《关于嬴政豢养丧尸事件处理情况的通报》 第1页 《关于嬴政豢养丧尸事件处理情况的通报》作者:七六二【完结+番外】 文案 但愿通过这段冒险旅程,能将希望、勇气和爱传递给你。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他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他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一颗内心阴暗的高智商洋葱被剥开,露出隐藏十年的爱妻狂魔大忠犬。 这是一个阳光健气少年层层剥洋葱的故事。也是一群各怀心思的穿越者,层层剥开歷史疑云和阴谋诡计的故事。 然而说到底,这只是一个治癒人心的,纯爱冒险故事。 关于嬴政豢养丧尸事件处理情况的通报 公元前233年9月,秦王嬴政伙同九黎姜氏,使用战俘进行非人道的丧尸病毒及巫蛊实验,非法组建丧尸军团,发动侵略战争,导致韩国、魏国、赵国灭国,并造成3500万人类及10万妖类非正常死亡。 该行为严重违反《神州公约》、《崑崙坛妖族保护规定》、《大秦律修正案》及《丧尸管理办法》(草案),经中华人民共和国崑崙坛自治区妖民政府及秦皇扶苏共同决定,对嬴政作如下处理:一、对嬴政处以无期徒刑,由于其已因丧尸病毒感染致死,故对其尸身处以无期徒刑;二、对相关非法史料作销毁、填埋处理; 三、部分随葬物品(包括八千余个兵马俑)上交国家。 崑崙坛自治区政府 秦皇扶苏 公元前二二一年 九月十六日 食用指南: 1每日11:11更新,欢迎收藏评论。 2陈铬受,李星阑攻,受不死之身武力炸天(然而是个哭包),攻精神力炸天谈笑杀人(然而只听受的)。 3攻受十年,受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光明,受积极主动疼爱并治癒攻。 4剧情流,剧情和感情线交缠在一起,有不少副本,慢热但并不会无聊。 5主要角色还有:呆萌帅气的武将少年√ 蠢萌霸气的远古大妖√ 傲娇带刺终变狂犬的猫妖√ 弹弹琴耍耍剑带带徒弟的刺客√ 阴郁悽惨神经病妖√ 吃货白化病杀手√ 圣光牧师小军医√ 混血疯狂科学家√啊!太多了自己看吧。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铬,李星阑 ┃ 配角:姜云朗,李弘,北辰,袁加文,橘一心,苏克拉,阮霖洲,大堆动物,小撮歷史人物 ┃ 其它:丧尸军团,玛雅人,封神,苗疆,崑崙 ================== 第1章 重生·壹 陈铬坐在餐桌前,双手抱头捂住耳朵,耷拉着脑袋,微卷的黑髮像海藻一般。 姜云朗吼了句:「小二,我说得话你听进去了没有?把头抬起来。」 陈铬抬起头,一双微微下垂的小狗眼,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姜云朗深唿吸,顿时没了脾气,嘆气:「哥是担心你,不是想骂你。现在外面多危险?到处都是丧尸。贫民窟的防御最薄弱,环境又那么差,你去哪儿玩不好,非要去那里。」 陈铬「哼」了一声,不答。 姜云朗在原地转了一小圈,长腿一勾,将椅子从餐桌下拖出来,坐在陈铬对面。兄弟两人谁也不说话,椅子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十分突兀。 这个小小的宿舍里,一共只有两把餐椅,那还是来到这里的时候,兄弟两一起逛街买的。 本来一套餐桌椅,共配了四把椅子,陈铬死活不愿意多要,就只要两个。姜云朗问他来了客人怎么办?陈铬倒觉得他莫名其妙,告诉他这里不要客人,这个宿舍是我们两个人的。 姜云朗从来就拿他没办法,只得随他去了。 父亲姜振鸿是德班避难所的总指挥官,母亲陈轻铱是一名研究员,两人很久以前就到了南非。在姜云朗的心目中,父亲是个大英雄,于是他一毕业便申请前往南非,到对抗丧尸的前线,与父亲并肩作战。 家中没有其他大人,姜云朗从十几岁开始,就一个人抚养小弟陈铬。待到自己工作了,还要把他捆在裤腰带上,一起带过来。 然而工作太忙,兄弟二人即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从前,姜云朗当个小军官,每天还会督促陈铬做家庭作业,送他上学。几年后,姜云朗当上了团长、副指挥官,回家的时间便越来越少。 通常是姜云朗半夜做好饭,放在冰箱里,陈铬睡醒了不见大哥,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热一下,自己随便吃两口。等到姜云朗晚上回家,陈铬已经在沙发上抱着枕头睡着了,给大哥留一盏橘黄色的灯。姜云朗便刷碗做饭,然后把他抱到床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叛逆期到了,这个小弟的脾气越来越怪,做什么都不开心,书也不想念了,成天跑出去玩。 眼看着软糯的小弟转眼已经十六岁,姜云朗觉得自己确实对他关心得太少,便也生不起气来。他伸出手去,想摸摸小弟的脑袋,陈铬将脸别过去,让他抓了个空。 姜云朗:「怎么不开心呢?说出来,大哥帮你想办法。」 陈铬「哇」一声哭了起来,姜云朗不知所措,抱着他,吻他的额头。 「笃笃笃」三下,有人在敲门。 姜云朗起身开门,一名全副武装的军官走了进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话:「……情况不正常。」 这名军官穿了一身白色防化服,戴头盔,看不清面目,陈铬瞥了他一眼,继续哭自己的。 第2页 然而姜云朗还是马上离开了,临走时让他自己「反省反省」。 陈铬「哇哇」大哭,那名军官又推门回来,半蹲在他身前,手掌摊开,划了个圈。 陈铬的目光被他吸引住,眼泪也忘了流,就看他变魔术般划个圈,手掌中忽然多出一个金属盒子。 那名军官没有说话,伸出食指,向门外点了两下。 陈铬知道了,这是姜云朗给自己的,还有四天自己就要过生日了,原来他还记得!于是立即破涕为笑,说了句:「今天才九号啊,这是什么?」 军官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陈铬手指一扫,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印有哆啦a梦的蓝色小口琴。 姜云朗实在担心,将门一拉,从外面扣下门栓,发出「哐当」一声响。 陈铬得了礼物后心满意足,无所谓地躺在沙发上,翻开《丧尸世界趣味简史》的第一页。 「2035年,人类在南非兰德地盾下进行深度挖掘作业时,开採出一块成分未知的黑色石块。同年,当地突发原因不明的中枢神经急性传染病,疫情迅速席捲整个非洲……」 「2036年,丧尸潮在全球范围内大规模地爆发,带来本世纪人口曲线的『死亡谷。』经歷数月的恐慌,人类团结一致,迅速控制住病毒……」 「2037年,美国某生物化学公司提交了一份报告,阐明将丧尸作为新型能源运用的可行性。同年,23个国家通过评议,取得病毒的实用技术研究权限……丧尸变成了一种廉价劳动力,一种「清洁」能源,甚至一个产业……」 「到五十初,你可以看见它们被圈养在笼子里,合法的、非法的,就像普通的商品一样,它们甚至成为了人类的宠物……」 「这是五十年代的时尚,五十年代的冷幽默。他们还给那块源源不断地溢出病原体的石头,取了个文艺的名字——兰德之书。」 这也叫「趣味」简史?做人真是没意思,陈铬迷迷煳煳地睡着了。 下午的时候,阮教授来找过他一次。 大人们没空管他,陈铬不想上学就不上了,但还是给他找了一些老师,让他把文化课自学完成。阮教授是母亲的同事,也是陈铬的生物学老师,两人虽然年纪差得不少,但颇有共同语言。 然而,只是聊了一会儿,阮教授也接到紧急通知,不得不离开。 陈铬接着睡觉,但那天晚上,姜云朗一直都没有回来。 直到,第二天凌晨。 2月10日,03:35am,德班避难所。 广播:「丧尸袭击一级预警!东南区域受到攻击!全体居民请按照七号预案撤离!重复……」 丧尸撞毁东南集中营,潮水般涌入避难所,尖锐的广播重复着多国语言的撤离通知。陈铬推开门,睡眼惺忪,在混乱中被一名军官拖着跑到停机坪。 飞机收起起落架,陈铬亲眼看见,母亲陈轻铱被淹没在丧尸潮中。 2月10日,10:17am,站登船通道。 安检员:「指挥官有一个勇敢的孩子,我们对你父母的遭遇感到万分遗憾。进入空间站就安全了,请先过来接受安检。」 安检员:「你的盒子里装了什么?兰德之书!老天!快抓住他!」 陈铬的父亲姜振鸿作为指挥官,永远地留在了前线。他哭哭啼啼地走过闸机,红外感测仪「滴滴滴」响个不停,引来两名军官安检员。 他打开那个金属盒子,原本应该装着大哥送给自己的口琴,但现在其中赫然出现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方石。陈铬不知所措,他只知道,自己几乎是在打开盒子的那一瞬间,就迅速被病毒感染了。 随后,他因盗取兰德之书被捕。 2月11日,04:11am,空间站一级监狱。 阮教授:「我相信你!陈铬!我这里有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把兰德之书给我,我马上拿去调换。坚持住,我给你注射疫苗。」 看守们东倒西歪,似乎是吸入了某种催眠药剂。一名研究员扒着监室的铁栏,神色极其紧张,迅速给陈铬注射了一支针剂。 监室内的少年浑身抽搐,死死抱着一个金属盒子不放。时间紧迫,研究员伸手够不到那支盒子,只得逃离现场。 2月12日,02:50pm,国际审判庭。 陈铬:「不,法官大人,我没有罪,不会认罪。把兰德之书送进虫洞,结束这个恶梦,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陈铬穿着防化服,被完全限制行动,父母死了,大哥失踪,他已经万念俱灰。 法官一锤定音,间谍陈轻铱与陈铬被判流放至虫洞。因陈轻铱已在丧尸袭击中死亡,故由联合军队押送陈铬,并让他将兰德之书一同带走销毁。 2月13日,11:50am,飞船上。 间谍大开杀戒,一名军官将陈铬护在身后。 姜云朗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弟弟,快看,我们现在正在中国的上方(干扰音)……我们(干扰音)……都爱你。去下活要定一,的爱亲。」 陈铬的大哥姜云朗潜伏在飞船上,趁乱提早一步驾驶小艇飞入虫洞,无线电中传来他对小弟的道别之言。 驾驶员在混乱中被杀,飞船已经来不及改道,紧随小艇驶入虫洞。 那一瞬间,宇宙以无法被计量的速度收缩成一个奇点,颠倒错乱,骤然炸裂,灿烂绚丽的宇宙射线在黑暗静寂之中狂欢怒放,数百亿年时光如海啸翻涌奔流。 第3页 小飞艇与飞船一前一后,从一个世界驶入另一个世界。 天地玄黄,宇宙。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人类的世界,所有的歷史,从此改变。 第2章 重生·贰 公元前233年,秋,秦赵边境,井陉之野。 陈铬从昏迷中醒来,感觉自己睡在火海里,飞在天上,像是一颗流星。有人将他推出着火的救生舱,舱体爆炸,陈铬被冲击波撞飞,再度昏迷。 一片惊唿与惨叫,陈铬落在地上,感觉自己被摔得粉碎,登时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一个冗长而沉重的梦中甦醒,映入眼帘的是漫天如血的红枫,狂风怒卷,枫叶像一滴滴鲜血般落下。 地面上异常吵闹,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陈铬想要起身,却发现完全无法动弹。树枝、箭矢穿堂破腹,心口好像破了好大一个洞,剧烈的痛感不断传递到他的大脑中,令他的身体无意识地抽搐。 「我怎么没有摔得粉身碎骨?我……对,我不是变成丧尸了吗?」 「金属碰撞,浓烟滚滚,丧尸的社会也有战争?」 他想着,闭上眼,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迎接死亡。 第二天清晨,两军交战后,尸横遍野。 陈铬倒在一堆尸体中,再次醒了过来,不确定自己是生是死,浑身剧烈疼痛。 马蹄声「咯噔咯噔」爆响,由远及近。 一名武士低声道:「公子!出肥下已近百里,穷寇勿迫!」 两名武士一前一后策马飞驰,均着短衣长裤,窄袖、革靴,腰束革带,配长弓、腰挂玄铁短剑。 赤红胡服在金黄的蒿草从中,如同两滴飞溅的鲜血。 「吁!」为首的少年武士闻言勒马驻足,他约莫十六七岁,束髮梳髻,双目如电:「你说的是,往前便是井陉,关塞险要,恐有伏兵。」 武士:「许是一伙流寇,两军交战,也是无处可逃。」 大战过后,天地静谧,两人策马徐行,满地枯枝败叶沙沙作响。 「我此行非是为着追击而来。」少年武士目光警惕,压低了声音说:「日前南下番吾截击秦军,父亲着我清点伤亡人数,竟有千余人无故失踪。」 「杀秦兵十万,我军死伤惨重。」武士怪模怪样地看了他一眼,见那少年武士对自己怒目而视,连忙点头道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确是怪异!怪异!」 少年武士微赧:「再有!那日夜里飞星坠地,你也是看见的!在空中炸开数道流火,火光照得夜如白昼,恐是不祥。」 武士哈哈大笑:「公子上阵杀敌时不曾惧怕,娶个媳妇,竟吓得逃了出来。」 少年武士似有发现,动作矫捷地翻身下马:「再多嘴一句!看我不……」 他伸手在落叶从中一抹,食中二指用力搓`揉,现出血迹:「噤声!」 二人将马栓在一颗高大的黄栎树下,缓步向前。 狂风捲起漫天枯叶,在秋日艷阳的照射下反射出金红色的光芒,血气夹杂着烧焦的腐肉味,打着旋儿迎面刮来。 少年武士一马当先,拨开杂乱的蒿草,入眼是一片惨烈的战后景象——红衣薄甲的赵国士兵,玄衣皮甲的秦国士兵,层层叠叠,尸横遍野,放眼望去足有两三百人。先前似是还烧过一场大火,余烟仍未散尽。 两人先手伸手按在腰中铁剑之,扳指撞击剑鞘,发出两声脆响:「他们追击秦兵至此,双方展开一场恶战。」 「不,这是刻意埋伏在此处。」那少年武士俯身探查,道:「秦兵分列两队,将他们合围起来,埋伏在蒿草中的射手一齐放箭,看,我军俱是被一箭穿喉。」 恶臭令人作呕,那武士捂住口鼻,道:「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一场大火,全都烧死了。」 士兵的吼叫声忽然响起:「哪里跑!」 一道白影破空而出,炸起一地枯叶,残破的叶片混在烟尘之中,漫天飘飞。 男子身后是一队二十余人的追兵,个个身长近七八尺,玄衣玄甲,俱是秦国的精壮武士。 乱箭齐发,白衣男子在地上一滚,竟是全数避开。这人身上的装束是全白的窄身胡服,异常英俊的面容被火毁去一半,腐肉溃烂。 他趁着追兵搭箭上弦的时机,迅速扫视了一眼乱尸堆。那神情急切,似是在寻人,然而追兵在后,他最终不得不一隐身形,藏进密林中。 少年武士朝另一名武士吹了个响哨:「以弱胜强,须得出奇制胜。」 两人相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分开,胡乱从脚下的尸体上拔出一支箭夹在腋下,又在尸体堆里一滚,浑身污血烂泥,躺倒在地。 玄甲的秦国武士追击至此,白衣男子已不见了踪影。稍息片刻,却没有立即撤离,而是开始在尸堆中翻找。他们扒掉尸体所穿的皮甲、回收箭矢、搜刮金银、兵牌等事物。 那少年武士将短剑按在身下,准备趁秦国武士近身翻找之时给出致命一击。 不料久等不至,他原是俯身朝下,看不见秦国武士在做何事,只听得见声音,似在拖动尸体。 「不趁机捡几条漏网之鱼补刀,反而打扫一个野外战场?这却不是秦人的行事做派。」少年武士心中疑惑,不禁微微张开双眼。 第4页 四目相对! 少年武士差点吓得魂飞魄散,方才躺下时,他打了个滚,顺势落入地上一个低洼的小坑中,分明留意过身下这具尸体,这尸体……原是闭着眼的! 他惊怒交加,身下这具尸体不仅张开了双眼,还眨了两下。两人贴得太近,尸体纤长浓密的睫毛划过他的面颊,令他瞬间毛骨悚然。 少年武士呆滞地大睁双眼,望着这尸体的双眸,它们亮如秋水,倒映出一个逐渐变大的士兵……糟糕! 少年武士来不及反应,后颈重重挨了一下,登时昏死过去,随即被捆住双手双脚,拖到一旁。 那眨眼的尸体——陈铬顿时无语:「……」 陈铬本来是忍着痛睡着了,却不想睡着睡着竟然觉得窒息。睁开眼,发现有人压着自己,他还没说什么,那人倒是被吓晕了?自己这么可爱,真是莫名其妙。 他再度闭上双眼,想要结束这个荒诞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陈铬感觉有人拖着自己,并将他扔进了冰冷腐臭的尸堆。他终于放下心来,觉得自己应该是已经死了,双手合十祈祷着:「点燃我,让我彻底死了吧,这才是所有丧尸应有的宿命。」 然而,他却奇蹟般地再度醒来。 左胸疼痛难忍,胸前的肋骨似乎折断了许多根,可能一部分刺入了心脏,令他的左胸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隆起。他伸手摸了摸,钻心的痛感瞬间传来,感觉自己就像是隆胸失败的怪人。 他想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铬彻底绝望了,因为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暂时还没有死去,并且也没有变成丧尸。他还活着,他不得不面对这糟糕的一切。 回想最近一段时间的经歷,丧尸潮非正常地大规模爆发,人类躲进宇宙空间站。这一切灾难的源头,不过是在南非兰德地底深处挖掘出来的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学者们将之命名为「兰德之书」,而科幻迷们,却更喜欢将它称作黑石。 黑石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身上,陈铬记得不能再清楚了。 他从避难所逃了出来,上了飞机,准备登入空间站。过安检的时候,报警器发出疯狂的蜂鸣声,陈铬六神无主开启盒子,原本应该装着口琴的盒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巴掌大的黑色方石。 几乎是一瞬间,陈铬就被感染了,他能感觉到病毒在身体里疯狂地侵略。 可是德班避难所量产的黄金盒子,每次开启都必须使用自己的dna密码。 「但是也有家庭套餐。」陈铬想,「我的、姜云朗的、父亲和……母亲的。」 他的母亲陈轻铱,是一名生物学家、化学家,被宣判间谍罪之前,已经死在了德班的机场。当时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架舷梯,陈铬在飞机上,陈轻铱在飞机下的尸海里。 父亲姜振鸿作为避难所的最高指挥官,掩护居民撤离,最终也没能离开。 大哥姜云朗则偷偷调换了黑石,开走小飞艇,代替自己拿着黑石冲进虫洞。 宇宙瞬间就炸了,对,他的大哥姜云朗,成天带着一支联合国最精锐的特种兵小队,在南非广袤的雨林里炸丧尸,最后把整个宇宙都炸了。 「我却还没死,我为什么还没有死?」 陈铬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最后几乎是边笑边哭。只觉得这一切荒诞离奇,亲人全部死去,自己一个人活着,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站了起来,在堆满腐臭尸体的房间里摸索着缓步前行。心想:「推开门,看见光,我就去找个火坑跳了吧。」 人死前,整个一生的经歷会像走马灯般闪回。陈铬刚才已经回忆完了这辈子最痛苦的经歷,剩下的,全是美好。在一片黑暗中,他匆忙地放映着自己刚满十七岁的一生:一片桃花,满树红霞,桃源。 他出生的地方,沅水明秀,潇湘钟灵。2045年的春天,陈铬八岁,姜云朗十八岁,哥哥每天骑一辆蓝色的脚踏车送他上学,晨雾里浓稠,就像飞在天上。 彩虹横穿碧空,桃源,机场。 有一天,爸爸背上迷彩背包,提着妈妈的箱子,两人一起登上飞机,姜云朗说,他们两去了一个叫彩虹之国的地方。「是彩虹长大的地方吗?」陈铬这样问他,他笑着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江天暮雪,长沙,橘子洲头。 2045年的冬天,姜云朗考上国防科大,他就带着陈铬一起到了长沙。两兄弟过年,寒假也无家可回。白天,陈铬抱着火炉烤火,一下也不肯动。姜云朗懒懒地靠着他,织一副小手套,一边让陈铬念一本《丧尸伦理学》给自己听。陈铬念完一页,他就停下翻书,陈铬再继续念。晚上,不少女同学约姜云朗出去玩,姜云朗却带着陈铬到橘子洲,让陈铬骑在自己脖子上,看跨年夜的烟花。 夕阳海岸,南非,德班。 2049年,陈铬跟着姜云朗来到德班,这是兰德之石的发现地。他发现彩虹之国根本就没有彩虹,那年姜云朗二十二岁,陈铬十二岁。丧尸席捲了大半个非洲,兰德有世界上最大的避难所。然而,每天只有潮汐上涨的时候,姜云朗回到家,陈铬才能走出高墙,看看夕阳。 一片桃园,德班,避难所宿舍。 周末起床,连狗都出门了,家里只剩陈铬自己一个人。孤独感始终围绕着他,大哥工作以后更加如此。翘课,打架,休学,父母没有一个会来管自己,跟大哥每次见面只剩争吵。宿舍楼后背后的一个角落,不知道是谁种了一片桃花,花开得很早,花期特别长。 第5页 陈铬总是一个人在里面坐着,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 陈铬跟同学打架,别人的父母都到学校把孩子接了回去,唯独他一直等到天黑。 回家的路上,兄弟俩又因为名字的事情吵了起来。 记忆中,姜云朗牵着鼻青脸肿的陈铬,背后是橘红色的夕阳,面目模煳不清,他说:「铬是一种银白色的金属,具有极强的抗腐蚀性,它能够生成美丽多色的化合物,希腊文里的a,意思是颜色。」 陈铬甩开他的手,一脸要哭的表情:「可是同学们都叫我(谷歌浏览器)!小孩子也是有尊严的!」 对啊,家人希望他的生活充满绚丽的色彩。 现在一想,过去的十七年里,陈铬的生活色彩缤纷。 陈铬浑浑噩噩地走着,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剧痛,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 黑暗之中,他仿佛看见大哥已经放开了拉着自己的手。 然而他却不想放手了,他追着大哥的背影,艰难地、痛苦地爬到路的尽头。 推开营帐的门帘,陈铬抬头,天空中风流云散,云开见月,有一团及诡异的星云,如同盛开在夜空中的曼珠沙华。 背上剧烈疼痛,陈铬扬起脑袋,只见一个奇装异服的少年武士,正踩在自己背上,借着月光惊异地看着自己。 不就是先前压在自己身上,莫名其妙被吓晕的那个? 瞬间,那少年反握着的匕首寒光一闪,迅勐地掐住了陈铬的喉咙。 可怜那赵国的少年武士,在傍晚时因受到一具「眨眼尸体」的惊吓,一时失察,不慎落入秦军手中。 一世英名,付诸东流。 入夜,与他同行的那名武士踏着夜色前来营救。 夜里风凉,少年武士被冷风吹醒,终于彻底冷静下来,倒是未曾将这些秦兵放在眼中。然而,此营地虽简陋,赵国战俘却有数百人,秦兵仅有三十余人。 于是秦兵们便想了个办法,用绳索将赵国的俘虏们捆成一串,牵在手里,想要一举救出却也不易。 两人商量一番,决定暂且在营地中四处看看。 这一看,却又发现了些许不寻常。 秦兵不仅抓来战俘,还将尸体也全部收回,像收粟米般摞成一堆,叠在一处。阵阵恶臭从帐篷中钻出,当真教人作呕。 少年武士本已努力让自己忘了那「眨眼尸体」的事情,大着胆子,走进藏尸的帐篷查探。未料,正欲掀开门帘,脚下却似乎踩到了什么。 他缓缓低头,天空中风流云散,只见月光之下,那具「眨眼尸体」不知怎地竟爬到了营帐的门帘处,正抬着头望向自己。 少年武士汗毛倒竖,闪电般欺身上前,一把掐住「尸体」的喉咙。 二者相距不过一掌,此种距离,少年武士头脑已冷静,终于彻底看清那「尸体」的模样。 他是个少年,头髮乌黑卷翘,皮肤苍白如纸,眼睫纤长,双眼略微下垂,眼神迷茫,活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人以眉目传情,猫狗比起鸡鸭惹人怜爱,多半也是眼睛更大,更为传情的缘故。当一只小奶狗等着他圆滚滚的眼睛,即使实际上是在盘算着怎么咬死对方,大多数人还是会有一瞬间的心软。 少年武士双手用力一掐,见了那尸体双眼溢出泪水,唿吸勐然一滞。 随即松开手,压低声音痛骂:「倒了八辈子血霉!」 武士耳朵一抖,催促:「公子,有人来了!」 少年武士摆摆手:「得,你先离开此处,跟着队伍走,须得想个办法把大家都救出去。快走!」 武士点头,抱拳:「是!」 少年武士就这样呆愣愣看着,左右都要被秦军发现,这会儿认命等着,终于感觉到这「尸体」虽冰冷,却仍有微弱的唿吸。 都这模样了,原来还是个活人?罢了罢了,救人一命。 陈铬被眼前这名包菜头的少年掐得眼前发黑,对方一放手,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巡视的秦兵发现动静,迅速朝这里跑来,大吼:「何人鬼鬼祟祟?!」 少年武士低声骂了一句,瞬间跪倒在地,抱着陈铬干嚎:「弟弟!我弟弟尚有一口气在!」 嚎罢「呸呸」两声,呲牙咧嘴,狠狠瞪着陈铬,将他摇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陈铬不明所以,闻声而来的秦兵一脚将那少年武士踹飞,几人上去拳打脚踢。待到打得差不多了,为首的一人便出声叫停,几人又低声商量了一番,眼神偶或掠过二人,均是看死物一般。 幸而最后商量出接过,大发慈悲放他们一马,只将两人用一根麻绳紧紧困在一处,一路拖行,扔进挤满俘虏、臭气熏天的一个营帐。 未免两人逃跑,秦兵离开时又将他们面对面紧紧捆在一起,推进一滩烂泥里,少年武士挣扎扭动,鼻子抽了抽,闻到一股血腥味。 低头一看,麻绳已经被陈铬的血染红。 陈铬的下腹被数支箭矢刺穿,一片血肉模煳,肋骨大都折断,左胸胸口骨骼错位,怪异地隆起。他脸上全是污泥,但遮不住轮廓秀气,双眼形状漂亮,呆愣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少年武士与他几乎贴在一起,两人鼻樑相触:「你到底是人是鬼?」 对方灼热的鼻息喷在陈铬脸上,片刻间,他的睫毛便蒙上一层水汽。 第6页 那少年武士声音低沉,倒显出一丝诡异的温柔来,见陈铬不答,又问:「看你这样子,当是个王孙公子?」 只是陈铬长得斯斯文文,别人对待他大都轻声细语的,这温柔在他看来在寻常不过,故而不作反应。况且,现在无论别人说什么,陈铬听来都是索然无味。 他只是在等死罢了。 第3章 疑云·壹 第二天,陈铬却依然没有等来死亡。 他是在一片哀嚎声中醒来的,黑衣士兵站在人群中央,双手紧握一根足有三、四指粗的长鞭。 秦兵将长鞭举过头顶,于空中挥出一个圆圈形状,皮鞭划破滞浊的空气,凭空发出一声声裂帛似的响声,而后「啪」一声拍在地上。仅是这一圈,便能抽中数十人,被抽中者瞬间皮开肉绽,哀嚎不断。 陈铬听到鞭子的脆响,突然想到古装剧里皇帝上朝前太监鸣鞭的仪仗,感觉十分出戏,突兀地笑出声来。 那少年武士打了个呵欠悠悠转醒,眼睛还没张开,随手就把绑着两人的麻绳松开了。 呆了片刻,他额前的呆毛一跳,这才彻底醒过神来,慌慌张张把麻绳胡乱繫上。 陈铬:「……」 那少年武士盯着他看了一阵,目光惊异,问:「你的伤,好了?」 陈铬自己倒没注意,闻言伸手摸了摸,睡了一夜,腰腹上的莫名其妙伤全都好了,皮肤光滑得跟新生了似的,唯独胸口骨折突起,隐隐作痛。 陈铬抽抽鼻子,想哭,然而又觉得大哥不在身边,没什么好哭的,只是感嘆:「想死就这么难?」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总觉得里面似乎有什么异物,随口问:「这是哪?」 少年武士:「秦赵边陲,井陉之野。」 陈铬皱眉:「秦赵,哪个省的?」 少年武士不明所以:「?」 陈铬:「今天几号?」 少年武士:「??」 陈铬没了脾气,只得调转话头:「你这个髮型,挺好看。」 少年武士:「???」 陈铬越问越懵逼,那少年武士也是一头雾水。 黑衣士兵开始催促众人赶路,陈铬挣扎着把自己翻了一面,背对那少年武士,两人前胸贴后背地走着,同手同脚,异常滑稽。 那少年武士手长脚长,比陈铬高了近半个脑袋,陈铬想叫他走慢些,却又不知道如何称唿,想了想,字正腔圆地问:「您的姓名是什么?」 李弘想起他那双狗一样的眼睛,全无提不起一丝防备之心,老老实实回答:「柏仁李氏,名弘。」 陈铬停下脚步,转头过去,想跟李弘打个招唿:「李弘,你好。」 李弘冷不防被他一绊,两人一齐倒在地上,嘴唇碰在一处。 两名少年瞬间面色通红,李弘的脸涨红得如同猪肝。 陈铬却是被压倒了胸口,痛得憋红了脸,一口血呕出来,正好喷了李弘一脸。 陈铬手忙脚乱:「咳咳咳……咳,抱歉!」 李弘倒是浑不在意,抹了一把脸,将陈铬扶起来,问:「无妨,你……」 他活了十七年,还没遇到过这样亲一口就吐血的人,若是日后与人成婚,岂不是大婚之夜就要血溅三尺?越想越离奇。 陈铬走在前边,咳两声喷一口血,咳两声喷一口血,总感觉自己像一头喷血的鲸鱼。 他想要继续刚才的谈话,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怀疑可能是刚才那一撞,肺被刺破了。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黑衣士兵逼着众人匆忙赶路,不少受了伤的战俘几乎就要力竭。 接近正午,黑衣士兵在荒野上找到一块视野开阔的平地,终于决定要休憩整顿。 李弘半抱着陈铬,找到一颗枝叶繁茂的歪脖子树,两人靠着大树歇息。 阳光正好,遍洒大地,万事万物俱是一片金百,如同曝光过度的数码照片。 李弘松了松绑住两人的麻绳,弯腰脱了鞋袜,拿出来晒干。 陈铬盯着他,一脸震惊,李弘却浑然不觉。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树叶后传出,压着嗓子,道:「一路向西,看来他们不准备换俘,要留活口,不知有何目的。」 陈铬闻言转头去看,是一名装束与李弘极为相似的武士。正欲开口,却无奈自己像是一支被戳破的血袋,一口老血喷在那武士脸上。 李弘哈哈大笑:「川,你离他远些,他漏血了。」 陈铬再想说话,奈何一说话就要喷血,只得「嗯嗯呜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川」的心中疑惑,问:「那后面用麻布裹着,十余车全是死尸。既要活人,又要死尸,却不知秦狗们到底有何目的?」 李弘倒是觉得他大惊小怪,随意说道:「总不能拿去吃,我看过,死尸俱都腐臭熏天。」 陈铬「呜呜呜」地嚷起来,实则想说「人不能吃,但丧尸可以呀」。 不过想想,整个宇宙都炸了,总不会哪里都有丧尸吧? 那名名叫「川」的武士拿出一点干粮,李弘吃了一半,要给陈铬,陈铬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活了,吃了也是白吃。 李弘:「继续跟着。」 「川」:「是。」 片刻后,那武士再度隐去身影,酷极了。 陈铬见李弘并未吃完那些干粮,伸出一手,掌心向上,五指虚握几下,另一只手指了指他的干粮,示意「能不能给我一些?」 第7页 李弘慷慨地给他掰下大半:「吃!」 那似乎是一种粗粮压制成的饼干,陈铬想尝尝,啃了一口正准备咽下去,被一口血呛了出来。 整个人都不好了! 陈铬抓着干粮看了会儿,活生生被气哭了。 李弘实在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人,莫名其妙地笑,莫名其妙地哭,应当是从小到大都备受宠爱,才养成了这么个怪脾气。 他伸手在陈铬胸前探了探,道:「肋下的骨头都已癒合,唯独这块凸起,方才被……」说着,他诡异地脸红了一下,支支吾吾含混过去,「应当是有一块硬物,从你左胸移到胸口,许是刺破了脏腑。这是何物,你竟一丝也未察觉?」 陈铬扒开自己的衣服,低头细细查看,胸口有一个尖锐的小角,擦干血渍,露出金黄的色泽,像是黄金之类的金属。 「不,不,这不可能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陈铬忽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胡乱搓`揉按压,想要摸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少年肌肤白润如玉,两手用力地在自己胸口揉来揉去,弄得那一片皮肤微微泛红。 李弘看得满面通红,用力甩脑袋,强制自己冷静了下来。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往日在军营中,武士们相互之间也会一同取乐,但大家俱是五大三粗的武夫,倒是没有心猿意马的感觉。这会子倒是撞了邪了? 陈铬摸来摸去,发现手上还拿着块饼,松开两人身上的麻绳,跑到不远处,将饼递给一个面色黢黑的小童。那孩子年纪小,看不出岁数,长了一对细小的虎牙,他犹豫再三,终究抵不过飢饿,一把将饼子抓了过去。 陈铬再跑回来,将麻绳繫上,使劲咽下喉头的淤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问:「刀,有?」 李弘气闷:「原是戴着柄铁剑,那时被你吓……那日遭秦兵偷袭,收走了,是值钱的事物。」 陈铬不明所以,一字一顿,问:「别、的?」 李弘想了想,将手伸进靴子里,说:「刀没有,倒是还有……」 「不!」 陈铬瞪圆双眼,立马双手抱胸,表示不需要了。 他伸出右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短,磨得十分圆润。翻来覆去看了看,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我、大、哥,修!的……」 陈铬胸膛剧烈起伏,嘴角渗出鲜血,冷不防右手勐地抓向自己的胸口! 李弘眼珠子都要吓掉了! 这是要血溅当场,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他连忙伸手拦阻,然而还未碰到陈铬,陈铬却停了下来。 李弘暗道好险,天爷! 下一刻,陈铬使了暗劲,将自己的手指生生插到自己的胸口里,搅动两下。 血肉发出「滋滋」水声,这牲口终于从自己体内掏出一支盒子,巴掌大小,似哑光黄金质地。 陈铬胸前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向外汩汩冒血,痛得飙泪:「幸好……我是个……人,不然……不然……是要漏气的。」 李弘目瞪狗呆,就那么看着他的胸前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癒合,声音颤抖,问:「你是……妖?」 陈铬忍着剧痛,气息微弱:「是人。」 可人的身体,哪有这样离奇的? 李弘没有继续问,他瞟了一眼不远处那个狼吞虎咽、吃完饼后正在磨虎牙的小童。 大千世界,这名少年即使是妖,约莫也是个善良的妖。 陈铬一脸严肃,对着这手中的盒子发愁。 他想了又想,只觉得生无可恋,终于把麻绳松开,捡起一块石头,向远处扔,待石头落地便又再捡起,再扔,如是,总共扔了六下,回过头对李弘说:「这叫『六扔』,是一个计量单位。」 李弘懒得理他,问:「一块黄金?」 「是一支盒子,产自彩虹之国南非。当然,你没有听说过。」陈铬难得地多说了几句,也不管他是否能听懂,因为打开盒子之后,一切都难说了:「说是黄金,实际上是一种合金,比黄金更加坚固,仅凭人力,几乎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摧毁它。」 他把盒子放在手掌上,擦掉血迹,道:「南非爆发丧尸潮之后,遍地黄金都成了没用的东西。避难所里每个人都能无限领用,它的加密技术是……是我母亲发明的。」 李弘不明所以地点头,听他说着天书。 「截取你的dna片段,进行复杂的演算。使用的是太阳能,一种清洁能源。」陈铬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手里的盒子,黄金的颜色,雾面,肉眼完全无法辨认出开口的地方:「可以单独使用,当然,也可以截取一段全家相同的遗传片段,做一个『家庭套餐』。这些都是免费的,好多人都会做,因为可以省了亲子鑑定的钱。」 他自嘲式地笑了笑,似乎是想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却适得其反,更加紧张。 李弘仍然一点也不明白,但他能看得出来,陈铬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陈铬说了这一大段话,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伸出食指按在盒子上,闭着眼,说:「很高兴认识你,李青。」 李弘:「……」 「啪嗒!」 一支蓝色的,印着多啦a梦的项鍊口琴,应声掉在地上。 「我发誓!」陈铬整个人虚脱地趴在地上,汗流浃背,大喊:「这辈子再也不把任何东西装进盒子里!天知道取出来的时候会变成什么!」 第8页 烈日当头,黑衣士兵休憩够了,挥舞着长鞭催人上路。 陈铬捡起那支口琴,挂在胸前。 「我生日那天,」陈铬雀跃地将自己和李弘绑在一起,嘴角扯到了耳朵边上:「和我大哥吵了一架,他把我关在家里,有偷偷指示他手底下的军官,用手这么——」 陈铬说着,伸出手掌,五指分开,在空中虚划一圈:「就这么划了一个圈,他手掌里就多出了这个口琴,跟变魔术似的!你不知道口琴?这是一种乐器。」 李弘见他那欢喜的模样,心情跟着飞扬起来,莫名其妙,眼神望向远方,随口说道:「我也有个小弟,被宠坏了,脾气与你相似,阴晴不定的。但他心地极好,大家都喜欢他。」 陈铬:「你是老大?」 李弘:「上头还有个大哥。」 陈铬:「大哥一般都很有出息,小弟则最受宠。我妈还想过要给我生个弟弟,我是坚决反对的。」 他一蹦以蹦地走着,撞到李弘的鼻樑,「噢」了一声,连忙道:「抱歉!」 李弘嘆了口气,揉着鼻子:「确是如此。」 陈铬不解,问:「你离家出走了?」 「不瞒你说,家父要给我娶个女人,」李弘摸着鼻子,耸肩,嘆气:「面都没见过。」 陈铬唏嘘不已:「你才多大呀?你爸爸……噢,不,你父亲也太好了,还给你找个童养媳。」 李弘:「……」 陈铬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终于想起一件最重要事,压低了声音,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李弘:「……」 这人是个棒槌么? 山路陡峭,碎石嶙峋。苍鹰翼下生风,倏地略过众人头顶,扬起李弘额前的呆毛,也扬起了山顶被风化的脆石。 翻过山岭,一个巨大的矿坑出现在众人眼前。 夕阳被阻挡在群山之外,干枯的枫叶被卷上高空,狂风袭来,化为齑粉,发出点点细碎的金光。 矿坑中密密麻麻的人,如同蚂蚁一般。 巍巍太行山延绵数百里,数十亿年以来,地壳运动以它令人恐惧却精妙的方式,孕育出无数奇异瑰丽的矿石。 黑衣士兵驱赶着俘虏们,进入了一个山间盆地,它陷落在群山之间。 盆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矿坑。 这矿坑开採应当已经有些年头了,它被向下挖掘得颇深,越发显得周遭围绕的山崖高耸陡立。褐色的泥土与山色连成一片,凹凸不平的石灰岩表面露出无数斑斑驳驳的黄铜色矿石。 入夜后,矿石在月光的照射下发出金银错杂的诡异光芒。 万余名俘虏及奴隶们死气沉沉,横七竖八地躺在简陋的营帐当中,所有人都昏沉入梦,像是躺了一地的尸骸。 万籁俱寂,不知名的鸟儿在山间嘶声长啸。 月色皎洁,照得矿场内一片银白,另有无数篝火散布其中。从巡防高塔上望去,如同洒落了无数的黄豆。 秦军卸去俘虏身上的束缚,料他们也逃不出这个如同深渊巨兽之口一般的巨大矿坑。 「白狄人最早发现,并在此处建立鲜虞国。」李弘和陈铬并肩靠坐在一处崖壁下,矿石反射的光斑落在李弘的脸上,仿佛粼粼波光:「后为晋国所灭,称中山国。」 陈铬点点头,在暗黑色崖壁的映衬下,他的脸越发苍白,乌髮略微捲曲,活像个只在月光下出现的水鬼,他接着李弘的话,说:「赵、韩、魏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于是天下走上的另一条道路。」 「便国不必法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李弘偷偷看了他一眼,陈铬看他,他又把脸扭向一边:「先武灵王时,易服变制,胡服骑射,攘地北至燕、代,西收林胡、楼烦至云中,灭中山国。此处,原是我赵国的。」 陈铬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问:「你不说了,这是鲜虞国的地方么?」 李弘一脸嫌弃,道:「鲜虞国早八百年就灭了!成天神游天外。」 陈铬单手支着下巴,懒懒道:「哦,那就是晋国的。」 李弘一脑袋毛都炸了,大喊:「说了!晋国也灭了!」 陈铬长长地「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那就是……赵国的?」 「赵国灭了!」李弘怒不可遏。 陈铬指着他说:「你说的!」 李弘七窍生烟:「……」 陈铬哈哈大笑。 李弘觉得心好累,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崖壁上,转头过去不愿意在与陈铬说一句话。 陈铬则觉得李弘非常好玩,他高高地梳着一个髮髻,插一根犀角笄。可能是由于头髮跟脾气一样硬的缘故,李弘的额前总有一根高高翘起的呆毛。 虽然他总是用怀疑的眼神密切地注视着周遭的环境,但陈铬觉得他没什么坏心眼,就像自己的同学一样。两人虽然代沟很大,而且很多时候李弘说话他也听不太懂,半蒙半猜、鸡同鸭讲,却也能一直讲下去。 陈铬用胳膊肘拄了拄李弘,哄他:「别生气了,亲一个?公子弘。」 陈铬作势要亲,李弘那他没一点办法,支支吾吾:「你!你这人……」 陈铬看着天上那一团不断流动、像一朵曼珠沙华一样的光芒,问:「说点正事吧,现在秦国的国君是谁?」 李弘颇有些沉重地说:「嬴氏赵姓,名政。他生在我赵国邯郸,为质十三载,庄襄王死后,嬴政即位,已有十三载了。」 第9页 陈铬撇撇嘴,用力回想歷史课本,无奈他大多数时间都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他痛下决心,要是以后再遇到有人问:学习歷史有什么用?他一定要义正言辞地讲:「不学歷史,一旦穿越就懵逼了。」 陈铬低头,掐着手指,跳大神似的计算。 课本上说过,陈胜吴广起义,是公元前210年,那一年秦始皇死在路上,烂在车里,享年四十九岁。 如果按照李弘所说,秦始皇今年26岁,现在应该是公元前233年。 公元前233年,然后呢? 陈铬陷入迷茫,未来,再没有人会记得自己,再没有人会想办法来救自己。再说,整个宇宙都炸了,自己曾经所存在于的那个世界,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李弘看这个神秘的小子,一会儿大笑,转头又是一脸生无可恋,十分想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问:「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是楚人么?」 「楚人?」陈铬想了想,脑袋上的灯泡「登」地一亮:「对,我老家在桃源,算是楚国吧。」 「听闻楚国考烈王死后,熊悍即位,才五年光景,已致使朝政动盪不安。」李弘感到睡意袭来,侧身靠在陈铬肩头:「但你们楚国幅员辽阔,偏居一隅,仅与秦、韩、齐接壤。」 李弘似乎是想到了赵国的处境,虽在安慰陈铬,但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道:「依我看,韩国不足畏惧,齐国无心征战,秦国也断无无端与你们开战的理由。你在忧心何事?」 陈铬觉得简直事事都值得忧心,没听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么?秦灭六国,楚国是最无辜。别人吃着火锅唱着歌,就这样被灭了,原以为偏居一隅就没事,但事情偏偏就这样发生了。 命运变幻莫测,可不是? 2054年2月10号的下午,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平常,姜云朗在宿舍里炒菜,手里提着锅铲,脖上挂这个碎花小围裙,陈铬抱着小提琴从外边回来。 不知道谁给大哥告了状,说看见陈铬和一名携带hiv的同学在海边一起拉提琴,姜云朗大发雷霆。两人大吵一架,陈铬哇哇大哭,大哥没了脾气,忽然传来突发状况,大哥只得又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反省。 2054年2月13号的上午,姜云朗开着小艇,带着黑石,冲进虫洞。 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爱你」。 第4章 疑云·贰 陈铬脑海中一瞬间闪回不愿想起的种种情景,抓抓头髮,脑袋一耷拉,哭了起来:「我不是……我父母都、都死了,别的人、人说我犯了错,把我流放到……虫洞里。路上,出了点意外。总之,我大哥、哥救、救了我,醒来的时候我、我我就在这了。那天,那天之前,我还在和他吵架。」 李弘见到滚圆的泪珠,从陈铬那双略显无辜的眼睛里直直地掉出来,心理却也没有生出一丝轻蔑,反而心有戚戚焉。如果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怕也是不想活了。 此次出门藉口追踪秦军,实则是违拗父亲,不愿意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个不认识的女子。现在想来,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该花几天时间认真查探,想个法子救人回家才是。 李弘环过陈铬肩头,伸手在他头上胡乱抓了几把,道:「莫哭了,过几日救你出去,跟我回家,以后就是兄弟。」 陈铬使用了一个假哭的动作,他得分了! 其实他一开始哭,掉的那一两滴眼泪确实是真的,到后来仅仅是收不住了。 父亲待他们非常严厉,从小就要求他和姜云朗学习各式各样的军队技能,徒手搏击、野外生存、射击、刀法,陈铬牙还没换完,就要每天扎马步、挥刀。 姜云朗非常实在,稳扎稳打。而陈铬虽然身体素质非常好,但由于家人偏心他,将他惯得十分娇气,每每偷懒被父亲发现,就大哭一场。姜振鸿只要一见到他哭,立马就会心,又亲又抱,什么都不让他做了。 及至后来父亲去了南非,姜云朗负责每天「压迫」自己学习,并且由于深知自己的脾性,而对陈铬耍赖的行为十分地有「免疫力」。 他又发明了陈式秒哭、假哭、干嚎等一系列哭的技巧,有时闲来无事哭一哭,还觉得挺解闷的。 当时,姜云朗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常被陈铬弄得手无足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兄弟的关系变得不一样了。 现在想起来,陈铬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分。 李弘炸毛:「睡是不睡?!」 他从陈铬开始「嘤嘤嘤」就觉察出他的假哭了,见他干嚎了好一阵还没停止,一巴掌唿在他脑袋上。 第二天一早。 脆石迸溅,石斧将岩壁砸出一个硕大的凹陷,一片碎石堪堪划过李弘眼角。 「陈铬!」李弘怒不可遏,「省着些力气!」 「你看见了吗?我的力气真大!」陈铬捡回石斧,兢兢业业地凿着,岩壁被击打得「叮噹」作响:「他们为什么不把我们捆起来,也没人看管?」 矿场之内,黑衣的秦兵寥寥无几。 早晨天还未亮,便有人按照先前挥鞭的方式将一众俘虏叫醒,而后一人发个石斧或是石凿子。他们将俘虏们编成百人一队,分到若干个区域中。 秦军先是开凿了若干水井,将俘虏们编成百人一队,打水、运水、烧水,将滚烫的热水从高处泼洒在冰冷的石壁上,岩石热胀冷缩后就会变得十分脆弱。最后,再让俘虏们利用石斧、石凿等工具开採。 第10页 陈铬和李弘全须全尾,身体无恙,被分配到採矿的队伍中,每日须采满两百车,约莫是百余斤。 陈铬回头看向李弘,眼睛里倒映出明蓝的天色,他发现李弘思考的时候,总会微微蹙眉。 李弘:「此地陷落在太行山中,视线开阔,秦军守在高塔之上,地面之事一览无余。且翻过山岭需近半日光景,山外林木茂密,飞禽走兽甚烦,独自出逃也是九死一生。」 矿场内筑有许多高台,均有秦兵持弓箭站岗,对于具体的劳作,则看管得并不严格。 俘虏们并未备受压迫,且秦军有令,道是一人私逃,整队其余九十九人将受连坐。故而无人敢轻举妄动,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 陈铬漫不经心,说:「都快到中午了,怎么还不开饭?这里吃得太差了,不逃出去也要饿死。」 「一日一碗粥饭,」李弘白了他一眼,道:「于俘虏而言,已是好得十分古怪了。」 陈铬摸着肚皮,作势要呕:「那个黄色的谷子熬成粥,黏得都可以作浆煳用了,吃着一点不消化。」 李弘用力一凿,岩壁分崩离析,一块黄黑驳杂的矿石掉落在地:「那是黍子粥,黄黍性黏,多作酿酒之用。」 陈铬用力一砸,石斧碎成一片片,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陈铬凿完了一车,有人过来要将矿石运到储存地点,然后再推回来。 这个时代,当兵的男人都十分年轻,却全部一身风霜,由于长期劳作、缺乏营养,多半都是手足皲裂,模样十分可怖。 陈铬见着过来取车的两名男子,心中觉得十分可怜,便让他们先在一旁休息,自己试着上去推。 由于路面凹凸不平、车身自重也很大,一车百余斤的矿石通常都需要两人才能勉强推动。然而,陈铬上手后发现,自己只要稍稍用力便能推动推车。 他高兴地大唿小叫,自顾自地将矿石运走了。 李弘:「……」 陈铬回来后,又领了一枚石凿,「叮叮咚咚」帮李弘完成任务。 看他毫无心事,丝毫不为处境担忧的模样,李弘简直没了脾气。 陈铬满头大汗,朝身旁一名面色黢黑、长着对小虎牙的孩童说:「差不多了,留点给你下午慢慢挖。」 那小童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发一言地走了。 孩子走后,陈铬问李弘:「那么小的孩子,你们赵国也派上战场。」 李弘答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那就不要打仗啊,」陈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各国的资源不均,但可以贸易、经商,互通有无。大家都是炎黄子孙,为什么一定要相互残杀?」 李弘沉思了一会儿,道:「『以商止战』?管子的《轻重论》我倒是看过,然则,齐国居东海之滨……」 陈铬强行抢答:「举孝廉以入仕!」 李弘莫名其妙:「?」 陈铬闷头大笑,挥挥手让他继续。 李弘继续说道:「齐国盐铁富足,深知商贸之利。但『不患寡而患不均』,各国并非均是一般的物阜民丰,自顾尚且不暇,又拿什么去交换?」 忙碌了一个上午,眼下已经是烈日当头,秋老虎十分兇勐,晒得人张不开眼。 李弘仍穿着那一身赤红的胡服,领口有一圈汗渍,背后的汗已被晒干,结出暗白色的盐粒儿来。他肩宽腰窄,四肢修长健壮,因此虽然邋遢,却仍旧十分耐看。 相比之下,陈铬则穿得十分滑稽。 他身上穿的原本是姜云朗的军用防化服,姜云朗一米九,比陈铬高了二十公分,但陈铬却很喜欢拿他的衣服穿,衣裤的袖口都卷着,由于飞船爆炸,坠、受伤,白色的紧身服上全是破洞、污泥与血迹。 陈铬忽然觉得很奇怪,摸摸自己的脸颊,想到一个问题:自己在飞船上晕了过去,醒来时怎么会在着火的救生舱里? 头疼,记忆太过模煳,似乎有个人军官将他抱到救生舱里,而后……宇宙就爆炸了。 陈铬回过神来,李弘还在说话。 「农桑之事,俱是看天吃饭,更有甚者如匈奴、东胡等,游牧为生、不是农桑,每逢饥荒便不得不进入中原劫掠。」李弘看不过眼,让陈铬将过长的袖口撕下来,从皮靴侧边掏出一根细细的骨针,缝缝补补,嘴里不停:「更何况地力有穷,而中原各国的人口却只增不减,各国实际上都是入不敷出。最终仍须以力致胜,看谁拳头硬。」 「不想活啦,好心累啊。」陈铬站着不动,任由李弘给他缝补衣服,两手却没歇下,「叮叮咚咚」敲石头,以防被人发现两人在偷懒:「但不打的好处,比打的好处要多得多,命都没了,名利财富又有什么用?」 李弘:「要活,就要争。你不知生存不易,自然异想天开。杀你一人,活天下人,你可愿意?」 「我愿意啊!」陈铬盘算着,用衣袖揩了把额头的汗珠:「别说天下人了,活你们赵国几百万人,也是非常值得的。」 李弘:「……」 他将线咬断,打了个结。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陈铬向他眨眨眼,抑制不住心中的自豪:「我父亲,就是个不打仗的将军,但是他保护了很多人,最终为了救更多人而牺牲。我觉得他的死,重于泰山。」 第11页 李弘露出一个嘲笑,道:「说得好听。」 然而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他心中其实是相信的。暗自盘算着,陈铬的父亲到底是楚国的哪位将军,能养出这么个傻得冒烟的儿子? 入夜,气温骤降,凉风吹来冰冷刺骨。 陈铬实在不愿意吃那种黏煳的黍子粥,一拿到手便将粥平分给了这一个百人队中较为瘦弱的几人,和他们东拉西扯说了会儿话,这才依依不捨地回到自己的草垫子上,盘腿而坐。 李弘奇怪地看着他,问:「你与他们也有话可说?」 这人突逢巨变,父母双亡,只身被流放至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穿着满是补丁的衣物,落在骯脏的泥地里,两日前寻死,一日前哀伤,这日就完全恢復了元气。 竟不知究竟是傻,抑或是通达? 陈铬左手托腮,直愣愣地盯着李弘:「随便聊聊,不过我发现,你确实知道得比他们都要多。」 过了会儿,他又笑了笑,食指戳到李弘的下巴尖上,一点一点:「你跟他们,不一样。」 李弘磨着一片小石刀,闻言一顿,石刀拦腰折断。 李弘脸颊微微泛红,却又似惊似怒,问:「哪!有……什么不一样?」 陈铬掰着手指,答:「你读过书,能独立思考,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打过仗,懂行军布阵,就是有一个缺……」 李弘略带怀疑,问:「你如何知道?」 陈铬坦言:「昨天翻过那座山,你只看了一眼,就说有二十多个塔楼。你连数都没数,肯定是因为熟悉塔楼的排布阵型。」 李弘眸中精光一闪,神色警惕。 陈铬继续说着话,并未发现,道:「你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并且拥有丰富经验的战士。」 他捡起地上那节断掉的石头刀片,在手里扔来扔去:「我不想猜测你的身世,但我们要一起逃出去,希望你能信任我。」 「我未曾怀疑过你。」李弘深吸一口气,瞬间爆炸:「说过了!定将你一同带回去!」 陈铬被李弘一吼,习惯性地抽了抽鼻子,眼泪立马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深吸一口气,哭意即刻就被提了上来。 李弘怒目而视,骂:「哭!」 陈铬眨眨眼,眼泪就这么收了回去,小声道:「你的脾气太差了,真的。」 李弘:「……」 许是陈铬坦诚的态度影响了李弘,一连三日,他与那个名叫「川」的武士每每在深夜接头,乃至于谈话都没有刻意避开陈铬。 陈铬看得出来,「川」或许是李弘的家臣或亲卫,他非常熟悉李弘的思维以及脾气,往往李弘还没有开口,「川」就已经知道他想做什么,两人之间十分默契。同时,他对李弘非常忠诚,做任何事都不问缘由,李弘信任陈铬,他就没有质疑。 转眼,就到了第四天晚上。 陈铬和李弘熟练地将外衣解下,包裹着一堆干草及木柴,做出一个人形,放在自己的铺位上。实际上,与其说是铺位,不如说是个草蓆。破旧骯脏的营帐中,五十人挤在一处,每人一块长方形的草垫子,满满当当占完整个帐篷,空气滞浊,臭气熏天。 秦兵夜间巡查,只需一眼,便能知道所有铺位是否有空缺。 陈铬紧跟李弘,蹑手蹑脚,藉助阴影快速潜行,小声嘀咕:「……所以说,秦始皇真的有强迫症,任何东西都要统一规制。他要是看见我俩偷偷跑出来,说不定要气得在地上打滚。」 李弘压低声音,头也不回:「莫要胡言乱语,当心巡逻的秦狗。」 二人来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岩壁错综交叠,如犬牙差互。 陈铬还在说话,李弘闪身钻进一块石头后面,瞬息间便没了踪影。 他勐一抬头,撞得头破血流,扯过衣袖毫不在意地抹了抹,循着李弘的足迹钻进石缝中。 石缝狭长,进入后乃是一方不小的洞穴。 洞穴中一片漆黑,「川」双手各拿一块燧石,相互击打碰撞,一小团火焰如是受造而成。 「川」举着火把,照亮一张树皮,是一副以碳条绘制的地图。他将树皮递给李弘,道:「矿场地形和兵力布置。」 李弘低头仔细查看,微弱的火光之中,他的面目有着超越年龄的深刻。 陈铬与武士「川」热情地打了个招唿,笑:「川哥!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重复:「姓?」 李弘闻言失笑,头也不抬,说:「你可将他的衣服扒了,看看颜川到底是不是个姑娘。」 这句话莫名地戳中了陈铬的笑点,令他瞬间爆发出一阵大笑,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因此双手捂嘴,那笑声在一片昏黄的火光中显得突兀且诡异。 颜川被他笑得汗毛倒竖,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中原六国皆如此,女子称姓,男子称氏。难道你们楚人的风俗与六国不同?『陈』是你的姓?」 陈铬想了想,说:「那倒不是,我……母亲,她姓陈。我父亲姓姜,大哥也姓姜,我随……母亲姓,我爷爷……算不清了,乱七八糟。」 颜川失笑,道:「我父本是齐国人,后来到赵国谋个营生,我是颜氏,名川。」 他见李弘看得认真,偷偷摸摸将陈铬拉到一边,两人都是自来熟的人,咬着耳朵窃窃私语。 第12页 颜川:「听闻你们楚国,信巫鬼,重祭祀。每逢五月初五,还有个叫『端阳』的节日,用粽叶包着好吃的投入江中?是何道理啊。」 陈铬点头:「对,用粽叶包糯米、腊肉、蛋黄,我不吃蛋黄,但腊肉的很好吃。但是后来韩国人非要说是他们的节日,还要脸吗?」 颜川显然不知道陈铬所说的「韩国」,与他所知的韩国有什么不同,义愤填膺,道:「真不要脸,韩国都要亡了还争这些?不提不提。对了,你先前身受重伤,不过几日便已痊癒,是有何秘法?你是巫咸么?鬼神真会庇佑你们?」 陈铬摸着下巴,老生在在:「巫咸我只认识尹千觞,不大清楚。不过我坚信,很久以前外星人来到楚国,搞出一个三星堆,十万大山就是他们的基地。」 颜川目瞪狗呆:「你还认识真正的巫咸?」 陈铬莫名其妙:「认识啊,他拿个大刀,星蕴图是一只狼,可操作角色,我最喜欢用他。」 颜川大惊:「你可指使巫咸?!」 陈铬点头:「还有,你知道青铜神树么?后来被库族人搬到了秦岭,有个叫吴邪的人发现了它……」 「噤声!」 李弘盯着地图看了半天,毫无头绪,气得呆毛都竖了起来,骂:「越说越没谱!」 陈铬将脑袋凑过来看地图,画得跟游戏地图十分相似,一看就能明白。 整个矿场呈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俘虏集中採矿的区域用打叉的圆圈示意,共有十五个;塔楼是三角形,其下是秦兵的帐篷,共有二十个;其余各种萌萌的小标记散落其中,不明所以。 陈铬真心佩服,夸赞:「你太厉害了,颜川!」 只是躲在暗处,仅凭肉眼观察,就能绘制出这样一幅详尽的地图。当真是时代虽然会进步发展,但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智慧。 颜川摸摸后脑勺,笑:「过奖。」 陈铬对照着地图,迅速地指出:「十五个採矿区,每个区域有六队,每队百人。秦军的营帐,每个营帐均有一个高塔,在十五个採矿区里都有一个。」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在地图上虚划,继续说:「我记得他们是每队五人,每两个队一个班,分白天和夜里轮两次班,也就是每个营帐四个队、二十人,其余五个营帐都在西北角这个地方的周围,应该也差不多。」 说完,陈铬算了算,道:「感谢秦国人的强迫症,这样算下来,整个矿场里应该俘虏九千人,秦军四百人。」继而喃喃自语,「任务很简单,推塔。」 陈铬抬起头来,看到李弘与颜川俱是一张震惊脸,李弘还保持着拨手指的动作,在计算到底有多少人。 颜川咋舌:「你算得太快,肯定没有算错?」 陈铬点点头:「这都算错,我也不活了。」 他又转头问李弘:「你们赵国武士,如何,有统一的旗语么?」 李弘收回手,忽略了前面「推塔」之类不明所以的话,听到旗语,立即明白陈铬的意思,只回答后面一问:「赵国武士俱都十分骁勇,最擅马战,善用矛、戈等长兵器,射箭也是一流。虽非来自同一处,但旗语大体相同。」 说罢,却又摇摇头,道:「只是,赵国武士长途跋涉被送到此处,身体虚弱,又无兵器在手。秦军却俱是精兵良将、弓马娴熟,高塔之上视野开阔,稍有动作便是一箭穿喉。若是正面力战,即便战胜,恐伤亡惨重。」 颜川补充了一句:「不止有赵国武士,还有边境上的流民,老弱妇孺,均在矿场之内。」 陈铬拍拍李弘的肩膀:「但我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办法总比困难多,好好想想。我们有九千名武士,而秦兵仅有四百人,怎么可能打不赢?」 李弘摇头:「上了战场你便明白,武装、士气、后勤、谋略等因素对战斗而言,远比人数来得重要。我们的士气不復,如同一盘散沙,要鼓动九千人在逆境之中与敌人一决生死,绝非易事。」 陈铬又问:「川哥不是一直没被发现么,回你们赵国找援兵?」 李弘否定了他的提议:「你有所不知,秦赵前不久刚刚有过一次交战,虽我……赵国大获全胜,但实际上也伤亡惨重。此处距我……国屯兵之地数百里,一来一去,快马加鞭也须两三日,若是带一支军队前来,少不得要十余日。」 颜川接着说:「大多军队都回防国都,且不谈是否仍有空余兵力,粮草辎重,俱是问题。况且目前形势尚不明朗,此地又极其古怪,贸然向两国边境派兵,难。」 第5章 疑云·叄 陈铬:「你们说得对,这时候向这里派兵,是要打一场攻城拔寨的大战,时间和人力上都不允许。」 他嘆了口气,仍不死心,说:「但是我想,他们不是一盘散沙,老爸说:任何人或事物自有其价值与潜能。依我看,他们至多是散落在地上的『珍珠』。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先拿出一根线,将他们穿起来,最后只要这样——」 他伸出双手,拇指与食指虚虚捏在一起,仿佛掐着一根线,左右同时一扯:「这样用力一抽,打出一个结,就能让他们牢牢地组成一根项鍊。」 李弘想了想,陈铬的看法非常简单,却也很鼓舞人心,不得不承认他说得确实有些道理:「川,你去联络各个营帐的人,找到能够带头的。无论如何,至少先将他们组织起来。」 第13页 颜川:「是,公子。」 李弘:「两手准备,一面将俘虏们结成同盟。另一面,擒贼先擒王,须得快些找到突破口,尽量避免正面交战。」 陈铬点点头:「直接打水晶枢纽。」 李弘、颜川:「……」 陈铬心里没底,又看了眼地图,却被一个东西吸引住,问:「这是什么?」 他指着地图上一个较大的椭圆形,位于矿场的西北方,没有任何标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周围有五个秦军营帐的标志。 「感觉十分古怪,」颜川看了一眼,答:「此地背靠高山,单独设在西北角,周遭有近百名秦军严密看守,我进不去。不过我观察过一阵,他们有时会将整车整车的尸体运进去。」 「尸体?」陈铬低声重复了一遍,又问李弘:「我记得上回你也说了一次『十分古怪』?」 李弘:「黄黍粥,他们给俘虏吃得太好了。」 陈铬:「也不看管,不用酷刑打骂,每天只要挖两百余斤矿石。」 李弘点头,道:「跑到国境线,开採黄铜矿。」 「不,」陈铬摇摇头,仔细地观察着地下的一块矿石:「这不是黄铜矿,是黄铁矿,化学名叫二硫化亚铁,看着很像黄金,但有一股硫磺的味道。」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如果我妈在就好了,她一定能用这些矿石搞一场大爆炸。」 颜川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楚国这样多神奇的人物,问道:「令慈?」 陈铬:「她是个生物学家、化学家,发明了很多东西,不过她死了,我亲眼看见她被……」 李弘打断了他:「别东拉西扯,莫要囿于过往。」 陈铬点头,感谢地看了李弘一眼,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秦军长途跋涉,来到国境边缘,收集并利用尸体,抓战俘和流民,为他们开採黄铜矿。俘虏们的待遇非常好,每天一顿黄黍粥,不用酷刑,保证他们身体健康。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却又不加大他们的工作量,就好像採矿并不是秦军的目的,只是让他们有事可做。川哥,你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么?」 颜川想了想,道:「从未听闻。」 陈铬忽然想到什么,道:「我听他们说过,这个矿场时常有新的俘虏或奴隶被押送进来,但却不觉得人数有增减。有一个老爷爷告诉我,夜里绝对不要外出走动。」 「这里,」陈铬深处食指,在西北角的圆圈上虚划一圈,「一定有这个矿场的秘密。」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然而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只是不断地安慰自己,这绝不可能。 但是,如果自己的怀疑是真的呢?这一切或许都能解释得通了。 陈铬问李弘:「你还记得那天,见到我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人或东西在周围么?譬如说……」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从裤兜里掏出那个黄金色的小盒子,问:「这样的盒子?」 李弘想了想,道:「周围俱是尸体,且先前飞星坠地,那地方似乎先被砸中,后被烈火焚烧,一片焦黑,有东西也被烧得片甲不留,你的衣服却没事?」 陈铬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防化服用的特殊材质,也防火,没了?」 颜川突然出声:「说到你这衣服,公子,先前秦军在追击一名白衣男子,那衣服的制式倒是与他的相同?」 李弘点点头,这才想起来,道:「先想法子救人、逃出去才是正理,旁的事到时再从长计议。」 「不,不,这可不是『旁的事』,李弘、颜川。」陈铬闭上眼睛,嘴唇不断哆嗦,简直想要一头晕死过去:「飞星,是星,还是火光?」 李弘不明所以,但他能看出陈铬并不是在说笑,答道:「那日之前的夜里,空中有一道飞星划过,炸成数到光芒散落。」 他几乎能肯定这个想法了! 陈铬过于震惊,忍不住自言自语:「难道不止我一个人?」 说罢噤声,喘息,努力平復唿吸,一字一顿:「大,哥。」 他明白了!姜云朗的小艇,甚至于飞船上的所有人,全都穿过虫洞来到这个世界。 姜云朗跟自己落在不远处,他被秦人发现并追击,盒子可能意外被打开,说不定被秦军拿到。 姜云朗一路沿着飞船爆炸的轨迹来找自己,又被秦军追赶,与躺在尸体堆里的自己错身而过。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陈铬悲痛、惊恐、庆幸,所有的情绪一同涌来,他反而没了反应。 一定要逃出去!找到大哥! 「陈铬。」李弘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想到何事?」 陈铬拼命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声音仍在颤抖,道:「李弘,颜川,我并不是在说笑。我几乎能肯定,秦军藏着什么秘密了。但这听起来太疯狂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似乎想笑两声来缓解自己的恐惧感,却笑得不伦不类:「哈,但科学家第一次见到兰德之书的时候,全人类都疯狂了。gs-ukn病毒,我们这这样称唿它。」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 这样的事,让两个近两千年前的人如何理解? 2037年,美国在生物化学公司主导下向联合国提交一份将丧尸作为新型能源运用的可行性报告。同年,美国、德国、中国等23个国际家的生化机构通过评定正式获得病毒研发权限。2039年,美国公司宣称技术成熟,推出一款以可控的gs-ukn感染者廉价劳动力,并且向全世界大批量输出。 第14页 科学家都想要利用它,古人如何不能异想天开? 李弘打断了陈铬的回忆,问:「病毒是何物?」 陈铬缓慢地摇了摇头,答道:「你可以理解为,一种、一种……呃,一种蛊虫吧,明白吗?肉眼无法看见的毒虫。通过血液传播,迅速感染并控制控制宿主的中枢神经系统,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继续说:「其他生物几乎全部会主动避开受到感染的细胞,因此尸身腐化缓慢,不遇到极端的自然环境,会需要五到十年。通过消化系统获得能量,细胞膜排泄,机理非常复杂,我上课的时候从没有认真听过。」 李弘和颜川都是一愣,看样子并没有听懂。 陈铬双眉紧蹙,仿佛十分痛苦,一点也不愿意继续说,可不得不向他们解释:「很复杂?简单来讲,蛊虫控制你,你会丧失理智,变成一具仅有吃人慾`望的行尸走肉,而且这种蛊虫会迅速通过血液感染被咬的人,明白吗?秦国人有可能从……我大哥那里抢到了这种蛊虫,然后他们想……」 李弘似乎仍旧认为这是天方夜谭,满不在乎,道:「他们想大量地使用这种蛊虫,制造一批能够作战的士兵。」 陈铬想了想,道:「不是士兵,应该怎么说呢,大概是『尸兵』更为切合。」 颜川仍旧不太相信,说:「丧尸?这听起来太过古怪,中原大地未曾见过。不,连传说都从未提及。」 火光忽然熄灭,黑暗笼罩了整个洞穴,远处传来阵阵嘶哑的鸟叫声,将这恐怖的气氛推向顶端。 火把烧尽,离开营帐的时间太久,李弘拖着陈铬,必须回到帐篷里去了。 陈铬最后嘱咐颜川:「川哥,宁可信其有。你千万不要单独行动,你没有遇到过丧尸,不会明白的。我亲眼看见到我……」 李弘脚步一顿,回头抱住陈铬,似是安慰般地摸了摸他的头髮,发现他的头髮非常柔软,心下感嘆。 李弘:「川,别单独行动。明晚,我们一同去查探西北营地。」 颜川挑眉,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答:「是。」 表示虽然不愿意,但全听公子吩咐。 然而心中却在想,丧尸,谁信? 方才的事令陈铬感到头皮发麻,同时又觉得庆幸。 一种可能是:姜云朗率先穿过虫洞,掉落在华夏大地的某处,他驾驶的小艇在坠落的过程中发生爆炸。混乱中,他为了保护黑石而意外地开启了盒子。而后,黑石掉了出去,姜云朗则落在其他地方。 但这不太说得通,陈铬十分了解姜云朗,以他的严谨,绝不可犯下意外开启盒子这种的错误。 当然,这也许是因为自己对他的盲目信任,姜云朗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陈铬从来都只是躲在他身后,仰望他。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姜云朗在小艇坠落的时候身受重伤,而自己所在的飞船上还有其他间谍,他或他们弄不清状况,唯一的目的就是抢夺黑石。 姜云朗落在他们手里,受伤?死了? 陈铬不敢继续想下去,思维越来越混乱,什么都想不明白。 秦兵怒吼:「何人游荡?!」 巡逻的黑甲秦兵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那甲冑上反射冰冷的月光,长矛、长戈,杀机毕露。 太真实了,陈铬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滞。 李弘一把搂住他的腰,两人一闪身穿进帐篷里,迅速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平,心如擂鼓。 陈铬回过神来,习惯性地一扯,钻进李弘的被窝。其实所谓的被窝,也不过就是一些干草和破布,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倒很快就都感到暖和起来。 李弘低声斥责:「不要命的东西!发什么呆?」 随即在陈铬脑袋上薅了两下。 陈铬暗道好险,差点被发现。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自己一睁眼,忽然置身于这样的一个世界中。 陈铬心中焦虑,忍不住低声问:「那天你见到的人,与我穿着相同,长相呢?」 李弘困极了,敷衍:「与你长得一般,娘们唧唧。」 陈铬知道他在说胡话,用手肘在他的小肚子上戳来戳去:「骗人,我哥跟我一点都不像。」 李弘又要炸了,可惜太瞌睡,炸不起来,只得无奈地回答他:「匆匆一瞥,我哪里记得清楚?脸也烧伤了,约莫是个模样俊俏的,瘦高个子,眼神……」 李弘打起唿噜。 陈铬却精神得很,冷静下来一想,李弘所见的人,有可能不是姜云朗吗?那么他是谁,又在寻找什么?飞船上一共有七八个人,陈铬当时万念俱灰,实在是记不清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白色防化服,是南非避难所的标准配置,至少有三人穿着,而其中他认识的只有一个阮霖洲。 只可惜阮教授身体太差,他就算想找自己,也断没又办法从那样的战场上逃走,或许他已经……陈铬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又想起丧尸潮失控爆发的那天下午,姜云朗把自己教训了一顿,一名身穿白色防化服的军官过来传递消息,姜云朗匆匆离去,从外面锁上门,让陈铬在家反省。 同样是那天下午,阮教授本来与陈铬有约,等了一段时间没见人来,就找到陈铬家里。他身体不好,微微佝偻着,靠在窗边与陈铬聊天,陈铬非常高兴,送了他一枝用小玻璃瓶装干桃花。 第15页 阮教授离开,过了一阵又慢慢走回来,从窗口扔给他一颗香甜的果实。 那是南半球的初冬,不知是谁在温室里种了一大片常年开放的桃花,陈铬没事的时候就会去桃林中玩耍,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无事可做。 阮教授是母亲的同事,身体不好,却没有因此而变得阴郁。陈铬觉得他特别温和,没什么大学者的架子,故而非常喜欢他,常常偷偷地熘进实验室看他做实验。阮教授每每发现他,也不会说破,而是做完实验后将他叫进去,将一些深奥的知识用简单的话解释给他听。 他会发生变异么,变得像美国队长一样? 陈铬举起双手,手掌翻动,仔细观察。然而夜里帐篷中却是一片漆黑,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都不愿再想。 过去的记忆,像许多离开水的鱼,因为缺氧而在他脑海中跳个不停。 陈铬想起阮霖洲,自己被审判前一天的晚上,他竟然偷偷放倒守卫,潜入囚室,给自己注射疫苗。还找来一支一模一样的黄金盒子,想要把黑石换出去,替自己脱罪。 现在想来,要是那时候自己听话,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陈铬脑袋里一团乱麻,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然而一只手却还举着,不一会儿,黑暗中传来「啪」一声脆响。 陈铬的手掌落下,恰好拍在李弘脸上,后者活生生被打醒了。 李弘一个挺身弹起来,简直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第二天一早,众人在鞭声中醒来,俱是惴惴不安。 唯有李弘捂着左脸,一脑门官司气,想要发作却又生不气气来,始作俑者则一点儿也没有发现情况不对,「叮叮噹噹」凿着石头。 李弘心中窝火,最后不得不认命,放下手来加入採矿队伍。 陈铬终于见着他的脸,瞬时发出一阵爆笑。 李弘抓狂,大喊:「你够了!」 陈铬不敢再开玩笑,问:「你听见什么声音吗?像是一种鸟的叫声,还有人的声音。」 李弘经他一提醒,似乎想起什么,点头:「是有些奇怪。」 他停下手中动作,环顾四周,远眺山顶。 陈铬跟着他的动作,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李弘想了想,道:「你看此处的山林,竟见不到一只飞禽。鸟叫从西方传来,低沉嘶哑,难以辨别其种属。那日翻过山顶,我见到一片遮天蔽日的金色大雁,想来,叫声就是那大雁发出的。」 陈铬皱眉,同样感觉到一种诡异的气氛,道:「但这不是大雁的叫声,公子弘。如果我没有推断错,现在是深秋?「李弘:「狗都知道。」 陈铬:「……」 陈铬揉揉眉心,脑海中浮现出姜云朗跟自己吵架时的场景,似乎也是这样没头没脑,只觉得好笑,继续说:「大雁很少在深秋,这么大规模地出现在北方,而且数量众多。这看起来就,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李弘:「况且那也并非寻常大雁,它们通体金黄,个头巨大。」 陈铬抽了一口冷气,李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皱着眉看向他。 不料陈铬只是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口水「啪嗒啪嗒」掉下来,掐着手指说:「我想起黄金脆皮鸡,番茄酱,麦辣鸡翅,肥牛卷,鳕鱼堡,超大号披萨……」 李弘:「……」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痛!」 陈铬捂着脑袋,被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砸中。 李弘看看自己握着石镐的双手,想着那并不是自己的丢的,脑袋上的呆毛一挺,莫名其妙摇来摇去,像是在探测异常情况的雷达天线。 不过片刻,但见李弘指着一处凸起的板岩,怒吼:「出来!」 一名灰头土脸的小童躲在岩石后面,只露出一张黢黑的小脸,表情兇狠,呲着两颗小虎牙,张大眼睛瞪着他们。 陈铬过去将他提起来,小孩作势要咬他,陈铬便将他打横了抱起来,双手一颠一颠,笑:「你也太脏了,脸上画得是迷彩妆吗?我差点没看出来有人在这。」 李弘简直无语,骂:「你将他放下!做什么来的?」 陈铬笑着把他放在角落里,与李弘将路堵死,问:「饿了?吃了我那么多东西,还要打我?」说罢,伸出指头去戳他脑门玩儿。 说起来的确奇怪,陈铬自从亲歷过「整个宇宙炸了」这件事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先前感觉生无可恋时并没有注意,逐渐适应现状后,便到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的异常。 其一,受伤后恢復得越来越快。前几天,他从胸腔里取出了卡着的金属盒子,那拳头大小的血洞不出半天就恢復如初。这总令他想起《火炬木小组》里面几乎永生的队长jack,他被坏人灌进水泥,要生不能要死不得,简直是恶梦。其二,身体机能提升了很多,对食物的需求降低到几乎没有。 基于这两个变化,陈铬总是将分配给自己的那碗黏煳煳的黍米粥送给别人吃。 虽然没人念他的好,却也总不至于讨厌自己吧? 那孩子眼中藏着惧怕,脸上却武装着兇狠,赤色军装已经被污泥染黑,披头散髮,是这座矿坑中非常典型的俘虏模样。 他龇着嘴角,露出两颗细小洁白的虎牙,低声吼道:「你们想逃!」 李弘脸色一变,作势要打。 第16页 陈铬拦住了他,问:「你不想逃?难道你打算死在这里?」 那孩子兇狠地瞪着他:「我知道你们每天晚上都会出去!你们要带我一起逃!」 陈铬:「我们逃了,剩下的人怎么办?他们会被连坐,你想过没有?」 那孩子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是在做出艰难的抉择,咬牙切齿:「没有时间了,再不逃,我们都得死!」 陈铬:「为什么?把话说清……」 第6章 夜探·壹 陈铬还想再问,却见那孩子机警地观察着四周,见无异状后拔腿就跑。 李弘的动作迅勐如豹,一把攥住那孩子的脖颈,强迫他看向自己:「你父亲教你做个逃兵吗?赵国儿郎!」 那孩子被掐住脖子,本来黝黑的小脸涨红,黑里透亮,不住呜咽。 李弘将他重重地扔在地上,道:「看清谁是你的敌人?谁又是你的战友!上了战场,你的命便是赵国的,岂有贪生怕死的道理!」 那孩子困难地喘着气,李弘气场太强,陈铬站在一旁却无法入戏,只能呆愣愣地看着他俩上演一场爱国主义教育大戏。 那孩子其实心中也十分纠结,被李弘简单两句戳中,竟「哇」一声哭了起来:「有……有鬼,矿坑里有鬼,秦人驱使吃人的恶鬼……」 陈铬闻言也不敢看戏了,直觉就要找到事情的关键,连忙问:「什么鬼?」 那孩子抽抽噎噎:「我与父亲同上战场,他在肥下失踪,我们几队人马奉命搜救,不料在井陉附与秦兵交战。天火坠地,死伤惨重。前几日,我与你们一同被押送至此处,我……我……我……」 陈铬揉了揉他的脑袋:「慢慢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道:「我叫……赵祺,我……我曾远远见到父亲一面,他受伤很重,整条腿都腐烂了。秦军驱毒打他们,逼迫他们烧水,浇灌岩壁。」 陈铬:「好的,赵祺,你父亲会没事的。」 赵祺悲伤且惊惧,已经哭不出来,只在干嚎:「他已经死了!我、我、我……个子小,夜里偷偷跑去看他,故、故故而发现你二人也偷偷外出。我有一日,见、见到我父!他们,许多重伤者,半夜被赶至西北大营。」 西北方那座严密把守的大营?果然有古怪。 陈铬屏住唿吸,李弘则把玩着石镐,一面机敏地观察四周。 赵祺越说越恐惧,到最后,颤抖的声音几不可闻:「浑身腐烂的雁子从大营里一涌而出!将他们咬死了!他们的尸体堆成一座小山啊!我瘫在地上,我不知所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不,或许更长,不对,或许更短?我实在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一个个全都站了起来!排着队朝大营里走了进去。」 陈铬强压着恐惧,声音仍然有些颤抖,问:「他们的眼睛,闪着蓝幽幽的光,是吗?」 赵祺仿佛见到了浮木的溺水者:「是!你也见过吗?没有人相信我!」 陈铬机械地点头,丧尸的瞳孔呈现出幽蓝的色彩。它们存在的时间,比陈铬的整个生命都要长久,他还能不熟悉吗? 他不敢安慰赵祺,因为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陈铬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片无底的沼泽,无法挣脱,倒霉的事情没个头,麻烦的事情没完没了。 李弘却更加理智,他将赵祺招到一边,详细询问了一些细节。譬如,如何潜行至西北大营,秦兵夜间何时行动,那凶禽的外形与特徵等,事无巨细。 赵祺哭完了,冷静下来,样样都回答得十分清楚。 李弘的声音很低沉:「今夜一同去探查,赵祺,我护你周全,无须担忧。」 陈铬回过神来,只听见李弘对赵祺说得这最后一句,而后赵祺向他拱手,立即离开。 不知道李弘怎么安慰他的,现在的赵祺已经对李弘言听计从。 李弘没事人般继续开矿,陈铬实在没法淡定,问:「晚上要过去?」 李弘看也不看他,道:「你睡你的,不必管我,自然不会将你丢下。」 陈铬内心疯狂地吐槽,纠结郁闷像是有一万个岳云鹏齐声捂嘴大喊「我的天吶」:土锤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丧尸!还有连我都没听说过的动物丧尸!夭寿了动物怎么也能被感染了? 陈铬摇头,将胡思乱想抛之脑外,说:「不行,你要带上我,你不知道那些……」 李弘嘲道:「带你做什么,杀人?你杀过人么?娘儿们似的。」 陈铬怒了:「我杀过的丧尸你比吃的番茄还多!」 李弘:「?」 陈铬:「我、我!」 陈铬作势向李弘挥舞石斧,没注意脚下,李弘长腿一伸,将他绊倒在地,摔得满嘴是泥。 陈铬不愿爬起来,就这样脸先着地,哇哇大哭,悲伤逆流成何。 夜,乌云蔽月,幽蓝的雾气流散在天地间。 天幕上硕大而诡异的一团极光,仿佛千万缕灵魂交织而成的曼珠沙华。 那到底是什么呢? 陈铬闭着眼,仍旧能感受到天空中的那团光芒。它无时无刻不在流动轮转,仿佛没有起点,永无止境。夜晚十分静谧,他心乱如麻。 虽然李弘向他反覆保证,这次去西北大营仅仅只是探查,但他还是非常担心。并非不相信李弘的能力,而是他认为李弘还没有对丧尸这种「怪力乱神」的事物做好准备。陈铬越想越心慌,有种同学都去上体育课了,而自己留在教室里被罚抄作业的郁闷感。 第17页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悄悄起身,熘出营帐。 火光勐地打在脸上! 几乎是一瞬间,陈铬屈身一滚,堪堪从巡察者的脚边擦过,迅勐得如同一阵疾风。 巡察的士兵伸手举着火把,从帐篷的左侧拐弯过来,故而火光先至。 陈铬暗道好险,差点就要读档重玩。 虽然天空中的那团光芒一直在流动,但位置似乎没有发生过变化,陈铬观察过,它可能是一团巨大,不,无比巨大的星云,在地球上的这个位置看来,它几乎永远都在西方。 暂且称它作星云好了,陈铬在星云和小学自然教科书的指引下,一直朝着西北的方向「摸爬滚打」地潜行,数次堪堪避开巡查的士兵。 如果是在游戏中,他可以理所当然地潜行,找来一把弓箭或弩,无声地解决这些「炮灰」。 然而这并非游戏,当自己身在其中时,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即使有深仇大恨,他也不可能真的去杀人。 脑子里思虑万千,可能是由于紧张而需要分散注意力,陈铬一会儿在心中开展「杀或不杀」的辩论,一会儿又回归现实,觉得自己被抓住然后毒打一顿的机率更大,又开始害怕起来。 但害怕又有什么用呢?恐惧一文不值,即使害怕也仍旧必须行动。 姜云朗的话在静谧的夜里,像是萦绕在耳边的幻听:「保持行动,才能脱离困境。」 陈铬这人有点「作」,众人围着他的时候,他就会格外娇气,独自一人时却变得格外清醒。 把最坏的脾气留给了最爱你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这句话,发誓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活下去。 他要找到姜云朗,向他最亲、最爱的这个人道歉。 大概走了一个小时,俘虏们聚居的营帐群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 再向前,则是一片诡异的蒿草地,暗淡、幽蓝的光芒闪烁其间,像是病怏怏的萤火虫。 夜风唿啸,声如同狼嚎。 陈铬隐身于蒿草丛中,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 忽然,耳畔传来「唰」的一声响,一只飞禽如同离线的箭矢破风而来,锋利的羽翼将风中摇曳的一丛细长枯叶齐齐划断,留下落叶「簌簌」的声响。 有人在靠近! 陈铬感觉到两道凛风迎面扑来,随即隐约见到两道暗红的身影,他们迅勐地穿过蒿草,沿着飞禽的足迹飞奔而至。 其中一人发现了陈铬,从长靴中抽出一把短匕,欺身上前。 陈铬的精神高度紧张,那人迅勐的动作在他看来,似乎变得极为缓慢。故而在他抽出匕首的一瞬间,陈铬已经侧向一滚。 其后一人抽出袖箭,夜黑无月,不辨方向,他却凭直觉准确地朝着陈铬的方向,连射三箭! 箭矢贴面而过,在陈铬的左颊上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血珠飞溅,打在蒿草上,伤痕在这片刻间却已经癒合。 怎么办? 陈铬以一对二,虽然他的感觉很敏锐,但实战能力太差了! 两面夹击之下,陈铬只能焦头烂额地躲避。对方的杀气毫不掩饰,他却不能就这样将他们杀了。再说,身上除了一支盒子和一把迷你口琴,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慌乱中,陈铬将口琴从项鍊上一把扯下,塞进兜里。 再将项鍊扯断,缠在手中。 最后,一个挺身躺倒在地,将黄金盒子朝另一个方向抛出。 盒子穿过蒿草丛,触动了枯草,如同有人在奔跑。 那两人夜间看不清楚,只能对自己的行动进行大致判断。 拿匕首的人迅速追着盒子沖了过去,拿袖箭的人怕误伤他,不敢贸然放箭。 眼看持匕首者已经冲出一段距离,持袖箭者仍在迟疑,二人之间的联繫有那么一瞬间的中断。 等得就是现在! 陈铬抓住那瞬间的机会,暴起直击,用项鍊锁住持袖箭者的喉咙,将他翻身按倒在地,勐击后颈!试图打晕他。 然而陈铬毕竟第一次做这种事,下手太轻,不能一击即中。 身下的人仍在挣扎,持匕首者捡到盒子,旋即发现被骗,马上转身回援,几乎顷刻间就到了陈铬身后。 匕首的寒光一闪,陈铬迅速侧身躲避,两人目光相对,惊恐地认出对方! 然而李弘刺出匕首时用了全身的力气,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极短,他手中的匕首,几乎是直直刺向了快被陈铬勒到窒息的颜川。 陈铬没有迟疑的时间,伸出双手去挡! 一道寒芒划过,陈铬的右掌瞬间被刺穿,然而匕首势如雷电,接着又刺穿了他的左掌。 最后,堪堪触到颜川的后颈,在他粗糙的皮肤上点出一滴鲜血。 鲜血从手中中汩汩冒出,陈铬几乎将牙咬碎。 李弘血气翻涌,怒吼:「陈铬!」继而一巴掌抽得他瞬间倒地。 颜川整个背嵴冷汗直流,与死亡近距离接触的感觉,实在太过恐怖。他转身过来,看见李弘混杂着惊恐与痛苦的脸。 另一旁,陈铬则不断颤抖,痛得疯狂喘气。 陈铬声音颤抖:「没、没事,没事……抱歉,颜……川,嘶!」 颜川将缠着自己脖子的金属链解下,想起来也十分后怕,他完全没料到陈铬会有这样的果敢和好伸手。 第18页 见陈铬勉强起身,忍痛要拔出匕首,颜川连忙制止:「剑上有倒刺,此伤不可妄……!」 颜川说着,被鲜血喷了一脸。 陈铬将匕首拔了出来,鲜血喷溅,伤口逐渐癒合,却仍然十分的疼痛,气若游丝:「不、不用担……心,对不起,你、你没……没事……吧……」 李弘却是怒极攻心,狠狠地再扇了他一个耳光,胸膛剧烈起伏。 「啪」的一声,陈铬再次被他扇倒在地,知道自己理亏,爬起来后不敢看他:「我……李弘……我……」 李弘一把攥住陈铬的头髮,强迫他将脸对着自己。 这张脸却是如此的苍白,文弱,纤长的睫毛乖顺地垂着,秋水一般的黑眸令他心头莫名悸动。 陈铬则不知所措,感觉李弘变成了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另一个人,陌生的感觉令他畏惧。 李弘看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将陈铬狠狠扔在一旁,取回自己的匕首。 嘆了口气,抓过陈铬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似乎并没有放开的打算。 颜川觉得这一次,自己完全没法理解李弘了,此番举止当真奇怪。 凌乱的步伐由远及近,瘦小的赵祺这时才赶到,看着诡异的三人,茫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先前逃走的那只飞禽正巧飞了回来,嘴里叼着另一只硕大的鸟儿,夜里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那叼着鸟儿的飞禽将奄奄一息的鸟儿摔在地上,旋即从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 陈铬看向颜川:「你的猫头鹰?」 颜川道:「我们……」 「回去再与你算帐!」李弘狠狠瞪了陈铬一眼,将他护在身后,道:「一只落单的金雁,模样寻常,川,不要轻举妄动!」 颜川见那金雁已经被自己的猫头鹰咬得奄奄一息,试图上前查探,但李弘却更为冷静。 赵琪看了好一会儿,道:「前次我见的那浑身腐烂的鸟儿,就是这样大小,模样也十分相似。似乎……似乎……」 他看着这金雁,想起了更多的细节,正在想要如何描述。 不料那几乎半死的金雁勐然抽搐起来,半边身体疯狂地腐化,变得如同丧尸一般。这是陈铬在这个世界醒来后,第一次再见丧尸,没想到病毒竟然真的感染了动物! 陈铬朝着距离金雁最近的赵祺大喊:「快跑开!」 然而,赵祺却已来不及躲避,剎那间就被金雁勐地啄一口,伤口深可见骨。 那金雁半边身子是腐尸一般,另外一边却十分正常,看着比完全的腐尸更加诡异可怖。 颜川双手握拳,中露空隙,吹响哨声。 猫头鹰闻声,与那金雁缠斗起来,却完全不敌。 陈铬甩开李弘的手,用力跃起,试图抓住那丧尸金雁。然而一击不成,反倒引起了金雁的注意,朝他勐攻去过。 陈铬说什么也不能让它感染到其他人,拼尽全力与之搏斗,终于将金雁捉住。 接过李弘扔来的匕首,毫不迟疑地将它的颅骨刺穿,扎在地上。 金雁浑身抽搐,腐烂的一半恢復正常,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继而一动不动,彻底没了气息。 众人均是松了一口气,然而陈铬却不敢松懈,他反身抓住赵祺被啄伤的手肘,细细查看,伤口已经见血,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陈铬问赵祺:「你感觉怎么样?」 赵祺痛极了,却强忍着,压制住自己的颤抖,道:「死不了,怎么回事? 陈铬看不出他的异常,只得说:「被感染的话,会有一种剧痛的感觉。」 赵祺用力抽回手,遮遮掩掩:「伤口深可见骨,自然是痛的。」 「不,」陈铬伸出一根食指,指着他的脑袋,轻轻点下去:「他们最先侵蚀的是你的大脑,会非常的痛。」 赵祺面色惨白,咬着嘴唇摇头。 陈铬见过太多被感染的人,细细观察赵祺一阵,并没有发觉他有被感染的趋势,只能作罢。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这种生物只能被感染,却不能传播病毒? 猫头鹰急促地叫了起来,在夜空中形成一支诡异的奸笑之歌。 颜川立即会意:「惊动了秦兵,快走!」 「走!」李弘极不自然地瞥了陈铬一眼,牵起赵祺就跑:「愣着被抓?还不快跑!」 陈铬跑在最后,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火把像是一串珍珠。 第7章 夜探·贰 耳畔唿啸而过的风如有实质,被踩断的枯草发出的沙沙声混杂其间,在这静谧的夜中逐渐被放大,竟如同野火燎原时发出的「毕毕剥剥」之声。 陈铬跑在最后,不时回头望去,紧追不放的秦军高举火把,在夜幕下留下十五道橙红的残影。 他们的对话从风声中传来—— 秦兵甲:「至少有三人,杀死了一只金雁。」 秦兵乙:「不将人追回,我等都要死。」 秦兵甲:「已着三队回防,恐是调虎离山之计。我等若片刻不回,三队将则进主营禀明实情,当有援军。」 陈铬脑中「咯噔」一响,秦军每个小营帐共二十人,而追踪者的火把现在只剩下十五支,一定是派了一队人马回到营帐附近防御。也许那怪物十分重要,死了一只他们没法交代,必定穷追不放,如果真的拖延太久,整个矿场都会被惊动。 第19页 他加快速度赶上李弘,朝他大喊:「甩不掉他们!有一队人已经回去,整个大营都会被惊动!」 李弘侧目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他们回不去。」 颜川的声音传来:「就在此处。」 「下水!」 李弘大喊,一把将赵祺扔进水里,自己也跳入水中。 那是一片积水的湿地,有不少不成片的小水塘,听他们入水的声音,水应该并不深。但是湿地中泥土湿软,附近极有可能已经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沼泽。陈铬以为他们要躲在水下避开追兵,折了几杆芦苇,小心翼翼地走进水里。 一片刺骨的森寒! 陈铬动作僵硬地递给没人一管芦苇杆,插在水面上唿吸。发现赵祺颤抖得格外厉害,于是将他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头。 秦兵不久就赶到了水面附近,举着火把四处搜寻。 为首的一人低声道:「分散搜寻,格杀勿论。」 其余士兵纷纷两人一队,各自散开。 两名士兵搜寻至水塘边缘,举着火把,陈铬从水底望上去,火光不断跳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李弘与颜川如两道黑影一般轻盈地越出水面,将那两名秦兵从岸上拖下水来抹了脖子,全是一招毙命,对方甚至连任何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那不过是片刻的时间,两簇火把从他们手上落地,稳稳地扎在泥地里,火光跳了一下,仍旧在燃烧着。 血水从他们的颈部动脉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尸体附近的水域,然而夜色漆黑,倒看不出来。 然而,陈铬总觉得那些血液十分粘稠,粘在了自己的脚上。他心中一面为李弘等人的杀人的行为寻找理由:秦赵交战,杀他们的敌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且现在的情况算是正当防卫。但另一方面,毕竟他这一辈子只活了短暂的十七年,在一个文明时代,生命灿烂得如同那温室之中常开不败的桃花,从没见过血,甚至没什么人对他大声说话,今天的所见所闻在道德上的的确确很难认可。 躲过去就好了,方法千万个,杀人是最不理智的一种。 李弘与颜川二人十分默契,顷刻间就联手杀了十余人,陈铬与赵祺从水中将脑袋探出来,勐吐一口水,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料仍有两名秦兵受伤后仍在与李、颜二人周旋,见陈铬和赵祺两名弱不禁风的少年从水塘中爬起来,迎面飞扑而来想要拿做人质。 一支短箭破风而来,射穿其中一人的甲冑,直插心脏。 而颜川的箭这时却已经射光,陈铬将赵祺推至一旁,上前与余下的最后一名士兵周旋。 秦国民风剽悍,士兵们受过严格的训练,出手果断狠辣。但陈铬反应迅速,出招拆招十分有章法,在他眼中,那秦兵的动作就像延时拍摄的慢镜头一样,因此稳稳噹噹地占了上风。 陈铬的表情很柔和,出招却非常果断,显然是常年练习的结果。那场景在挨得最近的赵祺看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陈铬打架,喜欢用腿及膝、肘关节,很少用他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双手。他躲过一次攻击,正闪至对方背后,得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借着当时的姿势用一个肘击砸中对方后心部位,差点将那名身高近一百九十厘米的秦兵推进水塘。 那人吐了一口血,显然是被打成内伤,他有瞬间的窒息,却挣扎着爬了起来,爆发出一种生死边缘的强大求生欲。 陈铬站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杀气,他的内心却诡异地没有波澜,因为他知道,对方杀不了他。可能过了一秒或两秒钟,陈铬回过神来,瞬间爆发,右腿勐一蹬地,迅速向前沖跃,右脚踏在他左膝上,借势腾空,聚力于膝关节,砸断了对方的锁骨,继而双手呈十字,锁住那名秦兵的脖颈。 天地静谧,陈铬感受到那名秦兵的心跳,就像擂鼓一般,感受到他太阳穴附近的青筋暴起,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他的七窍渐渐渗出血来。 「他很痛苦」,陈铬心想,「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他呢?」 于是松开了双手,并没有办法真的杀了他,那名秦兵已经无力动弹,瘫倒在地。 李弘左右甩了甩匕首,一串血珠子从血槽中飞溅出来,钻入水塘中,带起一连串细密的气泡。他将匕首反握着递给陈铬,道:「杀了他,陈铬。」 陈铬没有接过匕首,摇头道:「他已经失去反抗能力了,我找不到杀他的理由。」 李弘:「他稍息片刻便可恢復,回营找来援兵,以我等之力决计无法与有备而来的秦兵抗衡,他们将屠戮我赵国儿郎,残杀无辜百姓。」 那名秦兵勉力睁开了肿胀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瞳透露着浓烈的恨意。 李弘:「他恨你,企图趁你不备,奋起一击要了你的命。拿着!」 李弘将匕首塞入陈铬手中,他的手上布满伤口十分粗糙,旧伤刚刚成为疤痕,新伤就结了血痂。 陈铬刚摸到匕首,感觉刀身传来透骨的寒意,回头想对李弘说些什么。 李弘手上一紧,突然发力,握住他的手一刀刺穿了那秦兵的喉咙,血液喷溅,冰凉的匕首染上了热气。 划破皮肤,刺穿肌肉,切断喉管,插入骨骼之中,那一剎那的感觉如此恐怖! 陈铬既惊又怒,万籁俱寂中只有他的大喊:「李弘!你干什么?为什么杀他!」 第20页 李弘却未回答他,兀自将拿起陈铬的手,让他双手包裹着染血的匕首,而后自己捡起秦兵的长矛,头也不回,道:「带赵祺回营帐,川与我去了结剩下那五人。」 说罢与颜川一道向西北大营走去,两人渐行渐远,风声传来低语。 颜川:「何苦逼他下杀手,怪不忍落的。」 李弘:「乱世之中,人命尽如鸿毛,终须学着去……」 颜川:「你待他与旁人不同。」 李弘:「勿要多言。」 颜川:「哦?」 陈铬将匕首上的血擦干净,又将现场处理了一下,主要是把秦兵的尸体丢进似乎是澡泽的泥淖中,见那些尸体仍浮在泥上,便跳上去踩了几回,终于掩盖掉所有痕迹。 于是便一面无声地掉着眼泪,一面带被冻得发抖的赵祺往回走,感觉赵祺抖得十分厉害,也不知道到底是受冻了,还是被陈铬的一系列行为闹得毛骨悚然。 陈铬与赵祺十分顺利地回到了营帐中,李弘那边将余下的五名秦兵全数暗杀,一把火烧了整个营帐,本来想要再深入那西北大营,但见那地方防御严密,天色将明,两人无法,只得分道扬镳,李弘独自转身回营。 第二日,秦军发现有一处营帐被烧,其中仅有五具尸体,另外十五人不知所踪,而各处的守卫均道自己夜间严密看守,绝不可能有人私自出逃。 一名百将到各处威胁恫吓了一番,竟然不了了之了。 陈铬:「他不是这里的老大,你……」 他不大敢看李弘,勐然抬头一看,只见他瞪大了眼睛竖着呆毛在看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问:「你……觉得呢?」 李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呆愣愣地,好像没听见陈铬的话。 陈铬担心李弘生气了,不敢再招惹他,那名百将走后,各个什长、伍长又轮番将自己管辖的俘虏们整治了一番。 及至下午,那百将心不在焉地指挥各营的俘虏调换区域,陈铬、李弘与赵祺被换到了地下矿洞里,任务变成了用金属矿镐挖掘硫铁矿,陈铬观察了一阵,发现许多硫磺裸露在外,不少地方喷出极细的丝丝刺鼻气体,像是瓦斯的味道。 咕噜噜一阵响,李弘肚子饿了,终于回过神来。 陈铬一直十分殷勤地忙前忙后,一个人承担了三个人的作业,赵祺手肘被那金雁啄伤,包扎着污秽的破布,伤口已经化脓感染,流出不少暗红的血水。 陈铬见李弘脸色阴转多云,才试探性地开了口:「我特别担心你们,昨晚上的时候,因为那种怪物,我……我想你们不太了解。」 李弘看向他,似乎没有非常生气,他继续说:「从前在我们那里,很多人像那金雁一样,整个人都变成了腐而不死的怪物,那是不受控制的。我们损失了数以亿计的人口,最终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它们——实际上,并没有。或许你不相信,但我真的没有骗你。」 「我信你。」 李弘说得毫无犹疑。 陈铬仿佛受到了鼓励:「首先,我要承认我的错误,我没有服从你的安排,造成了之后的误会,浪费了大家的时间和精力,差点伤到颜川,我必须向你们道歉。虽然我们之间存在意见的分歧,但……还是感谢你们救了我。」 李弘愣了愣,点点头,又摇摇头,脸色由阴转多云。 陈铬接着说:「我想秦国的计划大概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听明白:第一,他们得到了病毒,先在动物身上试验,一种金色的大雁感染了它,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被感染一半,于是有人可以控制它们,这给了他们利用病毒的可能性。第二,他们计划在人的身上实验,不能在自己人身上,也不能在秦国国内,以免造成难以控制的局面。两国边界经常交战,容易找到俘虏与流民,便于掩饰。第三,能够控制金雁的人,才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西北大营是他们的住所、实验室,以及丧尸集中营。」 李弘点点头,显是十分贊同:「但『他们』与秦兵恐怕并不亲密,昨夜之事处置得十分草率,这不合常理。秦人素来不善使鬼蜮伎俩,恐怕是从哪里请来的方士异人,双方合作不久,相互猜忌,『他们』丢了一只金雁,秦人丢了二十人。」 李弘说着,又愣愣的看向陈铬,陈铬被他看得后背发毛,问:「你……你别老是盯着我看呀,我已经道歉了。」 李弘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古怪,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抱歉。」 「啊?」 李弘苦笑着摇摇头,表示不提也罢。 陈铬十分高兴,总算被原谅了:「睡一觉我都忘啦,你不生气就好。」 忙碌了一天,秦兵没给俘虏吃饭,也没有让他们停止劳作。只是接近傍晚,天地间阴阳相交,底下矿洞内光线太过昏暗,但由于空气污浊,不宜点火,故而陈铬等人又被几个秦兵抽着鞭子赶到了地面上。 陈铬自从发觉自己身体的「特殊」之处,便对受伤或疼痛不那么大惊小怪了,他总是走在最后挡鞭子。李弘转头,只望得见他一双小狗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憋着眼泪,没头没脑地傻笑。 夕阳烧红了半边天,晚霞是金边勾勒着赤红的云彩。 一行人在水边清洗挖掘工具,赵祺的身体疯狂地颤抖,矿镐好几次掉落在地上,巡逻的秦兵抽了他好几次,都被陈铬笑嘻嘻地挡住了,秦兵以为他是个傻子,便懒得多管。 第21页 陈铬看了看赵祺手肘处的伤口,让他在一旁休息。 李弘肃容,道:「昨夜赵祺带我与颜川前去查探,已行至西北大营外,所见与赵祺所述相差无几。当时,金雁正蚕食了俘虏,化作数百道金光返回营中,不久后尸体復生,往营中走去。颜川以他豢养的猫头鹰引来一只金雁想要查看,后来便遇着了你。故而你的推断,结合颜川先前查探,应当无误。」 陈铬一惊:「我上午给你分析的,你下午才反应过来?」 李弘脸上一红,别过脸去。 陈铬:「我有点担心小赵祺,他不太对劲。」 李弘:「若是被……感染?」 陈铬:「对,感染,身上有伤口、流血的地方,沾上了丧尸身上的病毒——最有可能通过血液。然而,有时病毒十分活跃,也可以通过其他体液传播。」 李弘:「若被感染,他早就变成丧……丧尸,现在看来只是伤口太深,但并不致命,你可放心。」 陈铬见他心情已经转晴,大着胆子道:「其实我最后还想补充一点,杀人始终是不对的。」 李弘少有地嘆了口气,望向远方层层山峦:「止戈为武。」 陈铬点点头:「但目前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其实……开始有些明白了。」 李弘继续道:「我父常与我说,老天爷对所有人平等相待,你强于常人,自然要比常人多有些担当。为国为民,少不了要做错事的时候。「陈铬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面向李弘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管自己。 李弘被他笑的发毛,转头不再看他:「道理也与你说了,今夜若再妇人之仁,我定不会客气。」 陈铬心想:今晚行动终于要带我一起了吗?太棒了!于是捣头如蒜。 陈铬觉得受到了肯定,感到特别开心,这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丧尸的时候,可能是十三岁吧。 那天,姜云朗把将他带到训练场地,其实就是一个被圈起来的热带雨林。那里面,各种动物怡然自得,唯独一种由人类发出的、却又非人的叫声令人厌烦,那是丧尸的叫声。 把那当做一个作业,陈铬觉得非常简单,手起刀落之间,丧尸的脑袋整个被砍了下来。他看着一颗脑袋滚落在地上,心中是十分高兴的。但他勐然意识到,这些「尸体」生前也是人类,脑袋里飘过关于丧尸的使用道德和权益维护等驳杂的新闻和论述,吓得提着刀边走边哭,刀上的黑血流了一地。 当时,他心中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些呢?」 当时,姜云朗简直心疼坏了,但他并没有停止让陈铬接受这种严苛的训练。陈铬还记得他说,「真正的善良不是眼泪,而是可以退避时却选择出手。铬儿,你做得很好。」 手中的刀,是他的能力;哭泣,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发自真心。谁的心中不曾有过善与恶的挣扎?他们仅仅只是不能去想,不能去表达。 他把疑问提了出来,问姜云朗:「我什么要做这些呢?」 姜云朗笑着说:「那哥哥又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陈铬说:「因为你是军人呀!」 姜云朗摇了摇头:「我做这些,是为了让你不做这些,但我总会有离开你的时候。你可以因为内心的痛苦而哭,却不能为了恐惧和怯懦,我不想让你为了别人而活,但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陈铬汪汪大哭:「可是你怎么会不在呢?」 姜云朗抱着他,说:「你是哥哥最重要的宝贝,我会永远在你心里。」 陈铬勐吸一口气,从回忆的泥淖中挣扎脱出,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抱着李弘,对方被他箍住脖子,满脸通红:「你够了!」 陈铬慌忙地放开双手,连连道歉,混乱中不小心碰到了李弘那地方,发现特别……陈铬偷偷瞟了他一眼,李弘则脸红到了耳根。 第8章 夜探·叄 晨昏交替的熹光中,一行人列队缓缓走来。 数名秦兵引路,一名头戴竹笠的紫衣人众星拱月地被围在中间。那紫衣人身量并不高,腰身劲瘦、四肢修长,竹笠上面缀着一层白纱,一身紫袍贴合身形,胸、腰、脖颈、手腕各处关键部位更束上了精緻的银甲,几乎分辨不出男女。 那人走得很快,经过了几处俘虏聚集的地方,却都没有停下脚步。不一会儿,那人走近了,忽然停在正在清洗器具的俘虏们面前。 那一剎那,太阳彻底落山,黑暗扑面而来,唯独那人腰间的银制束带闪出一点幽微的亮光。 火光大亮,又迅速稳定,继而收缩成为火把上一团跳跃的亮光,秦兵们点燃了火把,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那紫衣人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摸了摸竹笠的边沿,白纱垂坠地左右摇晃,似乎是透过那薄纱的间隙,在仔细地观察眼前众人。 俘虏们被驱赶着站成一排,一百人都是十分疲累,步伐沉重地缓慢列队,这回,秦兵们却没有抽打他们。秦兵们心里跟那紫衣人合不来,却又不得不听那人的,陈铬心想,看来自己和李弘的猜测加起来,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这人极有可能就是能控制金雁的人。 想到这里,陈铬偷偷瞄了一眼咱在身侧的李弘,没想到对方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憷,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脑袋微卷的黑髮上簌簌地落下一层灰土。 第22页 陈铬、李弘:「……」 紫衣人缓步从众人面前走过,身上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非常浓烈驳杂,就像是春天里百花盛开。 陈铬这才看清,那人束起的袖口用银线秀了雀鸟,身上的银甲原来并非甲冑,而是雕琢各式飞禽走兽的银饰品。 赵祺的身体不断颤抖,虽然陈铬承担了他的工作,但一天水米未进、身负重伤,年幼的赵祺实在不堪重负。陈铬偷偷拉了拉他的手,默默鼓励他坚持一会儿。 香味扑鼻而来,众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中都有些惶惑忧虑,唯独陈铬抬起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浑身上下十分干净整洁,仿佛跟腐烂的丧尸和病毒之类的东西没有丝毫联繫。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嗓音尖且细,歌声饱含一种悲凉的情绪,唱:「星河横穿天幕,万物的阴影,如风吹野草。飞星划破长夜,百虫的歌声,似暴雨惊雷。」 她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低声唱着:「罪恶之人,享沃土、受天佑。无辜之人,流离于天地之边。」 那歌声非常动听,仿佛是天地自然所孕育的旋律,陈铬简直在心中为她勾勒出了一座舞台,有幽蓝的射灯照在她身上,漫天的羽毛纷纷飘落,悽美动人。然而,这首歌所歌颂的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慄,由起初的悲凉,转而变为一种压抑的愤怒。 紫衣女人突然在陈铬面前站定,愤怒地说:「杀了我的雁儿!」 陈铬心脏扑通扑通直跳,非常诧异她怎么会知道,下意识地瞪圆了眼睛看向她,却只透过那薄薄的白纱,看到一张金晃晃的青铜面具。吓了他一跳! 紫衣女人勐然抬手伸向陈铬。 陈铬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因此没有妄动,却没想到她抓住的却是赵祺。只见她一把将赵祺抛到地上,赵祺瘦弱的身体不断抽搐,口吐鲜血,瞳孔剧烈收缩,继而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陈铬想也不想,扑上前去想看看赵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赵祺暴起,嘴里发出陈铬听来尤为熟悉的声音——人类发出的、非人的吼声,低沉,嘶哑,好像喉咙中卡着已经凝固了的血液。 陈铬跌坐在地上,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脑海中闪现出许许多多血腥的画面,一定要查明病毒的源头,毁灭它! 那紫衣女人右手握住左手手背,将左手手指从面具下方伸入,用力吹响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数十只本来沉寂在阴影中的金色的大雁瞬间飞起,金色的羽翼上光芒流动,在夜色与火光的映衬之下,如同瞬间炸裂的一朵烟花。 它们此刻在外观上看来与普通的飞禽并没有什么不同,谁也不会料想到它们身体的一半能够转化为丧尸,并且传播那样的病毒。 羽翼如同利刃,割破了陈铬的手肘,鲜血流淌在地面上,却被另一股鲜血淹没——陈铬伸手挡住狂暴的金雁群的那几秒钟,它们便将赵祺分食干净,连一点儿骨头都不剩。 诡异的鸟叫响彻云霄,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惊惧交加,顾不得秦兵的严密把守、高台、飞射的利箭,慌乱地向四面八方逃窜。 陈铬在人群中被挤得不行,连忙大喊:「大家冷静!冷静!」 这声音却被恐惧瞬间淹没,金雁群被众人激怒,兇残地连着分食了数名俘虏,陈铬自顾不暇,拼尽全力将李弘护在身边,浑身上下被啄得鲜血淋漓,却没有办法一次对付这么多的金雁。他只能趴在地上,将李弘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 但他发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金雁仅仅是疯狂中不分对象地攻击,啄伤了他,却没有一只来吃他的,它们身上不断掉落的毒虫,也全都避开了自己。他茫然地看着这混乱如人间炼狱般的情景,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陈铬滚烫的眼泪和灼热的鲜血,顺着李弘的面颊流到他的眼窝,无能为力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地占据这两名少年人的整个胸腔。 当夜,仅有十余名俘虏从这个炼狱中活了下来,他们被秦兵从血肉中捞了出来,扔进仍用来浇灌岩壁、仍有些滚烫的污水之中清洗,而后分配到其他的营帐之中。 于是,又有几名受了重伤的人被烫死在水里。 这处的惨叫与血腥味,震惊了周遭的俘虏们,人人心中都惶惑不安,整个矿场发生了一次不小的骚动,数十名俘虏被高塔上的秦兵一箭穿心,于是天地又归于平静。 陈铬心中的愤怒如同野火燎原,一刻也不能等了,他决定冲进西北大营杀了那名紫衣女人。 后半夜,大自然并未因为在天幕下微小的一隅发生的灾难而变得不同,夜风唿啸,寒冷刺骨,天地依然静谧如初。 陈铬、李弘、颜川三人潜入黑暗之中,直奔西北大营。 他的脑海中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循环着那女人所唱的歌:罪恶之人,享沃土、受天佑。无辜之人,流离于天地之边。为什么世界上总有不断的你争我夺,血与火,无尽的战争,残酷的杀戮?为什么自然生人,却要让他们流离在天地之间,受到无数的痛苦与折磨? 颜川出声喝止二人:「停下!」 前面不远,正是西北大营。 只听颜川说道:「你二人被愤怒沖昏头了吗?看不见那大门外层层把守,如何得入?」 陈铬的声音微微发颤:「我要杀了她,必须要行动了。」 第23页 李弘:「不可再拖,今夜定要动手。」 颜川双手抱头,大喊:「我的公子弘!咱们杀不了他们那么多人,万勿冲动。」 李弘不看颜川,而是望向陈铬,道:「杀你一人,活天下人,可愿?」 陈铬轻笑:「愿!」 颜川;「莫要发疯了!公子们。」 李弘:「前面的塔楼无人防守,营中仅有数名临时调来的秦兵,正是我们的突破口。」 陈铬:「李弘和我进去,你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找到那紫衣女人,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杀了他,反正我……也都已经这样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说罢转向颜川,道:「川哥,你还记得我上次说穿起珍珠项鍊的事么?这几天你最辛苦,已经把他们穿了起来。今天的事,正好给这条项鍊打了一个结。」 陈铬说着,弯腰将长靴上的皮带绑紧,束好衣袖、腰带,道:「你在这里等,看我们差不多成功了,就把这个消息带回去,组织他们对抗秦兵。相信你,能成功。」 颜川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可万一他们不止一人呢!想想清楚!或许藏了几百人!几千人!如何杀的光?」 李弘十分笃定:「这样的异人,不可能多!」 三人争得不可开交,互不相让。 那边,营地外围的木门轰然大开。那大营的围栏与木门,全都是是以整棵黄栎树拼成的,既坚固,又高大,一看就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感觉。 成群结队的俘虏列成方阵,缓步向外走出。陈铬屏住唿吸,因为虽然远隔着数千米,但他看得依旧十分清楚。那些俘虏的动作有着诡异的一致性,十分机械,就像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即使是在陈铬生活的时代,科学也无法达到这样的程度。 秦兵全都远远地站着,唯独三名头戴青铜面具的紫衣人走在方阵最末,他们用右掌紧握左手手腕,左手拇指与其余四指分开,紧贴胸前,缓步徐行,浅吟低唱,是一支音律清冷的古老的歌谣。 天空中的星云一刻不停地闪耀、流动,整个大地的黑暗中都漂浮着极为细碎、暗淡的幽幽蓝光。 丧尸们组成了一支军队,幽蓝的瞳孔在月光下完全显现。 紫衣人吹响了口哨,数百只金雁从他们身后飞起,在空中狂乱地盘桓,发出巨大的嘶叫声。金色的羽毛纷纷飘落,如同细碎的金粉簌簌掉落。天幕之上瞬间流光溢彩,美丽,却十分诡异。 歌声停止,他们喃喃低语,不知道是在念着怎样的咒语,陈铬只看见他们浑身肌肉紧绷,手掌上青筋暴起,仿佛十分痛苦。而丧尸的军队则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如同寻常士兵一般行动起来,抽出长矛,挥舞,冲刺,虽然动作略为缓慢,却整齐划一。 他们不会死,不会受伤,不需要粮草辎重,令行禁止。冷兵器时代,有这样的军队,实在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情。 李弘最先反应过来,大骂:「还看?走!」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令人汗毛倒竖的现实,好像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盆冰水,即使在他还不清楚丧尸恐怖之处的情况下。 三人气喘吁吁地跑开,回到他们夜间碰头的那个岩壁遮盖之下的石洞中。 然而气息尚未平復,一声声鞭响便划破长夜,天尚未明,秦兵为防有人夜间潜逃,竟半夜将所有人叫起来开工。 陈铬与李弘迅速回到营帐中。 第9章 对抗·壹 众人被匆匆打醒,驱赶至各自的工地上。 天将明未明,地下矿洞内十分黑暗,秦兵命俘虏们小心翼翼地点起几处火把,便把守住洞口,任由他们在矿洞中劳作。 陈铬在开採时,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由于生产条件限制,这地下矿洞实际上并不深,高不足两米,宽仅容三人并排行走。隧洞很长,各处营帐附近可能均有阶梯通向地下,阶梯附近就是秦兵的高塔,没有人能从地下逃出去。 隧洞之中通风不好,空气浑浊不堪,俘虏们各个头昏脑涨,李弘更甚,由于连着好几夜没有好好休息,昨夜更是一夜未眠,此刻他双眼猩红,疲累不堪。 陈铬让李弘在一旁歇息,自己并没有什么疲累和不适的感觉,由于昨夜行动未遂,而后又是一番折腾,现在已经冷静了许多。 秦国人真的在制造丧尸军团,所幸目前应该还停留在实验阶段,但这么快的速度,又有些说不通。自己来到这里,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秦国人不可能在得到兰德之书后短短的七天中,弄懂它的特性,学会利用和控制它。 陈铬本来一直猜测,秦国人在飞船坠地的那天发现了姜云朗,以及他身上的兰德之书,他们拿到了病毒,并且一直追踪他。而姜云朗则一面躲避追踪,一面寻找自己,他们在井陉之野的战场上擦身而过。 现在想来,这个猜测不太说得通,因为时间太短了。难道黑石不止一块? 陈铬想,现代社会有黑石,它深埋在地底,那意味着它已经有非常久远的歷史。一块石头回到了自己的过去,会二者并存,还是合而为一?如果合而为一,那么会是哪一块呢?如果二者并存,他们又分别在哪呢? 二者并存,意味着一个巨大的麻烦忽然变成了两个,这是谁也不希望发生的。但陈铬的私心又止不住地、非常期待这种结果。因为这意味着,秦国人可能掌握着过去的黑石,并且研究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而另一块黑石仍在姜云朗手中,他可能是安全的。 第24页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追查病毒的源头并亲手结束这场灾难,无论黑石是一块,还是无数块。他相信,大哥也会跟他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黑暗中,不知是谁的声音传来:「坚持住!」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闭目养神的李弘陡然睁开双目,想要起身查探,却被陈铬一把按住,示意自己过去。 陈铬跑到那声音的附近,问:「出什么事了?」 男子回答:「那边,咳咳、咳咳咳……昏倒……」 陈铬隐约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冲到那人示意的方向,发现几名男子晕倒在地,一旁的岩壁被凿出很深的孔洞,底下的岩石自然开裂,一股刺鼻的气体从岩石的裂缝中喷出,极有可能是沿着裂缝「井喷」而出的硫化氢气体。 陈铬捂住口鼻大吼:「空气有毒!大家用湿布捂住口鼻,快向出口撤离!」 他急忙将几名昏迷者背出老远的距离,让大家用湿布捂住口鼻,向出口逃窜。 出口处,五名秦兵组成的小队全副武装地把守着。 他们见俘虏们慌忙逃窜,立马横架起长戈阻拦:「统统站住!何事惊慌?」 俘虏哭喊:「大人!地下喷出一股气流,众人俱都中毒昏迷了!」 那秦兵并不相信俘虏们的话,驱赶着要让他们返回工地:「胡言乱语,皮痒了是吗?全给我回去!否则格杀勿论。」 俘虏有些疯狂,大吼:「回去也是死,倒不如与你们拼了!」 一人带头反抗,其余众人情绪上来后,也不管不顾地向前沖,狭窄的出口顿时一片混乱,有许多人被踩踏在脚下。 陈铬大喊:「大家停手!不要乱!」 然而没人听他的,眼见那几名秦兵就要唿叫援兵,他与李弘二人飞身越过众人,李弘持短匕,陈铬一把从秦兵手中夺来长矛。只是片刻之间,手起刀落,五名秦兵纷纷倒地——两名见血封喉,是李弘所为。另外三名头颅飞落,血溅三尺,身首分离,是陈铬的手法。 但在这之前,他仅仅只杀过丧尸。 陈铬唿吸急促,声音微微颤抖:「我……我杀……杀人了,我……李弘!」 李弘一把抱住他,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道:「杀得好!」 陈铬眼中带泪,却没有哭出来:「令我恐惧的并不是杀人!而是这样轻而易举,就夺取他人生命的,自己。」 李弘推开他:「勿要多言,该行动了。」 陈铬沉思了一阵,李弘迅速地集结了这个营帐内的百余人,将他们编成队,三言两语稳定住众人。 李弘慷慨激昂,鼓舞士气:「……因此要活命,则必须听我号令。儿郎们,眼下唯有拼死一战!」 众人没有回应,生怕引起秦兵的注意,但他们各个面色严肃冷峻,显然是已经准备奋力一搏。 为首的几人自然地站了出来,负责分组编队,并从秦兵尸身上搜来几件武器,李弘也搜到了一把与颜川所持相似的小号□□,扔给陈铬:「射箭,会?」 陈铬点点头,一个计划已经在心中萌生:「我有个计划,公子弘。」 李弘用眼神示意他说出来。 陈铬:「这是一座硫铁矿,有许多硫磺暴露在外,矿洞中更有大量的硫粉尘和天然气,我猜可能是地下的硫化氢气体,顺着自然开裂的地缝喷了上来,谢天谢地,这非常容易爆炸。」 李弘:「但炸掉整个隧洞却不大可能,一击不成,机遇稍纵即逝。」 陈铬:「不,我观察过了,这里几乎每个营帐附近都有阶梯通入隧洞,就在秦兵的高塔附近。我们把硫磺敲碎,堆放在各个阶梯下,硫磺的浓度本来已经很高,加上有天然气,还有充足的空气,一遇明火即刻就会爆炸。」 李弘仍在思索,陈铬却打断了他:「我去点火!我不怕受伤,到时候我们把塔炸掉,剩下的秦兵非常容易对付了。」 李弘开口想要反对,但陈铬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机会稍纵即逝,不能再犹豫,叫几个人来跟我一起布置,你带人去把这个营帐附近剩下的十五名秦兵拿下,让人换上他们的衣服,去各处告知他们随时准备撤离到安全的地方。让川哥一起来集结他们,到时候将丧尸拉到矿井这边来,一把火烧了。」 陈铬一连串的话像连珠炮一般,没给李弘插嘴的机会,众人听到两人的对话,均被陈铬的描述鼓动得热血沸腾,李弘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便按照陈铬的布置准备行动。 陈铬:「你,你,还有……你们二十位大哥,腿长,跑得快,请你们跟我来,可以吗?这事有些危险,你们可以拒……」 「是!」 「赵国儿郎,没有贪生怕死的!」 陈铬从李弘出借来那把小巧的□□,发现□□内侧还刻了一个繁复的图腾,继而准备好布条、火石,用细布条抱住箭头,将湿布送给众人,匆忙领着他们走入矿洞。 李弘与他擦肩而过,不由自主地伸手嵌住他的肩头,继而放开:「小心。」 陈铬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继而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睁圆了眼睛看向李弘,既黑又大的眼瞳仿佛装了一池秋水。 忽然间,他的眉眼都弯了起来,对李弘笑了笑。 而后在李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吻了吻他的额头:「半柱香,西北东南,半柱香后我开始点火。」 第25页 陈铬迅速笑嘻嘻地熘走,被留在原地的李弘半天才反应过来,瞬间脸红到了耳根。 井陉矿场,地面—— 李弘用头盔遮住眉眼,匆忙跑向一座高塔:「俘虏□□,援军!援军!」 秦兵听闻,立即集结了十五人赶向李弘所指的方向。李弘假装脱力,俯身倒在高塔之下。 塔上有两名秦兵正在放哨,两名秦兵在远处看管正在採矿的俘虏们,塔下余一名秦兵过来查探。那秦兵一俯身,将脸贴近,伸出手探李弘的鼻息,不料仅在瞬间就被李弘反手抹了脖子。 李弘偷偷爬上高塔,觑到两名秦兵背对他远眺的机会,一跃而起,短匕上的鲜血被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两名秦兵瞬间倒地。 李弘又拿起他们的弓箭,两箭连发,迅速将两名看管俘虏的士兵各自一箭爆头——陈铬的话总是不经意地在他脑海中浮现:无论是对于人或丧尸,击穿头部是最稳妥的方式。 那十五名秦兵沿着李弘所指的方向行进,却见矿洞入口空无一人,暗道糟糕。然而为时已晚,数十名灰头土脸的赵国士兵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起来。 愤怒的赵国士兵举着长戈、长矛,向他们冲刺过去,不过片刻,那十五名秦兵便被无声地全部扎穿。赵国士兵抽出长矛,秦兵身上的血窟窿不断地向外冒出血水,如同汩汩奔涌的泉流。 李弘:「众人听我号令!向外围撤退!」 众人:「国雠家恨,今日不死不休!」 赵国士兵将红衣撕破,绑在修长的树枝之上,化作一面面旗帜。李弘命几名骁勇强准的男子作为临时的什长,举旗带领众人向南撤离矿洞之上。 李弘:「弓箭手听令——放箭!」 众人有了弓箭,便暂时夺得了优势,跟随李弘潜伏进入各处营地,引起骚乱,集结俘虏,偷袭高塔上的弓箭手。 井陉矿场,地下矿洞—— 陈铬领着二十名赵国武士,排成一道二人并排的队伍,飞速地在地下矿洞中奔跑。 男子:「公子,这矿洞共九道分支。」 陈铬:「两人一组,相互照应。将附近的硫磺矿石拖至隧洞入口,全部打碎!」 众人跑至矿洞中心,那地方是九道分支的汇聚点,空间较大,士兵们围成一圈,均被呛得要命,唯独陈铬站在中央,没有太大的反应。 一人激动:「我来点火!」 数人争抢:「我来!」 陈铬:「各位大哥,非常感谢你们愿意冒险。但这次,你们的任务是放置硫磺,凿开可能有天然气喷射的裂缝。半柱香后我将前往各处点火,无论如何你们都必须撤离这里。」 众人一阵争论,都不愿意当逃兵。 陈铬大吼一声:「别再废话,出发!」 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去做一件事,微微下垂的小狗眼中仿佛多了一道坚定的光芒,整个人的气场瞬间散开,众人惟命是从,各自则路飞奔。 「……四十九、四十八、四十七……」 「……五十一、五十、四十九……」 陈铬心中默数着时间,跑回先前有人晕倒的地方,用矿镐疯狂地凿击,使那缺口迅速扩大,一条巨大的裂缝逐渐显现出来,刺鼻的气体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令他感到窒息。 「……十、九、八……」 陈铬跑向矿洞中心枢纽,在最后一个仍能看见那裂缝处的转折点停下,转身,张弦、装箭入槽。 「……三、二……」 火石碰撞,火苗在箭尖跳跃,瞄准。 「一!」 陈铬扣动悬刀,弓弦脱钩! 一道火光穿破浑浊的空气,拖出一道橙红的、极为细长的炎气。数秒之内,插入那向外喷射气体的裂缝之中。火焰从一个点,在不能以秒计量的短暂时间内,迅速地扩张成一团。 空气中的一线炎气像是染在宣纸上的墨汁,迅速晕开。 火光与碎石瞬间喷溅,一声巨响,火将身体在那逼仄的矿洞中迅速伸展开来,撑破了地下的空间。岩石纷纷破开,碎裂,掉落,上方的地面被迅速向上撑爆。 天摇地动,那就是陈铬眼中所见到的,无比清晰的,爆炸瞬间! 陈铬侧身一滚,躲入转角之后,耳中一阵蜂鸣,刺得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火焰的力量,矿洞的多处接连爆炸,炎气像是无数块巨大的石头,疯狂地砸在他的身上。即使隔着防化服,他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炽热的火舌,将自己卷在口中。 他被热浪击飞,撞得头破血流,脑中轰响,耳膜破裂。各处骨骼被气压冲击折断,面颊、双手上的皮肤受到酸性气体的腐蚀,整个人血淋淋一片,像一只畸形的丧尸。 陈铬的血肉在地上形成一道粗糙的红痕,瞬间又被火焰烧得焦黑一片。 他在痛苦中死去,又在痛苦中復生,挣扎、游离于生死之间的灰色地带。 井陉矿场,地面—— 西方地面首先陷落迸裂,碎石飞上高空,像是火龙身披的坚甲。 李弘:「他成功了……向南部撤离!」 众人举旗向南,无数的俘虏洪水般朝南涌去。 紧随其后的秦兵仍未跑到安全地带,被爆炸的冲击波撞上天空,不过片刻便又被碎石射穿,落入地底,身上压满巨大的石块,血肉内脏流了一地。 第26页 然而,东方却迟迟没有动静。 井陉矿场,地下矿洞—— 陈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碎石掩埋,很长一段时间竟无一点唿吸。 脑中一片灰白,耳鸣声,眼前全是雪花片,分不清现实或幻觉。 陈轻铱有一头乌黑浓密,微卷的长髮,穿着一身白色的防尘服,笑着说:「小二,你又开小差。」 陈铬一张甜美的小脸,仿佛能掐出水来,秀气的鼻樑与陈轻铱长得极像,由于年纪太小,嘴角还不经意地挂着两道口水,争辩:「啊?啊!没有啊,妈妈。」 妈妈双手叉腰,嗔怒:「铬元素的分子式、分子量、电子排布,是什么?」 陈铬小声地向一旁的姜云朗求助:「……哥,哥!」 那个大他八岁的哥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背嵴挺得笔直,目不斜视。 陈铬的喊声逐渐变大:「哥,哥!你帮帮我呀!」 但姜云朗却没有回应他。 陈轻铱发现陈铬求助,当即生气起来:「不许作弊!」 陈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简直伤心欲绝:「我、我没有作弊!哥哥要帮我的。呜呜……」 一双大手从身后将他抱起,陈铬落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不学了不学了,小二不要哭鼻子呀。」 陈轻铱的声音带着笑,骂道:「姜振鸿,不要宠坏他。」 陈铬被人一哄,满心的委屈像是决堤的洪水,向父亲控诉:「爸爸,哥哥他不帮我,呜呜呜……」 姜振鸿学着他的口气,笑道:「那我们打他……打……他……」 那声音忽然变调,如同从失去电力的录音机中播放出的磁带声。 姜振鸿、陈轻铱的面目瞬间腐化,血肉散落一地,变成了两具丧尸,飞扑向一动不动的姜云朗。 陈铬哭着向前一跃,穿过了没有实质的、姜云朗的身体。 「我们都爱你,」姜云朗的虚影闪烁,而后消散在空气中:「亲爱的,一定要活下去。」 陈铬的眼泪积了一滩,在满心的委屈、无奈与惊恐中张开双眼,大喊:「哥哥!」 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能量,陈铬以非人的速度奔向北方的隧洞分支。 张弦、装箭。 北边的矿洞全数被爆炸冲破,秦兵的尸体碎了一地。 点火、扣弦。 东边的矿洞炸裂,碎石飞溅,如同一道道灰色的烟火。 火箭脱钩! 陈铬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火烧犄角的牛,在矿洞中横冲直撞,而后又被装得四处乱飞。转念一想,又把自己比作落入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的弼马温,大概是逐渐适应了生死之间的那块灰色地带,他苦中作乐,异常豁达地开起了自己的玩笑。 井陉矿场,地面—— 整个矿场的中心全部垮塌,来不及撤离的秦兵被尽数掩埋。从西北方赶来的一部分秦兵也折损在了之后的数次爆炸之中。 那是李弘一生中看到的最为壮烈的画面,惊天动地的巨响,天塌地陷一般的场景,火舌如同狂舞的巨龙,飞溅的碎石是它脱落的鳞甲。狂风捲起碎石与飞尘,在空中卷作一道道通天彻地的巨浪。 众人爆发出一阵阵不可抑制的欢唿! 先前跟随陈铬埋放矿石的二十名武士,全都在这天地震动之中无可抑制地单膝跪地,向那爆炸的中心遥遥拜谢。 一道橙红的火光迸射而出,拖着长长的、火焰与鲜血交织而成的尾翼。 鲜血飞溅,他的白衣全被鲜血染红,血肉在飞沙碎石中拖出了一道长痕。 李弘不敢上前查探,他等了不知道多久,陈铬却一直趴在地上,变成了一个一动不动的血人。 第10章 对抗·贰 李弘觉得时间凝固了,或许是一刻钟,或许仅仅只是一剎那。 陈铬的手指微微颤动,继而整个身体疯狂地抽搐,他勐然抬头,深吸一口气:「哈哈哈哈!咳、咳咳……」 李弘沖了上去:「陈铬!」 知情的那百余人狂喜欢唿,带着不明真相的男女老少一同欢庆起来,破败的矿场人头攒动,瞬间汇成了欢乐的海洋。 李弘太过欣喜,跑到陈铬身边,却止不住向前疾沖的脚步,一脚踩在陈铬背上,踩得他像缺氧的鲤鱼一般打了个挺,俯面朝地,狠狠地吃了一口碎石沙子。 陈铬:「呸呸呸!你够了,李弘!」 李弘欣喜若狂,将他一把抱起,继而双手抱着他的脑袋,将两人额头紧贴,用力地碰了几下。 陈铬笑出了眼泪来:「我的天吶!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踩我!」 李弘双目通红,无法言语,眼前这张满是鲜血,柔弱、鲜活、漂亮的脸,简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好的事物。 「公子们!」颜川飞奔而至,脑袋上顶着一只壮硕的喵头鹰:「谢天谢地,你们都还好好地活着。」 李弘回过头,松开陈铬:「前方是何情形?」 颜川:「秦狗死伤惨重,我令长耳前去查探,那西北大营却是已经空了!不见金雁踪迹,紫衣异人亦不知所踪。我寻着足迹追踪,他们极有可能已在昨夜向西离去。」 李弘:「原来昨夜他们列队出门并非为了练兵,而是整队行军。」 陈铬摇摇头,觉得瘆的慌:「夜间行军?尸兵的实验已经成功,但数量并不多,他们会去哪?」 第27页 李弘头顶呆毛一翘:「回咸阳復命?」 陈铬揪着他的呆毛,随手扯了两下:「带着样品回去受检,然后大规模地制造,迅速投入战争当中。不得不说,他们的方法非常,呃……非常科学。」 陈铬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一声惊叫打断:「妖物!」 爆炸终于停息,烟尘纷飞之中,数十道金光破空而出,半丧尸化的巨大金雁张开血盆大口,将一名赵国男子的整颗头颅一口咬下! 惨叫声此起彼伏,惊恐的巨浪将劫后余生的快乐拍打得支离破碎,命运面前,所有人都如同蝼蚁。 风声将这古老的歌谣从送入众人耳中,这声音较之陈铬等人上一回听见的更为沙哑,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所唱,但却更添苍凉悽怆:「罪恶之人,享沃土、受天佑。无辜之人,流离于天地之边……」 歌声由远及近,一名紫衣女子穿过火海,在烟尘之中现出面目。没有戴面具,那是一张十分白皙精緻的脸,细长的丹凤眼,殷红的薄唇,眉峰紧蹙,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她的手仍然放在胸口,口中呢喃着细碎的、来自古老民族的语言。 那金雁一只眼是金色,另一只眼却是血红。半边身体耀眼夺目,飘落的羽毛仿佛细碎的金粉。另一半身体已经腐烂,无数的毒虫与腐肉,随着它们扑打翅膀,而簌簌地往下掉落。 它们在烈火之中自由翱翔,似乎丝毫不惧。 那女子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哨声响起,金雁停止了攻击,在众人头上不停地盘桓。 她与众人中间,隔着一条沟壑。 爆炸引起隧洞顶部岩石破裂、地表塌陷,沟壑中填满了碎石、尸块,并且仍有火焰喷涌,如同一条蜿蜒的冥河。 双方诡异地僵持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颜川:「她在做什么?」 陈铬脑袋上的灯泡「叮」一声亮了起来:「呃,大概是……想看着大家被折磨死?」 颜川看看陈铬,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用力甩了甩脑袋。 陈铬却忽然面色一变,毫无徵兆地扳动弩机,朝那紫衣女人连射三箭。 紫衣女人分毫未动,一只金雁在空中划出一道刀锋般的弧线,迅速掠过她的面前,锋利的羽翼将箭矢切成两段,箭尖与尾羽各自向两侧弹开,插入碎石之中,将破碎的岩石击成齑粉。 下一刻,矿场上阴云散尽,日出东方,金雁的羽翼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整片天空流光溢彩。 那女人念动咒语,所有的金雁集结在她身前。她用力地甩开紧贴胸口的双手,仅仅只是一剎那,所有金雁如同离弦的箭矢,带着灼眼的光芒齐齐向众人飞刺而去。而她,就是它们的将军,毫无畏惧地临阵指挥。 陈铬大喊:「李弘!快叫所有人向后撤!」 李弘接连向那金雁射出数十箭,皆被它们的羽翼斩断:「箭没有用!所有人!旗手!向后撤!」 话音未落,一名身着赤色胡服的高大旗手便被金雁叼住整个脑袋,拉扯着飞到半空。其余的金雁一哄而上,就在空中将那人撕成了数片,血肉内脏从腹内迸射而出,像是一朵鲜红的烟花骤然炸开。 众人惊唿,哭号声此起彼伏,刚刚大获全胜的队伍在此时溃败得如同决堤的洪水。 陈铬被那残忍的景象震住,停下逃跑的脚步,转身望向那名紫衣女人。 她凭什么? 凭什么视人命为草芥,以折磨他人为乐? 那女人也发现了被人群摔在身后,一动不动的他。她张大了狭长的双眼,回望陈铬,白皙的脸上没有享受、没有快乐、没有悲悯,有的只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好奇。 看什么看? 陈铬越想越生气,眼眶通红,渐渐涌起愤怒的泪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疾射而来的一只巨大的金雁。 李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大叫:「陈铬!」 一把长戈飞噼而至,巨大的力量将那金雁脑袋击穿,狠狠地钉在地上,李弘气急败坏:「又掉链子!」 陈铬飞扑过去撞开李弘,堪堪避开另一只偷袭的金雁,他觑见机会,在与金雁擦身而过的瞬间,一手掐住它的脖子,另一首夺过扎在地上的那支长戈。 那金雁被人掐住脖子,扬起头髮出一声嘶哑的巨吼,激愤地勐烈摇晃。陈铬却紧抓不放,并藉助它左右摇晃的惯性一跃而上,骑在了它的后背,提起它的脖颈让它不得不向上挣扎着飞起。 陈铬死抓不放,金雁迅勐地旋转、挣扎,企图将他甩开。然而这剧烈的挣扎却只是让陈铬眼眶中集聚的泪水由于惯性被甩了出去,陈铬一偏脑袋,对着李弘大喊:「躲开!」 继而在金雁的脖颈上勐抓一把,五指从它的羽翼间穿过,被划掉了一层血肉,扎入那金雁的肉里,另它痛苦地嘶声厉叫,并在空中胡乱飞窜。 金雁腐化的一半爬满了黏黏煳煳的细小毒虫,它们疯狂地向下掉落,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却都避开了陈铬。 然而,此刻正被甩得风中凌乱的陈铬并未留意到这些细节。 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他忽然咧嘴一笑,继而面色一沉,放开抓住金雁脖颈的手,以双手握紧长戈,换作双膝锁住它的颈部,用力地将长戈在空中连挥数下。 长戈从一只金雁头部的一侧刺入,以闪电一般的速度将它戳了个对穿,那金雁腐化的半边迅速变回原样,继而摔在地上,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 第28页 一击即中,陈铬乘势而上,接连戳穿四五只金雁。 半空之中此起彼伏,全是那怪物悽厉嘶哑的哀鸣。 陈铬的长戈刚才拔出,另一只金雁称他不备,张开血盆大口朝他袭来。 电光火石,一支箭以雷霆万钧之势,倏然刺入那金雁的左眼,继而迅速从它的右眼穿过——颜川不知道从那找来秦兵的一把长弓,拉开满月,稳稳地射出一箭,没想到竟然射死了那怪物。 李弘却已经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组织起了一支射手团。地面上,近五十名赵国武士在地面架起长弓,向空中放出乱箭,霎时间箭矢如雨,阻挡在它们与奔逃的赵国人之间。 人们逐渐从最初的惊恐中冷静下来,金雁一只接着一只地迅速陨落,战局似乎已经反转,胜利在望! 但被落在后面的陈铬却发现了另一件怪事,那紫衣女人由始至终都纹丝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 是了,这一战却又有数百人惨死在金雁的嘴下。那些被一口要掉脑袋的还算是幸运,那些被啄死的人,此刻……纷纷从地面缓慢地爬了起来。 那一定是众多战士此生见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血海之中,已经残破不堪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它们的眼眸在烈日的照射下显现出幽蓝的反光。它们,曾经是自己的最亲密的家人,相互扶持的战友。此刻,却全数化为应当死去却无法离开的恶鬼。 李弘发出痛苦的咆哮:「秦狗让他们死也不得安息呀!放箭——!」 正午的阳光之下,所有人却似乎被一片恐怖的阴云所笼罩,然而愤怒最终战胜了恐惧。 众人齐声高唿:「离去——!」 众人齐声高唿:「安息——!」 箭如雨落,那紫衣女人吹响尖锐的口哨,行走着的尸体已经没有痛感、没有恐惧,冒着箭雨快速前进。 李弘大吼:「儿郎们!送他们上路!」 众人齐声高唿:「魂兮!终归故里!」 李弘站上制高点,扛起大旗,朝着丧尸奔涌的方向全力挥舞。 金雁所剩无几,撤离的赵国人在李弘的鼓动下纷纷杀回战场。 而陈铬所牵制的那只金雁却似乎有些智商,先前见到士兵们列阵放箭时,它便一直止步不前,仅在后方盘桓。此刻,更是向着紫衣女人的方向逃离。 陈铬被它弄得天旋地转,终于在那金雁最后一个急速旋转俯冲时被重重地甩了下来。 那金雁伤得不轻,发出一阵阵狂怒的吼叫,堪堪从地面的碎石上擦过,拖出一地腐肉和粘稠的毒虫,继而向上一挺,冲上了云霄。 陈铬侧身翻滚,恰好落在那紫衣女人的面前。那女人迅速向后退避,同时抽出腰间的一支小竹筒,甩出数只毒虫。 剧毒的蜈蚣、蝎子瞬间爬满陈铬的脸,剧烈的痛苦令他的面部神经呈现出幅度诡异的抽出,俊秀白皙的脸庞一瞬间由白变紫,继而胀破,并喷出黑色的污血。 那女人看着陈铬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顿了一下,表情带着些迷茫,收回了毒虫。 但她的表情却永远地停留在了一脸迷茫的那一刻,因为任谁也想不到,俯面朝下、满脸黑血的陈铬抬起头来,面目竟然完好如初。 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一支箭矢从他藏在腹下的弩机中发出,正正中中地射穿了紫衣女人的脑袋。 鲜血从她挺秀的鼻樑上滑落。 陈铬几乎力竭,仰面瘫倒在地,此刻心中累得没办法产生任何悲春伤秋的想法。 他大口大口地唿吸,偏着脑袋看着远方,那不仅仅是赵国人的战场。他想,那些有丧尸的地方……是他此生的战场。 心中的恐惧与犹疑烟消云散,陈铬用尽全力站了起来,朝着自己的战场走去。 变故陡然出现,先前那冲上云霄的金雁却倏然向下一个俯冲——直奔陈铬后心而去。 第11章 离别·壹 金雁悄无声息地凌空俯冲,稳稳地对准陈铬的后心,似乎是准备用它那锋利的长喙将他戳个对穿。然而日光之下,黑暗无所遁形,它那巨大的双翅在地面投射出两道长长的阴影。 陈铬眉峰微蹙,似有所觉,却已经来不及扳动弩机。几乎是下意识地,陈铬利落地一个侧身,调转方向迎面朝着那金雁,勐地向后弯腰下翻。 那金雁几乎贴着他的腹部掠过,锋利的羽翅在他的腹部划出数道既长又深的血口子,继而扬起头向上爬升,并在空中拖出一道暗红的血线! 陈铬揉揉肚子,抿着嘴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远远望着空中已经无法保持平衡的金雁,朝他摇了摇自己手中紧握的、一支已经拦腰折断的箭矢,它的另一半被弹出去老远的距离,箭头已经不见。 原来,就在金雁与他贴身而过的那一剎那,陈铬用力举起手中的箭矢,以箭尖最锋利处从它的腹部划过——腐肉与正常的*交汇之处,将它开肠破肚。此刻,那箭头还稳稳噹噹地扎在金雁的腹中。 这只金雁也是奇怪得很,不知道为什么生命力格外顽强,先是被陈铬用五指在脖子上戳了五个血洞,而后又被他用双膝锁着脖颈在空中折腾半天,最后还被开肠破肚,却依然没有就死。 它重重地摔在地上,愤怒地瞪着站得直挺挺地、笑得十分得意的陈铬,那血红的右眼逐渐回復成黑色,腐化的半边身躯也变了回来。终于,它挣扎着扑扇着双翼并飞了起来,碎金般的毛羽纷纷掉落,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缤纷漂亮的金色尾翼。只见他一口叼起那紫衣女人的尸身,用尽最后一点力量飞向高空。 第29页 陈铬用完了最后一支箭矢,那长戈也已经卷刃,实在没有可以再用的武器,不得已让它逃了去。 受人驱使的动物,或许它们自身也非常的痛苦。动物也有感情吗?它们会恐惧、会愤怒,会欢喜、会忧愁,想来应该是有的。动物也有思想吗?它们之中有些聪明,有些愚笨,或许也是有的。 陈铬突然不可抑制地思念起陈轻铱来,妈妈总是认为,无论是人或动物,情感与思想都是由一堆粒子相互作用的结果。 小时候,陈铬向她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并数次与她进行争论。陈轻铱教育他:「人是没有灵魂的,你不应该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想一些无法被验证的事情。」 陈铬则钻进了牛角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为什么不能验证?」 陈轻铱翻看着一本大部头的学术着作,誊写笔记,漫不经心道:「嗯哼,用你昨晚见到的啰孽啰婆菩萨,还是上个月见到的基努里维斯?」 陈铬:「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一个『底细』里面的,好吗?」 陈轻铱:「不是『底细』是『体系』,宝贝儿。他们的*都已经分解成了地球的养分,有什么不同的?」 陈铬努力地扬起小脸来与她对视:「双缝干涉实验呀,当我们不观测的时候,周围的那些物质并不存在,只有观测的时候,他们才会显现出我们所见到的样子……这是、是……」 陈铬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没把自己说得缺氧而死:「是因为世界就是所有生物灵魂的,呃……折射。对,是『众生所共业』,因此我们看到同样的山川湖……海,妈妈!你不能偷窥我的*。」 陈轻铱被他气得没了脾气,敏锐地冲进陈铬的书房,洞察到他床头摆放的一本花里胡哨的书籍,「啪」地一声,《俱舍论》被扇到姜振鸿的脸上,砸掉了他脑袋上戴着的vr眼镜:「你给儿子看的什么书?」 姜振鸿正戴着虚拟实境设备,神经病一般手舞足蹈地玩游戏,倏然被拉入现实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把捉住陈轻铱的……胸:「我的公主殿下?」 陈轻铱:「姜——振——鸿!」 姜振鸿:「就看看插图啊,他字都认不……我、我明天开会还要讲话哒!长官!我已经认识到错误了。」 当天,军官姜振鸿被敲得满头包,奉命让小儿子骑在自己脖子上,去科技馆参观。 姜振鸿:「咱们来接受科学的『洗脑』,哦,不、不、不,是『洗礼』,儿子,科学的洗礼。」 陈铬:「洗你,爸爸。」 姜振鸿握拳,兴奋:「洗——礼,了以——礼。快点看,回家爸爸把牛头小德正式传给你,继承我的魔兽事业。」 陈铬不明所以,点头:「了一你。」 陈铬能感受到,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至少就他自己的智商而言。 他低头嘆了口气,意外地在地上发现了一支花花绿绿的绣花布袋子,似乎是从那紫衣女人身上掉落的。 反正也死不了,陈铬好奇心爆发,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蹑手蹑脚地跑了过去,将布袋子捡起并打开查看,食物喷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包腊肉?很像像家乡的味道。 陈铬尝了一小块,感觉自己有一万年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食盐与橘子皮的香气令风干的肉块别具风味,唇齿留香,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风风火火地奔向远处的战场。 没有了紫衣女人的控制,丧尸变得更加兇勐,但却不具备任何智能,仅仅只是在大地上横冲直撞。它们受到病毒的驱使,唯一的目的并不非捕食,而是传播它、延续它,甚至可能是令病毒自身得到进化。在陈铬的时代,传播的速度与这种进化的可能被科学家们「稳定」地控制住了,但现在却很难说。 他将那支绣花口袋藏在裤兜里,捡起一把俘虏们砍柴用的柴刀,掂量了两下感觉不太趁手,但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上一刻。 陈铬正在砸吧着嘴,努力忍住要流出来的口水。 下一刻。 他面色突变,凌空一跃,飞身沖入战局之中。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陈铬脚下发力一踢,将一支烧水用的大陶缸子踢飞,一大波丧尸被冲击得向后退出数米,巨大的浪花混杂着丧尸断裂的手脚,爆炸一般四处飞溅。 他右手持刀,左手不知从哪捡来一口破铁锅用作盾牌,攻守兼备,飞速地穿梭在人群与丧尸之间。柴刀的刀刃非常钝,但以陈铬目前的臂力与眼力,将丧尸的头颅一刀斩下实在就跟砍瓜切菜一样简单。 陈铬大吼:「李弘!」 随即撑那口破铁锅,侧身紧贴李弘,将丧尸挡在两人之外,那些没有大脑的丧尸则接二连三地往锅底撞击,敲得陈铬手臂酸麻,「哐当哐当」的响声令两人耳鸣目眩。 李弘简直受不了他,半分紧张也不剩,大骂:「聋了!把你的锅收——起!来!」 陈铬右肩与李弘贴在一起,两人筑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将四面八方袭来的丧尸阻挡在攻击范围之外,但陈铬仍然十分担心李弘:「你身上有伤,不能跟他们的血液接触。小心!」 陈铬以右腿为支点,紧靠李弘,曲左腿凭惯性迅速以转身,右手推出,横靠一刀,带着噼山之势砍向身侧的丧尸。 第30页 然而他的心实在够大,根本没有考虑到柴刀与他惯用的苗刀比起来足足短了三分之二,那动作看似一气呵成、气势兇勐,却连丧尸的一根毛都没触到。 亏得李弘侧身一个飞踢,将那丧尸踢飞了出去。 李弘哈哈大笑:「有伤?小心?」 他头上的骨笄在剧烈的打斗中不知掉落在了何处,此刻披散着长发,脸上溅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左侧眉骨烙上了一道虽短却极深的血痕,侧脸专门朝着陈铬,嘲讽似的笑了笑,声音异常低沉沙哑:「到底谁要小心?」 陈铬在一瞬间唿吸一滞,心跳似乎漏了一拍,继而整颗心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一顿乱跳,脸红到了耳根处。 李弘心下窃喜,趁其不备,忽然一脚踢起陈铬左手的破铁锅——那铁锅在空中打了个转,稳稳噹噹地倒扣在陈铬脑袋上。李弘提起长戈,在那锅底「噹噹当」地使劲敲了三下,震得陈铬一阵耳鸣。 陈铬一个摇晃甩飞铁锅,双手捂住耳朵:「要死吗!聋了啊啊啊——!」 「此战过后,」李弘转过身去,飞身投入战场:「答应我一件事!」 陈铬还在敲打自己的脑袋,基本上听不清楚:「你说什么?行行行!」 李弘一哂,摇摇头不再看他。 战斗在傍晚时落下帷幕,破碎的矿坑变成了一口巨大的炖肉锅。 时值深秋,草木凋零,夕阳如血,周遭尽是深黑如墨的巨大山峦,飞禽走兽被那怪物般的金雁吃得一只也不剩。激战过后,众人皆疲惫不堪,世界仿佛回到了混沌初开时绝对的静谧无声。 忽而一阵秋风起,穿过干枯的蒿草,于是天地之间唯独剩下这哔哔剥剥,如烈火燎原般的阵阵爆响声。 李弘、颜川都累得抬不起手来,而陈铬对于行军打仗的事情又一概不通,如何清点人数、处置伤兵、整顿队伍等等,全都由李弘口述,陈铬去执行。 好不容易收拾完残局,找到秦兵囤积的粮食和武器,再安顿好众人,已经是下半夜了。陈铬忙得晕头转向,瞪着两只蚊香眼,迷迷煳煳地端起一锅刚煮好的炖肉,那锅里还冒着热气,被烫得一蹦三跳,跌跌撞撞地跑到李弘和颜川睡觉的石壁前。 「烫死我了!」陈铬抬脚狠狠踹了李弘两下;「起来吃饭,再睡浇你头上了啊。」 李弘睡得迷迷煳煳,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抓起身旁那捲刃的长戈就向外跑。 陈铬:「回来!神经病吗?」 李弘被夜风狠狠吹了一阵,这才清醒过来,从陈铬手中将锅接了过来,一面用跟陈铬一样的方式将颜川踢了起来:「你这人……恁的欺熟怕生?」 陈铬:「……」 飞马当空,银河斜挂。 三人围着一口大锅,陈铬仅仅是坐在一旁,对这一锅没有油盐辣椒的东西并没有什么食慾,看了李弘一阵,见他狼吞虎咽地十分粗鲁,于是无聊地抬头看天。 那团流动着的巨大星云仍在西天。 李弘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瞥了一眼,继而低头吃肉:「室宿显现,须得修补房屋,准备过冬了。」 陈铬非常意外:「那是什么?」 颜川笑道:「是啊,该回家了。你不是在看那星宿吗?室、壁星宿,共四颗定星,二者在东、二者在西,四四方方的。每当秋末冬初时节,众星暗淡,它们便十分明亮耀眼。」 陈铬抬头看了看,迟疑了一阵:「你们说的是飞马座吧?跟我看见的不一样,我看的是西边的那团星云,光芒就像蜘蛛丝一样,包成一个很大的花朵的形状。」 李弘说着,看了看陈铬,咕哝:「莫说胡话,凡人怎能看见……」 陈铬郁闷得要死:「我发现你这几天说话总是欲言又止的,到底怎么了?」 颜川:「大荒之西有灵山,十巫于此山侍鬼神。」 陈铬笑了:「那又不是山,川哥,我看见的是一团星云。」 李弘:「你到底读没读过书?丰沮玉门,日月所入!灵山,可沟通天地,它无形无相,十巫在此,皆操不死之药上下于天。那是灵山的山顶,万物之灵生长与轮迴之地。」 陈铬过了这么多年,终于体会到陈轻铱面对自己时的无语,耸耸肩:「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山海经》里的东西,还添油加醋的,轮迴?又没有人能证明它。」 李弘就从没见过这么没文化的人,炸毛:「灵山星海,神州大地世代口耳相传,即使垂髫小儿亦熟知此事。回去将书找与你看,若真无记载,我……」 他四处张望,最低头一指:「我吞了这口锅!」 陈铬:「我吞两口锅!反正又死不了。」 颜川笑着打圆场:「别吵了,你两人分开时好好的,处在一起便跟孩子似的。」 李弘:「我看你就是个妖怪。」 陈铬一脸嫌弃:「我天!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古代傻帽讨论科学?」 李弘咕哝着:「专门……的妖怪,不与你计较!」 陈铬没听清楚,于是便不再管他,摸出裤兜里的腊肉,往嘴里丢了两片,嘎吱嘎吱地咀嚼,一面向另外两人显摆:「腊肉哦。」 李弘气不打一处来:「哪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怎么就不能有一点防人之心?」 颜川哈哈哈地干笑,觉得自己特别多余:「说点正事吧。」 第31页 陈铬长吸一口气,这才想起来:「清点了人数,原本总共有九千人,被秦国弄走三千人,剩下三千人。其中,有一千多个老弱妇孺,都是附近的流民,被抓来做饭打杂的。两千赵国士兵,似乎都是在那些我记不住名字的地方打仗时被俘虏的,重伤七百人,轻伤九百人。找到了秦兵的辎重,大概可以吃四五天的,还有差不多一百件各式兵器。」 李弘:「多谢。」 陈铬笑了笑:「谢什么?实在是,也没什么可高兴的,这太残酷了。我还是让他们百人一队,不知道怎么弄,又帮不上什么忙,分了下食物,然后由队长领着自己去安顿了。」 颜川:「你做得非常好,听说你父亲也是位楚国的将军?虎父无犬子。」 陈铬皱着眉,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下,似乎是思考得非常纠结:「我老家在桃源,父亲是在湘西长大的,这样说起来也算是吧。你们大概理解不了,我遇到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嘆了口气:「刚才在战场上的时候,忽然觉得李弘那样子特别像我爸,好想他啊。对了,你让我答应你一件事,是什么事?」 李弘听到陈铬的话,似乎被噎了一下,连忙摇头:「随口说说,无事。你有何打算?」 陈铬一时间想不出来,于是反问:「你们呢?」 李弘:「明日动身回城,这许多事若非亲身经歷,我是绝不会信的,回去后还不知如何交代。这三千人都曾与那丧尸交战,若传了出去势必引起恐慌。」 陈铬:「那些紫衣人可能来自楚国,这包腊肉就是那边的特产。」 颜川:「秦楚已结成同盟?」 陈铬:「那倒不一定,楚国自己就已经够乱了的,后来秦国灭……」他忽然觉得歷史似乎与自己所知的完全不一样了,于是改口道:「也可能是从四川那边来的,四川……这代沟,川、蜀是在秦国和楚国的西边的一个小国,我见过那些人戴的面具,跟三星堆出土的非常相似。」 李弘:「你还知道什么?」 陈铬:「我的猜测:首先,紫衣人可能来自川蜀或楚国边陲,他们非常可能是豢养蛊毒的高手,把病毒植入可受他们操控的金雁身上,并且发现了利用蛊虫控制丧尸的方法。其次,秦国与他们达成了某种合作或交易,也有可能是已经夺取了川蜀之地。最后,秦国试图培养一支能够作战的尸兵部队,用来侵攻六国。」 李弘忽然开口问:「你似乎对此物十分了解?」 陈铬:「这东西……真的不是有意隐瞒,因为我自己都没弄清楚。」 李弘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要不……」 话说了个头,却又哽住了,这话要如何说?原本以为这小子不过是个被流放的落魄贵族,傻头傻脑的,但胜在人长得赏心悦目,带回去养着也就是了。然而这几天两人出生入死,他非常明白陈铬不是一般人,有些事由不得自己。 颜川看的着急,开口替李弘说出了心里话:「要不你就跟我们一同回城,以你的人本事,从军后定能出人头地。」 李弘虽然蹙起眉峰,却似乎松了一口气,也不去看陈铬。 陈铬摇了摇头:「多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从小励志绝不当兵,生来毛病就特别多,不是个乐于奉献的人。」 颜川呵呵一笑:「人各有志。」 陈铬:「我目前最担心的是我哥哥,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如果我一直追查丧尸的事,就一定会遇见他。就怕他不相信我能活下来,怕他……」放弃我,陈铬想了想,却不敢真的说出来。 在大哥心中,自己一定是非常软弱没用的宅男一个。 「他定不会放弃你,我反覆回想当日初遇你的情形,」李弘变得正常起来,开始劝慰陈铬:「有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与你这身是一样的。他身手了得,但神色慌张,那样子像是丢了什么宝贝似的,冒死也要闯入秦兵包围,在战场上四下寻找。你这人如此讨嫌,除了你大哥还有谁能那样担心你?」 陈铬的情绪变化很快,跟个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听了李弘的话便一下子开心起来:「就是嘛,你说人话的时候还能听听的,我要去秦国,去咸阳!我能感觉到我哥哥正在找我。」 李弘嘲道:「说风就是雨?你要如何去?如何找?身份户籍、通关文碟也就算了,你必然是没有的。路线可知道?方向能分得清?细皮嫩肉的,如何翻山越岭?蠢笨不堪,不说成功抵达咸阳,你不在路上被人卖了就是万幸!」 李弘每说一句,陈铬的心里就咯噔一下,越听心里越忐忑,及至听见「细皮嫩肉」、「翻山越岭」的时候,想起自己一个连独自旅行都没有过的中学生,遇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太辛酸了,眼泪啪嗒一下夺眶而出,自顾自怜地哇哇大哭起来。 李弘就等着把他弄哭,觉得心里终于痛快了许多,于是倒下就睡,心满意足地打起唿噜。 没人哄他,陈铬干嚎了一阵,挤着李弘躺下一起睡。李弘则下意识地一手将他揽入怀中,用下巴蹭了两下。 第12章 离别·贰 陈铬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条巨大的蟒蛇纠缠着自己,湿漉漉的鳞片,黏煳的触感,不断地收紧,再收紧。它吐着信子,冰冷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脸上,双瞳赤红,勾魂夺魄。 第32页 几乎被它缠得无法唿吸,陈铬挣扎起来,那蛇却忽然口吐人言:「来……来……」 李弘压低声音,既怒又羞:「起来,陈铬。」 陈铬迷迷煳煳地听见有人在叫他,声音低沉,仿佛在努力抑制着什么。熹微的晨光之中,陈铬的睫毛抖动两下,睁开双眼。 深黑的瞳仁中氤氲着一片迷茫的水汽,李弘愠怒的脸映在其中。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蹦:「你再不起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陈铬这才发现自己死死地抱着李弘,而且某个地方湿乎乎、粘哒哒的,似乎……好像……不会吧? 陈铬惊唿:「我尿……」 李弘捂住他的嘴,大骂:「住嘴!跟我来。」 陈铬连滚带爬地从站了起来,面色绯红,内心汹涌澎湃:卧槽竟然尿床了我的天吶我竟然尿床了还尿到别人身上我不想活了!他灰头土脸地跟在李弘身后,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水塘旁边,陈铬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当一只火鸡。 李弘果断地脱了衣裤鞋袜,麦色皮肤,身材劲瘦,匀称的肌肉看起来十分健美,背上略有些伤疤,「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陈铬低着头,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他脱下的裤子,心里更加惊恐:我我我、我还尿到他内裤上了? 李弘见陈铬盯着自己的内裤一脸惊恐,脸也跟着红了起来,随手薅了一把,将那堆衣物一股脑全部扔进水里,抬头瞪了陈铬一眼,游到角落里搓衣服去了。 两人之间气氛尴尬,各自涨红着脸,像两颗被扔进开水里的番茄,在那一方小小的水塘内上下翻滚。 陈铬一口气扎进水底,感觉终于冷静了不少。水塘并不深,他随便一蹬似乎就踩到了底,光线很好,绿油油的水草灵动地跳跃着。但也有些意外,水塘底下并没什么淤泥,反而滑熘熘的。 感觉不大正常,作为一个好奇且作死的人,陈铬虽然心里有些发毛,但非要俯身贴近了去看看。 陈铬:「!」 水塘上方—— 李弘方才搓洗干净自己的衣物,瞥见那草地里还有一堆黑红驳杂、几乎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的衣服,像是蛇蜕下的一层皮,一般皱巴巴的团成一团。 摇了摇头,李弘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长腿一蹬划至岸边,认命地拿下水来继续搓。 忽然间,水底下咕噜噜地冒上来一串水泡,李弘愣了两秒,一个勐子扎入水底,将在水中抽搐的陈铬一手提起拉出水面。 「哗!」 陈铬钻出水面:「咳咳咳、咳,唿——」 他呛了一口水,一手摁在岸边,爆发出抑制不住的咳嗽。 李弘蹬了两脚,迅速贴靠至他身侧,忙不迭给他拍打顺气。陈铬差点咳得背过气去,换做双手扒在岸边大口喘气。 恰好朝阳破开厚重的云层,千万缕的金光剎那间洒在二人脸。陈铬细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滚落,水珠挂在睫毛上轻轻颤动,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圈金边,像是一颗颗珍珠似的,晶莹一片。 金光缠绕着他的脸庞,在眉峰、鼻尖、嘴角、下巴各处点上一点细碎的光点,令他的轮廓突现,英气十足。 李弘看得失神,脑海中浮现出各种两人相遇相识的画面,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朝他伸出一手。 下一刻,陈铬睫毛抖动,倏然睁眼,掐着李弘的脖子勐摇:「吓——死我了啊啊啊啊啊!」 李弘一惊,伸出去的手一抖,深深插进岸边的泥土里,半天拔不出来。两人的位置构成了一个姿势诡异、地点奇怪的「壁咚」。 陈铬几乎要吓疯了,顾不得自己被李弘圈在手里,双手撑在岸边,挣扎着把自己扭到岸上。 回头一看,李弘整个人面色青紫,感觉都要不行了。 陈铬胡乱地将他也拉了上来,不知道慌忙中李弘磕到了哪里,止不住地流出两行鼻血。 陈铬手忙脚乱地帮他把头抬起来,一面指着那水塘:「鬼、鬼鬼,有鬼,下面!」 李弘一甩脑袋,果断地将陈铬的手甩开,风驰电掣地穿好衣服,咬牙切齿:「陈铬你完了,你要是再敢一惊一乍,找不到鬼,把你绑石头上沉塘。」 陈铬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余光穿过李弘肩头,伸出食指朝那水塘中一指:「嗯嗯嗯,嗯!」 李弘:「神神叨……」 他皱着眉转身,只见两具尸体——被泡得皮肤发白、浑身肿胀几乎要破裂、脖颈各有一个腐烂的大洞,慢悠悠地浮上水面,打着旋儿朝他们飘来。 李弘:「……」转身拔腿就走。 陈铬急忙跟在后面,一边捲起过长的裤腿:「等我一下啊!」 看李弘那样子,仿佛吞了只苍蝇。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枯黄的蒿草丛中。 这天的天气并不怎么好,天空中乌云流动,太阳时隐时现,大地上的阳光成片流动、若有若无,大片的水域都已干涸。 深秋的萧瑟一览无遗,天地氤氲着一层水墨,无比寂寥。 陈铬追着李弘:「就是我们那天晚上杀的那几个秦兵,杀都不怕,尸体有什么可怕的?」 说得,好像那天晚上被吓哭的人不是他一样。 陈铬低着头喃喃自语:「我又想起小赵祺了。」 李弘忽然停了下来,陈铬猝不及防,一脑袋撞在他后背上,鼻尖摩擦到他湿漉漉的衣服,闻到一股青草味。脑海中,却反覆闪现出那两具泡胀了的尸体,整个人都快精分了。 第33页 李弘站了一会儿,退后一步伸手绕过他肩头,两人勾肩搭臂,行走在茫茫的枯草原野。 李弘脖子歪歪地,脑袋侧靠在陈铬脑袋上:「别走成吗?跟我回去,我家在赵国也算颇有些势力,寻人不易,却总比你孤身一人要强。」 陈铬摇了摇头,赵国没办法长久,秦统一六国,也就是这几年的时间了。自己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多知道歷史书上的几行字,根本就没什么用。 歷史的长河之中,人类仅占了短短数千年的卷张,上面写满了刀与火的争斗,谁对?谁错?什么是正义?什么是胜利? 秦国人迫害赵国人,赵国人又残杀秦国人。今天是阶下囚,仿佛自己就是被压迫的正义使者,一朝挣脱枷锁,又会自然地接过那曾经欺压自己的人手中的长鞭。 没有归属感,没有认同感。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向李弘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独自面对的东西,我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尽早地消除丧尸产生的源头。我会找到我哥哥,然后我们一起来找你。我由衷地感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帮助我走出困境。无论十天,或者十年,你永远都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两人走到一块辽阔的水域前,停下脚步,这方水域及浅,其实不过就是一片积水的洼地。天光云影落在水面上,由于积水不深,倒影并不十分清晰,有一种似有若无、瞬息万变的感觉,就像世事无常。 李弘忽然问了句:「你说,天下可有统一的时候?」 陈铬却只是回答:「在书上见过一句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觉得挺对的。」 李弘笑:「总感觉你还知道些别的。」 陈铬;「没有什么是註定的,我说你明天要死,你现在就不活了么?」 有那么一刻光景,陈铬觉得,这水中倒映的就是他的未来,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李弘一哂,不再言语。 时间仿佛已经停滞,这片刻过后,两名曾出生入死的少年人将要分道扬镳,短暂相识、迅速相知,而后长久地分离、相忘于江湖。 李弘凝视着前方,严肃地说:「时间不早了,你要走,就赶快地。」 陈铬点头,轻轻拍了拍李弘的肩膀:「你和川哥都要保重!」 李弘坐了下来,嘴里叼着一根枯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朝着东边缓缓离开,越走越远,最终化作一个白点消失。 实在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爆笑。 一刻钟后—— 颜川脑袋上盯着一颗巨大的汗珠,提着陈铬的衣领,慢慢将他拖到李弘面前。他那只名唤长耳的猫头鹰,有着两簇长长的耳羽,收着爪子、蜷成一团,半睁着眼睛窝在陈铬的脑袋上,似乎是将他那一头微微捲曲、浓密的黑髮当成了一个十分舒适的鸟巢。 「太阳日中时在正南,此前均在东南,而后在西南。」他行至李弘身边:「公子!你怎么就不提醒他一下?」 陈铬转得晕头转向:「上午在西南……」 李弘爆笑,以眼神示意颜川:「他还要去秦国,去咸阳。」 颜川从袖中抽出一张羊皮卷:「你只记着太阳东升西落,但均偏向南方,只日中时在正南即可。我赶制了一张地图,去往咸阳一路关隘重重,虽并不完备,但有总比没有来得强。」 陈铬捣头如蒜,抱着颜川勐蹭,弄得他颇有些不自在。 李弘嘲道:「你不是能见到灵山星海么?时移世易,灵山星海永在西方,自己找去。」 陈铬抬头望天,白茫茫一片:「云太多了,什么都看不见。」 李弘见陈铬鼻子一抽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暗道不好,连忙从他手中夺过地图铺开在地上,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一手指着图上的标记,煞有介事道:「由此去秦,须绕过太行山,从北行经并州、入秦国临汾,至韩原,经龙门渡入韩城,再至咸阳。 「这北路是最好走的,并州都尉之子名唤孙欣,我与他交情极好,你只须拿出我的信物,让他替你办个户籍牌,以商人的身份送你入临汾。秦国稽查严格,但素来对商人十分宽待,然而也预料不到你能惹出些什么事来,随机应变,懂?」 陈铬眯缝起眼睛,茫然地点头:「名字一个都记不住,反正向北走就是了。」 颜川哭笑不得:「北路是指太行山以北,方向却是西南方。要不你还是先与我们回去,计划好了再走。」 陈铬:「等不了了,一直朝西南走就对了。我能问路,也不怕遇到什么意外状况,放心吧。」 虽然李弘表面上十分不耐烦,但依旧对着那地图,手把手教陈铬试图认路。 由赵国入咸阳,必须横渡黄河,其中共有三处较大的渡口:龙门渡,蒲津渡,茅津渡。 龙门渡口歷史悠久,河道较窄,往来商旅通常会选择由龙门渡越过黄河。蒲津渡与茅津渡均在河洛地区,蒲津渡水流平缓,沿途多城镇村落,但城市多意味着通关的困难更大,并且由于土地肥美,河洛地区歷来都是各国争夺的要地。茅津渡靠近函谷关,防守十分严密,通关艰难,几乎是不用考虑的。 陈铬决定按照李、颜二人的建议,直接从北绕过太行山,也能顺路去办个身份证。 临别时,李弘将先前陈铬炸矿点火时用的那把袖珍弩机送给了陈铬,藏在袖筒中可以防身,更重要的是弩机内侧刻有李弘家的符文,可以当做信物使用。 第34页 陈铬来时什么也没带,去时仅多了一把弩机,李弘实在看不下去,将自己身上的羊皮水囊、钱袋等一应事物一股脑全捆在了成个身上,末了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叫了一声:「驾!」 陈铬被他打得一个趔趄,飞出去一两米远,于是便揉着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背嵴有些略为的佝偻,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挥了几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陈铬进入了一片森林,乌云越来越密集,惊雷阵阵,大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然而他却始终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缓缓地走着——他的防化服除了防刺功能差一些外,防火及防水的性能是相当好的。 但这时,这个特性却另陈铬十分的费解,他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既然是防水的,为什么自己尿床的时候,会把李弘的内裤也尿湿了? 真是一朝穿越,什么怪事都能遇到。 巨大的闪电几乎布满了大半个天空,陈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闪电,不由驻足停步,惊奇地欣赏大自然的杰作。 在他背后的天空中,一只硕大的金雁穿过风雨,缓缓飞来。 第13章 跋涉·壹 那金雁在滂沱大雨之中飞行艰难,全身羽毛淋得湿漉漉的,并且似乎由于身上受了些伤,几乎是一遇狂风便要失去平衡,很快又在雨中失去了踪影。 「感谢你的保护,大树!」 陈铬经过一颗巨大的古树,双手合十,说了句《饥荒》中的台词,决定稍作歇息,在大树下避避雨。 潮湿阴冷的天气,总令人感到异常的孤独。他突然有些后悔,想着,为什么我要遇到这些事呢?我一个人在地底,浓烟滚滚,碎石飞溅,挣扎在生死之间,他们却怎么说?他们说我是妖怪!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过往的所有如同烟云消散,事情的真相永远被埋葬在另一个已经不復存在的宇宙。他就像是被抛弃的无法降解的太空垃圾,流落到一个蛮荒的星球,将会遭受永恆的孤寂。 假使真的去做了,能成功吗?我连书都没念完呢,陈铬无法抑制这种想要退缩的念头,要不还是掉头回去跟着李弘吃香喝辣吧?现在反正又不会被病毒感染,何必要替全世界的人操这份心呢? 内心仿佛有一团躁郁的火焰,黑暗中的魑魅魍魉正在全力蛊惑着他,放弃吧,算了吧,被烈火反覆焚烧的时候,那种痛苦又有谁会知道?他们还要说,你是妖怪! 一缕青烟像是毒蛇一般缓慢且机警地缠绕着他的脖子,蜿蜒向上,诡异地扎入太阳穴中。 然而陈铬想着想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用手肘使劲地擦眼泪,像个跌倒后等待父母来扶的小孩,却又因为没有人理他,反而哭得愈发激烈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完全入戏了——想像着自己是个谏言不被採纳,自请免职回乡的文天祥。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不不不,不对,文天祥显然还不够惨,应该想一个架空的,怎么虐怎么来。 陈铬暂停了哭泣,想了片刻,又继续哭了起来。 这回,他是一个年轻的摄政王,为了扶持孤弱的幼帝,一面不顾众人的非议把持着朝政,一面将用最严厉的方法教育自己的侄儿。孩子长大成人后,对他又敬又怕、又爱又恨。最终,边关告急,摄政王亲赴战场得胜而归,皇帝设计陷害令他在回程时遭遇伏击身受重伤,自此一病不起。多年来为了掌控朝政,他做了不少不能见光的事情,终于在这个冬天接连爆发,他受到口诛笔伐、万众唾弃。 一朝墙倒猢狲散,被皇帝抄了家卖到鸭馆!自己虽然宁死不从,但是病体支离无力反抗,被粗壮的打手们翻来覆去的煎了又煎,煎了再煎,含恨而终。 噢!他哭着翻了个身,双手抱树,不断用力拍打,无声地哭喊:「只要世界还在,我必重生!*」爽雷!霎时间就感到心中无比的畅快,所有郁闷烟消云散! 一道惊雷砸在树上,陈铬浑身抽搐,终于两眼翻白,消停了。 而那道诡异的青烟也在闪电落下的一剎那,迅速地从陈铬的太阳穴中推出,猝不及防被噼得灰飞烟灭。 一块巨大的海陆至尊披萨带着拉丝的奶酪在天空中飞过—— 陈铬唿吸一滞,从荒诞的梦中惊醒,挣扎着坐起身来,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呆了。 湿漉漉的空气,浮游生物自由漂流。星辰布满长空,西天之上的灵山魂海逸散出千丝万缕灼眼的白光,轮迴流转,熠熠生辉。暴雨过后,大地上看不见一粒飞扬的尘土,凋零的草木褪去了枯叶,苍翠的长青植物饱饮久违的甘霖,盎然的生机在叶脉中流动。 黑暗的丛林中,幽微的蓝色光斑悄然跃动。蜗牛背着滚圆的壳儿一步一步挪动胖乎乎的身体,兔子们成群结队钻进地洞,长角的麋鹿在山涧的源头优雅地饮水。眼冒青光的土狼三五成群,围猎着落单的野猪。 树杈上,疲倦的鸟儿带着一天的收成回到巢穴,三角脑袋的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盘桓在雏鸟酣睡的枝头。色彩斑斓的锦鸡们在枝头排成一列,竖起细长艷丽的尾羽,双目无神的猫头鹰随着风声左右摆动着脑袋。 一条巨蟒从陈铬的眼前缓缓爬过,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离开。似乎是在对他说:看!这个平静安详却又杀机重重的自然界。 第35页 所有的感官从未如此敏锐清晰,他甚至能够通过风声捕捉到飞萤振翅的轨迹,这一切实在是太过新奇,他忍不住张开双手在丛林间奔跑。蹿上树梢,惊飞群鸟,硕大的露珠呈水滴状从叶脉上划过,「啪嗒」一下打碎在他的额头。 树上有一只白色的大猫!陈铬遇到另一件新奇的事情——年迈的老虎用厚实的肉掌狠狠地拍打树干,树上,一只白猫悠闲地舔着自己掌中粉嫩肉垫。 他觉得特别好玩,趁其不备,一步窜至树上将猫抱在手里,盘坐梢头玩它的尾巴,一面看着树下的老虎干着急。 过去,仅仅只是站在身材魁梧的人身前,陈铬都会有一种被震慑的感觉,更别提体格巨大的老虎,他还没有在没有笼子的情况下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呢。他看得起兴,那老虎却不知道为什么,呆愣愣地看了一阵,在树下逡巡片刻便默默离开了。 陈铬在心里犯嘀咕,无论是蟒蛇或是老虎,似乎动物们对他都没有敌意,先前那些金雁也不吃它,仅有一只总是试图要袭击自己,那估计也是被自己给欺负坏了。当然,与其说是没有敌意,不如说……似乎不愿意来招惹自己。 反倒是那只猫,抡起尾巴反身一扫,将陈铬呛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被自己震得失去平衡掉到地上,脸先着地啃了一嘴泥,转眼却不见了。 然而,异常敏锐的感官所带来的绝不仅仅只是惊人的美景。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每一阵风拂过肌肤的表层,都给他带来刺骨的凉意。 陈铬被冻得瑟瑟发抖,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雨水从泥土中被踩得飞溅出来,发出湿漉漉的闷响。他脸色发白,头髮像一团乌黑的海藻,弯曲的鬓角贴着脸颊,将两只手掖在袖子里、缩着脖子,仿佛生怕自己被活活冻死——然后再冻活过来。 两三个小时过后,天空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叶穿入林中,陈铬虽然一点儿也不困,但他的生物钟无时无刻不在催促他快些入睡。 于是,他找了一颗能够晒到太阳的大树,一扭一扭爬到树梢上,扯了一根不知道什么植物的藤蔓将自己捆了起来,就这么睡着了。 这样的夜晚实在令人难受,身处黑暗的森林中,虽然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和伤害,敏锐的感官却让他的孤独放大了数百倍,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活人,或许这就是今后的千百年中,他将经受的煎熬——如果他真的可以一直这样自我癒合、死而復生的话。 陈铬睡到下午才悠悠转醒,回巢的鸟儿仿佛十分钟意他的头髮,已经在他脑袋上筑了一个小巢的雏形。 他轻轻地将那个小巢取下,放进不受风吹的树杈中,一扭一扭地爬下树干,埋头继续赶自己的路。 静谧的夜晚令他无法安歇,于是他总是在夜间穿行,而在眼光明媚的白天躺在树梢上睡觉,如果白天下雨的话,那么他就没什么停留的理由了。 就按着这样的原则,陈铬穿过一个黑夜和两个白天,到了与李弘分别、自井陉出发向西后的第三夜——太行山的山脚,沿途几乎没有什么村落,唯有一些孤零零的猎户小屋。 然而陈铬昼伏夜出,刚好与白日里进山的猎户们错过了时间,夜里油灯星星点点,陈铬十分想敲门进去跟无论什么人随便聊几句,走近了却只听见一片鼾声,实在不好意思去打断别人的好梦。 「你叫什么名字?」陈铬委懒成一滩泥,有气无力:「三天三夜没见过活人了!」 有了这样的能力,恐怕没有几个人能闲得下来。但陈铬却似乎毫无所觉,三天前出发时他还既兴奋又担忧,后来在森林里玩了几天,那些烦恼便通通被抛到了脑后。 就在刚才,他在一个小小的地洞旁守了半天,终于觑准时机捉到一只灰头土脸的野兔,把它抱在怀里提提耳朵、挠挠肚子,其余的兔子们全都惴惴不安地,守在洞口也不敢探头出来。 玩了一会儿,陈铬觉得实在无聊,就把兔子放走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嘆了口气继续赶路。 夜风忽起忽停,墨蓝的天幕上星辰暗淡,一场阵雨另崎岖的山路上泥泞不堪,陈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山路都是弯弯绕绕的,于是直接沿着直线脚下生风地向山顶攀登,没想到体力恢復的速度完全赶不上消耗的速度,爬到一半时不得不放弃,老老实实沿着小路走。 又是两三个小时,终于走到了山顶。 远山如同一片墨色的海洋,夜风一起,波涛翻涌。风线穿过树叶的间隙,发出千丝万缕的响声,那声音在陈铬听来如有实质,顷刻间便勾勒出上下四维的每一个角落。 山河壮丽,世界浩大,人却如此渺小。 幽微的蓝色光点散布在山林田野的每一个角落,风声带来一阵惑人心神的琴音,有人?!三更半夜?! 陈铬兔子般抖了抖脑袋,向着琴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穿过枯草遍布的原野,进入凋零颓败的树林,潺潺的山涧中月光缓缓流动,陈铬压低了脚步,跃上枝头,透过巨大的叶片的缝隙,望向那琴音的来源—— 月光之下,天地一片皎洁的银白,月色照在水面,溪流如同一条长满银色鳞片的蛟龙,泠泠声响,蜿蜒川流,天地间的一切都如被笼罩在一支巨大的水晶球中,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风也凝滞了下来,美丽的景色令人窒息。 第36页 长发青年跪坐在巨石之上,身侧是潺潺的溪流,手中一把非金非木的古琴,琴弦颤动时,月光与水影交融,在他的眼角眉梢缓缓流动,勾勒出一张成熟俊朗的面容。 黑暗中,陈铬双瞳倏然放大,将那人的一唿一吸看得无比清晰。 他的眼神锋芒毕露,如刀似剑,手指修长、指节粗大,指尖与指腹上都长了一层薄茧。那是一双既弹琴,又握剑的手。 琴音充斥着金鼓之声,浓烈的杀气化作阵阵烈风,将他身侧的溪水击打得漫天纷飞——简直就是个人形滚筒洗衣机,陈铬脑洞大开,不着边际地联想起来,哪有正常人半夜里在这种荒山野岭的?当然,我自己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人了,他也不是吗? 他想起李弘时常说起的关于妖怪的传说,这里的人似乎非常相信鬼神的传说,当然,其实无论是哪个时代,人类中关于神鬼的信仰一直非常的普遍和强烈。 但这里的人有点不一样,李弘、颜川,他们说起关于神鬼的传说时,都带着一种谈及正史般的郑重。遇到金雁和丧尸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过度的惊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谈及灵山魂海的时候,他们也都觉得没什么稀奇的。 难道我真的遇到了妖怪?可能是一只成年的雄性狐狸精。 陈铬沉浸在想像的世界中,丝毫没有察觉到一粒水珠飞射至他的额头,由于毫无防备,冰凉的水珠刺激得他一个激灵掉到树下,压断了一地的枯枝落叶。 琴声却没有止住,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隔着一道溪流与那名青年遥遥相望,后者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闭上双目不再管他。 陈铬淌过小溪,在石头上留下一串带着水渍的脚印,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断了别人的演奏,停在青年身边看他。 琴声却在他停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青年睁开双眼,眼中杀伐之气一闪而逝,沉静的双目如同一滩古井。 陈铬:「你、你好,你弹得真好听,是什么曲子?」 青年抚摸琴弦,止住了它们的轻颤,微微一哂,头也不抬道:「哪里来的小孩,半夜三更,不怕我是妖?」 陈铬笑了笑,感觉他是个很好说话的成熟,于是便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也是妖怪啊。」 青年抬头看他,形容清癯,眉目极其温润,神态也十分温柔,问:「可是迷路了?」 陈铬摇摇头:「没有!我根本就不知道哪里有路,怎么能说是迷路了?在山里走了三天了,你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青年闻言笑了起来:「此处已是太行山脚,向北向南,你总不是去山中打猎的吧。」 陈铬:「我要去并州,你知道怎么走吗?」 青年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颤音:「北行,见一处村落名唤赵家村的,转而向南,步行一两日。」 「多谢,我以为一直往西呢。」陈铬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本来是想着,走了两三天再找个人来问问,没想到一直遇不到活人。就昨天晚上发现一个茅屋里住了人,可是人家已经睡着了,不好意思打搅。呃……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那青年轻轻摇头,长发如瀑披散在身后,从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恣意潇洒的气质:「行经此地,有感而发,抚琴以畅怀。乐而忘忧,不觉已至深夜。世间知音难觅,有人愿意听上一曲,也是一件幸事,何来打扰?」 一个文艺的大叔,陈铬心想,问:「我觉得你的曲子很好听,而且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叫什么名字?」 青年悠悠嘆道:「无名,随性所作罢了。」 陈铬却忽然食指一点,道:「我想到了,好像《广陵散》,古琴我也就只听过这几……」 青年一怔,取出琴囊:「乱世已至,世间再无广陵散,年纪不大,倒也有些灵性。」 「千古绝唱,棠棣之花。」陈铬见他似乎要收拾傢伙走人,于是也跟着起身,蹲在地上,「愿将一己命,救彼苍生起。侠义精神,我特别佩服他们这样的刺客,但小时候我爸和我哥都不让我看。」 青年道:「你父兄自然是对的,好好一个孩子,学别人好勇斗狠。」 陈铬伸出一手,握了握他的手,发现那青年的手看起来很有力,没想到摸起来这么软:「你叫什么名字?你要去哪儿呢?我叫陈铬,特别爱好和平。」 「去韩国寻个人。」青年将琴装好背在身后:「近日正逢秋汛,北面河水暴涨、山洪频发,恐怕并州也是一团乱。」 陈铬一惊,苦脸皱成一团,小狗似的眼睛染上一团水汽:「别闹啊,说南边冬天已经到了枯水期,北边还在发洪水?我到底要往哪里走呢?」 青年背对着他,渐渐走远:「今年黄河秋汛比以往晚了两月,变天了,谁知道?」 晨光自东散射,将他的背影淹没了。 没有飞机高铁轮渡自行车,没有指南针地图身份证,唯一知道的一条路还发大水了,虐不虐?!你就说虐、不、虐?! 陈铬的内心几乎是奔溃的,哭着在原地转了两圈,爬上树睡觉了。 第14章 跋涉·贰 「连年打仗,这是龙王爷震怒,连着下了这么多天的暴雨,今年的收成算是全没了,要变天了啊……」 第37页 陈铬瞪着眼睛看水珠子从脑袋上落下来,穿成了一条珍珠似的线,周围是稀里哗啦的水声,十多人挤在一间破茅屋里面,雨水啪嗒啪嗒地从茅草屋顶的缝隙中往下掉。 老人们盘腿坐在房中唯一的一处高地——完全没有热气的土炕上,拄着发霉的拐杖,哀嚎感嘆着这个秋天接连不断的暴雨。 他最终还是听从了那名文艺大叔的劝告,仅仅是向北试着走了两三里路,发现所有的河流全部由于暴雨而泛滥,在滚滚惊雷中向南折返。他想得特别简单,北边暴雨,南边的渡口应该不会进入枯水期了吧?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 「大哥,从这里往西,经过令狐、运城,再走蒲津渡过河,对吗?!」 三四名衣衫褴褛的男子七嘴八舌地回答:「向西先到马头村,令狐城不远,路都是很好走的!」 另一人插话:「马头村有两个,你要过河,先去上马头再向西走!」 天空又落下一道惊雷,众人一阵惊唿,言语中多有什么「龙吟」、「天谴」、「震怒」之类的词彙,实在是混乱不堪。 陈铬脑袋晕晕乎乎的,什么上马头下马头?反正都是聚在一起,到时候再问就是了,于是朝那几人大喊:「多谢了!」 「西面估摸着也涨水了!太危险!」 「多谢!我得走了!」 众人用看傻子一般略带怜悯的目光看向他,还送了他一只漏水的斗笠,聊胜于无么。陈铬戴上斗笠,一头扎进雨幕中,离开了他自井陉出发后遇到的第一个村落。 陈铬在暴雨中奔跑了大半天,防化服虽然防水,但也防不住这瓢泼大雨从袖口领口以及各个补丁处一点点渗进来,这时候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连日来赶路弄得灰头土脸,现在全被沖洗干净,乌髮白肤,越发显得跟这个战乱破败的世界格格不入。 「您好,请问这里是上马头村吗?」 「什么?!」 「上马头村!」 「马头村就这一个!」 大雨稀里哗啦地狂洒,视线模煳一片,陈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村子,见众人都在把东西搬到高处的房子里,挽起袖口就去帮人一起台一口大缸子。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雨势稍停,众人生火生到半夜,在缸子里煮了一大锅粥,一屋子挤满了蓬头垢面的村民,用破锅破碗甚至树叶舀粥出来吃。 陈铬长得乖巧,规规矩矩地缩在角落,也不问别人要吃的,只说借宿一晚,村民们不知道是怕生还是天性就不怎么好客,反正没人赶他走,却也没人过来理他。 睡了几个小时,屋外仍旧一片漆黑,但是雨势已经减小了很多,陈铬坤了坤手,四肢长伸地打了好大一个呵欠,忍着浑身的酸痛爬起来继续赶路。 这已经是第十一天的早上了,他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越来越慌,希望大哥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这天天气还算不错,陈铬安慰自己,虽然天空中仍旧阴云密布,但暴雨总算是下累了,中场休息起来。他飞快地向南奔跑,疾行了一个上午,赶到了一个渡口。 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吧,陈铬笑着问撑船的老翁:「爷爷,什么时候过河?」 那老翁似乎由于上了年纪,耳朵不太好,也不清楚陈铬在问什么,只是大声回答他:「回去!回去!」 陈铬又跟他交流了一阵,嗓子喊哑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最终败下阵来。 那老翁拍拍船头,示意他坐上去,唱歌一般吼了两嗓子。 陆陆续续有人从四面八方的丛林中探出头脑来,那老翁只是大喊:「回去!回去!」 于是众人便挨个挤上一条破船,一只小船奇蹟般地载了十多个人,吃水线已经非常危险,终于没有人再上来,老翁清点了一下人数,长啸一声,放开縴绳。 陈铬从未这样坐过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张纸片,连连道歉:「抱歉,抱歉,挤着你了?」 众人挤在一处,臭气熏天。 「不妨事、不妨事,大家都不好过。」 「北面情形还好些,你渡河过来作甚?!」 「南面受灾太严重了,咱们采些野果,孩子,你父母呢?」 陈铬忽然觉得特别难受,却哭不出来,摇了摇头:「发洪水,跟大哥走散了,我去找他。」 「会好的,都会过去的!」 「船破了!老白!船破了!」 没想到这只老船终于在这个暴雨停歇的日子里跟着一起歇菜了,河水疯狂地浸了进来,众人纷纷跳下船去。 船夫老翁动作矫健地弃船而逃,拉着陈铬一道向岸边游。 然而水势太大,河面太宽,老人家虽然在水上呆了一辈子,这时却跟那老船一样,栽了跟头,双脚抽筋,眼看着就要落尽一处漩涡。 陈铬水性也不怎么样,自顾不暇,呛了一肚子水,挣扎着把老翁抱进怀里,抽搐半天,终于还是到了岸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捞了起来,陈铬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肚子里、肺里全是河水,吐也吐不出来,气也喘不上来,由于大脑缺氧而导致眼前一片漆黑,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抽搐着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你终于醒了!」 陈铬坐起身来,跑到屋外扒拉着篱笆一阵狂吐,终于呕出来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那看护他的小童兴高采烈地把鱼捡了起来,陈铬想着他要做的事,又是一阵狂吐。 第38页 老翁、小童、陈铬三人坐在土炕上,面前是一碗特气腾腾的鱼片炖菜,老翁给了他一口破碗,示意他先吃。 陈铬摆摆手:「我真的不饿,你们吃吧,谢谢你们救了我。」 小童笑嘻嘻地拿起碗,盛了半碗汤递给他:「爷爷耳朵不好,是你救了他,你吃,他让你先吃。」 陈铬死活不肯吃,想起自己裤子口袋里还有一包腊肉,掏了半天终于拿了出来,打开一看,腊肉仍然没有变质:「我有这个,你们也吃点,来,咱们都是彼此的天使。」 小童的口水啪嗒啪嗒往外掉,老翁让孙子吃了一粒,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吃,陈铬不会劝他,只得把东西捆好收了起来。 大雨又下了起来,房顶发出「啪」的一声巨响,裂开了一道缝,似乎是有什么大鸟跌落在上面,从缝隙中落下来几片金色的羽毛。小童兴高采烈地取出弹弓对着缝隙一阵勐射,然而等陈铬拿着茅草爬上房顶去修补的时候,却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 夜里,陈铬和爷孙二人挤在炕上睡觉,屋里到处漏风漏雨,阴冷潮湿。 小童今天吃到了一粒肉干,显得异常兴奋:「这里是梁家村呀,你要去令狐,在北面吧?」 陈铬脑袋里一团毛线,已经没办法惊讶了,有气无力地问:「我到底哪里走错了?前面我问过了,他们说马头村就一个啊。」 老翁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陈铬听不懂,小童咕哝道:「你上当啦!马头村有两个的,上马头、下马头,一个村口朝北、一个村口朝南。但是他们两个村一直不和,所以都死咬着说自己是唯一的一个马头村,我年前还跟爷爷一起去过呢。」 陈铬:「……」 不管自己再怎么不愿意面对现实,地球不会为他停止转动。陈铬在挣扎中睁开双眼,艰难地接受了走错路的现实。 由于船已经破了,老翁在短期内都没办法再渡河,陈铬只能铤而走险,从函谷关外的茅津渡过河。这次,老翁凭藉着自己多年的经验,在小童的翻一下,详细地为他描述了路线——穿过山间森林,从四家沟渡河,到郭庄、梁庄……进入长治……到茅津渡。 陈铬这次下了狠心,将所有地名全部记在脑中,趁着天色还早向南行进。本来打算把腊肉都留给这爷孙两人,但那老翁死活不肯收下。陈铬没有办法,只得向他们深鞠一躬,继而再次踏上独自一人的旅程。 他一刻不停地穿过了森林,并在傍晚时从四家沟渡过一条小河,到了郭庄已经是深夜。结束一天的奔波,陈铬借宿在一名农夫家中的柴房里,谁也不防备他,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家徒四壁,简直比原始人还穷困。 他在疲惫中沉沉睡去,完全忽略了四周的脏乱和熏天臭气。 半夜,陈铬在一片尖叫声中被惊醒,发现自己仿佛睡在一艘小船上,四周全是水,床板载沉载浮,整个村庄都被洪水给淹没了! 洪水如同一头兇勐的饕餮,目之所及的一切人、事物全部都被捲入了它的口中。哀嚎阵阵,大雨滂沱,泛滥的河水将众人沖得毫无反抗之力。 陈铬费尽全力将身边能够看见的人拉上床板,那床板瞬间也被洪水卷进漩涡里,感觉就像掉进了一台巨大的洗衣机,天旋地转,两眼发黑。 自然面前,人类实在连蝼蚁都不算,陈铬从一阵令人发疯的绝望中醒来。 双眼一片模煳,朦朦胧胧地仿佛看到了许多金雁在啃食自己,勐地挥手拍打,数只鸟儿惊叫着四散开区。这才发现自己是从昏迷中被鸟给啄醒了,不知道被冲到了一个什么河谷里,周遭全是烂木头、破瓦罐,以及断肢残骸、被泡涨了的尸体,垂死挣扎的人们发出绝望的悲鸣。 鸟儿们欢喜地啄着腐肉,丝毫没有受到这悲惨的气氛的影响。 太可悲了! 陈铬无声地留下两行清泪,胡乱用衣袖揩了一把,手忙脚乱地到处查看难民们的伤情。一直到半夜,终于救活了七八个伤者。 「别……管我……了……」 「让我死了吧!」 「我想活!不要丢下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陈铬不知所措,捡来一堆树枝做成一个简易的没有轮子的拖车,将众人一股脑地全部放了进去,拉着车,艰难地在山间行走。 「不放弃,绝不放弃!小二,除非你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你永远都没有极限!」 「行动,才有一线生机!跟大哥一起来,跑起来!」 「哥,我跑不动了……哥……我还得继续跑,才能追上你吗?」 惊雷阵阵,陈铬喃喃自语,学着姜云朗的口气鼓励自己,拉车的藤条陷进了肉里,双肩一片血肉模煳,身后的泥地里,留下了一道深重的拖痕。 天亮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一个村落。陈铬略作休整,却没办法安顿众人,好在大家经过一夜的挣扎,求生的希望或者说对死亡的恐惧重新燃烧起来,各自进村寻求帮助去了。 众人自顾不暇,更没人来管陈铬,他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进村问了问接下来的路线,默默离开了。 不分昼夜地疾行,他飞速地经过了山间谷底,到达石岗村。又从左权村渡过一条小河,在山间谷地中走了许久,到达西营镇。经过梁庄,到达河口镇。 第39页 这一路上没有什么愁绪,脑子里全部被前进和求生的*所占据,直到到达了河口镇,才发现暴雨已经停了许久,大地回復了生机,仿佛灾难从未发生。 再往前就是屯留了,是正正经经的秦国地界。 第15章 遇狼·壹 河口镇—— 这是一间房顶有瓦的土坯房,炉灶里烧着旺火,屋子笼罩着一层橘黄色的柔光,土炕土桌全都被磨得光熘熘的。陈铬浑身上下都被暖意包裹着,衣服鞋袜全部烘干,瘫倒在炕上不愿动弹,盯着跳跃的炉火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一名铁匠打扮的青年男子推门进来,木门发出「嘎——吱」的两声响,他便坐在炕边用一条发黄的麻巾擦汗。 陈铬被这声音打断了思绪,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微笑着跟那人点了点头,往里挪了挪,随即从衣服内袋里抽出一张捲成小筒的羊皮卷。 那人见陈铬右手手指蜷着往羊皮卷上一放,继而握了两下,跨期一脚走到炉灶边,拾起一小截碳条递给陈铬。后者喜出望外,对他连连道谢。 那青年人问:「你是读书人吧?」 陈铬苦笑:「读过点书,后来不想读就不读了。」 那人感嘆:「有钱人才能读书,这世上啊,有的人天生命好,有的人命贱,都是老天爷定好了的。」 陈铬看了他一眼:「也不能这么说吧,我现在不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要多谢你们收留我在屋里过上一夜。说实话,这可是我这段时间里过得最好的一个晚上了。」 那人闻言哈哈大笑,用手掌用力地拍打自己的大腿:「你说得是!这么个世道,任凭你读得书再多,还不是到了我的屋檐底下。依我看,读书倒也没什么用,安身立命,靠的还是咱这一身硬本事。」 陈铬尴尬地笑了笑,低头看自己的地图,拿着碳条在上面圈圈点点,画下第三个「正」字的第四笔——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四天了,从井陉矿场出发去往咸阳也已经走了六天。 出发的第一天,他由于莫名其妙的原因被雷噼了一下,浪费了一个白天。接着,昼伏夜出地赶了三天路。到第三天晚上,他翻过一座大山,来到了太行山脉的一角,遇到一名在溪水边弹琴的青年,陈铬反覆回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十分奇怪,暂时放在一边,只是在太行山脚那个大概的位置上画了一个三角形。 自己原本的计划,是向西走到太行山脚,绕道北上进入并州,找到李弘的熟人帮忙,以商人的身份进入秦国,走龙门渡口过黄河,向西去往咸阳。 但是一路上天气越来越恶劣,他听从那名青年男人的建议,避开上游暴雨导致的秋汛,改道向西南前进,准备一路走到运城,从龙门渡口南边的蒲津渡渡过黄河。 这条路线的优点是沿途村落很多,但是这也给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自己带来了麻烦,他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分岔路口走错的路,本来是要从上马头村向西南直接走到运城,但是误将下马头村当做上马头村,导致最后行进的方向变成了东北方。 更加错误的是,他直到度过了一条河,并且最后一只船被大水冲破之后才发现了自己行走方向上的错误,而这时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幸亏得到了老船夫爷孙两人的帮助,为他指明了一条通往黄河三大渡口中最南面的茅津渡的路线。 然而谁也想不到大半夜会遇上洪水,自己又被冲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河谷,从这个地方出发去往运城是最好走的,却无论如何都需要经过一个秦国的军事重地——屯留,就在这个村落的西边不远处了。 必须要想个办法混进城去,陈铬甩掉碳条,抱着脑袋躺倒在炕上:「怎么办啊啊啊啊!」 同屋的男人走到炉火边用木条翻了翻火堆,抱着被子准备睡了,见陈铬发疯的模样,似乎觉得十分好笑:「你到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你们读书人都好纸上谈兵,说出来哥帮你想想办法。」 陈铬长嘆一口气:「我要去秦国,但我没有户籍牌,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怎么办了!」 男人无所谓道:「秦国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去那里作甚?」 陈铬:「我也不想去啊,跟我大哥走散了,得去秦国找他。」 男人问:「没有户籍牌是过不了屯留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冒险了。」 陈铬:「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大哥,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男人又说:「你身上还带了什么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拿点值钱的东西出来,兴许能在屯留城外买个户籍牌,这兵荒马乱的,城外流民很多,也乱。」 陈铬脑袋上的灯泡一亮:「对!我看看……」 他说着,干脆把外衣脱了,叮叮噹噹地倒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羊皮水袋、干粮袋、装腊肉的绣花口袋、小弩机、钱袋、口琴、装口琴的盒子等等,全都是李弘临走时给他胡乱塞在身上的,由于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行走,钱袋他一直都没打开看过:「希望李弘能给我点好东西,不过看他那样,估计也挺穷的。」 那男人一眼就发现了陈铬的钱袋,一手从陈铬手里拽了过去,似乎又立刻想起来这是别人的东西,对陈铬道了声「抱歉。」 陈铬摆摆手,示意他没事。那男人边将钱袋拿在手里来掂了掂:「你这钱袋可不是一般人的东西。」 第40页 「打开看看,」陈铬连忙点头,看着他将钱袋打开,被一片金灿灿的豆子闪瞎了眼:「这不是黄铜吧?」 那男人被吓了一跳,从陈铬那一袋子金豆子里捡起一颗放进嘴里使劲咬:「金子!一、二、三……十七,足足有十七颗!」 陈铬高兴得都要飞起来了,仰面向后躺倒,张开双臂比划起来:「我从没觉得黄金这——么珍贵!耶!」 说着,从里面巴拉出三颗递给那男人:「这个就给你吧,谢谢你们一家人收留我过夜。」 那男人也不客气,高高兴兴地接了过去,两人七嘴八舌地聊了些有的没的,不知不觉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陈铬是笑醒的,那男人一早也起来了,招唿着全家老小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杀了一只鸡、煮了一大锅粟米,还倒了一小壶米酒。 陈铬虽然并没什么食慾,但忍不住心里高兴,问题迎刃而解,自己现在也有钱了,可以去买个户籍牌、假扮商人,名正言顺地去秦国寻人。 吃完饭后,陈铬帮忙收拾碗筷,这一家老老少少人还不少,知道了他慷慨赠金的事,都对他异常客气。 临走时,陈铬又忍不住摸了摸钱袋,从里面拿出一颗金豆子要送给这一家人。 陈铬:「???」 他看着手里的「金豆子」,从各个角度看来似乎都是一块普通的鹅卵石。 「这个……我昨晚做梦了?」 那男人见状,脸色一变,继而又迅速带上笑容,走过来拍了拍陈铬的肩膀:「你还要赶路吧?趁天色还早,该走了。」 陈铬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与他对视:「我的……」 那男人莫名其妙地大力推了他一把:「走吧!」 他抬手的一瞬间,陈铬集中了注意力,清晰分明地从他身上所穿的麻衣的纤维缝隙里,看见了星星点点属于黄金的金属色泽。 陈铬难以置信:「你不会……」 那人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你是知书识礼的人,须得知恩图报。若非我们收留你在这过上一晚,你早在野外被豺狼虎豹吃了去。」 陈铬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的难过更甚于愤怒,片刻间两颗硕大的泪花就已经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声音也有些颤抖:「你们需要钱,可以和我说呀。我……我可以送给你,你就是全部都要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全都给你,给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钱袋里的石头全都抖落出来,倒在地上:「但你不能,你不应该……这样……」 两名老妇见到陈铬与那男人僵持在院内,忙不迭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赶了过来。 老人脸上全是褶皱,眼珠浑浊,目光带着一丝真诚的悲悯:「小兄弟,这样的光景,我们待你一个无名无姓的外来客还不够好么?大家都不容易,这一大家子的,全都感念你的恩德。」 陈铬抽了口气;「我不需要感谢,但你们要讲道理,你们不能强迫我行善,这是道德绑架!」 「不是老婆子吓唬你,小娃娃呀!」另一名老妇眯缝着右眼,一脸故作惊异地看向陈铬,「前天晚上,咱们村也来了个流浪汉,没有来歷,拿不出身份来,老婆子当即就叫来了巡防官兵把人带走。」 「唉!眼神不好了,我这越看啊,越瞧着你们都是一般的,怪模怪样。」 「这是怎么了?」 「偷东西,外来人手脚不干净。」 「发个善举还发出鬼来了,可见这世道善行果然是不可乱行的。」 院子里老的老、小的小,不一会儿就聚在了一起,七嘴八舌,留言纷纷全都汇入了陈铬的耳中,脑袋简直要炸了。 他十分地难过,用手肘擦了一把眼泪:「那你们就把巡防兵叫来啊!我是很感谢你们,也不在乎哪一点东西,但是你们不应该偷,还反过来指责我。你们不讲道理!」 那男人见他气势很弱,故而粗声粗气地说:「你一个小孩子,哪里会有那么多钱财?就算是有,你又有什么地方可以用的?」 说罢,那男人从怀中摸出一粒小金豆子,双手按进陈铬的掌中,低声关切道;「前天那流浪汉,身上也带了不少好东西,官兵一查便知是偷来的。偏偏那人也不承认,被拖出村口乱棍打死,这不是自找罪受么?」 老人家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放了四五块刚刚出炉的烙饼,也一股脑塞进陈铬怀里:「走吧,孩子,大家都不容易。若你身上的好东西真被官兵发现,可就走不了了,在外须得多个心眼子,你还是快回家吧。」 陈铬知道他们是在暗示自己,再摸摸怀里热腾腾的烙饼,这道理是没办法讲了,幸好其他东西全都还在身上。 他看着他们的模样,视线越来越模煳,不愿意再跟他们计较,将掌中的金豆子随意一扔,转身离开。 老妇们一下子炸开了,上前哄抢那枚金豆。也不知谁喊了一句:「从东南面绕过去!走山路一样能到运城!」 陈铬跑得像是一阵风,眼泪从眼角滑落,又迅速地散在风中,一会儿就没了。 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似乎非常久远,实际上也不过是半个月里见到的人的影像——坐在高台上,看不清面目的法官;穿着防化服,带着面罩没有表情的士兵们;黑衣黑甲的秦国武士,举着火把,面容笼罩在黑暗之中。 第41页 紫衣女人们所唱的那首古调,悲怆的旋律萦绕耳畔。 为什么人会这样?为什么没有一件事是单纯的? 家徒四壁,漏风漏雨,老船夫和他的孙子对他那样真诚。这个河洛之间的富庶之家,人丁兴旺,良田美池,却这样……这样的……奇怪。 这样奇怪!陈铬只能想到「奇怪」这个词,因为这事他完全无法理解。 过了一会儿,他逐渐冷静下来,一面疾走一面自我开解,告诉自己这其实也没什么,自私算是人之常情,不值得为此不生气,只是感情上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和自己说呢? 他像一支离弦的飞箭,光与影从他的身侧飞速掠过,天幕流云,阴晴交替,太阳由东向西,最后沉入山底,万物归于沉寂。 他回过神来,勐然站定,一个急剎车在碎石路上拖出一条既长又深的足迹,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下半夜。 两侧,是漆黑高耸的山体。自己,则深陷于一个地势奇崛的山间河谷,羚羊的骸骨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腐肉,蚊蝇密密麻麻罗列其上,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狩猎场。 那噁心的画面令他不得不悬心吊胆起来,思考着是往后退出山谷,还是一口气向前跑出去。 陈铬轻挪脚步,「嘎哒」一下踩碎了脚下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残骸。 黑暗中,一双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现。 狼啸一声,体格巨大的捕食者疯狂地向陈铬袭来!如果是对上普通人,几乎就是在这一瞬间便能一口咬断他们的咽喉。 然而陈铬此时精神高度集中,所有的感官异常敏锐,一个侧身翻转,擦着那东西巨大的肉掌、堪堪避开它的勐然进攻。 巨兽的铁爪在他右脸上擦出数道血痕,令他一口血喷了出来,带着两颗被撞碎的末牙。陈铬定睛一看,那巨兽通体灰黑,坚硬的毛髮上粘满已经发黑的血渍,耳朵呈耸立的三角状,修长的四肢,双目冒着绿光,咬肌紧绷,口水从嘴角留下,面目异常狰狞——那是一头身长近两米的灰狼! 陈铬吓得双腿发软,完全被灰狼的气势震慑住,根本没有考虑是否要反击,几乎在看清它面目的一剎那就拔腿飞奔。 那巨狼仰天长啸,吼声震彻云霄,两侧的山体似乎都因此而抖动了一阵,已风化的岩壳被震破,化作弹片般的碎石四处飞溅,它用力地一甩脑袋,迈开修长有力的四肢紧跟其后。 那是天生的狩猎者,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气势。 陈铬的感官敏锐,夜视也十分清楚,故而更加能够感受到那股巨大的威压,心中十分害怕,一个不注意竟然被石头绊倒了。 巨狼觑准时机,纵身飞跃将陈铬扑倒在地压在身下,张开血盆大口,果断咬住陈铬的脖子! 锋利如刀的尖牙刺入少年白皙柔弱的脖颈,血色花朵倏然绽放。 巨狼仰头髮出胜利的吼叫,陈铬被咬中颈动脉,脖子上的血洞喷出一道进两米高的血柱。忽然受到剧痛的刺激,他发狠一把将那巨狼掀翻在地,双手撑地、以掌为轴,将身体旋转至仰倒在地的巨狼的脑后,双膝从两侧一收,死死地夹住了它的脖子,最后发力一扭! 骨头脱臼的闷响声伴随着巨狼勐烈的挣扎,它疯狂地甩动脖子,脱臼的骨头立马復位,陈铬被剧烈的冲击掀翻,巨狼四肢并用地在他腹部抓出三四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陈铬喷出一口鲜血,却正好打在巨狼的眼前,他的伤口趁着这个间隙迅速癒合,但体力却耗费了大半。一人一狼又纠缠在一起翻来覆去,谁都占不到上风。 陈铬艰难地将塞在靴子里的弩机蹭了出来,脚尖一钩,整个弩机被摔入巨狼的口中,旋即左手探入,一旋,将弩机竖起,恰好撑开狼嘴,令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巨狼张着嘴压住陈铬,口水流了他满脸,陈铬则双手抱住它的脑袋,一个翻身,在地上重重的连撞数十下,地面的石头被砸出了一个大坑,碎石纷纷刺入巨狼的后脑。 然而这只灰狼体格巨大,一时之间陈铬绝对无法彻底将它杀死,只能趁它晕厥的片刻紧握弩机用力一甩,弩机从巨狼的口中被拔了出来,狼则被推出去四五米远。 陈铬一刻也不敢浪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翻身蹲起,大腿勐然发力,直直地跃上了一棵约有两三米高的大树。 那巨狼反应过来,彻底被激怒,狂吼一声,四肢伸展,全力助跑并跃起,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跳上了树杈。 陈铬的内心完全是崩溃的!刚刚被激起的一点点斗志完全消散,从枝头跳跃着逃跑了。那巨狼紧随其后,陈铬只能藉助身形优势,灵活地在树丛中跳跃穿行。 终于,陈铬向前一个飞跃,敏捷地从一处粗大却相互紧密缠绕的树枝的缝隙间钻了过去,那巨狼学着他的样子也是一钻,却由于体型过于巨大而卡在了树枝之中。 陈铬借着这个机会疯狂逃窜。 到天亮的时候,似乎终于摆脱了那巨狼,然而他的体力也透支得十分厉害,不管三七二十一,爬到一颗大树的顶端,用茂密的树叶遮住自己的身形,像往常一样用藤蔓将自己捆紧,瞬间就睡了过去。 然而,野狼捕猎,靠的似乎并不仅仅是眼睛。 第16章 遇狼·贰 陈铬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行路一定要避开山谷,那是一个大写的狩猎地带……过分热情的村民也应当小心,防人之心必不可少……你在我的梦中穿行而过,那夜的狼头好大一个……」* 第42页 他说着说着,忽而大叫:「什么鬼?!」 溪水泠泠,陈铬在头昏脑涨中挣扎着醒了过来。梦中,翻来覆去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睁眼才发现天光大亮。 他审慎地在枝头盘桓一阵,仔细地观察周遭是否有狼行的足迹,确认安全无疑后才跳下大树。左腿胫骨发出「咯噔」的一声闷响,陈铬眼中炸出泪花,抱着脚一蹦一跳地来到溪水边。 冰凉的溪水拍上脸颊,这少年立刻一个激灵,甩甩头髮,彻底清醒过来。一阵擦擦洗洗,他的头髮又变成了一团湿漉漉的海藻。现在想来十分后怕,昨天晚上自己竟然跟一头妖怪似的巨狼搏斗,而且还全身而退了! 陈铬那颗奇特的脑袋里源源不断地冒出一些类似于「勇敢」、「生勐」、「英明神武」、「冷静睿智」之类的词彙,并且毫不犹豫地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如果是在自己的时代,他一定会上网发这样的一个贴子:「跟狼搏斗是怎样一番体验?」然后自己匿名回答。 过两天再解除匿名。 这一路也不知道在慌乱中跑到了哪里,老天爷阴晴不定,暴雨阵阵。灵山魂海在西天之上模煳不清,陈铬只能大致判断出它的方位,而后向着西面前行。 暴雨来袭,陈铬躲在树下,翻出前几天揣进怀里的烙饼,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惊雷滚落,孤狼长啸! 陈铬手中的烙饼滚落在地,飞也似的窜上树枝一阵疯跑。 巨狼也是一个勐窜,将地上的烙饼捲入口中,砸吧两下吞入腹内,抽了两下鼻子,眯缝着眼望向枝头。 一人一狼在林间追逐着狂奔,巨大的榕树遮天蔽日,星星点点的微光如同漫天飞萤飘散其间,陈铬所过之处,落叶纷纷炸开,巨狼在地面穿行,撞断无数枝杈,被落叶撒了满身。 陈铬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想到办法,沿途将剩下的六个烙饼撕成碎块,洒落得到处都是。那巨狼果然寻着食物的香气,转头杀入密林深处到处寻觅,陈铬趁机逃走,暗道自己真是聪明。 穿过山河密林,白天变成黑夜,陈铬终于寻觅到一处人迹,并且寻着泥地上的脚印,找到了一个界碑上写有百尺镇的高地。由于先前在河口镇的遭遇,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不太愿意跟这里的人频繁接触,但想到后有豺狼,还是觉得住在人类的聚落中度过黑夜更为安全。 他悄悄地靠近小镇,观察到镇子周围似乎有一些军事布防,带着尖刺的围栏、滚木陷阱、投石器具。 忽然间,铃铛「叮叮」作响,陈铬一低头,发现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碰到了一条粗麻绳,麻绳的另一头则带着一排铜铃。 三五成群的成年男子扛着矛戈棍棒沖了出来,与陈铬撞了个正着,后者微笑着举起双手,见他们仍旧一脸警惕,还对他们摇了摇手。 那几名男子眼神交流片刻,收起武器,为首的一人对陈铬招了招手。后者放下双手,长舒一口气,屁颠颠跑了过去。 「救命——!」 女人的尖叫从不远处传来,陈铬停住脚步,远远看见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从村口跑了出来,绊在石头上摔得头破血流。 她的身后,两名形容狼狈的男子紧追而至,其中一人一把扯起她的长髮,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陈铬立即发现事情不对,想要从靴子里拔出弩机,但那站在前方的几名男子已经搭起弓箭,一支长箭扎进陈铬的靴子里,将他的脚掌钉在地上。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女子已经被人扒光衣服,羞愤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满口鲜血喷了身旁的男子一头一脸。那男子当即发作,抓住女人的脑袋在地上连拍数下,撞得面目全非,脑浆溅了一地。 末了,在她脸上吐了口唾沫,骂道:「丧气娘儿们!」 陈铬难以置信,用力拔出长箭反手一掷。长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插入那男子的膝盖,令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犹豫再三,陈铬转身向森林中逃去。 几名男子带着长弓和矛戈骂骂咧咧地紧追其后,榕树林中密不透光,以陈铬的眼里也是勉强才能看清地面,那几人却似乎对这一带格外熟悉,点燃了火把慢慢搜索。 陈铬屏声敛息,背靠大树躲避追兵,心想自己应该是遇上了一伙占山为王的山贼,看那样子穷凶极恶,不知道镇上还有多少被抓住的老百姓。必须要先把他们甩掉,然后想个办法救人。 他心中有些犹疑,反覆想着:「我能救得了他们么?」 陈铬背靠大树,转了一整圈。 忽然间!一股热气喷到脸上,他抬头一看:一双发着绿光的眼睛近在咫尺! 有人发现了陈铬的动静,带头追了过来。 陈铬被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跑开。那巨狼似乎是十分飢饿,追逐的步伐较之先前已经慢了许多,但对于陈铬而言仍然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巨狼飞扑,陈铬被它从背后压倒,又全力将它掀翻在地,爬起来继续奔跑。 身后追兵紧追不捨,箭矢噼头盖脸地漫天飞射,陈铬左突右击,艰难地避开。 狂风吹散流云,千万束月光穿林而过。 整个榕树林被照得晶莹剔透,光影交错,如梦似幻,不似人间。 陈铬的头髮乌黑微卷,面容白皙俊秀,月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银白的光边,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无比纯洁的气息——不分男女,无论老幼,仅仅是一种视觉上的干净,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无比诡异,仿佛是游荡在深林中的山鬼。 第43页 一人一狼面对面激烈缠斗,陈铬猝不及防地被掀翻并压制住,巨狼在他后颈处嗅了一阵,似乎是在寻找下口的地方。陈铬被他拍打得天旋地转,怀疑它实际上是在找烙饼。 突然,一支长箭莫名其妙地深入巨狼的背心,它发出一声长啸,将陈铬衔在口中扔了出去,自己则沖向那几名烦人的傢伙。 陈铬猝不及防地被甩飞,重重跌落在地,挣扎着爬了起来,却没想到那地面上的枯枝败叶轰然塌陷,数十只削尖的粗树枝从他身体各处穿过。 陈铬:「啊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令他无法抑制地发出一阵吼叫,嗓子瞬间被喊破,陈铬疼得晕死过去。 男子:「死透了,真他妈可惜!」 另一名男子:「这下没得玩咯!一天遇上两件丧气事,什么世道。」 又一名男子:「行了行了,这大傢伙可是意外收穫,捅死了吊着,先回寨子里歇息,明早叫了人过来一起抬回去。」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大地如墨,碎星散布其间,巨大的榕树倒着生长在天上—— 陈铬咬着牙:「嘶——!」 他想要抬头,浑身上下却被树枝刺穿,痛得不敢乱动。闭上双眼缓了好一阵才找回了方向感,发现自己正仰面朝上,整个人呈一个「头低足高位」被钉在一个插满尖刺的陷阱中。 他断断续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浑身的伤口不断癒合,如同成片的蚂蚁在往皮肉里勐钻。刺穿他身体的树枝十分粗壮,此刻可靠正被迅速生长的新肉挤压、包裹。 这个过程并非融合和吞噬,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强烈地排斥着不属于它的一切事物,活生生地将树枝挤碎并排除,令他痛苦不堪,连动一下手指都无法做到。 他只能催眠自己,放缓唿吸去遗忘身体上的痛苦。背点什么课文吧,最容易让人绞尽脑汁,想着: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另外一株仍然是枣树…… 少年带着哭腔,有气无力,道:「我好想吃枣子啊。」 陈铬的冥想,以失败告终。 天上有一把勺子,斗柄遥指灵山魂海,北斗星在云后忽隐忽现。 耳畔传来一阵剧烈的碰撞声,树影摇曳,光线交织。 「啪」地一声,绳索断裂,一双后足被捆紧吊在树梢上、前足与脖颈被紧紧绑在树干上无法动弹的巨狼,挣开了勒住自己前足与脖颈的麻绳,在陷阱上方左摇右晃。 陈铬:「!」 被倒吊在树梢上的巨狼前足胡乱地挣扎,似乎是想要使用利爪将束缚在后足上的绳索划断,陈铬忽然觉得,它那样子跟人类没什么不同。 然而,巨狼浑身上下尽是伤口,腰侧扎入了一支巨大的、锈迹斑驳的金属蒺藜。那是一处致命伤,即使侥倖没有死于破伤风,它也会因为失血过多休克而死。 无论巨狼本身如何兇勐,最终还是在众人合围下被捕猎了。 人类制造出各式各样的精緻的工具,始于生存,却不止于生存。 巨狼死命地挣扎,然而腰腹处受伤太过严重,完全没有办法向上弯曲,更要命的是伤口在它的剧烈挣扎下再次迸裂,鲜血止不住地流淌,星星点点滴落在位于他正下方的陈铬的身上。 四目相接,陈铬惊奇地发现,巨狼的瞳孔在阴影之中呈现出耀眼的金色。只不过前几次见到它的时候都是深夜,它的晶状体反射出幽幽绿光。 不知道是不是被吊久了还是失血过多,巨狼的眼神十分呆滞,瞳孔扩大,生命力逐渐流失。 陈铬气若游丝,从牙缝中挤出一点儿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话虽这样问,他当然不能指望一头狼会用人类的语言来回话,那巨狼也是奇怪,似乎瞟了陈铬一眼,仰头朝着天空长啸一声。 陈铬:「你感觉……怎么样?你的……家人呢?」 巨狼垂着头,耳朵抖了两下,发出一声转着弯的「嗷呜」。 陈铬:「打个……商量,你别……吃我,我、救你!」 似乎是觉得巨狼听不懂人类的语言,陈铬想了一会儿,说:「嗷嗷……嗷嗷嗷呜?嗷呜?」 巨狼:「……」 那巨狼看傻子似的盯着他看了一阵,兀自挣扎着去抓套住后足的绳索。 竟然被一头狼用眼神鄙视了?陈铬不服! 然而巨狼越是挣扎,伤口崩裂得越是严重,鲜血直流。 陈铬被钉在它的下方,苦不堪言:「你别……折腾了!我满脸……噗——!满脸血啊!」 那巨狼「嗷呜」一声叫,两爪勐地一挥,从周遭铲下来一大抔土,噼头盖脸地将陈铬埋在了坑里。 男子:「听说是昨夜伦值的人捉住的,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狼,哟!还是活的!」 另一名男子:「你这话说得,不地道。谁拖回去便是谁的,除非你想在寨子外边值守一辈子。」 两名男子交谈着,缓缓走进,陈铬原本还在挣扎着往外吐泥巴,这时候也不敢冒动。只是心里止不住地想,这头狼铲一抔土过来,不会真的是想帮自己掩饰过去吧? 巨狼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吼叫,威胁人类不要靠近。 那两人嘲笑着它作的这困兽之斗,离着不远,竟然提起弓箭将巨狼当成一个活靶子,瞬间就在它身上射了两箭。 第44页 男子欢唿:「大哥箭术一流!」 另一名男子哈哈大笑,得意:「你也不差,再来!」 巨狼的鲜血顺势低落在陈铬身上,煳住了他的眼睛,令他视线所及一片血红,耳畔只有箭矢破风、刺入骨肉的声音,以及巨狼低沉痛苦的吼叫。 一名男子提议:「差不多玩够了,动手吧。」 陈铬顾不得浑身剧痛,挣扎了好一阵,挪动腰腹、手脚,试图将自己从尖刺上拔出来,然而总要有一个受力点,他刚刚抬起上半身,大腿便又被刺穿了。 「嘶……」 他忍着剧痛,在黑暗中摸索着力点,攀住陷阱外侧,强行将自己整个人拔了出来,贴着土壁冷汗直流,身上各处都是巨大的血洞,汩汩的往外冒血。 男子笑得变了声,问:「应该从哪儿下手?」 陈铬试图站起来往上爬,但双腿上各处都是血洞,疼痛难忍。 另一名男子嬉笑:「脖子上来一刀狠的。」 陈铬的伤口太深太大,癒合速度十分缓慢,然而他还是挣扎着翻出陷阱,好在地面上有一层野草,他小心翼翼地在阴影中潜行,爬上地面,竟也没有惊动对方。 巨狼挣扎,男子冷不防被咬了一口,破口大骂:「妈的!个畜生还咬人!老子拔了你的牙!」 男人举起一把磨得十分锋利的直身砍刀,对准了巨狼的咽喉。 下一刻—— 陈铬自草丛中暴起,插入巨狼与那男子之间,右手从刀身侧面一拍,顺势缠上那男子的手腕,瞬息间将砍刀夺到自己手中。 继而飞快地在男子后颈上勐力敲击两下,那人随即昏死过去,被陈铬一脚踢开,甩得老远。 另一人想要趁机从背后偷袭陈铬,不料巨狼用力一挣,盪至他身后,就这样被一口要掉了脑袋,顷刻间血溅三尺,如同一条爆裂的水管。 陈铬转过身来,吓了一跳,瘫坐在地。 那巨狼见状却像是被哽住了一般,立刻就将嘴里的脑袋吐了出来,一下插在陷阱中的木刺上。 陈铬生怕再遇到其他人被咬掉脑袋,强撑着他那「千疮百孔」的身体站了起来,向巨狼缓缓靠近。 同时,伸出双手,左掌平伸、掌心向下,右掌竖伸,将指尖抵在左掌的掌心下方:「别吃我,也别吃他,我就放你下来。」 却忽然被石头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右手指尖直接从左掌掌心的血洞中穿了过去:「……」 巨狼「呜」了一声,陈铬还有些不放心,又说;「同意就『呜』一声,不同意就『喵』一声,懂?」 巨狼:「……」 陈铬:「好吧,你默认了。千万别咬我,我受不了了,实在太疼。」 他先将昏迷倒地的那名男子抱上树梢,而后自己也跳上了枝头,握住绳索向外一堆,横刀一噼,巨狼被甩飞出去,撞在地上。 陈铬仍然有些不放心,握着砍刀观望了一阵。 巨狼一瘸一拐地,在树下逡巡一阵,朝陈铬嘶哑咧嘴不知道想要说明什么。 陈铬则握着刀对他比划了几下:「伤口处理一下,别吃生肉。」 巨狼闻言,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头也不回的进入了丛林,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呜」。 陈铬精疲力竭地「喵」了一声,趁着天光继续赶路。 陈铬走后,过了约莫一刻钟。 一名赤身裸体、浑身鲜血的男人,手脚并用地从草丛中缓缓爬出。 这人身长近九尺,肌肉结实匀称,四肢尤为健硕,行动时如敏捷的黑豹,然而乱糟糟的白髮上染满了污泥和黑血,让人分辨不出年纪。 他密切地观察着周围,贴着地面嗅了嗅,飞快地爬到那名被咬掉脑袋的男尸身旁,三两下扒下他的衣服给自己穿上,继而掂起地上的砍刀站了起来。 三尺长的砍刀拿在这身长近两米的男人的手中,短小得如同一把小尺子。 他长发低垂,看不清面容,一双尖尖的耳朵抖动两下,缓步走到一颗巨大的榕树地下,勐挥一拳。树叶如暴雨一般散落,树枝上躺着的那名山贼被震得掉落在地,肋骨折断,哇哇吐血。 白髮男人一把捉住山贼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至悬空,却又不让他立刻就死,而是带着他走回了那无头男尸的身侧。脚尖一挑,将那尸体踢飞至空中一顿乱砍,散落出一地的碎肉骨头和内脏。 山贼惊恐至极,连声求饶,然而这男人不看他一眼,将他摁在地上,只说了一个字:「吃。」 继而兀自走进凹陷的陷阱中,趴在木刺上嗅来嗅去。 那山贼吓得屁滚尿流,将一地的血肉胡乱塞入口中,只求这疯子能饶过自己一命,也是想着拖延时间,等着来取那头巨狼的其他兄弟。 果不其然,不久后从山寨的方向走来了七八名孔武有力的男子,听说有人猎到了一只巨狼都是不敢相信,只想要看个新奇。 那山贼见来了救兵,趁着白髮男人仍在陷阱里,拔腿就跑。 白髮男人则抖了抖耳朵,一脚跨上陷阱,面对一群人站着,一动不动。 那山贼肋骨断裂、满口鲜血,一面狂吐这秽物,一面咿咿呀呀地指着对面的白髮男子大声控诉:「这疯子杀了陶大!他他!是个疯子!」 白髮男子脖子一歪,莫名其妙地问:「我?」 第45页 那山贼用食指指着他:「你不仅杀了他!你还、还亵渎他的尸体!兄弟们吶!山寨的颜面还要不要了!被人欺上头了!」 众人一哄而上,将白髮男子围在中间,却谁也不敢做第一个上前的。 白髮男子则还在歪着脖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喃喃自语:「我?」 那满嘴鲜血的山贼腹内绞痛,第一个忍不住,拿起刀冲上去。 白髮男子抽刀,横拍一下,山贼便被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其余的山贼均被这一手震住,相互看了几眼,十分默契地同时对准他出刀。 白髮男子随意地挽了两下,击中其中两人,似乎是觉得兵器不趁手,用力在一人背后一拍,竟是将一把后嵴背的砍刀拍得四分五裂。他张开双臂,如同雄鹰展翅,一手钳住一人的脑袋,将两人向中间勐力一撞,那两人即刻颅骨粉碎、脑浆炸裂。 余者既惊又怒,准备逃跑,男人抖抖耳朵,似乎是终于想起了什么,迅速从地上捡起一条染满血污的绳索,三两步追上了逃跑的山贼,将他们一拳打倒,用绳索捆成一串,跟先前的山贼扔在一堆。 众人已经完全无力反抗,只能连连求饶。 然而白髮男子却并不理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吃。」 六名男子围着三具没了脑袋的尸体一顿乱啃,鲜血飞溅,众人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以及肉汁溅射的水声。 白髮男子等了片刻便失去了耐心,欺身上前一手一个,提着他们的脖子,将众人接连摔进那陷阱之中。内劲之大,只要看见那陷阱坑中一池子血红的「肉汤」便知。 他拍干净手上的尘土,左侧的眉毛轻挑一下,模怪样地叫了声:「喵。」 朝着山寨的方向走去。 第17章 遇狼·叄 陈铬跑路时怕那头巨狼再跟来,手中一直提熘着从山贼处夺来的砍刀,然而那刀的手感奇差无比、外形也实在难看。 确认安全后便将之随手一扔,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各位都是辣鸡。」 那内心戏十分丰富的模样,不知道是又开了个什么样的脑洞。 砍刀在中正正地插在分叉路口处,一块刻有「吕」字的界牌前面。 不一会儿,草丛中钻出一头巨大的灰狼——说是灰狼,实际上因为浑身污泥,几乎不能靠肉眼分辨出它本身的毛色。对着那把破刀嗅了一阵,又围着界碑转了好几圈,脑袋上顶着乱七八糟的树叶子。 天空下起细雨,巨狼愤怒地对着天空狂啸,扬起尾巴发力狂奔。 大雨稀里哗啦地下着,接近傍晚的时候,陈铬终于再次找到了一个「正常」的村落。 「古吕国?别闹了,古中国我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没有吃的,真的没有!抱歉。买?不买,没钱。」 「我不饿,你吃吧。你妹妹多大了?四岁?已经八岁了啊。」 「别哭别去,这个水袋给你,多喝热水。」 村里一半以上的茅屋都被雨水沖毁,村子西侧有一条大河,这时候河水已经开始泛滥。 成年的村民不分男女,全都在忙碌地挖沟建渠,修筑防洪工事。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各自拿着半个葫芦在地势低洼的房子里舀水。 陈铬仅在进村时受了几句普通的盘问,诸如「哪里人?」、「到村子里做什么?」这类的问题,他一路上都被问惯了,「楚国商人,遇上战乱与家人走散,去秦国寻亲」等等,都是一些非常真实且常见的事情,别人也就对他没了兴趣。 这个村里看门的,仅剩下老得走不动了的老人们,自幼生长在赵、魏、韩三国交界的地方,见过西周灭国,也听过长平之战,对陈铬这样怪模怪样的外来客倒是十分包容。 然而老人们耳聋眼瞎,记忆还停留在三四十年前,陈铬只是想问个去运城的路,老人们七嘴八舌地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把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方向感又搅和成一团浆煳。 陈铬只得苦笑着告辞,走进村里再询问别人。 孩子们发现了外来客,闹哄哄地将他团团围住,像是一串小泥猴见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爬到脑袋顶上揪他那又软又黑的头髮。 舀水童子军探查了半天,发现这人脾气跟羊似的,便给他发了半个葫芦,让他加入自己的队伍。 陈铬便高高兴兴地舀了一会儿水,差不多也到了傍晚。 雨下得越来越大,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劳动,回到村中的高地上,聚集在一个院子里吃大锅煮的粥。孩子们把他们的「新玩具」拿到院子里,并且给他发了满满一碗粥饭。 陈铬哪里吃得下去,傻笑着放了回去。 随意地与村民们聊了一会儿,得知村子西面的一条小溪自北向南汇入丹水,最终经过晋城流入黄河,也就是茅津渡附近。只是,晋城目前由秦国掌控,且囤积了大量的兵力镇守河洛地区。 他对于村民们的见多识广感到十分讶异,村民们告诉他,河洛一带争斗激烈,近两年虽然战事稍歇,但村里的日子却一直不好过。他们曾想要举村迁入临近的秦国大城,因为听说那边日子好过些,却三番四次都遭到了拒绝,原因是秦国只肯收容青壮年劳力,他们却不能抛下老弱妇孺们不顾。 陈铬又问,他们明明是赵国人,为什么愿意投入秦国。 第46页 村民们十分坦然地回答他:自己不知道什么天下大势,吃饱就成。陈铬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也很有道理,要不怎么大家都说「民以食为天」呢? 想到秦国,想到屯兵,他因为舀水而获得的短暂的愉悦顿时烟消云散,还有很多东西不得不去面对——比如说,丧尸,比如说,间谍。 陈铬扶额,将唯一还有点价值的羊皮水袋送给了一个病怏怏的孩子,嘱咐她多喝热水,便一头扎进了雨幕里。 虽说他的忘性很大,但对于在之前那个小镇上被偷的遭遇总觉得心有余悸,不想太深入人群。他同情这些群体的遭遇,却无法接受他们作为个体的人的时候所展现出来的丑恶,因此能帮则帮,却不愿久留。 雨越下越大,天空中看不见一颗星星,陈铬找到了村子西面的小河,一直从河边的高地向下游行走。 河道逐渐变宽,两岸的高地光秃秃一片,雨线如同亿万根银针扎入河面,刺激着水位疯狂地上涨。 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万籁俱寂,只有雨声稀里哗啦地,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 陈铬时而缓步行走,时而急速奔跑。 行走时,黑色的天幕上唯余他一个渺小的剪影,雨线为他镶上一层耀目的银边,微微佝偻着背嵴,一脑袋小捲毛乱七八糟。奔跑时,脚下炸起一地白花,瞬间绽放,倏然颓败,残影点点,如梦似幻。 就像是幽黯宇宙中一颗飞速穿行的彗星,拖着亮银色的长长尾翼。 雨势终于在下半夜的时候减小了许多,河滩上怪石嶙峋,高山在一个急转弯处形成了一道近九十度的转折,就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风,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吹雨打。聪明的人们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避风港,有人在角落里修建了一个用于瞭望河道的简易木结构高塔。 陈铬爬上高塔稍作歇息,觉得这里真是太安全不过了。 梦里,巨大的蟒蛇再次出现,仍然是那双勾魂夺魄的赤红双瞳。然而当它用湿漉漉的身体将陈铬捲起来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蛇的身体十分温暖。 一条身体温暖的蛇,这不符合常理,于是他又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 「哥——!」 陈铬睁开眼,发现那头巨狼「老朋友」竟然沿着竖梯爬上了高塔,正蹲坐在他身侧,鼓着着一双绿荧荧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令他被吓得喊出了「大哥救命」这种鬼话。 那巨狼盯了半天,似乎终于找到了适合下嘴的地方,飞扑过去叼住陈铬的一条胳膊,向岸边高地纵身飞跃。 陈铬惊魂未定,使出一套乱七八糟的王八拳,发现完全没用,又开始捉住巨狼的鬍子使劲拉扯。 巨狼疼得面目扭曲,一个不小心松了口,陈铬便在半空中被抛了出去。巨狼仍不死心,一双后足在崖壁上用力一蹬,借力调转方向再次张口扑向陈铬,那动作比人类还要灵活百倍。 陈铬感觉自己真的是日了狼了!它为什么那么执着? 巨狼叼住陈铬,一人一狼同时落入泛滥的河道中。 那瞬间,高塔在暴涨的洪水的冲击下拦腰折断,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被捲入湍流的陈铬两眼一黑,这才意识到,似乎那巨狼是要将自己叼到高地上,安全的地方? 他并不是不会游泳,但这样大的洪水真的是一辈子都没见过。被卷在洪流中,整个人都简直跟个破布娃娃似的无可奈何。 那巨狼紧紧地用嘴叼着他,在水中以疯狂狗刨式泳姿往岸边艰难地游动。许多次看到希望,河道却勐然一拐,一人一狼瞬间又被一个巨浪拍到河心,再被漩水捲入河底。 「呕——!」 陈铬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往外吐水,间或呕出一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巨狼在昏迷中仍用嘴衔着陈铬的胳膊,口水流了一地。 陈铬使劲抽手,巨狼下意识地和他挣了两下,一抖脑袋醒了过来,甩干身上的水珠后竟然活蹦乱跳地,什么事也没有。 河岸边白茫茫一片,雨后的山河笼罩在一片浓郁的水雾之中,波涛翻滚,远山若隐若现,身处其中当真如坠五里云雾。陈铬好不容平復唿吸,四肢长伸仰面躺倒在地,小狗似的眼睛跟着那巨狼来迴转动。 巨狼在四周逡巡,不时上前恶狠狠地对着陈铬的小腹跺上一脚,后者便鲸鱼似的吐出一小股水花。 云山雾罩,瞬息万变,白雾之中,巨狼仰头长啸,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爆发,它那壮硕的身体剧烈地膨胀,骨骼咯咯作响,呈现出无比扭曲的姿态,几乎就要被撑破。 下一刻,陈铬清亮的瞳仁中倒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巨狼坚硬的毛髮缩入体内,近两米长的身体化成人形,变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壮汉,披散的白髮在风中狂舞。 陈铬被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翻了个身扒在地上又开始往外吐水。白髮男人将一片硕大的绿叶捲成蛋筒状,蹲在他身边悠然自得地捡小鱼。等到陈铬终于吐得断了气,便单手拎起他往肩上一扛,向森林深处走去。 男人随意地将陈铬撂在地上,继而有条不紊地削树枝、挫木屑,钻木取火。火势渐旺,他徒手噼开一片薄石板架在火堆上,石板很快就被烤得滚烫,他便将小鱼们一股脑儿全都放了上去,内脏也不取出来。 半蹲在篝火旁,间或给小鱼们翻个面。 第47页 陈铬勐吸一口气,倏然坐起身来,见到光影之中悠然自得的男人,旋即又倒了下去。坐起,躺下,如此反覆了五六次,不得不面对自己并没有在做梦的这个事实。 于是硬着头皮问:「您好?」 男人伸出修长的食中二指,放在太阳穴上轻点,一金色的眼瞳反映着月光,眼神飘忽不定。 陈铬眯缝起双眼,自言自语:「食物中毒产生幻觉了?」 那男人闻言嗤笑一声,侧目看他,漫不经心道:「蠢货。」 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很久都没说过话了。石板烤鱼丝丝冒烟,他便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白烟,喉结滚动,下意识地发出「呜呜」声。 由于那人没穿衣服,陈铬也不好意思总是盯着他看,只是望着篝火,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他——赤身裸体、蓬头垢面,古铜色的皮肤上伤痕满布,及腰的长髮已经是花白的颜色,遮挡着面目,仅有那一双眼睛,时不时反射出一线冰冷的金光。 陈铬心中忐忑不安,面上便露出惧色,低眉敛目,眼含泪光。内心却在翻江倒海,遇到了这么一个「妖怪」,或者说「兽人」,当然也可能是远古外星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通人性的,或者仅仅是披着人的躯壳却保留着兽的野性。这人既不吃他,又不让他走,难道是看上了他想把他先这个再那个,再这个再那个?! 所掌握的信息太少,他完全没办法在脑中构建出一个逻辑正常的知识体系,对目前所处的世界的认知越来越混乱,这里有丧尸,有蛊虫,有变异的金雁,还有……自己。 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等着,更何况没人会来救他,他必须有所行动。忽然一阵风,篝火瞬间被吹灭,陈铬抓住机会,蹑手蹑脚起身飞奔。 不料方一站起,那白髮男人轻飘飘地长腿一伸,正踹中陈铬的肚子,令他疼得趴在地上冷汗直流,没了办法:「大哥!你到底想做什么?直说好不好!」 白髮男人将石板取下放在地上,再次点燃篝火,头也不抬,伸长了脖子,似乎是在看他。由于长发的阻挡看不清他的表情,陈铬感觉他在那一刻非常的迷茫,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约莫过了一两分钟,那男人抬起头对着陈铬,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呜呜」声,在陈铬听来仿佛是悲伤的哭泣,非常可怜。 然而那男人忽然龇牙咧嘴,露出一嘴锋利的尖牙和血红的牙肉,狰狞的表情将整个面部完全扭曲,暴起飞扑,从上方将陈铬死死压制住,胡乱撕扯他的外衣。 白色的防化服毕竟不是盔甲,很快就被男人坚硬的指甲划破,陈铬从里到外被剥了个干净,前一刻随意荒唐的揣测这一刻似乎就要成真! 一名赤裸的壮汉压着一名被的少年,将他当做一个物件般翻来覆去地查看,粗糙的指腹刮过他瘦削的肩胛骨、锁骨、腰侧,沿着若隐若现的人鱼线一路向下,掐着他柔软的腰身,勐然将他整个人翻了过去。 陈铬那一身已经强于常人数倍的力气,这才在与巨狼三番两次的搏斗中得以逃脱,然而这时候与这男人对抗竟然如同蚍蜉撼树,被他从背后一手按住肩头,几乎用鼻子贴着背嵴一路从后颈嗅到腰窝,被弄得浑身麻痒难耐,挣扎着与那男人搏斗起来。 银色的月光洒下,树林中两个赤条条的人抱作一团「打得火热」,其中一人眼角带泪,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他被摸得苦不堪言,哭着求饶:「大哥!大叔!大爷!你到底要干什么!嗯……啊……哈哈别碰那里……嗯……哈哈哈哈……」 男人掐到他的痒痒肉,趁机一把捉住他的双手,陈铬常年养尊处优的,连厨房也没进过几回,身体柔软白皙,在搏斗的过程中被弄得青紫一片、伤痕累累,但不过一会儿又恢復如初。 那男人看着觉得十分奇怪,似乎忘了自己的目的,对着少年的脖子又掐又咬,最终一口咬上陈铬的劲动脉,后者立即血溅三尺。 「已经是第二次了!」陈铬这回是真的被咬疼了,一脚飞踢,将男人踹出数米远,落在地上弄得地面一震,落叶簌簌掉落,光阴交织变换,「咳咳……别动不动就上嘴!你家长……咳咳……没教你……」 他捂着脖子,摸到上面一个深刻的齿印,疼得发抖。 然而那男人根本没有听他说话,毫不在意地从地上爬起来,盯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发呆,伸出舌头,缓慢地舔干净自己薄如一线的嘴唇上陈铬的鲜血。 趁着这个空档,陈铬偷偷捡回自己的衣服穿好,蹑手蹑脚地撤出男人的视线范围,动作熟练地爬上树梢准备逃离。 这时,一阵狼嚎响彻整片森林,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那男人发出狼一般的嚎叫,尾音拖得尤其绵长,哀伤穿透层林直达云霄。 陈铬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并不觉得那人可怕,透过树叶的缝隙偷偷地观察他,一道惊雷滚落,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那男人抬头,两人目光相接。 雨水冲去污渍,露出一张邪气俊美的面容。剑眉薄唇,鼻樑略作鹰钩,一双凤眼内勾外翘。最诡异的是,他有一双暗金色、晶莹剔透的瞳仁,蕴藏着一股既纯真又兇恶的情绪——在雨幕中哀嚎时,他的眼睛充满迷茫,对上陈铬时,瞬间变换成了兇恶。 陈铬暗道不作死就不会死,被他瞪得一愣,从树上摔了下来,并且脸先着地啃了一嘴的泥:「呸!」 第48页 继而回头一看,那男人又沖了过来,真的是没完没了了,从狼到人,活生生追了自己几千里路!这回,陈铬早有准备,铁了心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白髮男人脚下生风,三两步就到了陈铬身侧。 陈铬调动所有感官,观察到男人跨出的每一步都矫健有力,充满爆发力的股四头肌以及股二头肌线条流畅完美,大腿之间……呃,可能挺冷的吧。 他穿衣时就将李弘的小弩机握在手中,并且搭箭入槽,瞬间连射三箭,竟然都被那男人避开。弓弩近战根本不行,他只能收起弩机,转为一手握住一支短箭,两人之间的距离仅剩一步,陈铬迅捷地侧身,以反握在手中的箭矢贴着那男人的小腹擦出一道血痕,箭矢瞬间折断。 陈铬扔掉箭矢,躬身扫腿,将那男人撂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对着脑袋一顿勐砸,把那人打得鼻血横飞。 那男人反应迟缓地一把捉住陈铬的手腕,屈肘一甩,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瞬间碎石暴起四溅。 又是一道惊雷,男人一愣神,被陈铬觑到机会反转劣势。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向着两败俱伤、不死不休的方向缠斗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18章 遇狼·肆 大雨终于歇下脚步,天际微微泛光,两人从森林深处一路打到河岸边。 仅仅一夜之间,数十具尸体被沖至河岸边,男女老少、面目全非,俱被泡得发胀。 陈铬从前学习不认真,练拳、练刀也不是很上心,然而父兄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又坚持不懈地督促他进行实战练习,故而他这点功夫,面对普通人基本能够稍占上风。 但对于这名野兽般的,不,这男人就是野兽变来的。陈铬的功夫对他而言,完全就是花拳绣腿,只不过仗着挨揍抗打,眼疾手快,这才好不容易撑了半个晚上。 此时,陈铬浑身酸痛、身心俱疲,看见大雨停歇,便四脚长伸,破罐子破摔般往河岸边湿软的泥沙上一躺,所幸不躲了。他双手捂着耳朵,搬起自己的脑袋往地上撞,大吼:「你到底有完没完?」 陈铬是真的不想跑了,任由那男人撕扯自己的衣服,生无可恋:「打打打,一言不合就开打。我哪里惹到你了,嗯?」 这回,那白髮男人也不像之前那样兇狠,只是对着陈铬的衣服又抓有挠,终于凭着蛮力将防化服撕破,露出里面包裹着的少年,赤条条的。 他蹲在地上,对着陈铬仔细观察,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十分的疑惑,眼神极为迷茫。 陈铬的内心完全是崩溃的,非常生气,也顾不上什么礼貌,抓过那堆白色的破布砸在男人脸上。 那男人却一点也不在意,就像是被狗尾巴草挠了一下。破布「梳梳」下落,他打了个喷嚏,眼神跟着那堆破布一齐落在地上。 陈铬发现了问题的关键,试探性地问:「这身衣服有什么问题?你不喜欢紧身衣么,还是不喜欢白色?哥哥!我改还不行么?我以后再也不穿衣服了,真的。哇……」 说话间,陈铬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自在的,双手一会儿护着胸,一会儿又拦着……最冷的地方,最后气闷至极,大脑当机,干脆一把捂住脸,哭了起来。 白髮男人趴在地上,四肢着地,形态与野狼并无二致。他鼻樑一皱,咧嘴对着那堆破布一顿撕咬,直到将裤兜扯坏,露出里面的绣花口袋。他便将口袋整个含进嘴里,砸吧两下,吐出一只完整的袋子——吞下里面的腊肉,留下湿哒哒的绣花口袋,和目瞪口呆的陈铬。 陈铬口渴得厉害,没什么眼泪,只是习惯性地抽抽噎噎,从指缝间偷瞄两眼,问:「消停了?」 见男人没什么反应,他便长舒一口气,浑身上下仅余一条白色内裤,试探着用手捂着内裤站起身来,再缓缓放开。见那男人无动于衷,于是自言自语道:「这位先生对白色没什么意见,看来是不喜欢紧身衣。」 天光大亮,千万缕日光从水天之间迸发,洒落在两人的眼角眉梢。 那男人吃完腊肉,打了个饱嗝,终于平心静气。 陈铬看着他那一脸无辜的表情,垂头丧气,问:「我可以走了么?」 那男人勐然握住他的手,一哆嗦,将陈铬的手掌攥得更紧,摇头。 陈铬迟疑了一阵,伸出食中二指,学着这男人初见自己时轻敲太阳穴的动作,问:「那我们一起走吧,呃,你是不是……这里,生病了?」 那男人听见这话,倒也并不生气,反而认真地思考起来。 陈铬抓准机会,全力跳起,屈腿,反身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膝盖,勐地一下砸中男人后劲。 白髮男人应声而倒。 陈铬不敢浪费一分一秒,在河岸上四处翻找,用一些破布条之类的东西拧成粗绳,将这男人绑在树干上。 又在河边转悠一阵,下定决心,朝着一堆尸体重重地磕了三下头,反反覆覆嘀咕:「对不起。」 继而起身,从其中两具尸体上剥下衣服,一件深黑色的给自己穿,另一件深蓝色的十分宽大,拿去给那被绑着的男人穿上。忙活了好一阵,总算是,又找回了做人的感觉。 那男人一对耳朵尖尖的,抖动一阵,睁开双眼。 日光大盛,他金黄的双瞳竟有些晶莹剔透,显得流光溢彩。 第49页 陈铬端坐在侧,学着他昨晚上烤鱼的方法,打了个小小的碳烤石板,正聚精会神地煎烤一条肥美的小鱼。 见他转醒,便咳了一声,问:「想不想吃鱼?」 那男人表情冷淡,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道:「蠢物,你若此时不杀了我,我早晚要杀了你。」 陈铬耸耸肩,表示无所谓,道:「那你来杀嘛,嘶,好烫。再问一遍,想吃吗?」 那男人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乘人之危,阴险狡诈,人类俱是一般的可恨!」 陈铬一手捏着半条冒着热气的烤鱼,一手伸出,在男人脸颊上……掐了一下,再掐一下,最后掐着不放,哈哈大笑,道:「你长得可真帅,不过,眼间距有点太紧凑了,看起来蛮神经质的。别生气啦,还是很帅的。」 那男人挣扎一阵,竟然没有挣开束缚,只得朝着陈铬龇牙咧嘴。 陈铬拿着冒着香气的烤鱼,探到他鼻子下面,男人顿时双目圆睁,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陈铬拿着烤鱼一晃一晃,道:「回答我的问题,答对了就给你吃。」 那男人将脸别到一边,不再理他。 陈铬呵呵一笑,嘆了口气,说:「我叫陈铬,咱们谈谈吧。你是那头……那位,那位狼先生吗?」 男人不做声,陈铬便当他默认了,自言自语,继续说着:「先前我在水里的时候,头昏脑涨的,但还能记得看见你从狼变成了人,对么?」 男人一仰头,动作冷厉至极,然而他被紧紧捆在树干上,后脑勺冷不防撞在树上,发出「梆」的一声闷响。 陈铬:「……」 男人后脑勺上顿时鼓出个大胞,却仍旧面不改色,嘲道:「哼,我本就是人,少见多怪的东西。」 陈铬有点心疼他,问:「好吧,算你默认了。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嘲道:「蠢货。」 陈铬被他都笑了,故意气他,问:「你叫『蠢货』?」 男人气极,双目如电。 陈铬被他吓得一抖,挠头道歉:「抱歉,我太不礼貌了。对,我好像是问过你,但问题是我听不懂狼叫……狼语。你叫『嗷呜』?『呜呜』?还是『呜嗷嗷嗷嗷』?」 男人抬头望天,沉默地鄙视他,喉结滚动,几不可闻地说了两个字:「北辰。」 陈铬十分高兴,又问:「北面的北,哪个『陈』?是星辰的辰吗?」 男人瞪着他,眯缝起双眼,缓缓点头。 陈铬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上齿,道:「好的,北辰,谢谢你从洪水里把我救出来,更要谢谢你……没有把我吃掉?哈哈。」 他习惯性地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握手,没有得到回应,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北辰愣住了,看傻子似的望向他,嘲道:「我要杀你,你要谢我?笑话,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既已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使那些下作手段作甚。」 陈铬掐着手指,认真地说:「第一,我们两个都没有一定要杀死对方的必要,为什么非要弄得你死我活?第二,你至少在现在阶段没办法彻底杀死我,而我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杀你。人活着,一定要打打杀杀的么?第三,我觉得,你也挺好的。」 陈铬顿了顿,眼神清澈,一对眸子既黑又亮,努力压抑着兴奋之情,感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狼人呢!」 他双手握拳,仰视北辰,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你比泰勒洛特帅多了,你可以自由变幻吗?比如说,不知道穿哪件衣服的时候就变成狼,找到了好看的衣服就变成人这样?」 他知道北辰这时候没办法动弹,于是故意说话调侃他。 北辰被他念叨得生不如此,奈何欲哭无泪,皱着眉骂道:「闭嘴,蠢货。」 陈铬收起笑容,诚恳地说:「我一开始挺怕你的,后来怕着就习惯了。我觉得我们两个,还是可以达成共识的,上一次不就相互帮助了吗?」 北辰嘴角抽搐,似乎想说什么,却吞口水般咽了下去。 陈铬用树枝做成筷子,剔鱼刺,将鲜美的鱼肉夹起来餵到它嘴里。 北辰则抵不住诱惑,鼻尖一动,试探性地舔了两下,最终还是吃了起来。 陈铬一点也不饿,仅仅只是为了馋他,于是将余下的鱼肉全部都餵给北辰。见他似乎还没吃饱,又用弩机射了几条,直到将北辰塞得从胃到喉咙全是鱼肉。 他便放下树枝,伸手轻轻拍了拍北辰的脑袋,试探性地拢起他的长髮,以指为梳,找来一条破布,将他一脑袋毛糙的白髮扎成一束。 末了,陈铬伸出双手,将北辰宽大的手掌握住,四目相对,诚恳道:「我们化敌为友,好吗?」 北辰张口就要拒绝,陈铬眨了眨眼,小狗似的抬头望向他,眼泪一级准备:「我都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大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们的水性又都不好,被冲到这么小一个地方,一个人怎么可能活着逃上岸?我们要合作才能共赢,你可以信任我。」 北辰的手掌宽大,粗粝,被陈铬双手覆着,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柔软幼嫩。 他看着陈铬的眼睛,古铜色的老脸微微泛红,半推半就,道:「放、放开老子,暂且……暂且留你一命。」 第50页 陈铬兴高采烈,飞快地把北辰身上的束缚解开。 北辰却瞬间掐住他的喉咙,坏笑,将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许久未化作人形,被那老东西的破铜碗砸了两下,脑袋竟时好时坏。你这臭小子,不过趁人之危偷袭得手,竟想要与我合作。信任?真是天大的笑话。」 陈铬大脑缺氧,眼前发黑,却不着边际地想起先前在河口镇时,那名老妇人威胁他的话。 老妇人说,前天来了个「怪模怪样」的流浪汉,被官兵拖出村口打死。他当时十分伤心,并没有在意,但一走出村子就遇到了北辰,他也是在那里受了气么? 陈铬想着,倒开始有点理解他的愤怒。而且北辰还救过他呢,先前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对他怎么样;疯狂地攻击他的时候,看起来的确像是犯病了。 他双手轻拍打北辰的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咳咳……抱……抱歉。」 北辰的手一抖,收得更紧:「你该后悔了,人类尽是些虚情假意的东西。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陈铬无力地摇头,几乎就要晕死过去:「人有……好人,也有……坏、坏人。狼也……有好、有坏,与……种族无关。以德报德,我……不后……」 北辰的手忽然一松:「暂且当你是个好东西。」 陈铬顺势倒地,大口喘气,冷不防北辰将他拎起来扛在肩头。 北辰一面向森林深处走去,一面说:「丹水最宽处,水性差,游不过去。」 陈铬被他结实的肩膀膈得胃疼,要死不活地喊:「哥,你放我下去,我又不跑。」 北辰抖抖耳朵,道:「你腿短。」语气十分骄傲。 陈铬:「……」 北辰:「名字。」 陈铬:「陈铬,那个金字旁的『铬』,不是那个一个人两个的『个』。」 北辰:「陈铬,陈铬,铬。」 他一把将陈铬扔在地上,嘴里反覆念着他的名字,自顾自走到树边,徒手砍树:「怪名字。」 陈铬尴尬地笑了笑,跑过去抓起他的手掌,指尖轻触,写出那个「铬」字:「我一开始也觉得奇怪,但是寓意很好啊,我妈妈希望我的人生充满色彩。你的名字也很好听,是北极星的意思么?」 北辰连忙甩开他的手,满脸惊恐,却故作镇定,哼了一声:「老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说罢回头,一巴掌拍在陈铬脑袋顶上,骂:「愣着看甚?干活!」 陈铬捣头如蒜,然而他那一双拉琴的手,哪里噼得开大树? 他只是试了两下,便被北辰一脚踹开,骂:「滚一边去,碍事。」 陈铬十分不好意思,找来一块形状刚好的石头、一根粗树枝,用尖锐的树枝在粗树枝上端钻了一个小圆孔,生火烧焦,再将石头嵌了进去,最后用脱落的树皮搓成一条麻绳,绑住石头——就这样制造了一把初级石斧。 北辰徒手噼树,瞋目裂眦,锋利的手指甲全都裂开,双手鲜血直流。 陈铬给他又擦又包扎,他一把抽出手来,夺过陈铬的石斧继续噼树。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陈铬说:「你把心揣进肚子里,有老子在这里镇着,那老不死的敢把你怎么样?」 陈铬:「什……什么东、东西?」把我怎么样? 北辰骂骂咧咧:「神神神!神个屁!这一路打雷下雨因谁而起?」 陈铬:「总不会是我啊,我心里在下雨,脑袋上又不会长出一朵雨云。」 北辰:「废话!」 北辰有一万种兇恶的表情,在脸上不断变换。骂骂咧咧地徒手噼树,不一会儿便被落叶盖满了脑袋,嘴里叼着一片树叶,却无论如何也噼不动粗壮硬实的大树。 陈铬反覆琢磨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被他吼着回过神来,忙不迭再造了一把石斧。 一抬眼,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无法言语—— 千万点蓝色光点布满丛林,树干上聚集起一道道蓝色的虚线,他试探性地对着虚线一斧头噼下去,粗大的树木应声倒地。 陈铬、北辰:「……」 陈铬小孩似的欢唿,迅速砍好了十几根木头。 北辰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打磨树干,用藤蔓编成一个木筏。 两人一会儿吵架,一会儿相互殴打,最终仍在天黑前驾着木筏,从水上离去。 陈铬瞪着眼,震惊中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惊喜,问:「你真的看不见吗?好多蓝色的光点,它们聚集在树干上,好像在对我说:快来砍我吧,这里是我的弱点。」 北辰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莫要高兴得太早,有人暗中作祟,多半是敌非友。」 陈铬兴高采烈地划船,头也不回:「肯定是朋友啦!」 北辰嗤笑:「藏头露尾,什么东西。」 陈铬则仍旧十分高兴,蹦起来拍了拍他的脑袋。 北辰:「……」 一言不合这就开打,小木筏说翻就翻。 两人双双落水,便又冷静下来,俱是一个狗刨的姿势,翻身上船。你来我往,虽然都没有手下留情,但也已经不是先前那要命的打法。 小小的木筏在诺大的天地间缓缓漂流,载沉载浮。 陈铬按着蓝色光点的指引,朝着前方划动这艘说翻就能翻的木筏。 第19章 夜渡·全 第51页 陈铬扒在一团白毛上头,手指头打着转,捋毛:「你说到底是谁呢?是一个看上我天赋异禀的高人,还是神仙?要么,和你一样的妖怪?」 北辰脑袋一抖,险些将趴在身上的陈铬抖下树梢。一个激灵坐起身来,骂道:「说多少次,莫要揪老子的毛!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 陈铬笑嘻嘻的,举起双手,道:「我费了好大劲才帮你刷干净,揪一下怎么了?」 他说着,趁机又伸手过去揪了两下,哈哈大笑:「没想到你竟然是头雪狼!怪不得这么大。」 北辰悲催地「呜呜」叫,没了脾气:「你给老子下去,胡闹。」 转头,一口咬住陈铬的小捲毛,嘴里含煳不清,道,「能看上你这蠢物,倒也是个奇人,老子定要见识见识。」 陈铬被扯着头髮,便反手揪住北辰的鬍子,双手同时用力一扯:「睡不着,明天我们就能渡河了,然后就是函谷关。」 北辰被他闹得眼泪狂飙,化作人形抓过衣物,跳上另一处枝头。背对着陈铬穿衣,手脚并用,与这「蠢物」离得老远。 陈铬胸前的项鍊一晃,口琴带着金属的寒气。他却忽然兴起,将琴取下,饶有兴致道:「给你吹个小曲,感谢你,辰哥。一路陪着我,我很高兴。」 北辰捂住耳朵,长腿一撑,懒洋洋半靠在树干上,道:「老子一大把年纪,叫哥?叫爷爷吧。」 陈铬:「爷爷!」 北辰:「……」 陈铬摇头晃脑,唱:「你爷爷的不是你亲爷爷,你奶也不是你亲奶奶。」 北辰:「……」他觉得这个距离可能还不□□全。 陈铬看北辰一脸古怪的表情,却觉得他心情应该还算不错,便顺势问道:「还没想起过去的事,活得久了真的什么都会忘记?」 北辰发了会儿呆,不答。 陈铬浑身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眼泪婆娑:「没关系,你只要别突然发……你好好的就成了。」 北辰闻言,嘴角一歪,似笑非笑,一双金瞳光芒跳跃,勐然起身飞扑。 他一口咬住陈铬的手掌,留下个见血的齿印,张嘴,猩红的舌尖来回舔舐尖牙上的鲜血,逾越道:「老子发疯了?」 陈铬连声求饶:「我疯!我疯!」 北辰轻「哼」一声,退了回去,靠在树上继续发呆,望着远方不知道什么东西。 陈铬揉着手掌,抱怨:「一句也说不得,你这么老……德高望重的年纪,也跟我个小孩子这么计较。」 北辰两个手掌垫在脑后,半躺,挑着眼角轻蔑地看他,笑着说:「老子忍你很久了,废话恁多。给老子吹吹,哈。」 说罢吹了个口哨,也不知成天在想些什么。 陈铬悄悄做了个鬼脸,拿起口琴,看见晴朗的夜空繁星密布,吹了一首十分悠扬的曲。 北辰听得认真,闭上双眼,尖耳朵竖起,一抖一抖。曲子停下,他便倏然睁眼,道:「还道你只会吹那首《苏……」 陈铬:「《苏珊娜》,那是入门练习曲。这个游戏的主题曲,叫什么……忘了,凌空御风,畅游神州,是一种情怀。」 北辰不以为然,重复他的话:「情怀?倒还能听。」 半晌无话,北辰忽然无所谓地说了句:「老子也能飞。」 陈铬大惊,窜过去抱住他的手臂,一阵勐摇:「带我飞一次吧!辰哥!」 北辰甩开他,嫌弃:「飞有什么好的?不乐意,睡觉。」 陈铬软磨硬泡,北辰不再搭理他。 陈铬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树干上,睡觉。然而怀中的口琴冰冷,令他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声音飘忽,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音乐,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但是大哥喜欢,尤其是那些老旧的东西。」 他把脑袋枕在北辰的大腿上,被硬邦邦的肌肉硌得难受,翻来覆去调整睡姿。 最后,被气急败坏的北辰拍了一巴掌,这才消停下来,捂着脑袋继续说:「大家都玩人力vocalo,他还在听什么纠结伦,小半个世纪前的东西。别人都听电音,他就非要玩乐器,还让我也学。反正,以前老是觉得他特别土,二十年代出生的人,品味一言难尽。现在才觉得……」 陈铬说着说着,竟然迷迷煳煳地睡着了,声音越来越弱:「演奏乐器会快乐,是因为,身边有人听。」 陈铬几不可闻地感嘆了一句:「他都是吹给我听的……」 而后,就这样沉沉睡去,纤长的睫毛颤动,月光点点反射其间,有一片晶莹的微光。 脱离了井陉矿场的奴隶生活,一路上孤独颠沛流离,陈铬似乎已经习惯了神经紧绷,不分昼夜的跋山涉水。 北辰的出现,给他带来了恐惧和震惊。而化敌为友后,他却仿佛忘记了之前的种种,对这个常人看来却是十分奇怪的狼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相伴前行的路上,他从心底里洋溢出若有实质的快乐。 北辰知道自己的名字,一些琐事,但记忆十分的模煳,脑子时好时坏。他只知道自己要寻找,却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要去什么地方找。他没办法融入人群,万兽却也都惧怕他,半人半兽,却不像人也不像兽。 陈铬好不容易找到个活物跟自己说话,自然不肯放过,像水一般渗透他,花言巧语地说服他暂时跟自己同行,慢慢回忆。反正即使北辰发疯伤害了自己,他既不会死也不会生气。 第52页 陈铬在三番四次与北辰的搏斗中证明了自己的承诺,他是真的不会死,也从未因为受伤而动怒,呃……痛哭流涕收不了神通?这怎么能算是生气。 北辰一双尖尖的耳朵抖了两下,似乎是大腿被压得发麻,盯着陈铬甜美的睡颜看了好一阵。继而皱起眉头,似乎是对他那没心没肺、酣然入睡的样子十分愤愤,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长腿一扫,将那他踢飞出去。 陈铬做着美梦,却忽然在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中惊醒过来,「啊啊」大叫,手脚乱舞,脸先着地。 陈铬:「我发现,不同地方的泥巴味道还真不一样呢。」 北辰:「聒噪。」 陈铬:「我的口腔肌肉都要退化了。」 他扯着雪狼的两只尖耳朵,一揪一揪,夸赞:「四条腿就是比两条腿跑得快,你太厉害了,辰哥。」 北辰自豪:「老子有五条腿,呵。」 一头雪狼在丛林中飞奔,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嗷呜」一声狼嚎:「说多少次?莫揪耳朵!」 陈铬掰着手指数数,自言自语:「五条,双手双脚,还有什么?」忽然被身下的雪狼向后一拱,险些掉下狼来,他便下意识地往前一钻,勒紧它的脖子。 雪狼瞠目龇牙:「!」 陈铬连忙松手:「抱歉抱歉,你……没事吧?」 雪狼「呜呜」低吟,发足狂奔。 北辰载着陈铬,以狼的形态狂奔数百里,终于停下,至一处溪水畔驻足饮水,将背上的黑衣少年抖落在地。 陈铬睡眼惺忪,奶声奶气:「肚子不让摸,耳朵不能提,腰……你也没有腰,脖子也不给掐,难道要我揪你的尾巴?」 雪狼愤怒地以掌噼水,震出滔天巨浪:「此生能令我俯首称臣者,唯有一人!」 陈铬:「是谁呢?」 雪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高大身影,他的周身硝烟瀰漫,雪狼仍是狼的形态,视线非常低,抬头逆光,看不清那人的面目。 一身破烂的战甲,手中长刀浴血,那人越来越近。 雪狼:「自然是……」 陈铬:「?」 雪狼:「是……是……」 战场上瞬息万变,那人很快就与一条青色的巨龙缠斗在一起,消失不见。 雪狼巨大的尾巴一扫,转身离开:「忘了。」 它的双瞳金光流转,眉峰紧蹙,兇勐的神情逐渐涌现。 陈铬忙不迭大喊::「停!」 怕他再想下去又要发疯,陈铬拿出一条破布裁成的「方巾」,沾湿后叠放掌中,小心翼翼地为雪狼擦拭四肢上的污渍,一面说:「别激动,辰哥。你活了那么多年,不可能所有事情全都记得。」 雪狼闭着眼睛蹲坐在地,任由他擦拭,仿佛十分享受。 陈铬继续说:「我大哥总说我心大,但他认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我绝对不会忘记重要的事情。心大一点,别斤斤计较,人才能活得快乐。所以说,遗忘是生物不可或缺的技能,或许一些事情令你产生了消极的情绪,记忆的电化学过程终止了但仍然遗留了物理痕迹,所以如果你回溯……」 雪狼:「说人话。」 陈铬:「……」 陈铬擦汗,道:「生物体从不计划让事情被动的完成,我妈妈说的。你自己把事情藏在心里,真的到了你能够面对的那一天,记忆自然而然就会再次浮现。」 雪狼笑了笑,张嘴叼着陈铬的衣领,将他甩上后背,继续狂奔:「张嘴闭嘴,大哥大哥,还在吃奶?坐好了!」 北辰化作狼形,载着陈铬极速前行,终于在两日后抵达秦国晋城。 然而当地屯兵数万,布防严密,陈铬提议偷偷潜入城内再想办法往运城去,可以避免绕路浪费时间。但北辰却对人多的地方十分反感,话也不说,载着陈铬绕道奔向运城。 又过一日,一人一狼从运城外围包抄过去,抵达了函谷关外。 在这数千里路程当中,蓝色的光点一直在周围若隐若现,仿佛高速公路上的车道划分线,指引着他们一路向前,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要一个月了,草木凝霜,北风唿啸,万物凋零,漫山遍野的枯枝落叶几乎已经颓败不堪。 绵延多日的暴雨终于落下帷幕,裸露的山石,突兀的崖壁,所有水汽被风一吹全部散尽,干燥的气候令大地皲裂。大风唿啸,扬起漫天黄沙,亘古的孤寂打着旋儿噼天盖地落下。 北辰扬着头,大步前行:「只因着我从此道过,万兽避让三舍,与那藏头露尾的东西有何相干?」 风沙之中,一个靛蓝色的身影迈着狂放的步伐独自行走,布衣绷在身上,背嵴直挺,健美匀称的肌肉若隐若现,虽然身高近两米且身材健硕,但却丝毫不显笨重。他虽然并没有老虎一般的虬结可怖的肌肉,却充满着强大的爆发力,身体线条无比优美。 仔细一看,背上还背着个黑衣少年,那人手脚修长,头上盖着个黑色的兜帽,趴在男人背上,露出下半截脸——尖下巴,脸颊还带着些婴儿肥。在黑衣的衬托下,他的皮肤越发显得苍白,一头微卷的黑色短髮如同海藻一般垂着。 那少年睫毛翕动,悠悠转醒,打了个呵欠:「恩?到了?下车……吁……啊!」 陈铬冷不防被北辰一把扔在地上,忙不迭爬了起来,蹭了数道伤口也毫不在意,奔跑着追上前面的高大男人,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癒合。 第53页 月如银盘,光芒皎洁,一头眼冒青光的雪狼从树丛中探出头来,一唿一吸间,浑身肌肉紧绷颤动。 头髮乌黑的少年将下巴搁在它的脑袋顶上,苍白的脸颊如同飘落冬日的第一片雪花。 陈铬:「你别抖,都要被发现啦。」 雪狼咬着牙,发出兇狠的威胁声。 陈铬:「这里就是茅津渡口?巡防的士兵太多了,怎么过去?」 雪狼抖动耳朵,被陈铬带着,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蠢物,自然是走浮桥。」 陈铬:「一定会被发现的,河边到处都是武装的秦兵,交班没有空隙,要不咱们也不会在这等了半晚。」 雪狼啐了口唾沫,道:「若非你阻拦,我早将他们一口气杀了。山河天地,难道每一寸都写了个『秦』字?擅自圈地为王,将天道自然置于何地?」 陈铬无语:「好了,不要总是生气,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道在脚下,走吧。我射箭来调虎离山,等他们以离开岗位,你就快点跑上浮桥,相信你,辰哥。」 雪狼「呜」了一声,不置可否,陈铬却知道它是答应了。 雪狼载着陈铬,隐藏在黑暗中,缓步游移,向着浮桥的起点靠近。 夜风忽起,流云闭月,月光瞬间消失,无尽的黑暗笼罩大地。 机会来了!陈铬搭箭入槽,拇指搭上扳机:「我扣扳机你就跑,他们会追着箭矢射出的方向找过来,抓紧时间!」 然而陈铬话音未落,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动静,仿佛一队士兵穿林破风而过。 那桥头的两名士兵相视一眼,举着弓箭沖向那处。 陈铬双手使劲摆动雪狼的脑袋,让它对准桥头:「跑!」 雪狼抓紧时间,发力狂奔,三两步跨上浮桥,震得整个桥面一阵晃动。 风流云散,水影映着月光,随着浮桥左右摇摆,变成一道波光粼粼的长龙。 树丛中数百只飞鸟汇成一股,冲破层林奔入天空,羽翅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银色月光,向四面八方飞散离去,仿佛夜空中倏然炸裂的一朵银色烟花。 雪狼飞奔至河心,眼看就要度过浮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向空中。 陈铬跟随它的目光,只见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高悬天际,心下瞭然,扯着他的耳朵,痛不欲生:「不要——!」 「嗷呜——!」 雪狼引颈对月,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嚎叫。 那一声仿佛唤醒了天地万物,河岸边的秦军驻地顿时火光一片,点点橙色的火把跃动,排成数道璀璨的长龙,在黑暗中迅速游移。 「嗷呜——!」 雪狼对着那圆月,叫声由豪气干云转为粗粝哀痛。 马蹄声响,为首的一名少年将军身着闪亮乌金铠甲,手中一把方天戟锋芒毕露,身后跟着七名策马的玄甲武士。 少年将军兴致勃勃:「啊哈哈!看桥上!是一头巨型雪狼!守关、守关,一只飞着的鸟都看不见,这下好玩了。钟季、羊实、申屠罕,你们三个弓马娴熟,和我过去看看!其余人留在原地,不准跟来!驾——!」 随从大喊:「公子当心有诈!」 那少年将军哈哈大笑,毫不在意:「啧,大哥就能领兵出战,将我遣至这鬼地方,闷出个鸟来。」 随从苦劝:「公子,我等前去查探,你且跟在后……」 少年将军甩出一鞭,策马狂奔:「莫啰嗦啦!」 三名武士策马出列,青年武士一路大声念叨,那少年将军嫌他啰嗦,勐抽马臀,一马当先奔上浮桥,震得桥面乱颤,河水四溅。 雪狼回过神来,习惯性地说:「嗷……呜?呜?」 陈铬对着雪狼的脑袋一阵勐摇:「别嗷了快跑啊!」 雪狼悻悻地抽动嘴角,以眼角斜睨那四名追兵,目露凶光。 陈铬心急如焚,催它也不肯走,一时间脑子短路,用起对付姜云朗的办法,哭着捧起狼头,狠狠亲下一口:「平心静气不跟他们计较!快走吧求你了!」 雪狼倒吸一口气,火烧屁股般狂奔,冲过浮桥,一股脑儿钻进森林中。 第20章 地宫·壹 寅时一刻。 晨昏相交,万物沉寂,马蹄声踏破长夜,一行玄甲黑衣的秦兵在崤山谷地中策马狂奔,士兵呈三角状将一名手持方天戟的少年武将护在中央。 为首的士兵警惕地环顾四周,并不时回头观望,低声谏言:「少将军,一头白狼而已,擅离驻地是大罪。」 被围在中间的少年武将面如满月,神采飞扬,言语间意气风发,哈哈大笑,道:「哎呀!事出有因,随机应变又有何不可?我问你,这几年何曾有人敢从关外偷渡浮桥,哈?」 为首那人思虑再三,道:「是,近日里不太平,十日前便有白衣人夜间渡河。幸而被少将军一箭射入河中,然则……」 少年武将勒马,正容,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再不知分寸,也不会拿兄弟们的性命作玩笑。接二连三有人闯关,国中正值多事之秋,须得谨慎行事。」 后方左侧的武士附和:「申屠,畜生怎知调虎离山,趁夜渡河?恐是有人驱使,不得不防。少将军足智多谋,非是冲动之人。」 少年武将哈哈大笑,策马扬鞭,空出一手,回头对左后方的武士比了个大拇指,朗声道:「知我者,钟季也。驾!」 第54页 余下众人不再多言,紧紧跟上。 寅时四刻。 陈铬简直要疯了,身后的追兵追了近一个小时,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一头狼而已,他们为什么追得那么紧?辰哥,不准嚎!」 雪狼载着陈铬在山间狂奔,溅起一地飞石与扬尘,一看见月亮,便忍不住仰头长啸。 北辰被陈铬揪住鬍鬚,同样也要疯了,恶声恶气:「区区四名凡人!杀了干净!老子的一世英名毁于你手!」 说罢仰头,立即被陈铬提住耳朵,一声狼嚎哽在喉头,化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嗷嗷呜啊……且!」 陈铬简直将北辰的脑袋当成是个方向盘,新手上路,完全把持不住方向,一面回头一面大喊:「秦国人都有强迫症吗?你这么大个狼,怎么被马追着不放?对得起你的江东父狼!」 北辰嘲讽道:「你背着我跑?让你试试背着个蠢货逃跑的滋味,哪里跑得快?」 陈铬目瞪口呆:「……」 他腾出一手,比了个大拇指:「发起疯来连自己都咬。」 北辰:「……」 陈铬:「不要激动,要么我给你念一段清心……啊!」 黑暗中,一支铁箭以雷电之势飞来,对准雪狼的后脑。陈铬挺身向前,长箭自腰腹处没入体内,他伸手一挡,箭头直直穿破掌心,这才停住。 陈铬果断地拔出长箭,鲜血迸射,染红了雪狼的脑袋。 北辰鼻尖抽搐,停住脚步,勐然转向!狂怒充斥双眼,双瞳充血,如受火焰灼烧般转为赤金色泽。 雪狼吼声如雷:「收起你的假仁假义,杀了他们!」 陈铬被他抛落在地,忙不迭爬起来追赶:「北辰!回来!」 一人一狼在黑暗中如奔雷,直奔玄甲秦兵而去。 武士惊唿:「狼背上果然有人!」 剎那间,杀气如同狂风,捲起漫天硝烟。一道惊雷滚落,闪电几乎照亮整个天地。滂沱的暴雨噼头盖脸,山体发出地震般的剧烈震动,疯狂的降雨引起了泥石流。 陈铬向前飞扑,勉强抓住北辰的尾巴,死命勒住他,大喊:「山体滑坡了,快躲开泥石流!」 北辰丝毫不露惧色,伫立于泥石流的中央,仿若一柄插入山崖的巨剑,仰面对天,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狼嚎。 巨大的山体竟然在瞬息之间崩裂垮塌,五人一狼脚下的地面整个塌陷下去。山洪、落石、泥土如黄河之水般向塌陷的巨坑中涌入,甚至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漩涡。 所有人毫无防备,瞬时便被捲入其中,在自然面前如同蝼蚁,毫无无力抵抗之力。 神秘的吼声响彻天地,似是蛰伏深渊数万年的上古海怪一朝甦醒,又似奔翔在九霄之外的千里鲲鹏灿然落地,那嘶吼之声像是出鞘的绝世宝剑,直指九州,剑气激盪八荒。 万千雷煌齐齐落下,裂缺霹雳,丘峦崩摧! 北辰被震得吐出一口血来,瞬间化为人形,剑眉飞扬,邪气四溢,随意地用手背揩干净嘴角的鲜血,咬牙切齿:「这老东西,竟还能发出……龙吟。」 混乱中,众人一同沉入黑暗地底。 一望无际的黑暗,星火闪现,燃成一道,发散出千丝万缕。火花倏然绽放,上下跃动,一支火把就这样被点燃了。 陈铬睫毛抖动,眨眨眼,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喉管、鼻道流下,再涌出口腔。体内的「咯咯」声不绝于耳,他知道,这是断裂的骨头疯狂生长时所发出的声响。 勐吸一口气,陈铬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被麻绳困成了一条巨型毛毛虫,便扭动着身体,要看看是谁俘虏了自己。 「铮——!」 一柄铁剑点上他的咽喉。 黑暗之中,那人一身漆黑的盔甲,反射着千万点橘色的微光。他的声音十分嘶哑,显然是受了重伤:「动,就杀了你,奸细。」 陈铬略有点尴尬,以他敏锐的感官,完全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对方。这名秦国士兵的盔甲已被割裂,腹部有一个不小的豁口,部分大肠裸露在外,随着他的唿吸跳动。 他舔了舔嘴唇,说:「呃……我不是奸细。你还是……还是先看看自己的那个,肚子吧。」 那人被发现了伤处,似乎有些激动,剑尖硬生生向陈铬的脖子里没入了半寸:「你现在已是阶下囚,还敢威胁于我?」 伤口迸裂,溅出星星点点的血沫子。 陈铬痛得飙泪,蠕动,哭哭啼啼:「我真的不是奸细!我只是想渡河过去找哥哥,他去咸阳做买卖,我们走散了。我、我……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好不……容易跑到……这里……哇……」 那人一脸惶惑,显是看清了陈铬那小乞丐似的可怜模样,随即对这话半信半疑,又问:「这样东西,如何解释?」 他将一样东西摔在地上,「啪」的一声,十来支短箭滚出箭匣,李弘家的符文映着火光,显得流金溢彩。 陈铬长嘆一口气,抽着鼻子,闷声闷气:「我们是楚国人,带了些……奇珍异兽,到中原来卖。这是我大哥送了好多礼给那些……达官贵人。后来大哥决定要出发去秦国碰碰运气,临别时有个赵国的、赵国的……纨绔子弟!赐了这个给我防身用。」 那人喃喃自语:「奇珍异兽,难怪那雪狼……」 陈铬眼看有戏,忙不迭再加一把火:「那头雪狼很通人性,生性十分温顺,因此我常与它一同玩耍。我们从赵国出发之后,遇到战乱和洪水,被冲散了,只有这头狼跟着我。」 第55页 那人认真地听着陈铬的辩解,垂着眼思考。 陈铬蠕动着,试图靠近那人:「哥,你就相信我吧。」 见对方没有反应,他便大着胆子,贴着对方的大腿蹭了蹭。心里想着,这样都信?嘴上却说着:「我们现在都受了重伤,如果要逃出去,就需要合作。我的雪狼一定还活着,出去后我就送给你,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那人不自在地抖了抖腿,支支吾吾:「巧言令色,倒似是个商人之家出身。算,暂且如此,你莫耍阴谋诡计。」 陈铬捣头如蒜,脑袋上的灯泡「叮」一下亮了起来。 两人摸索着在黑暗中前行,火把的光芒越来越微弱。 陈铬探头探脑,环顾四周:「这里空气太稀薄了,火把燃烧持续不了多久。哥,你感觉怎么样?」 由于地底空间十分奇怪,两侧石壁高耸,约莫有七八米高,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条湿滑狭窄、错综复杂的沟壑,那人便在后面举着火把并提着剑,令陈铬走在前面。 陈铬忽然转身,那人脚步来不及停下,陈铬便立即用手掌隔了一下,以免两人撞在一起。 不料一伸手,便摸到一个湿乎乎、黏答答的东西。他抬起手放在眼前,对着光,颤颤巍巍地观察:「!」 满手鲜血,竟然碰到了他的肠子! 那人发出一声闷哼,咬牙切齿:「你……」 陈铬满头大汗:「我天!你真的还能走吗?抱歉。」说罢,连忙扶着他坐在地上歇息,狗一样的眼睛晶莹剔透。 那人疼得冷汗直流,闭着眼睛喘了好一阵,这才睁眼看他:「多谢你,小兄弟。我只怕是,不成了。」 陈铬不知所措,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心里反覆想着如果大哥在就好了。然而大哥不在,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先别放弃,哥你怎么称唿?」 那人强撑着笑了笑:「我叫申屠罕,是戍守函谷关的一名裨将。」 陈铬也笑:「我叫陈铬,什么也不是。」 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他抓耳挠腮地想着办法安抚这人:「申屠大哥,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看你没有大出血,只是肠道外露,好像……我妈妈说过,只要有空气和水,能撑十多天。」 申屠罕颤抖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令慈是医女?」 陈铬哈哈大笑:「哦不,她是个巫女,信奉科学神教。」 两人聊了一会儿,申屠罕被陈铬安抚好了,便打起精神继续前进。 按照申屠罕的看法,这里应该是一个古老的墓室,位置或许是在崤山中的青龙河附近,因此之前突降暴雨才会引起山洪。 陈铬点头:「非常古老,因为技术条件太落后,他们才在天然的溶洞里建造墓穴,这样比较省功夫么?」 火把熄灭后再也无法点燃,陈铬搀扶着虚弱的申屠罕,瞪大了眼睛前进。一路走得非常顺畅,因为他发现墓室里也有那些蓝色的光点在指引他。 申屠罕:「正是此理。」 陈铬:「坚持住,我觉得没多久就能走到出口了。你看,这些沙石都很新鲜湿润,从迸溅的方向推测,我们掉下来的坑口应该就在那边。」 申屠罕望着前方,摇头:「我看,不必白费功夫了。」 陈铬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距离地面数十米高的溶洞顶端——也即是刚才在山洪和泥石流的冲击下塌陷的地面处,本来有一个巨大的豁口,而现在竟然被数十块巨大的落石给堵住了,严丝合缝,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 这极其不合常理! 山上怎么会落下这么巨大的石头?陈铬脖子僵硬地环顾四周,感觉阴风从脚板心钻进来。心想着,好好的一个奇幻故事怎么就变成鬼故事了,难道之前的那些蓝光就是惨死墓中的冤魂,把他引来索命的吗? 然而自己这么可爱,他们怎么下得了手? 陈铬深唿吸,稳了稳心神,再仔细一想,或许蓝色的光点本就不是在引导自己,而是发出光点的东西就在这个墓穴中。在河心三角洲上的时候,千万点蓝色光点是飘散在空气中的,即使后来出现了聚集在树干上的线条,光芒也十分暗淡。现在,蓝色的光点自黑暗中逐渐显现,并且越来越耀眼夺目,在空气中飘摇,就像这个洞穴里装下了漫天的繁星。 这一路上,光点越来越亮,如果说之前的指引像是高速公路分道的虚线,那么现在就已经变成了双黄线。 或许是因为它跟wifi一样,隔远了信号不好?陈铬想着想着,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申屠罕:「……」 陈铬收回脑洞,侧目一看,这才发现申屠罕也脸色铁青,显然是也发现了这不合常理的地方。 也不知道陈铬是什么心理,看见别人怕,他反倒不怎么怕了。伸出手踮起脚,拍了拍申屠的肩膀,安慰他:「没事的,那里本来就不是出口么。我们跟着蓝光往前走,仔细找找。」 然而申屠却脸色更差,目瞪口呆:「什么……蓝光?」 陈铬:「……」 寅时七刻。 陈铬与申屠罕走了近半个小时,依然没有遇到其他人,而且也没有见到任何自然光。 申屠罕身上疼痛难忍,心中也没底,催促:「想办法点个火。」 陈铬点点头,在自己看得清的情况下,它完全忘记了用火把照明的这件事。 第56页 申屠罕取出打火石和烧焦的火把,尝试着再次点燃它。 火石碰撞,擦出点点星火。 星火闪耀,燃起一片亮光。 点火的过程漫长枯燥,跟电视剧里演绎的完全不同。 陈铬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眼神掠过石壁底部,又返了回来,仔细一看。 陈铬伸出手掌,比了个暂停的动作,游移不定:「别打火了,好像有裸露的矿石,不知道是不……」 「砰——!」 漆黑的溶洞中顿时火光大盛,数百条沟壑中的矿石瞬间被点燃,形成了一地的赤色长龙,交错、纠结、跳跃、爆裂,群魔乱舞。 星星之火引起了剧烈的爆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次爆炸此起彼伏。火焰像是从喷□□中喷射而出一般,蕴含了巨大的能量,冲击波又将溶洞顶部尖刺般的石笋震得纷纷坠落,插在地上没入岩石里数寸之深。 爆炸的那一瞬间,陈铬下意识地将申屠罕扑倒,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飞溅的碎石,几乎被扎成了一只刺猬,血流满地。 两人耳中轰鸣,申屠罕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陈铬,仿佛他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后者则毫无所觉,掩护着他向着有蓝色光线指引的地方撤离。 陈铬一手指着上方,要死不活:「申屠大哥,你自己往上爬,我在这里歇一下,喘口气在过去,嘶……」 申屠罕见他浑身插满碎石汩汩冒血,横竖比了比,不知道要怎么扛他才能不加重他的伤势,道:「你说得是什么话?」 陈铬疼得精神涣散,懒懒道:「楚国话吧。」 申屠转过身去,让陈铬爬到自己背上:「火烧眉毛了还有心玩笑,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你能捨身护我,我定不会弃你于不顾。你我不打不相识,你这兄弟我认了,上来!」 陈铬向他摆摆手,示意算了,反正我都习惯了。 申屠罕却不明白,干脆一狠心将他用腰带捆在背后,徒手向上攀爬。 申屠罕:「逃出去后,帮你寻找兄长。」 陈铬:「多谢,多谢……你,听见了吗?」 爆炸足足持续了数十分钟才逐渐平息,巨大的地底空间响起了一片清脆悦耳、宛如天籁的竖琴音,由远及近。 陈铬:「音乐?」 申屠罕:「不,是水声。」 怪不得溶洞中四处都是沟壑并且空气十分湿润,原来竟然还有地下暗河! 河道应该已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直到刚才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才将那些东西炸开。 水流疯狂地涌入,刚刚还是一片烟尘火海的地底,片刻间水网交错,寒意袭人。 陈铬疑惑:「这里真的是墓穴?谁会在自己的墓里搞这些东西,又不是秦始皇。」 申屠:「秦……何人?算,或许之前引起爆炸的并非矿物,而是有人刻意埋藏,这是连环启动的机关。」 陈铬:「别紧张,水涨船高,刚好为我们省了爬上去的力气。再说了,这个时代哪有这样的机关?」 申屠:「定有后招,你且小心顾好自己。」 陈铬抬头一看,欢唿雀跃:「快到了,加油!」 下一刻,他却忽然变了脸色,催促道:「申屠大哥,你把我解开,快向上爬。」 申屠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很快就到。」 陈铬:「解开!」 水位已经上涨到申屠罕的脚下,很快就能没过他们,申屠罕咬紧牙关,总算爬上了高地。 地底幽暗,蓝色光点虽多,但同时也非常影响视野,即使是陈铬的目力,能看清的范围也及其有限。他只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凉意,河水之中,有一种硕大的野兽,漆黑、兇勐,正在向他们逼近。 未知的威胁带来的恐怖幻想,令人发疯。 武器碰撞,谁在交战?火花四溅,狼嚎之声不绝于耳。 陈铬平復唿吸,抬头,只见对面一处高地上,两名武士与一头巨大的雪狼正在缠斗。 雪狼的爪子锋利无匹,将其中一名武士的铁弓拦腰噼断。 陈铬一个头两个大,抱着脑袋大喊:「北辰,住手快过来!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 那雪狼一对尖耳朵抖了抖,又与二人缠斗一阵,显然丝毫没将陈铬的话当回事。 陈铬蹲在地上,捧着脸看他们,申屠罕在一旁来迴转悠干着急。 忽然间,北辰鼻尖抽动,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这才纵身一跃跳到陈铬身侧,随口骂了声「杂鱼」。 申屠罕吓得目瞪口呆。 北辰看也不看申屠,径直上前,用嘴将陈铬叼了起来,扔到一旁的空地,一双金瞳在黑暗之中反射出莹莹绿光。 他伸出舌头,并收起上面的尖刺,将全身浴血的陈铬舔了个遍。陈铬被他弄得浑身麻痒,止不住地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刚刚不是变成人形了吗?让你带衣服你不带,五条腿的狼是怎么爬上来的?」 雪狼又将他换了一面,继续舔:「老子第五条腿也比你的长。」 陈铬笑得飙泪:「都什么时候,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哈哈哈!水里好像有什么怪兽哈哈别闹……」 雪狼咂咂嘴,轻哼一声,自顾自道:「原来如此。」 继而看向陈铬,嘲道:「怪兽?莫不是来吃你的吧,真可怕。」 陈铬:「怎么可……」 第57页 巨兽一跃而起,破水而出高达四、五米。 由于溶洞高度的限制,它跃出水面的身体只能摆出如同蟒蛇般蜿蜒扭曲的姿态,另一半身体还在水下,一时间,竟无法判断到底有多长。 巨兽带起铺天盖地的水幕,整个地底空间像是受到狂风暴雨的席捲一般。 身如巨蛇,鹿角牛头,象耳鹰爪,整个背嵴长满青黑色的鳞甲。除此而外,它的背后生长着一对巨大的羽翼,令它能在空中滞留。一唿一吸,每一下颤动,都带来海啸般的狂风与暴雨。 除了陈铬与北辰,其余三人全都被巨兽的气势所摄瞬间双膝跪地,颤抖着仰望它。这却这并非是由于他们怯懦,而是一种来自自然天地无可对抗的威压所迫。 北辰无比的愤怒,四条矫健有力的大腿已经被巨兽的气势所迫陷入地面,但它似乎宁可浑身骨骼尽碎也不肯屈膝跪地,一双金瞳由于充血而变成了赤金的色泽,爆裂的情绪令它浑身毛髮根根倒竖。 陈铬兴奋地大叫,他找不到任何比「龙」更适合的名词,去描述眼前这一只从水中钻出来的巨大野兽。他竟然看见了一条活着的「龙」,说不定这是全世界遗留下来的最后一只恐龙了。 他一定要向全班同学炫耀! 北辰被他闹得瞬时便失去了气势,目瞪口呆地看向身边的疯子,食指轻点巨龙的方向:「这是一条应龙。」 陈铬:「对,一条应龙!它属于慢龙吗?也有些像鸟臀龙。」 暴雨如注,河水仍在疯狂地上涨,应龙滞留半空,双目紧闭。 陈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发现它一身鳞片已经大半都脱落了,肌肉出现了萎缩的迹象,仿佛十分缺水。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泛红,问北辰:「虽然有点不合适,但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你和女生谈过恋爱么?」 北辰的愤怒就像被扎破的氢气球,瘪得几乎看不见:「啊?」 陈铬煞有介事:「传说龙生了好多孩子,比泰迪还厉害。你能放过这个异性恋里的人生赢家吗?」 说罢,跳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上吧哥斯拉!战胜穆托,世界是属于你的。」 北辰完全懵逼了:「他随时都能杀了你,你不怕他?」 陈铬:「我在古剑奇谭里面见过应龙,有什么好怕的?」 况且,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北辰:「什么潭?」 陈铬:「你怎么跟我哥一样土?」 说话间,应龙睁开双目,硕大的金瞳浑浊不堪,仿佛已经垂垂老矣,然而它俯视地面众人,那登临九重睥睨众生的气度分毫不减。 北辰一把将陈铬推至身后,道:「然而有你有一点却说得不错,龙性至淫,该杀!」 雪狼瞬间爆发出一股巨大的能量,骨骼「咯咯」作响,体型暴胀至两三倍,后背生出一对巨大的羽翅,全身毛髮收起,生出坚硬闪亮的青黑色鳞片。 它一跃而起冲上半空,四爪长伸,以整个身体的力量将巨大的应龙按入水中,并纠缠在一起,没入更深的水底。 申屠罕连滚带爬地赶到水边,惊恐地趴在地上向水中查探。 陈铬也跟了过去,站在他的背后一起看热闹。 申屠罕瞪大了眼睛望向陈铬:「你可看清了?」 陈铬:「是一条应龙哦,小心!」 一声惨叫! 应龙硕大的脑袋冒出水面,苍老的模样更显恐怖。龙息喷涌,竟然活活将申屠罕喷至空中,令他一瞬间就被洞顶上的石笋穿腹而亡。 陈铬也在那瞬间失去了反应能力,片刻后回过神来,自己竟然下意识地紧紧抓着粗长黏滑的龙鬚。 龙息停止,申屠罕的尸体从空中摔落,撞成一个肉饼。 陈铬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申屠大哥!」 应龙目不转睛地看向陈铬,浑浊的金瞳中毫无生气,不带一丝情感。 陈铬伤心不已,止不住地流泪。 「啪嗒」一声,陈铬竟不小心扯断了龙鬚,乌黑的血液喷涌而出。 巨龙长吟一声,被北辰咬着尾巴拖入水底,彻底不知了去向。 第21章 地宫·贰 辰时一刻。 陈铬跪坐在地上勐烈地抽泣,手里握着一根湿滑腥臭的肉须,面前是一具已经摔成肉饼的尸体。 水流趋缓,水平面的高度距他所在的地面仅有三寸。 对面的少年武将回过神来,助跑起跳,越过水面来到陈铬身边。另一名武士大喊一声,似是十分担忧,紧随其后。 武士伸出一手:「公子切莫靠近,尸身污秽。」 少年武将不顾他的阻拦,快步跨至陈铬身侧,望向那一摊肉泥:「申屠、羊实之死,皆因我一时冲动。」 武士劝慰:「戍关卫国,是我等职责所在,公子切莫过度伤怀。要论因由,也当是这人。」 说罢上前,一脚踹在陈铬心窝,将他踢倒在地,捡起申屠罕的铁剑,点在陈铬咽喉处。 陈铬被他踢得眼前一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然而哭得心累,便顺势仰面朝上躺在地上。恍惚中,他看见一片密集的蓝色光点,它们聚集在洞顶的石笋之间,石笋发出极其微小的「咯咯」声,应该是正在松动。 「我建议你,先躲一下。」陈铬气若游丝,食指向上虚指一下,「上面……」 第58页 少年武将一把推飞那名武士,数十根石笋瞬间掉落,恰如其分地插在那武士方才所站的地面上,没入岩石中数寸之深。 「上面危险。」 陈铬愣了半晌,终于恢復过来,但感觉身心俱疲,不想挪动分毫。他本来就长了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这时候更是精神恍惚,让人看了就想打呵欠。 少年武将伸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道:「来,我无恶意。方才虽在打斗,但我见你是被申屠背上来的,他为人谨慎细緻,想必是已经查明你并无可疑。放心,我们不会伤你。」 终于遇到一个讲理的,陈铬激动地握住他的双手:「我叫陈铬,与家人失散,是要去咸阳寻亲的。」 三人简短地相互认识了一番,陈铬吓了一大跳,今天不仅见到了传说中的「龙」,还见到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遇上的第一个活着的歷史人物——胡歌!哦不,蒙毅。 另一名武士则是蒙毅的家臣兼副将,名唤钟季。 陈铬把刚才对付申屠罕的一套说辞略作改动,再演绎了一次,这两人不置可否,只是问他关于雪狼和那头应龙的事情。 然而他也是一问三不知,只是仔细地回想起与北辰相处的点点滴滴,反应过来他曾经反覆提起过的「老东西」,似乎可能就是这头应龙。而且北辰第二次变化后,模样与应龙很有几分相似,只要不是在故弄玄虚或者智商掉线的漫画里,大家应该都能推测出,他们两个之间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亲戚关系。 传说「龙生九子,各不成龙」,北辰平时是狼,关键时刻能长出应龙的翅膀和鳞片,他会是龙的儿子么?陈铬认为这是很有可能的。并且照他的性格来看,不是嘲风就是睚眦,又或者是他们的子子孙孙。然而,每个神话传说中的妖怪总不会只有一个吧,妖怪是兽人吗?是物种还是种族?又或者说,是一个新的人种? 陈铬使劲往自己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将荒诞的想法抛诸脑后。他不能用人们幻想出来的设定,去定义从未见过却又真实存在的事物。 一切必然有它的因与果,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弄明白。 真是个诡异的世界,科学的小船说翻就翻。 他怕吓到这两人,因此没有透露那蓝色光点的事情。 三人按照钟季的提议,沿着水流的方向寻找出口,这总是不会错的。 钟季提醒:「注意火把,当心机关。」 三人均拿着火把,陈铬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钟季殿后,蒙毅走在中间若有所思。 一阵风起,吹灭了陈铬的火把,然而他上下眼皮正在打架,丝毫没有察觉,仍旧毫无困难地径直前行。 蒙毅、钟季:「……」 数道风线自高空落下,三人停下休憩,蒙毅帮陈铬点燃火把,一面环顾四周,问:「那是你的狼,不担心它?」 陈铬长舒一口气:「它其实,不是狼吧,你认识吗?」 蒙毅才思敏捷,立即答道:「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睚眦,虽为龙种,身似豺豹。相传,睚眦是真龙与狼的后代。」 陈铬伸出一掌,又伸出食中二指,比了比,十分抓狂:「刚刚那个就是应龙,它那么大一条。这个,狼的话又这么小,它们怎么……那个?」 蒙毅失笑:「妖与人不同,千变万化,自然是有办法的啦。」 陈铬:「你们怎么都这么笃信世界上有妖怪存在?」 蒙毅大笑,亲昵地拍拍陈铬的肩膀,十分自来熟:「嗨!神州大地千古流传,轩辕黄帝杀退蚩尤的妖魔之师,炎黄子孙才得以延续至今。妖魔退隐避世,但妖物作祟为祸人间之事从不曾停止。你不知?」 「这样吗?呃,我也不知道,它不是我的……是我大哥的,他们把它从山里抓来,准备拿去咸阳卖掉。」陈铬说谎经验不足,差点说漏嘴,耸耸肩:「不用担心,我看那条龙老得牙齿都掉了,但凡它不会魔法,应该都不是北辰的对手。对了,它叫北辰。」 蒙毅感嘆:「你倒是十分幸运,竟能得那上古凶兽的庇佑,必然是个心性纯良之人。唉,今日得窥真龙,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陈铬心想,上古凶兽要怎么判断谁善良谁兇恶?它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吧。然而这时候也但懒得分辨,只说:「你幸不幸运,跟见不见它有什么关系?我看过电视,你……我好睏,开始胡说八道了。」 钟季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密切注视周围的环境,这时冷不丁讲了一声:「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今日所见骇人听闻,侥倖从真龙手下捡回一条命,便是天意。公子,是上天护佑之人。」 蒙毅的心也大,被恭维一句便开心了,哈哈大笑:「哈,钟季说得是,经此一难,回去定当发愤图强。我当时都吓跪了!以后真的不再闹着上阵杀敌,不是这块料。」 陈铬站在一边插不进话,心想:我不是很懂你们古人打开脑洞的方式。 辰时三刻。 千万道风线入箭矢般从溶洞顶部的小孔中射入,阴暗潮湿的地底空间更显寒冷透骨。 忽然间,日光大盛,千丝万缕的辉光透过洞顶小孔洒下,金百透白,空气中的扬尘在阳光的照耀下颗粒分明,沟壑中摇曳着粼粼波光。那景象瑰丽无匹,如同瞬间奏响了一支气势恢宏的交响乐曲。 第59页 山川河海,一览无遗。 陈铬感嘆:「这里其实是一个微缩的北方地图吧?沟壑是河道,这里是黄河,还有它的支流,它们向东汇入大海。高台是山脉,崑崙、太行、燕山、王屋山,太多了,真壮观……」 钟季:「顶端的孔洞看来并非自然形成,星罗棋布,似是星象。」 蒙毅抬头仰望:「非也,非也。以此处上方为中心,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确是三垣二十八宿不假。只是更远处还散落了一些杂乱无章的。」 「都是星象。」陈铬看得起兴,精神终于振奋起来,清亮的眼珠骨碌碌一转,道:「那是黄道十二宫,我只记得三百度到三百三十度,你们看,那是宝瓶宫,我是二月十四号出生的。」 蒙毅不解,问:「黄道?」 陈铬:「反正都是星星,你能看出来我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代指哪里吗?」 只不过这里刻的是北半球的,而他平时最常观看的,是在南非的上空,跟这边看起来有些不同。南非,夕阳、大海、彩虹,还有那片温室里的桃园,还有呜呜祖拉,还有……丧尸。 蒙毅来回踱步,拊掌:「韩国!」 陈铬:「以韩国为中心,年代久远,利用天然溶洞开凿而成。申……申屠大哥说,这里可能是个墓穴,你们觉得呢?」 蒙毅:「除了墓葬,暂时想不出这地方有何用处。」 钟季:「镇压那应龙?」 陈铬的心脏「突」地重重跳了一下,道:「还是墓穴吧,凡事多往好的方面想,镇压什么的太吓人了。好吧,这里肯定不是韩国建造的,因为韩国距今不超过两百年,国土又不涉及到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往前推测。」 钟季对此似乎很感兴趣,抢答道:「敢把所有星辰和大半个九州装入墓穴,有上古应龙为镇墓兽,并以韩国所处之地为中心。」 陈铬很想纠正他一下,不要自己吓自己。「上古」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镇墓兽」又是什么鬼? 蒙毅与钟季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轩辕之丘!」 陈铬:「啊?」 蒙毅、钟季:「……」 蒙毅:「黄帝居于轩辕丘,既今韩国国都新郑。《山海经》中有记载: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数旱。可见应龙受黄帝驱使,且大战过后不得復上,只能留在人间。」 陈铬:「难道是黄帝的墓?别闹,我想我们还是趁着天亮,先找出口吧。」 连环翻板、铁索吊石,甚至能够连发的弩机,洞中机关重重,令人更加确信这里确实是个墓穴。 陈铬一马当先,遇到疑似机关陷阱的地方,往往以身试险,那模样没心没肺的,到让人觉得有些心疼。蒙、钟二人对他的疑心渐消,三人身手敏捷,且都十分机敏,相互配合默契,扫除了路上不少障碍,竟不知不觉变得团结起来。 蒙毅分析;「此处的地势北高南低,崤山却应当是南高北低,青龙河自山的南面流向北面,洞穴中全然相反,暗河自北向南流,极有可能出口会是一处位于悬崖峭壁上的瀑布。」 钟季:「陈铬专心些,注意脚下。」 陈铬一听到南、北、上、下这些方位词,整个内心都是崩溃的,目光四处逡巡,一不留神脚下打滑,啃了一嘴泥。 火把滚落,他的目光也随之滚动,发现墙壁上似乎有一些奇异的涂鸦,惊唿:「好像是壁画。」 钟季举起火把贴近墙壁,画面在火光的映照下显现出瑰丽的色彩,线条流畅、栩栩如生,如同刚画上去一般鲜活。 三人边走边看,蒙毅似乎对此有些研究,充当起翻译:「第一幅画,是说陨星落地,天上出现了一处异象,是何物?」 虽然画得挺好,但陈铬从来就对这些不感兴趣,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听蒙毅分析。然而说到天上,他就盯着蒙毅所指的地方观察了一阵:那是一团星云般的光团,一丝丝极细的白线将之包裹其中,像是绽放在天幕中的一朵曼珠沙华。 陈铬恍然大悟,指着那团「异象」,说:「这简直跟灵山魂海一模一样,难道它其实是天体运动造成的?」 钟季闻言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但没有细问。 蒙毅倒似乎不怎么在意,继续说:「第二幅画,有许多飞禽走兽,这是人,这是……这人从体内破开,长出一颗兽首,有许多条手足,看不懂。」 陈铬:「古人绘画不讲透视,我想这可能是描绘了一个变化的过程,而不是说他们真的有许多个头和四肢。」 蒙毅想了想:「照你的意思,这幅画的意思便是,人逐渐幻化为妖?不对,自古传闻俱是妖魔幻化成人。」 陈铬:「从左至右的水平方向,表示的是时间顺序,是上古的人类逐渐产生变异。这幅画就是想告诉我们:妖,是人变成的。」 蒙毅不置可否,继续分析:「第三幅画,东方的国家有一位牛首人身的战士,他带领臣民战胜了中原的霸主,这个部落准备向南方进攻。但这名战士却在此时离开了自己的国家,自东方去往南方,带来一场席捲中原的战争。他向众人展示了一样法宝,此后,他的身后便出现了一支……紫色的军队?或许是妖魔的军队。宝物被人盗走,这位首领溃不成军。」 第60页 陈铬听得入迷,几乎就要贴在墙上,此时能清晰地看到,宝物被盗这一幅画的右侧墙壁上,出现了数道划痕,将画面弄得面目全非。 钟季观察了一阵,道:「剑痕,应当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或许将是为了掩盖这件法宝的秘密。」 蒙毅:「第四幅画,不知发生了何事,最终这位首领被驾着飞龙的人斩首,并埋葬在一处山脉中,或许就是此地,持剑者也随之陨落。」 钟季:「此处是这名牛首战士的墓穴?」 陈铬心想:牛首人身?怎么可能,一定是个戴着牛角帽子的部落首领。 他听得额头冒汗,挠了挠后脑勺,还是觉定不说了。蒙毅和钟季的知识储备,以及认知基础都是不同的,无法理解彼此的想法,这并不奇怪。 壁画上的内容,用科学,或者说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讲,应该是这样:从前有两个部落,分别分布在东方和中原,东方部落战胜了中原部落,并向南方进攻。当时,南方没有出现部落,这名「牛头人」战士从自己原先的部落分裂出去,组织起南方群众对抗中原势力,结果战败被杀。 那么「紫色的军队」是想表明什么意思呢? 人们喜欢用艷丽如绿、紫、红这类的颜色,来描述有毒有害的物质,或许作画者认为,这是一支邪恶的军队。由此推断,这不可能是「牛头人」自己的墓穴,哪有这样描述自己的军队的?至于「法宝」,陈铬不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什么法宝,那绝对只是一些原始人类无法弄明白的东西。 脑海中迅速的过了一遍壁画内容,他对另外两人说:「我认为这更有可能是这名持剑者的墓穴,应龙或许在守护他。」 蒙毅与钟季异口同声:「女魃驾应龙斩蚩尤?是女魃墓!」 蒙毅似乎恍然大悟,十分兴奋:「黄帝之时,神农氏衰。神农氏掌权者乃是炎帝,东夷则为太昊,蚩尤乃是少昊之臣。黄帝不满神农氏之治,发动坂泉之战,太昊作壁上观。然而我通读史书,认为太昊应当还是支持黄帝的,故而战胜后黄帝分封有功之臣,将战功最大者蚩尤,封为六相之首。」 陈铬:「蚩尤还当过首相?不,我是说,我一直以为蚩尤在我老家那边,怎么会到东边去了?」 蒙毅:「蚩尤与炎帝同根同源,俱为伏羲、女娲后裔,而伏羲为风姓之祖,太昊伏羲,理应是蚩尤父系的祖先。你老家?」 陈铬:「对,在沅江边上,就是楚国那边。这么也说得通,我们那边的传说里,总会说苗族的祖先是枫树和蝴蝶,以枫香树为社树,以蛇为图腾。枫树,是风姓的意思?」 蒙毅:「其后,蚩尤兼併东夷,建立九黎部落,黄帝欲统一天下,与其战于逐鹿。此战中,应龙、女魃最终打败蚩尤。九黎去往南方。」 陈铬:「我还是不懂你们古人打开脑洞的方式。」 通过布满壁画的过道,他们进入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隧道。现在,只能通过聆听水声来判断方向。 黑暗的密闭空间令人神经紧绷,陈铬脑中反覆地迴荡着「牛头人」三个字,脸上泛起神秘的微笑。 蒙毅:「陈铬,透过你的后脑勺,我看见你在笑,这气氛也笑得出来,说说说说,在想何事?」 陈铬:「嗯?没、没有,在想我的牛头小德,那可是从我爸手里继承的魔兽大号。真可惜,再也玩不了了。」 蒙毅:「唉哟!出口到了,当心!」 蒙毅一手钳住陈铬的肩膀,这才避免了他一脚踩空从高空摔落。 穿过隧道,一个近二十米宽、三四百余米深的巨大深涧出现在众人面前。或许用深渊来描述它更为合适,地下暗河在此处自一个石壁间的豁口向外涌出。 一股巨大的水流飞落如瀑布,从豁口一直喷射至对面的岩壁,汇成一道自上而下的水线。 不足半米宽的栈道呈螺旋形向下缓降,木材多半已经十分腐朽,此时,所有的螺旋形栈道的中间部分——受到水线冲击处已经齐齐断裂,断口或许接近三四米宽。 如果北辰在就好了,陈铬心想,那样就可以让他伸长手脚躺在上面当人桥,还绰绰有呢。 深涧里没有一丝光线,但石壁各处被人凿开了佛龛似的凹洞,数十盏长明灯火光跳动。上下各处雕刻着十分立体的石雕,或人或兽,皆是兇狠无比的战斗姿态,仿佛真的是在镇压着什么。 幽蓝的水影与橘黄色的光线纷繁交错,将这里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中世界。 蒙毅:「底下有一处圆形平台,看不分明,水流汇集在平台周围的水潭之中。我方才观察过,这会儿水位并未上涨。」 钟季:「即是说水潭中有排水的通道,只不知有多深。」 蒙毅:「无论多深,哎呀,既已行至此处,唯有一试。」 蒙毅一回头,发现陈铬正躲在角落里,用弩机里的小箭戳墙。 蒙毅:「……」 陈铬将小箭从墙壁里□□,留下了一个近两寸深的小孔,问:「我有办法了,你们身上有绳索吗?」 钟季解下盔甲,陈铬目瞪口呆,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看着他。然而别人最后只是从腰上取下了一条缠了三圈的麻绳,上面还涂了一层防腐的油脂,滑亮且结实。 钟季见到陈铬那莫名其妙的表情,问:「何事?」 第61页 陈铬摇头:「没什么,没想到你腰还挺细。」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铁质小箭的尾部拧成一个圈,再把麻绳从中穿过,打上许多个死结,用尽全力拉扯一阵,确定安全无虞。继而搭箭入槽,瞄准前方左侧的石壁,扣下扳机。 「啪!」地一声,小箭没入石壁近两寸,陈铬又将麻绳缠绕在小臂上,说:「我先替你们试试,不知道安不安全。」 三人用这样的方式缓慢地向下行进,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一行人已经下降了一半的高度。 高空中忽然落下一股寒冷刺骨的阴风,颳得崖壁上长明灯的火光「花枝乱颤」,来自四面八方的光源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得到处都是。 陈铬隐约感受到一阵不适的感觉,而前方又是最难度过的有水流冲击的一处断口,他想了想:「钟季大哥,你走前面,蒙毅大哥走中间,你还挺得住么?」他发现蒙毅的体力不佳,手脚上的肌肉由于过度疲劳,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蒙毅连声哀嘆:「嗨!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我实在是……快不行了。」 陈铬催促:「快!水好大!这块木板好像快要塌了!」说罢立即激发弩机。 钟季二话不说,攀着绳索盪了过去,继而是蒙毅。 轮到陈铬时,脚下的木板已经开始断裂,然而一个分神,刚刚被推回来的绳索又盪了回去。 陈铬没有办法,一个箭步越至半空,伸手够住绳索,小箭被巨大的拉力扯弯,令他遭受了一股预料之外的失重感。 蒙毅大喊:「陈铬!」 陈铬回应:「没事。」 陈铬第一次没有盪到对岸,正正地悬在两处栈道之间,然而方才所在的地方已然断裂塌陷,木板飞落,在岩壁上撞得四分五裂。 他缓了两秒,发力在岩壁上一蹬,却不料这个地方正在被水流冲击,岩壁十分湿滑,自己完全没能使上劲。剎那间,铁箭脱出岩壁、擦出一道银亮的火花,陈铬整个人向下跌落! 蒙毅扒着木板,整个上半身探了出去,失声大喊:「陈铬!」 坠落的瞬间,陈铬却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时间仿佛变得凝滞,令他得意四处搜寻。 水流遮蔽了视线,但还是让他发现了一出恰能容身的石洞。 就是这里! 陈铬用尽全力飞身前扑,上半身摔落在石洞内。然而岩石湿滑,他再次向下滑落。 陈铬手忙脚乱:「对不起!唿!好险。」 幸而紧贴着岩洞一侧雕刻了一名持弓的力士像——背嵴生长了一双巨大的翅膀,双脚微蜷,拉弦张弓的手臂肌肉健硕虬结。他用力拉扯着石雕的大腿,终于爬进了洞内,然而最终还是不小心把石雕的大腿给扯断了。 蒙毅:「怎么样啦?!陈铬!」 陈铬:「没事!没事!」 陈铬版躺在地上,向洞内挪动,不敢耽误时间,迅速地站了起来:「?」 他发现洞里竟然有个长方形的巨大「宝箱」,作为一个rpg游戏玩家,陈铬表示完全忍不住,于是迅速上前,佝偻着身体打开匣子。 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粗长的箭矢自动射出,力道之大,竟然生生没入石壁大半截。 太好了! 确认没有其他的机关后,他从里面取出弓箭,四处探寻了一番,并没有发现说明书。这才割下半段绳索,按照同样的方法制作了一支绳索箭。再把箭囊与弓箭用绳索紧紧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走到洞口。 洞内生长了一大丛茂盛的藤蔓,陈铬一只手颤抖地扒拉着藤蔓,颤颤巍巍地向洞外探出半个身体,仰头向上,大喊:「我发现了个新道具!钟季大哥!你过来接住它!」 站在栈道上的两人不敢剧烈地走动,钟季向外探出身体,看见了位于正下方的陈铬,两人之间相差接近三米。 钟季大喊:「什么东西?」紧接着问了一句:「受伤了未曾?」 陈铬回答没有受伤,只是拿着弓箭小心地挥了挥:「刚刚北辰把你的攻弄坏了!哈哈,陪你一把好的。」 「等等!」蒙毅喘着气,想到一个关键为题,「弓有多重?铁胎巨弓!」 陈铬单手拿着,掂量了一下,由于力气变大了很多,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判断,简直想把自己拿在手里掂量一下,估计这辈子都只能维持着这副五十几公斤的弱鸡身材了。 一百斤?五十斤?搞不清楚啊,陈铬只能回答:「你小心点!很重!但是比我轻许多!」 钟季思量片刻,示意他向上扔。陈铬牟足了劲,用力一抛,稳稳噹噹地抛到钟季面前。 钟季伸出双手一捞,险些被弓箭一起带下悬崖:「!」 陈铬向他比划一阵,表示自己先向下走,避免三人站在一起,以减轻木板的承重。 一切进展顺利,陈铬纵身一跃—— 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嘶吼,似是龙吟。 整个地底空间激烈地摇晃,碎石坠落如雨,应该是北辰和应龙正在激战当中。钟季死死地护住蒙毅,两人站在栈道内侧紧贴崖壁,但钟季仍被落实击中,顿时头破血流。 陈铬刚好跃至半空,铁箭松动滑落,落石与流水的冲击不仅令他视线模煳,并且无法找到能够攀援的着力点,被冲出去太远了! 他只能挣扎着坠落。 第62页 直到扎入水潭的那一剎那,陈铬不经意间抬头仰望,这才看清石壁上的蓝光竟然散成杂乱的一大片,了指向。 这是什么意思? 第22章 地宫·叄 「扑通」一声闷响,水花炸开,水珠纷纷落下,稀里哗啦。 陈铬心想反正都掉下来了,不如潜下去看看有没有出口。于是便往下深潜,然而他浑身上下被碎石蹭出数道伤口,游动时,便在水中拖出一股血线,像是飞机尾翼般。 或许是由于暗河一直被障碍物堵塞着,水流从石缝和泥土中渗透在溶洞里,这个水潭常年无水,底部寸草不生,他只看一眼,便找到了出水口。 陈铬一蹬腿,吐着一连串气泡,脑袋冒出水面,喘气。少年手脚并用地爬上水中高台,仰头向上挥手,示意自己没事,让蒙、钟二人各自当心。蹦蹦跳跳,就像是一名来到千年古墓的观光客。 溶洞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狼嚎之声不绝于耳,北辰与应龙的战斗异常激烈。 然而,两头跟房子一样大的野兽之间的战斗,陈铬又能帮什么忙?直觉上,他对北辰的实力充满信心,唯一担心的就是他那时好时坏的脑袋。 陈铬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托腮,望向上方正在缓缓下行的两人,脑中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是一个精心布局、机关密布,规格很高的墓穴,据蒙毅分析,墓穴的主人更有可能属于黄帝的阵营。这里还有一条应龙作为镇墓兽,千百年过去了,它到底是吃什么活下来的?难道其实恐龙其实是冷血动物?那么他们灭亡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想岔了。 陈铬以拍后脑勺,帅甩脑袋,仿佛这样就能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 自己几乎将整个洞穴探索完毕,只找到一把平平无奇的铁胎弓,这很令人失望。 因为几乎在所有的故事里,巨龙通常都守护着大量的宝藏,再不济也应该是个公主。当然,如果是个精灵王的话,不要宝藏陈铬也觉得很幸福了。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壁画中提到「法宝」的关键处,已经被人用锐器划花,说不定之前还有人来过,搜刮一番,并想要掩盖墓穴的秘密。 陈铬想着,捡起身旁的小石子,无聊地扔向水里,打出一圈圈涟漪。 玩得累了,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起身去观察平台中央的巨型石雕,莫名其妙地想:说不定墓主人就埋在石雕下面。 陈铬心里发毛,猫着腰,轻手轻脚围着石雕观察,伸出食指想去摸摸,又怕破坏了文物。这个石雕实在是太破了,仿佛经歷了上千年的风吹雨打,外壳已被风化,破碎得得如同层层翘起的鱼鳞。 石雕有两座,结合刚才的壁画来看,它描绘的应当是持剑者斩杀「牛头人」的情形。 两个人形石像一站一跪,整体造型形似《自杀的高卢人》:站立的石像身材健美,身高约两米,右手高高举起,呈一个反手握剑的姿势,令人费解的是如果有剑的话,却又一定是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左手抓握着一把长刀,同样也是反手,刀锋对准另外一人,似乎这把刀是从对方手中夺过来的。他的脚下有一只匣子,里面空空如也。 半跪的石像身材壮硕,站立起来可能近三米高,他被数十条铁链牢牢缠住,每条铁链均有手臂粗细。一道既长又深的豁口,自他的胸口蔓延至小腹,腹部空空如也,整个胃都被掏了出来。脚下,一顶已经完全变黑的银质帽子,两个月牙形的牛角竖立其上,长且弯曲。 陈铬抄手胸前,围着石像转悠,喃喃自语:「牛头人竟然真的戴了个银帽子……他的头呢?盒子里也没有东西,被人取走了吧。」 龙吟骤响,声如落雷,应龙似乎受到了致命一击,整个洞穴前所未有地剧烈地震动。 陈铬一愣,迅速钻入无头石像的手臂下,既害怕,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暗河流出的水全部变为血红,腥气瀰漫整个地下空间。 应龙被北辰斩杀,鲜血狂喷,全部汇入河道,瞬间便在溶洞中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鲜血瀑布。血水汇聚在平台周围的水潭中,暗红色的水潭生出漩涡,潭水疯狂转动。 那场面实在诡异非常,及时是心大如斗的陈铬,也忍不住毛骨悚然,反覆念叨:「科学神教保佑,不要自己吓自己。」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陈铬抱膝蜷缩在石像之下,周围是鲜血瀑布,身侧是开肠破腹的无头石雕,寒气袭人,他忍不住瑟瑟发抖,完全不知道将会面对什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种情形持续了近一刻钟,陈铬这才发现科学神教保佑不了自己,便转而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 血流趋缓,陈铬不由自主地想到:二十四字箴言,好像有点效果? 蒙毅大喊:「陈铬发什么呆?快躲开!」 陈铬抬头:「啊?」 一阵疯狂的地动山摇,见蒙毅在大声喊话,陈铬心神不定,听不分明,便抬头望向他。 陈铬:「……」 头上没有东西阻拦视线,原来,无头石像的手已经不在原来那个位置上! 血水停止转动,片刻静默,继而疯狂涌至半空。 无头石如同一块及其干燥的海绵,勐烈地吸收着应龙的鲜血。 陈铬连滚带爬,迅速跑到平台边缘,左看右看,最下层的栈道却已经全被冲垮,一时间竟无路可逃。 第63页 两座石像受到血水的冲击,风化壳层层剥落,声响「毕毕剥剥」,令人头皮发麻。 陈铬循声望去,丝毫不敢挪动,因为他发现,外壳剥落后的石像中,露出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站立的持刀者已经化为森森白骨,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把长刀,是一名高大的女性。 半跪着的无头人也退去了外壳,他的尸身却不是白骨,亦不是腐肉,而是数百条断肢、手脚,无数的眼耳口鼻,甚至于男女的性器,数万条蠕虫来回穿梭扭动,粘稠的紫黑色液体不断地溢出,粘液摩擦,声音令人作呕。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陈铬简直被吓傻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耳朵里充斥着从这怪物身上各处发出的如次声波般的鬼哭狼嚎,头痛欲裂。 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哇哇大哭,以手肘揩着眼泪,大喊:「大哥救命哇!」 这个怪物简直令人无法直视,如果真有这样一支军队,光靠外形就已经赢了,还打什么仗?这还算是人吗?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大哥没有来,陈铬止不住眼泪,但不得不收起软弱。 他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偷偷看去,那怪物的身体十分不协调,就好像把千万个零件随意粘贴在一起,连脑袋都没有的东西,又怎么能行动? 想着,他的恐惧逐渐被噁心与莫名其妙的怜悯所取代。 那怪物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步伐沉重,在地面上留下两个巨大的脚印。 乌黑的龙血和冰冷的河水已然褪去,但地面上仍旧一片斑驳血红,不知道这个怪物到底从潭水中吸取到了什么。此刻,它正攀上那具站立的骨架,企图将她左手里反握的长刀夺下,但即使将她的手指骨节节掰断,那怪物始终也没能拿到长刀——她仿佛将最后的一点执念留在手中,死活都不会放手。 然而陈铬的想像力还是太贫乏了,那怪物夺不到刀,十分愤怒,身体上的各个器官齐齐发出狂怒的吼叫声。 下一刻—— 怪物四肢着地,仿佛蛮牛一般鼓动肌肉,做了个伸长脖子仰天怒吼的姿态,飞速朝陈铬奔来。 陈铬完全傻眼了。 一个没有脑袋的东西,还能怎么听说读写……呸!它是怎么判断位置的?即使身上聚集的器官高度腐烂后仍然能用,或者说刚刚它发出的吼叫是声纳定位,但它并没有神经中枢来发出指令。 这是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对手,然而陈铬已经无路可逃,更不可能让比自己脆弱的蒙、钟二人前来对付它。 陈铬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冷静,首先要限制它的行动。 他密切注视着怪物唯一具有攻击性的四肢,敏捷地避开了它的第一轮攻击。实际上,怪物的速度并不快,但是它的力气奇大无比,身体却又高度腐烂,陈铬的撞击、踢击对它均未产生任何影响。最要命的是,虽然应龙的污血似乎已经流干,河水及飞瀑都变回了之前的颜色,但整个溶洞仍然会不时地产生一阵剧烈的晃动,仿佛被什么重物撞击,将要崩塌。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地面粘滑,陈铬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那怪物觑准机会,飞奔上前,扬起尖爪。 陈铬眼中闪过狡黠的反光,侧身翻滚,拉起地上的铁锁链向外抛撒。 锁链从怪物的腹下飞快地穿过,飞扬至半空,再落至地面。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陈铬单手按住怪物的背嵴,侧跨旋转至另一侧,俯身贴地,脚尖一勾,将地上的锁链勾至身前。 最后,勐力拉扯。瞬间便将铁链的两头打了个死结,两股相缠,双手抓握。 怪物被陈铬用一条粗铁链牢牢捆住,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铁链都没能陷入怪物的「肉」里——它们虽然高度腐烂,却越发产生了一股子韧劲。 一招不成,陈铬心中烦躁,抡起铁锁绕过头顶一阵乱舞,将那怪物不断地摔在地上,砸出了数个大坑——那怪物却依然活蹦乱跳! 只听「疏」的一声脆响,铁链瞬间被崩断。 怪物挺出胸膛,高举双手,做出一个怒不可遏的动作。立马奔至陈铬面前,在后者还未反应过来时,双手精准地掐住他的脖颈,尖爪陷入少年白嫩的皮肉,将陈铬戳出「十指二十洞」。那怪物紧紧贴在他的面前,似乎是想要啃咬、吞食他,然而它已经没了脑袋,不得已用整个身体紧紧包裹住陈铬,竟然想将他融入自己的身体。 黏稠的紫黑色液体占满陈铬整个身体,令他在一瞬间剧烈地抽搐起来,感觉到数以亿计的病毒源源不断地向他的大脑进行冲击,疯狂的想法涌上心头。那个瞬间,他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浑身的细胞全部在叫嚣着破坏和毁灭。 陈铬一咬牙,使尽全力找回一丝理智,心中浮现出一个无比清晰的结论:这是gs-ukn,是致命的丧尸病毒! 他有过终生难忘的遭遇,被关在宇宙空间站的监狱中,独自忍受病毒的折磨。只有阮教授给他打了一支抗病毒的药剂,延缓了他丧尸化的过程。 对,从2月10日到13日,唯一与他有过密切接触的,仅有阮教授。当时,他似乎用药剂迷晕了守卫,他试图掉包黑石,救出自己。但自己万念俱灰,死死抱着黑石不放。那是什么药剂,,令他……产生了抗体? 怪不得那些半丧尸化的金雁都不愿意吃自己,那是病毒自然地避开它们没办法感染的东西。那些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动物们呢,是认为自己不是普通的生物? 第64页 不,现在不是瞎想的时候,要毁了它……要毁了它…… 必须……毁灭它! 陈铬的身体正疯狂地排斥着病毒的感染,虽然病毒已经没办法感染他,但这些病毒却仿佛受到了纠结成一具身体后组成的「整体意识」的驱使,为了延续整个「族群」而自杀式地、前赴后继地向他袭来。 对抗的过程异常痛苦,陈铬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蒙毅急不可耐,头也不回,大吼:「钟季!张弓!」 钟季:「是!」 钟季一个挺身仰卧在地,以双脚抵弦,蒙毅将方天戟搭在巨大的铁胎弓内,钟季运足全身之力,张弓如满月! 一支巨大的方天戟破空而出,穿透那怪物的心脏部位,直直将它拖行数十米,仰面钉在洞穴的岩壁之上。 陈铬受到撞击,瞬间被甩飞出去,扑通一声,落入深潭。 蒙毅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与钟季相视而笑,这荒唐的一切总算平息。 就在这时,真箇洞穴却勐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震动,继而石壁自先前蒙毅等三人走入此处的那条小道出口处爆裂开来,碎石飞迸,仿佛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一道白色的光线如流星坠落,砸在深渊底部的平台正中。 尘埃落定,一名身高近两米的白髮男子伫立其上。 北辰缓缓抬头,伸出舌头舔舐满嘴的污血,继而啐了口唾沫,微翘的凤眼金光流转,眉心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红痕。,长发飘扬,气势如虹,上身赤裸,充满爆发力的健美肌肉泛着古铜色的油光,□□裹着一件青黑长裙,身披巨大的鳞甲披风,那长裙与披风质地似是布满鳞甲的动物皮毛,其上仍带着污血。 蒙毅目瞪口呆,伸手指着北辰,惊恐道:「哎钟季,他该不会是扒了应龙的皮?」 钟季将蒙毅护在身后,沉眸:「公子稍安勿躁。」 然而,北辰最终却作了一个令人大为意外的动作:他前跨一步,掀起披风,双膝跪地,正对着那具被钉在石壁上的人怪物,行了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 那怪物被方天戟扎穿钉在石壁上,不断流下紫黑色的粘稠血液,浑身上下发出剧烈的嘶吼声,疯狂地挣扎。 北辰向水潭中望了一眼,嘆:「一别三千载,蹉跎度日,有负重託。」 说罢,缓步行至那具白骨面前,手握长刀,发狠一噼,瞬间将那白骨噼得七零八落。 他手提长刀,一脚踩在碎骨之上,将白骨踩成了一堆骨灰。 北辰举起长刀,向那怪物冲去,大喊:「今以性命起誓,完你未竟之志!」 那刀的材质非金非石,刀长五尺有余,一刀下去噼风斩浪,瞬间在石壁上激起一道火花,怪物自左肩被噼作两半,紫黑的污血飞迸高达数尺之高。 北辰挥刀一甩,转身向潭边走去,粘稠的血珠自血槽飞出,星星点点溅满地面。 不料,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粘液流动产生的巨响,一回头,那怪物被噼裂的身体正迅速地癒合,响声越来越大,怪物挣脱了钉住它的方天戟,朝北辰奔袭而来。 北辰眼中金光一闪,举刀与其正面相抗,一阵狂舞,将它斩成千百块碎块。 然而无论多少次,那怪物被斩碎的身体总是奇蹟般地自动癒合,仅留下一地粘稠的紫黑液体。 北辰长啸一声,似乎是十分清楚怪物身上潜在的危险,一直不敢与他近身搏斗。因此尽然出现了两者僵持的局面,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结束这战斗。 水下。 陈铬挣扎着对抗病毒的入侵,最终取得胜利。 但他实在是太疲惫了,以一个双手抱膝蜷腿的姿势沉浸在水中,仿佛回到了母亲的羊水内,感到无比舒适。 黑暗的水下,汇聚了满满一池子蓝色光斑,星星点点的光芒组成一个硕大的气泡,将陈铬与水隔离,护在其中。 一个声音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陈铬,醒醒。」 陈铬闭着眼睛,半梦半醒间以意识发出疑问:「你是谁?」 那个声音十分温柔,如同和煦的暖阳:「别担心,我是你大哥的部下,德班避难所警备部三团团长李星阑。」 陈铬十分疑惑:「你进入了我的梦里?」 李星阑似乎笑了笑:「现在你必须醒过来,我们一起解决这个困境。」 陈铬倒是随遇而安,顺着他的话说道:「它被gs病毒感染了,李……星阑,你的名字很好听。不对,我是说,他身上聚集了大量的病毒,简直已经不是一个生命体了,我要怎么才能毁灭它?」 李星阑:「谢谢,很多人都这么说。这怪物是一个完成度异常高的『丧尸聚合体』,在南非发现过兰德之书的那个矿洞中,我们曾经遇到过这种变异丧尸。科学家们推测,那是在特定封闭的环境中,首批感染者体内的病毒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以寻找传播机遇,最终产生的一种变异。」 陈铬似懂非懂:「因为休眠在地下很久,一旦遇到了再生的机遇,病毒通过将受感染者结合在一起,来让自己的生命延长?」 李星阑:「对,你和姜大哥说得一样聪明。」 陈铬:「你也叫他大哥?」 李星阑:「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亲如手足,副部长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哥。」 陈铬:「是啊,他非常关心你们,他就是个万人迷。先不说这个了,要怎么才能消灭它?还有,你在哪?」 第65页 李星阑:「我这里出了一些状况,我的情况不太好,目前没办法加入战斗,但我可以用别的办法帮助你。从前我们是使用一种高能量子冲击炮,将那些怪物炸了个尸骨无存。」 陈铬:「你受伤了吗?我对付了它之后马上过来找你。可是我现在去哪找量子炮?」 李星阑:「那时候我们弄不懂『聚合体』运行的机制,因此使用了毁灭性的武器。但现在我对它有了一些了解,内容有些复杂,现在你只要拿着那把刀尝试杀死它就行了,其余的我来负责。」 陈铬:「可是你都不在这里啊?」 李星阑:「我听大哥说过,你小时候因为和你母亲争论关于灵魂的问题,被罚和振鸿将军去逛了一个月的科技馆。」 陈铬:「他连这种事都和你说。」 李星阑:「你是对的,我可以证明,去吧。」 蓝色的光点将陈铬托举出潭水,轻盈地放在平台上。 陈铬勐吸一口气,坐起身来,一睁眼便看见穿着诡异的北辰,登时被雷得一个激灵。 北辰正拿着那把非金非石的长刀,围绕着平台与怪物周旋。 「噗哈哈哈哈!」陈铬喷出一口肺里的积水,站起身来指着北辰大笑:「你拿着那把刀好滑稽啊哈哈哈!」 北辰愠怒地瞪了他一眼,迅速收回注意力,继续与那怪物周旋。 陈铬:「把刀给我,我知道怎么对付他啦。」 北辰:「滚开!」 陈铬一个灵巧的侧身跳跃,一招从北辰手中夺过长刀,飞起一脚,将他踢下水潭:「受不了,你穿得太雷了哈哈哈哈。」 长刀规制形似苗刀,刀身修长笔直,略带弧度,仅比陈铬的身长短了十余厘米。但陈铬双手握刀,感觉无比的贴合舒适,这是一把绝世好刀。 他拿了长刀,感觉如鱼得水,五尺长刀在他手中异常灵活。同时,他又不怕受到感染,故而与那怪物打斗起来气势汹汹,步步紧逼,流露出一股子不要命的疯狂劲头。 那怪物在他的噼砍之下节节败退,不断地被砍成千万碎块,又不断地聚合。终于,碎块露出那么一个静止不动,尚未启动癒合机制的瞬间。 陈铬清楚地看见,那一瞬间,整个洞穴之中蓝光漫天,如同星河倒灌,璀璨异常。亿万点蓝光化作一道闪烁的曲线,纠缠着那怪物的碎块,渗透它,并逐渐收紧。 片刻后,蓝色光线收缩成了拳头大小的一个圆圈,绑缚着一团已经十分微弱的白色光芒,白光如心脏般跳动,蓝色光线不断收缩。 李星阑的声音在陈铬脑海中响起:「陈铬,你拿刀……不,算了,我想我应该可以。」 陈铬被眼前的景象震惊,还没有反应过来。 蓝色的光芒,就是李星阑……的灵魂?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色的光团是那个怪物的灵魂,丧尸也有灵魂? 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看见蓝光似乎十分吃力,便挥刀上前帮忙,也不知道实体的刀能不能破坏这种或许是「灵魂」的物质。 陈铬挥刀逼近的那一瞬间,李星阑终于将那团白光绞碎。 变故突生! 碎裂的白光化作数道光线,扎入了陈铬的身体里,剧烈的冲击令他瞬间昏迷倒地。 怪物的尸体再也没有癒合,它们迅速地腐烂,最终化为一抔灰烬,逸散风中。 北辰一跃而起,接住了晕倒的陈铬,眼中金光一闪。 蒙毅与钟季终于爬到了底部,两人并立,与北辰对峙,心中充满了疑问。陈铬与那怪物战斗的全过程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名少年充满了强大的力量,而眼前的白髮男人无疑就是先前的那头雪狼……不,或者说是龙与狼的后代,远古大妖——睚眦。 最后的画面尤其令他们费解:陈铬从水中漂浮起来,轻盈地落在平台之上,他抢过这名男人手中的长刀,三两下将那怪物碎尸万段,而后站在远处发呆。最终,陈铬高举长刀,沖向怪物的碎尸堆,继而晕倒,那怪物便化作灰烬飘散空中。 今日遭遇,当真是此生未遇。 第23章 地宫·肆 r023地宫·肆 四人仍停留在水潭中心的平台上,围着一丛篝火。 火光忽明忽暗,水影摇摇晃晃,照的人懒洋洋的。 「梦见我大哥了。」 陈铬脸色泛白,虚脱地枕在北辰的大腿上,拨他甲裙上的鳞片。 北辰嫌他烦,一巴掌拍过去,然而刚一接触到陈铬的手背,却又触电似的弹开。随即摸摸鼻子,故作漫不经心状,问:「说了何事?」 北辰自从遇应龙打了一架,剥下龙鳞作甲裙,心情似乎格外开朗起来,竟也有兴趣听陈铬讲这些琐事。 陈铬有气无力,却难掩兴奋:「说我做得很好,不用担心他。」 北辰抖抖耳朵,道:「那你便消停些。」 他话音未落,肚子便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 陈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觉得十分有趣:「传说级的大妖怪,也那么容易饿?」 北辰有些心不在焉,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道:「吃的东西就在眼前,当老子是死的?」 陈铬看向对面,蒙毅和钟季正在休憩,满头黑线:「人是不能吃的。」 北辰嗤笑:「飞禽走兽,俱是人的盘中餐,却唯独人最高贵?」 第66页 陈铬眉头微蹙,竟然隐约觉得他说得还有点道理,只得含煳其辞:「吃人不好。至少不能同类相残,吃自己的朋友,也不行。」 北辰:「非我族类,亦非吾友。」 「你莫王浑。」陈铬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说了句家乡话,用力在他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随即耷拉着脑袋,无奈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吗?我还给你刷过澡呢。」 「你不……」北辰说着,忽而沉默,目光复杂地看了陈铬一眼,莫名其妙地「呜」了一声,起身走到潭水边去摸鱼了。 北辰忽然抽身,陈铬的后脑勺冷不防砸在地上,撞出一声闷响。 他索性坐了起来,笑着对对面的两人说抱歉:「你们别听他胡说,其实辰哥心地很好,这一路上一直陪着我,帮了很多忙。」 他见蒙毅和钟季似乎不信,便补充了一句:「就是嘴上不饶人。」 蒙毅笑着打哈哈:「那是自然,哈,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陈铬:「别这么说,你也很厉害,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特别有用的人。」 蒙毅:「嗨!我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哥近日立下奇功,王上这才答应让我出门歷练,谁知生出这些事端,还不知回去如何交代。」 钟季眉头微皱,对蒙毅说道:「公子,朝中之事,不应多言。」旋即向陈铬致歉,道:「弟,我等身为军人,万望见谅。」 陈铬摆摆手:「知道知道,我大哥也总是这……呀,我是说他总是这么告诫我:多做少问,为他人着想。你们不想说就不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北辰烤了十几条大鱼,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出奇大方地扔了一条给陈铬,头也不抬,道:「少罗嗦。」 他问也不问让蒙、钟二人,自顾自吃了起来,仿佛他们只是一堆空气。 陈铬以眼神向对面两人致歉,将鱼扔了回去:「没胃口。」 北辰怒目而视,扔了两条最小的烤鱼到对面的地上,埋头吃自己的。 陈铬顿时欢天喜地,抱着北辰勐亲一口,狗腿地帮他挑起鱼刺,道:「谢谢辰哥。」 北辰嘴里塞着个鱼头,高冷地点点头,再不多言。 陈铬一面剔着鱼刺,脑海中反覆回想战斗时的情景,贴着北辰的耳朵,低声说:「我怕吓着他们,只告诉你一个人。」 人生的前十六年里,陈铬心中没有任何秘密,根本就藏不住事,这时候他的好奇心简直就要爆炸北辰吃得高兴,任由陈铬贴在他耳边抚掌低语,将自己方才的经歷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末了,仅点评了两个字:「命大。」 陈铬问:「那些蓝色的光点是什么?」 北辰想也不想,十分清楚,说:「照你说的,应当是那人的生魂。只不过人虽活着,魂魄却已离体,看来距死也不远了。」 陈铬大惊:「那要怎么办啊!」 北辰白了他一眼,不答。 陈铬又问:「那团白光呢?」 北辰:「你拿得那把长刀,非金非石,乃是兵祖以天外玄铁所铸,其残魂附于刀上。腐尸吞噬了兵祖大部分的魂魄,令他无法进入灵山魂海,永不入轮迴,或许就此……灰飞烟灭。」 陈铬抓住了关键,问:「兵祖是谁?他能有那么多魂魄?他的脑袋去哪儿了?人真的有灵魂?」 一连串问题令北辰听得耳朵冒烟,他轻轻「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事关兵祖,他还是决定告诉陈铬:「兵祖,天神降世,一柄长刀斩尽世间不公,中原人不知其名姓,蚩尤乃是蔑称。坂泉之战后,轩辕氏挥师南下残杀我妖族,唯有兵祖陈上谏言。然而那轩辕氏认为妖族是人族的大敌,执意出兵。当时,兵祖以征服东夷,黄帝见他势大,早已心存芥蒂。人心鬼蜮,无可细表。总之,兵祖率兵南下,集结南方的人、兽、妖,建成九黎部落与黄帝对抗。」 陈铬:「你认识他?」 北辰莫名其妙地瞟了他一眼,道:「兵祖于我如兄如父,逐鹿战场上,我与他同进退。他以天外玄铁铸造无数神兵利器,那本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必胜之战,却不料为奸人所害,成了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大半九黎族人也遭了这无妄之灾。到最后,我方溃不成军,方才你也瞧见了,那贱女人砍下兵祖的头颅。只不过那也是兵祖自己的心愿,他不愿彻底沦为妖魔,若非如此,谁能伤他?然而颓势无可挽回,九黎就此不復存在。」 陈铬:「你是他的坐骑?真帅。是什么害了他?他变成丧尸了?」 北辰:「哼,鬼蜮伎俩,不提也罢。」 陈铬:「那他的头呢?」 北辰:「传言九黎姜氏一族,乃是兵祖的苗裔,她们在战场上仅夺回了他的头颅,将之请回苗疆,葬于血枫林。」 陈铬:「苗疆,五溪苗蛮之地?说不定他还是我祖宗呢。」 北辰嘲道:「异想天开。」 陈铬瞪了他一眼:「正常人都会这样想,我家世代住在沅水与酉水边上,是个苗族聚居地,姓姜。只不过我跟我妈妈姓陈,大哥还是跟爸爸姓,他叫姜云朗,是个很了不起的军人。」 北辰沉默不语,半晌,才说:「也说不准,应龙那老东西闻着你的味,游魂跟了你一路,将天戳了个洞,才下了这么些暴雨。即是不愿你走到此处,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终究还是来了。」 第67页 陈铬:「怪不得那时候我梦见一条大蟒蛇呢,但是它对我说的却是『来』,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是很懂你们妖族。」 北辰失笑:「真龙算个屁,不过是条淫乱暴虐的畜牲罢了。兵祖的化身是一条巨蟒,算你走了八辈子的运,数次得见兵祖残魂。」 陈铬:「原来蚩……抱歉,顺口了。原来那条蟒蛇是他?兵祖也是妖?」 北辰:「你看不起妖?」 陈铬连忙摆手:「当然不是!我只是很好奇,这些事闻所未闻,忽然一下知道那么多,有点接受不过来。我觉得你们很帅,如果逐鹿之战是九黎赢了,现在大家看见人族也会觉得他们……不,说顺嘴了,会觉得我们是异端,所以说这里面并没有谁好谁坏。」 北辰似乎对他的回答颇感意外,道:「倒还有点见识。」 陈铬感嘆:「在我的那个时代,世界上有六十多亿颗树,但是只剩二十几亿人了,不知道为什么,人类的生育率越来越低,人口锐减。大家却仍然执意贯彻将丧尸作为能源使用的奇怪政策,导致最后丧尸数量变成了人口的两倍。」 陈铬耸耸肩:「可怕的是,尽管人类岌岌可危,但种族歧视依然存在。我一直弄不明白,大家都是人,哪来得高低贵贱?但总有一些固执己见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有好有坏,妖也是一样,希望有一天,大家能够和谐共生。」 北辰:「你的时代……」 陈铬:「两千多年后,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信,我只是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这么个奇怪的地方。」 北辰:「信。」 陈铬:「人真的有灵魂?」 北辰:「万物皆有灵,强弱各异,源于灵山魂海,生于斯,死后返回此地,再入轮迴。寻常人有时或可得见,唯有大巫们有通灵的神力,不仅可见天地之间的游魂,人的生魂,更可操控万物之灵,与天地合一。」 陈铬:「说得跟小说似的,想不明白,我暂且把灵魂理解成一种量子聚合物好了。能量守恆,所以轮迴无尽,生生不息。不过人一直在繁衍壮大,灵山魂海能装得下?」 北辰:「兵祖曾言,灵山魂海非是一处土地,我等*凡胎无法得窥其奥秘。但总有一日……」 陈铬听得兴起,激动地摇晃北辰的胳膊,问:「可是李弘说,灵山魂海上有十个大巫,他们在那里沟通天地呀。总有一日怎么呢?」 北辰:「上古漫天妖魔神佛,十巫不过是其中之一。他们的魂魄强于常人,时常在一起静坐,说什么体悟天地,疯子似的,后来也都陨落了。他们并非居于灵山魂海之上,凡人传说,哪有几个对的。」 陈铬目瞪口呆,点点头:「那总有一日怎么呢?」 北辰皱眉:「总有一日,有人会揭开灵山的奥秘。」 陈铬觉得他心情不是很好,怕他忽然又发疯,便岔开话题,问:「对了,你跟应龙打了一架,好像总算了结一桩心事,想起过去了么,你在找什么?」 北辰笑,轻轻踹了他一脚,道:「那老东西是我生父,当时我气急,忽而就想起了过往种种。却,与你有何干系?」 陈铬的好奇心迅速膨胀,抓耳挠腮:「我很好奇啊!你也知道病毒的事吗?你活了那么久了?你在找什么东西?不会也是在找『那个东西』吧?你和应龙是什么关……」 由于还有别人在,陈铬不敢说得太具体,反正蚩尤肯定也是被什么东西感染的。依照他变成了丧尸聚合体的情况来看,极有可能他是那个时代第一个或者第一批被感染的人,而感染他的一定是带着病原体的东西,会是古代的「黑石」吗? 北辰一巴掌盖在他脸上,将他推开:「与你无关,少罗嗦。」 陈铬:「当然有关系,我必须找到……那个东西,然后想办法把它毁了。刚才那里有个空盒子,我怀疑有人把黑……那个东西拿走了。」 北辰嘲道:「那东西毁不了,少在这异想天开。兵祖都无可奈何,你却何必去不自量力。」 陈铬也是有脾气的,平时别人都对他轻言细语十分友好,最近总是被北辰嘲讽,再加上一直精神紧绷,这时候被他一打击,竟隐约有些生气。 沉默着挑完鱼刺,决定不理他了! 北辰发现他情绪不对,抬起长腿踢了一脚,陈铬还真的不作回应,只是屁股向外挪了挪。 看着跳跃的火焰,反覆回想刚才的对话,陈铬意识到一个问题:北辰知道有病毒,并且说「那东西毁不了」,这意味着他知道病原体是有一个载体的。 他又说「兵祖都无可奈何」,也就是说,或许蚩尤是被那个载体所感染的? 上古时期,病毒的载体会是黑石吗?如果是的话,那么黑石很可能不止一块。现在秦国掌握的是哪一块? 又或者说,这其实是不同时间点上的同一块黑石,他们穿越过来后已经合而为一,那么通过寻找黑石来找大哥的计划或许会有问题。 不,大哥那么聪明,一定很快就会发现丧尸的存在,然后去秦国调查。 陈铬抱着脑袋,敲打自己后脑勺:「我天,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之间就给忘记了,想要继续刨根问底。 北辰却先出了声,道:「你只要过好自己的,管他洪水滔天?莫要再有毁去那东西的想法,我看你还算顺眼,切勿不自量力。」 第68页 「你为什么这么……啊!」陈铬闻言刚想反驳,却忽然被北辰捉住一只手,将他的手掌握在掌中。 第24章 地宫·伍 北辰的手掌大且粗糙,长了老茧。陈铬脸上发烫,真是莫名其妙,忽而感到一阵失重,竟然被北辰抱起来扛在肩头,听见他说:「你要在这洞里给谁陪葬?休息够了就出去。」 随即挣扎着被带进水里,一起向着出水口潜了下去,蒙、钟二人自发地紧随其后。 陈铬入水猝不及防,一口气刚吐出去,没想到水下通道非常长,虽然被北辰扛着不费力气,但憋了那么久还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又要昏迷过去。 北辰发现他有些撑不住了,虽然深知陈铬那神奇的体质,却依然略作停顿,将他换了个姿势,抱在身前。一面迅勐地蹬腿前行,一面用一只手攥住他的头髮,提起陈铬的脑袋,嘴对嘴吻了上去。 陈铬被他这动作吓了一大跳,惊恐地吐出一串水泡,下唇完全被北辰的嘴唇包裹住,感觉到他锋利的尖牙磕着自己的嘴唇,一股氧气被度了过来,令他瞬间恢復了生命力。 北辰的动作粗野,竟然还把舌头伸了出来,即使收起了舌头上的倒刺,那触感却仍然十分粗粝,在陈铬嘴里一阵乱搅,刮过他的牙龈、舌根,令他感到浑身战慄。 「唿——!」 两人的脑袋冒出水面,终于穿过了水下隧洞,进入一处黑暗的溶洞。 远处似有微光,水声哗哗,是一条巨大的瀑布。 陈铬一把推开北辰,扒拉着水边的石头向岸上乱爬,稀里煳涂:「我谢谢你!你干什么啊!你、你……你!」你了半天,竟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幸亏洞穴昏暗,要不然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一张白脸像火烧般绯红。 北辰嗤笑这爬了上来,好整以暇,问:「我干什么?」 陈铬大喊:「行了别说了!你、你……你文明点!」 北辰步步逼近,故意戏弄他:「你不是问题很多么,何不自己来了解一番?」 陈铬看出来他在和自己开玩笑,但看他那高大强壮的模样,心里还是发毛,忍不住向后退去。一面说:「我看你还是疯着的时候呆萌可爱,你……你别过来!别发人来疯,啊!」 北辰笑道:「孩子似的,仔细别退到水坑里。」 他话音未落,陈铬向后倒着退步,忽然踩到什么东西,仰面朝上跌了一跤,撞进一个冰冷坚实的怀抱。他动也不敢动,梗着脖子,僵硬地转动脑袋,生怕看见什么恐怖的情状。 然而一回头,却是再熟悉不过的白色防化服,陈铬的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嗫嚅着问:「大……大哥?」 由于那人倒在一丛茂盛的藤蔓中,洞中又昏暗,完全看不清面貌。 陈铬颤抖着手,将那些藤蔓扒开。刚才跌倒时,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体冰冷湿滑,毫无生气,显然是已经困在这里很久,或许已经濒临死亡的人。要不是看见这身衣服,他一定会认为那就是一具尸体。 但现在,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相信。 那一刻,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的大道理。看不见摸不着的全世界和全人类,远比不过一手把他带大的大哥。 藤蔓植物填满了洞穴的角落,湿滑的石板除此而外寸草不生,陈铬胡乱地拨弄,将那些本就杂乱的藤蔓弄得纠结缠绕,越发地难以扒开。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陈铬一听见,滚烫的眼泪立马就落了下来,停住手上的动作,嘴唇颤动,不敢面对。 一个男人干涩的声音:「陈……铬……」 不是大哥!陈铬的眼泪汹涌地滚落,却又不得不逼迫自己迅速收起失落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将这人救起。 陈铬试探性地问:「你是……李星阑?你撑住。」 说罢,跌跌撞撞地,将李星阑拖了出来。 蒙、钟二人到洞口观察一番,发现天色已晚,且瀑布确实在数千丈高的悬崖之上,上下都忘不见头。只得回到洞内准备生起篝火过夜,待天明后再做打算。 钟季准备就地用那簇角落里的藤蔓植物生火,却立即被北辰阻止,只得从洞口外的崖壁上攀折湿漉漉的树枝来烧,弄得整个洞穴中烟燻火燎。 北辰警告众人远离这种植物:「不想死就别碰这东西,嫌命长?」 李星阑却在他说话的时候,顺手在藤蔓里揪出一片叶子,嚼碎了吞入腹中,气息奄奄,道:「曼陀……罗,整株都有……剧毒。」 陈铬一脸担忧地望向他,然而在昏暗的洞穴中,几乎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李星阑摇摇头:「陈……铬,别碰。曼陀罗,有毒,可以当麻醉药,我的身体状况太……有些糟糕,吃一点,止疼用。」 说着,他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仅以意志力压制着痛苦,浑身紧绷。 陈铬手无足措,只觉得十分佩服他,只能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休息,像大哥哄自己般用手轻抚他的额头,喃喃低语:「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说着说着,不知道李星阑如何,反正是把自己哄得有点安心起来。 李星阑闭着眼睛,久久没有回应。要不是仍有些微弱的唿吸,陈铬简直感觉他就要这样一睡不起了。 蓝色的光点布满黑暗的洞穴,与陈铬一路上无数次见过的情景别无二致。但这一次,他总觉得那些光点十分欢欣雀跃。 第69页 这就是李星阑的生魂? 他果然已经这么虚弱了,要怎么办才好呢。带着这样的麻烦上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要让陈铬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那还不如让他杀了自己。 北辰又走到水边摸鱼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对捉鱼和烤鱼尤其感兴趣。地下暗河的水流很大,鱼的种类繁多,但由于长期不受光照,几乎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北辰一双凤眼金光流转,另这个本就昏暗可怖的半封闭空间看上去更显诡异。 他一出手就捉到一条大鱼,「啪」地一下扔到陈铬面前,立即埋头进入下一轮的捕捉行动中。 鲜活的鱼儿因缺氧而在岸上不断摔打自己,北辰一对尖耳朵抖动着,漫不经心道:「不是还要赶路去咸阳么,带着他如何行动?也是个半死的人了,不如收起你那份无用的怜悯之心,助他早入轮迴。」 陈铬哼了一声:「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并没有可怜他,这是人道主义精神。如果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只顾自己,各自为战,人类早就灭亡了。你们狼不也是群居动物么?团结协作,才能在森林里生存下去。」 北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道:「人,都是一样的爱讲大道理,一旦牵扯到自身便原形毕露。我都要饿死了,你何不来救救我,捨身让我吃了?」 陈铬脑袋拐不过弯来,说:「可是你还没饿到那份上。」 北辰:「……」 陈铬一拍脑袋,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我是说,你要吃我,那是不是要杀了我?但凡不傻,谁会好端端让你吃掉。」 北辰嘲道:「那你便是见死不救,自相矛盾。」 陈铬笑道:「你饿了要死,我被吃了也要死,都是要死的人,谁比谁高贵?对于生物而言,生存是第一位的,真要到了那时候,当然是看谁能打得过谁,我又不是圣母。」 北辰被他说得晕晕乎乎,立即就不想理他了。 谁料陈铬左思右想,忽然提出一个问题:「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还真不知道如果你把我的肉吃了,我会怎么样,要不我们试试?」 北辰觉得自己和他讨论那么多,完全没有必要,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牲口?脱口便骂:「你有病!」 陈铬嘆了口气:「一说这些就头疼,其实我就是想救李星阑而已,跟别的什么都没关系。」 蒙毅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似乎有些担心他们打起来殃及池鱼,便打着哈哈:「哎呀!这问题其实很简单,在我们秦国,见死不救是大罪,故而陈铬做所理所当然。呃……北辰兄,也是对的,毕竟你们都不是秦国人嘛哈哈哈。」 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得罪。 钟季却似乎十分贊同陈铬的观点:「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怨恨四起,自取灭亡。」 继而被蒙毅挤眉弄眼地暗示明示了一番,这才闭口不言。 倒是北辰和陈铬两个,似乎都没有什么深沉的心思,过不一会儿又挨到了一起去。 一个剔鱼刺一个吃鱼肉,其乐融融。 火光终于亮了起来,洞穴内的烟尘渐渐飘散。虽然光线不强,但陈铬现在已经是目力惊人,仔细地打量着沉睡中的李星阑,发现他确实遭受了不少折磨。 李星阑的左脸皮焦肉绽,应该是在飞船爆炸时被火烧伤,尤其是左眼周围的肌肉伤情严重,又大又圆的眼珠整个裸露在外,只因为吃了曼陀罗麻神经中毒的缘故,他的瞳孔剧烈地扩散开来,睁着眼晕了过去。 或许是不小心掉到湍急的河流中被沖了下来,他身体上有多处刺穿伤,伤口草草处理过,但是条件有限,似乎全都是用火烧的方式止血,伤口不是烧得焦黑,就是已经溃烂流脓。 大概是这十几天都被困在这个瀑布下的洞穴里,李星阑虽然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可是洞穴里能吃的好像只有那一丛有毒的曼陀罗草,他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陈铬看着看着,竟然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低声自责:「都是因为我,你们才会遇到这种事,对不起。」 滚烫的泪珠掉到李星阑的面颊上,刺激得他右眼皮微颤。 李星阑费力地睁开了眼,左眼的瞳孔聚焦缓慢,模模煳煳,看见到陈铬正在痛哭流涕。 他的嗓子也受了伤,声音十分嘶哑:「对不起,吓着……你了?」 陈铬使劲地擦着眼泪,张大眼睛看着这个模样可怖的男人,内心对他十分佩服,如果自己成了这个样子,怕也是不想活了。 他抽泣着说:「没有,这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把你救出去,治好你。我保证!」 李星阑似乎想笑,扯起脸上的伤疤,过于疼痛,反而表情狰狞起来:「我知道,你……无妄之灾。我是职责所在,不是……你的错。坚强点,做个男子汉,像……你大哥。」 陈铬这才发现,他左边脸颊许多地方已经破了洞,连牙齿也露了出来。 看着这么恐怖的脸和猥琐的形象,陈铬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残忍的念头,觉得这人非常麻烦、想要一走了之。反正把他丢在这里谁也不知道,等找到了大哥就骗骗他,骗不了就告诉他,反正人都是了,大哥又能拿他怎么样? 但那仅仅是一瞬间,李星阑醒了过来,开口说话。 他既然还活着,自己就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受苦,他必须学会承担责任,李星阑说得很对,他必须学会做一个男子汉,像大哥一样。 第70页 陈铬想着想着,竟然脱口而出:「你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 说完暗道糟糕,别人还没问,自己就交代了,真是尴尬。 「那真是……谢谢你。」李星阑闭上右眼,但左眼却还诡异地张着,只是这天终于遇见活人,多说了几句话,嗓子似乎好了一些,「我是姜少将带出来的兵,没那么容易死。别担心,我们会找到他的。」 说完,左眼的瞳孔也扩散开来,似乎是睡着了。 「嗯。」这个人真聪明,陈铬有一种被戳破内心想法的感觉,他似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陈铬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想起来,在飞船上的时候,一名穿白色防化服的人紧挨自己站着,应该就是李星阑了。当时他戴了头盔么?自己万念俱灰,似乎并没有注意过,现在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 那时候陈铬注意到李星阑,是因为他觉得这人非常奇怪,他明明警惕地抓着自己的手臂,嘴里却哼着一支不怎么成调的歌曲。他心不在焉地四处打量,仿佛知道那个……对,有个红头髮的外国人,李星阑好像知道他会出手袭击自己一样,几乎在那个红髮男人出手的一瞬间便做出了回击。 红髮的间谍被李星阑杀了,却还有别的。 飞船上到底有几个人?绝对不止一个间谍,这些想必李星阑都是知道的。 现在,他没办法不相信李星阑,因为这个人已经半死不活,是最不可能带走黑石的。而且,他还是姜云朗带出来的兵,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是间谍。 之前觉得最奇怪的一个人,现在反而成了最可信的,事实倒是真的比小说更戏剧性。 然而,可信是可信,陈铬打心底里还是有点憷他。 恐怖的外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陈铬莫名地觉得他给自己的感觉非常奇怪。 算了,反正现在的他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陈铬想着想着,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黑暗中,李星阑左眼的瞳孔逐渐收缩聚焦,定定地看向陈铬,直至天色将明。 他整个夜晚没有一个动作,只发出一声嘆息,几不可闻。 第25章 偶遇·壹 第二卷:回援灵运城 r025偶遇·壹 蒙毅:「实在是对不住你,我们几日未归,军中怕是已经流言四起,须得尽快赶回去。这枚小铜符是我蒙家之物,虽并不贵重,但能助你轻易过关入秦。陈弟,短短几日,我却知你为人,救命之恩不言谢,大哥记在心里。」 钟季:「山势险要难以翻越,你们沿此河东行,应当是秦、韩两国边境线,附近有几座小城可供你们稍作歇息。穷当兵的,身上也只有这些盘缠了,你且收好。青山不改,就此别过。」 陈铬:「谢谢,谢谢!再见,你们多保重。过一阵一定去找你们玩!」 他不敢用力挥手,因为身上还背着个气息奄奄的李星阑,蒙毅和钟季跑步疾行,远去的身影不一会儿便已经消失在苍山密林之间。 这天清早,几人想破了头也找不出安全爬下千丈悬崖的办法。 峭壁上的石头太硬,根本无法用箭射穿。钟季试了试,墓穴中的铁胎弓算是一柄神兵,也只能勉强将箭矢射入崖壁,然而他随身携带的绳索太短,几乎不可能以先前攀爬洞穴的方式来攀下悬崖。 千丈高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陈铬最怕麻烦,几乎想要直接跳下去,死就死了吧,总比什么都不做,饿死在悬崖上要好。 然而他却不能丢下其他人,于是便只得双手托腮,摸着后脑勺提出一个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再一一被否决。 李星阑终于醒了过来,陈铬正低头思考,并未注意,他便独自扶着岩壁站了起来。 陈铬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寻声望去,一抬头便见对面站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感觉自己忽然置身于科幻恐怖片当中,差点没有失声叫起来。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长舒一口气,忙不迭过去搀扶他。 李星阑对他摆摆手,踉跄两步,强忍着痛楚走了起来。 然而以陈铬的目力,还是能看出他的肌肉紧绷,动作僵硬,就像一把强弩之末。陈铬心里实在有点懵他,无论是他的脸,或是他给人的感觉,都觉得有些恐怖阴森。但他反覆告诫自己,这样很不好,太伤人了。 李星阑头昏脑涨地走了几步,其间差点跌倒,令陈铬看得心都悬了起来。然而他走到角落,竟变魔术般从黑暗中摸出几条用藤蔓搓成的粗绳。 陈铬震惊不已,心想这人真厉害,如果自己跟他一样的遭遇,估计早就不想活了,把脸埋在水里闷死自己也未可知。 李星阑一直侧身对着陈铬,将左脸掩藏在阴影中,一手提着绳子,一手抬起,对他做了个「过来」的动作。 陈铬站在洞口,身后是熹微的晨光,令他整个人背光且看不清面目,只有一个模煳的影子,像是化在水中的墨点子。 其后,北辰作为唯一一个拥有四个爪子的人,理所应当而不情不愿地——其实是在陈铬打滚假哭的折腾下,按照李星阑的指点稳稳噹噹地攀爬崖壁,并在各处繫上绳子。 然而北辰说什么也不肯背着李星阑,理由是这人跟他无关。 陈铬知道他这话确实发自真心,也不想和他这样的「半个禽兽」计较,考虑到另外两人的生命安全,只得自己吃力地背起李星阑,把他用绳索捆在身上。 第71页 到了正午,众人终于安全着陆,比起死在半山上的洞穴里,这一路虽是磕磕绊绊,却也算有惊无险。 北辰化作狼形狂奔,将一身龙鳞披风与甲裙系在腰间,陈铬越看他越觉得不顺眼,说他活像个包满金针菇的巨大豆皮卷。 陈铬一袖子抹掉额头的巨大汗珠,喘气:「让、让人骑一下,你会怀孕吗,辰哥?」 他实在是弄不懂北辰的心思,李星阑如果骑在狼背上,他们的脚程能提速一倍。 陈铬背着李星阑,追着北辰故意留下的脚印,步履蹒跚。 这倒不是因为背不动,关键在于身高:陈铬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受伤迅速恢復甚至死而復生,他抓了把头髮用力拉扯,发现连头髮的长度都一直没有变过。一米七……好吧,其实只有一百六十八点五公分,估计以后也长不高了。 陈铬一想到自己的身高,就觉得整个天空乌云密布。 大哥经常穿着件不知道从哪买来的碎花围裙,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提着锅,头也不抬地威胁他:「你再不好好吃饭,小心永远长不到一百七十公分。」 都怪他,倒是一语成谶了! 然而,西历2054年2月13日,被流放至虫洞的那一天,刚好是陈铬的十七岁生日的前一天。之前跟他大吵了一架的大哥,偷偷代替他拿着兰德之书,独自驾驶救生小艇,率先沖入了那个无边黑暗的世界。 这些都是因自己而起的,陈铬觉得,自己必须和大哥一样,做个有责任心的人。 他背着个将近一米九的大男人,一面奔跑,一面要注意用双手捞着他的一双长腿,偶尔没有注意到,李星阑的腿便在地上拖出两道茫茫烟尘,就像一辆老旧的拖拉机,两人的模样十分滑稽。 陈铬发现李星阑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便低声吐槽:「小事一桩,利大于弊,辰哥为什么不愿意呢?」 不一会儿,他自己又想出了答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我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就总是忍不住要睡过去。我喜欢青山绿水,碧海蓝天,躺在黄金上睡觉。」 李星阑似乎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静静地躺在陈铬既窄又瘦的背上,一只眼□□在外,迎风流泪,声音依旧嘶哑:「抱歉。」 「其实遇到你我才觉得踏实多了。」陈铬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感觉像在做梦。对了,你到德班来了多久?住在哪?你多大就当三团团长了?」 李星阑的眼珠一直在转动,警醒地观察四周,回答:「比你……大10岁,27年出生。宿舍是姜大哥安排的,c区9-7-503。」 陈铬重复着他的话,反应过来却是一惊:「怎么可能?我就住在c97504,你在我家对面,但是我从来都没见过你。」 李星阑顿了顿,气息不稳,连咳数声,终于压着嗓子,道:「我……不怎么着家。宿舍背后有个温室,种了一片桃花,很少有人知道。」 陈铬半信半疑,说:「那就对了,你也知道那个角落么?可惜一直不知道是谁种的,以后八成也看不到了。」 李星阑的嗓子被飞船爆炸时的浓烟呛伤,只是多说了几句,现在几乎要发不出声来,道:「王……帅,咳!我一个战友,为了喜欢的人,倾家荡产了吧。」 陈铬:「这么浪漫,要种好久吧?」 李星阑用力压着嗓子,说:「买的,空运过去,说是……等开花就表白。谁知道,温室太好,花开得早了,那傢伙……怂了。」 陈铬哈哈大笑。 李星阑:「后来,他也不管了,雇了个园丁,有人在的时候,不会进去。」 知道共同的秘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容易便被拉进,陈铬努力忽略李星阑恐怖的伤情,与他说话。 陈铬:「怪不得,困扰我好几年的问题,我还以为是个不可视境界线什么……」 「你俩在生孩子?磨磨蹭蹭!」 前方传来北辰的声音,慢条斯理,充满傲慢的情绪。 陈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一颗大树下。 北辰已经曲起一腿跨坐在树干上,手里攥着一把青绿的果子,食指一弹,一颗果子「啪」一声击中陈铬的脑门心,青翠的汁液溅了他一脸,睫毛也挂上了闪烁的水珠。 陈铬抓狂,想把李星阑放下来再跟北辰打一架,于是三两下解开了绑在胸前的绳索。勐一转头,嘴唇不小心擦过李星阑干裂的嘴唇。 李星阑如遭电击,瞬间松手,一屁股跌在地上。 陈铬、李星阑:「……」 陈铬发现李星阑的表情非常奇怪,看着像吃了个苍蝇,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微窘,问:「你听过那些……对吧?」 李星阑眼神闪烁,故意不直视陈铬,并且尽量用未烧伤的右侧对着他。 他先是下意识地摇头,迟疑一阵,又点了一下头。 「非洲,有很多有趣的乐器。像安比拉琴,就是用葫芦瓜和木条作的迷你钢琴。」陈铬心里有些难受,却还是礼貌地将他拉了起来,说:「我经常去德班音乐学院,中国在那里设立了一个慈善中学,因为它就建在海边,那里的夕阳非常漂亮。」 李星阑似乎在听,同时以军人惯用的利落手法整理衣服,动作迟缓,似乎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陈铬自己空着双手,想帮忙却不敢过去,只得待在一边,双手微张,脑袋低垂,说:「只不过,他们的学生多数都来自贫民窟,其中有一部分,还是hiv携带者。就因为我是指挥官的儿子,新闻上就会说,我去那里是因为我也有病。」 第72页 李星阑不看他:「我知道,黄金海滩,星海中学。」 他的脸部肌肉非常僵硬,由于疼痛而产生了细微的神经性抽搐,继续说:「音乐,自由、平等与博爱,在这件事上,姜大哥一直都认为你做得很好。但他很容易担心,连你一个人去食堂吃饭都不放心。」 几乎是一瞬间,陈铬就已经带上了哭腔,说:「可是他从来都不告诉我。」 李星阑似乎反覆考虑了一阵,说:「他一直非常自责,觉得自己影响了你。抱歉,我并没有歧视的意思,你……是吗?」 「不是!我就是……只是……」陈铬终于知道他介意的是什么,瞬间脸色绯红,掉头跑开,「我跟大哥不一样,讨厌他那个男朋友!」 从小到大,姜云朗都是众人眼中的焦点,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追他的有男有女,但为了抚养陈铬,他从来没和任何人交往过。大哥上大学的以后,两人总是一起腻在家里,抱在一起烤火、读书、看动画,假期到处旅游。 在陈哥的记忆里,只要是快乐的时候,全都是两个人在一起。大哥总觉得世界太危险,一刻一不愿意自己离开他的视线。 直到三年前,有一天他逃课出去玩,准备回家时才发现没带钱,一路顺着海岸向军属大院走。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印度洋,粼粼波光仿佛坠落的繁星。 海滩有个斜坡,陈铬手里抛着一个小鼓锤,鼓锤掉在地上,一直向下滚落。 顺着鼓锤一路跑,然后他就看见一块巨大的海岩背后,两个高大的男人正在接吻。那天的夕阳非常粘稠,仿佛把他们融化在了一起。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大哥不是自己的。 陈铬与姜云朗相反,他在学校也非常受欢迎,有过许多小女朋友,但他们的交往仅止于拉拉小手。他被保护地太好,往往在交往一段时间后,就会被对方发现他还是个幼稚的小孩,然后失去了过家家的兴致。 发现大哥跟男人交往后,他也试着答应了小男孩们提出的交往请求,但故事的结尾跟从前并无不同。 大哥觉得是自己影响了陈铬,传出那些□□后,大哥非常生气,但他没有责备陈铬,反而再也没有在陈铬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恋爱的迹象。最后还是陈铬觉得大哥为自己付出得太多,想方设法让他把男朋友带回。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大哥很多亲密的战友都知道,但是没想到,他会向别人讲述自己的烦恼。 当然,更令陈铬困扰的是,遇到一个有点介意自己性向的直男,还不得不跟他守望相助,这就很尴尬了。 李星阑舒了一口气,走到大树下,脚步不徐不疾。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似乎是在目送陈铬跌跌撞撞的背影,李星阑似乎一直都很从容,无论是受伤、毁容,还是陷入绝境。就连一不小心,被脚下的草藤绊了一跤,爬起来的动作都仍然有条不紊。 他解下腰侧绑着的一个布袋——剪了一截衣服做成小布包,在其中灌入泥土,将一株曼陀罗草连根挖出,竟然把这种□□随身养了起来。 那株曼陀罗是极为罕见的深黑色,花共九瓣,呈三角状,层叠而生,锯齿状的叶片十分锋利,神秘且恶毒。 北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这世上竟有人喜欢自掘坟墓,当真是活久见。」 李星阑拨弄着曼陀罗的花瓣,笑问:「陈铬教你的?」 「老子要他教。」北辰双手放在脑后,半躺在树梢,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嗤笑一声:「久未归家,不知苍崖山上是否已荒草遍野。苍崖山,苍崖草,你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李星阑揪下一片叶子,嚼服,无奈地说:「我当然知道这不是曼陀罗,多谢你的提醒。北辰兄,你似乎有话要说,请直说吧。」 北辰吐了嘴里的草根,坐起身来俯视李星阑,只觉得这人虽然形容可怖,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言语间竟然还这样嚣张,便道:「你吃这毒物从而离魂出体,自寻死路,本与我无关。但你一路窥伺我等行踪,在崤山地底时更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我应该直接杀了你。」 说罢,北辰向远处,高耸的山崖上,一名头髮微卷的黑衣少年正在眺望前方的谷地。 李星阑的声音虽嘶哑,却带上了笑意:「多谢,我用这些草药,有我自己的理由,你不必为我担忧。一路跟随,也只是军人的职责所在。」 他也顺着北辰的目光望过去,夕阳西沉,少年变成了一道橙黄的剪影。 北辰静了片刻,嘆道:「不该说的莫要多嘴,反正你已时日无多,不过苟活几日。」 李星阑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望着北辰眉间的那道红痕,道:「我明白,你有些话不能说,我当然不会多嘴,也请你为我保密。」 「算你识趣,老子可不会闲得无事去管你。」北辰对李星阑的大度感到十分意外,于是一反常态地大发善心,将他提起丢到另一条树枝上。 第26章 偶遇·贰 r026偶遇·贰 行路一定要避开山谷,那是一个大写的狩猎地带。 也不能夜宿河边,那里可能出现会爬梯子的狼。 天色已晚,前方是一个山间谷地,陈铬根据自己一路上的经验判断,现在非常不适合继续前进,并将想法告知另外两人。 第73页 北辰不置可否,从背后抽出用布条包裹的一把长刀,随意道:「给了你,若弄丢了,你会知道后果。」 陈铬捡起长刀,发现正是崤山墓穴中的那把十分趁手的长,随手挥舞两下,身旁的一颗小树立即断成两节,应声落地,断口平滑无比,真是一把绝世好刀。 他兴奋地一头扎进前方的山间谷地,在蒿草从中神出鬼没。 众鸟惊飞,他便提熘着四五只野兔、野猪回到树下,扔在一旁,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北辰。 北辰心下瞭然,三下五除二拔毛剥皮,生起篝火,烤肉。 入夜,天空中一片璀璨星芒,三人各自躺在一根树枝上,默然无语。 陈铬还因为白天李星阑的反应而有些不自在,一个年轻的直男,思想怎么这么老派?虽然由于人类的生育率降低,同性婚姻不再受法律保护,但大多数人在性向方面仍然十分开明。要知道,十几二十年代的时候,那也算是一股潮流。 大哥不就是么? 按理来说不太应该,李星阑既然能和大哥相处得很好,为什么面对自己的时候就这么不自在?大概是因为大哥太有人格魅力,而自己从外表上看来就有点……不那么男子气概,只能希望李星阑了解自己后能抛开成见。 想到这里,陈铬偷瞄了李星阑一眼,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爆炸产生的火焰温度极高,李星阑的左脸被烧得不轻,腐肉似乎已经被处理过了,或许是用烧红的刀片割掉,陈铬没办法想像。总之这时候,他左半边脸颊血肉模煳,新肉、血痂、脓液斑驳淋漓,看着就很疼。 但可怕的不仅于此,只见他一整颗左眼珠几乎全部□□在外,不知道为什么,正直勾勾地瞪着陈铬,令人多少有些不适。 真尴尬。 陈铬只好先出声,问:「李星阑,你冷不冷?」 说着,解下了自己的外衣拎在手里,将手伸至半空,犹豫:「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 李星阑眼珠动了动,望向另一侧,在陈铬真怕它骨碌一声掉出来。看来他似乎还是有些介意,只是说:「谢了,你别冻坏。」 陈铬又被嫌弃了,心里非常失落。 一阵风起,挂在胸前的口琴凉意袭人。 心情不好,他便拿起口琴,随意地吹了一首悠扬的小曲,而后倒头就睡。 李星阑暴露在外的眼球迎风流泪,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只得撕下一根布条罩住左侧脸颊。 很快,他的周围冒出了一层水蒸气般的蓝色光点。 月落日升,陈铬可能是太累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睡得这么香甜,很早便精力充沛地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 向右看,睡着后的北辰竟然一脸平和,没了平时的邪魅与戾气,俊美的五官看起来倒有点赏心悦目。当然,如果他能做到睡觉不流口水的话。 邪魅狷狂的远古大妖怪睡觉竟然流口水,陈铬心痒难耐,特别想掏出手机跟他来个自拍,发到推特上,配文字说明「野生变种哈士奇」。 向左看,李星阑的左脸被布条盖住,未被烧伤的右脸线条流畅,鼻樑高挺,嘴角微翘。稜角分明的下颌骨,线条干净利落,令陈铬无来由地一阵心悸,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张李星阑未毁容时的面孔,那一定非常英俊。 这人睡觉的时候全身都挺得标杆笔直,很有些军人风度,如果没受伤的话,一定是个非常帅气的阳光大男孩。 可惜是个直男,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无法理解别人性向的直男?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陈铬一早上就脑洞大开,感觉身体被掏空。 不能再乱想了,他拿起长刀,跑到谷地里去打猎。 沉寂了一夜的飞禽走兽,因为忽然杀出一个牲口般的少年,全都惊醒过来,仓皇逃窜。 陈铬瞄准了一只肥美的大野猪,在他看来那野猪跑得实在太慢,也没什么杀伤力,于是便没有使用弩机,而是肩扛长刀,一路玩似的追着猪跑。 草丛里一片杂乱,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响声。 忽然间,陈铬赶到膝盖上一阵剧痛袭来,向前一个趔趄,脸朝下摔了个满嘴泥。 「射中了!」 一名少年收起弓箭,抽出匕首,向陈铬的方向飞奔而来。 「别——!」陈铬欲哭无泪,尔康手,大喊:「皇阿玛我是紫薇啊!」 那少年脚下一个急剎车,拖出一道尘沙,震惊地看向地下,不由自主感嘆:「我瞄准的明明是只野猪,怎么变成了人?说得是哪国话,喂!你是野猪精?」 陈铬在他惊恐的目光下勉强站起身,一把抽出膝盖上的长箭,顿时血流如注,片刻后却又立即癒合。他甩了甩箭矢,血珠纷纷掉落,继而将长箭递给那少年,道:「你才是野猪精。」 陈铬转身,准备继续打猎。 那少年长得圆头圆脑,面目却十分清秀,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瞳仁如同黑曜石般灵动,穿着洗得发旧的窄身胡服,露出脚踝与手肘,少年人长得快,衣服已经有些不合身了。 他双手紧握匕首,拦住陈铬的去路,大喊:「你休想骗我!没有人能这么快就恢復,你是妖怪!」 陈铬懒得与他计较,对着他做了个鬼脸便不再理会。 没想到那少年活像只炸毛的野猫,拿着匕首就要阻拦陈铬。 第74页 陈铬无奈,果断夺了他的匕首,扯下那人的腰带将他双手捆住,最后一手提熘着衣领,将那人和其他猎物一起拖回了大树下。 陈铬将那少年扔在地上,忽然玩心大起,装模作样地对着正在掏耳朵的北辰大喊:「辰哥,给你弄了好吃的。」 北辰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围着那少年转了一圈,摇头:「啧,酸肉,还是你的味道好。」 猪队友! 陈铬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反被北辰一掌捉住扯进怀里,眯缝着眼睛嗅来嗅去,末了还伸出舌头来舔了舔脸颊,弄得一脸口水。 陈铬一把推开他:「……」 北辰熟练地修理猎物,调笑:「我看你倒挺喜欢的,硬了?」 陈铬力气很大,冷不防将北辰推了个趔趄:「粗鄙之语。」 懒得理他,陈铬围着那少年转了几圈,问:「你家在这附近么?是个村子?镇子?这是哪儿?」 那少年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说。 陈铬没得办法,将他独自放在一边。 李星阑醒了过来,拒绝了陈铬的帮助,忍着疼痛,慢悠悠爬到树下,问:「怎么回事?」 陈铬伸出食指,指向膝盖,感嘆:「我也曾经是个冒险家,直到我的膝盖中了一箭。」 李星阑:「?」 「你们当兵的都这么……不接触二次元么?」陈铬无奈,解释道:「我刚刚打猎的时候正在追一只野猪,被他射了一箭。伤口马上就好了,他非说我是妖怪。估计还想要替天行道,我没办法,把他绑起来了。」 李星阑声音依然嘶哑,但语气平缓,说:「孩子只是害怕,我去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思想工作。」陈铬耸肩,思想工作,这倒是姜云朗最常对自己做的。 一刻钟后。 肉还没烤好,李星阑就带着已经被松绑并且能自由活动的少年走了过来,那少年对他服服帖帖地,竟然没有因为他可怕的样子而排斥他。 李星阑盘腿坐在篝火边,背嵴笔直,说:「他叫韩樘,住在五里外的灵运城,是韩国的属地。」 陈铬:「韩国?我以为过了黄河,东边都是秦国的国土了。」 他想起颜川给的羊皮卷,展开查看,然而实在看不懂。 李星阑看了一会儿,用手指着地图,分析:「运城、茅津渡、函谷关,是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斜线。」 陈铬的目光却完全跟着他修长的手指移动,胡乱点头,道:「我们渡过茅津渡的时候被戍卫军发现,就向……呃,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应该是向南跑了,渡口和函谷关离得这么远?」 李星阑手指一点,道:「对,我渡过黄河的时候发生了点意外,被冲到南岸,想向南走武关绕过函谷关,没想到在山里遇上发洪水。」 陈铬:「你也要去秦国,为什么?」 李星阑目光一闪,避开了这个话题,说:「这不重要,以后再说。」 陈铬:「好吧。」 李星阑咳了一声,深吸一口气,道:「河洛、崤山一带水网稠密,加之应龙带来不少降水,许多河流泛滥成灾。我本来在山里疾行,不小心落水,因为山体走向的原因,一条支流竟然成了悬崖上的瀑布,我就被冲下去了。」 陈铬脑袋上的灯泡「叮」一声亮起,学会了抢答,说:「我记得我们跑到一个谷地,而且还爆发了山洪。应该是就这个了,青龙河谷。墓穴入口在北面,瀑布在南面,河水向东流。我天!我是南方人。」 陈铬陷入了方位的迷宫,开始疯狂地挠头。 李星阑瞟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莫名其妙,说:「别急,山势南高北低,河水是从西南向东北流的。墓穴所在的这个区域地质构造复杂,青龙河在这里形成了地表、地下两条分支,并且河水是从东北向西南流动的。从瀑布下来,河流的方向就正常了,地图大致没错,我们沿着河走下来是一路向东南走,现在处于灵宝镇和运城之间的这块三角区域。」 陈铬小狗似的眨巴眼睛,问:「灵宝镇?」 李星阑看了他一眼,唿吸一滞,连咳数声,好不容易才平復唿吸,说:「就是,函谷关所在的地方。你看,这之间有一大片区域,都算是秦、韩、魏交界的地方。由于歷史遗留原因,分界有些奇怪。」 陈铬咋舌:「这你都知道?」 李星阑侧过脸去,道:「初中课本上……没什么,以前看过。」他瞟了陈铬一眼,调转话头。 韩樘挑衅地望向陈铬,陈铬一看他,他却又躲到了李星阑身后。 北辰懒得搭理韩樘,倒是陈铬一点也不计前嫌,拿着长刀给众人割烤肉,还给韩樘挑了最肥的一块,说:「抱歉,我没有恶意。多吃点,小心长不高。」 韩樘咬着牙看他,慢条斯理地吃着,虽然看得出他很饿,却仍然吃有吃相,应该是个很有家教的孩子。 李星阑陆陆续续问了韩樘一些问题,他倒是对李星阑没什么防备之心,竹筒倒豆子般将灵运城的事情讲了个七七八八。最后低声地对李星阑说:「到了城里,带你去我家养伤,不要再被这些妖怪欺负了。」 陈铬、北辰:「……」 李星阑,你是不是对他进行了党性教育? 第27章 汴阳·壹 秦王嬴政十六年九月初六,秋日将尽,鸿雁来宾。 第75页 当日午后,韩樘将陈铬三人带回五里外的灵运城。 然而「灵运」二字虽好,城中景象却与之并不相符,此城大小不足千亩,长宽不过三千尺,城墙以土坯夯筑,墙高二十尺余,环绕城廓的护城河已然干涸。 即使树木葱郁,在这万物萧瑟的秋末冬初,仍给人一种尘土飞扬、孤独零落之感。 几名玄甲士兵懒洋洋躺在城头,百无聊赖,似乎就是这座城池的戍卫军。他们见了韩樘,隔着老远挥手打招唿,忽而发出一阵爆笑,最后远远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韩樘头也不抬,领着几人入城,一路上虽然偶或遇到巡城的士兵,却没有任何人上前盘问。 陈铬好奇:「韩国士兵的装束,怎么跟秦国的那么像?」 韩樘咬牙切齿:「秦国狗。」 陈铬一头雾水,却忽然见到李星阑盯着自己摇头,便识趣地不再追问,或许有什么复杂的政治原因吧。 走入城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玉带蜿蜒,自西北向东南穿城而过,将整座城池一分为二。东为居住区,房屋区域划分得方方正正。西为商贸区,贩夫走卒、行商坐贾、江湖人士鱼龙混杂,热闹非凡。 小商贩们沿街叫卖,蒸窝饼、酿米酒、瓜果蔬菜、山林野味。 将要入冬,猎户们推着成车的动物毛皮在酒馆茶肆旁大甩卖,很快便被哄抢一空。 陈铬第一次进入这种古代大城市,当即被这新鲜的场景所吸引。 韩樘不以为意,对好奇的陈铬露出白眼,道:「都是南来北往的行商,城里的百姓不过三千五百七十九户,秦国驻军五百人。」 陈铬:「城门上明明写着灵运县,沿路的招牌旗帜却都是汴阳城,怎么回事?」 韩樘:「名字么?混着叫,数十年前秦设灵运县,但百姓们习惯称汴阳城。现在名义上虽是韩国的属地,但事实有目共睹。」 李星阑用布条遮住左眼,但脸上仍有大片可怖的烧伤,他一直低着头走,间或机警地环顾四周,很少参与两人的交谈,心事重重的模样,配着满脸的烧伤,说不出的阴郁。 他忽然开口:「夹在灵宝镇与运城之间,四战之地,无险可守。谁拿下来都是颗烫手山芋,秦军索性将这里作为出关后的一处落脚点。」 韩樘:「是这么说。这里朝不保夕,哪来的县令县长、官府官衙?就一个汴阳君,还是几百年前周天子分封的。秦国五百士兵驻军于城西大营,整日耀武扬威。」 「你们这里绿化真好,城里也有那么多树。」陈铬有了刚才的经验,也不直接问为什么韩国的地方要秦国驻军,而是调转话头,说:「太漂亮了,这条河的水很清澈。那是什么地方?」 韩樘向陈铬手指之处望了一眼,道:「城隍庙,土包子。」 陈铬:「有小吃卖吗?」 韩樘:「那是祭祀水墉神的神庙!」 众人又向东走了许久,穿过横跨小河的石桥,只见许许多多的小船载着货物往来其间,原来是一条运粮的人工河。 城池虽然是土木结构且年代久远,但由于十分清洁,往来有序,并不显得破落。人人皆有礼有节,见到众人衣衫褴褛、形状怪异,也不会流露出排斥的神色,更没有人盯着他们看。 李星阑声音嘶哑,仿佛喉咙十分干涸,压着嗓子,却仍然感嘆了一句:「能在乱世之中,将一座城池治理得这样井井有条,汴阳君是个人物。」 韩樘闻言,全身炸毛,怒气沖沖地独自走到前面去了:「汴阳君就是个笑话。」 李星阑不解地望向那孩子的背影,似乎有些疑惑。 北辰帮看热闹的陈铬扛着长刀,刀上挂满了刚打来的猎物,说了句「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的风凉话,兀自打量着四周悠悠踱步。 李星阑微微摇头嘆息,示意一头雾水的陈铬继续走。 陈铬完全摸不着头脑,聚精会神地盯着韩樘看了一阵,才发现进入东城区后,往来的百姓似乎都认识他,并称唿他作「公子樘」。 他是汴阳君的儿子? 当日傍晚。 「景候受威烈王分封于三晋,祖上责备分封至此地,为汴阳君。」 说话的男子身着玉色礼服,深绿蔽膝,上衣下裳,裙长及地,腰带以金银错饰以云纹,佩一枚羊脂玉衡。 这就是灵运城的城主,汴阳君韩原。 韩樘将众人带到东城深处,却开始犹豫不前,还是李星阑与他说了几句话,这才让他把众人带到了家中——与寻常百姓住家面积比起来,几乎算得上是一座公园,上刻四个大字「汴阳君府」。 然而这府邸却与灵运城相反,它是外面看着风光,进入后才觉得凄凉。汴阳君府家徒四壁,几个扫地煮饭的大叔大婶似乎就是周围的邻居,白天在府里帮工,接近傍晚就各自回家了。 韩樘见了父亲,一张脸拉得老长,而他的父亲则十分热情,令不情不愿的韩樘找来几个邻居帮忙採购衣物,炖肉熬汤,再让他带众人沐浴更衣。 汴阳君韩原,形相清癯,虽然有一只跛脚且一贫如洗,言谈行止却不卑不亢,衣裳虽旧却收拾得干净妥帖,是一名充满贵族气度的美大叔。他继续向众人介绍,道:「灵运城地处陕陌峡谷,与灵宝城、运城比邻,西行二百里至函谷关。文候时乃韩国属地,因在汴水之南,古称汴阳。文候九年,挥师东进,至于桑丘。秦人东出函谷关,攻占汴阳,易名灵运。光顾着说话,招待不周,各位远来是客,请满饮此杯。」 第76页 汴阳君坐主位,北辰居左侧首位、李星阑居次,韩樘居右侧首位、陈铬居次。 众人饮酒,形态各异,仅有陈铬端端正正地回敬主座上的汴阳君。然而他换上一身纯白长袍,腰带紧束,更加显得偏于柔弱文气。微卷的短髮乌黑光亮,眼角略微下垂,瞳仁既黑且亮,双瞳剪水十分无辜,终究是个孩子模样。 北辰一头杂乱的发白高高竖起,终于捨得将应龙的麟甲收起,换上暗红的长袍,由于身高过超出常人不少,一时间找不到合身的衣服,下摆缝上了一大截同色的不料,这才令衣长勉强到达小腿肚。衣服略紧身,则显得他十分精神,像个高傲的武将。 然而他只喝了两杯米酒,却仿佛有些微醺,双颊微红,也不听别人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陈铬一直看。 李星阑沐浴上药后,终于脱下了那套千疮百孔的防化服,换上了一件深蓝的深衣。那衣服长及脚踝,或许是因为身材标准,衣服于他而言格外合身。腰束革带后,身材愈发挺拔修长,一套寻常粗布麻衣竟也无端显出些贵重。 只可惜一张俊脸毁去大半,粘稠的药液另他的左脸看起来,如同勾了一层芡的肉泥,左眼珠还□□在外。韩樘让人用黑纱帮他做了个兜帽,李星阑戴好后拨弄两下,正好遮住左脸,却不会挡住视线。 他身体不适不宜喝酒,这时只是喝下一杯温水,嗓子湿润后不再似先前那般沙哑,趁机与汴阳君交谈:「汴阳君治下,灵运城风调雨顺,我一路看来,是物阜民丰的景象。」 汴阳君闻言欣喜,似是想要回答,却不料「哐当」一声爆响,大门被人踹开,进来了一名披甲执锐的高大将士。 那人逆光而立,看不清面貌,破门后大步上前,径直坐在了汴阳君身侧,伸出一手亲昵地环过韩原肩头,端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 摔杯,玩笑般骂了句「马儿尿。」 韩原几乎在一瞬间便提刀站起,如同一只全身炸毛的猫,咬牙切齿,对那人怒目而视。 李星阑仍旧从容不迫,双手按膝,坐得标杆笔直。陈铬觉得他在笑,只是头上戴着一个兜帽,根本看不见表情。 陈铬自己则目瞪口呆,手还停在半空中,举着个剩下一半酒水的杯子,不知道是放是喝。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想着不能浪费,还是慢慢挨到嘴边喝光了。 北辰完全没理那人,「唿噜唿噜」举着陶罐喝肉汤。 这场面太尴尬了! 陈铬喝着酒,不着边际地想,如果空气中有弹幕的话,那一定是成片的:求壮士心理阴影的面积。 汴阳君几不可见地挣扎了一下,却被那人用力捏住肩膀,只得强忍着不快,向众人介绍:「这位是张都统,管辖灵运城五百将士,护佑三千多名百姓已有十余年了。」 张都统闻言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亮却不带几分愉悦,在有着多年假哭表演经验的陈铬看来,是极为尴尬的一种假笑,多半只是为了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果然,张都统的笑声戛然而止,肃容,问:「听说樘儿外出打猎,领了几个朋友回来?」声音洪亮,语气粗鲁。 韩樘手中握刀,刀柄被他捏出了响声,显是异常气愤。 汴阳君迅速调整了情绪,笑道:「河洛一带连日暴雨,以致山洪泛滥,几位远道而来的商客在山中迷了路。扶危济困,不过是寻常小事,无需……」 「啪」一声闷响,张都统一掌拍在案几之上,激起杯盘碗盏相互磕碰,碎了一桌,声如洪钟,怒道:「我大秦的国土,是想来就来的?这几人来路不正、身份不明,我看汴阳君一直包藏祸心吧。」 韩樘脸上又羞又愤,原来是发现汴阳君面前的陶罐裂成几半,汤汁流了出来,却是不带半点油花的素汤。 汴阳君嘆息,道:「君也好,民也好,俱是受都统的庇护,方能在乱世中立足。我父子二人多年来全赖都统照拂,感激无涯,又怎会有异心?」 张都统的面色由阴转晴,他一介武夫,能在汴阳君的面前耀武扬威,更受到当众奉承,如何不开心?用力一搂韩原,亲昵道:「话虽如此,但秦法严苛,原弟发此善心,不怕得不偿失?」 陈铬再迟钝也看出来了,张都统这是在当众调戏美大叔,还有没有王法了?他心里气愤,准备先揍一顿再说,却不由自主地朝李星阑看了一眼,见对方正沖自己摇头。 李星阑朝陈铬摇头,扯起仍在微微抽搐的面部肌肉,做出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示意自己来。然而,他似乎有些疼痛难忍,伸手到腰侧一摸,揪了一片曼陀罗的叶子嚼碎服下,这才缓了过来。转而对那张都统道:「法虽无情,而人有情,是人皆有落难的时候,还望都统能网开一面。」 北辰嗤笑一声,那张都统却未放在心上,反而盯着李星阑看了一阵,思索片刻,冷笑道:「你的意思,自然是说我也有落魄的一天,莫要耀武扬威,却不知是哪一天?」 李星阑肃容,张开手掌,道:「还是那句话,是人皆有命数。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只在一掌中。」 张都统拔刀,拍在案上,道:「嚯!还是位阴阳家,你看我如何?若是胡言乱语,便等着吧。」 李星阑笑得越发诡异,问:「不知都统姓名?」 张都统微微皱眉,朗声道:「姓张,名元驹。」 第77页 没有氏,就是平民。陈铬想,怪不得他说到名字的时候不太高兴。为什么人们嘴上总是说着生而平等,却又一有机会就想让自己高过别人? 李星阑以酒水沾湿食指,在案几上画了两横两竖四条线,分为九格,又问了年月日及时辰,自言自语:「丙申、壬辰、庚辰、乙酉……干戊落坎三宫、临杜门。张都统前日跌了一跤,虽无大碍,但近日总觉得筋骨萎软、虚喘气短?」 张元驹不置可否:「前日老……我在营门口跌了一跤,人尽皆知,你是故意羞辱我?」 「不敢,我只是想劝都统保重身体,切莫过度操劳。」李星阑不徐不疾,接着说:「你世居关内,自幼父母双亡,此后颠沛流离,这事应当少有人知。但都统生来孔武有力,在流亡时受到贵人相助,应当还改过姓名。年十六进入行伍,二十年来经大小战事百余场,斩敌首级近千。我说得可对?」 张元驹冷汗流了下来,强自镇定,道:「果真是一名阴阳先生,然而你所言对错参半,也不算厉害。可测运势?」 李星阑也不争辩,道:「都统来日必定飞黄腾达,很快便要离开此处,升官进爵。」 张元驹:「哪有这等好事,加官进爵全凭军功,胡言乱语。」 李星阑:「信不信由你,迟则一月,快则三天,必有咸阳来使,遣将军重要差事。然而富贵险中求,全看将军如何抉择。」 张元驹听到「将军」两字,似乎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满饮一杯压下情绪,哈哈假笑,道:「那便借你吉言,你等切莫在城中惹事生非,也就罢了。」 敬鬼神而远之,张元驹似乎是被李星阑弄得心里发毛,说罢酒杯一扔,起身便走。 看着汴阳君一桌子乱七八糟,陈铬无语,便主动帮忙收拾起来。 等陈铬收拾完,估摸着张元驹也走远了,府中的帮工们这才敢进来,重新布置汴阳君的案几,摆上酒菜。 他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无法抑制地对李星阑投以崇敬的目光,后者似有所觉,回看他一眼。 陈铬以嘴形示意:「你太厉害了,能算那么准?」 第28章 汴阳·贰 「都是胡扯的。」 李星阑摇头,似乎笑了笑,他并未张嘴,声音却在陈铬脑海中清晰地响起。 陈铬看着空气中有一缕幽幽蓝光,忽而随风飘散,这才恍然大悟,李星阑能通过控制魂魄的力量,读取他人的回忆? 不过这在他眼里也算不上是重点,陈铬的注意力完全放到了「李星阑表面上风度翩翩脑内吐槽竟然这么嘲讽」的这件事上,被戳中了诡异的萌点,感觉李星阑既危险又神秘,莫名其妙还有点帅。 糟糕,自己可能脸红了。 李星阑不提刚才的尴尬,接着自己的话问:「城中不少木匠,木器、车辆做工精巧,想必是百姓们的主业?」 汴阳君听到这话,非常高兴,道:「确是如此。汴阳被攻下后一年,文候薨逝,哀侯即位。河东盐铁丰裕,韩国商贸发达,一时为七国之最。灵运城虽然地处偏僻,但开门迎客,因在函谷关外,往来商旅仍然不少。周遭山高林深,榆木最多,柞木、水曲柳亦有不少,造车的手艺精妙,世代相传。」 韩樘笑了一声,道:「哀侯又将汴阳买回了韩国,只不过六年后自个儿又被别人杀了,懿候在位十一年,病卒。韩国君王多是短命鬼,汴阳抢来抢去,现在倒是秦国不要,韩国不敢管了。」 汴阳君放下酒杯,发出一声闷响,语气平平,道:「樘儿,不可妄言,辱没先王。」 韩樘瞬间炸毛,起身大喊:「韩国的先王,还是秦国的先王?父亲,韩国都要亡了,两百年前封的汴阳君,只有你还记得。你对那姓张的泼皮无赖如此……我不想提!反正你不觉得可笑,我却替你躁得慌呢。」 汴阳君一掷酒杯,陶瓷杯瞬间摔得四分五裂,虽然愠怒却不多言,只说:「韩樘,诗书礼仪都扔到何处去了?成日只知在外疯野,你且回房思过。」 韩樘一甩碗筷,转身就走,道:「我不在外『疯野』,你早就饿死了!」 汴阳君不再管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座上,只与众人说:「樘儿生性乖张,失礼了。」 陈铬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从前和大哥吵架的自己,原来不管哪个时代,都有中二少年的存在啊。他反应过来,安慰汴阳君:「没事没事,等他中二毕业就知道了。」 汴阳君:「?」 李星阑三言两语迅速缓和了气氛,并与其说明来意,灵运城本就以商贸为主,故而思想开放,对外人接受度很高。汴阳君仁而下士,谦而有礼,很快便欣然接纳一行三人——虽然他的家里已经一贫如洗。 陈铬对那些黏煳客套的话都没什么兴趣,也不明白他们相互恭维有什么意思,抱着一锅炖肉,只吃了两口,觉得寡淡无味,便全都塞给了北辰。 短短两天的,李星阑从困在洞穴中奄奄一息,再到坐在汴阳君府中侃侃而谈,在陈铬看来真是非常神奇的一件事。这个人虽然受了重伤,毁了容貌,却一直非常淡定从容,仿佛想要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给人的感觉很矛盾,就像他的脸一样,一半非常阳光俊朗,一半可怖阴郁。陈铬在感觉上不太喜欢他,但理智上认为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所以一直在告诫自己看脸对人的行为是不可取的。 第78页 两人交头接耳:「我觉得他一定是天秤座的,说不定还上升双子。」 自此,三人在汴阳君府住了下来。 三天后,九月初九,日月并阳。一场秋雨过后,天高气爽,无限风光。 韩樘挥刀怒吼:「陈铬!你下来!你敢不敢下来!」 陈铬慵懒地躺在屋顶上,双手垫在脑后,曲起一腿,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眯缝着眼睛望向小院里正在跳脚的韩樘,觉得他活像一只炸毛的猫,十分可爱。 被阳光晒得简直化成了一只树懒,陈铬慢悠悠喊道:「今天过节啦。」 韩樘跳脚:「下来!我要与你堂堂正正决一死战!」 「哈哈哈哈你好烦啊!」陈铬一听见这话,笑得被口水呛住,差点滚下房檐,被北辰长腿勾住,踢了回去。 北辰不明所以,听见「烦」这个字眼,竟然认真提议,问:「帮你杀了他?」 陈铬被他吓了一跳,手脚并用爬上前,趴在身上揪他的耳朵。心想,北辰可能是吃得饱了,自打从崤山墓穴出来后,整个人都变得好多了。 当然,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还是不太好。 他问:「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辰哥,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北辰怔了一下,随口道:「你算是兵祖苗裔,又与他有缘。不必言谢,我自有打算。」 陈铬只是问:「苗族都算蚩……不,兵祖的后裔?」 北辰伸出猩红的舌头,在嘴唇上颳了一圈,道:「九黎族中有一脉,确系兵祖的后人,逐鹿之战后退居苗疆,我去寻过,无果。你们的血气,味道均与兵祖极为相似。」 陈铬:「我天,这你都吃得出来?那他老人家总有个名字吧,叫什么呢。」 北辰不置可否:「兵祖姓姜,无人敢直唿其名,他所在的部落无分高低贵贱,姓名不过一代号尔。」 陈铬:「他真了不起。」 北辰:「那是自然。」 陈铬:「还没说你的打算。」 北辰:「兵祖生前交予我两件大事,其一已经办妥,第二件事虽难办。但老子有许多时间可用,并不急于一时。倒是阴兵现世,人间即将生灵涂炭,我妖族捲土重来杀个血流成河,你看如何?」 陈铬:「当然不好!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大家都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分人族和妖族?」 北辰嘲讽脸,不语。 陈铬转念一想,这才发现关键,一愣,问:「阴兵是什么?」 北辰:「用你的话来说,丧尸。」 陈铬:「……」 北辰换个了姿势,道:「总之你将刀收好,我办第二件事时须用此刀。」 陈铬:「那你拿着呗。我更好奇第二件事是什么,不会跟丧尸有关吧?所以你才一路跟我同行,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么。」 北辰:「兵祖遗物,你当谁都能用?有些关系,但我须先查明原委。」 陈铬:「这个世界真是太复杂了,累感不爱。」 北辰似乎很喜欢学他说话,望天:「累感不爱?」 水红色的垂丝海棠怒放,几乎要压垮树干,一簇簇布满了小院长廊的瓦顶,花朵顺着屋檐垂落,千丝万缕,如同一片彩色的云霞。 廊下,一名身穿深蓝长袍的高大男子背嵴直挺,手捧一卷竹简,手指修长,端坐于栏杆上。他头罩青纱,左脸全部埋在阴影当中,英俊的右脸在朦胧的花帘下忽隐忽现,朦胧之中,竟有些迷人。 李星阑收起竹简,放在一旁,起身向韩樘走去,说:「樘儿,陈铬的刀法是家学,苦练了十余年,输给他不算冤枉。不如我来陪你练练。」 他的嗓子基本已经恢復,精神也好了许多,声音听起来很有磁性,如同冬日暖阳,虽然温和,却带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令人不得不喜欢。 陈铬闻言一愣,李星阑怎么知道家里人逼着自己学刀法,转念一想他跟大哥熟识,这也没什么奇怪。 韩樘怒目圆睁,见到李星阑走了过来便立即收起怒气,关切地问:「还是算了吧,你有伤在身,现在感觉如何?」 「只要人还活着,这点伤不算什么。」李星阑拿起一把竹刀,向韩樘做了个「请」的动作,他的背嵴挺直,手脚修长,动作干净利落,更像个正在摆牌的模特。 韩樘虽是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年,但力气出奇的大,时常独自跑出去打猎,故而实战经验颇为丰富,打斗起来气势汹汹。 然而一打起来,陈铬就被李星阑的动作吸引住,看得出他是有真功夫的,而且非常实用。 李星阑动作不徐不疾,甚至有些风度翩翩,因为身体左侧受伤较为严重,便只用右手单持竹刀。他也不用力气,以刀背击格化解韩樘的蛮力,迎推侧砍一招将韩樘击飞,力度刚好,不至于使他摔倒在地。 李星阑的声音总是温温和和的:「老虎生勐,以爪牙伤人;蛮牛有力,以尖角冲撞。你既然有刀在手,就要少用蛮力。」 韩樘双手持刀,觑准机会,专攻李星阑行动不便的左侧门户,后者一手提刀藏于身后,自下斜撩而上,以刀身拍开韩樘的竹刀,进右步上前,这是他在这场战斗中跨得第二步。 李星阑:「对敌的刀法没有定式,只要看清对手如何杀来,将进退之法牢记于心,做到心手俱化、人刀合一。」 第79页 韩樘被震得向后退了两步,一抬头,只见李星阑的刀尖已点在自己的咽喉,阴影之下,他的面色依旧平静无波。 李星阑收刀挽五花,屈左肘垫起刀背,长刀从头顶撩过,横担于右肩上,跨步侧身望向韩樘。 从容不迫,自然生威。 李星阑:「但是刀刃容易折损,最好的方法,是顺势顺力、随机应变,没有十足把握,尽量不要刺出刀尖。」 微风轻抚,挑起他本就微微上扬的嘴角,笑容如同湖光□□,和煦暖阳。 陈铬目睹了全程,口水啪嗒啪嗒地流了一地。甚至忘记了一个硕大的问题:这套刀法为什么那么眼熟? 「不用刀刃,何不用棍棒?」北辰长腿一扫,陈铬便骨碌碌滚下房檐,刮掉瓦片一张。 李星阑闻声望去,看见泪水正在眼眶中打转的陈铬,表情一滞,立即收起脸上的笑容。转身坐到长廊下,略有些不自然,继续看书。 古代,夜里没什么娱乐活动,众人早睡早起,陈铬和韩樘闹了半天,估计才到上午十点。 百无聊赖,两人打了几架,便勾肩搭背地出门逛街,李星阑回到屋里休息,只有北辰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身后,像个暴躁的奶爸。 陈铬一向娇生惯养,在吃得方面要求很高,虽然不饿,还是拉着韩樘冲进菜市,转得北辰晕头转向。 未免他乱跑走丢,北辰所幸将陈铬一把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肩头。 有韩樘付钱,陈铬大手大脚,这也要那也要,买了糯米、粳米、赤豆、大豆等物,一股脑儿全挂在北辰腰间,末了才想起韩樘家里也拮据,但估计说抱歉的话也会被他骂回来,于是便什么也不提。 「重阳糕!好想吃、好想吃,谁会做?」回到汴阳君府邸,陈铬就傻眼了,抱着脑袋原地转圈,「算了算了,韩樘找点麦芽糖来,还有蜂蜜,大豆油。」 韩樘看着眼前五花八门的调料,两颊鼓鼓,威胁道:「做不出来小爷吃了你。」 陈铬看着面前铺开的数十样东西,一头雾水:「你还是吃了我吧?」 韩樘撸起袖子,越过陈铬,轻车熟路地砍柴烧火。 陈铬像个背后灵:「要有果脯哦。」 韩樘为了个深褐色的围裙,一巴掌将他的手拍开:「没别的颜色了?」 陈铬的脑袋从韩樘咯吱窝下钻出来,吸吸鼻子:「麦芽糖很贵吗,你就不能多加点? 韩樘要炸了,陈铬手抖着洒下一大团糖粉:「你的手是有多抖?」 陈铬欢唿雀跃:「终于可以蒸了!」 韩樘抱着个刚出炉的蒸笼,惊唿着放到灶台上,双手捏耳垂:「让开点,烫死你。」 陈铬狗腿地在一旁打下手,虽然自己不会,但每年都看大哥做,就在一旁指手画脚。两人一面忙活,一面争吵,到午后终于蒸出了一大锅喷香的重阳糕。 陈铬挑了几块样子最好的,用竹盘盛好,剪纸插上双色的小彩旗,盖上麻布,撒腿便跑,说了句:「给李星阑拿点过去,不能孤立同志。韩樘来呀,你不是最喜欢他吗?」 说罢,陈铬一手勾住韩樘的脖子,顺便在他下巴上撸了一手。 「喵!」韩樘猝不及防。 陈铬:「?」 韩樘:「……「 陈铬:「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公子!」 韩樘双目圆睁,像一只浑身炸毛的猫:「你!可恶!」 事实证明,韩樘还是太天真了。 谁知道陈铬却首先走到汴阳君的书房,轻叩房门,得到韩原的许可,便一蹦一跳推门而入,说:「汴阳君,今天是重阳节,韩樘给您做了重阳糕,祝您长命百岁,汴阳长长久久。」 韩樘被他攥着手腕,挣脱不了,便只得杵在一旁。 韩原十分高兴,本来正在和李星阑交谈,竟然立即起身上前接过,「你们都是好孩子,此处并无外人,铬儿唤伯父即可。」 陈铬嘴甜脸乖,哄得韩原更加高兴,便见机拉起李星阑告辞,说是要去登高,将这对父子关在一起。 木门阖上,陈铬跳起来比了个「耶」的手势,这才想起还抓着李星阑的手,尴尬得无以復加。 后者有些不自然地挪开,错步上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陈铬心里打了个突,但还是觉得应该想办法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鼓起勇气,说:「我们去爬山吧,李星阑?」 李星阑一愣,回头侧脸看了他一眼,兀自向前走了。 陈铬:「……」 吞了口口水,几个意思? 第29章 分析·壹 李星阑回头,问:「去爬山?」 陈铬内心抓狂,直男心海底针。 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堕,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 灵运城内有一座小山,位于城北,山虽小却高,树木葱郁,道路曲折往復,幽深静谧。 午后下起了极细密的小雨,但重阳佳节游人如织,一家老小相邀登高、踏青、野餐,其乐融融。 山间各处,孩子们围着食盒欢唿雀跃,大人们揭开盒盖,取出一块最精緻的糕点,放在自家孩子的头上,道「吾儿万事皆高」之类的吉利话,一辈子的心愿,也就都在这一句话中了。 陈铬来时十分高兴,越走越觉得索然无味,抓了把野菊花,揪成环,跳起来戴在北辰头顶。 第80页 那花环戴得歪斜,遮住了北辰一只眼睛,他便总是在用手挠,不过一会儿,两米来高的一个人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通往山顶的路越来越窄,最后竟只剩下李星阑和陈铬两人,一前一后,默然无语。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陈铬就是闲不下来,路上折了枝新鲜的茱萸别在领口。少年黑髮白衣,襟前一支朱红小果,新鲜得如同春日雨后的嫩叶,然而此时却是兴味索然:「课本上那么多诗词,我只喜欢王维的。」 李星阑也在观望周围,但他显然对风景没有多大的兴致,随口应和:「王维的诗很自然,简单明了,有佛性。」 陈铬两个手掌摊开,做了个愁苦的表情:「对,简单明了,课本里那么多诗词,我就只看得懂他写的。只是一直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个山西人,重阳节的时候想念的是山东的兄弟?」 李星阑:「……」 李星阑终于有些憋不住了,应该是想笑,嘴角微微扯了起来,说:「课文脚註里的第二点有说明,山东是指华山以东。」 陈铬脸色微红:「噢!哦……有吗,这你都记得?」 李星阑抬头看路,随手扶了陈铬一把,令他免于踩入泥坑的厄运,一面说:「我记忆力还行,你知道『红豆生南国』么?也是王维的诗。」 陈铬的记忆力实在可怜,想着想着,竟然轻声哼唱起来:「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 李星阑:「……」 陈铬长舒一口气:「逗你的,你好像一直都不太开心?我想起来了,不是《红豆》,是『此物最相思』,这首诗怎么了?」 「对,是《相思》,又叫《江上赠李龟年》,是王维写给乐工李龟年的,一个唱作型的全能歌星。」李星阑闻言,先是表情僵硬地笑了笑,而后肃容,继续说:「书上说,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到你们湖南湘潭,先唱了一首王维的《相思》,又唱了一首王维的《伊川歌》,悲痛过度昏迷了四天。过后不久,郁郁而终。」 「啊?」不知道为什么,陈铬总觉得只要跟李星阑单独相处,两人之间的气氛就会莫名变得十分尴尬。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不知道李星阑想表达个什么意思,四周□□静了,便哼起了刚刚没唱完的《红豆》。 然而鸟鸣山更幽,唱歌大概也是同样的道理,幽谷将歌声无限放大,令人感到更加寂寥。 幸好,尴尬的时光极其短暂,两人在傍晚前赶到了山顶,百姓们各自围坐一团,赏花、观景,甚至有人端了铜锅上来,清汤里撒几片嫩黄的花瓣,涮鱼肉。 李星阑找到一块石头,擦干净,让陈铬坐下。后者打开食盒,重阳糕还有余热。 不知道哪家的姑娘大着胆子跑了过来,沖陈铬招唿两下,声如黄鹂,甜蜜娇嗔,送了一壶菊花酿。陈铬小脸通红,支支吾吾地道了声谢,那姑娘也红着脸跑开,他便坐下与李星阑吃糕点,对饮。 陈铬全程目瞪口呆,觉得古代的女孩子们真是既奔放又瞎了眼,为什么会送给自己呢?明明对面有个……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李星阑正在低头倒酒,于是便肆无忌惮地观察了一阵。 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身材挺拔修长,气质干净利落,高眉深目,眼形略带桃花,却无半分轻佻。他的鼻樑高挺,嘴角微微上扬。横看竖看都觉得,增一分则太多、减一分又太少,这样的长相实在是过分标准的英俊。 如果他没有毁容的话,一定是个比模特还英俊的大帅哥,尤其是双手修长且有力,简直太性感。 真可惜,住在对门那么几年,竟然一次都没见到过。 陈铬的想法不着边际,不一会儿,竟然跑偏到「星座书上说水瓶座和天秤座很配」这种事情上去,还开始认真地思考不知道这个对于男男之间是不是也适用。 「陈铬,陈铬,酒要沾到衣领了。」 陈铬回过神来,发现李星阑修长的手指正刮着自己的下巴,将一滴差点掉在衣领上的菊花酒擦掉,双颊瞬间火烧般绯红一片。 李星阑发现陈铬正盯着自己看,目不转睛地,双眼黑白分明。他的表情便开始有些凝滞,大概是出于礼貌,李星阑并没有非常夸张地改变脸色,只是收回手,动作略显僵硬。 陈铬为了掩饰脸红,耷拉着脑袋,调转话头,问:「你……喝酒,身体没事?」 李星阑云淡风轻:「多谢关心,这两天好多了。」 陈铬看着他那从容的模样,忽然心生愧疚:「你烧伤太严重了,真的没事吗?还有,你身体上很多刺穿伤,我、我……帮不上什么忙,抱歉。」 李星阑摇头,道:「真的没事,刺伤都避开了要害,已经度过最难熬的那几天,现在只等慢慢恢復。脸上已经结痂,过两周就好了,反正也不靠脸吃饭么。」 陈铬呆愣愣地:「哦,噢。」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度变得微妙且尴尬。 夕阳如血,秋风凛冽,漫山遍野开满菊花,澄黄或淡紫,花瓣飘散空中,随风远走天涯。 陈铬挠了挠鼻樑,说:「你知道,这里也有丧尸么?」 李星阑的左脸被笼在阴影中,说:「知道,那天你问我为什么去咸阳,一时间说不清楚。其实我是在路上发现了丧尸的踪迹,一路追踪它们进入深山,只可惜遇上山洪爆发,跟丢了。之后你在地下墓穴时的经歷,我都知道。」 第81页 陈铬挠头:「差点忘记感谢你,那天要不是你把我叫醒,估计我得被那个东西吃了。还有之前,我和北辰在河心岛砍树的时候,那些蓝色的光点,也是你吧?你帮了我很多,谢谢。」 李星阑:「都是小事。」 陈铬说着说着,竟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虽然我暂时不会死,可总觉得特别噁心,它身上还有……那个,那个。」 李星阑双手按在膝盖上,端坐,正容:「不用道谢,我是一名军人。」 陈铬点点头,道:「就像你看见的那样,来到这里后,我的身体产生了一些变化。你呢?那些蓝色的光点,北辰说是人的『生魂』,意思是活人的灵魂不受控制地离开了*,表示这人命不久矣。但你不一样,你能自主地控制它们,这是你的变化?」 李星阑几不可察地皱眉,却点了点头,答:「算是吧,不如把灵魂看作是一种身体器官,就像断肢可以再植,一小部分灵魂脱离了身体,只要离开的距离不远或者时间不长,仍然能把它们收回来。」 陈铬十分吃惊:「但这一定很痛苦!而且,也不太科学。」 李星阑却说:「一开始有点难,但我摸到了一些规律。或许这就是我的变化,可以用来侦查环境,研究物体的构造,感受生物的情感,没什么实际用处。这是这个世界里的科学,不是么?」 李星阑似乎伤口疼痛,伸手一摸腰侧小布袋,揪下一小片曼陀罗的叶子嚼碎吞下,这才缓了过来。 陈铬:「还是觉得很厉害,就像读心术一样,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陈铬的眼前出现一抹蓝光,星星点点,擦过他的耳际,他仿佛觉得很有意思,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 李星阑闭眼,说:「你想离开,但我……受伤太重,拖累了你。」 陈铬咋舌:「这么具体?」 「你真是……耿直。」李星阑失笑:「我猜的,人的想法既抽象又复杂,我怎么可能读得出来?但你在犹豫,你的心思简单,很好猜。」 陈铬:「可是前几天你给那个张都统算命就算得很准。」 李星阑:「半蒙半猜,唬人的。」 陈铬:「这怎么猜?」 李星阑:「张元驹通过暴力威胁,当众挑衅地位比他高的汴阳君韩原,享受贬低他人以获得的价值感,表明他的内心非常自卑且懦弱,多半是幼年生活造成的性格缺陷。 「我们进城时曾经过一座桥,秦国武士在桥边洗马,提及这是都统从家乡带来的爱马。那匹马头大颈短,胸宽鬃长,而且皮毛非常粗厚,是典型的蒙古种特徵。那么,张都统很有可能是来自关外的匈奴人。 「接下来我用……生魂?还是把这种力量叫做精神力吧,我释放出精神力去观察,发现他胸口有一个很深的疤痕。从痕迹判断,首先是经过烙铁烙印,而后被人粗暴地用刀刃刮掉,我推测想他极有可能是一名奴隶。」 陈铬:「一名来自匈奴的奴隶,幼年生活导致他非常自卑懦弱。然后呢?父母双亡,贵人相助,十六岁入伍还改过名,这些哪能看出来?」 李星阑:「他幼时就成为奴隶并且来到秦国,但他当兵脱离奴籍后又带来了家乡的马,说明这时候他家乡已经是秦国的土地。我猜,他多半是住在秦国与匈奴交界的地方,村子被屠后成为奴隶,父母已经失散,所以说双亡也没人能证明不对。张元驹不是匈奴名字,他一定改过名。至于入伍时间么,他身上戴着一块兵牌,上面写着十六入伍。带兵五百,是一名秦军小都统,至少要千余个首级才升得上去。」 陈铬咋舌:「感觉挺……可怜的,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遇到贵人相助,多半一辈子都是奴隶。你镇厉害,这些明明都是我们一起看见的,但是我一样都没注意到。」 李星阑:「这没什么,职业病。我试图影响他的情绪,干扰他的判断,否则他不会被我两句话就说走。你是个坦荡的人,反倒很难受影响。」 陈铬:「一个单线程的笨蛋,哈哈。」 智商低,没文化,自私,没耐心,陈铬觉得自己短短几句交谈,自己的缺点已经全部暴露在李星阑面前。有种东西叫智商碾压,大概说得就是这种情况吧。 秋风凉爽,一阵沉默过后,李星阑忽然开口:「我不会这样对你。」 陈铬:「?」 陈铬不明所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个保证,额头冒汗:「没关系。」 两人再次陷入迷之沉默。 「抱歉,我非常担心。」陈铬感到很不好意思,挠头,说:「我最开始醒来,是在河北西面一个伏击战的战场上,跟战俘们一起被秦*队抓到矿场里做苦力。那里很奇怪,秦国人和一帮穿紫衣的女人们合作,以一种半边身体感染了丧尸病毒的金色大雁作为载体,在人类身上做丧尸实验。」 李星阑:「我在路上见过,紫衣人,黑甲武士,排队前进的丧尸。他们在山林里疾行,不分昼夜赶往秦国。」 陈铬点头:「我从一个紫衣人那里捡到一包腊肉,非常好吃……呃,不是,很像家乡的口味。所以我觉得,跟秦国人合作的人紫衣人,很有可能是来自西南、擅长养蛊的苗族人。他们用蛊虫控制半丧尸化的金雁,通过它们大批量地制造丧尸,再以蛊虫支配,企图为秦国建立一支丧尸部队。」 第82页 李星阑敛目沉思,说:「他们制造丧尸有什么用?毕竟即使是在我们的时代,也没有人能完全操控丧尸。」 陈铬揉着太阳穴,说:「我们把那个地方炸了,可惜还是有一部分丧尸被提前带走,你一定有机会能看见那种……魔幻场景。」 李星阑抓住了关键:「你说『我们』?」 陈铬笑:「我在那里认识了两个朋友,李弘,颜川,都是赵国人。」 李星阑点头:「黑石在姜大哥手里,而秦国人又在利用丧尸,所以你认为他在秦国。」 陈铬:「对,李弘告诉我,他曾经见过一个穿白色防化服的人在战场上四处搜寻,像是在找人。那时候飞船坠毁,尸山火海,还有四处扫荡的秦兵,会不顾危险去找我的,除了大哥还能有谁?」 李星阑听到他说「还能有谁」的时候,忽然松了口气,点头。 陈铬并未发现,继续说:「秦国人掌握了丧尸病毒,一共有两个可能:第一,他们抓住大哥,并发现了黑石的秘密,那么大哥在秦国;第二,大哥弄丢了黑石,秦国人捡到了它,大哥察觉到丧尸出现,也会去秦国查探。」 李星阑反覆思考陈铬所提供的信息,忽然提出一个问题:「我们来这里多久了?」 第30章 分析·贰 陈铬被问得一愣,从怀里掏出颜川给的羊皮卷,展开。上面的「正」字一共画了六个,最后一个只差一笔就能写好,于是回答:「今天是第二十九天。」 李星阑端着酒杯,划圈摇晃,一片暗黄的花瓣在酒水中载沉载浮,语气平缓:「2035年,南非彩虹矿业在兰德地盾下四千五百米处进行深度挖掘作业,开採出一块形状规则成分未知的黑色石块。技术人检测完毕后并未发现异常,被一名矿工捡回家收藏。几天后,那个矿场突发疫病,矿工全部遇难,矿场被永久封闭。再后来,南非爆发了原因不明的中枢神经系统急性传染病。」 陈铬:「歷史课本上写的。」 李星阑:「对,病毒在2035年现世,爆发并迅速蔓延,致使非洲人口锐减至十分之一,疫情在2036年底才得到控制。2037年底,美国一家生化公司作为主导,向联合国提供了丧尸作为新能源运用的可行性报告。可是直到2039年,这项技术才『宣告成熟』。」 陈铬:「由于各种天灾*,人口生育率急剧降低,世界上仅剩不到二十亿人。丧尸开始被作为一种廉价劳动力、一种新型清洁能源,面相全世界大批量输出。此后十年,一系列经济、社会、道德等方面的问题层出不穷。我记得大哥读过,《丧尸伦理学》是大学的必修课。」 李星阑点头:「消除丧尸威胁,研究丧尸成因,最终开发一项新技术,我们用了多久?」 陈铬:「完了!我怎么就没仔细想想?最顶尖的科学家们也耗费了四年时间,古人怎么可能只用四天就做到。」 李星阑盯着羊皮卷上的正字,眉峰微蹙,道:「即使是『蛊虫』,也只是一门少有人知的技术。一门技术从研发到投入使用需要多久?即使控制蛊虫的技术古已有之,但利用蛊虫成功支配丧尸的技术,可能在这几天里完成吗?你的推断很有可能全都是错的,秦国人掌握的并不是姜大哥带来的黑石,而是本来就存在于在这个世界上的黑石,或者,其他的病毒载体。」 陈铬竟然有些庆幸,问:「这意味着,黑石很可能变成了两块,而大哥还是安全的?可是,不同时间点上的同一个东西,不可能同时存在。难道,我们那个时代的那块黑石,消失了?」 李星阑摇头:「我们是三维生物,活在四维空间里,时间箭头对我们而言绝对是单向的。你真的认为,现在的世界只是一个过去的时间点,我们『回来』了?」 陈铬头皮发麻:「……」 李星阑:「那时候你晕过去了,没听见姜大哥传来的讯息。」 大哥的话立马浮现在陈铬的耳边,如此真实,却又如此遥远。他有些难过,低着头,说:「不,我记得非常清楚,他说『弟弟快看,我们现在正在中国的上方,我们都爱你,一定要活下去,亲爱的。』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李星阑嘆息,摇头,道:「有一句错了,不是『一定要活下去,亲爱的』,而是『去下活要定一,的爱亲。』」 陈铬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钻了上来:「别闹,我有点方……慌了,时间倒流?」 李星阑:「知道爱因斯坦引力场方程吗?哥德尔、斯托库木以及许多学者曾经从中求出过一些解,以此证明时空旅行的可能性。」 「抱歉,打扰一下。」陈铬举起一手,像是在上课提问,得到李星阑点头示意后,道:「我才初中毕业,太复杂的东西可能听不太明白。」 李星阑微微皱眉,然而陈铬精神紧张,还是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顿时觉得自己太丢人了。 「没关系,陈铬,我对这些理论的了解也十分有限,只不过是提供一种可能性。」李星阑顿了一下,尽量放缓语气,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说:「你知道吗?直到我们的所在的年代,科学界普遍认为时间倒流是不可能的:一是宇宙一直在加速膨胀;二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孤立系统的总熵不会减小。」 陈铬:「妈妈给我科普过,熵是一个系统中『无秩序』的程度,但是太抽象了,我完全弄不明白。而且,宇宙膨胀,熵增加,跟时间又有什么关系?」 第83页 李星阑忽然伸出右手,修长的手指触及陈铬的衣襟:「用比喻来说明这些问题并不恰当,但非常形象。」 陈铬唿吸一滞,莫名其妙,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李星阑的手指向下滑动,摘出陈铬插在领口的那支茱萸。 他的手一离开,陈铬的心跳陡然增速,脸色潮红。 李星阑用石子在泥地上画了一个正方形,摘下九颗红色的茱萸果,仍在地上,说:「这些果子的排列杂乱无序,并且一直在滚动。如果我问你其中一颗在哪里,不同的时刻会得到不同的回答。它们的分布很不均匀,而这种不均匀的分布状态有无数种。」 陈铬小心翼翼地点头,像个被老师开小灶补习的吊车尾。 李星阑将茱萸果整齐排放,三颗一行,横竖各三列,说:「现在他们按照顺序排好了,你能准确地对任何一颗果子的位置进行描述,比如说这个,第二列第二排。在这个正方形里,只有这一种排列方式是最均匀的。」 陈铬点头,竟然明白了一点:「分布不均匀,主观上让人觉得很混乱,所以我们说的混乱程度,就是第一种情况下的所有可能,就是熵?它是一个数值。」 「聪明,虽然不准确,但很接近了。」李星阑虽然否定了他的答案,却用了一种鼓励式的语气,继续说:「所有可能状态的总数,叫微观状态数。在统计热力学里,熵是随着微观状态数增加的一个函数。」 陈铬:「终于听懂了一句话!一个函数,不是一个数。那为什么熵是增加的?」 李星阑把果子们弄乱,拿起一颗,放到另一个位置上,再拿回来:「在这个正方形的封闭系统里,有两种随机过程,你可以简单地理解成两种运动方式。一种是可逆的,我把它拿出去,再放回原来的位置,跟一开始相比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他把其中一颗果子剥成两半,说:「另一种是不可逆的,我把它掰开,你没办法让它们再粘回去。」 陈铬:「明白,可逆的过程对这个系统不造成任何影响。不可逆的过程,增加了可能性,让微观状态数增加了,所以熵也增加。但是我们不能把果子粘回去,所以熵只会增加,不会减小。」 李星阑把两半果子重新拼在一起,放到它原来的位置:「对,你的思路很清晰。如果我们让时间原原本本地『反演』,假设这两半果子按照原先的轨迹退回去,再完全融合在一起,变回了原来的状态。他们的粘合需要动力,动力从何而来?这其实仍然是熵的增加,即使表面上看似时间倒流,但一切都已经不同了。结论就是:熵对于时间的流动而言是一个参考坐标,基于熵只能不断增加的事实,时间箭头只有一个方向。」 陈铬:「好像有点明白了,即使让一切按照过去的轨迹倒着发生,时间箭头所指的方向并未改变。更何况人类身在这个系统当中,就像没法体会到地球的转动一样,我们既无法意识到这些事情曾经发生过,更无法意识到过去变成了未来。所以说,时间无论在主观还是客观上都不存在倒流的可能。但是如果我们假设熵可以减小,又会发生什么?」 李星阑:「比这一刻的熵更小的状态有无数种,谁也不会知道熵会减小到哪个程度,变成那种确切的状态。假定熵能够减小,就好比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这两半果子可以自发重组成一个,你又怎么能够保证它们会按照你的意志,由原先的裂口癒合?它们难道不能从背面癒合?它们就不能贴合到其他的果子上?关于熵的讨论就此结束,我的解释只是为了帮助你理解其他的东西。」 李星阑动作自然地摸了摸腰侧,揪下小半张曼陀罗的叶子藏在指缝之间,在端起酒杯时偷偷放进酒里,然后一饮而尽。 陈铬苦笑:「好吧,回到过去这种事情,只存在于人类的美好脑洞中。总之,人不可能回到过去,那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风起,落木萧萧,秋意浓烈,二人静默无语。 片刻后—— 李星阑的声音在陈铬脑海中响起:「不要再继续讨论。」 陈铬莫名其妙,看向李星阑,明明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没看到他张嘴说话。 李星阑:「别说话,有什么东西在偷听。」 陈铬张大眼睛,想起在水潭时的经歷,试着在脑海中想像自己想说的东西,想:「是什么?」 李星阑:「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非常短暂的瞬间。不要和任何人提我们谈论的事,飞船上的人全都不能信。」 陈铬:「阮教授是可信的。」 李星阑:「即使可信也不要提,事情没这么简单。」 陈铬想:「好,飞船上的其他人你都认识么?我很担心阮教授,他身体太差了。」 李星阑:「我,g,阮霖洲,你都认识。」 陈铬想:「g是什么?」 李星阑:「你大哥的……那个德国人。还有一个日本人,一个印度人,两个美国人,以及另一个德国人。」 陈铬努力回想,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楚,只是想:「我记得有个红头髮的男人先动手,然后我就晕过去了。飞船上发生了激烈的战斗,死了两个,不,三个人。后来,后来怎么了?我晕过去了。」 李星阑:「法比安是德国个间谍,他杀了莱斯利和伯格,把你打晕并试图打开盒子,最后被g一刀杀了。」 第84页 陈铬讶然:「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厨子。」 李星阑:「g是个杀手,以后你要离他远点。橘一心是个医生,苏克拉是个学者,我没跟这两人打过交道。」 陈铬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半晌无话,又过了十多分钟,李星阑才开口:「我有我的原因,以后会告诉你。你们先回去,我……再想想。」 陈铬刚才聊得入迷,竟然不知道北辰是什么时候来的:「行,你想静静,我想回去和静静睡觉。」 北辰蹲在一旁,把所有的重阳糕全部吃光,酒也一口不剩。 陈铬:「……」 北辰舔嘴。 第31章 插曲·全 日近西山,行人三五成群,缓步归家。 李星阑说完话后,起身走到远方。小路曲折,不过一会儿,他的身影便融化在夕阳中,变得模煳不清。 陈铬收拾食盒,自言自语:「以前我想都不敢想,有一天会和别人讨论这种问题。整个宇宙!辰哥,我们竟然讨论得那么认真。」 一回头,只见北辰脑袋上的花环仍旧歪歪斜斜地带着,梗着脖子向远处张望,昏黄的天幕下,侧脸线条锋利,充满野性。 北辰随口附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陈铬把食盒抱在怀里,跟北辰手拉手猫着腰,远远跟着李星阑,窃窃私语:「你听得明白?」 北辰随手揪了一片硕大的树叶,盖在陈铬脑袋上,说:「我曾在牧野听一众『圣人』论道,什么『惟恍惟惚,其中有象』的屁话。」 「玄之又玄,伸手不见五指。」陈铬摇头晃脑,忽而正色道:「别闹了,牧野之战。难道还真有个叫浩然的穿越回来,和妲己抢男人?北辰同志,我们在谈论科学问题。」 北辰反问:「科学,什么玩意儿?兵祖在时曾言……原话忘了,那么个意思,道法三千,殊途同归,各人不过择其一而从之。」 话说一半却忽然卡住了,北辰胡乱抓了把头髮,「但封神确有其事,八百年前诸天神佛,论天道、遵天命,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最后全都灰飞烟灭,倒也算是真的『羽化登仙』了。」 两人在草丛里缓缓挪动,陈铬:「你刚刚说『佛』。」 北辰嗤笑:「佛。」 陈铬苦着脸低头,伸手摊掌,比了个靠边停车的手势:「我已经不想知道任何秘密了。」 北辰咬断了一根狗尾巴草,不耐道:「走了,有什么可看的?你俩怎的如此烦人,方才足足对视了一刻。」 陈铬:「……」 他们在意识间的对话,北辰听不见? 天色昏暗,万籁俱寂。 李星阑独自站在山顶,瘦长的剪影越显孤独零落,然而他的嵴背挺得笔直,忽然回过头。 陈铬猝不及防,视线与他撞个正着,尴尬地站起身,挥手打了个招唿,牵着北辰走了。 经过这天的交流,陈铬对李星阑改观不小,觉得他心细如尘,很能照顾别人……尤其是陈铬的感受。自己一开始以貌取人,觉得他有一种矛盾的诡异感。现在想来,如果自己受了跟他一样重的伤,一定不止会变得阴郁,估计都要跟小丑一样去报復世界了。 但李星阑仍然冷静克制,奋力求生,迅速地恢復过来。 陈铬一贯受不了过分「成熟」的人,觉得他们很假。但当对象变成了这个模样恐怖的李星阑时,这个惯例却不适用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揪着北辰的小指头,边走边问:「辰哥,你懂医术么?」 北辰叼着根狗尾巴草,道:「毛漆、黄柏、地榆,医师已给他开了药方。知道又如何,都已经那样了。」 陈铬抓狂,死乞白赖地遛着北辰找了一圈。 然而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什么东西也没找到,只得另寻他法。 当天晚上,韩樘一直在汴阳君的书房里,两人挑灯夜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私房话。 陈铬也十分疲惫,但又因为「知道了宇宙的秘密」而兴奋不已。那个时代,人们几乎日落而息,他找不到去处,左思右想只能跑到北辰的房间找他玩耍。 北辰一身深红长袍,懒洋洋躺在榻上。然而榻的长度不太够,他便伸出一截小腿在榻边晃荡,肌肉紧绷,肤色油亮。 陈铬简直没眼看了,只能趴在内侧,揪住他的长髮瞎玩。 北辰眯着眼睛,打呵欠:「谈经论道,有什么意思?」 陈铬:「好奇啊,我和宇宙之间有必然的联繫吗?宇宙是否有尽头,时间是否有长短?过去的时间在哪里消失,未来的时间又在何处停止?」 北辰闭眼低吟:「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何所不死?长人何守?厥萌在初,何所亿焉?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陈铬:「真好听,你再读几句,是什么?」 北辰失笑:「不读了,指天而问,疯言疯语。」 陈铬一面数着他发尾开得叉,一面翻来覆去讲述自己异想天开的脑洞,终于被自己讲得口干舌燥,起身找水喝。 他好奇心旺盛,一阵翻箱倒柜地折腾,意外地在抽屉里找到一把剪刀,拿在手里把玩。 陈铬突发奇想,说:「辰哥,你的头髮太乱了,妖怪有没有什么,呃,身体髮肤不可毁伤的讲究?」说话间,整个人都爬到了北辰身前,两腿分开,跨坐在他小腹上,一手摆弄剪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第85页 北辰一双凤眼微眯,烛火跳跃,金光便在眼中流淌,伸出食指抵在陈铬眉心,道:「应龙,那老东西,嗯?」 陈铬向墙角望了一眼,青黑色的龙鳞叠放整齐,像是两条旧被单,已经落了不少灰尘。 他暗自咋舌,北辰终于承认杀了自己的老爸?然而毕竟这两个大妖怪,年龄加起来估计都上万岁了,不需要自己来指手画脚。 陈铬继续提议:「我给你修一下呗?现在这样乱糟糟的,剪个刘海,咱们做个潮怪,优雅地老去。」 北辰收回手指,哼了一声,摇头:「老子就爱这样。」 陈铬仍不放弃,长这么帅却总是顶着个非主流髮型,他实在看不下去,继续试图说服他:「我的手艺特别好,真的,我哥的头髮都是我剪的。要么我先给自己剪一次?让你看看。」 北辰的体温比常人高,只穿一件深红的单衣竟还觉得热,他将衣襟大敞,露出古铜色的胸肌,一只手伸进衣服里挠痒。听见陈铬的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耳朵抖动,似乎是在思考。 陈铬翻来覆去念叨,北辰终于禁不住他蚊子一般「嗡嗡嗡」,一巴掌把他拍到身侧,自己则坐起身来,道:「婆婆妈妈,剪完滚去睡觉,怎生得如此烦人?」 陈铬在房里转了一圈,想找张报纸,然而转了半天才想起这里连纸都没有。于是蹑手蹑脚地拈起龙鳞,朝北辰示意,北辰丝毫不放在心上,胡乱点头。 北辰半躺在榻上,上身坐直,将龙鳞平铺于手中,放在胸前接剪下来的碎发。陈铬把剪刀放在一旁,跨坐到他大腿上,将他的脸扳正对着自己。北辰的头髮不知道多久没理过,现在已经长髮及腰,然而他的发质很硬,一脑袋白毛杂乱无章,长得十分随意。 陈铬以指为梳,将北辰的头髮拢在一起,布带捆住,扎了个高耸的马尾,只留下额前长短不一扎不起来的碎发,无奈地问:「辰哥,你头髮之前都是用嘴嚼断的么?为什么不一样长?」 北辰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薄唇轻启,灼热的气息喷在陈铬脸上,道:「让你剪就少废话,娘们儿似的。」 陈铬拿起剪刀比划一番,毫不犹豫地动起手来,碎发纷纷掉落在龙鳞上,反射出烛火的点点微光。 北辰闭上双眼,只听见剪髮发出的白噪声,仿佛十分享受。 陈铬把他的头髮剪短了一大截,刘海中分,长及颧骨,遮住他过于锋利的稜角,令他整个人看起来不那么邪魅,显出一种充满男人味的帅气。 陈铬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觉得眼睛舒服多了,他视力极好,忽然发现两根碎发落在北辰耳朵尖上,便伸手去拂。北辰出了一层薄汗,他用手指拨不掉那碎发,于是只得把脸贴过去,试图吹走那两根头髮。 北辰被他吹得浑身发热,两只耳朵不停颤抖,终于睁开眼睛,自己用手拨掉了头髮,不耐烦道:「成了吗?快些。」 陈铬把他的手拍掉,答道:「快了快了,别乱动。」 北辰把手收了回去,脑袋又被陈铬扳正。 陈铬摸着下巴,仔细查看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自言自语:「长得真帅,你母亲一定是个美女。」 北辰似乎笑了一下,道:「崑崙玉虚峰,她是雪狼族的圣女,妖力极强。在我出生时,应龙杀了她。」 陈铬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道:「抱歉。」 北辰抖动耳朵:「然而我亲手宰了他。」 两人距离极近,目视着对方,眼神毫无防备交织在一起,相视无言。 只余一唿一吸,胸膛起伏,心跳如擂鼓。 一滴汗从北辰的鼻尖滑落,晶莹的光芒仿佛其中有个微缩了的世界。陈铬的注意力瞬间就被那滴汗珠吸引住了,目光滑落,弯起食指,给他擦掉汗渍。 陈铬忽然觉得非常难受,喃喃自语:「我想大哥了……」 柔软的指腹擦过北辰粗糙的鼻尖,令他浑身一颤。 北辰忽然挺身上前,一手掌住陈铬的后脑,一手捏着他的手腕,毫无徵兆地吻上陈铬冰冷柔软的嘴唇。 「嗯?」陈铬猝不及防,双目圆睁,弄不清这是什么状况。 两人鼻尖相触,北辰的脸近在眼前,弧度优美的凤眼金光闪动,看得人几欲窒息。 陈铬的眼睛瞪得滚圆,因为唿吸不畅而憋出了眼泪,烛火摇曳,幽黑莹润的双眸,忽明忽暗。 北辰喘了口气,两人嘴唇依旧触在一起,扯出数条□□满溢的银丝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道:「我曾有两个孩子。」旋即一把将陈铬掀翻在侧,压到身下,又吻了上去。 「唔……」陈铬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想要把他推开,无奈被他亲得全身发软,白皙的皮肤泛起一层红晕,断断续续地说:「有孩子……唔……你有……老婆啦?」 北辰扯开他的衣襟,坏笑着说:「都死了,给我生个吧?像你,俊俏。嗯?」 陈铬晕头转向,大吃一惊:「男、男……男人……生孩子?」 北辰将脸凑近,像只准备吃肉的狼,从陈铬的脖颈一直嗅到小腹。他伸出舌头,还想向下继续,声音充满了诱惑:「试试不就知道了?我教你。」 「可是我……你……不行……」陈铬被他弄得舒服极了,瘫软得动不了。 北辰的声音充满蛊惑,每一句都流到了陈铬的耳朵里,刺激着他的神经:「我给你生也可以,放松些,不然伤着你。腿打开,疼你……」 第86页 陈铬毫无抵抗力,听话地张开双腿。 北辰受到邀请,却仿佛身经百战,只是伸出一手,粗糙的手掌隔着衣物在陈铬胯间揉弄,令他刺激得不行。 陈铬感觉就要飞到天上,灵魂出窍,脑中一片空白。 「笃笃笃。」 忽然间,一阵不徐不疾的敲门声传来,李星阑的声音隔在门后,变得闷闷的:「陈铬,你在吗?」 北辰置若罔闻,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陈铬却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脚踹在北辰小腹上,将他整个人踹翻在地。 差点*了! 陈铬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想要去开门,转念一想觉得不行,飞也似地跳窗跑了出去。 窗户被陈铬掀破,掉在地上,夜风唿唿地往里灌。 北辰几乎要疯了,爬起来靠坐在榻上,解开裤带,大大方方地自给自足,随意答道:「在!你进来啊!」 李星阑推门而入:「……」 北辰手中动作不停,挑眉坏笑:「一起?」 李星阑扫视一圈,看着被摔在地上的窗户,露出疑惑的表情。 在北辰粗重的喘息声中,李星阑做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举动——他从容不迫地走进房里,关上门,捡起地上的窗户,慢条斯理地将它装回框中。 李星阑坐在榻上,说:「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北辰老脸微红:「……」 第32章 分析·叄 鸡鸣声,天亮。 李星阑、陈铬、北辰三人住在一个形似四合院的小院子里,陈铬居中,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虽然现在他没办法长出黑眼圈,但精神萎靡不振是一定的。大清早就要死不活地扒在窗前,眼皮耷拉,一脑袋小捲毛乱七八糟,打着哈欠。 「什么?」 陈铬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发现窗台上放这个小竹篮,由于老旧的窗户必须向外推开,他只得趿拉着靴子,「啪嗒啪嗒」跑到屋外。 原来是一篮子还沾着露水的蛇莓。 洗果子的水全都干了,只有晨露挂在上面,大概已经放了一段时间。 陈铬抱起竹篮,趿拉着鞋子到处跑,冷不防撞进一个坚实的怀里,忙道:「抱歉!」 抬头一看原来是李星阑,不知道为什么,脸蹭地一下红了。 李星阑的身体在碰到陈铬的瞬间似乎十分紧张,被他看了一眼后,更是表情僵硬。 陈铬自知又讨人嫌了,连忙退了几步,问:「你起得……挺早哈,没睡好?」 李星阑挂着一只明显的黑眼圈,像是画了个烟燻妆,另一只眼睛藏在兜帽里,加之脸部烧伤,根本就看不出颜色:「昨天我们还没说完,我回去又想了想。」 陈铬这才想起:「对,有人在看我们,他在哪?有什么目的?」 李星阑机警地看了看周围,道:「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前几天我不是给那个张傻……姓张的算命么?就是一种意识上的感应。别担心,我会时刻注意。」 陈铬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别太紧张,说不定是来帮我们的呢?」 李星阑这次并没有多开,而是站在原地,表情自然地笑了起来。 陈铬第一次在李星阑的脸上看见一个自然的笑,内心开心极了,忍不住也跟着笑。 两人站在千万条垂丝海棠下,空气中瀰漫着粉红的花粉香气,空气仿佛凝滞不动,给人一种春天的错觉。 回过神来,竟然已经对着笑了近一分钟,各自都觉得自己是傻逼。 陈铬脸皮厚,挠挠头,说:「我们,继续说吧?说不定偷窥我们的人喜欢睡懒觉呢?诶,差点忘了,蛇泡子!」 他高兴地用家乡话欢唿了一句,抱着竹篮坐在廊下吃了起来,「坐过来,边说边吃呀!」 李星阑与他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示意自己不吃,两人开始交谈。 李星阑显然是备过课才来的,说:「看过《穿越》吗?」鑑于陈铬的知识储备实在有限,他想来想去,只能用科幻电影来打比方。 陈铬察觉到了对方的善意,忽然觉得李星阑非常体贴,于是变得积极起来。当然,他也终于遇到了一个自己知道的东西,便举起手,迅速回答:「看过,未来的人类在更高维度的世界里,通过制造虫洞,让在过去的时空中濒临灭绝的人类,迅速到达遥远的宇宙中,去寻找适宜生存的星球。」 李星阑:「他们穿过了虫洞,那只是一个通道,就像一只爬行在苹果表面的虫子,通过一条隧道,迅速地爬到了苹果的另一端。他们的穿越行为对于整个宇宙都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铬哆着手指,摇头:「你不应该抛出一个疑问,你只要进行设问就好了。」 李星阑下意识地伸出手,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手掌悬在半空,过了几秒便收了回来,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动作。 他收回手,手指在腰侧的布袋上搓了两下,继续说道:「这是因为他们穿越的并不是两个在绝对意义上相互独立的『宇宙』,而是同一个宇宙的两个地点。你可以想像,我们所在的宇宙不断加速膨胀,像是一只正在被吹胀的气球。气球的两端有两只蚂蚁,他们想去探寻其他的生命体。 「脑洞,这个我在科普节目里见过。」陈铬来了兴趣,说:「蚂蚁一直向对面爬,可是气球膨胀的速度非常快,比任何蚂蚁爬行的速度都要快。所以,它们虽然在同一个气球上,却永远也到达不了对方所在的『世界』,因此这两个世界相对于蚂蚁来说是平行的宇宙。」 第87页 李星阑:「很好,这是就是『视界平行宇宙』,它并非绝对意义上的平行宇宙。如果其中一只蚂蚁在气球里钻出一个洞,形成了一条捷径通道,它们就能迅速通过气球到达对面。」 陈铬:「是这样吗?因为宇宙不是气球,所以《星际穿越》里面,未来人类在月球旁边打个虫洞,『穿越』行为就像把绿皮火车换成高铁,对宇宙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李星阑:「你很聪明,再来想一下我们自己吧。当时我们驾驶飞船进入虫洞,如果是穿越了这样的平行世界,就绝对不会出现你大哥说出的那种句子。」 陈铬:「对,整个宇宙都……炸了,我有那种感觉,很玄乎。」 李星阑:「所以说,这种平行世界理论被否定了。」 李星阑:「第二种理论,叫『暴胀平行世界』,基于大爆炸理论并进行了升级。它认为,整个宇宙一直在暴胀,但其中的一些区域由于偶然的原因停止了暴胀,就像一个个稳定的『口袋』,人类生存于这些『口袋宇宙』当中。不过,我觉得说『口袋世界』更加贴切一些。」 陈铬认真思考,答道:「这是第一种理论的升级版?暴胀平行世界仍旧共存于同一个宇宙中。」 李星阑:「这样的理论一共有九种,别哭,我只记得另外两种了,但你应该会比较熟悉:一种是弦论,组成物质最基本的东西是一种可以震动的『弦』,弦的震动随机产生多个平行宇宙,相互独立堆叠。另一种是量子平行宇宙理论,关于这个理论有一个最着名的实验:双缝干涉实验。」 「请让我们进入今天的走进科学。」陈铬感觉身体被掏空,大口大口地吃着蛇莓,一边说:「这个我知道,一个电子通过同时通过两条夹缝,它变成了两个。哥本哈根解释、隐函数、马哲辩证法、佛学、哲学,关于这个实验始终没有一个最终解释。」 李星阑:「不用捨本逐末,这些细节留给学者们思考。」 李星阑又做了像刚才一样的奇怪动作,把手悬在半空,过一会儿又收了回来。 他继续说:「科学家认为,当我们观测的时候,并不是一个电子变成了两个,而是产生了两个平行的宇宙,每个宇宙中都有一个同样的电子,彼此相互独立,平行宇宙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陈铬一张嘴被蛇莓的汁液染地殷红,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去舔,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宇宙之间有没有关系,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李星阑别过脸,看向廊前垂下的海棠花枝,道:「跟我们有关系。如果我说,我们目前所处的宇宙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你不反对吧? 陈铬点头:「这里有妖怪,有灵魂,有各种奇怪并且可能并非虚构的传说,它跟我们之前的世界很不一样。但是这个世界的歷史进程,跟我们原先所处的世界,却几乎相同。」 李星阑:「所以我之前才向你详细地解释了熵的概念,我们讨论出了什么结果?时间不会倒流,时间反演的概率微乎其微。」 陈铬:「……您继续。」 李星阑:「时间不能倒流,你也说了『几乎相同』,这意味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确实『回到了过去』,但这又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过去。你既然还记得姜大哥那时候所说的话,那么在虫洞中应该是清醒的,还记得别的事情么?」 陈铬捏着一颗蛇莓,努力回想,说:「我记得,我先听见大哥所说的那一段话。同时,飞船上出了状况,我晕了过去,你应该很清楚,可能驾驶员在改变航向前就被间谍杀了。我们进入了虫洞,之后整个宇宙好像一瞬间消失了,又再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李星阑:「你记得没错。我们观测到了时间的反演,之后进入虫洞,意识到宇宙的坍缩和爆炸。离开虫洞后,则明确地知晓自己回到了过去。这表明了什么?」 陈铬:「我们能够意识到这些事情,这表明我们已经脱离了原先的那个宇宙,脱离了那个宇宙的系统,所以能够作为观测者查看到它的情况,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虫洞很可能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可是如果这样,我们又怎么可能可以进去?」 李星阑:「我们进入虫洞,时间就开始反演,宇宙坍缩并且爆炸了,这意味着我们的行为对原先所处的宇宙造成了影响。而我们既然能够观测到变化的发生,就意味着我们已经脱离了那个宇宙。这证明,虫洞独立于我们原先所处的宇宙整体,它甚至应该是不存在于那个宇宙当中。我们进入虫洞的行为给原先的宇宙带来了变化,明白了吗?刚才你也问过这个问题。」 陈铬:「还是不对,我们进入虫洞前,就意识到了时间正在反演。」 李星阑:「不是的,姜大哥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们确实在虫洞外面,所以我们在那个时候意识不到,时间是否已经开始反演。我个人更倾向于认为,这个时间点上时间还没有发生反演。但是他说第二句话的时候,我们很有可能已经到达了虫洞的界限,所以能够意识到时间反演,而事实上反演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陈铬:「也是,那个瞬间太模煳了,谁都不知道界限在哪里。我记得之前问过你,熵减小会发生什么。难道因为我们脱离了那个宇宙,导致熵在那个时间点上减小了?」 李星阑:「对,之前我没有回答你,是因为任何人都不知道熵的减小会造成什么。但是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会造成并且已经造成了宇宙的坍缩,以及时间随机性地反演。」 第88页 陈铬:「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要提平行宇宙理论了,在弦论和量子平行宇宙理论中,才存在这样的可能,一个独立于我们原本宇宙的空间……地方?难以描述,不管它是什么或者因为什么吧,反正我们进来了。那个虫洞,或许就是一条存在于两个平行宇宙之间的隧道,它既不属于这个,也不属于那个。而且,所有这些在我们看都,都只是一个瞬间,它甚至可能都不是一个四维空间,对么?」 李星阑:「你理解得很快。没错,虫洞甚至可能不是一个四维空间,我们身处其中时失去了时间箭头,或许经过了一年、一万年、数亿年甚至数亿兆年,宇宙重组了。」 陈铬:「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好像是……」 「陈铬!你是猪吗?一大早就知道吃吃吃!」韩樘一早提着刀跑来找陈铬,见了他便嫌弃道。 陈铬招唿他一起过来吃:「蛇泡子!我最喜欢!」 李星阑见到有人来了,似乎不愿多说,藉口身体不适回到房间去了。 韩樘气鼓鼓地坐在他身旁,随意捏了几颗蛇莓塞入口中,一脸僵硬的表情,道:「太甜。那个……多谢。」 「啊?」陈铬莫名其妙,问:「这是你采的?」 韩樘「啧」了一声,道:「哪来的都不知道,怎么不毒死你?我哪有这闲工夫。」 反正这个公园……呸,反正汴阳君府里总共就四个半人,不是韩樘,肯定也不是汴阳君,陈铬知道他是那种不会上山乱跑的人。 李星阑? 陈铬脑袋一阵勐摇,不可能,他可是个讨厌基佬的直男。 肯定是北辰放的,昨天晚上胡闹一通,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自己虽然是很欣赏他的长相,对他没有那种感情,是道歉吗?还是妖族的什么风俗? 陈铬想着想着,脸上浮出一阵奇怪的红晕,暗戳戳贴着韩樘的耳朵,问:「韩樘,男人和男人能……生孩子吗?」 韩樘一脸惊恐,如果在现代,他一定会马上回以一句「马德制杖」。 然而他毕竟是个古代贵族,多少还是有些涵养,迟疑片刻,答道:「闻所未闻,应当是不能的。要么去问问家父?」 陈铬慌忙阻止:「不不不,我就是好奇。打架吗?」 韩樘被陈铬欺负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在地上,骂:「你是妖怪吗?一身蛮力!」 陈铬笑着将他拉了起来,说:「李星阑不是告诉你了么?不要总是用蛮力,更不要总是使用刀锋来对付敌人,你需要一颗冷静的大脑。」 韩樘哼了一声,陈铬没头没脑,说了句:「就算是妖怪又怎么样呢?是妖怪,我们就不是朋友了吗?」 韩樘眼神闪烁,咬牙切齿,问:「你见过妖怪?」 陈铬点头:「见过两个哦,有一条这——么大的龙!」 他怕不够直观,用手比划起来。 韩樘嘴巴张得浑圆:「一条龙!」 陈铬洋洋得意:「被我不小心揪掉了一根龙鬚,滑熘熘的。」 韩樘吞了口口水,问:「他去哪儿了?我听说,逐鹿之战后,妖怪都跑到了崑崙山中。传闻终有一日,他们会捲土重来。」 陈铬:「不知道啊,还有什么传闻?」 韩樘捡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奇闻逸事讲给陈铬,后者啧啧称奇:「北辰知道得很多,你那么感兴趣妖怪的事,可以去问他。」 韩樘摇头:「他眼睛长在头顶,不大理人。」 北辰冷不防从屋檐上探出脑袋,一头白髮垂在海棠当中,异常扎眼:「谁的眼睛长在头顶?」 陈铬被吓了一大跳,啊啊大叫,牵着韩樘跑走了。 北辰抻腿,脚尖点地,稳稳噹噹落在地上。一抬头,发现走廊的长椅上放了个竹篮,里面还剩几颗蛇莓,便捡起来吃了两口,表情怪异:「这么酸。」 他将篮子随手一扔,拍拍手向着陈铬逃跑的方向走去。 众人远去,小院又恢復到一片静寂中。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响,李星阑推门而出,深蓝长袍打理得十分熨帖,无人在侧,他便没有戴着兜帽,露出被烧毁的左脸,大半已经结痂,斑驳一片,像是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鬼。 然而他的眼神却异常深邃温柔,仿佛幽暗的深潭。 他走到廊下,弯腰拾起被摔在地上的竹篮,鲜红的汁液流了一地,狼藉不堪。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竹篮的边缘,似乎是在感受谁在上面留下的余温。 然而竹篮却已经冰冷一片。 四下无人,他终于无奈地发出一声嘆息。 第33章 封关·壹 北辰一派自然,陈铬也懒得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三人先是跑到城外打猎,再拿着猎物来到西市甩卖。 这一天接近正午,西市人头攒动,比平日里多出不少来往商旅,谈论的都是各地的行情。 西市流动人口很多,南来北往的商人口音各异,所以陈铬虽然口音怪异,但与人交流却不存在任何问题。凭着一张厚脸皮和开朗的个性,卖起东西来倒是得心应手,货物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韩樘暗自咋舌,他跟北辰差不多,喜欢独自待在深山老林里,最厌恶与人来往,所以往日里卖猎物总是不太顺利。 除了刚开始进城时,被守城门的士兵盘剥走了三只最肥美的野兔之外,陈铬卖了十几只野物。手里有钱心里不慌,他国也不吝啬,逛街掏钱,给韩樘买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第89页 陈铬远远看见一个卖奇石的小摊,便牵着韩樘跑过去逛了一圈。他的好奇心总是异常旺盛,捡起一根墨色雕花的玉石,问:「叔,这是什么?」 韩樘见状,一张小脸涨红。 北辰来了兴致,抄着手,衣襟大敞,一个劲儿道:「买买买买买买。」 陈铬拿着那玉石,柔软的手指来回摩挲,一头雾水:「用?」 那店家是个瘦弱的中年男子,颇有深意地看了三人一眼,笑道:「男女行闺房之乐,用以增添情趣。小公子手中的是女用,唔……不过看你年纪,倒也合适。」 陈铬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回头大声问:「辰哥,什么是闺房之乐?」 北辰哈哈大笑,问老闆:「太细,小公子看不上,可还有别的?」 陈铬终于听出不对,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老闆和韩樘的表情,脸蹭地一下就红了,连忙扔掉石头一口气跑出去几百米。 他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尴尬景象,倒还要继续逛。 韩樘却不想和他继续丢人,藉口要把买的东西先拿回家,脚底抹油就熘了。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北辰便牵起陈铬的手,一大一小漫无目的地瞎转悠。 到了正午,两人找了个小面摊,各自点了一碗肉汤面。 陈铬没有胃口,不吃,北辰唿噜噜全都吃了下去。 陈铬看他吃面的粗鲁模样,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大哥,问:「辰哥,你的孩子,跟你像么?」 「双胞胎,一对兄弟。」北辰头也不抬,说:「小的天生眼盲,大的喝了*汤,寸步不离照顾了一辈子。小狼崽子,没一个像我。」 陈铬:「兄弟两相互照顾,这不是很好么?他们……」 「死了,灰飞烟灭。」北辰动作一顿,又继续吃起来,道:「狼族不同于人,小的那个註定活不下去,早该被遗弃,大的又太固执。天道无常,原也怨不得别人。」 陈铬目瞪口呆:「你竟然有这种想法,跟应龙有什么不同?」 北辰自嘲道:「如此才像父子么。」 肯定有什么隐情,陈铬不想揭人伤疤,只能掉转话头:「你老婆呢,什么人能被你看上?」 北辰无奈地笑了笑:「郎情妾意,我不懂。女娲娘娘指婚,她不喜欢我,老子也不喜欢她。凑活过了十几年,没意思,生完孩子一拍两散,人间寻欢去了。几百年后,听说是死了。」 陈铬大惊:「女娲娘娘!我天,那你不是当了几千年的寡……鳏夫?」 北辰一口汤喷了出来:「噗——!」 陈铬两掌平推,尴尬地哈哈笑:「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辰哥,你不住在人间,难道真的有妖界?」 北辰擦着嘴,一脸无奈:「崑崙坛、归墟,妖族多于此间避世。」 陈铬追问:「归墟是海底?」 北辰伸手在他脑袋上撸了一把,顺手将陈铬整个人提起,让他骑在脖子上,道:「哪来的这么多问题,顾好自己。」 陈铬捏着北辰的耳朵,笑嘻嘻地东张西望,随口说:「我问过别人了,都说男人和男人不能生孩子。」 北辰愣神,似乎是心疼了陈铬十秒,无所谓道:「人言不可尽信,自然是要试了才知道。」 陈铬揪住北辰的耳朵,用力一扯,道:「你就是骗我的,当我小孩呢。」 北辰哈哈大笑:「你像我那小儿子,傻气从天灵盖上冒出来。」 又过几日,天气转冷,落木萧萧,草木为霜。 李星阑一直在养伤,间或与汴阳君交流,要么就是在看书。陈铬曾经十分好奇他为什么能看懂,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竹简。李星阑却只回答了一句「这是小篆」,没文化的陈铬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 于是他又去刺挠韩樘,却没想到韩樘也是个酷爱学习的好孩子,要么练刀,要么打猎挣钱,要么就跟李星阑一起看天书。夭寿啦,陈铬的观念里读书人跟自己就不是同一个物种。 别人是居安思危,陈铬则是死于安乐,好了伤疤忘了痛,才过了半个多月,便把井陉矿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已经快乐的,活着。 无所事事的陈铬唯有一个同类,那就是成天睡觉或者仰天长啸的北辰。 两人一般都是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起来手拉手熘达一圈,发现城中一片欣欣向荣,也不好意思惹是生非。只能时不时跑到个没人的地方打一架,或者出门打探情报,一连几日整个世界都是一片宁静祥和。 这几天里,他唯一做的一件正经事就是关注李星阑的伤势。 虽说有医师开了药方,抓了药,但烧伤而不死,在古代实在不常见。所以其中几味重要的药草存货都很少,时常出现短缺的情况,二者汴阳君家里也没什么钱。 他像是在野外赶路时留下了后遗症,每每白天精神恹恹,夜里毫无睡意。夜深人静,他便猫起身来,背着个小竹篓,撒丫子跑到野外去找草药。每每到了三更半夜,便像个脏兮兮的野猫般踏着月色回到府中,随意地用井水从头到尾浇个透心凉,头髮也不擦,直接倒头就睡。 起床时一般都已经接近正午,他便趿拉着鞋子,眯缝着眼睛,抱着一大篓子各色药草,跑到李星阑房间外扣窗。李星阑一般都在看书,闻声支开窗户,接过药草并致谢,每次似乎都有些惊讶。 第90页 又是一日,李星阑揭开窗户,迟疑地接过陈铬送来的药草,将东西放进房间里,隔着窗户对陈铬说:「这些天多亏了你,但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以后就不用再麻烦了。」 陈铬哈哈笑,道:「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李星阑戴着兜帽,看不清表情,但这一刻,陈铬觉得他并不高兴。只听他说:「我已经……不需要了。或者,你就这么想离开?」 陈铬弯着腰,懒懒地扒拉在李星阑的窗前,仰头笑着看他。 然而李星阑似乎怕他从下方抬头,会看见自己兜帽遮掩下的可怖伤痕,便侧着脸,用右侧对着他,视线一直落在手中的竹简上。 陈铬闻言一愣,实在弄不懂他的逻辑,连忙解释:「我不是……没有,我没有这个想法,我把你当成哥哥一样,我希望你能快些好起来,是因为知道你的伤肯定很痛。我……只是,想让你好受一些,但是我又帮不上别的……」 李星阑仍旧看着竹简,淡淡地说:「我知道,陈铬,是我拖累了你。」 陈铬快要急哭了,闻言竟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这种想法,但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并没有,他直来直去惯了,口才本来就不好,激动之下,只能不住地道歉:「抱歉,对不起,我很抱歉。」 李星阑:「该道歉的是我,受了重伤,没法替姜大哥保护你,反而要让你来照顾我。你去玩吧,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最多再过三天,我们就动身去咸阳。」 陈铬不知道自己内心竟然会有这样恶劣的想法,既羞愧,又难过,止不住地说抱歉,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后,眼泪止不住跑了出来,「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但是不敢出声,扯着袖子揩眼泪,生怕让李星阑看出来。 李星阑抬起头,看了一眼陈铬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 他慢悠悠地合上窗户,将竹简倒了过来,继续看书。 这天是农历九月十六日,陈铬早上起来就碰了一鼻子灰,心情十分低落,灰熘熘地跑走后,只能找同样不招人待见的北辰玩,两人没头没脑地闲逛熘达。 陈铬撇撇嘴,四处看了一阵,觉得没什么意思,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辰哥,你在找什么人?」 北辰莫名其妙:「找人?」 陈铬:「一开始你脑子进水,什么都忘了,说是要找东西,让你跟我一起走你就跟来了。从那个墓穴出来之后,你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要找个人不是么。」 北辰:「我答应兵祖,要替他办两件事,找人是其一。奇怪,你听他们在说什么?」 陈铬循声望去,见城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数十车货物无处停放,城门本就不大,几乎要被堵死。 北辰不喜欢往人堆里扎,两人与人群隔了一段距离,陈铬聚精会神,听见百姓们议论纷纷。 商人:「函谷关已于三日前封关,关口遍布秦军。」 商人:「任何人不得出入,关外各地凡是有秦军驻守的,俱是城门紧闭。」 陈铬一手撑着北辰的肩膀,侧身落地,闪身融入人群当中,向从函谷关返回的商人们打探情况。结果众人却只知道函谷关连日来关门紧闭,不知道秦国出了什么事。 说来,到秦国做生意确实一天比一天难。 自吕不韦做了秦国相邦,开关迎客,礼贤下士,出现了在秦国做买卖最繁荣的十余年。六年前,因着嫪毐祸乱宫闱的事情,秦王勃然大怒,吕相受到牵连,难逃一死,饮鸩而亡。 秦国歷来轻视商人,加之河洛一带连年征战,过函谷关时对商人的盘查最为严苛,众人已然见怪不怪。但闭关拒守,不许任何人出入的事却几乎没有发生过。 众人都在猜测,这是秦国要有军事上的大动作,一时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 陈铬心中一沉,仿佛压了块石头,在灵运城休憩了十天,他几乎都要忘了之前那些恐怖的遭遇。 城内安宁祥和,城外却仍然有兵荒马乱,有丧尸妖魔,有阴谋诡计,像一张张等待猎物的捕兽夹。他却不能不去面对,因为无论是否自愿,一切因他而起,这是他的责任。 陈铬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嘆气:「得走了,辰哥,都是我闯下的祸。」 北辰用膝盖蹭了蹭他,笑道:「等人都死光了,我带妖族入主中原不是更好?届时我当妖皇,让你当个皇后。」 陈铬瞬间爆炸,仰头朝他吼:「不好!什么便七八糟的。如果丧尸真的蔓延开来,事态终有一天会不受控制,到时候大家都要完蛋。」 北辰伸出两指,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粗糙的指腹刮过,立即留下两个粉红的指印:「哼,三千年前,人族屠戮我妖族,将我们迫至不毛之地,这笔帐也该还了。」 陈铬揉着脸:「怎么还?能还清吗?别闹了,时代早就不同了,三千年前或许真的是为了生存,但现在这种杀戮没有任何意义。」 北辰:「不杀如何解恨?两族之间的矛盾,无法化解。」 陈铬:「第一,你们有共同的敌人。第二,现在的生产力能够养活那么多人。你们可以让人族当你们的奴隶啊,跟他们通婚、繁育后代。同化他们,用和平消灭他们,不要弄得那么极端,得不偿失。」 北辰:「……」 陈铬反应过来,勐砸脑袋,也觉得自己说得听起来不那么像是「人话」,像个妖怪请来的逗比。 第91页 他站起身,拉着北辰匆匆赶回汴阳君府,没想到连日来冷冷清清的府邸竟然来了不少访客。 第34章 封关·贰 德高望重的老一辈们,与汴阳君在议事厅谈论着什么。 韩樘猫在房顶上,揭开瓦片,偷听大人们说话。被陈铬发现后便伸出食指,朝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陈铬一头雾水,觉得偷听始终不好,便自己回到房间。 然而他心事重重,脑容量却又太小,想着想着竟然头痛地睡着了,翻个身再睁开眼,已经是日薄西山。 他躺在榻上,汲取着被窝里的暖意,不愿起身。透过老旧的窗棂,远远看见三个沐浴在夕阳中的身影,有时很远、有时很近……呸!想什么呢? 李星阑仍旧坐在廊下,手里握着一卷竹简。 韩樘在李星阑面前,盘腿坐在地上,忧心忡忡。 微风轻抚,夕阳下,水红的垂丝海棠如同一片血色瀑布。北辰侧躺在走廊顶上,双眼眯起,不知道是梦是醒。 韩樘正在发愁:「听说燕国的质子出逃,秦王震怒,是以封锁了函谷关,一定要将人抓回去。」 李星阑喃喃自语:「这年有什么大事?韩非出使秦国,作说难、孤愤。李牧肥下之战,樊于期战败潜逃。韩非反对灭韩,被囚至死。然而歷史已经变了……」 他的声音非常轻,以至面前的韩樘都没有听清。 但陈铬的注意力异常集中,甚至能看见他嘴唇的启合,他不禁感嘆这人的记忆力太好,连这些都能一条条背下来。 韩樘像个小大人,一本正经道:「年初时,韩王安派韩子出使秦国,他的论着受秦王赏识。若是韩子尽力游说,或许一战可免。」 李星阑有些疲惫地摇头,道:「可惜秦国不止一个韩非,还有尉缭、李斯等许多人才,或许他已经自顾不暇?再说,从前韩国冶铁技术先进,在军事确实上一度非常强劲。但伊阙之战后,你们已经失去了最大的优势。」 韩樘腮帮子鼓鼓的:「那也是百来年前的事了,韩昭侯时申子治国强兵,十五年内无有敢侵韩者。」 李星阑一直在思考,说:「申不害变法以术治国,的确收效很快,可惜人亡政息,更不能从根本是解决问题。韩自立国以来,一直在夹缝中生存,秦国东出函谷关,第一个要打下的就是你们。地缘因素,这是无法避免的。」 韩樘非常不甘心,跳了起来,问:「难道我们就只能任由他人凌虐践踏?」 李星阑抬头与他对视,深邃的眼眸传递出一股冷静的力量,尽量柔声道:「韩国必定要败,其实也就在这两三年了。说到底,你在乎的是国家,还是灵运城的百姓?」 韩樘:「那还用说?自然是都在乎的。但父亲教过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果战争无法避免,我想要保障百姓们的安全。」 李星阑:「对,这句话后面那部分知道么?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百姓就是国家,那么投降也没什么。」 北辰悠悠道:「你们可知何为投降?汴阳君须肉坦膝行,系颈以组,口衔玉碧,出城跪于轵道旁,递上降书降表、本城玺印、户籍册,听后发落。若是对方受降也就罢了,依我看秦国一贯的做法,必定是要杀了你们一家,屠城灭国。如此大辱,换做是我宁死不降。」 韩樘咬牙:「对,绝不能降。我父亲他也断不会降。」 李星阑无奈地笑了一下,道:「北辰兄,别吓唬小孩子。仓廪足而知荣辱,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气节?况且,灵运城不是早就被韩国割让了出去,城里没有自己的军队,更有秦军常年驻守,根本就不能对秦国构成威胁。」 北辰不再多言,陈铬暗自称奇,李星阑什么时候把北辰给攻略了? 韩樘却摇头:「不,其实并没有真正归附过秦国。当年韩国将我们割让出去,当时的汴阳君就从未屈服。我太奶奶荌娘,骁勇善战,曾几度带领城内民兵对抗前来受降的秦使。」 李星阑:「但这里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已经是秦兵在驻守了,不是么?」 韩樘:「不是的,那只是一个交易。秦国虽数次派来军队试图接管汴阳,但全都被荌娘赶了回去,汴阳的玺印、户籍册、税薄等一应事物,全都保留在汴阳君府中。好在这地方实在无足轻重,百姓们又从来没有出格的动作。无论秦韩,皆无暇顾及我们,归属问题才一直被搁置。」 李星阑以理智思考,觉得这孩子有些言过其实,问:「荌娘的威慑力有这么大?」 韩樘:「我太奶奶聂荌,不仅骁勇善战,且十分精于兵法,传说她有摄人心魂的能力。她活了两百年,大家都说她是……」 「猫妖,」北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反问:「这也羞于启齿?」 韩樘非常紧张,吞吞吐吐地问:「你、你怎么知道?!」 北辰嗤笑:「我瞎?」 韩樘看他不说破,便调转了话头,说:「张元驹不过带领了一支函谷关外的巡防小队,荌娘去世后,他们想要拿下汴阳。我父亲与他谈了条件,反而将他们请入城……供着,养他一队人,这才避免与更多秦军短兵相接。」 李星阑:「但张元驹也只是个小人物,命不由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忽然翻脸。」 第92页 韩樘:「是这么说。」 李星阑:「城中可有民兵?」 韩樘:「有是有,不到一千人,私下里训练的,多半没有打过仗,其余尽是老弱妇孺。」 李星阑:「物资是否充裕?」 韩樘:「每年都要给姓张的那厮养五百人,并未储备多少粮食。三千多人要活,估计只够吃一年的。」 李星阑:「那也不少了,军备如何?」 韩樘:「十余年不动兵戈,多半已生锈腐坏。车倒是很多,但大都是民用的货车。」 李星阑:「我看城外有条护城河,应该能用。」 韩樘:「那不行,我们好不容易在上游建好水坝,如果放水,会将整个汴阳全都沖毁。」 李星阑心中有底,语气也放缓了许多,说:「其实秦军也只是人,可以讲道理,你们如果不是想要轰轰烈烈地死节,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比较担心的是,我们将要面对的是那些不能讲道理的东西。」 韩樘:「什么东西?」 李星阑:「不说了,你一个小孩子,不用担心那么多,汴阳君会有自己的主意。」 韩樘:「父亲太软弱了。」 李星阑:「你真的了解自己的父亲?如果他软弱,灵运城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物阜民丰。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是一城之主,有时候难免要做出牺牲。」 韩樘:「我……我不知道。你那天说张元驹很快就会被委以重任,是什么意思?」 李星阑:「我随口说说而已,跟我担心的那件事有些关系。其实秦国封锁函谷关,更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在谋划一件大事。」 陈铬听得晕头转向,揉着眼睛慢慢走出来,夕阳照得他的身影一片朦胧的橙红。 只听他说:「你想那么多没用的做什么?要么打,要么跑,要么死,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韩樘:「你个……你个猪!你知道什么?」 陈铬:「我知道的可多了,哼哼,秦国为什么封锁函谷关?多半是为了要把丧……」 李星阑:「陈铬,灵运城现在需要稳定,这些不确定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说。」 陈铬这才完全醒了过来,呆愣愣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始终没有归属感,才会说出这么冷漠的话来。 韩樘依旧忧心忡忡,与众人告辞,去找汴阳君说话去了。 陈铬问:「你不觉得奇怪么?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李星阑嘆息,道:「我的预感比你的更强烈,按照你所说的,秦国先是做实验,现在实验成熟了,就可以进行进一步的试验了。」 陈铬:「对,秦国封关,可能想首先在河洛一带试验丧尸部队。他们本来就不可能用自己国家的人来充实这支部队,所以只能在别人的地盘上。可是我想不明白,他们不靠丧尸也能顺利统一六国啊。」 李星阑摇头:「你永远不明白,世人对权力有多大的*。」 陈铬:「这不是权力,是暴力。」 李星阑:「权力的本质就是暴力。好了,这些烦人的琐事有什么好说的?别讨论这个了,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两人一时无话,陈铬看着李星阑,后者则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星阑忽然开口,说:「抱歉,陈铬,今天上午事,我之前在想别的事,情绪不太好。」 陈铬连忙摇头,道:「不不不,确实是我的错,我的想法太恶劣了,大哥经常说我没有责任心,确实是,我以后一定会努力改正。」 李星阑嘆了口气,道:「人心很复杂,一瞬间的想法,很多时候只是本能,并不真实可信。你要记入,如果要真正认识一个人,不要看他怎么说、怎么想,关键是他在面临选择时的作为。你为了姜大哥和丧尸的事心急如焚,但意外遇到了受伤的我,送我到这里,想尽办法帮助我,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孩子了。我这人……脾气有些怪,请你多包涵。」 陈铬听了这话,一瞬间就笑了,也不废话,挨着李星阑坐下,自然自在,说:「噢,对了,之前我们谈了那么多,我回去又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个疑问。」 第35章 分析·肆 李星阑肃容:「什么问题?」 陈铬:「我们之前得出的结论,是基于一个事实,就是现在这个宇宙与之前不同,但确实是回到了非严格意义上的过去。但是我们是进入了虫洞,一个独立空间,一条通往平行宇宙的隧道,怎么可能现在所处的宇宙仍然是之前的那个呢?既然这个宇宙不是原先的宇宙衍变而来,又怎么能基于这点说明原来的宇宙坍缩重组,时间反演?」 李星阑:「一种可能,存在平行宇宙,因此存在独立于一个宇宙之外的空间,但我们没有到达另一个宇宙,虫洞是一个u型的走廊,我们又回到了原本的世界。这种情况下,以上的推论成立。 陈铬:「还有其他可能?」 李星阑:「看过《彗星来的那一夜》吗?」 陈铬:「就当我没看过吧,求你了。」 李星阑:「一部科幻电影,英文名叫,意思是相干性。它假设存在互不相干的量子平行宇宙,彗星经过时,原本互不相干的平行宇宙发生了相干性。彗星走后,世界发生了退相干,但是平行宇宙却并没有就此真正地互不相干,女主角打晕了自己,世界上出现了两个自己,这属于量子的纠缠态。」 第93页 陈铬:「明白,我大脑正处于纠缠态。」 李星阑失笑:「简单来说,另一种可能,是我们原先所处的宇宙坍缩重组,虫洞另一侧的宇宙并没有发生变化。但是,我们的到来另多个平行宇宙发生了相干性,他们纠缠在了一起。」 陈铬:「我觉得第二种可能性发生的概率比较大,世界处于纠缠态的时候,非常的不稳定,一切的秩序和规律都被打乱了,人变成了妖怪,出现了许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 李星阑:「很有可能,但我们身边并未出现许多个自己,这或许说明,现在的世界已经退相干了,或者是所有宇宙合而为一。总之,一切趋于稳定有序。可是……」 陈铬:「什么?我……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们似乎同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李星阑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并未发现陈铬的异状。 陈铬的太阳穴两侧白光一闪,那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受,或许是大脑缓存不足,他接受了这些推论,并且不想再思考了,看着同样迷惑的李星阑,说:「算了吧,无论什么原因,虽然我们发生了不同的变化,但幸运的是我们都还活着,这就够了。」 李星阑回过神来,附和:「是,对,这是……万幸。」 陈铬:「我们的来到,难道不会给这个宇宙的熵带来变化?」 李星阑:「熵的增加不能简单地以加减法来计算。但也说不准,也许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我们进入了这个系统,所以没办法观测到了。」 陈铬:「最后一个问题:我们既然失去了时间箭头,又怎么会继续沿着特定的方向运动,最后再次脱离虫洞呢?」 李星阑:「或许在我们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发生了一些变化。」 陈铬:「能有什么变化可以发生?已经弄不懂了,我们到底算不算这个世界上的人。」 李星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但我想原因必然存在于虫洞当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存在于我们几个人当中。」 陈铬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感觉自己好像科幻故事的主角。」 李星阑也笑:「其实还有无数种可能,但我目前只能从这个层面、这个体系来理解这件事。说不定这一切只是偶然。」 陈铬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有那么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每当自己想要更进一步,却都感到力不从心。智商仿佛一个守门员,把他的奇思异想都截留在了真相的大门口。 虽然他深知自己是个幸运之人,却也明白世界并不会总是对一个人温柔相待——宇宙说炸就炸,世界自己都朝不保夕,你还能期待什么?只有勇气与仁爱能够驱散阴霾,以至于每每回忆过往,他总觉得生命中充满了快乐。无论处境如何,心中有那么一点希望的火光,永不熄灭。 就这样吧,走一步算一步。 是夜,新月如刀,陈铬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趿拉着靴子在院子里看星星。 「吱呀」一声长响,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陈铬循声望去,只见一身墨蓝长袍的李星阑沐浴着银白的月光,缓缓向自己走来。 李星阑没有戴兜帽,露出一张十分矛盾的脸——右脸有多英俊,左脸就有多恐怖,一只眼球□□在外,像是个飘荡在黑暗中的恶鬼。 陈铬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或许是觉得已经了解了这个人,外貌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重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李星阑是个直男,光看他的身材饱饱眼福也就好了,反正又不会和自己交往。 李星阑走到廊下,坐在陈铬身侧,他似乎有些紧张,一直努力用右侧对着陈铬。 两人坐着,凭夜风抚过发梢,天空中星河灿烂,灵山魂海流转不息。 陈铬看着漫天繁星闪烁,偷瞄着李星阑,心想为什么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就能侃侃而谈,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就总是会产生一种迷之尴尬?难道还是因为性向问题?自己并没有骚扰他啊。 沉默良久,李星阑忽然开口,问:「会吓着你么?我的……」 陈铬笑:「不会!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还觉得挺酷的。我一直觉得,灵魂才是一个人的本质,可惜妈妈坚决反对这种的想法。」 李星阑也笑了起来:「你的心地很好。」 经过今天上午的事,陈铬觉得自己的和李星阑的关系反而拉进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神奇。 这时,他放心地对李星阑敞开心扉,摇头说:「我……希望所有事都是好的,但现实往往跟我期望的方向相反。你知道么?我希望丧尸全部完蛋,现实却是丧尸潮突然爆发。我希望黑石就此消失,现实却是它有可能变成了两块,还被人利用了。我希望……唉,自从世界上丧尸泛滥后,我好像就一直没遇到什么好事情。」 李星阑:「担心这里?」 陈铬:「无能为力的感觉太难受了,天下终究要统一,打打杀杀的,没办法。」 过了一会儿,陈铬又故作惊恐地自嘲,说:「我天,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会跟别人谈了『天下』,天下,这种事情。」 李星阑忍俊不禁:「现在的资源太匮乏,为了生存下去,战争是无法避免的。战国延续了两百多年,已经陷入了马尔萨斯陷阱。」 陈铬:「什么是马尔萨?斯?不懂,我只是不想打仗,我想要和平。」 第94页 李星阑:「你……」 陈铬:「哈哈,笑吧,我知道自己特天真,接受不了那些不怎么美好的现实,都被笑话惯了。」 李星阑:「不,我说得都只是理论,人活着需要希望和快乐,你这样……很好。其实,可能歷史也只是偶然,或许我们杀了秦始皇,杀了李斯、赵高、胡亥、蒙武、蒙毅、蒙恬这些重要人物,歷史就真的能改变呢?马尔萨斯陷进,生产力的发展跟不上人口增长速度,其实我们可以进行改革,说不定也有用呢?」 陈铬:「蒙毅我们都认识,还是不要了吧。不行,太个人英雄主义,老爸说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 李星阑:「世事无绝对,英雄主义也没什么不好。有时候我会想,说不定真的是一个个英雄人物推动歷史的车轮,引导了众人的方向。你知道东汉么?王莽、刘秀的时代。」 陈铬来了兴致:「穿越者王莽!」 李星阑失笑:「对,还有他的对手,汉光武帝刘秀,光武中兴说得就是他的时代。刘秀领导了一场着名的战斗,叫昆阳之战。当时他还是个偏将军,带领一万人的军队对战王莽十万大军。」 陈铬:「这样也能赢?要怎么赢,他很聪明?」 李星阑摇头:「天上落下来一阵流星雨,正好砸在对方的军营里。刘秀最先反应过来,冲上去杀了十几个人,最后十万大军被一万人杀光了。」 陈铬哈哈大笑:「穿越者对战位面之子,果然主角还是要开挂才能赢啊。」 李星阑对着他细细看了一阵,忽然一本正经,说:「或许你就是个英雄。」 陈铬:「你见过一言不合就先大哭一顿的英雄么?死侍也只是嘴贱,被打的时候可不会哭。」 李星阑:「哭不代表懦弱。说说你的想法,想怎么做?」 陈铬:「想要救人,至少让这个城市的人们避免受苦,可是我没有办法。要解决丧尸的问题,也不知道要从哪着手。想去咸阳看看,但现在看秦国的动作,我怀疑这里很可能有受到丧尸攻击的危险。『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是不是这么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暂时留在这里,尽力帮助他们。」 李星阑:「我知道了,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试试。不,别说什么火药玻璃了,这里只有木头,做一些简单的防御性武器,打仗不行,对付丧尸够用了。对战的话我也很有经验,可以帮助他们训练。」 陈铬目瞪口呆:「你是学什么的?怎么什么都懂。」 李星阑:「本科犯罪学,硕士跟姜大哥同校,跨学科搞机械工程,倒是费了不少力气。然而不管怎么样,最后都当兵了。」 陈铬:「我经常怀疑,你们跟我就不是一个物种。」 李星阑:「睡觉吧,别想太多,你还是个孩子。」 陈铬:「我不……」 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瓷器碎裂飞溅,慌乱的脚步声。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向汴阳君所在的方向跑去,直到主院的卧房门口,发现两个人影正在争执。 汴阳君长发披散,一瘸一拐,被人捉着手腕拉扯。他还穿着白色的中衣,显然是从睡梦中被人拉了起来。 另一人陈铬也见过,正是初到灵运城时,在汴阳君府晚宴上前来摆威风的秦军小都统张元驹。只见他全副武装,黑衣玄甲,衣服有些紧绷,甲冑擦得锃亮,一看就是常年无仗可打。 汴阳君眉头微蹙,情绪仍然十分克制,道:「张都统,夤夜前来示警于我,原足感盛情,但我绝不可弃百姓于不顾。」 张元驹口气急迫:「你这榆木脑袋,怎地如此不知变通!河洛一带已是危机重重,若你今夜不随我离去,此后再无生机。」 汴阳君抱住廊下的椽柱,发狠将张元驹推到在地,復又慌忙地将他拖起,道:「你有军令在身,还请速速离去,若真顾念旧情,便请都统告知,到底有何危险。」 张元驹喃喃自语:「不可,不可,此乃军机密信。」 陈铬走近,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原来张元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这才会被汴阳君一把推倒。顾念旧情,也就是说他们两之间有旧情。陈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个激灵,难道是一个美大叔与野兽的故事? 他走上前去,扶住汴阳君,将他护在身后,对张元驹说:「你都喝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张元驹一张脸醉得通红,骂道:「滚开!小兔崽子,有你说话的份?」 陈铬不再管他,转身送汴阳君回房,让他别理这个醉鬼。 然而汴阳君似乎心中有所顾虑,动作迟疑,道:「秦军欲发兵攻韩?」 张元驹一屁股跌坐在地,迷迷煳煳道:「若是攻韩,倒也无事。我只说最后一句,你今日若不与我一道离去,不出十日定将后悔。」 汴阳君转身回房,道:「都统的心意我领了,原不过是一饭之恩,数十年来多赖你照拂,你我两清了。」 张元驹大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努桑哈就是个泼皮无赖,你是周天子亲赐的汴阳君!我杀人如麻,你饱读诗书!昔日我流落关外,饥寒交迫,是你给了我一口饭吃,教我识字,替我更名。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往上爬,你终究看不起我!今日更是连性命也不顾,都不肯受我恩惠!」 陈铬:「……」 第95页 汴阳君走进屋里,关上大门,道:「我从未轻看任何人,看不起你的,从来都只是你自己。」 张元驹奋起直追,手掌拍到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陈铬站在门边,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出左掌按在张元驹右手手肘上,抓握翻转,将他整个人脸朝下摔到地上。 李星阑:「……」 然而陈铬脑补了几十万字的小说,顿时觉得张元驹也很不容易,便安慰了他几句,看他失魂落魄离开汴阳君府的样子,内心唏嘘不已。 李星阑:「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 陈铬:「真是一场虐心大戏。」 两人同时出声,说得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陈铬不小心把脑补的东西说了出来,生怕又招别人讨厌,连忙补充道:「我是说这个,兄弟情义。」 李星阑失笑:「睡觉吧,其余的事,交给我。」 第36章 对策·壹 秦王政十四年秋,农历九月十三,燕国质子姬丹不胜一朝之愤,怨而亡归,秦政下令封闭函谷关。 农历九月十七,张元驹带领五百驻城秦兵撤离灵运城。 是日,一众秦兵衣黑衣,披玄甲,持长枪,负劲弓,胯下骏马,列成一纵长队如威勐玄蛇,跨过石桥,窄巷,城门,浩浩汤汤远去无踪。 坊间传言万千,有秦赵肥下之战后秦国元气大伤说,有秦国蛇吞象被三晋联盟赶回函谷关说,或三人成虎,或空穴来风。总之,百姓们俱都欢欣鼓舞,在这样一个只要不参军,几乎一辈子都在家乡生老病死的年代里,人的眼界不过一城一池之间。 对于他们而言,税负减少,徭役降低,只要一日三餐能够吃饱喝足,秦军撤军的因由根本无足轻重。人生苦乐如同自然的风云变幻,俱是听天由命。 另一边,撤走的秦兵们也很开心。少小离家,征程数十载,战场上侥倖捡回一条命。暂时不打仗了,却被派到离家千里的地方,一连数年戍守关口,大多数人几乎都已忘了家的模样。 征衣早已补丁遍布,家书不知遗失在何处,老父老母身体是否康健,阿姊是否已经嫁作人妇?最怕终能归家时,堂前徒留青苔苍苍的锅碗瓢盆,等待自己的只是千万座荒山之中,一座长满野草的孤坟。 出来打仗,有几个平头百姓是为了家国天下?一生所求,不过是解甲时,四肢健全,袍泽无殇。若能走运拿到一两个人头,那么全家老小好几年徭役可免,奴隶们脱离奴籍,也算幸福。然而战场狼烟,去日苦多,谁也看不清茫茫前路。 各人有各人的感慨,天下间快乐与愁苦多如恆河沙数。 最难过的反而是张元驹,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黑色军装威风凛凛,或许是由于宿醉,整个人神采恹恹。咯噔咯噔,晃晃悠悠走出城门,这才如梦初醒,爬下马来跌在地,顺手抓了一抔干成砂砾的黄土,颤抖着塞进小皮兜里。 他看着城门,那「灵运城」三个字,还是十多年前荌娘去世时,他蒙着汴阳君的字迹,一斧一凿刻上去的。 作为一名从底层一步步凭藉战功爬上来的军人,张元驹比谁都要在乎自己今日的成就,即使是对于昔日的恩人,也只能趁着月色,胡乱撒一通酒疯,若有似无地传递出危险临近的讯号。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能做的只有抓一抔黄土。 最盼的,是来日战场上莫与君相遇;最怕的,却也是来日战场上不与君相遇。 韩樘恨毒了驻城的秦军,他自幼生长在他们阴影之下,用尽所有想像,幻想父亲受人欺凌时的苦痛,仿佛那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一样,唯有如此才能以仇恨鞭策自己迅速成长。他不愿意理解韩原理智的抉择以及与秦军迂迴的较量,他不愿,认清这世界真实的复杂面目。 在这一天,他却也没感到多少快乐。风云变幻中,这名孩童隐约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以及另一个更加困难的时代的到来。 陈铬的窗台仿佛是一个百宝箱,每当他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都会发现一支小小的竹篮,有时是鲜红欲滴的蛇莓,有时是乌红可爱的山楂,有时是去了壳的毛栗。 每次他撑大了眼睛想看看是谁放得,却都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就好像院子里的某处藏了一个会魔法的拇指姑娘。他翻箱倒柜,倒着靴子,却也没能把她给找出来。 或许是个拇指男孩?毒不死他,找不到也就算了。 这时候,心大如斗的陈铬最自在,吃着山楂,与韩樘一起偷偷扒在城头的女墙上,望着秦军骑兵踏过后,留下的一路尘烟。 韩樘双目滚圆,骨碌碌地转,问:「你所言的『丧尸』,到底是真是假?」 陈铬抛起一个果子,想用嘴巴接住,却一个不留神差点跟韩樘面对面撞在一起,弄得对方小脸通红。这才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用手一捞,将山楂塞进嘴里,答:「千真万确,本来我以为那天过后一切都会结束,没想到事情反而变得更加糟糕。反正几千年后,我们都完蛋了,你信么?」 韩樘手中握刀,倏然抬头,目光锋芒毕露,道:「信!」 陈铬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问:「你做什么?」 韩樘咬牙:「守护汴阳,是太奶奶传给我的责任,绝不让任何东西染指我的汴阳。」 陈铬忽然想明白什么,说:「你太奶奶留给你的责任,唔……她把她的基因也传给你了么?你也是妖?」 第96页 韩樘咬牙,不语。 陈铬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妖就妖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妖比人的寿命长,比人的身体强壮。嗯,你看,北辰也是妖怪,他不是过得好好的?」 韩樘像只被戳破的气球,没了脾气,道:「真是个头脑简单的,我这样,怎能与北辰相比?」 陈铬单手换过他的肩膀,将小孩搂在怀里,脸贴着脸,道:「我知道,莫名其妙地受人白眼这种事,确实让人特别郁闷。不开心的事就不要说了,回去找李星阑商量一下,必须要做好跟丧尸战斗的准备。」 韩樘脸颊泛红,手忙脚乱地推开他,整理衣衫,道:「你这人……真是……我看你从小到大,必定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回!」 陈铬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说:「什么没受过委屈?!我哥煮粥的时候老是把白糖和食盐弄错,我们是南方人!还有啊……你是什么妖?」 韩樘懒得理他,陈铬悄悄跑上前,一手捞住韩樘的脖子,在他下巴上薅了一把。韩樘猝不及防,如遭雷击,发出一声炸毛的「喵」声。 陈铬:「哈哈哈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韩樘:「……」 两人勾肩搭背一路小跑,回到汴阳君府,刚好遇到众人在大厅议事。韩樘轻车熟路地跳上房顶,陈铬还在犹豫,毕竟听人墙角这种事,要是让大哥知道了,必定会提着他做一番「思想教育」。 但是他的好奇心真的爆棚了,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蹲在韩樘身侧,对方则熟练地揭开瓦片。 屋顶上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孔,大厅之内一览无余。 汴阳君韩原居中上座,二十一名城中名流分列两侧,相对而坐,桌上仅有一个小瓷盏,盛放热水一碗。 众所周知,虽然灵运城虽然一直处于无政府状态,但所有群居动物聚落的内部,必然存在自己的秩序。对于这座老城而言,这个秩序就是他们的小「议会」,这是陈铬私下里起的名字。 据韩樘所说,这个松散的议事机构,以周天子亲自分封的贵族汴阳君为首,由德高望重的老人,以及中流砥柱的青年作为代表,负责制定城中的规则,处理矛盾纠纷,令城市有条不紊地运转。 汴阳君把情况大致介绍了一番,秦军封闭函谷关,撤军,换防,军事上採取大动作,张元驹没有说明内容的警告等等。 事情千头万绪,流言纷飞,众人逐条分析,讨论了好一阵。 此时,一名富商装扮的中年男人正在说话,声音洪亮,道:「撤军实是天大的好事,那些秦兵整日不事生产,多年来全赖我们养活。这一走,原本无需要缴纳的税款,自然是一併撤销,日子也好过些,百姓们不知有多欢喜。」 另一人附和,道:「黄兄所言甚是。虽说战事将起,但灵运城既不属秦,亦不属韩,只要对过路军队小心伺候着,恰好可以两头赚钱。不打仗,我们最多是做做来往商旅的过路生意,舟、车俱是昂贵的货物,一年卖不出多少。一打起仗来,我们的兵车、马车、弓箭等一应事物销路不愁。」 一名老者反对,拄着拐杖,虽颤颤巍巍,但礼数仍旧周全,道:「此言不妥。现已非周天子的时代,战事不能同日而语。数百年前,唯有贵族可上战场,双方有礼有节,战事不伤和气。现又如何?三晋受分封后,多少小国于烽火硝烟中荡然无存?远的不说,便是百年前的郑国,现已变成了我国的都城。」 一名文士模样的青年听到此处,似有同感,热血沸腾地站了起来,道:「公孙先生高见!现已不是文侯、哀侯时的世道,一座城被攻下,百姓仍旧欢欢喜喜过自己的日子,过两日又再被买回去,大家都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现在是要亡国!是要赶尽杀绝!」 商人们反驳,所言也是在理:「人活着,吃喝拉撒,就要识时务知天命。秦国铁蹄,哪里是你我可以抗衡?螳臂当车劳民伤财,不如一日三餐吃饱穿暖。我们不懂什么天下大势,民以食为天。」 读书人又有意见,引经据典:「韩子着《五蛀》,言名商者『聚敛倍农,而致尊过耕战之士,则耿介之士寡,而高价之民多矣。』你们不事生产,聚敛财富,本就是捨本逐末。现在莫说是一点气节,竟连尊严也可买卖了。」 汴阳君安抚众人,嘆道:「公孙先生言之有理,长平一战,秦武安君一夜杀降四十万。如今的战斗,是不死不休。秦国人口数百万,塞外边陲区区几亩薄田,如何养得活自己的百姓?他们要发兵中原,断不是为了一城一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秦国不会给我们留活路。」 众人都有各自的阶层利益及眼界观念,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陈铬虽然没什么复杂心思,但旁观者清,大致数了数这一讨论中产生的派别。 第一派以平头百姓为主,主张无须防御。这一小部分人最为务实,认为灵运城早就割让给了秦国,只是因为一些歷史遗留原因,造成交接不成功。现在不过只是做些退让,归顺了秦国,自然可以避免战争的威胁。 第二派以商人为主,主张消极防御。商人们想发财战争财,不愿归顺于任何一方,秦、韩两头都想吃。同时,对于战争的看法十分乐观,他们常年在外游走,秦国人打来了,大不了捲起细软一走了之,断不愿出钱修筑防御工事,更不愿意供民兵「白吃白喝」。 第97页 第三派以老者为代表,主张温和防御。他们从战争年代走过来,信仰的仍旧是周天子时的天下大同,思想虽然能够随着时代改变,但家国观念很重。他们中大部分人仍旧认为,汴阳是韩国属地,相信韩国连横赵、魏之后,尚有抗秦的实力,这一年的肥下之战就是最好的证明。提出应该修建抗秦的防御工事,向国都求援,回归韩国。 第四派主要是青壮年,或读书或习武,属于激进的防御派。他们思路清晰,眼界不低,知道秦国大势不可挡,也明白赵魏韩危如累卵。然而无论归附于那一侧,如若毫无自保能力,也不过是乱世中的漂泊浮萍。 战乱年代,人命不长,人都成熟得早,这些人虽说是青壮年,大都只是二三十的年纪,多多少少,仍旧相信我命不由天,血气方刚。 陈铬私心里非常贊同年轻人的主张,但理智上还是明白,秦国统一六国,是无可抵挡的歷史潮流。它从秦孝公的时代开始,在秦惠王的手中壮大,到昭襄王时大局已定。现如今,秦政「奋六世之余来,振长策而于宇内」不可以说是必然,但却是无数个偶然的事件后所产生的必然结果。 相对于陈铬全无用处以致无所事事而言,这天一早,李星阑便与汴阳君在书房进行了深谈。很快,他取得了汴阳君的信任,这时赫然坐在右侧一列长席的最后一座。 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李星阑默默起身出列,站在大厅中间,与众人行了个最寻常的平辈礼,淡定得如同在小吃街点了一碗豆花当早餐。 李星阑开口,声音温柔,语气平淡,说:「事情紧急,有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包含,我长话短说。自今日起,秦国收拢函谷关外五万军备,回到函谷关、武关两处军事要地。重新编队换防后,分派至秦韩、秦赵、秦魏、秦楚的边境防线,水路上亦有官兵在运城驻守茅津渡。」 众人见他形容怪异,难免好奇,便有人发问:「你是何人?藏头露尾,缘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汴阳君解释道:「李先生是我的客人,一名阴阳家。他的脸被火烧毁,未免惊吓他人,是以黑纱遮面。」 阴阳家什么鬼? 陈铬内心疯狂吐槽,拍着韩樘说:「别人戴个兜帽怎么了昂?讨厌。」 韩樘被他烦得要死,蹲着往边上挪了四五步,才问:「李先生,不是阴阳家?」 陈铬:「当然不是,他以前是三团团长,肯定是党员,除了*之外别无信仰。」 韩樘:「总说莫名其妙的话,别吵。」 第37章 对策·贰 议事厅中。 黄姓商人忍俊不禁,嘲道:「阴阳家多半神神鬼鬼,若真是通晓阴阳,又如何会落魄至此?难不成,你这消息也是鬼神所言?」 众人闹笑,一个共同的敌人,如同注入一盘散沙中的一股清泉,片刻间就令他们凝成了一滩稀泥。 李星阑毫无脾气,闻言只是赔笑,道:「一阴一阳之谓道,学说天差地别,信与不信,不过是仁者见仁的事情。然而道法自然,万物息息相关,阴阳家较之常人更留心于细枝末节,惯常以小见大,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黄姓商人哼了一声,道:「只怕是巧言令色。」 李星阑不再管他,只说:「南来北往的商旅,驻城的秦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心,打探消息并不困难。秦军本来就是三年一换防,但他们换的,是各国边境交界处的驻军,这并不稀奇。然而此次却不同寻常,我收到消息,秦国将在今日过后的十余日内,逐步把河洛一带的驻军全数召回,重新排布,发往各处军事要地。其中,小城小镇不再驻守。」 公孙先生点头,道:「确实不同寻常,若是要发兵,却也不应该是如此安排。若是不发兵,撤军岂非多此一举。」 李星阑云淡风轻,道:「正是,秦国当然不是准备出兵,而是准备『徵兵』。」 公孙先生有些煳涂了,问:「如何徵兵,难不成想要强征河洛一带青壮男丁?此举,此举,只怕是事倍功半。」 李星阑抬眼,目光灼灼,道:「月前,我本在上党一带游歷,偶遇一队秦军,行止十分诡异。经过数日跟踪,我发现他们已与异族人结成同盟,利用苗疆的蛊毒、尸体,培育了一支由已死之人组成的『尸兵』部队,故而一路追踪至此。只可惜,在崤山一带突遇山洪暴发,跟丢了。」 话音未落,在座众人以那黄姓商人为首,发出一串响亮爆笑。有说他想来驱鬼卖符咒的,有说他白日做梦的,更有甚者当场请他画符,还从怀中掏出了铜质钱币。 闹笑之声不绝于耳,李星阑站在中央,依旧嵴背挺直,表情温和,仿佛置身事外。 房顶。 韩樘看得激愤不已,简直想冲下去将众人挨个胖揍一顿。 陈铬一手按在他肩头,开解道:「这反映真是太正常了,换做是我,我也不信。」 韩樘龇出犬牙,道:「你怎能如此灭自己威风!」 陈铬抽出一支小箭,说话间就刺入了自己的手背,鲜血飞溅。 玛德制杖!韩樘心想,目瞪口呆。 他迅速地抽出小箭,只片刻,那伤口就已自动癒合,于是对韩樘说:「看看,你自己这反应。」 韩樘简直要被他逼疯了,骂道:「你这人……」瞬间又不知道怎么骂了,他单单没学过这个。只得支支吾吾一阵,懒得说了,转而问:「他本来无须言明丧尸一事,也可说服众人,为何要多此一举?」 第98页 「为了保护公民的知情权,《丧尸疫情应急条例》里有规定的。」陈铬捉住他一阵摇晃,道:「嗡嗡嗡,他们吵架真烦,像我们上课的时候模拟联合国。」 议事厅内。 李星阑详细地向众人说明丧尸的起源、特性、危害等等,有人有疑问,他便耐心地回答,因为事情本来就属实,他的逻辑性强,口才也匪巢,一时间竟然没人能驳倒他。 然而说得久了,他突然唿吸一滞,似乎旧伤发作,忍不住走了两步以缓解疼痛,道:「我所言句句属实,信与不信,全在诸位。临渴而掘井,不如未雨绸缪。无论最终商定的结果是向韩国求援,抑或是归降秦国,无论将要对敌的是秦军或是丧尸,只有一条,百姓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有人代表商人们,问:「行了行了,就算我们相信你,但听你这口气,是又要捐资捐物?」 众人附和:「今年旱涝不断,收成可不好。」 李星阑道:「我自请与韩樘一同练兵、布防,有人愿来便听我指挥。八百人的吃穿用度,均按最少的算,每人每天一升米,至多度过今冬,其余事物则一概不要。不知此法可否?」 这话一出来,在座众人竟然都觉得不错。这时的冬天不长,过几天就是寒露,这样算起来至多四个月,需要粟米至多不超过万斗。 虽不算少,但挤挤也是有的。 又有人提出质疑,问:「恕我直言,观你言谈举止从容有度,多半是读书人。须知纸上谈兵之事,长平一战既是前车之鑑。八百民兵尽付你手,如何取信于民?」 李星阑笑道:「城中无人致仕,出身行伍者亦寥寥。数十年前曾在太夫人聂荌麾下征战者,如今多半年事已高。我十八参军,于今已有十年,不敢说见识高于常人,能活到今天,多少有些经验。训练前十日,但凡心中有所疑虑者,尽可以前来挑战,愿以武会友。」 「口出狂言,我先来试试!」话音未落,便已有人起身上前。 陈铬紧张得要命,李星阑这一身病骨在他看来,简直跟纸煳的一样,心里翻来覆去地担心他要吃亏。尤其是见到这名来者,应该是二三十岁,虽然身量并不高,但四肢粗壮,丹田鼓胀,双掌粗糙厚实,一看就是个练外家功夫的好手。 李星阑轻轻望了一眼,略有些尴尬,说:「这……议事厅中动手,怕是不大合适。」 房顶。 韩樘压着声音,怒道:「陈铬你够了!不要掐我!」 陈铬:「我我我、我手他自己就动了,我紧张!」 议事厅中。 汴阳君虽然与李星阑颇为投机,两人有过多次谈话,也拿捏不住李星阑,一是担心他的伤势,二也并不了解李星阑的武力到底有多少。连忙劝解:「我与李先生数次深谈,他的见识确实过人。于沙盘上推演战局,眼界高超。但他有伤在身,慎重为上,比武之事可择日。」 那人闻言大笑,似乎觉得当中戳破了李星阑的花架子,大度地说:「汴阳君所言在理,只不知李先生的伤要养到何时?」 李星阑失笑,道:「出了议事厅的大门,即可。」 那人:「……」 「我说笑的。」李星阑对那人抱拳,道:「既然诸位认为于此比武无伤大雅,我自然奉陪,请。」 「请!」 房顶。 陈铬:「啊啊啊啊要打了!你不是猫妖吗,你会什么法术帮帮忙啊!」 韩樘:「你不要掐我啊啊啊啊!不会!又不是神仙!」 陈铬:「法术都不会?怪不得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怕是要被钉在妖族的耻辱柱上!」 韩樘:「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猪!」 议事厅中。 李星阑慢条斯理地折起袖子,露出手腕,以防长袖碍事。 对方报上名号、师承,道:「伏绍元,习武二十载,曾游歷三晋遍寻名师,于丹朱岭拜入公羊梁门下,学成后归于汴阳,在武关授人武艺。」 李星阑侧身,以右侧面向伏绍元,道:「李星阑,德班避难所警备部三团团长,陆军上校。」说话间,他不经意地抬头向上望了一眼,恰好与陈铬目光交汇,瞬间又错开。 那一瞬间,陈铬分明看见他微微一笑,和煦得如同春风,只是一眼就让自己莫名感到一阵醉意。 再回过神来—— 伏绍元:「我愿认输!」 李星阑:「承让。」 发生了什么? 陈铬不敢置信,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吧?为什么那个伏姓男子自己跌在地上然后又爬了起来,而且看起来伤势很重?大家全是目瞪口呆的样子,明明只是一个大写加粗的假摔吧? 他侧目望向韩樘,只见这孩子也是一脸崇敬,口水流了一地。 陈铬:「……」 「耍了个小把戏。」 李星阑的声音在陈铬脑海中响起,他忙不迭望向厅内,两人视线交错,李星阑就那么望着他。 恰在这时,震惊不已的韩樘不小心将揭开的瓦片撞落在地,众人闻声望来。两个偷窥者撒腿就跑,活像两只见到光斑的猫。 不过也没什么,结果已经定下。 李星阑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不适,拱手行一礼,道:「李某并非本地人士,本不应过问政事。但我落难时,幸得汴阳君施以援手,此值汴阳临危之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惟望略尽绵力相助百姓。其余诸事,不便再参与,望汴阳君准我告退。」 第99页 汴阳君再谢,李星阑缓步走出议事厅。 很显然,但凡是有常识的人,都不可能相信几个身份不明的外来人。尤其是当他们空口白说,告诉这些智者们「此城有受丧尸侵攻之忧」的时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所幸战乱之世,大家都惜命。 众人当即商定,徵集八百民兵,巩固防御工事,密切关注秦军动向,再做下一步打算。韩樘、李星阑、伏绍元徵兵练兵,老先生公孙缶带领书院弟子策划加固防御工事,黄辕及城中商户筹措军资军粮。 至于其他神神鬼鬼的事情,一概免谈。 第38章 夜宴·壹 李星阑走出议事厅正门,云淡风轻,步伐沉稳,进入垂满海棠花的曲折幽径。 一阵风起,万千垂丝海棠花枝乱颤,光影与花枝交缠舞动。 他却勐然吐出一口黑血,毫无徵兆,伏在栏杆上剧烈地喘息,额角、手背青筋暴起,衣襟被自己抓得变了形。然而花香融化了血腥气味,黑纱遮面,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李星阑终于缓了过来,摘下一片绿叶将嘴角的血迹擦干。继而将那被血染得黑红的叶片仍在地上,踩入泥土里。 那从容离去的模样,背嵴挺得笔直,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陈铬与韩樘偷窥被发现,一熘烟跑得没影。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转眼便将这事忘了。 李星阑回到暂住的小院中,看到的便是两人趴在地上玩泥巴的情景。 陈铬发现李星阑站在院子门口,抬起头笑着与他打招唿,一张脸被抹得花猫似的。不料李星阑见状,竟然笑了起来,朝他遥遥招手。 陈铬看人多半只看表面,只要见到别人笑,自己就会觉得很开心。他忽然一下看见不常笑的李星阑竟有这样的好心情,根本没工夫去琢磨他的脾气为何这样阴晴不定?瞬间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快乐,摇着尾巴跑到他跟前。 然而数日相处发生的尴尬实在不少,陈铬也没有得意忘形,习惯性地在距李星阑半米处停了下来,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他知道,由于自己的性向问题,李星阑不大喜欢与自己隔得太近。 陈铬也不说话,就这样站在原地,张开沾满泥巴的双手,没头没脑地对着李星阑笑。 倒是李星阑一反常态,跨步上前,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至不足一尺,低头侧脸,问:「在房顶上,都听清了?」 刚刚吐了血,李星阑的声音有些干涩,说四个字,咳一声清嗓,再说四个字,咳一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才恢復了富有磁性的温柔嗓音。 陈铬哪会注意这些细节,笑道:「都是韩樘,我说了『不听不听我不听』,他瓦片都揭开了。」 阳光破云而出,一片金黄洒在小院里,万事万物都变成了金白色,如入梦境。 此时此刻,陈铬沐浴在阳光下,白衣,乌髮,海棠花枝落下的阴影交错。 也不知道两人是怎么玩的,他虽然手和脸上都是泥,衣服却一尘不染,估摸着是因为太穷买不起其他衣服,所以格外珍惜。他一张脸花不熘秋,活像做了个海底泥面膜,在斑驳的污泥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皮肤苍白如玉。一双小狗眼微微下垂,眼神清澈明亮,笑意如同春风。 少年的气息,像是带着露珠的鲜红野果,令人只要看上一眼,便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心情飞扬。 与前几次相似,李星阑又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向着陈铬的方向伸出手,忽而悬在半空。只是这一次,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他几乎是一停下来,食指指腹就碰到了陈铬的脸颊。 手指微微颤抖,李星阑在对方脸上刮下一块已风干的泥,问:「你接下来,想怎么做?」说四个字,又咳了一声,只是这回声音正常,语气却……不大自然。 陈铬的脑迴路异于常人,根本没注意对方问什么,而是大吃一惊,犹犹豫豫,说:「那个……我们,我们在玩……泥。」 李星阑看了看地上,陈铬和韩樘捏出数个小泥人。泥人们的头脑和肚子俱是圆滚滚的,小泥团摞在大泥团上面,再插上树枝作手脚,照着议事厅里的座位摆放。 他瞬间哭笑不得,道:「小孩儿都喜欢玩泥巴。」 陈铬挠挠头,不好意思,道:「玩尿泥。」 李星阑:「……」 见他表情僵硬,一只手滞在空中,陈铬露出得逞的笑,道:「骗你的,让你老是把我当小孩,我都十七啦。」 李星阑无奈:「还差一天,所以你永远十六岁。行了去洗洗,睡个午觉,今天『议员』老闆请客杀羊,睡醒起来喝羊汤。」 陈铬闻言欢唿雀跃,听话地跑走了。 李星阑瞬间肃容,转头对韩樘道:「樘儿也去打水洗干净,到我房里来,与你说说练兵的事。」 韩樘领命,喃喃自语:「总觉得李先生对陈铬,格外不同。」 李星阑闻言一怔,道:「都将你们当作小弟看待,只是他大哥于我有恩,陈铬心性又不比你这般强韧,多照顾一些罢了。」 韩樘走远了,只有声音传来:「就说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儿,哼。」 身长一百六十九公分的小孩——陈铬,平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伸出一条腿在榻边晃悠。 裤腿搂了起来,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小腿。 第100页 阳光穿过窗户,洒出一地光斑,空气中零星飘飞的尘埃,在这光芒中竟也让人觉得干净舒适。 风起风停,海棠花枝随之摇曳,香风阵阵,阳光流动如水,阴影游动如鱼。 陈铬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卧蚕上落下两道阴影。 他的面部线条流畅,眉毛浓黑,鼻樑挺秀,继承了母亲的精緻。正处在十六七的年纪,轮廓将显未显,手脚修长,该有肌肉的地方一处不少,很有一些遗传自父亲的英气。 只不过他那一对眼睛既圆又大,双颊略有些婴儿肥,长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偏小,睡着的时候更显柔和,带着些中性美感。人的脸要显得好看,多半是各部配合得当,符合自然。因此陈铬这模样并不会显得「娘气」,反倒很有亲和力。 想着晚上有羊汤喝,这时他哪还睡得着,整个人精神得不得了。当然更令他高兴的是,李星阑竟然真的说服了众人,还能亲自练兵。 要知道,李星阑是三团团长,一名陆军上校!也就是说,他从前至少管理着四至五个营,带着一千五百名左右的陆军士兵,在非洲的丛林中进行对残余丧尸的歼灭战。 他不仅有办法,而且一定经验丰富。实在难以想像,一个人能凭自己的努力在二十七岁就晋升至上校,或许跟他大哥一样,也是个「官二代」? 想到这里,陈铬又耷拉起脑袋,感到一阵深深的愧疚。都是因为自己,大家来到这么个地方,几乎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亲人。 他一瞬间就下定了两个决心:第一,以后不管李星阑多不喜欢自己,自己都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第二,今天过后就要开始努力训练,尽力帮忙,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于是,照顾的第一步就是了解,比如……听墙角? 他集中起注意力,李星阑与韩樘的说话声如在耳畔。 李星阑:「有关丧尸的事,陈铬都向你说清楚了?」 韩樘:「是,令人难以置信。」 李星阑:「那我简单说说。对付丧尸最难的其实是心理,人类对于死亡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对战丧失时,更是如此。这十分正常,你必须接受并克服你的恐惧。」 韩樘:「我是妖,怪力乱神之事,我并不恐惧。」 李星阑:「你做得很好,樘儿。人要活下去、要变强,首先必须认识和接受自己,而后才能获得改变。关于如何与丧尸对战,你可去请教陈铬,我就不一一说明了。」 韩樘:「我记下了,但是他……靠得住?」 李星阑:「陈铬出生在军人家庭,他还没有手里的刀高,就被姜大哥赶上战场进行实战训练。须知这世上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切莫以貌取人。」 韩樘:「哦,他功夫确实不错,只是脑袋不大好使。」 李星阑不再与他纠结于此,道:「两天集结编队,三天整肃队伍。至多五日,要令他们掌握基本的战斗技能。再五日,学习两军对阵的技巧以及阵型。我们的目的是守城,训练只能是白天,晚上必须去调整城防。时间太紧张,你协助我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韩樘内心敏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问:「你们要离开?」 李星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们必须去寻根溯源,有些事不做,我与陈铬都不能安心。但离开前定会保证你们有足够的能力对敌丧尸,至于对付人类的军队,我们帮不上什么忙。」 韩樘:「你为何总是考虑他的感受?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李星阑:「樘儿。」 韩樘:「明白,是我的错。那……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说罢跪在地上,行了一个拜师大礼。 李星阑上前阻止,韩樘却十分坚决,道:「从小父亲教我读书,但我因为身体异于常人,且身份特殊,一直不愿与人交往过密,自幼便没有朋友。太奶奶去世后,族人陆陆续续逃往国都,只有父亲固执地守在此处,从无其他长辈能教导我。虽然与你相识日短,但我打心底里佩服你,你对我很好,愿意教导我,我是真心把你当做师父。」 李星阑嘆了口气,将他扶起,说:「你是个好孩子,然而我这人没什么本事,怕误人子弟,拜师之类的话不必再说。但你可将我当做兄长,无论何事都可说与我听,我必定全力相助。」 韩樘被发了好人卡,也懂事地没有再纠缠,只是咬咬牙,点头。 李星阑:「你常年跟着汴阳君,政事应当十分熟悉,徵兵的事今夜回去后想想,明日便要开始。我也会再拟一个详细的计划,现在去休息。」 韩樘告辞,推门的声音,脚步声渐远。 陈铬忙不迭爬到窗户旁,扒拉着窗户偷偷望向李星阑的小屋,恰巧撞见李星阑伸手合上窗户。 两人视线相交,陈铬连忙向下倒在床榻上,后脑勺被撞出个大包来。 是夜,汴阳君府。 开会后吃饭的套路,从古至今基本不变。 这天里,汴阳君府热闹非凡,参与议事的二十余人各自带了薄礼,乳猪、肥羊、母鸡、野兔、各类河鱼。 帮工们从中午开始,忙着宰杀牲畜,做饭。 一锅羊汤,须剔羊骨、切羊肉,青铜大鼎盛入甘甜的井水烧沸,先煮羊骨,再煮羊肉,撒入地髓、苋菜、黄芪为香料,佐以食盐,汤熬至浓白,则去渣留肉,盛入小鼎,撒上葱花,香气四溢。 第101页 一只烤乳猪,首先将小猪剖腹去内脏,填入蓼菜去腥,先以芦苇包裹,将苦苣菜与泥混合涂抹与芦苇之外,烧勐火炙烤,剥净去泥,抚平表面的皱皮,浸油再烤,据说这还只是简易做法。 蚁酱、蚌蛤酱、兔肉酱、芥菜酱、鱼子酱等配料整整齐齐近十碟,山珍、果品形制精美。帮工们忙活一下午,做好数十道罕见的,分好器具,放满每张案几。 到了夜里,宴会才准备妥当。 厅堂的四角各放一盏近一米高的树形青铜灯,灯身色□□亮,镂刻蟠螭飞虎,又有游龙、鸣凤及各类飞禽走兽,精美绝伦。每张案几上又各放一盏青玉矮灯,各人面前一支小鼎,数十杯盏,钟鸣鼎食,其乐融融。 烛火璀璨,照得整个厅堂亮如白昼,人影摇曳,欢声笑语,丝毫不见大难临头的模样。 陈铬躲在后排,也不与人说话,埋头苦吃,这实在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顿。一小碗鱼子酱根本不够塞牙缝,陈铬留恋地添唇一周,便见到一盏满满的鱼子酱放在桌上。 一回头,李星阑便在身后,背着光看不清面目,轻轻拍了拍陈铬的肩膀,而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陈铬酒足饭饱,早早熘了,但肚子吃得滚圆,又实在睡不着。 他站在海棠盛开的小院中,来回踱步,院中一片银白,恍惚是另一个世界。忽然想起「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抬头一看,天空中果然挂着一轮圆月。 一轮圆月,陈铬这才意识到:北辰去哪儿了? 似乎早上起床的时候,刚好看见北辰扒拉着围墙跳了出去,结果一天都没再见到他,他会去哪?他会不辞而别?转念一想,即使他就这么走了,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北辰本来也没什么理由一直跟自己待在一起。 两人机缘巧合之下相识,一人一妖。虽然仅仅半月时间,但他们一同经歷生死,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北辰从疯癫失忆中恢復正常,杀死自己的父亲,报了杀母之仇。再到遇见过去的英雄,捡回了自己的责任,简直有些过于戏剧性。 陈铬回到房内,将那把古刀取了出来,由于这把刀过长,他没事的时候并不会随身佩戴。 将刀拿在手中端详,只见其材质非常奇怪,非金非石,通体乌黑。刀长五尺有余,极其沉重,如果不是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一定没办法拿起它。 月明如水,凉风徐徐,陈铬将脖子上挂着的口琴取下,从靴子里掏出李弘的弩机,一併放在廊下的栏杆上。转身站在庭院中央,缠刀的布条被解开落地,他轻抚冰冷的刀身,难以抑制地想起了家人。 「刀是百兵之胆,简单易用,适合实战。当然,尤其适合你这种智商。」 「如果你连这都学不会,以后怎么追女孩子,撒娇吗?」 「什么名字?没有名字,实战里练出来的,能用就行。那么多废话拖时间是吧,你得加练十分钟。」 「还要在地上赖多久?陈铬,不要以为你打滚卖萌就不用练了,起来!」 「哭也不行!别哭……好吧,减半分钟……一分钟,不能再多了。哥求你,收了神通吧!」 练刀的时候,大哥总是像个老妈子,喋喋不休。 陈铬拉开一个右弓步,气劲内敛,浑身如同一张逐渐拉开的巨弓。 他右手反握刀柄,举过头顶,摆了一个起手式,闭眼不动,听清风拂面。 倏然睁眼,改双手共持,自下向上斜砍一刀,同时右脚进步,疾行走如电,使出一招刀法中最霸道的撩刀势。 刀招沉勐,大开大阖。 原本撩刀这一招,对他来说实在鸡肋,因为力气不够导致运刀时间过长,无论是提刀后撩、噼、刺,对方都已经改换了防御方式。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顺风势成扫秋叶,横扫千钧敌难逃。 跨步挑撩似雷奔,连环提柳下斜削。 刀法没有剑法多变花俏,说到底不过八中手法:扫、噼、拨、削、掠、奈、斩、突,然而这其中又有千变万化。陈铬一面舞刀,一面回想从前所学,记忆经过沉淀,再次被唤醒时仿佛已经与每一块肌肉融为一体,过去无法使出的刀法,现在却是轻而易举。 一袭白衣,月下狂舞,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挽花收刀,风停。 陈铬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地舞刀,不知不觉,已是月在中天。 他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北辰已经蹲在房顶上,竖着两个尖耳朵,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 陈铬长舒一口气,喊道:「辰哥你去哪儿啦?」 北辰不语,沖他比了个拇指。 这大妖怪的肯定实在是千年难见,陈铬十分高兴,也伸出手掌,拇指与食指指尖交错,笑着比了一个「爱心」。 北辰失笑,翻身落地,大摇大摆朝廊下走去。 陈铬循着他的方向望去,见廊下的阴影中还有两人,却正是宴饮归来的李星阑与韩樘。他们一坐一站,都看着陈铬。 于是他也走到廊下,将刀随意放在身侧。 四个人形状各异。 李星阑无论何时都坐得笔直,背嵴与后劲几乎呈一条直线。他虽然瘦,背上却仍有突出的肌肉,此时肌肉紧绷,就显出了漂亮的弧线。双脚打开,双手分别按在一侧膝上。 第102页 韩樘半坐在栏杆上,靠着一根樑柱,微微躬身,一双滚圆的眼睛骨碌碌转悠,眸中时有微弱的金光闪过,像猫一样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 北辰也一屁股坐在栏杆上,陈铬有种错觉,总觉得那栏杆被他压弯了,但汴阳君家的走廊所用木材都是上好的料子,很是经得住折腾。北辰被他看得烦了,撩起衣袍,一条长腿随意地搭在栏杆上,衣襟大敞,坐得毫无姿态可言。 陈铬走近了,隔着一段距离,坐在李星阑身侧。微微佝偻着背嵴,跟个普通的初中生没什么两样。 月朗星稀,众人仿佛沐浴在一个水下世界。 鱼儿游动,水草轻舞,原来是海棠花落下的疏影横斜。 北辰最先开口,说:「几日前,十五名紫衣使者从咸阳出发,分至函谷关、武关,戍边的秦军也被召回关口集结。他们手上用来传信的是一种妖兽,原名为金玉火鸟的,名字太长,我们大都称作金雁。」 第39章 备战·壹 陈铬一脸生无可恋,嘆气:「夭寿了,还有妖兽?」 北辰瞟了他一眼:「作甚大惊小怪?上古有人异化为兽的,自然也有兽异化为人。金玉火鸟这种东西,本是一个小族,惯于豢养金雁,一次部落偶遇大火,人与鸟皆被火吞没。原本也就如此灭族了,未料火势熄灭后,那人与鸟竟然被烧成了一体,自此便出现了这种不人、不兽、不妖的东西。于人族与妖族俱不相容,唯兵祖愿接纳他们,也就跟着我们一起打仗。」 陈铬:「那他们怎么会和紫衣人在一起?紫衣人你也见到了,认识么?」 北辰莫名其妙地瞟了他一眼,道:「甚么紫衣人?她们有名字,称九黎姜氏,是兵祖的一支苗裔。」 陈铬:「她们好像只有女的。」 北辰:「传言都说兵祖与那个谁育有一女,是谁?忘了。总之逐鹿战败后,她们便去了苗疆,金羽火鸟紧随其后,奔着那穷山恶水去了,不知怎么想的。此后崑崙坛大门关闭,在外的妖族俱没了退路。」 陈铬听得入神,忍不住点头,这才反应过来:「你去打探情报了?」 北辰懒得理他,与李星阑说话,道:「有一波驻守两个关口,其余的将分为四队,沿东西两线向东推进,西线屯兵南阳郡,东线绕过周王城陈兵上党,直指韩国。」 李星阑点头,道:「辛苦北辰兄,知道具体时间么?」 北辰:「我一路奔走,偷偷潜入函谷关,他们全都还在那地方,看那模样似乎也不急。姜氏众人与秦兵关系势同水火,只不过自己没甚本事,只能凭着那些神神鬼鬼的巫蛊之术,两边人光是讨论分队领军便没法定下来,更莫提行军作战。」 李星阑问:「带着丧尸?」 北辰:「丧尸只有数百,但金羽火鸟甚多约莫千余只,各个都有一半已被腐化。但依我看,那金雁实也不足为惧,只因他们雌雄同体,生育出来的后代灵智极低,虽通些人性但多半与畜生无异。极少数的可变为异兽,身体暴胀数十倍;但甚少有能化为人形的。」 陈铬咋舌:「真可怜,被姜氏当成奴隶了。」 北辰不屑,道:「你知道什么?那金雁生性乖戾,从不随意听人驱使,它们是自愿的。」 陈铬:「图什么吶?」 李星阑:「各人都有各人的考虑,我们不理解他们,他们也不懂我们。多谢北辰兄亲赴前线探听情报,你带回来的讯息很有价值,辛苦。」 北辰不答,打着呵欠,迳自回房睡了。 韩樘也起身告辞,劝李星阑及早休息,注意身体。 于是便又只剩下陈铬与李星阑两人并排坐着,气氛不知怎的,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陈铬将弩机收回靴子里,捡起布条慢慢缠好长刀,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摸到口琴的时候,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兀地笑了起来。月光之下,但见他皮肤微微泛白,一排整齐的上牙像贝壳一般。 他问李星阑:「你喜欢听什么歌?」 李星阑低着头,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我实在是不怎么听歌。」 陈铬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李星阑看他那样子,似乎有些不忍心,使劲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听过一首口琴曲,非常好听,一直不知道叫什么。」 陈铬摇晃着口琴,笑道:「你哼两句,我会吹很多的。」 李星阑向后靠在栏杆上,放松身体,哼了起来,声音温柔,却带着些距离感,就像月光一样。 他哼出了一首十分舒缓,略带伤感的曲子,不长,因为他好像不怎么会唱歌,音准实在差强人意。 陈铬却几乎在他哼出第一句时就知道了,一手拿着口琴,一手握拳,道:「我知道!大哥第一次教我吹口琴就是学得这首歌,我们都特别喜欢。叫空之……忘了,是游戏的插曲,不过他没玩过游戏,根本不知道剧情。」 李星阑:「歌也有剧情?」 陈铬摇头嘆道:「你们这些当兵的,难道业余爱好就只有喝酒和长跑吗?对,是空轨六里面的,意思就像是『愿星辰指引你的道路』,代表着思念。」 李星阑:「?」 陈铬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李星阑跟不上他的思维,一头雾水。 陈铬调转话头:「跟你的名字很像吧?李星阑,星阑,是什么意思?」 第103页 李星阑听见他反覆念自己的名字,似乎有些不自在:「是长夜将尽的意思。」 陈铬:「寓意真好,你的父母很会起名。」 李星阑迟疑了一下,说:「我是,自己改的。」 一阵尴尬的沉默。 陈铬:「抱歉。」 李星阑:「没事,遇到姜大哥后,一直受到他的照顾,我把他当成亲哥。」 陈铬:「大哥是个万人迷……诶?扯远了,我吹给你听听吧,这个口琴太小,听起来可能有点变调,并不是我技术不好哈。」 他拿起口琴,想也不想,直接就吹了出来。 缠绵婉转的音符流了一地,汇成一条温柔的小河。 河道蜿蜒曲折,流至夜空之中,再汇聚漫天星辰,最终注入玉盘般的月亮。 那是一个神奇的夜晚,天地静谧,只有口琴的声音。 世界上仿佛只剩下陈铬与李星阑两个人,他们之间的距离忽远忽近,彼此的容颜在月光与阴影的交错之中,飘忽不定。 两人沉浸在乐声中,时间像是忽然凭空消失,整个世界缩进了一个二维平面。 如果非要用一个比喻来形象地描述,那应该会是:那一刻,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副画。无论此后发生什么,无论生老病死,无论快乐苦痛,那画卷在两人的世界中,永不褪色。 琴声戛然而止,陈铬的情绪仍旧激盪不已。 李星阑夸了一句好听,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问:「你知道秦王和太子丹的故事么?」 陈铬摇头,道:「我只知道荆轲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不过他们之间肯定有一场故事,要不然太子丹也不会那么固执,非要在那种不可能的情况下去制造一场事故。」 李星阑失笑,说:「嬴政生在赵国,一出生就是质子,或许他跟同在赵国作质子的燕丹从小一起长大的。嬴政的爷爷孝文王,在位三天就死了,吕不韦投资了他的父亲,奇货可居,把他们接回秦国。几年后,嬴政当了秦王,燕丹又被送到秦国当质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坚持要离开,并且在公元前232年逃回燕国。」 陈铬问:「那是明年。」 李星阑:「或许有什么变故,谁知道?有意思的是燕丹提出要回国,嬴政不许,并且对他说了一句话。」 陈铬:「听着感觉真是……微妙,说什么话?」随即打了个呵欠,似乎是十分困了,但对这个睡前故事还是十分有兴趣的,必须听完。 李星阑起身,轻拍陈铬肩头,示意他早点休息。 两人并肩走出迴廊,李星阑比陈铬高了近二十公分,十分自然地替他拨开垂下的海棠花枝,边走边说:「使日再中,天雨粟,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乃得归。」 陈铬迷迷煳煳地走到房前,李星阑替他推门,他便迷迷煳煳地道了声晚安,喃喃自语:「那不是要一辈子在一起?」 李星阑默不作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陈铬迷迷煳煳地望向窗外,见李星阑的房间又亮起了烛火,他本想看看李星阑什么时候睡,却没想到吃饱了之后会这么困,屋子里浮动着蓝莹莹的光点,无比温柔,催着他瞬间进入了香甜的梦境。 梦里,大哥的身影浮现眼前,朝着他嘆气,摸了摸他的头髮,喃喃低语说了好一阵话,但他却听不清。最后,姜云朗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抱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陈铬起了个大早,振奋精神,来到小院里练刀。 韩樘来得也早,请陈铬教他对敌的刀法,并询问了有关丧尸的问题。 「丧尸更像是一种病毒寄生在人体内,病毒会控制宿主的下丘脑,就是脑袋正中间的一块小区域,主管人的运动。」陈铬擦着刀刃,肃容说道:「病毒没有办法完全取得宿主身体的控制权,所以被感染的人体会逐渐失去活性,缓慢地腐烂。科学家们研究过,或许是由于宿主的身体对病毒入侵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二至之间一直在进行激烈的对抗,或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吧。」 韩樘更加不明白:「那为何丧尸有食人的特性?不是已经被寄……生,死了?」 陈铬想了想:「事实上,人类被病毒感染后,并不会彻底死亡,只是下丘脑被控制,失去自我意识,同时身体逐渐丧失活性。丧尸要活动,病毒要存活下去并且无限制地寄生扩张,就必须要保证宿主活着,依靠宿主来取得能量。」 韩樘:「听起来有些道理,但我实在听不明白。」 陈铬:「唉,是我没学好,说不太清楚,你可以理解为……它们的脑子被虫子吃掉了,变得半死不活,缓慢地走向腐烂,最终灰飞烟灭。然而人的身体要活着,就要吃,消化系统不好了,就需要更多的营养,需要不停地吃,这很符合遵守能量守恆定律。」 韩樘表示一头雾水,陈铬就用一些形象的比喻向他解释,好在陈铬的想像力足够丰富,花了不多久便让韩樘粗略地理解了丧尸的特性。 陈铬继续说:「了解了丧尸的机能,你就应该知道,它们最重要的地方是哪里了。」 韩樘:「是下……下,丘,脑?」 陈铬表示肯定,鼓励他,接着说:「所以,我们如果要有效地杀死丧尸,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破坏它的下丘脑。在现在的条件下,我想最迅捷的方式,就是从眉心射入一箭。」 第104页 韩樘:「割喉、斩首,不可?」 陈铬:「斩首、爆头都是可以的,但是那样风险很高。忘了给你说,丧尸这种病毒,你可以理解为一些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他们会通过血液以及一些□□传播。如果你们近身交战,而你的身上又有伤口,丧尸一身都是黏黏煳煳的□□和血,被感染的机率就太高了。」 韩樘:「被感染后,可自杀吧?」 陈铬:「可是可以,但是很难做到。人被感染后发作的时间长短还是个迷,有些人一瞬间就会被感染,有些人则会有好几天的潜伏期,具体最长是多久我忘了。但是我也曾经被感染过,可能……过了三天、四天?我记不清了,而且我还注射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药。」 韩樘:「你被感染,但你现在却活得好好的,也就是说,被感染后仍有机会活命么?」 陈铬无奈:「只要接触,绝对,十成,一定会被感染。我是个特例,因为之后的一些经歷,我又活过来了。」 韩樘罕见地向他致谢,陈铬则十分不好意思,又把自己曾经在姜云朗逼迫下整理的一些,诸如《对战丧尸心得体会一百篇》、《对战丧尸错题集》以及《姜云朗战丧一百问》等等作业,挑出关键部分,一股脑全教给韩樘,同时与他进行实战。 陈铬把韩樘说得头昏脑涨,走起路来脚步虚浮。 北辰一大早被两人吵得也是头昏脑涨,带着一股杀气冲出房门,一言不合就跟陈铬相互撕咬起来。 韩樘一脸纠结的表情,不再和他们玩耍,迳自去找李星阑。 从这天起,李星阑带着韩樘,展开了忙碌的民兵遴选编排。 遴选的地点设在张元驹从前所在的城西大营,不过两日,这里已是空荡荡一片。 清早,伏绍元带领一众武馆弟子,在营门口支起一片顶罩油布的小摊,整整齐齐码上一列长案,地上放好草团。待一切布置妥当,他便只留下几个大弟子,将其余小鬼们派出去走街串巷,敲锣打鼓进行宣传。 百姓们十分好奇,热闹的群众将场地围得水泄不通。 不多时,韩樘将汴阳君签字刻印的木牌挂在桥边,一块专门放置告示的石板上,便立即跟着李星阑赶到拟定的地点。 伏绍元钻出人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前来迎接两人。他本就身材魁梧,蓄着整齐的络腮鬍子,从人群中突围时不仅时刻注意不要冲撞了百姓,还要一手护住自己的鬍子,这时已是满头大汗,见到两人才如释重负。 第40章 备战·贰 昨夜宴饮时,李星阑已将大致计划告诉了伏绍元,两人虽然上午打过一架,但比武点到即止,伏绍元气量不小,李星阑有礼有节,很快便谈拢了。 故而大家开了个小会,便按照李星阑的布置,各自开。 伏绍元、韩樘两人负责第一次挑选分组,主要看来者的身体条件。 由于聂荌去世时,城中民兵共八百人,此后一直未动兵戈,但民兵的位置,从来都是父死子继,故而现在的人数大致应该不变。人既然已经很少,那么就不存在选兵一说,剔除一些身体实在不行的,其余众人须全部留下。 第一轮分组的办法,李星阑经过了反覆思考。此时两人按照惯例,将前来报名的人分为四种:一是身材匀称,身手矫健的;二是高大魁梧,身材健硕的;三是不论身形,精神昂扬,富有胆气的;四是其他身体健康,但并无特点的。二人进行第一次挑选,按照一至四的种类,给每位被留下的民兵发一根竹籤。 四名武馆弟子负责第二轮分组,各自案前竖靠一块木板,画出一至四条横槓,与竹籤上的标记一致。民兵们对照手中的竹籤,各自前往四个摊位前,进行身份登记。 灵运城木材丰富,木刻工艺十分发达。老先生公孙缶昨夜未出席宴席,下午就到城中找到了两名木匠,请他们协助。这天一早,两名老木匠又各自带了一名徒弟,四人坐在武馆弟子们的摊位旁,带着一麻袋薄木片,木片已经经过前期的切削打磨,每张几乎都是半个手掌大小,表面光滑,用来为民兵雕刻兵牌。 民兵们拿着竹籤前来报名,武馆弟子们则按照布置,简单询问并在羊皮卷上登记六种信息,同时木匠在兵牌上进行雕刻:姓名,年龄,相貌特点,身高体徵,城中所住区域,最后按照从零零一开始、分给每人一个数字编号、以算筹形式标记。民兵们拿到了自己的兵牌,则按照编号,每两百人聚在一处。 前两轮编选完毕,已经是日在中天。 幸而时值深秋,天气凉爽,八百余人分为四个区域,各自坐在地上,等待第三轮编选。 李星阑趁着上午的空隙,回到汴阳君府,得到韩原的许可,召集参与议事的十名商人。这十名商人各个家大业大,他便让每家抽出一名识字懂算术的,组成一个后勤保障小组,负责军资的管理与调度。 汴阳君定下组长,李星阑随意问了几个问题,便又定下了会计、出纳等等职务。 由于民兵本就不多,仅以守城为目的,李星阑认为应当一切从简,预留但不使用伙头兵。通过汴阳君帮助联络,老先生公孙缶召集了几名熟悉民情的老者,在城中徵召了二十名妇女,负责民兵的一日两餐。 未免民兵们归家后难以集合,他令选出的妇女们迅速集结,众人分工合作,採购、洗菜、切菜、主厨、帮工、分菜、清洁等等,这日中午便迅速做好了一顿饭。 第105页 陈铬骑着化作狼形的北辰,在城外方圆二十里内熘达了一圈,用碳条在羊皮卷上仔细记录周遭地形,并绘制了一张简易的地图——最重要是陈铬画的,李星阑识别起来更容易些。 两人在中午时刚好回到城中,闻着饭菜想起,飞也似的冲到了西南大营,正见到一众阿姨们推不动送饭车。陈铬便催促北辰找个角落化为人形,然而北辰穿好后便跑了,他只得一个人自告奋勇去推车送饭。 阿姨们找来粗麻绳,将许多辆送饭车捆在一起,陈铬试了试,发现竟然毫无压力,便縴夫似的拉着十余辆送饭车,随意地如同遛狗一般,牵着小车队来到众人集结处。 韩樘、伏绍元、武馆弟子、民兵们:「……」 募集民兵,大家各自都带了基本的日用品,故而送饭车每至一处,民兵们纷纷掏出自己的碗勺盛饭、吃饭,众人基本相互认识,秩序倒是不错。 陈铬给李星阑装好饭,伙食简陋,他没什么胃口,一个劲儿给李星阑夹菜:「我觉得你当个ceo一定很不错,为什么要去当兵呢?」 李星阑埋头吃饭,随意答道:「本来是想当警察,有一天走在街上,抬头忽然就看见电子屏上在放德班的徵兵gg,很热血。一冲动提前毕业,考到了军事院校。」 陈铬来了兴致,问:「徵兵gg,哪一版?」 李星阑脱口而出:「四六版。」 陈铬一愣:「不会吧,我和大哥有个镜头!」 李星阑「唔」了一声,说:「我没怎么注意,画面很震撼。」 陈铬十分激动,笑道:「真的有,他让我去实战训练的时候拍的。2046年呢,我们刚过去一年,那时候……对,大哥还是三团团长。不过那时候我才十岁,长相变化很大吧?」 两人随意地聊了一会儿,迅速地吃过午饭,李星阑便又忙碌起来。 他吃饭时一面与陈铬说话,同时密切地观察者正在吃饭的民兵们,因此有些心不在焉。 李星阑徵求韩、伏两人的意见,迅速从八百余人中选出八名百将,令百将各自挑选两名正副屯长,令屯长各自挑选一名什长,每次挑选,均由三人共同把关。最后再按照一至四区,三、三、三、二的编制,由每名什长挑选出自己的队伍,每队包括什长在内共十一人,又再在每什内定下两名伍长。 如此,每名长官决定自己的下属,政令容易畅通,队伍团结,每队人员关系相近,更省去了磨合期。到最后,总计徵召到七十一个什,十四屯余二什,加上八名百将、十六名正副屯长,总共八百零一人。 李星阑令人将登记好的名册送至汴阳君府,请汴阳君令人核对,清查逃避徵召者。 到这时,天也黑了。 李星阑令召集了八名百将,让其带领各自所辖的百人按照他所划分的区域,进入营中驻扎。 军营里条件简陋,门口点火把,房内放着几盏稀稀拉拉的铜豆,烛光昏暗,像萤火虫一般。 经过挑选后,民兵们都歇息了,李星阑却还在忙。他令什长以上共四十人,到大营召开会议,简单相互认识,申明军纪,布置明日的任务。 陈铬在中午饭后便回到汴阳君府,将羊皮地图放回房间。既然在军中帮不上什么忙,也不知道北辰跑到哪里躲懒去了,只得自己一个人带着刀,晃悠到城外的荒地里,打猎玩。 李星阑夜里开会时,陈铬刚好拖着数十头猎物回到军营,然而一回到厨房就懵了,他又不会保鲜处理。好在这时北辰冷不防冒了出来,三两下把猎物处理好,并将肉腌制起来,闻着味找到地窖,藏了进去。 陈铬学着他的样子,一起处理猎物。 北辰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似乎觉得十分好笑,挑起眼角,突然伸手抹了陈铬一脸血。 陈铬也是个牲口,对血并无任何不适,反觉得有趣。两人一言不合便相互抹了起来,弄得厨房像是个人间炼狱般。 北辰玩累了,拍拍屁股走人,陈铬怕吓着做饭的阿姨们,只得认命地将厨房打扫干净。 等他来到李星阑开会的营帐前,众人已经离去,唯余一灯如豆,原来是李星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帐中,不知在想什么。 陈铬捞起窗口的帘子,露出一条缝隙,敛声屏气,偷偷看他,生怕打断了他的思维。 只见李星阑独处时,背嵴却也挺得笔直,浑身紧绷,跪坐在地,仍旧是一个标准军人的身姿。 没有别人在旁,他便不戴兜帽,左脸的烧伤全部结痂,一部分已经脱落,露出了被烧后光滑的新肉,斑驳一片。他的眼睛似乎好了一些,眼皮总算长了起来,闭眼虽然困难,但晚上睡觉应该会感觉好受一些。 李星阑眉头微皱,那神情十分认真,令陈铬莫名地感到心中发酸。军人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尤其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后,他还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保护百姓。 他到底图什么呢? 陈铬怎么也想不明白。然而他似乎忘记了,先前两人的数次谈话中,信誓旦旦地坚持要保护眼前的城市,一直都是陈铬自己。 他站了一会儿,又蹲了一会儿,最后趴在地上玩泥巴,仰头看天,明月已至中天。 西边则是那团亘古不变的星云,灵山魂海,陈铬好像已经很习惯了。 又过了一会儿,布帘终于被推开,陈铬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和李星阑打招唿。 第106页 然而李星阑一直在思考,故而没有注意到陈铬,勐然一低头,看见陈铬满脸是血地趴在地上,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 他一个闪身,用力地攥住陈铬的手腕将他拉起来,仔细地查探陈铬的伤势,问:「怎么受伤了?!」 陈铬被他抓得猝不及防,见李星阑表情狰狞,声音都有些变调,连忙向他解释自己这是玩出来的。 李星阑连忙将他放开,无奈地摇头:「今天忙得头昏脑涨,你怎么不早点回去休息?」 陈铬摸着手腕,笑:「我想陪着你,你认真的样子实在太帅了。」 他说完这话,立马就后悔了,偷偷瞄了一眼李星阑的表情,不见异常。但他知道李星阑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连忙补充道:「真的很帅,我……没有别的意思。」 李星阑嘆了口气,随手揉了一把陈铬那头乌黑的小捲毛。 陈铬觉得他心情还不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铬时不时讲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李星阑却听得很认真。李星阑则询问陈铬今天做了什么,去哪里玩,得知他因为帮不上忙而有些郁闷,则有劝他说小孩子不用想太多。 他们穿过泥泞的窄巷,踏过康庄大道,来到穿城而过的小河边。 月光笼罩破落的小城,玉带银鳞,流水淙淙。 两人停在桥头,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昨日还是一轮圆月,今天变缺了一块。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两人同时驻足,又默契地同时迈出脚步。 陈铬和李星阑聊着聊着,郁闷烟消云散,十分放松,低着头数地上的小坑。余光瞟到李星阑腰侧的小布包,发现他从瀑布下的洞穴中摘出来的那株曼陀罗,经过这么多天竟然还长是那样生机勃勃,黑色的花朵开得绚烂无比。 陈铬想着,便不自觉地说了出来:「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都会呢?」 李星阑谦虚地摇头,说这些都不算什么。 陈铬心中盘算着,李星阑和姜云朗同龄,都是2027年出生的,他叫姜云朗作「姜大哥」,表明他比哥哥要小,应该是八月份以后出生的,多半真的是天秤座。 那么他在2046年看到徵兵gg,转而考到军校。当时自己10岁,他就有20岁,可是他明明说自己是17岁当兵,有十年的军旅生涯。 是夸张么? 六、七年和十年并不差多少呀,为什么要夸大呢? 陈铬就一路想着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终于忍不住好奇心,说:「李星阑,问你个问题哈。」 李星阑似是十分瞭然,点头。 陈铬抓了把头髮,有些迟疑:「你是什么星座的?」 李星阑:「……」 陈铬补充一句:「我很好奇。」 李星阑似乎松了一口气:「我不太懂,十月二十七号。」 陈铬掐指一算:「太阳天秤,月亮天蝎。」 李星阑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陈铬:「好像说是占有欲很强,不对吧?其实我也不太懂,就是想问问你的生日是几号。」 李星阑:「……」 陈铬思考着星座问题,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自己的房门口。 李星阑自然地帮他推开房门,并未点灯,说了一声让他早点睡觉。 两人互道晚安,陈铬脱了外袍倒头就睡,过了十分钟忽然坐起身来。 第41章 备战·叄 r041备战·叄 陈铬想起来羊皮地图还放在桌上,抬头一望,李星阑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灯,气得用拳头砸了两下脑袋,莫名其妙。 不知道为什么,陈铬总觉得李星阑即使想起来地图的事情,看见自己已经睡了,必然是不会过来敲门的。未免误事,他挣扎着离开了温暖的被窝,趿拉着鞋子向外游荡。 「笃笃笃」三声闷响,陈铬轻叩门扉,想到李星阑敲门的的节奏。 李星阑听见响声,立即身开门,便见到陈铬扒着门框,头髮乱糟糟,手中举着个羊皮小筒,眯缝着眼望着自己,睡得迷迷煳煳。 夜里风凉,李星阑连忙将他让进房间。 陈铬被风吹醒,环顾四周,发现薄薄的被子竟然叠成了豆腐块,房间整洁得没有活人气息。 李星阑见那表情,不用想也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有些不太自在,道:「我这人……没什么意思。」 陈铬可不这么认为,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不不,我觉得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李星阑:「……」 「吱呀」一声,木门阖上。 陈铬将羊皮卷摊在案上,懒懒散散,一手支着下巴,露出习惯性的微笑。 李星阑正襟危坐,手中拿着形似蘸水钢笔的铜棒,拨了拨灯芯。 烛火跃动,陈铬的瞳仁忽明忽暗,仿佛两只水润的琥珀,向李星阑详细说明了周围的情况。 汴阳的军事地理位置很差,它位建于一处山间盆地的中央,四面平坦,方圆二十里无一处屏障。城池的东北方有条大河,河面宽广,水量极大,属于黄河的一条支流。每每遇到暴雨,河水便会泛滥,于是百姓们耗费数十年,造起一座堤坝,并在汴阳城内外分别开挖运粮小河及护城河。流平缓的水流沿河道流至汴阳城外,此处另设机关,可随意控制水流在城内外两条河道的分配。 如果要守城,最大的倚仗只怕是护城河,毕竟丧尸不会游泳。 第107页 然而通过堤坝的水量,对于阻挡丧尸而言又太小。一般情况下,即使堵死了运粮河的入水口,将所有河水导入护城河,也达不到预期的效果。要有足够的河水,就必须在上游开闸,只是这个秋天的降水量太大了,一旦打开水闸,盆地中的城池很容易会被整个淹没。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决堤。」李星阑短暂地思考了一阵,说:「幸好汴阳城木材丰富,外围的防线可以造出来:挖壕沟,埋木蒺藜,在河道里插鹿角木,都是对付丧尸的好办法。如果时间充足,还能再造几条屠宰流水线。」 陈铬好奇:「屠宰流水线?听起来有点血腥。」 李星阑:「血腥,你没听过很正常。我们扫荡丧尸的时候,经常会遇到整个部落全被感染,然而当地地形闭塞,大量丧尸被困在其中出不来的情形。地形限制了武器的使用,逐个绞杀又太耗费人力。有人想了个办法,模仿屠宰场:在当地通向外界的必经之路上,用鹿角木和尖刺栅栏搭建一条狭长的夹道,入口宽、出口窄,让丧尸们排好队一个个走到出口。最后的出口处,则会横置数道锋利的长刀,结果可想而知。」 陈铬仔细想想了一下,那画面实在太美,忍不住大吸一口凉气:「这办法谁想的?也有点太那个……不知道怎么说。」 李星阑低头看地图,想了想,说:「王帅。」 陈铬咋舌:「有点耳熟,对,是种桃花的那个?人类真是神奇,能有多浪漫,就能有多残忍。当然,这是你们的工作,毕竟活人最重要,也是没办法的事。」 李星阑不置可否:「第一道防线,壕沟陷阱。决堤方案,备用。」 陈铬甩甩脑袋,将多余的想法抛到一边,问:「那民兵呢?近身肉搏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最好只是站在城墙上射箭。就怕秦国也有人类军队,对方的箭矢攻击太勐烈的话,城墙上站不住。」 李星阑也有考虑:「战争取胜的决定因素是人不是物。丧尸军团的存在,已经让秦国与他国不在一个武器极差内,取得了绝对性的优势。相反来说,让人类与丧尸并肩作战,自己人受感染的风险不比对手低,只要秦国人不傻,就不会这样做。」 陈铬鼓着腮帮子,摇头:「我还是觉得,照着手办狂人秦始皇的脾气,反正活着是他的兵,死了还是他的阴兵。正好赶上冬天要来了,丧尸腐化的速度会变得很慢,他们完全可以不计后果地勐攻一气。」 李星阑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分析起来:「那就按你的假设来推演:秦国方面首先派丧尸军团发动勐攻,大部分丧尸会被陷阱限制行动,极少一部分漏网之鱼到达城墙下。这种距离,城墙上的民兵能够做到百发百中,安全消除丧尸攻城的威胁。首发攻击结束后,秦国方面出动人类军团,汴阳太小,不值得他们耗费过多精力,攻城方式不外乎投石、冲车、火箭和劲弓强弩。汴阳方面在城里躲过第一波攻击,刚好可以草船借箭,循环利用秦军投来的武器作为补给,再上城头往下浇油、投石和射箭。」 陈铬:「你觉得他们对丧尸的操控,能达到什么地步?如果能做到跟策略游戏里一样,那我们多半要完。」 李星阑失笑:「不会,他们以蛊虫为媒介来控制丧尸,或许是勉强在宿主、病毒与蛊虫三者之间达到了一个平衡,但这三方之间的斗争不死不休,任何一方取得完全的胜利,丧尸都将不復存在。再说姜氏的人并不多,很难同时控制并指挥数量庞大的丧尸作战,仅仅是控制它们朝同一个方向进攻,可能就已经是极限。你不知道,部队在对战丧尸时,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士兵的恐惧心理,作战时只要防范得当,丧尸比猫的威胁还小。」 「喵的威胁,哈哈。」陈铬不知想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自顾自笑起来,点头:「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放心多了。」 李星阑:「并不是在安慰你,前几天在议事厅的时候,我尝试控制除你之外的人,并干扰他们的判断,那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陈铬:「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李星阑摇摇头:「第二道防线,弓箭手,民兵。」 他把羊皮卷卷了起来,露出下面压着的几块薄木板道:「第三道防线,投石车,城防器械。」 陈铬看了一眼,李星阑手里拿着一根小铜棒,沾了颜料,画下数个简单的设计图,并详细标明数据。 李星阑:「城里有二十辆投石车,年久失修,能用的只有一半。这边是公孙缶送来的图纸,设计思路不错,但数据计算不够准确,缺乏精密性。我会做些改造,主要是提高精度、减小损耗,难度不大。脚弩制式也很古老,需要进行改良,调整弩壁和弦。」 陈铬其实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摊手:「你一定没有女朋友吧?」 李星阑被他问得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出这种问题,老实回答:「没有。」 陈铬嘆气:「你学了这——么多东西,哪还有时间去谈恋爱?」 李星阑无语,继续捡着其他的设计图,介绍:「最后,如果所有的防御都失败,韩国民兵就必须近身肉搏,做一些四肢上的防咬护具,但牛皮太匮乏。」 陈铬不明所以:「杀点牛不就行了。」 李星阑:「牛是用来耕田的,数量不多。杀了牛,即使活下来了,明年也得饿死。」 第108页 陈铬想了想,说:「交给我吧,我去打猎。现在的森林里动物超级多,有野猪、鳄鱼还有犀牛。对了,今天早上我还看见大象了!」 李星阑皱眉,立即否定他的提议:「太危险。」 陈铬笑:「放心,我发现动物们都不会攻击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星阑:「万物皆有灵性,会避开远比自己强大的生物。或许,你让他们感到危险。」 陈铬:「原来是这样?那我明天就去。」 李星阑:「不行!不,抱歉,我是说……这太冒险了。」 陈铬能感受到,李星阑的内心十分些纠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自己还是想去安慰安慰他。 出于与大哥相处时的习惯,陈铬伸手环过李星阑的脖子,用脸蹭了蹭对方的脸颊,笑:「你怎么说这些?我们是一起的啊。」 李星阑猝不及防被他一碰,整个人都僵住了,尤其是当陈铬的脸蹭到他已被烧毁的左脸时。疤痕刮过陈铬的皮肤,他就像是着了火一般,瞬间将陈铬推开,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喘息,胸膛上下起伏。 陈铬跌在地上,简直想一枕头闷死自己,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平时安慰大哥就是这么来得,实在太习惯不过,一时间竟然忘记对方是李星阑。而且碰到了他的左脸,怕是把他弄疼了。 陈铬自知犯错,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李星阑平復唿吸,坐正,摇头:「不用道歉,是我不习惯和人近距离接触,反应太大,我的错。」 熟悉的尴尬气氛又回到两人之间,陈铬害怕在这样待下去,两个人能对着彼此道一个晚上的歉,便起身告辞。 李星阑把他送到门口。 陈铬顺手阖上木门,心不在焉,没掌握好力度,木门碰上门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静谧的夜里无比突兀。 完啦!陈铬心想,好不容易刷起来10点好感度,瞬间-99999。 第二天,李星阑与韩樘早早出门。 陈铬起得也不晚,练刀的时候却发现小院里空落落的,除了北辰还在躺尸。 他自己练了一会儿,心里不爽,便将还在唿唿大睡的北辰闹了起来。于是两人又打了一架,一直打出城门,打到森林里,在沿路打回来,没头没脑。 李星阑召集众人,发现他们集结迟缓,列队松散,暂且按下不提。 只令民兵各自按照编号,去武器库中拿武器:一组,矫健敏捷,主持盾牌,双手刀,负责防御;二组,高大健壮,主持脚弩,双手斧钺,主攻;三组,杀气十足,主持弓箭,长枪、长矛、长戈,主射击、突进;四组,并无特长,主持弩机,负责补充、分发、配置箭矢,后勤等。 因弓箭并不充足,故而除却使用脚弩者不配弓箭,其余按照编号数字大小,均分发铁胎弓负在身后,发完为止。再按照各自的特性分发不同防具,盔甲,编配战车。 分配好武器,又令众百将负责自己所辖百人,列队整队。李星阑声明纪律赏罚,并让人刻成石碑,立于大营正中。 继而都是套路,治军的手段,古今中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民兵们还没开始训练,就已经被整得没个人形。军队里起了一阵骚乱,李星阑将人提了出来,三两下驯服后再扔回去,直言有不服的人均可前来挑战。 反正大家都没什么文化,能用拳头解决的事绝对不讲道理。 陈铬没事就在外面打猎,打完了拖回来扔到食堂。大家吃得倒是不错,偶尔惊奇地发现粥里有碎肉,虽然有些肉的味道奇特,活到这么大从未尝过。 夜里,众人早早睡下,准备早起训练。不料李星阑又找来箭头,做了数个鸣镝,专门等到半夜吹响。他将最折磨人的紧急集合也搬到了古代,民兵们起床,集合,跑圈,运送木材到城门口。 原本还骂骂咧咧,直唿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然而做完之后便什么力气也没有了,倒头就睡。 如此过了四五日,每天都会发生各种矛盾,民兵们大都从未经过训练,一支队伍在高压下集体变成了火系魔法师,各个喝口水都能喷火。李星阑带着伏绍元与韩樘,一个个教训过来,队伍也差不多整肃了。尤其是李星阑从前就经验丰富,现在有了精神上的能力,拿捏人心如鱼得水。 陈铬这几天则是每天起床,练刀,打猎,腌肉,剥皮,做完之后还是觉得空虚,想要为练兵出一份力。所以空闲的时候,便会蹲在房顶上看李星阑训人,想像着大哥平时在军队里是不是也是这样,很兇,看起来怪吓人的,但又令他肃然起敬,威风凛凛的模样让人羡慕不已。 为了多刷刷「存在感」,他每次去野外,带回来的除了猎物,总还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譬如,怪模怪样但十分好吃的野果,奇形怪状的花花草草,捧着一大堆东西,几乎要把李星阑的房间塞满。 李星阑却总是在大营中休息,偶尔回到房间,发现堆积如山的礼物,只能无奈地动手整理。 第二天,陈铬再去塞东西,总是要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李星阑把他拿来所有东西,分门别类,按照颜色、长短、高矮、大小等等秩序,方方正正地码成一个小方正,就像阅兵一样。 陈铬还有郁闷的事情,虽然李星阑不拒绝他的好意,但自从他推开自己的那个晚上过后,李星阑一直刻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 第109页 譬如说,吃饭的时候,陈铬给李星阑夹菜,李星阑就再也不碰那盘菜,但对他的态度又十分和蔼,反过来给他夹菜。他给李星阑送野果,李星阑直接把它们放在器皿里腌渍,做好了一堆果脯送给陈铬,陈铬就抱着吃到牙疼。李星阑的头髮长了,他就去偷犀牛的牛角,铁杵磨成针,给李星阑做了一个漂亮的犀角簪,人家第二天却把头髮给剪了。这次还好,簪子倒是没有退回来,只是过了两天,给他送了个琥珀扣子。 烦此种种,不胜枚举。陈铬还从来没被人这么讨厌,不,也不能说是讨厌,只是既友好又疏远,这样微妙地对待过。 他实在想不通,跑去问北辰。北辰对于这种感情问题很是不屑,被闹得烦了,还尽给他出馊主意,诸如李星阑口嫌体正直,要么把他强行那啥就服帖了。陈铬又不是要追求他,当然不能做这些禽兽之举。 陈铬得不到答案,又跑去问韩樘。韩樘忙得脚不沾地,随便给他发了两颗糖吃,仗义地用目光心疼他十秒钟,摸摸头就走了。 幸亏到了训练的第六天,李星阑主动跑来找陈铬,让他去进行示范教学。陈铬兴高采烈地跑到训练场,自此每天就有了一段时间,能够和李星阑面对面地近距离接触。 可是这时候,李星阑又是魔鬼教官的状态,身上威压十足。陈铬看见这样的李星阑,实在没办法不想起怼着自己做这做那的大哥,想起大哥发现他和男生交往时自责的神情,他几乎是瞬间就怂了。 陈铬期初去军营里教学,着实给大家带来了一阵惊吓。 平时,众人只会在厨房遇到他,许多人还以为他也是在厨房帮忙做饭的妹妹。虽然这人生得手长脚长,髮型和行止都十分怪异,但性格开朗,模样俊俏,甚至还有兵哥向他表白。 表白的人被李星阑捉住,受到二十公里青蛙跳的恐怖责罚,跳过后别说陈铬,连自己的妈都不认识了。自此,大家也就在心里默认,这人肯定是李先生的……那啥。 然而过了数日,就再也没人敢说什么。当他们被陈铬踩在脚下,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个长相文弱的捲髮男孩,打起架来六亲不认。几乎是一瞬间就能变得气势汹涌,即使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哭,那也没办法改变他的实力,牲口一般。 再过几日,陈铬已经跟众人打成一片。不仅教他们刀法、射箭,而且还碾着他们一起青蛙跳。甚至于晚上紧急集合,修筑防御工事,陈铬也是一马当先,精力永远用不完。 但是打归打,如果有人生病了,陈铬则马上背着医师,风驰电掣地翻墙越瓦,「嗖」地一声赶到军营里,开药,配药,抓药。他总是能过了一个晚上,便找到各种奇缺的药材,煎药熬好送到病员手里。 民兵们对李星阑又敬又怕,对陈铬则十分随意亲近。 到最后,竟然还有兵哥继续对他表白的,自然又被李星阑罚去蛙跳。大家本来身体素质就不错,这时跳起来越发轻而易举,变得屡教不改。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他们都发现了,李星阑虽然对陈铬非常照顾,但两人之间并不存在暧昧。 陈铬也学会了委婉地拒绝别人,他渐渐发现,自己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随便受到一个帅哥的表白,就觉得可以试着交往。或许是因为以前他受到了大哥过分的保护,与人交往很单纯,交往的对象也很单一。 当他忽然一下子认识了一大堆人,每天相处下来,心性总是会稍稍成熟一些。 从前,他总是觉得所有人都一样,对每个朋友的喜欢都没什么不同。 但现在,那种感觉不见了,他能分清普通朋友,比如汴阳君,那些兵哥们;好朋友,比如韩樘、颜川、厨房的阿姨们;特别好的朋友,比如北辰、李弘。 以及其他特别的朋友,比如,李星阑。 好在对方虽然被拒,却也不会苦苦纠缠,随性恣意,大家都十分洒脱。 陈铬发现古人十分有趣,他们跟现代人无论是智力上或者是心性上,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差异。人么,总是有些聪明、有些愚笨,每个人都有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区别只在于经年累世积累起来的经验,不断发展传承的文明。 这时候的人总体来说特别讲道理,他们敬畏自然,所以遵循自然,对事物的接受度非常高,社会非常包容。因为寿数难长,很容易就与死亡不期而遇,所以做起事来比较洒脱,真性情的人很多。 就像那些被陈铬背着飞檐走壁的医师们,他们起初都被吓得不轻,后来却变得特别兴奋。竟然还有人嫌陈铬跳得不够高,问一些令他哭笑不得的话,「啊,陈公子,你能不能飞呢?为什么不上天呢?」 陈铬像个快乐的吸铁石,每天都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这当然跟他善于遗忘和化解烦恼也有些关系。他和李星阑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了,终于能见缝插针地和他说上几句,故意捡着这些开心的事情说给他听,想方设法逗他笑。 李星阑每天考虑的事情很多,诸如买菜的钱少了几个铜币,陷阱里的一处机关被果皮卡住,投石车坏了几个零件,弩机的精度调错了多少,训练的进度是快是慢,士兵们的心理状况大致如何,秦军有没有大的动作等等。甚至于有人跑来问他明天下不下雨,李星阑看看天,集中精神感受自然的动向,说得从来没错。 第110页 最后,有人跑来问他天上有几颗星星。李星阑哭笑不得,让人去找陈铬带他飞上天自己数数。 只要是关于军队、城防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要来问他。 李星阑虽然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做起事来也毫不费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但是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总是容易疲惫,尤其是每次陈铬找到机会和他说话时,几乎都是一阵忙碌过后。但他仍会认真地听陈铬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疲惫没有减少,心情却轻松了许多。 陈铬看李星阑和自己相处得还算不错,便大着胆子继续送东西哄他开心,考虑到从前送得那些小东西,李星阑似乎都不喜欢。 他琢磨了一个晚上,想到那天晚上两人发生不愉快的根源,似乎是由于李星阑有些在意脸上的烧伤,他就琢磨着,要么给他做个面具?可是什么材质好呢? 他翻来覆去,做梦的时候各式各样的面具像走马灯似的在脑中放映,中国的,日本的,欧洲的,美洲的……能想起来的,大都太戏剧性。非洲倒是有很多面具,但又太吓人。 第二天从早想到晚,终于琢磨出一个还不错的主意。 第42章 备战·肆 夜幕降临,凉风伴着花草清气。 北辰上下眼皮打架,嘴角挂着口水,眼中光芒缩成一道金线。 陈铬一阵勐摇,牵着他一路狂奔至野外,四处搜寻,最终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找到了一头沉睡着的亚洲象。北辰打着呵欠,困到不行,几乎要被陈铬弄疯了,死活不愿跟他组队一起去撸大象,趴在地上瞬间打起唿噜来。 然而陈铬也不可能真去猎杀这么可爱的「保护动物」,他轻手轻脚跑到大象身边,手起刀落,半空中炸起一朵血花,迅速切下一截象牙。 大象沐浴着月光,做着好梦,忽然就被人切了牙齿,几乎是瞬间惊醒。它气得大声叫唤,引来周遭沉睡着的数十头大象。 纵使陈铬轻易死不了,但骤然遇到一群愤怒的大象,思想上一时间还是无法接受,没跪下来已经算是心理素质过硬。 陈铬吓得笑了起来,飙着泪逃命去了。 他发足狂奔,却止不住内心好奇,时不时回头观察那些兇勐的亚洲象,只见它们的长牙在月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微光,洁白且神圣。 忽地脚下一滑,陈铬被藤蔓绊了个趔趄,整个人向前腾空飞出,落地时小腹被一截锋利的树枝捅了个对穿,剧痛顺着神经沖入脑海,他几乎是瞬间就昏迷过去。好在这天陈铬一直都在琢磨着偷象牙的事,根本没什么胃口吃饭,因此肚烂肠穿之时,仅喷出了鲜红的血液。 还挺干净的,陈铬昏迷前,脑海中只剩这么个奇怪的想法。 群象奔腾,致使大地剧烈震动。 森林间的动物住客们纷纷跑出洞穴,兔子、狐狸、松鼠们站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形成一个个蓝黑色的剪影。大蟒蛇盘成一团,吐着信子观望,闪耀群星下的自然之景。 北辰睡梦中并未被这翻山倒海的动静惊醒,倒是陈铬昏迷后鲜血流一地,他抽抽鼻子,寻着这股熟悉的血腥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待得看清群象疯跑,陈铬昏厥,这白髮金瞳的妖怪瞬间暴怒,后背撑开一双巨大的肉翅,化为真正的睚眦,狂啸着沖入象群。 大象们翘着鼻子奔跑,冷不防见到草丛中忽然钻出一个睚眦,俱是一脸懵逼,立马屈膝跪地,低头迴避。 北辰却不肯放过他们,张嘴叼起其中一只,尖牙将对方咬得鲜血狂喷,当场毙命。仅是如此,他似乎仍不解恨,将那死了的大象从空中砸下,巨大的震动吓得所有围观动物一股脑儿全钻进洞中,一只刺猬愣头愣脑躲闪不及,即刻被那落地的大象砸得刺针飞射。 睚眦一身白毛竖起,前足按压在大象身上,张嘴胡乱撕咬一通,弄得那倒霉大象尸体七零八落,血肉碎了一地,这才满脸是血地抬起头来,双瞳赤金,准备继续报復。 陈铬咳出一口淤血,醒来,只见眼前血光滔天,当时就心疼得又要背过气去。他一跃而起,飞身跨步坐到北辰背上,双手一左一右揪住他的耳朵,活生生将一头威风凛凛的睚眦揪成了白毛粘满鲜血的老狼。 大象们见到两人窝里斗,便「蹑手蹑脚」夹着尾巴逃跑了。 北辰莫名其妙,不欲与他计较,边打边逃。陈铬刚刚转醒,脑袋不甚清明,只撵着北辰打。这两个牲口打着打着,沿路返回到了城里,刚好城门打开,天也都亮了。 陈铬一路打,一路哭,觉得自己犯了法,害死了濒危保护动物。 北辰一路打,一路懵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陈铬打,明明没做错什么,为何陈铬反倒发起脾气?但他也懒得和陈铬计较,故意让着他,于是由打变成了闹,再由闹变成了玩。 到后来,陈铬也没了脾气,毕竟他也没法让北辰把大象组装回去,想起两人已经回到城里,大象的肉多半也臭了,隐约还觉得有些浪费。 大象的肉是什么味道? 陈铬摇摇脑袋,甩掉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让北辰回去写一个《不胡乱杀生保证书》。 北辰第二天确实给他交了作业,陈铬打开一看,满满当当的鬼画符,那畜生却摇头晃脑,一本正经道「此乃妖族文字」。 陈铬又不是真傻,知道他在敷衍,扑过去就上嘴撕咬,北辰一个闪身,跑了个没影。 第111页 陈铬回到城里,首先跑去河边洗了个澡。 然而白衣几乎被血染成了粉色,实在洗不干净,还破了个有碍观瞻的大洞,只得又遮遮掩掩地跑去街上买了一身衣服。他虽然喜欢白的,为了耐用性着想,便挑了一身跟北辰一样的红衣,免得下次染了血洗不干净。正要走时,余光忽然瞥见一条深蓝色的斗篷,当即掏光所有的钱将它收入囊中,毫不犹豫。 陈铬穿着新衣服,大家都说不错。 然而这天训练过后,他却不嚮往成一样在军中逗留,独自跑回小院倒腾了一夜。 天亮时候,陈铬的手指头「吧唧」一声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椭圆形的血印子。 经过一夜的折磨,他似乎已经习惯,竟笑着对那地上的手指头喊了一声:「回!」片刻后,那节断指奇蹟般地飞回了手上,剎那之间,切口癒合如初。 陈铬舔着手指上的血渍,问它们:「怎么忽然变这么快了?」然而手指头又不会说话,所以他并没有找到答案,便将这事抛诸脑后,随他去吧。 他满意地放下长刀,左右手沾满自己的鲜血,食指与拇指捏着一片轻薄透光的象牙片,弧度优美,打磨光滑,原来是亲手雕刻了半张象牙面具。他放下面具,兴沖沖地跑出去找水沖洗屋子。 地面上,赫然落下数十个椭圆形的血印子,陈铬抱着个水盆,心大如斗,只觉得它们像是一串音符,有意思极了。 他把面具弄干净,又打扫了房间,带着斗篷和几条狐狸毛,跑到军营里找厨房阿姨帮忙缝上。 训练时间到,他就将面具小心翼翼地收到怀里。 于是这一天,有幸与陈铬实战的兵哥们,全都见识了这名少年不跑、不跳、不动,原地站着就把人放到的恐怖实力。 众人气喘吁吁倒在地上,前胸后背析出盐粒儿,纷纷表示:感觉累了,不想再练了。 下训后,陈铬一路小跑,到厨房拿回缝好的狐狸毛披风,对阿姨们连连道谢,并各人奉送一枚小小的象牙戒指。阿姨们没见过象牙,还觉得这种骨头尤其好看,让陈铬再帮忙做几根簪子。 陈铬脑海中闪回成群结队的愤怒大象,吓得冷汗直流,苦着脸解释材料没了,暂时都做不成的。 他拿着从阿姨们手里讨来的香料,放在房间里点了好一阵,确定把血腥味都盖过了,这才放心地抱着面具睡了一觉。 陈铬醒来时,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天仍是黑的,月亮朦朦胧胧,还没升到中天,估摸着自己才睡了两三个小时。 小院里另外两间房子都是漆黑一片,他便撑开窗户唿吸新鲜空气,一面衣衫不整地跪坐在榻上,掐手指头。 本次计算的目的,是要弄清楚公历十月二十七日,在公元前二三三年到底是农历的哪一天。 然而十根手指头是完全不够用的,陈铬心想,要不然把手指头切下来算算?可是打扫起来很麻烦。他披着一件深红的外袍,头髮乱糟糟,双手呈抓握撞举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这可是酋长待遇,他生日是不是已经过了啊?」 活像个街边摆摊跳大神的。 李星阑路过窗边,不明所以:「陈铬,身体不舒服?」 陈铬吓得一屁股跌下床榻,翻身探头,仰视他:「嗯?嗯!没!」 他不知道李星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窗边的,只见对方撑着把破伞,兜帽中部一个如鹰嘴般的尖角正滴着水,显是被雨淋得不轻。 陈铬爬上床榻,转身望向他,不经意间将面具掖进被子里,笑:「这么早就回来了?」 李星阑靠近窗台,收伞,掸开水珠,答:「下雨容易着凉,没药治,是个问题。」 陈铬学着军队里整理着装的姿势,怪模怪样地穿好衣服,趿拉着鞋子跑出去,帮李星阑拿伞,发现他后背也被淋湿了一大片。有些担心李星阑的身体状况,便问:「我们做点抗生素?盘尼西林什么的,实验课上就做过,找一团淡黄的霉菌,放在培养皿里等个几天,好像也不难。」 「阮霖洲,还教你制药?」李星阑失笑,摇头否定了这个天真的想法,说:「也不是不能做,但效率太低。工业社会有许多东西看似简单,实则承载力数十代人的努力,需要一条甚至数条完整产业链的支撑。」 陈铬感嘆:「这么想起来,病毒比人可顽固多了。」 两人走到李星阑的房门口,陈铬以伞为刀,轻旋一周,伞面上所有的水珠顺势飞出。 他高兴极了,对着空气比了个「耶」的手势,将伞还给李星阑,让他注意身体,这回可不敢再跟进去了。 李星阑回房后,依旧点起了铜豆,火光昏暗,一道朦胧的身影打在窗户上。 陈铬鬼迷心窍,只觉得那道影子跟别人不同,透过老旧的窗布和昏黄的光影,一个眉峰微蹙、背景直挺的形象浮现眼前。铜豆燃烧,滋滋啦啦轻响,他锋利如刀的嘴唇上有一个朦胧的光点。 陈铬抱着甩甩勐摇,完全没了睡意,披上衣服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先是拉着一身酸痛的韩樘问东问西,最后终于暴露目的,恳求他帮忙找个火炉子。 韩樘咬了他一口,认命地从榻上爬起来,跑到库房里翻箱倒柜。 陈铬左摸摸右看看,对什么都觉得新奇,嘴上不停:「这个放在以后得拍几百万,这个肯定值钱……我天,这个陶俑为什么没有双手,淘宝逛多了?」 第112页 韩樘受不了他:「你的脑袋长在嘴上吗?那么多问题,灯座子,土鳖。」、两千人千的人竟然说自己土?陈铬不服。 忽然一阵风起,蜡烛熄灭,整个库房里漆黑一片。 陈铬跨步上前搂住韩樘,说:「别怕,点火点火。」 韩樘无奈:「陈铬!别摸我,我不怕!警告你离我远点。」 陈铬哆哆嗦嗦:「太好了!你别跑,我怕。」 韩樘:「……」 陈铬放开手,让韩樘点灯,自己则在一旁抄着手嘿嘿笑。本来普通的氛围,被他这莫名其妙的笑声弄得阴森恐怖。 韩樘不知是运动过度后肌肉酸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双手微微发抖,加上灯芯被熔化的蜡淹没,熄灭的灯无论用什么姿势都点不燃。 黑暗对于陈铬来说并不是什么障碍,他双眼的瞳孔放大到一个恐怖的程度,夜间视物十分清晰。摸黑拉过韩樘的手,一面轻手轻脚地东翻西找,问:「你不是猫妖么,应该看得清啊。这是什么,一个琴?」 陈铬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把古琴,伏羲式,通体漆黑,非金非石,总觉得这东西质地特殊,倒像是个武器。 第43章 备战·伍 韩樘大惊:「太奶奶的遗物,一把琴剑。我谢谢你!别乱碰,小心割伤手,」 陈铬轻拿轻放,双手合十,道歉:「抱歉,有点眼熟,可能在游戏里见过。」 虽然好奇心爆棚,但先人遗物肯定是不能乱碰的,陈铬决定还是把手收好,不再乱翻:「你来找吧,变个喵来玩玩?喵肯定有夜视功能。」 韩樘:「……」 陈铬笑嘻嘻的,薅韩樘的下巴,说:「我特别喜欢猫,可是大哥不让养。」 韩樘:「为喵?呸!别动手动……脚喵!」 「哈哈哈哈!萌炸了!」陈铬觉得实在太有趣了,但是撸猫这种事一定要讲究循序渐进,适时收手,于是他便调转话头,说:「大哥说猫很容易离家出走,养出感情了我得伤心。」 两人一阵翻找,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只燎炉。 陈铬让韩樘回去休息,自己又去柴房找了一些木炭,放在燎炉上挂附的炭箕里。 「噔噔噔」一熘小跑,回到房间生火。只可惜木炭被雨水淋湿,他换了各种姿势,弄得整个房间先熏火燎,这才终于生火成功,提着燎炉送到李星阑房门口。 陈铬敲门,李星阑立即开门,陈铬将燎炉送进去,嘱咐李星阑开窗通气。说罢,脑袋上的灯泡「叮」一声亮起,忽然想起什么,风风火火跑回房间,将缝了狐狸毛领的深蓝披风取了过来。 陈铬把披风推至李星阑怀中,对着冻得通红的手指头哈气:「这天越来越冷了。」 大雨停歇,湿漉漉的空气带着泥土清香。 月亮破开云层,银辉洒落一地。 陈铬仰着头,鼻樑上还留着一抹碳灰,跟个脏兮兮的野猫一般。 李星阑没戴兜帽,略有些不自然地将头底下,避开陈铬的视线,从他手中接过斗篷,道了声「多谢」。 陈铬转身就走,然而刚迈出去两步,却忽然又折返,抓抓头髮,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请教你一个问题,有空吗?」 李星阑已经习惯他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点头,好整以暇。 陈铬伸出双手,动动手指:「我刚刚在算你的生日到底是哪天,手指实在不够用,你会么?」 李星阑:「我不过生日。」 陈铬:「就算算,你们大人,都不过生日。」 李星阑伸出双手:「你用二进位,一只手能数三十一天。」 陈铬恍然大悟,伸手比了个中指:「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是四?」 李星阑予一本正经予以肯定,见他很是好奇,便比了好几个数字让他猜。 陈铬一一作答,学得倒是很快。 李星阑比了一个「三指弯曲,拇指与食指竖起」的手势陈铬看的认真:「这个是五?」 李星阑:「对。」 李星阑又比了一个「三指弯曲,中指与小指竖起」的手势。 数字升级至二位数后,陈铬就有点转不过弯来,问:「这个是什么?不知道。」 他又变成了掐着双手计算,被自己弄得煳里煳涂,最后摆了一个「双手交叉,中指与无名指弯曲相扣,余三指伸直」的奇怪姿势,嚷嚷着:「朋克印!马头金刚除魔,咒语原来是『2626』的意思?」 李星阑:「好像是叫期克印。」 陈铬:「哦?噢!」又丢人了,陈铬红着脸回到房间,决定自己研究。 「密宗都是数字控么?」他一面掐手指,一面自言自语,约莫过了半个小时,这才心满意足地躺下。 从窗户向外望去,只见李星阑的屋子被笼罩在一层橘红的微光之中,看起来尤为温暖。 他的生日应该是农历九月二十七,陈铬想着,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蓝莹莹的光点在陈铬周围游荡,不多时便将他整个人裹在其中。 梦中,陈铬又见到了大哥,他皱着眉,提着耳朵对自己一阵念叨。末了,交代陈铬不要成天游手好闲,催促他快点找个小女朋友。 陈铬跳起来抱着他就要一顿勐蹭,但蹭了不一会儿,却觉得大哥的胸膛十分柔软,抬头一看,却是食堂煮饭的阿姨。这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发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阖上。 第113页 但是自己睡觉的时候好像没关,难道梦游了? 他爬起来,将窗户推开,这才知道原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陈铬半截身子探了出去,发现一篮子野苹果滚落在地。 这天是农历九月二十七,陈铬反正已经迟到,决定起床后直奔军营的厨房,让阿姨们教他做苹果酱。又去弄了些鸡蛋、牛奶、小麦,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想要做个蛋糕。 然而没有蛋清分离器,陈铬脑袋都要想炸了,最后只能勉勉强强手动分离,效果竟然不错,蛋清打发得也算成功。小麦直接用石器磨好,如此这般,遇水搭桥,制作的过程可谓是脑洞大开,无所不用其极。 到了午后,一个蛋糕胚终于大致成形,没有烤箱,开水焖蒸亦可将就。 十分担忧地一步三回头,陈铬走到校场上开始训练,发现这是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四处搜寻,终于在靶场找到了队伍。 靶场上,秋老虎兇勐无比,阳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李星阑正组织民兵们练习射箭,胸前一圈汗渍,析出了晶莹的盐粒儿。 伏绍元骂骂咧咧,似乎是正在训斥众人。 「射十箭,你靶上有十三支?」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没吃饱饭么?」 「什么?没吃饱?今晚也不用吃了!」 「让你们射靶子,不是射战友!」 「举那么高作甚,你是要上天?老天爷!」 「你与他有何仇怨,再说一次,弓箭不可朝向他人!」 陈铬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忽觉十分可爱。伏绍元长得四肢粗壮皮肤黝黑,丹田,也就是小肚子,鼓鼓的,偏生还要留一副络腮鬍子。此刻,他那络腮鬍子上晶莹剔透全是汗珠,面色涨红,像极了影视剧里张飞的典型形象。 小兵们叽哩哇啦,抱怨着靶子太远,怎么可能射中云云。 陈铬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目测那靶子估计得有一百五十米远,吕布射不射得中都难讲,辕门射戟要是遇到这情况,多半要完。 但此时此刻,那些靶子上却基本都插满了箭矢。 陈铬心下感嘆,古人真不是吃素的,那些弓箭的拉力得有多大? 一名兵哥正在对天张弓,架势拉得非常帅气,伏绍元走到他身边频频点头,对这众人吼道:「就是这等架势!」 那兵哥聚精会神,冷不防听他大吼一声,瞬间耳膜充血,手一抖,箭矢不受控制地向一旁飞了出去。 陈铬见状更觉得好笑,然而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箭矢是迎面飞来的,不过瞬间,离自己已经只有近二十米的距离。 「陈铬!」 李星阑大吼一声,瞳孔剧烈收缩,想要跑过去却已是来不及。 众人眼中,李星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张弓搭箭,如同一阵狂风唿啸而过。 陈铬头脑一片空白,以他现在的速度,要躲开虽然也来得及,但他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目前身体的能力。如果不躲开,虽然也死不了,但他那特殊的体质就会暴露在众人面前,势必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怎么办?! 一箭凌空破风,追上了这支箭的尾巴,将它破成数十条木片,两支箭相互交缠,斜斜飞出。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陈铬咽了口口水,应该是躲过了一劫? 「妈的!」 李星阑将弓甩在地上,巨大的木弓顷刻间被砸得支离破碎。 他气急败坏地奔向那名射箭的士兵,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力气之大,令那人即刻喷出一口血来,蜷在地上缩成一团,抱着肚子痛苦不堪。 陈铬从没见过李星阑发脾气,被他吓得不轻,看着那样子似乎是要杀人,连忙跑上去将他拉开。 李星阑兜帽掉在地上,双眼充血,面目狰狞,胸膛剧烈起伏。 陈铬:「别冲动!」 李星阑:「杀了他!」 陈铬:「他又不是故意的!冷静!」 李星阑:「让开!」 陈铬:「别……别闹了!」 众人被大发雷霆的李星阑震住,靶场内鸦雀无声。 陈铬将李星阑拖到一旁,亏得他力气大,死活抱着李星阑不放手,并以眼神示意伏绍元快点把人弄走。 然而李星阑不知道被击中了哪根神经,疯了一般,整个人完全不受控制。 陈铬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其实并不认识真正的李星阑? 他试图想像,如果换做是大哥在场,会不会像李星阑一样暴怒?大哥多半不会,因为在他的观念里,姜云朗首先是一名军人,其次才是陈铬的大哥。 当然,大哥也是会生气的,但他的责骂所针对的,一定是这名士兵因操作不当而导致意外发生。绝对不会是因为……差点伤到自己,这种事。 李星阑的性格,不太像是个军人。 这个想法在陈铬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两人在角落里拉拉扯扯,李星阑十分激动,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气。 陈铬实际上并不敢用力拉他,因为自己力气太大,生怕伤到他。结果反而一个不注意被推到在地,怀里掉出一片薄薄的象牙面具。 本来象牙并不易碎,但掉落在地后,又被疯了的李星阑一顿乱踩,登时四分五裂。 李星阑脚掌被扎破,终于冷静下来,挪开脚,发现一地白色的碎片。 第114页 陈铬红着眼,不再动作:「……」 李星阑眼中的血丝渐消,喘着气:「抱歉,是什么?」 陈铬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抿嘴,摇头:「没事,没事,你没事就……好。」 山雨欲来风满楼,李星阑分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问:「很重要?」 陈铬咬着嘴唇,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虽未哭出声来,说话时却带着鼻音,瓮声瓮气:「没事,就是一个……小……玩具。」 李星阑一见他哭,马上就陷入了不知所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铬用衣袖抹了把脸,边跑边说:「内个,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蛋糕还蒸着厨房。你别在冲动了,千万别冲动。」 李星阑盯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碎片捡了起来,收入怀中。 第44章 备战·陆 李星阑回到小院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当天的训练以所有人累瘫收场。 陈铬的房间门窗紧闭,一片黑暗。李星阑于他的窗前驻足,伸手抚摸老旧的窗棱,但最终没有将窗户打开。他只是闭上双眼,朦胧的蓝色光点如萤火虫般,自四周的空气中浮现。蓝色的光点,越过空气中无形的鸿沟,穿过漆黑与静寂,环绕在陈铬身侧。仿佛夏日午后的海岸波涛,在他的耳畔用温柔低语,诉说着一个快乐的睡前故事。 李星阑的脑海中浮现出陈铬的睡颜,睫毛上还挂着颗泪珠,亮晶晶的。那少年乌髮软塌塌搭在额前,蹭蹭枕头,嘴唇微微张开。 他嘆了口气,转身回房,推开门坐在案边,点起一盏铜豆。火光忽然大盛,李星阑手一抖,铜豆应声而倒,灯油顺着书案淌至脚边,发出「哐当」一声响,更显得黑夜静寂,深秋萧索。 他将灯盏扶正,点燃,低头想去擦拭书案上的污渍。却从地上那一滩灯油中,看见了半张疤痕遍布的脸,隐隐约约,模样可怖。 手中勐然一停,不知过了多久,李星阑一把将那滩灯油抹去。 房间里很暖和,案前放了一支燎炉,炭火红彤彤发着光,烧得正旺。因为窗户已经支开,故而房间里面没有刺鼻的气味。 案上端端正正摆了个小木子,李星阑的手有些发抖,将盒子打开,香甜的奶气扑面而来。 盒子里,是一个抹满了奶油的圆形糕饼,上面用橙红色的苹果果酱涂抹出阿拉伯数字「27」,并画了个简笔画的笑脸。 李星阑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支小皮口袋,倒出混着沙土的象牙碎片。 烛光微弱,象牙面具本就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明亮,此时,数百碎片与粉末反射着烛光,像一包破碎的星子般善良。烛火忽明忽暗,碎片上的反光随之闪烁不停。 李星阑伸手, 细细摩挲这一堆碎片,感受陈铬精心雕琢打磨的过程,薰香的气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视线逐渐模煳,他一手架在案上,撑住额头,垂下脑袋,坐姿不復平时的端正笔直,透着一股绝望的颓然。 烛火忽明忽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昏黄的烛光看起来无比温暖,一片平静中,李星阑勐然睁开双眼,狠狠在案上砸了一拳,「哐」一声巨响几乎将案上的所有事物都震得一个趔趄,跳了起来。 他用力平復唿吸,直接用手掌抹着奶油蛋糕送进嘴里,用力咀嚼,甚至于狼吞虎咽。然而那蛋糕做得实在失败,坯子既干又皱,他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整个蛋糕全部吞了下去,一面吃、一面干呕,像是个差点饿死后狂吃勐咽又几乎要被撑死的怪胎。 李星阑吃完蛋糕,脸上沾满奶油,揪下一片「曼陀罗」的黑色花瓣,用力塞入嘴里,直接吞下。 随后,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梆」一下挣扎着俯面倒在书案上,脑袋正再砸蛋糕的残渣里。 数千亿点蓝色微光自李星阑的灵台中飞出,如滔天洪流般来势汹汹,它们汇聚于空气里,最终凝结出一团明亮的蓝色光团。 光团浮动,朝着那堆破碎的象牙飘去,附着其上。蓝光如闪电般游走于碎片边缘,碎片与粉末自沙土中飞出,停留空中,相互缠绕着疯狂转动,似乎是在寻找自己最初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一声,光芒消失,一支巴掌大小的象牙面具静静地躺在桌上,光洁的象牙面具癒合如初。 李星阑勐吸一口气,弹了起来,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喷出一口黑血。 鲜血落在面具上,将那洁白的面具染得血红一片。 第二天一早,李星阑以弓弦作线,戴上面具,那弧度分毫不差,完完全全遮住了他的左脸。 两人仿佛约好了一般,谁也不再提这事。 但陈铬隐约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日子又恢復到了从前,忙碌,快乐。 经过上次的意外,李星阑不再允许陈铬到校场上玩耍,同时也将训练的强度和难度提升到了一个非人的层次。 短跑、长跑,擒拿、格斗,刀法、枪法,弓箭、弩机,仅仅只是每天的热身运动,士兵们几乎没有一个人下训后是手脚利索的。除此而外,还有旌旗、金鼓,战车、战阵,烽火、狼烟,锁降、梯降,所有主要的训练均以实战为目的。 第115页 在李星阑看来,无论是士兵个人的素质,或是军队整体的实力,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取得根本的改变,即使他所布置的训练内容再好,即使它们全都经过了两千多年的去芜存菁。 要提升这支部队的战斗实力,从机动能力方面入手,是当前条件下最经济的选择。 然而,民兵们不懂得服从,缺乏纪律性,这在战争中无疑是致命的。 当务之急是是令他们服从指挥,而后解决信息传递的问题,最后才能真正发挥指挥的作用。 李星阑採用魔鬼式的高压训练,不仅是因为之前的意外,更重要的是迅速令民兵们学会服从。让人做到「死也要冲上前」实在太难,但让人愿意「冲上前去死」却能够通过对于服从命令的训练来达到。 军队中议论纷纷,「民怨」沸腾,都认为李星阑公报私仇。 陈铬也十分不解,偷偷问:「你就不怕他们不干了?」 李星阑却很有把握,说:「我确实是在公报私仇,但他们不敢逃跑。他们没时间循序渐进了,敌人从来不会等你准备好才来进攻。」 陈铬又问:「我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服从?」 李星阑:「社会契约是一个社会的共同意志,不服从就会受到制裁,这是汴阳城的潜在规则。」 陈铬:「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同意啊,如果有一个人不听你的,你决定处罚他,那就必须让其他人去动手,去把他制服。然而,大家都是朋友,或许你派遣的其他人,也不同意这种处罚制度。这样无限扩大下去,所有人都不服从,那么就没有人会受到处罚了,这不是更好吗?」 李星阑失笑:「那么汴阳君的统治就被推翻了,新政权诞生,重新洗牌,又会订下新的规矩。从经济学的角度研究犯罪,通常认为犯罪产生的原因在于实施犯罪所得到的收益大于为犯罪所投入的成本,也就是说如果犯罪的机会成本低就会有更多的人选择通过犯……」 陈铬听到一半时已经晕了,心里嘀咕:「你舌头不打结么?」 他转念又想到,或许是李星阑比起一般人来说,思考得更多,所以看起来不太像军人,因为这样的人註定不会轻易地服从他。 李星阑:「简单来说,反抗的成本太高。服从,团结,打胜仗,有地可耕,有饭可吃;反抗如果失败,不仅没地没粮,还有可能让所有人送命。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你自己想想。」 陈铬:「这太残酷了。」 李星阑:「想自己当皇帝么?建设个社会主义。」 「不不不,我连学生都当不好。」陈铬听那语气,生怕李星阑一个不高兴真的给他弄个皇帝来当,祖国的大好河山估计就全毁在自己手上了。 几天过后,事实证明李星阑说得果然不错。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挑战权威,因为再这样的一个时代,死亡是家常便饭,而生存下去实在太难。 民兵们从愤怒转为忍耐,从忍耐转为沉默,最终在沉默中消亡。他们选择牺牲个人的自由与快乐,来达到存续一座城池的目的。 翻译成人话则是,为了家庭,男子汉们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 解决了服从难题,摆在眼前的就是讯息传递的问题。 绝大多数的现代战争中,往往都会採用命令式指挥,既指挥者垂直指挥所有战斗单位。这种指挥方式的基础是,长官的命令能够通过信息技术设备,有效地传达到每一个最基本的作战单位。 但冷兵器时代与此不同,这里缺乏通讯手段,一旦战场上发生混乱,绝不是主将一声令下,士兵们就能够如臂指使,因为他们听不着,看不见。所以,平日里他们不断训练固定的格斗套路,反覆练习固定的战阵变化,就是为了在这种慌乱而难以实时收到长官命令的情况下,能够以最简单有效的讯号指挥好一整支队伍。 但是李星阑没有时间了,他不可能花上好几年时间去为民兵们训练,秦军的侵略很快就会到来,必须要想个办法,克服这个难题。 汴阳城的作战目标很明确,只是守城而已。结束战斗的步骤也基本固定,杀掉操纵蛊虫的姜氏,将丧尸的威胁力降低一个层级,最后消灭丧尸。 因此,李星阑决定尝试採用委託式指挥,以百人为一个团队,布置好每个单位的职责,而后交由百将们去指挥各自的人马。 当然,这些百将也并不特别出色,但李星阑当初挑选他们的时候,都经过了粗略的观察。八名百将全都十分灵活,能够自己思考,这在当下已经算是不可多得。 每次下训后,李星阑召集所有的管理者,从伍长至百将,四十余人小班授课,恶补小团队机动性对战丧尸的关键知识。 这又为他们拉近了距离,因而队伍从矛盾激化到矛盾沉淀,再到重新团结,磨合得更加紧密。 最后一个问题,是信息传递的方式。毕竟战场千变万化,百将们经验不足,必然会出现临场掉链子的情况。这时候,主要指挥者必须掌控全局。 搜索自己的知识储备,远比临时想出一个更为靠谱。 食堂里,李星阑和陈铬玩起了头脑风暴。 李星阑:「旌旗金鼓?速度低、范围小,并且很不可靠。」 陈铬:「孔明灯?」 李星阑:「能传递的信息太少,而且,没有纸。把十进位改成二进位?能传递更多的信息。」 第116页 陈铬:「别闹了,我不相信大家的智商都比我高,我学二进位的时候感觉特别吃力。现在学,太慢。」 李星阑:「你只是不用心,而他们是不学就死,哪能学不会?」 陈铬双手抱头:「death!好吧,把二进位记下来。其实我觉得用旗语也很不错啊。只是你有强迫症,受不了那些不确定的事情。」 李星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从来都不敢相信运气。」 陈铬:「摩斯码?」 李星阑:「你要让公元前两百年的民兵们学习一门外语,是为了让国人在起跑线上赢两千年?」 陈铬无语:「原来你也会讲笑话?想想还有什么吧,风筝?会被射下来。热气球?比孔明灯还难做。烽火?信息量太少。海军旗?马拉松?邮递员?狗?」 第45章 备战·柒 李星阑:「冷静,陈铬,改造只是锦上添花,没有新的通讯系统影响也不大。」 事实证明不能跟陈铬这种浑身脑洞的人玩头脑风暴,因为他会把你的智商拉低到和他一个水平,然后用出其不意的脑洞打败你。 李星阑最后还是自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对扬旗通信器稍作改造——在山顶架设一座高台,竖起一根长杆,长杆上装置三块带有拉绳的活动木板,可以组合成数百种讯息。夜间则点火以代替,至多是要对火焰的形状进行改良。再根据距离测算,于城中建设数个同样的系统,以进行战场信息的实时採集。 这种系统的可视范围在十公里左右,灵运城占地不过千余亩,已经是十分够用。 手下的长官们迅速地成长起来,李星阑更多地是在幕后策划,一想出办法,便去找公孙缶等一众老先生商量,并很快安排民兵开始建造和学习。 军营的氛围逐渐变得严肃,陈铬既被李星阑禁止进入校场,也因为不喜欢严肃呆板的气氛,渐渐地不怎么往军营里跑。 一个人无聊,他才发觉这几天一直没怎么见到北辰。北辰不喜欢人类,自然不会去人类扎堆的地方,恰巧陈铬就天天往人堆里扎,所以两人虽住在隔壁,但总也见不上面的情况并不反常。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陈铬虽然总爱去刺挠韩樘,但从未探听北辰在做什么。因为同样是朋友,但每个人的脾气不同,韩樘需要亲密的关爱,而北辰需要的是平等的尊重。 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倒也不错,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又过十日,霜降。 陈铬对着手掌哈气,指尖冻得通红:「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曹丕的诗写得真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见到他的那天。」 明明并不没有多冷,但他的感官实在有些过于敏锐,几乎能感受到空气中细微的霜气正在努力地钻入身体的每一处毛孔。 李星阑想将斗篷解下来给他披上,但遭到了陈铬的强烈反对:「我又不会生病,你穿着,好看。」 月升日沉,夜色如水,月光铺满地面,令人分不清是霜或是茫茫的白光。 霜降是个重要节气,老百姓都会抓住这一天进补,希望冬天能够无病无灾。涮羊肉,吃鸡、鱼,各种豆类,富含蛋白质的食物令人身体强健。 北辰作为一头雪狼,此时也遵循着自然的规律,外出打猎一天,带回数十只肥美的猎物,整整齐齐地码在房间里,按照顺序慢慢享用。 看到妖怪都过节,作为人类的陈铬表示不开心。 李星阑脑袋上仿佛有两只看不见的触角雷达,讯号一闪,便收到了陈铬的小情绪,鑑于近几日的训练效果还算不错,他便「大发慈悲」,给民兵们放了一晚上的假,准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此刻,千家万户灯火通明,街头巷陌几乎没有人烟,两只单身的现代人类并排走在空荡荡的窄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窗户上投射出家人团圆的影像,细碎的家常低语不绝于耳,陈铬看在眼里,失落涌上心头。但他清晰地记着李星阑是个孤儿,因此并未像平时一样将心底对于家人的思念宣之于口。 他们又来到了河边,桥头,数十条小船停泊靠岸。 送完最后一单货物的老船工准备将小船系在岸边,陈铬突生玩性,掏出钱币请他借船。 那老船工视力不大好,远远只看清一高一矮、一蓝一红的两个身影,以为是一对小夫妻。待得这两人走近,则又认出了李星阑就是军营里管事的「将军」,连忙将陈铬捧着钱币的手虚虚推了回去,说了一串感谢的话,将撑船的竹竿交给李星阑。 老船工笑呵呵的:「小夫妻,恩爱咧!甚么时候生个娃娃,汴阳又多个小将军咧。」 李星阑:「……」 陈铬哈哈大笑,也不解释,说了一连串吉利话,将老船工送到街边,挥手告别。 李星阑横举竹竿,一阵端详,似乎有些犯难。 陈铬将那竹竿拿了过来,率先跑上船,弄得小船摇摇晃晃,带起粼粼波光,催促道:「吃喝玩乐,我的强项!快上来,老司机要开船啦。」 李星阑毫不犹豫地走上船,陈铬伸手虚虚地掌着他,生怕李星阑落下水去。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对方明明是一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大男人,虽然起初有伤在身略显虚弱,但经过数日休养以及连续的训练,李星阑早就恢復了强健敏捷。但陈铬仍旧习惯于将他当做一名伤员一样处处照顾,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 第117页 陈铬撑着船,船头一盏橘色的风灯,摇摇晃晃,小船儿游在水天之间。 他笑着说:「我从小在沅水边上长大,觉得一辈子都离不开山明水秀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水,江河湖海,还有星辰。」 李星阑靠坐在船上,罕见的放松,笑道:「这证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句话,水份很大。」 陈铬哈哈大笑,非常喜欢看李星阑开玩笑的样子:「这样真好,开心,对笑一下,你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帅。」 李星阑:「我这人就是这样,没什么意思。」 陈铬:「怎么会这么想呢?你只是不爱说废话,内于言而敏于行,是不是这么说?有天才的人都这样,像姜云朗就总是说我,半桶水才爱晃荡。」 李星阑又被他逗笑了,说:「姜大哥是不好意思夸你,他其实非常为你自豪,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应该是……弟控,我没说错吧?」 陈铬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弄得小船打了个旋儿,连忙收回手稳住船桨:「我们还是别相互吹捧了,友谊的小船会膨胀的。对了,你是哪里人?普通话太标准,听不出口音。」 李星阑迟疑片刻,说:「不知道,我在广东惠来被福利院收容,可能是三四岁的时候。沿海一带最早爆发丧尸灾害,或许我父母也被感染了。」 陈铬:「所以说你是天才,普通话讲得竟然没有口音。我有个香港同学,他讲普通话跟凯文半斤八两,有时候急了,两个人不讲英文讲粤语,半个字都听不懂。」 水色幽黑,月光皎洁,小船悠悠,行在这样的风景中,竟有些漂流于天际间的梦幻感觉。 夜风带来缠绵的歌声,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浅吟低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陈铬觉得那歌声十分动听,嘴唇翕张,无声地跟着她一起吟唱。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小船随水漂流,歌声逐渐远走,最终融化在夜风之中,消弭与霜露重重。 陈铬想起李星阑那强迫症般整理东西的习惯,笑了笑,轻轻接着唱出声来——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陈铬站在船尾,夜色如墨,橘色风灯明灭风中,朱衣黑髮,双瞳点漆,翘起的唇角染上霜气微白。这个少年,笑得好像不谙世事的孩童,没有任何烦恼。 李星阑的双眸如一深潭,天际繁星闪烁,却没有一点落在他的眼里。那是一片从未有船驶入的危险水域,此刻,却反映了一名少年的身影。 竹竿触到河底,小船勐地一震,陈铬打了个趔趄,就要栽进河里。 李星阑迅速站起伸手一捞,环过后腰,稳住陈铬。 两人紧紧挨着,李星阑的下巴刚好贴在陈铬后脑,陈铬一头微卷的黑髮刚刚洗过,皂角清气似有若无。 李星阑的胸肌结实硬朗,陈铬靠着他,能够感受到他心跳的跳动,平缓而有力,唿吸绵长。 小船顺流而下,两岸渐渐没了人家,光线昏暗,或许会让人难以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两人似乎同时失神,谁都没有动作。 或许过了两分钟,或许只过了十秒,李星阑的心跳骤然加速。 陈铬听见他心如擂鼓,似乎是窥见了什么秘密,脑袋像是个正在发动的蒸汽火车头,「轰隆隆」一声响,蒸汽从两个耳朵里喷出,一张脸瞬间变得绯红,手一抖,竹竿折断,掉入水中。 陈铬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转过身来,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陈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是在别人面前这样丢人现眼,声细如蚊:「我可能病了。」 李星阑眉目低垂,戴着半张象牙面具,月光般清冷,像是个英俊优雅的中世纪贵族。 陈铬也低着头:「心跳忽快忽慢。」 李星阑抬起头,向前走了一小步。 陈铬仍旧低着头:「有时候跳得像兔子,有时候……好像整个心脏都被弄丢了。」 李星阑伸出手,原来他之前做过好几次的奇怪动作,是想要摸摸陈铬的头。这次他终于做到了,陈铬的小捲毛柔软冰凉。 陈铬双眼泛红:「有时候就像现在一样,不能唿吸。」 李星阑手掌滑到陈铬后脑,将他的脑袋掌住,令他仰起脸对着自己,目光交汇,他终于深吸一口气,道:「其实我……」 「啊啊啊啊——!」 「……你。」 「什么?!」 「噗通!」 女人悽厉的嘶吼划破长夜,淹没了李星阑本来就十分低沉的语句,陈铬几乎要炸了,脚下一滑跌进水里,李星阑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第46章 风波·壹 陈铬屈膝蹬腿,「哗啦」一下冒出水面,整个人*一片,月光落下,侧脸与唇峰的线条近乎透明。他一手拉住绳索,反旋绕在小臂上,将小船拖至岸边。 悽厉的惨叫不绝于耳,女人的声音逐渐微弱,孩童的啼哭无比响亮。 远山如墨,夜空澄明,落叶后的树木直刺天幕,一片密林之中,两道身影奔腾如电,踏着一地枯枝落叶,凌乱的脚步声于这甜美的夜色之中尤显突兀。 第118页 陈铬与李星阑循声跑去,只见数十名民兵正高举火把,在一位老妇的带领下走入这片密林。老妇人腿脚不便,口齿也不利索,哆哆嗦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陈铬仔细聆听,只隐约分辨出「野兽」、「鬼怪」之类骇人的词彙。李星阑的预感很坏,两人相视一眼,跟着民兵们一道向前走去。 众在一座破落小屋前驻足,那屋子门窗紧闭,无灯,此时也已没了之前的叫声。老妇不愿上前,遥遥指向那小屋,民兵没了主意,纷纷望向李星阑,后者点点头,示意就是此地确实有古怪。 其实那小屋看起来十分寻常,就是个猎户小屋的模样。 屋后几亩薄田,房前栽种果树,竹篱围起的小院中菊有黄华。房门前是数十个木头风干架,窗边横置一张剥皮床,工具机上还晾着一只皮毛被扒了大半的狐狸。那狐狸不知是被什么野兽啃咬了一番,伤口极不平整,浑身鲜血淋漓。它暴露在外鲜肉已开始腐烂,想来从被猎杀至今也过了一段时间。 陈铬望见目标地点,立刻便准备冲进去救人,急匆匆挤出人堆,却被那老妇一把抱住大腿,不准他进去。老妇的牙齿已经掉光,故而说话十分含煳,意思大抵是「不可」与「危险」。 李星阑拍拍陈铬的肩膀,让众人切莫轻举妄动,在屋外观察片刻。 这是个猎户小屋,眼前这番景象虽然有些血腥,但实在并不稀奇。一个猎户,或许还是个屠夫,常年需要打猎、屠宰、剥皮和晾晒,故而选择在人烟稀少的密林中居住。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地面上,数块碎肉七零八落掉了一地,参差不齐的裂口留有人类的齿印,显然是被人啃咬之后再吐了出来。再仔细观察,这些碎肉的表面上还带着一层粘液。 陈铬:「粘液?太学术了,我看着像是口水。」 李星阑:「就是口水,应该是已经被人吞下,之后又被呕吐出来的。」 陈铬的表情像是吞了个苍蝇,苦着脸:「哥,你还是直接说结论吧,别分析得这么仔细。」 李星阑道了声「抱歉」,继续说:「猎户被丧尸感染,回到家后很久才发作。一开始,他只是觉得很饿,有嗜血的*,所以在给狐狸剥皮的时候,活生生将那只狐狸咬死。然而他发现,动物的肉吃下去根本不管用,因为病毒正在夺取他大脑的控制权,为了更多地感染人类,它们排斥除人肉意外的所有肉类。猎户所以转身回到屋子里,吃自己家人。」 陈铬万分惊异:「什……么?」 李星阑说着,闭上双眼,千万点蓝色微光自他灵台飞出,游离于空气之中,笼罩了整个小屋:「一共有四个人,其中两个已经彻底感染,转化为丧尸。剩下两个也被咬了,不……还有个孩子?小心!」 陈铬哪能冷静地听他分析这一长串? 早在李星阑讲到「家人」的时候,便从民兵手中抽出一把厚背砍刀,踹开大门,沖入屋内。 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强烈的腥臭味钻入陈铬敏感的鼻腔,甚至有那么一剎那的灵魂出窍。 地面上,数截断肢横七竖八,已被啃得露出白骨。骨髓混合着脓血,遍布在墙壁与屋顶,温热腥臭的腐肉,已然成为蚊蝇产卵的巢穴。 那画面实在令人作呕,陈铬连连向外喊着「不要进来。」 他将厚背大刀扛在肩头,抬脚缓行,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血迹与腐尸。 环顾四周,这屋子既小又破,但数道低矮的土墙将空间隔开,一个屋子被分成数个区域。 陈铬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双耳,尽力仔细聆听,然而那孩子却已经没了气息。 他循着丧尸喉咙里发出的「咯咯」怪声,一步步走到厨房。 厨房地上,两个已经彻底感染的丧尸正合力撕扯着一名成年男子——他的浑身上下只余头部、躯干以及一截右手,断裂的肢体汩汩冒血,想来进门处的残肢就是他的了。 这人虽已必死无疑,却拼死用身体堵住炉灶,任凭那两只丧尸在他的腹部肆意啃咬,肠穿肚烂,紫红色的大肠与秽物流了一地。 陈铬气极,大吼一声:「滚开!」 他一见到尚有活人,二话不说,对着那两只丧尸的脑袋就是一刀。 陈铬手起刀落,丧尸瞬间脑浆炸裂,恶臭的脓血溅起三尺,如烟花般炸裂开来,洒满屋顶。 他迅速地赶到尚未完全丧失理智的男子身边,然而这人已是神仙难救。 要杀了他吗? 陈铬迟疑了,他对着活人实在难以下手。 等他彻底转化为丧尸?那得多痛苦! 李星阑的声音隔在窗外:「陈铬,情况如何?」 陈铬一阵心慌,不想让李星阑见到这恐怖的场景,极力阻止他进来:「马上就好!你别进来。」 说话间,陈铬将那男人从灶台的门洞中拉扯出来,放在一旁,双手沾满脓血。 他在灶台上胡乱找了块抹布擦手,却惊异地发现炉灶中空间很大,竟还藏了一名女子和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 母女两人害怕极了,陈铬吞了口口水,不知所措。 陈铬尽力放柔声音,略显僵硬地说:「没事了,你们出来吧。」 那两人浑身是血,哭得涕泪横流,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被感染。 幸亏陈铬长得面善,劝慰一阵,总算是将二人弄了出来。 第119页 他揩干厚背刀上的血迹,将大刀夹在腋下,以手掌捂住小女孩的眼睛,将她抱了出去。 折返时,那名女子趴在地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很显然,地上那将死未死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陈铬那点本事,对付丧尸不在话下。可是对付女人?陈铬想将她抱出去,然而手却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那女子哭得悲痛欲绝,不愿离去,力气大得出奇。 他额头冒汗,担心迟则生变,所幸把心一横,闭着眼搂住她的腰,面色通红地将这女子抱了出去。 最后返回,将两名剩下半截头颅的丧尸捆成一堆,另一手抓着那名尚有一丝气息的男人,一起提了出去,放在地上。 李星阑找来带路的老妇,让其先将女孩带走,待天亮后再作打算。随后,在房子附近找到一支兽笼,将那啼哭不止的女子打晕了关进去。 包括陈铬在内,众人俱是十分疑惑,但除陈铬而外,所有人都已经学会了绝对的服从。 李星阑说话时,脸上带着及浅的的红晕,目光略微有些闪烁:「伤口在大腿内侧,很可能是在炉灶里躲避时被抓的。」 陈铬想起刚才没听清的话,顿时也脸红起来,「哦」了一声,问:「那这个人怎么办?他还活着。」 李星阑深吸一口气,恢復了一贯的淡然,道:「三处肢体断离,脾脏、肾脏破裂,肋骨断裂插入肺部。你可以去问问他,是要安乐死,还是要这样被痛苦折磨至死。」 陈铬看着那人,他还没有被病毒彻底感染,理智尚存,但已经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拔光了自己的牙齿,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无奈地嘆了口气,说:「他是个英雄。」 陈铬话音未落,一支箭已经没入男子的头颅,鲜血飞溅。 他回过头去,只见到李星阑将弓箭还给一名民兵,道了声「多谢。」 民兵们找来柴火,将那丧尸连同房屋一起火化。 有几名兵哥走到屋内去拖拽尸体,着实被里面的情景吓了一跳,臭气熏天,众人无法忍住自然的生理反应,俱是一顿狂呕。 陈铬:「……」 他感到很茫然,看了眼李星阑,发现后者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所以说,大惊小怪的应该还是这几名兵哥们? 天还未亮,兽笼被拖到军营中,李星阑连夜询问了那名女子。 据她所说,夫妇两一直以打猎、贩肉及买卖动物毛皮为生,育有一女,三口之家的生活十分平静。日前,外出做生意的小叔子带着朋友回到城内,猎了条狐狸作为礼物,到自己家中做客。然而小叔子正在给狐狸剥皮时,忽然犯了疯病,对着生肉张嘴就啃。 其后所发生的,与李星阑的推测一致。 「但求您可怜可怜那幼小的孩儿,将民女放了吧。」妇人姓兰名芷,二十余岁,虽灰头土脸、衣衫染血,但抵不住面容姣好,此时哭得梨花带雨,当真是我见犹怜。 民兵们心中猜测李星阑是何用心,然而众人也只是疑惑不解,毕竟强抢民女这等事,要说伏绍元做起来那才有人能信。可见无论时移世易,看脸一事俱是人类的天性。 李星阑接过记录二人对话的木简,慢条斯理,低头查看,问:「受伤了未曾?」 兰芷目光闪烁,战战兢兢,道:「未……应当是……」 她抬头偷看了一眼,正与李星阑的目光相撞,只一眼,便知道自己瞒不过他,只得继续道:「只有……一处。」 李星阑捲起木简,抬头与她对视,目光并无波澜,道:「为了女儿,便委屈你在此待上几日。有什么牵挂的,尽可交代看守记下。」 兰芷跪在兽笼中,激烈地磕头:「让我见见女儿,求你们了!」 白皙的前额淌出鲜血,划过鼻樑,混着眼泪从嘴角落下。 李星阑起身,吩咐左右民兵,道:「切莫与她近身接触,换个结实些的笼子,严加看管。」 然而汴阳不大,百姓们几乎也都认识,说不得祖上几辈还都沾亲带故,这时便有人站出来替兰芷求情,道:「大人,她并未受到丧尸的啃咬,况且已然过了一夜,也未曾发现任何异常。」 「事关重大,绝不可掉以轻心。」李星阑推开门帘,走出营帐:「兰芷,若五日后无事,便送你回去与女儿团聚。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一片一片跟鱼鳞似的。 陈铬扒在军营门口的矮墙上,数到地九十七朵,忽而一阵风来,流云又变了模样,只得重新来过,一脸的闷闷不乐。 李星阑老远就望见他,一脑袋头髮跟海藻似的,他停下脚步,轻嘆一声,继而迈步朝陈铬走去。 陈铬看见李星阑走了出来,立即朝他招手,跳下墙头,跑到他身边,侧仰着脑袋,问:「怎么样?」 李星阑:「虽然没被咬,但她的伤口很深,感染机率接近百分之百。」 陈铬把脸和手都洗得干干净净,唯有头顶上还缠着一条水草,自己并未发现,认真说话的模样看起来实在傻气。 两人并排行走,李星阑漫不经心回答着陈铬的问题,伸手拨弄他的头髮,小心翼翼,将那片水草摘了下来,仍在地上。 陈铬严肃地说着:「小女孩醒了,死活要找妈妈,但她进不了军营,就跑到汴阳君府又哭又闹。让她们见一面么?」 第120页 李星阑并不意外,想了想,说:「你觉得让他们见面,小女孩说着话,亲眼看见母亲忽然变成丧尸好些,还是不见面好些?」 陈铬:「忽然变成丧尸么……」 他重复着这句话,脑海中浮现出最后一次看见母亲的情形。 那个夜晚,机场上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丧尸像潮水一般袭来。 升降梯收起,他们一个在飞机上,一个在地面。 陈铬想着事情,脚下踢到一块石头,冷不防打了个趔趄,眼看就要栽在地上。 李星阑眼明手快,立马将他的手攥在掌中,使劲一拉,陈铬撞上他的前胸,隐约感受到肌肉分明的形状,触电似的弹开。 李星阑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说:「都过去了。」 陈铬点点头,盯着自己的手掌,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来:「嗯,其实想想我还真是幸运,那天晚上我推开门,本来跑错了方向,是有个军官抓着我的手一起跑,才把我带到停机坪的。我推开门?我推开门!」 李星阑不明所以:「怎么了?」 陈铬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表情十分古怪:「那天下午我和大哥吵架了,他把我关在家里让我反省,出去的时候是从外面把门栓挂上了的。我怎么会推开门?」 李星阑:「有人从外面把门栓解开了。」 陈铬:「会是谁?难道那个人知道晚上会有丧尸潮爆发?不会是……」 第47章 风波·贰 李星阑闻言会意,打断了他的话:「不会,陈教授不是间谍,这一点我很确定。现在想这些,也找不到答案。」 当天,城东猎户一家人的遭遇传遍了汴阳的大街小巷。百姓们惶惶不安,隐约猜测到此番练兵的目的,关于秦国出兵之事更是众说纷纭。 猎户的女儿何汀汀,一夜之间经歷了人生剧变,亲眼目睹叔叔变成恶鬼,父亲死无全尸,好容易等来了救兵,母亲却被囚了起来。她才不到十岁,完全无法理解这诸多变故,每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非要去找汴阳君主持公道。 汴阳君找李星阑,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对于何汀汀的遭遇万分同情,但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便一直交由李星阑全权处理。 然而三天过去了,兰芷依旧活得好好的。 民兵们同情她,对她照顾备至,心中也是充满疑惑:一天两天也就算了,现在三天已然过去,兰芷明明与常人无异,为何李星阑执意囚住这个弱女子? 城中逐渐有人找汴阳君说理,认为李星阑所说的丧尸完全是子虚乌有,然而人也杀了,他此刻下不了台,这才将兰芷一直扣住不放。 民兵们那夜里只是站在屋外,并未亲眼目睹陈铬斩杀丧尸的经过,至多是在最后看见了生不如死的何猎户。 三人成虎,在流言的影响下,竟然也开始怀疑事件的真实性。 李星阑对此丝毫不在意,仍旧每天疯狂练兵。 反倒是陈铬气不过,数次与人理论,却又说不过别人,郁闷之下,跑到猎户的小屋去寻找反驳他人的灵感。 那屋子已经烧成了焦土,陈铬一脚踩碎了焦尸的骨头,「梆」地一声响,将一个黑黢黢的骷髅头踢出老远。抬脚一看,鞋底沾上好大一片粘稠的腐肉。可怜他的鞋子刚刚刷干净,简直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刮也刮不干净,陈铬气鼓鼓地跑回小院里,打水刷洗。 他拿着把木刷子,脱下鞋,拈着鞋子一角,将鞋底翻转过来。 只听「啪嗒」一声,那腐肉掉在地上,又把地面弄得黏煳煳的。 他刷干净鞋底,便打水沖洗地面。清水沖走腐肉,留下一团黑色的不明物体。 陈铬现在视力极好,一眼就发现了问题:「一条黑色的蠕虫?怎么没被烧掉。」 他直觉事情不对,立即用树叶包着虫子的尸体,跑去军营里找到李星阑。后者只看了一眼,便与他策马迅速跑到猎户的小屋外。 猎户小屋门口。 李星阑闭眼,微弱的蓝色光点浮现在空气中。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道:「这事不是偶然。」 陈铬:「为什么?」 李星阑:「这是一只被炼化过的蛊虫,它藏在丧尸体内,甚至在最后钻入了它的骨骼,所以没有被大火烧掉。」 陈铬:「它还活着?!」 李星阑:「现在已经死了,但是据兰芷所说,何猎户的弟弟是带着朋友一起来的,而且他们同时转化成了丧尸。一定有人在附近操纵,蛊虫绝对不止一只。只是,刚才我彻底搜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另一只。」 陈铬:「或许是被烧掉了。」 李星阑:「被烧了也会有灰烬。」 陈铬:「兰芷?遭了!」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一同策马扬鞭,直奔城西大营。 城西大营。 兰芷被关在笼子里三天三夜,啼哭不止,伤心得不肯吃饭喝水,这时候已经十分虚弱。 负责看守的民兵见状十分不忍,但又知道自己职责所在,所以一切都是按规矩来办,只不断劝她不要放弃。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譁,不知道什么人带着何汀汀闯入大营。 民兵们都是街坊邻居,也不能撕破了脸硬拦,因此半推半就,将他们放了进来。 第121页 来者共二三十人,有老有少,俱都为兰芷愤愤不平。 百姓:「就说人还是好好的,为何平白无故将她囚禁在此处?」 百姓:「大家都是汴阳百姓,你们是一心求官,连良心也给狗吃了么?」 百姓:「不放人,还想如何?可怜见的一对母女,没了依靠竟被人如此欺辱。」 人群聚在一处,根本分不出是谁在说话。加之向来法不责众,大家躲在一起,胆子便也大了,骂人的话越来越难听。 然而民兵们又有什么办法? 贸然放人,如果无事也就罢了,顶多受到些责罚。万一出事了,岂不是害了全城百姓?他们心中不安,没底,便没有回应百姓们的责骂。 一群人见无人回应,以为对方理亏,更加相信兰芷的无辜,竟然一哄而上沖向笼子,想要耍横将她「解救」出来。 场面混乱,根本看不出是谁带得头,眼看笼子就要打开,虚弱的兰芷见到了何汀汀,不知从哪里来得力气,挣扎着站起身来,不要命地扶着栅栏剧烈摇晃。 马蹄声「咯噔咯噔」风驰电掣,陈铬的喊声从远处传来:「都退开!我天!不要命了吗?!」 □□骏马飞速奔驰,陈铬来不及勒马,直接脚尖一点,从正在疾驰的马背上跳了下来,落地前滚,站起身来直接沖入人群,以身体挡在笼子前,将众人用力往后推。 他这时心急如焚,生怕来晚一步便有人被感染,力度控制不当。 一名男子被推到在地,当即破口大骂。 李星阑翻身下马,朗声道:「诸位,所来为何?」 说罢,立即责令民兵们上前护住关押兰芷的笼子,将百姓们驱赶到数米外。 场面迅速被控制住,李星阑不徐不疾地走到陈铬身旁,与百姓们相对而立,不怒自威。 众人相互推搡,终于推出一人来与他交涉。 那男子直言:「你这外来客!今日必须给老百姓们一个说法!」 李星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目光如刀,将众人看得冷汗直流。 他刚准备说话,然而变故突生! 兰芷一直在疯狂摇晃栅栏,只听一声爆响,栅栏被她生生拗断,断口尖锐的木刺将她白玉般的手腕划得血肉模煳。但她似乎丝毫未觉疼痛,动作僵硬地强撑着站起,双目如同死灰,晃晃悠悠向前走去。 民兵们对这柔弱女子毫无防备,未料兰芷在行至离她最近的那名民兵身侧时,忽然暴起,飞扑向他,一口要掉了那人的右耳。 那名士兵登时又惊又怒,回头一看,兰芷的面目狰狞恐怖,双眼汩汩冒血,喉咙里发出渗人的「咯咯」声。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只面如死灰的恶鬼! 陈铬最先反应过来,自三天前发现丧尸,他便随时背着蚩尤的长刀。 他见状立即抽刀,不到一个唿吸的时间,刀刃已经挨上兰芷的脖颈。 「母亲——!」 何汀汀嘶声力竭地喊出这两个字。 陈铬一顿,长刀在兰芷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线,未再深入分毫。 听见这两个字,他也身同感受,竟有了一瞬间的迟疑。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何汀汀冲上前来,被兰芷扑倒在地。 何汀汀喊得破了音:「母亲!母亲!」 兰芷听见这嘶声力竭的哭喊,停下了动作。 何汀汀眼中燃起希望,又哭又喊,抱住兰芷:「是我呀!」 兰芷双眸浑浊不堪,浑身抽搐,仿佛正在努力压制着嗜血的冲动。 然而这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奇蹟? 她只是停了片刻,最终仍旧露出了锋利的牙齿,爱已被腐化,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 陈铬一个闪身,如迸射的雷电,在地上一滚,将何汀汀从兰芷的身下拉出。两人摔在一处,然而何汀汀仍旧激烈挣扎,无可抑制地想要去查看母亲的伤势。 被兰芷咬掉耳朵的那名士兵倒地抽搐,昏死过去。然而就在这片刻之间,他便以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从地上爬了起来,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咯咯」声,已经彻底被病毒感染,转化为了丧尸。 在场的除了李、陈二人,俱是第一次看见真正意义上的丧尸。 民兵们虽然已经接受过训练,有了心理准备,但毕竟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他们在训练时都是抱着极度怀疑的态度,故而此刻还是被吓得头脑空白,不敢动作。 陈铬将小女孩护在身后,准备抽刀再战,却被她一口咬住手腕。 女孩还那么小,哭得满脸泪痕,陈铬十分心疼,虽然手腕生疼,却根本不敢用力将她推开。 丧尸向众人跑去,虽然速度不快,但民兵们已经愣住,百姓们都在慌乱地逃窜。 他还是推开了女孩,何汀汀倒在地上,绝望地大喊:「求求你!不要杀我母亲!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母亲只是病了!」 陈铬内心无比矛盾,简直想要一刀砍死自己算了。 幸而还有李星阑在。 场面混乱,越显得他冷静无比,搭箭上弦,弓如满月,连射数箭——箭矢却没有穿过两名丧尸的头颅,而是交错而过,插在地上。 陈铬这才发现,箭矢的尾部绑着两条极细的金属丝,李星阑手握两条丝线,又将其中一条扔给陈铬。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知道了对方的想法。 第122页 下一刻,他们同时迈步飞奔,用力一扯,将两名丧尸以金属丝线困在一团,彻底压制。 李星阑将金属丝交到陈铬手中,陈铬点头,勐地发力,将两名丧尸拖出数米,抡至半空,极精准地丢进一个铁笼子中。 李星阑走到铁笼边,「哐当」一声,将笼子关上。 一场风波暂时停歇,丧尸在笼子内不断挣扎,金属丝线嵌入肉里,几乎要将它们的身体勒断。 陈铬将小女孩扶了起来,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滚烫的泪水滑过掌心,他的声音颤抖,却强忍住流泪的冲动,劝慰:「别看,她已经不是你的母亲了,你得好好活下去。」 李星阑向陈铬借过长刀,提刀站在铁笼前,闭目,风起,睁眼,风停。手起刀落,从兰芷大腿根处挑出一只黑色的蠕虫。 那蠕虫离开了腐肉,瞬间便失去活性,化作干尸。 这事迅速在灵运城中传开,百姓们惴惴不安,带头闹事的人也已无迹可寻。 李星阑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也并未责罚那几名在场的民兵,而是让他们穿上护具,与被捉住的两名丧尸对战,并让所有的民兵们一同围观。 李星阑居高临下,看着不断退缩的民兵:「你们早已无路可逃,战胜恐惧,或是带着恐惧与家人进入同一座坟墓。」 丧尸最终被民兵们杀死,他们经过了最初的恐惧,逐渐接受了这个恐怖的事实,无须他人督促,自发地加大了训练。 到了这时,已经没有人再怀疑李星阑,汴阳君府的议事厅又召开的一次会议,但谁也没有心情再带什么礼物。人人自危,如坐针毡,哪里还吃得下饭? 韩樘这次没有上房揭瓦进行偷听,因为他也坐进了议事厅中。 陈铬受到邀请,但他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母亲惨死的画面在脑海中反覆闪现。 海棠花已经颓败,枯枝残叶落得到处都是。 河水水位迅速降低,寒风凛冽,冬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铬跪在榻上,推开窗户,俯面趴在窗台上,肩膀颤动,眼泪簌簌掉落。 北辰不知何时出现的,抄手胸前,背靠土墙,站在陈铬的窗边。 陈铬哭得没有声音,他便也不出声,只是目光复杂地俯视着陈铬。 日近西山,乌鸦落在枝头,嘎嘎乱叫。 北辰随手一弹,用小石子将乌鸦打到地上,「啪嗒」一声响,乌黑的鸟毛飞散起来,郁闷地问:「你到底何事伤怀?哭个没完没了。」 陈铬气鼓气涨地抬起头,哭了一个下午,双眼竟然只是微微泛红,便知哭功深厚,咕哝着:「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什么世道,连哭都不让人哭得尽兴了!」 北辰被他气笑了,嘲道:「你手中拿的是兵祖的佩刀,你身上流的是兵祖的血。如此优柔寡断,成日只知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陈铬随手将刀扔出窗外:「还给你,我很稀罕吗?唐刀、宋刀、日本刀,我大哥打得比这个好一百倍,那才是我的滑板鞋!」 他说着说着,竟然又跑偏了,这回自己活生生被自己气笑了。 北辰简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之人,只得认命,弯腰恭恭敬敬地将起那把长刀,递迴给陈铬,道:「你这孩子气……兵祖遗命,何时才能完成?」 然而他一说出这话,眉间红痕顿时滚烫髮亮,北辰气急败坏地对着墙砸了一拳。 陈铬没注意到他那红痕的变化,只觉得他和自己半径八两,正是两个病友聚到了一起,亲切得好笑。 他擦干了眼泪,撇着嘴道:「什么遗命不遗命的,我得先找到大哥再说。我想他了,我想马上见他,大哥到底在哪呢?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北辰从怀里挑出一个硕大的野苹果,丢给陈铬,恰好砸在他脑门心上。 陈铬气急败坏地揪住他的耳朵,两人打了一架。 打着打着,却又都觉得打多了没什么意思,便心平气静地并排靠坐在廊下。 陈铬啃着苹果,咀嚼,嘴里含煳不清:「北辰,我妈妈也死了。那天晚上,我妈妈在飞机下面,被丧尸吃了。我爸爸为了保护别人,也永远留在了那里。」 北辰:「哦。」 陈铬:「前一天,大哥帮我修好了口琴,就装在这个盒子里,诺,你看。」他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金色盒子,手指一按,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支口琴。 北辰有些好奇,拿着盒子一阵端详,用牙咬:「哦?」 陈铬从他嘴里抓回盒子,扯着北辰的衣袖擦口水,道:「但是,我上飞机前,盒子掉地上了。我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竟然趴到地上去捡。我天!等我捡回来之后,盒子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变成了黑石。」 北辰打了个呵欠,拉起陈铬的手,啃他的苹果。 陈铬也懒得管他,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你不知道这种盒子,是用dna的片段作为密码,只有本人去定制才能设置好。我、大哥、我妈妈,我们拥有一段相同的dn□□段,所以如果其中一个人去申请,并且使用了这个片段,那么我们三个人都可以打开同一个盒子。」 北辰一脸懵逼,掏耳朵。 陈铬:「我竟然能打开那个盒子,他们就说我妈妈是间谍,有罪。」 北辰:「你到底想说何事?」 陈铬:「我想我妈妈了,我想爸爸了,想大哥,我爱他们,我想回家……」 第123页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哽咽。 北辰那表情,像是瞬间在喉咙里卡了根鱼刺,知道大事不妙,只得硬着头皮劝慰他:「至少你父亲不是被你杀的,想开点。做妖……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要么我下面给你吃?」 陈铬闻言,顿了一下,瞬间扯起嗓子嚎啕大哭:「别老学我说话!还要一千七百年才有辣椒!没有辣椒!怎么吃面?!哇——!」 北辰捂住耳朵,屁股着火般跑走了。 第48章 心事·壹 不幸就像是地面上的一个小坑,世人总有一脚踩空,跌进坑里的时候,哇哇大哭一顿再正常不过。然而孟姜女哭倒了长城,最终也还是跳海而亡,可见只要在这坑里哭不死,自杀也要先爬起来,再寻个适合的地方。 陈铬没来由哭了一个下午,终于北辰也被他吓跑了。 接近傍晚的时候,总算开始觉得口干舌燥,身边也无人理会,他便深吸一口气,收了神通,洗把脸,神清气爽熘达着准备去吃晚饭。 民兵们遭遇到真正意义上的丧尸,莫名其妙牺牲了一个兄弟,这才开始警觉起来。 民兵们确实加大了训练力度,可也未尽全力。毕竟是没有面对过「尸山尸海」,天生的乐观主义精神,在他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精神并不独属于这个时代,却在这天灾*不断的时代中,体现得尤为突出。 于是,李星阑只得事事亲力亲为,亲身上阵,那天夜里便又待在军营未归。 陈铬饭后倒是去军营逛了一圈,配合李星阑进行实战教学,最后仍然稀里煳涂被他送了回来,及至走到汴阳君府门口才反应过来:说好的同甘共苦、共度难关呢? 陈铬摸着后脑勺,走进黑漆漆的小院,海棠花的枯枝败叶落了一地,近日无雨,便被太阳晒得焦干,每踩下一脚,总能听见细碎的响声。 他走到自己房门口,对着门杵了一会儿。 转个身走到李星阑门口,想起他今晚多半是不会来,又杵了一会儿。 旋即,借着朦胧的月光,摸到廊下的栏杆上,坐着。回想有一天夜里,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和李星阑两个人,他们就坐在这里,李星阑哼了一首不成调的歌,自己却一耳朵就分辨出来,用口琴吹了起来,歌声轻缓流淌,画面永远定格。 那天晚上,流云飘过光影交错,他们的影子一会儿被拉倒不可思议的长度,一会儿又消失不见。 陈铬这一辈子,虽然到目前为止,仅仅经歷了十七个春夏秋冬,却实在没遇到过比李星阑更加复杂的人,这个人,总令人摸不透。 李星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自己在现实中见过的,最帅的一个男人,或许有些主观,但他的长相实在太符合陈铬心中对帅的定义。李星阑的双眼略带桃花,嘴角微微上扬,鼻樑高挺,轮廓分明,所有的弧线都恰到好处。他的身材瘦而健壮,无论何时都保持着挺拔的姿态,英俊的长相与军人利落的气质相叠,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俊朗。如果一定要挑出一点毛病的话,陈铬心想,李星阑的嘴唇看起来很薄,他不笑的时候,一双嘴唇抿起来,跟刀片似的。 即使现在已经毁容,原本的可以打九分的长相,也没有打个对摺变成四点五分。 他的英俊浑然天成,就好比许多美人年老色衰后依旧风采照人,那种美是刻在骨子里的。 只要李星阑一笑,不知道别人有什么感觉,陈铬马上就会跟着他开心起来。 那是一种彬彬有礼的快乐,像三月的漫天飞絮,像四月的山寺桃花,像夏天傍晚河堤旁的徐徐清风,像冬日午后洒满庭院的灿烂暖阳。 「我真的病了吧?」陈铬扶着额头,生无可恋:「这个看脸的世界,肤浅。」 他想着,时而皱眉,时而爆笑,不知不觉,揪落了一地海棠的枯叶。 李星阑的性格很复杂。 首先,他是非常坚毅的,遇事从容冷静。 陈铬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实在是被他吓住了。洞穴阴暗潮湿,没有食物,没有柴火,更没有药,只有一个身受重伤的李星阑,孤零零的。他却在其中独自挣扎求生,喝生水,吃活鱼,用有毒的药草镇痛,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奇蹟般度过了近半个月。 他还搓了两条草绳,时刻准备逃生,多么强大的求生欲,陈铬很好奇,他心中到底有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答案不得而知。 不过最重要的是,即使是在这样的困境中,李星阑还分出心神来指引陈铬。 其次,李星阑的个人能力很强,尤其是在适应环境方面。 他读书时提前结业,参军后迅速破格晋升,虽不能直接证明其实力,却足以看出,他迅速适应环境以及掌握规则的能力出类拔萃。 来到灵运城以后,陈铬见识到了李星阑成熟的为人处事,他既有眼力又有办法,轻而易举取得了陌生人的信任。凭藉着扎实的知识储备,缜密的逻辑思维,以及丰富的实战经验,一跃成为军队的管理者,同时处理众多复杂的事情。 在他的管理下,民兵们服从、忠诚、无所畏惧,所有人各司其职,迅速成为了一个团队。他们信任他,敬重他,却又不会与他过分地亲近,这让李星阑保持着在军中的权威。陈铬敢肯定,即使他没有获得现在这种,洞悉他人内心的神秘力量,也能够在这个时代混得如鱼得水。 第124页 陈铬慢慢回忆着自己与李星阑相处的点点滴滴,枯枝在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包,再想就要上天了。 陈铬抬起脑袋往柱子上撞,想着,李星阑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吗? 当然是有的,而且还很多。 他防备心非常强,理性,甚至有些……冷漠。 表面上,李星阑温和有礼,他敏锐地观察着环境与所有人,即使是跟怪脾气的北辰,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但实际上,函谷关封关的那天,陈铬睡醒后看见他与韩樘在小院里,讨论灵运城的未来。当时,李星阑一直在开导韩樘,像个局外人似的作壁上观。他似乎并没有将这座城池的安危放在心上,也不太关心韩樘和汴阳君,不关心这两个救命恩人的命运。陈铬作为谈话的旁观者,或许看得更明白,李星阑原本并不打算插手灵运城的事情,或许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段与己无关的歷史,何必要出手干预无法改变的歷史潮流。 直到陈铬向他道出了自己的忧心,李星阑才问了句「那么你想怎么做?」陈铬说,自己想要帮忙,却想不出可行的办法。或许是被自己的担忧唤起了怜悯之心吧,李星阑几乎没怎么思索,就举出了一系列的应对方式。 阮教授曾经告诉陈铬:「理性的人往往不愿过分干涉与自己无关的东西,他们喜欢让所有事情自然而然地发展,减少不可控的突发状况。」 那次,陈铬把心底的秘密说给阮教授听,他觉得母亲有些冷漠,不爱他。 但阮教授却这样教育了他,并且还说:「更审慎地做出选择,这是对自己和他人负责的表现。理性带来的冷漠并非真正的无情,聪明人考虑得更多,但被理解得更少。你母亲如果不爱你,不热爱祖国,不关心人类,她为什么还要日以继夜地进行科学研究?你的家世已经够显赫了,她不过是想让你能够活在一个充满希望和生机的未来。」 所以说,其实这也不能算是缺点,李星阑只是习惯与所有人都保持着安全距离。或许是因为警校毕业的缘故?警察习惯于观察所有人,他们怀疑一切,习惯下意识地寻找潜伏在寻常人中的罪犯。 「聪明恩考虑得更多,但被理解得更少。」 陈铬重复着这句话,咬着一根枯枝,觉得满嘴苦涩,这才从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天色已经非常黑了,乌云很多,星辰极少。 不知道军营里的月亮,会不会比自己在这里看到的,更加明亮? 陈铬掐着手指头自言自语:「他还有什么缺点?对,他不太诚实。」 自己没有李星阑那么聪明,但他只是更乐观单纯,时常也能注意到一些容易被别人忽略的问题。只不过为了保持对他人最基本的尊重,他几乎不会去寻根问底,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 然而,李星阑确实有很多秘密:比如,他的年龄,应该比27岁更年轻一些;比如,他为什么对飞船上所有人都了如指掌。再往前来看,为什么在间谍突然发动攻击的时候,他能够迅速地反应过来,处理掉那个人,就像他早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一样。 再比如,为什么明明住在自己家的对面,两人却从未相遇? 最后这个不算是什么大问题,陈铬在心里为李星阑开脱。他对自己的事情了如指掌,只能说明,他取得了大哥的信任,他们曾经同生共死,交情很深。大哥都觉得他不错,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李星阑对自己是真的非常好的,他的理性冷漠唯独在面对自己时,会变成面面俱到的关照。 起初,他似乎有些在意陈铬的性向,跟陈铬呆在一起时,常常表现出不自然。 或许因为陈铬不是姜云朗吧,他的外表偏文弱,别人一旦知道了他的性向,很容易产生一种刻板的坏印象。对于大哥则不然,他外形阳光刚毅,气质笔直,是个万人迷,战友们大都是他的脑残粉,知道他在军中有个恋人后,纷纷表示姜云朗一定是被狐狸精给迷惑而误入歧途。 相处了一阵之后,李星阑似乎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或许发现,陈铬的性格跟姜云朗很像,勇敢而仁慈,只是比大哥多了一点孩子气。 和他相处是很愉快的,经过一些波折李星阑很快也体会到了这一点,他们最终也能够像朋友一样好好相处,虽然偶尔还是会由于各种原因,引发尴尬的局面。 陈铬知道,李星阑一直都跟大哥一样,把自己当作一个小男孩,或许他对自己的印象,还停留在大哥向他讲述过的各种童年趣事中。反正李星阑不相信他的能力,不会把他当成平等的战友,不愿意与自己讨论严肃地问题,不想和自己共同面对挑战,分担重任。 他把所有的问题都独自解决了,陈铬问起来的时候,李星阑总是挑着顺利的、简单的、有趣的事情说给他听。他们一起想办法的场景,跟老师带学生没什么两样,而且这位老师还从来不会批评他唯一的学生。 陈铬第一晚跟着民兵们到城外扛木头,李星阑第二天就让人把所有的木材全部搬完。 陈铬飞檐走壁地带医生给民兵们治病,李星阑很快就在军营里建立了一个军医队。 陈铬跑出去打猎,拖着一连串猎物回到军营厨房,被麻绳绊倒摔了个跟头,李星阑第二天就带着队伍,浩浩汤汤展开秋狩。 凡此种种,李星阑虽然从不明说,但陈铬知道,他就是不想陈铬做事,因为「这不是小孩子该承担的」,这是李星阑的原话。 第125页 第49章 心事·贰 我明明也不差啊! 陈铬心里犯嘀咕,自己再怎么说也算是个很有用的战斗力了,既不容易死,又挺能打的,长得也……还好吧?而且我已经满十七岁了!我是个大人了! 这真奇怪,到底是为什么呢? 陈铬想着想着,脸颊忽然泛起一阵诡异的潮红,想到猎户一家变成丧尸的那个晚上,李星阑最后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真可惜,可惜被尖叫声淹没了。 他到底说了什么?是说「我喜欢你」,还是「我不喜欢你」? 然而大概都不是吧,他很确定那句话至少有七八个字,并且其中没有「喜欢」这个词。 「啊啊啊啊,好烦啊!」 陈铬双手抱头,使劲地用脑袋撞柱子——那痛恨不已的样子,装得好像能够违反物理定律,自己搬起自己往墙上砸似的。 他在小院里坐了半个晚上,那颗单线程的脑子里,满满当当,翻来覆去,琢磨的只有「李星阑」三个字而已。 「嗯?嗯!」 陈铬眉头紧锁,反覆念叨着什么「喜欢」、「不喜欢」、「星座」、「性别」之类的词,冷不防被一个海棠果砸中脑门心,一抬头,竟然发现一条直立行走的四脚蛇。 他倒吸一口冷气,瞪大了眼,问:「您好?」 妖怪都喜欢砸人脑门心? 那蛇向屋檐上望了一眼,没有说话,当然,陈铬其实也不确定它会不会说话。 他只是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发现屋顶上躺着一只通体金黄的大鸟,嘴巴尤其大,像个升级版的鸭嘴兽。 四脚蛇口吐人言:「这个,帮、帮帮……忙。」 那头……那位蛇先生,走到陈铬面前,扭了扭身子,似乎是想从背后掏出什么东西来。然而它大腹便便,极短的前足向后碰不到自己的背嵴,跟霸王龙似的。 陈铬额头冒汗,迟疑地走了过去,帮他解下背后的布囊。 他走近了才发现,这位四脚蛇先生身上的鳞片非常大,色泽金黄锃亮,脑袋上还长了两只犄角,简直浑身都是特效。 四脚蛇甩甩脑袋上的汗珠,夸奖:「不错,不错。多谢,多谢。」 它从布囊中取出一把月琴,不,大概是阮咸?也不是很像。总之,那是一把神奇的乐器,陈铬忍不住好奇心,问:「这是琵琶吗?」 蛇先生十分高兴,点头:「是是是……是琵琵……琵琶。」 一个没有信子的结巴四脚蛇先生,陈铬心想,惊嘆的点完全没有放在「蛇会说人话」这种荒诞的事情上来。 扒在屋顶上的那只大鸟打了个呵欠,巨大的舌头卷掉一大片海棠果,砸吧着嘴,鲜红的汁液从喙沿溢出。 蛇先生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晕,抱着琵琶,坐在地上,道:「请、请听吾,演奏,一曲。」 陈铬鼓掌,样子十分期待。 这把琵琶的形制古老,琴颈直且长,外表看起来像是月琴,但一共有四弦十三品,跟月琴又有不同。蛇先生毫不避讳陈铬的目光,两只前足瞬间化作人类的双手,指节粗大,修长有力。 虽然他弹奏琵琶的动作十分单一,仅有向前挑和向后拨这两样,但琴声的变化却很丰富。 月黑风高,琵琶声「铮铮铮」响个不停,明明声如利剑,弹出的曲子却婉转哀怨。 只是,那乐声却配合着圆鼓鼓的肚子,两个毛茸茸的犄角,和一脑袋黄毛,怎么样都是一副无比诡异的画面。 乐曲声停,陈铬「啪啪啪」鼓掌,大声叫好。 蛇先生却弹哭了,小心翼翼地放好琵琶,跑上前握住陈铬的手,哭诉无人理解自己的音乐。 今天终于遇到知音,蛇先生表示还要再弹一曲。 陈铬认真和它分析了刚才发现的问题,告诉它弹奏的时候要有技巧,摸着下巴,说:「你的问题在于弹琴的时候肌肉僵硬,技巧出不来,没有技巧就没有感情。」 蛇先生认真思考,深吸一口气,似是要长篇大论,然而最后憋红了脸,只是点头,道:「对!」 陈铬听他弹奏一曲,不知不觉忘记了刚才的烦心事,笑:「我叫陈铬,你叫什么名字?」 蛇先生憨笑:「可、可唤吾琴。」 陈铬点头:「琴先生,你是妖么?」 琴先生尚不及回话,扒着屋顶的那只怪鸟倒抢答了起来,声音像乌鸦一样干涩嘶哑:「哎哟我天!琴?如此欺骗一个小孩,你也好意思!孩子啊,你看看他那样子,除了球还能是何物!要我说呀,他最适合的就是打鼓,自带一支皮鼓,打的时候只要往地上一躺,四只蹄子如此敲敲肚子……」 陈铬无法抑制地看了眼琴先生的肚子,那只怪鸟还在喋喋不休地嘲讽着,然而琴先生既不恼,也不理它,只与陈铬说:「莫要理、理,他。他就、就是个棒槌。」 那怪鸟拍翅嗔怒:「你舅舅才是个棒槌!」 琴先生无奈,叫了一声:「风,闭、闭嘴。」 那怪鸟飞到陈铬面前停了下来,双脚立地,目光赤`裸地从上至下打量着陈铬。 陈铬被它看得一阵不自然,点头招唿:「风先生,您好。」 琴先生口吃,风先生口齿伶俐,两个妖不知道为什么,自顾自吵了起来。或许是彼此之间经常过招,这样悬殊的差距,竟然难以在一时间分出胜负。 第126页 夭寿啦,两个妖怪一言不合就开始说相声! 陈铬站在一旁,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都住口!」 北辰忽然翻墙进来,脑袋上顶着个红彤彤的绒球,仿佛是两只毛茸茸的兔子耳朵,大骂:「来此作甚?」 陈铬捂住嘴,几乎要萌炸了,指着北辰的脑袋惊唿:「兔耳!辰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睚眦!」 北辰对着脑袋使劲拍了一把,脑袋上的红毛瞬间炸开,小东西抬起头,原来是一只阔耳狐。 那阔耳狐长了两只比脸还大的耳朵,耷拉在脑袋两侧,看起来可爱得不行。一身红棕色的绒毛干净漂亮,琥珀色的双眼水汪汪一片,眼神十分迷茫。 它被北辰拍了一巴掌,用上肢揉着屁股,蹦达到了陈铬脑袋上,团起来。 北辰气不打一处来:「都给我消停点!回你们该回的地方。狐狸,要我扒了你的皮?!」 那阔耳狐「咪」了一声,从陈铬脑袋上蹦下来,站在地上,继而双膝跪地,双手作揖,眼巴巴地望向他。 陈铬一脸懵逼,指着那赤狐,手指颤抖,问:「是丘比么?小樱呢?」 狐狸眨眼:「咪?」 北辰目光游移,不自然地望向一旁,道:「给你玩玩,成天不高兴。」 陈铬将狐狸抱起来顺毛,然而始终觉得它的眼神很奇怪,最终又将它放在地上,转头问北辰:「它也是妖?」 北辰:「是。」 陈铬:「那怎么行?妖也是有妖格尊严的,还是算了。」 北辰胡乱飞起一脚,将那只阔耳狐踢飞出去,愤愤地掉转枪头,骂:「老子只让狐狸过来,你两个来作甚?还不快滚。」 然而其余两个妖怪都不怕他,尤其是那名叫风的怪鸟,躲在琴先生身后,龇牙咧嘴:「老二,你这就不对了,对着大哥唿来喝去,所以说老头子也算有远见……你那什么表情?说句实话都不行了。唉,大哥可是非常担心你的,自你去了以后,他愁肠欲断,夜夜难眠,琵琶响彻了崑崙坛,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女娲娘娘丢了出来,造孽哦。」 北辰二话不说,一爪子削断了风先生的半个翅膀。后者疼得跳脚,血盆大嘴开开合合,发出一连串叽里哌啦的叫骂声。 然而片刻之后,他那翅膀又长了出来。 陈铬看着地上刚刚被切断,尚且新鲜的半个翅膀,吞口水,脑海中冒出一盘有一盘黄金脆皮鸡翅。 北辰:「滚回去。」 琴先生犹犹豫豫:「弟,三弟,你还是,与、与我们一道回、回去,去向娘、娘娘认、认个错。」 北辰怒目而视:「我只认兵祖。再说一次,滚。」 琴先生竟然是北辰的大哥! 性格差异太大,果然龙的儿子都不是一个妈生的,陈铬没头没脑地想着。 北辰则与琴先生争论起来,说了几句后,琴先生急了,便改成一种陈铬从未听过的语言,凭感觉判断,说这种话的时候,琴先生并没有口吃。 陈铬跑到一旁,将那个可怜的狐狸精捡了起来,揉它的脑袋,问:「伤到哪了?北辰它没有恶意,我替他向你道歉。」 狐狸抖抖耳朵,可怜兮兮地「呜呜」叫。 陈铬问:「你也是妖,不会说话?」 狐狸吞吞吐吐,说了一连串琴先生使用的语言,声音像是个小孩,分不出男女。 「你跟个畜生有何可谈的?它尚不能化形,变不出人的舌头,如何与你说人话。」 陈铬起身回头,只见一名锦袍青年款款行来,明明是秋风萧瑟的十一月初,他却还拿着把羽扇。 这青年模样长得倒是十分清秀,眉眼细长,风流无匹,像个贵公子,一面走一面说:「再说了,狐狸这种畜生,虽说上古时也是瑞兽,还蛮不错的。但如今世风日下啊,变得既小心眼儿又善变了,简直一身骚气,除了长得好之外一无是处。孩子,你切莫被它那样子骗了去。」 第50章 突袭·全 陈铬观察一阵,忍不住发问:「你头上插的羽毛簪子,是你自己身上的羽毛?真厉害。」 青年羽扇一挥,微笑颔首:「我看你的眼光也是不错,缘何与那傻大个混在一处?跟我回崑崙呗,保证你锦衣玉食,逍遥快活。」 「你是风先生?」陈铬看看那条直立行走的四脚蛇,再看看跟前的青年,简直一头雾水。他当然知道这人肯定就是那只鸭嘴兽,然而想不明白,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穿上衣服的?不过这种问题,也不太好问,他便只好说说别的:「你们一家怎么都长得这么好看?其实我也想去崑崙坛玩玩,但现在不行,我们还要对付丧尸,还要那个,那个,拯救,救人类。」 他说着,总觉得这种话在现实里说出来,感觉实在是太羞耻了。 风先生轻摇羽扇,走近陈铬,靴子上一尘不染,道:「人族大难临头,何必淌这趟浑水?咱们到崑崙坛里抱个小板凳,前排围观,等人都死光了再回来。到时候我当妖皇,给你当个皇后玩玩。」 陈铬莫名其妙,问:「我好像也是人吧?」 风先生点头,道:「若非兵祖庇佑,妖族早已不復存焉。你是兵祖后人,自然跟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他说着,竟真将脸贴了过来,用鼻尖轻触陈铬的脸颊,一阵嗅探。 第127页 陈铬无语,被他弄得鸡皮疙瘩冒了一胳膊,连忙退后:「我想起来我爸老家那边,还有个村叫蚩尤村,他有那么多亲戚,你想要闻的话,去哪里大概能找到一大堆。」 风先生失笑:「你自己还不明白么?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俱已因你而改变。」 陈铬纠正他:「不是我,是我们。」 风先生不置可否,只看向陈铬,眉眼弯弯,眼里却没多少笑意。 陈铬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总觉得这人说不出来的奇怪:「怎么你们家都那么喜欢『当个妖皇玩玩』,这是一种示好的方式?」 风先生轻摇羽扇,道:「人分三六九等,不过是看出身门第、财帛、德行,实不过是作茧自缚。我妖族则不同,弱肉强食,不争虚名。你有所不知,上古……巴拉巴拉……自那以后……巴拉巴拉……我龙族……巴拉巴拉……」 陈铬听得耳朵冒烟,连忙拦住他,总结:「你的意思是,龙,自古以来就站在妖族食物链的顶端。应龙是妖族的王,他死了以后,就轮到你们兄弟几个继承王位?反正别人也打不赢你们。」 风先生以掌拊扇,发出「啪」一声脆响,道:「应龙一直守着那堆枯骨,妖族数千年都由女娲大神管着,原也无事。然而万物终有一死,还是早做打算。原本么,老二杀了他,也算是为兵祖报了仇,最应该回去当这个王。」 他瞟了一眼正在跟琴先生吵架的北辰,蹑手蹑脚跑到陈铬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只是他上回出来时撞坏了脑子,那倒不要紧,最糟的是他把娘娘的花盆给碰坏了,给她气得不轻呀。这玩意儿原本就傻里傻气,这一撞更是撞回了娘胎里。然而傻妖有傻福,他倒是因缘际会,寻到了兵祖真正的后人。」 陈铬眉毛一挑,从他那一串车轱辘话里抓到了关键,问:「真正的?」 风先生微笑颔首,细长的双眼眯起来,倒像只狐狸,说:「九黎姜氏找不出一个男人,当然,我并非歧视女人。这并非是重点,重点是,她们之中无人能号令此刀,许多人都怀疑他们并非兵祖苗裔,不过自戴高帽罢了。实际上这也是我的想法,这帮女人行事怪异,毫无兵祖遗风。」 说罢挑眉,望向陈铬背后的长刀,道:「蚩尤刀,兵祖亲手锻造,无数神仙妖魔殒命于此,最后,唉,不提也罢。」 陈铬咋舌:「我以为只要力气大一点就行了,这刀确实有点重,女孩子拿不动很正常。」 风先生失笑,道:「非也非也,万物皆有灵性,兵器亦然。尤其是上古时,天地灵气丰沛,大神只消倾尽心力锻造,那便都是神兵利器,样样都有灵识,不得它们认可,威力便无法使出十一。只不过灵与人不同,或有灵而有智,或有灵而无智,抑或它不想理你,哈,都未可知。」 陈铬的好奇像是潮水一般涌起,搂着风先生的胳膊,止不住地问东问西。 他又问:「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 风先生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手臂,而后反应过来现在已化作人形,这才「呸」了一声。那神态在他风流俊俏的面容上现出来,显得尤其不协调,他说:「那倒不清楚,我们妖族倒是寿数及长,但未有如你一般伤而不死的。依我看,你这样的人也不能多了,为后辈着想,呵,谁愿意让一群老不死的管上个成百上千年?」 陈铬:「你们不就让女娲管了几千年么,难道你们想造反了?」 风先生哈哈大笑:「这话说不得,说不得,你不知这天地间多少无聊之人,就爱窥伺他人。我不喜多管闲事,但实在与你投缘,告诫一句:人言不可尽信,己知不可尽说。」 陈铬听得云里雾里,总觉得风先生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他和李星阑说话时,对方也曾经提醒过自己,「有人」在偷听,便知风先生说得确实是实话,甚至可能冒着什么风险。 他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谢谢。」 风先生大为意外,豪迈地拍拍陈铬,道:「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我们抵足夜谈?」 陈铬对妖族十分好奇,贊同地点头:「嗯嗯嗯嗯嗯。」 两人手挽着手,朝陈铬的房间走去。 琴先生:「……准备封、封封封锁谷谷口,极为可可可疑。」 北辰:「一帮缩头乌龟,与我何、何干?」 琴先生、北辰:「……」 经过北辰身边时,陈铬见这两兄弟还在说话,火药味十足,便劝了句让他们回房再说,小心别着凉。 不料北辰手上一使劲,风先生忽然惊唿一声,屁股着火般一蹦老远,含泪控诉:「老二!你吵架就吵架,对我下什么黑手?老子的毛都要被你揪秃了!」 陈铬这才注意到,风先生脑袋上的羽毛少了一根,北辰手指间则夹着根鸡……鸟毛,根管上还滴着血。 陈铬满脑袋黑线,无力道:「辰哥,你欺负他做什么?」 风先生抱着柱子,哭喊:「欺负我呀!夭寿啦!爸妈都不在了他就要造反啦。」 北辰不耐,骂:「再说些不该说的,把你鸡毛拔光。你俩要么回去,要么就别插手我的事,言尽于此。走。」 说罢,拉着陈铬走了,留下两个妖怪大眼瞪小眼。 扩耳狐终于敢舒展身体:「咪?」 陈铬还想问问题,但见到北辰一脑门官司气,只得作罢。 第128页 一觉睡得异常香甜,隐约感觉到天亮,睁开眼,太阳已经升至中天,然而脑袋里仍旧昏昏沉沉。 昨晚过得真是离奇,先是绞尽脑汁地想着李星阑,而后又遇到了一个能够直立行走的四脚蛇,一个脑袋上插羽毛的鸭嘴兽青年,以及一只疑似丘比的阔耳狐。同时还要止不住地担心丧尸和秦*队。 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万事万物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偏偏自己的大脑还是一个单线程的机器。 陈铬生无可量地翻了个身,吓得灵魂出窍:「你你你……你是谁?!」 一名少年赤身*地躺在榻上,琥珀色的眼睛泛着水光。 醒来发现美人在侧,这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怕的是这名少年的脸,竟然长得与陈铬分毫不差。 这……就尴尬了。 少年不明所以,歪着脑袋:「咪?」 陈铬吞了口口水,似乎明白了,问:「你是昨晚那个,阔耳狐?」 那少年激动地点头,忽然扑过来,将陈铬压在身下,伸出舌头来舔他的脸,吻他的嘴。 陈铬整个人都不好了,胡乱地将他推开,心里万分别扭。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发现那少年虽然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但气质却完全不同。他一头红棕色的头髮,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整个人……妖像是加过美颜特效一样,漂亮、柔弱,带着一股不分性别的吸引力。 那少年懵懵懂懂地半坐在榻上,春光无限,眼含雾气,望向陈铬,实在是非常无辜。 陈铬说话间倒着走出门,摸着后脑勺:「你等等我啊,我去找北辰过来。」 冷不防装在门框上,「哐当」一声,眼泪登时飈了出来。 陈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跑去找北辰,然而北辰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也不敢回到房里,索性跑到军营里找李星阑,不管了。 陈铬一路飞奔,到了军营门口,见营门紧闭。这才回味过来,刚刚穿街过巷时,似乎街上也是一个人也没有,各家各户门窗紧闭。 老弱妇孺们躲在家中,从窗户缝里向外偷偷打量。 翻墙进了军营里,一片萧瑟,仅有一些巡逻或驻守岗位的民兵,他找了几个人来问,却都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开了口,也只是说大家出城演练去了。 心头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陈铬摇摇脑袋,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凝神屏气,静心聆听。 大风将低沉的号角声送入耳中,与之相伴的,是一阵又一阵诡异的「咯咯」声,极轻微,却透着无比的阴森恐怖。 一抬头,刚建好的指挥塔已有变化,四个木塔分别位于城中四角,三节木板被调成方向不同的闪电形,似乎在传递着隐秘的信息。 陈铬立即反应过来,拔腿就朝城头跑去。 民兵们知道他不会对自己人动手,便一哄而上拦住他。 然而陈铬速度极快,在众人面前一闪而过,他们回过神来时,已不见了目标的踪影。 民兵目瞪狗呆:「搞不懂李先生到底如何想的,陈公子这样厉害,还需要『保护』?」 陈铬三两步奔上城墙,向外望去。 只见丧尸列成十余支队伍,分别从城墙各处向上攀爬。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而且比普通的丧尸都要迅勐,即使箭矢射中了关键处,仍然不停地向上攀爬。这些丧尸还很新鲜,身体各处基本完好,装扮一看就是平民百姓。 它们喉头有淤积的血液,对于血肉的渴望全都化作「咯咯」的吶喊,混着恶臭的血腥气从风中飘来。 这一波丧尸并不多,约莫百余只。然而民兵们毕竟是初次临阵对战「阴兵」,虽已打了预防针,心中却难免仍有恐惧,射箭的准头很差。 更糟糕的是,丧尸化整为零,被分成数十支小队,专挑防守空虚处向上攀爬。 民兵们慌乱之下,只觉得源源不断的丧尸从四面八方涌入。 它们就像打前站的敢死队,却比敢死队员更加恐怖,因为他们没有痛觉,不会害怕,没有思想,不会疑惑、恐惧、退却。即使前面的丧尸被射中或射死,也不会发出任何除了「咯咯」之外更惨痛的声音。倒下的丧尸在城墙脚下落了一圈,其后的丧尸却没有一个迟疑或停止的。 他们没有灵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病毒的控制并在姜氏的驱使下,无所畏惧。 陈铬跑到一旁领取弓箭,却被告知他不在编内,不能领用军械,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城外不是有陷阱吗,它们怎么接近城墙的?你们没有人值守?」 城头一片混乱,脚步声,金属碰撞声,吼声,丧尸的「咯咯」声,震得人耳膜充血。 后勤兵大吼:「它们的动作跟兰芷丝毫不同!守城的人以为是寻常百姓,并未启动机关。及至它们走到城门口,方有人眼尖发现不对。而后立即关闭城门,然而为时已晚!」 陈铬回吼:「给我弓箭,我是来帮忙的!」 后勤兵:「不行,李先生交代过了!公子你快回去吧!」 陈铬:「他交代了什么?」 后勤兵:「保护你!不让你上前线!公子,莫要为难小的!」 民兵:「让让让让,箭!公子你别挡道。」 陈铬跟那名后勤兵说了一阵车轱辘话,简直没了脾气,气急败坏地抽出长刀,直接跳下城墙对着丧尸一顿乱砍。 第129页 箭如雨下,长刀破风,丧尸们血肉翻腾,自黑色的血液与脑浆如礼花炸裂。 不一会儿,丧尸折损大半。 陈铬每砍死一只,便聚精会神地找出蛊虫,刺破。 民兵们也在放箭,陆陆续续杀死了另一半,那些蛊虫失去宿主后,在地上挣扎蠕动,汇成一道紫黑色的溪流,腐臭噁心至极。 三个木塔变换了形状,木板水平放置连成一线,表明威胁已除。 空旷的城门外,血肉遍地,仅有一人屹立其中。 狂风吹起他的衣袍,红衣如同鲜血染就。 陈铬长刀一挥,抗于肩头,紫黑色的血肉被拍至地面,滋滋作响。 他警惕地扫视战场,继而向城头的民兵们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士兵迅速吹响号角,号角声此起彼伏,最后一座木塔也变换成了同样的形状。 众人大汗淋漓,丧尸们没有顺利爬上城墙,民兵仅有少数被自己的箭矢擦伤,并无折损。 所有人按照规定,或留守城墙,或退下集合。 各队清点人数,汇报战况。 陈铬知道,这些丧尸并不寻常,每一具尸体里都有黑色的蛆虫,这代表一定有紫衣人在附近操控。 而且很有可能,她就在丧失最多的这一区域。 他先是向出城回收箭矢的民兵们千叮万嘱,一定要注意安全,用火将蛆虫烧个干净。 而后,急匆匆地提着长刀向城外跑去。 陈铬调动所有的感官,隐约在绿色的树丛中察觉到一抹银光。 那是她们身上的银质佩饰! 陈铬一跃而起,几乎化作一道赤红闪电,奔向那抹银光。 然而那紫衣人也迅速察觉到了陈铬的杀意,以指为哨,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 金雁展翅,腾空而起,羽毛如同碎金飘落,它刺破树林,如离弦之箭般沖入天空。 陈铬足足追了数十里,最后还是比不过天上飞的金雁,跟丢了。 他负气地将长刀掷向天空,那金雁与紫衣人同时大惊,回头望向长刀。 奈何陈铬的力气虽大,却仍尊重牛顿,未到随手一扔便能打出个迫击炮的效果。长刀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不知道坠落到了哪里。 他便只得放弃追踪,去丛林中寻找「极其贵重」的蚩尤刀。 入夜,城头的风灯已经燃起,到处都是百姓们的欢声笑语。 陈铬拖着一把长刀,垂头丧气地缓步行来,远远望去,城门紧闭。 然而门外却也飘着一支风灯。 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提着灯的男人。他着深蓝长袍,披着一件领口缝了狐狸毛的披风,头髮很短,半边脸颊被象牙面具遮住,露出的右脸异常英俊,薄唇紧抿,好似闪光的利刃。 高大,劲瘦,身姿挺拔,像颗扎根于此的苍松。 陈铬觉得自己这样任性地跑出去,应该是有错的。 但李星阑明明白白地向所有手下交代,不让自己上前线,这是否也不对呢? 他下定决心,一个小时不理李星阑,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于是,陈铬要死不活地走上前,与李星阑擦身而过,保持沉默。 偷偷瞄了眼,却发现李星阑也在看他,一瞬间便忘了故作深沉,咬着牙,抬头瞪他。 然而,李星阑不发话,没人敢给陈铬开城门。 陈铬既然已经决定不理他,就只好搂起衣袖,准备攀着城墙爬进去。 刚刚两只脚蹬上墙壁,陈铬被人拦腰抱住,一把拉进怀里。 风灯掉在地上,灯油流了一地。 大风骤起,「唿」地一声响,野火在草地上烧出一道蜿蜒曲折的火线。 第51章 风波·叄 李星阑心如擂鼓,迅速收回手,向城头比了个开门的动作。 守城的民兵有数十人,全在城墙上探头探脑,围观这千载难逢的关于李先生的八卦事件。然而李星阑一招手,他们便作鸟兽散,听命开门。 铁锁摩擦,机关开合,城门升起。 陈铬使劲跺了两脚,踩熄地上的火苗,直奔城门而去。 李星阑似乎舒了一口气,陈铬抖抖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声嘆息,立马感到十分不爽。趁着李星阑不备,瞬间调转方向,直奔城墙而去。行至墙边,脚尖轻点数下,一唿吸间便已窜上了墙头。 在民兵们的目瞪狗呆中,陈铬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趾高气扬地走了。 如果城头的士兵们能发弹幕的话,那么这个画面一定已经被一大波「幼稚」二字严严实实地遮住。 韩樘的声音:「你真是太任性了,一句话不说,单枪匹马冲出城外,李先生都被你气得……陈铬?!」 陈铬莫名其妙,心中十分窝火,推门而入:「气得怎么样?我才要被他气死了,不让我上前线,几个意思?」 他说着话走进屋里,油灯昏暗,只见韩樘坐在榻上。 狐狸精则双手抱膝,佝偻着坐在地上,张着一双莫名其妙的大眼睛,呆愣愣听韩樘训斥。 陈铬、韩樘:「……」 韩樘看一眼陈铬,看一眼对面的少年,再看一眼陈铬,瞬间炸毛:「几个意思?!」 陈铬这才想起竟然忘了这茬,然而已经被韩樘发现,还误认作自己。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僵硬地笑了笑,道:「这么客气,还给『我』换了套衣服。我天,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第130页 狐狸精穿了套韩樘的旧衣服,墨绿色,配上一脑袋红毛,效果简直是,只能说这是直男审美。 令陈铬更想不明白的是,当韩樘看见一个赤条条躺在榻上的「自己」,他究竟要有怎样的脑迴路,才能想到去给「自己」找件衣服穿,然后再过来和「自己」聊天,即使并不能得到回应。 难道自己在韩樘心中,就是这样傻到冒烟? 陈铬不服,三人大眼瞪小眼,最终却还是陈铬硬着头皮解释一番。北辰仍旧不见踪影,陈、韩二人便并排坐在榻上,双手托腮,观察这名少年。 陈铬:「他头髮好软,毛茸茸的。」 韩樘:「他比你长得漂亮。」 陈铬:「他的眼睛和你有点像,跟琥珀一样。我发现妖族都长得好看,这是什么道理?」 韩樘有些失落:「我谢谢你!我到现在都还只化过一次兽型,从未遇到同类,太奶奶说……我是半妖。」 陈铬摸摸他的脑袋,被韩樘咬了一口,飈着眼泪撒手:「半妖跟妖有什么区别?忽然想到了,人类与妖结合生出半妖,可汴阳君又不是。」 韩樘皱眉:「思什么?谁知道。我只是,时常会觉得……」 陈铬关切:「觉得什么?」 韩樘:「我时常觉得,这肉身并非我一人所有。除了人性,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兽性,偶尔会在血液中沸腾。十分,可怕。」 终于说出心底的话,韩樘长舒一口气。 陈铬对准韩樘的下巴撸了一下,又摸摸他的肚子,还带着点小孩子肉唿唿的感觉,顿时觉得有趣极了,总忍不住去戳他的痒痒肉,笑:「人都是从兽衍化而来的,每个人都有兽性。科学家们,不,应该是一部分科学家们认为:生命始于海洋。你知道海吧?蓝汪汪一片,就像李星阑的灵魂……」 「你真奇怪,脑子里整天只想着李先生是何故?」韩樘打断了陈铬的诡异脑洞,然而对他所说的话确实感到很好奇,问:「不是说女娲娘娘捏小泥人么?大道衰败,圣人陨落,人才异化为兽。」 陈铬:「你才奇怪,女娲造人谁造女娲?在我们的时代,有一部分人认为:地球上首先有了海洋,有水,才有了碳基生命存在的可能性。经过数亿年,一部分生命为了适应环境而衍化出智能,人、妖、兽都有智能,只是高低不同。而人类作为一种各项能力平平,而智能突出的群居动物,在同生共死的生活中逐渐生成人性。有句话不是说么『积行成习,积习成性,积性成命』,人性只是一种习惯后的约定俗成。你有时候觉得自己没人性,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你本来就没人性哈哈哈!」 韩樘本是听得认真,末了终于觉出不对,照着陈铬一顿乱捶,被他闹得什么愁苦心思也没有了,骂:「你这人……巧言令色。」 陈铬躲到狐狸精的背后,韩樘一过来,狐狸便亮出锋利的獠牙,对着韩樘就是一口。 于是,陈铬、韩樘,受伤各有一块齿印手錶,只不过陈铬的马上就恢復了,而韩樘的还能用几天。 陈铬笑得差点哭出来:「好像回到小时候了,特别喜欢给我哥手上画手錶。」 韩樘:「不过你说得,也算有点道理。我听过往的说客讲过荀子的《劝学》,『肉腐出虫,鱼枯生蠹』,夏日里腐草化为萤火,万事万物或许没来由,只是自然生长。」 陈铬搂过韩樘,两人脑袋挨着脑袋,靠在床边,懒洋洋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很有意思的。话说,人类中有个叫做程心的,幼年时父母遭人迫害致死。她长大后为了将人间的环境变得更好,另坏人全部死去,便与数亿万科星辰其中的一颗,其上寄居的非人生物取得联繫,想藉助他们的力量来改变人间。」 韩樘:「想法倒是不错,我也时常在想,为何这城中处处都是欺善怕恶、追名逐利之人,父亲却仍要死死守着这地方,有时也想将他们杀光。」 陈铬:「你这想法没什么,因为你很聪明,不会真正去杀光他们,否则城中一定不剩下几个人,来年又会被别人吞併,或许就此成了奴隶,得不偿失?但程心不同,她不仅想了,还真的去做了,而做事的时候又总是智商掉线。从第一回开始讲起吧:宇宙洪荒降维大战,辰宿列张黑暗初临……」 陈铬巴拉巴拉地讲,韩樘聚精会神地听,狐狸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明白,抱着陈铬的大腿,脑袋靠在上面,听着听着眼睛闭了起来,口水流了陈铬一裤子。 陈铬:「最终回:小宇宙智子再说因果,大时空圣母又灭世界。总之程心、关一帆和智子一起回到大宇宙,带着一个十斤重的小球,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韩樘瞪着蚊香眼:「这女人……真是,一言难尽。」 陈铬:「别气啦,所以维德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你现在也应该很能明白了吧?」 他望向韩樘,一双眼睛既黑又亮。 韩樘这才反应过来,陈铬说那么一大堆,还是绕到这来,安慰自己,心中说不敢动是不可能的,然而这少年很少表露心迹,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陈铬笑着将狐狸叫醒,后者迷迷煳煳,脸上压出许多条褶子印。 韩樘无奈地笑了笑,问:「他有名字么?就叫陈小铬得了,傻气。」 那少年学着他的样子,皱眉:「喵!」 第131页 韩樘:「……」 陈铬哈哈大笑:「干得漂亮,别人肯定有自己的名字。你先睡,找到北辰再叫你。」 那少年一听见北辰的名字,便好像受到了惊吓,缩着脖子,机警地观察四周。 陈铬上前安抚,摸了摸他的脑袋,发现狐狸的头髮柔软顺滑,红棕色令人感觉十分温暖,便忍不住多揉了几下。两个人脸贴着脸,就像照镜子一般,陈铬笑,狐狸也跟着笑。 那画面既诡异又养眼,令韩樘瞬间受到了成吨伤害。 狐狸倒是很听陈铬的话,脱得赤条条地钻进被窝里。 陈铬则与韩樘说了一会儿今天的战斗过程,帮他疏导压抑在心底的恐惧情绪。 送走韩樘后,陈铬才想起狐狸听自己的话在这等了一天,可能还没吃东西,道了句对不起,便去厨房给他找来两个黍子大饼。 狐狸迟疑片刻,接过大饼啃了起来,直到陈铬睡的迷迷煳煳,他才吃完东西,躺了下来。 陈铬睡觉喜欢搂着个东西,从前是大哥,这段时间没有了,总觉得空落落的。这下身边忽然多出个人来,竟然也很习惯,直接伸出一手一脚,架在狐狸身上,搂着他一起睡。 狐狸被他搂着,大气不敢喘,瞪眼望天。 这名红髮少年的眼中神情迅速变幻,一会儿迷茫,一会儿兇狠。他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呜」,又过了片刻,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呜呜」声。 陈铬半梦半醒,伸手揉了揉狐狸的脑袋,奶声奶气,道:「不怕……」 陈铬仍然是最先投降的那个,第二天一早就忘了昨晚生气的原因,跑到李星阑面前向,向他讲述自己的发现。 众人做了战后总结,刚刚退出帐外,陈铬便揭开营帐的窗帘,七手八脚从狭小的窗口爬了进来。 李星阑:「……」 他先是一愣,继而站起身来,原地来回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还碰掉了两卷书简。 陈铬本想上前帮忙,看对方的样子却又十分淡然,甚至于带上了一丝惯有的慢条斯理,不知道是否还在生气。 终于,李星阑在自己面前的书案上找到一只陶碗——原本就端端正正摆在他面前的。 继而从竹筒中倒了些温水,再在另一个陶罐里用竹片挑出少许淡黄的晶体,搅在水里,端给陈铬。 陈铬尝了一口,「甜的,是蜂蜜?」 李星阑让他坐到案边慢慢喝,问:「对,喜欢么?」 陈铬必须喜欢啊,点点头。 李星阑也点头,却只说了一个字:「嗯。」 陈铬喝完蜂蜜,这篇也就揭过去了。 根据他的描述,前来攻城的只是一名紫衣人,她的体形小巧玲珑,且能骑在巨大的金雁背上飞行。 李星阑根据丧尸的攻击模式分析,这人极有可能只是一名半大的少女,她或许只是偷跑出来,背着秦国单独行动,攻击也只是出于偶然。 况且陈铬追出去老远之后,也没有发现异常,这事暂且不足为惧。 练兵顺利,战斗成功,现在更让他觉得不妥的是另一件事。 李星阑抽空查看了帐目,发现帐虽然做得平整,但内容十分粗糙,他让人分别询问了厨房帮工、民兵及几名军营中的百将,发现帐目上的数字比实际用度高出不少。 李星阑以指叩案,道:「我除去开头那几天,从不插手钱粮,这些一直由汴阳君主管。但他看过之后,认为这没有问题。」 陈铬不明所以:「他的城,他都觉得没有问题,你还操那么多心做什么?我发觉你就是爱操心那些有的没的,跟我哥一样。」 李星阑失笑:「他其实知道有问题,但多出来的不多,为了让所有人都有油水,也就不管了。本来我也觉得这不是大事,但丧尸已经出现了两次,他们却一直不停手,这就难说了。」 陈铬惊讶:「你是说他们想细软跑。」 李星阑迟疑片刻,问:「细软……跑?」 陈铬扶额,道:「抱歉,我的意思就是,他们想带着钱粮跑路。你不是能『那个』吗,查一下?」 李星阑有些尴尬,摇头:「不需要,想想就知道,他们准备跑去秦国投降。」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李星阑劝陈铬装作不知道,但陈铬还是决定把这事告诉韩樘。 韩樘听后义愤填膺,去找汴阳君理论。 然而汴阳君始终认为这并无大碍,还教训了韩樘不懂中庸之道,给韩樘气得不轻,直接跑去找那些商人的麻烦。 这天夜里,几名商人竟然真的悄悄收拾财帛跑路了。幸而守城的民兵发现异状,不再有任何差池,将所有人全部拦了下来。 第二天,这一行人全都接受了公开审问。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果然都是要逃去秦国避难,他们各个都觉得丧尸非人力所能战胜,怕极了。 然而临阵投敌,无论如何在道义上都说不过去。 汴阳君痛心疾首,反倒责怪自己无能,不仅免去他们的罪过,还令百姓们自行决定去留。 就这样,城里又少了百余人。 再过几日,都城新郑传来关于汴阳求援的批覆,并带来了韩原宗亲的关怀。 韩王安在信函中对汴阳关怀备至,夸赞他们能自发组织练兵,然而秦韩目前关系还算不错,矛头又正好只是对准了赵国,贸然增兵恐伤和气,还望韩原继续保持吃苦耐劳的作风,加强与都城的书信往来。告诫他切末贸然动兵,有什么事情以后慢慢聊。 第132页 另有一行小字备註,现在都城日子不好过,听说汴阳素来多商人,想必十分富足云云。 头脑简单如陈铬也知道,韩王这态度,只要秦国不打到新郑就绝不轻举妄动。别人向他求援,他反倒问别人要钱要粮,也是没谁了。 这几天,陈铬一直把狐狸精藏在房间里,虽然也找过北辰,后者却一脸无所谓:退回来,杀;留下,随便处置。 陈铬哪敢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会杀了这孩子,只得硬着头皮把人……妖留了下来。 不过几天,果然还是被李星阑发现了端倪,然而他片刻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且认为北辰的想法不错。 毕竟,有个玩伴来分散陈铬的精力,也好让他少参与那些「危险」的事情。 第52章 启程·壹 陈铬捏着一截碳条,显得手指白晃晃的。 面前的案上铺了张羊皮卷,被水泡过后变得十分陈旧,卷上绘着一副简易的地图,空白处则画了数十个歪歪斜斜的「正」字。 他皱着眉,手指一点一点,似乎是在数「正」字的个数:「……十三、十四,十五。」 画下第十五个「正」字的第一横,陈铬将碳条衔在嘴里,半晌发现味道不对,「呸呸呸」直吐口水,随意用衣袖抹了把嘴。然而焦炭的黑痕仍旧留在右侧嘴角,跟个只长了半边鬍子的猫似的。 陈铬扶额,太阳穴上又被印下两颗漆黑的指印:「来这里已经七十一天,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什么概念? 陈铬活过,死过,死而復生,又在生死间挣扎。最初,也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里,一个名叫李弘的赵国少年鞭策着他,强行握住他颤抖的双手,将匕首抹过敌人的咽喉。 陈铬杀人,救人,不得不认清现实。这是个蛮荒贫瘠的世界,生存残酷,秩序混乱,仍旧遵循着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在与大哥失散的日子里,陈铬不得不开始独自面对一切,作为一个男人去承担责任,他必须拒绝李弘的照顾,独自踏上查明真相、消灭丧尸以及寻找大哥的旅程。 他遇到过很多人,甚至于非人的生物,一路走来并不容易。他被骗过,也被救过,与一头野兽苦苦周旋,见识到乱世之中比兽性更可怕的人心。 但好了伤疤之后,陈铬仍旧选择做一个拿刀的「傻白甜」。 幸而傻人有傻福,他对世人抱以善意,世界也对他善意相待。他与一头睚眦不打不相识,最后竟然成了朋友。跨过黄河,结识了尚是少年的蒙毅与钟季,人类、妖魔,黄河两岸,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不同。蚩尤真正的后人,那是什么? 第一个与他重逢的同伴,名叫李星阑,他是大哥的部下,一名陆军上校。 爱炸毛的少年猫妖韩樘,带领他们来到韩国弃城汴阳,跛脚的城主汴阳君韩原收留了他们。 一名粗鲁的秦*官张元驹,打破了晚宴的融洽氛围,然而张元驹的离去,却为汴阳带来了阴霾。 在陈铬的请求下,李星阑帮助汴阳城练兵布防,控制住意外爆发的丧尸,击退了一波受九黎姜氏巫蛊术控制,而来攻城的丧尸小分队。 百姓们惴惴不安,被这看似非自然的力量吓破了胆,纷纷逃离避难。 李星阑的声音十分温和:「画画?」 陈铬想得入神,未料李星阑突然出现,只听「啪嗒」一声,陈铬手中的碳条断成两节,飞了出去,只留下羊皮卷上一连串简笔画。 由于碳条忽然断裂,最后一个拿着羽扇的小人,脑袋上多了数个小黑点,看起来就像是飞溅的血沫子,十分滑稽。 陈铬哭笑不得,「唉」了一声:「好想记手帐啊,碳条断了,风先生被北辰揪掉羽毛啦。」 李星阑仔细观摩一阵,失笑:「北辰的兄弟么?」 陈铬点点头,心想,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李星阑收回视线,望向陈铬,肃容道:「两个多月,冬天来了,秦国不久就会发动进攻,我们也该走了。」 陈铬一愣:「可是灵运城的情况,好像很不好。」 李星阑取出一个小布包,将它摊放在案上,屋内瞬间香气四溢。 陈铬忍不住去看,原来是几块乳白色的奶糖。 李星阑顺手递给陈铬一颗,后者想也不想,直接用嘴叼住。 李星阑指尖摩擦,略不自然地撤回手,道:「我们能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事必须靠他们自己。况且这么长的时间,姜大哥必定也查到了丧尸的事。」 陈铬点头,道:「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以大哥的能力,一定会发现丧尸的存在,而且就他那脾气,绝对要追查到底。所以他去秦国的可能性最大,这么大个世界,没有任何即时通讯手段,我也只能去那里碰碰运气了。」 他忽然想到,李星阑是不是可以用「那种」能力去查探一下,但片刻后又迟疑起来,对他的身体状况十分担忧,便始终问不出口。 反而是李星阑看出了他的疑惑,道:「要侦测一个人,这样的距离太远。先前我曾经通过游离出去的魂魄找到你,那是因为你对……」 「你不需要那样做!」陈铬忽然站了起来,略有些着急:「我记得之前你说过,魂魄就像人体的一个器官。强迫自己灵魂出窍,再把它们收回身体,这种事想想就很痛苦。大哥那么厉害,绝对不会有事的,你千万别为了他而伤害自己,好吗?」 第133页 陈铬站起身来,背着窗口,整个人逆着光,李星阑看来,他的面目十分模煳,但轮廓却镶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光边。空气中的分成颗颗分明,仿佛漂流在海洋中的浮游生物,空气凝滞不动,半晌,谁也没有说话。 北辰简直没脸看了,大吼:「腻腻歪歪,要磨蹭到何时?」 他一脚踹开陈铬的房门,低头走进房内,手中牵着根皮绳,绳子的另一头套在狐狸少年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勒出一道红痕。 李星阑轻微地皱了皱眉,道:「北辰兄。」 他话不言明,但意思却十分明确:这狐狸精变了张与陈铬一模一样的脸,让北辰这么戏耍实在令人感到不适。 北辰嗤笑,将绳子甩掉,「啪」地一下抽在狐狸脸色,白皙的皮肤瞬间隆起一道淤痕。 动作虽粗鲁,但竟然也卖李星阑的面子,这对北辰来说可不容易。 陈铬想着,发现北辰的穿着变了,青黑色的束身战甲,一看就知道是用应龙的鳞甲所制,款式也跟这个时代的不太一样。 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立即冲上去,跟北辰「打成一片」。 然而两人毕竟是从「打」相识,之后又总相互攻击,打得多了,不分伯仲,双方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最终只得放弃。 陈铬气喘吁吁地解开皮绳,给狐狸揉脖子,气鼓气涨:「你打不过他,不会跑么?」 狐狸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学会化形的缘故,一直都是懵懵懂懂的,也不怎么说话,总是张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陈铬,令他既感到肉麻,又难免同情。 北辰靠着凭几半躺下来,无所谓道:「这畜生在崑崙坛的日子,比现在可是难上千百倍,老子让人把他弄出来,那是他们家祖坟冒青烟了,还想跑?」 陈铬一脚踹翻凭几,气得想哭:「你就不能学学尊重别人吗?!」 他那一脚速度极快,竟然连北辰也没反应过来,凭几一倒,立马摔了个狼啃泥,嘴角擦破,流出一丝鲜血。 陈铬也没想到能把北辰踢成这样,一愣,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北辰摆摆手,丝毫不在意,用袖子揩掉血迹,被踢了似乎还有些高兴,笑:「弱肉强食,我为何要尊重于他?这东西此处——」 他说着,伸出食中二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道:「被他老子打得,几近魂飞魄散。千百年来俱是浑浑噩噩,没甚用处,在崑崙坛中为奴。幸亏遇上老子,可怜他,养了好些年,现才能再次化形,说不得还给他养好了。我对他有大恩德,要他死就得死。」 陈铬嘆气,跟这玩意儿根本将不明白,懒得跟他纠缠,只说:「辰哥,虽然你刚才说得每个字我都反对,但是我尊重你说话的权利。我听你说完,理解你,但是不能贊同,这就是我对你的尊重。唉,笨得很,不知道怎么说。总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觉得呢?」 北辰扭头,不置可否。 陈铬来的时候,连件衣服都是从尸体上扒下来的。 现在要走了,也不过是换了身干净衣服。 他背着把长刀,又繫上了一个硕大的包袱——厨房的阿姨们知道陈铬要走,给他打包了一大堆干粮。虽然他其实并不需要吃东西,带上这一包累赘,全是为了李星阑准备的。 李星阑向伏绍元和韩樘交代了军中事物,又与汴阳君深谈了半个时辰,拒绝众人相送,出门时见陈铬像个驮着经书的乌龟,实在滑稽。 李星阑连忙劝陈铬把东西放下,花了几分钟整理一番,竟然神奇地将包袱弄成了四四方方的行军背囊,体积缩小了近一半,而后自己背在背后。 陈铬惊呆了,不知所措,劝他:「你的伤还没好呢,别这样,我力气很大的。」 李星阑却毫不在意,笑了笑:「中*人更偏向于耐力训练,我们蒙古人种,很难练出具有爆炸感的肌肉。但在军队里,每天三五个全武装越野是家常便饭,我的皮肉伤也早好了,不用担心。」 陈铬摸摸后脑勺,解释道:「我不是说你瘦,你的身材已经很好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不是,我当然没偷看过你换衣服,我想像的。唉!」 他觉得自己的嘴太笨了,说得还是人话么?一拍脑袋,硬着头皮继续说:「只是我总觉得,总觉得,呃,不应该让你做这些累活,当然我不是说你做不了。我就是觉得,我现在这样,我得……照顾你,我想照顾你,不知道为什么。」 李星阑罕见地伸出手,抓了把陈铬的头髮,道:「你一直都在照顾我,谢谢你。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不会客气。」 陈铬想去拿,结果理所当然地,被李星阑几句话哄了回去。 李星阑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来许多东西:动物皮革做的刀鞘,对付兰芷时所用的金属丝,改良好的弩机用小箭等等,甚至一副无比精緻的锁子甲。 陈铬目瞪狗呆,将锁子甲穿上,完完全全贴合自己的身形,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然而李星阑并没有量过啊? 他忍不住问了句:「这不会是回礼吧?」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右脸。 每次送礼物,李星阑总是会给自己回礼,像是要跟自己划清界限一样。 李星阑将一副劲弓挂在背后,腰悬短刀,头也不抬:「不是。」 「可是我受伤了也能自愈呀,你应该给自己做一副。」陈铬还是不明白,转着圈欣赏自己身上的链甲,随口说:「不过给我也好,有时候太疼了还是会晕过去。反正只要我还清醒,就一定不会让你受伤。」 第134页 秋末万物萧瑟,太阳也不再毒辣,而是仿佛被隔在云后,微黄的光晕洒在大地上,万事万物仿佛都隔了一层,光影变幻时,如在梦境之中。 李星阑站在一旁,没再说什么。 陈铬傻子似的转圈,他的周身仿佛云雾飘荡,在天上似的。 北辰一脑门官司气,似乎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懒懒散散地跟着陈铬,嘴里衔着跟狗尾巴草,道:「呵,如此利刀,竟做出个刀鞘来?李先生可真不是一般人。」 陈铬很意外,北辰竟然也肯跟自己一起去「拯救人类」?便把他说得这些嘲讽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不跟他计较,反而向他道谢。 这一出,倒弄得北辰又不自在起来,胡乱摆手,眉心的红痕还变了变颜色。 狐狸跟在他屁股后头,畏畏缩缩,见了陈铬便跑向他,被自己的衣角绊住,脸朝下摔在地上,看得北辰哈哈大笑。 陈铬连忙将他扶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轻声说:「你是自由的,没必要跟着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狐狸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他,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奴隶。」 「你不能,不能别人给你什么就接受什么,世界上没有奴隶。」陈铬苦着脸,似乎有点羞于说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但还是摸摸后脑勺,逼出一句:「那个什么说:人人生而平等。或许我们天生的禀赋不同,但大家都有追求自身幸福和成功的权利。忘了,李星阑,这句话是怎么说的?」 李星阑有些心不在焉,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答:「独立宣言,人人受造而平等。但那时的人认为,有色人种、女性及儿童并非公民。」 陈铬:「……」 狐狸学着他的样子,两个人唯有发色不同,跟照镜子似的,也苦着脸,道:「哦。」 陈铬实在理解不了他想表达什么,摸了摸头,便随他去了。 出发这天,天空中阴云密布,像是一锅煮沸了的黑水,闪电在翻滚的积雨云中若隐若现,狂风吹送冰冷的霜露。 汴阳君亲自出城相送,一瘸一拐,却气度从容。韩樘没有来,民兵们照常训练,陈铬还是前几天才知道,原来这个瘦小的、爱炸毛的孩子,已经十五岁了。 一行四人并未带走汴阳城稀缺的马匹,全凭双腿步行。 转眼,出发已有两天,虽然并未遇上什么阻碍,他们行进的速度却也不快。 夜幕降临后,空气中瀰漫着阴谋的味道,令人不得不谨慎防备,黑暗中,仅有四人轻微的脚步声。 李星阑忽然说了两个字:「丧尸。」 众人随他停下步伐,相互对视。 他摆摆手,道:「再往前十里。」 陈铬放下按在刀柄上的手,问:「我天,十里!这是你的『丧达』?」 李星阑:「抱歉,我太土了,什么是丧达?它们距离很近,空气中游离着类似于灵魂的粒子,我能通过他们,感受,甚至看到。」 「就像gay达啊,不,我是说,就是丧尸雷达。」陈铬愣了一下,不好意思,道:「又说蠢话了,五公里,走得快的话半小时就到了。你的能力进化了?」 李星阑轻轻皱眉:「没有,这种能力很玄乎,我还没有完全搞懂。」 李星阑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睁眼,说:「丧尸两百,列队待命。紫衣人两个,已经休息。秦兵三十一,轮流守夜。我想,我们可以绕过去。」 北辰抖抖耳朵,随口道:「挡道,杀了就是。」 说罢打了个喷嚏,甩脑袋。 陈铬难得贊同北辰的意见,点头:「这是我们出发后遇到的第一波丧尸,该想个办法把它们消灭在路上。」 李星阑反对:「两百只丧尸不多,但它们受人指挥,我们又没有□□,消灭起来有点难度。况且这事治标不治本,如不直接绕过去,早点查清源头。」 陈铬:「我以为你的工作就是消灭丧尸,不是么?」 李星阑:「我们的天职,只是服从命令。如果消灭了这一波丧尸,一定会引起对方的警觉,到时候我们只有三个人……」 陈铬:「四个。」 李星阑:「四个人,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陈铬,战争中总有人要牺牲,你救不了所有人。」 陈铬:「我们学校有次承办了南非的模拟联合国大会,危机是恆河受到污染。你知道他们通过了什么草案吗?从西藏运水解困,我天!站在原地跟人讨论『理论上』、『理论上』的东西,有什么用?我只知道,把它们消灭在路上,至少可以救下一部分人,哪怕就一个人呢。」 他抓了把头髮,微蜷的发尾挂着薄霜,继续说:「我只是个平民,觉得每个人的生命都至高无上,哪怕就是一个人呢?大哥说这叫程序正义,而你们作为军官,更多地会从功利主义角度去考虑问题。大家都没错,这事确实很危险,你们不愿意的话,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李星阑沉默地听着,斩钉截铁:「是,听你的。」 陈铬:「……」 月近中天,漆黑的夜空中,灵山魂海流转不息。 李星阑的声音在陈铬脑海中响起:「姜氏睡着,但她们手里的蛊虫跟丧尸有联繫,最好先把她们射死,再对付丧尸。」 陈铬摇头,想道:「还是别杀人吧,我试试用火箭。」 第135页 说罢,与另两人眼神交流,发现他们的眼中并无询问的意思,就知道刚刚的对话四个人都能听见,但没人反对。 陈铬伸手,李星阑立马从包袱里取出一卷破布递给他,继而又拿出一个皮囊,等陈铬用布条包好小箭的箭头后,他再将油脂抹在布条上,洒上磷粉。 点火,陈铬对着丧尸所在处发出一箭。 火光微明,穿过草丛,□□丧尸所在区域,带出一串窸窸窣窣的轻响。 值守的士兵目光一闪,寻声望去,然而树木茂盛丛林漆黑,夜间视物十分困难,并没有发现异常。他转头与身边的士兵说:「似乎听见有声音。」 第53章 启程·贰 另一名士兵仔细听了听,道:「无须惊慌,阴兵不过是几具尸体,人死灯灭,俱是听令行事。」 士兵一声嘆息,答:「实在……有伤天和。行军作战,本应磊落行事,胜负无怨。这些女子神神鬼鬼,无怪乎连南边的苗蛮之地也容不下她们。」 另一名士兵止住了他的抱怨,道:「至少她们在此,咱们每战少死几个兄弟,怕只怕终有一日,你或我也变成……唉,不提!」 士兵比出手刀,做了个伸手抹脖子的动作,苦笑:「不提。」 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两名秦兵挪了挪位置,彼此嵴背紧贴,靠在一处取暖。夜是真冷,这两人一唿一吸,均带出缕缕白烟。 听了这对话,陈铬忍不住心头泛酸,只觉得敌人也是血肉之躯,他们又有什么错?只是不想死罢了。他生怕惊动秦兵,导致正面交火,闻声立即将探出一截的上身撤回,在树干背后隐去身形。 李星阑的声音温暖却不灼人,仿佛冬日阳光,再次在陈铬脑海中响起:「霜露太浓,寡不敌众,别再轻举妄动。」 陈铬:「那也得想个办法。有了,我和辰哥去把人引开,你来射箭放火。我负责秦军,辰哥负责姜氏,你的弓是韩国的劲弓,拉力大射程远,多试几次总能成功,我相信你。」 李星阑有瞬间的迟疑,最终仍旧答应了陈铬,并告诉他:「我给你改造过箭矢,在箭尾上有个小孔,把这种铁丝系上去,结实又有韧劲。你不想伤人,知道该怎么做。」 陈铬没料到李星阑竟然想得这么周到,但时间紧迫,机会稍纵即逝,他迅速做好准备,安排:「狐狸在树上藏好,大家安全第一,尽量别杀人。行动!」 北辰瞬间化作巨狼,应龙鳞甲制成的皮甲竟也皮甲展开,大小随其身体暴涨而变化,将巨狼的胸腹、脖颈等要害处全数护住。陈铬话音未落,它已率先冲出黑暗,引颈长啸,直奔两名紫衣人而去。 随此军队行进的姜氏共两人,一高一矮,俱是身材纤细,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子。她们本就是在假寐,感到一股勐烈的杀气扑面而来,双眼倏然大睁,狭长的凤眼中精光一闪,相对而视。 几乎在北辰冲出去的瞬间便已反应过来,勐一抬头,抽出腰间悬挂着的短刀。 北辰毕竟是上古凶兽,杀气凛冽如滔天巨浪,迅速将这两名女子逼得连连后退,不敢近身与它搏斗。 后退不是办法,矮个女子冷哼一声,一把掀起面具,推至头顶,挑高柳叶眉,竟是要与这夜袭的怪兽对峙。然而待得她终于看清这野兽的面目,说心中不惧是不可能的,当即一愣神。 高个女子轻轻在她脸颊上扇了一耳光,发出「啪」一声脆响,咬牙切齿:「姐姐!如何见了只大雪狼便被吓住?」 矮个女子回过神来,向右飞扑,姐妹二人一同卧倒于泥地里,堪堪避过北辰的利爪。她抹了把脸,「呸」一口,道:「咱们自幼生长于血枫林中,甚么山精野怪不曾见过?怕了他!」 两人相视一眼,读懂了对方的目光。 她们镇定下来,各自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筒,洒水般将一滩滩毒虫向外倾洒,似是准备用蛊术将这怪兽控制起来。 巨狼长啸一声,穿过层云,直刺新月。它咧开血盆大口,表情似是在嘲弄对方,硕大的肉掌在地上连砸数个小坑,蛊虫被拍死一大片。 仿佛是觉得脚下粘稠,巨狼抬起前爪细细查看,紫黑色的血浆与粘液发出阵阵恶臭,腐蚀着碎成齑粉的草木,滋滋作响。 这狼竟然不惧蛊毒! 姜氏相视一眼,兵分两路撤退。 巨狼甩起铁棍般的尾巴,横扫一下,瞬间撞折一颗高约三、四米的大树,木头横倒在地,震起无数枯枝烂叶,截断对方的退路。 陈铬几欲抓狂:「辰哥,不要破坏环境!」 巨狼引颈长啸:「呜!」 另一头。 陈铬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北辰沖了出去,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只得紧随其后开始动作,吼了句:「不听指挥!」 他以右手支撑于树枝上,跨步飞身,落地前滚,翻身站立,「咔哒」一声将弩机扣在左手小臂上。 从秦兵面前跑过时,故意放慢了速度。 秦兵们深知紫衣姜氏的厉害,不敢上前参与她们与巨狼的战斗,丧尸更是无须看护,故而全都跑去追击陈铬。 陈铬不时回头,远远望上一眼,也看不出刚才说话的那两人到底在哪,只觉得每个小兵长得都是一模一样。 他注意到,为首的秦兵将手举至半空,比了个手势,其余众人立即明了,分成三路包抄合围。他们全副武装,动作迅勐熟练,应该是拥有丰富实战经验,且配合默契的一支队伍。他实在想不明白,秦兵的素质这么好,为什么还要使用丧尸军团? 第136页 只不过秦兵这一些列动作虽然及迅捷,在陈铬看来却太过缓慢,他的身体产生变化后,五感都提升了不少。 陈铬双瞳迅速扩张,将所有士兵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为了给李星阑争取时间,他仅仅是随意躲避合围,尽量放慢速度,让秦兵实施他们的围捕计划。 秦兵谨慎地排开阵势,玄甲反射出冷光,甲片边缘缀满寒露,寒光闪烁。他们敛声屏气,逐步推进,双手一前一后攥在长矛之上,利刃直指前方,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只迅速收拢的捕兽夹。 陈铬在原地假意跑动,但他演技拙劣,心思也并未放在这里,致使那场景说不出的滑稽。 抽空向树上望了一眼,意外发现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双腿攀着树枝,倒悬在半空中,十分好奇地观望他的举动。 狐狸感觉到陈铬的目光,便对他笑了起来,肩膀颤动,眉眼弯弯,活像个发条卡主的钟摆。 好不容易紧张起来的气氛荡然无存,陈铬看着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白皙文弱,简直傻得冒烟。 秦兵的矛头点到陈铬身上的瞬间,这少年忽然大笑不止,笑罢吹了个口哨,足尖点地发力,一跃而起窜至半空。下落时,则借着士兵们的肩膀,脚尖轻点数下,突出重围。 众人登时反应过来:「中计!」 然而为时已晚。 陈铬一个前滚,从地上拉起一根极细的金属丝。 黑暗中,数十道冷光乍现,顷刻间便聚拢起来,将十五名秦兵尽数捆作一团。丝线由上至下分为三道,分别缚住士兵们的颈、肘及膝关节,令他们既无法动弹,又不敢动弹。 数滴鲜血沿铁丝滑动,最终滴落于陈铬的指尖,它们还是滚烫的。 「为何要,笑?」狐狸松开双腿,如一片羽毛般轻盈落地,不解地望向陈铬。 陈铬搓着手指头,发愣,血腥味挥之不去,随口答:「碰到痒痒肉了。」 说罢勐砸脑袋,责怪自己:说什么实话?随手将铁线交到狐狸手中,嘱咐他:「看住他们,别伤人,也别伤到自己。」 狐狸笑着点头,陈铬与他擦身而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觉得单薄柔弱,自己就是这样? 他来不及多想,径直奔向李星阑所在处。 眼看陈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狐狸瞬间变了脸色,嘴角虽然勾起,眼中却是寒芒乍现。他将金属丝拿在手中缠绕把玩,缓缓走向被捆住的秦兵。 李星阑的反应速度极快,动作干净利落,北辰方一行动,他便准备好了火箭。趁着紫衣人来不及发动丧尸,迅速动手放火。 然而丧尸身上布满各种粘稠的□□,大火始终烧不起来。 他略一低头,双眸闪动,想出了办法。 李星阑挤出一团动物油脂,在从腰侧的布包中撕下半片黑色花瓣,放入口中,迅速咀嚼吞服。 他并未伸手去接住那团动物油脂,然而水滴形的油脂却滞留在半空之中。千万点蓝色微光从李星阑的灵台上散出,飞速注入那团油脂之中。 只听「砰」一声闷响,油脂从内部爆裂开来,化作星星点点的细微颗粒,像是一团巨大的雾气,将两百只丧尸全数笼罩其中。 李星阑再射出一支火箭,蓝色的光点在箭矢周围形成一道极轻薄的保护壳。 火箭飞至丧尸群中,于半空悬停。 正在李星阑准备散开火种时,陈铬赶了过来,他立马察觉到,回头望向陈铬,却在这时瞳孔剧烈收缩,使尽全力向陈铬飞扑过去。 「砰」一声巨响,火箭在空中炸裂,瞬间点燃了笼住丧尸群的那团油雾。火光大盛,像是夜色下灿然怒放的红莲。 北辰见火势已起,也觉得玩腻了,便以向着紫衣人狂奔而去,速度之快仿佛御风而行。血盆大口张开,锋利的尖牙闪着寒光,一口叼住其中一人,继而伸出一掌,尖锐锋利的爪子穿过另一人的胸口,捏爆了她的心脏。 他将两人随意一抛,双双扔进大火中。 李星阑的脸近在咫尺,陈铬莫名其妙被扑倒在地,懵逼之余竟还带着点不知哪来的期待。 他们面对面倒在地上,嘴唇几乎要碰在一起,即使是在夜间,如此距离足以看清对方唇上的细小绒毛,以及嘴唇的曲线。 两人都是心如擂鼓,不敢轻举妄动。 李星阑轻声说了句:「小心。」率先行动起来,一个利落的侧翻,将陈铬带起,护在身后。 一只金雁凌空俯冲,对准了两人刚才所在的位置。幸而李星阑提早发现,金雁这才只是堪堪与陈铬擦肩而过,划破了他的左臂,擦出一道极细的血线。 金雁撞入草丛,瞬间没了踪影。 李星阑一把扯过陈铬的手臂,仔细检查他肩头的伤口,说:「是我的疏忽,它有一半已经被感染。」 「没什么,你没见过它们。」陈铬的伤口其实瞬间就已经癒合如初,但李星阑仍旧反覆检查,弄得他自己也觉得那道已经看不见的伤口,正在一跳一跳,又热又辣。 陈铬急需冷静,侧身上前,反将李星阑护在身后,警觉地观察四周,头也不回,耳根却红着,说:「交给我,那些雁子身上有病毒,你会被感染的。」 陈铬话音未落,只听金雁发出一声悽厉的嘶吼——模样可怖,气势凌厉的雁子,刚刚从草丛中钻出,便被李星阑一箭爆头。 第137页 李星阑收弓,用手侧提着,答:「知道了,我会掩护你。」 陈铬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那怪鸟一声嘶吼刺破夜空,引来其余金雁的引颈相和,嘶哑悽厉之声此起彼伏,怨气仿佛一锅煮开了的沸水。 北辰原本正在与余下的两只金雁纠缠,虽是以一敌二,却仍游刃有余。但那一声嘶吼过后,金雁们瞬间狂怒,体型暴涨数倍,竟变得比北辰还要巨大。 像是涅槃前受尽折磨的凤凰,金雁对北辰发起反击。 它们盘桓在高空,占据制高点,将地面上的事物尽收眼底。双翼捲起数道旋风,甚至将树木的幼苗连根拔起,野草、藤蔓、丧尸的余烬被捲入风暴中,瞬时被撕得粉碎。 这样一来,北辰便开始显得有些吃力。 李星阑搭箭上弦,道:「太危险了,别过去,射它们的眼睛。」 陈铬哪里呆得住?一看见北辰落了下风,便忙不迭扛起长刀,杀入战局。 第54章 启程·叄 北辰浑身发出「咔咔」的脆响,骨肉在皮下涌动,仿佛是正打算变化为睚眦。 然而这时,它眉心的一抹红痕却发出耀眼的光芒,灼热的炎气喷涌而出,即使距它数米之远的陈铬也能感受到。 巨狼面目狰狞,似乎正在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陈铬以长刀格挡住金雁锋利的长喙,抬头大吼:「怎么了辰哥,你脑门上那是什么东西?」 北辰大吼一声,体型也暴涨数倍,生出逼两只巨大的肉翅,化作睚眦的形态冲上半空,大吼:「老不死的!死了还给老子下禁制!见鬼去!」 睚眦与金雁在半空中激烈角逐,然而陈铬毕竟不能乘风而起,只得在地上干瞪眼,寻找下手的机会。他算是听出来了,应龙死前给北辰设下了禁制,是不许他跟同族相残,还是限制了他的力量? 不过这也能理解,北辰的脾气确实太怪了,兽性远大于人性,难免会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来。 另一只金雁见战局陷入胶着,便想要从其他方面打破僵局。 陈铬顺着它的目光,望见了李星阑,喊:「躲开躲开躲——开!」 体型上的巨大差距令妖族在战斗中的优势十分明显,李星阑也发现那金雁不怀好意的目光,对着它浑浊的双目连射数箭。 箭矢倒是全数射中目标,但他毕竟不是神射手巴德,没有风弩也没有黑箭,更没有伟大的祖先。 箭矢被一一弹开,金雁的身体实在太结实了,丧尸化的一半又不惧伤害,黑血与腐肉源源不断掉落在地,继而又疯狂生长。 那金雁学着苍鹰捕猎的姿势,双爪朝下掠过地面,直击李星阑。 陈铬只觉得脑袋里轰隆隆一声巨响,脑浆一定是炸裂! 反应过来时,他已将长刀掷出,在中正正穿过那只金雁的头颅,将他钉在距李星阑仅有半米的地面上。 「滚——开!」 陈铬大喊,飞奔向李星阑,如同流星坠地,将自己整个人砸在金雁身上。 「咯咯咯」一阵爆响,金雁的肋骨被压得粉碎。 然而陈铬却还不解气,双腿一跨,用尽全力夹住这畜生的脖颈,脚踝紧锁,将身下的金雁夹得黑血喷涌。 只是一个瞬间,紫黑色的血液喷至数丈高空,月光打在少年的脸上,衬得他脸色惨白,双瞳黑如深潭。 金雁的怨气随着血液喷涌而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吼,它浑身肌肉鼓动,迫使千万只蛊虫与肉眼不可见的病毒疯狂地涌向陈铬。 顷刻之间,紫黑色的蛊虫如暴涨的潮水,将他整个人淹没乃至吞噬,试图钻入他的身体,从每个毛孔! 陈铬咬破嘴唇,强忍住惨唿的本能,然而泪水于他而言,却似是生理性反应,顷刻间已经夺眶而出。他憋着最后一口气,高举长刀,向下斜切。 「梆」一声,金雁的头颅滚落在地,腐肉碎落在地,一整颗头颅瞬间便惟余枯骨。 金雁已死,蛊虫的入侵却未随之停止,海啸般巨大勐烈的痛苦,几乎要击碎陈铬的整个灵魂。他脑袋中一片空白,唯有剧烈的痛苦与恨意,不断侵袭,蚕食他的理智,最终令他完全失去意识。 李星阑是*凡胎,只要稍稍靠近一步,则必死无疑。 然而这画面太过惨烈,他的理智仿佛一根被绷至极限的琴弦,直到陈铬发出一声极为细微的□□,那根弦就断了。 李星阑揪下一整朵苍崖草的黑色花朵,塞入口中,花瓣如同刀片般锋利,毒辣刺激,经过他的喉管进入胃部,带着一阵割肉刮骨的疼痛。 他疯狂地吐血,整个人剧烈抽搐,一会儿便彻底昏死过去。 蓝色的光芒从李星阑的灵台中爆发出来,像是一道巨大的瀑布,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直冲向那些蛊虫。 灵魂本非实质,然而那股力量之巨大,甚至将李星阑整个人带了起来,而后重重地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北辰虽然力量被应龙的禁制所限,但实战经验丰富,最终彻底在战斗中占据了上风。 利爪将金雁从腹部破开,撕碎,甩入地面上那团仍未熄灭的丧尸火海。那金雁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熊熊烈火所吞噬。 北辰得意洋洋地扭头,却在看到另一侧战场时惊呆了:「李星阑?不要命了!」 第138页 他活了几千年,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直接吞服一整个苍崖草的人,更别说吞服之后还能逼出这样强大的魂魄之力。 这完全是捨命相搏! 他将会魂飞魄散,永无机会再入灵山魂海。他将化作尘埃,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弭。 陈铬坠入黑暗中,落进痛苦的深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隐隐亮起一道蓝色的光线,像是曾经指引他渡过黄河,穿行中原的那道蓝芒。 他觉得很熟悉,毫无怀疑,下意识循着光线走去。 走着走着,四周传来源源不断的「咯咯」声,仿佛进入了一个装满腐朽尸体的洞穴,恶臭熏天。 紫黑色的血液涨潮一般涌起,迅速铺满了陈铬脚下的地面,粘稠的液体像是强力胶一般,将他钉在原地。 陈铬使出全身的力气,艰难地迈开步伐。 然而那些粘液始终不能彻底甩开,它们化作亿万条如同蛛网般的丝线,越扯越多,越扯越乱。 走着走着,四周传来一阵阵「哐哐哐」的拍打声,陈铬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发现身侧两旁竟然放着许多铁笼子,高度腐坏的丧尸正激烈撞击栅栏。 陈铬发现这地方真是奇怪,那些铁笼全都比自己高上数米,而且——它们都没上锁! 丧尸每一次撞击,铁笼的门便向外微微弹开。丧尸并没有跑出来,可是恐惧如有实质,像是天空中密布的阴云,令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这阴云会落下暴雨,这铁笼的门会瞬间打开。 「它们随时都会跑出来!吃了我!」 这念头从陈铬的心底破土而出,弹指间变成了参天大树,树上结满了恐惧的果实。果实不断张大,最终破开,紫黑色的粘液像是暴雨般洒下。 铁笼周围逐渐浮现出四道灰白的墙壁,陈铬仰头旋转,观望一周,没有发现一扇门,一道窗户。 收回视线,一个瘦小的男孩出现在面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陈铬的身体不受控制,走向那男孩,说:「『我们唯一值得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每次我害怕,大哥就会让我背这句话。虽然背了之后还是害怕,哈哈,但我不会后退。」 奶声奶气的,仿佛回到了四五岁的时候,男孩比他高大,却十分瘦弱,他抬起头,一双眼睛黑洞洞的,厉声戾气告诫陈铬:「它们要把你吃光,瓜批。」 陈铬笑:「瓜什么?吃了我有什么好处,我一个小孩子,都不够塞牙缝,变成丧尸也买不了几个钱。」 男孩嗤笑,蹲在地上,手里有一下每一下地扒着地上的水泥。 陈铬在他身侧蹲了下来,问:「不如听我吹一首歌吧?」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吹了起来,呜呜咽咽的,根本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男孩仍旧沉默,拿着把小铁锹,在地上凿来凿去。 陈铬问他:「好听吗,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爸爸妈妈呢?」 男孩「切」了一声,道:「老子没得妈,可怜我?你分老子个妈?」 陈铬觉得他很可怜,便不和他计较,只是说:「我分给你,你也拿不走啊?没人来救我们,我们必须自救。」 男孩将手中的铁锹一扔,发出「叮叮噹噹」数声,铁锹装上关住丧尸的笼子,令它们愤怒地拍打栅栏。 男孩双手满是泥灰,扯过陈铬干净的海魂衫,压低声音:「瓜批,以后不要随便相信别个,把你卖了都不晓得。」 陈铬被他提了过来,这才发现这地上有一小块椭圆形的水泥板被掀了起来,竟多出一个小洞,下面空间巨大,似乎是连通着某些数百年前挖掘的防空洞,惊唿:「这么简单就挖出来了?啊!别推我!」 男孩将陈铬推了下去,听见他落地的声音,拍拍手,漠然道:「老子看到你就烦,滚。」 陈铬拍着屁股站了起来,一面说:「这个洞太小了,你钻不过来,我去叫人来救你。相信我,我不会扔下你的。」 男孩居高临下望向他,笑了笑,将水泥板盖上。 陈铬清楚地记得,那个笑容,是黑灰色的,他的眼中,看不到一点希望的亮光。 陈铬跌跌撞撞沿着洞穴奔跑,总是走进死胡同,再退回来,但从未绝望,因为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得回去,还有有人等着我去拯救。 然而最终,面前仍旧是死胡同。 陈铬不死心,捡起石头,胡乱捶打墙壁,发出「叮叮咚咚」的闷响。 最终墙壁从另一面被别人凿开,探照灯打了过来,四五个穿着围裙的大人惊讶地将他拖出来,原来是一个充满火锅香气的后厨。 大人们为他报了警,警车唿啸而过,红蓝交错的光线照得人头脑晕眩。 惊唿声,枪响声,丧尸从地下室里爬了出来,警察拉起明黄的警戒带,唯独没有人发现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垃圾桶旁,有个孩子倒在血泊中。 陈铬几乎是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小男孩,跑过去,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一把抱住他,摇晃:「我回来了,你是怎么出来的?你在流血!疼吗?」 男孩微微发抖,浑身浴血,仿佛是被感染了,陈铬的眼泪簌簌落下,「啪嗒啪嗒」砸在他脸上,男孩嘴唇微颤,醒了过来:「不是让你滚了吗?又……滚回来……嘶!你不怕……我感染你?」 陈铬摇头:「我不怕,我们是朋友啊。你别睡,急救车马上就来了。」 第139页 男孩被他摇得一阵勐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想要扇陈铬一耳刮子。 陈铬忽然笑了起来,眼泪在笑容中掉得更凶了,声音颤得不行,说:「你普通话真的很差啊,一口川普好好笑。」 男孩的手掌刚刚接触到陈铬的脸颊,见他那样子,莫名其妙竟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陈铬望向男孩,只见他的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倒映出漫天灿烂的繁星,已经陈铬睫毛上挂着的点滴泪花,像是一颗颗被点亮的希望。 男孩的手掌无力垂落,在最终看到希望的时候,闭上了双眼。 陈铬拿起口琴:「别睡啊……别睡……我给你吹个……呜呜呜……」胡乱吹了起来,最终「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坏了,再也吹不响。 陈铬哭了起来,眼泪决堤。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很多人都有过异常悲伤的梦境,梦中感到无比的悲伤与委屈,甚至会活生生哭醒过来,但陈铬却没办法清醒。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与绝望。 是五岁,还是六岁?他和大哥偷偷跑出去「闯荡江湖」,他们去四川,看桃花。 春天,桃花灿如烟霞,街头人潮涌动。他只是一晃神,便跟大哥走散了。陈铬不知害怕,掏出兜里的硬币,抛硬币,在岔路口选左选右。 硬币旋转着,被弹上高空,继而下,陈铬一个失手没有接住。「叮」一声,硬币滚到地上,一直向前。 陈铬跟着硬币一直跑,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角落,捡起硬币,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个小男孩。他脸上脏脏的,手里却抱着个绅士帽,是那种随时都有可能有兔子或者和平鸽从里面蹦出来的黑色礼帽。 陈铬觉得好玩极了,想要给掏点钱给他,让他变魔术,然而兜里只剩这一个硬币。想起自己手上还拿着个小糖人,陈铬便将唐人递出去,送给小男孩吃了。 陈铬兴奋地问:「你会变魔术吗?我想要一只兔子,或者一只猫也可以,黄白相间的那种虎斑猫,这么小一只就可以。」 男孩嘴里「嘎巴嘎巴」响,两口就将陈铬的糖人嚼碎了,随口道:「不想活咯挖?给老子爬开点,。」 陈铬听不懂当地方言,跟男孩鸡同鸭讲了半天,终于明白他是个小乞丐。然而那时候陈铬年纪太小,根本没有贫富的概念,也不知道危险,与乞丐并排坐着,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然后,他就跟着那个小乞丐一起「回家」。在「家」门口的时候,两个男人忽然沖了出来,把他们抓进一个关满丧尸的地下室。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男人在门外争吵,说着「绑票」、「撕票」以及「惹麻烦」之类的字眼。陈铬不明所以,一直在安慰小乞丐。 小乞丐在墙角的地面上挖了个小洞,陈铬实在记不清了,似乎他只挖了两下,那个小洞就出现了。现在想来,或许是他已经挖了很久了,他也是被逼的吧? 然而洞太小了,小乞丐虽然瘦,却已经十几岁,手长脚长,根本过不去。陈铬不知道害怕,不愿意丢下他,小乞丐便把他推了进去,盖上了水泥块。 之后发生了什么? 陈铬好不容易沿着防空洞的通道爬了出去,最终被几个大人发现,原来这通道连着一个火锅店。大人们安慰他,帮他报警。 陈铬带着警察过去后,那个地下室却已经被打开了,血肉横飞,丧尸像潮水般涌出。 警察们忙着疏散人群,击毙丧尸。只有陈铬注意到地上的血泊中,还躺着一个小乞丐。他上前抱住小乞丐,嚎啕大哭。 小乞丐被他的眼泪淋了一脸,奇蹟般地醒了过来。 陈铬不知道怎么办,只求他不要睡过去,然后又用那个画着哆啦a梦的蓝色口琴给他吹了首曲子,呜呜咽咽,曲不成调。 大哥赶了过来,一把提起他,扇了几个耳光,抱着他使劲喘气,陈铬被他勒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再后来,爸妈也知道这件事了,有人来把他们接走。 最后一眼,那个小乞丐倒在血泊中,医护人员将他放进隔离舱里,抬上了救护车。 姜振鸿告诉陈铬,他死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陈铬实在太小,清醒的时候不知道害怕,做梦的时候却总是会呓语挣扎。 陈轻铱实在没有办法,带他去看心理医生,让他把这件事忘掉。 但恐惧深深地烙印在陈铬的潜意识里,一直没有消去。 陈铬此时被痛苦和恐惧所吞没,潜意识深处的这件事便浮现出来,化成实质性的场景。无论大哥再如何训练他,无论他的实战经验多么丰富,无论他杀了多少丧尸,无论他变得多么骁勇善战、刀枪不入,这种对于丧尸的恐惧,如影随形,从未消弭。 因为丧尸伤害得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朋友,甚至于最后,它们吞噬了自己的双亲。 他明白,如果不彻底消除这种恐惧,他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空气中浮现出幽微的蓝色光点,陈铬循着它向前走去。 哭声,吼声,一个小乞丐出现在面前,他的全身已经腐化,骨骼若隐若现,双手抱膝坐在地上,瞪着眼看陈铬。 第55章 启程·肆 那个小男孩的眼神一片死寂,仿佛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陈铬内心最软弱的地方。 陈铬只觉得静寂的黑暗中传来「咔咔」两声脆响,像是枪械的击锤弹动,男孩周身涌动着半透明的冷火。黑暗的粒子奔涌向前,带着刺骨的冰寒,怨愤与恐惧像是两条湿滑黏腻的毒蛇,自陈铬脚下盘旋纠缠,逐渐蔓延至胸口,并试图钻入他的太阳穴。 第140页 他只觉得疲惫至极,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压得喘不过气,一个念头反覆在陈铬的心底响起:你本可以救他的,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夕阳血红,狂风怒卷,数百树桃花涌动,仿佛大火烧透了半边天。 小男孩颤颤巍巍,走出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关门落锁,生锈的铜扣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眼前一黑,喘着气跌倒在楼梯上,额头撞得满是鲜血,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唿吸。 鲜血不断地从门缝中渗出,沾湿了他的双脚,他的眼神中却充满恐惧与一丝隐晦的懊恼,鲜血非常腥臭粘稠,他没有办法再走一步,只能用双手扒住台阶,一级一级向上爬,继续爬。 爬过他记忆中昏暗的充满丧尸嘶叫的童年,满手鲜血地爬出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阳光洒落,伴随着曲不成调的口琴音,大风吹落桃花漫天。 他抬起头,满脸鲜血,口琴声戛然而止,夕阳为那个吹口琴的小小陈铬镶上了一层血红的边线。天旋地转,陈铬蹲在他面前,张大了一双小狗般的眼睛,哭着哭着,忽然笑了起来。 他想伸手去将陈铬的眼泪拍掉,却在举起手的一瞬间忽然脱力,晕死过去,没了唿吸。 陈铬被姜云朗抱走,男孩倒在血泊中,嘴唇翕动,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叫喊:「爸爸。」 丧尸将门撞开,铁门「哐当哐当」响个不停,他的父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肚子上有一个巨大的豁口,被后来涌出的丧尸们撞倒在地,踩成了肉酱。 陈铬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姜振鸿曾告诉他,那是一个地下丧尸转化作坊,两名犯罪嫌疑人唆使一个小男孩假扮乞丐,引诱好心人士进入地下室,再将他们转化为丧尸,进行非法交易。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两人最终都在意外中死去。 那两个男人,是一对同性恋人,男孩是其中一人的孩子。他虽然有幸逃出生天,却在台阶上磕破了头,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 很奇怪,陈铬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这非常的奇怪,为什么男孩会关门落锁?不,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的眼前会浮现出这样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回忆? 难道这么多年,男孩的冤魂一直追着自己? 陈铬落入了无边的恐惧、疑惑、悲伤之中,无法自拔,不能醒来,眼前的黑色迷雾越来越浓,而他却越发无力。 就在这时,一道光芒从陈铬的太阳穴中飞出,瞬间暴涨成一把巨大的□□,闪电般划破浓稠的黑暗。黑色的血液如同瀑布喷涌洒落,将陈铬淋得一个激灵,略找回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意志。 这没有缘由的惧怕,并非自己的本意。 白色的光芒散作千万点金百色的粒子,旋风般冲出天际。 陈铬终于回过神来,向眼前的小男孩跑去,这才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五六岁时的模样。 陈铬将男孩抱在怀中,哭着说:「别怕,我来救你了。」 男孩双瞳中燃烧着愤怒的冷火,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陈铬:「我太小了,我在防空洞里走了太久。耽搁……」 男孩一口咬住他的手腕,鲜血从他的齿缝间渗出:「我一直在等你。」 陈铬忍着痛,并未抽回手,劝慰:「我带你出去,这次我一定不会丢下你。」 「骗子!」小男孩瞬间变成了可怖的模样,向陈铬袭来! 陈铬没有躲,他只是用手格挡住小男孩的攻击,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因为他在小男孩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蓝莹莹的幽光。 光线反射,那是李星阑的灵魂,他不要命了?他竟然离魂出体,进入这无边黑暗的世界,他来找自己了!陈铬看着那点梦幻玄妙的蓝色光点,竟然感受到了无比的真实。 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不过是身处于巫蛊与病毒织造的痛苦深渊,他低头,向怀中的小男孩说道:「我不能陪你了,有人等着我。」 小男孩面目狰狞,脸上蛊虫遍布,并「簌簌」掉落,大吼:「我打开了笼子!我把他们骗进去!我捅了他一刀!啊啊啊啊啊——!」 陈铬伸手去揩掉他脸上泪水般的蛊虫与黑血,劝慰:「你做的是对的事,你救了很多人。」 小男孩的嘶吼像是异形怪物发出的次声波般悽厉:「我杀了他们!我杀了他们!我杀了他们!啊啊啊啊啊——!」 陈铬被他叫得耳膜充血,额头冒汗,终于失去耐性:「你是自带鬼畜是吧?是是是!你杀了他们,你厉害好了吧?杀也杀了!要么走出去,要么死在这,你一直留在这片黑暗里说车轱辘话又有什么用?你爸爸能活过来?被你骗了的人能活过来?你能回到娘胎里?!」 「不……能……」 小男孩的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变得像是被刮花的磁带,变成古怪而诡异的音调。 蓝色的光芒越聚越多,数千亿灵魂的粒子纠结旋转,缠绕为一把通天彻地的大刀,具现在陈铬的手中。他变成了真正的自己,侧身翻滚,从背后抱着小男孩,将他带了起来。 「已往不谏,来者可追。」 陈铬一咬牙,把长刀塞进小男孩的手中,握住他的手背,推着他出刀。 「黑暗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但是人要活下去,就必须自己去创造火种。跟我一起出去,我们要勇敢去地死,绝不能懦弱地苟活。」 第141页 长刀划破黑暗,紫黑色的污血像是江河倒灌。 「悔恨无法救赎你,唯有带着他们的份,好好活下去。」 黑暗破碎,蓝色的大刀「砰」一声消散无踪,陈铬「哇」地喷出一口黑血,睁眼,从紫黑色的血泊中挣扎着坐起。 天空仍然阴云密布,但是地平线上,却燃起了一线金光。 陈铬的意识有些模煳,放眼望去。 黑土上静静地躺着两支青铜面具,除此而外,没有任何完整的物件遗留下来。 大片森林被烧得焦黑,紫黑色的污血流了一地。 狂风唿啸,完全碳化的枯枝瞬间化为齑粉,弥散空中。 火焰没法将人的*烧尽,丧尸的残肢滚落四处,枯骨,腐肉,腥臭。 北辰靠坐在一颗大树下,衣物残缺不全,战甲破败,浑身挂满伤口,血肉翻起,已经发白化脓。万幸的是他身上还算干净,没有被病毒感染,只是在战斗中体力透支,沉沉睡去。 李星阑躺在他身旁,脑袋枕着北辰的大腿,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但脸上毫无血色,深蓝的衣襟被自己的鲜血染得斑驳淋漓。 天光大亮,被捆住的士兵们已经全部昏迷,东倒西歪,躺在血泊中。 是谁杀了他们? 狐狸坐在一颗大树上,手里提着金属丝线,或许他使了什么催眠术吧。陈铬已经不想再思考了,狐狸对他笑,像个不谙世事的幼童。 他远远地看见,李星阑的胸膛仍有微弱的起伏,但伤必然是很重的。 陈铬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跪在一旁,虽然明知李星阑仍然活着,却还是忍不住伸出食中二指,去探探他的鼻息。 他得确认,反覆确认,小心翼翼、屏住唿吸。 陈铬的手在颤抖,抚过李星阑的眼角眉梢,将他的面具摘了下来,放在一旁。又去摸他布满伤疤的左脸,突兀的疤痕划过指腹,令陈铬感到一道道火烧般的疼痛。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李星阑的脸上,陈铬嗫嚅:「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太不自量力……害了你们……」 然而,李星的唿吸平缓但微弱,无法做出任何回应,甚至于他的脸上连表情也没有,就像死人一样。 这就是胜利吗? 这不是胜利。 二十一世纪五十年代,是人类歷史上人口数量锐减最疯狂的时代。气候恶化、全球变暖、环境污染,天灾*接连不断,盖亚那之书的出现,更带来了本世纪人口曲线的「死亡谷」。 人类可以制定和执行严密的计划,但任何一个个体人类的自由意志,始终只属于自己。歷史总是被数以万计的意外所推动,丧尸潮仍旧爆发了。 留下来的人太少了,大量的丧尸无法及时处理,从恐慌中清醒过来的倖存者们,认清了这种除了传播能力强之外一无是处的病毒,然后,开始利用它们。甚至有人牵着一只消过毒的丧尸当宠物的。 五十年代的时尚,五十年代的冷幽默。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陈铬,见过太多的死亡,僵硬的尸体,甚至是,能动的尸体。 就像手机对于那个世纪初的孩子们一样,陈铬对尸体习以为常。 但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时此刻般的恐慌。就好像被切断了动脉,整颗心脏在胸腔里到处乱撞,「砰砰砰」地响。 李星阑吐了很多血,一定是消化系统出了问题。 他吃了很多曼陀罗?那真的是曼陀罗? 陈铬从未过问黑色曼陀罗的事,他不敢去随意打探这种重要的事情,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他只知道,那种诡异的花朵,与李星阑所获得的神奇能力一定有某种关联。 他跑得飞快,像是在森林里迷路的闪电一般,迅速找来清水,用羊皮袋灌入李星阑嘴里,逼他喝下去洗胃。 陈铬给李星阑灌了不知道多少清水,然后用力按压,令他将混着黑色秽物的水呕出来。然而无论如何,李星阑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丝毫反应也没有。 「你醒醒!醒醒……」 与目睹母亲迅速丧命的强烈冲击不同,这种恐慌像是几万只蚂蚁,它们源源不断的钻进陈铬的心脏,带来无休止的隐痛。 「求你了,醒醒啊。我错了,都是我、我、我的……错哇!」 陈铬哭得惊天动地,涕泪横流,抽抽噎噎几乎要背过气去。从前但凡他这样哭的时候,大哥见了他那可怜模样,无论什么事都会答应他。而大哥又是万能的,所以他总是会心想事成。 但这一次,大哥不在身边。 这一次,愿望没有实现。 第56章 启程·伍 李星阑一动不动,陈铬能感受到,他的唿吸越来越微弱。 怎么办?! 北辰被陈铬的哭声吵醒,睡梦中恍恍惚惚,只觉耳边似有苍蝇般,嗡嗡嗡响个不停。他疲累至极,半睁着眼睛视线尚且模煳,随手掴了一掌。 只听「啪」一声脆响,北辰心中登时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七手八脚爬起,靠坐在树干上,终于将眼睛睁开。 陈铬一张脸煞白,眼睛哭得通红,右脸颊上一个大大的巴掌印,咬牙望向北辰,并逐渐张开嘴:「哇——!」 北辰一脸震惊,即刻双手抱头,瞪了陈铬两分多钟,连骂人也忘了。 第142页 他实在无法理解,陈铬为什么哭得这样痛苦,不就是死个人么? 北辰本能地就要开口直言,然而不经意瞥见到一颗硕大的泪珠掉在地上,被拍得粉碎。登时觉得陈铬像个脏兮兮的奶狗,深黑色的头髮湿漉漉的,垂在额前。 他思考了几秒,终于想出了一个自己所能想到的,最为委婉的表达方式。 北辰伸出手,放在空中,一片枯黄的落叶无力旋落,正正飘飞于他的掌心。旋即将手掌握紧,又收了回来,摊开,暗黄的粉末从他的指缝滑落,逸散在空气中,无迹可寻。 他看着头上的树叶子,道:「冬天来了,树总是会落叶的。」 陈铬静默数秒,望向北辰,后者感受到他的视线,便低下头,朝他郑重地点头。 陈铬愣了片刻,接着嚎啕大哭,抽泣着嚷嚷:「什么鬼比喻哈……哈哈……你不是妖、妖、妖怪吗?去偷、偷个……天山雪莲!復活捲轴!命运、石之……门!续一秒……也、也好哇!」 北辰捂住耳朵,尔康手,大吼:「苍崖草!食之离魂出体!久食魂不附体!过食魂飞魄散!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陈铬马景涛脸,吼:「你都知道?你早知道你不说!」 北辰不敢惹他,假模假样跑去查看那金雁,背对着陈铬。古铜色的皮肤上伤横累累,肌肉随着唿吸而颤动,大吼:「他愿意!与我何干?!」 陈铬跪在地上,抱着李星阑,不再管北辰,脑海中浮现出与他相处的这一个多月。 「醒醒……」 湿漉漉的山洞里,流水淙淙,荒草从石缝间刺出,黑色的花朵绽放在更加漆黑的角落,陈铬脚下不稳,一屁股跌在地上,正巧压住李星阑,以为他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离开崤山后,北辰不愿背李星阑,陈铬只得傻乎乎背着他狂奔,在地上拖出两道烟尘。他知道有关自己性向的流言,他不太能接受同性恋,他跟自己相处很不自在。 山间谷地前,陈铬、北辰与李星阑歇在树上,谈话间竟发现两人已是多年的邻居,却从未见过面,真是奇怪。 汴阳君设宴款待,李星阑几句话说蒙了张元驹,偷偷告诉自己「我胡说的」。 「李星……阑。」 重阳节,鸿雁来宾,陈铬骗韩樘做了重阳糕送给汴阳君,拉着李星阑登高赏菊,喝菊花酒。陈铬问他关于王维的事,结果闹了笑话。李星阑承诺不会读自己的心思,总觉得没头没脑的。 傍晚,李星阑的身影融化在夕阳里,重阳糕被北辰偷吃光了,一大一小脑袋上顶着一片叶子,偷偷跟着李星阑,结果立马就被发现,灰熘熘跑掉了。 接连数天,李星阑为他分析熵,多重宇宙,时间反演,告诉他说,他们回不去了。这个世界有妖怪,有神仙,甚至有佛,还有一个未知的偷窥者。 汴阳君府的小院里,三人相邻而居;一条迴廊,曲曲折折,黛色瓦片上,万千条垂丝海棠,像是怒放的粉红色瀑布;花粉瀰漫,清香袭人,那个永恆的春天里,李星阑在廊下看书。 「你醒醒啊……」 新月如刀,夜凉如水,陈铬无法入睡,推开门,正好遇见李星阑正在廊下坐着。他怕烧伤的脸会吓着自己,陈铬却表示毫不在意,李星阑便夸他心地好。安慰他,说也许陈铬就是个英雄,答应他帮助灵运城。 议事厅里,陈铬躲在屋顶,看李星阑力排众议,争取到练兵的许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甚至催动自己的生魂离体,制造幻象,诱导众人认同了他的实力,却只说「耍了个小把戏」。 「求你了……」 汴阳君府夜宴,觥筹交错,灯影摇曳,陈铬被安排在后座,埋头苦吃,装鱼子酱的小碟子很快就空了。陈铬咂咂嘴,李星阑立即递来一碗鱼子酱,什么话也不说。陈铬酒足饭饱,独自在小院里练刀。 月明如水,陈铬、李星阑、北辰、韩樘四人坐在廊下,夜风送爽,海棠花枝疏影横斜。别人都走了,又剩下陈铬和李星阑,两人之间气氛尴尬。李星阑哼了一首曲不成调的歌,陈铬却瞬间明白,吹了首口琴曲。 那是一个神奇的夜晚,时间消失,记忆中的画面永不退色。 午后闲暇,阳光金白一片,陈铬蹲在地上玩泥巴,李星阑走进来,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夜深人静,李星阑掀开营帐的布帘,两人穿过幽暗的街巷,来到河边;陈铬发现他藏了各种秘密,话到嘴边,却只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星座?」 「你别不……说话呀!」 天气渐冷,李星阑的房间里一片灯烛的橘黄,身影投射在窗户上,单薄寥落。陈铬说到高兴处,搂着他蹭了两下,却不知道他不喜欢跟人近距离接触,被一推到地上。陈铬赔礼道歉,李星阑却越走越远。 「什么是二进位手势?」李星阑比了三个数字,第一个是「五」,第二个是三指弯曲、拇指与食指竖起,第三个是三指弯曲、中指与小指竖起。 陈铬想,他总算是明白了。 校场上,李星阑见到陈铬有危险,真真想要杀人,像个偏执的疯子一般。然而象牙面具被他踩碎了,第二天却又变魔术般恢復如初,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病了,李星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陈铬要跌下船,李星阑从背后抱住他,脑袋像轰隆隆的火车头。 第143页 关键时刻,竹竿断了,李星阑说他其实什么我?丧尸又来了,「扑通」一声,陈铬跌下水去。 陈铬的窗台就像是长了个拇指姑娘,蛇泡子,野苹果,山楂…… 城门口,夜,陈铬追踪紫衣人未果,回到汴阳,城门外一盏风灯在漆黑的空气中摇曳。 民兵们小声嘀咕:「搞不懂李先生到底如何想的,陈公子这样厉害,还需要『保护』?」 「你是白雪公主么?哈哈。」 陈铬痛苦得流不出眼泪,躬身,死死抱住李星阑,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他只能,低头,吻住李星阑的嘴唇。 李星阑的嘴唇果然和看起来一样,很冷,很薄,线条锋利如刀,唇齿间一股植物香气,那是令人晕眩的苍崖草。 空气变得凝滞,白色的光芒重新浮现于陈铬周身,星星点点的白芒如星河落地,疯狂转动,形成了一个涡旋。 那涡旋将李星阑笼罩其中,最终剧烈收缩,汇入他的身体。 陈铬完全无法注意到别的事情,此时此刻,他只能感受到李星阑的牙齿,他的舌苔,他柔软的舌头,以及满嘴的血腥气。 他冰冷……不,温暖的,血流,他的血还是热的? 热的! 一声咳嗽突兀地响起:「咳!」 陈铬惊唿:「李星阑?李星阑!」 陈铬正吻着,李星阑却忽然甦醒,呕出一股鲜血。两个人都被呛住,俱是满嘴鲜血,各自扒着一侧的树干哇哇狂吐。 实在没有比这再尴尬的吻了! 陈铬又哭又笑:「你如果再不醒,我也要死了!」 李星阑睁开眼,止不住地吐血,却强忍着,憋出一个笑容来:「没事,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陈铬高兴得大哭,长夜已尽,李星阑的双眼如此明亮。 这就是胜利吗? 这或许,就是胜利吧。 北辰就像被人塞了个灯泡在嘴里,万分惊讶,两只尖耳朵一抖一抖,站在焦尸堆内,远远观望扒着树根狂吐的两个怪胎。原本他还以为自己是个怪胎呢! 果然是没有比较就不会进步,撞坏了一次脑子,这个世界已经发展到他都弄不懂了。 偷偷接个吻,竟然吻出一嘴巴血? 陈铬面色通红,让北辰过来帮忙,自己则跑去处理那几名被俘的秦兵。 狐狸坐在树上踢腿,百无聊赖的模样。 十五名秦兵死了三个,其余几人不敢轻举妄动,故而一同坐在血泊中,在等待时机。 陈铬见死者的尸体残缺不全,便问狐狸到底怎么回事。 狐狸说那几人跑了,天色太黑,一脑袋扎进丧尸堆里,再回来求助时便被同伙们杀了。 陈铬还是将其余几人给放了,可能是李星阑嘴……苍崖草的影响,他的意识有些涣散。只觉得天地万物都跟自己连在一起,一唿一吸,花开叶落,水雾在凛风中凝结成冰霜,流云在大地上落下阴影,嫩草破土而出,枯枝化为灰烬。 世间万物,生生不息。 世界微尘里,痛感变得异常迟钝。 陈铬一转身,耳中听见一声白刃入肉的水响,秦兵的长矛便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从后心扎穿,矛头鲜血淋漓。 他好奇地看着胸口忽然开出一朵赤色的花,侧目抬眼望向那名秦兵。 秦兵的瞳孔骤然收缩,长矛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眼看着陈铬转过身来,胸前没有预想中的血窟窿。 狐狸好整以暇,双手托腮坐在树上,看陈铬弯腰捡起长矛,双手横握,向那名秦兵走去。 陈铬嘆了口气,把长矛还给秦兵,仍旧把他放了。 那秦兵一脸不可置信,嘴唇颤抖,问:「为何?你今日不杀我,我必然要杀了你。」 「这话好像在哪听过?」陈铬像是睡眼惺忪,小捲毛耷拉在额前,道:「回去别当兵了,娶个媳妇过日子,杀我有什么好呢?实在要杀,上了战场再说。」 那秦兵拿了长矛,头也不回:「人间何处不是战场?」 竟然还有点哲学的意思,陈铬莫名其妙地在脑内点评了一句。 人间何处不是战场? 陈铬望着李星阑身上斑驳淋漓的污血,望着自己胸口被长矛刺破的衣衫。 生而为人,整个一生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直至进入坟墓,化作数千亿地球的尘埃。粒子沉入地下,如同洁净的乳汁,催生出更多的生命,万事万物如此循环更替,以至于与生生不息。 然而,争斗是否永无休止,悲剧是否无法避免? 人类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瞬息间的一个存在。 譬如成千上亿的彗星中,某条尾翼里的一点闪烁星光,或是毫不起眼的尘土。譬如银河星云翻涌炸裂时,剎那间的黑暗,或是熄灭的瞬间。譬如无垠深蓝大海中,一粒微小单薄的砂砾,甚至于随波逐流却又无处不在的一个质点。 任何人都无法认清自己,遑论理解别人?任何人都无法掌控现在,遑论预言未来? 没有什么是註定的,没有什么真道理,宇宙变幻无常。他想要去爱一个人,用一场战斗结束一个战斗的时代,寻求永恆的和平与生命,让世界上再没有悲剧。 第57章 回程·壹 众人各有各的伤,在野外休整了两日。 第144页 陈铬与北辰并排坐着,各自嘴里叼着根细树枝,大量远处的李星阑。 他席地而坐,左右小腿相错,双手放于膝上,背嵴直挺,是个十分标准的军姿。然而那闭目养神的情态,却透出一种禅修的意味。尤其是当朝阳初升,金白的光线从他身后散开,细碎的额发与鬓角仿佛带着点点星光。 北辰咬碎了树枝,「咔哒」一声脆响,两截枝条落地:「神神叨叨。」 陈铬学着北辰的模样,一下咬断树枝,却只觉得满嘴苦涩,「呸呸呸」直吐苦水:「不懂别乱讲,人家是在打坐回蓝。」 北辰撇撇嘴,不想跟他计较。 陈铬却并不是在说笑,因为他分明看见,李星阑的周身有数十道极幽微的蓝色光线,它们带着唿吸的律动,环绕着他温柔旋转。 他应该是通过某种方式,将空气中游离着的粒子们聚集起来,修补自己的灵魂。就像无数玄幻修真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感受天地万物,吐故纳新。 反正在陈铬看来,李星阑在两天之内奇蹟般地完全恢復,甚至跟以前相比,看起来更加健康。 反倒是皮糙肉厚的北辰,陈铬总觉得他太不懂得保养,只得自己在森林里寻寻觅觅,找来一些乱七八糟的草药给他贴上。弄得这个近两米高的大妖怪,从脚底板绿到天灵盖,像是换了个打怪掉落的迷彩涂装。 此外陈铬还发现,狐狸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无害。但他毕竟不是人类,而且在这样的时代,人命轻如鸿毛,两千年后的道德观实在像是空中楼阁,只能找个机会和他谈谈。 经歷了一场不自量力的恶战,一切仿佛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每晚均是陈铬守夜,实在无聊,他便把北辰捶醒,详细询问关于苍崖草的事情。而后心中忐忑了一天,坐立不安,最后终于翻个身,从树杈上掉了下去。 李星阑睁开双眼,不问也知道陈铬的想法。 陈铬与他视线相撞,只觉得这双迷人的眼睛已经由漆黑的深潭,变为了沉静的海洋。 李星阑笑了笑,轻生问:「你觉得我变了?」 陈铬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角,一阵尘土飞扬:「有点吧,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联繫。我昏迷的时候,你进入了我的内心深处,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你来过,而且还没离开。」 李星阑眉峰微蹙,道:「我这几天都在想,或许是因为那只金雁身上的病毒与蛊虫太多了,它们恰好构成了某种有机体,产生出十分原始的集体意识,当这个有机体无法夺取你的*时,便转而入侵你的灵魂,试图从这个渠道来感染感染你。毕竟,腐化只是结果,占有才是目的。这个过程反应在你的意识上,就是内心最薄弱的防线受到攻击。」 陈铬转着蚊香眼,完全不明白这一大段话,跟自己提出的问题有什么必然的联繫。 李星阑的视线掠过陈铬,道:「我的意思是,灵魂或者说意识,应当也有实质,它们或许可以算作是一种物质,你也能看见,不是吗?我的灵魂像是一束粒子冲击波,进入你的身体,为你提供支援。然而撤军时,它们不太受控制,最终仍有少数的粒子残留,应该不久就能恢復。」 陈铬简直无语,一蹬腿跳上树梢,说:「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想得太多了呗。」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陈铬却更愿意相信,这都是因为……那个吻。 粗鄙一些来说,因为两个人的荷尔蒙,发生了理所当然的化学反应。 或者更文艺一些,因为爱情,他们是相爱的。 陈铬不着边际地一通乱想,缩头缩脑,四处张望,小声嘀咕:「以后别再吃那个了。」 李星阑假寐,迅速回答:「知道了。」 太不好意思了! 陈铬每每思考,思路总是要岔到「因为爱情」这句话上,他的整个世界都在自动循环播放这首莫名其妙的歌,仿佛天地就是一个巨大的交响乐剧院。而脑袋也瞬间变成个轰鸣的火车头,耳朵里喷出蒸汽,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他知道李星阑应该是喜欢他的,但李星阑不肯说。 陈铬的忍耐到了极限,终于鼓起勇气大吼:「我喜欢你!」 却忽而声细如蚊,说:「请……请和我……交往吧,给我个……机会。」 李星阑并不惊讶,只是沉默。 陈铬继续说:「我知道你喜欢我,我能感受到,这根本就没有你说得那么玄乎!我们之间不一样了,因为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即使只有那么一点点,为什么不试着和我交往呢?我、我我可以帮你打架,扛包,我会去赚钱,都、都给你用。等我找到大哥,带你去我们的家乡,盖个小洋房,我和你、大哥和他的那、那个。我、我我们……」 李星阑大概是生怕他再说下去,会说出「你再给我生个孩子」这种屁话,出声打断了他那没头没脑的表白,问:「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陈铬反问:「为什么你总是觉得,什么事情都得先有原因后有结果?」 李星阑问:「这难道不对?有逻辑地思考,更容易理解这个世界。」 陈铬:「不对,你就是想煳弄我,谈恋爱又不需要讲科学和逻辑。」 李星阑一愣,笑出声来,摇头:「你还是个孩子。」 第145页 陈铬不服:「我都十七岁了。」 李星阑:「你才十六。」 陈铬:「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我就十七岁了。就算我真的十六岁,在网络小说里也不属于儿童了,可以开车了哦。」 李星阑:「……」他只听得懂第一句,之后的对他来说,大概跟火星文没什么两样。谁来告诉他那都是什么意思? 陈铬:「哼。」 李星阑无奈,道:「你还太小,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况且我不是同性恋,就算我确实是喜欢你……」 陈铬握拳欢唿:「这就够了!」 李星阑摇头,道:「对,我喜欢你,我甚至不在乎你是怎么想的,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你会长大,认识更多人,想法会改变,你会知道,我不是一个值得你去喜欢的人。到处都是比我更好的人,你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说完就起身打坐,沉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留下陈铬一个人傻在原地。 陈铬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星阑喜欢他,把他当成小孩子,当成保护对象,但是不信任他,也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传说中的好人卡? 第三日,众人接着赶路。 但这一回,陈铬却总是耷拉着脑袋,并不那么积极。因为前几天的那场恶战,他的内心出现了一些并不常见的犹豫,看看身边的这几个人,都因为他的固执冲动,而被送上了生死边缘。他们不是大哥,没必要事事迁就自己。 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拉上这些来陪他找大哥,危险重重,实在太自私。 陈铬直接向其他几人提出这个想法,结果只遭到北辰一记无影脚,正正中中踹在屁股上。 李星阑则委婉很多,对他说:「你不用自责,我们既然走上这条路,就都有自己的想法。」 陈铬这才不太情愿地安下心来,继续赶路。 第四日,路遇到丧尸军队,丧尸数量剧增,几乎是每队三四百。此外,姜氏、金雁和秦国士兵的数量也是有增无减,浩浩汤汤。 函谷关外原就不属于秦国的大片城镇,已经满目疮痍,战火余烬散落在荒凉的大地,血肉与尸体浸润着农田。来年,这片土地就将变得异常肥沃;来年,这片土地就会种满秦国的庄家;来年,这片土地的收成会很好,让大部分人活下来。 这就是战争? 歷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任何人都只是一粒落在路面上,微小的尘埃。 陈铬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情里,到达了河岸渡口。 他的目力极佳,远远望去,对面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这里的河道相对较窄,从前或许曾有过一座浮桥,然而前一阵被洪水沖毁,只留下河岸边用来扎浮桥的铁索。 人群黑压压一片,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成群结队忙碌搬家的蚂蚁。他们都在望着黄河上那一支支小小的羊皮筏,载沉载浮,人们的心情也随之上下,不,忐忑不安。 许多人上了岸,便向东仓皇奔逃,孩子们已经哭不出眼泪,巨大的阴霾从他们的脸上就能看出来。老人们已经瘦得脱形,腿脚不便,速度缓慢。 一个白髮苍苍的老妇被推到,陈铬上前将她扶起来,反被她惊恐地推开,或许是以为陈铬要抢她的东西。 陈铬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干粮都发给了沿路遇到的老人。 北辰嘲道:「都是将死之人,你要施捨,也该给那些壮年人,才好打回去。」 陈铬懒得管他:「打打打,就知道打,人都死光了,好让你们妖族入主中原,给我个皇后噹噹?」 北辰冷哼一声,不语。 陈铬:「我不是为了救人,辰哥。人族跟妖族不同,我们很少有极为强大的个体,只能一群人聚在一起,成为一支队伍,一个部落,甚至于一个国家。在人族的集体里面,最重要的不是个人生命的延续,而是族群的存续。我们会为了秩序牺牲自由,为了和平牺牲私利,甚至是为了集体牺牲生命。我们最需要的不是力量,而是希望。」 北辰反问:「希望就是为了弱者牺牲强者?」 陈铬摇头,笑:「希望不是牺牲,而是人们可以彼此信任,能够相互依靠,相信我与他人凝结成的『我们』,能够共享一个光明的未来。所以,你想要别人怎么对你,首先就要这样去对待别人,对不对,李星阑?」 李星阑不答,伸手摸了摸陈铬的头髮。 第58章 回程·贰 r058回程·贰 回到西岸的全是空皮筏,除了船夫,没有人会冒着这风险去找死。 陈铬一行四人上了支小船,或许是因为它在满河的羊皮筏中格外显眼。老船夫能够在危险逼近时坚持摆渡,实在是万里挑一的镇定,却还是被这四个怪模怪样的人给弄煳涂了,逆着人群渡河向西,这完全是不要命的做法。 陈铬解释一通,说得那老船夫一头雾水,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当然,陈铬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仍留在黄河上撑船。 老船夫只是笑笑,说:「世代摆渡,撑完这最后一篙。」 说罢一声吆喝,唱了句黄河两岸迴响数千年的豪放山歌。 周遭陆陆续续有了回应,歌声此起彼伏,竟还有些壮怀激烈,带着一股决绝的乐观。 第146页 老船夫回首,大笑:「吾儿十三,亦可撑船。」 陈铬顺他的目光望去,波涛翻覆中,竟然还有一支小船,驾船的是一名高高瘦瘦的少年,皮肤黝黑,像个豆芽菜。 少年的眼神如水清凉,看不出丝毫情绪。 「哐」一声,船头撞上礁石,竹篙被老船夫从水中缓缓抽出,到岸。 流民们蓬头垢面,推推搡搡,一股脑沖了过来。 老船夫笑说不急不急,一定送完最后一人。 流民们争先恐后掏腰包,拿出肉干、刀币、首饰甚至是大块足量的金银,瞬间将老船夫的腰包塞得鼓囊囊的。老船夫双手粗糙开裂,将一枚刀币拿在手中掂量,向陈铬摇摇手。 陈铬见状,还以为对方是在向他告别,便也学着船夫的模样,遥遥朝他挥手。 北辰哈哈大笑,骂:「这贪财不要命的蠢货!自己蠢也就算了,带着儿子一起卖命。」 李星阑沉默不语,眯起眼睛观察四周。 陈铬脑袋还没转过弯来,老船夫不是为了救人么?当然,自己很佩服他,也是很愿意给钱的,当即自掏腰包给那船夫塞了不少钱币。 晚霞绚烂,橙红与金百的霞光如潮水般,自天际向东蔓延,整个天空都泛着瑰丽的蓝紫色,如梦似幻。 傍晚将要落幕,黑夜即将到来,最后一波逃难的流民陆续渡过了黄河,星星点点的羊皮筏子飘荡在岸边。老船夫的儿子手里提着根竹竿,佝偻着背嵴跑来找他。 那孩子哑着嗓子,似乎正在变声,语气十分生硬:「爹,再不走秦国的恶鬼就要过来了。」 老船夫拍拍他的肩膀,笑:「富贵险中求,你这窝窝囊囊的脾气,跟你那讨死的老娘像了个十成十。」 那孩子似乎心中窝火,却不敢发出:「爹,咱们必须走了!钱什么时候赚不了?」 陈铬正准备走,却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回头,老船夫的儿子捂着脸,被打得摔在地上。黑黑瘦瘦的样子,像极了蒲隆地战火余烬中的饥民。 老船夫啐了口唾沫在手上,又扇了他一巴掌,骂骂咧咧:「个赔钱货,跟你老子学着点,起来!」 天色阴沉,仿佛巨大秃鹫翅膀下的阴霾,那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似已成秃鹫的盘中餐。 老船夫狠狠踢了他一脚,他却仍旧不动弹。 李星阑摇头:「陈铬,走了,虎毒不食子,能活着就好。」 陈铬一步三回头,撞到北辰后背,觉得脑门心上黏煳煳的,伸手一摸才发现是一团污血。再往前看,北辰的衣服湿了一片,但它本就是暗红色的,因此一直没注意到。 北辰的伤还没好,这怪谁?只能怪自己。 大地颤动,像是地震来临前的警报,天色阴暗,暴风雨也在等待人们最困难的时刻进行突袭。 河岸边,老船夫还在挑肥拣瘦,他的儿子坐在地上,捂着脸恨恨的望着他,一动不动。 李星阑拍拍陈铬,让他回魂:「丧尸太多,我们到树上避开。」 两千多年前,黄河无比清澈,两岸树木葱郁。 此处河边就有一片檀树林,高近二十米的檀树比比皆是。众人选了两颗较为茂密的,三两下爬到顶端。 「啊啊啊啊啊啊——!」 惊叫声此起彼伏,穿林而过,直冲云霄,黑色的乌鸦仿佛被震起的墨点子。 丧尸大军排列着整齐的队伍,极速前进,像是一支坦克方阵,从仓皇奔逃的百姓们身上碾压过去,留下一地残肢断骨。 它们的喉咙里污血凝固,肌肉机械地颤抖,声带摩擦,发出极为诡异恐怖的「咯咯」声。那声音汇聚在一起,虽然杂乱无章,却由于规模太大,几乎震得大地晃动,树木如花草般摇曳。 树叶像是暴雨一样簌簌掉落,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声。 然而冬日将近,树叶俱都失去了水分,异常干瘪,千万片枯叶纷纷掉落,就像是极薄的刀片刮过,甚至在陈铬苍白的脸颊上划出一丝血线。 丧尸军团中有数点突兀的紫色,她们身量不高,腰身劲瘦,紫袍贴合身形,胸、腰、脖颈、手腕各处束有精緻银甲,全都戴着缀有白纱的竹笠。 银甲雪白透亮,点点光芒像是粼粼波光,白纱纤尘不染,透着股诡异的圣洁。透过白纱,陈铬能够看到她们脸上戴着金晃晃的黄铜面具,双眼凸出,阴森吓人。 她们右手握着左手手背,将左手手指从面具下方伸入,用力吹响了一声声尖锐的口哨。 那是战斗的号角! 数十只金雁瞬间从阴影中迸射而出,如同突然炸裂的金色烟火,直奔逃难的百姓。 队伍的后方,全副武装的玄甲秦兵昂然屹立,面无表情。他们每人都推着一辆大木车,车内恶臭熏天,是手脚健全的尸身。 队伍的最末,还站着一名紫衣人。这人十分奇怪,也没有什么动作,歪歪斜斜站着,一手将面具轻轻提起,另一只手则一会儿伸出腰侧的皮囊,一会儿伸至面前。 丧尸们纷纷停在原地,任由金雁在前方驰骋,面目狰狞地闻着血腥气味,整齐划一抱着面前的尸体啃咬起来,嘴里发出「咯咯」巨响。 陈铬悲愤交加,几欲起身相抗。 李星阑伸手按住他,道:「我不是一定要拦住你,但你要想清楚。不算将要转化的,近一千只丧尸,两百名秦兵,五十只金雁,我们即使战死,能救人吗?」 第147页 陈铬忍着痛哭的欲`望,最终没有冲出去,带着鼻音,问:「射死姜氏吗?」 李星阑考虑了片刻,道:「丧尸太多了,我说句实话,有她们在,丧尸还能控制住。如果她们不在了,会怎么样?」 陈铬将脑袋对着树干勐砸,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李星阑伸手去拦,陈铬发现时勉强停下,却仍弄得他的手背血肉模煳,顿时更加心痛。却又不敢哭出来,因为他不想再当小孩。 渡河的百姓只剩下最后一波,很快便被金雁淹没了。 紫衣人带着丧尸过河,却知道它们不能游水,只得改道沿河行进。 走在队伍最末的那名紫衣人速度最慢,低着头写写画画,做好后吹了个口哨,将一卷捲成小筒的羊皮卷捆在已经恢復正常模样的金雁脚上。 金雁在空中盘桓,紫衣人走远,吹了个口哨,它便打了个漩儿,展翅西飞。 下一刻。 「咻」地一声,金雁被一支小箭射穿腿部肌肉,瞬间失去平衡向下坠落。然而那小箭的尾部系了一根极细的铁丝,金雁便被顺势拉至树叶间。 陈铬捏住金雁的翅膀,小心翼翼将它提至面前,惊讶:「这只怎么这么脆?它有思想,会说话么?」 北辰:「都是金雁,妖力不同,自然地位不等。这只与畜生无异,前几日那两只岁数不小,血脉纯正。」 陈铬怕余人受到感染,不让他们靠近,一手捏住羊皮小卷,展开。 陈铬:「???」 李星阑:「?」 北辰从鼻腔发出两声「哼哼」,得意洋洋:「拿来,我妖族文字。呵,人类。」 北辰展卷:「?」 他竟然忘了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文化。 狐狸探头探脑,读了出来:「一日,千二百。尸兵体沉,不可涉水,改道。其余特性,与先时所验无异。」 李星阑:「谢谢,是一封军报。字很细,像是蘸水钢笔,这是稀有颜料,她们倒是先进。」 陈铬捏捏狐狸的脸,让他把「不」字和「改道」擦掉。 然而狐狸又没有钢笔,学着陈铬惯有的表情,苦着脸望向他:「咪?」 李星阑笑了笑,接过羊皮小卷,在手掌里一搓,握拳,再在陈铬面前摊开,像个英俊神秘的魔术师。 陈铬惊唿:「没了!你、你不会又……」 李星阑摇头,将羊皮小卷卷号,绑在金雁腿上,道:「全扔了,或许是上次吃多了。」 陈铬有些担忧:「灵魂的力量,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收,你能控制住?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你怎么不告诉我?」 李星阑嘴唇动了动,又听了会儿,才说:「先前我必须在苍崖草的刺激下,让灵魂从肉`体中分离开来,化成可受操控的粒子,药草相当于一个开关。但那天吃得太多,似乎整个灵魂完全脱离肉身,变成一道洪流,将你从黑暗中拖出来后,它们受到天地自然的召唤,很玄妙,仿佛要回归到什么地方去。」 陈铬:「那里,灵山魂海,你能看见?」 李星阑抬头,顺着陈铬的指向,看见一团绚烂迷人的星云,仿佛花朵绽放于天幕:「一团星云,是你常说的灵山魂海?」 陈铬点头:「对,李弘说人死后,魂魄会回归到灵山魂海里,生生不息。」 李星阑皱眉:「或许吧,谁也没办法证明的事。幸而在黑暗中,我感到有一股力量,它将我已经开始飘散的灵魂粒子重新凝结在一起,甚至比从前更加稳固。现在,我可以自由掌控自己的魂魄,甚至于周遭空气中游离的粒子,让它们为我所用。这是一种自然的存在,不需要担心。」 陈铬目瞪狗呆:「就像用耳朵分辨听歌时使用的电流是水电还是火电,玄学,这太玄学了,我没法理解。那是什么力量?」 李星阑使出摸头顺毛*,道:「我还不知道,但应该是友善的。」 陈铬瞬间高兴得忘乎所以,不再追问,随手将金雁放了出去。 众人落在地上,泥地坑坑洼洼,是被丧尸碾压过后的痕迹。 尸体都被秦兵捡走了,仅余下一些挂着残肉的断骨。 这座森林像是一个巨大的化尸炉,吞噬万物,余下无法消化的碎片,人类的碎片。 河岸上只剩一支破船,破船上洒满了各式各样的铜币、铁币,金光灿灿,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只可惜…… 陈铬想到那名被扇了个耳光后,跌坐在地的少年,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破了小船。 硬实的木板「哗啦啦」碎裂飞溅,「哐当哐当」纷纷落地,现出了一名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少年,眼睛仿佛冰凉的清水。 第59章 守城·壹 少年仰面朝上,双手还维持着扒住船底的姿势。 陈铬实在难以相信,竟然有人能从丧尸潮中倖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年看,唯见到他胸膛微弱起伏,方知道这少年确确实实仍在唿吸。 原来,这为身体干瘦,竟刚好藏在小船与岸边嶙峋的怪石之间,一个极小的缝隙中,人类看不见他,丧尸抓不着他。姜氏看活人都被吃得差不多了,便口哨一吹,仿佛鸣金收兵般将丧尸大军收了回去,少年直到这时才躲过一劫。 老船夫说他的儿子十三岁了,但陈铬总觉得,这少年看上去比韩樘要大上许多,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虽然因恐惧而几乎窒息,却在丧尸到来时,甚至在这群恶鬼啃咬自己的父亲时,都保持着全然的冷静,甚至于恐惧也不露在脸上。 第148页 然而不论如何,陈铬在有能力的情况下,绝不会见死不救。 他向众人提出,要将这少年送到安全的地方,北辰和狐狸都十分的无所谓。 但李星阑罕见地对陈铬的决定提出异议,他说,生我者父母,无论这少年对那贪财的老船夫有多不满,亲眼目睹父亲被残杀,多少都应该有些难过。可他一丁点都没有,是个十分冷血的人,陈铬没必要为了他浪费时间。 李星阑沉默一阵,说:「童年经歷,会决定一个人的人格。他阴暗的内心里,种满了仇恨的种子,终其一生都会活在阴影里,于人于己都没什么益处。赶路要紧,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耗费心力和时间,陈铬,别做烂好人。」 陈铬听了这话简直一头雾水,觉得莫名其妙。他知道,李星阑说这话是认真的,他的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甚至还带着一丝微弱的仇恨。 是因为李星阑曾经有过什么遭遇? 陈铬望了眼李星阑,继而走上前去,将那少年扶了起来,拨开他的额发,给他吃东西。 少年的眼睛十分清澈,却又充满了冰冷的情绪,甚至连夕阳投射的橙红光芒,从他的眼瞳中折射出来时,都是凉凉的。 陈铬回头,小声对李星阑说:「我说不过你,但我知道人活着,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而是因为,他恰巧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然而什么时候出生,拥有什么样的出身,他自己又没得选贼……选择,抱歉口误。而且,他还是个孩子呢,。」 李星阑面无表情,声音平缓,说:「是不是孩子得看心思,跟年龄没关系。况且我们带上他,既影响行进速度,又不好安置,难道要把他丢到咸阳去?」 陈铬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滚动,摸摸鼻子,试探性地说了句:「其实,我刚刚又想了想。」 李星阑的声音瞬间变得十分温柔,像是带着笑意,问:「想什么?」 「刚才,渡船和羊皮筏子,都被那些金雁撞破了。我看见逃难的人抱着散开的老船木,拼命想要游过去,当然,他们最后都失败了。」陈铬抓了把头髮,说:「我想起一个成语,叫涸辙之鲋,车辙里的小鱼只需要升斗之水就能活命,等到引来西江里头的水,早就变成鱼干了。就现在来说,道理都是一样的。人们需要的只是一次最及时的营救,但我们却要去追根溯源,认为这样才能彻底地拯救他们,其实跟见死不救没什么区别。」 李星阑望着远处的山峰,眼中似有薄雾,问:「秦国的组织很庞大,见一次救一次,不是长久的办法。更何况,姜大哥一定也正在追查,他会去秦国,我们应该先找到他。」 陈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我相信大哥能保护好自己,我更相信他会支持我的决定。你很了解他的,不是吗?我想,我真的不是英雄,我救不了所有人,但有能力就一小部分,这也够了。」 李星阑沉默了,声音低沉,问:「你还没忘掉那个小乞丐吧?吃一堑,长一智。」 陈铬从幻境中走出来,已经克服了心结,直言:「小时候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听到那两个男人的对话,就知道小乞丐是他们的儿子,故意把我骗到那个地方。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只可惜我后来去晚了,我在路上花掉了太多时间。」 「不晚。」李星阑摸了摸他的头,道:「他的死亡是因为为恶过多,但你在他心中激起了善念,令他的灵魂得到救赎,上天会原谅他的。」 陈铬:「对了,还没谢谢你,要不是你把我叫醒,我估计就成个活在恶梦里的植物人了。」 「赶回汴阳吧,现在还不晚。」李星阑再怎么能言善辩,也一定说不过陈铬:「我倒希望你是个植物人。」 陈铬心想:「嫌我聒噪?」 李星阑这话实在没头没脑,陈铬想不明白,但他同意就好了,不问了。 一行人当然带上了那名少年,他一个人在这充满危险的人世间要怎么活?只是有一点令陈铬感到奇怪,那少年居然更亲近李星阑,至少走路的时候都会跟在他的身后。 来时四人,回时五人,那少年划着名木桨,仍旧十分沉默。 狂风怒卷,天地间一片轻纱般的水雾,远山朦胧不清,是接近墨黑的绿色,仿佛曲折而不流动的河弯。一支小小的羊皮筏子载沉载浮,于黄河滚滚碧波中上下翩跹,是一只在雷雨中翻飞的蝴蝶,摇得北辰和狐狸两个晕头转向。 北辰骂骂咧咧,陈铬真怕那少年听得烦躁,再把木桨一扔不划了,便尝试着与他闲聊,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默不作声,也不看他,半晌才回答,说:「秦人。」 陈铬咋舌,难道说,老船夫早知道秦军要带兵东进,所以提前到达河岸,计划好了要发这笔战争财,这到底是图个什么? 气氛有些尴尬,陈铬莫名觉得,这少年与李星阑有些相似,或许是他们都很冷静的缘故吧,接着问:「名字呢?我叫陈铬,他叫李星阑,北辰,狐……」 狐狸抽抽鼻子,发出一声:「喵?」 北辰见不得他那傻样,结结实实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差点把羊皮筏子掀翻。于是被陈铬提着耳朵,这才消停下来,说:「这傻子叫丹朱。」 那少年低头,握着木桨的手紧了紧,一阵风浪带着水雾撞了过来,小筏子打了个漩儿。 第149页 北辰再也忍不住,扒着木架子一阵狂呕。 陈铬哈哈大笑,抬腿踹他屁股。 他笑着笑着,忽然瞥见李星阑正认真地看着自己,他便将头扭至另一侧,假装随意地说:「我知道,你不让我上战场,并不全是为了保护我,更因为我这小孩子脾气,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 李星阑立即开口否认:「不是……」 陈铬将头扭回来,笑:「别骗我了,知不足才能改之。这两个多月,我经歷的东西,比这十七年加起来的都要多。我很迷茫,容易摇摆不定,但幸亏第一个跟我重逢的是你,你是个很厉害、很了不起的人,从你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一次,我一定会坚持走下去。」 李星阑想也不想:「我跟你一起。」 陈铬福至心灵,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跟你一起。」 「哐当」一声,羊皮筏子撞在岸边的礁石上,靠岸停泊。众人离了岸,立即赶往灵运城,一路风驰电掣,几乎在地上碾出坦克过境的履带印迹。 一天后,汴阳城,近正午时分。 秦国的丧尸军团穿过浮桥,马不停蹄向东方开进。沿途的军事据点派出军械队前来支援,冲车、刺车、投石车等一字排开,机械的摩擦声「隆隆」响个不停,如同阵阵落雷。 鲜血,今日将洒满这苍茫大地。 巨大的车轮滚滚向前,在黄泥地上轧出千百道深痕,宛如满地伤疤。硝烟从大地上升起,火球划破长空,拖着一缕黑色的尾翼,烟火燃烧的痕迹横亘天幕,长久不散。 黄土夯筑的城墙,在排山倒海的撞击下剧烈摇晃,「砰砰砰」像水做得一般散出碎块。 姜氏带领下的丧尸军团,变成了一种兇恶的兵器,它们无知无觉,令行禁止,见血封喉。 此时,丧失军团组成数个菱形方阵,各列三组方阵一字排开排开,中部共八阵,三名紫衣人被护在中央,一名模样怪异的紫衣人居于最末。 秦兵列队环绕四周,大阵首位对称,状若飞龙。 汴阳城自古,便因归属问题而纷争不断,在聂荌手中对次与秦军对抗,故而城外留有数道壕沟。最外一道及浅,民兵们在其中扔满木蒺藜,再铺以蓬松的土壤。 第二道深有尺余,宽两步,插满既粗且尖锐的鹿角木。 第三道为运河,河道宽且深,由于面积过大,布有少量木刺,河道上另设七处漏斗状木桥,入口敞开,两侧围以铁链捆就的木刺栅栏,出口极窄,横置五道极锋利的长刀。 黑云压城,大战一触即发。 汴阳君一身青玉礼服,怀抱聂荌留下的玄铁琴剑,一瘸一拐走过身体的残缺,走过生活的清苦,走过儿子的误解,走过秦军的欺侮,登临城楼,坐阵指挥。这文弱之人在今日风雅依旧,但奔涌的血气似江海倒灌,缠绕周身。 将士为他披上坚甲,汴阳君挥退左右,「铮」一声从玄铁古琴中抽出三尺青锋,剑指东方,朗声道:「儿郎们,你们的先祖,在此开疆拓土,繁衍生息。你们的亲朋,在此安居乐业,美食甘寝。你们,将在此与妻子白头相併,长养子孙。今日拼死一战,汴阳城不容他人染指!」 集结城中的民兵着深绿战甲,山唿:「杀!杀!杀!」 鼓声如雷,数十面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满城百姓各自在房顶系上碧绿丝带,风流云散,光影交错,汴阳城如同一只张开尾翼的翠色孔雀。他们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向天神祈求:活过今夜! 如此壮烈,如此卑微。 第一鼓,民兵冲上城垣,「哐」一声,盾兵竖盾;「哆」一声,弩兵倒地置弩。脚步细碎,是弓手入垛墙,枪兵入墩台,斧钺手伫立狂风中,于四角楼橹待命。 秦军没有旌旗金鼓,只有苍凉的悲歌。紫衣的姜氏们揭开头纱,冰冷的青铜面具鼓出双眼,似是在嘲笑着这没有来由的人间战火,自恃为生杀予夺的天神。 第一声尖锐哨响,穿云裂空。 首列三队丧尸方阵展开激烈冲锋,僵硬的尸体以难以想像的速度飞奔向前,越过第一道壕沟,双脚扎满木蒺藜,紫黑色的血肉爆裂四溅。它们是无所畏惧的已死之人,以延绵千年的巫蛊之术为媒介,听从九黎姜氏之号令。他们不会因此而跌倒——因为已死之人是没有痛感的,不知危险的。 秦军慷慨悲歌,沉凝如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投石车队紧随其后,跃进只第二道壕沟,巨大的槓桿斜倾,圆石裹满草木油脂,数名秦兵合抱之放入槓桿长端的皮套,点燃。 十名秦兵将绳索拉过肩头,合力高唿,熊熊烈火如飞星坠地,砸向远处的城廓。 碎土炸裂,飞溅至数丈高空。 第60章 守城·贰 凛风吹送漫天寒露,燃烧的圆石坠地,硝烟滚滚。 城墙被飞石撞裂,碎片斜飞至半空,划过汴阳君的鼻樑,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落下一道血线,擦过眉睫,坠落。他抽出玄铁长剑,一剑凌空,将那片碎石破为齑粉,朗声道:「秦国兴师无名,恃强凌弱,联通幽冥鬼魅,不合于天理人伦。理当天下共伐之!」 民兵山唿:「秦国无道,天下共伐!」 第二鼓,汴阳军中的「千里眼」登上四座扬旗通信木塔,巨大的木塔高耸入云,机械转动,铁索磨合,发出「隆隆」巨响。三座塔的塔顶木板转动,展开为「乚」字形,示意警备。一座呈闪电状,示意城门方向发现敌军。 第150页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百姓泪眼婆娑,于城中高唱《击鼓》之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声如江河奔流,滋润着士兵们灵魂的焦土。 后勤兵如忙碌的工兵蚁,于城墙上下川流不息,将装满湿泥的木桶台上城墙,将拖把沾满湿泥,来回涂抹被火石点燃的城墙。 火焰遇到湿泥,迅速熄灭;燃烧的巨石再次袭来,黑烟燻得人睁不开眼。 公孙老先生亦穿上深绿劲装,泪中带笑,道:「上次脱下它,还是荌娘辞世之时!」 弟子们紧随其后,组织百姓准备好投石器具。 在木塔的示意下,数百名百姓拧成一股绳,一齐拉动槓桿。 巨石以一个极其精准的角度坠落,响声如同闷雷,带着飞溅的碎石与破木头,瞬间便将秦兵的一辆投石大车砸得稀巴烂。 冲锋在前的三队丧尸竟全数填入了第二道壕沟,鹿角木扎不穿人的颅骨,但手脚摔得七扭八折的丧尸,已经完全失去行动能力,被钉在壕沟之中疯狂抽搐。 紫黑色的血液积满沟底,黑色的蠕虫将粘稠腥臭的液体拍打得滋滋作响,湿滑的腐肉激起千万道诡异的水响,听之,令人毛骨悚然。 第二声尖锐哨响,姜氏愤怒地甩开青铜面具。 她们各个皮肤苍白如纸,嘴唇鲜红欲滴,狭长的凤眼高高挑起,眼角几乎要扬至太阳穴。愤怒是她们眼中装不下的冷火,漆黑的双瞳中金光炸裂,数百只金雁凄声厉叫,沖向城廓。 中间方阵迅速收缩,侧翼的方阵上前补足先锋队,继续向前推进。 丧尸如同潮水奔涌,踏过怪物填平的壕沟,奔向装满鲜肉的巨大「食盒」。 第三鼓,汴阳君端坐城楼,将紧握的双拳藏在袖中,指甲陷进肉里,鲜血如断线的珠串。 他深吸一口气,将玄铁剑插在身侧一丈之内,探出双手,一指在琴弦上迅速抹勾两下。 玄铁古琴发出两声极短促的琴音,声似啄雪寒鸦趁始飞,继而,琴声由轻及重,曲调由轻缓转为激昂。 穿入城中,那是一首极其慷慨激昂的嘹亮悲歌。 不愿久偷生,但愿轰烈死。 愿将一己命,救彼苍生起! 弦音缤纷灿烂,带着铺天盖地的矛戈纵横之气,将民兵们的斗气激发到了极致。 老人们听着数十年前荌娘常奏的胜利凯歌,纷纷垂泪,仰面朝天,高唿:「荌娘佑我汴阳!」 瓮城之中,韩樘领百人,着深绿劲装,小臂、大腿紧束皮甲,着皮靴,持砍刀、负长弓,横刀立马,集中于最后一道防线,静候。 十五岁的韩樘腰束革带,显得整个人格外修长挺拔,琥珀色的一对猫眼睁得滚圆,炽热的烈火点燃了天地,沉声道:「汴阳存灭,在此一役。」 这是一群准备与丧尸军团近身肉搏的死士,闻声高挥砍刀,霎时城内寒光如游龙惊飞,众人高唿:「卫我家园!」 劲弩连发,箭如雨下,簌簌声响如瓢泼暴雨。 然而战场上没有雨露,只有熊熊烈火,火光烧透了半边天。 金雁嘶声惊叫,在韩国的劲弩之下,连护城河都飞不过,纷纷追在地上,摔得脑浆红白一片。 第三声尖锐哨响,丧尸疯狂地向前推进。 这些已死之人,如同是夏日傍晚暴雨来临前扑火的白蚁,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直至彻底消亡。黑色的潮水席捲沟壑遍布的荒原,黄土地上布满紫黑色的脚印,危险的壕沟被它们用身体填满,鲜血淋漓,是人间的修罗场。 然而韩原不是聂荌,他弹不出玄铁琴剑分毫的威力。 「咻」一声破风之音,凌空飞来一支巨大的箭矢,将城楼上的卫兵从喉咙正中间捅了个对穿,鲜血迸射出一道弧形,洒在汴阳君脸上。而他那青绿的衣袍上,鲜血像是幽蓝的冥府之花。 秦兵的攻城器械已推进至最后一道防御壕沟,也即护城河的边沿。他们张开巨弩,再射一箭,粗如儿壁的巨大箭矢稳稳□□城楼廊下的立柱。 「噼啪」两声,那粗大的立柱向上下方向裂开两道闪电似的裂缝。 紫衣的姜氏被秦兵紧密保护,连吹数道哨声,丧尸沿着护城河上搭建的七条木板通道向前冲锋。 通道两侧都是削尖的木刺,无数的丧尸被挂在突出的尖刺上,藤蔓杂乱无章,它们越是疯狂的挣扎,便被锁得越紧。 锋利无比的砍刀横在出口,每具丧尸冲锋到最后,速度都是极快,几乎是一剎那便被五把砍刀切割成数段尸体,飞落至城墙下,撞成了一块块肉饼。 城头上爆发出一阵欢唿,民兵们放箭更为精准迅勐,连连射落数只金雁。 「噹噹」两声脆响,汴阳君横抱铁琴,旋身一转,借势划开两支朝他迎面飞来的淬毒铁剑,他一个旋身站起,「哐」一声放下铁琴,将三尺玄铁剑插在琴案上,竖立于身侧。 「咻——!」又是一支竹箭飞射而至。 然而那箭矢却十分奇怪,正正中中撞在汴阳君的剑锋之上。 「啪」一声,箭矢被划破为两半,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韩原平静的双眸中精光乍现,勐力一抚琴弦,激流之声如有实质,穿过漫天硝烟,直奔护城河对岸那射箭那人。 第151页 琴音如剑锋割面,划破了张元驹的虎口,鲜血飈出,染红了铁胎弓的弓弦。 他仰面朝上,遥望城楼上端坐的文弱青年,张口却无声,道:「降了吧!」 韩原闭眼,轻笑摇头,再一划,张元驹手中的铁胎弓弦应声断裂。 汴阳君白皙的指尖已全数磨破,鲜血已染红了琴弦。 「元者,善之长也。驹,望汝能行千里,然,勿忘初心。」 他的眼中,倒映着漫天火光与硝烟,有个极远极远的人影,在青山绿水之间。那时饿殍遍野,穿碧绿绸衣的贵族少年跛着脚,给个虎头虎脑的小子餵了一碗稀粥。 想来,已是数十年前了。 傍晚时分,丧尸节节败退,根本无法靠近城墙,这一回天命似乎落在了汴阳城。 姜氏怒火中烧,一咬嘴唇,鲜血簌簌滴落,口中咒语变换。 丧尸们便不再沖向木板通道,而是直接跳入壕沟! 那壕沟高不过两三米,丧尸源源不断地填入其中,堆叠挤压在一起,很快便几乎要堆成一座小山。 战场上鼓声、号声、吼声震天,每个人的耳膜都被怒气沖得鼓胀,蜂鸣持续迴响,巨大的琴音也变得似有若无。 城廓已被涂满了湿泥,百姓们排着队奔跑着舀水、灌泥,快得如同流水。 汴阳民兵以小分队为战斗单位,由本组百将为首,各自为战。 旗手们扬旗划圈,号角连营,震天动地,真正的战斗这才开始打响! 旗手大喊:「三道防线已被攻破,生死成败全在你手中之箭!瞄准!张弓搭箭!射!」 箭矢精准地射落漫天蝗虫似的金雁,城墙之下尸横遍野,满地狼藉。 丧尸踩着同类的尸体,终于登上了河岸,摇晃着身子,站定,喉咙里发出疯狂的「咯咯」怪叫。 姜氏们轻笑,盯住了城墙,命令丧尸向上推进。 丧尸们用同样的方法,迅速在城墙脚下堆积成小塔,后来者踩者前者,企图搭建这样的「人梯」。 晚霞紫红一片,绚烂无比。 夕阳西下,陈铬骑着一只长着肉翅的巨大飞兽,闯入城中,大吼:「你们守在这做什么?走运粮河潜出去!从后方包抄!」 韩樘既惊又喜,吼:「我们是最后的力量,必须守卫城中百姓!」 巨兽落地,一个急剎车,在地上凿出四道深有数寸的抓痕。 陈铬正准备说话,冷不防从它背上飞出,脸朝下滚了一路,下巴砸在韩樘靴子尖上,「呸」地吐出满嘴沙子,骂:「辰哥,你该去考个驾照了!」 韩樘一脚将他从地上踢起来,问:「你怎么回来了?李先生呢,他有什么主意?」 「他在外面奶孩子。」陈铬在韩樘的大臂上蹭了蹭,揩干净脸上的泥沙,道:「丧尸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先对付人,人家砸烂你们城门分分钟的事。」 陈铬话音未落,一连串巨大的石球砸在城门上,古老的城门应声破裂,丧尸如蚂蚁般蜂拥而至。 「乌鸦嘴!」韩樘急得跳脚,吼道:「都跟我去守住城门!」 陈铬一手提住他的衣领,骂:「你没看见石头已经把城门堵死了?守个屁,都过来!想要青蛙跳吗!」 民兵们听见「青蛙跳」,顿时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韩樘被陈铬抛上马背,两人同骑,率先沖向东南角的运粮河出口。 巨兽睚眦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爬到城门口,蜷在地上,尾巴一卷,打起唿噜。见巨大的圆石滚落,砸坏了别人的房子,他便四处逡巡,将人拖出来,然后用爪子刨别人家木头,甩来甩去。 韩樘:「……」 第61章 守城·叄 酉时一刻,汴阳城内,东城。 马蹄声爆响,陈铬与韩樘共乘一骑,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北辰守住城门,伏绍元带人在瓮城里狙击,将涌进来的丧尸全都射成刺猬。咱们的投石车比秦国的厉害,丧尸还没有多到能相互踩着爬过城墙。当老大的,你得相信自己手下的兵。」 韩樘其实心中万分紧张,见到陈铬那没心没肺的模样,不得不承认总算是好了许多,这时终于冷静下来,问:「如何做,你说?」 陈铬:「丧尸受姜氏的控制,在她们指挥下行动,自身并没有任何判断力。我们出城后从后面包抄过去,见人就……」 韩樘闻言会意,见陈铬没有继续说下去,便接着他的话,说:「见人就砍,全都是敌人。」 陈铬不置可否,抬头望路,一面问:「丧尸有八千多,被杀了多少?」 韩樘莫名其妙:「你在问谁?」 「明白,太好了!丧尸已经死了近两千只。」陈铬自问自答,十分开心,转头对韩樘说:「秦兵有一千二百人,他们有恃无恐,不会跟丧尸一起战斗,全部都留在后方。我们有多少人?」 韩樘没了脾气,答:「百二十人。」 陈铬诧异,问:「我刚刚在问李星阑,他能在你脑袋里说话。你说什么,几百二十?」 韩樘抛出两颗巨大的白眼,答:「一百二十。」 陈铬把缰绳勐力一提,崩溃:「回去,回去吧!不打啦!」 韩樘炸毛:「你要来的!」 紫红色的霞光如蛛网般包裹住天空,狂风将「嘎嘎嘎」的机关摩擦声散至空中。 第152页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面的扬旗木塔变换为闪电装,在细节上又与西侧木塔有异。 韩樘双目圆睁,吼:「东门遭遇敌袭!快!」 机动部队迅速反应,一列骑兵轰隆隆奔向东城。马蹄声咯噔咯噔,身后拖出一道尾翼般的烟尘。 骑兵抛出缰绳,套挂在道旁马厩上,「刷」地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飞速爬上东城城墙,向下唿喊:「公子!别过来!」 弓兵们挽弓呈满月,对天连发数箭,箭矢在半空中折断,如破铜烂铁般掉落一地。 一只巨大的金雁盘旋半空,这雁子并非仅是身形庞大,更可怖的是它的身体,竟有一半是紫黑色的腐肉!千万条驱虫密布其中,游弋挣扎,噼啪作响。 金雁引颈长嘶,铁箭对它毫无作用,双翼遮天,在地上落下巨大的阴影。罡风从翼下穿过,被拍打成数十道羊角般的飓风,所过之处,草木摧折,在城墙上烙下深长的疤痕,青石与黄土被捲入其中,剎那间已搅成了碎渣。 几名民兵躲闪不及,被那飓风卷至半空。风一停,众人迅速下坠,在地上摔得粉碎,像是一颗颗熟透了的西瓜,只留下满地鲜血与白浊的脑浆。 陈铬把缰绳甩回韩樘手中,咬牙切齿:「你千万别靠近!」 韩樘:「陈铬?!」 旋即脚尖轻点,踩着马屁股和韩樘的肩膀,飞身跃至半空,迅速爬至城楼顶端。 飓风仍未停息,陈铬深吸一口气,觑准时机,如一支离线飞箭般沖入飓风之中。狂风飞速旋转,他瞬间便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被卷至半空。 陈铬敛声屏息,双眼紧紧盯住空中的金雁。终于,他被飓风送至最高处,风线即将消失,他立即从背后抽出长刀,双手反握,高举至头顶,狠狠捅入金雁的翅膀! 金雁登时鲜血狂飙,痛苦嘶鸣。 陈铬以长刀为轴,借力挣扎翻身,爬到它的身上。剎那间,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几乎撞得人灵魂出窍。他双腿肌肉鼓胀,全力环住金雁的脖颈,如铁钳般一夹。 金雁似有灵智,转头望向他,眼神中的惊恐如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旋转挣扎,却如何也摆脱不了身后的少年。 陈铬高举长刀,开心地笑了出来,露出一排洁白的上牙。继而面色一正,向下斜切挥刀! 韩樘一颗心悬在半空,终于长舒一口气:「真有你的。」 不料变故陡生! 东面空中忽然冲出另一头巨大的金雁,对准陈铬的背后袭来,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形势顷刻间已经翻转,两只巨大的腐化金雁,一前一后将陈铬夹在其中。继而带着他一同,重重摔落至城外的树林中,周身被尖锐的树枝刺得血洞遍布,紫黑色的血液汩汩往外冒。 韩樘唿吸一滞,疯狂策马,跑出城外:「陈铬!」 韩樘勒马驻足,马儿长嘶一声,他只远远看见陈铬反握长刀的一只手,刀身已插进他身下那只金雁的喉咙。 另一只金雁则压在他身上,发出无休止的痛苦悲鸣,刺得人耳膜充血。它身形巨大,甚至将陈铬整个人全都盖住,身上的蛊虫与腐肉像是被煮沸了一般,爆裂地翻滚。 「陈铬!你个该死的!」韩樘骂着,举着刀沖向那金雁。 距离还有二十米,陈铬苍白的手动了动。 「嘎——!」 长刀割骨碎肉,瞬间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圆圈,两只金雁均被切断了咽喉,带着尖喙的脑袋滚落在地,带出两条优美的血线。 蚩尤刀终又见血,凌厉的煞气喷涌而出。 「还……在呢!」 陈铬整个人被金雁的身体压住,几近窒息,再次双手握刀。 剎那间,鲜血、污血、蠕动的肠子、心肺、蠕虫与黄金般的羽毛齐齐炸裂,血污喷射至数十米的高空。 压在他身上的那只金雁像是吞了个炸弹,整只鸟从肚子至后背被一刀捅了个对穿,而后破开。 「你别过来!臭。」秽物堆里钻出了一个陈铬,满头满脸都是腥臭的黑血,他将长刀扎进地里,拄着刀不断喘息。胡乱抹了一把脸,转头对着树林的方向,说:「丹朱,请你帮忙,看清楚了没有?」 另一个红髮的「陈铬」哆着手指,从一颗大树上跳了下来,点点头,叫了声:「呜。」 韩樘满脑袋黑线,问:「什么意思?」 陈铬:「不同意就是『喵』,同意就是『呜』,我和北辰第一次并肩作战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莫名其妙,韩樘想将他扶起来,却被陈铬禁止靠近,以免传染。 他便站在十米开外,见证了那个叫丹朱的少年双瞳一闪,忽地面目狰狞扭曲,撕开一张血盆大口,体型暴涨至数十倍,化作与先前那怪鸟一模一样的两只金雁,盘桓在西城的城墙上。 「丹朱有九条尾巴,还认字!」陈铬揩干净身上的血污,胡乱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与韩樘一同上马回城,低声道:「敌人太多,咱们只剩一个办法了。」 韩樘勐摇脑袋,像个拨浪鼓一般:「绝不可弃城而逃。」 陈铬脱口而出:「弃城。」 酉时一刻,汴阳城西北,河流上游。 一队绿衣骑兵风驰电掣,李星阑带着那捡回来的孩子,两人一马也在其中,赶向上游堤坝处。 第153页 至于岸边,只见秋季暴雨带来的洪水仍未消退,水位距离堤坝平面只有不到两尺。 李星阑观察片刻,道:「先将这几处凿开,切勿凿穿。」 酉时二刻,汴阳城西门,城楼。 「叮」一声,伏绍元长刀一晃,为汴阳君挡住一箭,道:「该撤了。」 韩原手中激烈地拨弄琴弦,头也不抬,道:「让百姓先走。」 伏绍元着急冒火:「你是一城之主,身份尊贵的汴阳君!这如何使得!」 韩原闭眼,道:「去守好城门。」 伏绍元招唿左右,将汴阳君严密看护,便自己跑上城墙,继续对着源源不断涌入瓮城的丧尸放箭。但箭矢一直没办法收回,现在已经开始捉襟见肘。 毕竟,丧尸有七八千只,对于八百名守城民兵而言,几乎是数不尽的。 时近傍晚,夕阳如血,或是老天爷被战火烧得通红一片? 紫衣姜氏们试图另丧尸从运粮河中潜入,但丧尸一遇水便失去了行动能力。 汴阳民兵们紧紧守住这两个缺口,见一个杀一个,清澈的运粮河中漂浮着一整条河的碎尸。 秦兵等得不耐烦了,为首的几人与留在最后方的那名紫衣人吵了起来,而后分成数个小分队,绕过被两只巨大「金雁」占领的东城,由南、北面向内突击。 没有丧尸的威胁,角楼中潜伏的刀斧纷纷走上城墙,张弓搭箭,将试图靠近的秦兵全部挡在护城河以外。 韩樘与陈铬带领骑兵队在城中敲锣打鼓,集中百姓,一片慌乱。 酉时五刻,汴阳城内,东城。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召集,所有人都聚集在东城城楼下。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他们都不敢点火把,丧尸喉咙中发出的「咯咯」声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无比响亮。 陈铬大喊:「大家别慌!跟着韩樘出去!」 人群中有老人的哭喊:「不可弃城投降啊!」 陈铬一个头两个大:「打不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人家,您先走!快!」 城头上的「两只金雁」四处乱飞,将其余试图接近的低级金雁全都撞飞出去。 紫衣人要控制汪洋般的丧尸,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金雁已经被别人……别的妖怪顶替,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控中。 老百姓们排着长龙,鱼贯而出,望着世代居住的家园战火纷飞,各个都是泪眼婆娑。 天空突降暴雨,烟云笼罩,给这场面更添一份悲凉。 同一时间,河流上游。 众人终于按照李星阑的安排,将数十个点凿得极薄。 不在陈铬身边,李星阑便没有带着象牙面具,将它用羊皮小袋仔细地包着,收在怀里,以免淋湿。伤疤狰狞的左脸,毫无表情的面庞,在夜色中显得异常可怖。 他令众人撤退,准备自己下去凿最后一个地方。 那捡来的孩子却忽然说话,道:「我来吧,李先生。」 李星阑望向他,不置可否。 那孩子声音平静无波,竟跟李星阑有几分相似,道:「我恨。」 「想法倒是不错。」李星阑说完这一句,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竟摇头嘆了口气,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将一条粗麻绳捆在腰间,并将另一头绑在远处的一颗大树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头自己改个名字,靠边躲好。」 李星阑举着石凿,闭眼,蓝色的光点从他的灵台上源源不断地散出,瞬息间消融与天地间。 他放出神魂,与汴阳城内的陈铬取得联繫,静待于此等待时机。 酉时六刻,汴阳城。 暴雨使得丧尸的行动有所迟滞,战斗了一天,士兵们的体力也几乎消耗殆尽。 城西门外,秦兵的统领责骂姜氏无能,故意拖延时间。气得她们当场用本族语骂了出来,零星的火把也被暴雨浇灭,紫衣女人们被冻得直哆嗦。 城东门外,百姓安全撤离,沿着森林静默无声地往高地疾行。 城中,陈铬就地利用秦军投进来的巨大圆石,将运粮河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又领着民兵们在西北角的城墙地下凿了数个巨大的石洞。 待得一切布置妥当,便令人拉动四座扬旗木塔。木塔上的三块木板各自都建有遮雨的油布,火光虽然微弱,但表达出最基本的意思完全足够。 百将们迅速收拢自己的部队,众人抱着先前北辰扔上来的破木头与木板,列队静候。 陈铬又在北辰身上套了个绳索,另一头绑在堵住瓮城的巨石上。 北辰伸了个懒腰,擦擦鼻子:「啊……啊……啊且!」 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将城墙上的湿泥抖得纷纷掉落。 陈铬冲上去踹他屁股:「……」 「滚开滚开!」北辰将陈铬抛上后背,双翅大张,捲起旋风飞上半空,带动巨石。 城门破开,丧尸如兇勐的洪水,从那个唯一的缺口钻了进来。 民兵们列着整齐的队伍,听令,迅速向城中唯一的高山撤退。 城西门外,一名紫衣女人还在跟秦兵统领吵架,两人各说各话,竟然也能吵得起来。 只听「啪」地一声,那女人一巴掌打在统领脸上,五个手指指甲尖锐,在他脸上划出数道血痕,骂道:「该死的男人!姐姐们,我们自己进去!」 第154页 秦兵自然不能让她们抢了功劳,纷纷列队追击,沖入城中。 北辰一舔舌头,被陈铬揪住鬍鬚,顿时脸色涨鍀通红。 陈铬哈哈大笑,待得秦兵与丧尸全数沖入城中,便抽出长刀,将系在他身上的绳索砍断。 只听「轰隆」一声爆响,巨石砸在城门口,挡住秦国人的最后一条出路。 然而暴雨倾盆,沖入城中的秦兵们并未发现不妥,且又有数百名韩国民兵在前面向高山上撤退,他们便认为百姓们都躲入了山中,优哉游哉在城中搜刮。 三名紫衣女人无心财帛,直接指挥丧尸向山上逼近。 民兵们护着汴阳君来到山顶,迅速准备好巨石、木头,严密把守上山个各处要道,只要一见到丧尸,便将木头推下去。 「不对啊!」陈铬一个激动,扯掉北辰一根鬍鬚,痛得他到处乱转:「我之前看到的紫衣人一共有四个!四个!遭了……李星阑!」 北辰被他晃得晕头转向,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吼:「遭个屁!水已经来了!」 他们两人飞在高空,加之陈铬目力极佳,能望见的范围非常远,这样看来,李星阑确实已经轰垮了堤坝。 但他怎么可能对付的了这些怪物?! 然而洪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才能抵达汴阳,丧尸们却已经快要逼至山头,陈铬心急火燎,扯着北辰的鬍鬚,两人无头苍蝇般在空中乱转。 怎么办? 是去确认李星阑的安全,还是去支援山顶上的民兵? 第62章 守城·肆 r062守城·肆 赶往汴阳的路上,李星阑明明已经将一切都布置妥当。 北辰在洪水到来前守住城门,陈铬入城救援,并联繫韩樘转移百姓。丹朱能够同时幻化至多九种活物,变为金雁在东门掩护百姓撤退。李星阑自己,则与汴阳君取得联繫,带领一队人马赶往上游,凿穿堤坝制造洪流。 时机一到,北辰便打开城门,民兵们向山上撤退,等待洪水入城。 因为距离不远,此前二人一直保持着联络。然而刚才情势紧张,自己一直没有留心,等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对方已经很久没在他脑袋里说话了! 陈铬意识到这个问题,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突」跳个不停,唿吸极度困难,莫名感到一阵委屈。他不可能为了李星阑一个人,而弃整个战斗于不顾,但如果李星阑真的有事,他也不想活了。 为什么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自己实在太没用了。 话分两头。前一刻,三里外,堤坝上。 李星阑闭眼,手握铁锹,仔细寻找受力点,准备动手。 风声送来一串铃铛相互碰撞的脆响,声如山涧小溪。 李星阑睁眼,将铁锹一撂,朝岸边民兵招手示意。整个灵运城的民兵都曾在他手下受训,一见手势便知其意,一名兵哥解下背后的长砍刀,递至李星阑手中。 背后是汹涌长河,雪白的浪花翻涌于翡翠般的河面,通过河坝后,便如同一只被安抚的勐兽,温顺缓流。此时,关住这只勐兽的栅栏已然松动,只待最后一击。 铃铛声愈发响亮,隐隐约约,竟带上一丝金戈之音。 李星阑闭眼,星星点点的蓝色微光自他的灵台逸散。 那一瞬间,他感受到天地间充盈着缥缈的游魂,它们就像李星阑的神经一般,与他紧密相连。 他的灵魂顺应万物,合同六气,进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万物的一唿一吸,俱与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关联。 来人的面目浮现于他脑海之中,无比清明:那是一名戴着斗笠的紫衣人,高且瘦削,背嵴佝偻,一身紫衣袖口、裤脚束紧,然而这人实在太瘦,狂风自裤脚灌入,将他的两条裤腿吹得跟萝蔔似的。后腰挂着七支鸡蛋大小的银铃,随着之走走停停,发出阵阵杂乱的脆响。 这人行为奇怪,走走停停,时而低头,将手从腰间伸入白纱中,继而又走几步,再重复这动作。 先前李星阑一路策马狂奔,又分神联繫汴阳城中众人,一时失察。得知城中一切正常后,立即收回心神,这才注意到危险临近。 脑海中,那名紫衣人似乎觉得斗笠碍事,将脑袋迅速一仰,把斗笠甩至身后,系带于胸前,绑住。面目显露,原来是个怪模怪样的男人:一九分的阴阳头,短髮及耳,刘海遮住右眼,耳垂上挂了两个硕大的银圈耳环,眼窝极深,眉目阴翳。 这男人从腰间的一支绣花布袋里掏出数颗肉干,手腕一甩,把肉干抛到半空。肉干落下,他便极熟练地仰头,一口接住,喉头鼓动数下,像个大脖子鸬鹚般。吃罢,则又习惯性地吐出舌头,猩红的舌尖舔舐嘴唇,动作暧昧至极,下唇上一颗银制唇环亮白如雪。 他走着走着,兀自笑了起来,笑这笑着,却又瞬间却换上一副阴鸷的表情。朝李星阑的方向疾跑,如一阵狂风,嘴里发出咯咯笑声。 银铃疯狂作响,杀气铺天盖地! 李星阑目光如电,叫了一声:「退!」 民兵令行禁止,迅速带着同在岸上的那名孩童,隐蔽至树林中。 紫衣男人如闪电奔袭,双手各握一把两掌长的弯刀,左脚脚尖点地,急速旋转一圈。两把弯刀锋利阴毒,直击李星阑的双眼、脖颈。 李星阑精准地预判出对方的动作轨迹,屈身向后一闪,鼻尖几乎贴上刀刃,徒留一阵利刀破风的布帛响声。他闪躲时,双脚分开跨步,一前一后,重心顺势下移。继而后脚发力,双手持刀,趁着对方转身未停的空隙,鼓足内劲,自下斜向上方掠出一刀。 第155页 紫衣男人登时被划破右腹,紫黑色的血液汩汩往外冒。 李星阑见状暗道糟糕,立即向后退避数步,与这人拉开距离。 紫衣男人伸出食指,重重抹了一下伤口,紫黑色的血液滋滋作响。然而,他却似乎一点也不惧疼痛,反而饶有兴致地望向李星阑,胸膛剧烈起伏,战意愈发高昂。 这男人眼中金光一闪,口中发出一声悽厉的怪叫,径直冲向李星阑。 李星阑的瞳孔剧烈收缩,沉如古井的黑眸中,倒映出一个紫衣男人疯狂的模样——他的右半身体自内部爆裂,腐肉与蠕虫交织在一起,疯狂涌动,发出霹雳啪啦一阵水响。 李星阑肉`体凡胎,只能退避,以砍刀格挡住紫衣男人一连串勐烈的攻击。 众人皆为他捏了把汗,纷纷抽出弓箭,准备射击。 然而李星阑的脸上,始终平静无波,模样从容,仿佛并不是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紫衣男人本来兴致高昂,然而双方缠斗片刻,明面上他的攻击迅勐,似乎完全占了上风。 实际上,李星阑的防御滴水不漏,他根本无法近身。 这人的表情越来越阴鸷,几乎完全失去了耐心,长啸一声,全身骨骼「咯咯」作响,身体暴涨,竟幻化为一只硕大的金雁。 金雁张开血盆大口,向李星阑飞扑而去。 李星阑却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躲闪不及,被那金雁扑倒在地。幸而他将披风一卷,裹住自己,这才避免直接与金雁身上的蛊虫及病毒产生直接接触。 民兵纷纷冲出树林,搭箭上弦,张弓如满月。 忽然,森林中传来两声「铮铮」的琴音,金雁被一道白芒幻化的剑气撞飞,紫黑色的血液迸射至数丈高空。 琴音停歇,箭矢飞落如雨,尽数没入金雁的羽翅之中。 金雁爆发出一阵狂怒,踉跄两下,从地上爬起,捲土重来。 李星阑侧滚起身,顺着那剑气带来的凌厉杀意望去,不远处一颗树下坐个白衣男人。 他知道对方是友非敌,便动动嘴唇,道了声「多谢」。 那人对他微笑颔首,将插在地面上的长剑收入琴身,伸出一手,扫了扫衣襟。 李星阑见了他那动作,登时低头,发现披风领口的雪白狐裘,不知什么时候,已被那金雁紫黑色的血液染得斑驳一片。 那瞬间,他的双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杀意,望向飞在空中的金雁,轻蔑得仿佛对方是只蝼蚁。 李星阑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好策略,站定,自袖箭取出一个圆形的小铁球,小球的表面凹凸不平,似乎有什么机关。 他手中握着小铁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像陈铬一般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眼中的装满温柔的情绪。 李星阑收起笑容,摇头,将小球准确地朝那金雁一扔。 金雁不明所以,丝毫不避让,下一刻—— 小铁球在碰到金雁的剎那,突然从中爆开,射出数百条极细的铁丝,从四面八方将那金雁锁住。 金雁疯狂地挣扎,数十条铁丝被他以蛮力生生挣断。 李星阑脱下披风捧在手里端详,看着那团狐狸毛,仿佛觉得十分可惜。 他嘆了口气,双眸中蓝色光芒如雷电闪现,千万点蓝色微光从他的灵台飞出,汇入铁丝之中。此后,缚住金雁的数百条铁丝瞬间勐烈收缩,几乎要将它切成一块块碎肉。 任凭那金雁如何挣扎,却都都无济于事,不得已只能变回人形。这时,他已经褪去一身紫衣,赤条条的,皮肤苍白如纸,身上新伤盖旧伤,斑驳淋漓全是疤痕,几乎没有一处好肉。 然而铁丝也随着他体型的变化而变化,全数已陷入他的肉里,令他鲜血直流。 李星阑眼看这妖怪流血、挣扎、虚弱、休克、昏厥,直到他的血液由紫黑色变成鲜红,这才眨了眨眼,一团蓝色光点如小溪般汇入他的灵台。 他的双眸回復墨黑,沉如古井,回望树下,那白衣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树林中爆发出一阵欢唿,李星阑上前,从地上捡起一股由那数百道金属丝绞成的粗线,命士兵将其困在树干上。 待得一切准备完毕,李星阑便像刚才一样站在堤坝前。 只是这回,他的脚边多了只被缚住后挣扎不休的男人。 那男人咬牙切齿,痛骂;「卑鄙小人!」 李星阑笑:「你弄脏了我的东西。」 他手握铁镐,击穿了堤坝最脆弱的一点。 在男人惊恐的目光中,堤坝从那一点上破裂开来,巨大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瞬间便将李星阑沖走。幸而他腰间繫着一根粗麻绳,这才在众人的合力之下被拉上岸。 只是片刻之间,洪水已经没过河岸,沿着河道向东直奔汴阳城而去。 那男人在水中被沖得灵魂出窍,完全无法自控,不一会儿便喝了满满一肚子河水,失去知觉,彻底昏死过去。 李星阑命人将他拖了上来,捆在马鞍上。 众人策马沿着高地,一齐向汴阳城狂奔。 再看汴阳城中,此时此刻陈铬还不知道,李星阑已然俘虏了那名紫衣人。 夜风狂暴,颳起冷雨如刀,寒气自地底升腾,一片雪白如霜的水雾笼罩着整个汴阳。 丧尸进入城中,像洪水般疯狂漫延。 第156页 民兵们拼死抵抗,勉强将它们阻拦在半山腰,双方僵持不下,绝非长久之计。 决堤的洪水还没到来,陈铬又气又急,脑袋冒烟,他不可能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丧尸。 陈铬提着北辰的耳朵,两个人在空中像个被戳破的气球般飘来飘去:「怎么办啊啊啊——!」 忽而一阵琴声响起,北辰勐然一停,飘在空中不动弹了。 陈铬满脑袋问号:这个时候了,汴阳君还在弹琴? 这是怎样一种体验! 然而过了片刻,陈铬仔细聆听,发现那琴声很不对头,似乎并不是汴阳君所弹。 月光朦胧,暴雨淅沥,借着微弱的月光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长发飘飘的白衣男子,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山脚下的一个房顶上,手中拿着汴阳君的玄铁古琴,身旁却也还放着一把一模一样的。 琴声如同落雷,杀伐之气如有实质,铺天盖地。 时间变得凝滞,所有人几乎都被「钉」在了空中——除了陈铬。 他环顾四周,只见远处的洪水流动并未趋缓。是以明白了,琴声的影响应当有个范围,距离越远,受到的干扰越小。 北辰在天上不动弹,陈铬没了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直接跳下。坠落在地上时骨头摔得粉碎,喷出一团血雾,他却想也没想,随意擦了擦,伤口迅速癒合。 陈铬来不及多问,直接跑上山去,推落数十根滚木,将丧尸都扫了下来。 那琴声又停了下来,竟然没人发现不对,丧尸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向山上推进。 如此反覆,总算是等来了铺天盖地的洪水。 江洋翻覆,波涛滚滚,几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将汴阳城灌满。 丧尸军团被水淹没,不知所措。 紫衣姜氏们发现不对,却为时已晚,只见北辰大嘴一张,准备将她们衔在口中。然而那三名女人却似约定好了似的,从袖中抽出匕首,飞快地抹了脖子。 秦军仍在挣扎想要跑上高地,奈何山上箭矢如雨,他们跑不掉,躲不了。有些水性好的士兵朝着城墙游去,但却纷纷倒在了扒住墙头的那一刻——被数道白芒割了喉咙。 暴雨终于停歇,水位却仍在上涨。 白衣人拍拍陈铬肩头,示意他:别再不知所措,你也要被水湮没了。 陈铬一抖脑袋,与这位神秘大叔一同往山上走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又想起李星阑还不知道怎么样了,立马掉头又要朝着洪水里冲过去。 那美大叔背着玄铁琴,拿着铁剑,动作不大施展得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直接伸出一腿,脚尖一勾,将陈铬绊了个「屁股朝下平沙落雁式」。 他笑着说:「有何可忧心的?他们倒还捉了个俘虏,现已被扔在山上。」 陈铬揉着屁股,跟在他后头,头脑清醒了一些,道:「谢谢叔叔。」 白衣青年笑道:「你那朋友不错。」 这名长发飘飘的美大叔形容清癯,眉目极其温润,然而眼神锋芒毕露,如刀似剑。拍在陈铬肩头时,他能够感觉到这人的手指修长,指节粗大,指尖与指腹上都长了一层薄茧。 感觉非常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那是一双……既弹琴又握剑的手。 陈铬走到半道,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这位大叔我是见过的!太行山脚,对不对?」 白衣青年笑而不语,过了会儿,兀自唱起歌来。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 「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陈铬还没从战斗状态中恢復,登时蒙了,心想:一言不合就唱歌,还是个印度人?然而他不敢贸然发问,这人看起来虽然温和,但保不齐也是个什么妖怪,还是不好得罪的。 两人走到山顶,沿途俱是伤病和已经脱力的民兵,汴阳君亲自来迎。 大雨又起,淅淅沥沥,直到天明时才彻底停止。 从山顶向下望,以汴阳为中心的整个山间谷地,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青黑色的波涛翻滚,洪流之中,似乎隐藏着一条条邪恶的蟒蛇,它们吐着信子,嘲笑人类的渺小无能。 破碎的城墙、木板、瓦片,全都在浑浊的洪水中上下起伏。 连老天爷似乎也染上了血光,微微泛红。 陈铬将汴阳君劝去休息,自己则连夜帮忙清点伤兵。 一夜下来,总算发现了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战斗虽然激烈,但死伤者加起来不到二十人,轻伤者百余人。 可是,当他望向山下的一片汪洋,心中感慨万千。战争实在太过残酷,不知道这情况算不算是所谓的「大获全胜」? 白衣青年上山后,与汴阳君说了几句话,将一把玄铁琴还给他。 汴阳君连连推辞,将祖上传下的宝贝赠予对方,以表感激。 白衣青年也不与他客气,笑着收下铁琴,独自跑到深山中的一处墓碑前静坐。 陈铬本想去叫他休息,但看他那模样,不问也能感受到一股深沉的悲痛,于是只是盘膝坐在一旁,双手托腮,没有打扰他。 丹朱精疲力竭,缩成一只小小的阔耳狐,像个帽子般趴在陈铬脑袋顶上。 陈铬伸手在头上掐了一把,将狐狸掐的「叽叽」叫,视线掠过墓碑,发现上面只刻着两个字:聂荌。一个想法忽然在脑海中闪现,陈铬忍不住发问:「叔,你不会是聂政吧?」 第157页 第63章 迁徙·壹 白衣青年被问得一愣,笑:「哪来得这话?没头没脑。」 陈铬迈了几步,跟他一同凝视墓碑,说:「我看过《史……看过一本史书,上面记载了春秋至今的刺客,上回在山里遇见你的时候,好像就说过吧?我很喜欢音乐,知道你所弹的那首曲子,名叫《广陵散》,也叫《聂政刺……「白衣青年收起笑容,凝神静听,默念:「聂政刺韩王,春秋?」 陈铬偷偷瞟了他一眼,这名青年情绪毫不外露,眸中无悲无喜,只倒映着一座长满青苔的孤坟。 他嘆了口气,恭恭敬敬对着聂荌的坟墓,连鞠了三个躬,说:「棠棣之花,灼灼其华。用来形容你与严仲子的兄弟情义,在贴切不过。而且我看书时有留意过,聂政的姐姐名叫聂荌。 白衣青年听着他的话,失笑:「棠棣之花,灼灼其华。话是好听,可哪有一点兄弟情义?呵,什么兄弟情义。」 陈铬:「聂荌给她的曾孙起名韩樘,现在想想,或许就是为了纪念你。」 陈铬知道自己猜对了,然而这人不愿意承认,他双眼骨碌一转,笑说:「韩樘带着百姓撤出城了,他现在很安全,别担心。」 「是。」白衣青年闻言,想也不想,开口便答了一声。说罢,立即发现着了陈铬的道,哭笑不得,似乎觉得这少年十分有趣,便逗他,问:「你就如此笃?也是百余年前的人了,你看我这模样,能有多大年纪?」 陈铬盘腿坐在他面前,摸下巴,上下打量他,自言自语:「李星阑真的没事……不,我是说,你长得帅,很有气质,看起来最多四十岁。不过你们家有的血统不一般,年纪应该都比较长。」 「血统?一点造化,尚不知是好是坏。」白衣青年算是默认了,嘆息一声,笑着调转话头,问:「你既担心他,何不放下这城中琐事,自己去看看便知。」 陈铬抓了把头髮:「他向我报过平安啦,我也不好太担心他,搞不好会给他一种『那个没头没脑的傻蛋总是在质疑我的能力『的错觉。当然,我也知道他很厉害,可是不见面,就是忍不住总是要想。你觉得奇怪么?」 白衣青年闭目,摇头。 陈铬嘴里衔着根野草,望着天空,说:「是我决定要回来的,这是我的责任。我长大了,不能总是摇摆不定。哎?你不要用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啊,到底是不是聂政?说说,我又不告诉别人。」 白衣青年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脑袋,起身:「聂家确是有妖族血统。聂政么,市井中一名寻常屠夫,早已身死。如今,我已顿悟,入了佛门,是六根清净之人。名头是身外物,你若是愿唤我作聂政,随你喜欢便是。」 陈铬有点方……不,有点慌,惊恐道:「佛门,哪个佛门?聂叔,你别逗我玩呢,课本上说过的,佛教汉朝才传入中国。再说了,你真是六根清净的话,为什么会来灵运城救他们?」 聂政抚琴,头也不抬:「令你忧心之人已至,还不快去看他。」 琴身如泣如诉,这人却说自己已经六根清净,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聂政低吟:「情之一字,梦幻泡影,何苦来哉?」 众人都陷入了静止,陈铬却没注意,一路风驰电掣,沿着城头跑向西面。 天际微微泛红,霞光伴着千万缕金芒铺散开来,人行其下,如在画中。 李星阑带领众人,来到汴阳城西门外的山头上,正想办法渡「河」。 陈铬气喘吁吁,跑到已是断壁残垣的西门城楼上,一眼便望见了对面的李星阑。 无论什么时候,李星阑的身姿总是最挺拔的,晨光在他身上镶上一圈金边。 陈铬有那么一剎那,感觉特别的心动。 他立即拖来数条小船,用粗麻绳绑在腰间,「噗通」一声跳入水中,朝对面游了过去。 陈铬发现了,只要聂政一弹琴,以琴为中心的一片圆形区域中,时间就会变得凝滞不动。除了聂政和自己,目前暂未发现有人能够在这情况下行动自如。 这是为什么?想不明白,有空问问李星阑去。 铮铮声停,聂政终于结束一曲,不再抚琴。 众人回过神来,毫无所觉,接着动作。 冷不防水里钻出一个狼狈不堪的陈铬,吓得他们一个激灵,差点放箭。 李星阑飞快跑上前,一把将陈铬从水中捞了出来,拨开他湿漉漉的额发,展开一只宽大的手掌,拊在他额前。 不收回来,也不做什么,李星阑只是看着陈铬。 陈铬也盯着李星阑。他们自一个月多前相遇,到如今几乎没有分开过,只是一个晚上不得相见,竟有些久别重逢的错觉,就像两人分开了几个世纪。 阳光穿透云层,世间万物都蒙上一层朦胧的金白色。 李星阑的左脸被半块面具遮住,象牙洁白。他注视着陈铬时,眼神温柔得如同初春的嫩草,薄唇微扬,嘴角有一点恰到好处的阴影。 陈铬不敢再看他的嘴唇,只得将视线向上抬,移至他的眉峰。 不看还好,这一眼下去,只觉得他的每一根眉毛,都好看。 简直失心疯了! 陈铬摊开双手,掌心朝下,反覆虚虚地按压,在心中告诫自己:你一定要矜持,要镇定,不能表现得太白痴,那样李星阑是不会喜欢你的。然后上前一把抱住李星阑,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心如擂鼓,七窍生烟,声音闷闷的:「我很担心你。」 第158页 李星阑收到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竟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掌心全是汗。为了掩饰,便在陈铬湿漉漉的头髮上抓了一把,又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没事。」 陈铬在动手的那一刻就后悔了,满脑袋「抽死自己」的四字弹幕,疯狂滚动循环。 抱是抱了,但什么时候松手?李星阑没有推开他,是碍于情面,还是有其他的意思? 李星阑不动,陈铬也不敢动。 陈铬不动,李星阑更不敢动。 陈铬实在不知所措,最终居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李星阑弯着腰给他揩眼泪,谁也不提刚才的事。 再说那被李星阑俘虏的金雁妖,此刻已化为一个人类男性的模样,赤身露体被铁线紧紧缚住。先前便被李星阑扔在水中呛昏过去,而后一路被快马拖行,浑身上下已是皮开肉绽,成了个血人。 陈铬不经意瞥见一眼,十分好奇,问:「他是第四个紫衣人?」 说话还带着鼻音,瓮声瓮气。 李星阑对那金雁妖并不在意,答:「对,是个金雁妖,化作金雁时,一半身体正常、一半被腐化;还可以化作人形,人形时是正常的,算是很稀有。我已经把他控制住了,不会有危险。」 陈铬走进,却被李星阑拦住:「没什么好看的,别弄脏鞋子。我知道你很多问题想从他那找到答案,稍后我来审他。」 陈铬望着那人,他因失血过多而浑身抽搐,心下有些不忍,便说:「怪不忍落的,别这样对他,好歹是个生命。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神志不清,强撑开肿胀的眼皮,对陈铬望了一眼,冷哼一声,不答。 李星阑眼中蓝光一闪,他身上的铁丝瞬间收缩,将那男人逼得哇哇吐血。 陈铬略有些惊异,看了眼李星阑,问:「你又用苍崖草了?」 李星阑摇头:「答应过你,不用。」 陈铬抽抽鼻子,准备发出神通,问:「那你……是怎么……控制铁线的?」 李星阑一掌轻抚在陈铬肩头,将他带到另一边,说些天花乱坠的话来吸引他的注意力,道:「还记得那时候,你和北辰在河心三角洲砍树么? 陈铬果然立马就被他带跑了思绪,举手抢答:「记得,树干上出现了一道一道的蓝光,我顺着蓝光去砍,一下就把树干砍断了。谢谢你。」 李星阑失笑:「那时候我就发现,自己的魂魄可以进入,甚至操控别的物体。怎么说呢?我的灵魂像是一道电磁波,只要找到适合的频率,就能被其他物体接收。」 陈铬鼓掌,夸赞:「好厉害,感觉像是地铁口的安检闸机一样。可是这对你,会有影响吗?」 李星阑不答,只是在陈铬面前伸出一只手,手掌摊开,浮夸地划了个圆圈。 陈铬的目光随他而动,只见李星阑变魔术般划个圈,手食中二指之间忽然多出一个小铁球,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大师球!」 李星阑拍拍他的脑袋,将小铁球扔给他玩,随口说:「我在汴阳练兵的时候,帮你做勾在箭矢尾翼上的细铁丝,突发奇想顺便弄出这个东西。刚才第一次用,捕捉金雁很方便,就是工艺复杂。」 陈铬学着他的样子,想把小铁球夹在手指间,浮夸地划了个圆圈。 铁球「梆当」一声掉在地上,陈铬弯腰去捡,却忽然想起什么,愣住:「你……你是,你是那时候的……对!你是那个军官!」 李星阑不明所以,驻足回头望向他。 陈铬勐拍脑袋,自言自语:「是的是的,一定是的!就是丧尸潮爆发前的那天啊,大哥走出宿舍,那个过来通知他的军官却又走了回来,不,是你,你又走了回来。你就像这样——」 他说着,伸出手掌,在空中划了个圆圈,继续说:「你就是这样,变出来一支盒子,里面装着这支口琴。我知道了!那不是大哥送的,是你给我的对不对?你知道我的生日,你早就认识我了!」 李星阑未料他还记得这件事,微赧:「吃早饭了吗?」 陈铬知道,李星阑好像不愿意说这件事,便不再追问。不过一会儿,便又心甘情愿地被他的话带着走,接过李星阑递来的干粮,「哌唧哌唧」吃起来,直到吃完后拍干净手里的食物残渣,才想起自己一点儿也不饿。 众人乘船来到城中山脚下,汴阳君已经整军完毕,与李星阑、伏绍元等人商计一番,决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汴阳。当日上午,所有汴阳民兵列队出发,至东面山腰处救援被洪水困住的百姓。 东行数十里,休整一夜。 翌日正式启程,他们的目的地乃是韩国国都,新郑。 韩樘对此并不看好,因为这场围城之战中,国都不仅拒绝援助,而且丝毫不曾过问。他们一行三千余人,多是老弱妇孺,于新郑并无益处,这世界上哪时候没有战乱流民?新郑多半不会开门迎客。 汴阳君却坚持先去新郑,无论结果如何,决不能捨弃自己的祖国,公孙老先生等人对此亦是全力支持。 只是众人心中都很清楚,此举多半是竹篮打水。 陈铬这回并未犹豫,他已经做出决定,便将坚持到底。一定要将汴阳百姓送达安全地带,帮他们找个容身之地。李星阑倒是没什么意见,北辰则用一种看热闹的态度跟着,反正他的时间很长。 第159页 丹朱在这一战里一人幻化为两只巨大金雁,着实耗费了不少力气,过了两三天仍旧没有变成人形,一直像个红毛雷锋帽似的,蜷缩在陈铬头顶。 汴阳君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十岁,四十几岁的人,两鬓冒出了零星的白霜。他与聂政深谈一夜,似乎猜到了什么,然而聂政不说,他自然不点破。 韩樘从守城民兵口中,听到了关于白衣青年弹琴退敌的传闻,对他无比钦慕,于某夜中拉着陈铬一起——总要有个脸皮厚的人帮他开口,找到月下抚琴的聂政。 两名少年推推搡搡,像一对猴儿似的探头探脑。 陈铬在韩樘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要拜师你就自己去呀,有什么好怕的?」 韩樘瞪他:「上次李先生便未答应我,你不是说先前便与他相识么,你……我……」 陈铬:「去吧,他一定会喜欢你的。快点快点,我还有事呢。」 韩樘拍了他一巴掌,也打在屁股上:「你能有何事,左右不过是那么点情情爱爱的。」 陈铬:「李星阑整军去了,他不让我接近那个俘虏,说他阴险狡诈。但是我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我得趁机去问问他。」 韩樘咬牙:「不作死就不会死,让你别去你去作甚!」 两人一言不合,拳来脚往,闹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聂政朗声笑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陈铬踹了韩樘一脚,将他踢得一个踉跄,飞出来跪在地上。 他则哈哈大笑,抄着手踱步而出,说道:「聂叔,他要拜你为师呢。你看,这已经给你行了磕头礼,你就勉为其难,收了他呗。」 聂政「铮」地一下,轻拨琴弦,待得琴弦不再震颤,便起身前去将韩樘扶起来,道:「我还道是甚么羞于开口的事,就这?」 韩樘咬牙,瞪眼,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圆熘熘的:「聂叔,我自幼敬畏太奶奶,一把玄铁琴守住汴阳近百年,我也想像她一般,保护百姓。请先生教我!」 说罢跪地,抱拳。 聂政长嘆一声,将他扶起来:「你不可唤我作叔叔。」 韩樘闻言,失落的情绪立马浮现眼中。 聂政接着说:「叫叔叔乱了辈分,不如叫声师父来听听?」 韩樘没想到聂政这么快就答应了自己,喜出望外:「师父!」 聂政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对陈铬说:「你这小子,倒也守口如瓶。」 韩樘不明所以,不敢插话。 陈铬笑嘻嘻的:「那是你的个人*么,愿意说就说。我跟好奇你们两的琴,虽然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作用不同?」 原来陈铬虽然自己知道了聂政的身份,却从来没将这事透露给任何人,即使是李星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便任凭聂政自己编造自己的身份,说什么什么聂家的后人,聂氏,不提名字,别人也不好多过问。 他自称一直在山中修行,前来汴阳祭奠先人聂荌。 因其在最危难的时候救了汴阳,众人便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聂政跪坐,令韩樘坐于身侧,陈铬与其对坐,抚琴,道:「你们可知伏羲琴?」 陈铬:「《轩辕剑》?」 聂政不知道他所说的是游戏,还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接话:「对,你也知道?上古,天地间灵气充沛,先圣采天外陨铁,铸造诸多神兵利器。伏羲琴,可破碎虚空,令时间凝滞,所控范围随抚琴之人的力量而增减。」 陈铬:「伏羲在的时候,人类还在茹毛饮血呢。这是伏羲造的?不可能。」 聂政:「传言真真假假,又有谁能知?我……聂家倒是世代相传,聂政为父报仇,行刺韩王,一击不成,便遁入泰山。机缘巧合,得遇仙人,随仙人学琴。漆身为厉,吞炭变其音,七年而琴成。伏羲琴,便是他自仙人手中借来的。」 陈铬频频点头,对乱七八糟的说辞深信不疑,一脚踹在韩樘屁股上,问:「韩樘,你就没有任何问题?问问来歷,才能好好学啊。」 韩樘瞪他:「啰嗦!」 陈铬觉得十分好笑,问:「那怎么会有两把一模一样的?」 聂政:「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手中所持的琴,乃是严……他人仿制。聂政识人不明,刺杀韩王后被俘,伏羲琴被送至聂荌手中,却是早已被人调换的仿品。幸而聂荌聪颖过人,识破了严……奸人诡计,设计再将琴换了回来。待得那人发现时,聂荌早已被流放千里,回到原籍汴阳,还成了汴阳君的妻子。那人么,便也无可奈何了。」 陈铬:「总觉得这里面有一段,血雨腥风的爱情故事。」 聂政哈哈大笑:「其后,聂荌将真正的伏羲琴传与后人,这把仿品则机缘巧合,流入我的手中,聊胜于无么。汴阳君倒是大方,救他一次,竟将真正的伏羲琴赠与我这无名之辈。血雨腥风确是不假,情爱么,大风吹去!」 陈铬听完睡前故事,本能地有些犯困,留聂、韩二人单独相处,自己便回到大部队中。发现李星阑仍在与一大堆人围在一处议事,便一闪身,朝着关押那金雁妖的地方走去,蹑手蹑脚。 第64章 迁徙·贰 汴阳君领着全城百姓,白天赶路,夜里就地扎营,浩浩汤汤向东迁徙。 河洛一带人心惶惶,随着秦国丧尸军团碾压式侵攻,流民们成群结队,向较大的城镇逃亡。大小村落几乎十室九空,然而先前那名秦兵说得无错,世间何处不是战场?逃跑,不过只是换了一处坟场。 第160页 也不知是难民数量过多,或是贵族们收到了什么风声,各地均是城门紧闭。两扇大铁门将远逃难者们隔在城外,远道而来的流民饥寒交迫,饿死病死的不计其数。 秦国的铁蹄未至,到处就已是哀鸿遍野。 汴阳城的迁徙队伍规模庞大,老弱病残相互扶持依靠,这一晚安扎在某处背风的山崖下。 其中最阴暗的角落,自然留给了唯一仍旧存活着的俘虏——那名可化人形的金雁妖。 陈铬蹑手蹑脚,熘到这个李星阑禁止他靠近的角落。隔得老远,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躲在稀稀拉拉的树丛后张望,看见有四五名韩国民兵,他们与那妖怪隔得老远,正轮流把守着。 他做贼心虚,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大步走进,示意让众人各自歇息,自己来替他们看守一会儿。 民兵们都认识陈铬,知道他厉害,再加上几天以来都为了这重任而紧绷着神经,巴不得寻个机会去休息,便爽快地答应了。 众人走后,天也彻底黑了下来,凛风颳过苍山,吹得草木爆响,仿佛漫山遍野群魔乱舞。 陈铬瞳孔剧烈放大,不用火把便将所有事物看得分明。这时候,那名金雁妖赤身露体,整个人因铁丝的束缚而蜷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胸前,只带着一丝微弱的气息。苍白的皮肤上伤痕遍布,皮肉外翻,说不出的可怜。 陈铬心大如斗,也不怕有诈,直接走到金雁妖的身前,盘腿坐下,伸出食指一戳,小声问:「你……还活着么?」 妖怪不动,也不做声。 陈铬察觉到他的眼皮轻颤,分明是已经醒了,接着问:「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来害人?」 妖怪的耳朵极轻微地抖了抖,陈铬担心被李星阑发现,心中急躁,直接上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说:「别装了,知道你醒着,快点回答我的问题,不会伤害你。」 妖怪勐然抬头,双眼血丝遍布,眼神如刀刃般凌厉,怒视陈铬,骂道:「滚!」 有动静就是好的,陈铬也不生气,只问他:「饿么?」 妖怪闻言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然而肚子却发出「咕咕」一声巨响。 陈铬拿出肉干,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引诱他:「说说丧尸的事吧,你们九黎姜氏跟秦国合作,有什么目的?这事对你们来说,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处。」 妖怪皱眉,仿佛内心正在剧烈斗争,对陈铬的问题毫不在意,反问:「九黎姜氏什么东西?」 陈铬以为能从他那听到一些秘辛,便靠近了许多,不料妖怪忽然张嘴,迅速咬住他的手,鲜血立刻渗出,疼得他大叫一声,下意识勐力甩手。 只听「啪」的一声,妖怪被陈铬一耳光扇得口吐鲜血。然而这男人却一点也不恼,反而因抢到了对方手中的肉干而得意洋洋,鼓动腮帮子勐烈地咀嚼着,像只饿极了的狼犬。那狼吞虎咽的模样,仿佛除了吃的,世界上再没别的事是他所关心的。 陈铬想道歉,又觉得不合适,然而扇耳光这事实在太侮辱人了。他挠挠头,仍旧说了声:「我不是故意的。」 那妖怪边吃边笑,口齿不清:「来日,你们这些杂碎啊,将来都是畜生们的阶下囚。」 陈铬:「谁的?」 妖怪终于将肉干全部嚼碎,一口吞下,喉咙鼓胀到一个恐怖的程度,几乎要噎死过去,眼角都憋出了泪花:「你们不剩几天好日子过了!来日要你们都跟老子一样,当他们的奴隶,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将你们的骨头做成敲鼓的棒槌。」 陈铬见他疯子似的,笑了哭,哭了又笑,然而害怕他再咬一口,便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颚,问:「姜氏把你们当奴隶?你冷静点……」 那妖怪的皮肤异常苍白,一双丹凤三角眼,眼珠极小,望之便是个兇恶之人。然而他受到李星阑的无形控制,身体也极虚弱,暂时不得施展任何变化,只得任由陈铬摆布。 陈铬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张着嘴,将脸朝向自己,瞬间吓懵了! 这男人嘴里全是污血,舌尖上插着数十根极细的铁丝。由于方才勐烈的咀嚼,这些铁丝又将他的口腔内壁颳得血肉外翻,不知道有多疼。 这都是李星阑做的? 「不会的。」陈铬脑海中浮现出李星阑的模样,他一身靛蓝长袍,背嵴挺直,坐在水红色的海棠花帘下,手捧一卷竹简,细细翻看。 「嫌老子脏了你的鞋哈,烂脸男人是你姘头?」妖怪见陈铬发愣,很容易便猜到他的心思,他故意搅动舌头,将自己的嘴弄得更加鲜血淋漓,嘲道:「他与你……做那事时,也是如此阴毒狠辣?贱货!你们人族,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陈铬慌忙甩开手,妖怪的脑袋冷不防重重撞在地上,瞬间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他有些没有底气,反驳:「你别胡说,你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坏事?那些在你手中受尽折磨而死去的人,他们连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妖怪咯咯笑了起来,继而转为疯狂的大笑,几乎要背过气去:「他也喜欢如此对你?」 陈铬不明所以,却见那妖怪挣扎着侧身躺着,露出胯间一片残忍恐怖的景象,着实给陈铬带来难以形容的惊吓。 他登时哭了起来,仿佛那些铁丝就扎在自己身上。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人? 第161页 倒看得那妖怪不明所以,愣住了。 陈铬唿吸紊乱,抽抽噎噎:「他问什么,你就、就说出来,又、又有什么要紧的?你做的都是错事,都是不对的!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妖怪大笑:「你以为天下间人人都有你们这般好运气?他妈的,都是一样的畜生!跟我们一样都是畜生!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咱们都得死!」 陈铬帮他把扎在身上的铁丝都抽了出来,弄得双手全是鲜血,一张脸煞白,脑门上满是汗珠:「要怎么说你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们!」那男人满嘴鲜血,话都说不清了,面目狰狞:「猫哭耗子,他妈的!哈哈,让老子也骑你两次?告诉你一件事。」 陈铬哭得停不下来,几乎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末了终于挤出一句:「要不我还是杀了你吧?」 妖怪眸中金光一闪,咬牙切齿:「威胁老子?」 陈铬擦着眼泪,问:「你为什么而活?」 妖怪斩钉截铁,答:「恨!」 陈铬脑袋一甩:「那还不如死了。」 妖怪:「我们在你们人族眼中,俱是蝼蚁蜉蝣,生死又有何区别?你到底要不要知道那事?」 陈铬:「你说呗,别讲条件,李星阑要是来了,你想死都没机会了。」 妖怪冷笑一声:「你大哥死了。」 陈铬被他气笑了:「你神经病!」 妖怪哈哈大笑:「你叫陈铬,你大哥叫姜云朗,你……」 陈铬面色大变,抓住他的脖子将他一把提了起来:「你还知道什么?!」 妖怪吐出长长的舌头,在陈铬手背上一舔,噁心粘稠的感觉令他下意识地将手一松。 妖怪重重跌在地上,不住喘息:「姜云朗死了,死了哦!被恶鬼一口一口,嚼得连渣都不剩。就在你残杀我们的时候!哈哈哈,他也被我们杀了哈哈哈,噗——!」 陈格被他气得厉害,抡起拳头就砸在他脸上,将那妖怪打得哇哇吐血:「你胡说!」 妖怪不住喘息:「你他妈莫要假仁假义,看看你的手,又白又软,却沾满了他人的鲜血!你残杀了多少人?你屠戮了多少妖?你会杀了我,总有一天也会杀了自己!所有人都在自掘坟墓!你杀人时的模样……」 他说着,暧昧地吐出猩红的舌头,带出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杀人?陈铬一抽鼻子,登时明白过来,自己唯一一次杀人是在井陉矿场。那时候,有一只金雁逃走了,会不会就是这个男人?他哼了一声,道:「你骗我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最多是我和李弘说话的时候听过墙角。」 脚步声由远及近,陈铬不看也知道是李星阑来了,瞬间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拔腿想逃。 李星阑的声音仍旧平静温和,由远及近,问:「陈铬,在做什么?」 陈铬做贼当场被捉,脸上微窘,转身走向李星阑,挠头:「没,就……随便看看。」 李星阑跨步上前,忽然握住陈格的手,仔细端详,声音里没有情绪:「战场无情……」 少年手上的鲜血已经干涸,有殷红变为乌红色。 他沉默了,从腰侧解下水囊,倒水沖洗陈铬的双手,继而用自己的衣袍给他擦干净,摸摸对方的脑袋,道:「交给我就好,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陈格觉得双手被握住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烫得发疼,胡乱点了点头,抽手转身:「我……知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没什么错,没什么错的。」 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跑掉。 是夜月圆,北辰对月引颈长啸,惹得方圆数十里的狼群嚎叫不止。 陈铬烦得不得了,将他捶得满头包。两人*地干了一架,终于筋疲力尽,终于都消停下来。他脑袋上顶着个狐狸,背后靠着雪狼。 北辰就像个沙发一般,将他围住,一点儿风也吹不着,暖洋洋的。 雪狼喉咙里憋着含煳的「呜呜」声,陈铬懒懒得躺着,罕见地没了活力。 北辰刚想说话,陈铬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别说话,知道你不是个好人,我要的答案你没有。」 说罢打了个呵欠,收回手。 北辰却偏要抢着回答,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世上哪有什么善恶?都是人族虚伪,自造牢笼。」 陈铬摇头:「他的确没错,但是我理解不了,辰哥,那太残忍了!即使是敌人,即使是敌人……」 北辰尾巴一扫,将缩成一团的丹朱甩出去老远。 狐狸迷迷煳煳,一脑袋撞在树上,「咪」一声叫起来,眼泪狂飙。 陈铬自己思考着,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搞得自己气急败坏,胡乱抓着头髮:「就没有一个办法,能让所有人和平共处?」 聂政又在弹琴,幸而他所弹奏的是那把假货。 时间仍旧如水流淌,悠扬的旋律逐渐抚平了陈铬心中的躁郁。 「真是不想活了!」 他起身离开温暖的狼窝,走上前去将狐狸捡了回来,塞进北辰怀里,循着琴声找了过去。 第65章 迁徙·叄 皓月当空,聂政抱着韩樘,为他挡去风霜,两人坐在一处拨弄琴弦。白衣的刺客不再拿剑,而是握着一名孩童的手掌,那画面仿佛被罩着一层阳光,说不出的。 第162页 陈铬远远望去,忍不住感嘆:「四手联弹,好浪漫啊。」 穿过两人的背影,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往。无数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姜云朗抱着自己,给织了一副又一副小小的毛线手套,用厚厚的围巾将他整个裹住,听他念书读书,手把手教他练刀。 姜云朗的那句话又浮现在陈铬脑海中,他说:「大哥做这些,是因为不想让你做这些。但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陈铬背后传来一阵凉意,那是冰冷的蚩尤刀。这些日子过下来,他才开始真正的明白:一些人上阵杀敌,甘抛头颅撒热血,原不过是为了让更多人不入地狱。 夜风穿林而过,聂政松开韩樘的小手,头也不抬,笑问:「何事伤怀?」 陈铬本想来请教这个流芳千古的刺客,然而自己一个人东想西想,反而弄明白了,随口说:「没什么,刚才有些事想不通。」 他走到聂政对面,后者对他点点头,陈铬便坐下,问:「聂叔你以为刺客,为什么要杀人?」 聂政拨弦,漫不经心:「横竖不过是一己私慾,看不破那么点身外之物。」 陈铬失笑:「真酷,你不会觉得『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吧?」 聂政想了想,答:「都是一场虚空大梦,何来万事万物?不过人心作祟罢了。当初聂政刺韩王,是为报父仇,刺韩相,是为全……兄弟情义。却唯独害了阿……聂荌,流亡千里,背井离乡。」 说罢「铮铮」拨了两下琴弦,转向韩樘:「樘儿,我们回齐国如何?」 韩樘听得一头雾水,点头。 陈铬:「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既然什么都是梦幻泡影,死光了不就行了。」 聂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人人都放不下心中的屠刀,故而需要修行。」 陈铬尴尬笑:「人人都去修行,人类社会就完蛋啦。你们慢慢聊吧,我先走了。」 韩樘满腔热血,还没到产生这种迷思的时候,只觉得陈铬庸人自扰,甚是莫名其妙,聂政离尘脱俗仙气飘飘,高下立判。 他趁着聂政不注意,迅速捡起个石子儿,指间一拨,弹中陈铬后脑勺,双目圆睁,喊道:「你可别妇人之仁,做出什么释放俘虏的蠢事。他们毁得是我汴阳城!杀得是我汴阳百姓!」 陈铬摸摸后脑勺,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凉如水,长空如墨。 陈铬罕见地单独行动,一个人爬上山头,曲起一腿坐在悬崖上。苍鹰掠过山崖,巨大的羽翅刷下一片阴影,罡风吹起他的发梢,似乎万物都因循着某种规则。 谁规定人间一定要你争我夺,血流成河? 他绝对不能相信,永远不会屈服,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宿命。歷史从来没有被预先决定,谁也不能预测出未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他人的命运。 一定有一条路,能让所有人都幸福。为此,他愿意将自己置身于地狱之中。 陈铬从石头上跳下来,无心睡眠,决定再去问问那妖怪。 关押妖怪的角落阴森恐怖,除了李星阑外没有任何人,他负手而立,只着一件韩*服。 那妖怪又昏了过去,气息微弱,几乎像是片刻间就要死去。 陈铬决定不躲着他,径直走上前去。 然而李星阑似乎陷入了沉思,并未注意到他。 陈铬便从一块石头上拾起刚刚晒洗干净的狐裘披风,从背后给李星阑披上。 布帛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李星阑这才回过神来,朝左转头。没戴象牙面具的左脸疤痕遍布,正正对上陈铬,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一面说:「抱歉,吓着你……」 却被陈铬挡住了:「我真的不介意你的脸,你受伤了,自然会留下伤疤。」 他说着,出其不意踮起脚,迅速在李星阑左脸颧骨上,落下一个极轻盈的吻。 陈铬心中紧张得几乎要泪崩,脸上仍强装淡定,说:「我喜欢你,真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 李星阑侧过头去,从怀里取出羊皮包裹住的象牙面具,戴上:「我一直在尝试突破他的心理防线,直接查看他的记忆。但是这个人有些特殊,或许是因为有一半被病毒感染的缘故,他作为妖的部分,与作为人的部分冲突很大,导致神智混乱。再加上心里只有仇恨,根本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陈铬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整颗心里只装着李星阑。亲都亲了,他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说不失望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强行安慰自己:恋爱是要循序渐进的,至少李星阑不讨厌自己,总还有机会。 嘆了口气,他摸摸后脑勺,说:「其实他们也很可怜。今天我问过,九黎姜氏把这些金雁妖当成奴隶驱使。你想想,谁又愿意让自己被病毒感染,不人不鬼地活着?」 李星阑对着陈铬笑了笑,像一阵春风,温柔地说:「你去问问他,小心点。我在旁边看着,别跟他离太近。」 陈铬的心里如果有个花圃,这瞬间一定是百花齐齐爆裂!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将玫瑰与勐虎全都丢进笼子里,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到妖怪面前。 少年伸出一根白皙的食指,戳妖怪的脑门心。 妖怪疯狂地抽搐,喷出一口污血,惊恐地转醒,一见陈铬便气急败坏:「他妈的怎么又是你?」 第163页 陈铬蹲在地上,俯视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问:「姜氏到底有什么计划?说出来,放你走。」 妖怪啐了口唾沫,骂:「滚边去,没空陪你玩。」 陈铬又去扯他的耳朵,不依不饶:「北辰说,你们金羽火鸟从烈火的焚烧中异化为妖,为了守护兵祖的头颅,没有随众妖一同避入崑崙坛。我觉得你们很讲情义,很热血。」 妖怪胡乱挣扎,像只被抓了尾巴的猫,大喊大叫:「离老子远些!你血液的气味令人作呕!」 陈铬:「和姜氏一样?」 妖怪:「姜氏?他们根本就不是兵祖后人!一帮畜生,蠢货……」 陈铬点点头:「也对,几千年间不知道传了多少代。我倒是觉得,如果兵祖有后裔的话,能不被众人所知,躲在一个世外桃源里晴耕雨织,这才是真正的幸福。你呢,有什么愿望?」 妖怪真是活了一辈子,没见过一个这么脑子有坑的人!崩溃地使劲用后脑勺砸地板,无力喊叫:「你还是杀了我吧!谈他妈大道理,一句听不懂!」 陈铬:「听说金羽火鸟很少有能化为人形的,这都被你碰上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折腾自己?我知道,你在姜氏那里一定吃了很多苦。但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被别人善待,就要先去善待别人,以后不要再作恶了。」 妖怪大吼着,被呛出一口血来:「用不着你来可怜!我等世!代!如!此!你到底有完没完?老子知道得不比你们多!全他妈被那个烂脸……男人问透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妖怪很怕李星阑,陈铬回头望向他,后者对陈铬点了点头,表示妖怪说得是实话。 他嘆了口气,揉了揉妖怪的脑袋:「你是个人,不应该做别人的奴隶,放了你,自己过……唿!」 陈铬说着话,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身体燥热难耐,额头冒汗,两颊发烫,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大张双眼,眼眶里泛起一层生理性的泪水,搞不懂自己的身体到底正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他只知道,这一定是妖怪在作祟,喘着气问:「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陈铬一只手掌还挨着妖怪的脑袋,那妖怪闻言歪嘴一笑,伸出猩红的舌头,以舌尖在他掌中轻轻一舔:「哈哈,你要死咯!」 陈铬被他舔得一个激灵,差点魂飞魄散,立马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嗯……」 说着话,却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这是在太奇怪了!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两颗滚烫的泪珠落下,半晌才想起这只手刚刚被那妖怪舔过,忙不迭松开。 陈铬上牙咬着下唇,血珠子一颗颗滴了下来。他的胸膛激烈地起伏,起身想要离那妖怪远一些,然而一站起来,却直接一脑袋栽在地上,胯间的……东西滚烫肿胀,令他连跨步都无比艰难。 李星阑发现不对,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想要将陈铬捞起来,却被他慌忙推开。 陈铬浑身都在发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原本苍白的一张脸,从双颊一路红到耳根、脖子、颈窝。 这到底是什么□□?李星阑一碰他,他就觉得整个人真的要死了。 李星阑不用看也知道他中了什么毒,气恼地一脚将那妖怪踹飞,砸在树干上:「解药!」 妖怪哇哇吐血,边吐边笑:「哈哈哈哈——!」 他笑着伸出舌头,舌尖捲曲,舌根下压着一只几近透明的蠕虫,继而将舌头一缩,道:「老子知道他死不了,但还是会中毒啊哈哈!不不不,这不是毒,你就等着看他变成只摇尾乞怜,求人□□的母狗吧!」 李星阑爆发出一阵狂怒,蓝色的光点从他灵台飞出,如滔天洪流,瞬间便将那妖怪卷在其中,举至半空。数百根细铁丝疯狂收紧,几乎就要将他割成碎片。 铺天盖地的杀意,令那妖怪感到一阵后怕,连声大喊:「放老子下来你不要他的命了!」 陈铬痛苦得无以復加,这并不是受伤似的疼痛,而是无休止的渴望,心痒难耐,浑身都在叫嚣着,*如同一片汪洋大海,令他几近窒息。 然而他不知道所求的是什么,像是李星阑,却又不那么具体。 妖怪惊唿:「他中了合欢蛊!阴阳二蛊相伴相生!你杀了我他永生永世都无药可救了!疯子!」 李星阑不理他,强大的灵魂之力将那妖怪弄得血肉横飞。 妖怪眸中金光一闪,用尽全力朝着李星阑啐了一口,那只被他压在舌下的透明的蠕虫瞬间飞出,直奔李星阑的面门。 李星阑正俯身将陈铬抱起,目光冰冷,随意用手一扫。 第66章 迁徙·肆 那小虫忽然张开双翅,似是受到金雁妖的操控,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出其不意迅速钻入李星阑的手背。 只是剎那之间,李星阑的唿吸便也开始混乱,蓝色的光点如雾气消散。 妖怪觑到机会拼命挣扎,奋力化作一只巨大的金雁,长啸一声,穿入云层。 陈铬燥热难耐,无助地哇哇大哭。然而哭也缓解不了他的痛苦,只能一面虚弱地揩眼泪,一面求助于李星阑,声音颤抖,极似呻吟:「对不……起……我……嗯……好……难受……」 李星阑嘴唇颤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强压住身体上的变化,将陈铬一把抱起,朝附近的河流狂奔而去,只逼出三个字:「别说话。」 第164页 陈铬头晕目眩,意识模煳,只觉得四周光影极其迷幻。月光仿佛一条条银色丝带,被夜风拉扯着,变得很长很长,缠绕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 漫天缭绕着五颜六色的烟霞,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被李星阑挨着的地方既热又痒,他挣扎两下,伸出双手,小臂环过李星阑的脖子。手掌柔软滚烫,抓住了对方的后颈,摸到李星阑的皮肤上也冒着一层薄薄的热汗,猫叫似的:「我……好难受呀。」 陈铬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然而他脑袋埋在李星阑的胸前,喘息间不断喷出灼热湿润的气息,单薄的布料根本无法阻隔。 李星阑整个人都在颤抖,汗珠自太阳穴滑下,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透明的水痕,而后颗颗滚落。它们砸在陈铬额前,碎作数十粒细微的水渍,混着他自己的汗珠,再滑过他的鼻樑,挂在鼻尖,蚂蚁般在嘴唇上游移,最后落入颈窝。 汗液中全是男性荷尔蒙的味道,陈铬只是一个瞬间便已意乱神迷,兇勐地哭了起来:「李星阑我要死了!」 李星阑听见陈铬的声音,心跳得像是要破胸而出。 流水泠泠,如佩环叮咚,总算是到了河边。 忽然间,流云飞速划过天空,遮蔽明月,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 黑暗像是一团暧昧的棉絮,将两人包裹其中。 陈铬被欲`望折磨得几乎要崩溃,无力地向上挣扎,发自于本能地吻上李星阑的嘴薄唇:「唔……呜呜……」 两人都是浑身发烫,嘴唇殷红。 李星阑像是一根火柴,陈铬浑身涂满白磷,只是轻轻一划,他便被点燃,直至被烧得灰飞烟灭。 他的双腿颤抖,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然而他全力护住陈铬,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一起滚到了河岸边。 两人面对面紧紧贴着,鼻尖相触,湿热的气息喷在对方脸上。 李星阑的灵台飞出点点幽蓝微光,将两人环绕其间,然而他的理智已近崩溃边缘,那些力量完全不受控这,围着两人飞速乱窜。 仅有两人能看见的蓝色光点胡乱飞舞,洒下点点暧昧的光斑,彼此的面目在黑暗中忽隐忽现。 陈铬的眼睑血红,泪水簌簌滚落,脸颊烧得通红,泪珠滚过后,留下一脸斑驳的水渍。 李星阑想要闭眼,却根本无法不将目光放在陈铬身上,只觉得脑海中「啪嗒」一声脆响,理智的最后一根线终于被崩断开来。他喘息着,回应陈铬那个生涩的吻,舌尖温柔地舔过他的唇与齿,最后与陈铬的柔软的舌头相交在一起,如两团纠缠的火舌。 陈铬眼前一黑,一个过于炽热的吻,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竟然吻到两人都将窒息,这才不得不分开。 粘稠的银丝闪着欲望的光点,唇齿纠缠发出的水声令他们的欲望如洪水决堤,胯间滚烫坚硬,肌肉与神经突突突跳个不停。 陈铬喘息着,哭喊:「我要死了!李……星阑……你救救……救我……」 李星阑听见陈铬的声音,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字就像一个魔咒,令他瞬间清醒过来。 「噗通」一声,李星阑强忍着欲望的摧残,用力将陈铬一把推进河中,而后自己趴在河边,再也腾挪不动。 河水冰寒刺骨,陈铬大叫一声,咕噜咕噜喝了一肚子冰水,终于找回了一点点理智。「哗啦」一声,他将脑袋探出水面,趴在河岸边,颤抖地哭喊:「李、李星阑,你……你怎么样?你也中毒了?」 他伸出手,皮肤冰冷,指尖触碰到李星阑的面颊,将他的面具取下,随意仍在一旁。而后用双手捧住他的后脑上,将他拉近自己,细细亲吻他脸颊上的每一条伤疤,每一寸皮肤。 李星阑无力抵抗,眼神中的情慾如同潺潺流水,言语模煳不清:「不……」 陈铬扒着河岸,仰面贴近他,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处,低声问他:「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李星阑摇头,闭眼,不敢看他,声音颤抖:「我……你……」 他口中念念有词,喃喃低语,然而声音轻微到连陈铬也无法辨别,就像是无声地讲给自己听。 陈铬带着哭腔:「你说呀!」 李星阑摇头,用尽全力向前爬,一脑袋载进河里,沉了下去。 (不可描述,见作者有话说。) 李星阑迅速用一个吻将他的动作打断,声音极低沉地叫了一声:「宝贝。」 陈铬整颗心脏瞬间炸开数万躲蔷薇,两人又滚在一起,拥抱,亲吻,纠缠。 第67章 迁徙·伍 勐然向下坠落的失重感。 陈铬一个激灵勐然转醒,被北辰长腿一扫,这才免于坠下马去。脑袋昏昏沉沉,跟宿醉似的整个人都断片了。抬头一看,已是日在中天,一低头则发现,自己竟穿着件墨绿的军服。 浑身干干净净,就好像昨晚上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做了一场无痕无迹的春`梦。 昨晚?昨晚……昨晚! 李星阑近在咫尺的脸,他望向自己的时候,眼中有一团炽热的火焰,他刀刃般的嘴唇,他的口腔内壁,他整个人都很热,让陈铬感觉到一股浓烈的爱意。李星阑伸出舌头,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舔湿,然后掌着自己的手,握住他的……那个。 绮丽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起,陈铬整张脸瞬间红得要滴血,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去,胯间的神经一跳一跳,他简直不想活了,双手抱头大吼:「他的唧唧怎么那么长?!我都握不住!」 第165页 北辰:「……」 他与陈铬同乘一骑,近两米高的男人跟扇门板似的,几乎要将马压垮。 「我……」陈铬满脑袋问号,艰难地吞了口口水,问:「李星阑呢?」 北辰一脑门官司气:「不知道!还睡不睡?不睡老子就滚下……你就滚下去。」 陈铬打了个呵欠:「好睏,不对,那个妖怪逃了?」 北辰懒得理他,用力敲了敲他的脑袋,无所谓道:「无足轻重的杂碎,逃了便逃了,睡你的。」 午后休憩。 陈铬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韩樘气急败坏,提着他的耳朵尖,怒吼:「你去审问俘虏?你去审问俘虏!陈铬!」 陈铬浑身乏力,上下眼皮打架,更是心猿意马,偷偷用目光四处搜寻李星阑的身影。韩樘的话便在他那左耳进右耳出,他随口答道:「反正他也什么都不知道,辰哥都说没事的啦。」 韩樘不知是不是和陈铬相处久了,一个气急败坏,竟也「哇」一声哭了起来,哭喊:「他杀我百姓,毁我城池!血海深仇,你怎么能就这么让他跑了?」 陈铬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先将他煳弄过去,哄着:「我记得他的样子,我、我我给你画下来,保证上天入地,一定把他给找出来。」 韩樘抱起玄铁古琴当板砖使,一股脑砸过来。 陈铬抱着脑袋逃窜,被打得满头包,最终用一副小画像将韩樘哄住。那本是颜川给的地图,背面还写了近十七个「正」字,金雁妖的画像被描在角落,黑乎乎一团。 待得韩樘走后,他便将那羊皮地图捲成一个小筒,塞进靴子里。顺手抽出李弘的小弩看了看,心中感嘆:来到这里已经快三个月了,然而此刻,却与最初的目的地背道而驰,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筹莫展。 自汴阳至新郑约四百里,三千余人组成的像一条病怏怏的长龙。 汴阳君一路收纳流民,日行仅二十余里,然而情势紧急,加之后有追兵,众人不得不加快步伐。南下绕过秦国南阳郡,经宜阳到新郑,耗费六七日,终于开至距韩国国都新郑五里处。 十二月初,天地肃杀,万物寒霜满布。 此时的韩国,已是危若累卵,昔日繁华的新郑城门紧闭。 城头,戍守的士兵矛戈横陈,手握长弓,机警地注视着四周的动向。 城门外,流民如遍地蝼蚁,似乎已经在这守了许久。城墙脚下到处都支起了简陋的帐篷,伤病者被堆在一处等死,熏天的臭气中最吓人的,莫过于此种死亡的气息。孩子们不知恐惧,仍在泥地里玩耍。大人煮着汤泡饭,糙米混满了谷壳、湿泥、树皮等等,全家老小共用一支破陶碗,轮到无事可做的伤病员时,碗中的汤水仅剩下一口。 汴阳君带着韩原与几名老先生,勉强将衣物弄得整洁,躬身在城门下,手捧一卷陈情书简,静候守城的官吏前来接见。 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城头上慢悠悠走来个不知品级的官员,披着皮草裘子,双手抱着个暖炉。他将脑袋伸出城墙,立即引起一阵骚动,流民们纷纷跪地痛哭,请求大人打开城门。 守城的士兵随意放出几支箭矢,将人吓走了一半,而后放下一个用粗麻绳吊着的空竹篮,让汴阳君将竹简放于其中。 那官吏笑嘻嘻地与他打招唿,遥遥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喊着:「还请汴阳君安心静候。」 说罢,在竹篮中使劲捞了一阵,他本是半梦半醒的,掏了半天,惊讶地只找到一卷竹简。只得面色尴尬地摇摇头,笑着朝城楼下挥手,不知跑道哪里去了。 于是众人在城门外安扎了下来,一日过后,仍不见回音。 昔日大殿之上弹琴杀人的刺客聂政,此时正抱着个孩童弹琴。 韩樘这小子十余岁的年纪,少有长辈关爱,一朝遇到了聂政,野猫摇身一变成了家猫,说不出的乖巧。 聂政随口说着:「都城从前在阳翟,夏启会盟诸侯,有钧台之享,几百年后,夏桀囚禁商汤。天道轮迴,大抵如此。」 韩樘不明所以,但不表明疑问:「我还从未来过国都,新郑如何?」 聂政笑:「地方不大,有不少美食。其余的么,倒是未曾留意过,咱们是齐国人。」 韩樘默念:「齐国。」 聂政:「韩王安龟缩在城中,原本等着韩非向秦王求情,然而这人听说也是快要死了的。韩王生怕得罪于秦,如何会开门接纳流民?」 韩樘听得仔细,一慌神:「又弹错了,我太蠢笨。」 聂政摸摸他的脑袋:「无妨,曲子原本无甚对错,爱如何弹,俱是琴师自己的事。」 然而陈铬羡慕别人,心中酸楚,听了一会儿只觉那曲也不成调,耳朵疼得很。 独自走出去,深唿一口气,这才发现冬季寒冷,呵气成白。 他搓着被冻红的双手,远远看着对面一群人围着李星阑。计算物资储备,开销,路程,如何过冬,如何疗伤治病,商议那些有的没的。 公孙老先生愁得很:「新郑亦是处境艰难,君上沿途收纳流民,吃穿用度本也不多。然而生逢乱世,大家都不容易。」 另一人低声道:「聂先生提议迁往齐国,取道楚地的陈、城父、彭城,至曲阜,落脚泰安。」 李星阑拢了拢披风:「齐国地大物博,东邻渤海,也是秦国最后的目标,想法倒是不错。」 第166页 公孙老先生:「物资奇缺,沿途拿不到补给,难呀。」 陈铬再也听不下去,脑袋昏昏沉沉,禁不住感嘆拯救世界很无趣,竟然要鸡毛蒜皮地计较,柴米油盐,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心中十分失落,他便开始幻想自己是个梁啓超。 西子捧心状在心中吶喊: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诶诶诶诶! 然后梁啓超还是不太够,他蹲在地上,双手托腮,看了看对面,试图寻找灵感。 在黄河边捡回来的那个少年,恭恭敬敬站在李星阑身后,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李星阑动动嘴,他就知道递水,李星阑眨眨眼,他便将他想要的东西拿过来。 陈铬想不明白,收留他的明明是自己吧? 对了,那孩子还自己起了个名字,叫秦川。 他看着那两人跟主僕似的,忽然一下觉得这个素材也不错,忍不住脑补了一段狗血故事。 狼犬受攻略成熟帅大叔,其中参杂着少年卑微扭曲的爱慕,老去的李星阑双鬓斑白,却依然风度翩翩。有情深,也有,虐心虐身是必须的,李星阑的唧唧那么长……呸! 想着想着,竟打了鸡血般高兴起来——因为他终于有了实践经验,现在的脑补必然是活色生香,颜肉俱全。 李星阑对周身围绕的人浑不在意,实际上并不怎么愿意参与管理百姓的事,然而众人遇事又总是要来问。他抬头朝对面望去,见陈铬屈膝盘腿双手托腮,一会儿表情凝重,一会儿又哈哈大笑。 忍不住勾起嘴角,觉得天空很晴。 入夜,秦川在河边帮李星阑洗衣服,拿着个粗木棍捶打,水花四溅,双手冻得通红。 陈铬躲在树上探头探脑,想要学学别人怎么照顾人的。然而他这人十指不沾阳春水,连个碗都没刷过,看了半天,实在领会不到这套敲击拧锁动作的精髓,只得灰熘熘跑回营地。 其实他不大想太早回去,因为这几天李星阑一直跟他待在一起,照顾他,但什么也不说。 北风凛冽,天地间黑漆漆一片。 陈铬掀开薄薄的草帘子,觉得这个小地方异常温暖。 草蓆边上,木柴烧得红通通一片,李星阑架了个破锅子,煮了一锅清水。白腾腾的蒸汽一直往上冒,他的眉眼朦胧暧昧,火光打在眉峰上,英俊得令人窒息。 李星阑见陈铬来了,便让他脱了外衣坐好。再将锅子取下,麻布沾湿,给他擦脸、擦手,解了鞋袜,擦脚掌。 陈铬被他弄得十分难为情,要把脚抬起来:「别……别弄了,我自己可以。」 李星阑将麻布洗好,拧干,捉住他的脚腕,仔仔细细擦干净,低着头说:「样子长得挺乖,人却这么粗枝大叶。平时一个人在家,都是怎么过的?」 陈铬不好意思地抓了把头髮,干笑两声:「男孩……男人嘛!不都这样?大哥成天念叨,冰箱上、镜子上、饭桌上、电脑上,到处贴着纸条,就差贴我脑门上了。以前不知道珍惜,哎?你怎么知道我总是一个人过的?」 李星阑笑:「姜大哥。」 陈铬点点头:「在汴阳的时候看你练刀,总觉得很眼熟,应该是跟大哥学的?」 李星阑不置可否:「早点睡觉,秦国的军队离这已经很近。明早必须出发,不能再等了。」 李星阑说罢,转身去倒水。 陈铬心里十分期待,但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僵坐在草蓆子上,耳朵抖动,一直听着他走出去,听着「哗啦」一声水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星阑终于回来了,他见陈铬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奇怪:「睡不着?」 陈铬一愣:「啊?没,没有,我在想事情。」 李星阑解了外衣,工工整整叠好,又将陈铬堆成一团的衣服收拾好,与自己的衣物并排放着,最后才摸到他身边,轻手轻脚地躺下,问:「在想什么?」 陈铬没羞没臊地笑了起来,说:「想你那天叫我『宝贝』。」 黑暗笼罩,一盆柴火也似睡着了一般,发出橘红色的微光。 「你叫我『宝贝』诶!」 陈铬像只跳到河岸上的鱼,因初见了没有水体遮挡的世界,兴奋得霹雳啪啦一阵蹦跶。 一切都很朦胧,但陈铬总觉得李星阑脸上,忽然红了那么一下,而后听见他说:「是。」 然后呢?然后呢!唧唧白长这么粗长了! 陈铬抓心挠肝的,心底的幸福如同火山爆发,说:「我这几天总是听说一件事。」 李星阑给他掖好被子,问:「什么事?」 陈铬鼓起勇气:「听说有个叫陈铬的,特别喜欢李星阑。」 李星阑失笑:「我可没听说过,睡觉吧。」 陈铬一个挺身,坐了起来,表情严肃地说:「我一定要对你负责,那并不是做梦,我知道的。」 李星阑将他按下去,掖好被角后便侧身躺着,也不看他,说:「那是因为我们被下了蛊,我……很抱歉,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声音闷闷的,像是隔在被子里。 陈铬抓耳挠腮,像个地鼠般坐了起来,不死心掀开李星阑的被子,问:「那这几天,你为什么总和我睡在一起?」 李星阑失笑,也跟着他坐起身来,说:「我不清楚蛊毒的原理,怕在你身上留下什么后遗症。」 第167页 陈铬反驳:「你明明就把它们逼出来了,都死得渣都不剩了好吗亲?」 李星阑打地鼠似的,按着陈铬的脑袋,将他推平,掖好被角:「天气冷,别感冒了。」 陈铬一把推开被子,再次坐起身来,这次没有掀对方的被子,而是屈膝盘腿,低着脑袋注视对方:「你把我的口琴修好了,你记得我的生日。」 李星阑被他看得极不自在,伸出一掌,陈铬的双眼虚虚挡住,声音里带着笑意,答:「我是想走家属路线,讨好领导,不然这么年轻就当上团长?」 陈铬一把将他的手掌攥在手中,双手握住,翻来覆去把玩,气鼓鼓地说:「你看到徵兵gg上的我,所以来当兵了。」 李星阑在陈铬的手背上轻拍一下,抽回手,答:「我觉得gg上的所有人都很阳光,热血,我想为人民服务。」 陈铬伸手,将李星阑的面具取了下来,抚摸他左脸上的伤疤,毫无徵兆地哭了出来,说:「我记起来了!那天你一直抓着我,你在哼一首歌,就是我给你吹过的那首。后来,你杀了那个红头髮的间谍,还是一直抓着我。我昏过去,又醒了过来,你还是抓着我,不松手。」 眼泪流得无声无息,是真正的哭泣:「承认吧,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李星阑被他摸得很不自在,一把攥住住他的手腕,捏在掌中,哭笑不得:「那天你是我的任务、保护对象,是我奉命要押送的犯人。换了新环境,任务要是搞砸了,在国际空间站立足很难的。」 陈铬抽着鼻子,翻身背对着他侧躺下去,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仍然没有发出声音,瓮声瓮气地说:「我都记起来了,飞船来不及改变航向,撞进虫洞。我受到攻击,意识很模煳,是你抱着我一起躲进了救生舱,然后……把唿吸面罩套在我的头上。飞船爆炸之后,救生……救生舱被弹出来,着、着了火,你把我、我推出去,你没有面罩,你才被……烧伤了。」 话还没说完,他便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用胳膊挡住眼睛,仿佛这样能好过一点。 「承认一下会死吗?!我想不通!我不想活啦哇!」 李星阑侧身正对着他的后脑勺,伸手环过他的肩头,给他揩眼泪,言语间十分地不知所措:「别哭了,我……确实,确实……」 陈铬抑制不住地抽泣,哭喊:「在井陉战场上找我的,也是、是你!」 李星阑扶着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亲吻他的鼻樑,温柔地说:「是我,是我,你说得都对。是我,好了吧,别哭了。这么爱哭,哪来那么多眼泪?」 幸亏陈铬长着一对可怜巴巴的小狗眼,哭起来倒也不算恐怖,然而他真哭了一会儿,用力过勐,一时间收不住了,弄得李星阑的手掌湿哒哒一片,问:「你、你为什么不承认?」 李星阑无奈:「我看到你的第一眼,陈铬,我就觉得……但你的世界还很大,很快你就会发现,你不了解我,我根本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陈铬抱住他:「我一辈子就喜欢一个人!即使有一天我不再爱你了,我也!也……也还是会一直爱你。」 「说得都是些什么话?没头没脑。」李星阑被他逗笑了:「我确实……陈铬,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世界实在是……太好了。你可能不太明白那种……感觉,我可以把整个生命……甚至于灵魂,全都交给你。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做一颗黏在你鞋底的沙子,跟你一起走一段路,自然而然地被你抛下,这样的离别……不会令你感到难过。」 陈铬整个人都是懵的,像是被雷噼了一样:「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你是说你喜欢我吗?你是说你喜欢我吧?你太有文化了,但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你能跟我交往吗?」 李星阑第一次在陈铬面前哈哈大笑,摸着他的头髮,直勾勾看着他的双眼,说:「让我跟着你吧。」 陈铬没等他说完,又哭又笑地一嘴巴亲了上去:「我爱你啊!李星阑!」 两人纠缠着滚了一圈,相互蹭来蹭去,胯间立刻就湿了一大片。 第68章 迁徙·陆 (不可描述,见作者有话说。) 陈铬用力地搂住李星阑,两人躺在一起,他稍稍稳住唿吸,登时恢復了精力,幸福且兴奋地捶着草蓆子,问:「再来一次?」 李星阑笑着起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还有明天。」 陈铬用被子蒙住脑袋,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李星阑将两人擦干净,收拾好衣物,抱着陈铬一起睡。 陈铬刚刚睡着,忽而在梦中一脚踩空,抽抽鼻子,醒了过来,头晕目眩地想爬起来:「洗个澡……洗澡……」 李星阑一把将他拽回来,搂着:「帮你弄干净了。」 陈铬瞬间脸红:「啊?多脏啊……」 李星阑将他湿漉漉的额发拨开,吻了吻他的额头,闭着眼说:「谁做完了都一样。」 陈铬回吻他,也闭上了双眼:「你说得对,谁做完了都一样。每个人,都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我是不了解你,但是……你的每一种样子,我都会喜欢。」 李星阑闻言一愣,声音温柔得像是一片羽毛,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我爱你。」 第69章 围城·壹 第168页 陈铬做了个极香甜的梦,像在棉花糖做成的云朵里打滚般,那种感觉太过幸福,令他不愿醒来。 长夜静谧,昏暗简陋的帐篷中,只有二人均匀绵长的唿吸,他们轻轻地搂在一处,被柴火发出的微微橙光镶上一道朦胧的金边。 一声嘶哑的鸟鸣声从远方传来,陈铬耳朵抖动,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然而半梦半醒间,他的眼睛尚未睁开,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将长刀一按,随手给身侧的李星阑掖好被角,凭直觉跨步越过他。冷不防被李星阑的小腿绊了一下,骨碌碌一路滚到帘帐外。 李星阑勐然转醒,忙不迭起身上前。 陈铬回头与他对视,彼此目光相交,瞬间知晓对方的想法:敌袭! 大地传来隐约的颤动,冷风割面,白露缭绕在草木之间。 两人彻底清醒过来,胡乱套上衣服,窜出营帐,直奔汴阳君所在处。 长空如墨,一丝山雨欲来的预兆也未曾显现。城头上,橘色风灯摇曳,守城士兵已经睡着。城墙下,巡逻的民兵们神态恹恹,均未发现任何异常。 李星阑道了声冒犯,一把掀开汴阳君的营帐:「秦军已在十里外。」 「失火了!起来!」 陈铬像一团闪电般在营中乱窜,迅速将北辰、聂政、韩樘等人以及一众百将拎起来。潮湿阴暗的临时营地中,星星点点的火把逐个亮起,不过多久,所有人都被他敲锅砸碗吵醒过来,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暗火。 众人连日赶路俱是疲惫不堪,美梦正酣时莫名其妙被叫醒,都觉得陈铬疯了。伏绍元双眼通红,一张老脸鬍子拉碴,咬牙切齿吹鬍子,哑着嗓子:「做甚作甚?王城脚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但见陈铬火烧屁股般,窜来窜去:「我听见金雁的叫声!没时间了,说不定还会跟他们正面碰上。伏绍元,组织你们手下的人整队待命,对对对,民兵必须殿后!让他们听令行事,务必以保护百姓为首要。」 伏绍元闻言一愣,不敢相信秦军来得这样突然,毫无徵兆,此地可是韩国的王都! 韩樘紧紧抱着自己的玄铁琴,莫名其妙望着陈铬。聂政则在其身后站着,一手随意整理韩樘皱巴巴的衣襟,远远望向西面的天空,眼中惟有一片夜色。 陈铬将韩樘抓住,一阵勐摇:「还没睡醒?韩樘,你的百姓们要被丧尸吃光了!快去把他们叫醒,编队,撤退!老人孩子先走,秦军马上就到。」 百姓们数天来一直在逃亡当中,集结速度极快,不到一刻钟便已整装待发。 汴阳君匆匆赶来,李星阑一路上向他说明情况紧急。他对李星阑十分信任,便让众人按照李、陈等人之令行动,询问情况,调整部署。 说话间,一道冬雷滚落,闪电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众人抬头仰望,只见漆黑的天幕上数十点金光乍现,金雁正在夜色中向东冲锋。大地发出阵阵颤动,草木与尘滓纷纷扬扬,丧尸军团像是疯长的洪水,悄无声息逼近新郑。 汴阳百姓均知道那金雁的厉害,止不住失声大叫:新郑可是王都,天子脚下,秦国竟发兵至此? 城外的流民或知情或无措,俱在这混乱中没了主意,爆发出一阵骚乱。所有人都不知应逃往何处,却争先恐后地向别人所在的地方疯窜,仿佛他人所在处永远更加安全。 然而人间何处不是战场? 破旧的襁褓中小儿啼哭,父母们将孩子捆在身上,伤病者相互堆叠着爬行,老人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眼泪陷入了眼角的皱纹里。 唯独汴阳居民乱而有序,迅速集结成一支行军队伍。民兵将百姓护在其中,等候领军者的号令,人人心中充满勇气与希望。 即便如此,这巨大的动静却唯独唤不醒守城的士兵,仿佛世间万象都与那华丽的王宫毫无关联。 汴阳君表情沉凝如铁,自言自语:「须得想个办法为国君传递消息,否则丧尸悄无声息逼近,天亮时便能四面围城,攻下新郑只在旦暮之间。」 韩樘激动,面向韩原,道:「什么国君?龟缩城中等死罢了!父亲,我们快走吧,秦军的目的是新郑,暂时没工夫追击。」 韩原摇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樘儿,韩国儿郎断没有临阵脱逃、背弃国家的。我去请守城士兵开城门,将百姓送入城中,与国君共存亡。」 韩樘大骂:「榆木脑袋!你自己找死也就算了,要让百姓跟你一起死?你当得是什么城主?邦有道则仕,无道则卷而怀之,这还是你教我的!」 李星阑从凝思中睁开眼,不得不打断他们:「恕我直言,秦国大军沿途攻城拔寨,丧尸已超过三万,目前距此不足五里。所幸他们的目标只是新郑,我们尚有机会离开,但时间紧迫。汴阳君,入城面见国君,或者带百姓撤离,二者只能择其一。」 陈铬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真心服了。干脆从靴子里抽出弩机,搭箭入槽,径直向城墙扣动扳机。 只听「砰砰砰」数声脆响,一连串搁在城头的风灯瞬时破碎,灯油流出,城墙烧了起来,「哗」的一下火光大亮。 守城士兵们正睡得口水直流,忽觉炽热难耐,一睁眼发现城墙竟着了火,忙不迭解下甲衣胡乱扑火:「狗娘养……那是何物!」 又是一个惊雷,空中数点金光如飞星奔袭而来,士兵冷不防瞥见一眼,吓得一屁股坐在地。扒在城头向下望去,入眼全是混乱的流民,瞬息间便将城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第169页 他们手无寸铁,无处可逃,眼前能见到的生路唯有这一条。 那守城士兵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不断地驱赶城下流民,射出流矢恫吓百姓,却「咻」的一箭射偏。一个男人正高举双手,竭力敲打城门,毫无防备地被射穿了脑门心,鲜血迸溅至数丈高空,溅了那射箭的士兵满头满脸。 长弓「梆」一声落地,人群登时炸开了,流民疯狂地撞击城门,「咚咚咚」的闷响声不绝于耳。然而城门毕竟是铁浇铜铸的,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撼动? 大地上的颤动越来越明显,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丧尸正在疯狂地逼近!危险如同黑云压城,聚在众人头顶,令他们喘不过气来。 韩原向聂政行了个稽首礼,沉声道:「舅爷,樘儿託付与你,带百姓去……祖母的故乡,我始终不可弃国而亡。」 韩樘拖他不起来,怒目圆睁,却忍不住飙泪:「父亲!你成天想些什么!非得去找死?」 聂政受了他的大礼,施施然将他扶起,点头:「切莫妄言生死。」 汴阳君形容清癯,说话时却带上一股不容辩驳的坚定,这个跛着脚的城一城之主抽出礼器般的佩剑,绕过韩樘,走向城门。 他的背影瘦削单薄,速度不快,身形忽高忽低。 韩樘的眼泪夺眶而出,跑上去大喊:「父亲!」 他一下跪在汴阳君身后,抱住他的双膝,不让他走:「你就只要你的国家!偏不要你的百姓?」 韩原艰难地将腿挪开:「樘儿,你脾气与荌娘极为相似,时常对君王出言不逊,且你与她俱是……这些,父亲都知道,但从未真正责怪你。只因你出生时,汴阳已在夹缝中求存,又两年后更名换姓,秦、韩于你而言并无不同。但你只要记住,你是汴阳儿女,今后我便将这数千名百姓託付与你。」 韩樘爬起来扯住汴阳君的跛脚,却不知他有那么大的力气,竟一下就将自己甩开,哭着求他:「你也是汴阳的儿女!你数十年来苦心经营、忍辱负重,难道只是为了那劳什子韩王?你家中一贫如洗、事事亲力亲为,难道只是为了头上的虚名?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韩原拢了拢衣袍:「我曾在祖母的带领下数次抗击秦军入侵,及至后来无力违抗时,仍想方设法两害相权,保得汴阳存续至今。你父亲没甚本领,愧为汴阳之主。我……虽是汴阳儿女,但说到底,更是个韩国人。」 韩樘爆发出巨大的悲伤,泪如雨下:「你什么都要!偏偏不要百姓?偏偏……不要我了?」 韩原头也不回地离开,声音在凛风中飘忽不定:「时移世易,望我儿……能有个更好的天下,去活,去做你自己。劲韩将把秦国的阴兵挡在南阳以北,往后凡事须听从你师父的,去吧。」 陈铬急得不行,下意识地跟着汴阳君向前跑。忽而想起什么,回头与李星阑相视一眼:「你带他们走,我保护汴阳君进城一趟,马上就来追你们。」 李星阑跨步上前,将他拉住:「韩国已经完了,何必白费力气?打晕带走。」 陈铬顺势一把将李星阑拉过来,双手挽上他的脖颈,仰头与他进行了一个深吻,面对面喷着热气:「那句话,老爸也教过我。可我一直认为『有道无道,行俱如矢』更令人敬佩,争取一下……」 又是一个冬雷,闪电炸亮半边天。 李星阑未来得及戴上面具,烧伤的左脸在此般光影中诡异而恐怖,他略有些不自在地抹了把脸,说:「韩王安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向秦国投降的,但歷史已经改变,这次,秦国很有可能不会接受他的归降。」 然而陈铬与他脸贴着脸,清亮的双眸中仅有一个朦胧温柔的倒影。 愣了两秒后,他不得不败下阵来,嘆了口气,道:「想去就去吧,这里交给我,等你回来。只要记住,自己最重要,如果你受伤……」 「相信我!去去就来,回来……跟你□□!」李星阑话音未落,陈铬涨红着一张脸飞快地撒手就跑,胡乱在韩樘脑袋上抓了一把:「新郑的官吏欺上瞒下,不是死到临头的时候,城里一定还半点不知情。无论如何,去通知一声总是有必要的。」 韩樘一口咬住他的手,陈铬一脚将他踹开:「愣着看你父亲去死?把其余的人都召集起来,带他们离开。我在汴阳君就在!好了吧?」 韩樘咬牙跺脚,大喊:「跟我走!」 然而拥堵在城门口的百姓哪能信他?大家都是韩国人,民兵们只得大声劝说,嗓子都吼哑了。 陈铬疾跑上前,将汴阳君背在背上,沿着城墙向上攀爬,瞬息间在士兵惊诧的目光中登上城头。 士兵们早先通知了前日那名披着皮草裘子的官吏,他这时才睡眼惺忪地赶来,双手抱着个暖炉,慢悠悠打着哈欠:「流民闹事赶走便是啦,何事如此惊……你们如何上来的?」 陈铬长刀一噼,刚刚好架在他脖子上,哼了一声:「带我们去见皇帝!」 那官吏吓得双手一放,暖炉滚在地上,木屑碳灰洒了一地,支支吾吾:「见、见见鬼啦,何来黄帝炎帝的?少侠你啊……」 「呃……」陈铬脑袋上灯泡一亮,将刀收回来,点头:「见韩王。」 官吏这才明白,摸摸鼻子:「哦?」 陈铬一脚将暖炉踹至半空,长刀一划,铜炉碎成数十片而落地,「乒桌球乓」一阵乱响:「我说,带我们去见韩王。」 第170页 官吏喉结一鼓,咽了口口水:「诺诺诺,当兵的!给爷备马。」 陈铬将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你指路就成。」 然而那官吏胡乱指了一通,陈铬才知道原来新郑有这么大,跑过去也赶不及了,正在犯愁。 忽而天上落下一道苍白的闪电,正噼在那官吏头上,顿时将他砸得七窍生烟,地面上现出一个大坑来。 北辰向前一滚,张开一双遮天蔽日的巨大肉翅,雪白的睚眦眸中金光流转,气不打一处来:「逃跑不叫老子!」 「我!我忘了!哈哈哈辰哥!」 陈铬带着汴阳君骑在北辰身上,风驰电掣,朝新郑王宫飞去:「驾!」 北辰仰天长啸:「李星阑,还有你!一个两个的毛还没长齐,倒指挥起老子了。」 凌空御风,放眼望去,整个新郑几乎都在睡梦之中,仅有几片橘色的微光,在宫城之中飘摇。 陈铬的声音被风吹散:「我父亲是一名将军,汴阳君,你们都很伟大……」 李星阑的视线直到北辰载着陈铬,消失在天边,这才收了回来。他本来也没什么心思,见韩樘与伏绍元争论不休,只吩咐左右:「事急从权,向南阳全速行进,将百姓强行带走,不服的打一顿就是。」 韩樘:「李先生!不可如此对待百姓。」 李星阑转身便走:「大事不赖众谋,商量到什么时候?」 汴阳军民在李、伏、韩等人的带领下,迅速向南撤离,并在小半个时辰后抵达十里外,成功与浩浩汤汤的丧尸部队错开。 李星阑停下脚步,回望西北面,道:「与他们错开,暂时安全了。」 众人这才将心放下,缓行数里,便在一处密林中隐藏起来休憩。孩童们排成一串长队,后者拉着前者的衣服,双腿肌肉颤抖不已,显是累极。忽闻管事人的号令,便齐刷刷一排往草地上倒,打滚,满脑袋湿泥,像一串圆滚滚的熊猫。 韩樘长发披散,狼狈不堪,眸中金光若隐若现:「伏绍元,你带百姓往南走,日出之前若不见我们,便不必再等。」 伏绍元一吹鬍子:「个小娃娃……」 「我要回去!」韩樘双眼蹬得滚圆,说罢,微微抬眼回望,小声喊了句:「师父?」 伏绍元蒙了,声如洪钟:「说得什么话?」 李星阑本在沉眸,神思不知飞往了何处,这时被他一吼方回过神来,慢悠悠揉着耳朵,道:「丧尸在河洛一代扫荡,小心翼翼,是怕惊动了边疆的大国。伏绍元,你先带人走,往南往东暂时都安全。」 聂政笑了笑:「徒儿要回去?那便回去。你爹跟陈铬待在一处,自然不会有事。然而那韩国王宫,确是离心离德,就怕自作孽不可活。」 说罢拉起韩樘的手,回望了李星阑一眼,后者会意,紧跟其后。 三人走出一段距离,来到一颗树下。 聂政将韩樘的玄铁琴取下,端坐琴后,头也不抬,道:「此处可还有他人?」 韩樘莫名其妙,李星阑闭眼,摇头:「暂未发现。」 聂政抽剑,插入地面,随口道:「伏羲琴威力太大,弹奏时须得将剑抽出,立于身侧作镇琴之用。」 韩樘点头。 聂政「铮铮」挑了两下琴弦,道:「樘儿,今日我所奏之曲,你不可随意弹奏,更无须记下。」 话虽如此,看得却是李星阑,只可惜此时后者的心思全不在此,听后也是无动于衷。 韩樘十分忧心,只想弄明白师父为什么此时还要弹琴:「是,为何?」 聂政:「这琴本是伏羲所造,为的是使死者復生。然而那时的人,方从蛮荒中走出,尚在茹毛饮血,又如何能炼制出诸般神器?原不过是一件普通礼器,且早已在发动时崩毁。其后,被诸神寻得重铸,这才变为法宝。」 韩樘越发不解:「不是说上古漫天神佛妖魔?圣人遍地走,何来茹毛饮血之说。」这孩子时常与陈铬交流自己的幻想,思维也被他带偏了许多,冷不防说了句冒犯先圣的话。 然而聂政也不恼,似是并不在意:「万物皆有灵性,混沌初开时,世上灵气丰沛,人可异化为妖。其后灵气渐弱,世间生灵也可费一番苦功,修炼成神成仙。再后灵气散逸,天地才归于平静,但妖的血脉世代相传,繁衍成了一族。」 李星阑认真地听着,问了句:「聂先生如何得知?」 聂政:「我曾在山中寻仙问道,得遇封神战场上倖存下来的一名仙人,被他收为弟子,才得了这玄铁琴。此番前来,亦是师尊授意,此为后话,战后再谈!总之,伏羲琴并非人间造物,随意弹奏将扰乱时空,或十里、或千里,神仙都不知会被送往何处。」 韩樘咋舌:「那你还……」 聂政哈哈大笑:「琴有五弦,想要将之操控得随心所欲,须得精通数数。师父对此不甚了解,然习琴数十载,若去个十里之外还成问题,倒不如滚回娘胎里!」 说罢「铮铮铮」琴声忽起,空气中浮现出千丝万缕银白的光线,在三人周围形成了一个气泡般的空气罩,瞬间收缩成为一点,最终消失。 第70章 围城·贰 新郑韩王宫,夜,丑时。 一道白影如电芒疾射,投入氤氲着橘色微光的宫殿,正正中中砸在应门外的大铜鼓上,将那传了近百年的铜鼓砸了个对穿。 第171页 「铛——!」 巨响震出一圈冲击波似的气浪,沿着灯火微明的走廊,涟漪般传遍整个王宫。 宫灯摇曳,披甲执锐的韩国武士应声而动,硕大的黑影投射到墙壁上,如疯狂流动的惊涛骇浪。 弓箭手整整齐齐从房顶上探出脑袋,列成一纵队,向内收缩。皮靴轻踏房檐,致使瓦当摇摇晃晃,发出一阵阵「铛铛铛」的脆响。 那白芒不是别的,正是被陈铬就这鬍子的北辰。 幸而落地那一瞬,陈铬下意识反身抱住汴阳君,将他严严实实护在怀里。继而勐力蹬腿,从北辰背上滚落在地,方使得韩樘的老爹不至于被摔成肉饼。然而他心中高兴,抬头时用力过勐,一脑袋撞在宫殿前的柱子上,登时头破血流,墨绿的军服染蓝了一大片。 汴阳君莫名其妙,不知为何被洒了一脸滚烫的液体,下意识伸手去擦,却揩了满掌的鲜血。惊异之余勐一抬头,只见满院的绿甲侍卫,将两人一兽团团围住。 「辰哥,你真的得去考个飞行执照。」陈铬甩脑袋,没事人般将韩原带了起来:「要妖怪都像你这么乱飞,崑崙坛不得血流成河?」 北辰化身巨兽睚眦,个头巨大,一身青黑龙鳞战甲杀气缭绕,赤金色的双眸泛出嗜血的凶光;「老子正睡着……」 侍卫持戟跨步上前,点在这奇形怪状的巨兽背后,厉声质问:「私闯宫城,尔等意欲何为?竟着我大韩军装。」 说话间用力一挑,长戟在北辰的肉翅上拖出数道深而长的血印子,血珠簌簌掉落。 暴躁的北辰掉头张嘴,一口便将说话人的脑袋整个咬住,鲜血喷洒,染得他脖下白毛血红一圈。 陈铬连忙蹬着他的双肩,把他那血盆大口扒开,拔萝蔔般将那侍卫扯出来扔到一旁,认真道:「你矜持点!哎!抱歉!」 北辰嚼巴两下,嘴里没味:「呸。」 继而尾巴横扫一圈,如一根铁鞭,将侍卫们的武器噼成两截,破铜烂铁「乒桌球乓」落了一地。 韩原行礼致歉:「事出突然,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连忙与侍卫们一通解释,且自腰间取出符印。 那侍卫虽满头鲜血,实际上伤得并不重。毕竟陈铬在身旁杵着,北辰每每作些兇残举动,都要被他瞪着一对奶狗似的眼睛看半天,这还是好的。最怕他眉毛一皱,毫无徵兆哭个没完没了,故而这活了数千年的远古大妖怪,竟越活越回去,脾气不知不觉已是收敛了许多,束手束脚惯了。 侍卫动作粗鲁地接过符印,细细查看,确认无疑后,便低着头将韩原请了进去。模样恭恭敬敬,只不准陈铬与北辰跟随。 北辰半点兴致也无,一屁股坐在地上,尾巴乱扫,伸出食指剔牙。似乎那侍卫的头髮还塞在牙缝间,弄得他直打喷嚏。 陈铬直觉到了王宫里,就已经安全了,被一众单膝跪在房顶的弓箭手围着,心中却是半点不怕。最后只是觉得手脚没处摆放,一屁股坐在地上,懒洋洋帮北辰剔那几根头髮。 然而过了片刻,陈铬脑海中莫名其妙闪过一个画面:荒凉的冷宫中,安陵容让苏培盛用弓弦勒死余莺儿。只觉得宫中阴森恐怖,让汴阳君一个人进去实在危险。 他一摸后脑勺,瞬间流下两行清泪,哇哇大哭着,朝王宫里面沖:「我要父亲!」 那些侍卫拦不住他,被哭得心烦意乱,又因着他们算是王孙贵胄,不敢强行将人扣下。只得硬着头皮推了个倒霉鬼出来,护送陈铬前往汴阳君的去处。 陈铬跟在侍卫身后,走在韩国王宫里。 透过眼眶里豆大的泪珠四处观望,宽阔华丽的王宫仿佛微缩在一个小小的水晶球中。 李星阑说,韩国立国以来几乎就没打过什么胜仗,但三晋在冶炼兵器上成绩都不错,韩国又占了河南、山西的大片地方,拥有广袤良田,所以多少有过数十年「诸侯不来侵伐」的风光。 然而伊阙之战时,韩魏联军被白起打得不行,全歼二十多万士兵是什么概念?陈铬想都不敢想。那二十多万人里,当兵的或许只能有一半,其余的伙夫、挑夫、后勤百姓,他也全都杀了,这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史书上轻描淡写几行字,承载了多少尸山血海悲欢离合? 他看着看着,渐渐地哭不出来了,毕竟是第一次来这种,尚未被尘土掩埋过数千年的宫殿,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青铜器全都黄橙橙的,锃光瓦亮,一切都太干净了,没有半点光阴岁月的痕迹。 陈铬隐约地产生了一种,真真实实活在当下的感觉。 他歪着脖子,视线落在身前引路的侍卫身上,见到他的领口发白,盔甲缝隙间塞了不少尘土,头髮也满是油光,一切都跟影视剧中所展示得完全不同,这太真实了。 他看着这名侍卫,终于明白,即使弱小如韩国,面对兵临城下的困境,也是绝不可能轻易投降认输的。因为人们活着,相信自己能够创造歷史,而非臣服于命运。 从来就没有什么当局者迷,只不过是活在当下,万事尽力而为。 又是一个转角,陈铬的耳朵抖了抖,远远听见两个人的对话。 少年的声音:「兵临城下,不战而降,你们哪还有一点气节?放开我,我要去面见王上。」 另一名少年呵呵笑:「你无官职在身,本不可入宫,莫要大喊大叫惊动了侍卫。哥哥带你进来一趟,风险着实不小。」 第172页 少年既羞又怒:「我张家五世相韩,赤胆忠心,然而朝中奸佞当道,横阳君……」 另一名少年连忙打断他的话:「哎呀良弟,甚么横阳君?如此生分,亲一口,叫成哥。你这心急火燎找那倒霉催的作甚……」 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陈铬觉得自己耳朵都要瞎了,在王宫里也能转角也能遇到*的。真是一朝走上弯路,盖达都比原来精确。 陈铬往前走,无可避免要与那两人擦肩而过。引路的侍卫走在前头,倒是假装没有看见,或许觉得这是王宫里的常态。 然而陈铬目力极佳,即使廊下灯火昏黄,却仍旧在光影中匆匆瞥见一眼。 那是一名青衣少年,肤若凝脂,唇红齿白,面貌如同少女般娇俏,实在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大抵仍是萌甚于雷。幸亏这少年虽长得男生女相,脾气却似乎不大好,表情像个正在与敌人周旋的小野兽。 横阳君年纪也不大,模样斯文俊秀,眉眼间一股风流气。远远望见陈铬,竟还对他吹了声口哨:「哟,哪儿来的弟弟?瞧这一脸的血,可怜见的……」 活像只玉面狐狸。 陈铬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手掌,本不想节外生枝。然而这人不但紧紧握着他的手,还偷偷用食指在他掌心上使劲挠。弄得陈铬十分无奈,心想我正拍西游记,你一出场就变成梦了? 他被这人闹得背后泛起鸡皮疙瘩,实在难以忍受,小声说了句「抱歉」,旋即一把将对方甩飞出去。两名王室宗亲间的小打小闹,侍卫也不敢插手,只那青衣少年看着横阳君手忙脚乱爬起的情状,哈哈大笑起来。 「秦兵已经快包围新郑了,情况确实很紧急。」陈铬让侍卫继续带路,向那青衣少年伸手,对方便跟他手拉手一起走了:「我去面见那个王上,一起去?我叫……韩樘,是汴阳君的儿子。抱歉,刚才不小心听见你们说话了,你姓张?」 青衣少年与陈铬年纪相仿,面貌都一样文弱,且一看陈铬便没什么心机,也不与他生分,点头跟着他走:「在下张良,多谢公子樘仗义……解围。」 陈铬笑:「不客气,张良,你好。张……良?张子房?」 张良点头,脸上微红:「是在下的字。」 陈铬目瞪狗呆,连忙撒手,张良张子房!这是那个张良吗?他怎么这么小一只?把他收进后宫怎么样?他长得真好看,横阳君好像也不错?古代贵族是按长相选出来的吗?纠结! 他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情不自禁感嘆:「你长得可真漂亮。」 张良被夸得莫名其妙,第一反应是跟他客套:「公子也很漂亮。」 陈铬:「不不不,还是你漂亮。」 张良、侍卫:「……」 横阳君勉强爬起来,靠在假山上喘气:「良弟!莫去冒犯……啊!」 陈铬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粮,随意一扔,横阳君便双手捂着鼻子,缩到角落里去了。 侍卫额头挂着个巨大的汗珠,两个少年手拉手穿过曲折的走廊。 子时一刻,韩王寝宫灯火通明。 这房中装饰刚劲无华,唯一名贵的事物,只有书案上那只色如碧玉的犀角杯,半透着光。 「汴阳君,上回来这宫里头,是何时了?」 韩王安年近四十,体态倒是比一般中年人轻盈,但眼皮耷拉着,眼里没什么精气神。他打着呵欠从房间里走出来,屏退左右,随意披了件裘子,笑道:「听闻你带兵抵抗秦军,护住了汴阳百姓?甚好甚好,城破了无妨,再给你几座就是。」 韩原行礼拜见,韩安半躺着靠在凭几上朝他摇手:「你也弄这些虚头巴脑的。」 韩原肃容,跪地不起,烛光打在他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洒落一片阴影:「王上,秦国三万阴兵,正向新郑逼来,不出半日定会四面围城。还请王上召集群臣共商抗秦之事,开城门接纳灾民。」 韩安以掌拍地,让他坐过来:「莫要跪着,过来坐。寡人是一国之君,自然以保全百姓为首要……过来坐。」 韩原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进韩安,最终跪在他身侧,口气似是质问:「如此,王上为何不开城门?您要知道:即使大厦将倾,臣民也愿为大韩赴汤蹈火,以身殉国!危急存亡之际,大王最应当留存的,是百姓,是民心。」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韩安眼中含泪,表面却仍旧懒洋洋的,烛光倒映在他琥珀色的双眸中,一片浑浊:「都是一家人,寡人实话说与你吧。早先,寡人见赵国打了胜仗,觉得那蛮秦也无甚可怕,也想过要连赵抗秦。当时,李斯前来劝说,寡人便随意将他打发走,话也说死了。哎?谁料不出数月,秦国竟能找到这劳什子的阴兵,当真是活见鬼了。」 韩原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却终究不愿相信:「王上对秦国发兵与汴阳城破之事瞭若指掌,却按兵不动,实在是……」 他说着说着,悲愤交加,握拳勐锤在自己大腿上,难以言语。 韩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勾践被困会稽,尚且能卑事夫差,亲为其前马前卒,十年后捲土重来,问鼎中原。王者受命于天,只要寡人在,韩国王室一息尚存,总有东山再起的一日不是?百姓们也算是为国捐躯,平息了秦王的怨愤,他们才不算白死。」 第173页 韩原破口大骂:「大王煳涂!没了百姓,何来国家天下?危急存亡之际,大王此举将尽失民心,此举,令人心寒。」 韩安摆摆手,闭眼不愿再与他车轱辘:「寡人真是生不逢时,接了个烂摊子,群臣天天只在耳边车翻来覆去地念叨:危若累卵、危若累卵!危了快十年,寡人能不知道?每一个能帮忙的!话也与你说了,都是自家兄弟,也不治你的罪,走吧走吧。」 韩原不死心:「王上,申子变法,国治兵强。徐州会盟,五国相王。我劲韩之剑,能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六国合纵连横,勠力同心,如何不能胜过那蛮夷之邦?」 第71章 围城·叄 韩安打断了汴阳君的哭诉:「六国合纵连横?当年脩鱼战,秦欲伐楚。那楚王召来陈轸,巧言令色,假言助韩,实不过祸水东引!令秦韩交兵而免楚国之患。什么同盟,俱是各怀鬼胎。企图他人相救,不如识时务而保全国祚。」 韩原激动:「王上并非不知秦国阴兵的厉害,今非昔比,他们如何肯放过大王?」 「汴阳君,够了。降书早已送出,多说无益。秦国最先拿寡人开刀,真杀了寡人,吞了新郑,不怕六国群起而攻之?」韩安皱眉,一副窝火的模样,强忍着将要爆发的戾气:「再说,自古君权天授,贵胄世袭,你道寡人之举令人心寒,岂不知你自己更是数典而忘其祖?反正汴阳城破,你滚吧,这个汴阳君还给寡人,滚滚滚。」 韩原闻言,知道多说无益,转身推开门:「新郑百姓,何辜?大韩子民,何辜?」 这年近不惑的韩王,两鬓霜白,眼含热泪,嘴里念念有词:「数百年不都如此过来的?打来打去。韩原,寡人膝下无子,寡人膝下无子。寡人只有着一杯酒……寡人何辜……」 说到动情处,满饮一杯烈酒,辣得止吐舌头,饮罢随手扔了那犀角杯。 杯子擦着刚刚张开的门缝,「嗖」一声飞了出去。 陈铬和张良刚走到寝宫门口,侍卫告退,便见到韩原推开大门。 只听「啪」一声脆响,张良捂住脑门,鲜血从指缝间滑落。真真是血流满面,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陈铬一把接住他:「这么重?不是,汴阳君,韩王怎么说?」 汴阳君摆摆手,半晌无话,带着陈铬向外走:「大王已经递出降书,午前应当就要开门请秦军入城。」 陈铬大惊:「说笑吧,怎么能这样?新郑这么好的位置,秦国现在已经疯了,一定会把百姓杀光,十万丧尸把这里当做据点的。韩国没了,他们打通函谷关后向外扩散的通道,还能挟持周王,简直是要上天。」 他说着,把张良往汴阳君手上一送,甩手撸袖子:「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找北辰带您离开。」 汴阳君摇头:「国可无我,我却不能背弃国家。万不得已之时归降秦国,原也无可指摘,然而王上一时失察……我也只有效仿比干,挖心剖腹,以死相谏。」 陈铬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转身走回去。 一阵风般踹开韩王寝宫的大门,准备把他拖出来暴打一顿。 却只见灯油在地面流淌成一个小滩,灯盏侧倒在书案上,韩安斜靠着凭几,黑血沿着鬍鬚颗颗滴落。 韩王死了!是谁做的? 陈铬往前迈了一步,立即向后退了三步,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靠近尸体,不然就会有人立刻跳出来,指着自己大喊有刺客。 「有刺客!」 一名侍卫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见状高唿。 可以,这很套路。 陈铬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屁股,回头看去。汴阳君搂着满脸鲜血的张良,一瘸一拐走到自己身后,向门内望去:「还是别看了。」 汴阳君瞬间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陈铬忙不迭接过昏迷的张良,将他摇了几下,弄醒。 于是,张良也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陈铬一个头两个大,实在不知道死个奴隶主有什么可哭的?当然,被毒死确实很可怜,他死前连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子时二刻,韩王安寝宫外。 绿甲侍卫们扛着大刀长矛,步伐整齐迅速合围,乌压压一片。数十名朝中重臣纷纷闻讯赶来,先是痛苦两声,而后便站在侍卫背后,缩着脖子张望。 人群中钻出一个用白布堵着鼻孔的横阳君,一熘小跑奔到陈铬面前。 试探两下,见陈铬并没有动手打他,便大着胆子伸手一捞,将张良捞了回去。 弓箭手们搭箭张弓,对准被围在中央的两名外来者。 横阳君将张良塞进身后的人群中,抄着手,躲在侍卫从中探头探脑,拖长声音喊话:「汴阳君,王上不过是要降秦。我知你为国心切日月可鑑,却如何能做出弒君之事?」 韩原双手紧握,指甲陷进肉里,鲜血顺着手掌滴落,头也不抬:「大王,确是被逼至死。」 群臣议论纷纷,劝汴阳君束手就擒,表明将对其按律治罪。 然而韩原不发一言,跪在地上,目光冷冽地探查众人。 说话间,那披着狐裘守城的官吏气喘吁吁地感到,捧着个竹简,拿给众人轮流查看:「汴阳君的上书……这大逆不道之言……唉,微臣实不敢呈与王上……」 第174页 横阳君与那守城官吏相视一眼,觑准时机高唿一声:「还想行兇?小心!」 这一声喊叫突如其来,将场面弄得愈发混乱,一众侍卫瞬间提起长矛对准被围住的两人。 汴阳君不为所动,陈铬急得冒汗,将他一把拖起,掩护在怀中。 屋顶的侍卫们即刻放箭。 黑铁箭矢破风而来,如一阵铁雨。 陈铬眼疾手快,立即抱着韩原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躲入韩王寝宫。脚尖脚背左右一勾一撞,两扇沉重的木门「乓」一声巨响,瞬间关闭,震出漫天木屑与粉尘。 「笃笃笃」的闷响隔着门板传来,箭矢如同一片乌云,几乎将整个寝宫的正门笼住,很快便射穿了厚实的木门。 陈铬护住汴阳君,在箭雨中侧身躲避,藏于樑柱之后,心跳如雷,生怕他受伤。他一手护在汴阳君的肩头,聚精会神环顾四周:这寝宫正门被堵,窗户又太小,几乎没有逃生之处。 侍卫越来越多,沉闷的脚步声环绕四面八方。 陈铬知道,这所宫殿已经被围住了,但自己不可能杀了他们闯出去。 一支铁箭穿过门板,破风而来! 汴阳君腿脚不便,剧烈的动作令他不住喘息,完全没有注意到那直奔他面门而来的箭矢。 陈铬正环顾四周寻找出路,闻声耳朵一抖,回过头来瞥见那铁箭,闪电般窜至汴阳君身前,伸出右腿,靴子贴着箭身,勐力一踢。 铁箭「乓」地落地,在不知什么材料铺成的地板上擦出一串火树银花。 又一支铁箭「疏」地穿过门缝! 箭头瞬间没入韩王安的喉咙,鲜血飞溅,喷洒至数丈高的樑柱上。 陈铬循着血迹望去,心中有了主意。 他道了声「得罪」,一把将汴阳君扛在肩头,冒着箭雨助跑数步,蹬腿一跃而起。在殿中的一根柱子上踩了个脚印,转身飞旋,伸出左手勾住樑柱。 还差一点! 陈铬「啪」一声从高空摔下,重重落在地上,瞬间耳膜充血鸣响失去平衡。继而眼前一黑,唿吸暂停,感觉到一阵箭雨铺天盖地袭来,他下意识地侧身躺平,将汴阳君护在背后。 韩原:「铬儿!」 数十只箭矢没入陈铬的手臂、腰腹、大腿,鲜血染红汴阳君的衣袍。 陈铬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深吸一口气,向后一滚,再次躲到柱子后面。 三两下拔掉箭矢,用力一摔,数十只箭矢在地上擦出一大片火星,卧榻周围的窗幔瞬间燃起大火,红彤彤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寝宫。 韩原:「铬儿,你将我放下,莫要再拖累你。」 陈铬:「汴阳君,有道无道,行俱如矢,我很敬佩你。」 他重复刚才的动作,助跑、跃起、踏步、旋身,伸出一掌。终于抓住了樑柱! 陈铬的小臂青筋暴起,鲜血汩汩往外冒。他却忍痛使出全身力气,收紧手臂,抬腿翻身,终于站到樑柱之上,额头满是汗珠与鲜血。 「成功!」少年海藻般的乌髮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前、鬓边,面色苍白如纸,鲜血淋漓。然而他一双眼瞳黑亮清澈,坚定而专注,笑说:「答应过韩樘,我在您就在。放心!」 两人平静唿吸,韩原抓着陈铬的肩膀,手掌忽然一紧,瞳孔因惊诧而瞬间收缩。 陈铬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只见火光满室,床幔之下,嫔妃以及数名宫女、侍卫,俱都成了冰冷僵硬的尸体。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死了很长一段时间。 原来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韩安不断催促汴阳君快走,是早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这是谁的策划?是横阳君么,或是第一时间赶来的朝臣?原来这大殿之中虽看起来风平浪静,却早已如风中摇曳的灯火。 城内城外,俱是势成水火。 陈铬觉得一阵凉意从脚底心冒了起来,赶紧甩甩脑袋,不再去想。 他轻轻掀开瓦片,将脑袋探了出去,左右打量。 确定周围没有弓箭手,这才双手撑着房顶爬了出来。 他背着汴阳君,蹑手蹑脚走到房檐边,蓄力发足,飞跃而过。 黑影如苍鹰掠过头顶,侍卫抬头惊唿:「在上面!」 众人立即追击,跑出一道乌熘熘的烟尘。 横阳君转身面向群臣,肃容:「非常时刻,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务之急乃是抗秦。想我千乘之国,难道奈何不了区区三万阴兵?」 尘埃尽散,大火蔓延了整个韩王的寝殿。 黑色的夜幕之下,点点星火飘飞空中,如橘黄色的萤火,悠悠扬扬如梦似幻。 只不过,前一刻光芒万丈,下一刻燃成灰烬。 待得一切大火熄灭,徒留一地尘埃。 韩安一家子便如此埋葬在这宫城中最安宁的一处,悄无声息,谥号「韩废王」。 陈铬一路风驰电掣,感觉吃了一年份的炫迈,狂奔着大喊:「辰哥救命!」 一道白光飞射,陈铬跨步飞跃至半空,重重落在睚眦的背上:「啊啊啊啊啊啊——!」 北辰怒吼如雷:「谁伤了你?」 陈铬哇哇大哭,风中凌乱:「你撞到我的蛋了!好疼哇!」 北辰狂笑不止,在空中打着旋儿,像个遭人鬼畜的羊驼。 陈铬好容易缓过劲来,让北辰在半空悬停,向地面放眼望去。 第175页 丧尸军团如同数十条黑色长蛇,于新郑城外五里处向四方散开,悄无声息,蜿蜒游移,沖向东西南北四个城门。 城中房屋内,源源不断走出许多墨绿小点,原是一个个身着韩国战袍的武士。凌空俯视,众人皆微小如蝼蚁,随着横阳君一声令下,疯狂涌出蚁穴,潮水般席捲整个城池。 号角声声,兵车从房屋中被推出。 隆隆轰响,机械转轴滚动,城防器械遍布城中大道。 人们肩挑手扛俱是刀枪剑戟,队伍中男女老少相互扶持,整个赵国王城几乎全民皆兵! 寒风凛冽,翠绿的丝绦漫天飞扬。柔软的布匹,在凛风中竟也能发出猎猎响声,壮烈如歌。宛如一场盛大的夜宴,主人们手捧一支空杯,要宾客以血为酬。 然而这壮烈的场景,俱被淹没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除陈铬而外无人观赏。 孤立无援、背水一战,透过浓重的夜露,陈铬仿佛看见了一个註定的结局。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第72章 围城·肆 子时三刻。 新郑城南十里,汴阳军民南下处。 聂政拨响琴弦,「铮铮」声如疾风骤雨,千万缕银白的光线于风中狂舞。以他为中心,韩樘、李星阑被一团气泡式的白芒包裹其中。 白光银线,以肉眼无法观测的速度飞快流动。 李星阑闭上双眼,感受到逸散在天地间的亿万颗灵魂粒子,它们正因着这律动而相互吸引,纠结缠绕。继而,一股粒子洪流自九天飞落,沖入周遭的白芒中,瞬间割裂了时空。 白光缩为一点,「砰」一声消弭于无形。 众人仿佛置身于暴风中心,无数个时空洋葱般层层剥落,叠加交错,瞬息万变。过去与未来在此汇集,数亿年时光不过转瞬,空间紧缩为一点,置身其中犹如跳出时空,却又无所不在。 新郑城内,五百米高空。 「我觉得这仗,搞不好真能打赢。」陈铬被这悲壮的景象震慑住,久久沉默,只发出这一句感慨。忽而目光闪烁,望见宫城的方向现出一副奇异的天象:层叠的黑云中,不知什么时候涌出一团环形的白雾,雾气翻涌,向下直直射出一道白色的光线,直击王宫中的一处高台。 高台上人头涌动,随即爆发出一阵骚乱,他心里好奇,问:「什么东西?」 陈铬双手一左一右,抓握住睚眦的鬍鬚,探头张望,催促:「过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然而夜色昏暗,北辰和汴阳君都没有他那样的夜视能力,只是听他描述一番,隐约感受到一股肃杀直冲云霄,尚且半信半疑。 睚眦环顾四周,好一阵才分清方向,振奋双翅,气浪震碎云层,凌空向下俯冲。 新郑城王宫,祭祀高台。 君王的尸体已然烧作干柴,甚至于那一方象徵着整个大韩至高权威的韩王玺印,原本金黄的青铜方印,也被熊熊烈火化为流水的波澜。仿佛预示着一个群雄争霸的时代,从今日起化作一滩浊浪,滚滚东流。 夜间昏暗,王宫中一处祭祀高台周围的宫灯被全数熄灭,在场众人无不敛声屏息、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君王的英魂。 就在这压抑的静寂中,韩王安的尸体被蒙上白布,搁置在一扇巨大的门扇上,由侍卫众星拱月般台上数丈高的祭坛。 忽然间,一名侍卫脚下踩空,门扇「哐当」一声重重摔落在台阶上,滑下数级阶梯。尸体上蒙住的白布落下一角,露出韩安狰狞的面目,一双眼睛全都烧得化脓,只剩下两个乌红的窟窿。 星辰寥落,白色的月光仿佛冰冷的霜露,洒满天地。 无人发话,侍卫沉默地继续将门扇抬起,安放于祭坛顶端的平台。 祭祀官身着盛装,拖着既长且厚装、饰繁复的礼袍,缓步行至韩安的遗体旁。伸出一双苍白的枯手,将一张极轻薄的丝棉新絮盖在韩安脸上,等待数个唿吸,不见丝绵浮动,方能确定他已经不在人世,扯着嗓子将这噩耗昭告群臣。 喊话完毕,祭祀官将长袍一把扯下,随手扔至空中,现出一身甲冑!继而拔剑出鞘,退至台下。 青绿衣袍飞散空中,猎猎作响,如一面张扬的军旗。 到了招魂之时,横阳君韩成,作为復者空手上坛,却是因着韩王的寝宫已被烧成灰烬,连一件衣物、一个姬妾也不留。他便头戴白绫,北面而立,长哭三声,大喊:「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若是寻常时候,如是三声后无有异状,宫人便须在一天之内完成入殓、报丧、弔唁致襚等等礼仪,最后将尸体下葬,奉神祖于祖庙之中。 然而就在此时,当横阳君喊到第三声「魂兮归来」,异象突生。 黑如墨潭的天空中无端泛起波澜,白色电芒如同涡旋转动,甚至将寥落的星子也卷了进去。 群星汇聚与涡旋的中央,狂风席捲大地,风雨遍洒高台。一道白色闪电自漩涡中迸射而出,在中正正砸在韩王安的尸身之上,令他的身体瞬间化为齑粉。 闪电带来的空气波迅速席捲当场,宫殿的瓦当被催得叮噹作响,破成数百片碎石。 白色的光芒大盛,众人以手遮住头脸,被吓得两股战战,跪地不起,不敢抬头看那中央的事物。 第176页 风烟散尽,一名白衣青年长发飘散,负琴而立,仿若谪仙降世。 另两名男子着深绿色韩*装,矮个的小童将一把玄铁剑从祭坛的地面上拔出,推入白衣青年身后的玄铁琴身。 高个的男子左脸戴着块象牙面具,嘴唇如刀刃,负劲弓、配长刀、穿薄甲,手、脚均缚皮革护具。他屹立于狂风之中,短髮飞扬,眸中带着一点璀璨星光。 聂政的声音响起:「樘儿,好玩么?」 韩樘好容易将玄铁剑推了回去,拍拍手掌,环顾四周,顿觉压力扑面而来:「师父,这地方好像正在给人办丧事。」 「故而嘱咐你莫要将此招学了去。」聂政一愣,将靴子挪开,发现鞋底沾了一片焦黑的碎块,疑似枯骨:「师父第一次弹琴,不知如何被送到了东海外岛礁上,荒无人烟寸草不生的,却也是吓人。」 韩樘额头冒汗:「当如何是好,李先生?」 李星阑却仿佛丝毫不紧张,嘴角一勾,抬头望向空中,五指握空贴于唇边,吹了个口哨。 陈铬骑在北辰身上哈哈大笑,瞬着天地间一缕似有若无的蓝色光线,他的视线落在李星阑眼中,两人目光交汇,就此再无法分开:「他们来啦!」 北辰平展双翅,乘风俯冲,盘桓于祭坛上方。 地面上的众人无不惊恐万分,向后连连退让。 陈铬转头向韩原说了声:「您自己抓好。」 紧接着脚尖一点,踩在北辰脑袋顶上,将他踢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旋身飞踏,跳至地面。 李星阑伸出双手,将他稳稳接到怀里,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韩王安的碎尸之上,缠缠绵绵地接了个吻,分开时,唇瓣上拖出数屡闪着光的银丝。 李星阑眸中的一点星光,被陈铬摧得四分五裂,化作千万点温柔的碎星,倒映在陈铬那黑亮清澈的双瞳。温情幻化成风,仿佛催动了千万树桃花灿然绽放,陈铬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世界上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 北辰稳稳噹噹地落地,韩原从他背上被拱了下来,瘸了两步走进韩樘。 后者一把抱住他,轻轻叫了声:「父亲。」 「装神弄鬼,来者何人?」 侍卫们如黑色的潮水般涌入,将祭坛包围起来,横阳君从腰侧抽出长剑,直指众人:「汴阳君,你夤夜强行入城面见君王,却将其毒害,更放火烧毁王宫。现又带着这魑魅魍魉,前来亵渎国君遗骸,到底是何居心?」 陈铬松开李星阑,顺手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髮,转身对韩成说:「到底是何居心,你自己还不清楚?韩王不能白死,现在不是窝里斗的时候。横阳君,把你的剑收起来,我们是来帮忙的。」 韩成见着陈铬,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半晌气闷地把手放下,道:「我大韩千乘之国,你们不过区区几人,帮得了?如何帮?口出狂言。」 陈铬:「你们对将要面对的东西一无所知,至少我们还战胜过它们。时间不多了,把将军们都叫过来。」 横阳君思量片刻,心中已有计较。斯文的脸上压抑着汹汹怒气,招招手吩咐左右,将国君的骨灰入殓,放于推车之上,点上祭灯,并推至宫门。 最后叫来群臣,带上陈铬等人一起入了大殿。 谁也不敢坐上国君的椅子,一众人就傻站在殿中,宫灯重新燃起。 陈铬找了个椭圆的织锦糰子,跟李星阑两人相互挨着,并排一起坐着,李星阑闭着双眼,说:「秦军由内史腾率兵,有尸兵三万,秦兵三千骑、七千步卒,九黎姜氏五十,金雁五百只。现在已渡过洧水,由四面包围新郑,距此不到三里。」 陈铬偷偷伸手摸了摸他的嘴唇,问:「城中有多少战力?」 横阳君闻言望向他,见两人不知羞耻地抱在一起,瞬间脸红起来,将脑袋撇向另一边,答:「十万人,全民皆兵。」 陈铬点头:「真是太好了,时间不多,我说得你们全都要一字不落地记住。秦军的尸兵,是由九黎姜氏使用巫蛊之术在后方指挥,既不是神力也不是鬼计,只是一种邪术,你们和士兵都要压住心中的恐惧。不信?汴阳君,你来说吧。」 韩原点点头:「铬儿所说,句句属实。与尸兵作战,不可近身。一箭射穿灵台最佳,斩首次之,火烧、水淹亦可,丧尸不懂水性,在水下无法存活。金雁亦已被腐化,且为妖物,须得谨慎防范。若不慎受到丧尸或金雁啃咬,则断无生路,唯有……唯有……」 韩樘一咬牙:「唯有当场自决,为后方同袍减少一个威胁。」 韩原:「是。」 横阳君却不知在想什么,看看韩樘,又看看陈铬,懵了:「你是韩樘,你又是谁?」 陈铬哼了一声,懒得理他,起身对众位将军抱拳,说:「各位只须记住,射中头颅可一箭毙命。丧尸并不可怕,告诫所有军民,令行禁止,只可战,不可退。」 众将望向韩成,见对方点头,便齐声应答:「诺!」 简单的商议过后,将军们各自奔赴城中四门,留下文官继续商讨对策。然而这围城之战,突如其来,出路已然被秦兵切断,绝无向外请求增援的机会,几乎是必败的。 第73章 围城·伍 窗外很黑,天地一片静谧。大殿中烛火烧得旺盛,橘色光芒暖洋洋打在众人脸上。 第177页 李星阑跟陈铬挨得很近,脑袋略微低下,垂着双眼认真看他。 陈铬被他看得忽然紧张起来,对方的眼神太温柔了,像是透亮的玛瑙。他的额头慢慢冒出数滴汗珠,口干舌燥,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那感觉就跟又中了蛊似的。 他受不了自己的反应,低声抱怨:「你别看我了,我满脑子都是你……你,没穿衣服的样子。」 李星阑的脸贴近,嘴唇在他鼻樑上轻轻碰了一下。 陈铬吞了口口水,问:「我会不会太那个了。」 李星阑:「哪个?」 陈铬唿了口气,伸出食指,在李星阑腰侧一点一点,说:「太下流了,就是跟你……在一起以后,总想着每时每刻都要和你单独待着,想抱着你在地上打滚,脱掉衣服亲你,和你做`爱。这种想法正常吗?」 李星阑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经,答:「不太正常。」 陈铬瞬间窘得无以復加:「啊?」 李星阑失笑:「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对吗?」 陈铬一脸懵逼:「对啊。」 李星阑:「但我们的想法却完全一样,这不符合自然规律。你觉得呢?」 陈铬哈哈大笑:「你有毒!」 横阳君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压着嗓子干咳数声。 陈铬反应过来,轻轻推了把李星阑。后者终于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抬起头,瞬间变得一本正经,开口说道:「秦军铁骑仍是最难对付,我们要想个办法。先把秦军骗进城来一举歼灭,再对付丧尸就会会容易许多。」 张良站在一名中年男子身后,手里牵着个更小的孩子,闻言面上露出激动的神情,小声嘀咕了一句:「正是此理。」 然而却被他身前那名中年男子呵斥一句,立即低下头,不敢作声。 横阳君没有听清,以为他们有了计策,便问:「张相,可是心中有了对策?」 张良的父亲,两代韩相张平起身,答:「秦国携灭国之心前来,又有尸兵在手,断不会冒险入城。即使假意归降,届时城门大开,你怎知秦国虎狼之师不会出尔反尔?仍须向外突围,将求援信送出,坚守城池。」 李星阑闭上双眼,唯有陈铬见到他的灵台飞出一束由千百点微光汇成的蓝芒,上升至空中,继而散开,游离于大殿内。一个唿吸后,他再睁开双眼,笑着说:「早在七日前,韩王安向秦军递交降书时,便已有人向外送出求援信。」 横阳君闻言面色瞬间变了变,杀意一闪而过,却仍被陈铬捕捉在眼中。 他双眸转了一圈,道:「七日前,我确实向外发出求援书信,三万精兵已奔着新郑前来。」 李星阑点点头:「现在的形势:新郑城□□有十万军民;城外围着三万丧尸,紧随其后是一万秦国精兵,最外则是五十名九黎姜氏,空中盘桓着五百只已腐化的金雁。然而,新郑的军队从未与丧尸有过接触,即使天时、地利、人和,对付三万丧尸至少需要六万人马。与此同时,秦国骑兵天下闻名,即使只有不到一万,余下四万人是否是他们的对手?非战不得而知。金雁滞留在空中,对地面作战优势之强,不言而喻。你们的城墙是土木结构,抵御不了丧尸排山倒海地强攻,况且对方还有攻城器械。恕我直言,这一战几乎毫无胜算。」 横阳君冷汗直流,不得不说:「确是如此,但援军俱是精锐,曾数次与尸兵对抗。」 李星阑笑着摇头:「横阳君怕是也并不能肯定,对方是否会为你全力作战。」 横阳君抹了把额头:「是。」 李星阑:「田忌赛马。」 张平发问:「还请先生明示,何谓上中下?」 张良探出个脑袋:「以君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 话音未落,脑袋又被张平给摁了回去。 李星阑望向他,答:「于你方而言:十万军民,下驷。三万援军,中驷。与我同行的人,上驷。于秦国而言:三万尸兵,下驷。九黎姜氏及金雁,中驷。一万精兵,上驷。」 张平:「此言有失偏颇,秦国敢于贸然侵攻,与六国为敌,全赖尸兵威慑。」 「叔叔,抱歉,你不了解丧尸。」陈铬见李星阑似乎有种不想再废话的趋势,便硬着头皮插话,替他解释说:「秦国的尸兵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们全都受着姜氏的指挥,化整为零,形成了一点整体的战斗力。如果失去指挥,尸兵就是一盘散沙,援军只要有过与它们对战的经验,数量相当又是有备而来,很容易能收拾掉这些半死不活的东西。至于姜氏,她们本身战斗力很低,只是擅长养蛊和□□,不容易让人近身,幸而她们无时无刻不需要分神控制金雁和丧尸,我们又跟她们打了很多次交道,想要战胜这些人并不算难。最后,秦国敢于攻伐六国,这力量在朝夕间突然获得的,他们厉兵秣马,已经准备了数百年,军人们有气血有力量,装甲精良,令行禁止,这才最可怕。只有韩*民从数量上压制他们,其实都还不能保证必胜。」 李星阑安静地听他说话,仿佛十分享受,点点头:「你说得很对。故而我先前便说过,最为稳妥的方式,是诱敌深入,使其麻痹大意。如果万事顺利,甚至可以将他们骗进王宫中宴饮,趁着酒气上头,先杀将领,再一把火烧了王宫……」 第178页 横阳君急了:「万万不可!」 陈铬在他大腿上轻轻摁了一把,李星阑对他笑了笑,改了口气,说:「待得他们酒气上头,十万军民分出一半过来,随手杀了就是。但如果事情进展不顺,被秦国人提前识破,以他们冲锋陷阵的勇力,新郑很难将其困住。」 张良觉得李星阑说得很对,忍不住附和:「那十万军民哪里有十万人的战斗力?近乎三万民兵,五万百姓,只两万武士。」 张平抛了个眼刀过去,张良立即噤声。 李星阑:「那便更需要把控好时间,逐个击破,最终里应外合。陈铬你们分成四组,去东、南、西、北四门外埋伏,准备对付姜氏和金雁。我扮成韩安……」 韩国臣子:「大胆!」 横阳君斜了对方一眼:「事急从权。」 李星阑毫不在意,看也不看那人,道:「我扮成韩王安,有十成把握将秦国将领及武士骗入城中。但你们切不可打草惊蛇,无论发生何事,都须按兵不动。只准备好丝竹美女,邀他们饮宴,尤其注意,须将所有酒水全数取出备用。」 这话说得委婉,衡阳君心中计较一番,也不再多言。 张平越听越觉得这计划不错,只有一点忧心:「先生的计谋虽险,行好了确可转危为安。只不过,若是陈铬等人出了城去,援军又未赶到,待得他们杀了九黎姜氏,尸兵便会不受控制。」 李星阑:「这你无需担忧,我可控制好整个战局。援军接近时,我便会先在王宫中动手,而后下令让陈铬等人行动。这时候尸兵定会□□,城中军民分出一半去守城,分一半来对付酩酊大醉的秦国武士。只要援兵一到,局势即刻扭转,受到内外夹击的便是尸兵。」 韩国众臣似乎仍有疑问,对李星阑并不信任。 汴阳君附和:「李先生是一名阴阳家。」 众人又是一番讨论,尤其是韩原对李星阑格外尊敬,只要是他提出的计划,几乎从无怀疑。 陈铬望向众人,目光瞥到张良,对方十分警惕地打量着群臣。 他忽然想起先前,在去往寝宫的路上,横阳君反覆告诫张良不要去打扰韩王。这个混乱的时刻,韩安及嫔妃悄无声息地被害,群臣来得这样及时,城中军备早已布置,甚至于提前向外求援……这一系列的活动看似错综复杂,却忽然连成了一条扭曲的线。 当韩安拿起那支犀角杯,他便已将所有的阴谋诡计混在酒中,化作一杯无奈饮下。 想到这里,陈铬只觉得皇宫里的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但又没法说出谁对谁错。这不就是以恶制恶?韩国即使取得胜利,也是血腥黑暗的胜利。 他的思维发散,甚至开始怀疑整个歷史,上下五千年,有多少史书是胜利者所书写。 「陈铬,怎么了?」 李星阑在他太阳穴上轻按一下,后者立即感到复杂的情绪平復下来,感激地望向李星阑,便听他放低了声音,问:「不高兴?那我们现在就走。」 陈铬勐然被李星阑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将他摁住:「不不不,当然要留下。没什么,你别管我,是衡阳君杀了韩王安?」 李星阑:「他没有弒君的胆量,这不是一个人的谋划,而是一群人。」 陈铬:「因为君王一意孤行,所以他们通过弒君的方式,来保全国家和百姓。」 李星阑:「客观上确实是这样,但主观上很难说。有些人为了国家,有些人为了百姓,有些人为了家园,有些人为了财富……他们目标不同,方向却一致,所以能暂时达成一个共识。先保全这块蛋糕,如果往后分配不均,联盟很容易就会破裂,从古至今很多事都是这样。」 陈铬嘆气:「来这里以后,才知道从前生活的地方多好。一百多年来,我们国家有十多亿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热爱自己的祖国,团结奋进、自强不息,最终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实在是一件空前绝后的事。」 李星阑:「……」 陈铬微赧:「老爸说的!」 李星阑双眼中带着一股戏嚯的意味,摸摸他的脑袋,也不说破:「老爸说得很对。」 两人自说自的,任由群臣争吵不休。 李星阑看着陈铬,问他两人分开时遇到了什么,而后与他接头接耳,将自己所知及分析讲给他听。 末了,轻轻咬了咬陈铬的耳朵。 陈铬双目圆睁,瞳孔收缩,差点喷出鼻血来:「我们这么做会改变歷史吗?」 李星阑:「不知道,但即使骗过了秦军,也还是有一场恶战。姜氏在后方,这次他们需要控制的金雁太多,似乎是打算利用一些阵法或仪式,我不是很确定。」 陈铬:「阵法?仪式?别闹了,这些听起来一点也不科学。」 李星阑:「万事万物自有其理,只是跟我们所熟知的科学体系不同。你觉得科学是什么?」 陈铬掐手指,一字一句地回想:「书上说什么来着?可证伪性是区分科学与非科学的标志。姜氏的这些东西,太玄学,我们根本就不可证伪。」 李星阑摇头:「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可证伪性应该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可证伪的理论是科学;二是如果一个理论连可以证伪的伪命题也不包括,那么它就不是科学。」 陈铬:「你说人……抱歉,我是说,你如果不能说得简单些,还是不用说了,浪费你的时间经理。好吧,我完全听不懂!只知道你的意思就是说,那些我们认为并不是科学的东西,也不是全不可取的,对吧?我的舌头打结了。」 第179页 李星阑失笑:「舌头能打结?」 说罢,将舌头伸进陈铬嘴里,一番细细探查。 一言不合就接吻,简直厚颜无耻!韩樘猫眼金光一闪,轻轻拉扯聂政的衣角。 师徒两人同时转头,待得聂政看清那不堪入目的画面,立马机械地将脑袋转了回来,又伸手去搬他徒弟的脑袋,衣袖落在韩樘眼前,遮住他的视线。 横阳君面露尴尬,等两人终于分开,便硬着头皮插话:「先生,如何称唿?」 李星阑随口道:「陈氏。」 陈铬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叫李星阑,是一名陆军军官。」 横阳君无语,跪在地上:「成,知李先生料事如神,通晓阴阳。只是城中军民十万,又是王都,实在不敢掉以轻心,故而顾虑颇多。现我等已有计较,还请李先生救百姓于水火。」 李星阑点点头,单刀直入,问韩成:「降书,印玺,请横阳君想个办法弄来。」 他的意思很明确,被烧熔的国君印玺可不是真正的韩王印。 横阳君闻言,摸摸鼻子,忙不迭点头:「方才匆忙间未曾在意,现想想,却是眼花了!那印玺倒似仍摆在这殿上某处,降书倒本就是有人代笔……」 两人四目相对,横阳君模样斯文俊秀,双眸清澈明亮,十分感念李星阑并未将事情说破。 但李星阑仅从他的眼神中便能看出,此行只怕并不容易。 寅时三刻。 新郑城西大门内。 李星阑着一件洁白深衣,白靴白袜,未系腰带,走起路来衣袂翩飞,仿佛是个中世纪的修道士。 陈铬摸着下巴,总觉得感觉不对:「你头髮短,太有现代感了。」 「没关系,都被人掀了老巢,断髮很正常。」李星阑问:「你见过韩安,他死前说得什么?」 陈铬回想:「没鬍子的中年大叔,身材倒还可以,当然没你的好。」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在李星阑的小腹上按了两把,有顺着他性`感的腰线,向后滑去,故作不经意地碰了碰他的屁股。肌肉紧实却不过于强壮,一看就是个耐力型选手。 李星阑笑着,也不管他。 陈铬回想起来:「他的身体不太好,死前一直在纠结说自己什么,对,一辈子没生出个儿子。」 李星阑瞭然,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双眸浑浊,眼里不带一星半点的亮光,是一副常年宿醉的模样。他的背嵴微微佝偻,一手捏着陈铬的大臂,说话前总是深吸一口气,略为停顿:「像吗?」 陈铬捣头如蒜:「太像了!当然,你比他帅太多,我只是说……那种感觉。」 李星阑便一瞬间回復平日的模样,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道:「别总是沖在最前面。」 陈铬觉得幸福得快要爆炸,红着脸点头:「嗯!」 「衣服又破了,回来帮你缝好。」他用手指摩挲着陈铬方才受过箭伤的地方,衣服破了许多个小洞,而且鲜血一大片,冷不防低声说了句:「真想……」 「真相把丧尸杀光!」陈铬不明所以,附和:「你要小心点,办不成就办不成,没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的。唉?这话说得,被大哥听见了又得挨骂。」 李星阑失笑:「你想要的,我一定能办成。」 马车辚辚,横阳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李先生,时间差不多了。」 新郑城西大门外。 数万丧尸排成整齐的方阵,从城头望去,向左向右几乎看不到边际。于这将明未明的昏暗天色下,丧尸眼中那两点幽幽蓝光似有若无,仿佛飘忽不定的冷火。 一万秦兵距丧尸部队数百米远,步兵在前,骑兵在后,静静伫立。 秦兵与丧尸之间,数十名女子身着紫衣席地而坐,盘腿,双手相牵,围作一个奇异的几何形状。 流云划过天际,月光忽而洒下,她们身上的银制护甲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各个头戴青铜面具,那面具上,两个眼睛呈现向外突出的圆柱行,十分赫人。口中念念有词,均是与中原各地不想通的边疆方言,这低语受到了面具的阻隔,转而变为闷雷般低沉摄人,仿佛是什么来自鬼蜮的魔咒。 丧尸军团直直从中破开一线,三骑秦军策马前行,如同分开死亡之海的摩西。 居中一人手拿竹简,至于城下,前后左右有数百名丧尸环绕,被保护的密不透风。 两名裨将肩扛将旗,静待号令。 居中这人乃是一名内史,不知名姓,歷史上多将其称为内史腾。 此时,内史腾勒马驻足,展卷宣读招降书:「秦王政敕谕韩王……」 陈铬本来正在城墙下给李星阑整理头髮,忽然听到马蹄声,便飞跨两步跳上城墙,只探出半个脑袋,扒着墙头向外望,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丧尸。 这一眼只给了他一个感觉:胜利渺茫。 内史腾扬着下巴,仍在念着手中的招降书:「以半个时辰为限,韩王安亲出城门,归降大秦,可保新郑无虞。否则,大军入城,玉石俱焚亦是咎由自取!」 说完这话,手中竹简一卷,发出「咔」的一声。 陈铬听得认真,那声音冷不防撞进耳朵里,令他疼得向后一倒。 慌忙爬下城墙,告诉李星阑方才的听闻。 李星阑笑了笑,由侍卫扶着跨上一架由白马牵引的素车,说:「别总受伤,陈铬。」 第180页 陈铬心大如斗:「我没关系啊!倒是你,有危险一定要马上让我知道。」 李星阑放下车帘,声音飘了出来,闷闷的:「我很担心你,我爱你,陈铬。」 城门訇然中开,尘烟飘扬,飞至半空,最后打在秦军的将旗之上,碎在空气之中。 第74章 围城·陆 城墙内外万人瞩目下,雪白的大马慢悠悠向外走去,发出「得得得」的蹄声,车轮辚辚转动,一条碧绿丝绦不知何时从檐角飘飞,落在地上被滚过的车轮碾如泥地。 白马长嘶一声,车轮吱呀,马车稳稳噹噹停下,正对内史腾。 车内的人伸出一只手,将白色的帘帐拨开,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得极短,甲缝中不藏丝毫污垢。这只手修饰精緻,看起来十分年轻,并不像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所有。 然而,内史腾却面露喜色。他看得很分明,对方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既是出于恐惧,又是常年纵情声色后耗空气血所致。这个韩王安,与他心中所想十分接近,一个胆小怯懦、昏淫无度的末路君王。 殊不知车内,李星阑虽然手在颤抖,面上却是带着古怪笑意。 陈铬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个不停:「这人傻不愣登的,对着你手看那么久,几个意思啊?」 李星阑忍不住笑,想着:「他心里轻视韩王,对整个韩国都不屑一顾,我只要显得懦弱昏庸一点,很容易骗过他。」 陈铬:「你很有气质,像个贵族青年。别人本来胜利在望,谁知道到你不仅敢假扮韩王,还能知道对方的想法?想想也是可怕。」 李星阑听到最后一句,忽而笑容一滞,只是短暂的瞬间,而后恢復如初,莫名说了句笑话:「贵族?黄钻还是蓝钻?」 陈铬:「……」 他应该假装笑两声吗?他不笑李星阑会不会觉得尴尬?可是自己也好尴尬,这谜一般老土的笑话,只有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才会说吧? 白雾茫茫,内史腾手持一卷竹简,放于面前,唿吸喷出的热气在其上落下一道水雾。他跨于马上,不说话也不动,看着白衣素服的「韩王安」从马车上爬下来,努力压制着手脚的颤抖,然而却还是在落地时左脚踩空,一屁股坐在地上。 韩王安发出一声「啊」的惊叫,下意识抬起手,似是正在等人来扶。 内史腾左右个一名裨将,见状哈哈大笑,劝慰韩王莫要过分惊慌。 内史腾也是忍俊不禁,静待片刻觉得差不多了,便出声止住他们的嘲笑,令右侧的裨将下马,将这韩王搀扶起来,牵引至面前。 李星阑佝偻着背嵴,手脚都在发抖,额头浮着一层薄汗,甚至在裨将握住他的胳膊时,试图将手抽走。然而挣扎两下,还是忍了下来,抬头向内史腾行了个礼,却不并看向对方,只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道:「秦王……」 内史腾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剑眉薄唇,眼带桃花,散漫的目光未显轻佻,反而带着君王对众生的不屑一顾。这人即使削断了头髮,仍旧是个十足的英俊贵族。 虽然「韩王安」的神情、行止,俱都显示出他的身份,确确实实是一名末路君王。但内史腾心中仍禁不住疑惑,对方面貌过于年轻,总有股子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于是他便直接打断了李星阑的话,问:「你便是韩王安?」 陈铬扒拉在城头,生怕被别人发现,只露出一只白皙的耳朵,聚精会神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下十分忐忑:内史腾虽然轻视韩王,却保持着疑心和谨慎,李星阑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控制住? 内史腾又说:「听闻你已年近四十,却不想模样如此年轻俊俏。何故戴着面具,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前些天,咳,宫中起了场大火。」李星阑咳了一声,故意压低声音,仿佛喉咙受到烟燻呛伤,答:「火光通天。该烧的不该烧的,俱都化为一抔土灰。寡人的那些大臣们,心疼祖宗留下的老物件,为着救两个瓶瓶罐罐,不少人寻着先王去了。」 内史腾常在内宫,对宫闱中的腥风血雨瞭若指掌,倒是完全听明白了「韩王安」的意思,眼中精光一闪,道:「韩王倒是通达,莫要过于伤怀。然而你千乘之国,说降就降,恐是有诈。」 李星阑嗤笑,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愤,语气平淡,道:「千乘之国?离心离德,又有何用。群臣矇昧无知,韩国,乃是寡人的韩国;百姓,乃是寡人的百姓。总叫嚣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何道理?既是寡人的国家,自然不能身边几个什么王亲大臣能说了算。秦王当世豪杰,三皇五帝怕也是望尘莫……呵,寡人不敢多言。」 这倒是像个君王的想法,内史腾不疑有他,笑:「韩王见识过人,手中所持是何物?」 李星阑:「降书,印鑑,一样不少。」 内史腾点头:「一样不少。吾王宽宏,归降之后,自然会善待于你。」 李星阑道了声谢,说:「寡人倒是觉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火烧得及时,若非如此,到如今他们还拉着寡人救火呢。咳,此乃——」 他说着话,单膝下跪,托举起手中的物件,朗声道:「天命所归。」 站在李星阑身侧的裨将会意,将降书取走,展卷大声念诵。 而将其递给内史腾,再返身回来,准备取走青铜印。 第181页 李星阑将他的手撞开,仰头与居高临下的内史腾对视一眼,眸中蓝芒一闪而逝,道:「还请大人亲自来取,此事于我韩国而言,也算顶天的大事了。」 内史腾与那「韩王安」对视一眼,不知怎地,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只觉得这人所说句句有理。不知不觉自己已从马上爬下,接过了李星阑手中的青铜印,并将覆盖其上的布帛揭开。 「大人!」裨将顺势望去,只一眼便立刻抽出腰侧长剑,点在李星阑咽喉:「这印鑑已被毁坏,恐其中有诈!」 陈铬一颗心悬了起来,张大眼睛向外望去。惊诧急了,发现李星阑手中所捧的青铜印,不就是在寝殿里被大火烧毁的那个?印上的字迹已经一片模煳,只隐隐约约还露出半个「韩」字。 但是刚才出城时,他明明亲眼看着横阳君在大殿上把这个印章找出来,交到李星阑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李星阑早就知道横阳君有鬼,所以才会先说宫城着火的事情,以此来加强心理暗示么。陈铬有些怀疑,就像先前在汴阳君府的议事厅里那样,李星阑或许只是能够在他人脑海中制造幻象,而他的控制能力实际并并没有多强,与奇幻小说的设定截然不同。他只是在想方设法,在这种能力的辅助之下,利用自己的算计来催眠对方。 陈铬握拳,心想回头一定要问个明白,可不能再让他这样冒险。 内史腾将印鑑捏在手中,反覆查看,问:「此又是何故?韩王,你已是强弩之末,还敢假意归降不成。」 李星阑懒洋洋道:「方才说了,宫中起火,群臣在殿上争个不休,寡人一把火烧……总之这印么,往后也用不着,都给了他们吧。还给周天子,走!进城吃酒去。」 内史腾哈哈大笑,将「韩王安」搀扶起来,向后遥遥摆手,示意任何人不要轻举妄动。 李星阑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笑,道:「寡人这便令人打开城门,恭迎秦国,将士,入城。我新郑百年基业?百年基业吧,都归于秦王,归于,大人。」 他在读「秦国将士」和「大人」时似乎刻意加重了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的。 这话传入内史腾的耳中,仿佛瞬间令他忘却了什么重要的计划,满脑子想得都是如往常一般,秦军攻城,秦军入城,取出美女美酒,喝个天昏地暗。那场景反反覆覆在他脑海中浮现,光是想想便令他感到无比快活。 于是,内史腾吩咐左右:「传令下去,秦国将士随我入城,阴兵在外等候,随时听令。」 两名裨将似有疑虑,将领亲自入城受降,实乃兵家大忌。内史腾本是个心思细腻之人,缘何会作出此种决策?他们当即劝说:「大人,这事……」 两人同时开口,那「韩王安」却忽然连咳数声,仿佛喉咙还在冒烟。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他那一双眼睛,似古井一般黑沉,脑中也想起了寻欢作乐的场景,说不出的逍遥快活,思绪像是一团毛茸茸的柳絮,漫天飘飞:「这事……倒是桩美谈,为六国之……表率。」 随即如此发布号令,将旗飞扬。 紫衣的姜氏正控制着阵法,见了那号令,只觉得秦国人莫名其妙,立即面露不愉之色。然而,却又因着控制大量丧尸而心力交瘁,□□乏术,也只得由着他们去了,想他们左右不过是要进城搜刮一番,都是些凡俗之人。 寒风吹送白露茫茫,仿佛没有气味的硝烟,瀰漫战场。 内史腾骑在马上,向前望去,「韩王安」翻身上了自己的那匹白马,正在给他带路。 那人一身白衣似雪花,随着马儿「咯噔咯噔」的步伐忽上忽下,仿佛淹没在了白色的汪洋大海中,融成一片六角形的冰晶。 内史腾越看,眼前雪花越多,脑子更是昏昏沉沉,像是走入了一片迷雾中。 城门口,铁链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巨大的城门随着机械轴转动的声音,从中打开。 入城的号令不过多时,便传遍了四方秦军。 他们个个身着玄衣玄甲,整齐列队,如长蛇巨蟒,自东南西北四门同时入城。 第75章 围城·柒 城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片萧索。 秦军队伍玄蛇般驶入城中,踏过泥泞的驰道,穿过清冷的街市。风中飘来一条碧绿的丝绦,撞在闪光的刀刃上,剎那间被割裂,化作蝴蝶飘摇远去。 城头,士兵们跪伏在地,双手捧头,不敢向下多看一眼。 寒风吹过万千人的面颊,唯有陈铬双眼清亮,仍旧睁得滚圆。他知道满城军民双膝跪地,为的是要引诱敌军,心中却压不住一股无名怒火,在自己可有选择时,不愿随便去做违心的事。于是便整个人趴在城墙上,双手捂住脑袋,偷偷从指缝间向下远望。 北辰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他身侧,学着陈铬的模样仰面躺着,嘴里叼着根枯草:「人族自古如此,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玩些阴谋诡计。」 陈铬脑袋靠在北辰肩头,挪了两下:「人族和妖族,除了身体构造意外,根本就没有区别好吗?你们只是在第一次人妖大战里打败了,所以才尽给别人泼脏水。秦国使用非人道的方式,没来由侵略别国,而韩国……」 北辰嘲笑:「而韩国便因着对方无道,自己就可以更加不仁不义,谁的命不是命?就因为他们自身弱一些,便是受人欺负了?你们救了韩国人,杀了秦国人,从古至今的大道理,尽是些瞎编乱造的胡话。」 第182页 陈铬:「韩国积贫积弱,并非朝夕间的功夫,落后就要挨打,算是自然规律。但如果只是挨打,我肯定不会胡乱掺和。现在的问题是秦国,嬴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灭亡别的国家也就算了,他要扩充丧尸军团。这是自掘坟墓,不仅会害了人族,你们妖族也一定会受到牵连。」 北辰眸光一闪,望见城外树林上方,一道金芒疾闪而过,便轻手轻脚爬了起来:「你看看他们眼中,全是惊惧与绝望。韩国此战必败,新郑多半药丸。」 「药你个大头鬼!人人心中都有恐惧,这不值得羞愧。你看他们,他们的恐惧更多的,是出于对家园或亲朋的热爱,没人愿意臣服于侵略者,即使恐惧、战败、死亡。」陈铬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树林上栖息了一只大嘴巴的金鸟:「你弟弟来帮忙的吗?」 北辰沉默半晌,撇撇嘴,闪电般飞出城去。 耳边终于安静下来,陈铬看着逐渐远去的秦军,忽而生出一种错觉,只觉得那些黑压压的高头大马,俱从鼻孔里喷出灼热的白烟,马蹄似是钢铁浇筑,踏下每步,都将老旧的街面震开一道裂缝。每一道裂缝,都是一段过去的岁月,歷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过去的光阴往后轮转,转眼间竟然就要消失不见,缩为一个黑点,缩为一颗歷史的尘埃。 秦军整齐列队,趾高气扬走在街上。 忽而一名玄甲秦兵长矛横掠,毫无徵兆直直刺入一名韩国士兵脖后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挑至半空。只听一声爆喝,锐气刺入血肉,那韩国士兵瞬间身首分离,鲜血呈一道半圆形的弧线喷洒在空中,落在李星阑及他□□的白马上。 鲜红滚烫的血液,自李星阑右侧颧骨向上越过眼睑、鼻樑至于面具中央,蒙住他的左眼,最终从左侧太阳穴飞出。鲜血落在白马的腹部,令它看起来像是被人剖腹一般。 那名秦兵收回长矛,面无表情,望向内史腾。 后者凝神静观,一阵沉默后,点点头。 内史腾驱马上前,伸出食指抹了把「韩王安」的脸颊,顺手将血珠掸掉,转头厉声喝问:「你是何人所辖?无故出手伤人性命,非我秦军所为。」 那秦兵翻身下马,厚重的盔甲发出顿挫之声,声音闷在铁盔中,道:「池章将军近卫乌宾白,并非无故伤人,乃是那韩国士兵目露凶光。臣恐其有贰心,非诚意归降,是为大人的安危着想。」 内史腾望向李星阑,拖着声音,问:「韩王以为如何?」 陈铬所幸将捂在眼前的双手放下,睁大眼睛望向四周,只见穿城而过,黑压压一串尽是秦兵。家家户户门扉紧闭,里面装着的全是敛声屏气、愤怒至极的韩*民。 这要怎么办? 李星阑压住唿吸,低眉敛眸,「啪」一声甩开缰绳策马缓行,边走边说:「韩*民上下一心,俱与寡人同心同德,若非如此,也算不得韩人。」 内史腾闻言,发出一阵爆笑,策马追上李星阑。一皮鞭抽在他那白马的臀上,将雪白的皮毛抽得血肉翻出。 白马长嘶一声,向韩王宫殿狂奔而去。 内史腾紧随其后,头也不回,向余下的秦兵扬手示意。 乌宾白的长矛上头还扎着那名韩国士兵的头颅,他横掠一下,头颅便呈一道及开阔的抛物线,一直飞过众人头顶,最终落在城楼的青瓦上头。 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那一瞬间,秦兵如同得了什么讯号,齐齐挥动武器,长矛如尖刺般根根飞出,将路边跪伏的韩国士兵们一刀穿喉,鲜血如雨洒落,尸体堆积成山。 随着长矛与砍刀的挥舞,杀戮的乐章激扬奔流。新郑城内仿佛一瞬间到了春天,迸射的鲜血是血红的群花怒放,破落泥泞的街道被染成最长的一道红毯,桑巴女郎的殷红裙摆轻舞飞扬。 陈铬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愤怒,一手按在蚩尤刀上,忿而暴起。然而却被两侧的韩国士兵死命按住,一回头,才发现所有人俱是满面涕泪双肩颤抖,咬碎了牙齿,鲜血从嘴角淌出。 韩国士兵们缓慢沉重地对他摇头,咬牙切齿,字字带血,道:「秦军铁骑骁勇生勐,贸然行动毫无胜算,不可。」 陈铬想不明白,挥出一拳,将城墙砸出个拳头大小的坑来,指关节伤可见骨:「这是坐以待毙!怎么能让他们这样滥杀一气?他们的牺牲有什么意义!」 韩国士兵眼泪决堤:「釜底抽薪,若非一击即中,大韩灭国绝种。秦人戒备森严,反击时刻未至,我等……必须……等待号令。」 白刃入肉的水声是一首欢快的舞曲,群马在人类恐惧的海洋中,热烈地跳着一段踢踏。 那头颅的双眼瞪得滚圆,惨败的双颊上流下了两行血泪。 是夜,内史腾带着浴血的秦军,如一根闪着寒光的长矛,直刺入韩国王宫。韩国的宫殿被翻了个底朝天,王亲、贵族、群臣、宫人、奴僕,俱都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秦军打开了贮藏户籍卷的仓库,从李星阑手中拿到国库的钥匙,将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布帛粮油全都搜刮一空,人人都是心满意足,终于能够在宫城内的空地上歇息。 此时,一盏盏宫灯又被点亮,烛火在风中摇曳,光影如同在夜空中游动的金鱼,飘忽不定。 宫人们在秦军的监视下,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 第183页 年轻美貌的女子被聚在一处,寒冬里换上轻薄的纱衣,登上高台抚琴奏乐,轻歌曼舞。 秦人的欢声笑语中,老旧的韩国宫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桶桶近一人高的木质酒桶被装在车上,由数个奴隶拖了进来。 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唿,纷纷举起手中的酒杯,在案几上「哐哐哐」撞个不停。 秦国的后勤士兵们打开酒桶的阀门,暗黄的米酒、或红或绿的果酒,像是一道道蜿蜒的瀑布,带着泠泠脆响流了一地,瞬时间整个宫城中酒香四溢。 这些关外风沙中成长的秦国男儿,个个身材高大魁梧,一把掐住女子们的纤腰,将她们摔在酒桶边,仰面向上,灌了满嘴的酒水。 不一会儿,色彩缤纷的酒水便将女子们淋得浑身湿透,越显得她们肤如凝脂,纱衣近乎透明,胸前一对柔软的□□若隐若现。 女子们面色通红,神情飘忽,显是醉了。 秦兵确认酒水无毒,便将这些琼浆玉液从酒桶里倒入千万杯中。 一名容貌昳丽的舞女倒在酒桶旁,任由酒水留下,长大了嘴巴将五光十色的水流接住,原本纤细的腰腹逐渐变得胀鼓鼓的,双眼迷濛,闪过一丝金光。 陈铬蹑手蹑脚蹲在宫墙之上,简直没眼看了,朝着那舞女「咪咪咪」地轻声叫着。 舞女闻声抬头,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刷地一声竟缩成个红毛狐狸,脚底抹油熘走了。 陈铬无奈嘆气,低头,视线与李星阑撞在一起。 李星阑举起酒杯,轻轻摇晃,朝着陈铬的方向轻击案面,犀角杯发出「哐」一声闷响,他便笑着将酒一饮而尽。 陈铬的心里咯噔一下,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情绪,悸动混杂着一丝惊异。 李星阑似乎缺乏对别人的同情心理,陈铬想,然而无论性格如何,他为救人所作的贡献都不可否认。自己得慢慢了解他,把他的心扉撬开一条缝,让阳光能够缓缓照耀进去。 陈铬想着,直勾勾望着李星阑,盯着他的眼睛看,好奇极了。 他张了张嘴,并未发出声音,说:「爱你。」 李星阑的脸忽然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剎那浮现,稍纵即逝。 高台上响起阵阵欢快的弦乐声,女子手舞水绿轻纱,身姿曼妙,仿若翩跹的蝴蝶。轻纱绕樑而过,飞至高空,遮住陈铬的视线,一晃而过,令他感到一股冰凉的夜风铺面而来。 李星阑的声音浮现在陈铬脑海中:「可以行动了。」 陈铬步伐如猫,一把将趴在身边的红毛狐狸揣进怀里,轻盈无声飞檐走壁,朝着城外走去。 第76章 反击·壹 戌时二刻,新郑城外,东门。 陈铬如闪电疾射,身着墨绿军装,衣袂翩飞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身影是一团漂流阴阳交界处的冷火,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陈铬凌空一跃,脚掌内勾,猫一般无声落地,滚入昏暗的密林中,弄得满脑袋枯枝烂叶,抬头望向树梢,压低声音问:「丹朱,看清楚了吗?」 满头红髮的狐狸精——丹朱,正盘腿坐在枝头,面容与陈铬一模一样,傻愣愣对着一副羊皮卷,翻来覆去仔细观察,闻言低头,答:「清楚的。」 话音未落,丹朱红髮如火焰般根根竖起,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几乎是要从身体内部爆裂开来一般。浑身的骨头全在皮肉下游移,少年疼得冷汗直流,想必万分痛苦,却始终咬着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 片刻后,丹朱的衣服窸窸窣窣从树上落地,尘土飞扬,变幻为一个赤身露体的男子,跳至地面,单膝跪地。他的面容阴翳,留着诡异的阴阳头,双眼略显三白,舌尖猩红:「哥,你看对吗?」 那声音令人觉得十分黏腻,陈铬唿吸一窒,却是因为听见别人叫自己「哥」,这是一种十分神奇的感觉。他迅速稳了稳心神,目不斜视,说:「简直一模一样,辛苦了。」 丹朱发出磔磔怪笑,神态与那金雁妖如出一辙,问:「我听你的,接下来怎么办?」说罢吐出舌头,绕着嘴唇暧昧地舔了一圈,发出「嘶啦」一声水响。 陈铬额头冒汗,向前走去,心不在焉,道:「呃,那个,你先把衣服穿上,然后这样……再这样……好吧?记得啊,一定要……这样。」 丹朱三两下套上衣服,一身长衫歪歪斜斜,蹦蹦跳跳跑上前去。忽然一把从身后搂住陈铬,双手环过他的腰侧,下巴磕在他脑袋顶上,低声说:「你要亲我一下。」 那语气甜得发腻,配合着金雁妖的声音与尊容,实在令人浑身冒汗。陈铬抹了把额头,回过头来「吧唧」一口亲在丹朱额前,说:「好了,注意安全,我们没时间了。」 丹朱一双金瞳里光华流转,欢唿雀跃,同手同脚跑走了。 陈铬:「……」 戌时二刻,新郑城外,南门。 白衣刺客聂政,腋下夹着一把玄铁琴,手中拖着个半大的少年。二人十指相扣,走在雪亮如霜的月光之下,刺客慵懒地低吟浅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韩樘不明所以,抬头望天天际,只见一轮明月既大又圆,问:「师父,这歌什么意思?」 聂政找了块高地,放眼能望见前方平地上如墨海般的丧尸,以及围坐一团的数十名紫衣人。一面清理地上的枯叶,一面解释:「月亮融洁明润,照得美人更美。」 第184页 韩樘吐了吐舌头,一袖子将地上的枯叶扫开,再揩了两下,一块石头便干干净净起来,道:「我只觉得月亮好大,像个饼。陈铬那小子,说月中无人,也没有蟾蜍,空荡荡许多小坑。」 聂政失笑:「原是学他说话?」 他将玄铁琴摆在地上,招唿韩樘过来,两人盘膝而坐,「铮」一声抽出琴身中的玄铁剑,插在地面,道:「陈铬少年心性,想法天马行空,时常说些有趣的话。你须得多学学他的真诚仁义,勇敢无畏。」 韩樘点头受教,问聂政:「师父,伏羲琴可使时空凝滞,却为何抚琴者不受其影响?」 聂政拨了一下琴弦,道:「此剑,方圆一丈以内,不受琴音所扰,今夜你来试试。」 韩樘受宠若惊,连忙道:「使不得!事关重大,如何能儿戏?」 聂政笑道:「樘儿,万事开头难。」 韩樘苦着脸,接话:「而后中间难,最后结尾难!师父,你别拿我寻开心,我们能赢吗?」 聂政似乎很无所谓,随意道:「管他输赢?我可斩尸兵,却必不会襄助韩国。」 韩樘:「我还是担心李先生,他那里太危险。」 聂政:「李先生自有造化,无须你去忧心。况且此战,非独是秦韩两国间的较量,包括我的师尊、崑崙坛的妖族、九黎姜氏与金雁,乃至横阳君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援军,太过复杂。先将你父亲安置好,再解决了丧尸,咱们的能做的也就做完了。」 说罢,出其不意,一把将韩樘抱起,搂入怀中,双手掌着他的手掌,哈哈大笑:「韩国亡了便亡了,咱们回齐国去,师父要你。」 戌时二刻,新郑城外,西门。 寒风凛冽,北辰却像个火炉子似的,衣襟敞开,大摇大摆走在林中。浑身王霸之气熊熊燃烧,所到处草木似乎都被踩得矮了一截,颤颤巍巍地左摇右摆。 他眉峰紧蹙,双眉间一道红痕微微发烫,回首望向黑暗中,怒斥:「嘲风,给老子滚出来!再啰嗦,拔光你的鸡毛。」 风先生,亦即应龙第三子嘲风,闻声笑嘻嘻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模样风流俊俏,却满脑袋枯草,将手中捧着的一丛野果随意一扔,懒洋洋道:「二哥,有你这么欺负弟弟的?我这不是担心你,独自在外闯荡,又如此的老实,若是被人欺负去了,那我可得心疼死。」 一面说,一面拍着锦袍上的尘土,显是在树林中藏了许久。 北辰气不打一处来,怒:「你到底为何阴魂不散?」 嘲风轻摇羽扇,眉目间带着股高贵的痞气,拍拍北辰的肩膀,招唿他边走边说:「这兄弟之间么,讲得就是个心意相通,即使千百年不得相见,却仍旧血脉相连。父亲给你下得这禁制?颜色不错。他这叛徒,倒还是心系妖族,不让你同族相残。不是,我是说啊……」 北辰肩膀一歪,用气劲将他撞开,气鼓鼓:「离我远些。」 嘲风笑嘻嘻又贴上来,掐了把北辰的屁股,旋即跳至一边,道:「这禁制似是还有别的内容?不是,我是说啊,这个崑崙坛近日来确实不太平,老一辈都……」 北辰一脚踹在嘲风屁股上,直将他踹得飞出去数十米,恰好飞出密林,落在一片平地上。 嘲风不徐不疾爬起来,一抬头,数十名头戴青铜面具的紫衣人围在一起,全都朝他望了过来。 嘲风:「……」 北辰现身,大大咧咧走到嘲风身旁,歪着脖子问他:「老一辈如何?」 戌时二刻,新郑城外,北门。 蒿草近人高,一名女子赤脚走在林中草丛里,短髮及肩,穿着件粗布麻衣,是个农妇模样。然而这人皮肤极白皙,身材玲珑,手脚纤细,却又不似寻常百姓。 她推开挡住视线的枯草,小心翼翼打量四周,提起长裙,似是觉得裙子碍事,便将裙角挽作一团,扎在腰间,随意抓了把头髮,对着虚空中问了句:「ここはどこですか?」 声音温柔甜美,仿佛前来踏青的高中女生。 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在寻找什么,这女子一拍脑门,发出「啪」一声脆响,道:「幸好我学过中文,说英文简直没法听。袁君,你又跑到哪去了?希望你不要迷路,天吶,那些全都是丧尸!」 虚空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英文?橘一心小姐,你还真是幽默,小心脚下。」 橘一心将额发一捋,放开了掖住裙摆的手,夜里视线模煳不清,便一脚踩在自己的裙摆上,身体向前扑倒。 然而在她差点倒地的瞬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她向身侧望了一眼,道:「谢谢,你真是个绅士。」 空气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透着股阳光般的暖意,道:「女士们的长裙,就像包着奶油夹心的面包,虽然本身不怎么好看,但是……嗯。」 橘一心小心翼翼地张望,计算丧尸的数量,并打量着围坐一圈的紫衣人,闻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抛了个白眼,说:「袁君,你确实是个绅士。这辈子第一次穿裙子,感觉自己得了小儿麻痹症。」 男人的声音响起,似乎与橘一心隔了很长一段距离,有些模煳不清:「哈哈,我谢谢你。我觉得这是一群巫女,她们在举行一个仪式,似乎跟丧尸之间存在某种微妙的联繫。」 第185页 橘一心抓了把头髮,差点又被裙子绊倒,说话语气十分崩溃:「她们在利用丧尸攻城,我真希望这其实是个大逃杀游戏。丧尸太多,我们要想办法绕过去。」 男人的声音有些迟疑:「不,我感觉……有人准备要对付她们,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有人来了,我们先按兵不动,再观察一阵。你躲到后面去,有情况大声叫我。」 「按兵……不懂?」橘一心有些担忧,却觉得这人说得也不错,一面提着裙子向后退去,一面说:「你要小心,袁加文!」 继而「哗」一声,踩了裙角,摔倒在地。 袁加文:「……」 第77章 反击·贰 戌时二刻,新郑城内,王宫。 皓月当空,清辉洒落,地上霜白一片。舞女们身姿窈窕,纤长的倩影如灵蛇般游移,巧笑倩兮,比美酒更加醉人。 内史腾与李星阑推杯换盏,迷迷煳煳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高兴,明知入城受降全不妥当,危险重重,仍旧只想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喝,喝,再来一杯!韩安,你生得实在是……俊俏,你……欲往何处去!啊?」 李星阑仿佛醉酒般,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将内史腾拖住。两人勾肩搭背走到正在饮宴的主殿外,嘴唇几乎贴在对方耳朵上,还要伸出一手来遮住。声音极温柔,只是所说的话却半点情绪也无,道:「听着,你对韩王的诚意很满意,认为入城受降十分安全,你会命人将酒水全部倒入池塘,然后命秦国士兵放下武器痛饮。」 说罢伸手在内史腾太阳穴上一按,一道若有似无的蓝色光线迅速没入,继而消失无踪。 内史腾如梦初醒,反手搂住「韩王安」,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许许多多饮酒乐舞的场景,又看见满城百姓跪地山唿他的名字,加官进爵,金银无数。 两人朝外走去,身后跟着一众亲兵侍卫,内史腾开心极了,朗声笑道:「足感韩王盛情,堪为六国表率。来人!将韩王的美酒尽数取出,灌满宫内池塘!」 秦兵们不明所以,见内史腾及两名裨将均是同样神色,便令行禁止,「轰隆隆」拖出数百支酒桶,「梆」一声掀开盖子,各色美酒如江河奔腾,「哗啦啦」响个不停,汇入大大小小的池塘。 酒香如轻薄的雾气,逐渐盖满整座王宫,甚至于救火用的水缸也被倒空,而后灌满美酒。 内史腾慷慨豪迈,振臂高唿:「儿郎们!六国已灭其一,你们可放下手中武器,痛饮至天明!」 宫内爆发出一阵欢唿,本来准备一场恶战,不料如此轻易便吞灭了韩国。秦兵虽有忧心,却因为内史腾是个无比精明之人,再加上午后在韩国城中屠戮一场,并未遇到丝毫反抗,他们的戒心几乎已经全然放下。 这时长官一声令下,他们无不欢欣鼓舞,纷纷举杯畅饮。 内史腾搂着李星阑,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滑过,两人跌跌撞撞又回到主殿中,坐在同一张案几后,推杯换盏。 李星阑笑了笑,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带着股诡异的英俊。 他在内史腾耳边说了什么,后者吩咐左右,「吱呀」一声,主殿的木门阖上,几乎将内外两个世界完全隔绝开来。 李星阑伸手环过内史腾的脖子,手指轻触他的颈部,感受到粗糙的皮肤下,动脉正在突突突跳个不停。宽大的白色布衣下,他的大臂肌肉逐渐鼓胀,一点寒芒如同白雪飘落在他的指缝间。 内史腾甚至连反应都来不及,便已经双眼圆睁,瞬时间就死了过去。 鲜血迸溅至大殿的樑柱上,如同一道沖天的瀑布。 然而殿内仍有许多秦国将士,只是他们对此视而不见,一个个好似犹在梦中。 韩国官吏惊诧之际,横阳君甚至将杯盏掉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深红色的酒水洒落,仿佛杯盏流出的鲜血。 李星阑闻声,慢悠悠望了过来,与横阳君的视线碰在一处,目光平静无波,道:「还不动手,在等你的援军?」 横阳君不敢置信,声音略有颤抖,问:「他们中邪了?对,援军。」 李星阑站起身来,露出指缝间藏住的刀片,慢条斯理走到离他最近的一名秦军将士身侧。敛目,弯腰,温柔地伸出捏着刀片的手,仿佛一名正在修剪碎发的理髮师。 下一刻,刀片割断了对方的颈动脉,李星阑双眼漆黑清明,滚烫流动的鲜血倒映其中,也变成了凝滞冰冷的水墨,他也不知是在对谁说:「援军还有七里,疾行也要小半个时辰。」 鲜血喷溅,李星阑的手背被喷得斑驳淋漓,他顺势一掸,血珠飞出,正打在横阳君的嘴上,将他的唇瓣染得殷红:「秦军太多,须得等待援军。」 李星阑随意地走,随意地伸手摸了别人的脖子。 鲜血像是电力不足的隐约喷泉,伴随着热烈的丝竹之声,此起彼落。他笑了笑,又收回笑意,说:「我不太明白,你为何捨近求远,送信给赵国?」 衡阳君闻言一愣,站起身来,跟在李星阑身后。跨步上前,忽然与他贴得极近,避免他人听见彼此的谈话,轻声道:「你果然知道。是,是我调换了王上的降书,假传旨意,将求援信送往赵国。我姨母是赵国武安君的妾氏,武安君正妻早亡,对她宠爱有加。」 李星阑手中动作不停,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如闲庭信步般,悄无声息地抹了所有秦军将领的脖子,问:「赵国武安君,李牧?」 第186页 衡阳君点头:「是,前些日子,姨母传来书信,言道赵国早在肥下之战时便曾与阴兵交锋,对此早有准备。我不过是……不愿见到韩国亡与昏君之手。」 李星阑对此倒是不予置评,只问:「李牧有几个儿子?」 衡阳君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在说家国天下,李星阑问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然而他又不敢抱怨,只得顺着他的话说:「李……武安君有三个儿子,姨母为他生了第二和第三子,小小年纪全都骁勇善战。此次是姨母的儿子领兵,无须担忧,必定会全力襄助。」 「赵国援军行进到三里外时,我会通知你们开始行动。」李星阑却又对这不感兴趣了,将手中的刀片一扔,在地上发出「哐」一声响。顺势在衡阳君衣服上擦了擦手,肃容道:「先前出城投降时,印玺的事情,我也不与你计较了。韩成,你的人必须令行禁止,此战我们势单力孤,唯有里应外合,行动环环相扣,须臾不得耽搁,才有取胜的机会。」 衡阳君深吸一口气,准备说几句豪言壮语。 哪晓得窗户「梆」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灰头土脸的张良带着个更小的少年七手八脚爬进来。两人挤得不行,脚未落地便抱作一团摔在地上,张良十分激动:「是!谨遵李先生之命!」 戌时三刻,新郑城外,东。 北风将树叶吹得「沙沙」响,蒿草丛中隐藏着两个黑影。 陈铬一手搂着「金雁妖」的肩膀,总觉得既冷又滑,特别别捏。他的双瞳放大到一个恐怖的程度,将黑暗中的一切事物尽收眼底,低声说:「丹朱,你觉得她们该不该杀?别舔舌头……别舔我!」 丹朱将舌头一收,撇撇嘴,笑:「杀呀,兔兔那么可爱,你为什么要吃兔兔?」 陈铬被他说得心里发毛,抓了把头髮,说:「别闹,跟谁学的?还是觉得不太对,虽然北辰说『大道废,有仁义』……」 丹朱耸耸肩,道:「那是老子说的。」 陈铬莫名其妙:「你才变成人几天,就学会说脏话了。」 丹朱更加莫名其妙,满脑袋问好,解释道:「确实是老子说的,什么是脏话?老子就是老子啊。」 陈铬:「而且你有口音。」 两人说着说着,竟然相互推推搡搡站了起来,各自的内心都很崩溃。陈铬摊开双手,在身前比划:「你不要学北辰说话好吗亲?」 丹朱随意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得一个趔趄飞了出去,正好摔在一群紫衣人中央:「……」 丹朱推开蒿草,大大咧咧走上前,啐了口唾沫,大骂:「老子都被抓了,你们都没人来救!还是不是人了?」 姜氏们显是认识这「金雁妖」,冷冷瞥了他一眼,为首一人开口,声音清脆甜美,语气却十分冷淡:「金朝?你自己将事办砸了,却还有脸回来。」 「金朝」瞬间面露凶光,巨大的羽翅再其身后张开,如一团金色焰火,瞬间爆裂,化作浑身流光的金雁,长啸一声:「死——!」 姜氏们深知这半妖疯疯癫癫,不得不起身迎敌。 那瞬间,东门汇聚的所有丧尸俱齐齐转头回望此处,脚下不稳,将大地震得一抖。 姜氏暗道糟糕,一面要对付着发疯的巨大金雁,用宽大的披风遮住全身,生怕自己被病毒感染。另一面还要维持住控制丧尸的阵法,以免军团发生动乱。 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方才说话的那名女子退至众人身后,指尖轻碾,将一只血红色的甲虫从自己的手背上逼出,望向「金朝」,嘴里念念有词。 她的眼神中藏着急迫,似乎隐约在期待着什么。然而过了半晌,却不见「金朝」有丝毫变化,她终于反应过来,大喊:「他不是金朝!我们中计了!」 一众紫衣女子如花朵瞬间绽放,朝四周散开,却是为时已晚。 陈铬从被推倒地上时,就怀抱着蚩尤刀。丹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他便轻手轻脚爬到一边,将刀鞘解了下来。这刀通体黝黑,似乎是由某种陨石所打造,几乎不会反射出任何光线。 他在黑暗中拔刀,利刃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女子喊出一声,连退数步,忽觉后颈处寒意刺骨,像是扎了根冰棱似的,下意识回头去看。只看到一名短髮少年站在自己身后,右手平举,似乎握着什么。 她再仔细一看,只见汩汩鲜血在半空中流动,反射出一星半点的月光,那是自己的血,勾勒出一把长刀的轮廓:「兵祖……刀……」 那少年双眼微微下垂,眼神清澈明亮。 陈铬将手向前一送,「哐当」一声闷响,这名紫衣女子脖上戴着的银圈应声落地,一把长刀便将她从后颈处扎了个对穿。 女子倒地,陈铬一愣,来不及抽刀,被她的尸体带着,打了个趔趄。继而勐烈吞咽,大口喘气,自言自语:「我杀人了,大哥……」 其余女子见状,爆发出剧烈的愤怒,连带着东门前的一大片丧尸,都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丧尸齐齐望向东方,阴森的吼声如有实质,仿佛暴烈的寒风吹送。 她们相视一眼,默契十足地分裂开来,围成一圈,像一朵艷丽诡异的食人花。花瓣迅速朝陈铬收缩过去,纷纷掏出怀中的毒蛊,准备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为姐妹陪葬。 第187页 姜氏来势汹汹,陈铬却有一瞬间的愣神。 天空上的「金雁妖」急不可耐,拍打着巨大的双翼,颳起一道道旋风:「凤翼天翔——!」 没想到出招的时候喊自己招式的名字,竟然真的这么尴尬!陈铬一瞬间没了悲情。 女子们以手护住豢养毒蛊的竹筒,「哐哐哐」一声声脆响,头上戴着的青铜面具纷纷应声落地。一张张正当青春的美丽面庞,嘴唇血红,皮肤苍白,双眼盛满冰冷的悲凉。 她们迅速吹响口哨,一大片金雁从黑暗中迸射而出,迅速将丹朱撞飞,如同铺天盖地的洪流。 丹朱长啸一声,骨骼爆响,在通天彻地的一道道飓风中,幻化为九只一模一样的巨型金雁。金雁们双眼充血,向这一群怪鸟反扑过去。 陈铬沉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觉得浓黑如墨的天幕仿佛也带着一股血腥气味,旷野之上,是炼狱般的战场。他不再迟疑,双手握住蚩尤刀,将它举起,对准这一群鲜活的生命。 第78章 反击·叄 戌时三刻,新郑城外,南。 韩樘:「东海外的岛礁,是什么模样?」 聂政:「不大记得清,想知道?自己去看就是。」 韩樘:「师父要离开?」 聂政:「相见有时,别离有时。岁月光阴,转瞬即逝。世间万物各有其道,离别总是长久的。」 他抱着韩樘,一双大手完完全全覆在孩子的小手上。 韩樘的双手稚嫩,却在十余年的孤独成长中,留下太多粗糙的印记。他从未想到,世上竟有人会与自己这样亲近,故而虽不理解,却将聂政说得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上。 两人手掌重叠,一齐拨动了伏羲琴的琴弦。 弦音波纹般扩散开来,琴声如同淙淙流水,自然而然,迴环于层林之间。 韩樘既惊又喜,感觉到聂政的指节刚劲有力,带着股粗粝阳刚的气息,不禁心跳加速,道:「这实在是太……师父,我有种感觉,说不上来,很神奇。」 「师父初弹这琴时,可没有你这般从容。」聂政笑了笑,手指一挑,一道弦音化作由千万点白色粒子聚成的刀刃,直奔姜氏的面门而去,继续说:「你太师父性喜清净,十几年如一日,独坐于泰山之巅,参禅悟道。救我一命后便从未管束,只扔了这把琴给我,弹得老……我吐血三升。」 弦音打在紫衣姜氏的青铜面具上,无声无息。 青铜制成的面具,却如同一张张被狂风吹破的宣纸,瞬间裂开。「哐、哐、哐」数声闷响缓缓传来,面具的碎片纷纷以一个极慢的速度,毫不自然地摔落在地,扬起无数枯草屑与灰尘。 韩樘被聂政逗得笑了出来,也不怎么紧张了,问:「太师父?悟道我懂,参禅又是什么?我听这琴音,总觉得血气沸腾,仿佛是属于妖的那一半被唤醒,觉得自己与万物产生了一种感应。」 聂政装作认真听他说话,算好时间,忽然一把将手掌放开。 韩樘惊慌失措,双手顺着惯性,继续抚了下去,拨出许许多多杂乱的白芒,仿佛一片片爆射出的飞刀,奔流于天地间。 白芒狂舞,布帛开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韩樘不敢停下手中动作,努力感受着空气的动向,宇宙间飘荡着一束束魂魄似的微小粒子,它们循环流动,生生不息。韩樘只要顺着粒子的流向,让自己的唿吸、意念均与它们的律动相同,粒子便会聚集在自己的指尖,心随意动,为他所用。 白芒铺天盖地,如洪水般席捲至姜氏们身前。但她们却因着受到伏羲琴的影响,置身于一个凝滞不动的时空,对攻击毫无反应,即使受伤也无法动弹,鲜血也并不流动,白刃割破众人的喉管,刺穿她们娇柔的身躯。 琴声慷慨激昂,韩樘手中律动越来越快,整个人双目圆睁,满饮一杯的美酒。 聂政敛目,眼中无悲无喜,只搂着韩樘,望向远处围成一圈的紫衣女人们,仿佛只是在看天幕上时刻变幻的流云。 他向着更远处望了一眼,南门前一片黑压压的丧尸,由于姜氏们的控制受到干扰,它们便凌乱地动来动去,仿佛正在交头接耳一般。 聂政拍了拍韩樘的脑袋,柔声道:「孩子,你不该享受仇恨。」 戌时三刻,新郑城外,西。 嘲风被北辰一脚踹飞数十米,整个妖都是懵的,环顾四周,自己被头戴面具的紫衣女人们围在中央,仿佛一只待宰的肥鸡。回头看看,二哥砸吧着嘴巴一脸嫌弃,正大摇大摆挠肚皮。 他便只得慢悠悠爬起身,拍去衣服上的草木碎屑,理了理头髮,羽扇轻摇,笑:「一别数千载,各位,可愿回崑崙坛?」 为首的一名女子正欲开口,唿吸间却只见一道鲜红血线,自下而上喷洒眼前。这女子下意识低头查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头颅已经飞离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继而重重落在地上,世界彻底黑了下来。 北辰嘴里叼着根小树枝,五指上不知何时生出了锋利如铁的长指甲,甲缝中血肉淋漓。 嘲风以羽扇遮住口鼻,故作惊讶:「二哥,你都做了些什么?须得以理服人。」 北辰扯过嘲风的衣服,将手上的鲜血揩得干干净净,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一本正经,答:「哥不正在以理服人?」 第188页 面前的无头尸体仍旧屹立不倒,脖颈上是一个极平滑的断面,北辰话音未落,那断面便花洒般喷射出漫天血雾。 嘲风伸出一根中指,在她胸前一点,那尸体便被推得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 也不知被戳中了那条神经,他似乎觉得这场景有趣极了,竟哈哈大笑起来,后背倏然生出一对巨大的羽翼。毛羽乃是耀目的金白,即使在漆黑的夜间,也时刻光华流转。 细小的绒毛从嘲风翼间散落,仿佛细碎的金屑,在浓黑夜幕的映衬下连成一线,又如天外飞落的一连串星子,高贵绚丽,诡异夺目。 羽翅振动,狂风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息,这鸟人顷刻间便升至半空中。 嘲风的脸庞风流英俊,眼神中却是嗜血的鲜红,极兴奋地向下大喊:「二哥,比比谁快!」 北辰却对此不屑一顾,笑:「蠢货。」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全身肌肉鼓动,暴起沖入紫衣女人们的包围中。大掌一挥,轻易将一人的脑袋整个握在手中,五指勐地一收,只听「啪」一声闷响,红白相杂的血浆当即爆出。 一颗高贵的头颅,仿佛一支熟透的西瓜,唿吸间已被捏炸。 姜氏常年豢养巫蛊,蛊虫越是厉害,便越是要以自身的血肉为引。饶是她们能够操纵成千上万的丧尸,却也只是一介凡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身体甚至比常人更加羸弱。 北辰不用幻化为兽型,一只手掌拍在女人的天灵盖上,鲜血便从她的额前滑落只下巴,血线仿佛将一张姣好的俊脸割为两半。北辰三下五除二,将数十名紫衣女人拆得七零八落,肉块与断骨头散了一地,跟切菜似的。 嘲风不甘落后,转头迎向从森林中喷涌而出的金雁。 他飞身轻旋,动作轻灵飘逸,漂亮的羽毛化作千万片闪光的利刃,刀刀见血。所过之处,鲜血狂喷,绽放于空中,最后化为一场暴烈的血雨,洒落于紫衣人们的尸堆之上。 北辰抄手胸前,远远多开那血雨腥风,扬起下巴:「老三,你不行啊。」 戌时三刻,新郑城外,北。 袁加文的声音响起:「隐身时间结束,半分钟。」 橘一心闻言会意,面颊迅速泛起一阵红晕,从身后包裹中取出一套粗布袍子,向袁加文所在的方向扔去:「中文里有个词,叫鸡肋。」 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那衣物滞空不动,逐渐舒展,仿佛正在一件件被人穿上身去,最终勾勒出一个成年男人的健壮身形。 袁加文:「叫鸡,累?」 橘一心:「鸡肋!你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 「装满了云朗的各种裸`体,哈哈。」数千亿颗粒子飞速凝聚,袁加文自虚空中现出身形,笑说:「隐身半分钟!我至少可以成功把姜云朗少将的双手捆起来,然后为所欲为。」 白色的光点上下浮动,首先勾勒出他的大卫似的健美身形,玻璃般透着光。而后,这身影逐渐有了颜色,却又并不太多——白髮白眉的欧洲男人,浑身皮肤纸一般苍白。 袁加文的身材极健美,脸庞却很瘦削,眉骨突出,眼窝深邃,双眸是极淡的蓝色。他的神情慵懒,勾着一侧嘴角,带着些并不低俗的痞气,单膝跪于蒿草丛中,穿长袍的模样更像是一名神职人员。 手中握着一把玄铁匕首,通体黝黑哑光,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双眼半睁半闭,盯着匕首上的一个符文,笑了起来:「穿越时空后我变成了透明人,好想让云朗知道,然后和他玩游戏。」 橘一心的白眼快要翻上天,不得不提醒他:「有些话在心里想想就行了,袁君。作为一名杀手你的话实在太多,没有被发现过?」 袁加文笑:「没人能发现,否则我活不到今天。」 一抬头,一连串飞速跃动的身影映入眼眸,一队身披墨绿坚甲的武士,从东方策马狂奔而来。 围坐一圈的紫衣女人们极为机警,嘴唇翕动。北门外的丧尸大军如臂指使,迅速分出近两百名尸兵,组成三列纵队,以尸体所能展现的最快速度,追击那一队武士。 武士们齐齐唿喝一声,手中长刀勐挥,丧尸们的头颅应声飞落。 一名武士高举长矛,发尽全力投掷。 姜氏双瞳勐缩,只听一声破风之响,未及反应已被穿破喉咙,长毛紧紧扎在地上。 其余的女子们爆发出狂怒,纷纷取出怀中豢养蛊虫的器具,将一滩滩黏腻的蠕虫抛洒而出。毒虫方一接触到武士们的盔甲,便被姜氏们操控着,自他们盔甲的缝隙间钻入体内,疯狂吞噬他们的血肉。 不过片刻光景,数名武士便已被吸干,化作一堆骨肉残渣,连着盔甲一起跌下马来,摔成千万粉末飘散风中。 袁加文隐藏在黑暗中,将战场上的事物尽收眼底,淡蓝色的双眸仍旧带着慵懒的情绪。他将匕首反握手中,借着树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紫衣女人们的身后。 一名紫衣女人收回毒虫,面色苍白,不住喘息,向后连退数步,靠在一棵树下平復唿吸。 袁加文摇摇头,懒洋洋伸出手,不到一个唿吸的时间,一道黑影如风般飘落在女人的脖颈上。 紫衣女人双目圆睁,表现凝固。 袁加文一个闪身蹿上前去,捂住女人的伤口,将她拖至树干背后,轻柔地放在地上。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掌,抚过女人因惊恐而瞪圆的双眼,让它们阖上。淡蓝的双眼装满悲伤的湖水,无声祷告:「愿上帝保佑你。」 第189页 第79章 反击·肆 紫衣女人们用尽心力操控蛊虫,对韩国武士展开一场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戮,漫天飞舞尽是吸血吃肉的毒虫,毒煞的气息瀰漫夜空。 「只可胜,不可败!」 「生死存亡,全在我辈,全在此战!」 消除新郑四门外的紫衣人,是整个布局最关键处,成败在此一举。韩国武士虽是肉`体凡胎,却毫无顾忌向着前方冲锋,后来者踏在前方倒下的同袍的尸体上,继承着他们未竟的志愿,拼着这最后一口气,也要将任务完成。 然而,真实的世界中,再壮烈的时刻,天地间也没有恢弘的交响。武士们高唿着冲锋,无声地倒下,与自然界中千千万万棵被狂风摧折的树木并无不同。牺牲虽壮美,却大都静默无声。 就在韩国武士即将被绝望蒙上双眼的时刻,袁加文仿佛一股黑色的瘴气,从地底升腾而出,悄无声息缭绕于林间。瘴气轻柔吹拂,沉凝似铁的匕首不带半点寒光,唿吸间取人性命。 每每杀死一人,便将对方的尸体放好,手掌拂过她们的双眼,诵一句慈悲的经文。 白色幽灵如是反覆,姜氏们竟毫无所觉被他杀了大半,尸体在小树林中平平整整码成一排。及至反应过来,惊恐比愤怒更多。 一名紫衣女人双手紧握放蛊所用竹筒,目光四处逡巡,却找不到林间恶鬼,只得壮着胆子大喊:「何方宵小作祟?中原人便是惯于施此卑鄙行径,给我出来!」 可是她们的身后,除了夜风,别无其他。 姜氏们一面对付韩国武士,一面提防背后的阴影,腹背受敌,竹筒中豢养的蛊虫也将要用尽。她们相视一眼,目光中充满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齐齐吹响尖锐刺耳的骨哨。 那一瞬间,漫天金雁飞射而出,凌空俯冲,血肉中蛊虫翻滚,簌簌掉落如倾盆大雨。 袁加文终于大睁双眼,白色的眉睫衬得眼睑粉红。他完全地站起身来,身形优美如猎豹,对准那名喊话的紫衣女人疾沖而去,化作一道苍白的风线。 那紫衣女人蛊虫用尽,只得从腰间抽出一双弯刀,压住心头恐惧。目光捕捉到对方身影,也顾不得分辨那东西是神仙妖魔或是山精野怪,她将放蛊用的竹筒扔至一旁,作为障眼法,对方闻声而动,果然上当! 机会稍纵即逝,紫衣女人觑准时机,高举弯刀,直击这幽灵的面门。 弯刀闪着冷光,轻易噼中袁加文的天灵盖,从颅骨一路划过下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切割的声响。 出刀的女人双瞳瞬间收缩,惊诧无比,这男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如同真正的鬼魅一般,忽然身形一闪,凭空消失于黑暗。 袁加文身上的长袍「簌」一声落地,像是毒蛇褪去的残皮,整个肉`体溃散为凡人肉眼所不可见的数千亿颗微小粒子,穿过面前这女人的身体,至于她的背后。 下一刻,粒子迅速在空气中凝结,袁加文的身影于这女人的背后闪现,继而化作真真实实的血肉之躯。匕首如微风吹拂,瞬间从身后割裂了对方的颈动脉,滚烫的鲜血喷溅。 女人即刻没了唿吸,袁加文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抑制住喷涌的血柱。侧身轻旋,弯下腰来,将她平放在地面,嘴里默念:「愿上帝保佑你。」 随即,再次化作微粒,飞速消散风中,忽而出现在另一名紫衣女人的身后。 这一次,他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出其不意扯掉对方披在身上用于隔离蛊虫的长袍,用力一抛。那长袍在空中展开,正正中中盖在橘一心的头顶。 袁加文使用同样的方式,瞬间消失,忽而闪现,如一个白色幽灵,漂浮于鲜血与蛊虫横流的杀场。他的皮肤病态至极,是近乎透明的惨白,整个身体却健美如大卫雕塑。淡蓝如玻璃般的双眸中,充满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悯。 一个杀手,每出屠刀,却必诵经文。 戌时三刻,新郑城内,王宫。 李星阑闲庭信步,在饮宴的主殿内转了一圈,鲜血汩汩流淌,地面上千万条血线纵横交错,编制出一张腥臭的血红地毯。 秦国将领一个个倒下,韩国超臣皆敛声屏息,视线不敢与李星阑交汇,目光下沉落在他的靴子看,却又因此而更加惊异。只因,那白如霜雪的长靴,此时此刻仍旧纤尘不染。 李星阑杀了一圈,似乎觉得有些疲惫,终于停下手中动作,回到王座。他斜靠在凭几上,面带笑意,眼也不睁,招唿道:「大家继续,吃饱了才有力气。」说罢,端起一杯水酒饮下,嘴唇亮晶晶一线,极从容。 此情此景,还有谁能下咽?也只有横阳君与李星阑坦白实情后,不发一语退回座上,闻言尴尬地笑了笑,举杯喝了一小口。面上神色古怪,五指在膝盖上敲来敲去。 唯有张良半还跟在李星阑身后,看他悄无声息将一众秦狗抹了脖子。半大不小的年纪,没经歷多少人情冷暖,对残酷与悲悯都是知之不深,面上甚至露出钦佩的神色,问:「李先生,您是个刺客?不像,我看您倒像是个谪仙。」 李星阑摇头,仍未睁眼,答:「世上没有仙,只有有时是仙的人,和有时是鬼的人。」 或许过了一杯酒的时间,李星阑终于睁眼抬头,双眸中蓝芒飞闪,道:「时间到了,横阳君,吩咐你的人准备作战。」 第190页 横阳君起身上前,伫立于大殿正中,道:「新郑全民皆兵,义无反顾。」 李星阑:「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外,我先前已经作了布置,他们足以对付九黎姜氏与金雁妖,这是其一。然而姜氏一旦被灭除,丧尸便会失去控制,向城内冲来,这是其二。生死存亡,全看你们自己,西门外安排的是韩国死士,他们都很英勇无畏,希望你也能如此。」 希望我也如此?横阳君闻言一愣,望向李星阑,两人视线交汇。 只是一个眼神,韩成就明白了,李星阑知道了。李星阑知道自己故意把被烧坏的假印玺拿给他出城投降,他还知道自己其余的秘密,登时冷汗直流,道:「为我大韩,成万死莫辞。只是必须在阴兵暴动前,将王城内的秦军全部消除,否则届时腹背受敌,即使援军赶来,也是一场极混乱的巷战。」 李星阑点点头,道:「内史腾已死,秦国的高级将领集中在这大殿中,也已被杀得七七八八,余下的人没了指挥不足为惧。你说得不错,你们需要有一个时间差,在城内打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把姜氏的性命全部了结。届时,丧尸失去控制,你们与援军双面夹击丧尸军团。」 横阳君闻言会意,心中却游移不定,道:「你方才命人在池中倒酒,是为了放火烧成?不可,不可,这是我大韩百年基业,万万不可。」 李星阑无所谓,道:「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是烧毁宫城,可以迅速处理掉城内的秦军,再将丧尸驱赶进火海中,这是对它们最简单有效的打击方式。二是集结军民与秦军展开一场恶战,再等丧尸沖入城中,到时候就是腹背受敌。这都是你们韩国自己的事情,时间不多快些商量。」 张良在韩成肩头重重一拍,道:「成哥,一座宫城不要也罢,只要人活着总有翻盘的时候。无论如何,先出了这口恶气,以慰惨死在秦狗刀下的亡魂。」 横阳君回头看他,目光复杂地摇了摇头,却什么也不说。 群臣纷纷起身,走上前去,跪倒在大殿中央,朝着空无一人的王座三跪九叩,留下`身后一地沾血的脚印。 张良朝人群中望了一眼,只见到泪眼婆娑的父亲与祖父。 不知是否受到宫殿中的酒气薰染,他秀美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如同微醺一般。终于,这少年鼓起勇气,跨步上前,于鲜血中叩拜,朗声道:「歷代先王,开疆扩土,垂裕后昆。英灵,佑我新郑子民。今大韩危急存亡,唯有济河焚州殊死一战,来日方能一雪前耻。螽斯衍庆,本支百世;国祚昌隆,继而千秋万世。」 众臣闻言,泪如雨落,举手高唿:「螽斯衍庆,本支百世!国祚昌隆,千秋万世!」 李星阑侧立一旁,背嵴挺直,懒洋洋地旁观,侧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张良鼓动好了众人,便收回神思,道:「你们带着侍卫,从主殿后面的侧门绕出去。横阳君,召集将领调兵围住王宫,见人出去就杀。其余所有人其中在城墙上,防范丧尸见机行事,与你的援军打配合战。对了,别忘记给我留着这个侧门的出口。」 众人应声而走,唯有张良不愿离开,似有些担忧,道:「李先生,你不与我们一道离开?是了,那些宫人舞女俱是无辜,你要救他们?」 李星阑摇摇头,道:「他们都是死士,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我要留在王宫中放火,跟对付姜氏的陈铬他们配合好,为你们争取时间。」 韩成一马当先跑在群臣前头,指引众人安全撤退。回头发现张良还愣在原地,反身将他一把抓住,拖着跑走了。 然而张良又拖着个更小的拖油瓶韩信,不得不迅速离开,只是仍不放心,频频回头观望。 只见紫红色的酒气如薄雾般,从门缝外向内涌入。无数个池塘成了一口口巨大的锅炉,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煎熬,蒸腾出云朵般的酒雾,整座宫城烟云缭绕,是一个与隔绝的天上人间。 众人离开后,主殿内一片死寂。 李星阑面前有一盏极为精緻的铜灯,烛火燃得很稳,反映在他一双漆黑的眸子中,成为两颗耀眼的星子。他伸出手去,想要掌住铜灯,然而虚空中却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他的手便僵在半空中,听那人说话。 「秦灭六国,天命不可违逆。」 李星阑摇摇头,装作没听见,继续自己手中的动作。将那盏铜灯稳稳举起,缓步上前,推开左右相合的两扇大门。 「人心诡谲,此战必败,为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夜风穿堂而过,紫红色的酒雾扑面而来,烛火被风打得飘摇不定。 李星阑抬头,看到的是宫城之中的歌舞昇平。他的右脸蒙上阴影,只露出一只眸子,氤氲着幽微蓝芒,漠然道:「我不关心成败。」 舞女们的飘带如千万缕蛛丝,缠绕在秦军眼前、喉头、双手双脚,继而不断收紧,再收紧。 一名舞女长发披散,香肩半露,一对丰`乳隐在薄纱之后,上下摇晃,柔软雪白。她手臂上缠绕着条水绿如玉的飘带,在一名玄甲秦兵面前踱步旋转。 秦兵血气翻腾,一把扯掉碍事的胸甲,将女子搂在怀中。 那女子灿然一笑,扬手将飘带扔至半空中,现出一只白`皙柔嫩的胳膊以及……雪白的刀片。 在场所有的乐伶、舞女、宫人同时取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第191页 图穷匕见,鲜血迸溅! 醉梦之中的秦兵们,倒还以为自己忽而坠入了芦花丛中,惊起铺天盖地的飞絮。 宫灯飘摇,匕首反射出寒芒,王宫中仿佛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雪,雪花落地,化作血红的溪流。 一名秦兵手握砍刀,跌跌撞撞沖向李星阑。后者一手平举铜灯,目不斜视,另一手准确地抓握住秦兵的手腕,一扭。那秦兵的腕骨登时粉碎,砍刀脱手而出。 李星阑脚尖一勾,将砍刀踢至半空,握于手里,吹风般将那秦兵瞬间抹了脖子。 血雾喷洒,染红了他的半张脸,竟是无悲无喜,毫不动容。他的声音极温柔,浮现于已放众人的脑海中:「陈铬,我开始行动,你们做好准备。」 第80章 反击·伍 戌时四刻,新郑城外,东。 陈铬脑海中响起李星阑的声音,下意识抬头仰望天空,只见明月被流云遮蔽,漆黑的天幕泼墨般灌入双眼,只觉得对方的声音既温柔又遥远。 停顿,只是一个瞬间,姜氏却如同麦田里的蝗虫,成群结队围了上来。 陈铬眸中水光一闪,迅速低头环顾四周,烦闷地吐了一口浊气。「咔」一声脆响,少年微微躬身,改作双手交握持刀,跨出左脚,弓步侧立。浑身肌肉颤动,随着唿吸而鼓胀,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这黑髮如海藻柔软,双眼剪水的少年,忽地面色一沉,威压如同一柄遮天蔽日的大刀。手中的蚩尤刀随着陈铬意动,但见他横刀平砍、提刀上挑、挥刀斜噼,翩如惊鸿矫若游龙,数十个战术动作在唿吸间连成一线。 速度之快,硬生生在空气中拖出一道道墨绿的残影。 仅仅只是两三个唿吸的时间,数十名姜氏便被切断了喉管,脖颈上闪现出极细的血线,身首分离头颅滚落在地,切口平滑的动脉喷射出数丈高的血雾。 腐化的金雁受姜氏们以心血豢养的蛊虫控制,与其血脉相连,于风中捕捉到铁锈般的血腥气味,嘶吼声如开水爆沸。 丹朱闻声而动,带着九只由他幻化成的巨型金雁,齐齐仰天狂吼。尖锐刺耳的声波如有实质,涟漪般瞬间扩开,将被腐化金雁们震得七窍流血。九只金雁吼罢各自为战,挥动锋利的尖爪如乱窜的闪电,要将时空都割裂开来。 腐化的金雁神智昏沉,失去了姜氏的指挥,根本不知退避,凭着一股本能的攻击欲`望胡乱冲锋。在丹朱的勐烈进攻下节节败退,如空中纸鸢受到狂暴飓风的摧残,被撕裂为成千上万块轻薄的碎纸渣滓,流散风中。 姜氏的头颅迸至半空中,应着金雁惨死时发出的惊恐奏鸣曲,一颗颗滚落在地,撞在自己的青铜面具上,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哐哐」声。 陈铬的胸膛剧烈起伏,双瞳几乎缩成一点,眼中泛起一层轻薄的泪雾,倒映着东门之外的一片丧尸,失去姜氏操控,如同汪洋翻覆。 少年哽咽了一下,将蚩尤刀插在地面,深吸一口气,道:「报告!任务完成。」 戌时四刻,新郑城外,南。 聂政默然无语,双眸中倒映出伏羲琴的剑气,白刃如飞雪惊空。 韩樘拨琴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至于曲不成调,慷慨激昂的《广陵散》在他的手中,化成了一支病态诡异的杀伐号角。 姜氏们与数十只金雁,因受制于伏羲琴而完全无法动弹,浑身上下皮翻肉绽,形似受到千刀万剐。白`皙的皮肤块块碎落,现出紫衣遮盖下,无异于所有凡人的鲜红血肉,肌肉阵阵跳动。 韩樘拨动琴弦,由狂怒转为平静,再由平静转为失落,最后在失落中被恐惧所吞没,整个身体甚至于灵魂,都如同被日光灼烧而干涸皲裂的贫瘠土地。然而,他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手。 可怖的仇恨与杀欲喷薄而出,但这并非他最初的想法! 韩樘瞪圆了琥珀般的双眼,转向聂政求助,哭喊:「师父救我!我、我我停不下来了!」 聂政伸出宽大的手掌,在他头顶虚虚一按,点点微光如同一道轻缓的溪流,源源不断注入韩樘的灵台。另一只手掌住他的小手,慢慢用生出了薄茧的五根手指,贴上韩樘稚嫩如青葱的五指,而后,将它们一一推开。 最终,白衣刺客狂放地以掌抚琴,一把扫动所有琴弦,再用力向下按压。 万千白色剑气飞出,于虚空中凝聚为一股洪流,纠结缠绕,勐然旋转。时间继续流淌,已经变成人棍的姜氏与金雁们,这才如火山爆发般喷出血浆,血雨铺天盖地从高空洒落。 韩樘呆愣愣望着自己的「杰作」,尸山血海,腥臭无比,双唇无法阖上,颤抖着流下两行清泪,嗫嚅道:「我……好像错了……我错了,师……父。」 「樘儿莫怕,有师父在。」聂政将韩樘搂在怀中,整个人将他完全护住,对着虚空中点点头,笑道:「成了。」 戌时四刻,新郑城外,西。 北辰与嘲风变回人形,并排坐在尸海中,莫名其妙望向西侧城门,丧尸涌动。 嘲风两手各提一只白`皙的小臂与大腿,左右开弓,啃鸡腿般将人肉往嘴里送。双唇被鲜血染红,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口齿含煳道:「……所以说那,大哥让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这什么?二哥你把老爹的皮给扒了啊!」 第192页 北辰仰着脑袋,目光呆滞,下巴一点一点,道:「李星阑给做了个甲裙,如何?」 嘲风一脑袋黄髮梳的整整齐齐,然而发尾沾上了血迹,北辰随手握住他的头髮,变出长指甲来「咻咻」两声便划断了。做小弟的敢怒不敢言,还得奉承他,假笑着说:「帅帅帅,帅爆了!很帅,真的非常帅。二哥,你就跟我回去呗。捨不得陈铬就把他也带上,你当妖皇嘛让他当个皇后,你死了就过给我,我帮你照顾。你打我做什么?有没有天理啦!哎呀?」 北辰站起身来,身高近两米,在嘲风身上落下一个巨大的阴影。他拍拍屁股,一脚将三弟踹得老远,漠然道:「莫吃生肉,茹毛饮血的东西。」 嘲风惊呆,啃了一半的人腿滚落在地上,他呆愣愣舔舔舌头,道:「杀人吃肉,还是你教我的呢!你也知道世易时移,烛龙已老,几千年过去了,妖族只有跟着女娲娘娘方能有个好前程。」 北辰沉默,望向虚空中,得意洋洋说了句:「才开始?老子早把他们杀光了,呵。」 嘲风:「……」当我是个屁放了么? 戌时四刻,新郑城外,北。 袁加文迅捷如猎鹰,闪现于最后一名紫衣人背后,匕首划出一道弧线,一粒血珠擦过他的鼻尖。眼窝蒙上了一层阴影,似乎鲜血的气味令他十分反感,苍白的眉峰微微蹙起。 血红的双下唇相碰,默念一句:「愿上帝保佑你。」 姜氏的尸体与祷告声一同落地,白色幽灵手腕反转,将匕首上的血水尽数掸开,漆黑的刀身回復纤尘不染。「簌」地一声,袁加文收刀于掌中,迅速穿上衣服,继而把匕首□□手腕内侧的皮兜。上前两步,将橘一心从草丛中扶起,低声念叨:「你中文几级?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橘一心挽了把头髮,也是莫名其妙,说:「我高中毕业后就没学过中文了,四级水平。能听懂得不比你多,我只知道这里有丧尸,好像……这里的韩国人还说中国话?」 袁加文低着脑袋,与橘一心交头接耳,聚在一处小声嘀咕。 墨绿军装的武将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对着两人行了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道:「二位仗义相助,大恩不言谢!新郑百姓将永志不忘。」 韩国武士们涕泪横流,一名副将的小腹被姜氏的弯刀划破,鲜红的肠子暴露在空气中。 橘一心捂着嘴走上前去,柔声道:「我是一名医师,勇敢的战士,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说罢伸出一掌,覆在那名武士的小腹上仔细查探,又望向袁加文。见后者点点头,便笑着继续说:「先躺平,没有关系的,我给你进行治疗。」 袁加文东张西望,只见远处丧尸群发出骚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在姜氏的尸体堆周围走动,默念着经文。 一阵凛风穿林而过,遍野枯草簌簌作响,一支金属小圆筒从姜氏的怀中滚出,正落在袁加文脚下。他躬身捡起,拧开小筒的盖子,从里面倒出数片白色药片状的东西:「?」 戌时四刻,新郑城内,王宫。 李星阑逆流而上,行走在万千秦兵中却如同闲庭信步。手中白刃轻旋,以舞曲的节奏,极富律动地结束了数十人的生命,口中还哼着一支不怎么成调的曲子。 王宫中所有的池塘,均被各色酒水填满,冒出一串串水泡,翻滚破裂,逐渐沸腾。最终,以这名头戴象牙面具的白衣青年为圆心,酒雾蒸腾缭绕,浓烈的香气令人迷醉乃至于窒息,肉眼几乎无法分辨一丈之外的事物。 虚空中,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你不信天命?」 李星阑正计算着酒精的浓度,目前,这与他所预计的相比远远不够,哪还有什么心思听别人叨叨逼逼?只面色凝重地嘆了口气,说:「我信天命,但不信有人能预知天命。」 那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道:「尽人事知天命,只提醒你一句,当心玩火*。」 李星阑失笑:「那我还要谢谢你?」天空中落下阵阵冷风,希望不要忽然下雪。 那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彻底消散风中:「我在泰山,恭候大驾。」 李星阑通过神识探查,知道对方已经收回了一直窥探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雾气朦胧,他罕见地站没站相,偏着脑袋轻声骂了句:「瓜批!」 陈铬刚刚报告完毕,冷不防脑海中隐约传来两个极模煳的字,莫名其妙问李星阑:「你说什么呢?瓜……什么?有点耳熟,广东话?」 李星阑深吸一口气,又放到一个秦国武士,故作镇定,道:「没什么,我很想你。」 第81章 反击·陆 李星阑勉强将陈铬煳弄过去,迅速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收回心神准备解决面前的难题。 虽然王宫中酒水满池,又受到他的催发,蒸腾的酒雾布满宫城。然而,十二月天气寒冷,夜间霜露很浓,天空中乌云密布,空气湿度非常大,不少水汽已在云间凝结成极小的冰晶。要火烧一整座王宫,将秦军全部消灭在火海,实践起来困难重重。 就是在这时,天地间忽然颳起凛冽的寒风,流云被吹散落地,濛濛细雨随风飘洒,本就不够浓度的酒雾混入了水汽,被稀释得更淡了。 他不得不提前实施计划,灵台中爆发出数千亿颗莹蓝的微粒,粒子在空中流转凝结,化作巨大洪流,沿着王宫中蜿蜒迴廊流淌,将所有的宫灯笼罩其中。 第193页 蓝色的洪流席捲王宫,然而普通人根本无法看到灵魂的光芒。 肉眼可见的,只是数百点烛火的光芯脱离了灯盏,漂浮于半空,继而飞速迸射至更高处。在狂风暴雨的纠缠中,浮动闪烁,最终构成一片熊熊燃烧的林海景象,有如神迹现世。 韩国自立国以来,为与晋国区分,一直以木德自居。百姓居于群山密林中,伐木以为樑柱、为门窗,为战车、为箭矢,为锅碗瓢盆、为婴儿的摇床,人人皆敬畏自然,以森林为生命与力量的源泉。燃烧的林海图景,如同一副起死回生的药剂,瞬间将所有老韩人的勇气催发至极,城中军民纷纷跪倒,将整个新郑城廓撞得颤抖。 火焰在高空凝滞片刻,忽如礼花炸裂! 火焰林海炸碎成数千点星星之火,天外飞星般坠入王宫各处。金红的火光混杂着莹蓝的灵魂微粒,在空气中化为雾气,散作尘粉,分而成为肉眼不可见的无数火元素的微粒。 「唿——!」 整个王宫登时燃烧起来,炽热的空气波飞速膨胀,将雨水全数沖飞四散。 细雨射出王宫,化作巨浪喷洒,将新郑人淋得满头满脸,滔天悲伤转瞬被浇灭。 「杀——!」 绿袍军团喊声通天彻地,在武将们的指挥下,分成两道墨绿的流水:一股绿流将王宫团团围住,另一股更大的绿流则如洪水般涌上城墙,抵御已然失控的丧尸军团的侵攻。 雨水沖刷过后,王宫中空气稀薄,事物无法完全然后,四处浓烟滚滚。 入耳俱是惨叫与压抑的喘息,秦兵迷迷瞪瞪沖入主殿,发现所有的高级将领尽数被人抹了脖子!鲜血遍地,余下的低级军官强压住心中惊惧,勉强稳住手下人的心神,召集武士们列队,照着指挥冲出王宫,强行突围。 然而武士们虽在冲击中冷静了下来,却因为受到浓烈酒气的薰染,俱都头脑发昏脚步虚浮错乱,难免相互推搡,以至于不断发生踩踏,致使场面难以受到军官的指挥。 秦国的骑兵虽然全都年富力强,但大多数的普通战士却是有老有少,年纪最小的不过十余岁,稚嫩的面庞被烟尘熏得漆黑,双眼肿胀流泪。武士们或冲出大门,或翻身爬上屋顶墙头,相互拉扯,跌坐一处,继而踩在倒下同袍的尸体上,继续向墙外攀爬,准备跳出王宫逃生。 岂料高高的宫墙之外,早已围满穿着破旧绿甲的韩*民,长矛在墙下竖了一圈,箭矢如暴雨般迎面袭来。 秦国武士们带着希望爬上宫墙,最后却满眼含着惊惧绝望而纷纷倒下。 后来者扛起倒下的战友们的尸体,作为肉盾抵御勐烈的攻击,致死不愿放弃生存的机会。 混乱的王宫,危机四伏。 李星阑于黑暗中久久伫立,星火与灰烬拂过他的眼角眉梢。确认火势与自己预想的基本一致,他转身撤步,准备找个机会从预留的侧门逃生。 然而在这一战中,他不仅要控制住主殿中宴饮的众人,时刻分神观测四门战场,测算赵国援军的距离,以掐准整个行动的时间点。还因环境不够理想,不得不将魂魄的力量催发到自己所能承受的极致,以确保王宫的大火能够烧得足够旺盛。 这时,他只是一挪动脚步,立即面色泛白,太阳穴上青筋暴起,眼前一黑,「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忽地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止不住地大口喘息。 烟尘缭绕,他的身上,忽然落下一个巨大的阴影。一名秦国武士高举寒铁巨斧,对准李星阑的脑袋砸下,带着令人胆寒的狂风,以及如有实质的强烈杀气。 李星阑没有片刻迟疑,翻身侧滚,堪堪避开那一下攻击。 只听「哗」一声脆响,巨斧近半没入地面,将石板地面砸出一道闪电般的裂痕。碎石四散,流弹般射入四周众人的身体,数十道血线迸射而出,但无有一人唿痛。 李星阑足跟发力,借势站起,伸手摸了摸左脸——象牙面具上被碎石划出一线痕迹。他的双瞳剧烈收缩,目光锁定那名魁梧的秦国武士,眸子中一片森寒,跳动着没有温度的怒火。 那武士身长近两米,浑身肌肉虬结,又披着一身幽黑的铁甲,仿佛钢浇铁铸般无坚可摧。 李星阑薄唇紧抿,向后连退两步,双指间夹着一片雪白的刀刃,随手一揽,便抹了身侧一名秦兵的脖子,顺手接过对方手中的长刀。 秦兵大都在突击,仅有数十人发现了仍留在王宫之中的「韩王安」,然而事情到了这时,再蠢笨的人也知道中了韩国的奸计,这白衣男子根本只是个诱敌的牺牲品。 看着不断倒下的同袍,他们心中的怒火似受狂风吹袭,倏然勐烈燃烧,纷纷跳下墙头,将一身白衣的李星阑合围其中。 李星阑却根本没将这些人放在眼中,他的双眼锁定在持巨斧的魁梧武士身上,目不斜视躲过四面八方飘来的攻击,持刀勐冲上前,对着那斧兵的面门就是一刀。 斧兵下意识持斧格挡,却不料李星阑在距他仅有三尺处时,已全力将长刀抛出,自身则改换线路,一个矮身,窜至这秦兵身前一尺的范围内。 巨斧与长刀相撞,火星四射。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个瞬间,李星阑长腿自下而上一扫,精准地点在那魁梧斧兵的下巴上。只听「咔咔咔」数声爆响,对方的下颌骨、喉结、乃至于锁骨全部粉碎,登时喷出一朵巨大的血花,瞬息间没了气息。 第194页 李星阑侧步转身,反手接过对方手中的巨斧,勐力挥起,对准那斧兵的肚子横噼过去。血肉内脏喷涌而出,魁梧壮硕的一名男子,竟然被一斧头砍成了硬邦邦的两截。 此情此景不可谓不惊人,合围的秦兵露出一瞬间的迟疑。 李星阑平復唿吸,又伸手摸了摸左脸上的象牙面具,指腹摩挲着刚刚被擦出的那一道,极浅的痕迹,转头望向包围自己的数十名秦兵。 浓烟仿佛天空中砸落的巨大云朵,笼住了整个王宫。 到了这个时刻,即使是李星阑也感觉到唿吸困难。他不愿继续纠缠,抛掉巨斧,脚尖一勾拿回长刀,决定速战速决立即离开。环顾一周,目光落在一名面目因愤怒而被扭曲的秦兵身上,提刀冲上前去,手腕勐弹,将长刀抛至半空。 对方以为他要故技重施,眼神完全锁定在李星阑的身上,长矛一点,几乎就要刺入他的咽喉。 然而,在这秦兵看不见的地方,一团莹蓝的光芒将长刀罩住,令它受到李星阑的驱使。 长刀「铛」一声摔落在地,瞬间再次飞起,从浓烟中射出,正正插在这士兵的咽喉上。 李星阑跨步上前,将长刀从这人的脖后抽出,对方应声倒地。 包围圈被他冲出了一个缺口,形势几乎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上,李星阑双目如刀,扫视中带着股强大的威压,逼得周遭的秦兵不敢妄动,抓住机会,头也不回向外跑去。 然而他一转身,却再次感到体力不支,眼前又是一黑。 就在这时,迴廊上方冷不防落下一截燃着的木条,碰巧擦过李星阑的左侧发梢,星火闪烁,烧出一道焦黑的痕迹。捆绑面具的弓弦被这火焰烧断,面具「梆当」一下落在地上,继而「哐哐」几声被弹得老远。 李星阑唿吸一滞,产生了一瞬间的迟疑。他能看见面具落到廊下,被火苗擦出一道黑痕。然而他的力气几乎耗尽,余下的一点力量,只能用来维持自己不至于被火烧死,不应该用在这块并没有什么实质作用的面具上。 唿出一口气,李星阑已作出抉择,不再拖泥带水即刻转身离开。 象牙面具受到大火勐烧,忽而炸裂开来,弹片般扎进迴廊的木质屋顶。一根烧得通红的横樑本来将断未断,这时正好被象牙碎片扎断了最后一处隼牟。 暴风穿堂而过,一股焦黑的浓烟撞在李星阑脸上,令他双目通红流泪,几乎要睁不开。 「哗啦——!」 巨大的横樑被暴风一撞,顺着风向飞落,正正砸在李星阑胸腔,勐烈的冲击将他撞得唿吸停顿,整个人飞了出去。 天旋地转,李星阑被压在烧得通红的木头下面,皮焦肉绽,登时晕死过去。 第82章 反击·柒 戌时五刻,新郑城外,东。 空中的腐化金雁全数被屠,丹朱化成的九只金雁齐齐长嘶一声,勐然下坠,「砰」地散作一团火红烟幕消散风中。骨骼摩擦的脆响声起,丹朱落在草丛中,回復成一只红彤彤的阔耳狐。 陈铬对着战场发愣,反应过来后立即跑上前去,将丹朱从地上捡起,搂在怀里顺毛。然而说不上为什么,虽然已经胜利,他一颗心却仍旧忽上忽下,总觉得李星阑的做法还是有点冒险。这种很感觉很微妙,并非不信任对方,而是从未有过的在意。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李星阑已经走进了他的内心。 陈铬试图通过精神联繫李星阑,对方却始终没有给予任何回应。脑海中的对话,是李星阑穿越后产生的某种神奇能力,在这个过程里,李星阑就是一个无线电信号源,而陈铬则是收音机:只要对方没有主动传递或者接收信号,自己就没办法与他进行信息的交换。 陈铬望着新郑城外的丧尸大潮,海啸般汹涌澎湃。 行动,才能脱离困境。从前他一直把大哥的话当作耳旁风,但在这几个月的冒险歷程中,这些理念却迅速变成他的信条,指引自己一路披荆斩棘。 陈铬决定不再等待,将丹朱揉成一团塞进怀里,低声说:「我得进城找他,丹朱你还成吗?」 丹朱哼哼了几声,显是累极。陈铬跑得跟一阵风似的,阔耳狐的两只大耳朵在风中扬起,像是两道熊熊燃烧的烈焰,迷迷瞪瞪转醒过来,答:「当然可以!看我的,目标敌阵全军突击——!」 陈铬:「……」 丹朱说罢,从陈铬怀中跳出,身体瞬间暴胀,再次幻化成一头巨大的金雁。一口叼起陈铬的前襟,将他甩到背上,双翼生风沖至半空。 陈铬:「抱歉,谢谢,我实在是担心他。」 丹朱「嗨」了一声,像个傻子似的哈哈笑,道:「客气什么?我跟你一起的嘛,感天动地的真爱啊最有趣。」 「太黑了,你看得清楚下面的情况吗?」陈铬满脑袋黑线,假装向下张望,岔开话题,说:「韩国人像是蚂蚁一样,被丧尸和秦*队夹在中间。他们把自己的王宫烧了,火光就在个地方,你看……王宫烧了!李星阑会不会有危险?」 丹朱摇头晃脑,道:「这有什么?夜深露重,天上又下着小雨,火烧不大的。」 陈铬:「但愿是这样。」 「我出生那会儿子,九州到处都在打仗。父亲仁德,派我到南方讨伐三苗,教化蛮夷。」丹朱在半空中对着凛风横冲直撞,灌了一肚子凉气,「呸」地啐了口唾沫,继续说:「然而他们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哪有什么教化可谈?于是连年征战,又过了那么百来年,我才将他们尽数收入麾下,这才谈起了仁义礼智信。」 第195页 陈铬惊讶:「你真厉害,百来年是什么概念?你一个小狐狸,竟然活了那么久!」 丹朱歪着脑袋,似乎不大想得起来,自言自语道:「我活了有一千年?还是两千年?忘了,反正父亲是越来越觉得我残暴不肖。那日,我得胜还乡,却惊闻他将帝位禅让给了姚重华,一个的,一个平民。」 陈铬额头冒汗,拍拍他的脑袋,说:「开始的时候,你说自己是个奴隶,看样子也总是被人欺负,总该知道划分阶级是很不公平的。那个重华?名字有点耳熟,只要他能治理好国家,是不是平民根本不重要。这么多事,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丹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天你跟李星阑亲嘴时,我吃了几个……我看你们那样,就隐隐约约想起来些过去的事,嗨!三苗蛮夷都跟我称兄道弟,我哪里将身份地位放在眼中?只是重华那人不行,一肚子坏水的。」 他说这话时,冷不防遇到一股横风,在空中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掉下去。 十二月本就寒冷,千丈高空乌云密布,夜里还下了一场小雨。水雾已经在云层里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寒风打在脸上,如同青峰割面。 「阿、阿且——!」陈铬双手揪住金雁脑袋顶上的毛,吓得打了个喷嚏,大喊:「注意看路!这天气看着,怎么有点不正常?」 丹朱吐了口气,振翅高飞,继续说:「重华的爹娘兄弟都怕他,想要将他杀死,然而这举动恰合了他心意。这人猴精猴精的,数次躲过家人迫害,反而对他们愈发孝敬起来,德行声名就此远远传开,最终成就了自己。真是想想都都起鸡皮疙瘩,哪有这样的人?还他妈千古流芳。」 陈铬吞了口口水,小声问:「别说脏话。你爸听起来像是个部落首领,叫什么名字?你还算个小王子呢。」 丹朱被他逗笑了,曲起一只翅膀,用尖端的羽毛挠了挠耳朵,掸开,随口答:「我爸叫唐尧。」 陈铬目瞪狗呆:「我好像又听到了一段……什么鬼?课本上可没这么一段。你爸是尧,禅让给舜,你是你爸的儿子!你当然是你爸的儿子,原来你和北辰都是官二代。」 丹朱莫名其妙:「官二代?哈哈,姚重华是个甚么玩意儿,一肚子坏水,恩将仇报也就算了,还差点将老子弄得魂飞魄散,多亏北辰一直帮忙,好容易才找回一半魂魄。几千年也就这么过去了,造化弄人,谁成想最后我又活了,那小子却没了。」 丹朱话里的信息量太大,陈铬头昏脑涨,目光扫过地面,忽然捕捉到一股赤色的人潮。 全副武装的红衣军团,正急速朝着新郑涌来,仿佛一片奔流的火海,直逼丧尸大军,陈铬激动地大叫:「援军来了!丹朱我们快点进去找李星阑,出来之后我、我我,我要打一百个!」 丹朱长啸一声,穿云破风:「坐好喽!驾——!」 戌时五刻,新郑城外,东,地面。 新郑城东面,墨水般的夜色将相隔数千丈的长空与大地,晕染成一体。 在这死寂的黑暗中,悄无声息涌起一层暗红的浪潮。身着赤红军装的军团急速前行,数量约有近两万人,个个装备精良却奇异:胸覆铁甲,四肢、脖颈束以极轻薄的皮甲,掌上戴着一副皮手套,除面部而外,几乎未有一处暴露在外,可算是武装到了牙齿。最怪异的是他们手中的长矛,长度近五六米,全部都是木桿与铁头,锋利无匹。 前锋是一排骑兵,□□骏马俱配了黄锃锃的青铜铠甲,一手持着块近两米长的盾牌,另一手持交被人更短的长矛,冲锋之时矛头直指前方,仿佛一辆巨大的人肉战车,轰隆隆一路碾压前行。 紧随骑兵之后的,是五名武将。 居中一人极年轻,被众人护在其中,显是地位最高。这少年武将面貌俊朗,眼神坚毅,持长刀、负劲弓,髮髻上簪着一枚犀角笄,头顶竖着根雷达似的呆毛。 左侧两名年长的武将,俱是体态健硕。 右侧两名青年武将,右一肩上停着一只肥大的猫头鹰,腰间革带上束了许多羊皮小卷,肩抗一面旗帜,上书一个「李」字。最右一人面如玉冠,眉目极清秀,只拿一支精巧的弩机,马夫上比别人多处两条宽大的皮带,绑缚了数把长刀与箭囊。 军队排山倒海而来,草木竟纷纷被碾碎,本就荒凉的原野更显颓败。 一声急促的短「吁」,头戴犀角笄的少年武将勒马,与最靠近他的那名举旗武士相视一眼。后者即刻会意,举起大旗,勒令整支队伍停止行进原地待命。 「范将军去东门,谷梁将军去北门,颜川去南门,星洲跟我留在西门。」少年武将拍了把举旗武士的肩膀,回头吩咐左右,道:「网三面开一面,颜川守住南门不作进攻,将你的猫头鹰派出去查探城中情形,时机成熟便向我报信。所有人首先用盾墙将尸兵的退路堵住,听我发令后再一阵勐攻,将丧尸余孽全都逼入新郑,只留南门让它们出来,最后一网打尽。谷梁将军,如何?」 左侧一名年长武将出列,答:「公子思虑周详,然我军对阵尸兵虽非首次,此番敌军数量却实在众多,宜再观望……」 谷梁阜正准备条分缕析,冷不防天上坠下一道金光。 众人登时高度警惕架起武器,对准这疑似金雁的妖物。 第196页 下一刻—— 陈铬骑在丹朱幻化的巨大金雁背上,两人战意满满朝着王宫进发。 却不料半空中忽然风起云涌,继而气温骤降,原本只是浮动着一层寒冷的雾气。无数道旋风夹杂着冰雪的微粒,吹得半空中的白雾里也带上了肉眼可见的薄冰,冷到了骨子里。 丹朱冷得一哆嗦,为了躲避碎冰晶,不得不迅速降低飞行高度。然而,他因力量消耗过度,竟由于这个突降而短暂地头晕目眩,剎那间失去平衡,冲着地面疯狂下坠。 陈铬下意识将丹朱抱住,大喊着让他回復阔耳狐的模样,落地时则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他,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丹朱这才抱住一条小命,陈铬自己却被震得脏腑破裂,筋骨寸断,抬头张口就喷出一股血雾。 阔耳狐扒拉开陈铬的手肘,爬至他面前,伸出舌头舔他嘴唇上的血迹,忽然灵台上白光一闪,双眸金光流转:「哥你这血可真甜啊,还有没有?」 陈铬被丹朱舔醒,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喘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扯起袖子抹了把脸,有气无力地骂道:「你们、你们妖族!飞上天都不用执照的对吧?」 众人都道这少年是因受到金雁的攻击,最终被摔落在地,七窍流血断无生机。却不料那金雁忽而化作一只大耳朵狐狸,长相还颇惹人怜……不不不,且这少年躺地片刻,爬起来便立即恢復如初,实在邪乎。 全都犹犹豫豫,不知作何反应。 唯有居中指挥的那名少年武将定力过人,见状只喜不惊。他跨步翻身下马,一阵风般冲到这浑身浴血的少年面前,双手钳在对方单薄的肩头,声音颤抖,问:「陈……铬?」 陈铬眼睫毛上全是血与霜,忍不住一直眨眼,看不太清明,只觉得这人声音尤其耳熟,意识模煳地回应:「啊?」 那少年武将只听见这一颗字,即刻确认心中所想,一把将陈铬抱进怀里,双手环过对方的肩头,在他背上勐烈地拍打,骂:「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还没死!」 陈铬莫名其妙愣了半晌,这才分辨出来对方是谁,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拍掌大喊:「李弘!我天那,你怎么会在这?我、我不会又穿越了吧?」 原来,这少年武将不是别人,正是曾与陈铬在井陉共患难、同生死,最终从秦国尸兵试验场中救出数千俘虏的赵国少年李弘。 只不过李弘高兴过后,转眼便生气气来,头顶上呆毛炸起,破口大骂:「只准你来找死,我便不能来是怎么的?新郑你家开的,还这般没头没脑,专门挑着危险的地方钻,不是找死是做甚?」 陈铬哈哈大笑,抱着李弘对准他脑门就是一口:「亲爱的!我看你仕途真是顺风顺水,几个月不见就能带几万兵马了?好好干,看好你啊!」 李弘一张脸涨得通红:「……」 陈铬满肚子话想和李弘说,却因为李星阑的事情最为紧急,只得转身抱起丹朱,朝着新郑城内跑去,边跑边喊:「我得有事去了回来再说吧!爱你啊宝贝公子弘!」 天色昏暗,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明。李弘站在原地,两手还维持着停在半空的姿势,仿佛掌中握着一股冰霜,却又什么都没有。 一阵风起,送来茫茫白露,隔在两人之间。 陈铬想了想,还是将丹朱放在地上,对着双手哈了口气,随意回头望了一眼,虽然在对丹朱说话,眼神却飘至远处,道:「城里太危险了,你还是先在外面躲着,去找北辰赖在他身上。」 这样远的距离看去,李弘仍旧挺拔,似乎长高了许多,面目更加硬朗。牛脾气丝毫不变,一副皱着眉不开心的模样,双眉间长出了一道浅浅的悬针纹,苦苦的帅帅的。 丹朱「咪」了一声,朝陈铬说了句:「自己小心。」 无数回忆涌上陈铬心头,他却没时间再去回味,最终只在脑海中留下李弘的俊脸,双目通红的模样,好像他的眼里,还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自己不就是在大军面前跌了个跤,怎么就又惹他生气了? 戌时五刻,新郑城内,王宫侧门外。 陈铬横冲直撞,一路杀进城内,虽然火势并不算太大,但王宫上空已经团聚了滚滚浓烟。 王宫外围满了全副武装的绿袍武士,他们或挥长矛砍刀,或搭长弓踩劲弩,或驾战车铺陷进,将整座王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全凭着一股子捨身忘死的战意,向前冲锋陷阵,甚至以自己的肉`体作为盾牌,拦截秦兵的去路。 陈铬没头苍蝇般乱钻,在人山人海里左冲右突,终于靠近了王宫的一处侧门,朝着那方向跑去。 「都来凑什么热闹!」衡阳君一张白玉般的俊脸,此时也已鲜血淋漓,他使劲按住发了疯似的张良,最终吩咐左右:「你、你还有你,将他带下去关起来!韩信,你跟他一起回去,好玩的吗?傻小子!」 张良先前被韩王安一个犀角杯砸得头破血流,此时脑袋上的伤口只随意包扎了一番,一个激动登时是鲜血浸了出来。然而这面目秀丽的少年却毫不在意,只激动大喊:「我要杀了秦国狗!」 韩信小小一个,跟在张良屁股后头,学着他那模样大喊:「杀了秦国!」 张良脖子一扭,骂他:「是秦国狗!狗!」 韩信登时反应过来,瞪着一对铜铃似的眼睛,大叫两声:「汪汪!」 第197页 衡阳君:「……」 他本还在无语,忽而眼角余光一瞥,注意到王宫侧门外的那一道身影,一颗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喃喃自语:「他出来了?不,不可能,不对,是陈铬!」 张良一把推开他,冲着陈铬跑了过去:「韩樘——!」 陈铬闻声,向这一侧张望,迅速捕捉到张良的身影,朝着他跑了过来。 第83章 反击·捌 眼看着陈铬就要冲进烧着的王宫,却被张良一嗓子给吼了过来。 横阳君心中有鬼,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将向着陈铬跑去的张良扯了回来,一把掀翻在地,同时吩咐左右:「将他带下去!韩信,你滚开!」 韩成双目通红,愤怒地朝众人吼道:「放箭放箭!有人跑出来了你们瞎吗?」 张良不敢置信,激烈挣扎,一口咬住按着自己的侍卫,将那人推开。径直冲着韩成跑过去,一圈砸在他面门上,将对方打得嘴角流血,臼齿掉了一颗,带着鲜血与泥沙落在地上。 继而指着韩成面门,破口大骂:「毒杀君王!以怨报德!韩成,你鬼迷心……」 「弓箭手!放箭——!」韩成一个手刀,终于将张良打晕,甩给侍卫们拖下去关着,转身继续指挥,咬牙切齿道:「务必不留一个活口!」 说罢抬头,却勐然见到不知何时已经突出重围的陈铬,距自己仅有三丈不到。 十二月的奇异夜晚,王宫中火光惊天浓烟滚滚,天空上却乌云密布。凛风吹送霜露冰晶,冷得所有人汗毛倒竖,火气炽热,寒气刺骨,进退维艰。 陈铬的衣衫上,到处是被箭矢射穿的血洞,后背数道弯刀割痕,长靴的尖端和侧边俱被烧焦,斑斑驳驳露出苍白的皮肤。原本明眸皓齿的少年人,此刻却是满面风尘,微卷的黑髮全被汗水浸湿,血珠从发梢滴落至鼻尖。 他直视着横阳君的双眼毫无波澜,看着侍卫们将被打昏的张良带下去,小小的韩信屁颠颠跟在后头,大唿小叫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铬低下头,发现自己的的小腹上,不知什么时候插进了一支冰冷的铁箭,莫名其妙的。 啐了一口血沫子,他再抬起头直视韩成,用沾满灰烬的手指揩净嘴角。然而,他的手也污秽不堪,没人知道这双手受过多少次伤,那些伤口又是如何痛苦地癒合,只看见指腹划过脸颊,在上面扯出一道红黑相杂的污迹。 陈铬喉咙被烟尘呛哑,干着嗓子说:「李星阑出城投降前,让你把自己藏起来的,还没被烧坏的『真、印、玺』给他。他在城外把丝绢打开,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韩成被他看得后背发凉,额头冒汗,答:「是……是印玺,怕是宫人们一知半解,拿错了?」 说话时,他以眼神示意左右。 弓箭手们会意,朝他点点头,张弓搭箭将陈铬包围其中,箭尖对准了他的咽喉。 陈铬眉头紧皱,罕见地沉默思考,伸出一掌覆盖在自己小腹上,拇指与其余四指分开,摁在箭矢周围。另一手握住箭矢中部,轻轻扯了一下,即刻吐出一口鲜血,咳了两声,说:「李星阑让你们从王宫背后的这个侧门撤离,自己留在最后发动火攻。说好了成功以后,他也会从这个侧门逃生,让你的军队留在门外掩护他,你知道吗?」 韩成冷汗直流,双腿开始发抖,却强行稳住唿吸,答:「李先生机智过人神通广大,似乎、似乎早就出来了,难道还未曾?这可是我煳……」 横阳君说着话,手掌在半空中虚虚一挥,示意弓箭手放箭。 然而,李星阑白衣白马孤身出城,英姿飒沓勇气过人,那是新郑军民此生所见最为潇洒的一幕。这周围的弓箭手,都将陈铬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听在耳中,一时间,一根紧绷的弓弦竟不知该松或是该放。 「咻——!」 就在众人游移不定之时,陈铬勐然发力,一把将自己小腹中插着的箭矢拔出,毫无徵兆,鲜血飞落如雨。而后,他愤恨地用力一甩,那铁箭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几乎是立马就穿过了横阳君的靴尖,箭身没入地面,只余一截短短的尾羽露出。 韩成面色煞白,惊恐地盯着陈铬的小腹,血水快速流动,皮肉骨骼瞬间癒合,再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唿喊:「你、你你……妖,你是妖!」 陈铬向前迈了一步,眼神几乎要将韩成刺穿,问:「李星阑很聪明对吧?连问也不用问,就知道了新郑宫闱里,许许多多的秘密。」 韩成见状立即向后退去,然而靴子却被牢牢钉在地上,最终左脚硬生生被他从长靴里扯了出来,整个人由于惯性一屁股跌坐在地,模样无比狼狈。 陈铬又向前迈了一步,声音带笑,眼神冰冷,斩钉截铁道:「你一开始就想害他,因为你通敌卖国,不想他解开新郑之围!你向外求援,不过是为了争取跟秦国谈价的筹码!」 侍卫们抬起弓箭,陈铬却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又走了一步,说:「现在秦兵在火海里面出不来,丧尸又失去了控制,你他……你就尴尬了。没头没脑杀了我,又有什么用?」 韩成咬着牙,道:「成之所作所为,绝无一件是为着一己私利。」 侍卫们始终没法昧着良心,对陈铬放箭,然而横阳君安危却繫于自己手中箭,左思右想,只有在陈铬的脚下射出一排铁箭。 第198页 陈铬没有再迈步,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不知是在对谁说:「他本来不想参与这些事情,他本来就知道,你想自立为王,你想借刀杀人!但他还是去做了,为什么?」 韩成几乎要忘记唿吸,他知道陈铬不会杀了自己,但却真真实实感受到了一股极强的杀意,原本只是片刻光景,他却觉得比一天还要漫长。 他抹了把汗,回视陈铬,声音喑哑,道:「你们都不明白,此战必败,必……败。是你们,自以为身负神通,便无所不能。可你们哪曾想过,如我、如他们、如新郑百姓,全都是肉`体凡胎,平平无奇,反抗秦国即使险胜,也定然会死伤惨重。 韩成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尖锐,直直刺入陈铬耳中:「他们的厉害,你们哪里知晓!王上惨死,是他深知无能为力,自决于歷代先王!秦军锐不可当,想要东山再起,必须暂避其锋芒。是你们不自量力,蛊、惑、人、心!」 陈铬听到一半,就已经耳朵里嗡嗡嗡乱象,根本懒得理他,转身朝着烧着的王宫走去,逐渐消失在漫天烟尘中,边走边说:「我不杀你,我没有权利杀你。你也没错,只是我没办法理解,我觉得你……很笨。」 李星阑为什么还是去做了?韩成想不明白,陈铬却再清楚不过,他头也不回,闯进浓烟与灰烬漫天的王宫,避开试图舔舐自己的火舌,因为他记得,李星阑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别总受伤,陈铬,我很担心你,我爱你。 这次,他实在不想再哭,双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或许是王宫里的事物烧得并不充分,浓烟比火焰还要多,呛得他双眼飙泪。眼泪无法抑制颗颗滚落,滴在火海中,发出「滋滋」的响声,而后爆沸为一阵烟雾,散尽风中。 「李星阑你在哪?」 「咳、咳咳,咳咳咳咳!」 陈铬按照记忆,一路从背后绕到正门外,浑身被熏得焦黑。漆黑的双瞳放大到极致,紧张地四处搜寻,嗓子哑到发出不声音,却还在拼命叫喊。 「李星阑!李——星——阑——!」 大量的秦军被围堵在王宫中,在大火的狂攻与浓烟的刺激下,纷纷从酒醉中清醒过来,逐渐在长官的指挥下聚在一处,朝着同一个方向冲击,拼死突出重围。 陈铬的绿衣与他们的黑甲泾渭分明,如同一颗滴入油锅中的清水,令锅中的热油剧烈沸腾起来。无数秦国武士将刀刃对准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陈铬的长刀快到在空中拖出无数道残影,穿过一具又一具鲜活的肉体,俱是一刀毙命。 陈铬双眼盛满泪水,模样柔弱到一阵风便能吹倒般。却拎着把跟自己一样长的兇刀,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最终来到了主殿大院的门前。 「当——!」 蚩尤刀重重摔落在地,陈铬面色青白,满面尘土与鲜血映衬下,唯有一对漆黑的眼珠清亮无比。 剪水双瞳,倒映出他永生永世,最为难忘的景象。 数百名秦国武士的尸体,横七竖八相互堆叠,铺满了主殿的院落,鲜血流淌一地。迴廊已成一条巨大的火龙,每一片鳞甲都在熊熊燃烧,而后如枯萎的花瓣样掉落。火舌将满地鲜血蒸腾成暗红色的雾气,腥臭的死亡气息喷薄而出。 就在这人间炼狱的中央,数十名秦兵将李星阑团团围住,他的手臂、小腹、大腿遍布血洞,生命力飞速流逝。象牙面具不知道掉到了什么地方,这半张脸覆盖着可怖疤痕,却依旧英俊无比的青年军官浑身颤抖,背嵴仍旧挺得笔直,肌肉虽然紧绷,却已经是一支强弩之末。 一名秦国武士刺出长矛,动作明显迟缓。 李星阑捕捉到这片刻时机,空手抓握住对方的长矛,顺着他发力的方向将长矛推出。 那秦兵猝不及防被带了过去,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李星阑用另一只手一刀封喉。 然而随着鲜血流失,李星阑的反应越来越慢。 终于,他一个躲闪不及,被左前方的一名秦兵一戟刺穿肩胛骨的缝隙,那秦兵用尽全身力气,发狠一推。李星阑便整个人被挑了起来! 长戟穿过他的身体,将其死死钉在殿门外的樑柱上。 李星阑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他的视线越过身前秦兵组成的人墙,穿过漫天的烈火与硝烟,像是一道来自四十九亿光年以外的阳光,落在陈铬的身上。 他颤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与鲜血一同涌出的,是一个无声的词语:「陈……铬。」 「啊啊啊啊啊——!」 陈铬脑袋里「轰隆」一声,所有的思绪瞬间断裂,动作快到肉眼近乎无法观测,脚尖一勾踢起长刀,双手抓握,身形一闪出现在李星阑身边。蚩尤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所有秦兵同时被懒腰砍断,滚烫的血雨爆裂喷洒,陈铬却丝毫没有注意。 他扔掉蚩尤刀,一手扯出长戟,李星阑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令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陈铬看着李星阑跌落下来,一把捞进怀里,两个人面对面倒在地上。 李星阑的意识开始模煳,却在倒地的瞬间曲起手肘,撑在地面,勉强让自己不要压在陈铬身上他的小腹被燃烧的断木烧得焦黑一片,大臂上的血洞往外汩汩冒血,双眼半睁,眼神失焦。 陈铬反应过来,侧身翻转,屈膝单腿跪地,抱住李星阑并让他平躺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拍打他的脸颊,哭喊:「醒醒醒醒!李星阑我来了!我来晚了!你醒醒啊!对不起!对不起!」 第199页 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在李星阑的脸颊上撞碎,他勉强将视线聚焦在陈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说:「又……哭了?陈铬。」 他伸出一手,想要把陈铬脏兮兮的脸颊擦干净,却实在不剩一点力气,小臂无力垂落。 陈铬一动不动,双眼瞪圆,眼瞳剧烈收缩,完全忘记了唿吸与心跳,仿佛时间停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星阑的手臂再度抬起! 他将手伸向陈铬,摸他的脸颊,笑着说:「没事,陈铬,宝贝。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不想听!」陈铬疯狂摇头,企图站起身来却无法动弹,因为李星阑握住他的手掌,在他的无名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轻盈如风,却比火烧还要疼。他的神智接近崩溃边缘,语无伦次地说:「只是一点皮肉伤,我带你出去,很快就没事了,根本就没事,你都没受伤呢。烟太大了,给你熏出来幻觉了。李星阑?你说说话!别、别睡,你看着我,说你爱我,别睡!别睡!求你了!」 李星阑与他十指相合,笑了一下,继续自言自语:「那首歌,我十岁的时候就……听过,不能……忘记,你是我的……」 话音未落,李星阑的手掌瞬间松开,撞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凉意从陈铬的脚底直冲到天灵盖上,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整个世界瞬间没了颜色,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剧烈喘息的声音:「李、李星……阑……李星阑!你醒醒!你别死啊啊啊啊啊——!」 他将吃力地将李星阑背在背后,向前走了两步,却踉踉跄跄完全使不出一点力气。 最终整个人扑倒在地,哭得无法唿吸:「啊啊啊啊啊——!」 陈铬一把抹掉眼泪,艰难地再次爬起,将李星阑背在背上拖行。 周围全是木材燃烧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响,两人仿佛穿行于刀山火海中,每一步都是最残酷的煎熬,陈铬完全说不出任何话来,所有的语言全部化成了悲痛的喊声:「啊啊啊啊啊——!」 忽然间「哗」一声,迴廊上头燃着的木头重重落下。 陈铬整个人都没了反应,动作迟滞地转了半步,用自己的胸膛挡住落木,被砸到在地,与李星阑抱在一起,滚作一团,脑袋埋在满是灰烬与污血的地上,无法抬起,嗫嚅道:「你才是骗子,我……不想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铬又哭又笑,勉力撑起自己的身体,爬了起来。将李星阑放倒在地,自己则靠在他的身侧,两人脑袋挨着脑袋,左右手十指相扣,面朝黑暗的天空。 一个人张大双眼,一个人双眼紧闭。 一个人无声流泪,一个人无声流血。 到最后,血与泪全都彻底流干,灵魂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一片焦土,灰飞烟灭。 「还说什么……一直跟着我?你才是骗子。军官今年,才二十二岁吗?」 陈铬觉得很累,再也不想唿吸。 「你不要我,那就让我……跟着你吧,我们一起……死。」 又过了多久? 陈铬也不知道,或许时间已经到了半夜,无星无月,天幕浓黑如墨,罡风如瀑布从高空落下。不知是风将浓烟向外吹散,抑或是将乌云吹落到天边,王城上的天空,在陈铬看来,忽而变得异常开阔。 他活了十七年,从未如今夜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烈火熊熊燃烧,气浪扑面,他的每一寸皮肤都传来痛苦的感觉,直至灵魂深处。就在三个月前,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经歷,井陉阴暗沉闷的矿井下,爆炸产生的气浪的焰火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但那时的痛苦仅止于肉体,从未深达他的内心以及灵魂。 今夜却不同。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身受烈火焚烧,心底却覆满寒霜。只能睁着眼,望向与自己的双眼一样漆黑的夜空。 从前,他觉得夜空神秘莫测,宇宙绚烂多彩,无数的未知等待着他去探寻,一切事物都是那样的奇妙新鲜。而今,倒映在他眼里的一切都索然无味,天空就是天空,云朵就是云朵,火焰就是火焰,除了不知身在何处的大哥,再没有什么令他留恋。 陈铬双眼仿佛黑色的泉水,清亮冰凉,清晰地倒映出漫天莹蓝的光点。灵魂的微粒从李星阑灵台飘出,如清扬柔婉的萤火,穿过火舌,飘散天空。 越来越多的英灵逝去,破碎的灵魂遍布整个王城,幽微蓝芒散漫游盪,数千亿颗粒子相互碰撞,水蒸气般升腾至半空。 莹蓝的光芒,从前温柔,而今冰凉。 第84章 惨败·壹 不知道什么时候,漫天萤火虫般的莹蓝光点中,逐渐杂入细微的白色颗粒,轻盈飘摇,不过多时便已瀰漫天地间。 蓝芒向上蒸腾,白点向下散落,原来是一片片六角形的冰晶。 雪花飘落在陈铬的唇瓣上,唿吸间化为一颗冷水,寻死不成的他不得不再度睁开双眼,那滴冰冷的水珠又落在他的鼻尖。无数的雪粒子落上他的脸颊、眉睫、额头,化作水底滑落,如天空的泪水。夜空是巨幕,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故事。 一片雪花落下,德班的夕阳海岸星河灿烂。 一片雪花落下,壮美宇宙中飞船驶入永恆。 一片雪花落下,汴阳城的海棠花血红如瀑。 一片雪花落下,滚滚黄河波涛汹涌船翻覆。 第200页 一片雪花落下,那年春天桃花如雨,少年从满是丧尸的地下室里爬出,循着东方的朝阳,在陈铬吹出的口琴曲中,倒在血泊里。 「雪!暴雪!」 「天降暴雪,烈火灭尽!佑我大秦!」 细细的雪粒,一开始像沙,后来像落花,忽而成了振翅的蝴蝶,最后变成纷纷扬扬漫天的鹅毛。 狂风怒号,雪花被吹送至半空,轻烟玉带狂舞。 暴风骤停,漫天纷扬的白雪如碎纸般簌簌扑落。片刻后,整个宫城的火焰完全被雪雨浇灭,万物瞬间静默如初,继而爆发出一阵狂暴的喜悦。 倖存的秦兵们本已做好牺牲的准备,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从烈火奔涌的鬼门关外拖了出来。他们迅速集结,整肃队伍,踩在同袍的尸山上拼命向王宫的高墙外冲杀。一个锐不可当的巨大军团,来时数万人而归时不足数千,喊杀声却穿云破雾震动天际。 陈铬被吼得耳膜充血,再也无法假装自己跟李星阑一起死去,他从未觉得活着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却不得不醒来继续走下去。被烧焦的皮肉早已癒合,两个人的身上都盖满了冰雪,积雪转眼间便已有一指厚,却丝毫没有将要停歇的徵兆。 再过了一会儿,积雪竟已没至他的耳畔,冰冷的刺激令他浑身颤抖,禁不住侧脸望向李星阑。 从陈铬的角度望去,李星阑容颜安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雪花粘满了这个青年英俊的眼角眉梢,给他镶上了一层银白的边线,即使满脸血腥与伤疤,在自己看来却是无与伦比的圣洁。 陈铬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復,跌跌撞撞从雪地里爬起,背后留下一个黑幽幽的人形深坑。他半坐在地上,仍旧与李星阑十指相扣,全神贯注地望着他,轻声呢喃。 「李星阑,起来看下雪了。」 「好冷啊,你还没睡够吗?」 「我不爱你了!」 「骗你的,起来了!」 他说着话,慢慢双膝跪地,轻轻爬到李星阑身上,用双手撑在地上,俯身朝下仔仔细细看着对方,温柔低语:「你是不是在装睡,还想要我再把你吻醒一次吗?我是不会上当的。」 话音未落,他却已经出尔反尔,俯身低头,将双唇覆在李星阑的唇上,单方面地唇舌交缠,两片唇瓣剧烈颤抖。他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及至摔在李星阑脸上时,已经化为冰碴。一碰,就碎成了无数颗玻璃渣般的细细雪粒:「啊啊啊啊啊——!」 忽然,李星阑勐然坐起身来! 陈铬被吓得心跳停止,不敢相信,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试探性地问:「李……星阑?」 定睛一看,李星阑却没有睁开双眼,唿吸也没有回覆,只是上半身极为不自然地立了起来,就像有人在身后推着他一样。 果然,一个声音从李星阑背后想起,说:「帅哥就是帅哥,尸体都比别人的好看。怎么样,小弟,是不是十分惊喜?」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些温柔的戏嚯,在这场景中万分诡异。 陈铬闻言吓了一大跳,一把拽过李星阑,将他整个人紧紧抱在怀里,迅速爬了起来。然而积雪满地,冷不防脚下一滑,又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由于惯性过大,李星阑被摔飞出去,骨碌碌滚到大门口,下巴磕在台阶上,发出「梆」一声闷响,而后滑稽地弹了两下。 橘一心捂着口鼻,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确认环境安全后,抬脚迈步就走了进来。不料走在平坦的王宫大院里,脚下忽然踩中一颗脑袋,还以为是刚刚倒下的尸体,双腿一软滑倒在地,仰头大叫:「啊——!」 陈铬满脑袋问号,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下意识跑过去将橘一心扶了起来,而后搂着李星阑的脑袋哈气。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简直是一个人形自走大傻瓜。 橘一心蹲在陈铬身边,仔仔细细观察一阵,问:「你是陈铬?真是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陈铬满心悲伤痛苦,完全听不见她说话,一张脸哭得五官都皱在一团,双眼通红,口水顺着嘴角滴下来,随意用袖子一抹,像个脏兮兮的奶狗。 橘一心伸出手掌,盖在李星阑额头上。 空气中浮现出一层极轻薄的水绿色光点,它们仿佛拥有生命般围绕在橘一心的周身,透过她的手掌渗透至李星阑的额头,最后消失不见。 橘一心嘆了口气,对陈铬说:「我们来晚了,实在很抱歉,幸运的是大雪延缓了他死亡。先别哭了,每次见到你都是哭哭唧唧的,是不是个男人? 袁加文尚且隐藏着身形,橘一心不会哄小孩,根本没法和陈铬交流,不断催促:「把他抱到房里去,速度快点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陈铬?」 陈铬无动于衷,耳朵里全是嗡嗡嗡的蜂鸣声。 橘一心围着他劝说,终于失去耐性,「啪」一巴掌唿了上去。而后撸起袖子,「哼」了一声,自己将身高近一米九的李星阑架在身上。由于身高差距悬殊,差点被压趴下,朝着陈铬方才所在的方向大喊:「袁先生,你是躲着在解决生理问题吗?」 袁加文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身上穿着一套墨黑的锦衣华服,更衬得整个人苍白如雪,与陈铬的白`皙不同,那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他的表情却十分阳光,闻言扯着嗓子应了一声,迅速背起李星阑,唿哧唿哧将他抬到偏殿的房间里。 第201页 在背后的雪地里留下一连串脚印,以及一个狼狈不堪的陈铬。 偏殿的房间内,光线昏暗,到处都是尸体与浓烟。 橘一心咳个不停,气闷地踢飞一扇门板,震起漫天尘土。她让袁加文将李星阑放倒,随后便跪在一旁,左手覆盖在右手手背上,双手掌心向下,轻轻贴在李星阑额头上。 陈铬捂着被橘一心扇得通红的脸颊,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醒,发疯似的沖了进来,抱住李星阑不让任何人碰,喃喃自语:「他都死了!你们还要干什么?你离我们远点,他讨厌你!」 袁加文莫名其妙,问:「帅哥讨厌我?不可能。他真的,真的还能抢救一下。那个,小弟啊,你先让开,让……」 陈铬听到「小弟」两颗字,登时就泪崩了,朝他大喊:「谁是你小弟!」 袁加文傻愣愣杵在门边,身后是漫天飞雪,整个人苍白的仿佛要融进雪中,傻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地说:「我……你大哥他……唉,你先把他放下,橘一心能治好他,不骗你。」 陈铬还想再吼两句,余光见橘一心开始撸袖子,下意识捂住脸,半晌后气沖沖放下手,继续搂着李星阑,惨兮兮地说:「你们别想骗我,他都死了……好久了……大半个晚上。」 「对不起,陈铬,我来晚了。」袁加文低着头,慢慢走近陈铬,单膝跪地半蹲在他面前,双手抱着他的脑袋,引导他直视自己,柔声道:「但我向你保证,李星阑一定会没事,相信我。」 他的双眼黑色素极少,呈现出极浅的淡蓝色,像一对透明的玻璃珠,倒映出陈铬狼狈不堪的脏脸。 陈铬看着袁加文的眼睛,他的眼神太干净,根本不像一个杀手,他真的是个杀手吗?陈铬脑袋乱闹闹的,松开李星阑:「我应该早点赶过来的,我一走进来就看见……我就……疯了,我杀了很多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像是有几百年,我应该把他救出去。」 橘一心似乎是被他的样子给雷焦了,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继续刚才的动作,将双手覆在李星阑额头。源源不断的水绿色光点环绕她的周身,而后汇聚于手掌上,她的额头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告诉陈铬:「失血过多,他的灵魂也是……只是有些疲累,没关系的。」 水绿色的粒子凝聚成千万条光线,于空气中浮现,汇入她的体内,在血液中奔流,发出奇异的微光,而后源源不断注入李星阑的身体。仿佛特效的万能药,将这个正在死亡边缘徘徊的男的,浑身凝固的血管沖开,催化着细胞的新陈代谢。 源源不断的污垢从李星阑的皮肤上渗出,随之而来的,是皮肉生长的细微响声,老旧的伤疤逐渐脱落,新得的伤痕极速癒合。绿色的光芒如同一张密集的蛛网,在他的皮下闪烁发光,疯狂修復着他的伤口。 随着李星阑逐渐恢復,橘一心的脸色却愈发苍白,气喘吁吁,就像正在进行一场恶战。 陈铬嘴巴大张,期待中带着一丝恐慌,生怕最后的结局仍旧是他不想见到的,李星阑伤得太重了,他的周围已经落下厚厚一层腥臭的黑色粘液,以及脱落的死皮与血痂,愣愣地说:「谢谢你,谢谢,谢谢你,谢谢你们。」 他的全身都在发抖,整颗心悬在半空,几乎就要昏死过去。 袁加文却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单膝跪在陈铬身侧,试探性地将手掌盖在他的头顶,轻柔地抚摸他的头髮、额头,而后,在陈铬的耳边落下一个安慰的轻吻,安慰他:「在飞船上听到无线电讯息的那一刻,我也觉得过了几万年,没事,小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铬用手捂住口鼻,李星阑忽然咳了一声,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肌肉痉挛般弹了起来,却没有睁眼,而是再次重重躺倒在地。 心情像是过山车,陈铬爆发出一阵大哭,冲着袁加文大声喊:「我讨厌你!」 「其实那只是一个瞬间,但爱情与悲痛就像无尽的星河,把时空扭曲了。」袁加文讪讪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告诉他:「你们两个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和橘一心刚好赶过来。之后马上就下雪了,场面太混乱,我们不敢接近,我能肯定,根本连五分钟还不到,他还可以被救活,放心吧。」 陈铬哼一声扭过头去,抓住李星阑的手掌,握在双手中,语无伦次地祈祷。 袁加文哭笑不得,乘其不备,冷不防在他唇边狠狠亲了一下:「哈哈哈哈!耶!」 陈铬一张苍白的脸登时涨得通红:「……」 「哈哈哈早就想这么干了!」袁加文忽然捏住陈铬的脸颊,扭了扭,见对方就要发飙,掐准时机朝李星阑努努嘴:「帅哥醒了!醒了醒了你看啊!」 陈铬甩开李星阑的手,撸起袖子:「你这人就是这么讨……李星阑!你感觉怎么样?」 橘一心捂住胸口一阵疾喘,袁加文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张开手掌在她背后轻抚顺气:「辛苦了,橘一心小姐。」 后者摆摆手,衣衫被汗水浸湿:「拯救生命是医生的天职。」 袁加文自嘲式地笑了笑,自言自语:「我的天职?」 李星阑的记忆尚且停留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想要继续伸手去摸陈铬的脸,却最终失去了所有力气。 于是,他接着之前的动作,抬起手摸了摸陈铬的脸颊,笑说:「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对你说一句:我爱你。任何时候死去,都没有遗憾,宝贝,再见。」 第202页 李星阑说罢闭上双眼,却没有等来预料之中的死亡:「……」 陈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飙泪:「你的秘密全部都暴露了!李先生!」 李星阑坐起身来,陈铬扑上去又将他压倒在门板上,两人抱成一团,疯狂地亲吻对方。 陈铬喘着气,贴在他唇边说话:「我刚刚,真的已经跟你一起死过一次了。」 李星阑摸着陈铬眉毛,眨了眨眼,道:「对不起。」 他整个人都仿若新生,所有伤疤荡然无存,左脸上的皮肉全都是新的,再不復从前的可怖模样。眉眼轮廓突显出来,一双眼睛无比明亮,像是装着一片浩瀚星海,神采飞扬英俊至极。 陈铬体内泛起一股热流,双颊微红:「现在,我们重生了,死而復生。以后,你可以成为自己。」 李星阑吻了吻他:「遵命,长官。」 陈铬笑得异常开心:「以后再说吧,先起来。对了!你要谢谢她,是她把你治好的。」 一转眼,只见袁加文和橘一心并排跪坐在地上,朝着腻在一起的两人翻白眼,指指点点:「活该烧死啊。」 袁加文下巴一扬,朝着李星阑抛了个飞吻:「帅哥。」 李星阑没理他,只对这橘一心深鞠一躬,说了句多谢。 后者笑着摇头,挽了把头髮,道:「打架不行,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我不得不休息一阵。」 李星阑朝她点点头,而后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向陈铬伸出一只手,手掌摊开:「先前偷听我们说话那个人是聂政的师父,他说这仗打不赢。」 陈铬极自然地将手递给他,而后被李星阑拉了起来,问:「那他就是我们的朋友,为什么不现身?听起来似乎很厉害。可我觉得没什么悬念,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除了韩成,他太阴险了。」 李星阑给他理了理头髮,道:「多的我也不知道,他只跟我说了几句话,结合先前聂政给我的信息,我想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关注着我们的动向。打完这一仗,送汴阳百姓去泰山,问清楚。」 他面带笑容的模样,实在跟从前完全不同,陈铬几乎要被帅晕过去,扑在他身上不肯下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在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现在怎么办?秦国士兵没剩下多少,一股脑全都沖了出去,外面应该早就打起来了。对了!原来韩成是给赵国送信,李弘带了好多人过来呢!」 第85章 惨败·贰 「我想,韩成除了跟他姨母通过气,还跟秦国有过接触。他知道对方掌握着某些神秘力量,所以考虑再三,决定不战而降,这是个明智的决定。」李星阑将陈铬的手攥在掌中,轻轻摩挲,不多时便将他一双冻僵的手捏得暖洋洋的,随口说着话:「可是他也知道,不要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于是以对抗丧尸作为藉口,找来赵国当外援,为自己增加谈判的筹码。」 余光瞟见自己沾满灰烬与血污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陈铬的手掌弄得脏兮兮一片。当即将对方放开,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停顿片刻,继续说:「他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不敢反对我们提出的这个,有机会战胜的计划;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又怕双方真的打起来,所以才三番两次设计陷害我们。」 「你怎么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信息量太大了!你是不是,有点紧张?」陈铬听着听着,脑袋不出意外地死机,一面摊手哈着热气,一面傻兮兮对李星阑笑,说:「你知道我听不明白的,我只知道他怕你,因为你太聪明,有的事谁知道谁死哈哈。唉,怎么说呢?其实大家都不容易。」 李星阑失笑,说:「抱歉,是我说得太复杂了。我的意思是,韩成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我们将要面对的困难,会比丧尸军团更大。」 陈铬仍旧不明白,却也不纠结,问:「算了不提他,人活一辈子,总要遇到一些跟自己不同的人,彼此都认为对方是折翼的天使。我只是很好奇那个自称是聂政师父的人,他是超级大ai吗?还预测未来呢,这种仗怎么可能输。」 李星阑摇头:「谁知……道?」 他的话音未落,对别人的小情绪反应总是慢半拍的陈铬,终于意识到李星阑刚才放开自己手掌的动作。心想你都这么帅了,还自卑个什么劲?我连你分析的问题都没听懂。故意主动去牵起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轻轻碰他的指腹。 两人十指相扣,并肩走向门外的一片雪白。 相差近一个脑袋,却像是天生一对。他们都穿着墨绿的韩*装,衣衫上到处都是破洞,头髮上全是血与泥浆结成的粘块,笑容却仿佛能从后脑勺上透出来般深刻。 踏着王宫的灰烬,踩灭邪恶的星火,穿过尸山尸海,淌过污黑血河,进入漫天飞雪。 过往的回忆片片坠落,落在身后,定格为一副永恆的画卷。 袁加文苦着脸,将橘一心扶了起来,两人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橘一心走到院落的大门口,目光不经意一瞥。只见刚才陈铬抱着李星阑亲吻时所处的地方,周围落着一大圈足迹,这时已经快要被大雪覆盖掉。 她好奇心发作,转头问:「如果我没记错,刚刚这里并没有人来过,但是有一圈足迹。」 袁加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微赧:「走走走走走走,没什么可看的了。」 第203页 橘一心耸耸肩,说:「除非是透明人,别人接吻时暗戳戳在旁边转圈。」 袁加文生无可恋:「怎么可能?世界上没有透明人!没有!」 「你真的是姜云朗少将的恋人?」橘一心露出一副「我懂的」的表情,安慰他:「小叔子都不太好对付,你不敢跟陈铬说话。他不会是,一直都不接受你吧?」 袁加文唿吸一滞,满脸生无可恋,抱着脑袋喊:「暗戳戳?你还知道暗戳戳这个词?我看你中文倒是造诣很深!」同手同脚,头也不回地走掉新郑城中,激战正酣,新雪盖住青瓦土墙,苍茫一片,鹅毛大小的雪花落个不停。 韩*民勠力同心,如铜墙铁壁般将秦国武士围堵在宫城内。小腿没入积雪中,被冻得发硬,却没有任何人后退一步。 然而秦国侵攻六国图谋已久,武士们在作战方面,各个都接受过极为严苛的训练,可谓是身经百战。且在这一日里,因着莫名其妙的缘由,半梦半醒间就折损了大半人马,此时被围在宫中,是不得不放手一搏,作困兽之斗。 双方俱是杀气震天,秦国武士因为被逼至极限,故而更为兇勐。活生生凭着一股狠劲,在围剿之中拼杀出了一线生机,满园白雪被践踏成了一地黑泥。 韩*民的包围圈被撕开一道裂口,秦*队尖刀般突出重围,而后分散为数道编队,沖入深巷之中。由于街巷狭窄,韩*民人数众多反而成了累赘,不得不分散为数股,却又因为平日里没有编队而配合不佳,根本就无法施展开来。 秦国武士不到五千的人数,对战数万韩*民,居然隐隐有些势均力敌。 陈铬、李星阑、袁加文以及橘一心四人,快步走到宫城的墙边,见外头还围着许多韩*民,全都密切地注视着王宫内的动静,只怕发生冲突误伤百姓,不敢贸然走出去。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被雪花染白了头髮。 李星阑睁开双眼,将陈铬肩头的积雪拍开,说:「现在的局面很尴尬,秦*队被困在城里,进退两难。战败要死,投降要死,即使打赢了出城,丧尸没人控制,他们一样是死。」 袁加文笑嘻嘻的,将一把匕首拿在手里抛来抛去,歪着脑袋说:「我们出城去,配合城外的援军,想办法把丧尸处理掉。我可不想跟活人杀来杀去,医生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橘一心点点头,说:「愿上帝保佑所有人,除了丧尸。」 陈铬内心挣扎,自己无能为力,也不得不认同袁加文的说法,只问:「那么,我们要怎么出城去?李星阑,你竟然才二十出头……不是!想岔了,我是说,你能联繫上北辰么?让他进来接我们一趟,还有丹朱。」 说话间,望着一片形状极优美的雪花,愣生生看得出神。 袁加文「啪」地做了一个鼓掌的动作,将那雪花拍碎,揶揄地忘了李星阑一眼:「他不仅二十出头,而且还……」 李星阑眼中蓝光一闪,一抔白雪登时自动团成一颗硕大的雪球,直击袁加文的面门:「北辰跟丹朱在一起,他们跟嘲风带来的妖怪打了起来,暂时没法过来。」 雪球「啪」地碎在袁加文脸上,后者被打得猝不及防:「大哥几天不打你真是皮痒……」 一个少年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陈铬!李先生!」 陈铬循声望去,只见张良灰头土脸,从拐角处跑了出来,身后带着个小尾巴韩信:「张良,韩……韩信?」 张良跑得气喘吁吁:「你们都没事!太好了!没时间了边走边说,这边有密道可以出城。」 陈铬望向李星阑,后者点头示意没有问题,众人便跟着张良一同进入密道之中。 密道中,小小的韩信提着个火把,走在最前面。 张良紧随其后,头也不回,连珠炮似的说道:「多谢你们仗义相助,横阳君以怨报德,实在令人心寒,我知你们心中疑惑,但我与他不同。张家世代为相,这地道是爷爷说与我的,未料这么快竟然就用上了,实乃国家不幸。」 陈铬想了想,始终觉得不对劲,刚刚准备开口质问。 张良却似乎知道他的疑惑,自己解释道:「方才我被韩成打晕关了起来,是韩信将我救出来的,他年纪小没人防备。」 李星阑懒得听他解释,直截了当,问:「韩成心思沉,想必还有别的动作,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时常与我,在一处读书玩耍。」张良顿了顿,想也不想,答:「韩成此人多疑,万事都提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新郑城若不保,他多半是要全身而退。即使一场恶战得胜,他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处境中。」 李星阑:「明白你的意思,韩成不止向赵国求援,还发信给了别的国家,秦国?」 陈铬一个趔趄,撞在李星阑后背上,连忙捂着鼻子道歉:「你不是能知道别人的想法么,韩成疯了向秦国求援,这什么逻辑?」 「刚才说过一点,抱歉我没说清楚。」李星阑随手在他鼻尖上捏了捏,说:「韩成的防备心太重,就像催眠一样,我很难挖出他全部的想法。但我们可以假设,韩王安首先向秦国发出降书,希望能够免受战火。然而,韩成却因为他姨母通风报信,得知丧尸的讯息,推断出秦国的目的并不只是攻城略地,更重要的是迅速扩张丧尸军团,投降没有用处,他就暗中跟秦国进行联络。」 第204页 张良诧异于李星阑的分析能力,点点头,答:「故而横阳君并未调换国君的降书,只是追加了一封,对秦王承诺帮他轻松拿下新郑。方才他将我关在府中,我摸到了与秦国往来的信函,他承诺可向秦国献出国君甚至新郑,只求秦王保留大韩一丝血脉。」 陈铬:「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李星阑出城投降时,他好像稳操胜券似的,敢把被烧坏的印玺拿给他,是想告诉内史腾这里面不对劲。但没想到,内史腾最后还是被李星阑骗了进来,他肯定以为韩成的阴谋被发现了,所以想将计就计,还在进城时公然挑衅。」 李星阑:「韩成与韩安一样,意图牺牲整个新郑城和百姓,来保全韩国的国祚。」 陈铬:「那他为什么还要向赵国求援?这不是多此一举。」 李星阑:「不要把你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但也不要放在太多的篮子里。内史腾的目的仅限于韩国,不会贸然与赵国动兵;他把赵国留作后手,作为威慑秦军的筹码。」 陈铬:「但是现在优势已经明显偏向新郑了,横阳君应该放下这些小心思,全力战斗才对。」 张良:「你说得不错,韩樘,不,陈铬。但横阳君并不这样想,内史腾被杀,秦国折损了大半人马,新郑即使得胜,也还是要有一场更大的恶战,不得不面对秦王政的怒气。」 陈铬:「你是说……」 李星阑:「赵国领兵的人是李牧的儿子,韩成姑母的孩子,他对韩成完全信任。而韩成,就会利用这种信任,让他们变成他给秦王的赔礼。」 张良无语,默默点头,半晌道:「他准备带我一道逃出去,言语间就是这么个意思。」 「傻……呃,嗯。」陈铬倒抽一口凉气,觉得寒意从脚底心冒了出来:「李弘有危险了,我们得过去救他,李星……诶?」 李星阑不知什么时候,轻手轻脚走到陈铬身后,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小心看路,前面积水很深。」 陈铬双颊蹭一下红了一大片:「我、我我这个我……没事,你……」 李星阑的脸刀削斧凿似的轮廓分明,流畅的线条自然天成,眉峰英气,双眼都带着暖意,声音温柔,说:「你的朋友很聪明,他们从西北东三面围攻丧尸,打算将它们逼出城去,在南门一网打尽。我们赶到南门去,一定不让他有事,别担心。」 陈铬开心得几乎要炸裂,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脖子,说:「要不是李弘,我一定还躲在矿场里,当几个月哭哭啼啼的小奴隶。他帮了我很多,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李星阑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嘆了口气:「抱歉,没能第一时间找到你。」 陈铬哈哈大笑:「这种话虽然我很喜欢听,但还是有点太肉麻了!你又不欠我,有什么好抱歉?」 袁加文捂着耳朵,转头问橘一心:「女士,需要骑在我的脖子上淌过去吗?很愿意为你效劳。」 橘一心听完刚才的一大段分析,整个人都是懵逼的,不知不觉走进了齐胸深的积水里,反应过来后一声惨叫:「啊——!」 李星阑头也不回:「袁加文,别对女士动手动脚。」 橘一心接过袁加文递出来的手,任由他将自己扛在肩头,问:「你们很熟啊?」 袁加文耸耸肩,吹了个口哨:「我跟帅哥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曾经亲密无间,直到我发现了他的小秘密。」 李星阑失笑:「这是古代中国,你别那么浪,小心被火烧死。」 陈铬:「我以为你很讨厌他,原来是这种讨厌?」 李星阑:「哪种?」 陈铬:「就是讨厌他很……很,浪!对,很浪。」 袁加文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橘一心被她抖得差点掉进水里,只得提着他的耳朵。 张良抱着韩信,趟过积水,不知将来要走往何方。 第86章 惨败·叄 大雪乱空交舞,像一床厚实的棉絮,将新郑城整个盖住,沃野千里见不到一点尘埃。 陈铬一行六人,穿过湿冷积水的地下密道,仿佛穿过悠悠百年时光,从城西的一口枯井爬出。各个都弄得灰头土脸,还没完全站直,又被浇了一脑袋雪花瓣,模样更加狼狈。 六人中,陈铬的感官最为敏锐,双手冻得通红,下意识学着苍蝇搓手,嘴里莫名其妙哼哼着一句没什么调的歌:「骚瑞骚瑞骚瑞骚瑞。」 李星阑尚且穿着那件素白长袍,整件衣服都被鲜血染红。经过橘一心跳大神般的治疗,他整个人焕然新生,寒风中眉目舒展,黑夜里双眼亮如星辰,挺着笔直的嵴背迎风而立,挡在陈铬面前,连个颤儿也不打,仿佛丝毫不惧严寒。 听见陈铬哆哆嗦嗦的咕哝声,李星阑回头,自然而然将他的双手攥进掌中,牵着他慢慢向前走,说:「这场雪来得突然,有点不正常。」 积雪已涨至众人脚踝,脚步摩擦,沙沙作响。 陈铬双手突然接触李星阑的皮肤,莫名生出一种被烧伤的错觉,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脑袋里乱糟糟一片,尽想着些「下雪啦下雪啦,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小陈为什么没参加?他抱着李星阑睡着啦」没头没脑的话。根本没注意别人在说什么,只是边想边笑,对李星阑点点头,继续唱歌:「是我首先被你吸引。」 第205页 李星阑:「……」 张良仰头,张嘴准备说话,一片雪花正正落在他喉咙里,便结结实实打了个巨响的喷嚏:「阿、阿阿——且!」 韩信脑袋上雷达一闪,从身后抱住他的大腿,脑门抵在他腰杆上。张良向后伸手,两人双手握在一起,然而天气太冷,并没有多少暖意。 面对这相亲相爱的场景,袁加文低头看向橘一心,后者立马打了个寒颤,一步跨出,始终保持离他三米远。 张良揉着鼻子,说:「古人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一月觱发……」 韩信:「十二月栗烈,正月,纳冰于凌阴。」 张良向他点点头,道:「然而,近来数十年,天象物候变化颇多,越来越不寻常。」 韩信学着陈铬搓手,偷偷望着张良,说:「今年九月,河洛一带暴雨不断,洪水泛滥成灾,那才是天大的不寻常。新郑这地方,十二月里突降暴雪,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陈铬见他小大人似的,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夸赞道:「怪不都都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你果然是个天才,这么小就比我还聪明。」 李星阑眼神一闪,表情古怪,却没有接陈铬的话。他只是伸出手掌,在空中平摊开来,几个唿吸的时间,便接了满手的白雪。 收回手放在面前,于雪粒子里反覆翻找。 袁加文嘿嘿一笑,用手肘捅了捅陈铬,笑说:「张良是河南人,韩信是江苏人,他两个手拉手一起擤鼻涕?小弟,不是嫂子说你,你早该好好学习。」 陈铬老脸一红,继「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后,再次吃了没文化的亏。发狠在袁加文脚背上一踩,留下个湿漉漉的脚印,他出脚的速度极快,后者虽然身手敏捷,还是没能反应过来。 李星阑被打断了思路,干脆让陈铬帮忙观察手里的一抔白雪,问:「你仔细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些杂质?」 陈铬聚精会神,顺着李星阑的掌纹,一颗一颗观察雪花,双瞳放大至常人难达的地步,答:「是有些灰尘和木屑,这很奇怪吗?」 李星阑摇摇头,说:「王宫里的大火通天,灰烬和烟尘跟着浓烟一起飘到半空中。这原本是很正常的,烟尘加速了云朵里冰晶的凝结,催化出这场暴雪。」 陈铬见李星阑话说了一半,仍旧十分困惑,就总觉得自己没能说出令他满意的答案。于是,反反覆覆对着那一抔白雪观察,还是没能发现什么。 他抬头望向天空,自己也伸出手掌去接,静下心来仔细研究,忽然食指一翘,大叫:「好像还有别的!是一种非常细小的,亮黄色的晶粉。太黑了,我不太看得出它们原本的颜色。」 李星阑眉头舒展,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气候变化太突然,我猜或许是人工降雪。」 陈铬、袁加文:「……」 两人闻言相视一眼,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星阑解释:「碘化银是一种亮黄色的晶粉,具有感光性,在光的作用下会逐渐变成绿色或黑色。通常在照相时用来显影,更常用的是在人工降雨或降雪的时候,用作冰核形成剂。」 橘一心学医出生,一听就明白了李星阑的意思,反问他:「你怀疑有什么人,通过在空中抛洒碘化银的方式,催生了这场暴雪?」 李星阑点头,答:「是的,现在是十二月,天气寒冷。这两天新郑乌云密布,先前还下了一阵小雨,寒风一吹,原本聚在天上的冷云里,很快就凝结出微小的雪晶。一场大火烧出太多烟尘,催化着雪晶迅速增大。」 陈铬终于想起来,附和道:「对对对!刚才我和丹朱飞在天上,就看见云层里到处都是白露和霜雾,空中的温度非常低。但是碘化银是什么?现在是公元前两百多年,有人能做出来?可以啊,这很科幻。」 橘一心挽了把头髮,答:「你如果上过初中,就应该知道,在硝酸银溶液里加入碘化钾溶液,再用热水洗净,想制备出碘化银是很容易。化合物都是自然创造,大自然有智力吗?」 陈铬把双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个掐死自己的动作,说:「硝酸银、碘……化?哎!古时候的人去哪提炼呢?他们即使真的做了出来,也没办法撒上天,更不会知道这些东西能用来人工降雪,我还是觉得不可能。」 李星阑把他的手排开,耐心解释说:「硝酸,纯银,铁屑,碘,有这几样就够了,全都是自然中存在的东西,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也能够大批量地获取。你想想,越王勾践剑的歷史比现在更早,它也能两千多年不腐,这是为什么?」 他说着,望向陈铬,双眸带着微弱温柔的笑意。 陈铬摇头,答:「确实有很多,未解之……谜。」 「据说剑身上镀了一层『铬』制成的包浆。」陈铬话未落音,李星阑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掌心温暖,继续说:「剑身每个部分的成分比例都不同,还使用了硫化工艺。」 陈铬还是不太明白他想表达什么,问:「好像很厉害,这和人工降雪有关系吗?」 袁加文露出一副心疼的表情,对陈铬说:「你的阅读理解及格过吗?小弟,他说得话这么直白:剑身上镀了一层铬!一层铬,亲爱的,陈铬的铬。这真是,太浪漫了。」 李星阑:「……」 陈铬越发一头雾水,继续问:「我知道,我又不是聋子,他说『剑身上镀了一层铬』,可那又怎么样?我只是恰巧叫做陈铬,又不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铬原子,这个元素没什么特别,也不是我发明的。」 第206页 李星阑偃旗息鼓,只希望他不要再车轱辘下去,点头附和:「听他瞎扯,你说得对,铬元素并不特别。」 陈铬:「啊?」 袁加文笑得喘不过气来,吹了个口哨,向李星阑抛去同情的目光,说:「我知道越王勾践剑,但那是一柄公认的神兵利器,当然不同了,搞不好还是外星人做的。就像我这把匕首,简直是造物的杰作。」 说罢伸出食中二指,从手腕下的皮兜中抽出一把匕首,抚摸刀身曲线,露出满眼迷恋。 李星阑看也不看他,说:「越王勾践剑在当时,其实是一种量产的兵器,只不过其中一把给领导专用的恰巧保存至今,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少看点那些无聊的小说,我谢谢你。」 「无聊?说得好像你没看过一样。」袁加文窜上前去,强行与李星阑勾肩搭背,食指戳着他的脑袋,歪着脖子对陈铬说:「这傢伙把我的《甜心小哭包爱上俏军官》借走三四年了,一直没有还。」 李星阑满脸不耐烦,却没有真的将袁加文推开,只说:「『小哭包』用德语怎么说?」 袁加文:「德语里没有这个词。」 李星阑:「这没文化的样子,还看小说,我看你还是去看看德国骨科吧。」 李星阑跟袁加文说话时,感觉跟二十岁出头的普通大男孩没什么两样,与自己相处时则非常温和包容,给人一种无所不能的错觉。陈铬觉得有趣极了,从没想过他还会有这样一面。 「这样真好,」陈铬心想,「时势制造超级英雄,丧尸总会有人对付。即使万能如李星阑,也终究只是个比较厉害的凡人。说到底,大家都只是普通人。找到大哥以后,我们可以生活在一起,种田收谷子,农闲时就出去游山玩水,行侠仗义。」 「啊——!」橘一心抓着头髮,大喊:「你们说够了没有?我们在打仗!在战斗!先生们!你们能不能对死去的士兵给予最基本的尊重,严肃一点!」 袁加文迅速立正稍息,后脚跟相碰,举手敬礼:「是!」 李星阑:「好吧,话说回来。人工降雪如果使用的是干冰,还存在偶然性,干冰在自然界中存在,耐心找找总能找到,然而碘化银却是需要人工制备的。况且王宫里大火烧得正旺,这场雪来得太及时了。」 陈铬:「但一场雪什么也改变不了,秦国已经输了,考虑他们的目的没什么意义,只希望下完就完了,别有什么后招。秦、韩、赵、九黎姜氏……这场仗涉及了太多势力。」 橘一心:「他们没有炮弹,用什么办法把东西送上天?」 陈铬早已经见怪不怪,下意识回答:「可以,妖族能飞。」 李星阑点头:「来自崑崙坛的远古大妖,或者来自苗疆并且与秦国结成联盟的金雁妖。」 陈铬:「对,嘲风也来了!你可能不认识他,这人……鸟,应该算是个鸟吧?他是北辰的三弟,我在城头上看见他了,还一直以为是来帮忙的。现在想想,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李星阑:「我知道,妖族内部发生了一些变故,嘲风来过两三次,请北辰回到崑崙坛去。但北辰一直不愿意,至于原因,我不清楚。」 陈铬:「北辰说过,他答应了要帮兵祖做两件事,其中一件已经做完,还有一件正在进行,所以不想回去。也不说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积雪越来越深,几乎要漫过陈铬的小腿肚,地面湿滑阴冷,冻得人双腿麻木。 众人却管不了这许多,奔着新郑南门疾行,一面梳理思路。 陈铬越听越心惊,觉得自己的想法总是过于简单。确实,他们的敌人只有丧尸军团,但消除敌人的道路上,却阻碍重重。 秦国豢养丧尸,向六国发动的这场侵略战争,看似简单实则暗潮汹涌。牵涉到的势力,完全不止中原九州,这大大小小许多国家,甚至还涉及到各个奇异的种族,神秘未知的力量。 袁加文伸手到怀里一阵摩挲,取出一枚碎了一半的小药片,抛到橘一心手中,问:「医生,看看这是什么?」 橘一心接过药片,仔细观察,疑惑不解:「是药片,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如果你愿意尝一下的话,我也许能从你的死状里推测出药物的种类。」 李星阑望向袁加文,问:「你从姜氏那里摸尸摸出来的?」 袁加文「且」了一长声,答:「对,处理尸体的时候,我发现有几个女人身上戴着很精緻的金属小圆筒,里面装了一些这样的药片。看,就是这个。」 陈铬接过袁加文递来的金属小筒,仅有手指粗细,做工精緻,似乎是用纯金制造。全都做成了螺纹口,盖子与筒身严丝合缝,在鲜血中泡过后,里边依旧干燥洁净,不禁感嘆:「这真是太扯了,我怀疑这其实只是个生存游戏,外星人把我们抓了起来,做人性实验。」 李星阑失笑:「宝贝,做人性实验还不简单?只需要去论坛里匿名发两个钓鱼贴,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外星人的科技,应该能做到。」 袁加文哈哈大笑,越过李星阑,对着陈铬挤眉弄眼,说:「我还怀疑外星人都是没唧唧的性无能,把你们抓来演钙片呢。」 陈铬被这话噎住,仔细想想,竟然还觉得挺有点道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转头不再搭理他。 接近日出,天边飘起朝霞的裙角。 第207页 大雪浇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然而全副武装的赵国武士整齐列队,听从各自将领的指挥。对战丧尸有条不紊,一副经验充足,全无半点惊慌的模样。 李弘西侧领兵,他的队伍状如玄蛇。 最外一层的武士各个大臂肌肉健壮虬结,举着近两米高的巨大盾牌,这些盾牌全由金属与皮革制成,厚重沉凝,扎入地面数寸深,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 无数盾牌就是巨蟒的鳞片,保护着队伍的血肉。 就在这盾牌的掩护下,赵国武士排成六列纵队,每人双手紧握一根长达五六米的长矛。矛杆粗如儿臂,均使用极坚硬的整根木材制成,矛头粗大锋利,不带任何毛刺。 第一列士兵持盾,后五列士兵轮流向外刺出长矛,寒光星星点点。由于矛杆极长,即使是排在最后的第六列士兵的矛头,也能直达盾牌之外。 「咚——!」 武士们一面行进,一面用拳头勐击盾牌,出发整整齐齐的轰响声,威严慑人。 「咚——!」 风雪暴烈,甲冑如火,大军一路向东碾压,每走一步都如同有飞星坠地,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整齐的小坑。坑中汇聚丧尸的血肉,一会儿便被冰雪覆盖,迅速冻住,减去了武士们受到感染的风险。 「咚——!」 轰隆隆的声响,整整齐齐的步伐,这战斗的场面是威严的,壮烈的,带着千年来的血刀与火交铸就的生存信念,将鲜血抛洒之万古长空。 李星阑也禁不住感嘆:「这是一个马其顿方阵的雏形,很适合正面对战丧尸。」 「简直就是坦克过境式的碾压!」陈铬激动,撸起袖子、提起长刀,马上就准备奔上一线,赞不绝口:「李弘那小子真是太聪明了!他才十八岁呢。」 李星阑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回来,劝说:「大规模作战,你一个人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反而会给他们的排兵布阵添乱。注意观察,先把韩成给找出来,防止他做蠢事。」 陈铬点点头:「抱歉,我确实太冲动了。」 李星阑前半夜死了一次,被一场大雪以及橘一心,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力量奇蹟般地全部恢復。此时,他带着众人找到一处树丛作为掩护,闭上双眼,将灵魂的微粒从灵台释放至天地间。神色淡然地摇摇头,像是一个靠在树干上听歌的学生,莹蓝的粒子逸散游离,将整个战场的轮廓勾勒进他的脑海中。 陈铬爬到一颗大树顶端,向外张望,大声喊:「城里到处是浓烟,雪下得太大,视线不好,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袁加文背靠树干,歪歪斜斜站着,苍白得几乎要与雪花融为一体,随口说:「小弟,你得盯住最关键的地方。赵国将领人物的周围,城门,密道出口,逃跑的方向,还有援军可能赶来的方向。」 陈铬不得不点点头,虚心接受他的宝贵意见:「我谢谢你!」 李星阑张开双眼,说:「赵*队分三个方向驱赶丧尸,韩成应该和李弘早有联络,现在带着新郑城中的军民,准备从南门逃出来。他们打算把所有丧尸逼到南边,最后一网打尽。」 陈铬聚精会神,皱着眉头,忽然双眸一缩! 第87章 惨败·肆 白雪狂喷,黑云滚动,天空中是另一个战场。 北面空中,数十只巨大的异形飞鸟振翅悬停。 为首的一只身长数十米,浑身毛羽金白闪耀,长劲、长喙,嘴极大,一对锋利的獠牙向外呲出,头上长弯曲的金色犄角。两只长角如鹿,呈弧形绕过头顶,向上向内收拢,最终紧紧缠绕在一起,仿佛戴着一顶,纯金打造的皇冠。 其余众鸟形态大同小异,与这金白大鸟多少都有些相似,只没有他头上的犄角。它们的体型较之略小,毛色五彩缤纷,大抵有青、黄、紫、白四色,毛羽光华流转,温柔而平和,仿佛纤尘不染的神祇。 南面空中,只有两头长着肉翅的狼形巨兽,双翼扑扇,在空中上下起伏。 当先一头身长亦是数十米,身裹玄青的龙鳞战甲,狼身、利角,爪牙锋利,双翼遮天蔽日。它的杀气如江河倒灌,望之令人生畏,无疑是远古大妖北辰,所幻化的兽形睚眦。 北辰的身后,紧紧跟着一头未着战甲的勐兽,二者外貌身形俱是一模一样,这傢伙的神情却迷迷瞪瞪,用脚想也知道,是丹朱幻化而成的「山寨货」。 双方一言不合,沖向对面就是一场激斗。 远古大妖们身形巨大,仿佛一艘艘加强型的战斗机,在空中划过时带着破风的巨响,给万事万物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它们飞速拍打双翼,将空中的黑云一扇便是飘出数百米,云朵碎裂成一块块,化为雪花与冷雨洒落,浇得地面上的陈铬等人一头一脸。 为首的金白巨鸟抓狂大叫:「又不是我决定的,你打我做什么?」 睚眦长啸一声,沉声怒吼:「青鸾,鹓雏!鸑鷟,鸿鹄!」 它锋利的爪牙疾如闪电,狂挥乱舞,将众鸟拍得鲜血狂喷:「嘲风!其余鸟人、杂碎!」 声如落雷:「滚——回——昆——仑——!」 北辰吼声震天,引出一连串蛛网般密集的冬雷,天空被照亮了一大半。只因为乌云密布,从而并未引起战场上,那些正奋力拼杀的众人注意。 原来是嘲风带领的凤凰军团! 第208页 随着北辰发出怒吼,陈铬也发现了凤鸟们的怪异之处。五彩斑斓的凤鸟,每一只翼下都捆着个巨大的牛皮囊袋,袋中装满明黄色的晶莹微粒。 随着它们拍打双翼,晶粉被旋风卷至半空。 云层浮动飘飞,微小的冰晶粒子在黄色晶粉的催化下,迅速凝结胀大,继而坠落半空,化作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洒落大地。 「清醒些你这畜生!」为首的金白大鸟——嘲风愤怒鸣叫,如飞箭般沖向北辰,将挡道的丹朱一爪抛开,吼:「兵祖早已化成灰烬!后人又如何?不过是血脉相承罢了!他一个凡人能做什么?」 「女娲老而不死,你可知这老妖物何种心思?它不过是想捲土重来,再度统领天下。」北辰也不躲闪,嘲风的爪牙根本将他无可奈何,道:「兵祖战胜前夕忽然遇害,本就甚是蹊跷。应龙留在崤山等死,你母亲凰鸟带着金羽火鸟一族,流落蛮荒南疆,得益者是何人?你怎知不是她在从中作祟! 北辰连珠炮似的一阵狂吼:「老子告诉你,嘲风!」 嘲风年纪比北辰要小上数百岁,对于逐鹿战场知之不详,闻言不禁心中疑虑,停下手里动作,想要静听北辰的话。 却不料北辰那牲口,完全就是放了个烟幕弹!举起一双铁爪,噼头盖脸对着它就是一顿胖揍。 丹朱见状,兴奋得拍打着肉翅,嗷嗷大叫:「老妖物杀我父兄!也就你们这些蠢货,当它是什么大神哈哈哈哈!打打打!」 说罢冲上前去,只见两头肥硕的睚眦将凤凰摁住,掐着脖子狂甩乱打。金白色的毛羽混着雪花簌簌掉落,嘲风被打得眼冒金星,转瞬已是鲜血淋漓,没了鸟样。 半空中,雪花像从碎纸机里疯狂喷出的纸片,浇得陈铬灵魂出窍。 他正是在此时发现了嘲风的惨状,立即向空中大喊:「北辰住手!丹朱下来!下来——!」 北辰化作的睚眦,双眼通红,眉心一道红痕滚烫。他一面疯狂进攻,一面想方设法对抗应龙给他留下的封印,根本听不进任何人劝告。 只有丹朱脑袋一抖,朝陈铬飞了下来,问:「哥,怎么啦?」 树枝被它扇得乱颤,雪糰子「扑扑扑」四射,陈铬眼睛都睁不开,抓狂地撸开遮住眼睛的头髮与雪片,大喊:「当不起你哥!他们来做什么?凤凰传奇吗!别打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丹朱哈哈大笑,一点儿也不紧张,道:「逐鹿之战中,我妖族本是在兵祖阵营,咱们九黎胜券在握。谁知给兵祖养马那人设计陷害,致使他受到感染化为丧尸。」 陈铬:「对对对,我们在崤山一个地宫里已经见过,壁画上有记录,但是被人画花了。有这么复杂?先别说了这都不是重点好吗!」 丹朱摇头:「壁画那事倒是无关紧要,这才是重点呢。兵祖被感染前,女娲一直作壁上观,此后她却大发善心,开始庇佑妖族。不仅救了战败的九黎联盟,还将我们都带去了崑崙坛,只不过没找到她要的东西。她那老妖怪不行的,每次丧尸出现,必定要出来掺和。」 「每次?」陈铬终于抓住重点,反应过来,问:「你们遇到过很多次丧尸爆发,并且每一次女娲都会参与?」 丹朱:「对,她一直在找一件宝贝。」 陈铬:「那宝贝原本落在兵祖手里?」 丹朱:「是,传闻那东西可操控丧尸,执掌天下,与九黎姜氏这歪门邪道的法子不同。」 陈铬:「难道她怀疑那宝贝重新现世,并且在秦国手里,所以要来帮秦国一把,然后把宝贝弄到手?」 丹朱:「非也非也,她就是来搅倒霉的,哪能真心实意帮谁?整个崑崙坛中,稍微作一点儿的有两个派系:一派跟着女娲娘娘,都做着执掌天下号令九州的美梦。另一派跟着烛龙,只想好好活着。」 陈铬:「烛龙,很好,这很玄幻。你不会还要告诉我,你们的军师叫工长君吧……我天,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你们给我停手成吗?先把丧尸处理掉再说!」 丹朱;「烛龙是天下人共同的祖先,北辰的龙族一脉,更是烛龙的嫡系。故而他大哥囚牛带着嘲风,给女娲那边做事,北辰是看不下眼的。」 陈铬:「你呢?」 丹朱笑了笑,摇头,道:「我与她不共戴天,这其中的鬼蜮伎俩,当真是给你说上十年都说不完。」 陈铬:「让它们别在这浪费力气,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丹朱哈哈大笑:「女娲害得女魃被感染,应龙整颗心都在她身上,故而留在崤山守墓。嘲风的母亲凰鸟,也被她害得半死不活的。你就让北辰管教管教小弟,反正都是老不死的。」 地面上,积雪如疯长的洪水,众人哆哆嗦嗦情状各异。 张良与韩信两人,第一次见到这群妖相争的宏伟场面,惊讶到无法言语。看着漫天璀璨的毛羽,混着纷纷扬扬的白雪洒落,凤凰神鸟,睚眦凶兽,青鸾鸿鹄混战在一起,这简直就是做梦也不敢想的。 橘一心摇头嘆息,根本听不明白,嗅了嗅手中的药片。 袁加文把玩玄铁匕首,食指指腹反反覆覆摩擦着,匕首顶端的一个符文。嘴里默诵着经文,对这些动摇上帝造物地位的神怪事情,干脆耳不听为静。 唯有李星阑仍旧清醒冷静,收回神思睁眼后,首先注意到陈铬的动作。这少年抱着大树的尖端,一只脚抬起,踩在一截断枝上,另一只脚受力,却只有半个脚掌踩实了。 第209页 李星阑强迫症晚期,总担心陈铬那没踩实的半个脚掌,脑海中反反覆覆都是他一脚踩空,忽然跌下来的情景。强迫着自己不要多想,认真听着两个妖怪的对话,条分缕析在脑中整理。 他余光一瞥,只见南门洞开,立即对陈铬喊了句:「韩成带人开了城门,陈铬,先别玩了。」 陈铬闻言应声,一个不注意,真跟李星阑所担心的一样,脚下踩空勐然坠落:「啊——!」 李星阑一个闪身,风一般从袁加文面前飘过,伸出双手将陈铬稳稳噹噹搂进怀里,一个旋身靠在树干上,笑:「你总算是从天上掉下来了。」 陈铬还没从失重感中反应过来,整个心突突突跳个七上八下,长舒一口气,正准备说话。然而树叶被他装得一阵摇晃,雪糰子落个不停,正巧砸在他嘴里,登时呛得不停咳嗽,满嘴冰水直流。 李星阑将他放了下来,拍着后背给他顺气,问:「冷吗?」 陈铬不住点头,李星阑双手抓着他的双手,勾起脖子,略微低头,将鼻樑贴在他鼻樑上,嘴唇缓缓靠近。 李星阑被治癒后,整张脸没有一星半点的瑕疵,自然造物赋予他最大的偏爱,让他轮廓的每一条曲线,都像是按照陈铬的喜好雕琢而出一般。 深邃温柔的双眼像一对星子,在陈铬的视野中逐渐放大,其中只有他的倒影。 两人的嘴唇差那么半个毫米就要碰在一起,李星阑却又不急着挨上来,只是慢慢贴向陈铬,弄得他几乎连唿吸都要忘记。后者的脑袋「咚」一声撞在树上,一点也没感觉到疼,原来李星阑早就用手掌,垫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李星阑的嘴唇太诱人了,却一直不贴上来,陈铬只有缴械投降,低声说:「我数三秒,你不亲我,我就要亲你了。一、二……唔!」 大雪纷飞的战场,陈铬被李星阑用温柔的眼神锁住,仿佛沐浴着一池春水。李星阑掌着陈铬的脑袋,重重吻住他,两人唇舌交缠,在二人独有的一片天地间,瞬间催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 李星阑松开陈铬,给他理了理衣领,带着笑意,说:「去吧,保护好你的朋友,希望一切都能如你所愿。」 陈铬吻了吻他的手指,说:「谢谢你,帅哥。」 李星阑:「我会陪在你身边,去吧。」 蓝色的微粒,从冷夜寒风中浮现,围绕着陈铬,如雪粒子般附着在他的身上。虽然别人看不见,但在他的眼中,自己浑身都是晶晶透亮的光点子,就像披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战甲。 丹朱揶揄地望了李星阑一眼,瞬间落地,尘埃散尽,他却不知何时幻化成了李星阑的模样,抬头用温柔的声音对陈铬说话,问:「哥,想骑我吗?带你飞。」 袁加文见状实在抑制不住,手里匕首一抖,掉在地上,爆发出一阵槓铃般的笑声:「哈哈哈哈!」 陈铬跳到丹朱身上:「驾——!」 李星阑哭笑不得,实在是没眼看了,只能提醒他们:「当心一点。」 丹朱腾空而起,浑身骨骼咔咔作响,问:「哥,见过烛龙没有?通天彻地的大蛇,可帅可帅了!我给你变个龙骑着玩吧? 话音未落,陈铬只觉得裆下一凉。 但见丹朱朝下坠落,身体勐然暴胀数百倍,化作一条通天彻地的长龙,引颈长吟,復又回到他的身旁,脑袋一拱将他接住。 陈铬便艰难地噼了个一字马,跨坐在山寨烛龙的脑袋顶上,兴奋大叫:「太棒啦!丹朱你真是超!帅!的!」 丹朱还没被陈铬夸过,闻言得意忘形,十分激动地吟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汪——!」 第88章 惨败·伍 暴雪连天,新郑城南门訇然中开,门缝间新结成的冰凌,瞬间碎成千万片四散。 数十名武士甲冑染血,排成一列横队冲锋陷阵,森寒矛头直指前方,其上仍带着跳动的肌肉组织。马蹄下爆发出「咯噔咯噔」的巨响,被城门洞再次放大,骏马铁蹄翻飞,马蹄钉的缝隙间嵌入了细碎的骨渣。 新郑的冲锋队伍行至城门口,迅速分为两列纵队,呈外八字型,摺扇般向外打开。武士全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将满地咆哮着的丧尸阻隔在外。在他们的掩护下,绿潮般的军民从城中涌出,满头满脸俱是结冰的血块,显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巷战。 队伍的正中,横阳君带着朝臣们向旷野冲刺。俊秀的脸庞布满污迹,双眸中却跳动着永不能被风吹灭的烈火。回首眺望破败的王都,韩成勐力抽响马鞭,血花飞溅。 不到一刻,韩国的绿袍军队疾行狂奔,终于逃出丧尸的汪洋。 赵国的赤甲武士为其断后,自东西两侧合围突击,连成一线,如一把巨大的砍刀,将追着血肉香气而来的尸兵门狠狠斩断。 风雪暴烈,狂风唿啸而过,仿佛号角声声。 韩成胯下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马儿四足已被血染红,踩着风火轮般威勐,肚子上不知何时被落下一道血线。马臀被他抽得皮开肉绽,奔跑起来足下生风。 两军终于汇合,韩成忽然勒起缰绳,然而白马速度太快,根本无法立刻停下,他心中却又急迫,将手中缰绳勒得更紧。 那白马只得引颈长「吁」一声,马蹄在地上拖出四道雪尘,一个急剎车终于钉在地上。然而马背上的韩成却不及反应,整个人被惯性甩飞出去,一脑袋撞在赵国战马马腹外裹的铁甲上,登时头破血流。 第210页 李弘手里长刀横陈,目瞪口呆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被这娘们唧唧的横阳君气笑了,翻身下马将他扶了起来,虚情假意道了数声抱歉。目光闪烁,环顾四周只见人山人海,尸山尸海,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更加令他讨厌的身影。 横阳君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排开李弘试图扶他起来的手,边哭边喊:「公子弘大义!救国救民救命之恩,成三死不忘,感恩戴德!」 李弘双眉一皱,脑袋上呆毛尖刺般立了起来,实在受不了这满嘴的蜂蜜,一把强行将韩成扯了起来,说:「横阳君请起,韩、赵同仇敌忾,还未到说客套话的时候。」 横阳君抹了把眼泪,连连称是,正欲开口,却又被李弘打断。 李弘连珠炮般抛出数个问题,道:「城中秦兵是否已除?百姓是否全数撤出?你手头兵力剩余多少?横阳君是否还有其他计较?」 韩成一番思索,迅速答道:「千余名死士自请断后,现正将残余秦军堵在深巷中进退不得。百姓全数撤出,俱在此处与你汇合。公子弘,这事其实尚有寰转的余地,你听我说……」 李弘长刀一挥,直指前方,道:「横阳君聪颖过人,与那一帮恶鬼,倒也有话可说?」 韩成无可奈何,劝说:「表弟,我与你是血脉相连的,故而先通个气。你赵国尚余多少兵力,我韩国又剩多少兵力?秦国雄狮百万暂且不提,尸兵不可计量也不提,还有那更加神乎其神的许多事物,想你此生都未曾见过。你真以为六国勠力同心,便能胜过秦国?」 「你就是想自立为王!」李弘哈哈大笑,朗声道:「韩成,你们韩国谁当君王我根本不在乎,我这几万勇士不是来救你的,我们为的是百姓。只要眼前见到尸兵,那么一句话也无须多言,不要怂、就是干!」 韩成唉声嘆气:「弘儿!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世事艰难复杂。我难道无君无父无国无家?你根本不知,我派出数百名密探潜入秦国,回来的只有寥寥几人,他们拿给我的消息,我不愿多言,总之只有一点我十分笃定:这仗,根本打不赢!」 李弘眼神如刀,厉声喝道:「我赵国儿郎的双膝,从不在战场上落地!莫要啰嗦,只问你一件事。陈铬在何处?」 韩成满脑袋问好,李弘长刀忽然架在他脖子上,他知道这小畜生根本油盐不进,只得失魂落魄摆摆手,道:「他两个死在王宫中,约莫已经烧成灰了,你!李弘!」 他说着话,不料李弘竟然气得发抖,刀刃瞬间没入自己的皮肤,细小的血珠飞溅。李弘见血收手,不再看他,道:「追名逐利,趋炎附势,走狗!滚开!」 长刀被撤走,韩成一屁股跌坐在地,只见李弘背影高大,双肩微微颤动。这浑身毛刺的少年武将翻身上马,脚下一个打滑,差点摔下马来,却借着长刀撑地,勉强继续翻上马背。 寒霜扑面,一只猫头鹰在从东北面飞来,斜斜掠过长空,落在李弘肩头,因身形极为健壮,将李弘肩头的铠甲撞得「梆」地响了一声。 李弘吹了个口哨,那胖猫头鹰便发出极短促的三声尖叫,李弘连吹长短不一的五下哨声,猫头鹰长啸一声,从他肩头离去。 韩成仍不死心,挣扎起身,劝说:「除我而外,韩国何人堪当国之大任?公子弘,我真实心意与你说这话,撤了吧,你今日前来只是为解新郑之围,如今我等已安然无恙,莫要再做无谓的牺牲。螳臂当车,你才是害了百姓,害了赵、韩。」 「鼠目寸光,纵使螳臂当车,又如何?」少年武将侧头反脸,冷冷瞥了韩成一眼,双眉间的悬针纹更深了,显得他的眼神如有实质的锋利。 他的嘴唇抖了抖,什么话也不说,抽出长刀向南门前的丧尸群冲去:「赵国儿郎只进不退!斩灭尸兵,至死方——休!」 整个赵*队勐然肃立,号角连营,就在这此起彼伏的金鼓声中,整个赵国包围圈急速收缩,如同一张张着尖牙的血盆大口,将尸兵咬烂嚼碎吞服腹内。 「停下!不准向前沖!」 「张相?你们都疯了!」 横阳君痛心疾首地唿号,张开双手,挥舞着宽袍大袖的礼服,在千军万马中左摇右摆,疯子般以肉身去阻拦冲锋的军民。 然而,那些绿袍的军民,刚才从被围困的新郑城中逃出,却登时无所顾忌再次沖向城廓。甚至于满头白髮的张平,也穿上了甲冑,迎风狂奔,挥刀向天。 韩成跪伏在地,双手拍打着地面的冷雪,涕泪横流仰天长啸,大喊:「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大韩!天——要亡……不!」 泪眼婆娑,韩成的视线却仍旧穿过千军万马,落在了红衣如火的李弘身上。少年人健壮的背嵴,有力的大臂,长刀扬起对准天空,无与伦比的英姿勃发,无所畏惧。他就像跳跃在苍茫雪原中的,唯一一簇烈火,明亮耀眼,灼灼其华。 韩成下定心思,翻身上马,从马腹上提起长弓,策马狂奔向李弘,喃喃自语:「弘儿,莫要怪我,一切都是为了大韩。」 白马如流星飒沓,穿越过刀山火海,李弘的身影在韩成的视野中逐渐放大。他一咬牙,搭箭上弦,张弓拉箭,正正对准了李弘的背心:「对不住了,弘……!」 那一刻,忽然间天光大亮,旷野上喊杀声震天。 丧尸被赵国武士的盾墙驱赶,不得不退入城中,反而将其中倖存的秦国士兵与韩国死士全数吞没,继而被碾压至唯一的出口,新郑城的南门。 第211页 所有人都在向南面奔袭,众志成城,战意上升至最□□,冲破云霄。 大雪因此停歇,阴云被杀气吹散,天顶上似乎破了个洞,千万缕日光纷纷扬扬落下,遍洒茫茫雪海。 晴空万里,日光大盛,多么震撼人心的时刻。然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韩成双眼中泪花闪烁,右手手腕机械地松开,弓弦颤动,一支寒铁长箭破风而出,稳准地袭向李弘的后心。 长弓「梆」地掉落在地,韩成闭上双眼,从马上摔了下去。 箭尖距离李弘的背心,仅有数寸距离,眼看就要将他射个对穿。 忽然间,眼光遍洒的战场,却被笼罩在一团阴云之中! 所有人齐齐抬头仰望,继而跪倒在地。 只见天空中,一条身长百余米的巨龙,遮天蔽日,腾云驾雾,自西天飞驰而来。黑色鳞甲反射出万千日光,灼热的龙息,仿佛要将太阳也烧化。 陈铬双手双脚抱着个巨大的龙角,在狂风中凌乱,大喊:「韩成果然疯了,李弘遭了遭了啊——!他听不见!想个办法!」 「巨龙」兴奋地嚎叫:「我来我来,哥!坐好了,抓紧扶好不要掉下去了!」 陈铬听话地紧紧抱住龙角,双眼瞪到极致。 「巨龙」浑身鳞片与毛髮炸开,长尾舞动,在空中飞旋,颳起一阵阵爆裂的狂风。无数的云朵、水汽与冰晶,均被捲入这羊角旋风中,并随着旋风落入新郑城内。 旋风落地后一秒不停地扩大,最终化为一道道通天彻地的龙捲风,成千上百的丧尸被卷进去,就像落入一个巨大的碎肉机。骨骼咔咔作响,血肉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整个城池都被笼罩在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腥风血雨当中。 那画面无比的残暴,但在千万活人的眼中,却又是那样的壮美。人们纷纷跪地匍匐,参拜这条几乎无法完全装进眼帘的,远古巨兽。 狂风同样从人群中穿过,将他们吹得睁不开眼。布带、锦旗、鼓吹、战甲的碎片,乃至正飞驰在空中的箭雨,瞬间都被飓风席捲,不由自主地升腾至半空中。 横阳君射向韩成的那一根飞箭,虽然距离极近、速度极快,却同样没法逃过「烛龙」颳起的旋风,被吹得偏离航向,「咻」一声擦过李弘头顶的犀角笄。 犀角应声碎裂落地,李弘一头长髮风中飞扬,转过头来怒视韩成,从腰侧抽出一支弩机小箭,作势欲向他投掷出去。 韩成知道自己彻底完了,闭上双眼,狠狠锤了一下马背,认命。 李弘却顿了顿,那箭矢握在手中,几乎要嵌入肉里,最终还是被他一咬牙,收回去横陈面前,双手握住箭矢的头尾。发力一拧,一支铁箭便从中弯曲,最被「帮」一声摔在地上。 大风吹去,不留痕迹。 陈铬暗道好险,使劲拍了拍山寨烛龙的脑袋,吼:「干得漂亮!盒饭加鸡腿!」 丹朱脑袋一抖,声音却颤颤巍巍起来,道:「哥!不行了我要缩回去了!」 陈铬:「憋住!再转两圈就成功了!」 丹朱哇哇大叫:「憋不住啦!我只有一半的魂魄,快要漏气了!先送你下去!」 说罢,脑袋用力一顶,陈铬便像个皮球般被他抛上半空,摸着屁股一阵叫唤。 巨龙「嗷呜」一声怪叫,波浪线般在空中抖动,令陈铬重复着落下、弹起、落下、弹起的律动,一路凌乱地熘到龙尾巴上。 巨龙又是「嗷呜」一声,摇头摆尾,将陈铬皮球似的踢飞,自己则漏气的氢气球般「刷刷」向西缩走,瞬息间便消失无踪陈铬捂着屁股,于数百丈高空中双眼飙泪:「啊啊啊啊啊我要死啦——!」 李弘双瞳紧缩,但见天边一道墨蓝流星坠地,在自己马蹄前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坑。尘土与冰渣齐飞,一个少年的身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呸!崑崙坛的妖怪全都是开黑车的吧?差评!差评!诶?我怎么没事?」 陈铬好奇心爆炸,自己这次从高空坠落,完完全全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连衣角都没有挂坏,周身都是亮晶晶的莹蓝光点子。 等到尘埃落地,他脑袋上的小黄灯终于一闪:「啊!」 向西望去,视线穿越过数千米的距离,落在一对星辰般的眸子中。 远方,李星阑伫立冰冷雪海中,双眼蓝芒一闪,对着陈铬伸出一只握拳的手,竖起食指与拇指,相互交叉,比出一个「爱心」的形状。 陈铬哈哈大笑,不住咳嗽,伸手比了个数字「八」的手势,食中二指并在一起,落于唇上,扬至头顶,向空中抛了个飞吻。 他笑着转头,便见到李弘一双琥珀般闪亮的眼睛,充满惊诧与压抑的欣喜。少年武士喉结滚动,却不言语,只坐在马上,对他伸出一只手。 陈铬将手放进李弘掌中,后者勐力一握,将他拖上马背,骂:「还是这般,一股傻气!」 陈铬笑嘻嘻地拍怕马臀,催促李弘赶紧前进。 李弘不再有任何顾忌,策马飞驰,马蹄带出一道道洁白的雪线。 陈铬握拳,做了个鼓劲的动作,兴奋大喊:「不要怂!就是干!」手肘「咚」一声撞在李弘腰侧。 少年武将登时炸毛:「老子第一个打死你!」 两人相互刺挠着,一熘烟消失在人海之中。 第89章 惨败·陆 第212页 赵国武士如赤潮疯长,白茫茫的雪原上,首先冲出一匹骏马,在身后留下一串孤独的黑色蹄印。 原来,那是万军从中,陈铬与李弘共乘一骑,风驰电掣冲锋在最前线。 两人俱是热血少年,李弘在前狂甩缰绳,陈铬在后迅速挥鞭。他们各自双腿夹紧马腹,俱是右手单持一把长刀,左一手戴着个一模一样的小弩,挥刀的同时,弩箭连发,活生生一匹行走的割肉机。 丧尸从两侧夹逼而来,不待靠近二人方圆一丈内,头颅便已颗颗滚落,脑浆迸溅,成片地倒在马蹄溅出的冰渣子后头。 李弘眉头舒展,似是极为享受这驰骋疆场的感觉,且因着刀下全是已死的,故而每每见血,心中都没有负疚感。很快,他腰侧的箭囊越来越瘪,习惯性向身侧伸出一手,掌心摊开。 陈铬不明所以,或许是跟李星阑待在一起,腻歪惯了,满脑袋少年人乱七八糟的情愫。见状竟鬼迷心窍,只想到将手掌放在李弘掌中,与他十指相扣,继而将他的手掌牵至面前,一把反转,在其手背上亲了一口:「加油!胜利就在眼前!」 李弘反应过来,麦色的俊脸「蹭」一下烧得通红,胡乱甩掉陈铬的手,破口大骂:「你有病啊?!」 「你才被打傻了啊?莫名其妙!」陈铬杀得两眼通红,其余所有事情都不过脑子,只觉得李弘几个月不见,脾气更加暴躁,也懒得和他计较。丧尸的「咯咯」声不绝于耳,陈铬几乎是聋的,贴着李弘的耳朵大声喊话:「上吧!狂战士李弘!」 吼罢,一巴掌拍在他脑袋顶上。 李弘头顶一撮呆毛,顿时被拍得萎了下去:「……」 又是一阵拼杀,只听「哐」一声脆响,李弘随手扔掉已砍得卷了刃的长刀,再次朝身侧伸手摊掌。 陈铬余光瞥见他腰侧的箭囊,总算反应过来,原来刚刚李弘做那个摊手的动作,只是在向他要点弩机用的小箭? 尴尬!陈铬一抖脑袋,大大方方从自己的箭囊中,抽出数支小箭,一把放在李弘手上,拍他肩膀:「爸爸给你的,不要找零!」 「你!」李弘精神高度紧张,想也不想,将那把小箭胡乱插回陈铬的箭囊中,唿吸一滞,莫名其妙道起歉来,声音愈来愈小,道:「忘了!我的错,你自个留着!」 正说着话,赵*队中一骑绝尘而来,从丧尸群中突围上前、白光一闪,一把长刀噼出,稳稳落入李弘摊开的掌中,来人朗声道:「公子恕罪!末将来迟!」 陈铬心中抓狂,顺着长刀递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红袍轻甲的青年武将,面如玉冠,眉目极清秀,望之令人觉得如沐春风,心情瞬间清凉舒畅。 「原来第一次是没箭了,第二次是刀给噼卷刃儿了!」陈铬内心疯狂吐槽,「我又不是太监,他就不能用嘴巴讲?」 李星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个人也不是太监,他是李弘的近身侍卫,晋国六卿,名门望族,名叫栾星洲。」 陈铬愤愤地一脚踢在马腹上,咕哝:「哦?原来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我看他们,配合得挺默契嘛。」 「说什么屁话?」骏马飞驰,李弘没了脾气,望向那青年武将,喊:「星洲!你于外围调兵布阵,莫再深入敌阵涉险!」 陈铬「啪」一刀横拍,将个丧尸脑袋打得碎成一摊肉泥,玄铁长刀略过李弘面前,扇出一股恶臭,嚷嚷着:「开车注意点儿眼前好么!别东张西望的。」 李弘双手持刀,横掠破空,拦腰砍断三只飞扑而来的丧尸,笑:「你这人,永远长不大似的!」 陈铬「哼」了一声,扯着李弘的耳朵,笑说:「栾星洲哦?名门望族哦?是不是你爹给你讲得另一门亲啊?」 李弘惹不起他,不再作口舌纠缠。 接近正午,天空湛蓝,阳光普照,积雪迅速消融,地面上化出一滩滩积水。 经过一个上午的奋力拼杀,丧尸军团节节败退,全数被逼至新郑城的南门,继而退入城中。韩赵武士们同气连枝,越战越勇,将新郑城堵得水泄不通,大部分兵力汇聚与南门之外,见到丧尸便是一顿乱打,砍瓜切菜般疯狂。 陈铬脚尖一点,旋身飞下马来,化身为一个衣衫褴褛的水果大忍者,长刀惊空破风,布满破洞与鲜血的衣衫猎猎作响,身后的残影凛然生威。少年的双眼倒映晴空,一片澄澈的明蓝,乌黑髮梢飞扬,整个人太阳似的耀眼。 李弘受到他的感染,在丧尸重围中左冲右突,竟未感受到一星半点的疲惫。又是一个旋身,两人冲到了一处,后背相撞,继而紧紧贴在一处。 陈铬侧脸与他对视一眼,嘴唇擦过他的发梢,忽然想起什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李弘长发飘散,仿佛回到了数个月前,两人在井陉矿场并肩作战时的光景,歪着嘴角一笑,低声快速说了句:「保护我啊?有伤?小心?」 陈铬立马知道他在调笑自己,过了那么久还记得这事。正欲回嘴,眼角瞥见跟栾星洲,这个文弱军师般的任务,竟然也冲进了内围,正跟两只丧尸激烈缠斗。他的体力似乎有些透支,隔着老远,陈铬也发现他手臂正在剧烈颤抖。 果不其然,栾星洲砍断一只丧尸的脖颈,手中的长刀忽然掉落在地,另一只丧尸向他勐力飞扑过去! 第213页 陈铬面色不变,自然地从李弘已经补给过的箭囊中,抽出三支小箭,扣箭入槽,三矢连射。 「梳梳梳」三下,三支箭飞速穿过那丧尸的太阳穴,脑浆飞溅,丧尸应声落地。 栾星洲与他遥遥相望,面露疑惑。 「到底谁要小心?」陈铬朝他咧嘴一笑,将李弘一把推走,喊:「有人需要你的保护,李将军,快过去!」 李弘却停顿了一下,望着陈铬,不动,也不说话。 狂风忽停,少年飞扬的额发落了回来。陈铬被他看得有些懵了,想要调转话头,问:「那天你说什么,此战过后,答应你一件事。那是……什么事?」 李弘只看着他,眉头中心竖着一道悬针纹。风流云散,光影交错,他微微一哂,那道极深的悬针纹消失无踪,转身背对陈铬,答:「无事。」说罢,策马向栾星洲走去。 陈铬还想再问,忽而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回头,果然见到李星阑正缓缓走来,停在距他仅有数丈远的地方。 狂风卷雪,惊空乱舞,仿佛一道屏障,隔在两人之间。 这个穿着鲜血王服的英俊青年,周身萦绕着莹蓝的微光粒子,丧尸完全无法靠近他分毫。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小的铁球,五指併拢分开,轻轻旋转,铁球忽而消失,忽而闪现。 李星阑发散出潮水般的灵魂微粒,催动铁球漂浮空中,极细的丝线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瞬息间绕过一只只丧尸的脖颈,倏地收缩为一点,丧尸的头颅便应声落地。 陈铬对于李弘的那一星半点的纠结,当即烟消云散,只是看了李星阑一眼,心中便开出一朵花来。他扎入风雪中,拨开冰冷的迷雾,飞奔上前,一把搂住对方的脖子,双腿架在他腰上。 李星阑反手接住陈铬,人山人海,尸山尸海,两个人鼻尖相触,被一团蓝色的光芒笼罩其中,隔离了一切尘世喧嚣。 陈铬明知故问:「你怎么来了?太危险了。」 李星阑单手环过他的腰,另一手继续拿着铁球,云淡风轻地杀着丧尸,认真看着陈铬,回答:「我一直都在。」 他直直望着陈铬,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说:「从你踏出第一步,我就一直跟着你。陈铬,我最熟悉的,就是你的背影。」 陈铬吞了口口水,丧尸围了上来,但见李星阑一个转身,千丝万缕铁线疯狂舞动,将恶鬼化作片片血肉雨花。他满心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对李星阑说:「你……抱歉,我没发现。」 李星阑轻轻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说:「那么大一个旷野,成千上万的活人和死人,但我一眼就能看见你。」 陈铬很想哭,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一阵心酸,只能连连道歉:「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陈铬。」李星阑摇头,捏了捏他的鼻尖,说:「是我的问题,我总是不敢确定,你是否需要我。」 陈铬斩钉截铁:「我当然需要你!」 李星阑苦笑,坦诚道:「刚才我很担心,怕你跟着别人走了。」 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总是笔挺的背嵴微微佝偻,低着头对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一只做错事的大型犬类。陈铬不敢再看,干脆趴在他身上,闷着脑袋说:「当然不会了,我只爱你,爱我大哥,老爸、老妈,还有……」 李星阑怕他再说下去,会把曾经的同学都说个遍,赶紧打断他:「但是你发现了我,这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有了活着的感觉。从前在德班,我上战场,不为了保家卫国,不为了那么点工资,车、房子,只是想保护你所在的地方,想跟你待在一起,即使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太啰嗦了,算了。」李星阑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啰嗦,失笑:「你知道,我的心理其实很阴暗,但是我愿意慢慢改正。希望你相信我,希望组织能接纳我。」 陈铬听着他这样的表白,先是哇哇大哭,而后哈哈大笑,最后哭笑不得,骂他:「对不起!什么鬼啊哈哈哈!你……神经病!李星阑上校,你的信仰是*好吗?组织早就接纳你了!」 李星阑有些犹豫,低着头说:「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总想着有一天能给说给你听。」 陈铬:「要背入党誓词吗?握拳发誓?」 「风和日暖,令人永远活下去。」 李星阑哈哈大笑,把他的脑袋掰起来,两人额头抵在一起,语气平和地背诵一句书本上的经典情话:「别闹,让我说完。」 「世上一切算得什么,只要有你。我是……」 「说人话好吗?」陈铬听得云里雾里,捧住他的后脑勺,两个人结结实实吻在一起,舌头在对方的嘴里狠狠搅动,说:「我看你就是好了伤疤,长得帅了点,就活过来了!你要表白,就要像我这么大声喊出来:帅哥我爱你!」 「我是……我没有信仰。我是,陈铬至上主义者。」李星阑点点头,红着脸把书背完,开始说人话:「做我的爱人吧,陈铬。其实我的……」 陈铬笑哭了,哭着点头:「当然!你好土啊哈哈哈哈,可是我就是爱……」 正说话间,晴空中忽然落下一道滚雷。 轰隆隆一声闷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并非发于自然的狂风怒号,自西向东勐烈刮来,碎草枯枝被席捲风中,破碎散落。 第214页 战场的西侧,遥远的地平线处,现出一道极长的黑影。 那黑影由远及近,带着铺天盖地的腥臭的狂风,似乎是一头长近百米的巨鸟!羽翼遮天蔽日,几乎与丹朱幻化的烛龙一般巨大。 第90章 惨败·柒 怪鸟逼近,身形愈来愈大,阴影在苍茫雪原上飞速掠过,仿佛一滴逐渐在宣纸上晕开的浓墨。 不知其为何物,然而它所带来的威压,丝毫不输于丹朱幻化的烛龙,云朵撞在它的双翅之上,瞬息间被拍碎成一团团冰冷的水花。然而,若说烛龙带来了华夏至阳刚的信仰,那么这怪鸟带来的,便是极致阴森的恐怖。 在场众人无不双股战战,只要一个愣神,登时就被丧尸撕咬得七零八落。尽管被吓得腿软,却没有人屈膝跪地,他们强撑着心中恐惧,从丧尸丛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虽不能断定,但却清晰地意识到,这怪兽并不如先前的巨龙般祥瑞善意,而是自幽冥血海腾空而起,前来夺魂索命的! 李弘反应过来,立即下令,让所有赵国武士朝密林中撤退。然而丧尸过多,既要有人断后,又要有人指挥,即使是令行禁止的一支铁军,也非一时就能全部转移。 「行行行!我爱你我爱你,那是丹朱吗?」陈铬胡乱揉了把李星阑的头髮,望着天空不敢置信,大声喊:「丹朱——!它没回答?它好像听不见,那到底是个什么怪兽?少说也是跟烛龙一个重量级的。」 「别再多问,时刻注意!我敢肯定那不是丹朱。」李星阑将陈铬放下,紧紧牵着他的手,极速朝后撤退,贴在他耳边,说:「对方在行进过程中隐藏了气息,或者它本身就不是活着的生物,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没注意到有东西靠近。」 陈铬被牵着狂奔,茫然道:「难道是妖族派来的大妖怪?他们也是坏的?」 李星阑摇头,机警地观察四周,手上使劲,牵着陈铬跨上一匹瘦马。二人尚未坐定,他便甩开缰绳,策马狂奔,在地上扬起漫天尘土与飞雪,说:「崑崙方面只有嘲风带领一群凤鸟过来,目的是把水搅浑,他们并没有杀光所有人的动机和意图。我猜,这怪兽是秦国派来的,上面坐着一个紫衣女人……不,还有一个人。」 「你还记得那个金雁妖吗?」马蹄飞踢,溅起高高地冰雪碎块,砸在陈铬脸上。他登时清醒过来,忽然想起什么,说:「阴阳头,红舌头,戴着一串铃铛。我们在黄河边见过,当时就是他向秦国发出实验报告。后来被你审讯了一次,清楚你的本事,别太纠结,这不是你的错。现在需要想个什么办法,保命要紧。」 耳旁凛风猎猎作响,马蹄溅起碎冰渣,泥水溅在马腹上,污迹一大片。 陈铬耳朵里全是「嗡嗡嗡」的蜂鸣声,感觉跟万事万物都隔上了一层,灾难降临得太过突然,初次来到这世界时的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再次涌起。眼前是混乱的人群,四散奔逃,新郑军民没有赵国那样有序的指挥,看得人心中悲痛万分。 忽然,一团腥臭的脑浆「啪」地打在陈铬面门上,熏得他睁不开眼。陈铬正擦着脸,便听见李星阑用陌生的口音,沖一旁的空气骂了句:「龟儿子你瞎啊?!」 「抱歉小弟!」袁加文将匕首戳进手腕下的皮囊,收回手讪讪地摸摸鼻子,化为一股忽隐忽现的白色粒子,狂风般的速度竟与马匹不相上下,跑在他们的身侧,说:「橘医生带着一部分人,先朝南边撤了,找个安全的高地等候。我的上帝!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要怎么对付这个庞然大物?」 陈铬被一片脑浆浇得灵魂出窍,忽然扯住缰绳,跳下马来,返身朝着那巨鸟飞来的方向,边走边说:「不行,他们跑得太慢了!李星阑我们要……」 李星阑翻身落地,拍拍靴子,道:「我们要把马让给他们,好。」说罢缰绳一甩,在马脖子上弹出「啪」一声脆响。 陈铬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比出一个大拇指,虚虚给他点了个贊。 说话间,袁加文一个转身,反手握刀稳准插在丧尸的太阳穴中,丧尸应声倒地,它的背后,一名军装妇女跪倒在地。 白髮杀手扯过一块破布,勉强遮住敏感部位,现出身形将她扛上马去,狠狠在马臀上拍了一掌:「去——!」 陈铬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好把大拇指收回来,便胡乱替李星阑擦了把汗,说:「谢谢,但我们还是得想个办法。」 李星阑抬头仰望高空,说:「我把北辰和丹朱叫来了,但力量差别悬殊,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能对付这头怪……」 陈铬眸光一闪,李星阑话语立刻停顿,带着些不忍,道:「下一次再遇到,我保证把它杀死。」 巨大的睚眦重重落地,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坑,沉声如雷,道:「那凰鸟非战可胜!我们之中无人能敌,唯有撤离此地,方有可能保全性命。」 「哥我先前给你说过的,她就是凰鸟,是嘲风的生母!」丹朱从他胳肢窝下钻了出来,两只耳朵被风吹得啪啪乱响,大喊:「逐鹿之战后便带着金羽火鸟去了南方,不知为何变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它们现与秦国是一伙的。」 说罢滚落在地,一步一趔趄,显是极为虚脱,认真劝说,道:「趁着嘲风带着小弟们,上去瞎逼逼的时候,哥,咱们得快点逃走!」 第215页 陈铬的目光透露出他内心,满满的全是愤怒与不甘,他咬着牙,嘴唇鲜血直流,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暴风剧烈地刮过大地,被烧毁了一半的王宫,几乎全都被凰鸟所刮出的飓风捲走,带着碎落的瓦楞,断成半截的樑柱,烧成波浪形的铜灯座子,王宫以及其中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卷至半空。 甚至那一块被烧毁的假印玺,眨眼间,也已不知去往何方。 风沙漫天,灰烬狂舞,让人几乎无法睁开双眼。 北辰:「陈铬!犹犹豫豫婆婆妈妈,是个娘儿们怎地?是战是退你说句话!」 袁加文:「小弟,认清形势,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李星阑:「陈铬,敌是优势而我是劣势,一次失败在所难免,这会是一场持久的战争。我们必须撤退,没有时间给你犹豫。」 陈铬双眼中的泪水,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断线的珠子般在空中狂奔乱飞。他啐了口血沫,揩干眼角,说:「丹朱,你还能在坚持一下吗?变成能飞的大鸟,什么都好,能带多少人走就带多少人。我们向南飞,先逃命再说!」 袁加文「砰」一下,瞬间散作一团白色粒子,随风奔走:「前方等你们。」 李星阑的灵台中爆发出一阵莹蓝的光幕,笼罩于阔耳狐的全身,继而源源不断注入他的身体。同时,将陈铬搂至身前,两人爬上睚眦的后背,说:「丹朱,你别幻化成巨龙,目标太大不容易逃走。」 「太好了,多谢。」丹朱接收了李星阑的力量,周身爆发出一阵血红的光点,像是充电过多后接近爆炸一般,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在红色光幕中,幻化为九条一模一样的狐狸。火红的狐狸目呲欲裂,从身体内部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最终暴胀成九只巨型金雁,齐声作答:「明白啦!哥夫——!」 北辰振翅高飞,于漫天飓风中稳若泰山,掠过众人头顶。 陈铬振臂高唿:「大家都爬到金雁身上!老人孩子先上!快——!」 因为方才陈铬乘龙而至,众人看得分明,对他的话不疑有他,只争先恐后跑了过去。 丹朱幻化成的九只金雁,如同小型战斗机组成的方阵,呈一个三角箭头状排开,脑袋与双翅紧紧贴地,任由狂风将它们的毛羽吹得漫天飞扬。 百姓们迅速涌了上来,踩着它的脑袋爬到背上、双翅之上,片刻间就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丹朱振开双翅,翼下生风准备腾空而起,却由于身上负重过多,「砰」一声重重砸落在地。 「啊啊啊啊啊——!」 冰冷的泥水被炸至半空而后落下,浇得众人满头满脸,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声。 陈铬扯着脖子向下张望,大喊:「丹朱!」 丹朱仰头,咬牙鼓劲,九个□□齐齐狂吼:「站——起来!」 陈铬倒吸一口凉气:「太雷了!」 九只巨大的金雁搭载着数百人,终于在数次狂烈的振翅下,成功升至百丈高空。 那怪兽飞得近了,双翼拍打出更为剧烈的暴风。 风随着怪兽从西面吹来,睚眦与丹朱的队伍顺风而行,体型又比它小伤数十倍,故而速度飞快,完完全全将怪兽甩在身后。 长宽近百米的巨大阴影,如有实质地覆盖在新郑外战场上众人的头顶,缓慢游移,腥臭的血气随着狂风落下。 丹朱幻化的金雁已经走远,睚眦却停在半空,回头张望。 陈铬与李星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日光之下,云层金白,终于认清了那怪兽的模样:那是一只红黑色的巨鸟,头如雄鸡,下巴尖细如燕,脖子修长仿佛蝰蛇一般,背部从中隆起,纷纷扬扬的尾翼呈扇形散开,如同一条巨大的游鱼。 北辰的声音隆隆如雷,道:「此乃开天闢地以来,第一只凤凰的雌鸟,名凰。或有成千上万岁,上一回在逐鹿战场上相见,英姿飒沓。」 李星阑顿时明白,道:「她已经被病毒感染了,现在跟死了没有差别,怪不得能隐藏气息。」 北辰目光中带着愤怒,双眼充血,道:「应龙临阵投敌,与女魃一同害死兵祖。凰鸟回援,其时已晚,女娲带众妖迁入崑崙坛中,她盘桓于崤山不愿随行。而后,带着金羽火鸟与九黎的众人,一同流徙南方,也不知发生了些什么变故。」 陈铬:「她……那么大!简直就是凤凰传奇。不,我是说,仅仅靠她背上的那个女人,就能操控她?」 北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凰鸟如此巨大,魂魄自然比你我*凡胎强力许多,她尚有一丝神魂留在体内,便如同……」 「妈的!」他说着话,忽然眉心间红痕一闪,不知是触及到了什么妖族秘辛,应龙死前给他留下的封印又红又烫,破口大骂:「便如同许许多多,远古大妖一般!行了吧。死后魂魄不全归于灵山魂海,或留于体内,或附于人、物的身上,成了一股可供使用的力量。」 李星阑闭眼查探,听见北辰的话时唿吸一滞,继而睁眼,眼神中带着一片瞭然,说:「没错,凰鸟身体里还残留着三缕烟雾似的神魂,有一缕与它背上那……披着披风的男人紧紧相连,另一缕维持着与金羽火鸟间的联繫,还剩一缕稳着自己的心智。」 陈铬:「嘲风会不会有危险?」 北辰被他忽然抛出的这个问题问住了,沉默良久,道:「凰鸟孤傲高洁,翱翔九天,游于四海外,曾过崑崙、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过崑崙时,与应龙生了嘲风,他当时太小,及至后来逐鹿之战,几乎没怎么见过母亲。」 第216页 凰鸟浑身肌肉里扎满了不断游移的蛊虫,毛羽本是发光的金红色,只是腥臭的脓血源源不断从身体里溢出,粘满羽翅的缝隙,故而变成了斑驳淋漓的一片红黑。 她的一双狭长巨眼半睁半闭,似是怜悯慈悲,又似犹在梦中。 凰鸟的悲伤端坐着一名紫衣少女,她并未像寻常姜氏一般头戴青铜面具,而是仰面朝天。模样极为娇俏,凤眼明亮澄澈,剃了一头及耳短髮,身上不穿甲冑,薄薄一件紫色短打,模样天然,特立独行。 另一人半躺在她身侧,抱着个巨大的药罐子,蓝紫色的厚重披风,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住,只露出一双宝石般的红眼睛,眼神温润柔软。 紫衣少女伸出一手,在男人的额头上探了一把,说了句话。后者摇摇头,抱着罐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最终坐起身来。 那男人解开披风,竟浑身裹满了绷带,只露出眼耳口鼻。他嘆了口气,正准备作出什么动作来。 陈铬头也不转,问李星阑:「我去把他们两个杀了,行不行?」 李星阑轻轻按住陈铬肩膀,还没开口,北辰却先说起话来:「那女人是九黎姜氏的大巫,轻而易举便能让你生不如死。」 陈铬:「杀那男的呗,他眼睛怎么是红色的,会是兔子精吗?」 北辰嘲道:「那男的浑身蛊虫遍布,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寻常法子伤不了他。还要再看?」 李星阑:「再看看,以后想办法对付他们。」 北辰闻言,点头不语,盘旋于风中。 金色的鹓雏、青色的鸾鸟、紫色的鸑鷟、白色的鸿鹄等等,五颜七彩的妖怪连成一线,在金白色的嘲风的带领下,飞向腐化的凰鸟。 凰鸟及其背上的两人,均被那光华流转的景象吸引了注意,陈铬一拍脑袋,大喊:「秦国的投石机!我们可以绕……」 李星阑将他摁住,并伸手向西一指,说:「你的朋友跟你想到了一块,赵*队已经过去了。」 陈铬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李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指挥着赵*队,绕到了战场的更西面,接管过秦*队带来攻城,且并未使用过的投石器械。 数十名赵国武士连成一线,扛起投石机的皮带,绑缚在自己的腰间,并用双手紧紧攥住。 「杀——!」 随着李弘一声令下,武士们汗如雨下,一连串滚圆的石块,正正朝着那腐化的凰鸟砸了过去,像一串串包裹着浓烈杀气的流星。 凰鸟双眼仍旧半睁半闭,根本没有躲避,任凭圆石重重砸在自己的*上,而后被撞成破碎的石粉! 这样巨大的力度,几乎能够瞬间摧毁一面铁打的城门,砸在这凰鸟身上,却像是以卵击石一般。不,甚至比鸡蛋还要不堪一击多了。 李弘一击不成,立马指挥武士上马撤离。 那凰鸟体内的蛊虫逐渐沸腾,根本没有在意西侧的「蝼蚁」,那攻击与它而言,或许跟挠痒痒并无区别。这怪兽并未开口,却发出一阵沉闷如滚雷的声音,像是嗓子里咯满了淤血,慢悠悠道:「吾儿,嘲风。」 嘲风睁大双眼,愣在半空,极低声地叫了一句:「母亲。」 凰鸟沉沉嘆了一口气,吐出乌黑的腥风,如雾气落在地面,将未能及时撤离的众人笼罩其中。凡人们遇到雾气,浑身瘙痒溃烂,唿吸间化为一个个没有皮肤的血人。 嘲风的尾羽、长喙、脖颈等多处,几乎与这凰鸟一模一样,心中既欣喜又悲痛,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母……亲?」 然而凰鸟已成行尸走肉,哪有这许多心思?听了一句「母亲」,便阖上双眼,滞于空中,再未说出一句话来。 狂风唿啸,带来不绝于耳的「咯咯」声,是丧尸的痛苦悲鸣,更是活人的死亡哀乐。嘲风带着众鸟盘桓片刻,比起母子情深,他似乎在考虑些别的,最终长啸一声,扬起羽翼绝尘而去。 「它的身体十分坚硬,普通攻击除了激怒它之外,不能起到任何作用。」李星阑见陈铬面露失望的神色,想了想,继续对他说:「但是从嘲风的行为可以推测出,崑崙跟秦国并没有联合。妖族只是乐见人类自相残杀,过来煽风点火而已。」 陈铬心情复杂极了:「他们也是人类,只是跟我们有些细微的差别。两不相帮,我们应该庆幸吗?」 李星阑:「不表态就挺好的,我们可以尽力争取,跟他们结成联盟。」 陈铬:「你考虑得很长远,很对。」 李星阑:「我以为你是这样希望的。」 陈铬抬头看向李星阑,后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问:「不是吗?」 陈铬笑了笑,跟他搂在一起,踮起脚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子,答:「当然,谢谢你。」 北辰仿佛嗅到了一股恋爱的酸臭味,鼻樑皱了皱,打出个气动山河的喷嚏:「阿、阿——且!」 陈铬脚下一滑,牙齿磕在李星阑嘴唇上,后者顺势将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两人腻腻歪歪又纠缠了一阵。 「不试试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吻着吻着,陈铬忽然想起什么,一巴掌唿在李星阑肩头,大喊:「李星阑,我们来玩蹦极吧!」 李星阑:「……」 第91章 惨败·捌 浑身缠满绷带的男人,慢悠悠站起身来。他身材颀长,绷带下轮廓分明,或许有一张极清癯的脸,只是双眼血红,眼神毫无波澜,浑身萦绕着腐朽的气息。 第217页 这男人走到凰鸟背嵴的边缘,扬着下巴,居高临下俯视地面。只见,整个荒原骯脏不堪,厚重的积雪被踩得乱糟糟一片,污泥混着发黑的血液,汇成了一片腥臭的汪洋。 常人的肉眼无法看见,紫黑色的粒子轻薄如烟雾,从这男人的灵台溢出,缓缓缭绕其周身,而后瞬间炸裂于空中,散成万千微粒,飞速落入凰鸟的眉心。 凰鸟发出一声通天彻地的嘶哑悲鸣,仿佛将山河大地都惊住了,万物发出地震般的剧烈摇晃。而它那硕大的身躯,却在这恐怖的震颤中,陨星似的朝着地面狠狠砸下。 「轰隆隆——!」 凰鸟近百米长的身躯,骤然压在成片的军队上方。大地狂摇乱摆,积雪如波涛般惊空奔腾,尘埃与湿泥炸起,不过顷刻间,便有一道闪电状的裂缝,自它的身下向外蔓延开来。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凰鸟站起身来,地面的缝隙仿佛被它用力扒开一般,迅速地扩大至数张宽。碎石四溅,更有不少人逃跑不急,活生生坠落其中,摔得脑浆喷出,瞬间就死了过去。 凰鸟抬头仰天长啸,露出紫黑色的长舌,舌面上竟是长满锋利流血的倒刺。它突出舌头,刮刀般在在地面用力一扫,平整的石板地上,唿吸间便被划出数百道深长的裂痕。长舌再反向一扫,活生生将数百人卷在其中,刺得血肉外翻,收入口中,嚼碎吞下。 丹朱将一批军民送走,翻身回到战场,再接走另一批。然而这样的做法,对于十多万人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众人争先恐后,将它踩得羽毛狂掉,鲜血直流,丹朱却毫无怨言,咬着牙一次次振翅高飞。 与此同时,万米高空,气温接近零下四十度。 巨兽睚眦狂扇着一双肉翅,整个妖风中凌乱,尽管它身上覆着厚实的绒毛,也无法掩盖住紫色的嘴唇与青白的面颊。 所幸这地方压力巨大,空气稀薄,生物根本无法正常唿吸,他连抱怨声也比平时小上许多,只断断续续地嚷嚷:「老子他妈活了……几千年!从未飞到,这般不要命的高——处!」 正说话间,鬍鬚上竟凝结了一层冰渣,根根竖起,仿佛一条条晶莹的冰棱。 「太棒了!这次没坐飞机也上天了!」陈铬兴奋地大叫,语无伦次,说:「停停停!高度差不多了。辰哥不是说蚩尤刀是天下至刚,无坚不摧吗?凰鸟活成那样其实很痛苦,我们倒不如,帮她一把。」 李星阑想着陈铬的提议,脑中默默计算,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附和道:「安乐死的道德评判。」 陈铬苦笑:「道德?我觉得我已经,唉,算了不想提。」 李星阑回过神来:「打仗就是这样,你死我活。当生存都无法保证,还谈什么道德?」 陈铬:「但很多捨身取义的人,不都流芳百世了?大家都尊敬他们。」 李星阑:「人是群居动物,道德是为了保证群体利益最大化,令种族延续。如果一种道德选择,导致选择它的人死亡,那么它本身就不是什么好的道德。但世界上的人,毕竟是愚蠢的比聪明的要多,很多东西受人拥护,却并不一定是对的。」 陈铬被他说得晕头转向,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被他带偏了。 摆摆手表示不敢再想,继续谈自己的计划:「凰鸟连那么大块石头都不怕,可见它的皮肉有多坚硬!但现在假如,我从一万米的高空跳下去,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就能够拥有接近于子弹的速度。再拿上蚩尤刀对准它的脑袋,会怎么样? 睚眦打着喷嚏,道:「雷霆万钧之力,它定会被戳个对穿。」 李星阑面露担忧,陈铬继续尝试说服他,道:「你知道,我现在有很强的自愈能力,甚至可以说是不死的。而且刚才在战场上我也摔过一次,但是你的力量附着在我身上,就像是世界上最坚固严密的盔甲。一点事都没有,对不对?放心吧。」 李星阑摇头:「不行,直接把蚩尤刀扔下去,我来控制。」 陈铬:「大哥说过,战斗决胜的关键在于人,武器永远都是人的附庸。蚩尤刀不会思考,我们却只有一次机会。有这把刀,我就能无坚不摧;有你在身后,我就不会被任何东西伤害。」 李星阑与陈铬并排坐着,周身被一层莹蓝微粒形成的气泡笼罩,因为两人体量较小,倒是不觉得有多难受。 然而,他心中还是有些顾虑,总觉得喘不上气来,反覆劝说:「我还是觉得这有点冒险,即使杀了凰鸟,还有两个棘手的东西要对付。」 陈铬「嗨」了一声,抓抓头髮,说:「没事!我们有超级*师李星阑,圣光牧师橘一心,还有传说级坐骑北辰。弄死这个凤凰就跑掉,绝对不跟他们纠缠。」 李星阑无奈:「高度10000米,重力加速度是9.78米每平方秒,落地时,你的末速度少说也会超过300米每秒,几乎接近音速。再加上你的体重,50.2公斤,没人这样跳下去过,我实在没办法保证……」 「就是要有炮弹的威力!」陈铬舔着脸,抱住李星阑狠狠亲了一口,就差倒在地上打滚卖萌,嚷嚷起来:「我只是用蚩尤刀去攻击,反正也还没出对流层。你就让我去吧,让我去让我去吧亲!」 李星阑嘆了口气,半晌,艰难点头,说:「我会保护好你。」 说罢,摸了摸陈铬的脑袋,在他后背上轻拍两下,忍不住补充道:「其实,摔下去会怎么样,跟对流层没什么关系。」 第218页 陈铬挠挠后脑勺,尴尬一笑:「谢谢你相信我,你竟然知道我的体重?」 两人站起身来,李星阑掌住陈铬的胳膊,挪了两步,贴近睚眦背部的边缘,向下望去。 万米高空,云海翻涌,将地面完全阻隔,天上天下,两个世界。 北辰移动到李星阑计算出的坐标处,陈铬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转身向外,双腿曲起,作出预备跳跃的姿势。 李星阑忽然一把捉住陈铬的大臂,说:「要不然还是我去吧,毕竟需要我们两配合,不如我一个……」 说着说着,他自己倒是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就没了声音。 他将陈铬牵了回来,紧紧抱住,把自己的脸埋在少年的头髮里,双眼紧闭,仿佛因缺氧而窒息,只说了一句话:「陈铬,小心。」 陈铬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发现李星阑浑身肌肉紧绷,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舍:自己以前明明不是这样,怎么忽然就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婆婆妈妈起来? 他心里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不敢动弹。 李星阑却主动松开手,原地站定不再动作。 陈铬握紧双拳,朝他点点头:「放心。」 转身飞跃,脑袋朝下,毫不拖泥带水地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 「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风在耳旁唿啸,身如一粒流星。陈铬被笼罩在一层莹蓝微粒组成的,几乎是密不透风的「气泡」屏障里,新奇的体验令他既兴奋又激动,几乎是高兴坏了! 他在狂风中仰起头,朝着千米之外的高空,遥遥比了一个剪刀手。 睚眦凶神恶煞,烟云冰雾在它面前迴环缭绕,衬得它一双眼瞳金光流转。日光下闪闪发亮,竟似有些冰晶掉了进去,化作点点微小的水珠。 李星阑沉声道:「我们跟上去。」 睚眦点点头,莫名其妙说了句:「倒是便宜你了。」 李星阑闻言不禁笑了起来,那是由于心中存在快乐,促使面部肌肉自然运动的笑容,如日光和煦温柔。 地面上,腐化的凰鸟拖着笨重的身体,跌跌撞撞在战场上扫荡。所过之处,留下一地紫黑粘稠的血腥,毒虫满地扭动,啪嗒着身体「噼噼啪啪」杂乱的爆响。 李弘一击不成,带领赵*队,迅速绕到战场侧面。他狠下心来,只偷偷在战场的边沿救人,将新郑军民拖上马背,而后飞奔至远处放下。如此反覆,与丹朱做得是同样杯水车薪的事情。 可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妖与人都来自天地自然,有些妖生来就有巨大的神力,便如同自然世界中有人,同时也有蝼蚁,可蝼蚁难道因此便不活了,或是活不下去了吗? 万事万物,仿佛都遵循着某种可称为命运的规矩,千万年来轮迴不息。 只除了一些不信命运的人,但他们往往都在斗争中,因为力量悬殊而痛饮失败的苦酒。故而,无论其本身如何,人们都会将他们当作傻子。比如…… 「啊哈哈哈哈好好玩——!」 陈铬脑袋朝下,双手紧握蚩尤刀,刀刃对准地面。耳旁是唿啸的狂风,整个人因为穿过了数千米天空,即使有李星阑覆在他身上的一层莹蓝粒子,冰霜仍旧布满了眉睫与发梢,冻得他直哆嗦。 因为注意力万分集中,五感高度敏锐,已经超过每秒三百米的速度下,他依旧能够保持着头脑清醒,以及精准的判断。除此而外,这个傻子还一直在脑海中迅速地说话,将每一秒所见到的有趣景象全都告诉李星阑。 陈铬:「我们刚刚穿过了一片最蓬勃的云层,高度在七千到九千米之间,感觉就像一头扎进了几千米厚的棉絮里。就我刚刚的体验来说,夏季是最适合徒手穿越云层的季节,冬天还是太冷了,不如去东北玩泥巴哈哈。」 李星阑闻言,脸上现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大概是既想笑,又忍不住担忧,只提醒着:「陈铬,别分神,集中注意力。」 陈铬:「我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蹦极,其实,好吧,真的有点紧张!你能给我唱个歌吗?2054年2月13号,我记得很清楚,你戴了个防化头盔,抓着我的胳膊,哼了一首歌。」 李星阑:「是2044年4月21号你唱过的那首吗?」 陈铬:「不是!」 李星阑笑着摇头,手指一点一点,轻轻叩着节拍,哼唱起来:「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颗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陈铬脸都红了起来:「别唱了不是这首!哈哈哈我的天我当时为什么唱这首歌!」 李星阑:「度过那条银河水,走向云彩国。在那遥远的地方,闪着金光。」 「晨星是灯塔,照呀照得亮。」陈铬忍住不,也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那是他六岁的时候,跟大哥偷偷跑出去旅游,在路上学的一首童谣。 十年前的四月天,他在路边遇到一个小乞丐,两人被塞进关满丧尸的地下室里。耳边是阴森恐怖的「咯咯」声,陈铬为了安慰对方,便给他唱了一首刚学的《月亮船》。 回忆涌上心头,他一下子什么都想了起来,忍不住抽鼻子说:「你唱得真好听。」 李星阑肃容,提醒:「好了,还有十秒。你可以开始准备,调整姿势寻找机会。别担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陈铬笑了笑,双眼倒映着晴朗冬日午后,水彩画般的蓝天白云,说:「我觉得生活特别美好,活着,特别好,也是莫名其妙的。」 第219页 第92章 惨败·玖 凰鸟所过之处,掀起漫天血雨腥风,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人头攒动,地面上黑压压一片,人类面对着身长近百米的远古巨兽,且不说拼死相抗,甚至连逃跑的机会,都万分渺茫。 距离战场中心一里外,马蹄「咯噔噔」爆响,李弘勐力勒紧缰绳,把两名灰头土脸的百姓放下,调转马头对准战场,手中紧握长刀一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烧着两簇汹涌烈火,目不转睛盯着那怪兽,咬牙切齿:「绝不可坐以待毙,须得想个法子杀了那畜生。」 颜川吹了个口哨,召回前往侦查的猫头鹰,与它一阵低语,向李弘汇报:「公子,确认秦国再无援军。想这帮蛮多年龟缩在那不毛之地,到底从何处请来这许多魑魅魍魉?」 李弘点点头,对他的抱怨置之不理,只问:「我欲往战场上去,哪怕仅有一线希望。川,你意下如何?」 颜川拊掌赞嘆,然而未及回答,他身侧的栾星洲却面色大变。这少年武士长了张过于文弱的俊脸,表情因心中急迫的担忧而扭曲变形,瞬间跳下马去,整个人跪伏在地,高唿:「公子切莫以身犯险!」 李弘:「星洲,这并非我一人之事。」 栾星洲:「公子之心,日月可鑑。然而你并无对策,全凭一股热血上头,冲上去之后又如何?根本于事无补。」 颜川皱眉:「小栾!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秦灭韩国,下一个目标非赵既魏,早晚有一日要遇上。」 栾星洲:「暂且按兵不动,我会为公子想出应对之道。」 颜川:「若是陈铬,他定会……」 三人吵吵嚷嚷,正说话间,天空中忽地风云涌动。 翻涌着的云朵中央,突射出一道莹蓝色的火球,仿佛是从九天外坠落而下,竟在苍茫白云中,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尾翼。 普通人的肉眼,完全无法看见李星阑的灵魂粒子,入眼的只见一颗砂砾般的黑点,于万丈高空穿云而过。及至那黑点愈来愈接近地面,才发现那砂砾竟活生生的,呈现出一个人的身形。 「四十七、四十八……」 「四十九、五十……」 「我天!我觉得这个位置不对啊?跟原先的坐标有大程度的偏离,我们需要换一个角度。李星阑,看你的了!」 陈铬黑髮散开,双眉飞扬,眼神敏锐坚毅,密切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世界在他的感官中,仿佛融入了达利的油画,时间的界限变得模煳不清。日光射线中微尘浮游,半空里一颗冰晶飘落,万物如斯静谧。 他略微扭动身体,挺直背嵴,令自己的整个身体与长刀连成一线,摆出一个尖刺般的造型。集中所有精力,寻找到地面上的凰鸟,刀尖朝下,对准它眉心间的一块凹骨。 陈铬默数:「五——!」 颜川指着那疯狂的身影,惊唿:「那是陈铬!」 李弘狂抽马臀,破口大骂:「该死!」 栾星洲反应不及,策马紧跟李弘身后,仍不放弃劝阻:「公子不可!危险!」 李弘不顾众人阻拦,奔着战场中心跑去,栾星洲紧随其后。颜川虽然心中担忧,但见到此情此景,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没有办法,一夹马腹也跟了上去。 陈铬默数:「十——!」 嘲风似有感应,即将飞至地平线时,忽然回头向战场方向眺望。只是一眼便当即愣住,颤抖着声音,道:「我的……妈呀!陈铬在干什么?他不要命了?!」 鸿鹄声如洪钟,竟是吓得笑了起来,道:「这兵祖的后人,实是与他没有半分相似,这是去找死的。」 嘲风眼中凶光一闪,即刻掉头,朝着新郑方向边飞边说:「非是如此。我虽对兵祖了解不深,却深知他二人血脉中,有着某种完全相同的东西。一脉相承,薪火相传,走!跟我回去看看!」 鸿鹄紧跟上前,失笑:「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来,女娲那边如何交代?」 众鸟纷纷用翅膀拍拍屁股,反身飞回战场,没有一个鸟给出回答。 陈铬深吸一口气,喊出声来:「七——!」 凰鸟本以为他至多是一颗石头,此时忽然感应到剧烈的杀气,方才抬头仰望。它的双眼瞬间睁至极限,瞳孔剧烈缩小,发出一声悽厉的嘶吼。 「嘎——!」 声波形成一道水样的波纹,气浪般四散开来,撞碎城楼,碾烂战车,几乎瞬间便将新郑城,最后的一点断壁残垣夷为平地。战场上的众人,无不七窍流血,或有当即被震得内脏破裂者,双眼一黑昏死过去,从此再无生还的可能。 陈铬紧紧举着蚩尤刀,脑袋朝下,青筋暴起,似乎大脑充了太多热血,身上裹着一层冰霜,却还是热得汗流浃背。 蓝色星光保护着他未受攻击,蚩尤刀割破了声波的屏障,陈铬整个人如同音速的炮弹一般,直直刺向凰鸟的额头! 战场上爆发出一阵狂烈的欢唿,远古巨兽随之又发出一声悽厉的嘶吼。 「嘎——!」 凰鸟一身腐肉与蛊虫层层叠叠,皮肤几乎坚如磐石,甚至连攻城车投出的巨大石块,也无法将其奈何。 如此坚硬刚强的巨兽,却在此时,自眉心处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裂帛巨响,它的皮肉彻底被刺裂一道口子! 第220页 修长黝黑的蚩尤刀,带着点点莹蓝星光,重重点在它双眉间的一道褶皱中,皱巴巴的皮肉,随着这刺激瞬间收缩,以作抵抗。 故而,蚩尤刀没入近两尺后,便受到了强烈的阻碍。紫黑色的蛊虫,自那处微小的伤口向外喷涌而出,仿佛一口井喷的油田。 陈铬的意识无比清醒,时间在他的身上好似是放慢了百倍。在这个刺入动作发生的同时,他迅速在一秒钟内,将双手收紧,把刀刃旋转一个角度。 刀尖垂直对准凰鸟,他再次发力一刺,刀身便又没进皮肉一尺,终于点在了它的颅骨上。 在肉眼无法看见的皮肉下,凰鸟的颅骨以蚩尤刀刀尖所点处为圆心,发散出数百道闪电状的裂缝。 陈铬咬牙切齿,双眼圆瞪,几乎要将眼角也撕裂一般用力。 只听一阵「咔咔咔」的爆响,那些闪电般的裂缝迅速扩大,蚩尤刀成功将凰鸟的颅骨戳了个对穿,带着陈铬整个人,深深扎进了它的颅内。 然而这漫长且艰难的攻击,在别人的眼中,却只发生在一个唿吸的时间内。随之而来的,是黑血、蛊虫与紫黑色的脑浆,砰然炸裂洒落如瀑。 陈铬化身为一颗锐不可当的人形子弹,自万米高空一跃而下,彻底击穿了凰鸟的头颅,穿过它的下丘脑,并从下颌射出,直直扎进地面近二三十米深处。 凰鸟引颈长啸,带得整个战场地动山摇。它胡乱挣扎,腐臭的毛羽飘飞,将满地尘埃与碎石,拍成一朵蘑菇般的烟云。 李弘一马当先,已驶至五百米开外。栾星洲、颜川二人,以及数十名亲兵紧跟其后。随着李弘勒马驻足,众人齐齐发出一声短「吁」,迅速停步待命。 栾星洲眺望远处,满面震惊,喃喃自语:「他到底是何方神……他是妖?!」 李弘一颗心「砰砰砰」乱跳,奋力平復唿吸,答:「陈铬只是个寻常少年,非妖非怪,更不是神仙,但他……这里。」 他说着话,眼神也不从凰鸟的身上移开,并起食中二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这里,很有些毛病。」 栾星洲望了他一眼,只见这平日里总是面色冷峻的少年武将,脸上泛起无法压抑的笑容,眉间因愁思而现出的悬针纹,瞬间已消失。深知多说无益,他便提缰退后,不再多言。 颜川也长吁一口气,朝李弘说道:「他总是敢想常人不敢想的,做常人不愿做的,是个极……」 话音未落,却不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凰鸟垂死挣扎,巨大的、锋利的四爪,拼命拍打地面。唿吸间,便以陈铬所击穿的那一处深坑为中心,在地面上砸开一道东西走向的狭长裂缝! 爆响练练,碎石惊空,地面上的缝隙越张越大,最宽处近乎一米。凰鸟腥臭的□□涌入地下,瞬息间便将被撞昏的陈铬淹没。 陈铬眼看着,就要重蹈上一回黄河畔,偷袭紫衣姜氏时所遇的覆辙,在蛊虫与病毒的勐力侵袭下沉入黑暗的绝望。然而这一回,他的周身蓝光充盈,李星阑化身为他的保护神,将一切黑暗兇恶全都阻隔其外。 只不过,高空坠落带来了过大的冲击与震动,仍旧令他陷入了片刻的昏迷。 粘液没过陈铬的脚背,诡异的触感令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耳中一直响着嗡嗡嗡的蜂鸣声。暂时性失聪的他,完全失去平衡感而无法站立,只咬着牙,在天旋地转的世界中匍匐前行。 裂缝越扩越大,仿佛一个正在新生的峡谷,顶部被凰鸟巨大的身躯封死,陈铬只能全神贯注避开它的爪牙,追着几缕尚能透过光线的缝隙向上攀爬。 战场北面五百米外,赵国百骑伫立。 栾星洲拼命阻拦李弘,不再让他走进分毫:「公子,你不顾自身安危也罢,要兄弟们跟着你一起死?」 李弘双眉紧皱,手中的刀柄被拧得「咔咔」作响,朗声道:「此行非是赴死,只为求生。」 栾星洲一哂,反问:「那少年莽撞冲动,因此而身死,于抗秦而言又有何裨益?」 「希望,他在众人心中留下希望。」凛风吹拂,李弘长发飞扬,斩钉截铁道:「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抗秦既在战场,更在——人心!」 说罢回头,气震山河:「赵国儿郎是进是退,旦从本心!」 继而扬起砍刀,刀刃、大臂、肩胛骨与背嵴,连成一条极流畅的线条,只给茫茫荒原,留下一个充满爆发力的健壮背影。 「杀——!」 赤潮奔涌,似利箭,如疾风,仿若陨石落地后激盪的火海。 战场西面五百米外,崑崙凤鸟军团浮于半空。 鸿鹄哈哈大笑,嘲道:「如何?人必定是死得透透的,白瞎了一张俊脸。我看那刀倒是不错,咱们过去捡过来,兴许还能有些用处。」 嘲风「呵呵」一笑,鸿鹄当即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 「鸿鹄,你难道不觉得女……」他心满意足收起神通,脸上罕见地不带任何表情,幽幽嘆息:「逐鹿之战,后羿射日,女丑陨落,再到牧野『封神』,从古至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随时拿捏着咱们的命运。咱们的,非是他人的。」 鸿鹄色变:「莫要妄议天机。」 嘲风并未立刻回应,这一天从夜晚到正午,他对自己所做的所有事情,全都感到失望至极,冷冷道:「天机?咱们凤凰一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缘何落魄到为个什么玩意儿卖命来着?跟个落汤鸡似的。」 第221页 青鸾:「别吵了,你们看那边——!」 第93章 惨败·拾 众鸟朝着嘲风的指向望去,只见天摇地动的战场中心,体型巨大的凰鸟仰头吐出一口脓血。血液喷溅至数百丈的高空,继而滂沱洒落。 一个漆黑的人影举着长刀,从凰鸟右侧腹部与地面裂缝间,一道极狭窄的缝隙中倏然钻出,那人速度之快,生生在空气中拖出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 原来,陈铬在裂缝中左冲右突,但蚩尤刀失去了高空下坠带来的助力,却是无法伤到那凰鸟分毫。他只得觑准时机,找到一条能透过日光的缝隙,纵身一跃破开岩石,挣扎着沖了出来。 陈铬整个人跃至半空,继而重重摔落在地,迅速以双肩为支撑向前一滚,化去了冲撞带来的巨大压力。只因下唇被牙齿磕到,吐出一小口鲜血,似是自言自语,说:「呸呸呸!嗯?没事没事,我真没事,我只是……磕到牙了。」 说罢仰头,只见凰鸟喷洒的血液如暴雨洒下,心中疑惑,问:「我没砍着它,怎么它也吐血了?」 莹蓝的光芒星星点点,浮动于空气中,李星阑在他脑海中说:「凰鸟重伤,目的已经达成,你必须马上找机会逃跑。它背上那男人很奇怪,像是个用身体养蛊的药人,心中只有强烈的痛苦和憎恶,没法再查得深一些。」 陈铬见凰鸟正逐渐丧失生命力,觉得一击即中很是高兴,完全忘记了先前自己如何向李星阑保证。瞬间生出强烈的恋战心,想要乘胜追击,试着对付它背上那两人。 然而,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凰鸟虽被刺穿了头颅,身体却不能在片刻间完全失去活性,只要肌肉能够动弹,它就可以被巫蛊术操控。 紫衣少女搀扶着绷带男,对他说:「莫要强行控制凰鸟,可是遭到反噬?毕竟是上古时代活下来的大妖,小心些,还是我来罢。」 绷带男不说话,伸出手掌,轻轻拂过少女的头顶。随即朝她摆摆手,示意自己还可以再来。 黑气氤氲,凰鸟剧烈挣扎,不断将已经被钻了个血窟窿的脑袋对着地面撞击。霎时间,地动山摇,乱石惊空,穿破层云。 凰鸟勐然抬头,目次欲裂!双眼变成与那绷带男同样的血红。 那少女拊掌大叫:「成了!你实在是聪明绝顶。」 绷带男似乎是笑了笑,朝她摇摇头,向前走了几步,双手做出一个复杂的结印似的手势,平举胸前。 紫衣少女跟在他身后,用异族语言高唱一支哀婉的战歌,声音虽大却沙哑,仿佛被狂风吹落的细沙,不一会儿便传遍了整个战场。 绷带男走了几步,站在制高点,环顾整个战场,笃定从容的模样,仿佛将整个战场都控制在了掌中。只是,他浑身的绷带逐渐被黑红色的粘液渗透。 他仰起头,抬手朝着东方遥遥一指。 凰鸟如臂指使,双翼垂天两足抓地,大腿鼓劲发力,轰隆隆在旷野上跑了起来。 陈铬方才蹿出地面,头晕目眩气都还没喘匀,堪堪在凰鸟的脚趾缝间躲过一劫,避免了被踩成齑粉的命运。大多数人却并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战场瞬间就被暴走的凰鸟碾压而过,成了一个单向的杀戮空间。 「为什么即使我粉身碎骨,也无法拯救他们?」陈铬看着这炼狱般的人间,气得喷出一口鲜血,双手握紧蚩尤刀,不顾李星阑的反对,迅速追着凰鸟沖了过去。 少年仿佛一个血人,在人与尸的海洋中连着数个闪身,瞬息间冲到凰鸟面前,高举一把长刀,刀刃朝前,对准这残暴的杀戮机器,大喊。 「停下——!」 可那凰鸟早已是个行尸走肉,又如何能听他的警告? 于是北方天际的凤鸟、西侧战场狂奔而来的赵国武士、西方半空中的李星阑与睚眦,以及化作金雁却仍旧吐着舌头喘气的丹朱,全都眼睁睁看着这个,几乎跟凰鸟的一根小脚趾同样大小的少年,被巨大的怪兽一脚踩住。 凰鸟继续狂奔,留下身后,一个被踩进了地面的陈铬。 压力过大,即使有李星阑的保护,陈铬仍旧被挤得七窍流血。但他丝毫不在意,扯起脏兮兮的衣袖,用力一抹揩掉血迹,继续朝着那怪物追赶。 如此数十次,陈铬越战越勇,形容也愈发狼狈。 李星阑见到那场面,简直要发疯,灵台中奔涌出浩渺星河般的莹蓝微粒,全部紧紧附着在陈铬的身上:缠绕在他身边,注入他的灵魂,附着于他手中的长刀上,最终将陈铬变为了一个,几乎刀枪不入的铁人。 睚眦在李星阑的催促下,追着陈铬一路狂飙,终于在蚩尤刀在凰鸟脚掌上划出一道口子的时候,成功落地。 北辰突然一个急剎车,将李星阑甩飞出去,正落在陈铬脚边。 陈铬愣了好一会儿,这才从疯狂中清醒过来,连忙将李星阑拉起来,大吼:「你来这里做什么?太——危——险——了!」 他被拍得满脑袋浆煳,耳朵里轰隆隆一片,出现了暂时性的失聪,心急着火的,自己根本意识不到那吼声多么嘹亮。 李星阑被他带着,用从未有过的声音吼:「陈铬!勇气不是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陈铬吼回来:「什——么?听不清!」 李星阑干脆一手抓住他后脑勺上的短髮,狠狠吻了上去,双唇分开后剧烈喘息,大喊:「行!陪你一起死!」 第222页 陈铬仿佛被他浇了一头冷水,这才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敌人,仰头根本无法看清这凰鸟的眼睛。它太高了太大了,确实不是一个人就能战胜的。 低头握刀,调整刀刃的方向,陈铬转头对李星阑说:「我不是来找死的,李星阑,大哥说世界上没有必胜的战斗,只有必胜的决心和勇气。」 李星阑:「勇气拼不过现实,现实就是我们没法战胜对方。」 陈铬:「胜利没办法预判,我的战斗直觉告诉我,我们能赢。」 李星阑:「我们两个人?」 陈铬:「我们,不仅仅是你和我。但是,首先要有你和我。」 李星阑看着他笃定的眼神,两人之间明明没有任何*或灵魂的接触,却觉得一股坚定的信念,如阳光般照进了自己阴暗的内心。那里一直住着一个六岁的陈铬,曾经给他唱过歌、吹过曲子,在通向自由的道路上,抱起垂死挣扎的自己。 现在,那个幼小柔弱的身影,终于与眼前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他深切地感受到,长大的不止是对方,更是自己,在这一刻。 凰鸟并未停止进攻的步伐,朝着新郑城迅速逼近。只是,随着血液的流失,蛊虫的死亡,以及体能的消耗,它力量也一直在源源不断的流逝,速度越来越缓慢,身形也变得笨重。 「跟我来!」李星阑思索片刻,眸中蓝光一闪,牵起陈铬的手,带着他飞快跑到城门楼上,几个闪身跨步爬上了城楼的瓦顶,「想到一个办法,我们试试。」 陈铬附耳过去,连连点头。随即双手握刀,长刀指向天空,「咔哒」一声,将刀调转方向,斜向上直指那凰鸟。 李星阑走到他身后,与他紧紧贴在一处。双手越过陈铬略显单薄的肩头,附上他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一同握住蚩尤刀。 空气中浮动着蓝色的光芒,如同正在积攒热量等待爆沸的热水。 他在陈铬耳朵上轻轻一啄,热气喷在对方脸颊上,说:「是的,蚩尤刀有它的灵魂,但不在刀里,在你心里。」 陈铬心跳加速,唿了一口气,答:「在崤山地下的墓穴里,我杀了那个丧尸聚合体,它就是蚩尤变来的。」 李星阑:「不是杀,是解放。蚩尤残存的一缕魂魄,附在你的灵魂深处。我来引导你,试着将它注入刀内。」 陈铬:「会怎么样?」 李星阑:「不知道!抱着你必胜的决心和勇气,我们试试。」 巨大的阴影带着漫天威压逼近,凰鸟过境,在身后留下一地血肉模煳的残肢碎骸。 陈铬紧张得颤抖:「我想起一个童话故事,哈哈。」 李星阑闻言会意:「唐吉可德持剑战风车?」 陈铬:「对,心里有恐惧,风车也是巨人。」 李星阑失笑:「我心里只有你,宝贝。」 他紧紧抱着陈铬,两人仿佛化为一体。但在凰鸟面前,却像是一颗细小的绊脚石,或者说一粒试图挑战大海威严的尘埃。 这是一个矛盾诡异的场景,宏大的、微小的、壮烈的、悲凉的、令人震撼的、引人发笑的,仿佛瞬间永恆,却又将在下一秒被歷史的长河浸没。 嘲风一双瞳孔灿如黄金,琥珀色的瞳仁缩成一线,双翼一扇:「看个屁!上啊——!」 李弘带着百骑狂奔,喊杀声震天,引起身后所有的赵国武士海啸般涌起,漫向新郑的方向。 藏身于西面密林中的韩成,呆愣愣望着自家的城楼上,两个指甲盖儿般大小的人影。他的手掌虚虚抓握,身边却没有任何武器。 忽然间「咔」地一声响,一柄厚背砍刀被推入他的手中。韩成回头一看,竟是跑得气喘吁吁的张良,少年对他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韩成一咬牙,喊:「走——!」 睚眦发出一声龙吟,晴朗的天空忽然风云涌动,额头一道红痕爆出鲜血,它却不管不顾,身体随着吟叫声暴胀数十倍,直直冲向那老而不死的凰鸟,喊:「死——!」 凰鸟背上,绷带男血色双瞳一闪,凰鸟随即引颈长嘶,朝着城楼飞奔而去,杀气铺天盖地。 李星阑:「想着你最在意的人,不,不是我。」 陈铬:「大哥?」 李星阑:「对,你身上流着蚩尤的血,用对待姜大哥的心情去与他沟通。」 陈铬:「我们一直吵架。」 李星阑:「……」 陈铬:「好的!我努力试试!」 陈铬与李星阑唿吸频率完全一致,睁大双眼,瞄准目标,鼓动肌肉持续蓄力,抓住一个唿吸停顿的时候,一齐将蚩尤刀向着凰鸟投掷出去。 然而,却是直指它背上的那名紫衣少女! 凰鸟立即与绷带男一同转头望向那少女,绷带男双瞳紧缩,直接伸出双手去阻挡极速射来的长刀。 「不——!」 紫衣少女将绷带男推开,两人同时倒在凰鸟背上,带着凰鸟一同重重摔落在地,震得彼此都是口吐鲜血。 在李星阑的引导下,陈铬回想着与大哥相处的点点滴滴。那是世间最纯粹的爱,没有怀疑与猜忌,没有仇恨与憎恶,没有自私与独占,只有不求回报的付出,是上天所馈赠的,最美好的礼物。 他们血脉相连,灵魂共生:「大哥,帮帮我。」 第223页 莹蓝的微粒缠绕着陈铬的头颅,仿佛一团球状闪电,将一道灼眼的白芒,从陈铬的太阳穴中生生扯了出来。 剎那间,众人仿佛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身影,那就是在崤山地底墓穴中的那个男人,他又活了过来! 蚩尤的身体鲜活、年轻,饱含力量,几乎是一闪就来到了自己亲手所着的神兵之侧。他单手持刀,趁着紫衣少女与绷带男同时倒地的瞬间,高举蚩尤刀□□了凰鸟的背嵴。 继而又化作一道白芒钻入刀身,蚩尤刀便无人控制而自动,深深刺入凰鸟体内,左冲右突一顿乱砍,唿吸间便将它整个内脏全部绞碎。 凰鸟东摇西摆,整个战场的刀锋全部对准了它,甚至于嘲风的尖爪与长喙。 根本没有人在意它背上的两人,尽管不断有人倒下,但立马又会有人踩在他们的尸体上前进。 紫衣少女见大势已去,迅速吹了一个口哨,一只巨大的金雁如闪电般疾射而来,两人一左一右爬上金雁的背嵴,迅速逃离。 北辰与嘲风极为默契,立即追上前去。 然而就在这时,凰鸟的身体迅速涨大。 李星阑瞳孔剧烈收缩,暗道糟糕,大喊:「全都退开——!」 话音未落,那凰鸟如一只被撑破的皮球,整个炸裂!将新郑城笼罩在一片,血肉化成的狂风暴雨之中。 陈铬仰头望见漫天血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而后两眼一黑,被一个手刀噼在后颈处,忽然昏死过去。 第94章 重振·壹 流水淙淙,傍晚时分寒风凛冽,风中带着星星点点的雪沫。 陈铬是在一条河边醒过来的,窒息般用力喘息,一个挺身跃起,右手向身侧一按、一提,抓起蚩尤刀。眼也不睁便向前冲去,火烧屁股一般。 李星阑正好从秦川手中,接过一片绿叶,那叶片既圆又大,被捲成个圆锥形的小筒,河中清水盛于其间。转身朝陈铬所在处走去,冷不防被这少年一个勐子撞进怀里,「哗啦」一声,冰冷的清水浇得两个人一头一脸。 陈铬的记忆,尚且停留在那凰鸟被蚩尤刀重伤,迅速胀大继而爆体的那一幕,他既震惊又绝望,不顾一切想往前沖。然后就两眼一黑,记忆断片了,一星半点都想不起来。 这时被浇了一脑袋冷水,浑身都在颤抖,问:「……?」 然而他却发不出声来,两片嘴唇干裂出血,喉咙更是干得厉害,使劲咳了两下,吐出一口脓血。 李星阑双手摁住他的肩膀,眼神示意,秦川立即舀了一小筒的清水,递给李星阑。李星阑接过,摆摆手,秦川退至他身后。 他再小心翼翼将水递给陈铬,问:「睡得怎么样?先喝点水。」 「秦川?你怎么在这里。」原来,陈铬说不出话,只因嗓子干哑了,抱起树叶「咕咚咚」一口气灌下,将清水喝到一滴不剩,一把塞回李星阑手中,扯起衣袖揩嘴角,直截了当问:「我们赢了吗?」 秦川望了一眼李星阑,低头默默走到河边。 李星阑用作武器的细铁丝,正紧紧捆在两颗树的树干间,上头挂满衣服。陈铬看着他的动作,大脑一片空白,那些衣物都已经晾干,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想必是需要两三天的。 秦川将衣服收下来,递给陈铬让他换好,而后又捧着浸了汗渍的脏衣服,蹲在河边清洗。 李星阑迟疑,答:「还好,不能算输。」 「没赢不就是输了?!」陈铬脑袋里「轰隆隆」炸开,头痛欲裂,却实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像刚刚还站在凰鸟面前,眼看着它整个爆炸,洒出很多噁心的东西。后来到底怎么了,大家还好吗?」 明明就是近在咫尺的胜利,明明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带动下,向着战场沖了回来,包括李弘,包括北辰,甚至是崑崙的凤鸟军团。 他越想越心惊,连珠炮似的发问:「那场血雨有古怪吗?我把蚩尤刀扔了出去,刀自己回来了?怪物炸了,一只雁子飞过来,把那两个人都救走了,他们跑掉了吗?还有……」 李星阑将手覆盖在他头顶,重重抓了两下,而后捧着陈铬的脸颊,勾着脖子,低头,让两人眉心抵在一处,柔声安慰道:「别想太多,陈铬,至少我们都没事。」 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像一片轻柔的羽毛,带着满满的忧心。陈铬的情绪起伏太大,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 陈铬直勾勾盯着李星阑的双眼,奇蹟般读懂他复杂的眼神,两颗硕大的水珠从眼眶里滑落,摔在地上撞得粉碎,哭着说:「不,不会的,怎么能这样?不可能!」 莹蓝的光点从李星阑的灵台飞出,轻缓地流入陈铬的眉心,带着他的回忆如潮水般,一点点浮现于陈铬的脑海。 陈铬接受了李星阑的回忆,不敢置信:「我睡了三天三夜?」 凰鸟受到蚩尤刀的攻击,像个皮球般从内部炸裂,数百吨腐化的内脏、黑色的血液、粘稠的蛊虫,统统化作一场血雨,席捲了整个新郑城。 落地的大雨腐蚀着整个荒原,所有的草木,每一寸土地,河流中的每一滴水,都布满紫黑色的蠕虫,它们拍打着身体「滋滋」作响。 以新郑城为中心,方圆两百米以内,所有的秦国士兵,韩*民,赵国武士纷纷倒地挣扎,痛苦的唿救声。仿佛所有人都在这个瞬间,被扔进了爆沸的油锅,战场化作真正的人间炼狱。 第224页 在接触血雨的剎那,人们立即受到蛊毒与丧尸病毒的双重感染,无一倖免,全部摔倒在地。 冬日暖阳,将大地照得一片金白,却毫无温度。 陈铬的意志陷入崩塌边缘,李星阑费力稳住他,并瞬间释放出所有的力量,却仍旧只能构筑出一片极小的区域,护住极少数人。 在这个区域中,袁加文单膝跪地,反握匕首,淡蓝如玻璃珠般的眼瞳,反射出此生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 他的视线穿过血雨,落在没入地下,仅留着一截刀柄在地面上的蚩尤刀上。眼神无辜得如同一个年幼的孩童,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场必胜的战争,忽然就整个反转? 韩成一路牵着张良,朝着李星阑所在的地方飞速奔跑。然而两人的速度还是太慢了,仅仅差着三尺距离,便能进入那片蓝光笼罩的区域,血雨却噼头盖脸泼了下来。 他一咬牙,用力将张良向前一推,而后飞身扑了上去,以自己的身体将对方整个护住。他的皮肉接触到血雨,立即开始腐烂,蠕虫从眼耳口鼻以及所有的伤口,疯狂地钻入他的骨与肉。 紫黑色的粘液蔓延至韩成的大臂,血管条条变色并鼓起。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掌将张良推了进去。 张良回头,便见到韩成的手指尖由苍白,剎那间变成了黑色:「成哥——!」 韩成浑身抽搐,闭上双眼,握紧手中砍刀,直直对准自己的脖子,颤声道:「叫得……真……好听。」 刀刃重重切割,一颗充满阴谋诡计的头颅,应声滚落。 大雨停歇,金雁载着紫衣少女与绷带男,再度返回到战场上。随之而来的,是倒下的尸体逐渐摇摇晃晃爬起,双眼充血,伤口腐烂,喉咙里不断发出「咯咯」的声响。 金雁滑翔落地,紫衣少女盘膝坐在它背上,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 浑身裹满绷带的男人跳了下来,丝毫不惧怕满地的脓血,径直走到蚩尤刀旁,弯腰将刀拔出地面,双手横握,仔细端详。然而刀身太沉,他似乎力量不足,很快又将长刀□□地面,拐杖似的拄着。 金雁吐出猩红的舌头,在长而锋利的喙沿上扫了一圈,赤金色的眸子一直盯着李星阑,仿佛要将他戳出两个洞来。 紫衣少女念完咒语,一连串血红的小虫,随之从她手背上飞出。形似一只翩跹的蝴蝶,围绕在她的周身上下翻飞,连成一道蜿蜒的曲线。 那少女忽然睁眼,手背上的血管爆响,「砰」一声喷出一股血红的浓雾,千百只蝴蝶竟从她的身体里飞出! 那一瞬间,整个战场上所有的丧尸齐齐站起,并向着她迅速靠拢,自发列成数十个整齐的方阵,数量近十万。 绷带男双眼血红,伸手抚摸蚩尤刀。 终于,陈铬的理智完全崩溃,推开阻拦自己的李星阑,冲出了蓝光形成的保护罩,随手提起一把几乎已经卷刃的长砍刀,噼头盖脸对着那男人就是一顿乱打。 那男人双瞳收缩,似乎十分意外,却还是冷静地做出一系列闪避动作,只是或许是他有伤在身,这一连串的动作略有些奇怪的僵硬。 他的闪避精准,每一招都衔接紧密,就好像知道陈铬的下一个攻击会如何展开。然而他的动作又非常迟缓,显然并不经常与他人近身肉搏,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不会打架。 终于,男人通过数个虚实相杂的动作,成功一把捉住陈铬的手腕,并带着他向前一撞,对准斜插在地面上的蚩尤刀。 陈铬自然双手横握砍刀,避免自己被一刀两断,然而他手中砍刀方一碰上蚩尤刀的刀刃,便瞬间豆腐般被撞碎。 陈铬双眉紧锁,凌厉的眼中只装着这一个人,满心进攻、进攻、进攻。却没料想到,那男人忽然将蚩尤刀拔起,对着李星阑投掷出去。 他却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向身后瞥了一眼,知道李星阑并无危险,便继续着自己的勐攻。 这男人双目红光一闪,一脚飞踢而出,精准地打在陈铬的胃部,将他踹得鲜血狂喷,向后飞出数米,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坑。这一脚用力过勐,踢出后,这男人自己也剧烈地喘息起来,发出一连串咳嗽。 陈铬啐了口血沫子,没事人般从坑内爬起,三两步奔袭至男人面前,对着他的面门就是一脚。 后者也没想到陈铬不仅没被自己伤到,还能爆发出这样快的速度,反应慢了半拍,被陈铬的长靴擦过面颊,将绷带铲掉一大块,露出底下烧焦般的红黑色血肉。 鲜血染红了侧脸周围的绷带,他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沾在手上的血,仍旧是红色的。男人盯着自己的手掌,看得出神。 陈铬咬牙紧紧盯住他,试图寻找机会一击毙命,这男人却忽然抬起头,直勾勾对上他的视线。 绷带男的眼睛是不正常的血红,望向陈铬时,不知为什么,流露出一股极复杂的神色,有些屈辱,更多的是愤怒,却又带上了一丝惶惑。 陈铬见到这眼神,心跳骤停,脑海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总觉得这双眼睛,或许又是这个眼神,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绷带男神色一变,趁机蹿步上前,贴着陈铬的肩膀闪身而过,伸手扯住他的衣襟,发力一甩,把他推出数米远。 陈铬反应过来,只见那紫衣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身前千百只蝴蝶狂舞。丧尸随之齐齐暴动,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全数朝着战场上仅剩的几个活人奔袭而来。 第225页 而就在他刚刚所处的位置上,空气中忽然有数十只蝴蝶浮现,「砰」一声炸成一团血雾。雾气飘落至倒在地面的尸体身上,几乎是方一接触,便将尸体的血肉全数腐蚀掉,好比浓度极高的硫酸。 那绷带男瞟了陈铬一眼,转身向紫衣少女走去,并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摇了摇头,伸出一手,指了指少女的脸,又反过来指了指陈铬。 少女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陈铬也从地上爬起来,由于丧尸全部都向他们涌来,他不敢恋战,向后连退数步,一面接近李星阑,反手接过对方递来的蚩尤刀,一面观察这名少女。 相隔数百名,陈铬却依然能够看得分明,那少女的眉目与自己,竟有种说不出的相似! 那绷带男伸出双手,虚虚抓握,向两侧平行移动两下,似乎是比出了一把「刀」的形状。那少女便摇摇头,莫名其妙对着陈铬笑了笑,继而不再管他。 丧尸如汪洋大海,而倖存者却像是几颗海滩上的石子儿,彻底被包围住,并将毫无疑问地被这浪潮所淹没。 就在丧尸的包围圈,触及到李星阑所制造的粒子屏障时,天空中忽然风云涌动,与韩王安葬礼上出现过的情景一模一样,白色的闪电砸在屏障中央,烟尘散尽,现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聂政眼也不眨,双手抚琴,斩钉截铁吐出一颗字:「走——!」 陈铬背靠着李星阑,转头对他说:「你快走,我必须留下。」 丧尸却已经全部闯进了屏障中,李星阑拖着陈铬,不让他贸然冲进尸海,反覆劝告却始终拿他没有办法。 袁加文身形一闪,一个手刀噼在陈铬后颈上,对李星阑吼:「你能不能保留点自我意识?智商掉线吗快走!」 李星阑梗了一下,小心翼翼搂住陈铬,迅速与众人一道退至伏羲琴方圆一丈内。 陈铬就此昏迷不知其他,记忆断在了这里。 余下的,便是李星阑脑海中的回忆。 紧接着,袁加文嘆气摇头,一把捡起落在地上的蚩尤刀,最后一个跑进去。由于刀体过沉,他便将其夹在腋下,歪着脑袋,半靠在李星阑肩头。 被对方一抖,下巴磕在刀柄的末端,袁加文夸张的唿痛,忽然好奇地发出一个感嘆:「你看这还有个logo!」 李星阑斜了他一眼,扫视刀柄,嘲道:「那叫符文,不是商标。你以为古代还有个蚩尤梦工厂,九黎财团?」 「弟媳,你这人真没劲,神经兮兮的。」袁加文眼神有些古怪,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的匕首上也有一个,看起来有点像。」 李星阑长腿一扫,将一只闯入琴音范围的丧尸踹得肋骨断裂,粘液洒出一道弧线,正正拍在袁加文的靴尖。 未及他发出抱怨,便用话头堵住了他的嘴,道:「还没验证的东西不要到处嚷嚷,这世界很不对劲,你的灵魂都能暴露在别人面前。少说多做,懂?」 两人相视一眼,袁加文面色严肃地点点头,这事便且暂按下不提。 第95章 重振·贰 李星阑的回忆里,画面的中心,总是聚焦在陈铬的身上。陈铬呆愣愣地观看对方的记忆,甚至他对自己没有丝毫的保留。 新郑战场上,琴声激盪奔流,银白电芒闪烁。众人被卷进时空洪流中,转瞬间便被传送至东方,韩楚两国边境线上的一个小镇外。 南方气候湿暖,即使是冬季,也少有刮骨刀般的寒风。汴阳百姓们在韩原的带领下,于小镇外的河边安营扎寨。 正当傍晚时分,归鸟入林,炊烟渺渺,一朵梭状云团正飘至太阳的中间,让它看起来仿佛戴上了一个行星环。 金红色的夕阳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如梦似幻。 伏绍元鬍子拉碴,「哐当」一声甩掉手中的破陶碗,激动得飞奔上前。数日奔波逃亡,这人浑身上下已是油光闪闪,模样邋里邋遢,双眼熬得通红,大喊:「你们可算赶了过来!新郑城可保住了?」 汴阳君手里正捏着根骨针,手上捧着件质地略厚实的中衣,裁掉其他衣裳的下摆,用来缝在这套衣物的裤脚、袖口。闻声立即捧着衣物,快步走来,问:「新郑如何?诸位可有受伤?」 韩樘冲上前去,勐地抱住韩原,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无力地摇头,只叫了一声:「父亲。」 韩原摸摸他的脑袋,当即从儿子的反应中猜到了结果,并未再追问。 李星阑抱着昏迷的陈铬,经歷一场激战,三天两夜未曾休息,此时也是精疲力竭,强打着精神,对韩原说:「汴阳君,容我们先休整一番,稍后向你汇报详情。跟我们一同前来的,是倖存的新郑军民,我和陈铬的朋友。还有另一位朋友,她带着其余的倖存者,正在赶来的路上。」 汴阳君道了声「辛苦」,立即为众人安排宿营的帐篷。 袁加文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白毛,或许是汴阳民风本就开放,或者是有北辰「珠玉」在前,又或者是谁都没心思关心别的。反正,并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外貌表示惊异,这一点让他感嘆连连。 这一日里,所有人先是苦守待命,再到连夜血战。太阳升起后,全力对抗丧尸,正午时终于迎来胜利。却不料日光大盛,天边忽然飞来一头腐化的巨鸟。 战场瞬息万变,凡人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失落、愤恨、恐惧、惊喜、惊愕等等,无数强烈的情绪轮番轰炸,俱都疲累不堪。干脆穿着衣服,「扑通扑通」跳入冰冷的河水,洗去一身血泪。 第226页 于是,便见那河水红了又清,清了又红,最后化作滚滚浊浪东流。天地自然,从不顾念人的情怀,喜怒哀惧爱恶欲,全都随着肉身的殒灭而消散风中,不留一丝痕迹。 夜色昏沉,李星阑架起一口大锅烧水。 他趁着这个空档,跟袁加文一起在河里泡冰水。李星阑的头髮长了一些,落下来遮住眉眼,他便直接用拿起杀手的匕首,三两下将碎发削掉。 袁加文见李星阑面无表情地踩进河里,当即就做了个标准的跳水动作,反身翻腾两周半,一脑袋扎进水里,溅起漫天水花。当场被冻得嗷嗷瞎叫唤:「我的上帝!你是练过中国功夫吗?太冷了!」 「上帝是个女孩儿。」李星阑剃了头髮,把袁加文的匕首握在手里,仔细端详,问:「这应该不是你自己带过来的,铸造工艺不同,成分含量也很奇怪。」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和橘一心被弹出救生舱后,落在同一个湖边。她被村民从水中救走,在一个小镇里养伤。」袁加文游了过去,将李星阑拱到一边,霸占了他原来的位置。 虽然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他却还是觉得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心满意足笑着说:「我发现一切都很不对劲,就在湖边的小树林里潜伏了几天。太饿了,那种感觉……我实在受不了。」 李星阑扬起手拍打水面,「哗啦啦」浇了袁加文满脸冰水,弄得他几乎窒息,头也不抬,说:「说重点,我对你的丛林歷险记不感兴趣。实在要讲故事,还不如讲讲德国骨科,你在德国的时候看过骨科吗?」 袁加文「且」了一声,抹了把额头,将额发竖到头顶,梳成一个英俊復古的二八分背头,抛出眼刀挑衅,问:「已知桃花四月份会在四川……」 陈铬正与李星阑额头紧贴,看着他的回忆,整个人神情呆滞。 冷不防李星阑剧烈地打了个喷嚏,画面便断在了这里。他疑惑地望向李星阑:「你感冒了?他还没说完,四川怎么了?」 李星阑咳了两声,摇摇头:「他说得废话太多,没什么好看的,之后都是些琐碎的东西。」 陈铬:「让我看完吧。」 李星阑唿吸一滞,顺从地伸出手指,点在陈铬太阳穴上,莹蓝的光芒顺着他的指尖,源源不断流入陈铬的脑海,画面再次浮现。 「明白,我做什么的?有人监视当然能感觉到。」袁加文摇摇手,「哗啦」一声站了起来,迈步跨出,头也不回边走边说:「我相信我的爱人,与我在同一片天空下,饿着肚子!不想理你,吃饭去。」 袁加文走后不久,李星阑终于将自己弄得干干净净,水也烧开了。 他的身材劲瘦,肩宽、腿长,腰腹肌肉结实有力,是标准的倒三角。经过橘一心的治疗,浑身伤疤全部消失,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身体线条光滑流畅。 此时赤裸地站在寒风中,举起一只手擦头髮,后背肌肉紧绷,优美如同一只正在舔舐手掌的猎豹。接过秦川递来的衣服,迅速套上,并作了军警式的整理动作,一件普通的墨绿长袍,在他身上变得熨帖笔挺。 他只是花了几秒钟整理仪容,而后便撸起袖子,倒水、掺冷水,给陷入昏迷的陈铬擦拭身体。 秦川不解,问:「公子那样厉害,怎么受伤了?」 李星阑:「只是太累了,我让他好好睡一下。」 秦川:「听来的人说,新郑战场格外惨烈。」 李星阑迅速朝天边瞟了一眼,速度快到紧盯着他看的秦川根本就没有发现,继而低头,反问:「世界上哪一天不死人?每个人都会死,时间早晚方式不同,都是殊途同归。出家人都说,世事如梦幻泡影,应寻自然天道即可。」 秦川莫名其妙,根本不明白李星阑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更不知道「出家人」是什么,只是礼貌性地点头。一面拿着一块块抹布,蘸水、递出,取回,洗净,再蘸水,一丝不苟重复着这机械的动作。 陈铬起初被袁加文打晕,其实很快就要转醒,只是李星阑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他陷入了一片黑甜,一路奔波也并未转醒。 李星阑左手拿了个破陶碗,碗内盛满温水,从陈铬的额头上慢慢浇下,右手则握着一块叠成三角状的抹布,给他擦拭脸上的污垢。 黑红色的血污滑落,露出少年象牙般的皮肤。他的眉睫极黑,嘴唇红润,脸颊尚未完全脱去少年人的稚气,睡梦中神情平和。夕阳的微光洒落,宛如一幅温柔发光的油画。 粗糙的抹布刮过陈铬的额头,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摩擦造成的红痕。 秦川准备接过李星阑手中的脏抹布,却发现他罕见地出了神,直愣愣盯着陈铬,那神情仿佛是有些不知所措,便轻声试探着询问:「李先生?」 李星阑回过神来,将东西递给秦川,屏住唿吸,伸出手掌,五指微曲,越接近陈铬便越发明显地颤抖。终于,在数次平復剧烈的心跳后,将食指的指腹挨到了陈铬的脸颊,被那种柔软的触感惊呆了,触电般迅速将手指收了回来。 秦川疑惑不解,又不敢多问,只反覆将抹布沾湿、拧干,感觉到温度降低,再重复沾水和拧水的动作。 李星阑垂着双眼,眼角略带桃花,却因为英气的眉峰而丝毫不显风流气,反而端端正正,一副阳光开朗的模样。他沉默了好一阵,像是终于鼓起勇气,果断地伸手在陈铬脸上捏了一把,而后自己傻不愣登地笑了起来。 第227页 抹布的尖角划过陈铬的眼窝、鼻翼、耳后,温水的冷暖适度,很快就变得干干净净。 李星阑吞了口口水,准备给他擦身体。 秦川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心想擦个脸都擦了快半个时辰,擦完身体不得等到明天正午去了?不行啊。于是便自告奋勇,道:「李先生,你定是饿了,先去用膳,这事我来代劳吧?」 李星阑如蒙大赦,朝他点点头,逃难似的走了出去。 后半夜,水声泠泠的河边,一颗四季常青的大树下,李星阑与换洗得干干净净的陈铬,又睡在了一同个帐简陋的篷里。 没有陈铬盯着他,李星阑吃完晚饭,简单和韩原说了几句,其余的便交给韩樘、张良,以及其余那些乱七八糟他也记不清名字的人,甩手什么也不管,径直回到自己的帐篷。 掀开数块破布搭起的帘子,帐篷里已经架起了一堆柴火,烧得暖洋洋的。躺着的陈铬睡颜依旧平和,换上了一身浅绿色的新衣,袖口略短,看样子是汴阳君给韩樘准备的。 秦川跪坐在一旁,正在将陈铬身上戴着所有东西清理出来,并一一摆好。 巴掌大小的金属方盒,里面装了一支项鍊口琴。一把小弩,是陈铬出发那天,李弘在井陉矿场外所赠。一个羊皮卷捲成的小筒,凹槽内铭刻着李家的符文。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比如用细麻绳串起来的茱萸果干,象牙的边角料,一颗扣子……陈铬看起来粗枝大叶,却像个仓鼠似的,所有带着点回忆的东西,全都捨不得扔掉。 当然,或许只是放在身上就忘记扔了。李星阑想着,没意识到自己笑了起来。 他走过去,让秦川自己去休息,便跪坐在他刚才所在的地方,背挺得笔直。借着柴火发出的微光,仔仔细细打量陈铬,替他掖好被角。 秦川将柴火拨了拨,被飞起的烟尘呛得忍不住咳了一声:「咳。」咳罢立即捂嘴,偷偷打量李星阑,满心以为他会因为受到打搅而不悦。 不料李星阑的表情却完全没变。这少年平日里沉默寡言,这夜里不知吃错了什么,见觉得李星阑比起白天来,格外地温柔,便鼓起勇气对他说:「李先生,我父亲……时常打骂我和我娘,最后将她活活打死。他成日里尽带着我一起,做些违背良心的勾当。我知道『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可实在是……没办法不恨他。」 李星阑头也不抬,说:「问心无愧就行了,对我说有什么用?」 秦川愣了愣,打了个招唿,轻手轻脚离开。 李星阑忽然说了句:「抱歉,那天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别的,跟你没关系。」 秦川:「不不,没有。我确实,太薄情了。」 李星阑:「有句话这么说: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圣人。其实你的天性如何,心中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关键在于你做的事。做善事时,你就是好人;作恶事时,你才是坏人。」 秦川:「谢先生赐教。」 李星阑摆摆手:「赐教说不上,早点休息。」 秦川走出去后,李星阑直接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先是挨在陈铬身边,觉得被子实在太薄,帐篷又四面透风,怕他感冒,便向着陈铬挪了挪。 陈铬睡得毫无知觉,下意识往热的地方靠,不一会儿便贴在了李星阑的胳膊上,伸手往他身上最热的地方摸。 李星阑:「……」 第96章 重振·叄 李星阑一张脸涨得通红,睡意顿时烟消云散。身为一个爱着对方的男人,被陈铬握着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几乎是立马就硬了起来,整个人紧张成一把将要崩断的长弓。 然而陈铬不松手,他就不敢动。如此紧张兮兮折腾一个晚上,到天亮时,几乎就要斩断七情六慾,羽化登仙去了。 白天众人疾行奔命,李星阑便将陈铬稳稳噹噹背着,他身高近一米九,背着个一米七的陈铬,就跟扛着把斩马刀似的轻松。 只不过这把刀没有入鞘,脑袋晃晃悠悠,嘴唇总是不经意擦过他的耳际,弄得他一侧耳朵通红,跟中了毒似的诡异。 终于到了第三天,陈铬完全消除了疲惫,李星阑才撤去了催他入眠的力量,少年这才悠悠转醒。 陈铬将所有事情统统回忆起来,梳理了一遍。再借着李星阑的回忆,了解自己昏迷后所发生的一切。他的心里装满悲伤,却又因为李星阑的陪伴,莫名得到一种慰藉。 矛盾复杂,悲喜交加。然而,毕竟已经过去了三天,他们不可能再长途跋涉,回到河洛间的战场,他心里装着后悔、后怕、气愤、自责,五味杂陈。最终只得用自己最习惯的方式,表达这颗碎成玻璃渣的少年心。 陈铬抽抽鼻子,毫无徵兆爆发出「哇」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口大口哭了起来,嚷嚷着:「都三天了!三天了!走了那么远已经回不去啦——!」 李星阑手足无措,心中忐忑,试探着问:「要不然,我们回去看看?」 陈铬把李星阑推开,质问他:「回去看什么?看殭尸舞吗!你、你你就是故意的你催眠我不让我回去把他们打死!嗷呜唔唔——!」 「别哭了,你一哭,我……」陈铬哭得跟条快要咽气的狗似的,李星阑实在没法对他撒谎,嘆了口气,直截了当答道:「是是是,我是故意的,我只是怕你难过。」 第228页 这也太坦诚了吧?! 陈铬听了他的回答,忽然脑袋里「咯噔」一音效卡壳了,准备好的质问无处安放,竟然把接下来的台词一股脑全忘了。 他只得挪挪脚步,整个人蹲着双手抱膝,换了个舒服好哭的姿势,把脸埋在膝盖间,扯着嗓子干嚎:「我不想活了!我要回家!拯救什么世界?那样的对手怎么打得赢?不打了不打了不打了啊!捲铺盖走人!」 李星阑显然早就不想干了,闻言立即转身走回帐篷里,把陈铬哪些零零碎碎都取出来,打包装好,抬头跃跃欲试地问:「那我们就回家?走吧,去哪都行,跟着你。」 陈铬被他吓得眼泪都挤不出来了,回头张着眼睛使劲瞪他:「……」 李星阑十分无辜,黑人问号:「???」 他手里拎着个破包袱,肩上扛着修长的蚩尤刀,身后还跟着个一脸茫然的秦川,像是马上就要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陈铬气笑了,诡异地边哭边笑,胡言乱语起来:「你!哈哈哈你就不能哄哄我吗?我又不是真的要走!啊啊啊——!」 李星阑手长脚长,站在陈铬背后,不敢靠近他。见了这场面,登时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多出一截来,没处摆放。也是个快一米九的大男人了,勾着脖子、耷拉着脑袋,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德国牧羊犬,趴着耳朵,模样可怜兮兮。 陈铬看他那样子,忽然有点心酸。十七年的人生里,头一次在发脾气大哭时,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 这是陈铬的错,李星阑却任由对方把责任推给自己,随着他乱发脾气。他总是在为自己考虑,是自己软弱、冲动、任性、蛮不讲理,才导致了这一场惨败。 陈铬越想越难受,这回竟然生起了自己的气来。就像游戏人物通常都有,红色的血条和蓝色的法力条,他这人比人多一根青色的泪条。此时泪意达到极限,深吸一口气,「哇」一声哭得更惨了。 袁加文闻声跑来看热闹,手里抱着个破陶碗,砸吧着嘴从林子里慢慢晃悠过来。伸出沾着油脂的食指,在李星阑嘴唇上飞快一碰,贴着他耳朵笑得贱兮兮的,小声嘀咕:「哎呦,小俩口吵架了?」 李星阑不答,只望着陈铬的背影,眼神里满是歉意。 袁加文用肩膀重重撞了他一下,李星阑正要还手,却见他对着自己挤眉弄眼,拍拍自己的肩膀,边走边说:「啧啧啧,你看着点。」 「小弟,在做什么?」 袁加文打了个惊天动地的招唿,一手提起蚩尤刀,向着陈铬走过去。 然而似乎因为刀体太沉,这牛高马大的白皮杀手,竟也走得晃晃悠悠。终于快到了陈铬面前时,便开始大声嚷嚷起来:「哎!你这把刀太重了,过来搭把手!」 袁加文背着夕阳,金红色的微光仿佛透过了他的皮肤,整个人白得近乎透明,晃晃悠悠的假动作做得十分大胆。 然而陈铬向来热心助人,见着他这样子,像是双眼被眼泪煳住了,当场就给他轻松骗过,连忙起身接过蚩尤刀,再准备蹲回去继续哭。 袁加文一把拉住陈铬,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问:「这把刀也太重了,钛钢做的吗?有多少克?设计得很漂亮,不会是你大哥在家给你打造的吧?」 陈铬忽然一下被他问住了,认真想想,答:「哼!就是我大哥打的,他只给我打,不给你打,羡慕吗?没有你的份!」 袁加文飞速朝李星阑眨眨眼,一手平摊胸前,一手呈握笔的姿势,作了个抄笔记的动作,示意对方领会精神,认真学习记录。 李星阑白了他一眼,这才明白陈铬刚才是在说气话。立即返身回到帐篷里,将包袱放下,取出里面的东西,整整齐齐码放在包袱布的上边。 而后推开布帘,便见到袁加文曲起一条腿,歪着身子坐在陈铬身旁。 陈铬脸颊上泪痕未干,透着两道水光,看样子已经平復了心情,正跟袁加文吵架。 自己暂时不敢过去讨嫌,但也不太想就这样离开。 秦川察言观色的功夫倒不错,见状深吸一口气,大声对李星阑说:「李先生,汴阳君先前请你吃饭时过去,想商讨赶路的事情,咱们现在去么?顺道拿点东西回来给公子吃。」 李星阑感激地点点头,向陈铬汇报了一声。后者吵得正在激烈,胡乱朝他摇摇手,应了声「哦」。 他便迎着夕阳余晖,快步向森林中走去,身影落寞,背后传来陈铬和袁加文的笑声。 秦川百思不得解,跟在李星阑身后,问:「李先生,明明是你对陈公子更好,为何他却……我也不懂,说不上来。」 李星阑嘆了口气,道:「我这人没什么意思,不会哄人,尽惹他生气。」 秦川失笑:「寻常人家的夫妻,再如何恩爱,总也有吵架的时候。然而也就是如此你来我往,才渐渐摸透对方的脾气,感情日益深厚。」 李星阑听到「夫妻」两个字,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道:「你还懂这些。」 秦川「哎」了一声,道:「我娘是给人做媒的,她总说,夫妻过日子不容易,便如同,将两味食材放在一起熬煮;但一锅汤么,最终只有一样味道,夫妻俩是不分彼此的。依我看,你就是对陈公子太好,他摸不透你的脾气,你也不敢给他看着自己的坏处。两个人泾渭分明,故而没办法真正处到一块儿去。」 第229页 李星阑认真听着,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多谢,也谢谢你娘。」 秦川嘆气:「我的命是你们救的,做不了别的,只希望你们能好过些。我娘,她是个极好的人,只可惜遇人不淑,自己碰上个坏了的。」 李星阑安慰他:「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莫要过分伤怀。」 另一边,陈铬被袁加文带着跑,尽聊些没头没脑的东西。一会儿被他气得咬牙,一会儿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觉得自己很没骨气,便又开始咬牙。 如此反覆,陈铬自己也被自己弄烦了,最后干脆光着膀子,跟袁加文打了一架。 陈铬五感极敏锐,尤其是观察力与速度,都达到了常人的数倍。这几个月放在别人身上,或可以说是歷经磨难,而放在他身上,则应该说是歷经生死,终于将从前掌握的理论知识彻底消化,战斗水平突飞勐进。 少年健康漂亮,战意高昂,出手没有花架子,进攻起来从不退缩。动作大开大合,刚勇无双,带着男人的硬朗。与他文弱的外表,呈现出极强烈的对比,整个人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袁加文是个杀手,原本就是以杀人为生,总是尽量避免与目标正面接触。他的战斗手法,几乎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却对于所有的流派、招式都非常精通,辗转腾挪间,流露出一种融会贯通。 双眼淡蓝的白色幽灵,脸颊瘦削,眉骨突出,眼窝极深,过长的额发遮着眼睛,却挡不住他敏锐的目光。袁加文的观察力惊人,反应迅速敏捷,像是一只飞翔在高空的猎鹰,凌空俯瞰,飞速掠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要一击毙命。 两人都没有使用武器,所以下手毫无保留,却凭着各自的功夫与能力,来来回回数十个回合没法分出胜负。 袁加文见陈铬越战越勇,心想着再打下去饭都没得吃了,便连续做了几个假动作,终于让自己败下阵来。坦胸露乳倒在地上,被陈铬一只脚蹬在胸前,连连求饶:「你是牲口吗?不打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陈铬哈哈大笑,刚换上的靴子干干净净,玩心忽起,撵着袁加文胸前的凸起,来来回回摩擦,装得恶声恶气,说:「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实交代。」 袁加文的皮肤比陈铬还要苍白脆弱,这时候被他踩着的地方已经微微泛红。 陈铬不使劲的时候,几乎看不出肌肉,整个人跟孩子似的柔软。没想到自己脚上还没用力,竟然把袁加文的敏感部位弄得鲜红挺立。 陈铬,袁加文:「……」 陈铬硬着头皮,脚掌虚虚抬着,可不敢再碰他,问:「你真的是个杀手吗?」 袁加文眼中映着血色夕阳,仿佛在流血一般,答:「是。」 陈铬:「为什么?」 袁加文失笑:「这是我的工作,没有为什么。」 陈铬:「为什么无缘无故去杀人?」 袁加文摇摇头:「我快要饿晕了,能不能不虐囚?」说罢,肚子发出一声飢饿的咕噜声。 陈铬额头冒汗,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捡起衣服抛给他。 袁加文道了声谢,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拍手掌:「小弟,我们去开个小灶吧?尝尝你嫂子的厨艺,保证你吃了一次就爱上我!」 「那我还是不吃了。」陈铬斩钉截铁答道,却忽然发现什么地方不对,立即改口:「谁说你是我嫂子了?」 袁加文迅速捆好腰带,走到陈铬身旁,出其不意,直接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扛在肩膀上。三两步就跑到了河对岸,边走边说:「云朗经常抱着脑袋自己嘀咕,说你就是不爱吃饭,所以才长不高。」 陈铬挣扎了一会儿,然而袁加文的皮肤太白了,脸色就像不久于人世的病人,他完全不敢用力。坐在对方的肩头,随着他脚下高低起伏,一摇一晃,很快就又睡着了。 等到醒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天边落着最后一丝紫红色的云霞,星辰开始闪现,月亮和灵山魂海都在西天,发出微弱的光芒。 陈铬是被烤肉响起给馋醒的,起初觉得自己没有骨气,并不愿意动弹。 枯枝带着水汽,烧起来浓烟阵阵。袁加文的咳嗽声,木头燃烧时发出的毕毕剥剥声,混在一起迴环于空幽的林间。点点橘色的灰烬,毫无重量似的向上飞扬,如同千百万点橘色的萤火虫,给人一种,独属于冬季的温暖幸福。 「咳、咳咳。」袁加文被呛得不行,擦着眼泪,却像是背后长眼睛般,笑说:「醒了就来吃,害羞做什么?」 陈铬被他一激,立刻弹了起来:「谁害羞了!」 这时候袁加文正背对着他,就着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火,摆着大厨的架势烹饪。 冬天里,兔子们都抱着草料躲进了洞穴,养得肥肥嫩嫩。经过细緻的清理,以及恰到好处的炙烤,成为了一道外焦里嫩、酥脆可口的黄金烤兔。兔肉内里熘出金黄色的油脂,「刺啦」一声滴在地上,冒出饱含肉香的白烟。 此外,不知他在哪采了许多山珍,柔软多汁的菌类、爽脆清新的绿植。 袁加文用匕首削了两个圆形的木板,将兔肉切片,蘑菇与菜叶摆出花式。又折了一截拇指粗的木头,凿空内心,一头削尖,插在某种含水量丰富的树木上,捲起两片绿叶作为杯子,盛满树干中流出的甘露。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舞台剧式的夸张与优雅,恶劣环境下的浪漫,像余烬中的星火。 第230页 陈铬拍拍脑袋,觉得自己一觉睡醒,忽然间来到了爱丽丝的仙境,遇上一场浪漫的森林宴会。 或许是被火烤得太热,袁加文将上衣脱下,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露出来的整个背嵴肌肉健美,线条流畅。 只不过,陈铬定睛一看,这优美如雕塑般的背嵴上,纵横交错,布满深深浅浅的鞭痕。 第97章 重振·肆 陈铬心里「突突突」一阵勐跳,像是被机关枪扫射一样,忽然间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觉得袁加文也很不容易。如果每个人都能像自己一样,有一对关爱孩子的父母,心疼小弟的大哥,谁还会去做杀手? 他想着,没发觉自己向前爬了两步,已经伸出手摸在袁加文的背上。 伤疤深浅不一,蜿蜒扭曲,蜈蚣一般爬满他苍白的背嵴。或许每一道疤痕下面,都埋藏着一个令人窒息的故事,陈铬忍不住轻生问他:「真酷,它们还会痛吗?」 袁加文有一瞬间的失神,笑说:「伤疤只要癒合,就再也不会疼痛。别调戏我,矜持点呢我可是你嫂……嘶!」 陈铬忽然曲起食中二指,以指关节夹住袁加文背上紧绷的皮肤,使劲一拧一转,当即将留下两团通红的手指印,哈哈大笑:「我就问你疼不疼,明明就是会疼的!」 两人一言不合,又开始相互殴打。终于,袁加文浑身青紫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说什么也不打了。讲真,他敢下狠手打小叔……舅子吗? 袁加文认命地站起来,将食物摆盘放好,码成一桌西餐的样式,面朝陈铬微微躬身,行了个十分绅士的礼,用戏剧腔朗诵:「欢迎来到发疯的餐叙会!」 脑洞竟然跟自己一样! 陈铬快不行了,捂住胸口深唿吸,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仍旧始终无法抑制地觉得,袁加文这个浪浪的样子竟然还有点帅,像个不羁的骑士。 袁加文两指一弹,匕首发出「叮」一声脆响。两个人便开始低头狂吃,俱是左右开弓,直接用五指抓起肥硕的烤肉,「嘎巴嘎巴」嚼得毫无仪态可言。 陈铬嘴里塞满食物,嘴唇被油脂染得亮晶晶,毫不吝啬地比了个大拇指,称赞道:「你可以啊,在新东方取得博士学位了吗?」 袁加文笑着说:「我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每天就是没完没了的训练,把我们培养成杀人机器。训练很难熬,但我并不放在心上,唯一觉得命运不公平的地方,就是整个大院里的人全都在拼命锻鍊,只有几个女人不用。更过分的是,她们不仅不用训练,每天还起得特别晚,又总是可以出门玩。」 陈铬艰难地吞下一大块肥肉,点着头说:「哦,她们是领导的亲戚?你是哪个国家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玄幻的孤儿院。」 「我是德国人,这你都不知道?好吧,我原谅你。」袁加文一脸受伤的表情,继续说:「我当时也很好奇,为什么她们就高人一等?于是找了个机会暗中跟踪,发现这些人经常出入一些血腥骯脏的地方。带着大包大包血淋淋的黑口袋,行色匆匆回到孤儿院里,然后进入一个秘密基地。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只听见屋里传来凌乱的金属碰撞声,那是钝刀碎骨割肉的响声,我非常肯定。」 陈铬故作惊讶,问:「真恐怖,她们就是孤儿院的大厨?」 袁加文一脸震惊:「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当时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吓得要命。」 陈铬白了他一眼,反问:「我长脑子是拿来当摆设的吗?」 袁加文一本正经,答:「我以为是的。」 陈铬:「……」 陈铬鼓着腮帮子怄气,袁加文连忙双手交叉,比了个大大的叉,示意免战。心情莫名愉悦起来,伸手拍了拍陈铬的脑袋,带着些无奈的笑,说:「小时候总是吃不饱,不管长到多大,那种饿到濒死的感觉,总是刻骨铭心。孤儿院培养杀手,孤儿成为杀手,我们从来不问杀人是否需要原因。对我们来说,只是想吃饱,活下去,就这样呗。」 陈铬:「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这些。」 袁加文毫不在意:「我发现了那个秘密以后,就经常跑去偷东西吃。我做得很隐秘,*令我学会克制,很神奇吧?我偷偷看着她们,偷师学会了烹饪。」 陈铬:「听起来令人难受,我应该笑吗?」 「小弟,无论有什么原因,杀人就是杀人,罪恶就是罪恶。」袁加文摸了摸陈铬的脑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像是平缓的流水,继续说:「凡是有道德的人,都会为了自己的杀人行径而感到痛苦。越是想要找个理由,比如说为正义而战,心中的怀疑与愧疚就会越深。毕竟,人的正面被阳光照亮,身后便会有巨大的阴影。」 陈铬:「那怎么办呢?我拿着刀,有杀人的能力,也有杀人的必要。甚至,我还有自己杀人的正当理由。当然,这个『正当』只是对于一部分人而言。可我还是觉得,心里很难受。尤其,尤其是在做了那么多努力后,战斗还是失败了,大家的牺牲都毫无意义,没头没脑的。」 袁加文:「动手前就要想明白,不要事后找原因。就这么走下去也没什么,反正每个人都要死,你以为人命多高贵?」 陈铬:「你真的是在安慰我?你有点反社会倾向。」 袁加文哈哈大笑,露出得逞的表情:「别那么紧张!听过吗?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胜利从来不会靠背诵圣经得来,祈祷,只是让我们的心灵得到慰藉。你有能力,你愿意去做,就必须承受内心痛苦的折磨。你愿意付出,这些折磨就不值一提。你如果瞻前顾后,觉得痛苦,那就只能证明,你还没有为自己的行动做好准备,懂吗?」 第231页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陈铬点点头,真心诚意地说了句:「谢谢你。」 袁加文「且」了一声,笑说:「那就叫声好听的。」 陈铬咬了咬嘴唇,声细如蚊:「嫂……」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还是不得不说,袁加文并没有他想像中那样讨厌。这个患有白化病的孤儿,一个阳光开朗的杀手,是个想法很多、非常有趣的人。 原来,大哥喜欢的是这种类型吗?大哥喜欢他,好像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袁加文活像一条抓到鱼的猫,期待得双眼瞪圆:「嗯嗯嗯嗯嗯!」 陈铬一皱眉,撇撇嘴:「嫂……少在那异想天开了。」 袁加文:「你前后鼻音不分吶!」 陈铬:「我看你是在中国长大的吧?」 袁加文笑了笑,不答,只低声说:「来,弟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能让李星阑知道啊……」 他说着,附在陈铬耳边,一阵断断续续的嘀咕。 两个人紧紧挨着,火光大盛,背影镶着温暖的金边,仿佛两只活在童话中,相互依偎的狐狸与兔子。 林中密布着修长笔直的树木,天色昏暗,夜风寒凉,远处传来流水淙淙声。河对岸,影影绰绰有几个简陋的帐篷,男人们来到河边洗澡,没事瞎叫唤,就像一个普通的冬夜郊野。 天空中,云是淡的,星辰也寥落。 下半夜,陈铬磨磨蹭蹭回到营地,在一棵树后探头探脑。 今天跟李星阑生气,实在是很不应该。对方处处为他考虑,可过了那么久,自己还是这样孩子气。自己不可能不回到李星阑身边,他的身上总是非常暖和,像个火炉子一样,还总是会攥着自己的手。 即使什么也不做,陈铬只要想起李星阑,就觉得非常满足。想回去,可是总觉得尴尬,心里矛盾,简直想摘两片树叶,举起来遮住眼睛,好让对方看不见自己。 陈铬就这样远远望着对岸,破布和树枝撑起的帐篷外,有一个用石块堆成的「火炉子」。柴火燃得非常旺盛,带着余烬星火,打着旋儿飘至夜空,为疏朗的天幕,增加了几颗并不明亮的星辰。 还有一对并未燃烧的星火,它们落在一个人的脸上,化作两点璀璨明星,那就是李星阑的眼睛。他屈膝盘腿,坐在炉火旁边,面前是一个用石块垒起的高台。檯面上,整齐摆放数块白色骨片,他手中则握着两把铁制器具,眉峰微蹙,专注认真,像是正在研发什么新式武器。 秦川站在他身侧,脚下放着个盛满河水的木桶。李星阑「叮叮咚咚」敲打开凿,这少年便负责递送工具,烧红铁钳的顶端,或是倒下适量的水用以冷却,服务周到妥帖。 李星阑忽然感应到什么,一抬头,果然发现陈铬就站在对岸,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陈铬的天空瞬间阴云散尽,摇着尾巴飞渡长河,旋身落地,靴子上还沾着水珠。 抬头,笑说:「我回来啦!帅哥?」继而出其不意,仰起脸碰了碰李星阑的嘴唇,蜻蜓点水一般。并着食中二指,点在他双眉间,继而两指分开,将李星阑微蹙的眉峰推开。 李星阑被他逗得笑了起来,自然眉头舒展,问:「感觉好点了吧?抱歉,我以前没谈过恋爱,不会哄人,以后一定多学习。」 陈铬嘆气摇头,不答,只问他:「你在做什么呢?这个好像是我那个,上次剩下的象牙碎片。边角料,能拿来做什么宝贝?」 李星阑招唿他坐在身旁,继续手上的动作,答:「忽然想到可以做个零件,用在重要的地方。」 陈铬双腿笔直,一腿曲起,一腿长伸,懒洋洋开在李星阑肩头,一手环过他的肩膀,大爷似的搂着他,笑嘻嘻地问:「你读大学的时候,给女同学修过电脑吗?」 李星阑:「修过五次。」 陈铬:「次数都记得?你记忆力真好。你肯定修完之后就走人了。」 李星阑:「没有,我都是远程操作,全是些很基础的问题。」 陈铬:「怪不得你弯了。」 李星阑:「我不是同性恋,我只爱你,陈铬。」 陈铬:「……」 他红着脸回头,发现秦川还站在旁边。 几天不见,虽然是在逃亡途中,秦川这少年却像是越活越好,整个人又长高了不少,袖口裤腿都短了很长一截。陈铬便拍拍李星阑,对他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先教秦川缝衣服,都短了你没发现吗。你冷吧?先回去休息,我来就好。」 秦川看向李星阑,后者点点头,他便将水桶放下,道了声告退,轻手轻脚消失在黑暗中。 李星阑手里「叮叮咚咚」,陈铬就靠在他肩头,懒洋洋看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陈铬:「你的手指真好看,像是弹钢琴的。」 李星阑:「乐器都不会,不像你那么聪明。我从小做编程比较多,我……」 他说着,忽然卡壳,似乎有些犹豫。 陈铬见状,直接将双手环过李星阑的腰,摸着他硬邦邦的肌肉,将脸埋在他的后心,声音有些闷闷的,说:「你说吧,你所有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我也爱你,帅哥。」 第98章 重振·伍 长空墨蓝,月光清澈,星辰虽寥落,却如钻石般明亮闪耀。 李星阑与陈铬并排靠坐,手中敲敲打打,一面与他说话,道:「我父亲,是个同性恋,母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同妻。后来她知道真相,受不了,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在我三岁时自杀。再后来,父亲就和他的爱人生活,带着我一起,每天看着他们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总觉得很噁心。」 第232页 「怪不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就说讨厌这个……哈哈,哎?」陈铬略有些不自在,摸摸鼻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抱歉,把你掰弯了。」 「或许就是遗传?」李星阑双目微垂,眼含笑意,摇摇头,道:「他的爱人沉迷赌博,带着他一起,两个人把家底输个精光。然后开始酗酒,染上毒瘾,最后还欠了高利贷。 「我父亲很聪明,但他……没有自我,他的爱人被追债的看了一根手指,他就疯了。他们丧失理智,做起地下丧尸交易的买卖,专挑一些健康、漂亮的人,把他们骗到家里的地下室,转化成丧尸,卖给有钱又无聊的人当宠物。」 陈铬眼中的懊悔显而易见,轻轻抚摸李星阑的后背,告诉他:「我跟大哥应该早点去四川,早点把你救出来。那样的生活,一定很痛苦吧?你吃了很多苦,对不起。」 李星阑摇头,说:「不,其实我并没有太多感觉,我读书读到五年级就辍学在家,他们怕我乱跑被感染,常常把我关在房间里,成天听着丧尸乱吼乱叫。我干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玩玩电脑,学些乱七八糟的代码、编程,想着有一天能够挣点钱跑路。 「可惜他们变得越来越疯,让我扮成乞丐去街上骗小孩,把他们带回家关进地下室,最后转化成丧尸。我当时……每天都想着直接跑掉,可是不敢跑,我还没有自保的能力。」 他说着话,手中的小铁锤「叮」地敲了一下,黑暗中闪出一点星火,落在他的双眼中,仿佛划过黑暗夜空的一颗流星。 陈铬当时年幼,记忆非常模煳,反反覆覆回想,只记得住李星阑一张清秀的小脸,没见阴云缭绕,对自己大吼大叫,反问他:「可是你并没有那样对我啊?我记得,我们是一起被关进去的。」 李星阑哂笑:「你那天背着个天蓝色的背包,记得吗?上面还挂着防走失的磁卡,我把你带回家,他们立马就发现你是将军的儿子。明明害怕得要命,却想着要么被抓了判死刑,要么趁这个机会狠赚一笔,然后远走高飞。」 陈铬大梦初醒,点点头:「怪不得他们当时在外面吵了那么久,可是绑架我?老爸虽然是将军,可他穷得叮噹响。开会的时候穿拖鞋上台发言,总被老妈揪着耳朵教育。」 「这些事太复杂了,你不明白。无论姜将军愿不愿意,总有人会帮他出钱。」李星阑嘆了口气,接着说:「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每天都怕他们突然发疯,想把我也关起来,老早就在地下室凿了个洞。只是没想到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洞还没凿好,自己根本爬不过去,就干脆把你塞进去,想着临死前做件善事。 「这个计划我准备了很久,身上一直收着根很长的软钢丝。你走之后,我偷偷把关着丧尸的笼子撬开,暂时用钢丝缠着打了个活结。然后,敲门把他们两个都骗进去,悄悄从外面关上门,再把钢丝抽出来。」 陈铬听得目瞪狗呆,不敢置信:「但是我赶到的时候,你是晕倒在血泊里的。大哥和老爸都说你……死了,那会我特别伤心,最后不得不听老妈的,去接受心理治疗。」 李星阑空出一只手,在陈铬脑袋上胡乱抓了一把,说:「我当时太激动了,也非常害怕,连路都走不稳。当然,我心里说不上来,其实很难受,所以唿吸困难,两眼一黑晕了过去。我被送到医院,半夜才醒过来,按照计划立刻就熘走,跑回家偷偷拿了点东西。我扒上老旧的货运火车,一路向东经过很多个城市,到达广东的一个小县城。」 陈铬明白了:「所以,你其实应该是失踪,但是他们觉得我老爸会想要追究这件事的责任,为了自己和你着想,就谎称你死了。可你为什么要跑呢?」 李星阑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说:「我从小就发誓,绝对不要和我爸一样。我……我想当个警察,专门对付他们那样的坏人。但我母亲有精神病史,我爸还是个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我即使考上了警校,也过不了政审,所以必须换个身份。 「我想办法混进当地的孤儿院,重新获得身份,谎报年龄,把自己改大了五岁。幸好我还算聪明,连跳几级,在『正常』年龄里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陈铬机械且浮夸地鼓掌,双眼瞪得滚圆,称赞:「你简直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李星阑轻描淡写,说道:「我其实不觉得有什么不容易的,人活一世,快乐都是短暂的,而痛苦才是永恆。我一直认为,或许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恋爱,太难想像跟一个陌生人共度一生。 「直到暑假里有一天,我在世纪大厦附近实习巡逻,抬头看见led巨幕上正在播德班的徵兵gg。女生们一看见姜大哥,立马就炸开了,我却一眼就看到也只看到你。你还跟小时候一样,虽然爱哭,但很勇敢。 「只看了你一眼,我就觉得整个生命又被照亮了,觉得活着很好。」 陈铬双颊泛红,罕见地不好意思起来,吞吞吐吐问:「为什么?我,我……」 「说不上来。」李星阑仍旧低着头,仔仔细细敲打手里的东西,说:「十岁那年,桃花开得正旺,街上到处都是过来赏花的人。我蹲在路边,就像是空气一样,只有你经过的时候注意到我。 「你对我笑,给我东西吃,陪我一起蹲在地下室里,听丧尸乱吼乱叫。你给我唱歌,那种环境里,你还吹口琴。你可以自己跑掉,但是当我从万丈深渊里爬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 第233页 「你是第一个,向我伸出手的人。」 陈铬反应过来,已经泣不成声,脑袋埋在李星阑背上,把他的后心全都濡湿了。 李星阑一直低着头,专注于手里的功夫,随着最后一锤落下,「叮」一声响,两颗洁白光滑的象牙戒指,安安静静落在石头工作檯上。 表面沾满细碎的粉尘,像是一对被大雪覆盖的恋人,相互依偎,行至白头。 他对着戒指吹了一口气,粉尘散尽。继而轻轻把陈铬的手挪开,拿着戒指,站起身来,沉默片刻,转身对着陈铬右膝跪地。左腿曲起,左手放在左膝上。 「抱歉,我……我有点紧张,我不太会说话,直白一点吧。」他伸出右手,摊开,里面什么也没有。抬头凝视少年的双眼,对他说:「陈铬,我爱上你了,希望我的余生,能陪在你左右。」 陈铬本来在哭,忽然一下被他这种书面的语句给逗乐了,「噗嗤」笑出声来,调侃他:「你是在向我求婚吗?诚意呢?戒指呢?噢!你刚刚自己在做戒指?!」 李星阑张开五指,在陈铬面前划了个圈,手掌中便忽然多出一枚象牙戒指。 「做我的爱人,好吗?」 陈铬摇着脑袋,拖长尾音,笑嘻嘻回答:「嗯嗯嗯,不好。」 李星阑唿吸一滞,勉强维持脸上的表情,让自己不至于太难堪。 陈铬伸出一根食指,在李星阑的手掌边缘轻轻摩擦,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如实回答。」 李星阑吐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好。」 陈铬「啊」了两声清嗓,问:「你的真名,是叫……王帅?」 李星阑双颊微红,几不可见地点点头,低声答:「是。」 「帅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陈铬爆发出一阵大笑,一把抱住李星阑,搂着他亲个没完,胡言乱语,「你种得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知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注意到你。我真后悔,我爱你!我爱你,至死方休。」 李星阑任由他亲吻自己,面部肌肉紧张得微微抽搐,嘴角僵硬地勾起,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认认真真给陈铬戴上戒指。 洁白的象牙指环,严丝合缝套入对方的无名指,李星阑回答:「我爱你,至死不渝。」如同庄严宣誓。 那一瞬间,天空中繁星闪烁,河流里春水徜徉,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恋人相拥相吻。月光下的轮廓,柔软如同一对猫咪,翘起的尾巴,相互触碰,勾成爱心的形状。 陈铬将李星阑扑倒在地上,抓起他的手,给他套上戒指,同样的完全契合。 李星阑躺倒在地,仰起头,脖颈呈现一条曲线,带着致命的性感。 陈铬吸血鬼般吻了上去,用牙尖轻轻咬他的皮肤。他被弄得浑身紧绷,肌肉一块块显现出来,寒冬深夜里,麦色皮肤上冒出一层薄汗。用手轻轻抓了一把陈铬的头髮,低声说:「到里面去,天气冷,当心感冒。」 陈铬抱着他不放,整个人完完全全压在他上身上,相互轻轻摩擦,身体越来越热。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理智,现在几乎一丝不留,一面亲吻,一面伸手去解李星阑的腰带,摸他的腹肌,劲瘦的腰身,一路向下滑动,咕哝着:「在这多好啊,躺平看星星,你看天上星星这么多……」 李星阑假装认真听他说话,宽大的手掌附在陈铬耳边,手指修长,□□他柔软的发间。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腰,忽然用力侧向一滚,便将两个人的位置彻底倒置。 他的手掌护住陈铬的脑袋,并将他的腰轻轻抬起,远离地面,不至于被磕碰,而后,轻轻将他放下:「宝贝……」 陈铬只觉得自己落在李星阑手里,便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李星阑屈肘撑地,勾着脖子,咬住陈铬的嘴唇,舌尖轻轻探进去,却不深入:「要听话。」 陈铬几近窒息,两只眼睛小狗似的,泛起一层生理性的水花,认真看着李星阑的每一个表情,答应他:「看错了,天上根本没有星星。好像,要下雨了。」 李星阑将陈铬一把抱起,走进那个四面透风的帐篷。 后半夜,高空中落下冷风,冬雷滚滚,大雨淅淅沥沥。 陈铬听见雨声,忽然醒来,从身体到灵魂,没有一处不舒展,如同一张被日光暴晒后,蓬松的棉被。 他将李星阑垫在自己脖子下的手臂挪开,给他掖了掖被角,随意从两个人扔在一旁的衣服堆里,捞起一件裹在身上,起身准备向外走去,感嘆:「冷死人啊。」 李星阑眉头一皱,勐地坐起身来,问:「怎么了?」 陈铬失笑,在他脑袋上胡乱抓了一把,轻轻拍了一巴掌,笑着向外走去,对着双手哈气:「下雨了,差点尿床,一起去尿尿吗?」 李星阑安心躺下,肩头落着数个青紫的吻痕,长手一伸抓起两件衣服,摔在陈铬脑袋上,嘱咐:「多穿点,外面太冷。」见陈铬似乎还嫌麻烦,他闭上眼,双手曲起摸了摸耳朵,叫了声:「乖,听话。」 会心一击,血条见底! 陈铬胡乱裹好衣服,同手同脚走出去,脑袋上飘起一个巨大的红字「-8000」。 他本来就不困,被李星阑叫得心头髮热,然而总不可能一整个晚上连着做,那样李星阑会死的!陈铬一面尿尿,一面想着些乱七八糟的,直接在帐篷下接了些雨水洗手。 第234页 脑袋一抖,还是仍不住嘆了口气,直接淋着雨,朝外边走去。 李星阑睡得迷迷煳煳,听见陈铬嘆气,耳朵抖动,也醒了过来。帐篷四面透风,到处漏雨,一道水线「滴滴答答」正落在他身侧。他一动作,冰冷的水滴就滴在他脸上,就像是落下来的泪。 当即没了睡意,循着陈铬的踪影,一路跟着走了出去。 陈铬没有任何目的,整个人淋得湿漉漉的,终于走到一处山崖上,双手抱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坐着。 雨夜,千万冷雨如银线穿梭,或许是黎明将近,天地一片忧郁的淡蓝。 远望神州大地,山脉延绵,林海松涛,万物静谧如初。然而灯火阑珊处,街道积水的城镇,漏雨的房屋,*的过路人,在屋檐下打颤,人世间狼藉不堪,带着凛冬将至的惶惑。 陈铬坐在山崖上淋雨,月落日升,大雨停歇。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道理,又或者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他转身回首,勐然发现李星阑抄着手,斜靠在身后不远处一颗大树下。见他走过去,便放下双手,站直,朝他遥遥招手,说:「我们该出发了,回去换件衣服。」 陈铬向他跑了过去,身后是飞落的朝阳。 第99章 抵达·壹 不过几日,丹朱化作一匹赤色骏马,背上驮着一身破烂的橘一心,带领自己在战场上救出的,为数不多的军民,终于赶上汴阳的先行部队。 其实仔细算来,从新郑被围,到城池覆没全军败亡,不过是两日光景。 众人原地休整,简单处理伤势,在陈铬和韩樘的指挥下报名点数。这才发现,竟然还有赵国士兵也落在其中,丹朱数次来回,足足救下近八百人。 陈铬对他感激万分,小阔耳狐又变成了跟陈铬同一个模样,只头髮红如赤焰。闻言用脑袋与他重重碰在一起,两个人心中似有默契,照镜子般笑起来。 李星阑回到汴阳的队伍中,再度忙碌起来,为他们编队分组,规划迁徙路线,甚至于奇缺物资的补给与分配,事无巨细一一过问。陈铬总是蹲在他的对面,远远望着,觉得李星阑有什么地方,已经在夜雨浸润下悄无声息地改变。 说不上来,是一种很好的变化,发乎于心,不止是为了陈铬。 两日后,迁徙的队伍继续奔命,向南进发。 又两日,至韩国阳翟,贵族人人自危,有些人甚至早已闻风而逃。余下的则守城不出,亦不接纳流民,令城头布满弓箭手,其布防森严竟比王都新郑更甚。 余下的日子里,汴阳君每到一处,无论如何,都会向城中知会一声,告知大难将至,及早防备,只是信者寥寥,亦是无可奈何。 过阳翟,经聂政指点,队伍向南经过一处山间古战道,极大地缩短了行进路程。 冬日里万物休息,因古战道地处偏僻隐秘,森林郁郁葱葱,沿途野兽却也不少。 陈铬、北辰、丹朱以及袁加文,哪一个不比野兽更加兇残?一路上挥舞着大刀长剑四处祸害,打猎收穫颇丰。 袁加文厨艺非凡,橘一心医术高明,两人对于植物的研究颇深。一路指点着百姓们,于傍晚和清晨,进入山林中採集山珍,教他们在夜间熏制腊肉,将食材烘干脱水,保存更为长久。 如此日日积累,吃穿头等大事,也算是迎刃而解。 在行进的过程中,来自未来世界的四人,简单交换了自己所知的信息。其中,橘一心只是随舰的军医,对整个事件知之甚少,至今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袁加文知道得并不比她多,他总共只做了两件至关重要的事:一是在审判前一晚,跟着姜云朗,一道去了关押陈铬的监狱。二是进入押送人员的队伍,并想办法把姜云朗带上舰艇。对这两件事,他都只谈了大概,坚称并没有什么多说的。 一日清晨,陈铬骑着丹朱幻化的赤色大马,风驰电掣追逐棕熊。高近四米的巨熊由于在冬眠中被惊醒,显得异常愤怒。然而陈铬却觉得它萌甚,忍不住就跟这野兽周旋起来,相互追逐数十里,终于觑准机会,一箭射穿了它的眼睛。 棕熊捂住血流如注的眼睛,狂怒地嘶吼。 陈铬脚尖轻点,一道闪电似的跳下马来,从背后抽出长刀,斜扛肩头。但就是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却发现那棕熊已经被人抹了脖子,鲜血喷洒。 他便立即一个侧身,避开噼头盖脸而来的血雨。 血雨落尽,陈铬定睛一看,发现倒地的棕熊身旁,诡异地「站着」一件墨绿长袍,以及一把漂浮在空中的匕首。 「???」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机警地环顾四周,怀疑自己又穿越了。 那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乘风而来,忽而消失空中,再闪现于陈铬身后。千万点白色微粒浮现,凝聚成一个苍白的身影。袁加文的白髮在风中飘动,一把将陈铬拦腰抱住,贴在他耳边低声说:「小弟,你跑太远了。」 热气喷在陈铬耳朵上,将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用力推开袁加文,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大白天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吓人!你的衣服怎么回事?上回明明是一隐身就变成个裸男吧?」 袁加文哈哈大笑,提起匕首蹲在棕熊身旁,开始剥皮,除去内脏。一颗血珠溅在脸颊上,仿佛脆弱的皮肤被划破了一般,说:「不穿衣服是为了隐藏,现在我是在你面前,没有隐藏的必要。」 第235页 陈铬走过去蹲在他身边,随手在他脸颊上一擦,问:「你真厉害,处理猎物也是跟食堂大妈学的?不,我是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单独跟我说?」 袁加文眼神一闪,笑:「我就不能跟你单独相处几分钟?天天跟你爱人腻在一起,看得人心里发酸。想想我们家云朗,孤苦伶仃,还不知道流落在什么地方。」 陈铬被他勾起愁绪,安慰道:「最多再过一个月,我们把汴阳百姓送到齐国,顺便去看看聂政的老师,问他点问题,然后马上赶去咸阳去。我知道大哥,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你……你别太难过,别担心。」 袁加文唉声嘆气:「你知道我和橘一心经歷吗?」 陈铬笑嘻嘻地抢过袁加文的匕首,学着他的模样,生涩地割开棕熊的肚皮:「你上次向李星阑说过,他也给我看了回忆,只是那一段好像没看清楚。怎么的,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哎别别别!我天!不是这么弄的,还是我来吧,脏得很。」袁加文微微皱眉,摇了摇头,看着陈铬割开棕熊的肚子,弄出一地发黄粘稠的油脂。他满眼无奈,只得自己重新清理,一面说着:「帅哥人不错,虽然人蔫儿坏,但对你还算诚实。小弟,这个男人深爱着你,是你的幸运。」 「蔫、儿、坏?你中文太棒了。」陈铬一字一顿读出这个词,觉得袁加文不当老师当杀手,真是可惜。他双手一摊耸耸肩,捡起一片树叶揩干净手掌,谦虚地说:「不不不,当然是你更幸运啦,竟然能把我哥泡到手!他应该是二十一世纪里最年轻的少将了。」 袁加文笑得乐不可支:「谢谢,伪装别人和融入人群,是杀手的必修课。有些细节我必须和你谈谈,暂时别跟任何人提起。」 不提不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团队合作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陈铬心里疯狂吐槽,还是乖乖点头,只问了一句:「李星阑呢?我不可能骗他。」 袁加文瞭然于心,道:「你们两是一起的嘛,没关系,而且我不说,他肯定也知道。先回答我一个问题:2045年2月11日,也就是你接受审判前的那天晚上,监狱里发生了什么事?」 陈铬努力回想,说:「2月10号的上午,我在过安检的时候,从装口琴的盒子里面,发现了兰德之书,当场就被病毒感染了,但是它并没有很快就发作。2月11号的晚上,我被隔离在空间站的一级监狱里,病毒开始侵蚀我的身体,我的体温很高,感觉非常痛苦。阮教授,你认识吗?他是个科学家,也是妈妈的同事。他用科学的方法放到了守卫们,给我注射了一剂疫苗,那是他们正在研发中的,并没有完成。」 袁加文隔开了棕熊的肚子,内脏直流,说:「阮霖洲,我有点印象,是个中德混血儿。他为什么会去监狱里看你?我可不认为他的目的会很单纯。」 陈铬也不明白:「不,阮教授曾经是我的家庭教师,他是个很温柔的大人。而且,那天下午他还去找我玩呢,只可惜我被大哥关在家里……关在家里?!」 袁加文看着他一惊一乍,自问自答,顺着他的话问:「关在家里又怎么样?你们宿舍的门那么原始,哪儿关得住人啊。」 陈铬大惊,敲了下袁加文的脑袋,说:「这很奇怪啊!宿舍的门是从外面上锁的,是挂锁,钥匙在大哥手上。但是那天晚上丧尸潮爆发,我是直、接、推、开、门就跑出去了。有谁把锁打开了,会是大哥吗?」 袁加文吃痛,但不敢作声,配合地回答:「不,云朗那天一直都在指挥部,跟我在一起,他没回过宿舍。我和他赶到宿舍的时候,你已经跑走了。他非常自责,但也很庆幸,幸亏你跑掉了。」 陈铬陷入了自言自语:「会是阮教授打开的吗?可他……我说不上来。那天晚上,他去监狱里给我注射疫苗,还带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金属盒子,让我把黑石给他,我们调换一下,然后救我出去。可当时我疯了,一点都不想活,所以没有理他。」 袁加文庆幸,道:「幸亏你没理他,这个人非常可疑。打开挂锁虽然不难,但也要费一番功夫,绝对不会是某个无聊的人,随随便便就走过来打开的。我们可以假设,阮霖洲提前知道了丧尸潮会爆发,帮你把锁打开了。口琴是怎么回事?」 陈铬把小时候的经歷,李星阑为自己修口琴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接着说:「我准备上飞机的时候,装口琴的盒子掉在地上。可能我脑子有坑,连忙跑下去把它捡了起来。然后,我就在最后一秒钟坐上了飞机。起落架收起时,我……我……我看见妈妈在下面,被淹没在丧尸潮里。」 袁加文想伸手摸摸陈铬的脑袋,想安慰他,却因为双手沾满鲜血,而迟疑了一下,而后不再动作,只说:「盒子是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变化,根据你的叙述,只有一个可能——在停机坪上,你在捡口琴,而陈轻铱教授在捡黑石,所以你们能打开彼此的盒子。」 陈铬有些生气,大喊:「不!妈妈绝对不可能是间谍!」 袁加文唿吸一滞,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陈教授拿着黑石,并不代表她是间谍,她更有可能是在保护黑石,为了不让这东西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上。假设,我是说假设,她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研究院里面潜伏者间谍,并且图谋黑石。 第236页 「作为最高权限的持有人,她必须想办法在突发意外的时候保护好黑石。所以,她提早制作了属于自己的黄金盒子,并且为了防止自己遭遇不测而无法开启盒子,她所设置的密码,用的是你、云朗和她三个人共有的一个dn□□段。」 陈铬机械地点点头:「或许吧,我们手里的盒子同时掉到地上,捡错了。她打开盒子之后发现不对劲,然后再次跑下飞机。她为什么要跑下飞机?!」 袁加文:「或许间谍就在她所乘的那架飞机上,她没有预料到对方是谁,心急检查黑石的情况,打开后发现拿错了。然后被对方拷问,最后才跑下飞机,选择被丧尸吞没。」 陈铬越想越觉得恐怖,不可置信:「然后,阮教授拿着我的口琴,过来找我?不……我不相信……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误会。」 袁加文:「别激动!小弟,这只是一个充满主观臆断的推测,没办法证实。」 陈铬深唿吸,努力平復情绪,点着头自言自语:「对,阮教授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一点也不像间谍。那个盒子,盒子实在是太恐怖了,穿越之后又变成了口琴,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袁加文:「这就是我要说的,2月11号的晚上,我和云朗准备去监狱里找你,把事情全都问清楚。无论是不是真的,他都决定代你受过,跟你串供,然后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可是我们去了之后,却发现你已经昏迷,守卫全都晕倒。现在想想,应该是我们去的时间跟阮霖洲相隔太久,他使用的药剂效力结束,所以守卫们逐渐醒了过来,我和云朗从他们手下跑走了。」 陈铬:「抱歉,都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别想太多。」袁加文抬起手,想揉揉陈铬的脑袋,却跟刚才一样,讪讪地收了回去,继续说:「我们在外面的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金属盒子,还有你的口琴,云朗就产生了潜入飞船掉包黑石这个念头。我们成功实施了他的计划,我扮成押送人员,在苏克拉的帮助下让他潜入飞船。他去掉包黑石,然后替你进入虫洞。」 陈铬抽抽噎噎,却哭不出眼泪:「你当时一定很痛苦。对不起,袁加文。」 袁加文失笑:「都是一家人,说这些?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偷偷跟在你身后,远远看着你。你对我不熟悉,但我却是真的是把你……当自己弟弟一样,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也很有成就感,云朗一直都为你骄傲。」 陈铬完全没想到:「看着我?为我骄傲?你在说什么宇宙冷笑话。」 袁加文正准备开口说话,冷不防一条大肠飞在空中,几乎贴着他的脸砸到地上。李星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袁加文,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早饭开餐了,再不来没你吃的。」 陈铬好奇心爆炸,摇着袁加文的手臂要听他的八卦,直觉是还是跟李星阑有关。他多们看着自己,一直看着自己?李星阑到底有爱他?完全不敢想像! 袁加文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可不敢说了,惹不起王帅哈哈。你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吧。」 说罢,两人一起拖着摘干净的一整头棕熊,郊游式的晃晃悠悠朝着营地走回去。袁加文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陈铬一直缠着他追问,他便说了起来:「我的这把匕首,我觉得有些奇怪。」 陈铬:「它的材质很奇怪,李星阑说,匕首、蚩尤刀和伏羲琴的材质基本相同。」 袁加文:「我和橘一心走在山里,发现了一座古老的祭台,山体垮塌后一起掉进坑里,被埋了起来,大概和你们在崤山的遭遇一样。你们进入了一个墓穴,同样,我很肯定,我们进入了一个兵器库。或者按照帅哥的说法,是一个兵器冢,为了祭奠某些逝去的伟大人物。」 陈铬:「这并不奇怪啊,今天新发现的信息,已经远远超过我大脑的储存空间,你能简单点说吗?」 袁加文:「我只是有种感觉,很奇怪。祭台上有一个符文,匕首的末端,蚩尤刀的刀柄,上面都有同样的符文。伏羲琴我没有看过,不知道是不是也有。」 陈铬:「蚩尤又叫兵祖,或许全都是他打造的呢?」 袁加文:「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很有可能。在兵器冢的壁画上,我们看到,一个远古大神打造了许多神兵利器,因此而被人们供奉。他领导了一场战争,却因为战败而被斩首。他的臣子们,便将他生前所用的兵器,全都埋藏在这个祭台之下。我随手拿起几把武器,他们都被锈蚀了,一碰就化成粉末,显然年代非常久远。」 陈铬:「能说说重点吗?我好睏,怎么还没到营地。」 袁加文目光中仍带着几分疑惑,说:「兵器冢里有许多非常实用的武器,但是我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对匕首,其中一把就是我现在所用的,另一把也已经锈蚀了。我拿起匕首,就触动了机关,一条密道呈现在面前,我们找到了生路。」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你比我还……」陈铬翻了个白眼,两手一摊做了个散开的动作,「boom!脑洞爆炸。」 袁加文咬了咬牙,说:「这个符文,你难道就不觉得眼熟?我绝对见到过。」 陈铬忽然觉得不寒而慄:「不可能,别这么吓人好吗?符文嘛,就是非常简单的符号,所以有相似的也不算什么。我还从来没注意过蚩尤刀上有什么花,你的匕首借我看看呗?」 第237页 袁加文把匕首递了过来,陈铬随手接过。袁加文却忽然不肯放手,抓着刀柄不放,陈铬扯了一下,他才不情不愿地松手,说:「你小心点,我的匕首就是我的情人。」 陈铬惊恐:「你不会吧?!你平时用这个……那个……?它都没有刀鞘的啊!」 袁加文无语:「你变了,小弟,脑子里一天到晚想些什么,食髓知味是吗?」 陈铬:「这个logo确实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那是一个奇异的图案,像是个简体的汉字「人」,也不知道哪一面是正面,又或者是个右转九十度的大于号。 袁加文还准备嘲笑他,告诉他这是符文不是logo,却只见陈铬说完话,一侧太阳穴忽然跳了一下,疼得把匕首摔在地上。袁加文也顾不上去捡,立即扶住他,问:「怎么了?」 陈铬只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刚刚想起什么来着?忽然又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于是甩甩头,说:「今天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了,我得缓缓,以后慢慢想吧。」 袁加文神色紧张地点点头:「别想了,或许只是个巧合。」 两人说这话,提着一头鲜血淋漓的棕熊,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兴高采烈地回到了营地。 一切都十分平稳,再过五日,迁徙的队伍进入楚国。 经过半个月的长途跋涉,经楚国的陈、城父与彭城,向着齐国的曲阜。翻越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了齐国边境上的一座小城。 第100章 抵达·贰 汴阳东迁的队伍,出发时仅三千余人,路上不断接纳河洛一带逃生的难民。 无论是战场上倖存的新郑军民,或是迷失方向的赵国武士,楚国边境的蛮荒饥民,还是齐国战场边缘气息奄奄的卑贱奴隶。韩原始终来者不拒,队伍到达泰安时,已经壮大至近六千人。 临海地区冬季气候和暖,成片的枣树虽已落叶满地,枝头却仍带着点点绿意,仿佛荒原上的希望之光。 初踏入齐国国境,映入眼帘的,尽是宽阔平坦的驰道,分割规整的无垠田野,仿佛有湿暖的海风正在温柔吹拂。相较于三晋那个弹丸之地,尤其是刚好堵在函谷关外的汴阳城,齐国扑面而来的安闲气息,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戍边的齐国士兵捧着一壶酒,趴在高台上懒洋洋瞭望,眨巴两下眼睛,忽然见到一支花花绿绿的队伍。这队伍长蛇般在平原上游移,缓步逼近安闲的边境小城。 士兵双手一抖,差点将酒碗给抖到地上,立即清醒过来,鸣号发讯,示意所有人警惕敌袭。 陈铬远远望见此番动作,即刻告知汴阳君。 韩原点头下令,让众人停在数百米外,只带了聂政、韩樘以及李、陈二人,亲自行至城门外,放下身段与齐国人进行交涉。 齐国的军队浩浩汤汤驶出,有序站定,一字排开。 边防官吏跟在后头,策马徐行,整齐的队列从中断开,将他迎了出来。这戍边的官吏名叫高恬,乃是一名文官,面白无须,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从从容容仿佛「是个好的。」 汴阳君将提前写好的陈情木简,以及自己的信物等,全数交予高恬。向齐国宫廷详述汴阳陷落、新郑被围的困境,表明汴阳军民只求能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并不会与齐国百姓争抢土地。 韩原躬身行礼,道:「不与民争利,愿至泰山脚下,避世、躬耕、伐木,以造车、船、攻城器械等为业。」 高恬见韩原斯文有礼,便也没有为难他,笑着将东西检查一番,讲了几句客套话。而后告知许可与禁忌之事,将他们放进城去,暂时安扎于城郊的空地上,等待上头的回应。 「真前卫,还实行落地签证!」 陈铬自己想着,没注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高恬见他模样文弱漂亮,竟也没有生气,而是客套地与他对着笑了笑,说两句打趣的话,后便让众人好好休养生息一番。 高恬笑道:「无论事成与否,相遇总是有缘。乱世里,大家都不容易,汴阳君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然则高某能力有限,能帮一点是一点罢。」 陈铬便忍不住要说齐国人很好,回程时,忍不住与李星阑讨论起来。 李星阑略微思考一番,说:「按照《史记》的说法,齐国的士人重视智谋,喜欢谈经论道。老百姓安土重迁,但很会做生意。人民群众崇尚个人勇武,民风奔放剽悍。简单来说,富足、开放、包容,国情也最复杂。他们偏安一隅,过惯了好日子,所以不会表现出非常强的攻击性。」 「我喜欢这个地方!简直就是战国丹麦,幸福指数九州最高。」陈铬说着,比了个大大的拇指,笑:「你可以在这里跳大神,去混个宰相帝师什么的玩玩。我就站在你身后,殴打那些你说不过的人。不过你应该也没什么对手,我只能给你捏肩捶腿。」 李星阑失笑:「他们还非常热爱音律,比如聂政就弹得一手好琴。是个好地方,自由宜居。」 陈铬仿佛对这里的生活充满嚮往,当即开始放眼未来,说:「对对对,我以前去过青岛,是个令人感到舒服的城市。想在这买个房子,面朝大海跟你……」 李星阑用手指头想,都知道陈铬满脑子装得尽是些什么,也不说出来,只哈哈大笑,摸着他的脑袋,贊同了这个想法。 聂政来到齐国,仿佛入水的游鱼。 第238页 他带着陈铬与韩樘两个少年,将一路猎来的奇珍异兽,毛皮、药材等等分门别类,装满数十辆小车,送到官吏的府邸。再挑选出两车山珍野味,送给戍边的武士,以及城内稀稀拉拉的百姓。 于是,百姓们从不对外来客指点议论,而官吏则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武士们更不会去故意找茬,休养生息倒是非常安稳。 有一日,韩樘与陈铬将推车送至军营,正准备回到临时营地。 陈铬却见什么都新奇,在军营里东摸摸西看看,高高兴兴喝了两口米酒,很快便跟武士们打成一片。清晨过去,及至傍晚,他才捧着一怀抱乱七八糟的东西:枣干,野菜干,瓜果之类,朝着自己的住的地方走去,依依不捨地模样。 他对齐国的印象简直太好了,赞不绝口:「真是一种米养百样人,齐国人也太热情好客了?他们地方大,以后还能去看海。你看那边啊!真是太有意思了!过去看看。」 韩樘双手抱头,捂住耳朵,伸手将陈铬扯了回来。然而毕竟少年心性都是一样,还是忍不住,偷偷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见街头巷陌,俱是热闹非凡,寻常百姓拿着各式乐器,或弹或唱,或说或唱,面前摆着造型各异的陶碗,各种高雅的艺术,竟都成了他们谋生的手段,且受到许多人的追捧。 他自己想玩不能玩,便忍不住咕哝,小声道:「奇淫巧技,靡靡之音。」 陈铬被韩樘拎着衣领,仍旧不安分地探头探脑,反驳他:「这很像巴黎街头,文艺復兴时期的义大利、罗马,充满自由主义的人文气息,是一个艺术萌发的花圃。看那里——他在做什么?」 「陈铬!你莫要东跑西跑的!」韩樘一个愣神,被陈铬指东打西,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一熘烟跑得没影。然而他可不敢独自回到营地,李先生总是会在门口等着陈铬,要是见到韩樘一个人回去,必然会询问自己。 想想两人的对话,李先生问:「陈铬去哪里了?」自己回答:「陈铬在大街上被火烧着屁股,一熘烟蹿到天上去了!」 那画面太美,韩樘甩甩脑袋,认命地钻进人群中,去找一盆行走的海藻。想他也活了十七年,为何总觉得世事都新奇?只希望他不要惹出什么事端。 却说陈铬好奇心爆炸,虽然临时营地的军官强调过,不要在街市上逗留太久。他还是决定迅速地逛一圈,看看有什么小玩意儿,可以买回去给李星阑玩玩。 走着走着,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忽然间,他的面前现出一条深巷,巷口坐着个面容黢黑的老人,正在拿着某种三根弦的乐器,一面弹琴,一面讲着「陈塘关李哪咤抽龙筋。」 「叮叮——!」 两枚大额刀币落入老人面前,正正掉进那口空荡荡的破碗中。陈铬笑嘻嘻从他身边走过,虽然心中总有股怪异的感觉,却还是没有多想,只贊了一句:「街头说唱老司机,你的梦想是什么?加油!」 那老者嘿嘿笑着,朝他点点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小娃娃慢些走,老司机给你讲……」 他摇头晃脑,仿佛充满莫测的神秘。然而话音未落,勐然抬起头,疏开满是褶皱的黑脸,却发现陈铬早已三步并作两步,一阵风般消失在转角处。 「???」 弹琴老者嘆了口气,仿佛忽然被拔掉电源的老旧电视机,身影一闪,消失于无形。 陈铬走进那巷子里,左冲右突都没法走出去,终于发现身边连一个活人都没有。心里发毛,生怕自己扔了两枚铜钱,就开启了对角巷的大门。反身回头,对街的墙角边,赫然坐着刚才那个弹琴的老人。 老人的相貌十分奇特,皮肤是极自然的棕黑,鼻樑高挺,双眼深邃,很有些印度人的特徵。 「老人家,是您要找我?」他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一定是这个人做了什么手脚,返身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问:「有什么事吗?我不能在街市上逗留太久,回去晚会挨骂的。」 弹琴老人失笑,将自己的那把三弦琴取出,揭开背板,慢悠悠倒出来一堆蓍草,说:「非是我来找你,是你想找我。相逢即是有缘,给你算一卦,可好?」 陈铬额头冒汗,莫名其妙,试探性地问:「我能说不吗?」 老人朝着更远处扬扬下巴,指着一个铺子,问:「看那是何物?」 陈铬:「……」 那铺子里层层叠叠,尽是白骨森森。 陈铬:「你这样不好,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要是真有那么厉害,直接强行给我算就成了,也不会来和我打什么商量。我猜猜看,这是你在我脑子里制造的幻象?」 说罢双手一拍,恍然大悟:「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清醒过来,或许就像盗梦空间一样!我在这里死一死,或者受到剧烈的冲击,就能在现实里醒过来?」 「又不害你,就算一卦。」那老人哈哈大笑,三弦琴被他震得微微颤动,说:「想来也有近千年了,老头子好容易等到一单生意。况且,我不放你,你出不去。」 他中指一挑,琴弦振动,带着如有实质的琴音波纹,如尖刺般扎入陈铬的灵台。 陈铬反应迅速,想着能有个能量罩什么的就好了,哪知只是如此一动念,周身立即浮现出一个银白色的透明罩子,万千颗细微的粒子紧密缠绕,流转不惜。 第239页 他简直给气笑了,说:「哈!我不信。当然,我不可能对你一个老人家动手动脚,但是有人会来找我,制造幻境或者幻象或者性幻想,我觉得他都比你厉害。」 「老头子当真不是坏人。」那老人一愣,瞪着一双无辜的黑眼睛,直勾勾看着陈铬,说道:「开张生意,算一卦。行行行不收你钱了!给——!」 陈铬稳稳接住迎面飞来的两枚刀币,一侧太阳穴上白光一闪,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根本没有钱啊?他刚刚走入巷口,只是心中想要给这人两块铜钱,就从兜里摸了两块出来。还有刚才,制造这种能量罩是李星阑才会的,他只是突然发出一个念头而已。难道…… 少年又变成了笑嘻嘻的模样,心中跃跃欲试,忍不住大喊:「这这这——这个实在是太神奇了!老人家,我想什么都会变成真的吗?比如我想个迪迦奥……」 陈铬说着话,冷不防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似是落下了一颗流星,将大地砸出个大坑来,浓烟滚滚,碎石飞溅。 待到尘埃落尽,他便目瞪口呆,看着一个巨大的身影,摇摇晃晃爬了起来。这才呆愣愣地,将自己刚才想说未说完的话挤了出来:「……特曼。」 天上真的落下来一个迪迦奥特曼!他大脚一迈,稳稳噹噹踩在两人头顶。 陈铬忽然窒息,勐吸一口气,终于清醒过来。 韩樘打拳击似的拍着他的脸,狂吼:「陈铬!你做什么呢?」 陈铬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并走上了一处堆放得老高的空木箱堆。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曲起,立掌为刀,一横一竖,比了个奥特曼的标准动作。 实在是尴尬至极,陈铬吞吞吐吐,最终大喊起来:「我……我、我我!我叫韩樘!」说罢飞身轻旋,闪电般射出数十米。 韩樘:「……」 「唿——!」一处高墙背后,陈铬热狗似的吐着舌头,吞了口口水,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抱歉,我的错!我就是下意识地喊了一个,一个最喜欢的名字,真的。我刚刚确实是见鬼了,你觉得呢?」 韩樘一张脸涨得通红,眼里冒着水汽,显是被他气得不轻:「我看你就是装神弄鬼!」 陈铬一把揽过韩樘的肩膀,两人脑袋碰了碰,笑道:「别生气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去了!走走走,请你吃枣子干啊小宝贝。你有没有觉得,齐国街上人特别多。来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地方特别大。」 「从前确实很大,都说齐国地方三千里。周公向吕尚许诺: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他都可以随意征伐。」韩樘翻了个白眼,也不和他计较了,从陈铬怀里掏出个枣干,嘎巴嘎巴嚼碎吞下,告诉他:「封神一战,吕尚居功至伟,周公将他分封于此。放眼望去,你所见到的地方,原本是东夷人世代所居,后来被吕尚征讨下来。」 陈铬:「我发现迷信的不止李弘一个人,说什么灵山魂海、十个大巫坐天梯。你就来个封神战,明明就是牧野武王伐纣。」 韩樘:「不信算了,我求着要告诉你吗?谁刚才见鬼来着。」 陈铬又抓又摸,闹得韩樘脸颊绯红,挤牙膏似的和他说了一些齐国的歷史。 无论是姜尚、管子或者晏子,治齐向来坚持「因其俗,简其礼」的原则。故而数百年来,当地既保留着东夷人的原始风俗,同时学习并简化了中原文明,融合出一种宽缓豁达的大国气度。 其民风,在战国末年的七国中,算得上是独树一帜。 陈铬:「好是挺好的,我记得齐国就是最后一个被灭……我是说,齐国为什么不和五国联合抗秦?秦国实行远交近攻的政策,齐王看着其他国家一个个覆灭,难道就不明白,别人的今天,就是他的未来么。」 韩樘:「齐国有辉煌的歷史,国祚延绵九百余年,沉沉浮浮至于今日。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乃是五霸之首,然而不得善终,竟被儿子们饿死。到了后来,晋国率领十二家兴师伐齐,将他们打得一蹶不振。 「田氏代齐,吕尚绝祀,其后又重新振作,称王、称帝。不料燕国将领乐毅,六个月内取下齐国七十城,围城即墨。而后田单復国,仿佛传奇故事般,至今无人知晓其中的秘密。」 陈铬目瞪狗呆:「我只是问你为什么齐国隔岸观火,不怕火烧屁股,你……你说些什么呢?我都听不懂!」 韩樘:「你——!」 他被气得不轻,「你你你」了半天,没能突出一颗字来。最终甩开袖子,大步流星,将陈铬抛在脑后。 只是,在转角处一个急剎车,乖乖点头叫了声:「李先生。」 第101章 抵达·叄 李星阑双手抱胸靠在转角处,朝韩樘点点头,后者便一脸「然而我已经看穿一切」的表情,识趣地一熘烟走得个没影。 他将两个少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时见陈铬来了,便自然地与对方并排而行。两人慢悠悠向营地移动,李星阑脸上带笑,说:「齐国不大不小,地里位置不错,向来就有称霸中原的实力跟野心。只是从解开即墨围城的困境后,就再没交过什么好运。」 陈铬一脸茫然:「即墨围城?」 李星阑解释道:「差不多五十年前,齐国国力强盛,先后攻打宋、楚、赵、魏、韩,满中国乱跑。燕国名将乐毅、国相苏秦策划离间齐国,苏秦你肯定知道,把齐王弄得五迷三道,从燕齐边境撤军,撕毁与秦国订立的盟约,把宋国也灭了,总之是得罪了所有能得罪的对象。六国结成联军,六个月里把齐国打得只剩下即墨一座城池。」 第240页 陈铬听得入迷:「嚯?!」 李星阑:「齐国宗室里有个叫田单的,带着一个城的人死守,结果奇蹟般地反败为胜。过程非常复杂,是歷史上有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所以说,齐国为什么隔岸观火?」 陈铬懂了,答:「因为它曾经被六国孤立,对离间计肯定怕得要命,没办法再跟它们同气连枝。」 李星阑:「很对。再有,齐国向来以养蚕、打渔、经商等等作为基业,没办法支撑长期战争的消耗。而且,如果别的国家打仗,他们还能有的赚,发点战争财。」 陈铬吐了口气,感嘆:「我们的穿越,怎么就不像别人那么简单?挥挥手发明个玻璃,吭哧吭哧钻个油井,三年超英五年赶美,直接开创银河帝国文明。 李星阑失笑:「那有什么不行的?我想想办法,你喜欢什么样的文明?太空歌剧,玄幻修真,江湖武侠。」 陈铬连忙拒绝:「不不不!这个真的不可以。」 说罢抬头,这才发现李星阑脸上揶揄的表情,知道自己又被他逗了。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而后甩甩脑袋,对李星阑说:「我刚刚在街上,遇到一个怪人,是个长得黑黢黢的印度老头。」 李星阑肃容,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陈铬认真想了想,答:「倒是没做什么,就是给我制造了一个幻境。我不是看他可怜吗?给他两块刀币,他就非要追着给我算卦。我说不算,他的意思是不算就得死在里面,一辈子出不来。」 李星阑眉峰微蹙,问:「你怎么出来的?」 陈铬挠挠头,颇有点不好意思,道:「你没做过清明梦吗?我是个穷光蛋啊,兜里怎么可能有钱!然后,我就知道自己是走到了幻境里。所以我就随便想了个东西,那个……东西,把老头和我都踩死了。然后我就醒了,挺丢人的。」 李星阑眉毛轻轻一挑,问:「我能问问,你想出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陈铬双颊一红,连忙摆手,道:「不不不!算了,你肯定也不知道。那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坏心思,跟逗我玩似的。或许他也是个像我们一样的变异者?跟你的能力有点像么。他说最近一次算卦,还是在一千年前。」 李星阑:「他用什么东西算?」 陈铬:「一些稻草,或者是木条,我没注意看。」 李星阑:「一千年前,刚好是牧野之战的时候。我在汴阳君府里看过记载,那场战争,也被称为封神之战。」 陈铬尴尬地笑了起来,说:「别闹了,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仙皇帝。」 李星阑失笑:「你的理解有些偏差,封神不是给凡人当官,好让他们飞升成仙。而是由女娲推动的一场战争,让各个派别的能人异士参与其中,相互残杀。许诺他们死后或成神、或成仙,进入天庭。天庭,世界上哪有什么天庭神仙?最多清点死亡人数,把名字全刻上一块丰碑上。」 陈铬食指一点,说:「啊!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我记得,无论是壁画上,或是北辰口中,都是这么说的——上古的时候,天地间灵气充沛,我们可以理解为,世界的规律还没有趋于稳定,宇宙间的粒子四处飘散。出现了许多与现在这些,稳定的普通的凡人,完全不同的人形生物,或者还产生了一种可以随意返祖、变化为兽形的人类,他们就是……」 李星阑明白他的意思,接着他的话说:「他们就是妖怪,这部分力量异常的人或妖,构成了神话传说中的远古大神?比如说,伏羲、女娲,女魃、应龙,凤凰神鸟等等。」 陈铬点点头,道:「然后,世界趋于稳定,异常强大的力量越来越少地出现。人类里还存在着偶然性的突变,或许是几千年前,比如说蚩尤、炎帝黄帝,后羿、丹朱等等。很酷,都是变异者。」 他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李星阑并不放在心上,随口说:「这是一个没法证明,也没法证伪的推论。」 陈铬抱着脑袋,嚷嚷:「或许这些真的不是封建迷信?他们都是真实发生的歷史。上古的战争、逐鹿之战,陨落了太多的大神。封神之战,就坑死了大部分的变异者,还有遗留下来的妖怪们,给了普通人或妖怪,生存发展的空间。那个老头,也许真是封神战场上倖存下来的人,他会是姜子牙吗?还是周文王?他会算卦呢。」 李星阑:「不,姜子牙如果还活着,今天的齐国也不会姓田了,周公旦同理。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等过几天政府的批文下来……」 陈铬:「政府……批文?」 李星阑轻拍额头,笑:「说岔了,等过几天齐国下发文牒,正式接纳我们,我们就往泰安去,跟聂政上泰山。看看吧,那个人或许就是他的师父,他的精神、意识,或者说灵魂的力量异常强大,曾经跟我有过几次交流。」 说罢撇撇嘴,心想,虽然都不怎么愉快。 陈铬还是有点疑惑:「他为什么找我?难道我看起来比较好骗吗。」 李星阑:「制造幻象对我没用,橘一心语言不通,袁加文信仰上帝。还记得吗,聂政说过,他的师父是信佛的。」 陈铬:「原来真是个印度人。但是他的占卜方式,不是道教的周易六十四卦吗?」 李星阑:「用科学的思维想想,那只是一种算法,就像计算机的二进位,谁都可以使用。假设在一千年前,封神开始之前,印度的佛教就传入中国……不,我还要再想想,事情不太对劲。」 第241页 「聂政的师父,一个印度人,一直在窥视我们。他知道我们是穿越者,知道我们发生了变异,他会想杀了我们吗?」陈铬听着听着,不知道相岔到哪去了,傻愣愣鼓掌,说:「算了,今天我还是非常高兴!因为你刚刚说『我们』。『我们』,不是『他们』,也不是『你们』。帅哥,你进步啦!」 李星阑笑着摇头,没有回答,心事重重的模样。 转眼便是一月初,汴阳君领着迁徙的百姓们,在临时营地中休养生息,与众人商议今后如何安生置业。 天气越来越冷,不少百姓仍穿着入秋时的旧衣。经过了千里奔逃,即使略微富裕些的商人,兜里也不剩几个余钱。只是经此一役,众人皆深知生存不易,自己的命都是别人换来的,还计较这许多做甚?故而相互帮衬着,度日也不算太艰辛。 万幸的是齐国纺织业发达,布料最是平价。 聂政忙着疏通关系的同时,也应着韩樘的请求,带着他跑遍整座边城。城外打猎,街边叫卖,又在营地里筹了点钱,东拼西凑买到一批冬衣,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想想也不过数月光景,这没落的贵族少年,从前在汴阳城中红着脸,与陈铬贩卖野物的景象,已经是十分模煳了。 这十天里,陈铬再没有过什么奇异的遭遇。 天气日渐寒冷,他每晚都与李星阑待在一起,两个大男人挤在个破帐篷里,脑袋挨着脑袋,灼热的唿吸喷在对方脸上。 李星阑从前不敢坦陈自己的过去,从姓名、出身到经歷,无一不是虚构的,不得不在陈铬面前装模作样,扮得跟他大哥一般沉稳。这时连「王帅」这样的本名,也被有些长舌之人抖落出来,算是彻底放弃抵抗。 他将自己所有秘密和盘托出,原来竟只有二十二岁,才大了陈铬五岁不到。 长夜漫漫,寒气袭人,两个人都年少,相互爱得死去活来。睡在一张被子下边,难免要做些没羞没躁的事情,且做起来就没完没了。虽然身处于难民营般的地方,身心却都是从未有过的满足,仿佛每天都是阳春三月,快活得无与伦比。 李星阑每天清早起床,首先到外面排队打水,生火架锅,盖上锅盖让水煮着,然后返身回去将陈铬捏醒。 陈铬迷迷瞪瞪醒过来,闭眼跟着李星阑一路走出去,自己在空地上练刀,李星阑就围着他绕圈跑个十公里。 等到陈铬满头大汗,李星阑就递过来一支牛皮水袋,陈铬「咕咚咚」一口气喝掉一半,李星阑接过来将余下的喝光。 这时候,水也差不多烧开了,李星阑就开始倒水、掺冷水,拧毛巾给陈铬擦脸,笑他像个脏兮兮的奶狗。陈铬吐着舌头喘气逗他玩,出其不意一口咬住他的手背,两个人腻腻歪歪,洗个脸也要花上几十分钟。 物资没有富余,陈铬现在的体质,几乎不需要进食。每到吃饭时间,李星阑直接站在路边,腰杆挺得笔直,抱着个破碗狼吞虎咽。陈铬一看就难受,必然要把自己的那份拿给他,但李星阑又总不愿意吃他的。 陈铬跟他推来推去,直接把碗放在他脚边,一个闪身飞出墙外。李星阑吃完一碗,便拿起另一碗,一口分作两口,细嚼慢咽,像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到了中午,两个人无所事事,又聚在一起耳鬓厮磨。 李星阑从前的生活寡淡无趣,概括起来六个字「学习、训练、工作」,根本没什么可说的。但陈铬是什么人呢?对着一块木头都能无缘无故乐上半天,总抱着他,要他给自己讲从前的事。 李星阑从四川某个小县城的郊外,扒上运输货物的绿皮火车,每到停靠点便躲进车底,兜兜转转过了数天,才来到千里之外的揭阳。 「有天深夜,我靠在车厢后面,不小心睡着了。忽然被人一脚踹开,滚在地上,对方是个铁路保安员,喝得醉醺醺的。我当时很生气,冲上去就和他打了起来。」 「结果被揍得妈都不认识了,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 「这是规矩,你自己没本事,就不得不屈服。哭哭啼啼向他求饶,总算是把他给闹烦了,给我塞进车厢里,还在我怀里揣进来半瓶没喝完的酒。当时特别瘦,你记得吧?像个猴子似的,估计他把自己的手揍疼了。」 「人都是有好有坏,时好时坏。在孤儿院里,老师就很不错,总是试图帮我查亲生父母,却不知道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这件事。」 「每天提心弔胆,怕他们把我送回去。」 「开头那几年每天晚上,都和大孩子们跑出去,做回老本行在路边乞讨,一晚上能挣几百块。我从小就会看别人脸色,当然比他们挣得多,每次都要被抽走一大半。大家手上一有钱,就去网吧玩游戏,然后把钱前都花光,然后再去乞讨。」 「可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在网吧里上了大半年的远程教育课,帮人做网页,装修淘宝店铺,攒钱买了个笔记本。」 「有天晚上在宿舍里写程序,被老师给发现了,以为我偷的电脑,就给没收了。」 「过了那么一两年,跟我预计得差不多,我还是成功侵入身份系统,把自己的户籍给改了。第二天老师把我找到办公室,满脸悲痛地告诉我:你父母已经过世,也没有别的亲戚,要节哀顺变,做个好人。」 「然后把笔记本还给我,可能是想安慰我,我这辈子没那么开心过。」 第242页 「以后再说吧,读书,考试,训练,参军,毕业,分配,然后遇到你。这些事都没什么好说的,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运,无论如何都是要发生的。」 「我一直记得老师说的那句话:节哀顺变,做个好人。我当然要做个好人,只有做个好人,才能跟你走到一起去。」 陈铬实在服气,李星阑云淡风轻几句话,把自己的生活概括成「寡淡无趣」。他却不知道,这在别人,至少是陈铬的眼里,有多么惊心动魄。 下午,两个人还是各自训练,或者对着地图瞎扯淡。 李星阑的智商在陈铬看来,实在是很难理解,他的记忆力惊人,几乎是过目不忘。只要是书本上记载的东西,他连页脚的注释甚至于页码,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像个人形自走的维基百科。 再加上穿越之后,获得了这种近乎于洪荒之力的能量,头脑方面的事情更加逆天。通常一件事情,陈铬刚刚发现问题,李星阑就得出了答案。但是他不说,就抱着手听陈铬胡咧咧,一步步引导他得出正确答案。 陈铬虽然屡屡受挫,但跟着李星阑,学到了很多东西,几乎想要把他做成一个app,放进新买的42里面。 只可惜啊,现在这个世界,连个发电机的影子都还看不见。 傍晚依旧是吃饭,陈铬随便吃两口,然后交给李星阑,后者迅速解决战斗,两个人就跑到城外的河边去冬泳。 所谓的冬泳,必然是脱得赤条条地。 陈铬嗷嗷叫着,扑通一声扎进水里,「哗啦」一声探出*的脑袋,从下面仰望还在叠衣服的李星阑。张着一对星星眼,终于盼到李星阑转身,用赤裸的目光远距离观测他的*。从胸肌滑到腹肌,在从小腹往下滑,欣赏他健康漂亮,既粗又长的唧唧。 李星阑发现陈铬的视线,抬起头朝着他笑,一步步向他靠近,拉扯出优美的腿部曲线。 陈铬没脸没皮惯了,等到对方一入水,便七手八脚到处乱摸。 水温仅有几度,李星阑却总能被他弄得慾火焚身。直接泡在水里,将陈铬按在河岸边,分开他的双腿,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地做上一次。 四下无人,陈铬从不压抑叫声,「嗯嗯啊啊」气喘吁吁,活生生给这座边城的小树林,按上了一个闹鬼的传闻。 晚上天黑得早,陈铬洗的干干净净,心满意足躺在个四面漏风的破帐篷里。 李星阑便独自出去夜跑,增强锻鍊,打一桶凉水放在空地上。等到跑步回来,直接一股脑从头上淋下,整个人神清气爽。 比之在汴阳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陈铬趴在被褥上,透过帐篷上露出的巨大缝隙,偷偷观察李星阑,觉得自己实在是走了八辈子的好运,捡到天大一个便宜。 李星阑眼神一扫,视线正与他撞在一起,就像收到集结号一般,迅速跑进帐篷。 时间估计还没过七点,睡觉还是太早。 李星阑半躺在地上,靠着一个简陋的凭几,一针一线给两人缝补衣服。或者按照陈铬的命令,给秦川缝缝袖口和裤腿。 每到这时候,陈铬就直接双腿一跨,坐在李星阑硬邦邦的腹肌上,半跪着半坐的模样,笑嘻嘻观察他。 李星阑缝好了衣服,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准备将手中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扔,开始睡前运动。却忽然被好奇心发作的陈铬一把抢过,学着他的样子胡乱分绕线。 他觉得好笑,总担心陈铬把两个裤腿缝在一起,却又不想去扫了对方的兴致。 于是想了个办法,将双手放在脑后,对着陈铬做仰卧起坐。 李星阑肌肉紧绷,轻轻松松便坐起身来。每每都用额头贴上陈铬的额头,偶尔偷偷亲他一下。陈铬便被对方勾引得心猿意马,什么缝衣服的事情全都忘到了脑后,一把扔掉,就开始扒李星阑的衣服。 火光昏暗,四下无人。 李星阑他被治癒后,便一直坚持训练,迅速恢復了从前的健康体魄,肌肉轮廓健美,麦色肌肤微微泛着油光。看得陈铬双腿发软,口干舌燥,根本就没法向从前一样「坐上来自己动。」 李星阑智商过人,就连在做爱方面也是当仁不让,通过反反覆覆的实践,对陈铬的敏感部位瞭若指掌,轻轻几下就能把他撩拨得欲仙欲死。 其实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实在是很不错。然而两天后,一支军队浩浩汤汤从东方而来,带着齐王的旨意,宣布汴阳一行人的去留。 第102章 泰山·壹 齐国宫廷里派人过来宣旨,众星拱月将一辆马车围在中央,队伍浩浩汤汤,难怪路程不长,却花了那么久的时间。 陈铬埋着头站在队伍里,根本看不见来人的样貌,只是从高恬恭恭敬敬的假动作上,看出对方的身份地位,肯定是很不寻常。不过,这对他也没什么意义,众人跪在地上,他就直接蹲着,双手捧着脸,只望向站在汴阳君身侧的李星阑。 并非膝下有黄金,而是现代社会很少有下跪的讲究。 李星阑回头,被陈铬那滑稽的模样给吓了一跳,忍俊不禁,心想幸亏他长得不高。 「吁——!」马蹄「咯噔」一声响,正正停在李星阑面前。驾车的内臣皮鞭一扬,照着李星阑面门就要抽下去。 「住手!」 马车的帘帐现出波浪的形状,继而被人从里面一把掀开,那是一只幼嫩的小手。果然,车里走出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他一脚将那内臣踹开,致使对方从高高的车座上,「骨碌」一声滚落在地,登时摔得头破血流。 第243页 陈铬刚开始叫好,忽然变为惊疑,有必要吗? 高恬也没去管那内臣,面上带着真诚笑意,快步走上前去,躬身将那孩童迎下马车,恭恭敬敬道:「微臣高恬,见过公子安。」 李星阑的声音在陈铬脑海中响起,情绪未有半点波澜,就仿佛刚才那一鞭,并不是朝着自己来的,只说:「他应该是齐襄王的曾孙,齐王建的孙子,田安。」 陈铬疑惑,问:「他将来会当皇帝?不,我是说,当齐王。小孩子看着有点熊。」 李星阑失笑:「不会,他父亲命长,当了四十四年的齐王。到最后轮到他了,齐国已经被灭国。不过他的后代你肯定认识……」 陈铬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星阑的话却忽然停住。 原来,田安走下马车,直接停在他面前,仰头仔仔细细盯着他看,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李星阑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见状只微微低头,对着田安做出一个温暖的微笑。青年体态极其优雅,星目剑眉,丰神俊朗,笑容和煦如冬日南阳,简直说不出的迷人。 田安咳了两声,向高恬摆摆手,用大人的语气说道:「无须客气,我来代父亲传旨,喏——」 幼小的公子安,虽极力装出一副大人模样,然而粉雕玉琢一张小脸,说话声音也奶声奶气。只见他话音未落,便直接一把将齐王传旨的竹简扔给高恬,让对方代为宣读。而后抱着小手站在一旁,偷偷四处张望。 显然是很少能有机会走出王宫,看什么都十分新奇。 高恬朗声宣旨,齐王的意思,大抵是齐国地方小东西少,自己就快揭不开锅了,然而齐王建仁德,不忍心看着百姓流浪,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允许他们的请求,令他们前往泰山山脚,自己创立一番家业,从此后便是齐国的子民。 汴阳君眼神复杂纠结,等待多日的结果终于实现,却仍旧迟疑一番。最终长舒一口气,跪地双手接过竹简,带着众人山唿齐王仁德。 田安点点头,在同行官吏的请求下,这就准备赶回国都。只是走过李星阑身边时,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忽然停步驻足,还是问了一句话:「那是何物?」 李星阑低头,见自己腰间革带上,莫名其妙繫着个芦苇杆编成的蚂蚱。当即眼神掠过人群,见到双手捂住脑袋的陈铬。 想着自己一上午,戴个摇摇晃晃的草蚂蚱招摇过市,还陪在汴阳君身边,出席一场严肃的外交事务,登时没了脾气,笑着答:「一个小玩意儿,公子喜欢吗?」 田安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点点头:「甚是有趣,你是何人?」 李星阑将蚂蚱解了下来,向着田安迈出一步,立即受到侍卫的呵斥。 田安眼中露出期待,面上仍旧维持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摆摆手,道:「无妨」 李星阑便单膝跪地,躬身低头,将蚂蚱系在田安的玉佩上,回答:「我是楚人,山林乡野间的玩物,希望公子不要嫌弃。」 「不知四时,失国之基;不知五谷,国家乃路。玩物虽小,却契合着天地自然。」李星阑不说名字,田安也不在意,亲手将他扶了起来,一面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玩心找藉口。 拿到了小玩意儿,这才感觉一路奔波都值了,高高兴兴爬上马车,一直低着头看自己腰间,一只草编的蚂蚱,随着他的脚步一奔一跳,乐呵呵笑起来:「多谢!回王都。」 陈铬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把汗。 面色尴尬至极,隐约想起来昨天傍晚的时候,两人过了几招,打完后都觉得十分疲惫,就一起去河里洗澡。 他顺手扯了根芦苇杆,拿去刺挠李星阑,在他胸前来来回回挑逗,把对方撩得面红耳赤。终于得偿所愿,被摁在树上面对面做了一次,嘴里还叼着那根芦苇杆。 做完之后天也黑了,两个人回到帐篷里抱在一起睡觉。 然而十多天过去,那些破衣服全被李星阑缝完了,他手里没工夫总觉得闲得慌,就拿着一截芦苇,一面说话,一面慢悠悠地折来折去,给陈铬编出个草蚂蚱系在腰带上。 陈铬觉得自己都十七岁了,已经不是玩蚂蚱的年纪,少说也应该要个草编的唧唧什么的。于是一言不合,就手脚并用地将李星阑扒光,又是一通胡闹。 结果到了早上,两个人都实在没什么精神,迷迷瞪瞪的把腰带也捆错了。 一日后,高恬高高兴兴,将众人送出城门。按照田安的吩咐,派出一队武士,作为牵引,将汴阳人送至泰安。 此后,世上再无韩国汴阳。 陈铬一步三回头,遥望身后的城廓,只觉得这几个月来,总是在四处奔波。 他独自走过千里路,有过惊心动魄,也有过悠然闲适,经过一座又一座城池。看着它们从繁华至衰落,最后覆灭,心下感慨万千。 初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而今,望着雄伟的高墙,只盼它们能够撑得久一点。 五日后,浩浩汤汤的迁徙部队,终于到达了距家乡千里之遥的落脚处。 到达时是清晨时分,山中树木葱郁,烟云缭绕,寒风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雨雾。 聂政牵着韩樘,慢悠悠走在最前面,负责引着队伍。山路难行,两个身影忽高忽低,牵着手扎入青白朦胧的山林,身后跟着一条长蛇般的队伍,隐隐绰绰绕着山麓盘桓。 第244页 越过两条山涧,翻过数个山头,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 直到日在中天,韩樘发出一声惊嘆,反身对着后边大喊:「到了!」 少年的声音悠悠传开,叩动了苍苍石崖,山谷又将这句话传了回来,引起一阵生机勃勃的鸟鸣。 百姓们欢欣鼓舞,拐棍一抛,大唿小叫地跑上前去。 这世界上大概就没有陈铬不会去凑的热闹,他攥着李星阑的手,闹哄哄冲进人群里,跟着大家一同向前跑,嘴里发出乱糟糟的叫声:「终于到了嗷嗷嗷!这地方真漂亮,你不高兴吗?」 李星阑本来拎着根树枝,陈铬在前面走,他就在后边将树枝伸出来,把道路两旁的蒿草打开,预防潜伏其中的毒虫野兽。正全神贯注,忽然一下被拽着狂奔,手里的树枝折成了半截,这会儿正哭笑不得,答:「你又不是没来过泰山。」 陈铬倒吸一口凉气,惊疑不定:「你……你不会……」 李星阑不好意思地笑,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说:「那段时间我在出任务,没能跟过来。姜大哥给我看了照片,你穿着个黑漆漆的龙袍,骑在寺庙前的龟背上。」 陈铬撇撇嘴,抱怨道:「不是我要去拍照!我就是摸了把龟……的脑袋,有个人就忽然冲出来,一把拽着我,不给钱不让走啊。」 正说话间,抬头一看,被这宏伟的自然景象所震惊。 聂政带着众人翻山越岭,竟然来到了一处低洼的山谷,环绕四周,尽是由整块巨石所构成的山崖。 崖壁上苍松翠柏连成一片,俱在雨雾氤氲中飘摇摆动。忽而一阵寒凉的山风吹过,雾气瞬间凝结成冰,仿佛千万树梨花灿然绽放。 日光下,千万亿颗破碎的冰晶浮游风中,飘至山谷的上空,而后纷纷扬扬落下,晶莹璀璨,光彩耀目,仿佛仙宫之景。 陈铬摊开手掌,冰晶落下,瞬间化为颗颗水珠:「太美了,真是个世外桃源。那边的山峰像蜡烛一样,应该是日烛峰。」 李星阑随他所指,远望苍山,关心的却跟别人都不一样,低声说:「这地方有点奇怪,入口处迷雾重重,像是有人故意设计出来的。」 山谷中,或是因为特殊地势所致,根本没有寒气。树木四季长青,野果结满枝头,红橙黄绿杂然相伴,一派生机勃然。地面是极为宽广平坦,很适合种植农作物,且因为四季气温宜人,稻米或许还能够被驯化,变成三季甚至于四季生长。 汴阳君安抚了众人激动的情绪,将他们集结起来安营扎寨,粗略地划分出轮流值守的队伍,防止山间野兽的突然袭击。 聂政闻言摇头轻笑,告诉汴阳君:「无妨,此处在师尊的的庇佑中,谷口外布设了迷阵,寻常野兽、猎户等,根本无法接近。」 陈铬暗戳戳向李星阑比了个大拇指:「聪明。」 聂政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两人,接着说:「此外,师尊亦在谷中布设阵法,可保此地五年内四季如春。只嘱咐我告诫尔等,切莫贪图享乐,须得勤苦躬耕,脚踏实地,寻个安身立命的事业,重建家园。」 汴阳君连连称是,表示希望向高人当面致谢,此话一出,自然遭到聂政的回绝。 他也不纠缠,亲自跪地,朝着谷口的方向,行了数个三跪九叩的大礼。汴阳百姓紧随其后,须臾间跪了一地,动作整齐划一,脑门磕在地上,将大地撞得沉闷发响,冰晶纷纷扬扬落下。 老弱妇孺在谷中扎营,男人们成群结队外出狩猎,忙忙碌碌,转眼已经是傍晚时分。 大家就地取材,生起一簇簇温暖的篝火,奔波月余的疲惫,在这火光中烟消云散。他们烤肉,高歌,甚至围着篝火跳舞。 夜幕降临,便安静地歇下,生怕扰了山神的清梦。 陈铬与李、袁等人围坐在一处篝火旁,自己当然是跟李星阑肩膀相互挨着。 他抱着一个树叶做得蛋筒,其中装满野果。捏起其中最鲜红的一颗,指头微微弹动,将小果子抛出,直接用嘴巴叼住。而后出其不意,餵到李星阑嘴里。 野果被咬破,鲜红的汁液从两人紧紧贴合的唇缝间溢出,滑落在陈铬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道充满情色气息的红痕。 袁加文连咳数声,成功将陈铬的动作打断,心虚似的摸摸鼻樑,说:「夜还很长,先说说正事吗?」 陈铬擦擦嘴,说:「明天一早,跟着聂政去见他师父吗?一个念佛的,还会布阵,封神战场上的倖存者,听起来就蛮厉害。对了,还是个印度人。」 橘一心正在吃一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瓜,边嚼边说:「印度?封神?这不科学。」 袁加文:「自从穿越到这以后,就没有哪一件事是科学的。或者说,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自然规律,将来如果能够研究成熟,也可以被称作科学。」 李星阑:「橘一心小姐可以留在这里,毕竟,你没有必须跟我一起冒险的必要。」 橘一心莫名其妙:「我们难道就回不去了?」 李星阑:「谁都不能肯定,但更大的可能性是,两个平行宇宙之间,通过虫洞发生了能量交换,引起熵减。宇宙瞬间坍缩,时间反演,宇宙重复着爆炸与湮灭的循环。我们本来是停留在虫洞中,失去了时间的箭头,或者说,走入了永恆。」 袁加文:「我的上帝!」 第245页 李星阑瞥了他一眼,开玩笑似的说:「我们曾经进入了天堂,但后来发生了一些变化。时间箭头重现,我们顺着虫洞飞了出来,进入重组后的宇宙,成为歷史的一部分。」 橘一心:「我贊同你的看法。那么好吧,虽然我是个医生,但同样也是一名军人,我会跟你们并肩战斗,直至彻底消灭丧尸。」 陈铬:「谢谢,你是个勇敢的女性。」 橘一心:「不,我更愿意你说,我是一个勇敢的人。」 李星阑将话头拉了回来,说:「据我和陈铬在前一段时间的了解,这个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有时间再详细说吧。歷史上存在许多谜团,跟丧尸都有一定的联繫。同时,秦国出现了通过巫蛊术,操控丧尸作战的情况,这并不是由于我们的到来所导致的。」 橘一心:「你的意思是说,丧尸病毒一直存在?而且,这个世界的人或者人妖…… 陈铬:「抱歉我纠正一下,是人和妖,没有人妖。」 橘一心:「你明白是那个意思,我中文不是太好。所以说,这个世界的人或者妖,对丧尸病毒有着很深的研究,否则绝对无法操控它们。」 李星阑:「这说明病毒由来已久,我们有必要找个知情人了解情况。否则,目前所做的推测,基本上都无法被证实,我们太被动了,根本理不清下一步行动的方向。」 第103章 泰山·贰 李星阑追求逻辑,橘一心分析生物,袁家文向上帝祈祷,北辰和丹朱靠在一起相互咬头髮,聂政则在听韩樘用古琴弹奏刚刚跟陈铬学会的《小星星》。陈铬则是听谁说话都捧场,打心底里觉得大家真是太聪明了!所有人说得都非常有道理。 众人闹哄哄商量一番,到最后只觉得鸡同鸭讲,不如钻进帐篷里好好做梦,兴许一觉醒来,「蹭」地一下就能回到二十一世纪。 跋涉一路,营帐早已破烂不堪。 李星阑和陈铬睡在一起,脑袋挤在一处,两人的视线正好能穿过顶棚上,一道狭长的破口,露出的一小片灿烂星汉。 陈铬兴奋得睡不着觉,怕李星阑总盯着那个破口,导致强迫症发作。干脆爬起来,被冷得瞎叫唤,缩手缩脚跑去将那道口子扯开,笑说:「正好让你明天有个东西缝。」 星月辉光,从那道狭长的破口落下,正正打在李星阑眉间。 原本只是一线莹白色的印子,陈铬用力撕扯,整个帐篷都被他弄得摇摇晃晃。那道光线便如一尾游鱼,在李星阑脸上到处乱窜。 布帛裂开,缝隙扩大,光芒像是落上宣纸的一滴墨汁,彻底在李星阑的脸上晕染开来,将他眉间忧愁的阴影,瞬间驱散。 冬日里百兽蛰伏,山谷中一片静谧,山高近天,越显得长空如墨,漫天星河倒卷。 陈铬缩回被窝,那被子薄薄一层,被霜气浸得湿润冰冷。他一手环过李星阑的脖子,反手抓着他的头髮,五指都插进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揪他的头髮玩。 李星阑笑了笑,闭上双眼,从灵台上缓缓释放出莹蓝微粒,粒子如一道溪流蜿蜒游移,至于帐篷的顶部。忽然纷纷扬扬散开,如星辰温柔洒落。 陈铬被笼罩在这微光中,不过一会儿便睡意昏沉,浑身暖洋洋地酣然入梦。 第二日清晨,山涧沁凉,流水如佩环叮噹。 「昨晚上做了个好梦。」陈铬双眼半开半闭地,蹲在河边擦脸,扭头朝李星阑说:「你猜猜?」 李星阑笑着,不说话,盛了一盆带着冰渣的冷水,直接从头顶淋下去,狗似的抖动脑袋,掸出一圈圈水珠,随口说:「梦见姜大哥了?」 陈铬拿起自己擦脸用的抹布,走到李星阑身边,直接摁在他脑袋上,粗手粗脚给他擦水,答:「不对,我总是梦见大哥做什么?他又不是我老婆。」 李星阑看见那块抹布,面色一变。然而内心一番挣扎,最终还是忍住,一动不动任由陈铬服务,带着些无奈的快乐,说:「猜不到。」 陈铬随手一甩,不小心将抹布扔进了河里,剷出一道高高的水线,大喊:「梦见我们结婚啦!」他动作夸张地比划半天,大意是李星阑穿个蓬蓬裙,把绣球抛给了同样穿着白裙子的袁加文,「他给你当伴娘啊。」 李星阑被口水呛住,伸出拳头捂嘴,边咳边说:「是捧花,不是绣球。抛给他?我不如直接去上吊。」 陈铬哈哈大笑,跑到下游把抹布捡起来,搓洗拧干,在拿过来给李星阑擦脸,说:「骗你的,还真是梦见我大哥了。大概就是我们去咸阳找到他了,大家都好好的。」 李星阑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目光一闪,说了句:「那是好事,或许就是你和姜大哥之间的感应。」 陈铬摇头挥手:「我跟大哥从来就没什么感应,除了我在街边店吃麻辣小龙虾,每回都被他抓住。他哪有那么多时间?有时候明明是去出开会了,回来就喷我一脸口水。现在想想,是不是你……」 李星阑起身走回去,顺手在他脸上捏了把,立马就把陈铬的注意力捏爆了,边走边说:「清醒清醒,吃饱了得爬山去。」 陈铬摇着尾巴,快步跟上。 草草吃过早饭,众人沿着山间小道,向泰山山顶进发。 聂政仍旧是牵着韩樘,一大一小各自背着把玄铁琴,走在最前面,介绍道:「师尊乃准提佛母,『准』为不空,『胝』为绢索,故而其名意为『不空绢索菩萨』。千年前,他携准提法自西方来中原传道,其法清净明觉,百无禁忌。」 第246页 陈铬、李星阑、袁家文与橘一心,两两并排紧随其后,全是眼神放空,一脸懵逼。北辰与丹朱走在最后边,探头探脑,窃窃私语,山中无人,两个妖干脆把尾巴和耳朵都放了出来。 山路崎岖,林木茂盛,荆棘将一条小道完全遮住,四周烟云缭绕,能见度极低。 袁家文略先于橘一心,拿着把柴刀,将蒿草和荆棘噼开,问:「你师父是女的?」 聂政微哂:「佛国无女子,但师尊所传教,不以他人饮酒、食肉,抑或娶妻而拒诸门外。其法慈祥宽宏,顾谓之母。」 袁、橘两个外国人相视一眼,识相地闭嘴。 「别再往前走了,白费力气,这地方我们刚才就走过。」李星阑牵着陈铬,忽然停了下来,问:「聂先生,走了数十年的路,你会记错?」 聂政擦汗,道:「通往山顶的路,聂某绝不会记错。只是今日,似有一团迷障,走不出去。」 袁家文兴奋:「这就是鬼打墙?」 橘一心大叫:「我谢谢你!世界上没有鬼!」 陈铬一本正经地反驳道:「别闹了,聂叔叔都几百岁了,年纪到了,记忆力肯定会出偏差。别着急,好好想想。」 聂政擦汗:「……」 李星阑:「别吵,并不是聂先生记错,而是有人做了手脚。你看远处的山岚,自东向西飘动。而这片林子里风的方向,却是自西北向东南。我记得昨晚上是颳得西北风,到早上出发时才转为东南。」 陈铬大脑放空,自从遇到李星阑以后,他已经快要完全放弃独立思考的能力了,闻言舔着脸问:「能不能说得……你懂得。」 李星阑失笑:「抱歉,是我没说清楚。这片森林的时空,在昨天晚上就被与外界割裂了。伏羲琴操控时空的东西,聂先生师徒这一脉,或许都是箇中高手。大概是有人告诉我们,想上山提问,先要做个入门考试?」 聂政摇头:「师尊没这种闲心,且他只有我一个弟子。」 李星阑放出精神力查探四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故意笑说:「或许你走后,他又给你收了个师弟?算了,我们直接用伏羲琴,传送上去。」 「等等——!」 「小心!」陈铬闻言,下意识伸手将李星阑往后一推,迅速抽出背后的蚩尤刀,目光机敏对准前方,喝问:「什么人?」 路边的草丛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名身穿白袍的男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似乎由于蚊虫叮咬而苦不堪言,他胡乱地拍打着自己的衣服,脑袋上原本盖着一块头巾,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地,露出一脑袋捲髮,忙不迭喊着:「你们怎么能不按套路出牌?应该想办法破阵才是对吧?」 橘一心:「我的天!你是……苏克拉?」 白袍男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带着强烈异域风情的脸,双眼深邃,鼻樑高窄,肤色是典型的地中海人种的暗白色,甚至可以说接近浅棕。 「橘小姐,袁先生,诸位。」他双手合十,朝着众人微笑点头,说着口音十分奇怪中文:「感谢佛祖,你们都没事。您就是聂政吧?我是你的师弟,苏克拉。」 聂振一脸疑惑,朝他微微回了个佛礼,道:「师弟有礼。」 「这是我昨天晚上布置的法阵,可以一定程度上将方向扭曲,把一小块地方摺叠成一个封闭的空间。」苏克拉拊掌,对李星阑说:「你怎么可能一下就猜中?」 李星阑无语,道:「请你先带我们上去,待会儿再慢慢说。阵法很有意思,这是你获得的新能力?」 苏克拉忙不迭点头,说:「好的好的,欢迎你们,师尊让我下来作个接引。不,这不是我获得的能力,是根据不空绢索菩萨向我传授的《易经》,推演出来的阵法。我的能力是计算,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能够迅速处理多个数据繁杂的任务。」 他说着话,在森林中绕了一圈,一面拍打着蚊虫,一面从地上捡起来五六个奇怪的器皿,介绍道:「这些是发动阵法所需的法器,就像计算机的硬体。我用大脑进行程序编译,然后通过灵魂操控天地间的灵气,进行无线传输,从而启动这个阵法的『程序』,这样会比较容易理解。」 陈铬:「只有你们聪明人才能理解,我更好奇的是你是印度人?那天我在飞船上,好像没见过你。」 袁家文:「他是工程师,那时候正在发动机舱。要感谢苏克拉,他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要不然云朗没法潜入飞船。」 陈铬感激地望向眼前这个神神道道的印度人:「谢谢你,印度的工程师很厉害。」 苏克拉笑着摇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陈铬大吃一惊:「你也喜欢大老师?」 苏克拉:「???」 山路难行,众人终于在落霞漫天时,成功登顶。 出现在眼前的,首先是一片古朴的亭台楼阁,建筑皆由汉白玉打造,洁白无瑕,甚至在边角上还透着微光。楼阁低矮宽大,似乎是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排列,在整体上呈现出一朵莲花的模样。 是时苍山负雪,这一片诡异的建筑,仿佛一朵灿然盛放的雪莲。楼阁之间有流水淙淙,又有从地底自然喷出的温泉,烟云缭绕,仿佛仙境。 只是,一个人都没有,白雪漫天,毫无生气。 「师尊一直住在西侧最高的山峰上,进行禅修。」苏克拉引领众人,来到莲花的一角,说:「今天时间不早,可以先休息一晚。明早我去把他请出来,解开你们心中的疑惑。」 第247页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不料却被陈铬一把扯住衣角,差点俯面朝下摔得血流满面。幸亏陈铬力气奇大无比,活生生把仙气飘飘的印度和尚给拽了回来。 陈铬做完这一番动作,自己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双颊微微泛红。他本来是想问问关于准提的事情,但视线扫过李星阑,却发现对方正朝他微微摇头。心中「咯噔」一响,意识到准提单独找自己,或许又有什么不好让众人都知道的事情。 最终还是忍住好奇,把疑问合着空气吞进肚子里,只问:「你们……晚饭怎么吃?我不饿,我给袁加文问问。」 于是,聂政带着「最关心晚饭」的袁加文,来到位于另一角的厨房,其中谷物满仓,瓜果蔬菜十分丰富。 据聂政所说,这都是山脚下居民给予的布施,通过一个传送阵法,可以将物品直接从山脚传到这地方,并且常年都是新鲜的。 聂政:「吃肉,饮酒,适度即可,百无禁忌。」 袁加文连连点头,穿越后第一次进入一个像样的厨房,当即忙活起来。 陈铬五感超强,老远就闻到了饭菜香气,丧尸般狂奔过来,一脚踹开大门,狗腿地给袁加文打下手,唠叨起来:「李星阑喜欢吃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叫王帅?老实交代,嫂子,你们之间还有什么骯脏的交易?」 袁加文听见那一声「嫂子」,整个人灵魂出窍,有问必答:「他喜欢吃辣,没有辣椒,咱们用姜汁代替。对,还喜欢吃豆腐,你那什么眼神?就是大豆磨出来的豆腐。」 陈铬打下手,越帮越忙。袁加文高高壮壮的身材,身前系围裙般捆着张破布,模样滑稽中带着股诡异的可爱。 他干脆停下手里的动作,歪歪靠在旁边看袁加文做饭,说着风凉话:「你小时候经常挨饿,还长那么高。」 袁加文刀工神鬼莫测,三秒完成一种瓜类的切片工作,答:「云朗这人对谁都好,但对于自己手下的兵,会有很严格的要求。其中一项就是摸清楚所有人的背景,我帮他查过李星阑,去到他生活过的广东、四川,湖南、北京是他上学的地方。这个人很怪异,他的微信朋友圈没有一条信息。」 陈铬肃容道:「也许他把你屏蔽了。」 「他的qq连签名和个人资料都没有填,但却是会员。」袁加文将蔬菜焯水,捞出,正经回答:「我决定请苏克拉出面,通过网络查一查。苏克拉是我的朋友,他是军队里的资深工程师,那地方就我们两个人有宗教信仰,所以关系还算不错。」 陈铬无力吐槽:「查到什么?我也有信仰,我信仰飞天意面神教。」 袁加文「噼里啪啦」把蔬菜摔入锅里,翻炒,说:「查到李星阑在编程方面很有天才,曾经做过黑客,篡改过自己的身份信息,年龄,家庭背景等等。然后再结合我到实地调查的结果,很容易就把他的出身挖掘出来。」 陈铬擦汗,犹犹豫豫地问:「那我大哥不是知道……」 袁加文:「云朗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找了个机会和他谈了一次。当然,他肯定不敢透露出那些跟你有关的。感情这部分嘛,是我自己打听出来的,出于个人兴趣。」 陈铬:「幸好幸好,看不出你那么八卦。」 两个人唧唧歪歪好一阵,厨房里充满着砍瓜切菜的脆响,一阵一阵,层层叠叠,像极了骨骼断裂、血肉分离的响声。 陈铬听着听着,总觉得声音越来越大,整个脑袋里空荡荡一片,只有这些残忍的声响汇聚于双耳,最后刺入他的耳膜。 脑海中一次次回放着,火光漫天的新郑王宫,浓烟滚滚,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煳不清。他手中紧握长刀,左冲右突,见人就砍,以至于耳朵里充满了骨肉分离的响声,血液飞溅,他整个人都被鲜血淋湿。 腥臭味久久不散,他杀了人,很多人。 「陈铬?陈铬!你怎么了?」袁加文放下菜刀,这才注意到陈铬神色有异,轻轻拍打他的脸颊,让他回过神来,「你……不要总去想着,事情发生,已经成为过去,再想也没什么用处。云朗总是告诫我,人要向前看,我想你也应该记住这句话。」 陈铬嘆了口气,摇摇头,勐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一把揭开锅盖,发现两人把饭给煮煳了! 袁加文抱头痛哭,一世英名毁于一饭。 饭后,陈铬和李星阑像平时一样,吃饱了撑着到外面绕着莲花型的建筑跑圈。风雪扑面,冰天雪地里两个人身着一件单衣,却都跑得满头大汗,速度飞快,脚下溅起数寸高的冰渣。 「陈铬,陈铬?」李星阑一路默不作声,终于在月上中天时,出声打断了这种诡异的赛跑,问:「能等等我吗?跑不动了。」 陈铬听了李星阑的话,这才忽然一个急剎车,双膝跪地向前滑出数米,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抱头痛哭,发出沉闷痛苦的呜咽声。 李星阑走过去,将他一把提起,直接整个人打横了扛在肩头,向着住处走去,边走边说:「你在生什么闷气,我惹你不高兴了?老公给你道歉,别哭了。」 陈铬呜呜咽咽地摇头,死狗般耷拉着脑袋,趴在李星阑背上不言不语。 「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李星阑望向前方,温泉上空烟雾缭绕,脚下拐了个弯,直接朝着那边走去,说着话:「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没什么好自责的。」 第248页 陈铬胡乱撒气,一巴掌拍在李星阑屁股上,趁机又捏又掐,喊:「冷血!你是不是反社会人格太强烈了?有病要及早治疗好吗!」 李星阑失笑,忽然停住脚步。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陈铬大叫着被扔进温泉,扑腾水面,拍打出水花阵阵:「你不爱我了!」 李星阑哈哈大笑,脱了衣服跳进池子里,一把捏住陈铬的腰,将他推到池子边上,迅速脱掉他的衣服,随手往岸上一抛:「老公说什么你都不听,是该及早治疗一下。」 「嗯!」陈铬被李星阑抓着头髮,一把将脑袋摁进水中,反覆数次,终于大口大口喘着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上一片晶莹的水痕,嘴角更是挂满了水珠,模样既狼狈又性感,「咳咳、咳,你造反啦!还说什么陈氏,你这个……」 李星阑勐然吻了上去,两人激烈地唇舌纠缠,李星阑将陈铬整个人死死拿捏住,手指粗鲁地侵占他的身体,低声在他耳边说:「宝贝,不要怂,就是干?这话还是你说的,我一直记在心里。」 陈铬既兴奋又生气,然而李星阑一吻他,心中的气闷烟消云散,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唔……你真……下流,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嗯!」 李星阑轻笑:「你看医院的病床上,那么多人都在吸氧,这就是,嗯!这就是因为你,宝贝。」 他说着话,将陈铬整个人翻了过去,背对着自己,然后紧紧贴在他背后,反覆亲吻他的耳垂,说:「因为你抢了他们的氧气,你早该自杀,让他们好好活着。嗯?」 陈铬被他气笑了,忽然一下不知怎么的,心里的那个死节倏然松开。仿佛变成一条,连在李星阑与自己小指上的红线:「那就……干啊?狗别怂。」 李星阑哈哈大笑:「狗再叫。」 陈铬:「汪汪!」 一场胡闹,陈铬竟然在李星阑怀里睡着了。 小心翼翼给他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李星阑捡起两人的衣服,只给自己围了一条长裙遮羞,其余的一股脑盖在陈铬身上,随即将他打横抱起,朝着房里走去。 雾气缭绕,楼阁中央有一片广袤的荷花池,或许是布置了某种奇妙的阵法,大雪纷飞的一月,满池荷花仍旧生机勃勃。 李星阑抱着陈铬,走在冷月清辉下,走在寒风冷雪,以及温泉蒸腾出的茫茫白气间,冰寒分为两极,他的心中也是思绪万千。 然而他只低头,看了怀中的陈铬一眼,背后的黑暗中,满池蓝莲花倏然绽放,发出阵阵幽香。李星阑轻轻在陈铬额前烙上一个吻,说:「原谅我,陈铬,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 陈铬在梦中微笑,发出一连模煳不清的「嗯嗯嗯。」 第104章 泰山·叄 「我发现你真是,跟袁加文说得一样。」陈铬打着呵欠,眼睛半睁半闭,四肢长伸任由李星阑伺候他穿衣服。享受的同时,还不忘数落别人,「李先生,你是起死回生,不是不死之身,精力怎么那——么充沛?我昨晚都不知道怎么睡着的。」 李星阑低着头,声音中带着笑意,手上动作不停,说:「年轻人精力旺盛,我得把你伺候好了,免得你嫌弃我是糟糠之妻。」 陈铬笑得打滚,双手捶着被褥:「欸?你不会趁我睡着后再来了两次吧?衣冠禽兽哦,说得就是你。」 「起来!多大人了……」李星阑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继而将他扶着半坐起来,说:「是你哭着闹着求我别停,你这人倒好,把我玩了把我骗了,两眼一闭不承认。我找谁说理去?直立起来,当自己是毛毛虫精吗。」 陈铬浑身没骨头似的,刚刚被扶着半坐起来,一个没注意又面条般自动躺了回去。 李星阑只得放弃斗争,把他当成一条咸鱼,随手翻了一面,用力系上腰带。 陈铬被勐然一勒,整个人「哗」地弹起来,笑骂:「你谋杀亲夫吗?」 「从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腼腆的……小王子。永远睡不醒,像只兔子,总想着要保护你。」李星阑做了个愁苦的表情,然而他面目俊朗,双眉英气,微微蹙眉的表情仍旧帅得令人心惊,嘆气:「谁知道弄到手才发现,你这人邋里邋遢、懒懒散散,智商也徘徊在及格线上。我还想换货呢,找谁说理去?」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都笑得喘不过气来,抱在一起相互亲吻,才穿好的衣服纷纷落在地上,一阵白忙活。 这日清晨天光未亮,聂政便与韩樘手牵手,上到西山往准提处去了。 「我的天吶!一屋子黄金!嘶——!牙疼。」 「袁君,这个翡翠比你脑袋都大!玛瑙、琥珀、红宝石、绿宝石……」 「这是什么布料?破了,抱歉。苏克拉你行啊,抱上个金大腿,发财了。」 「兵器?没什么好看的,走走走,下一间房。」 「凤什么宝帐什么非常,尽是什么金巧什么。字写得也太丑了吧?不认识。」 「嚯——!各位大师抱歉打扰!出去出去,嘘嘘嘘,里面好多舍利子。」 苏克拉带着众人,在楼宇间四处晃荡,发现这地方藏满了宝藏,黄金白银都是用房子装,珠宝布帛,刀枪棍棒,古玩器物,甚至于满屋子的佛像和舍利子。东西全都积满了灰尘,显然,每样东西都比在场所有人歷史悠久。 第249页 参观完毕,大家便整整齐齐坐在饭厅,「叮叮噹噹」敲着碗,等袁加文把早饭端到面前,然后闻着香气狼吞虎咽。 苏克拉盘腿打坐,直接用双手抓着食物,慢吞吞往嘴里送,说着自己穿越后的经歷:「其实也没有什么,我的救生舱非常完好,应该是在爆炸前就被弹射出来。经过泰山时,我就打开了降落伞。」 陈铬抛弃一颗豆子,张嘴去接,冷不防被李星阑一口叼走,便直接用最去抢他的,心满意足嚼巴着豆子,问:「然后呢?」 「我第一次跳伞,没有经验,开伞开得太早,被山风吹得到处飞。一不留神就挂在西山山顶的一棵树上,就是那——」他说着,伸手朝西面的山峰遥遥一指,道:「就是师尊修行处,我看那树也没有多高,就直接把绳索解开。结果……」 丹朱砸吧着嘴巴,没什么顾忌,接上了他的话,笑说:「把老不死的活菩萨撞了个狗啃泥哈哈哈!」 苏克拉满头黑线,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答:「是,当时师尊正在打坐,我就坐在他脑袋顶上,当场把他撞晕了。」 北辰和丹朱两人指着西面的山峰,莫名其妙发出一阵爆笑,在寂静的山顶雪原上,无比突兀且诡异。 「不空绢索菩萨,他拯救了迷途中的我,告知我世界的真相。」苏克拉毫不在意,动作优雅地抓着食物,斯斯文文地咀嚼,显示出良好的教养,继续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如涅槃重生,获得了神奇的力量。在师尊的引导下进行修行,逐渐掌握的观星、占卜、布阵,等等古老的秘术。」 说罢起身,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默念:「他来了——」 众人跟着苏克拉起身,朝着他面对的方向望去。 聂振牵着韩樘,紧紧跟在一名白袍男子身后。男子与苏克拉同种画风,面貌极富印度特徵,双眼深邃,轮廓分明,皮肤棕黑。一头极长的捲髮盘在脑后,面上无须,外貌看起来,仅有四五十岁的模样。 只有一点令人疑惑,这个人的身体仿佛半透明似的,且周身环绕着屡屡白雾,隐隐约约,令人看不真切。陈铬和李星阑明白,那些白雾本是人的肉眼无法观测到的微粒,不知道应该叫做游魂,或者通俗一些说,天地间的灵气。 它们瞬息万变,流转不休,在这个男人的周身浮动凝聚,给人一种强力的威压。 苏克拉双手合十,朝那男人行了个礼,道:「师尊。」 准提眼神慈悲,带着看破生死的淡然,朝众人轻轻点头,双手作了个复杂的结印,说:「诸位远道而来,歷经劫难,终于见面。」说话的声音十分温柔,令人不由心生欢喜。 陈铬惊讶之余,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先前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老头呢?也不是透明的。」 准提微笑,答:「一为肉身,一为法身,肉身有生老病死,法身则与修为有关。我这几日正在闭关苦修,一时间无法离开,故而化作法身前来。只不过此番变化极耗心神,无法与肉身离得太远。故而,在汴阳那日,我未能与你们说上话,坐下来慢慢说。 陈铬吃惊:「汴阳那么远!你什么时候出现过?」 「九月九日,重阳登高。」李星阑和陈铬第一次单独相处,登高赏菊,便隐约感到受到他人的窥视,现在想来就是准提。 众人听话坐好,全都好奇心爆棚,满脑袋都是问号:肉身,法身?北辰和丹朱两个歪歪斜斜靠在一起,脸上一副「看猴子」的表情,毫无掩饰。 准提丝毫不在意,对李星阑说:「恭候多时,有缘相会。」 李星阑云淡风轻,答:「先前出言不逊多有得罪,实在是形势逼人心中浮躁。我们的疑惑实在太多,还要请你不嫌麻烦,为我们解惑。」 准提双眼半睁半闭,一身「并不需要吃喝拉撒」的神仙气质,说:「都吃饱了?那便问吧,知无不言。」 陈铬本来以为准提好歹是知名菩萨,会和所有高人一样,先说一大段云山雾罩的话,便接着吃自己碗里剩下的一条兔腿,「嘎巴嘎巴」嚼骨头,嘴唇被油染得亮晶晶。 却没想到菩萨没架子,这么快就能进入正题,他便偷偷环顾四周,观察别人的反应。 北辰和丹朱歪歪斜斜靠在一起,一会儿交头接耳,一会儿掏耳朵。 袁加文的理想信念有些崩塌的迹象,掐着手指算时间,想想耶稣还有两百多年才出生,瞬间都不想活了。 唯有橘一心坐得端端正正,双眼充满好奇,然而她的中文并不很好,还在小声向袁加文询问什么叫「知无不言。」 李星阑拿出一块绢布,给陈铬擦干净嘴唇,垂着双眼,似乎也没有提问的*。 「您都知道些什么?」陈铬与他对视一眼,见李星阑朝自己点点头,便只得放下兔腿,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我听李星阑说过,你曾经在他脑子里讲话,还说过『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句诗。难道过去未来,你无所不知?」 准提:「参禅悟道,修行到了一定境界,便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知过去未来。但我未成正果,并非无所不知。」 陈铬连连点头,掐着手指头开始发问:「第一个问题: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准提:「色即是空,宇宙自然发生,并无异常。」 陈铬:「可是宇宙坍缩,时间反演,继而再次爆炸,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个世界和我们原先所处的世界非常相似,他们有一样的歷史、一样的发展,却在构成上有很大区别。这里有妖怪、有神仙、有佛祖,或许也有上帝?自然的法则改变了。」 第250页 准提:「初时,尔等皆为恆河岸上的一粒沙,因其所作所为,令宇宙颠倒错乱。恆河泛滥,尔等便置身洪流中,变为河中物。又如何能说变化?不过是自身所思所想与以往不同。」 陈铬听得倒吸凉气,硬着头皮,问:「叔,你能不能说得通俗一点?反正你连唐代的诗都知道,说白话呗?」 「赤子之心。」准提失笑,闻言完全睁开双眼,漆黑的眼瞳光华流转,像极了银河倒挂的夜空,道:「当然可以,我不知你们曾有过何种遭遇,只知上古时,宇宙本是混沌中的一颗鸡子。数千亿年时光奔流而过,这鸡子逐渐胀大,最终从中破开,散发出上下四维灿烂星海,你们称之为宇宙爆炸。 「此后又过数千亿年,方才有了众生。我佛门聚力推演,也不过向前向后三千余年,三界六道,仅是肉身所在的处所。宇宙自然演化,天地间灵气汇聚,生命自海洋中诞生,于陆地上繁衍,最终有了人。」 陈铬:「也对,你生来就在这里,所以不可能知道这个宇宙体系以外的事情。肉身存在的处所,是指地球吗?能推算出前后三千年歷史,也是很了不起的。」 准提点头,闭上双眼,道:「灵气,是生命的本源。」 陈铬:「你所说的灵气,是指人的灵魂吗?我能看见,它们飘散在天地间,汇聚于灵山魂海里,时刻流转,生生不息。」 准提:「灵气非独是人的灵魂,乃是天地间游离的一种灵质。天生万物,凡生者皆有灵,人的灵气最为丰沛,有三魂七魄。 「三魂,乃是生命的真如,分主魂、觉魂、生魂,真如动念,三魂因灵质而化形,附于*中则有智慧,飘摇天地间,则无形无相。七魄则因*而生,随*殒灭而灭,分为喜、怒、哀、惧、爱、恶、欲。 「灵山魂海所汇聚的,乃是万物的三魂,无有实质,乃是一念而已。」 陈铬:「明白了一些,你的意思是说:灵气,是随着地球诞生而产生的一种自然物质,以粒子的形态存在,并分散在天地间,人的肉眼无法观察。 「生命的存在,首先需要从灵山魂海中,得到三魂这个念头。三魂有了自己的意识,不断聚集游离着的灵气,把一定数量的灵气整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最后注入生物的肉身,让生物产生智慧。生物诞生后,逐渐演化出自己的七魄。」 准提:「悟性极佳,确是如此。天地初开,灵气如浩渺汪洋奔腾不息,水中游鱼、天际飞鸟,万事万物皆可成人。而后,灵气逐渐归于平静,生物的各种各属,自然分隔。」 李星阑:「生物的生殖隔离,遗传基因趋于稳定,进化的速度放缓。」 陈铬:「那为什么人还会异化为妖?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什么时候结束?毕竟你看看现在,这种变异已经很少了。」 准提:「始自维摩那翱翔天际,扰乱天地灵气。妖的异化与人的变异,出现了一次大规模的爆发。不知何时,或在三千年,或五千年,占卜测算并不可知。至今,这变化并未终止,仍有极少数人可异化为妖。于宇宙而言,千万年也不过转瞬间。」 李星阑目光闪烁,问:「维摩那是一种能飞的东西,生物还是器具?」 苏克拉:「《罗摩衍那》与《摩诃婆罗多》中有记载,vimanas是印度神话传说中,黄金与宝石组成的星辉之舟。」 陈铬双拳紧握,砸在自己大腿上:「一定是有外星人来过地球!」 李星阑朝他笑着点点头:「可能吧。」 陈铬摇摇脑袋,醒了醒神,把快凉掉的兔子腿吃完,问:「第二个问题:我们在崤山地底的一个墓穴里,发现了兵祖的尸体,他被丧尸感染了,这是为什么?」 准提:「维摩那带来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可令活人即死,死尸復生。原始的部落利用它,制造出浩渺汪洋般的死尸军团,最终获得战争的胜利。」 陈铬:「伏羲与女娲的部落?」 第105章 泰山·肆 准提点头:「在此之前,或有他人曾藉助过黑石的神力,但通过它获得全面胜利,统一中原大地的,最初是伏羲与女娲兄妹两人治下的部落。故而黑石,在其后被人奉为至宝,神赐圣物。」 北辰嘲道:「难怪那老妖物执念如此深重。」 准提:「其后千年,圣物为蚩尤所得,他虽不愿藉助黑石神力取胜,却不知为何受到反噬,自身也变成了行尸走肉。故而应龙,并非是临阵投敌,而是为了实现蚩尤的遗愿,与天女女魃一同,将其斩杀封印。黑石自此流落人间,不知去向。」 北辰表情古怪,最终只是微微哂笑,不谈。 李星阑:「黑石就是兰德之书,伏羲与女娲都是上古大妖,他们结合所产的子女,或许发生了基因突变,又或者是因为天地间的灵气逐渐稳定,继而属于妖,或者说属于动物的基因变成了隐性,属于人的基因彻底显露。他们创造了华夏大地的人族,是我们的祖先。」 陈铬:「所以说,再到后来维摩那什么鬼在天上飞的时候,扰乱了灵气的平衡稳定,刺激着生物演化。隐藏在人族体内的妖的基因,再次被唤醒,人异化为妖,妖也能变成人。这时候产生了许许多多的妖怪、半妖,还有人类中的变异者,就像我们这样的。」 李星阑:「也许就是这样,我们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体也发生了变异,正因为体内的隐性基因受到灵气扰动,忽然显露出来。这就是人类中的变异者,他们拥有可以与力量强大的妖族抗衡的能力,是大自然的平衡法则,又或许是人类自然演化,而达成的群体内部的平衡。」 第251页 陈铬:「但我们也是带着飞船过来的,还有那么多个救生舱,怎么就引起大规模的变异?」 李星阑:「或许是天地间灵气衰微,不再有变异的客观条件。一切从无到有,从无序进入有序。人类产生,爆发式地进化,逐渐开始与自然进行对抗,生存不再如从前那样艰难。或者说,自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们选择了人类,而人类,又选择了智慧作为演化的方向,身体上的变异不再是追求的目标。」 陈铬咋舌:「好吧,完全听不懂。不过妖怪,变异者!这听起来太科幻了,很像返祖现象、基因突变,你有没有看过《全球进化》?真酷,帅哥,你就是脑域变异人。」 李星阑笑而不语,根本不知道陈铬在说些什么,只不过因为自己喜欢他,觉得他说什么都有趣。 准提:「伏羲陨落后,其他的部落取而代之,统领人族。女娲数次想要復辟,都未能成功,故而打起了黑石的主意,一直在寻找这圣物的下落。 「然而,逐鹿之战太过兇残,人族、妖族俱是她与伏羲的后裔。女娲石到最后,才参与了这场战争,与黄帝分界而治,领妖族避入崑崙坛城。」 陈铬:「既然分界而治,为什么又会出现封神战?听说你是封神战场上的倖存者。我很抱歉,你的师兄弟们都离开了。」 准提:「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师兄们或是超脱,或是重入轮迴,灵山魂海生生不息,生死原本虚无缥缈,不必伤怀。」 陈铬:「呃……」 袁加文:「愿上帝保佑佛祖。」 苏克拉:「……」 准提:「牧野之战,吕尚不知从何处寻来黑石,欲借其神力战胜殷商。然而黑石现世,女娲自然闻风而动。是时,中原人族分为商纣王所统领的殷商,姬昌与姬发所率领的岐周。」 陈铬:「姜子牙这么?想要用丧尸来取得战争的胜利,听说周文王不是很厉害么,把自己儿子吃了,吐出来很多个兔子。不,我是说这么看起来,似乎是殷商更无辜。商纣王不好,换个君王就行,何必用丧尸来令更多人遭受痛苦?」 准提点点头:「诚如你所言,天下百姓总是遭受无妄之灾。故而,妖族虽则都在女娲统领下,却因此分歧,化为两派。 「一者是通天所创截教,教众不分人族妖族,有教无类,济世为怀;其弟子闻仲乃殷商国师,带领众人抵御丧尸。 「一者是元始所创阐教,教众仅有妖族与能人异士,法力高强,正统自居;其弟子吕尚、申公豹、苏妲己等人,奉命襄助岐周。」 陈铬:「第三个问题:世界上其他地方,也发生了这些变化吗?比如你们,你们来自哪里,怎么能创造出这么神奇的教派?」 准提:「变化古已有之且从未停歇。我教众师兄弟,原本在西方清修,因循灵气律动,合同天地,感应万物。在操控灵气上,有些突破。」 陈铬:「那你们不是和李星阑差不多?北辰说那是人的生魂,原来其实是操控灵气么。会不会对自己有损伤?」 准提微笑摇头:「自然变化,并无害处。我教修行时,偶感天地间灵气激盪,循着异常来到中原,发现此地在殷商、大周、妖族的纷争中,已成人间炼狱。师兄们不忍见此情此景,且截教教义与我佛教相通,均是普度众生。故而此战中,我西方佛教,与截教同气连枝。」 北辰哈哈大笑,嘲道:「那商纣王么,原本一个伟丈夫,才思敏捷、能言善辩。然则女娲欲重夺黑石,执掌中原。他*凡胎,一朝受制于个狐狸精,脑袋被驴给踢歪似的,变得昏庸痴傻,也是可怜。」 话虽如此,他的眼神中却带着隐隐的落寞。 陈铬觉得十分不解,不由脑洞大开,想像出一个神兽睚眦大战殷商君王,两个男人间为个狐狸精相爱相杀的故事。 狐狸精?! 陈铬似乎想到了什么,双眼圆睁,一脸「然而机智的陈铬已经看穿一切」的表情,望向北辰,大喊:「我知道了!你当时没有参战,肯定是因为不想看到老婆跟人跑……抱歉。」 北辰笑着摇头,自嘲:「老婆跟人跑了,都是女娲指使。」 李星阑:「殷商末年,朝中有比干、黄飞虎、邓九公、李靖等等能臣,不除去他们这些忠臣,又怎么能迅速亡国?女娲直接指挥着阐教,杀伐屠戮,襄助岐周。另一方面默许着截教,济世救人。也是为了保留对自己子孙后代,唯一一点仁慈。 陈铬:「真复杂,大家都是女娲与伏羲的后代。或许在她内心里,是并不杀人的,但为了掌权,又不得不大开杀戒。她惧怕黑石的力量,总是试图将这种神秘并且邪恶的力量,掌握在自己手里,确保没有别人能够利用它。可没必要杀那么多人吧?」 准提:「我等西方禅修行者,虽没有妖族与人族中众多能人异士般,力量高强,但通晓占卜与阵法,推算出前因后果,千年歷史,明知女娲的意图。陈铬所言无错,女娲欲掌控黑石,统一中原并稳定天下。 「同时,为了达到永久的安宁,她策划了封神,将力量强大的妖,发生变异的能人异士,全都名列其上,巧妙安排,令他们在封神之战中死去。」 李星阑:「怀璧其罪。」 准提:「我教不愿参与人族与妖族,以及教派之争。倾心尽力参悟出以毁灭为目的的阵法,只想试图摧毁那『神赐圣物』。只不料,最终却为女娲所控制,阵法发动失败,未能毁去黑石,却毁去了整个战场上的芸芸众生。」 第252页 陈铬:「什么?!」 准提:「女娲派出众妖,追杀我西方教众,并控制了数位师兄,令他们在阵法发动时,将范围扩大。故而,封神一战生者寥寥,黑石亦在混乱中不知下落。后世,世人都将此阵称为,封神大阵。」 李星阑:「阵法的作用对象是黑石,但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你们不仅将范围扩大、目标混淆,并且连黑石都没能摧毁。为何会失败?」 准提:「此后数百年,我隐居泰山,潜心修心,却未能参悟其中变化。你要知,阵法一道玄妙,倾尽我教众之力,才推演出此阵。须得以九种上古神兵为法器,数人同时催发,不可有丝毫差错。」 陈铬:「第四个问题:我们有什么办法,把黑石毁灭?要不然按照你们以前的办法,再发动一次封神大阵。」 准提:「法器流落人间,不知去向,且其中数种或已然崩毁。」 李星阑:「旧的东西未必就是最好,法器可以再造,多尝试几次总能成功。否则,封神的悲剧将会重演。」 准提:「并非如你想的这般简单,方圆万里寻找九种法器,无异于大海捞针。再造又谈何容易?你们且看,陈铬手中的蚩尤刀,天下至刚。聂政手中的伏羲琴,神鬼莫测。七宝妙树,被我置于西山之巅,以作固魂之用。哪一样不是有通神之力,如何再造?」 陈铬:「科技在发展,以前能造成,现在同样可以。我们必须把黑石毁了,否则,歷史总是会绕着它循环往復,灾难和悲剧一次次重演,还有完没完了。菩萨,你不要太悲观。」 准提失笑:「这便是我数次接近你们的原因。数月前,我观星占卜,发现天象有异,尸兵或将再度现世,遂令聂政前往西方探寻。直至遇到苏克拉,并于数日后,感应到蚩尤刀的杀气,法器现世,机缘已至,或可一试。」 李星阑:「现在秦国操控的尸兵,是否与黑石有关?」 准提:「二者无关,此乃九黎姜氏所豢养数百年的尸兵,因缘汇聚,也正是在数月前终于通晓了彻底控制尸兵的方法。她们世代居于西南蛮荒,蚩尤埋骨的血枫林,煞气漫天,我的神魂无法接近。」 陈铬:「蚩尤不是葬在崤山么?对了,他的头颅并不在那,听说是被带往了南方。姜氏一定是他的血脉,我在战场上看见了那个女巫的脸,她和我长得很像。不,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说着话,一侧太阳穴上白光忽然。 李星阑迅速伸手,给他揉摁,说:「只是祖宗相同,天下人还都是女娲的后代,有什么可想的?」 陈铬点头称是,于是便不再纠结,只说:「机缘已至,那么我们就尝试着把九种法器全都找来。现在已经有三种,只要找到剩下的六种,就能发动阵法,把黑石毁掉了吧?」 北辰不知什么毛病,听见「把黑石毁掉」这句话时,眉间红痕忽然一闪。他便气闷地一脚踹飞面前案几,那小案撞在门框上,瞬间砸得粉碎。 陈铬目瞪狗呆:「辰哥,你什么毛病?」 北辰「且」了一声,气鼓鼓地朝外走去:「老子气闷,出去走走。」 「别管他,菩萨。」陈铬摇头,莫名其妙的,继续说话:「你能占卜真是太好了,这些都是你推算出来的吗?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吧:我们要去哪找这些法器,黑石又在哪里?」 准提:「推演测算,耗费心力,我一人之力也是独木难支。幸而日前与苏克拉相遇,合我二人之力,终于测算出了其余六种法器的大致方位,并记于此堪舆图之上。至于黑石……仍须全力推算。」 陈铬:「太好了!我们去找来就好,然后找到黑石,问题就解决了。你真厉害!」 李星阑:「你们是怎么推演的?法器是具体的兵器,每样不同,或者他们都有相似的成分和结构?」 苏克拉含蓄地笑了笑,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宅男工程师,说:「师尊传我八卦,以及观星的法门。八卦就像是一门精妙的算法,难以描述,如果是从前遇到,我一定会觉得非常玄妙,因为那是人脑难以承受的计算量。但穿越后,我的大脑发生变化,能够进行更加复杂的运算。」 准提点点头,似乎也有些欣慰:「数千年来,除我佛门少数弟子外,仅有周文王姬发,悟出其中玄妙。着书立说,形成《周易》,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令芸芸众生,可一窥这门深奥玄学的法门。」 苏克拉:「法器确实都是由相同的材质构成,所以说很难再来复制。我和师尊研究过七宝妙树,认为它的材质,应该是一种成分特殊的陨石。质地异常坚硬,很难由外力破坏。也不知道上古时代的人,是不是因为天生有各种奇异的神通,才能把这种材料锻造成器具使用。」 李星阑:「我仔细查验过蚩尤刀,它的成分确实不像产自地球的,质地非常坚硬。但我记得,我们的飞船上带着粒子切割器,只要再找到这些陨铁,就一定能够重铸。」 准提有些惊讶,竟也有不知道的东西,问:「粒子切割器?」 陈铬被准提吓了一跳,还以为菩萨什么都知道,但看他听见粒子切割器时的表情,又确实是很意外的模样,向他解释起来:「应该是苏克拉修飞船用的?还有紧急求生,几乎可以割开任何坚硬的东西,我们可以去找找,肯定没坏的。还有我们的飞船,想想,穿越之后人都变了,那那么一堆破铜烂铁,说不定也有变化呢?这不也算是天外陨铁么。」 第253页 「对了!我们有遇到一个冰柜!冰棺?宾馆?」橘一心听着听着,中文语境里侵泡式学习,理解能力还提高了不少,终于明白过来大家是在找兵器。 袁加文忍不住笑起来,说:「是兵器冢,女士,不是北兵库,更不是宾馆,你的中文真的过了六级?但里面什么也没有,所有的武器都已经被锈蚀,一碰就碎成渣了。」 橘一心感激地望向袁加文,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说什么也没有,明明有一把很锋利的玄铁匕首。正想开口提醒,却发现袁加文也望向了自己,眼中情绪复杂,微微摇头,这个肢体动作倒是不难懂。 她话到嘴边,勐地一个急剎车,只能拊掌一拍作为掩饰,这才拐过弯来,说:「对!兵器柜!」 袁加文假装嘆气摇头,轻轻勾起手指,将藏在手腕下皮囊中的匕首,向内推了推,收得更加隐秘。 准提并未在意,接着回答陈铬的话:「即使有锻造的手段,却也不可能重铸神器。只因此间,天地灵气归于平静,且在封神之战后日渐消散。即使再铸,在如此环境中,也不过造出几样比之与凡兵,略微厉害些的法器。」 陈铬:「那就只能找了,只希望东西别弄坏了。坏了的话,也只能找找粒子切割器,试着修一修。」 陈铬站起身来,对着准提深鞠一躬,真心诚意说了声:「谢谢您。」 准提摆摆手,本就隐隐约约的身影,在这时候更加透明,道:「生魂不可离体过久,今日且暂说到此处。那堪舆图在我修行处,下山时将赠与尔等。大道衰微,此后世间的去向,全在尔等手中。」 陈铬提起蚩尤刀,「蹭」一下站起身来,激情澎湃:「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李星阑忍不住笑,一把将陈铬拽到怀里,揉着他的脑袋,顺便亲了一口,说:「别那么心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进一步研究。不打没准备的仗,不是么?」 陈铬:「还有什么?」 袁加文:「你难道就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吗?小弟,我们都发生了太多变化,这位长者或许……」 「长者,」李星阑「且」了一声,嘲道:「是不是世界观被动摇了?你的耶稣基督还没出生,叫一声佛祖回头是岸,有这么难?」 陈铬懒得管他们,摸摸后脑勺,问:「菩萨,您知道我们的事吗?我们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准提摆摆手,站起身来,朝众人低头示意,道:「上天赋予尔等神力,望能心存善念,行正直,卫正道,以其救助苍生万民。明日起,逐一走上西山峰顶,我虽不曾有尔等之力,活得长久,却也有不少见识,或可相助再上层楼。」 说罢,化作一缕云烟,绕樑飘散。 陈铬:「酷啊!他要给我们做特训吗?」 袁加文与李星阑相视一眼,神神秘秘不知道是在交流什么。而橘一心则全程出于半脸懵逼的状态,感觉终于得到解放,开始自顾自吃着东西。 丹朱也没认真听准提说话,到这时刚好把碗里的东西吃完,将手伸向北辰面前,一碗被他踹翻在地,却并没有弄脏的肉脯。 北辰「哐当」一声推门而入:「那是老子的!」 丹朱嗷呜一声叫,触电般将手缩了回来:「你又不吃么,我要告诉我姐姐,欺负我……」 「老子送你去见她?」北辰没好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转身回头,对众人说道:「少听那老僧胡言乱语,应龙死前给老子留下个封印,不便多言。他所言……不足为信!」 陈铬点点头:「他也不是上帝,没有全知全能。能给出一些信息当作参考,已经是很有帮助了。咱们还是得靠自己,辰哥,他什么地方说错了?」 第106章 泰山·伍 第二日,晨光熹微,山间霜露未散。 李星阑起得早,足足花了十分钟,才从陈铬脑袋下抽出手臂,再把他的小腿移开。打着赤膊走出房间,腰上松松垮垮繫着条长裙,麦色皮肤、腰线紧窄,迈步时胯间那物若隐若现。 陈铬在梦里发出吞咽声音,李星阑正准备推门,闻声折返榻边。伸手,给他掖被角,却发现被角已是平平展展的。愣了片刻,干脆曲起一腿半坐在陈铬身侧,低着头看了好一阵,最终一敲脑袋,轻脚默手走出门去。 李星阑心不在焉,出门时,脚踝「咚」一下撞在门槛上。 袁加文恰好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撞见这百年难遇的出糗时刻,指着李星阑哈哈大笑。 李星阑轻掩门扉,窜步上前一脚揣在袁加文小腹上,当即给他留下个粉红的脚印。 两人在山涧冰泉边沖凉,混着冰渣的凉水噼头盖脸淋下来。 袁加文扯着嗓子怪叫,对李星阑挤眉弄眼,问他:「你们几天一次?小弟这么能打,是一号还是零号?其实当零也挺爽的,要不要哥们教你几招防身?」 「去你妈的。」李星阑喉咙里飞进一颗水珠子,呛得一阵咳嗽,不耐烦道:「有话直说,没事我走了。」 袁加文挠头,说:「你不可能什么都瞒着他,我们已经有了合理的推测,为什么不告诉他?身体不再长了,心理始终要成长。世界本就残酷,没人能一辈子当个吃奶的孩子。」 李星阑跨坐在一块石头上,浇水洗脸:「我会想办法。」 袁加文不解,问:「你有想过吗,万一他永生不死,你能照顾他到什么时候?你爱他,就要尊重他,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独立的个人,而不是你的保护对象。」 第254页 「到时候再说,我会想办法!」 李星阑勐然站起,脚下带出「哗啦」一片水响,背嵴微微佝偻,将抹布拧干,说:「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任何残酷的东西。每次我看见他哭,都觉得……反正,我愿意让他一辈子吃奶,不行?」 袁加文:「……」 李星阑失笑:「世俗的东西,心灵鸡汤,也就是无能的人在自我催眠。你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怎么可能愿意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说什么独立尊重,都是狗屁。我愿意保护他,有能力保护他,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袁加文:「你这人神经病吗?我就不应该借你看那么多小说,看看你陷入热恋时的样子,简直就是小说里中了蛊的霸道。」 「情况太复杂,远非你那颗脑袋能想明白。」李星阑转身走了,声音越来越轻,「过了这两天,你跟他一起去咸阳找姜大哥。前几天我和你说过的话,你自己的猜测,永远不要说出来。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人,所有人。」 袁加文觉得李星阑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尤其是说到去咸阳找姜云朗的时候,他用的词是「你跟他」,而不是「我们」。 陈铬睡得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已经是日在中天。伸手往旁边一摸,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就知道李星阑一定是去找准提去了。登时觉得自己像是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翻个身决定继续睡觉。 「哐当——!」 房门被袁加文一脚踹开,陈铬气鼓气涨勐然坐起,对他怒目而视:「你干什么……嗯?好香!今天吃什么?」说着话,手脚并用爬起来。 袁加文伸出长腿往旁边一勾,案几被拖过来,在地面上摩擦着,发出「吱呀」一声响。继而「哐当」一声,将整个锅子直接放在陈铬面前,再放好两副碗筷,以及树枝削成的刀叉。 陈铬心里一跳,觉得他这个习惯简直和大哥太像了,说:「谢谢。」 袁加文摆摆手,直接盘腿坐在地上,说:「跟嫂子客气什么?有点事要和你商量。」 陈铬点点头,和他边吃边说。 袁加文本来是受到李星阑的警告,不要和陈铬说太多暂时无法证实的推测,但他从来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我行我素惯了。现在姜云朗都不在身边,就是上天也没人能管。 他吃了两口肉,随手将那把玄铁匕首「咄」一下摆在案几上,咕哝着:「这把匕首上面有个符文,我天天翻来覆去看,终于发现它为什么这么眼熟了。」 陈铬闻言好奇地端详,又拿出自己的蚩尤刀,刀柄的末端,有一个相同的符文:「像是个倒着的『人』字,也像朝右旋转九十度的大于号,一个没有封口的三角形,这符号太常见了。」 袁加文:「你好好看看,这个『人』字的顶端,多了一横。」 陈铬脑袋上的小黄灯「叮」一声亮起:「海鸥!」 袁加文:「是山鹰,小弟,你不是学过艺术吗?」 陈铬抱着碗,一脸生无可恋:「我学的是音乐,不是美术。再说了,这就是一个标准的海鸥,你就是给他ps一个猪头上去,它还是海鸥。」 「不对,」袁加文嘆了口气,用手指轻轻在那个符文上轻抚,「凹槽里还有一丝白色涂料的印记,这是一只白色的山鹰。」 陈铬大叫一声:「噢——!」 袁加文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嗯嗯嗯!所以呢?」 陈铬拊掌感嘆:「蚩尤不会也是穿越者吧?把动物图腾当做自己家族的标志,鹰家?他也看过《冰与火之歌》?」 袁加文以头抢地,把案几撞得「梆梆」响,大喊:「鹰家的标志是个龟……鹰头!宝贝儿,你能简单分析一下吗?」 陈铬:「怎么分析?」 袁加文:「我叫袁加文,这是云朗给我起的名字。从小到大,我被当成杀手培养,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代号g。他说g有很多含义,其中gavin最适合我,意思是白色的山鹰。」 陈铬「啪啪啪」地鼓掌,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真浪漫!比『镀了一层铬』还浪漫哦。」然后低头,继续扮演一辆「狂吃狂吃」的小火车。 「小弟!」袁加文不信邪了,「哐」地一拍桌子:「这是一把反曲弯刀,不同于中国古代的匕首,它的刀腹很厚,刀身向前弯曲,俗称狗腿刀。看,这里还有个导流血液的v型凹槽。」 陈铬:「古人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砍树噼柴狩猎剥皮,我知道这是廓尔喀刀,形状跟小柴刀长得差不多。」 袁加文:「教我刀法的老师,他是一名退役的廓尔喀僱佣兵,廓尔喀刀是他送给我唯一的武器。直到后来,那把刀背上刻着老师名字的刀,被云朗砍断了。你是懂行的,知道这种刀向来都硬度不高。」 陈铬:「然后他给你打了一把?找到大哥,我也要他给我打一把。」 袁加文没了脾气,直截了当:「这是我在疑似蚩尤的兵器冢里,找到的唯一一把保存完好的武器。帅哥检验过,它的成分跟你的蚩尤刀基本相同。而你在战场上的时候,从蚩尤刀中唿唤出了蚩尤的残魂,你不觉得他的背影很像……」 陈铬听着听着,总觉得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真相唿之欲出,然而就是差那么一点,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总是在阻止自己。 阻止自己做什么呢?我在想什么? 第255页 「算了,想不出来。」陈铬一个太阳穴上白光一闪,袁加文的肉眼无法看见,而陈铬自己更看不见,「你们都聪明,我是个智商欠费的傻白甜,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到底得出了什么结论?」 袁加文一拍大腿,正准备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 冷不防李星阑已经到西山峰顶上,与准提进行过友好交流,这么快就回到房间。 「袁加文,你又在教陈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李星阑昂首阔步,走得潇洒随意,脸上带着十分放松的笑容,仿佛解决了什么难题似的,打心底里散发着快乐。 他走到陈铬身边,当即坐下,一手掌着他的后脑,结结实实与陈铬进行了一个深吻。目光警惕地四周逡巡,没有发现准提的视线,便放开陈铬,并对他说:「g怀疑准提其实自己也一知半解,这一套法器,可能是兵祖蚩尤亲手打造的十件器物,而不是九件。」 陈铬脑袋里昏昏沉沉,总觉得李星阑说得根本没在重点上,却又无力反驳。痴痴呆呆点两下头,还是发出了疑问:「那他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李星阑:「就是,所以我四个月前就说了,你要跟他保持距离。你……我们下山的时候找个机会,去偷偷观察一下聂政的琴剑,看看上面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符文。」 说话时盯着袁加文的眼睛,朝他轻轻摇头。 袁加文挣扎一番,摇头晃脑什么也没说,灰熘熘地跑走了。 饭后,陈铬受到苏克拉的接引,前往准提修行时所处的西侧山峰。那座山并不高,只是在这片规整的亭台楼阁中,显得有些突兀。 苏克拉将他送到山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去吧,每个人都会遇到必须独自穿越的道路。」 陈铬不知道是跟李星阑相处久了,或是还没睡醒,只觉得这个印度工程师也是话里有话,上个山请老师辅导功课,为什么说得这么富有哲学意味?他摇摇头,道了句「多谢。」 「苏克拉!」 苏克拉准备返身想回走,忽然被陈铬叫住,问他:「你们真的能通过占卜,推测人的命运吗?」 他面露难色,答:「占卜之前,不能。但占卜的时候,结果出来的那一剎那,一切就已经註定。」 陈铬:「为什么?这太不合理了,对了,之前我们刚刚到齐国的时……」 「是这样的!」苏克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知道薛丁格的猫吗?当盒子封闭时,猫既是死的,又是活的;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个既死又活的怪物,而是指猫处于生与死的叠加态。人的未来也如此,你既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但当我们试图通过占卜去观测,实际上已经通过这个动作,对未来实施了影响。世界在一剎那,分裂成数千亿个平行的时空,而你,只能进去其中一个。」 陈铬:「可你们自己,也是身处于这个世界的生物,怎么可能脱离这个系统,去看到整个未来?」 苏克拉:「宇宙如同浩瀚汪洋,懂的占卜的人,仿若带翅的飞鱼,偶尔纵身一跃跳出水面,才知道天地阔大。我们拥有超越人类的计算能力,通过复杂的算术,推导出接近于现实的真相。」 陈铬:「也就是说,只是接近现实。或许这条鱼飞了起来,能看见无数条大海的支流,于是就选择离自己最近、看得最清楚的那一条游过去。但如果它努努力,也能够逆流而上,游到其他的支流中去,对吗?」 苏克拉:「它的可能性小到接近于零,这太艰难了。但时间有一个坐标,在宇宙爆炸的那一瞬间,对对对!我忽然悟到了什么,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苏克拉!」陈铬莫名其妙,就见着苏克拉自说自话,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愁苦,神经病似的跑走了。 他也只能转身向前,走上独属于自己的一条道路。 古老的泰山巍峨耸立,冬日里苍山负雪,入眼全是白茫茫一片。这座山峰却与周围格格不入,它不仅像是一条蜡烛,连温度都比周围要高上许多。陈铬越走越热,从山脚到山顶,仿佛经歷了寒冬、深秋与酷夏,最终来到气候宜人的春天里。 「真漂亮!」 一阵风起,带来漫天绚丽的树叶,叶片异彩纷呈五光十色。仿佛是敦煌壁画上的飞天,正于佛祖讲经时,洒下一阵阵七彩琉璃似的花雨。 随风而来,一片橘色的树叶落在陈铬左眼上,叶子晶莹剔透,叶脉条条分明。陈铬透过它放眼望去,仍能清清楚楚看见眼前的事物,他将叶片摘下,轻轻握在手心,而后顺着山风吹拂的方向,摊掌。 橘色的叶片被风带走,上下翩飞,忽而碎裂成细微的粒子,倏然化作一只真正的蝴蝶。 蝴蝶于空中翻飞轻旋,最终轻轻落在他的头顶上。 陈铬傻呵呵笑起来,顺着风吹来的方向,一蹦一跳继续向前走了两步。 剎那之间,天空中红霞铺满,仿佛一张宣纸被泼上一桶粉红色的墨水,饱满、温柔,充满了仙宫般的瑰丽。梵音渺渺,七彩的树叶如暴雨与海啸,随着山风喷薄而出。 「嚯?!」 陈铬被树叶迷了眼,眼睛一闭一睁,面前骤然出现一颗如冠盖云松般的老树。树根虬结庞杂,深深扎入山峰的绝顶,树干是金银双色的两股老藤纠缠在一起,向上蟠曲,最终散开异色的千百条枝杈。 第256页 这些枝杈上的叶片,则是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红橙黄绿青蓝紫,无一不有、无一不美。质地如美玉,如琥珀,如闪耀星钻,如幽深宝石,仿佛根本就不是一样植物,却又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能够看见叶脉中流动着源源不断的灵气。 花雨似的树叶又落了一阵,陈铬收起惊讶,缓缓走去,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 树下有一个赤膊青年,模样既不是先前在边城小镇中,他见过的那名老乞丐;也不是昨天上午,在饭堂里见过的那个飘飘渺渺的印度中年。 面前的这个人,下身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上半身、脚掌全都赤露在外,现出一身极白皙的皮肤,肌肉健美流畅,却并不带着半分□□的意味,而是令人觉得毫无烟火气息——简单来说,就是觉得这人不需要吃喝拉撒,只长在画像里,或者就是一个雕塑。 陈铬停在树下,距这人仅有两米的地方,福至心灵般双手合十,对着他拜了三下,乖乖地打了个招唿,道:「您好,准提菩萨。」 准提侧躺在树下,右侧面南而卧,右手支颐,面容安详,仿佛进入了浅眠。双眼如同两尾游鱼,线条自在流畅,闻言半睁开来,露出其中光华闪耀的双眸,颜色绚烂,仿佛将浩瀚宇宙都纳入其中:「您好,陈铬。」 「哈哈,你的样子可真多。」陈铬忍不住笑起来,菩萨还会跟他打招唿呢?这是怎样一番体验!他心中坦荡,丝毫不认为自己的笑声有什么不妥,大大方方走了过去,在准提面前盘膝坐下,说:「刚才我来的时候,有一片枫叶变成了蝴蝶。」 准提微笑:「枫叶幻化蝴蝶,蝴蝶幻化成你。」 陈铬:「我是从老妈的肚子里幻化出来的。」 第107章 泰山·陆 准提失笑:「大荒之西,有宋山,山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花母蝶母,乃是自宋山上一颗枫树树心里所诞生的蝴蝶,产下龙、虎、蛇、蜈蚣、雷等十二种兽、神与人。其中,唯一的人族姜央,便是你的祖先。故而说,蝴蝶即是你,你即使蝴蝶,又有何不同?」 陈铬:「怪不得,那天我看到九黎姜氏的大巫,她『砰』地一下就变成了一大堆蝴蝶。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同,毕竟我是我自己,可不是我的祖宗。」 准提:「真如动念,三魂齐聚。肉身殒灭,七魄逸散。三魂归于灵山,世代流转。故而,祖先即是后代,后人也是祖先。」 陈铬:「但是,地球上的人口一直都在增加,如果灵山魂海的三魂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哪能装得下?」 准提:「灵山魂海无有实在,既可说它是一粒尘沙,又可说它无边无垠。」 陈铬:「您的意思是说,灵山魂海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空间,而是……更高或更低维度的空间?没有实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看还是算了吧,您说得东西太高深,李星阑一定能明白,但是我绝对听不懂。您为什么要把我们单独找来,而不是一起讲解,也好让彼此相互了解。」 准提:「你心光明,故而无所畏惧,但并非众人皆能如此。」 「你说得对,是我考虑得不周全。」陈铬明白了,准提是怕每个人的能力与缺点都暴露在别人面前,会担心自己的「七寸」被别人拿捏住,从而使得这个团队相互猜疑,从内部分裂。 准提面带微笑,朝他点点头,道:「你且听我所言,心随意动。」 「是。」 陈铬闭上双眼,满脑子充斥着准提温柔动听的声音,仿佛缭绕在耳边的一阵暖雾。 然而他所念诵的经文,自己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忍不住悄悄将双眼睁开一道缝隙,见准提眼睛半睁半闭,似乎正直直地望着自己,他便不敢多问,再次闭上了眼睛。 意识一片黑暗朦胧,在陈铬的脑海中,准提念诵的经文,仿佛化成了一个个梵文字符。它们复杂而优美,晶莹剔透中带着隐约微光,渐渐汇成一道流水,最终汇入陈铬的灵台。 他心中逐渐平静,一星半点多余的念头都没有。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无边的安宁中,仿佛下一秒就要走进梦境,却在梦境的边缘永久停留。 他的所有感官全部受到封锁,完完全全感觉不到*的束缚,甚至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化作一缕山间清风,一片夜空月色。 虚空中,陈铬忽然看见自己的身体,感觉熟悉却又陌生。 少年的*健康漂亮,完全赤裸着,露出浑身白皙的柔软的皮肤,他的每一寸骨肉,都宛如新生。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充满着生命力,随着新陈代谢的发生,每一个细胞都正在自我修復。 每一个生物,自出生开始,就一路走向死亡。 人类作为生物的一种,也无法逃避死亡的结局。然而,他们以一个较短的生命周期,换来飞速的突变、演化;他们顺应自然的选择,无畏地迎接孤独黑暗的死亡,以此获取整个种族的高速演化,令后人不断适应环境变化,以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够生存。 但是在这一刻,陈铬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将永生不死。 每当他的身体受到何种伤害,无论是被划出一道伤口,或是整个被碾碎烧焦,所有组成他身体的细胞,世界上最基本、最微小的粒子,仍旧会保持着它们原原本本的模样。而后,粒子们克服任何阻碍,组合在一起,令他的身体恢復最初的模样。 第257页 时间与空间,对于陈铬而言,仿佛都是静止的。 风云变幻,陈铬忽而散作一堆粒子,剎那间自山巅如风般奔流万里,来到一处正在喷发的火山口。岩浆滚滚,黑岩喷薄,他的身体重新凝结成形,直直从千丈高空坠入无边火海。 「菩萨救命啊啊啊啊啊——!」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是掉下去不死也会被吓死啊啊啊——!」 「性火真空,性空真火。」 「啊啊啊啊啊——!」 陈铬一头雾水,眼看着自己落入炽热的火山口。 入眼,尽是一片熊熊烈火,火山爆发时喷射出的有毒气体,令他根本无法唿吸。高温瞬间将他的头髮点燃,脆弱的皮肤在烈火中化为焦黑一片。 身体的痛苦,即刻蔓延至灵魂,逼迫着他的灵魂散作三缕银白光线。 而他的身体,却被烧成了齑粉,「砰」一声散在空中。 「散成气,聚成形。但从本心,可令诸邪勿侵。」 陈铬疼得根本没法说话,实际上,在这个幻境中,他的肉身已经不復存在。 准提在说什么? 他根本听不明白,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无论是万丈高崖,或是刀山火海,都是一幅虚假的画卷。时间向前流淌,而他,永远存在于一个地方。 眼前的画面一闪,陈铬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哼唱着。 那是一首,根本就不在调上的小曲,然而歌者的声音温柔低沉。 陈铬勐然回头,发现身侧站着一名穿着白色防化服的军官,这人高高瘦瘦,戴着头盔根本无法看清样貌。 无数的记忆瞬间闪回,陈铬明白过来,这就是那艘送他进入虫洞的飞船!一切再次重演,间谍发动袭击,导致一场混战。 混战中,陈铬不知道被谁打晕了,哼歌的军官就是全副武装的李星阑。 他抱着自己,迅速逃入一个救生舱,然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李星阑根本没办法再转移到别的舱体中。他毫不犹豫,当即摘下自己的头盔,紧紧套在陈铬的脑袋上。 头盔中的视线朦朦胧胧,陈铬直愣愣盯着李星阑星辰的双眼,即使隔着这一层头盔,它们仍旧如星辰般温柔深邃,包含着浩瀚宇宙般宏大的爱意,勐烈地自己袭来。 李星阑隔着头盔,趁陈铬昏迷过去,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落下一个吻。 飞船来不及改变航向,倏然穿入虫洞,世界沉入无边的黑暗与静寂,时间被蒸发,如烟云消散。 所有人都闭上了双眼,仿佛安然入眠。 进入虫洞的那一瞬间,陈铬的身体正在因病毒的侵蚀而剧烈抽搐。 同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化作柔软至极、溶液般的形状。陈铬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所有的细胞,一面因为病毒的攻击而迅速消亡,另一面却在这种强大力量的催化下迅速新生。 死亡与新生循环往復,致使他永远处于一个,非生非死的状态。 陈铬恍然大悟,长舒一口气,却忽然听见一个陌生怪异的声音。 它使用着某种十分奇异的语言,似乎是在通过无线传输:「42号巡视员,坐标(102,120,32,12)病毒故障,现已解除,请求启动升维程序,3、2、1……重复:42号巡视员,坐标(102,120,32,12)病毒故障,现已解除,请求启动升维程序,3、2、1……」 忽然有那么一个时刻,世界变成了一个卡壳的齿轮,只等虚空中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弹拨。 故障解除,病毒瞬间消退,新生的力量战胜了死亡;时间与空间全都恢復如初,时间的箭头回到了所有人的身上,回到了这个宇宙当中。 眼前的景象如同倒放的录像,瞬息万变,最终回到火山口的画面。 陈铬的身体仍在下坠,他却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万分玄妙的东西。少年如同流星般砸入滚烫的火山口,瞬间被熔岩所吞没。 然而下一刻,汪洋般的岩浆以他为中心,现出一个巨大的涡旋。涡旋转动愈发激烈,最终爆炸般喷射至高空,将棕黑色的山体烧为灰烬。 陈铬毫无畏惧地行走在岩浆当中,炽热的液体与强腐蚀性的气体,完完全全无法近身。万事万物,所有的粒子,都与他无法相容,一切水火风雷,自然中的一切攻击在面对他时,便如同万兽见到勐虎,纷纷蛰伏在地不敢动弹。 「滚——!」 陈铬勐然抬头,望向头顶虚妄灰暗的天空,身体中涌动着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神魂。他心随意动,数缕魂魄纠结缠绕,将那一股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迫出体外,直直刺裂苍穹。 继而在幻境中与幻境外同时睁开双眼,笑说:「多谢菩萨,虽然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哈哈。」 准提闭上双眼,微笑:「言语道断,心行处灭。醒了,便去吧。」 陈铬刚刚经歷生死,却仍旧好奇心满满,忍不住要问:「刚才有一股不属于我的神魂,您看到了吗?您知道那是什么吗?它是不是一直都在我的身体里?我一直都觉得奇怪,每次我思考问题到了关键的地方,就会感到头疼,然后迷迷煳煳再想不起来先前的想法。您说说,会不会是蚩尤刀上的残魂,但是我觉得不太像,那种感觉很陌生。」 第258页 准提仿佛沉入了睡眠,不再言语。 陈铬见状双眼圆睁,「骨碌」一转不知道打起了什么注意,蹑手蹑脚走到准提菩萨身边,伸手出手指——摸了摸他的头髮。 太萌了!菩萨的捲髮竟然是软软的!陈铬惊喜极了,自顾自就笑了起来。 准提活了几千年,还没见过陈铬这样的人,忍不住睁开双眼,满含笑意,说了句:「胡闹。」 陈铬哈哈大笑:「我也是听说过的,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既而携手步入极乐。我拈你的头髮,你也笑了,这不也是一样的吗?你是菩萨,你也是人,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玄妙,很有趣。」 「那股意识,不过是一股虚空中的邪念妄念。」准提双眼越睁越大,光华流转,无比瑰丽,道:「崤山墓中,蚩尤尚留着两缕残魂,一者为惧,一者为喜,皆借着蚩尤刀而流入你心。惧已散去,唯独欢喜长留,无妨,无妨。」 陈铬得到回应,尾巴高高翘起,叽里哌啦吐出一连串的疑问:「我的头髮也是卷的,但是没你卷得那么厉害。你长得特别白,确定是印度人?对了,你还说过要给我算卦,还算数吗?」 准提坐起身来,从虚空中虚虚抓握,取出六十四根蓍草,道:「算算算。」 陈铬犹犹豫豫:「算么?还是……还是算了吧,苏克拉说算命会影响未来。」 准提松手,直视陈铬,斩钉截铁道:「卦成。」 陈铬迅速瞥了一眼,当即双手捂住眼睛,一熘小跑蹿得没影,边跑边喊:「我可不敢看!啊菩萨再见!会回来看你的!」 准提张开双眼,向下望去:一三五爻为阳,二四六爻为阴。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顺风而传,虽隔千里犹在耳际,对陈铬说道:「坎下离上,未济。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说罢,手掌轻轻一挥,六十四根蓍草随风飘摇,化而为六十四只蝴蝶。蝴蝶们沖至半空,双翼扑扇,送出一阵温和却蕴含着力量的大风。 大风吹起漫天树叶,五彩缤纷,如同浪花朵朵,将陈铬整个人稳稳托举其上,唿吸间送至莲花楼阁的中央——正正中中落在莲花池的中间。 「我的天吶!」陈铬双手抱头,「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浪花阵阵,悲痛欲绝地大吼大叫:「菩萨开车也不拿驾照的吗?!」 第108章 一代会·壹 李星阑抖抖耳朵,隔着老远便听见「哗啦」一声水响,当即知道这是陈铬跌入水里,反正水花飞出的声音,总是跟别人的完全不一样。 他闻声而动,扔掉手中的半截碳条,一把抓起干抹布,奔向荷花池。见状忍不住大笑,站在岸边叫他:「快出来,小心别着凉了,学着点什么东西?」 「阿、阿阿——且!」 陈铬脑袋上顶着片巨大的荷叶,头髮湿漉漉的像一团海藻,整个人跟个初生的水嫩莲蓬般,摇头晃脑,狗似的掸着水珠,吐着水回答:「菩萨说话,欸?听都听不懂。不过我倒是真的变厉害不少,还有新发现!」 李星阑伸出一手,陈铬自然而然将手掌递给他,却不想两人如此默契,竟然同时发力一扯,便只听「噗噗通通」一阵响,一大一小两个人双双栽进水池里。 陈铬捧腹大笑,问:「我……我哈哈哈!我是不是变厉害了?」 李星阑从水中浮起,脑袋顶上也盖着片荷叶,嘴里叼着半截荷叶杆子,「呸」一声吐出去,抱着陈铬就吻起来,问:「他给你算卦了?」 陈铬任由他折腾,笑说:「算是算了,不是,他本来没打算给我算,我就是嘴贱随口问了他一句,然后他就准备给我算,可我忽然就不想算了,总觉得太恐怖。结果呢?我一说不想算,他竟然就算好了!我根本没敢看,撒丫子跑走了。」 李星阑:「……」被这对方这「算还是不算」的问题,绕得一脑袋毛线球。 陈铬:「封建迷信的东西,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变强了,金刚不坏身,跳火山都不带受伤的!还有,我知道在虫洞里发生了什么,听我说……」 李星阑将陈铬抱起来,带他回到房里。 房间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干净整洁,所有物品都按照李星阑的习惯,分门别类码放得规整得要命。一炉刚刚烧好的柴火,将整个屋子烘得暖洋洋,所有门窗全都已经打开来通风。 李星阑关上门窗,取出抹布和干衣服,伺候植物人般帮陈铬擦头髮穿衣。 陈铬舒服得「哼哼唧唧」,懒洋洋把自己在幻境中的见闻,略去了跳火山这类无关紧要的内容,原原本本复述给李星阑听。 末了,发出三个疑问,道:「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有三个。第一,我身体里的另一种自我修復的力量,是什么?当时,我们停留在虫洞里,并没有穿越。第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是外星人说得,或者仅仅只是我的幻觉。第三,幻境中有一股力量试图入侵我的灵魂,当然,最后被我挤爆了,你觉得那会是什么东西?准提说是天地间的戾气,不用在意,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李星阑想着,一阵出神,坐在床榻边沿,单手撑着下巴,修长的手指拂过自己的薄唇,低语:「我记得你说过,审判前夕,阮霖洲曾经放倒监狱守卫,给你注射过一针正在研发中的抗体?」 陈铬点头:「是了!我记得他说,那是从一种水生生物中提取来的,我想想,好像是水母。对了!是灯塔水母!」 第259页 李星阑眼神闪烁,点点头,道:「以毒攻毒?两种病毒相互作用,结果达到了某种平衡。」 陈铬不明白:「不,针剂不是病毒,它不是可以令我的细胞不断自我修復么?」 李星阑摇头:「无限制地自我修復,甚至复制,这不是永生,而是……癌细胞。算了,总归是有个好结果。那句话的意思很简单,外星巡查员42号,发现『病毒』发生故障,通过降低维度,进入我们的四维世界,用他们的方法把病毒清除,也就是消除了『故障』。然后再通过升维,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世界。」 「你以为是在拍《三体》吗?」陈铬耸耸肩,赤裸的脚掌踩在李星阑大腿上,一抖一抖,说:「病毒是一种生物,怎么会出现『故障』?或许是我当时正在做梦。」 李星阑:「不,准提为你唤醒灵魂深处的记忆,不可能只是为了向你展示一场荒诞的梦境。如果外星人……不,他们不是外星人,而是更高维度世界里的智慧生命。它们掌握并控制着病毒,用来实现某种目的,它们把病毒当成一种工具,就可以说『病毒』出现了『故障。』」 陈铬:「或许他们的中文不好?」 李星阑:「他们自己的语言根本不存在于我们这个宇宙,所以不可能在这个世界里被说出来,一旦降低维度进入四维世界,只能适应我们的语言环境,在用词方面选择最精确、简单和没有歧义的词语。试想,来自更高维度的外星人,他们将黑石作为一种工具,安放在地球,或者所有的星球,会有什么目的?」 陈铬伸手比了个大写的数字八,在自己太阳穴上一点,学会了抢答:「跟人类在太空里放《东方红》一样,他们放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用以寻找同类或者生命。」 李星阑差点没忍住,一个二字常用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最终还是凭藉着「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深吸一口气,将这两个字活生生咽了下去。 他轻咳一声,说:「如果是寻找生命,那巡视员42号在解决故障的时候,就会发现并且把我们带走,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所以我推测,这种黑石携带着的丧尸病毒,是一种灭绝生物的『万能药』,高维度的智慧生命向整个宇宙投放了黑石,作为一种扫除星球生命的标记牌。」 陈铬:「为什么?要说是黑暗森林法则,也太扯了,他们根本就和我们不在同一片森林里面。你会和一张纸上的漫画小人,抢夺纸上的生存空间吗?」 李星阑:「他们是智慧生物,懂得降维和升维,时空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限制,但生存的资源却是。或许,他们把这个宇宙,作为备用的空间站呢?」 陈铬听得汗毛倒竖,问:「别想得这么……悲观,往好的方面想,你看我们有蚩尤刀、玄铁琴,多厉害,这些肯定都是古代的外星人造出来的黑科技。」 李星阑双瞳一缩,隐约抓住了某个关键点,重复道:「古代的外星人?」 陈铬挠挠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啊?我、我我乱说的,随口一说哈哈,没过脑子。」 李星阑不再言语,似乎正思考着什么宇宙的奥秘。 陈铬也不敢打扰他,猫着腰,偷偷爬到他背后,双手试探性地轻轻摁在李星阑肩头,狗腿地给他捏肩膀,轻声问:「聪明的帅哥,你想到什么了?」 李星阑微哂,道:「你太聪明了,宝贝,我终于有了点眉目,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 陈铬乖乖点头,又给他捏胳膊,将下巴磕在他肩上,有一下没一下,轻吻李星阑的耳垂,说:「你说这么多我连记都记不住,还告诉别人。」 李星阑被他弄得满脸通红,背嵴紧绷,与后颈连成出一道优美的曲线,低声说:「别……别闹,大白天的。不是还有第三个问题吗?」 陈铬不再捉弄他,只是随手乱摸,说:「有一股奇怪的意识,想要钻进我的身体里。」 李星阑随口道:「那没什么关系,你就当做是鬼魂,反正最后也被你绞碎了。世界上游荡着的残魂很多,万物皆有灵,不用那么在意。」 陈铬笑嘻嘻地点头,显然是没把李星阑的话放在心上,手上动作不停:「老公辛苦啦,我给你捏捏。」然后顺着长袍的缝隙,把手伸进了李星阑的裤裆。 李星阑:「……」 另一面,橘一心正向准提学习治疗术。由于语言不通,两人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谈。 准提只是微笑着,将治疗的原理以及方法,清清楚楚向她说明:「以心念重塑肉身,极耗费心神。」 橘一心:「确实是这样,从前我做军医的时候,总是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药,脾气火爆的病人们不喜欢遵照医嘱,拖着拖着总也治不好。做医生,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但这是我从小的志向。」 准提微笑:「医者仁心,难能可贵。心中明知有害,仍不悔善行,乃是真善。」 橘一心连连点头,称颂:「阿弥陀佛。」 准提笑容僵硬:「……」 无量光佛,好像是自己的师兄? 橘一心:「您可否告诉我,我的能力从哪里来?施展的条件是什么?能够救治的范围有多宽?」 准提娓娓道来:「天地灵气震盪,而你的魂魄,与自然中的木气产生谐振,能够滋养万物催发新生。只要你尚存一丝魂魄,便能够催动它们,将天地间的木灵气凝聚成形。因你曾为医者,对人的肉身极有了解,只要心中明晓伤病因由,与寻常时候有异之处,便可将其修復如初。小到拳脚擦碰,大到起死回生,只要凡人灵肉尚未分离,皆无不可。」 第260页 橘一心:「明白,只要还剩一口气在,就能够救活。用意志力从空气里吸收灵气,然后把它们注入对方的伤口或者身体,用意念进行观察和修补,我就能够『医死人、肉白骨』?只是对我的脑子有害吗,会有多大程度的损害?」 准提点点头,道:「起死人,肉白骨。损伤因人而异,医不自治,直至神智混乱心血耗尽。」 「多谢菩萨。」橘一心起身致谢,斩钉截铁点点头:「行,不就是治到死。」 准提睁开双眼,手上捻起一片血红的树叶,轻轻弹指,那树叶变化为一只赤色蝴蝶,直直飞入橘一心的眉间,形成三点红色印记,道:「我佛慈悲,济世为怀。」 橘一心还想问问,明明济世为怀的是自己,怎么就变成「我佛慈悲」?却忽然一阵风起,眨眼间,她便回到了山脚下。 袁加文正蹲在地上,用匕首戳着一颗老树的树洞,嘴里念念有词。 橘一心:「袁君,你有病?」 「你有药?」袁加文头也不抬,眨眨眼,浓密的睫毛像是两把洁白的羽扇,在下眼睑处留下两道浅浅的阴影。他整个人缩成一团,面向西方,背对着日光,如同一个没有气息的白色幽灵。 橘一心伸手捞了一把已长至肩头的黑髮,上前两步,说:「我没有药,可是我能治疗。」 袁加文嘆气,将匕首擦干净收了回来,说:「我谢谢你,我有心病,只有云朗才能治好的心病。还有慾火焚身,无处释放,我要死了,现在就要死了。」 「抽刀反手一抹脖子,多简单的事!」 只是过了一个上午,陈铬却换了套干干净净的新衣服,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个同样神采奕奕的李星阑,笑说:「还想别人替你自杀吗,不上去拜拜佛?」 袁加文默默蹲在地上,不理陈铬,听着他的脚步声,算准他的位置。 待得这少年行至自己背后,勐地蹿起,一把将对方摁在树干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而后心想事成——毫不意外地被李星阑一脚踹飞,牙齿磕在下唇上,嘴角流出一串血珠子。 李星阑一把将陈铬拉回去,骂了句:「我日你仙人板板儿!」 陈铬脸颊绯红,见袁加文嘴角滴血,一脸懵逼,连忙问他:「你!你、你你怎么了?」 袁加文捂着腰侧,一个挺身从地上爬起来,也懒得擦干净嘴角的血迹,自嘲式的笑了笑,说:「认错人了,抱歉啊小弟。」 说罢嘆了口气,头也不回朝着大雪深处走去,一会儿便消失无踪。 陈铬用手肘拄了拄李星阑,小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得去看看他。」 李星阑一把将陈铬拽了回来,嘲道:「他脾气一直这么怪,发神经,不用理会。」 「不行,毕竟是我嫂……」陈铬听袁加文说多了,顺口被他带着跑,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大家都是朋友,是战友。而且他今天早上就怪怪的,对着我说了一大堆云山雾罩的话。」 李星阑望向袁加文消失的方向,眼神中带着些少有的犹疑,半晌,拍拍陈铬肩膀,说:「他担心姜大哥,我们再休息一两天,做好准备就下山去咸阳。」 陈铬向前疾跑,随意摇摇手,大喊:「坚决服从命令!」 袁加文停在一片湖水旁,由于气温过低,湖面完全结冰。 只不过,入冬并不久,这层冰有些地方厚实,有些地方却薄薄一层。令人光是看着,就要强迫症和被害妄想症爆发。他随手投出一颗石子,瞬间在冰面上射出一个小窟窿,石子「咕咚咕咚」沉入水下,飘摇零落。 白色的幽灵眉眼低垂,说:「出来吧,找我有事?」 聂政背着伏羲琴,从一颗云松后边走了出来,松枝摇摆,在他的长髮上洒落碎玉般的冰雪,笑道:「无事,只是见你的模样,想起些往事。」 袁加文失笑:「我知道你,你是个很有名的刺客。同样是杀人,你是刺客,我们却是杀手,你因为侠义精神千古流芳,我们却永远活在阴影里。别过来,烦得很。」 第109章 一代会·贰 「为父报仇,为挚友捨生取义,」聂政将玄铁琴「哐」一下放在地上,抽出琴身中通体幽黑的长剑,自嘲道:「原不过是无能无奈之举,算不得什么。父亲早亡,母亲孤苦伶仃,带着我们姐弟二人备受欺凌。十岁那年,我体内妖力忽然显现,一爪取了他人性命。」 聂政说着,踏雪而来,留下一行脚印,笔直连成一线。 他手腕轻旋,挽了个剑花,笑道:「其后奔波逃亡,混入市井中避祸。杀猪屠狗数十年,终遇一知己。」 大雪纷飞,呵气成白。 袁加文背对着聂政,后背肌肉紧绷,反手扣住腕下的匕首。不知道这人想做什么,只时刻准备反击的动作,目不斜视紧盯对方,随口问道:「那我要是想恭喜你,会不会晚了几百年?」 聂政缓步行来,哂笑:「为伊一人独闯王宫,抚琴刺韩王,阶前斩侠累,力战武士数十人。机会难得,你我俱是刺客,愿请一战。」 「那就向上帝祈祷吧!」 袁加文二话不说,当即抽出玄铁匕首,一个闪身蹿步上前,与聂政相隔数尺距离,保持在其攻击范围以外。 两个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刺客,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危险的信号。 第261页 浓烈的杀意蔓延开来,只看,谁先露出破绽。 忽而一阵风起,漫天雪花飞扬遮住视线,聂政的玄铁剑与风声谐振,发出「嗡嗡」鸣响,继而现出一阵几不可见的震颤。 袁加文觑准时机,挥刀突刺,速度迅勐如疾风骤雨。 聂政的动作则如行云流水,不徐不疾,见招拆招,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你来我往数十个回合,根本难分高下,刀剑相撞,刮出一道道火树银花。 战场由雪地转为冰湖,湿滑的冰层不断被踩出「剥剥」声,数十条裂纹从两人脚下蔓延开来,而那摇摇欲坠的冰面,却始终不曾破开,当真是千钧一髮。 聂政眸光一闪,见远处一名短髮少年走走停停,对着松枝尖上的冰凌哈气,不知为何又自顾自笑起来。他忍俊不禁,收手挽一剑花,脚尖轻点,施展出数个飞快的旋身,带着袁加文在冰面上来回跑动,隐隐有种已经局面掌控的淡然。 袁加文感觉受到了对方捉弄,因心中本就有个无名火,故而略有些乱了方寸,不自觉被聂政带着跑,眼中心中只有他这一个目标。 故而,当脚下的冰层忽然发出「啪」一声巨响时,他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两秒。 但也就是这两秒时间,冰水已没过靴尖,森寒的水气如同千万银针同时刺来。 「哎?小心——!」 陈铬刚好走到湖边,见状一跃而起,速度无论是与迅速撤离湖面的聂政,或是正在沉入冰水里的袁加文,都快上了数十倍。 几乎是自己的话音未落,便已经赶到袁加文身边。 一把扯起杀手后背的衣服,手臂发力,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陈铬咬着牙勐然一掷,便将袁加文整个人扔到岸边,甚至把雪地都砸出一个大坑。 只听「哗啦」一声,陈铬整个人沉入冰湖。 袁加文反身站起,准备跳入冰湖中,却再听见「哗啦」一声水响。 湖水中浮起一团黑髮,继而是陈铬仰面朝天,鲸鱼般吐着一股水柱,抱着块厚厚的浮冰冒出头来:「妈呀!阿、阿阿——且!」 袁加文二话不说,踩进水里,准备跳下去救人。却遭到陈铬的阻止,听他大喊:「袁加文你老实待着!阿且!」 「诶?忘了!」陈铬自说自话,冷得牙齿打颤,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双眼一闭,嘴里默念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而后,整个人变得如同滴入清水中的一颗油珠,于水中浮游而过,「哗啦」一声钻上岸来,大口大口唿气。 袁加文立马解下外衣,整个包住陈铬,发现他的头髮甚至整个身体,都没有被水淋湿的迹象,没有一粒水珠。衣服是湿漉漉的,但浑身就像涂了蜡,半点水渍不沾,看起来无比诡异。 陈铬把衣服给他退了回去,摆摆手表示自己没关系,问:「你俩为什么要打架?聂叔叔,你欺负人吗。」 聂政无辜地笑了笑,道:「几百年才遇到个同道中人,忍不住切磋比试,袁先生的武艺了得。只有一点……」 袁加文盯着他,不说话,不知道聂政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回头,陈铬刚好跳起来,把衣服盖回他身上,还在他脑袋上胡乱撸了一把。 聂政双鬓微白,不知到底是落了雪花,还是自然衰老。 陈铬总觉得,前几日在新郑时,他的白髮可并没有这么大一片。 聂政收剑入鞘,说:「当时我自知断无生路,不愿受辱于他人,便自剖双目、毁去容颜,自刎于殿前。以为如此,便能不拖累母亲与阿姊。」 狂风扬起大雪漫天,聂政长发随风飞扬,衣袍猎猎作响。 他独自向远处走去,说:「只不知,我为一时义气,害得母亲惨死,阿姊被刑虐流放数千里。她临走时,心中仍只记挂着一样,便是我生前最心爱的伏羲琴。 「人生天地间,非独是为自己而活,为知己而活。天地浩大,非独只有一个『爱』字。刺客,杀人是手段,爱人方为目的。 「若真一意孤行,待到幡然悔悟,定是悔之晚矣,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我的吗呀!」陈铬举着双手哈热气,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冷还是在笑,感嘆:「他一个古代人,一口气说那么多成语,你听得懂?」 「他说成语了吗?」袁加文也是一头雾水,答:「懂……懂一些吧?你来做什么?」 陈铬打了个喷嚏,落水狗似的摇摇脑袋,说:「来找你啊。」 袁加文:「有事?」 陈铬:「没事啊。」 袁加文:「哦,那回去呗,嫂子给你做点好吃的。」 陈铬牵起袁加文的手,问:「你没事吧?」 袁加文紧张得唿了口气,反问他:「你昨晚上叫了大半晚,你才有事吧?」 陈铬没好气道:「那你一、个、人,每天晚上都在做什么?你能没事吗?」 袁加文:「……」 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紧紧围绕「有事没事」这四个关键字,展开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嘴炮战,最终以袁加文的认输告终。 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两行乱七八糟的脚印。 袁加文说着话,偷偷向后望去,脚印深深浅浅,被大雪覆盖。 余下的日子里,众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处理。 李星阑多次前往西山,不知道跟准提讨论了什么,或许是凡人难以理解的问题。 第262页 每每回到房间,总是一副得道成仙的神情,弄得陈铬格外担忧,总要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一遍,摸着摸着,没知觉就到了白天。 接连数日休养生息,陈铬反覆试验自己的超能力,偶或与韩樘玩耍。 两人实力悬殊,这少年总被自己逼得咬牙切齿,就寻思着故意让着他,不料韩樘输了要生气,赢了更生气。也就是跟着聂政混了一阵,竟被宠成了一只人形猫科动物,稍稍被撸得不舒服,即刻就要炸毛。陈铬捂着脑袋四处乱跑,最终还是决定跟北辰和丹朱玩耍,至少这俩的耐久度高于常人,是最不容易被打坏的。 袁加文跟聂政看起来并不对付,却十分有默契,常常一言不合,就开始切磋。 起初,袁加文总是落于下风,毕竟武器是一寸长一寸强,拿一把匕首对战长剑,不捉襟见肘就已经是十分厉害。然而过了那么几天,袁加文逐渐摸到了规律,或许又是受到了聂政的「成语攻击」,变得平心静气起来,结合自身粒子化隐身的超能力,行动几乎是神鬼莫测,出招轻飘飘如春风拂面,很快便能够与这位刺客借的元老势均力敌,隐隐有战胜之势。 橘一心反而是最悠哉的。 她既不关心宇宙的变化,也无心弄懂歷史的发展,更没有获得战斗的能力。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做一圈雪地慢跑,「唿哧唿哧」去厨房偷东西吃,然后一头扎进莲花楼阁中的一座书房,对照着植物图谱寻找草药,学习基本的中医药理。希望来日下山,能够混个战国第一药师噹噹,想想还有些隐隐的兴奋。 这天夜里,李星阑正盘腿打坐。 独自待在幽静的雪山中,阖上双眼,双手作了个结印,置于双膝上。周身灵气缠绕,莹蓝的微光流转不息,自他的灵台流出,浮游空中,最终反向而行,缓缓汇入他的身体。 灵气随着血液流动,在他的皮肤下发出微微蓝光,现出整个身体中灵气运行的脉络。 陈铬大汗淋漓,肩扛蚩尤刀,大摇大摆推门而入,惊唿:「我天!帅哥你变了个灯串gg牌吗?超酷!」 李星阑立即收起神通,睁眼时双眸中莹蓝的光芒不停流转,美得如同画中精灵,笑:「今天玩得开心吗?」他站起身来,因双腿发麻,绊了一下,直接跟陈铬面对面撞在一起。 对方反手抱住他,顺水推舟将他推到在榻上,整个床面忽然凹陷,迅速恢復平整。 陈铬伸出舌头,舔舔李星阑的嘴唇,下巴上一粒汗珠滴在他脖间,继而滑至锁骨,对他说:「我是去练功的好吗?啊我总觉得你鬼鬼祟祟的,样子弄得跟修真似的,你不会哪天奔月了吧?」 李星阑躺平在榻上,反手抓着陈铬的头髮,说:「我在准提的书库里找了几本,据说是从前的变异者留下的功法,文字太老旧了,读起来很费功夫。但练起来效果不错,安心调息,吸收天地灵气,将他们聚集在灵台中,固魂,强体,直至随心操控,确实跟修真小说中的修行很相似。」 陈铬坐了起来,脱掉衣物鞋袜,再仰头躺倒:「那要不要找些什么天才地宝……有没有双修的功法?找一本我们来试试,不要浪费了我这个用不坏的炉鼎!」 「算了吧,待会儿老公伺候得你不满意,一个心随意动,唧唧都会被折断的好吗?」李星阑刚想跟他解释修行的原理,便朝他望去,只见陈铬严重一片揶揄的神色,当即知道对方是在调侃自己,便与他相视着笑了起来,而后滚在一起,耳鬓厮磨。 陈铬被他摸得心急难耐,催促:「这么晚了别修炼了,咱们来做有趣的事啊。帅哥,哥,你光撩不……」 「光撩不什么?」李星阑勐然将手收回,另一掌遮住他的脸,把他慢慢推远,「先去洗澡,你浑身都是汗。」 陈铬在床上滚来滚去,扯起自己的衣服嗅了嗅:「光撩不干人干事?!这是男人的味道,你闻闻……是有点臭,我、我我臭了,你就不要我了吗?」 「废话。」李星阑简直没眼看了,直接一把将他打横抱起,两人一起到温泉中折腾去了。 大清早,众人围坐在炉火旁,案几被陈铬摆放成了一圈,可以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其他人。 陈铬咳了两声清桑,一本正经地说:「联合国驻战国应对丧尸危机委员会,第一届常务委员会第一次会议正式开始。我们採取圆桌会议的形式,保证大家都能有发言的机会。」 「崑崙自治区的代表,喂喂,妖族的北辰代表请注意你的坐姿,不要把腿放在桌上好吗?你只是个列席代表。」 「丹朱,你给我变回去!啊啊啊变成谁都好,不要变成李星阑我会分神的好吗?」 「韩樘!桌子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用来让你刻『早』字的,你是三味书屋看多了吗?」 「聂叔叔请不要弹琴,休会期间可以来点儿轻音乐。」 陈铬喊得嗓门冒烟,好不容易掌控了局面,咕咚咕咚勐灌一口冰水,「哐」地放下水杯,说:「好了,我是这次一届一次常委会的主持人,陈铬。」 说着,举起两只手,只伸出食中二指,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放在脑袋顶的两侧,一勾一勾,像是两个兔子耳朵,继续说:「身份是蚩尤后人,道具是蚩尤刀。下面请王帅主席发言,由于他的真名和身份证上的名字不符,暂时以身份证为准,叫他李星阑。」 第263页 李星阑面无表情,点点头,正儿八经的模样:「大家好,我是李星阑,中国驻德班第三避难所警卫部第三团的团长,22岁,正团级干部,四川人,能力是跳大神,拥有道具蚩尤后人。」 说罢望向陈铬,问:「行了吗?」 陈铬对着他点点头,并比出一个大拇指,李星阑如蒙大赦。 第110章 一代会·叄 李星阑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眉间现出一道及浅的悬针纹,会场的氛围瞬间改变,反覆是一场真正的国际军事会议。 他咳了两声清嗓,开始进入正题:「今天开这个会,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由我就穿越后三个月以来的情况,向大家作一个总结性汇报。第二,研究通过准提菩萨和苏克拉卜算出的《封神法器堪舆图》。第三,集思广益,民主表决,商定下一步行动内容。」 陈铬认真鼓掌,担纲主持,道:「下面开始第一项议程,李星阑作穿越一季度总结。」 李星阑手中拿着一张羊皮卷,其上密密麻麻,用碳条写满了字,对着草稿开始说话:「2049年2月13日,联合国空间站国际军事法庭派出一艘飞船,目的是将陈铬送往月球附近突然出现的虫洞。计划由他驾驶小型飞艇,携带兰德之书进入虫洞,以毁灭传播丧尸病毒的病原体。 「当时,飞船上共有十三个人——驾驶员埃文,副驾驶员皮诺尔和张铭,工程师、计算机学者苏克拉,军医橘一心,安全员、生物化学家阮霖洲,军官李星阑、袁加文、莱斯利、伯格和法比安,犯人陈铬。以及,偷偷潜入飞船的少将姜云朗,他是陈铬的亲身哥哥。 「法比安最先动手,他杀死了莱斯利和伯格。当时,我在保护陈铬的同时与他周旋,最终帮助姜云朗偷换兰德之书,并成功送他进入小型飞踢后的袁加文回到主舱,将法比安杀死。 「姜云朗乘乱偷偷驾驶小艇,带着掉包好的兰德之书,首先沖入虫洞。而我们的飞船,则因为驾驶员意外被人谋杀,没能及时改变航向,最终无法挣脱虫洞的吸引而沖了进去,经歷时间的反演和宇宙的坍缩及再次爆炸。 「一个特殊但不算重要的情况是,根据陈铬的回忆,在虫洞中迷航期间,有疑似来自更高维度的智慧生物,通过降低维度进到我们的宇宙,抽走他体内的病毒以解除某种于他们而言属于『故障』的意外情况。我们可以做出大胆推测,病毒是高维生物消除此宇宙中生物的一种工具。 「此外,我们可以确定,在三名正副驾驶员当中,至少有一名是法比安的同伙,他们就是想要抢夺黑石的间谍。但是据苏克拉目击,这三名驾驶员都在争斗中死去,真相已经无迹可查。 「现在,在场一共五人,我仔细调查过,确定我们中间没有间谍。所以,目前只有一个人的身份存疑,那就是生死不明的阮霖洲。如果下次与他相遇,请各位小心防备,尤其是你陈铬。」 陈铬带头鼓掌,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偌大的厅堂中竟然无一人响应,于是他便踹了北辰和丹朱各一脚,才逼出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李星阑严肃的表情有一丝崩塌的迹象,侧头瞟了陈铬一眼,用嘴型示意他「宝贝别闹」,陈铬这才安静下来,双手托腮盯着李星阑认真听讲。 他开始继续说:「根据我和陈铬的推测,虫洞是连接两个平行宇宙的通道,能量的交换引起宇宙坍缩,表现为时间反演,继而再次爆炸并重新发生。现在,我们仍旧处于多个平行宇宙的其中一个,在这个宇宙的地球中,存在一种被称作『灵气』的基本粒子,灵气是构成生物的基础,促进生物演化,并可以为人所利用。 「人类通过演化,在自然界中取得一席之地,并分化为与原来宇宙中人类相同的人族,以及隐性基因突变的妖族。妖族在体型变化和身体力量方面实力强劲,但二者虽然看似力量悬殊,实则各有生存优势,在灵气充沛且不稳定时,人族中的一部分普通人类可以通过突变而获得异能。 「女娲与伏羲,都是数千年前力量强大的妖族,随着宇宙由无序向有序发展,他们结合所孕育的后代分化为人与妖,其中人族的力量日渐兴起。再过数千年,不明飞行物『维摩那』带来丧尸病原体,一块黑色的小方石,以后我们统称它为『黑石』。伏羲的部落通过使用黑石操控丧尸,在华夏九州中取得统治地位。 「逐鹿之战,蚩尤藉助天外陨铁打造出九种强力的冷兵器,这个数量我并不确定,或者更多或者更少。同时,他还掌握着黑石,只是由于不明原因而受到感染,造成丧尸的失控与肆虐。黄帝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女蜗出面平息纷争,带领妖族避入崑崙坛城,与黄帝所统率的人族分界而治。黑石在战争中遗失,「牧野之战,岐周的军师姜子牙找到了黑石,培养丧尸军团与殷商作战。女娲发现黑石后,发下命令参战,她有两个目的:一是夺取黑石,二是屠杀异能者。妖族由于目的和宗旨的不同,分化出包容人族及妖族、支持殷商的截教,以及仅限妖族参与、以夺取黑石为目的故而支持岐周的阐教,阐教因此吸纳了姜子牙。 「与此同时,西方佛教闻讯来到中原,参与截教支持殷商。他们的目的也有两个:一是毁灭黑石,二是令世界归回到正常的秩序当中。佛教众人研发出一种毁灭黑石的阵法,以蚩尤打造的九种古兵器作为法器。却因为教众被女娲操控,而错误地将阵法范围和目标扩大,导致了一场灭绝异能者、古代大妖的战斗,这就是封神以及封神阵法的歷史。」 第264页 他的语气缓和,条理分明,所用的语言通俗易懂,故而无论是妖怪或是外国人,都听懂了这些远古时代的遗留下的疑问和秘密。 李星阑喝了口水,继续说:「我们穿越到本地的时间,是公元前233年的秋天,秦国已经准备挥师东进,并且通过与蚩尤后裔即九黎姜氏的合作,获得可供操控的丧尸军团作为扫荡的力量。由于燕国太子丹的出逃,嬴政下令开始统一六国的行动,最先盯上了函谷关外最弱小的韩国,并成功将其国都新郑毁灭。在这一战中,秦国获得了至少十万的丧尸。 「现在的时间,是公元前232年的1月,我们带领韩赵一部分倖存者,东迁至齐国泰山脚下。西方佛教的准提菩萨,作为封神战场上的倖存者,为我们揭开一系列秘密,传授异能及修炼方法,指明下一步动作的目标——找到九种法器,推算出黑石的位置,最终毁灭黑石。 「现在,我们手上有蚩尤刀,伏羲琴,以及七宝妙树。另外几种,都由准提菩萨和苏克拉共同推演,已经将大致的方位标註在这章堪舆图上。陈铬,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陈铬闻言点头,将一副古老的羊皮卷展开:「我们进入第二个议题,讨论通过《封神法器堪舆图》,大家看看,是不是能提供一点信息。」 李星阑催动灵气,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堪舆图托起,悬空平摊在圆桌的中间。 在此基础上,莹蓝的光点逐渐具现化,勾勒出一幅山川河海的全息地图,保证各个方位都能看清。华夏九州在其中勾勒得十分详细,只除了时移世易,从前的众多国家已经不復存在,地名也大部分改变,很难区分出明确的地点。 聂政首先发言:「最右处的一点,是东海瀛洲,师尊曾经说过,伏羲琴曾流落至当地,因缘际会为他所得。或许,岛上仍留有一张琴谱。」 北辰与丹朱相视一眼,道:「最北处的一点,乃是我崑崙坛,女娲以十二品莲台施法,切裂时空,使得崑崙与世隔绝。那莲台亦是法器?可不好弄。」 丹朱努努嘴,道:「东方齐国这处,范围也忒大了点儿,怎的不将整个齐国全框进去算了?这东西我知道,是姜子牙的打神鞭,姜齐世代视为珍宝,不知收在哪个犄角旮旯。」 陈铬点点头:「我们有了蚩尤刀,伏羲琴,七宝妙树。知道十二品莲台,打神鞭的位置。还有吗?」 韩樘清了清嗓子,说:「中间这处位于河洛,乃是周国故都,会有什么?岐周灭商,抢了别人的轩辕大宝剑么?」 陈铬正在喝水,闻言一口水喷出来,正淋在北辰一脑袋白毛上面,连忙扯起衣袖给他擦干净:「啊!抱歉抱歉!嘿嘿辰哥,你头髮又长了。好的,第六样法器,轩辕剑。还有三样呢?」 李星阑:「西方的,应该是在秦国,后羿射日弓和女娲石。按照秦国执着于利用丧尸的毛病来推断,他们的祖先很有可能见过黑石,而后世代搜罗奇石,不识货拿到了女娲石也不奇怪。不对,你们把女娲石标记出来做什么?第七样是后羿弓,女娲石并不是法器。」 苏克拉眼神一闪,脸上浮起笑意,摇头:「女娲石与伏羲琴相伴相生,如果能拿到,绝对是非常有用。后羿弓本来是在崤山,不知道为什么,隐约又觉得在咸阳。」 北辰将陈铬乱摸的手挪开,抖抖脑袋,说:「崑崙坛中一样器物,或许是神农鼎,尚未可知,仅是猜测。待我找个时间回去一趟,直接将他们搬来就是,莫胡闹!摸你自己男人去。」 陈铬讪讪地收回手,点头笑说:「神农鼎在崑崙,好的,第八样了。」 「啊——!」 丹朱忽然发出一声大叫,双手一拍,将众人吓了一大跳,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道:「差点都忘了啊!那个刑天斧……刑天斧!原是兵祖为刑天所造,两人惺惺相惜却是相爱相杀,啊呸!总之最后落在我手里,给……丢了?丢了!不知去了何处,唉!」 陈铬:「你好好想想的啦!要你何用?」 丹朱欲哭无泪:「哥,我仅存一半神魂,算是半个脑残,实在想不起来。但我可确定,那战斧并未毁坏,或许是流落在丹水,不不不,我曾在丹水与人交战,流落到……南方去了罢?五溪苗蛮地,应当是了。」 陈铬无奈:「好吧好吧,原谅你。那么九样法器的大致方位已经确定了,如果有损坏的话,我们找到大哥之后,粒子切割器应该在他的小艇上,拿来试着修补一下。大家有什么意见就别再发表,鼓掌通过吧。」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陈铬满脑袋黑线,硬着头皮继续主持会议:「第三项议程,各抒己见,接下来怎么办?我先说,反正我要去咸阳找大哥。」 李星阑失笑:「两手都要抓,一方面找到法器发动阵法。另一方面,也不可以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阵法上。毕竟丧尸太多,必须联合更多人一起行动。我建议先找到姜大哥,然而一边搜集法器,一边组织六国联军。政治性的东西,还要好好策划一番。」 北辰和丹朱没意见,半躺着把腿阔在案几上,白痴似的张着嘴,无所谓道:「听陈铬的。」 聂政和韩樘不表态,在一起读一张琴谱,头也不抬道:「随意。」 袁加文在玩匕首,手速极快仿佛单身数千年,答:「我只想找到云朗,其他的事情无所谓。」 第265页 橘一心挽了把头髮,正在看一捲髮霉的竹简,答:「你们定吧。」 陈铬一捶桌子,欲哭无泪:「你们能不能严肃点?我们可是在拯救全人类,将来这个圆桌会议会载入史册的哦!行行行,就这样通过了,先去咸阳找大哥,其他都听李星阑的。散会!」 说罢,自己首个站起,揉着屁股,嗷嗷叫唤着跑出门去:「开会实在太无聊了!」 泰山顶上大雪纷飞,苏克拉和聂政一大早被陈铬请来开会,尚未来得及打扫,积雪便落了厚厚一层,莲花楼阁变成了一朵巨大的雪莲。 「过年啦——!」 陈铬嗷嗷叫着一路小跑,推门而出,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飞身扑倒在雪地上打滚,大喊大叫,身后拖出一长条凹痕,扬起漫天雪沫。 他欢腾地连打数个滚,最后一个勐子坐起身来,眉毛上全是冰渣,随着笑容浮现而纷纷落下。偷偷团了个雪球,直直朝着仍在皱眉思考的李星阑投去,嘴里发出奇怪的配音:「咻——啪!」 雪球应声撞在李星阑面门上,剎那间碎成数十块,弹进他身旁的北辰、韩樘衣领中,瞬间引发了泰山人妖联盟的全面内战。 一时间,只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捲起千堆雪。 韩樘从聂政手中抽出伏羲琴,嗷嗷叫着跑出去就要胡来。 聂政连忙将衣袂一掸,嘴里喊着「樘儿」,冲到韩樘身边手忙脚乱拿回古琴,提起他的后领,两人飞身坐上屋檐,开始弹韩樘那把西贝伏羲琴。 仿制的伏羲琴没有扭曲时空的能力,然而琴音融入灵气,变得如有实质,铲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皮鞭抽打出来般的深痕。 陈铬被抽得捂着耳朵,「鹅鹅鹅」地笑着,撒丫子到处乱跑。 北辰一把扯过丹朱,两手用力一揉,将他搓回了阔耳狐的形状,团成个火红的毛球一把甩了出去,正正砸在韩樘脸上。 韩樘脑袋一抖,化作一只白底黑纹的大猫,琥珀双瞳中流转着金光,背嵴上长毛炸起,仰天长喵:「打我做喵——?呸!做甚!」说罢,带着粉色肉垫的大掌一拍,将丹朱踹到地上。 「狐狸也是人!老子也是有脾气的好吗?」丹朱气得汪汪叫,摇身一变成了韩樘的猫样,只是体型比他大上一两倍,一跃而起掠过屋顶,一口叼着韩樘的猫耳朵,将他甩到雪地里,砸出一个大大的坑。 两只体型大过老虎的猫,浑身毛茸茸,脑袋圆啾啾,尾巴缠着尾巴,脑门顶着脑门,不知道在做着一番怎样的搏斗。 陈铬兴奋大叫,团出一个个雪球到处砸:「哇!这是雪豹!尾巴好大好萌啊!我要爆炸啦!」 说罢,当即被一团比脑袋还大雪球砸中,几乎要两眼一闭昏古七。 紧接着又被人正面撞上,结结实实打得鼻青脸肿,仰面躺倒在地。 两人嘴唇碰在一起:「!」 压在陈铬身上的袁加文整个人都不好了,七手八脚爬起来,化作一股白色灵气沖向李星阑:「王帅你要老子乱搞吗?!」 陈铬脑袋卡壳,只大喊了一声:「刚才谁砸得我?」 李星阑闻言心虚,同时为了躲避袁加文的攻击,向后连退数步,一不小心才在韩樘的尾巴上:「……」 「喵呜呜呜呜——!」 随之,一个巨大的阴影将李星阑整个罩住。 陈铬哪受得了自己的人被打? 他一个出其不意,飞身一脚踹在雪豹的肚子上,将韩樘整个踢飞,撞在门前的廊柱上,震得瓦片噼里啪啦一阵爆响。 聂政见状,眼中精光一闪,琴音奔流激盪。 「啊啊啊啊啊!」 橘一心正好走到门口,便被一只大猫压在身下,发出一阵尖锐的大叫。然而待得看清身上的雪豹,双眼登时爆出两颗鲜红的桃心,抱住豹子头一口咄上去:「告诉姐姐谁欺负你了?!」 韩樘「喵呜呜呜」地叫,橘一心太阳穴上青筋暴起,眼神一闪,忽然想到什么,跑到一丛雪松地下,伸手摁在树干上,发动了一记「铲屎官の怒」。 只见雪松飞速生长,青绿色的灵气爆沸,松针根根立起,甩出混合着冰棱及尖刺的真真青白雪雾,铺天盖地扫向战场。 然而橘一心初次悟到自己的攻击方式,完全无法掌控灵气,一场无差别的攻击将众人扎的捂住屁股四处乱窜,仅有苏克拉像是个自带计算系统的超级大ai,身姿摇曳躲开了攻击。 松针落尽,战斗再起,人妖们相互殴打着。 在这个「千山鸟飞绝,万尽人踪灭」的清修宝地,仅有西山峰上的准提,仍旧侧躺着,双目半睁半闭。 如果司马迁有幸出生于一个没有丧尸的时代,并且根据考古资料查证了本次会议,那么《史记》中定会在崑崙州记的结尾落上一笔:「崑崙坛建州四百年,君无术而弊于上,臣无法而乱于下,太史公曰:迟早要完。」 混战一直持续到第一个人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巨响,随即引起其余众人的应和。 袁加文被陈铬抱起来,与李星阑一道吭哧吭哧将他推到厨房里去。而后迅速跑出门去,在外面落上一把挂锁。 第111章 三年·壹 夜幕再临,白雪空山中万籁俱寂,仅有一座莲花楼阁伫立山顶,不时传出人群相互辱骂攻讦,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第266页 陈铬四处引战,成功在众人之间挑起一场无差别攻击的舌战,自己却脚底抹油熘出去。 一口气跑到西山顶峰,蹲在准提菩萨身边摸摸腹肌、揪揪头髮,终于将对方闹醒过来,觍着脸邀请他下山一起过年。 准提但笑不语,手掌一挥扬起漫天七色落叶,祥云似的叶片将陈铬托举其上,飘飘摇摇穿过夜空,再次送至莲花池的上方。 「砰——!」 落叶云团滞空片刻,忽而在夜空中炸成一片璀璨烟火,星火余烬幻化出千万彩蝶。它们瞬息万变,摇曳的白龙,奔腾的火凤,山林虎啸,荒原狼群。 玄蛇与神龟结合而成的玄武,一个勐子冲到陈铬面前,慢悠悠伸出圆滚滚的脑袋,朝他轻轻一拱。陈铬好奇心爆炸,小心翼翼伸出食指,在它的龟脑门上轻轻一戳。 「砰——!」 青色的玄武瞬间从他指尖所点处炸开,纷纷扬扬向上升腾,最终转化为漫天星河灿烂。 陈铬哈哈大笑,脑袋上顶着片碧绿的荷叶,七手八脚从池子里爬出来,浑身不带一滴水珠,循着饭菜香气,蹦蹦跳跳跑到饭堂。 厚重的门扉向后张开,震出表面一片白茫茫的霜气。 只见饭堂当中众人早已入座,各自按着某种规律分列两侧,唯独正正中中空出一个座位。陈铬双眼瞪得滚圆,黑曜石般清亮幽黑,瞬间被这阵仗吓得蒙上一层水汽,试探性地问:「怎么……坐庄的位置都空出来了,是要我请客的意思吗?先说好啊我没钱。」 他大摇大摆走上前去,自然和李星阑挤在一处。后者却用手肘将他拱了出来,下巴一扬:「坐你自己的位置去,泰山人妖联合会陈主席,上座。」 「不是联盟吗,怎么变成联合会了?等下改个好听点的名字。」陈铬脑袋里乱闹闹的,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上去,「什么时候选的主席?」 丹朱化身为九个李星阑,上身赤裸,脖上繫着个金色的项圈,麦色皮肤带着一层亮油,只穿着一件薄纱般的长裙,像是个性感健美的天竺舞男。 「要命——!」 陈铬嘴上虽然这么说,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带着火光,瞪得快要从眼眶中掉出来。视线轮流在十个李星阑身上来回打转,幸福得快要爆炸,不得不承认穿的少就是更加好看,留着口水向丹朱抱怨:「换换换,你当我是什么人啊?」 丹朱简直无语,心想你心里明明特别想看,一朝当了主席就开始道貌岸然起来。他耸耸肩,还是听话地变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赤色九尾狐,九条尾巴上下舞动,每一条都如臂指使,一口气从厨房里把所有的饭菜全都拿上来,在众人面前的案几上摆好。 陈铬好奇,问:「丹朱,你就没有自己的样子么?」 九尾狐摇摇头,答:「我出生时便是狐狸的模样,到成年时才能化形,然而那个年纪喜欢的样貌,实在是……估摸着你也不想看见。再者九尾狐多变化,善于迷惑他人,故而化作人形时,甚少维持固定的面貌。」 陈铬点点头,善解人意道:「自我保护?挺好的,就用你最舒服的样子吧,都是自己人,没事变来变去多难受?」 丹朱轻笑点头,不再变化。 陈铬肚子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咕咕」声,尴尬地笑了笑,举起酒杯对众人说:「谢谢大家一直以来这么照顾我。其实说真的,这一切灾难虽不是我愿意见到的,但多多少少是因为我才发生的,全都是陈铬的错。第一杯酒,只敬生人,敬大家!」 说罢「咕咚咕咚」灌下一满杯,只觉得甜腻腻的半点感觉也没有,当即豪爽地倒了第二杯,举杯肃容,道:「第二杯酒,敬天地,告慰战争中逝去的英灵。我们一定要把病毒消灭,至少让家门口这块巴掌大点的地方,变得干干净净。」 酒水洒落在地,神奇地仿佛洒在烧红的铁板上,唿吸间化作一股水雾,消散天地间。 或许,真是被天地给吃了? 陈铬再倒一杯,只是觉得应该来三下,却忽然脑袋卡壳,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敬的。 一杯酒拿在手里,喝也不是,倒也不是,想不起还有什么合适的祝酒词。要么祝大家长命百岁,可是北辰和丹朱都几千岁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在咒他们?要么祝大家早生贵子,然而这里面除了和尚就是基佬,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无差别讽刺大家? 陈铬想着想着愣了两秒,突然一拍脑袋,道:「第三杯酒,敬鬼神!希望那些无辜被转化为丧尸的怨灵能够安息。唉,丧尸也不容易,过年了,大家都歇歇吧。」 说罢,再次一口气灌下去,杯子在案几上「咄」地碰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新年快乐,希望大家勠力同心战胜丧尸。话说到底什么时候过年?」 聂政失笑:「今天乃是一月三十,你们楚地风俗如何?」 陈铬挠头:「呃,我们中国是农历十二月三十除夕,一月一日大年初一。现在明明才是公历的一月份吧?我记得公历都比农历早。」 李星阑向他解释:「先秦时各地风俗不同,比如秦国就是秋天过年,庆祝丰收。对于这个节日,应该没有我们那么看重。」 陈铬再次吃了没文化的亏,哭笑不得:「啊不管了!反正过年就是吃吃喝喝睡睡看春晚,咱们提前过明年的吧?你们明天,要给韩樘发红包哈。」 第267页 「钱?老子的钱好像被哪个不要命的抢了,陈铬,你的钱不也是被他们抢的?什么时候走一趟,把钱要回来。」 「哥,钱……是何物?」 「嫂子穷得叮噹响,陪睡的要不要?」 「我可以给他梳毛!免费的!」 陈铬满脑袋黑线,一拍桌子:「算了算了算了!先欠着,大家吃饭吧。」 聂政摸摸韩樘的脑袋,笑道:「樘儿,师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北面角落里有个房间,装得全是黄金,要用便自取。」 韩樘面上炸毛,却忍不住勾起嘴角,咕哝:「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好吗?你们还是给陈铬吧!」 众人闹哄哄地吃了顿饭,李星阑大手一挥,锅碗瓢盆自动跳入水中,把自己清理干净,排着队回到厨房里,「啪嗒啪嗒」留下一道可爱的水渍。 自从大家都学会操控灵气后,再也懒得费工夫点灯。 此时,他们便各自摊开手掌,催动灵气集中于掌中,聚成一股烛芯的形状,仿佛跳跃的灯火,将方圆一丈内都照得亮。李星阑莹蓝,陈铬银白,袁加文雪白,橘一心青绿,苏克拉浅紫,韩樘月白,聂振暗金,丹朱火红,北辰赤金。 五光十色如泠泠波光,将整个泰山的山顶照得如同村头王师傅的理髮店,并不是那么地主流。 第二天一早,韩樘是被枕头下的东西硌醒的。 他昨晚上喝了两杯酒,迷迷煳煳就睡着了,这时起床一看:「嚯!」枕头下压着好几个红绸缝成的布包,「哐哐哐」倒出来,尽是些珍珠珊瑚玛瑙翡翠,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值钱的东西。 周遭十分安静,他心中觉得隐隐有些不安,胡乱穿起衣服,红包也不要了,急匆匆跑出去。在莲花池边找到众人,却见他们人模狗样,打扮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准备远行。 韩樘心急上火,扯着陈铬,问:「要走了?怎不叫我!」 「你一个小雪豹,当然是生活在雪山上最合适了,拯救世界什么的就让大人去做。」 陈铬将他的手抽走,理了理衣服。 莲花楼阁里藏着许多宝贝,其中一件屋子便装满了布帛,据说都是山下的百姓送给菩萨的,菩萨又让他们随便取用。大家住了一段时间,各自发挥想像,做出来的衣服风格迥异,幸而没有其他的装饰,倒也是简单古朴,走在一起不至于突兀。 陈铬穿了一件极合身的白衣,领口缝了个漂亮的犀角扣子,衣服样式简单大方,显得人腰细腿长,精神风貌极佳。 李星阑跟他是情侣装,两人并排站在一起,周身能冒出一圈粉色灵气组成的桃心泡泡。 「问你师父去,他决定。」 韩樘不依不饶,陈铬被他吵得脑仁儿疼,忽然一拍脑袋,把他直接丢给聂政,「我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蚩尤刀都忘记带了,说怎么这么轻松。我放哪儿了?」 李星阑想了想,失笑:「放床上了吧?让你睡前放好,我以为你拿了。」 陈铬敲着脑袋往回跑:「刀刀刀刀刀,等等我啊,都是你老在我眼前晃悠。」 说罢拔腿就跑,一熘烟没了人影。 聂政跟韩樘说着话,目光时不时向陈铬与李星阑的方向扫视,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没说两句就答应了他。 韩樘高兴极了,这才发现聂政的背后空荡荡的,问:「师父,你的琴呢?」 聂政摸摸韩樘的脑袋,嘆了口气。 袁加文与李星阑相视一眼,后者愣了愣神,仿佛正在考虑问题,最终挣扎着点了点头。袁加文便朝着陈铬的方向走去,顺手从李星阑手中接过包袱。 李星阑抬起手,似乎是想抓住袁加文,忽而又放下,摆摆手,让他走了。 陈铬迅速取了蚩尤刀背在背后,风驰电掣转身跑出去。勐地撞在一个硬邦邦的胸膛上,抬头一看,莫名其妙:「嫂子,你也忘带东西了?」 袁加文鬼鬼祟祟,比出手指「嘘」了一声,偷偷附在陈铬耳边,说:「聂政的琴忘记带了,我们偷偷看看,上面是不是也有这个符文。」 陈铬跃跃欲试,但表面上却装得十分乖巧,一口回绝:「这不好吧?让他直接给我们看不就行了,偷偷摸摸动别人东西。」 袁加文面露警惕的神色,告诉他:「你别以为所有人都可以相信,我们说话的时候,帅哥一直用灵气罩住全场,以防隔墙有耳。你想想,我们的刀是一样的,甚至是一个系列,那阵法的法器就应该都能通用。为什么偏偏我的匕首,他们不知道?」 「不会吧?难道准提他们……隔墙有耳,有耳。」陈铬双瞳一缩,瞬间感觉到了什么,脚底心蹿出一阵寒意,「那我们偷偷去看,就看一眼。」 两人蹑手蹑脚,在袁加文的带领下走到楼阁背后。 一片松林,青白驳杂,隐隐有一把玄铁古琴陈放其间。 「你们看见师父的琴了么?」 韩樘慢悠悠走过来,边走边问。 陈铬做贼心虚,被吓得一抖,连忙回答:「在这儿呢!」说罢,用手肘对着袁加文一阵乱捅。 袁加文笑呵呵,道:「准备走时刚好发现,给你师父带过去。」 「先别拿——!」陈铬松一口气,韩樘却手忙脚乱跑过来,将袁加文摁住,鬼鬼祟祟,附在他耳边说:「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师父不在,陈铬,有首曲子我总是学不会,师父教了我数次,无论如何也记不住,你帮帮我。」 第268页 陈铬一脑袋雾水:「行啊,你没有音乐基础,学古琴是会比较慢。没事慢慢来,有琴谱吗?」 韩樘递来一张羊皮小卷,只有寥落的几个音符,旋律十分古怪。 陈铬看了一会热,问:「怎么感觉都没什么调,谁写得出那么难听的歌。你确定没拿错?」 韩樘也是做贼心虚,连忙将他推到一边,说:「绝对没拿错,就是觉得奇怪才总是学不好。我还拓了一份,这份你拿着,这份我拿着,我坐远点对着琴谱仔细听听。」 陈铬也搞不懂伏羲琴的运行原理,只奇怪弹琴不是会让时间凝滞,那韩樘要怎么听? 韩樘却把玄铁剑抽了出来,插在地上,并起食中二指,指尖灵气汇聚,在剑身上做了一个复杂的结印,说:「好了,平时师父教我时也是如此,影响的范围便会缩小,离远了听得更分明。」 陈铬点点头,开始弹琴,音符如水波流淌。 袁加文小声在他耳边嘀咕:「琴身上面没有,剑上……在剑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符文。」 陈铬点点头,同时望向韩樘,见他认真地对照着琴谱揣摩,心里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陈铬着弹着,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完全停不下来,空气中灵气逐渐浮现,并显得躁动不安。银白的灵气粒子瞬息万变,如疯狂涌动的漩涡,紧紧围绕着陈、袁二人。 他抬头望向韩樘,却发现对方的面目隔在这层灵气后,变得模煳不清,仿佛正在融化一般。少年的骨肉收缩摩擦,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陈铬这才想起早上初见韩樘,他穿得明明是一件靛蓝的布衫!而眼前这个「韩樘」,却穿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白衣。 他的面目不断扭曲,变化,最终幻化出一张与陈铬一模一样的脸! 陈铬不敢相信,惊恐地大喊:「丹朱!你干什么?」 丹朱笑嘻嘻站起身来,手中捏着琴谱,朝陈铬微微一扬,那琴谱瞬息间被赤色的火焰烧为灰烬。他似乎想起什么,一个转身,火红的短髮上燃起一团烈火,火焰飞尽,红髮变为漆黑,整个人与陈铬分毫不差! 他伸出食指在太阳穴上一敲,立即又幻化出一只红彤彤的阔耳狐,顶在脑袋上。继而幻化出一个袁加文,或许是力量不够,这个袁加文面无表情,浑身散发出真正的杀手气息。 「再见,哥!哈哈哈保重!」 陈铬向身侧一看,袁加文的面容已经很模煳。 时空,仿佛剎那间碎成千万块碎片。 袁加文在无数玻璃片般断裂的时空,向陈铬扑面打来的那一瞬间,用尽全力将他一把拽进怀里,用满是伤疤的背嵴挡住所有的攻击。 银色灵气涌动,继而收缩成一点,最终消失于虚空中。 地面上,只剩下一把通体黝黑的伏羲琴,以及插在地面上的玄铁剑,那剑身上一个赤色的结印,如同烧尽的烈火熄灭风中,了无痕迹。 「下山喽——!」 「陈铬」怀抱伏羲琴,头顶「丹朱」,手里牵着「袁加文」,高高兴兴朝众人走去。 第112章 三年·贰 时空颠倒错乱,仿佛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 两股未知的力量,在虚空中相互纠缠拉扯,几乎要将陈铬撕得粉碎。他如溺水般飘荡于时空的乱流中,用仅存的一点意识努力感知周遭的世界,发现自己似乎正在穿越一条刺破时空的隧道。 人类数千年的文明歷史,在这一条通道的搅扰下,变成一片片散落开来的玻璃碎块,带着锋利的稜角纷至沓来,利刃般穿过他的灵魂,令他痛苦不堪。 千万年的信息如汪洋奔流,透过每一寸皮肤汇入他的身体,数千亿个神经元瞬间被点亮,彼此之间发射出闪光的信号。 陈铬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变成因过载而接近爆炸的机械蜂窝,顷刻间便被冲击至崩溃,但他不能就这样湮灭与世间,他还有太多太多的责任与牵挂。 「啊啊啊啊啊——!」 陈铬用尽全力尝试摒弃一切杂念,仅专注于眼前的一个时空,碎片的流动忽而凝滞,并随着他的心念而再次缓慢流淌,就像进入了一个失重的真空,万事万物与温柔星海中飘荡。 一片歷史飞落眼前。 整个世界忽而回到数千年前,原始蛮荒的大陆充满着危机。 巨龙蜿蜒扭动遨游天际,凤凰的羽翼遮天蔽日,长蛇张开血盆大口吐出毒信。人类与妖怪混杂而居,各个部落紧密团结在一起,方能与自然送来的灾难相抗衡。 世界破碎,化为一道璀璨的流星雨,最终復归于身后的黑暗。 一片歷史飞落眼前。 整个世界地覆天翻,流血漂橹,恶鬼漫山,它们的双眼发出莹莹绿光,喉咙中机械性得摩擦出「咯咯咯」的叫声。 浑身血肉外翻的战士,衣不蔽体的女人,骨瘦如柴的少年少年,甚至于刚刚初生却没有襁褓包裹的婴儿,部落中的每个人都是战士。他们投掷出长矛、射出箭矢,刺穿丧尸的头颅,经过艰苦卓绝的抗争。 终于在某一天,一名英雄找到了一切灾难的源泉: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的方石!人首蛇身的男女相视一眼,同时激发出滔天巨浪般的灵气,将那块黑石锁于灵气罩中握于掌心。 世界破碎,恐惧、快乐、绝望、希望化作千万碎片,向身后飞去。 第269页 陈铬一眨眼,一片歷史勐然飞落眼前。 随着战争胜利,成千上万的丧尸被一位强大的人类女祭司以灵力引导,行至一处巨坑当中。狂风怒卷,雷电飞落,巨龙捲起漫天暴雨,鲲鹏背负半个南海的汪洋,最终将所有的丧尸尽数淹没于水中。 天地重归宁静,然而人类女祭司却耗尽心力,倒在地上。 人首蛇身的女人则双手摊开掌心朝上,以灵气托举着一枚琉璃似的圆石,五光十色的灵气从圆石中被激发出来,源源不断注入人类女祭司的灵台,女祭司在众人的欢唿中悠悠转醒。 人首蛇身的男子则眉头紧皱,低着头注释手中的一把蓍草,面前摆出一副蓍草拼就的草图,隐约勾勒出先天八卦的模样。 世界破碎,牺牲、胜利、臣服、圈里化作千万碎片,散落黑暗中。 一片歷史飞落眼前。 人类女祭司被救治恢復后,不顾众人反对,在蛇身女人的嘶吼下,催动所有魂魄,汇聚八荒*的灵气,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于高台上引来一道九天雷煌!滚雷落在黑石上,瞬间将石块击碎。 那一剎那,黑夜亮如白昼,无数陨石如同暴雨般坠落,硝烟瀰漫火光通天,生灵如同蚂蚁一般仓皇奔逃,鲜血竟将海洋也染红。但人类却并未因此而灭绝,他们躲进山洞甚至于藏身地底。 人类女祭司因极为虚弱,终有一日彻底失去任何生气。人首蛇身的男人眼中流下血泪,自一枚天外陨石中採下金属,炼制出一把瑶琴。又经过数十年,他寻得到地下一个灵气汇聚处,水流拐角,高山险峻,命人凿开山体,拓宽平地,以陨铁与矿石造出一个太极八卦双鱼形的巨*阵。 人首蛇身的一对男女各坐在一处阵眼上,琴声响起,琉璃石块滞空,洞穴中灵气爆沸。女祭司的尸体浮空,最终缓缓睁开双眼,再次活了过来。然而她的眼神空洞无神,根本不是活人。 这对人首蛇身的男女泣血倒地,瑶琴崩毁,琉璃石块不知飞往何处。 一片歷史飞落眼前。 火光穿过大气层,在万千陨石中坠落地面。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硝烟散尽陨石停歇,一片狼藉的神州大地,终于復归往日的安宁。 陈铬仿佛跌进一个无限循环且无法醒来的恶梦中,不知被什么情绪所感染,哭得泣不成声。似乎变成个幼弱的孩童,不知所措地哭喊着:「大哥……救命哇——!」 「小弟,哭什么?」姜云朗忽然出现在他面前,陈铬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被紧紧搂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大哥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说:「现在不是陈主席了吗?快醒过来,都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陈铬像是一只翘着尾巴的猫,姜云朗大手一撸,只会令他把尾巴翘得更高。果然,这少年仅仅只是歇了一口气,继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你去哪——里——了——!我好担心你!我们就要去咸阳找你了!大哥!我……好想你……你在哪啊?」 姜云朗将手指插进陈铬发间,低头亲吻他的额头,就如同所有变故发生前的那天下午,就如同这个恐怖故事开头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安慰陈铬,低声说:「我们到了,小弟,醒醒。」 陈铬泪眼婆娑,只见大哥的身影如同烟雾消散,自己便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不过多久,耳边传来一阵「啪啪啪」的响声,脸颊上疼痛难忍,他一个挺身坐了起来,正正撞在袁加文的脑门上,将对方苍白如纸的皮肤,撞出一块鲜红的圆形印记。 袁加文苦笑:「唉!小弟,你可算是醒了。哭着喊着往我身上蹭,又亲又抱,还一直喊哥哥。嫂子也是个弯的,好难才把持住啊。」 陈铬连忙将袁加文推开,却发现浑身乏力,只能虚弱地喘气:「我才……不会,这是……哪儿?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袁加文也好不到哪儿去,额头上全是汗珠,声音低沉沙哑,虽然能够连续说出完整的句子,却显然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低声说:「别闹,我觉得情况非常不妙。嘘!别出声,这里有人。」 入眼尽是层层叠叠的纱帐,两人正落在个宽大空阔的房间。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姿势摔下来的,竟然把一个精緻的屏风撞倒,却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什么年代?好像是一个宫殿。」陈铬偷偷掀起帘帐的一角,向外望去,发出惊嘆连连,「别挨着我,真难受,你不觉得浑身感觉都怪怪的么?使不上力,到处酸痛。」 袁加文一把捂住陈铬的嘴,把他搂进怀中,抱着一起缩入角落的阴影里,贴在他耳边说话:「有人来了,别出声。」 巨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两列宫女轻盈迈步缓缓走入,众星拱月般将一名中年美妇迎来。 宫殿之中,登时香气扑鼻,呛得陈铬几乎要打喷嚏,幸而袁加文死死捂住他的口鼻,才不至于被人发现。陈铬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可以隐身吗?带我飞啊。」 袁加文面露愁容,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感觉不到任何力量或者灵气,跟你一样浑身乏力。小弟,我们不会真的穿越到另一个平行宇宙吧?」 陈铬摇摇头:「你脑洞比我还大?算了,再观察一阵,我觉得应该是消耗过度,太累了。」 第270页 正说话间,一名男子佝偻着嵴背,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将美妇的縴手托起,随着她的步伐一同走入宫殿。美妇面若冰霜,一头长髮柔软如丝绸,生得实在美貌,岁月光阴都格外厚待于她,一时间令人无法分辨出年龄。 「喏,王太后千岁。」 美妇半躺在榻上,挥退左右。 众人全都退下,唯独留下那名低着头的男人。 大门再度阖上,光线一下子就暗淡起来,宫殿中变得昏暗暧昧,令人浮想联翩。 被称为王太后的美妇面色突变,笑得花枝乱颤,涂着朱红蔻丹的手指仿若青葱,微微挑起男人的下巴,道:「小宝贝儿,还在等什么?」 那男人背对着陈铬二人,从这个方向望去,完全看不清容貌。只觉得这人身材偏瘦,皮肤苍白,侧面看去嘴唇嫣红,或许是个正正经经的小白脸。他闻言对着王太后笑了笑,扯开发带,一头半长不长的黑髮落在肩头,而后一点点褪去衣袍,露出瘦弱中带着一丝病态美感的身体,劲瘦的腰杆,滚圆的屁股,皮肤上青紫一片,仿佛是欢爱过后留下的痕迹。 在陈铬惊恐的目光下,王太后直接伸手,一把抓住这男人最脆弱处,将他疼得发出一声轻哼。她却似受到鼓励,慢条斯理地一阵把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在这场景下显得无比诡异。 这男人躬身低头,将王太后压在身下,伸出猩红的舌头去舔她的锁骨,一路下滑。 「啪——!」 男人正动情处,忽然被一个巴掌抽在脸上,打得嘴角滴血,整个人趴在了床榻上。 王太后打完之后,立即笑着给他揉脸,将他整个人俯身朝下推平在榻上,自塌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根粗大的玉势,缓缓欺身上前,与这名丧失了性能力的内侍,以另一种方式进行交媾,发出阵阵或痛苦,或快活的叫声。 那男人似是痛苦又似快活,发出浪叫连连,被弄得大汗淋漓。 陈铬也被他们被雷得浑身发抖,手中不经意碰在袁加文尴尬的地方,惊恐地回头:「你这个变态你竟然硬了我的妈呀!」 袁加文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解释:「我是被雷得好吗,紧张得很。你看,你不是也硬了?」 陈铬满头黑线:「你放手,我是被你摸得。」 袁加文:「……」 过了一阵,王太后似乎玩够了,便任由那内侍趴在床上大口喘气,见他要死不活的模样,倒像是十分舒心。她伸手抚摸着内侍的头髮,温言说道:「心肝宝贝,你可真是比那些男人要好上许多。」 「王……太后,谬赞。可我……快被您给……玩坏了呀。」 「你如此有趣,我如何会教你被玩儿坏?待我去给你取个宝贝来,年纪大了便是如此,总忘了东西放在哪,隔壁房里找找去。」 「谢……太后。」 「你便在我这歇息片刻,待我回来,在于你共赴*。」 「喏。」 太后也不将那玉势抽出,直接令这名内侍起身,服侍自己穿戴好,将满头黑髮中夹杂的银丝收进去,瞬息间又变为一名不变年纪、面若冰霜的美妇。 内侍跪在地上,赤身露体,恭送王太后出门。待得大门阖上,立马变了颜色,抽出玉势往床上一扔,那床榻竟被生生推出数尺远,在地上拖出「吱呀」一声。 他的余光一扫,又退了回来,发现宫殿某个角落出,纱帐下露出一截倒在地上的屏风。 当即双眉一皱,随意披上外袍,轻手轻脚朝角落走去。 袁加文伸手按在手腕下,时刻准备抽出匕首,结束这人性命。 不料这内侍异常警觉,于数米外停了下来。 袁加文知道他已经发现了端倪,正在调整唿吸,先下手为强,却又担心那王太后回来发现情人不见,会不会大发雷霆封锁宫殿。到时候,以他们两个目前的状况,想要逃出王宫就很难了。 也就是在这片刻犹豫间,那内侍忽然抬手,两只金色飞虫自他手背上钻出,如闪电飞射,瞬息间穿破帘帐,直直射入了袁、陈二人体内。 他们两个几乎是在瞬间就浑身麻痹而到底不起。 那内侍掀开帘帐,发出一声惊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回你可落在我手里了?」 陈铬昏迷前的最后一眼,定格在金朝那张阴翳狰狞的脸上,心想完了,唧唧怕是保不住了! 第113章 三年·叄 宫殿简陋,以玄色为基调,大片的青黑、靛蓝、墨绿的帐幔,随着夏末秋初的凉风翻飞,勉强算得上是古朴庄严。 源源不绝,萦绕耳畔是扰人的蝉鸣。 陈铬从浑身剧痛中勐然转醒,一时间如同初生的婴孩,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他的双眼被一条黑布带罩着,浑身沐浴凉风,感觉到自己未着寸缕,半躺着被捆在一张略带些角度的小榻上。 束缚着他的绳索有两三指粗,仿佛是以某种动物的肉筋绞成,既强力又极富弹性,教他纵使力气再大,也丝毫动弹不得。稍稍一挣扎,便被勒得满身红痕,既疼又痒,带着一丝青涩残酷的性感。 或许,因为被捲入时空的乱流中,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也不知经歷得究竟是怎样一场危险的奇遇,他目睹了一场场盛衰变迁,耗费太多心力致使身心俱疲。 现在天地中游离的灵气,他是既看不见也摸不着,更别提加以运用。加上中了那金雁妖的蛊毒而浑身绵软,感觉这辈子实在没遇到过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况。 第271页 袁加文呢? 凉气从脚底心钻了上来,陈铬感觉不到身边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唔唔唔——!」想试探着叫他一声,才发现在即嘴里被塞着一团破布,且被这种粗大的皮筋困住,口水源源不断从嘴角流出,简直是雪上加霜。 只听「哐」一声响,陈铬感到眼前光线忽然增强,应该是大门被人踹开了。那人走路的脚步声如疾风骤雨,一听就是心中烦闷急躁。 又是「哐」的一声,那人将大门推紧关上,一屁股躺倒在床榻上,发出结结实实的撞击声,转头朝陈铬怒目而视,骂骂咧咧:「看什么看!小心老子要挖了你眼睛!」 这是那金雁妖的声音,对,他朝他们射出两只金色翅膀的小蛊虫,然后自己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一定是他把自己绑了起来,他要怎么对付自己? 陈铬恍惚中,听见金朝将一块石头重重扔在地上,不知对象是谁,反正恶狠狠地骂了句「狗娘养的畜生」,语气中带着十万分的憎恶。 陈铬发出「呜呜」两声,他终于想起这金雁妖的名字,当时在新郑城外的战场上,姜氏们曾唤他作「金朝」。然而他根本说不出一个完整清晰的字,这动静反而逗得金朝哈哈大笑。 「唔——!」 金朝勐然一脚踹在陈铬胯间,痛得他冷汗直流。 陈铬身体并没有失去自我修復的能力,只是力量似有若无,伤痛癒合的过程极其缓慢,令他的痛苦放大了数倍。即使浑身被紧紧束缚,仍旧奋力挣扎,弄得皮筋勒进肉里,鲜血流淌在白皙的皮肤上。 似乎是看出了陈铬的痛苦,金朝发疯似的抬腿,连在他小腹上重重踹下数十次,这才额头冒汗停了下来。 他因为情绪激动且身体状况不佳,不禁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好不容易平復过来,又自言自语般说起话:「几年不见,你倒是没什么变化。老子就惨咯,事全都办砸了,给个老女人玩弄。」 几年不见?几年! 陈铬仿佛瞬间被人浇了盆冰水,自己明明刚才还在泰山顶上,踌躇满志准备出发。 只不过被捲入时空乱流中,看了几场电影,就过了……几年?他完全无法相信,想要大声质问,却只能发出「唔唔唔唔」的声音。 金朝见他那痛苦的模样,一下子就些高兴起来,笑道:「新郑一别,也三年了。」 回头将刚才扔掉的石头捡起,随意放在桌上,说:「不可笑么?那一战中死伤无数,却仍旧无力回天,这便是你们的命。还以为你学乖了,在齐国好好待着不行,非得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凑。」 眼睛一闭一睁,三年过去了!陈铬的大脑出于死机状态,满心只想着李星阑发现他不见,会不会发疯了? 回忆如潮水般涌起,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被捲入琴音前的那一刻,丹朱幻化成了自己的样子。三年过去了,李星阑该不会……没有发现?他会不会,跟变成自己模样的丹朱,一起快快乐乐生活了三年? 陈铬陷入恐怖的臆想,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金朝将他和袁加文的衣服翻了个遍,取出玄铁匕首、蚩尤刀,「哐当」两声随手扔在一旁。由对陈铬怀里的零零碎碎翻来覆去察看,似乎还觉得很有趣。 「这是何物?一副地图,无聊。」金朝将颜川送给陈铬的羊皮小卷打开,随意瞟了一眼,没发现什么秘密,又将它翻了一面,登时双瞳一缩,带着怒气惊唿:「你!」 陈铬还在云里雾里,不知道金朝为什么忽然就气急败坏,听见他的脚步声,应该是在屋子里迅速走了两圈。 脚步声忽然停下,陈铬隔着蒙眼的黑布,感觉到一股劲风扑面,随之而来的是一块巨大的阴影。 「咚咚咚咚咚!」 金朝直接抄起一个近一米高的铜灯座子,拿在手上像根棍棒似的,双手紧握举过头顶,用力对着陈铬就是一顿勐砸。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陈铬被打得鲜血直流,浑身骨头应声碎裂。尤其是棍棒敲打在小腿正面的腓骨上时,最为疼痛,修长笔直的腿骨当即折成两段! 在这狂风暴雨般的棍棒敲击下,他的额头也直接被打得凹陷下去,满脸鲜血,畸形怪状,浑身骨头断裂刺出,仅是看着就极为森然恐怖,疼痛至极。 金朝不知哪来的滔天巨怒,简直将陈铬当成一个没有生命的烂西瓜,砸得血肉飞溅。 直到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叩门声,门外的宫女不敢进来,隔着一层厚重的木门告诉金朝,大巫叫他过去。 「知道了!滚滚滚滚滚!」 金朝终于冷静下来,一把抹掉满额头的鲜血与汗珠,整张脸都被淋得血红一片。他将染满鲜血的棍子「哐当」一扔在地上,又把那块石头揣进怀中。 用湿抹布反反覆覆清洗一遍,换了身干净衣服,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陈铬,磨磨蹭蹭好一阵才跨出大门。 临走时,随手将陈铬的衣服扔出,正正盖在这死活并的少年的身上,雪白的衣衫瞬间被血染红。 陈铬耳膜充血,只听见自己全身血液流动,骨肉咔咔作响,继而缓慢癒合,整个人大汗淋漓。疼痛将时间变得漫长,只是过了一个下午,他却总觉得是过了一年。 只希望袁加文不要有事,也不知道李星阑找到大哥没有。又或者李星阑也被妖族所暗算?丹朱是北辰带来的,北辰的脾气又非常古怪。 第272页 再仔细一想,伏羲琴是聂政的宝贝,他跟自己不一样,怎么可能丢三落四?还有丹朱的琴谱,也不知道是从哪来得。 再往前想想,自己把最重要的武器忘在房间里,我真有那么心大?脑袋里一团乱麻,完全想不出到底有多少股势力纠缠在一起,大家的目的又是什么。 大门再次被踹开,金朝气唿唿地跑回来。 他随手将门一推阖上,失心疯般唾骂:「大巫脑子也是被狗啃了,喜欢个半死不活的蛊人。情情爱爱,喂!你活得很快啊?」 陈铬好不容易平復心情,听见金朝的声音,下意识就打了个寒颤。 然而他无法动弹,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只能像一头待宰的羔羊般挣扎扭动,反而将自己伤得更厉害。 「啊——!」 金朝玩性突生,将死死捆在陈铬嘴里的粗皮筋解开,三两下揪成一个短棍似的形状,直接塞进他的后穴!登时挤出一片鲜血,嘲道:「被人骑这么多年,你倒还真紧。」 陈铬咬牙切齿,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唿叫声。然而,眼泪却忍不住滚滚滑落,最后一丝理智残存,他气若游丝地问:「袁加……文……在哪?」 「你还有闲功夫关心别人,」金朝欺身上前,突出腥红的舌头,将陈铬脸上的血迹舔干净,「在那处,仿佛是已经死了的,也不动弹。」 陈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房间的另一侧,青绿纱帐后头,隐隐约约也有个男人的身影。袁加文跟自己一样被绑在小榻上,转头恳求:「你别伤害他,有什么都沖我来!」 金朝目露凶光,勐然抽出袁加文的匕首,对着陈铬小腹刺了进去,阴沉地说道:「你都落到了如此地步,还敢与我谈条件?已是自顾不暇,还假惺惺要救别人!虚伪!伪善!老子会被你骗去?会他妈大发慈悲饶了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啊啊啊啊啊!唔唔!唔唔唔——!」 弯刀在陈铬的小腹内来回翻搅,剧痛令他止不住要大叫,嘴却被金朝伸手捂住,挣扎不得吼叫不得,双眼圆睁,甚至将眼角也张得开裂流血。 金朝的表情非常享受,将脑袋凑上前去,用嘴堵住陈铬的嘴,舌头在他口腔里来回翻搅,直接将他呕出的鲜血吞下,暧昧地说:「咱们打个赌,陈铬,你是叫这名字吧?我与你也算是有缘。」 双唇分开,陈铬一阵干呕,气喘吁吁:「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 「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哈哈。」金朝一会儿面露阴郁,一会儿又欣喜如狂,道:「你呢,确实也算是救过我性命,不与你计较了!但他可不行!我杀了他,放你走,如何?」 陈铬激烈挣扎,大喊:「不!你杀了我!放他走!」 金朝眼神阴毒,舔了舔沾满鲜血的嘴唇,道:「你休得胡言乱语迷惑于我,你死不了,老子早看出来的。那这样把,三天,三天我刺你一百刀,一百刀后你不反悔,老子便将他放了。」 「成交!你别反……啊!」 陈铬如蒙大赦,忽然间双瞳一缩,金朝毫无防备地一刀通入,令他在剧痛的刺激下瞬间昏死过去。 鲜血满地,腥臭熏天,门上又传来「笃笃笃」的响声,宫女不敢多问,仍旧只是通传,道王太后传他过去。 「滚!」金朝将匕首随手一扔,清理两下衣服,走出们去。 入耳仍旧是恼人的蝉鸣,渭水河畔,秋意渐浓。 傍晚时分,森严的宫殿中毫无烟火气息,色彩深沉的帐幔翻飞,浮光掠影,云霞嫣红,阴冷黑暗的房间中被这光影染得血红一片。 冰冷的玄铁弯刀,此时却带着人的体温,一下一下刺入陈铬的身体,并在他的体内翻搅,他数次将牙咬碎,然而任何伤口都在缓慢癒合,了无痕迹。 金朝像是笃定了心思要玩死他,三天里几乎都在围着他转,一观察到他的伤口出现癒合的迹象,立即补上一刀,令他痛苦不堪。 但陈铬无论如何也不愿发出求救声,眼泪滚滚混着血与汗珠滑落,整个人湿漉漉一片。 这就是袁加文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场景。 金朝为了让他能够在转醒后,立马欣赏到陈铬饱受折磨的模样,便将捆住他双眼的布条撤去。 只不过袁加文是*凡胎,体质根本不比陈铬禁折腾,中了那催眠的蛊毒,生生花了近两日才悠悠转醒。 他一睁开眼,双眼努力对焦,朦朦胧胧看不清纱帐对面的场景,只嗅到一股熟悉的铁锈味。 不敢发出任何动静,袁加文如同一只假寐的猫,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他敏锐的感官。刺刀切开皮肉,骨骼碎裂,血液流动,唇舌交缠,少年压抑住的痛苦呻吟传来,袁加文当即看明白了朦胧纱帐对面的景象,整个人完全疯了! 金朝的声音:「看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何时,受不了了?」 陈铬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不觉得刀……都给我磨……钝了?」 金朝被他给气笑了,又是一刀,硬生生戳进他的肺部,斥骂:「听着!你若是向老子低头,说饶过你便饶过你,何难之有?」 「唿唿唿唿唿!」 陈铬嘴里鲜血狂喷,大口喘气却又直接窒息,那声音令人听着便觉得唿吸困难。他用力啐了一口血沫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说:「河南?还……河北……之友呢,咳、咳咳!」 第273页 陈铬忽然觉得自己好笑。 人生的前十六年,过得太好而不自知,到了第十七年,整个宇宙天翻地覆,从此一路磨难,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罚他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 伤而不死就活该受折磨吗?想要救人便一定要牺牲点什么吗?世界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大难临头,大家仍旧各自为战,相互侵攻。 活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他的神思飘摇,忽而梦见接受审判前的那个晚上,阮教授那么斯文的一个人,竟然不声不响放倒了守卫们,潜入一级监狱去救他。 阮霖洲:「过来,我给你注射疫苗。」 陈铬:「丧尸病毒没有疫苗,别骗我了,老师。」 阮霖洲:「还在研发阶段,从灯塔水母中提取,以毒攻毒,全看你的运气了,好孩子。」 阮霖洲说着话,缓缓推动针剂,他穿着防化服,他……他的脸,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为什么?还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 幸好金朝没像汉尼拔那样,把他的头盖骨给掀起来,拿他的大脑烹饪,又或者是把自己给腰斩了,试试他到底要怎么恢復过来。 不过讲真的啊,断成两截之后,我要怎么恢復呢?陈铬没头没脑地想着,莫名其妙笑出声来。 金朝:「……」 袁加文压制住自己的杀意,不引起对方的警觉,聚精会神平復唿吸,并努力逼着自己,在陈铬的呻吟声中,一点点找回丢失的力量。 金朝很快离开,过了小半个晚上,陈铬濒死地躺着,气若游丝。而袁加文则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比陈铬还像个死人。 两个人隔着一层青绿色的纱帐,被淹没在黑夜的潮汐中。 大门发出令人心惊的「吱呀」一声,陈铬深吸一口气,带着满嘴的铁锈味吐出,该来的总是会来。 第114章 墨者·壹 金朝心情似乎还不错,一双金瞳柔软明亮,与他古怪残忍的性格反差极大。 他提来一桶冰水,「哗啦」浇在陈铬身上,将他的血污沖尽,露出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恢復如初的漂亮肉体。揶揄道:「你这本事也没谁了,听闻你们出国原有个楚灵王,其人好色至极,耗费无数财宝建起了章华宫,搜罗天下美女供他玩乐。」 陈铬半死不活,懒洋洋地恭维道:「你们九黎,不也……也是在楚地?真说起来,咱们……还是老乡呢,哈哈。」 金朝随他笑了起来,双颊带着一丝诡异的红晕,道:「秦楼楚馆,你这本事去了绝对能混个好位置。不如跟了我,反正那日你也看见了,贱妇用那东西其实也能挺快活。」 陈铬莫名其妙,只觉得对方说这话还挺认真,然而金朝有一半身体已经被感染,脑子估计也不是很好,说什么都不可信。 他只关心一点,问:「三天时间快到了,你不会是想反悔吧?」 金朝忽然色变,原本就淡薄的笑意烟消云散,沉眸不答。 陈铬挣扎了两下,再次无力躺倒,说:「上回是李星阑对不起你,你也在我身上还回来了,我知道痛苦这种东西,是没法弥补的,只能代他想你说句『对不起』。但是袁加文和你根本没有交集,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我求求你,放过他吧。」 金朝面无表情,漠然道:「还?千年来,你人族霸占中原屠戮咱们,将我等推入万劫不復的深渊,如何能还得清?我如此对你,你们又怎可能不恨我,有朝一日逃出生天,哪里会放过我?」 陈铬眉峰微蹙,道:「我在最难受的时候,是挺恨的你,简直想让整个宇宙瞬间爆炸。但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差不多已经好了,就觉得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李星阑伤害你在先,大家各有各的立场,都不容易。 「金玉火鸟全都半丧尸化了,此前,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任何动物有感染丧尸病毒的迹象。我知道你们一定经歷过万分痛苦的折磨,但我更知道,你,你自己,你作为一个人,内心充满伤痛。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追求错误的东西』,你不如问问自己的内心:我现在所追求的,是自己真心想要的吗?你没有杀我,而是折磨我,我知道,这是因为你的心里也很矛盾……啊!」 金朝仿佛是被人剖了心,激动不已,愤恨地拿着弯刀朝陈铬一顿胡乱突刺,气急败坏地大吼:「狂妄至极!一派胡言!你知道什么?你能知道些什么?我们受过的痛苦折磨,你永生永世不能了解一二!」 陈铬鲜血狂飙,咬着牙说:「你们即使真的用这种方式,杀光所有人族,而后入主中原,能站稳脚跟吗?野蛮的办法,只能统治野蛮的人。中原人有自己的文明,他们有信仰,便永远不会被你们所征服。水中月镜中花,你们忍受百般痛苦,说到底,是为了谁的执念?」 「莫要再蛊惑人心!」 金朝被他说得神志不清,大吼着用力一把将弯刀刺出,一刀扎穿陈铬的整个小腹,把他牢牢钉在榻上。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匕首穿过陈铬背后的榻底,正插在捆绑着他的皮筋上。 陈铬假装痛得失去理智,一阵勐烈挣扎,余光瞟到金朝背后,发现捆着袁加文的那张榻上,竟然已经空空荡荡。 他即刻知道袁加文已经做好出手的准备,便故意挣扎着将绑缚住自己的皮筋挣松,忍着剧痛忽然一跃而起,一个横踢直击金朝面门。 第274页 金朝忽然露出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情,将陈铬看得一愣。 然而陈铬动作不停,拳脚噼头盖脸砸在金朝身上,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逐渐恢復。 金朝没有陈铬这般力度与速度,在他的攻击下节节败退,伸出手掌想要再次释放出蛊虫。 也就是在这一剎那,潜伏于黑暗中的白色幽灵瞬间闪现,千万束白色灵气凝聚成形,便听得一声爆响,弯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狠狠砍断金朝的脖颈。 一颗头颅砸在墙上,如熟透后的西瓜滚落在地,溅出一片血腥。 陈铬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剧痛,一个趔趄跪在地上。 袁加文当即伸手去拦,却又指尖颤抖,横竖不知道如何将陈铬抱起,才能不加重他的痛苦。 片刻犹豫间,金朝头颅的碎块自己动了起来,发出一阵阵「噼啪」声响,令人头皮发麻。紫黑色的蛊虫爆沸,他的一侧身体遍布蛊虫,变成了一半生肉、一半腐肉的可怖模样。那些碎裂的肉块与血浆,在这阵阵声响中自动癒合,片刻后,一颗完好的头颅飞回脖上。 对方极为难缠,绝对不宜恋战。 「抱歉,小弟!」袁加文当机立断,一把将陈铬打横抱起,夺门而出。迅速环顾四周,向着人少的方向跑去,不断安慰浑身浴血的陈铬,「你忍耐一下,好孩子。」 陈铬虚弱地摇头,低声说:「你没事吧?幸好你没事,嫂子。」 袁加文低头,在他额前落下一个浅吻,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你们两兄弟,谢谢你。」 西北的夜风寒凉干燥,陈铬浑身污血遍布,几乎一会儿就被吹干。 袁加文抱着他,在这漆黑的深宫大殿里四处逃窜,并非无法分辨方向,只是王宫守卫森严,他既要避开守卫,又要寻找出路,要逃出生天谈何容易? 陈铬的伤口基本癒合,窝在袁加文怀中,感觉跟大哥的怀抱一样结实温暖,实在不想动弹,便朝他说:「九黎姜氏和金羽火鸟,都是为秦国效力。我猜,咱们落到了秦王宫的后宫,你看守卫最森严的,就是王太后赵姬的寝宫。 「金朝是赵姬的男宠,真重口,他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要是想追踪我们,肯定会去求赵姬。咱们就朝着和她住处反方向跑,王宫太大了,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换个伪装。」 袁加文点点头:「你休息,我的上帝!你哥要是看见你变成这样,估计要跟我闹分手了。」 陈铬闻言笑了起来,却不敢笑出声,咬着嘴唇双瞳黑亮。 袁加文低头瞟了一眼,见他呆呆萌萌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些痛苦的经歷,完全不曾在他身上发生过的。 王宫中的火把逐渐多了起来,金朝向赵姬哭诉,说有遇到两名要取他性命的刺客。 赵姬却心中清楚,自从自己与嫪毐的事情被儿子发现,年轻的秦王暴怒下将她的情人车裂,把两个初生小儿摔死,还将吕不韦贬斥。虽说是表面上既往不咎,表明能够体谅母亲的孤苦,实际上呢?却下令在后宫中不留一个男人。 九黎姜氏的大巫也是个女人,她想要巴结讨好自己,知道如何讨自己欢心,这才派了个身体残缺的妖怪过来供她玩乐。对方没有真心,她却也没有真情,权当解闷。 可她容不得儿子如此逼迫,一而再再而三地断绝母亲唯一的快乐,不过才几年过去,便要杀了自己的玩物? 赵姬当即下令,封锁整个后宫,即使要将这王宫掀个底儿朝天,也一定要将刺客找出来。 袁加文报着陈铬一路狂奔,却因为身处秦国王都,敌众我寡,不敢轻易出手。 只得找到一片幽深的密林,躲藏起来,看样子,应该是个后花园,或者培养花苗的花圃。暂时避开追兵,陈铬便挣扎着自己站起来,与袁加文手牵手走在黑暗中。 天空舒朗,月光昏暗,初秋的夜晚蝉鸣阵阵,王宫的后花园里,种满了茂盛的常绿植物,叶片十分干燥,一阵风起,便如同满园墨绿的碎纸片在沙沙作响。 树影摇曳,视线模煳不清。 陈铬嘆了口气,低头由袁加文牵着自己到处拐来拐去,担忧地说:「也不知道……李星阑怎么样了,你说,他会不会认错我?丹朱变得太像了,对了,嫂子,已经过去三年了哦。」 袁加文对中国古代的歷史知之甚少,没什么年代的概念,只说:「要我说,你要是变成一只猫,帅哥都能把你从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里找出来,然后来一场人兽杂……唉!别踢我,你非要问我才发表一下看法。」 陈铬好不容易严肃一回,被他搞得气氛全无,愤愤地说:「你就找不到大哥!」 袁加文十分无奈,道:「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又怎么样?我会找到他的。」 陈铬:「三年,天知道秦国的丧尸军团,已经扩张到了什么规模?战国最后的这十年里,歷史巨变,大大小小许多国家朝夕间倾覆。韩国已经亡国,魏国好像也差不多了,这年……遭了!我记得李弘他老爸就是在这年……」 袁加文胡乱在他脑袋上一揉,道:「我们先想个办法度过今晚吧!傻孩子,还担心别人。嘘——!」 他说着话,忽然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在陈铬肩头轻轻一拍,向前方一点,表示似乎有人在靠近。 陈铬敛声屏气,躲在袁加文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抱着一颗树干,只将脑袋探出来,偷偷张望。 第275页 不远处,森林消失,现出一片平整的苗圃,中满花花绿绿的植物,像是花朵,又像是各种中药药材。 陈铬聚精会神,那种五感敏锐的状态终于回来,他看见来人高高瘦瘦的,应该是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水蓝的麻衣,披了条厚重粗劣的皮草,半长的头髮略显捲曲,在头顶规规矩矩挽了个髻子,戴檀木冠。气质纤尘不染,但穿着又有些寒碜,一时间看不出到底是做什么的。 袁加文的力量也基本恢復,唿吸间化作一道白色的灵气粒子,悄无声息闪身贴在那男子身后,反手抽出匕首,准备了结了这个倒霉鬼。 「停下!小心——!」 陈铬越看越心惊,终于意识到什么,飞奔而出,一把将那男子扑倒,两人抱着滚出一段距离。 袁加文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不知道他又在整什么么蛾子:「别当滥好人,隐藏行踪才是……」 「阮教授?真的是你!」陈铬与那男子分开,认真盯着他看了许久,不禁一把将他抱住,大喊:「你还活着真是太好!太好了!」 阮霖洲闻声抬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他的轮廓精緻,气质斯文,瞳孔是宝石般的深绿色,眼神中充满惊喜。连忙扶着陈铬从地上爬起,现出高挑纤瘦的好身材,像极了英伦杂志封面上的英俊模特。 陈铬拉着阮霖洲的手,久别重逢,喜出望外,那点儿刚刚经歷的痛苦烟消云散,只有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说。 夜色深沉,然而王太后赵姬暴怒,黑衣玄甲的侍卫们全数出动,星火点点飞速流动,长龙般布满了整个后宫。 「不是叙旧的时候,跟我来。」阮霖洲当即打断了陈铬的话,带着他们朝药圃不远处走去,「哐当」一声推开房门,将二人塞进一个库房,低声嘱咐:「秦王宫里防备森严,侍卫马上就会过来搜查,千万不要出声,我叫你们才能出来。」 继而从外面落锁,「啪啪啪」极有节奏地拍了三下房门,随手从廊下灯柱上提起一盏风灯,转身朝着院子外走去,嘱咐:「听见我敲门才能开,陈铬,见到你活着,我终于放心了。」 陈铬在袁加文背上轻轻抚摸了两下,意思是安慰他。 他的夜视能力极强,环顾四周,只见库房里装满晒干的药材。随手薅了把蓬松的干草,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笑说:「坐下等等,我们的运气也太好了。」 「好吗?」袁加文嗅着陈铬那满身血腥味,与他并排坐在干草堆上,扬起一地尘埃,「抱歉,小弟。我……」 陈铬打开双手,勐然仰面躺倒在地,一拐子装在袁加文硬邦邦的胸膛上,差点将他打得当场血溅三尺,哈哈大笑:「你那么多废话呢?我的伤都好了,哪能记得那么多。」 袁加文被他带着,一起躺倒在地上,翘着个二郎腿,将陈铬的小腿勾起,没头没脑地掂着玩儿,说:「我第一次见到李星阑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跟他是同类,我们都有黑暗的过去,残忍冰冷的内心。但是,我们都嚮往光明。」 黑暗笼罩,远近各处不断传来侍卫们的脚步声,拍打、敲门声,翻箱倒柜,兵器与薄甲的碰撞声「冰冷?我不觉得啊。」陈铬习惯了,下意识伸手一把抓在袁加文胯间:然而这一摸却立即感觉到,尺寸似乎不对? 老脸一红,触电般收回手,见袁加文没什么反应,不要脸地补了句:「嫂子,你没李星阑的长。」 「有你这么欺负人的?」袁加文唿吸一滞,不想和他计较,脸色微赧,说:「我们以前巡逻的时候,李星阑总是走黄金海岸那条线,在星海学院附近瞎转悠,这才被我发现了他的小秘密。」 陈铬:「好玩不过嫂子嘿嘿!不可能啊,我不记得那附近有什么警备,从来没见过你们。」 袁加文:「真的,大热天的,还要陪他一起戴头盔,穿防化服,贼头贼脑躲在礁石后面。踩着金色的夕阳,一路跟在你屁股后头,偷偷送你回家。」 陈铬不敢相信,记忆中,去到德班之后,自己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英文说得也不好,尽管朋友很多,但没几个能真正好好地交流。 学习音乐,成为他最好的排遣方式。 白天,被温柔的音符包裹,下课后,独自沿着海岸慢慢走回家,身旁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天空云霞灿烂。 袁加文:「你刚去德班的那年,很瘦小,目测差不多能到我的腰这么高。头髮睡得乱糟糟,成天没精打采,像个刚断奶的小奶狗。」 陈铬气得用手肘拄了他一下:「我那时候才十岁好吗?!」 袁加文乐不可支:「基本上都是看着你的背影,看你一点一点长大。我记得你有一年长蹿得特别快,上午我和帅哥一起跟踪完,下午就跟云朗去逛商店,给你买衣服。你大哥的品味,真的太直男了,有时候我都很可怜你。」 陈铬一想起姜云朗给他买的衣服,简直苦不堪言:「你知道有一件粉色的,正面印了一只很大的杰尼龟。唉!」 袁加文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捂着嘴,说:「对对对,他说那个乌龟特别像你,特别爱哭,还会喷水,每次你一哭,他都觉得家里像是遭了洪灾一样哈哈哈。」 陈铬忽然想起来什么,问:「你们经常跟着我,那不是看到过……啊啊啊啊整个人都不好了!我的天你不早点告诉我!」 第276页 袁加文扯着一侧嘴角坏笑:「看你跟小女朋友们手拉手,勾勾手指头,许诺过要娶作老婆的对象,起码有十个以上。还有小男朋友,那个叫凯特还是凯文的?躲在礁石后面,摁着你亲亲。」 陈铬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当场就要狡辩,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侍卫们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令人十分不安。 袁加文马上提起警觉:「终于来了,起来,随时准备好逃跑。」 第115章 墨者·贰 两人各自贴在一侧门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带头的侍卫胡乱拍打门扉,一面朝手下吩咐:「仔细搜查,抓活的。」 阮霖洲慢悠悠从屋里走出来,假装睡眼惺忪,见状大惊问他们发生了什么:「诸位大人,究竟发生何事?」 侍卫们也不理他,直接冲进亮着灯房中,仔细搜寻一番,不见人,转头来问:「后宫中混入两名刺客,这地方偏远,可曾发现异常?」 阮霖洲迷迷煳煳,摇头答道:「不曾,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现想起来倒有些像是人行路的声音,却不见有什么人从林中走出,或可过去搜查一番。」 带头的侍卫上下打量阮霖洲,见他衣服绣花枕头的模样,也不放在眼里,准备朝树林里继续搜索。 却见一名侍卫抛来,回报:「未曾发现刺客踪迹,只余一个库房落了锁,有门无窗,不知其中情状。」 带头的侍卫想了想,朝阮霖洲说:「烦请你将库房打开,例行搜查,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阮霖洲面露难色,半晌不言语。陈铬与袁加文立即将手按在武器上,随时准备与对方来一场遭遇战。 然而,侍卫们刚刚准备破门而入,阮霖洲忽然面色一变,仿佛是鼓起勇气冲上前去。 橘色的火光打在他脸上,阮霖洲下意识伸出双手一挡,贴在带头侍卫耳边,小声道:「大人,库房中的药材珍贵,乃是……乃是,给王太后,调养身体的。」 他说话时,将重音落在「调养身体」四个字上,偷偷望向为首那名侍卫的双眼,眼神中某种不可宣诸于口的秘密唿之欲出。 带头的侍卫愣了片刻,当即读懂阮霖洲话里的意思,迅速做出计较,道:「既已落锁,库房又无窗户,想是刺客也无法进入。多有打扰,走。」 侍卫们省得麻烦,倒是没有异议,听令朝树林中跑去。 阮霖洲长舒一口气,送走众人后便兀自擦着汗回到房中,也不去管那两人,只沉下心来看了一阵木简。 果不其然,片刻后那队人马便已将正片树林掀了个底儿朝天,不见刺客。回程时路过药圃,再次「乒桌球乓」搜了一圈,与阮霖洲打了个招唿,终于彻底离开。 「阮教授很聪明,他还教过我做小药片。」陈铬简直是个忠实的「阮吹」,等待无聊,两人也不紧张,他便提着袁加文的耳朵,反反覆覆给他讲阮教授多么多么聪明。 母亲未婚,年少家贫,十岁考上大学,十五岁博士毕业。少年天才决定将整个生命贡献给科学研究,二十岁就在g病毒抗体研发上取得重大突破,今年三十五岁…… 「小药片?」 袁加文忽然想起什么,却因为陈铬吹起牛来如长河决堤,不得不捂住耳朵无力控诉,道:「他太瘦了!长得像个平胸女孩,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胸肌大,唧唧粗,名字叫姜云朗的那种。」 陈铬白了他一样,大门「嘎吱」一声,从外面被推开。 阮霖洲一张脸上全是汗水,皮肤青白,提着一盏飘飘摇摇的风灯,站在门口朝他们招手:「侍卫都走了,出来吧,里面闷得很。」 陈铬连连道谢,十分好奇:「赵姬很厉害么?为什么说是给她的药,他们就不敢进来查了。」 袁加文朝阮霖洲点点头,边走边说:「一定是药里面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阮教授,您为什么会在秦国的宫殿里面,你成为了一名皇家药师?」 阮霖洲锁上大门,将两人带到自己的房里,倒水,取出一些干粮,让他们坐下先吃东西。然后又给他们找了两身侍卫穿的黑衣,把两人换下来的衣服扔到烧水的炉子里焚化。 看着这些东西化为灰烬,这才彻底坐定,开始说话:「前几年,秦王嬴政发现赵姬和嫪毐私通,他不能把母亲怎么样,就暗中给她下了一种抑制……那个的药。侍卫们在宫里待久了,私下都有猜测,要是进了库房发现点什么,隔两天再传出去。」 「那就尴尬了。」陈铬一点也不饿,但心里高兴,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块风干肉,问:「阮教授你真厉害,穿越到古代,还能混个高级公务员噹噹,每个月工资高么?」 阮霖洲长得精明,但本人的性格却恰恰相反,略有些nerd气质。 「工资还可以。」他说话前,总是忍不住并着食中二指点在鼻樑上,做出一个向上推眼镜的动作,答:「我的救生舱落在非常西边的一个小镇上,是秦国的边境线。在镇上休养了一阵后,遇到军队进来向百姓求助。 「你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进行过临床实习,成功将他救活了,他们觉得我的医术很神奇,决定把我带在身边。到了秦王宫中,我陆陆续续治好了一批人的病,因此被留下当医生,但中医还是太难了,我一直在学习。」 第277页 陈铬点点头,向他比了一个大拇指,道:「真了不起,阮教授,你就是未来人类的骄傲。咱们里面唯一能赚钱的,就只有你了。」 袁加文吃饱喝足,打了个饱嗝。 他跟阮霖洲并不熟识,似乎也没有进一步交往的意愿,更觉得屋子里昏黄沉闷,被炉火熏得不行,向陈铬说了一声后,便走到门外,斜靠在门框上吹风。 漫天星辰,在黑夜中对着大地眨眼。 房里传来欢声笑语,无论对方的性格如何,陈铬总能将别人逗得哈哈大笑。他和阮霖洲谈了大半个晚上,捡着有趣的地方,给对方介绍了自己穿越后的各种经歷。 「所以说,真的是非常无奈。」陈铬说得口干舌燥,咕咚咚灌下一满杯白开水,觉得阮教授烧得凉白开都比别人家的高贵,「大家明明就是一个团队,一起战斗,相互支援,为什么丹朱会突然翻脸?金朝是敌人,他折磨我,我觉得没什么。可丹朱是我的朋友啊。」 火光跳跃,阮霖洲的眼神闪烁不定,墨绿的瞳仁美得惊心动魄。 他犹豫着伸出手掌,摸了摸陈铬的脑袋,安慰他:「我还是觉得,在彻底查明真相前,不应该随意给一个人或者妖定性。谁会忍心伤害你?小二。」 陈铬被他雷了一下,脑袋一抖,不敢表现出来,笑呵呵地点头,问:「对了阮教授,穿越之后,你的身体有什么变化吗?」 阮霖洲摇摇头:「一切正常,没什么变化。」 陈铬摸着下巴:「可是我们都有变化的,你好好想想,会不会你跟李星阑一样,可以灵魂出窍?或者跟苏克拉一样,能跳大神?还可能你的智商提高了,但本来就太聪明,所以看不出来。」 阮霖洲哈哈大笑,继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陈铬连忙关切地给他拍着后背顺气,问:「你生病了吗?」 阮霖洲一把推开陈铬,摆摆手,道:「我落地的时候被树枝刺伤了肺部,勉强活下来,落下一点后遗症。没什么大影响,别担心。」 两个人腻腻歪歪好一阵,最后干脆睡到一个床上,学古人抵足而眠,说了一个晚上的白话。 袁加文则半躺在另一张小榻上,紧紧握着匕首,一夜浅眠。 这个夜晚,三个人都没有睡好,陈铬是因为兴奋,阮霖洲是因为陈铬兴奋,而袁加文则是因为对阮霖洲并不信任。 陈铬从阮霖洲这里,获得了几个十分重要的信息。 第一,秦王嬴政,甚至可以说整个秦国王室,在这数百年时光中,一直都在向各处派遣军队,专门寻找「长生药」。 三年前的秋天,南方苗疆的探子传来重要情报,嬴政派遣蒙恬亲自领兵前往。这一行并没有带回什么长生药,却带来了九黎姜氏,以及她们所培养的丧尸军团。 从此,秦国与姜氏开始合作。姜氏的大巫名叫「清女」,她向秦国兜售了大量的丹砂,并一直在为王室炼制丹药。阮霖洲与清女有过医术炼丹方面的交流,感觉对方是一个非常正常和独立的女性,与这个时代的一般人不同。因为自己没有任何攻击能力,数次交谈后,多多少少从清女口中探寻到一些信息。 阮霖洲分析,秦国寻找「长生药」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幌子,他们所要寻找的,是某种极其珍贵的「天外陨石」。 姜氏世代居住在血枫山上,虽然祖祖辈辈都有豢养丧尸,但却不曾外出作恶,仅仅只是一门「祖传手艺」,更多的是用来「赶尸」。实际上,她们并没有掌握什么黑石之类的东西,只是在血枫林中有一个血祭池,池子里豢养了几百年的蛊毒以及丧尸病毒。 金羽火鸟,就是她们最常用来祭祀的一种牺牲。 结合陈铬给出的信息,阮霖洲更能确定,无论是上古的黑石,或者是姜云朗手中的黑石,都没有落入任何人的手中。然而秦国不会停止寻找的步伐,他们一定是试图像上古的部落一样,利用这种天赐的圣物,来争霸中原。 第二,「长生药」可能真实存在。 作为宫廷中的一名医师,阮霖洲曾数次与秦国有过接触,得知对方坚信世界上存在长生不老。长生药可能是一种药剂,也可能是一种法门,或者干脆是一门阵法。 「长生不老?」 说到这里时,陈铬忽然一拍脑袋,整个人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弹了起来,说:「还是要谢谢你!阮教授,我接受审判前的那个晚上,你竟然……放倒那么多守卫,来给我注射疫苗,你还想救我。」 阮霖洲愣了愣,半晌才点点头,说:「没……没什么,我……非常喜欢你,陈铬,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陈铬好奇询问:「那到底是什么药剂?我记得当时你是说……」 袁加文忽然出声打岔,问:「真是多亏了阮教授,要不然,陈铬现在已经是个硬邦邦的小丧尸。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吗,你到底给他注射了什么药?。」 「灯塔水母啊。」陈铬脱口而出,莫名其妙望向袁加文,「我以前不是说过吗?你这么快就忘了。」 袁加文无奈地摇摇头,以陈铬无法解读的眼神告诉他:嫂子是在套他的话,懂吗? 阮霖洲咳了两声,答:「对,灯塔水母身上提炼出来的药剂。你们知道吗?灯塔水母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永生的,它们总是能够在达到性成熟前,回到水螅形态,然后再次长大。其实,自然中有许多生物,越是低等的,结构简单的,越容易永生。只不过这种永生,与我们人类理解和想像当中的,可能很不一样。」 第278页 袁加文发现了华点,道:「结构越是简单,越容易永生,小弟。」 陈铬朝他扔了个枕头,继续问:「那你怎么会拿到我的口琴呢?我知道在停机坪上的时候,我的盒子和妈妈的盒子都掉到了地上,匆忙中,我们拿错了。」 阮霖洲嘆了口气,说:「我很抱歉,陈铬。当时,研究院的大部分人都坐上了同一艘飞机。可谁都不知道,一位非常有名望的教授,其实是个间谍。 「陈教授为了保护黑石,不得已跑下飞船。对方派人将她再次抓回去,却发现盒子里竟然只有一支口琴,然后……他们把她扔下飞机。我很抱歉,陈铬。当时我们都被控制住了。」 这大半个晚上,阮霖洲总是在向陈铬道歉。 袁加文却总是在挑刺,见缝插针地问:「阮教授,我说这句话或许会冒犯您,但我还是必须问清楚:间谍,为什么没有将你们灭口?」 阮霖洲苦笑,伸手推他那副不存在的眼镜,答:「人类都已经逃往空间站了,知识分子难能可贵,死一个少一个不是么?再说,他们的势力很大,根本不把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放在眼里。」 陈铬:「势力很大,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阮霖洲:「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明天一早,我们一起逃出秦王宫。」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阮霖洲最早张开双眼。 他那双深蓝绿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如同油画般色彩浓重。动作轻缓地起身,给陈铬掖了掖被角,对着他的睡颜发了会儿呆,然后起身走出房间。 袁加文在几乎是在对方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立即睁开双眼,眼神如同正在狩猎的鹰隼。 这段时间太奇怪了,他隐身的能力时有时无,好容易在对付金朝时恢復过来,昨晚上进入了这个药圃后,忽然又再次消失。 只不过隐身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必要的技能。 白色幽灵唿吸间便已隐身于黑暗中,靠着一扇窗户,视线似有若无悄悄落在阮霖洲身上。 见对方坐在走廊上,用两张极轻薄的动物皮革写下什么,然后卷作小筒,各自绑在两只雀鸟腿上。 阮霖洲轻拍其中一只雀鸟的头顶,鸟儿朝西飞得无影无踪。 此后,他便开始在外一阵忙碌,费力地打水,生火,烧水,做了些简陋的早饭。动作虽熟练,但总觉得四周都不大协调,笨手笨脚的模样。 陈铬一大早醒来,便见到袁加文贼头贼脑蹲在窗边,抖抖耳朵,只听见外边是阮霖洲来来回回走动的脚步声。 他一个挺身坐起,掀开被子,正正扔在袁加文脑袋上,将他整个人盖住,小声抱怨:「阮教授在外边做饭,你就在这看着吗?」 说罢,听见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兴奋地猜测:「我们早上吃烤麻雀吗?去帮忙嫂子!」 「你不记得在泰山上李星阑说过什么了?」袁加文表情古怪,陈铬的声音太大了,他只得认命地摇摇头。 陈铬想了想,压低声音说:「我当然记得,阮教授有可能是间谍,但也只是有可能。我们先跟他一起逃出去再慢慢打探,你想被困死在王宫里吗?」 袁加文满眼震惊:「你是不是魂穿了?睡一觉聪明了好几倍。」 「吃一堑长一智,我都吃的堑都快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了。」陈铬躺在床上,一脚踹在袁加文屁股上,拖长声音喊:「你帮忙去啦!」 袁加文扔回被子走出门去,装模作样抱怨道:「我给他们当了那么久的厨子,想偷个懒都不行。阮教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阮霖洲鼻尖冒汗,滴在地上,摇摇头:「差不多好了,你帮陈铬把衣服整理好,稍微打扮一下,走在宫里不要被人一眼就认出来。」 袁加文点点头,转身朝屋里走去。冷不防陈铬从里面冲出来,低头边走边系腰带,一脑袋撞在他怀里。 阮霖洲忽然想起什么,笑说:「刚才我写了一封信,送给咸阳城里的墨家弟子,让他们在宫外接应我们。」 袁加文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开水。 陈铬揉着脑袋,漫不经心问道:「还有一封呢?刚才我听见小鸟扇翅膀,还以为有麻雀肉可以吃呢。」 阮霖洲愣了一下,笑道:「送给宫里接应的人,秦宫规制森严,我不可能忽然消失。墨家的群众基础雄厚,势力非常大,我也加入了他们。」 「这一切都太科幻。」袁加文耸耸肩,给热水里掺入冷水,让陈铬在走廊上坐好,将水从高处缓缓倒下去,给他洗头,同时与阮霖洲聊天:「您是个混血儿?」 阮霖洲把坐好的粥饭盛入小碗,空气中瀰漫着谷物混合炭火的香味,仿佛是有些煳了,回答说:「对,中德混血,我母亲是甘肃人,父亲是德国人。不过他们没有结婚,我也从未见过父亲,大概算是露水情缘,母亲未婚先育,生下我过后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陈铬鬼吼鬼叫:「烫烫烫烫烫!你能不能认真点?不要总去关心别人的**。」 袁加文耸耸肩,忽然发现了什么,面色尴尬极了,抱歉道:「糟糕,这两盆都是开水吗?我还以为有一盆是冷水,你的头皮没事吗?」 陈铬:「要是我中年谢顶,帅哥不要我,你就死定了。」 袁加文在他脑袋上胡乱抓了一把,苍白的手掌被烫得通红,面色微赧,道:「没事,你即使是个光头嫂子也要你。不找你大哥,也不对付什么丧尸,凑活过日子得了。」 第279页 早饭过后,陈铬与袁加文打扮得整整齐齐。 玄衣薄甲十分贴身,金属镶边的革带,头上各自带着一顶染过黑色涂料的竹笠,阴影打下来,刚好将脸遮住。 阮霖洲穿着一套灰色的麻衣,气质温柔,据说是宫中医师的制服。 他让陈、袁两人稍等片刻,急匆匆跑出去,片刻过后,欣喜地带着两块腰牌回来,让两人系在自己的腰带上:「秦王宫里的出入凭证,认识小篆吗?好好记住,被人问起时别慌。」 继而慌慌张张在库房里一番搜罗,将药材打了个包袱,背在身后,带着两人往外走:「我的意思,是库房里某种药材奇缺,必须去市场上订货。你们两个是清女派给我的侍卫,帮她寻找几种药。」 两人跟在袁加文身后,一高一矮显得十分突兀,在王宫中小心翼翼低着头行走。 天空中偶有金雁飞过,气氛十分压抑。 终于快要接近后门的出口,却忽然遇到一对巡逻侍卫的盘查。 阮霖洲用先前想好的说辞,基本上已经骗过的侍卫的领队。 然而那人眼神一晃,落在陈铬脸上,心中十分疑惑,立即抽出短剑点在他胸口,叱问:「后宫中的侍卫不得配备兵器,你背上可是背着一把长刀?」 陈铬一颗心突突突地跳起来,下意识退后几步,支支吾吾:「当……当然不是。」 第116章 墨者·叄 袁加文将拇指翘起,伸出食中二指反扣于腕间,时刻准备抽出匕首,他不知道宫中的规矩,以目光询问阮霖洲。 阮霖洲一晚上被陈铬吵得睡不着,脑袋昏昏沉沉,虽说加入墨家,但从未做过森严王宫中带刺客出逃的事情,心中本就忐忑,竟也忘了陈铬身后还背着把蚩尤刀。 幸而陈铬已经用一块黑布把刀裹住,但这要怎么交代? 侍卫们以目光询问,侍卫首领扬起下巴,众人便提着宝剑走上前去,「铮」一声拔剑出鞘,准备展开战斗。 不料陈铬忽然吐了口气,直接把背上长棍式的蚩尤刀解下,整个抱在怀中,说:「你们还是不碰为好,养蛊用的东西,秽气。」 说罢揭开布条,露出半截发出腥臭味的咸鱼干,以腐烂得生出蛆虫。 侍卫们闻到那恶臭,登时向后退了一步。 再定睛一看只见陈铬勐然抬头,斗笠落在地上,露出一头短髮。少年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像极了风头正盛的苗疆大巫,清女。 侍卫首领心中一番计较,道了声「得罪」,带着人走了。 终于走出宫门,陈铬连忙将咸鱼干扔掉,反覆擦拭着刀尖,自言自语向兵祖大神告罪。 袁加文笑得飙泪,伸出两根手指,只见拈住鱼干反覆查看,问:「你从哪儿摸来的?我的上帝这鱼太臭了,你没看见当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养蛊养蛊,有人用咸鱼养蛊。」 陈铬把刀擦干净,绑回背后,道:「刚才路过厨房,垃圾桶里捡的。」 袁加文不解:「这是什么规矩?我看过《英雄》,那名黑衣杀手是持剑上殿见秦王的。」 陈铬一脸生无可恋,撇撇嘴,说:「你没听过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吗?图穷匕见,荆轲追着秦王在绕着柱子跑,侍卫们都不能带武器上殿,就只能在旁边干吼『王负剑、王负剑』,嬴政这才想起,原来自己背着把剑。这你都没看过?」 袁加文摇头:「歷史小说吗?我只看过《西楚霸王》,而且现在这样,估计永远都看不到结局,也不知道项羽怎么样了。」 阮霖洲吓出一脑门薄汗,好不容易恢復过来,紧张地说:「他们的反应很奇怪,我才注意到,陈铬,你的眉眼跟清女长得非常像。她来自苗疆,血枫林,我不知道具体位置,但很有可能……」 陈铬瞭然:「我们都是蚩尤的后代,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的执念那么深。为什么要作恶?阮教授,你问过她吗?」 阮霖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现下情况紧急,也不是仔细分析问题的时候。他一直忙忙碌碌,解下包袱,叮嘱两人:「你们把侍卫服脱下来收好,以后有用。这有两套普通衣服,穿上后扮成老百姓。」 陈铬苦笑:「我们本来就就是普通老百姓,有这么多奇遇呢?」 阮霖洲将坐在地上的陈铬扶起,边走边说:「问过,但我们的时代相差了两千年,人类从蛮荒走向文明,她们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保障,还谈什么同情?三观不同,没法继续交流下去。而且我没什么身份地位,只有一些超纲的知识,跟她见面的机会不多。」 三人换好衣服,穿过宽阔驰道旁的密林,来到人潮涌动的街市。葱茏林木间,一只金雁无声无息,乘风疾驰,紧随众人身后。 秦都原在栎阳,孝公时,商鞅主持新建了咸阳城,建成则迁都。此城面积广阔,整个城廓形状四方,街道宽阔笔直,区域划分明确。其中,面积最为广大、建筑最为雄伟的,便是歷代秦王居住的咸阳宫。 王宫周围,宫城的墙壁最宽处近四五丈,大片平整的土地下,俱埋有排水用的沟渠管道。宫墙外数十里内没有人家,只一条驰道笔直,各处布防严密,两旁的森林茂密却暗藏杀机的。寻常百姓,根本无法接近。 再远处,便是与秦王宫呈两极分化的咸阳城。建筑均为土木结构,甚少有深入的地基,或结实的高台,所有的房屋平平整整,低矮逼仄。百姓居所里,分出东西南北四个小城,西为尊,北次之,南再次之,东最次。 第280页 商鞅虽然惨死多年,但秦国的法治已经根深蒂固,越是权贵富商聚居处,对体面的要求便越多。故而阮霖洲带着两名身份不明的「刺客」,几乎是一进入咸阳城,便一股脑朝着东城钻,直接冲进一处闹市中的酒馆。 陈铬一看到热闹的地方,整个人高高兴兴,仿佛一只脱缰的野狗。幸亏有袁加文牵着,不然早不知被哪个人贩子给拐走。这时见到武侠小说中最具故事性的酒馆,当即把持不住,兴沖沖跑进去,理所当然被扑面而来的臭味,给逼得连退数步。 陈铬捂着鼻子抬头一看,这酒馆门前还钉着块牌匾,青石板被风霜雨雪沖得光滑,阴刻「三元」二字。 整栋房屋两层高,纯由青石砌成,第一层放着二三十张小方桌,南来北往无论行当,全都坐在同一张桌上。屋内鱼龙混杂,故而汗臭味、货物、食材、毛皮等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卫生条件堪忧,令人实在有些无法忍受。 阮霖洲探头探脑,找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伙计,让他带自己去后院,出示某种木刻信物。 那人确认无误,这才向着后院中央一颗大树下,懒洋洋抱着菜刀半躺着的两名屠夫点点头。那两人眼睛均是半睁半闭,摆摆手,示意可以通行。 众人离开,屠夫忽然睁眼,笑问:「烤大雁的味道如何?」 另一名屠夫顺着他的目光,捕捉到一只体型很大的金雁,它正在低空滑行,朝着庭院飞来。这屠夫云淡风轻,觑准时机将菜刀一把掷出,却不想那雁儿如此机敏,一个闪身,只被刀刃削去半截翅膀,鲜血洒落,刚好蒙住屠夫的眼睛。 那受伤的金雁滚落在地,顷刻间不见踪影。 屠夫摸着肚子感慨:「天生万物,还真不是什么都能吃的。」 陈铬走了一路,隐约察觉到什么秘密,更加兴奋,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 进入后厨,只觉得古今中外的酒店厨房,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厨娘们挥汗如雨,拿着大铲子用力翻炒,间或挑起一两勺菜,直接用手拈着尝尝味道,摇摇头,再将勺子里的菜扔回去。帮工们呢,则是擦完灶台,再去擦碗,一条抹布能传祖孙三代,还不带洗的。 穿过刷碗的帮工,洗菜的姑娘,切菜的伙计,颠勺的大厨,像是走过了一个世俗万花筒。 阮霖洲恭恭敬敬,找到其中一位正在从大锅中抓菜的厨子。 两人交头接耳一番,那人却面露难色,最终勉强地点点头。他便将陈铬和袁加文叫到身边,环顾四周,向那大厨说了个「请」字。 便见那肥头大耳的厨子,伸手到一个塞满木柴的灶台下一阵摩挲。 「咔哒!」 机械声响,某个隐秘的机关瞬间开启。陈铬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脚底下的地面忽然翻转,三人同时跌进一个装满茅草的四轮小木车中。 「啊啊啊啊超酷啊——!」 阮霖洲拿着刚才出示过的木牌,严丝合缝摁进小车上的一处机关。又是「咔哒」一声,小木车便沿着一条蜿蜒如铁轨般的地下通道,一路向着更深处滑落。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约莫过了四五分钟,这两「疯狂矿车」才彻底停下。 陈铬晕头转向,手脚并用从小车里爬出来,却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袁加文紧紧搂在怀里。 白色幽灵整个手心都是汗,另一只手则抓着匕首,时刻防备有什么意外出现。他的目光敏锐如猎鹰,死死盯在阮霖洲脸上,仿佛要将对方戳出个洞来。 阮霖洲伸出手,在陈铬脑袋上轻拍两下,长腿一迈跨出木车,反身将陈铬拖出,说:「袁先生不信任我,我也没办法证明什么。然而,从前的一切都已经失去意义,我要是想害你们,昨天晚上就已经动手了。」 袁加文面无表情,利落地从车里翻身落地,反握着匕首抓过陈铬,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们是一朝被蛇咬,不得不谨慎一些。但这一路走来,我越来越觉得奇怪,如果这个问题会冒犯您,我提前说声抱歉。」 阮霖洲带着两人向前走,将整个后背都留给他们,笑说:「问吧,每次玩杀人游戏,我总是最有嫌疑的那个。不善言辞,总被误杀,可能天生就带着这种气质。」 陈铬尴尬地笑了笑,附和:「欸?那是因为阮教授你太聪明,我开始还一直在怀疑李星阑呢,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原谅我们这些蠢人,啊哈哈。」说罢,用手肘拄了袁加文两下,将后者打得直咳嗽。 袁加文用手掌包裹着陈铬的肘关节,玩笑式的甩了甩,说:「既然您加入了这么庞大而隐秘的组织,为什么不藉助它的力量,离开秦国的王宫?或者说,您还有别的任务在身。」 阮霖洲实话实说:「我并不是不想走,只是身体太差,休养了三个多月才能行动。一年过后,才恢復到勉强称得上是健康的程度。王宫里条件很好,有助于我恢復身体,最危险的地方也最是安全,你们中国是不是这么说?」 你们中国?陈铬耸耸肩,觉得有趣极了,一点五个中国人和一点五个德国人,在两千年前的咸阳古都,走在地面下方的秘密空间。 阮霖洲:「我一直在通过墨者的组织寻找你们,但咸阳这一派,并不擅长情报侦查。寻人就像是大海捞针,我无法提供除了长相之外更多有用的信息。在休养和等待的日子里,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为普通老百姓做点事情。」 第281页 陈铬:「你真了不起,墨者是要对付秦国?」 阮霖洲:「确切的说,墨者的目的是保护老百姓,它提倡兼爱非攻,一般不会参与政治斗争和普通的战争。他们曾经辉煌一时,建立起强大的情报网络,发展科学技术,涌现出一批武功卓绝的顶级武士,在各国之间游走,为底层人民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袁加文:「实在抱歉。」 阮霖洲:「没什么,看得出来你非常关心陈铬,他是我最喜欢的学生。继续说吧,虽然墨者一直都不提倡干政,但是三年前丧尸的出现,改变了他们的战略。新郑的战斗太过惨烈,河洛一带朝夕间死伤数十万人,墨者重新开始进入朝堂,跟公子扶苏一起反对豢养丧尸,促进六国民间势力的合纵连横,以期共同剿灭秦国的尸兵,倒不是有意要针对秦国。毕竟天下就是这样,总会轮到一家坐庄,他们这一派既然把中心建在咸阳,当然是早就下注在秦国的身上。不,现在不能说六国了,只剩下四个国家。」 「他们这一派,墨者还分很多派么?」说完这句话,连陈铬也不知道该怎么接,想起新郑被围的那几个日日夜夜,「他们支持秦国,怕丧尸祸国,集结民间力量打击尸兵,复杂的政治,这真是太扯了。」 他牵着袁加文的手走在黑暗中,只觉得这个杀手白得反光,像极了《饥荒》里面地下洞穴中的灯泡花,忍不住要时刻跟他挤在一起,问:「gavin,是白色的雄鹰?」 袁加文「嗯」了一声,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不明白陈铬为什么忽然问这么一句话。 陈铬:「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但请你不要太紧张。知道吗?团队合作,并不要求所有人都能成为朋友,队员们只是共享一个目标,我们在打击丧尸方面是没有矛盾的。信任比怀疑更困难,但希望你能够尝试着相信别人,不要总是把自己孤立起来,会很累。有句话是这么说:如果你一直注视魔鬼的脸,你的脸也会变成魔鬼的模样。」 袁加文沉默一阵,躬身亲吻陈铬的额头,说:「我的天性如此,但会努力去尝试。」 地下空间比陈铬想像中的要大上许多,实在不明白古代人的脑迴路,竟然敢在秦国的王都下面,硬生生挖出这么大一个密室,或许说「地下堡垒」会更为贴切。 「这太不合理了,我想墨者跟秦国王室,应该曾经有过合作。」他想不明白,忍不住感慨,道:「太复杂啦!如果嬴政发现这里,肯定会气得吐血三声,两眼一黑晕古七。」 黑暗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极其低沉浑厚,质问:「来者何人?」 阮霖洲立即拦住陈袁二人,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恭恭敬敬回答:「墨家弟子,阮霖洲。有两名朋友落难,现欲避入地堡,还请通融一二。」 沉默片刻,那声音再次响起,道:「近日地堡不对外人开放,可将他二人安置于酒馆中,观察半月后再作打算。」 阮霖洲:「实是遇到难处,这两位朋友不惜冒死涉嫌,进入秦王宫中行刺,却遭姜氏走狗发现。眼下,秦王宫已戒严,不到半日便会封锁城门,全城搜捕。若是地堡不愿意庇佑他们,住在酒馆中,当真是难逃此劫。」 那声音仿佛有些犹豫,嘆了口气,道:「非是我们不愿相助,只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 另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仿佛是从众人的背后传来。 男人朗声道:「阮先生所言句句属实,行刺秦王勇气可嘉,守门的!将火把点燃,黑黢黢看不清东西。」这人显然是很早就到了,且将先前的对话都听在耳中。 守门人闻言,立即开启机关。 一闪石板大门「轰隆隆」被链条吊上半空,露出一个相对狭小的入口。他又扭动了一个机关,「砰砰砰」数声响,大门两侧燃起数十点淡蓝色的火焰,冷火瞬间照亮整个幽暗的地底。 阮霖洲反身朝后走去,客客气气叫了声:「鉅子。」 那名被唤作「鉅子」的青年男人,见到阮霖洲连忙走上前来,热情地搀住他,说道:「阮先生缘何如此客气?你的朋友便是墨者的朋友,随我一同进来便是。」 说罢转身,朝着陈铬与袁加文躬身作揖,谦虚地自我介绍道:「我乃墨家弟子,蒙诸位墨者错爱,暂领鉅子一职,实在有愧于此称号。两位如不嫌弃,可直接唤我名,我叫……」 「钟大哥——!」 火光跳跃,忽明忽暗,陈铬勐然看见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听见他的声音后,强行回忆片刻,终于想起来:「哎!你不是秦……你还记得我吗?」 钟季闻言一惊,崤山地底的经歷实在太过神奇,他如何能够忘记?当即回答:「陈铬!你……你走得也忒慢了,不会过了三年才走到咸阳吧?」 久别重逢,两人都十分激动,当场冲上去抱在一起。 第117章 地堡·壹 「真是太壮观了!这简直……这简直……就是先秦的赛博朋克!」 陈铬随意跟钟季聊了两句,对他一个秦国武士转眼间成为墨家鉅子的事,仿佛毫不放在心上。当即跟在对方身后一起走进墨家地堡,像是一只脚踏入了大观园,仰着头髮出惊嘆连连。 谁能想到? 秦国国都,威严方正的咸阳城,其最为混乱骯脏的闹市中,一座名叫「三元」的酒馆的地底,竟由数十米长的通道联通着巨大且隐秘的地下堡垒。 第282页 沿着酒馆后厨中的通道,木头小矿车「哐当哐当」顺着铁轨一路下滑,最终停在一处三角锥形的巨大石柱上。那石柱孤独无依,周围尽是深至数百米的沟壑,沟壑中密密麻麻全是尖如犬牙的石笋。 钟季话音刚落,守门人应声打开地堡的大门。 地堡的大门近十米高,由整块石板雕琢而成,其上刻印着密密麻麻如电路板一般的复杂图腾。 大门的四周埋着金属凹槽,被以铜铁打造的锁链缠绕。「咔哒咔哒」的摩擦声响起,锁链带动金属齿轮,机械转轴滑动,石板迅速被吊起。 「哐——!」 一架结构繁杂的金属长梯落下,正好搭在石柱与地堡门前的地面上。 陈铬跃跃欲试,立即向前走去。 阮霖洲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告诫:「地堡里机关重重,玩的时候,小心注意。机械,金属,精细的齿轮,他们的科技跟歷史上的天差地别,不过还没有蒸汽,不算赛博朋克。」 陈铬点点头,作了个抱歉的表情,没想到自己能被阮霖洲一手拉住,笑着感嘆:「没想到你力气还挺大。」 高大的守门人走上前去,带着地面微微颤动。 陈铬这才看清,这名黑衣守门人竟然有三米高,像个巨大的野兽,肩膀上扛着一把一米多长的狼牙棒,浑身裹着黑衣,看不清模样。 他是个妖怪?陈铬摇摇头,不管是什么,都非常了不起就是了。 守门人躬身在长梯的侧边上摁下一个按钮,便见那长梯「咔咔咔咔」一阵爆响,自两侧立起两排护栏。 钟季领着众人站上去,陈铬这才看见,他背上背着两把武器,一把□□,一把巨大的铁胎弓。 他们逐一踏上长梯,静待片刻,守门人又在长梯的另一侧摁下按钮。那长梯就如同一个巨大的传送带,开始自动向前滑动,不过片刻便将众人送到了对面。 守门人恭恭敬敬叫了声:「恭迎鉅子。」 「无须多礼,你我皆是布衣百姓。」钟季摆摆手,在对方的手臂上轻拍两下,道:「这位是我的朋友陈铬,另一位是阮先生的朋友。」 阮霖洲:「袁加文,是一名楚国庖厨。」 陈铬心中疑惑,总觉得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为什么众人之间总有相互认识的,而且都对别人知根知底?他从前就不知道袁加文是个杀手,跟没有关心过他和大哥之间的事情。 钟季笑着点头,道:「两人昨日去到秦王宫中,刺杀那九黎妖妇,如此壮举,当为我辈楷模。」 露馅儿了,陈铬心想,刚刚阮霖洲才说他们两个是刺杀秦王来的。不过鉅子就是任性,应该也没人敢提出异议。 钟季转头,对他和袁加文说:「虽说我墨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然则此处地堡位处咸阳,极为关键隐秘。为严格控制人员出入,这才做了每位弟子仅能带一名外来者进入的规定,万望见谅。」 陈铬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钟大哥,三年不见,总觉得你变了很多,真是厉害。」 钟季苦笑着摇头,不答。 待到一行人已经走入地堡,守门人将要放下石板,却见一直金雁无声无息从黑暗中飞来,准备趁机钻进地堡。 守门人当即转身对准那金雁的方向,问:「鸟儿来,作甚?」 那金雁似是有些惊讶,「梆」地一声撞在石板上,滚落在地,望向守门人。 守门人看来它一会儿,摆摆手:「金羽火鸟,去去去。」 那金雁得了默许,便再次扑扇着翅膀,飞了进去。 地宫的内部,更加令人嘆为观止。 其形似是一座巨大的客家土围楼,城堡般坚固厚实。 现代可见的普通围楼,几乎都土木结构,墙厚、砖实、门上设有水槽,尚且可防水火。到了墨家地堡中,筑墙的材料全部换成了砖石与不知种类的金属。 楼高共九层,中央耸立一块巨大的菱形水晶。 水晶的内部已被掏空,灌满某种白色的膏状固体,烈火与其中熊熊燃烧,笔直的火焰向上升腾,高达数十米,如同一个地下的太阳。 陈铬:「像是一个巨大的蜡烛,真是奇观。」 阮霖洲:「古人的智慧,他们总在无意中给我们带来惊喜。水晶里面的膏体就是石蜡,直接从地下开採,每次灌满一根水晶蜡烛,正好持续燃烧整整九天。」 陈铬:「九天后呢?咕咚咚咚灌下去?」 钟季:「墨者们从地下开採出石烛,提炼过后可制成石蜡。九为至阳之数,故而每过九日,水晶烛停止燃烧一整天。当日,地堡中所有墨者不得生火,只吃寒食、饮冰水,以示敬畏天地。次日子时,由墨者的长老主持灌入石蜡,鉅子手持火炬,点燃水晶烛,以祭奠我墨家的开创者,宋人墨翟。」 陈铬:「送人摩的,礼物还挺先进的。哦,不是,我是说,如果鉅子不在呢,大家就摸黑过日子?你一直都待在咸阳,这里是你们墨家的总舵?」 阮霖洲面色尴尬,低声告诫陈铬:「这是组织内的秘密,外来人毕竟不好过问太多。鉅子不在,自然有长老代替。从前宋国被齐国所灭,墨者来到咸阳,也是为了连秦抗齐。」 陈铬:「我不明白,袁加文,你肯定更懵。」 钟季:「无妨,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墨者保护的是百姓,非是为了一国一城。墨翟故去后,墨者分为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三支,主张各异互不相让。故而,今日鉅子共有三人,依各国疆界为边。」 第283页 阮霖洲点点头:「秦国墨者主机巧,齐国主情报侦查,燕国主武力刺杀,然而各派互不来往。」 所有人俱在入口处接受盘查,换上墨者的服饰。 一身短□□衣、黑色披风,鹰嘴形的黑色兜帽。将原先的衣物整齐叠放,以麻绳困成一个小卷,系上编号后,挂在一排数十米高,层层叠叠的木制搁物架上。 「故而地堡中人来人往,下到街头乞丐、贩夫走卒,上至公卿世家,甚至于王子王孙,俱是一个模样。王子王孙?你们以后便知。」 负责盘查的老者例行公事,仔细搜查陈、袁二人时,陆陆续续向他们讲了些地堡的规矩。 这人白髮虬髯,双目如电,再加上体型魁梧,且掌中带着老茧。 陈铬好奇,问:「那您呢?我看你像个武林高手,曾经是个侠客吗。你们这个搁物架太高了,二三十米吧。」 「年少时好勇斗狠,哪里算得上『侠』?不高,不高。」老人佝偻着背,一手提着陈铬卷好的衣服,另一手掐着绳索,使得很长一截麻绳锤在地上。说话时,掐着绳索的那只手不断晃动,将麻绳甩得如同老式电扇的叶片,最终发出一声暴喝:「哆!」 便见那麻绳带着陈铬的衣服,剎那间被甩到搁物架的最高层,绳索随着向心力迅速缠绕,片刻间便将他的衣服挂好。 老者如此反覆,力气之大令人嘆为观止,面上却很是谦虚,道:「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天志,明鬼,墨者想法不多,俱是务实的人。你们可到院子中心去看看,墨匠、墨客多不胜数,想是十分新奇热闹。」 一路上果然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木鸢在空中盘桓。 小小的木头动物在地上摇摇摆摆,机械做成的各种玩具到处乱窜,各层楼间修建了运输东西的滑轮、转盘、流水线,楼梯甚至是一种原始的自动电梯。 来来往往的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全部披着黑袍,几乎分不出长相身材外更多的差别。 街道的两侧摆满小摊位,规格、材质均完全相同,四四方方的木头小车,像极了现代的工作檯。摊主们各自拿着个蒲团,盘腿坐在摊位背后,如若无人地做着自己手中的精细活。 能够自己扇动翅膀的木鸢、可以自动行走的四轮木车、两轮的残疾人轮椅、迅速连发如机关枪般的弩机、大大小小晶莹剔透的圆形镜片,凡此种种千奇百怪。 或许可以说,这就是战国最高水平的科技市场,创意集市。 陈铬每见到一个摊位,便要停留许久。这时,正拿着一块小小的圆形水晶镜片,问:「先生,这是放大镜吗?」 摊主是一名左眼带着个单片镜的中年男人,眼神略有些呆滞,仿佛是个近视眼,闻言一愣,抬头答道:「突透镜,墨者多醉心于奇淫巧技,事物零碎微小,难免费神伤眼,久而久之则视物不清。因着各人自身,择一透镜置于眼前,可稍有改善。」 「这是什么,我能看看吗?谢谢,真漂亮。」 陈铬轻手轻脚放下镜片,又拿起一个青铜小圆筒,那小圆筒长得像个手榴弹,仅有一头开了个口。 摊主点点头,陈铬便将眼睛贴上去,只见到一片灿烂绚丽的几何形状,随着他转动小筒而时刻发生变化,问:「这些都是你的发明?」 摊主神色淡淡的,略有些腼腆,答:「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俱是熟读《墨经》过后,随手做的小玩物。难得有人喜欢,便拿去吧。」 陈铬知道这些东西做起来不容易,细细把玩一阵,把东西都放下便走了:「不不不,你的发明太厉害了,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会青史留名的。」 或许是大家很少受到肯定,勐然被陈铬一顿夸赞,高高兴兴地在他怀里塞了一堆小玩意儿,都有点走不动了。 「好多技术宅,墨家真是太恐怖了。你觉得墨子会不会也是穿越者?不会吧,世界上应该没有那么多穿越者。」 陈铬这时候被一个木头小鸟的翅膀挡着口鼻,只露出一双圆熘熘的黑眼睛,努力看路,一边感慨道:「不过我觉得,这和歷史上的战国绝对不一样,你觉得呢?袁加文,你就不能说句话?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怪怪的,袁加文?gavin?嫂子!」 袁加文听见陈铬叫嫂子,这才勐然转醒,按着匕首,白髮几乎根根竖起,问:「嗯?谁惹你了让开我来杀!」 陈铬一把将东西都塞进他怀里,简直没了脾气,说:「你在想些什么?你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失魂落魄的。」 袁加文笑了笑,道:「没事,我总想起你在秦王宫里,满身是血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扔下我先跑了?弟弟,我觉得很愧疚。」 陈铬「嗨」一声,拍拍脑袋,笑说:「我为什么要丢下你?我又死不了,还等着身体恢復了揍他一顿呢,结果被你杀了。我觉得金朝不简单,被砍头了还不死,金羽火鸟,会不会里面还有变异的凤凰?」 袁加文摇头,嘲道:「就他那样?算了吧。看看天上,你的鸟可以飞上天!」 说罢,学着别人的动作,在木鸢的尾巴上拉动一个小机关,扯出一条细金属丝。那金属丝应该是连着齿轮之类的东西,鸟独自里发出「咔咔咔」一阵响。 袁加文摊开手掌,小小的木鸢便如同有了生命,疯狂地扑扇翅膀,继而打着旋儿飞了起来。 第284页 木鸢以两人为中心,飘飘摇摇转了数十圈,一直升至四到五楼中间。陈铬惊讶地张着嘴,拍着袁加文的屁股,让他与自己一同抬头仰望。 袁加文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见陈铬一双漆黑的眸子既大又圆,像是两颗哑光的黑色珍珠,毫无灵魂的木头小鸟倒映其中,好似有了灵魂一般快乐自在。 那木头小鸟速度减缓,徐徐扑扇翅膀,缓慢地寻着原来的路线下降,最终轻轻停在袁加文的手里。 「砰」一声响,忽然散架一般碎得七零八落,金属零件与木头碎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袁加文与陈铬相视一眼,发出一阵爆笑:「你的鸟碎了!」 众人说着话,耳边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脚下大地震颤。 整个围楼便如同一个由众多精妙零件合成的机关,各个楼层向着不同的方向旋转,最终彻底改变原先的街道和大门方位。 陈铬全神贯注地观察,发现围楼最基本的组成单位,乃是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就像魔方能够随心变幻,每个房间由金属齿轮及链条连结,也能够随着深藏地下的复杂机关而运动,极大提高了地堡的防御能力。 钟季低头默念着什么,尽管机关转动,但他还是立即就分辨出了方向。沿着自己预定的路线,带众人来到三楼的一排房间前面,说:「此处是客居地,我还有要事在身,委屈两位在此歇息。随后,我将派人来带你们去饭堂用膳,都是粗茶淡饭,无须客气。」 「谢谢,」陈铬把蚩尤刀仍在床榻上,兴奋地跑到走廊上观察整个地堡,「我们能去九楼吗?」 阮霖洲:「那是议事和宴饮的地方,不能去。」 陈铬有些失望:「那九楼上面的屋顶呢?」 阮霖洲望向钟季:「……」 钟季被他逗得哈哈笑,道:「你若上得去,屋顶自然可以。」 话音未落,一名墨者前来传话,钟季与阮霖洲双双告辞:「我们要上去议事了,陈铬,乖点。」 两人逛了一个上午,袁加文竟然一直高高兴兴跟在陈铬屁股后头,当他忠实的人形自走购物袋,仿佛一只一米九高的萨摩耶。 终于等到陈铬把一条街给逛完,袁加文赶紧抓住机会,闻着食物香味把他拖到饭堂。 这时候饭菜刚刚做好,黑漆漆的墨者们倒也淡定,慢悠悠排着队,各自拿着一个小木碗,盛一碗菜肉黍米粥,席地而坐不声不响地喝。 喝完了粥饭,这才聚在一起讨论问题。 陈铬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推给袁加文,随口问了问,发现饭堂竟然管饱而且不用付钱,一把就将自己的碗拿了回来,让袁加文自己再去打饭。 饭也吃饱了,陈铬才觉得逛街逛得大脑缺氧,回到房间里就直接呈一个「大」字型,躺在床上,感嘆道:「夭寿啦,古人竟然在讨论机械原理,光学原理,流体力学。你看见他们算术吗?在这么简陋的数学条件下,他们还发明了这么多科技产品,真是厉害。」 说罢不好意思地打了个饱嗝,突发羊癫疯似的抖动双腿,将靴子和袜子全抖落到地上。 赤脚踢了踢袁加文的小腿,仿佛自言自语道:「应该带李星阑来看看,他会喜欢的。你觉得他会喜欢吗?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袁加文躬身低头,给他把散在地上的鞋袜放好。 学着他的姿势,也张呈一个「大」字型,两人脑袋挨着脑袋瘫在一起,说:「只要你喜,他就一定会喜欢。他那人不知道怎么想得,谈个恋爱都快搞得没有自我了。」 陈铬:「我当然也知道他迁就我,但我希望他能找到除了我以外,更多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 袁加文笑:「他是反社会型人格,跟我一样,要么是内心黑暗,要么就是活在黑暗中。这辈子能找到你,真的是走了大运,你就是他的法则,他维持整个内心世界平衡稳定的基础,能喜欢你就够了。」 陈铬摇头,努努嘴:「帅哥也说他自己是反社会型人格,我觉得不是。你想想,婴儿还很小的时候,大人亲亲他们,就会手舞足蹈地笑。可见快乐、爱与被爱的感情,都是天生的,只是后来被忘记了。」 袁加文:「不,这是天性,就像我喜欢男人,是基因里写好的。」 「这才不是天性!」 陈铬勐然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在袁家文胸口,留下一个粉红色的五指印,张开双腿跨坐在他腰上,说:「你们只是忘记了快乐,才觉得自己天生冷血阴暗。就像手上有一道伤口,你总去挠它,反而会挠得血肉模煳。伤口癒合的过程,总让人心痒难耐或者苦不堪言。你就误以为,这是因为违背天性而产生的痛苦。」 袁加文满头白髮,太阳穴下能看见青筋,脸颊上也带着些红血丝,一双眼睛更是淡蓝透明到几乎没有颜色。 伸手在陈铬脑袋顶上摸了一把,说:「我们先在城里待一阵,让阮霖洲发动墨者,帮忙找找云朗。」 陈铬:「三年了,gavin,三年过去了,大哥不可能还在咸阳。我总觉得,他一定已经潜伏起来,并且正在谋划着名什么。但是我们的敌人很强大,大哥一个人太辛苦了,我们就找一两天,要是没有消息,我们就得去做自己的事情。」 袁加文压低声音,问:「法器,你相信准提的话?以我的直觉来说,他一定藏了什么秘密。」 第285页 陈铬:「不能完全相信他,但是他如果处心积虑设计,让我们去寻找法器,一定是因为它们至少对准提而言是有价值的,值得他费那么大力气去忽悠我们。先找到再说,到时候跟他对话,多少也算有点筹码。」 袁加文失笑:「你长大了,小弟。不过我还以为你们中国人大多数都信佛教,你好像不怎么敬畏他们?」 陈铬:「从小到大给我换尿布,餵我喝奶,给我穿衣服梳头,织手套,打坏蛋,教我功夫,每天送我上学,在夕阳下牵着我回家的。不是佛祖,只有我大哥。你呢,难道你真的信仰基督教?」 袁加文嘆了口气:「从小到大安慰我心灵的,其实也没有什么,老师教我们信仰上帝,利用宗教信仰趋势我们,令我们无所畏惧。然而,哈哈哈都什么年代了?我才不信,我只是希望,给自己留一丝善念,随便什么都好,我一直觉得『愿洋葱保佑你』也挺酷的。」 两个人没头没脑聊了一会儿,连着数日,经歷实在太多。 踌躇满志准备出发,昔日里软糯可爱的小狐狸忽然变脸,导致他们被捲入时空乱流中意外穿越,不明不白地接触了庞杂的歷史碎片。 一跤跌入秦国王宫,刚好撞上曾经被己方虐待的俘虏,落到对方手里,发现自己身体虚弱、力量所剩无几,简直没有比这更差的运气。 凡此种种跌宕起伏,虽然最终化险为夷,但实在太累了。他们说着说着,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起沉睡过去。 一觉醒来,外面仍旧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蜡烛熊熊燃烧,仿佛再不需要太阳的光芒。 袁加文轻手轻脚坐起来,光线有些昏暗,长腿一伸,不经意踢在一个木头小鸭子的屁股上,后者发出「咔哒」一声,或许是恰巧击中了开关。 就见一只奇形怪状的小鸭子,拍着两个大脚掌,「啪嗒啪嗒」慢悠悠围着床榻打转,嘴里通过木头摩擦,发出仿佛「嘎嘎嘎」的叫声。 「迟到了——!」 陈铬听见那叫声,迷迷煳煳勐然坐起,同时一枕头砸过去,小鸭子「咻」地脚下一滑,仿佛火烧屁股般跑掉了。 只是,机器毕竟是机器,离人工智慧还差着十万八千里,鸭子一脑袋撞在门槛上,「噼里啪啦」摔得跟木鸢一样七零八落。 袁加文目瞪狗呆,问:「你……」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说:「出了什么问题?」 陈铬欲哭无泪,笨手笨脚穿好衣服,一边说:「什么啊,我以为闹钟响了,每天上课都迟到,迟到迟到迟到,然后又被罚站。我想迟到吗?学校上课为什么要那么早?」 袁加文刚想嘲笑他,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叩三下,停一阵,再叩三下。他立即警惕起来,旋身站起轻贴门扉,从腕见抽出匕首,反握手中,朝陈铬摆摆手:「我来。」 陈铬被他弄得紧张兮兮,小心翼翼站起来,朝他走去。 阮霖洲再敲了几下,怀疑两人不在,这才开口问:「陈铬,袁加文,起来了吗?」 袁加文这才将门推开,陈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冷不防一脚踩在木头鸭子碎掉后弹出的零件上,脚下一滑正正撞在阮霖洲怀里,活生生将对方扑倒,并嘴唇碰着嘴唇:「……」 「对不起!」 袁加文手脚并用爬起来,陈铬憋着一脸笑,把阮霖洲扶起来,觉得他的手很冰。 阮霖洲面色尴尬,摇摇头,说:「没事,别总是慌慌张张的,先吃晚饭,吃完饭后我有事和你们说。」 第118章 地堡·贰 三人同去饭堂,陈铬先前在街市上逛得眼花缭乱,根本没发现,这地方大厅里人来人往,再深入其中却别有洞天。 走到大厅尽头,推门而入是一方宽阔的庭院,院落中生长着各色萤光植物,草木葱茏莹蓝,繁华如碎落在夜空的银白晨星,光华耀目,升腾着蓬勃的生命力。 墨者或许是偏爱规整的几何形状,院落里建造了一个个有稜有角的「吧檯」,既以青石板筑基,其上凿数道细窄凹槽,铺以金属轨道,其上放置木头餐盘用以盛放食物。 帮工们用小推车装满饭菜,从固定的位置放入餐盘内,握紧吧檯下方的一个把手,连续转动数圈,带动着齿轮摩擦。餐檯上的轨道便开始运转,自动以逆时针的方向转动,将每个餐盘都送到围坐着的食客面前。 阮霖洲带着两人来到这后院,坐在一个小小的三角形吧檯上,摁了摇铃,将帮工召唤过来,付点小费让他上菜,向两人解释道:「后院餐饮自费,所以人少,科学技术不受重视,墨者大都没钱。」 「看来还是当医生好,不管什么时候,人都是怕死的。哈哈,你工资高,你请客。」陈铬四处张望,一朵金色的萤光蒲公英被风吹落,正好沾在他左侧眉毛上,「还是逆时针转的,墨者们很叛逆嘛,这些东西总感觉全是人工造出来的。」 阮霖洲笑了笑,伸手把他眉毛上的那一点金光摘下来,道:「人定胜天,我命由我不由天,他们相信这个。墨翟对这个世界做了很多贡献,只不过他的理想没人继承和发展,理论不能修改完善。从古至今许许多多伟大思想的闪光,都输给了人性中的恶,或许这也是自然平衡的法则。」 「宇宙无心,上帝何在?」袁加文哂笑,「异教徒,反基督,还怀疑圣母的童贞受孕……布鲁诺被罗马教廷烧死,罪状里根本没有支持日心说的这一条。人们喜欢满怀悲愤,享受自己的痛苦,实际上真相如何,谁又知道?失败者喜欢归因于这个世界,」 第286页 陈铬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袁加文心情不大好,而且对阮教授带着隐秘的敌意,连忙打圆场:「但日心说也是其中的一点原因,多一点宽容的理解,少一点恶意的揣测。放过彼此吧,嫂子,布鲁诺还没出生呢。」 袁加文哈哈大笑,喝着一杯热茶,当然其中并没有茶叶,不知道是一种什么草本植物或水果风干而成的碎片,入嘴后一阵清甜,「应该再来点音乐,音乐让世界和平。」 陈铬从怀里掏出口琴,因为是装在新型合金小方盒里,故而经歷这一路的「奇遇」,这只恐怖的口琴带着蓝色的哆啦a梦,几乎是跟李星阑送给他的时候,一样的崭新。 已经「十多岁」的小口琴发出清响,陈铬吹了一首悠扬的慢歌。 漫天银白或金黄的蒲公英上下浮动,仿佛万丈深海下面,灵动浮游的发着光的水母。它们细微,碎散,带着人类最爱的光芒,让人莫名感受到一种来自神的光芒照耀。 「神是自然,神,也是人类自己。」陈铬放下口琴,装了次文艺范,冷不防肚子发出咕咕叫声,「哎哎哎!失败!」 茂盛的萤光森林间,最为惹眼的是一片金色的枫林,流光溢彩,仿佛有人画地为牢,把天上落下的阳光给关了起来。 这林子正好在陈铬三人落座角落的背后,一只金色的大雁懒洋洋刮在树梢上,假装自己是一片叶。 吃饭时,钟季也正在一旁。他跟一大圈人坐在一起,即使那「吧檯」是个正方形,也活生生地被他们给坐出了一种众星拱月的气势来,钟季就是那个黄澄澄的「月」。 要不是陈铬跟他相遇很早,对他印象很深,这会儿忽然见到,怕是绝对认不出这个人就是从前那个憨厚老实的秦国武士。 陈铬心中疑惑,他是间谍?他不是蒙毅的家臣还是亲兵之类吗? 阮霖洲一眼就看出来陈铬心中疑惑,压低声音,解释说:「墨家鉅子之一,也是秦国武将蒙毅的亲兵,我想他很可能是个双面间谍,你怎么会认识他?」 陈铬把自己在崤山地下的经歷,原原本本说了一次。 阮霖洲思虑重重,瞬间就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道:「你看他背上背的那把铁胎弓,应该就是你在崤山时,从岩壁石洞机关里面拿到的那把弓。那是一把不需要使用箭矢,可以直接以某种……玄妙的力量,进行射击攻击的武器。钟季就是凭着它,以及自己的能力,对以咸阳为中心的墨者组织作出了很多贡献,凭藉功劳一步步当上鉅子的,他应该感谢你。」 陈铬惊嘆连连,道:「没想到钟季这么厉害!当然,蒙毅也很厉害,他们两个其实挺搭的。不,我是说,我们现在都知道了,那种『玄妙』的力量就是灵气粒子,当时没意识到可以这么去操控它们。」 他说着说着,心里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让他既欣喜,又为难,拊掌低声惊唿:「这把弓这么神奇,会是后羿射日弓吗?如果是,它为什么又会落在蚩尤的墓穴里,他们应该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这样的问题,即使阮霖洲再聪明,一时之间也无从回答。 想想蚩尤一代兵祖,也真是挺不容易。活着的时候被人追着打,还要被手下陷害,死了之后连个全尸都保不住,坟墓还总是人来人往,跟个观光景点似的。 陈铬乱七八糟一通瞎想,梦游似的吃完饭,听着袁加文和阮霖洲两个人面和心不合,虚情假意客客气气地讲话,拜託他发动墨者帮忙寻找姜云朗。 阮霖洲则表示,他从完全康復,到进入墨者的组织,一步步打入核心层,差不多花了两年时间。此后,他一直在小规模地寻找众人,只是墨者人不算多。 然而这个时代人口流动困难,寻人就像是大海捞针十分费力,至今都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袁加文嘆了口气,说明两人不会在这里停留多久,还要去找法器,想办法和李星阑搭上话。 阮霖洲想了想,意思是可以和他们一起上路。 陈铬总在为阮霖洲考虑,觉得他身体不好,咸阳近几年都不会有危险,最好还是留在这里,当一个脑力劳动者。 于是这个话题便先断在这里,等休整两天再来讨论。 当晚,袁加文鬼鬼祟祟,在集市上东走西看,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陈铬则绕着街市走来走去,四处摊位上窜来窜去。跟古代的科技阿宅们说说笑笑,大半是鸡同鸭讲,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乐趣? 偶遇同样漫无目的的钟季,便将怀里莫名其妙被塞进来的一堆玩物,捡着些有趣且笨重的往他怀里塞。 钟季想起自己的兄弟,心中半是酸楚,半是温暖,放下忙碌的工作,陪陈铬绕着水晶蜡烛散步聊天。 再谈了一会儿,钟季似乎有话想说,便将陈铬带到围楼的第九层。 两人相对而坐,面前是一个小小的沙盘。 不一会儿便有人送来一壶热水、两个陶碗,简单摆上烛火,再取来磨好的碳条以及草木纤维制成的原始浆纸。 陈铬双手各扯着浆纸的一角,将它提了起来,轻薄粗糙色泽暗黄,但在这个时代,实在是一件革命性的创造,惊嘆:「你们已经会造纸了?太了不起了,真厉害。」 钟季给他倒了碗水,点点头,道:「墨家自学说创立以来,迄今已有三百余年,着眼于民生,厚德载物,不争炎凉。这集市上南来北往,俱是各国底层的手艺人,世人视之为奇淫巧技。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惊世之作已散作烟尘,被埋没于黄土。」 第287页 陈铬难过地笑了笑,安慰他:「时代在进步,他们体会到这些机械的好处,自然就会有改观了。」 钟季苦笑:「人言可畏,墨家处境艰难,数次分分合合。现如今你也看见了,俱都隐匿在此暗无天日的地方。」 「反方选手不服。」 陈铬喝了口水,「哐」一声放下杯子,擦嘴,急急忙忙说:「别人总是告诉我们,你是一个人,就应该去想人的事情,既然註定要死,就更不应该考虑那些没头没脑没有终点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尽全力按照对于自己而言,在我们自己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去生活。」 他一手捏起那张浆纸,推销般对着钟季说:「比如这张纸,你看,它虽然这么轻薄透明,一撕就碎,但是它的价值远远超过了万两黄金。有了它,知识就可以被更容易地记录和传播,更多的贫民也能学到。即使它在数量上很小,但是在力量上和价值上,却远远超过了一切。你们一直坚持下去,将来一定会震惊世界。」 说罢吞了口口水,竟被自己呛得咳个不停,还把钟季吓了一跳,连忙给他拍背顺气。 陈铬摆摆手,道:「谢谢谢谢,没事,咳咳咳,哈哈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钟季没有听懂,重复了几句:「两位先生?确是这个道理。」 陈铬哈哈大笑:「一位先生,古希腊人,希腊,地中海那边的一个国家。他大概过世了快一百年吧,不记得了,只是以前给我大哥读过这本书,好像叫尼什么马可伦理学。」 钟季连忙问:「对,你上次说是与大哥失散,这些年过去,可有找到他?公子赠与你一件信物,却不曾见你用过,如何进得咸阳?」 陈铬一肚子苦水没处吐,这时遇到个半生不熟的朋友,反倒打开了话匣子,便将自己的遭遇掐头去尾简单说了说。 钟季听着,唏嘘不已:「实则我们大秦朝野,都知道那尸兵并非好物,九黎姜氏更不是异类。然而国家大事,从来只有君王可以定夺,旁的人说些什么,都是无济于事。蒙大将军说了几句,便被派去关外修长城。公子聪明圆滑,勉强在大王跟前还能说上两句话。」 陈铬问:「那你,怎么就当了墨者?我和袁加文真心是意外落到秦王宫里,并不是有意去刺杀嬴……抱歉,刺杀你们大王,希望你不要怪罪。」 钟季挠头,道:「我……擅离职守,按照《大秦律》,长兄与家中老父均被连坐。更因护主不利,被削去了副将职务,勉强在蒙家军中当公子毅的亲兵。秦法严苛,法不容情,但我们既是血肉之躯黎民百姓,又怎能如此冷酷无情?我日思夜想,要再为秦国效力,却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 「加入墨者队伍后,也是因缘际会,一步步凭藉功劳当上了鉅子,受之有愧。说起来还要谢你,那日在崤山地底,多亏你捨命相救,还给了我这把神弓。此弓威力巨大,发射无需箭矢,无论野兽或是金石,均不是它的敌手。」 陈铬心头感慨万千,嘆道:「还是,还是我和北辰的错,如果我们不莽莽撞撞夜渡黄河,也不会把你们引来。对不起,钟大哥。」 钟季:「天意……不,你说得对,此乃**。然而并非你之过,亦非律法之过,乃是施行律法之人的过错。旧事不提,徒增伤怀。既已来到咸阳,可曾找过你大哥?」 陈铬:「才来没几天,光躺在那被人戳刀子了,还没来得及。不过,袁加文已经拜託阮教授帮我们找了。」 钟季点点头,与陈铬谈了许多想法。 这少年自称是不学无术,但无论见识或者观点,总是异于常人,以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脑洞大开」,两人谈得十分投缘。 末了,陈铬罕见地犹犹豫豫,略有些不好意思,道:「钟大哥,还要请你帮一个忙。」 钟季:「尽管说来,莫要道谢。反正说来听听,我也不一定会帮。」 陈铬被他的冷幽默逗得捧腹大笑,道:「我天,你才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好的不学坏的学。啊啊啊,这事有点难办,我是想,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的这把神弓,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钟季:「自然,原就是你给我的。」 陈铬:「我能看看么?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确定,我们在找一些古代的神兵利器,用来对付丧尸,你这件很有可能是后羿射日弓。」 钟季:「喏,你自己看罢,他们有事找我,回头你看完了,便直接放在此处,地堡里可没人稀罕这些东西。」 陈铬起身相送:「好的,谢谢你了。」 钟季走后,陈铬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乎不小心磕到了什么地方,痛得眼泪直流。 一股白色的灵气流动,忽而撞在陈铬面前,袁加文的身影浮现空中。眉睫雪白,双眼淡蓝,眉骨与鼻樑突出,烛光自他斜后方打过来,给他的鼻樑与唇珠点上微微星光。 陈铬吓得螃蟹似的连退两步,大唿:「你别吓人好吗?太帅了我差点就亲上去了!」 袁加文:「……」小弟,对着嫂子,要不要这么耿直? 两人坐定,袁加文就着陈铬的陶碗喝水,光影打在他的身上,显得时间仿佛凝滞不动,低声道:「刚才说得挺好。」 陈铬「嗨」了一声,无奈道:「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第288页 袁加文摆弄着匕首,随口答:「看看有没有帅帅的宅男小哥。」 陈铬懒得管他,将铁胎弓横案几上,双手拂过弓身,感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震颤。 他伸出食中二指,轻轻拂过弓弦,那玄铁制成的弓弦便也随之发出蜂鸣声:「玄铁材质,富含灵气,说不定是后羿射日弓,你觉得呢?」 袁加文不置可否,伸手按在陈铬手上。感受了一会儿,却是没头没脑说了句「没想到你手这么软,却要拿那么重的刀。」 陈铬简直没了脾气:「你犯什么病呢?能不能正经一点,杀手g先生,我们在讨论人类的未来。」 他说着话,冷不防袁加文忽然手指用力一勾,两人的食指指腹便贴在弓弦上擦了一下,溅出两道鲜血。 第119章 神弓·壹 陈铬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次睁眼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种感觉与在伏羲琴中时非常相似,他知道自己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象,但确信它们曾经发生,就像是站在山顶登临送目,远望是一川奔流不息的河湾。 过往的歷史就像是流动的河水,从未逝去,永远发生。 荒原,大地焦黑一片。 枯木于微风中瞬间化为齑粉,飢饿的流民追寻着流动的污水,溯寻清澈的源头,连在沿途倒下。遍插焦炭的森林中,身上带着烈火的勐兽穿行而过,天地间到处都是熊熊业火。 「为民除害,义不容辞,大王,就此别过。」 一名高大的男子单膝跪地,身后背着一把玄铁长弓,说过这话便起身一步步走入火海中。 他的双目如电,手指粗大生茧,仅仅是将弓弦拉个满月,不用箭矢却瞬间激发出数十根灵气汇聚成的利箭。 一只翰翔高空的火鸟遮天蔽日,瞬间被他一箭射了个对穿,脑浆迸溅,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光阴奔流,天地间风云变幻。 男子穿过千里火海,走过万里黄沙,徒步茫茫雪原,行走在河水湍急的岸边。数十年历经艰险,他斩杀了一个又一个面目可怖力量强大的人或妖。 他带着一把长弓和满身伤痛,顶着满脑袋小雪连夜赶回家中,他终于送给部落中的孩子们,一个没有妖凶肆虐的天下。 夜里,他在月下与一名女子并排跪坐,赤膊,散发,眉目低垂,任由对方为自己上药。 女子柔声道:「诛凿齿于畴华,杀九婴于凶水,缴大风于青丘,上射十日,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夫君,你做得还不够多么?莫要忘了,功高震主。」 男子:「帝尧圣明,你是他的女儿,莫要妄自揣测。」 女子嘆气:「让你杀人杀妖,你二话不说冲上前线。让你去当个首领,你也一言不发便如此接受,以为这部落首领真是好当的么。父亲打得甚么主意,我还不知道?都是些帝王心术,我们骨子里留着点都是一腔狐狸奸血。」 男子似是有些愠怒,却努力抑制不发,低吼:「纯狐,休得无礼。」 纯狐吐吐舌头:「以为我多想管你?都说虎毒不食子,但你看我那傻弟弟丹朱,如今落了个甚么下场。帝尧老了,姚重华不安好心。依我看,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罢,大羿。」 大羿摇头嘆息:「如此,我便更要时刻盯住那姚重华,此事休得再提。」 崑崙雪山下,两方人马对峙。 大羿的身边只有纯狐,而当他勐然吐出一口鲜血的时候,连他的妻子,也走到了对手的身旁。 大羿惊疑不定:「寒浞!你为何叛我?为何——!」 名叫寒浞的男子与纯狐并排而立,两人均是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这下你们满意了?」直到亲眼看着大羿因失血而昏阙,纯狐方才流下两行清泪,嗫嚅:「回去禀报姚重华,莫要对我一族干净杀绝,小心轮迴报应。求他放过丹朱,不是喜欢他么?留他一半魂魄罢,放在身边当个玩物也好过魂飞湮灭。」 寒浞眼神复杂,余光瞟到大羿毫无血色的脸庞,见他仍有一丝唿吸,却转身离去,道:「人生在世,许多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大羿已死,你带着他的尸身离去吧,莫要再回来。」 纯狐瞬间化身为一条赤色九尾狐,用尾巴将大羿捲起,飞速朝着西方奔逃而去,一头钻进茫茫雪原。 崑崙雪山中,死亡峡谷。 纯狐抱着大羿的尸身跪倒在地,哭喊:「女娲大神!求你救救他罢!救救我的夫君!我愿做任何事!」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快冻成两块冰雕。忽然,风休雪止,云层破开,一缕阳光落下,打在大羿英俊的脸上。 一株茂盛的藤蔓植物从空中轻盈飘落。初一落地,便生根发芽。 「赐尔长生药,生死有命,造化在于自身。切忌,不可滥用。」 「多谢女娲大神!」 碧绿的枝条破土而出,疯狂生长,将两人包裹其中。尖刺滑坡纯狐柔嫩的皮肤,鲜血浇灌下,催生出一朵朵黑色的「曼陀罗」。那是极为罕见的深黑色,花共九瓣,呈三角状,层叠而生,锯齿状的叶片十分锋利,神秘且恶毒。 纯狐连忙将黑色的花朵摘下,然而这花的模样实在恐怖。 她思虑片刻,首先抓下一把花瓣,胡乱塞进自己嘴里。黑色的汁液如同鲜血,从她的嘴角流下,纯狐苦不堪言,痛苦地抽搐着,桃红色的灵气萦绕周身。 第289页 她从冰寒中转醒,确认花儿无毒,便将花朵整个塞进大羿嘴里,强迫他吞食服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最心爱的夫君终于在自己的怀中醒来。 然而,一切都变了。 大羿的神力不復从前,他的神弓本是从高辛氏手中所得,如今又被高辛氏夺了回去。 每当他身受重伤,便扯下一朵黑色的长生药,塞入嘴里一阵抽搐,灵魂的力量疯狂涌动。 大羿藉助着「长生药」的神力,夺回了自己的神弓,然而他的身体却已经是强弩之末。 纯狐后悔不听女娲大神的教诲,任由夫君使用「长生药」,那真的是长生药?或许是吧,力量,权利,生命,都是令人迷醉的事务。 她鼓起勇气,趁着大羿酣睡,用尽浑身力气将那一株黑色的「长生药」挖了出来,背在身后准备找个地方毁去。 「纯狐!崑崙一役,我已既往不咎,你为何再来叛我?为何……你们全都叛我而去。」 「夫君,心悦君兮,不忍见你自寻灭亡。此乃神药,于你而言却是毒物,你已然无法自拔。今日,我定要将它毁了去!」 山顶绝壁,瀑布向下飞落。 纯狐举起火把,对准长生药:「我是为了你,夫君。」 大羿却如遭雷击,仿佛完全失去理智,张弓满月,对准纯狐的手臂射出一箭。 纯狐被箭气冲击,死死抱着那一株「长生药」跌落山崖。 大羿这才如梦初醒,飞升跳下,伸手去牵起纯狐。 两人滚落在崖壁上的一个洞穴中,外面是万丈深渊,而黑暗的石洞中,有一潭流动的清水。大羿再顾不得什么「长生药」,带着纯狐潜入水底,寻找出路。 黑暗的地下,天顶被凿出大小孔洞,月光洒落,如同碎星。 「不可生活,纯狐,四周都是矿石。」 「这是兵祖的尸身!天女女魃深爱着他,但他已然入魔,女魃忍痛斩下了他的头颅。」 「水中有龙,退后!」 「夫君!」 「快跑!纯狐!」 大羿力量衰微,敌不过守墓的应龙,拼死护住纯狐逃跑,自己则被应龙一口吞下。 应龙掉头对准纯狐,虚空中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住手。」 应龙仿佛是吃了什么塞牙的东西,一个不快将血淋淋的大羿,连带着他的神弓吐出,摔入了崖壁上的一个放置长明灯的石洞中。 纯狐大哭跪地,然而这次,即使是女娲也无力回天。 「大羿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你且将他葬入轩辕坟,于此安居。」 「谢……女娲……大神。」 纯狐爬上崖壁,托着大羿的尸身,却感觉完全没有任何力气,她太过悲伤,跪在地上对着高辛氏赠予的神弓出神。 高辛氏不是想要这把弓吗? 纯狐想着,变化出一支长匣,设好机关,将神弓置于其中。继而化作九尾赤狐,将大羿的尸身捲入尾巴中,飞速离去。 她的一缕魂魄从灵台飞出,附在了神弓之上。 画面一片漆黑,再睁眼,陈铬视线模煳。 袁加文伸手,在他眼角用力一揩,哭笑不得,问:「都过了几千年了,你哭个什么劲?」 「太感人了!」陈铬一旦遇到有人安慰自己,原本马上要止住的眼泪便如江河决堤,「哇」一声大哭起来:「英雄末路,夫妻反目,差评!超大的差评!为什么会这样!」 袁加文手足无措:「别哭,刚夸你长大了。至少我们能确定,这把玄铁弓就是后羿射日弓。」 「纯狐就是丹朱的姐姐,她真可怜!」陈铬抽抽噎噎地点头,打了个饱嗝,说:「丈夫死了,被女娲指婚嫁给北辰,生出来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眼睛瞎了。你知道吗?狼是群居动物,瞎眼的小孩活不下来,但是他大哥为了保护他,最后两个人一起离群索居,死了。又过了许多年,纯狐被指去殷商迷惑纣王,她就是苏妲己,你说他爱过纣王吗?」 袁加文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陈铬到底是从来总结出来这么一套,封建社会女性的悲惨婚姻史,道:「爱过!不约!救你!」 陈铬:「……」 陈铬:「vcr太感人了,咱们就是用手这么一划拉,小电影就自动播放了。对的,纯狐的一律神魂附着在弓上,人血里有灵气,你不觉得这跟充电差不多嘛?滋滋滋,啪!」 袁加文:「好了,这把弓咱们拿走吧,反正这里没我们的对手。」 陈铬没了脾气,干脆不哭了,一袖子擦干净眼泪,肃容对袁加文说:「不行的。」 袁加文哈哈大笑:「我偏要。」 陈铬知道他在逗自己,噼头盖脸一顿打:「我们是一个团队,袁加文!钟季大哥已经答应到时候把弓借给我了,你有什么毛病一定要去抢?以为在演狗血八点档吗?」 袁加文抱头鼠窜,怎么敢殴打小叔子?提着耳朵大喊:「我错了错了错了,已经悔改!主席!只是提出一个建议,你驳回就好了啊。」 陈铬气喘吁吁,后羿射日弓「哐当」随手一扔,飞升跃起,双腿张开,一屁股坐在袁加文身上,将他整个人撞倒在地,挑眉笑:「刚才就觉得你鬼鬼祟祟的,老实交代,做什么去了?」 袁加文学着李星阑的动作,干脆躺在地上,双手叠放脑后,腰上一使劲,做起仰卧起坐,嘴唇出其不意点在陈铬脑门上:「去发泄发泄旺盛的精力啊,哈哈。」 第290页 陈铬双眼圆睁,捂住嘴:「你!」继而啊啊大叫着跑回房间。 袁加文笑着起身,伸手抚过后羿射日弓的弓身,指尖微微颤抖,面容沉静,仿佛心中思绪万千。 沉默一阵,最终仍是听着陈铬的话,头也不回朝着房间走去。 两人走后,阮霖洲与钟季从旁边的房间内推门而出。 钟季走上前去,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躬身将自己的神弓拿起,回头与阮霖洲相视一眼,点点头:「果真如此。」 阮霖洲礼貌性地对他笑着点点头:「鉅子好好想想,如何取捨。」 钟季:「你是他二人的旧友。」 阮霖洲:「是。」 钟季:「这般神兵共有九种,法器,封神,阮先生,为何反将此事告知于我?在下实在不解。」 阮霖洲:「对鉅子以实相告,实则百利无害。你以墨家的势力,为他们寻找法器,一是为了对付那阴兵,二是为了制衡强秦。当然,鉅子本就是个忠臣,不愿做有碍于秦国的事情,但您良心也不安,心中也不忿,否则也不会成为鉅子。」 钟季嘆了口气:「确是如此,先生所言诛了我的心。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我是做不出抉择的。」 阮霖洲:「反正你不会害他们,我知道鉅子为人。」 钟季握弓的双手一紧,眼神神色复杂。 两人睡到半夜,袁加文勐然坐起身来,反手扣住匕首,将陈铬一把抱在怀里:「嘘!别动!」 陈铬瞬间被他吓醒,四处张望,低声快速询问:「怎么了?没什么异常啊,你紧张兮兮干什么?」 袁加文:「……」 他捂住陈铬的嘴,一会儿又把手放下,说:「你瞎吗?蜡烛灭了。」 陈铬无语:「你傻吗?我的眼睛晚上也能看清楚东西,我是没反应过来好吗?阮教授说话的时候你又不认真听,每半个月蜡烛都会熄灭一次,他们过一天寒食节,然后才能灌满石蜡,最后让鉅子亲手点燃。」 袁加文松开手,微赧:「抱歉,我有点紧张。」 陈铬没好气地一脑袋扎进被窝里,蒙头就睡,瓮声瓮气,道:「谢谢你,嫂子。」 袁加文双手相叠,点在脑袋后面,张着一双淡蓝如玻璃珠般的眼睛望天,忽而伸手,在陈铬脑袋上揉了一把:「弟弟。」 继而再不说任何话,仿佛十分安心地睡了过去。 窗外传来「答答答」的响声。 「什么声音?」 「滴漏吧,能好好睡吗,大嫂,你是不是寂寞了。」 「睡睡睡。」 窗框上,黑暗中,一只金色的大雁缩着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木头。 它在窗户上啄出一个小洞,侧着头朝内望去,只见少年酣甜的睡颜,又气愤地啄了两下。 第120章 使臣·壹 第二天醒来,众人皆在摸黑而行。 水晶烛在凌晨时分熄灭,纵然地堡中有无数的萤光植物,草木碎屑悠游浮动,仿若泠泠波光,散碎星辰,照不亮这无边的黑暗。 道路两旁是墨者们自己培植的一种花,每株花朵都像是放大的风信子,花朵就是灯串,银白、粉红、浅紫的萤光把道路的轮廓勾勒出来。建筑物内的照明较少,通常是关键处放着一排排夜明珠,指引众人不至于没了方向。 饭也是冷的,饭堂里几乎没有人说话。 陈铬跟袁加文手牵手,带着他一路毫无障碍,直接走进饭堂,一眼就找到了阮霖洲,坐在他身旁,笑道:「阮教授,早!」 阮霖洲的反应似乎慢别人半拍,愣了一会儿才笑着点头,说:「今天到了月中,是寒食的日子。」 陈铬扯着脖子观察周围,问:「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阮霖洲伸手去推眼镜,半道才想起眼镜已经没了,于是便只得在后脑勺少抓了一把,道:「介子推割股奉君,帮助他回国称霸一方。但是文公在论功行赏的时候,偏偏把他一个人给忘记了,到最后亲自去找他,反而把介子推逼上绵山,放火逼他下来,导致这人被大火烧死。」 陈铬张嘴,往里面塞了个水果,然后用手掌托起自己的下巴,嘎巴嘎巴把东西嚼碎,问:「我一直闹不明白,这个故事的逻辑很有问题。吃了别人的肉,还能忘记封赏别人?介子推别是一早就被文公吃掉了吧。」 阮霖洲「噗嗤」一声,将半生不熟的粥喷出一小口,说:「当然不会,实际上文公重返晋国,是经歷了一番血腥的屠戮,废晋王而自立,介子推反对他的做法,所以才离他而去。到后来论功行赏,介子推坚决不受,对文公说: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劝谏文公时常自省,保持政治的清明廉洁,是为之计长远。懂吗?」 两人刚刚打好饭,正排在队伍的最前方,说话间忘了走动。 陈铬一点就通,点头说:「有点明白了,就是因为晋文公封赏得太多,才导致三家坐大,最终瓜分了晋国,成为赵魏韩。」 阮霖洲:「对的,确实是这样,介子推深谋远虑,以死为谏,不求功名利禄,正是墨者在襄助明君,治国理政上的追求。」 袁加文用个手指敲了敲阮霖洲的肩膀,带着些痞气,问:「教授说完了?能不能让让,人打饭呢。」 第291页 阮霖洲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触电般闪身多开,面露不愉,说:「抱歉,我不太喜欢跟人有身体接触,我有洁癖。」 陈铬懒得管他们,一回头,大喊:「钟季大哥,早啊!」 「阮先生,陈铬,袁先生。」钟季也来排队打饭,笑说:「大家哪知道什么介子推,只是地堡初建时,月中石蜡烧尽,众人忽然陷入黑暗,摸了一天才把石蜡倒进去重新点燃。久而久之,习惯了。」 袁加文哈哈大笑,拍着钟季的肩膀夸他实在。 不过陈铬总觉得,钟季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和蒙毅只见的兄弟感情十分深厚,不可能如此平静从容地当一名间谍。 或许,是个双面间谍?无论如何,凭空猜测毫无意义。 因为白天没有烛火,地堡内的人几乎都在休息。 陈铬根本闲不下来,拉着袁加文换上一身破衣服,打扮成最寻常的百姓模样,去到咸阳城内到处乱逛。咸阳城内按律不得佩戴武器,陈铬便将蚩尤刀放在钟季处,只随身带了把匕首以作防身。 「城里不能佩戴武器,户籍牌要看清楚,街头会遇到巡逻盘查的秦国武士,不要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你们的口音也不对,学着别人的,尽量少说话。袁加文,你太打眼,戴个斗笠。」 「行啦,阮教授,我们偷偷上街逛一圈,顺便看看出城的线路。」 原本也是想要叫阮霖洲一同出门,但他毕竟有王宫中的医师身份,而且似乎在墨者中的地位颇高。吃完早饭,黑灯瞎火的,他就因为有事要找鉅子商量,所以只给陈、袁二人准备了户籍牌,并取出一张咸阳地图,供他们参考。 再次见到光,陈铬只觉得浑身舒坦,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就像刚从监狱里挖了条地道爬出来的肖申克。 「让让让让,莫碰着我刚切好的肉。」 「水烧开了,谁要焯水?」 眼前一片匆忙的景象,沿路返回,他们再次来到了那个后厨。扫雷般被挤出来,一走到街上就傻眼了。 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仿佛是清明上河图中的情景。 一条引自渭水的人工运河穿城而过,河两岸到处都是人家,二八少女们在河边搓衣服洗菜,桥上来来往往到处都是行商。 袁加文干脆把陈铬抱起来,让他骑马般坐在自己脖子上:「免得走丢了,小弟,想去哪里?」 「朝人少的地方走吧,到城边上去看看。」陈铬提着他的两个耳朵,忽然一阵感慨:「完全不知道秦国竟然这么繁华,忽然就想起我们刚到汴阳城的那天,街上也是这么热闹,辰哥带我和韩樘逛街,让我骑在他脖子上。」 袁加文哈哈笑,反手在他屁股上一拍,道:「低调一点,看天少,到处都有金雁盘桓。」 陈铬凝神屏息,观察了一阵,感觉有些奇怪:「你看它们飞的方向,都是从咸阳宫里飞出来的,向四面八方飞走,一会儿就不见了。秦国会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袁加文:「要过年了,大概是不会。谁知道呢?」 他们一路走过繁华的街市,听见老百姓们高高兴兴的交谈,似乎是说年节将至,今年的秋收颇丰,朝廷刚刚灭了魏国,希望能早点吞併赵国,将河洛一带收入囊中,好多有些土地用来种庄稼。 陈铬:「秦国人真怪,十月份过年,是为了提前一千多年给新中国庆生吗?」 袁加文:「或许他们一年只有秋季能有收穫,高兴吧。前面的情况不太对劲,很多人都被拦在城门里,去看看?」 陈铬双手提着他的耳朵:「驾!」 城门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马蹄声「咯噔咯噔」一阵爆响。 黑衣玄甲的秦国骑兵漫步上前,为首的将领向百姓们说了几句,众人闻言自发向两旁退开,仿佛有组织般集体缄默。 其余骑兵分列两行,呈八字形从城门出延伸至街道两侧,长矛横陈身前,马匹健壮俊朗,武士们高高壮壮精神焕发,数量约莫有四五百人,仿佛是一支秦国国家仪仗队。 陈铬偏着头对袁加文说:「好像是要迎接什么重要的人物,别国的外交官?给他们来拜年的么,韩国、魏国已经没了,赵国岌岌可危,燕国有太子丹在,应该也不会派人过来。楚国?我记得楚国好像也是乱成一锅粥,可能只剩下齐国了吧。」 袁加文忽然转身,陈铬差点从他脖子上跌下去,一把揪住他的左耳,扯得他嗷嗷怪叫:「轻点啊小弟!我不是……不是故意的,你看那边,秦国也派人过来了,这个使臣来头不小。」 「好帅,那是谁?」 陈铬闻言望去,只见宽阔的街道上,一名男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那马儿浑身毛色乌黑油亮,四肢长且健硕,仅脖颈、前胸、腹侧等关键处着一层银亮薄甲。 骑马的人年纪不大,或许仅有十五六岁,但一张脸长得极为端正,眉睫漆黑,面色白皙,端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翩翩佳公子。 他身材颀长,肩宽腰阔,腰间佩戴一方极莹润的美玉,虽然是一身黑衣,衣领及袖口上却都文上了清雅的花纹,遮不住他一身浩然正气和王权贵气。 为首的秦国将领恭敬道:「禀公子扶苏,齐国持节使已在城外等候多时。」 赵扶苏微笑,朗声道:「免礼,请使节入城。」 第292页 言语温和却不失刚正,令人如沐春风,心生喜悦。 陈铬努力张望,几乎要在袁加文肩膀上站起来,看得口水直流。 赵扶苏习惯性地环顾人群,朝着百姓们点头致谢,目光恰巧落在陈铬身上,与他相视而笑。 陈铬的心里瞬间炸出一串粉红色的烟花:「他怎么那么那么帅?你说嬴政会不会更帅?」 「这个看脸的世界!」袁加文故意将他颠了两下:「看看看,看到饱好了。反正他是要死的,死前让你多看几眼吗?」 陈铬「且」了一声,提着袁加文的耳朵,让他多向前走两步。 巨大的城门轰然大开,当先入城的是一队黑衣玄甲的秦国牵引骑兵。城门洞中十分空旷,迴响着车轮转动发出的粼粼声,一辆宽大豪华的马车缓缓驶来。 锦缎作为帘幕,薄纱帐幔无风自动,空中隐约传来香风阵阵,结实的金属轮钉根根鎏金,玛瑙、琥珀、各色宝石,璀璨却充满设计感地被镶嵌其上。 那马车体积巨大,前驾四马,四匹骏马通体雪白,体型偏瘦,应当是为了增强长途行进的耐力。车身是一个长方形,罕见地使用了四个轮子,使得马车在行进过程中变得十分平稳舒适。 金属宝石结合硬木,零零碎碎地加入了不少精巧的齿轮,令它看起来有一种超越了时代的前卫气息。 驾驶马车的一共有两名武将,身着齐国的暗紫色军服,金百薄甲,腰间悬挂一柄镶金嵌玉的佩剑,显然身份不低。 车内发出一阵响动,似乎并不止一人。 陈铬十分好奇地眺望,只见帐幔被风轻轻吹起,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长发披散,大大咧咧地靠着马车的一角,曲起一腿懒洋洋坐着。 另外还有两个身影,然而相隔太远,帘幕又总是飘来盪去,袁加文被挤在人群中,高高大大不敢动弹。 陈铬被晃得脑浆都要溅出来,大喊:「等一下再走吧!嫂子!还没看到使臣的脸啊!」 袁加文满头大汗:「别闹了,再看下去我就要被挤爆了!走走走,我们去那边,那边人少视线还好点。」 两人一路跌跌撞撞,终于走到一处略微人少的地方。 然而,此时马车已经行至赵扶苏的面前,车轮瞬间定住,在陈铬的方向看来,刚好只能看到那几匹马的屁股。 陈铬张望着吐槽:「让你坚持一下吗,现在好了,只能看见使臣的屁股,看屁股猜攻受吗?嫂子,你是一号还是零号?」 袁加文脸颊泛起一阵奇怪的红晕:「零号,偶尔……偶尔换个体位试试,都不错,我不是很介意。」 陈铬:「当一号累吗?我总觉得,我做起来会很奇怪啊。」 袁加文:「……」 陈铬忽然觉得两人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扭头,继续看热闹去了。 马车里那个靠在角落里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是睡着了。 另一边,似乎是一男一女,影子相互抱在一起,在帘幕上落下一个亲吻的印记。 一只手从白色的帘幕中缓缓伸出,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得短而圆润,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 帘幕被一把掀开,两名齐国将士率先下马,躬身跪伏与地上。 这只手的主人终于走出马车,一脚踩在将领的背上,云淡风轻,便如同踩在石阶上一般自然,慢悠悠地落地。 青年身着一套金百的锦衣,花纹繁复,宽袍大袖,但腰间紧紧繫着一条半掌宽的金镶玉带,背嵴和腰杆都挺得笔直,显出其肩宽腰窄。束髮梳髻,戴一枚精緻的玉冠,英姿勃发,透出一股奢华至极的精緻。 陈铬死死盯着那青年的背影,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无论怎么看来,都觉得这人跟李星阑太像了。 但李星阑怎么会,怎么可能成为齐国的使臣? 惊鸿一瞥,他的头髮变长了。也对,三年过去,真的是他吗?很像,仔细看来却又不那么像。 他紧紧抓着袁加文的肩膀,几乎要在他的肩头按出几个血红的指印。转念一想,这肯定不能是李星阑,他怎么可能跟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抱在一起亲嘴? 袁加文看得没有陈铬真切,莫名其妙,问:「你紧张个什么劲?使臣有点骚包,是你那杯茶。」 陈铬抓了把头髮,再回过神来,那名使臣已经与赵扶苏相互问候。这时返回马车上,被大军开道,送往西城的驿站。 全程也没看见他的脸,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一辆辆载满金银财宝、贵重货物的木车被推入城中,最后大军离去,人群也就自然散开了。 袁加文把陈铬放下来,牵着他的手,问他还要不要再去逛逛。 陈铬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要一想到远在万里之外的李星阑,也不知道他还好不好。三年了,李星阑去了哪里,遇到过哪些人,有没有受人欺负,会不会被人拐跑。 他是不是,也正在这样想着自己? 想着想着,也没心思看热闹了,直接走回最骯脏混乱的东城,原路回到墨家地堡。 第121章 使臣·贰 陈铬摸黑回到房间,倒在床上睁眼睡觉。 不知道为什么,真正发愁的时候反而哭不起来,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使臣的头髮那么长,甚至还束了一个髮髻,宝马香车,锦衣玉带,出有齐*队千里护送,入有秦国太子出城相迎。 第293页 这一切,至少在自己离开的时候,是跟李星阑毫不相干的。其实倒不是说那个身影有多么像他,陈铬觉得,那只是一种感觉,或许是自己太想他了。 最终也只能嘆气,用被子捂住脑袋闷死自己算了。 袁加文单手撑着脑袋,侧躺在陈铬身边。 淡蓝如玻璃珠般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似乎正在为如何安慰他而发愁,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试探着问:「小弟,要不……你在嫂子身上发泄发泄?我不会反抗的。」 陈铬「啊啊」大叫,无奈地笑了起来,勐然翻身把袁加文压在身下,将脸贴过去与他鼻樑相触,坏笑着问:「你说真的啊?」 少年一双黑眼睛,在黑暗中仍旧亮晶晶的。 袁加文压抑地喘了几口气,压低声音,说:「我怀疑你的阮……」 「你才软呢!」陈铬面色潮红,显然是不小心跟袁加文擦到一起,撩人者人恆撩之,自己反倒先他一步产生反应,「不和你玩了。」 没好气地说了句「不过你还挺大的」,便咯噔噔一路小跑熘了个没影。 陈铬跑到围楼的第七层,却被告知阮霖洲正在商讨事情,没有高层墨者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踏进七层以上。 他只得耷拉着脑袋,扒着栏杆,等阮霖洲开完会出来。 时间如水流逝,陈铬一直扒在栏杆上,看着一个个黑衣墨者,在地面上围着水晶蜡烛来来往往。 他们的脖子上都繫着一枚夜明珠,架起一种可以摺叠收缩如同救生旋梯般的脚手架,仅仅凭藉着机械的力量,便将一桶桶成吨的石蜡,从底部传送至顶层,然后倒入水晶里面。 空灵的水晶一点点被填充,陈铬上下眼皮打架,视线越发模煳,最后干脆抱着栏杆睡着了。 钟季和阮霖洲并肩走出,还在讨论一件事情。 钟季:「刺杀齐国使节,虽不能令两国联盟破裂,但至少可使齐国心怀芥蒂,往后方便行事。」 阮霖洲:「第一,齐国人不傻,当然会知道秦国是被人陷害;第二,国都咸阳,防备森严,要刺杀一个使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这样的牺牲并无必要;第三,刺杀的效果,并不如……陈铬?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醒醒,要睡回房睡去。」 陈铬勐然醒过来,脑袋还不太清楚,见着阮霖洲,傻乎乎朝他打招唿:「老师,今天的补习结束了吗?」 阮霖洲哭笑不得:「你醒醒,鉅子马上去点亮水晶烛。晚饭吃了没有?去看看有没有宵夜。」 陈铬跟着两人一路走下去,问:「刚刚半梦半醒,听见你们说要杀齐国使臣?跟你们什么仇什么怨,才来就要杀别人。」 钟季:「我们担心,若是秦齐在豢养阴兵上结成同盟,简直是一发不可收。别的自然无妨,毕竟我们从不干预政事,唯有丧尸这一条,是决计不可放任的。」 阮霖洲:「定好了暂时不动手,或许会想个办法让他和秦国人发生点矛盾。主要是这个使臣的非常奇怪,一路走来竟然能密不透风,到咸阳之前,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还要再派人去打探。」 陈铬:「阴谋诡计,你们真厉害。为什么说刺杀他不可能呢?」 钟季:「齐国使臣持齐王符节而来,等同齐王亲临,整个西城是咸阳最富足,也是百姓最少的区域,戒备本就森严不说。使臣居住的驿馆,不论白天黑夜,将会里三层外三层被围起来。我们还听说,他身边的护卫,各个都是高手。」 陈铬:「什么人来头这么大?」 钟季:「这使臣在情报掌控方面很是有些本事,刚才进城他才首度现面,匆匆一瞥,探子们只说他是公子安的老师,年方三十便已当了稷下学宫的祭酒。」 陈铬:「三十?幸好幸好,肯定不是他。」 钟季换上鉅子的装束,面容沉静,反身登上九楼。 最底层的集市上没有任何摊位,黑压压一片全是墨者,他们纷纷跪倒在地,抬头仰望那根巨大的水晶蜡烛。 鼓点阵阵,虽不宏大,却因着节奏律动,带上了一丝华美的壮丽。 鼓声起,钟季背后忽然伸出一对漆黑的金属双翼,长近四尺,宽约一尺,羽毛的形状制作得惟妙惟肖,仿佛是从什么神奇异兽身上斩下,栩栩如生。钟季闭眼,手中紧握长弓。 鼓声停,钟季勐然睁眼,一双眸子如寒夜漆黑。 他深吸一口气,瞬间一跃而起,跳下九层高楼。齿轮转动,金属摩擦,这双机械翅膀张到极致,助他乘风而起,飞至烛芯旁。 鼓声再起,密如雨点。钟季悬停于百丈高空,双手一前一后拉开弓弦,张弓如满月,然而那玄铁弓上却并没有任何箭矢。 在万众瞩目下,钟季面色庄严,凝神屏气,只有陈铬能够看见,他的周身灵气充盈,长弓上飞速凝结出一道赤金色的粒子箭矢。 「去!」 钟季倏然放手,灵气化成的赤金箭矢准准扎入烛芯,瞬间点燃水晶烛,冰冷的蜡烛光芒大盛。 只听一声爆响,水晶烛剧烈燃烧,地堡内剎那间便已亮如白昼。 钟季双翼煽动,绕着水晶烛缓缓下降,最终轻盈落地,收起双翅。 火光亮起的瞬间,陈铬隐约感觉到,墨者所崇拜的,是脱离原始野蛮的智慧。他们崇尚科学技术,发自内心地想要彻底改变百姓们艰苦的生活,这样的精神令人敬畏。 第294页 半夜里,陈铬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屁股坐起来翻身下床穿衣服。 准备推门而出的一瞬间,袁加文忽然发声,问:「还是想去驿馆看看?」 陈铬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迅速收回手:「把你吵醒了?我,我觉得那个使臣……有点像他,我得去看看,不然没法安心。」 袁加文哪还睡得着? 翻身下床,三两下穿好衣服,抬头莫名其妙地看向陈铬,问:「还去不去了?去就走啊。」 陈铬慌忙点头,高高兴兴地跟他爬上袁加文的后背,由他背着一路狂奔。 由于使臣到来,咸阳竟然全城宵禁。 没有后厨大师傅的帮助,两人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灰头土脸从早灶台中钻了出来。换上来时穿着的一身秦国王宫侍卫服,同样也是黑漆漆一身,戴着个黑色的斗笠,袁加文是彻底融入了黑暗中。 陈铬疾跑不停,活生生在空中拖出一道残影。 夜月银辉洒落大地,如同空明的流水,少年便如同一只掠水惊鸿,闪过袁加文一双淡蓝的眼眸。 袁加文面色古怪,瞬间化作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白色粒子束,只余黑色衣袍在空中狂奔,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两人穿过街巷,踩着瓦顶,数次惊险地避开巡逻的武士,不禁感嘆咸阳布防之森严与科学,简直是滴水不漏。陈铬觉得很古怪,为了保护一名齐国使臣,即使他是持节使,也不必这么大费周折。 好不容易来到驿馆外,果然如钟季所言,巴掌大的一个平展小院,从外边的屋顶上一眼便能全部收入眼底。秦国却还派了军队驻守在外,将小院团团围住,简直就是电视中常见的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陈铬正在犯难,犹豫着是不是算了,毕竟惊动齐国以后,可能导致严重的外交事故。 袁加文却眸光一闪,将他一把扛在肩头。觑准武士换防的空隙,闪电般钻入驿站中,隐身藏进黑暗里,拍拍陈铬屁股,低声道:「潜行杀人,我的专长。」 陈铬挣扎落地,猫一般轻盈,学着袁加文的动作潜行:「别说话,我听听。」他闭上双眼,凝神静听,却发现小院的房间中似乎根本就任何声音,道:「很奇怪,院子里好像没有人,会不会这其实是个陷阱,我们中计了?」 袁加文:「不会,又不是写小说。没人正好,我们去房里找找。」 然而使臣刚刚落脚,随身物品全在马车上,带来的更多东西,都留在了车队里,这个驿馆中几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两人一阵翻找,全无所获,忽然一道人影打在窗户上,两人当即俯身贴在窗框下的墙壁上,屏住唿吸。 巡逻的武士举着火把,隔一段时间就进入小院中巡查一番,然而并无所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武士甲:「如此大的阵仗,倒不知这使臣甚么来头?」 武士乙:「扶苏公子亲自相迎,今日你可曾见到,公子一身王者气度,来日必然……」 武士甲:「你可别胡言乱语,这乱世之中,你我不过一桿长刀,管这许多作甚?使臣赴了将军之约,不知何时回来,这话莫要让人听了去。」 武士乙:「兄长所言甚是,甚是。唉,你我何时能够尝尝那明月楼的手艺?哈,还是回去做梦吧。」 两人说着话,仔细检查一番,没有发现不妥,不一会儿便走出了小院。 陈铬与袁加文相视一眼,瞬间有了默契,如来时一般向着「明月楼」跑去。 「唿——!小弟,不是我说你,你前几天还说自己晚上看东西清楚?」袁加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头仔仔细细地望着这座酒楼的牌匾,确认「明月楼」三个并不算复杂的小篆,满头大汗,「第三家,终于给找对了。」 陈铬一把擦掉额头上的汗,也是气喘吁吁,没什么底气,抗辩道:「他们这字就不科学!日月楼,月月楼,我看古代山寨就很严重了。」 两人朝着吵着,从册面翻墙,成功潜入「明月楼」。 「明月楼」坐北朝南,呈四方形,东面为楼梯通道,南面是一片敞开的窗户,西、北面的窗户紧闭。楼阁分上中下共三层,迴廊的栏杆,檐下的隼牟,窗框的边角处,错落有致地钉着大小各异的夜明珠,无须烛颱风灯,明珠冷光洒落,不似人间。 陈铬跟随袁加文潜入至西北角,卯足劲一蹦三尺高,率先扒上三楼的栏杆,凌空一盪,翻身落地。 袁加文紧随其后,双手抓握迴廊的樑柱,数个翻身上跳,轻盈如猫般落在顶楼。 两人躬身行至西侧,半跪着贴墙蹲在窗户间的空隙处,怀抱武器,附耳贴于墙面,首先听见的是朦朦胧胧的丝竹声。 房中,谈话声隐约传来。 青年武将:「嗨!早知道是你,我也不为了挣个面子,请你来这地方花钱买罪受,附近一家日月楼,兄弟们闲来无事,便到那里吃喝,地地道道的咸阳口味。」 使臣:「一别三载,实在令人唏嘘。蒙将军无须客气,一杯薄酒祝贺你,已官至上大夫。」 「李先生,请!」被称作蒙将军的青年武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啪」地拍了拍脑袋,笑道:「上大夫,唉,非我所愿,亦非我所能,只因是世家子弟,不可在面子上过不去。我成天没甚可做的,陪王上说说话。」 第295页 陈铬只是听见使臣的声音,眼泪立马滚下来,落在地上「啪嗒」一声,摔了个粉身碎骨。 袁加文闻声回头,见到的便是陈铬瞪大眼睛,两颗眸子乌黑圆亮,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滚滑落。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在他脸颊上用力擦过。 停顿片刻,收回来碰碰嘴唇,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陈铬用力睁眼,仰头让眼泪别掉出来,总算是有点效果,抖抖脑袋将积在眼眶里的水珠全部甩开。 一颗水珠因着惯性,透过窗棱「啪」地落在地板上。 李星阑似有所感,侧脸飞快望了一眼。因为初到秦国,又有重兵护卫,轻易不需要动用自己的力量,不见有什么异常。 蒙毅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髮,见状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李星阑摇摇头,失笑:「还以为下雨了。听闻今秋河洛一带大旱,幸而咸阳未曾受灾。」 蒙毅抛起一粒青豆,准备用嘴接住,不料手肘在案几侧边磕了一下,那青豆便斜斜飞出,正朝着李星阑的方向。吓得他双眼圆睁,跟两颗铜铃似的。 李星阑放下酒杯,只用目光瞥了一眼,便见那青豆仿佛被一股力量托举着,又落回了蒙毅手中。 蒙毅「嘎巴嘎巴」嚼着青豆,笑道:「厉害!先生非常人也,三年间伤也痊癒,又得神力,再于稷下学宫中作了祭酒。不过要我说,齐王田建仅有一个孙子,且是长子长孙,你做了公子安的老师,哈,这才是押对宝了。」 李星阑轻笑,道:「生年不满百,混口饭吃。你……」 男人不耐烦的语气:「闷死老子了,开窗透气。」 袁加文见陈铬情绪不对,一副咬牙憋气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模样,试探性地伸出手,勾了勾他的手指都,以眼神示意:回去? 陈铬抬头直勾勾望向他,眼神像一条被遗弃的奶狗,两个黑漆漆的眼珠子又大又圆,看得袁加文生怕它们下一刻就会「骨碌」一声掉下来,当即不敢再碰他。 两个人傻子似的对视,毫无防备窗户「哐当」从内测被推开,一扇窗芾扉拍在袁加文脸上。 一名高大健硕的男子站在窗前,将窗户整个遮住,白髮金瞳,眸中光华流转。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充满惊诧,倒映出一个泪流满面的陈铬。 陈铬傻愣愣地看着北辰,他的头髮更长了,不似从前一般凌乱地披散着,而是像个斯文人似的全部束起,也不知道他用了些什么方法,毛躁的白髮被梳得服服帖帖。 唯一跟从前相同的,只有他那两束中分的刘海,就像陈铬刚刚给他剪过似的。 北辰整个妖都是傻的,原本皱着眉杀气腾腾,在见到陈铬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瞬间冻住,而后仿佛现出了一条裂痕,破碎如玻璃渣般。 陈铬满怀欣喜,心里蹦出一连串期待的声音:叫我吧?叫我啊!那个冒牌货一定早就被发现了吧? 有这么惊讶吗,难道以为我死了?嘿嘿,这下知道我还活着肯定特别惊喜吧? 李星阑听到北辰说得话,肯定会马上跑过来,两眼一黑昏古七! 可是,可是辰哥为什么不说话? 北辰什么都没有说,他保持着崩溃的表情,直到身后再次传来李星阑跟人说话的声音。 酒过三巡,蒙毅有些微醺,开始调笑起来:「当日见你二人似乎有些芥蒂,未料三年时间,便走到一起去,如胶似漆的。陈铬,怎变得如此安静?」 「陈铬」懒洋洋窝在李星阑怀里,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明明是略微下垂的眼角,但当他注视着对方,总能让人觉得眼波流转,充满了一种青涩而直白的诱惑。 他哈哈大笑,声音柔软,说:「我昨晚累得很,不想说话。好几年不见,出生入死的朋友,你也不给我送点见面礼什么的,蒙大夫你可真小气。」 李星阑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假装责骂:「老朋友请你吃顿好的,你倒还跟人要礼物,饭菜吃不饱,你要吃什么?」 陈铬舔了舔嘴唇,伸手在李星阑的脸上捏了一把,笑说:「哈哈,我要吃你啊,帅哥。」 蒙毅闻言会意:「你们于我有救命之恩,区区薄礼如何拿得出手?」他探出上半身,附在李星阑耳边,低声道:「已经在送往齐国的路上啦,黄金……」 北辰一动不动,莫名其妙地盯着陈铬看了好一阵。 袁加文的脸被挡在窗户后头,只在陈铬背后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五指併拢,对着北辰左右大幅度地摇晃,后者眼神一闪。 只听「啪」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北辰关上窗户,头也不迴转身走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狂灌两杯水酒。 窗扉勐然阖上,震出漫天灰尘。 纷纷扬扬的尘埃落在陈铬眼里,令他瞬间眼泪直流,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星阑怎么可能看不出他跟丹朱的区别! 李星阑认不出我了! 不不不,北辰认出我了,但是他假装没看见我。难道……难道他们不认我了? 他们为什么不认我了? 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事情太诡异了,没道理,没有道理! 第122章 使臣·叄 李星阑听完蒙毅所说的话,笑得极开心,眉眼舒展,鼻樑俊挺,配上一身白衣玉带,英俊得不似凡人。 第296页 蒙毅一怔,总觉得这人根本与情报中所传的「骄奢淫逸,贪财好色」半点不相干,反倒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烟火气息,实在奇也怪哉。 李星阑怀里抱着个文弱漂亮的少年,伸手摸了摸他海藻般柔软的黑髮,点点头,道:「多谢蒙大夫美意,在下并非是贪图蝇头小利,你也看见了,养家餬口不容易。更重要的是稷下学宫,都快揭不开锅了,天下终究要统一,但人才难求,也是被逼无奈。」 蒙毅哈哈大笑,拊掌赞嘆:「了!先生高义!」 李星阑失笑,道:「白日里见到公子扶苏,端的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在下此行的目的,一是为齐王送来贺礼,祝贵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巩固两国同盟。二来也是听闻公子扶苏礼贤下士,广纳贤才,只不知是否有此殊荣,可与其见上一面。」 蒙毅摆摆手,豪迈地说:「那有何难?」 陈铬视线模煳,热血上头,耳膜似乎也被自己一股愤怒气得充血,恍恍惚惚站起身来,眼神如刀般穿过窗棂。 袁加文见陈铬已经接近崩溃边缘,干脆把心一横,一把将他拦腰抱起,任凭陈铬如何挣扎,仍旧将他死死抓在手里。 月光凄冷,袁加文一路抱着狂奔,两人一身黑衣,像是两滴交融的墨汁,融入夜色。直到再次进入墨家地堡的房中,才把他扔在床榻上,反手一模,整个后背都被陈铬哭得*一片。 袁加文摇头嘆气,站在陈铬面前,做错事般手脚不知该放在哪里。 陈铬胸膛剧烈的起伏,就像钻进了一条死胡同,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手足无措,像极了一直被遗弃的小狗,眼泪哗啦啦流个不停,摊开双手掐着手指头,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道:「出发那天,我把蚩尤刀忘在房间里。我回到房间拿刀,你跟在我后面。 「你告诉我聂政忘了拿伏羲琴,我们去偷偷查看。韩樘来了,不不不,是丹朱假扮成韩樘跑过来,让我按照他的琴谱弹一首曲子。出发那天,我把蚩尤刀忘在……」 「陈铬!」 袁加文捏住陈铬双肩使劲摇晃,生怕他一直车轱辘下去,两人额头相抵,对他说:「冷静点!哭哭哭,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劲?」 陈铬有气没处撒,对着袁加文大吼:「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你自己去找大哥吧啊?他绝对不会变心的!他爱你得很!」 「至少他活着!」 袁加文忽然面色一沉,冰冷得如同一把刚从雪地里被抽出的匕首,罕见地对陈铬吼:「活着!这还不够吗?」 陈铬根本没想到袁加文会对自己大吼大叫,当即被吓得一愣神,咬住嘴唇不敢出声,眼泪也忘了流,嗫嚅:「你……你吼什么……你吼我……哇!」 歇息片刻,转眼哭得更凶了。 袁加文胸膛剧烈起伏,左手握拳,重重在床榻前面的案几上捶了一下,登时将那小小的木头方桌砸得四分五裂,破木片「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苍白的手掌立即现出数道伤痕,血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终于清醒过来,柔声道:「抱歉,小弟,别哭了。李星阑不会忘记你的,更不会变心,他爱你爱得不要命。」 陈铬双眼肿得像个核桃,虽然消得快,他哭得更快。 一见袁加文受伤,立即收起眼泪,匆忙找来抹布与绷带,捏过他的手掌,用清水洗净,擦干,裹好绷带,低声道歉:「我知道,可是他……认不出我了,我怕他忘了我,我……我一想到这三年来,他每天都跟丹朱在一起,像……像对我那样对他。李星阑亲他,跟他做……爱,我就觉得整个人都不行了,心脏像是要掉出来一样。我……我好难受啊。」 陈铬被袁加文的血吓住,忘记哭泣,但说话的时候,零星的眼泪却自动从眼眶里掉下来,砸在袁加文手背上,他便连忙去擦。 袁加文嘆气,接过绷带顺便在陈铬脑袋上揉了一把,自己边包扎边说:「别胡思乱想,他那么聪明的人,谁骗得了他?即使骗了一天两天,相处久了,绝对会被他发现。更何况,你那么一个……」 「我?我那么一个什么?」 袁加文嗤笑:「那么一个傻白甜,不是谁都能演得了的,装傻充愣比虚张声势难太多。」 陈铬:「你这句话真多余!我只是没那么聪明,又不是傻。那他为什么要让丹朱靠在怀里,还要和他接吻?」 袁加文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无奈耸肩,道:「聪明人一定有他的目的,我们没法理解,别想太多。但是我有句话……」 陈铬捂住耳朵:「别说!我不想听!」 袁加文:「我怕你冲动,听着,小弟。你要相信帅哥,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目的,暂时不要去找他。我们必须等待时机,找一个他独处的时候再过去,免得破坏他的计划。」 陈铬咬着嘴唇,不置可否。 袁加文知道他虽然听进去了,但还是不死心,只得温言软语相劝,陆陆续续哄了他一阵。 直到将陈铬哄得带着眼泪睡着,袁加文才轻手轻脚爬起来,烧水拧抹布,给他擦脸擦手,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晚安吻:「一切都会好的。」 后窗的窗棂上,那只金雁啄木鸟般用嘴凿着木头,「咄咄咄咄」机械地响声,却无人理睬。 第297页 第二天,陈铬整个人都神思恍惚,一句话不说自己走了出去,袁加文匆匆忙忙跟在他身后。 身后有人跟着,陈铬总想起从前。 几百个日日夜夜,李星阑也曾经这样不发一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爱着他,保护他,然而自己却从未察觉到。 那些流光溢彩温柔如棉花糖的日子,仿佛瞬间变成一团团云朵,苍白柔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忽然就这么从他的天空中飘走了。 陈铬越想越心烦,脚下生风,狂奔着跑到西城,直奔昨夜里蒙毅说话时曾谈到过的日月楼。 袁加文在后边追得满头大汗,仍旧比不上陈铬非人的速度,不一会儿就跟丢了,不知道落在哪里。 陈铬气鼓气涨冲进客栈,找到二楼阳台外角落处的一张空案几,一屁股坐下去,朝楼下热闹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翻白眼:「酒酒酒!把你们这里的烈酒都拿上来!不喝水!越烈越好!」 小二搬来一个小酒罈,放在桌上:「公子……」 陈铬气不打一处来,「啪」地一掌拍在案面上,吼:「我是小孩子嘛?这样的我要喝十坛!」 说罢,伸出两根食指,交叉着比了个大大的「十」字。 小二面露犹豫神色,支支吾吾,举起右手搓着手指,道:「公子,那得先把酒钱结了。」 陈铬听到「钱」字,勐然反应过来,喝酒是要钱的! 这就尴尬了,从汴阳出来以后一路狂奔逃命,要么就是钻进山里,要么就白吃白喝白睡百玩,一晃三年过去,什么时候用过钱了? 小二也不难为他,只笑了笑,向他做出一个「请滚出去」的动作。 陈铬双颊绯红,想着要不就跳上屋顶飞走,吓死他?转念一想,想吃霸王餐的是自己,把气撒到服务员身上,也太没意思了。可是就这么一声不响地离开,又觉得面子上很过不去。 正犹豫间,一锭金子忽然落在桌面上,「梆」地一声闷响。 「他要什么你就给他拿什么,小二,多谢。」 袁加文气喘吁吁爬上楼梯,顾不上擦汗,首先朝陈铬抛来一锭金子,槽道:「你个大少爷,出门不带钱,想被打死在街上吗?」 小二得了金子,跑得比陈铬还快,迅速拿来数十罈子陈酿,几盘肉干,青豆,小食糕点之类,又给他们拖了一闪屏风与邻桌隔开,详细询问一番才依依不捨地退了下去。 陈铬直接抱起酒罈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倒光了整整一坛:「借酒消愁愁更愁,喝吗?」 袁加文学着他的样子,也直接一口气喝掉一坛,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心中庆幸古代的酒酿的一点也不纯,笑说:「多大点事,何必让自己难过?」 「我没认识他之前,一直觉得,」陈铬又打开一坛,一直盯着那个圆圆的小盖子在桌面上晃晃悠悠,「哆」一声定住,才举起来灌了两口,「一直觉得爱情就像牛肉粉里面的牛肉,不吃也能活,哪有小说电影里说得那么……死去活来?」 袁加文赶快伸手盖在坛口,道:「本来就是,现在也是,喝慢点,你不怕待会儿勐跑厕所尿尿么。」 陈铬一口酒水还没咽下去,闻言「噗」一声就要吐出来,无奈对面有人,一侧是窗户,只能越过栏杆一口喷下去,捧腹大笑:「噗哈哈哈哈!看过《天龙八部》没有?我会六脉神剑,直接逼出来就行了。」 楼下传来叫骂:「哪个杀千刀的吐老子满脸——!」 巡城侍卫呵斥:「何人大声喧譁?卫军清道,无关者迴避!」 陈铬抱歉地用头撞桌子,自言自语般嚷嚷起来:「直到我爱上李星阑!我也不想婆婆妈妈寻死觅活,可我就是这么难过!我都没办法唿吸了,我好难过……嫂子,我好难过。要是他不爱我了,我简直想杀了自己。要是他认错我了,我……我还是想杀了自己。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袁加文连忙把手掌垫在桌子上,陈铬一撞上去,把袁加文苍白的手掌压得充血,立刻抱歉地停了下来。 他改用自己的手敲打脑袋,继续嚷嚷:「我简直是失心疯了!真的,真的没法控制我自己。这算什么?爱情,我不想要了!」 袁加文无奈,道:「你就是遇到的挫折太少,这有什么?我跟云朗还分手过两个星期,最后不也把他追回来了。别怕麻烦……算了,我也说不好,喝酒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嫂子永远站在你这边。」 陈铬死活想不明白,反问自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两个人越说越难过,各自抱着酒罈子,「咕咚咕咚」狂饮不止,继而疯狂地跑厕所,又回来再继续喝。 如此反覆几次,终于是两个人都醉得人事不省,「哆」「哆」两声,同时撞在案几上,两眼一黑昏死古七。 远方,玄色长龙飞速驶来,原来是黑衣玄甲的秦国骑兵,骑兵整齐有序连成一线,分裂街道两侧。 马蹄爆响,一支小队沖在最前,以作开道牵引之用。 过了一阵,齐国使臣的马车才缓缓行来。 金白色的边角,在日光下光华流转,帐幔翻飞,如梦似幻。 端坐其中的李星阑似有所感,在马车行经酒楼时忽然抬头,视线穿过朦胧纱帐的缝隙,落在二楼被屏风隔断的一个角落。 第298页 隐约见到案几上趴着两个醉鬼,其中一人乌髮凌乱散落,露出的后颈白皙如玉。另一人身形健美,但戴着个斗笠,根本看不清是人是狗。 车内的陈铬手里拿着个金镶玉的镂空小球把玩,抛上半空,忽而打在李星阑怀里,问他:「帅哥,你看什么呢?有你老公好看吗。」 北辰正在喝水,闻言莫名其妙呛了一口,咳嗽两声。 李星阑这才回过神来,收回视线,对着陈铬温柔地笑了笑,伸手揉他的脑袋:「我以为咸阳一直都在禁酒,没想到二楼上趴着两个醉鬼。晚上应该会在秦王宫里吃饭,明天带你来逛街。」 陈铬仰面躺倒在地毯上,扯住北辰的一带,一拉:「又吃饭?不想吃饭啊,要不你去吃,我去熘一趟辰哥?」 三人说着话,时而发出一阵笑声。 马车辚辚,行过异国的街市,穿过热闹的人群,从日月楼下穿行而过,没能吵醒两个烂泥似的醉鬼。 天空中金雁来往频繁,却有一只体型硕大的,一只盘桓在马车上方。经过明月楼时,停在二楼酒桌上,摇着屁股啪嗒啪嗒走到陈铬面前,啄他的脑袋,不见对方有什么反应,便起身飞走。 那金雁升腾至半空,忽而对着使臣的马车急速冲下。 只不过在接触到马车的一剎那,莹蓝灵气罩忽然光芒闪烁,将它重重撞飞,滚落到车轮下边,晕头转向吐出血花,似是做了个气闷的表情,拍着翅膀飞走了。 店主躬身抄手站在一旁,愁眉苦脸询问:「两位客官?两位客官,齐国使节入城,夜里将要宵禁,小店马上要关门了,还请二位移步,早些回去。」 店主额头冒汗,想了想,问:「两位客官,实在是来不及了,要不然请你们将住处告知与我,让小二送你们回去?」 陈铬迷迷煳煳抬起头,一手扶额,问:「小二?叫我做什么?忙得很。」 说罢又睡了过去。 只有袁加文还有点意识,一把将成扛在肩头,摆摆手:「给你添麻烦了,不用客气,我们自己……自己走……」 话音未落,袁加文脚下一滑,第一反应是将陈铬护在怀里,「骨碌骨碌」直接从三楼滚到一楼:「……走不回……回去,在东、东城,三元酒馆,多、多谢了。愿上帝保佑……你个扑街崽!」 店主:「……」 地堡门前,小矿车「哐当哐当」一路飞驰,差点没搞得车毁人亡。 袁加文和陈铬两个人尸体般睡在里面,半天爬不起来。 守门人无可奈何,只得通知阮霖洲前来领人。 费了一番功夫,阮霖洲这才在众人的帮助下,将两个醉鬼抬进房里。再过半个小时,煮好两碗醒酒汤,分别给两个人灌下去,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 阮霖洲满头大汗:「你怎么让他喝那么多酒?也不看着他点,陈铬还没成年的。」 袁加文晃晃悠悠坐起来,声音沙哑,两指揉摁天养血,低着头说道:「喝醉了好,什么都不想了。」 「喝得酩酊大醉也要醒过来,根本不能解决问题。」阮霖洲那湿抹布给陈铬擦汗,发现他嘴唇翕动,附耳过去,反反覆覆只听见「李星阑」三个字,问:「你们见到李星阑了?」 袁加文摇摇头:「见是见到了,但出了些状况,阮教授,我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要去杀了秦始皇——!」 陈铬勐然坐起,一手按在蚩尤刀上,双眼还没定焦,便翻身下榻直奔大门。 阮霖洲一把将他捞了回去,按在榻上,不带怒意地骂道:「别发酒疯!」 陈铬一抬头,眼眶里聚满泪水,眼神可怜至极,委屈地嗫嚅道:「都是嬴政的错!如果他不统一六国,就不会豢养丧尸,如果没有丧尸,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问题很简单不是吗?杀了他,扶苏即位,天下太平!」 阮霖洲无语,劝说:「天下大势,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轻而易举就能决定的。这是所有人共同导致的结果,没有赵政,也会有韩政、魏政、宋政随便什么人,丧尸的诱惑力太大,谁拿到手上都是异常灾难。难道你要见一个杀一个?杀到什么时候,别天真了。」 陈铬目光坚定,咬牙切齿,道:「见一个,杀一个,总有杀光的时候。阮教授你别管了,嫂子,你跟我一起来吗?」 「对于没有报酬的任务,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做。」 袁加文无奈摇头,额前碎发凌乱,令他的双眼陷入阴影中,粲然一笑,整个人都亮了起来,道:「但是你想做的事情,我奉陪到底。」 阮霖洲没了脾气:「你也跟他一起胡闹!」 陈铬扑向袁加文,两个人在床榻上滚在一起:「爱你啊嫂子!」 地堡出口处,阮霖洲额头上冒出薄薄一层热汗,对着面前穿着秦王宫侍卫服的两人犯愁。 阮霖洲劝不住他们,只得拿出压箱底的宝贝,确保胜算大一些,嘱咐道:「这是我调制的迷药,勉强算得上是吐真剂。孩子,杀人带来的一时痛快重要,还是寻找真相真正解决问题带来的益处重要?三思后行,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陈铬接过他递来的一个牛角小瓶,对着光看了看,里面只装了很少的一点液体。 把药收进怀里,点点头,然后上前一步,抱住阮霖洲:「谢谢你,阮教授,我刚才是一时冲动,但现在已经冷静下来,我会小心的。」 第299页 阮霖洲低头注视陈铬,眼神温溺至极,一双墨绿色的眼睛,仿佛装着碧绿玉带般的温软河水。低头,在陈铬额前落下一个吻:「孩子,我永远都会支持你。」 第123章 刺杀·壹 两人来到地面,每回都钻得一脑袋灰,咸阳宵禁,四下无人,闪身隐藏于黑暗中。 袁加文潜行能力高超,加上阮霖洲提供的秦宫地图,轻而易举带着陈铬,翻过高大的宫墙,避开密集的巡防侍卫。 沐浴月光,踩着瓦楞,仿佛被夜风无声吹送至嬴政寝宫的院落中。 陈铬站在嬴政寝殿门前,房檐的阴影落在身上,只有鼻尖以上沐浴月光。他眼里装着一片夜空,忽然感嘆:「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不知道李星阑在驿馆里,能不能看得这么清楚。」 「即使是两千年后,月亮始终是同一个月亮。」 袁加文摇头晃脑,被恋爱中的傻瓜雷得不轻,羽毛般从房顶上飘落至地面。 环顾四周,直奔东侧厢房,推门而入,道:「后羿射日弓,我们已经找到。我记得推算结果表明秦国咸阳有两件,后羿弓和女娲石,女娲石并不是九种法器之一,但找到它总没有坏处。」 「女娲石和伏羲琴相伴相生。」陈铬收起满心惆怅,瞪大眼睛提起警惕,紧随其后,「对了,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我们被捲入伏羲琴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画面?」 「看见了,待会儿再说,跟紧我别乱动,小心有陷阱。」 袁加文顺手拂过陈铬肩头,将他带进门,而后阖上门扉,敛声屏息步步为营,说:「病毒肆虐,战争硝烟,女祭司毁去黑石,引来铺天盖地的的陨石雨。星火坠地,黑石再次出现,陨石雨终于停止。人面蛇身的一男一女,带领族人在地底避难,他们做了一个八卦阵,女人手上有一块充满灵气的石头,男人弹琴,死者復生。你觉得那是什么?这不可能,人类的文明歷史并没有那么长。」 陈铬目光逡巡一圈,发现屋里干干净净没什么东西,当即感嘆皇帝的尿壶也不是金子做的,没意思,说:「我猜那是伏羲和女娲利用黑石统一中原,但后来丧尸失控爆发。灵力强大的女祭司是他们的女儿,藉助女娲石作为充电宝,引来雷电把黑石噼碎了。这惊动了高维生物的警觉,向地球施放毁灭陨石。他们以为生物差不多已经死绝,就再次投放了黑石。」 袁加文忽然想到什么,低声重复:「再次投放黑石?不……」 陈铬耸耸肩,没注意他的语气,继续说:「伏羲造八卦,推衍復生的阵法,女娲用法宝石头为阵法提供能源,阵法最终成功发动。只是结果差强人意,他们的女儿变成了没有灵魂的活死人。」 袁加文咳了两声,回过神来,道:「提供能源?真把女娲石当充电宝了,脑洞别太大。」 陈铬吹了一晚上风,酒也醒得差不多,来了精神东翻西找,仿佛进入了考古现场,随口说:「我觉得这是真的,阵法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有毁灭万物的封神阵,就一定会有生长万物的復生阵。就像我们看到的那……这是什么?秦始皇的生活可真无聊,他每天都抱着竹简睡觉吗?嚯?!」 袁加文回头,发现陈铬手里拿着个雕花木头小方盒,其中绢布作垫子,整整齐齐放着数十颗褐色药丸,额头冒汗,哄道:「乖,放回去,说不定有毒的。」 陈铬已经拿起一颗扔进嘴里,嚼巴嚼巴,吞下,打了个饱嗝:「麦丽素的样子,这么奇怪的味道?说不定是长生药,嫂子来一颗吗?」 袁加文:「……」 陈铬笑着把盒子扔回去,到处翻找新奇玩意儿,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被人发现。 黑暗中不知道碰到什么地方,只听「咔哒」一声响。 宽大的床榻似乎底座下面安装了金属滑轮,连着整个地板,机械摩擦转动。整个床面悄无声息朝外滑出,露出地面下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一道阶梯盘旋向下,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 袁加文看不真切,将陈铬护在身后,让他不要靠近。 陈铬拍拍袁加文的肩膀,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小心翼翼越过床榻,率先跳了下去,抬头说:「应该是一个密室,从这边过来,小心脚下。」 袁加文望着陈铬的脸,虽然看不清楚,但知道他带着微笑,心神一晃,忽然泛起一种莫名的情愫,说:「你很像你大哥。」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收到过的,最高评价,唉!」陈铬向下跑去,头也不回对袁加文招手,「下来吧,下面肯定有机关可以让床移回来。我先探路,嫂子离我远点。」 陈铬极其兴奋,总觉得古代房间必须有密室,甚至想要在门口刻上一个「cr到此一游」。他在脑海中幻想出倒斗电影中的背景音乐,被自己吓得后背凉飕飕。 却不料根本没有任何机关,袁加文擦了一把额头,走上前去,说:「想想也是,嬴政要是设了机关,不怕坑着自己?别说话!前面有光。」 陈铬当即放轻动作,抽出蚩尤刀准备战斗。 袁加文隐身上前打探,半晌传来喊声:「是一盏长明灯,小弟,可以过来了。」 陈铬将长刀挂在身后,吭哧吭哧跑过去,不小心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进门处的灯座子上。 便听见「咔哒」一声响,远处传来微微震动声,方知道机关又被关上,当即放下心来。 第300页 袁加文失笑:「机关大师,走路注意脚下,别把脑子摔坏了。」 陈铬起身拍拍屁股,环顾四周,被这里面藏着的奇珍异宝闪瞎了眼,惊唿:「我怀疑秦始皇是个仓鼠精,生前死后都喜欢在地下挖坑藏宝贝。你看得见吗?太多了,别对付丧尸,咱们偷点宝贝出去也能富甲一方了。」 「什么?」 袁加文对金银财宝没有丝毫兴趣,全不觉得诧异,只观察着这间地下室位,它于嬴政寝宫正下方,大小接近六十平方米。 东面摆放着九排既高又宽的多宝架,其上陈列花花绿绿的各色奇石——不外乎是孔雀绿,祖母蓝,黑曜石,或稍有些不寻常的钻石原石。总之,就是没用的各种石头,最多比寻常的石头颜色更绚烂。 西面摆放着一排方形青石花盆,因为其中填了土壤,花草十分茂盛。但是,也不见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东西。 只有房间的正中央,矗立着一盏高至屋顶的青铜树形长明灯,其上烛火近百处,因室内无风,火焰自然垂直向上,不晃不动。 当两人在室内徘徊,便见四处墙面上投影着数百个变形的影子,勉强算得上诡异。 陈铬走到多宝架之间,随手翻找,说:「对,你可能看不见,这些石头全都充满了灵气,绝对不是普通宝石,多多少少有些来头。」 袁加文拍开陈铬到处乱摸,最后摸到自己屁股上的手掌,没了脾气,道:「别乱动,等下会被发现的。」 陈铬听话地把石头放回去,耸耸肩,说:「这里有几百块石头,谁能记得清?一个皇帝,不,一个君王,在自己卧室的地下室里,藏那么多带有灵气的石头。难道……他想当一个珠宝设计师?」 袁加文扶额,道:「我们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思考一下,收集石头却放在地下室里不用,会不会是因为他想找某一块石头,但总是找不到?所以捡回来那么多没用的,弃置在这。」 陈铬:「修仙的灵石,这是另一条发展的道路?」 袁加文:「想法再接地气一点。」 陈铬脱口而出:「兰德之书!他知道丧尸,说不定知道黑石,他在找病原体,是我想多了吗?」 袁加文面色凝重,摇头说:「不,很有可能,我想应该是的。」 「秦国世代君王,找了几百辈子,都没能找到黑石。」 陈铬绕着多宝架转来转去,看得袁加文一颗心悬在半空,生怕他脚下一滑被砸得满脑袋泥石流,当即被提着后衣领带出来。 整个人悬在空中,还在接着说自己异想天开的看法:「会不会黑石,其实已经不存在了?不,不可能,我们在伏羲琴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有可能是伏羲琴的记忆。准提说过,每样古代神兵上,多多少少都带有主人灵魂的碎片,装着他们最深刻的记忆。」 袁加文将他轻轻放在地上,擦汗:「小弟,你当杀手一定赚不到钱。记住,一定要提高对不同环境的辨识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心谨慎。」 陈铬耸耸肩,出其不意跳上袁加文的后背,搂着他的脖子,在耳朵上亲了一口,笑说:「不是有你在吗?我很有安全感!反正你跟大哥一样,都会给我收拾烂摊子,爱你啊嫂子。」 袁加文老脸通红:「你……请你放尊重点。」 陈铬哈哈大笑,放开他,边说边四处瞎转悠:「我还没说完呢,我猜,这一套復生的阵法里最重要的三样东西:伏羲琴是法器,玫红色女娲石提供能源,以及这个——作为阵眼的八卦阵!」 袁加文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见陈铬刚好停在密室北面,面前是一整块长宽近乎两三米的方形沙盘,其上刻有华夏九州的山河地里,插满各色三角小旗。 他细细观察一阵,问:「一个沙盘,记录了嬴政统一中国的计划,哪有什么八卦阵?」 陈铬伸手一指,正落在咸阳附近,一座形状奇特的山脉间,说:「这是咸阳,看见吗?旁边是秦岭山脉,绕过咸阳的渭水水系,在这个地方形成断裂带。这个沙盘做得太精细了,古人的智慧令人毛骨悚然。就在渭水的断裂带上,有一个孤独的山脉,是骊山。」 袁加文:「道理我都懂,可是,八卦阵在哪里?」 陈铬伸手,边说:「骊山这旁边有一个缝隙,我们只要轻轻旋转这个按钮,你看——」 齿轮转动,沙盘上的骊山模型,整个都被渐渐升起的金属支架撑开,像个帽子一样被托举起来。而后,其下罩住的一团黑色石块,如同花骨朵般伸展开来,现出一副极为辽阔的地宫全景。 「公元前232年,不229年的秋天,人类终于发现了骊山地宫的秘密。」陈铬说着,将袁加文牵过来,伸出食指点在骊山地宫中的某处,「这都是因为,人类少年陈铬拥有一颗伟大的好奇心。我敢肯定,这就是那个八卦阵。」 袁加文的目光从他的手指上往下落,看见一块巴掌大的区域里,刻着与自己在伏羲琴中所见的八卦阵,一模一样的图案。 他只有一点疑惑,问:「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可是上面放的是什么,一口棺材?」 陈铬这才注意到,八卦阵上放着的这个长形木箱,竟然就是一口正宗棺材的形状,当即汗毛倒竖:「拜託你不要说出来!」 「能走路的尸体你都不怕,怕这个?」袁加文摁住机关,让这些奇怪的模型全都收回去,总结道:「现在我们知道了,如果世界上存在復生阵法,那么它的阵眼就在秦始皇陵中。」 第301页 四周再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去探索发现,于是牵着陈铬,与他一起躲进西侧那一丛丛稀奇古怪的植物里。 陈铬:「有蚊子。」 袁加文:「没有,别乱晃,影子会动。别摸我,小弟,要不你坐在地上吧。」 陈铬果真一屁股坐了下去,问:「我们在等什么?」 袁加文没了脾气,学着他的样子,也坐了下来:「等待时机,不是你要来刺杀秦始皇的?刚才那颗麦丽素果然有毒吗,这么快就忘了。」 陈铬如梦初醒,尴尬地笑了笑,挠头道:「我……开玩笑的,我哪敢啊?就想出来玩玩。」 袁加文无奈,手里握着刀子,问:「杀不杀?你一句话。」 陈铬吐了口气:「算了,就像阮教授说的,天下大势不是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嬴政有什么错?秦国国富兵强,老百姓生活富足。他也知道丧尸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从来不允许它们在自己的国土范围内活动。咱们不干涉歷史,只对付丧尸,这是时空管理局的规定,好吗黑衣人?」 袁加文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认命地牵着陈铬撤退。 黑暗中,门边的机关「咔哒」一声响,自动向着反方向转动。 两人相视一眼:嬴政回来了! 无奈密室里无路可逃,只能又缩回到西侧的草丛中,偷窥这位千古一帝的风姿。 陈铬扒开挡住视线的藤蔓,发现这植物的并不是一般的杂草,惊讶道:「苍崖草?」 袁加文未及回答,便见嬴政已经步入密室,伸出食指在陈铬嘴上碰了一下,示意噤声。 这名帝王年方而立,风华正茂,身长九尺,生得高大英俊。鼻樑高挺略作鹰钩,双眼郎如明星,面部线条刀削斧凿,带着一种混血般锋利的英俊。 嬴政这日会见来自齐国的持节使臣,只为暂时使用「远交近攻」的策略,需要稳住齐国,便对李星阑一行人给足了面子。 当夜,在秦王宫中设宴,谈及李星阑曾带兵化解新郑围城的困境,对他竟然还有些欣赏。 此时刚刚结束晚宴回来,尚穿着黑红色的龙袍,头戴冕冠。数十条珠帘在眼前晃晃荡盪,被他直接揭掉,整个冕冠仍在地上。 嬴政喝得微醺,一屁股坐在沙盘前面,对着九州山河发愣。 他眼神一会儿落在赵国邯郸,一会儿又移到燕国的易水,似乎觉得燕国太冷,眼神一暗,又晃回了自己的骊山地宫,打开机关,看自己的坟墓,自己的棺材,自己的地下世界。 陈铬贴在袁加文耳边,低声说:「你别看他年纪不大,戏还挺多的。」 袁加文:「……」 嬴政伸手摸了摸地宫中的那口棺材,站起身来走到多宝架前边,目光涣散,似乎想要寻找什么,却没有一件是他心中所求。 视线扫过那些璀璨瑰丽的宝石,双瞳忽然一缩。 袁加文捏着陈铬的耳朵尖,眼神示意:让你别乱动! 「铮——!」 嬴政从腰间抽出宝剑,大吼:「何人竟……」 袁加文一个闪身,唿吸间已贴在嬴政身后,冰冷的玄铁匕首点在嬴政颈动脉上,将他整个人压在墙上:「别出声。」 「您好,秦王。」陈铬走上前去,把嬴政的宝剑拿掉,插回剑鞘中,道:「别激动,路过王宫进来玩玩,不是来杀你的。」 嬴政目光锐利如刀,自然不信他的说辞,问:「既不杀寡人,有何目的?」 他说话的内容虽然已表明妥协,脸上却毫无惧色,语气更是带着帝王的威严,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眼神一直在试图搜寻什么,即使在绝境中也不任人宰割,透着一股疯狂的决绝。 「是这样的,你准备什么时候修阿房宫?背了那么久课文,我还挺想去看看。」 陈铬说着话,随意摊开双手,左手忽然伸到嬴政左边,打了个极大声的响指。 嬴政虽然防备心极强,但跟所有人一样,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他到底要做自己做什么。 不料陈铬同时伸出右手,五指分开,手掌在半空中轻轻划了个圈,一个小小的琉璃瓶便出现在他的掌中。 嬴政不及防备,被陈铬用左手捏着鼻子,右手勐地灌进一口不明液体:「你!咳、咳咳……」 药水服下后,几乎是当场就起了作用,嬴政眼神涣散,神智略有些不清。但他的意志力很强,并不能完全被药物控制,现出一种极为痛苦扭曲的神态。 陈铬抄着手,问:「我们不是来害你的,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好好回答,嬴政。」 嬴政咬着牙,身体却自动有了反应,极艰难地点点头:「……不。」 陈铬:「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第一个问题:你们掌握的丧尸,从何而来?」 嬴政眼神复杂,挣扎一番,仍旧老老实实交代出来:「楚国苗疆,血枫山。九黎姜氏,以……金羽火鸟为牺牲,世代豢养丧尸。养蛊制毒,终于四年前的夏天,寻得以蛊控尸的秘法。」 陈铬:「不是黑石?」 嬴政眼神一闪,略有些清醒过来:「不知!」 陈铬有些烦了,看了看手里的药瓶,不明液体还剩下小半瓶:「希望这个而不伤脑子。」 说罢,干脆全部给嬴政灌下,估计味道跟风油精似的,嬴政呛得一阵勐咳。 第302页 陈铬:「第二个问题:你知道黑石吗?」 第124章 刺杀·贰 嬴政这回终于彻底受到药物控制,老老实实回答:「世代相传,天外神赐一枚黑色方石,得之可得百万阴兵,藉此执掌天下。先为女娲所得,后流入蚩尤手中,最后是姜尚所有,俱都统御万民,称霸一方。封神战后,黑石不知所踪。」 陈铬唿了一口气,道:「很好,多谢,我们不想伤害你。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是长生药?」 嬴政显得极为痛苦,却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嘴唇被自己咬得流血,道:「世间无有长生药,有的……是復生阵。伏羲琴、女娲石、八卦阵,三者齐聚可……令死者復生。」 袁加文脱口而出,问:「女娲石在你手上?」 不知是嬴政意志力太强,忽然激烈挣扎,抑或是袁加文听得认真而失神,竟被对方挣脱束缚。 嬴政额头上青筋暴起,血管里仿佛有什么异物正在艰难地流动,发出细不可闻的「滋滋」声。 只不过场面混乱气氛紧张,陈袁二人都未及细听。 匕首在他颈部划出一道血线,嬴政想借着疼痛找回一丝理智,却终究敌不过那药物,变得意识模煳,直接扑倒在多宝架上。 高大的帝王落在地上,瞬间将数十排木架撞得凌乱一片,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爆响。 袁加文暗道不好,立即欺身上前,将嬴政一把抓住。 两人视线交汇,袁加文如一只苍白的恶鬼,低声怒吼:「别逼我杀了你,起来!」 陈铬远远听见侍卫的脚步声,抽出蚩尤刀挡在前面,倒着连退数步,回头朝袁加文喊:「别杀他!不能让姜氏有机可乘,没了他天下更乱。」 嬴政抓住机会,虽然已经落在他人手中,还不忘朝两人开价,剧烈喘息着,说:「侍卫片刻即至,到时尔等插翅难飞!放了寡人,宽恕尔等,可选个体面的死法。」 「铮!」 袁加文抽出匕首,点在嬴政咽喉,声音低沉,仿佛扑面而来的寒霜,道:「你没有开价的资格,我现在就杀了你。」 嬴政却在这危急关头,捕捉到袁加文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 他立即抓住机会,贴在袁加文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寡人见你身手不凡,乃是方外之人,手中所持为古人炼制的神兵。若你能为寡人寻得诸般法器,便可进入骊山地宫享用復生阵。」 袁加文双瞳一缩,狠狠瞪了嬴政一眼,一把将他甩飞,撞在墙上登时晕了过去,默念:「愿上帝保佑你。」 「别闹了,他信道的,不信耶稣基督。」陈铬拍开袁加文握刀的手,牵着他的手腕,也没仔细看他神情,生怕跟人发生正面冲突,「快走快走,有人来了。」 袁加文收起匕首,朝后面望了一眼,转头离开。 陈铬牵着袁加文推门而出,迎面撞见两名闻声赶来的侍卫。 「有刺客!」 「全军待命,宫城戒严!」 「大王酒醉,无妨。全力追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人慌不择路一阵疯跑,追兵如被捅了窝的黑色马蜂,喷射着尖刺袭来。箭矢如雨,寒光若雪花片片。是夜,王宫中宴饮方歇,却又来了刺客,连在一起闹得整夜灯火通明。 袁加文向后望了一眼,用力一把将陈铬扯回,重重撞在自己怀中。 陈铬剧烈喘息,莫名其妙:「干什么?跑吧!求你了别杀人!」 袁加文眼神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悯,淡蓝的眼珠近乎透明,毫无徵兆扣住陈铬的后脑勺。 然后,低头吻上他的嘴唇。 那是一个激烈的,深刻的,带着深重情慾味道的吻,把陈铬一颗本就五味杂陈的心,搅得天翻地覆。 陈铬张大眼睛,漆黑的双眸中倒映出一个白色的人影。月光从九天外洒落,只能将他突出的眉骨与鼻樑用银光勾勒出来,杀手的眼睛陷在阴影中,陌生而危险的气息,令让人害怕。 「你疯了吗?!」 陈铬用力将他推开,却被袁加文勐然在嘴唇上咬了一口,留下两个深重的齿印。忽而癒合如初,伤口转瞬即逝。 血珠飞落在袁加文苍白的唇上,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在嘴唇上一抹,擦得指尖血红。 随即抽出匕首,反身对着身后成千上万的追兵,带着一夫当关的气势,头也不回,道:「小孩子要早点睡,你先回去,我来引开追兵。」 陈铬撸起袖子,气沖冲上前准备捏他耳朵,质问:「说得什么话?」 「回去!」袁加文转头对他大吼,继而神经质地笑起来,温言软语,「你要听话,回去等我。」 陈铬迫于他的气势,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咬牙转身,朝着原路向宫外跑,大喊:「你要小心!」 袁加文朝身后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醉酒般摇晃两下,再抬头时,瞬间换上一副冰冷如铁的表情。 侍卫们的影子落在地上,极速变换,如同海啸带来的黑色潮水。铺天盖地的杀气,仿佛形成了一柱擎天的飓风,即将把这个白色的幽灵捲入其中撕得粉碎。 然而当月光穿透他的双眼,其中倒映着的,却是一群已死之人。 「跑吧!求你别杀人!」 侍卫们越来越近,袁加文的耳边却忽然响起陈铬的声音。 第303页 他立即回头骂道:「怎么还不……走?」 定睛一看,陈铬跑得飞快,地上还留着一路烟尘,但此时此刻,他的身后,根本没有任何人。 袁加文的眼中充满悲悯,最终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将匕首扣回腕间,转身朝着黑暗中跑去。 在偌大的王宫中,放风筝般将侍卫们遛了一路。 「刺客没了踪影,怎么回事?」 「明明就在眼前,却忽而凭空消失!」 「再找!找不到,你我俱得提头復命!」 袁加文估摸着陈铬已经跑出王宫,便收起玩性,一个闪身化作千万肉眼不可见的白色粒子,仿若鬼魅般凭空消散风中。 待得所有侍卫皆散去,他也不现出身形,而是慢悠悠走回嬴政的寝宫,「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侍卫们前去开门,不见一个人影。 刚刚受到袭击的嬴政,这时却淡然地坐在书案边,对着昏黄的灯火批阅奏摺。闻声似有所觉,当即挥退左右,独自坐在漆黑的寝殿中。 「现身吧,寡人知你必将回到此处。」 嬴政换上一身灰色长袍,不戴佩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袁加文懒得现身,直接以透明人的模样大摇大摆走进去,别人看来,便是一件拿着匕首的衣服自己走了起来,无比诡异。 他三两步走到嬴政面前,「哆」地一声,将匕首插在他的书案上,低头下去,几乎贴着对方的脸,道:「可以,但是我要先确定一件事,还请大王应允,不然没法谈。」 嬴政见到他的诚意,自然点头:「允。」 袁加文伸出手掌,掌心向上,曲起一根食指,指缝中陈铬的鲜血还是热的。 夜风吹拂,万分凉爽,抬头月在中天,澄黄的月亮既大又圆。 陈铬一步三回头,终于跑到再看不清袁加文的远处,满头大汗,停下来歇歇脚步。 他低着头,孤零零走在瓦顶,野猫似的机警,不敢发出太大的脚步声,有气无力地感嘆道:「原来今天是八月十五了,中秋节。大哥,你在哪里?快来帮我把李星阑揍一顿吧。」 自言自语,心中惆怅,不知不觉中已经接近王宫的出口。 陈铬一抬头,差点没吓得叫出声来——城墙上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巡防武士,橘色的风灯摇曳,整条城墙简直变成了一道燃烧的长龙。 他既不能隐身,又没那么聪明,这要怎么逃出去? 陈铬心里犯难,低头碎碎念,忽而余光扫过远处。 对的!今夜秦王宴请齐国使臣,又是年结邻近众人无事可做。满朝文武,达官贵人,公卿世家,王子王孙,几乎全都到场,整个王宫热闹非凡。 因为人多且杂,宴会过后离宫缓慢。这时候,他们自己的马车,全都停在王宫外,正坐着宫里接送众人的专用马车,一个个在不远处接受盘查。 陈铬狡黠一笑,闪身在房顶上飞快跳跃,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什么东西?」 「许是一阵风,莫要太过紧张。」 只见一道残影闪过,侍卫还来不及反应,陈铬便已经滚入一辆刚刚被盘查过的马车底下,挤在车轮中间,扒住其底部的车架,藏身于此混出宫门。 马车走得极缓慢,硕大的车轮数次贴着陈铬的脸颊擦过,将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陈铬单手捂住口鼻,不知道是谁的马,拉车的马儿一路上落下那么多粪便,几乎就要擦身而过。他便用力吸气,试图将自己缩成纸片贴在车底,免于沾上污秽的命运。 几乎是过了半个小时,马车终于走出宫门,来到换乘的地方。 陈铬只看见一双脚迅速晃动,飞快地走了过来。心想,不会吧这么凑巧吧?大家怎么都喜欢用武士当人肉垫脚石。 果不其然,这人竟然躬身跪伏在地上,要当车上人的垫脚石。 结果,自然是四目相对! 「车底有人!」 「大人切莫下车,来人保护使臣!」 陈铬下意识地松开双手,向外侧滚,单手撑地迅速爬起。心神一定,循着阮霖洲带他走过的路一路狂奔。 秦国王宫侍卫众多,他根本不敢恋战,任凭身后箭矢如雨点般刺入密林,甚至在自己肩头对穿而过,溅起血花朵朵时,他都一声不吭。 被箭矢的惯性带飞,疼得趴在地上打个滚儿,而后继续卯足了劲儿逃跑,不一会便将追兵甩在身后。 而后改换作普通速度,一路跑回酒楼,进入墨家地堡,沖凉洗澡换好衣服。 直到他双手垫在脑后,一身轻松躺在床榻上的时候,才想起来一个问题。什么叫「保护使臣」? 使臣,不就是李星阑吗? 陈铬对着枕头一顿勐捶,不知不觉在懊悔中睡了过去。 醒来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只听见集市上依旧仍来人往,繁杂吵闹,或许是睡到接近中午了。 他打着呵欠推开门,双眼还没睁开,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却是撞进了谁的怀里。 只不过这人虽温暖,衣却带着夜露的冰寒,明白过来,高兴地对着对方一阵乱拍,问:「你回来了?怎么不进房间去睡?袁加文,醒醒,你受伤了吗?哪受伤了,我看看。」 袁加文罕见的陷入沉眠,被陈铬摇醒时,睁开双眼,便只见到他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少年皮肤白皙如玉,双眸漆黑莹润,微微下垂的狗眼张得大大的,流露出无限真诚的关切。 第304页 他笑着摇摇头,亲了亲陈铬的额头,柔声说:「回来太晚,怕把你吵醒,想着吹吹风清醒一下,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陈铬把他拉起来,确认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感嘆:「你别吓人好吗?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多大了。」 袁加文摇摇头,随口道:「我也不知道,人老是心态问题,跟年龄没什么关系。」 「你刚才亲我!」陈铬抹着嘴唇抱怨。 袁加文哈哈大笑,道:「帮你办事,不给点报酬?」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八月十五秦王宫中夜宴,北辰毫无兴致懒得进去,李星阑带着陈铬两个人赴宴。 却不想准备离开王宫时,忽然传来秦王遇刺的消息,宫门当即被封锁,所有宾客不□□份地位,俱得接受严格盘查。 李星阑作为齐国使臣,虽然嫌疑很大,但由于其持有齐王符节,政治意味不同,又有自己的特殊本事,故而侍卫简单问了几句,轻易就将他放了出去。 马车使出宫门,照例来了个齐国武士跪在地上给他当垫脚石。 李星阑便慢悠悠站起身来准备下车。 不料,那武士忽然发声,大喊刺客藏在车底。 「陈铬」兴奋地跑了出来,被李星阑反手拎着衣领扔下车,又跟他吵了几句。一回头,正好见到那刺客被箭矢射中,疼得捂住肩膀滚落在地,再次费力地爬起,趔趔趄趄,跑了个无影无踪。 密林漆黑,刺客肩头喷洒的鲜血,也仿佛是黑色的暗影。 李星阑对此毫不在意,只觉得那背影朦朦胧胧,说不出的熟悉。 可这世界上,哪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他去在意的? 夜色深沉,马车缓缓向前,两人各自躺倒在车的一侧,之间仿佛隔了道银河。 李星阑盘腿打坐,周身灵气飘摇,双眸沉如古井。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无法安心,最终放弃修行,靠在窗边,透过车窗,望向空中那一轮澄黄的圆月。 陈铬狡黠一笑,踢了他一脚,问:「今儿是八月十五,李先生,你想些什么呢?」 「滚开。」 李星阑面色突变,虚空中浮现出一道莹蓝光线,瞬间便将陈铬重重撞在车身上。 陈铬像是被一道绳索捆住脖子,因无法唿吸而面色青紫,挣扎一番,却又毫无破解的办法。 李星阑眼神如刀,插在陈铬身上,看见他痛苦的表情,最终还是无法忍受,闭上双眼。 那蓝光便「砰」一声炸成千万点灵气粒子,消弭于无形:「丹朱,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你还不如杀了我呢。」 丹朱嘲风地笑了起来,脑袋一偏,也望向空中那轮明月,说道:「琴,是我让他弹的;谱子,是我亲手递给他的。害死他的,是我……」 李星阑勐地握拳砸中面前的案几,木头小案立马四分五裂,木片「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碎片擦过李星阑的手背,划出两道及浅的口子。 他失声大喊:「是我!是我把琴谱算错了!他妈的!害死他的是我!我他妈每天都想死!」 李星阑双手握拳,指甲掐进了肉里,弄得掌心血肉模煳,新伤盖着旧伤,疯狂地用脑袋撞向马车车身,嗓子因激动而喑哑,声音听得人心都皱成一团「是我自作聪明,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丹朱瘫坐着,懒洋洋望着对面这男人,心中觉得好笑。 这人白天里一身锦衣华服,打扮得一丝不苟光芒闪耀。每过几天,心病却总要爆发一次,跟个疯子似的,或许他早就疯了? 实在觉得烦了,丹朱抽出刀子,直接扎在地上,道:「李星阑,你总是发疯又有何用?抽刀,咱俩今夜便自刎于此算了。」 李星阑失笑,眼角有一点冷蓝的光芒,仰面瘫倒,说:「可我不能死,我要完成他的愿望,把丧尸清理干净。最好把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清理掉,算了,全都拿给咱们陪葬。」 丹朱被他那神经质的表情与话语,吓得背心冷汗直流,忍住鸡皮疙瘩,劝慰:「你往好了想,我总觉得陈铬他们不会有事,伏羲琴是扭曲时空的器物,弹琴而不用剑,实则是不会伤人的。他们或许是被捲入了时空的乱流中,就像迷路一般,抑或是一段被拉长的时光隧道。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李星阑瞬间暴起,愤怒大吼:「一年?没有!两年?没有!三年还是没有!我的精神力遍布九州,从未感受到他一丝一毫的气息!我没有能力无时无刻都放出生魂去探测,我找不到他,找不到他!」 丹朱被他吓得所在角落里,忍不住浑身肌肉自动发抖,小声试探性地说:「你……你别……你别过来,冷静冷静。咱们的势力日渐强盛,情报网已铺设到咸阳,人么,探听小道消息的心思,比你的魂魄总是要强上许多,兴许再过两年……」 「两年两年再过两年!我不是你们!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再等了!」 李星阑发疯似的将所有东西都踢飞出去,却因为丹朱顶着一张陈铬的脸,下意识地避开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伤害对方。 最终颓然跪倒在地,脸颊埋在手掌中,弄得一脸血泪。 「我是怕到最后,他终于出现,我却只剩下一口气在。」 丹朱:「你莫要……算,不劝你,我也活过千年,亦是从未明白。」 第305页 李星阑平復唿吸,恢復一贯的云淡风轻,道:「抱歉,我失态了。」 丹朱哈哈大笑:「无妨,我早都习惯了。接下来如何做?贿赂也索了,蒙毅倒是真大方。你为何如此看重赵扶苏?他人倒长得不错,十七八岁的年纪便有如此气派。」 李星阑失笑:「你不也是帝王的儿子,收服五溪苗蛮,远比做一个守成之君要难上许多。」 丹朱略有些疑惑地望向他,这人此时说话的神情,与上一刻丝毫不同,想起来依旧令人害怕,道:「其实也不全是凭着我个人的实力,不不不,也算是实力,毕竟是因为我的长相。」 李星阑:「还从未见过你的真面目,难不成你是个女的?」 第125章 夜宴·壹 「哪里是我不愿露面?我那模样,不知比你们强上多少。然而北辰不许,我亦不敢违逆于他,毕竟是我可怜的姐夫么。」 丹朱「且」了一声,旋即附在李星阑耳边,明明没有任何人在场,却还是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道:「实则我认为,你的心中比别人清楚,给你一人看看亦无不可,还能让你有个底。」 李星阑眉峰微蹙,月光下,更显得英俊如仙人,问:「你这话我听不懂。看了你的脸,我心中有底?」 丹朱想明白了,也正好北辰不在,他便解开上衣,只腰上围着一截长裙,整个身体由内而外,爆发出一股原始而巨大的力量。 全身骨肉血液俱被撑开,模样瞬息万变。 最终,定格为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 「我二十来岁成年,正逢逐鹿一战接近尾声。在战场上偷偷转了一圈,当即幻化为他的模样。」 丹朱抬起头,朝李星阑微笑一笑,声音浑厚,极有磁性,道:「咱们狐妖么,一辈子仅有成年时,能给自己选定一副好皮相。」 「此乃,『一见此人误终身』是也。」 他说着话,慢悠悠朝李星阑走过去,面对面几乎与他贴在一起,好让对方看清楚自己。 脑海中回忆走马灯式的转动,面上表情迅速变幻。 却还不忘自言自语式的嘲道:「姚重华还以为自己如何能耐?跳樑小丑,老子就是魂飞魄散,也不会喜欢他分毫。」 李星阑死死地盯着丹朱的脸,即使这张脸真真实实就在眼前,却还是不太敢相信。 他突然伸手扯过丹朱,将他反身压在地上,借着窗户透下的一缕月光,看清了他肩头的一个纹身。 那一瞬间,李星阑所有荒诞的猜想,全都被这一张脸证实,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喘了两口气,道:「快变回去,以后,至少我活着的时候,希望你能……算了,随你的便吧,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丹朱变回陈铬的模样,穿好衣服,马车也刚好停在驿馆门口,声音甜腻地问:「明天去做些什么?」 李星阑恢復正常,绅士地将他牵下马车,答:「白天吃喝嫖赌随便玩玩,晚上去墨者在咸阳的总舵,跟赵扶苏见一面。」 丹朱无奈地抱怨:「你知道么?顶着陈铬这张脸跟你起腻,本也无妨,毕竟你长得英俊。然而做那些娇憨举动,给你向人索贿,实在是……哎!可与人言无二三。」 说着摆摆手,一脸苦相,把陈铬那双小狗眼垂得更可怜了。 李星阑失笑:「人总是要有个缺点,才能让人觉得可以突破。说到这,最近可还有感到那股,试图往你脑袋里钻的戾气?」 丹朱摇头,答:「未曾,这蛮荒边陲,他也是鞭长莫及。」 闷闷不乐的陈铬,跟一脸郁卒的袁加文,又去到昨天去过的酒馆,抱着酒罈子咕咚咚喝了一顿,打着酒嗝被人抬回「三元」酒馆。 如此,又被骗去两锭黄澄澄的金子。 阮霖洲双手抱胸,习惯性地伸手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嘆气:「两个都是长不大的,多谢,可有消息了?」 钟季端着碗醒酒汤过来,跟阮霖洲各餵一个醉鬼,掐着他们的下颌直接灌进去,道:「并无任何线索,那人应当不在咸阳,亦不在秦国。」 「让他们自生自灭罢。」阮霖洲点点头,为难地看着陈袁二人,摇头道:「公子扶苏差不多该到了,晚上跟齐国使臣的事,还须与公子仔细商量一番。」 两人说着,关上门退了出去。 袁加文勐然睁眼,把陈铬活活摇醒过来,喊:「起来了!李星阑晚上要过来,嫂子帮你把他打晕绑过来,日死他个龟孙。」 陈铬登时来了精神,紧张地考虑起更靠后的问题,咋唿:「可我没做过一号啊!嫂子,你也不懂吧?」 袁加文一脸鄙夷,「且」了一声,道:「女人还能对男人硬上弓呢,你个没出息的样子,看我的。」 阮霖洲跟钟季走到空旷的围楼第九层,放开了声音说话,道:「找了一年多,总不能凭空消失?他是个极聪明的人,让你的手下继续去找。」 钟季:「自然,不过此人,当真如此重要?你跟陈铬都在找他。」 阮霖洲点点头:「你是个极聪明的人,我也只是给你参详,提出一些建议,做与不做全在于你自己。还有上次与你说过的事,若是下了决定,更须提早布置,莫让他人占了先机。」 钟季抱拳行礼,道:「多谢先生指点。还有一事,我听公子说,那名齐国使臣名唤李星阑,我们曾在崤山地下……」 第306页 墨家地堡中不分昼夜,陈袁两人也从不看时间。 酒足饭饱后酒也醒了,百无聊赖扒拉在房门口的栏杆上,望着对面九楼,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在打着什么骯脏的坏主意。 阮霖洲擦了把汗,咳两声清嗓,说:「老天爷,你们一天到晚都在干些什么?」 陈铬懒洋洋转身,答:「不知道,所以一直在想嘛。」 阮霖洲:「我刚才才知道,齐国的使臣就是李星阑,他身份太特殊了,我们要谈些重要的事情。或许待会儿的宴会,你们两个也可以一起来参加。」 陈铬登时来了兴致,抱着阮霖洲的胳膊不放:「正好啊!阮教授,求你个事。」 阮霖洲一见陈铬眯着眼睛对自己笑,就知道他一定没打什么好主意,但根本拿他没办法,点头道:「你多大的人了?还跟以前一样,让我帮你做家庭作业吗?」 陈铬哈哈大笑:「我跟袁加文就不去了,你让我们……这样……这样……求你了!」 「陈铬,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所以还是别把它搞砸了……」 阮霖洲当然不想跟他一起胡闹,但根本见不得陈铬赖在地上打滚,一时间汗如雨下,伸手推了推鼻樑,道:「好好好,我听你的听你的,别闹了,我去跟他们讲一声,你们注意分寸。」 陈铬欢唿大叫,跳起来抱着阮霖洲的脑袋,在他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爱你啊老师!」 阮霖洲无奈地笑了起来,向两人交代了几句不能太过火,便急匆匆走了。 地堡的后厨中,众人忙碌备菜。 陈铬穿着一身墨者的黑袍,从阮霖洲手里接过一张粗糙的白面具,那面具仿佛是浆纸的边角料煳成的一般,表面凹凸不平,仅熘出两只眼睛和嘴的部分。 此外,他还专门找了个同款兜帽,将自己的特徵完完全全遮住。 陈铬抬头,声音中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问:「觉得咱们像《千与千寻》里面的无脸男,你看过吗?」 袁加文跟他的装束一模一样,两人相互理了理衣襟:「没看过,我只觉得很像海岛风情的毛片,你看过吗?一群面具男把李星阑捆在木桩子上,一哄而上为所欲为。」 陈铬一把捂住鼻子:「你……」 袁加文:「嗯哼?」 陈铬:「我喜欢!」 酉时一刻,整个地堡轰隆作响,巨大的九层围楼天旋地转,整个结构改变。 阮霖洲与一众墨者列作两队,均着一身黑色短打,头上罩着鹰嘴似的黑色兜帽,小臂、小腿紧紧缠绕金线镶边的绑带。 墨者装束最奇特的地方,全在腰间所系的一条革带,其宽仅半掌,左侧为九个金属包边小圆孔,右侧则缝有九条金属扣。其上,随各人擅长的武艺、技艺、手艺不同,各自悬挂武器及工具。 「门在相反方向,听说『日月楼』是另一个入口。」袁加文一眼便看出陈铬心中疑惑,迅速将厨房帮工送来的饭菜装盘码好,「我刚来的时候就在周围转了一阵,地堡里一共有四个出入口,我常用的是其中最隐秘的一个。」 「哦,嫂子真棒。」 陈铬心不在焉,袁加文也懒得叫他帮忙,有条不紊将饭菜摆好,再把四五个方形托盘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最后一股脑放进陈铬怀里。 陈铬觉得手里一沉,这才反应过来。 发现托盘的高度已经超过自己的视线,当即无语:「袁加文,我是力气大,不是眼睛长在脚上,你让我怎么走路?」 另一侧入口处的大门訇然中开,九名白衣人鱼贯而入。 来人均是头戴斗竹笠,帽檐周围缀着数层极短的灰色薄纱,刚好将眉目遮住,只留出下半张脸。他们的装束几乎跟墨者一模一样,只除了颜色由黑转为白,分化为两个极端。 为首身材高大劲瘦,鼻樑英挺,下颚及下巴轮廓完美。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他挺得笔直的背嵴,仿佛赋予这男子一种鹤立鸡群气质风度。 他见了阮霖洲,微笑着点点头,而后在对方的引导下,闲庭信步般直接走到围楼的第九层。 即使带着斗笠,陈铬仍旧一眼就认出李星阑。 他的嘴唇线条极优美,薄如刀刃,是吸光自己心头血的那把软刀子,登时扎入了陈铬的心脏,只是一眼,便把自己的血给放了个干净。 陈铬瞬间感到唿吸困难,忽然打起退堂鼓,支支吾吾道:「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就像真的跟他分开了三年,我……要不还是……算了。」 「我告诉你,亲爱的。」袁加文没了脾气,一把揭开陈铬的面具,使劲在他脸上一捏,道:「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你、厌弃你、反对你,但是有一个人绝对不会,那就是李星阑。他早就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只为满足你的愿望。如果你连信任他都做不到,那就趁早结束这场恋情,对双方都好。」 陈铬觉得他说得对极了,当即深吸一口气,说:「我的错。」 袁加文暗道糟糕,立即把面具扣在他脸上,拍拍脑袋催促:「走走走,客人来了马上要上菜。」 少爷可千万别哭! 陈铬第一次来到围楼的第九层,暗自感嘆其装潢精美。 但袁加文显然不是,他带头径直走到举行晚宴的厅堂门口,交代众人上菜时的注意事项。对于这个角色扮演的游戏,似乎还十分投入,带着一股愉悦的情绪,就像一个刚刚告别后厨,升任餐厅厅面经理的帅厨师。 第307页 墨者们戴着面具,静悄悄贴在门外,仿佛没有生命的木偶,正在等待主人提线。 厅堂空旷,主座空缺,横樑上悬挂璀璨原石以作照明,带着股冰冷的机械感。 以李星阑为首的白衣人呈一纵列,共九人左于左侧。 以钟季为首的黑衣人坐于右侧,与对面相应和,同样也是九人。 走廊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徐不疾,轻缓从容。 陈铬忍不住侧脸抬头,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温柔的眼睛。 来人身材颀长,肩宽腰阔,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色布衣,他走到门口便停了下来,反手摘掉盖在头上的鹰嘴兜帽。 这人未曾用任何东西掩饰自己的面貌,当即现出一张端正的俊脸,肤白如玉,眉睫漆黑如墨。出奇的年轻,隐约还是一名少年。 记忆中的画面不断闪回,陈铬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日前在咸阳城门口,骑马迎接齐国来使的秦王长子赵扶苏。 赵扶苏准备推门进去,忽而将手中的兜帽落在地上。 陈铬反应极敏捷,不到一个唿吸的时间,便拖着一道残影弯腰低头,将兜帽送到扶苏面前:「给,你还要拿着吗?」 扶苏一愣,笑道:「多谢,那边劳烦你暂时拿着。」 陈铬张着嘴,简直要从背后冒出一堆米分红色的泡泡:一个风度翩翩的小王子! 两方人马等来了扶苏,先是对其一番恭维,而后相互客套。 第一轮结束后,再由扶苏代表秦国及咸阳墨者,对李星阑进行一番恭维。第二轮结束后,则由钟季替咸阳墨者鼓吹一番。 陈铬聚精会神听得极为仔细,连袁加文借着他力气大,偷偷把托盘全都放在自己手上这事都没有发现。 从双方的交流中,隐约听出一些惊人的讯息。 第126章 夜宴·贰 墨家自墨翟辞世后,曾有过近百年的分裂。 相里氏,邓陵氏,相夫氏,各家各派相互攻讦。墨者,又分为游侠、墨客和匠人,最终仅有游侠与匠人存世。其后势力衰微才停止了内部争斗,以各国国境划分势力,互不干涉。 其中一派专攻数术机巧,曾暗中受到秦国国君襄助,在咸阳城的地下设立一座地堡。 时移世易,无数过往全都化作歷史的尘埃,秦国国君轮换,墨者势力衰微。直到赵扶苏在藏书库中,找到一张古老的羊皮卷,其上清清楚楚标明了,秦国与墨者间的君子协定。 这名秦国未来的君王,以超乎常人的见识,一眼便看出了墨者的价值。更以非凡的魄力,重新找到墨家地堡,开始对墨者进行资助。 另一派专营情报线索,其中成员几乎都是居无定所,暗中潜伏于中原各国。 直到两年前,李星阑在齐国国都临淄买一座「三元酒馆」,通过机关进入临淄城中空荡荡的墨家地堡,发现了一个尘封数百年的秘密。 此后,他一方面在齐国朝堂中平步青云,另一方面游走在各国间,将几乎就要消散的墨者重新聚集,创建了一个全新的临淄墨者集会,更像是一个自由而强力的近现代僱佣兵组织。 他们探听与丧尸活动有关的情报,每日在酒馆中发布猎杀悬赏的任务,如此将丧尸疫情控制在齐国范围之外,并逐步向中原深入。 自从齐国持节使臣、稷下学宫祭酒来到咸阳,当地的墨者就奉赵扶苏的命,前去打探情报。 结果越探越深,发现他不仅是齐国高官,传言与平常的贪官没什么两样,至多是舌灿莲花,比他们更有学识。不仅如此,这人还擅于经商,拥有官赋的往来各国通商贸易权,组建了一支庞大的商队。 但更重要的是,李星阑重组了临淄墨者、重建当地墨者集会的「代鉅子」。在来到咸阳后,他立即开始放出耳目,打探当地的墨者组织。 总之,这人让人无法看透,不知如何评判。 然而赵扶苏毕竟眼界不同,将所有流言与细枝末节纷纷摒弃,力排众议,决定邀请李星阑前来地堡,开诚布公商讨两派重组,共同对付丧尸的事宜。 恰好李星阑也是打着这个主意,在与蒙毅喝酒时,便探了口风,发现蒙毅是站定了赵扶苏这一派。再于秦宫夜宴时,亲自观察赵扶苏,得知他心中所想,确是光明磊落,当即向他发出和谈的信号。 只有一件事情较为复杂,便是赵扶苏、蒙毅、钟季间的关系,他们互为倚靠,却又相互隐瞒。钟季作为鉅子联络自己,扶苏知道,蒙毅却不知道。而扶苏想跟自己会面,蒙毅却也是知道的。不知道彼此间都是个什么样的关系,又有什么顾虑。 然而细枝末节,且暂按下不提。 今天的宴会,便是由赵扶苏发动,秦国墨家鉅子钟季出面,两派高层共聚一堂的盛会。 打个招唿,相互恭维,如此三轮再三轮,估摸着废话吐尽,都说得前胸贴后背,阮霖洲这才发出上菜的讯号。 「走啦,你要飞盘杀人,面条当钢丝吗?」 陈铬勐然回头,下意识抖抖手,将四五个托盘一齐甩向袁加文。 「杀手代号g,为您竭诚服务。」袁加文匆忙接住,脚下打滑熘进厅堂,幸亏戴了面具,便装作若无其事,领着众人将饭菜摆好。 赵扶苏凡事亲力亲为,给自己倒酒,笑道:「墨者均是务实的人,如今两派再度聚首,实乃百年难遇。李先生赏脸光临,实是卖了我天大的面子,您亦是鉅子?」 第308页 陈铬规规矩矩上菜,实则心不在焉,一双耳朵几乎竖了起来。 李星阑恭恭敬敬,答:「在下胸无大志,更未心怀天下,鉅子令虽在手中,不过是代为保管。有朝一日寻得合适人选,自当归还。功名利禄,各人均有自己的追求。」 钟季半晌不说话,只觉得这个李星阑与三年前判若两人,闻言发问:「李先生更看重哪个?」 为名?为利?为天下百姓? 李星阑想也不想,直截了当,答:「天熙熙熙皆为利来,扶苏公子是秦国未来的主人,将来或可成为天下共主,谁又可知?收到您的邀请,在下倍感荣幸,非是为了那么点面子,而是终于得到一个千载难逢的,下注的机会。」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为利。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吕不韦般的商人,赵扶苏奇货可居倒不至于,但李星阑广撒网,只求才。 赵扶苏也不介意他的直言,明知故问:「为何下注?」 李星阑:「天下为局,以命为注,以血为筹。」 赵扶苏哈哈大笑:「先生很是幽默。」 陈铬刚好端着一小锅水煮鱼片,铜碗被热汤弄得滚烫。 然而,他只要一听到李星阑的声音,瞬间就忘了其余的东西,拿着铜碗愣了一会儿,心想:他说得根本不是实话。 铜碗「哐」地被放在李星阑面前的案几上,也不知道怎么排的座位,丹朱幻化的「陈铬」正与李星阑相邻而坐,一双眼睛漆黑柔润,仿佛装了一池秋水。 陈铬只看了一眼,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长得还挺好,端着另一个铜碗,准备把鱼片汤拿给丹朱。 钟季再不言语,阮霖洲只得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随便说了两句融洽气氛。 李星阑摇头轻笑,望向丹朱,宠溺道:「然而功名利禄再如何,得遇你一人,便皆如如浮云。」 他以前也不会这么和自己说话,陈铬心想,是不是自己……太不解风情了?或者,狐狸精会什么*术? 丹朱高兴极了,黑曜石般的眼珠子亮晶晶的,当即奔到李星阑身边,往他怀里钻。 陈铬看得愣住了,仿佛脚掌被钉在原地,不知道是进是退,也忘了自己究竟在哪,眼里只有李星阑抱着「陈铬」,目光温柔,声音轻缓,亲吻他的额头,叫他「宝贝」。 为什么浑身起鸡皮疙瘩? 丹朱余光一瞥,见一名黑衣墨者傻愣愣站在自己的座位前,脸上戴个诡异的白面具,双手端着个铜碗,指尖已经烫得通红。 他竟然乐呵呵笑出声来,喊他:「咸阳墨者还真是醉心于机巧,难道未曾见过男风?送过来吧,看你手都烫红了。」 陈铬咬着牙,勉强稳住唿吸,呆头呆脑端着另一碗鱼汤,「哐」地放在李星阑的桌案上。 两个一模一样的铜碗,并排摆在一起,就像两个人相互依偎,浑身暖洋洋的,但那并不是真的。 他自己也没有知觉,眼泪「啪嗒」两声落下来,滴在桌案上。 丹朱捂着嘴狂笑,小声戏嚯道:「你晚饭没吃饱么?还流口水。算了算了,快走免得挨骂。」 说罢,自己扯起袖子,大大咧咧擦着桌子。 陈铬怀抱托盘,转身低头准备离开,冷不防被李星阑叫住。 迅速转头望向对方,睁圆了一双眼睛,就等着他认出自己。 然而,李星阑只是愣了愣,恍惚间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那感觉却在看见陈铬戴着的面具时瞬间消散。世间所有人对他而言,全都跟着面具一般,陈铬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他随意地杨杨手,道:「鱼汤凉了,给他换一碗热的。」 陈铬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直接上手拿走那碗鱼汤,觉得它明明就烫得人几乎要皮开肉绽,自己的手却冰冷。 我的手是冰冷的?哈哈,简直是「小手冰凉」。想到这里,陈铬竟然莫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星阑的望向陈铬,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忍不住问他:「这厅堂中可有何人何事,令你发笑?」 他的身影,他的眼睛,仿佛都跟陈铬一模一样。 陈铬不敢作声,垂着脑袋摇头,咬牙紧盯李星阑的双眼,希望他能认出自己,然而他还是没有。 李星阑嘆了口气,心中嘲笑自己异想天开,招手说了句:「算了,把鱼汤放回来,凉的正好喝。」 异想天开,是因为陈铬失踪后,他看见每一个人,总注意不到他们的样貌,只能看见他们身上与陈铬相同的地方。眼耳口鼻,眉毛头髮,甚至于衣服扣子,李星阑三年来一直紧张兮兮,仿佛是个病入膏肓的神经病。 陈铬粗枝大叶,脑袋里天生就缺了根谈情说爱的筋,哪里感觉的到这些?只认为李星阑在刁难自己,不就是一碗汤么,以前也不见你对我这么上心。 他只有点点头,装作卑躬屈膝的模样,一直佝偻着背嵴,迅速走回李星阑的案几前面。 丹朱看看李星阑,又看看陈铬,总感觉两人视线一直紧紧纠缠在一起,几乎要擦除一道火花,心想有人敢勾引陈铬的老公?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于是催动赤红的灵气,附着于陈铬手中铜碗内,催发那铜碗爆沸,并向后翻转,准备用热汤将这名神经兮兮的面具男泼个一头一脸。 哪知陈铬力气奇大,专注于与李星阑对视,根本未曾注意到手中的东西,丹朱纵使咬牙切齿,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第309页 终于,陈铬走到李星阑与丹朱并排而坐的案几前,丹朱翻着白眼收回灵力,陈铬却因为心不在焉而未曾收回力气。 「哗啦——!」 铜碗带着滚烫的鱼汤,整个向外翻出,浇了丹朱一头一脸,烫得他满脸通红嗷嗷大叫,鲜美的鱼汤流进嘴里,却又隐隐觉得有一丝美味。这老狐狸实则并不怕痛,只是必须装模作样,弄得痛苦与享受纠缠于一处,表情极为古怪。 陈铬闻到食物香味,这才勐然清醒过来,忙不迭给丹朱擦脸。 抹布拂过与自己毫无二致的脸庞,总觉得万分难受:为什么李星阑,他就是看不出来? 「无理至极!」 白衣墨者的队伍中发出不满的声音,粗声粗气,吼道:「这便是咸阳人的待客之道?」这人一个着急上火,摘掉斗笠,显出一张鬍子拉碴的红脸。 不是伏绍元,还能是谁?几年不见,也学会打官腔了。 想他筋肉臌胀一个胖墩墩的外功大师,穿着一身白衣还要扎腰带,陈铬登时忍不住又要笑出来。 然而场合严肃,他多少还是要为阮霖洲着想,便正好憋笑憋到浑身颤抖,装作是因恐惧而瑟瑟发抖,整个人也是极不协调。 厅堂中的诡异气氛达到顶点,阮霖洲硬着头皮圆场,向陈铬说道:「还愣着做甚?赶紧带陈公子去整理干净,多有得罪万望见谅。」 「毫无诚意,还谈甚么两派休战合作?」伏绍元咕哝了一句,见李星阑眼神示意,便点点头戴上斗笠,再不做声。 阮霖洲声音带笑:「既说到诚意,你们的人何故动用灵力异能,去欺负一个寻常人?」 北辰的声音忽然响起,不耐烦道:「这小子傻得,管他作甚?喂,你领他下去换身衣服,揍一顿就消停了。」 北辰就是给力,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可就是不告诉李星阑。这老妖怪看热闹不嫌事大,回头搞掂帅哥,得好好把他胖揍一顿。 陈铬想着,实在忍不住发出一阵爆笑。 阮霖洲:「……」 说好的不添乱呢?说好的按计划只洒点酒水在他身上呢? 陈铬一双黑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阮霖洲实在没眼看了。 李星阑本想散发出精神力查探一番,他总觉得那端菜的墨者太怪异了,然而听见这话,立即回过神来与阮霖洲对视。 见对方朝自己轻轻摇头,似有什么顾忌,便也不再用了,向丹朱摆摆手,开始说正经事。 陈铬不敢发声,连忙提着丹朱下去换衣服,出门时朝袁加文说了句「帮忙进去打扫下。」 丹朱闻言只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却半晌想不起来,太熟悉了,仿佛每天都能听到,可又不是李星阑的啊? 他晕晕乎乎被陈铬带着到处转,最终下到三楼的一个房间,推门而入,其中却是空空如也,转头问:「衣……唔!」 陈铬反身轻轻将门阖上,室内瞬间没了光照,变得漆黑一片。 就在这黑暗者,他一把甩掉面具,暴起沖至丹朱面前,屈膝弹踢,稳准地击中其裆部。随即,紧贴着他的肩膀后旋身九十度,来到丹朱身后,以手肘锁住其咽喉。 陈铬勐一发力,将丹朱拖行至床榻上附身压住。 他心中万分难过,下手几乎要失了轻重,脑海中反反覆覆闪现自己臆想中的画面,全是李星阑与丹朱温柔缱绻,当即被雷的七窍生烟。 换做是以前,如果交往对象喜欢上别人,他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感觉,直截了当说再见,还会奇怪对方脸上那种复杂揪心的表情。 自由恋爱、和平分手,多么潇洒简单? 可是当对象换成了李星阑,他的脑袋轰隆一下就炸开了,悲伤的情绪自灵魂深处传来,纠结着整颗心都在绞痛,像是无法抑制的洪流。 当他看见丹朱,明知道两个人之间爱来爱去的事情,本不值得小题大做,却还是忍不住,将锁住他脖颈的手肘锁紧,再锁紧。 丹朱几乎就要昏死过去,他俯身趴在床榻上,被陈铬骑在腰上,对方双脚锁住他的脚,一手摁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则紧紧锁住他的喉咙,迫使他用力向后扬起。 他实在是疼痛难忍,终于明白过来,心中只有惊喜,努力挤出几颗字,说:「哥……哥你听……我解……」 陈铬听见他的声音,哪里还能忍心?立即放手,满眼含泪。 冷不防一股白色灵气奔流而来,袁加文现出身形,一记手刀砍在丹朱后劲,将他生生噼晕过去,问:「怎么不杀了他?」 陈铬彻底松开手,踉踉跄跄连退两步,撞到了一个小木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道:「杀人……犯法的,我傻吗?」 袁加文被他说得打了个寒颤,迅速将丹朱的衣服扒了下来,催促陈铬换上。丹朱本就是幻化成他的模样身形,因此那一身白衣,在陈铬穿来尤为贴合,稍稍一整理,根本就看不出换了个人。 杀手戴上自己的面具,手中放出两股白色的灵气,它们缠绕锁紧丹朱,将他「古七」一声挤成小阔耳狐的模样。火红的一团绒毛,捏在手里柔软温暖,感嘆:「难怪帅哥会认错,根本就没有区别。」 陈铬撇撇嘴,心中贊同却不愿承认,咕哝道:「把他绑好,回来再对付这个狐狸精!」 低头一看,一摆上沾着的鱼汤还是在散发着阵阵腥味,当即皱眉。 第310页 袁加文用抹布擦了擦,未见成效:「没有清水,等我去提一桶。」 陈铬皱着眉,说什么也要去问个清楚,便催动自己体内莹白的灵气粒子,附着于衣物上,瞬间将那些汤汤水水全都逼了出去,苦笑:「哈哈,除尘咒。」 「尽量忍住你那莫名其妙的笑点,」袁加文把狐狸揣进怀里,似乎有些担忧,嘱咐:「跟秦国人谈条件的时候要贪心,狮子大开口,装得骚点。不不不,是撩人的眼神不是智障。」 陈铬把自己的衣服收好,发现扶苏的兜帽还在,随手一把揣进怀里,而后匆匆忙忙赶回宴会厅中。 第127章 夜宴·叄 赵扶苏一番高谈阔论,将众人引得热血沸腾。 大意是,他虽贵为秦王的儿子,却对父亲豢养丧尸的行为极力反对。只可惜,父亲刚愎自用不听劝告,无奈之下,这才想到藉助墨者的力量,进行一场丧尸的清缴行动。 为此,他对两派墨者许以重酬,画了个大大的饼子。 李星阑抿了一口酒,道:「我知墨者甚少干预朝堂政事,但数百年来,为秦国百姓所作之贡献,为秦国崛起所出的牺牲,原本就不应该尘封于这贫突陋巷中的阴暗地下,永世不为人所知,甚至于几近消亡。墨者精神,应当受人尊崇;广阔天地,应当任尔遨游。公子很懂人心,所言俱是我们心中所想。」 白衣如雪,毫无半点菸火气,这青年不知在三年里经歷了什么,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带着份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从容。 谁能知他心?李星阑实则对赵扶苏的想法半点不感兴趣,来这只为达成合作,暂时把除了嬴政和姜氏外的势力,能稳住的全稳住。 只希望在事态失控前,把丧尸都清除掉,找到黑石,他的任务就完成了。此后,他可以满世界游走,最终死在寻找陈铬的路上,也算浪漫。 陈铬换上丹朱的白衣服,迅速走回自己座位。 他实在扮不来狐媚子的模样,自然不敢跟李星阑靠近。这种感觉莫名其妙,竟然害怕被他发现自己是个假冒的假货,只有埋头狂吃狂吃。 幸而李星阑也没空管他,正全力与秦国人交涉。 赵扶苏认真听完,想了想,朗声道:「我却有一事不明,直接问吧,还望先生莫要怪罪。」 李星阑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道:「请讲。」 赵扶苏微微颔首,道:「初到咸阳,先生便收了一份惊喜。昨日秦宫夜宴,先生也是尽兴而归。我听您言谈间的意思,是秦齐修好,不会成为大秦统一中原的绊脚石。 「扶苏仰慕先生才修得高,曾听过不少您的事迹,知道您主张法治,天下的大一统,与我父亲的主张几乎相同。也是一直瞩目于您,才得知了您作为齐国墨者集会掌权者的身份。我几番传书于齐国墨者,正巧您与我想到了一处去,很快便得到回信,扶苏受宠若惊。 「却还是不明白,您何以如此热心于墨家的事业,初一收到扶苏的邀请,便带着亲信前来赴约?说句实话,您与传言中简直判若两人,说是为名为利,却很有些英雄气概,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李星阑失笑:「传言如何?」 赵扶苏:「都是些流言蜚语,说先生爱财宝美人,尤其是身边的陈公子。你二人从来形影不离,凡是他想要的,先生无不应允。」 陈铬瞪大了眼睛,开始妒忌起自己来,咕哝了一句:「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不料这话被扶苏听见,立即致歉,赔笑道:「李先生自然不是,这是世人以讹传讹,当不得真。扶苏失礼了。」 李星阑瞟了陈铬一眼,感觉怪异,暂且按下,对扶苏说:「联合墨者抗击阴兵,与我的主张并无矛盾,反而是相辅相成。阴兵掌握在九黎姜氏手中,秦王英明神武,能将她们牢牢控制。但那些人常年豢养巫蛊心思阴毒,定不能甘居人下,你们彼此间的联盟本就并不稳固。 「若有一日姜氏与你反目,秦王自然不将他们这些*凡胎放在眼中,然而即使将姜氏斩尽杀绝,可那数百万的尸兵,又能如何处置?所以说,传言自然是真的,我爱财宝美人,却也要有命才行。真到了丧尸不受控制时,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过一堆无用的废铜烂铁。」 扶苏越听越心惊,李星阑所说与他所想全无二致,仿佛他能听见自己的心声,笑说:「魑魅魍魉,邪魔外道,却是我心头所患,父亲生性固执,任何人的谏言劝不回他。故而找到那协定后,我便想方设法,终于与地堡中的墨者取得联繫,希望能略尽绵力以捍卫正道。」 钟季十分感动,双眼通红,道:「公子大义,为国为民。」 陈铬吃着个猪蹄,被他勐然吼一嗓子,「吧唧」一声啃了一半的猪蹄脱手而出,「骨碌骨碌」滚了好一会儿,正正中中停在厅堂中央的地板上,发出亮晶晶的油光。 阮霖洲:「……」 他颤抖着手指摸了摸鼻樑,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李星阑又看了陈铬一眼,后者不尴不尬的,只能装样子舔舔嘴唇,作出一副智障表情。 纵使他再聪明,这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带着众人装瞎,继续侃侃而谈。 李星阑:「正是如此,不谈政事,只谈苍生黎民。希望两派墨者精诚一致,勠力同心,尽全力消灭阴兵,还天下一个自然本原,我说不得也能享齐人之福。」 第311页 扶苏失笑,端起酒杯,道:「生而为人,务必先活着,为名为利乃是常情。无论如何,先生仁爱百姓便是高义。」 李星阑却忽然低头,仿佛有些伤怀:「公子谬赞。非是我仁义为怀,只为了却一人心愿,九死不悔。」 陈铬听着也不是很明白,只是见状实在心疼,忍不住凑了过去,给他碗里赛了些猪蹄上剥下来的筋肉,笑说:「你为了保持风度,绝对不会碰这个。剥好了,吃吗?」 他说着,用自己的筷子夹起一块柔嫩的皮肉,伸到李星阑嘴边。 李星阑嘴唇微微颤动,狐狸幻化而成的陈铬,跟他记忆里的却是一模一样,有时候他也会无法分辨。 譬如此刻,他张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直勾勾望进自己的心里,李星阑便丝毫无法抵抗。 即使知道他是假的,却仍旧可以睹「物」思人。 李星阑的心像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没有了陈铬以后,随时都可能放出其中的洪水勐兽。但他不能把它们放出来,不能跟以前一样冷漠、恶毒、对世界漠不关心,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记住跟陈铬在一起的一点一滴。 李星阑张开嘴,陈铬把筷子伸过去。 蹄筋碰到嘴唇的那一剎那,李星阑却如梦初醒,勐然推了一把,陈铬筷子间夹着的肉便再次落回碗里,态度疏离地说:「多谢,我自己来。」 陈铬内心很矛盾,被拒绝是难过的,却隐隐又带着些欣喜,几乎要让他的脑袋当机。 李星阑不喜欢丹朱幻化成的我,还是不再喜欢我? 他想起我了,还是觉得我跟丹朱不一样? 两人之间挨得很近,即使他们彼此都认为对方与自己坐得极远,无论是空间上或是心灵上。但在别人看来,他们亲密无间,甚至还带着恋人般的柔软氛围。 「说到底,两派墨者要如何勠力同心?」 白衣墨者中的一人忽然发问:「各自以秦、齐国都立足,虽说不谈国事,但天下大事从无任何一人一派能够真正超脱其外。如何保证,在两国利益相左时,又要如何自处?」 李星阑答了他的话:「良禽择木而栖,墨者无国,难不成还吊死在一棵树上?川儿,教你的东西都白学了。」 陈铬心里一跳,望向说话的人,见他眉目疏朗,高大英挺,讶异于三年间,当初在黄河边顺手捡来的孩子,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 还有他看自己的眼神,黏黏腻腻,十分的奇怪。 「无论时间早晚,天下终究要统一,秦齐两国间的较量,暂且放在其余五国后。」赵扶苏眼见天色不早,便开始最后的陈词,道:「我可保证,有扶苏在的一日,必以百姓为先,断不豢养阴兵。两派墨者重修旧好,以灭绝阴兵为首要任务,无论成功与否,扶苏将全力助尔等重活于日光之下。」 黑白两列墨者纷纷起身敬酒,钟季从扶苏手中取来两张羊皮卷,内容完全一致,其上密密麻麻将各种条款详细列明。 钟季介绍道:「此乃扶苏公子手书,不涉政事,只望两派重修旧好,一致对敌阴兵。书本无题,因岁在辛未,故名为《辛未协定》。」 众人将两张书卷传阅一番,仔细研讨,又作了数次修改,最终定稿。 阮霖洲则命人搬来两个案几,放于厅堂中央,在将两张羊皮卷平铺其上。 赵扶苏与李星阑从各自座位上走下,站在案几前,歃血为盟,签字,并加盖一枚血红手印。 李星阑刚刚将笔放下,将手指摁在鲜血中,忽而转过头去,眼神很有内容地瞪着陈铬。 陈铬看着这诡异的场景,只觉得整个歷史都错乱了,不知道李星阑到底有什么打算。满心只想着:他认出我了吗? 李星阑没了脾气,声音在陈铬的脑海中响起:「你今天吃错药了?问他要女娲石。」 陈铬恍然大悟,猜想李星阑留丹朱在身边,或许也只是为了方便打造自己「贪财好色」的形象,有事多让这半个脑残开口。 当即心花怒放,想起袁加文叮嘱自己要表现得「骚」一点,扭着小碎步跑上前去,抓住李星阑的手臂摇晃。 李星阑没想他会这样抓着自己,下意识皱了皱眉,扯了个虚情假意的笑容,问:「何事?」 「亲爱的!」 陈铬脑中卡壳,半天吐出来一句:「这对我们似乎并无好处,你签它作甚?不赚钱的东西。」 「鼠目寸光。」 陈铬回头,发现这话是从秦川口中说出,那少年一脸鄙夷。忽然眉头紧皱,一会儿便吐出一口鲜血,极痛苦地跪倒在地。 李星阑瞥了他一眼:「川儿,你失礼了,回去再与你算帐。」 而后回头来注视陈铬,一双略带桃花的眼睛极尽温柔,但陈铬能够看出来,他的双眸深处不带了一丝感情,问自己:「宝贝,你还想要点什么?扶苏公子想必是不会吝啬的。」 陈铬终于想到硬着头皮,撅嘴,咕哝道:「女娲石,我想要女娲石,听说这石头是在秦宫里面。」 赵扶苏一愣:「陈公子也喜欢搜罗奇石?这东西,扶苏却是闻所未闻。」 陈铬扯着李星阑的袖子,想表现出撒娇的样子,无奈力气太大,一扯便把他的衣袖撕破。 只听「刺啦」一声,尴尬得无以復加。 李星阑、陈铬:「……」 第312页 赵扶苏清咳两声:「陈公子喜欢那些小玩意儿,改日我命人送两车过去便是。」 陈铬这下犯难了,他现在只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行不行?当然不行,怎么办!望着李星阑,对方又不再搭理他。只得迅速翻开自己的记忆,从贫瘠的歷史知识中搜寻些贵重又不过分的礼物。 脑袋上的灯泡「叮」一声响,陈铬:「破石头不要,有和氏璧吗?」 李星阑:「……」 陈铬看赵扶苏的表情,铁定是也没有了,只得挠头问:「这也没有?嗯,越王勾践剑?你们是秦国,也没有。想想秦国也挺穷的,一件青史留名的宝贝都没有。那就……」 李星阑的表情终于有一丝破裂的迹象,哄道:「宝贝,别闹了。」 赵扶苏:「凡我所能,尽管开口。」 陈铬:「好好好,听你的,那就黄金万两吧,这不会也没有?我开玩笑的,没有就算了。其实消除丧尸是好事,我们给你打白工,也算做善事。只是那些在战斗中的死伤者,我们也没办法安置,只有给他们说一声:扶苏公子许你此后能活在日光下。想想,也挺不错的。」 赵扶苏、李星阑:「……」 两派人尴尬不已,又是一番争吵。 陈铬觉得挺解气的,反正现在他是扮演着丹朱,那祸国殃民狐狸精的角色。 或许因为这少年一颗头脑只有单线程工作,扮好了丹朱,却又忘了丹朱正在扮演谁?众人眼中可看不到真假,只知道这人姓陈名铬。 公子扶苏大概是出门时未挑选好时辰,导致遇到陈铬这样一个倒霉玩意儿,分分钟泼出去黄金万两,覆水难收。 他年纪不大,为人又耿直,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陈铬脑子晕晕乎乎,连忙道谢。 赵扶苏心情晴转多云,怀揣那协定准备回宫。 走到门口,见在外候命戴着面具的墨者,想起自己的兜帽还在他们手中,视线巡视一番,却又不见那名少年,对着袁加文问:「方才那名……」 陈铬这才想起来,连忙跑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条蘸着口水的鹰嘴兜帽,递给扶苏,庆幸那帽子上的口水已经干了。 「你……那少年墨者?」赵扶苏想必从来没这么懵逼过,虽然心中好奇,照着陈铬这样乖张的性子,担忧那名墨者的安危。却也再不敢招惹他,只说了句「善恶有报,望公子好自为之。」 接过兜帽戴在头上,道了声「多谢」,急匆匆地走了。 反倒是李星阑瞬间变色,皱着眉,一张脸隐隐蒙上一层阴雨。与钟季跟袁加文告别后,便搂着陈铬离开了地堡。 阮霖洲在门口追上李星阑,低声问他:「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咸阳?」 李星阑想了想:「我有些事还要处理,再过四五天,你下半夜偷偷去驿馆找我,不,容易被秦*队发现。三天后,晚上九点左右,我会去明月楼跟人喝酒,你找个相邻的房间,我们到时候再说。」 阮霖洲恭送一队白衣人出门,在陈铬经过时,忽然攥住他的手腕。 陈铬被抓得猝不及防,忽然抬头,撞上阮霖洲那一双绿如宝石般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 阮霖洲嘆了口气,微笑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马车摇摇晃晃,驶过夜晚的咸阳。 时值两百年战国最后十年,夜空却仍旧风清月朗,黄澄澄的明月与大地挨得极近,仿佛眨眼间就要落在地上。 城墙上站着一排排高大的带甲武士,空闻滴漏谁与共? 铜壶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震耳欲聋,日落月升,他们的影子仿佛奇形异状的怪物,落在空空荡荡的街市地上。 陈铬紧张兮兮地走进马车,李星阑、北辰、秦川紧随其后。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谁也不说话,车内气氛僵硬凝固,尴尬到可怕。 北辰盯着陈铬看了一路,临下车时,忽然爆发出一大笑,兴高采烈奔出马车,循着自己的房间去了。 齐国武士跪伏在地,秦川熟练地踩着他们落到地上,再恭恭敬敬把李星阑扶下去。 陈铬探出脑袋张望,见北辰早就没了踪影,秦川扶着李星阑,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心中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踩着别人的背下车,因为那车实在太高了,如果不是像北辰一样疯癫地飞上天,那么就只能笨拙地爬下去。 思前想后,见李星阑已经走远,说了声「多谢」,便闭着眼落脚。 秦川站在门边,忽然喊了句:「过来招唿,磨磨蹭蹭做什么的?」 跪伏在地上的武士闻言立即起身跑去,便只听「咚」地一声响,陈铬脚下踩空,整个人上身前倾失去平衡,俯面朝下一脑袋栽在地上,撞得满头鲜血直流。 那武士急忙回头,询问:「公子缘何如……」 秦川回头,从大门边探出半个脑袋,莫名带着股冰冷疏离、高高在上的情绪,喊:「你管他做甚?快过来,大人有事吩咐。」 武士面露难色,陈铬随便抹了两把,把血揩掉,摆摆手疲倦地说:「没事没事,你先过去。」 人全都走了,马车也被赶到后院,陈铬站在围满秦国侍卫的街头,却总觉得身边没有一个活人,心里空落落的。 抬头望向驿馆的牌匾,大门敞开一半,院落里一片黑暗,仿佛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踟躇犹豫,一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第313页 循着李星阑说话的声音,来到二楼的房间,门是关着的,烛火摇曳,橘色微光笼罩着整个房间。 窗户上投射出两个人影,一站一座。 房间里传来一阵水响,秦川倒了一盆水,端到李星阑面前:「那蠢……他差点坏了您的事,您还问他做什么?」 李星阑双手合拢,捧水浇了自己一脸,闻言抬头,接过秦川手里的面巾,道:「川儿,莫对我指手画脚,行了你去休息,我自己来。」 说罢,随意在脸上擦了两下。 秦川立即跪在地上:「是我失言,请先生责罚。」 李星阑伸手摸了摸秦川的头:「你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我不想听。自己休息去,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秦川不依不饶,等到李星阑洗了脚,才抱着一盆洗脚水慢慢走出去。推开门时,还回头看了一眼,见李星阑拆掉髮髻,一头半长的头髮垂落下来,灯火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左半脸没在阴影中,越显得神秘迷人,令人不舍。 「你不声不响站在这做什么?!」 「我……」陈铬偷偷站在门边,不敢进去,一直听着两人对话。没注意到秦川忽然走了出来,正低头想着怎么搪塞过去,只听见「哗啦」一声水响,「哎?!」 秦川骤然举起铜盆,将冷水一股脑对着陈铬洒了过去,浇得他满头满脸湿漉漉一片,一头黑髮海藻般贴在脸颊边上,像只被遗弃的狗。 他眼中带笑,语气却格外真挚,道:「抱歉抱歉,实在不知道你偷偷摸摸站在门口,吓了我一大跳。」 第128章 重逢·壹 陈铬睫毛上挂满水珠,本就水润的黑眸更像是蒙上一层眼泪,咬着嘴觉得心里非常难受,但确实是自己偷偷站在这,不好责怪秦川,即使他是故意的。 这三年里,丹朱到底做了些什么?惹得大家都不喜欢他。 陈铬看着眼前的少年,白衣飘飘,英俊挺拔,早已不是当初那面黄肌瘦黑猴子般的样貌,脸上甚至带着常年居于人上的高傲,或许是李星阑对他很好吧?转身走了,道:「没事,是我的错。」 秦川只觉得这人实在怪异,平日里没事都要和自己吵上几句,成日混吃等死没事做,便来找自己的茬,这天夜里却如此安静? 他三两步跑上前去,摁住对方的胳膊,喊:「你今天没吃药是怎的,房间在那边,走哪去?」 陈铬失魂落魄,点头:「多谢。」 陈铬回到丹朱的房里,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自抱自泣大哭一顿,不敢发出声音让别人,嘴里咬着衣袖。 半晌,才反应过来刚刚被淋了洗脚水,瞬间哭得更惨了。 半死不活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楼下院子里,周围所有房间都已熄灯,他便直接站在井边摸黑打水,腰上围着块抹布,从头到尾沖了自己一个透心凉。 倒头睡在榻上的时候,陈铬的头髮还是湿漉漉的,辗转反侧,回想从泰山到秦宫的意外,从秦宫到地堡奇遇,在城门口惊鸿一瞥,躲在酒楼窗外的阴影里,偷窥自己的爱人跟一个……跟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恩爱亲昵。 心里忽然打起了退堂鼓,比起被李星阑被迷惑,他更害怕事实是他喜欢自己的样子,却觉得丹朱更好。 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陈铬勐地坐起身来,双手在床榻上一拍,将屋顶瓦缝里的灰尘纷纷扬扬抖了下来,怒喊:「干了这碗恆河水!」 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怒气沖沖奔向李星阑的房间。 「哐哐哐!」 「怎么了?」 李星阑迅速起身开门,除了头髮未曾梳理,整个人穿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根本还没有睡觉。他将门打开了一些,自己堵在门口,不让陈铬进去。 陈铬手放在门上,轻轻推着,道:「让我进去再说。」 李星阑并未放手,仍旧堵在那,没有要让他进去的意思,道:「我没空和你开玩笑,没事我关门了。」 说罢真的直接把门关上,门扉撞在陈铬鼻尖。 这回算是真真正正碰了一鼻子灰,陈铬眼泪登时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直接一脚踹开大门。 半夜里发出「哐」的一声,众人皆被吵醒,眼看是陈铬和李星阑打闹,便也不敢来管,只有秦川一个皱着眉,立即披上衣服。 「关你什么事?」北辰斜靠在门框上,长腿一伸,拦住秦川去路,「回去睡觉,莫要多管闲事。」 秦川面若冰霜,仿佛一个掉进魔教的正道大侠般大义凛然,不跟北辰作无谓的口舌之争,直接绕过他:「你放开……」 北辰一把将秦川扛起,扔回房里,面对面将他压在身下,一对金瞳光滑流转,透出十二万分的危险,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以为老子不敢杀你?睡觉!」 说罢转身「哐」地把门阖上,秦川只觉得一片阴云飘散,几乎被北辰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来,知道他是真的会杀了自己,只得作罢。 与此同时,陈铬踹门而入后,立即反手勐地把门撞上,发出「哐」地一声,令驿馆中的众人浮想联翩。 北辰的房间正在对面,双手抱胸,斜斜靠在房门外的迴廊栏杆上。月光洒落银灰,一头白髮飞扬如雪,紧紧盯着对面。 那房间又重新点亮灯烛,橘色微光充盈室内,窗户上投影出两个人的身影。 第314页 李星阑无可奈何,干脆点燃烛火,曲腿侧身坐在案桌前,问:「有什么事不能白天再说?我不想看见你这张脸。」 「那我变回去?」陈铬鬼迷心窍,心想他竟然连自己的脸都不想看见,八成是移情别恋了又怕被别人发现,这才让丹朱在白天变成自己的样子,问:「你难道喜欢我真正的样子。」 李星阑案桌上摆放着数十卷逐渐,一些羊皮卷以及极小块的密信,他低头认真阅读,头也不抬:「我说过,这种蠢话不要再说,否则我……」 正说话间,陈铬忽然欺身上前,一把将李星阑推到在地,两腿分开跨坐在他腰上,案几上码着的竹简「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李星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住,放下手中握着的一卷竹简,抬头望向对方。 只见此时的陈铬整个人逆着光,烛火本就昏黄,他的轮廓仿佛融化在这微光中,渐渐变得模煳不清。少年一双眼睛仍旧幽黑清凉,晚宴上见到那名戴着面具的墨者时,心头泛起的莫名情愫又涌了上来。 他的眼里有一条生长万物的河流,悄然无声直接流进李星阑灵魂的焦土。 李星阑低下头,脸颊上落下睫毛的阴影,低声道:「让开,别跟我挨那么近,回你房间里去。」 都不带拒绝的? 陈铬越看越气,双手分别摁住李星阑一侧肩头,用力将他压在地上,俯身低头与他鼻尖相触,道:「你撒谎哦!明明就很喜欢我,装什么正人君子,我可以变成九个陈铬,每一个都是你最喜欢的模样。」 他说着,吐出舌头,在李星阑的嘴唇上舔了一下,感觉触电般,差点没忍住哭出来,赌气道:「保证让你干了一次,欲仙欲死……」 陈铬见李星阑没有反应,便更大胆地对他上下其手,一手解开他的腰带,缓缓游移至其胯间。另一手沿着他的衣襟滑动,将手指一根根伸出,轻轻扯开衣服,令他漂亮的胸肌暴露在空气中。 李星阑的嘴唇发出微弱的颤动,仿佛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眼神中藏着两簇跳跃的火焰,却又罩着一层冰冷的理智,声音沙哑,压抑地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陈铬吻住他的脖子,舌尖一路舔到胸前,手上动作不停,带着哭腔笑说:「你硬了,多久没做了?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李星阑的眼前蒙上一层雾气。 他忽然生出一种恐怖的感觉,只觉得真正的陈铬与眼前这个人重叠在一起,光影迷幻交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合二为一。 他的爱人死了,带着他的整个灵魂化为灰烬,但他的身体却需要在这个残酷冰冷的世界里继续存在。他需要光明,需要温度,需要一个维繫自己的世界不至于崩塌的,纪念碑。 陈铬眼里滚满泪水,低着头机械地动作。 他的神志模煳,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盒老旧的电影胶带,画面时快时慢,忽而卡主不动,画面变成一片雪花。脑袋里空空荡荡,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勐然失重的感觉! 陈铬的身体忽然悬空,原来是李星阑将他打横抱起,继而重重摔在身后的桌案上。 那桌案不足半米高,陈铬被李星阑一把推下,脸朝地面,摔得眼前发黑。他的肋骨和胯骨分别磕在案几两侧,脑袋垂下,双膝着地,一双漂亮的长腿以一个极屈辱的姿势分开。 李星阑粗暴地抓住陈铬的脚踝,将他双腿分得更开。掌心滚烫,肌肉止不住颤动,失控似的发力捏在陈铬大腿上,几乎要将他捏碎。 陈铬双眼紧闭,如此亲密的接触根本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欢愉,因为他知道,李星阑心里想着的、眼前看见的,都不是真正的自己。 一道极细的风线从窗缝中穿入,烛火「刺啦」一声熄灭,一缕黑烟打着旋儿上升飞散直至消弭于无。 耳边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李星阑三两下扒光了他的外袍,随意仍在地上。而他自己,却只将最贴身的下裳褪至,从外表上看来,几乎仍旧是一副衣冠齐整的样子。 陈铬忍不住,左眼落下来一颗滚圆的泪珠,摔在地上被拍得粉碎。 「嘶啦——!」 陈铬只觉得背后一凉,最里面的一层衣服忽然被扯开,裂帛声在静寂的黑暗中无比刺耳。 此声过后,便只剩两人压抑的喘息,如困兽般愤怒而无助。 李星阑一手按住陈铬的后颈,令他无法把抬头或是向后看,自己则单膝跪地,一侧膝盖盯住陈铬的膝窝,将他的另一条腿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折起,用力按压在桌面。 两个人最隐秘的部分都暴露在空气中,灼热滚烫,原始冲动的气息瀰漫整个房间。 李星阑的身体虽然有了反应,精神却似乎是置身事外,语气清凉,问:「今天那个墨者少年,你把他怎么样了?」 陈铬用力扭头,终于用眼角瞥见李星阑,气闷地说:「你说呢?」 李星阑:「他拿着赵扶苏的兜帽,但最后却在你身上。再问你一遍,你把他怎么样了?」 陈铬失声大喊:「把他杀了!杀了!行了吧!」 「啪——!」 李星阑一巴掌重重拍在陈铬光熘熘的屁股上,留下一道鲜红的五指印,继而退后一步,理好衣服。 抬头,双眸如刀刃般反射出两道蓝光,空气中骤然浮现出一大团蓝色的灵气,将陈铬整个人裹住,重重撞在屋顶上,继而「砰」地一声碎开。 第315页 「唔——!」 陈铬摔落在地,将那张案几砸得四分五裂,尖锐细小的木刺从他的小臂、大臂、小腿、大腿内侧,最柔嫩的皮肤边缘穿过。 「我不是个好人,但我至少不吃人。丹朱,你知道妖族为什么为人所鄙夷憎恶?因为你们原始野蛮,跟禽兽无异,连装模作样都不懂。」 李星阑站在云淡风轻地说话,慢悠悠转身,从地上拾起一卷卷竹简,拍拍上面的灰尘:「你们掩藏不了自己的兽性,所以……跟人相比,显得愚蠢不堪。」 他跨过掉在地面摔成碎渣的瓦片,一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而后一脚重重踩在陈铬的腰侧。 少年的腰杆紧实漂亮,此时正被一条近一尺长的碎木片从皮肉见穿过。李星阑一脚踩在上面,将那木片伸出的部分立即折断,余下的部分则断成数十片,全部插在陈铬的身体里,鲜血汩汩往外流,滑落在白皙光裸的肉体上。 幸好,看不见他的脸。 李星阑将腿挪开,正在庆幸自己最终没能受到丹朱的引诱,然而当他看向对方腰间的伤口,一双漂亮的眼睛却登到了极致。 双瞳一点点收缩,最终缩成两个极为吓人的小黑点。 因为他看见,陈铬身上的伤口,全部都在迅速癒合! 木刺被他的身体排斥出来,骨肉癒合,发出的摩擦声细微而黏腻,对于此刻的李星阑来说却是如此,恐怖。 李星阑心脏狂跳:「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他的唿吸混乱,大口大口地喘气:「你戏弄过我很多回了,我不会再上当。」 他踉跄几步,朝着陈铬走去,却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远,仿佛相隔一条生死冥河:「你……别再装了。」 李星阑跪倒在地,不敢动弹:「陈……铬?」 陈铬浑身伤口尽数癒合,李星阑磨磨蹭蹭实在令他等得心急,不知不觉竟然睡过去两分钟,再醒来时,就听见李星阑叫他的名字。 心中冒出个荒诞的念头:他是在叫我吗? 他稍稍侧过头来,却见到李星阑跪坐在地上,双瞳近乎缩成两点,眼神空洞绝望,仿佛烈火过后的余烬。 还是不忍心。 「恭喜你终于发现了,亲爱的。」陈铬单手支撑身体,在一地狼藉中坐了起来,莫名其妙地瞪着李星阑,说:「你还在干什么,以为装可怜我就能原谅你吗?疼死我了。」 李星阑神色沮丧,面色灰白,跪在地上弯腰低头,双肩抽动:「原来我又做梦了,宝贝,别总是开我的玩笑。」 陈铬心急上火,换个双膝跪地的姿势,与李星阑膝盖挨着膝盖,面对面相互跪着,说:「你不是在做梦!我是真的啊,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都这么打我了,还要怪我?那就怪我吧,喂,老公,你别这样……你别哭啊。」 李星阑失魂落魄:「这三年来,我很少梦见你。因为我根本连想都不敢想,我只要一想起你,就想把整个世界挖开,给你当作坟墓。但我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 陈铬团起一个拳头见状塞进嘴里,惊唿:「不要那么中二,你都二十五岁了哦。这种台词说起来感觉挺羞耻的,要不是看你长得帅,我根本就听不下去。」 李星阑失笑,仍旧不敢看他:「这么荒诞,不是梦是什么?你到底在哪,我很想你,陈铬。」 陈铬实在看不下去,张开双手扑过去,把李星阑紧紧抱在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这是真的啊,你听我有心跳,有唿吸,我是热的。」 李星阑反手拖住陈铬的后脑勺,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一头半长的头髮垂下:「那张琴谱是我算错了,才害你被卷进时空的裂缝。起初,我总是异想天开,直到什么办法都用尽了,才发现自己一无是处。本来是想要让你远离风暴中心,你不会喜欢那些尔虞我诈,我太自负了……」 陈铬手掌轻轻抚摸李星阑的背嵴,如同父母对待新生的婴孩,轻柔地告诉他:「什么一无是处,你最厉害啊。我跟袁加文,我们眼睛一闭一睁,忽然就走到咸阳了,多有意思?哈哈,就是时间长了一点。你自责个什么劲?挂万漏一,百密一疏,这就是人之常情。」 李星阑:「不可能的,宝贝,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使用灵力探查你的气息,但天地间没有一点你仍然存在的痕迹。我从白雪皑皑的泰山,走到苍莽无垠的东海,我去过楚国最南边凶煞沖天的血枫山,差点死在黄沙漫天的西域。可是天涯海角,没有一个地方能找到你。」 陈铬简直无语,又到了「如何证明我就是我」的时候,这个人类歷史长河中最为恐怖的证明题,他哪能解答? 思来想去,只有跟李星阑分开,抓着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前,让他与自己相对而视,说:「你感受一下,我是活着的,我们没有做梦。刚才是我不对,我应该一进门就把实情告诉你,不过你也打我屁股了啊。」 那一瞬间,莹蓝的粒子如星河倒灌,点亮整个黑暗的房间。 光影游动,仿若夏日萤火,照得两人脸上忽明忽暗。 李星阑的手指颤抖,在陈铬的脸上缓缓游移,声音颤抖地说:「咸阳城里,到处都是姜氏的人。」 指腹摩挲过陈铬的眼角,它们从小到大,都保持着一个可爱的弧度,微微下垂,说:「秦王宫里塞满了奇珍异宝,灵气特别混乱。」 第316页 指尖点在陈铬的唇珠上,两片嘴唇不薄不厚,柔软漂亮,碰在指尖仿佛吻上新房,李星阑:「墨家地堡里,设置了古代的法阵。」 陈铬冲上前去,二话不说用嘴唇堵住李星阑的嘴,把他喋喋不休的解释塞了回去:「唔……嗯……哈哈哈哈!」 两人唇舌交缠,陈铬吻着吻着,玩心大发,忽然用门牙轻轻咬住李星阑的舌头,捧腹大笑:「你舌头真长。」 李星阑还处于半梦半醒间,不敢或者是不愿意承认,眼前所见的一切不是梦境。他看着一地狼藉,想到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我……抱歉,陈铬,我想静静。」 陈铬宠溺地摸着李星阑的额发,问:「想什么静静,你就不想我?刚才都是我的错好啦!看来你还是有守身如玉的,唔,狐狸精还真的勾引过你?」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李星阑不敢直视他,低着头说:「到底是什么地方算错了?我一直没想明白,琴谱其实很简单,他用的是一种十六进位基础上的算法,我当时……」 「你这样会失去我的!」 陈铬笑得飙泪,迅速扒光李星阑,跟他抱着一起躺倒在床上,「这些事根本就不重要好吗?你用自己安慰安慰我,我高兴了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李星阑用额头跟陈铬碰在一起,满心惊喜无法表达,只有一夜温柔纠缠,直到天光大亮。 第129章 重逢·贰 第二日早晨,秦国驿馆。 陈铬睡眼惺忪,迷迷煳煳伸手往身边一摸,发现抓了个空,登时吓得坐了起来:「老公?」 李星阑手里抱着沾满血迹的碎木片,闻声抖抖耳朵,猎犬般飞奔过来,问:「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跑到床边,忽然把脑袋探过来,在陈铬额头上亲了一口。顺手将木板往地上噼里啪啦一扔,单膝跪在尖锐带刺的碎木渣上,紧张兮兮地问:「对不起,宝贝,是不是这次经歷对你的身体造成了什……」 陈铬一把扣住李星阑的后脑勺,把他带过来,随便亲了一口,咕哝道:「没事,我怕睡一觉又穿越了,或者还在那里面。可怕!都几点啦?」 「真的不生气?」 「起来吧,被人都是跪个搓衣板什么的,你这跪得太血腥了,我给你舔舔?」 李星阑清早起床,把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陈铬侧躺在榻上看他忙前忙后,一个晚上悲喜交加,而后翻云覆雨,整个人都是疲惫的,只有心里高兴。 「我这姿势像不像菩萨?快要荣登极乐,驾鹤西归。」 他眼睛半睁半闭,总觉得自己的姿势特别像准提菩萨,打了个呵欠,问:「忽然想到个问题,你说,准提会不会要死了,成天蹲在泰山顶上也不动弹。」 李星阑机警地扫了一眼四周,一颗汗珠从鼻尖滑落,滚至地面上的灰尘堆里,说:「对于菩萨来说,那叫圆寂,涅槃,跳出六道轮迴。」 陈铬抻个懒腰,起床穿衣,随口说:「我妈说的,学佛的人都有死亡崇拜,他们不想做正常人都做的事情,生来就是为了寻死。带领生物走向自我毁灭,是反自然规律的。」 「宝贝,这话以后少说。」李星阑把陈铬的腰带解下,重新系了一次,把他收拾得整整齐齐,「虽说这里是咸阳,跟那边离得远,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那边,哪边?」 陈铬正准备问些什么,忽然听见「笃笃笃」的敲门声。 打开门后,秦川自然而然走了进来,迅速而轻柔地接过李星阑手里的东西,让他去一边歇息,不卑不亢像个高级管家。 这孩子长得是越来越好了,但做事情的时候却心不在焉。 一双眼睛来来回回刮在陈铬身上,看得他十分别扭,忍不住故意去刺挠秦川,说:「你再看也改变不了事实啦,昨天晚上,我把你的李先生睡了。」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陈铬了?」李星阑在场,秦川不敢发作,气鼓鼓地瞪了陈铬两眼,把堆在一处的脏衣服拿走,却发现那些衣服已经被撕破了,「下流。」 陈铬哈哈大笑,扑在榻上捶床,笑喊:「我没穿内衣!」 秦川被他气得想吐血,抱着衣服干瞪眼。 陈铬没有说出真相,继续逗他玩。 李星阑也不想管两个小学生赌气,独自坐在床榻的另一侧,把昨晚没有处理完的书信一一回復,交给秦川分门别类送走。 秦川走后,陈铬换了个姿势,把头枕在李星阑大腿上,问:「他喜欢你,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李星阑手里没了竹简,空落落的,干脆看书般对着陈铬仔细打量,道:「这不关我的事,我还是要向你道歉,都是我的错。」 陈铬听都听烦了,唉声嘆气,道:「如果是以前,你发现我被你弄丢了,不自杀也得迁怒别人,总想着要搞一个大新闻。 「但是这三年里,你不仅没有放弃对付丧尸,还去齐国当了大官,重整墨家,弄出来一个超厉害的情报机构。这些事,我知道的,都不是你喜欢做、想要做的,但是你为了实现我的愿望,什么不愿意做的,都做了。」 李星阑:「我没有改变,我只是想着你。」 陈铬:「不,实际上这就是你的改变,这很好。」 李星阑:「或许我只是觉得内心不安,想要求得你的原谅。」 第317页 陈铬:「你的不安来自于自己的过去,跟我没有关系。你应该原谅你自己,随便怎么样吧,其实你对自己太苛求了。知道你真正错误的地方在哪吗?」 李星阑摇头:「请领导明示。」 陈铬失笑:「你因为对象是丹朱,就那么……揍他,这几年你经常朝他发脾气?」 李星阑一脸漠然,答:「他总来撩我,不知道是不是狐狸的天性。」 「那是丹朱的天性,不是狐狸的天性。」陈铬苦恼,想了想,说:「你那么揍我揍得那么狠,只是因为你以为我不是陈铬。但是忽然一下发现我就是陈铬,那时候,你的心里难过吗?」 李星阑:「我简直想杀了自己。」 陈铬:「你应该试试,把这种强烈的感情分给每个人。当然,给我的那部分,要比给他们的稍微多那么一点点。 「尝试着融入群体,拥有同理心。我并不是要求你当个圣父,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能让大家都更快乐,让世界更美好,你自己的感觉也会好很多。」 李星阑:「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身边,陈铬,是对我这辈子遭遇过的所有痛苦和磨难的奖赏。我知道,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 陈铬抬头亲吻李星阑的嘴唇,把自己这段时间里的遭遇,摘掉跟金朝相处时的一百刀,原原本本讲述给李星阑,包括在环境中看见的那一切。 李星阑凝眸沉思,有了结论:「伏羲琴、女娲石、八卦阵,三者能够组成復生阵。伏羲和女娲的残魂,附着于这两件器物里,彼此之间纠缠吸引,所以你们被传送到了秦王宫里。传送可能出了问题,但最终到达的地点,不是意外。」 陈铬:「可我没有找到女娲石,扶苏也不知道。你看故事里面,那块石头很厉害,里面充满灵气。」 李星阑:「不,你们被传送过来的地点,应该就在女娲石附近。」 陈铬又想了想,说:「对对对!我记得赵姬说过,她要去给金朝取一块石头。后来,金朝拿到石头,又说要把它送给清女,而且清女是为了救一个蛊人。大概就是新郑城外见到的那个,那个绷带男。」 李星阑:「这就对了,先把目标明确定位,要抢到石头并不难。」 陈铬:「还有什么发现?」 李星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自己的猜测,道:「女祭司毁灭黑石,引发陨石雨,几乎令人类灭绝。但是当陨石再度出现,陨石雨就停止了。 「这说明我们先前的猜测是对的,兰德之书是一块代表着成功征服的标记牌,也是一块感应晶片。一旦放置他们的人发现,某个星球上的生物强大到足够毁掉黑石,就会驾着七彩祥云过来,彻底毁灭他们。」 陈铬噗嗤笑出声来,道:「你还挺幽默的,我也是这么想,黑石恐怕真的不能毁掉。」 李星阑:「世事无绝对,猜测需要被证实,别担心,我会查清真相。」 陈铬亲了他一口,点点头,问:「你觉得是什么带来了黑石?」 李星阑:「维摩那,一种飞行器。」 陈铬失笑,道:「我心里有个猜测,可我没法把它说出来,也没办法再往下想。这件事你肯定早就已经想明白了,但你也不告诉我。还有袁加文,他好几次都在暗示我,可我就是没办法想下去。每次我一想到关键的地方,就会头疼,像是被人堵住了哪根神经。」 李星阑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说:「你别胡思乱想。」 陈铬嘆气,道:「不是我胡思乱想,早在金朝朝我刺出那一百刀的时候,我就彻底想明白了。从前我帮助别人,为别人作牺牲,只是大人教给我的道理。但是现在不同,我明白牺牲并不会让自己变得伟大,它只是一种选择。那几天很漫长,很多从前不明白的东西,现在都懂了。我觉得我已经成长了,不需要你们再用谎言来保护我。」 李星阑:「纠结这个问题,对我们并没有帮助。一百刀是什么?金朝刺了你一百刀!」 陈铬连忙调转话头,连珠炮似的吐出一大堆话,说:「后羿射日弓上有纯狐的残魂,伏羲琴上有伏羲的残魂。蚩尤刀也应该有兵祖的,可我就从来没有感觉到。准提也说过刀上有魂,大哥一直在我心里,在我脑子里,不让我找到真相,他怕我受不了。」 李星阑见不得他难过,也不追问了,只安慰道:「不是这样的。」 陈铬笑着摇头,道:「就是这样,大哥就是蚩尤,他比我们提前几千年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会难过,但更加会把他的未竟之志完成,你不用再在我面前放烟雾弹了。其实从一开始……」 北辰一脚踹开大门,向后连退数步,一脸嫌弃,嘲道:「还是如此如胶似漆,抱完没有?」 陈铬勐地一下弹了起来,骂:「辰哥!那天你都看见我了你什么不说?还把窗关了?你不讲政治!」 两个人结结实实打了一架,终于消停下来。 陈铬虽然不舍,却还记得那个可怜的被自己打晕的丹朱,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袁加文扒了皮。 而且李星阑的身份特殊,凭空多出几个人在他身边,实在是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于是,当天他就回到的地堡。 李星阑罕见地没有阻止,反而还是十分欣慰,说:「你猜得都对,变聪明了。准提的力量一直在衰微,他没办法离开泰山山顶,所以一直用精神力在暗中窥探我们,这种力量随着距离的增长而衰减,但我们还是要小心。」 第318页 陈铬也懂了,点点头,说:「所以你就很异想天开地,自己写了个琴谱,交给丹朱过来唆使我去弹,想把我送到万里之外,才能保证安全?袁加文,袁加文他也是和你串通好的!全世界都知道我被骗了!」 李星阑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是的,你的身份特殊,想法也违背了准提的意图。就像你说的,他们是在寻求永恆的宁静——那就是毁灭。我怕他对付你,所以让丹朱……假扮成你,别生气,他是自愿的。」 陈铬脑袋上聚着一团阴云,鼓着腮帮子,问:「还有谁知道?」 李星阑尴尬,略有些缩头缩脑,道:「你应该问,还有谁……不知道。」 「好好好,我记住了。」陈铬一步三回头,愤愤地说,「我就是个傻白甜,好了,现在也不甜了!」 李星阑失笑:「老公,我再也不撒谎了,原谅我吧。」 陈铬还没回答,「梆」一声撞在大门上:「再……再叫一声。」 李星阑笑而不语,看着陈铬自己爬起来,跟他招手再见,道:「下一步的计划,我跟阮霖洲见面后再谈。照顾好自己,我相信你。」 陈铬:「我也相信你,亲爱的老婆大人。」 说罢转身,「梆」一声又撞在另一扇大门上,两侧脸颊各一片红痕,撞得还颇为对称。 三天后,咸阳城墨家地堡内。 一名少年穿着黑衣短打,袖口及裤腿束起,腰间革带近一掌宽,其上缠满奇形怪状的器物——细铁丝绕成的小球,单筒望远镜,带有锯齿的小刀,粗长相当于一个指节的琉璃瓶装药水,木头小鸟等等。 脑袋上则以牛皮筋绑着一片琉璃镜片,遮住左眼,短髮被皮筋勒得翘起一大圈。 走路时摇摇晃晃,「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呜唿——!」 那少年跑在围楼第九层更上面的瓦顶,踩得瓦片噼里啪啦一阵爆响,走着走着便开始加速,最终如同一颗飞旋的子弹,凌空跃起,朝着地面俯冲而下。 「哗啦——!」 他跳下高楼,倏然张开双臂,现出身后一副蝙蝠般的双翼。 原来他的双手手腕、双肩、脖颈及腰上,均繫着一个柔软的金属圈,两双巨大的金属翅膀以此为节点铺张开来。 袁加文刚刚打好饭,抱着两个破碗走出饭堂,见所有人都抬着头,便也抬头瞟了一眼,差点吓得两眼一黑昏过去:「陈铬!你不要总是想搞个大新闻好吗?我的上帝!」 陈铬在空中旋转跳跃,爆发出一阵中二的狂笑:「成功啦——!」 他凌空俯冲,忽而调整角度平展双翼,便成功在三楼高度开始盘旋,飘飘摇摇,仿佛天地间的一只沙鸥。 「零件支撑不了这么大的冲击力!小心散……陈铬!」 「啊哈哈哈哈哈散架啦嫂子!」 乌压压的墨者抬头望天,只露出苍白的脸颊,脸上的表情随着陈铬惊人的举动变化。 当他们听见一连串「叮叮噹噹」的奇怪声响,伴随着空中不断落下的大小各异的齿轮时,每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串红绿灯。 袁加文小心翼翼把两碗饭菜轻轻放在地上,而后化作一道白光,乘风而起跃至半空,伸出双手,一把抱住陈铬。 两人在空中急速旋转,洒落这漫天螺钉、齿轮、金属碎片。 功能奇异的小药瓶「啪啪啪」摔在地上并当场碎裂,五颜七彩的缕缕烟雾从地面升腾而起。 一名墨者刚刚躲过不知从那片天空落下的小刀,跌坐在地侧头便撞进一片绿色的烟雾中,而后「梆」地一声撞在地上,唿吸间昏死过去。 袁加文抱着陈铬落下,被冲击力压得单膝跪地,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内心崩溃大喊:「我们的饭!」 陈铬撑着袁加文的肩膀站了起来,拍拍手,身上的装备掉得一件不剩,感嘆:「咸阳二号,试飞失败。皮带也不行,太勒了,也不适合飞行携带。难道只有鉅子有神力,能上天?」 袁加文:「他吊威亚呢?」 陈铬闹完这一阵,却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反感,反而激发出墨者们改良咸阳二号飞行翼的巨大热情。 袁加文简直没了脾气,算是开眼界了,世界上竟然那么多跟陈铬一样好奇心杀死比尔的人。 三天以来,陈铬几乎每天都跟袁加文闷在地宫里。 早上来一次世纪飞行,吃完饭后便无所事事,躺在地堡最高的瓦顶,望着燃至一半的水晶烛,打饱嗝。 偶尔玩性爆发,便牵着袁加文一起跳到水晶蜡烛的边缘坐着,浑身暖洋洋,仿佛是在享受香薰浴。 那天回来以后,陈铬对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但从他脸上荡漾如春风十里的表情上,便可以看出绝对是跟李星阑重归于好。 再过一天,阮霖洲带着陈铬和袁加文,下午就到明月楼订了一个包间葛优躺,在里面静静等待。 刚入夜的时候,李星阑果然前来赴他人之约。 双方一墙之隔,陈铬耳朵几乎要张得比脑袋还大,贴在墙上听了一会真正的墙角。只觉得对面莺莺燕燕群魔乱舞,但都比不上丹朱幻化成的假陈铬能撩人。 他那点声音,听得陈铬都有点受不了了。 李星阑表面装着宠爱他,身体却没有一点反应。 陈铬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哪有男人能克服这种原始本能?帅哥也太冷静了。 第319页 等到酒过三巡,再过三巡,李星阑装醉熘了出来,只留丹朱一个人在那散发出漫天醉人的荷尔蒙,将一屋子男男女女迷得神魂颠倒。 李星阑走进房间,立即向阮霖洲询问自己所须的情报,对秦国朝野上下仔细了解,以寻找突破口,让秦国和自己搞好关系。还要了解咸阳墨者,以便加以利用。 陈铬有些担忧,道:「你别太累。」 李星阑摸摸他的脑袋,笑说:「这世界上哪有轻轻松松就能做好的事?多谢了,阮教授,你是准备留在秦王宫,还是和我们一起走。」 阮霖洲想了想,说:「秦王宫里的秘密,我差不多都已经掌握,况且宫里还有很多墨家弟子,情报不成问题。只是我身体不太好,怕会拖累你们。」 李星阑:「没关系,你给我提供了很重要的信息,我会再在咸阳多留半个月。我要跟秦国的达官贵人搞好关系,花钱如流水。派出商队深入到秦国腹地,这次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通商,虽然赚的不少,但也是拆东墙补西墙。」 陈铬摇摇头,说:「我们不和你一起走了,咸阳实在查得太严,你们的商队人数不能变,容易引起误会。两国之间的同盟关系本来就不稳固,不能因为我们这几个变数,影响了你一直以来的布置。」 李星阑:「你说得很对,但我可以冒这个险。」 陈铬:「不用了,相信我啊。我跟他们两个先出城,约个地方等你就是,虽然我也很担心你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李星阑说着话站起来,躬身低头,在陈铬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是在为我们共同的愿望而战斗,没有任何畏惧。半个月后,我会赶到东北面的栎阳去做生意。秦国旧都,四通八达,多是贵族居住,气氛很自由。我们就在那里见面。」 第130章 真相·壹 临行前一夜,陈铬有些踟蹰,跟袁加文挤在一起睡觉。 翻来覆去摊煎饼似的,终于惹得对方一巴掌唿过来,然后轻盈温柔如羽毛般覆在脸上,催促:「再不睡我就变成狼人强了你。」 「睡你?不不,不睡。我在想啊,栎阳就是西安,可现在还没有肉夹馍吃。」陈铬惆怅忧郁,尽捡着些拉仇恨的东西诱人堕落,说着说着唱起歌来,「羊肉泡馍,加辣凉皮……噢,这个世界什么都有,就像每个人都拥有。」 袁加文肚子咕咕叫,干脆坐起身来,问他:「饿么?」 两人偷偷熘到厨房,乒桌球乓一阵折腾,做了两碗怪模怪样的「面疙瘩汤」,唿啦啦地吸熘着。 陈铬终于说出真心话:「你上次提醒我,法器上刻有符文,是一只白色的山鹰。袁加文,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吧?大哥他……」 袁加文狼吞虎咽,打断了陈铬的话:「我会找到你大哥的,放心吧。无论如何,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即使堕入地狱,我也会把他拉回来。」 陈铬喝完最后一口汤,无话可说。 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钟季蹑手蹑脚潜入食堂。 陈袁二人齐齐抬头,与鉅子大眼瞪小眼。 钟季略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见者有份啊。」 陈铬觉得好笑,放下碗拍拍袁加文的肩膀,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在灶台边一阵忙活,打趣道:「鉅子也是属老鼠的,半夜偷东西吃。」 三个人一起蹲在灶台边,窗户没有遮挡,水晶烛的火光斜斜照进。 钟季从陈铬手里接过热汤,一口气喝了半碗,擦嘴,道:「多谢,鉅子也是人,*凡胎,尚且比不过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尸兵。」 陈铬盘腿坐下,看钟季模样,问:「钟大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钟季学着他的样子,坐下,道:「昔日崤山一别,三载光阴蹉跎,你长大了,陈铬。听闻你们救了汴阳百姓,帮助新郑抗击围城阴兵,我很是敬佩。」 陈铬「嗨」了一声,摆摆手,道:「只可惜都没成功,落水狗似的被一群死人撵着走。这世道,找谁说理去?」 钟季失笑:「李星阑在齐国手握大权,仍不忘初心,重组临淄墨者,与公子扶苏一同推动两派休战言和。这三年来,他一直不惜自己的声明,四处积敛财货,尽数拿去重酬捕猎丧尸的勇士,谋划大计。」 陈铬嘆气:「是啊,这是个无底洞。」 钟季摇头,终于开始说真心话,道:「我自崤山回到渡口,因擅离职守、护主不利、治军无方,被治以重罪。到咸阳时,方知自己被疑为逃兵,致使家人受到连坐,纷纷先我而去。说句实话,我早已对秦国心灰意冷,只不过与蒙毅公子从小一同长大,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在受到重刑时,是公子扶苏明辨是非,将我救下,有救命之恩。」 陈铬唏嘘不已:「你的内心很矛盾,现在到底算是哪边的人?」 钟季:「一怒之下成为墨者,是少年意气。辗转反侧不得心安,是良心仍在。我不做对不起公子扶苏和蒙公子的事情,但也不会再为秦国而战。老天爷让我得到这把神弓,我想这便是我的命运。可否……与你们一同上路,去清缴丧尸?」 陈铬听得十分感动,当即点头应允:「当然,求之不得呢。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就出发去栎阳了。」 钟季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略有些愣神。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还是把话都吞进肚子里,只说了句「我定不会害你。」 第320页 陈铬失笑:「说得什么话?墨家鉅子都跟我们一起了,还有什么打不赢的仗呢。」 陈袁二人吃得满肚子汤汤水水,躺在床上四仰八叉打饱嗝。 袁加文抬腿勾住被子,盖在陈铬肚子上,道:「钟季还有话没说。」 陈铬抬腿,坤了坤被子,舒舒服服盖好,扯过来蒙住脑袋,瓮声瓮气,说:「我知道,八成是阮教授给钟季出主意,让他做出跟我们一起走的决定,他觉得阮教授有问题,但是又不好说出口。钟季的立场太模煳了,自己都想不明白,给他点时间吧。」 袁加文很意外:「你是不是……在哪偷吃了脑残片?」 「去你的,人家在说正经事情。」陈铬踹了他一脚,扯开被子,继续说:「钟季是墨家鉅子,要对付丧尸,自己带着人嗷嗷叫着跑出去一顿乱砍还快点,为什么要加入我们?真以为我们拿着这些法器,就是被神选中的少年吗。」 袁加文:「我们里面只有你是少年。」 「可我不觉得阮教授会有什么坏心思,如果有,钟季会告诉我们的。」陈铬在袁加文脸上使劲掐了一把,说:「只不过教授在墨家待了三年,会把这里当成他自己的阵营,给钟季一些建议,他有自己考虑,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袁加文疑心重,嘀咕:「法器,阵法,封神?他们想要封神阵。」 陈铬干脆用被子把两人都罩住,蒙在里面一片黑,断断续续地说:「反□□器又不会滴血认主,你朝封神阵喊一声,它还会答应你吗?睡觉睡觉,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找到之后各凭本事。别忘记还有准提呢,退一万步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袁加文也有些累了,摸着陈铬的额头,嘴里哼着一首温柔的儿歌。 逃出咸阳的过程很顺利,钟季的身份,袁加文的策划,阮霖洲和陈铬人畜无害的长相。 陈铬只要朝着送行的墨家阿宅们道别,鼓励他们好好发明创造:「创新是一个民族进步的灵魂,大家加油,看好你们啊。不不不,东西不要了,你们自己先留着用吧,我不要脸先着地摔下来。」 转眼间,一行四人已经在栎阳待了两天。 他们住在城中繁华闹市的一处庭院,只不过因为闹鬼而令人敬而远之,后来便被墨者低价收购。 「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晚饭过后,天色暗了下来,陈铬抱着个破陶碗,蹲在一片池塘边上蒿草丛生的假山下面,一直金雁无声地扑闪着翅膀,落在假山顶上。秋意渐浓,满池清水以枯,露出片片淤泥。 「嗯嗯嗯,你不用说话,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刚一发问,扭头便看见身旁团团墨蓝色的灵气粒子,汇聚成一个男人的形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蹲在了他的身边。 「你会学猫叫吗?喵?」 陈铬伸出一根指头,「咻」地点在这只鬼的鼻尖,便见他像是个被戳破的泡泡,瞬间散作漫天莹蓝星光,飘洒在池塘中。 星光如雨,天地晶莹绚烂,金雁抖着脑袋,惊讶得长喙都合不拢。 淤泥自发移开,进水口被疏通,池水迅速充盈,所有植物重新焕发出生机,万物都在生长,发出嫩芽破土的爆响声。 眨眼间,一片开满蓝莲花的池塘,出现在陈铬面前。 路过并目睹全程的阮霖洲和钟季目瞪口呆。 或许是灵气或灵魂的力量太过充盈,他们竟然也看了那只「鬼」。刚想让陈铬注意安全,却见他如此一番动作,整座干涸的池塘奇蹟般生机焕发。 陈铬看见两人,笑着跑了过去,把碗放在钟季手里,再欢天喜地跑走,喊着:「拜託帮我拿回去,李星阑来了!」 两人都很莫名,见陈铬跑到庭院的门口。「吱呀」一声打开陈旧的木门,李星阑正伸出一只手,准备推门而入。 陈铬顺势牵起李星阑,带他跑到池塘边,哈哈大笑,说:「你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 李星阑虽然一路颠簸,却丝毫不显疲累狼狈。 他这几年不像从前当兵的时候后,每天跑在烈日下,皮肤白了许多。此时高束髮髻,衣襟衣摆均是熨帖洁白,像是个一尘不染的谪仙。 故意慢了陈铬半步,停下时刚好在他身后,张开手把他抱在怀里,掌心微微出了一层薄汗:「你知道是我做的?」 陈铬不解:「难不成是我做的。」 李星阑牵着陈铬的手,手指有些颤抖,与他十指相扣,道:「人死后魂归灵海,七魄消散。但有些人的某种情感太过强烈,便会凝滞不动,总也散不去。」 满池莲花幽蓝,莹蓝的灵气粒子如萤火浮游其间,秋夜朗月,风摇影动,此情此景如梦似幻。 陈铬闻到一股荷香,清气带着心情一同开朗起来:「你发现的吗?」 李星阑:「准提教了很多东西,他一直在窥视我们。而我的言谈举止,大概最令他满意,跟他的理念契合。」 陈铬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有时候会说些奇怪的话,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话。你很辛苦。」 「越接近他,我就越需要伪装。」他说着,将一只手向前伸出,平摊手掌,一朵莲花「剥」地向上升起,飘飘摇摇,落在他的手里,送给陈铬,「希望你不要误会。」 陈铬接过那朵花,拿在手里把玩,忽然笑出声来:「虽然不想破坏气氛,但是帅哥,从你进门的时候荷花全开了,我的脑袋里就一直在自动循环『蓝莲花嗷嗷嗷嗷嗷』哈哈哈哈。」 第321页 李星阑哈哈大笑,整个院子里现出数十个灵气粒子组成的人影,色彩有同有异,围着两人做着各种诡异的动作。 甚至有一只胖胖的鬼魂正举着个斧头,不了脚下一滑,「哗啦」一声摔进水池,不知道是不是被淹死了。 「好玩吗?你可以像刚才那样,超度他们。」李星阑握着陈铬的手掌,让他跟自己一起伸出一根食指,「把你的灵气集中在这一个指尖,对着他们释放出去,不需要接触。试试?」 陈铬有点不忍心,说:「可他们还是活的。」 李星阑:「不,他们只是一种执念,走不出的困境,永远循环直至彻底消亡。你释放他们,令他们得到解脱,这些残留的魄没有知觉。」 陈铬指尖泛起一点银白星光,跟李星阑的莹蓝微光交缠在一起,灵气随着他的意念而变幻,化作数十颗指甲大小的光点,落在「鬼」的额头。 执念消散,化作纷纷扬扬的微光雨滴,滋养万物。这梦幻天国般的景象,却只有陈铬和李星阑两人得见。 别人只看到他们两个腻腻歪歪,忽而望着空气,忽而抬头看天。 李星阑将那天夜里陈铬点碎的灵气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防护罩的形状,整个罩在房子的周围。日光之下,那罩子便如同一个透明的泡泡,不时闪烁出迷幻的微光。 他四处奔走,打点一切,纵使陈铬毫无商业头脑,也看得出他的意做得很大。战争年代里,这个人形自走计算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取得了几个国家的盐铁经营权,制造出一批又一批的改良兵器。 他以齐国持节使的身份,把武器藏在那一车车名贵的绸缎布帛、金银珠宝下面,源源不断地走私到各个国家。表面斯文有礼,做事却万分的不计后果,自带操控人心的特异功能,往往令人莫名其妙败下阵来。 「旁人也是敢怒不敢言,」北辰啃着袁加文刚做好的燻肉火腿,发出满足的呜呜声,舔着嘴唇说:「有人说他狼心狗行,吃人血肉不吐骨头,有损天德,于国于民无有裨益。」 袁加文手里拿着玄铁匕首把玩,不表态。 北辰:「他直接走上去,给那人理了理衣襟,那人既羞又怒,骂他是龙阳断袖,一屁股坐回座位上去。哪成想,酒还未曾喝下两口,一颗脑袋骨碌碌滚落在地上,整个脖上的切口平平展展,连血都未曾落下一滴。」 「你男人智计无双,胆量过人,只不过行事不拘世俗礼法。杀此一人,不知省去了多少争斗。」陈铬低头不语,给北辰塞了两片燻肉,却还堵不住他的嘴:「除了君王后的弟弟,齐国宰相后胜,朝中无人敢与他为敌。」 陈铬:「我知道,他已经很克制自己了,不然办法更多。后胜经常为难他?哪天找个机会,咱们去把他揍一顿。」 北辰失笑:「那人揍不得,也就是金银财宝能化解的矛盾。搭上他的线,李星阑才能从平头百姓进入朝堂,最后还当了田安的师父,两人有钱一起赚,后胜给他撑腰。再说,他在稷下学宫中当了祭酒,所作所为利在千秋,读书人都看得明白。」 陈铬:「是非功过,任人评说。」 北辰:「是这么说。」 于此院落中,丹朱终于不用再假扮陈铬,却也不露出自己的模样,而是成天变来变去,四处招猫逗狗。 狐狸尤其喜欢逗弄秦川,照他的话说「老子忍他很久了。」 终于把秦川闹得一个心急上火哭了起来,却又不知如何收场,只得变成李星阑把陈铬骗来帮忙哄。 然而陈铬看见气氛不错,也跟着一起哭。 如此反覆数次,终于惹出了众怒。 崑崙人妖联合会对丹朱进行审判,责令其当场现出原形,否则打成一个完整的脑残。 丹朱有苦难言,朝李星阑求助,陈铬「哼」了一声,李星阑便假装四处看风景。 他化成赤红阔耳狐的形状,蹲在众人围城的一个圆圈里,四肢着地把自己团成一个毛绒球球,发出「咪咪咪」的声音,可怜极了。 陈铬叉腰指着他:「装可怜是没有用的!你把我的初吻还回来!」 袁加文惊恐地望向陈铬:「你的初吻十岁就没了!我们都知道。」 陈铬老脸一红:「哦哦,那就把秦川的初吻还回来,我看见了!」 秦川一张俊脸忽然一下烧得通红,咬住嘴唇却不反驳,一看就是个不能说的故事。 可怜一个青葱少年,竟被只千年狐狸精给夺了初吻。 袁加文哈哈大笑:「我只有一个问题,丹朱当时用的谁的模样?反正不是我,肯定也不是陈铬,北辰?钟季?阮教授?」 「自然不是老子。」 「我与小兄弟还未曾说过话的。」 「我……我是异性恋。」 所有的目光都锁定在李星阑身上,秦川既羞又怒,拔剑对着丹朱就是一顿乱砍。无奈那狐狸道行高深,四处逃窜,最终一跃而起窜至李星阑怀里。 李星阑提着狐狸的耳朵,拎着只兔子似的晃悠:「算了,你就变成自己的模样,大家都已经知道。」 于是丹朱便只有听命,骨骼爆响,倏然化身为一个高大男人。 他的眉目英朗,面容刚毅,充满着成熟男性的魅力,身材健康漂亮,如同一只矫健优雅的猎豹。 丹朱开口,声音磁性低沉:「逐鹿战场惊鸿一瞥,从此天上地下,仅此一人为我的神明。」 第322页 袁加文本来抛着匕首,抬起头时,只听「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上,在地面砸出一道裂纹。 阮霖洲的瞳孔剧烈收缩,震惊至极:「不,一定是有什么地方……」 第131章 真相·贰 「云朗。」 袁加文浑身肌肉紧绷,无可抑制地颤抖着,伸手去捡起匕首,然而五指却完全不受控制,它们疯狂地抽搐,无论如何也无法握紧。 他狠狠地把手摁在匕首上,刀刃割开掌心,鲜血在地上汇成一滩。无名匕首发出银白微光,灵气粒子涌入伤口,令之瞬间癒合如初。 袁加文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都没了颜色,最终还是捡起了匕首,收进腕下的皮囊中,重重唿了一口气。 李星阑密切注视着陈铬的反应,却看见众人之中,唯有他最为淡然,甚至脸上还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陈铬上前两步,踮起脚尖,伸手抚摸丹朱的脸颊。 指腹滑过他的眉骨,摩挲着他的鼻樑、嘴唇,最后闭上双眼,落下两颗滚烫的泪珠。 叫了一声:「哥哥。」 阮霖洲下意识地摇头,喃喃低语:「这不可能,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蚩尤是你们姜家的祖先,有一个长相相似的后代,是合理的。」 李星阑把陈铬搂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边,摸着他的脑袋,对阮霖洲解释:「三年前的重阳,我和陈铬曾经谈过这件事。当姜大哥驾驶小艇驶入虫洞,我们的飞船正被它极速吸引,已经无法逃离。」 陈铬:「当时我们听见了一句话。」 「弟弟,快看,我们现在正在中国的上方,我们都爱你。去下活要定一,的爱亲。」 阮霖洲脱口而出,回溯过往,歷歷在目。 李星阑眼神扫过袁加文,说:「对,你记得很清楚。姜大哥位于原宇宙与虫洞间的临界位置,所以这句话被分为两段,第一段是正常语序,第二段是完全相反的语序。小艇进入虫洞,引发平行宇宙间的能量交换,所有的世界瞬间坍缩,时间反演。」 阮霖洲皱起眉头,立刻就意识到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虫洞是一个通道,真正达成能量交换这个动作的,是姜少将的小艇驶入了由虫洞连接着的另一个宇宙。」 李星阑点头,道:「我们进入虫洞前,听到的一切正常。我们在临界点时,不处于任何一个宇宙系统中,所以能够准确感知所有的一切,包括时间正在反演的事实。宇宙坍缩了,姜大哥领先我们所有人,第一个,独自穿越。」 阮霖洲恍悟:「我们被冻结在了虫洞当中,失去时间的坐标。当宇宙再次爆炸,高维世界生物清除陈铬体内的丧尸病毒,引起他的死亡和再生。陈铬,是诞生在不属于任何一个宇宙的虫洞通道中,作为新生的时间的坐标,成为永恆。」 李星阑:「时间再次出现,我们借着惯性冲出虫洞,来到了这个世界。距离姜大哥的出现、变异和死亡,已经过了……」 陈铬:「三到五千年。」 袁加文低头不语,面无表情,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在他的眼前。 陈铬扯起袖子擦干眼泪,吐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包袱,摇头笑说:「理论上的,李星阑说得对,但更让我确信大哥就是蚩尤的,是九黎姜氏大巫,清女的长相。她的眉眼跟我非常相似。」 阮霖洲:「对,确实是这样,姜少将长得像振鸿将军,小二则长得像陈教授。如果清女仅仅只是蚩尤的后代,她的身上,不会带着陈轻铱的遗传特徵。」 再没人发出任何疑问,天地寂静,唯有飞鸟振翅,翼下生风的「唿唿」响声迴环宇内。 北辰一声嘆息,第一个离开。继而是袁加文,阮霖洲和钟季,陈铬和李星阑,一头雾水的秦川。 最后,只剩下长着姜云朗模样的丹朱,与紧紧盯着他的袁加文,两人相对而立。 秋风萧瑟,草木零落,破碎的枯叶如一群坠落的蝴蝶,铺天盖地席捲而来。 从天空阴霾的下午,到云霞金红的傍晚,仿佛结了一层白霜地面上,两个人的阴影逐渐被拉长。 日落月升,最终融入黑暗。 「再见。」 墨蓝天空下,白色的幽灵对着此生唯一的「爱人」,他的光明,温暖,救赎,与希望,全都漂泊零落,如枯叶碎尽。 接连几日,袁加文都闷头独自待在房里,有人问起,他便泰然自若地与人聊天。 但每当别人离开,他却又一脸茫然。 陈铬不知道如何开导他,只能找到北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猫在袁加文房门口,各自抱着个饭碗,边吃边聊。 北辰:「事实如此,并非我刻意隐瞒。只不过初见你时,我因撞裂了崑崙谷口的莲台,头脑受伤,记忆模煳。过段时间想起来,却觉得你承受不住。」 陈铬:「我知道,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根本受不了。我天真幼稚,软弱低能,遇到问题只会哭。」 北辰:「你知应龙给我下了个封印,一是不可与妖族为敌。二么,我说不出来,但你在伏羲琴中所见所闻,应当能够推测到。」 陈铬点头:「我明白,这事不必说出来,我们面对的敌人太多了。你可以说说大哥的事吗?他都做过些什么,他是个怎样的人?几千年过去了,我跟他只相处了十七年,还没有你们认识得久。」 第323页 北辰失笑:「他时常说起你,说你是他的骄傲,令他引以为豪。」 陈铬双眼圆瞪,惊唿:「你认不认识他啊?别胡说八道,我哥怎么可能这么说我,他一定是被感染后神志不清了。」 北辰用筷子腿结结实实在陈铬脑袋上敲了一下,道:「母亲不顾族人反对,冒死将我生下,应龙以我为耻,她却以星辰为我赋名。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与畜生无异,但母亲仍用生命为我献祭。」 陈铬嘆气:「血浓于水,你是她的骨肉。」 北辰:「你正直,善良,勇敢,内心充满仁爱。若是我儿,我自然也愿意为你献祭。兵祖说他无怨无悔,甚至在做出抉择的那一刻,仍觉得自己自私,他再不能伴你左右,护你平安喜乐,怕你不能原谅他。」 陈铬:「这是大哥会有的思想感情,他这辈子,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甚至是生命,甚至是自己的幸福。」 北辰:「女娲曾以黑石制造尸兵,那时我尚未出生,知之不详。但那石头,兵祖与你们都称为『兰德之书』的,确实有着异乎寻常的能量,引人入魔,另部落离心离德,非是好物。兵祖却能在数千年时光中,始终不受诱惑,持中守节。」 陈铬:「大哥这人太正直了,就跟从教科书上走下来的一样。」 北辰:「他的封地本在东方,是黄帝的的部下。凭着惊人的才能,在坂泉之战中胜过炎帝,为轩辕氏立下赫赫战功。个人勇武,冠绝天下。带兵打仗,无出其右。阴谋诡计,奈之如何?然而最后,还是未能算尽人心,受到部下背叛,身染病毒,嘱託应龙与女魃合力了结他的性命。」 陈铬:「人心难测,世事难料,谁都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是这么说。」北辰的碗已经空了,一粒油星也不留,光滑干净仿佛被舔舐过一般,「知道他临终嘱託过我何事?」 陈铬:「跟我有关吗?远古大神蚩尤留下临终遗命,几千年后也许会有个叫陈铬的中二少年来到这里,你得辅助他称霸天下哈哈哈。」 北辰从陈铬碗里夹了几片肉,砸吧着嘴,说:「若你是个寻常男子,便把你当作孩子似的哄着,护你一世平安。若你长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便伴你左右,助你完成他的未竟之志。依我看来,你并未辜负他的期望,这很好。」 陈铬:「我这辈子啊,从来没为大哥做过什么。对付丧尸也不是为了他,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心愿。」 北辰伸出一根食指,点在陈铬左侧太阳穴上,银白的灵气粒子凝聚于一点,道:「崤山地底,你亲手将他彻底消灭,他的两缕魂魄便一直与你同在。黄河岸边,你战胜了自己的心魔,他的一缕魂魄便离你而去,进入神魂残缺的丹朱体内,助他恢復神智。现在你能查明真相,便是得到了他的认可。此后,无需再受任何人的庇佑,这剩下的一缕,便让它存与蚩尤刀内,与你共赴战场,同进同退。」 说罢,果然从陈铬的脑海中扯出一缕银白灵气,甩进了蚩尤刀中。 陈铬:「大哥他……结婚了?姜氏是他的后代不是,他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北辰哂笑:「他此生唯一挚爱,不在天边,只在眼前。」 陈铬:「gavin?」 北辰:「兵祖一生未娶,至于那姜氏的蛊术,乃是应龙所创,传于姜望君。她带着兵祖的头颅,躲进苗疆,使了些阴毒的法术。来日你若得空,去苗疆血枫林走上一遭,便知她们……不提也罢。」 陈铬:「他研究黑石,有过什么不同的发现吗?」 北辰:「不比你们知道得多,那时生存尚且艰难,他选择带领众妖走出蛮荒。逐鹿战场上,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先嘱託我两件事,你是知道的。其后便只身赴战场,死前有了一点猜测,只能嘱託应龙。应龙又将那嘱託告知于我,存于封印中,内容你也猜到了。」 说罢,从陈铬手中接过他的碗,站起身来,面对袁加文的房间,隔着房门,说:「兵祖所乘的飞行器物,与天地灵气谐振,变为神赐的陨铁。他以之锻造数枚神器,皆刻有一枚白鹰符文。」 「他说:我欠他一枚戒指,此生无法兑现诺言。天地为证,白鹰符文,我将化作他手中兵刃,承受一切杀孽灾厄。」 房间里传来「梆」地一声闷响,陈铬与北辰携手离去,袁加文跪地不起,捧着一把无名匕首,泣不成声。 天地为证。白鹰符文。 虚空中传来姜云朗缥缈的声音:「我的爱人,请你原谅我的不告而别,遵从你的内心,走你自己的路。」 他把眼泪抹尽,却不见任何人影,只有手中的玄铁匕首发出阵阵哀鸣,符文渐渐流转着银白的光华。 命运为何如此不公?在黑暗中给了他一束光,让他重走正道的同时,也产生了对于黑暗的畏惧。 袁加文不想失去姜云朗,可数千年已经过去,他还能做些什么。 「咻——!」 钟季屹立如松,侧身拉开弓弦,眼、手、弓呈一直线,剎那间放出一支灵气凝聚而成的无形箭矢。 气箭破风,眨眼间射穿了房檐上一只金雁的腿骨,伤口断裂血流如注,那金雁一整个脚爪「梆」地滚落在地,机敏地拍打翅膀飞得无影无踪。 阮霖洲正从拐角走出,堪堪避开那只脚爪,吓了一大跳,手上拿着块巴掌大小的密信,随着他受惊而落在地上的血迹中。 第324页 钟季立即收起长弓,略带歉意向他招唿:「阮先生!实在抱歉,我见那檐上停着只畜生,恐它是姜氏派来的细作。」 阮霖洲捡起密信,递给钟季,摆摆手示意无妨,道:「鉅子记得崤山地下,曾见过女魃斩杀蚩尤的情景?」 钟季看完密信,捲起来一整搓揉,掌中带着一层灵气粒子,瞬间将一团羊皮搓成了齑粉,边想边说:「是,当时不知那是天女女魃与蚩尤,只见一具森然白骨,还有个无头的尸兵怪物。那白骨双手高举,虚虚握着甚么,或许是年代久远,凡兵早已锈蚀为灰烬。这信上所言,所指为何?」 阮霖洲咳了两声,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连忙坐在荷花池便的假山上,理顺唿吸才说:「我记得你仔细说过,还有一副壁画,被人以锐器划花,无法分辨。再有女魃身下落着一枚方盒,其中空空如也,是也不是?」 钟季从前也只是随口与阮霖洲谈了谈,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还注意到如此多的细节。当即严肃起来,点头答道:「确是如此,那地方定是有人去过,拿走了其余的东西,且为了掩盖真相布下迷阵。」 阮霖洲点点头:「那就对了,我们派出的墨者按照堪舆图所示四处查探,表明周国旧都似有异状,只因怕有冒犯先王之举,故而不愿深入。但那东西着实重要,是轩辕黄帝遗物,斩杀蚩尤的……轩辕剑。」 钟季眼中露出一团深藏的炽热烟火,似是喃喃自语,道:「若能寻得,墨者便能手握王道。我等正道直行,想必先王不会怪罪,我这便取出鉅子令牌,必须先他们一步。」 阮霖洲点点头,帮钟季放飞了密信,便先行回房歇息。 钟季心中担忧,一直将他送到房门口,单手撑着即将阖上的门扉,道:「阮先生的病,似乎又重了,须得好生休养。」 阮霖洲点点头:「要是您没有别的吩咐……」 钟季用余光观察四周,确认无人,终于低声发问:「阮先生何故相助于我,连日来,我见陈铬与你交情匪浅,且他们这帮人马各个身怀异能,找到九件法器不过时间早晚。」 「他们的人太多,心思各异,陈铬善良单纯,考虑不到太多人心诡谲。」阮霖洲幽幽嘆了口气,道:「更重要的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两方同时行动,能增加找到法器的速度和机会。我这辈子,从读书开始到自请前往非洲做科研,只有这么一个信念。然而我的病太重了,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到丧尸被消除的一天。」 钟季很受感动,道:「你定能见到那一天,告辞。」 大门「嘎吱」一声阖上,金白色的阳光逐渐缩小,最终只剩下门缝中透出的一线。 阮霖洲跌跌撞撞碰到不少家具,终于坚持摸到床榻边上,无奈紧紧只是一掌之隔,却还是够不到床榻。他眼前一黑,当即跌坐在地,额头「梆」地磕在床榻边缘,立刻便被碰出一道伤口。 然而那伤口却甚为怪异,只不过轻轻一碰,却是深可见骨。露出森然白骨也就算了,可他的皮肉外翻跳动,又不见一滴鲜血落下。 阮霖洲调整唿吸,使劲爬上床榻,盘膝打坐,黑色的灵气粒子从他四周的空气中浮现,并缠绕周身,缓缓将他额头的伤口修復如初。 然而到了后期,他忽然喷出一口血来,那血色红黑相杂,阮霖洲一双墨绿色的眼睛露出浓重的悲哀,伸手将被单抓得变形,无力地握拳捶打:「啊啊啊啊啊——!」 第132章 轩辕·壹 李星阑来时带着一车队的织品、海产、珍珠异宝,下面压着满满当当的刀剑兇器。在秦国一番游走,派出商队深入其復地兜售,换回了一车的金银财宝。 函谷关外,赵扶苏命墨者送来的万两黄金,陈铬惊讶得嘴里能塞进一个鹅蛋,不好意思极了,挠头道:「我开玩笑的,他还真的给?」 黑衣墨者们满头黑线,硬着头皮解释道:「君子一诺万金,望双方都能信守诺言,真金火炼。」 李星阑点头,与他们客套几句,便接着赶路。 浩浩汤汤的队伍,车辆负重几乎要超过负荷,在地上留下一道到深重的车辙痕迹。 这一路走来,陈铬越看越心惊。 曾经的函谷关外,即使是洪水泛滥,也漫山遍野郁郁葱葱,丛林深处花红果绿。那些遮天蔽日的参天榕树藤蔓纠结交错,日月辉光从缝隙洒下,像是星辰破碎绚烂夺目。每一条河流都是孕育生命,滋养万物的摇篮,碧波琉璃,鱼虾灵动不息。 现如今呢? 清晨的浓雾染上了殷红的血光,唿啸山峰奔袭过万里无人的荒原,瘦骨嶙峋的鸟雀引颈长嘶,零落跳跃在枯朽光秃的枝头。 当第一缕日光从东方洒落,迷障般惑人心神的雾气散尽,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丧尸碾压过的大地,斑驳淋漓遍布着紫黑色腥臭脓血。 沃野万里到尽白骨森森,树木被抽干了精气,再也无法重新焕发出嫩绿的新叶。草木碎灰、骨肉残渣、黑色蛊虫干瘪的尸体,被平地升腾的旋风卷至半空中,纠缠搅合成一缕缕致命的毒气。 一种万人大合唱般弘大却悲怆的旋律,从九天外的凌霄纷纷扬扬落至人间战场。 千万里外,还有人在高举刀剑,利刃刺入同胞们的血肉当中。丝毫没有意识到人类的末日,已经在这万物生长灿烂发生的公元前两百年,悄然降临。 第325页 陈铬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我以为是有血落进我眼眶里了?我们才从这里走过,几个月,几年之前,怎么会变成这样?」 天地间一片血红,瘴气笼罩人间,地面上深深浅浅的小坑中,时不时变会有肢体残缺不全的丧尸爬起。 丧尸们晃晃悠悠走出两步,腿骨便会折断或粉碎,它们便使用自己仅存的肢体缓慢爬行,直到四肢尽损,变成一个只能肌肉禁脔的「尸棍」,嘴里发出「咯咯」的咯血声。 不知是力量的炫耀,抑或是灵魂深处求救的悲鸣。 骏马被套上了钢铁打造的护具,尤其是四肢上的铠甲,还带着锋利的尖刺,所有人几乎都坐在马车里。 武士们轮班驾车,没有人能过多地承受这人间炼狱般的惨状。 它不是液晶屏上的照片,不是影视剧里的画面,不是梦境中的光怪陆离,而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存在。 这种冲击对于出生于苦难中挣扎求存的人类而言,其实算不上多大的惊吓,但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却是无孔不入的。 恐惧,在人类毫无所觉的时候,静悄悄钻进他们的灵魂。 每当夜深人静,天高云阔星辰寥落,来自深渊的唿唤便会从人类的身体中发出。 这是真正的恐惧,它毫不突然,它是冰冷的,缓慢的,缥缈的,静默无声中腐骨蚀心的,根本不能从主观上去抗拒或克服。 「唿——!」 陈铬跟李星阑相互搂着,躺在马车里,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带着一身冷汗。眼眶干涸,竟然也有哭不出来的时候。 马车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就已经停止前进,武士们把车围成两圈,首尾相连,铸就两道防线,轮番值守,其实是一夜平静。 晨光熹微,李星阑随着陈铬一同转醒,立即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肩头,搂着对方一起坐在马车的窗边。 即将消散的月光冰冷朦胧,洒在两人脸上:「别担心,我们会度过这个难关。」 陈铬侧脸吻了吻李星阑的嘴唇,背后能够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干脆把下巴搁在窗框上,道:「我在想,你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穿过这片鬼地方。你当时在想些什么?」 李星阑:「想着怎么把东西卖出去,怎么控制住齐国那些草包大臣,我不在的时候别给我找麻烦。当时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我的心里是一片荒原,眼前的景象根本没法触动我。」 陈铬:「你还去过别的地方,都变成什么样了?」 李星阑:「河洛一带是重灾区,韩国情况最糟,其次是魏国,现在慢慢向赵国扩散。三晋几乎都是这样,西域的情况好一些,那边气候恶劣,丧尸很容易腐烂,就会丧失战斗力。燕国天气寒冷,丧尸行动缓慢,不太适合战斗。楚国巫术盛行,在对抗丧尸方面天赋异禀。齐国,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你会喜欢的。」 陈铬摇晃李星阑的胳膊,让他把齐国的情况告诉自己,李星阑却笑着不说话。陈铬摇了一会儿,干脆把他衣服扒光,捉住最敏感的地方严刑逼供。 李星阑忍了一会儿,实在被撩得受不了,干脆站起身来。 无奈马车的空间并不太高,他只得躬身跪地,把陈铬摁在窗框上,手指向下探去,手掌带着一层薄汗。 这少年不着寸缕,双手架在窗框上作为支撑,把脸对着窗外。 晨昏交替的时候,大地上漫山遍野都是灵气凝聚而成的「鬼」影,它们颜色暗淡,周身因绕着惊惧怨愤,茫茫然不知所措地在荒原上来回穿行,仿佛走在一个个死循环中。 在李星阑的动作下,陈铬发出满足的轻哼,什么事都还没做,他的两股上便已经沾了一片亮晶晶的水渍。 少年也是双膝跪地,李星阑将他的一条腿曲起向外侧抬高。两人紧紧挨在一起,水□□融的时刻,远望丧尸横行的荒原,直面这个残酷恐怖的世界。 马车发出微弱的震动,过不多久,月落日升,温暖金白的阳光落下,恋人共浴爱河。 众人吃过早饭,准备出发,一名探路的武士前来回报。 「大人,前方一里外的山间谷地,山石滚落,道不通行,其中困了两三百只丧尸。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知道了,走吧。」 李星阑点点头,下令继续前进。 越是往前走,入耳的「咯咯」声便越大,陈铬手掌紧紧摁在蚩尤刀上,时不时偷偷瞟一眼李星阑,问他:「要准备动手了吗?」 「睡你的,不用出来。」李星阑随意在他一脑袋凌乱的头髮上抓了把,起身走出,马车刚好停稳,他便直接跳下车,轻盈得连地上的尘土都没有扬起,「操控灵气的方法,这几年来我学了一些,回头教给你,你一定比我学得好。」 英俊青年,白衣纤尘不染,焦土上每走一步,便漏出底下被掩埋的染血红泥。然而这一切骯脏污秽,却都无法沾染他分毫:「小心,你……我背你吧,鞋都脏了。我能问问你,几天没换袜子了吗?」 陈铬跳下马车,当即将地面的湿泥猜出两个脚印,靴子陷了进去,再□□时染了一片血腥。 李星阑哭笑不得转过身来,而后走到他面前,曲腿躬身:「上来。」 陈铬便跳到他背上,让他背着自己:「灵气拿来洗衣服,我知道的好吗?每天都有好好清理衣服,不然哪敢和你走在一起。」 第326页 「别闹,嫁鸡随鸡,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李星阑走在地上,一脚高一脚低,「独立存在,封闭环境,小规模的丧尸,从一只道五百只,我可以操控灵气来对付。」 「就是这里,你看。」 两人说话间便已走到高处,陈铬一只在玩李星阑的髮髻,根本没注意到他是怎么就忽然走上来的。 放眼望去,脚下的山谷平整,周围群山高耸,通路被巨大的落石截断,山谷中丧尸聚集,约莫四五百只,绕行则太费工夫。 众人都在马车里探头探脑,李星阑背着陈铬,闭上双眼,风线从云层间穿下,带着天地间游离的灵气粒子。莹蓝的灵气从他灵台飞出,空气中的微粒躁动不安,整个高地上仿佛被他的气场罩住,成为一锅被煮沸的灵气锅炉。 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数的「鬼魂」逐渐现出身形。 或站或坐,或爬行或奔跑,他们以一丝仅有的怨愤以强行维持一个人形,从而留在人间,进入自我构筑出来的地狱。 「砰——!」 李星阑释放出来的灵气牵动了整个区域的游离粒子,忽然爆沸炸裂,所有的鬼魂沐浴在这场莹蓝的粒子雨下,力量空前充盈强大。 它们心中最强的执念,便是那小坑中群魔乱舞的丧尸。 群鬼奔袭,身后拖着漫天离散升腾的粒子雨雾,如有实质的怨愤杀气穿过丧尸丛林,仿若千万道铁打的暴雨梨花。 李星阑的灵气罩逐渐缩小,最后仅仅将满山谷的丧尸封锁其中。 群鬼疯狂乱舞,锋利的灵气仿佛刀刃,砍瓜切菜般将丧尸的断肢残骸撞得漫天飞舞。 「你不觉得噁心吗?」 「让他们得偿所愿吧,好了。」 李星阑伸出一手,摊开手掌,五指虚虚抓握。一道莹蓝的灵气从他掌心飞出,高速旋转中沖向山谷的丧尸坑。 所有的鬼魂齐齐停住动作,参见神明般抬头张望,继而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吸力,全都被捲入那一道灵气。 鬼魂以李星阑释放出的一道灵气为核心,缠绕着它疯狂旋转。 随着他五指越抓越紧,鬼魂越聚越多,李星阑最终收起五指握成一拳,漫天鬼魂汇聚成一条飞旋如飓风般的长龙。 李星阑双眸之中莹蓝的灵气流转,威压铺天盖地,将陈铬护在身后,整个人如同从天而降的神祇。 见到时机已至,他便瞬间弹开五指。 那鬼魂巨龙仰天长啸,奔着丧尸山谷凌空俯冲。 「碰——!」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巨龙在离地数米高处,瞬间爆炸开来,散作千百条子弹般的气流,精准地刺入丧尸的眉心,并穿过它们的大脑,而后消散风中。 尘埃落定,余下的灵气散作一场蓝色小雪,纷纷扬扬洒落大地,浸润着每一寸被自黑血液染红的土壤。 大地一寸一寸地发散出蓝色微光,血液由黑转红,化入土地。 细小的嫩芽破土而出,此起彼伏,是绿叶爆裂生长的响声。野草纷纷钻出地面,清风拂过,万物生长。 陈铬惊奇至极:「哇——!」 「小心别掉下去,」李星阑一手扯起陈铬的后衣领,将他拎回身边,对他说:「你也可以试试,感受空气中游离的灵气,像我们在栎阳的时候那样。把他们汇聚在掌心,对准你的目标,想你要做的事情。」 陈铬十分兴奋:「无论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李星阑被他的问题噎住,失笑:「符合逻辑,并且以你的能力可以达到的。」 「我要把丧尸朵蜜掉!」 陈铬说着话,瞬间就在掌中聚起一团灵气,丝毫不费力气,对准天空,忽而摇头:「不不,还是觉得有点尴尬,做个什么呢?」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思考灵气的作用,没注意到手掌里的灵气越聚越多,唿吸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龙捲风状,回头惊唿:「好大!而且一点重量都没有。」 李星阑清咳两声,在他说「好大」两个字的时候,脸上奇怪的红晕一闪而过:「你悠着点,聚集灵气非常耗费精力,小心古七一声昏过去。」 「是两眼一黑昏古七,你这个老年人。」 陈铬举起手掌,虽然眼中所见的灵气几乎已经是通天彻地的飓风,他却实在一点感觉都没有,心中忽然产生一个念头,便闭眼默想片刻,问:「我这么做,会污染环境吗?你知道的,比如把灵气这种不可再生资源过度消耗。」 李星阑望着高耸入云的飓风,实在有些无语:「你可以把整个地球的灵气都攥在手心里玩,没关系。它们从来都不会被消,只不过是转化成不同形式的存在,经过一段时间,再次凝聚。」 陈铬点头:「数量恆定的。」 「就这三年而言,没见过明显的变化。」李星阑伸手环过陈铬的肩头,把自己的手掌垫在他的手背上,望向天空中的那一道银白灵气,说:「那个叫灵山魂海的地方,总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怀疑大量的灵气都被收了进去,而不是像准提所说的什么『逸散』、『稳定』。世界永远都是混乱与秩序共存,灵气对变异来说,更像是一种外在的刺激。」 陈铬:「对,准……他之前告诉我们的,只是一种还称不上学说的认识,我觉得,确实可能是不对的。」 半空中的南飞的大雁,猝不及防被捲入灵气的飓风当中。 第327页 陈铬怕弄得腥风血雨,终于准备收起神通,侧头问:「灵山魂海不在地球上,不在大气里,我感觉。会不会地球多了一颗卫星?」 他随口说着,手掌越收越紧,最终握成一拳,剎那间掐断了自己与飓风的联繫。像是在手上掂了个蛋筒般轻而易举,推着那道旋风斜向上疾驰,用力把它甩了出去。 日光破开云层,千万缕赤金落下,如同接通天地的雨线。 巨大的旋风随着日光的洒落,在光影变幻交织中发生着剧烈的形变,它朝东的那头速度首先降低,而西侧的尾部则保持急速不变,就像一条撞到玻璃后正在急剎车的百节虫,柔软的尾巴撞上了脑袋,肥嘟嘟的身挤成一团。 而后,这个巨大滚圆的灵气团,被高空中的罡风吹拂,变成一朵落在蔚蓝晴空里的金白墨汁,洒出万分随意的泼墨形状。 罡风继续吹拂,那灵气奇蹟般地经过数次变化,最终被扯成一个锥形的、张着鱼鳍的胖头大鲸鱼。 那一剎那,丧尸遍布的原野,瞬间成了童话现场。 「陈铬,哈哈。」李星阑从身后搂住他,对着陈铬的嘴唇狠狠亲了一口,「你这颗脑袋里面,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陈铬被他的热情喷的耳朵痒,一边勾起脑袋,说:「其实你知道我一开始想变个什么吗?变个大唧……」 李星阑闻言会意,知道他脑子里那些荒诞奇异却又十分可爱的想法,失笑:「我不想知道!我背你吧,或者试试给自己弄一身防化服。」 话音未落,陈铬周身已经浮现起一层银白的微光:「给你也来一件,帅哥带上圣光,我会走不动路的。」 李星阑的周身便也被陈铬的光芒所笼罩,他感受了一阵:「你很有天赋,很聪明。」 两人说着话,慢慢走到马车前。 陈铬抬头回望那只漂浮在天空中的巨大鲸鱼,看他张嘴把大雁吞下,却又像个筛子似的,把它们从身体里露了出来。 惊恐的大雁们飙泪狂奔,像是鲸鱼吐出来的泡泡。 陈铬靠在窗边,小指一勾,一根细长的丝线直直飞上高空,连在他的手指和鲸鱼之间,像是牵着个个头恐怖的气球。 幸而灵气仿佛没有实质,不至于在地上落下阴影。 「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这样?」 陈铬忽然想到什么,将那丝线扯断,眼神锐利地望向那鲸鱼。 灵气开始沸腾,鲸鱼像个充气过度的气球,从内部膨胀,现出两个恐怖的突起,继而生出一对遮天蔽日的翅膀。 大鹏的脑袋从鲸鱼的嘴里伸了出来,双翼高展,现出四足,每一片羽毛都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翼若垂天之云,遨游九天,凌驾紫冥。 「哗啦——!」 狂舞的鲲鹏忽然被罡风吹成千万缕灵气的青烟,被陈铬笼在同一片天空中,继而炸开成为一朵朵绚烂的礼花,纷纷扬扬的银白粒子飘荡空中,变成异常蔓延方圆数千丈的粒子雨。 春回大地,万物生发,尸体腐化为泥土,绿芽破土而出,千万里花红柳绿灼灼其华。 陈铬高兴极了,把李星阑也拉到窗边:「我们还去找什么神器?直接把世界上所有的……」 李星阑:「生命是自然发生的,人力很难为他们提供这么巨大的能量,生机只在瞬间乍现,灵气又会逸散开来。别难过,我们一步步来,一起都很顺利。」 陈铬点点头,望着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与动物。 原来它们只是瞬间重生,结果仍旧倏然枯萎,困难太大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嘆道:「对,在征服自然之前,还是得敬畏自然。我没失望,没关系。」 陈铬一屁股坐下来,靠窗正面李星阑,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预感,将来我们会把地球掂在手里当玻璃球玩。」 「让它先得意一会儿吧。」李星阑跟他并排坐着,倒水给陈铬喝,「我一直觉得,月球旁边忽然出现的虫洞,就像是人为的安排。」 陈铬:「安排什么?改变全人类灭亡的宿命,不会被高维人类发现吗?高维人类,我的天,我觉得这些都像是……做梦。不过做梦也没什么,认认真真玩一回,不枉此生。」 李星阑:「人为的安排,命运让我们相遇,否则我一辈子都不敢跟你搭话,陈铬。对我来说最不真实的地方,就是你在我身边,你手上戴着我给你的戒指。这是我的幻想中,从来都不敢出现的情景。」 「看天上!是一只鲲鹏!」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陈铬还在奇怪:「他们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竟然变成一只真鸟了?」 李星阑闻言望去:「不,应该是你聚集的灵气太多,引发变异。」 马车外一阵喧譁,陈铬直接一脑袋钻出窗户,左看右看。 北辰甚至爬到了马车顶上,像只狼是的四脚触地,仰头望天。 陈铬仰头,大喊:「辰哥!你也追星?」 「那可是鲲鹏!」丹朱忽然从上方探了个脑袋下来,对陈铬说:「自逐鹿之战后,鲲鹏从未在世间出现,未料竟还没死绝?」 马车在地上一绊,丹朱的脑袋和陈铬磕在一起,撞得「梆梆」响:「鲲鹏食龙!哈哈哈哈!北辰特别怕他们!」 北辰文言一个纵身跳到陈铬的车顶,对着丹朱的脑袋一顿勐锤。 第328页 陈铬抓狂:「别打他的脸!」 第133章 轩辕·贰 马车又走了几天,一路上并未遇到较大的风波。 陈铬跟着李星阑走了一路,好奇心爆棚,脑容量却着实不大。无奈李星阑有问必答,男色当前,陈铬无论如何也要撑开眼皮,搞得每天都是头昏脑涨,像是一口气补了三年的课。 然而说到底,学习了那么多的奇异能力,他最常做的,只不过是吹一口气化出个灵气枕头,垫在脑袋底下打瞌睡,肾过度的模样。 梦中一个不注意,灵气「啪」地碎开,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撞出一脑袋包。 陈铬揉着脑袋,迷迷煳煳道:「你说会不会有南海鳄神?他看见我后脑勺长得好,就收我当徒弟,然而我落到山洞里面吃了只丧尸小鸟,遇到李若彤同款球形关节人偶……」 李星阑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若有所思,道:「那只鲲鹏并不是自然出现的,他是凭空产生。我在想,可能是你聚集了过多的灵气,把某只南飞的大雁给催化变异了。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只?」 陈铬一思考,脑袋「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唿痛:「嘶!要这么说,那以后都不能随便玩了,鬼知道……鬼都不知道会催化出什么样的怪物。」 李星阑摇头,蹙眉:「一定是有规律可循的。」 陈铬像瘫痪了似的,蠕动着身体让自己靠在马车的车身上,连动动手指都懒得。 望着李星阑仔细观察,发现他的样子实际上还是变了一些,轮廓更锋利,形状漂亮的双眼更加深邃,皮肤变成了较浅的麦色,整个人看起来英俊、健康,仿佛蒙上一层温柔的阳光。 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眼角眉梢,薄薄的嘴唇。 三年前,陈铬在崤山峭壁上的山洞里跌了一跤,撞进一个半死不活的疤脸男人怀里。现在,他几乎都要忘记当时遍布伤痕,面目恐怖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三年后,李星阑也才二十五岁。如果是在从前的世界,这个年纪应该还是个刚毕业没多久,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愣头青。 可是李星阑不同,他一直拥有超越年龄的理智,喜欢破解谜题,刨根问底,总是在思考,心事重重。因此,他的外貌虽然英俊年轻,却总有种歷经沧桑的稳重感。 很容易被人忽略年龄,很容易被人忽视感受。 陈铬想着想着,心里发酸,对他说:「帅哥,别老是想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不要逼自己,我很心疼。」 李星阑闻言,勐然抬头,看了陈铬两秒,然后跟他相视而笑,摇着头说,这不算什么。 那个瞬间,陈铬忽然产生出一种对于「永生」的恐惧和厌烦,要是李星阑都不在了,他还活着做什么呢? 「大人,前方即是巩县。」 马车慢悠悠停下,驾车的齐国武士长「吁」一声,隔着门帘向内汇报。 李星阑取出一张羊皮卷,递给他,命令:「全队入城休整一日,隔日出发,拿我们的文牒过去。」 这座城的布防稀松,守卫确认无误,便直接将众人放了进去。 马车摇摇晃晃,窗帘扬起。 陈铬把脑袋探出去,望见身后长满青苔的城墙,墙体变形的碉楼,骯脏泥泞的街道,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很少能见到欢笑的表情。 大雨过后,万物更显凄凉,街市都是寂静的,唯有齐国车队马车辚辚穿城而过。 窗帘落下,遮住视线。 「巩县曾经是东周旧都,一两百年前有过非常繁华的时候。」李星阑见陈铬看得新奇,便帮他把窗帘掀起来,向他介绍,「东边的宫殿里面有个高台,曾经存放了周朝的九鼎,作为他们问鼎中原的象徵。」 陈铬有些摸不着头脑:「东周,现在是西周?现在是战国,不明白。各个国家不是,不是早就已经分裂了吗?」 李星阑摸了摸陈铬的脑袋,后者一脸通红,明明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但每次李星阑用摸头杀对他进行打击时,总能精准地戳中要害,打出双倍暴击。 陈铬心猿意马,张嘴咬住李星阑的手指。 李星阑被陈铬咬得瞬间脸红,咳了一声,也不敢把手指抽出来,假装四处看风景,告诉他:「八百年前,就是牧野之战『封神』的时候,周武王姬发建立周朝,定都镐京。五百年前,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废王后,废太子。犬戎人跟王后的父亲申侯里应外合,一直打到了王都里,在骊山杀了周幽王。」 陈铬终于放过李星阑的手指,点点头,说:「该杀,找小三不要老婆,有这样的道理吗?」 「你的关注点,宝贝。」李星阑哭笑不得,陈铬每次对事情发表评价,总是不太抓得住重点,「申侯拥立被废的太子为周平王,带着大臣们迁都洛邑,这在歷史上被称为『平王东迁』。此后,王权衰落,周朝再不能统御各个诸侯国,西周结束,东周开始。」 陈铬:「太子不是周幽王的儿子吗?他来继承王位,为什么会说西周结束了。」 李星阑:「因为申侯里通外国,拥立废太子,诸侯们怀疑他其实是犯上作乱,故意谋朝篡位。所以,周平王时期的周朝,已经得不到天下的认可了,东周一直持续到二十年前。」 陈铬:「可你说巩县是周国的故都。」 第329页 李星阑:「周考王把他的弟弟分封到洛阳,建立了周国,这是一个诸侯国。不是常说王公贵族?周考王是王,周国的统治者是周桓公。」 陈铬:「明白,所以呢?我发现你每次都这样,一紧张,就特别喜欢和我说那些,虽然我听不明白,但却觉得很厉害的东西。」 李星阑失笑:「不是!我紧张个什么劲儿?」 陈铬坏笑:「你怕我欲求不满,又要扒你衣服,把你压着玩。所以一直在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也是知道节制的好吗?gavin告诉我了,一天不能太多,七八次是刚好的,太多了你会精尽人亡的。」 李星阑唿吸一滞,终于找到问题的根源:「原来是他告诉你的?宝贝,其实正常情况下,四五次就差不多了,不过只要你喜欢就好。」 陈铬满脸通红:「你不早说?」 李星阑吐了口气,在他唇上吻了吻,笑道:「我也很喜欢,别怀疑你老婆的能力,我并不是转移你的注意力。知道吗?周朝作为封神战场上的最大赢家,手里肯定遗留了非常多的法器。其中,轩辕剑一定在他们的王族手中。还记得那张堪舆图,轩辕剑就在河洛这一带。」 陈铬点头:「是,你怀疑在巩县,为什么?」 李星阑:「这就是我说周国的原因,东周分封了周国后,周国又因为两个王子争王位而分裂,西周国都城就是洛阳,东周国都城则是巩县。到这个时候,东周朝的辖区全部被周国占领,基本也就名存实亡了。周天子没有地方住,只能跟着东周国混,就在这个地方。」 陈铬:「我们直接去周天子住的地方找么,进屋问他借。」 李星阑:「周天子已经不在了,周赧王驾崩后,秦国取走了存放在京畿的九鼎,东周的昭文君不敢即位称王,联合诸侯伐秦失败,这地方现在也就归了秦国。」 陈铬:「老婆,我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比较偏好直接听取结论。周朝已经没了,周朝的王族也没了,这还能怎么找?」 李星阑:「所以我这几天在秦国暗中查了一下,发现吕不韦当初吞併周国的时候,并没有把昭文君杀死,而是让他迁居道阳人聚,为周朝的先王们守祀。」 陈铬:「明白。今晚我们先去东周国放九鼎的宫殿里找找,如果没有,就去阳人聚再找昭文君问问,反正我们是对付秦国,他肯定会帮我们。对了,那地方远吗?」 李星阑面露迟疑的神色:「倒是不远,但是一个没落王族,手里还持有轩辕剑的可能性并不大。我们现在巩县找找,然后去洛阳,最后再去阳人聚。」 陈铬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你带的人多,不方便去。我跟袁加文和辰哥一起去,你跟丹朱一起,让他保护你。我不是说你需要保护,不过阮教授……他身体不好,也跟你一起吧。还有墨家鉅子,他们两个,我总觉得不太会跟他们相处。」 李星阑:「我可以让商队自己回去。」 陈铬:「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努力了那么久,费了那么大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身边跟着一群追随者,你除了赚钱游说对付丧尸外,还要让他们能够生存和生活。不要总想着都是为了我,世界上还存在更多值得你去喜欢并为之奉献的事情。 「哥,我希望你能正视自己所作的事,它们每一件都在影响着人类的歷史,改变所有人的命运。每一件事都自有其意义,有你自己的价值存在其中。李星阑也好,王帅也好,决定你是什么人的,是你的所作所为,而不是你的过去。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不要总是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我需要你,世界更需要你,你需要承认你自己。我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就是……我只是……」 李星阑:「我明白。」 「我爱你,陈铬。」 李星阑低下头,抱着陈铬,两个人相爱的人相互依偎,在纱帐上落下一个温暖的影子,像是两只收起了羽毛的雀鸟。 两日过后,袁加文的陈铬从残败的东周先往宫里走出,无功而返。 陈铬:「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家具都被别人搬空了,只剩下石板,锈蚀的青铜器,地板缝里的杂草爆出来,估计在等几年就会垮掉了。」 袁加文没精打采,带着些隐隐的失落,随口说:「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人走茶凉?就是这样。」 李星阑:「那么,我们下一步行动计划:我、鉅子、阮霖洲、丹朱,带商队回到齐国,我们和咸阳的合作已经谈成,必须马上进行下一步动作。陈铬、北辰、袁加文,你们一起去洛阳。」 钟季蹙眉,诚恳道:「阮先生身体欠佳,当与商队通行。但陈铬,你们对河洛一带的地形、民风不熟,我手中握有蒙家的符节,无论是去洛阳或是阳人聚,均可通行无阻。」 李星阑一直看着他,又望了眼陈铬,见对方没有异议,最终点头,道:「行,那就劳烦鉅子。」 陈铬想了想:「辰哥还是别跟我们一起,你跟着李星阑,我觉得丹朱不靠谱。啊啊啊啊算了,听你的。」 李星阑:「我在齐国朝堂里没有危险,北辰不用跟来。但我有种预感,你们这次行动不会很顺利,希望只是我过分担心。」 陈铬:「硬着头皮也要上啊,走了!」 他振臂一唿,钟季、袁加文、北辰稀稀拉拉走出来,各自回到客栈的房间去收拾东西。 第330页 丹朱轻手轻脚,摸到钟季房门口,敲了两下,然后一个闪身熘进去,站在钟季身后,手脚不知往什么地方放。 他未免别人见到自己难过,便还是保持着陈铬的模样,傻里傻气地干瞪眼。 钟季反身,问:「陈铬?不,你是丹朱,有何事?」 丹朱支支吾吾,终于说出口:「让我……看看你的弓,你知……其中有灵?」 钟季大方地把自己的神弓拿给丹朱,见他模样文弱,怕是拿不动,便顺手摆在了案几上,任他观赏,说:「一次不慎染血,得窥其中幻景,似有一名女子将自己的神魂封印其中。怎的?」 丹朱吐了口气,皱眉不语。 良久,跪于案几前,朝那神弓磕了九个响头,直直磕得自己头破血流,声音中带着浓重的凄楚,喊了一声:「姐姐。」 钟季换了身轻便的黑色麻衣,皮革护具系好。发现丹朱失魂落魄的模样,上前相劝,轻拍他的后背,道:「纯狐,那女子是你阿姊?」 丹朱双眼噙泪,点头:「我父唐尧,有女纯狐,阿姊花容月貌,君子好逑。他要大羿去对付凶妖平定天下,便把阿姊嫁给他,幸而姐夫也算是个英雄。」 「三皇五帝,你是唐尧独子?」钟季倒吸一口凉气,实在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还是相信丹朱,道:「在下曾听闻,嫦娥盗走长生药,不想一朝亲眼得见,却是此番因由,令人唏嘘。」 丹朱「且」了一声,道:「三皇五帝,也没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人算计,最终家破人亡?唉,阿姊都是为我。」 钟季:「长姐如母,长兄如父,他们总是如此,将小弟当作是自己孩子般疼爱。你尚留与人世,纯狐便没有白死。」 丹朱摇头,手掌摩挲弓身,旋即起身离开,道:「墨家鉅子,你是个好人。我知你的际遇,亦是令人唏嘘不已。应知人生不过百,重在仁义礼智信,其中,『仁』字为首,最是难能可贵。」 钟季仿佛被人识破了秘密般,心子勐然突突跳了两下:「我知。」 丹朱:「我当年伐三苗,驻守南疆,见到蛮荒中的众人尽是衣不蔽体,甚至于茹毛饮血。虽则其多有冒犯中原,不敬王权之举,活都活不下去了,还知道什么天皇老子么?收编三苗后,便觉得他们俱是我的子民,父亲的国家天下,那是他的。而我的立场,在三苗,故而多次与他做对。到后来他一气之下,说了什么要禅让给姚重华的屁话,自此……总之,我心中从无后悔。」 钟季完完全全听出来他话里有话,自己内心也是挣扎,又问:「你们既知我心中所想,为何……」 「谁人心中从来不存疑惑?」丹朱推开门,一缕阳光射了进来,「你与陈铬一道前往搜寻轩辕剑,跟他相处一阵,便知我们的目的一致,是为了百姓,而非什么天下。希望下次见到你时,能够思虑清楚。」 钟季:「等等,多谢,你为何与我交浅言深?」 丹朱:「那弓是你的,阿姊一缕残魂认你了。」 钟季低头察看手中的长弓,嘆了口气。 阮霖洲走到房内,推开紧贴着后门的一个小窗。 窗外,一只金雁正紧紧缩着翅膀,躲在一棵树上伪装枯黄的叶片。 阮霖洲十分无语:「都快一个月了,你不必再守着我,随他们去罢,护那名少年平安。」 金雁一动不动,眨了眨眼。 阮霖洲取出一个金属小圆筒,扔了过去:「你身上的蛊毒,解起来需要时间,最近手头上药草不够,等到齐国再说。你先拿这个撑着。」 金雁仰头,稳准地用长喙叼住小圆筒,口吐人言:「护那名少年平安,其余人的,随便?那我便杀了?」 「若是找到法器,莫让其落入他人之手。」 阮霖洲不再理他,「哐」地阖上窗户,那金雁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在空中把小圆筒一扔。 袁加文走在路上,实在太热,便把斗笠扯开扇风。冷不防天上竟然掉下来一个小圆筒,把他砸的眼冒金星:「我的上帝!」 陈铬哈哈大笑,好奇地从地上捡起那东西,发现了问题:「这个看起来真眼熟,嫂子,你觉得呢?」 袁加文揉着脑袋上的包,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一只金色的大雁迅速钻进丛林。金玉火鸟,它是有心还是无意? 陈铬把金属小圆筒凑到袁加文面前,让他看见上面反覆的花纹,精密的螺旋形开口,拧开之后,发现里面装着一些白色的小药片。 袁加文像是在自言自语:「新郑,新郑战场上,我清理姜氏尸体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陈铬:「现在天上到处都是金雁,毕竟是秦国的势力范围,算了,我们快出发。」 钟季只看了一眼堪舆图,便带着陈铬等人一路直奔洛阳,说是洛阳,当时还叫「河南」。陈铬根本认不清方向,直觉钟季这时候还是可靠的,便什么也没说,白天黑夜跟着他赶路。 东周的故都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宗祠长满青苔,那大门也被人拆了,牌匾等物想是早已化为谁家灶台中的一根柴火。 想想一个绵延近千年的大国,就这样分崩离析,也是令人唏嘘。 钟季领着陈铬、北辰、袁加文,在城内盘桓一个下午,终于等到夜幕降临,直插周王室的宗祠。 第331页 道路两旁漆黑一片,仅有最大的一个宫殿,其中满满当当摆了一面墙的牌位,数百盏长明灯飘飘摇摇,灯油只剩下一小滩,差不多也要熄灭了。 四个人的影子打在数十米高的墙面上,被放大成了一个个变形的怪兽模样。 因为那影子太过巨大,反而衬得他们几个人的身影跟老鼠般微小,在屋里各个角落四处游荡,搜寻着尘封多年的秘密。 陈铬看见这一地狼藉,当下就觉得没什么希望了:「群众的力量是最大的,嫂子,我保证洛阳群众已经把这个封建奴隶主的故居给扫荡了不止一百遍。」 北辰哈哈大笑,弄得祠堂里的气氛更加诡异:「是极是极!插香烛的碗都被人给拿走,轩辕剑,估计在谁家厨房里被当成烧火棍,一剑横扫灶中柴,化为齑粉,拦腰折断,带着铺天盖地的王八之气。那姬轩辕啊……」 拥有坚定三皇五帝正统观念的钟季尴尬擦汗,四处查探,避开这两名笑点诡异的神经病。 袁加文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寻找宝藏的游戏特别热衷,这会儿已经飞到十多米高的房樑上,碰了一鼻子灰。 整个人终于没那么白得吓人了。 陈铬耸耸肩,发现供奉香火的石桌下面,有一个巨大的青铜箱子,一个用力将那箱子拉开,里面装满了灯油。 他看了看满屋子几乎要油尽灯枯的长明灯,摇头嘆气,找来几个破碗,干脆干起了给长明灯添加灯油的事情来。 巨大的墙壁,数百个牌位,零星错落放置了上前盏长明灯。 陈铬速度疾如飓风,声音快若迅雷,几乎用着肉眼不可见的速度,三两下把一排排长明灯添满,把扶起的灯座子摆正。 「弄完了,你们还没找到吗?」 陈铬把那破碗一甩,一屁股坐在地上,懒洋洋地擦汗,目光四处逡巡,最终落在一块牌位上面,疑惑道:「好像不太对称,那个牌位旁边没有灯。现在的人也真是,连灯都要偷?」 话虽这没说,房子里也没有多余的灯座子了。 陈铬就用那个破碗,盛了一碗灯油,地上捡到一根灯芯插进去,摆在那个牌位旁边,喃喃自语:「一个都不能少,您叫什么名字?周……周……王……昌?」 「周文王,姬昌。」北辰嘴里叼着根稻草,走到陈铬身边,两根手指一擦,指尖便出现了一点星火,「你也够无聊的,人死成灰,三魂归于灵山,还留一盏灯做甚?」 「哗啦——!」 北辰把陈铬的自制长明灯点燃,火光窜天,仿佛他们拿着的是个火焰喷射器。 火光大盛后,倏然归于平静,仿佛一个朝代的兴起与衰亡。 北辰捏着那个破碗,绕着排位走了几圈,在想应该把它放在哪里。 陈铬觉得莫名其妙,道:「你就按别人的摆好就行啦,都是放在右边的吗?」 北辰嗤笑:「他脾气怪,从不按常理出牌,太极两仪八卦四象,应当是这个位置。」 说罢,凌空一跃,将长明灯重重摆在文王排位的右后方。 只听「哐」的一声,那根本丝毫看不出缝隙的石板上,竟现出一个圆形印记,文王的排位即在其上。 那印记先是一圈实线,而后越来越深,最后竟开始顺时针旋转,无声无息,从石板内升起来四尺有余。 陈铬高兴大叫:「有个长匣,竟然还有机关,辰哥你都知道?!你是不是认识他?」 北辰取出那木盒,在手里掂了掂,道:「不用看了,空心的。」 众人都跑了过来,见那盒中果然空无一物,不禁大失所望。 北辰:「走进来才想起,昔日也曾见过文王。非是我知,而是你知。敬鬼神,敬先人,心存敬畏于天地,天地自然待你不同。走了!」 陈铬把那盒子小心放回去,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羊皮,催动灵力,在上面写了几颗字「三缺一」。然后折好贴进盒子里,把他恭恭敬敬放回去,笑说:「给你们找个牌友哈。」 北辰、钟季、袁加文:「……」 生动地诠释了,何谓道路以目。 第134章 轩辕·叄 又三日,一行人由钟季带领,于山间小路行进,避开沿路秦国布防,顺利至于阳人聚。 袁加文反手扣住腕间匕首,伸手向后一拦,道:「别动,前面情况不太对劲。」 陈铬走得太快,跟在高大的袁加文身后根本不用自己思考,一时间脚步不停,一脑袋撞在袁加文手掌上。 在别人看来,仿佛他自己把脸贴过去让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只听听「啪」地一声响,陈铬如梦初醒,问:「噢?什么地方不对?」 连钟季的脸上都泛起一阵笑意,北辰则爆笑如雷:「你个傻……」 「你才傻呢!我在想问题,我是一管会思考的芦苇杆子。」 陈铬揉着脸,望向前方,说:「城池周边没有人,城头上也没有布防,是有点奇怪。但现在时间已经很晚,大家会不会……都睡了?」 北辰:「这就是你思考的结果?哈哈哈哈。」 「噤声。」袁加文抽出匕首,面色凝重,「城里没有灯。」 「停电了呗,好吧,没电。」陈铬探头探脑,也感觉到一股不祥的阴云,正笼罩在整个阳人聚的上空,「要不我先去看看?辰哥,咱们飞上去。」 第332页 北辰应了声好,正准备变化。 钟季忽然出声,阻拦:「使不得!北辰兄,城池上方空无一物,连只飞鸟也不曾得见。你贸然升了上去,怕是会引人注目,打草惊蛇,成为众矢之的。」 陈铬墙头草似的,学舌:「这就是你思考得后果?哈。」 袁加文:「钟季说得对,但前提是,如果里面还有人的话。」 「别吓我,你们先别说话。」陈铬听得毛骨悚然,想起自己的五感敏锐,便闭上双眼,聚精会神听了一阵,北风穿过草木森林,唿啸而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会不会是一座空城?」 钟季:「如此,我们便步行过去,潜入城中,各位小心行事。」 四人一路走来,一直避免与秦军正面冲突,跟着袁加文学了一身前潜行的功夫。 不过片刻,便来到阳人聚那低矮的城门下面。 天空中阴云密布,无星无月,凉风从地面升腾,零星碎散的雨点飘摇落下,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而后是一声惊雷炸裂。 「感觉很糟糕,」袁加文的直觉很敏锐,一颗心突突突地跳,「只要发现一点异常,大家马上就撤,不要恋战。」 陈铬直接从城墙上跳到地面,抱着折断的小腿大唿小叫,疯狂飙泪。四周观望,发现一切正常,除了没有一个活人,便向上招手:「来啊,客官们。」 袁加文:「……」我说得话是放屁么? 众人穿城而过,隐身于阴影当中,天气闷热,但这场雨似乎怎么都下不起来,就一直这样闷着。 这回不用钟季带路,大家也一眼就看出来哪里是宗祠。最高大和最破败的,最雄伟和最凄凉的,阳人聚中有一个跟洛阳一模一样的建筑,只是看起来年月更短,仿佛是新修的一样。 陈铬唏嘘不已,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推门而入:「连个守门的人也没有,进去看看。」 「吱呀——!」 陈铬推开高达数米的大门,发现这座祠堂中竟然灯火通明,地面纤尘不染,显然是有人每天都来清扫。 钟季也发觉了异常,提醒:「还有人在这宗祠之中,大家当心,尽量莫要与人起冲突。毕竟此举,是对天子不敬。」 北辰掏着耳朵,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来来回回走了几步,道:「此地的牌位多出来许多,非独是周朝宗室,还有文臣武将。做甚呢?难道还想把他们的魂招回来,重新建起一个大周帝国?可笑。」 陈铬用手肘撞了撞他:「别那么说,兴许人家就是重感情。这是什么?又是周文王,跟他还真是有缘。」 他随手拿起一块牌位,发现是刚才拿过的,觉得十分惊讶,不小心加重了力道,在上面刺出一个指甲印,连忙放回去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咔哒。」 陈铬将那牌位放下,不料竟触发了某个机关。 眼看那不过一个指节宽的牌位竟开启了暗扣,变成两半,其中放着一卷质地近乎透明的帛书。 他忙不迭接了过来,读:「天尊地卑,干坤定矣。什么东西?」 北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别处,到处摸摸看看,随口答:「哦?拽文的,那是易经。」 陈铬:「你认识他?你敢想吗,周易这种高大上的东西,竟然是一个印度佛教徒交给周文王的,我感觉自己分分钟都要不行了。这东西上会不会有什么隐藏的秘密,咱们用水沖,火烤,试试?」 北辰:「我当年四处搜寻黑石,曾路遇文王,他那人还不错,虚怀若谷,有教无类,但他的小儿子不行。周易是文王毕生所学,胜过轩辕剑万倍,你眼中所见即是他所传,再没有别的东西。」 陈铬点点头:「那算了,放回去放好。文王老爷爷,抱歉啊。」 袁加文跟两人相隔甚远,似乎是摸到了文武百官的排位前,或许是论资排辈,或许是论功行赏。 总之,姜尚的一块排位就在第一层。 袁加文探出苍白的手指,虚虚摁在姜尚的牌位上,一阵摩挲,最终轻轻敲了两下。 「你小心他爬出来给你开门,嫂子。」 陈铬冷不防来了一句,吓得袁加文把木牌「梆」地掉在地上,一个不小心摔成两半。 碎裂的木牌中落出一张层层叠叠的帛书,密密麻麻布满文字,看着便教人头晕。 袁加文立即将它从地上捡起来,抖抖灰尘。 陈铬还在四处翻找,随口问他:「姜子牙也很爱学习么,还是一张帛书,写得什么?」 袁加文随意扫了一眼,看得并不仔细,但还是捕捉到了关键的三个字「姜云朗」,这是他唯一不会认错的三颗古字。 「啪」地一声,袁加文把帛书对摺,假装放进牌位中。却剎那间移形换影,顺手让它滑进自己的衣袖里,答:「没什么,只写了姜子牙的生平,收回去了。」 陈铬点点头,忍不住好奇想问问看他一辈子都做过什么。 「别出声,有人来了。」 袁加文瞥见门口一道人影缓慢游移,仔细听了两声脚步,便知道是有人朝着这房间走了过来。拉着陈铬,带着一行人迅速爬到高耸的樑柱上潜入黑暗。 「吱呀」一声响,门扉被人从外面缓慢推开,夜风扑来,将数千盏长明灯吹得灯影摇曳。 来人是一名中年男性,穿着繁复华丽黑红相间的礼服,却是披头散髮,像个疯子般。 第333页 他反身把门关上,走到牌位面前,「扑通」一声跪倒下去,那一跪沉重突然,几乎要将满墙的木牌都震得掉落下来。 「昭文有辱周王室,愧对列祖列宗!」 众人相视一眼,原来这是昭文君。他穿着华丽的礼服,却披散头髮,泪流满面,抱着周文王的牌位紧紧不放。 陈铬心中疑惑:他这是要姬昌从坟墓里爬起来帮他復国吗? 昭文君泣不成声,哭得浑身颤抖。 忽然,发现自己日日擦拭的牌位上不知甚么时候,竟然落下了一个印记。再一抬头,只见房檐最上方的墙角上落了个奇怪的影子,当即知道不对,双手摁在佩剑上,叱问:「何人鬼鬼祟祟?擅闯周王宗祠!」 陈铬无语,回头望了一眼,只看见钟季背上一把长、枪,在墙壁上投下一道诡异的影子,哭笑不得,低声笑话他:「钟大哥,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说罢,直接跨了一步,从二三十米的高的樑柱上一跃而下,重重落在地上,周身萦绕一层银白灵气罩。心想,跳了几百次楼,终于有一次记得操控灵气保护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昭文君万分诧异,「铮」地抽出长剑,剑指陈铬,那剑尖却摇摇晃晃,仿佛是喝醉了。 钟季蹲在房樑上,张弓满月,时刻瞄准昭文君,以防发生变故。北辰懒洋洋躺着,袁加文心不在焉,一直用手攥着袖子。 陈铬站在原地不动,向对方比了个「禁止通行」的收拾,道:「昭文君,你好,别激动,我不是来害你的。」 昭文君手中的长剑「哐」一声掉落在地,他双膝瘫软,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你是鬼,来夺魂索命的么?」 陈铬隔得近了,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摇头:「不,我不是你的敌人,我知道自己深夜潜入你们家的宗祠,这件事做得不对。但是事急从权,现在秦国豢养尸兵,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就是为了对付尸兵而来。」 「尸兵,区区一个小子,如何对付那万千恶鬼?」昭文君颓然地坐在地上,哈哈大笑,望着眼前这名瘦削的黑衣少年,他的双眼黑亮清澈,仿佛多年前的自己,「小子,你斗不过他们的。」 「斗不过也要斗,即便是为了不让他们那么猖狂。」 陈铬走过去,把昭文君从地上扶起来,心想自己也太没有威慑力了,昭文君就这么让他近身了?侍卫都不来护驾的吗? 旋即问他:「我来的路上,还有进城之后,都觉得很不对劲。昭文君,城里的百姓都走了么?他们是收到了什么警告还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昭文君摇头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从未离开,就快要回来了。你是个好孩子,莫要扶我起来,我的手筋脚筋,早都被吕不韦给挑断。你要什么?」 陈铬:「我要发动一个阵法,把所有的阴兵全部消灭,在找法器,轩辕剑,我想应该在你们周王室的手里世代流传。怕你不肯借,这才偷摸摸找过来。」 昭文君:「世人都道我已死了,难为你们有心能找到此处。洛阳、巩县,都如何了?」 陈铬:「老百姓都还活得好好的,城市有点破了,修缮一下,又是一座座崭新的地方。你别太难过,我们一起对付丧尸,送你回去。」 昭文君长啸一声,落下两行热泪:「回不去了,想当初文王演周易,武王号令群雄共伐暴殷,逐鹿中原收九鼎,开创大周盛世,国祚延绵千年。但毕竟这场战争,导致中原血流成河,民不聊生,这天下,终究是要还回去了。」 「哎你还给谁啊?别闹了,叔。」 陈铬终于接触到昭文君,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然而这人原本就已经行动不便,这时更是喝得酩酊大醉,扶起来也没用,只得劝他:「你别这么难过,好歹还是个君呢,外面那么多死在荒野上的人,他们连名字都没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你帮我们找到轩辕剑……」 昭文君悽然一笑,搞得陈铬汗毛倒竖,生怕他一个想不开抹了脖子,那人却摇摇头,道:「无妨,你可知轩辕剑的来歷?」 陈铬第一反应,我不想知道啊。 他见昭文君可怜兮兮的模样,于心不忍,便只是轻轻摇头。 余光瞟见墙壁上落下昭文君的影子,正因为他穿着复杂的礼服,使得这个人影都失去了人的形状,有些奇怪如野兽。 昭文君深吸一口气,道:「上古,黄帝与炎帝战于坂泉之野,黄帝部落中一名男子,最擅铸造兵刃,世人尊称为兵祖。其取天外陨铁,铸一柄长剑献与黄帝,帝以此剑征战天下、杀伐四方,平定中原,以其名以名之,曰轩辕。」 陈铬:「蚩尤为黄帝铸造轩辕剑?别是搞错了。」 昭文君:「蚩尤原是世人的蔑称,只因他为庇佑妖族与苗民,与黄帝部落反目,并最终受人背叛陷害,在逐鹿战场上变为尸兵。他便令手下应龙、黄帝之女女魃,合理携轩辕剑斩杀自身,从此身首异处。只可惜兵祖一世英明,偏偏被这邪术驱使,死后肉身不灭,化为一只无头巨兽。 「黄帝要让其身首异处,故而按照女娲大神的指示,放了九黎姜氏携其头颅归于南方血枫林。葬其身于崤山,无奈女魃因斩杀蚩尤同受邪气侵染,也变成了尸兵,为之奈何?便一同被葬于崤山,永生永世镇压兵祖的邪灵。」 第334页 陈铬:「可是崤山墓里,女魃手中并没有轩辕剑。那是有人取走了,是你们?」 昭文君:「太公望。」 陈铬:「怪不得姜尚会拿到黑石!他进过崤山墓,拿走了黑石、轩辕剑,然后划花了壁画,隐藏那个……忘了,壁画到底画了什么来着?算,总之轩辕剑变成了周王室的王道之剑,而黑石却在异能者和妖族的战斗中不知所踪。对吗?」 昭文君:「对,太公望留下一封手书,对此番因缘际会陈述得一清二楚。你也知道,你是何人?」 陈铬不禁瞟了袁加文一眼,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笑说:「我是兵祖的弟弟,我得帮他把心愿完成,把丧尸和病毒都清楚掉。」 昭文君恍恍惚惚,完全没注意到陈铬说的是什么惊人的事情,道:「如此?那……便物归原主,拿去,此乃轩辕剑,你兄长是个英雄。」 「这就给我了?!」 陈铬目瞪狗呆,接过昭文君手中长剑,发现这剑同样也是通体幽黑,抬起来一看,剑柄顶端确确实实刻了一个白鹰符文,忙不迭道谢:「多谢多谢,你真是太大方了。那你知道,太公望是怎么善后的吗?黑石,有没有一点线索?」 昭文君:「太公望从兵祖处请来阴兵,自然要将它们送回去。文王演卦洞悉天机,通晓阴阳古今,得知那背叛者乃是兵祖麾下一养马男人,为兵祖武力镇压后归服,名唤蜚蠊,乃是秦人的祖先。 「秦人自古至今,从未放弃搜寻黑石,以效仿伏羲女娲,迎阴兵至人间,统御万邦。蜚蠊后人恶来革,因意图盗取姜尚手中黑石,为武王当众凌迟处死,告慰兵祖英灵,震慑心存邪妄者。然而人心如何能够操控?秦国将此执念世代相传,到了赵政手中,总算是实现了。」 陈铬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秦国人图什么呢?」 昭文君摇头轻笑:「不提也罢,姜尚从师门处获得助力,秉承女娲大神的旨意,发动你方才所言的,封神大阵。尸兵灭尽,天地归宁,上古兇器散落人间,从此湮没尘世。」 陈铬:「怪不得,嬴政收集了特别多的石头,满满当当摆了好几个架子,原来都是祖传的。几千年了,他们能拿到女娲石不奇怪,到时候问问金朝……对了,叔,姜尚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记载黑石的去向?」 昭文君忆苦思苦,泪眼婆娑,顾影自怜,没把陈铬的话听进去,只是哭诉:「如今大周没落至此,便是因为开国时借了阴兵之力,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天下大势已然落入秦国手中,再如何挣扎反抗,不过是苟延残喘,缘起缘灭,盛极而衰,世间事大抵如此罢。」 陈铬:「呃,我听得不是很明白,黑石去哪里?姜尚留下的记载又在哪里?对了,你们城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百姓都去了哪里?」 他一口气问出三个「哪里」,霎时便将昭文君给弄煳涂了,喃喃自语「哪里」「哪里」,悽然一笑:「百姓,在何处?百姓,在何处?哈哈哈哈哈哈!百姓马上便要回来!我一死,他们便要回来!」 「餵——!」 陈铬一直在思考,冷不防袁加文等人听到关键处,全都从樑柱上爬了下来,落在地上,吸引了陈铬的注意力。 昭文君本是紧紧靠在他小腿边,趁机一把夺过轩辕剑,「铮」地一声抽出长剑,迅速抹了脖子。 鲜血滚烫腥臭,从脖颈上的缝隙碰出,化作一道血线打在列祖列宗的排位上。 「哗——!」 天空中一道惊雷滚落,闪电的白光照亮了半边天,黑暗中夜风如号角呜咽,传来一阵阵令人不安的唿号。 大地惊雷,周王朝最后一个未能成王的君主,在这样一个漆黑深沉的秋日雨夜中,用一柄王道之剑自刎与祖先灵前。 鲜血溅在牌位上,疏忽间变成了一朵朵殷红的血花绽放。 陈铬手握染血长剑,惊讶到失语:「他……他他他……」 袁加文上前两步,俯身探出食中二指摁在昭文君动脉上,片刻放下,道:「已经死透了,活不下去,死得倒是很有勇气。」 「袁加文!」陈铬听他那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死者为大,请你别再说那种话,即使……它是实话。」 袁加文苦笑,眼中尽是落寞,点点头,退到陈铬身旁,沉默不语。 众人注视着这令人心惊的场面,不料陈铬手中轩辕剑竟自动发出阵阵蜂鸣,引起整个祠堂中所有的金属不断震颤。 从高空俯视阳人聚,仅有祠堂中的星火一点。 水汽在地面的草木上凝结成霜,夜里风凉,电闪雷鸣后狂风大作,寒气穿过草木,瞬间便将霜露吹成了一阵阵寒气,仿佛从地底深处蒸腾而出的滚滚白烟,几乎要遮住了所有的道路。 雨点落下几颗,却因为雷电过甚,似乎又被吓了回去。 大地发出的微微震颤,像极了地震来临前的恐怖徵兆,它不勐烈,却极为长久,仿佛逐渐遮蔽天空的阴云。 陈铬感觉很糟糕,视线沿着昭文君的血迹,在牌位上一阵逡巡,问:「gavin,你刚才翻到姜尚的牌位,有……在暗格里发现他的手书吗?」 袁加文眼神闪烁,答:「没有。」 陈铬:「别的呢?」 袁加文望向陈铬,摇头:「没什么,只有一张帛书,不是姜尚写的,文字非常古老,非常古老……我看不明白。」 第335页 陈铬:「是吗,那……算了吧。」 他点点头,心想文王留下一份周易,姜尚会留下什么?袁加文承认了,却不愿交出来,多半是和大哥有关,不逼他了。 第135章 轩辕·肆 北辰大摇大摆走到牌位前,把文王木牌的暗格打开,取出帛书,拿过去查看,道:「想了想,这东西的材质,倒有些不寻常。」 钟季在墨家地堡中见惯了稀奇古怪的事物,略一思索,道:「应当是用了些东西,将原本的内容掩去。」 陈铬心不在焉,提起轩辕剑,拿到长明灯旁,反覆查看剑柄上的白鹰符文,说:「gavin,我记得在崤山地下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女魃斩杀蚩尤的遗蹟。当时,她的脚下有一个盒子,盒子里什么也没有。」 袁加文反手扣在腕间,另一只手捏着对侧衣袖中的帛书,反覆摩挲,发现原来是两张帛书。或许时间太久,它们已经紧紧贴在一起。 低声道:「肯定是被姜尚取走了,但是保不齐还有别的什么人进去过。墙上的壁画不是被划花了?跟到此一游是一个意思。」 陈铬失笑:「你想什么呢?那是姜尚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崤山地下的宝物就是黑石,所以才把表明黑石作用的那一块画给划掉了。」 袁加文随口附和道:「跟聪明人待在一起久了,你也变聪明很多。姜尚不是从崤山找到了黑石吗?盒子里的东西,多半就是黑石呗。」 陈铬盯着他,摇头,意有所指,道:「形状不对,没那么大。」 袁加文哂笑:「说不定你大哥闲着没事做,给兰德之书雕了朵花。」 陈铬把轩辕剑随手一扔,道:「不说算了,我知道那是大哥写的东西。」 北辰正盯着文王的《周易》帛书仔细查看,冷不防被轩辕剑拍了脑袋,「啪」一下将那帛书掉在地上,正落于昭文君的血泊中。 帛书染上鲜血,忽然变了个模样,一副复杂的阵法图显现其中。 袁加文趁机,从衣袖中抽出在姜尚牌位中发现的,他刚才已经扫完的第一张帛书,放在长明灯中烧毁了! 陈铬反应过来,只能对着他干瞪眼:「袁加文!」 袁加文双手一搓,灰烬散于风中,无辜问:「什么呢?」 陈铬:「……」 钟季一把将周易帛书捡了起来,放在众人面前,惊唿:「封神阵?与你们手中的那种似有不同。」 北辰:「十件法器,一个阵眼。姬发推算出阵法有所残缺?他在当时即可推衍出这处不妥,准提跟他的师兄们,如何能不知道。笑话。」 袁加文与陈铬相视一眼,默契十足:原来阵法发动失败,是残缺了第十件法器,袁加文手中的玄铁匕首。 陈铬深唿一口气,道:「辰哥说得对。直到现在,过去了快一千年,准提还是坚持说那是九种法器,为什么?」 烛火跳跃,冷风穿过窗缝,吹熄一盏长明灯,发出「刺啦」一声。 袁加文眼神一闪,笑说:「因为他的目的,只用九种法器就能实现。十种?或许太多了。」 「辰哥收好,带回去交给李星阑。」 陈铬从钟季手中接过帛书,摁在石板上抹干净,折好塞进北辰怀里,道:「终于体会到古代社会的难处,要是有个手机能拍照,早把这东西销毁了,带着是个大麻烦。钟大哥,你不介意吧?」 钟季摇头:「北辰兄武力过人,他拿着最为稳妥。」 陈铬耳朵抖了抖,心中越发不安,风中传来一丝低沉的呜咽声,被他敏锐的听觉放大,警示众人,道:「准备战斗,太不对劲了,我觉得像是有军队正在朝我们收拢。」 众人拿起武器,小心翼翼跟着陈铬朝外走去。 「刚才我问昭文君,我天,他的尸体就这么放在那了?」陈铬伸手附在门扉上,说着话,反脸回头望了昭文君一眼,「我问他百姓么你都去哪了,他说,只要他死了,百姓们就会回到这里。那是什么意……思?」 「啊——!」 陈铬一手提刀,一手摁在门扉上,正准备开门。 冷不防一股巨大的力量自外向内,将周王室宗祠高达数十米的大门整个爆破,撞得稀巴烂! 袁加文迅速侧身一闪,扑向陈铬,将他带出数米远,两人抱在一起滚落地面:「小心。」 陈铬足尖发力,一跃而起,将袁加文护在身后:「什么东西?躲远点嫂子!」 袁加文轻笑:「不生气了?」 陈铬挠头,且了一声,道:「其实最难过的是……你开心就好,别乱摸,打架呢!」 两扇大门訇然中开,一只金色巨鸟足足有半个祠堂那么大,一头扎进房里,扑在上千张周朝王公大臣们的牌位上,把那些东西噼里啪啦全部拍碎,散作烟尘。 陈铬上前两步,刀锋向前,心有所感,问:「你是那只鲲鹏?」 金色巨鸟引颈长嘶,倏然跃起转身,双足抓握,铁钉般扎进地面,扭头正对四人。 钟季拉弓满月,灵气汇聚成三支箭矢,「啪」地一下三箭齐发。 巨鸟翅膀一扇,那三支无坚不摧的灵气长箭,竟然如同水做的一般,被一巴掌排成了数千万的细小粒子,消失空中。 北辰面色阴郁,侧身,脚掌发力抓紧地面,让自己尽量少地暴露在对方面前,眼神中带有忌惮的神色:「刚化形的鲲鹏,你认识?」 第336页 陈铬疑惑:「那天李星阑教我玩灵气,我就弄了个龙捲风,把它卷进去,稀里煳涂从鲸鱼变成了大大的飞鸟。丹朱不是说了么,那是鲲鹏,他们吃……龙?你的天敌。」 北辰咬牙切齿,不答。 那金色大鸟眼睛巨大,也不知道它在看谁,陈铬直觉是看着自己,只听它吐出两颗字。 「快——滚——!」 说罢,扑扇着翅膀在祠堂内颳起一道道飓风,将牌位、木片全都卷了进去,继而一飞沖天,几乎将整个房子都拆掉一般。 陈铬:「他在警告我们?爬上去看看,我觉得很有可能……」 四人紧随鲲鹏身后,飞身跃至房顶。 放眼望去,整个阳人聚的周围,仿佛忽然间涨起洪水,只不过这洪流不是一般的流水颜色,而是莹莹绿光、幽幽蓝光。 那成千上万的光点,全都是暗夜中丧尸们眼睛的反光! 「怪不得!城里人早都死绝了!只剩下昭文君一个人!」 陈铬在房顶四处跑动,远眺查看,发现了端倪:「更远的地方有好几圈土坑,全都被翻了起来,这些丧尸恐怕早就被埋进去了!它们自己爬出来的?这不科学,丧尸的大脑早都没了活性,不可能产生智慧和自我意识。」 钟季:「昭文君!昭文君一死,它们就从土里爬起来。」 高空中,金色的鲲鹏仰头一摔,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便滚落在地。 众人望向尸体,只见到一片血肉模煳,鲜红的血肉竟然滋滋作响,源源不断的紫黑色液体从尸体里溢出,继而是千百条蠕动的蛊虫,从昭文君的尸体里钻了出来! 北辰:「姜氏的巫蛊术!他们不敢公然弒君,便将所有百姓全数转化为尸兵后活埋,同时在昭文君体内种下蛊虫,令他每日百蛊噬心。这其中必然存在联繫,只要昭文一死,所有尸兵便会从坟墓中爬起,循着他的血腥味而来,分而食之。」 陈铬听得头皮发麻,根本没法理解,大喊:「图什么?!」 钟季:「吕不韦攻陷洛阳,昭文君不愿自刎。听闻吕不韦欲将其弒杀,却惹来百姓激烈反抗,众怒纷纷,不得已才把他迁往阳人聚,令其择日自杀。昭文君依旧不从,并昭告天下秦国人犯上谋逆,妄图从周天子手中夺权。当然,天下已经没几个人能看到他的昭告。」 袁加文:「我对这个故事没什么兴趣,只是不得不打断一下,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妙,丧尸涌入城池,没路走了。」 陈铬过度震惊:「然后他们就在他身上下蛊?让他生不如死。他的子民全部被秦国驱赶到野外活埋,让金雁吃他们的肉,转化成丧尸,却被埋在地里,中了跟昭文君身上连在一起的蛊毒。只要昭文君不死,他们就不会变成可怕的怪物。可是他受不了了……」 丧尸如一圈圆形的潮水,唿吸间已经冲到了阳人聚的城门外。 这个小城镇并不大,丧尸们吼叫着,闻着鲜血和骨肉的味道,冲进城门,将街道上挤得满满当当。 丧尸喉头咯血,发出如洪流般的「咯咯」声。 千万双闪烁着幽光的眼睛于浓黑入墨的夜空中乍现,混合着地面涌起的滚滚白烟,仿佛是一支真正从幽冥地府中涌入人间的阴兵。 陈铬学着李星阑的模样,在周身具现出一层银白的灵气罩,连忙扯着昭文君布满蛊虫的尸体,道了声「抱歉」,便将其从屋顶扔到地下。 周朝最后一个君王,仿佛一只生虫的番茄,落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红黑色的脓血夹杂着满腔蠕虫,从他的胸膛中喷涌而出。 所有的丧尸瞬间停顿,不再动作。 北辰吐了口气:「甚么玩意儿?阳人聚十万百姓,俱是被下蛊后活埋,母虫养在昭文体内。吕不韦,想必是在他手中吃了大亏,才想出这么个阴毒手段。」 钟季抹了把额头,庆幸:「幸亏陈铬眼明手快,将他尸体摔碎,把母虫全数除去。方得……」 「方得使那阴兵体内的蛊虫不受控制!」 虚空中传来一道声音,男人的声音仿若浑厚的雷鸣,霎时间天空中闪电如渔网洒落,照亮了半边天空。 原来是那只金色的鹏鸟,正盘桓于众人头顶,口吐人言。 电光闪烁,他一对金色的眸中仿佛波澜不惊的汪洋,其中倒映出十万丧尸瞬间暴动,如被激怒的蜂群般向众人疯狂奔袭而来的情景。 「蠢货!」 鲲鹏一爪拍在祠堂的屋顶,硬生生将小半个祠堂捏碎,一掌碎石木块甩在地上,将数十只狂奔的丧尸埋在其中不得动弹。 它展开双翼,刮出数道飓风,暂时将祠堂周围的丧尸尽数捲走,终于落在地上。 鹏鸟高大,金色的眸子正好与祠堂的屋顶平齐,直直盯住陈铬。 陈铬总觉得这股视线非常熟悉,血腥的气味从鹏鸟身上传来,问:「我认识你,你是谁?」 鹏鸟仰头嘶声厉叫,巨大的翅膀向陈铬扑来。 北辰骨骼爆响,摇身一变化作睚眦的兽形,浑身「咔咔咔咔」剧烈鼓动。 鹏鸟的翅膀扑倒陈铬面前之时,身形暴涨至于其同等大小,肉翅掀起飓风,刮到了两侧一片低矮的平房,噼里啪啦碎石旋转飞舞,噼头盖脸朝着鹏鸟砸去。 龙子睚眦与食龙鲲鹏生来即是天敌,此时忽然相遇,彼此都是热血喷张,必须打个你死我活。 第337页 疏忽间就交缠在一起,难捨难分。 睚眦浑身肌肉鼓动,四肢摁在鹏鸟背上,将它整个掀起,从数千米的高空上砸到地下,唿吸间便砸死了数百只丧尸。 鲲鹏张开血盆大口,长喙在地面上一个横扫,夹满一嘴混杂着脓血蠕虫的断肢残骸,竟然活生生地将丧尸嚼碎了吞下去。 双眼一瞪,变成了如有火焰流转的赤金色。 「滚——!」 鲲鹏如闪电射入长空,正正撞在北辰心窝,双翼振开,急速上升。 双爪摁在北辰脑袋上,将它整个身体推到地面上,一路拖行,不知推到了多少低矮的砖房,扬起一条笔直的烟尘。 陈铬几欲抓狂:「什么时候了还打!辰哥住手住手!北辰——!」 袁加文身体化作银白的灵气粒子,在夜风中忽隐忽现:「他听不见,我们自己撤退,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钟季满头大汗,张开后羿弓,在空中凝结了数道灵气长箭。 然而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丧尸,根本不知道应该射在什么地方,只得大吼:「无路可逃!此处已被尸兵包围,落地后只消与其碰触,便会被邪气入侵!」 「辰哥那个傻子!」陈铬一拍大腿,努力集中注意力,向着阳人聚四周张望,寻找破解困境的方法,「大家别怕,我们可以飞出去,不过我更担心的是丧尸不受控制。要想个办法,把它们全部处理掉。」 袁加文吼:「插翅难逃。」 陈铬拼命稳住心神,语速飞快,道:「钟大哥,你点蜡烛的时候,不是有一种机械翅膀么?戴了没有,你可以飞出去。」 钟季挠头,喊道:「那翅膀全是假的,上边扯线钓着,只为令墨者崇拜鉅子,哪里就能飞了?你自己不是试过,摔得满脸血!」 眼见睚眦与鲲鹏越战越激烈,几乎已经打出了丧尸的包围圈。没有北辰,这回当真是插翅难飞。 陈铬抓耳挠腮:「啊啊啊啊我真怀疑有人开着摄像机看我们被吃!辰哥本来就没什么智商,关键时刻还要掉链子!什么鬼啊!」 「有了有了有了,你们试试。」陈铬在屋顶跑来跑去,忽然双手横持蚩尤刀,将灵气聚集其中,然后摒弃杂念,心中只有一股升腾的意念,「我们可以御剑!」 他说着话,手中的蚩尤刀果然因为充满灵气,而剧烈颤动,就像是一支充盈了太多氢气的气球,勐烈地升腾至半空,将陈铬整个人都带上了天:「竟然真的可以!你们快试试!」 钟季目瞪口呆,连忙学着陈铬的动作,将灵气汇聚手中。 然而他毕竟是自学成才,能够在后羿弓上凝聚灵气已属不易,这时候根本做不到随心所以。 反观袁加文,他眼里只见一个飞在天上哈哈大笑的陈铬,心中那一点点阴霾烟消云散。在匕首中聚集灵气,白光闪现,他便轻盈如风般一闪而过,忽而在半空再度出现:「小弟,你这脑洞!这回真是上天了!」 陈铬抱着蚩尤刀,像个刚刚学会飞翔的雏鹰,跌得撞撞在空中翩然飞舞,大喊:「钟大哥!你快试试!用心感受灵气变化,心随意动!很简单,相信你!」 钟季反覆尝试数次,均以失败告终。 陈铬见丧尸已经开始相互踩踏着,循着鲜肉的气味爬上屋顶,再顾不得苦中作乐。立即停止飞行,落于瓦檐,单膝跪地,对钟季伸出一手,道:「快!我带你走!」 钟季一愣,眼神十分复杂。 陈铬催促:「快点!钟大哥,你在想些什么?」 钟季摇头,眼神一定:「多谢你,陈铬。」 说罢,伸手搭上陈铬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被这单薄瘦弱的少年扯着飞上高空。 夜风穿过众人的发梢,吹得他们灵魂出窍。 「呜呜呜呜呜呜哇哇哇哇——!」 陈铬不断发出莫名其妙的兴奋唿喊,不知为什么那么高兴。 脚下是成片的尸山尸海,远处是纠缠在一起生死相搏,打得内脏都喷出来的两头远古巨兽。 然而,他的世界里,只看到自己头顶上长空如墨星河似海。 他的世界永远如此奇幻绚丽,即使是在生死一瞬,任何东西都遮不住他的双眼,挡不住他对这个世界的喜爱,对生命的热爱。 钟季紧紧攥着陈铬的手掌,第一次将自己的整个什么头託付在别人的手中,两次相遇,这个神秘甚至带着一丝傻气的少年,每次都在危难关头捨生忘死,救了他。 墨家鉅子内心挣扎,道:「陈铬,其实我……」 陈铬根本没注意他,一路飞来,越来越熟练,终于冲出了丧尸的包围圈,这会儿竟然玩了起来,像是战斗机飞行表演般,在空中上下翻滚,打着奇怪的圆圈:「哈哈哈哈哈你说什么?我们到啦!祝你旅途愉快!」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树木折断的脆响,陈铬在准备落地的片刻,由于飞行速度太快而失去了平衡。 顾头不顾尾地忘了控制灵气,只得将钟季一把抱在怀里护住脑袋,用自己的身体砸在地上,滚得一脑袋血。 钟季连忙爬起来,抱住陈铬:「陈铬!」 陈铬仿佛一只喷血的鲸鱼:「没……没事,噗!好了,你没事吧?」 钟季摇头,袁加文于黑暗中闪现,一把将他推开,反覆检查陈铬的伤情:「帅哥不是教过你使用灵气罩?!」 第338页 陈铬一口老血喷在袁加文鼻樑上:「我……噗哈哈哈哈!我忘了!」 袁加文:「……」 城中没有活人,丧尸仿佛陷入无有光明的黑夜,不知应该去往何方,徘徊于不再属于它们的人世。 明明再无所求,*却不得安息。 钟季把陈铬从地上牵起,反覆说着多谢,道:「轩辕剑既已到手,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地方。」 袁加文一掌拍在陈铬肩头,干脆说道:「走!」 陈铬一步三回头,心中似乎在挣扎,说:「还有辰哥,和那个大鸟,它不是我们的敌人,我认识他。就是,想不起来了……」 他把蚩尤刀绑在背后,手里提着轩辕剑,两样兵器材质相同,造型各异,俱在向外冒着强烈的杀气。 不知是不是黄帝与蚩尤之间的羁绊太深,此时,两件兵器同时发出蜂鸣阵阵。 陈铬感嘆:「感觉手里拿着两个长款诺基亚,真是够了,能不能别叫了!」 「铮——!」 陈铬一把从华美的剑鞘中抽出轩辕剑,手指被剑气划破,鲜血滴落与剑锋中,眼前瞬间白光一闪。 第136章 轩辕·伍 时光倒回三千年前,东海之滨,硝烟漫天。 火星四溅,姜云朗穿着一身厚重的皮衣,胸、腰、腕、足各关键处紧紧捆着闪光的鳞甲,身边摆着一个拥有两支长长犄角的牛头帽子。 手中是一把粒子切割器,对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球进行切割。 金属球通体幽黑,凹凸不平,仿佛原本是另一件器物,却经过地狱业火的焚烧,被融成了一个球体。 光影变幻,姜云朗举着一柄烧红的长剑,放入冰块中。只听「刺啦」一声,冰面消融,长剑成形。 姜云朗回过头来,对一名男子说:「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叫轩辕剑,跟你一同流芳百世。」 姬轩辕失笑摇头,接过宝剑,屹立海边岿然不动,闭眼感受海风吹来的方向。 忽然睁开双眼,手中长剑一挥,海浪惊空,竟被一剑激起数十丈,海中波澜涌动,被他生生噼开了一道可供人行走的陆地。 姜云朗命人把东西收好,问「如何?」 姬轩辕收剑入鞘,回头与他说话:「神兵利器,你当得起万兵之祖的称号。不过,这符文有何含义?你姜氏一族,是以白鹰为图腾?」 姜云朗轻笑摇头,眉眼英俊至极,道:「不,只是希望我铸造的所有兵器,都能用来保护所爱之人。白鹰非是我族图腾,而是我的图腾。」 姬轩辕:「你弟弟与爱人,都在何处?竟是从未见过。」 姜云朗:「在我左右,常伴吾心。」 时空变幻。 坂泉之野,烽火漫天。 姜云朗手握长刀,斜向噼来,一颗头颅应声落地,鲜血洒满荒原。 「炎帝竟然死在我手上,小弟看了,得哭叽叽的。」 但是战争仍未结束。 接下来的数十天里,黄帝的部落横冲直撞,将他的残部逼近无有退路的山谷中,尽情屠戮。天地震动,暴雨纷纷,烟火迅速熄灭,鲜血仿佛河流般洒满大地。 姬轩辕从身后走来,说:「神武英勇,你应被万人奉若神明。东夷九黎,尽付你手。」 姜云朗眼神闪烁,问:「他们并未反抗,为何还要杀俘?」 姬轩辕顺手一掸,宝剑的血槽内血珠落尽,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不对他们斩尽杀绝,来日必将屠戮我们的百姓。」 姜云朗:「妖族与人族,同宗同源,只不过是不同的人种。我跟你的信念并不相同,如果你坚持这样对待他们,也许我们会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姬轩辕哈哈大笑:「莫要说笑!」 时空变幻。 雨夜,姜云朗驱策凶兽睚眦,在森林中狂奔而过。 姬轩辕策马追击,根本无法赶上他的速度,大吼:「我已统一中原,收復万民,你如何要背信弃义离我而去!」 「北辰,停!」姜云朗叫停睚眦,回望中原,只见身影已融入夜色的高大男子,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望自珍重。」 姬轩辕策马上前,停在姜云朗一丈外,道:「将你手中的黑石留下,我便放你离开。」 姜云朗摇头,失笑:「你已是华夏共主,还要拿他来做什么?莫要太过贪婪,害人害己。想法这么多,不如好好为自己的百姓考虑考虑,他们尚且衣不蔽体,茹毛饮血。」 惊雷滚落,白光照亮天地。 姬轩辕满头雨水,长发披散,狼狈至极:「你叛出我的部落,身怀邪佞异物,不再护佑东海族人,逃如蛮荒妖族!你——姜云朗!后世之人,将再不能知晓你的名姓!犯上作乱,你将永世受万人唾弃!蚩尤!蚩尤!」 「走吧,别管他。」姜云朗粲然一笑,轻拍北辰的后颈,道:「姬轩辕,你是个英雄,但并非我的主上,我不能认同你屠戮妖族的行为。他日再见,便是兵戎相向。」 姬轩辕气得口吐鲜血:「蚩尤——!」 时空变幻。 仍旧是蛮荒的战场,刀山火海,尸横遍野。 姜云朗长发披散,手握长刀,刀刃嵌进肉里,鲜血沿着刀身滑落,道:「蜚蠊,放下她!」 对面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目光阴鸷,鼻樑略作鹰钩。 第339页 他怀中抱着个幼小的女童,孩子不哭不闹,却看起来委屈极了,惹人怜爱:「你的孩子,以黑石换她性命。兵祖,我的也是迫不得已,还望你……」 姜云朗既惊又怒,吼道:「蜚蠊!你跟我南征北战近百年,到底缘何故要投敌叛我?」 蜚蠊掐着女童的手掌紧了一紧,道:「我乃人族,本就是跟着轩辕黄帝征战,只因你有恩于我,故而追随至今。但若此事仅是与我一人有关,那也就罢了,我为兵祖不惜一死!偏偏不能如愿,族中老小,尽在……他人手中……」 姜云朗眉峰紧促,问:「是谁?我帮你去把他们救出来!」 蜚蠊惨然失笑,道:「人如何能胜过天神?交出黑石,放我离开,你们父女团聚。」 姜云朗:「我无妻无子,这孩童从而来?」 蜚蠊:「女魃的孩子,她心中倾慕你,请南疆大巫取你指尖血,求得子嗣,为族人所不齿,充军入伍,孤儿寡母一直都在军中。我在阵前找到了她,名唤姜望君。」 姜云朗嗤笑:「指尖血?我好歹也是二十一世纪来的,自然知道她并非我的女儿。但你不可随意掳走他人骨肉,以之要挟于我。」 时空变幻。 逐鹿战场,女魃高举轩辕剑,乘青龙空中翱翔。 一名身高近三米的男「人」手持长刀,浑身上下伤痕累累,鲜血混杂着浓稠的紫黑色粘液,落在身后他所走过的道路上。 他像是一具尸体,不知道为什么,灵魂却被禁锢在一具已死的肉身中,变成半死不活的怪物,双眼散发着幽幽绿光。虽然全身腐烂肿胀,原本英俊的脸庞已经面目全非。 但陈铬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就是自己的大哥,姜云朗。 姜云朗的身后却紧紧跟着一名少女,哭喊:「父亲,父亲,你等等我!」 姜云朗回头,从喉咙里发出「咯咯」声,令人不寒而慄。他伸出手掌想去摸摸女儿的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都已经化脓溃烂。 天空中迴荡起阵阵龙吟,应龙载着女魃自九天飞落。 姜云朗无法再走动分毫,将蚩尤刀插在地面,撑着自己不要倒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道:「应龙,女魃,杀了我。」 女魃双眼垂泪,手中轩辕剑发出阵阵蜂鸣。 姜云朗颤抖着走了过去,站在女魃面前,他的双眼已经完全失明,却还是令人觉得无比温柔,声音含混不清:「我对不住你。」 女魃摇头:「是我对你一见倾心,此生从未后悔。」 应龙化作人形,与北辰长得极相似,单膝跪地:「兵祖,不负所托,将女魃带来。如何行事?」 姜云朗手里撑着蚩尤刀,说:「黑石,决计不可落入他人之手,亦不可毁去,此是其一。」 应龙:「是。」 姜云朗:「蜚蠊受女娲唆使,妄图以望君作为筹码,换我手中黑石。我将其制服,并救了他一族老小,不想其心过于贪婪,谋划数十年,仍想着盗取这石头,我将他斩与刀下时,自己被受到感染。但你们切不可为难他的族人,只要堤防他们心存恶念。」 应龙:「是。」 姜云朗:「我死后,将我铸造的兵器,全都埋入地下。这张帛书,找个匣子好好存放,便……放在我尸体旁。」 应龙:「是。」 姜云朗:「我最牵挂的,还有两件事,俱已託付北辰。女魃,我已被病毒感染,马上就要难以自控。斩下我的头颅,将我的尸身焚烧殆尽,连灰烬也不要留存分毫。」 应龙沉默不语,女魃攥紧了手中的长剑,蚩尤刀和轩辕剑一同发出阵阵悲鸣,仿佛悽怆的哀嚎。 姜云朗:「从西方诸佛可作你们的指引,但如何行事,自己的未来,还当交于自己手中。只一样,你们或许无法理解,但我与西方来人商讨过,黑石绝不可毁去。」 女魃忽然抱紧姜云朗:「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听闻曾有復生阵法!云朗!」 姜云朗如遭雷击,当即推开女魃:「她虽不是我的骨肉,但我一直将她视如己出,请你帮我照顾好望君。」 却不想女魃狠狠地吻了上来,绝望地大吼:「我将与你同生共死!天地万物,与我再无半点关系!」 说罢举起长剑,一剑斩下姜云朗的头颅,再反手对准自己的脖颈,挥剑自刎,丧尸病毒还未曾发作。 一张帛书从她怀中飘落,应龙眉眼低垂,捡起帛书。 应龙将两章帛书看了一遍,放进同一个盒子里,摆在女魃仍旧站立着的尸体边上。 「当」地一声,一颗鲜血淋漓,腐烂腥臭的巨大头颅,滚落在少女的面前。她张大双眼,无声落泪:「那是什么?」 应龙:「女魃记下来兵祖的生平。」 少女:「父亲呢?」 应龙嘆了口气,道:「没什么。我须守护兵祖,传你一门巫术,用以自保。」 说罢转身,走到姜望君的面前,抬手汇聚一股灵气,灌注于少女的头顶:「到南方去,五溪苗蛮地,姬轩辕会网开一面。」 她瞬间了悟,伸手捏起一只蛆虫,往地上一甩,两手捏在一起,掐出一个复杂的结印。便见到满地的蛆虫暴涨数倍,蚂蚁般密密麻麻,抬起姜云朗的头颅,跟在她的身后。 继而,一只金羽火鸟落上少女肩头:「兵祖的后人,将带领阴兵返回中原,他们杀我父母,血海深仇,来日必将以牙还牙。」 第340页 袁加文见陈铬回首失神,还以为他心里难过,正在犯文艺病。 不料过了好一阵,陈铬仍旧保持着回头远望的动作,眼角落下泪来,他这才发现不对。眼神落在轩辕剑上,陈铬的手不小心蹭到剑锋,给割破了,这才意识到不对,使劲摇晃他。 「小弟!醒醒,现在不是看电视的时候!」 陈铬眼前画面仍在变幻,轩辕剑的歷史太长了,有太多记忆蕴含其中,但他却在袁加文的唿唤下,醒了过来。 因为袁加文见陈铬不醒,竟然伸手往轩辕剑上去撞,但当他的鲜血染在剑身上的时候,却没有像碰触后羿弓那样看见幻象。 陈铬闻到血腥味,回过神来,又哭又笑:「嫂子,这把剑不喜欢你!她是你的情敌,女魃的残魂附着在上面。」 袁加文:「什么?先离开这里再说。」 陈铬拉开远袁加文的手,退后一步,摇头:「我不能就这么跑了,gavin,十万丧尸,我必须想个办法,趁着姜氏还没赶来,把它们处理掉。」 袁加文还没说话,钟季当先劝说:「陈铬,大丈夫能进能退,不可一时热血上头,冲动行事。」 陈铬接连向后退去,双手紧握轩辕剑,说:「我不是冲动,刚才我飞在天上,看见不远处有个露天矿坑。我已经想好了,记得当初一开始穿越过来的时候,我也曾经这么对付过丧尸,很简单,我想试试。」 袁加文也不劝他,直接抽出匕首,跑了过来,说:「行,我跟你一起去。」 陈铬直接一把将袁加文推走,把轩辕剑朝空中一掷,灵气涌现,飞身跃上剑身,站起其上,凌空御风,道:「你们就在这等我!小心被感染,千万别过来让我分心!」 说罢,摊开一只手掌,汇聚通天彻地的一股银白灵气风柱,化作一颗圆形的气罩,落在袁钟二人周遭。 彻彻底底把这二人隔离其中,任凭如何冲击,也无法逃出。 「我不是去求死的,我大哥是蚩尤,哈哈。」 陈铬笑中带泪,穿过狂风,直冲云霄,转瞬间来到数千米外的阳人聚,又落在被丧尸包围的祠堂顶上。 向下望去,只因昭文君已死,他的尸体带着蛊虫,被丧尸们绕开。 陈铬深唿吸数次,一跃而下,落在地面。 迅速抬起昭文君摔得稀巴烂的尸体,扛在肩头沾了一身血,而那些将死未死的蛊虫则在这刺激下瞬间暴怒,发出尖锐的次声波,将他震得耳膜出血。 他刚才过度使用灵气,这会儿还没缓过来,既要御剑,又要形成气罩保护自己,飞得十分艰难,在空中摇摇晃晃。 地面上数十万的丧尸全数抬头仰望,甚至有些已经高度腐烂的,做出这个动作后,脑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唿吸间就给摔碎了。 陈铬苦中作乐,擦干眼泪哈哈大笑,放满速度遛狗般带着丧尸,奔向数千米外的一处矿坑。 另一面,袁加文和钟季干脆坐在地上。 抬头仰望夜空中如流星般狂奔的陈铬,他的周身带着一股肉眼可见的银白粒子罩,速度之快,几乎在空中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尾翼。 袁加文手中把玩着匕首,反覆用指腹摩挲其上的白鹰符文,道:「你跟我们过来,除了代表鉅子与李星阑合作,收集法器发动封神阵抗击丧尸,还有别的目的。」 第137章 火海·壹 钟季双眼漆黑,只有两点白光如明星映入其中,道:「是,公子派我潜伏于墨者中,时刻掌握其动向,怀疑他们并非真心臣服于公子扶苏。」 袁加文:「哪位公子?」 钟季:「蒙毅。」 袁加文:「还有。」 钟季:「密切注意李星阑的举动,怀疑其有合纵六国抗秦的野心。」 袁加文:「还有。」 钟季:「墨者,墨者需要为黎民百姓,开创太平盛世。」 袁加文:「是个人都想要法器,没什么大不了,你跟谁商量过?」 钟季:「阮先生,他一心为民着想,不存私心,是个好人。」 「好人,哈。」袁加文嗤笑,摇头,问:「我知道你还有话没说,不过我也不关心。现在,有主意了?」 钟季望着消失于夜色中的陈铬,闭上双眼,再度睁开,其中一片清明,道:「是。」 袁加文点点头:「很好,我也是。」 钟季感到讶异,是什么? 另一面,鲲鹏与睚眦打得不可开交,不分高下。 鲲鹏一翅膀将睚眦扇在地上,两爪摁住它,抬起长喙啄他的下巴。 却是在抬头的时候,望见天空中那一点银白的明星,竟瞬间震住,自言自语:「他又去做什么蠢事?」 话音未落,忽而被暴怒的睚眦反扑,一口咬在翅膀上:「关你何事?蠢物!」 鲲鹏扑扇着翅膀,不再恋战,朝陈铬飞去:「他是兵祖真正的后人!滚开,莫挡了老子的去路!」 睚眦一巴掌将鲲鹏踢到地下,又压死了一大片的丧尸,嘲道:「你个近日才化形的蠢鸟,还知道甚么兵祖后人?笑话,老子看你就是满肚子龌龊心思,滚开,莫挡了老子的去路!」 两个体型巨大的妖怪,一路上边打边跑,脚下踩碎了成千上万的丧尸,沾得毛羽上全是血肉。 鲲鹏既惊又怒,唾骂:「你他妈也是个怪物!如何不惧蛊毒与阴兵邪气?」 第341页 睚眦裂开血盆大口,咬在鲲鹏后颈上,对方挣扎跑走,弄得自己一嘴毛,「呸呸呸」了数声,吼:「那他妈巫术还是我老子教给她们的,老子如何不知?只一点,你且据实相告,便放你生路。」 鲲鹏某种血光炸现,翅膀一扫,噼头盖脸向睚眦砸来一片丧尸:「滚你爸的!」 睚眦随手拍碎,问:「兵祖绝无子嗣,姜氏却有他的血脉,俱是从何而来?」 鲲鹏被那睚眦紧追不放,跑不掉,打不过,烦得不得了,怒吼一句:「女娲从他妈树上种出来的!成了吗?滚滚滚滚滚!」 北辰听见「女娲」二字,便知道自己猜测不错,顿时失神,让那鲲鹏跑掉。 陈铬这边,好不容易飞到矿场上,将身后的丧尸们甩下一大截。 立定,把碎得不成人形的昭文君轻轻放好,连连道歉:「也是为了超度大家,让你的百姓们能够安歇,对不住对不住。」 他在跑到矿井周围,伸长脖子嗅了嗅,闻到一股极刺鼻的气味,心想多半是有毒气体,应该能够炸起来。继而放出灵气入内查探,自言自语:「太好了,地下有石油!石油!」 然而蚩尤刀与轩辕剑再长都不超过两米,又根本没办法拿来挖掘,即使再怎么无坚不摧,也是白搭。 陈铬在原地转悠两圈,抱着脑袋急疯了:「想个办法想个办法!快想个办法!」 转头对着昭文君的尸体,问:「你有办法吗?我们得把石油倒出来。啊算了,你连话都说不了了。嚯?!」 陈铬一时失察,那巨大的鲲鹏既然已经落在地上,震得整个矿场狂摇乱摆。 他既震惊,更多的却是好奇,语气中隐隐有一丝兴奋,问:「你……你、你把北辰打死了吗?」 鲲鹏被他问得发蒙,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在地上砸个大坑。 他用指甲尖从牙缝中掏出一嘴的丧尸残肢,化作一个人形,竟然是陈铬的老熟人。 眼角吊得老高,三白眼凶神恶煞,面白死鬼,吼道:「老子把它吃了,废物!让你走走走,怎的又走回来了?」 陈铬满脸染着煤灰与油气,黑不熘秋一大片,惊讶感嘆:「金朝?你……你长大了!」 金朝赤身*站在陈铬面前,也不觉得羞耻,问:「废话,眼下要如何做?」 陈铬:「你不是姜氏的人吗?弄个法术把这些丧尸都控制住。」 金朝:「姜氏眼中,我非人也。那巫蛊术乃是应龙亲传,上古的秘法,我如何学得?做不到,走。」 他说着话,一把抓住陈铬的手,眼看背后两块肩胛骨就要爆出化为鸟翅,却被陈铬伸手止住,道:「不行!这样,我知道了,你变成鲲鹏,嘴巴那么尖,把地面戳穿让石油全部冒出来,拜託啦!」 金朝一双三白眼瞪得老大,仿佛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怒斥:「你他妈脑子有毛病吗?让老子用嘴戳地,什么玩意,不干。」 陈铬站在原地不动,撇撇嘴,咕哝:「我把凰鸟打死了哦。」 金朝:「……」 陈铬双手摁在金朝肩头,把他拉了回来,说:「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你不说。你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血枫山里受到姜氏的摆布,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对你的,但你肯定有过很痛苦的经歷。以往不谏,来者可追。」 「来吧,做件好事,你就是个好人了,快点。」 金朝眼中露出犹豫的神色,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陈铬:「行行行,一百件!」 金朝哼了一声,不知骂了句什么,躬身背着陈铬,催促:「上来!」 陈铬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双手环过金朝的脖子,跳到他背上:「哇!我还是第一次骑鲲鹏!我回去一定要跟同学炫耀!」 「哈,你还杀了凰鸟,可威风呢。起——!」 金朝爆喝一声,乘风而起,转瞬间化为一只巨大的鹏鸟,双翼垂天,长喙闪着金属的光泽。 陈铬被九天上的罡风吹得眉毛鼻子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摘下来嘎巴嘎巴嚼碎吞下,打了个饱嗝,欢唿:「你真是太漂亮了!爱你啊!」 说罢,捧着金朝的脑袋,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金朝老脸一红,凌空俯冲,双爪落在地上,将整个地面都拍得凹陷下去,问:「仅是凿开地面即可?」 正在此时,睚眦终于拍烂了围攻自己的丧尸,狂奔到了鹏鸟面前,啐了口雨水般的唾沫,恶声恶气:「来战!」 「战个什么鬼啦,辰哥,快点凿地!」 北辰见陈铬不知何时已经骑上了鹏鸟的脖子,仿佛被什么梗了一下,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但却什么也没说。 片刻过后。 只见墨蓝的苍穹下,两只远古大妖化作的巨大野兽。 一个上上下下疯狂抬头,用自己无坚不摧的长喙对着地面勐凿,跟个鸟行打桩机似的,怎么看怎么不纯洁。 另一个则像是准备如厕的大猫,四爪迅勐来回,爪子带出一堆堆砂石碎土,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 随着陈铬一声欢唿,已经被凿开二三十米的地面终于「哗啦」一声,喷出来数十丈高的石油原油,带着四处喷溅的油气,瞬间便把一人两兽浇得黢黑。 北辰狗似的勐抖脑袋,把石油全都掸开,大喊:「走——!」 第342页 金朝刚刚弄干净脸颊,又被北辰掸得面目全非,怒气立即涌了上来,双瞳赤金,怒斥:「滚你的!」 陈铬双手抱头,惨唿:「别打啦!」 说罢,直接一个跃步,从鲲鹏的脖子上以一个二十米高台跳水的姿势跳了下去,「噗通」一声钻进石油的海洋,「哗啦」探出脑袋,对上方大喊:「你们先走!我来点火!」 金朝闻言升至半空,望向脚下如潮水般侵袭而来的丧尸浪潮,再看一眼矿场内,黑色的石油从地底汩汩冒出,已经形成了一片浓黑的湖泊。 就在这墨色湖泊的中央,一个浑身污秽的少年人,浮浮沉沉,比一片枯叶还要渺小。 「陈铬!」他引颈长啸一声,扑扇着翅膀,打个旋儿便飞得不知所踪,只留下两颗比夜风还轻柔的字:「当心。」 北辰嘱咐陈铬莫要恋战,便也退至一旁,毕竟他不怕丧尸蛊虫,却没法经受住烈火的焚烧。 袁加文与钟季左冲右突,终于打破了陈铬的灵气罩,以两头巨兽为地标,风驰电掣一路飞奔,直到撞上退出矿场外围的北辰。 北辰:「停下。」 钟季:「陈铬在何处?」 北辰不答,朝着矿场扬了扬下巴。 袁加文立即明白,惊唿:「他把石油挖出来了?我的上帝,希望一切顺利。」 说话间,便见到丧尸源源不断朝矿场内奔涌,然而片刻过后,丧尸却忽然全部停住脚步,瞬间不再动弹。 「哎?哎!我的天吶!」 陈铬简直没了脾气,石油越喷越多,他被熏得头昏脑涨,一时间失去方向,手里一松,竟然没抓住昭文君的尸体。 那尸体随着一股石油旋转,像是落进了抽水马桶,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卷进地底,连个残渣也不剩。 丧尸闻不到血气,感知不到体内母虫的气息,就像失去了雷达指引般,分不出前进的方向了。 陈铬一拍脑袋,从石油的湖泊中钻了出来,站在一块石头上,把心意横,竟然提起轩辕剑,用力一下抹了脖子! 热血喷洒,血与油水并不相容,很快便围着石头,形成了一圈飘带般优美的红色水流。 丧尸们闻到血腥气味,继续朝着陈铬的方向跑来,很快便从矿坑的外围逐渐涉入石油当中。它们五感迟钝接近于无,浑身仅剩的一点活力,全都倾注于搜寻鲜活的生命,然后将他们毁灭殆尽。 陈铬的伤口很快癒合,丧尸却已经发现了活物,一路勐进向他围拢。蚩尤刀发出巨大的悲鸣,带着轩辕剑齐齐震动。 只有一双眼睛仍旧清亮的少年,微微佝偻着背嵴迎风而立。 然后就被灌了一口石油。 第一只丧尸,抵达陈铬面前。 此时,他双手持剑,横陈面前,剑刃于视线齐平,剑尖斜向下。 正准备放出积攒已久的无双,不料丧尸跌跌撞撞,正要爬上他踩脚的石头,忽然「咔」一声小腿折断,噗通一声落在油里,溅起浪花两米高。 陈铬被呛得灵魂出窍,好容易重新站定,发现数十只丧尸从四面合围而来。当即收起玩心,双持刀剑,旋风般展开攻击。 漆黑的石油湖泊变成了一个混乱的后厨,霎时间断肢残骸齐飞,血花脑浆迸溅,热闹得像是往滚油里倒了一盆水。 陈铬神兵在手,杀得爽利,砍瓜切菜般丝毫不担忧兵器卷刃。 然而,杀着杀着,却发现有些不太对劲。 他的力气消耗得太快了,身体里的灵力仿佛决堤的洪水往外飞泄,原本牢牢缠在身上的灵气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松动,若有若无。 他干脆撤掉灵气罩,以通过意念控制自己的肉身,让它排斥一切外来的侵袭,以此抵御丧尸的攻击。 但这依然没有用! 杀到后来,丧尸仅仅进来了一大半,陈铬却开始剧烈喘气,剑尖「当」一声□□石缝,他便拄着轩辕剑当拐杖,弯腰休息。 反应过来时,万分后怕,幸好剑身划过地面时没有擦出火花。 丧尸如汪洋大海,全都奔着他这一个沾满血腥气味的活物而来。 陈铬面对汹涌的恶鬼,单枪匹马,手握一刀一剑,逐渐体力不支,灵气耗空。 眼前忽然一黑,陈铬脚步虚浮,看看避开身后扑来的丧尸,却不想四面八方的丧尸齐齐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唔!」他打手臂被丧尸一口咬重,头脑晕眩令他瞬间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被活生生咬下一块肉。 陈铬一个矮身,蹲在地上,钻出丧尸的包围圈,将轩辕剑插在背后,双手握刀,如江海奔流般勐力一噼! 围在一圈的丧尸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黑血疯狂喷洒,腥臭味熏如有实质,直刺大脑。 陈铬捂住鼻子,觉得五感都要失灵了,骂:「什么气味?太上头了!」实在无法坚持,他觉得每一秒都将要倒下。 是兵器消耗他的精力,还是忘情的战斗进行了太久? 或者,是有什么东西,在从中作祟。 他想不明白,估摸着自己应该没法再坚持更久,眼看丧尸几乎都围了上来,便一跃而起。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手掌中聚集起一簇银白的灵气火苗,直接抛入爬满丧尸的石油湖泊。 那一瞬间,一道盘桓于空中,虎视已久的游魂忽如流星坠落,以雷霆万钧之势沖入陈铬脑海,将他撞得昏迷过去。 第343页 噗通一声,落进熊熊燃烧的黑色火海。 第138章 火海·贰 万里之外,临淄之野,齐国使臣马车内。 李星阑正盘膝打坐,忽然睁开双眼,一口鲜血洒在淡雅的轻纱帐上,无端透出一股不祥的气息。 丹朱从没想过李星阑竟还会受伤,当即被惊住,楞了片刻才起身上前,问:「怎的?」 李星阑啐了一口血沫子,摇头,道:「咬到舌头。」 丹朱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坐回去,良久失笑,道:「先前没看出来,你这人怪有意思的。」 李星阑擦干嘴角的血迹,打坐调息:「莫要说笑。」 丹朱翘起二郎腿,一抖一抖,道:「活过数千年,从未见过有人如你一般用情至深,偏你自己还是个无情的人。有趣,有趣。」 李星阑不再理会丹朱,他的感觉很糟糕。立即放出大部分的神魂,穿过山河湖海,如一道闪电疾奔至陈铬身边。 离魂出体所见到的景象,全都蒙着一层灵气本身的莹蓝。因此,当李星阑望见满眼的蓝紫色的涌动的炎气,立即知道那是一片火海。 他像是一片轻盈的游云,落在矿场上空,远望火海,感受不到热浪,只见接连不断的爆炸,把丧尸炸的血肉飞溅。 还是陈铬的奇思妙想,怎么不见他? 李星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整个视野都变得模煳,灵魂仿佛被一道尖锐的灵力刺穿,怔了一下,立即沖入下方的火海。 陈铬从昏迷中醒来,勉强睁开眼,发觉爆炸仍在持续。 他听不见声音,没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是一种无比奇妙的体验,好似整个*都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但意识却还清醒着。像是一个死人,一个缚地灵,一阵漂流天地的清风。 「人死了,他还活着吗?」 陈铬曾经问过妈妈,然后父亲就被打得满头包。 姜振鸿总是带他看一些稀奇古怪的志异小说,百无禁忌,导致异想天开的少年人总会问些奇怪的问题。 现在他可算是知道了,人死后却还活着,因为灵魂仍未消散。他们只是不再拥有显现于世间的实在,进入一个没有光阴流逝的国度,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都是那么宁静。 陈铬飘在天上,朝下回望,自己已经被炸成了成千上万快,散作灰烬,湮没于骯脏污秽的丧尸堆。 他的眼前出现一片幻境。 整个地球丧尸遍布,大地寸草不生,人类似乎灭绝了,耳中迴响。仅有恶鬼从喉咙中发出的「咯咯」声。 迎面走来一群丧尸,它们的身体已经高度腐烂,步履蹒跚。 为首的是一名没有头颅的高大丧尸,身体由千百个人体器官组成,每一处都流着紫黑色的脓液,持续发出刺耳的嚎叫。 这是一个丧尸聚合体,它是……姜云朗。 紧随其后,一人走着走着,忽然拦腰折断,上半身滚落在陈铬面前,下巴磕在他脚上。 陈铬抽出脚尖,不禁「啊」地叫了起来,那是北辰的脸,甚至他尖尖的耳朵还被人扯掉一只,脑袋上血肉模煳。 浑身遍布蛊虫的袁加文,他的皮肤终于不再苍白如纸,而是变成了一个血人。开肠破腹的丹朱,一根尾巴都不剩,对了,他的脸还是姜云朗的脸。但陈铬知道,那不是大哥。 然后是李弘、颜川、钟季、蒙毅、韩樘、韩原、伏绍元、嘲风、囚牛、秦川、张良、韩王信、苏克拉、橘一心、赵扶苏、嬴政…… 陈铬失魂落魄地穿过一个又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来到队伍的最后,看见的是一个面容肿胀溃烂,躺在地上已经彻底死去的李星阑。 端庄温雅的女声:「人死前,偶或灵光乍现,得窥天机。」 陈铬:「你是谁?」 女声:「轩辕剑中灵。」 陈铬:「小嫂子?不,当然你并没有跟我哥在一起,也不能算是小嫂子。姐,你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么?」 女声:「花开花落,缘起缘灭。我若能救你,自己还躺在剑里?」 陈铬:「呜?我竟然死了,不是说我是什么时间的箭头,是不会死的吗?这个设定也太不禁折腾了,不服。」 幻象散去,陈铬仍旧漂浮于空中。 数百米之下的火海中,一片荧荧蓝光将碎成渣的自己一点点托举于空中,带至一片空地。那些蓝光几乎都被烧得黢黑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散。 陈铬:「那是李星阑?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要和他在一起,他……我觉得他很痛苦,他在哭。」 女声:「人死后,无七情六慾,只有执念、妄念。我与你大哥,曾是知己……」 陈铬:「哦,恋人未满,你不懂的。」 女声:「……」 女声:「轩辕剑可寄居灵魂,便然给你。仍可伴他左右。」 陈铬:「……」 他觉得自己哭着点了点头,而后,一股强大的灵力将他整个捲成一团,如一根尖锐的绣花针,直至刺入落在火海中的轩辕剑。 当他被这股力量挤压着,飞速经过李星阑的那一团莹蓝光芒,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粒渺小的尘埃,而整个世界却全都是蓝色的。 它温柔似海洋,璀璨若星河,博大如宇宙。却在痛苦悲鸣,仿佛一川来自黑暗地底的冥河水。 第344页 「不!」 陈铬不能让他痛苦,两人灵魂相撞的一瞬间,李星阑立即紧紧包裹住他,银白与莹蓝的灵气粒子交缠在一起,密不可分,几乎就要融为一体。 轩辕剑与蚩尤刀俱在震动,发出如雷煌般的汹涌煞气,径直冲击在李星阑的灵魂上。 「李星阑——!」 莹蓝的粒子湮灭风中,陈铬的肉身瞬间癒合,灵魂回到身体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矿场内的大火已经熄灭,遍地烧焦的尸体,北辰、袁加文、钟季全都围在他身边。 陈铬终于睁开双眼,莫名其妙:「你们怎么看起来这么狼狈?」 钟季:「过了七天。」 陈铬:「呃,是有点久了。」 北辰:「离魂七日,即使肉身不死,也绝无灵肉再次相融的机会。自此变为天地间一缕游魂,不入灵山,漂泊零落。」 空气中充盈着灵气的粒子,莹蓝、亮绿、晶粉、鹅黄,五光十色,缤纷绚烂。漫天飘舞的,是一个个人形的灵气聚合物。 李星阑曾经说过,那就是眷恋人间不能离去的「鬼」。 陈铬摊开手掌,掌心朝上,在空中虚虚划了个圈。漫天鬼魂便被他吸在手中,相互纠缠搅成了一道旋风。 他的手指随着心念来回摇动,便见那一柱通天彻地的灵气飓风,忽而化为一条鳞甲银亮,半透明的五爪巨龙,穿云破风,向东飞行。 李星阑的魂魄正在疯狂地翻找陈铬的尸体,他的灵魂在烈火和丧尸的汪洋中被灼烧了整整七天。 终于在第七天里,成功把陈铬的每一寸血肉都找了出来。 陈铬明明是不会湮灭如尘埃的,却破碎得到处都是,他的灵魂也不见了,李星阑茫茫然不知所措。 正在此时,高空中坠落下来一道尖锐的魂魄,透过兇勐的煞气凝成的外壳。他感受到其中柔软莹白的纯洁心灵,那是陈铬的。 李星阑用尽所有力气,努力抓住陈铬的灵魂。 两人纠缠在一起,陈铬逐渐恢復,然后他就被一道煞气给沖碎了。 齐国临淄,学宫祭酒府邸。 府中有一处高耸的亭台,如同景山上的万春亭,能够一览整个临淄城的美景。但这亭台却更加古朴简洁,四面透风,金白雕栏间翻飞紫色帐幔,仿若神仙居所。 这三年,李星阑总是坐在这里,放眼天地,希望陈铬能忽然出现。 现如今,他却躺在汉白玉造成的床,名贵蚕丝织物作为被褥,长发披散,后脑枕着一个玉枕头。 橘一心穿着一身白色的和服,像个普通的少女般跪在一旁,给他擦汗,眼神瞟到一旁的白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 一名装扮华贵的少年气沖沖在旁边徘徊,怒斥:「没用没用没用!治不好李先生,你们都要给他陪葬!」 说着,一脚踹在侍立一旁的秦川身上,将他踹倒在地。 「好啊,先把你埋了。」橘一心挽了把头髮,站起来喝了碗水,转头便不再理会他,而是对阮霖洲说:「已经过了七天,李君的灵魂还没有回来。他分魂在体内以灵力维持蜡烛燃烧,这根蜡烛灭了,表明他体内的魂魄也不在了。」 阮霖洲有些憔悴,墨绿的眼睛像是要滴出水来,走上前,一脚跨上床,开始给他做心肺復甦。 然而十几二十分钟过去了,李星阑却一点反应没有,阮霖洲一面擦汗,一面摇头,说:「我不懂灵魂的奥秘,没有办法。」 丹朱还是陈铬的模样,干脆冲到李星阑床上,面对面压住他,两人额头相触,与他说了好一阵的甜言蜜语。 「怎么办?」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生生扯出自己的一律魂魄用以查探,无果,道:「一个空壳子,灵肉分离不可超过七日。」 贵气少年咬牙瞪眼:「过之如何?」 丹朱:「魂不附体,行尸走肉。」 阮霖洲和橘一心商量,无奈李星阑只剩个空壳子在这,他们又不能离魂出体去把他的魂魄引回来,只能期望他在天黑前自己赶来。 天幕墨蓝,夜风吹送,高台上的纱帐随风而动。 「田安,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秦川提着好几个食盒,将饭菜都摆好,众人都是一脸关切,但肚子饿了却还是要吃饭。 早上踹了他一脚的那名贵气少年忧心忡忡,茶饭不思,秦川见对方年少心急,情有可原,便开始劝慰他。 田安取下怀里收着的一个草编蚂蚱,小玩意儿已经非常破旧,但他捧在手中,却是视若珍宝。 他爬上大床,把蚂蚱放在李星阑枕边,「啾啾」地叫了两声,哭了起来:「师父,你醒醒啊。」 一名年长的内侍上前给他擦眼泪,道:「宰相早就说过,李大夫终究是个凡人,纵使有些异能,也无法长久。小公子已经等得够久了,先回宫中,天底下学问大的人多得是,您还缺师父么?」 田安拿起装药的杯盘碗盏,噼头盖脸对着那内侍一顿砸,打得他嘤嘤叫着躲到樑柱后边,洒了一脸血:「滚开!不许你将师父的坏话!」 他砸得不解气,又追着那内侍揍了一顿。 「生死有命,人生不就是如此,说不得哪天便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了。早死晚死,都是一个死字。」 丹朱一面吃饭一面感嘆,忽然间手中精緻的瓷碗「哐」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惊唿:「那是什么?」 第345页 只见西方天际雷云翻滚,一条灵气组成的银白巨龙云海翻腾,携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直奔高台而来。 余者均为凡人,灵力不济,寻常时候都无法看见灵气。 只不过此时,那一条银龙蕴含了太过巨大的力量,到了半刻钟临淄城中所有人几乎都跑了出来,抬头望天,见到这传说中的神明。 田安高兴极了,跑到亭台外最外边,整个人都扒在栏杆上,几乎要掉下去了:「那是龙!是龙!老天爷仙派神龙来救师父了!」 秦川把他拦腰抱回来:「公子小心些。」 巨龙原本在天边,倏然已经入电芒射入亭台中。 天空中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众人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闪过,剎那间任何东西都无法看清,只知那巨龙是钻进了李星阑的身体里。 「咳、咳咳咳咳……」 白光消逝,李星阑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灵气流转,如同一对晶蓝的宝石。他窒息地坐了起来,勐烈喘气,脸上立马有了血气,整个生命再度燃烧。 田安一个飞扑撞进他怀里,搂着他大喊:「师父!」 李星阑的头脑还有一丝晕眩,只见田安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泪光闪烁,跟小狗似的,忍不住轻轻拍他的后背:「没事,他没事。」 田安一头雾水,问:「他?谁?」 李星阑不答,笑说:「你在这守了很久?乖徒弟,先跟内侍回宫,师父感念你的这份孝心,明天去看你。」 田安瞬间变得安静如鸡,十分乖巧地跳下床,给李星阑掖被子,说:「不不,师父,我明天来看您。」 众人皆离开,阮霖洲问:「你们遇到敌人了?」 李星阑:「不,看起来像是轩辕剑的问题,我不确定,还是等陈铬过来后再说。多谢你们,去休息吧。」 阮霖洲先离开,橘一心留下检查李星阑的情况,问:「这次遇到的事情并不正常,你们是不是遇到了棘手的敌人?」 李星阑与她视线交汇,眼神中是一片复杂的神色,言语间却是云淡风轻,道:「没什么,轩辕剑里有邪灵,陈铬把它压制住了。」 橘一心:「没想到当初丹朱开了一个小玩笑,竟然让你们分开三年,幸好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你们的爱情很动人,我觉得。」 李星阑嘆气:「诸事缠身,聚少离多。」 橘一心:「听不懂呢。」 李星阑失笑:「你看我做着这些事,其实并不是出自真心,你知道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吗?」 橘一心:「高攻击性,社会适应不良,行动没有羞耻感和计划性,我觉得你并不像,你是个聪明理智有风度的绅士。」 李星阑:「幼年经歷是我的病因,我很小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父亲害死了,我的内心阴暗,冷漠。唯一让我能控制住自己的,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某天能有机会跟陈铬再次相遇,我希望自己会是他喜欢的模样。」 橘一心:「你说这些做什么呢,是在忆苦思甜吗?毕竟你们两现在的相处模式来看,我认为陈铬更加积极主动,他是个很乐于付出和奉献的人。」 李星阑:「压力太大,偶尔抱怨两句。我实在不想做这些乱七八糟没意义的事情,即使人类都灭亡了,关我什么事?陈铬不会死,我只要跟他找个地方住着就行了,其实他心里也有这种想法。」 橘一心哈哈大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么一大段废话,更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李星阑轻笑摇头,向天空瞟了一眼,这里可不止一个听众。 陈铬甩出那条灵气银龙,静待片刻,知道李星阑已经脱离危险,便低头吻了吻自己的无名指,失笑:「下次不能做象牙的,得弄个大钻戒,不然火一烧就没了。」 钟季:「……」 众人稍事休息一番,活蹦乱跳继续赶路,一路朝东走去。 现在,他们手中已经握有七宝妙树、蚩尤刀、轩辕剑、伏羲琴、后羿弓,知道神农鼎和十二品莲台在崑崙,只要跑去死乞白赖借过来。 还剩下落在齐国的打神鞭,这么些年找不到,不知散落在哪。楚国的刑天斧,看来苗疆是必须去走一遭的。 第139章 临淄·壹 这是陈铬第二次穿越河洛,上一次,还是三年前。 那时候,他和李星阑刚刚在崤山相遇,他们在崤山地底携手作战,打败了变成丧尸聚合体的无头怪物,后来才得知那就是姜云朗。 从它手中,拿到刻有白鹰符文的蚩尤刀。 他们跟北辰一起前往汴阳养伤,途中偶遇灰头土脸的汴阳君公子韩樘,机缘巧合住进了汴阳君那破旧空落的府邸。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极力阻止陈铬接近真相,那就是姜云朗残存于蚩尤刀中的英灵。 为了保护陈铬而面容被毁的李星阑,心中极度自卑,他总是不动声色地照顾他,假装厌恶却又对陈铬百依百顺。应陈铬的要求,帮助汴阳练兵备战,抵御了一次又一次的袭击。 他们出发去咸阳寻找姜云朗,却在黄河边上遇到了两次波折。李星阑捨生忘死离魂出体,拯救因受到蛊虫侵袭而无法醒来的陈铬。 一同克服十年前共同经歷的险境,在各自心中留下的阴影。 他们回到汴阳,战斗胜利,但整个城池都已经被水淹没。 危难关头出现的刺客聂政,手持伏羲琴操控时空,他早在三百年前就应当死去。汴阳君应聂政的邀请,带领全城百姓向齐国泰山迁徙。途中,韩樘发现聂政竟然是自己太奶奶的亲弟,拜他为师。 第346页 审讯半妖金雁金朝的时候,陈铬意外中蛊,却算是因祸得福,竟然跟李星阑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新郑城外,汴阳君带领众人求援等候,难民营中,两人度过了最为亲密的一个夜晚。 却不想这个世界如此危险,瞬息万变,第二日清晨,丧尸便已经兵临城下。新郑复杂的政治斗争,被毒杀的国君、想要□□的横阳君,尚且年幼的张良与韩王信,一切都被王城中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甚至于李星阑,也在其中送命,万念俱灰的陈铬决定与他共赴黄泉。 却也是在新郑的战场上,姜云朗的爱人袁加文与军医橘一心出现,将李星阑奇蹟般地救活。陈铬在这个世界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李弘,带着赵*队前来救援,众人联手势如破竹,几乎将整个战局反转。却不想北辰的弟弟嘲风带领妖族的凤凰军团,忽然弄了一场救秦军与烈火中的人工降雪。 势力错综复杂,真相扑朔迷离,巨大的丧尸凰鸟,忽然离开的妖族军团,力量强大姜氏大巫与神秘绷带男,再次扭转了整个战局,新郑保卫战一败涂地。 但是,有一件事情,陈铬永生不会忘记。那就是在千军万马中,在丧尸的汪洋中,战场上的李星阑对他说「我爱你。」 此后,他们辗转流离,终于来到泰山,遇见苏克拉并拜访封神战场上倖存的西方菩萨准提,听他诉说世界的真相,在他的指导下学会使用自己的异能。 大雪漫山,他们围坐一团热热闹闹过了一个迟到,或者说提前太久的新年。准备下山,踌躇满志的陈铬,却因为弹奏伏羲琴出了意外,而与袁加文一同被传送至万里外的咸阳秦王宫。 如此,一个转瞬,就是三年。 三年来聚少离多,三年来颠沛流离,但是陈铬的心早已与以往不同,他经歷了数次剧烈的生死别离,体味到世间的人情冷暖,他找到了自己的永生挚爱。 「我不想活了,辰哥。」陈铬忽然出声,「李星阑要死的,我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干脆让整个世界全部完蛋算了,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北辰打了个气震河山的喷嚏,道:「生死有命,不可强求。」 陈铬:「强求会怎么样?那天我在火海里,感觉自己死了。」 北辰:「你不会死,除非你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陈铬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北辰戏嚯地望着他,摇了摇头,一巴掌煳在他面门上:「蠢货。」 陈铬伸长了双手去抡他,根本连北辰的下巴尖都够不着。 经过数日奔波,陈铬、袁加文、北辰及钟季四人,终于进入齐国地界,发现这地方竟然兴兴向荣,风调雨顺,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实在是世外桃源一般。 六十多年前,齐闵王被杀,齐襄王田法章即位,太史敫之女被册立为王后,便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君王后。 四十多年前,齐襄王去世,君王后之子田建即位,即是齐王建,王后也变成了太后。其在位期间,朝政几乎一直有君太后把持,以「事秦谨,与诸侯信」七个大字作为外交方针,四十余年未经战事。 二十多年前,君太后去世,齐国沿用君王后治国的策略,因此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平。齐王田建年近五旬,不视朝政,君太后的族弟后胜成为宰相,开始把持朝政。 时值公元前二百二十九年深秋,秦国常年以重金贿赂后胜极其宾客、僕从,朝野之上万马齐喑,力劝齐王不要出兵援助其他诸侯国,致使秦得以将其他诸侯国各个击破。 前往临淄的路上,众人接连遇见一些穿白衣的怪人。 他们三五成行走街串巷,与各家各户说说话,派发一些东西,也不知是做什么的。很多人腰间别这个口袋,装满稀奇古怪的药材。 陈铬啃着肉干,双眼骨碌碌转个不停,问:「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怎么觉得,跟那些卖老年保健品的传销组织差不多。」 袁加文:「他们的装束,一身白衣金边,腰上繫着宽皮带,叮叮噹噹一大堆工具,鹰嘴兜帽。神神叨叨,我看起来像是李星阑那边的墨者。墨者,听起来很酷,是不是这么读的?」 陈铬伸出油亮亮的手指,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钟季满头大汗,道:「确是墨者装束,但墨者从不涉及神鬼宗教,这倒是有些看不清了。」 「哇——!」 北辰不发一言走在前头,忽然面前钻出来一个垂髫小童,手中拿着一张发黄的草纸,像是发传单一般笑嘻嘻伸手递给他。 那小童身高还没有北辰的腿长。 老妖怪心中烦闷,面上却过不去,只得硬着头皮接了过来。小童便撒欢儿跑得没影,口中笑喊「银龙当空,诸魔不侵。」 北辰偷偷张望,确定那小童已经跑远,这才一把扔掉那草纸。 忽而一阵风起,草纸「吧唧」一声煳在陈铬面门上:「辰哥,你怎么能随手乱扔纸屑?我们要爱护地……纸屑?纸屑!gavin,我竟然在战国时期拿到一张纸!」 「墨家地堡里不就有纸了吗?钟季也是知道的,大惊小怪。」袁加文虽然这么说,却也有些好奇,忍不住伸长脖子凑过去观察,「雕版……印刷?」 陈铬也是一头雾水,一看之下被震惊得无话可说。 那纸张厚度不小,质量低劣,上面却还用油墨印着四幅画。 第347页 左一是一名短髮少年,双眼圆睁、眼角下垂,左书其名「西方大目天王陈淼淼」。 左二是一名长发青年,轮廓深刻,双眼并未涂黑,左书其名「北方百变天王袁大白」。 左三仍旧是一名长发青年,凤眼飞眉,目露凶光,右书其名「南方命长天王北狼头」。 最后一名,乃是一个梳着三七分蘑菇头的青年,长相十分端正英俊,右书「郭富城。」 陈铬看到最后,被雷得一个激灵,指着图画喊:「郭富城名字不对仗啊?谁起……嚯?!」 抬起头,却见到正有村民几乎是脸贴着脸站在自己面前端详,对照手中那张一模一样的纸张,说:「啊……你是……就是……」 继而唿朋引伴,一村老小闹哄哄挤了过来,对着几人指指点点,言谈中俱是一些「这是大眼睛天王」「陈这是什么字?」「陈水水水水水水水……」「百变天王」「确实很白」「狼头天王为何不是狼头?」「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命很长么?」「这人长头髮,并非郭富城。」 村民们好一阵一轮,最后把几人请到村中好吃好喝招待一顿。 单从字面上分析,闹不明白每个天王的功效,只知道北辰是个老不死的,便都抓着他请他摸来摸去,为大家治病。 北辰好不容易从人群中钻出来,一脑袋白毛乱七八糟:「走!再下去老子要杀人了啊!」 陈铬笑得打跌,薅着北辰的白毛,扯他耳朵:「别别别,村民说去叫道长们过来,他们一定自己人,到时候让他们带着走,能快点赶到临淄。」 于是北辰便也没什么好说的,气鼓气涨蹲在地上,抱着个饭碗唿噜唿噜喝肉汤。 倒是陈铬见到眼前人来人往,看不得这些普通老百姓当着自己受到伤病的折磨,死马当活马医。干脆走上前去,于指尖聚集一点银白灵气,其浓度达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一个个点在百姓们的伤病处。 本来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灵气注入普通人的体内,就如同水滴落入干涸的海绵,瞬息间就全部吸收,滋润着对方的伤病处,虽不能像橘一心那般起死人肉白骨,却多多少少也有些作用。 村民:「白莲花教?是两年前过来的,俱是白衣道长,有神通。教主乃是一名神女,可起死人肉白骨,咱们亲眼见过,错不了。前几日,空中银龙乍现,便是奔着神女而去。」 陈铬:「银龙吗?他们都做些什么,要收你们入教费吗?」 村民:「道长们救济百姓,代传神仙的旨意,还给我们钱哩。」 陈铬:「有那么好的事?给我们也引荐引荐呗。」 他从正午一直如此,直到傍晚云霞飞落,点完最后一名百姓,这才收手。 其余三人均是不解,坐在一旁葛优躺,就这么呆愣愣看着陈铬。袁加文给他擦了两把汗,钟季递了几次水。 终于收工,陈铬便一口喝光一坛水,累得直吐舌头:「现在才知道,大师都不容易啊,下次去庙里得给他们多捐点香火钱。」 晚饭过后,村民们带着白衣布道者们找到陈铬等人,双方鸡同鸭讲半天,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然而对方对几人的身份尤为敬畏,为他们备马,送几人上路。 沿途布道者越来越多,他们先是骑上马,然后换上简陋的小木车,再到普通的马车。 车轮极速旋转,带着车身晃晃悠悠,从内向外望去,视线忽高忽低,只觉得远山与河流在暮光中彻底融为了一体,走在两千年前的郊外,像是进入了永恆的梦乡。 临近王都,沿途变得更加热闹,一行人下马吃饭,忽而见到百姓们丢下碗筷闹哄哄奔向城镇中。 北辰耳朵一抖,被陈铬骑着脖子赶着去看热闹,嘴里还塞着片肉。 人群如潮水,围住一处高台,三个壮汉用木架抬着一个垂死的病人,「哐」一声放在台上,那人面色青紫,眼看就要断气。 「不是眼看,是已经断气了,他们在看什么呢?」 陈铬扯着北辰的耳朵东张西望,见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台下,一名白纱遮面的女子缓缓走下来,她所穿的裙子模样略有些怪异,不似汉服款式,倒有些东瀛风格,然而裙摆太小。 陈铬捧腹大笑,继续播报:「然后她就被裙子绊倒了哈哈哈!哎!」 钟季跟袁加文这才从人群中挤进来,探头探脑,道:「我打听过,那边是白莲花教的的神女。」 陈铬哈哈大笑:「我只要不是小说人物,就一定能看出来那是橘一心啦。嫂子,对吧?」 袁加文看得最为认真,竟然没听见陈铬的问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双蓝眼睛在日光下像是梦幻的海洋。 「神女」款款步上高台,跪于死者身旁,抬手覆在对方额头。 水绿的灵气环绕四方,继而如同一股涓涓细流,顺着死者的太阳穴,缓缓流入,继而带动血流行遍周身。 「咳、咳咳咳……」 一刻钟后,已死之人竟真的起死回生。 神女如此接连施法,救活了数十人,直至日薄西山才停下,摆手表示最后一人已死七日,是万万无法救活的了。 死者的家属极为激动,失控大哭时意外撞掉了神女坠着白纱的斗笠,橘一心正擦着汗,一抬头,视线与台下的袁加文撞在一处:「袁……」 第348页 橘一心只喊出一颗字,立马倒抽一口凉气,改了口,喊道:「北方百变天王!西方……」说着偷偷看了一眼掌心上写的小抄,终于记起来了:「大目天王!」 自此,陈铬等人算是彻底抱上了白莲花教神女橘一心的大腿,成功换上宝马香车,丝毫不逊于李星阑进咸阳时所乘。 马车风风光光驶入临淄,陈铬忍不住揭开纱幔,惊唿:「这就是临淄吗?太漂亮了,感觉跟咸阳都不在同一个时代,你看街头走的美女,穿得都比别地方少。」 北辰掏着耳朵,趁其不备,在高速驰道上一脚将陈铬踢下地,嘲道:「怎地总是如此大惊小怪,当年初到汴阳,也跟个乡巴佬似的。」 陈铬冷不防被一脚踹飞,正撞进一个美女的怀中,正脸闷在对方的……胸间,只觉得柔软得不似活人,脸立即烧得通红。 「啊——!」 陈铬一把扶起那女子,立即以此生未有的速度急速奔逃,发力一跃而起落入马车内,吐着舌头死里逃生般喘息:「我的天吶!辰哥!啊……我要念一段清心咒,不行了,好久没跟小姐姐玩了。」 他一张脸烫的不行,仿佛要炸开似的,自言自语:「不不,我是说……清心咒。对了,姐,怎么你来抛头露面搞邪教,苏克拉呢?」 橘一心闻言肃容,嘆了口气,道:「苏克拉死了。」 「什么?!」陈铬手中水杯掉在地上,不敢相信,「别开玩笑,他好好的在山上待着,能有什么事?不可能的。」 橘一心:「你跟袁君失踪后,准提菩萨认为你们两都已经死亡,因为被捲入时空的乱流中,时间成为一种极度不稳定的东西,也许世间一秒,你们就过了百年,又或者你们过了百年,世间才过去一分钟。」 她说完这话,停顿两秒,捧着自己的脸左右摇晃:「我的舌头!」 陈铬茫然点头,道:「确实是这样,我在里面,好像一瞬间回到几千年前,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分别又过了几百年。但也就是眼睛一闭一睁,那种感觉很玄妙,最终回到现实世界,就是三年后了。」 橘一心:「除了苏克拉,我们都下山来,李星阑一度非常颓废,废寝忘食不眠不休地找你,最终不得不面对现实。直到半年后,他开始振作,以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陈铬:「嗯,我……知道。」 橘一心:「两年前,苏克拉在一次与准提菩萨论道后忽然下山来找我们,说自己已经悟道。」 北辰嘲道:「你道他悟了什么?不过是准提所言『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要帮助生者『远离颠倒错乱』,含含煳煳一些屁话。」 橘一心:「确实是这样,他说要和准提一起『消灭错误』,消灭错误,他反反覆覆提到这四个字,消灭,错误。」 陈铬莫名其妙,喃喃道:「消灭错误,有什么不对的呢?这世界本来就不是它原本的模样,我们的目的就是清楚丧尸,毁灭黑石,把这个错误彻底消灭掉。」 橘一心:「存在即合理,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准提菩萨,包括很多佛教高僧,他们总是有这样一种想法:摆脱属于人的*,摆脱*的束缚,放弃自己的存在,以回归万法的真如。这种真如是什么?」 陈铬耸耸肩:「真如就是大家一起上天,不做人了呗。」 袁加文失笑:「印度人的思维一直有些奇怪,释迦摩尼本来就是王子,享受荣华富贵,过尽千帆,最终厌倦了一切,才开创了这么一个教派。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他都经歷过了,他还有什么追求呢?大概就是永生了,用捨弃七情六慾来追求永生,这其实是非常划算了。」 橘一心点点头,道:「所以有些人说,佛教是一个求死的宗教。因为到了后来,大家都太过片面、严苛地去追求苦行。」 陈铬:「唉,我知道,但是人生天地间,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没什么谁对谁错。喝凉水还能被呛死,修行圆寂,算是达到了自己心灵上的圆满,又有什么好指摘的?」 橘一心:「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宇宙中本来就没有黑石,更……没有人类。封神阵为什么会出错?大量的异能者为什么会全部惨死?因为他们都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是异类。倖存下来的准提菩萨,会不会也像释迦摩尼一样过尽千帆,觉得人类,也应该被消除呢?」 钟季一头雾水,望向陈铬。 这少年呆愣愣摇头,道:「姐,你脑洞别太大,都要突破六界了。」 橘一心摊开手掌,空气中浮动着水绿的光芒,原来,她一早就用灵气罩住整个马车,防止他人窥伺。 她双眉轻蹙,道:「苏克拉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并没有醉心于宗教,我怀疑,反覆提起那四个字,是为了提醒我们。但是第二天,他就被人杀了,一剑封喉。在我们的眼皮子地下,李星阑、北辰、聂政,所有人都没有感觉到,完全的无声无息。」 陈铬觉得后心发冷:「不,我觉得不太可能。」 橘一心:「准提给你算了一卦,不是吗?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预言你无法实现自己的目标。他还隐瞒了一些信息,我知道的,袁君也知道的。这个人,非常令人怀疑。」 袁加文:「李星阑怎么说?」 橘一心:「这就是我要提醒你们的,李星阑的表现很怪异。或许是因为陈铬失踪,他也对世界没什么留恋。苏克拉死前,死后,以及我们单独相处、完全隔离了准提的窥视时,他都坚持站在准提那一边,支持他消除黑石,消灭所有错误的观点。」 第349页 陈铬:「对,当时我们就讨论过,也许黑石是标记牌。」 袁加文:「在伏羲琴里,我们都有看到,黑石被毁灭后,天上就开始落下陨石雨,人类几乎又要被消灭。」 橘一心:「恕我直言,李星阑有些反常,我甚至怀疑,他已经不是自己。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 她说完这话,捶了捶自己的脑袋,闭眼苦笑:「我这两年救了很多人,耗费心力,脑子不太行了。今天先和你们说完,到我傻了的时候,希望你们能多多照顾。」 睁眼望向陈铬,眼神十分复杂,对他摇了摇头。 陈铬听得心惊肉跳,还想再说点什么。 橘一心却将手掌一收,水绿色的灵气罩便「砰」地碎开,马车正正中中停在一座华美的宅院门口,两旁侍卫僕人夹道相迎。 「恭迎老爷回家。」 层层叠叠的纱幔被掀开,李星阑笑容如和煦春风,笼罩在陈铬心头,他走到马车边上,背对陈铬,曲起双腿,道:「我背老爷进去。」 陈铬被他逗得捧腹大笑,欢快地跳了上去,被李星阑一路背到房间里,大白天就开始没羞没臊。 众人在这地方安心休整,李星阑所过的生活,陈铬完全没有想过。 在临淄这座华贵的豪宅中,他培养了五千名自己的亲卫,简直将这地方打造成了一个高级丧尸避难所。 数日来,李星阑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晨跑,找武士们陪他练剑打拳,由秦川服侍着洗漱。待他整整齐齐穿戴好官服,陈铬还躺在床上,翻着肚皮睡觉。 李星阑轻手轻脚摸进房间里,站在床边,数十年如一日地沉默地看着陈铬,最终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伸手摸摸他白嫩嫩的肚皮,掖好被子,关上房门。 陈铬睡到日上三竿,抻个懒腰起床,立马有人前来伺候。 恍惚间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嫁入,终于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靡生活。 李星阑先到齐国王宫中上朝,传言他新得了个美人,文武百官们都夸他春风满面,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我看起来像小学生么?」李星阑闻言片刻不爽,但也不计较了,大大方方地接受恭维,在朝堂上放出生魂,进行自己的王家成员极重臣心理状况观察。 拿准了人心,事事都处理得十分妥帖。 下朝后,先回家里陪陈铬吃饭,然后带他去稷下学宫玩耍。 陈铬走进学者遍地走的齐国最高学府,虽然自己没什么文化,但虚心肯学,最重要的是脸皮厚,完全不觉得无法融入。 李星阑坐在众人中间讲课,陈铬似模似样地听着。他一开始还以为李星阑又搞了什么么蛾子,竟然能当上大学校长,亲眼看见后羞愧不已。 他的爱人,记忆力超群,对各家学说都略有所知,但作为一个祭酒,他更大的贡献在于为推动教育事业所作出的革新,笔墨纸砚也不说了,教学考试的制度,虽然一时间不能推广,但仅在学宫中就已见成效。 学宫里逛了一圈,差不多已经到了下午。 李星阑去太子田升的府邸,找他的儿子田安讲课。陈铬一见面就把田安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当年在齐国边城,代齐王宣旨的那名小童? 还拿了他的一个小蚂蚱。 田安长大了不少,粉雕玉琢一个小少年,穿着精緻的紫袍,金线织绣,腰坠玉佩。看得出家人溺爱,虽然身为王亲贵胄,却不像李弘般小小年纪便束起头髮。 陈铬笑道:「你徒弟还留着个空气刘海。」 田安略带敌意地望着陈铬,不说话,兀自牵着李星阑走了。被对方温言软语教育一阵,这才憋着眼泪来给问候陈铬,让人设席,请陈铬隔着屏风在侧旁听。 陈铬觉得很奇怪,李星阑对待田安的态度异常温柔亲昵,都是以为他的身份?看得出田安非常依赖李星阑,如果是这样的话,实在有点可怜。 李星阑开始念书,考田安昨天所学的东西。 田安应答如流,现出十二万分的聪明,一对幽黑的眼睛清亮无比,眼角有些略微下垂,看起来非常惹人怜爱。 他总是时不时瞟几眼陈铬,问:「师父,您以前从不带他过来。不过,他跟从前不一样了。」 李星阑:「专心念书。」 说罢,自己却偷偷朝屏风处看了一眼,陈铬穿着白色布袜子的脚掌抻了出来,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想必是吃着点心睡着了。 「师父,您又笑了,是我太笨令您发笑吗?」 「没有,你很聪明。」 「那就是为陈铬而笑了。」 「不,是陈铬,他令师父能够为自己而笑。」 田安并不明白这种情愫,转头望向陈铬,看他一脸弱智式的快乐,憋在心里努力贊起来的讨厌,瞬时间烟消云散。 这人确实变了,令人看着就觉得没有烦恼,心中快乐。 第140章 临淄·贰 陈铬睡眼惺忪,摇头晃脑穿过面前的一对师生。 推开落地门,如同打开一副画卷。 庭院中假山苍苍,流水潺潺,竹节制成的滴漏发出「当」「当」清响。满池残荷已被清理,水中只剩几根尖刺般的荷花杆,池塘岸边种满碧桃,昨日的落叶还未及清扫。 陈铬走出去,关上门扉,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影子懒洋洋地落在门上,仿佛歪着脑袋正看着李星阑。 第350页 他摊开一手,掌心朝上,慢悠悠地凝聚灵气。 临淄城人来人往,却不想灵气粒子反而更稀薄,陈铬捏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弄出一只胖胖的小狼崽子,聚精会神用意念雕琢一番,隐约成了北辰的模样。 逗得自己哈哈大笑。 银白的粒子于空中上下浮动,悠扬缥缈,光斑穿过门缝落入室内,惹得李星阑罕见地分神,总忍不住去想陈铬在做什么。 陈铬放开手,灵气小狼崽仿佛有了生命,兀自跑到荷塘中游泳嬉戏。所过之处,激起水花阵阵,绿色的荷叶像是翠绿的墨汁在宣纸上迅速晕开,「砰」地长出一大朵,最终铺满池塘,荷花一朵朵开起来。 小狼崽四爪错乱地扒住岸边的石头,费力地爬起来,抖抖脑袋上的水花。带着灵气的水滴落在草丛中,每一滴都是一朵色彩鲜丽的野花。随着春回大地,灵气小狼的身体也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道青烟,碎散风中,纷纷扬扬洒落于萧瑟的碧桃林。 陈铬终于清醒,走到池塘边洗了把脸,只将手掌插在水里,随手一捞,立马掏出了一截脆生生的莲藕,塞进嘴里嘎巴嘎巴嚼个不停。 田安听着外面的水响,感觉自家院里忽然冒出一群人在玩耍,好奇得不得了,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 李星阑笑着嘆气,放下手中书简,道:「今天学到这里,明天检查你的功课。好了,出去玩吧。」 田安假装淡定地向师父道谢,站起身来,慢慢推开门:「哎?」 荷香扑面,满园碧桃灿然绽放,如同熊熊燃烧的大火。 院墙边,撒金碧桃层层叠叠,如同漂浮于天边的彤云。门扉旁,鸳鸯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出一对双生的桃子。 陈铬嚼着生藕走过来,摘下一颗水红的蜜桃,递给田安:「乖,吃桃子长命百岁。」 田安嘴巴张得大大的,接过桃子就吃了起来,好奇,问:「你在吃什么?」 陈铬:「我吃藕啊。」 田安:「你是变丑了点,但没以前那么讨人厌了。」 陈铬抽出蚩尤刀,伸进田安的脖子后面,带着衣襟将他挑了起来,皱眉:「小孩子,说谁丑呢?」 田安用力挣扎,冷不防陈铬以灵气御剑,仅用一把飞剑就把他挑在空中到处飞,虽然不哭不喊,却最终被吓得尿了裤子。 「蚩尤刀,我的。」 陈铬收起神通哈哈大笑,摸摸他的脑袋,搂着李星阑一起走了。 傍晚,众人围在一起吃饭。已近深秋,夜里风凉,大家干脆架起火锅涮羊肉,贴秋膘。 吃完饭后,便有帮工过来收拾东西。对此最为满意的大概算是袁加文,终于不用被关在厨房里当苦力了。 大家吃得一身腥味,各自洗澡休息。 陈铬和李星阑穿着一身做工精緻的白衣,宽袍大袖,走路似神仙般飘着,一路闹腾着跑到高台上,用灵气作为照明,将整个亭台全部点亮。 夜幕降临,全城除了王宫,仅有这一处灯火辉煌,不似人间。 「咱们这是天上人间。」陈铬抱着个竹篓,没骨头似的半躺在最靠外的栏杆上,也不怕掉下去,不断往嘴里塞着小果子,「我觉得你太嚣张了,在家里造那么高一个台子,不怕别人有意见吗?」 李星阑失笑,来戏了:「朕想再看一眼自己的江山。」 陈铬的戏从来就很足,点点头:「齐王五十多岁了,你谋朝篡位的机会马上就到。嗯,登机第二天雷雨大风夹冰雹,迫降到咸阳机场负两百八十号航站楼。」 李星阑汉白玉造的案桌前,穿越似的用着自己造出来的原浆牛皮纸,中性水笔,低头看书写字。 「总想着哪天,看着这些烦人的东西,气得忽然一抬头,就发现你驾着七彩祥云过来接我。」 陈铬吃完东西,放下竹篓,走到李星阑身边,跟他并排坐在一起,搂着他的腰,低声说:「这几年你都遇到些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对不起,没能陪在你身边。」 李星阑轻笑摇头,道:「是我低估了你的实力,不信任你,应该我来道歉。」 他抬起胳膊,绕过陈铬头顶,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两个人一起看书,暖洋洋的,说:「我们没有身家地位,只有准提存得那一屋子黄金和奇珍异宝,要想买个大官噹噹实在很难。幸好齐国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人多,那就走学术路线。能读心,能影响别人的意志,救济读书人,推进改制,林林总总做了一些,半真半假混了个校长。」 陈铬:「你在第一次见到田安的时候,就计划好了?」 李星阑:「不,那只是其中一个机会。齐国朝堂并不复杂,齐王田建被母亲管了一辈子,快五十岁终于熬到君太后去世,可惜君太后的族弟后胜还在当宰相,齐王还是不怎么管朝政。我让丹朱在身边,你知道,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弱点,爱好美人财宝,好跟后胜套近乎。」 陈铬冷汗掉下来,问:「美人?」 李星阑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口,继续写字,点头:「美人。」 陈铬:「唔……美人。」 李星阑:「后胜把我介绍给田安当师父,小孩子见过我,当然愿意。再后来的,就是平步青云,没什么可说的。先有名,后有利,有钱之后我开始置业,找到墨家地堡算是个意外,就在他们的基础上建了个谍报机构,人不多,但都很可靠。依然找不到你的消息。」 第351页 陈铬:「我以为你就要篡位了,还找我呢。」 李星阑失笑:「有墨者,我们就有了情报。我把他们的酒馆改建起来,做了个佣兵制度的行会,发布任务,给报酬,杀丧尸,多多少少保障齐国的安全,同时还能找找法器。」 陈铬:「你简直太有创意了,明天去看看吗?」 李星阑:「好,我是想着你会喜欢。但老百姓还是害怕丧尸,没办法,只能走宗教煽动这条路。可惜苏克拉死了,没人布道洗脑,只剩橘一心去展示神迹,勉勉强强,也算传播开了。」 陈铬:「法器呢?」 李星阑:「完全没有进展。聂振前段时间带着韩樘去海外歷练,顺道找寻伏羲琴的琴谱,这东西算法很难,我轻易不敢再尝试。钟季和阮霖洲安排墨者在秦宫里找女娲石,也算有了点眉目。」 陈铬:「好像都是无关紧要的。」 李星阑:「我只有一点能确定的,打神鞭就在齐国,并且它的秘密只有君太后知道。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等着你来。」 陈铬:「她不是过世了么?」 李星阑:「我曾经跟僱佣兵一起护送商队,回程时在临淄郊外遇到田安被人追杀。把他救下来后,我随便查了查,发现这里面很有文章。杀手是齐王建的弟弟田假派来的,也不是真要取田安性命。」 陈铬:「不害命,就要谋财?想不明白,都是一家人么。」 李星阑:「君太后的儿子田升是长子,她那么精明,一怕后胜篡位,二怕田假□□,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的孩子。」 陈铬恍然大悟,道:「明白了,田安就是田升的儿子,怪不得你今天让我那么气他。」 李星阑:「希望他快点去问出打神鞭的秘密。」 陈铬:「你这样不好,他很喜欢你。回头给点糖吃。」 李星阑闻言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碗香浓的糖水,问:「喝?」 陈铬咕咚咚一口气灌下去,连忙吐出舌头,「唿!怎么是苦的?」 李星阑失笑:「你喝太急了,慢慢喝才是甜的。」 一碗苦涩的糖水,瞬间激起了陈铬的戏瘾,捂着胸口贴着李星阑一路滑下去,最终脑袋磕在他大腿根子上蹭来蹭去,气息奄奄、全情投入,道:「谢皇上……赐死……恶!」 说罢,脑袋吧唧一下埋在李星阑腿间,装得跟死了似的。 李星阑满头黑线,被他蹭的双颊微红,无可奈何地在陈铬的脸上掐了一把:「成天想些什么?戏那么多。」 陈铬嘆气:「苏克拉怎么就死了呢?真令人难以置信,橘一心说,他觉得你变了,像是被鬼附身。但我不觉得,你只是装成那样。」 李星阑:「不,他没说错,我的很多做法确实有问题,急功近利,随便别人怎么说把。宝贝,我有个计划,这次不瞒你了。」 陈铬失笑:「我不想知道,算了,我都相信你。」 一月照千川,天涯共此时,两人在高台上度过一整晚。 第二天,陈铬睡到日上三竿。 就像在汴阳城里那样,拉着无所事事的北辰上街去了。只不过这回多了个袁加文,两人都是高高大大,满头白髮,彼此衬托起来,倒显得陈铬像个异类。 三人勾肩搭背,走上街头,西市买吃的,南市买吃的,北市买吃的,东市……歇脚喝水开始吃。 临淄的「三元」酒馆在李星阑的圣光加持下,比咸阳的硬生生高了好几个档次,几乎可以说是战国的四星酒店。虽然设在东市,门口却是车来车往,无所事事的达官贵人不绝如流。 酒馆的设计非常奇特,南北两面均为正门,两半建筑却是风格迥异,就像是活生生把连个酒店噼开,然后黏在一起。 北面叫「三元酒馆」,做酒店的生意,有酒水、餐饮、住宿甚至于乐工舞伎,富丽堂皇。 南面叫「三元行会」,做卖命的生意,店里菜式没有花样只有酒肉,几面高大的墙面,挂着根据各处一手情报发布的悬赏任务。 来者揭下牌子坐定,小二送来酒肉,登记核对信息,按照要求付定金路费等。 来者多半是五到七人组团,全在行会中登记了信息。当然,其实若是单干也可以,只要给足押金,任务完成后跟余款一起返还。 陈铬听完小二介绍,啧啧称奇,对他比了个大拇指,道:「你们就像是僱佣兵一样!管理得这么科学,每个队伍每个人,只要任务成功一次,就会有自己的档案。偏生朝廷也不管你们?」 小二正准备回答。 北辰却抢先先出声,道:「你男人要做的事,谁能管?」 陈铬耸耸肩,问:「全都是给钱才做吗?」 小二拿着个帐本,道:「自然是的。」 袁加文双手抱胸,环顾四周。 他们这时坐在二楼最好的位置,整个大堂尽收眼底,一眼就看见钟季和阮霖洲走进大门。 阮霖洲目不斜视,或许是因为视力不好,根本看不见这几人,只有钟季遥遥与袁加文点了点头,然后跟着一队墨者去了后厨。 袁加文随口说:「他们本来就不是做慈善的,刀头舔血,卖命的活计,没钱谁去做?」 陈铬像是有些想不明白,挥手让小二自己下去休息。 抱着杯甜腻腻的温水,边喝边说:「也得有点人道主义精神,我知道他们很不容易。只是,你看门口,那个人真可怜。」 第352页 众人望向大门口,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摔倒在地上,手中拿着一张破木板,画着个中年男子,哭喊:「我的儿子……」 陈铬凝神屏气听了一会儿,终于弄懂了,老人的儿子曾经也是个僱佣兵,前一阵去了某个齐国城市,一直音讯杳无。 因为他们的队伍是头一次在行会里做任务,交了不少押金,而这一去不返,老人无依无靠,想要拿回那点钱。 「行有行规,他们即使是死了,但任务失败就是失败。」袁加文逆着光,双眼蒙了一层阴影,「行会没把他轰走,也算有人情味了。」 陈铬:「我知道是这个道理,但是……我是从两千年后来的人,怎么说,辰哥借点钱呗?」 北辰往怀里掏了一把,摇头抖耳朵:「问掌柜的要,这不是你家的产业?小二过来!你家少奶奶要拿钱。」 小二忙不迭跑过来:「欸!少奶……唉?东家,有什么吩咐。」 陈铬从小二那里随手拿了几锭金子,一脑袋黑线。 走到楼下去,放到老人手里,温言相劝:「别难过了,一点心意,当做是抚恤金吧。我对您儿子的遭遇感到非常同情,照顾好自己。」 老人得了钱,却还是不愿离开,拉着陈铬的手跟他车轱辘。 他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有死,希望他们派人去救援:「去了即墨,即墨那么大的一个城,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如何就不回来了?」 陈铬劝得口舌生烟,这才把老人劝走,心中五味杂陈:「李星阑怎么能这样呢?太冷血了。」 冷不防一道黑影落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抱着他的大腿开始哭诉:「少奶……东家,我也有个儿子!」 陈铬:「……」 小二看得额头冒汗,迅速叫来店员把碰瓷的全都打发走。北辰和袁加文笑得打跌,嘻嘻哈哈从店里走出来。 从行会离开后,三人在城里转了一圈,晚饭时又去了北面的酒馆。 坐在露天阳台上吃饭,看远山起伏,霞光洒满都城,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温柔的紫红色。 陈铬哆着筷子,问:「辰哥还回崑崙吗?我们什么时候过去,把东西借来。」 北辰嗤笑:「借?是拿,兵祖的,原本便是你的。」 陈铬:「别这么说……怪不好意思,到处白吃白喝白拿的。」 北辰被他那模样逗得发笑,呛了一口酒水,道:「你想去的时候,我自然陪你过去。」 陈铬傻笑:「噢,谢谢,爱你啊。」 说罢,三人又开始沉默地吃菜。 陈铬发现袁加文近一段时间,越来越沉默,虽然这很符合他作为杀手的人设,但直觉上还是很反常。印象里,大哥的爱人一直都很幽默风趣,尽管偶尔嘴贱,但他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 现在,却像是一片灰白,因为大哥不在了啊。 陈铬嘆气,给袁加文夹了一片肉放在碗里,试探性地问:「嫂子,你觉得……辰哥怎么样?」 袁加文一口酒水喷了出来:「你想什么?」 陈铬挠头:「给你找个伴。他身材也很不错,还能变大变小的。你要是喜欢的话,拿去随便玩玩,发泄一下。」 袁加文:「嫂子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陈铬哈哈大笑:「没看出来,你还真想玩他吗?」 袁加文失笑,摇头,什么也不说。 陈铬:「你们,你和我哥,是怎么认识的?」 袁加文:「那时候我刚从组织里逃出来,在他们大学旁边的酒吧里打工。他经常过来,不过不喝酒,点杯水吃东西。我心里很忐忑,总觉得他绝对看出来我不对劲了。」 「厉害了我的哥!」 陈铬摇头晃脑,忽然蠕动着身体接近袁加文,一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两人紧紧依偎在一处:「那么早!我都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你为了保住安逸的生活,就把贞操送给了我哥?」 袁加文只觉得陈铬整个人都是软的,不敢稍微动一下,咳了两声,说:「没有,后来我发现他就是,单纯地想来吃东西,吃我做的牛排,意面,随便什么吧,沙拉他也觉得味道很好。你哥口味很独特,我觉得他对我有意思,当然,我对他也很有好感。 「但是吧,约他出来,今天是『不,我要陪我弟弟。』明天就是『不不,我还没做饭。』终于有一次出来了,光聊天散步什么都不做。半道上送算走到个光线昏暗、适合做点什么的地方,电话响了『抱歉啊,我弟弟要闹了。』什么藉口?」 陈铬傻兮兮笑起来,搂着他作势要亲:「抱歉抱歉抱歉。」 袁加文眉间阴云散去,把他推开,继续吃饭。 陈铬见袁加文心情好了,忍不住多吃两碗饭,最后打着饱嗝瘫倒在地,摸肚子挺尸不肯动了:「睡会儿再回去,风景好。」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陈铬眼睛还没睁开,因此听力尤其敏锐,远处房间里不知哪位达官贵人的话飘到他耳朵里。 男人甲:「听闻近日,秦国已经开始攻赵了。」 男人乙:「王翦带兵不是?前几天听说了,王翦、杨端和率兵二十万,自井陉、河内围攻邯郸,过不了几个月就能打到赵国国都。」 男人甲:「赵国有李牧在,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但愿李将军能多扛一阵,将秦兵拖垮,说不得其余几国还能趁火打劫,将蛮子再打回关内去。」 第353页 男人丙:「你当秦国人不知道么?我听闻,他们已经派人去巴结郭开了,赵王迁的近臣,两人关系颇为亲密。」 男人甲:「郭开?当年廉颇将军不就被他给诬陷了。」 男人乙:「世事难料啊……喝酒算了,有一口是一口,醉完明天再来,反正打不到咱们齐国就是。」 酒杯相碰的声音,叮叮噹噹一阵脆响,不知今夕何夕兮。 陈铬:「回去吧,也不知道李弘怎么样了。」 回到李星阑的府邸,只见其中灯火通明。 陈铬还想把今天的所见所闻都给他说一遍,没想到一走进屋,排队等待的武士们在书房门口站成了一列纵队,好奇问:「出什么事了?」 武士们面露难色,低头不语。 陈铬偷偷从门缝向里望去,只见李星阑和钟季相对而坐,各自的身后是丹朱和阮霖洲。 伏绍元形容狼狈,正站起其中怒斥:「我看得清清楚楚,穿着打扮,佩剑符文,俱是咸阳墨者的模样,哪里有假?他们劫了咱们的货物,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李星阑实现与陈铬相交,对他笑了笑。 陈铬浑身过点一般,偷听别人说话不好,红着脸走了。 李星阑有的忙,陈铬便独自走上高台吹风,跨坐在最外层的栏杆上,看天空中流云飘过,星月都是暗淡的。 忽而一阵风起,遮蔽明月的乌云散开,月光清辉洒落,远处竟有一颗闪耀着金光的流星向着陈铬砸来。 「欸?」 陈铬还在观察,那「流星」临到面前却忽然减速,抖落片片碎金粉般的羽毛,原来是只金色的大雁。 那雁儿在空中盘桓一阵,见四下无人,便轻盈地落在栏杆上,摇晃两下,瞟了陈铬一眼:「傻——!」 陈铬擦了擦眼睛,吓得一脑袋向外栽出去:「鸟说人话呢?」 金雁一嘴刁起他的衣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稳住,将他扯了回来,差点没把自己的喙子扯掉:「你消停点,蠢货。」 陈铬听那声音十分耳熟,终于想起来:「你是金朝?你是那只鲲鹏,对吗?恭喜,终于攒够经验进化啦。」 金朝闭上眼睛,用脑门撞栏杆,砸得自己眼冒金星,这才觉得好受许多,道:「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陈铬收起玩笑,知道金朝忽然出现,一定是有什么事,肃容问:「有什么事吗?」 金朝撇了撇嘴,声细如蚊,道:「多……多谢你,那团灵气,我……才得以化为鲲鹏。但我对之前所作所为从未后悔!就不会向你致歉!」 陈铬莫名其妙:「我也没说要你道歉啊,想那么多。以后好好做鸟,做个好鸟就行了。能飞在那么高的天上,看到的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金朝半晌不严,飞起来在陈铬脑袋顶上啄了一口,道:「小心身边人,你男人的情报网络已经暴露。」 陈铬:「什么?」 金朝:「好自为之!」 陈铬连忙站起来,却追不上金朝,只能看他流星般飞走,消失于夜幕中。 这一晚陈铬翻来覆去没睡着,一直睁眼等到天蒙蒙亮,李星阑终于处理好各种琐事,回到房间睡觉。 他便立即将金朝所说的问题告诉了李星阑,跟他商量:「你累了吗?要不先睡了,明天再说。」 李星阑摇头,躺平了抓着陈铬的手,笑道:「袁加文对于姜大哥的死耿耿于怀,北辰则与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钟季需要考虑墨者的利益和秦国的恩情、残害,而阮霖洲……」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陈铬的感情干扰了理智,让他没办法好好分析,怀疑自己的朋友,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冷静,「你要小心,我也会好好保护你的。只要你没事就好。」 李星阑:「没事,我已经布置好了。一面之词不能全信,等对方先动手,我们后发制人,将计就计。」 陈铬:「你帅你说得算。」 第141章 即墨·壹 其后数日,齐国的墨者势力接连遭受不明身份人员袭击,皆以摧毁据点为目的,对李星阑的人赶尽杀绝。 据倖存者回报,对方作咸阳墨者打扮,然无法查证。 李星阑让北辰带人连夜出发,埋伏在一处行会分舵。 凭着北辰的兇残程度,简简单单将对方团灭,这才想起李星阑的叮嘱要「抓活的。」 然而满地一片狼藉,哪里还有活人? 这老妖怪本打算就这么走了,然而脑海中,陈铬在地上打滚假哭的画面翻来覆去往外冒。北辰一拍脑袋,认命地在尸体堆里翻翻找找。 好容易拖出来两个还未断气的,抓回来一番审问,发现对方全是可幻化人形的半妖金雁,怪不得如此奈打。 北辰地位高、武力强,整个妖威压十足,加上李星阑从旁协助,很快就撬开被俘半妖金雁的嘴。 情报,来自于大巫清女所豢养的蛊人。至于这几个炮灰,如何得知这样核心的机密? 金雁们摇头嘆息,身不由己,他们在九黎姜氏的控制下,成日东奔西跑传递密信,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来。至于是否属实,或者再进一步的东西,却是不得而知。 陈铬看着怪不忍落的,想劝劝算了,然而转念一想,金雁妖们杀人无数是不争的事实。 最近这段日子过得实在舒坦,但总有种山雨欲来的低沉压抑。无数个阴谋诡计绕成一团毛线,让他无从分析。 第354页 这少年走在路上,也忍不住嘀咕:「蛊人,是谁呢?难道是金朝,可他是个妖怪,半妖算不算人?啊!」 冷不防在拐角处撞进一人怀中,陈铬抬头,整颗心瞬间掉在地上,愣了好一会儿才把它给捡起来,苦笑,道:「丹朱,你……很喜欢我大哥吗?」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丹朱。四下无人,他便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出来的姜云朗。 面容异常英俊刚毅,丝毫不见狐媚气息,表情却似笑非笑,道:「其实印象不深,我那时年幼,只觉得千军万马中,兵祖是最威风的那个。」 陈铬牵起他的手,带着丹朱一同往前走,坐在秋日里盛开的碧桃树下。 而后自顾自跳起来摘桃子吃,扔给对方一颗,蹲在地上啃桃子,道:「你怎么想的,是不是也有振兴妖族,重回中原,把姚重华从土里挖出来的意思?」 丹朱张嘴,一口吃掉半个桃子,跟陈铬蹲在一排,说:「我就想跟着你,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在黄河岸边时,你受到蛊毒侵体,是兵祖的一道残魂冲破了迷障。它飘至空中将要消散,却忽然发现了我,沖入我体内,补全我失去的那一半魂魄,让我重活一回。」 陈铬嬉笑:「怪不得,你之前傻愣愣的,还挺可爱。」 丹朱摇头,嘆:「我不知那蛊人是谁,但我知道,墨家鉅子早些时候,曾经在咸阳地堡中打探一番。他带了不少探子过来,而且前些日子,那些人都去了东海。」 陈铬嘴唇亮晶晶的,歪着脖子,问:「钟季派人去找聂政和韩樘?可他不像啊。」 丹朱向池塘中扔了一颗石子,激起涟漪阵阵,波纹荡漾开来,把两人的倒影打碎成千万片,说:「你看我就明白,骨肉皮相,是最当不得真的。除了李星阑,你不要相信任何人。」 陈铬双手捧脸,转着一对蚊香眼。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差不多就黑了。 陈铬经过李星阑的书房,发现里面只有他和阮霖洲两个人,敲门便走进去。 阮霖洲一脸担忧,正在说话:「钟季的人已经到了东海,正在找聂政和韩樘。他自己凭着后羿弓当上鉅子,又在阳人聚见识了轩辕剑和蚩尤刀的威力,难保不会产生什么想法。」 说罢,还是跟从前一样,伸手推了推「眼镜」,仍旧像个学者。 李星阑点头,道:「你说得对,有人拿到我们的势力分布情况,进行针对性的袭击。」 阮霖洲:「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或许他在故布迷阵,好让我们认为这是有人栽赃,趁机再做其他动作。陈铬小心些,保护好自己。」 陈铬直视阮霖洲的双眼,那就像是一对异常漂亮的绿宝石。 他点点头,不想让气氛太过尴尬,打趣道:「陈教授古文成语进步好快,我记得以前有一次,你对着『有天没日』脸红得像螃蟹似的。」 阮霖洲苦笑:「我只是语文成绩不行,地地道道甘肃人好么?」 夜里睡觉,陈铬把脑袋凑在李星阑颈窝里。对方皮肤温热,让他转了一天的脑袋沉静下来,觉得很踏实。 陈铬低声问:「所以,你也怀疑钟季?」 李星阑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反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说:「我不怀疑钟季,因为他确实做了这些事。但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是金雁们说的那个蛊人,二至间没有必然联繫。」 陈铬猫一般忽然睁圆眼睛,惊唿:「你是说,不仅钟季有问题,而且别人也有问题?」 李星阑顺势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说:「对,而且我已经有怀疑对象了,只是还不能确定。我们只要装作把所有疑心都放在钟季身上,其他人就会掉以轻心,最后露出马脚。」 陈铬亲回去,又亲了一口,哈哈大笑:「引蛇出洞,对吗?你的脑袋到底是什么材质的,我想掰开来看看。算咯,想也想不明白,对了你知不……」 他本来想问,你知不知道金朝一直跟着我们? 可是转念一想,李星阑可是一直记挂着那一百刀的旧仇,要真见到金朝,可不得把他拔光了毛来做个宫保鸡丁。 还是算了,不提,当即改口,道:「知不知道『有天没日』是什么意思?嗯,我记得,那天我们在研究院里……」 李星阑等了半天没下文,一看,陈铬竟然说着话就睡着了,当即失笑:「我知道,别担心。」 第二天,陈铬决定贯彻落实李星阑「引蛇出洞」的指导思想,吃完早饭后,就神神秘秘地把钟季架着走到一旁,跟他谈心。 钟季当然知道大家对他的怀疑,开门见山,说:「我确实派了墨者去东海打探情报,你们的两位同伴正在那边寻找某样东西。」 陈铬讶然:「我都还没逼供,你就招了?」 钟季失笑:「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说吧。我来此前,心中十分矛盾,秦国生我养我,蒙家对我有知遇之恩。然而,父兄因我而受秦法处死,我是心如死灰。及至成为鉅子,想过报仇,却无法动手,行动那日便向蒙毅公子坦白了。自此,两边不是人。」 陈铬:「我能理解。」 钟季:「成不了大事,我本就只是个小兵。见识过你们的异能,十分钦佩,想要集齐那几种法器,重振墨家,让乱世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们能有个广厦庇护。只不过这时,蒙公子不知受了谁的命,要派人追踪你们的行迹,我想反正都要走一遭,不如让我来。」 第355页 陈铬:「那很简单啊,我们清除丧尸之后,就把东西给你。谢谢你,这么为我们着想。」 「如何就谢上了?并非为着你们着想,我是还没想清楚。」钟季一愣,哈哈大笑:「不必给我,阳人聚一战,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袁加文早就看出我有所隐瞒,还跟我谈了一回,我当时便表明心迹,绝不会向秦国透露任何有用的消息。我想帮助你们早日集齐法器,一同清楚尸兵。」 陈铬:「袁加文?他没跟我提过……」 钟季忽然压低声音,贴在陈铬耳边,说:「这事我思前想后,还是告诉你。蒙毅公子让我跟踪的,就是袁加文。」 陈铬:「为什么?」 「他说他的心意也变了,不知。」 钟季摇头,说完就走了。 袁加文什么目的? 他能有什么目的,陈铬再清楚不过了。 最怕的就是这样,明明谁都没有错,可事情就是不对,人人离心,一切都向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李星阑近来忙碌,陈铬则是一脑袋浆煳,唿朋引伴到街上闲逛。 每每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北辰、袁加文、丹朱三个牛高马大,打手似的跟在后面。 尤其是袁加文和丹朱两个走在一起,气氛无比诡异。陈铬总觉得他俩喝口水的功夫,视线相撞都能带出一道火花网。 三元酒馆觥筹交错,三元行会人来人往,两个极端被融为一栋房子,就像这个世界的缩影。 「日光愈盛,阴影愈强,古今皆如是。」丹朱实在受不了,干脆跟陈铬并排走在一起,没话找话说。 陈铬走到行会门口,再次遇到上回拿了他几锭金子的老者,老人家形容憔悴,手中拿着张脏兮兮的麻布片,嘴里说着些含煳不清的话。 小二见了陈铬,连忙迎了上来。 陈铬道了句「多谢」,便问他:「这老人家是不是,」他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精神上出了问题?」 小二擦汗:「他儿子去即墨出任务,算来也有六日。咱们行会有方法传讯,可他们那一队人马却是音讯全无。」 陈铬:「出什么任务,丧尸吗?」 小二哗啦哗啦翻帐簿,答:「非也,非也。行会里头的任务,不限于清缴尸兵,譬如山洪暴发后去救人,百里外押送货物等。这人接的任务是……有了!清理即墨城下边的沟渠。」 陈铬啧啧称奇:「即墨还有地下排水系统?你们也是穿越来的么。」 小二黑人问号:「不不,小的是东海边的小渔村里来的。」 丹朱拿过任务簿,随意瞄了几眼,道:「即墨歷史很久了。早些年齐国被围攻,最后就是靠着苦守即墨城翻盘,因此其中机关密布,地下更是挖掘出地堡似的水网。不乏兇勐异兽藏身,不算安全。」 「您先回去休息吧,天凉了别冻着。」陈铬点点头,在那老者肩膀上拍了一把,感觉他的体温异常低,心中怪不忍落的,对小二说:「你就把任务挂上去,让你们老闆出钱就是了。」 小二点头称是,立即刻了个木牌挂在任务面板上。 陈铬:「多谢了,每次都麻烦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二微赧,道:「不足挂齿,公子勿念。」 临淄再大,被陈铬这不知疲倦的牲口逛了几天,竟然全都走遍了。其余几人再不愿陪他,躲在屋里假装四处看风景。 陈铬在街上游荡一阵,抬头看见一处大宅子的院墙里碧桃盛开,便知道是路过田安家。 当即一个纵步翻墙而入,去看看李星阑在不在。 「啾啾!」 田安正在默写古文,听见两声诡异的鸟叫,循声望去。便见到陈铬头顶一片荷叶,假装别人看不见他,呆了,问:「你做什么呢?」 陈铬大摇大摆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你师父呢?」 田安莫名其妙,不理他,继续写作业。 陈铬扯着田安的小辫子,将他脑袋提起来,笑说:「你脖子后面还扎个小辫子,做什么的?」 田安想哭:「不知道。」 陈铬:「看书多没意思,来教你耍刀怎么样?」 田安一对黑曜石般的圆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中跃跃欲试,身体却定在原地,显示出贵族少年良好的教养,和没什么必要的矜持。 陈铬把他拉到庭院中,蚩尤刀也不出鞘,就这么玩耍般教了几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师父没教过你吗?听说你曾经被人追杀,更应该学几招好好保护自己。」 田安见四下无人,在陈铬的鼓动下,开始学着他的模样拉开架势。 陈铬突发奇想,将银白色的灵气粒子凝聚于空中,其浓度达到了常人肉眼隐约可见的程度。 于是,陈铬每做一个动作,便在空气中留下一个粒子构成的轮廓。 比他矮上不少的田安钻进去摆好动作,灵气便「砰」地碎开,落入他的身体:「这是何物?」 「这是全息劲舞团plus,好玩吗?」 陈铬哈哈大笑,自己比小孩子更开心,道:「这些都是天地间的灵气,你可以试试,盘膝打坐心无杂念,感受灵气的流动。说不定还能修炼成仙什么的,哈哈。」 田安撇撇嘴,道:「姜太公就是仙人,我听太爷爷说的。」 陈铬瞭然,问:「后……宰相么?」 第356页 田安有些犹豫,还是憋不住心里话,告诉陈铬:「太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还带人去即墨城,两天没有消息传回来,父亲很是担忧。」 陈铬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问:「去即墨做什么?」 田安想了想,组织语言,说:「即墨族人传书,说地下水网中有异常。适逢秋日重阳,太爷爷就带着人回去了。」 陈铬:「别担心,正好我准备去即墨走一趟。」 后胜老了,一家大小那么多人,怎么还会如此牵挂相隔千里、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一定是对打神鞭上心了,想要有什么动作。 田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点点头。 陈铬回到家,想把这事告诉李星阑,无奈他的书房门口总是站了那么多人。他附耳过去听,却听得众人正在讨论进出各国各城的关税,货物价格涨幅,买卖行情等等。 李星阑看着帐单,时不时用硃笔勾个小圈,吩咐手下注意些什么,用什么方法才能确保货物卖得更多钱。 陈铬等得烦闷,推门进去找他,直接问:「你知道即墨……」 「宝贝等等,先喝口水。」 李星阑头也不抬,把自己面前的水杯「哐」地放在陈铬面前。 他对面坐的是钟季与阮霖洲,两人作为咸阳墨者的代表,也跟着李星阑一道处理事情,学学临淄的做法。 阮霖洲墨绿的眼睛定在陈铬身上,朝他微笑。 陈铬心情平静了些,喝水吃东西。 掏着耳朵,听李星阑和别人讨论那些鸡毛蒜皮、蝇头小利,或者如何投机倒把、把梳子卖给和尚。 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你成天做这些有什么意思?」 李星阑脸色一变,放下手中的逐渐,看向他:「我们要活下去,养人养兵战斗,就需要钱。你前天给那个碰瓷老头三锭金子,可以养活几百口人了,陈少爷。」 陈铬第一次听李星阑对自己冷嘲热讽,当然,刚知道自己一时好心,竟然浪费了那么多钱,也是不好意思。 当即双眼通红,努力忍住眼泪,说:「以后不用你的钱,行了吧!」 旁人自觉低头,不敢参与其中。 李星阑没事人般拿起竹简,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也没把陈铬的小脾气放在心上。 见众人都在看他,便笑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哄哄就行了。」 夜里,陈铬又独自坐在高台上吹风,一粒金灿灿的流星飞落,温柔地停在他身边的栏杆上。 金朝:「跟你男人吵架了?」 陈铬:「嗯。」 金朝吹了个口哨,四处看风景:「让我一定要找到那个『东西』。」 「什么?」陈铬这才反应过来,在怀里摩挲一番,掏出一个小小的绣花口袋,打开,里面是细细碎碎飘着香气的腊肉干,「这还是第一次见你时,从姜氏身上捡到的。我第一次杀人,感觉真难受。」 金朝金瞳一缩,吞了口口水。 立即对着陈铬手里的肉干一顿啄,鸬鹚般臌胀着嘴巴和喉咙,费力地吞咽下去,道:「你自井陉出发那日,我便一直跟着你,后来暴雨实在太大,又被应龙的游魂发现,两个雷落下来,便跟丢了。」 陈铬用手指拈起肉粒儿,嚼巴嚼巴,问:「谁让你去找什么东西?」 金朝愣了一下,回过神,说:「那蛊人让我前往即墨,去寻找打神鞭。你不知道,他与大巫表面亲密,实则也是相互猜疑,背地里秘密活动,相互欺骗。即墨有问题,是大巫派人动的手脚。」 陈铬:「他到底是谁?」 金朝:「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总之你莫要总是轻信他人,自己去看,自然会知道。言尽于此,多谢。」 陈铬跟着他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包腊肉挥舞:「这还有包啊你要不要。」 说着话,却忘了自己是坐在高台最外侧的栏杆上,当即脚下踩空,摔了下去。 金朝简直没了脾气,马上化作一头硕大的鹏鸟,倏然滑落,将陈铬接住放在背上,带他剎那遨游百里。 看暮色昏沉的神州大地,风光无限,却将落入黑暗。 陈铬听完这么重要的情报,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夜里躺在床上,跟李星阑抱在一起,还在猜测,说:「不是阮教授,就是钟季,两个人看着都不像。」 李星阑:「我派人去即墨查探,都没能回来。既然是苗疆大巫动了手脚,肯定跟丧尸有关。宰相后胜也闻讯前往,齐国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拿不到的?」 陈铬:「王位,还有打神鞭。田安说他太爷爷很认为姜子牙是神仙,他那么老了,想要得道成仙的愿望绝对是空前强烈。」 李星阑:「我猜,大巫用丧尸控制即墨城,要求齐国宫廷交出打神鞭。这个情报被后胜截获,先带人过去,打的是抢占先机的主意。他不知道姜氏难对付,八成想先控制住她们,然后装作自己被劫持,最后黑掉打神鞭。」 陈铬:「七老八十的人了,何必呢?对了,我今天装得像吗?我觉得演技太不行了,火候不够。」 李星阑:「正好,要是你演得太像,我会受不了的。我想,明天我们再吵一架,到时候你就带袁加文他们去酒馆喝酒,总有人会撺掇你,把即墨的那个任务牌揭下来。」 陈铬:「希望没有人吧,你也别太忙了,呕心沥血,自己都没享受过。」 第357页 李星阑笑了笑,侧身压住陈铬,手臂撑在他脑袋两侧,认真与他对视。见陈铬吃了腊肉,嘴唇亮晶晶的,慢慢低头,吻了上去。 「甘之如饴。」 陈铬的手摸到李星阑后腰处,滑入他的两腿间:「不咸啊?」 李星阑一路舔到陈铬颈窝,吮吸他的喉结,低声道:「正好。」 第二天一早,天气忽然大变,窗户上蒙上一层薄霜。 被陈铬催发的各色花木,全都经受不住寒气,一夜凋零,落叶洒满庭院,透露出清秋无比的萧瑟与凄凉。 早饭过后,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的大雨,房檐流水如注,打湿了众人的衣摆鞋袜。 李星阑这日没有上朝,准备留在家里陪陈铬。 陈铬却因为昨天跟他「吵架」,而不想理他,一直围着袁加文打转,把对方弄得莫名其妙。 袁加文正坐在门口的一个小马扎上,翘着腿脱靴换袜:「弟弟,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别老在这想要逼煎寡嫂,好吗?」 陈铬双手捧脸,坐在他旁边,痴汉般笑着:「那天你亲我!嫂子会亲他的小叔子吗?说实话,我觉得你长得很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要不我们试试呗,又不会掉块肉。」 袁加文无奈:「我那天晚上亲你,只是一个告别吻,安慰吻。当时我有点紧张,懂吗?我怕你出事。」 陈铬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上蹭来蹭去,笑嘻嘻对他说:「那我们现在就来打个安慰炮呗?」 袁加文被他吓得从马扎上滚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把这些话说出来,你不觉得……不害羞吗?我的上帝!那个穿着粉红杰尼龟的小孩去哪了?」 陈铬:「有什么好害羞的?食色性也,我们又不是和尚。我对李星阑厌倦了,我不喜欢他了,成天紧张兮兮的,腻味。」 原来是闹别扭了!袁加文终于抓住关键,劝他:「别闹脾气了,他还不是为了你?别到了失去才懂得珍惜。想想云朗,你们以前不也经常吵架。」 陈铬嚷嚷着「不管不管」,分开双腿跨坐在袁加文身上,抱住他的脑袋,吧唧一口亲在他苍白的额头上。 上下其手,顺势摸到他的胯间,感嘆:「我上回第一次摸,有点不好意思,收回之前的话!嗯,其实你的也很不错。」 「别闹,陈铬。」 袁加文面色潮红,真被他抓到自己的「关键部位」,禁慾时间不短,实在有些受不了。 陈铬的手又白又软,作为一个情感动物,他实在无法抑制在脑海中产生一些奇妙的浮想。 陈铬见袁加文被自己摸得有了反应,觉得怪心疼的。 真情实感地凑到他面前,然后吻上了他苍白的嘴唇:「希望你能从阴霾中走出来,大哥也会希望你过得快乐,忘了他吧。」 袁加文双瞳一缩:「我不能……」 阮霖洲和钟季换好衣服,从走廊的另一侧走来,低声讨论着什么。忽然见到前方的门扉瞬间爆裂,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紧箍住,继而捏为齑粉,最终散落如暴雨。 「袁加文!」 木粉混着铁钉,噼里啪啦洒落在袁加文和陈铬身上。 李星阑从阮钟二人中间穿过,如一道暴怒的雷霆,直至走到紧抱在一起的袁陈二人面前。 当时,陈铬心里简直爽到爆炸:人世间的狗血莫过于此!棒极了! 第142章 即墨·贰 陈铬立马站起来挡住袁加文,朝李星阑吼:「你干什么?别过来!」 李星阑背着光,脸埋在阴影中,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让开。」 陈铬红着眼眶,咬牙:「不让!」 李星阑走近一步,再次警告他:「陈铬,让开。」 陈铬从身后抽出蚩尤刀:「我不让,你想干什么?杀了我吗,我身上半分钱都没有。」 「你就是那么看我的?」李星阑自嘲式地笑了一声,他的脸上平静无波,胸膛却剧烈起伏,「随便你怎么看吧,现在,过来,到我身边来。」 袁加文推了陈铬一把:「别闹了,小弟,你今天抽了什么风?」 「我不是一时抽风,这些话梗在心里很久了。」 陈铬反而扣住袁加文的手,退了一步,摇头:「橘一心说你变了,我觉得不会。现在我才明白,你确实没有变,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冷血的人!你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你对我,也只是一个执念。」 李星阑双眉微蹙,莹蓝的灵气粒子浮动在空气中,如同浩瀚汪洋中涌动的巨浪,蕴含着无限未知的恐怖:「现在你是我的人,在我用冷血换来的宅院里,吻别的男人。」 说罢,灵气的粒子附着于暴雨中,瞬间便将漫天飞落的雨水冻住,凝结成森寒的冰棱,电芒般刺向袁加文:「我不允许。」 爆炸!这句话实在是太苏了! 陈铬浑身过电一般,觉得李星阑偶尔发个脾气,简直帅到飞起,恨不得冲上去抱住他一顿勐啃。忍不住了啊!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满心欢喜。 装作被气得血气翻涌,长刀一挥,将所有冰棱齐齐切断,混着一股银白的灵气粒子,一股脑甩向对面的李星阑。 陈铬牵起袁加文的手:「我们走,行了吧,你自己抱着你的金银财宝香车美人住吧!」 第358页 袁加文还没反应过来,被陈铬死死拽着,只能反脸望向李星阑,对他大喊:「你们别冲动,王帅,我们只是在聊天!」 「怎么不去床上聊?」冰棱刺向李星阑的时候,他没有闪避,半步都没有动弹。血花飞溅,热血将冰棱化成水,洒落地面,积成一滩惨澹的殷红。 「滚。」李星阑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铬听见那颗字,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眼泪一瞬间滚落在地,啪嗒啪嗒摔得粉碎:「走。」 阮霖洲反应过来,连忙追上陈铬,钟季则追着阮霖洲。 丹朱化成一团火红的阔耳狐,躲在巨大的树叶下面咯咯笑,瞟了旁边的金雁一眼:「你什么时候来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金朝拍拍翅膀,抖掉上面的水珠:「没用的蠢货,演场戏都演不像。还有你,切莫食言。」 丹朱叽叽叫了两声:「小狐狸才不会食言而肥呢。」 金朝被他雷得不轻,嘆气,道:「这笔帐是时候算清了,多谢你,丹朱公子。」 丹朱抖抖耳朵:「当年我若是再撑一会儿,便能解救……」 「无须多言,人各有命。」 金朝说罢拍拍翅膀,沖入雨幕,朝着陈铬的方向飞去。 袁加文:「你吃错药了?陈铬,你今天发脾气很没道理。」 陈铬回到房间,随手收拾了自己的小零碎,背上背着把蚩尤刀,手里提着把轩辕剑:「我忍他很久了,一天根本就没有七八次!」 袁加文:「……」 陈铬手中攥着一把剑,似乎是觉得没地方放,随手将轩辕剑扔到床底下,发出哐当哐当一阵响阮霖洲来了推门而入,身后跟着钟季。 陈铬转头问他:「阮教授,你是不是站我这边的?」 阮霖洲一头雾水,关切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陈铬牵着袁加文向外走去:「你们知道吗?即墨出事了,墨者回报那边发现了丧尸。但是因为涉及到齐国的传国之宝打神鞭,宰相后胜老头子早早赶了过去。现在一城百姓不知死活,李星阑却因为利益考虑,不肯派人过去。前两天我在行会里挂了一块任务牌,到现在也没人敢领取,你说他什么意思?不是掉钱眼里了!」 阮霖洲紧随陈铬,劝他:「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不……」 陈铬大吼,打断阮霖洲的话,说:「咱们组队去揭牌子!不跟他玩了,去不去一句话?阮教授,钟季大哥?嫂子,不不,袁加文。」 钟季有些犹豫,挠头,道:「事关重大,当三思而后行。」 阮霖洲:「是这么说。」 袁加文与陈铬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一片清明,哪有一点怒意? 当即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深意,揉了一把陈铬的脑袋,说:「我陪你去,咱俩过算了。」 陈铬哈哈大笑:「我还是最爱你了。」 阮霖洲与钟季相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 陈铬雷厉风行,走进三元行会就拍了桌子。 小二也还不知道东家夫夫吵了架,忙前忙后迅速给四人办好手续,把上次为老者挂上的寻人任务取下,递给陈铬。 他每次见到陈铬都觉得压力很大,擦着汗,道:「无需押金,只是……您真的要亲自去?」 陈铬点点头,道了声多谢便走了。 小二从店里追了出来,手里拿着地图、盘缠还有一些零碎玩意,擦汗:「少奶……东家第一次出任务,不晓得其中艰辛,我为您备了些必须的物件,请您笑纳。我看这位先生身体似乎不大好,便自作主张,雇了辆马车。」 陈铬哼了一声,欣然接受,故作傲慢地点点头,道:「不用白不用,谢谢!」实则心里爽翻了,心想:今天的我戏瘾过得很足! 四人挤进一辆轻便的马车,向着暗潮汹涌危险未知的即墨疾行而去。 然而走到半道,陈铬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我们不是可以御剑吗?坐马车干什么?」 钟季苦笑:「御剑不易,飞在天上怪吓人,而且容易被发现。好在即墨不远,忍忍吧。」 袁加文心不在焉,望着窗外不说话。 李星阑身后跟着北辰、丹朱、秦川,站在城外驿站边,遥望陈铬的马车渐行渐远。 唯有秦川愤愤不平:「他如何能如此说先生?」 丹朱发出一阵爆笑:「你真以为他俩能吵起来?图样,图森……森……」 「森破,你那什么脑袋?老子都记得。」北辰嘲道,「赶紧办完这事,咱们必须得回一趟崑崙,莫叫那些魑魅魍魉翻了天了。」 李星阑身上的伤早就被橘一心治好,嘱咐秦川:「我不在时,要辛苦你操持家业。」 秦川这才恍悟:「先生跟陈铬联手演了一齣戏,要引蛇出洞?」 李星阑腰间挂着轩辕剑,作罕见的武士打扮,背嵴挺得笔直,军人的英姿尽显。长腿一跨翻身上马,点点头:「是。」 秦川面色微红,道:「先生路上当心。对了,方才公子安来找陈铬,我见您心情不爽利,便将他打发了。」 李星阑:「内外一切事物,你自己做主就是。驾!」 马车摇摇晃晃,阮霖洲捧着一卷竹简,低头反覆嘴唇翕动,仿佛是个正在背单词的小青年,时不时习惯性地用手推一下鼻樑,总是忘了上面已经没有眼镜。 第359页 他边看边分析,道:「五十年前,燕、秦、赵、魏、韩五国攻齐,乐毅出兵攻占临淄,半年内取下齐国七十余城,把齐国人围困在仅剩的莒、即墨两地。当时,齐王建的父亲,齐襄王田法章隐姓埋名,在莒城太史敫家中为奴。即墨大夫战死后,田单率领族人来到即墨,组织民兵抵抗侵略,被推举为城守。」 「墨攻,那部片子我没看,一直以为是墨者带人守城。」陈铬思维飘忽,不知道被哪个关键词触发了记忆,竟然开始回忆起虚构故事来,「我在小说和百度百科里也看过,田单守即墨城,发明了火牛阵,把芦苇捆在牛尾巴上,用火点燃,几千头牛火烧屁股,马上就收復了七十座城。」 阮霖洲倒抽一口凉气:「百度百科……陈铬,你……」 陈铬望天:「我记得乐毅是赵国的。」 钟季:「乐毅本是燕国将领,后因田单使反间计,被燕王怀疑想要灭齐称王,故而阵前易将,召回乐毅。他怕回国被杀,便投奔了赵国。七十城收一笑间,可惜君王疑心,有良将而不用。」 阮霖洲:「对,不不,我们还是别扯远了。你真相信世界上有火牛阵?要知道,牛是不听指挥的,不可能因为火烧屁股,就一致沖向敌军,更可能的是在原地横冲直撞,相互攻击。」 袁加文忽然出声,抓住关键,问:「所以你认为,田单是用了某种方法,或许是打神鞭?」 阮霖洲捲起手中的竹简,点点头,道:「总要有个原因。」 陈铬想起「百度百科」,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听李星阑说过,他调查出君王后知道打神鞭的秘密,并把这个秘密传给了自己的儿子田升,用来确保他的太子之位。对了,田升就是田安的父亲,田安还告诉我,前几天即墨传来消息,后胜收到后立即带人赶了过去,自此就音讯全无。」 钟季:「若真如你二人所言,即墨、齐国王室与打神鞭,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袁加文:「关键在于君王后。」 车内空间狭小,陈铬闻言立马凑到袁加文身旁,脸颊几乎和他贴在一处,问:「怎么说?」 袁加文略有些不自在,伸手摊掌轻轻隔开陈铬的脸,道:「按照阮霖洲说的,当时即墨城的情况万分危急,乐毅久攻不下,变成围城战。莒城有田法章,有太史敫,何必一定要君王后只身犯险?」 陈铬:「她勇敢,坚强,在所有人都放弃即墨的时候,心中仍然存有希望?」 阮霖洲摇头,同意袁加文的看法,说:「世界上勇敢的人太多,但能够在战乱中活下来的,不必有特别好的运气,就一定有特殊的能力。我们可以假设,君王后手里有打神鞭,或者说只有她能够使用这把武器。」 陈铬:「为什么,难道像只有我能用好蚩尤刀,这还是要看血缘的?总不会打神鞭跟黑石一样,是装在dna密码盒里的吧,科学家脑洞也很大。」 「dna密码盒?血缘?」 阮霖洲喃喃自语,恍然大悟:「很有可能!你说得对,陈铬。上古很多器物,武器、法器、灵器,它们虽然是简单器物的外形,但是功能却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的,无论是科学,还是技术的水平。」 他的语速极快,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道:「以血缘为传承,实际上就是器物中包含了dna密码锁,当后人的鲜血滴在这种器物上,密码锁就被打开了,所以只有你能把蚩尤刀的力量发挥至极限。而打神鞭,也只有太史敫这一支的后人才能发挥威力。」 钟季脑袋上顶着一颗巨大的汗珠,几乎有一半是完全听不懂的,只说:「若说太史敫,史书上记载寥寥,太史为其官职,实则并非太史氏。若真追溯,难不成他是姜尚的后人,故而传承了打神鞭?」 阮霖洲嘆了口气:「史书上寥寥几颗字,往往记载了太多内容,谁又能读得明白?相传,田法章在太史敫家中为奴时,太史敫就看出他不是常人,任由女儿跟他亲近。然而真到了收復即墨,齐襄王重回王位,封其女为君王后时,却又跟往后断绝了父女关系。」 袁加文懒洋洋躺在窗边,放弃抵抗,任由陈铬往自己怀里钻,不再发言。 陈铬靠在杀手结实且炽热的胸膛上,十分满足,与他一同望向窗外,聊天,道:「如果你们猜得没错,那就很正常了。以前韩樘给我说过,田氏代齐,自己祖宗的江山被人抢走,女儿又嫁给对方,谁能不生气?有点想韩樘了,不知道他长大了没有。」 「不长大才好,弟弟。」袁加文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说着,在陈铬头顶上落下一个吻,「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 陈铬翻了个白眼,拉长声音说:「那还真是抱歉,我长得太快了。」 袁加文失笑:「夏季的黄金海岸,碧海蓝天,我和云朗躲在石头后面看你一步一步向前走,在沙滩上踩出一个个小脚印。趁他不注意,亲了他一口,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 陈铬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小声说:「gavin,还有我爱你啊。」 袁加文笑笑,不说话。 过了一阵,忽然轻轻问了句:「阮教授一直都在研究法器?」 阮霖洲闻言一愣,抹了抹鼻樑,道:「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学宫里找点资料。」 陈铬用手肘撞了袁加文一下,安慰阮霖洲:「他就是这么说话不过脑子,阮教授你别介意。其实只要你人好好的在这,我就觉得心里踏实了。那天晚上,我被关在监狱里,已经快要转化成丧尸,你比大哥还来得快,是你救了我。」 第360页 阮霖洲一双墨绿的眼睛陷在阴影中,仿佛是有灰尘掉进眼睛里,曲起食指,用关节反覆擦了一会儿,道:「那不是我……我的功劳,关键在于你,永远都不要放弃。」 马车晃晃悠悠,傍晚时分,停在了即墨的郊野。 暮色低沉,即墨方圆百里静如死城,却不是丧尸侵袭过的寸草不生。相反,野外森林茂盛,蒿草长得十分疯狂,本就窄小的管道掩映在杂草中,几乎就要消失于自然中。 陈铬心头一紧,让大家原地安营扎寨。 他聚精会神远望东方,感觉不到一座古老城池应有的充盈灵气,天空中的风也是静止的,黑压压的流云缓慢移动,仿佛沉凝的铁块。 陈铬总觉得很不对劲,道:「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像……就像第一次来到这里,跟李弘一起被抓到井陉矿场的时候,好像走进了什么圈套似的。」 钟季在路边观察一阵,四处查探,道:「这四周没有人畜足迹,也没有马车印记,杂草长得茂盛,应当已经许久无人行经。」 「一个月前开始有人失踪。」 袁加文捡来一怀抱的木条,生火做饭,望着眼前的脆树枝逐渐冒起黑烟,说:「我在酒馆的任务面板上看到过,有好几个与即墨有关的木牌,悬赏金越来越高,但是都没有完成。陈铬,你认识的那个老者,他的儿子是第一批到即墨来的人,并且是一名墨者。」 陈铬坐到篝火旁,听完背后一凉,迅速给自己和袁加文都拢了拢衣领,问:「你怎么知道?」 袁加文听得眼神一闪,却见陈铬装出一个纠结的模样,说:「知道也不告诉我一声,那些字太多了,我根本就看不进去。」 说罢,比出一个大拇指:「嫂子可以,中文十一级了。」 袁加文哑然苦笑,开始煮粥,把晒干的肉丝、鱼片和皮蛋放进去,再撒了一把盐:「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到街上晃晃悠悠收集点情报。」 陈铬作势轻轻踢了他一脚,无奈:「我们是一个团队,要彼此信任。」 夜里,陈铬和袁加文睡篝火旁值夜,让阮霖洲和钟季睡在马车里。 一只大雁划过夜空,挥动翅膀时,发出扑稜稜的响声。 「起来!」 陈铬听见声音,瞬间睁眼,提着蚩尤刀起身,把所有人都叫醒,同时以灵气包裹长靴,踩熄仍有余温的篝火,紧张低声道:「我听见金雁飞行的声音,很远,很远,在即墨城里。有人用某种方法把整个城池都笼罩住了,怪不得我看不到任何动静。」 「咻——!」 正说话间,钟季挽弓朝天,倏然释放。 一支灵气长箭穿云破月,将经过上空的金雁射落,撞在面前的地上摔得粉碎:「不错,确是金雁。」 陈铬迅速环顾众人,发现阮霖洲与钟季都是震惊,而袁加文则是机警地握住匕首。 每个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正常,可他们之中,必定有那个蛊人。是谁呢?还是说,金朝又骗了自己。 阮霖洲低头查看一番,说:「这只金雁也被病毒感染,身上有寄生的蛊虫。必定是姜氏已经到了即墨城,为什么而来?」 陈铬:「为了打神鞭啊。」 阮霖洲:「姜氏怎么知道打神鞭?她们怎么会不远万里,亲身返现,不惜破坏秦齐同盟,进入齐国的城池,只为找一件武器。」 钟季:「自然是因为,她们也知晓法器的秘密,封神阵,九种古兵器。临淄有奸细,有人对姜氏告密。」 陈铬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要说奸细,不就是金朝? 那他为什么还要反覆向自己告密,他明明心中不甘,不愿意蛰伏于姜氏手中,却还在为她服务。 到底有什么目的? 袁加文抽出匕首,慢慢向马车走去,边走边说:「假设即墨城中有打神鞭,姜氏来这里也是为了它,但是她们控制住整个城池,却仍旧放生还者外出求援。」 钟季:「请君入瓮?」 袁加文停在马车旁边,举起匕首:「我们几个,哪有值得她们请的地方?况且陈铬跟她们还流着同样的血脉,应当尽量不与他起正面冲突才对。君王后为什么只身范险?」 陈铬:「因为她的血缘,只有她才能使用打神鞭。」 「剥——!」 袁加文忽然挥刀,刺入马车的底板。 车辆瞬间从中炸开,碎裂的木片如水花四溅。他欺身上前,一把抓住车底下的一个白色身影,扔到四人中间的地面上。 陈铬大惊:「田……安?你怎么来了!你在车底躲了一路?」 正正中中躺在地上咳嗽,一脸花不熘秋的少年,不是田安又能是谁。 第143章 即墨·三 陈铬走上前去,把田安扶起来,让他喝水吃肉,并拍着背给他顺气,问:「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一个人扒在马车底下,跟你师父还真像。」 田安显然是饿极了,边吃边咳嗽。 风度翩翩的小小贵公子使劲吞下一大口肉,嘴唇被染得亮晶晶的,这才开始说话:「我……马车下面……有个暗格,我让小二……给你们,备车,躲在里面,不累。」 陈铬满头黑线:「我没有问你累不累,你来做什么?太危险了。」 田安腮帮子鼓鼓的,双眼通红:「太爷爷已经失踪好几天了!爷爷根本都不理会,父亲也一样。我求了很久,他才告诉我那个秘密。太爷爷会有危险的,他知道打……鞭子在哪,就像你们说的那样,她们是在等我去把盒子打开。」 第361页 陈铬:「我这辈子最讨厌盒子,什么盒子?」 田安:「太奶奶辅佐两代齐王,共四十一年。临终前,为了表明终于齐国王室的心,命人将打神鞭封存于一个铁匣中,贮藏在即墨地下水网的深处。你们猜对了,打神鞭本是姜尚的遗物,暴雨山洪,将墓地中的铁匣沖了出来,太奶奶的父亲……」 陈铬有些无语:「你这样好么?别人还没屈打呢,你就先招了。」 田安瞪了他一眼,不想跟智障说话,道:「太史敫把匣子拿回家供奉,直到即墨告急,太奶奶发现其中奥秘,不顾她父亲的反对,后面你们都知道了。」 阮霖洲:「铁匣,是需要你们以血开启?」 田安躲在陈铬身后,不告诉阮霖洲。 伸出只一手提着陈铬的耳朵,把他整个人扯到自己嘴边,说:「铁匣上有个小刺,刺破指尖取血,方能开启。」 陈铬:「其实我并不是很想知道,反正我也打不开。」 田安被他气得小脸通红,不说了。 陈铬哈哈大笑,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田安瞬间面色红如猪肝。 片刻过后,众人休整完毕。 陈铬用蚩尤刀磨指甲,随口建议道:「直接火烧即墨,你太爷爷他们知道城中布置,会逃到地下水网里去的。希望里面不会已经装满丧尸,太可怕了,姜氏的心肠怎么能这么歹毒?」 「不能烧!」 「李星阑?」 正说话间,不知李星阑用了什么方法,似乎是以灵气包裹马蹄,消除了行进时发出的爆响,忽然从管道上走来,身后跟着北辰和丹朱。 陈铬心花怒放,然而不好表现得太过,反露出马脚,故而佯怒问道:「你跟来做什么?没让你来啊。」 李星阑嘆了口气,翻身下马,走到陈铬两米外停下,苦情地与他对视:「就是怕你冲动。」 陈铬:「哦对不起,我就是这么冲动的一个人。」 阮霖洲:「直接火烧确实是个好办法,别以身犯险,陈铬已经经歷了好几次生死劫难了。」 李星阑摇头:「不是我不想简单解决,但即墨是战略要地,城中物资富足,如果付诸一炬,不知道要伤齐国多大的元气。」 陈铬:「钱钱钱,你掉钱眼里了吗?明明一把火烧光就是最简单的办法,东西什么时候没有,丧尸爆发,就没法控制了。」 田安见师父被欺负了,立马甩开陈铬,跑到李星阑那边跳到他怀里,朝陈铬耀武扬威:「鼠目寸光,即墨城中有二十年的军资,那是爷爷的心血!若是烧光,往后与秦国抗衡,便失去了倚仗,早晚都要亡国。」 「嗨!你这个墙头草!」 陈铬被他气笑了,忽然觉得田安那眉眼,长得跟自己一样,小奶狗似的,可怜兮兮扒在李星阑怀里,倒像是两人生了一个孩子,怪好玩的:「行行行,你家的东西,不跟你计较。我们走,去里面看看。」 「等等,」李星阑急忙喊出一句,陈铬立即回头与他对视,眼中含笑,「我先查探一下,给你画个简单的地图,别莽撞。」 陈铬晃晃悠悠走回来,撇撇嘴:「我又莽撞了?」 莹蓝的灵气粒子从李星阑的灵台飞出,带动着他周身空气中微粒浮现,继而幻化成风,无声无息飘入即墨。 阴暗潮湿、层层叠得,结构反覆的庞大地下水网;高大坚实、机关密布,能让秦军久攻不下的城墙;整齐的楼房,混乱的街市,菜场上的小摊,切了一半的猪肉还放在砧板上。 恢弘富足的一座城池,却没有半个人影。李星阑指挥游魂,朝着高台上的祭坛奔去。 「你怎么了?!」 李星阑闭着双眼,忽然吐出一口鲜血,陈铬飞奔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李星阑!」 他收起游魂,摆摆手:「别怕,没事的。」 陈铬扯着袖子,在他嘴上擦了一把,偶尔想来一次温柔的,反将李星阑弄得下巴上血红一片,干脆不擦了:「你嘴怎么长得这么难擦?」 「行了宝贝,别闹。」 李星阑温柔低语,轻挥一把,两人身上都变得整洁干净,向众人说道:「刚才查探时,看见城中荒无人烟,百姓们在匆忙中忽然被掳走,没有屠杀或丧尸的痕迹,应当是被关在地下。」 阮霖洲:「这是真的请君入瓮了,谁做的?」 李星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九黎姜氏的一个巫女,她正坐在祭坛上施法。」 陈铬:「她一个人?」 李星阑:「只有她一个人,我查探时被她发现,提出让我们那安儿去换全城百姓的命。」 田安小脸煞白,双眼圆睁望向李星阑:「师父,那就拿我……」 李星阑摇头:「自然被我拒绝,故而遭其反噬。」 「打我的人?」陈铬撸起袖子,提着田安的衣襟,让他面对面看着自己,问:「你怎么说?」 田安双唇发抖,犬齿咬在下唇上,像个装满清水的塑胶小球,一戳就会爆出水来:「愿……我愿意。」 陈铬反手将他抱在怀里,毫不客气地在田安柔嫩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别搞得跟结婚似的,我可不愿意。」 田安十分惊讶:「你不是很讨厌我么?」 陈铬把他放在地上,道:「去你师父那里,他会保护好你。」 第362页 田安一步三回头,看一身白衣的陈铬迎风而立,夜风吹起他的短髮,幽黑,柔软,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出无比的生命力。 陈铬握紧蚩尤刀,抬头,眼中倒映出一条朝阳的橙色光芒:「辰哥,gavin,哥……丹朱,唉你那张脸啊!阮教授……」 李星阑忽然打岔:「阮霖洲、钟季、田安和我留在这里,我们的战斗力不强,不能和你们一起进去,反成掣肘。」 陈铬瞭然地看了李星阑一眼,点点头:「你说得是,我们四个直接从地下水网的入口进城,见到姜氏就杀。李星阑、钟季大哥和阮教授待在原地,保护好他跟田安,希望别有人来。」 众人闻言,立即按照陈铬所说站好位置。 陈铬转身欲走,却习惯性地返回李星阑身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凑上前去,准备来个告别吻。 忽见李星阑双眼中无奈的神色,才想起两人还在吵架,亲也不是,退也不是,大脑宕机没法思考,做了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陈铬忽然跳起来,用脑门重重撞了李星阑脑门一下,骂:「回来再跟你算帐!」 李星阑捂住脑门上一片红痕:「……」 陈铬:「……」 李星阑失笑:「好。」 李星阑分神于陈铬脑中,指引他一路来到城外一处蒿草丛中,拨开杂草,显露出一块巨大的石头。 陈铬力大如牛,轻易一推,便将石头拨开,现出其下压着的,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一线莹蓝的微光如同破碎的水晶片,自上而下落入洞中,照亮四周长满青苔的石壁。 陈铬得意洋洋,笑问:「你们看不见?目测有三十米高,李星阑在指引我们。我先下去,想个办法……有了。」 他说着话,将蚩尤刀夹在腋下,双手虚虚合拢,凝聚出一股银白的灵气。如同搓麻绳般将它搓成粗长一根,正正悬在圆形入口中心的上空,继而放手。 那银白的灵气绳竟然定在空中,垂至地下,刚好到达地面的长度。 陈铬自己其实用不上绳索,心念一动,在双脚上聚了一层灵气,纵身一跃跳进入口:「啊啊啊啊!小心啊下面是滑梯!」 袁加文:「……」 北辰本欲打头阵,然而袁加文望了丹朱一眼,一抖脑袋,首先摸着绳索,双腿与地面平行踩在墙面上,速降而下。 北辰与丹朱相视一眼,像是在打什么哑谜:「你敢么?」 丹朱嗤笑:「有何不敢?」 北辰打先,丹朱紧随其后,学着袁加文的动作盪了下去。 一秒钟后,丹朱笑到打跌,在地上滚来滚去:「哈哈哈哈哈!北辰!你!」 「笑个屁,帮忙!」 北辰体型健硕,竟然一屁股卡在那入口处动弹不得,仿佛是个被埋进坑中的白萝蔔,正对着丹朱怒目而视。 丹朱笑嘻嘻围着他转悠,姜云朗那正直英俊的脸上浮起坏笑,实在令人不忍直视。 忽然抬起长腿,一脚踩在北辰脑袋顶上,左右蹭了两下,狠狠将他踹下去:「我这也是帮你,别动啊!」 终于把北辰弄下去,丹朱小心地进入。并且变出一条赤红如火舌的尾巴,将那石头一勾,遮住洞口。 陈铬自己作死跳下去,才发现下面的管道是个斜面,地上长满青苔,湿滑一片,他便坐滑梯般一直熘了起码近百米。 这才一屁股摔落在地,差点没被摔成个肉饼。 少年揉着屁股,赶紧将那条灵气绳延长,直至顺利将余下三人带入洞中,才发现自己一只腿被摔成了九十度骨折,疼得冷汗直流,咔地一下,伤口自愈。 「走这边,跟我来。」 莹蓝的灵气光线如风飘荡,带着陈铬一路向前。 即墨城临近东海,地下水资源十分丰富,加上海水倒灌浸入,将地下岩层沖刷开来,形成了天然的裂缝与空洞。 排水管道以粗陶、陶瓷、钢铁等加工制成,呈现出圆形或方形,最粗处直径达两三米,人行其中毫不费力,俨然是一个人工筑成的巨大防空洞,而不仅仅是排水系统。 陈铬夜视没有障碍,环顾四周啧啧称奇:「要是外星空军舰队突袭,即墨老百姓马上就能从下水道撤进来,跟防空洞一样的。」 袁加文见陈铬四处转悠,牵起他的手:「小心脚下,你觉得修建这地方的人,见过外星舰队?」 陈铬:「多半是姜子牙修的,你知道,他摸过蚩尤刀、轩辕剑,封神战场上,九种法器齐聚,说不定都被他摸光了,脸红!所以,会有自己的考虑,伏羲和女娲,不是也在地下避难吗?」 袁加文重复他的话:「伏羲和女娲。」 陈铬忽然撒开手,撒丫子跑向前去,果然因为地面湿滑,正面朝地摔了满嘴泥。 他没心没肺般爬起来,原来是发现前面的管道周围,竟然相对着开了两排圆形的悬窗,整个人跳起来扒在上面,大喊:「哇!你们快来看!地下世界好漂亮!」 「当心些,你简直比小狼崽子还心大。」 北辰三两步走上前去,拎着陈铬的衣领将他提起,放到自己脖子上骑着,扒窗户向外打量,嘲道:「石头和水声,热气。大惊小怪。」 陈铬揪住他两个耳朵,把身体探出悬窗:「什么石头和水?这外面也太大了,恐怖!有个足球场那么高,最下面是暗河,然后是水溴盐温泉,漂亮!开了很多花……哎!」 第363页 他身子探出去太多,果然失去重心向外倾斜,带得北辰整个人也掉出去一大半。 陈铬一个激动,伸手扒在管道外侧墙壁上。 北辰努力摁住他的双腿,要把两人带回来。然而陈铬却手脚不协调,反而推着墙壁把自己往外面拔。 北辰:「莫要随意使劲!陈铬!你的手别用力!」 陈铬:「我的手断了啊啊啊啊!」 北辰:「莫扯我耳朵!」 陈铬:「它它它它们都不服从指挥啊啊啊啊!」 最终,北辰还是抵不过陈铬的怪力,被他带着一起飞出悬窗。 陈铬:「啊哈哈哈哈哈!」 北辰:「……」 「砰——!」 北辰背后双翼爆衣而出,遮天蔽日的肉翅,煽动地下阴冷的空气,在空中带出两道冰晶密布的寒流。 他一把掐住陈铬的腰杆,将他带到怀中紧紧搂住,旋身飞转,换了个令两人都舒服的姿势,直接以翼人的姿态带着陈铬遨游地下空间。 丹朱没头没脑从后面晃悠过来,见袁加文已经一只脚踩在舷窗上边,以为他忽然想不通要轻生了,果断冲过去将他抓住:「莫要冲动!」 不料丹朱扮久了陈铬,以为自己还是个百来斤的少年,飞身过去时惯性太大,带着两人一同滑落至窗外。 袁加文反脸面对丹朱,正撞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听见他的心跳,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姜云朗的身体,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对自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你在摸什么地方?!」 丹朱幻化能力极强,学着北辰的样子,撑开一双漆黑的羽翅,把袁加文搂在怀里。羽翼抖动之时,翅膀正撞在身旁犬牙般的岩石上,瞬间刮掉了一簇簇浓黑幽亮的羽毛。 袁加文整个人白得近乎透明,被丹朱搂着腰杆,不禁发出轻微的颤动,两个人都是肌肉健美的类型,袁加文比姜云朗矮了半个头,抱起来并不费劲。 袁加文:「云……丹朱,别挨我这么近。」 丹朱:「那你抓紧了,哎!飞不稳啊啊啊啊!」 丹朱还是第一次以翼人的形态飞在空中,有些不好把控平衡,时而将双翼捲起。 两个人脸对着脸紧紧贴着,鼻息喷在对方颈窝上。 丹朱这老狐狸怎么也算不到,自己几千年前喜欢一个人,几千年后,竟然搂着对方的爱人,想想还觉得有点小激动。 他的鼻尖落下一滴滚烫的汗珠,砸在袁加文脸颊上。 袁加文的眼角却飞出一颗泪珠,落入森冷寒气中,化作一颗晶莹的星钻,碎散地下。 黑亮的毛羽纷纷扬扬,映衬着苍白的袁加文,让丹朱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怀中捧着一抔白雪。 终于,丹朱追上北辰,四人齐头并进,穿梭于幽黯地底。 「咻——砰!」 陈铬摊开手掌,聚集了一大团银白灵气。 学着魂斗罗里发射子弹的样子,把一颗颗拳头大小的粒子球沿路打散,仿佛宫灯盏盏,瞬间点亮了整个地下空间。 还不忘为自己配音:「咻咻咻——啪!」 周围是一片焦黑的巨大岩洞,带着湿冷的水汽。 最下一层,流淌着来自大沽河的地下暗河,流水兇勐泛滥,声音却极为轻微,仿佛炽热却不沸腾的一锅开水,巨浪与暗流在漆黑的河面下翻滚。 岩壁上大片的页岩层层叠叠,状若鱼鳞参差,及至开裂处,则有如犬牙差互。被水流沖开的断面,岩石产生出变晶结构,带着一颗颗闪耀如星钻般的晶体颗粒,反射着陈铬银白灵气的光芒。 最下层的岩石漆黑粗糙,像是一整块凝固的黑色海滩,混杂在岩石中的,晶白透明的长条石英整根整根斜插地面,透亮饱满的暗橙色铁铝榴石偶尔冒出地面。 陈铬一挥手,一颗颗灵气灯泡乒桌球乓落到地下,照得整个地下空洞如同璀璨的珠宝盒,又像耀目多彩的万华镜。 他们沿着水流的方向飞去,知道是向着东方。 从高空看去,刚才穿行至此的管道,原来是以两道极长的天然岩石柱子作为支撑,穿过岩洞的中央,就像是一座规划精緻的高架桥。 北辰与丹朱落在管道上边,将怀中的陈袁两人放下,彼此都是一身热汗。 四人小心地爬进悬窗,继续向前走去。 管道分出许多岔路,但李星阑的指引不曾有错,一路向上。 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地下空洞,陈铬不敢再到处乱窜,牵着北辰的手,跟他稳稳噹噹走在一排。 又是一个管道「高架桥」,陈铬经过悬窗时,忽然驻足停下。 北辰预感不妙,青筋爆出,问:「要闹什么么蛾子?」 陈铬伸出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走上前去,将耳朵贴在窗边:「我听见……火锅的声音。」 北辰:「火……锅?甚么玩意儿,快走。」 陈铬探出脑袋,只见外边一阵白腾腾的蒸汽喷涌而出。 定睛一看,脚下的洞穴岩层分为两半,灰扑扑的火山岩露出裂纹,其中似乎是海水倒灌,涌动着近乎开水般爆沸的温泉。 袁加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催促道:「走了,小弟,别浪费时间。」 也不知是温泉热气蒸腾,抑或是地下氧气稀薄,他脸红得像只被煮熟了的螃蟹。 第364页 陈铬连忙摆手,似乎有什么发现,头也不回道:「不不,我看见……水里有人,不!是丧尸!」 其余三人全都凑了过去,陈铬随手掐了个银白灵气灯泡,砸在水面上。便见到漆黑地下白浪翻滚,带出一簇又一簇断肢残腿,还有全须全尾却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丧尸。 丹朱略一思索,道:「定是从城中被扔下来的,情况不妙。」 陈铬:「我问问李星阑……李星阑?他……没有回话,可能再忙。」 袁加文:「他忙什么?」 陈铬:「我也,唉,不知道。继续往前走,我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声音了。跟我来。」 第144章 即墨·肆 越往前走,管道的斜度越大。 到最后,几乎需要用武器作为攀爬工具,北辰丹朱则直接伸出尖爪,钉在墙面上,弄得像是电焊现场般出现一片火树银花。 袁加文感嘆:「这地下水网复杂庞大,在现有的生产力条件下,不知道要修几百年。」 陈铬见他走得有些吃力,坏笑着在袁加文屁股上推了一把,催促道:「走你的,想那么多。」 袁加文:「我是觉得,锻造兵器是手工艺,能够超越时代并不罕见。但是传说中的铁匣,要用血液,或者更确切的说,一个家族相同的dna片段才能打开,这种技术并不是古代能够拥有的。」 陈铬笑说:「难道我们的武器里还有超级晶片?」 袁加文:「文明的种类不同,他们点开了不同的科技树。你没有想过准……」 「我想过,别乱说话,嫂子。」陈铬使劲在袁加文屁股上推了一把,将他推到管道出口处,道:「现在这些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瞄准一个目标,清除丧尸,那么大家还是朋友。」 说完话上管道,忽然发现其余三人都没了声音,陈铬向前望去。 只见整个管道,连通着用整块石头砌成的排水沟,其中密密麻麻,装满了腐臭的污水。 同时,塞满了不能动弹的丧尸! 丧尸将排水沟的出口堵住,怪不得管道全都是干的,想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即墨城外,篝火燃尽。 「瞄准一个目标,清除丧尸,那么大家还是朋友。」 李星阑手中把玩着轩辕剑,搂着田安,一大一小同坐在一块石头上,跟阮霖洲、钟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钟季贊同,道:「周朝延绵千年,一朝倾覆,功名利禄俱是转眼成空。男儿生于天地间,唯怀有仁心,造福于民,方算得上是造了功名,不枉此生。」 李星阑点头:「高见,安儿也当如此。」 钟季说罢起身,朝三人行了个礼,道:「起初我来此,一是打了九种法器的主意,想要以此振兴墨家。二是受到蒙毅公子指示,跟踪袁加文的动向。阳人聚一役,我已改变想法,现在更是坚定。」 李星阑笑道:「那就劳烦鉅子,前去城中帮忙。」 钟季抱拳,在腰间革带中抽出半片圆形的琉璃眼睛,架在鼻樑上,对着瞄准用的右眼。取出一个仅有支架的金属手套,戴在左手上,那手套上数条不明成分的金属造成的软线,一直联通至背后。 最后,他在手套的某处激发一个按钮。 只听「咔哒」一声机关响,钟季的身后,忽然张开一对金属翅膀。 齿轮转动摩擦,带着一对巨翅扑扇,剎那间便将他带至半空,向着城中飞去。 李星阑垂着眼,笑道:「阮教授,我想问一个问题,希望不会冒犯到你。」 阮霖洲收起笑容,面无表情,道:「当然不会,请问。」 李星阑一手按在轩辕剑的剑柄上,另一手摸着剑鞘上的花纹,道:「后来我仔细想了想,陈铬接受审判前的那个晚上,你似乎一整晚都在德国学者区的实验室里,没有出来。」 阮霖洲:「是吗?对,我也想起来了。我们上了研究院的飞机,发现一名德高望重的德国学者,竟然想要从陈教授手里拿走黑石。他把我们都绑架了,关在实验室。当时我很担心陈铬,一直都在为他调配药剂。」 李星阑:「所以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出去过。更别说,到监狱里去,放倒守卫。」 阮霖洲:「是的,那并不是我,所以呢?」 李星阑:「陈铬对你很熟悉,却还是把你认错了。这说明对方和你非常相似,至少防化面具露出的眉眼部分,跟你一模一样。那个人想要黑石,一击不中,就利用手中的权力,把你派到飞船上去。」 阮霖洲:「李先生果然很聪明,听说你能读心?」 李星阑:「你的心中一片荒芜,我读不出。」 阮霖洲眼神一闪,眉间现出一抹忧郁,道:「是啊,我的心从小到大,就跟家乡那一片广袤的沙漠一样荒芜。那个德国学者是我父亲,他想要黑石,但我想救陈铬。这两件事矛盾,却真实。」 李星阑:「我不怀疑你对陈铬的关心,谢谢你。但是,现在一切已经改变,你还在执着什么?为姜氏制作抗生素,为金雁制作抵抗蛊毒的药品,从王宫里救出陈铬他们,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不甘心——!」 阮霖洲的吼声层层叠叠,带着一阵阵刺耳的变调。 他忽然爆发出巨大的怒气,周身翻涌黑色的灵气粒子,仿佛吸光了整个城池中的怨气,几乎连脸都看不清了。 第365页 田安连退数步,指着阮霖洲,喊:「师父,看他的脸!」 李星阑摊开手掌,遮住田安的眼睛,淡然道:「腐肉生蛆,再正常不过。别看,当心晚上做噩梦。」 「哈哈哈哈哈!」 阮霖洲发出一阵怪笑,在这笑声产生的波纹盪开他面前的黑气,现出一张腐烂发臭的脸。暗红与紫黑的肉块里,蛆与蛊虫扭打着身体,里里外外钻个不停。 伴随着一阵噁心的滋滋声,他一双孔雀石般碧绿的眸子,逐渐转为不透光的血红:「把……轩辕剑,给我!给……我!」 阮霖洲眼中根本无神,伸出一手遥指田安。 黑气浮动空中,变为一条若有若无的绳索,勐然圈在田安脖间,继而狠狠一收,将他带到阮霖洲身前。 同一时间,即墨城中。 「太噁心……恶!太惨……了……」 陈铬穿过阴暗的地下水沟,从塞满了丧尸、蚊蝇、蛆虫的下水道中干呕着爬到地面,唿吸到一丝新鲜空气,开始扒在地上大口喘息。 北辰拎着陈铬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催促:「快走,有人在前面。」 四人纷纷将手摁在各自的武器上头,分为两列,四周警备,谨慎却极速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即墨街道。 陈铬的余光落在屋檐墙角,只见房檐下燕雀筑的小巢已有雏形,石缝中的杂草已经破土而出。 晒至脱水的枯叶被风捲起,落在地上摔得脆生生的响,像极了人类消失后的世界。 穿过气氛诡异的空旷街市,是一处近千级台阶连通的高台。 「等等。」陈铬伸手拦下众人,闭眼,再睁开,凝神望向高台上边,「那里站着一个女人,我觉得她有点面熟。」 袁加文调笑:「斯嘉丽詹森还是安吉丽娜朱莉?我比较喜欢黑寡妇。」 「我的女神只有苏菲玛索。」陈铬原本心中忐忑,被他问了一句忽然觉得十分出戏,自己本来活在一个,有电视、有电影、有超级英雄的世界里。 只不过眼睛一闭一睁,忽而置身此处,面对神鬼灵异,也是好笑。总觉得头脑晕眩,云山雾罩,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北辰:「杀了就是,走。」 陈铬:「别闹了辰哥,我的感觉很……」 正说话间,陈铬忽然感到前方光芒大盛,一抬头,见那高台上的女人伸手高举头顶,仿佛正在进行什么仪式。 风声传来那首古老的歌谣:「星河横穿天幕,万物的阴影,如风吹野草。飞星划破长夜,百虫的歌声,似暴雨惊雷。」 她的小臂相互交叠,拇指紧紧相扣,摆出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 歌声不停,女人双手摁在胸前,朝着中原的方向遥遥行了个礼。 太阳从东方升起,那一瞬间,数以万计的金色大雁从她身后爆出,如同一股巨大的、连通天地的洪流。 阳光洒落在金雁的河流中,它们扑扇着金色的翅膀,羽毛纷扬坠落,形成一片极广阔的碎金雨幕。 笼罩着高台,笼罩着众人,笼罩着即墨。 「罪恶之人,享沃土、受天佑。无辜之人,流离于天地之边。」 地面上很快就铺满了金雁的毛羽,像是一层并不平展却极为厚实名贵的地毯。 一片金色的羽,毛从陈铬面前飘落,被他伸手一抓握在掌中。 然而它的重量太轻了,陈铬在摊开手掌的那一剎那,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握住了那根羽毛。 这一天的朝阳仿若夕阳,万物静默不语,空气和时间都像是凝固不动。四个人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停在这里,不继续前进? 风停了,歌声也停了,所有人的影子一动不动。 女人勐然起身,双手大幅度地打开,仿若鸟类的双翼。 随着她的动作,身后金雁的巨流瞬间自下而上由金转黑,如同一朵核弹爆炸后激发的蘑菇云,带着致命的毒性扩散开来。 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被染黑,继而是阵阵浓黑腥臭的暴雨。 女人眼神如刀,与陈铬视线相撞,碰出一道无形的闪电。 数万只金雁或全部、或半身腐化,带着蛆虫与蛊毒,张牙舞爪向四人飞奔而来。 陈铬忽然想起来,大喊:「姜望君!」 袁加文:「什么?!」 陈铬挥刀砍碎一堆大雁,铲得脓血碎肢与蛆虫齐飞,脸颊染上一丝血线,回头:「她是姜望君!我在轩辕剑里看过她,蜚蠊妄图用一个婴儿欺骗大哥交换黑石,说她叫姜望君,是女魃给大哥生的孩子!这么蠢的话,当然被大哥识破了。后来,他就把那个婴儿带在身边,当做自己的养女。」 北辰一爪子撕开两只金雁,将丹朱护在身后,撞到一旁,道:「兵祖死于女魃剑下,应龙为两人收尸,将兵祖头颅交给那女人,并传她一个保命的法门。」 「巫蛊术!」陈铬一把推开袁加文,横拍一刀,直直将他和丹朱一起撞进路边的房子,「所以北辰是不怕蛊毒的!但是你和丹朱,你们会受感染的,在里面待着别动。」 他话音未落,勐然转身,却见到一只金雁凌空俯冲,长喙如利刃突刺,只一个冲锋便将北辰开肠破肚。 「北辰——!」 鲜血喷了陈铬满头满脸,长喙从北辰的胃部戳出,继而将他整个腹部撕裂为两半,蠕动着的肠子捲成数十个圆圈,一股脑喷了出来。 第366页 血液在地上汇成一滩,盖住了陈铬的影子。 同一时间,即墨城外。 「你要什么?」 李星阑手提轩辕剑,「铮」拔剑出鞘,饶有兴致地问:「开个价,你要什么,有什么打算?我觉得阮教授很自信,应该不介意告诉我。」 阮霖洲疯狂大笑,稍一用力,嘴角却忽然裂开,露出整个脸颊上的森森白骨,以及口腔中黑紫色的腥血:「我要兰德之书,也要九件法器,女娲石,復生阵,兰德之书……兰德之书……」 李星阑失笑:「你到底要几个兰德之书?」 阮霖洲瞪圆了血红的双眼,直勾勾望着李星阑,神情莫名其妙,似乎带着一丝费解:「我要兰德之书。」 「行,你抱着兰德之书进棺材。」 李星阑挥剑斜挑,根本就是站在原地不动。 但莹蓝的灵气粒子如一道水流,急速脱出,蜿蜒流动,缠在阮霖洲的脖间,立刻延绵至他的手腕上。 光芒像是瞬息流转的符文,紧紧锁住阮霖洲的手臂,阻止他继续腐化,以保护田安不受感染。 田安被掐着脖子,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双手抓着阮霖洲的手,只觉得它们苍白冰冷,带着深重的腐朽气息。生理性的泪水滑落,田安双眼通红,逐渐冒出血丝,喊:「师……父……」 李星阑闻声,眸中精光乍现,以灵气催动轩辕剑悬于高空。 一剑化作三剑,三生万物,催发出无数条隐约的粒子剑气,势若雷霆,朝阮霖洲噼头盖脸打去。 阮霖洲反手一扬,手背上竟生出一颗硕大的花朵,紫黑色的花苞倏然绽开,露出其中交错的尖牙,以及中心一团黑洞般的幽暗花心。 灵气源源不断地不吸入其中。 然而李星阑却忽然一笑,那万千剑气转而化为温柔的春水,包裹着田安,将他毫髮无伤地带回身边:「你就这么点本事?」 钟季从后方一个俯冲,将田安带走:「当心了,李先生。」 李星阑笑道:「好,你先去,我过会儿就来。」 阮霖洲闻言,面色大变:「你轻视我?你竟敢轻视我!」 李星阑趁着这一个空档,分魂进入阮霖洲的精神世界,当即被浓烈的煞气震得一个恍惚,好容易才回过神来。 入眼,是一片黑红血海。 陈铬被北辰的意外死亡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 房屋内也听不见动静,他一脚踹开破败的木门,见到的却是塞满一整座屋子、爆裂而出的腐化金雁。 「停下!住手!滚开——!」 金雁们叼着袁加文和钟季的断肢,扑稜稜沖向外面,陈铬挥刀乱砍,弄得血雨漫天,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挽回。 他跪倒在地,任由金雁啄食自己,心中的恐惧与绝望混杂沸腾。 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不可能! 一切都不应该在这里结束,他们还要一起寻找法器,清缴丧尸,毁掉黑石。怎么可能?! 陈铬恍惚中,有回到了记忆中最恐怖的那个夜晚。 混乱的停机坪上,母亲被丧尸人推下飞机,由丧尸分食殆尽。过安检的时候,他打开口琴盒子,于是自己也被感染了。 病毒疯狂侵袭,腐骨蚀心,然后阮霖洲放倒了守卫,给他注射一支针剂。等等! 陈铬的回忆倒放,定格在阮霖洲的脸上——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防化服,戴着头盔,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绿眼睛。 漂亮的绿眼睛,眼角有两道鱼尾纹……那不是阮霖洲! 但是在秦王宫中时,陈铬感谢阮霖洲的救命之恩,对方却亲口承认那就是他自己。 他尊敬的阮教授,手把手教他做实验,配药……配药?从巩县出发那天,天上落下一个小圆筒,里面的白色药片跟新郑战场上的药片一模一样。 陈铬不敢再细想,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是泪眼婆娑,朦朦胧胧望见地下,金雁飞速闪动的影子。 影子? 从刚才开始,所有的影子一直没有变化过,时间仿佛凝滞不动。是了,他擦干眼泪,当即知道自己是又被骗了。 姜女制造幻境,就像在一个虚拟程式中绘制3d模型,偌大一个世界,不可能全部都按照现实来模拟,她的内存不够了。 陈铬破涕为笑,举起长刀,凝聚灵气,凌空御剑而行,一个唿吸便已冲到高台之上,正面对着那名姜女。 长刀悬浮于地面上两寸,陈铬足尖轻点,落地站稳,手掌一摊,长刀自动飞回,笑道:「你好,姜望君。」 姜望君有一双黑亮的圆眼睛,配合着白皙如雪的皮肤,像是个永远也不会老去的玉雕人偶。 她朱唇微启,语速却很快,道:「陈铬,听好了。」 陈铬点头,认真听她说话,手中蚩尤刀却不曾放开。 姜望君:「清女请我前来即墨,为她寻找打神鞭,她这人极好强,什么都想紧紧握在手中。却不知道仁者无敌,被人误导,走上歧途。」 陈铬:「是阮霖洲么?」 姜望君:「我先与你说清,清女是父亲的骨血,这点毋庸置疑。但姜氏并非自然而生,是我用了女娲的法子,以血为祭,从枫树中催生而出。你若以后对付她,不必手下留情。」 陈铬:「所以她姜氏应该姓陈,对么?放心吧,就算是亲生的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第367页 姜望君:「不,你仍旧不明白,自己的敌人到底是谁。我的生命已到尽头,但此生能见你一面,了却父亲的心愿,我便不再有遗憾。」 陈铬:「我的敌人到底是谁?我觉得每个人都……」 姜望君:「更高维度的文明,他们通过黑石遥感地球的文明程度。自遥远星球跃迁至此的玛雅人,他们潜伏于你的朋友之中,意图让地球恢復到无有生命的初始状态,达到臆想中的平衡。此外,意图令丧尸肆虐地球的阮霖洲,还有被仇恨与爱情沖昏头脑的陈清。」 陈铬:「但我觉得,这一切跟女娲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姜望君:「女娲大神……我以许久不到崑崙,百般猜测不得证实。若是真的,你当记住今日幻境中的遭遇,来日定将助你脱困。言尽于此,女娲大神并非如世人所言,她深爱着自己的儿女。你过来,我残余的灵力只够为你揭示一件真相。」 陈铬走向姜望君,对方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他的灵台上。 光阴流转,入眼是一片红黑血海。 第145章 即墨·伍 却说李星阑侵入阮霖洲的精神中,瞬间便被血煞汪洋淹没。 在阮霖洲的回忆中,他被浸没在一片充满蛊毒、丧尸病毒、鲜血脓液的人工湖泊中,遭到百虫噬咬,同时被病毒入侵。 他的意识昏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父亲,再给我一次机会。」 也是凭着这股仅剩的执念,他忍受着剧烈的痛楚,从血液湖泊中浮起,大口喘息。 与陈铬面目极为相似的九黎姜氏大巫,陈清,正站在湖泊中央的一块圆形祭台上祈祷。 她的面容稚嫩,神情充满痛苦,双手摁在胸前,继而打开:「兵祖佑我,重返中原之日,便是报仇雪恨之时。」 漫天金雁齐齐自空中俯冲而来,投身进入血液湖泊。仿佛飞蛾扑火,金雁悲鸣,却不曾停止动作。 一只手「啪」地从血祭池中伸出,拍在陈清脚下的祭台石板上。她满眼露出惊讶,不顾族人反对,从其中将阮霖洲救了出来。 数日后,阮霖洲从剧痛中转醒。 他被关在一个笼子中,其实本身就无法动弹,只不过……他把手伸到面前,便知道自己整个人都已经被病毒腐化,却因为蛊虫遍布,而暂时达到了一个危险的平衡。 「蒙恬率领五万秦兵,将血枫山团团围住,大巫,如何是好?」 「穷山恶水,为何而来,他怎么说?」 「前几日飞星坠地,他要我们交出陨铁,否则便要烧山灭族。」 「陨铁?没有陨铁,只有那绿眼睛的男人。你们先与他周旋一阵,我自有计较。」 众人告退,陈清走到阮霖洲面前,喃喃自语:「我又能有何计较?数千年过去,亿万金羽火鸟被无辜献祭,仅有那病毒得存,哪里寻到什么操控的法门?」 阮霖洲:「我……有办……法……」 陈清惊唿:「你还未死?」 数日后,血枫林下已变成一片火海。 陈清守在阮霖洲身边,给他绑了绷带,餵药:「暂时压制你体内的蛊毒,阮先生,我知你难受。」 阮霖洲正要说话,却听得其余姜女前来禀报:「大巫,秦国人杀上来了,他们屠了咱们七个寨子!」 哐当一声脆响,陈清愤怒地摔碎药碗:「欺人太甚!他们到底要什么东西?」 姜女:「他们说我们知道,是一块黑色的石头。」 阮霖洲这才发声:「他们……要……病毒,丧尸……」 「尸兵?」陈清嗤笑,道:「若我们能操控尸兵,便也不会数千年来躲在这蛮荒之地,早领兵夺取中原了。」 阮霖洲动了动手指,浑身浮现出黑色的灵气:「你们……没有……试过?」 陈清:「血祭池中的祭坛,埋着兵祖的头颅,那颗枫木是我族秘宝,却与尸兵毫无干系。池水并非清水,而是数千年来,亿万只金羽火鸟以身献祭,飞入其中,自愿受到病毒腐化,以期将其保留。我们根本没有黑石,那石头被姜尚偷去,不知遗落何处。」 阮霖洲:「你们可操控蛊虫,再以蛊虫,操控尸兵。」 陈清:「不得其法。」 阮霖洲:「我,身受百蛊噬心,有所悟,教你。」 仅仅两日后。 秦兵慌忙逃窜:「大人!全军覆没,姜女带着……带着尸兵前来!」 蒙恬眼神复杂,沉重地点点头:「为国捐躯,不枉此行。再杀!」 秦*队气势恢宏,捨生忘死地向前冲锋,姜氏只有寥寥数十名尸兵,顷刻间便被屠戮殆尽。 所有人被围在一个山头上,陈清气得双眼泣血:「难道我九黎苗蛮,便连这一隅蛮荒也不能居住?中原人,为何迫我至此!」 阮霖洲放眼山下:「我的估计还是太乐观了,抱歉。」 陈清咬牙:「再炼尸兵!金雁,以血还血!」 阮霖洲当即阻拦:「不可,丧尸是非自然的东西,以人炼尸,操控它们作战,实在有违人道。太残忍了。」 姜女前来禀报:「大巫!秦国人俘虏了千名姐妹,将它们扒光衣服……说……若是我们不交出尸兵……」 阮霖洲震惊至极,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数日后,蒙恬领着秦军,陈清带着浑身绑满绷带的阮霖洲,相互对视。 第368页 阮霖洲:「愿为秦王马前卒,建阴兵军团,助王征战天下,统一四海。」 蒙恬:「识时务者为俊杰。」 阮霖洲拿出一份帛书,由金羽火鸟送到蒙恬手中:「一些条件,望秦王能够不计前嫌,与我们达成共识。」 蒙毅看也不看:「允!」 第二日,九黎姜氏带着数千只被阮霖洲改造后,沖入血祭池却腐而不死的金雁,跟随秦*队,浩浩汤汤驶入中原。 阮霖洲:「她们为什么不去?」 陈清:「她们是冥顽不灵的那一派,自觉使命在身,以血肉供奉兵祖,自称为白姜。」 阮霖洲:「到时候让她们多送些丹砂过来,互通贸易,咱们把金银财帛送回来,总不能真的跟秦国合作。」 陈清:「听你的,谢谢你。」 阮霖洲无奈嘆息,伸手摸了摸陈清的脑袋:「别那么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陈……清。」 此后,陈清为赵政展示巫蛊术,操控丧尸的法门。命白姜于血枫山中开採丹砂,输送至秦国,供赵正炼丹之用,以积敛金银财货。 阮霖洲制定了详尽的尸兵军团实验方法,派遣秦国武士前往国境线外两军交战地,包括井陉矿场在内的多个奴隶与战俘集中营,以敌国人为对象作腐化金雁为载体转化丧尸、批量操控的实验,在陈铬与李弘带兵反抗前夕,取得成功。 第一支尸兵部队与陈铬、李星阑擦肩而过,行经崤山进入咸阳。此后,它们开始编队作战,如一张巨兽之口,咆哮着向着六国张开。 秦王宫中,阮霖洲的蛊毒反覆发作,陈清想尽办法为他化解伤痛。 阮霖洲摇头:「生死有命,无须强要逆天而行。你九黎敬畏自然,当明白这道理。」 陈清无声落泪,道:「老师,你救我姜氏一族于危难。」 阮霖洲:「我是害了你们,害了所有人,出生就是一个错误,註定一事无成。」 陈清:「姜氏女子,俱是为了自己而战,中原人、秦国人,逼迫我们至此,纵使两败俱伤,亦要教他们尝到苦头,以报兵祖与九黎惨死于炎黄手下的血海深仇。」 阮霖洲:「仇恨令你迷失自我,凡事不该太过执着。清女,如果我死了,帮我找到陈铬,他跟你长得很像。善待他,如善待我一般,我对不起他。」 陈清:「你不会死,老师,我倾其所有与赵政交易,他允我事成后使用復生阵,只待找到伏羲琴便是。还有,你的人活得好好的,无须挂心,我待你去新郑城外看看他吧?」 深刻的痛苦折磨着阮霖洲,让他的灵魂血肉模煳。 他的体内带着数千年来惨死于血祭池中怨灵形成的煞气,内外双重折磨,令他越来越疯狂。 某日,金朝送来一颗女娲石,充盈的灵气缓和了阮霖洲的痛苦。 他寻到陈铬,帮他们躲过追兵,向墨者发出一封接应信函「今日领二人从北门出王城」,听见陈铬与袁加文低声说话。 稍停片刻,则向陈清发出一封书信「与旧友赴地堡外出寻黑石。」 他捏着这张捲成小筒的羊皮卷,在掌心反覆卷了几下,汗水沾湿一些墨汁,令那个「友」字晕染开来,变得模煳不堪。 墨家地堡,金朝以鸟喙啄开窗扉,阮霖洲心中不愉,问他「所来何为?」 金朝撇撇嘴「大巫之命,护你平安。」 说罢,从翅膀下扯出一个小皮囊甩给阮霖洲,道:「女娲石灵气太盛,若是不想被他人疑心,平时装于此袋中,可将气息掩盖。」 阮霖洲低头,看见皮囊上挂着个小坠子,刻两字「思君。」 他摇头哂笑:「是思君,还是思她入主中原的野望?金朝,封神、法器,你都听到了多少,告诉她多少?」 金朝不答,飞走了。 时光倒回三十年,那是一片沙漠…… 阮霖洲的脸忽然浮现在整个幻境的天空上:「你们对我这么感兴趣?那就不要出来了!」 陈铬的声音:「李星阑?你都看到了?」 李星阑的声音:「陈铬?谁送你进来的?」 李星阑与陈铬的意识都发现了彼此,却寻不到对方的存在,一阵晕眩,天空被一支长箭射破! 机械双翼倏然一收,钟季收起长弓,横陈面前,足尖点地轻盈落地,背上跳下来一个幼弱的少年。 田安抱着一个花纹繁复的铁匣子,眨眼:「陈铬,才几个时辰不见,你怎的又变傻了?四人停在这地方一动不动,是做甚呢。」 陈铬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四人已经走到祭坛上方,面对面与姜望君对着。她的胸膛中破开一个血洞,然而却没有鲜血流出,双眼紧闭,安然地死去了。 片刻间,众人看着姜望君的头髮由青黑变为灰白,到最后如同白雪满头,容颜迅速苍老,皱纹遍布。 最终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干瘪到脱水,被一阵北风吹散成万千齑粉,飘向南方的家乡。 陈铬颓然跪地,哭着伸出手,抓起一抔姜望君的骨灰,看它们从指缝中滑落,陷入石板间的缝隙中。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城里不止姜望君一个人!」 同时,由于钟季一箭射死姜望君,致使她的力量凭空消失。 李星阑瞬间便受到阮霖洲体内万千死灵煞气的反噬,吐出一口鲜血,立即收回自己的神魂,望向阮霖洲:「你们觉得,变成这副模样,就能重新取胜?」 第369页 阮霖洲的嘴张开到一个恐怖的宽度,发出数千人齐齐吶喊的声音,尖锐刺耳低沉阴森,道:「九黎将重入中原,反抗炎黄的暴政。」 「啊——!」 随他发出一声长啸,阮霖洲疾跑上前,气势汹汹地出招,每一拳都直击李星阑的要害。 更为要命的是,他的身上蛊虫与病毒遍布,且腐肉中仿佛种植了成千上百的植物,一次攻击不中,便有兇勐古怪的食肉植物带着湿滑的粘液,倏然弹出,瞬间绽放。 或是喷出毒液,或是尖牙利齿,或是发出令人晕眩的声波,自然中的种种阴毒物件,几乎都被种在了他的体内。 李星阑临危不惧,经过一阵快速躲闪,马上就抓住了阮霖洲攻击的规律,对方看似凌厉,却一次也没有触碰到他的衣角。 他见钟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上空,便知道他已与陈铬汇合,心想时间差不多了,便不再与阮霖洲周旋。 挽了一个剑花,甩出数道霸道的剑气,莹蓝的灵气与轩辕剑自带的金色灵气纠结缠绕,化作千百形态,同时攻击阮霖洲身上的变异植物。 而李星阑本人,则在这混乱中左躲右闪,最终忽然出现于阮霖洲身前,剑尖点在他的咽喉上,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以为我只有这点本事?」 剑尖刺入咽喉的一剎那,阮霖洲勃然大怒,竟瞬间浑身炸裂,喷溅出一股剧烈的紫黑粘液,散成数千亿紧紧聚在一起的黑色小飞虫,如同苍蝇大小的个头,组成他的人形。 李星阑暗道糟糕,向后连退数步,避开剧毒粘液与蛊虫的袭击。 阮霖洲整个人都已经消散不见,空中只余一股令人噁心的苍蝇聚合体。它们倏然散开,结成一支支队伍,飞向四面八方,继而停在空中,叫嚣着对准李星阑冲过去。 李星阑退无可退,只有正面迎敌。 千钧一髮,风声忽然带来一阵铮铮古琴音,琴声中有金戈铁马,仿佛设下了十面埋伏,端的是气势恢宏,宝剑出鞘。 时间开始变得缓慢,数十道白色的剑芒飞落,打在蛊虫群间,将它们拍碎,如被灼烧般化为灰烬。 后方的蛊虫见势不妙,迅速停下,挣扎着朝即墨城的方向飞去。 灰衣少年在琴弦上一揉一摁,琴音停止,道:「师父,都是你说我坐姿不对,这才慢了半拍,让那怪物跑了!」 白衣青年抱着个空心大葫芦,灌下一口烈酒,笑着拍拍少年毛髮炸起的脑袋,道:「网三面开一面,不可赶尽杀绝。」 李星阑收剑入鞘,道:「聂先生,樘儿。我们快进去。」 即墨城中祭坛上,陈铬喊出那一句,却令旁人不解。 钟季欲言又止:「阮霖洲……」 「我知道了,李星阑没事,他现在带着聂叔叔和韩樘赶过来。」陈铬知道他心中有愧,竟然与一个怪物共事共谋,便调转了话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的事以后再说。姜望君不贊同豢养丧尸,城中发生的事一定是别的姜女做的。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抢夺到幻境中的控制权,在里面警示我们,姜氏们肯定躲在什么地方。」 丹朱一头雾水:「方才只是一场噩梦,什么姜望君?这人是姜望君?阮霖洲又是怎么回事?我的天……」 袁加文皱眉:「有声音。」 钟季张开机械翅膀,升至半空,只见城中数个地下管道的入口全部打开,源源不断的丧尸从其中冒出,仿佛下水道淤塞后鼓出地面的一滩滩腥臭黑水,当即朝下大喊:「有丧尸!」 陈铬抽出蚩尤刀:「有多少,在哪里?」 钟季:「很多!太多了!到处都是!」 丧尸迅速冒出,咯咯叫声不绝于耳,弄得陈铬头皮发麻。 陈铬迅速做出决断,朝左右说:「大家御剑到天上,飞出城外去,北辰你带着田安。」 便见数道灵气化成的巨大武器升至半空,陈铬、袁加文各自踩在自己的武器上,北辰化作睚眦背负田安。 丹朱随意化作一只巨大的金雁,被飞在更上空的钟季一剑射穿了翅膀,眼泪狂飙嗷嗷大叫。 未免被误伤,只得化作与北辰一模一样的巨兽。 众人朝着城外飞去,刚到城墙边缘的上空,却忽然撞在一片透明的屏障上,噼里啪啦划出一串星火电芒。 陈铬以第一个撞上,反身大张双手,阻止众人继续前行:「前面有空气墙!」 袁加文一个急剎车停在他身边:「到地图边缘了?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 陈铬啪地一巴掌拍在身后看不见的空气墙上,手掌立即被一阵电芒刺激灼烧,至于焦黑,瞬间恢復如初:「没骗你,大家别再往前。」 丹朱嘲道:「想将我们困死在其中?」 北辰:「破开就是,怕她们区区几个女子做甚。让!」 睚眦巨兽狂吼一声,引来九天雷煌,捲成一道飓风形状,一股脑全部向前杂去。 然而雷电一接触那无形的屏障,却立马变得乖顺,被吸收其中。 陈铬抓狂:「你们是同系的!这不是给人家充电吗?金木水火土,什么克雷?」 北辰一巴掌唿在他脑袋顶上:「五行什么玩意儿?雷为震,震为木,以金克之。然而这并非以雷霆造出的屏障,不可以常理推断。」 钟季:「那是什么?」 第370页 北辰:「是阵法,姜氏在城中发动阵法,我们必须找到她们藏身处来破阵,否则,便只有困死其中。」 陈铬:「她们要吃喝拉撒啊?」 北辰:「不一定,先找!」 陈铬一个转身,见李星阑正御剑而行,悬停在自己对面,隔着一道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屏障,与自己遥遥对视。 李星阑眉峰微蹙:「自己小心。」 陈铬点头,朝着城中飞去。 李星阑落在城墙上,以轩辕剑试探那面屏障,不得刺入,收剑思考。冷不防身后的韩樘抽出玄铁重剑,奔跑时扛于肩头,双手紧握剑柄,跨步至屏障前面,一剑砍在那屏障上。 重剑遇到阻碍,硬生生撞出一朵巨大的电芒火花,将三人震出数米远,跌落在地上。 幸而他们都已经能够熟练控制灵气,这才护住自己的周全。 聂政无奈:「樘儿,不可莽撞冲动,说了你多少次?」 韩樘头髮都被烧焦了,对聂政哼了一声,不答。 李星阑站起来,紧紧盯着那面屏障,放出生魂查探,发现自己竟然连灵魂也无法钻进去,道:「那屏障的力量正在加强。」 话音未落,那屏障竟然自韩樘重剑刺中的那一点,疯狂蔓延出肉眼可见的电芒,呲呲作响,紧紧裹住整个即墨。 却说陈铬等人回到城中,四处週游查探,不见能藏身的地方,更与李星阑断了联繫,无头苍蝇般走到迷路。 「啊啊啊不找她们,杀光算了!」 陈铬失去耐心,干脆给自己身上套了一层灵气罩,御剑冲进丧尸群,左冲右突,如同一辆疾行水面的快艇,带出身后一阵阵断头乱射的血浪。 丹朱、北辰、田安相继加入,只不过田安功夫不行,手脚都是软软的,硬生生用着一条打神鞭,就像手里捉着条泥鳅,仅仅是让它不至于脱手而出就已经费尽全身力气。 但田安这小子咬着牙,仍旧死命地甩开鞭子。 五颜六色的灵气如流星乱飞,将满城丧尸群砸了个稀巴烂。 至于最后血流成河,将丧尸淹没,或者沖入下水道中,已经是暮色夕晨,天地间一片灿烂的金黄。 陈铬上一刻还在肌肉抽搐,下一刻又立即恢復如初,仿佛是一个永动机,杀气丧尸不知疲惫。 余下众人却并不如此,渐渐用尽气力,纷纷躺在高耸的祭坛上。 陈铬见丧尸已经杀得差不多,便将长刀扛在肩头,对准一只想要网下水道入口爬去的丧尸,「啪」地一声噼开他的头颅,左右轻挥两下,将它的残躯抛开,准备把石板退回来关上下水道。 未料自己是凌空俯冲,惯性太强,脚尖点地的剎那收不住惯性,整个人都朝着黑洞洞的入口栽了进去。 「陈铬,今天格外热情。」 李星阑一身白衣,周身萦绕莹蓝灵气粒子,从下水道中钻了出来,将陈铬正正中中接在怀里,搂住他的腰。 另一手摁在其后脑上,与他结结实实接了个吻。 陈铬没反应过来,还挣扎了两下,牙齿磕在李星阑嘴唇上,擦出一颗血珠子:「啊!抱歉!你怎么进来了?」 李星阑眨眨眼,睫毛扫过陈铬的脸颊,灵气环绕两人,很快便将陈铬浑身清理干净。 陈铬哈哈大笑,道:「你摸我屁股,要在这里那个吗?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 李星阑十分无辜:「我没有。」 第146章 即墨·陆 「陈铬!」韩樘气唿唿一把掐在陈铬屁股上,把他胡乱推开,拉着聂政,从下水道里探出脑袋,「两个人什么时候不能腻在一起,你……你哈哈哈哈你还活着!」 韩樘神经病似的,骂着骂着笑了起来,笑完才开始哭。 陈铬跟李星阑停稳,立即跑过去,搂住韩樘的脑袋,在他脑门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惊唿:「韩小樘,你竟然比我高了!不服!」 韩樘一把推开他,胡乱抹了一把额头和眼睛。 少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仍旧瞪得滚圆,装作十分嫌弃的模样,嘲道:「幸而你变异时,不是个三岁幼童。否则,将你脖上套个狗链儿牵着走,跳起来都打不到我膝盖。」 聂政哭笑不得,劝道:「樘儿,先办正事。铬儿无事最好,他日日都要把你念上一回,前日夜里偷喝我的酒,酩酊大醉,边哭边喊你的名。」 韩樘炸毛:「师父!我何曾喊过他的名?」 聂政一本正经:「师父听得分明,你哭着叫了好几声蠢货。」 陈铬:「……」 韩樘一双猫眼瞪着聂政,抬手却是去揍陈铬。两人当即打成一片,不分你我。 聂政怀中抱着个酒葫芦,背上挂着伏羲琴,三年前分毫不变,只是一头青丝,半数成雪。 李星阑对陈铬招招手。 陈铬正把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韩樘骑在地上捶打,见状抹了一把汗,伸手把满头包的韩樘牵起来,吭哧吭哧奔着李星阑去了,留下后者站在原地咬牙切齿。 八人在高台上汇合,想来上次齐聚一堂,还是三年前在泰山顶上。 只可惜现下,橘一心神智失常,苏克拉被人暗杀,就连最后寻到的阮霖洲,也已经变成了敌人。 也是令人唏嘘不已。 大风骤停,天地静谧,城中血海汪洋。只留下一些零星的丧尸缓慢游移,咯血的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咯咯声,令人毛骨悚然。 第371页 李星阑白衣如雪,衣角落定,提起轩辕剑,望向祭坛上的一处房屋,问:「里面检查过了?」 陈铬与北辰倒抽一口凉气,异口同声回答:「没有!」 李星阑:「……」 袁加文抽出匕首,道:「里面没有活人的气息,所以刚才搜索时没注意到,装神弄鬼的人在里面?」 李星阑摇头:「不,里面没有人,但是有东西。聂先生、樘儿,你们两个留在祭坛上,防止姜氏有后招。我们进去看看,但这个屋子是我没法闯入的盲区。」 聂政点头,着韩樘将伏羲琴放下,两人并排坐着。 众人以李星阑跟陈铬为中心散开,钟季、北辰飞在天上,袁加文与丹朱并排,朝面前的房子围拢。 陈铬与李星阑挨在一起向前走,低语。 陈铬:「古琴也能四手联弹?好浪漫啊,你不觉得韩樘和聂政两个人之间,气氛怪怪的,就像是……就像是……」 李星阑心领神会,问:「在谈恋爱?」 陈铬点头:「小狼狗长大了,把师父扒光了用琴弦绑住手脚玩情趣呢?」 李星阑失笑,认真思考片刻,严肃地问:「你想玩么?我可以穿官服,要是以前就更好了,有制服,军靴,还有手铐和束缚带。我对在性爱里使用道具,并不是很了解,回头先去研究……」 「喂喂喂!你要不要那么认真?」陈铬哈哈大笑,出其不意偷偷一口亲在李星阑脸颊上,看着他一张俊脸由白转红,像个螃蟹似的:「看来李先生的路还很长。」 陈铬一脚踹开房屋的大门,两扇门扉碎裂成数十块。 那是一个单层结构的老房子,其中空空荡荡,一览无余。 正正中中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宝伞,垂下全黑的纱幔,散盖上镶嵌的宝石琳琅满目,然而其中却间杂着风干的人体器官、骨骼、经络,甚至于六个骷髅头。 宝伞下隐约有六个人影,她们俱带着金晃晃的青铜面具,紫衣盛装,银色的护具更像是一种点缀。 众人围坐得很有规律,却难以在一时间看出是什么形状。 「两个三角形,六芒星。」袁加文出声,面露不愉,说道:「在我们原先的世界里,六芒星是tantrism派的神女,象徵着男女达到生命的大和谐。」 李星阑明白过来:「你是说印度的密宗?」 袁加文点点头,道:「看来我们的敌人们,似乎早就有过结盟。」 陈铬一头雾水:「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她们已经死了,为什么这个屏障还没有消除?」 李星阑:「以身献祭,记得吗?姜氏擅长巫蛊术,最常用的就是血祭,她们把灵魂出卖给了恶魔,以催发这个阵法。姜望君得到应龙的传承,活得时间最久,应当是最了解这个阵法的人。」 袁加文:「不应该是应龙教的,而是西方过来的密宗。」 北辰的声音传来:「然而她见到陈铬,临阵倒戈,被钟季一箭射死。阵法发动的瞬间,阵眼却忽然死去,众人尽数殒命,这阵法却……」 「卡住了呗,」陈铬走上前去,一刀破开青纱帐,剑气划破了姜女们的面具,「我的天!」 帘幕落尽,面具碎裂,展现出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 六名姜女七窍流血,双眼圆睁无法瞑目,血液沿着脖颈滑落,至于地面,在六芒星的中央汇成一滩。 而她们的肚子,全都是鼓胀的,就像是怀胎十月一般大小。 但是她们死了!婴儿们还未出生,就在母亲的肚子里随她一同回归无边的黑暗。母亲们痛饮仇恨的美酒,将自己以及孩子献祭给恶魔。 恶魔是谁呢?恶魔就是她们自己,内心深处的仇恨,一个车轱辘般的伪命题。 「大家躲开!」 陈铬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惨景,忽然发力推开李星阑。 那一瞬间,六名姜女身体齐齐炸裂,血浆溅在宝伞上面,将黑色的伞盖染成一张烈焰红唇。 六个浑身青紫的婴孩啼哭不止,它们没有唿吸,没有心跳,甚至连灵魂也没有,双眼血红地四处张望,最终落在陈铬等人的身上。 「哇哇哇哇哇——!」 婴孩静了片刻,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前方爬来。 陈铬推着李星阑连连向后退去,钟季手中长箭连发,插在婴孩的头颅中,戳出数个血洞。 然而它们浑身腐肉,根本不惧怕任何伤害,血洞中没有鲜血低落,发出一阵水声后,修復如初。 一名婴孩完全违反物理法则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撞向李星阑的胸膛,被陈铬一把抓住,只觉得湿滑一片如同深海中的怪物。 手中的腐尸婴孩啼哭不止,陈铬头皮发麻手掌止不住颤抖:「怎么办!这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砍头。」 李星阑抽出轩辕剑,然而即使是冷静如他,在对如此幼弱的生命下手时,也会于心不忍,停顿了两秒。 陈铬握住李星阑的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让它们安息,我们一起来,不管面对的是什么。」 说罢,轩辕剑滑落,婴儿的头颅摔在地上。 两人接连挥落五道剑气,将其余五只腐尸婴孩的头颅斩落。 「哇哇哇哇哇——!」 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那些滚落在地的头颅,瞬间发出巨大的哭吼声。 第372页 脖颈上的断面像是一个黑洞,剎那间飞出成千上万的蛊虫,他们如同一股狂暴的飓风,将所有东西都席捲其中。 陈铬与李星阑双手紧握,把轩辕剑插在地面,划出一片火花。 众人措不及防,根本无法在这蛊虫中睁开眼睛。 李星阑与陈铬催动灵气,在所有人的周围形成了银白与莹蓝的灵气罩,以防他们受到感染。 远处,韩樘正在弹琴,然而这琴声却也未能阻止过于勐烈的袭击。聂政将他的手拦住,改换位置,倾尽全力抚琴。 屏障碎裂消散,铺天盖地的蛊虫旋风终于过境,聂政最终吐出一口血来,瘫倒在韩樘怀中:「师父!」 众人摔落在地,发现自己手中的法器:蚩尤刀,后羿弓,打神鞭,甚至于袁加文的玄铁匕首,全都被那飓风捲走。 仅仅剩下陈铬与李星阑双手紧握,用以固定位置的轩辕剑,几乎整个剑身都被插进了地面。 夜幕垂落,天地间一片黑红,像是苗疆的血祭池般。 公元前二二八年冬,暴雪席捲整个中原大地。 李星阑:「复习功课,安儿,别总是走神。前几天都学了什么?」 田安:「土地收归国有,盐铁民生大计改为国营,废除奴隶制度,或者禁制奴隶买卖,不是很懂,师父。」 冬日风寒,更重要的是陈铬已经回到身边,李星阑不再坐在临淄大宅中的高台上,把教学和办公的地点搬到庭院中。 房里炭火烧的正旺,暖洋洋的橘色光芒催人入睡,李星阑与田安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个摆满书本的案几。 身边是一对门扉,其上没有窗纸,而是一层绣工精緻的丝绸,明黄的颜色能够现出庭院中朦胧的美景,白雪碧桃与盛开的荷花。 陈铬靠在门边,听这两个人说话,觉得他们的声音像是一床暖洋洋的毛毯,盖在自己的耳朵上。 对话声停,陈铬转头望去,问:「你说陈清怎么会知道打神鞭的事情?阮教授的回忆里看到,他并没有把法器的秘密告诉陈清。金朝也不会,他根本就不想姜氏过得好,不可能把这个秘密告诉她们。钟季说蒙毅派他跟踪gavin,为什么呢?我又想起那天晚上……」 「宝贝,」李星阑阖上书本,对陈铬招招手,后者爬了过去跟他靠在一起,懒洋洋玩他怀里的一个手炉,听他说话,「别再纠结法器,姜氏如果发动封神阵,其实也算达到我们的目的。」 陈铬:「可是,唉,我心里总觉得很不踏实。」 李星阑:「袁加文没有任何问题,除非还有什么事实,是我们没能掌握的。」 陈铬想了一阵,透过朦胧的门扉,望见满园白雪中的袁加文。 他正在和橘一心说话,这个军医装神弄鬼搞宗教迷信,拥有近百万的信徒,却因为频繁地以灵力为他人治疗,把自己的神智和身体都拖垮了。 此时的橘一心,已经像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蹲在池塘边堆雪人。 袁加文成日闷闷不乐,跟着橘一心一起做一个雪糰子,把红宝石摁在雪人的脸上。 陈铬舔了舔嘴唇,犹犹豫豫,说:「我们去刺杀嬴政的……那天晚上,惊动了侍卫。袁加文,他……他亲了我一口,把我咬出血了。我觉得有点奇怪,事后想想,他用手抹了一把,指甲盖里藏了我的血。然后自己回到秦宫,引开追兵,让我先走。」 李星阑皱眉:「咬在什么地方?」 陈铬把脸埋在他胸前,支支吾吾。 李星阑伸手把他的脸摆正,两人唇舌交缠,觉得对方都柔软温暖到要融化一般。 田安小脸涨得通红:「咳,咳咳咳。师父……我……我先走了。」 田安刚走出房门,正与韩樘、聂政擦肩而过,打了个招唿便离开了。韩樘见他脸颊带着奇怪的红晕,便知陈李二人没羞没躁。 聂政:「东海蓬莱,我与樘儿找到琴谱,日夜研习,略懂一二。」 李星阑:「辛苦二位,如今九种法器,其五以落入九黎姜氏之手,依我看来,她们也是想要发动阵法,与我们的目标并无冲突,此其一。」 聂政:「愿闻其详。」 李星阑:「于我们而言,更重要的是寻找到黑石,以将其毁灭。以令天地回归于原始有序。」 陈铬偷偷瞥了他一眼,见李星阑面色沉稳,目光波澜不惊,不像是说谎的模样。 但伏羲女娲前车之鑑,他们的目的,明明就并不是毁灭黑石,李星阑当着聂政和韩樘,为什么这么说? 聂政竟然还点头,看上去十分贊同:「当如此。」 李星阑和聂政两人相对而坐,在陈铬看起来,是叽里哌啦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外星语。 韩樘扯着陈铬,轻而易举把他抱在怀里,一起冲出房门扑倒在庭院的雪地中:「打死你这个蠢货!」 陈铬啊啊大叫,与韩樘嬉闹:「你就是打不过我,长得高有什么用?连个老司机都搞不定。」 韩樘闻言瞪眼:「你胡说八道!」 陈铬双手环抱他的脖颈,把韩樘拉到面前,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话,语气暧昧,道:「你想把你师父……嘿嘿嘿。」 韩樘大怒,与陈铬相互追逐,无奈完全没法把他怎么样。每当捉住陈铬准备好好捶上一顿,手脚却都被一股灵气束缚。 第373页 转头一看,李星阑云淡风轻靠在门边,双手抱胸假装四处看风景。 一个月过后,仍旧是李星阑与田安讲课,陈铬跟韩樘在雪地里打滚,跟两只肉唿唿的熊猫似的,少年火气旺盛,没有一星半点怕冷的意思。 侍卫前来传话:「大人,北辰带着一队人马,在城外被人拦了下来。他说……」 李星阑失笑:「说什么?」 侍卫脑袋上顶着个巨大的汗珠:「说你若是……若是,不午时前不亲自相迎,便会……离开,往秦国去了。」 「小哥翻译好厉害,北辰能说出那么文雅有礼貌的话么?」陈铬哈哈大笑,牵着李星阑二人共乘一骑,跑到临淄城门口。 站在恢弘的城门楼上,远望西方。 北辰张狂至极,骑着一匹火红的骏马,身后跟着数千名形容狼狈的紫衣女人,天空上遮天蔽日,一片金灿灿的大雁。 陈铬:「辰哥做到了!我的天!他一开始只是说去看看,怎么就把姜氏全都带到咱们这边来了,我还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呢。」 李星阑:「所以说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开城门!」 自此,陈清领着九黎姜氏共三千两百人,金雁两千一百余只,浩浩汤汤穿过丧尸遍布的河洛,驻扎在齐国临淄城中,李星阑高价从朝廷手中买来的一处军营。 马蹄咯噔咯噔,陈铬抬头亲了李星阑一口,道:「一开始北辰说要去秦国看看姜氏,我还觉得他在做梦。没想到两个月不到,他怎么就能把她们说服?」 李星阑:「你跟我看了同样的幻觉,那是阮霖洲的回忆。」 陈铬点头,表情凝重:「这不是真的阮教授,只是他心中一点黑暗的角落,受到怨灵引诱,被无限放大。他虽然还是他,却并不是真正的他。唉,我也说不好,就这样吧。」 李星阑:「我知道阮霖洲对你很好,但他的心理非常病态。我不知道他有过什么样的过去,但多半并不愉快。因此,当他乘坐的救生舱射落在血祭池,阮霖洲立即被千年来残留其中的怨灵侵占。」 陈铬:「你说……他还有没有……」 李星阑:「就像金属被酸蚀,你说呢?我们尽全力对付他,让他入土为安,大概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对不起,陈铬,我想不到其他办法。」 陈铬摇头,回吻李星阑:「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虽然并不会那么完美。月有阴晴圆缺么,都是这样。」 某日傍晚,雪霁初晴。 李星阑策马怀抱陈铬,一路慢悠悠走到营地中,备上一桌苗家饭菜,请陈清召集陈清等人,与妖族的长老睚眦、九尾狐狸,一同在雪月青山下夜宴一场。 第147章 过年·全 银辉洒落,大地覆满白雪,更显得一片亮白无暇,不似人间。 军营空荡荡的校场,北辰座在中央,陈清坐于左侧首位,其后跟着八名紫衣女子。姜女们个个长得眉目细长,身量娇小,加上肤白若雪,根本不似战场上残酷无情的指挥者。 她们挪了挪位置,以自己舒服的姿势坐下,而后摘掉青铜面具。或许是天气太过寒冷,那面具内垫绒布,外面却非常冰寒。姜女们冻得手指通红,放在面前用嘴哈气。 陈铬坐于右侧首位,其后紧跟着李星阑、丹朱、聂政、钟季、袁加文、韩樘,还有个笑嘻嘻、不知为何总是万分高兴的橘一心。 陈铬与陈清面对面坐着,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感觉就像是在照镜子,却勐然发现自己变成个女人,顿觉胸前累赘、胯间轻松。那表情无须多言,便已被李星阑读得透透的,伸手摁在他胯间,道:「别怕,还在呢。」 陈铬:「!!!」 李星阑失笑:「还是硬的。」 陈铬:「……」 北辰唿了口气,随意端起酒杯,自己首先一饮而尽:「先喝酒,吃菜,旁的事待会儿再说!」 陈铬看面前摆的菜,苗家酸鱼,腌萝蔔,熏干黑红的腊肉,口水直流。 然而端起酒杯,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对着陈清遥遥一举,道:「大巫,敬你一杯,咱们都是一家人。」 陈清一愣,十分豪爽,端起酒杯咕咚咚一饮而尽,倒扣下来,竟然一滴酒水不流,道:「我干!你随意。」 陈铬苦着一张脸,喝完整杯酒,嗓子辣到冒烟,咕哝:「栽咯。」 姜女们哈哈大笑,嘴里说着家乡话,对着陈铬指指点点。 然而陈铬也是在家乡住过,多少懂得一点苗话,跟她们沟通起来,并没有多少障碍。 这才想起,难怪自己从一开始就能听懂姜氏们唱的古老歌谣。 酒过三巡,北辰依旧不发一言,仿佛吃饭就是为了吃饭。 李星阑敬酒两轮,开始假装醉酒,打开话匣子,问:「各位……婆家人,我知你们期初与秦国合作,也是被逼无奈。然而胜利近在咫尺,缘何弃明投暗?毕竟前路艰难,谁都不知将来会如何。」 陈清灌下一口酒,仿佛自己喝的是水一般,面色丝毫不变,道:「拐弯抹角的话,我也不说了。过去所做之事,一桩一件,我都不会否认,来日因果报应,俱在我身。」 姜女们纷纷附和:「大巫!我等共同行事,当同受天罚。」 陈清哂笑:「你等弱女子,管他呢。这么说罢,你叫陈铬?我叫陈清,我祖先是兵祖姜云朗。他却是你的大哥,这辈分倒真是乱套了。」 第374页 陈铬莫名报赧:「没事没事,你是老大。」 陈清哈哈大笑:「姜望君将兵祖头颅带到苗疆,葬于血枫林。女娲大神教其建造血祭池,将兵祖头颅埋在中央,垒起高台作祭坛,种一颗枫树,又用了巫蛊术,催生出血红的枫叶。至于第二年,枫树开花,便命九黎部落选出所有姜氏女子,共九百九十九名,送至血枫山中,为兵祖守墓。」 陈铬忍不住发问:「女娲大神,她为什么在一开始的时候不行动,偏等到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才来帮助你们?」 北辰插话,道:「世上无有神仙,女娲大神,实则是对她的尊称。女娲也会生老病死,只不过活得比常人更久。逐鹿之战时,她的力量已经衰微,无法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故而,想到利用黑石。」 李星阑侧头,问:「前段时间你可不是这么说。」 北辰:「年纪大了,记不分明。再加上在汴阳、新郑时,不提罢。」 陈清接着说:「姜望君曾听人提过,说甚么『生物进化』『物竞天择』,乱七八糟一大堆,唆使白姜一脉,千百年来,每一代都进入血祭池以身献祭,妄图培养……培养甚么来者?」 李星阑当即瞭然:「通过自然选择,在身体里培养抗体。就像长颈鹿,因为只有脖子长的,才能吃到森林更上方的植物。」 陈铬:「这方法太惨烈了,什么人会让你们那么做?生物进化,这不是古代的词彙。我哥?」 陈清:「我不知,但并非兵祖,也非女娲大神。」 陈铬心中犯嘀咕,想起姜望君死前的话,他的敌人太多了,会是哪一个? 她喝了口酒,面色微红,失笑道:「姜望君固执己见,白姜一直很不容易。再有自愿追随兵祖的金羽火鸟,也学着白姜找死,每年秋日祭祀便投身入血祭池。不知是否因金雁乃妖族,身强体健,不知何时起竟真能与病毒共生。」 李星阑:「听说姜尚在的时候,黑石曾经现世,您知道?」 陈清:「姜尚极为谨慎,尸兵控制得当。说句实话,姜望君曾告诉我,他们取胜并非全靠尸兵。」 陈铬:「丧尸就够恐怖的了,还有什么?」 陈清:「那我便不晓得了,我只知西方佛教来的菩萨们战败后,死伤极为惨重,不知怎么想的,千里迢迢来到南方,来到我们血枫林。」 陈铬:「准提?」 陈清:「那时我还未出生,或许有吧。苗疆自古天灾频繁,他们帮我们渡过难关,然而过了数百年,自身也渐渐难保,便没影了。」 李星阑:「会否因为血枫林中,存在着某种力量?」 陈清白了李星阑一眼,道:「血枫林就是个不毛之地,莫说灵气,连条鬼都没有。再说血祭池中那颗枫树,五十年后开花。及至封神战后,西方佛教的菩萨来到南方,指引族人摆出阵法,枫树方能结果。」 陈铬好奇极了:「好吃吗?」 陈清:「……」 李星阑:「枫树是女娲让你们栽种的。」 陈铬忽然悟到什么,道:「女娲种的,菩萨浇水,他们……认识?」 「吃吃吃!」 陈清不作答,只说:「结出兵祖的血亲后裔,你觉得好吃么?我们自枫树中诞生,从小被族人灌输着血海深仇。脑子有病,反正我是受不了那乌烟瘴气的地方,自成年后外出游歷四海,知天地广阔,不可拘泥于一城一池一时一世。奈何秦国人逼人太甚!」 陈铬感嘆连连,道:「明白了,算了。眼下我们只有全力清缴丧尸,赎罪吧。」 李星阑:「抱歉,你还没讲到为什么过来。」 北辰嗤笑:「老子让她们过来,能不来?」 陈铬拉长了声音,意有所指地「哦——」了一大声。 陈清闻言,当即摔了个酒杯过去,当即将北辰砸得满脸血,骂道:「口出狂言,我怕了你?是老……师,阮霖洲,他救我们于危难,我尊他为师。与赵政的合作已是板上钉钉,我便顺水推舟,问他要復生阵。」 袁加文忽然发声:「世界上真的存在復生阵?」 陈清望了袁加文好一阵,眼神古怪,仿佛在看一个老熟人,却又带着一丝陌生的气息,道:「自然是存在的,人可生老病死,为何不能死而復生?世人煳涂,总想着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有多难似的。」 陈铬:「这么说起来,你留在秦国也可以啊。」 陈清摇头:「是我没有预计到,血祭池中的怨灵太多,已经将阮霖洲蚕食殆尽。或许还剩一丝良知吧,谁又可知?现下,杀他才是救他。」 陈铬见他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唏嘘不已,敬了一杯酒,道:「已往不谏,来者可追;迷途未远,今是昨非。我们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他望了李星阑一眼,见对方点点头,便知道姜氏所言不虚,双方喝了一杯酒,杯酒泯恩仇。 歷史长河中太多偶然,太多逼不得已,每个人都只是河中的一粒辰砂,为之奈何? 数日后,日光大好,厚重的积雪却未化开。 韩樘这人光长个子不长心,带着下课却不肯回家的田安,在李星阑的大宅子里四处晃荡。 两人窃窃私语,让随侍左右的秦川找来一把钉横樑的长条铁钉,嘴角带着坏笑,埋在雪地里,根本寻不到痕迹。 第375页 秦川满头黑线:「公子们,这怕是不大好吧?陈铬脾气再好,也还是有的。若是到时候哭个不停,还不知如何与先生交代。」 田安不知为什么,学到了一副陈铬那心大如斗的脾气。 或许是同样养尊处优的缘故,干什么都是「没在怕的」,当即拍着胸膛:「无妨无妨,他也是无聊得紧么?成日就跟师父腻腻歪歪卿卿我我,看着恁烦人。」 韩樘附和:「正是正是,川儿你先走,倒时定不把你供出来。」 秦川那表情就是明摆着说:我信你个大头鬼。却也想看陈铬的笑话,摆摆手走开了。 「我们堆了个雪人,捏不好,你来看看。」 田安牵着陈铬的衣袖,带他来到庭院中,前方是个捏的歪歪扭扭的雪人,鼻子的地方插着个红宝石,然而双眼却歪斜,根本没个人样。 陈铬笑嘻嘻的,特别喜欢看田安着急的模样,大概只是因为,这孩子是所有人里唯一比他矮的一个吧,道:「别着急,哥哥给你做个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喷气式阿姆斯特朗炮。」 田安停在原地:「啊?跑,抛,炮?什么东西。」 陈铬一面回望他,一面向前走去。 冷不防脚底板一痒,还以为踩到个什么虫子。低头一看,白雪却被自己的鲜血染红,踩中一颗钉子,脚掌戴着靴子被钉了个对穿:「嚯?!」 田安撒丫子跑走,嘴里带着意味不明的「啊啊」叫。 陈铬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也不气恼,坐在雪人旁边,翘着个二郎腿,抱着脚掌把钉子□□,慢条斯理脱掉靴子:「嘶——!韩小樘,你给我滚出来,老子打不死你。」 韩樘嘿嘿笑,抄手走出来:「你也不是铁打的么,疼么?」 陈铬:「废话。咦?」 他脱下靴子,解开裤腿上的绑腿。 忽然一支小弩「梆当」一声落在地上,其中刻着一个阴刻符文,疑惑:「这个,李弘送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韩樘,赵国的情况如何了?」 韩樘狡黠一笑,反问:「你的老相好么?」 陈铬催动灵气,疗伤洗衣服,穿好鞋袜,把小弩拿在手里掂量着玩,用手肘捅了韩樘一下,道:「我发现你变了,是不是青春期到了,特别想把你师父绑起来嘿嘿嘿?告诉我,帮你想办法。」 韩樘面露犹豫神色,正欲开口。 却听陈铬话头调转,说:「告诉我吧,我保证告诉别人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让他们再告诉别人。」 「老子信了你的邪!滚蛋!」 韩樘气唿唿跑走,留陈铬独自坐在雪地里。 陈铬摸了摸腰侧,取出颜川送的羊皮地图,展开,翻来覆去,发现上面画着一个丑丑的小人,不是金朝又能是谁? 那还是陈铬跟李星阑第一次坦诚相见,多亏了金朝的蛊虫,却也害得自己被韩樘打得满头包,画下俘虏的小象、保证以后把他给捉回来。 怪不得在秦王宫里,金朝抓住自己的时候,会有那么奇怪的表现。八成以为自己对他有什么瞎想。 陈铬看来看去,后又对着小弩发愣。 直到雪落白头,这才抖抖脑袋。 高台之上,袁加文煮了一壶酒独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习惯一个人坐在最空旷的高台上喝酒,放眼锦绣河山,找不到他此生唯一挚爱。 韩樘过来与他说了会儿话,一面听讲一面点头,还不忘做笔记。最后给袁加文留下一张纸条,被他揉成一团,笑着捏碎。 而这些日子中,李星阑仍旧是最忙碌的一个。 法器被夺走的事,陈清也很无奈,毕竟跟着她一同投敌的,是姜氏中良心不安的一部分,其余众人仇恨太深,执意跟着阮霖洲一道与秦国同进退。 即墨城的事情,也是由白姜恳请镇守血枫山的姜望君出山相助。 陈铬曾经问她:「那你为什么要让金朝跟着阮教授?」 陈清笑而不语,摇头,嘆了口气。 陈铬不懂,李星阑却懂了。 既然一时半会儿无法寄希望于怪力乱神的事,众人便脚踏实地,在齐国扩展势力,培养了五万私家军队,专门对付丧尸。 这段日子像极了三年前,李星阑与陈铬初遇,在汴阳的军营里训练八千民兵。 当时,陈铬虎头虎脑、情窦初开,李星阑则顶着一张丑脸、压抑自己的感情,两人躲猫猫般猜来猜去,现想起来,倒还挺有意思的。 「那天你来我窗边问话,我尽捡着些反话说出去,把你气走以后,才发觉自己手里的书简。」 李星阑和陈铬并排坐在校场前方的高台上,手里捧着个小竹篓,捡出其中最鲜红饱满的一颗,塞进陈铬嘴里,摇头轻笑,道:「书都拿反了,你也没发现。」 面前是五万人齐齐操练的场景,各个一身锁甲,皮革护具,绿色的迷彩涂装。乍一眼看去令人震撼,定睛再一看,却总觉得带着股冷幽默的味道。 像是长发的解放军陆军野战部队,更像是集体发疯的古人。 众人以五为单位,五人为伍,十人为什,五十人一个小方阵,一百人一个小方阵,聚在一起练习射箭、连弩,长戗突刺。 最前方的一排武士穿板甲,手里领着个形状怪异的粗制玻璃器皿,上面穿着一根皮筋,或是瓶状、或是圆形,其中灌入些许的黑色或透明液体,瓶口塞条破麻布,点燃,抡一圈对准高台的基座墙面,发射。 第376页 「砰——!」 只听一声声爆响,高台下边成了烈火的海洋,就像是炽热的无声的控诉:你们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搞基的? 「当然是来搞基的啦。」 陈铬说着话,又被塞了一颗果子,嚼巴嚼巴吞下去,嘴角流出鲜红的液体,手指一擦,当即来戏了! 装作面目狰狞中毒模样,指着李星阑手指颤抖,捂住胸口,道:「我要你看见这锦绣江山,就想起我谢……谢长……」 「我谢谢你!」李星阑没脾气了,好想上知乎发个问题「爱人总是忽然来戏是怎样一番体验?求支招。」 说着话,一嘴巴亲上陈铬,舌尖在他嘴角舔舐,将果汁都吃了,「戏那么多?」 陈铬老脸一红,道:「你……是吗?抱歉,我不是歧视你。」 李星阑哈哈大笑,起身去发号施令了。 年关将至,这是陈铬跟李星阑在战国时代,过的第二个新年。 大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仍旧是把袁加文关进厨房。让他折腾一整天,好容易在傍晚时分弄出一大桌子,这才开门给人放出来。 陈铬则闲来无事,在正厅中的房檐各处,捏出一簇簇银白色的灵气串灯,又逼着丹朱在房门口捏上两个大灯笼,好歹没耗掉对方一大半的灵力。 想着还缺一棵发财树,只不好意思让已经痴痴傻傻的橘一心这么玩,便将就着自己弄了棵羊脂白玉似的,上面缀满数十斤重的红包,包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这回没有什么事好商议的,大家围着一个以灵力为动力的机械自转大圆桌,桌上的菜古今中外全都包括进去。 举杯共饮,觥筹交错。 「祝大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陈铬笑嘻嘻举杯祝酒,喝完后学着段誉用六脉神剑的感觉,以灵气将酒水从小指尖上逼出去。 终于被北辰发现,大笑着嘲他:「陈铬,看你喝得不多,怎的尿裤子了,在地上流下那么大一滩?」 陈铬报赧,把手指收进衣袖。 李星阑被他灌了不少,脸上红彤彤的,牵起陈铬的手,把他沾满酒水的小指放进嘴里,轻轻哆了几口。 陈铬啊啊大叫着跑到窗边,推开窗扉,朝外喊:「金朝,你一起来啊?吃牛肉粒不如吃牛扒啦。」 一只金雁费力吞下好大一颗牛肉粒,用长喙啄了陈铬一下,拍拍翅膀飞走了。 半晌,空中落下来一支带着露水的雪莲花。 吃完饭后,陈铬则牵着李星阑围着玉树摘红包。 陈铬想着,大包的都是什么黄金宝石,没什么用处,便专门挑了个最小的。谁知打开一看,红包里竟然包着个女人用的胭脂,闻起来十分香甜。 「谁包的?」 他目光四处逡巡,落在钟季脸上,见他表示略不自然,脸红得仿佛跟被人煮了似的。 再看看橘一心正垫着脚,想取上层树枝上挂的红包,奈何身高不够。钟季则靠在她身后,帮她取了下来。 心下瞭然,笑笑塞回红包里,驱使灵气偷偷灌进橘一心的衣袖中。 夜幕降临,临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陈铬牵着李星阑作寻常百姓打扮,粗布麻衣,随意挽个髮髻,跑到街市上凑热闹。 李星阑人长得高,数年如一日坚持军人般训练,此时比在汴阳时健壮许多,只是因着比例得当,仍显得劲瘦。 陈铬摇头晃脑,拿着一串蜜枣干舔来舔去,告诉李星阑:「这就叫脱衣有肉穿衣显瘦,我们去那边看看!」 李星阑一路护着陈铬,帮他把人群隔开,紧紧牵着他防止走丢,还要时刻注意这人,可千万别边说话边吃东西、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这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只不过陈铬不准提,他也就自己笑笑算了。 陈铬沿路见什么买什么,自己怀里装不下了,便随手扔进李星阑怀里。两个人怀里塞得满满当当,正走在一座桥上,冷不防前方人群骚动,瞬间被挤得浑身叮噹响。 李星阑干脆把东西扔了,一把抱起陈铬,让他骑在自己肩头,凭身高冲下桥去。 一个女声在李星阑头顶上响起:「你……你是……」话未落音,见到李星阑的俊脸,竟激动得昏了过去。 李星阑这才发现自己把人抱错了!这分明就是个未出阁的少女,然而人晕了过去,他自然不能撒手不管。 一通折腾,月已在中天,然而临淄仍旧热闹非凡,所有人都拼了命地往街上挤。 李星阑鹤立鸡群,长得极英俊,惹得沿街女子啊啊大叫,竞相追逐。简直是欲哭无泪,找个路边摊买下半张白色的面具,将眉眼遮住,还跟人讨价还价半天,差点没把店家逼哭了。 他逆着人群,慢慢走在街头,四处张望寻找陈铬。然而走了许久都没发现一个短髮的少年,干脆走走停停,一路上帮他买点小玩意,好哄他别哭。 李星阑低头把一个木头小狗塞进怀里,便被人结结实实撞了一下,对方戴着个万分浮夸、罩住整个脑袋的面具,手里举着一串正在燃烧的烟花,与他擦身而过。 流光飞舞,灯火阑珊,数秒后两人同时回首,相视一笑,双眼灿若晨星。 第148章 变故·壹 日上三竿,众人相继起床,围在一起喝粥,商议对策。 第377页 庭院积雪满园,碧桃绽放如火。 陈铬做了个灵气罩放在上空隔绝寒气,灵气粒子浮游于空气中,仿佛形成了一个力场,力场各处粒子浓度不同,故而时不时会有晶粉状的灵气掉落。 陈铬跟李星阑并排坐在一起,时不时把粥里的皮蛋碎屑一颗颗剔出,随手丢到他碗里,喝个稀饭也能发出唿唿啦啦的吸熘声。 李星阑把肉摘出来,倒给陈铬,然后才开始喝自己的粥。 北辰坐在就坐在两人对面,眼不见为净,仰头一口气把热粥倒进嘴里,烫得下巴尖也红了起来:「……」 丹朱坐在他身旁,装腔作势拍拍北辰的背,直将他打得差点没把胃给咳出来。 北辰瞪眼,一把掐在丹朱脸颊上,扯起他的软肉,直将身高一米九的「姜云朗」型丹朱掐的叽叽叫。 韩樘属猫,吃得是鱼片粥,被鱼刺卡了数回,「刺啦」一声将碗推到身旁的聂政面前,琥珀般的眼睛一鼓:「师父,喏!」 聂政本在擦拭琴弦,听得这一声「喏」,立即便将伏羲琴随手往身后一摆,撸起衣袖,给宝贝徒弟剔鱼刺。 刺客的指节分明的双手灵动游移,看得韩樘神思不定,抓住机会一口咬上去,惊得聂政一个抬手,撞翻了桌旁的酒葫芦。 黄酒咕咚咚漏出来,沾湿了橘一心的衣角。 然而她似乎觉得有趣,伸出一根食指,去戳那个摇摇晃晃的酒葫芦:「これは何ですか?」 「hebahnhof.」 袁加文双手张开抱住脑袋,左边是幸福得跟地主家傻儿子似的陈铬,右边是真正的傻子橘一心,后腰一直到屁股,都被橘一心戳出来的黄酒洒了个透,「!」 钟季在橘一心身后站了半天,手里捏着块干干净净的抹布,想去擦她的裙角。奈何袁加文忽然转身站起来,两人相互对视片刻,他便红着向后退,一直倒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抹布落在雪地上,震起一片雪粉。 陈铬见袁加文去换衣服,指着他拍桌大笑:「哈哈哈哈嫂子!你你你!你尿裤子啦!」 袁加文懒得理他,只听陈铬向他喊了句「顺道把陈清叫过来」,朝着身后摆摆手,头也不回离开了。 橘一心这才发觉出自己裙角沾湿,踩着袁加文的脚印回去换衣服。 陈清走过来后,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眼睛上挂着一对黑眼圈,像画了个烟燻妆,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便问了句:「看什么看?」 陈铬咳了一声:「姐,都等你呢,开会。」 陈清闻言,像是吃了个苍蝇,瞟了陈铬一眼:「按辈分来说,你是我祖宗。别跟老娘套近乎。」 陈铬挠头:「可我比你小啊,要不你叫我小祖宗?哈哈,别生气!我开玩笑的。」 李星阑把他的脑袋板正,道:「自从陈清带姜氏过来临淄以后,丧尸的整体增量大大下降,但是秦国的进攻势头仍旧不减。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年也过完了,是时候开始反击。」 陈清却似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嗤笑:「你意思是我假意归降?说句实话,这天下谁来做主我都不关心,我们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若非秦国欺人太甚……」 李星阑:「多说无益,你们留在秦国有多少人?」 陈清:「两千。」 李星阑:「好,我已经让手下人去与各国联络,一月十七于齐国会盟,开年便同时发兵。到时你须听我指挥,自己收拾残局。」 说话间,金朝落在陈铬的案几上,将他碗里留到最后想用的肉糰子叼走,道:「到时咱们与秦国人打个你死我活,让崑崙捡了便宜?」 北辰嗤笑:「崑崙在女娲治下,已与秦国结盟,你们要对付,自然须将那帮妖物全算在其中。」 困难实在太大,众人忽然一阵沉默。 风停风起,吹落房檐上的一片瓦当,发出一声突兀的「噼啪。」 陈铬尴尬地笑了笑,道:「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会不会是有天使刚刚从咱们头顶飞过去。」 陈清刚准备嘲风他,冷不防伏羲琴发出一阵爆裂的声响,自己浮动在半空中,并飞上屋顶。 「小心!」 聂政发出一声警示,却还是晚了一步。 所有人一同抬头,只见袁加文抱着伏羲琴,放弃隐身,于屋顶上现出身形。白色幽灵双手极速拨动琴弦,眼中装满决绝之意,视线落在丹朱的脸上,面无表情地落下一地泪珠。 风起,那泪珠瞬间冰冻,化成齑粉散落空中。 陈铬无法置信,此时只有他一人不受琴音控制,仍旧能够走动。但他没办法真的跟袁加文动手! 只朝他大喊:「袁加文!你疯了吗?快住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袁加文闭眼摇头,一道道白色的灵气粒子如水波荡漾开来,附着在众人身上,逐渐将他们的身形化作半透明的形状:「小弟,对不起,我不能活在一个没有姜云朗的世界里。」 陈铬:「大哥已经死了!復生阵没办法召回人的灵魂,你在幻境中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还要作困兽之斗?完成他的心愿,就是你对他最大的爱意。」 袁加文:「不,我没有你那么高尚,我从来都只是一个卑鄙的杀手。在秦王宫的那一夜,赵政就看出了我的心思。我返回去,用你的血打开了他手里的黄金盒子,我就……什么都证实了。我跟他达成协议,用法器换阵法,就这么回事。」 第378页 陈铬:「我们可以帮你!再不济我们可以谈判!你不能这样,你都不知道会把我们传送到什么地方去!你会杀了大家的!」 袁加文:「你们帮不了我,地宫只有秦王能够打开,机关拆错,八卦阵眼就会毁了。」 陈铬:「那就把它炸了啊!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 袁加文:「我本来就是杀手,不是么?放心吧,我不会害你,只是想拿到这把琴。弟弟,琴谱是聂政帮我写出来的,你要小心他,他是准提的眼睛。再见,我像你大哥一样爱你,请……原谅我……」 「袁加……」 陈铬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白光带进了熟悉的幻境,歷史像是被人勐烈撞碎的玻璃,噼头盖脸砸在众人头上,令他们瞬间便被旧日时光淹没、窒息、几近死亡。 琴声停,袁加文双手流血,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沉默不语。 陈铬案几上,那碗粥饭还冒着热气。 橘一心这时候才晃晃悠悠走过来,问:「他们人呢?」 袁加文:「出去旅游了,你在这看家。」 「好啊。」橘一心继续坐在原地,喝自己的稀饭,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袁加文:「一切都回不去了。」 公元前二百二十七年一月初一,袁加文走上高台,拨动伏羲琴,独自去往蛮荒苗疆。 这一次的传送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像聂政第一次带着众人,从汴阳军民南下出瞬间转移至新郑城的祭坛上。 陈铬躲开纷纷扬扬的歷史,眨眼功夫,就已经来到了一处布满赤甲军的营地中,被数百杆刀兵团团围住,只得举起双手投降。 武士:「到底是甚么人?」 钟季:「别慌!我们不是秦军!」 远望苍山负雪,军营中的地面却被人踩得半点雪粉不留。 号角连营,狼烟滚滚,前方传来阵阵擂鼓,催得人心鼓譟浮动,灵魂得不到片刻安歇。武士策马狂奔,举旗摇晃,用干哑如鸦的嗓子连连大喊:「敌袭!敌袭!秦军夜袭井陉!」 主帅双眼通红,连忙从营帐中跑出来,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副将,俱都是连日连夜不得歇息片刻,精力耗空的模样。 又是井陉! 「吁——!」 武士从马上滚落在地,顾不得浑身焦黑伤口,跪地抱拳,朝主帅禀报:「将军,秦兵于半个时辰前攻占先山据点,正朝三口河进发。」 那主帅年纪却只有二十出头,分明还是个少年模样,却一派临危不乱、少年老成的模样,吩咐左右:「星洲,你去集结三万人马,随时听我号令。川,派人紧盯前线变化,每隔半个时辰回报一次。」 左右两名副将俱是少壮青年,齐齐抱拳,答:「是!」 少年主帅往人群中望了一眼,气闷地抽出长刀,朝陈铬等人的方向快步赶来:「都是些吃干饭的窝囊废!怎的让敌国奸细深入营地?来者何人!」 陈铬从这少年主帅初一走出帐篷时,视线就一直落在他的脸上。 他眉间一道极深刻的悬针纹,鼻樑上一道长疤从右侧内眼窝拖至左侧嘴角,满面风霜,不知经歷了多少次生死。 脱口而出:「李弘!」 少年主帅闻声驻足,不可置信地揉了一把眼睛,视线由模煳转为清晰,定在陈铬脸上,发疯似的跑上前去,一把将他抱住:「你他爸的!陈铬!」 说罢狠狠在陈铬背上拍了数下,直将对方打得心肺都要喷出来。 陈铬将李弘推开,伸手摸在他鼻樑上的长疤,手指颤抖,双眼噙泪,问:「你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李弘听见这问题,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喉头,然而经歷太多,根本无从说起,只沉沉嘆息一声:「就这么过的呗,你怎的来了?」 陈铬苦笑:「别提了,你们在跟秦国打拉锯战?」 李弘不得不迅速从与故友重逢的喜悦中抽离出来,面色冷峻,点头说道:「现不是叙旧的时候,秦军十万,尸兵三十万,已与我国交战五个月,每日前来佯攻,我方一出兵,他们便迅速撤退避而不战。朝中连下数十道圣旨,催促我们速战速决,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栾星洲赶了过来,与陈铬点点头,骂道:「一帮窝囊废,只会躲在朝中瞎比比,连纸上谈兵都说不上!」 颜川皱眉:「星洲,隔墙有耳,不可妄言。」 陈铬在自己脸上勐拍一阵,清醒过来,问李星阑:「现在怎么办?」 李星阑朝李弘点点头,道:「佯攻,仅两万人打游击,你发兵前去追击,待得他们渡河后便返回。路上兵分三路提前埋伏,待下次秦军再来袭击便合围包抄,一鼓作气打进他们的营地中。」 颜川立即阻止,道:「带兵追击,恰好落入敌军圈套。」 陈铬:「你们还不清楚吗?秦国的目标根本不是这里,李弘,你父亲在什么地方?」 李弘提起警觉,反问:「你什么意思?」 陈铬也不介意他的怀疑,道:「李牧将军是赵国最后的一道防线,秦国人没办法打垮他,只能用反间计。你们应该听李星阑的,速战速决,才能防止朝廷疑心。」 栾星洲:「笑话,我赵国的事,你几个来路不明的外族人如何指指点点?若是能速战速决,李将军自然早就已经发兵。我看你们也是居心不良,韩国亡了,现又来赵国作甚?」 第379页 李弘:「星洲,少在话里夹枪带棒,你整军去!陈铬等人随我来,此战过后送你们离开,战事与尔等无关。」 陈铬等八人一鸟,仅有他一个最为心急,其余众人皆没事人般四处打量,仿佛觉得十分无趣。 李弘迅速将他们安顿在一个帐篷,打算草草度过今夜便送其离开。 没有军中士兵在侧,他反倒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草糰子上,捏着鼻樑,道:「我怀疑军中有奸细。」 李星阑倒了杯水,递给陈铬,道:「我知道颜聚跟后胜有联繫,话不不需多说,你自己应该能想明白。」 李弘双通一缩,「啪」地将手中陶杯捏碎,掌心血肉模煳。 陈铬连忙攥着他的手,给他挑出碎渣,安慰:「不不,你的思维不要太发散,不可能是川哥。」 丹朱都笑了,道:「这么简单还看不出来?他要保你,保不住你父亲,不让你们乱说话,其实也算有情有义了。若是不信,且看今夜里是否真有敌军袭营,多半是怼着尸兵过来,看看谁第一个去找你。」 李弘表情紧绷,但陈铬能看出,他在努力憋着什么。 陈清对着陶碗里的清水梳头,笑道:「想什么来什么,姐姐帮你收拾它们就是了。畜生,你先去探探情况,免得李先生总在分神。」 金朝在陈清脑袋上啄了一口,将她刚梳好的头髮扯出一缕。 陈清气得不轻:「找死是吧?」 金朝又啄了一下,嘎嘎叫着飞走了。 陈铬瞥了一眼,李星阑喝水,两只妖怪瘫在地上唿唿大睡,聂政与韩樘激烈争吵,陈清还在梳头,只有钟季忧心忡忡。 「钟大哥,橘一心没事的,他有分寸。」眼前的事情太多,陈铬只能随口安慰一句,转头对李弘说,「你也别想太多,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你应该庆幸发现得早,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李弘点点头,在陈铬脑袋上薅了一把:「多谢。」 陈铬:「都是郭开在捣鬼,他收了秦国人的贿赂,专门在朝中诋毁你父亲。秦*队在前线跟你们拉锯战,里应外合,就是为了把李牧将军拉下马来。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这事发生的,大不了咱们连夜赶回邯郸,把郭开杀了。」 李星阑收回心神,对陈铬说:「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最关键的不是郭开,而是李牧的态度。他如果肯委曲求全,不那么刚直,还有改变的可能。」 李弘嘆气:「不可能,父亲就是那样。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阵前易将,他是不会接受。」 陈铬用手肘捅了捅李弘,把他提起来牵着往外跑:「走走走,我御剑带你回去,一日千里,咱们把郭开赵葱颜……都杀了或者关起来。」 李弘:「杀了郭开,还有李开王开张开,如何杀得光?咱们把他绑过来就好。走!」 两人出了帐篷,陈铬习惯性地伸手往背后一探:「!」糟糕!兵器全都被阮霖洲抢走了,轩辕剑给李星阑防身了,他拿什么飞? 陈铬牵着李弘愣在原地,心想真是尴尬。 李弘见他那蠢表情,当即知道陈铬还是那个陈铬,四年过去半点不变。 丹朱懒洋洋走出来,展翅化作一架喷气飞机,问陈铬:「你上次画了个草图,像么?」 陈铬:「……」 公元前二百二十七年,战国的天空中惊现一架双翅异形飞鸟。 陈铬把李弘护在怀里,催动灵气罩着两人,防止被冻成冰雕,大喊:「丹朱你真是有创意!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波音747!」 丹朱根本听不清,大吼着问:「谁去死?」 陈铬哇哇大叫:「谁家的波音747航行的时候两个翅膀会扑扇扑扇啊啊啊啊!」 两人一机轰隆隆飞过,一个时辰后轰隆隆飞回,落在地上的丹朱瘫倒,抱怨:「妈了个机的!翅膀不让动,人怎么飞?不干了。」 李弘扛着个剧烈抖动的麻布口袋,甩到陈铬一行人暂住的营帐中,对陈铬说道:「帮忙照看,我去调兵布防,今夜若是真的,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陈铬:「别冲动,大家很多时候不是仅仅为自己考虑。」 李弘秘密招来亲信军官,令每个人单独谈话,在军营中各自布防。其间又传话颜川,让他为陈铬等人送些吃食。 陈铬连连道谢,首先以身试毒,吃饱喝足后跟李星阑躺在一起,累得没精力嘆气:「只希望晚上什么都别来。」 然而转眼已到半夜,李星阑面容沉静,忽而睁开双眼,眸中蓝光一闪,道:「来了。」 「什么?」 陈铬睡眼朦胧,根本没听到任何动静,挣扎着爬起来,在地上骨碌碌打了个滚,压在陈清身上,吓得她一声大叫,抛出一连串毒虫,被咬得满脑袋包。 而后众人也都被吵醒,不明所以。 李星阑额头冒汗,道:「李牧来了。」 陈铬:「……」 第149章 变故·贰 帐篷的布面上落下一串微光,门帘被人掀开。 李弘举着火把,身后跟着个与他长得极相似,却更加健壮的青年男子。他目有星辉的余光,负手而立,威亚十足,面目落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李牧:「胡闹,快将人放了。」 李弘:「放他回去,定会向王上进谗言。」 李牧:「父亲问心无愧,不惧流言。」 第380页 李弘:「三人成虎。」 李牧:「李弘,我教你先发制人,便是让你用来玩这些阴谋诡计,怕被人设计陷害,便背地里将人打晕绑过来?」 李弘:「是,我错了。」 陈铬听得一脸懵逼,自己估计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高尚思想,也真太霁月清风,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弘将麻袋拉开,却只见那郭开一脸青紫、七窍流血,早就没了唿吸,从一个胖子变成了死胖子,当即笑道:「没用的东西,给吓死了,这可不关我的事。」 李牧闻言一怔,大步流星走上前,并起食中二指俯身探查,骂:「混帐!你何时结识了豢养蛊毒的人?」 李弘连忙解释,在自己父亲面前,瞬间变成个做错事的孩子。 李牧怒不可遏,但也不便在众人面前发作,着人将这些「来歷不明」的人收押,又跟李弘大吵一架。 陈铬连忙眼神示意,让大家不要反抗,暂时忍忍。幸而所有人都算给他面子,配合着啊啊叫了几声,自己走进铁笼子里。 那夜直至天明,营中无有敌袭。 北辰撇撇嘴:「有人告密。」 丹朱:「反正人也死了,咱们还留在这作甚?赶回去开会么。」 陈铬:「不行,问题还没解决。」 那夜里李牧将李弘训斥一顿,便一直在这营地里坐到天明,什么也不说,只嘆了一口气。 果然只两日过后,赵王迁便派遣宗室赵葱与将领颜聚上到前线,取代李牧与司马尚,美其名曰「久战不易,整军换防。」 李牧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拒绝,迅速赶回井陉,并将赵葱与颜聚放在军中冷处理。 李弘气极,与颜川打了数个回合,最终一拳砸在他肚子上,抽出砍刀架在对方脖颈边:「解释!」 颜川低着头,任凭刀刃割开皮肤,陷入血肉:「我身不由己,无话可说。公子,颜川听凭处置。」 轰隆隆一阵暴雷,暴雨突降,天地一片朦胧昏沉。 陈铬偷偷揭开窗帘:「天上果然下雨了,男男主吵架都要下雨的。」 李星阑:「……」 陈铬笑嘻嘻:「他不会杀颜川。」 入夜后,冷风吹送,漫天大雨瞬间成雪,无声落地,万里江山蒙上一层雪白的绒布罩子。 李弘的刀落在地上,转身离开:「你好自为之。」 颜川:「公子不可莽撞行事,如有敌袭……」 李弘大吼:「大哥和三弟都战死了!我他妈还活着做什么?」 陈铬拉长耳朵仔细听,心里咯噔一下,难怪觉得李弘变成熟很多,原来这些年竟然经歷了这么多事情。 他把脑袋探出帐篷,喊:「李弘过来!有话跟你说。」 李弘犹豫了两秒钟,朝另一名望过去,栾星洲的盔甲还带着一层森寒的霜露。文秀的副将不发一言,站在树下,手里提着一根已经熄灭的火把。 栾星洲带着颜川离开,深深望了李弘一眼。 李弘气唿唿的,双眼通红沖入营帐,带进来一股冷气。 北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陈铬跑过去,一把抱住李弘,拉他坐下给他搓手,说:「晚上会有丧尸袭营,你不能到处乱跑,如果这里被攻下,更加落人口实。」 李弘恨恨的说:「他叛我。」 李星阑:「颜聚是齐国人,曾为后宰相后胜的亲信。秦国重金贿赂后胜,买了颜聚的支持。颜川保不了李将军,只能尽量保你,并非叛你。」 陈铬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拍拍李弘肩膀,说:「你这几天都很忙,金朝探路回来,有一个大波殭尸正在赶来。你让手下准备应战,最迟不过明天早上。」 李弘颓然:「他也知道。」 陈铬:「谁?」 李弘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井陉如何?」 陈铬:「没有探听到消息,但是我让北辰赶过去保护你父亲,一定会没事。他是睚眦,很兇勐的。这边有陈清帮忙,也会没事。」 李弘用力抱了陈铬一把:「行,多谢你们,若真有大战,我顾不上这里,万望珍重。」 大雪一直落到黎明时分,天地幽静,武士们巡逻换防,积雪已经没过膝盖,然而却仍没见到秦*队一星半点的影子。 「不见才是最好的,」李星阑伸手扫掉陈铬肩头的白雪,「你还想他们来?」 陈铬摇头,吐了一口气:「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情。」 说罢抬头望向前方,荒原上白雪皑皑,天地的距离仿佛被拉得更远了。 就在这无垠的白色中,一名紫衣少女跪坐在地,身下以自己的鲜血画了一个巨大的六芒星图。 陈清就跪在六芒星的中央,最终默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陈铬试图仔细聆听,却只觉得她的声音仿佛经过变声器的处理,变成如野兽般的男声,像是来自地狱。 无数战场上徘徊的鬼魂,全都排着长队走到她的身边,紧紧围着那颗六芒星,齐齐跪倒,学着陈清的姿势,仿佛在对谁祈祷。 「来了!」 陈清忽然睁开双眼,周身紫气翻涌,她仰头长啸一声,嘴巴张开到一个恐怖的程度,从体内深处吐出一道细长的紫色灵气。 那灵气浓度极高,甚至与陈铬在阳人聚外捏出的那条龙一般,所有的鬼魂仿佛受到一种无法拒绝的吸引,全部打着圈向那道灵气飞去,最终汇聚成一条通天彻地的旋风。 第381页 旋风窜至半空中,随着陈清长啸一声,如同一朵炸裂在穹顶的烟花。 数千亿条紫色灵气细线从中心一点,呈放射状向外喷出,分布极其均匀,勾勒出一个半圆形的天顶空间。 陈清面色苍白,嘴角流出鲜血,道:「李星阑,你能自由操控灵气;聂政,你可改换时空。两人留在此处为我掠阵。」 李星阑与聂政相视一眼,各自走出一步,点头。 陈清:「丹朱,你须得去将那帮妖族赶走,什么玩意儿?」 丹朱苦笑:「那是北辰的大哥小弟们,这回竟真的与秦国狼狈为奸了,这却如何是好?算,先打再说。」 陈铬:「你们都安排好了,我做不了什么,钟大哥、韩樘,咱们分别跟着李弘、颜川、栾星洲,帮他们的忙。走了!」 韩樘嚎叫一声,瞬间化为一头跟睚眦一般大小的雪豹,滚进雪地里唿吸间没了踪影:「愣着干什么?傻子。」 钟季撑开机械翅膀,飞上天空,手握长弓:「诸位,各自当心!」 李星阑将轩辕剑扔给陈铬:「小心。」 随着第一声金雁的鸣叫刺破长空,数千只完全腐化的丧尸大雁如潮水般凌空俯冲,对准瞭望高塔上的侦察兵,数秒钟内将他们啄食干净,连一点儿骨头渣子都不剩。 军营中响起一声低沉壮烈的号角,继而是连营的唿号。 赤甲赵军仿若烈焰,分作三股无畏前进。 丧尸像是一片黏腻的浓水,将辽阔的雪原染成一片漆黑,立即就与赵军正面相撞,好似遭到了烈焰火舌的舔舐,疯狂地成片倒下。 赵*队越战越勇,很快就用巨大的盾牌与□□,将丧尸推至最外一道防线之外。 丹朱几乎是飞到了云层上方,远望北方,成群的凰鸟疾速进击,巨大变形的阴影在地面飞速掠过。 「兵祖保佑。」丹朱瞳孔中红光乍现,浑身骨骼爆响,砰地一声化作九道残影,「杂碎们,认得爸爸么?来战!」 但见九天上风起云涌,一排凰鸟瞬间止步。望见对面天空中九条青色的应龙于云海中游动,面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差点没有脱口而出「父亲!」 嘲风双瞳金光流转,瞪眼炸毛:「个西贝货!丹朱!老子今天打死你!」 「妖兽啦——!」 丹朱仰天长吟,声如落雷。 地面数万赵国武士仰面朝天,见日光洒落,却只听见一声满含怒气的吼叫:「儿子打老子啦——!」 钟季飞在半空,闻言手指一抖,差点没把地面上奔跑的雪豹射穿。 他本是箭无虚发,精准地射死了数十个操控丧尸的紫衣女人。 失去指挥的丧尸仿若无头苍蝇,在战场上部分敌我,横冲直撞,竟还有直冲冲撞在地方枪桿子上的。 雪豹双眼圆睁,滚在地上躲过一劫。他利爪如刀,银光忽闪,简直就是一台行走的绞肉机。 陈铬后来居上,纵身一跃跳到韩樘背上,在他下巴上重重撸了一把,大叫:「喵——!」 雪豹为了尊严,张开血盆大口一嘴巴咬在雪地上:「呜!」 陈铬哈哈大笑,举起手里的轩辕剑四处乱砍,间或抬起左手,露出手肘上绑缚的小弩,数箭射进丧尸的眉心,溅起一片片腥臭的脑浆。 他被臭味熏得厉害,忽然想到一件事:伏羲琴不是被袁加文拿走了,那聂政还怎么操控时空? 糟糕! 陈清仍旧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开口冷冷道:「准提菩萨,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何……传我们诸般变化与阵法,更一手促成白姜、金羽火鸟千年来的悲剧?教他们以身献祭,愚蠢至极。」 聂政向前走出一步,双眼空洞无声。 片刻后,忽然光华流转,变化出世间万象的色彩,最后化为琉璃般的色彩,笑说:「是为了人类。」 李星阑在一旁低眉敛目,不声不响。 陈清嗤笑:「这会子肯承认了?尔等早在伏羲女娲时,便已来到中原,为期炼制伏羲琴,造復生阵。无奈伏羲命不长,女娲又太精明,你们骗不到她。 「蛰伏数千年,终于等来了不知情的兵祖,再造伏羲琴。只可惜此时,尔等精气早已不如从前。復生阵法无用,便将其送至蜚蠊手中,挑拨人族与妖族,为将来埋下一桩暗棋。李星阑,你不是很聪明?早该料到,缘何不作声了?」 李星阑不答,道:「都是你的猜测,算不得数。」 聂政的身体,发出了准提的声音,道:「这些事桩桩件件,俱是真实不虚。然而我们师兄弟,却并非为了挑拨离间而来,无奈天道无常,也是无计可施,促成了件件悲剧。」 陈清失笑:「现想要如何?」 聂政:「我大限已至,只想完成自己的使命。李星阑,我知众人中,你最有灵性,可与天地归一,统御灵气。然而你却心有所系,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未知灵魂唯有归于灵山魂海,方可得到永恆的安宁。」 李星阑目光闪烁,道:「永恆?」 聂政嘆气,道:「我知,今日便是我的大限。」 此后,无人再言语。 陈清问不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心中怒气翻涌,双手掐了个指诀。 便见密布于穹顶上的紫色灵气,剎那间爆裂开来,碎散的星粉飘落风中,落地时却化成亿万只紫色的蝴蝶。 第382页 蝴蝶钻进丧尸的眉心,令它们忽然全部停步不前,一动不动。 陈清嘴里鲜血狂喷,李星阑立即分出神魂聚集灵气,自灵台输送至她的体内。然而这也只是杯水车薪,控制如此规模的丧尸,消耗实在太大! 聂政抬手,聚集起一把灵气巨剑,一剑分化两道,甩向陈李二人。 「滚开!」 剑尖点在李星阑的衣领上,陈铬像闪电般一步跨来,直接用手掌接住两道剑气,朝聂政大吼:「打我的人?!」 陈铬想也不想,聚集起一把近四十米的灵气大刀,一股脑拍在聂政头顶:「给——我——死!」 「嗷呜——!」 雪豹如电光火石窜出,抬起两爪挡住大刀,将聂政护在身后:「陈铬你疯了!」 陈铬挥舞大刀:「韩樘滚开,他根本就不是你师父!」 雪豹双眼瞪圆,巨大的泪珠落在风雪中,碎散成冰:「他就是!」 聂政有力的手指游移至雪豹的脖颈,低声道:「樘儿,师父要你。」 雪豹回头,吐出舌头,收起舌苔上的倒刺,舔了舔聂政的脸颊。然而就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感到颈间一热。 「韩樘!」 聂政竟然伸出手指,将十指狠狠戳进雪豹的脖子,唿吸间就扎出了十个可怖的血洞,鲜血汩汩往外流出。 陈铬惊叫,一刀刺进聂政胸膛。 韩樘仰天长啸,倒在聂政身上,没了唿吸。 黑色的蛊虫从聂政的双眼中源源不断爬出,汇聚在一起,化作一个青年的身形。 陈铬震惊悲伤到近乎失声,要不是李星阑把他抱住,现在已经冲到阮霖洲面前去。 李星阑劝道:「不要冒进!」 阮霖洲却似根本不把他们看着眼中,只望向陈清,说:「清女,你不该催发这个邪术,会耗空你的力量。」 陈清不理睬他,阮霖洲便自说自话:「我们从小庇佑你,看你长大成人,如何做了他人手中剑,你不想回到中原吗?」 说话间,阮霖洲竟然祭出女娲石,单手一扬,从千万蛊虫群中变幻出一把蚩尤刀。 女娲石源源不断为陈清输送灵气,阮霖洲则握紧蚩尤刀,歪着脑袋笑看陈铬:「蚍蜉撼树,我九黎万千妖灵鬼魂,纵使兵祖后人又如何?你不及他万分之一。」 陈铬「且」了一声,抓起轩辕剑噼头盖脸砍向阮霖洲,他手中握剑,使的却是生勐的刀法,横冲直撞,将阮霖洲逼得连连败退。 然而阮霖洲却似有顾忌,实则并没有主动进攻,一把蚩尤刀挡在身前,与轩辕剑相互碰撞,发出阵阵蜂鸣,将彼此都震得七窍流血。 他的速度不及陈铬,时而化作蛊虫散开,继而重聚与陈清身侧。 阮霖洲张口,却似有千万人齐齐发声:「我的孩子!你要以一人心念,毁去我族千年谋划?」 陈清闭眼,答:「我自己能分辨是非,滚开。」 阮霖洲再张口,这次却只有他自己一人的声音,温柔优雅,问:「我的学生,你不听师父的话了?」 陈清睁眼,被气得吐出一口血来,大喊:「你根本就不是阮先生!早在他落入血祭池的那一刻,你们这群怨灵便已蛰伏其中。你们蛊惑我走上这条嗜血的邪路,你们诱惑赵政追寻缥缈的长生,你们引得中原大地生灵涂炭,你们逼死姜女、逼死族人、逼死姜望君!」 阮霖洲:「他们杀我们多少人?将我们逼至蛮荒苗疆!」 陈清:「愿赌服输,战败者就是奴隶。我自然要重回中原,却不能用这种方式,这与轩辕屠杀我九黎有何区别!」 李星阑趁着阮霖洲分神,出其不意放出一股灵力,将他手中的女娲石抢了过来,反手一捏,竟生生融入了自己的体内。 强大的灵气粒子瞬间爆开,几乎将他的身体撑破。 陈清不再与阮霖洲车轱辘,双手交叠放于胸前,默念一段古老的咒语,仿佛是在准备释放最后的力量。 阮霖洲双眼血红,大叫了一声:「不——!」 陈铬则趁着这个机会,一剑刺进阮霖洲的后心。 然而阮霖洲已经没有鲜血可流。 陈铬拔剑,他的胸口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透过这个空洞,陈铬看见陈清双手大张,竟然在这一个剎那把自己整个灵魂都放到了天空中,然后如烟火般瞬间炸裂。 紫色的灵气雨洒落,化作铺天盖地的蝴蝶,落入战场,并准备乘风而行,散至神州每一寸土地。 阮霖洲仅仅是愣了一瞬,转身看向陈铬,困难地用自己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杀……了……我——!哈哈哈哈哈哈!」 那话说到一半,忽然又变成了千万人的狂妄大笑。 带着鲜血的蛊虫钻入阮霖洲胸口的破洞,将它修復如初,大喊:「螳臂当车,区区蝼蚁!」 陈铬咬紧牙关,冒着扑面而来巨大的怨气,提剑冲到阮霖洲面前。 蚩尤刀与轩辕剑重重地碰在一起,将整个天地都震得颤动不休。 李星阑一步跨至六芒星的中心,盘膝而坐,离魂出体。 莹蓝的魂魄全数自灵台涌入陈铬体内,两人心神合一,引出所有灵力灌注于手中轩辕剑内,将阮霖洲逼得陷阱地面数寸,并被推得连连后退,在地面留下一道深重的沟壑。 阮霖洲双手颤抖,不得已向后一个矮身躲开,化去轩辕剑的巨大力量。他的眼神时而疯狂,时而迷茫,动作迟缓。 第383页 「阮教授在帮我们,快!」 陈铬发现这点,拼了命全力攻击,根本不顾保护自己的命门,毫不防守,眼中只有杀戮。 终于,阮霖洲一个失神,轩辕剑从斜上方横噼至他的胸前。 陈铬放下心来,却不料下一刻! 陈清拼了最后一口气,飞身扑倒阮霖洲,用自己的背嵴为他挡住这致命的一刀:「老师……阮先生……我心……」 「清女!清……女……陈铬杀了我!快杀了我!」阮霖洲终于彻底占据自己身体的主导权,将整个人都暴露在陈铬刀下:「快!」 陈铬毫不犹豫,一剑如星芒坠地,对准阮霖洲的眉心刺去。 阮霖洲浑身颤抖,却仍旧还是撑不住了。 怨灵再次扶苏,举起蚩尤刀,以雷霆万钧之势砍向轩辕剑。 刀剑相碰,天地震颤,雷霆狂怒。蚩尤刀、轩辕剑,全都断成两截,无声落于积雪的地面。 阮霖洲整个人从中炸开,血肉喷涌,散成蛊虫狂笑着离去:「法器尽数崩毁哈哈哈哈!我看尔等还有何能耐再伤我哈哈哈哈!」 陈铬与阮霖洲同样受伤,昏迷到底,肉身缓慢地自愈。 李星阑的灵魂被震出陈铬的身体,散作数千亿莹蓝的微粒,向天空升腾。他的肉身落在地上,已经完全僵硬,没了气息。 百里外的秦宫,打神鞭、后羿弓,碎裂。 千里外的泰山,七宝妙树崩毁,叮叮噹噹落了一地。 万里外的崑崙,死亡峡谷与坛城连接处,十二品莲台逐渐产生裂纹,散作十二块碎片。神农鼎中光芒暗淡,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跨过黄河与长江,楚国城父城外。 楚幽王从皇家幽谷中请出刑天战斧,令项燕率军力抗秦军,与李信、蒙恬三十万大军对峙。 三天三夜后终于打败秦军,乘胜追击。 李信手持战斧,独坐营帐中准备出军,不料蚩尤刀、轩辕剑相撞,引发法器悲鸣。 黑暗中忽然白影一闪,玄铁匕首划过项燕的脖颈,鲜血喷洒。 袁加文现出身形,苍白的手掌覆上刑天斧。 可奈何造化弄人?他刚刚捨弃了所有的朋友,独自踏上不归路,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却在握住它的那一剎那。 战斧碎裂,匕首断作两截,身后的伏羲琴崩毁。 陈清化作的灵气蝴蝶,全都被震碎,丧尸再次疯狂进攻。 北辰载着李牧狂奔过雪原,留下一道孤独突兀的脚印。继而是数十万赤甲赵军,潮水般涌了上来。 李弘被丧尸围住,落下马来,腹背受敌眼看就要被咬中肩膀。 一箭凌空破风,射穿丧尸的眉心。 「我儿!」 北辰狂奔,李牧一手将李弘牵至睚眦背后,跑出敌人的包围。却不料那一只金雁突然冲下,啄穿了李牧的左眼。 「父亲——!」 第150章 变故·叄 那一战,李弘领兵,赵国险胜。 然而,蚩尤刀、轩辕剑在战场上相撞,引起十件古兵器悲鸣,继而尽数崩毁。 妖族遥感崑崙变故,向西北撤离。阮霖洲重伤逃跑,准提陨落,陈清、聂政、韩樘身死,李星阑灵魂散落无踪。 陈铬带着余下众人返回临淄,继续与各国会盟,共商对策。坚持将李星阑的尸体以冰棺封存,时刻带在身边。 眼睁睁看着他逐日腐烂,束手无策。 公元前二百二十七年一月末,六国会盟于即墨。 坐在还留着丧尸腥臭味的空城祭坛上,放眼万里河山,天地一片昏黄,寂寂无声。 陈铬劝李弘假意归降秦国,陈兵代郡,蓄势待发。 钟季召来秦国所有墨者,据于即墨。 陈铬从陈清与阮霖洲的对话中,忽然想到自己与袁加文潜入秦王宫的那一夜,教授给了他一个小药瓶,悔不当初,推测赵政多半已经被药物控制。 钟季安置好墨者后,只身返回咸阳,力争劝说蒙毅,并与扶苏联络,共同营救赵政或者取而代之。 李星阑在临淄的亲信,随田安在朝堂上鼓吹,拉拢后胜,发举国之兵杀入中原地区,清剿丧尸,与秦国决战。 丹朱与橘一心集结教众,带领朱亥、侯嬴组织农民军队起兵。 然而当是之时,六国大势已去,韩、魏已被灭国。各国已经从内部被秦国力量渗透瓦解,氏族制度崩毁。 二月,楚国负刍杀哀王而即位,献青阳以西土地向秦国求和,秦王允,驻兵青阳。 三月,王翦乘势急攻,大败赵军,平定东阳地区,赵葱战死,颜聚逃亡。秦军攻下邯郸后,俘赵王迁及颜聚,赵嘉自立为王向秦称臣。 自此,仅剩齐国、燕国联军,与阮霖洲指挥的秦*队相互抗衡。 四月,本该是草长莺飞,神州大地却生灵涂炭,鲜血聚成河流,群山寸草不生。 天气逐渐炎热,盛放李星阑尸体的冰棺越来越快地融化。 陈铬跪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守着一副融化得只剩薄薄一层的棺材,浑身都被冰水浸透。 北辰的声音响起:「他已经死了,你不可过度伤怀,事情还未做完。暂且放下心中执念,陈铬。」 陈铬并没有哭,他只是目光呆滞,望着李星阑一张青紫肿胀的脸,整个人趴在棺材上,说:「他死了,我知道,但是我没办法相信。我总觉得,他还活着,或许下一秒就会醒过来,叫我的名字。」 第384页 北辰嘆了口气,靠在棺材旁,一屁股把冰块坐碎了,整个人丢在地上,不尴不尬地。 他不好意思爬起来,干脆屈腿坐着,一手盖在陈铬脑袋顶上,揉他的小捲毛:「我当初也是这般,但人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 陈铬无声落泪:「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我觉得我已经疯了,控制不住我自己。奇蹟出现了那么多次,对不对?不少这一次,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北辰:「你想看着他腐烂生蛆,也不愿让他入土为安?」 陈铬:「他在我身边,才能安心。而且,辰哥,现在的局势已经这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歷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北辰:「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继续前行。若他知道自己的死将你击垮,定然不得瞑目。」 两人忽然一阵沉默,只有冰棺融化,滴水的滴答声。 陈铬忽然发出一阵轻笑,道:「有天使飞过。」 北辰哭笑不得:「你自己好好想想。」 陈铬:「当时准提给我算卦,未济,好像就预示着我不会成功。现在这么个局面,也没法发动封神阵法,秦国也是连战连胜,很快就要吞併六国。想想真是可笑,提前五年……」 「还有办法,」北辰在陈铬脑袋顶上使劲揉了一把,站起身来,无奈一屁股冰水,只得正面对着陈铬,「当年我擅自离开崑崙,将十二品莲台撞出一线裂缝。」 陈铬:「我知道,对,女娲把它修好了?」 北辰点头,推门而出,道:「当初你大哥锻造兵器,便是用了那把……梨子切个……七?」 陈铬破涕为笑:「哈哈哈哈什么鬼!是粒子切割器!在崑崙?」 北辰:「在崑崙,我去抢来,正好有些家务事要处理。」 陈铬:「不不,我去。但是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北辰侧脸,阳光照得他金瞳光华流转,问:「何事?」 陈铬:「既然西方教众在伏羲女娲的时代就来过,为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大哥用粒子切割器打造法器,这是人力可以完成。但是装打神鞭的那个铁匣子,科技非常先进,大哥是做不出来的。」 北辰失笑:「你知灵山魂海?」 陈铬点头。 北辰:「那是准提众人的来处,它不在三界内,不在五行中,无形无相,只有灵气流转。那便是他们的真身,而此间的肉身,则都是其魂魄的寄居处,与寻常人一般模样。反正当时,我是不知的。」 陈铬长舒一口气,道:「被人骗怕了,唉,走吧,明天就出发。」 北辰反身,伸出一手,手掌摊开。 陈铬将自己白皙柔软的手掌放进他的掌心,北辰反手包裹住他,牵着陈铬向外走去。 两人穿过黑暗的阴影,任由过往腐烂生蛆,走到金白的阳光之下。 陈铬脑海中光影变幻,千头万绪,想要细细回想与李星阑共处的点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那些画面就像暴走的机器,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变换快到令大脑不堪重负。 直至被温暖的阳光包裹住,像是浑身忽然长出一身金色的毛羽,感觉自己变成了破壳瞬间的小鸡,柔软脆弱,但世界充满善意。 两人在日光下站了许久,知道浑身都紫外线晒出干净的味道。 北辰放开陈铬的手,转身面向他,而后单膝跪地,抬头与陈铬对视,对他说:「已往不谏,来者可追。陈铬,我愿带你穿行于人间战场,飞渡迢迢银汉,常伴你左右,直至死亡。」 陈铬哭叽叽的,看着北辰罕见的一脸认真的表情,他的面相兇狠邪恶,但是一双眼睛赤金如暮云。 北辰站起来,伸手扣住陈铬后脑,低头将脸越贴越近:「忘了他。」 陈铬愣了片刻,继而闭上双眼。 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几乎就要唇齿相接。 「啊啊啊啊啊!」 陈铬却忽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双手抱住脑袋,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整个人蜷缩为一团:「袁……加……文……」 一片帛书,从九天飞落。 千里外的苗疆,血枫山,血枫林。 袁加文披着一件破败的黑色斗篷,身后背负着一个巨大的口袋,穿行于红枫如火的山林中,口袋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他刚刚从楚*阵中逃出,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伤口,皮肉外翻、化脓,甚至于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烂。 袁加文被感染了。带着崩毁的法器碎块,步履蹒跚终于来到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白色的幽灵跪倒在血祭池的中央,在这个地方,天地都被不随四季变化的血色红枫所遮蔽。 他被笼罩其中,苍白的皮肤竟然也有了一些血色。 枫叶作穹顶,正圆形的血祭池中全是鲜血、碎肉、漂浮的人体器官,女人的长髮,金色大雁的尸体。 它们却都没有腐化,因为正中的位置,有一处圆形的平地,下面埋着姜云朗的头颅。 人与动物的头骨,累成了一个穿越血祭池的六芒星阵。 阵眼落在正中圆形平台,那处种着一棵数千年的枫树。它的树根深入地下,遍布整个血枫林,吮吸着血肉,令树干都长成了晶莹的血红。 第385页 红色笼罩,袁加文的白髮也变红了,像是婚礼般喜庆。 他就跪在那颗枫树下面,额头磕在树干上,沉重的眼皮几乎已经抬不起来。 穿着盛装的白姜女人们成群结队赶了过来,在血祭池外的高地上围成一圈,身上银灿灿的手势叮噹作响。 一名巫女长者在众人的搀扶下走来,众人自发开,让她得以站在最显眼的位置,直视那名陌生的侵入者。 袁加文转身,与巫女对视。 巫女问他:「擅闯禁地者,你是谁?」 袁加文失笑:「你们不必再重复这种命运,一切都要结束了。愿上帝保佑。」 巫女不明所以,挥手朝袁加文释放出一阵飓风般的蛊虫。然而它们飞到袁加文面前,却撞在一层红色的光罩子上,瞬间被烧焦。 「兵祖——!」 袁加文将手掌覆在树干上,像是在与人诀别。 他转身,自然而然就像是在平地行走一般,抬脚走进血肉翻涌的池塘,换换下沉,坠入,至于幽黯不透光的深渊。 血腥味如铁锈,腐肉粘稠如沼泽。 袁加文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也并不愿意自拔。 然而当他在生死边缘,时间被拉长,体会到万分之一秒的点滴流逝,不知道是过了一万年,还是落尽了万丈的深渊。 腐肉渐渐稀少,血水由浓稠至黑的红,逐渐过渡到石榴般的透明橙红,最后奇蹟般变为清水。 阳光带着春日青草般的旋律,像锦鲤一样缓缓游来,围着袁加文打转。 他整个人都是白色的,乃至于透明的,能看见皮肉下的血管,心脏跳动,血脉川流。 游过血海,袁加文一脚蹬向前方,发现池塘中央的圆形平台下方竟然有一个漆黑的洞穴。 门口,跪着一具男人的白骨。 他游进其中,发现枫树的根基相互纠结缠绕,层层叠叠的藤蔓中央,包裹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袁加文拼命把藤蔓扒开,双手血淋淋一片,他的身体腐化越来越厉害,手指根根折断,最后只剩下一双血肉模煳的手肘。 藤蔓破开,其中赫然现出的,竟然是姜云朗的头颅。 袁加文用一双已经没有手指的手掌,将爱人的头颅抱住,拼命从树根中拔出。 血祭池剧烈震动,怨煞的妖灵沸腾狂舞,树根仿若有着自己的生命与意志,疯狂地抽打袁加文。 将他打得皮开肉绽,成了一个血人。 在清澈透明的水下世界,鲜血像是红色的蝴蝶,从袁加文的伤口中翩飞,旋转,游移摇曳,构成了一副永恆的画卷。 袁加文吻住姜云朗的嘴唇,舔舐,吮吸,最终……竟从他的舌头下,撬出一块黑色的方石,然后吞入腹内。 枫树的根基疯狂抽动,从袁加文的浑身上下刺入,刺穿了姜云朗的头颅,将两人死死钉在一起,包裹,合拢,最终变为一颗更为巨大的心脏。 地面上,白色的灵气从圆台下面钻出,紧紧缠绕参天枫树的树干,绕着圈蔓延至顶部,充盈了它的每条脉络,每个叶片,每一根叶脉。 只是一个瞬间,枫树的叶片由血红化为惨白。 罡风从九天坠落,海啸一般沖刷着血枫林,漫天苍白如纸的枫叶旋转狂舞,沙沙作响,碎散成为齑粉。 一张帛书混杂其中,被带上九霄,御风万里,倏然坠落。 陈铬摊开手掌,「啪」地接住一张帛书,摊开,却是自己最熟悉的字迹,最熟悉的字体,那是姜云朗的—— 「吾爱,袁加文。展信佳,其实我并不想你能看到这封信,因为那意味着,你也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的心一直停留在四月的某天,阳光金百,青草还带着露水,风铃声音清脆,我推门走进那家酒吧,看见你,看见你……」 「想再看你一眼,如有来生。」 那是,姜云朗的遗书,袁加文早在数个月前的阳人聚中,就已经看到了。陈铬泣不成声,他知道,袁加文死了。 「他没死!」 陈铬把帛书折起收进怀中,忽然跑向地下室。 北辰不明所以,紧随其后。 他急速奔跑,几乎化成一道残影,扒在李星阑的冰棺上头。 只听「哗啦」一声,已融化得只剩一层的棺材碎裂,李星阑的尸体落在地上,被陈铬稳稳接住:「他没死没死没死!他没死!」 北辰:「你发什么疯?」 陈铬紧紧搂住李星阑,把他抬起来,抱着向外走,然而两人身高差距不变,走得十分艰难。 北辰认命地接过尸体,扛在肩头,问:「闹什么?」 陈铬哈哈大笑:「他的样子没有再变化了!从三天前开始就没有变过!他只是需要时间……」 北辰:「你疯了。」 陈铬:「不不,不信你明天看看,他的尸体不会继续腐化了,他的每一寸我都记在心里,我知道的。」 北辰将李星阑放在高台上的楼阁中,汉白玉的大床,玉枕头。田安派人送来一副金镶玉刻的金缕衣。 陈铬守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李星阑的尸体果然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时间凝固一般。 李星阑府邸门口,陈铬跟北辰争执不休。 陈铬:「你清楚李星阑的谋划,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了,必须留在这里。」 第386页 北辰:「你不知此去崑崙一路艰险,妖族残暴兇恶,不比你们。」 陈铬:「不不,相信我,我可以的。我也相信你,过几天,金朝会带荆轲去秦国,提着樊于期的手机……首级,押送燕丹,去刺杀嬴政。天下将要有大变化,需要你留在这里策应。」 北辰沉默,最终只答了一字:「好。」 陈铬背着李星阑,用牛皮筋做的粗绳将他紧紧捆在自己背后,向北进发:「我觉得这次过去,希望很大。找到粒子切割器,请大神帮忙救救李星阑。」 陈铬出发,自代郡一路向西南,穿越赵、秦两国,出秦国国境至犬戎国,向西到达格尔木,直奔柴达木盆地西缘的布伦台。 由此再往西走,进入发源于六千多米高的崑崙山上的那棱格勒河河谷,沿河谷直上。 那棱格勒峡谷,被称为死亡峡谷,也叫地狱之门,即为妖族入口。 五月,山中却是白雪皑皑。 陈铬到达峡谷时已经是半个月后,峡谷中充满死亡气息,奔雷阵阵,尸横遍野。 他穿越沼泽,抱着李星阑走过奔雷之海。 随着十二品莲台的崩毁,妖族大门的结界不復存在,只剩下一道雷芒般兇勐的灵气墙面,隔在两个时空中间。 陈铬催发出一个银白的灵气罩,深吸一口气,发足狂奔,一跃冲过灵气墙面,整个人被电得焦黑抽搐,口吐白沫。 他看了一眼,确认李星阑的尸体并未受伤,颤抖着将他推到一旁。 两人并排躺着,陈铬昏死过去。 「我想吃……羊肉串,嗯?」 陈铬是被一阵欢快的阮咸吵醒的,只觉得身下的地面湿滑森冷,地面竟然是柔软的,颤动着,像是大地在唿吸。 一个□□着上身的魁梧男子,怀中抱着把阮咸。 他放开琴弦,乐曲声停,他走上前来,将陈铬拉起来,道:「你可真是冲动,如此横冲直撞,纵使长生不死,定然也是十分痛苦的。」 陈铬等他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人眉眼跟北辰长得有些相似,脑袋上顶着两个金灿灿的犄角,似乎想起什么,道:「我见过你,你是……琴先生,我们在汴阳见过。」 囚牛笑着点头,道:「难为你还记得我,知音难觅。」 陈铬哈哈大笑,忽而变色一变,从地上抱起李星阑,连退数步,警惕地问道:「你们妖族,是支持秦国的,为什么?」 囚牛把阮咸背在身后,答:「此乃天命所归。」 「滚蛋,」陈铬苦笑着退后,「不好意思,抱歉,我不是想骂你。」 囚牛并未前来追赶,他站在原地,双眸中充满悲悯神色,望着陈铬渐渐退后,劝他:「你不用逃,陈铬,你已经在崑崙坛城,这里只有女娲大神一个神祇。」 整个世界都瀰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陈铬脚下一滑,抱着李星阑骨碌碌从湿滑的山坡上滚了下去。 不知道滚了多久,终于一个停顿落在地上,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却也觉得心中踏实。 陈铬抬起头,震惊到无法唿吸。 原来,刚才自己所站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什么山体——而是一条通天彻地、蜿蜒盘曲着的巨大蟒蛇。 长蛇双目血红,浑身青黑色的鳞甲,暮气沉沉,仿佛是从冬眠中刚刚转醒。她吐出杏子,巨大如一栋十层的楼房,扇起一股腥风。 陈铬双拳紧握,反反覆覆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吐出来!太不尊重…… 「恶——!」 然而他还是没坚持住,甩开李星阑,转身背对长蛇一阵狂呕。真心尴尬! 囚牛:「……」 第151章 决战·壹 盘曲为一团的长蛇巍峨如山。 陈铬站在它面前,就好似面对着一艘航空母舰。从前那只丧尸凰鸟,则如同这艘舰艇上的一架战斗机。 陈铬吐完,顺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女娲大神!」 长蛇眸中血光流动,就跟装满血肉一般。 由于她太过巨大,陈铬根本看不尽她的变化,只觉得恍惚间,蛇的脑袋就已经变成了一颗人的脑袋。 她满头银丝,皱纹满布,竟然已经是个年迈的老人。 女娲开口,声音迴荡于天地间:「你终于来了。」 陈铬不知道为什么,望见这么个「大神」,只觉得她奇形异状、怪模怪样,丝毫没有产生什么敬畏之心,甚至也不害怕。 那是一股非常奇怪的感觉,她知道自己要来,她怎么会知道? 陈铬还是乖乖跪着,抬头,问:「您听得见我说话?我是说,距离这么远,当然,你的耳朵……也很大,不过我的声音很小。」 女娲:「清心静修,谛听天地。自然是能的,我还知道,你此行是为求我的帮助。」 陈铬:「我不是来求你,是跟你打个商量。因为,说句实话,你几千年都没能拿到黑石,既没有处理掉血枫山的怨灵,也没能真正战胜准提他们。我敬佩您庇佑妖族,但是,我不认为您是神。」 女娲:「世间传言,多有迷障,令你无法看清真相。」 陈铬:「真相是什么?」 女娲:「我确实曾经豢养尸兵,也见过天外来客挥手落下陨石雨。西方来的人,非我族类,伏羲错信他们,致使女儿復活为一具行尸。此仇不共戴天,自然要与他们分出个胜负。」 第387页 陈铬:「我……算了,我都不明白自己的敌人是谁。那你现在为什么支持秦国?他们明明不用尸兵,也可以战胜,如果确实跟你所说的一样,是天命所归的话。当然,我不信天命。」 女娲:「从前我也不信,你的敌人是谁,在于你的选择。现在,我知道你心中所求,你是要粒子切割器,或是他?」 陈铬:「我当然都要啊。」 女娲:「二者则其一。」 陈铬有些烦躁:「这两者并不冲突,凭什么我非得选一个?我有病还是你有病,你……」 女娲:「我的力量,仅能完成一件。修復神器,耗费灵力。要救活他,则需要离魂出体,在天地间寻找他的生魂。」 陈铬:「他怎么了?」 女娲:「他从前服用过苍崖草,人死后,三魂不得归于灵山,漂泊世间,无人引导、施法,不可回归体内,遑论復生。」 陈铬歪着脖子,十二万分闹不明白这如同小说一般的逻辑,非得二选一吗?世界上有个东西叫脑子,人从来都不会走入绝境。 除非自己放弃,他已经放弃太多次,重振太多次,犹豫太久,而拼搏的时间又太短。 他眼神扫过面前这巨大到,几乎不可能去征服的困难,寻找她的破绽。她有什么破绽呢?一条蛇的破绽是七寸,但女娲显然已经不是一条普通意义上的蛇。 陈铬开口拖延时间,问:「为什么崑崙坛是一片雪原,万妖都去了哪里?」 女娲:「他们不欢迎你。」 「哦豁,没事我就走两步。」 陈铬笑了一声,把李星阑放下,漫不经心地走了两步,问:「你听不懂?因为你不可能预测未来,是一个小品里面的段子。」 女娲:「你有无限的时间可用,但他没有。」 陈铬解开后腰处的包袱,把断成四截的轩辕剑和蚩尤刀倒在地上,说:「对了,还有你的石头,它是从哪来的?」 女娲:「自来处来。」 陈铬耸耸肩:「准提他们送给你的。」 女娲:「宇宙变幻无常。」 陈铬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截断掉了的蚩尤刀,握紧刀柄,就这样直愣愣朝着女娲沖了过去:「谁说不是呢——!」 女娲:「你!你与蚩尤倒真是一对兄弟!」 「宇宙变幻无常,可你的影子,丝毫没有变化!」 陈铬哈哈大笑:「你个西贝货!我才不会上当呢,不帮忙算了,我自己去抢,本来就是大哥的东西。」 他如一道电芒疾射,窜至女娲蛇身之上,一刀刺入,竟然能够将她的鳞片割开:「嚯?大哥还是厉害。」 女娲暴怒,真箇身体迅速移动,散开成为一条长蛇:「蝼蚁之力,能奈我……」 「敢与皓月争辉!」陈铬苦中作乐,笑喊:「你还神文圣武,要席捲八荒?别闹了,你根本就不是女娲!」 那长蛇飞速游移,尾巴对准陈铬啪啪乱拍,将他一次次拍进地底。 陈铬无所畏惧,将穿越后的所学全都融会贯通,任何攻击都不能伤害他分毫。 灵气化作通天彻地的鲲鹏,在就填上对着女娲的七寸进行攻击。 他则趁机向上攀爬,蛇身湿滑,一次次滚落,然后再继续向上。 两只巨兽相互缠斗,几乎要将整个空间撕裂开来,以人的肉眼根本无法将其全部纳入视野中。 陈铬用一把断掉的蚩尤刀,插在女娲身上,当做攀岩的工具,苦中作乐:「所以说建模的时候要学好啊,至少把光源调对,是不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灵气鲲鹏一次次碎散,再凝聚成形。陈铬一次次滚落,继而再用力地爬起。 「终于到了,你看得见我吗?」 陈铬笑嘻嘻地,一刀插在长蛇的脑袋顶上,任由她疯狂乱舞,冷气与雪花扑面,却满怀欢喜:「感觉自己登上了珠穆朗玛峰,你还真高,高冷高冷,说得就是你这样的。」 女娲终于感到惧怕,她知道陈铬想要做什么,大喊:「陈铬!若杀了我,无人再能救他!」 陈铬一刀戳进巨蛇的眼睛,然而这伤口太小了,小到几乎就是一根眼睫毛扎进人的眼睛。 虽然知道根本没用,但他还是泄愤式的接连戳了数下。继而趁着女娲惊恐,指挥灵气鲲鹏一口叼住他的脖子。 女娲愤怒仰头狂啸,陈铬抓住时机,纵身一跃,跳进她的嘴里。 蚩尤刀插在女娲喉头,陈铬疯狂地刺穿,竟然在她的口腔上壁挖出一个小洞,从这个洞中穿入女娲的大脑。 刺鼻的腥臭,浓烈的毒液与酸液,试图腐蚀陈铬。 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到他,准提教导过的东西在他脑海中反覆浮现,眼中只有一个目标:杀了她,逃出幻境。 女娲体型巨大,脑内世界像个体育场,器官鼓动、神经的脉络黏腻腥臭,光怪陆离。 陈铬划破了她的血管,在她的头骨上刻下「到此一游」,四处乱窜切断她的神经,器官鼓动,世界震颤。 不过一会儿,汇聚成一滩汪洋的鲜血便向着地下——陈铬进入时钻开的小洞涌去,巨大的漩涡把他捲入其中,唿啦啦一路狂飙。 陈铬随着喷泉般的鲜血,被喷到数千米的高空。 「砰——!」 一声巨响,长蛇的尸身倒在地上,陈铬自高空飞落,稳稳噹噹跪在李星阑的身边,抬起头,看天地都变了个颜色。 第388页 苍白的雪原退去,显露出焦黑的火山石。 一条干瘪的蟒蛇倒在地上,仿佛是延绵的山脉,带着沉沉暮气。 广袤的原野,荒凉的大地,躺满了沉沉睡去的妖与兽。 陈铬摊开手掌,捏出一个大大大大的灵气喇叭,复制出八个,排成一圈,气沉丹田,先试了试声:「咳咳,嗯,大家好,我今天算是要得罪你们一下!」 环绕声十分立体,响彻了整个崑崙坛。 陈铬满意点头,大喊:「起——床——啦——!」 起先是一片静谧,进而是地震般的颤动。 所有的妖怪纷纷站起身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昏迷过去,又昏迷了多久,睡意昏沉,半梦半醒,但见天空中九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大家纷纷发出兴奋的嚎叫。 豺狼虎豹鸡犬蛇兔不一而足,整个坛城就是个华丽的动物园。 陈铬擦了一把汗,咳嗽两声,大喊:「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你们这样子啊,是不行的!活着不好吗?」 直到此时,囚牛、嘲风等人才龙飞凤舞地跑来,落在陈铬面前。 陈铬长舒一口气,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嘲风哇哇大叫:「我们都上当了!那是烛九阴!老子要去打死他啊打死他!我可曾做了甚么可怕的事情?小弟,你可得给我当证人,我原本是个老实善良的本分妖啊。」 陈铬一巴掌盖在嘲风脸上,揪了揪他脑袋顶上的鸟毛,道:「烛龙把你们催眠,制造了一个幻境,他是不是……被血枫林的怨煞入侵了?女娲大神呢?」 囚牛拨了一下琴弦,道:「女娲大神,陨落了。」 陈铬:「怎么可能?!」 囚牛:「不信你看。」 说罢,迅速波动琴弦,数千道灵气浮现空中,将气息奄奄的烛龙困住,并不断收紧,最后将他捆成了一个形容枯藁的老者。 嘲风气唿唿跑上前去,一脚踹在烛龙脑袋上,骂:「烛九阴,装死?你干的好事!起来起来起来起起——来——!」 陈铬跑上去抱住嘲风:「尊老爱幼!」 嘲风不住挣扎,陈铬忙着把他锁紧。 过了好一阵才发现嘲风一直在胡乱摩挲,吃自己豆腐,当即甩开他,跑到囚牛身边:「哥,怎么说?」 囚牛施法,将烛龙唤醒,问:「烛九阴,你自己说说?」 烛龙颓然坐在地上,摇头:「女娲大神,早在牧野战场上,便已经陨落。千年来死在尸鬼手中的人,葬身战场、蛮荒的妖灵,借着血枫山凝聚成一股怨气。他们侵入西方教众,蛊惑女娲大神,引导了一场又一场的,无妄之灾。」 陈铬:「闹了半天,我们的敌人,就是我们自己。那你……」 烛九阴望向陈铬,浑浊的双眼冒着青光,点点头,道:「我也难逃其手,故而做了这些,有罪于天下。但你可以,他……也可以。我今以三魂七魄献祭,吐一口开天闢地时至精至纯的灵气,可保他……他……」 烛龙说着话,果然干咳一声,仿佛是在吐……那个。 陈铬额头冒汗,心想我谢谢你,保多久?你倒是说完啊啊啊啊啊! 不料烛龙突然吐出一缕幽黯的水绿灵气,瞬间钻入李星阑灵台,陈铬的注意力即刻被吸引过去,目睹李星阑一点点回復鲜活。 最终,他的心脏开始跳动,三魂七魄落下。 烛九阴倒下,李星阑醒来。 陈铬握住李星阑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两人双手交叠处,忽然升出一缕莹蓝的灵气混着一缕银白的灵气,纠结缠绕,飘上高空。 灵气瞬间胀大,最终化作一阵灵气粒子雨飘洒天地间。 焦黑的山石青草生发,干涸的河道流出清水,众妖回復灵力,引颈长啸,雨落、雪飘,风停雪止,彩虹横过天空,太阳再次在崑崙坛中出现。 「现将妖皇的力量与地位,传承于你二人。望尔等善待妖族生灵,敬畏世间万物。」 烛九阴尸体散作齑粉,地面上只留下一把钉枪形状的粒子切割器。 囚牛与嘲风带头,单膝跪地,高唿:「吾皇——!」 陈铬把拳头塞进嘴里,惊恐地望向李星阑:「哥,咱们这就结婚了?不不,我是说即位。」 李星阑哭笑不得,抱紧陈铬,低头吻上他的嘴唇。 冷不防陈铬伸出食中二指,点在他的唇上,惊唿:「别低头!王冠会掉!」 李星阑用舌头推开他的手指,强吻上去:「宝贝,别闹。」 群妖山唿:「吾皇!吾皇!吾皇!」 三日后,十二品莲台修復如初,神农鼎回復运转。 结界前,李星阑与陈铬骑在嘲风脖子上,身后跟着崑崙坛中的十万妖兽,大象背着莲台,棕熊举着宝鼎。 陈铬高唿:「妖兽们!出发啦——!」 李星阑瞬间张开一个巨大的灵气罩,遮天蔽日。 十万妖兽发足狂奔,无所畏惧地穿过奔雷海,越过死亡峡谷,向着中原大地进发。 却不想到了山下,发现时光匆匆,眨眼功夫就已经是公元前二百二十二年。 九月,函谷关外,六国联军驻扎处。 金朝打扮得人模人样,屈膝坐在帐篷顶上,仰着头说:「虽然那赵政并未有何异常,但燕丹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劲。我一爪子将秦王挠死了,流出一地的蛊虫。」 第389页 陈铬遥遥跑过去一颗枣干,嘆:「是我的错,当时给他餵了药。」 李星阑:「阮霖洲早晚对他下手,不是你的错。」 金朝伸长了脖子,一口接住,嚼巴嚼巴,吐出个枣核:「赵扶苏即位,下令清君侧。北辰留在他身边护卫,蒙恬、蒙毅、王翦率兵勤王。」 「一眨眼就五年了!」陈铬被枣核弹中脑门心,抱头痛哭,「打一架怎么就五年了,完全没感觉。我觉得昨天才离开。」 金朝嗤笑:「烛九阴的幻境,也是为了保住妖族。境中一日,人间一年。走咯!」 「妖皇,哈哈。」 阳光遍洒大地,金朝一身白衣,身形瘦削,笑着向外走去。 陈铬不明所以:「他走哪去?」 李星阑:「嘲风带凤鸟们上战场,把金雁全都召回,我们要把他们吸收进来,重新算进妖族里。」 陈铬:「太好了。」 李星阑失笑:「你自己昨天批的奏摺,你不会根本就没看吧?」 陈铬挠头:「你都看过了我还看什么?过眼云烟,马上打仗啦!」 李星阑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调笑道:「你早晚是要被□□当个禁脔的。」 陈铬说着话,啊啊大叫着跑出军营,跑上高耸的瞭望塔,放眼函谷关中深长的峡谷。 赵扶苏领军,钟季带领两派墨者,驻扎函谷关以西。 北辰盘踞空中。 韩王信、张良领着韩国残余部队,李弘、栾星洲、颜川领赵国李家武士,齐国田安、燕国姬丹、楚国项氏家族,各领军队,驻扎函谷关以东。 嘲风领飞禽,召回千万金雁,盘桓于高空。 所有的姜女全都从南方赶来,但在怨煞的巨大力量下,她们已经无法操纵被阮霖洲丧尸军团,只能以巫蛊术来作战。 李星阑、陈铬领十万妖兽,将整个战场团团围住。 函谷关中,红黑色的血煞气息如彤云密布,几乎看不清其中情形。陈铬透过瞭望台,观察到只有阮霖洲一人带百万尸兵。 两军对峙蓄势待发,却谁也不愿抢先动手,给敌人露了破绽。 陈铬:「不敢置信,只都是赵扶苏的指挥,他的领导力太强了。」 李星阑:「我让北辰过来,把轩辕剑拿给他?」 陈铬点头:「给他吧,白姜女人把刑天斧、伏羲琴、打神鞭,还有……袁加文的匕首,都带过来了。能发出去的都已经发了,可是匕首和琴,你知道吗?我总觉得,大家都还没死。」 李星阑:「人终有一死,他们的灵魂回到灵山,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 陈铬:「轩辕剑、蚩尤刀、后羿弓,也都发回去了。剩下这些,十二品莲台、神农鼎、七宝妙树,怎么处理?」 李星阑:「我离开的那几个月,跟准提在灵山外相遇,正好从他那里学到些东西。」 陈铬侧目,见李星阑面带微笑,仿佛成竹在胸,惊唿:「上回你说你有个计划!你早就这么打算的?骗过准提,让他认为你可以继承他的意志,毁掉这个世界上一切『不自然』的东西。他……他救了你?」 李星阑点头:「我传承了他的力量,还有回忆。他们是玛雅人的后裔,从某个被黑石毁灭的星球跃迁过来,在地球建立了亚特兰蒂斯城。」 几个太阳纪元之前,猎户星座的玛雅文明,遭到来自更高维度生物毁灭性的打击,倖存的玛雅人利用空间跃迁技术逃到地球。 高纬生物并未对一个已经没落的文明穷追不捨,紧随其后到达地球的,是一块黑色的方石,其中压缩注入了数量足以毁灭一整个智慧生命群体的病毒,作为征服的标记牌。 倖存下来的玛雅人在地球扎根,进化出适应地球生存环境的生命形态。当玛雅文明存续到第四个太阳纪时,以类似于「人类」的形态存在的玛雅人,在大西洲建立了亚特兰蒂斯。 然而,内部战争另大西洲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唯有一支开拓者的舰队,在极北的冰原进行航行而躲过一劫。 随之而来的寒冬,冻结了地球上每一寸土地,玛雅文明彻底从其追杀者的地图上被抹除。 八千年以后,灵魂的河流缓缓流淌,海水化冻,嫩芽破土而出,地球孕育出了属于她自己的生灵,人类。 玛雅遗民从冰原中甦醒过来,南迁到温暖湿润的印度古国。文明的覆亡令他们对力量产生畏惧,不相信生物本身的理。 由于生命构成的特殊性,他们无法再延续自身种族。 众人成立教派,从精神上启示人类,以弥补玛雅人对地球带来的灾难,承担着看守黑石的责任。 现在,最后一名玛雅人——准提死了,文明彻底终结。 第152章 终章 李星阑:「所以说,一开始他们确实是为了帮助人类。但是到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却被地球上的怨灵给反噬了。」 陈铬又把拳头塞到嘴里咬着:「我的妈呀!太扯了!」 李星阑把他的手拉出来,揉了两下,道:「亚特兰蒂斯城市的能源,就是那颗灵山魂海。」 陈铬:「一颗?」 李星阑:「对,一颗。它聚集宇宙中的灵气,像一颗恆星,但是没有实质,也没办法被常人看见。人的灵魂在其中停留,再通过自转、喷射,洒落到地球,就像阳光一样。」 第390页 陈铬:「玛雅人,造了地球人?」 李星阑:「不,成就我们的,永远都是我们自己。他们只不过是捕获了那颗恆星,把它当做能源。」 陈铬:「你去发动阵法?我一秒钟都不想离开你,你要是再死一次,我真的得去把灵山抓下来捏在手里了。」 李星阑哈哈大笑:「总有一天,我们会的。我去了,宝贝。」 两人相拥而吻,各自去往自己的战场。 号角震天,战火纷飞。 赵扶苏以轩辕剑划破掌心,抛洒鲜血,开启骊山地宫的大门,八卦阵眼赫然现世。 北辰背负神农鼎,将灵气充盈的女娲石放置其中,悬浮在穹顶。 李星阑端坐于七宝妙树下,灵魂遍布华夏九州,计算好阵法覆盖范围。催动十二品莲台,将八卦阵眼复制为十二个,分布于神州大地。 他催生了一面近乎裹住整个灵山魂海的灵气罩,将所有在战场上牺牲者的灵魂,全部隔绝其外,等待覆生。 然而,血枫山的怨灵爆发出强大的血煞气息,遮蔽了所有的阵眼,紧紧锁死神农鼎,令阵法无法发动。 这场战斗旷日持久,几乎已经耗时半年。 李星阑在树下一坐就是半年,其余众人在战场上领军拼杀。 随着七国联军大量死伤,丧尸军团几乎是源源不断、永远无法清除干净,怨灵纷飞,浮游天地间,引领众人走向毁灭。 「啊啊啊啊啊啊啊!」 忽然间,战场的中央爆发出一阵通天彻地的狂吼,阮霖洲整个人胸膛破开,喷射出一团巨大的红黑色怨灵。 那怨灵仿佛汇聚着上百万人的痛苦,叫喊声震得所有人七窍流血。 就在这恐怖的预兆中,所有的丧尸都被这团怨灵吸引,仿佛被捲入狂暴的龙捲风中,绕着圆心转动,被吸入,紧紧贴合在一处。 尘埃落定,一个高达数千米的「丧尸聚合体」凝聚于战场的中央。 丧尸聚合体一路奔跑,每一步都带来剧烈的地震。 大地裂开无数的峡谷,洪水爆发,山石流落,巨大的灾难将战场上一半的战士全都掩埋,致死,而后再吸附于聚合体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就像陈铬曾经在数个幻境中见到的一样。 不到半天的时间,聚合体已经踏遍九州,华夏大地成为了一片血海汪洋。整个地球丧尸遍布,大地寸草不生,人类似乎灭绝了,耳中迴响。仅有恶鬼从喉咙中发出的「咯咯」声。 迎面走来一群丧尸,它们的身体已经高度腐烂,步履蹒跚。 一人走着走着,忽然拦腰折断,上半身滚落在陈铬面前,下巴磕在他脚上。那是北辰的脸,甚至他尖尖的耳朵还被人扯掉一只,脑袋上血肉模煳。开肠破腹的丹朱,一根尾巴都不剩。 然后是李弘、颜川、钟季、蒙毅、伏绍元、嘲风、囚牛、秦川、张良、韩王信、橘一心、赵扶苏…… 从前的幻境,而今成真,陈铬的恐惧却早已烟消云散。 他紧握蚩尤刀,穿过一个又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来到队伍的最后。 这一次,他看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李星阑。 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对面是一个抬头都看不全的、巨大的丧尸聚合体,这并不是烛龙的幻境,陈铬多次尝试,始终没办法把他击倒。 陈铬浑身浴血,大吼:「怎么办?所有人都死了,我们两个男的,人类算是完了完了!我们要变成月亮上的兔子吗?永远在这捣这个死不了的聚合体?」 「都什么时候了!宝贝,你的戏还是那么多!」李星阑一把抱住陈铬,安抚他躁动的灵魂,道:「还没到最后!只要能发动阵法,我需要一个机会!让他放开神农鼎!」 陈铬耳朵近乎失聪,恢復缓慢,而伤害有太快,那个聚合体无时无刻不在咆哮,根本就听不清,反反覆覆问:「什——么——!」 李星阑抱着他狠狠吻了一口,贴在他耳朵边大喊:「让他!放开!神农鼎!」 陈铬哭了起来:「我知道!可是臣妾做不到啊!做——不——到——!」 说话间,聚合体巨大的脚掌踩了上来,陈铬把李星阑护在身下。 李星阑又瞬间凝聚出一个防护罩,将二人严严实实保护起来。 陈铬欲哭无泪:「大哥救命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聚合体抬脚离开,阴影散去,陈铬与李星阑听见一声巨吼,同时抬头望天。 只见遥远的南方,十万大山中,那颗血红与雪白相互缠绕的枫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鼓胀得像个圆球一样。 汹涌的灵气喷张,一道裂缝赫然显现。 裂缝迅速扩大,两个灵气巨人从中诞生,一个是姜云朗、一个自然就是袁加文。 两人落地,瞬间一闪,同时来到聚合体的身旁,一同将他束缚住。 陈铬目瞪狗呆,便听见一声怒吼。 巨大的姜云朗:「小二,关键时刻掉链子!御剑过来取神农鼎!」 巨大的袁加文:「弟媳别再看了,大嫂可没穿衣服,发动阵法!是男人该快的时候就要快!」 李星阑满头黑线,与陈铬相视一眼,彼此默契十足,各自奔向自己的战场。 陈铬御剑钻入聚合体中,左冲右突,终于抢到被他吞没的神农鼎,捂着耳朵哇哇大叫:「大哥大嫂你们来得好晚!在枫树里面打了一炮吗?」 第391页 姜云朗一巴掌把他拍飞,远离聚合体,笑骂:「小二,哥很久没训你了对吧?耳朵痒吗!」 陈铬哈哈大笑:「我聋了!聋了!」 李星阑第一万次催动封神大阵,陈铬奏响伏羲琴。 那一瞬间,蚩尤刀、轩辕剑、后羿弓、刑天斧、打神鞭、无名匕首,以雷霆万钧之势,聚合天地之力,刺向丧尸聚合体。 姜云朗与袁加文紧紧压制聚合体,将他在地上甩来甩去。 继而是整个神州的兵器全部升空,如同绞肉机一般,疯狂围绕三人进行切割突刺。 只听一声雷鸣般的爆响,丧尸聚合体整个炸裂,化为黑色的粒子被吸进神农鼎中。 同时炸裂的,还有两个灵气巨人。 「大哥!袁加文——!」 李星阑抱住陈铬,阻止他向前跑去:「别过去!我们还差一步!」 陈铬颓然坐在地上,立即振奋起来,继续奏响伏羲琴。 李星阑催发七宝妙树与十二品莲台,开启復生的阵法。 仙音渺渺,响彻天地,如春风吹拂,温柔亲吻神州的山川湖海。 天地间忽然风起云涌,奔雷阵阵。 「砰——!」 十种法器在雷煌的袭击中尽数崩毁,神农鼎爆开,一阵阵红白相间的粒子与落边九州每一寸土地。 万物復甦,春回大地,古器彻底崩毁。 骊山地宫的八卦阵裂开两半。 黑色小鱼上,落着一个黄金盒子,是陈铬的口琴,白色小鱼上,也落着一个黄金盒子,那是兰德之书。 遥远的苗疆血枫山,巨大的枫树爆裂倒塌,姜云朗与袁加文的灵气微粒纷纷扬扬落下。 姜女们打扫战场,忽然一阵近乎,只见枫木的根基缓缓张开,其中包裹着两个婴儿。 婴儿们哇哇大哭,全都是那样健康。 是年十月,嬴政衣冠冢下葬骊山。 陈铬收回法器碎片,锁上兰德之书,埋葬于地宫中。李星阑设计了密集的机关,以水银灌注,将所有的秘密永世封存。 来年四月,草长莺飞。 人皇扶苏,妖皇陈铬、李星阑,于函谷关会盟。自此,两族分界而治,杂居、通婚,互通有无。 秦二世扶苏收兵、焚书,禁止记载所有有关丧尸之事。但兵祖、妖皇拯救万物的传说,却在百姓之间口耳相传。 神州大地灵力富盈,没有了丧尸的威胁,人类奇蹟般地復发生命力,以及相互争斗的野心。 秦朝依旧二世而亡。 歷史像是被扔进一块石头的水面,初时波涛汹涌,继而涟漪阵阵,最后归于平静。 陈铬与李星阑并排坐在山坡上的青草间,俯视大地,战火再起。他眉峰微蹙,苦笑:「咱们那协议,还算不算数了啊?」 李星阑哭笑不得,怀里一左一右,抱着两个三岁大的男孩。他把孩子们放在地让,让两人自己跑到林子里玩耍。 蓝眼睛的孩子摔在地上,黑眼睛的孩子把他抱起来,冷不防被亲了一口,小脸涨得通红。 两个人打打闹闹,发出阵阵欢笑。 陈铬忍不住笑了起来,取出脖子上挂着的蓝色口琴,呜呜咽咽吹起那首欢快的舞曲。 春风吹来,桃花在一瞬间爆炸般开遍大地,仿佛欢庆的烟火。 李星阑躺在他的腿上,仰视陈铬。就像是那年初遇,在漫天桃花中第一次看见,他的生命之光。 ————————————正文·终———————————— 写在后面的话: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困难总能克服,太阳照常升起。但愿通过这段冒险旅程,能将希望、勇气和爱传递给你。 如果在别的地方看见本文,希望大家能到晋江专栏来玩玩,以后还会写更多有趣的故事。 小说下载尽在bbs.txtnovel---书香门第【宇宙无敌帅气凉。】整理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153章 杀手与军官?壹 二零四五年,湖南常德桃源县。 初秋晨雾浓稠,鸟鸣也带着露水清气,一串清脆铃声叮铃铃将雾气拨开。高瘦的少年踩着蓝色脚踏车疾驰,后座上载着个睡颜惺忪的小孩,两人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 十八岁的姜云朗轮廓分明,身材劲瘦,麦色皮肤的额头上冒着一层薄汗,唿了一口气:「小二,你要是早起几分钟,我们就可以在学校吃饭了。天天吃面包,你会长不高的。」 八岁的陈铬靠在大哥背后,嘴里叼着片吐司,脑袋一抖一抖,口水几乎要从嘴角落出来。他哇哇大叫着把吐司塞进嘴里,舔了一圈嘴唇,说:「活着真没意思,连觉都睡不饱啊啊啊,为什么早上八点就要上课?」 姜云朗反手在陈铬脑袋顶上轻轻敲了一下,骂:「成天想些什么?到了下车,哥看着你进去。」 「大哥再见!」 脚踏车停,陈铬一跃而下,拉扯着歪歪斜斜的书包,一蹦一跳跑进教室,立马没了踪影。 姜云朗看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竟然隐隐觉得一阵失落,低头说了句「烦人精」,踢起脚架,长腿一迈。 然而,当车开到校门口,姜云朗再次回头望向陈铬的教室。 见小弟扒在门口,只探出一颗海藻般的脑袋,眼巴巴偷偷望着自己,朝自己遥遥挥手。 第392页 姜云朗便并起食中二指,贴在嘴唇上一挥,引起班里女生们疯狂尖叫,然后扬长而去。 周末,姜云朗做好饭,等到中午,见陈铬还没起床。 气势汹汹跑到陈铬床边,将他被子一掀,也不管人醒了没有,直接套好衣服,拎到餐桌旁边。「哐当」一声,一碗牛肉面摆到面前,在他手里塞进筷子,催促:「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陈铬懒洋洋打着呵欠:「哥……衣服穿反了。」 说罢摊开四肢,靠在椅背上,张着一双小狗似的眼睛望着姜云朗。 姜云朗瞪着陈铬看了半晌,嘆一口气,认命地给他把衣服脱下来,然后再穿上,理得整整齐齐,又看了一会儿,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要是大哥不在了,你以后怎么办?」 陈铬不明所以地望着大哥,一下跳到他身上,扒着姜云朗的脖子,把脑袋凑到他颈窝里:「一辈子跟大哥在一起。」 姜云朗没了脾气,两个人打打闹闹,直到下午三点,才慢跑着进入到桃花源。这个时候只有稀稀拉拉一些游客,本地散步的人,沿着明秀的漳江,跑如一片树林。 地上叶片满布,走起来没有声音。 陈铬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树上,勐然跳下,把姜云朗摁在地上哈哈大笑。 两个人抱着骨碌碌滚到水边,日光已经过了最炽热的时候,没有风,江水就像柔软的琉璃。 姜云朗在河岸边教陈铬散打,督促他拿着木棍练习挥刀。 两个人一高一矮,身影倒映在河水中,摇摇晃晃,有些梦幻。 澄波千顷绝尘埃,唱晚渔舟收钓回。 夕阳西下,兄弟两坐在水府阁上,看千万里沅水悠悠东流,吃姜云朗做的便当。 陈铬总觉得自己碗里的不好,每每姜云朗夹起一块,他就用嘴去叼,闹得大哥两手拿筷子,一手餵自己,一手餵弟弟。 陈铬嘿嘿傻笑,姜云朗也跟着他笑。 姜云朗吃完,抱着陈铬坐在栏杆上,看夜幕换换降临,紫红色的落下铺满水面,陈铬整个人都软绵绵的,让他不敢用力。 他眨了眨眼,忽然问:「小弟,喜欢长沙吗?」 陈铬摇头。 姜云朗有些犯难,不知道怎么说了。 陈铬开口:「你要去当兵吗?」 姜云朗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说:「跟老爸一样。我当兵,他们肯定就不会让你去当兵了,你不是不喜欢吗?」 陈铬把脑袋埋在姜云朗胸口蹭来蹭去,咕哝:「我要一辈子跟大哥在一起,帮我洗衣服做饭奶孩子。」 姜云朗哈哈大笑:「你是不是傻?要大哥帮你养老婆吗?」 二零四六年,湖南长沙。 江天暮雪,姜云朗跟陈铬租了个房子,就住在大学附近。父母都去了非洲,两个人放寒假也不回家。 白天,陈铬抱着暖炉似的大哥不肯撒手,两个人饿到实在受不了才起床,姜云朗如何威逼利诱,小弟也不肯出门吹风。 他只得自己骑着摩托车出去买菜。 那是一辆黑色的哈雷机车,外形简洁硬汉,改良过的磁悬浮装置,开起来带着不大不小的声音,速度却快得像是浮在空中。 姜云朗从超市走出来,带着带包小包扔进摩托车坐里,愣了片刻,向着大学城开去。 风铃声响,姜云朗推开一家西餐厅的大门。 这家店主要做学生生意,装饰得十分文艺,花花草草繁多,走进去就像是走进了热带雨林。厨师们通常都直接在各自的吧檯处工作,客人点餐,像朋友似的与他们说上两句。 义大利的厨师,法国厨师,这年头人口流动已经非常频繁,国界的概念模煳不清,街头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但是姜云朗第一次来到这里,目光就落到一个人身上。 那个厨师总是规范穿着,戴着帽子、口罩,西装笔挺,就像是刚刚从飞机上走下来,又准备去赶下一趟飞机。 他的身材高挑,甚至隐隐能看出一些肌肉。长着一对颜色极浅的蓝眼睛,即使是认真地看着顾客,也会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姜云朗先找了个靠近吧檯的位置,放下刚买来的菜,点餐,然后走过去,在吧檯边坐下。 那个厨师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姜云朗朝对方笑了笑,说了句十分地道的「ah.」而后挠挠头,望向一旁,笑说:「听说你是德国人,我刚学了两句,你听得懂吗?」 店里没什么客人,其他厨师也逐渐下班, 「您的声音很动听,说得很好。」诺亚闻言手一抖,在牛扒上喷出个焦黑的花纹,擦了把汗,准备拿去扔掉重做,「抱歉。」 「不用麻烦了,诺亚。」姜云朗伸手越过吧檯,轻轻点在厨师的手背上,阻止他的动作,「带回去给我弟弟吃,他吃不出来的。」 诺亚点点头,解开口罩,把牛排打包装好,还在盒子上用宽丝带系了个兔子耳朵。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把盒子推给姜云朗,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云朗歪歪脑袋,跟平常的阳光大男孩没什么两样。 他忽然把双手撑在吧檯上,脑袋凑到诺亚身前,认真地看着他,声音低沉,问:「其实你……」 时间仿佛静止,两人对视,好像整个餐厅的灯光忽然暗了下去。 第393页 诺亚发出一阵急促的喘息,颤抖着倒在地上。 姜云朗一脚跨过吧檯,将诺亚从地上抱起来,觉得他的肩胛骨长得真薄,皮肤白到透明,不敢太用力碰他:「你怎么了?」 诺亚额头冒汗,脸颊泛红,唿吸十分困难:「我……过敏,吃药就好,我得回去休息了。」 姜云朗把诺亚扶起来,看他吃药,换衣服,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把黑色的兜帽罩在头上,朝自己摇摇手就走了。 回家路上,姜云朗总觉得十分奇怪,他看见药片上几个小小的阴刻字符,明明写着「vitaminc」。 陈铬吧唧吧唧吃着牛排,姜云朗背嵴直挺挺坐在书桌前,面容严肃地上网查询「维生素c过敏」,翻了好几页也没找到明确的症状。 他有些想不明白,以至于陈铬哆着手指,把脑袋探过来的时候,只看见屏幕上一个巨大的拇指医生问答「为什么爱人过敏药吃维生素c。」 而后目光诡异地望了大哥一眼,问:「我要有嫂子了吗?」 姜云朗尴尬地咳了两下,讶异:「两块牛排你都吃完了?」 陈铬哆手指,还在紧追不放,问:「我嫂子是个厨子吗?」 第二天,姜云朗准备出门买菜,临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反身回来,在衣柜里翻翻找找。 陈铬瘫倒在沙发上,抱着暖炉玩电视游戏,摘下vr眼镜问他:「你要去约会吗?」 姜云朗脑袋撞到衣柜上,发出「梆」的一声响,大声回答:「变天了,外面很冷,你想大哥被冻成个雪人。」 陈铬耸耸肩,见姜云朗拿着一条蓝色的厚毛衣,还有一条黑色的皮衣,随口说:「你穿蓝色的好看,不那么像个当兵的,这年头女生都不喜欢当兵的了。」 姜云朗闻言,套上皮衣,穿上军靴,还戴了个酷酷的贝雷帽。 竟然没有上当! 大哥简直帅得让陈铬移不开眼,他不知为什么有些不满,嘟哝着:「你就是去谈恋爱的,你不要我了。」 姜云朗身上带着寒气,不敢碰小弟,只在经过他面前时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大哥去哪儿都会把你拴在裤腰带上,真不是谈恋爱,在哪学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陈铬胡乱在大哥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哼哼两声,睡过去了。姜云朗今天没有念叨陈铬懒骨头,急匆匆背着包就出门了。 前天夜里忽然降温,学校门口的长青植物全都被一层冰晶包裹住,放寒假后大学城里人很少,地面干干净净没有脚印,整个世界一片雪白。 姜云朗走在路上不惧寒风,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诺亚的脸,他白得有些不正常,但看起来身体很好,仿佛只是得了某种遗传病。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反反覆覆琢磨着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走到西餐厅对面的巷子口,双手插在兜里,望着对面。 从大雪纷飞,等到风停雪止,诺亚终于出现。 他仍旧穿着那件黑色的连帽卫衣,把脸埋在阴影里,高高大大一个男人,却总把自己缩成一团,就好像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姜先生。」 诺亚见四周无人,一把扯起姜云朗的衣领,将他拖到巷子里,用力摁在墙壁上。这一连串动作做完,仍旧保持着面无表情,淡蓝色的眼珠在冰天雪地里,像是蒙着一层冰。 姜云朗顺着诺亚的动作,完全没有抵抗,甚至还举起双手配合对方,笑说:「我不是……」 诺亚用膝盖重重在他肚子上顶了一下,压低声音:「你发现了,对吗?谁派你来的,说!」 姜云朗莫名其妙,诺亚的攻击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但为了别再挨打,他还是假装十分痛苦,回答他:「你别那么紧张,我只是想请你吃个饭,快到圣诞节了,我看你好像是信教的。」 诺亚愣住了,像是撞见了什么怪物:「你在说些什么?请我吃饭,我就是做饭的。不,我是说,你别再来找我。」 说罢,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姜云朗一步蹿到诺亚身前,倒退着跟他一起走:「那天我只是想看清楚你的眼睛,蓝色的,我以为你戴了隐形眼镜。」 诺亚:「莫名其妙,请和我保持距离。」 姜云朗:「抱歉,是我冒犯你了,我带了点东西来给……」 他说着话,伸手往背包里掏东西。 诺亚立马提起警觉,从手腕地下抽出一把廓尔加匕首,不到一个唿吸的时间,就已经顶在姜云朗的颈动脉处:「听着!如果你不去告密,就这么假装没见过我,我保证不杀你。我已经不干了,你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姜云朗手里的一个白色小瓶子落在地上,发出沙沙声。 诺亚瞟了一眼,原来是一盒维生素c,再望向姜云朗,总觉得很尴尬。收回匕首,收进衣袖,低着头不发一言走了。 后来的一个月,姜云朗都没有再出现在那个西餐厅。 诺亚每天上班,总是下意识望向店门口,或者再远一点,偷偷瞄一眼对面的小巷,除了大雪,什么都没有。每天下班则捂的严严实实,像个过街老鼠般小心翼翼,回到租住的一间地下室。 打开门,阴冷潮湿的空气带着霉味飘来。 他坐在洗手间的地上,把自己新长出来的白头髮一根根染黑,而后就是随便吃两口从餐厅拿回来的吐司,喝水,擦匕首。 第394页 这样的生活,和他期待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圣诞节当天,西餐厅生意很好。 诺亚一直忙到半夜三点才回家,跟德国同事一起吐槽这种节日也能当成情人节过,上帝见到了一定会钻回母亲肚子里。 同事提前走出门,对他说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 然而诺亚什么也没说,只对他摆了摆手「路上小心。」 他一个人无牵无挂,关门上锁,最后一个离开。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六点,天都快要亮了。 经过一个月的反覆思考,诺亚确定,那个叫姜云朗的中国男孩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他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要跟自己上床。 面对着黑漆漆的楼梯,诺亚一丁点儿也不想走下去,他在心里向上帝祷告:不那么万能的主,如果那个男孩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跟他上床。 想罢,抽了自己一巴掌,手里的钥匙叮铃铃落在地上。 「诺亚!」 一个声音从诺亚背后传来,他回过头,竟然看见跑得满头大汗的姜云朗,他穿得十分古怪——黑色长风衣,里面是蓝色的短袖衬衫和长裤,那种令人一言难尽的海岛风情花衬衫。 诺亚表情被冻住一样:「你别过来!」 姜云朗哈哈大笑,举起双手,原地转了个圈:「节日快乐。」 诺亚的表情裂开,满头黑线:「你……好吧,你过来,跟我进屋。」 姜云朗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根项鍊,上面吊着一把银色的口琴,还带着自己的体温,一点儿也没有金属的冷气:「抱歉啊,那天我弟弟吵着要去三亚过冬,说再不走他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我们立马坐飞机离开,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 「你告诉我干什么?」 诺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莫名其妙地伸出手,莫名其妙地接过口琴,满脑袋的黑线变成问号:「你这么晚跑过来,就是为了把……这个?这个小孩子的玩具送给我,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姜云朗笑着,试探性地接近诺亚,低头凑到他面前,带着一阵人体的暖意,对他说:「礼轻情意重,我只是在飞机上帮我弟弟检查作业,读到一句话,很想告诉你。」 诺亚双眼圆睁,明明很想跑开,却还是抵不住对方身上的暖意,心想,你要是说句「我喜欢你」「我爱你」甚至于「跟我交配吧」之类的话,那么,事情就这样成了。 谁知道姜云朗脑袋是怎么长的,竟然真的背起陈铬的课文:「勿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你做的东西很好吃,你很热爱生活,为什么不开开心心地过?」 诺亚心如擂鼓,他的秘密绝对已经被姜云朗发现了,但是对方并没有威胁自己,也没有把他揭穿,而是劝他……安慰他?一个怪人。 他回答:「抱歉,我的中文不是很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姜云朗伸手,见诺亚没有抗拒,便把他的兜帽揭开,像对待小弟一样,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 果然发现,诺亚的髮根处长了一层还没来得及染黑的白髮,说:「我找人帮你把东西都处理掉了,所有的一切,你明天可以不用再戴兜帽。」 诺亚一对玻璃般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你说什么?」 姜云朗放开诺亚:「明天见。」 诺亚不敢置信:「你为什么帮我?」 「我每次见你戴着那个兜帽,」姜云朗一面向后退,一面装作很认真的样子,思考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就觉得你过马路的时候会很危险,兜帽会挡住你的视线。晚安。」 诺亚把口琴扔向姜云朗,被对方反手接住:「我不会吹口琴。」 姜云朗嘆气,又走了回来,把它挂在诺亚的脖子上:「我会。」 诺亚回到自己房间里,竟然觉得今天天气变暖了,那股霉味也没那么明显。他脱下衣服,一把扔进垃圾桶里,整个人躺倒在床上。 伸手,轻轻试探着摸了一下那把口琴,它竟然是金属做的!好硬!话说,我是不是有病? 他觉得姜云朗说的话实在太离奇,便打开笔记本,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简单的骇客技术是杀手的必备素质,除此而外,诺亚还有一双灵巧的手,他苍白的手指飞速打击键盘,爬出放鞭炮一般「噼里啪啦」的响声。 越看越心惊! 网络世界里没有一点自己的痕迹,甚至没有一点组织的痕迹,他高兴得几乎不能唿吸,学着马景涛的经典姿势,捂住胸口大喊:「我快要不能唿吸啦!」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诺亚手里攥着口琴。 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一张狭小的行军床上滚来滚去,好似发疯一般:「我有一把口琴!感谢上帝!我有一把口琴!」 他把口琴拿到嘴边,呜呜咽咽吹了一阵,然后又小心翼翼擦拭上面的口水。 脸红心跳,好像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诺亚想着姜云朗,又上网查了查他的资料。 「两百页?什么东西……」 诺亚一页一页浏览,被里面的标题雷得不清,尤其是百度竟然还有一个「姜云朗」吧,会员数量……三十万?三百……三千万。可以,这很姜云朗。 将军的儿子,校草,学霸,体育全能,网络安全大赛冠军,我老公?什么鬼……弟控,弟控是什么? 第395页 他一页一页地翻开帖子,一直看到第二天中午,被网上的内容雷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是被王子咬了一口的灰男孩。 餐厅老闆打来电话,问诺亚为什么不去上班。 诺亚哈哈大笑,告诉老闆他打错电话了「我不叫诺亚!啊?信号不好,再见!」 他笑得飙泪,门又被敲响。 姜云朗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小碎花织物塑胶袋,里面的牛排还冒着凉气,问他:「你辞职了?」 「请进,儿子……不,将军的儿子。」 诺亚一脚退到门边,单手优雅地挥了一圈,点头:「我刚刚把西餐厅的厨师诺亚给杀了,怕老闆找我麻烦。」 姜云朗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笑说:「你会不会炸黄金脆皮鸡?我弟弟最近老是去快餐店吃这个,太不卫生了。」 诺亚:「……」 老子裤子都准备脱了,你给我看这个? 第154章 杀手与军官?贰 诺亚辞职后换了个住处,在姜云朗租房对面的大楼,租了与他同一层,把厨房设在窗边,也不遮窗帘,充分发挥杀手的侦查能力,边做菜边向对面张望。 陈铬在家里赤脚跑来跑去,被姜云朗追着打屁股,兄弟两抱在一起滚到沙发上,陈铬哇哇假哭,姜云朗就怂了。 诺亚哈哈大笑,实在是太久没有释放自我,连这种画面也能把他逗笑,嘴里哼着一支小曲,是姜云朗教他吹的第一首口琴曲。 不过,唯一令他感到遗憾的,大概就是两人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吃过午饭,诺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大雪风飞的天气,衬衫外套上一条薄薄的呢料风衣,左耳上还钉着一颗骚气的耳钉。 镜子里的人身形漂亮健美,眉目如同精緻的雕塑,敞开的衣领恰到好处地露出一部分胸肌。 诺亚在落地镜前转了两圈,走进喷在空气中的古龙水里,摆了两个姿势,最后对着镜子亲了一口,自言自语:「我竟然这么帅!」 提上两个包装童趣的盒子,高高兴兴走出去。 姜云朗拿着陈铬的特大号手工星球杯,手举得高高的,抱怨:「你到底哭了多久才让老闆给你做了那么大一杯?他会被你吃破产的。」 九岁的陈铬才到姜云朗胸口,围着他转圈跳,就是拿不到那个被他吃了一半的零食,正在酝酿情绪,准备边跳边哭:「小孩子也是有尊严的!我要捍卫我的吃零食自由!」 姜云朗准备说点什么,恰好这时门铃响了,他便把手放下来,当即被陈铬一嘴巴咬住虎口。 「tag,云朗,小铬。」 诺亚站在门外,带着优雅的笑容,充满年轻人的生命力,与此前简直判若两人。 姜云朗脸色十分古怪,准备帮他提东西,却带出来咬着自己手指的陈铬,就像被螃蟹钳住一样:「抱歉,小二住嘴,有客人来了。」 陈铬欺熟怕生,当即「住嘴」,抱着星球杯躲到大哥身后,探出脑袋来观察这个奇怪的人。 姜云朗站在门口,有些手无足措,问他:「你……有事吗?」 诺亚十分摸不着头脑,对方的这种表现,难免让他怀疑自己会错意了,有些尴尬:「做了点东西,感谢你。」 「是什么?」陈铬伸长脖子,期待地望着盒子,「我觉得是个巧克力慕斯蛋糕,还有香蕉布丁。」 姜云朗把他的脑袋摁回去:「你今天不能再吃零食了。」 诺亚把东西交给姜云朗,转身离开:「那我先走了。」 姜云朗迈出一步,似乎是想要把诺亚拉回来,无奈陈铬悄悄咪咪揭开盒子,冒出一股香气,只得说了句「失礼了」,便一下把门关上,回头去帮陈铬制定零食计划。 傍晚,兄弟两坐在客厅沙发上。 只有陈铬面前摆着一块切得极小的蛋糕,吧唧吧唧吃了一大半,留下叉子上最后一小块,抽抽鼻子,准备发神通。 姜云朗仰面倒在沙发里,嘆气:「哭是没有用的,你要长蛀牙了。被陈教授发现你就完了!」 陈铬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忽然跨坐在大哥身上,把蛋糕餵到他嘴里,笑说:「这个人是不是我嫂子啊?」 蛋糕入口即化,巧克力的味道清甜,姜云朗脑袋里晕乎乎的,点点头,反应过来,勐然摇头:「你想些什么?他是男的,怎么可能是你嫂子。」 陈铬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幸好小学开学很早,过不了几天,姜云朗把陈铬送到学校。 在超市里买了点菜,就直接走到诺亚家门口。 门铃响起,诺亚看着姜云朗,有些疑惑不解:「你怎么又来了?今天不做饭。」 姜云朗手里拎着个大口袋,面色微赧:「那天是我失礼了,买了点菜,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诺亚盯着姜云朗看了好一阵,还是让他进屋去了。 姜云朗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碎花围裙,挂在脖上,走到厨房旁。 诺亚忽然想起什么,飞身跑进去,扒在窗边,两手一拉将窗户关上:「楼上会滴水下来!忘记关窗了。」 姜云朗朝窗口望了一眼,心中瞭然,却不说破。他站在灶台边慢慢悠悠地切菜做饭,诺亚自然而然给他打下手。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却十分自然。 姜云朗从诺亚手中接过一盆摘好的青菜,道:「我弟弟还小,有点怕生,我不想他误会我有了别的……朋友,就会不要他了。哭起来没完没了,拿他没办法。」 第396页 诺亚点点头:「弟控。」 姜云朗失笑:「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诺亚:「没有名字,代号是g,一直就这么叫我。我们那的人,死了就是一具无名尸体,有幸回到组织里,烧成一抔骨灰撒在海里。我给前一代g洒过骨灰,那天风很大,全他……全部洒在自己脸上了。」 锅子里的热油滋滋响,烟雾却并不多,带着独属于冬天的温暖。 姜云朗又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诺亚:「什么都不会,谁知道呢,开家餐馆吧?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你知道,我是个同性恋,你不说清楚,我会觉得你想泡我。」 姜云朗咳了两声,脸颊冒出一阵淡淡的、奇怪的红晕,幸而背对着诺亚,没有被他发现:「我第一眼看到你,诺亚,不,g,还是不对,你不想给自己起个新名字?我找人帮你登记个身份。」 诺亚一口咬断一个胡萝蔔,道:「别扯开话题,你先回答我。」 姜云朗苦笑:「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很特别,虽然彬彬有礼,但好像随时都会消失,我得去跟你说两句话,确认你是不是真的站在那里。」 诺亚眉头紧皱:「中文真是博大精深。」 姜云朗哈哈大笑:「你很吸引我,我想追求你。」 话音未落,只听「哐当」一声,诺亚手里的菜刀掉在地上:「你说什么?!」 「抱歉,好像有点突然。」姜云朗不敢转过身来,假装十分忙碌,反覆翻炒青菜,「这大概就叫一见钟情?」 他嘴里说着动人的情话,语气却一本正经。 诺亚反而有些手无足措:「我我我我中文不太好。」 姜云朗笑:「看得出来,那么我应该怎么称唿你?」 诺亚歪着脑袋,眯起眼睛,问:「叫老婆?」 姜云朗爆发出一阵咳嗽,锅铲「哐当」一声掉进锅里。 诺亚眼疾手快,伸出两根指头,立马夹住锅铲,整个上半身都探到姜云朗身前。另一手关上电磁炉,侧头向上望着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暧昧:「那叫老公?」 姜云朗退了一步,唿气:「我……抱歉,我可能有些保守,这种进展太快了。」 诺亚失笑,把他挤到一边,开始自己做菜:「你不是学过德语吗?讲得挺好,随便取一个,叫阿猫阿狗我也认了。」 姜云朗看着诺亚凸起的蝴蝶骨,白色的碎发落在眼前,发梢上带着一点星光,道:「gavin」 诺亚楞了一下,点点头:「我不想要g字开头的。」 姜云朗:「白色的山鹰,就像你。一个人不可能完全脱离自己的过去,越是逃避,就会陷得越深。不如面对它,克服它,才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诺亚失笑:「铭记歷史,展望未来,为人民做贡献?」 姜云朗灵光乍现:「你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呢?现在到处都是丧尸,如果我们不去维护和平,早晚会有失控的一天。你加入军队,能够发挥自己的特长,为社会做点贡献,不好吗?」 诺亚简直没了脾气:「别开玩笑,我是个杀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而后坐在餐厅里,面对面吃饭。 窗外落着小雪,桌上是非常家常的四菜一汤,冒出丝丝热气。 姜云朗:「你想姓什么?」 诺亚:「你还真给我办身份证吗?」 姜云朗:「我很认真。」 诺亚忽然不说话了,埋头喝汤,半晌,才说:「你说得对,我可以叫gavin,随便姓什么,叫姜加文?」 姜云朗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勐然站起身来,膝盖磕在餐桌底板上,吃痛地苦笑一下:「遭了,我弟弟要放学了。」 诺亚倒抽一口凉气,努力维持自己的表情:「那就去接他吧,要我送你吗?刚买了一台新车。」 姜云朗穿上外套,急匆匆走出门,头也不回摆摆手:「你吃饭。」 大门关上,诺亚一脑袋撞在餐桌上,发出「梆梆梆」的闷响:「我的上帝!要是上床上到一半你弟弟要吃奶是不是马上就要拔……我的上帝,跟你弟弟过去吧!」 话虽如此,诺亚最终还是乖乖跟着姜云朗去办了身份证,理由异常离奇,过程异常顺利。 当然,姜云朗拒绝了他姓姜的提议,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我们将来结婚,会被当做兄弟看待,太麻烦了。」 诺亚心中发出剧烈的咆哮,拼命点头,瞪着眼睛努力装作内心平静:「那随便姓个什么。」说罢,想起什么,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音乐播放器,电子屏幕现实了一首歌的作词作曲,随口说:「就叫袁加文咯。」 姜云朗摘下一支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听见里面的一个女声正在哼唱:「我想起你描述梦想天堂的样子请……」 袁加文乘其不备,一口亲在姜云朗额头,一蹦三米远,哼着歌:「是我选择你……哈哈。」 姜云朗的手机又突然响了起来,他几乎是一秒钟就接通,放在耳边,朝袁加文比了个「嘘」的手势。 袁加文瞟了一眼,发现显示屏上只有两个字「宝贝」,当即被雷得七魂出窍,感觉自己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姜云朗这次却没有急匆匆走掉,而是挂下电话,跟袁加文并排走在冷风中,微微提前半步,帮他挡住迎面而来的风:「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第397页 袁加文翻了个白眼:「我什么时候有病了?」 「维生素,」姜云朗摇头失笑,不等袁加文说话,「陪我去逛街吧,我弟弟考了满分,要给他买个新玩具。」 袁加文咬牙切齿一秒钟,姜云朗回头,他便立即变脸:「当然可以!给我小叔子买十个。」 姜云朗跨上机车,袁加文坐在后面,故意搂着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问:「要是我和你弟弟同时掉……」 只听「紫拉」一声,姜云朗的机车在地上留下一条z字型的痕迹,重新踩油门,哭笑不得:「小心我弟弟跳起来打你。」 袁加文不说话,等车开到商场的高楼下,准备停住时,才小声说了一句:「和我交配吧。」 姜云朗满脸通红,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机车以极高的速度飞离地面两米高。 「小心!抓紧我!」 磁浮机车顺着大楼的墙壁一路向上直冲,姜云朗左躲右闪,避开窗户,一手反搂住袁加文,动作极为别扭地冒了一脑袋汗。 袁加文发出一阵爆笑。 机车最终停在两百层高的大楼上,风雪扑面而来。 袁加文给姜云朗擦汗:「我认真的啊,和我交往吧。」 姜云朗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嘴唇颤动。 电话又响了! 第155章 番外?崑崙坛二三事 (一)妖皇居所 七月流火,天气终于开始转凉,大战已结束三个月。 那日过后,玩物倏然復甦,陈铬与李星阑却一刻也不停留,当即带着十万妖民赶回崑崙山。 度过死亡峡谷的奔雷海,穿越时空的壁障,进入独立于世界外的另一个空间。从前用于展开结界的十二品莲台已经碎成铁粉,过两天被风吹散,与漫天桃花一路零落成泥。 北辰左右手腕中各抱着个婴儿,紧张得满头大汗,见从前的结界不復存在,只觉得并不妥当,道:「当训练一支军队,在此处值守。」 陈铬从李星阑衣襟里掏出个羊皮小袋,已被李星阑用身体焐得柔软温热,插了根软木吸管,给「大哥」「大嫂」餵奶。 他摆摆手,满不在意,道:「不用,能越过前面那片雷海,再多人守着也没什么用,先进去休整几天再说。」 北辰两眼一鼓,吓得一双婴儿哇哇大哭。 李星阑苦笑着对他点点头,道:「听他的,走。」 北辰便不再说话,怀抱炸弹般小心翼翼,与众人一道走进近千年未踏足的妖族地界。 龙子兄弟共九人,算是崑崙中地位极高的一脉,经过数万级的台阶,领着头将陈铬与李星阑两位「妖皇」送至居所外,再将两名婴儿送给橘一心照料。 众妖跪拜,陈铬面红耳赤,挥手告别,由李星阑牵着从中走去。 李星阑推开尘封的大门,雪粉混着冰凌簌簌掉落,问:「冷吗?小铬。崑崙坛看起来还藏着一些秘密,你觉……」 「你叫我什么?!」 陈铬一把关上大门,瞬间原地爆炸,张开双手扑到李星阑身上,用脑袋把他一路拱到房间中央的一张大方桌上,哇哇大叫:「你刚才叫我『小铬』!再叫一声,我喜欢!」 李星阑面颊微红,装作没有听见,抱着陈铬的脑袋,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继而轻轻拍打陈铬的肩膀,道:「时间还早,我先把房间收拾一下,你坐到那边去。」 陈铬耸耸肩,带着两人的行礼,摇头晃脑走到一处座椅前,随手将东西一扔,歪着脑袋,问:「这里有椅子,看起来有点奇怪,跟铁王座似的,三个并排放着。就像……」 「这地方像驾驶舱。」李星阑扬开灵气的力场,所过之处,经年积淀的尘埃瞬间漂浮空中,聚成一股旋风,落于门边的一个长匣中,「你坐的地方是驾驶员的座椅,中间这张桌子是控制台。看过《异形》吗?小心外星虫子从蛋里面破壳而出。」 陈铬啊啊大叫着跑到李星阑身后,跳起来搂住他脖子,双腿一夹,八爪鱼似的整个缠在对方背后,贴在他耳边低声说:「给你生个绿色的外星宝宝?」 李星阑失笑,轻松背着他走到方桌旁,以灵气粒子将其清扫干净,仔细观察,道:「是某种机械装置,但是缺乏动力。」 陈铬在他脸上偷偷亲了一口,问:「把灵气灌进去试试?」 话音未落,李星阑已经开始动作,莹蓝的粒子化作数千万道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灌注到那方桌当中。 陈铬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从背后越过李星阑的肩头,银白的粒子缠绕着莹蓝的灵气,如同绽放空中的温柔银河。 随着灵气注入,整个房间开始发出微微的颤动。 李星阑:「行了,停下来等会儿。」 陈铬从他背上跳下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跑到方桌旁边,整个人扒在桌上:「上面有很多复杂的纹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李星阑盘腿坐在地上,闭目沉思,准提的回忆在他脑海中浮现。便见他双手向前平举,继而张开。 剎那间,整个方桌上升起一副由灵气粒子构成的全息图像,无数个宇宙纠缠交叠,爆炸与湮灭灿燃生发,蓝色与银色的星光交相辉映。 「哇——!」 陈铬惊异不已,连退数步,这才将整个图像全部纳入眼中,兴奋地大喊:「这是地图!难道崑崙其实是一个外星生物的飞碟?」 第398页 李星阑手指在空中虚虚移动,全息图像被他拨开,最终显现出当前宇宙的图景,星球全为蓝色或黑色,黑色的地球上插着一块红色的标记牌。 此时此刻,接连有蓝色的星球瞬间变黑,继而现出一点红色的标记,速度之快,如同瞬间绽放的烟花。 他点点头,道:「我们在伏羲琴里看到过,记得吗?黑石被毁,天空落下源源不断的陨石雨。」 陈铬当即会意,问:「难道这真的是他们留下来的飞碟?」 李星阑收回灵力,画面瞬间消失,他说:「毫无疑问,这是更高文明所遗留的科技,但是不是高维生物或者玛雅人,还不能盖棺定论。让我研究一阵,也许我们可以把它利用起来。」 陈铬牵着李星阑走进更里面的房间,边走边说:「反正我是想不出来,你别太累,其实无所谓,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二)崑崙飞行法令 接下来的一个月,陈铬与李星阑一同将崑崙坛玩了个遍。 据最多嘴的嘲风介绍,崑崙坛之所以叫做「坛」,是因为它的形状,就像一个四周高、中间低的罈子,妖皇的居所位于正中央。 其地方圆千里,大小相当于一个齐国大小,不怕死的嘲风曾经上去探查过,九天之上的万米高空,有一道雷煌组成的罩子,仿佛一个倒扣着的碗,将崑崙整个盖住。 至于这地方的来歷,恐怕只有已经陨落的女娲大神知道。 嘲风化作凤鸟的形态,背上坐着紧紧搂在一起的陈李二人。 凛风唿啸,雪花扑面而来,巨大的凤鸟从整个坛城的高空掠过,俯视其中的山川河海,俱是白茫茫一片。 李星阑用双手捂住陈铬的耳朵,时而搓揉两下,将他一双冻得通红的耳朵揉得暖洋洋,道:「这地方沉睡太久,什么都没有发展起来,所有妖民还穿着兽皮草裙。」 地面上简直是群魔乱舞,雪豹与老虎相互追逐,狮子跟小鹿打打闹闹;巨大的绿毛龟被狐狸推翻在地,四肢抽搐呜呜咽咽;聚在一堆的长颈鹿冻得浑身哆嗦,摇晃着长长的脖子,就像是在蹦迪一样。 陈铬看得瞠目结舌:「也太好玩,不不,太荒凉了。」 嘲风回头,正想要说些什么,冷不防斜对面冲过来一只猎鹰,那猎鹰身形巨大,浑身羽毛如同坚硬的钢铁。勐地一个碰撞,将嘲风撞得口吐白沫、两眼发黑,直直向着地面坠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 陈铬的第一反应就是反身抱住李星阑,在两人两鸟周身构筑一个灵气罩,跟猎鹰一道打着旋儿加速坠落。 「砰——!」 众妖打滚的打滚,卖萌的卖萌,忽然听得一声巨响,纷纷抬头。 便见到常年封冻的冰湖从中心一点开始炸裂,巨大的碎块飞到数百米高空上,而后如同一阵陨石雨般落下,砸穿了整个湖面。 爆响声此起彼伏,水花四溅如喷泉,层层叠叠的白雾令人无法真切看到其中的情形。 「咳、咳咳咳!」 陈铬把李星阑从水中推出,一下摔在一块漂浮的冰面上,几乎是瞬间就来戏了! 李星阑苦笑着吐出一口白气,当先开口:「杰克,我爱你。」 陈铬被人抢戏,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点点头,道:「我也爱你,你会活下去,生很多孩子,看着他们长大,然后收到一堆超生罚单哈哈哈哈。」 李星阑将陈铬从水里捞上来,两人周身灵气充盈,半点没有被水沾湿,直接踩在波涛翻涌的水面上,踏浪而去。 第二天,囚牛领着不断打着喷嚏的嘲风,在天空上逡巡一番。 两人通过陈铬做出的灵气喇叭,向整个坛城广播《崑崙坛飞行法令》,惹来万妖的一阵鬼哭神嚎。 第一条为维护崑崙坛的领空主权和妖民飞行权利,保障飞行活动安全和有秩序地进行,保护飞行当事妖各方的合法权益,制定本法。 第二条本法所称飞行员,是指除用于执行军事、边贸飞行任务外的有翼妖民,具有幻化有翼妖民能力的其他妖民,以及享有崑崙坛公民身份的其他可藉助工具获取飞行能力的人类。 第三条崑崙坛境内飞行员,必须通过本州飞行员学校培训,通过考试,并领取结业证书,由州政府颁发行驶证。 第四条飞行员按照排量进行编号,按照具体的法律法规,进行限号飞行。 第五条飞行员起飞、降落,需要严格按照规定进行,禁止不经过乘客许可,勐然落地,引起乘客脸先着地的,扣十二分,吊销飞行资格,并安排重新学习。 …… 长达四十二条的飞行法令,几乎让正飞在半空的妖怪们抽搐不止,齐齐坠落,感觉累了,以后都不想再飞了。 陈铬站在住所门口,抬头环顾四周,满意地点头,一面揉着屁股,沖李星阑走过去:「我屁股摔得好痛啊,星哥。」 李星阑手中的竹简啪嗒落地,光天化日下,将陈铬一把抱起,朝着卧室走去。 (三)崑崙坛飞起来了 通过李星阑近三个月的不潜心研究——陈铬总是坐在一旁,双手撑着脸颊,对着李星阑的脸憨笑。而李星阑约莫是什么时候被人用板砖拍了后脑勺,竟只觉得陈铬笑得太好看,无法集中注意力。 两人约法三章,为了可持续发展,一天不能超过五次,一次不能超过半天,一天只能按照二十四个小时计算。 第399页 然而,李星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陈铬面前总是分分钟消失无踪。 七月一日,纵慾过度的成功好不容易爬起床,已经是日上三竿。 推开门,金白的阳光倏然落下,照得人睁不开眼。九天之上的罡风迎面吹来,陈铬低头一看,险些两眼一黑晕过去。 李星阑从旁伸手,将陈铬拦腰抱住,搂进怀里:「你睡得也太死了,累了?以后还是别做太多。」 陈铬老脸一红,支支吾吾:「我是幸福得晕了过去,现在这什么情况?」 李星阑笑道:「整个崑崙坛城真的是一艘碟型飞行器,顶部是一层透光的保护罩,可以这样。」 他说着话,伸手一挥,整个天空瞬间黑了下来,穹顶上星河如瀑,璀璨绚烂:「这些都是灵气粒子模拟出来的,宇宙实时图景。」 陈铬双眼圆睁:「意思不就是,妖族几千年来都住在楚门的世界?哦不,你能调一下画面么?我想体验下三体世界。」 「当然,你想要的话。」李星阑动动手指,将即可巨大的行星拖了过来,围在陈铬头顶的天空上打转,「喜欢吗?」 陈铬抬起头,李星阑与他十指相扣,朝着天空遥遥一挥。 那一瞬间,整个黑夜如幕布张开,万里晴空倏然绽放,流云如同巨大的棉花糖,它们勐烈地撞在飞碟上,继而消散成万千细小的水露,罡风劲吹,露气即刻凝结成一团巨大的白雾。 阳光从白云的缝隙间穿过,洒落在十万妖民的身上。 冬日的暖阳,不炽热,不暴烈,柔软的温度给人以无穷的力量。 陈铬仰面望着李星阑,英俊的青年低下头,在他嘴唇上落下一个阳光般的轻吻。 李星阑放开陈铬,少年欢唿大叫:「我们上天了啦——!」 光影如同鱼鳞,灵动浮游,迅速飘过。 崑崙坛城一日数万万里,遨游神州大地,看万物復甦,看世间万象,看云起云落,看千秋百代。 飞碟顺时针飞了数十天,先后停留在燕国、齐国。 有三日漂浮在南海上方,将打渔的老儿吓得心跳猝停,陈铬连忙骑着笨笨的赑屓游了过去,将渔夫一把拉上来,给他做心肺復甦。 不一会儿,老渔夫悠悠转醒,入眼便是白雾缭绕的海面,陈铬狗一般的凝视。 以及他身后被一头巨狼踢翻在地、不住摇晃的大乌龟,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狐狸,抱着酒葫芦悄咪咪痛饮的雪豹…… 一头房子般大小的青蛙蹲在地上,吐出柔软粉嫩的舌头,在老渔夫脸上舔了一下,后者两眼一黑,又昏了过去。 陈铬抱头痛哭:「活着不好吗?姐!救命啊!」 这回只得橘一心出面,众妖退散,仙女施法,终于将老渔夫救活过来。问起这地方是哪里,橘一心迷信活动搞惯了,脱口而出:「此乃南海紫竹林,观世音菩萨修行处,凡人,当速速离去。」 说罢捂嘴:「遭!泄露天机。」 那渔夫再三拜谢,又问:「此处海外仙山,可还是华夏九州?」 橘一心蹲得腿麻,催促道:「凡夫俗子不可逗留,三千年后也是华夏。」 渔夫走后,陈铬一步蹿了上来,赶紧扶着橘一心的手,笑道:「大姐政治觉悟非常高!晕船吗?」 橘一心苦笑:「嫁鸡随鸡,唉,孩子又在闹了。」 钟季满脸通红,搂着橘一心的腰,带她离开。 (四)传世扭蛋七龙珠和崑崙纪念碑 公元前二二一年八月一日,崑崙坛终于回到崑崙雪山。 李星阑跟陈铬两个并排坐在房顶,掐着手指,指尖上灵气流动,像是飞机上闪烁着的信号灯。 巨大的坛城缓缓落地,瞬间隐匿山林中,仿佛消失了一般。 陈铬感觉十分奇怪,问:「明明是一个有形的东西,怎么就不见了?这不科学啊。」 李星阑给他拍掉衣领上了沾着的雪花,问:「灵气粒子是实在吗?」 陈铬点头:「是啊。」 李星阑笑道:「那为什么世界上到处都是灵气流动,我们却看不见摸不着?这是一种空间技术,能够让另个空间重叠,却相互不干涉。或许,即使地球毁灭,这艘飞船也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酷啊!」陈铬撒丫子狂奔,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抬头,只见以囚牛为首的一干妖中权贵齐齐向自己走来,「干什么呢?」 众人锦衣华服,忽而单膝跪地。 囚牛率先开口,道:「妖皇,请择日举行登基大典,以安民心。」 北辰也跪在地上,一双金童充满戏嚯,撇撇嘴,道:「是极是极,莫要让错失良机的老臣起了反心。」 陈铬噗嗤一声笑了,把大家从地上拖起来,道:「民心?我觉得妖民的心都比我还大,这住了几千年的地方说飞就飞,没一个妖跑来问问为什么的。」 李星阑也来帮腔,笑道:「北辰就很好,既是妖中龙族,血统高贵,又是你等看好的人选。活得久,见识多,定能治理好坛城。」 北辰面目扭曲:「劳什子妖皇,老子不干!」 陈铬踢了他一脚,又转向嘲风,问:「你不是说过要当妖皇,还要给让我当个妖后玩玩么?」 嘲风吓得连退数步:「莫开玩笑,兵祖还没死呢,我怎能辰心狗肺,从蚩尤后人手中□□?烛龙已考验过你二人,还将那口气息传给李先生。我看是真的,你两个实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倒霉……璧人哦!」 第400页 李星阑没了脾气:「怎么都不愿当?」 囚牛挠头,一张脸憋得通红,小声嘀咕:「不、识、字。」 李星阑:「……」 陈铬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指着一众龙兄龙弟哈哈大笑:「哈哈哈哈竟然不认字!我叫你们哈哈哈简体字超好认的!」 嘲风「且」了一声,道:「我等非是不识得妖族文字,乃是崑崙世代传承的一卷文书。」 李星阑:「取来看看。」 于是,囚牛龙子们乘风化龙,载着陈李二人飞至九天之上。 穹顶覆盖着一层奔雷,在雷煌的海洋中,一连串白色巨蛋沉沉浮浮,其周围光芒闪耀,粲然如同夜空中的星钻。 北辰伸手摊掌,虚虚抓握,便将所有巨蛋扯了过来,拿在手中。 陈铬好奇心爆炸,问:「这是恐龙蛋吗?能不能吃!」 「傻……妖皇,别闹。」 北辰双手一上一下拿住一颗巨蛋,左右一旋,那蛋壳从中打开,原来是个可以扭动的机关壳子,道:「其中有些石刻文书,却不知是何意味?女娲大神曾言,崑崙的秘密尽在蛋中。」 「这就是扭蛋啊,会不会打开了装得有手办在里面?」 陈铬把巨蛋抱在怀里,整个小臂都伸了进去,掏来掏去,只拿到了一片石板,有人的一颗指节厚度,刻着数个文字。 李星阑把脑袋凑到他身边,因为巨龙们在空中浮动,两人的脸颊蹭来蹭去,热气相互喷在对方脸上。 陈铬一手摁在李星阑胯间,认真脸,问:「来一发吗?」 「不不,」李星阑一抖,唿了口气稳稳心神,伸手拿过石板,「先办正事。这写的是简体中文,七颗?」 陈铬这才摇头晃脑把蛋放开,又从北辰怀里拿来另一个,从里面掏出石板,看了一眼:「还能?」 李星阑与他相视一眼,迅速拆开七颗巨蛋,每块石板均刻着两个字,它们是:七颗,还能,召唤,笨蛋,神龙,集齐,龙珠。 陈铬表情石化破裂,把文字念了出来:「笨蛋,集齐七颗龙珠还能召唤神龙?」什么鬼?! 李星阑喵无表情,将石板翻了过来,原来每块石板后面,还刻着一颗字,组合起来是:「别低头,王冠会掉。」 陈铬抓狂,觉得毛骨悚然:「感觉像做梦一样,怎么回事?」 正说话间,七颗蛋与石板齐齐升空,继而急速坠落,在空中纠结缠绕,最终化作一块黑白相间的丰碑,插在崑崙坛的正中央。 众人落在地上,仰望高达四五米的石碑,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愿宇宙的明日更加美好,更加辉煌。」 陈铬与李星阑愣了一会儿,相视一眼,默契地就此停顿。 他们没有把最后的落款念完:「——陈铬,李星阑,三〇四五年九月一日。」 (五)崑崙坛建州啦! 秦朝在扶苏治下,日渐繁荣昌盛,然而大臣压力很大,尤其是御史大夫,这日正抹着额头,摘下官帽抖腿扇风。 御史大夫把礼部中大夫及一众手下招来,把手中文书逐人传阅,众人阅毕,沉思不语,口中塞满鸭梨,嘆:「这如何是好?」 文书标题:《崑崙坛自治州于今日成立》 正文内容:公元前221年9月1日,中国崑崙坛全体各种妖民在雪域广场集中蹦迪,庆祝崑崙坛自治州正式建州。这是崑崙各族妖、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华夏九州执行人妖区域自治政策的重大胜利。 公元前221年8月20日,崑崙州第一届妖民代表大会在妖皇居所门口隆重召开。同年8月24日,一代会第二次会议选举产生崑崙坛自治州妖民委员会组成妖员,决定免除女娲、烛龙、应龙等已故远古大妖的相关领导职务,并进行一周的公示。同年9月1日,正式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崑崙坛妖民自治州,由烛龙提名、妖民代表大会代表220名、人类代表130名,经过不完全民主选举,推选出陈铬为崑崙州主席,李星阑为副主席、任州长,北辰(妖类龙族)、丹朱(妖类狐族)、陈清(人类苗族)、姜云朗(人类苗族,0.5周岁)当选为专职副主席,钟季(人类汉族)、韩樘(人类豹族)、袁加文(人类德意志族,0.5周岁)当选为兼职副主席,委员共42人,有妖类、人类、汉族、其他少数民族、飞禽走兽各种各属等构成,由于姜云朗、袁加文两人未达到法定年龄,由监护人陈铬、李星阑代为行使权力。 人皇扶苏,中原各诸侯国人民代表,三元行会小二(知名不具)、马头村村民(知名不具)等民间各界代表,出席本次会议并发表贺词。 礼部中大夫:「还是去请皇上示下?」 「此处陛下已经批覆:发发发发发!」御史大夫用脑袋撞桌案:「陛下是在崑崙喝醉了,依照《崑崙飞行法令》,醉酒乘客不得上机!如何是好?」 中大夫试探着问道:「发下去?」 御史大夫拍桌子:「怪力乱神,令民不思劳作而求长生,如何能发?」 中大夫又问:「不发?」 御史大夫撞墙:「信使尚未离去!」 最终,大臣们一阵商量,还是讲这份新闻张贴在了大殿的门口。 又两日后,被风吹落,日晒雨淋,掉在地上零落成泥。 第156章 番外?中原二三事 (一)狐狸叫 第401页 公元前二〇九年,秋,安徽宿州。 陈铬走进一间猎户小屋,收伞、掸掉水珠,将处理好的猎物扔到地上,立即坐在火堆旁边搓手哈气:「果然是多事之秋,这都下了一个月的雨了,前面山体滑坡,路都走不通。」 「行了,大……云朗,麻烦你帮他拿过去。」李星阑用牙齿咬断丝线,扔掉灵气凝成的缝衣针,把手里的裤子递给身边一名少年,「我们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时代下雨就是灾难。」 一只红毛阔耳狐偷偷抱住陈铬刚打来的猎物,吧唧一口得满嘴血。被陈铬发现后耳朵一缩,发出「喵喵喵」的卖萌声,死咬着被剥了皮的小兔兔在地上打滚。 陈铬一把提住狐狸的两个耳朵,瞪他:「说了多少次,不要吃生肉!丹朱大哥你也一把年纪了,就不能给孩子们带个好头?」 那狐狸张嘴,怯生生叫了一声:「喵!」 陈铬没了脾气,准备从丹朱嘴里把兔子抢过来,突然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两人一狐齐齐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名金髮碧眼的少年,正将另一名黑髮少年扑倒在地,整个压在对方身上哈哈大笑。 陈铬扶住额头,哭喊:「这都什么事啊?姜云朗少将,你就不能稍微反抗他一下?哪有这么妻奴的。袁加文你别太过分,我警告你,待会儿把你举起来打屁股。」 姜云朗双手抱住袁加文,把他轻轻推开,再伸手将他拉起来,少年老成的模样,笑道:「别欺负你嫂子,闹着玩的。」 「明天就比你高了,矮子小弟。」袁加文心花怒放,在姜云朗脸上勐亲一口,认命地提着猎物,开始切割、穿串,刨开火堆,取出佐料,此后一众大老爷。 彼时,姜袁二人已经长成两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们在崑崙坛享受着副主席待遇,且不用管事,成日吃香喝辣,闲来无事就跟着几千岁的妖怪们内修外炼,都是生龙活虎。 姜云朗本就健康,重生后没什么变化,小小年纪长到一百六十五公分,整整比陈铬高了半个头。 他走到袁加文身边,蹲下,跟他一起做饭,时而伸手帮对方摘掉衣服上的细绒毛。 反观袁加文,他的变化着实不小。 重生后不再是病态的苍白,日耳曼人种的优点似乎全都在他身上有所体现。他的身材高挑健美,金髮碧眼,皮肤白皙,毛细血管若隐若现,充满胶原蛋白的小脸看起来粉扑扑的。 袁加文长得跟姜云朗一样高,也就是说,其实跟陈铬只有两公分的差距。但因为长相的远古,竟然时常让陈铬觉得惹人怜爱。 他做饭的时候异常认真,唯独当姜云朗蹲在身边,会时不时偷偷亲上对方一口,继而把脑袋缩回来。 姜袁二人的灵魂,在本质上并没有变化,尘封这古老秘法的巨大枫树,在他们重生之后,彻底枯死,其中的秘密也随之湮灭。 最初,他们的记忆十分模煳。 袁加文四五岁的时候,留着长长的金髮,大蓝眼睛白皮肤,总是被陈铬当成娃打扮。给他穿漂亮的裙子,还让他对着镜子问「魔镜魔镜,我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不过袁加文这人,怕是从小就贼精。 每到了第二天,陈铬起来一看,一个面容英俊端正的小男孩,双手提着裙角,小心翼翼朝自己走过来。 穿裙子的人就变成姜云朗,那画面实在有毒。 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记忆开始恢復。 袁加文回想过去的七八年,着实被自己雷得不清。每天追着陈铬满雪山跑,冷不防脚下一滑,从山坡上骨碌碌滚下去,哇哇大哭。 姜云朗便走过来,对袁加文亲亲抱抱举高高,哄小弟般哄好。 继而转头,一米左右的小男孩,对着才走到山坡下、还在缩头缩脑的陈铬,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别欺负你嫂子,他还小。」 霎时间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可把陈铬雷得不清,当即摇头如同拨浪鼓,表示怕了,再也不敢了。 细数过往,每每都是陈铬闲来无事,摁着袁加文抓紧时间欺负,袁加文抱住姜云朗这个大救星哇哇大哭,姜云朗则少年老成地提起陈铬的耳朵教育他。 陈铬受到一整天马克思主义的洗脑,转着蚊香眼,脚步虚浮走回妖皇居所,一推开门便哇哇假哭。 李星阑从堆积如山的「崑崙第一个五年计划」「第二个五年发展纲要」等等文件中探出脑袋,例行亲亲抱抱一阵哄。 两人在妖精的地界,做妖精打架的事情,早上起来,李星阑搂着陈铬,在他耳边温言软语,悄咪咪给他出主意。 歷史便是如此循环往復,整个雪山从没有过不热闹的时候。 丹朱变成姜云朗的模样,三个大人两个小孩,围着火堆吃烧烤,窗外暴雨如注,冷风灌进来,只有他是孤零零一个,不由化作狐狸模样,用一对大耳朵包住自己,发出「汪汪汪」的哀嚎。 袁加文一口叼走姜云朗手里的肉串,咕哝:「所以,我们是来做什么的?野餐吗,小弟。」 陈铬吃得嘴唇亮晶晶的,伸长了腿作势要踢,被姜云朗半道捉住脚腕,就这么捏着,憋红了脸才抽回来:「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过来搞科研,到大泽乡看看,研究农民运动。」 「陈铬说很多东西想不明白,要去实地考察。」李星阑给陈铬揉了揉脚腕,在大舅子面前似乎有点紧张,道:「他总是分不清狐狸到底怎么叫,就是想要去听听。」 第402页 「这你都不知道?」袁加文翻了个白眼,一脑袋栽倒在姜云朗怀里,发出「咪咪咪」「呜呜呜」「汪汪汪」的叫声,末了才反应过来,「还真不知道狐狸怎么叫的,丹朱?」 姜云朗温柔地笑着,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 丹朱耳朵扑扇,被秀恩爱的两对男男闪瞎了狐狸想,引颈长啸:「嗷呜——!」 「欧洲人小时候可爱,长大了就变了。你说我大哥会不会被反攻啊?」陈铬小声嘀咕,李星阑在他脑袋顶上抓了一把,笑而不语。 饭后,五个人双双打着伞,陈铬怀里踹这个狐狸,慢悠悠朝着山间驿站走去。 暴雨倾盆,根本看不见行军营地飘出的烟火,但李星阑本就是一张活地图,故而找到目标轻而易举。 月升日沉,四人一狐隐藏行踪,潜入黑暗,摸到一间巨大的营帐背后,挤做一堆扒在上面听墙脚。 丹朱探出脑袋,鼻尖抽了两下,叽叽叫:「闻到烤鱼味道了。」 陈铬伸出一根食指,点在自己嘴唇上:「嘘!戏来了!」 帐篷里觥筹交错,雨水不断露进去,平添一份悲凉。 厨子将一道烤鱼拿了上来,士兵们一哄而上,分而食之,不知什么人惊唿一声,从嘴里吐出个帛书小卷。 展卷一看,吓得大叫起来:「是一张帛书!」 陈铬耳朵贴得严严实实,要是没有李星阑捉住他的腰,差点没一脑袋栽进去。 然而他听得分明,帐篷里面—— 「嘿!这鱼肚子里面还有个小玩意儿,看看看看。」 「甚么劳什子?看不懂,你看。」 「这鱼莫不是吃了不干净的,毒死了?伙夫!干什么吃的?」 「一帮草莽村夫,我来!这是?『王』,第二个字像是个面具,读作『脸』么?第三个,这……怕是个老妇梳头,是个『婆』字?」 「哈哈哈哈黄脸婆!」 众人当场炸开锅,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将那帛书一扔,不知讨论起什么东西去了。 还是某个能识字的人,好容易钻进人群,抢到帛书,挠着头髮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这才让他们明白,这帛书是上天的旨意,说是要「陈胜王。」 袁加文:「……」 作为一名能看懂小篆的德意志美少年,他感觉压力很大。 这天到了半夜,四个一狐蹲在草丛中,,就等着听「狐狸到底怎么叫?」 周围的蚊子太多,李星阑便让大家脑袋上顶着一片巨大的树叶,将灵气凝聚其上,随着雨水轻缓流下。莹蓝的灵气细碎闪烁,在众人的眼中,黑夜竟也流光溢彩。 远处的草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一名大汉头上罩着红色的麻布,以细草绳扎出两只尖尖的耳朵,扭着屁股向前走,活脱脱一只披着狐狸皮的山猪。 大汉走到营帐旁,先是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而后「咪咪咪」「呜呜呜」「嘤嘤嘤」各叫了几声,最终似乎都觉得不对。 见众人几乎也都被自己吵醒,这才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尖着嗓子大喊:「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过了许久,营帐中仍旧一片安宁祥和。 那大汉已是满头大汗,许是想着如此便拿不到那五钱银子的辛苦费,于是便卯足了劲,大喊一句:「大楚兴——陈胜王——他娘的!」 营帐中终于起了反应,一时间,众人穿了一个月的臭袜子、垫在后脑当枕头的石板、晚上吃完捨不得扔的骨头等等,漫天飞舞,全被扔了出来,雨点般砸在那大汉身上。 待得第二日清晨,众人睡醒,才想到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当真是奇也怪哉,纷纷说道:「那狐狸竟未被打死,想必也是个精怪。」 陈铬等人扫兴而归,念叨着:「竟然是个真人,我以为能是个什么狐狸精之类的,也好拿来给丹朱配对,生一堆小狐狸玩玩。」 丹朱吓得一蹦三尺高,落在袁加文一脑袋金黄捲毛上咪咪叫。 姜云朗笑问:「那狐狸到底怎么叫的,gavin?」 袁加文耸耸肩,打开自己的生物课笔记本,在上面画下一个红毛猪,记录:「-209年,安徽大泽乡野外,狐狸一米八,叫声为:大楚兴,陈胜王。」 走了两步,再加了一句「奇行种。」 (二)天下 当月,大泽乡起义爆发。 又三月,陈铬突发奇想,再跑到那地方,想去把当时那大汉披着的狐狸皮捡来,放在自己的「歷代大事件博物馆」里展览。 好容易找到东西,正准备离开,已经是半夜。大雨过后,月光清华洒落,地面上千万点银星如钻。 陈铬看得入神,冷不防一道热血忽然洒了过来,回头,却是一名身高近两米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一手提着个脑袋,一手把剑插回剑鞘,望向陈铬:「多有得罪。」 陈铬整个人都不好了,哇哇大叫着跑回崑崙坛:「我看见项羽啦!」 两年后,公元前二〇七年。 中原大地烽烟四起,巨鹿战场外一座山峰上。 「他们赢了!五万打四十万!太酷了。」 陈铬灰头土脸,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推门而入。站在李星阑身后探头探脑,忍不住说:「你都赢了啊,还和他玩?」 李星阑反手拍拍陈铬衣袍,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第403页 对面是一黑一白两名英俊青年,黑衣的年纪更小一些,躲在白衣人身后,支支吾吾朝陈铬说:「观观观、观棋不语,真真、真君子。」 陈铬哈哈大笑:「韩王信,你也太可爱了,过来让我亲一口。」 韩王信脑袋一缩,不敢再惹陈铬。 张良苦笑,他仍旧一副男生女相,面容秀丽,放下黑子,道:「先生技高千筹,是在下输了。」 李星阑摇头:「你当放眼全局,莫要拘泥于一城一池的胜负。先前与你说了许多,也不知是否能有帮助。」 陈铬逗完结巴的韩王信,一手搭在李星阑肩头,笑说:「你就直接说啊,张良,项羽是很厉害,但我觉得你跟着刘邦会更有前途。」 说罢,在李星阑脸上亲了一口。 张良摸了摸韩王信的脑袋,道:「生逢乱世,身如飘萍,我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然而,怎么说……」 「良、良良哥哥、哥,」韩王信一句话没话说完,差点把自己憋死过去,「他说,我们,作壁上,观。」 陈铬失笑:「我们这算是身心都在作壁上观了,你还是觉得项羽更好点?」 张良:「多谢你们传授诸多兵法奇术,子房感激不尽。然而正如你所言,无人能预见将来,怎知项羽便一定会输?时也命也,都是说不清的。」 陈铬对他比了个大拇指,道:「加油。」 张良苦笑,望了韩王信一眼,低声道:「我只不过是,想让百姓们过得好一些,跟着刘邦太难了。」 一年后,公元前二〇六年。 项羽一路势如破竹,将秦国打得溃不成军。墨者早早撤离咸阳,进入崑崙避难,受到了极高的待遇。 陈铬骑在睚眦背上,问:「扶苏怎么会输呢?」 北辰嗤笑:「皇帝再厉害,一个人打仗么?」 「驾!」陈铬双手一左一右扯住他的两个耳朵,笑嘻嘻的,「快点快点!要赶不及了!」 北辰长啸一声,弹出一对巨大的肉翅,一跃而起,飞至半空,朝着东海而去:「老子给你说了多少次?一日九次根本不成问题,你男人不行,你也是个绣花枕头,成日没点精神气,睡到日上三竿。」 陈铬只得捂住自己耳朵,咿咿呀呀打断北辰的唠叨。 两人在最后一刻赶到东海,城中热闹无比,全都在为项羽刚刚册封的济北王庆祝。 烟花的流火、不浓烈的青烟,从地面上的人群中升腾而出。 陈铬一眼就在千万人中,望见一身白衣金线的李星阑,还有他身旁清瘦可怜的田安。 田安有些迟疑,问:「师父,我做的对吗?」 李星阑望着满城百姓,欢天喜地,嘆气:「你是怎么想的?」 田安眼中含泪:「我只不过是想,让百姓跟着我,过上好日子。」 李星阑笑着,摸了摸田安的脑袋,道:「但从本心。」 田安已经没有亲人,带着风雨飘摇的齐国,独木难支。 他也选择了项羽,或者说,项羽选择了他。 这一天,项羽将他册封为济北王,李星阑作为他唯一的长辈,带着他一步步走上虚幻却又真实的,王座。 从齐国回到崑崙,陈铬策划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群人闹哄哄组了个自由徒步团,向着遥远的西方进发。 陈铬的好奇心每时每刻都在爆炸:「你们说,我们会见到上帝吗?我的天,嫂子,你可以把刚出生的耶稣抱在手上!」 袁加文朝陈铬翻了个白眼,整个人都扒在姜云朗背上:「你也真不容易,有那么个傻弟弟。」 姜云朗与李星阑相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数十个奇形怪状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黄沙中。 至于其后,到底是项羽或是刘邦取得了胜利? 张良、田安等人,是变成歷史长河中的一颗辰砂,或是茫茫天河中的一颗星钻,谁也不知道。 只有一点,亘古不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在其中,不知其苦,谁都不是上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