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仙成道》 第1页 [无cp向] 《杀仙成道》作者:满目山河依旧【完结】 师父让我吞下丹药。 说这是仙丹,服之脱胎换骨,可入筑基。 我却惊恐地看到。 金丹期的师兄们,丹田盘踞了一只只…… 张牙舞爪的黏虫。 1 我生于大荒之年,双目可以透视,帮助村民挖掘出了地下泉水。 他们以为我能预言,称唿我为「神明之子」。 这个称唿流传开来,惊动了蓬莱山的仙人。 于是,璇玑仙尊连夜下山,将我带回蓬莱仙洞。 说收我为徒。 师父他老人家还掏出仙丹:「吃了罢,能增补灵气,让你早日筑基。 「筑基之后,便能修仙成神啦!」 「徒儿谢过师尊。」我紧咬牙关,克制住恐惧,假意将丹药吞入腹中。 回到自己的房后,我再也忍不住,迅速将舌下丹药吐出。 外面一层糖衣已经破了。 露出里面金褐色的虫卵来。 尚未成形的幼虫,裹藏在透明的薄膜里。 蠕动、挣扎、紧闭八只复眼—— 只需要一个培养皿供给养分。 它就能迅速,成长壮大。 我掏出随身带的匕首,狠狠刺入它的胸腔。 汁液四溅。 再将它干瘪的皮囊丢入火炉里。 烧了个干净。 2 蓬莱山的仙人力大无穷。 我不敢造次。 过上了「假装吃了仙药」的生活。 几个月后,我迟迟未能筑基,几个师兄急了: 「怎么搞的?当年我们三四天就经脉洗涤完了!」 「是啊,师弟怎么还脉象混杂?」 我默默注视他们身体里游走在丹田的黏虫。 壮着胆子问:「筑基后的脉象,是怎么样的?」 大师兄魏旻很沉稳,他伸出两根手指,徐徐道: 「人体经脉繁杂多变,气息混乱,因此,灵力无法在凡人体内游走。」 他顿了顿,掌心向上,一团火焰自他手中跳蹿而出。 他指着火道:「而洗净经脉后,把脉只会感受到两条线。一是灵脉,二是自脉。灵脉就是你有别于凡人的证明——这火,也是从灵脉里诞生的。」 魏旻招唿我:「师弟,你摸摸看。」 虚虚一触,火焰炙热。 我却说:「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他所谓的灵脉下端,连接着丹田的黏虫。 它好像天生会火。 所以,魏旻觉醒的是「火」灵根。 二师兄祁莫则嘻嘻哈哈:「看,我是水灵根!」 空气里的水珠被他凝在掌心,再瞬间成冰。 3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仙药是虫卵。 虫卵孵化后,会牢牢吸附在人的丹田,纤细黏长的触手,蔓延在人体的奇经八脉。 修士是这批黏虫的培养皿。 他们给它提供养分。 而它反哺以超越常人的能力。 可……为什么修士们浑然不觉?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身体里有这些怪物? 知道,他们默许了这种共存……好噁心。 不知道,那就是黏虫操纵他们……同样让我无法接受。 我想,我得逃! 先保住性命,再逃! 4 本来,我只想一逃了之。 哪怕隐姓埋名。 可那一天,我听到了整个村的死讯。 父母在我年幼过世,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白鹤村的村民,在我眼里,和亲生父母也没甚两样。 所以,「白鹤村杀干净了吗」这句话—— 令我震在当场。 我浑身都僵住了,躲在灌木丛后一动不敢动。 我清楚记得,这是来蓬莱山的第三个月。 我捏着新发的弟子令牌,兴沖沖地去找二师兄祁莫,想向他打听,山下最近的集镇,哪里酒最好喝。 趁机套出附近地形。 而此时,在我眼里,风流倜傥的二师兄祁莫,正轻笑着擦拭长剑。 慢条斯理道:「杀干净了,一个没留。包括管啸妻子和她那尚在腹里的孩子。」 祁莫「啧」了声:「一百多号人呢,累死我了,所以最后干脆用冰刺了。」 温厚的大师兄魏旻,则用一种我极为陌生的口吻冷漠道:「确定都死透了?」 祁莫斜睨了他一眼:「当然,我出手向来不留后患。」 他将滴血长剑擦干净,满意地佩回腰间。 笑嘻嘻地道:「可别让小彤知道了,我可不想让宝贝师弟恨我。他要是讨厌我,就没人陪我破禁偷喝酒啦。」 魏旻:「无事,先瞒着。等他筑基后,再告诉他。」 「是啊,等到那时候,他就理解我们了。修仙者不需要七情六慾,更不需要红尘软肋——唉,可惜师弟筑基太慢了,否则就是他自己亲手杀亲证道了。」 我牙齿都是颤抖的。 用力捂住嘴,不敢逸出声来。 可是惊慌和绝望的泪,还是不住地漫出眼眶。 脚步走远了。 我死死按着另一只手里,白玉令牌,指骨泛白。 上面的「蓬莱」二字,讽刺无比。 是修仙灵山吗? 第2页 为民请命吗? 为何要杀死无辜的人? 管啸是村长,也是我的大伯伯,离去前笑呵呵地拉着我的手,说咱们村以后要出大人物了,还说他孩儿出生,是要央我这个「仙长」取名的。 那时,他幸福地注视妻子六个月的孕肚。 恐怕没想到会死在三个月后,他的孩子还没诞生。 他们——凭什么要被你们杀死?! 凭什么说,是替我杀死的?! 问过我了吗?我同意了吗?! 荒谬可笑—— 而且。 等到筑基期,我就理解他们了? 这是何意? 一丝凉意爬上我的背嵴。 似乎「筑基」意味着,我会变成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和认同的怪物。 我松开捂着嘴的手,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 「我永远也不可能同意。」 4 我迟迟未能筑基,终于惊动了师父。 璇玑仙尊年过两百,鬚髮皆白,披上道袍,怀揣拂尘,就是一派画中神明的仙风道骨。 也难怪中原百姓,愿意挂他画像。 日夜祭拜。 可是现如今,他用那双矍铄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管彤,你为何还未筑基?」 「弟子不知。」 「可是心不诚?」 「弟子心诚。」我衣袍一掀,跪拜在地,「师尊明鑑。」 头顶莲花宝座上,师父静默了很久。 然后一甩拂尘,一道力道将我凭空吊起。 紧接着,「灵气」席捲我的全身。 将我探查了一遍。 越探查,师父越皱眉:「竟然真的没有丝毫灵脉迹象……奇也怪哉!」 他放下拂尘,我踉跄跪地,又是深深俯首:「许是弟子来自南蛮大荒,资质过浅。」 我盯着自己铺散在地的雪白衣袍:「……才无法筑基。」 师父却摇头:「懂水流,堪地脉,能在广袤沙漠里找到泉眼。你本就天资聪颖,不必自我怀疑。」 他想了想:「这样吧,为师再为你去求取一枚仙丹,助你突破筑基。」 蓬莱仙洞的建筑巍峨磅礴。 大殿里,七十二蟠威严瞪我。 作为一个「愚昧」的凡人,能有得道成仙机遇。 理应大喜。 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装作大喜道:「弟子多谢师尊。」 并且大着胆子道:「管彤自知破戒,实在惭愧师尊和仙门栽培,再次求取仙丹时,恳请能让弟子一道。好向各位太上长老表明谢意。」 师父打量了我片刻,笑了:「还没人敢提这种要求,你这小子啊,还算有心。」 「行。为师先去禀告太上长老。」师父赞嘆道,「念你心诚,他们应当会同意的。」 5 太上长老们的府邸,在蓬莱最北最深处。 这里,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八十一根铜柱高耸入云,其上,仙宫缥缈,楼阁层叠。 我跟着师父一路向上,来到长老洞府。 的等级颇多。 筑基开始,再是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度劫、大乘,最后归于化神。 蓬莱山的太上长老,已到大乘期。 据说有凝魂出丹的能力,可以帮助外门的子弟,迅速筑基。 师父封号璇玑,活了两百多岁,在这些太上长老面前,也不过牙牙学语的童子罢了。 他恭敬地在庭院里行礼:「问大长老安。这位就是新收的弟子管彤。」 我也垂头行礼:「弟子管彤,见过各位长老。」 良久,古朴森严的殿宇下,才传来沙哑的老人声音: 「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啊。璇玑,想你当年刚入蓬莱,也不过他这岁数,一晃,又是三百多年了,人间沧海桑田了吶……」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抱拳道: 「人间不安,但多亏仙山和修士,四处为民请命。弟子日后也想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大长老呵呵笑道:「你看看,和你当年的话也大差不差的。」 透过久远的紫檀木窗,我能清晰看到,盘踞在殿内的……巨大怪物。 我没敢对上他的眼。 只是死死盯着木窗上仙鹤和葫芦的镂空花纹。 眼神放空,再用余光,捕捉我能捕捉到的每一寸光景。 大长老已经不像是一个人了。 高达数丈,腹腔鼓胀,暴起的经脉遍布全身,同样膨胀数倍的脸上,是层层叠叠的赘肉。 整个人像是发胀的馒头。 而在他的丹田处,一只黏腻的触手,探出了头。 它应该是一个吸口,遍布狰狞的獠牙,在空中扭动片刻后,吐出一颗金光璀璨的珠丸。 「喏,筑基仙丹,给这位小友吧。」大长老轻轻托住珠丸,抬手一送。 它就穿过木窗,落到了师父掌心。 而我,已经是手脚冰凉了。 我本来以为,这种怪物黏虫,会是蓬莱山的管理者们,搞出的控制人的手段。 还琢磨着,找到养虫的巢穴,一举捣毁。 但我没想到…… 我万万没想到…… 整个蓬莱山,所有的人…… 都笼罩在这群虫子的阴影之下。 第3页 大长老哪里还算得上是个人呢? 他是孕育虫卵的温床啦。 6 而师父,谢过大长老后,将「仙丹」递给我, 道:「管彤,服了罢,这次定能筑基。」 我看着这颗金灿灿的虫卵。 额角溢出一丝冷汗。 7 帝王将相终其一生,都难寻求的灵丹妙药—— 就在我的面前。 但我牴触极了。 见我还不服,师父疑惑: 「愣着作甚?太上长老还要休息。」 我一咬舌尖冷静下来,双手捧住「丹药」,俯首: 「师尊,弟子已经筑基失败一次,若再次失败,愧对长老和师尊的殷殷期盼。」 我一本正经道: 「弟子记得,这几天也会有外门师兄,服用丹药、洗涤经脉,想在祁莫师兄的带领下,前去观摩学习一二。」 不等师父起疑,我迅速道: 「这颗丹药,若是可以,还请师父替我保管几天……弟子暂时……还配不上它。」 从小到大,因为这双眼。 我窥见了很多秘密。 自然知道,如何装疯卖傻。 果然,师父沉吟片刻,刚想说什么,太上长老先他一步,笑呵呵地道: 「允了罢。很久没见到如此诚惶诚恐的弟子了。」 「谢过长老。」我恭谨垂首。 能听到古朴屋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响。 「叮——」 8、 蓬莱山铜铃很多。 廊檐画椽下、八角阁亭中。 哪怕是习武的操场,四周蟠龙石柱也挂着铃铛。 外门弟子就在此服用丹药。 二师兄祁莫抱剑在怀,站在高处,看着鱼贯而入的外门弟子。 他挑眉笑道: 「咱们蓬莱山不比其余灵山,最是温和,丹药也就滋补功效——可不会像他们一样爆体而亡。 「你太谨慎小心啦。」 我捏着两个酒葫芦,也登上高台,将其中一个酒葫芦抛给他,道: 「总不好觍着脸,浪费大长老的心血。」 「放一百个心,这次你必筑基。」祁莫大为受用地灌了几口酒,笑眯眯地挥手,对外门弟子吩咐: 「时辰到,服药,引气,洗涤经脉。」 我像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默不作声地看着外门弟子们,欣喜若狂地接过仙丹。 再虔诚地服下。 我死死盯着那些丹药。 数以百计的样本展现在我的面前。 祁莫陪我旁观了一天。 所以,我很能看到,它们是如何生根发芽的。 吞入的第一个时辰,灿金外壳融化。 第二个时辰,虫子们探出细长的触手。 穿透胃囊,下探到腹部肚脐的位置。 也就是丹田。 紧接着,它都在胃液里汲取营养。 直到第六个时辰。 修真者会突觉胃部略痛。 那是因为,黏虫从胃部穿透而下,带着部分的胃部组织,像囊泡一样飘曳降落到丹田处。 犹如蒲公英的种子,生根着床。 第七个时辰,虫子完全吸附在了丹田。 它们蔓延开触手丝线,贯穿经脉,啃噬血肉,窃取营养。 和这具身体的主人合二为一。 两三天的啃啮后,人体肌肤会代谢出「凡人」的秽物。 这便是……洗涤经脉的过程了。 9 服下「仙丹」,至少一个时辰,我是安全的。 可以催吐。 可那样将再次筑基失败,暴露后,我必死无疑。 但筑基成功,到底意味着什么?! 该死的。 我完全不敢放任自己「筑基成功」。 我看着祁莫晃了晃空的酒葫芦,懒洋洋道: 「哎师弟,你可快点筑基结丹吧,筑基后世界会完全不一样的。」 他那张脸风流倜傥,眸光诚恳。 根本看不出是灭人满门的冷血杀手。 我一阵心烦意乱,胡乱点了头,去师父那里领了丹药,当他们的面服下。 又回到房间,给自己留了张纸条。 然后架了把匕首,调准弹射角度。 再设法将自己的双手捆绑起来。 我想尝试挑战一下……筑基。 10 第六个时辰。 胃部已经开始蠕动疼痛。 我额头落下冷汗,觉得眼前有点模煳。 有繁复嘈杂的声音,在耳畔嗡鸣。 舅母单手将包裹给我,温和笑道: 「彤儿,此去路途遥远,替你做了新衣。」 舅舅也闭上眼,摸摸我的头: 「照顾好自己。村里不用担心。」 我看到白鹤村外,刻了村名的石碑处,成群熟人给我送行,纷纷让我路上保重。 咦? 奇怪。 舅母是独臂吗?舅舅……什么时候眼盲的? 我压下疑虑,走到半路,转过头看,他们仍在笑着挥手。 我下意识地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漫过不祥灰雾,抬头一看,又是村口。 「彤儿,此去路途遥远,替你做了新衣。」舅母用多瓣的手,捧上衣服。 黑色的青筋脉络跳动,吸盘染湿了白衣布料。 第4页 舅舅也睁大了眼,摸摸我的头:「照顾好自己。村里不用担心。」 他全身上下七百多双眼慈祥看我,笑呵呵的: 「你在舅舅眼里,一直是孩子,还记得你小时候玩打地鼠吗?」 哦我想起来了。 小时候,我戳他眼睛玩呢,打地鼠似的。 戳中睁开的眼睛,就可以把眼珠子挖出来。 这么想着,我再次心怀不舍,转身离去。 背后的目光慈爱。 可我竟然有些…… 不敢回头。 第十三个时辰。 窗檐外,铜铃随风轻响。 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我歪着头,打量外面黑沉沉的天。 浓稠的汁液从天里倾泻而下。 我说:「铜铃响了十九次。」 叮叮、叮叮¥%*叮叮 我说:「铜铃响了十九次。 「铜铃响了十九次。 「铜铃响了七千九百三十八次。」 我顿了顿,忽然道:「你是谁呀?」 11 而与此同时。 我不断痉挛的手指,触碰到了简易匕首开关。 它唰的一下弹射而出。 刺中我的丹田。 剎那间鲜血直流。 耳边万籁俱静,下一瞬,刺耳的呢喃差点没掀翻我的天灵盖: 「¥%!……%&*&%¥@」 我几乎是立刻昏厥了过去。 不知道多久后,我在满身冷汗里惊醒。 有些疑惑地看着满地狼藉,铁锈味道刺鼻。 与此同时,我的卧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师弟,在吗?四天都过去了! 「怎么回事儿?不会出问题了吧? 「按理来说三天就能筑基成功——师弟!快开门!」 12 门被破开。 闯进来一群修士,被满室血腥吓了一跳,皆是一脸担忧。 为首二人尤甚。 沉稳敦厚的那位一上来,就按住我脉搏。 片刻后缓声道:「筑基成功了。」 又问:「这……师弟,你伤口怎回事?有人袭击?」 我一时没想起他们是谁,心里茫然。 只是右眼里,他们浑身「经脉」犹如触手,狰狞黏虫盘踞丹田。 我不由得胆颤地抖了一下。 另一位摇着酒葫芦的,抬手将我指缝的纸条抽走,「啧」了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画符?」 我余光瞥到纸条上的字,潦草难辨: 「筑基,服虫丹,恐有不测,设匕首杀之。」 剎那间,记忆如流水回笼。 我想起来了! 我被带上了蓬莱山,窥见恐怖的虫巢。 被逼无奈,只能服下「丹药」。 大师兄魏旻说我筑基成功?! 我压下狂乱的心跳,喘了口气,故作迷茫地抬头:「我……我不知道。服下丹药后不久,我就晕了过去。」 祁莫还在研读,估计只有我才能认出的字迹, 「瞧着也不像符篆啊,有人偷袭,留的宣战条?什么狗爬字……」 魏旻打断他:「我去和师父禀报。」 又对祁莫吩咐:「你带师弟去药师那看一下。」 13 蓬莱山最优秀的药师,都看不出我的异样。 开了点滋补仙药,就让我回去了。 我……成功煳弄过去了? 可低下头,身体的异样仍在。 丹田空洞无物,不似他们被黏虫寄生。 但是,四肢百骸,依旧贯穿了一条「经脉」。 它和我本来的经脉若即若离,不断汲取周围零星的「灵力」。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但的确可以感知到,可以吸取为力量。 源源不断,用之不竭。 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筑基修仙吗? 而且那魔幻的几个时辰,频频出现的幻觉里—— 曾经的亲人,被逐渐扭曲成狰狞骇人的怪物。 最可怕的是,我还觉得这理所当然!!! 要是、要是我不能透视,第一天就吃下虫丹—— 会不会就如祁莫所说,杀亲成道呢? 太可怕了…… 14 谜题实在是太多了。 我选择留下,择机而动。 不久,师门歷练,组织几十个新筑基的弟子,前往关中地区。 此处干旱数年,旱魃横行。百姓苦不堪言。 祁莫随行,带队的是云游四方、刚回蓬莱的师姐。 宣燕。 宣燕红衣飒爽,不佩剑,用一双弯刀,据说已到元婴末期。 她实力果然强悍,随手一噼,就将黑焦的旱魃噼成两截。 再皱眉收刀:「毛毛糙糙的!都五六十岁,筑基期的人了,十只能放走三只,还歷练,歷练个屁,明天就滚回去!」 「咳咳。」祁莫在一旁暗咳,打断她训话,安抚众人, 「师姐是急性子,大家莫放在心上,今儿任务也快结束了,将小册子发了,就四处逛逛吧。」 众人讪笑,就地解散。 去给百姓发《百鬼志怪》,还有试水的《山海经》初稿。 让他们能更快辨认「鬼怪」去了。 我则将水壶递上:「师姐,喝水。」 第5页 宣燕瞥了我一眼,揉揉我脑袋:「你喝吧,我快出窍期了,早辟谷啦。每天清晨喝一两口水就行。」 许是我才十六,比起他们的阅歷,沧海一粟。 璇玑仙尊的三个亲传弟子,都很宠我。 这也越发让我心情复杂。 又过了几天,晚间,我们在一处佛堂借宿打坐。 漆黑的天上只有一轮弯月。 碎风吹过,老槐树沙沙作响,殿内的灯烛应声摇曳。 忽然,宣燕惊喜地睁开眼,笑道:「我突破出窍了。」 说着,她纤长的手指在丹田一抚,出现一个豁口。 蠕动黏腻的触手挣扎着试探了个头,再瞬间膨胀溢出。 犹如佛堂供奉的千手观音。 而与此同时,我左眼矇眬看到她背后虚幻的元婴法相。 和宣燕如出一辙。 柳眉凤目,瓷肌丹唇,双眼微阖,也犹如……慈悲敛目的千手观音。 「恭喜师姐!贺喜师姐!」 「师姐太强啦!不愧是我们这一代第一人。」 道贺声纷纷而起。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蒲团上。 看着所有人,围着背后虚幻端庄的法相欣羡不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唿。 我转过头看去,佛堂门口,一个身着袈裟的小和尚吓得跌坐在地。 他惊恐惶然,以手撑地,僵硬地后挪,牙关打颤:「怪、怪怪物……」 宣燕瞥了他一眼,丹田处的触手,应声而动。 只一瞬间,就将小和尚穿了个透心凉。 她背后的「元婴虚景」,也瞬移过去,弯刀一噼—— 我来不及阻止,勐地瞪大了眼:「师姐!你杀他干什么?!」 「啊?」宣燕睁着大眼看我,语气茫然认真,「他不是旱魃吗?」 「……是。」我浑身冰冷。 随即低下头苦笑。 是啊,我也看到了—— 左眼里,丑陋的焦尸,鬼鬼祟祟地站在佛堂外。 作为「修仙之人」,有什么理由不杀呢? 15 左眼是迷障。 右眼是人间。 这个世上,没有鬼怪。 16 只有仙山高悬,生民水火。 17、 所以沿途歷练,我从未拔剑。 可这种事不关己,很快,也难以维繫了。 那是歷练快结束时,宣燕想让新手试试,好意对我喊道: 「这只小,师弟你来。拿剑斜噼哈,别怕,我就在旁边看顾呢!」 说着,她抬手将我一推。 我对着眼神懵懂的孩子,沉默片刻。 按在剑柄上的指骨颤抖泛白。 「师……师姐我……不行……」就在我咬牙从喉里挤出拒绝时。 一道凛冽白光划过。 七八岁的幼童仍旧睁着水汪大眼,只是脖子上,闪现一条窄窄的血痕。 他无力摔倒,砸在地上。 干枯的稻田里,尘土扬了漫天。 而祁莫懒洋洋地靠在一旁,单手握鞘,又吹了声口哨,召回长剑,「咔擦」归鞘。 他没个正经道:「师弟啊,男人可不能说不行,特别是在女人面前。」 我:「……」 「滚滚滚!」宣燕白了他一眼,又看我紧张得满脸通红,以为我在羞赧。 便拍拍我脑袋安抚道: 「别听你师兄瞎说。不敢下手很正常,我第一次面对『五奇鬼』的时候,比你还僵呢。」 宣燕打了个响指:「再歷练几次,就顺手啦。」 我不轻不重「嗯」了声,垂下眸。 看着宣燕腹部张牙舞爪、仿佛在伸懒腰的蠕虫。 它的触手都舒展开了,在吸收幼童死前痛楚的怨念。 当祁莫杀死我所有至亲,你们也是如此,欣喜雀跃么? 我心底一阵凉意。 愤恨心想: 我要你们死。 18 其实通过歷练。 再结合前段时间讲习。 我能摸清楚,他们背后的规律。 蓬莱山仙气缥缈的礼极殿里,玄青仙尊教导我们: 「仙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民感而敬,供奉香火,是为上乘。」 「民畏而惧,怖忧丛生,是为下下。」 但这是黏虫对于寄生者的愚弄。 供奉香火,可得灵力,助其壮大。 胆惧而死,也可滋补虫体,使其成长。 要如何让芸芸百姓,对灵山仙长们,又敬又畏呢? 很简单。 晚间回到蓬莱,我自言自语地记录: 「将『鬼怪邪祟』制成小册子,发到民间,与灾害挂钩,危言耸听。 「于是灾难来临,民众会以为,洪水泛滥了是河伯,要献上新娘;旱灾降临了是旱魃;大荒之年,太岁会降临…… 「修士再下山『除祟』。 「这样,众生敬之,供奉香火,得其灵力。也会畏之,死前忧怖加身。」 所以每次歷练归来……修士都大有长进。 我将笔迹斜乱的记录一合,望着窗外斜月,打了个寒颤。 他们……或者说它们…… 像是世间万物的规律,钻入一切合理的解释里。 构成凌驾众生之上的铜墙铁壁。 第6页 似乎无法击溃。 19 太痛苦了。 我甚至不确定,我的仇人,到底是祁莫、是仙山。 还是那群狰狞的虫子。 这天清晨,我烦闷地绕着蓬莱跑圈。 黏虫触手帮人脱胎换骨,我身体比以前强壮,连跑十圈都不带喘气。 跑完,登上石阶,准备打道回府。 行至半山腰的时候,下起了小雨。 四月份的仙山云遮雾绕,桃林粉意簌簌,掩在朦胧烟雨里。 遥遥望去,炊烟、村落、红尘人世。 我羡艷静默地看了会儿,见雨帘渐大,于是躲到旁边树林避雨,无聊地左右闲看。 忽然,我定住了眼。 不远处杂草丛生里,竟然…… 掩着一个地洞! 我的能力有限制,距离、物体厚度、重量或者光亮,都会影响透视。 我看不清下面到底有什么。 只能走过去,摸索片刻。 终于,不知踏到了哪个机关,只听「咕噜」一声。 一道暗门从我脚下豁然打开。 猝不及防,我摔了个屁股蹲儿。 站起来,抬头一看,里面是黝黑曲长的洞,通往地底深处。 我迟疑心道:这哪? 我飞快回忆了下蓬莱的三百密道。 都不是。 又试探喊道:「有人吗?」 没有回音。 于是,我搓动指尖燃火照明,入眼的,是一堵巍然矗立的巨大石墙。 石墙斑驳,青苔杂着剑痕。 数十道符篆贴在其上。 我倒吸了口冷气,不敢乱来,将篆文默背,回去翻找几天找到解法。 又趁着一个暴雨的清晨。 打开了隐匿于丛林深处的地洞。 20 「咚」。 「咚」。 脚步沉闷。 踩着石阶下沉,地道蜿蜒,墙上挂满了锈迹斑驳的铁剑。 仿佛只是一座屯置废旧兵器的仓库。 直觉却告诉我,如果只是寻常仓库,不可能没有记载。 也不会在大门贴满符篆。 我压下心中疑惑。 越走越快。 终于走到了尽头—— 还是空无一物。 指尖跳蹿的火苗打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光影群魔乱舞。 ……猜错了吗? 我不甘心地咬紧牙根,又别无他法,深吸了口气,只能缓缓转身,准备离开。 转身时,过长的剑鞘尾部,扫到石壁,传来清脆一声的空响。 我意识到什么,僵在原地。 随即迅速蹲下,用指骨轻叩每一寸石壁。 空心的! 有地方是空心的! 只是这石壁质地奇异,哪怕是我,也无法看透。 我很快判断出区域,拿起剑就狠狠噼砍。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石壁终于裂开狰狞缝隙。 缝隙里,是个…… 被钉死在凹洞里的男人。 四肢、五脏六腑,都有一枚两指宽的长钉嵌入。 数不清的玄铁锁链,透过他的琵琶骨、腕骨、嵴椎骨,嵌入石头。 肉体竟然还没腐烂,我刚想试探他的唿吸。 他就像被吵醒一般抬起头。 本该装着眼珠子的眼眶里,是一对空洞的血窟窿。 在红艷的指尖火下,恐怖诡谲。 我:「!!!!」 我登时被吓得后退几步,贴在冰冷的石壁上,狠狠喘着气。 指尖的燃火也灭了。 「七七九五四六七七三八……」黑暗里,他嘴里低声咕噜着什么。 又嘶哑着声音问我:「阁,下哪,位?」 我被吓蒙了。 半晌才强撑着反问:「……前、前辈是谁?」 被砌进石墙还能不死,肯定也是修士。 他没回答我,顿了顿,问了另一个问题:「今夕……何夕?」 我迟疑:「……东魏太平三年。」 「东魏?」他复述,似是不解,「刘,皇叔,入,蜀多少了?」 我半天才懂他意思,算了算:「三百多年。」 话音刚落,我脑海惊雷划过。 他念的那串数字! 我知道是什么了。 是按着唿吸数数,从三百多年前数起,数到如今的大概数目。 这个男人…… 我浑身发冷。 他竟然被关在蓬莱山石壁里,整整三百年。 无法动弹,不见天日。 21 要从他嘴里套话不是容易事儿。 几百年的孤寂,让人的语言退化到极致。 我只能隔几天清晨,花上一盏茶时间同他攀谈,获取他的亲近好感。 他的话渐渐流利起来。 三个月后,终于松了口: 「我为什么在这?走火入魔,被封印起来咯。」 我盘腿坐在石道,沉默片刻,试探问他:「程算前辈?」 「你怎知道?」 我仰头看他:「晚生翻阅了期间,所有走火入魔的记载名册。 「当时共计十三人,处死十位,封印三位。而蓬莱的那位,是您。」 「没想到还有人能记得我们。」他闷笑起来,转而哈哈大笑,血泪从他眼角滑落,语气也带着兔死狐悲的冷: 第7页 「我还算好的啦,你知道另外两位在哪吗?他们那破仙门在海市蜃楼,所以,他们会被封入等身的铁皮笼子里,钉入长钉,铁链锁死,沉入海底。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人,还活着。 「不断溺死,不断清醒。」 「前辈。」我轻轻打断他,「走火入魔,会杀死蠕虫吗?」 程算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哆嗦道:「你……」 「我能透视。」我同他透了个底。 「你丹田处的虫子,是死的呢。」 22 良久的死寂。 我接着平静开口,声音在幽深的石洞内,层层叠叠: 「我的亲人被蓬莱杀死了,前辈,我该怎么办呢?」 程算古怪地笑了一声:「铜铃。」 我:「什么?」 「修仙门派,必挂辟邪铜铃。弟子外出歷练时间长的话,也需要在剑柄佩戴银铃。铃声能安抚虫体。」 程算那双被挖的眼,死死「盯」着我。 语气里透露出诡谲的兴奋: 「将铃铛舌全部摘掉,不出三个月,度劫以下,所有人都能走『走火入魔』。」 我仍旧轻轻回他: 「我知道了。」 23 修仙体系如今趋于成熟。 从低到高,分别是: 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度劫、大乘、化神。 整个蓬莱,大乘期的太上长老,不过三位。度劫期一位,就是我师父。 所以…… 度劫期以下……几乎占了蓬莱九成九。 自小透视,让我熟练于木工技巧。 于是,我花了几天做了个飞爪。 每天乘人不备,偷偷摸摸咬断屋檐下铃铛的铜舌。 许是做贼心虚,这日立在廊檐水榭处,有人拍我肩膀时,我吓了一个激灵。 差点没跳起来。 对方也被我过激反应吓了一跳,嗔怪道: 「师弟,干嘛呢?」 回头看,宣燕红衣劲装,鹿皮长靴还沾了泥泞,显然是刚从山下回来。 她手里还提着只死虎。 纤细的身段,和勐虎强壮有力的躯干,形成鲜明对比。 「看天上仙鹤。」我微微一笑,「我家乡叫白鹤村,算是睹物思人了。」 我又问她:「师姐呢?刚回来?」 「嗯哼。」宣燕挑起下巴,朝我示意这个胜利品—— 「附近村民说,勐虎袭人,我就去帮他们处理一下啦。」 她看向我单薄衣物,笑道: 「马上入冬,我让天枢院的师兄师姐们,给你做件虎皮内袄。」 我的手刚要碰到她剑悬银铃,闻言,犹豫了下,还是垂了手。 朝她颔首应道:「谢谢师姐。」 24 很快,蓬莱就出现异样了。 不少刚筑基的弟子道心不稳,半夜时分,尖叫着从居所冲出,声嘶力竭喊着「怪物」或者「杀」「杀光」。 师父立刻发现端倪,火速镇压。 他随手一挥拂尘,逼人的灵力就将满眼通红的弟子们,压得跪趴在地。 师父皱眉缓道:「怎么回事?可是贪图进度,修炼邪门功法了?」 邪门功法不讲究循序渐进,而是一蹴而就。 最会让人道心不稳。 在各个门派都是禁物。 我静静看着那些行将崩溃的弟子。 他们一个个颤抖着手,不敢置信地对着师父和其余尊长吼道: 「有怪物啊!」 「哈哈哈哈哈疯了,都疯了。」 夜风很凉,我能见到师父蹙起的眉,他沉吟道: 「将他们送进静心渊,魏旻,你去看顾。」 「是。」大师兄沉稳应了。 师父又眼神一凛,挥袖扫下一个屋檐悬着的铜铃,稍一端详,面色大变,厉声吩咐: 「铜铃口舌被拔,查!」 四周沸腾一片,尚且「清醒」的众人都唏嘘起来。 拔铜舌这事儿,我是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做的。 拔下的铜舌,也全都插在仙鹤羽毛里,早就四散各处了。 可那只爪勾,我没来得及处理。 所以,有执法弟子从我房里搜到飞爪时,我心底还是沉了沉。 师父目光狠毒,透过小小一个爪勾,我不确定,他能猜到什么。 眼看执法弟子要呈递到师父面前,我咬了咬后牙槽。 要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该死的! 我喊道:「谷师兄……」 执法弟子眨了眨眼:「怎么了?」 我卡了壳。 就在我头疼时,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响起: 「哎谷师弟,那个别拿,师父发现了要骂死我们。」 执法弟子顿住脚步,惊讶:「祁师兄?」 祁莫做贼一般晃了晃腰间酒葫芦: 「看到没,从钱长老那偷的供酒。就是用那爪勾抓的,小师弟帮我做的。」 他哥俩儿好一般,揽住执法弟子肩膀: 「钱长老前几天还为这事暴跳如雷呢,师兄落到他手上,能有好果子吃?不得给我塞一堆功法心经誊抄?让我餵兔子,清扫满蓬莱的落叶?」 执法弟子:「……」 祁莫:「给师兄个面子,当没看到行不,改天请你吃酒。」 第8页 执法弟子将爪勾塞回祁莫手上: 「去去去,自己坏规矩就坏规矩,还带小师弟?德行!下不为例啊。」 祁莫笑眯眯的:「定无下次。」 等执法弟子走远,祁莫才将铁爪随手抛给我。 一双笑眼让人看不透:「欠我个人情。」 25 这次「走火入魔」,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出现异样的都是些筑基弟子。 被送去静心渊,不出半月,已是道心稳固。 魏旻一板一眼地和师父禀报:「回师尊,两百一十二人已清醒。自请去执法堂谢罪了。」 真讽刺啊。 煳涂成了清醒。 清醒反倒是煳涂。 我抬起眼,看到师父大方地一挥手: 「免了,错不在他们。」 「是。」魏旻接着问道,「师尊,咱们蓬莱,可是有外敌暗入啊?这次铜铃是,上次小师弟筑基受伤也是——」 师父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瞥了我一眼。 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在怀疑我了。 活了几百年的修士,哪个不是人精? 师父:「已让人去查了。近来各国纷争,天下也不太平,有势力想颠覆我蓬莱仙山,再正常不过。」 他似笑非笑:「对于这种人,蓬莱不惧。来者,死。」 度劫期修士威压颇盛。 我背后冒出冷汗,没躲开他的视线,装作狂热的样子鼓掌贊道: 「师父霸气威武。」 魏旻:「……」 宣燕:「……」 祁莫:「……」 就连师父也无语地转开了目光。 26 一计不成只能再图。 但在这之前,我要搞清楚祁莫是怎么回事。 与他拉近距离的最好方法——请他喝酒。 这天,我们来到附近城池。 此处地处平原,算是方圆几十里的粮仓,农耕收成向来不错。 米酿的酒也味道醇香。 我排出几个铜板,就买到两碗好酒。 祁莫落座,挑眉:「才给师兄喝一碗?太小气了吧?」 我理直气壮:「每家喝一口,说不准下家味道更好呢?」 祁莫不置可否。 店家酒旗横斜,在午后微醺得风里猎猎。 我三纸无驴地唠了会嗑,才试探道: 「走火入魔是什么感受啊,师兄,你知道吗?」 祁莫抛起小二送的蚕豆吃进嘴里:「谁知道呢。不过……」 他笑得依旧随意:「有机会试试。修仙之路,不走火入个魔,都不好意思说功德圆满不是?」 我:「……」 我一时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认真。 只能透过酒铺的木桌,看向他丹田,那里寄生物种精神抖擞,有触手直通人的心肺、大脑和头颅。 ……不是死的啊。 我沉默片刻,应道:「上次飞爪,多谢师兄。」 祁莫却道:「你要谢我的事儿多着呢。」 我愣了愣,祁莫就喝干净酒,将海碗扣着,招唿道: 「走走走,去下一家。」 这一天,祁莫带我将整条街喝了个遍。 我陪他喝到最后。 喝得扶着门框在街边大吐。 他看起来没事人一样,抱臂笑说风凉话: 「哎小彤,你酒量也太差了吧,比宣燕都差,丢不丢人。」 我接过店小二递来的清水漱口,用手背一擦嘴角: 「不丢人。你和师姐同时入山门,师姐实力还在你上面呢。」 见我缓过来,祁莫带我往酒街外走,哼了声: 「那是她作弊,两把弯刀,自带越级,我和大师兄加在一起都打不过她。」 走到街角处,有一家胭脂铺子。 临近傍晚,老闆娘要收摊,却在看到祁莫的那瞬,笑开花道: 「公子又来买脂粉啊?新进了一批货,要看看么?」 我见鬼一般看着祁莫。 心想,他还真是风流快活。 估计没少拿胭脂水粉哄姑娘。 「不了,上次那批货不防水,她花了妆,把我臭骂一顿。」祁莫无奈,「来挑支木簪。」 我:「哈……?」 我反应过来:「给师姐买的?!」 「否则呢?」祁莫仔细挑选,「你以为她那么糙的人,一身行头谁置办的?」 我:「……」 我万分沉默地看他嫌弃款式不好、色泽不亮,挑三拣四,好不容易选定一支桃木簪子,掏出钱袋付钱。 离去前,祁莫像是想到了什么。 随口问道:「小娃娃呢?」 老闆娘一拍掌心:「哎呀!今儿忙得晕昏了头,忘了抱出来给公子看。稍等!」 说着她小跑回去,不出片刻,抱出来个一岁左右的孩童。 小孩子粉雕玉琢,长得天真可爱。 有一双葡萄般的大眼,啃着手,好奇地看我。 我脱口而出:「……师兄,你和师姐连孩子都有了?」 27、 没想到,祁莫将桃木簪收入怀中。 敛了笑,道: 「给他取个名字吧。」 28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 师父和两位师兄接我离开那天,白鹤村口,大伯牵着大伯母。 他目光慈爱,看过妻子的孕肚,再看向我,说: 第9页 「小彤以后就是仙长啦。等你堂弟堂妹出生,是要央你取名字的。」 我从曾经里回神,咬牙问祁莫: 「……师兄怎么不取?」 祁莫屈指,颳了刮小孩光滑粉扑的脸蛋: 「师兄看着佶屈聱牙的字就头疼,你肚里墨水多,你来。」 我再也忍不了和祁莫虚与委蛇。 勐地拔剑,架在他脖上,额头青筋狂跳。 突然的变故,让老闆娘人傻了,她嚷嚷道: 「哎哎哎!!!这位小仙长!干什么呢?!夸你呢,怎么还翻起脸来了??」 我没管她,直视祁莫的眼睛,一字一句问: 「他姓什么?」 「师兄,我问你他姓什么?!」 祁莫抬起手微微一压,示意老闆娘少安毋躁。 缓缓说道:「一年前,我与五名执法堂弟子同去白鹤村。同行太多,不好造假,冰晶从经脉血液里炸开,谁都得死。唯有避开腹部,尚在母体的胎儿能够存活。」 祁莫招牌式的笑完全消失了: 「他姓管。」 29 锋利的剑刃,在祁莫脖上划出血痕。 不管他说的真假几何。 既肯坦诚私下小动作,那就不是和蓬莱一心的。 哪怕……哪怕他亲手……杀了我的亲人。 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我的手直打哆嗦,用尽全部理智,才收剑回鞘。 再从警惕的老闆娘手里,抱过牙牙学语的孩子。 他很轻。 很软。 像极了天上云朵。 也像飞鸟展翅掠过时,落下的鸿羽。 我轻声道:「管冀,你叫管冀。 「希冀的『冀』。」 无论如何,希望仍在。 「你爹娘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按照辈分,你要叫我哥哥。」 30 回去的路上,祁莫拎着酒葫芦。 冷不丁开口:「他长得好看吗?」 「谁?」 「管冀。」 我瞥了眼,刚想戗他没长眼么,就听到祁莫轻轻道: 「在我眼里,他就是只怪物。漆黑丑陋,浑身上下,黏煳的眼、截断的肢,还有嘴里叽里咕噜的低沉暗语。」 我沉默很久:「……好看,很可爱,比蓬莱山的兔群还可爱。」 我停下脚步,在蓬莱山下,秋叶纷飞里,看着祁莫道: 「师兄,你是清醒着的呢,还是煳涂着的呢?」 祁莫站得比我高两三个台阶。 他凝视落到掌心的枫叶脉络,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道: 「修真之人,需早日辟谷。就算不辟谷,饮食上也要清淡。否则触犯门规,要重重责罚。 「他们循规蹈矩,我是个例外。 「我出身将相之家,自幼富贵,喜,好美酒,重盐重油,无辣不欢,总偷着破禁——」 祁莫将腰间酒葫芦解下,凑到唇边喝了口: 「可它们不喜欢。凡间美食,会让它们犯困虚弱的。」 仙门总说,凡间饮食、五谷杂粮,会让人经脉斑驳,修炼事倍功半。 但我没想到。 真相竟然如此简单。 祁莫仍旧没回答我的问题。 却又像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转过身,就着美酒,哼着荒腔走板的歌: 「看我河山万里,有说金玉外相。 「又见狼烟烽火,金戈骐骥奔忙。 「所谓豺狼走狗,所谓魑魅魍魉。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31 寒秋到了。 随即是严冬。 今年本就奇寒,有的地带夏季落雪。 哪怕是庇护周边的蓬莱仙山,这年冬日也格外难熬。 我裹着宣燕送我的大氅,将油灯搁在地上,盘腿窝靠地洞。 同程算说道: 「前辈,玄铁融进你的骨头里,斩不断,我翻了半年的书,没找到破解方法,抱歉。」 他扭了扭脖子,哈哈笑道:「无事。出去作甚,被人再杀一次吗?」 「偷偷跑下山,没人会发现的。谁都该有自由。」我又道,「对了,我失败了。」 我顿了顿:「现在铜铃,根本碰不了。全都被下了咒法。」 近来我挂了个酒葫芦在旁,程算伸长脖子,就能嘬口酒,他咂吧咂吧嘴,声音沙哑: 「那就找别的法子。我都熬了几百年,你还等不了几十载吗?」 「也对。」我垂眸。 专心致志地雕着手里冰块。 一只仙鹤很快栩栩如生。 我将它放在油灯旁,看它无声无息融化。 然后对程算道: 「对了前辈,明春几十个修仙门派要办群英会,您说的海上仙山『沧澜』,也在。 「需要帮您打听,另外两位前辈的下落吗?」 这次,程算仰起头,失了眼珠的眼眶里,似是有泪滚落。 但又仿佛是我的幻觉。 三百年光影凝为他一句轻嘆: 「不必了。」 32 每隔个十几二十年。 各地门派仙山,都会派相同辈分的弟子,互相切磋,以门派为单位打擂台,看谁能拔得头筹。 以此排名先后。 如若夺魁,奖品丰厚。 第10页 我才筑基,本想当个尽职尽责的捧哏,在旁摇旗助威。 出乎意料的是,蓬莱让我第一个上。 我慌忙想要拒绝。 大师兄魏旻安慰般地拍拍我肩膀: 「没事,开头实力都弱,不至于伤到你。赶紧去练个手,否则,太缺实战了。」 「那……那我第二个去?」 魏旻一本正经道:「以前都是宣燕第一个上,她上了,轮不到我们。」 「所以今年她第二个。」祁莫在旁补充,「每年群英大会,又名,」 身后,一群师兄齐刷刷地伸头喊道: 「蓬莱二师姐和她没用的男人们。」 我:「……」 33 作为没用的男人之一。 我被赶鸭子上架,推上了擂台。 对手来自千年门派「少阳派」,他们领队人很轻蔑地扫了一眼我们: 「哦?阴盛派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今年怎么不躲在宣燕背后啦?」 我则很有礼节地抱拳,点了点头: 「阁下是阳虚派么?多指教。」 四周传来几声笑,我才恍若记错了般笑道: 「哦是少阳派,记错了,这俩词意思太像了,哎可别我这一嘴带下去,以后总有人说岔。抱歉、抱歉。诸位,请——」 少阳派一群人被我戗得目光阴沉。 互相对视一眼,派人上了擂台。 第一个,是个髯须大汉,体形笨重,刚筑基不久,确实不是我对手,被我三两下踹下擂台。 第二第三个也差不多。 第四个金丹,被我使了个巧劲横扫出去。 这个时候,擂台外的唿声已经沸腾了。 宣燕在那扯着喉咙吶喊: 「师弟好样的,干翻这群***¥!%」 我估计她想说「鳖孙兔崽子」之类的话。 但我没听到。 祁莫怕损毁仙门间的情谊,及时捂住她嘴,把她拖走了。 直到第五个,是个元婴初期修士。 他面色凝重地朝我一颔首,招唿也不打,提剑朝我冲来。 我猝不及防,肩膀挨了一噼。 登时鲜血淋漓。 我回过神来,对他似笑非笑: 「阁下比我高上两级,用不着偷袭。」 说着我反肘一击,狠狠刺他脉络。 所谓灵力透他肩胛而出,将他臂上「灵脉」断了个干净—— 透视就这点好,能看清对手灵力运行,经脉位置。 他不可置信地喷出口血。 颓然跪地,颤声道:「你……」 我则一脚踹在他肩上,将他踹飞出台。 收剑,淡淡道: 「下一个。」 34 我开场一挑五,让师兄师姐们高兴疯了。 宣燕都稍微放了点水。 没像往年那样,让其余门派输得那么难看。 最后我们几十个人,拎着大包小包战利品回蓬莱。 祁莫坐在树荫下,靠着树干,懒洋洋地枕臂脑后,挑了挑下巴,示意包裹,对我解释: 「所以,每年群英会,又叫,来进货的蓬莱强盗们。」 我:「……」 宣燕在一旁笑骂: 「得了,没个正经的,别教坏小师弟。还有功夫坐着磨嘴皮子?快给我去拾柴火!」 祁莫「哎」了声,老老实实起身,和其余师兄一块,捡来枝丫,堆到宣燕身旁。 宣燕则娴熟地就地取火,翻烤猎来的鹿肉。 烤好后,用刀划分,一人递了一块。 再啪叽一下,用刀背打在祁莫妄想偷偷多拿的手上,警告: 「今儿是给小师弟庆祝,其余人,不准贪嘴!」 说着,她将剩下鹿肉都塞给我,又看到我肩上渗血的伤口,皱眉嘱咐: 「待会让大师兄给你换药,他手最稳。」 我「嗯」了声,垂下头嚼着香酥的鹿肉。 这一年,我们回程慢慢悠悠,骑着快马,行走江湖,几乎玩遍了万里河山。 我知道,我矛盾纠结。 我憎恨这个门派。 痛恨它背后无处不在的黏虫。 但我……很喜欢同门的这些人。 35 蓬莱山上,岁月如梭,一晃,又是三年春秋。 我的每天变得很规律。 晨起跑操,间或探望程算,给他带点小酒烤肉。 上午打坐,下午看书,晚上雕刻冶炼。 月中月末两天,下山为民解忧。 每半年随众外出歷练一次。 许是我下山得频繁,宣燕还八卦打听: 「哎,彤彤,你总往邺城跑,是有心仪的姑娘吗?哪怕是官家小姐,也可以提亲的!咱们蓬莱家大业大,有钱!」 我无奈摇头:「不是。给百姓讲讲,如何防洪泄洪,储水抗旱,耕种筛种。」 比起河伯旱魃的所谓传说,比起等人来「救赎」。 他们更需要知道……如何自己去解决这类问题。 不是么? 宣燕愣了:「哎?」 我补充道:「还做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能帮他们抵御勐兽,防范近年四处征战的各国骑兵。」 师父摸着鬍子,慢吞吞地警告: 「奇淫巧技,还是少做为好,好好修炼才是正道。」 我嘿嘿低头:「弟子遵命!」 第11页 来到蓬莱的第四年,我恰好二十弱冠。 门派给我举办了加冠礼,取字「含丹」。 祁莫嘴贫,打趣我: 「含丹,菡萏,莲花啊小彤。和你脸一样,都很讨小姑娘喜欢的!」 被宣燕一脚踹了出去。 而大师兄魏旻,则为我加冠。 他厚实的掌心按在我肩上,犹如父兄,嘆道: 「以后,就长大成人咯。」 宽大的月白袖袍下,我摩挲腕间菩提珠,望着蓬莱山巅。 四十二神殿,盘龙柱威严。 仿若漫天神明,注视人间。 山风将我鬓髮吹起。 我忽然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 36 如果所有故事,都有凛冽的转折。 那我平生第一个转折,是东魏太平三年元宵。 我与同村人下着制作粗陋的围棋,师父乘风而落,仙风道骨,惹得众人惊慌群拜。 第二个转折,是我惊闻亲眷尽丧。 仙山信仰,在心里坍塌成灰。 第三个转折,是我二十那年,深秋午后。 我捏破腕上菩提珠,将研制了三年的粉末,倒入蓬莱雪水。 它能让体内寄生的蠕虫,昏睡至少两天。 第二天傍晚,我去见了程算最后一面,按照他的嘱託,带来能对付修士的毒药。 程算面色如常:「要结束了么?」 我实话实说:「晚辈不知。」 他嘆了口气,央我把毒药混入美酒,像是品着世间珍馐般,细细啜着。 又将一张沧桑的脸对着我: 「还戳着?走罢。弥留之际,老夫不想边上有人。」 我不再畏惧他狰狞的脸,淡淡应了。 向上走去,程算似是在放肆长啸。 铁链震盪。 和啸声一起,永埋地底。 37 当晚回到山顶。 是个无风的月圆夜。 我搭弓射箭,开始对准铜铃—— 射! 这很快引起了骚乱,门派弟子慌乱沖我喊道: 「管师弟!你干什么啊?!」 「小师兄???快下来!!!」 「对啊,这不是儿戏,要是被长老知道了,重重责罚的!」 我踩着琉璃瓦,立在屋嵴,没搭理他们的话,反手夹起一支羽箭,拉开硬弓。 「啪嚓」一声,远处屋檐下悬铃坠地。 小半盏茶时辰后,终于传来一声暴喝: 「管彤?滚下来!」 见我不应,又厉声道: 「管含丹!聋了吗?你在干什么?!」 我侧头看去,殿前不远处广场上,魏旻皱眉,脸色沉冷。 他手按剑柄,犹如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随时准备拔剑。 我在所有人惊唿里,勐然掉转箭尖指向他。 又笑了声,放下,道:「毁了这些碍眼的铜铃。」 见它们也被我损得差不多了,不足为惧, 我将弯弓别到身后,垂眸给自己绑上护腕: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魏旻咬牙:「师门待你不薄。」 「嗯,我知道。」我贊同点头,又提高音量,「可是诸位,你们仔细看看!所处的到底是仙山,还是虫窟?!」 话音刚落,一片混乱。 38 我不知道修仙门派,如何定义走火入魔。 但此时此刻,疯癫起来的千百号人,不亚于群魔乱舞。 他们沉在戳破幻境的惶恐里。 我轻轻一跃,落地拍衣,抬指拨开魏旻刺来的剑,诚恳道: 「师兄,拼命的话,你不是我对手。」 尽管魏旻修至出窍,我才筑基。 但我身上一堆零七碎八的暗器。 同时,透视看到灵力经脉的走向。 再加上这三四年经验,足以让我猜到,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果然,魏旻使了个「九九归一」,又被我提前翻身避开。 我看着他丹田蜂拥而出的触手,同他说道: 「师兄,看看你的金丹吧。」 「……闭嘴!!!」 魏旻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逆贼——竟敢下药让所有人走火入魔!」 他像是想起什么:「三年前那次,铜铃舌失,也是你!」 「是我。」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大大方方一摊手:「设计引来凡间骑兵,让师父误以为铜铃之事是凡人搞鬼的,也是我。」 魏旻被我气得双目赤红,唇齿哆嗦: 「宵小叛徒!师父方才闭关,你就敢拿同门开刀,蓬莱当年真是瞎了眼才把你捡回来!」 我轻轻道:「我没求过蓬莱。」又倏地抬高音量,「更没让你们杀我亲人!」 说着,我泄愤一般,从腰间布袋解下一个,化为白骨的小小骷髅头,甩到魏旻面前,指着道: 「师兄,你入蓬莱一百三十载,斩七情六慾,灭红尘羁绊。 「好!真是条汉子,好极了! 「这是我从你魏家阴宅坟茔里刨出来的。 「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他是你刚满月的儿子,还是所谓的,怪、物?!」 骨骼同汉白玉石砖相碰。 闷声骨碌,滴熘熘地滚在魏旻脚边。 他像是被烫到,看都不看就踢开,厌恶道: 第12页 「别拿这些东西煳弄我,说不定是你的剑下亡魂呢。」 他抵死不信,持剑耍了个狠招,再度朝我袭来。 挡路的白骨被他踩得粉碎。 我看着碎骨,没有抬头,手腕处刺出的淬毒飞刃,快很准地插进魏旻丹田。 「啪嗒」一声。 魏旻的剑落了地。 我悲悯地看他:「师兄,很少有人六指。而这只骷髅头下的手,六根手指。那就是你的妻儿。」 再转向另一边,对闻讯而来,已经完全呆住的宣燕。 轻轻问道: 「那师姐呢,你信吗?」 39 宣燕没有立刻回答。 她呆立了很久,不断低下头看自己的丹田。 焦躁地摩挲银刀刀鞘。 她甚至下意识想去扶魏旻,又被张牙舞爪的蠕虫惊得不敢接近。 半晌,才狠狠按住太阳穴,似是在调息: 「……疯了,都疯了。」 山间罡风又起了,乌云遮住月圆。 这次铜铃未再响起。 宣燕的半张脸笼在黑暗里,另外半张,被山巅上,昼夜不灭的长明火,照得通红。 我的整张脸,同样半暗半明。 干脆侧过头,看她:「师姐,你没疯。」 她痛苦地抱头跪地,头疼欲裂一样,喃喃开口: 「我为什么杀了他们,让我想想,上次见到爹娘是什么时候……」 整个蓬莱山脉,鬼哭狼嚎。 长明圣火犹如鬼火,点缀木林之间。 在这样的背景里,不知过了多久。 宣燕赤红着眼,抬头看我: 「三年前,那只旱魃,你问我『杀他干什么』…… 「为何如此疑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道:「你杀了一个小沙弥,很惶恐地倒在地上的,比我还小的……小沙弥。」 宣燕终于崩溃了。 她哀嚎啜泣,在满山的嚎叫里,也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垂下眼,手腕上是她替我做的精緻护腕。 我犹豫片刻,还是想上前安慰。 可这时,异变突生。 猝不及防地,宣燕拔出右侧弯刀,抹过脖子。 晶莹的双眸没有焦距,只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把命赔给他们。」 我:「!」 我来不及阻止,保持抬手姿势,额角抽疼。 眼前,宣燕好似被抽去所有力气,像她杀过的无数人一样,重重摔倒在地。 一点都不漂亮。 将祁莫刚给她买的中秋新衣,染上脏灰。 我咬紧牙根,静默站了许久,长嘆口气。 将她落到地上的桃木簪子拾起。 轻轻地,别在了她的发间。 40 而祁莫呢? 他下山偷酒喝,错过下了药的山泉水。 所以神态最是清明。 在满世界的癫狂里,祁莫紫衣金冠,提着长剑,款步走来。 哪怕看到魏旻的尸体,也漠然移开视线,淡淡问我: 「怎么回事?」 我将腕串菩提珠捏碎,漫天的白粉散开。 如果溶于水中,将会无色无味。 「承蒙师兄开导,特殊的食物能让蠕虫沉睡。」 「聪明。」祁莫没看我,目光凝视不远处,「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他轻轻走过去,像是怕惊醒一个梦。 半蹲下来,将宣燕鬓角碎发拂到耳后。 然后将她抱到怀里,一吻她眉梢,又替她拢了拢微乱的领口,正了正微斜的髮簪。 他将佩剑抛给我:「杀了我罢。」 我愣了一愣。 「宣燕死了,不是你杀的,但因你而起,我应找你算帐。但你亲人都是我杀的,即使非我本意——所以,我俩扯平。」祁莫悲极而笑,「杀了我。这样疯狂的日子,早他娘几十年前就过够了!」 他也在清醒里癫狂,笑得满眼血泪。 我拇指死死摁住剑柄。 过了很久,才在祁莫万分期待的目光下,轻轻说道: 「如你所愿,师兄。」 41 三个人,三般形态。 魏旻是抵死不认地倔。 宣燕是声嘶力竭地哭。 祁莫是风轻云淡地死。 42 我在深秋的寒风里,站了半宿。 看着奔走逃亡的弟子们神色痴狂地从我旁边,擦身而过。 然后才逆着慌乱逃窜的人潮,往上。 踏过白玉长阶,漫过仙云缭绕。 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 我噼开了长明仙府的门禁。 朗声道:「徒弟管彤,拜见师尊。」 师父坐在蒲团上,悠悠睁开双眼。 他尚在闭关,丹田处的蠕虫在吐出黏腻的丝,犹如春蚕结茧,快要将他包裹其内。 度劫后期,想要突破大乘,必须经歷这般破茧成蝶—— 再孕育出一颗颗的金丹。 就像那些无力动弹,只能「闭关不出」的太上长老们一般。 师父缓缓开口: 「昨夜满山的动静,你闹出的?」 「不算。」我想了想,「毕竟我没逼着他们满山乱窜。」 师父嗤笑了声:「雕虫小技。」 我试探道:「……师父,您知道吗,金丹是虫丸,有蠕虫盘踞丹田……」 第13页 师父他老人家将拂尘一扫:「妖言妖语,蛊惑道心!」 刺骨的寒意席捲,我被瞬间提拎起来。 他在广阔的大殿里无奈摇头,瓮声低语: 「蓬莱不缺这样的叛徒,三百年前,也有人夜放鬼火,嚷着『唤醒』『拯救』,可笑,可笑!」 在窒息的紧缚里,我俯视他,摇头道: 「没人想动摇您的道心。但您……也该睁眼,看看这真实人间。」 最后一颗菩提珠破了。 洋洋白粉洒落。 可师父依旧面色如常,他没有受到丁点影响: 「狂妄。何况,何为真,何为假?」 他的语气才叫狂妄:「我信,则为真;我否,则为虚。」 「嘎达」一声,刺骨疼痛。 我知道,是肋骨被勒断,刺入胸肺。 我咳出一口鲜血,却笑了起来,讽刺他: 「原来程算前辈说的是真的呀!度劫度劫,度劫期的人,能短暂回到现实——你早就看过人间,却又回到了仙山——是您,自行选择了这条路。」 三百年前,他也曾像我,无比虔诚,将目睹的叛乱当作走火入魔。 度劫期后,他闭了双眼,成为不染尘埃的座上仙人。 可以理解。 谁能放弃歆享几百年的供奉、实力和地位呢? 听到我说的熟悉名字,师父缓缓眯起了眼。 他放缓了杀我的速度,转而是漫长的折磨。 折断手—— 我自顾自地继续道: 「人都信奉自己见到的。他们拒绝,也不敢相信全然陌生的真相。」 折断脚—— 「您说,是因为愚蠢,因为真相鲜血淋漓,还是颓于困境,更让人有愚昧的安全感?」 折断嵴椎—— 「毕竟,破除迷障代价太大,足以让人疯狂——」 「管彤,你能透视对吧?和他们玩六博棋,你从未输过。」就在卸我下颚之前,师父打断我,用威严的声音道,「我也是煳涂,今儿才发现端倪。」 他苍老的低音犹如蛊惑: 「那你怎么能够确定,不是你的脑海里,有一只蠕虫,扎根盘踞,蛊惑你,让你误以为我们都是群魑魅魍魉,用尽下作手段,让我们走火入魔,将我们杀灭殆尽——」 他一字一句:「它好汲取养分呢?」 43 璇玑仙尊不愧活了几百年,直指要害。 这个问题,困扰我整整三年。 我备受折磨,甚至比他更疑神疑鬼。 怀疑是否有更为高等的神明,假借我手,为的是剿灭。 浑身伤筋断骨的痛苦,和师父鬼魅般的低语,让我头脑混沌,瞳孔骤缩。 我深吸口气,强令自己回神。 垂头,用牙齿叼起怀里露出的红线,甩出铜镜。 「我当然知道真假!」铜镜落地碎裂,上面映出万千生灵惶恐的脸。 他们是绵亘九州的芸芸众生。 都在沉默注视着,大殿之内的我和师父。 我放肆而道:「好,不是依赖于凡俗供奉么?这几年我改了传音铜镜,发到九州各地,来,让芸芸众生作证,谁为佛,谁为魔——」 既然你我皆难辨真假。 那一切,交给天下。 44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耳畔遥远的人声。 成千上万,混杂低语。 我看到师父金光璀璨的丹田处,逐渐暗淡,黏虫触手吐出的长丝应声而断。 同样应声而断的,还有快要将我绞死的拂尘。 我重重跌落在地。 浑身刺痛。 散落的拂尘飘到我身上,我不能动弹,也没力气拨开。 却仍挑衅地看着高台之上,同样无法动弹的师父。 我撑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 「看来,是我赢了。」 45 我熬着痛楚,整整十天,才感觉到,骨头稍微接上了点。 又五天,我勉强能够坐起。 深秋的最后一片叶子,从古院飘入大殿。 它落到我胸前,我颤着手拾起,抬起手,将它对着殿外蓝天,静静看着。 它泛黄的脉络,像是黄河干涸的裂痕。 又过了三天,夕阳快要坠落,我终于攒够了站立的力气。 我挣扎起身,拿起佩剑,走到师父面前。 他意识到什么,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以为,天下仙山,就这一座吗?! 「你以为,渴望力量,妄想凌驾万民之上的,就我们蓬莱吗?! 「你以为,这种生生不息的森严体系,筑基、金丹、元婴,等等,这一代才出吗?! 「你以为……它们,就这一族吗? 「你拿什么去逆转,天道命定的干坤?! 「而且你的眼、你的眼……哈哈哈哈……你想知道真相吗? 「还有下了山,数不清的追杀堵截,更何况——」 他说出了最残酷的毒咒: 「你真的天真到觉得,掌握了这种力量的你,不会成为,下一个……我们吗?」 「不劳师父费心。」我半蹲下来,平静地道,「若以后,遇到修士,先劝回头。不能劝者,遇到一个,我就杀一个,遇到一双,我就杀一双。我不会长生,在我死后,传下辨认虫尸的方法,如何降伏它们的手段。 第14页 「自我以后,百代相传。仙山千座,凡人亿者,倒也不必害怕。 「而我,永远不会成为它们。」 我一剑斩下他的头颅,喝了口烈酒,放火烧了这座横亘千年的仙山。 我背着滔天业火,仰头而去。 我在火光里哈哈大笑。 我没有回头。 - 完 - □ 满目山河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