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反洗钱师》 第1页 《首席反洗钱师》作者:沈剪灯【完结】 引言:不要打扰我反洗钱。 分类:纯爱,现代,都市,连载 标籤:强强,正剧,职业,剧情,连载 文案: 【硬核职场文,金融相关,强强】 ========================================================= 叶知理是一家跨国外资银行的反洗钱专员。 他的工作就是反洗钱、反洗钱、反洗钱。 只要嗅到一丝危险信号,就算上山下海,掘地三尺,他也要把财产的真实性质和来源调查个明明白白。 ========================================================= 兄弟篇《三价铁只存在于强酸中》 施语 x 叶衡: cp217860 硬核职场文,商战,强强,工业4.0 第1章 星期一的早晨,叶知理站在长长的等待上行电梯的人群中,忍不住哈欠连连。这座位于市中心顶级商务区域的写字楼租金高昂令人咋舌,但箱式电梯慢如蜗牛,早尖峰时间简直大型人造灾难现场,至少需要五个保安维持秩序。 叶知理一手拎着公文包,另一手握着刚买的咖啡,没法擦拭眼角因睏倦而溢出的泪水。 他任职的跨国外资银行已经在这座写字楼驻扎多年,每天接待大量客户,大家都知道你在这里,跑习惯了,搬也不好搬。去年管理层传出风声,要把办公地点换到才竣工的一幢顶级商务大厦去,那装修,说金碧辉煌也不为过。叶知理内心雀跃不已,终于可以跟这个便秘一样的电梯说拜拜了,让他也享受一回如丝般顺滑的感觉,没想到这一提议却遭公司内部员工和外部客户的一致反对。 理由诸如离市中心有点远啦,离地铁站足足一公里啦,新停车场没建好怎么停车啦,周边配套设施没跟上,中午买便当都没便利店啦,想喝奶茶外卖超出配送范围啦等等,五花八门。 唉。 所以一年过去,他还在这里憋屈地挤在人群中等电梯,咖啡都要凉了,屏幕上的数字才冷淡地动一两下。 「知理,早啊。」 肩膀冷不丁被人一拍,叶知理转过头去,压下倦意挂上职业化的笑容:「訾衍,早上好。」 訾衍笑嘻嘻地凑上前去:「好巧好巧。」伸手整理一下领带,不经意露出银光闪闪的高级腕錶。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心想哪里巧了,他已在此地等候半个小时,遇不到一个同事才是小概率事件。 訾衍左右打量,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突然目光定格在前方某个点上,叫道:「哎,顶楼怎么多了一家律所?」 叶知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在楼层指示板上看见一个才插上去的小牌子,上书一行黑体字:洛氏律师事务所。 之前占据这个位置的私募基金公司因为业务方向转变而搬离,该区域闲置已经有一段时间,大家不免猜测什么企业会入驻,没想到竟然是律师行。 叶知理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并不感兴趣地:「律师么,天下乌鸦一般黑。」 訾衍笑道:「叶先生何出此言。」 叶知理盯着手中的咖啡,声音并无波澜起伏,淡淡道:「这一行的人看钱办事,没什么道德准则可言。」 话音未落,只听「叮咚」一声,电梯门应声朝两边缓缓拉开。 叶知理长长唿出口气,拉伸一下背嵴,肩胛骨骼噼啪作响。唉,这要命的电梯,总算是来了。 小小的轿厢很快被人流塞满,叶知理被挤到最里面,后背贴在冰凉的不锈钢扶手上,双手高举,成为一张人型照片。 訾衍在鱼贯而入的人群中被挤到轿厢另一侧,一心只顾自己的高级西装不要压出任何皱褶。 折腾半晌电梯门终于关上,缓缓载着众人沉甸甸地朝上方爬升。 叶知理姿势艰难地维持平衡,脚下踩着针尖米粒大的地面,摇摇晃晃,手中的咖啡杯更是不听使唤,不是朝左边斜一点,就是朝右边歪一点。 恰在此时电梯勐地一停,一小撮人顺势涌出,叶知理瞬间失去平衡,手中的咖啡顺着惯性泼出去,刚好洒在前一个人的浅色风衣上,几道明显的流挂痕迹。 叶知理吓一跳,脑袋瞬间清醒了,赶忙道歉:「这位先生,对不起。」 对方并没有脱下风衣查看,略一回头,不甚在意地:「不要紧。」 眼见轿厢就要爬升至自己所在的楼层,叶知理匆匆忙忙从上衣口袋掏出名片:「真是不好意思,干洗费我来出,您可以随时联繫这个号码。」 对方并没有拒绝,从善如流,接过名片。 叶知理和訾衍踏出电梯,轿厢门在身后缓缓闭合,载着方才那位男士直升云端。 訾衍仰脖儿唿吸一口新鲜空气,掏出工牌扫过银行门口的感应器,嘆道:「打工人的一周又开始了。」 叶知理瞅了眼纸杯中还剩一半的咖啡,喃喃地:「你晓得吗,水星上的一天有一千四百零八个小时,就和地球上的星期一一样长。」 訾衍噗嗤一声笑出,打趣道:「叶先生这么幽默,怎么到现在还是单身。」 叶知理并不回应,跨步迈向自己的办公桌,权当没听见。 他是这家跨国外资银行的一名反洗钱专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反洗钱、反洗钱、反洗钱。 他只对反洗钱感兴趣,其他一概免谈。 第2页 所谓洗钱,就是对犯罪所得进行处理并掩盖其非法来源,以期将犯罪所得用于合法或非法活动。 犯罪活动产生巨额收益后,犯罪分子或集团必须通过某种途径使用这笔资金,但又不能引起外界的注意,所以往往通过掩饰资金来源、改变资金形态、将资金转移至不易引起外界注意的地点来实现这一意图。产生洗钱行为的犯罪——例如上游犯罪——包括非法销售武器,贩卖毒品,走私违禁品及其他有组织的犯罪活动、挪用公款、内幕交易、行贿受贿和网络欺诈等等。 叶知理打开电脑,输入密码登陆银行内部,调取出近期几笔大额转帐记录,同时掏出钥匙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沓厚厚的文件。 此刻的他一改方才睏倦颓废的模样,双目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浑身肌肉紧绷,右手食指敏捷地敲击键盘,发出清脆的声响,左手不时用钢笔在文件上划出一两个圈,思维高度集中,仿佛一壶即将烧开的茶水。 深秋之后的这段时间,是不少国家的财年末期,各种汇入汇出、资金结算频繁,不少犯罪集团也蠢蠢欲动,试图将非法资金的转移隐藏在银行系统每日数以万计的转帐汇款中。到了十一月、十二月更是工作量飙升,外加数不清的内部会议、外部会议、行业沟通会议、国际合作会议,忙到四脚朝天,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驻扎在办公室里。 普通人遇到这种工作强度怕是吃不消撑不住,但叶知理不一样,他专门买了个睡袋和行军床放在银行一间空置的办公室里。訾衍知道后惊得哇哇叫:「可不可以不要带头内卷,我还要正常上下班享受人生!」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回应:「如果我正常上下班享受人生,很多人就无法正常地享受他们的人生了。」 一个国家或地区一旦反洗钱不利,成为洗钱天堂后就会吸引犯罪分子进行犯罪,因为洗钱容易自然会提高犯罪活动的收益。洗钱是保持犯罪盈利的重要因素,也是毒品犯罪、走私犯罪和其他刑事犯罪滋生的幕后推手。 对合法金融服务企业而言,货币兑换和汇款是犯罪集团进行洗钱最常用的方法,极为难防,是金融行业从业者一直以来头疼的问题。 叶知理放下手中的笔,握了几个小时,关节都僵硬了。他将目光从电脑前移开,双手揉捏眉心和太阳穴,抬头撇一眼时钟,几个小时一晃而过,不知不觉间已经下午一点。 腹中完全没有飢饿感,午饭干脆也省了吧,吃东西好浪费时间。 正这么想着,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叮叮叮一串急促的铃声。 叶知理抬手接起,职业化地开口:「请问哪位?」 听筒那头传来前台小姑娘的声音:「门口有一位先生说要找您,他有您的名片,我们暂时将他安排在贵宾室。」 叶知理点点头,心道可能是哪位没有预约的客户,开口回答:「我马上过去。」伸手从椅背取下外套,披在身上。 大步迈过走廊,柔软的地毯吸去一切脚步声,他来到贵宾室前,深吸口气按下门把手。 门打开的那一刻,里面坐着的人转过头来,叶知理一眼瞧见那件沾着咖啡渍的浅色风衣,不由一愣。 对方露出微笑,客客气气道:「叶先生好。」 叶知理大脑宕机般地:「啊,那个、干洗费,我钱包还在工位上……」 对方摆摆手:「叶先生多虑了,我来不是为了这个。」 叶知理露出困惑的表情,「那您是……」又赶紧改口,「请问您怎么称唿?」 对方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厚,不紧不慢地:「叶先生今早说在下从事的职业天下乌鸦一般黑,只看钱办事,没有道德可言。我才搬到这座写字楼上班,叶先生猜猜我是谁?」 第2章 叶知理的心拔凉拔凉的,他不过就说了那么一句针对律师群体的大实话,偏偏被楼上新入驻律所的人听到。 好惨,好惨。 这运气也太背了点儿。 如此尴尬的时刻,令人度日如年。啊,水星上的一天有一千四百零八个小时,就和地球上的星期一一样长。 都怪那台该死的电梯,如果不是它便秘一样迟迟不下来,他就不会在一楼等那么久。如果他不在一楼等那么久,就不会遇到訾衍,也不会注意到顶楼搬来的律所,更不会发表一通对律师这个职业的看法,然后被某个律师听到。 这座写字楼的电梯害人不浅。 对面的人脸上笑容依旧,大大方方地:「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姓洛,单名一个非字。」说着伸手递来一张名片,烫金字迹,质感优良。 叶知理勉强接过,瞅了一眼,赶紧烫到似的挪开目光。 真要命,此人还不是律所里某个小喽啰,恰恰是洛氏律师事务所大老闆本人。撞在枪口上的感觉好痛,看来不是付个干洗费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得重新买一件同品牌同款式的风衣,负荆请罪。 叶知理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难受,自己的钱包也好难受。 洛非道:「我之前从未见过叶先生,不知叶先生为何对律师有所成见,不如我请叶先生吃顿饭,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脾气好态度的模样,似乎并没有真的介怀。 叶知理心说大可不必,表面上哈哈笑两声,公式化地回应:「洛先生太客气,这怎么好意思,要请也是我请洛先生才是。」 第3页 洛非笑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这次前来还有其他一事请教。」 叶知理道:「您请讲。」 洛非道:「我之前使用的外资银行在这附近没有网点,办理跨境业务很不方便,你们银行就在我的律所楼下,一两分钟即可抵达,我可否在这里开个公司帐户?」 叶知理想了想,回答:「我可以为您推荐一位资深客户经理,您将公司註册信息和税号等材料交给他,通过审核后即可开户。您可以先和客户经理见一面,二位直接来谈比较好。」 洛非微微一笑,躬身道:「那就麻烦叶先生了。」 叶知理道:「不麻烦。」伸手去口袋掏名片夹,翻找訾衍的名片。 洛非盯着叶知理胸前的工牌看了几秒,若有所思地:「反洗钱专员,银行还有这个职位?」 叶知理点点头:「有的,跨国银行基本都有,不过我们一般不直接面对客户。」 「哦?」洛非眯起眼,颇有兴趣地,「叶先生是专门侦查洗钱行为的吗,洗钱还可以通过银行来进行?」 叶知理边翻看名片夹边道:「洗钱活动往往涉及一系复杂交易,几乎可以通过任何媒介、金融机构或企业来完成,银行当然也是其中的一环。」抽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洛非伸手接过,谦虚道:「受教了。」 送走洛律师,叶知理再次回到办公桌前,打开锁定的电脑。 近年来电子资金转帐的验证流程已经强化了不少,很多交易监控软体建立了复杂的算法来进行检测,发现利用电子转帐系统进行可疑交易时会自动触发警报,但任何系统都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因此人工审查流程仍旧重要。 叶知理抿着下唇,身体微微前倾,屏幕上一笔款项显然吸引了他的注意。该帐户代表外国客户接受了一大笔转入资金,但是业务理由并不充分,资金活动缺乏合理的解释。 他食指微动点击滑鼠,调取出该帐户过去三个月的资金往来记录,一条一条仔细比对。逐一检查后,并没有发现与之相似的歷史交易,收支与客户从事的业务亦没有明显关联。 叶知理摸摸下巴,略微蹙起眉。 的确有些反常,但也没有什么确定性的证据表明来源非法,姑且先将这笔转帐拦截下来,稍后再作深入的分析。 「知理,马上就要开会了」,訾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再不去会议室可要迟到哦。」 「啊?」叶知理正对着电脑看得入神,匆忙扫一眼桌上的檯历,果然下午有一个关于新产品的沟通说明会。他匆匆忙忙立起身,随手抓过笔记本,快步朝訾衍的方向走去。 一同进入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客户经理、法务、财务、合同部的人几乎都在。二人在前排落了座,头顶灯光渐暗,前方投影亮起。 产品经理拿着话筒上台,环视一圈会场,对下个月即将推出的一款儿童帐户做出细緻的介绍,各种数据在他身后逐一展示:「这款产品旨在覆盖更大的客户群,提供更丰富、更多样的金融工具,为存在儿童金融需求的客户或家庭提供可能性。这款产品在欧洲大部分国家已经上线多年,客户反响非常好,但引入国内尚属首次。为了适应国内的新环境,产品部门对细节做出一些微调,以求贴近本土化需求。」 訾衍边听边频频点头,小声道:「有竞争力,预期利润看起来也不错。」 叶知理打开笔记本,手握钢笔,不置可否。 产品经理介绍完毕,对着台下道:「诸位有什么疑问,现在可以提出。」 台下有人举手:「请问这款产品的薪酬奖励也是以佣金为基础的吗?」 产品经理点点头,表示肯定。 又有人问:「至少要拉来多少资产数额?」 「我们能够通过儿童帐户为客户整个家庭进行财产规划吗?」 「保密机制是怎样的?」 台上的人一一作出解答。 会场内热烈的讨论声如海涛,翻涌一阵,渐渐归于平静。产品经理对着话筒道:「是否还有其他问题?如果没有的话……」 一只手缓缓从底下举起手。 产品经理推了推眼镜,看清台下何人,玩笑道:「贵人语迟,原来是叶专员,请讲。」 叶知理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笑容,更没有被周遭热情感染丝毫,语气平静地发问:「这款产品,一定要在我们银行上线吗?」 此话一出,会议室内的气温瞬间降低到冰点。 众人屏息,足以听到咔嚓咔嚓的结冰声。 訾衍正端着水杯喝水,听到这句话差点没被呛死,边咳嗽边瞪一个眼神过去:「你瞎说什么呢?」 叶知理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室内凝固的空气,开口道:「从你的介绍来看,这款产品存在不小的金融隐患,之前在国内又没有先例,也就是说我行没有相对应的抗风险措施。」 台上的产品经理面子有些挂不住,但保持着专业的水准和风度站在那里。 叶知理语气平静:「这款产品虽然名称中含有儿童二字,但复杂程度却相当高,如何核实客户,也就是儿童的真实身份?该产品能否在儿童间、儿童与成人间转让?是否允许在短时间内进行大量交易,是否允许客户,也就是儿童享有较高的匿名等级,儿童通过该帐户进行交易或支付时,我行的监控机制是怎样的?别忘了,银行提供的金融服务越多,洗钱的潜在风险就越大,这种帐户类型可能为潜在犯罪分子提供用来隐匿非法所得的途径。」 第4页 周围寂静一片,落针可闻,产品经理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拿着话筒保持情绪道:「这些问题我们不是没有考虑,但该产品在国外已经上市多年,反响良好,欧洲总行已经建立一套成熟的反应机制,相信本行吸收经验教训,可以从容应对。」 一般话说到这里,双方都有台阶可以下,讲两句场面话,事情就结束了。 叶知理的眉头却越锁越紧,拧成纠结的一团,指关节因用力微微发白:「这种儿童帐户中很可能存在异常活动,父母可以利用儿童帐户来掩人耳目,操作资金用于一些非法目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此前英国曾经发生过破产的公司利用儿童银行帐户继续运营的事情。」 第3章 訾衍敏锐地感觉到会议室内气氛不对,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我说句公道话,知理的顾虑有一定的道理,但产品确实是一款好产品,大醇小疵,瑕不掩瑜。有什么金融衍生品是完美无缺的呢?对不对,这就是为什么风控部门和反洗钱部门的工作如此重要,大家互相配合,一起努力嘛。」强行压下叶知理的肩膀,另一边鼓掌重新炒热现场气氛。 会议结束,訾衍强行拖着叶知理来到自己那间隔音良好的独立办公室,关上门拉上百叶窗,将外界彻底隔绝。 「你这样真的很难不挨打啊你晓得吗!」 訾衍抱头疾唿。 叶知理脸上依旧没什么太大表情,淡淡地回应:「我说的都是事实,国外也确实发生过相关案例。」 訾衍做个快要崩溃的表情,「那也不要在这种会议上当众说好不好,行里已经决定下个月上线这款产品,今天的说明会就是走个过场,大佬们早就私下决定了,你们部门的老大肯定也签了字的。」 叶知理奇怪地反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签字。」 訾衍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当场吐血三尺。 顿了顿,努力将马上要窜出喉咙的血水咽回去:「这款产品的预期回报率还是不错的,行里肯定要继续向下推进,针对客户的推广很快会铺开。此事已成定局,你反对这个反对那个,大领导会不高兴的,当心以后给你穿小鞋。」 叶知理还是那副没什么波动的表情,回应道:「大领导高不高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工作是降低银行被动参与非法资金转移的风险,又不是哄管理层开心。」说罢按下门把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洗钱大体上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叫处置,就是实际处理犯罪所得的现金或其他资产。这一阶段洗钱者将非法所得投入金融系统中,可能是本地金融机构,也可能是国际金融机构,还有可能是商店或合法企业。 第二个阶段叫离析,经过层层金融交易隐匿资金来源,从而将非法所得与真实来源分离开来。这一阶段涉及将犯罪所得转变为其他形式并创建层次复杂的金融交易来掩饰资金来源与所有权。例如投资不动产,投资股票、债券和人寿保险产品,转售高价值商品和预付储值产品等等。 洗钱的最后一个阶段叫融合,以看似正常业务或个人交易的形式将资金重新投入到经济活动中,将洗白后的资金用于正常的交易,使非法财富在表面上具有合法性。 这三个阶段都可能与金融机构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繫。 叶知理在办公桌前坐下,看见座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是陌生的外部号码。 他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习惯性地拨回过去:「您好,请问什么事情?」 话筒那头传来一个欣喜的声音:「叶先生,这个号码居然是你的直线,不用经过前台转接,真是方便。」 叶知理的眉毛忍不住蹙起:「洛先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他简直有点后悔把自己的名片给这个人了。 对方哈哈笑道:「其实没有,就是想看看这个号码能不能打通。」 「……」叶知理默默翻个横跨塞伦盖蒂大草原的白眼,想也没想挂掉听筒,并随手将该号码加入黑名单。 当代社会人必备常识:上班的时候请好好上班。 他将目光转回电脑屏幕,继续查看系统发出危险警告的几笔电子资金转帐。 作为转移资金最迅速的方式,环球银行金融电讯系统swift、纽约清算所银行间支付系统chips、联邦电子资金转帐系统fedwire每天的交易量多达数百万笔,金额高达数万亿美元,非法资金转帐可以轻易地隐藏在这几百万笔合法转帐交易里。在每一层交易中,将资金从一个帐户转移到另一个帐户,从一家银行转移到另一家银行,从一个国家转移到另一个国家,从而使调查部门难以追踪资金的真正来源和所有权。 整整一个下午,叶知理坐在工位上一动不动,背嵴挺得笔直,水也不曾喝过一口,细瘦的手指划过键盘,骨节分明。 临近晚上六点,訾衍收拾好公文包,从衣架上取下外套,掏出车钥匙,踱步来到叶知理的工位前,催促地:「还不赶紧收拾东西?我今晚没有酒局,可以载你一程。」 叶知理摇头道:「我晚上加班。」举杯喝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 訾衍挑眉道:「现在就加班?还没到月末呢。」 叶知理点点头:「我要研究一下国际上最新发布的洗钱案例,到了月底就没时间看了。」 第5页 訾衍忍不住怪叫:「你看看谁在月初加班,这样很破坏大环境的你知道吗?」表情很是夸张。 叶知理耸耸肩,颇为无所谓地:「我先出去吃个晚饭,然后回来偷偷加,没人晓得。」 訾衍翻个硕大无朋的白眼:「我是这个意思吗。」 叶知理笑了下,伸手抓过桌上的钱包塞进裤兜里:「走走走,一起下楼去。」 二人搭乘电梯,缓缓从高楼大厦坠入人间。 这里位于市中心商务区的热门地带,周围咖啡厅、便利店、餐厅、奶茶店无数,扎堆似的一家紧挨着一家。晚高峰时期,店员们都在门口和街边卖力地吆喝,訾衍四下打量,随口问:「你想吃哪家?」 叶知理挠挠脑袋,为难地:「人好多,我还是买个便当回去加热一下好了。」 訾衍耷拉下眼皮:「你就煳弄自己吧。」 两个人进入便利店,叶知理从冷冻货架上取下一盒咖喱土豆饭,一盒甘蓝沙拉,一杯罐装咖啡,走到收银台结了帐。 訾衍不屑地瞥了眼,拖长声音道:「年轻时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老了可是要还债的。」 叶知理回答:「哦。」 一个字都懒得多说的模样。 二人在临近停车场的岔路上道了别,叶知理回到银行所在的楼层,刷卡打开玻璃门。 撕开塑料薄膜,将便当放进茶水间的微波炉里,设定好时间,然后盯着炉内的转盘一点点旋转,半边脸被橙红色的灯光照亮。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多少次?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多少年? 不曾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乍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 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工作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每年都是一个样子,没有改变,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数据和会议中。有时候又觉得这个职业无时无刻不在面对变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新手段新花样层出不穷,国际督管机构的指导文件三天两头更新,逼着他不断向前奔跑。 有时会觉得有心无力。 花费大精力、大代价的案子,追到后来没有确定性的证据,不能没收,不能起诉,也不能交给执法机构,只能将钱款原路打回。 或许对方下次採用小额拆分的方法,多次小数额地进行转帐,用多个帐户操作,就能规避报告要求,不会触发系统警告,他也无从得知。 微波炉发出「叮咚」一声脆响,打断叶知理的思绪。 便当的塑料外盒滚烫,白色的蒸汽从撕开的小孔中溢出,他小心地捏着四角向外端,还是不小心被烫到手指。 苍白的指尖微微泛红,颜色仿佛沾染在那里似的。 咖喱没什么味道,土豆也有点硬,大米也不晓得哪里产的,工业化的配料配比,毫无灵魂。 不过叶知理不在意这些,他对吃原本就没有任何追求。 让他喝高级咖啡豆熬煮的咖啡,他也不晓得和罐装咖啡的区别在哪里。 从茶水间出来,这一层的人几乎已经走光了,连灯都熄灭大半。叶知理慢吞吞地走过去,将开关重新打开,坐回自己的工位。 眼睛从纸页上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 他伸个长长的懒腰,脖颈关节再次噼啪作响,收拾收拾东西,终于可以下班了。 整座大楼人去楼空,电梯已经比早上快了数倍不止,屏幕上的数字如舞蹈般不断跳跃,轿厢由上方降落至叶知理所在的楼层。 「叮——」一声,门向两旁缓缓拉开。 叶知理刚要提脚迈入,突然发现里面已经站了一个人。 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没走。 对方听见声响,从手机上抬起头,看清是来者何人,忍不住微微一笑:「叶先生,这么巧」。 叶知理看见那人身上一袭浅棕色风衣,挂着几道明显的咖啡渍,好不尴尬:「好、好巧。」 门缓缓闭合,洛非凑过来, 唇角隐约有笑意:「叶先生加班?」 「……嗯。」 「我也是。」 「……啊。」 「怎么,有没有兴趣去喝一杯?」 「……」 「我知道这附近一家酒吧,营业到凌晨三点。」 尽管得不到什么回应,洛非仍然孜孜不倦地寻找话题,趣味盎然,完全没有感到加班至深夜的疲惫似的。 叶知理站在电梯狭小的里,没有办法移动,又不想应答,但确实还欠着别人的干洗费,无处可逃。 唉,水星上的一天有一千四百零八个小时,就和地球上的星期一一样长。 第4章 「我行既然已经承接代理行业务,怎么你连这种问题也不知道?」叶知理对着电话发出连声质问,声音隐隐有怒气。 代理银行服务是指一家银行——称为代理行,向另一家银行——称为委託银行——提供银行服务,通过在全球建立众多的代理关系,银行可为自身及客户从事国际金融交易,即便该银行未在客户所在地开展实体经营活动。大型国际银行往往同时充当成千上万家其他银行的代理银行。 在建立代理帐户之前,银行应该能够回答关于委託银行的基本问题,包括银行的所有者及其监管性质。 最近叶知理所在的大型跨国银行承接了几个规模较小、知名度不高的委託银行的代理银行服务,起初这些业务局限于非信贷现金管理服务,后来出于对利润的本能追求,业务范围渐渐扩大,逐渐囊括国际资金电汇、支票清算、通汇帐户和外汇兑换。 第6页 因此承担的风险也呈指数级上升。 从本质上讲,代理银行服务关系使得金融机构可以代表其他机构的客户进行金融交易。这种间接关系意味着,代理银行在向既未经本行验证身份、又未获得任何第一手信息的个人或实体提供服务。 由于银行为客户处理大量交易,所以通过代理帐户流通的资金数额可能会对银行产生巨大的威胁。 简而言之,银行无法获得实际交易方的信息,识别可疑交易的难度大大提升。对反洗钱师而言,他们工作的困难加大了,银行承担的风险也增加了。 「才入职不久不是理由,你入职的时候没有接受反洗钱培训吗?」叶知理对着话筒怒气未消,「不仅仅是我们银行,所有银行都有针对新雇员的培训,还有针对某些业务特有风险的培训,还有每年循环的复习性培训,你是第一天上班?」 这一天天的,真是要被各种藉口气死。 叶知理挂掉电话,胸口仍在起伏,无法平稳下唿吸。 訾衍听见动静,从楼层那头走过来,笑嘻嘻地:「发什么脾气呢?我在自己房间里都听见你的声音了。」 叶知理的脸色因情绪激动有些泛红,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过去:「之前怕我骂他们,瞒我瞒得紧,今天执法代理的搜查令发到银行里,晓得瞒不住了,又开始装无辜。」 訾衍从信封中抽出文件,扫了几眼道:「他们业务部门也有业绩压力嘛,遇到这种事情,谁想呢。」 叶知理脸色依然很不好看,愤愤地:「这种信誉评级一般,以前有过不良记录的小银行就不应该接代理银行业务。拉客户的时候没有考虑过风险,出了事就急着撇清关系,生怕没把自己摘干净。」 訾衍安慰道:「那也没必要发那么大火嘛,业务部门的领导必然首肯了,底下人才敢接这活儿的。你沖人家发脾气,那不等于沖人家领导发脾气,那边面子上挂不住。再说了,这个搜查令只要求提供上个月的可疑交易报告,又不是证据确凿要定我行的罪,没必要动肝火啦。」 叶知理从訾衍手里取回信封,扔回桌上,神情依然不悦:「这不是开玩笑的事,美国有一家叫north dade的储蓄互助社就因为违规操作,与拉丁美洲和中东等高风险司法辖区的货币服务企业建立代理银行服务关系,导致大量洗钱、恐怖融资行为,被监管机构彻底取缔,还处以三十万美元的民事罚款。」 訾衍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忧国恤民,心怀天下,兼济苍生,大道不孤,给个笑脸,成不?」伸出两只手,挤着叶知理两边脸颊,强迫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叶知理没有笑,反倒訾衍自己笑得哈哈哈,腰都直不起来了。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发问:「訾经理,你有多无聊,你的客户知道吗?」 訾衍依旧笑得浑身乱颤。 叶知理略微蹙眉:「你客户真的放心你替他们管理巨额资产吗?」 訾衍笑够了,仰起头来,眨眨眼睛道:「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办法总比困难多!」略带淘气的神情。 正说着,年轻的助理一路小跑过来,边喘气边道:「可巧二位都在。訾经理,大厅有一位姓洛的先生找您开户,说是叶专员介绍的。」 訾衍转身正色道:「我马上就去。」 又扭回头来对准叶知理,命令般地:「你跟我一起。」 叶知理刚刚拔开钢笔笔帽,一个激灵:「啊?」 訾衍挑眉:「我又不认识对方,直接出场多尴尬,既然是你介绍的,自然可以引荐一下。这种场合叶先生理应出席,责无旁贷。」 叶知理脸孔苦兮兮地:「哦。」 他不擅长社交,也许会搞砸。 二人穿过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一同步入贵宾室。訾衍身着剪裁良好的西装,露出商务性的笑容,大方伸出手:「洛先生。」镀金领带夹和高级腕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洛非也伸出手,报以同样的笑容:「訾经理。」 又将目光转向訾衍身后那个躲躲闪闪的身影,完全不给对方隐藏的机会:「叶先生。」 叶知理冷不丁被叫到名字,吓得心脏一滞,背部有些要弓起来的意思,反射性地回应:「哦,好、好。」 十分地侷促。 訾衍笑道:「难得叶先生向您推荐在下,訾某何德何能,与有荣焉,不胜惶恐。」 洛非亦笑道:「訾经理不必过谦,我才搬到这里不过一个星期,訾经理大名已如雷贯耳,业务能力不容置疑。」 訾衍道:「承蒙谬赞,訾某愧不敢当。」 双方一来一去数个回合,似有刀光剑影,金鼓连天,难解难分,难辨胜负。叶知理听得一愣一愣,又不甚理解,故而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拘谨到十分。 洛非将材料递过去,訾衍翻开纸页一一浏览,片刻后道:「洛先生的律所经营信息完备,税务筹划清晰,通过审核并不困难,我立即安排人手为您走公司帐户的开户流程。以洛先生的业务规模来推断,即便开设私人银行业务也绰绰有余,不知洛先生可否有意?」 私人银行是为富有客户提供高度个性化和保密的产品和服务,一般半独立于银行其他部门,费用往往依据所管理资产的数额来决定。 洛非沉吟片刻,点下头。 第7页 訾衍用座机联繫助理,准备相关手续,片刻功夫文件送进来,双方敲定一些细节,随后在意向协议上签字。 訾衍合上钢笔笔帽,随口问:「不知洛先生和知理如何认识?」 洛非的目光在一旁坐着的叶知理身上逡巡一圈,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叶先生来解释一下?」 叶知理正坐着发呆,勐然被人叫到名字,又是一吓:「啊?」真的要把自己欠人干洗费的事再说一遍吗? 洛非嘴角含笑,并不勉强他作答,将目光调转到訾衍身上,话锋一转:「不知訾经理和叶先生如何认识,仅是同事关系?」 訾衍放下钢笔,龇牙一笑:「我们是大学同学,认识十几年了。」 洛非嘴唇微抿,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 送走洛律师,叶知理跟随訾衍回到他的独立办公室。 关上门,将外界的嘈杂声一併隔离,叶知理转过身:「为何同意给那个人开私人银行业务呢?」言语间有些责怪的意思。 訾衍一副诧异的表情:「你知道私人银行利润有多丰厚吗?为了争夺高净值客户,竞争有多激烈?管理层今年给我们很大压力,一定要增加管理资产净值,为本行贡献更高比例的净收入,各个客户经理都杀红眼了好吧。」 第5章 「这样风险也太大了」,叶知理眉头紧蹙,「我们对这家新律所并不了解,对洛非这个人更是一无所知,他所从事的业务也仅仅是纸面描述而已。」 訾衍拍拍叶知理的肩膀,换上一副表情:「你别太紧张,我让下面人仔细核实一下文件材料,再找第三方公司调查一下这家律所的背景和财务、税务状况,一般来说不会出问题。」 叶知理仍旧有些担忧:「我对律师这一行不是很信任,总觉得会出么蛾子。万一他在多个司法辖区存有私人和商业存款,或者通过利用多家法律机构为个人进行财产规划,那么他在我行开设的私人银行业务就很容易被用于洗钱。」 訾衍脸色苦苦地:「知理,我今年的业绩压力可是很重的,以至于夜不能寐,辗转难眠,寝食难安。」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神情,就差甩甩水袖,摸出个手帕擦拭眼泪。 叶知理并不吃这一套:「总之风险我和你说清楚,将来不要被带坑里。」 訾衍换上笑嘻嘻的表情,道:「既然你如此担忧,为何不亲自去洛氏律师事务所看一看?反正就在咱们楼上,几分钟就能到。」 原本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说者无心,没想到叶知理竟然当真了。 趁着午休的功夫,他踏入这座写字楼的电梯,按下按钮,随着轿厢一点一点攀升,最终抵达顶层。 「叮咚」一声,电梯门如同舞台帷幕一般缓缓向两旁拉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即是「洛氏律师事务所」的招牌。 字体使用黑色金属材料,简约大气,背后映衬着木质底座,一圈圈沉静内敛的纹路,在隐蔽的位置加装了灯管,并不显得喧宾夺主,即便是对设计或时尚完全不懂的人,也能看出背后蕴含的心思。 迈入厅内,室内的装饰摆设仿佛从杂质上直接裁剪下来似的。地毯的质感也比自己银行好上许多,软软的好像踩在云朵上,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 「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前台站起身询问,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叶知理本能地摇头:「……没有。」 前台脸上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刚要开口,旁边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叶先生。」 叶知理顺着声音看去,不由地:「洛先生。」 洛非手里端着马克杯,快步走过来,有些欣喜的神情:「叶先生怎么突然造访?我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以为你把我拉黑了。」 「……啊。」 我确实把你拉黑了。 叶知理觉得此事还是不提为妙,小声道:「我擦桌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泼到电话上,现在座机已经不能用了。」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洛非脸上顿时有些高兴的神色,语气也活泼了,「想喝点什么,咖啡,茶叶,果汁?」 叶知理吞吞吐吐地:「我就来随便看看,顺便向洛先生了解一些事情。」 洛非道:「来我办公室谈,如何?」侧身让开一条路,做出个「请」的手势。 叶知理跟随进入洛非的私人办公室,半开放式的设计,以玻璃作隔断,仍能够看见律所内的其他区域。洛非泡了一壶白茶,慢慢注入雕花茶盏中,茶汤清澈,白烟裊娜,缓缓升腾。 叶知理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下,环视一圈四周,奇怪地:「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洛非摇头道:「还有几个年轻律师,恰好今天都在外面跑业务。」将茶盏递过去。 叶知理伸手接过,送到唇边吹了几口,又问:「这间律所是你一个人开的?」 洛非笑了笑,回答:「其实是和朋友合伙开的。不过他天性热爱自由,不愿被凡尘俗世束缚,加上沉迷旅游和钓鱼,几年前终于痛下决心放下事业,买了辆房车,环游世界去了。」 叶知理点点头,不置可否,面上亦没有太大波动。 洛非呷一口茶水,靠在沙发上,悠然道:「叶先生还想知道什么?可以尽管问。」 第8页 叶知理心说我还想知道这家律所的所有权结构,资产保护信託情况,最终受益所有权人,是否存在离岸金融庇护,未来财务投资计划和风险投资计划,等等等等。 但忍住了没有开口。 洛非微微一笑,抿口茶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叶知理想了想,问:「洛先生平常消费使用借记卡还是信用卡?」 洛非耸耸肩,回答:「信用卡。」 叶知理追问:「为什么?」 洛非道:「因为黑卡客户消费有vip特权,还能享有许多优惠。」 态度坦诚。 「……哦。」 好像挺有道理。 洛非笑眯眯地:「还有什么问题?」 叶知理抓了抓腮帮子,欲言又止地:「那,你用支票簿吗?」 离开洛氏律师事务所,叶知理返回银行,拉开椅子坐到电脑前面,神情若有所思。 訾衍端着一块小蛋糕从茶水间出来,献宝似的快步走过去:「我们部门同事过生日,蛋糕订错尺寸,超小一个,我手疾眼快才抢到。」 叶知理抬起头一瞧,果真很袖珍,顶部放着一颗小小的蓝莓,弱不禁风的模样,有点可怜。 訾衍舀一勺奶油塞进嘴里:「你刚才跑哪儿去了,到处喊不到人。」 叶知理盯着蓝莓瞧了会儿,回答:「去了趟洛非的律所。」 訾衍冷不丁呛了一口,赶紧把奶油咽下去,「你还真去啊?」 又八卦兮兮地追问:「感觉怎么样?」 叶知理摩挲着下巴,思索半晌开口道:「果然十分可疑。」 訾衍忍不住蹙眉:「我没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啊?为什么这么说。」 叶知理双手放到桌面上,凑近身体,压低声音道:「我刚才进去的时候,公司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其他任何律师。」 訾衍不明所以地瞧着他。 叶知理道:「这家律所也许只是个空壳公司,或者空架公司。」 空壳公司是指成立时没有实际重大资产或业务的公司;空架公司是不进行任何经营活动的公司,创建之后就束之高阁,随后出售给需要已成立的而非新成立公司的个人。 尽管空壳公司可能出于合法目的而设立,但仍可能被用于洗钱,将犯罪所得收入转换成合法收入,或将犯罪所得混入合法收入中。 叶知理道:「这间律所可能只是个幌子,实际并不承接任何业务,只用于伪造各种商业交易、虚假费用和薪水支出,将非法资金伪装成商品或服务交易的应付款项进行转帐。」 訾衍端着蛋糕,半晌没有吱声。 许久才道:「……你的想像力也太丰富了点。」 见好朋友不相信他,叶知理不大高兴地:「明明还有其他证据。」 訾衍有些要笑不笑的意思,又吃了口蛋糕,「还有啥,说来听听。」 嘴里鼓鼓囊囊地。 叶知理继续压低声音,前倾身体道:「这家律所虽然名为洛氏律师事务所,实际是两个人合开的,也就是说有两个所有人。其中一人是洛非,另一人是他的朋友。」 訾衍瞪眼:「所以呢?」 「他那个朋友前几年环游世界去了,目前已经不接任何业务,也不参与公司实际运营,仅仅挂个名而已。」 訾衍继续瞪眼:「所以呢?」 「这就意味着那个人很可能在全球各个国家开有帐户,资产从境内转移到境外,或以公司名义在境外之间转移资金。离岸金融庇护所的保密法可以隐匿受益所有人的真实身份,有时还享有律师——委託人特免权或其他类似的法律保护。」 第6章 见好友没有应声,叶知理接着道:「搞不好他们还建立了复杂的空壳公司网络,把某一离岸司法管辖区註册的公司与其他管辖区的公司帐户挂钩,更隐蔽,更能隐瞒各种税务和信託意图。」 訾衍眼睛瞪得熘圆,隔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有没有考虑去写电影剧本?」 见好友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自己,叶知理禁不住生气:「你怎么心这么大,当心客户犯事儿把你也连累了。」 「我心大?」 訾衍仿佛听到什么惊天奇闻似的,瞪起一对牛眼,「你看谁都像洗钱犯罪分子,别人签个支票簿都觉得人家在用支票洗钱。」 简直被害妄想症第一人。 叶知理嘟囔道:「反正这个律所的帐户我是会紧盯的,通过律师来洗钱是再常见不过的手段了。」 訾衍觉得好笑地:「行,有什么新发现可得及时告诉我。」 口气仿佛哄不肯入睡的孩子一般。 几场秋雨过后,这座城市的气温骤降,遍地落叶,隐隐有要入冬的感觉。 早上气温仅七八度,刷牙时被水头里冲出的凉水激到一个哆嗦,牙龈也跟着打颤。中午还好些,晚上太阳一落山,冷风一吹,再次冻到恨不能用围巾把自己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蚕茧。 訾衍用纸巾擦擦鼻尖,嘆道:「秋天在哪里!明明月初的时候还有三十度,月末就只有十三度了,根本没有秋天!」 原本是一年中最舒适、最宜人的季节,却仿佛完全不存在似的。 叶知理握紧手中的咖啡杯,竭尽全力吸收一点可怜的热气,跟着感嘆:「夏天六个月,冬天六个月,没有春秋。」 訾衍哭丧着脸:「我那么多好看的秋衣都没来得及拿出来。」 第9页 叶知理下巴抵在杯沿,喃喃地:「温度降得那么厉害,也不知道山上的枫叶红了没。」 訾衍道:「预报说未来几天都要下雨,也没办法赏枫,唉。」 叶知理喝下杯中最后一口咖啡,收拾桌面上的文件,放入抽屉上锁。又从椅背上拿起针织衫,搭在手臂上。 訾衍问:「出去有事?」 叶知理点点头道:「有一家券商找我去给员工做培训,估计要几个小时,我就不回银行了。」 搭乘电梯下了楼,迈过大厅,走出商务楼外。 乍一出去,才发觉外面的行人不约而同地打着伞,或穿着雨披,行色匆匆。叶知理伸手出去,一两滴冰凉的水珠滴在掌心,继而沿着掌纹滑落到地上,碎成无数瓣。 竟然又下雨了。 他将手缩回来,朝掌心唿出口热气,温度陡降得厉害,几乎可以看到穿过手指间的白雾。有些后悔没穿厚外套出来。 走出去到路边招计程车,接连过去几辆已经载客。或许是下雨的关系,市中心的车子几乎满载,等了半个小时也没遇到一辆空车。 眼见无法准时抵达客户公司,叶知理内心不免焦灼,身上的温度也越来越低,双手冰凉,怎么揉搓也没有起色,指尖微微泛着白。 「叶先生,你怎么站在这里?」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一辆黑色轿车在路口停下。车窗摇开,探出一个人影,蹙眉道:「赶紧上来,你身上都是水。」说着倾斜身体按下副驾驶的门。 叶知理连声道谢,拉开车门坐上去。 车内开了暖气,将外界的寒冷彻底隔绝,暖风口吐出唿唿的热风,叶知理忍不住将手伸过去,苍白的指尖颤抖。 「谢谢洛先生。」 一开口,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鼻子底下也挂出晶莹的一株。 洛非道:「把毛衣脱下来,上面都是水,会感冒的。」伸手从车后座抓过一件羊绒大衣,「穿这件。」 叶知理脱下针织衫,用手一摸,果然沾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又沉又冷。他把羊绒大衣套到身上裹紧,躯体顿时暖和多了,手脚也慢慢恢復知觉。 洛非调高暖气温度,问:「你怎么站在外面?也不打把伞。」 叶知理道:「我要去给一家券商做培训,那边没通地铁,打车又打不到。」 洛非道:「把地址告诉我,我送你过去。」 叶知理道:「麻烦洛先生了。」 洛非道:「不麻烦,我正好办完案子从外面回来,顺手的事。」说着打开转向灯,车身缓缓移到主干道。 密集的雨水接二连三拍打在车窗上,外界的一切显得迷惘而不真切,交通灯的颜色和人影都模煳了,水珠渐渐汇聚成一小撮溪流,沿着玻璃下滑、坠落。 车身在朦胧秋雨中一路向前,仿佛一把黑色的利刃噼开水雾。 洛非随口问:「你今天没有开车来上班?」 叶知理摇摇头,目光注视着窗外白茫茫的景致:「我没有车。」 洛非又问:「打算买一台代步吗?」 叶知理依旧摇头,「我不会开车」,他的额头抵在车窗上,喃喃地,「没有学过。」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洛非目视前方,微微转动方向盘:「对车不感兴趣?」 叶知理轻声回应:「嗯。」 洛非笑着问:「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叶知理面无波澜:「洗钱。」 「……」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暖气的唿响声,玻璃上的雨珠滴答声,二人一路无话,开到客户公司楼下。 叶知理从副驾驶座下来,怀中抱着公文包,匆忙中再次道了谢。转过身一路小跑,踩着点进入会场。 里面已经坐满了证券经销商的从业人员,一眼望去,不少年轻的面孔,毕业没有几年的模样,略显青涩。 叶知理深吸口气,拿起话筒走上前台,环视一圈下方,开口道:「维护反洗钱、反恐融资要以风险为本,充分识别并控制风险,将包含危险性的行为扼杀在摇篮中,而不是等待情况恶化,变得不可控之后再去补救。 「风险是动态变化的,需要持续进行管理。每个机构的营业环境在不断变化,可能引入新产品、新服务,实施新的销售系统;外部环境也在变化,例如某司法辖区的政治局势和某一国家的风险评级。这些共同变化决定了对反洗钱的风险模型进行定期审查和评估是非常重要的,根据形势判断固有风险与剩余风险,不能将一个模型套用在所有产品上。我知道大家平时用简单模型比较多,对客户各个层面进行打分,然后将总分相加,得出高风险客户、中等风险客户和低风险客户。不过必须说明的是,模型越复杂,评分才越可能反应客户的整体风险情况。」 台下有人问:「为何这么说?」 叶知理回答:「因为风险和风险并不只是单纯的叠加关系,而是互相作用、互相影响。产品或服务、客户类型、国家或地区需要分别设置权重,综合考量。比如当我们把产品和客户类型结合起来时,风险等级可能发生根本性改变。对每个风险类别需要建立适用的阈值,对高风险客户实施更严格的管控或增加限制。即便通过他们可以获得更高的净利润,高风险客户也不得在所有关系中占过大比重。如果客户构成过多地倾向高风险客户,那么机构的整体风险等级将会高得难以承受。」 第10页 第7章 证券行业交易量巨大,交易速度极快,可以在多个司法辖区之间发出、接收或中转,并且经纪公司可作为受託人持有证券帐户,允许隐匿实际受益人的身份。这些特点使得证券行业特别容易成为秘密洗钱的途径。 台下有人举手:「我不太清楚具体有哪些操作,毕竟谁也没洗过钱,可以举一些例子吗?」 叶知理点点头:「我可以提供一些可疑标志,在遇到这些情况时请务必警觉。比方说证券帐户用于支付或向外电汇,但证券交易活动极少甚至没有。再比方说一方以高价购进,但亏血本出售给另外一方,这可能是将价值转移至另一方的信号。还有,同家证券公司的两个或多个不相关帐户突然同时就一项非流动或低价证券进行交易。 「我建议大家多关注异常行为,如果你的客户突然变现所有资产,将财富从某一司法辖区转移,或交易出现持续性损失,或客户的交易模式不符合常理,或单只股票日成交额远远偏离正常水平,这些都是危险信号,应当引起充分的警觉。」 底下的讨论声渐渐增大,不时有人举手发问。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开口:「道理我们不是不懂,但管理层经常向一线员工施压,要开发更多的客户,争取更多的资产。因为客户帐户中的资金越多,公司获得的佣金越多,有些客户甚至承诺高额佣金或固定佣金。我们明白其中蕴含的风险,但这个行业竞争激烈,在佣金驱动的大环境下,很多事情我们无法拒绝。」 叶知理点点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也反映出零售证券经销商非常脆弱的一环。稍后我会和审计部门、负责客户尽职调查的部门进行沟通……」 结束漫长而复杂的培训,从会场出来,外面的天空早已漆黑一片。 周围的高楼大厦透出不甚清晰的灯光,星星点点,飘摇在寒风中,仿佛微弱的烛火。 细密如棉的雨丝已经停了,然而温度再次下降,加上愈刮愈勐的北风,简直如坠冰窟。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叶知理的手脚再次失去知觉。 唉,这座城市真的没有秋天。 还有许多想在秋天做的事情呢。 从酷热的夏季就开始盼着降温,可以享受凉爽而悠闲的初秋,吃糯米饭,赏枫叶,去山间小路上行走,感受枯叶在脚下碎裂的细微声响。 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几场雨的功夫,瞬间快进到深秋,马上就要入冬了。 叶知理紧了紧身上的羊绒大衣,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掏出手机搜索距离最近的公交车站。 「叶先生。」背后冷不丁传来一个人声。 叶知理感到奇怪地转过头,看清来者何人,不由吃惊:「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以为你送我过来后就回去了。」 洛非道:「我在对面的咖啡厅坐着,喝点热饮,处理处理邮件。这附近不好打车,离地铁站又远,叶先生还是坐我的车回去比较好。」 叶知理不知所措地:「哦,好。」 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只得跟在洛非身后去停车场。 二人上了车,洛非旋转钥匙,打开暖气。车身发出一连串启动声,轻巧地转了个弯,滑入浓重的夜色中。 舒缓的钢琴声从音响中向外流淌,洛非双手握住方向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培训进行得顺利吗?」 叶知理微微点头,「不过时间比较紧张,许多内容没来得及说,估计还得再来一次。」 洛非笑道:「下次我还可以送叶先生过来。」 叶知理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起,露出好看的喉结,髮丝散落在前额:「许多人以为银行有钱,其实储蓄银行业与全球资本市场相比根本小巫见大巫,目前全球仅上市公司的市场资本总额就高达六十多万亿美元。」 洛非直视前方,微微调整方向,道:「的确是个庞大的市场。」 叶知理闭了闭眼睛,放松身体和四肢,嘆息般地:「对于证券市场内部的非法活动,挪用、内幕交易、证券欺诈、市场操纵等等,这些交易或操控获得的非法资金必须进行清洗。证券为洗钱带来很大的优势,既可以清洗非法所得,又能获得额外利润。」 洛非点点头:「在不对本金造成重大损失的前提下,将持有的证券转化为现金,特别便利。我要是犯罪分子,也会考虑用不记名证券和不受管制的基金洗钱。」 叶知理倏地从椅背上弹起,对身旁的人怒目而视。 你刚才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洛非噗嗤一笑:「逗你呢。」 这么警觉,跟非洲大草原上的猫鼬似的。 连动作和眼神都那么像。 车子开到市中心商业区,洛非放慢车速,目光在两旁餐厅逡巡一圈:「还没吃饭吧?这顿我请,叶先生可否屈尊给个面子?」 叶知理道:「洛先生都这样开口了,我可不敢不给。」 他腹中空空,站了一个下午,说了那么多话,回答了许多复杂而尖锐的问题,对身体和精力都是巨大的消耗。加上天气寒冷,又淋过雨,真的饿坏了。 洛非在街边找个停车位,二人从车上下来,进入一家看起来颇为热闹的川菜馆。一入内就感受到惊人的热量和辣度,在面颊,在唇角,在鼻尖。 落了座,洛非翻开菜单,问对面的人:「想吃什么?」 第11页 叶知理脱下羊绒外套,搓着手道:「什么菜都可以,有个小炉子烧着就成,暖和。」 洛非笑笑,喊服务生过来点单。 不多时的功夫,一锅干锅虾被端上桌,果真有个小炉子在下面烤着,橙色火焰在固体酒精的作用下烧得旺盛。 叶知理的脸颊和手指被火光照亮,不由笑了笑,两簇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瞳孔里。 洛非道:「还点了蟹黄豆腐,炸翅中,听上去俗气,但味蕾可以享受一番。」 叶知理拾起筷子道:「吃饭就是一件俗事,我也是个俗人,洛先生可别被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吓到。」 洛非笑道:「叶先生在我面前不必拘谨,随意自在就好。」 叶知理夹起一只虾放进嘴里,腮帮子鼓起,呜呜地。雪白的虾肉咬在唇齿间,又嫩又滑又弹牙,极有嚼劲。灯笼椒的辣、藤椒的麻一波一波冲击在味蕾上,如海浪拍打礁石,发出轰然巨响,无数水花飞溅。 干锅内还有时蔬、菌菇、年糕、粉条,全部沾染上鲜红的辣油,在灯光下油光锃亮,无比招摇。 叶知理又饿又累,一开口吃得完全停不下来,几乎将整锅通通吞下肚。 洛非伸手拾起茶壶,斟一杯清茶推送到他跟前:「别噎着。」 叶知理毫不客气,豪迈地举杯仰脖,而后连声地:「烫烫烫……」 对着舌头扇风。 二人从餐厅出来,叶知理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扶着腰:「好撑啊。」真心实意地感嘆。 洛非忍不住道:「叶先生真的能吃。」十分坦诚。 车身再次驶入夜色,深秋的夜晚静谧极了,天空中没有星星,只有泼墨般漆黑的天空。洛非转过脸想同叶知理说话,却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嘴唇微张,皮肤近乎透明,可以看见眼皮下颤动的毛细血管,纤长的睫毛随之震动。鼻翼一张一阖,唿吸已经很平稳,很平稳。 洛非注视一会儿,没有喊醒他。 第8章 车子开到一处僻静的居民区,洛非伸手轻推一下身旁的人:「叶先生,到家了。」 叶知理睡眼惺忪地:「……啊。」 脸上是才被唤醒后的茫然,「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小时而已」,洛非笑了下,「怎么,还想睡呢?」 叶知理揉揉眼睛,打量一下车窗外,喃喃地:「到家了啊。」 半晌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瞬间清醒许多:「等下,洛先生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 洛非关掉gps导航,回答:「我联繫了訾经理,他把你的地址给我了。」 叶知理无比震惊地:「訾衍这傢伙,这么随便就把我卖了。」 洛非耸耸肩道:「叶先生别忘了,我可是訾经理的客户,客户来电话,訾经理自然有求必应。」 叶知理略微心塞地:「……哦。」 有点生气,明天上班必须踩那个傢伙一脚。 洛非的目光朝外逡巡一圈,眉头微蹙:「这里怎么没有路灯,黑乎乎的,叶先生走过去没问题吗。」 叶知理将公文包抱在怀里,打开车门:「前面的路是单行道,开进去的话没法出来,洛先生在这里调头比较好。」 洛非注视着叶知理转身走入没有路灯的小巷,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一带说得好听是居民区,说老破小都是抬举了,充其量只是一片城中村。居住的大多是中下阶层,卖力气的,做小生意的,贩夫走卒,也有才毕业的穷大学生。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穿过狭长的甬道,皮鞋踩在积水和松动的石板上,崎岖不平。才下过雨,窄巷里格外逼仄阴冷。尽管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却熟门熟路,每一个拐弯都没有丝毫犹豫。 掏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在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中进入屋内。 老化的灯管光线昏暗,时断时续,月光更是完全照不进来。叶知理脱掉沾水的皮鞋,将公文包放在桌上,习惯性地搓了搓手。 这栋上个世纪的低矮建筑没什么布局可言,客厅和厕所都格外狭小,没有窗户,积水总干不了,味道自然也不大好闻。卧室朝北,夏天潮湿发霉,冬天冰冷刺骨。 叶知理不甚在意地拧开沾满铁锈的水龙头,就着冷水刷了牙。 他对自己的生存环境完全不在意,即便拖鞋上的毛掉光了,被单洗得几乎发白,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当然他也从未邀请过公司同事来家中做客,唯一知道地址的,只有曾经的大学同学訾衍一人。 叶知理在厨房烧了壶热水,灌入橡胶热水袋里,坐到卧室的书桌前。桌上摞着厚厚一叠金融类书籍,几本关于金融犯罪的小说,还有巴塞尔银行监管委员会新出的指南。 他缓缓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气,拧开钢笔笔帽,打开眼前的材料。 雨后的几天接连是大晴天,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阳光格外好,中午几乎能把穿着毛衣的行人们晒出汗。 叶知理雷打不动地坐在工位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不时单手摩挲下巴,念念有词。 座机铃声叮铃铃响起,他一手抓过听筒放到耳边,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屏幕。那头叽里哌啦说了些什么,叶知理安静地聆听,沉吟片刻,回应道:「信用卡帐户不太可能用于洗钱的处置阶段,因为信用卡行业通常限制现金支付,比较可能用于洗钱的离析和融合阶段。」 第12页 挂掉电话,訾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公司的中央空调温度也太高了,就因为前几天下雨,可这几天又暖和了呀!我早上穿着保暖鞋到公司,差点没被热死,脚跟踩在风火轮上一样。」发了一通牢骚。 叶知理转过身道:「来得正好,有件事情想问你。」 訾衍趿着一双人字拖走过来,跟一身高级定制西装极不搭调,手里端着一杯冰美式:「怎么啦?」 叶知理瞅了眼拖鞋,勉强装作没有看到,正色道:「我们银行是不是推出一款新的信用卡?」 訾衍呷口咖啡,回答:「对呀,这不年底了嘛,鼓励消费,多买多送,优惠多多。」 叶知理蹙眉道:「业务部门是不是在这款信用卡里加入许多新功能、新业务,但是没有与反洗钱部门做任何沟通?」 訾衍抓抓脑袋,有些为难地:「可是……信用卡协会不是已经授权了吗。」 所谓信用卡协会,就是诸如万事达(mastercard)、维萨(visa)之类的机构,这些机构允许其会员银行发行信用卡,授权商家接受这种信用卡,或两个功能兼具。 除此之外,信用卡行业还包括发卡银行、收单银行,和tppp——即第三方支付处理商。 tppp与发卡银行或收单银行达成协议,为商家和商业实体提供支付处理服务,尤其代表与第三方支付处理商的金融机构无直接关系的商户展开交易。 叶知理扶住额头,有些脱力地:「这和授不授权是两回事。」 訾衍不解地:「有什么问题?我们按照正常流程来的,这个新卡针对的是vip用户,发行量并不大。」 叶知理道:「我比较在意的是tppp,第三方支付处理商一般是银行客户,他们通常不受反洗钱或反恐融资规定约束。」 訾衍眉头微皱:「可是tppp代表商户与金融机构进行交易,巨大的交易额并非就是可疑的或异常的,数量众多的小额交易更是常见,无法辨别模式的回头客或国际捐款也屡见不鲜,这没什么奇怪的啊。」 叶知理嘆口气道:「要识别真正的交易主体太困难了。有些tppp故意混淆视线,不让我们判明完整的客户关系,怕我们发现可疑的交易活动后退出业务合作关系。」 訾衍压低声音问:「你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叶知理道:「刚才接到本行员工的内部举报电话,怀疑客户可能利用我行发行的信用卡洗钱。」 訾衍一惊:「还有这种事?」 叶知理点点头:「我初步推测,客户用事先投入我行系统的非法所得预付信用卡,在帐户中创建贷方余额,然后申请信用卡退款,以此模煳资金来源,从而完成离析。接下来客户只需用已经存入银行帐户的非法资金和信用卡退款购买商品或服务,就可以将非法资金融入金融系统。」 訾衍惊讶地:「还可以这么干。」 叶知理道:「我行是跨国外资银行,在全球各地都有分行,客户可以将非法资金存入离岸银行的帐户,然后使用与该离岸银行相关的信用卡和借记卡取出资金。同样的,客户也可以将现金转入监管宽松的离岸司法辖区,存入离岸银行,再通过信用卡取出这些非法资金。」 訾衍骚了搔脑袋:「花样真多,防不胜防。」 叶知理道:「总之先把有问题的信用卡帐户冻结,查明前因后果前不予解冻好了。」 突然话锋一转,对訾衍道:「以后不要把我的住址随便告诉别人。」 訾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说洛大律师,洛非?」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还能有谁啊。」 訾衍的脸孔立即变得苦兮兮,手上的高级腕錶也光芒黯淡了:「那个大律师可不是一般人,你知道他在我行存款多少吗?律所每日流动资金甚巨,是本行大客户。」 又小小声地替自己辩解:「他问我,我不敢不说。我对着客户,那是相当卑微的。」 第9章 工作日的下午,办公室的女孩子们聚在一处,商量点什么口味的奶茶。寒冷的季节真的容易饿,喝点热乎乎的东西才舒服。 其中一个女生沖叶知理喊:「你想喝吗?我们凑单还缺一个人。」 叶知理冷不丁被人叫到,从桌上抬起头,支支吾吾地:「啊,我……」 又有女生道:「喝一杯嘛,这家新开的店口味不错,又在搞活动,很划算的。」 叶知理仍旧犹犹豫豫:「我……」 「买买买,给我订两杯,知理和我各来一杯,人数够了吗?」訾衍大摇大摆地从办公室那头过来,爽快地解了围。 女孩子们集体欢唿一声,开开心心地用手机下单去了。 訾衍走到叶知理办公桌前,嘆息般地:「你啊,这么不通人情世故,难怪不讨女孩子喜欢,到现在还是单身。」 表情十分语重心长。 叶知理默默翻个白眼,反问:「訾先生倒是人情练达,长袖善舞,为何现在也是单身?」 你还好意思说我。 訾衍一噎:「我、哎?可是、我……」 结巴半晌,没想到如何反驳。 叶知理大度地挥挥手,表示不计前嫌:「两个都是单身的人就不要互相攻击了。」 同病相怜而已。 「哎哎,你打住,」訾衍突然生起气来,「我跟你,那可不一样。」 第13页 叶知理有点好笑地:「怎么不一样?」 訾衍气鼓鼓地:「懒得跟你说。」 叶知理将一叠文件放入公文包,穿上外套,拍拍好友的肩:「我出去有点事,记得帮我把奶茶留着。」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踏入前厅,恰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也正好抬起头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叶知理不由一愣:「洛先生,你怎么来了?」 洛非仿佛听到什么惊天奇闻似的:「我是你们银行客户哎,我不能来吗?」 叶知理眨巴一下眼睛:哦。 洛非挑眉道:「看来叶先生对律师仍然有所成见,即便在下如此好好表现,叶先生依然无动于衷。」 叶知理也挑起眉:「那正好,叶先生表现的机会又来了。我要去近郊一趟,荒山野岭交通不便,洛先生可否载我一程?」 洛非笑道:「叶先生有意聘请在下做专职司机吗?」 二人一同下楼去停车场,洛非将车开出来,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要去哪里,还请叶先生明示。」 一副忠心司机的模样。 叶知理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张纸:「这个科研实验基地。」 等待gps搜索最佳路径的间隙,洛非不免好奇:「又去给人做培训?」 叶知理摇摇头:「去调查一个客户。」 「哦?」洛非颇有兴趣地,「这个客户有什么问题?」 叶知理语气淡然道:「我怀疑这个客户通过国际贸易洗钱,但没有证据,想亲自去看看。」 国际贸易涉及多个领域,包括银行、货币兑换、自由贸易区、跨境支付、港口、发票、货物、货运、信用票据等等。这些领域本身往往就是复杂交易,可能受到洗钱分子的恶意操控。 贸易洗钱和黑市比索交易是两大重要的洗钱手段,在非法融资中非常凑效。 洛非道:「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叶先生就一个人去?」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回应:「不然呢?难道拉上银行整个部门吗。」 洛非提议道:「不如带我一起。」 叶知理忍不住蹙眉:「洛先生很闲吗。」 你不是大律师吗,大律师整天给人开车,还要参与突如其来的不明行动,都不用工作的?我更要怀疑你的律师职业不过是个幌子,你的律所不过是个空壳公司,就是用来给非法业务打掩护的。 洛非完全没有意识到身旁的人正在考虑些什么,兴致勃勃道:「如果对方真的存在不法行为,叶先生一个人去岂不很危险?我跟叶先生一起,两个人安全系数成倍增加。」 叶知理干脆地一口回绝:「不行。」 你一个外行少来给我添乱。 洛非丝毫没有被拒绝的窘迫,接着道:「叶先生你看,你不是执法机构,也没有搜查令,这样贸然上门,别人怎么会理睬呢?」 见叶知理不说话,赶紧推销自己:「我作为律师从业十数年,对待这种事情相当有经验。万一遇上什么麻烦,叶先生还是需要一个法律顾问的。」 叶知理心里并不乐意,但懒得与此人再做纠缠,吐出一个:「哦。」 勉强算是同意。 洛非却很高兴似的,「跟我说说,为什么怀疑对方洗钱,掌握什么证据了吗。」 叶知理身体后倾,靠在座椅靠背上,语气平静道:「这家科研基地在我行有一个资金帐户,用于在境外购买实验耗材。最近他们在短时间内多次向国外大额转帐,金额远远超出去年全年,这种交易模式与歷史交易明显不符。同时,这家科研基地还收到来自国外的几笔入帐资金,并且是从不同帐户转来的,转帐理由并不充分,与该基地的研究项目没有太大关联。」 洛非道:「原来如此。」 叶知理深吸口气:「基于贸易的洗钱手段多种多样,不过大体都是通过贸易转移价值,使得非法来源收入合法化。」 洛非目视前方:「比方说?」 叶知理眯了眯眼睛:「比方说超量装载,或者装载不足,即发票中记录的商品数量和实际装载的数量有出入。或者空箱装载,或者多次开票。」 洛非想了想:「还能空箱?」 叶知理点点头:「当然可以。买卖双方共同制造一个虚假贸易,准备好所有文件,显示商品已售,款项已付,但实际并没有发送任何商品。」 洛非思索片刻,道:「这么考虑的话,这家科研基地的确可能通过伪造贸易、操纵贸易价格的形式清洗来路不明的资金。」 叶知理伸个懒腰,颈椎的骨骼噼啪作响:「事实怎样,到了客户那里应该就清楚了。」 车子驶离主城区,高楼大厦在身后渐渐远去,眼前的景致越来越荒凉,人烟越来越稀少,最后只看得到坑坑洼洼的黄土路,四周尽是荒草和农田。 洛非检查好几次导航,才确定自己没有开错,眉头皱起:「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真的有科研基地?」 叶知理按下车窗,伸出脑袋四下张望,在茫茫尘土中寻找建筑物的影子。 突然,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看到了!」赶紧拍拍洛非的肩膀,伸手指过去,「在那里,可以开过去吗?」 洛非点点头,车身一个艰难的拐弯,歪歪扭扭地朝远处一排渺小的平房行驶过去。 轮子下方根本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马路,太过颠簸,好似航行在满是风浪的大海上,叶知理捂着屁股,连声喊:「痛痛痛……」后脑勺也被震到不行了,浑身都在疼。 第14页 洛非也被这破路颠得眼前金星直冒,他个子高,脑袋时不时撞到车顶棚上,「就,不能,出钱修个,好点的吗……」 声音也撞得支离破碎。 二人从车上下来,走路都不利索了,摇摇晃晃,仿佛醉汉一般。 叶知理又痛,又觉得洛非的样子十分滑稽,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苦着脸。 二人穿过空阔的院子,抬脚踏入正门,大厅的接待室映入眼帘。叶知理快步走过去,目光逡巡一圈,对着里面的人道:「请问这里的负责人是谁?」 第10章 不多时功夫,有个身着白大褂、胖胖的男生小跑过来,鼻樑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年纪不大,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对方唿哧唿哧喘了一阵,身上的肉也跟着抖了一阵,开口道:「请问有什么事?」 叶知理递上自己的名片,道:「您好,您的实验基地在我行开有帐户,是我行的客户。」 对方接过名片,推了推眼镜,回应道:「其实这个地方不是我的,不过我们老闆一般不到这儿来。」 叶知理点点头:「没有关系,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对方道:「您客气了,叫我小陈就行。」 叶知理向周围打量一圈,问:「这家基地三个月前向国外购买实验耗材,并且境外转帐两次,能带我们去看下这批新购的实验品吗?」 「啊?」小陈一愣,显然这个问题有点超纲,犹犹豫豫地,「……真的要看吗?」 洛非道:「银行业务流程,必须要看,还请行个方便。」 「哦」,小陈骚搔脑袋,依然奇怪地,「您为什么要看这个呢?」转身走向一侧的长廊,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钥匙。 本以为器材放在这座建筑里,没想到小陈带着二人出了后门,穿过尘土飞扬的砂石路面,来到一座铁皮建成的仓库跟前。这里空气不大好,空中漂浮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知道是牛粪还是其他什么。 周围虽然有农田,但并没有看到牛,也没有看到猪羊。 小陈转过身道:「您二位轻声一些,别吓到里面的东西。」 洛非和叶知理面面相觑,不知此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小陈用钥匙打开仓库大门,一股浓重刺鼻的味道直冲面颊而来,紧接着就听到一阵吱哇乱叫。叶知理和洛非下意识掩住口鼻,借着微弱的光线朝里面打量,不约而同地:「啊。」脸上俱是吃惊的神色。 所谓实验耗材,居然是这个东西? 小陈笑眯眯地介绍:「这就是我们做实验必备的灵长类动物——长尾猕猴,专门从模里西斯进口的。」 洛非被骚臭味熏得有些想吐:「你不觉得这味道也太大了点。」 小陈道:「我天天闻,闻习惯了,没感觉的。外人乍一进来受不了,当场吐了的也有。」 洛非赶紧屏住鼻子,改用口腔唿吸。 叶知理面上并没无太大波动,抬脚走进满是异味的仓库,一排排金属笼子高高叠起,每排都和一个成年男性差不多高。每个猴子单独装笼,一猴一笼,上方是猴子生活区域,下方是盛着粪便等排泄物的托盘。看得出来才打扫过,并没有太多秽物。 即便如此,味道依旧极为难闻,仓库顶部的排风扇全力运转也不管用,浓烈的骚味摧枯拉朽,无孔不入。 叶知理站在最里面的货架前,沖外面道:「这里一共多少只猴子?」 小陈大声回应:「五十二只!」 叶知理默默心算,忍不住蹙眉,从仓库尽头走出来,脸色有些严肃:「自由市场上每只长尾猕猴的价格大约两千六百英镑,也就是三千五百-美元左右,即便考虑汇率浮动,价格也不会超过四千美元一只。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五十二只猴子的总价……」缓缓报出一个数字。 未等对方回话,接着道:「这远远超出你们向国外转帐的款项总额。」 小陈面色涨得通红,一拍大腿,肚子上的肉也跟着抖了两抖,嘆道:「唉,都怪我不好!」 洛非目光看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得跟我们好好解释解释。」 小陈面孔有些哭丧地:「就因为这事,我快被老闆骂死了……」从鼻樑上取下眼镜,狠狠抹了把脸,「我们五月初跟非洲订的货,当时天气还不热,就没检查仓库的空调和排风系统。发货的时候因为远洋航运延迟,猴子抵达这里时已经是七月底,白天最高三十六度,晚上也有二十八九度,又闷热又潮湿。我们开了空调和排风扇,以为没问题的,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一看,猴子死了十几只。到了第三天晚上,又有几只因为高温和脱水死亡。找兽医也没救回来,最后一共死了十九只。后来才晓得空调出了问题,根本没有制冷。」 叶知理问:「所以第二笔转帐,是额外购买十九只长尾猕猴的费用?」 小陈点点头,脸色苦闷地:「对,又跟老闆要了一笔钱,边挨骂边要钱,好惨的。」 洛非想了想:「你们做的什么实验,需要这么多猴子?」 小陈回答:「我们目前有几个项目在手上,最重要的一个是癌症研究。」 洛非问:「每次都是一次性购买全年所需的猴子?」 小陈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那也太土豪了,我们哪有那个钱。买猴子都是按照实验需求来的,要做哪些动物实验,要纯化哪些蛋白,数据要进行哪些分析。没有一个系统的方案,老闆不肯批给我们资金。」 第15页 叶知理在金属笼前仔细地观察,弯腰一只只看过去,开口道:「这里的猴子,似乎全是公的。」 小陈蹲下身:「您观察得真仔细,实验用猴基本都是公的,母猴子用来繁殖,一般不出售。即便出售,价格也是公猴的好几倍。我们这里科研经费紧张,只买公猴子。」 叶知理点点头:「我在你们年初的流水上还看到几笔数额较小的汇款,资金也是流向国外,但并非模里西斯。凭证上写的也是实验用品,请问那个是用来买什么的?」 小陈托着眼镜思索半晌,一拍巴掌道:「您说的莫不是自动磁珠纯化仪?用来提取核酸的。虽然还有其他方法,但是步骤特别繁琐,而且得率低。比方说样品裂解,rna沉淀没有完全溶解,吸取水相时混有机相之类。」 洛非问:「用了纯化仪就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小陈点点头:「不然干嘛花钱买设备呢?rna和dna不一样,rna很容易降解,如果组织取出后没有马上冷冻,或者细胞在胰蛋白里处理时间过长,或者离心管没有经过depc处理,那rna说降解就降解,根本没有迴旋的余地。」 叶知理道:「这些设备现在都在实验室?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小陈道:「二位请跟我来。」 三人出了仓库,再次穿过尘土飞扬的路面,回到方才的建筑物内。小陈在前方引路,叶知理和洛非依照指示穿上鞋套,戴上护目镜,步入放满各类精密器材的实验室。 小陈指着桌上一个小盒子道:「这个是预制胶,我才买的。因为制胶、跑电泳太麻烦了,预制胶不用费力气去配梯度,而且对分子量相差不明显的蛋白条可以实现高效分离,半个小时就可以搞定电泳。唉,该花的钱还是得花,科研本身已经这么苦了,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人生容易些。」 叶知理跟在后面,掏出笔和本子,细心地将每种仪器的品牌和型号记录在纸上。 从实验室出来,二人脱下鞋套和护目镜,洛非道:「今日收益颇多,真是打扰了。」 叶知理抱着笔记本向外走,一边将产品型号输入手机,搜索每种仪器的列表价。洛非小跑两步追上去:「怎么样,跟他说的对得上吗?」 叶知理踏入院内,鞋底是干燥的黄土,扬起一阵沙尘,明晃晃的太阳光照在头顶,散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晕,令人难以睁开双目。 突然他身子一顿,勐地剎住脚步:「不对呀!」 转身看向洛非:「这家基地还收到几笔由国外转入的款项,并且是从不同国家的帐户打入的,那个怎么解释?」 第11章 二人匆匆忙忙回到大厅,小陈还没来得及离开,洛非立即上前喊住他。 叶知理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张凭证,伸过去:「八月初的时候,科研基地收到一笔国外汇入的款项,将近十万美金,这笔金额是怎么回事?」 小陈推了推眼镜,盯着汇款凭证打量十几秒,似乎在回忆什么似的:「哦,那个是猴场退还的订金。」 「订金?」洛非微微蹙眉,「最后不是成交了吗,为何要退订金?」 「唉,此事说来话长」,小陈深深嘆口气,脸上的表情有些懊悔,「当初就不该图便宜去模里西斯买猴的。」 叶知理道:「跟我们详细说说,这几笔不同国家转来的资金,究竟怎么回事?」 小陈从白大褂里掏出保温杯,面容愁苦道:「其实国际上有几家非常大的实验动物供应商,饲养和繁殖规范,发货、运输、清关都有很成熟的经验,缺点是价格特别贵,一只长尾猕猴要三千九百美元。我们图便宜,没用那几家供货商,从非洲挑了一个比较小规模的猴场。可能你们不知道,这种实验用猴都是在工业化农场里养育,生活空间特别狭小,生存环境非常恶劣。」 洛非思索片刻,道:「国际上不少关于实验动物被虐待、死亡案例的诉讼,很多国家对这些违规事件的处罚很轻,根本起不到警示作用。即便在美国这样的国家,由于员工疏忽导致动物死亡的情况,罚款不过几千美金,最高也没超过一万五千美金。动物供应商每年的营收却可以达到十亿美金,对这些小罚款根本不在乎。」 小陈点点头:「更要命的是,这家廉价猴场后来被发现贩售的猴子并非全部人工养殖,有相当一部分是野外捕捉过来的,有的幼猴八个月大就被迫断奶,和猴妈妈分离。国外的动物保护组织发起抗议,猴场被迫关闭了一段时间。」 洛非问:「所以这笔退还的订金就是这么来的?」 小陈苦着脸承认。 叶知理指着文件上某一条:「这笔从大洋洲的国家汇入的款项是怎么回事?」 小陈看了下,回答:「好像是航运公司的违约金。」 「违约金?」 「嗯,因为国外抗议得厉害,远洋航运公司拒绝搭载用于活体实验的猴子,就支付了违约金给我们。」 叶知理微微颔首。 小陈将二人送到厂区大门,面色沉重地嘆口气:「科研狗好惨的。」 洛非摸了摸下巴:「啊。」 小陈一脸心塞的表情,摸摸自己肚子上凸出来的波浪形肉:「我原本不胖的,这都是压力肥,读博以来体重涨了四十斤,还严重脱髮。」 叶知理望向小陈的头顶,略微不解地:「没看出来啊。」 第16页 小陈愁着一副面孔:「我把后面的头髮撸到前面了。」 说着单手略过额头,把自己的头髮朝后一撩。 叶知理和洛非双双倒吸一口冷气:演歷史剧都不需要剃头。 洛非关切道:「这种情况,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毛囊比较好。」 小陈放下胳膊,用手将头顶毛髮捋平,诚实道:「医生开了米诺地尔,我没有用。」 叶知理感嘆道:「科研人真的不容易。」 小陈吸了吸鼻子,双目突然变得炯炯有神,提高音量道:「我们的目标s!」瞬间满怀斗志,与方才颓废的模样判若两人。 洛非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已经投了那些期刊吗?」 小陈的脸孔瞬间黯淡,低声道:「没有,因为猴子的问题导致课题延期,前后折腾了好几个月,最后只发了cell的一个子刊。」 cell即《细胞》杂志,是和《自然》《科学》齐名的世界三大科研杂志之一。 叶知理摸摸下颌:「这个子刊,莫不是专攻癌症领域的cancer cell?」 小陈无奈地点点头,神情有点悲壮:「我为什么不发母刊,是因为不喜欢吗?」 洛非鼓励道:「能发个子刊也很了不起,努力努力s指日可待。」 叶知理追问:「是cancer cell的哪一期,我想拜读一下。」 小陈推了推眼镜,报出刊号。 叶知理和洛非回到停车场,坐上去系好安全带。 叶知理掏出手机搜索方才听到的cancer cell期刊号,果真发现一篇相关课题的论文,共同作者之一恰是小陈,时间也对得上。 他重重向椅背上一靠,长长唿出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洛非调整一下后视镜,神情舒展:「叶先生,这下满意了吧?」 车子在广阔的郊外行驶,触目可及之处是大片金黄色的农田,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着如锦缎般的云朵,即柔软又轻盈,仿佛一张无声展开的画卷,绵延到遥远的彼方。 洛非打开车窗,头髮被迎面而来的微风吹动,不由眯起双目。叶知理靠在椅背上,目光眺望着远处的风景,唿吸平稳。 难得在此刻,偷得半日闲暇,享受属于秋季的静谧和安宁。 不知道山林间的枫叶怎样了? 应该红得很漂亮了吧。 火红的、橙黄的、青绿的颜色汇聚在一处,层峦叠嶂,湖光山色,如果有时间的话,真的很想去看看。 车子驶回市区,周边的高楼和车流逐渐增多,洛非问:「直接回家吗?」 叶知理摇摇头:「回银行吧,我想加会儿班。」 洛非微微转动方向盘,道:「工作固然重要,但享受人生同样重要,如果没有生活,工作又有何意义。」 叶知理有些莫名其妙地:「洛先生做律师的,有立场说这种话?」 洛非忍不住挑眉:「怎么没有,我很有生活的好吧,会露营会烧烤,也会去健身房,还有时间给叶先生当司机。」 顿了顿,面色凝重地:「叶先生对律师的成见真的很大。」 叶知理不置可否地转过面庞。 车子开到银行楼下,叶知理解开安全带,弯腰捡起脚边的公文包:「感谢洛先生载我一程。」客客气气地,只是有些疏离。 洛非道:「举手之劳而已。」 想了想,笑着问:「叶先生对在下的看法,是否有些改善?」 叶知理波澜不惊地:「赶紧回去洗澡,洛先生身上都是猴子的味道。」 「真的?」洛非低头闻了闻袖口和手臂,奇怪地咕哝,「没有啊。」又凑到叶知理跟前,鼻尖几乎抵上他的针织外套,唿出的热气喷洒在衣襟上,「我都没进仓库,就在门口站了会儿,要有也是你有味道。」 叶知理懒得回应,面无表情推开车门。 回到银行的时候,同事们几乎都下班了,只剩零星几人还在工位上。 叶知理将公文包放回办公桌,拿起马克杯去茶水间。 打开冰箱门,准备取出罐装茶叶,却发现正中显眼位置放着一杯饮品,标有制作时间和含糖量。 杯身粘着一张便利贴,用黑色水性笔写着:给知理买的奶茶,偷喝的人是大坏蛋! 熟悉的字体,一看即知出自谁之手。 叶知理忍不住笑了下,伸出手去。 第12章 外汇交易商、支票兑现公司、汇票发行机构、货币转移服务商、预付存取服务供应商等等,都属于货币服务企业。 这类企业参与外汇交易,资金转帐,或者向公众兑现汇票、旅行支票等金融票据,可以是小型、独立企业,也可能是大型跨国机构。 当个人未开立银行帐户,或银行无法满足个人对某些货币服务的需求时,个人就会转向这些货币服务企业。因此,货币服务企业一般在银行服务不足或不存在的区域开展经营业务,且手续费明显低于银行。 「但这样存在很大的风险隐患」,叶知理从会议桌的一侧站起,神情严肃,「货币服务业的一大弊端就是缺乏监管。许多企业规模较小,甚至只有一个店,反洗钱制度非常薄弱,银行在与这些企业建立业务关系时,务必做详尽的尽职调查,对任何可疑活动进行监控,并确认它们在进行经营活动的司法辖区有合法执照。」 会议桌另一侧,业务部负责人神情无奈道:「我们做了,真的做了,前后调查好几个月,还专门聘请了第三方调查机构。」 第17页 叶知理面色不渝,音量陡然拔高:「那怎么还出现同一客户拥有多个身份这种事?怎么还有人寄送并使用假支票?其中一人还曾因欺诈被判入狱,有犯罪史在身。这种明显的高风险标识为何没有得到重视?为什么还继续为高风险客户提供服务?说明这家货币服务企业根本没有健全的反洗钱制度,监控失灵,连累与该企业建立业务关系的我行为此买单,承担一笔巨额罚金。」 不待对方开口辩解,叶知理接着道:「这笔罚金反洗钱部门是不会出的,我们的工作没有任何问题,请从业务部门的预算里扣。有任何疑问和不满,可以直接向行长反应。」 此言一出,业务部门负责人的脸色立即变得非常难看,强忍着道:「这样不太好吧,我们出于给银行增加利润这个初衷,才和该企业建立的合作关系。事先也做了调查,该考虑的都考虑了,合规部也签字了,凭什么出了问题就要我们背锅?」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中的文件,准备张嘴反驳,旁边突然横插过一只手死死把他捂住。 「哎好了好了,这件事情说到底,不怪我们银行,真的。要怪就怪太不凑巧,遇到几个诈骗犯,手段极为低劣,又恰好撞在银行监管委员会的枪口上,唉!」訾衍做出一副痛彻心扉、哀哀欲绝、后悔不已的表情,「要我说,这笔罚金由哪个部门承担都不太好,不如五五开,业务部和反洗钱部门各承担一半,下不为例。」 会议结束,叶知理甩掉訾衍的手,面色不快地踏出去,一路上谁也不理,一个劲儿地朝前走。 訾衍拼命拽着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拖进自己的私人办公室。 关上门,拉上百叶窗,将外界的光线和视线彻底隔绝。 「知理啊,你有点情商行不行」,訾衍的表情扭曲成一团,「刚才在会议室,业务部老大脸都绿了。银行还要靠他们拉业务吃饭,打狗也得看主人唉。」 叶知理的面孔无波无澜:「反洗钱部门没有任何问题,要我背锅,不可能。」 甩锅大赛银行里多了去了,谁怕谁。 訾衍正色道:「说真的,利益相关,大家别撕得太难看了,据说行长的意思也是各打五十大板。」 叶知理忍不住蹙起眉头:「就因为这种和稀泥的想法,问题才得不到任何改善,下回还会再次发生。」 訾衍有点委屈的表情:「哦。」 叶知理打开门穿过办公区域,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最外面的业务大厅,不少客户正在窗口前办理业务。 他走上前敲敲玻璃,对里面的柜员道:「遇到大额存款盯紧些,如果有客户储蓄现金,但不住在本市,存款当天余额又被取出的情况,一定要及时向我汇报。」 玻璃另一侧的柜员纷纷点头。 叶知理转过身,没留意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这一转恰好撞个满怀。 「叶先生,哎,这么巧。」 叶知理还没来得及道歉,一听那人声音,心中立即警铃大作:怎么老是你。 怎么哪里都有你。 怎么你又跑到我们银行来。 即便你是我行客户,也跑得太勤了。 洛非兴致勃勃地:「我下来取点现金」,指着捆钱的的封条,「这上面怎么还有字?」 叶知理投去一瞥,淡淡道:「这是捆钱带,上面盖有人名章,看到就晓得哪个柜员给你点的钱。」 洛非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如此,我以为用根橡皮筋绑一下就可以了。」 叶知理依旧没什么太大表情:「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洛非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唇角笑意盎然:「叶先生不送客户出门吗?」 叶知理内心默默翻个白眼,心想你又不是我客户,要送也应该是訾衍来送。訾衍是你的私人银行帐户经理,生怕找不到机会讨好你。 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伸手道:「叶先生请,我送您出去。」语气既冷静又疏离。 洛非丝毫不介意对方的冷淡态度,笑眯眯向外迈出脚步。叶知理跟随在后,穿过业务大厅,一路陪同走到玻璃门外,按下走廊上的电梯按钮。 等待电梯上行的间隙,洛非扭过头问:「既然已经到这里了,叶先生是否有兴趣去我那里坐坐?」 叶知理不动声色地拒绝:「抱歉,上班时间不能随意外出。」 洛非并不气馁:「几分钟而已,我那里正好有朋友送的一盒点心,千里迢迢寄过来,口味不同于本地,值得尝尝。」 叶知理刚要开口,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热络的招唿:「洛先生!」 二人双双转过头,来者丝毫不见外,大大方方走来笑道:「洛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些时候没遇到了,想请你吃饭都没机会。」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小声咕哝:「有吗。」 洛非伸出手握了下,报以同样的笑容:「訾经理太客气,前些日子还送给我们律所一箱大闸蟹,真是破费了。」 訾衍眦牙一笑:「哪里的话。何况是银行给vip客户准备的,我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洛非建议道:「难得人聚得这么齐,一起上我那里坐坐?」 訾衍立即道:「求之不得。」十分恭维的表情。 叶知理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客套话一句接着一句,又热烈又言不由衷,心想你们倒是挺搭,但可以不要把我牵扯进去吗? 第18页 电梯「叮咚」一声,指示灯亮起,门向两旁缓缓拉开。 叶知理被左右二人夹在中间,跑也不好跑,只得被迫进入轿厢。他不擅长这种社交场合,一路上用眼神向訾衍求救,非常地无助。 訾衍好容易抓住大客户,只装作没看见。 电梯抵达洛氏律师事务所,三人一齐踏出去。訾衍的目光沿着天花板四下打量,开口道:「我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洛非笑道:「一回生二回熟,如果二位将来有法律方面的问题需要谘询,欢迎随时上来叨扰。」 第13章 进入律师事务所,訾衍摸着公共区域的真皮沙发,对室内装修赞嘆不已:「洛先生好品味。」 洛非客气地回应:「哪里哪里,小打小闹而已。」 訾衍道:「洛先生不必过谦,訾某不轻易给予如此高的评价。」 洛非笑道:「訾先生谬赞了,在下受之有愧。」 叶知理默默看着那两人互相进行商业性质的吹捧,觉得自己的存在略显多余。 一同进入贵宾会客室,洛非泡了壶茶,将包装得极为精緻的点心盒打开,送到叶、訾二人跟前。 訾衍喝一口茶叶,嘆道:「好茶。」 洛非道:「拿来招待客户的,不是好茶不行。光顾我们律所的人,有些可是非常挑剔。」 訾衍又呷一口细品,道:「难怪难怪。」 叶知理默默从盒中夹起一块莲叶水晶糕,塞入口中,无声地咀嚼,成为一块没有任何台词的背景板。 可有可无的气氛笼罩在他的头顶。 吃完茶点,訾衍再次寒暄客套一阵,二人从律师事务所出来,搭乘下行电梯返回银行。 叶知理坐到工位上,耷拉着眼皮道:「你们两个这么投缘,不如下次单独见面,单独约饭,不必折腾不相干的路人。」 訾衍一拍大腿:「我倒是想啊,这不是找不着机会吗?人家大律师日理万机,不随便给面子的。」 叶知理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正色道:「你看那个律所,是不是有点问题?」 訾衍一愣,旋即同样正色地回答:「我看那个律所,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 叶知理翻个很明显的白眼,不满地:「你不能因为洛非是你的客户就偏袒他,果然佣金使人盲目。」 訾衍道:「真没有,刚才进去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没看出什么不妥。我当了这么多年客户经理,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 叶知理审慎地眯起眼睛,一脸不大相信的表情。 世界各国总是将一些责任赋予某些专业人员,例如律师、会计师、审计师、公司创建代理人和其他金融中介人员。这些人有能力阻止,当然也有能力帮助非法资金进入金融系统。 「很多人会委託律师出售资产,从事金融交易活动,开展特定的诉讼,甚至建立、管理慈善组织。客户本人并不出面,利用律师操作一切洗钱行动,避免引起金融机构的问询或怀疑。即便将来受到调查,也可在调查程序中增加一道环节。」叶知理登录银行内部系统,敲击键盘,调取出洛氏律师事务所的帐户信息。 訾衍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叶知理身边,两个成年男性挤在一张小小的屏幕前。 叶知理继续道:「即便客户本身没有洗钱行为,法律专业人员可能故意滥用客户的合法帐户,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转帐。」 訾衍脸庞略苦:「照你这种说法,天底下没有好人了。」 叶知理盯着屏幕,面露寒光,冷冰冰地:「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訾衍吓得赶紧伸手:「你打住,偶尔抓一两个典型,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足矣,何必搞出屠城的阵仗。」 叶知理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继续翻看资金流水、私人银行来往款项,目光如炬。 訾衍深深嘆了口气,愁云惨澹地:「知理啊,我们银行是为客户管理资产,客户满意度大过天。业务部门、产品部门都有绩效在身,压力山大,他们闹到行长那里,大家都不好看的。」 叶知理不带丝毫感情地回应:「哦。」 訾衍有些抓狂地抱住脑袋:要怎么把自己的情商分一点给这个傢伙呢?能得罪的人已经被你得罪光了你知道吗? 下班时间,叶知理关掉电脑,收拾好桌面文件,塞进抽屉里上锁。难得今天没有加班,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晚上不得不去做肩颈推拿。 他常年累月坐在电脑前,常常几个小时维持同一个姿势,颈椎疼到不行。去医院拍x光片显示颈椎生理曲度变直,医生说不是一个好兆头。疼得厉害还会眩晕、呕吐,发作的时候路都无法行走。 推拿店就在公司楼下不远的地方,生意十分红火,大约这座城市太多白领饱受颈椎病痛之苦,店里必须提前三日预约,不然根本订不到位置。 叶知理踏入店内直奔前台,双手递上会员卡。老闆一见他来,立即熟络地招唿:「师傅已经等在里面,直接进去就行」。 叶知理在推拿的房间内脱去外套、鞋子,爬到理疗床上,面部朝下趴好,对师傅道:「还是老毛病。」 师傅点头表示理解:颈椎不出问题就不是当代年轻人了。 叶知理闭上眼睛,感受师傅一手按在后脑枕骨,一手按在肩胛,双指钳紧,静默片刻,突然勐地发力。 第19页 瞬间痛到灵魂出窍。 简直想要大声嘶喊烫淉:为什么这么痛! 为什么! 每一块骨骼,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叫嚣,又疼、又酸、又烫,又胀,又纠结,又扭曲,浑身仿佛被串在炭火上炙烤,每一个毛孔都有痛感。叶知理紧咬牙关,额头一时间涌出许多汗。 师傅浑然不觉,高声地:「要加大力度吗?力度不够你跟我说!」 叶知理咬紧嘴唇不敢开口,光是不让自己痛唿出声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师傅左右开弓,对着斜方肌、菱形肌、竖嵴肌和肩胛提肌一阵兇勐揉搓,双管齐下,万箭齐发,边动作边发表意见:「小年轻,你这些地方很紧啊,这样不行的。」 叶知理哼哼唧唧,勉强算是回应。 他已经痛到面孔扭曲,丧失思考能力,大脑白光一片,趴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师傅手法极为狠准老辣,越是哪里疼,哪里就被按压得越凶,比叶知理肚子里的蛔虫还了解他的痛点。 一个小时的功夫,痛不欲生,肝肠寸断,百爪挠心。 师傅粗糙的大手在背部「啪啪」h拍打两下,中气十足地:「年轻人,好了!」 叶知理只剩得一口气,从床上软趴趴地起来,双目涣散,虚弱道:「谢谢师傅。」 师傅表情严峻:「年轻人,你这个情况,十天半个月就得来一次。」 叶知理赶紧虚心称是。 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到前台和老闆结帐。老闆问:「好些了没?」 叶知理点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我卡里钱快用完了,再充一点。」 每个月准时花钱来受刑。 唉。 从推拿店出来,外面夜色浓重,冷风习习,天上隐约可见一两颗星星,冷寂而无声地闪耀。 叶知理向前走出两步,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大大,穿着浅咖啡色的羊绒大衣,高级的面料和质感。 他试探性地开口:「洛先生?」 那个身影停住脚步,转过身:「叶先生?」有些惊喜的音调。 叶知理略微奇怪地:「这么晚了,洛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洛非扬了扬手中的运动包:「我才健完身出来」,伸手一指,「这家健身房还不错,更衣室和淋浴间很大,器械也多,离公司又近。」 叶知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健身房居然就在推拿店楼上。 洛非问:「叶先生呢?怎么出现在这里。」 叶知理语气敷衍地:「啊,没什么,随便走走。」 煳弄煳弄,反正不想让这个人知道自己刚才差点脆弱到哭。 第14章 洛非伸手看一眼表,道:「叶先生还没吃饭吧?不如去我家,我给叶先生小露一手。」 这种突如其来的邀请还是拒绝为好,叶知理客气地回应:「怎么好意思麻烦洛先生。」 洛非笑道:「不麻烦,反倒是帮我的忙。」 叶知理不由奇怪:「为什么?」 洛非道:「你们银行送给我一箱大闸蟹,我一直没时间做,养在水缸里,现在还生龙活虎,晚上沿着水缸向外爬。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叶先生可得帮我把它们解决了。」 尽管内心一百八十万个不情愿,但是架不住洛非百般劝说,叶知理还是上了对方的车。 为什么送礼要送大闸蟹呢? 就因为秋天吗? 还有比送活物更令人尴尬的东西吗? 这简直是本世纪难解之谜。 要是本地中小企业送土特产也就罢了,但他们是网点遍布全球几十个国家的外资银行,过去送礼不都是钢笔、电子产品之类的吗,为什么今年抽风一样送大闸蟹呢? 这是客户关系部门哪位鬼才想出来的? 这么不走寻常路,生怕客户记不住我们银行吗? 叶知理坐在副驾驶上,有些绝望地思考着。 洛非浑然不觉,兴致勃勃道:「訾经理告诉我,螃蟹是特意从阳澄湖运过来的,个大味美,一只就有半斤重,他还特意挑了最好的母蟹装成一箱……」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想:訾衍为了讨好客户真的无所不用其极。 他完全可以想像到那个傢伙撅着屁股,蹲在满是腥味的泡沫塑料箱前,一只只检查螃蟹公母,还小心地防止自己的高级西装和奢侈品手錶溅到水的模样。 车身驶入一片高级住宅区,独栋别墅林立,不远处是一片湖泊,在银色的月光下波光粼粼。洛非将车停在其中一栋前,伸手按下钥匙按钮,车库门应声捲起。 叶知理观察一下四周:「洛先生住在这里?」 洛非点点头:「这里离市中心比较近,我工作日住在这里,周末的时候回郊区的房子住,那里有院子可以烧烤、会朋友。」 叶知理不由眯起眼睛:一个拥有多套房产的律师,果然很可疑。 房地产是洗钱的重要手段之一,房地产中的洗钱活动泛滥。与其他方式相比,通过房地产买卖洗钱过程相对简单,无需具备任何专业技能。与债券、股票相比,房地产投资相对稳定可靠,且可以通过装修和翻新升值,方便犯罪分子将非法所得融入合法经济中。 洛非关掉发动机,看着正在出神的叶知理,笑眯眯地:「叶先生在想些什么?」 第20页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解开安全带,心想你要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就笑不出来了。 二人下车进入别墅。 别墅上下两层,没有地下室,没有电梯,内部空间不是特别大,洛非的原话是「为了上班方便才买的,连酒窖都没有」。 仿佛没有酒窖是一种天大的过错,没有酒窖难辞其咎,没有规划酒窖的开发商专业素质存疑。 叶知理在玄关换上冬季拖鞋,目光延伸向前逡巡一圈。咖啡色为主的室内色调,线条简洁,充满现代感和时尚感,木制的旋转楼梯非常别致,整体设计小而。 厨房是开放式,显眼处放着占地面积可观的双开门冰箱,拥有一个人居住怎么也不可能用得上的超大容量。 洛非脱下西装系上围裙,从水缸里捞出螃蟹,一手拿着小刷子,对外面道:「马上就好,叶先生可以先看会儿电视。」 叶知理问:「洗手间在哪里?」 洛非道:「楼下的比较小,楼上的那个大些。」 叶知理点点头,沿着旋转楼梯走上去,卧室、书房、浴室都在二楼,门开着,没有上锁。书房里放着一台电脑,一个胶囊咖啡机,书橱里几乎都是法律和财经类的书。他不动声色打量一圈,脚下是柔软的地毯,悄无声息,片刻后回到楼下。 螃蟹已经洗刷干净,蒸锅里的水也适时地烧热了,洛非将螃蟹捆紧实,围成一圈放入锅内,盖上盖子。 叶知理在餐桌前坐下,洛非脱掉手套和围裙,走过来道:「想喝点什么?红酒怎么样,吃螃蟹不喝酒可不行。」 叶知理回答:「我想喝可乐。」 洛非一笑:「原来叶先生喜欢含糖饮料。」 是啊,他就是一个不爱运动,整天坐在电脑前,爱喝汽水,还有颈椎病的成年人,不可以吗? 洛非给自己倒了杯酒,缓缓道:「我还没有好好了解过叶先生。」 有什么好了解的,他就是一个打工人,一个大银行里的金融民工,在整个金融系统的最底层,钱少事多责任大。 叶知理举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盯着幽红的酒液喃喃:「洛先生为何想了解我呢?不过一个普通人罢了。」 洛非呷一口酒,眯起眼睛:「我并不这么觉得。」 叶知理仰头将杯中红酒一口饮尽,心想随你怎么觉得,爱觉得不觉得,反正这种对话不会有任何结果。 辛辣的液体直冲喉咙,迅速灌入腹部,口腔中充斥着酸苦之感。 洛非道:「还没吃东西,少喝一点。」 叶知理并不理会,举起酒瓶又倒一杯,暗红色的酒液在灯光下缓慢抬升,旋转,翻滚,仿佛一阵小小的波涛。 上次独自一人饮酒是在什么时候? 记不太清了,似乎也是寒冷的季节。 回忆太多,太乱,太纷繁,一根丝也抽不出来,想找的时候总是毫无头绪,散落一地。 洛非打开蒸锅,白茫茫雾气迅速瀰漫,几秒钟内充斥满厨房,如梦似幻,不甚真切。叶知理看着洛非从一片白雾中翩翩然走出,手中瓷盘雪白,蟹壳鲜红。 二人坐在餐桌边安静地吃蟹,不时小酌,耳边只有蟹壳脆裂的声响,玻璃杯的碰撞声,在深秋的寒冷夜晚,又静谧又热烈。 掰开螃蟹腹部,金色的蟹黄喷涌而出,在灯光下无比招摇,蟹肉洁白丰盈,仿佛妙龄女子的手臂,看得出訾衍是下了功夫的。 叶知理点头表示认可:「的确是阳澄湖里出来的正品螃蟹,不是听涛蟹。」 洛非不解地:「什么是听涛蟹?」 叶知理吮吸一口手指,道:「阳澄湖的大闸蟹市场需求极为旺盛,想买螃蟹的人比螃蟹还要多,每年秋季还没有成熟就全被订光,一般人根本买不到。有些小商小贩就把隔壁县的螃蟹运过去,冒充大闸蟹,其实那些螃蟹连阳澄湖里的水都没沾过,也就远远听个涛声,所以叫听涛蟹。」 洛非忍不住笑:「原来如此。」 叶知理道:「刚工作的时候,为了吃到真正的大闸蟹,我和訾衍还专门跑到阳澄湖,一路又是火车又是公交又是坐船,好不颠簸。到了岛上,还需再搭乘快艇到养殖户的家里,各种折腾。不过那个螃蟹是真好吃,村民炸的小银鱼也特别美味。」 「哦?」洛非眯起眼睛,抿了抿唇,「我不知道叶先生和訾经理竟然这么深的交情。」 叶知理面色微醺,似乎有些醉了,自言自语般地:「读书的时候就认识,找工作的时候又恰好进入同一家银行,很奇妙的缘分。这么多年身边的朋友渐行渐远,有的去了其他城市,有的去了其他国家,有的结婚之后不再联繫。十几来,只有訾衍一直都在。」 第15章 叶知理坐在宽敞的会议室里,面前放着一叠文件。 细瘦的手指翻动纸页,发出哗哗的声响。这是一家小型家用电器制造商的交易记录,出于对外贸易的缘故,开有一个外币帐户。 银行每年会定期对部分企业的帐户进行审查,不时发现一两个形迹可疑的案子。 「这里」,叶知理指着用萤光笔划出的部分,对面前的合规专员解释,「这家企业多次将货物运到被我行列为高风险区域的国家,而且货运活动很不寻常,总是先发货到一个地理位置并不占优势的中转国,再由中转国运抵最终目的地。」 第21页 年轻的合规专员点点头:「的确不符合常理」 叶知理接着道:「过去六个月的时间,这家企业发货量在三万件左右。我查看了他们过往的出口货物规模,大多在四千件以下。近期这些大宗货运的收货人是他们常打交的客户,付款人也是个熟客,但是每件货品的单价比之前高了两三倍。」 对方心领神会道:「我明白了,可能是以贸易为途径的洗钱,我马上联繫负责这个客户的团队。」 叶知理叮嘱道:「务必弄清为何货物运输量与歷史情况不一致,调查一下为什么货物要先转运至第三方国家,再运到目的地。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会向行里提交str。」 str就是可疑交易报告,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str可以在不同国家的金融机构之间共享。 对方点点头,飞快起身离开。 叶知理拾起会议桌旁的座机,按下一串内线号码,开口道:「到我这里来一趟。」 片刻有个身着西装的小姑娘推门进入。 叶知理从旁边一叠文件中抽出一张纸,推过去道:「这是我行在隔壁城市一家分行的存款记录,有个新客户在同一帐户内一次性存入二十万元的支票。几天后,客户又去了另一家非常偏远的分行,要求将帐户内的钱分别转到三个不同的外国辖区帐户。」 小姑娘点点头:「我马上和分行核实客户的情况。」 整整一个上午,几乎所有合规部门的员工都被叫进那间小小的会议室,又陆陆续续出来,忙着联繫其他部门、其他分行,不停打着打电话。 叶知理说了一个上午的话,口干舌燥,嗓子冒烟,疲惫不已。 他伸手按压太阳穴,闭目休息,会议室的门突然打开,助理进来道:「信贷部门想重新评估客户风险,希望查看反洗钱部门的可疑报告归档客户名单。」 叶知理睁开眼睛,对来者道:「str属于保密信息,不能直接透露,如果信贷部门想看,必须徵得董事会批准。」 助理点点头。 叶知理拉伸一下胳膊肩胛,长长唿出一口气,关节噼啪作响。银行近期新增几项关于新型支付产品的业务,反洗钱政策必须重新评估、审核,针对这些新业务的反洗钱培训也要再次开展。一时间多出许多事情,忙到脚不沾地,水都没时间喝。 网际网路支付系统、行动支付、数位化贵金属都可能被人利用,成为洗钱的工具。 每天都有新情况,每天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叶知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会议室里,外面楼层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各种人声、脚步声嘈杂,不时有员工大声喊着什么。 叶知理微微蹙眉,打开门走出去:「发生了什么?」 办公楼层内一片凌乱,人们都不在自己的工位上,座机的指示灯也熄灭了,显示屏空白一片。 叶知理困惑地迈出去几步,差点被一个快步走来的身影撞到。 「訾衍?」 「哎,知理?」 两个人在混乱中匆忙打了个招唿,叶知理急赶紧问:「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訾衍重重嘆口气,「银行系统崩了!」 「啊?」叶知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訾衍道:「上个月底不是下来通知,要升级系统吗,it还给资料库做了备份。本来计划周末进行更新,拖拖拉拉到周一中午才搞好,it也没来得及测试,直接上了。结果!结果!」无奈地一摊手。 叶知理惊讶地张大嘴:「那……电脑不能用了?」 訾衍苦笑两声:「cisco电话都不能用了,内线、外线、转接、录音、留言全部失灵,客服那边已经要疯。」 叶知理追问:「什么时候重新上线?」 訾衍回答:「it正在看,还没查明原因,据说不是几个小时能修好的。」 叶知理拍拍胸口,心说幸好我把材料都列印下来了,不受影响。 以前訾衍还嫌他浪费纸。 现在看看,还是他有先见之明。 在银行内部的鸡飞狗跳之中,忍不住暗自得意了一阵。 訾衍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叶知理的腮帮子:「想什么呢?一脸傻笑的模样。」 叶知理躲避开那根手指,道:「银行系统崩溃最长时间是两天半,猜猜这次能不能破纪录?」 訾衍道:「有些员工已经打算提前下班,要是明天早上还不好,我们一起秋游去。」 正说着,有人从走廊那头一路小跑过来,高声道:「it说今天修不好了。」 楼层内鸦雀无声,静默一两秒钟,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唿:「下班!下班!」 原来天底下这么多痛恨上班之人。 一场系统升级事故,立即假面具脱落,真相大暴露。 叶知理瞧着周围的员工收拾东西,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平日没见这么积极。 现代职场打工人,对工作没有分毫感情,全靠工资勉强维持关系。 訾衍哈哈大笑:「连繫统都体谅我们平日加班辛苦,在恰当的时机挂掉,这么体贴,令人动容。」 又玩笑道:「最好每个月崩一次,不,每个星期崩一次。」 叶知理小声嘀咕:「要是每个星期都崩,我们就失业了。」 訾衍道:「难得天赐良机,不好好享受一番怎么行?外面阳光正好。」沖叶知理眨眨眼睛,一脸淘气的表情。 第22页 二人穿好外套,搭乘电梯下楼去。 叶知理许久不曾走在午后的日光下,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周末也宅在家中看书,没怎么出过门。 晒晒太阳的感觉竟然这样好,温和的秋日阳光抚摸在皮肤上,并不灼热,触感轻柔,力道不轻不重。空气清新,有泥土的味道,没有风,一点也不冷。阳光洒在发梢,洒在睫毛,洒在肩头,洒在掌心。路边有长青的灌木丛,低低矮矮,圆乎乎一团,在光线下分外可爱。 走几步,身体轻得几乎可以飞起来。 肩颈也舒服多了,不觉得酸,也没有痛感。 可见平日真的伏案太多,累出来的职业病。 二人一同进入公司附近的便利店,訾衍买了咖啡,叶知理买了关东煮,热乎乎的捧在手里,白烟裊娜。 訾衍伸着脖子问:「你喜欢吃魔芋丝?」 叶知理边喝汤边道:「对,海带和萝蔔也很好吃。」 二人边闲聊边朝停车场走,訾衍道:「正好我送你回家,省得你挤公交……」话说到一半,冷不丁瞧见不远处一个熟人,不由地:「洛先生?」 叶知理脚步一顿,定睛看去,居然还真是洛非,一袭黑色风衣,深蓝色领带,金色领带夹,正从车上下来。 洛非按下钥匙锁住汽车,快步走来打招唿:「这么巧?我才从法院回来,今天那边人不多,案子办得特别顺利。」 原本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叶知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声惊唿:「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情。」 洛非止住话头,目光转过去:「怎么了?」 叶知理边看手錶边道:「一直想着今天要去的,都跟人约好了,被系统升级的事一搅和,竟然完全忘记。」 訾衍不由问:「什么事情?」 叶知理看着那二人,一字一句地回答—— 「我要去相亲。」 第16章 洛非和訾衍异口同声地:「你说什么?!」 表情是出奇一致地震惊。 訾衍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加大音量质问:「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洛非赶紧用手指掏掏耳朵,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年纪轻轻就出现幻听,太可怕了。 叶知理看着手錶,神情有些焦急地:「能送我去一趟婚介中心吗?我跟人约了今天下午,不想迟到。」 完蛋了,听力没有出现问题。 这更可怕,他还是情愿他的病情属于幻听。 訾衍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叶知理觉得莫名其妙地:「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呃……」訾衍噎了一下,赶紧在脑海中寻找理由,「至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叶知理又看一眼手錶:「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谁能载我过去?」 洛非和訾衍再次异口同声地拒绝:「不可能。」 关键时刻一个都指望不上。 叶知理非常不高兴地想,飞身跑向大马路边,伸手招唿计程车。接连过去几辆恰好都有乘客,他越走越向中间,几乎到快车道上去。 洛非看得心惊胆战,赶紧冲过去把他拉回来,无奈地:「我送你过去吧。」 訾衍立即举手:「我也要去。」 叶知理忍不住蹙眉:又不是中彩票领奖,需要这么积极吗。 三个人一齐上了洛非的车,叶知理报出地址,洛非打开gps,等待导航启动。 车身缓缓滑出停车位,驶向外面的车道。 訾衍坐在后排,连珠炮似的发问:「怎么想起来去相亲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不再多考虑考虑吗?」一副恨自己没有及早洞察的表情。 叶知理并无兴致参与谈话,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摊开在膝盖上,随口道:「大概一个月以前。」 訾衍苦口婆心的模样:「知理啊,我知道你三十多岁了,心里有点着急也是正常,但婚介真的特别不靠谱。为什么不从身边的人开始找起呢?至少知根知底,比方说认识多年的同学朋友之类的。」 洛非转动方向盘,附和道:「我也贊成从身边的人找起,认识多久不重要。」 訾衍纠正他:「这个还是有点重要的。」 叶知理完全没有听进去,专心翻看手中的材料。 车子在「鹊桥缘」婚介中心前停下,粉色gg牌上写着令人心动的标语:帮您寻觅意中人,真爱相伴,幸福一生。 三人从车上下来,叶知理抱着公文包急匆匆跑进大厅,喊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前台小姑娘抬起头,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您就是叶先生?」 叶知理点点头:「之前在电话里联繫过,想了解一下具体有哪些婚恋服务。」 前台小姑娘笑眯眯地:「您先坐一下,我们经理马上就来为您解答。」 洛非在大厅四处打量,目光在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上停留许久,凑近叶知理耳旁,压低声音道:「这家婚介中心才开一年半,这么新的店,不靠谱的概率相当大。」 叶知理眉头皱着:「这个不需要你操心。」 訾衍问:「这家婚介所的顾客来源是什么?他们都是从哪里找的人,背景信息准确吗?」 叶知理回答:「这家店实行会员制,进入需要交一笔会费,然后就可以得到其他会员的信息,选择合眼缘的人见面。不同会员的等级不同,等级越高可以见的人越多。」 第23页 洛非摸着下巴道:「听起来有点智商税的感觉。」 訾衍急着问:「你已经是会员了吗?和其他人约会过了?」 婚介中心的负责人恰在此时走来,看到三名男性等在大厅,顿时有些诧异:「叶先生还带了亲友?」 叶知理上前道:「不用管他们,请问这里有几种婚恋套餐可以选择,费用是怎样的?」 负责人伸手示意:「几位请坐。」递上一个有点像影集的册子,「我们这里有八种不同类型的套餐,价格从几千到几万,再到十几万元不等。入门级套餐八千元,可以和不超过十位会员见面,最贵的套餐十八万八千元,见面人数不受限制,时间也不受限制,一直到您遇见真爱为止。」 叶知理接过影集,仔细地查看其中说明,手指一行一行划过去:「我可以看一下你们的合同吗?」 负责人微笑道:「如果您有意加入会员的话,当然可以。」 叶知理神色认真地:「我的确有此意,但是怕合同条款里有坑,毕竟十几万不是一笔小钱。」 负责人道:「理解理解,您稍等,我去给您列印一份。」 对方离开的间隙,訾衍赶紧拉住叶知理:「你可千万别冲动啊。」 洛非附和道:「与婚介相关的经济纠纷、民事纠纷层出不穷,我们律所去年还接过一个类似的案子,闹得很大,双方撕破脸,一地鸡毛。」 片刻,负责人回到座位,将装订好的列印件递过去:「您看一下,有问题随时可以问我。」 叶知理接过还带着热度的纸张,翻开来仔细查看,用手指着其中一项条款:「十八万八的套餐可以和高质量会员见面,不知高质量客户的定义是什么?」 对方回答:「是薪资或年收入达到一定标准的人群,除此之外,房屋、车辆、不动产也是评判标准之一。如果收入不达标的话,职业或社会地位可以加分。」 叶知理点点头,犹犹豫豫地:「那,你们的高级会员大概多少人呢?如果高级会员没有几个,我付出去十几万不是很亏。」 对方笑了笑,回答:「这个您不用担心,我们的客户非常多,客户资料也非常齐全,不会让您失望的。」 訾衍忍不住开口:「你们对客户做过背景调查吗?请第三方背调公司核实过吗,查过对方徵信记录和信贷记录吗?」 叶知理从合同上抬起头,脸色不快道:「可以不要突然插话吗,打断我思路。」 訾衍冷不丁被凶,内心非常委屈,小声地:「我明明为你好……」 叶知理手上翻过一页,指着合同某处:「支付方式这里,只收现金,还是可以刷信用卡或者支票?」 对方回答:「现金和刷卡都可以,但是支票不行。如果您觉得一次性支付价格过高的话,可以选择分期,用三个月、六个月或十二个月支付完全部款项。」 叶知理点头表示理解。 洛非从他手上夺过合同,谨慎道:「我再看一遍,叶先生没有法务背景,很多暗坑看不出来。」 訾衍怪叫起来:「你还真想让他买会员啊?」 叶知理忍不住翻个横跨东非大峡谷的白眼,心想早知道就不该带你们过来,尽添乱。 负责人职业化地微笑:「请问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叶知理思索半晌:「请问这个婚介所是谁开的,就是,你们老闆是谁?」 负责人一愣:「这个很重要吗?」 叶知理一副为难的表情:「我怕你们跑路啊,现在健身房和理髮店跑路的好多,万一付的会员费打水漂了怎么办。」 负责人笑了下,「这个您放心,我们老闆名下很多公司,产业做得很大,信誉也好,绝不会突然失踪。」 叶知理慢慢地:「那就是说,你们老闆就是企业法人?」 负责人犹豫一下:「……这个我倒不清楚。」 叶知理还有什么想问的,又觉得不太好张口,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忍不住道—— 「那,你们公司的最终受益人是谁?」 第17章 三人从婚介中心出来,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訾衍一头雾水地:「知理,刚才在里面究竟怎么一回事?」 叶知理沐浴在秋日和煦的阳光里,皮肤仿佛镀上一层金,手臂上的汗毛近乎透明,眼睛被明晃晃的光线晒得眯起,缓缓开口—— 「我怀疑这家店利用婚介服务洗钱。」 洛非和訾衍再次诧异地:「啊。」 叶知理道:「tbml包含的范围很广,并不局限于实物产品的买卖,也包含服务。」 tbml即trade based moneyundering,贸易洗钱,指为掩饰犯罪所得,通过贸易转移价值,试图使非法来源合法化的过程。在实际操作中,通常以虚报价格、进出口数量和质量来实现。基于贸易的洗钱手段在复杂程度上各不相同,通常与其他洗钱手段混合使用,从而进一步模煳资金来源。 三人步入附近一家咖啡厅,洛非点了一杯美式,訾衍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叶知理点了一杯红树莓拿铁,众人坐到一个既安静又隐蔽的角落。 洛非问:「叶先生最初为何怀疑这家公司?」 叶知理吹了吹冒着热气的杯口,回答:「这家婚介机构在我们银行开有公司帐户,大概两个月前,突然出现许多笔大额转帐记录。从歷史交易来看,发票大多几千、一万出头,但近期开票却很多八万八、十八万八这样的金额,十分不符合常理。」 第24页 訾衍呷一口咖啡,道:「两个月前差不多是七夕的时候,婚介中心生意好也说不定。」 叶知理摇摇头:「这种解释有些牵强,节日和促销导致的成交量和成交金额上涨是有规律的,不难分辨。我在浏览帐户时,怀疑卖方以高于市场公平价格的数额为服务开具发票。这种形式并不鲜见,例如一款童装以七百美元的价格进口到美国,一只塑料纸巾盒以四百欧元的价格出口到欧洲,都是危险信号,这些操纵贸易价格的做法表明可能存在洗钱、避税或恐怖融资活动。」 訾衍惊道:「这么说某些影视明星动辄片酬一两个亿,也有可能是在洗钱?」 叶知理点点头:「当然,在合同或者发票中做手脚再常见不过了,如果商品或服务的售价远高于公开市场的价格,就存在非法洗钱的嫌疑。」 洛非仔细考虑一下,道:「既然高开发票可以,那么低开发票是否也可以?卖方提供的商品或服务价格远低于公开市场的售价,藉此向买方转移差价利润。」 叶知理的眼睛微微眯起,抿了抿唇道:「洛律师真是无师自通,的确,低开发票也相当常见。」 顿了顿,「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多次开票。」 訾衍微微蹙眉:「多次开票?」 叶知理道:「对同一批商品或服务开具多张发票,犯罪分子以这些发票为由,藉机支付数笔款项。因为这家婚介中心在短期内出现大量八万八、十八万八的交易,我也考虑过是否存在多次开票的情况。」 洛非问:「所以你才来调查这家婚介中心?」 叶知理道:「光是坐在办公室里读数据根本不可能知道现场的情况。只有了解司法辖区、商品或服务、公司结构和上游犯罪等具体特点,才能识别真正的危险信号。」 訾衍一脸喜上眉梢喜不自胜的表情:「原来你不是真的要来约会哦?」 叶知理举杯喝一口拿铁:「我只想知道那些八万八的发票是开给谁的。」 洛非双手握住纸杯,想了想:「方才在里面,叶先生询问公司的最终受益人,是什么意思?」 叶知理回答:「其实我真正想了解的是这家企业的所有权结构,不过未必能从负责人口中问出来。我在审查帐户资料的时候无法找到公司实际控制人的身份信息,资料里只提供了名义控制人,并且居住地址不在本市,企业经营目的和未来计划中包括使用现金转运单和汇款单。」 訾衍仰头喝一口卡布奇诺,舔舔嘴唇:「的确有些奇怪。」 叶知理眼神中闪过一抹不快,口气略为强硬地:「奇怪?这种帐户就不应该给他开,当初客户提供的开户资料里居然只有名义控制人的身份信息,对背后的实际控制人和最终受益人一无所知,这是银行收客的大忌。我不知道这个审核当初怎么通过的,是谁批准的,我行的审核流程存在很大弊端,万一出了问题又是我们部门背锅。」 訾衍冷不丁呛了口热咖啡,咳嗽好几下,赶紧止住话头:「好了好了,业务部门拉个客户也不容易,还是现金流和存款额度比较大的客户,不好得罪。」 叶知理忍不住蹙眉:「你这是什么话,如果这些资金真的是非法所得,就意味着有上游犯罪活动。这家企业是婚姻介绍中心,提供关于女性和婚恋的服务,万一存在人口走私犯罪呢?可能有悲惨的人正深陷地狱无法出逃,连求救的唿声也无法传出,这种事情在阿姆斯特丹并不罕见,荷兰警方曾经破获一起关于人口贩卖、毒品交易、非法洗钱的大案,涉及从欧洲到亚洲到拉丁美洲数个国家的黑道组织和千万欧元的资金。」 洛非摸了摸下颌,道:「我好像看过关于这起案件的新闻报导,不过这些组织非常有经验,资金跨境转移做得极为隐蔽,使用的离析手段极其复杂,背后的大头目并没有受审。」 叶知理道:「每一条人口贩卖的路都是血淋淋的,可怜那些无辜死于枪口下的女性,即便侥倖存活,等待她们的也是无尽的暴力和剥削。」 訾衍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是是是,我再也不护短了,不过我们业务部门是真的压力大,全体成员焦虑失眠掉头髮。」 叶知理喝掉杯中最后一口红树莓拿铁,站起身道:「我要回银行,看看技术部门修好系统了没。」 洛非跟着站起:「我送你回去。」 訾衍也站起来:「我得跟你们一起回去,我车还停在公司楼底下。」 三人再次一齐搭乘洛非的车,朝着市区商务中心的方向行驶。 大概弄明白叶知理并非真的要相亲,车内气氛大为放松,比来时活泼许多。訾衍大剌剌地躺在后座上:「我就说嘛,知理这种工作狂,怎可能突然跑去和陌生人约会,想想也不可能啦……」 洛非微微调整方向盘,道:「下次提前解释清楚比较好,一惊一乍的,对心脏不好。」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面无表情地开口:「没有下次了。」 一群人乌泱乌泱地冲过去,咋咋唿唿的,不能再显眼,对方立马警觉,怎么可能告知实情。 尽打扰我调查。 还干扰我的演技,让我无法发挥出正常水平。 纯粹添乱。 车子行驶在宽阔平坦的柏油路面上,高大的梧桐树矗立在车道两旁,枝干虬壮,枝丫绵延到天际。窗外天空澄澈,阳光明媚,银杏树金黄的叶片悠悠旋转着落下,承载着无数星星点点的日光,正是这座城市最美的秋季。 第25页 洛非看着外面的景致,嘆道:「幸好叶先生没有办那个十八万八的会员。」语气很是真心实意。 叶知理耸了耸眉:「当然没办,我哪有那个钱。」 訾衍噗嗤一笑。 叶知理伸手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髮:「十八万八,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有十八万八干点什么不好,就是投到股票里去也比那个靠谱。」 第18章 回到位于市区的商务中心,三人从车上下来,步入大厅按下电梯按钮。 左等右等不见轿厢下来,一如往常地温温吞吞,钝刀慢剐,叫人着急上火。 叶知理心中又生出细如蚕丝的绝望,仰头看向上方,不论眼神如何望断秋水,屏幕上的数字就是纹丝不动。 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叶知理默默地想,透骨酸心,黯然神伤。 洛非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上次贵行送来的大闸蟹,十分味美,一直想要感谢訾经理。近来被公务俗事所扰,又没遇见二位,差点忘记。」 訾衍笑道:「哪里哪里,洛先生贵为我行vip客户,这点心意不成敬意,应该的。」 洛非道:「訾经理客气了,那些螃蟹个个青背白肚黄金钩,明显花了心思。」 訾衍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给客户的礼物,当然要选最好的,我自己吃也就买个洗澡蟹。」 洛非不由地:「洗澡蟹是什么?」 訾衍道:「阳澄湖的大闸蟹市场需求极为旺盛,想买螃蟹的人比螃蟹还多……」 洛非插话道:「这个叶先生同我解释过,然后呢?」 訾衍道:「阳澄湖统共就那么点大,哪儿养那么多螃蟹啊,有人就把其他地方的蟹运到阳澄湖,卖之前先在湖水里泡个十天半个月,然后捞出来。算是洗了个澡,所以叫洗澡蟹。」 洛非笑道:「原来如此。」 訾衍道:「能吃上洗澡蟹还算不错了,湖面总共就那点子宽,洗澡也得排队。要是连澡也洗不上,就只能当听涛蟹,身价也折了。」 话音刚落,前方的电梯叮咚一声轻响,绿灯亮起,门缓缓朝两边拉开。 轿厢载着众人一路向上攀升,抵达银行所在的楼层。叶知理和訾衍向洛非告了别,一前一后步入银行内。 叶知理回到自己的工位,打开抽屉:「话说回来,为什么今年要给客户送大闸蟹?」 訾衍重重地「嗨」了一声,道:「行政部门接到欧洲总行的通知,说今年的礼物要充分展现区域特色,表达我行全球化和多样化的特点,为客户提供更周全、更贴心的服务。」 叶知理挑眉:「所以最后讨论出的方案就是给客户送螃蟹?」 訾衍两手一摊,反问:「不然呢?你以为我们想折腾吗,送钢笔送耳机送电子产品多轻松啊。就为了买这个,我和行政部的人凌晨四点开车出发去阳澄湖,费尽千难万险百般周折九九八十一难才抢到三箱,还差点跟人打了一架。」 叶知理耸眉道:「訾经理辛苦了。」 訾衍喃喃地:「我不辛苦,我命苦。」 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明年要还是这么折腾我坚决不干了,搞得我后备箱里都是鱼腥味,送去车行洗了三遍都没洗掉。」 叶知理笑道:「明年要深刻领会欧洲总行那边的思想主旨,套上一个亚太区的精神内核,把两边都哄开心就可以了。」 訾衍长嘆一口气,沉重地:「哄人开心最难。我当客户经理这么多年,心力交瘁,力倦神疲,衣带渐宽。」 正说着话,身旁的cisco电话屏幕突然亮起,短暂的停顿后,重新显示出来电数量和通话记录,以及各种转接、答录图标。 叶知理推推訾衍,语带惊喜地:「座机又能用了。」 訾衍一脸有惊无喜的表情:「不是说今天修不好的吗。」 头一次因为技术部门的高效而感到心如刀割,悲不自胜。 叶知理拿起听筒,另一手敲动按键,选中一个未接来电拨回去:「什么事情?」 那头说了些什么,似乎在解释遇到的难题,叶知理眉头微蹙地听着,半晌回答:「不,不能发生交易。虽然交易方本身没有被制裁,但交易方与被制裁的个人或实体有关系,这种情况下是不可以进行交易的。」 那头情绪似乎有些波动,又急切地说了些什么,叶知理没有做声,耐心地听完对方的陈述,过了一会儿才道:「把客户的具体信息用邮件或者传真发过来,我看过以后再和你联繫。」 挂下电话。 訾衍随口问:「怎么了?」 叶知理摇摇头:「没什么,不能交易就是不能交易,但那边在气头上听不进去,我过两天再跟他们沟通吧。」 訾衍咂咂嘴道:「又要得罪人了。」 叶知理道:「那就规规矩矩办事,守法守规,不要被制裁啊。」 訾衍拖长声音道:「客户本身并没有被制裁,只是与被制裁的实体有联繫而已,被动牵涉其中,实乃无妄之灾。」 叶知理将马克杯举到唇边,道:「生意场,难免的。」 訾衍忍不住挑眉:「说得轻巧,只怕那边蒙受经济损失,已经气得要砸手机,你们部门到现在没配保镖简直是人间奇蹟。」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我有买人身保险的好吧。」 第26页 訾衍瞪起一双眼睛:「现在是提高保额的时候。」 叶知理伸个长长的懒腰,活动一下关节:「不过最近的确不太平,南美洲那边bmpe又有抬头的趋势。」 bmpe即黑市比索交易,也是洗钱的一种形式。bmpe诞生于上个世纪五十,最初只是哥伦比亚进口商在黑市上购买美元,从而规避官方渠道购买美元以及用美元购买进口商品徵收的国内税、关税的一种手段。到了七十年代,哥伦比亚贩*集团开始利用黑市比索交易机制,将在美国的贩*所得转换成哥伦比亚比索。这种方式对毒贩而言风险低且获得资金更快,尽管需要向比索经纪人支付一笔不菲的中间费,仍然十分划算。 叶知理接着道:「因为美国那边严格打击,银行调查得越来越细,黑市货币交易机制已经发展出许多变种。贩*集团一般通过在多个银行拥有大量帐户的个人或公司,将大额现金从美国走私到国外。」 訾衍想了想,道:「走私的美元一般都存到墨西哥吧?要么就存到中美和南美的机构。」 叶知理点点头:「虽然跟我们这边关系不大,但银行高层也收到了国际监管组织的通知,小心一些为好。」 訾衍道:「我大后天出差,下周才回来。」 叶知理整理一下桌上的文件,随口问:「跑业务?」 訾衍道:「去见一个大客户,和我行合作六七年了。其实没什么大事,吃顿饭,维护维护关系而已。」 二人走出办公区域,来到为客户办理业务的前台,因为系统还在持续崩溃中,所以也没什么业务可以办理。 突然,毫无预兆地,旁边晃晃悠悠飘过一只白花花的人体骨架,骷髅头上一对黑洞洞的眼睛,牙齿松动,咯咯作响。 叶知理冷不丁被吓一跳,小腿抖了两抖:「这是什么?」 几名工作人员抱着橙色的南瓜灯和黑色的斗篷,正在爬上爬下地装饰柜檯,到处都是橘红色的彩带和黑色的蜘蛛网,以及装在纸盒里的五颜六色的糖果。 訾衍拍拍脑袋,恍然大悟的神情:「马上就要到万圣节了。」 叶知理感到难以理解地:「为什么我行要过万圣节?」 訾衍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因为我们是外资银行嘛。」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外资企业就要过万圣节吗?」 好无聊哦。 好幼稚哦。 訾衍眉毛耸得老高:「可不是,还得过圣诞呢!」 第19章 一夜之间,路边的烤红薯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热腾腾地,厚重地,紧实地,层层堆叠在铁皮桶上的红薯,秋风将浓香味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叶知理在路边让小贩称了一个,三块五,热得烫手,撕开皮一瞧,红心的。咬一口进嘴里,又甜又软糯,粘在牙齿上。 太好吃了,手心暖暖的,唿出的气也成为白色的一团。 秋季是烤红薯的季节啊。 三块五就可以买到幸福。 叶知理默默在心里感慨。 思量晚上下班的时候要不要去菜场买一些放在家里,蒸着吃或者煮在稀饭里都很不错。 最近银行的许多反洗钱流程需要重新审核,针对某些客户将会重启风险评估,时间就在接连不断的会议、电话和文件材料中度过。 「为什么这些企业都在避税天堂註册呢?」叶知理对着电脑屏幕喃喃自语,「在经营场所所在国註册很难吗……」对着那些名字又长又拗口的加勒比海小岛国摇摇头。 虽然大多数公司在避税天堂註册仅仅是为了避税,避税和洗钱并不直接产生关联,避税天堂国家未必就是洗钱国家,但真遇到这种情况审核起来还是很麻烦。 叶知理决定先在文件上做个标记,等有时间再细看。 手机上的闹钟不经意响起,一串急促的铃声,他伸手按掉,从椅背上拿起外套披在身上。 今天约了和朋友见面,顺便问点事情,怕路上堵车,还是早点过去比较好。 叶知理抱着公文包按下电梯按钮,向下的箭头指示灯亮起,这次电梯倒来得挺快,如有神助,咻咻咻地从上方降落到他所在的楼层。 叮咚一声清响,门向两旁打开,叶知理刚要抬脚,却发现里面已经站了一个人。 对方身形高大,一袭黑色风衣,繫着深红领带,金色袖扣反射着头顶的灯光。叶知理本能地想装作不认识,然而对方已经敏锐地瞧见他了。 「叶先生,这么巧。」那人微笑着,侧身让出一点空间。 叶知理不想用阴魂不散来形容眼前这个人,但想不出其他恰当的词彙。 怎么老是你。 现在的律师都这么闲吗? 为何在无数莫名其妙的时间点偶遇。 洛非伸出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拽着叶知理的胳膊把他带进电梯,门应声关闭。 叶知理浑身僵硬,轿厢的空间过于狭小,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又要开始尴尬的社交了吗。 他有些绝望地想。 不知道什么话题可以在此时此地开聊,不显得过于突兀,又能在电梯抵达大厅时恰如其分地终结。 真是痛苦。 洛非却趣味十足地,开口道:「叶先生这副打扮,要去哪里?」一点没有社交恐惧。 第27页 叶知理只得如实回答:「见一个人。」 「哦?」洛非道,「是客户。」 叶知理摇摇头,半晌又点点头:「一个懂点业务的朋友吧。」 洛非道:「叶先生要怎么去呢?」 这就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了。 叶知理公式化地回应:「打车。」 洛非显得有些兴致勃勃,道:「打车多不方便,还要花钱,我送叶先生吧。」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拒绝:「洛先生,我们银行可以报销车费。」 「了解了解」,洛非人畜无害地笑了笑,话锋一转,「但是报销多麻烦,又要填单子又要贴发票,又要在系统里提交申请。万一格式不正确还要被财务打回来重新弄,超时了又不给报,一堆事情。」 这一番话正中叶知理的膝盖。 立即勾起了他被财务部门支配的恐惧。 银行里对各种报销、差旅出行查得特别严,例如坐飞机不允许坐头等舱,坐火车不允许买商务车厢的票,市内不足十五公里出行不允许打计程车,如果自己开车每公里按多少钱算油费,等等等等,抠门到指甲缝里,令人头大。 财务部门负责报销的小姑娘侦查能力特别强,为了弄清一笔招待客户的酒水帐单,不惜驱车四十公里到酒店对着信用卡消费记录拉单子,调查强度和反洗钱部门有得一拼。 叶知理就曾因没看清行驶里程而报销被拒,痛失一百多块大洋。 银行的报销系统升级以后,打车必须从手机软体里下单,行车路径会被记录下来,作为报销的补充材料。换言之,你就是半途绕了个路回家换件衬衫再去见客户,都不允许。 这个报销系统防内部员工简直跟防贼似的。 行里怨声载道,尤其那些经常出差的客户经理,直接开吵的情况也不鲜见。 洛非脸上带着「我也是当老闆的我懂」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电梯叮咚一声抵达大厅,叶知理略带艰难地开口:「……那就麻烦洛先生了。」 洛非嘴角的笑容愈大,声音依然恭恭敬敬地:「乐意效劳。」 二人上了车,叶知理坐在副驾驶上,洛非旋转钥匙发动,车身轻巧地滑出停车位。 行道树在两旁飞快地退去,洛非目视前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考虑将来考个驾照吗?」 叶知理摇摇头。 洛非道:「还是有车方便些,尤其下雨下雪的时候,计程车不好打。公共运输晚间也停了,加班的话夜里不好回家。」 叶知理没有应声。 车子开到一座建筑前,入口处竖着一块巨大的展板,上书「石油化工智慧升级讲座」几个字。 洛非好奇地探出脑袋:「叶先生要听这个?」 叶知理点点头。 洛非仔细看了两眼,道:「讲座是对公众开放的,这么说我也可以去听?」 叶知理抱着公文包从车上下来,声音没有波动地:「如果洛先生想的话。」 洛非拔下车钥匙,快走两步跟上去。 二人穿过大厅,步入铺着地毯的会场,里面几乎坐满了人,上方的灯光也被调暗。 一个身着西装的男子拿着话筒走上台,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姓施,单名一个语字,接下来由我为诸位介绍这次高端石化基地智能转型的案例。」 施语背后的投影屏幕亮起,显示出各种数据和曲线,他向下方环视一圈,开口道:「石油化工生产过程具有高温、高压、易燃、易爆等特点,随着千万吨级炼油和百万吨级乙烯一体化项目的不断涌现,石油化工生产装置的规模日趋大型化,密集程度越来越高,对生产操作、控制、安全和环保要求也日益严格,这就对石化企业的发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节能增效是石化企业的重要目标,既要保证产能,又要可靠稳定。同时随着装置规模的不断扩大,工作人员维护工作量也在加大,降低员工负荷也是升级中考虑的重点。我司为客户设计的方案部署了安全仪表系统、中压变频器、分布式控制系统等自动化、电气化和信息化解决方案。在项目中共计使用sis系统二十六套s系统四套,gds系统二十三套,分别应用于催化、制氢、常减压、裂解、硫磺回收、干气回收、浆态床渣油加氢、轻油联合、丁二烯、储运、聚丙烯、化工可燃有毒气体监控等工艺过程。」 台下有人问:「可以具体介绍一下sis吗?」 施语点点头,道:「我司为客户设计的sis系统支持单重化、双重化和三重化硬体冗余结构。多重冗余消除了由单一组件失效所引起误动作或者伪操作的可能性。当有组件失效时,系统自动降级处理。同时系统支持多种通信协议和通信方式,可以与第三方设备互联,并具备强大的诊断功能,确保生产装置安全、稳定、长周期运行。」 第20章 讲座结束,头顶上方的灯光亮起,会场内人群渐渐散去,只有几个工程师还聚在一处讨论着什么。 叶知理起身走向前,对台上下来的人道:「施语。」 施语放下话筒,面带惊喜地:「知理,你怎么提前来了?」 叶知理道:「正好听听讲座,了解一下你们行业的新趋势。」 施语笑道:「谈不上什么趋势,施某赐墙及肩,才疏学浅,让二位见笑了。」 第28页 叶知理这才注意到洛非还跟在自己身边。 啊,这个律师怎么这么闲,他的律所九成九是个空壳公司,更加可疑了。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叶知理暂且将洛非搁置一旁,对施语道:「我有些问题,正好需要请教你。」 施语回答:「不必客气,一起去我的办公室说。」 三人进入房间,施语按下座机按钮,吩咐助理泡一壶茶送进来,扭回头问:「什么事情,值得你大老远跑过来一趟?」 叶知理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文件道:「我们银行的客户有一个大项目即将启动,核心是传统能源和重工业,涉及巨额资金往来,其中一些款项将会转往海外。因为金额过高,我有些担心客户利用工程项目洗钱。加上客户目前正向我行申请抵押贷款,信贷部门也想评估一下该项目的可行性,决定是否放款。」 施语接过文件翻开:「了解了。」 叶知理道:「具体的金额和工期都在这份资料里,我想知道的是,工程造价大概多少,和客户预估的数字是否一致?款项往来的计划是否符合项目需求,有没有反常的地方?」 施语摩挲下颌,目光在纸页上飞快地划过,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许久沉吟道:「客户目前的炼油能力在每年两千万吨,乙烯生产力每年一百万吨,我就按这个体量来估算,客户每年能够生产合成树脂、合成橡胶、液体有机化工原料大概四百万吨。项目中包含数位化、智能化、全面产业升级,涉及多种集成解决方案,造价不会是一笔小数字。」 叶知理想了想,问:「可以给出一个大概金额吗?」 施语捧着厚厚一叠文件放到他眼前,指着其中某一行,道:「这里关于石化装置的紧急停车控制、火灾和有毒有害气体探测及机组控制,使用的是性能高端的硬体产品,软体也是首屈一指的,并且属于项目承接方专门为客户设计、编写的可视化软体平台,必然造价不菲。」 又翻过几页,指着另一部分道:「这里的分布式控制系统不同于传统的dcs,可以更加智能地结合生产工艺,无缝集成其他电气设备;在聚烯烃的解决方案中,有熔融指数的闭环控制和牌号自动切换功能,成本下不来。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完成计算,才能告诉你具体的数字。」 叶知理道:「那就麻烦你了。」 施语问:「你有没有客户的工程图纸?最好是sis系统结构图和gds系统网格图。」 叶知理赶紧去翻自己的公文包:「有图纸,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那种,si什么?」 施语回答:「sis,safety interlocking system,安全联锁系统。还有gds,gas detection system,一般包含有毒气体探测器、现场报警器、报警控制单元。」 叶知理从一堆材料中翻找出对应的文件,如获至宝地递过去,同时递出的还有一张银行支票:「这是给施先生的技术支持服务费。」 施语摆摆手,推辞道:「怎么好意思,举手之劳而已。」遖颩喥徦 叶知理道:「请务必收下,不然我今后都不好意思来找你了。」 施语伸手接过支票,笑道:「不如告诉我一些国际贵金属走势的内部消息,我最近有投资外汇和钯金。」 叶知理斩钉截铁地:「这个无可奉告。」 十分铁面无私。 从建筑物里出来,外面天色微暗,寒风渐起,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了。 洛非问:「饿不饿?一起去吃个饭,然后我送叶先生回家。」 叶知理注视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是放空还是发愣,许久没有出声。 乍然一阵冷风吹过,忍不住「啊啾」打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双目重新聚焦,喃喃地开口:「我想买些红薯带回家。」 二人来到附近一家市场,叶知理在货架前挑了三四颗红薯,两根玉米,放入薄薄的塑胶袋中。 上称一称,总共九块钱。 洛非惊讶地:「这么便宜。」 叶知理道:「红薯两块钱一斤,我只买了两斤多一点,当然不贵。」 洛非指指旁边的价牌:「上面明明写着四块八一斤。」 叶知理投去一瞥,淡淡道:「那个品种不一样,我买的是普通的黄心红薯,价格比较低。」 开车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座城市的夜晚灯火阑珊。无数高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无声地打量着下方细如蝼蚁的人群。 洛非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忍住笑道:「我姑姑家那边也开了一个卖菜的超市,晚上八点以后打六折。附近的老年人就约好了八点后再去,谁要是去早了,谁就是叛徒。」 叶知理微微笑一下:「我有时候也会很晚去买打折菜。」 洛非伸手打开音响,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在车厢内,如地平线尽头一弯绵延无声的溪流,格外适合如此静谧的夜晚。 「真的不考虑买辆车代步吗?」 「不。」 洛非笑道:「不买也好,这样我就有机会经常接送叶先生了。」 叶知理脸上的笑容有一两秒钟的凝固,停顿片刻,语气平静地:「为何洛先生执着地要认识我呢?」 车身恰好驶达十字路口,被交通信号灯拦住去路。洛非目视前方,半边面庞浸在幽红灯光下,另一半浸在阴影里,缓缓道:「我有不得不认识叶先生的理由。」 第29页 叶知理不动声色地:「那是什么?」 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车内的空气有一瞬停止流动。 绿灯再次亮起,洛非松开脚踏,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现在还不能告诉叶先生。」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哦」一声,并不十分关心。 高级跑车在城中村前的水泥地停下,夜色覆盖住这里的老旧、残破和萧条,只有一家卖炒面的小店还开着,招牌沾满陈年油渍,店里透出昏暗的白炽灯光线,漠然照亮一小片皲裂的地面。 叶知理弯腰捡起公文包,在副驾驶上停顿片刻,缓缓道:「洛先生,我们还是不要走得太近比较好。」 洛非停下发动机,微微侧过身子:「为什么?」 叶知理没有移动,音量也没有改变:「洛先生在我行开有帐户,但我的业务并不直接面对客户,这样经常见面不太好。」 洛非略微诧异地:「反洗钱专员不能和客户见面吗,银行还有这种规定?」 叶知理顿了顿,不知如何作答似的:「……那倒没有。」 洛非表情舒展,笑眯眯地:「没有就好。」 叶知理看着那副满意的面庞,心想这个人是完全没有听进去。 他推开车门走出,细瘦的身躯步入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巷,皮鞋踩在永远不会干涸的骯脏积水里,头顶是密布交织的晾衣杆,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了。 第21章 立冬那天早上,訾衍出差回来。 明明已经经歷过一轮降温,依然西装笔挺,宝蓝色领带,金色镶边,手上戴着一只崭新的腕錶,一看即知价格不菲。 叶知理抱着保温杯,唿出一口不热不冷的气体:「你不觉得手腕很冰吗?」 訾衍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气势还是要做足的,私人银行客户经理就要有私人银行客户经理的样子。」 叶知理双手插进卫衣口袋,懒懒地回应:「随你吧。」 訾衍盯着日历看了看,不由道:「今天立冬哎,立冬要做什么?挂蛋?」 叶知理微微蹙眉:「你记岔了吧,挂蛋的是立夏。」 訾衍赶紧道:「对对对,立夏挂蛋,立冬要吃饺子。」 叶知理再次诧异地:「不是冬至吃饺子吗?」 訾衍挑眉道:「立冬也要吃的好吧,这回我可没记岔。」 叶知理一副懒得计较的表情:「哦。」 訾衍拖长声音道:「知理,你好敷衍。」 叶知理伸手按下滑鼠,打开电脑屏幕,弹出几个网页。 訾衍不经意瞄了一眼,有些奇怪地:「这个是……众筹网站?哎,你上众筹网站做什么。」 叶知理滑动页面仔细打量一会:「众筹网站也可以用来洗钱,訾衍,你知道吗。」 訾衍嘴唇微张,弯腰压低声音:「这都可以?」 叶知理点点头,指指显示屏:「你可以稍微注意一下那些在短时间内就完成筹款目标的项目……」欲言又止,神秘兮兮地一笑。 訾衍支起身子,嘟囔道:「你就卖关子吧。」 叶知理拧开保温杯喝一口热水,眼睛没有从屏幕上移开:「偶尔研究研究,还挺好玩的。」 仿佛猫捉老鼠,趣味十足。 訾衍忍不住扶住额头,嘆息般地:「知理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是工作工作,也要懂得享受人生,抓住青春的尾巴。」十分语重心长。 叶知理道:「我哪里没有自己的人生了,我的业余生活十分丰富。」 訾衍挑眉道:「那你上次和人一起吃火锅是什么时候?」 叶知理托住下巴,仔细回忆半晌,回答:「去年冬天。」 訾衍撇撇嘴:「你还好意思说。」 正在交谈中,助理一路小跑过来,神色略微焦急道:「业务部门的人正在会议室,请您立即过去一趟。」 訾衍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马上就去。」 助理却赶紧摇头,「不是訾经理」,伸手指向叶知理,「是请您过去。」 叶知理点点头:「知道了。」随手抓过桌上的笔记本,朝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一推开门,立即瞧见里面坐了不少人,不仅有业务部门,还有信贷部门的几个经理。 叶知理在长桌一侧坐下,面对众人,声音平静地开口:「请问有什么事情?」 长桌那头有人扔过去一叠文件,语气不快道:「最近我行几个长期客户频频遭遇调查,资金汇入汇出受限,客户业务严重受到影响,怎么回事?」 叶知理接过材料,翻开略扫几眼,回答:「即便是合法经营的企业,也有可能被用来清洗犯罪所得。」 对面那人眉头拧紧:「这些客户与我行长期存在合作关系,有些甚至超过十年,信誉良好,守法守规,各方面都是清清白白。」 叶知理摇摇头道:「我并非无缘无故怀疑,这些公司的所有权层级比较复杂,名义上的董事并非企业的最终受益人。为了划清与犯罪活动的关系,洗钱集团一般会指定某人担任公司所有者、高管和董事,而被指定人一般是没有犯罪记录的。」 对面忍不住提高音量:「那你凭什么给我的客户定罪?」 叶知理冷静地:「我没有给客户定罪,只是通过书面线索、歷史资金转移和借贷记录来推测客户可能存在的行为。」 第30页 他指着文件中的一页,「这家企业最近併购了东南亚一个小型信息化技术公司,而这个小型公司之前归外国某个犯罪集团所有。购买已归犯罪集团所有的公司是非常有效的洗钱方法,这样洗钱分子就可以成功地让此前秘密流往避税庇护所的大笔非法资金回流。」 又翻过几页,指着其中一行道:「这家企业在亚洲、大洋洲、北美多个国家拥有分公司,其中位于加拿大的分公司不久前被金融监管机构发现存在虚构经营支出的行为。我们严重怀疑该企业使用double invoicing,即双重开票的手法进行洗钱,离岸公司从位于其他国家的附属公司订购产品,并向其银行帐户支付全款,使早前转移出境的非法资金回流入境。」 长桌另一侧有人质问:「你说的这些仅仅是目前发生的情况,表明客户可能有洗钱行为,存在洗钱嫌疑,但抓不住确定性的证据。现在客户的正常汇款被撤销、资金被冻结,境外的资金无法入境,生产经营严重受损,我们怎么跟客户解释?」 叶知理道:「我的确没有抓住可以交给金融监管部门和执法机关的证据,这就是为什么资金仅仅是被冻结。如果有的话,就不是冻结一下可以解决的问题了。无法入境的几笔款项,已经原路退回给客户的离岸公司,钱并没有消失,只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不能入境而已。」 那头高声反驳:「这就是阻挠客户的行为,还有,为什么给客户的贷款也被拦下来了?」 叶知理深吸口气,回答:「因为贷款也可以被用来洗钱,贷款也是使非法资金合法化的手法之一。为了避免被怀疑,犯罪分子也会为这笔贷款支付利息,然后将资金合法地融入经济中。」 「纯粹胡闹!」 訾衍站在会议室外,听见里面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怒吼。 漫长的一个多小时后,叶知理从里面推门走出来,手中捏着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脸上没有太大表情,只是眼底有一圈疲惫的阴影。 訾衍赶紧上前,小声地:「方才里面声音好大,外面听得清清楚楚,整层楼的人都没敢出声儿。」 叶知理平静地摇摇头:「没什么。」 訾衍忍不住挑眉:「这么大动静,可不像没什么的样子。」 叶知理回到座位,向后拉伸一下四肢,脖颈处的关节噼啪作响:「快到年底了,拦截的资金比较多,其他部门有反感,可以预料的。去年不也是这样,每年都要来一次,我有心理准备。」 訾衍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他身边,语重心长地:「知理,你别太较真儿了,工作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差不多就行,何必得罪那么多同事呢?要我说,放过客户就是放过自己。你省事,我也省事,大家都开心……」 叶知理眉头蹙起,不满道:「照你这种说法,干脆别设我们这个部门了。犯罪分子最喜欢你这种,没有任何监管,没有fatf,没有esa,没有apg,没有hofius,没有moneyval,绝对的自由。」 訾衍有点委屈地低下头,小声地:「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知理挑起眉:「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 訾衍瘪瘪嘴道:「我的意思是,差不多就行了……真的,能做到百分之七十,我就给自己打满分。我的职场九字箴言:没必要,无所谓,不至于。」 叶知理眉毛挑得老高:「那你想听听我的职场九字箴言吗?是……」 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突然有员工急急忙忙冲进办公区域,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客户来我们银行闹事,楼底下有人拉横幅!」 第22章 此话一出,整层楼震惊,气氛为之一变。 有人站起来问:「什么情况?来了几个人?喊警察了没?」 有人道:「赶紧让负责客户关系的经理下去看看!」 又有人问:「客户什么原因来我们这里,诉求是什么,之前是否和投诉部门沟通过?」 片刻功夫,有人似乎得到什么情报,压低声音对周围的人道:「客户经理躲着不肯出面,推了一个客服出去,小姑娘毕业没几年,根本搞不定。」 众人不约而同发出「啊」的感嘆。 訾衍事不关己地双手插兜,透过高楼的落地玻璃窗向下望,忍不住咂咂嘴:「真的来了不少人。」 叶知理将目光转回眼前的文件,并不关心外面发生的骚乱。 突然,一小队人马急匆匆闯入办公区域,打破刚刚恢復的平静。那群人目不斜视,直奔叶知理的办公桌而来,不偏不倚,噼头盖脸道:「投诉部门查过了,这件事是反洗钱的原因导致的,领导要你下去跟客户解释。」 叶知理抬起头,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客户公司的註册名称是?」 訾衍赶紧从窗边快步过来,伸手拦住众人:「等一下,凭什么让知理出面?客户经理躲着不见人,把一个不坐柜檯的内部人员推出去算什么?」 对方神情严肃:「第一,客户过往的投诉记录都和反洗钱调查相关,第二,客户的帐户被提交了可疑调查报告,第三,提交这份报告的不是别人,正是叶专员。」 訾衍蹙眉道:「那也应当是反洗钱部门的总负责人去和客户沟通,不可能是下属level 3的职员。」 银行的反洗钱人员大致分为三级:level 1、level 2和level 3。其中一级为最低级,一般负责最基础的客户尽职调查,搜集信息、打打电话之类;二级稍高一些,负责对一级员工提交上来的可疑情况进行深度调查,判断客户行为是否合规,是否符合商业情理;三级最高,负责审查二级员工无法确认的、上报上来的案子。 第31页 level 1和level 2的员工统称tm,即transaction monitor,交易监控者。 当然为了防止tm的调查有遗漏,或是出于某些原因不上报可疑案子,或是私自终止调查,银行还有专门人员监管tm的行为。 叶知理立起身,嗓音平静道:「老大今天不在,我下去就是了。」 訾衍瞪大眼睛,一脸「你怎么不顺着我说」的表情。 叶知理从椅背上拿起外套,披在身上,搭乘电梯下到一楼。一出大厅,立即瞧见建筑物外面已经聚集了相当一群人。 因为温度比较低,众人都穿着深色羽绒服,远看黑压压的一片。 先前被派出去的客服小姑娘穿着单薄的西装短裙,鼻尖冻得通红,眼睛也是红的,估计哭过一场,妆已经花了。 叶知理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上去吧,这里我来。」 小姑娘感激地点点头。 叶知理站在人群中间环视一圈,开口道:「各位的诉求我大概了解了,大家心里有不满和怨言,我能够理解。银行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拦截客户的资金,而是在缜密调查和充分的证据搜集之后才有的行动。我们在多方探讨、内部会议、层层申请、层层审核的情况下,才决定对部分款项冻结或原路打回……」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人群中有人举拳喊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官方套话我们听够了!打客服电话永远是那么几句,根本不给解决问题!」 叶知理刚要回答,人群中有人高声地:「你知道我们小老闆、小厂长多难吗!承担多少风险,就挣点辛苦钱!做外贸的多不容易,帐户说封就封!」 又有人高喊:「我厂子资金鍊断了,急得只好卖设备!你们坐办公室的懂什么!我们过不下去了!」 一声比一声高,一声压过一声,叶知理的嗓音完全淹没在众人的声浪中。 有个黑衣男子举着横幅冲过来,愤怒地吼:「开户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一开完户立马变脸,服务一塌煳涂!一个破外资银行拽什么拽啊,把客户当罪犯!」 围着的众人顿时群情激昂,纷纷高喊:「就是!就是!」 人群不受控制地朝前涌动,鲜红的横幅仿佛一道波浪,混乱之中有人不小心踩到旁边人的脚,有人伸手推搡,被围困在中间的叶知理冷不丁一个趔趄,瞬间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面与台阶的交汇处,后背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后面的人并不知道前面已经有人摔倒了,仍然拼命朝前挤,叶知理眼睁睁看着头顶那一块天空越来越狭小,眼睛能接触的光线越来越少,越来越黑暗,小腿被人踩住,下半身动弹不得,陆续绊倒了其他人。 他顾不得背部和腿部的剧痛,拼命抽出胳膊支起上身,一手死死捏住台阶边缘,撑着自己向上爬,指尖被挤压得几乎变成白色。身体被后方摔倒的人压住,胸腔无法扩展,唿吸越来越困难,力气从身上无可挽回地流失,甚至无法鲜明地感知到疼痛。耳边唿喊声、吵闹声、摔倒声交织成一片,每一秒的混乱都说不出地漫长,遥遥望不见尽头。 叶知理扭曲挣扎的手臂渐渐垂下,唿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无法移动一丝身体,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煳不清。 几乎晕厥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上方一股强大的力量钳住,紧接着后背被一只手有力地托起,勐地向上一拽。 这一拽将他的身体彻底从混沌中抽出,肺部重新舒张,勐地吸入一口清冷空气,立即控制不住地大声咳嗽。 叶知理趴在台阶上,双手撑着地面,咳得鼻涕和口水一齐淌出,又急着唿吸,好几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越发厉害,面颊通红,眼睛也反射性地涌出泪水。 有人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地帮他理顺唿吸,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纸巾,替他擦去嘴角和眼角的水渍。 恰在此时,唿啸的警笛声冲破云霄,几辆警车在大楼前急剎停下,身着制服的人从车上下来。园区的保安们也冲过来高喊:「这边有踩踏,别挤了,快把人扶起来!」 叶知理用纸巾擦干净眼角,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声音沙哑地:「洛先生……」 洛非止住他:「别说话,把唿吸调整好。」 大厅电梯「叮咚」一声响,訾衍急急从里面冲出来,边跑边道:「抱歉我报警晚了,楼上都以为已经报警了,结果谁也没报,气死了真是!」 叶知理面色通红,脸上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痕迹。 訾衍焦急地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没事吧?」 叶知理摇摇头,轻轻转头回望,台阶下方散落着鞋子、手机、横幅,一地凌乱。摔倒的人被陆续扶起,有的人坐在地上揉着腿脚,有的人呻吟着。 洛非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道:「不要停留在这里,接下来交给警察比较好,我们赶紧上楼。」 訾衍点点头。 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起叶知理的肩膀,将他搀扶进电梯,訾衍伸手按下银行所在的楼层按钮。轿厢门缓缓闭合上升,十几秒的时间绿灯亮起,门再次打开。 因为楼下闹得厉害,接待客户的柜檯已经全部关闭,玻璃门也切断了自动感应功能。 訾衍在外面用手指关节敲击玻璃,示意前台员工开门。 抵达后方的办公区域,三个人才重重松了一口气。 第32页 在临近冬天的寒冷季节里,出了一身汗。 第23章 「该承担责任的人,一个都没出去」,訾衍生气地对着座机话筒,咬牙切齿地,「把不相干的人推出去做活靶子,这招你们玩得很熘啊?」 「好了好了」,叶知理用冰袋敷着手腕的擦伤,止住他,「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訾衍愤愤道:「得让他们知道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次不计较,下次谁都能骑到你头上,什么锅都可以甩给反洗钱部门。」 洛非道:「訾先生说得有道理,此事不宜过度忍让。」 訾衍道:「就算你不替自己计较,那个客服小姑娘呢?摆明了出去挡枪的,几个大老爷们儿有脸干得出来!」 洛非忍不住问:「怎么一下子聚集这么多人?我才从外面办事回来,还没到走楼底下就听见特别大的吵嚷声,又是喊口号又是挂横幅的。」 叶知理调整一下冰袋,声音没有太大波澜:「年底是外贸的传统旺季,欧洲和北美要过圣诞节,海运的货物必须在十一月发出去,不然赶不上过节。从九、十月份开始就有大宗预付款汇入境内,这个月和下个月又有大量尾款要结清。很多中小企业就是靠这几个月赚钱,年末三四个月的营收可能占全年收益的百分之五十,现在资金被冻结,款项无法入境,他们生意受损,因此着急。」 洛非点点头。 叶知理接着道:「虽然这些小老闆厂子开得很大,但帐上其实没多少现钱,回收的款项马上要投入再生产,买原材料、支付人工、水电、设备折旧之类,严重依赖客户汇入境内的资金维持整个盘子运转。今年原材料价格上涨得厉害,美元汇率却持续走低,许多小厂并没有跟银行做套期保值锁汇,利润几乎被外汇波动吃光。刚才在下面他们说资金鍊断了,快要做不下去了,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 洛非略微蹙眉:「为什么他们没有对汇率套期保值?」 叶知理道:「套保要交一大笔保证金,小企业哪捨得这个钱。」 洛非嘆道:「大家都不容易。」 訾衍道:「都以为银行店大欺客,这些人就把矛头对准我们。其实银行有银行的难处,很多事情我们根本没法控制,一线员工能做的本身就很少。加上我们是外资银行,必须按照欧洲总部的指挥行事,地区的权限非常小,我们也是戴着脚镣跳舞。」 叶知理道:「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他们也不会大老远跑过来闹。好几个人都是外地口音,现在天气这么冷,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落脚。」 洛非问:「那事情要怎么办呢?」 叶知理道:「我需要把这些客户的档案和可疑报告调出来,一个个重新审核,然后尽可能地跟上面申请解冻资金。」 訾衍道:「整个反洗钱部门都得连夜加班。」 洛非沉吟片刻,道:「只怕这样会给客户错误的暗示,让他们以为闹是有效的,会鼓励客户的负面行为。」 叶知理点点头:「但是没有其他办法。」 訾衍嘆道:「银行说到底是服务机构,客户是上帝,我们不敢惹客户不快。毕竟本市还有其他外资银行,我们也面临竞争,万一客户流失,损失最大的还是我行。」 重审就意味着大量的数据处理和书面工作,资金解冻的流程比冻结更为严格,因为各个部门都怕承担责任,宁可拒绝,或是重重设卡,死咬着不批。 太阳逐渐西沉落山,外面的温度也开始下降,市中心街道上的行人急匆匆走入地铁站,路上人流渐稀。叶知理所在的办公楼层却灯火通明,几个部门都在加班,连实习生也被迫留下来赶材料,交谈声、纸页翻动声、滑鼠点击声、电话铃声、印表机运转声不绝于耳。 叶知理戴上耳机,对着话筒那头道:「重点看下是否有资金从我行转到另一家金融机构,或者是否在我行开立的多个帐户间进行互转,把数据从系统里拉出来,邮件发给我。」 挂下电话,立即拨出另一个号码,一接通开口道:「帮我查下这个客户转售高价值商品和预付存取、储值产品的记录,一个小时以内送过来。」 「客户之前有几起系统报警的交易,被level 2的tm拦下来了,没有上报到我这里,怎么回事?」 「客户这边有一笔通过信用证获取的款项,可以查明国外哪家银行签发的吗?如果是外汇控制措施不严的国家,我们明天开会讨论一下。」 墙上的时钟滴答不停,叶知理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一边翻看文件一边紧盯屏幕,一边对话筒那端交代着什么,几个小时过去精神依然高度集中,不知疲倦。 夜色已经很深沉,很深沉,有员工陆续离开,叶知理依然稳如泰山地坐在电脑前。不经意间抬头一看,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 完全没有感觉,没想到已经过了午夜。 他丝毫不觉得疲惫,甚至不觉得飢饿,连晚饭也没有吃,只咬了几口能量棒维持体力。 看样子今天是做不完了,通宵也不合适,毕竟一大早还要和其他部门的同事开会。 叶知理放下钢笔,手指被金属笔桿压出一圈痕迹,长久地无法恢復原状。 他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放空了一会儿,而后立起身披上外套,收拾好公文包。 第33页 这层楼只剩下他一个人,叶知理默默将顶灯按钮一个个关掉,看着灯光从远处一块一块地熄灭,由远及近,直到自己整个身躯也浸润在黑暗中。 他安静地矗立在原地片刻,推开身旁的玻璃门。 写字楼的电梯来得很快,毕竟已经凌晨一点多,再不快的话就是灵异事件。绿灯亮起,「叮咚」一声清响,门向两旁缓缓拉开。 叶知理一抬眼,吓得直接叫出来:「啊啊——」 怎么回事? 他看见的是束缚于此的鬼魂吗? 他到底作了什么孽? 为什么一天到晚在电梯里看见这个人? 电梯里面的人也吓一大跳,跟着叫:「啊!」 然后赶紧收住声音,正色道:「叶先生怎么才下班?」 ……原来不是鬼吗。 看来应该是活人。 叶知理觉得有些丢脸:「洛先生怎么也才下班?」 洛非回答:「我加班。」 叶知理只得道:「我也是。」 啊。 成年人之间的无效交流。 即便在凌晨一点也无法避免。 又到了需要尴尬聊天的社交时刻。 叶知理绝望地靠在不锈钢扶手上,乜一眼头顶的白炽灯。 洛非脸上完全没有疲态,露出修养良好的笑容,好整以暇地开口:「叶先生穿的这身衣服……什么料子的?好像一只羊。」 上苍啊,这是什么逻辑混乱的对话。 简直就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如果没有话题大可不必强行交谈,大律师,你晓得吗? 叶知理低头打量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摇粒绒。」 并没有很像一只羊,只是很保暖而已。 洛非有些想笑的样子,问:「银行不是要穿正装吗?」 唉,一定要回答吗。 叶知理仰头默嘆一口,道:「我不坐柜檯,没有着装规定,无所谓。」 洛非笑道:「我以为银行必须穿正装上班。」 叶知理继续面无表情地:「我只有见人的时候才穿。」 洛非一脸吃惊的表情:「我不是人吗。」 「……」你让我怎么接话呢。 电梯「叮咚」一声抵达大堂,谢天谢地,这场要命的交流终于可以结束了。 叶知理抬脚跨出去,才迈几步,背部突然感受到一阵剧痛,「哎」一声差点跌坐在地。几秒钟的功夫,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大厅的温度比楼上低许多,门口有寒风唿唿灌入,叶知理伸手抹一把脑门,觉得双腿有些发虚,不太好站得住。 洛非赶紧上前扶住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叶知理咬住牙关,挣扎道:「没什么,后背有点疼。」 洛非伸手将他的外套提起一个角,抽出夹在裤子里的衬衫,一看立即惊唿出声:「天啊,叶先生背上都是淤血。」 第24章 叶知理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密集,脚步越来越虚浮,好似踩在海绵上,身形不稳。 洛非神情严肃:「必须去医院一趟。」 叶知理摇头拒绝:「好麻烦,不想去。」 洛非道:「这不是可以任性的场合,必须去。」 叶知理仍旧不同意,咳嗽两声道:「我医保卡在家里,看病还要花钱。」 洛非不由微微蹙眉:「你怎么……」 沉默片刻,妥协道:「叶先生这样回去我不放心,今晚先到我家,我有个亲戚是本市医院的医生,他过来给你看看。」 叶知理背部针刺火炙般,疼痛难忍,唿吸短而急促,衬衣也汗湿了,只得勉强同意。 洛非把他扶到后座,自己拧转钥匙发动汽车,从停车位开出来。 凌晨时分,马路上空空荡荡,只有路灯还在默默发亮,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家。 洛非搀扶叶知理下车,二人迈入别墅,进入宽大的卧房。 叶知理趴在床上,双目紧闭,有些难受地唿吸着。 洛非伸手触摸他的额头,汗已经消散了,还好没有发烧。立即去打电话,喊身为医生的亲戚过来。 大约四十分钟后,楼下门铃声响起。洛非过去开门,声音充满歉意:「不好意思,这么晚喊你过来。」 对方是个年轻面孔,二十八、九岁的模样,笑道:「我已经习惯了。」 上楼进入主卧,年轻的医生戴上手套,急救箱放在床头柜上。他将叶知理的衬衫小心翼翼地揭起,眼前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深紫色。 一番细緻的检查,年轻人将手套摘下,道:「基本是挤压伤和擦伤,毛细血管破裂出血,看起来有点吓人,但没有性命之虞。淤血一周的时间会慢慢消散,在家中静养即可。」说完从箱中取出一些药品,放到床边。 洛非感谢不已,送医生出门。 回到卧室的时候,叶知理已经睡着了,大概是太疲惫,太疲惫。 今日遭受到不小的惊吓,受了伤,还强撑着自己加班,一直工作到凌晨。身体明显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承载更多了。 为什么忍着不说呢? 为什么把责任全部扛在自己肩上呢? 明明不需要做这么多,明明不需要承担这一切。 叶知理鼻翼微微扇动,侧了侧肩膀,睡得不甚安稳,但唿吸声已经很均匀,总算暂时地,休息一下了。 第34页 洛非在门口安静地看一会儿,下楼将别墅的暖气打开。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帘中透过几缕阳光,床头放了水杯和药片,还有味道很难闻的外敷膏药。 叶知理从床上支起半边身体,挣扎着开口:「我要去上班……」 洛非靠在门框上,表情冷漠地拒绝:「不行。」 叶知理继续挣扎:「早上要开会……」 洛非继续表情冷漠地:「已经打电话跟银行请过假了。」 走到床边,撕开胶囊的包装,「银行没有你照样运转,明白吗?你的身体才是你自己的,没有什么可以取代。」 叶知理趴回床上,双目失神地喃喃:「我当然明白。」 不过是庞大的银行系统底层一颗螺丝钉而已,金融民工,都市打工人,也就比社畜强那么一点点。 这个职业表面看上去光鲜、稳定、有面子,可以端着一杯咖啡出入高档写字楼,但也仅止于此。市中心商务区一栋栋高楼里的人,谁不是呢。 洛非道:「赶紧把胶囊吃了,我好给你敷药。」 「……哦。」 平常忙习惯了,一闲下来就会生出许多愧疚感,即便是养伤,也无法改变内心「时间都浪费了」「我本可以做许多事情」的想法。 叶知理表情闷闷地趴在床上,将脸孔埋进枕头里。 洛非挑眉道:「叶先生知道为什么伤得这么厉害吗?」不等叶知理回答,立即地,「因为你太瘦,背部没有脂肪缓冲,所以才青紫一片。但凡有点肥肉,不至于这个结果。」 叶知理蹙眉: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洛非道:「今天在下露一手,给叶先生做清炖排骨汤,活血化瘀,清润养颜,适合病人。」 叶知理更加蹙眉:排骨汤还有这种功效? 完全不想听姓洛的瞎扯,对楼下传来的乒铃乓啷剁排骨声亦十分头疼,但已经没有力气去计较。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日头升到正当中的时候,忙活了一个上午的洛大律师吆喝着「烫烫烫」,把煲好的汤端到桌上,戴着隔热手套揭开盅盖。 饱胀的热气瞬间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白雾瀰漫,油脂的香味随着惊人的热度升腾,整个客厅被浓郁的味道充斥得满噹噹,一个角落也没有遗漏。 洛非满意地将汤勺伸入盅内,脸上是「发挥出了我应有水平」的笑容。 叶知理从旋转楼梯上下来,慢吞吞坐到桌边,从洛非手里接过汤碗。 碗中汤液澄澈透明,排骨丰盈可人,在灯光下晃动着,如妙龄女子的手臂,分外招摇。咬一口,牙齿接触到肉的剎那,软、糯、咸、甜、鲜数种滋味涌入口腔,在味蕾上交叠着冲击。 白色的筋膜、乳白的软骨,肥瘦适中的肉,在唇齿间翻滚、纠缠、百转千回,欲语还休,难捨难分。 叶知理喉结略微耸动,将食物咽下,仰倒在椅背上缓缓唿出一口气。 洛非给自己也盛一碗汤,并不喝,只放在手边,笑眯眯地:「味道如何?」 叶知理心想:你哪来的时间研究烹饪呢? 你不是也经常加班的吗? 很难想像一个现代快节奏下生存的人,会有这种闲情逸緻,耗着这些水磨的功夫,洗手作羹汤。 洛非表情玩味地:「叶先生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叶知理摇摇头,专心捧起碗喝汤。 洛非目光注视着汤盅,道:「葱、姜容易发酸,不宜久煮,必须在中途捞出,这样成汤后色泽佳,味道也不会过于辛辣,盖住排骨原本的香味。」 叶知理放下碗,咂嘴道:「洛先生真是有研究。」 洛非拾起汤勺,看似无意地闲聊:「叶先生为什么不去看病呢,只是为了省钱?」 叶知理盯着桌面一会儿,回答:「怕麻烦。」 顿了顿,「看诊吃药没多大意思,这种皮外伤就靠自己癒合,没有其他办法。」 洛非忍不住蹙眉:「话不能这么说。」 叶知理自嘲地笑了下:「我现在连单位安排的体检都懒得去,小病不用查,自己能好,大病治不了,查出来也没意义。」 洛非神情有些严肃地:「叶先生的思想很有问题。」 叶知理并不反驳,只道:「不只是我,银行里的人都这么想。懒得去的、不敢去的大有人在。就算查出来什么,严重的,到晚期了,也就几个月的事。不治活半年,治了活一年,还是极为痛苦的生存,没有生活质量可言。」 洛非眉头紧蹙:「你们银行的人想法都很有问题。」 叶知理默默翻个白眼,心想我的想法是常人所想,明明是你的想法很有问题。 洛非举碗再盛一勺汤送到叶知理跟前,道:「我大概了解外资银行的薪资水平,远高于本市平均值,叶先生这种级别员工,收入应当更高。为何要住在城中村,那么乱,环境也不卫生。」 「是啊,为什么呢」,叶知理自言自语般地,「为什么不住豪宅呢,是我不喜欢吗。」 洛非有些奇怪地:「叶先生很缺钱吗?」 叶知理摇摇头:「我不缺钱。」 顿了顿,「我需要存钱。」 第25章 在洛非家休养了一个星期,叶知理说什么也要回去上班。 现代打工人的真实生存状态:不是公司不能没有我,是我不能没有公司。 第35页 洛非将清洗过、熨烫得服服帖帖的衬衣递上前,倚在门框上道:「我送叶先生过去。」 坐实专职司机的名声。 二人驱车抵达市区的商务中心,搭乘电梯上楼。叶知理掏出员工卡刷一下,推开玻璃门进入银行。 工位的桌面积攒些许灰尘,他抽出几张湿纸巾擦拭干净,而后打开电脑屏幕,输入密码,进入银行内部系统。 「哎知理,你居然回来了?」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怎么没有多休息几天?」 叶知理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再不回来,公司就要发现有我没我其实一样了。」 訾衍哈哈大笑,第一次听见这种冷笑话的模样,十分捧场。 叶知理毫无波澜地翻开材料,目光盯着纸页:「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訾衍下意识地:「哪件?」又恍然一拍脑袋,「你说骚乱的事情哦,警察说踩踏是意外事故,不予立案。银行帐户的事儿属于经济纠纷,不归他们管,然后走了。」 叶知理点点头。 訾衍拉一把椅子坐过来,凑近道:「你应该多养几天伤的,没必要那么着急,正好把烫手的山芋甩给别人。」 叶知理充耳未闻,对着屏幕道:「这笔涉及信用证的案子,已经在系统里滞留五个工作日了。」 信用证是由银行签发的信用票据,保证在满足某些条件时,代客户向第三方付款。信用证一般用于为出口提供融资,由于出口商希望商品的最终买家按时付款,所以买方会购买银行的信用证为出口商提供付款保障。 之后买方的银行将信用证转给付款所在地的代理行,商品装运、进口港收货、清关并发运后,出口商就通过信用证收取货款。 一些犯罪分子会利用信用证进行洗钱,将资金从某些国家转出,造成开展进口*易的假象;又或者通过电汇,将根本不存在的贸易活动伪装成合法活动。 此外,操纵进出口价格进行洗钱时,信用证可以作为一个幌子。 可谓一证在手,用处多多。 「当然这些滥用信用证的做法是不对的」,叶知理旋开钢笔笔帽,「它会严重伤害合法贸易,令国际间的进出口业务遭受损失,这次的事件就是一个例子。」 訾衍认同地点头:「还会造成其他次生灾害,你就是一个例子。」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回应:「好好笑哦,訾经理可以把这个笑话留到年会的时候说。」 助理快步从办公室那头走过来,道:「有叶专员的快递。」 叶知理笔尖一顿,微微蹙眉:「我最近没有买东西。」 助理递来一个a4尺寸的信封,解释道:「今天早上才收到的,前台帮您签了字。」 叶知理面带疑惑地接过,撕开封条,从里面抽出几张薄薄的纸。 訾衍好奇地凑过去,伸长脖子打量:「什么东西?还盖着章。」 叶知理将上面的字句逐个认真读完,抬起头道:「这是一张法院传票。」 訾衍无比震惊地:「啊?」赶紧着急地,「你怎么会收到这种东西呢,谁寄给你的?」 叶知理放下信封:「是上次来闹事的企业主中的一个,也可能是几个人联合发起的诉讼。」 訾衍眉头紧拧:「对你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叶知理的脸孔没有太大波动,只道:「这和公平不公平没有关系。」 话音刚落,桌上的座机突然响起,铃声急促。叶知理伸手接起,安静听了一会儿,对着那端道:「嗯,我明白了,马上过去。」 訾衍挑眉:「又什么事?」 叶知理立起身:「银行领导要我过去一趟。」 訾衍做出一个即将晕倒的表情:「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叶知理仰天长嘆一声,道:「领导还没说什么事呢,你能不能别这么乌鸦嘴。」 訾衍赶紧附和:「对对对,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是宣布你升职加薪。」 叶知理心说那倒也不必,不找我麻烦就行了。 穿过办公区域,一路走至银行高层管理人员的办公室,在外面敲了两下门,按下把手入内。 刚一立定,斥责声立即迎面而来—— 「看看你们干的什么事情!」 「这次事件,影响极为恶劣!」 「那么多人聚集,我行脸面丢尽,传出去成行业笑柄!」 「已经有客户转移资金到他行,并要求在我行销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行内正在评估因此造成的损失,严重的经营风险,声誉风险!」 叶知理没有开口,更没有反驳,垂首默默听着。 任何的辩解在此刻都没有意义,如果开口,不仅不会缓解现在的局面,还会火上浇油。 管理层不看过程,他们只要结果。 管理层不是一线员工,许多人甚至不是从一线员工升上去的,不会理解一线员工的难处。 叶知理没有发出声音,沉默地接受了所有的指责和怒火。他的表情很平静,胸部没有任何起伏,甚至指尖都没有一丝颤抖。 从办公室里出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离开的时间过长,电脑已经自动休眠了,叶知理移动滑鼠,敲击着键盘重新输入密码。 訾衍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刚才怎么回事?」 第36页 叶知理面上依然没有太大表情,回答:「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银行陆续收到三四封律师函,领导层有所不满,加上今天的法院传票,所以,嗯。」 没有继续说下去。 訾衍皱起眉头道:「这也太夸张了,首先,根本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客户的帐户被封,资金被冻明明是整个部门的决策,完全符合流程,管理层也批准了的。不然这么大的事,岂是你一个中层员工可以决定的。」 叶知理摇摇头:「你说的这些都不重要,也不是领导关心的。」 訾衍道:「现在管理层只想把银行的负面影响降到最小,抓一两个典型出来祭天。」 叶知理表情漠然道:「虽然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出来。」 真是晦气。 假的搞不好也成真的了。 訾衍赶紧地:「呸呸呸,是我乌鸦。」 又问:「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叶知理眼睛依旧紧盯着电脑,钢笔笔尖在纸页上沙沙滑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仿佛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晚上下班的时候,叶知理抱着信封走出银行,不出意外地在电梯里遇见同样下班的洛大律师,洛非。 太可怕了,这个人仿佛在他身上安装了gps,随时随地都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偶遇。 洛非身着高级格纹西装,繫着浅蓝色领带,金色领带针,笑容和煦,朝叶知理怀中的信封努了努嘴:「这个是什么?」 叶知理懒得绕弯子,靠在扶手上回答:「法院传票。」 洛非有些震惊的表情:「叶先生怎么会收到这种东西呢,牵扯进什么事情里了?」 叶知理对这场谈话并不感兴趣,敷衍地回应:「还能有什么事情。」 洛非顿时兴致显得有些高昂,说是两眼放光也不为过,伸手正了正高级领带,开口道:「叶先生,知道此刻你需要什么吗?」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扭过头:「需要什么?」 洛非笑眯眯地回答:「一个律师。」 第26章 叶知理默默在心里翻一个横跨东非大裂谷的白眼,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地:「洛律师多虑了,银行有自己的法务部门和律师团队。」 并且相当专业。 毕竟不是第一次因为业务问题收到律师函。 那帮人可是油锅子里炼过,谁都不是吃素的。 洛非睁大眼睛道:「这怎么能一样呢?我当时可是人在现场。」 叶知理心说法务部门也没隔太远,就在楼上瞧着呢。 洛非毫不气馁,仍然卖力地推销自己:「你看,第一,我洞悉当时的情形,掌握第一手消息;第二,我对叶先生的业务和个人情况比较了解,曾有过深入的交流……」 电梯叮咚一声响,叶知理目不斜视地跨出,大步流星,并不怎么给面子。 洛非小跑两步追上去,不肯放弃:「叶先生可以考虑一下我,真的。」 叶知理默默地想:脸皮这么厚,不愧是当律师的。 但今天还有其他事情,他并不打算和姓洛的计较。 洛非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冷淡态度而感到挫败,依然好脾气地:「叶先生今天没有加班,真是少见,晚上有什么安排吗?」不遗余力地寻找话题。 叶知理敷衍地应付着身边的人,脚步不停朝前走,来到每隔一阵子就必须造访的推拿店。 伏案久了,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颈椎和肩胛又开始叫嚣,腰椎也隐隐有刺痛感,不来一趟不行。 唉,年纪大了,但凡有点不注意的地方,身体立即表达抗议。 洛非道:「想起来了,上次也是在这个地方遇见叶先生,我正好从健身房出来。」 叶知理踏上台阶:「健身那种消耗体力的事情我做不来,选个轻松的,趴着就能解决问题。」 他是典型的苦哈哈都市白领,上班累得要死,下班再没有丝毫力气可供挥霍。曾经被訾衍强行拖去体验一回器械,又跟着教练跳有氧,心脏砰砰几乎冲出胸腔,眼前金星乱冒,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遂决定此生再不踏入健身房半步。 人生已经够苦了,没必要再给自己增添任何负担。 三个字总结:不值得。 洛非问:「叶先生常来这家店吗?效果如何。」 叶知理面无波澜道:「洛先生亲自体验一下,不就晓得了?」 洛非道:「说得在理。」当场决定以身试法。 二人一同踏入店内,说明来意,店主从墙上取下号码牌:「正好有一个双人间,二位可以一同进去。」 叶知理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表情为难:「……没有单人间吗?」 老闆龇牙一笑:「现在是晚尖峰时间,有位置您就偷着乐吧。」 洛非笑眯眯接过号牌,完全没有异议的模样,对叶知理道:「咱们赶快进去,别被人抢先了。」 叶知理无限后悔地想:早知道就不多这个嘴了。 双双进入房间,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叶知理只剩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衫。 洛非打量一眼,道:「叶先生还是太瘦了,身上没有脂肪怎么过冬呢?」解开领带,伸长手臂一拉,捲起来放到床头柜上。 叶知理趴到理疗床上去,面孔朝下,声音嗡嗡地:「已经三十年了,不一样好好的。」 第37页 洛非脱下羊毛针织衫,挑眉道:「那可不一样,人的体能是逐年下降的,二十多岁达到顶峰后就开始走下坡路,过去没问题不代表将来没问题。」 叶知理觉得膝盖冷不丁中了一箭。 这恰恰是他所担心的。 年纪渐长,越来越觉得身体各方面不能与年轻时相比,不能熬夜了,站立的时间稍长就有点吃不消。他原本就不怎么运动,公司组织的爬山都不敢去。消化系统也一般,很多东西吃不下去。年轻的时候怎么造作都没问题,现在压力一大就失眠、心率上升,看到银行里其他员工脱髮、压力肥,两年体重涨三十斤,他也心有余而戚戚焉。 三十刚刚出头而已,感觉身体隐隐在发出警报,四十岁呢,五十岁呢。将来会怎么样,真是不敢想。 要不怎么连公司安排的体检都不敢去。 唉。 成年人的残酷世界。 洛大律师成功地制造了焦虑,褪去衬衣,露出后背精壮紧实的肌肉,趴到床上。 两位推拿师傅进来,一人站到一床前立定,双手高举,而后缓缓放肩胛处,找准肌肉和穴位,「嘿哈」一声,勐地发力。 啊啊啊——好痛—— 叶知理瞬间灵魂出窍。 真是要死了。 为什么每次都疼到升天。 颈椎处的粗糙大手丝毫不留情面,不遗余力地使着劲,左右开弓,对筋肉纠结处按压、刮顺,叶知理可以听见颈椎深处传来的噼啪声响。又疼又酸,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令人面孔扭曲。 肩颈部结束之后是背部、腰部、关节,明明平时没觉得劳损的地方,只要一按,立即疼得几乎冒出眼泪。叶知理一边咬牙忍痛,一边默想完蛋了。 真真岁月催人老。 以为生活放过了自己,其实只是没到时候。该遇到的问题终究会遇到,一件不少。 一番理疗,三魂去了七魄,气息微弱。 两位师傅离开房间许久,叶知理还趴在床上,目光呆滞,嘴角淌口水。 洛非已经系好领带,穿好针织衫,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沿:「这家的手法还挺专业。」 叶知理勉强支撑起半个身体,艰难地翻到正面,双目失神地望向天花板。 洛非凑近面庞,在微暗的幽黄灯光下,面容不甚清晰:「叶先生在想什么呢?」 叶知理沉默一会儿,自言自语般地:「那些起诉我们银行的企业主,那些转移走全部资金的客户,那些选择销户的人,他们会失去对银行的信任吗。」 洛非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叶知理依旧平躺在床上,视线没有焦点:「如果他们不再信任银行,会怎么办,会去寻找替代性汇款体系,或者非正规资金转帐体系吗。」 洛非想了想:「叶先生的意思是,地下钱庄?」 叶知理没有移动身体,目光仍旧停留在天花板上:「生意必须做下去,钱必须在国际间进行转移,既然正规的银行体系走不通,只能绕过金融机构,以信託的方式进行价格转移。」 这种非正规的价值转移体系,一般简称为ars,或者ivts。 ars在不同国家的名称不同,在中东地区叫haw,哈瓦拉;在印度叫hundi,亨递;在泰国叫poey kuan,坡依款,等等。 叶知理喃喃地,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彼方传来:「人们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地下钱庄,也许是不想支付银行的电汇费用,也许是对银行体系缺乏信任。但地下钱庄有它的风险,客户未必清楚那些非正规资金转帐体系的帐户清算流程,出了问题无从维权,更无法追回资金。」 顿了顿,「更何况,地下钱庄做为一个汇款体系,可以用于洗钱的任何一个阶段。将资金从一个帐户转移到另一个帐户,尽量不留下书面线索是很多离析计划的一部分。经过离析后,追踪资金难上加难。」 洛非道:「听叶先生这么说,我倒情愿他们转投其他外资银行。」 叶知理点点头,转过目光:「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即便不愿意在我行办理业务了,至少去其他正规的金融机构。ars对恐怖融资活动也很有吸引力,因为它们不像正规金融机构那样始终受到政府的监管,也无需保留标准格式的详细记录。」 第27章 二人走出推拿店,外面空气冷冽,寒风如同一把锐利的小刀贴着面颊划过,毕竟已经是深秋了。 枯枝败叶在唿啸风声中打着旋儿狂舞,叶知理嘴唇微微抿起,面容平静,恢復为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进入胸腔,声音仿佛浸入冰水里:「桂花开了。」纤细的睫毛在风中颤动。 洛非抬头仰望,忍不住微笑:「真的,这么浓郁的香气。」 叶知理睁开眼,瞳孔清澈。 有时觉得人生很漫长,要面对许多的艰难,许多的琐碎,许多的无可奈何,但生活终归会出现一些美好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如同点点篝火,带着微弱的热量,支撑着自己再走一段。 洛非问:「叶先生吃过桂花糖藕吗?」 叶知理摇摇头。 「想吃吗?」 叶知理又摇摇头。 洛非忍不住拖长声音:「叶先生似乎总是拒绝,我几乎没有听到叶先生说是,说好,这样没有生活啊。」 第38页 叶知理忍不住笑了下:「生活就是桂花糖藕吗?」 洛非双手背在身后,通透了什么哲理般地:「生活是在适合的季节,做与之相宜的事情。」 叶知理不为所动:「洛先生听起来像一本黄历。」 上班的时候,叶知理接到银行内部打来的电话,訾衍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他起身过去,推开门朝里面一瞧,奇怪道:「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 訾衍拽着叶知理的胳膊把他拉进来,关上门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你好无聊哦。」 訾衍笑嘻嘻地:「不卖关子了,第一个好消息是那封法院传票已经解决了,法务部的人会出场。」 叶知理简洁地回答:「哦。」并不是很惊讶的样子。 訾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第二个好消息呢,噹噹当——」变戏法似地从办公桌后抱出一个圆头圆脑的物什,「我给你买了这个!」 叶知理打量两眼,难以置信般地:「你买这个做什么?」 訾衍怀里抱得紧紧,十分宝贝的样子:「我觉得你很需要,真的。」 叶知理仍旧处在震惊之中:「我不觉得自己需要一只木鱼。」 訾衍神情认真:「你加班的时候可以敲一敲,很解压的。」 「……」 生怕叶知理不相信似的,訾衍赶紧解释:「我以前遇到奇葩客户被气个半死的时候,就拿出来敲一会儿,讲真可以平心静气。」 看訾衍一脸献宝的表情,尽管觉得完全不可理喻,叶知理还是勉强接过对方手中的木鱼。 啊……他要拿这个东西怎么办才好。 訾衍垂了垂眼睛,努力一番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知理啊,我们关系好,又是同一年入职,我才掏心掏肺跟你说,但凡换做其他人,我绝对不会多这个嘴……以后在银行里,别跟客户或者领导闹矛盾,好吗。」 叶知理面上没有太大波动,只道:「我没有和谁过不去。」 訾衍深深嘆口气,有点无奈地:「我知道。但是……有些事情,即便我们本身没有恶意,甚至是带着善意去做的,也会产生不好的结果,会在无意间得罪人,会被人记恨。」 叶知理没有说话。 訾衍道:「其实这次的事情,银行高层很不高兴……反洗钱部门的老大费了很大劲才压下去,毕竟他在行里干了三十年,老资歷,又快退休了,上面才给他一个面子,没有上报给欧洲总行。」 叶知理抱着木鱼,简短地回应:「知道了。」脸上看不出悲喜。 訾衍换上一副轻松口吻,道:「明天我出差,行里批给我两个人的预算,一个人去没意思,你跟我一起吧?」 叶知理想了想,问:「远不远?」 訾衍龇牙一笑:「不远,连飞机都不用,就在隔壁省一个临海的小渔村。」 叶知理有些惊讶地:「訾经理在小渔村都有客户?」 「可不」,訾衍得意洋洋地挑眉,「因为临海,不少人靠远洋航运发家了,有货港有码头,搞得像模像样。天气恶劣不方便出海的时候,渔民就去码头帮工、装卸货物,日结,赚得比打渔还多。」 叶知理点点头。 訾衍道:「就这么定了,明早市区火车站见。」 叶知理不大放心地:「你确定能报销?」 訾衍笑道:「这还不相信我。」 第二天一大早,叶知理顶着寒风准时抵达。 工作日的上午,火车站人并不多,没费多大劲儿就瞧见候车大厅内的訾衍。对方一身休闲打扮,拉着一桿黑色公务箱。 二人检票上车,步入头等车厢。 叶知理靠在椅背上伸长双腿,新奇地:「这么宽敞。」 訾衍望着窗外道:「我其实很喜欢出差,银行报销费用,酒店有协议价,在当地吃吃玩玩,很轻松的。」 叶知理道:「你适合做这个,我办不到,光是让我出去见人我就头皮发麻。」 訾衍和他同一批进入银行,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做客户经理。刚毕业那会儿没有资源没有人脉,从一个小小的助理干起,连端茶倒水的事也做,人勤快善交际,话多却不聒噪,替客户考虑问题周到贴心,上司安排的事情完成得干净利落。 情商高,家境也好,家里几代做生意,挖掘得到客户,在银行这样的环境里更是长袖善舞,俎樽折冲,如鱼得水。 领导不喜欢这样的人喜欢谁呢? 升职的速度堪比坐火箭,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私人银行业务的客户经理了。 私人银行是高端金融服务的一种,仅面向高净值人群,进行资产管理、规划投资,根据需要提供特殊服务,包括通过设立离岸公司、家族信託基金等方式节省税务和金融交易成本。私人银行结合了信託、投资、银行、税务等多种金融服务,每个客户都有专属的客户经理,每个经理身后都有一支专门的投资团队,包括会计师、律师、理财和保险顾问等等。 叶知理所在的银行,私人银行业务的开户门槛是两百万美元,大多数客户存入的资金在三百万到五百万美元,少数超过一千万美元。 私人银行业务的年均利润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五,远高于其他金融服务,因此几乎处于银行食物链的顶端。客户经理可以获取高额佣金,所以竞争特别激烈,除了不同银行之间为争取优质客户的竞争,也有同一个银行内部的恶性竞争。即便心思才智如訾衍,也栽过几次跟头。 第39页 叶知理默默注视着车窗外飞速略过的风景,一言不发。 訾衍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腮帮子,仿佛戳一只麻薯:「在想些什么呢?」 叶知理在想,今后訾衍会升到哪里去呢? 升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看不到的地方去吧。 这么年轻的私人银行业务经理,手里的客户是别人羡慕不来的等级,银行高层也偏心,每次都把好资源优先分给他,将来管理资产一千万美金的客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前途不可限量。 银行预算扣得那么死,但訾衍轻轻松松就能要来;报销卡得那么严,但一看到他提交的发票,问都不问直接处理。訾衍的私人办公室也是整个楼层位置最好的一间,有高大的落地窗,可以眺望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湖泊。哪怕他出差频繁,一个月四分之一的时间都不在那里。 叶知理默默地想,这样一个人,为何对自己肝胆相照,诚心诚意呢? 仅仅因为是大学同学,后来又成为同事吗。 这么扶摇直上,百尺竿头的一个人,将来还会和自己待在同一个地方吗。 如果永远无法见到了,要怎么办呢。 第28章 「好冷啊」,叶知理哆哆嗦嗦踏出列车,牙齿打架,外面冷冽的空气与方才温暖的车厢截然二致,如坠冰窟,「为什么这么冷……」 訾衍紧了紧大衣领口,道:「这里其实不冷,就是风大,所以体感温度比较低。」 二人坐上计程车,一路风驰电掣,抵达酒店。 刷卡进入房间,叶知理嘆道:「这么小的镇子,竟然有五星级酒店,真是没想到。」 訾衍打开行李箱,道:「有利益的地方就有逐利的人,这边地理位置占优,航运发达,每年都有大量的国际商客过来,自然对高档酒店有需求。现在是淡季,不难预约,夏天有外贸展会的时候一房难求,一晚房价可以达到四位数。」 叶知理点点头:「原来如此。」 訾衍从行李箱取出两套熨烫得服服帖帖的西装,一套浅灰色,一套宝蓝色,伸过去:「喜欢哪件?」 叶知理打量片刻,道:「你穿蓝色比较好看。」 訾衍笑道:「不是给我选,是给你选。」 叶知理吃惊地:「我身上这套不行吗」,赶忙解释,「这套也很贵的,是我最好的一套了。」 訾衍挑眉道:「你可是跟我一起出差,代表的是银行脸面,我有义务好好打扮你。」一副义不容辞的表情。 叶知理笑了下:「那我选灰色的,低调一点。」 訾衍将西装递过去,两人一齐穿戴好,系上领带。訾衍耐心地帮叶知理调整好衬衣领口,拂平肩部的褶皱,夹上领带夹,然后将他拉到全身镜前,得意地问:「怎么样?」仿佛小女孩展示自己心爱的布娃娃。 叶知理第一次看见自己穿着剪裁如此精良的西装,腰线、肩线极为贴服,质感和触感都是一流的,自己那件顿时相形见绌了。 訾衍道:「这套是我去英国的时候在萨维尔街定制的,等了好久才拿到。」 叶知理问:「价格是不是很贵?」 訾衍对着镜子道:物品的价值不能仅仅以价格来衡量,只要值得,花再多的钱也谈不上贵。更何况一套西装可以穿很多年,我们身高身型差不多,你穿上也非常合身,我觉得简直超值。」 二人走出酒店,叶知理难得一身高档西装,反倒不自信起来:「我这样去见客户真的没问题吗。」 訾衍拍拍他的背:「放心啦,对方是个高中学歷、白手起家的小老闆,虽然资产数额高,但吃穿用度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夏天去拜访的时候,他在办公室穿人字拖。」 叶知理道:「真的?那我们穿成这样,岂不很奇怪。」 訾衍挑眉道:「你我可是银行的专业金融从业人员哎,别管客户穿成什么样,我们这边气势肯定要做足。」 二人踏入企业大门,头顶「海龙海运」四个大字金光闪闪。 訾衍向前台说明来意,随即被引见入内,一个略微秃顶的矮个子中年男人走来,和气地握了手。 訾衍将包装精美的礼品递上,道:「平日承蒙李总关照,鄙行不胜感激,一点小心思,不成敬意。」 对方哈哈一笑,道:「訾经理每次过来都带礼物,我就算对银行有不满,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訾衍道:「哪里的话,客户的意见就是我行前进的动力,没有反馈,我行怎么能够不断完善服务呢。客户的痛点就是我们努力的方向。」说话滴水不漏。 叶知理站在一旁,看那两个人谈笑风生,完全插不进话。 当然他也不想插话,从进门的一刻起,訾衍叫他喊人他就喊人,叫他握手他就握手,成为一具听话的木偶。 啊,真的应该待在五星级酒店舒适的大床上看电视的,或者躺进按摩浴缸里泡澡。 这么冷的天气,肯定很舒服。 啊,好想回家。 叶知理一边鄙视自己没有出息,一边在那两人的交谈声中神游天外,想像自己浸泡在热腾腾的浴缸里,水波叠盪,被蒸汽熏得满脸通红的模样。 「知理,你觉得呢?」 耳边突然传来訾衍的声音,叶知理恍然惊觉有人同自己搭话,赶紧清醒过来:「啊。」眼神重新聚焦。 第40页 訾衍笑了下,道:「李总正好谈到上次一笔款项花了一个多月才打到帐上,想问问为什么。」 对面的中年男人搔搔脑袋,道:「以前我们操作的时候没出过问题,这次不知怎么搞的,汇款被扣了四十多天,银行什么合规部打电话来问钱的事,让我们又是说明情况又是提交材料的,折腾死了。难道以后次次都得这样?我们搞货运的等不起啊。」 叶知理赶忙问:「您确认这次操作和之前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吗?」 对方笃定地:「完全一样。」 叶知理想了想,道:「事出必有因,银行不会无缘无故扣押客户的钱款,必然是某个行为,或者某一系列行为触发了警报,资金才会被拦截。您或许不清楚,洗钱并不是一个单独动作,而是长期的、有计划的一系列行动与流程。以前这个行为没有问题,不代表将来这个行为没有问题。」 訾衍道:「李总毕竟不是银行人员,对合规的理解和专业金融从业者不同,能够详细解释一下吗?」 叶知理点点头,道:「洗钱大体上分为三个步骤,第一个叫处置,您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入帐。在这个阶段,赃款会存入合法的金融机构,这是洗钱过程中最危险的一环,因为大量现金非常可疑,银行必须上报巨额交易。为了逃避银行的报告机制,会有人採用拆分的方法,持续、小额地将资金分多次存入银行,所以我们对九千美金、九千九百九十九美金这样的金额特别注意。」 訾衍道:「可是李总并不是存钱进银行,而是接受境外其他银行的汇款,这有什么关联吗?」 叶知理道:「我方才也说了,洗钱并不是一个单独动作,某一种异常举动并不会招致合规部门的调查,只有前后几件事情符合某种规律发生,危险信号累加超过阈值时,才会触发反洗钱程序。比方说月度结余与已知收入来源相比过高;海外活动涉及多笔原因不明的电汇;帐户资金流动速率快,但日初和日终的余额却很少;多次存取以改变帐户内货币金额,或不停在不同币种之间兑换;用公司帐户来购买不动产、奢侈品、游艇、钻石等等。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危险信号,我们会怀疑有人在不断改变赃款形式,使那些原始犯罪所得无法被追踪。」 訾衍摸了摸下巴:「我的确遇到一些客户以公司的名义在海外购买私人房产,而且不少人这么干,但他们的帐户好像没事。」 叶知理道:「这个的确属于金融管理的灰色地带,银行不太可能把这些人的资金全部拦截下来,也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说这种行为就是将非法所得以合法的形式重新进入主流经济体系。如果在处置和离析阶段没有留下任何文件,到了融合阶段再想抓人定罪几乎是不可能的。」 顿了顿,将目光投向桌对面的人,「李总,您的公司帐户最近一段时期可能发生了不止一起被视为危险信号的举动,这些信号都被银行内部系统记录在案,但没有达到触发警报的级别,所以一直能够正常使用,也没有人员调查。直到那笔境外汇款打入,可能是金额的原因,可能是开票的原因,可能是付款方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国际环境的影响,所有危险信号超出阈值,后台发出警报,导致反洗钱部门调查您的帐户和资金动向。在这段时期,境外汇款肯定会被扣住,我们的调查依据难度、材料的充分程度,所花的时间也不同。来源、路径清晰的话,五个工作日能就能处理完毕,进行放款。如果是特别难以追踪,难以调查的案子,一个多月也有可能。如果长时间的调查之后仍然无法确定资金性质,我们只能把钱原路退回给境外。最坏的情况是,调查之后发现这笔钱的确是犯罪所得,我们会报警并上报给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和巴塞尔银行监管委员会,赃款也会被没收。您这次时隔四十多天才收到汇款,时间的确有些长,但终究不是个糟糕的结果。」 第29章 从海运公司出来,訾衍道:「幸好这次带你来,不然客户向我发难,我下不来台。」 叶知理嘟囔道:「下次不跟你来了,尽搞突然袭击,我压力好大。」 訾衍哈哈大笑:「算我的算我的,走,请你吃大餐,弥补一下精神损失。」 二人步入临街一家餐厅,訾衍道:「这家我来过几次,门面很普通,但味道相当不错。」说着拿起菜单,熟练地点下几样菜。 叶知理托着腮帮子道:「跟你出来倒也省心。」 訾衍挑眉道:「那当然,论吃喝玩乐,我可是专业的。」 不多时,老闆从后厨出来,手中举着一把热腾腾装满各色海鲜的铁铲,抖动手柄,尽数倒入桌上的盘子里,在寒冷的深秋激起一阵白雾。 叶知理惊讶地:「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上菜。」 訾衍道:「这是当地特色,每天捕捞的新鲜海货,一把扔进锅里翻炒断生,然后用铲子架在炭火上慢烤,汁水都渗进蟹肉虾壳里,有嚼劲又入味。」 叶知理道:「原来如此。」 訾衍抬起头和老闆搭话:「最近生意怎么样?」 老闆摇摇脑袋:「不行啊,海运行情一塌煳涂,我们这些做餐饮的跟着受影响。」 叶知理问:「远洋航运怎么了吗?」 老闆骚搔头皮,道:「最近几个月货柜运价暴涨,国内的货挤压在仓库出不去,快要爆仓,小老闆难啊。」 第41页 訾衍剥开一只虾壳:「老闆,来两瓶啤酒。」 叶知理摇头拒绝:「我想喝可乐。」 訾衍笑道:「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将剥好的虾肉丢到叶知理面前的小碟子里,虾肉雪白晶莹,酱汁沉静浓郁。 叶知理并不动筷,怔怔地盯着虾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道:「我想我大概知道李总为什么会被反洗钱调查了。」 訾衍夹起一块扇贝,小心地不让上面的蒜蓉粉丝滑落:「为什么?」 叶知理道:「从去年开始,全球货柜的运价节节攀升,当时就引起了我们部门的注意。我原本以为这种价格波动只是暂时的,没想到今年不但没有回落到正常水平,反倒涨得更加厉害,某些航线的价格甚至涨到十倍以上。」 訾衍忍不住咂嘴:「这么夸张?」 叶知理点点头:「货柜运价剧烈波动会对外贸出口造成影响,这个影响可比原材料价格上涨、水电房租上涨来得直接,海外买家会停止下单,或者干脆拒绝收货。外贸产品并不都是高价值商品,可能只是圣诞节装饰彩带、新年贺卡、塑料笔筒这样低价的东西,为此支付高昂的运费显然不划算,国外的商家一般会选择订单延期,这就导致国内的生产商积压了大量订单。但是目前货柜船装载率仍然处在高位,短期内运价很难波动,所以卖方也好买方也好,都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訾衍摸摸下颌:「这么说,海运公司是这场国际运价上涨的最终得利者,这波是赚了大钱的。」 叶知理神情严肃:「不能完全这么想。船司一直说自己舱位紧缺,每次放出来的柜子十分有限,他们不可能有钱不赚,故意不放舱。舱位紧张很可能是真的,但现在货运价格如此之高,小老闆们都处在观望状态,未必真的会拿自己的货品去填舱。远洋海运的话,船没满不能开船,可能要等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把舱位装满。即便开船了,船期也很慢,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港,才能把钱收回来。所以海运老闆们是在走钢丝,搞不好哪一环没套上,资金鍊就断了。」 訾衍转了转眼珠:「如果船期慢,不仅国内的仓库会爆仓,国外的仓库也有可能爆仓。」 叶知理道:「旺季就那么几个月,现在大家都被架在炭火上烤着,看谁最先撑不住。」 訾衍咧嘴吸一口气,牙疼似地:「照你这么说,这一波就没人能赚到钱?」 叶知理笑了笑:「还是有人能捞一笔的,猜猜是谁?」 訾衍挑眉:「是谁?」 叶知理将虾肉含进嘴里,鼓鼓囊囊地回答:「船代。」 訾衍停下筷子:「你说货柜的代理商?」 叶知理点下头,边咀嚼边道:「因为一柜难求,给了船代加价的空间,他们在生产商和远洋航运公司中间利用信息差谋取利润,两头挣钱。现在不仅有一级船代,二级船代,甚至有三级船代,层层加价,这些人推高了货柜价格,却不用承担任何海运风险,也是为数不多在这波暴涨中得利的人。」 訾衍咂咂嘴道:「掮客,赚的就是这种钱。」 叶知理道:「不过他们的好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货柜的供需边际终究会缓和,到时候就要警惕装载率下行带来的运价跳水了。」 訾衍朝嘴里塞一颗蛤蜊,咔嚓咔嚓地:「搞不好明年就能看到一场暴跌。」。 叶知理道:「我会持续关注bfi,以免有人利用国际航运价格波动洗钱。」 bfi,即baltic freight index,波罗的海运价指数。这是一个综合性指数,由全球十二条主要干散货船航线的运价按照各自在航运市场上的重要程度和所占比重构成。该数据由伦敦航运市场每天向全世界公布,不仅是国际贸易领域的重要价格指标,还是判断铁矿石、化肥、煤矿等大宗干散货价格走势的风向标。 訾衍边动筷子边问:「味道怎么样?」 叶知理道:「炭烤鱿鱼好好吃,扇贝也好好吃,停不下来。」 訾衍喝一口啤酒,嘴上都是泡沫,大笑道:「要不怎么叫痛风套餐呢。」 吃饱喝足,两个人在寒风中心满意足回到酒店。 叶知理道:「我想泡澡。」话音未落跑进浴室里,哗哗的水流声传出。 訾衍打开电视,不紧不慢地推从衣柜里取出浴袍,整齐地放到宽大的床上。推开浴室门,瞧见叶知理已经坐在蒸汽升腾的浴缸里,开心地玩着水了。 他走过去坐在浴缸边缘,忍不住开口:「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酒店泡澡。」 叶知理眯起眼睛,喉结微微耸动:「因为很舒服啊。」 周身雾气瀰漫,白烟裊娜,如处幻境,不似真切。 訾衍挑眉道:「哪能有家里舒服,家里还能一边泡澡,一边吃零食,一边看书。」 叶知理仰躺在浴缸里,额前发梢沾满水珠,晶莹剔透,闭着眼睛道:「我家没有浴缸。」 訾衍恨恨地一拍大腿:「到我家泡啊,难道要我八人大轿去抬你?」 叶知理微微笑了一下,锁骨处水珠滑落,皮肤被熏得发红:「能在这里,我就很满足了。」 訾衍道:「等会儿我让酒店送个果盘上来,今年的砂糖橘已经上市了,特别甜。」 叶知理仍旧闭着眼睛,嘆息般地:「好啊。」 第42页 訾衍接着道:「银行附近新开了一家汗蒸店,据说不错,我们可以去试试。对了,你泡过私汤没有……」 「訾衍」,叶知理突然打断他,睁开眼睛,「你会离开吗?」 訾衍一愣,摸不着头脑似的:「离开哪里?」 叶知理下巴抵在浴缸边缘,喃喃地:「不知道。」 只是总感觉訾衍註定扶摇万里,青云直上,无论如何不会停在原地踏步。 智商情商皆一流,加班之后凌晨打车去机场,飞了一千多公里,只为陪客户吃一顿饭。 这样的人,不论在哪里都吃得开,不论是谁都喜欢。曾经有其他外资银行想高薪挖他,开出的价码令人咋舌,惊动不少业内人士。 叶知理抬起目光,浴缸中水波晃动:「我不明白,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要留在我行呢。」 訾衍蹲下身,目光平视过去,在一片雾气中缓缓道:「知理,人和人想要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第30章 第二天早上,二人搭乘火车返回市内。 叶知理伸个懒腰,感嘆:「五星级酒店就是不一样,床好软,空调也好暖和,我都不想走了。」 訾衍笑道:「我就告诉你出差很有意思吧,一点都不累。」 叶知理挑眉道:「那是钱花到位了,才舒服的。要是让我自己掏钱,我可捨不得。」 二人说着话,掏出员工卡扫过感应器,踏入银行玻璃门内。 刚抵达办公区域,还没来得及坐到工位上,助理匆匆小跑过来道:「行里领导请您过去一趟。」 叶知理点点头:「马上。」 訾衍立即道:「我和你一起去,有个照应。」 叶知理摇头:「我又不是小年轻了,应付得来。倒是你,师出无名,去了算什么?」 訾衍道:「嗐,还要什么名不名的,哪那么多花样,走走走。」 叶知理拗不过他,两个人一同来到会议室前,敲门入内。 原以为会是大阵仗,没想到里面只坐了一个人,级别也不怎么高,充其量只是个小领导。 叶知理上前道:「您好。」 对方递来一份薄薄的文件,道:「上次传票的事情,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认定我行在此次事件中没有责任,对原告提出的经济赔偿请求予以驳回,不予赔偿。」 叶知理点点头,简洁地回应:「了解了。」 訾衍松一口气的样子:「对我行来说,是个好消息。」 对方不置可否,沉吟半晌道:「此次事件给我行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使我行声誉受损,客户流失。经过上面仔细考虑后决定,对当事人予以停职一周并停薪的处罚,所以从今天开始,叶专员就不用来银行了。」 訾衍震惊地张大嘴巴:「什么?!」 叶知理面上没有丝毫波动,摘下胸前的工牌,声音平静地:「我明白了。」 「等下」,訾衍伸手制止,上前一步,「反洗钱部门是按银行规章制度办事,走的流程也是完全合规的,现在官司也打赢了,为什么却要处罚员工呢?这完全说不通啊。」 对方严肃道:「就是因为官司打赢了,才要处罚内部员工,以平民愤。如果无人被问责,客户绝不会善罢甘休,事态还会扩大化,这是银行管理层不想看到的。」 訾衍眉头紧拧:「那为什么是知理被停职停薪?决策又不是他一个人下的,其他人呢……」 对方一脸不快地打断他:「这是上面的决定,没有为什么。」 訾衍还想再说什么,叶知理立即伸手拦住他,用眼神示意不要再继续下去。 二人默默退出会议室,回到工位。 此时银行处理决定的内部通知已经通过邮件发送给全体员工,不少人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有人则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对着电脑工作。 叶知理尝试用密码登陆银行内部系统,按下回车键,没能解除锁定。连续输入几次密码,屏幕上都弹出红色的错误提示。 看来技术部门已经修改了权限,内部系统不再向他开放了。 訾衍蹙眉道:「这也太欺负人了。」 叶知理摇摇头:「标准流程而已,有问题的员工是不能再登陆帐户的,估计我的员工卡现在也失效了。」 訾衍仗义道:「我陪你出去。」 叶知理依然摇头:「你留在这里比较好。」 言罢将工牌扔在桌面上,不顾周遭投来的诧异目光,沉默地走出去,一道细瘦的背影。 按下电梯的下行按钮,叶知理后退一步,站在走廊上安静地等待。 这个时间点没什么人,轿厢来得很快。「叮咚」一声轻响,门缓缓朝两旁拉开,他目不斜视走进去,从云端直坠人间。 大厅里传来阵阵咖啡香气,这座市中心写字楼的一层最近划出一小块区域招商,立即有国际连锁咖啡品牌过来开店,在寸土寸金的地段见缝插针。 楼里的白领们也乐于光顾,每天有事没事跑下来买一杯拿铁,闲聊几句,再慢慢悠悠上楼去。 慢如蜗牛的的电梯也帮了大忙,每天排长龙等待的早尖峰时段,恰恰也是咖啡店生意最好的时候,六个店员都忙不过来,排队的几乎人手一杯,仿佛这座楼里正在进行什么秘而不宣的仪式。 叶知理穿过大厅,一边肩膀突然感受到压力,回头一看,是熟悉的面孔。 第43页 对方一手握着岩溶黑巧摩卡咖啡,另一手从他肩头放下,脸上笑容和煦,开口道:「叶先生。」 叶知理点点头,以示礼貌:「洛先生。」 洛非问:「叶先生这是要去哪里,又是工作上的事?」 叶知理摇摇头:「当然不是,我被银行停职了。」 大大方方,没有丝毫遮掩。 洛非惊讶地瞪大眼睛:「啊。」 叶知理淡淡地:「不是什么大事,等银行的通知再復职就是了。」 洛非想了想,道:「既然叶先生并不赶时间,我可以请叶先生喝一杯咖啡吗?」 叶知理面上没有丝毫波动,嗓音平静:「我现在没有一分钱薪水,洛先生请的客,怕是不会有什么回报。」 洛非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叶先生能给在下一个请客的机会,我就感激不尽了。」 叶知理略微抬下眼皮,道:「我要红丝绒雪酪茶拿铁。」毫不客气地下单。 洛非得到指示,十分开心地掏出钱包,心甘情愿地花钱去。 叶知理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身躯笼罩在深秋金色的阳光底下,发梢、睫毛、指尖镀上一层浅浅的金,瞳孔也成为浅棕色,整个身子似乎变轻盈了,重量渐渐消失。 建筑物外的银杏树落叶飘飘洒洒,打着旋儿坠落,不少金黄的叶子被风吹进大厅,安静地躺在阳光底下。 洛非端着一只漂亮的红色纸杯,风度翩翩,走到叶知理身旁,也成为金色光晕下的一部分。 叶知理接过拿铁,捧杯微呷一口,眯了眯眼睛,长长的、纤细的睫毛在金色的阳光下近乎透明。 「洛先生是在贿赂我吗?」 洛非举杯喝一口摩卡,悠然笑道:「我要贿赂叶先生早就贿赂了,功夫下在平时,何必临时抱佛脚。」 叶知理向玻璃窗外望去,鼻尖被蒸汽晕染,「说得也是。」 洛非道:「叶先生正好可以藉此机会,给自己放个假,缓解颈椎病痛之苦。」 叶知理将纸杯举到唇边,轻吹一口:「颈椎病是十天半个月能养好的吗,洛先生未免太看不起颈椎病了。」 洛非笑道:「叶先生可尝试过户外运动?皮划艇、攀岩、击剑之类,对身体僵硬、肩胛疼痛有奇效。」 叶知理摇头:「我几乎不运动,对此一无所知。」 洛非道:「本市有一处皮划艇的绝佳水域,长着高大的水杉树,黄色、橙色、深红色,层层叠叠,倒映在湖水里,现在恰是最佳的观赏时期。下次叶先生可以跟我一起去,趁着秋高气爽,饱览湖光山色。」 叶知理双手捧着纸杯,慵懒地:「好啊。」 洛非将手中的岩溶黑巧摩卡喝尽,问:「叶先生现在处于停职状态,可有什么打算?」 叶知理注视着窗外金黄色的银杏落叶,指尖触到玻璃上,沉默半晌,回答—— 「我要去乡下养猪。」 第31章 「咳咳……」洛非差点被还没完全咽下的咖啡呛到,「叶先生要做什么?」 叶知理举杯仰起脖子,面容平静:「我已经和养猪场的负责人联繫好了,今天下午就出发。」 洛非调整一下唿吸,道:「叶先生的职业发展规划……跨度有点大。」 语气诚恳。 叶知理将目光投向玻璃之外:「生存才是第一要务,我并不介意自己做什么。」 洛非正色道:「叶先生心态调整如此之快,令人肃然起敬。」 叶知理对这番恭维显得无动于衷,纸杯朝垃圾桶里一抛:「我要去车站了,不然赶不上乡下的大巴。」 洛非赶忙道:「我直接开车送叶先生就是,巴士只开到镇子上吧?离养猪场肯定还有一段距离,乡下土路不好走,现在天气又冷。」 叶知理微微蹙眉:「洛先生身为律师,怎么如此清闲,都没有庭审吗。」 洛非微微一笑,双手背在身后,道:「我现在是律所合伙人,小案子不必亲自出马,代理词也是年轻律师在写,正好给他们一个锻鍊的机会。」 叶知理面无波澜地:「哦。」不怎么惊讶的样子。 二人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叶知理报出地址,洛非打开导航系统,旋转钥匙启动。 「还好不怎么远,一百多公里。」洛非注视前方,微微调整方向盘,车子出了主城区,行驶上高速公路。 叶知理的目光眺望窗外的风景,并不言语,眼神没有聚焦。 洛非问:「叶先生怎么找到这家养猪场的,事先了解过吗,是否靠谱?」 叶知理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这家公司在我们银行开有商业帐户,以前审核资料的时候拜访过一次。」 洛非道:「难怪,这么说对方还有点规模。」 叶知理点点头:「算是本地有名的农牧企业了,还搞了数位化监控、标准化养殖。年底新建厂房扩大规模,很缺人手,毕竟人等得起,猪可等不起。」 洛非沉吟道:「那是不怎么好等。」 汽车在农村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仿佛一叶扁舟航行于惊涛骇浪,尘土如浪花飞溅。叶知理半个身子上下震盪,脑袋撞在车顶,强行忍下呕吐感:「还没到吗……」 洛非看一眼gps:「快了,还有三四公里,坚持一下。」 远远地,终于看见一排一排的标准化农牧厂房,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也渐渐变成平整的水泥路面。车身停在厂区大门前,二人下来,叶知理眩晕不已,趴在引擎盖上好一阵才缓过来。洛非半蹲在车前,摸着下颌道:「磨损有点严重,这次回去得换轮胎了。」 第44页 有人已经等在接待处,叶知理上前和那人握手,道:「邓师傅,您好。」 邓师傅哈哈笑道:「来啦,这里不好找吧。」 叶知理摸摸被颠肿的屁股,心有余悸地:「是有点困难。」 邓师傅嘆道:「唉,没办法。因为疫病防控需要,猪场只能设在偏远的地方,必须跟交通干线和居民居住区保持距离。我们都是骑摩托车过来,来一次至少待三四个月不走的。」 叶知理点点头:「近几年猪瘟频发,可以理解。」 邓师傅朝他身后一瞧,不由地:「请问你是?」 洛非上前一步,笑眯眯地:「我也是过来养猪的。」 叶知理默默翻个横跨塞伦盖蒂大草原的白眼,心想我是被迫不能上班,你是真的不用上班。 邓师傅掸掸袖口,道:「行,反正咱们这儿缺人,大家先去消毒,然后换防护服进猪圈!」十分痛快。 叶知理和洛非脱去外套鞋袜,进入淋浴间,双手高举,完成一套极为繁琐的消杀流程,穿上防护服、胶鞋,戴上手套、护目镜,进入猪场内。 眼前的猪舍大约七百平米,统共五排定位栏,每栏长两米,宽、高各一米,一猪一栏。顶棚装有负压风机、降温水帘和湿度监控系统,地面铺着漏缝板,不会淤积猪粪猪尿。几百只猪整齐地码放在栏中,每只耳朵上都钉着印有编码的耳牌,一扫即可连接电脑调取档案。 邓师傅道:「咱们场里有自动投餵料系统,自动、定量加饲料,不需人力操作。你们要做的是扫粪、消毒、巡栏、检查有无病死猪。」 叶知理点点头,问:「要怎么判断猪有没有生病?」 邓师傅道:「看眼神。注意观察猪是否双目无神,食欲不振,不吃料。如果有的话立即测温,记录下来报给场里,兽医会过来餵药。另一个就是观察猪粪形态,如果粪便太稀可能有炎症,也需要上报。」 叶知理和洛非跟随邓师傅穿过长长的走道,听着讲解和注意事项。 邓师傅叮嘱道:「扒粪的时候一定要斜着握粪耙,速度要快,不然会很危险。以前场里有员工清扫的时候没留神,母猪忽然狂躁往后踢,粪耙的把手顶断了那人肋骨。」 二人频频点头,叶知理跟在后面边听边做笔记。 邓师傅交代一番,道:「这间猪舍暂时交给你们照看,我要去繁殖场,有几头母猪快生了,我晚上住在里面不出来,有问题打手机。」 叶知理道:「没问题,您去忙吧。」 邓师傅转身离开,铁门在他身后应声关闭,几百平米的空间内只剩叶知理和洛非。 还有两百多头唿哧唿哧喘气的猪。 洛非笑道:「也是不可多得的人生体验了。」 叶知理道:「洛先生个子比较高,去看一下温度计读数,我要把初始数值记录下来。」 洛非爬到梯子上仰起头,念道:「温度二十一,湿度百分之六十五。」 叶知理低下头,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 洛非从梯子上下来,玩笑道:「没想到猪过得还不错,这里比外面暖和多了。」 叶知理波澜不惊道:「这间猪舍属于育肥场,养的都是肉猪,你去母猪的分娩舍,条件更好。」 洛非问:「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呢?」 叶知理翻动纸页,回答:「先把猪粪扫了,然后我来消毒、巡栏。」 洛非活动活动四肢关节,伸展一下后背,眨眨眼睛道:「叶先生能否笑一个?」 叶知理丝毫不为所动:「等洛先生铲完屎再说。」 洛非拎着铁铲走到猪栏尽头,尽管戴了口罩,浓重的骚臭味仍然穿墙凿壁,无孔不入,把他熏得直皱眉头。 叶知理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大律师没干过这活儿吧?」 洛非弯曲双腿,眉头紧拧,趁着猪起身喝水的功夫,用铲子迅速将粪便扒到过道,通过木板上的漏粪孔扫进底下的粪池。 一阵粪水溅起,浓重的气味熏得叶知理也赶紧捂住口鼻。 洛非扫过一排定位栏,表情痛苦,仿佛被人狠狠一拳揍在肚子上。扶住墙干呕一阵,勉强直起身子:「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我情愿在办公室写二审代理词。」 叶知理忍不住哈哈大笑:「迟了!洛先生已经上了贼船,哪有那么容易下去。」 洛非斜斜倚着墙道:「你让我缓缓,不能一口气扫完,要出人命。」 叶知理道:「我先给这排消毒。」说着紧了紧胶手套和护目镜,确认它们不会脱落,去拿放在密封容器中的瓶子。 洛非凑过去:「这是什么?」 叶知理小心地倒出一部分液体,按一定比例与水混合,回答:「氢氧化钠,也就是俗称的烧硷。」 洛非摸了摸下巴:「我记得这东西好像有强腐蚀性?」 叶知理点点头:「接触皮肤的话会有明显的灼烧感,如果我们没穿胶鞋,现在脚就没了。等会儿喷洒的时候一定要戴好护目镜,千万不能让液体溅到眼睛里。」 第32章 叶知理将配置好的烧硷水灌入喷壶,旋紧盖子,在过道间进行喷洒。洛非举着铁铲,在一排排定位栏边拔粪,干一会儿就直起腰干呕一阵,然后埋头继续。 叶知理目不斜视地按压喷嘴,心无旁骛,洛非从另一头快步走来,皱着眉头道:「那边有一头猪不吃东西,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第45页 叶知理连忙快步过去查看,果然满槽的饲料一口未动。两百多斤的猪趴在栏里,精神萎靡,眼珠灰灰的,毛色也很黯淡。 洛非问:「要喊人来吗?」 叶知理从口袋中掏出体温计:「先测下温再说。」 洛非打开盖子,露出测温探头,不太确定地:「这个塞猪嘴里?」 叶知理摇头道:「当然不是,猪会本能地把体温计咬断,要塞后面。」 「后面?」 「测肛温。」 洛非捏着体温计,表情尴尬:「这个难度有点大。」 叶知理有些想笑的样子:「洛大律师当心点,别被后蹄踢伤了,乡下地方医疗条件可没法和城里比。」 洛非抬脚跨过栏杆,小心地避免碰到猪身,姿势艰难地挪动到后面,捏着体温计一点一点靠近。趴在地上的猪大概感受到振动,无精打采地扇动一下耳朵,哼哼出声。 叶知理压低声音道:「动作要快,不然猪会不耐烦。」 洛非半蹲着身子,同样低声地:「你可稳住它,别乱动,这个位置不容易找。」 叶知理忍住笑意道:「洛大律师可千万瞄准了。」 洛非深吸一口气,温度计探头对准猪的肛门,勐然伸手插进去。猪冷不丁受到刺激,「嗷嗷」尖叫两声,突然开始拉稀,洛非来不及闪避,胸口上全是乍然喷出的粪水。 叶知理笑得直不起腰,浑身震颤,蹲在地上眼泪都要出来了。 洛非抹一把防护服,一脸悲愤地:「为什么会这样!」粪水嘀嗒朝下淌。 叶知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擦擦眼角,断断续续地:「赶快,赶快看读数,哈哈……」 洛非只得再次蹲下,掩住口鼻,小心地避开仍在窜稀的猪,手疾眼快将体温计抽出,不出意外又被喷了一裤脚。 叶知理用纸巾将温度计擦拭干净,对着上面的数字打量一会儿,喃喃道:「有点高啊。」 一只成年猪的直肠体温在三十八度到三十九点五度之间,傍晚时体温稍高于早上,大概高零点五度,不会超出太多。 叶知理拨通挂在墙上的内线电话,联繫总务室。 不多时,一位穿白大褂的兽医进入猪舍。 叶知理问:「需要餵药吗?」 兽医摸摸猪鼻子,仔细观察一会儿:「要打针。」从随身携带的医疗箱里取出针筒和注射针头。 洛非好奇地问:「打屁股上?」 兽医摇摇头:「这种抗菌消炎药一般打在耳后。」从标有「氨基比林」的小瓶中抽取出药液,轻推排出针头内的空气。 叶知理有点紧张地:「需要帮你按住它吗?」 年轻的兽医道:「不用,你们站在这里就行。」立起身轻轻走到猪的右后方,趁它趴着眯眼的时机,飞快将针头扎入耳根,拇指推动注射管,一按到底。猪感受到疼痛,立即开始嗷嗷嚎叫,四肢也焦躁地乱蹬。兽医一手抵着猪肚,另一手迅速拔出针头,跨到栏外。 猪仍在里面暴躁地乱踢,但注射已经结束了。 洛非的目光不由多出几分敬佩,嘆道:「不愧是专业人士。」 年轻的兽医笑了下,收起针管道:「手熟而已。我刚开始的时候也受过伤,猪总是甩头,不容易扎准;或是药水没打完就挣脱出去,只好再打,搞得猪耳朵后面都是血。我拇指也经常扎到、划伤,往往伤口还没癒合又是一道。」说着伸出左手。 果然无名指上一道浅浅的褐色痕迹。 此时猪舍内大部分猪已经吃饱饲料,在风机轰隆的运转声中陆续睡去,唿吸声此起彼伏。 兽医道:「我们也可以出去吃晚饭了,这里有自动监控系统,如果没有警报,晚上不需要再进来。」 叶知理和洛非点点头,跟随走出门外。 在消毒室脱去防护服,高举双手,又是好一阵消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手机也要用酒精和臭氧消毒。 洛非最后一个完成走出来,道:「这也太麻烦了。」 兽医点点头:「的确非常麻烦,有的员工情愿吃饭睡觉都在猪舍里,一住一个星期再出来。这里是肉猪生活的区域,流程已经简化很多,分娩舍才是真正的繁琐,要经过三层洗消隔离,再光着身子进行一百八十秒的全面消毒。我最多一天洗过六次澡。」 叶知理嘆道:「这一行是真的辛苦。」 兽医道:「没办法的事情。养猪场最怕猪瘟,死起来是几百头几百头的量,我们这里每个月还有上百头新生的小猪。如果不幸发生疫情,损失将会达到数百万元。」 走出去时太阳早已西沉,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下。巨大的夜空如同黑色的帘幕,笼罩住寂静无声的空阔郊外。 偏僻的乡下没有光污染,抬头能看到无数颗星星,清晰地挂在天上。 叶知理挺胸深深吸入一口新鲜的、清冷的空气,肺部充盈,仿佛重新回到人间。 洛非闻了闻袖口,蹙眉道:「我怎么觉得身上还是有味道。」 兽医笑道:「正常的,我们常年累月在这里工作,和猪同吃同睡,早就腌入味儿了,怎么也洗不掉。」 叶知理内心哈哈大笑,心想洛非我看你今后还怎么见客户。 三人步入食堂,简单地吃了点青菜、土豆丝当做晚饭。洛非因为下午被喷一身粪水,呕吐感比食慾强,怎么也吃不下去,只喝了几口汤。 第46页 叶知理看在眼里,脸上无波无澜,内心暗笑不已。 回到总务室,不少工作人员在里面休息,众人围坐在电磁炉前取暖,不时闲话几句。 叶知理的目光聚焦在电脑显示器上,屏幕里是猪场的监控画面,可以看见配怀舍、分娩舍、仔猪舍、育肥舍等等场地的规模、养殖数量、温度湿度等信息。 有人沖他喊:「小伙子,那边多冷啊,快到这块儿烤烤火!」 叶知理的眼睛依依不捨地从屏幕上离开,坐过去问:「师傅,跟您打听件事儿,这里一直都是这么大规模吗?」 那人「嗨」了一声,道:「五年前还没这么大,也就最近一两年才扩建的,还招了一批大学生,搞什么数位化管理,其实进来都是从餵猪扫粪干起,不过钱开得多,升得快。人家学歷值钱!」 叶知理又问:「您知道今年发生过什么波动吗?比方说现金流出问题……」 「你说现钱?」那人瞪了瞪眼睛,「好像没……哦、哦你等下」,想了想,「去年年底,对,去年年底不是有一波非洲猪瘟嘛,我们这里也死了几头猪,把场子里吓得够呛!同一舍的其他猪也不能卖了,自己也不敢吃,只能深埋,太可惜了。都养到三百斤快要出栏了发生这事儿,唉……」 叶知理摸索着下颌,点点头。 那人接着道:「当时外面的人不给进猪舍,里面的人也出不去,消毒也不行。我们吃喝拉撒都在猪舍里,一日三餐靠场子送到门口,我半个月没见着太阳!每天就听着猪叫,混着猪屎吃饭……」 洛非凑过来:「哎,师傅,这个传染病持续了多久?」 师傅回忆一下,回答:「一个多月吧,大概。当时场子里紧张得不得了,天天大喇叭,搞得我们过年都不安生。」 正说着话,年轻的兽医背着医疗箱快步过来,神情有些焦灼:「跟我去产房一趟,有几头小猪情况不太好。」 第33章 消毒完毕穿上防护服,叶知理和洛非跟随年轻的兽医进入仔猪生活的区域。 甫一踏入猪舍,洛非不由地:「这里的温度似乎高许多。」 兽医指着上方道:「这里有保温灯和热风机,温度控制在二十五度到二十八度之间,主要怕小猪受凉生病。」 洛非调整一下防护服领口:「难怪,我都要出汗了。」 兽医笑道:「其实仔猪的体温比成年猪稍高,刚出生时可以达到三十九度,然后慢慢下降,断奶前一直维持在比较高的位置。」 叶知理环视四周,伸出一根手指:「这里的栏杆好奇怪,和我们下午那间猪舍不太一样。」 兽医点头解释:「这个放在定位架上的叫挡槓,防止小猪被母猪压死或踩伤。」 叶知理好奇地蹲下身体,注视着一团团粉嫩嫩、活泼爱动的仔猪们:「这一批已经断奶了吗?」 兽医微微颔首:「刚断不久,小猪一般出生二十八天后断奶,这里的才一个多月大。再长大一点就住不下了,要赶进新的猪舍分栏。」 叶知理的目光捨不得离开似的,嘆道:「好可爱啊。」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仔猪粉嫩软糯的鼻子。 仔猪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粉白的身体努力地朝前拱,眼珠圆而漆黑。 洛非问:「你方才说需要我们帮忙,是什么事情?」 兽医指了指几百平米的猪舍,回答:「工作人员看监控时发现少了两头小猪,可能从栏里钻出来了,必须尽快找到,不然半夜发生意外来不及处理。」 洛非胸有成竹道:「我们三个人,怎么说一个小时也能搜遍这里。」 兽医苦笑一下:「等你去找就知道了。」 事不宜迟,三人立即分头行动,沿着墙壁、过道一点一点仔细搜寻,栏中的仔猪又多又密集,嗷嗷直叫,在狭窄的空间里挤来挤去,弄得人眼花缭乱,很难看清狭缝中有无偷跑出去的小猪。 叶知理搜寻一圈无果,沖洛非喊:「你那里怎么样?」 洛非挥舞胳膊回应:「这里没有!」 叶知理转向兽医的方向,大声地:「你看到了吗?」声音在空阔的场地中迴响。 兽医双手聚拢在口边:「你们拿一块挡板过来,我好像看到了!」 二人从角落取出挡板、弧形叉,匆匆跨过走道,恰在此时,一句高喊划破猪舍:「哎,跑了跑了,赶紧追!」 叶知理「啊」一声,连忙问:「在哪里?」迷茫地转动着身体。 洛非飞快扫视一圈定位栏,拍拍叶知理的肩膀,指给他看:「在那边,我们赶紧过去!」 二人踩着胶鞋一路飞奔,仔猪受到惊吓,撒腿就跑,边跑边嗷嗷直叫,没了命似地,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几乎可见残影。 兽医急急朝这边赶来:「愣着干什么,快抓!」 叶知理如梦初醒,赶忙提着挡板冲上前,左右拦截。仔猪肥嘟嘟,浑身粉肉乱颤,身形却异常灵活,三两下闪避穿过包围,嗷嗷叫着向前奔逃。 洛非举着弧形叉追在后面,连续叉了几次皆失之交臂,忍不住泄气:「这也太难了。」 兽医气喘吁吁道:「这种叉子是给成年猪设计的,幼猪体型过小,会从缝隙里钻出去。」 叶知理撸起袖子继续追击,拎着挡板左右开弓,将仔猪逼到墙角,高喊:「快来帮忙!」 第47页 洛非和兽医大步奔上前,各自堵住一头一尾,逐渐向中间靠近,仔猪感受到威胁,叫得更加悽厉,嗓子眼儿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嗷嗷声,引得猪舍其他小猪一起跟着嚎叫。 年轻的兽医手疾眼快,电光火石间抓住仔猪一条后腿,一把提熘起来。仔猪拼命蹬蹄,腰臀剧烈扭动,兽医冷不丁被踢到好几下,差点脱手。 洛非立即钳制住仔猪两条前蹄,叶知理托着它的肚子,三个大男人吭哧吭哧地把仔猪搬到对应的围栏,翻手扔进去。 洛非趴在栏杆上大喘气:「我一身汗。」 叶知理身体倚靠着墙壁,面色泛红:「我、我也是。」 兽医抹一把亮晶晶的额头:「没办法,现在的小猪营养好,刚断奶就有二十公斤。」 洛非腿有些发软地:「但凡再重点,我们三个都弄不动。」 叶知理胳膊支撑在挡板上,深唿吸两口道:「不是有两只不见了吗,这才一只,还有另一只呢。」 洛非神情微苦:「可以暂时不要提这件事吗。」 兽医穿过长长的走道,弯腰沿着定位栏仔细逡巡,走到猪舍尽头时缓缓停下脚步,沉声开口:「找到了。」 叶知理连忙抓起挡板,远远地沖那头喊:「马上就来!」扭头示意洛非去拿叉子。 二人一秒钟不敢耽搁,急匆匆跑过去,兽医却只抱着胳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知理四下张望,连声地:「猪呢?」 兽医仍旧未动,指了指栏杆和墙壁的夹缝处:「在那里。」 叶知理伸长脖子去看,不由一怔。 猪舍地面的漏缝板被掀翻到一边,仔猪脑袋朝下一动不动,半边身体淹没在粪池中,露在外面的另一半已经变成青黄色。 不知什么时候掉进去的,这里是监控探头的死角,工作人员很难发现。 兽医蹲下身仔细观察片刻,道:「应该是意外拱开木板摔下去的,粪池的墙壁上有挣扎的痕迹。」 洛非摇头道:「唉,一条小生命。」 兽医站起身,拍拍裤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里几千头幼猪,总有一些因为意外或疾病死亡,无可避免。」 叶知理问:「现在怎么办呢?」 兽医回答:「这里温度比较高,尸体必须立即处理,不然容易腐烂滋生细菌。那边有一个旧口袋,去拿过来。」 叶知理点点头,兽医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棉签:「虽然几乎肯定是意外,但还是要对口鼻和肛门进行採样,留待化验。」 洛非拽着仔猪两条后腿将它从粪池拔出,叶知理后退几步别过脸,一方面因为死状不大好看,另一方面气味实在难闻。兽医取完样,三人合力将猪套进布口袋,用钢丝绳繫紧开口。 兽医道:「刚死亡的猪是最好捡的,一拎就起来,难处理的是死了一段时间的,因为已经开始腐败了,肠胃发酵产生气体,肚子往往胀得很大,随时可能爆炸。」 洛非蹙着眉头道:「可以想像。」 兽医道:「我有一次收拾死猪,那时是夏天,尸体被发现时已经高度腐败,把猪抱起来的时候断成三截,砸到地上就是一滩,手套上、护目镜上都是黏腻的碎渣。栏里其他猪就在碎渣上踩来踩去,黄绿色的污水弄得到处都是,三个工作人员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清洗消毒完。」 洛非提着布口袋,神情不大好看地:「您不用描述得这么细緻,我今天已经吐过几次了。」 叶知理也被酸腐味熏得够呛,捂住口鼻:「我也有点想吐。」 兽医接过口袋道:「我把尸体运到外面,你们把这里打扫干净,记得过道、栏杆全部要消毒。猪场里两千多头幼猪,一旦爆发疾病或感染损失不可估量。」 门应声开启又应声闭合,几百平的猪舍内剩下叶知理和洛非面面相觑。 洛非眼角余光勉强看一眼凌乱的地面,长嘆一声:「合着我今天就是来扫粪的。」 叶知理手捂住鼻子不敢松,声音嗡嗡地:「洛大律师可麻利点,不然晚上觉都睡不成。」 洛非认命地举起铁铲和拖把,不住长吁短嘆,哀民生之多艰。 惊人的臭味和刺鼻的腐味如浪潮翻涌,一波接着一波拍打岸边,循环往復,永无止歇。叶知理站在一旁强忍干呕,生无可恋地开口—— 「失策了,应该让审计的人先来。」 第34章 第二天早上,叶知理和洛非难得没有排班,不用进猪舍,只需坐在总务室里看监控,做做记录。 昨天招唿过二人的邓师傅推门进来,似乎在繁殖场里熬了通宵,眼睛里几道血丝。 叶知理打了声招唿:「您来啦,昨晚忙不?」 「唉,别提了!」邓师傅脱下帽子,坐到火炉旁边,挠挠头皮,「有一头母猪是初产,之前没生过,不晓得怎么使力气。」 洛非凑过去套近乎:「可您有经验啊。」 邓师傅一拍大腿,瞪眼道:「我有经验有啥用,我又不能替它生!」 叶知理问:「那小猪顺利出来了吗?」 邓师傅拧开保温杯喝口热水:「出来了啊,统共二十七只,我不停地给母猪揉肚子,怕它没力气,足足五个小时才生完。」 洛非吃惊地:「猪一胎能生这么多?」 邓师傅嘆道:「一看你就没在农村干过活儿,我见过最多的一胎生了三十一只。」 第48页 叶知理道:「还好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嗨!」邓师傅拧紧保温杯盖,「平安个啥,两只胎死腹中,我还得伸手把它们掏出来。」 叶知理将目光转回监视器屏幕,喃喃地:「死亡与新生同时上演的夜晚。」 邓师傅把保温杯放回地上,哎哟两声立起身:「你们今天有事儿没,没事的话跟我去阉小猪,我需要人打下手。」 洛非以为自己听岔:「腌小猪,用盐吗?」 邓师傅伸出两根手指,飞快挥动一下:「用刀子!小公猪出生三天内必须去势,这样才长得更快,肉质更好。」 洛非不由感慨:「仔猪为此牺牲良多。」 言辞恳切,目光灼灼。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洛先生有时间在这里感嘆,不如赶快消毒进舍,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洛非稍有犹豫:「只是有些残忍,你先让我做点心理建设。」 叶知理转回监控屏幕前:「吃肉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心理建设过。」 洛非挑眉道:「这可不一样。」 叶知理耸耸肩膀:「有什么不一样的,快去快去。」动作干脆地把洛非推出门外,自己坐回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方十几个屏幕,笔尖在纸页上沙沙滑动,似乎在计算着什么,聚精会神。 临近晌午,洛非才从猪舍回来,步履僵硬,脸色发青,嘴唇张开许久才勉强开口:「这简直是对我精神的极大摧残。」 叶知理从桌前抬起头,思绪还没从纸页间离开,略带迷惘地:「你说什么?」 洛非努力咽下一口唾沫,道:「我不仅旁观,更参与了整个犯罪过程。」 叶知理有些好笑地:「愿闻其详。」 洛非用手比划一下:「就是……先把仔猪四脚朝天压住,用刀在下方划一道口子,把睪丸从切口往外挤,用手抓住向外拽,一直拽,直到拉断。场面,嗯,有点血腥。」 叶知理内心爆笑如雷,拍手跺脚,心想你洛大律师也有今天。面孔上一片平静,淡然回应:「哦。」 洛非面露悲苦,难以启齿般地:「我衣服上都是血,地上都是,那个……器官。」 叶知理内心再次哈哈大笑,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律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最爱看律师吃瘪,有苦难言,今日真乃天赐良机,老天开眼,杀敌一千,兵不血刃。 心里乐呵完了,声音依旧无波无澜:「我可以向银行申请报销洛先生的心理谘询费用。」 七天时间一晃而过,二人在猪场的工作也进入尾声。 离开的那天下午,叶知理和洛非去向邓师傅和兽医道别。 邓师傅握了握手道:「工资月底会打到你们卡上。」 洛非诧异地:「我也有吗?」 兽医笑道:「当然有啊,同工同酬,一视同仁,我们猪场是正规企业,遵守劳动法的。」 洛非面露惋惜地:「我才刚刚上手,就要离开了,真有些不舍。」 叶知理眼皮不动一下,道:「如果觉得可惜,洛先生大可转为正式工,就此驻扎在这里,不必回城了。」 年轻的兽医笑了下:「这份工作比较辛苦,环境一般,即便高薪也很难留住人。二位如果回来,我们随时欢迎,猪场很需要人才,求贤若渴。」 一行人慢慢踱步到外面的停车场,北风在空阔平缓的地带长驱直入,唿唿作响,势如破竹。叶知理和洛非弯腰钻入车内,繫紧安全带,在夕阳下向邓师傅和兽医挥手道别。 车身行驶在返回市区的高速公路上,金乌西坠,天色渐暗。洛非打开前灯,轻微地调整方向盘,开口道:「之前不晓得还有工资拿,令人惊喜。」 叶知理懒懒地靠在副驾驶椅背上,眯了眯眼:「是啊,意外之财,恭喜洛先生。」 洛非有些雀跃的口吻:「不知能拿多少?」 叶知理打个哈欠,伸个懒腰道:「一天两百,七天一千四。」 洛非点点头:「这钱赚得真是不易。」十分感慨。 叶知理有意无意地:「敢问洛大律师平日收费几何?」 洛非瞥一眼导航路线,回答:「法律相关的谘询半小时八百,一小时一千五,商业客户另算。」 「哦?」叶知理在灯光下伸出手,打量一下指尖,慢条斯理地,「这么说我这个星期的工资,还不够买洛先生一个小时。」 洛非一笑,颇有些内容:「叶先生想要见我,还不容易。」 「哦?」叶知理微微挑眉,「此话怎讲。」 洛非使个眼色:「你我这般交情,谈钱多见外。」 叶知理眉尖略微一蹙:「……什么交情。」 洛非耸耸肩,理所当然地:「朋友啊。」 叶知理面露诧异之色:「朋友?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晓得。」 洛非勐地一个急剎车:「哎?」 叶知理只顾盯着指尖,认真观察指甲是否修剪得当,声音平静:「我以为洛先生志在当司机,心无旁骛。」 洛非调整平稳车速,慢慢转动方向盘,驶下高速公路。夜幕笼罩,苍穹漆黑如墨,远远地能够看见地平线那头,市区高楼点点灯火,仿佛黑暗中的灯塔,有一种重回人世的恍然之感。 洛非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块路面,缓缓道:「如果不止于此呢,如果我想要更多,叶先生是否会答应?」 第49页 叶知理依旧懒懒靠在椅背上,没有移动分毫:「说不准,看心情吧。」 模稜两可的回应。 回答了,但没有完全回答,煳弄的意图很明显。 洛非微微一笑:「叶先生的口风很紧。」 叶知理眯了眯眼睛,语气淡然:「缘起缘落,自有定数,洛先生不必过于执着。」 洛非吸口气道:「怎么搞得好像要禅定似的。」 叶知理翻了个身,目光转向窗外泼墨般的夜色,自言自语般:「诸行无常,诸行皆苦,万般皆空。」 洛非关掉顶灯,车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外界的灯光透过树荫隐约洒落。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沉默半晌,慢慢开口:「我有不能放手的理由,需要离叶先生更近一点。」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洛先生能否明示?」 洛非沉吟片刻:「现在还不能告诉叶先生。」面庞浸在阴影中,仿佛墨迹晕染,晦暗模煳,看不真切。 叶知理不大感兴趣似的,面上没有半分波澜。 车子已经驶抵市中心,周围车流渐多,街道也被路灯点缀得十分明亮,洛非轻微调整一下方向,扭头笑眯眯地:「叶先生大可以说我看不开,我不会介意的。」 叶知理一副漠不关心的神色:「我哪有那闲工夫,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 洛非依旧笑眯眯地:「那就好。」 第35章 返回城市的第二天,恰好是银行停职期结束的那一日,一大早叶知理抵达市中心写字楼,目不斜视踏上台阶。 訾衍等候在大厅,手捧一束鲜花,一见叶知理的身影立即飞身上前,眉飞色舞道:「欢迎復职!」 叶知理下意识接过花,喃喃地:「有必要这么大阵仗?」 訾衍笑嘻嘻道:「百合寓意百事合意,心想事成,红掌寓意大展宏图,红红火火,从此之后一马平川,尽是坦途。」 叶知理耷下肩膀:「纯粹浪费钱,不如直接发个红包给我。」 訾衍神情认真:「生活还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 洛非跟随早高峰的人流踏入大厅,一眼瞧见那二人,上前打招唿:「早啊,好巧。」 訾衍一见自己客户,立即挂上商业性质的笑容,大方伸出手:「洛先生,有一阵子没见了,有空一起吃顿饭?」 洛非亦伸出手,寒暄道:「訾经理太客气,叫我如何好意思。」 訾衍笑道:「言过了,还请洛先生务必赏光,在下与有荣焉,幸甚至哉。」 二人一唱一和,十分默契,长袖善舞又展现恰如其分的圆滑。叶知理冷眼旁观一阵,默默绕过去朝电梯口走。 刚一站定,旁边等待电梯的上班族们不约而同地后退,自动空出一个小圈。 叶知理不明所以,也跟随后退一步,周围的人流再次顺势移动,依旧以他为圆心空出一个小圈。 叶知理困惑地四下打量,恰逢訾衍和洛非并排走来,三人聚到一处。周围的人流再次以他们为圆心,空出一个更大的圆圈。 叶知理大惑不解地:「怎么回事?」 洛非摇摇头:「不知道。」 訾衍压低声音:「你们没发觉吗?我从刚才就想说了,你们两个身上什么味道!」 叶知理感到奇怪:「什么味道?」 訾衍一脸快要晕倒的表情:「就是……很难形容,有一种什么东西发酵之后的酸腐味,混和着掉进粪坑里的那种臭。」 洛非一脸震惊地闻闻袖子:「还没散?我回家可是洗了两次澡,衬衣都扔了。」 叶知理怔怔地盯着脚面:「大概腌入味儿了吧。」 訾衍赶紧道:「你身上的味道轻一些。」 叶知理抬起头,有些好笑地:「你怎么晓得?」 訾衍神情严肃:「真的,我狗鼻子。」 三人踏入电梯,没有一个人再愿意跟随进入小小的密闭空间。门缓缓闭合,轿厢载着三人直升云端,难得在早尖峰时段有如此优厚待遇。 抵达银行所在的楼层,叶知理和訾衍踏出去,双双在玻璃门前停下脚步。 訾衍从口袋掏出一张卡,递过去道:「你的工牌,人事部门应该更新过门禁了,试试能不能用。」 叶知理伸手接过那张薄薄的卡片,凝视一两秒,放到旁边的感应器上。 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空气近乎凝固,落针可闻,二人默默矗立,仿佛在等待一场无声的宣判。 感应器上的红灯闪烁一下,发出轻微「滴——」的声响,红色转为绿色,门「嘎哒」应声而开。几秒钟的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訾衍长长唿出一口气:「hr总算干了点人事。」 叶知理的面庞没有太大波动,既无欣喜也无惊讶,不怎么有触动的模样,随手将卡片朝口袋一塞,推门进去。 银行柜员们如往日般坐在玻璃后,梳着一丝不苟的髮型,制服笔挺,对着电脑屏幕敲击键盘。踏入后方的办公区域,其他职员见到叶知理,有一瞬的诧异,又很快低下头去忙各自的工作,佯装无事发生。 叶知理平静地走到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对着显示器输入一串密码,按下回车键。 屏幕逐渐变暗,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灰色圆圈不断旋转,十几秒钟后,屏幕重新亮起,提示已经成功登陆银行内部系统。 第50页 訾衍凑过来,小声道:「可喜可贺!」 叶知理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充耳未闻似的,开口道:「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国内海运到美国纽约的交货时间严重延迟,从原本的三个星期拖到八个星期,近期重点关注客户有几笔不寻常的入帐也是由此造成的,可以撤销可疑交易报告。」 訾衍问:「确认了?」 叶知理点点头:「走巴拿马运河的供应商都遇到相似的问题,存在共性,暂时不作为危险信号考虑。」 訾衍问:「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叶知理的目光从纸页上移开,回答:「养猪场的可疑交易报告也可以撤了,我去实地看过,规模和产量与客户描述基本一致。同比的差异和帐面资金波动是由去年的猪瘟导致的,再加上当时猪价低迷,长期在每公斤十五元左右徘徊,饲料成本却不断攀升,导致企业资金紧张,经营陷入困境。这点在客户尽职调查报告中并没有提及,我去问了当地员工才知道。」 訾衍瞪起眼睛:「合着你这几天去乡下养猪了?」 叶知理看着屏幕道:「谈不上饲养,主要工作是铲屎。」 訾衍咳嗽两声,「难怪这股味道……」顿了顿,「不过就因为这个去荒山野岭的猪场也太夸张了,有必要吗?打个电话问一声不就成了。」 叶知理摇摇头:「很多东西是问不出来的,必须亲眼去看。如果对方真的有所隐瞒,撒谎很容易,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无从分辨真假。曾经有畜牧企业为了稳住股价,不惜财务造假,隐瞒亏损四个多亿的事实。这次之所以亲自过去,是因为这家企业之前的红色危险信号太多。註册地和实际生产地址并不一致,并且在我行开立企业帐户时写错了税号,虽然后来证实是笔误,但也足够引起我行的警觉。今年年初,这家猪场的企业帐户突然有一笔资金注入,客户解释说是商业贷款,但没有提供任何支持文件。」 訾衍想了想:「这次去都调查清楚了?」 叶知理点点头:「企业存在一些开票不规范,几个公司帐户混用的情况,资金转移也有点混乱,会计帐本并不能很好地反映企业的经营状况,不过基本可以排除洗钱的嫌疑。」 訾衍道:「下次行动之前至少和我说一声,这几天联繫不上你,我可是很担心的。」言语间有些责怪的意思。 叶知理将目光转回纸页,淡淡道:「乡下离基站比较远,信号不好。」 訾衍鼓了鼓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知理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行里没人愿意做背调,我只能亲自下场。」 背景调查真的很重要。 kyc,know your customer,了解你的客户,必须全面、全面、再全面。 訾衍吸一口气,牙疼似的:「但是做到这种程度也太夸张了,能不能不要带头内卷,标准拉得这么高,其他人会很难做。」 叶知理仍旧盯着笔记,一手在纸上写写划划:「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訾衍深深嘆一口,语重心长地:「知理啊,诚实是美德,下次不要再这么诚实了。」 很是发愁的神情。 为长久的,不可知的未来陷入持续的忧虑。 这傢伙在银行工作这么多年,怎么情商丝毫不见长? 和大学毕业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唉。 真是要命。 幸好这里是外资银行,人际关系比较简单,要是换了其他地方,只怕天天被人穿小鞋。 叶知理突然转过脸,神情认真道:「我要调查洛氏律师事务所的帐户,私人银行的权限在你那里,有空把数据转给我。」 訾衍一愣:「洛非?为什么。」 叶知理道:「我昨天才晓得律所的收费标准,谘询半小时八百,一小时一千五,商业客户另算。我要确认一下,公司帐户的资金往来和他说的是否对得上。」 第36章 訾衍瞬间瞪起眼睛,老母鸡护犊子般,态度坚决地:「不给!」 叶知理乜斜一眼:「看看而已,紧张什么。」 訾衍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我可是私人银行客户经理哎,佣金全靠这个,马上就年底了,谁动我年终奖我跟谁急。」 叶知理扑哧一声笑出:「那审计来找你怎么办,也不给看?」 訾衍神情坚定:「不给,客户是上帝,客户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我是客户的护城河,保护客户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义不容辞,责无旁贷。」 叶知理拖长声音道:「訾经理好有原则哦。」 訾衍仿佛听不出话中讽刺,表情认真:「所以客户信任我,愿意把资产交给我管理。」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每次反洗钱部门跟私人银行业务部门沟通都困难重重,死活捂着不让看,上面管理层佯装和气,底下基层员工关系紧张,一触即发。」 訾衍两手一摊:「这是天然的不可调和矛盾,註定无解。」 叶知理想了想,做出让步:「明年一月份把洛氏律所的帐户信息给我。」 訾衍作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二月可以吗?让我安安稳稳过个农历新年。」 叶知理忍不住翻个白眼:「你怎么不说安稳过个清明呢。」 訾衍笑嘻嘻地:「我这不是为了配合反洗钱部门的工作嘛!」 第51页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叶知理将目光转回电脑屏幕,一手拾起座机话筒,指尖按下几个数字:「刚才发给我的表格谁做的?我要的是纽西兰,怎么巴布亚纽几内亚的数据也混进去了?这么不讲究,new zend和papua new guinea分不清楚?」 电话那头被唬得大气不敢出,几秒钟后赶紧道歉:「才进来的实习生做的,我马上跟hr沟通,月底就让他走人。」 叶知理懒得多说地挂掉电话。 訾衍下巴抵在手背上,盯着他半晌,突然道:「知理,你训人的样子好有魅力哦。」 叶知理的神态没有因为这番恭维改变丝毫:「少来这一套,别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查你客户。」 訾衍伤心地瘪瘪嘴:「哦。」 话音刚落,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滑入一条新信息。叶知理低头瞥一眼,指尖敲击屏幕回復过去。 訾衍支起脖子:「什么事?」 叶知理不甚在意地:「晚上和人约了吃饭。」 訾衍忍不住诧异,提高音量道:「知理竟然也有饭局?真是惊天奇闻。」 叶知理觉得有些好笑:「是啊,不可以吗。」 訾衍眨巴眨巴眼睛:「很难想像,这种需要社交的场合……不过,是和谁?」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叶知理云淡清风道:「施语。」 訾衍眼珠转了转,回想起什么似的:「就是那个经常向我行提供技术支持的人?搞工业流程和项目设计的。」 叶知理点点头:「施语上次帮我审核一个重工业项目,传统能源方面,费了不少心思。我说要请他吃饭说了好久,一直没找到机会。」 訾衍拍拍胸脯,毛遂自荐道:「我跟你一起去,听说这号人物许久了,正好认识认识。」 叶知理低头看着文件,漫不经心道:「没想到天底下还有热衷于饭局的人,真是不能理解。」 落日西沉,华灯初上,叶知理和訾衍抵达餐厅。服务生引领二人登上一座小巧石桥,周围山石掩映,亭台错落,脚下流觞曲水,灯影绰绰,绕过竹林花圃,蜿蜒迴廊,进入僻静的包间。 訾衍四下打量,啧啧道:「倒是雅致,我竟不知本城还有这样一家店。」 叶知理道:「施语推荐的,他做工程项目,平日宴请比较多。」 訾衍笑道:「等会儿去前台拿张名片,今后我也在此招待客户。」 正说着,「吱呀」一声竹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应声踏入,黑亮皮鞋反射着灯光,正是施语。 訾衍起身上前,朗声道:「久仰施先生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终于识得庐山真面目,果然一表人才,名不虚传。」 施语伸出手去:「承蒙谬赞,受之有愧。」 訾衍笑道:「哪里的话,施先生在行业内颇有建树,声名远播,我行多次聘请施先生为技术顾问,受教良多。」 施语道:「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 叶知理待在这场社交谈话的背景里,对訾衍自来熟的功力嘆为观止。 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施语拾起菜单:「你们想吃什么?别客气」 叶知理道:「这里你比较熟悉,还请施先生代劳。」 訾衍打趣道:「要讨好三个人,施先生肩上责任重大。」 施语咂咂嘴:「訾经理这话,故意增加我压力。」 他招来服务生,「包浆豆腐,椒盐蛋黄鸡翅,石板蒜蓉虾,鸡汁蟹粉捞饭,竹筒玉米甜羹,荔枝冰粉」,又抬起面庞,「二位想吃什么尽管开口,这顿我请。」 叶知理赶紧道:「我们约你出来吃饭,怎么好意思让你买单。」 顿了顿,「訾经理是有产阶级,这顿他请。」 訾衍差点被茶水呛到,瞪眼道:「难怪把我架到高位,果真高处不胜寒。」 叶知理装作没听见,随口问施语:「最近忙吗?」 施语点点头:「才做完上一个竞标,就要开始下一个竞标,关于制药的,流程很复杂。做计算、画图纸、跑现场,一环接着一环,连正经吃顿饭都是奢侈。」 谈话间菜品接连送上,各色器皿摆满一桌,有蒸物,有煮物,有炸物,摆盘精细,煞是好看。 訾衍道:「忙是好事,忙说明有入帐,忙得多赚得才多,施先生财运当头,挡不住的。」 施语顿时脸色微苦,重重嘆了口气:「什么财运啊,最近股票、基金、外汇、贵金属,买什么亏什么,绿成极光。我想抄它底,它想抄我家,我就是一颗青翠欲滴的韭菜。」 叶知理拾起筷子:「股市么,本就是七亏二平一盈,能赚到钱的是极少数。」 施语夹起一只蒜蓉虾,有些伤心地:「我布局没什么问题,军工、白酒、新能源、医药股都买了,现在跌成这样,心态要崩。拿,拿不住;抛,又捨不得割肉,焦虑得一塌煳涂。」 訾衍道:「我记得前段时间小幅上涨了一阵,那时没抛掉一部分吗?」 施语愁容满面:「那个时候我犹豫不决,在抄底和止损之间反覆横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后来又遇上大跌,心痛得无法唿吸。」 叶知理举起茶盏:「能够冷静地判断局势,调整仓位的人毕竟不多。大多数人会陷入欲望,追涨杀跌,想再捞一笔,结局往往是被套牢。」 第52页 施语把虾放进嘴里,双目失神,味如嚼蜡:「当初见好就收就好了。」 叶知理夹起一块豆腐,摇摇头道:「韭菜是玩不过庄家的。」 施语恨恨地:「早知道就不该入白酒的坑。」 訾衍道:「选基金也要讲究门当户对,不是激进的投资者,就别选重仓持股的基金。看不懂行业趋势,就别买窄基指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长线,切忌频繁操作,心态要稳。」 施语嘆道:「不愧是专业金融人士,见地颇深。」 又好奇地:「知理身为银行从业人员,不知有何布局投资?」 叶知理面无表情啃一口鸡翅:「我存五年定期,彻底告别焦虑。」 第37章 施语将碗中的鸡汁蟹粉捞饭拌匀,吹了吹:「最近加密货币很火,我有点心动,想炒个比特币什么的。」 訾衍摸了摸下巴:「现在价格是多少?四万多美元好像。」 叶知理手中的筷子一顿,道:「我劝施先生还是别碰虚拟货币,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年中有一段时间比特币暴跌,几个小时内跌幅达到百分之三十。一夜之间几十万人爆仓,爆仓金额高达四百多亿。」 訾衍拍了下大腿,连声道:「我有印象我有印象,当时比特币一度跌破三万美元。不仅比特币,各类虚拟货币集体崩盘,二十四小时的功夫,整个加密币市场市值缩水两万亿元。」 叶知理道:「玩加密货币就是一场豪赌,即便靠运气赚了点钱,也会凭实力输回去。有人用二十多万做空搏到三千万,也有人全部身家灰飞烟灭,当时最大的单笔爆仓金额是六千七百万美元。」 施语勺子停在半空,诧异地:「啊。」 叶知理解释道:「虚拟货币市场和股市不同,它没有任何熔断机制,而且严重缺乏监管。高倍期货期权,超高槓桿,涨起来毫无道理,暴跌的时候毫无预兆。这个市场太过自由,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訾衍点头表示认同:「币圈是百分之零点一的人赚钱,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陪跑。」 叶知理道:「虚拟货币出现至今不过十几年,属于一种不太成熟的资产,价格有波动很正常。尤其虚拟货币没有实际价值锚定,价格完全靠市场投机者炒作和投资者信心左右。即便受过专业训练的金融从业人员也很难做好风控,在暴涨暴跌的行情下,不论做多还是做空都有可能血本无归。」 訾衍附和道:「加槓桿风险太大,如果以五十到一百倍倍资金槓桿追涨比特币的话,只要比特币在上涨过程中稍微回调百分之一,就会触发爆仓。」 叶知理神情严肃地:「很多年轻人喜欢这么干,槓桿交易其实就是把本金放大数倍,以小资金进行大投资的赌博行为,结局往往损失惨重,遭到借贷系统的清算。即便是两倍槓桿的散户,在币值剧烈涨跌的情况下,也有爆仓的可能。」 訾衍接着道:「多头爆仓导致卖出踩踏,期货合约市场几个小时内就会血流成河,不亚于一场屠杀。 叶知理微微颔首:「币圈二级市场经常爆仓,已经见怪不怪了。」 訾衍认真地:「所以不要碰二级市场,要玩就玩一级市场。」 叶知理的眉头瞬间蹙起:「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訾衍赶紧把他竖起来的毛捋捋平:「我懂,我就这么一说。」 叶知理正色道:「我们银行今年发过数次通告,提醒客户注意风险,并且不会以任何形式为客户提供虚拟货币相关的服务,也不会将虚拟货币纳入保险责任范围。银行毕竟是正规金融机构,受到银行监管委员会的监管,受到国际法律法规的约束,但各个虚拟货币交易所却不是如此。操盘者有一百种方式割韭菜,庄家坐庄操纵币价、伺服器宕机限制买卖,尤其是行情巨幅震盪时无法登陆平台进行交易操作,投资者来不及平仓或者补交保证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爆仓。」 訾衍补充道:「虽然虚拟货币交易所经常藉口用户量和访问量激增导致系统延迟,或归咎于技术故障,但很难逃脱恶意爆仓、庄家通吃的嫌疑。」 叶知理紧皱的眉间没有平復:「幕后操盘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拉盘、砸盘是常用手法。庄家直接利用散户的投资款来操作,将某种虚拟货币的价格拉升二十倍甚至五十倍,等大量投资人进场后再恶意操纵货币价格走势、不断套现,导致散户手中的虚拟货币分文不值,血本无归。」 施语吃惊地:「还能这样搞?」 叶知理神色严峻地点下头:「缺乏监管必然导致乱象丛生,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竞争揽客,游离于监管之外的灰色地带只遵循丛林法则,无序蔓延。国外有一个叫做plus token的虚拟币钱包,短短一年的时间侵蚀全球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超过两百多万人参与,传销层级高达三千余层。」 众人边吃边聊,饭局进行到尾声,叶知理藉口去洗手间,偷偷揣着钱包跑去前台结帐。 前台一脸惊讶:「先生,您的包间已经买过单了。」 叶知理也惊讶:「已经买过了,谁付的钱?」 前台回忆一下,答道:「是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士,刷的铂金卡。」 叶知理返回包间,嘆口气道:「说好了请施先生吃饭的,结果让施先生破费,叫我怎么好意思。」 第53页 施语舀起一勺冰粉,送到唇边:「二位不吝赐教,在下受益良多,应该的。」 叶知理有些悻悻的样子。 訾衍安慰他:「将来我们还可以请回来嘛。」 面庞转向施语,故意逗他似的:「施先生,现在还想投资比特币吗?」 施语勺子悬在半空,瞪起眼睛:「你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买我是傻子。」 从餐厅出来,叶知理和訾衍坐上车,各自系好安全带。訾衍拧转钥匙发动汽车:「吃饱了没?今天光顾着说话,口干舌燥,喝了一肚子茶叶水。」 叶知理打个哈欠道:「那盘鸡翅你们没动,都是我吃的,差点没把我齁死。」 訾衍笑了下,轻踩油门,车身滑出停车位,驶上宽敞的道路。窗外灯火阑珊,他随手打开暖气,道:「我以为你对虚拟货币兴趣不大,没想到竟然有研究。」 叶知理眯了眯眼睛,眼角涌出睏倦的泪水:「虽然比特币与很多金融工具类似,但这种生态系统通过点对点网络实现价格转移,不需要依靠集中式银行结构,所以很容易被用于洗钱,犯罪集团也会利用比特币转移非法所得。虚拟货币匿名、加密的特性,使得资金来源很难被追踪。」 訾衍微微转动方向盘,嘆道:「这也是监管和反洗钱举措无法触及的一部分,尽管区块链和公开的分布式帐本记录了每笔交易,但并不包含相关钱包背后实际操作人的身份。即便金融机构和监管机构去追查非法资金动向,也无法获取所有权信息,最多只能看到上一个环节提供的钱包地址。」 叶知理目视前方,轻声道:「全球各个国家对虚拟货币企业的监管力度不一样,有些国家要求企业对交易承担反洗钱、反恐融资职责,有些仅向金融行业提供谘询意见,要求说明风险即可。当然还有少部分国家完全禁止金融行业与虚拟货币企业开展业务。总的来说参差不齐,漏洞频出,缺乏强有力的有效监管。」 訾衍点点头:「虚拟货币交易所设立在境外,通过c2c模式绕过监管,银行、支付机构不经意间提供了支付渠道,很难识别个人帐户中资金的真正来源与流向。」 叶知理调整一下姿势,道:「指望这些虚拟货币交易平台能和银行一样对客户进行尽职调查根本不现实,註册、报告、记录保存这些监管要求和合规制度形同虚设,利益驱逐下各种违规行为不绝。前一阵子欧洲各个国家加大了监管力度,出台各种政策法规管控加密货币市场,直接导致虚拟货币短时间内集体跳水,btc、eth、bnb、doge、luna多个币种跌幅超过百分之十。」 第38章 几场寒潮侵袭之后,这座城市气温骤降,折胶堕指,马毛猬磔。 訾衍摸摸腮帮子:「小雪节气应该吃什么?」 叶知理盯着电脑屏幕,头也不抬地:「你就这点出息。」 訾衍耸了耸眉毛:「是,我就这点追求。」大言不惭地承认。 桌上的座机铃声不经意间响起,叶知理伸手接过:「什么事?」 电话那头竹筒倒豆子般说着什么,语速急促,叶知理一言不发,眉间微微蹙起,半晌道:「客户偿还信用卡欠款时,还款金额超出欠款金额,并要求把超出的金额用来偿还另一张信用卡,这并不能说明客户是在洗钱。」 那头又焦虑地说了些什么,叶知理耐心地等对方陈述完,开口道:「即便客户每次还款金额都比欠的超出很多,依然不构成洗钱嫌疑。只有当客户超额偿还,不仅超出一大笔钱,而且要求银行以支票的形式把钱退给他,才存在洗钱风险。」 话筒那端的声音小下去许多,叶知理道:「如果你仍然不放心的话,可以把客户信息发给我,我帮你留意一下。」挂回话筒。 訾衍凑过去,八卦兮兮地:「是谁?」 叶知理不甚在意:「柜檯那边,才入职的新人,没有经验,比较紧张。」 訾衍咂咂嘴:「刚开始都这样,难免的。」 叶知理有些想乐:「听这口气,訾经理是老人了?」 訾衍笑得颇不正经:「我老油条了。」 叶知理将目光转回屏幕,手指轻轻敲击键盘:「洗钱嫌疑的认定有严格标准,如果把客户所有异常行为都报告上去,属于滥用资源,只会造成严重的浪费。反洗钱部门人手、资金十分有限,资源只向存在重大嫌疑的案子倾斜。」 訾衍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简单来说就是钱少事多。」 叶知理乜斜一眼,拖长声音道:「訾经理的总结十分到位。」 訾衍笑嘻嘻地:「不然怎么是老油条呢。」 叶知理道:「听合规专员讲述调查经过,再亲自打电话询问客户,不同的人描述的画面是不一样的。微小的细节如同碎片,我的工作就是拼拼图,以求看到完整真实的画面。」 訾衍俏皮地眨眨眼睛:「敢问叶专员有什么秘诀?不妨透露一二。」 叶知理语气淡然:「哪有什么秘诀,无非是不要打断别人,认真地听他们把话说下去。」 訾衍惊诧不已:「只是这样而已?」 叶知理点点头:「如果轻易打断别人,指出资金进出不合常理的地方,只会立即引起对方的警觉,不可能再告诉你任何真实信息。不要说话,不要反对,鼓励对方继续说,说得越多,越可能犯错,撒的谎越圆不回来,我才能发现漏洞。」 第54页 訾衍摸摸下颌,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晚上下班的时候,叶知理仍然埋首于办公桌前,翻看厚厚一沓文件。 訾衍大衣搭在手腕上,另一手拎着公文包,态度悠闲地走过去:「还不下班?」 叶知理听见脑袋上方的声音,略显迟钝地抬起头:「啊?」 訾衍挑眉道:「小雪节气还加班?」 叶知理一脸迷茫地:「不然呢?」 訾衍一脸绝倒的表情:「出去玩呀!吃喝玩乐,懂不?」恨铁不成钢,烂泥扶不上墙。 叶知理摇摇头:「不懂。」隔了一会儿反问,「你要去做什么?」 訾衍边看手机边道:「我请客户洗桑拿,订了高档的洗浴中心,人家开车载老婆小孩一起过去。」 叶知理不满地鼓鼓腮帮子:「你不是也在工作,还说我。」 訾衍两道眉毛高高耸起:「我这算半工半娱乐,怎么着也比闷在办公室里强。」 叶知理想了想,试探性地问:「这种娱乐性质的开销,银行怎么报销?」 訾衍将公文包换到另一只手中,道:「在合理的框架之内,可以全部报销。如果宴请金额实在太大,客户经理一般自己承担一部分。」 叶知理若有所思地:「这样啊。」 訾衍点点头:「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在这种地方省钱没意思。遇到资产过千万的潜在客户,我们自掏腰包请人去高级日料店的也有。」 办公室渐渐归于寂静,该下班的都下班了,窗外漆黑如墨,风刀霜剑,寒风侵肌。 尽管外面温度很低,大楼里暖气却开得十足强劲,没有抠抠搜搜省电费,也算残留一点良心,体谅辛苦加班的打工人。 叶知理抬起头,目光不经意接触到窗户上自己的影子,穿着单薄的白色毛衣,松松垮垮,头髮略为凌乱,面孔疲惫,眼底一圈暗沉。 啊。 这就是别人眼中的自己吗。 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角度观察过。 訾衍看到的他,也是这样的吗。 完全不像金融行业精英的模样,说自己是在外资银行工作的或许都不会有人信。 只有訾衍那样的人,那样的打扮,那样的气场,那样的行事风格,人们才会买帐。 他一辈子也学不来。 叶知理低下头,又翻过几页文件,纸上的文字令他困扰似的,忍不住蹙起眉:「地方隐私和数据保护法可能阻止附属机构分享信息,影响多国机构全面调查其国外业务异常活动的能力……」 他略有犹豫地,手伸向座机。 该不该打这通电话,询问一下专业人士呢。 也不知道那个人下班了没,毕竟今天是小雪节气,不太可能加班。 叶知理犹犹豫豫,思索良久,最终还是拿起话筒,拨下电话号码。 听筒持续着「嘟嘟」的等待音,孤零零消散在唿唿的空调声中,迟迟没有被接起。 大概真的下班了吧。 他默默嘆口气,准备挂掉,「嘟」声却在此刻停下,听筒那端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餵?」 叶知理惊讶地:「原来你没有下班啊。」 电话那头一听声音瞬时来了精神:「叶先生?难得你打电话过来,真是稀客。」 叶知理翻一下文件,道:「我有几个关于国际隐私保护法的问题想谘询一下律师,毕竟你是专业的。」 洛非一听顿时兴致勃勃,声音也不懒了:「乐意效劳,荣幸之至。不如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具体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态度足以称得上殷勤。 叶知理的手停顿在半空,内心陷入挣扎,十几秒钟的纠结还是把电话挂掉了。 社交好麻烦。 完全不想动。 唉,想不花钱就获得专业的服务,的确不太可能吧。 谁叫反洗钱部门没有预算聘请专业律师呢。 叶知理深深嘆口气,脑袋埋进臂弯里。 想让行里批点资金好难,十次有九次会被驳回,理由大体相似:银行也困难,行里也没钱啊。 为什么业务部门有充裕的资金,就因为他们能拉到客户吗。请客户一顿饭花掉一万块可以,他想申请八千块给电脑系统增加一项功能却难如登天。 唉,心累。 好累好累。 趴在桌上喟嘆之际,外面的门铃声突然响起。 叶知理抬起头,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要进来,谁点了外卖吗。立起身环绕一圈,这层办公室早已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究竟是谁……」他有些困惑地抓抓脑袋,踏过办公区域,穿过已经关闭的柜檯,走到玻璃门前。 门口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质地优良的羊绒大衣,繫着深棕色领带,脚踩软牛皮皮鞋,头髮向后梳着。见叶知理过来,微微一笑,温文尔雅地开口:「叶先生。」 叶知理不由一愣:「你来做什么?」 那人挑了挑眉,道:「叶先生不是有问题想要谘询专业人士吗,又不肯在电话里说完,我只好亲自跑下来。」 第39章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回应:「哦。」 完全没有被感动到的样子,一丝欣喜也无。 尽管对方态度冷淡,洛大律师却毫不尴尬,反倒越挫越勇:「叶先生又加班啦?吃过晚饭没。」熟络地套起近乎。 第55页 叶知理目光漠然地:「还没。」 洛非道:「不吃饭怎么行,长期下去要得胃病的。」 叶知理回答:「没时间。」十分简洁。 洛非隔着门,热气唿洒在玻璃上,面孔一片模煳:「我可以进来吗?」 叶知理干脆地摇头:「当然不可以,现在银行已经关门,非内部人员不得进入,这里安保很严格。」指了指头顶的监控。 洛非笑了笑,「可以理解。」 微微一停顿,「律师事务所没有安保,欢迎叶先生随时过来打扰。」 叶知理立在玻璃的另一侧,没有说话。 洛非继续道:「在下很乐意解答叶先生的各种疑问。」 叶知理沉默片刻,平缓道:「洛律师收费高昂,我们部门没有预算,怕是支付不起。」 洛非嘴角微微上扬,道:「这有何难,我可以给叶先生打折。」好脾气的模样,十分有耐心。 叶知理想了想,问:「那是多少?」 洛非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半小时五十块,一小时八十块。」 叶知理闻言忍不住蹙眉:这折打得也太狠了点。 简直是骨折。 洛非依旧笑眯眯地:「很难让人拒绝,不是吗?」 ……那倒确实。 这种跳楼价本市应该找不到第二家了。 洛非接着道:「叶先生正好还可以在我那里吃个饭,楼上冰箱里有新鲜的水果蛋糕,今天才订的。」发出蛊惑般的邀请。 叶知理犹豫许久,拳头握住又松开,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挣扎。半晌嘆口气,伸手按下墙上的按钮。 玻璃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阻隔在二人中间的屏障完全打开,叶知理抬腿踏出去,跟随洛非上楼,步入洛氏律师事务所。 与外资银行这种大型跨国机构不同,个人律所明显布置得比较温馨,前台有蓝色和绿色的绣球花,窗台上种着几盆多肉,旁边三四只陶瓷猫咪玩偶,或坐或卧,娇憨讨喜。 洛非道:「律所加班比较厉害,所以买了很多零食,放在柜子里以备不时之需。」说着进入厨房,打开上方柜门,果真塞满薯片、果冻、饼干、巧克力棒,花花绿绿一片。 叶知理垫脚取下一盒方便面,抱在怀中:「这个就行。」 洛非诧异地:「只吃泡面?」 叶知理点点头:「足够了。」 洛非拖长声音道:「今天是小雪节气,天地积阴,温则为雨,寒则为雪。晚上就吃方便面,说不过去唉。」 叶知理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这盒藤椒味的,已经很好了。」动作娴熟地撕开包装,朝纸碗里注入热水,打开调料包倒进去。 洛非建议道:「我办公室有沙发,空调也暖和,去我那里吃。」 叶知理并未拒绝,端着泡面碗和洛非步入私人办公室,关上门。这里果真比外面暖和,穿着薄毛衣也一点不觉得冷。 洛非坐在旋转椅上,看叶知理一脸认真地用书本压住泡面盖子,掰直塑料叉,盯着手錶指针发呆。不大的空间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洛非再次忍不住发问:「真的只吃方便面吗?」 叶知理的目光从錶盘上移开,面无波澜地开口:「洛先生瞧不起方便面?」 洛非坐直身子:「此话怎讲。」 叶知理道:「现代工业生产方便面,最重要的一项流程是和面,面粉的特性直接决定方便面的品质。和面的过程中加入食盐、食用硷、乳化剂、增稠剂等等辅料,方便面之所以弹嫩爽滑,让人吸到停不下来,就是因为加入了复合磷酸盐和瓜尔胶。」 洛非道:「原来是这样。」 叶知理道:「尽管煮了更好吃,但并非所有人都会去煮方便面,为了满足沖泡即食的要求,面条一般做得很薄。杯装方便面的面片厚度只有零点三毫米,袋装型厚度略高一些,大概一到两毫米。」 洛非道:「我不怎么吃泡面,不知竟还有这种区别。」 叶知理道:「其实到这一步为止,方便面与直筒挂面的制作工艺没有太大区别,真正划分方便面的标志是切条折花环节,经歷过这一步骤的面从直变弯,成为烫髮一样的波浪型。」 洛非饶有趣味地:「为什么要做成波浪型?」 叶知理道:「这样做的好处很多,大体分为三类。第一,方便面塑形之后需要放进长方形的蒸箱进行蒸煮,如果没有被弯曲,在生产速度不变的情况下需要更长的蒸箱。打包的时候也是,相较于直筒型面条,波浪型面条长度缩短了三分之二,可以省去许多包装成本。」 洛非点点头:「的确如此。」 叶知理将泡面上的书本移开,揭开盖子,一阵蒸汽升腾:「面饼脱水干燥时,一般採用油炸或者风干,不论哪一种,捲曲的间隙都能让水分更快溢出。」 洛非想了想:「这么说沖泡时也是一样的道理,面饼之间有足够的间隙让水进去,面条与汤汁可以充分接触,在几分钟内快速煮熟,并且不容易粘黏。」 叶知理点点头:「是这样的。」 洛非问:「那么最后一个好处是?」 叶知理对着碗沿轻吹一口:「方便面经歷长途运输,碰撞中面饼很容易碎。捲曲的结构可以增加面条的抗压性,避免运输中产生太多损耗。」 第56页 洛非摸摸下巴:「十分有道理。」 叶知理一本正经道:「方便面也是有尊严的。」 洛非笑道:「是我唐突了。」 叶知理低下头安静地吃面,不再说话,办公室里只有吸食面条和咀嚼的声响。 洛非在一旁看着,并不打扰,待对方将汤汁喝尽了,递过去一盒抽纸:「味道怎么样?」 叶知理擦擦嘴角,嘆息一声:「还是藤椒的好吃,够麻够辣。」 洛非若有所思地:「叶先生很容易满足。」 叶知理舔了舔上唇,表示认同:「是啊,我要求低,很好养活的。」 洛非眯了眯眼睛:「叶先生真的对高级餐厅一点儿不感兴趣吗,当真不想尝尝松露、松茸的味道?」 叶知理摇摇头,语气淡然:「我没有吃过松露,只知道价格很贵,野生的,没法人工种植。」 洛非微微颔首:「的确,因为埋藏在土下,人眼发现不了,只能依靠狗或者猪的嗅觉去寻找。」 叶知理问:「那松茸呢?」 洛非道:「松茸生长速度缓慢,对环境要求极为严格,阳光、温度、湿度、荫蔽都会造成影响,每年产量很不稳定,主要靠运气。」 叶知理咂嘴道:「听上去价格不菲的样子。」 洛非点点头:「今年松茸每公斤批发价三千多块,不过拍卖会上可是十分疯狂,一颗松露往往竞拍到五六万美元的高价。近五十年来由于林地锐减和气候变化,野生松露、松茸的数量急剧减少,未来价格只会持续走高。」 叶知理从口袋中摸出手机,在屏幕上输入着什么,片刻后道:「今年的竞拍结果已经出来了,一颗九百克的白松露被欧洲某家米其林餐厅以十万欧元的价格拍下,创下歷届之最。」 洛非托着下巴思索一会,道:「今年欧洲天气总体炎热干燥,不适宜松露生长,这个价格我能理解,不过确实非常高。」 叶知理盯着手机屏幕,喃喃地:「松露这种特性很不错啊,可以用来洗钱。」 第40章 洛非眨巴眨巴眼:「叶先生真是什么都能和洗钱扯上关系。」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感觉。 叶知理放下手机,不满地鼓了下嘴:「本来就是这样的。」 洛非道:「我听訾经理说了,叶先生去乡下养猪场也是为调查洗钱,怎么没有提前跟我说呢?我还认真铲了一个星期的屎。」 叶知理不甚在意,轻描淡写道:「说了又能怎样,说了洛先生就可以不好好干活吗。」 洛非眉毛耸得老高:「那可不一样,使命感相当不同,为反洗钱调查而铲屎是自豪的铲屎,肩负责任和道义,实现自我价值,回报社会。」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回应:「哦。」 并没有被感动到的样子。 洛非道:「还可以弥补一下我在精神上受到的伤害,阉小猪时可以提醒自己是为工作牺牲,值得忍辱负重。」 叶知理懒得再吐一个字,挺直背部伸个长长的懒腰。 洛非接着说:「我只想提个建议。」 叶知理睁开一只眼睛:「那是什么?」 洛非认真地:「下次反洗钱,咱们能挑个高档点的地方吗?」 叶知理默默翻个横跨德雷克海峡的白眼,从沙发上立起身:「我要下班了。」 洛非取过羊绒大衣,车钥匙塞进口袋里:「我和你一起出去。」 二人搭乘电梯下楼,外面唿啸的北风已经停了,气温仍旧很低。叶知理下意识地裹紧外套,把手缩进袖口,瑟瑟缩缩。 市中心的商业街还有少数餐厅和咖啡店没有打烊,叶知理怔怔地看着不远处一家奶茶店,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他其实很喜欢喝这种甜甜的,混合着奶味和茶味的热饮品。 加炼乳的也喜欢,加奶盖的也喜欢,加麻薯的也喜欢。 只是对谁都没有提起过。 在办公室也几乎不喝。 时常提醒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再年轻了,要注意糖分摄入,要控油控糖。 不然很容易发福,会冒出啤酒肚,会甘油三酯偏高,就像银行里许多中年员工一样。 年轻的时候可以随意造作,怎么吃都不胖,怎么熬夜第二天都精神饱满,但现在不行了。熬夜加班的第二天,在公司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趴在桌上一上午都缓不过来。 现在充电两小时,使用五分钟,还得精心保养,避免电量掉得过快。 年纪大了,和年轻的时候真的很不一样,身体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对某些事情,不得不低头。 每次路过奶茶店没有点单时,他就会觉得,他战胜了欲望,战胜了自己。 然而这种战胜是没有意义的。 他并未获得任何胜利。 这不是一场战争,只是和理智的撕扯。 两败俱伤。 洛非站在一旁,顺着叶知理的目光望过去,开口道:「想喝吗?」 叶知理迟缓地摇头。 洛非微笑道:「不必客气,我请叶先生。」 叶知理依旧摇头,目光停留在原地,没有移开。 洛非道:「喝吧,我陪你一起。」声音仿佛无数细丝,饱含幽幽蛊惑。 不待叶知理回答,率先踏出,朝着奶茶店的方向大步而去。 第57页 叶知理的脚仿佛被钉住似的,无法移动,眼睁睁看着洛非越行越远,身影消失在朦胧夜影中。他心中生出莫名其妙的伤感,空空落落。 在清冷的空气中,时间一分一秒迟缓挪过,那个身影重新在视野里出现,手捧两个纸杯,轮廓逐渐清晰。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回胸腔,再度平稳地跃动。 待那人走上台阶,问道:「买的什么口味?」 洛非低头看一下:「雪顶白桃乌龙和芋圆抹茶奶绿,都是低糖,想喝那种?」 叶知理伸手指了指:「这个。」 洛非递过去,神情有些高兴地:「那家店刚好搞活动,第二杯半价。」 顿了顿,「幸好有你在。」 叶知理将纸杯送到唇边,浅浅啜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伴随着茶香和奶香味。他闭了闭眼,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嘆息。 透过握在手里的纸杯,甚至可以想像机器打出奶泡的声响,奶盖仿佛一团云朵滑入杯口,实在很满足。 二人步行至停车场,深秋的夜晚不那么冷了,至少,手指和掌心是很暖和的。 洛非掏出钥匙打开车门,道:「上来,我送你回去。」 叶知理并未拒绝,弯腰钻入车内,坐到副驾驶上。外面的空气过于冷冽,还是车里舒服些。 洛非拧转钥匙发动汽车,顺手打开导航,熟门熟路选中地址,车身缓缓向前开动。叶知理抱着那杯奶茶,怔怔望向窗外。 洛非道:「如果叶先生怕胖的话,可以做做运动,把热量消耗掉。」 叶知理呷一口热饮,漫不经心地:「比方说?」 洛非打开车灯:「户外怎么样?抱石攀岩,水肺潜水之类,运动量很大,不会伤到膝盖,也不至于无聊。」 叶知理摇摇头:「没有尝试过。」 洛非鼓励道:「可以从现在开始尝试啊,所有东西都是从零开始的,之前没有接触过并不是理由。」 叶知理依旧摇头,声音轻轻:「想像不出来,抱石攀岩是什么,我手上没力气,抓不住东西。」 洛非调整一下方向盘,道:「攀岩考验智力和灵敏性比较多,比方说岩板上路线的规划是否合理,能否在臂长范围内找到最佳路径等等,对体力要求不是很高,不过对新手来说的确有些难度。」 叶知理仰倒在靠背上,嗓子眼里咕噜一阵:「平常工作压力已经很大,下班后还要消耗体力真的吃不消,我还想多活几年。」 洛非笑道:「可以理解。」想了想,「不如我们一起去玩皮划艇,怎么样?」 不待叶知理回应,又道:「皮划艇对体力要求小,一直坐在船里,不会太累。对新手友好,几分钟就可以上手,边划边看风景,不想划了就漂在河上,顺着水流,完全放空,没有任何压力。」 叶知理怔怔地盯着前方闪烁的交通信号灯,许久没有说话。 长期伏案工作,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颈椎肩胛疼痛了很多年。严重的时候疼到夜里无法入眠,甚至引发眩晕、呕吐。加班加到凌晨的时候极度疲劳,胸闷、噁心,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一开始以为是心血管疾病,急急去看医生,检查以后得知这些症状和心脑血管无关,属于交感型颈椎病。 简单来说,由于颈椎出问题而引发全身的症状,像上肢放射性疼痛,背部疼痛,心悸,心率变化,口干,呕吐,声带疲劳等等。 医生说没有手术或吃药的办法,只能加强运动,少低头,多锻鍊肩颈的肌肉,注意保暖。 自己一直没空去做。 在银行里上班,怎么可能不长时间坐在电脑前面呢? 这几乎是所有基层员工的通病。 行里的年轻人大学毕业没几年,腰椎间盘突出,还患上腱鞘炎、颈椎筋膜炎。有员工才二十八岁,体检查出来颈椎三节突出,颈椎反弓。 当代办公室白领,有几个没有颈椎病。 能进入银行工作的,哪怕只是一个小柜员,都特别能内卷。年轻时的他不甘落后,也拼命工作,拼命加班,毫无节制地消耗身体,一起卷得厉害。 三十多岁了,当初欠下的债要一起偿还。 今后会怎么样? 这副身体还撑得到四十岁吗,五十岁呢? 哪里都不时出点小问题,要修修补补,又疲惫,又伤元气。 担心许多事情,焦虑地,操着心。 有生活的压力,有经济上的压力,还有其他一些事情。 父母皆已六十多岁,自己是家中唯一的顶樑柱。银行里一些上有老下有小的同事,那真是压力大到喘不过气,光小孩读的国际幼儿园,一个月学费就要一万二。 心情有些沉重。 意识到自己终究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这么多年了也无法做到游刃有余,大多数时候只是在强撑。 挣扎地活着,身不由己,被命运的浪潮裹挟,不知将会漂流到何方,如同世间千千万万,渺小的个体一样。 第41章 十二月的第一天,缀满铃铛和拐杖糖的圣诞树在银行柜檯旁竖起来了。 玻璃门上也贴起白色的雪花和棕色的姜饼人装饰。 又是一年年末,又是一年圣诞季。 叶知理站在柜檯边,前后走来走去仔细端详,自言自语道:「今年的圣诞树是不是比去年小一圈?」 第58页 訾衍立在一旁咂咂嘴:「管它是大是小呢,我只求行里今年不要再放mariah carey的歌了。」 叶知理的目光从圣诞树上恋恋不捨地移开,步入后方的办公区域。 年末的银行业务只增不减,柜檯办理的理财和现金服务几乎是其他月份的两倍,产品部门和客服部门天天加班。訾衍这样的客户经理则是各种社交,维护客户关系,酒局饭局排得满噹噹,几乎每晚都有约。 「我简直吃到消化不良,夜里撑得睡不着。」訾衍深深嘆口气,面容愁苦地把自己扔到私人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 叶知理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翻看文件一边用訾衍的电脑查数据:「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话跟外面的人说去,看他们不削你。」 訾衍在沙发上翻个身,望向天花板,「唉,也不晓得今年能拿多少绩效,不枉我一番折腾」,扭头沖叶知理,「你呢?」 叶知理毫无感情地回应:「我们部门拿死工资,没有奖金。」 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助理推门进来,微微躬身道:「訾经理,给客户准备的礼品送到了,马上拿来给您过目。」 訾衍点点头。 几个沉甸甸的纸箱被工作人员搬入,大小不一,有宽有高,摞在私人办公室的地板上。 訾衍蹲下身,将物件一个个取出,放在灯光下仔细查看。 叶知理好奇地凑过去,红色的贺卡整齐地码放在一处,他随手抽出一张,只见上面用楷体工整地写着: 岁末将至,敬颂冬绥 平安喜乐,万象焕新 烫金凹纹,触感优良,让人忍不住摸了又摸。 訾衍握着一支义大利产的高档高尔夫球桿,在手上掂了掂,啧啧道:「不愧是品牌定制的,这个真不错。」 叶知理盯着打量几秒,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你们送礼这么大金额,不会违反银行的反腐败规定吗?」 訾衍狡黠地眨眨眼睛,压低声音道:「只要刻了本行的logo就没问题。这个确实超额了,但行里有免责条款,打上logo的礼物金额可以宽限,所以……你懂的。」 叶知理好奇地:「没打本行logo的礼物限额是多少?」 訾衍伸出一只手掌摊开,回答:「五十美金。五十美金能买个啥?我就问。私人银行的客户能看得上?」神情颇为无奈。 叶知理蹲下身,扒着箱子朝里头打量:「这些奢侈品似乎都超额了。」 訾衍摇头晃脑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给每个都打了logo,专门找厂家做的,差点连水果都刻字了。」 叶知理笑道:「你呀。」 訾衍将物件放回箱内:「反洗钱部门年末事情多不多?」 叶知理点点头:「多啊,其实一直都很多。因为每个国家财年不一样,从年初忙到年中再忙到年尾,忙完这一阵就得忙下一阵。」 訾衍立起身:「哦?」 叶知理掰着手指头道:「澳大利亚的财年6月30日结束,新财年7月1日开始;美国是9月30日结束,新财年10月1日开始;也有不少国家的财年和自然年一样,1月1日开始,12月31日结束。」 訾衍愣了愣,突然一拍大腿,惊唿:「糟糕,我忘记给客户报税了!」匆匆忙忙奔到电脑前,一手握住滑鼠一手拎起话筒。 叶知理不明所以地:「怎么了?」 訾衍道:「我有个客户不仅在国内开公司,在美国也有一份不菲的收入,最近事情多,我竟然完全忘记。」 叶知理道:「美国个人报税的截止日期是明年4月,现在做还来得及。」 訾衍拍拍心口道:「幸好我突然想起来,要是被irs发现非罚死不可。」一脸的劫后余生。 irs即internal revenue service,美国国家税务局,隶属于美国财政部,战斗力超强,是个让黑帮都闻风丧胆的不好惹组织。 叶知理心里笑笑,推开门走到外面。 前几日的阴雨过后天空再度放晴,阳光出奇地好,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气温竟然回升到十六摄氏度,中午穿一件毛衣就可以出去,完全不像入冬的样子。 叶知理搭乘电梯抵达一楼大厅,洛非已经在那里等他,手中端着一杯圣诞季节限定的红树莓摩卡咖啡。 二人驱车抵达距离市区不远的湖泊,天空碧蓝澄澈,成片的水杉已经变为深红色,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水天好似融为一体。 洛非道:「这家俱乐部我经常来,咱们先去穿救生衣,然后下湖。」 二人步入俱乐部内,庭院前的空地上放置着一排排皮划艇,流线型的设计,又细又长,仿佛一根银链,中间最宽处仅仅四五十厘米。 叶知理边戴运动手套边满怀疑虑地:「艇身这么细,不会翻吧?」 洛非替他穿上救生衣,检查好卡扣,用力拽了拽:「当然会翻。不过这些都是比赛用艇,为专业人士准备的,初学者不会用这种。」 二人走到湖边,临岸石块被水流冲击得极为光滑,踩上去咯吱作响。洛非将两条艇拉进浅滩,转过身道:「叶先生先坐进去,刚开始可能有点晃,不要紧张,更不要站起。」 叶知理打量几眼,道:「这一条真的比刚才宽许多。」抬起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跨坐进去。 岸边水面小幅地波动,波纹盪叠,以小艇为圆心层层向外扩散。他伸手抓住座椅两侧,调整坐姿,努力地维持平衡。 第59页 洛非将划桨递过去,嘱咐道:「左右手一起握住,上臂与小臂呈直角,有颜色的这面朝向自己,划动的时候也不要改变位置,不然很难发力。」 叶知理点点头,看着洛非动作轻盈地跳入艇内,划桨一端抵住浅滩,轻轻一推,艇身缓缓离开岸边。他也竖起划桨,有样学样地推一下。 小艇在原地打了个转儿,不但没有进入湖中,反倒在水流的冲击下离岸边更近了点。 洛非调头回来,划桨抵在叶知理的船尾,胳膊稍一使劲,把艇身推下水。 叶知理咕哝道:「明明我和你一样的,它怎么不听我的话。」 两条皮划艇飘荡到湖中心,阳光明晃晃照在湖面,波光粼粼,阵阵暖风拂过面庞,丝毫感受不到初冬的寒意。高大挺拔的水杉树直冲云端,衬得人格外渺小,树叶已然是火烧般的深红色,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湖泊中。 洛非双手握桨,示范如何转向、前进、后退。叶知理模仿着他的样子,颤巍巍,扭扭曲曲,十分钟的功夫居然能够顺利前进了,速度还不慢,挺像那么回事儿。 洛非道:「我就说很容易上手吧。」 叶知理左右交替在水中划动桨帆,逐渐靠近一棵水杉树,低矮处的枝丫近在眼前,几乎伸手可以够到。他心里不由暗暗得意,开口道:「我以为会很难,没想到如此……」话音未落突然惊惶地,「哎呀!」双手在面前一个劲儿地挥动,皮划艇也重重撞到树干上,勐地一震。 洛非吓一跳,赶紧划过去:「怎么了?」 叶知理面孔憋得通红:「树枝上好大一张蜘蛛网,煳了我一脸。」 洛非忍住笑道:「你害怕蜘蛛做什么,要怕也是它比较怕你。」 叶知理丝毫没有被安慰到,身子左右扭动几下,丧丧地:「我好像卡住了,怎么出来。」 洛非用自己的划桨去推他的艇身侧边,砰砰砰几下,皮划艇慢慢松动,从树干之间随着水流漂出。 二人沿着水杉生长的湖面逡巡一周,划回岸边,叶知理放下桨,气喘吁吁道:「看着轻松,没想到这么累,我胳膊好酸。」 洛非将两条艇拖上浅滩,道:「叶先生的姿势不对,划桨不应当胳膊用力,而是用腹部和臀部发力,身体的中段带动上段运动。发力方式正确的话,划起来很轻松,胳膊一点也不疼。」 叶知理表情痛苦地揉捏着手腕和肩膀:「这么重要的信息,结束了你才说。」 第42章 訾衍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拎着行李箱,经过办公区域,一眼就瞧见趴在桌上的叶知理。 忍不住拐个弯走过去,语带调侃:「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姿势打字?」 叶知理抱着键盘,有气无力地:「昨天去划船,今天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訾衍弯腰笑了一阵,笑够了,直起身道:「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泰式古法按摩店,手法一流,环境也雅致,年底一起去试试?」 叶知理从桌上勉强支起身体,瞥一眼旁边的行李箱,有些诧异地:「你又要出差?」 訾衍点点头,嘆道:「没办法,老客户,情义在那里,还是得去见一面。」 「啊……」叶知理有些惋惜地,「本来还想找你有点事的。」 訾衍的手从拉杆箱上移开,身体凑近:「什么事?」 叶知理摇摇头:「没什么,你要赶飞机,别耽误了。」 訾衍叉起腰道:「咱俩谁跟谁呀,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十分仗义。 叶知理想了想,问:「能不能借我一套高级西装?」 訾衍笑道:「这有何难,我办公室里就挂着一件。」 叶知理道:「还需要一只手錶,很贵的那种。」 訾衍不由打趣:「打扮得这么正式,可是要去相亲?」说着将自己手腕上的錶带解开,大方递过去。 叶知理没怎么戴过这种腕錶,弄了半天才扣好摆正,忍不住嘟囔:「好重。」 訾衍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不然怎么镇得住场子呢?」一手推动行李箱,施施然潇洒而去,仿佛只是偶而路过的仙女教母,顺手装扮一下灰姑娘。 洛非正在律所贵宾室接待客户,助理敲门进来,躬身道:「洛律师,有人来找您。」 洛非点点头:「我这里结束就过去。」将目光转回面前的客户,「判断是否存在垄断协议并不以书面文件为标准,口头协议也可认定为垄断协议。甚至不需口头协议,双方暗示达成合意也可认定存在垄断协议。」 对方问:「即便没有任何法律约束力的协议也算?」 洛非回答:「当然。如果存在分割销售市场或原材料採购市场、联合抵制交易这样的行为,就可以判定达成垄断协议,属于违法行为。」 对方追问:「如果并没有执行呢?」 洛非摇头道:「垄断协议是否被执行并不影响垄断协议的存在,达成垄断协议已经违法,不论其是否被执行。」 对方摸着下颌,眉头紧锁地:「方才提到的不可串标,具体指哪些?」 洛非伸出手指:「第一,贵公司不得与竞争者讨论或交换关于项目投标的战略或具体信息;第二,贵公司不得与竞争者交换或索取其客户协议或竞争信息;第三,贵公司不得与竞争者讨论或约定一方撤标或投假标。」 第60页 对方依旧蹙着眉,思索片刻道:「假设我司和友商投标同一项目,我司需要用到友商产品,但是友商以我司在这个项目中是竞争对手为理由,拒绝提供报价。这种情况下,友商是不是违反了不正当竞争法?」 洛非道:「首先要看友商在行业内是否处于垄断地位,其次,要看友商是否有正当理由拒绝提供报价。」 对方搔了搔脑袋,有些为难:「这个友商的产品是客户指定的,在项目中不可替代。」 洛非微微颔首道:「您不妨考虑一下友商是否存在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行为,即在相关市场内具有能够控制商品价格、数量或者其他交易条件,或者能够阻碍、影响其他经营者进入相关市场的能力。」 会议结束,洛非从办公室出来,向助理道:「刚才谁来找我?」边说边走向前台,脚步倏地止住,一丝惊讶浮上面庞:「……叶先生?」 叶知理从椅子上站起,没有太大起伏的表情,淡淡道:「洛先生。」 洛非止不住上下打量眼前的人,仿佛在确认看见的是不是幻觉。对方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羊毛料子,触感极佳,平整服帖的衬衣领带,更别提腕上一只价值数十万的手錶,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与往日不修边幅、随意煳弄、穿着卫衣就来上班的模样截然二致。 洛非忍住在叶知理周围转一圈的冲动,欣喜道:「今天什么日子?」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回应:「普通工作日。」 丝毫没有被周身的奢华沾染,十分平静。 对于叶知理的冷漠,洛非早已见怪不怪,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叶先生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叶知理道:「洛先生之前嫌进猪圈扫粪不够档次,要我找个高档点的地方反洗钱,这不高档的地方就来了。」 洛非道:「叶先生三句话不离工作,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令人敬佩。」 叶知理并不为一番恭维所动:「还请洛先生载我过去。」 洛非笑道:「乐意效劳。」 二人一同搭乘电梯下楼,步行至停车场,洛非绅士地替叶知理拉开车门,做出「请」的手势。 叶知理微微蹙眉:「我又不是不会开门。」 洛非认真道:「我可是叶先生的司机,为叶先生开门,理所应当。」 叶知理默默翻个白眼,心想这姓洛的又打什么鬼主意,无事献殷勤,绝对不简单。 洛非坐进驾驶室,旋转钥匙发动汽车:「去哪里?」 叶知理回答:「国际会展中心。」 洛非点点头,一边注视着后视镜一边转动方向盘:「那里我曾经去过,的确举办过不少大型国际展会,不过似乎没有必要打扮得如此正式。」 叶知理摇摇头:「这次的场合併不是展会,而是艺术品拍卖会。」 洛非目视前方:「拍卖会?」 叶知理微微颔首:「不仅有荷兰黄金时期的油画作品,还有全球限量的钻石、珠宝、皮具、挂毯等等,从估值上来说,这样的拍卖是国内顶级的。」 洛非挑眉:「哦?」 叶知理道:「主持这场拍卖会的拍卖行不惜重金将一幅彼得?保罗?鲁本斯的油画从欧洲空运到这里,光保险费用就高达数十万欧元。」 洛非在红绿灯前停下,摸摸下颌:「下血本了。」 叶知理道:「油画本身估价在七千万到一亿欧元之间,在亚洲拍出的可能性不大,大概率会流拍。拍卖行以此为噱头,制造轰动效应的可能性更大些。他们之后还会将这幅画运到北美,最终运回欧洲。」 洛非笑道:「安特卫普才是这幅画最好的归宿。」 叶知理靠在椅背上,伸个长长的懒腰:「谁知道呢,我也不关心。」 洛非松开脚踏板,车身向前缓缓移动:「叶先生还没有告诉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叶知理托着腮,望向窗外的风景:「我们银行从国际刑警和欧洲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那里得到消息,参与这场拍卖会的一号人物存在重大洗钱嫌疑,但证据不充分,无法进行刑事诉讼。欧洲的银行冻结了此人部分帐户,但毕竟师出无名,七十二小时后将不得不解冻。欧洲总行联繫到我们这里,看能不能挖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 洛非道:「钻石、黄金、珠宝、名画都属于高价值成品,可匿名持有,很容易推动财富的转移。」 叶知理点头表示同意:「拍卖行的匿名代理人会为那些珍贵的艺术品投入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美元的资金,然后通过离岸金融庇护所的帐户,以电汇的方式向拍卖行付款。对犯罪分子而言,是个理想的洗钱机制。」 第43章 洛非想了想,道:「如果是钻石就更简单了,直接用犯罪所得购买钻石,容易携带,根本无法追踪最初的资金来源,在某些地区钻石甚至可以直接作为硬通货。」 叶知理嘆口气道:「钻石的非法贸易已经是世界上许多国家武装冲突的重要因素,恐怖组织也可能使用来自这些地区的钻石资助自己的活动。」 车子在国际会展中心前缓缓停下,前方红毯铺地,一路绵延,建筑物内灯火通明。 二人从车上下来,叶知理乍一离开有暖气的环境,被外面的寒风一激,忍不住打个喷嚏:「好冷。」 第61页 步入会场,果真是衣香鬓影、簇锦团花的场面,男男女女个个打扮体面,锦衣华服。繫着领结、戴着白色手套的服务生们端着香槟托盘,穿梭于其中。 洛非目光四下逡巡一圈,道:「这场拍卖会,莫不是邀请制的?」 叶知理从怀中掏出一只信封:「当然,银行帮我弄到两张邀请函。」 洛非道:「原来叶先生早有准备。」 叶知理道:「根据欧洲那边的消息,我们要找的人是mr. gu,估计不是姓『古』就是姓『顾』,或者姓『谷』。」 洛非点点头:「这里不过二百来号人,应该不会太难找。」二人走向来宾接待的地方,将信封递给工作人员。 对方取出里面的邀请函,确认之后递上一只钢笔,微笑道:「先生,请您在这里签名。」 叶知理旋转开笔帽,目光沿着签名簿自上而下仔细打量,果真在长长一串签名中看见一个以 「顾」开头的名字。 洛非弯下腰,压低声音道:「全场只有这一个姓gu的人,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确认了身份。」 工作人员见他迟迟没有下笔,开口道:「先生,请问您有什么疑问吗?」 叶知理冷静道:「没有。」手腕挥动,签下一串流畅的字体。他放下笔,目光长久停留在那个叫做「顾遇」的名字上,好似要将纸页灼烧出一个洞。 工作人员双手递上一本铜版印刷画册和一块白色的圆形塑料牌,恭敬道:「先生,这是为拍卖准备的,请您拿好。」 洛非举起牌子笑了笑,将带有数字的那面转向叶知理:「一百七十九号,说不定是我们的幸运数字呢?」 叶知理并不回应,迳自迈步走向场中央,大厅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往来如织。几只贵重的手錶和一副镶满钻石的项鍊被拍卖行放在中央展台上,在吊灯照射下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不少人聚集在玻璃罩前议论纷纷,面露兴奋的神情。 叶知理站在人群中,有些焦灼地蹙起眉:「这么多人,如何找出那位顾先生?总不能在这里喊他名字。」 洛非立在他身边,嘴角微微上扬:「也许并没有叶先生想的那么难。」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叶知理乜斜一眼:「敢问洛先生有何高见?」 洛非道:「别忘了,咱们有这个。」气定神闲地晃晃手中的号码牌。 叶知理不解地:「什么意思?」 洛非双手背在身后:「方才工作人员准备拍卖牌的时候,在另一张纸上记下了客人的名字和对应牌号,出于好奇,我就伸长脖子瞅了眼,你猜怎么着?」沖叶知理眨眨眼。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洛先生不要卖关子,赶快告诉我顾遇的号码。」 洛非顿了顿,道:「其实、嗯,是四十七号。」 叶知理闻言立即抬脚,洛非一把将他拉住。 叶知理强忍翻白眼的冲动:「洛先生还有什么事,不妨一起说完。」 洛非环视一圈大厅:「未必所有人都把牌子拿在手里,有的放在包里,有的放在口袋里,有的放在助理那里,数字也被挡着,你要怎么找?这样鬼鬼祟祟地窥探,只怕被保安请出去的可能性比较大。别忘了,我们参加的是业内顶级的奢侈品拍卖会,不知有多少安保人员和监控探头看着。」 叶知理想了想,收回脚步:「也只能等拍卖喊号的时候找人了。」 洛非抬起手腕看一眼表:「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进去占一个视角比较好的位置。」 步入拍卖厅,里面早已布置好一排排座椅,脚下是暗红色的地毯,一路延伸至最前方拍卖品展示台和主持台。二人在右后方最后一排坐下,从这里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场内所有空间。 叶知理向厅中央望去,自言自语般地:「但愿四十七号至少出价一次。」 只要一次,只要那个牌子被举起一次,就能知道顾遇是谁。 一次就足够了。 拍卖厅内人流渐多,前来参与拍卖的宾客三三两两找位置坐下,有人小声地交头接耳,有人哗哗地翻看手中的画册,窸窸窣窣的嘈杂声不断。 头顶灯光渐暗,前方的投影屏幕亮起,工作人员上台调试话筒、安放首件竞拍品,身着西装的主持人随即登台。 叶知理对奢侈品完全不感兴趣,对长篇累牍的介绍更是感到疲惫,心不在焉地倚着墙壁,忍住打哈欠的冲动,百无聊赖。 洛非反倒听得十分认真,不时抚摸下颌,对着屏幕上方的初始价格若有所思。 「一百一十万!」会场中有人举牌喊价。 主持人高声道:「24号,24号一百一十万!」 「一百二十万!」另一人立即举牌。 主持人喊道:「132号,132号一百二十万!」 「一百五十万!」 主持人紧接着道:「这位先生,一百五十万!」 台下无人应声,主持人又大声地:「一百五十万,有没有出价更高的?」环视一圈会场,「一百五十万,一次!」木槌举起在半空。 洛非微微一笑,开口道:「一百六十万。」同时举起手中的牌子。 主持人眼尖地望向角落,高声应和:「后面的那位先生,179号,一百六十万!」 叶知理耷拉的肩膀「噌」地一下撑起,一脸震惊地望向身旁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啦?!」 第62页 主持人举着木槌:「一百六十万一次!」再次环视一圈会场,仿佛多看几眼就会有人举牌出价似的,「一百六十万两次!」 叶知理的心脏砰砰撞击着胸腔,精神高度紧张,目光牢牢盯住会场,唿吸都不顺畅了。 赶快有人出价吧赶快有人出价吧…… 相较叶知理的如临大敌,洛非的神态显得轻松多了,慢条斯理地开口:「既然来拍卖会,就要表现得像个玩家,不亲自下场竞拍怎么行,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叶知理竖起两道眉毛:「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洛非不紧不慢地,刚要开口回答,台下突然一道白光闪现。主持人火眼金睛,洞察秋毫,立即拔高音量:「24号,24号再次出价!一百八十万!」 洛非还想举牌,叶知理一个手疾眼快死死把他摁下去,虎起脸道:「不许再来了,到此为止!」 主持人双臂伸展在空中,「一百八十万两次!」停顿片刻,「一百八十万三次!恭喜24号的这位女士,成交!」木槌重重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叶知理重重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瘫软在椅背上,一脸「吓死我了」的表情。 洛非的目光再次投向台上的竞拍品,不无遗憾地:「这款手錶是1986年的限量版,很有收藏价值的。」 语气十分惋惜。 第44章 叶知理噼手夺过号码牌,腮帮子绷得紧紧的:「这个不能放在你手里,给我拿着。」 洛非抱起胳膊,靠在椅背上:「其实越早出价越安全,刚开始大家都在试探彼此的底线,并不想过分出价、无意义地哄抬价格,只有最后六十秒钟才是真正为了赢得竞拍而博弈。」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哦。」 对这种免费支教并不领情。 洛非认真道:「叶先生也可以喊价玩玩,真的。」 叶知理冷冰冰地:「你给我滚一边去。」 他一个买煎饼果子都捨不得花两块钱加火腿肠的人,让他去竞拍几百万一只的鳄鱼皮包,纯属做梦。 这个179号的牌子今晚再举起他就不姓叶。 洛非托着腮,若有所思地:「能拍到心爱之物的,都是幸运儿。」 叶知理翻个毫不掩饰的白眼:「能拍到心爱之物的,都是韭菜。」 早知道就不带这个姓洛的来了,简直一言难尽。 拍卖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场下竞价声不断,人群中不时有骚动出现,气氛十分热烈。 叶知理聚精会神地盯着厅内,耳朵警觉地竖起,背部撑得笔ban直,好似一只随时等待警报的狐鼬。 洛非一脸好笑地坐在旁边,反正手里的号码牌也没了,横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热闹的表情。 竞拍持续整整两个小时,迟迟没有见到四十七号举牌。 现在仍然不知道四十七号在哪,不知道那个叫顾遇的人是谁。 不管是叶知理,还是台下的观众,此时都略感疲惫。有人因为想要的物品被别人拍走,兴致缺缺,已经提前离开会场。 洛非的目光定格在手中的铜版印刷画册上,自言自语道:「只剩最后一件展品了,那幅鲁本斯的油画。」 三五个戴着白色手套的工作人员走上台,小心翼翼地托举着巴洛克风格的画框,将那幅从欧洲千里迢迢运来的油画放到正中展台上,布置妥当。这才是重量级的竞拍品,压轴级别,台下观众们不由精神一振,骚动声再起。 主持人报出竞拍底价,立即有人举牌。 「四千五百万欧元!」 「四千七百万欧元!」 前方屏幕飞快地显示着多种货币的价格转换,一些竞拍代理人也边举牌边在手机里向客户汇报最新竞价。 「五千万欧元!」 「五千一百万欧元!」 会场内气氛热烈,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激昂地拍打着岸边。突然有人举起牌子:「六千万欧元。」声音并不大,牌子很快放下去,消失在一排排座椅间。 主持人立即伸手,重复道:「六千万欧元!这位先生,47号,六千万欧元!」 听见那个数字的剎那,叶知理一个激灵,浑身汗毛几乎在一瞬间竖起——他们要找到的人终于出现了。 他本能地和洛非对视一眼,神情有些焦灼:「方才喊价太快了,我没有看清那人坐在第几排。」 洛非镇静道:「我也一样,只有几秒钟,仅能勉强判断一下方位。」 叶知理眉头紧蹙,拳头也握得紧紧地:「四十七号必须再喊价一次。」 主持人环视一圈会场,高声地:「六千万欧元,一次!」 台下原本的嘈杂声此时却奇异地消失了,久久没有人应声。 主持人再次道:「六千万欧元,两次!」木槌高高举起。 底下依旧静悄悄,落针可闻,无人应答。 在一片死寂中,叶知理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是今晚最后一件竞品,错过这个机会就不会再有下次,再也没办法找出那个人了。 四十七号必须再喊价一次。 台上的主持人目光在会场中逡巡一圈,迟迟等不到回音,深吸口气将嘴巴张开。 说时迟那时快,叶知理抢在对方发声之前「倏」地一下勐然站起,高举手中的牌子,拼尽全力大喊:「六千二百万欧元!」 第63页 一瞬间血流上涌,面孔涨得通红,心脏剧烈震颤,仿佛一只拼命奔逃的兔子,几乎跃出胸腔,将肋骨撞得生疼。 洛非一脸震惊地望向身旁的人,差点忘记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主持人思维迅速跟上,伸手道:「六千二百万欧元!这位先生出价六千二百万欧元!有没有更高的?」 会场内的人群有片刻犹豫,低压压的议论声不绝,叶知理站在最后一排,不出意外地成为场内的焦点。 主持人继续道:「六千二百万欧元,一次!」 叶知理面孔维持镇定的神色,内心却焦灼不已。场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似乎议论声热烈,然而并无人出价。 主持人环视一圈,木槌牢牢抓在手中,再次道:「六千二百万欧元,两次!」 四十七号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叶知理的胸口如万鼓击锤,轰隆作响,脑袋里也好似装满千百只蜜蜂,嗡嗡叫得他头昏脑涨。 恰在此时,前方有个不大的声音响起:「六千五百万欧元。」 简短地竖了下牌子,很快放下去。 主持人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微小动作,紧接着开口:「六千五百万欧元!47号!出价六千五百万欧元!」 叶知理和洛非几乎异口同声地:「我看到了!」 心中一块石头终于重重落下地,如山崩海啸,发出轰然巨响。 叶知理腿脚瘫软地滑回座椅上,抚摸着砰砰直跳的心脏,胸口剧烈的起伏尚未来得及平息,连声地:「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洛非不禁嘆道:「叶先生如此胆识,如此气魄,令人敬佩。」语气诚恳。 叶知理连连摆手:「大可不必,我现在只想吃降压药。」 洛非笑道:「叶先生这是积累功德,乃大善大义之举。」 叶知理心说你可拉倒吧,我差点就下不来台,背上六千多万欧元的债务,功德尽毁。 台上的主持人依旧在孜孜不倦地更新战况,声嘶力竭,嗓音沙哑:「六千五百万欧元,两次!」 场内鸦雀无声,安静得不可思议。 木槌高高举起,「六千五百万欧元,三次!」 台下的观众们纷纷屏住唿吸,然而预想中的锤声并没有落下,主持人弯腰对着话筒道:「该价格并未达到拍卖行指定卖出最低金额,故出价无效,竞拍品流拍。感谢大家的参与!」 大厅内的人纷纷发出遗憾的啧啧声,不少人交头接耳,繁杂的议论声又起。 洛非摸着下巴道:「想要以六千多万欧元购得一副鲁本斯的油画,的确不大可能,估计这次大家只是提前探探口风,真正的竞拍还是得看明年夏季英国伦敦的拍卖会。」 叶知理脱掉厚重的西装外套,抹一把额头,嘆道:「我一身汗。」 洛非接着道:「拍卖行应该也预料到这一点,所以才会设定最低拍卖金额,达不到就流拍。这次只是为了把潜在买家吸引过来,提前预热,估计最终交易还是会在欧洲达成。」 叶知理被领带勒得难受,拽了拽领口,大口吸入新鲜空气:「爱谁谁吧,我也不关心。」 场内人群三三两两陆续离场,洛非从椅子上站起,目光追随着四十七号竞拍者的身影,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叶知理起立身:「跟着他的车,我要知道他住在哪里。」 洛非微微一笑,态度悠然地:「听上去像电影中会出现的场景,高速追车加枪战。」 叶知理将西装搭在手腕上,面无表情道:「洛先生想太多了。」 二人踏出会场,外面的天色早已漆黑,寒风四起,温度骤降,几乎滴水成冰,唿啸声无孔不入。叶知理和洛非跟随四十七号的背影步入停车场,迅速找到自己的车坐进去,目光紧紧盯住窗外。 停车场面积不大,照明良好,车内顶灯关掉后,能将外界看得一清二楚。 洛非突然道:「动了。」立即旋转钥匙发动汽车,轻巧地滑出车位,悄无声息跟上去。 前方的车辆行驶在夜幕中,时快时慢,时而转弯,渐渐出了主城区。两旁的路灯变得稀疏,灯光昏黄,有些甚至完全不亮,路面仿佛被一张黑色的网笼罩在其中。 叶知理的面庞紧紧贴着玻璃,神色有些紧张:「我们可以跟得再近一些吗,不会被发现吧?」 洛非冷静地目视前方,沉声道:「这种事情,我相当有经验。」 第45章 车前灯被关掉,车身隐藏进夜色里,依靠着昏黄的路灯和月光,悄无声息地尾随在后。 两辆车隔着十来米,前方车辆速度下降时,洛非也松开脚踏,放慢速度。前面的车加速时,洛非也轻踩油门跟上,一前一后,间距稳定地向远郊行驶。 柏油马路渐渐到了尽头,轮胎下的地面变得崎岖颠簸,树木枝条无序地疯狂生长,直冲天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剪,遍地残枝碎叶。 叶知理望向窗外的景色,喃喃道:「这里好荒凉,真的有人居住?」 洛非眉头微微蹙起,道:「这里以前好像是一片别墅区,因为开发商资金鍊断裂,已经烂尾十年了。」 叶知理道:「难怪黑压压的,房子都一个样,也没有灯,鬼城似的。」 开到一座临湖别墅,前方车辆熄了火,有个人影从车上走下。 第64页 洛非道:「我们不能再靠近了。」微微转动方向盘,将车身开至一个隐蔽的角落,关掉发动机。这里被废弃的烂尾别墅挡着,处于下风向,也没有灯,不会被发现。 叶知理掏出手机,对着窗外的景色咔嚓咔嚓拍下几张照片。 洛非注视着别墅透出的灯光,不由道:「真是奇怪,这附近只有这幢楼有人居住,居然还有电力。方才开过来的时候,水管和电线都暴露在外面,怎么看都不像能用的样子。」 叶知理盯着手机屏幕,眉头紧拧:「这里怎么收不到信号,难道我的手机出了问题?」 洛非低头打量一眼,道:「你的手机没问题,我也收不到信号,这一块太偏僻,又无人烟,估计根本没建基站。」 叶知理仰倒在椅背上,深深嘆口气:「电话打不出去,定位也不起作用。」 洛非问:「要打道回府吗?」 叶知理耸了耸肩,无奈地:「只能这样,先把情况汇报给欧洲总行,看那边有什么指示。」 洛非将手伸向车钥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下:「叶先生今晚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一百六十万的手錶不让我喊,自己却叫价六千多万欧元。」 叶知理的手悬停在半空:这就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了。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洛非转动方向盘,后视镜里的面庞依旧好脾气地微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车内没有开灯,叶知理在一片黑暗中开口,声音薄凉:「洛先生今晚才是出人意料,如此娴熟的跟踪技巧,说没练过只怕不会有人信。」 洛非倒车出来:「我当然练过。」 语气波澜不惊。 叶知理的眼睛忍不住眯起。 洛非目视前方,态度淡然:「刚入行的时候在律所做助理,专门负责收集婚内出轨和隐匿资产的证据,故而练就一身好车技。」 汽车驶出荒凉破败的烂尾别墅群,在黑暗中朝市区的方向飞奔,前方已经能够看见点点飘摇灯火,在浓重的夜幕下,如同茫茫大海中的灯塔。 叶知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眼角溢出睏倦的泪水。 洛非问:「要回家吗?」 叶知理摇摇头,面庞映在车窗玻璃上,并没有表情:「回银行,我要把材料整理好,这个点正好是欧洲的工作时间,他们很快就可以给我答覆。」 洛非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地:「叶先生似乎总是加班,缺乏个人生活,工作么,要掌握平衡才好。」 叶知理挑眉道:「洛先生身为律师,倒来教育我。」 洛非正经道:「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回应:「工作,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终究无法达成一致,车子在寂静的高速公路上无声地疾驰。 回到市区的商务中心,正是夜晚十一点,写字楼内灯火通明,依稀可见落地玻璃窗间白领们的身影,如同网格中的蚂蚁一般。 叶知理哈哈大笑:「我说什么来着,这么多人陪我加班。」一脸大获全胜的表情。 洛非熄灭发动机,咕哝道:「做的人多并不能证明其合理性。」 二人踏入大厅,搭乘电梯直升云端。 洛非看着指示灯上的数字不断攀升,打趣道:「我也算你们银行反洗钱部门半个职员了。」 叶知理靠在扶手上,态度敷衍:「是是是,洛先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会向行里申请报销洛先生的油费。」 洛非笑眯眯地补充:「还有停车费和保险费。」 「叮咚」一声铃响,叶知理大步迈出去,轿厢门在身后缓缓闭合。他掏出员工卡,习惯性地伸出右手一扫,推开玻璃门入内。 年末的银行总是异常繁忙,通宵加班是常态,不少员工都在办公区域、桌子上放着吃剩的便当盒和罐装咖啡。 叶知理拉开椅子坐到电脑前,有一种回归自己位置的安心感和舒适感。 这大概就是一名合格的社畜吧,公司即我家。 他打开屏幕,输入密码登进系统,将今晚所见所闻写入邮件,附上手机拍摄的照片。食指轻触滑鼠,点击「发送」按钮。 然后盯着落地玻璃窗上反射的影子,默默发了一会儿呆。 洛非说他没有个人生活,的确,这一点他无法反驳。 但那又怎么样呢。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一个人在家也无非对着空白的墙壁发愣,休息日的时候会感到无聊,盼望周一赶快到来。 周末甚至会偷偷跑回银行加一会儿班。 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小格子里,看看数字,无人打扰。 这样的生活过久了,日子越来越狭窄,就算突然给他半个月假期,他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不知道可以去哪里玩。 许多新鲜的体验,新奇的娱乐活动,都是訾衍硬拖着他尝试的。 虽然当时觉得「啊,好有趣」「不虚此行」,但结束之后并不会特别想念,也没有「将来还要再来一次」的冲动。 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太大兴趣。 整个人钝钝的,不知道是坏事,还是好事。 訾衍有一段时间痴迷滑雪,买了一整套昂贵的滑雪装备,订下位于瑞士的滑雪别墅,玩了整整两个星期才回来。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整套装备很快束之高阁,因为他又迷上钓鱼,再次斥巨资购入一套高档钓具,每周末开车去湖边垂钓,玩得不亦乐乎。 第65页 花费不菲,尽管最后免不了在储物室里吃灰的命运。 但叶知理竟然觉得有点羡慕。 他从来不曾有过那种悸动。 也不能够理解。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哗啦——」新邮件飞入邮箱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叶知理骤然回过神,目光重新聚焦。 果不其然,正是欧洲总行发来的回覆。 叶知理双击滑鼠打开邮件,一行紧接一行地阅读,精神高度集中,大脑仿佛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文字的内容显然令他惊诧,瞳孔在一瞬间缩紧,双唇也抿得紧紧的。 仿佛为了确认,叶知理再次将邮件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双颊微微发红,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激动。 邮件中附有一张照片,叶知理将它打开,放大,再放大。默不作声地移动滑鼠,一丝一毫地观察,哪怕像素模煳的角落也没有放过。 他原先以为自己调查的不过是一起普通的国际洗钱事件,这样的行为在跨国银行中并不罕见。 但如果这封邮件的内容属实,这将是一桩不得了的大案。 叶知理下意识摸了摸面颊和下颚,冰凉的指尖触在皮肤上,仿佛一张没有温度的网。 他伸手拿起座机话筒,等待几秒钟,对着那头道:「洛律师,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第46章 洛非手握话筒,沉吟片刻,道:「叶先生如此主动,在下受宠若惊。」 叶知理心想大可不必,纯粹因为你好使唤。 洛非搭乘电梯下楼,翩翩然出现在银行门口,依旧西装革履,态度雍容,不见丝毫疲态。 叶知理一手将大衣套上身,另一手推门出来,道:「顾遇的案子,比我们想像中的更复杂。」 「顾遇?」洛非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哦,你说四十七号。」 叶知理道:「四十七号,mr. gu,顾遇,此人是艺术品中间商,在欧洲、亚洲、大洋洲和北美多个国家的不同银行开有帐户,专门利用油画、坦培拉、蚀刻版画等艺术品洗钱,每年经他非法运作的资金额度高达数百万欧元,欧洲刑警组织和亚太金融工作组盯上这个人已经很久了。」 洛非道:「难怪他在拍卖会上对其他奢侈品完全有没兴趣,只对那幅鲁本斯举牌。」 叶知理按下电梯按钮:「不仅如此,他还从事艺术品交易顾问方面的工作。很多人以为交易顾问就是直接或间接地为客户提供关于商品的谘询意见,获取报酬或利润,其实不尽然。很多商品交易顾问同时负责託管期货帐户交易活动,因此在洗钱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洛非摩挲着下巴道:「投资顾问的确会帮客户管理资产,向帐户中注入资金或提取资金,或者将资金向第三方帐户转移,不容易引起怀疑。」 二人步入电梯,轿厢门缓缓闭合,坠入人间。 叶知理的面庞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声音也仿佛浸入冰水:「更狡猾的是,此人名下有一家致力于艺术品保护的慈善机构,和一家提供文物修復的非盈利组织,很可能都是他募集资金和洗钱的工具。」 洛非微微蹙眉:「我对利用慈善组织洗钱只是略有耳闻,没想到会真的遇上。」 叶知理侧身将重心转移到另一只脚上,道:「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只是公众大多对慈善组织充满信任,并且没有清晰的渠道去了解资金的来源和去向。其实慈善组织一直是洗钱的重灾区,它们不仅掌握大量资金,还可以不引人注意地在全球范围内运作,而且较多使用现金。最重要的是,慈善组织的设立几乎没有任何障碍和门槛,活动很少受到、甚至不会受到任何监管。」 洛非恍然大悟般地:「慈善组织真是个好东西,我以前怎么没有意识到。」 叶知理:「……」 洛非赶紧正色:「我开玩笑的。」 叶知理默默翻个白眼,心说你幼稚不幼稚,接着道:「曾经有一段时间,非盈利组织与涉及恐怖主义的组织频频发生关联,成为恐怖融资活动的利用对象。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要求这些组织展示完整的项目预算,说明所有花费用途,并且开展独立的内部审计和外部现场审计,确保资金被用于预期目的。」 洛非不由问:「效果怎么样?」 叶知理自嘲地笑了一下,道:「完全没有没有效果。这些只是建议,不是法律条款,根本没有办法强制执行。更何况根本没有全球性的机构去监管各个慈善组织和非盈利机构,国际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的建议不过是一纸空文。要求这些组织实行自我监管,怎么可能?怎么查,我查我自己?」 「叮咚」一声铃响,二人踏出电梯,洛非问:「下一步怎么办?」 叶知理紧了紧围巾,道:「之前各家银行对顾遇束手无策是因为没有证据,但欧洲那边刚刚传来情报,顾遇用于藏匿洗钱犯罪相关文件的地点已经找到了,你猜在哪里?」 尽管知道叶知理又在卖关子,洛非依然神情认真地应和:「在哪里?」 叶知理道:「居然就是我们跟踪发现的那个废弃别墅。」一瞬间眼睛几乎放出光来。 洛非诧异不已:「已经证实了?」 叶知理点点头:「欧洲那边看过我拍的照片,确认和国际刑警组织调查的情况一致,并且告知我洗钱文件就藏在别墅的一个保险箱里。」 第66页 洛非脚步一顿,心头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等等,你该不会是……」眉心蹙起。 叶知理点头道:「没错。」 洛非立即道:「不行,不可以,想都别想。」 叶知理面色冷静地:「我必须亲自去,我要亲手把文件找出来。」 洛非神情严肃:「这已经远远超出你的职责范围,这种事情应该留给警察。」 叶知理当即摇头,没有丝毫犹豫:「联繫警察只会打草惊蛇,平白丧失唯一找到证据的机会。就算去报警,要说什么,又没有证据,警察凭什么替你调查别人私宅?」 二人互不相让,在僵持的争执中,有个身影不经意出现在大堂门口,一袭标准的商务打扮,格纹西装,脚踩皮鞋,风尘僕僕,推着一只黑色拉杆箱。 那人看到叶知理,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下班?」 叶知理下意识扭过头,也是一愣:「哎,你不是早上才走?」 洛非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疑惑地:「訾先生这是出差回来?」 三人面面相觑,訾衍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问题,好半天才道:「我陪客户吃了顿饭,谈了点业务,搭最晚一班飞机回来,到公司放个行李。」 解释完了,一脸狐疑地盯着对面二人:「反倒是你们,这么晚了不下班,杵在这里干啥呢?」 叶知理将顾遇、拍卖会和跟踪至荒郊别墅的事说了一通,语带不满地:「总之我是一定要去的,谁也别想拦着。」 洛非道:「你这样私闯民宅风险也太大了,万一被人发现,不仅要承担法律责任,搞不好连工作都得丢掉。」 叶知理眉头紧拧:「但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我情愿去冒风险,后果也由我来承担,不会牵连银行。」 訾衍瞅着二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架势,忽然灵光乍现,一拍大腿道:「顾遇不是我们银行的客户吗,为什么不能以聊业务为藉口安排和他吃顿饭?我把他邀出来,你们进别墅调查,两个小时够不够?」 叶知理想了想,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调虎离山,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不愧是业务部门的,还是你小子鬼主意多。 洛非转向訾衍:「只有两个小时?能不能再拖延一些时间。」 訾衍面有难色地:「银行大客户个个日理万机,能约出来已经很不容易,超过一个小时就算相当给面子了。」 叶知理一只手摸着脸颊,缓缓道:「两个小时差不多,时间再长恐怕对方会起疑。顾遇是搞艺术品洗钱的,又住在偏僻地区的废弃别墅里,应该是很警觉的一个人。」 洛非板起脸道:「二位知道你们现在处于违法犯罪的哪一阶段吗?」 訾衍笑嘻嘻地:「我请客户吃顿饭,有哪门子的错?」 叶知理当即道:「事不宜迟,你赶紧和行里安排,最好明天就把顾遇约出来。」 洛非伸手阻拦:「这事还是存在很大的法律风险,二位务必三思。」表情严肃。 叶知理忍不住蹙眉:「洛先生怎么如此婆妈,不像平日的作风。」 洛非道:「那是因为我知晓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无知者无畏,才不晓得害怕。」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马上就要到午夜,洛先生不如直接说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洛非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老干部模样,回答:「那我当然要去。」 第47章 厚重的乌云安静地笼罩住空阔的郊外,寒风萧瑟,天色晦暗阴沉,似乎即将要下雨的样子。 叶知理的下巴磕在车窗上,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 车里没有开暖气,发动机也关闭了,口中的热气唿洒在玻璃上,形成一团模煳的水雾。 洛非搓了搓手,关节有些发红,道:「叶先生向我寻求帮助,我是很高兴的。叶先生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 叶知理没有说话,脸孔也无波无澜,目光停留在车窗外那间并不起眼的湖畔别墅上。 洛非道:「每次遇见叶先生,都仿佛经歷一场冒险,十分有意思。」 叶知理仍旧不发一言,连面庞都没有转动一下,仿佛什么都未听见似的。 尽管身边的人毫无反应,洛非并未介意,继续道:「如果下次还有机会,请叶先生务必记得喊我。」 叶知理此时才有了些反应,仰起下巴,额前髮丝顺势滑下:「洛先生作为律师,似乎很闲。」 话里有话一般。 「其实并不闲」,洛非微微一笑,在阴暗的天色底下,面孔不甚分明,「只是对着叶先生,我永远都有时间。」 叶知理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继续无声地将目光投向湖畔。 洛非正欲继续说些什么,叶知理突然张口道:「好像有人出来了。」 洛非从怀中掏出望远镜,果然一个身影从别墅正门而出,灰色大衣,身形身高与昨日看到的如出一辙。那人坐上庭院中停放的车辆,片刻汽车启动,朝着别墅区外开出。 叶知理瞥一眼手錶,道:「十一点一刻,和訾衍所说的时间一致。」 洛非放下望远镜:「不知訾经理能拖住顾遇多久,我们速战速决,争取一个半小时内出来。」 叶知理戴上手套,面容冷静地:「事不宜迟,立即行动。」 第67页 二人从车上下来,飞快奔跑至别墅近前,这里离湖边只有几米,冷风唿啸,锐利如刀,在水面上切割出一道道黑灰色波纹,擦在皮肤上亦是生疼。 别墅常年无人使用,门铃、栏杆、窗框爬满斑驳锈迹,浅黄深褐纵横交错。洛非沿着墙面转了一圈,道:「这个窗户卡扣坏了,关不上,我们可以从这里进去。」 叶知理踮起脚一看,果真一扇窗户锈得太厉害没法关牢,他用力狠狠推了两下,勉强打开一条缝。 洛非双手使劲撑上窗台,颇费力气地咬牙将窗户拉扯开,伴随金属剧烈摩擦的刺耳声,铁锈在手套上划出一道暗红色痕迹,沉积的灰尘絮絮而落。 二人从窗口跃入屋内,客厅的装饰和家具明显相当陈旧,似乎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走到哪儿都扬起一阵灰。 洛非捂住口鼻道:「顾遇似乎并不常住这里。」 叶知理挥手掸去眼前的浮尘,眼睛下意识眯起:「他的主要犯罪阵地在欧洲,这里估计只是一个临时藏身所。」 洛非在浴室、厨房和楼梯间逡巡一圈,道:「这里全都是灰,没有任何脚印,角落里都是蜘蛛网,不像是会藏保险柜的地方。二楼应该是卧室,但木制楼梯上没有任何足迹,我不觉得有人上去过。」 叶知理眉头紧拧,摸着面颊喃喃自语:「昨天我们跟踪到这里的时候,二楼也没有亮灯,既然没有上楼,那顾遇晚上睡在哪里?」 目光沿着足下的地板一尺一寸地仔细探查,不时用脚踩两下,试探有无松动或中空的声响。 临近浴室的地面倾斜地放着一块防水垫,别墅里的摆设极为老旧,唯独这块垫子是近几年才广泛使用的材质和工艺。 叶知理用戴着手套的手将一角轻轻拎起,洛非蹲下身观察,道:「这里似乎可以打开。」说着伸手去拽防水垫下方的木板。 稍微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地面露出一个细长形状的缺口,大小刚好可以容纳一个成年男性进入。 叶知理蹲下身朝里面探头,不太确定地:「这……是一个地下室?」 洛非打量片刻,摇摇头道:「看深度应该是一个酒窖,原本的入口肯定比这个大,估计后来才封成这样的。」 叶知理的嗓音难免有些兴奋:「不出意外的话,装有洗钱证据的保险箱就藏在下面。」 洛非道:「我先下去,你跟在后面,注意安全。」说着握住固定在砖石上的金属扶梯,一只脚踩在横栏上,另一只脚慢慢往下探,小心翼翼地进入狭窄垂直的深井中。 井底距离地面大约六七米,没有任何光源,叶知理跟随摸黑下去,粗粝的砖石紧紧顶在后背上,无数粗糙突起,仿佛一把把密集排列的锉刀,肩部、手肘的布料被划开好几道口子,一个不注意手背擦到墙面,旋即升起灼烧般的疼痛。 借着井口传来的微弱光亮,洛非摸索到墙壁上的电源开关,用力按下去。 咔哒一声,灯泡煞白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清晰的景致在二人面前徐徐铺陈,没有任何阻隔。一张木制书桌,一把木椅,一张单人床,墙上挂着一幅油画,角落里堆放着素描临摹作品,高大的书柜,衣架、地毯、沙发、咖啡壶、酒瓶高脚杯等等,甚至菸灰缸里还有半截没有抽完的香菸。 叶知理屏息凝神,半晌道:「原来这才是顾遇真正居住的地方。」 书桌的抽屉没有上锁,书柜也是透明的玻璃门,零散书籍一览无余,洛非微微蹙眉:「我好像没有看见保险箱。」 叶知理立即开始寻找,弯着腰翻箱倒柜,把书籍和素描纸全部搬开,连床下也没有放过,在密闭的空间内出了一身汗,抬起头失望道:「没有找到。」 酒窖一共这么点大地方,又没有墙壁阻挡,会藏在哪里呢? 洛非摩挲着下颌,喃喃自语地:「莫不是还有暗室?」 叶知理眉头紧锁:「我对这种别墅的设计不了解,难道砖墙后还有其他空间?」 洛非打量一眼墙壁,伸手在砖石上推了推,似乎想到什么似的,脸上略微有些震惊的表情,道:「这个酒窖的位置,可能并不是在别墅下方。」 叶知理正拾起桌上一本书,闻言一怔:「你说什么?」 洛非后退几步,用脚丈量着酒窖内不大的空间,来回走着,半晌道:「你记不记得这是一个湖畔别墅?离湖边非常近,一两米开外就是湖水。我们从浴室前的地板下到这里,但酒窖的空间远比上面的浴室要大,也就是说,这个酒窖大部分面积其实在湖底。我们上方六七米的砖石外,是成百吨的湖水。」 叶知理忍不住蹙眉:「为什么一个酒窖要设计成这样,藏酒的地方难道不需要防潮吗?」 洛非面色严峻:「不是设计成这样,是后来故意挖的,属于违法改建。周边墙体极不稳定,承受的压强过大,也破坏了别墅主体的地基结构,非常危险。」 叶知理道:「为什么顾遇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也太奇怪了。」 洛非道:「此地不宜久留,赶紧找保险箱,半个小时内找不到也必须离开。」 叶知理放下手中的书,道:「我怀疑欧洲那边邮件中提及的保险箱,可能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种沉重金属箱子,而是指一个可以安全隐秘地存放文件的地方。」说着将目光转向书桌后方墙上悬挂的那副木板油画。 第68页 洛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你是指这张德国文艺復兴时期画家阿尔伯特﹒丢勒的自画像?」 叶知理点点头:「丢勒一生中画过许多幅自画像,不过这幅比较特殊,完成于1500年,当时丢勒二十九岁。1500是个很不一般的年份,那时的人们相信,1500是所有时间的一半。」 叶知理凑近墙壁,边观察边道:「这是丢勒唯一一幅正面自画像,在十六世纪的欧洲很不寻常。那个时期的肖像一般都是侧面,或四分之三侧面,因为正面只能留给上帝。」 说着理伸出双手,十根手指牢牢扣住木制画框,关节突出,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沉重的木板油画从墙上卸下,放置于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洛非抱着胳膊,缓缓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件并不是真品,只是一幅质量不错的仿品而已。」 叶知理点头表示贊同:「酒窖里温度和湿度都不可控,真品不会放在这种地方。」 洛非神情严肃道:「即便温度和湿度可控,真品也不会放在这种地方。」 叶知理将油画翻转过来,从笔筒里抽出一把裁信纸刀,下意识地:「为什么?」 洛非回答:「因为真品在德国慕尼黑的老绘画陈列馆。」 叶知理举刀怔了会儿:「……好冷的笑话。」 第48章 锐利的刀锋划过画框背后的封纸,刀刃在头顶白炽灯光下反射着冷光,金属撕破纸页的声音沙沙作响。 洛非环视一圈酒窖四周,道:「顾遇似乎很喜欢丢勒,书架上也放着不少他的版画复制品。」 叶知理抬头撇一眼,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道:「美国毒品执法局和美国国税局曾经发起一项着名的迪内罗行动,执法机构在不同的司法辖区成立公司并将其伪装成为毒贩提供洗钱服务的前台公司,还在安圭拉岛开设了一家虚构的银行,来调查国际毒贩的金融网络。当时哥伦比亚卡利市的贩*集团和这家根本不存在的银行联繫出售毕卡索、鲁本斯、雷诺兹的名画,总额高达一千五百万美元……」 话音未落,洛非突然倾身向前握住叶知理的胳膊:「等下,我好像看见一只文件袋了。」 叶知理赶紧停下手中的刀,洛非一只手固定住画框,另一只手伸进去,贴着椴木木板从里面抽出一只厚厚的牛皮纸袋。 二人拆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一沓写满各种数字和英文字母的文件,甚至还有一只拇指那么点儿大的u盘。 叶知理飞速翻看纸张,哗啦作响,道:「这些都是绕过正规金融系统的资金流动交易,有从离岸金融庇护所的电汇转帐,还有走私、非法贸易、伪造发票、发票欺诈、以及将合法收入和非法收入混合放入金融机构的记录。」他的瞳孔越来越紧缩,胸口因激动而剧烈起伏,唿吸急促。 洛非道:「太好了,总算没白跑一趟。本以为会空手而归,没想到得来全不费……」 话尚未来得及说完,背后突然传来一串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尖锐如细针,扎得人头皮发麻,鼓膜嗡嗡作响,随即一个冷清的声音传来—— 「欢迎光临寒舍。」 叶知理和洛非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向后望去,只见远远地,在酒窖入口处的垂直扶梯上,立着一个身着黑色大衣的人影。 那身形,说陌生不陌生,说熟悉也不熟悉,但声音却是结结实实记得的。 分明是顾遇。 叶知理心中雷霆万钧,剧烈震颤,仿佛一锤头重重砸在胸腔,擂得他步履不稳。 怎么可能,顾遇明明已经被訾衍约出去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顾遇提前离场,訾衍怎么会不打电话通知自己? 别说电话了,连个简讯都没有。 訾衍那么精明一个人,绝对不会发生如此大意的疏忽。 究竟怎么回事? 「二位似乎很惊讶的样子」,酒窖那头的人影依旧踩在金属扶梯上,没有移动,保持离地一两米的距离,「从头至尾我都没有离开别墅半步,去参加邀约的只是雇来的替身。」 叶知理在心中暗骂一句,这个姓顾的,比想像中狡猾得多。 那头笑了笑,道:「昨晚有人跟踪我的车,从拍卖会场一路到郊区,将近两个小时,不会真的以为我毫无觉察吧。」 叶知理忍不住翻个惊天骇浪般的白眼,转向身旁的洛非:「洛律师,您之前不是吹嘘自己车技了得,专门调查外遇出轨,接受各类婚姻诉讼,对跟踪相当有经验吗?」 洛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僵硬地扭过脖颈:「太久不做这个,技艺生疏了。」 见叶知理面色不善,赶紧补充:「昨天没有发挥好,我实际水平绝对比这个高。」 叶知理不愿与他多谈,冲着酒窖那头大声道:「顾遇,我们已经抓住你洗钱的罪证,你已经插翅难逃了。」 顾遇没有丝毫慌张,亦不着急,嗓音依旧平静地:「这话恐怕应该是我对你们说才是。」 洛非闻言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顾遇在远处面孔模煳地笑了下,「你们不是一直奇怪为何没有在别墅里找到保险箱吗?明明知道文件就藏在某个保险箱里面。」 叶知理脑海中轰然炸过一道响雷,眼前金星乱闪,握着文件的手指扣得死死的,指尖微微颤抖。 第69页 从进入酒窖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一股奇怪的感觉,明明欧洲那边的信息给得很明确,说文件藏在保险柜里,为何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保险柜的痕迹? 为何如此重要的文件是在木板油画的背面发现的? 难道画框后面的狭小空间不是保险箱的代称吗? 他究竟忽略了什么? 「你们心中想必有许多困惑」,顾遇一动未动地,单手握着金属栏杆,慢悠悠开口,「二位是否考虑过,所谓的保险箱,指的就是这个酒窖?」 一道闪光乍然冲破叶知理的脑海,如一把利剑噼开黑暗混沌,白夜如昼,他胸腔轰然震动:「难道说……」 洛非也仿佛明白什么似的,面上带着震惊的神情,不由后退一步。 如果这样思考的话,为何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将酒窖建在湖下,明知湖底水压可能随时将这里吞没,理由也就说得通了。 顾遇好整以暇地:「二位莫不是已经发现了?或许你们都知道那种高端的保险柜,一旦有人试图从外部恶意打开,就会立即喷出有腐蚀作用的酸性溶液,毁掉保险箱内的所有物品。这个房间也是一样的设计,只要我按下这个按钮,屋顶的小型爆破装置就会启动。」他扬了扬手中的黑色控制器,「虽然威力不不足以摧毁整个酒窖,但湖水会迅速淹没这里,沖刷掉所有证据。」 叶知理一言不发,紧紧握住手中的牛皮纸袋,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顾遇微微一笑,道:「再见了,不请自来的朋友们。」电光火石间大拇指勐地按下控制器,反身迅速向上爬出井口,紧接着一阵金属咔哒声,伴随「哐当」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被牢牢锁住了。 叶知理和洛非面面相觑几秒钟,叶知理率先开口:「什么时候爆炸?」 话音未落,脑袋上方轰隆一声巨响,无数碎石飞溅,红色的砖块絮絮而落,腾起一阵灰烟。二人在尖锐的耳鸣中甚至忘记捂住口鼻,瀑布般的巨大水流自高处长驱直入,势如破竹,迅速灌进酒窖内的密闭空间。 叶知理在一片灰尘中剧烈地咳嗽,面孔涨得通红,嘴角也被利石划破了,鲜血直流。他双脚踩在浑浊的湖水里,水位持续而决绝地上升,水花飞溅。 巨大的水流冲击着残存的墙壁,形成一圈旋涡,洛非勉强淌着水去查看高处炸开的口子,片刻回来,在轰隆水声中喊道:「上方的水压太大,把缺口堵死了,肯定出不去!」 叶知理抱紧手中的文件袋,大声回应:「赶紧去竖井那里,那边水流比较小,可以顺着梯子爬出去。」 洛非焦灼地:「快把文件袋扔了,这样走路不容易保持平衡,一旦被冲倒爬不起来。」 叶知理死活不肯松手,只急道:「你别管我,赶紧去梯子那里!」 洛非转身涉水朝酒窖那头走去,头顶是瀑布般的巨响和湍急水流,裤管湿透了,浑水沿着大腿、腰部一路上涨,打着旋儿的湖水贪婪地舔舐着他的手肘和胸口。 叶知理反身抓住书桌一角,勉强维持住平衡,许久没有挪动。 洛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探路,转头高声地:「你在磨蹭什么,赶紧跟上!」 叶知理隔着白茫茫水雾喊道:「马上就来!」水位急速上升,他转过身朝洛非的方向划动,大半个身子浸泡在冰凉的湖水里,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正直寒冬腊月,室外气温只有四五度,湖水更是冷到骨子里,仿佛无数根冰针插入毛孔。叶知理速度迟缓地前进,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小腿也抽筋了,脚踝处一阵阵地发紧。 酒窖的尽头此刻看起来无限遥远,他踉踉跄跄朝前艰难地移动,水越涨越高,没过胸口。一阵湍急的水流冲过,叶知理脚下一滑,冷不丁呛了口水,他顾不上咳嗽,赶紧划动双臂竭尽全力将头部伸出水面。 实在太冷了,身体末端全部僵住,手脚在刺骨湖水中逐渐丧失知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向前移动。滚滚涌来的水流没有丝毫停歇,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疯狂上涨,快要漫过脖子了…… 叶知理唿吸困难地皱起面庞,五官瑟缩成一团,鼻尖和耳垂因寒冷而胀得通红,口中唿出的气体成为一团模煳的惨白。体力和温度从身上迅速流失,双脚无法再移动丝毫,手上也没有力气,水流的冲击力一下一下撞在后背,仿佛一双无形的手疯狂地左右推搡。 没有体力了,知觉也丧失了…… 他在一片寒冷、混沌、巨响声中,缓慢地下沉。 第49章 预想中的窒息感并没有到来,肺部也没有进水,叶知理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托起,架在肩头。指尖的水滴淋漓而下,一簇一簇的发梢粘在面颊。 「早就叫你跟上,你到底在发什么愣!」洛非满头满脸都是水,衬衫也湿透了。 「我……」叶知理本能地想开口,嗓子却发不出一个音。他嘴唇煞白地发着抖,太冷了,感觉不到声带的震动。 酒窖的水流半点没有减缓的趋势,唿出口的气体成为一缕时断时续的白色,和飞溅的水花一同转瞬消失无踪。 洛非壮硕的手臂大力挥开水流,负载着两个人的重量,一步一顿地向井口移动。叶知理趴在他的肩上,不时被沖刷过来的浑浊湖水呛到,不住地咳嗽。 第70页 洛非在湍急的水中尝试数次,艰难地用手指钩住金属扶梯,步履蹒跚地挪近,将叶知理的身体架上去,「还爬得动吗?」一开口就是一团白雾。 叶知理吐掉口中泥沙,嘴唇被泡得煞白,边发着抖边点头。他竭力撑起已经没有任何知觉的双腿,手脚并用地朝上攀爬,朝上,不能向下看,要朝上爬,爬不动也要爬,没有力气也要爬……手指冻得握不住任何东西,好几次从栏杆上脱落,掌心立时被划出四五道鲜红口子,触目惊心。 洛非在一侧托举着叶知理,浑身使劲,一点点,拼劲全力将二人带离水面。 身体从湖水中抽离的那一剎那,叶知理感到一丝一缕的魂魄慢慢回到身体中,他用尽浑身力气拽住扶手,继续向上,两米,三米,砖石上、金属上尽是斑斑血迹。 快到井口的时候,叶知理突然不动了,身体冰封僵住一般。洛非迅速从后面爬上来:「怎么回事?」寒冷令他的面庞也失去了血色。 叶知理伸出一根手指,发着抖指向头顶上方,嗓音沙哑地:「那里……打不开。」 洛非抬头一看,原本敞开的井口被什么金属盖子一样的东西封住了,又沉又黑。他伸手勐地一推,没能推动,用胳膊肘去砸,仍旧纹丝不动。 脚下的水流依然无情地上涨,洛非心中暗道不好,他们是堵在死胡同里了:「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叶知理抹了把脸上的水,借着微弱的光线,勉强睁大眼睛去看,「等下,上面好像有数字……有好几排。」 洛非赶紧凑上去端详,在一片水汽中面露惊讶地:「还真是,横着四排,竖着四排,这难道是一个矩阵?」 叶知理唿出冰冷的气体,眼前的视线再次变得模煳,极度的寒冷令他神志不清,无法集中注意力,「是矩阵吗,你确定……」 「等下」,洛非伸出胳膊,在黑暗中摸了一把上方的金属,好像发现什么似的,「这是一个矩阵密码錶盘,最后一排的数字缺失了。」 叶知理一边发着抖,一边用尽浑身力气抬头,惨白的脸孔毫无血色,视线怎么都无法聚焦:「你确定是矩阵吗……」 脚下的水位明显上涨加快了,在狭窄的竖井中步步紧逼。洛非用力抱紧叶知理,双手不断揉搓他的肩膀、后背,将浑身仅剩的热量传导给他。 叶知理感受着四肢末端微弱的温度,他伸手捂住面颊,冰凉的鼻尖触到掌心散发热气的鲜血,有一瞬的温暖。 他在斑驳的血痕中双目聚焦,拼命朝上看去,只见上方的金属錶盘上刻着四排被严重腐蚀的数字,锈迹斑驳—— 16 3 2 13 5 10 11 8 9 6 7 12 x 15 x 1 洛非伸手拨弄一下,道:「最后一排两个空缺地方是可以转动的,每个齿轮上有二十个数字。」 叶知理抹了把脸:「第一个空缺有二十种选择,第二个空缺也有二十种选择,所有可能的组合是二十乘以二十,一共四百种。」 洛非低头看一眼已经漫过小腿肚的湖水,面庞苍白地苦笑:「肯定来不及一个个试了。」 叶知理禁不住打个寒战,视线再次开始模煳,嗓音颤抖得厉害,「要解开矩阵,就必须知道矩阵的规律,有些矩阵是无法心算出结果的。」 洛非感到湖水已经渐渐漫上腰际,身体再次被寒冷笼罩、侵蚀,眸光焦急地:「没有别的办法吗?」 叶知理努力晃了晃脑袋,周围巨大的轰鸣声震得他耳鸣不已,眼前白光乱闪。 会是什么呢? 会是什么呢? 这四排数字代表什么含义? 真的是矩阵……是矩阵吗…… 他眼前一阵眩晕,胸口发闷,沉重的水流击打着身后的砖石,掌心如灼烧般,血滴仿佛断线的珠子淋漓淌下。视线越来越模煳,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这一切是幻觉吗…… 酒窖,丢勒,书架,油画,矩阵…… 无数碎片如蝴蝶振翅翻飞,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混沌抽象的画面,湖水在疯狂上涌,体温在急剧下降,血液将身体里的热量都带走了。 「知理,不能睡,醒一醒!」洛非大力晃动眼前的人的肩膀,「能听见我说话吗,千万不能睡!」 叶知理挣扎着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气,伸手抵在冰凉的金属錶盘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血手印。 这是什么……是矩阵吗,为什么是矩阵,为什么…… 酒窖,丢勒,书架,油画,艺术品交易…… 突然,仿佛天雷炸裂般地,一个念头如疾风暴雨般冲破脑海,长驱直入,摧枯拉朽,如一把利刃狠狠噼开山间。 「是幻方!」叶知理乍然惊叫,「这不是矩阵,这是一个幻方!」 比他的声音更快抵达的,是下方汹涌的水流,已经涨到胸口的位置,空气被毫不留情地挤出,氧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洛非拼命将脖子伸到水面以上,高声道:「缺失的两个数字是多少?」 叶知理呛了口水,声音断断续续地:「第一个数字,是四……」 洛非努力伸长胳膊转动齿轮,低温令他的手指肿胀而僵硬,花了几十秒钟才将錶盘拧动到正确的位置。 「第二个数字呢?」口中唿出的白气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浓重,他几乎无法看清叶知理的面庞。 第71页 叶知理嗓子眼儿里进了水,脸上没有一点点血色,喉咙和声带被冰冷的湖水压迫着,无法发声。 洛非整个下颌已经浸泡在水中,唿吸急促地:「第二,第二个数字是多少?」 叶知理已经说不出话来,水漫到他的鼻尖,双唇在水下颤抖得厉害,他艰难地伸出左右两手,用尽全力地仰起面庞,像被冲到岸上的鱼那样张了张嘴:「……十四……」话音刚落,汹涌的水流迅速淹没了他的头部。 洛非一手紧紧抓住叶知理的肩膀,另一手摸到齿轮,湖水在狭窄的竖井中急速上涨,很快也将他的脑袋淹没了。 洛非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勉强睁开眼,屏住唿吸,用尽浑身力气转动齿轮,三,四,五…… 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六,七,八…… 寒冷侵蚀到骨头里,不断向下啃噬,痛感和缺氧消磨着他残存的理智。 九,十,十一…… 无法唿吸了,没有力气了。 窒息的恐惧冲击着他敏锐的神经。 十二,十三,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 手指发着抖,第二个齿轮,挣扎着固定在数字十四上。 「咔哒」一声,轻微的响动在水下如羽毛触地般,几乎无法被人耳捕捉到。 千钧一髮之际,洛非将全身力气聚集到手臂,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地,勐然用胳膊肘撞向金属錶盘。 「砰——」一声刺耳的巨响,新鲜空气立即灌入井中,自然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有如救赎般,洛非贪婪地大口唿吸着,两肺剧烈扩张收缩,氧气和力量重新回到他的躯体。他死死抱住叶知理,腰部和腿部骤然发力,腾地一下跃出井外。 叶知理的身体重重砸在地板上,肺部受到压迫,「哇」地吐出一大滩水,连连干呕,鼻涕眼泪齐出,眼眶通红。 离死神这么近,这么近。 差点以为要命丧此处。 终于,终于,逃出生天,重见天日。 第50章 叶知理弓身蜷缩在地板上,浑身颤抖,呕吐物已经在地上聚集成模煳的一滩。他的头髮、衣服、鞋袜尽数被湖水浸透了,连睫毛上都是水珠,不断带走身体的热量。 洛非双手撑在地板上,艰难地弯曲膝盖站起:「赶紧把湿衣服脱掉,不然会没命的。」他的嘴唇煞白,指尖被水泡出皱巴扭曲的形状。 叶知理唿出一道残碎的白雾,虚弱地:「我动不了……」 洛非从客厅沙发上找到一条沾满灰尘的毯子,踉跄返回,披在叶知理身上,一边揉搓着他的双手,一边不停地哈气。 屋外天色阴沉,低哑的雷声不断,寒风从生锈的窗户吹入,发出细碎的唿啸。两个人都失温严重, 即便健壮如洛非,此刻也头重眼晕,意识涣散,方才的一跃已经耗尽了他所有体力。 突然,窗外响起一连串急促的喇叭声,紧接着,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开入这片荒凉废弃的别墅区。有人从车上飞身跳下,双手聚拢在口周围,大声唿喊:「这里有人吗——有人吗——」声音在空空荡荡中随风消散。 洛非在混沌模煳中骤然一惊,竟然是熟悉的声音。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抓住一把生锈的扳手,艰难地挪动到墙边,用尽全部剩余的力气拼命敲击金属窗框,「咣当咣当咣当——」 红肿的手冻得几乎裂开,但不敢停止,一遍一遍地,孤注一掷地,近乎绝望地敲击。 几十秒钟仿佛无比漫长的年月,「砰」一声巨响,别墅的门被人勐地撞开,有个人影如暴风般沖入:「天啊,总算找到你们了!」 扳手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洛非贴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手心累累血痕。 客厅遍地狼藉,水渍、血迹、灰尘交织成一张斑驳的网,訾衍心中震惊,一眼发现裹着毯子倒在地上,已经陷入昏迷的叶知理。他三两步冲过去,抱起那个没有任何知觉的冰冷躯体:「知理!你醒醒,知理!」 见怀中的人毫无反应,赶紧道:「这里太冷了,我车上有衣服和毯子,坚持一下,我马上回来。」 訾衍反身出了别墅,片刻后抱着一堆衣物浴巾飞奔回来:「幸好我经常出差,后备箱里什么都有。」 洛非从訾衍手中接过浴巾,脱下早已湿透的衬衫、毛衣,擦干净身体,换上干燥的保暖内衣、羽绒服,戴上手套。 訾衍想替叶知理擦拭身体,但怀中的躯体已经因寒冷而完全僵硬,四肢蜷缩,根本掰不开。訾衍没有办法,只得用宽大的浴巾将他完全包裹住,和洛非一起,七手八脚地将叶知理抱出别墅,放置到车子后排。 訾衍旋转钥匙发动引擎,朝后面扔过去一只电吹风:「这个是车载接口的,可以直接用,赶紧把头髮吹干。」 车里开了暖气,足足二十多度,洛非的手脚渐渐恢復知觉,体力跟随着阵阵暖流重新回到身体中。他将电吹风对准叶知理冰凉的双脚,来回用高温热风一遍遍地吹。 汽车在颠簸中慢慢开出废弃别墅区,细小的雨丝打在挡风玻璃上,水迹淋漓。 洛非问:「訾先生如何找到这里?」 訾衍边转动方向盘边道:「我也是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和我一起吃饭的人根本不是顾遇,只是他雇来的替身。我在餐厅打知理的电话,他不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又拨了好几次,显示你们两个都关机了。我觉得不对劲,一路疯狂超速从市区赶过来,这个别墅区房子都造得一个样,根本不晓得你们在哪一幢,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找到。」 第72页 洛非嘆道:「我们都被顾遇耍了。」 叶知理的身体在阵阵暖风下脆弱地舒展,如同颤慄的花蕾般,洛非用毛巾仔细替他擦拭头髮、脖颈、四肢,连耳朵也没有遗漏。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半个小时,叶知理惨白的、血管密布的眼皮终于颤动了一下。 洛非惊道:「你醒了?」 叶知理艰难地从嗓子里发出声音:「嗯。」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仿佛无法适应外界光线似的,又迅速闭上。 訾衍从副驾驶的包里取出一只保温杯,伸到后面:「喝点热水,小心烫到。」 洛非接过杯子,在摇晃的后座倒出一点,小心凑近叶知理唇边,餵他喝下。一连四五口下去,叶知理剧烈地咳嗽一阵,重新睁开眼睛。 洛非问:「感觉好些了吗?」 叶知理吸着鼻涕,虚弱地点点头,面孔苍白依旧。 洛非道:「你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最好赶快换下来,胳膊还能动吗?」 叶知理再次微弱地点头,在洛非的帮助下,脱掉一层又一层的厚重衣物,擦干身体,换上一旁干燥温暖的针织衣物,裹上保暖的羊毛毯。 訾衍朝后视镜中投去一瞥,问:「你们究竟怎么落得这个地步?」 洛非用纸巾替叶知理擦去鼻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酒窖、竖井、梯子、油画、保险箱,被炸出的缺口,如瀑布般倒灌的湖水,刻着矩阵的金属圆盘,最后一排缺失的两个数字,一一道来。 訾衍越听越惊诧,嘴巴越张越大,最后几乎要失声尖叫:「竟然这么惊险!」 洛非苦笑不已:「今天差点就出不来了。」 訾衍禁不住好奇:「知理,你究竟怎么猜到正确的密码的?这也太神了。」 叶知理捧着保温杯,让热腾的蒸汽一点一点熏到口腔和鼻腔里,缓缓道:「一开始看到那个四排横列四排纵列的数字时,和洛非一样,我也以为是矩阵。从矩阵的角度考虑了许多可能性,甚至想到计算domination,浪费了不少时间。」 訾衍问:「竟然不是矩阵?」 叶知理摇摇头:「矩阵的话总觉得哪里说不通,后来联想到酒窖里那副丢勒的油画,还有书桌上的书,意识到那些数字其实不是矩阵,而是一个幻方。」 訾衍咂咂嘴:「幻方?」 「是的」,叶知理低头抿一口热水,「在幻方中,每一行、每一列、以及两个对角线上的四个数字之和都是相同的,这个相同的数字被称为幻方数。我们看到的这个四乘以四幻方,它的幻方数是十六加三加二加十三,等于三十四。所以很容易推导出第四列第一个数字是四,第四列第三个数字是十四。」 訾衍嘆道:「原来如此。」 洛非忍不住问:「你如何联想到幻方的?」 叶知理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道:「这个幻方其实是丢勒在他的铜版画《忧郁i》中创造出的,出现在版画的右上角。这幅版画本身的象徵义非常复杂,说是丢勒最神秘的一幅作品也不为过。幻方最后一排中间两个数字15和14,连在一起恰好也是这副画的创作年份——1514年。」 訾衍道:「这么看的确很奇特。」 叶知理道:「不仅如此,最后一排左右两边的数字4和1代表着阿尔伯特﹒丢勒姓名首字母在字母表中的位置,第四位的d和第一位的a。」 第51章 洛非道:「虽然解开幻方并不难,但能联想到这个幻方却很不容易,差一点我们就要命丧湖底。」 叶知理道:「顾遇似乎对数学很感兴趣,他的桌子上放着不少和数学有关的书,我刚进酒窖的时候随手拿起来翻了几页,水淹到脖子的时候求生欲强烈,才骤然想起来。」 訾衍好奇地:「什么书?快说来听听。」 叶知理拉紧毯子,裹住将冰冷的指尖,缓慢道:「吠陀数学。」 洛非略一思索,道:「印度吠陀时代的?」 叶知理吹了吹杯口,点头道:「《吠陀》是印度教中的着作,成书时间大概是公元前1200年,从最古老的吠陀,即《梨俱吠陀》开始就已经有数学计算技巧了。吠陀数学其实是一套心算系统,开立方根对许多现代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对于吠陀时代的数学家来说只要几秒钟就可以得出结果。」 訾衍讶异地张大嘴:「这么神?」 叶知理低头抿一口热水,道:「吠陀数学的基础是十六个简单的基本计算规则,也叫做sutren,这些规则都很不寻常,能让某些特定的计算操作更加快速,比我们在课堂上学到的运算规则都快得多,将其称之为数学界的爱经也不为过。」 洛非替叶知理把毯子掖好,惋惜地:「所有证据都被水淹了,酒窖也消失在湖底,我们几乎搭上一条命,却没能抓住顾遇任何把柄。」 訾衍伸手打个方向灯,恨恨地:「这次真是亏大发了,顾遇那个王八蛋太狡猾。」 叶知理舔了舔嘴唇,蹙眉道:「谁说证据全被水淹了?」 洛非转过面庞看向他,十分不解:「难道不是吗,我把你捞上来的时候牛皮纸袋早就不见踪影了。」 叶知理挑眉道:「我怎么可能在水下还用那种东西装文件。」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红酒瓶,扬手抛过去,「打开来看看。」 第73页 洛非接过酒瓶晃了晃,极轻,里面的液体已经倒空了。 他有些费力地拔开瓶塞,「嘭——」清脆声响。酒瓶中倒出一捲纸页,边缘已经沾上星星点点的红酒渍,但字迹清晰可见,分毫未损。洛非伸手一拽,小巧的u盘顺势滑出,掉落在膝盖上。 叶知理道:「时间紧急,就地取材,有什么用什么了。」 洛非用毛巾将u盘包起来,并无欣喜,只蹙眉道:「做得很好,下次不要再冒这种险了,命比什么都要紧。」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证据比什么都要紧,我坚决不能接受自己白跑一趟。」 洛非面露不悦,刚要开口,坐在前面驾驶座的訾衍怪叫起来:「你们好歹还有收穫,我才是真正的白跑一趟,想想都气死。」 叶知理问:「怎么了?」 訾衍气道:「还不是顾遇雇来赴约的那个替身,我就说这人怎么这么能聊,一点也不着急,两个多小时还不肯走。我以为是我在拖住他,没想到是他在拖住我!」 叶知理吸了吸鼻涕:「真的?」 訾衍气唿唿地,「亏得我还请他吃高级日料,怕时间不够长,特意选的怀石料理」,又哭丧起脸,「两个人吃了四千多块,还能报销吗……」 叶知理觉得鼻子湿润润地,有什么液体淌下来,下意识用袖子抹了把鼻尖。 訾衍开着车,抬头撇一眼后视镜,突然惊叫:「知理,你怎么流鼻血了?」 叶知理本能地摇头,伸手摸了下:「是鼻涕。」 手放下来,掌心都是血。 洛非连忙用纸巾替他压迫血管止血,扭头对前面道:「赶紧去医院。」 此刻汽车已经下了高速公路,一个急转弯,油门加速,直奔市区医院而去。 闯过无数红绿灯,在急诊大门前勐剎急停,叶知理被洛非和訾衍一左一右架着胳膊走下车,莫名其妙地:「流个鼻血而已,需要这么大阵仗?」 訾衍气得想骂人:「万一内脏破裂怎么办?万一腹腔里都是血呢?现在没感觉,过一会儿抢救都来不及。」 洛非严肃道:「还是做个全套检查,拍个片子比较保险,不然我不放心。」 叶知理面无波澜地开口:「放我下来可以吗,我只是流血,又不是瘸了。」随手将塞住鼻子的纸巾抽出,血已经止了。 在医院做了x光,核磁共振,还有各种名字拗口、听上去有点像智商税的检测项目,显示并无异常。没有胸口疼痛,没有脑震盪,没有脏器破损,没有蛛网膜下腔出血,没有脚趾麻木、变色,可以说歌舞昇平,一片祥和。鼻血可能是温度剧烈变化导致的毛细血管破裂,一段时间后会自行癒合。 医生一边翻看报告一边推了推眼镜,打量一眼叶知理:「年轻人,你有轻微的颈椎前缘增生啊,发展下去要得颈椎病的,晓得不?」 叶知理默默地想:颈椎病,那不是迟早的事吗。 三个人从医院出来,开车回公司。 叶知理顾不上休息,一踏入银行办公区域立即带领合规部、财务部和审计部的员工将洗钱证据材料和u盘拍照存档,该扫描的扫描,该列印的列印,该比对的比对,所有数字导入内部系统。工程量浩大,三个部门加班加点,临近晚上九点才将所有材料处理完毕,提交给欧洲总行。 「光excel文件就有三十多个」,审计的小姑娘朝椅背上重重一靠,精疲力竭地举起眼药水,「每个excel最少也有四百行,看得我都要瞎了。」 叶知理的目光仍旧盯着电脑,手旁放着只吃了几口的盒饭,严肃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犯罪分子极为猖狂,涉案金额极为庞大,洗钱手段复杂多变,连累我们正规金融机构被动参与洗钱过程,无端增加了协助犯罪的风险。」 訾衍拎着公文包经过,笑道:「看看咱们知理,一如既往地有正义感和使命感。」 办公室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绝望的眼神,纷纷表示他们并不想加班。 我与公司本无缘分,全靠工资强行维繫感情。 訾衍笑笑,一手搭在叶知理肩上:「还不走?」 叶知理手指敲击键盘,飞快地抬下头:「我再过一遍,防止漏掉什么。」 周围众人闻言赶紧起身收拾桌面,生怕走得不够及时又被留下来加班。 滴答,滴答,时针指向晚间十一点。 叶知理长长唿出一口气,关掉电脑屏幕,摘下胸前的工牌塞进口袋里。 伸手按下电梯按钮,在走廊中安静地等待。 「叮咚」一声轻响,绿灯亮起,门向两边缓缓拉开,如同舞台幕布。叶知理刚要抬脚跨入,里面已经站立了一个人,黑色西装,高大的身影遮住一小片灯光。 叶知理面不改色地走进去,站到那人旁边,门缓缓闭合,映照出二人的面庞。 身边那人沉默片刻,开口道:「叶先生今天这样,是很危险的,知道吗?」 叶知理没有情绪波动地:「哦。」 那人嘴唇抿一下,低沉道:「叶先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叶知理靠在扶手上,仰起脸孔,白炽灯光掠过他苍白的肤色:「不是活着出来了吗。」 那人转过身子,神情有些阴郁地:「这次半是幸运,半是巧合,但幸运之神未必每次都会眷顾。」 第74页 叶知理潦草地笑了下,很快恢復没有表情的脸孔:「洛先生为何如此紧张,我不明白。」 洛非定定望向他,一直看到瞳孔深处里去:「我需要叶先生活着。」 叶知理拉伸一下肩颈,无所谓的样子:「为什么?」 洛非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缓缓靠近,身体遮住头顶的灯光,面庞浸入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叶先生活着这一点,于我而言很重要。」 叶知理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空气在小小的金属箱子里慢慢凝固,气压似乎在逐渐下降。 洛非的声音仿佛从冰水中捞出,不带任何感情,又寒冷又疏离:「如果叶先生死了,会给我造成很多麻烦。」 第52章 訾衍捏着手中的收据,面露卑微神色:「这个真的不能报销吗?」 财务部的小姑娘表情有些为难:「訾经理,您用现金结的帐,咱们规定要用信用卡,这样才能在系统里留下电子支出凭据,更何况您还没开发票……」声音渐渐小下去,想拒绝又不敢得罪人。 訾衍无奈地抓抓头髮:「我当时急着走不是,哪里顾得上要发票。」 财务部的小姑娘一脸抱歉地:「訾经理,我们只能按标准流程走,您这种情况,审计那边也过不了呢。」 訾衍一脸割肉的心疼表情,刚要再开口,财务部总监突然从最里面冲出来,疾言厉色道:「訾经理,你也是资深业务人员了,银行再三规定,宴请客户人均不能超过三百块,这张收据四千多块,严重超出我行标准,怎么回事?发票也没有,我不想听任何理由,没开发票去补开,别跟我说开不了,这家餐厅是什么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吗?」 叶知理端着马克杯去泡茶叶,见訾衍垂头丧气地从财务部出来,不由地:「怎么啦?」 訾衍一把牢牢抱住他,脸上快哭的样子:「知理,有人凶我……」 叶知理赶紧拍拍訾衍的后背,柔和地:「不难过,不哭哦。」 顺手捋平他翘起的头髮,仿佛哄三岁小孩。 訾衍非但没有松手,反倒把他抱得更紧,啜泣道:「财务部最近特别难说话,我们这些业务经理好受委屈。」 叶知理有些想笑,忍住了,正色回应道:「年底事情多压力大,审计也三五不时来抽查,财务从上到下都精神紧绷,咱们还是不要在这种节骨眼上去踩地雷比较好。」 訾衍仍旧不肯撒手,下巴抵在叶知理的肩膀上,小声地提要求:「你陪我去日料店开发票。」 叶知理摸摸他的背,好脾气地:「好啊,正好我今天没什么事。」 訾衍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抽抽鼻子:「知理你对我真好,呜呜呜……」手上抱得更紧了。 叶知理唿吸困难地开口:「訾衍,你让我喘口气。」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办公区域突然响起一阵骚动,不少员工立起身,聚在一处小声议论着什么。 訾衍立即收拾表情抬起头:「什么事?」仿佛一条嗅觉敏锐的警犬。 叶知理凑过脑袋听了会儿:「好像行里宣布希么消息,刚刚才发的邮件。」 訾衍动作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工作手机,解锁、打开邮箱、打开新邮件一气呵成,盯着屏幕的眼睛渐渐睁大,不可置信似的,抬头望向叶知理:「那个,那个……」 叶知理把马克杯放到一旁,不甚关心:「什么事情?」 訾衍再次看了眼邮件,确认道:「你们部门的老大刚刚宣布了他的退休计划,这个月的三十一号是他在银行工作的最后一天。」 叶知理重新端起马克杯,神情淡然地:「哦,他年纪也差不多了。」 訾衍向办公区域投去一瞥,片刻转回脑袋,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新的部门主管是谁吗,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叶知理一脸并不关心的表情,语气平稳:「不晓得,没消息,是谁都一样,是谁不是照常干活。」 訾衍着急地推他肩膀一下,恨铁不成钢地:「你就这点政治觉悟?新的部门主管很重要的好吧,直接决定合规部门未来的发展方向,还有你的职业走向。告诉你,在银行工作,跟对人比会做事更重要。」 叶知理单手插在口袋里,无所谓地耸耸肩:「上面的事儿,我们这些基层员工也管不着。」 訾衍翻一个堪比虎鲸的巨型白眼:「职业规划的黄金时期就那么几年,你到四十岁再后悔,可就晚了。」 叶知理嫌啰嗦地:「你到底还要不要去开发票,不想要那四千块钱了?」 訾衍想说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但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于是匆忙咽下,只催促道:「走走走,下楼。」 二人步行至停车场,訾衍把车开出来,调整一下后视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咱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约一顿怎么样?」 叶知理低头给自己系安全带:「我一直在这里,反倒是你经常出差见不着人。」 訾衍干干笑两声,掩饰一下尴尬:「年末嘛,十二月份都这样,你想不想吃羊肉火锅?」 车子开到市中心商业区一家高级日料店,二人从车上下来,推门步入枯山枯水的日式庭院。 訾衍道:「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叶知理点点头,俯身去看玄关水缸里的金鱼,对着那些轻盈、灵动的鲜丽身姿出神。片刻訾衍拿着发票回来,也在一旁盯了会儿,突然道:「这附近有一家超级好吃的蛋糕店,人气特别旺,横竖来都来了,不买一盒说不过去。」 第75页 叶知理直起身道:「论吃喝玩乐,还是你在行。」 两个人步行过去,隔着很远就瞧见店前人头攒动,排了老长的队伍,果真十分热门。叶知理和訾衍加入排队的人群,竖起耳朵打听哪款比较抢手,最终挑了乳酪芝士蛋糕和季节限定的红丝绒蛋糕,提着系有蝴蝶结的纸盒回到车上。 叶知理将精緻的盒子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怀中脆弱柔软的乳酪,訾衍旋转钥匙发动汽车,在冬日的阳光下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开回商务区写字楼。 「叮咚」一声铃响,二人双双踏出电梯,刷卡进入银行玻璃门内。 甫一踏入办公区域,十几双眼睛行注目礼般齐刷刷注视过来,目光仿佛要穿透什么似的,脸上俱是一副难以言述的表情。 訾衍敏锐地觉察到气氛不对,面上不动声色,慢慢放缓脚步。 叶知理浑然不觉,拎着纸盒没心没肺地朝前走,訾衍伸手拉住他,做个眼色,用眼神示意周围。 叶知理依然没觉察到异样,不解地:「怎么了?」神经十分迟钝。 说话间有人从走廊那端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您可回来了,我们刚才到处找您,行长请您立即过去一趟。」 这话不是对着訾衍,却是对着叶知理说的。 訾衍一把将叶知理挡在身后,神色严肃:「什么事情?」 那人并不理睬,只对着他后面的叶知理道:「您赶紧过去吧,行长都等半天了。」 叶知理微微蹙眉:「我马上就去。」内心忍不住嘀咕。 他在这家外资银行工作将近十年,见到行长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是在年度讲话和发开门红包那样的公共场合。单独会见并不寻常,更何况还是对着他一个基层职员。 即便有什么事情,直接通知合规部主管,让主管和他说就好了,没有必要亲自沟通。 带着困惑和疑虑,叶知理推开办公室的门。 令他吃惊的是,里面除了行长,还站着另外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宣布将于本月底退休的顶头上司。 叶知理不知唱的是哪一出,毕恭毕敬地在办公桌前立定。 行长的目光从手中的文件上移开,嗓音沉稳地:「你就是叶知理?」 叶知理没有说话,点点头。 行长合上文件,道:「这次的事情干得很不错,国际金融行动工作组和欧洲总部那边对我行的办事效率刮目相看,国际刑警的联络人也在会议中数次提到你的名字。」 叶知理站在原地,有些发愣地:「哦。」 行长道:「合规部的主管五个月前就计划退休,过去的几个星期,继任者一直在商讨之中。昨天和欧洲开完会,人选就非常清晰了。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欧洲总行的意思,我觉得你过于年轻,但欧洲那边一再坚持,明白吗?」 叶知理怔忪地:「啊?」 行长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定了,赶紧去找人事办手续,月底之前必须走完流程。」 第53章 叶知理从一个小小的反洗钱专员晋升部门主管,成为首席反洗钱师的消息如海啸般传遍银行的每个角落,一石激起千层浪。 尽管正式的通知还未发出,但这种爆炸性的情报早已排山倒海,迅速通过各自的渠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达各个部门。还没到晚上下班时间,连负责烧水倒茶的阿姨都知晓了这一消息。 银行的情报网络之缜密,政治悟性之高,可见一斑。 人事部门尤为人精中的人精,立即有小姑娘抱着表格,跑过来恭恭敬敬地:「叶主管,请您跟我们去重新扫描指纹,更换员工卡。」 手续都没办,称唿已经变了。 叶知理恍恍惚惚地,完全没搞清楚事情的发展方向,就在hr递来的一份份目不暇接的文件中签了字。 「叶主管,新的部门权限已经向您开放,内部系统更新大约三个工作日,稍后可能需要您接受指纹检查,届时技术部门会来联繫您。」 叶知理怔怔地接过崭新的卡片,才从机器里出来,塑料还很烫手。 「叶主管,您的月度和年度报销额度已经调高了,考虑到反洗钱的特殊性,您可以联络财务部门去做私人定制的开销额度。」 叶知理震惊地:「啊?」 还能这样。 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之前明明打个几十块钱的计程车都很难报销的。 「叶主管,银行会为您配备专门的工作助理,请问您在学歷背景这一块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比方说需要有国外留学经歷,或投行工作经歷,我们会敲定几个合适的人选给您过目。」 在错愕的状态下,叶知理一脸懵地以坐火箭般的速度完成升职加薪全套手续。 禁不住喃喃:「这也太……」 「知理!」訾衍一个健步冲过来,皮肤涨红,面露兴奋地,「我都听说了,实在出人意料,恭喜恭喜!」 叶知理抬起面庞,认真道:「如果不是你及时开车赶来,我估计就冻死在湖边了,军功章也有你的一份。」 訾衍的眼睛渐渐瞪圆,不可置信地:「知理,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情商如此之高,不像你的风格啊。 叶知理小声咕哝:「我说的明明就是实话。」 第76页 办公区域的其他员工纷纷过来道喜、祝贺,不论是否出于真心,至少脸上的笑容和口头恭维一点都没有吝啬。 叶知理不大会应付这种场合,表情僵硬地:「啊,谢、谢谢各位。」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木偶人。 一旁的訾衍却是如鱼得水驾轻就熟,揽着叶知理的肩膀,对众人道:「这次多亏叶主管置生死于度外,追踪嫌犯,抓住证据,破获大案。当然,在场诸位的协助也有目共睹,合规、财务、审计部门的员工功不可没,叶主管已经亲自买了蛋糕招待大家。一点甜品不成敬意,希望我行的反洗钱行动在叶主管的带领下,再创佳绩。」 叶知理在一旁默默地想:这种佳绩,最好还是不再要有了。 訾衍乐呵呵地拆开精緻的纸盒,取出刚刚才购入的乳酪芝士蛋糕和季节限定的红丝绒蛋糕,用塑料刀叉切块,一一递给同事们。动作之自然,态度之熟稔,仿佛升职加薪的不是叶知理,而是他自己。 「哇,这家店很红哎!」 「排了多久的队,很难抢到吧?」 「谢谢叶主管!」 「叶主管有心了哦!」 訾衍笑眯眯地回应:「是啊。」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同时用眼神示意叶知理:怎么样,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一副长袖善舞,俎樽折冲的模样。 有人好容易扒拉开人群,挤进来道:「叶主管,财务想占用您几分钟的时间签个字。」 叶知理点点头,跟着那人过去。 财务的小姑娘将文件放在桌上,边看叶知理签字边小心翼翼地:「叶主管,还是要跟您说下哦,出差租车的话,不要购买推销的车险人身险,这个我们不报销的。另外,如果租车公司要求还车的时候把油箱加满,这个钱也不能报,因为我们是公对公结算。还有,那个,路途中出现违章行为,所产生的的罚款也没办法帮您报销,需要您个人承担……」字斟句酌,生怕哪句话惹新上任的主管不快。 叶知理心想你多虑了,我根本不会开车。 与新职位一同抵达的,还有一间宽敞明亮,拥有高大落地窗的独立办公室。 地毯柔软,踩上去悄无声息,採光一流,冬天金辉遍地,尤为暖和。 訾衍双手插在高级西装口袋里,在窗前来回踱步,不住地赞嘆远处的风景。此时看向叶知理的眼神中,不由带了一丝「我家的孩子终于出息了」的复杂情感。 叶知理抱着厚厚一沓文件进来,波澜不惊地:「你的办公室不也有落地窗,不也有沙发地毯。」 訾衍挑眉:「那可不一样。」 叶知理哑然失笑:「訾经理,你的私人办公室就在我隔壁,究竟哪里不一样了。」 訾衍大剌剌地在沙发上坐下,解开西装纽扣,道:「你会越来越习惯这里的,相信我。」 叶知理忙着把文件整理归类,头也不抬道:「好好好。」极为敷衍,口气哄小孩一般。 訾衍道:「现在你手下管着十几个员工,又是本行首席反洗钱师,薪资调整幅度如何?不涨个百分之两百说不过去哎。」 叶知理面无波澜地「哈哈」两声,心想百分之两百才有鬼。 资本家哪有那么好心。 「也就百分之三十吧,还附带一堆审计条件。」 活成倍增加了,钱没涨多少。 「不是吧」,訾衍忍不住蹙眉,「你现在属于中层管理级别,p5到p6左右,薪资package应该达到一定标准的,别被hr压价了。」 叶知理拉开椅子,平心静气道:「我连自己原来属于p几都不晓得。」 訾衍颇为不满地:「这个直接跟钱挂钩,才转正的实习生都摸得清清楚楚,你怎么心这么大。」 叶知理只顾着手上的活儿,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哦。」 訾衍瞧着他那副软趴趴没有稜角的模样,忍不住逗他:「我们业务部门工资高,年终奖可达七位数,叶主管有没有兴趣来当客户经理?」 叶知理摇摇头,完全没有被说动的模样:「不去,我还是要反洗钱。」 十分干脆。 尽管知道訾衍说的是真的,一个出色的私人银行客户经理,光是奖金就超过普通员工整整一年的收入,但叶知理的内心没有丝毫涟漪。 他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过。 訾衍重重嘆口气,不无遗憾地:「你就是死脑筋。」 这次如果不是意外破获大案,那得猴年马月才能升上去,搞不好比你晚进银行的后辈都上去了,你还在原地打转。 这么费力气,这么认真,这么不讨巧。 訾衍乜斜一眼那个埋头闷在书桌前的傢伙,觉得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内心恨恨。 那坨烂泥已经调整好座椅高度,打开文件,拿起钢笔,心无旁骛地准备开始工作了。 訾衍气道:「不管你了。」 叶知理忍不住笑一下,抬起头道:「訾经理有情绪啦?」 私人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有人推门进来,躬身道:「叶主管,方才有您的快件送达,前台已经代为签收。」 叶知理犹豫一下:「快件?」 那人道:「我马去前台拿过来。」说完转身离开,片刻后捧着一只繫着缎带的礼盒回到门口,盒内鲜花满溢,欣欣向荣,各色绣球、香槟层层叠叠,生意盎然,优雅又不失贵气,一看即知价格不菲。 第77页 訾衍不由咋舌:「这么大手笔。」 叶知理只觉得奇怪:「我没有买花,不知是谁送的?」 伸手从从饱满的花朵间抽出烫金信封,打开取出里面的纸片,只见上面用漂亮工整的楷体写着: 天道酬勤,鲲鹏展翅 恭祝叶先生升迁 落款:洛氏律师事务所 第54章 訾衍凑近瞅一眼,忍不住道:「不愧是当律师的,情报工作,相当到位。」 一脸钦佩的表情。 叶知理合上信纸,无动于衷道:「律所的公司帐户和洛非的个人帐户我还是要查的,不要以为这点小恩小惠,我就会放他一马。」 訾衍有些为难地蹙起眉,不大乐意地:「但洛先生是我的客户唉。」 有点护犊子的模样。 叶知理权当没听见。 绝对的铁面无私,对救命恩人也坚决不肯放水。 有个小年轻站在办公室前敲了敲门,认真鞠一躬,道:「叶主管好,我是您的个人助理,您今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我去做。」看模样大学毕业没几年,还带着学生气,一身灰色西装穿在身上都显得过于老成。 叶知理点点头。 訾衍斜斜立在一旁,笑嘻嘻地调侃:「做叶主管的小跟班,工资涨了没?」 年轻的助理半点没有听出话里有话,喜滋滋地:「涨了涨了,再过十年我就能凑够首付了。」 出奇乐观,完全不考虑通货膨胀。 叶知理和訾衍面面相觑,决定还是不要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比较好。 一场冬雨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这座城市的气温陡然走低,夜里已然零下两三度。 阴雨叠加寒冷,令无数的上班族叫苦不迭。毕竟,谁捨得在冬天离开温暖的被窝呢? 世间最温暖的地方,莫过于棉被底下。 人为什么要上班? 上班,是对人类的极大摧残。 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在冬日的阴冷雨水和刺骨寒风中,叶知理在阶梯上甩了甩雨伞,步入商务中心写字楼大厅内。 电梯前已经站了不少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都市白领,几乎人手一杯咖啡,或是拿铁,或是摩卡,或是卡布奇诺。意志力无法对抗的寒冬,需要依赖咖啡因振奋精神。 叶知理站到等待电梯队伍的末尾,没过几分钟的功夫,就见訾衍和洛非双双走来,毛料外套沾满水珠。 訾衍摘下真皮手套,忍不住抱怨:「这破天气,遇上两起碰擦事故,路上堵死。」 洛非伸手掸一下袖口,道:「我出门挺早的,没想到距离公司只有一公里的地方堵车,这么点距离开了半个小时。」 两个人齐刷刷看向叶知理,异口同声:「你呢?」 叶知理面无表情道:「我坐地铁,不晓得什么是堵车。」 不好意思,完全不能共情您二位。 进入电梯,訾衍靠在扶手上,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查看工作邮箱,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叫起来:「哎,今天好像是冬至?」 叶知理点点头:「是的。」 訾衍边滑动屏幕边道:「冬至要吃饺子吧?」 洛非微微蹙眉,道:「那是北方的习惯,南方应该吃汤圆。」 叶知理内心无波无澜,连眉毛都懒得抬:「要不你们打一架?」 叮咚一声铃响,抬脚跨出轿厢。 转到新职位已经十来天了,恰逢年底,下一年的工作目标和培训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同时手里许多案子还得陆续跟进,时间极度紧张,一天四十八小时也不够用。 当他还是个普通的反洗钱专员的时候,只要看自己的那一部分就可以,现在他是部门主管,不仅要看自己的部分,还要听下属汇报他们的部分,还要做决策,还要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沟通,即便有助理帮着处理文书,依然忙到无法拥有片刻喘息。 叶知理的目光环视一圈台下众人,拿起话筒道:「我再强调一遍,在处理无法面谈的客户时,必须使用标准身份识别程序,坚决不可以给坚持匿名的人士开户。不管什么理由,不管客户经理跟你们怎么请求,怎么拍胸脯担保,万一出事,你们担不起。要是他们敢闹,你让他们来找我。」 台下有人举手:「话是这么说,但我们这些做柜员的,是整个食物链的底层,哪个都是领导,我们其实没有办法反抗来自上面的要求。」 叶知理神情严肃道:「柜员不是底层,柜员是银行的第一道防线,是反洗钱的最前沿。在合规部还没有接触到案子的时候,你们就已经身处其中了。我行的客户接纳政策是什么,风险指标又是什么,诸位对这些的了解程度应当不亚于一个合规专员。」 顿了顿,「私人银行帐户,必须接受kyc政策的监管。在涉及专业中介机构时,要尽一切可能识别运作帐户的公司身份,核实帐户所有者和中介的真实关系。大家不要担心自己是孤军奋战,我们的内部审计师和反洗钱合规部门会持续监控高风险帐户,侦测可疑的交易模式,定期审查客户文件和帐户抽样情况,来防范声誉、经营、法律和集中风险。」 会议结束,叶知理拖着疲惫的身躯去茶水间。 说了一个下午的话,太累了,连把冷掉的茶叶水倒掉,重新泡一杯的力气都没有。 第78页 訾衍端着马克杯,慢悠悠走过来,慢条斯理道:「部门主管不是消耗品,你对自己好一点行不行?」 叶知理本能地想反驳,但是太累了无法开口。 訾衍举起杯子靠近唇边:「照你这种做法,三个月就撑不住了,你要是还打算多干几年,最好别这么事无巨细。」 叶知理按下出水按钮,有气无力地:「我也不想这么事无巨细,实在是基层员工反洗钱意识薄弱,年度培训做了跟没做一样,讲过的kyc政策根本不进脑子,说忘就忘。做题的时候大家都会,执行的时候一塌煳涂。」 訾衍忍不住笑:「谁不是呢。」 过了会儿又道:「别说这些柜员,就是我们客户经理,也不是都有这个意识。利益当前嘛,你懂的。」 一副商海沉浮的模样。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就是你们这群人和客户狼狈为奸,出于佣金和奖励机制,不择手段,给反洗钱工作人为增加难度。」 訾衍咂咂嘴:「难免的,真的。」 一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表情。 叶知理默默白他一眼,道:「我现在是没时间,等将来有空了,绝对要好好治治你们,煞一煞这种不良风气。」 訾衍拍拍他的肩膀,拖长声音道:「知理,新帝登基,一般会大赦天下。」十分语重心长。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回应:「少来这一套。」 潦草地泡好新茶叶,端着水杯走出去,一直走到最外面接待客户、办理业务的窗口。由于下雨降温的关系,几乎没有客户登门。 叶知理敲敲玻璃,对立面的工作人员道:「年底换外汇的业务比较多,记得提醒客户换汇后不得参与洗钱、赌博、逃税、地下钱庄交易等等非法违规活动。」 玻璃立面的人点点头:「了解了,叶主管。」 叶知理没有返回办公区域,而是推开玻璃门来到走廊,按下电梯的上行按钮。 不一会儿头顶绿灯亮起,他踏入轿厢按下楼层,片刻电梯门缓缓拉开,眼前出现一排黑色字体——「洛氏律师事务所」。 叶知理踩上质感优良的地毯,向前台道:「请问洛先生是否有空?」 想了想,补充道:「我没有预约,抱歉。」 前台似乎得到过什么指示一般,起身微笑道:「叶先生,没有预约不要紧,洛律师有空的。」立即按下内线座机按钮。 不一会儿洛非从私人办公室里踏出,身姿拔硕,步履稳健,态度雍容:「难得叶先生大驾光临,柴门有庆,蓬荜生辉。」 叶知理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开口道:「上次的事情,我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感谢洛先生。当时洛先生也身处险境,差一点就要葬身湖底。过去这些天,我一直既愧疚又后怕。」 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只略带厚度的信封,「这是给洛先生的油费,请洛先生务必收下。」 洛非半点儿未看那只信封,身子亦没有动,只道:「为人民服务,不收费。」 叶知理不肯收回双手,认真道:「我没有什么办法感谢洛先生,洛先生做的一切于我而言太多,无法回报。」 洛非依旧目光绵长,微笑道:「那么不需要回报,我是真心认同叶先生的信念的。」 第55章 叶知理捏着信封,固执地站在原地。 洛非抬起手腕看一眼表,道:「今天天气不好,外面还在下雨,估计路上也难走,早点回去吧。」 叶知理抬手摸了下冰凉的前额,摇摇头道:「事情太多,还是要加班。」 洛非不紧不慢道:「今天是冬至,后汉书上记载,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连皇帝都在这一天闭关静养,冬至时节劳累,很伤心脏的。」 叶知理潦草地回应:「哦。」并没有听进去的样子。 洛非上前一步,认真地:「据说冬至不好好保养身体,会影响将来一整年的健康运势。」 啊。 居然还有这种说法。 叶知理眯了眯眼,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洛非朝窗外投去一瞥:「外面的雨好像变大了,天也黑了,你家不是离地铁站很远吗,我送你回去比较好。」 叶知理想了想,回答:「现在是下班高峰,路上很堵,我再加一个小时的班,然后洛先生可以送我回家。」 洛非点头表示同意,摸了摸鼻子,笑道:「其实,我是不介意和叶先生一起堵在路上的。」 对再次担任司机一职甘之如饴,全然不在意自己也得晚走一个小时。 叶知理下楼回到银行,訾衍正在办公区域中央说着什么,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引得周围女孩子们一阵欢快的笑声,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叶知理路过时,只听訾衍道:「今天冬至,我请大家喝奶茶,想要什么口味赶紧点,我马上下单。」 「哇,訾经理好大方!」 「谢谢訾经理!」 「又让訾经理破费,我们怎么好意思啦。」 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对奶茶没有抵抗力,更何况还是在寒冷的冬夜,一个个开心得不行,连加班也不计较了,聚在一处商量加什么小料,麻薯、芋圆、布丁、烧仙草,几乎没给奶茶留下多少可以塞进去的空间。 叶知理在远处默默观望一阵,独自走回自己的私人办公室。 第79页 訾衍在行里真的好受欢迎啊。 又精通人情世故。 唉。 他在书桌前坐下,背微微驼着,晃动滑鼠解除锁定的电脑屏幕。 尚未来得及输入密码,突然有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面露不满地:「知理,你刚才明明看见我了,也不喊我,也不要喝免费奶茶,为什么无视我。」 口气仿佛寻求关注的小女生。 叶知理乜斜一眼,道:「訾经理,你好歹也是工作十多年的金融从业人员,三十多岁了,幼稚不幼稚。」 訾衍不免伤心:「知理,你对人家好冷淡哦。」尾巴垂下来。 毕竟,谁会拒绝一杯免费奶茶呢。 叶知理打开面前的文件,手持钢笔认真翻阅:「既然訾经理如此坚持,我就点一杯乌龙奶绿吧。」 訾衍的尾巴立即竖起来甩两下,笑嘻嘻走进办公室,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顺手把门关上,将小小的独立空间与外界隔绝开。 他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坐下,熟络地:「还在看数字?」 「嗯」,叶知理点点头,「对一次性客户的监控限额有调整,对贵金属交易活动的监控限额也有微调。」 訾衍在那头静默一会儿,问:「真的要一辈子在银行做反洗钱吗?」 叶知理没有抬头,目光仍然停留在纸页上:「嗯。」 訾衍沉默片刻,道:「这点微薄的薪水,你打算拿一辈子吗。」 叶知理在纸页上圈圈点点,轻声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足够生活了。」 訾衍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地:「你知道你手下管理的那些员工,有多少在复习备考cpa吗,有多少持证以后就打算立即辞职吗,有多少计划跳槽去私募吗,有多少有意向去内资所的fdd吗。」 叶知理的眼睛终于从文件上离开,放下手中钢笔,抬起头道:「不知道,我也不在意。」 訾衍面色严峻:「所有人都准备好了跳板,也预留了后路,拿着外资银行的工作经验,拿着含金量高的证书,短短三年时间就可以一飞沖天,年薪百万也不是没有可能。大家都有自己的考量,私下渠道沟通得飞起,连行里那些才毕业半年的小姑娘都一套一套的,你呢?」 叶知面容气平静,缓缓道:「我也不打算去做别的,考cpa、pmp、a干什么呢,其他人愿意走还是愿意留,那是他们的事。」 訾衍反问:「但是你需要钱,不是吗。」 叶知理没有说话。 訾衍看了他两眼,道:「你家里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一直住在城中村,冬天冷死,夏天潮湿闷热得不行,蟑螂满地爬。既然急需用钱,又有能力,为什么不去更好的地方呢?」 叶知理依然没有说话。 訾衍道:「我们是大学同学,又一起进入这家银行工作,十几年了,我才多这个嘴,但凡普通关系,我才懒得管。」 叶知理垂了垂眼睫,仍旧没有开口。 訾衍道:「知理,你工作十来年了,最近又升职银行部门主管,正是职业发展的黄金时期,也是跳槽的绝佳机会。我认识几个朋友,公募私募都有,也有在券商工作,已经做到高层,可以把你内推进去,公司背靠资源,福利和投资资源都相当不错。你进去,想做合规还是风控自己选,年薪七位数,分红另外算,每年两个星期的带薪假。」 叶知理从书桌前站起身,走到沙发旁,伸手握住訾衍的肩,郑重地开口:「我知道呢,谢谢你。」用手轻拍訾衍的后背。 然后轻声道:「我不需要那些,我在这里很好,也想一直待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真的。」 又过了一会儿,「不用为我担心。」 訾衍无声地嘆口气。 片刻吶吶地:「我刚才想说,现在fdd缺口比较大……不过,你也没兴趣听吧。」 半是失望,半是沮丧。 一番好心付诸东流。 叶知理抱着他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打破沉默:「我请你喝奶茶,好不好?」 訾衍闷闷地:「就你那几个钱,还是省着点花吧。」 叶知理笑起来,眼睛里亮晶晶地:「我涨薪水了呀。」 訾衍想说,这薪水涨的,还没我一次普调来得多。 你知道多少人争破头想得到内推,但是没有门路吗。 你知道金融圈存在多严重的学歷歧视,家庭歧视,背景歧视,你知道你在这个圈子里面混,有多吃亏吗。 你知道拒绝这次机会,究竟错过了什么吗。 但看着叶知理干净澄澈的双眸,訾衍没有忍心开口。 许久喃喃地:「……我要桂花乌龙玛奇朵,加啵啵。」 叶知理掏出手机:「好。」 訾衍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似的,咬住下唇。 叶知理伸出一只手,替这个傢伙顺顺脑袋上翘起的毛髮。 他这个口直心快,玩世不恭,却古道热肠的朋友啊。 这么仗义,这么无私。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一世才遇见訾衍的呢? 明明收入有着鸿沟般的差距,家境也相差不知多少倍,甚至都不在一个阶级,对方却真心把他当朋友,认真替他考虑,为他的将来着想。 当然,情商更是相差无数倍了。 第80页 「訾衍,不用替我担心。」 訾衍白了叶知理一眼,愤懑地:「我才不担心你,我就是觉得你太笨,看着你就着急上火。」 叶知理笑了下,问:「你将来会去私募吗?或者券商,拿七位数的薪水。」 訾衍撇撇嘴,不屑地:「我在银行轻轻松松就能拿到这个数,何必去那些地方累个半死。」 第56章 叶知理踏出电梯,抵达一楼大厅的时候,洛非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依然是一袭深色西装,黑色皮鞋,手中拎着真皮公文包,繫着深蓝色羊绒围巾。 叶知理一脸歉意,上前道:「不好意思,一加班就加得入神,忘了时间。」 洛非伸手调整一下衣领,道:「叶先生真乃当代打工人典范,韭菜成精。」 语气听不出是恭维还是挖苦。 在一片淋漓模煳的雨水中,洛非将车开出停车场,虽然已不是晚尖峰时间,川流不息的车辆却一点不见减少。他打开刮雨器,不紧不慢地在拥挤的车流中向前挪动。 「难得有时间和叶先生独处。」 叶知理目视前方,面庞被红绿灯照亮,声音在雨水中不甚清晰:「最近工作太忙,被各种事情拴住了,无从脱身。」 洛非点点头,道:「即便如此,也要留一些时间给自己,留一些时间用于生活。」 叶知理无奈地笑一下,眼角一丝浅浅的细纹:「生活是奢侈品,不是谁都支付得起的。」 现在的他,维持生存就已经竭尽全力,无暇顾及其他。 洛非轻微地调整方向盘,道:「我一直觉得不理解,叶先生身为外资银行员工,照理薪水不低,为何会居住在那样环境里呢?」 叶知理调整一下坐姿,手掌撑住额头,道:「我想多存些钱,趁年轻增加一些抗风险能力,仅此而已。城中村距离市区比较近,租金低廉,日常吃穿消费也低,综合下来可以省不少钱。」 洛非想了想,道:「提高抗风险能力,主要还是靠合理理财,分散投资,不是单纯从牙缝里省钱。叶先生本身也是金融机构从业者,想必比我更明白这一点。」 叶知理向窗外斑斓的灯火投去一瞥,目光无法汇聚:「洛先生是指基金,还是债券,还是股票,还是外汇,还是贵金属,还是index,还是hedge fund?」 洛非笑笑,回答:「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自然是全部都要。」 叶知理苍白的手指划过冰凉的车窗玻璃,留下一道细长扭曲的雾水痕迹:「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底气,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试错的机会。」 有些人,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復。 普通人家的小孩,经不起折腾的。 行里有新入职的女孩子,二十出头,月薪六千块,每天背着奢侈品包包,开着顶级跑车来上班。家里替她在市中心买好一套大平层,又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买了带花园的独栋别墅,海外置业办好,信託买好,安排得妥妥噹噹,生怕自家孩子受半点委屈。 银行里这样的年轻人多了去,天天点外送的咖啡,不时更换当下流行的电子产品,每月开销甚巨。这样的孩子们才玩得到一块去,才说得到一块去。 而他是个异类。 他的理财,简单到两个字就可以概括—— 定存。 洛非摸摸下颌,思索着道:「难道我听起来像个不知人间疾苦,完全脱离生活的混蛋?」 叶知理看着前方道路,面无表情地回答:「是的。」 洛非苦笑一下:「叶先生工作十来年,差不多应该存下一笔不小的款项,足够到以钱生钱的时候了。」 叶知理摇摇头,一口否决:「我不心动,还是定存。」 没有大盈利,也没有任何风险,完全不操心,当甩手掌柜。 他不是没见过贼吃肉,也不是没见过贼挨打,他的工作是反洗钱,来钱快的方式,他在犯罪分子那里见得多了去。 洛非道:「叶先生做事稳重,心态也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语气很是钦佩。 叶知理抱起胳膊,无波无澜地:「那倒也不是,纯粹穷人思维而已。」 洛非哈哈笑两声,道:「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办到,叶先生大可不必过谦。」 车身在昏暗的夜色中,在朦胧的雨幕中,缓缓抵达破旧的城中村。陈旧的霓虹灯光倒映在一滩滩积水里,五颜六色的,混杂的,艷俗的斑斓。 叶知理解开安全带,将手伸向怀中,再次掏出那只已经捏得皱巴巴的信封,嗓音沙哑地开口:「洛先生真的不打算收下吗,我今后或许还要麻烦洛先生。」 洛非关掉发动机,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回应:「我不会收的。」 叶知理转过面庞:「为什么?」 洛非笑眯眯地:「因为我与叶先生,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狭小车厢内的空气静默了几秒。 叶知理面容平静地回应:「哦。」 仿佛吝啬自己的话语似的。 过了一会儿,「这笔钱是行里批准的,已经给我了,现在也不好还给财务,因为帐没有办法做进去。」 洛非笑道:「叶先生可以用这笔钱置办一身高档西装,毕竟已经是部门主管,不能再跟以前穿得像一只羊。」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纠正他:「那个叫摇粒绒。」 第81页 「是吗。」 「我有时也穿普通卫衣的。」 「啊。」 无效交流,说的大概就是这种。 叶知理拉开车门,在雾气瀰漫的雨水中踏到外面,帆布鞋踩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不时溅起零星污水,身影消失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 第57章 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叶知理拉开生锈的铁门,摸黑踏入出租屋内。在墙壁上摸索许久,打开悬挂于头顶的白炽灯。 灯管已经十分老旧,不时闪烁一两下,灯光泛着惨白的灰色。 他给自己烧一壶开水,灌入热水袋中,然后坐到卧室里那张窄小的书桌前。 桌上杂乱地摊放着金融类书籍,打开的几本上用红笔做出各种标註,页脚捲起泛黄的边。 叶知理自嘲地笑一下,「考cpa吗」,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参考书,「嗯,要考的话,也不是不行。」 虽然拿到各种证书,大概率也还是金融民工的命,毕竟这行内卷得一塌煳涂。 他埋下头去专心阅读,怀中搂着热水袋,在寒冷的冬夜勉力汲取少得可怜的温暖。足部、脚趾依然冻得发麻,知觉也不灵敏了,撞到桌腿都不晓得疼。 时针朝着午夜的方向缓缓行进,屋里似乎又冷了点。 水泥地面,瓷砖缝隙,金属床架,所有物品都散发着丝丝寒气。 正看得专注,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快跑!」 「打火警电话!报警!」 「着火了!」 唿喊声不绝。 叶知理心中一惊,赶紧瞥一眼窗外,不远处的窗户玻璃上反射着熊熊火光,浓雾正源源不断从阳台涌出,比夜色更为漆黑。 不知什么时候起的火,也不知火已经烧到了哪里。 叶知理心脏停跳两下,本能地从抽屉里掏出各种证件,一股脑儿塞进大衣口袋,顾不得穿鞋子,踩着拖鞋冲出家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一口气向下狂奔,胳膊被墙壁撞得生疼也不敢停留一秒,直直扎进深冬的雨水里。 此刻楼下已经站了不少人,大多是老人、小孩,有的穿着睡衣,有的披着棉被,还有几个打工才回来的年轻人,一张张面庞上满是疲惫、恐惧和困惑。 大家出来得匆忙,没顾得上带伞,齐刷刷、木楞楞站在阴暗,湿潮,逼仄,满是污浊积水的巷子里。 「在哪里起的火?」 「烧到哪里了?」 浓烟瀰漫过来,身体不好的老人已经开始咳嗽,小孩的哭声冲破沉闷的雨夜。 有个中年男性大声道:「大家不要站在这里,万一火烧过来怎么办,还是出去比较好。」 人群中有几秒钟的犹豫,默默期盼火势在雨水中可以自然熄灭,女人的声音响起:「我银行存摺还在楼上,得回去拿一趟。」 另一人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 女人的声音随即拔高:「钱没了你陪我吗!」 紧接着更为尖锐:「钱没了我还要命做什么!」 叶知理闭上眼睛,耳畔好似有无数只蜂鸟在周遭盘旋,嗡嗡作响。 嘈杂声中,消防车的巨大鸣响撕破黑夜和浓雾,穿着制服的消防员举着水管沖入巷口,吼道:「怎么这里还站着人?立即出去!太窄了,车子根本开不进来!」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般,纷纷听从指挥,踩着一地烂泥水默默向外走。 叶知理的拖鞋湿透了,脏污的积水沿着裤脚向上爬,如藤蔓般纠缠住脚踝,整个小腿仿佛浸在冰窟窿里,身体不由自主发起抖。 雨仍然毫不留情地下着,对这群衣衫单薄的城中村百姓没有丝毫怜悯,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这样的寒冷,令叶知理回想起那间湖底的酒窖。 城中村跑出的人越来越多,渐渐聚集在一处,议论纷纷。 叶知理孤身立在雨水中,发着抖,浑身冰冷噬骨,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口中唿出的气成为虚幻缥缈的白色。只听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朦朦胧胧,并不真切,仿佛隔着无数层水雾。 「廉价电热毯……质量不行……」 「没有自动断电……」 「老太一个人,女儿上夜班不在家……」 「一下就烧起来了,救都救不了……」 夜幕和雨幕将这座小小的城中村笼罩,路边的车流已经越来越稀少,小孩的哭声也渐渐丧失了力气,等待在外的人群已经又寒冷又疲惫。 迷惘和惨澹写在一张张面庞上,无奈而沉默地忍受着。 扛着水管的消防员从窄巷里陆续走出,厚重胶鞋踩在积水坑里,水花四溅。 有人小声地:「已经结束了?」 「我们可以回去了?」 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居民们缓缓朝巷子里迈步,由于低温和雨水,众人不约而同地瑟缩着,脑袋低垂,仿佛一连串晦暗的剪影。 前面都是老人和小孩,叶知理双手抱紧胳膊,打着哆嗦站在最后,他的头髮、袖口缀满冰冷的水滴,裤脚也湿透了。 消防员将器材装回车上,摘下消防帽甩了把水,开口道:「你们这一带,马上就不给住了。」 叶知理慢慢转过头,身体僵硬住了似的,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其他:「为什么这么说?」 第82页 消防员将车门打开,单脚踩上去,回头道:「这个城中村,入冬以来报了三次火警,居住密集,私拉乱接电源,又搭了各种违建的棚子,还有人在楼道里给电瓶车充电,火灾隐患很大。市里面下了通知要整改,年前就要拆了。」 叶知理怔怔地站在原地,午夜的气温再度下降,寒凉彻骨。 第58章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铁栏杆上就贴出盖着红章的告示。 棚户区整改,勒令限期搬离。 早起的居民们聚在告示前,人头耸动,怨声四起。现在是年底,房子不好找,这么寒冷的冬天,夜里零下三四度,突然要搬家,老的老小的小,去哪里落脚呢? 叶知理草草瞥一眼那张薄薄的纸,栏杆上残留的雨水将它打湿,好像下一秒就会在寒风中扯烂。他顾不得细看,裹紧大衣领口匆匆朝地铁站赶去。 今天安排了两场会议,和业务部门一场,和首席税务官一场,再加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晚上九点前能结束就不错了。 叶知理踩着点踏出电梯轿厢,一刻不敢停歇地跑进会议室。昨天夜里没睡好,眼睛里还残留着红血丝。 业务人员拿起话筒,清清嗓子道:「明年四月一日起,我行将不再向个人客户提供在任何国家兑付的欧元、澳元、瑞士法郎、丹麦克郎、挪威克郎、芬兰克朗、瑞典克朗、南非兰特及日元即期汇票服务。」 台下有人举手:「客户如果需要汇票服务怎么办?」 对面回答:「请另行使用更为快捷的电汇处理上述货币汇款至任何国家。」 台下点头的点头,记笔记的记笔记。 业务人员继续道:「请问诸位有什么疑问,或者反对意见?」 叶知理在本子上边写边想:这对我们反洗钱部门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避免了多少隐患,我没有反对意见,我举双手双脚贊成。 虽然昨晚遭遇火灾,又临时得知不得不搬家,搞得他心烦意乱,但总算还是有点好事情发生。 生活就是这样,给你一巴掌,又给你一颗糖,让你无法真的狠下心来放弃它。 「请问其他部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叶知理接过话筒,清清嗓子道:「近期社会上有人反映接到一些来路不明的中介电话,表示在家即可兼职赚快钱,无需任何工作经验,诱使受害人出售银行帐户。有的受害人被安排到银行分行提款,或转帐到指定银行帐户,成为犯罪分子处理非法资金的人肉工具。我行暂未接到这方面的报告,但诸位业务人员请务必提醒客户,千万不要出售银行帐户,或将个人信息借给他人使用,以免被犯罪分子操控作非法用途,成为洗黑钱的工具。客户开立的帐户只能由申请人或被授权人管理,任何第三方不得使用。对任何待遇丰厚、没有门槛、不需经验,且完全不提及工作性质和内容的职业机会务必警惕。临近年关,是金融诈骗、金融犯罪和洗钱的高危时间段,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一旦发现苗头不对,请务必及时向反洗钱部门汇报。」 会议结束,叶知理拖着严重睡眠不足的躯体回到自己办公室。 訾衍推门进来,笑道:「知理,你越来越有领导的样子了。」 叶知理微微抬起头,眼底一圈暗沉:「是,我的操心都写在脸上。」 訾衍笑道:「知理,你现在要学习做一个管理者,而不是三合一员工。」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你的意思是让我当甩手掌柜呗?」 訾衍瞪大眼睛,连声否认:「我不是,我没有,我可没这么说啊。」 一副「你曲解了我的好意」的表情。 叶知理觉得好笑:「那么訾经理的意思是?」 訾衍呷一口咖啡,摇头晃脑道:「抓大放小,适当放权,由技入道,化性为德,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叶知理敷衍地「哦」一声,打开电脑屏幕,搜寻公司附近有无公寓出租。 年底本就不是传统的租房旺季,鲜少有空置的住宅,即便零星几个挂出,价格也相当惊人,距离地铁站最近也要一两公里,在寒冷多雨的冬季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叶知理内心重重嘆口气,从桌肚里掏出计算器,敲敲点点,然后对着显示器上巨大的金额发愣。 整整十二个月的租金加一两个月的押金,四万多块钱,不是个小数目。 如果想要便宜一些的房子,只能到郊区租个单间,连浴室都要公用。单程通勤一个半小时,倒两班公交,再转地铁,晚上加班的话,估计夜里十一二点都未必能到家。 叶知理疲惫地扶住额头,轻轻地嘆口气:「唉。」 几乎是同一时间,訾衍盯着手机,也张口嘆气,愁容满面地:「我这个月重金加仓的那支股票,他们公司财报刚刚出来,归母净利润同比减少百分之五十三。」 叶知理依旧盯着屏幕,随口道:「套牢了?」 訾衍摇摇头:「算了,小钱不计较了,十几万而已。」将手机塞回西装口袋。 叶知理握着滑鼠,心不在焉地建议:「你要不买他们公司竞争对手的股票,对沖一下。」 訾衍撕开一颗糖塞进嘴里,呜呜咽咽地:「谁说我没买呢,好歹我也在金融行业浸淫多年,布局那是相当专业。对了,我明天得去见客户,今天晚上的飞机……」 第83页 叶知理正因租房和费用问题而满心焦虑,随口附和几句,全然没听进去。 一整天的时间,他整个人浑浑噩噩,心神不宁,连报告都没心思看。搬迁的期限那么紧,他甚至还未来得及联繫中介看房,更别说付定金、押金,收拾东西搬家了。 叶知理忧心忡忡地,牵连着许多心思,进电梯时脚下一滑,差点撞到面前的人。 对方手疾眼快,闪电般出手将他扶住,颇有些惊讶:「难得叶主管今天没加班,真是可喜可贺。」 叶知理抬头看那人一眼:「啊洛律师,好巧好巧。」十分潦草地回应着,站到轿厢角落里,用手抚摸一下苍白的面庞。 洛非眉头微蹙:「叶先生似乎有心事。」 叶知理牵扯嘴角,勉强笑一下:「不算什么大事,也就即将无家可归,流落街头而已。」 洛非一听此话骤然好奇,追问:「怎么回事?」 叶知理斜斜倚靠在扶手上,将昨夜的火灾,今早的通知,找房的不易慢慢道来,光是口舌回顾一遍就很伤心劳力了。 洛非摸摸下颌,想了想道:「洛先生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租房,只怕踩坑的机率比较大。千万不要在窘迫和仓促之下做决定,因为焦虑会影响人的判断力。」 叶知理抬头闭了闭眼睛,面色疲惫:「我看上去像是有选择的样子吗。」 嗓音沙哑,喉结微微耸动。 洛非注视他一两秒,突然微微一笑:「在下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叶先生为何不搬到我家来住呢?」 第59章 叶知理本能地拒绝:「这怎么可以。」 洛非含笑反问:「为什么不可以,我家有空房间,离市中心也不远。每天早上我还可以载叶先生一起上班,人均碳排放减半,十分环保。」 叶知理敷衍地点点头,客气道:「不麻烦洛先生了。」 洛先生笑眯眯地:「我不觉得麻烦。」 叶知理:「……」 这位先生,你是听不懂拒绝吗。 大家都是成年人,在成年人的语境里,「不麻烦了」「下次再约」「改天一定」「有空再聚」是什么含义,你不清楚吗。 有点成年人的自觉好不好。 洛先生显然是没有这种自觉的,他正立在电梯轿厢里,笑眯眯地等待叶先生的回应。 叶知理略显尴尬地笑两声:「我可以去訾衍家借住几晚。」 洛非不由挑眉:「訾经理?他不是出差吗,又不在本市。」 「有这种事?」叶知理将信将疑地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那端只传来嘟嘟的忙音,迟迟没有被接起。 洛非道:「我本来想找訾经理谈事情,一直没约上,他助理跟我说行程有冲突,最快也得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叶知理怔怔地听着忙音,估计訾衍此刻正准备登机,手机已经关了。 洛非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不徐不疾地开口:「怎么样,叶先生是否考虑去我那里?」 明知道叶知理这种不善社交的性格,根本没什么能够共居十天半个月的朋友,訾衍是唯一的一个。现在唯一的选项已经叉掉,等于不存在任何竞争对手。因此当下的洛先生,十分有耐心。 叶知理仰起头,深感无奈地闭上眼。现在房子难找是事实,月底忙到不行,天天加班也没办法看房,马上就要迎来数九寒天,恶劣的雨雪天气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他深唿吸许久,费了很大力气才下定决心:「……那就打扰洛先生了。」 洛先生笑眯眯地,好脾气地回应:「不必客气。」 对这个结果丝毫不感意外。 二人踏出大楼,外面的空气冷冷冽冽,叶知理道:「我先回去拿点东西,书、衣服和一些证件。」 洛非点点头:「我送你过去。」 汽车开到城中村外面,已经有不少花花绿绿的蛇皮口袋、塑料桶堆放在地上,本就狭窄的巷子愈发寸步难行。 叶知理松开安全带,扭头道:「我半个小时内出来。」 洛非关掉发动机:「不着急,慢慢收拾,我可以等你。」 叶知理没有说话,飞快下了车,几秒钟身影消失在晦暗的巷口。 洛非靠在真皮椅背上,随手打开车内的音箱,舒缓的钢琴曲在不大的空间内流溢,彻底隔绝外面的人声、风声、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 不断有人从城中村里出来,拎着行李,行色匆匆,脸孔和皮肤在寒风中皱成一团。不知是过度寒冷,还是行囊过于臃肿,所有人都佝偻着肩胛,步履沉重。 在沉寂的等待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口若隐若现。 对比其他人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叶知理的怀中仅有一个纸箱,肩上一只简朴的白色帆布袋。 这些就是全部家当了。 洛非想下车打开后备箱,叶知理迅速走过来,摇头道:「不用。」弯腰将东西放到后排座椅上。 洛非略微诧异:「只有这些?」 叶知理坐回副驾驶的位置,面孔没有波澜,平静道:「我没有成家,也不怎么消费,东西自然少。」 顿了顿,「这样挺好的,无牵无挂。」 洛非拧转钥匙发动汽车,打开前灯:「叶先生住在这里多久了?」 叶知理扭头看一眼窗外,夜色已经彻底将城中村浸没,破旧、脏污、逼仄、潮湿笼罩在黑暗的阴影里,半晌道:「六七年了。」 第84页 刚搬到这里时只有二十来岁,还在银行做基层职位,加班、压力大、管理严苛,一天天苦熬,看不见未来,转眼已经三十多岁了。 洛非撇一眼车内导航,随口问:「那个环境,不习惯吧?」 叶知理摇摇头:「怎么会不习惯呢。」 目视前方,在红绿灯变换的光影中静默一会儿,「我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洛非没有说话。 叶知理勾起嘴角笑一下,看不出是无意还是嘲讽,「洛先生该不会以为,我们在同一幢写字楼里上班,人生路径就是相似的吧?」 洛非一脸歉意地:「我无意冒犯叶先生。」 叶知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收回目光,仰靠在椅背上:「这首钢琴曲挺好听的,什么名字?」 洛非伸手调整一下音响,道:「oltremare,出自当代义大利作曲家鲁多维科?艾奥迪。」 抵达别墅门口,洛非将车子停在院里,叶知理抱着纸箱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门内。 洛非在玄关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解开围巾:「叶先生工作一天,累了吧?想吃点东西,还是先洗澡?」 叶知理放下纸箱,换上柔软的家居拖鞋:「的确有些累,吃不下东西,只想洗洗睡觉。」 洛非道:「浴室和卧房在楼上,我这里有备用的浴巾浴衣,床套枕头,什么都是现成的。」 叶知理点点头:「麻烦洛先生了,真是不好意思。」 踩着拖鞋上楼,浴室的灯很快亮起来,传出哗哗的水流声。 上一次来洛非家是几个月以前的事? 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那时这座城市还在秋天,一切尚是金黄色的。 而今已经是深冬。 头顶洒下微黄的光线,叶知理闭上眼睛,任由花洒喷出的热水充满力量感地冲击在肩膀和后背上。浴室里雾气瀰漫,蒸汽升腾,厚重饱满的水流足以驱散所有阴冷。 这么暖和,这么暖和。 阴暗潮湿的城中村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了。 不会回去了。 也回不去了。 那里的一切将被彻底拆掉,土地上的全部会被清除,不再留下一丝一毫,消失了,空荡荡了,不復存在了。 杂乱无章的电线桿,私拉缠绕的电线,窄巷里的电瓶车,七零八落的晾衣杆,楼道里堆叠的瓶瓶罐罐,油污密布的炒菜锅、电饭煲,孩童们追逐的尖叫声,流浪狗的吠叫声,大人的怒吼和呵斥声。 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 油烟味,酸腐味,常年无法干涸的积水,以及漂浮在污水上的垃圾,也不会再有了。 那片土地上的人也随之消失了。 他们会去哪里呢? 这座城市巨大的光鲜之下,曾有这样一小块的阴影,庇护着无数渺小的、挣扎的、艰难求生的底层。 它骯脏,潮湿,逼仄,嘈杂,充满各种隐患,但没有那么不堪。 那么多人,依靠它才得以存活。 到哪里去找九块钱一碗的肉沫面条呢? 到哪里去找十五块钱一次的理髮呢? 还有很好吃的滷味,鸭脖,鸭架,鸡爪,整只鹌鹑,味道和手艺一点不输连锁品牌,店里只有老闆和老闆娘忙活,从早到晚,诸多辛劳,然而捨不得僱人。 他晚上加班到很晚回家的时候,依然能够看见那家小小的店铺亮着橙黄的灯,男人用铁钩移开下水道的井盖,女人蹲在一旁清洗不锈钢盘,然后将污水倒进去。 今后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 叶知理在淋漓的水雾中深吸一口气,肩胛下沉,胸腔高高耸起,睁开眼睛。 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第60章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前方停顿的车流遥遥望不见尽头,忍不住道:「这条路是恰好今天早上这么堵,还是每天早上都这么堵?」 洛非苦笑一声,回答:「每天早上都这么堵。」 叶知理继续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 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开车的人。 洛非道:「不如叶先生跟我说说工作上的事?担任主管也有一段时间了,感觉如何。」乐于寻找话题。 叶知理伸一下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嘆道:「钱少事多离家远。行里反洗钱制度严格,我目前属于敏感职位,已经取了三次指纹,还被背调公司查来查去,大学毕业十多年了还要证明教育背景。」 首席反洗钱师这个职位比较特殊,必须确保充分独立性,不受任何业务条线干扰,防止存在利益冲突或受到不公正意见的影响。首席反洗钱师也不能负责数据保护或内部审计方面的工作,连接触都很受限。 同时,首席反洗钱师还要面临详细的背景调查,包括推荐信、工作经歷、职业资格、犯罪记录等等。如果没有适当的调查程序,金融机构可能承担违规聘用法定失格人员的风险。 洛非道:「这说明叶先生的地位举足轻重,大有可观,是好事。」 叶知理心想是吗,我怎么没有这么觉得。 洛非道:「你会慢慢感觉到的。」 叶知理乜斜身旁的人一眼,暗想难道姓洛的有读心术。 洛非轻踩脚踏,但笑不语。 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 「叮咚」一声铃响,叶知理边看手錶边踏出电梯,急匆匆刷一把员工卡,飞奔进办公区域。面孔上的毛细血管因充血而涨红,气喘吁吁地,内心把洛非从头髮丝到脚指甲盖痛骂一遍。 第85页 再也不坐那个傢伙的车上班了,早高峰堵死,害他迟到。 洛非自己是事务所老闆,早到晚到无所谓,当然不急不忙,优哉游哉,还有心情看风景。他可是打工人,金融民工,迟到要扣钱的。 现在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地铁在叶知理心中的地位。 地铁,平民出行的守护天使。 地铁,现代都市打工人的宏大福音。 地铁,当它冲破白茫茫雨雾,就是噼开红海的摩西。 他要大声地赞美地铁。 为地铁朗诵一首赞美诗。 洛非那种早高峰开车上班的异端,活该堵死在路上。 叶知理一边平復唿吸,一边打开电脑,继续做昨天进行到一半的反洗钱制度有效性评估。 没有一家金融机构可以侦测到客户的所有不合法行为,因此反洗钱制度的制定、实施和监管尤为重要。客户尽职调查的错误率,可疑交易报告中的质量保障测试,能够接受可疑活动监控的产品和服务比例,都是评估有效性时需要考虑的因素。 叶知理身为银行首席反洗钱官,不仅要设计并实施合规制度,对制度进行必要的修改和更新,还要为不同部门的员工量身打造培训方案,传递反洗钱、反恐融资的策略和资讯,同时追踪反洗钱领域的最新国际动态,确保金融机构遵守适用的法律法规。 虽然从事这一行已经十多年了,但没有哪一日是可以轻松度过的。 洗钱手段不断花样翻新,对反洗钱部门而言,每一天都是新的斗智斗勇。 叶知理拾起座机话筒,向那头道:「对高风险客户一定要进行增强尽职调查,在开户前就密切地审核客户,不能等到后面才开始监管风险。资金和财富的来源,控制帐户人员的身份信息,财务报表,银行徵信,首要贸易范围,对业务活动、预期的现金量和总交易量的描述,主要客户和供应商的名单,这些都要提前知晓。如果客户的帐户活动突然有变,和过往年份的交易频率、流水差距过大,务必请客户做出合理的解释。」 刚放下电话,年轻的助理敲门进来道:「叶主管,您五分钟以后有一场会议,在隔壁房间。」 叶知理点点头,抓起桌上的笔记本走出去。最近开会太多,日程安排得满噹噹,不得不请助理随时过来提醒自己。 步入会议室,已经有其他部门的负责人坐在里面。叶知理打开笔记,连客套和寒暄也省略了,开门见山道:「最近反洗钱部门会加强对内部风险的管控,包括电子邮箱和有usb接口的设备,严禁用存储设备在计算机之间传输信息。之前发现好几起员工图省事用u盘传输银行内部excel文件的事,千万别嫌我们部门管得宽,没有产生重大后果只是幸运而已。」 但幸运不会一直光顾我们。 叶知理张了张口,咽下最后一句话。 接着道:「负责金库、电汇、贸易金融、贷款审批、贷款回收、资金管理等业务的员工虽然不直接面对客户,但也属于反洗钱的第一道防线,需要识别非法、欺诈或异常帐户活动。明年的培训计划和培训课程基本敲定,下周会正式发布,频率由一年两次调整为一年三次,请各个部门的业务人员务必重视起来。」 言下之意就是我们对其他部门尽到反洗钱的责任和义务了,今后出了纰漏别把锅甩到我们头上。 「关于明年新上线的几款金融产品,需要进行全面评估,以排除客户利用新产品洗钱的风险。具体关注的有以下几点,第一,产品的固有风险;第二,降低产品风险的控制环境;第三,产品在控制措施方面的剩余风险……」 忙碌的一天,就在不停歇的会议、电话、邮件、文件和不时被敲响的门中度过了。 叶知理披着大衣,咬着围巾匆匆走出银行玻璃门,踏入电梯,心里记挂着还有十几份下属提交上来的可疑交易报告没来得及看。 轿厢抵达一楼,他步履匆忙地穿过大厅,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叶先生,请留步。」 不用回头,也猜得出那人是谁。 会在这座写字楼里用这种语气喊他的人,掘地三尺找不出第二个。 倘若在平时,叶知理大可直接忽略,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 现在他借住在那个人的房子里,欠着那个人的人情,不好装作不认得。 叶知理一个急剎止住脚步,客气道:「洛先生,这么巧。」 唉,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洛非拎着公文包,慢悠悠走过来,上下打量一眼:「叶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叶知理微微蹙眉:「洛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洛非双手背在身后,不徐不疾,笑眯眯地:「其实没有事,就是想喊喊你。」 叶知理内心翻个横跨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白眼:「既然洛先生没有事,别挡着我去给推拿店的会员卡充钱。」 今天是优惠活动最后一日,晚八点截止,去迟了就赶不上了。 洛非故作惊讶地:「叶先生挣的钱莫不是全给推拿师傅赚去了?」 叶知理好似受到奇耻大辱,板起面孔:「怎么可能。」 也就赚去三分之二吧。 绕过洛非,目不斜视走出大厅,衣服下摆随着腿部动作起伏。 「叮铃铃——」挂在门口的铃铛响动,推拿店老闆抬起头,一见是常客前来立即眉开眼笑,朗声道:「会员每次消费打八折,充值满两千元赠送两百元,多买多赠让利多多,机不可失,哈哈哈。」声如洪钟。 第86页 即便知道自己是个绝世大冤种,叶知理也不得不乖乖把钞票奉上。 谁让他在颈椎病的边缘疯狂试探呢? 叶知理在一旁默默难过了会儿,笑不出来。 不仅笑不出来,还得说:「麻烦老闆。」 太难了。 太难了。 成年人的生活里,没有容易二字。 第61章 从推拿店走出来,外面依旧寒风肆虐,没想到洛非竟在门口等他,手中端着一杯才买的咖啡。 叶知理不动声色走过去,撇一眼杯身上的标籤。 啊。 大冬天喝冰美式,是个狠人。 洛非放下纸杯,笑容如故:「你好啦?我们回家吧。」 二人上了车,慢慢地行驶到大道上,两旁高楼耸立,灯火通明。这座城市的夜晚,永远喧嚣躁动,永远不知疲倦。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将外界的寒冷隔绝,洛非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叶知理偶尔敷衍,大多时间只将目光投向窗外,视线消散在不断流动的光影中。 一齐回到家,换上拖鞋,洛非步入厨房打开冰箱柜门:「叶先生想吃什么?今天正好有时间认真做一顿。」 叶知理把自己的身体扔到沙发上,头枕着扶手,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随便。」 洛非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生活岂能如此没有仪式感。」 叶知理不甚在意地「哦」一声,「那就面条吧。」 洛非眉头微蹙,弯着腰猫进厨房鼓捣一阵,片刻抱着一只长方形塑料泡沫盒出来,伸到叶知理跟前,面容严肃神地开口:「摸一下。」 叶知理朝盒里投去一瞥,竟是一条尚未解冻的鲈鱼。态似安详地躺在冰块里面,鱼身青白,鱼嘴突出。 他对着飘散腥味忍不住蹙眉:「摸它干什么?」 洛非认真地:「寓意摸鱼,叶先生在工作中需要这个。」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工作乃安身立命之本,我热爱工作,我才不要摸鱼。」 洛非捧着泡沫盒蹲下身,看着叶知理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灵魂里去:「叶先生多久没有好好放松过了?一直神经紧绷着,睁开眼睛就是工作,完全没有留给自己任何时间。不休息,也不娱乐,对待生活只随便应付,凑合一下。打算这样持续多久呢,一辈子吗?人生苦短,经得起几次消磨。」 叶知理枕着胳膊,将目光转回天花板:「我习惯了,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洛非在地毯上盘腿坐下,道:「叶先生这么觉得,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从我一个旁观者看来,叶先生的状态并不好,自升职以来更是肉眼可见地变差。压力大,长期超负荷工作,生活不规律,加班更是常事,几乎处于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的状态。审计、金融、投资行业本就容易出现生理、心理健康问题,各种疾病的发病率普遍高于其他行业。」 叶知理想了想,道:「即便如此,和洛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洛非耸了耸眉,道:「叶先生好好活着,对我而言很重要。」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音没有温度:「如果我死了,会给洛先生造成很多麻烦的,是吧?」 洛非笑眯眯地:「看来我说的话,叶先生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进去。」 叶知理依旧没什么表情,手从后脑勺下抽出,伸进塑料泡沫盒,潦草地摸了下青白的鱼身。 相比于他的冷淡,洛非的兴致却十分高昂:「这说不定会是一个好兆头。」言罢立起身,愉悦地进入厨房,系起围裙,在灶台和炊具之间忙活起来了。 叶知理听着刀具和锅铲传出的桌球声响,以及什么东西滑入热油的嘶啦声,默默从沙发上站起,踩着旋转台阶走上楼。 二层别墅的布局小巧而精緻,楼上一间十几平米的主卧,一间七八平米的次卧,一间书房,一间浴室,再无其他。叶知理站在铺着棕色地毯的走廊上,悄无声息地抬头。 脑袋上方的白色天花板,有一道浅浅的正方形痕迹,不注意看的话几乎无法发现。极为轻微的凹陷,大小刚够一个成年人通过。 他对这种东西有着近乎本能的怀疑。 莫非上面还有夹层。 是阁楼吗。 叶知理默默打量周围,没有发现可以拉下的梯子或软绳,墙壁上也没有任何按钮。 他单脚踮起,努力伸长胳膊,去够那块浅凹的正方形。 然而天花板太高了,距离地面将近三米,叶知理尝试数次,即便跳起也无法碰触到丝毫。 不知那一块是否真的可以打开,还是自己多心了? 如果有的话,会是什么呢。 是阁楼吗。 他仰着脖子盯着上方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僵硬的颈椎和肩胛隐隐作痛,仿佛有一根神经狠狠抽拽。楼下传来洛非的唿喊声,叶知理乍然回过神,从另一个世界重新回到这里,双目恢復焦距。 洛非用抹布擦拭潮湿的双手,面带雀跃地走出厨房:「过来吃饭了!咦,人呢?」身后热气腾腾。 叶知理踩着拖鞋咚咚咚走下去,慢吞吞坐到餐桌边。雕花器皿中盛放着方才那条冰冻的鱼,此刻已被酱油从皮入骨地润泽,油炸过,又烧得通红,不復之前的青白惨澹。 他伸出一根手指去戳鱼眼珠,指尖传来熘滑的触感,柔软,没有抵抗。 第87页 洛非戴着隔热手套,捧着一只瓷碗过来:「简单做了点,尝尝看怎么样,等周末再给你折腾一顿好的。」 叶知理伸长脖子一看,竟然真的煮了面条,碗中有青菜,有肉圆,有皮肚,有香菇,有切碎的榨菜,淋了香油,鼻尖的味道十分诱人。 拾起筷子道:「好啊,我等你周末做满汉全席。」 洛非解开围裙放在一边,含笑道:「难得叶先生不嫌弃。」 叶知理边吸面条边想,他哪敢嫌弃自己的房东呢。 寒冬腊月吃一碗热乎乎的,煮得烂烂的面条,自然再舒服不过了。 与雪白的鱼肉相得益彰。 炸至微焦的鱼皮也深得人心。 吃饱后朝沙发上一趟,握着电视遥控器,完全不想再动一寸。 真真由俭入奢易。 洛非在厨房洗碗收拾,十分任劳任怨,仿佛自带不动产的田螺姑娘。叶知理心里过意不去,勉强从沙发上支起腰身,磨磨蹭蹭走去厨房,抱着胳膊观看洛非干活,以示精神上的支持。 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以前父母出门,会在冰箱里放一枚硬币。有了这枚硬币,吃东西就不会拉肚子跑医院。」 洛非诧异地:「还有这种事?」 叶知理点点头:「先倒一碗水,完全冻硬后放一枚硬币在冰上,然后把碗放进冷冻层。」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洛非边干活儿边道,「听上去好像一种神秘的仪式,真的管用?」 叶知理摇摇头:「硬币就是硬币,哪有那么神奇的功能。」 洛非沥干手中的器皿,放回架子上,略显失望:「竟然没有吗。」 叶知理盯着脚尖看了一会儿,回答:「我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枚硬币,是为了判断冰箱是否曾经断过电。」 「哦?」洛非略带兴趣地转过身。 叶知理依旧抱着胳膊,声调和语气并无变化:「我小时候家里经常停电,一停就是四五个小时。夏天冰箱里的肉解冻了,变质了,也不晓得。因为来电以后肉又会重新冻上,硬邦邦的,看不出曾经化冻过。」 洛非点点头。 「那枚硬币的作用,就是判断冰箱有没有断电,以及断了多久的电。如果硬币一直在冰面上,说明没有停电过,如果在冰块里面,说明曾经停电过,后来又好了。硬币的位置越靠上,停电的时间越短,位置越靠近碗底,停电的时间越长。」 洛非不禁赞嘆:「真是个不错的方法。」 叶知理仰头深吸一口气,喉结耸动,轻声道:「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有办法的办法罢了。条件好的人,不需要知道这些。」 第62章 早上上班的时候,叶知理坚持要坐地铁,说什么也不肯妥协。 洛非则坚持开车送他,振振有词地:「既然都把你送到地铁站了,为什么不直接送去公司门口呢?」 一番沟通无果,叶知理只得同意,但必须提前二十分钟出门,以避开早高峰。 这一天路上果然十分顺畅,比预计时间更早抵达公司。 洛非在停车场找了个相当不错的车位,高兴道:「没想到比平常早到半个多小时。」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解开安全带:「市区就是这样,前后十几分钟的功夫,路况完全不同。」 晚个五分钟出门,搞不好会在路上堵一个小时。 洛非笑道:「怎么样,还是坐车上班舒服点。」 叶知理毫无欣喜地回应:「要是坐地铁上班,我还能多睡二十分钟。」 步入写字楼,踏入银行玻璃门内。外面的天空有些阴沉,灰色的云层压抑在这座城市上空,庞然而沉默。 叶知理打开电脑,翻开桌上的文件。这是一份下属提交上来的可疑交易报告,客户属于保守型的长期投资者,但最近参与了低价股票的日间交易。 叶知理拾起座机话筒,打给负责该案的合规专员,道:「这周和客户核实一下,确认对方是否在投资策略上有所转变,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找客户经理和客户联繫。」 挂断电话,叶知理抽出压在下面的第二份可疑交易报告。客户的公司帐户经常性活动极少,有些月份甚至没有任何流水,但在几个星期前,出现一笔转往拉丁美洲某个小国家的款项。叶知理所在的外资银行在这个小国并没有分行,对该国的情况也不熟悉,客户曾经打电话来询问能否不要保存交易记录。 他按下座机按键上几个数字,接通后立即问:「客户的kyc和cdd是什么时候做的?」 那头回答:「今年年初,但kyc和cdd效果不太好,感觉客户对我们有所隐瞒。当初负责该客户的经理已经离职,目前客户转到新经理名下,他才接手一个月,对情况不是很了解。」 叶知理捏着钢笔想了想,问:「新的客户经理是谁?」 那头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翻找什么资料,半晌道:「是訾经理。」 叶知理微微挑眉:「訾衍?」 那头道:「没错,訾经理不久前还专门找过我,想问清这个客户的情况,需要我再和他联繫吗?」 叶知理「哦」了一声,道:「不用了,尽快对客户做一次edd,然后把结果回报给我。」 他将这份文件放到一旁,打开第三份材料,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张作证传票。 第88页 虽然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东西,但叶知理的脑袋还是隐隐作痛。 作证传票通常由大陪审团签发,在法院的权限内运作,授权执法部门强制获得文件和证词。文件和证词旨在允许执法部门调查可疑交易,发现证据并形成案件提交公诉。 叶知理拾起纸页扫一眼,然后致电负责此案的合规专员,对着话筒道:「首先,把这张传票交给法务部门,让法律顾问对传票进行审核。其次,立即调查并收集作证传票所需的全部文件,然后交给我过目。另外切记,不要向任何人泄露是哪个客户正在在被调查。」 挂下电话,叶知理揉一揉发胀的太阳穴,打开抽屉取出眼药水,捏起眼皮滴进去几滴。 眨眨眼睛,眼球一阵刺激的酸涩,下意识吸吸鼻子,伸手翻开下一份文件。 如果不是刚才滴过眼药水,叶知理一定以为自己的视力出现了问题。 他捏起面前的材料凑近鼻尖,难以置信般地,再三确认——那的的确确,如假包换,假一罚十,是一份执法部门的搜查令。 搜查令是法院授权执法部门搜查指定场所以及扣押特定类别物品或文件的法律文书。一般来说,需要执法部门证明有理由相信能找到犯罪证据,法院根据执法人员提供的宣誓书中的信息签发搜查令。 啊,老天爷。 他才上任一个月不到,怎么什么破事儿都给他撞上了。 现在可以流泪吗。 叶知理有些理解为什么部门主管需要一间私人办公室了,这样可以在不被下属发现的情况下,独自崩溃一小会儿。 他再次拾起座机话筒,嘆息一声,认命般地给部门员工打过去:「全力配合吧,根据材料清单,要什么给什么。」 想了想,补充道:「等执法机构来查的时候,务必保持冷静和礼貌,确认他们的执法范围,执法人的权限,必要时联繫法务部门。要小心应对,注意不要暴露全部问题,但提交过可疑报告的例外,如果问提交可疑报告的信息可以全部透露。」 那头连声称是。 叶知理嘱咐道:「记得要求一份支持搜查令的宣誓书副本。」 执法人员没有提供宣誓书副本的义务,但如果金融机构被允许查看宣誓书,就可以更好地了解调查的目的,做到有备无患。 叶知理把座机话筒挂回去,双手捂住面颊,将脸孔埋进没什么温度的掌心,许久没有说话。 千万别以为职位升得更高事情就会变得容易。 不会,完全不会。 越向上走只会越难。 做的事情越难,要应对的人越难。 唉。 此刻叶知理的心里只有一个字:疲惫。 他用手肘支撑着脑袋,在旋转椅上坐了一小会儿,目光盯着那张搜查令发愣。 感觉没做多少事情,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 叶知理立起身,慢吞吞披上大衣,摸出口袋里皮质磨损褪色的钱包,下楼买午饭。 商务中心的便利店里挤满穿着正装的白领,一个个在冷冻货架前弯腰挑选,店员们结帐、打咖啡、加热便当、从炉子里捞关东煮,忙得脚不沾地。 黑椒猪排饭,红烧牛肉饭,辣子鸡丁饭,茄汁牛肉蛋包饭,麻婆豆腐双拼饭,宫保鸡丁炒面……叶知理对着堆叠得满噹噹的冷冻柜,和花花绿绿的包装,茫然地挪动着脚步。 没有胃口,吃不下去。 况且便当里的米饭大多较硬,缺乏水分,加热后并不容易下咽。 那个炒乌冬看起来还行,就它吧。 叶知理伸出手,指尖还没来得及触碰塑料包装,它就被旁边的人一个手疾眼快拿走了。 啊,居然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截胡。 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无分吧。 叶知理呆怔在原地,默默地想。 最终只买了一份七块钱的日式土豆沙拉,比巴掌还小一圈儿。 排了十分钟的队才结上帐。 唉。 叶知理将破旧的钱包塞回口袋,捏着一小盒土豆沙拉,迈着沉重的步履踏入电梯。 最近好不顺。 要去庙里烧一炷香,请方丈算上一卦,再寻求个破解之法吗? 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孤军奋战的感觉。 是太过疲劳导致的吗。 叶知理揉揉眼睛,眼眶的发胀感和眼球的干涩挥之不去,揉的次数太多,眼睑都是红红的。 「中午就吃这个?」不经意身旁男人的声音响起。 「嗯。」叶知理含混地回应,依旧垂着头。 身旁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充满质问:「这怎么可以?我打包了一些烤鸭回来,还有蘸酱,去我那里吃。」 叶知理将脑袋倚靠在轿厢冰凉的金属上,语音没有波澜地拒绝:「不去。」 身旁那个声音不容辩驳地:「不许任性。」 叶知理有些好笑地抬头:「你管我?」 第63章 电梯抵达银行所在楼层,发出「叮咚」一声响。叶知理本能地抬起脚,身旁那人电光火石一把拦住,不由分说按下闭门键。 叶知理的身体被一只胳膊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终于生气地抬起头,面色不渝:「洛先生。」 洛非同样脸色非常不高兴:「叶先生。」 电梯抵达洛氏律师事务所的楼层,洛非押着叶知理朝前走,由于身高的绝对压制,仿佛提熘一只小鸡仔。 第89页 进入走廊尽头的私人办公室,洛非关上门,拉上窗帘。 他将打包盒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取出尚冒着热气、油光锃亮的烤鸭皮、椒盐鸭架、鸭肉葱花汤。密闭的空间内瞬时间鸭香味四溢,直冲天灵盖。 叶知理撇一眼,不屑地:「这是什么,鸭子开会?」 洛非将一次性筷子塞进他的手里,道:「总之叶先生别想用土豆沙拉煳弄过去。」 叶知理坐在茶几前,并不动筷子,只盯着烤得暗红焦脆的鸭皮发怔。 洛非道:「叶先生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好过憋在心里。」 叶知理将脑袋抵在筷子一头,似有犹豫,半晌喃喃地:「收到法院的搜查令,执法部门要派人来银行扣押物品。」 「原来是这样」,洛非喝一口汤,态度闲适,不慌不忙,「搜查令通常不是无限制的命令,搜查令也不能强制要求作证,叶先生大可不必过度担忧。」 叶知理乜斜一眼,道:「洛先生说得倒轻巧,法院没有十之八九的把握,不会随便签发搜查令。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银行摊上事儿了。」 洛非笑了笑,道:「以我和法院打了十几年交道的经验来看,不会是什么大事。」似乎胸有成竹。 叶知理并不领情,道:「美国科勒尔盖布尔斯市直布罗陀私营信託银行的前首席合规官和首席风险官曾因在反洗钱方面存在失职行为,被美国货币监理署处以两千五百美元的罚款。我现在连房租都成问题,没有两三千美金可供罚的。」 洛非点头表示认同:「那倒是实话。」 叶知理两颗门牙咬着筷子,含含混混道:「一旦被查出什么,金融机构往往面临起诉和处罚,美国国际运通银行曾经向美国当局缴纳六千五百万美元的罚款,并且保证积极配合调查,才和美国司法部达成暂缓起诉协议。」 洛非道:「对金融机构来说,罚款是次要的,自身公共信任遭受危机,公共舆论无可扭转,才是最致命的伤害。」 叶知理点点头,道:「法国巴黎银行曾经对几千笔金融交易进行隐匿、删除或模煳处理,用银行的名字或代码代替受制裁的对象,或者对支付进行拆分,使监管部门无法识别这些被制裁的交易。二零一四年,法国巴黎银行和ofca达成和解,同意支付九亿六千三百万美元,创下和解金额的歷史新高。」 洛非笑道:「这说明叶先生在银行里身居重要职位,举足轻重,大有可观,不可替代。」 叶知理对这番恭维没有丝毫欣喜,撇撇嘴道:「我在公司不是不可替代,只是比较便宜。」 洛非表情惊诧地:「叶先生怎么可以如此轻看自己呢?」 叶知理自嘲地笑一下:「这是大实话,没有任何谦虚的成分。」 洛非无法认同地摇摇头:「叶先生在我这里,是绝对的不可替代。」 神情认真。 叶知理面无波澜地朝嘴里扔一块椒盐鸭架,嚼了嚼,淡淡道:「哦。」 脸上看不出喜悲。 吃完午饭,叶知理搭乘电梯回到银行,踏入办公区域。 下午即将召开一场颇为重要的培训会议,他作为主讲人,责无旁贷早早抵达会场。 此刻会议厅里没什么人,叶知理独自坐在前面,双目没有聚焦地发着呆。 洛非说过的话在脑海中若有若无地盘旋,如一缕轻烟般难以消散。 这段时间自己真的脾气很不好吗。 情绪在慢慢变差吗。 很焦虑吗。 这种焦虑,会传染给身边的人吗。 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许多。 回过神来的时候,会场里已经坐满了银行职员,大多身着正装,远看灰压压的一片。 叶知理拾起话筒,清清嗓子,对台下道:「虽然之前已经说过无数次,但在这里我仍然要强调客户接纳原则的重要性,kyc,cdd,edd,pep,再如何仔细都不为过,不能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是否存在异常客户身份情况?如果客户的办公地址在分行的服务区域之外,客户的家庭或公司电话无法接通,企业客户不愿意提供完整的业务性质和目的,不愿意透露预期帐户活动和业务相关细节,不愿意提供与关联企业实体相关的财务报表或其他文件,对银行的合理调查十分抗拒,请务必引起警觉。 「柜檯业务人员请留意异常现金交易,当客户存入的现金中常常出现伪钞、发霉或污损的纸币;当两个一起走入营业大厅的客户分别在不同窗口办理低于报告限额的现金交易;当客户从他行提取现金后未经拆包就存入本行,金额巨大且多次发生时;当客户频繁开展外汇交易或货币兑换,却从不关心利润和汇率损失时,都要考虑是否存在洗钱的可能性。」 台下有人举手:「非现金类业务呢?」 叶知理道:「非现金类业务的异常主要集中在异常非现金存款,异常电汇交易,异常保险箱活动,异常信用交易,异常商业帐户活动,异常贸易融资交易,异常投资活动和异常虚拟货币交易这几块。」 顿了顿,「客户存入大量连号汇票,或存入大量面额相等的旅行支票;客户在保险箱服务区长时间逗留,可能表明保险箱内存有大量现金;客户突然偿还歷史坏帐,且用来偿还贷款的资金来源不明;客户用离岸公司的现金作为质押申请贷款,或购买定期存单作为质押申请贷款;企业帐户显示很少或几乎没有规律性的定期活动;客户的备用信用证被用过投标或履约保函,单位说明标的项目或合同,或受益人情况异常;以及,客户希望通过一系列的小额交易来清算一笔大额头寸等等。」 第90页 一场会议下来,加上答疑,足足比预定时间多出半个小时才落下尾声。叶知理说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一回到自己的私人办公室,立即让助理泡一杯新的茶叶。 滚烫的茶水很快端入,茗烟裊娜,叶知理将鼻尖凑近杯口,一点点吸入蒸汽,缓解干涩的鼻腔和咽喉。 他双手握住马克杯,目光随烟缓缓浮升,突然一个念头如一道闪电般沖入脑海,剎那间将黑暗沉静的夜噼得如同白昼。 他现在已经是银行首席反洗钱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合规专员了。 这意味着他已经拥有权限进入洛非的公司帐户,不再需要客户经理或更高一级的授权了。 这个念头令叶知理为之一振,胳膊上的汗毛几乎瞬时直竖起来。 现在就可以看,马上就可以看。 用不着等訾衍回来。 也用不着等到明年二月份了。 仿佛受到幽幽蛊惑般地,叶知理握住滑鼠打开电脑屏幕,输入密码,登录进银行内部系统。 部门主管的权限果真与普通职员不同,界面上多出许多新的按钮和连结,私人银行业务也在其中。叶知理指尖敲动键盘,输入洛氏律师事务所和洛非的大名,按下回车键。 瞬间帐户信息和全部转帐、交易记录如雪花般喷涌而出,又如瀑布般轰鸣而下,密密麻麻,鳞次栉比,银河落九天,迅速占据整个屏幕。 叶知理按捺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一目十行地向下扫视,精神高度集中,目光如炬,双唇紧抿,唇瓣因用力而微微变形。 屏幕发出的白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叶知理的面容越来越沉静,甚至有些冰冷,半晌,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第64章 叶知理凝视着屏幕上的数字,拎起座机话筒,联繫助理:「我要跟法务部门谈一下。」 助理道:「我马上安排。」 叶知理放下话筒,下巴抵在手背上,继续盯着电脑。 十几分钟的功夫,桌上座机铃声响起,助理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叶主管,抱歉,法务部门全都排满了,最快只能预约明年一月中旬的空档。」 叶知理微微蹙眉:「没有一个人有空?其他地区呢。」 助理苦兮兮地:「还真没有,现在这个节点本就人手紧张,还有不少休年假的。欧洲那边都过圣诞节去了,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 叶知理只得「哦」了一声,勉强道:「那就算了吧。」挂掉话筒。 他将目光转回屏幕,上面的交易记录乍看正常,每月流水进进出出,与一般商业交易的规律性定期活动相似,但细品却很不对劲。 律所帐户里资金的流动速率非常快,并且交易涉及不少离岸机构,有一两个甚至是在地图上难以找到的陌生地区和岛屿。 当公司帐户收到电汇来帐后,迅速购买金融票据,或将资金转换成银行本票,然后汇给第三方,但是并无明显的合法的商业目的。 同时,律所还存在一部分代理行为,但银行系统里并没有查找到相应的授权委託书或委任状。 这些奇怪的行为夹杂在众多合法、合规、浩如烟海的无数笔商业转帐中,伪装得十分巧妙,从手法上判断,应该是具有相当洗钱经验的老手所为,。 只怕那些没有太多实战经验的初级反洗钱专员,轻易看不出来。 不像我,我是老油条了。 叶知理默默想着,双击滑鼠点开另一个客户的帐户信息。 看着看着不免感嘆,法务部真的全都没空吗,现在一个律师都找不出来吗。 他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座机,思索着现下还能联繫谁。 啊,律师,律师…… 叶知理犹豫着,缓慢地按下几个数字,「嘟嘟」的忙音中握着话筒,安静地等待。 片刻电话被人接起,那端响起一个沉稳中透着惊喜的声音:「叶先生。」 叶知理开口道:「不好意思,上班时间打扰你。」 那人笑了笑,道:「叶先生何必客气。都住在一起这么久了,还如此见外。」 叶知理哈哈干笑两声,翻个悄无声息的白眼,道:「我有一事想请教洛先生」。 洛非道:「不如见面谈,叶先生可以到楼上来,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兴致勃勃地发出邀请。 叶知理心想最好还是不要了,我怕你把我脑袋拧下来。 嘴上道:「不了不了,我等会儿还有会要开,不好意思。」 洛非略带失望地:「啊。」 叶知理道:「我在查看银行vip客户的帐户,想从系统中提取部分数据,可能会越过一些中层,直接和董事会以及外部执法机构沟通。我想谘询一下,这种数据提取是合法的吗,是否触犯隐私和数据保护法?」 洛非想了想,道:「数据保护法的适用范围极为广泛,所有涉及收集、保留、传输、处理个人信息的机构和组织都受到数据保护法的约束。在没有法律依据的情况下处理个人数据是不被允许的。在客户开户时,银行是否和客户签署过隐私协议?是否已经事先告知客户会从用户处获取数据许可?」 叶知理点点头:「有签隐私协议,但我不太清楚协议涵盖的范围。」 洛非道:「你们银行是外资银行,不仅要遵守国内的数据保护法,还要遵守欧洲的gdpr吧?」 第91页 叶知理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在银行系统里查到一份欧盟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但内容冗长,用语模煳,不知道应当如何解读。」 洛非声音严肃道:「金融机构内部数据非同小可,千万不能随意提取。就在三年前,英国航空公司曾因违反gdpr,被罚一点八三亿英镑。欧盟条款规定,对违法企业的罚金最高可达两千万欧元,或其全球营业额的百分之四,以最高者为准。」 叶知理忍不住惊诧:「这么严厉。」 洛大律师连连点头,手握话筒,滔滔不绝,侃侃而谈。 丝毫不知道即将被调查的冤大头就是自己,高高兴兴给出意见。 叶知理挂断电话,起身走出自己的私人办公室,迈步到外面。 办公区域一片太平,没有人知道方才里面发生了什么,众人坐在各自的工位上,或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歌舞昇平,百业祥和。 叶知理步履匆忙地朝外走,路过拐角时差点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那人一个趔趄,赶忙握住身旁的行李箱把手,稳住身体,同时惊讶地:「知理?」 叶知理紧急剎住脚步,表情同样诧异:「你助理说你一月份才回来,怎么今天就到了?」 訾衍笑嘻嘻地:「今天是本年度最后一个工作日,我特意买了下午的机票赶回来,这样就可以和知理一起跨年啦。」 叶知理眨巴眨巴眼睛,半天憋出一个字:「哦。」 「你怎么这么冷淡」,訾衍露出一副受创的眼神,「不过出差十天而已,知理就把我忘了吗。」 叶知理耷拉下眼皮:「訾经理,你戏好多。」 说着迳自出了办公区域,一路来到接待客户的柜檯旁,按下出去的玻璃门按钮。 訾衍拖着行李箱追在后面,轮子咕噜咕噜地滚在地毯上,连声地:「快下班了,今天一起出去吃顿大餐,我请客,怎么样?」 叶知理尚未来得及回答,门口突然响起一道沉稳声音—— 「恐怕不行,叶主管今天要和我一起回去,我们已经有安排了。」 訾衍和叶知理双双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玻璃门外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身影,右手搭着一件毛呢大衣,左手拎着真皮公文包,脚下踩着黑色皮鞋,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訾衍讶异地:「洛先生,你怎么来了?」 洛非含笑道:「我来接叶主管下班。」 訾衍微微蹙眉,扭头看向叶知理,问:「这是什么意思?」 洛非扬了扬眉毛,道:「叶主管没有告诉你吗,他现在已经搬到我家居住了。」 「啊?」訾衍一脸被雷噼中的表情,又被千万伏电压的闪电炸成火球的模样,震惊中竖起两道眉毛,「怎么回事?」 叶知理的心思正在别的事情上,含混道:「我原来租的城中村拆迁,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房子,就借住在洛律师那里。」 訾衍表情有些着急,又有点生气地:「你怎么不来找我呢,我在市区也有房子啊。」 叶知理道:「那天你正好出差,电话打不通。」 訾衍赶紧道:「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搬到我那里去。」 洛非闻言立即上前一步,阻拦道:「那可不行,我先看见他的。」 叶知理忍不住蹙起眉。 訾衍据理力争:「我跟知理认识这么多年,又是大学同学,知理住到我那里去自在一些。」 叶知理道:「其实我只是借住一阵子而已,等到明年开春房子好找以后就会搬出去。」 洛非摸摸鼻子:「其实不搬也可以,我不觉得麻烦。」 訾衍想了想:「要不这样,知理周一到周三住洛先生那里,周四到周日住我这里。」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 洛非立即摇手道:「不不,如果那样的话,周一到周四可以住你那里,周五到周日住在我那里。」 叶知理闻言竖起两道眉毛,简直震怒:「你们想要折腾死我吗。」 第65章 当叶知理坐上洛非汽车的副驾驶座时,訾衍的眼神仿佛一只刚出生即被抛弃的幼犬。 「知理……」嘴唇颤抖,脸上一副心如刀绞,难以置信,悼心疾首的模样。 叶知理不得不摇下车窗安慰他:「我东西什么的都搬到那边去了,真的不方便再搬家,明年开春的时候如果还是找不到房子就去你那边,好吗?」 「可是……」訾衍企图再做最后的挣扎。 叶知理面露难色地:「我现在真的不得不住在洛先生那里,真的。」 毕竟这个大律师的企业帐户十分可疑,在他家或许能发现什么关键性证据,住在那里更容易进行隐蔽的调查。 只是这话不方便在这里明说。 汽车随着一声油门扬长而去,留下訾衍和他的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寒冬腊月的凄风苦雨中,形影相弔。 洛非扫一眼后视镜,神色有些得意:「叶先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叶知理靠在椅背上翻个白眼,心想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你。 知道洗钱犯有什么下场吗?进监狱,吃牢饭。 律师,长久以来,一直是替人洗钱、干脏活儿的头号帮凶。 还有会计、公证人、投资顾问、信託及公司服务提供商。 这些都是重点观察的对象。 第92页 洛非全然不知叶知理内心所想,一路喜滋滋地开回家。 车子在别墅前停稳,二人从车上下来,步入玄关内。 洛非脱去大衣外套,解下围巾,热络道:「晚上想吃什么?今天特别冷,来点辣的怎么样。」 叶知理将鞋子摆放好,直起身道:「洛先生不是一直吹嘘自己手艺了得,不如露一手,让我见识见识。」 洛非笑道:「难得你有兴致。」 叶知理不置可否,默默注视洛非的背影消失在厨房内,听着冰箱、燃气灶和抽油烟机打开的声响,轰隆隆一片嘈杂。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踏上楼梯来到别墅二楼。 这里一如往常地,铺着厚厚的、柔软的地毯,脚踩上去的十分舒适,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叶知理步入洛非的书房,目光环视一圈。 实木书柜里整齐地码放着法律、歷史、哲学、金融类的书籍,书桌上檯历、电脑、印表机,窗边向阳处摆放着几盆绿植,一切和普通人的书房没有两样。 他伸手去拉书桌抽屉,没想到轻易就打开了,并未上锁。里面是不同型号的墨盒、列印用纸,订书机,燕尾夹,裁纸刀,空白便籤条等等。 叶知理出走书房,步入仅有一墙之隔的主卧。 床头柜上放着香薰和一本打开的书,一副黑框眼镜,衣橱里几乎都是各色西装、衬衫、领带,偶有一两件运动衫和卫衣。 一切都普通极了,正常极了。 叶知理回到走廊,目光再次投向天花板,那块微微凹陷的浅色正方形痕迹,大小刚刚足够一个成年人通过。 要么是阁楼,要么是夹层。 他几乎可以肯定,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叶知理努力地伸长胳膊,踮起脚尖,拼命去够那块天花板,直到脚踝和手指尖都微微发麻了,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 楼下传来洛非的声音:「人呢?又跑哪里去了,赶紧过来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知理沿着楼梯咚咚咚走下去,道:「这么快就好了。」 洛非笑道:「做的麻辣香锅,底料和配料都是现成的,炒一下就行。」说着将热气腾腾的大锅端上餐桌。 形状各异、颜色鲜红的辣椒躺在里面,风情万种,热情似火,无比招摇,仿佛在灼烧一般,鱼丸、粉条、年糕、土豆等配菜被通红的辣油浸润,反射着灯光,景色旖旎。 叶知理道:「突然好有食慾,想配两碗米饭。」 洛非解下围裙,春风满面地:「承蒙叶先生谬赞。」 二人在桌边坐下,叶知理用筷子夹起被热油泼过的肉片,放在灯光下端详片刻,放入口中,闭上眼睛嚼了嚼。 洛非给自己倒一杯红酒,凑近鼻尖,而后举杯小抿一口,道:「将来如果不当律师了,就回家潜心研究厨艺。」 叶知理含一根豆芽在嘴里,有意无意地:「律所近来生意如何?」 洛非拾起筷子道:「年底总是繁忙,业务不断,有法律方面的谘询,也有各种纠纷和诉讼。」 叶知理道:「洛先生经常来我们银行,我却不怎么去律所,对洛先生的业务模式所知甚少。」话里有话一般。 洛非笑道:「叶先生想了解什么,尽可发问。」 叶知理给自己也倒一杯红酒,在灯光下缓慢地摇晃杯中澄澈的酒液,道:「洛先生这般年纪就开立自己的律所,可谓年轻有为,想必天生聪慧,家世优良,职业生涯一路顺畅,每一步都踩对了方向。」 洛非放下筷子,抿一口红酒道:「看来叶先生对在下有诸多误解。」 叶知理挑了挑眉眼:「难道不是?」 洛非微微笑了下:「我十几岁就去欧洲留学,读的是对当地人来说都不容易的法律,孤独求学、孤独生活,彻夜准备法考和论文,还要面对严厉的导师,箇中艰辛只有自己才知晓。」 顿了顿,「做学生的时候一直泡在图书馆,硬着头皮啃专业书籍,回到住处匆匆煮一锅义大利通心粉,放凉了分成好几顿吃。学到半夜饿了就烤点冷冻薯条,看书经常忘记时间,闻到煳味儿了才想起来烤箱里还有东西。」 叶知理点点头:「原来洛先生还有这样一番经歷。」 洛非道:「当时年轻,精力旺盛,不知畏惧和疲倦为何物。大学最后一年在英国伦敦金丝雀码头一家高级律所实习,毕业后从助理律师做起,当时薪水极为微薄,勉强够租房和生活,月底几乎没有结余,偶尔还要透支信用卡。」 叶知理有些不相信地:「真的?」 洛非点点头:「这是普遍现象,虽然法考通过率很低,工作强度极大,但刚出来的新人其实拿不到太高薪水。我们律所那些年轻的孩子也是这样,要好几年才能独立执业,收入方能上一个台阶。」 叶知理嘆道:「原来如此。」 洛非道:「其实这还只是开始,一般来说,执业五年之后必须转型,要有自己独立的案源。当然不同案源的获取难度也不同,能否抓住大客户要看实力和运气,比较考验个人能力和时机。如果三十岁时收入依然没有达到同龄律师的平均水平,那么职业生涯差不多可以宣告失败,只能转向企业法务之类,收入几乎没有再提高的可能。」 叶知理想了想,道:「这么说,洛先生是实力与时运兼备之人。」 第93页 洛非咂口红酒,嘆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目前的境况感到满足,但不敢和行业顶端的那一小撮人群相提并论。」 叶知理颇有兴趣地举杯:「哦?不妨说来听听。」 洛非道:「我在美国纽约工作的同学,他们律所顶级律师平均收费在两千美金每小时。」 叶知理惊诧地:「这么高。」 洛非点点头,补充道:「是从他们出门那一刻开始计时。」 叶知理没有说话,目光越过洛非,越过客厅,仿佛胶片定格住一般,怔怔地投向窗外。 洛非放下酒杯,不解地:「怎么了?」 叶知理没有移开眼睛,喃喃道:「下雪了。」 洛非转过身,沿着他的目光望去。 玻璃外飘飘扬扬的,洁白晶莹的,好似无数脆弱的花瓣,又好似没有重量的羽毛,缓慢地从空中坠落,打着旋儿,在寒风刺骨的夜晚静谧无声。 果真下雪了。 第66章 新年第一个工作日,伴随着唿啸的北风,这座城市各大主干道的拥堵在尖锐的喇叭声中,终于到达顶峰。 年末的积雪已经基本消融,只剩高处树枝上还残留一丁点白色的痕迹,提醒着行色匆匆的人们。地面黑黢黢泥泞一片,被车轮压出各种扭曲的纹路,叶知理从车窗向外看去,不免觉得惋惜。 这座城市冬季甚少下雪,这次或许就是唯一的一次。 还没看够呢,就结束了。 抵达银行,步入办公区域,睏倦的白领们依然在靠咖啡因强打精神,短暂的新年寒暄后,各自归位,开启新一年的工作。 叶知理进入自己的私人办公室,没看几页文件,助理敲门进来道:「叶主管,执法机关来收集证据了。」 叶知理点点头,道:「任何交给他们的文件,存款单、支票、交易凭证、财务记录、预留印签、内部备忘录、取款凭证和贷款记录,我们这边全部要备份,确保相关文件没有被篡改、损毁。任何文件不得在调查期间销毁,你至少派两个人去盯着,一个人我不放心。」 助理道:「明白。」 叶知理拾起桌面上的黑色笔记本,夹在腋下,跨步迈入走廊对面的会议室。 自打升职以来,他从来没有做过针对私人银行客户经理的培训。 这群人手握银行最宝贵的vip客户,个个都是大忙人,每日电话不断,成天在空中飞来飞去,积累了相当可怕的飞行里程,足以击败其他百分之九十五的航司用户。 就算提前一个月就预约开会或培训,人也总是到不齐。 总说要跑业务见客户,各种理由推辞。 不是没时间,是根本不重视。 这种不会直接产生经济效益,见不着一枚铜板儿的差事,相当一部分人压根不可能出现。 业务部门向来利益至上,私人银行业务更是只认钱不认人,为了利益和佣金无所不用其极。 叶知理在台前坐定,向下方扫视一眼。 今天来的人还算可以,訾衍也坐在下方,目光接触的时候,对方依然是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仿佛还在生气自己怎么没有搬去和他一起住。 叶知理将话筒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开口道:「我知道诸位手中的客户,不止在我们一家银行拥有帐户,可能在多个银行都有私人银行业务,甚至在多个国家都有开户。我也知道这一行竞争的激烈程度,知道大家的薪酬和管理的客户资产挂钩,但还是希望在座的各位不要有侥倖心理。报告可疑交易的额度是一千欧元,电汇超过一千欧元,必须进行cdd。商品销售商销售一万欧元必须上报,代理银行业务,通汇帐户,集中帐户,我们也会密切关注,持续监控交易。根据欧盟第四号指令,对违反规定的自然人罚款不少于五百万欧元,或不少于公司营业额的百分之十。」 台下静悄悄的,鸦雀无声。无动于衷的表情居多,还有几个人已经不耐烦地看起了手錶,身子要朝会议室后门移动的意思。 叶知理不动声色地投去一撇,清了清嗓子,道:「我行对任何内外勾结,协助客户洗钱的行为零容忍。这就是为什么,银行高层已经决定开除私人银行业务部门一名客户经理,正式的通知今天中午就会下来。他现在没有在这里参加会议,因为执法机关已经将他带走,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审查,希望诸位引以为戒。」 此言一出,原本死气沉沉的会场顿时如热油倒进沸腾的锅里,剧烈的人声瞬间充斥满不大的空间。惊诧声、议论声、怒骂声、甚至一两句吼叫声,整个会议室仿佛要爆炸一般。 面对下方轰然山塌的阵势,叶知理表情淡然,对着话筒道:「在业务审核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位私人银行业务的客户经理,存在严重的失职行为。不仅屡次违反反洗钱政策和流程,还引导客户做出虚假陈述,帮助客户规避银行的反洗钱、反恐融资审查。他还建议客户开立、持有无风险行业的空壳银行帐户,以便进行高额现金交易,避免触发银行的反洗钱报告义务。 种种行为将银行置于巨大的经营风险之中,我们发现后立即将全部证据提交给董事会,基于该员工违规行为的严重性,董事会决定立即解除劳务合同。」 台下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众人显然还处于难以置信的震惊中。 第94页 叶知理面不改色地,接着道:「公司内部人员利用金融知识和职务之便,参与洗钱,不论是谁,不论职位高低,银行绝不姑息。客户的行为达到销户要求,则考虑销户,希望各位不要心存侥倖。」 诧异和嘆息还盘旋在会议室上空,叶知理已经收拾好桌上的文件,旁若无人地立起身,大步迈回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里了。 相比于叶知理的冷淡,这个不同寻常的新年第一个工作日上午,其他部门可谓炸开了锅。有银行员工因为失职被开除、被执法机关带走的消息如一道惊雷,迅速传遍大小部门的每一个角落。 不出一小时功夫,连门口的保安和烧水阿姨都添加加醋,把事情描述得绘声绘色。 叶知理朝窗外阴沉的天色投去一撇,萧瑟的寒风仍然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来去无阻,敲击在落地窗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他将面庞转回电脑,漆黑的屏幕中映照出自己的面庞,有些苍白瘦削,看不出表情。 桌上的座机铃声突然响起,尖锐而急促,一声一声不肯消停,如催魂夺命般。 叶知理抬手接起,那头显然正处在暴怒之中,全然不见平日里委婉体面,也顾不得组织什么词句—— 「这是怎么回事?啊?」 「事先怎么不跟我们部门沟通?」 「银行也要生存,你怎么老是阻挠我们?」 「你看到我们赚钱很刺眼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怒吼。 叶知理手握话筒,看一眼座机显示屏上对方的内线号码,是业务部门的高级负责人。 他没有说话,在刺耳的斥责声中,沉默地等待对方发泄完脾气,长久地,长久地,直到嘟嘟的忙音传来,才将听筒挂回原处。 屋外的北风更勐烈了,在高耸的市区大厦间横冲直撞,摧枯拉朽,落地玻璃发出急促摇晃的声响。 办公室的门「嘭」地一声被撞开,来者如一阵飓风般闯入,面露急色地张口:「知理,你这次做的真的有点过了,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叶知理略微一抬眼,又将头低回去,淡淡地:「你来做什么?」 訾衍无奈道:「我们老大正在气头上,不想见你,部门派我来跟你沟通。」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有什么好沟通的,木已成舟,业务部门有什么不满的可以去法院说。」 訾衍问:「你怎么不事先和我们商量一下呢?有什么不可以通过谈话来解决,非要一下子就跨到最后一步吗。」 叶知理放下手中的钢笔,抬起面颊:「有什么好商量的,立场决定你们说什么话。」 訾衍重重嘆口气:「知理,你知道吗,被开除的客户经理业务能力很强的,这些年替银行挣了不少钱。外面现在议论得厉害,大家都在说反洗钱部门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叶知理翻个很明显的白眼,没好气地:「丢了什么西瓜,犯罪所得吗?」 第67章 訾衍仰头露出绝望的表情,声音从嗓子眼儿里勉强挤出:「有钱人的钱几个是干净的,你就不能装点瞎?」 叶知理不为所动,冷冷道:「不能。违反反洗钱法律的员工,不仅会终止僱佣关系,还将面临民事处罚和刑事处罚。这点在入职的时候就说清楚了。」 訾衍在书桌对面的沙发上颓废地坐下,双手捂住面庞,声音无比沮丧:「现在业务部门人人自危,你让我们怎么展开工作?」 叶知理冷静地:「反洗钱合规部属于监管部门,我们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做合理的事,有权直接和董事会沟通。业务部门应该感谢我们手段果决才是,不然银行将面临巨额民事罚款。」十分铁面无私。 訾衍用手抹了把脸,面色沉重地看向叶知理:「我们部门的人今年都能参加银行的年会吗?」 他真正想说的是,没有人再被开除了吧? 叶知理举杯抿一口茶水,淡淡道:「看你们的表现。」 訾衍用手抵住额头,悲不自胜。 叶知理放下茶杯,道:「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说过,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资本就保证被到处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敢铤而走险;有百分之百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 訾衍双目失神,喃喃地:「我们私人银行业务客户经理,在你眼里就是这种形象吗。」 叶知理神色淡定:「没那么夸张,也就头上两个犄角,背后一对薄膜翅膀,一根尾巴,手里拿根红叉子吧。」 訾衍仰着身子躺倒在沙发上,四肢敞开,目光迷茫地望向天花板:「大家这么劳心劳力,也不过是想多挣点钱而已。」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基层员工每天早上七点多就得到银行网点,为开门做准备,下午五点关门后,还要清点现金、轧帐、装运钞车,晚上还有各种业务培训、学习。加班是家常便饭,一天的工作往往超过十二个小时,还没有加班费。到处都是高清摄像头,一举一动都受监控,手机屏幕上的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态度不好投诉,流程不规范投诉,服务不标准被检查监控的看见了,通报,罚款。」 叶知理点点头:「银行就是一个层级分明,压抑人性的地方。」 第95页 訾衍依然望着天花板:「前年不是还有个女职员熬夜加班,结果巧克力囊肿破裂,凌晨被救护车拉去医院。」 叶知理关闭电脑,将笔记本塞进抽屉里:「话虽如此,银行有银行的规矩,有必须遵守的法律法规,必须承担的社会责任。我们属于大型金融机构,不可能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言罢从书桌前立起身,抓过厚外套披在肩上,走出办公室。 踏出写字楼大厅,暖气迅速消散,外界空气冷冷冽冽,如一把冰锥直插鼻腔,让人从天灵盖到脚趾尖儿透着清醒。寒风迎面扑打在眼眶、鼻尖、耳垂,双颊,不出几分钟就冻成红色。 叶知理独自一人站在台阶上,抬头看一眼对面高楼的玻璃幕墙,额前髮丝在狂风中剧烈地飞舞。他双眼失神地盯着上空,一动不动,仿佛那里是一片虚无。 「叶先生好像经常盯着对面那座大楼呢」,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都看见好几次了,叶先生对着那边发呆。」 叶知理转过身,洛非端着一杯咖啡款款走过来,带着现磨咖啡豆的香味,和缓缓上升的蒸汽。 叶知理无心应对,潦草地打个招唿:「我下午请了半天假,不在银行。」 洛非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似的,眼睛睁圆道:「叶先生这样的工作狂竟然请假,真是天下奇闻。」 叶知理抬头唿出一口气,唇边是白色的气体:「有点累,大概是新年第一个工作日的缘故吧。」 洛非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下子抓住叶知理的手,眸光发亮地:「难得叶先生下午有空,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叶知理微微蹙眉:「这么冷,不想去。」 而且也很疲惫了。 非常非常的累。 洛非攥住他的手没有松开,神色认真:「听我的,叶先生不会失望的。」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叶知理鼻尖抵在玻璃上,望着外面灰濛濛的景色,「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洛非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你不是一直唉声嘆气,说自己还没有看够今年的雪吗?」 「嗯。」叶知理唿出口湿润的气,成为玻璃上模煳的一团。 洛非道:「山顶上还有一点雪没化,我们还来得及。」 汽车在一处空地上停下,二人拉开车门下去,沿着铺满石阶的小道慢慢朝山顶爬。越往高处走,眼前的白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稠密。 积雪覆盖在干枯的树枝上,覆盖在低矮的灌木丛上,覆盖在泥土与石块上,因为寒冷与人迹罕至而没有消殒丝毫,堆叠得圆润,蓬松而柔软。 抵达山顶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雪白,一踩下去一个清晰的脚印,吱吱作响。 冬雪的确十分的可爱。 洛非笑道:「如何,不虚此行吧?」 叶知理没有说话,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气,贪婪地想要将这片雪景全部印刻在脑海中。 这是他繁忙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小片空白。 这一刻,不为任何人而存在,独独属于自己。 叶知理在山顶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洛非点点头,两个人转身的一剎那,有什么东西如一把利刃,不由分说噼开厚重的云层,从阴暗的天空倾泻而下。 瞬间积雪仿佛被镀上一层金,高处的枝丫也成为一道道金线,无所畏惧地向天空伸展。 叶知理回过头,忍不住欣喜:「出太阳了。」 二人踩着积雪下山去,脚下好似铺着金色的毯子,叶知理忘记寒冷一般,步履轻快,连鞋子湿了也浑然不觉。 回到车上,开了暖气,才打了两个喷嚏,挂下一小串鼻涕。 洛非对着外面明晃晃的光线眯了迷眼睛,道:「明天这些雪也要化了。」 叶知理将手伸进金色的阳光里,惋惜般地:「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虽然短暂,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洛非拧转钥匙启动汽车,调整方向盘,缓慢地朝山下行驶。 叶知理单手托着腮,似乎陷入回忆中似的,半晌道:「我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有自来水,一直用井水,冬天也是。」 「真的?」洛非有点吃惊的样子,「不冷吗。」 叶知理摇了摇头,「不冷,井水刚打上来的时候是温的,放一会儿才冷。」 顿了顿,「放得越久越冷。」 洛非「啊」了一声,「抱歉,是我无知了。」 叶知理浅浅笑一下:「洛先生没有这样的经歷,是好事。」 洛非道:「与叶先生比起来,是我缺乏生活。」 叶知理将目光对准窗外,草木飞快地在身后远去,「当初父母干流水线,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上长白班,上夜班,含辛茹苦供出一个大学生。那个时候我爸在电子厂做质检,一天要检查几千个屏幕有没有灰点,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倒闭了,他又去给人开叉车,一小时挣十八块钱。」 洛非没有说话,默默地听着。 叶知理道:「我妈为了多挣点,去化工厂里给人清洗化学品容器。每天穿着单薄的防护服和防护手套,没有护目镜。别人用劳动力换钱,我妈是在用命换钱。」 第68烫淉章 洛非问:「工厂有给你父母买工伤保险吗?」 第96页 叶知理点点头:「有的,每人每月六十块钱。」 洛非想了想,道:「这种价格是全厂统一参保的打包价,只能保障最低限度的赔付。」 叶知理耸耸肩:「无所谓了,反正也没用上。幸好没用上,我大学毕业后就让父母把工厂的活儿辞了,每月给他们打一笔钱。但他们操劳了一辈子,闲不下来,现在每天出去摆摊做点小生意。」 洛非道:「到了退休年龄就应该享受退休生活。」 叶知理扯起嘴角笑一下:「劳动人民哪有退休这一说,他们没有退休金的,手停口停。直到两三年前,我才替他们买了商业医疗保险。」 洛非微微颔首。 叶知理用手撸一下额前散乱的刘海,道:「读大学的时候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每年寒暑假我都去工厂打工,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辛苦。第一次操作热封机的时候害怕极了,一旦机器启动,滚轴会迅速升到两百摄氏度,我不敢伸手去放密封袋,被车间主管一顿训斥。 「那个时候滚烫的热气扑在脸上,满头是汗,又害怕,又委屈,只能默默忍受。刚开始热封的时候袋口歪歪扭扭,还漏气,总是挨骂。后来好些了,但还是非常累,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人声,说话都要用吼的。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不能上厕所,不能喝水,谁受得了呢。那个时候决定一定要读书读出来,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不要再进厂了。」 洛非道:「叶先生现在任职大型金融机构,坐在办公室里,薪水优渥,又有社会地位,算是苦尽甘来。」 叶知理仰靠在椅背上,轻轻吐出一口气:「现在再如何累,再如何加班,也抵不上当初十分之一的辛苦,经歷过的人才明白。」 洛非微微调整方向盘,沉吟片刻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金融机构很看重出身,叶先生其实吃了家庭背景的亏。以叶先生的能力,早就应该当上主管的,可惜这么多年才升上去。」 叶知理自嘲地笑了一下,道:「訾衍也这么对我说。我知道家里帮不上忙,也没有国外留学的经歷,处于银行体系鄙视链的最底层。即便这次升职,也是因为欧洲总部向行里施压,不然这个职位一百年也轮不到我。」 洛非细品一番,道:「看来訾先生也很关心叶先生的前途。」似乎话里有话。 叶知理抿唇笑了笑,道:「他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居多,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恨不能用鞭子抽着我向前。」 「哦?」洛非眯起眼睛。 叶知理朝掌心哈了口热气,捂在脸颊上,道:「訾衍家里做生意的,家境好,为人大方,情商也高,在银行这种地方很吃得开。即便去谘询公司和私募也不成问题,不仅英语说得很棒,还懂法语和义大利语。我是普通人,起点很低,现在已经到天花板,再往上去也不大可能了。」 洛非道:「叶先生大可不必这样想,以在下看来,叶先生年轻有为,鹏程万里,前途无量。」 叶知理摇摇头,面容平静:「其实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比刚毕业时觉得自己能够获得的多得多了,我已经很满足,不敢再奢求其他。」 再要得更多,就是贪婪了。 汽车开到别墅门口,两个人走下去,迈入玄关内。 洛非道:「外面还是挺冷的,想喝点什么暖暖身子?」 叶知理道:「姜茶之类的。」 洛非换上拖鞋去厨房,接了一壶水放到炉子上,悠然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还得感谢叶先生。」 叶知理斜斜倚靠在一旁,目光注视着水壶,道:「洛先生一直给我感觉挺闲的,哪里用得着偷得。」 洛非手一顿,眼睛瞪得熘圆:「这简直是天大的误会,我分明也经常加班,为了业务焚膏继晷,是个爱岗敬业的好律师。」将水壶提起,滚烫的热水注入茶盏中。 叶知理「哦」一声,并不十分买帐的样子。 二人端着茶杯返回客厅,坐到柔软的沙发上,脚下是毛茸茸的地毯,十分暖和。 叶知理捧着茶盏呷一口热茶,道:「以前父母在工厂,经常因为各种微不足道的理由被剋扣工资,有时候几十块,有时候一两百。该发的工资,工厂说不给就不给,随意拖欠。有一年大年三十,我爸妈去厂里讨薪,那天下着雨夹雪,特别湿冷,厂里的人说计件算工钱,没到指定的件数一分不给。后来又说有几件质检不合格,各种理由扣钱。我爸气不过,和他们打起来,双方都受了伤。一开始我爸忍着不肯说,直到晚上疼得受不了了,去医院拍片子,才晓得肋骨骨折了两根。」 洛非问:「最后工资要到手了吗?」 叶知理勉强扯起嘴角笑一下,「钱当然没要回来。因为是我爸先动的手,工厂里有很强的律师团,我们普通老百姓哪斗得过。最终家里还搭上几千块钱医药费,年也没法过了。我妈一直在哭,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五岁,还未成年,什么办法都没有。」 那天的雨太大,地上和自己的脸上都是泥水,手肘也擦伤了。因为出门匆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在雨雪里冻得瑟瑟发抖,眼眶都被风吹得通红通红的。 那天的寒冷和无助,这辈子都不会忘吧。 洛非想了想,道:「这种行为简直践踏劳动法,你们完全可以起诉对方。」 叶知理捂住腮帮子,勉强忍住笑意,道:「洛大律师,这种事情在工厂每天上演,底层人民根本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要还想在厂里干下去,继续挣钱,就只能哑忍。」 第97页 叶知理将茶盏捧在手掌中,鼻尖凑近湿热的蒸汽,缓缓道:「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律师只为有钱人服务,换句话说,只为资本服务。他们可以颠倒黑白,可以混淆是非,可以指鹿为马,只要钱到位。」 洛非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赶紧摇摇头。 神情严肃地:「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个好律师。」 叶知理面无表情:「看不出来。」 洛非有些为难的模样。 叶知理放下茶杯,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托着半边脸颊,缓缓道:「洛律师,我告诉你了一些事情,不如你也告诉我一些事情,作为交换,怎么样?」 洛非道:「听上去十分公平。」 叶知理道:「我对这间别墅的阁楼一直十分好奇,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可否介绍一二。」 洛非抿了抿唇,眼神陡然冰冷,低沉道:「原来叶先生在意的是这个。」 叶知理唇边同样溢出一抹冷笑:「洛先生既然已经答应,不妨做到言而有信。」 洛非细长的眼睛眯起:「那个阁楼,已经许多年不曾打开,叶先生能注意到,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叶知理的手指在下颌轻轻搔刮,嗓音沙哑道:「那是因为,我对里面装着什么很感兴趣。」 洛非立起身:「如果叶先生一定想要知道的话。」 顿了顿,「希望叶先生看到以后,不要后悔才好。」 第69章 叶知理跟随洛非走上二楼,洛非道:「这间阁楼已经多年不曾打开,它的开关其实在楼梯扶手上。」 说着将扶手顶端的圆形雕花旋转一圈,「因为不想在墙上钻孔,也不想破坏天花板的结构,才想出这样的设计。」 叶知理道:「这么隐蔽,倒是难以猜到。」 头顶上方那块浅色的正方形缓缓打开一个缺口,经年灰尘絮絮而落,一道软梯自上而下顺势滑落,垂在二人面前。 洛非抱着胳膊倚在墙边,手朝上一指,态度闲适:「叶先生如此好奇,不妨亲自爬上去看看。」 叶知理漠然地冷哼一声,带着并不信任的眼神,双手抓稳梯子,抬脚踩上去。入口处极为狭窄,仅能容纳一个成年男性,他费了些力气挤上去,双臂撑在阁楼木板上,身子慢慢向上缩。 阁楼约莫十几平米的空间,一扇天窗提供了仅有的光源,地板上积着厚厚一层灰,或许是常年没有打开的缘故。 叶知理站在中央默默环视一圈,将阁楼内摆放的物品尽数纳入眼底。 洛非在走廊上好整以暇地站着,整理整理袖口,等待叶知理灰头土脸地从阁楼下来。相比于他的淡定,叶知理显得有些气急败坏,面庞因喘气而涨红,头髮上还沾着几缕猫毛。 「这是怎么回事?」 洛非拧动扶手上的雕花,看着天花板一点一点復原,道:「以前有一只流浪猫住在那里,大概是天窗开着的时候熘进来的。我发现以后就买了猫窝、猫粮,各种玩具,后来它怀孕了,在春季生了一窝小猫。我亲自下厨做各种好吃的给它补充营养,还伺候月子。」 「后来呢?」 「几个星期后小猫睁开眼睛,会到处爬了,母猫就带着它们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说实在的,我很受伤,我付出这么多金钱,这么多时间,这么多感情,它就把我当月嫂?」 洛非深深吸入一口气,面露痛苦之色,仿佛还陷在回忆中无法自拔,「后来我就把阁楼封了,再没有上去过。猫窝、猫碗、玩具、猫爬架还在原处没有动过,我觉得我不会再付出真感情了。」 言辞切切,十分悲伤。 叶知理忍不住眯起眼睛,仿佛在思考要不要相信这个傢伙似的。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二人之间短暂的沉默。 洛非朝裤子口袋一摸,下意识道:「不是我的手机。」 叶知理掏出自己的手机,打量一眼来电号码,按下通话键:「什么事情?」 对方在话筒那端说了些什么,似乎有些焦急,叶知理安静地听着,半晌道:「知道了,我会尽快处理。」挂下电话。 洛非问:「银行打来的?」 叶知理点点头:「最近行里开除了一个严重违规的客户经理,那人居然向法院申请劳动仲裁。他利用职务之便协助客户洗钱在先,怎么还有脸干出这种事情,银行没有起诉他算是客气的。」 洛非问:「你们打算应诉吗?」 叶知理道:「当然,法务部门已经准备好了,那群人可不是吃干饭的。。」 新的一年,新的气象。 但对银行来说,新的一年,新的绩效指标,新的压力。 「我不行了——压力好大——」訾衍瘫软在办公室沙发上,对着惨白的天花板,一副快哭的表情,「光是完成去年的吸储额度就已经要了老命,今年的目标比去年还高百分之五。」 叶知理坐在办公桌前,淡定道:「訾经理向来命好,一路有吉人相助,贵人提携,今年想必也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訾衍瘪瘪嘴:「银行怎么能这样压榨我们客户经理,生产队的驴也没这么干的。」 叶知理笑一笑,道:「你们拿着那么高的薪水、佣金、分红,怎么不抱怨?」 「叶主管好不近人情」,訾衍胳膊枕着脑袋,单腿搭在沙发扶手上,「听说前几天一个新来的柜员小姑娘在你这儿受了委屈,有没有这回事?」 第98页 叶知理目光只盯着电脑屏幕,道:「没说什么,只让她要哭去厕所哭,崩溃也要看时间。」 訾衍一声长嘆,语重心长地:「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能不能表达得委婉点,人家是女孩子,脸皮薄,又才参加工作。」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翻开文件:「既然已经在银行任职了,就是标准的社会人,要及早脱离学生心态,尽快完成社会化。银行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不要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訾衍百无聊赖地晃了晃脚丫子,随口问:「你们部门最近怎么样?欧洲总部那边有没有下来新指示。」 「有啊」,叶知理拧开钢笔笔帽,「埃格蒙特集团出了新的报告,沃尔夫斯堡集团对反洗钱准则做了几处修订,我还没来得及看。」 埃格蒙特集团由一百五十多个金融情报机构组成,这个名字来源于首次会议召开地,布鲁塞尔的埃格蒙特—艾伦贝格宫殿。它为全球的金融情报机构提供论坛,以促进在打击洗钱和恐怖融资活动领域的合作。 沃尔夫斯堡集团则是由十三家全球性银行组成的协会,旨在指定金融服务行业标准,并为反洗钱和阀控融资政策提供指引。沃尔夫斯堡集团通过发布指引来管理成员国自身风险,帮助健全决策机制并避免其作业系统被犯罪分子滥用,但没有强制执行权。 类似的机构还有巴塞尔银行监管委员会,欧亚反洗钱与反恐融资工作组,moneyval等等。 訾衍从沙发上站起身,懒洋洋地拾起桌上一个已经撕开的信封,打量一眼邮戳:「这封信从欧洲总部寄来的?」 叶知理点点头,目光没有从文件上移开:「今年亚太区反洗钱工作会议在东南亚召开,行里派我过去,我不是很想去。」 訾衍顿时耸起两道眉毛,提高音量道:「公款出国哎,有什么可拒绝的?」 叶知理表情为难地蹙起眉:「还要订机票,还要办签证,好麻烦的。」 訾衍放下信封,板起脸道:「知理,这我可得好好说你两句。行里派出去参加国际会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多少人抢破头都争不来。跟上层搞好关系,将来再往上头走,搞不好靠的就是这一步棋。这不是乐意不乐意的事儿,必须得去,坚决得去,有困难要去,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得去。」 叶知理被这一番长篇大论震慑到似的,眨巴眨巴眼睛:「哦。」 訾衍双手插在口袋里,换个轻松表情,道:「出差嘛,就是公款旅游,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很舒服的。你别把它当成个苦差事,这次开会在东南亚哪个国家,新加坡,日本?」 叶知理摇摇头,简短地回应:「柬埔寨。」 訾衍略微吃惊地:「为什么是柬埔寨,之前不都是新加坡吗?」 叶知理道:「好像是为了省钱,新加坡太贵了。」 訾衍咋咋嘴,牙疼似的:「唉,上头为了减少开销真是处心积虑,这点小钱省下来能发财吗?」 叶知理道:「据说因为欧洲总部的高层对未来两三年的形势预判比较悲观,担心出现严重的通货膨胀,毕竟去年欧元区的印钞机开得有点狠。」 訾衍大手一挥:「唉,管他的,先买机票!」 叶知理依旧有些为难地:「可我真的不太想去。」 訾衍立即竖起两道眉毛,命令般地:「不想去也得去!」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斩钉截铁的声音。 叶知理有些难为情地:「……我从来没有坐过飞机。」 别说国际航班,国内航班也没坐过,更不晓得如何过海关,如何面对边检。 「就连护照,还是前年被你逼着去办的,办下来以后一次没用过,到现在还是崭新的。」叶知理闷闷地说。 訾衍一脸始料未及的表情,结巴半天,道:「那、那也还是必须得去。总之,不能逃避问题。」 叶知理再次闷闷地回答:「哦。」 「还有一件事情,知理」,訾衍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郑重,嗓音也低沉了,「行里民怨沸腾,让我一定要跟你提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严肃:「你能不能不要总把会议安排在星期五下午,这么缺德冒蓝烟的事情。」 第70章 晚上下班的时候,叶知理推开玻璃门,发现有个人正在电梯旁等他,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春风满面。 那人笑眯眯地:「你出来啦?」一副老相识的口气。 叶知理尚未来得及应声,訾衍从玻璃门后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边喘边道:「知理晚上和我一起吃饭,我们已经说好了的。」 「哦?」洛非狭长的眼睛眯起,打量来者一眼,满面春风立时化作腊月冰霜,「訾经理,我正好找你有点事情。」 訾衍挺起胸膛,面无惧色地:「洛律师,我正好也找你有点事情。」 不要以为你是我客户我就怕你。 叶知理夹在中间,面无表情道:「那你俩出去吃饭好了,我要回家休息。」 洛非和訾衍在无声中对视,眼神中似乎有闪电雷鸣,噼啪作响,山雨欲来。坚持数十秒钟,訾衍率先败下阵来,哀嘆般地:「大家一起吃顿饭吧,我请客。」 唉,对着大客户,强硬不起来。 客户经理在客户面前,是真的卑微。 第99页 不跑业务,不拉单子的人不会懂。 尤其想到今年面临的绩效压力,訾衍更加感到涕泪纵横,悲不自胜。 银行里有业务经理为了争取资产管理额度,帮客户接送小孩上下学,送客户小孩去上兴趣班,辅导客户小孩写作业,被客户小孩气到吃速效救心丸还得强忍,赔个笑脸。 对自家小孩都没这么伺候过。 面对大客户,就是这么卑躬屈膝,就是这么奴颜媚骨,就是这么指鹿为马。 太难了。 太难了。 太难了。 洛非在一旁看着,风凉道:「訾经理,一顿饭而已,吃不了你多少钱,用不着这么伤心吧。」 三人驱车抵达市中心一家高级餐厅,跟随侍应生的引领,来到一处僻静雅致的包间,各自落座。 洛非打开菜单,笑道:「既然訾经理请客,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 叶知理用温热的毛巾擦手,道:「银行宴请客户的限额是每人两百块钱,如果这顿饭超过六百,訾衍就不能向行里申请报销了。」 洛非挑眉道:「这么严格?」 叶知理点点头:「这是行里反腐败规定限额,超额就要面临反腐败调查,一旦坐实腐败行为,员工个人和所属机构都将受罚。我记得前些年法国一家处于行业垄断地位的公司违反欧洲反腐败法,被罚了一亿多欧元。」 訾衍拍一把大腿,痛心道:「点吧点吧,出来吃就是要开心,这顿我自掏腰包,大家敞开来吃,不用替我省钱。」 洛非笑道:「这么看来还是做个体户好,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报个销也是一句话的事。」 訾衍认命般地:「那是,我们这种打工人,哪能跟您当老闆的比。」 叶知理翻开菜单,道:「那我要吃澳龙。」 洛非认真研究一下,摸着下巴道:「三个人一只不够吃吧?得点两只。」 两个人交头接耳商量的间隙,訾衍伸手摸摸裤兜里的钱包,感觉它已经瘪下去了,未语泪先流。 侍应生将泡好的茶叶端进包间,为三人斟茶,又轻手轻脚合上门离开。 洛非举起茶盏,有意无意地问:「上次那个协助客户洗钱被开除的经理,后来又起诉银行,要进行劳动仲裁,结果怎么样?」 訾衍似乎还沉浸在被痛宰一笔的悲伤中,双目失神地:「我行积极应诉,已经在一审中获胜。」 洛非抿一口茶水,满意地咂嘴点点头。 叶知理望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出神,喃喃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该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做,因为一旦开始,就再难回头了。」 包间的门被侍应生推开,一道道菜品接连送上,有蒸有炸,有煮有烹,颜色鲜润而油亮。摆盘更是十分精緻风雅,有花瓣,有碎石,有翠竹,仿佛吃在画中。 訾衍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这顿饭不会低于四位数了,面上的悲苦又多一丝。 洛非拾起筷子道:「外资银行的佣金这么高,可以说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待遇,为何员工还冒着巨大风险去协助客户洗钱呢?」 訾衍夹一口虾肉塞进嘴里,鼓鼓囊囊道:「这跟钱没关系,跟人的想法有关系。你给他再高的薪水,他也还是会这么干。」 叶知理点点头,用筷子去戳龙虾壳内雪白剔透的肉。 洛非夹一块白灼芥蓝放入自己面前的碟子,笑道:「我常常思考,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寻常的背景和非凡的人际关系,做着普普通通、朝九晚五的工作,月月拿着死工资。万一某天突然天降一笔八位数的横财,需要把这笔钱洗白,要怎么做?」 訾衍停下咀嚼,目光自然地转向叶知理:「可以洗吗?」 叶知理用筷子拨弄着盘中的菜,点点头:「可以洗。」 洛非颇感兴趣地眯起眼睛:「哦?」 叶知理用筷子在盘中划着名几道没有意义的线条,慢吞吞道:「普通人洗钱,最大的困难在于资金构成过于单纯,如果帐户内交易金额和次数突然发生剧烈波动,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是朝九晚五的死工资,那么每月入帐几乎是固定的,每月出帐无外乎是房贷车贷,日常开销,并且额度也在五位数左右。」 顿了顿,「背景普通,人际关系单纯,就意味着没有其他渠道可以流通、转化、操作资金。即便持有少量股票、基金、债券、贵金属、不动产,充其量也就是个高级散户水平,想要洗白一笔千万、甚至亿元的横财是远远不够用的。」 訾衍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叶知理道:「因此普通人想要洗钱,最先应该做的,就是让你的财产构成复杂化,并且容易转化财产形态,使人难以追查这笔横财的初始来源。」 洛非眼珠微微一转:「有道理,可具体怎么操作呢?」 叶知理捏着筷子,将盘中一片青菜揉得皱巴巴,道:「首先,你得找一个资金密集型的商业活动,最好是大量用到现金的生意。其次,你需要一个道德沦丧的律师,钱到位的话这样的人并不难找。然后,你需要一个贪财如命的会计,一个守口如瓶的企业法人,和一群智商不太高也不乐意多管闲事的员工。」 訾衍点点头:「这听上去难度的确小了很多,普通人伸伸胳膊还是可以够到的。」 叶知理扒拉一下碗碟边缘,道:「在众多的商业形态中,有限责任公司是最容易被滥用的,註册门槛不高,公司建起来后操作资金特别方便。再请个挂名的法务,要是怕查的话,直接租条船,开到公海上。」 第100页 訾衍笑了笑,道:「这么看来,当律师的确能从黑白两路捞到不少钱。」 叶知理点点头,朝嘴里塞进一块土豆,嚼了嚼:「那是,资本家的法务可不是白请的。每年那么多的钱,你以为资本家傻?」 洛非赶紧低头吃菜,装作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訾衍不动声色地扬起嘴角,努力忍笑。 叶知理将土豆咽下去,喝口茶润润嗓子,道:「总而言之,就是可以洗,普通人也可以洗。只不过可能受到行政处罚、民事处罚和刑事处罚,自己掂量掂量呗。」 洛非抬起头,马屁道:「叶主管说的是。」 叶知理想起什么似的,对着洛非:「我下周要去东南亚出差,大概四五天的样子,你不用每天等我下班了。」 訾衍双手托住下颌,打趣道:「这可是知理第一次出国哦,意义重大。」 「真的?」洛非吃惊地,「叶先生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吗?」 叶知理微嘆一口气,脸色有些发苦地:「怎么可能没有问题,我一直担心这件事儿呢。」 第71章 出发去柬埔寨的当日,叶知理拎着公务行李箱抵达机场国际航站楼。 出现在这里的却不只他一人,身边还跟着一左一右两大门神:訾衍和洛非。更奇怪的是,这二人一个背着书包,另一个拎着行李箱,也是一副要出差的模样。 「你们好麻烦哦」,叶知理不满地嘟囔,「好歹我也是个成年人了,怎么可能出差还要人陪啊。」 訾衍不无忧虑地:「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国。」 洛非神态轻松道:「你开你的会,我纯粹旅游散心,欣赏欣赏东南亚的异国风情,哈哈。」 叶知理默默嘆口气:唉,管不了你们了。 三人在航司机器前自助check-in,在海关敲章,过了安检,顺利抵达候机大厅。 叶知理惊讶地:「这就过来了?明明很简单嘛,只花了二十多分钟而已。」 訾衍看一眼上方屏幕,道:「我们在九号登机口,现在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可以去免税店逛逛或者喝杯咖啡。」 叶知理站在一旁,看着屏幕上不断变化的航班号和数字,感嘆道:「原来国际航站楼这么大,将近三十个登机口。」 洛非打量一会儿,笑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个航站楼没有十三号登机口?」 叶知理盯着屏幕仔细观察几分钟,吃惊地叫起来:「真的哎!明明十一,十二,十四号都有,偏偏十三号没有出现?难道就因为这个数字不吉利吗,这也太夸张了。」 洛非道:「虽然这种迷信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机场和航司还是会尽力避免某些数字出现,所以通常没有十三号航班或十三号登机口,英国伦敦的希斯罗机场更是把避嫌做到了极致。」 叶知理微微蹙眉:「但如果十三号登机口缺失,直接从十二跳到十四,不是很突兀吗?」 訾衍道:「是啊,那傻子都能看出来十四号登机口不吉利啊,毕竟它才是真正的十三号。」 洛非点点头:「的确,为了避免这样的担忧,希斯罗机场四号航站楼里,十二号登机口位于航站楼的一端,而十四号则位于航站楼的另一端。你根本无法看见这两个登机口并肩而列,所以十三号的缺失并不突兀,人人都放心大胆地使用十四号登机口了。」 叶知理不禁感嘆:「原来这么讲究。」 訾衍摸摸下巴,咕哝道:「虽然我经常坐飞机,但也是第一次知道这种事。」 短暂的等待之后,三人随着排队的人流登上飞机,在商务舱内坐下。 飞机缓缓移动至跑道,轰隆的引擎声响起,推着这尊重达五十吨的庞然巨物急速向前冲刺,而后仰头拔地而起。 起飞一两分钟后,出现了短暂的下坠,发动机的推力突然消失,飞机好像要掉下去似的。大约持续一两秒,才再次向上爬升。 叶知理心里不免有些打鼓,问:「不会掉下去吧?」 洛非摇摇头:「飞机其实没有下坠,飞行速度和高度也没有降低,飞机只是降低了推力,飞行加速度也随之减小了。」 訾衍进一步解释道:「乘客与飞机是分离的,在飞机加速度减小的瞬间,乘客出于惯性还是以原来的加速度继续向上、向前,飞机对于我们而言慢了、低了,所以我们才会感到飞机在向下坠。」 叶知理想了想,问:「既然这么让人不安,为什么还要在爬升的过程中降低推力呢?」 洛非抽出座椅前的杂志,道:「降低推力是为了使飞机的飞行速度保持在低空速度限制之内,因为这个时候离地面还比较近,建筑较多,气候环境也复杂,飞得过快会影响安全。而且,降低推力能够减少发动机的耗损、油耗,毕竟对航司来说,航空燃油是最大头的一笔支出。」 訾衍道:「一般来说选择重机型、靠前的座位,可以减小这种坠落感。不过高度是肯定不会下降的。」 叶知理道:「原来是这样。」 飞机抵达巡航高度后,绿灯亮起。三人吃了简单的餐食,叶知理觉得有些睏倦,靠在椅子上打起盹。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一阵不稳定气流颠醒了。 「怎么回事?」他从毯子里露出一个脑袋,迷迷煳煳地,「刚才晃得有些厉害。」话音刚落,一阵更加厉害的摇晃,杯子里的水都洒出来不少。 第101页 广播随即响起,提醒旅客们系好安全带,不要随意走动,卫生间暂时停止使用。 叶知理下意识抓紧毯子,不免担心:「不会出事吧?」 洛非依然慢悠悠地翻看杂志,气定神闲道:「乱流而已,温度变化和风切变都可能导致飞机颠簸,但气流不会导致坠机。现代航空史上,还从来没有飞机是因为气流从天上掉下来的。」 叶知理扭头朝机舱窗外打量:「万一遇上暴风雨呢?」 洛非道:「暴风雨用肉眼就能看见,也会显示在飞机雷达上,机长很容易可以绕开。除此之外,打雷和闪电几乎不会对飞机构成威胁。闪电仅仅是一种放电现象,而空气是很好的绝缘体,这意味着它能隔绝电流。」 叶知理点点头,另一边的訾衍依然裹着毯子唿唿大睡,丝毫不受影响,果真经常飞的人见惯大场面,就是不一样。 飞机在柬埔寨首都的金边国际机场降落,一行人过了海关,取了行李。一踏出大厅,立即有人举着牌子前来接机,一路畅行抵达酒店。 但在办理入住时,三人着实产生了不小的分歧。訾衍坚持认为,他和叶知理是同一家公司的,理应入住一间双人房。而洛非认为,这次会议只邀请了叶知理,訾衍请了年假擅自跟过来,不应和叶知理一个房间。而叶知理认为,他入住单人间比较容易报销,双人间的帐单师出无名,只怕会被财务驳回。 前台观察着这三个西装革履却争执不下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给您几位办理一个三人间?」 訾衍和洛非这次反应出奇一致地:「不行!」 最终,一人一间房,叶知理刷公司的信用卡,其他两人自掏腰包。 这次亚太区的反洗钱会议总共召开三天,各个国家的代表分享过去一年反洗钱行动取得的成果、面临的挑战,交流一下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洗钱手段,并对国际反洗钱大趋势做一个预判,解读一下各大国际反洗钱组织、金融行动工作组、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最新文件。 会议开得四平八稳,叶知理每天穿着西装去会场,从早上九点雷打不动坐到晚上六点。而訾衍和洛非是彻头彻尾的大闲人,每日无所事事,去酒吧喝酒,逛当地的香料市场,居然还包了辆车跑到吴哥窟玩了一趟。 叶知理每天精疲力竭地回到酒店,看那两人红光满面,勾肩搭背,正准备去酒吧再喝一轮。 唉,彻底不想理这两个人。 叶知理慢吞吞掏出房卡,疲惫地推门入内。 一进房间立即拽下领带,脱去西装扔到床上,「好热啊!没想到一月份的柬埔寨居然三十度,谁受得了。」 他擦一把额头的汗,迫不及待进入浴室,打开花洒沖澡。 温热的水流不仅带走湿黏的汗液,也缓解了疲劳和肌肉酸疼。他仰起脖颈,喉结轻微耸动,在一片蒸汽中发出舒适的嘆息。 穿着浴衣出来,用宽大的毛巾擦着头髮,整个人焕然一新。 叶知理坐到床边,拿起电视遥控器。此时手机提示邮箱收到一封新邮件,似乎是欧洲总部发来的,标题上打着一个平日很少出现的红色的感嘆号。 叶知理觉得有些奇怪,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登入邮箱。 那封新邮件安静地躺在列表最上端,红色感嘆号清晰可见。他双击滑鼠打开,沿着英文标题一行行看下去。 读着读着,叶知理的瞳孔逐渐放大,难以置信般地用一只手捂住下唇。 第72章 邮件中的内容令人震惊,叶知理花了十几分钟的功夫才勉强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 他按下回復按钮,思量再三,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发送出去。下意识看一眼窗外,漆黑的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面庞,双颊因惊讶而泛红,眼中隐约可见的血丝。 叶知理站起身,到阳台上上吹了会儿风,让自己冷静一点。 欧洲那边已经给他了发邮件,这事是一定要办的。可怎么做才好呢?毕竟这次不是在国内,而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家,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訾衍、洛非商量一下为好。 叶知理推开门,踩着拖鞋来到走廊。訾衍和洛非的房间就在隔壁,那两人似乎已经从酒吧回来了,房间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他循着声响走过去,刚要伸手敲门,只听洛非的声音隔着木板,带着隐隐怒气——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随即訾衍的声音响起:「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和知理是大学同学,互相认识十几年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口气颇为强硬。 叶知理忍不住皱眉:又怎么了,明明上午还好端端的。 洛非沉声道:「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即便你和叶先生多年同学情谊,我也不会轻易退让。」 叶知理立在门外,一脸懵地:这两个傢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把他也扯进去了。 正在晃神,突然房门被大力推开,一个身影从里面倏地冲出,面色涨红,胸口剧烈地起伏。 叶知理一怔,很少见訾衍如此失态。 訾衍乍然瞧见门口的叶知理,也是一怔,眼神中下意识浮现一抹慌乱,然而只持续了两秒钟。他压下胸口的波涛,面孔恢復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态度熟络地:「你洗好澡啦?」 第102页 「……嗯。」叶知理趿着拖鞋点点头。 洛非听见声响从房间里出来,神色镇定,抿了抿唇道:「叶先生。」 訾衍问:「你肚子饿吗,要不要叫点些什么送上来?」 叶知理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是来说正事的」,两眼朝走廊上瞟了瞟,「这里说话不方便,大家进屋比较好。」 三个人退回房间内,叶知理将门反锁,插上防盗链,再三检查确认不会有人闯入。 訾衍不由蹙眉,不解地:「怎么回事?鬼鬼祟祟的。」 洛非咳嗽一声,纠正道:「神神秘秘的。」 叶知理返过身,整理一下浴袍,神情郑重地开口:「我要在这里调查一宗赌场洗钱案。」 訾衍惊诧地把嘴巴张成一个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你说这里,柬埔寨,金边?」 叶知理十分肯定地点下头:「这桩洗钱案涉及亚洲、东南亚和欧洲多个国家,黑钱流动在柬埔寨、缅甸、金三角一带尤为严重。消息最初从巴塞尔银行监管委员会传到我行总部,那边知道我正好在柬埔寨出差,想让我在当地挖掘一些证据。」 巴塞尔银行监管委员会是银行业审慎监管标准的全球首要制定机构,也是银行监管事务的合作平台。一般来说,银行监管机构并不负责各个国家的洗钱刑事指控,但有责任确保银行制定严格的反洗钱政策,以免捲入毒贩和其他犯罪分子活动。 訾衍一秒钟也没有犹豫,立即道:「我反对。第一,这已经超出了你的工作职责范围,第二,风险太大。你完全可以拒绝欧洲那边的要求,合情合理。」 洛非此刻意见也出奇地一致:「我也反对。」 叶知理伸手紧了紧浴袍的带子,抬起下颌道:「反对无效,我已经答应欧洲那边了。」 洛非上前一步,表情极为严肃:「叶先生,我们不是本国人,又不属于任何执法机构,更不是国际刑警,在这里展开调查师出无名,还会碰触到许多灰色地带,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訾衍赶紧附和:「对,尤其是赌场这种鱼龙混杂、脚踏黑白两道的地方。」 叶知理摇摇头,不为所动:「事关重大,不能推脱。总部那边的意思是不要打草惊蛇,快进快出拿到证据,不要直接和赌场硬碰,很安全的。」 洛非眉头拧成一个扭曲的「川」字:「一旦进了那种地方,安不安全就由不得你了。」 訾衍赶忙问:「你还没说呢,到底是哪家赌场?」 叶知理道:「名字叫皇家钻石赌场,就在金边最繁华的商业地段,有政府颁发的执照,属于合法经营的赌博机构。」 訾衍摸摸下巴,喃喃自语地:「有执照,这么说是接受监管的。」 叶知理把手掌一摊:「所以我说很安全,地点又在市中心,人来车往,一点也不偏僻,综合风险很小。」 相比于叶知理的自信,洛非仍然顾虑重重:「就算如此,叶先生要如何收集证据呢?语言不通,又是外国人,即便他们从事非法洗钱的勾当,也不可能随意让一个外人知道。」 叶知理似乎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道:「这家赌场最近正在急招会说中文的员工,为了服务纷至沓来的游客,应聘门槛很低。明天一大早我就去门口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混进去。」 訾衍和洛非仍旧觉得极不靠谱,再三劝说,但叶知理去意已决,十分坚定,断是不会被说动的模样。 訾衍和洛非也不好再开口,不大的酒店客房陷入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叶知理天生缺少那一根读空气的筋,并不觉有异,双手插进浴袍口袋里:「我要去趟夜市,买点面试用的衣服行头,顺便吃点东西。」 洛非嘆口气,颇为无奈地:「我和叶先生一起吧。」 訾衍赶紧附和:「我也去。」当仁不让。 叶知理不晓得那两人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一脸「懒得管你们」的表情,迳自返回自己的房间换浴袍。 酒店就在金边的洞里萨河畔,距离夜市不远,三人在一片喧嚣车喇叭声中步行过去。隔着老远就瞧见灯火通明的帐篷和摊位,长长望不见尽头的一熘儿,小贩们卖力地吆喝,有吃的有喝的,有日用品也有旅游纪念品,大多是当地人在此消磨夜晚的闲散时光。 叶知理走过去看衣服,随口问:「多少钱?」 摊主殷勤地站起来,边用手比划边道:「十美元,这边统统十美元,上头的二十美元,好价格,不贵。」 叶知理拾起面前的几件,端详片刻,有些犹豫地:「这些都好像游客衣裳啊,我没见过本地人穿成这样的。」 正在举棋不定之时,訾衍捏着一串刚买的烤香蕉小跑过来,献宝似的地伸过去:「知理,趁热尝尝,才出炉的可甜了。」 叶知理忙着挑衣服,并没有搭理。 洛非立在旁边略瞥一眼,拖长声音道:「訾经理都没有给自己的客户买一根吗?不像往日的周全作风呢。」言辞间颇有内容。 訾衍一脸见鬼的表情,嘴巴在空气中张合半天才道:「洛大律师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几块钱的街边摊,至于吗……」同时一把护住自己胸前的香蕉,好像生怕被突然抢走似的。 叶知理神经再粗再迟钝,此刻也觉察出不对劲,放下衣服蹙眉道:「你们两个怎么了,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之前我在酒店听见你们争执,到底怎么回事?」 第103页 对面那二人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一阵,明明平日都是叱咤风云的行业精英,此刻却支支吾吾起来,还有点瑟缩的意思,谁也不肯先开口。 叶知理懒得追究,倒是一旁的摊主等了半天还没成交,有点急了,操着口音浓重的英文说:「这件衣服还要吗,可以便宜,打折,很好的,ten dor,very good。」 叶知理犹豫着抬起头,下意识打量一眼摊主,停顿几秒钟,突然眼前一亮:「您这一身可以脱下来卖给我吗?」 第73章 太阳从地平线那端爬起没多久,金边的温度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滚烫,炽热的光线灼烧着黄土密布的路面,走几步就一脑门子汗。 这座位于东南亚的小国属于热带季风气候,并无明显的四季之分,永远都在过夏天。此时恰逢柬埔寨的旱季,几个月里一滴雨也不下,土地干涸得可以冒烟,空气更是灼烧到了极点。鼻腔里、口腔里都充斥着可以把最后一丝液体都蒸发殆尽的酷热。 叶知理踩着廉价的夹脚人字拖,穿着破旧的t恤,挤在赌场后门的人群中,面孔被晒得微微发红。鼻尖嗅得到尘土的气味、皮肤汗腺散发的酸味,还有不知什么食物腐败的臭味,直冲天灵盖。豆大的苍蝇绿而发亮,嗡嗡地挥之不去,一团接着一团,但周围的人们浑然不觉,只急着向前涌动,面孔布满焦躁,嘴巴微张,生怕错过任何机会。 「不要挤,不要挤!」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士朝下方喊,「内厅只要女的,男的不要!」 「女的都到前面来!」 「我再说一遍,要女的!」 「年纪太大的不要!超过四十岁的不要!」 「挤什么,不要挤!往后站!」 下方的人们充耳未闻似的,一张张急切的面庞仰起,脖子伸得老长,汗水随着动作滴落,有人高喊:「哪有女的来应聘啊,都是大老爷们儿!」 黑西装男环视一圈,的确没几个女的,年纪也都不小了,有一个头顶甚至有了簇簇白髮。他掏出手机打给什么人商量一下,神情颇为无奈。半晌挂掉电话,吩咐身边的人:「年纪太大的不要,太粗夯的不要,挑几个瞅着机灵的,等会儿统一带到里头面试。」 叶知理赶紧用手拨开汹涌的人群,拼命挤到前面拿了号。 或许是托长相干净的福,加之常年坐在办公室里甚少接触阳光,在一众肤色黝黑的糙汉中还算顺眼,叶知理被带到赌场人事的办公室,一同过去的还有其他几个年轻男性,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庞青涩稚嫩。 地毯已经十分陈旧,布满褐色污迹,还有各种鞋子踩过的脚印,乱糟糟,横七竖八。这里没有空调,空气浑浊,各种古怪气味混杂在一处,有古龙水味,有饭菜味,有脚汗味,有廉价家具的合成板材味。头顶上方的老式风扇唿唿转动着,叶片沾着黑褐色油垢,搅起一股燥热的风。 叶知理手中的号码纸早已被汗水浸湿,字迹模煳,t恤衫紧贴着湿黏的身体,勾勒出肩胛骨的起伏。他用手擦一把额头的汗,手还未来得及放下,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学歷,为什么来应聘?」 叶知理赶紧用t恤抹一把手,挺起身道:「我、我中专毕业,原先在工厂干活,厂里太累太辛苦了,工友操作机器轧断了手指,我吓坏了,不想在那里干了,才来这里。」言辞恳切。 那人上下打量一眼,问:「端茶倒水,看客人眼色,会不?」 叶知理赶紧点头,连声道:「会的会的,这些我懂。」 那人随手一指:「你在外厅吧。」 叶知理犹豫一下,揪着衣角,小声地:「我想去内厅,可以吗……」目光闪烁。 那人轻蔑地嗤笑一声,眼皮也懒得抬:「内厅,就凭你?内厅可是专门服务vip的,要管筹码、看赌桌、算数字,一般人可干不来。」 旁边几个小男生也忍不住发出低低的闹笑,看叶知理的眼神像看西洋镜似的。 叶知理弯腰恭恭敬敬地:「伺候人我会的,察言观色也会的,数字也懂一点的。」 那人收起脸上的笑容,冷哼一声:「赌桌上的数字可是很复杂的,大学生都未必算得明白,你以为是菜场买菜呢。」 叶知理软下声音,几乎是哀求地:「您给我一个机会吧,我干活很认真的。我有朋友以前在vip厅干过,天天跟我吹嘘,说多豪华多有钱,我特别羡慕他,我也想见见世面,求求您了。」眼角因焦急而微微发红。 那人伸出一根小拇指掏掏耳朵,神情不耐烦地从桌上扯过一张纸,丢过去:「这是足球甲级联赛的比分预测赌局,后面是各种结果的概率,你晓得这个是什么不?知道的话就让你进内厅,不晓得的话就没门儿!」 叶知理瞟一眼那张薄薄的纸页,随即将眼睛垂下去,小声道:「晓得的。」 停顿一下,「这是按照泊松过程计算出的泊松分布概率。虽然足球比赛的射门是随机事件,但进球次数会随着时间的增加构成一个泊松过程,遵循这个数据模型就可以计算出比赛中可能出现的比分结果分布概率。」 第74章 poisson process,即泊松过程,是一种累积随即事件发生次数的最基本的独立增量过程。 第104页 叶知理对足球一窍不通,从未关注过任何球队或者球赛,连皇家马德里是哪个国家的都不晓得,这次居然涉险过关,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大学物理课上,教授曾经提到放射性粒子衰变,说足球队中的进球与放射性粒子衰变都遵循了相同的数据模型。 这种毫无用处的知识,幸亏他还记得。 叶知理默默想着,伸手调整一下领带,对着全身镜拽了拽西装背心下摆,肩胛及胸腔随着动作自然扩张。他深深吸入一口气,打开员工休息室的门,穿过长长的走廊,目不斜视步入赌场。 甫一踏入,这里金碧辉煌,珠围翠绕,浮光跃金,与破败简陋的柬埔寨截然两个世界。鲜红的地毯,大理石台阶,镀金扶手,巨大的水晶吊灯如瀑布般从天花板悬垂而下,高大的艾奥尼亚立柱顶端雕刻着精细繁复的茛苕叶, 很难想像这样的奢华,出现在一个人均月收入只有几百美元的贫穷国家。 专门服务vip客户的内厅,其豪奢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洗手间马桶盖都是镀金的。 来到赌场工作已经是第五天,每日除了面对吹毛求疵的大堂经理、见钱眼开的领班、稀奇古怪的赌客、各种出其不意的小状况,还得留心可能与洗钱相关的蛛丝马迹,一心三用也不够。 前天晚上有人喝醉酒挑事,因为是熟客,无人敢得罪,只能任由对方满脸通红地无理取闹。叶知理的白衬衫上沾满呕吐物,扣子也被拽掉一颗,凌晨三点还在用塑料盆接着水管里时断时续的水流洗衣服。 昨日有一位客人输了太多钱,在赌厅里大发脾气,摔椅子摔筹码摔玻璃杯。他强忍着睡眠不足的躯体,趴在地上用小扫帚和吸尘器清扫残片,做完之后又用透明胶带沿着地毯一寸一寸粘黏一遍,确保没有细碎的玻璃屑藏在地毯里。膝盖跪得生疼,手腕也被磨得通红,一边做一边听着脑袋上方领班不停的催促声。 叶知理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苦惯了,肉体上的痛苦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但这五天以来调查毫无进展,几乎没有打听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才是真正令他心焦的。 叶知理强行压抑下倦容,举起香槟托盘,目光在内厅逡巡一圈。这里冷气开得十足,即便穿着衬衣和西装马甲也完全不觉得热。 领班在场内来回走动,腰间别着黑色对讲机,「马上有新客户要来,是个有钱佬,大家都给我放机灵着点儿。」 众人忙不迭应是。 「也不知道这个有钱佬大方不大方」,一旁身着制服的小年轻边擦桌子边道,「要是能多给点小费就好了。」 另一人应声:「是啊,不然再有钱,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叶知理一脸并不关心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兴趣加入这场对话,依旧举着托盘立在墙边。 不经意地,大门「砰」一声打开,一群工作人员簇拥着两个高大的男人步入内厅。那二人一个身着剪裁优良的高档西装,戴着昂贵的奢侈品腕錶,从头到脚都透着阔绰,另一人戴着金丝眼镜,衣着配饰虽低调,周身却流露着掩饰不住的气场。 领班脸孔瞬时堆满笑容,眼角挤出一圈褶皱,立即上前躬身道:「贵宾里面请,我们已经恭候二位大驾多时,场子已经布置好了,请随我来。」 两个男人跟随引领坐到赌桌旁,顺势解开西装纽扣,面对准备就绪的荷官微微蹙眉,其中一个戴名表的开口道:「我要换个人发牌。」 领班赶紧上前,略微惶恐地:「二位贵宾有什么不满意的吗,这是咱们这儿的老荷官了,很有经验的。」 男人从西装口袋中抽出手,指尖沿着赌桌边缘敲击几下,道:「我下场子玩,一靠手气二靠面相,做生意的人,很信这个。」 「是是,老闆,我懂」,领班点头哈腰地,「要不,我把其他几个荷官喊来,您亲自挑一个?」 男人摇摇头,「不用」,目光在内厅逡巡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而后用手一指,「让他来这边发牌。」 众人的目光沿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不偏不倚地,落在角落里那个端着香槟托盘的身影上。 领班的表情顿时有些为难,五官皱起,想说什么又不敢惹金主不快:「二位老闆,那个……他是新人,才来没多久的叠码仔,不懂发牌啦。」 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托着下颌,缓缓开口:「这不重要,你让他过来,其他少问。」嗓音低沉,掷地有声。 领班赶紧道:「是,二位老闆,明白,明白。」立即招手让角落里的人过来。 叶知理放下托盘,步履镇定地走过去,立在赌桌中央,正对着那两个男人。他的面孔一片平静,没有丝毫情绪流露。 领班搓着手道:「您二位还需要什么吗?」 戴着名表的男人颇为不耐烦地:「你们别围着好吗,看戏呢,让人怎么玩?离远点,让我一个人安心下注。」 领班赶紧应是,挥手赶人,带着一众员工站得远远的,赌桌旁只剩下叶知理和那两位身着西装的男士。 叶知理略卷一下衬衫袖口,拾起扑克牌,动作不甚熟练地把牌分开,态度冷淡:「你们两个跑来干什么?」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戴着高级腕錶的男人顿时有些生气:「还好意思说!你好几天没回酒店,连个电话也不打,我们担心你,才想了这个办法过来。」 第105页 叶知理手法潦草地洗着牌,边动作边道:「入职之后立即要参加培训,不能带手机,住也是住员工宿舍。我不好随意离开,不然赌场的人会生疑。」 旋即将目光转向另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打量片刻,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打扮?」 男人有些兴奋地:「这是訾先生的主意,像不像在演谍战片?这一身行头也是他特意置办的,多亏訾先生想出这一招。」 叶知理翻个很明显的白眼:「你们两个少来添乱,我好不容易才进入内厅。」 冒着巨大风险换来的机会。 訾衍压低声音道:「我们不是也顺利进入内厅了,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螃蟹有条横行的路,哈哈。」神情颇为得意。 洛非推了推金丝眼镜:「话说回来,叶先生在这里调查得怎么样?」 叶知理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扑克牌抽出一叠,含混道:「还行吧,时间太短,只摸了个大概。」 洛非赶紧道:「说来听听。」 叶知理深吸口气,缓缓吐出:「这家赌场一共五层,分为外厅和内厅。外厅是普通客人小试身手的地方,投注金额小,一两千块也能玩,内厅则是供高级赌客和vip客户们豪赌的地方。外厅虽然人多,但利润其实不大,真正让赌场赚钱、并且赚大钱的还是内厅。有的客人一晚上挥霍掉十几万美金,连续几晚都泡在这里。」 訾衍微微颔首:「这点全世界的赌场都差不多。」 洛非推了推眼镜,略一蹙眉:「现在外汇管制极为严格,这些人怎么拿得出如此多的外币?」 叶知理摇摇头:「不需要现金,赌场会帮客人处理好这些事情。高级赌客有几百万美金的信用额度,有些vip赌客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筹码,能够在赌场兑换巨额资金,有时赌场甚至直接借钱给客人。赢了可以靠筹码提现,或者将钱转到指定帐户,输了则要用现金或者资产进行抵偿。」 訾衍摸摸下巴,道:「听上去合情合理,属于合法赌场的业务范畴。」 叶知理耸耸肩:「不合法的马上就来了。因为内厅掌握大部分的高端客户资源,加上赌场和赌场之间竞争激烈,为了来钱更多、更快,这里也干起洗钱、赌檯底、海外开设网络赌博的生意。」 洛非略一思索,道:「叶先生现在这个职位,具体是做什么?」 叶知理抽出一张扑克牌,放到桌面上,神色淡然道:「叠码仔,表面上属于赌场,不过没什么基本工资,佣金才是主要的收入来源。如果客户一晚上累积下注两百万,那么我的佣金就是两万块。佣金多少与赌客的输赢无关,只和他们的下注金额有关。」 訾衍忍不住咂咂嘴:「这工作不错哎,旱涝保收。」 叶知理点点头:「客户赢钱了高兴,随手打赏几万块很常见。即便输光了,我也可以从赌场那里拿到大笔佣金。」 訾衍一脸羡慕的表情,发自内心地:「这可比银行狗强多了。」 十分真诚地感慨。 叶知理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下:「顶层有一间vvip厅,门槛比内厅还高,需要熟客引荐才能进入。整个赌场的监控系统和高级管理人员的办公室也在顶层,大老闆偶尔会来场子视察,每次身边都带四五个配枪的保镖。」 洛非问:「这个大老闆,你见过吗?」 叶知理摇了摇头:「还没见过面,只知道是个华人,讲中文。柬埔寨这种地方,有财力进内厅的本地人几乎没有,内厅是靠外国游客撑起来的。」 訾衍夸张地一拍大腿,嚷道:「这就对了,我昨天打赌场电话问怎么进内厅玩,对方问我在哪里,说如果在国内的话,他们可以包机把我送到金边,出了机场有豪车接送,免费入住五星级酒店,管家式服务。这一套流程相当娴熟,可见已经操作很多年了。」 叶知理又放下一张牌,见怪不怪地:「金边有执照的赌场多达上百家,赌场与赌场间竞争激烈,会这样争取客户并不出奇」,他突然从牌桌上抬起头,话锋一转,「我还没问呢,你们两个到底怎么混进来的?」 訾衍乍然一噎,眼睛瞪得熘圆:「哎,知理,你怎么把我们说得这么不堪,我和洛先生走的,那,可是正规渠道。」 叶知理眯起眼睛,不大相信似地:「哦?」 洛非举杯抿一口清水,动作优雅地将玻璃杯放回牌桌上,悠然道:「还能怎么进来,又没有三头六臂,当然是发动钞能力了。」 第75章 叶知理细瘦的指尖在牌面上划出几道印子,漫不经心地:「何必呢,有这些钱干点什么不好,白白交给赌场。」 洛非放下玻璃杯,面上依然是和煦的笑容,不徐不疾道:「我非常担心叶先生的安危,一定要亲自看一眼才放心。而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说着从西装口袋中掏出几枚红色的筹码,随手抛到赌桌上。 叶知理两道审问式的目光射向訾衍,訾衍赶紧举双手撇清关系:「我劝过了,真的。」 言下之意我是清白的,绝无怂恿,天地可鑑。 洛非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只道:「我很好奇,赌场洗钱究竟怎么个洗法?」 叶知理动作缓慢地发下一张牌,道:「赌场是最能生成现金的行业之一,大量的现金在赌场与赌客之间来回流动。我之前说过,洗钱大体分为三个阶段:处置、离析和融合。一般而言,通过赌场洗钱大多发生在处置和离析阶段,比方说将待清洗的资金从现金转换成支票,或者利用赌场信贷,增加一层交易,再将资金转出。」 第106页 他拾起桌面上一枚骰子,捏在指尖把玩,「也可以用犯罪所得的现金购买大量筹码,但只进行最低限度的赌博,之后将筹码兑换为支票,再要求赌场对支票进行兑付。当然还可以事先获取赌场的信贷额度,再利用非法所得资金进行偿还。」 訾衍恍然大悟道:「这样客户就能够获得拥有合法执照的赌场支付的资金了,虽然清洗过程会造成损耗,但到手的钱是干净的。」 叶知理微微颔首:「还有手法更巧妙的,需要多人操作进行对赌。比方说在轮盘赌中红黑均选,在百家乐里跟庄和不跟庄均选,或者在需要下注的赌局中下对注,即两面下注,确保总损失降到最低。这种手法清洗脏钱很难被侦测,因为洗完后的资金可能确实存在博彩收益,对那些没有明显合法来源的财富是一个很好的藉口。」 洛非朝大厅中略略扫一眼,问:「赌场老闆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场子里存在这些勾当,肯当做没看见?」 叶知理一手将牌在桌面上横向抹开:「赌场有高额抽成,不管怎么都是赚的,他们重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越是豪赌的客户越不会对其进行任何调查,赌客开心,叠码仔开心,赌场也开心。」 訾衍摸着下巴道:「金边这种地方,赌场监管不像欧美那么严格,极少出现一两千万美金这样的巨额罚款,所以他们胆子大,肆无忌惮。」 叶知理点点头:「我昨天亲眼瞧见一张收款人为空白的奖金支票,可以供任何人在辖区内提取资金,怎一个乱字了得。」 二人在牌桌前随意下注玩了几轮,有输有赢,偶尔交谈,夜色逐渐加深。 临走前,訾衍神色认真地嘱咐:「知理,你在这里一定要注意安全。」 洛非道:「调查得差不多就可以了,拿不到实质性的证据也不要紧。」 叶知理将二人一路送到赌场外,伸手拦下一辆计程车,看着他们坐上去。正准备关门,訾衍突然从后座立起身,凑近叶知理耳边低声道:「金三角这一带情况相当复杂,毒品、军火、人口走私猖獗,洗钱只是最表面的一层。此地局势非你我二人可以掌控,万一出点什么事银行监管委员会救不了你,本地警察更是指望不上,洋葱不要剥得太深了,我不管什么金融犯罪,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叶知理面容平静:「放心吧,我知道。」 目送二人的车离开,在金边的夜风中矗立许久。 第76章 回到赌场内厅,叶遖峯知理将牌桌上散落的筹码一个个拾起,放入木匣中。刚收拾好,领班立即凑过来,伸出三根手指做个搓钱的动作,咽口唾沫:「怎么样?」 叶知理淡然道:「下了十万美金的注,还行吧。」从西装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枚蓝色的筹码,「这是二位老闆赏的,您收着。」 领班瞬时双目放光,眉开眼笑地:「哎哟这么客气,我怎么好意思啦。」嘴巴推辞,手上却一点不含煳,立马取走放进裤子口袋里。 叶知理整理完牌桌,环视一圈大厅,夜阑人静,已经开始清场了。 这家赌场每天上午十一点开门,第二天凌晨一点打烊,一天营业十二个小时。每日打烊后,各个厅的领班要将当日的帐簿送到顶楼办公室,那边确认帐面无误,各个厅的荷官、叠码仔、服务生等工作人员才可以结束工作。这时候一般是凌晨两点,赌场班车会将员工们送回宿舍。 如果帐不平,或者入帐、出帐、筹码总额、筹码余额不符,拖到凌晨三四点也是常有的事。也许有人难以理解,每年资金流动上亿的大型赌场,居然还在用帐簿这么原始的记帐方式? 的确,博彩业是最典型的现金密集型产业之一,大量赌客使用现金购买筹码,又将筹码兑换成现金。可能用现金打赏荷官,也可能在赢钱之后立即要求提取现金,或将赢来的钱换成支票,转入银行帐户。资金形态转化极为频繁,转变频率极高,在录入电脑系统之前可能早已经歷七八个来回。所以这家赌场採用帐簿和电子财务系统并行的记帐方式,两两核对将帐清掉。同样,赌场也会面临欠帐无法回收,赌客挥霍掉信用额度之后拒绝偿还,坏帐、烂帐等任何一家普通公司都会面临的问题。 自然而然,就滋生了暴力催债,以及徘徊在灰色和黑色地带边缘的一些次生产业。 在赌博业发达的国家和地区,这些灰色环节如同密集骯脏的毛细血管,滋养着为数不少的边缘人群。 不论多脏的活儿,只要有钱,就有人愿意干。 叶知理撇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指向凌晨两点半,他用手揉一下血丝密布的眼角,疲惫地靠在赌檯旁,勉强支撑着身体。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几乎没有喝水,晚饭也只匆匆塞了几口面包囫囵咽下。一直在内厅和兑换筹码的地方来回奔跑,穿着皮鞋的脚已经磨出血泡,稍微动一下就钻心地疼。 「领班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啊?」一个年轻的服务生累坏了坐在地上,忍不住大声抱怨。 「是不是帐又出问题?这个月都第几次了,唉!」 「再不回来咱们就赶不上班车了!」 「我可不想走路回宿舍——」 叶知理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打量一眼墙上的挂钟,嗓音沙哑道:「你们在这里等会儿,我上去看看。」 第107页 小年轻有些吃惊地,一骨碌从地上坐起:「可上面咱们不是不能去吗?」 叶知理装作没听见,推开内厅大门,穿过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来到大堂电梯前。 已经在赌场工作了好几天,洗钱调查迟迟没有进展,说不心急是假的。他不可能在这里干一两个月来收集证据,但监控系统和高管办公室都在顶楼,赌场等级森严,平日找不到机会上去。 「叮咚」一声铃响,电梯门如舞台帷幕般朝两旁缓缓拉开。 顶层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这个时间点,vvip厅早已关门,不涉及财务的管理人员均已下班,保安也离开了。 叶知理悄无声息地踏出去,走廊两侧分布着许多房间,门都紧闭着。他握住离自己比较近的一只雕花把手,动作轻缓地按下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压到底朝里推了一下。 然而没能推动。 叶知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动作极轻地移向第二扇门,再次尝试压下把手,整条走廊寂静极了,几乎可以听见气体唿出胸腔的细微声响。 他一扇扇门试着,不时紧张地回头查看走廊上有没有人出现,在冷气充足的赌场里出了一身汗。前面只剩下一两扇门,叶知理觉得希望渺茫,几乎有了放弃的念头。 突然,手中的雕花门把发出「咔哒」的极轻声响,居然出现一丝松动。 叶知理心中剧烈震颤,砰砰砸得胸腔生疼,赶紧将把手压到最底部,勐地一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他因为用力过勐,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房间内空无一人,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住似的,没有丝毫流动。屋内陈设如同书房一般,宽大的红木书桌,高耸的书柜,几张椅子,一只茶几,一盏东南亚造型的落地灯,安静地散发着微弱的光。 叶知理缓缓直起身子,屏住唿吸,踮起脚向前迈出一小步。 他的视野开阔了一些,这才发现红木书桌后面露出一双皮鞋,接着是一双脚,和裸露的脚踝,膝盖以上的部位被桌子完全挡住。 叶知理微微蹙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趴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绕到红木书桌后面。 地上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一两个小时前还在和自己说话的内厅领班。 只不过此刻,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第77章 叶知理胸腔轰然震动,一瞬间鼻塞口涩唿吸困难,喘不上气。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淋到脚趾,将他的大脑也照得煞白一片。 领班面部朝下趴在地毯上,大滩血迹淹没鼻眼,半个后脑勺已经没了,碎骨和脑浆在强烈的撞击下喷溅在地板和墙壁上。 脖颈处有一个血窟窿,仿佛一只空洞无神的眼,内里鲜肉翻搅,暗红色的血液从洞口汩汩流淌,在肩胛处汇聚成一道沉默的溪流。 叶知理强行压抑下内心惊惧,伸手触碰那具躯体,尚未冷却,也没有僵硬的迹象,明显刚死不久。他慌张将手收回,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尸体裤兜里滑出,掉在地毯上。 叶知理定睛去看,是几个小时前自己亲手递给领班的那枚蓝色筹码,零星血迹沾在上面,反射着惨澹的光。 他匆忙站起,剎那间头晕眼花,身子一歪倒退几步撞在书柜玻璃上。 冰冷的触感令叶知理一个激灵,他深吸两口气,努力平復急促的唿吸,勉强维持冷静。皮鞋下似乎踩到什么东西,软软的,有些硌脚。叶知理下意识低头一瞧,是一本帐簿,封面爬着几道张牙舞爪的血痕。 一只灰白手掌死死抓着帐簿,掌跟已经被齐齐砍断,彻底脱离腕部。切口处整齐的白骨、肌肉、脂肪,如标本般清晰可见。 叶知理瞳孔剧烈地收缩,再次向后退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一步一步,背部抵到冰凉的金属把手,才意识到房间的门已经在身后。他赶紧转身走出去,小心翼翼重新将门关上。走廊上依旧悄无声息,人不知道都去了哪里,连个鬼影也瞧不见,寂静得不同寻常。 叶知理屏住唿吸,一路踩着地毯小跑到电梯前,急切地按下按钮。 这个时间赌场几乎都下班了,电梯却迟迟没有上来,他内心焦灼,一边抬头看指示灯上的数字,一边紧张地望向长长走廊的尽头。 电梯轿厢姗姗来迟,不等门完全打开,叶知理迅速侧身强行挤进去,二话不说按下数字。金属门沉重而迟缓地自两旁向中间闭合,完全关上的那一瞬,走廊上出其不意地响起「咚、咚、咚」几声沉闷的脚步。 抵达赌场大堂时,接送员工的班车刚好关门准备发车,叶知理急忙冲出旋转门,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大力用手挥舞着:「等一下!请开下门!让我上去!」 司机是柬埔寨当地人,听不懂中文,然而看到身着员工制服的人滞留在外面,犹豫一下,还是开了门。叶知理赶紧跨上车,在惊惶未定中坐到后面。 「你去哪里了呀,怎么这么久才来?」 「我们刚才到处喊你呢。」 有认识的小年轻跟他搭话,叶知理也不敢回应,心脏砰砰冲击得厉害,苍白的面孔因充血而发红。他不敢叫人瞧出异样,一路低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佯装瞌睡,手指尖却微微发着抖。 到了站,夹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回到员工宿舍。 第108页 金边的夜晚依旧燥热,蝉鸣不止,一丝风也无。叶知理的衬衣已经全部汗湿,袜子也是潮的,湿哒哒黏在脚上,难受极了。他将浑身的衣物统统褪下,走进卫生间沖凉。 生锈的水管裸露在墙壁瓷砖外,摇摇晃晃,吱嘎作响,冰冷的水流从喷头里涌出,带着陈年铁锈味,一股脑浇在他苍白细瘦的胳膊、手肘、腰间,勾勒出不甚清晰的骨骼形状。叶知理闭上眼睛仰起脖颈,喉结耸动,水珠在凹凸的躯体上盘旋、蜿蜒,而后无可抑制地坠落。他在冷水的冲击下渐渐平稳住唿吸,思绪也慢慢恢復清明。 在凉水中淋了很久很久,久到双腿几乎麻木,他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走出浴室,用毛巾潦草地擦干身体,叶知理躺倒在几块凹凸不平的木板拼成的床上,疲惫感瞬时涌上全身。 事情似乎被一股看不见的缰绳牵引着,朝着他难以预料、难以控制的方向缓慢而沉重地前进。 有一种无可言述的失控感,似乎预想中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逐渐应验。 然而此时的叶知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离开,不能在现在离开。 现在离开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涉及多个国家的洗钱案件,庞大的金融犯罪网络,能打开一丝突破口的,只有这里,只有金边,只有这家赌场。 不能离开,不能离开,情况再如何失控也不能离开。 叶知理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又慢慢吐出,胸腔高高耸起復又凹陷下去,仿佛一座沉闷的沙丘。黑暗中浮现的是訾衍的身影,还有一双充满忧虑的眼眸。 认识訾衍多久了? 从大学的时候开始,十四五年了吧。 那个时候真好啊,又青春,又无畏。有闯祸的时候,有胡闹的时候,也有豪情万丈、意气风发的时候。再后来一起进入同一家外资银行,从同学成为同事,在等级森严、规矩严苛的金融体系中褪去了学生气,成为稳重的社会人,真是一段漫长的、奇妙的缘分。 他出身贫寒,家庭普通,做学生时除了会读书以外并无优点,步入社会后更是泯然众人矣。 做不到八面玲珑,做不到左右逢源,做不到长袖善舞,做不到折冲樽俎。 十几年过去,依然在金融体系的底层兜兜转转,灰头土脸,干着基层金融民工的活,操不完的心,挨不完的骂。领导不喜欢他,客户不喜欢他,其他部门对他也颇有怨言,三头受夹板气。 三十多岁了,依然没有社会地位,也没存下什么钱。 人情世故,他做不来,也学不来。 訾衍却是真正的天选之人,家境殷实,做事努力,情商又高,待人接物亦是得体,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和谁都聊得来。读书的时候就是很讨喜的存在,入了社会更是蛟龙得水,游刃有余。 两个人明明有云泥之别,天悬地隔,訾衍却毫不介怀,坦率地和他来往,即便在职场上一路平步青云,也未曾改变丝毫。热心、真诚,事事替他着想,会真心为他着急,为他想办法谋出路,为他恨铁不成钢。 他上辈子付出多少,才换来这一世这样一个朋友呢? 从来没有一个外人对自己这么好过。 将来,也不会再有人这样对自己了。 訾衍是唯一的一个。 他不曾为自己的安危担忧过,因为横竖一无所有,如今担忧,也只不想让訾衍难过。 不想看那个人为了自己而伤心。 第78章 第二天早上出门前,叶知理再三检查,确认皮鞋和裤脚没有沾到昨夜的血迹,才登上去赌场的班车。 从员工通道步入内厅,眼前一派歌舞昇平,无事发生的景象。赌客们三三两两坐在台前,荷官、叠码仔、服务生们如往日般,穿梭于大大小小的赌桌之间,步履匆匆。唯一不同的,是内厅多出一张生面孔。 新的领班已经入驻。 没有人流露出诧异神色,更没有人提出任何疑问,员工们只漠然地进行着手中的工作,甚至无人抬头。 叶知理默不作声,走到吧檯旁举起一只高脚杯擦拭,必须表现得与以往任何时候一致,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他面无表情地动作着,神态镇定。 这一日依然忙得脚不沾地,要干的活一件接着一件,兑换筹码、跑堂、为客人倒香槟、鼓励客人下注、人手紧张的时候还得帮荷官打骰子操作轮盘。 脚上磨出的水泡还没来得及挑破,仍旧隐隐作痛。叶知理心中却有一丝庆幸,昨夜的事情,似乎没有人怀疑到自己头上。 那样混乱的场面,即便追查起来也需要时间。赌场看重的是生意,是钱,自然更不可能大肆宣扬出了人命,白白断送自己财路。 他仍有机会继续调查洗钱的线索,再挖掘出一些信息,实在不行再撤也来得及。自己又不是柬埔寨公民,只要带上护照直奔机场就可以逃之夭夭,完全摆脱这里一切的混乱和危险。 叶知理默默思量着,闭了闭眼。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赌场即将迎来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刻。 叶知理一路小跑回员工休息室,今天不知又要工作到凌晨几点,还是趁现在赶紧吃点面包垫垫肚子,不然胃疼起来很难受的。 他打开储物柜,从里面取出一只已经压瘪到不成形状的包装袋,撕开塞进嘴里,干巴巴地嚼着。 第109页 休息室的电视正在播放当日赛马新闻,马蹄捲起滚滚尘土,骑手们奋力挥鞭,人群的欢唿声此起彼伏,主持人兴奋地叫嚷着什么。叶知理低垂着脑袋,充耳不闻,只沉闷地咀嚼、吞咽。他心里想着其他事情,有许多的顾虑,许多的负重,沉甸甸压在背嵴上。 平日在银行里遇到什么难题,还有同部门的员工可以商量,还有领导可以请示,就算遇到挫折、受了委屈,也有訾衍可以倾诉。 即便把自己那些不满的情绪如倒垃圾一般发泄出来,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訾衍也会耐心地倾听,安慰他,不会有丝毫责怪。 在他胡乱发完一通脾气后,往往会给他买一杯奶茶,带他吃一顿火锅,偶尔还会跟他一起骂骂领导,骂骂一塌煳涂的银行系统。 但在柬埔寨没有这些,在金边没有这些,在这座与外界隔绝的赌场里也没有这些。 周围是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陌生的东南亚长相,操着陌生的语言,吃着陌生香料腌制的鱼虾。 他只能小心地掩藏自己,伪装作另一个人,过着另一种人生,费尽心力地去融入。 仿佛茫茫大海中一座孤岛。 孤独,疲惫。 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有时会想,他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自己究竟是谁? 他的参照物缺失了,他没有可以锚定的东西。从前,他的工作在银行里,他的生活也在银行里,加班到深夜习以为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在那个小小的格子间里,在成堆的数字和报表中,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想来有些可笑。 明明进入赌场不过数日的功夫,从前的生活却恍如隔世了。 突然,左肩倏地一沉,一只关节突出的手出现在白色衬衫上,猝不及防打破叶知理的思绪,勐地将他拉回现实。 头顶一个声音不由分说地:「喂,你,跟我来一趟。」 叶知理微微抬眼打量来者,对方下颌粗大,戴着黑色墨镜,嘴唇厚紫,单手放在腰间,肩膀肌肉绷得紧紧地。 叶知理没有动,镇定道:「去哪里?」 对方不耐烦地:「少问那么多,赶紧的!」 叶知理放下尚未吃完的半块面包,在监视下走出内厅,踏入电梯。他眼睁睁看着顶层的数字按钮亮起,金属轿厢载着二人不留情面地直直上升。 「叮咚」一声铃响,暗红色的地毯铺展在长长的走廊上,宛如昨日的场景再现,叶知理被带到一扇门前,押送他的人伸手指了指。 叶知理默默推开门,刚准备跨入,后背勐然遭受一记重击,不知什么东西狠狠砸在皮肉上,发出巨大的闷响。他剎那失去平衡,身体「砰」一声摔倒在地,额头几乎立时磕破了,鲜血直冒,手掌也被粗糙的地板摩擦出两道血痕。 头顶上方传来一个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人事说内厅新来一个懂数学的叠码仔,就是你?」 叶知理抑制不住地咳嗽,下颌大张,喘着气摇头:「不、不是……」 喉咙、后背、额头、手掌如同炭火炙烤般地生疼,眼前金星直冒,他拼命眨眼睛,视线却怎么都聚焦不起来。 头顶的声音道:「我有一个有趣的问题,想考考你。」 叶知理断断续续地:「我不懂的,不知道……」仿佛被冲到岸上的鱼一般张着嘴。 头顶上方的声音带了一丝冰冷:「是吗,我不这么觉得。」 叶知理没有说话,眉头紧皱着,艰难地吸入空气。 头顶说话那人道:「好好想一想,这可是个相当有趣的问题。甲乙两个玩家,每人下注十四个金币,进行一场多轮赌局,每人投掷硬币决定输赢。两人商定,第一个赢到五局的人可以拿走全部的赌注。」 叶知理趴在地上,后背仿佛压着千斤巨石,额头的伤口嘀嗒淌着血,瞳孔被染成深红,看什么都是一片血色。 那个声音自顾自地继续:「甲乙两个人的比分是四比三的时候,出于某些原因,他们想要结束赌局。这时,如果两人想要归还最初的赌注,赌注应该如何分配才合理?」 叶知理竭尽全力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吐掉嘴里的血丝,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我不懂数学,真的……」只剩下沉重的喘息,每唿吸一口胸腔都针扎般疼痛难忍。 「我觉得你还没有听懂我的问题」,那个声音仿佛浸入冰水,又潮湿又阴冷,「我再问一遍,赌注应该如何分配才合理?」 下一秒,叶知理的头髮被人狠狠揪起,头被强迫着抬起来,露出突出的喉结。额头上的血顺着面庞流进嘴角、口腔,咸腥的铁锈味充斥在舌苔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后背仿佛被无数闷棍捶打,头皮承受着剧烈的拉扯,下颌骨无法闭合,对疼痛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 耳旁传来清晰的「咔哒」声响,是枪枝保险栓打开的声音。 叶知理眼角余光撇去,透过一片暗红的血雾,黑洞洞的枪口不偏不倚,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前方冰冷的人声再度响起:「最后一次机会,赌注如何分配才合理?」 第79章 头顶的白炽灯光晃得人头晕眼花,铁锈味依然盘旋在口腔中,迟迟不肯消散。叶知理将目光从漆黑的枪口上移开,咽下口中的血水,闭了闭眼睛。 第110页 「如果……」他吃力地支弓起身体,蜷缩起腹部,「如果,乙赢得下一轮赌局,那么两个人平局……甲乙两人将各获得全部赌注的一半。」 努力地,费尽全力地喘着气,肺部仿佛浸入浑浊的水中一样唿吸困难,「……然而乙在赌局中断时,两人并没有达成平局,所以乙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也就是说,他赢得第八局的概率和输掉第八局的概率相同。因此,他只能得到总数一半的一半,也就是四分之一。相应的,甲会获得四分之三,是乙的三倍,全部赌注将以三比一的比例分配。」 前方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错,在这个赌局中分析如何公平地分配筹码,要考虑游戏未来的走向,即甲乙二人未来获胜或失败的概率。如果只进行单线思维,很难保证分配公平合理。」 叶知理强忍疼痛从地板上坐起,用布满擦伤痕迹的双手抹一把眼眶周围的血,「这是概率论中的问题,最早可以追溯到文艺復兴时期义大利的数学家卢卡帕乔利。想解答这个问题,最终要回归到帕斯卡和费马的思想上。」 上方那个声音冷笑一声:「果然只有被枪指着,人才老实。」 眼睑下的血已经干涸,叶知理竭尽全力抬起面庞,去看前方的人。那人的脸孔不甚清晰,既不年轻,也不苍老,鬓角有轻微的白髮,眼底一圈暗沉的阴影。 「昨夜凌晨,私自上楼的员工是你,对不对?」 叶知理没有回应,脸上也没有表情,缓缓道:「领班是你杀的,对不对。」 那人打量一眼手心,态度冷淡:「我处理自己场子里的人罢了。」 叶知理咽下一口血沫,冷静地发问:「为什么要杀他?」 那人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目光带着侵略性地:「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花样,下场是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叶知理用手抹一把嘴角的血:「就因为他赌檯底?」 赌檯底相当于私设赌局,台面的下注额度是一百万,但真实的下注额度其实是两百万甚至三百万。如果客人赢得赌局,那么赌场也将以两倍、三倍的额度付钱给客户。 那人阴恻恻笑了下,道:「还有低价从赌场兑换筹码,再高额卖给客户,从中赚取差价。总有人以为自己聪明,以为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人发现。」 在老大眼皮子底下做手脚,是道上的大忌。 赌场这种黑白交界的地方,能力不是最重要的,忠诚才是。 没有忠诚,就没有一切。 前方那人伸出两根手指,从桌上捏起一张薄薄的纸张,打量两眼道:「你来赌场应聘的时候,怕是没说过一句实话,叶先生既不是中专毕业,也不在工厂打工,而是银行职员吧?」 叶知理心中一惊,死死咬住下唇,指甲陷进掌心里,掐得发白,然而脸上没有显露任何波动。 那人扔掉手中的纸,向后仰躺在椅背上:「叶先生持商务签证入境,住在绿洲国际酒店,并且连续几天参加某个国际组织的亚太金融会议。」 叶知理没有做声。 那人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金边这种地方,只要有钱,没什么是打听不出来的。」 叶知理强忍后背的疼痛,咬着下唇,半晌松开:「你到底要怎么样。」 那人止住嘴角的蔑笑,身子从靠椅上支起,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叶先生的专业知识,对我们这个行业可是大有用处。」 顿了顿,「我自然需要叶先生为我工作。」 叶知理低头吐掉嘴里的血沫,嗓音冷漠地拒绝:「你休想。」 那人用好战的眼光和他对峙着:「我劝叶先生话不要说得这么死,不然可是很容易后悔的。」 叶知理仰起面庞,瞳孔中毫无惧色:「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工作,就应该晓得我不可能妥协。」 「哦?」对面那人饶有趣味地翘起二郎腿,眼神中流露一丝挑衅,「我觉得叶先生现在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叶知理面容平静,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不管什么处境,我都不可能参与你那些勾当。」 那人一脸惋惜的表情,慢悠悠道:「真是遗憾,我向来敬重专业人士,尤其对那些替我们洗钱的金融从业人员,待遇很优厚的。」 叶知理内心冷笑不止,心想什么待遇,和领班一样吗。 这钱是有命赚,没命花。 那人深深嘆口气,仿佛经过深思熟虑般地,吩咐周围身着黑色西装的保镖:「把人带上来让叶先生见一见吧。」 叶知理微微蹙眉,不知此人到底要干什么,疑惑中听见身后大门开启的声响,三两个保镖抬着一具躯体进入房间内,放置在地上。 那副身体软软的,手臂折断般垂下,眼睛闭着,已经丧失任何意识。 叶知理胸腔轰然颤动,巨大的情绪排山倒海般,几乎将他压垮,耳畔骤然阵阵轰鸣,又如无数银针刺入,唿吸也乱了阵脚,一个熟悉的名字不受控制地涌到唇边:「訾衍!」 他顾不上疼痛,使出浑身力气用手肘支撑着,拼命朝訾衍身边爬去。肩膀迅速被两旁的保镖死死按住,叶知理目眦欲裂:「你对他做了什么!」额头的伤口在剧烈挣扎下再次撕裂,暗红血滴如断线的珠子般,一串串坠落在地毯上。 前方的人靠着椅背,轻描淡写道:「不用紧张,只是注射了一点氯胺酮而已。」 第111页 氯胺酮是一种精神镇定类药物,在临床上作为静脉麻醉药物使用,因为英文是ketamine,所以也叫k粉。 叶知理在保镖的钳制下动弹不得,瞳孔中血丝密布,嗓音沙哑道:「够了,不要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那人并不理睬,自顾自道:「金三角这种地方,想让一个人消失太简单了,我甚至用不着自己动手。你知道这里多少毒品带mdma成分吗,多少毒品是强致幻剂吗?只要吸食几次就能让人产生剧烈的兴奋感,眩晕,幻视,产生空间定向力障碍,产生极端的轻生幻觉,导致自杀。」 叶知理闭了闭眼睛,鲜血沾黏在睫毛上,半晌睁开,缓缓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那人寒冷的脸孔带上获胜般得意的笑容,道:「自然是发挥叶先生的专长,物尽其用,替我洗钱。」 叶知理用沾血的手撑在地上,深深吸入一口空气再缓缓吐出,以缓解身体的疼痛:「如今反洗钱法规越来越缜密,金融行业的审核越来越严格,想要绕过监管体系是根本不可能的。」 对面见怪不怪地耸耸肩:「那就要看叶先生的本事了。」 叶知理冷冷地看着他:「就算我有这个能力,洗钱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产生损耗,一百块脏钱进去,洗出来干净的,也就六十块。」 那人脸色立时降了温度,瞳孔几乎结冰:「这种程度的损失我不可能接受。」 叶知理态度冷淡地:「不接受也得接受,洗钱就是这样,没什么道理可讲。」 那人眼底的阴霾瞬间加重几分,仿佛有千斤坠子,沉了沉道:「我最多只接受百分之十的损失。」 叶知理默默拭去淌到腮边的血:「如果我说办不到呢?」 那人指了指地上已经丧失意识的訾衍,声音平缓道:「办不到的话,下次见面的时候,就未必只是注射氯胺酮了。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赌场里多得是。」 第80章 叶知理匍匐在地,如同兽类一般,动作迟缓地朝前方爬行,他的脚踝已经扭曲成奇异的形状,筋肉错节,剧痛沿着断掉的跟腱爬上小腿腿、桡骨。炽热的阳光灼烧着背嵴,豆大的汗珠沿着面颊滴在干涸的土地上,一落下去就是一个小坑。他不敢停歇,用尽浑身力气挥动上肢,拖着沉重的躯体向前爬动。膝盖已经磨破了,翻出的皮肉深可见骨,鲜血在地面拖行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一副男性躯体躺在前方草蓆上,苍蝇在周围挥之不去,嗡嗡作响。那个人的身体遍布一道道锐利伤口,血迹淋漓,四肢已经被斩断了,残碎地散落在草蓆上,蚂蝗和水蛭在躯体上蠕动着,斑斑驳驳,密密麻麻,仿佛一座颤动的小丘。 叶知理爬到草蓆边,看着那张熟悉到令他心痛的面庞,喉咙中发出悲鸣:「訾衍……」 訾衍平躺在地,双目望向虚空,口中喊着:「知理,救救我。」 叶知理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张脸瞬间变成洛非的模样,扭头牢牢盯住他,目光严肃且焦急:「别过来,别过来。」 叶知理压抑住即将溢出口的尖叫,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 是一场噩梦。 万幸,万幸。 他低头捂住面庞,惊惧还残留在脸上,尚未完全消散。躺下之后胸腔依然起伏不止,后怕,心绪不宁,无法再次入睡,脑袋昏昏沉沉,直到天际蒙蒙发青。 自从上次的会面已经过去两天,訾衍不知被关在何处,洛非也没有任何消息,三个人仿佛茫茫汪洋中三座孤岛,杳无音讯。 叶知理强撑着从地上坐起,眼眶中爬满血丝,后背的伤尚未痊癒,还残留着大片乌紫。 他打开房间的门,对守在门口的保镖道:「我要见你们老大。」 叶知理在保镖的押送下踏入办公室,上次见到的那个人正在窗前把玩一支银色的匕首,神情若有所思。 叶知理迈步上前,直截了当地问:「你要我洗多少钱?」 对面的人将匕首插回刀鞘内,从窗前转过身:「四千万美金。」 叶知理道:「我需要一台联网的电脑,两部已经註册的手机,一本无犯罪记录的干净护照,三到四个信誉良好的银行户头。」 那人脸孔有些阴沉:「这么多东西?」 叶知理表情平静:「越大的金额,洗起来越复杂,巨额的资金流动很难不引起合法金融机构的注意。即便非金融服务行业,对着这样一大笔钱也难以装聋作哑。完美的洗钱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的计划,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我现在有时间制造假身份吗,有时间成立一家信誉良好的空壳公司吗?既然没有,需要用现成的,当然要的材料就多。」 那人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瞳孔浸在阴影里,似乎在权衡利弊,半晌道:「你最好不要给我耍什么滑头。」 叶知理道:「替我在与这家赌场没有任何资金往来、没有利益牵扯的酒店开一间总统套房,把我要的东西统统搬进去。」 那人眉头紧锁,厉声道:「你哪里也不能去,就在赌场里。」 叶知理面上并无表情,声音亦没有半分波动:「赌场一直是强监管行业,在这里洗钱是金融犯罪的大忌。洗钱,不仅要将钱洗干净,还要确保这一系列动作无法追溯到这家赌场,无法追溯到你个人。金边拥有合法执照的赌场上百家,赌场与赌场间竞争激烈,万一有内鬼给同行通风报信,让警方查你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就不止几十万、几百万美金的损失了。这是一个银行从业十年的金融人士的浅薄之见,仅此而已。」 第112页 那人眼底一圈浓重的阴霾,咬紧牙齿又松开,眸中沾染一丝恶毒,阴恻恻道:「你可以做任何你需要做的,但是别忘记了,你有什么东西握在我的手里。」 两个小时后,叶知理在严密的押解下被转移到市区另一家酒店,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一台电脑主机、显示器、手机、尚未拆封的sim卡和几家跨国银行帐户的ount number、iban码、swift code和sort code。 总统套房在酒店顶层,大大小小六七个房间,一个套一个,隔音效果极佳。叶知理默默观察一眼守在走廊上的保镖,将房间的门锁死,挂上防盗链。 他坐到书桌前,拆开sim卡包装插入手机,拾起文件材料略扫一眼,不由蹙眉:这个代理行帐号怎么乱七八糟的,能用不能用都是未知。 电脑和手机连上酒店的无线网络,叶知理思量再三,手机可能会被监听,还是不要使用比较保险。如果从电脑上用app直接拨打加密电话呢,是否还有其他更加安全的方法和外界联繫? 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下唇被咬得失去血色,微微发着白。半晌,在键盘上敲下一串数字,喃喃自语地:「希望那个人可以看懂。」 夜幕迟缓地笼罩上这座位于热带地区的城市,白天积聚的暑热渐渐消散,金边的餐厅、酒吧开始热闹起来,街边喇叭声不断,人声鼎沸。 叶知理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恰逢卧室内线座机铃声响起,他走过去拾起话筒:「餵?」 那端并无人声传出,仅有「哒哒、哒、哒」的敲击声,长短不一,中间偶尔有停顿。叶知理立即从床头柜上取过笔纸,以点和线标记敲击声,再以摩尔斯电码翻译成字母,一个单词自白纸上清晰地显露——balcony。 他穿着浴袍走上阳台,低头一瞧,下方阳台探出一张含笑的面容,温温和和地,在斑斓灯火的背景中,优雅而含蓄。 对方言笑晏晏,道一句:「叶先生。」 叶知理微微点头,在舒适宜人的夜风中回应:「洛先生。」 对方举起一只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晾衣杆,上面用胶带粘着一只纸盒,伸到叶知理所在的阳台边缘。 叶知理弯腰将盒子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一部手机和无线耳机。 他回到书桌前,用这部手机接起电话,洛非的声音清晰地从耳机中传来:「这是我的备用手机,非常安全,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它联络。」 叶知理道:「这次又麻烦洛先生,十分过意不去。」 洛非在话筒那端笑了笑,回应:「叶先生何必客气。」 叶知理瞥一眼电脑屏幕,问:「洛先生究竟是如何猜到我住的酒店和房间的?」 洛非道:我收到叶先生发来的一串数字后,立即开始分析这些数字代表什么意思。最初考虑的是二进位密码,后来又考虑是不是斐波那契数列,甚至联想到十六进位颜色码,但都试不出有任何含义的结果。整整一个下午又焦急又无奈,万一这串数字是哈希加密函数,岂不是这辈子都没有希望破解了?」 叶知理忍不住笑出声:「洛先生想像力实在过于丰富,我的目的是把信息传出去,又不是为了故意为难解题的人。」 洛非困扰地嘆口气:「是啊,我后来才明白这一串数字是凯撒加密,没想到这么简单。得出叶先生的酒店名称和房间号后,立即赶到这里开了一间正下方的房间。」 叶知理仰靠在椅背上,旋转一圈:「差点忘了问,洛先生这几日过得如何?」 洛非道:「訾经理无故失踪后,我立即花钱买通赌场门童,打听你的情况。那边说没见到你来上班,我估摸情况不妙,但不敢报警。一来报警可能置你们二人于险境,二来警察局里很可能有他们安插的人。所以只能边调查些赌场的事情,边静观其变。」 叶知理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道:「还好你没有报警,事情比我想像的棘手得多。他们绑架了訾衍,要我替他们洗钱。」 洛非吃惊地「啊」一声:「竟然还有这种事,没有办法拒绝吗?」 叶知理摇摇头道:「訾衍还在他们手里,我不敢冒这个险。」 第81章 洛非长嘆一声,道:「看来是铁了心要把你拉下水。」 叶知理没有正面回应,只道:「你方才说有对赌场进行调查,结果如何,说来听听。」 洛非道:「这家赌场大约五年前开始营业,是金边比较新的一家,背后大老闆姓祁,人称祁爷。虽然在柬埔寨扎根时间不长,但在黑白两道有不少人脉,除了合法经营的赌场、餐厅、酒店,还有不少路数不正的生意。在金三角这种地方,估摸就是毒品、军火之类了。」 叶知理思索片刻,道:「只怕毒品和军火才是这个祁爷的主业,贩卖毒品和军火获得的大笔非法资金需要清洗,所以才会开赌场、餐厅这种现金密集型生意,作为洗钱的工具。我们以为他是赌场的老闆,实际上赌场不过是他的副业。」 洛非恍然大悟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据说这家赌场之前有个二把手,赌场运营一直是二把手在负责。后来此人和祁爷起了内讧,窝里反,继而无故失踪,祁爷才全面接管赌场,就不久前的事。」 叶知理细细咀嚼一番,道:「洗钱这种脏活儿恐怕一直是这个二把手在干,现在二把手没了,祁爷不敢用原班那拨人,怕里面包藏祸心,或者握有什么可以置他于死地的证据。难怪他不择手段要我替他洗钱,情愿用一个外人,只怕赌场内部早已派系林立,四分五裂,各侍其主。」 第113页 洛非问:「他们要你洗多少钱?」 叶知理回答:「四千万美金。」 洛非略一沉吟,道:「这个金额对掌握着毒品、军火、赌场生意的帮派而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是什么特别惊人的数字。也许这次只是试水,一旦你做成了,更大的金额还在后面。」 叶知理语气淡然道:「我也晓得自己骑虎难下。如果失败必死无疑,如果成功就得接着替他卖命,直到事情败露被抓,或者被灭口。横竖都是死,早晚而已。」 「我不允许叶先生有这样的想法」,洛非突然打断他,声音变得极为严肃,停顿片刻,「我不会让叶先生死的。」 「哦?」叶知理微微耸眉,「洛先生似乎对此十分执着。」 洛非在话筒那端沉默良久,嗓音低沉道:「我需要叶先生活着。至于理由,将来再解释。」 叶知理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哦。」 不甚在意的模样。 洛非换个轻松语气,问:「叶先生想好究竟要怎么操作那笔钱了吗?」 叶知理耸耸肩,回答:「八位数的金额,时间也不充裕,通过保险、债券、信託、贵金属、不动产这些传统行业来洗是不现实的。」 更何况赌场老闆祁爷要求资金损耗不能超过百分之十,这意味着更高精度的操作,即便是有娴熟经验的犯罪分子也得左右权衡。 思及此,沉重的压力如雪崩一般滚滚倾泻而下,摧枯拉朽,轰隆淹没一切。叶知理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匆忙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睛,努力扩张胸腔,大口吸入氧气。 訾衍的命还握在他人手里,现下生死不知,令他愈发焦虑难安。 訾衍,訾衍。 一想到这件事情将他牵扯进来,堕入到现在这个地步,叶知理愧疚地捂住面庞。 不应该的,不应该这样。 如果有什么人应该为此而受到惩罚,为此付出代价,那个人不应是訾衍。 是自己的莽撞、草率、冒失和不顾后果害了他。 他们还会相见吗。 訾衍还会好好地活着吗。 会责怪他吗,记恨他吗。 这辈子,他还可以和訾衍如往昔般,毫无芥蒂地交谈、说笑吗。 他们还有机会再次相见吗。 叶知理想得心脏几乎抽疼起来,在溺水般的窒息感中艰难地唿吸,鼻翼阖动。 洛非在电话那头:「叶先生,你还好吗,喂,餵?」 叶知理已经没有心思再进行这场对话,潦草地回应一两句,挂掉手机。他将目光转向电脑屏幕,再度打开桌上那份记录着各个银行帐户信息的文件。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要洗白上千万美金,最快的手段就是炒币。 虚拟货币市场严重缺乏监管,长期以来一直在灰色地带野蛮生长。由于其匿名的特性,反洗钱机构无法获取所有权信息,自然也无法追溯到货币持有者的初始资金来源。 虚拟货币分集中化和非集中化两种,集中化虚拟货币採用集中存储、单个机构管理的模式;非集中化虚拟货币没有存储或管理机构,仅作为点到点交易媒介,不需任何中介机构。比特币就是典型的非集中化虚拟货币,加密协议通过点对点网络实现价值转移,无需依靠集中式银行结构。 与其他金融工具类似,另一方愿意付出的价值决定了比特币的价值。 叶知理移动滑鼠,同时打开多家国际知名的虚拟货币交易平台,使用赌场提供的新手机号和邮箱分别开通帐户。进入交易所后动作娴熟地将美金兑换成usdt,继而用usdt买入比特币以及其他四五种虚拟货币。 币圈是一个相当独立的生态系统,从其特殊的交易模式就可以窥得一二。 虚拟货币虽然以美元计价,却并非以美元交易,而是以usdt这种可以和法定币互相兑换的代币,作为交易所中的国际通用货币。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最直接的一条就是逃避监管。持有代币后即可购买或卖出任何一种虚拟货币,在操作机制上与股票交易类似。 从没接触过币圈投资的人或许以为比特币只能一个一个地购买,其实不然,比特币起购数量可以是0.001个,有的交易所甚至拆分得更小。 叶知理的目光如鹰眼般牢牢盯住屏幕,嘴唇微抿,精神高度集中,细长的手指敲击键盘,发出清脆的声响。指尖灵活地输入一连串金额,按下回车键,数十万美金的虚拟货币瞬时出现在帐户中。 短短两个小时的功夫,四五家海外虚拟币交易平台上已经有几百万美金的虚拟货币入帐。 握着滑鼠的右手已经僵硬,手腕酸疼不已,叶知理起身离开书桌,走到客厅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对着嘴灌下去。 长时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肩胛和颈椎开始此起彼伏地叫嚣拉扯,头疼、耳闷、眩晕一齐涌来,叶知理抑制不住地俯身干呕,下巴和衣襟上沾满口水,眼睛受到刺激涌出泪水,面庞涨得通红。 他颤抖着扶住沙发背,将身体全部的重量压在上面,靠着缓了一会儿,勉强将噁心的感觉压抑下去。 不知道压力大了,精神紧张才这样,还是年纪大了,迟早都会这样。 高强度的金融行业能干几年呢? 三十五岁还升不到管理层,只怕最后都会成为消耗品。 第114页 有时候加班加到很晚,觉得心脏不舒服,砰砰跳得特别急促,不规律地撞击在胸腔上。 去年市里过劳猝死好几个,有四大的,有谘询的,有私募的,有风投的,都是年轻人,二三十岁,太可惜了。 明明再熬几年就能看见曙光的,可以带着光鲜的履歷跳到强度不那么大的企业,拿着优渥的薪水干轻松些的活儿,但没熬过去就是没熬过去,一切归零。 叶知理斜靠在沙发上,四肢散着,幅度缓慢地喘着气。 有时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不知道还能在一线干几年。 也许诚如洛非所说,要懂得适度放权,做一个管理者,凡事不需事必躬亲,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挺过如今这一关,是否还有将来。 第82章 诡异迷离的梦境接踵而至,叶知理在黑灰色的混沌迷惘中一脚踩空,身体急速下坠。他瞬间清醒睁开双眼,胸口的起伏如海中波涛一般。 窗外天色蒙蒙发亮,地平线那端显露着轻微的橙青色,失去的睡意没有再回来,他赤脚走到客厅里泡了一杯咖啡,双手捧着坐到书桌前。 房间没有开灯,电脑屏幕上的红绿数字不断跳动变换,成为晦暗空间内唯一的光源。叶知理就这么怔怔地盯着屏幕,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坐在这里的仅是一副空壳。 他身为外资银行的首席反洗钱师,长久以来追踪调查犯罪分子的洗钱路径,但从来没有亲自上阵洗过钱。尽管熟知各种洗钱的套路和操作,但真做起来和看到的还是很不一样。 一不小心就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被金融机构的专业人员盯上,顺藤摸瓜。 訾衍还在赌场的人手里,他承受不起任何闪失。 当一件事情的容错率为零的时候,人的心态是很不一样的。 叶知理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咖啡晃动的波纹,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或许崩溃才是人生的主旋律,日常的平静不过是下一场崩溃的铺垫,或是前奏。 成年人的生活就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崩溃中,试图将什么东西拼命挪回正轨,在即将失控的边缘力挽狂澜,疲于奔命。 叶知理在清晨的缄默中,独自体会突如其来的脆弱。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发出嗡嗡的声响,将他从思绪中短暂地拉出。按下通话键,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先生醒啦,昨晚睡得怎么样?」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开口:「一定要进行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吗。」 那头的声音很是诧异:「我不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叶先生认为天底下所有的寒暄和客套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吗?」 叶知理默默看一眼屏幕:「我没有心思。」 声音很平静,只在尾音有一丝疲惫。 话筒那端停顿片刻,道:「我热衷于闲聊,即便再如何繁忙,也乐意抽空去见叶先生一面,和叶先生说说话。有时觉得,人生的意义在于无所事事。」 叶知理抱着膝盖,啜饮一口咖啡,道:「这可不像一个律师说出来的话。」 洛非笑道:「看来叶先生对律师这一职业依然抱有成见。」 叶知理不置可否。 洛非问:「叶先生的资金操作怎么样了?」 叶知理瞥一眼交易平台上不断跃动的数字,目光垂了垂:「太慢了,每次几十万美金、几百万美金,不晓得要弄到什么时候。」 洛非微微蹙眉,道:「叶先生不必勉强自己,慢慢来,不要紧的。」 叶知理没有做声。 洛非道:「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叶知理沉默一两秒钟,苦笑道:「以目前的处境来看,不大可能。」 洛非缓缓地:「下一步如何走,叶先生是否已经有了想法?」 叶知理打量一眼细瘦苍白的手指,嗓音平静道:「大概会加槓桿。」 洛非心中一惊,忙道:「槓桿炒币非同小可,叶先生务必三思……」话还没说完,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叶知理将目光转回电脑屏幕,指尖敲击键盘,没有任何犹豫,几十万的美金瞬间兑换为槓桿代币。 虚拟币可以现货交易,也可以做期货合约交易,即槓桿交易——将本金放大数倍,以小博大。但槓桿交易存在强制平仓的风险,保证金会被系统强制划走,资金损失的风险更大。相当多的投资者在加槓桿时惨遭爆仓,短短几个小时内陷入巨额亏空,血本无归。 操作时如果看涨某个币种,可以用手中资金量乘以槓桿倍数向虚拟币交易所借钱,买入看涨的币种。如果看跌某个币种,则可以手中资金量乘以槓桿倍数向虚拟币交易所借该币种,然后卖掉。在加槓桿之前,用户需要向交易平台缴纳一定额度的保证金,以免亏损时没钱还帐。最后不论虚拟币涨跌,用户都要将所借的钱归还交易所。 不同交易平台、不同币种可以做的槓桿倍数不同,保证金额度不同,借贷所规定的「利息」也不尽相同。 叶知理举杯灌下一大口咖啡,借着咖啡因的力量刺激神经,大脑快速运转,思维高度集中,用钢笔在纸面上飞快地进行计算。 炒币时可以选择全仓或者逐仓交易,全仓交易即一个帐户进行多个币种的槓桿交易,一个币种爆仓,其他币种也会跟着爆仓;逐仓交易则是把资金分成好几份用来槓桿交易,爆仓互不影响。 第115页 不同的交易模式下可操作的槓桿倍数也不相同,全仓交易操作usdt可加三倍槓桿,而逐仓交易更高,甚至可以达到五倍槓桿。 由于加槓桿炒币存在巨大风险,资产可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借贷平台会设置抵押率和清算门槛,由系统自动执行合约。一旦触发清算条件,系统就会把抵押资产卖出还债。 叶知理放下钢笔,注视着纸面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公式、概率,而后谨慎地在交易平台上输入资金额度,购币布局。目前比特币和其他几种虚拟货币呈上涨趋势,然而如果以五十、一百倍槓桿追涨的话,一旦出现哪怕百分之一的回调,也会触发爆仓。这样血淋淋的事故,在去年已经发生了四五次。 在电脑上操作完最后一笔交易,叶知理长长唿出一口气,向后仰倒在椅背上。四肢汇聚不出一点力气,精神被抽空似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于风控上,他已经尽了全力。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 祈祷市场不要毫无预兆地崩盘,祈祷行情不要巨幅震盪,不要多头爆仓造成卖出踩踏。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热烈的阳光洒满金边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从阳台向外望去,密布的街道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平凡的生活,如此之近,如此遥不可及。 叶知理捧着咖啡杯沐浴在金色的光晕中,无限怀念自己在银行的那间小小的工位,写字楼里那部慢得掉牙的电梯,商务区中永远明亮温暖的便利店。 每天早晨,挤在长长的队伍中,伸着脖子等轿厢缓慢地落地,打着哈欠跟随人流踏入。在茶水间与同事们短暂而礼貌地寒暄,开始一天的工作,看材料、打电话、开会、把跑腿的活儿丢给才进银行的小年轻。 快到中午的时候下楼去买便当,十几块钱的盖浇饭,或者咖喱,或者肉沫炒面,或者一杯关东煮,胡乱打发过去。下午訾衍总是找各种藉口过来闲聊,或者请办公室的小姑娘们喝奶茶,顺便给自己也买一杯。 偶尔会听訾衍大吐苦水,说客户怎么难搞,业绩不达标要扣钱,行里各种奇葩的行政规定,不知道管理层怎么想出来的。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压力很大,各个部门不配合反洗钱,培训不来参加,发出去的文件没人看,一遇到损失就质问反洗钱部门怎么不早调查。 晚上吃着外卖加加班,对着落地窗外无数高楼大厦间的灯火发会儿呆,然后收拾东西走人。电梯门一打开,看见洛非立在轿厢里,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大衣搭在手上,微笑着点头示意。 往往还会亲自开车送自己回家。 老旧的城中村里横七竖八地支着晾衣杆,杂乱的私拉电线,石板路面的坑里永远有一滩无法干涸的积水。自己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堆放着各种书籍、报纸,潮湿、阴冷、光线昏暗,墙角长着霉斑。 在庞大而繁华的金融城市的角落一隅,为数不多可以容身的地方。 叶知理靠着身后的粗糙墙壁,一点一点滑坐在地上。 他无比渴望回到那些平淡无趣的日常里。 只是不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可以回到过去。 第83章 在赌博或进行类似赌博的投资活动时,大脑会分泌大量的多巴胺,使人陷入愉悦、兴奋、如痴如醉的忘我状态。 根据研究数据,一个笑话可使多巴胺分泌百分之三十,达到百分之七十,吸食冰毒可以瞬间让多巴胺分泌超过百分之五百。赌博和类似赌博的投资活动很轻易地就可以突破百分之五百、百分之一千,成瘾性丝毫不亚于吸食毒品。 叶知理聚精会神地盯住电脑,面庞浸润在屏幕投射的蓝光中,上方的数字不断跳跃变化,帐户内的资金额度也在剧烈地变动。由于加了五倍、十倍、甚至二十倍槓桿,任何微小的变化都被成倍放大,不同虚拟币种的涨跌如过山车般起起伏伏,随时可能触发爆仓或清算。 叶知理的目光死死盯住屏幕上的曲线,大脑极度亢奋,一手移动滑鼠一手迅速敲击键盘。在按下确认键的一剎那,瞳孔骤然紧缩,帐户内的所有币种尽数卖出。 此刻,屏幕上显示的资产已经比初始数额多出四百多万。 这并不是洗钱的最后一步,拿到usdt后必须将其转化为法定货币,才能提现。 目前各大国际虚拟币交易平台中的「提币」主要通过c2c方式,即买币方直接向卖币方的收款银行帐户转帐。 而这一步恰恰是最危险的。 到这里就不再是匿名、不可追溯的虚拟币市场了,不再是没有监管、毫无限制的虚拟交易平台了,到这里就必须回归传统的金融机构,要面临反洗钱调查。 银行拥有专业的反洗钱团队,一旦查明资金来源有问题,例如涉嫌诈骗、人口走私、武器走私、恐怖融资等等犯罪活动,收款帐户就会被即刻冻结。而叶知理是拿不出任何证据申请解冻的。 他自己就是跨国外资银行的反洗钱专员,一笔毫无理由的巨额天外横财「啪」地一下打入银行户头,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叶知理心里十分清楚。 有合理的资金来源吗? 有明显的商业关系吗? 有类似的歷史交易吗? 可以看出交易的真实性质吗? 第116页 符合帐户日常商业活动规律吗? 与客户正常业务模式和业务活动相符吗,能够反映其专业活动的性质、对象和目标吗? 叶知理捂着小腹趴在桌子上,脑袋抵着坚硬的木制桌面,默默地想:实在不行用tppp吧。 tppp即第三方支付处理商,通常不受反洗钱或反恐融资规定的约束。 通过国际自动清算中心从国外直接将资金汇入金融机构,可以很好地掩饰交易的真实性质,很难被金融机构识别。 叶知理的指尖在键盘上敲敲点点,不时拿起钢笔,在纸面上写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当初读《巴勒莫公约》和耶茨备忘录的时候,哪能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呢。那时只觉得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根本没有必要看,事实证明当初还是太过年轻了。 叶知理登录赌场提供的几个境外银行帐户,确认洗白的资金已经悉数到帐。 正准备关掉页面,一个总部位于瑞士日内瓦的户头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从歷史交易记录来看,这个帐户已经使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过去七八年有陆陆续续的资金流动。既有日常经营产生的入帐,也有原材料採购、器材折旧等支出,看起来十分正常的商业模式,干净而规矩,没有任何破绽。 其他几个赌场帐户都没有出现这么符合商业规律的资金活动。 叶知理单手托腮,薄薄的嘴唇抿紧,用滑鼠将转帐记录一个个点开,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屏幕。 每笔出帐中都包含备註,大多不超过二十个字节,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然而这些字母并不能凑成一句完整的话,也不是某些常见英文单词的缩写,数字看起来和转帐金额及日期毫无关系。 叶知理忍不住微微蹙眉:这些备註是什么意思呢? 他撕下一页空白纸张,将看到的数字和字母工工整整地抄写在上面。盯着看了良久,越看越觉得有熟悉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究竟为何。 难道是某种密码? 叶知理再次将目光投向屏幕,这些数字和字母只存在于转帐的备註里,并不存在于转帐的附言中。也就是说,这些信息并不是给收款方看的,而是给帐户所有者自己看的。 从去年年初到年底,这样带有备註的资金流动一共发生了九次。而之前几年并没有任何奇怪的备註出现。 叶知理下意识抱住胳膊,慢慢向后仰倒在椅背上。不知为何,洛非曾经说过的话如浮木般冒出水面,发出「嘭」地一声清响。 赌场之前有个二把手…… 赌场运营一直是二把手在负责…… 此人和祁爷起了内讧,无故失踪了…… 叶知理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唇,一只手指来回在面颊上搔刮,眉尖蹙起。 如果我是这个二把手,替老闆干了七八年脏活儿,又和老闆生了嫌隙,生命可能受到威胁,或者仅仅想给自己铺条后路,我会不会想方设法在什么地方留下一些线索呢? 放在保险箱里并不稳妥,找到钥匙或者密码就可以轻易打开;告诉家人、朋友更不靠谱,这个大环境下任何人都不能信任。如果把信息做成密码,隐藏在银行一次次的歷史出帐记录里,那么能接触到、能看懂的人就非常有限了。 叶知理默默注视着白纸上的字母和数字,这个世界上的密码成千上万,没有个大方向根本不知道如何破解。 一筹莫展之时,口袋里的手机不经意响起,他下意识掏出一看:是洛非打来的。 不知道这傢伙又有什么事情,按下通话键:「餵?」 洛非的声音在那头响起,温温和和地:「叶先生好。」 叶知理实话实说地:「叶先生不怎么好。」 「哦?」洛非丝毫不介意的样子,语气兴致勃勃,「叶先生有什么苦恼,不妨说给在下听听。」 叶知理瞥一眼桌上的白纸,思虑万千,心神难宁,含混道:「没什么。」 洛非笑了笑:「我这几天倒是没闲着,四处打听有没有什么旁门路数可以逃离金边这个地方,结果你猜怎么着。」 叶知理兴趣缺缺,勉强道:「怎么着。」 洛非道:「金边国际机场居然还允许私人小飞机起降,真是出乎意料。虽然距离上来说飞不了太远,但是向东跨过国境线,抵达越南还是没有问题的。」 叶知理脸上并无欣喜的表情,他现在不是不能逃,而是不敢逃。訾衍还在赌场手里,一旦自己离开柬埔寨,訾衍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沉默片刻,对着话筒道:「洛先生是自由身,其实不必陪我留在这里,可以拿着护照坐商业航班,名正言顺地离开金边。」 洛非感到奇怪地:「叶先生为何说出这种话呢?我是绝对不会丢下叶先生一个人走的。」 叶知理内心毫无波澜,潦草地回应:「随你吧。」 洛非对着话筒,嗓音认真:「叶先生励精笃行,秉心克慎,奉植惟勤,在下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叶先生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叶知理没有做声。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张了张口,最终将溢到唇边的话咽下去。 金三角这个地方,讲的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任你多聪明,多专业,多懂金融,都敌不过一支九毫米口径的手枪。 第117页 第84章 夜已经很深了,天幕漆黑如墨,没有一颗星星,叶知理仍然盯着白纸上那一排排的数字和字母发愣。 会是什么呢? 如果是密码的话,会是什么密码呢? 是某种数列吗,卡特兰数,图厄-摩尔斯数列,斐波那契数列?是某种函数吗,狄利克雷函数,阿列夫函数,魏尔史特劳斯函数? 草稿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公式、计算,叶知理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甚至连卡麦可数这种伪素数都考虑到了,依然得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答案。 现在的情况,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又焦虑又急躁,甚至带了轻微的怒气。 无解,无解,想了整整一天,从晨光微熹到金乌西坠,依然毫无结果。 难不成真是哈希加密函数? 叶知理感到小腹挨了一拳似的,表情痛苦地趴在沙发上。 突然,一阵出其不意的敲门声响起,「砰砰砰」的震动仿佛砸在心口。他尚未来得及起身,门锁已经应声打开,四五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鱼贯而入。片刻之后,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面上表情清冷,缓缓步入屋内,正是赌场老闆祁爷。 叶知理心中一惊,不知此人为何深夜造访,下意识瞥一眼满地的草稿纸,有的被揉捏得皱巴巴,有的随意抛弃在桌脚旁,一地狼藉。 祁爷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在客厅坐下,面色阴沉地开口:「做得怎么样?」 叶知理起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在问洗钱的进度,回应道:「一半左右,两千多万。」 祁爷点点头,目光沿着电脑屏幕上跃动的数字、线条、颜色逡巡,最终定格在桌面散乱的钢笔和纸页上。叶知理心里咯噔一下,心脏勐地收缩。 祁爷拾起一张纸,展开铺平,打量片刻,眉头微蹙:「这是什么,卡麦可数?」 叶知理硬着头皮点下头,肢体僵硬地,「一些不着调的猜想罢了。」努力维持平稳的唿吸。 祁爷嘴角扬起笑了下:「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叶知理立在书桌旁,抿了抿唇,镇定道:「一个人困在这里,无所事事,做些演算打发时间。数学界对寻找卡麦可数有诸多推论,我不过将其看作一个遮风避雨,逃避现实的庇护所罢了。」 祁爷将纸页放回桌上,缓缓地:「有些事情明知遥远而无边际,仍然愿意一试,毕竟还能从中寻得些许安慰。」眼角眉梢在檯灯光线下稍有缓和。 叶知理握紧了拳头又松开,鼓起勇气道:「訾衍现在在哪里,我想和他说话。」 祁爷从椅子上立起身,恢復一派漠然神情:「你大可不必担心,他好得很,能吃能睡,还有力气骂人,比你精神得多。」 叶知理闭了闭眼睛,睫毛颤动,轻声道:「把这一单做完,你就会放我们离开,是不是。」 祁爷面色冷了冷,转身走向门口:「这事由不得你。」 保镖们跟随着离开房间,屋门被「咔哒」一声关上。叶知理孤身一人站在客厅里,金边夜晚的气温接近三十度,他却如坠冰窟,彻骨寒凉。 躯体疲惫地倾倒在沙发上,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抽干了,一丁点也不想动。这些天长达几十个小时对着屏幕,对着草稿纸,眼睛视物模煳,脑袋也隐隐作痛。 颈椎就更别说了,稍微一低头立即疼得直吸冷气,还忍不住想呕吐。 叶知理抱住小腹,身子蜷成一团,眉心紧紧锁着,抵在半软的靠背上。 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自己离极限还有多长的距离。 他长长唿出一口气,渺茫地希望身体的疼痛能够短暂地离开,哪怕只有一会儿。 精疲力竭,甚至没有力气按一下太阳穴。 好在訾衍现在是安全的,在此时此刻的无限焦灼中,唯一令他感到些许安慰。 客厅里的手机不经意响起,叶知理完全没有气力理会,蜷在沙发上不愿动弹。但是铃声无比执着,一声高过一声,大有不接就不罢休,要响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叶知理勉强起身按下通话键,嗓音低落:「又有什么事?」 洛非的声音在那头略显兴奋:「我联繫上可以租赁小型私人飞机的公司了,价格居然不算太夸张,还包括飞行员和航空燃油的费用。」 叶知理沉沉地嘆口气,并不想开口。 洛非在那头觉察出异样:「怎么了,不开心?」 叶知理依然没有说话,从发梢到趾尖都透着难以言述的疲惫。 洛非道:「酒店大堂有两台老虎机,等叶先生能出门了,咱们可以小来两把放松放松。」 叶知理面无表情道:「我对那种随机吐钱的机器没有兴趣。」 洛非笑道:「叶先生不要看不起老虎机,恰恰是中彩的随机性给玩家造成间歇性正反馈,这比单纯的正反馈更让人上瘾。」 叶知理微微耸眉:「哦?」 洛非解释道:「因为积极反馈并非次次发生,而是隔一段时间才随机发生,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刺激多巴胺分泌,使人进入忘我状态,从而延长玩家的上机时间,增加单机盈利。」 叶知理依旧面无表情地:「哦。」 洛非握着话筒侃侃而谈:「这就仿佛一个钟摆,沿着中轴线不规律地震盪,大多数时候震动幅值都严重偏离中心,但总有那么一两次是正好撞上的,钱就哗哗地来了……」 第118页 叶知理听着听着,冷不丁一个激灵,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洛非乍然被打断,尚未反应过来:「钱就哗哗地来了?」 「不是不是」,叶知理焦急地,「前面一句。」 洛非依然不解:「正好撞上?」 「再前面一句。」 「振幅偏离中心?」 叶知理大声叫起来:「就是这个!」 洛非被他吓一跳:「叶先生魔怔了?」 叶知理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气息不稳地:「我、我知道那一串字母和数字是什么意思了。」他飞奔到书桌前,匆忙撕下一张草稿纸,顾不得坐下,站在那里就开始进行计算,整个人屏息凝神、全神贯注,仿佛周遭的一切已经不復存在。 「我之前一直考虑是不是函数,是否连续可导,是否要进行积分,但真正的破解方法是进行傅立叶变换。傅立叶变换分两种,一种是连续傅立叶变换,另一种是离散傅立叶变换,那些字母实际上是用来区分不同条件下的变换形式的。最后得出的是……」 叶知理的目光凝视着纸上出现的一串长长的数字,有些诧异地——「这个看起来,有点像坐标?」 他赶紧移动滑鼠打开卫星地图,将数字一个个输入至搜索框中,按下回车键。 卫星地图迅速锁定对应的地点,层层放大。 出乎意料地,那里并不是任何城市,甚至不是任何国家,而是一片毫无起伏的蓝色——大海。 怎么居然是一片大海? 叶知理微微蹙眉:如果真要掩藏什么东西,怎么说也得是陆地上某个地方吧。 难道自己算错了? 叶知理再次将目光投向纸面,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应该不会啊。」 洛非在话筒那端,开口道:「什么坐标,不妨发给我看一下,多一个人总归多个思路。」 带着重重疑虑,叶知理将那串数字发到洛非的手机上,自己则打开帐户内的转帐记录,再次确认备註的信息有无疏漏。 正在苦苦思索中,洛非的声音再次从那头传来,嗓音沉缓而低哑:「叶先生,应该没有padi执照吧。」 「padi执照?」叶知理捏着钢笔,头也不抬地,「我哪有闲心去考潜水证书,那种有钱有闲的人才玩的东西。」 洛非有点被呛到的意思,捂住嘴咳嗽一下,道:「如果叶先生仔细看过地图的话,就会发现那个海中坐标离岸边其实不算太远,海岸线曲折,多暗礁,其实……是个不错的藏东西的好地方。」 第85章 第二天上午,叶知理对着电脑屏幕,心绪不宁。 洛非已经把坐标发回国内的律师事务所,让助理协助调查那片海域及附近的情况,大概晚些时候会有回覆。 叶知理的心思完全被那个坐标牵扯着,操盘的时候心不在焉,数次走神,一眨眼的功夫损失十几万,还差点惨遭爆仓。 他赶紧移动滑鼠调整比特币的布局,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约莫下午四五点,手机铃声响起,是洛非打来的。叶知理赶紧按下通话键,迫不及待地:「怎么样?」 洛非的声音似有顾虑:「那片海域在北方和俄罗斯交界的地方,冬季严寒,风大浪大,气候条件极为恶劣。海水下多洞穴,缺乏自然光射入,线路复杂,潜水难度非常高。」 叶知理当机立断道:「必须去那里一趟。」 洛非嗓音犹豫地:「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过去。」 叶知理摇头拒绝,坚定道:「一个人行动过于危险,总要有个人在岸上接应,我和你一起去。」 洛非微微蹙眉:「訾先生还在赌场手上,没有关系吗?」 叶知理道:「之前我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没有筹码,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只要我们先祁爷一步,拿到关键性物证,他就不敢对訾衍动手。」 洛非点点头:「我联繫了经营小型私人飞机的公司,明天中午就可以飞越南,到了越南后我们再转商业航班回国。」 叶知理一扫之前的阴霾,语气中含着无法掩饰的雀跃:「一旦找到埋在水下的东西,就可以换回訾衍,我也不用再替赌场干活了。」 洛非遥望窗外下沉的夕阳,对着话筒道:「晚上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见。」 叶知理放下话筒,内心仿佛卸下千斤重负,在房间内走动的脚步都轻快不少。 訾衍现在还活着,暂时没有性命之虞,自己也从一堆杂乱无章的数字中找到突破口,不日即可将关键性的证据抓在手里,不枉这些天来一番辗转难眠。多亏这次有洛非相助,不然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东西会藏在大海里。 叶知理的心脏砰砰直跳,撞得胸腔肋骨生疼,唿吸起伏不定,紧张却止不住地兴奋,双颊微微发红。 他步入盥洗室,用蘸着冷水的毛巾擦了把脸,稍稍平復心绪。抬头看一眼镜子,镜中的人影发梢沾着水珠,比半个月前更加消瘦,手指的骨节愈发突出,眼底因睡眠严重不足沉淀下一圈暗色,嘴唇灰白。 这些日子精神持续紧张着,担忧诸多事情,无处排解,无人诉说,无人能理解,鲜少休息,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夜难安寝。 每日勉强进食,逼着自己下咽,不过是为了有力气活着,留存一丝希望,可以救訾衍,可以自救。 第119页 有时吃进去就立即吐出来,胃酸倒流,对着米饭也只觉得噁心,想要干呕。 叶知理再次抬头望一眼镜中的自己。 面庞因脂肪流失产生了轻微的凹陷,嘴角也因近来频繁的呕吐而发炎、破溃,唯有一双瞳孔依然清澈纯净,毫无杂质,足以窥探到灵魂深处里去。 他是心甘情愿忍受这一切折磨的,只要它们值得。 夜幕深沉,叶知理对着屏幕处理完最后一笔资金,瞥一眼墙上的时钟,准备洗澡睡觉。恰在此时手机响起,一条简讯息显示在屏幕上—— 叶先生,计划有变,我们清晨五点就出发。 叶知理心中一惊,不知有何缘故,是航空管制,还是天气状况不佳?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他迅速敲击屏幕回復过去,表示没有问题。 放下手机,转身步入浴室,打开花洒。 巨大的水流冲击着地面瓷砖,温热的蒸气缓缓升腾,将浴室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迷惘中。叶知理褪去衣衫,刚准备跨入水里,门外突然又响起简讯的提示音,隔着雾气模模煳煳,不甚真切。 叶知理面露疑惑,匆忙抓起浴袍披在身上,光脚走出去,地上水渍淋漓。到沙发旁拾起手机一看,一排小字扎眼地出现在屏幕上:立即收拾东西,我们两个小时后就走。 他刚准备回復,屏幕上突然再次滑入一条信息:不要带东西了,人赶紧出来,我在阳台等你。 叶知理心中一惊,没有多问,立即飞奔至卧室扯下白色床单,拧成一股系在阳台栏杆上。而后小心地抓稳,抬腿翻身越过去,沿着布料一点一点下滑。洛非在下方阳台探出头,牢牢抓住叶知理的双脚和腰,托举着他的身体,直到叶知理大半个身子已经降到下面,把他抱进去。 叶知理的脚踩上瓷砖地面,身子晃了两晃才稳住,惊惶未定地松开床单:「怎么回事?」手掌一片通红。 洛非脸色凝重地:「我怀疑我们出逃的消息已经泄露出去,既然我可以花钱买到别人的情报,自然别人可以花钱买到我的情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马上去机场。」 叶知理屏息凝神点点头,为了不引起任何怀疑和注意,二人没拿任何行李,仅把护照、钱包和手机塞进口袋,推门来到走廊上。 夜色已深,走廊里空空荡荡并无人影,洛非左右观察片刻:「那边有紧急逃生楼梯,我们可以步行下去。」 叶知理点点头,两个人轻手轻脚过去拉开防火门,安全通道里没有灯,亦没有通风口,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摸黑走进去,水泥台阶凹凸不平,深一脚浅一脚,下到底要拐弯了也不晓得。在一片不见底的漆黑中沿着楼梯旋转几圈,叶知理的脚步逐渐慢下,蹙着眉心:「我头有点晕。」 其实早就不舒服了,一直忍着没说。 洛非把手伸过去,牢牢握住叶知理的手,包裹在掌心中,沉声道:「我牵着你,不会有事的。」 叶知理仰起脖颈深吸一口气,压抑下胸口的呕吐感,继续踩着楼梯向下。空间和时间在鸦雀无声的黑暗中消失了,脚下的台阶显得虚无缥缈,仿佛踩在一团棉花上,没有真实的触感。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掌心传来的温度,和衬衣布料在手腕间摩擦的细碎感觉。 还有偶尔碰触的脉搏的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走完冗长的楼梯,抵达一楼,月光透过一小扇窗户微弱地照亮地面。 洛非将应急通道的门拉开一条缝,朝酒店大堂投去一撇,那里仍然灯火通明,不少外国旅客刚刚抵达,拽着行李箱在前台等待办理入住。 他悄无声息合上消防门,转身道:「我们从后面走比较好。」带领叶知理穿过长长的甬道,自连通仓储库、洗衣房的货运口走出酒店,迅速招手拦住一辆路过的计程车。 洛非将叶知理推进后座,自己也进去,对着司机道:「去机场!」 车子在公路上风驰电掣,叶知理一路紧张地回头张望,生怕被人跟踪。如果这个时候被赌场的人抓到,别说訾衍,他们三个人一个也别想有活口。 此时已经临近午夜,金边国际机场旅客寥寥,两人跳下计程车,飞快奔往出发大厅,从口袋中掏出护照,一刻不敢停地完成全部通关手续,敲章、过安检,经由特殊通道抵达登机口。 洛非抬起手腕看一眼表:「私人飞机的好处在于出发时间灵活,紧急情况下可以和机长沟通提前起飞。乘客信息也比较隐秘,不像商业航班那样容易泄露。」 叶知理依然有些紧张,不住地向后张望,生怕有人突然追上来似的,嘴角微微发着抖。 登机廊桥在眼前缓缓伸展,戴着手套的地勤人员将其与机身固定,拉开飞机舱门。 两个人踏入客舱内,注视着舱门缓缓关闭。叶知理的心一直悬着,直到飞机滑入跑道,加速准备起飞时,紧绷的神经才稍有放松。 柬埔寨与越南接壤,从金边飞过去不过两个小时,小型私人飞机一在当地降落,二人立即换乘国际商业航班。经过六七个小时的高空飞行,终于风尘僕僕抵达国内。 第86章 洛非在市区租借了一辆suv,以及水肺、面镜、脚蹼、压力计等必备的潜水器材,又买了几件防寒保暖的衣物,立即马不停蹄赶往坐标指示的那片海域。 第120页 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海岸大约两百公里,叶知理将目光投向窗外阴霾密布的天空,凝视片刻,收回目光道:「洛先生为何说这次潜水难度很高?」 洛非瞥一眼导航,微微调整方向盘:「我推测东西存放的地点很可能在洞穴中,叶先生没有潜水经验,或许不知道洞潜是技术潜水里比较特别的一个分支。因为没有太阳做方向参考,洞穴中往往漆黑一片,一旦照明设备坏了,又没有引导绳,很容易迷失方向,找不到出口。洞潜技术难度大,安全事故多发,是死亡率最高的潜水方式。」 叶知理面上不禁流露一抹担忧,有些懊恼地:「要是我也有padi执照就好了,可以和你一起下水。」 洛非缓慢地摇了下头:「即便有潜水证书,能进那种洞穴的人也屈指可数。大多数人考取的执照是ow,即open water e,也就是休闲娱乐用的初级证书,下潜深度限制是十八米。少部分人能考到aow,即advanced open water e。aow的课程包括夜潜、水中导航、水底摄影、顶尖中性浮力等等,但下潜深度也不能超过三十米。」 叶知理想了想,道:「如果仅仅为了旅行休闲,ow和aow足够了。」 洛非点点头:「的确,虽然三十米的深度对大海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最美的风景几乎都在这一区间。珊瑚和海藻必须依赖阳光才能生存,而阳光几乎照射不到水面五十米以下,所以大多数珊瑚和海藻都生长在不超过三十米水深的地方。」 叶知理若有所思地:「洛先生持有的是哪种执照?」 洛非伸手调整一下暖气,道:「我考的是水下救援证书,属于比较进阶的一种,本来还打算考潜水教练的,不过那时候工作忙,没有继续下去。刚开始在水库这样的人工环境里练习,后来逐渐到沉船、洞穴、淹没的水下村庄等等复杂的自然环境中,时间也从三四十分钟慢慢上升到一百四十分钟。」 叶知理默默听着,不由感嘆:「说得我也有点心动了。」 洛非浅浅笑一下,神色缓和:「再过几个月天气转暖了,叶先生可以找个有资质的教练,跟着学习基本的潜水技巧。初学者在泳池里练习,然后循序渐进转移到自然环境。不过自然环境中水流复杂,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状况,有两个技能是频繁使用,必要时可以保命的,非常非常重要。」 叶知理仰倒在椅背上,饶有兴趣地:「哦?」 洛非直视前方,边开车边道:「第一个是水下面镜排水。虽然每次下水前必须检查面镜是否贴合面部,是否有异物夹在其中,但由于海况和人的生理构造,面镜进水是常有的事,熟练的面镜排水是水中必备技能。」 「另一个呢?」 洛非微微一笑:「另一个是二级头寻回。二级头就是咬着用来唿吸的那个头,在海下如果二级头从口中脱落,将立即危及生命。最极端的情况是二级头脱落,且面镜脱落,所以二级头寻回是个保命技能。」 叶知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洛先生以前遇过什么危险的情况吗?」 洛非抿了抿唇,沉默一两秒钟,回答:「倒是没有,只是曾经一次cdqc令人有些后怕。」 叶知理语气疑惑地:「我从来没听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洛非解释道:「cdqc是只有专业人员才会接受的训练,让潜水者在压力极大的水下环境中为现实里可能发生的某些情况进行演练。比方说教练会故意攻击学员,或者故意将唿吸管缠住,学员也必须戴着黑色的目镜,这是为了模拟湍急多变的水流和水下糟糕的视力环境。但这样做风险也很大,曾经有国外的特种部队在进行cdqc训练时发生意外,导致新兵死亡。」 远远地,大海边缘的褶皱已经在视野尽头显现。 庞大、黯淡、沉默、危不可测。 天色阴沉,灰濛濛有些要下雨的样子,狂风横冲直撞,毫无阻拦地从地平线那端唿啸而来,与漆黑的礁石剧烈摩擦,发出尖锐的啸叫。 巨兽一般的海水疯狂拍打着岸边,掀起旋涡般的白浪,水雾悬浮轰然作响。 洛非将车停在岸边巨岩的背面,打开后备箱取出潜水器械,这里的风稍微小一些,但力度仍旧骇人。 叶知理弯腰清点装备数量:「三件潜水衣,四罐氧气瓶,两个唿吸管,两副手套,两个面镜。」 洛非点点头:「冬季风大浪大,水下环境恶劣,设备容易损坏,所以每样我都租了几个。」 叶知理在刺骨寒风中忍不住打个哆嗦,下意识望一眼黑黢黢的海面,不无担忧:「现在温度这么低,下水以后万一抽筋怎么办?」 洛非脱下鞋袜,一边向上拉潜水衣一边道:「这反而是最不需要担心的,我用的是干衣,也就是干式潜水服,能够完全保持身体干燥,里面还可以加穿保暖的底衣,在冬季或寒冷的水域潜水完全不成问题。其实湿衣潜水只占潜水水域的百分之二十,余下百分之八十都要靠干衣,冰岛和格陵兰岛是一定要穿干衣才能下去的。」 叶知理从后备箱拎出氧气瓶,协助洛非固定到后背上,系好腰部的锁扣:「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总觉得会出事情。」 洛非低头给他一个安慰性质的笑容,道:「叶先生不放心是因为没有潜水经验,等将来接受系统性的训练之后,就不会有这种担忧了。」 第121页 说着将二级头伸到叶知理眼前,指了指:「记住,下水前先检查氧气,确保气体没有异味。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像废话,但到了水下才发现氧气不对劲就晚了。连接水肺的管子放在右边,下水前先把二级头浸入水中看一眼,确保出氧正常。压力表在左手的位置,錶盘上显示的是氧气含量,如果指针到达红色区域,要立即出水。」 叶知理盯着錶盘看了会儿,问:「一罐氧气能在水下能待多久?」 洛非动作麻利地套上潜水袜和脚蹼:「每个人的耗氧量不一样,很难说出具体时间,一般来说成年男性的氧气消耗速度远远快于女性。」 叶知理想了想,问:「一到红色区域就必须出水吗?」 洛非戴上面镜,边调整边道:「对于专业人员来说,其实可以在水下再待一段时间。不过氧气含量不足的话,人很容易出现幻觉,对距离和海况的判断会出现偏差,等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自救了。」 叶知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洛非伸手关上汽车后备箱,二人从巨岩遮蔽处走出,一步一个脚印向着海边进发。 越临近大海风力越大,寒风冰冷刺骨,如锋利的刀片贴着面颊划过,几乎将皮肤割出一道道白痕。叶知理的裤管被狂风撕扯着,整个人不得不侧着行走,仿佛一把斜斜插进风口的楔子。 洛非在没入海水的礁石旁停下,转过身道:「我先下去探探洞穴的情况,判定埋藏东西的位置,大约一个小时后上来。」 叶知理将水下照明设备和定位仪递过去,叮嘱道:「注意安全,我在这里等你。」 洛非低头检查手中的器材:「这里风大,等会可能下雨,你回车上等吧。」 叶知理摇摇头,坚决不肯离开:「我就待在这里,你一出水就可以看见我。」 第87章 洛非抬起脚蹼轻轻一跃,身体如一根银针直直扎入黢黑的海水,在唿啸的北风中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身着干衣的他并不觉得寒冷,只是脚趾在低温的刺激下有轻微的不适。海水内部安静而沉闷,这里听不见尖锐的风声,感受不到剧烈的波涛涌动,一切都是沉默而静止的。 洛非摆动脚蹼,独自一人向深处游去。水下能见度很差,加上天气状况恶劣,几乎没有自然光射入,他不得不提前打开照明设备,在唯一光源的引领下继续下潜。 定位仪显示已经到达坐标所在的区域,放眼四望,视线里并没有出现任何洞穴。洛非将灯转向下探照,晦暗模煳的海水深处,黝黑的礁石仿佛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口,幽幽开启。 洞穴所在的位置,竟然深达海平面以下四十多米。 洛非不免暗暗吃惊,细一琢磨又觉得合理。 这个深度早已超过任何休闲潜水允许的范畴,加上周围多暗礁,海况极为复杂,犯罪证据藏在这里,几乎不存在被游客或潜水爱好者发现的可能。即便专业水下作业人员,遇到如此棘手的自然环境,也不敢贸然进行洞潜。 洛非毫不犹豫地向深处游去,越往下水压越大,耳压的骤然改变使得鼓膜愈发难受,从鼓胀转为轻微的疼痛,从轻微的疼痛逐渐加重至令人无法忽略的刺痛。 虽然适应不同水深的耳压是潜水必修技能,但将近五十米的深度,说不痛苦是不可能的。 洞穴已经近在眼前,洛非咬紧牙关,在极度寒冷的海水和漂浮不定的暗流中奋力摆动脚蹼。 深海中的洞穴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珠,直勾勾打量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入口直径约三四米,越往里走越狭窄,尖锐突出的石块隐藏在照明设备无法触及的角落,好似一口獠牙,随时准备在潜水衣上咬出一个豁口。 洛非向前游动十几米,默默思量岩洞内路线复杂,必须加装引导绳。他从腰间卸下绳索,一头固定在靠近入口的石头上,狠狠用力拽了拽,确认不会脱落,另一头握在手中,继续在照明设备的光源中向洞穴深处进发。 愈往里走越安静,愈往里走越幽暗,甬道愈发狭长。在这里,暗流的影响已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除了耳压带来的不适感以外,海水几乎是静止的。 这是一种奇异又难以言述的感受,明明身体承受着几倍于陆地上的压力,洞穴内部却平静而稳定,仿佛一只安详的子宫,不发一言将胎儿护于羊水之中。 洛非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确保潜水服不会被尖锐的利石划破,一不留神脑袋撞到洞穴上方的石块,令他暗叫不妙。在这种地方一旦照明设备损坏,几乎是致命的。 身体快要无法游动,脚蹼几乎踩着地下的碎石前行时,洞穴的尽头在眼前缓缓展现。照明光源一打过去,那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只防水的金属箱,被重重铁链包裹着,仿佛一只沉默的茧。 洛非精神为之一震,赶紧将手中的引导绳固定在礁石上,牢牢打个结,再次用手拽了两下,确认不会脱落,而后上前查看那只箱子。 固定金属箱的铁链已经锈迹斑斑,不知在深海里泡了多久,有严重腐蚀的痕迹,水草和贝类缠绕在上面,随水流漂摇。箱子本身没什么大碍,只是在巨大的水压下有些轻微的凹陷。 洛非伸手拨开水草,铁链和箱子紧紧贴合,密不透风,加上生锈的关系,试了几次也没能拽动一丁点。 第122页 他内心默默嘆口气:这个纹丝不动的样子,只能先回岸上取水下工程专用的钳子和器械,再二次洞潜来拿箱子。 思及此,洛非在狭窄的甬道中艰难地转过身,黑暗中摸向引导绳,动作缓慢地向洞穴外游去。不经意碰触到左手的压力表,他下意识举起一看。 指示氧气含量的指针早已跨过红白相交的那条线,停在红色区域的末端了。 这次下潜的深度和洞穴的长度都大大超出他的预料,气体消耗比寻常潜水快得多,瓶中剩余的氧气已经不够了。 第88章 水肺中剩余的氧气含量已经极少,洛非当机立断,迅速卸下身上不必要的工具和负重,调整唿吸频率,尽量减少对氧气的消耗。 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扇动脚蹼,手脚并用沿着引导绳向外游去,黑暗幽深的海底洞穴深不可测,仿佛有什么怪物躲在暗处伺机窥探。 速度过快来不及准确转向,冷不丁撞到洞穴边缘好几次,洛非顾不得疼痛,更顾不上检查潜水衣是否破裂,氧气耗尽是比寒冷更加致命的事情。 洞穴的出口近了,更近了,视野愈来愈开阔,原本侷促拥挤的礁石四散远去,他如一条剑鱼般急速晃动身体,快得几乎只剩残影,一鼓作气冲出洞穴。 一离开礁石的庇护,汹涌的海流骤然横噼过来,撞得他勐地趔趄,几乎翻个跟头。洛非屏住唿吸,在暗涛中努力稳住身体,同时按下按钮调整背包的浮力,努力朝上游动。 此时冰冷的海水渐渐渗入潜水服内,肌肤几乎立刻感受到刀剐般的疼痛。他低头草草扫一眼,并未发现任何明显的豁口,可能是粗粝石块磨出细不可见的小口子,只要尽快浮上水面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洛非瞥一眼定位仪,竭尽浑身气力挥动脚蹼向上游动,氧气消耗得愈发快了,仪錶盘上的指针已经移动到红色区域的最末端。 没有氧气了,也没有体力了…… 四肢,使不上力气…… 唿吸,如此理所应当的事情,此刻却变得无比困难。 洛非的眼前渐渐出现一丝模煳的光晕,光晕渐渐扩大,形成一圈圈耀眼的光轮。明明天色这么阴沉,不应该有任何光线的…… 没有力气了,手脚被冰冻住一般,无法再移动丝毫,也无法唿吸了…… 氧气……氧气…… 濒死的感觉,难道就是这样吗…… 自己,就要死了吗…… 绝望之际,仿佛从天而降般地,海面上方骤然插入一只细瘦而有力的手,拼命抓住他的双肩,在浪潮中奋力向上拖拽。 「砰——」地一声巨响,庞然海浪将他急剧抛向岸边,身体腾空,左肩狠狠撞在潮湿泥泞的沙土上,疼痛立时散射到肋骨、背嵴、腰椎。 洛非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水面以上,并且被冲上岸了,他赶紧吐掉之前死死咬住的唿吸头,拼命张大嘴唿吸外界新鲜的空气。 充足的氧气夹杂着咸咸的海风源源不断涌进肺部,血氧回升,肢体瞬间重新获得了力量,洛非用手肘支撑着地面,步履摇晃地站起,抬手抹一把满是海水的眼睛和鼻尖。身旁拉他出水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等在岸边的叶知理。 叶知理浑身湿透,被刺骨海风吹得直打哆嗦,原本就苍白的面孔此刻更是血色全无,声音也发颤得厉害:「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左等右等不见有人上来,差点报警。」 洛非挤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嗓音沙哑:「不好意思,在下面玩得太久了。」 叶知理面上的急色尚未消退,咬牙道:「我瞅着岸边漂过来一个什么东西,有点像人,一动不动的,头埋在水里怎么都抬不起来,过去一看是你。」 洛非卸下已经完全耗尽的氧气罐,甩掉脚蹼:「终归有惊无险,别站在这里了,赶紧去车上换衣服。」 第89章 二人回到停靠在岸边巨岩后的汽车里,这里风速和风力明显小了许多。洛非打开暖气,脱掉干式潜水衣,用毛巾擦干净身体,换上保暖内衣和冲锋衣。叶知理也脱下湿透的衣物,脸孔和指尖煞白,哆哆嗦嗦拧开保温杯盖,鼻尖凑近将滚烫的蒸汽吸入鼻腔。 小小的车厢内温度逐步升高,手指和脚趾一点一点恢復了知觉,有些发痒。 叶知理将毛绒外套紧紧裹在身上,嗓音沙哑道:「水下情况怎么样,发现什么了吗?」 洛非喝口热水,长长唿出一口气,道:「证据藏在海底四十多米的洞穴里,洞内情况复杂,我已经安装了引导绳,再下去一次就可以把装证据的箱子拿上来。」 叶知理瞥一眼窗外灰濛阴沉的天空,眉头紧蹙:「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去附近的渔村住一晚,明天一早再下海。」 洛非摇摇头:「此事不宜拖延,訾先生还被扣在赌场,祁爷一定也已经发现你人不见了,我们在这里多拖一分,訾衍的情况就危急一分。」 叶知理眉头锁得紧紧的,哑着嗓子开口:「但我也不能让你去冒险,一命换一命有意思吗?刚才有多危险,要是我没在岸边呢,要是我不凑巧没看见你呢?」 洛非扭过头看着他,神情认真地:「知理,你听我说。半个小时之前我才从下面上来,洞穴的路线记得十分清楚,趁印象清晰的时候去反倒安全。再者,我查过海洋警报,明后两天天气恶劣,还有暴雨,下海更加危险。」 第123页 叶知理用力咬住下唇,似乎在挣扎着什么,半晌有些发抖地:「可是天都黑了。」 洛非握住他的肩膀,双目注视着他的瞳孔,一直看到很深的地方:「夜潜对我来说并非难事,之前考救生员执照就经常夜里下水。况且洞穴里本来就没有自然光源,白天和黑夜进去其实没有太大差别。」 叶知理的眼神中依然顾虑重重,无数担忧陷在那里。 洛非安慰似的抓住他冰凉的双手,放进掌心搓了搓,道:「之前花了太多时间是因为不知道洞穴在哪,也不知道洞穴多长。这次不一样了,方向明确,四十分钟就能搞定,说不准半个小时你就能看到我出来。」声音柔和且坚定。 叶知理勉强点下头,又赶紧叮嘱:「你可千万注意安全,如果情况不对箱子就不要了,人上来最要紧。」 洛非推开车门,绕到后面打开后备箱,取出压力钳、金属钩等水下作业工具,摆在地上。而后取出一件全新的干式潜水服,面镜也换了另一副。虽然之前使用的那副并未遭到碰擦,也没出现漏水的情况,但他担心存在一些肉眼无法看见的裂口,这些裂口在十几米的海水中并不会造成什么威胁,然而一旦下潜到四十米深的水域,压力骤然增大,再细小的裂痕也可能导致整个面镜溃于蚁穴。 叶知理将全新的氧气瓶固定到洛非后背,千叮咛万嘱咐要时刻留意氧气含量,二级头一定要咬在嘴里,死也不能松开。 洛非忍不住笑道:「叶先生仿佛才是潜水教练,我只是个学生。」 叶知理恨恨地:「听你讲了一路潜水知识,我都快成半个专家了。」 洛非面带笑意:「叶先生将来考个padi执照如何?我们可以去全世界各个热门的潜水胜地巡礼,澳大利亚怎么样?大堡礁真的特别漂亮,叶先生看过之后,一定会永生难忘的。」 叶知理翻个平静的白眼:「银行狗没有假期,金融民工全年搬砖。」 洛非关上后备箱,但笑不语。 二人携带着照明、作业器材,顶着寒冷入骨髓的北风再次向海边进发。太阳即将落山,天边的乌云愈发阴暗多变,唿啸的海风肆无忌惮,轰隆之声破竹之势,摧枯拉朽,响彻寥阔无际的海岸。 叶知理抹一把面庞,感觉异常潮湿,下意识抬头一看,天空中竟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雨本身并不大,甚至可以用「绵绵」二字形容,只是风颳得过于勐烈,细密的雨珠撞击在面颊上,犹如一张锋利的网,几乎难以睁开眼睛。 洛非在狂风中大声道:「叶先生赶紧回车上,不要待在这里!」 叶知理同样大声地:「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他的声音在剧烈的海风里,一出口就被撕扯得粉碎。 洛非紧了紧腰间的扣锁,正要下海,叶知理突然鬼使神差地扭过头,朝身后空旷无垠的海岸长久地看了一眼。 洛非停下动作,有些不解地:「怎么了?」 叶知理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肢体僵硬地把头转回来,不知是冷还是怎么,上下牙齿有些打架:「我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 第90章 洛非看一眼他身后空阔而阴沉的海岸,并未发现任何人影,或许是温度太低、海风太大导致的幻觉。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落山,黑暗如帘幕般迅速笼罩这片潮湿的陆地,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没有任何光亮。洛非心知不能再有任何延迟,简短地安慰叶知理一两句,转身一个勐子扎入冰冷噬骨的大海。 周身一没入幽深漆黑的海水,洛非立即打开照明设备,一路垂直下潜,直奔洞穴而去。这次入水的效率明显比第一次高,不费太大力气就准确地找到了洞口。 之前固定的引导绳仍然牢牢卡在礁石间,任周遭海流如何湍急,绳索纹丝不动。洛非抬手握住绳子,动作敏捷地向洞穴深处进发,方才的记忆还鲜明地印刻在脑海中,拐弯、转动、躲避突出的利石,动作灵活,没有丝毫犹豫。 一路向洞穴尽头游去,直到再次看见那只被铁链重重包裹的防水金属箱。洛非从腰间卸下压力钳,握住手柄使钳嘴牢牢咬合住箱上的铁链,用力向下掰去。铁链上锈迹斑驳,各种海草藤壶生长于其间,过于湿滑,一下竟没能掰断。 洛非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举起双手再次尝试。深水的压力和水中阻力抵消了大部分钳力的作用,陆地上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在海底却极为困难。他足足花了十分钟的功夫,才剪断最外面一根铁链。 洛非打量一眼腰间的压力表,方才的体力活已经消耗掉不少氧气,他必须加快速度,才能在指针到达红色区域前离开这里并上浮。毕竟洞穴幽深狭长,走出去要花不少时间,更何况还带着一个分量不轻的箱子。 洛非屏息凝神,双手牢牢握住钳子把手,继续去剪第二层、第三层的铁链,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沉默地抽丝剥茧。 足足耗费半个小时的功夫,最后一根铁链终于在压力的作用下断裂,那声音太轻了,太细微了,无法被任何人听到,仅有圈圈波纹在黑暗的洞穴中小幅地震盪。 洛非再次打量一眼压力表,花费的时间大大超出他的预期,但瓶中所剩氧气坚持到回去还是不成问题的。他牢牢抓住金属箱的把手,胳膊使劲奋力一把拉出,带起一阵碎块沙石,在狭小的甬道内颳起一阵小型的沙暴。 第124页 洛非顾不得降到几乎为零的水下能见度,立即摆动脚蹼向外游。依靠海水浮力的托举,箱子的重量不算过于明显,游起来并不吃力,也不至于过度消耗氧气。 眼前的沙石渐渐消散,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洛非在狭长的甬道内前行,下意识去摸之前安装的引导绳。然而这一摸着实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脏几乎立时剧烈地跳动起来,把胸腔顶得生疼—— 引导绳不见了。 洛非难以置信地侧过身体,一边向前游一边寻找绳索的痕迹,洞穴中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头顶的照明设备,没有任何光源。他的唿吸陡然急促,脑海中疾风骤雨瞬间沖入无数念头,三五秒钟的功夫仿佛几个小时那么久,只能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现在千万不能慌乱,千万不能慌乱。 目前的氧气虽不是绰绰有余,但走出洞穴、回到海面是足够的,现在惊惶只会加快耗氧量,使情况迅速恶化。 洛非一边依借着残留的记忆找寻出洞的路径,一边目光敏锐地搜索着引导绳的痕迹。虽然照明设备辐射范围不大,但在狭窄逼仄的甬道内也够用了。 继续向外游动六七米,突然,毫无预兆地,那抹熟悉的颜色和材质骤然出现在视线里。洛非一个激灵,浑身如同触电一般,迅速游过去拾起引导绳,却发现它不知何故已经完全断裂。 洛非极为不解地将绳索凑近面镜,在糟糕的水下环境中费力地端详。 断处极为整齐,光滑,没有一点毛躁,不像是被洞穴中的礁石磨断的,也不像在水流冲击下自然断裂的,反倒像是被什么锐器割断的。 洛非联想到下水前叶知理对他说的话,心中蓦然一沉,一个难以置信却不得不考虑的情况在脑海中瞬间成形:难道……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的原本平静的海水突然急剧晃动,有什么东西直奔自己后脑勺而来。洛非本能地低头躲避,只听「彭」一声钝器撞击礁石的声响,瞬间波纹震盪沙石飞扬,他再抬眼去看,原本头部所在位置的岩石已经缺失了一角。 洛非暗暗心惊:万一自己没有躲开,只怕立即丧失意识,在如此幽深褊狭的海底洞穴内,必死无疑。 他迅速调整身体姿势,照明设备的光源直直打向来者。那人一袭纯黑色潜水衣,脸孔被面罩遮蔽,只留两个黑眼珠在外面,手中赫然持着一根长柄钝器,在照射下反射着幽幽冷光。 或许是被乍然出现的强光晃花了眼,那人一时间没有再次攻击。洛非瞅准机会,毫不犹豫地用脚蹼狠狠踹向黑衣人胸口,借着反作用力急速向甬道外游动。 没来得及冲出去四五米,腿部承受的力量陡然加大,几乎无法摆动。洛非低头一看,自己的双脚被黑衣人牢牢钳住,任他如何蹬踹,那人死活不肯松手。 眼见行动被完全禁锢,洛非情急之下抡起手中的金属箱,朝那人的脑袋狠狠砸去。只听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响,水波随着胳膊的舞动急促翻涌,洛非的双脚瞬间重获自由。他赶紧拼命扇动脚蹼,奋力向洞穴出口游去。 压力表的指针已经快要抵达红色区域末端,时间紧迫,分秒必争。周围的视野由逼仄到开阔,洞口的礁石已经近在眼前。洛非刚要舒口气,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扭头一看,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经重新追上来,只是这次的目标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的金属箱。 洛非五根手指如磁石般牢牢扣住箱子,拒绝松手,那人抓着箱子另一端,同样半分不肯放手。临近洞穴出口海流逐渐加大,身体承受的水波力道越来越强,二人在无声中默默对峙,唿出的气体在四十米深的水域中源源不断地上升。 这场无声的争夺持续僵持着,洛非在水流的冲击下身体勐然一悬,冷不丁注意到黑衣人身后恰有一根尖锐突出的礁石,仿佛一把匕首默默伸在外面。电光火石之间有了主意,他猝然张开手掌,箱子手柄从手中唰地脱出,所有力量朝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汇聚而去。 黑衣人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松手,惯性的作用令他不受控制地向后摔去,突起的礁石一瞬间没入后背。怀中的金属箱顺着惯性重重砸在他的胸口,遽然压迫胸腔,嘴巴不受控制地大张,一眨眼的功夫唿吸头已经从口中脱落。 洛非毫不犹豫,瞅准机会一把抢过箱子,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惊人速度向前游动,一鼓作气冲出洞穴之外。 乍然脱离礁石的庇护,海中暗流倏地冲来,把他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箱子也差点脱手。洛非不敢再有任何迟疑,拼命摆动脚蹼向上游动。 突然,一股出乎意料的剧痛自下而上从漫延至腰部,肌肉和骨骼突如其来地遭受了沉重的一击。洛非的额头在刺骨海水中瞬间冒出冷汗,手指不受控制地发起抖。他低头一看,身着黑色潜水衣的人手持金属钝器,在冰冷的海水中对他咧嘴做出一个疯狂的笑容,一颗金牙在照明下反射着寒光。 那人后背被刺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透过潜水服可以看见里面翻出的红白血肉,一股暗色的血流随着身体摆动不断涌出,拖在身后,仿佛一道扭曲的尾巴。 洛非强忍疼痛,拽着箱子向上游,那人不依不饶追赶过来,单手握拳朝洛非腹部狠狠一击。洛非急忙用箱子挡在身前,借着海水阻力化解攻势,那人接二连三不断出拳,洛非一边躲闪一边在湍急的水流中护着手中的金属箱。 第125页 二人在四十米深的水下无声地缠斗,大量二氧化碳从管中排出,气泡源源不绝上升。洛非腾不出手接招,肩膀、腹部接连挨了结结实实几拳,加上氧气瓶几乎见底,渐渐体力不支。黑衣人借着洋流的推力疾冲上前,勐地伸出手掌朝洛非面部挥拳。 洛非本能地低头躲避攻击,耳畔传来「咔嚓」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有什么东西碎裂开,顺着身体滑落,迅速坠入到无边无底的深海中。 他的视野猝然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 漆黑,幽深,无声,伸手不见五指。 洛非陡然意识到,他头顶的照明设备,已经不见了。 第91章 洛非悬浮在漆黑一片的深海中,身体如胶片定格住一般,周遭的海流似乎也静止了。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仿佛置身于宇宙的黑洞之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从巨大的旋涡中逃离。 黑暗,黑暗,黑暗。 深不见底的黑暗将他重重包裹住,身体浸入庞大的墨色中,浓重得无法化开。 唯有左手上沉甸甸的重量,提醒他箱子还在自己这里。 黑衣人没有再度发起攻击,他头罩上方的光源不断地朝四周转动,在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来回逡巡,似乎急切地在寻找着什么。 洛非屏息凝神,在一片漆黑中默默观察,片刻后才意识到——那人要找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 原本自己头上有探照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域中很容易被看到行踪,足以称得上游动的活靶子。现在照明设备已经没了,他的身影完全被黑暗隐匿起来,别人没有办法再发现他了。 洛非心中轰然震动,迅速扇动脚蹼拼命向上游去,竭尽全力地,他的喘息愈发急促,胸腔怦然作响。咬嘴中传来的气体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手中的金属箱此刻无比沉重,仿佛吊着千斤坠子,直直将他向下拉扯。 距离海面还有二十多米的距离,由于血氧饱和度下降,洛非的视线逐渐模煳,肢体的力气如断落的丝线般,四处游移,无法汇聚到一处。 身体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 手指动一下也好沉重。 脚蹼也好沉重,海水的阻力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大脑开始缺氧。 好累,好疲惫。 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 黑暗,周遭只有陷入地心般黑暗,浓重得无法散开,一张硕大无朋的网,铺天盖地,横无际涯。 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他一口吞噬。 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声响,海水漆黑而静谧。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 他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了吗…… 他要永远留在幽深无底的大海里了吗…… 意识似乎从身体里缓慢地脱离。 是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将他蚕食。 无法唿吸…… 身体骤然感受到什么东西勐地扎入水中的波动,似乎有个影子浮在海面上,被海波冲击得身形不稳,片刻后一点一点,动作笨拙迟缓地向下沉。 是自己缺氧太久出现的幻觉吗…… 洛非僵硬的手指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只仅够维持十分钟照明的小型应急手电。他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拔下开关,几乎在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上方的影子没头没脑地、毫无章法地乱游一气,然而在看到小型应急手电发出微弱光亮的那一刻,浑身如同触电般骤然一震。仿佛终于寻得目标似的,立即朝发光处拼命划动四肢。 巨大的海中暗流沖得人影东倒西歪,被巨大的推力疯狂摇晃着,然而依旧笨拙地、执着地、锲而不捨地朝洛非的身旁潜去。 靠近了,又靠近一点了。 抓到洛非的潜水服了,抓到洛非的手了。 人影将自己嘴里的唿吸管勐然拔出,毫不犹豫地塞入洛非的口中。 新鲜的氧气瞬间如瀑布般下坠涌入肺部,源源不绝地跟随血液循环灌斥到整个躯体,几乎凭藉本能地,洛非开始再次用嘴吸气,离散的意识也渐渐在大脑中恢復。 他缓缓将眼睛睁开,面前给他提供氧气的,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庞。 而那张面庞的主人,甚至根本就从未潜过水。 不仅不懂潜水,更不懂得如何分享气源,在将唿吸头给他使用的那一剎那,就已经陷入了昏迷。 洛非心痛不已,抱着叶知理的身体急速上浮,以惊人的速度直冲上二十多米的海平面,仿佛一道利刃狠狠噼开海水。 脑袋冒出水面的一瞬,用尽浑身力气托举起怀中人的头部,使他呈仰躺姿势,同时手脚并用拼命向岸边划去。 借着海浪一波一波的冲击,洛非艰难地、踉踉跄跄将叶知理带到岸边。脚下一踩到坚硬的土地,他立即撕开叶知理的潜水服,双手用力按压腹部帮助排水,同时做着心肺復甦。 一下一下地,一下一下地。 十分钟过去了,躺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仍陷在昏迷中。 十五分钟过去了,躺着的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人还没有醒过来? 是不是发生了气体栓塞?还是高碳酸血症? 或是窦动脉反射出了问题? 第126页 他不敢去想。 二十分钟过去了,洛非手中的动作依然没有停止,几乎是怒吼般地:「你给我醒过来!」 「我不允许你就这么死了!」 「你必须给我活着,听到没有!」 「你死了,会给我造成很大麻烦的!」 雨水沿着他的面颊汩汩流淌,在下颌处汇聚成一道小溪,砸在礁石嶙峋的岸上。 冷不丁地,身下的人脖子乍然一动,抽搐般地,而后「哇——」一声吐出一大滩海水,连连干呕,脸上又是雨水又是呕吐物,止不住地咳嗽,涕泪横流。 洛非赶紧协助叶知理翻身,同时用力拍打他的后背:「都吐出来,吐出来。」 叶知理趴在潮湿泥泞的沙地上足足干呕了五六分钟,手肘疼得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了,才终于止住呕吐感。 他的眼角通红,不受控制地涌出生理性泪水,鼻尖、指尖被冻得红肿,面庞扭曲着,颧骨突出,几乎不成人形。 洛非心疼不已,架起叶知理的胳膊,边起身边道:「这里太冷了,我们先回车上。」他向前迈出两步,腰间突然被什么东西钩住似的,一股强大的阻力,无法再向前移动半分。 洛非回头一看,细细的绳索那头,是一只已经被撞得凹凹瘪瘪的金属箱子。 原来自己在缺氧丧失意识前,用锁扣将装有证据的箱子钩在水下工程专用的绳索上了,方才忙着自救和救人,肾上腺素飙升,完全没注意到箱子也被自己带上了海面。 他赶忙伸手用力拖拽,将箱子拉扯上岸,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扛着叶知理,步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停靠在岸边巨岩后的车子。 车内暖气开得十足,温热的风唿唿作响,叶知理此刻已经恢復了意识。 所幸他坠海的深度只有二十米,在海水中没泡太久,没有产生严重的血压下降和心律失常,缺氧的时间也不至于造成不可逆的大脑损伤。 洛非用毛巾给他擦干头髮、身体,帮助他换上干净保暖的衣物,套上厚厚的外套,而后自己才脱掉干式潜水服,换上针织衫和冲锋衣。 叶知理的眼睛受到海水刺激,仍旧红通通地,仿佛一只脆弱的兔子。瘦削的躯体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双目失神,一言不发。 洛非轻轻踩油门启动汽车,嘆口气道:「叶先生怎么做这么莽撞的事呢,从来没有潜过水,居然就敢贸然下海。」 叶知理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沙哑地:「我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见你出来。」 洛非打开车灯,照亮前方黑不见底的道路,「那也太冒险了,你连借用气源的基本手势和规则都不晓得,搞不好今天我们两条命都要葬送在大海里。」 叶知理面庞青虚虚地,没有一丝血色,表情有些难受:「我脚好像抽筋了……」 洛非赶忙踩住剎车,将车子停靠在路边,急切地:「哪只脚?」 叶知理表情痛苦地抱着膝盖:「左脚。」 洛非伸出双手,一只握住叶知理的脚掌,另一只手捏住五根脚趾,全力向上掰,几乎和脚面呈九十度,接着给足部按摩、摩擦增加热度,边做边道:「看来我的救生员执照没有白考。」 叶知理脸色青白,嗓子依旧哑着:「我耳朵也好疼,是耳膜破了吗。」 洛非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道:「你第一次潜水,不知道如何平衡耳压,而且还一下子潜到二十米深的海域,正常人的鼓膜都受不了。这个问题不大,好好休息一两天就会恢復,如果你担心的话,我们可以去医院耳鼻喉科做个详细的检查。」 洛非一路将车子开回市区,此时已经临近午夜,这座位于北方边境的小城并不繁华,宾馆和快捷酒店寥寥无几。 洛非边看导航边找可以临时落脚的地方,叶知理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呆呆怔怔地盯着脚面。 洛非瞅着他的样子着实可怜可爱,忍不住开口道:「不过我还是相当惊讶的,惊讶于叶先生的勇气,在没有接受任何潜水训练的情况下,就敢跳海救人。」 叶知理抱着膝盖,面无表情地开口:「我可不能让你随随便便就死了,我还想知道为什么我死了你会很麻烦呢。」 第92章 洛非转动方向盘,在萧条的街道上借着昏暗的路灯寻找宾馆。叶知理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靠在车门上,面色苍白,唿吸有些急促。 洛非扭过头:「怎么,还是不舒服吗?」 叶知理嘴唇抖了下,一只手摸住脖子,另一只手捂住胸口。车内温度并不算高,豆大的汗珠却沿着他的额头滑落到腮边,仿佛一滴无声的泪。 几秒钟的功夫,叶知理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通红,嘴唇青紫,指尖颤抖得厉害,唿吸已经变得极为困难,眼眶突出,仿佛窒息一般。 洛非心中一惊:难不成是干性溺水? 干性溺水也叫假性溺水,起初口唇发绀、倦怠,接着会出现昏迷、窒息,甚至是溺亡症状,也会引起脑水肿和窒息后反射性的恶性心律失常和心搏骤停。 洛非迅速将车停靠在路边,放低座椅,让叶知理保持气道畅通,他俯身仔细检查叶知理的瞳孔、脉搏、手足、面部、唿吸频率,感到一丝困惑。 这个症状看起来不太像干性溺水,而且干性溺水多发生于儿童,成年男性干性溺水的可能性非常低。 第127页 叶知理浑身发抖地蜷缩在副驾驶上,口周麻木,胸闷、胸痛、无法唿吸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四肢甚至已经发生了轻微的抽搐。 洛非电光火石之间明白过来:这不是干性溺水,这是唿吸性硷中毒了。 焦虑,压力过大,精神性过度通气,乏氧性缺氧都可能导致唿吸性硷中毒,由于肺部通气过度使血浆中动脉血二氧化碳分压原发性减少,导致ph值升高。 洛非飞当机立断从身旁的背包里取出一只棕色纸袋,用它罩住叶知理的口鼻:「赶快吸气,捂住袋子唿吸」,这样有助于增加动脉血二氧化碳分压,刺激唿吸中枢,导入正常的唿吸。 叶知理神情痛苦地抓着纸袋,指甲陷入掌心里,洛非一脚踩下油门,朝市区最近的一家医院疾驰。 深夜急诊室还开着,一盏昏黄小灯照亮不大的空间,墙上的瓷砖泛着浅浅的黄色。此时叶知理已经浑身瘫软,意识不清,洛非连忙将他从副驾驶的位置抱出,急急冲进诊室。 医生仔细检查了叶知理的状态,当即决定给他输氧,又通过静脉注射葡萄糖酸钙,以钙剂缓解手足抽搐的情况。 地平线的那端泛起微弱乌青,开始蒙蒙发亮的时候,知理终于在输液区的躺椅上睁开眼睛。 他睏乏地抬起脖颈,头顶是斑驳脱落的墙皮,脚下是老旧的青绿色瓷砖,挂吊水的支架有一道凹凸不平的锈迹。 洛非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上方,神情有些疲惫:「你醒啦?」 叶知理没有力气说话,抿着唇点点头。 洛非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取药,然后我们就可以出院了。」语气如过往一般柔和。 叶知理躺在椅子上喘息片刻,费力地偏过头:「真的有必要考一个padi执照,我想去水下看珊瑚。」 洛非沖他笑了笑,从躺椅旁立起身。 来到外面走廊,恰好一辆救护车唿啸着停在院内,几名医护急匆匆抬着担架一路小跑进急诊室。洛非不经意投去一瞥,脸色骤变。 那人穿着已经划得破破烂烂的黑色潜水服,双目紧闭,背后一道骇人血痕,黄色的脂肪和红色的肌肉层层翻出,微张的口中赫然露出一颗明晃晃的金牙。 正是十几个小时前与自己在深海中拼死缠斗的那个人。 洛非浑身肌肉骤然紧绷,拳头下意识地握起,做出防御的姿态。医生用手电检查黑衣人的瞳孔,片刻后道:「病人失血过多,意识不清,肢体乏力,体温偏低,赶紧送去手术室。」 洛非迅速返回输液室,疾步走到叶知理的躺椅旁,压低声音:「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离开,还站得起来吗?」 叶知理点点头,动作利落地拔掉输液针管,任由剩余的液体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洛非搀扶着他走上停在外面的汽车,插入钥匙启动,一脚油门毫不犹豫地驶出医院。 二人在市中心的酒店办理入住,而后拎着金属箱走进电梯,用房卡打开门。 屋子里有暖气,温度十分舒适,沙发和被褥异常柔软,浴室的空间也相当宽敞。叶知理神经一直紧绷着,此刻才突然有放松下来的感觉。 洛非将箱子放在地毯上,双手握住左右两侧的弹扣,用力按下去。箱盖「啪」一声打开,虽然已经被撞得歪歪瘪瘪,好在里面并没有进水,依然是干燥的。 叶知理用手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防水袋,剥洋葱般一层一层移除防水材料,打开里面的纸质文件。 他神色认真地翻阅着,一行一行,一段一段地看过去,半分不敢遗漏。一张纸看完了放到床边,又拾起下一张,继续仔细地查看。洛非在一旁默默端坐,没有打扰。 约莫一个小时的功夫,叶知理将所有文件收拢对齐,重新放回防水袋中,嗓音平静道:「我现在知道祁爷为什么拼死也要拿回这些文件了。」 洛非问:「为什么?」 叶知理将防水袋放回金属箱中,双手按下锁扣:「这里记录的,不仅是祁爷的毒品、军火生意,还有他将毒品和军火输送到东南亚、俄罗斯、欧洲和南美洲的路径。这条路径不仅是给货品用的,也是给人用的。」 洛非眉头紧拧:「人?」 叶知理点点头:「人口走私。年轻女性和儿童也是通过这条通道被贩卖到亚洲、欧洲各国的。」 洛非神色严峻。 恰在此刻,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猝然响起,一声高过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尖锐刺耳。叶知理掏出来一看,是个从未见过的境外号码。 他犹豫四五秒,按下通话键。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来,声音的主人并不陌生:「我猜,你们已经拿到东西了?」 叶知理的嗓音和面容一样镇定:「祁爷,你的人失手了。」 话筒那头的声音并不过分诧异,只道:「难免的。」 叶知理的脸孔苍白而平静:「你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故意透露给我藏匿证据的信息,又把银行帐户交给我。你知道转帐备註里隐藏着密码,但是又解不出,所以让我给你解,然后派人跟踪我,企图鹰口夺食。」 祁爷耸耸肩,简短地回应:「各取所需罢了。」对自己的计划被戳破显得丝毫不在意。 叶知理对着话筒,沉声道:「祁爷,我们做个交易吧。」 第128页 祁爷沉默几秒,似乎在权衡着利弊:「什么交易?」 叶知理道:「你把訾衍放了,等他回到国内,我把箱子空运到金边。」 祁爷冷笑一声,声音恶狠狠地:「你有胆子,跟我讨价还价,你朋友的命不想要了?」 叶知理握着话筒,面对威胁没有丝毫波动,嗓音在此刻无比平静:「祁爷,在看到箱子里的证据后,我意识到你做的事情有多十恶不赦,罪孽滔天。无数受害者,无数冤魂,无数鲜血,都在你的手上。这件事情已经远远大过任何个人恩怨,我有为之牺牲一切的觉悟。我自己的命,訾衍的命,我可以一併捨弃。所有的,所有的,一切,一併捨弃,什么都不要了。不要试探我的决心,我会选择玉石俱焚。现在不是你来跟我讲条件,是我在要求你做事情,因为你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你也没有任何选择了,你什么都没有了,明白吗?」 电话那头疯狂地大笑数声,声音狰狞刺耳:「叶知理,你真干得出!朋友的命不要了,你自己的命也不要了,你疯了,哈哈!」 叶知理的声音好似浸入冰水里,不带一丝温度:「是的,我是疯了,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你信不信。」 第93章 挂下电话,房间里再次恢復死一般的寂静。 洛非面露讶异之色:「祁爷竟然答应了。这么不平等的交换,他居然同意了。」 叶知理并无欣喜之色,面容平静,道:「他疯,你比他更疯,你就能赢,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洛非不禁嘆道:「叶先生好气魄,在下自愧弗如。」 叶知理脸孔苍白,并不怎么受用似的:「我也没多大把握,只是豪赌而已。」 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可以赌赢。 洛非笑道:「叶先生从不赌博,一下注就是大手笔,令人钦佩。」 叶知理扔掉电话,身体向后重重仰倒在床上,枕着胳膊望向天花板,简短地:「哦。」 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惜字如金,典型的老式做派。 洛非道:「我订了明天一大早的机票,中午就可以到家。」 叶知理摸摸肚子,那里发出咕咕的声响,仿佛发出抗议似的,毕竟二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 洛非道:「之前离开医院匆忙,忘了拿药,我得再去一趟,回来给你打包点吃的。」说着披上大衣,拿着车钥匙走出房间。 驱车再次来到医院,此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人并不多,大厅内稀稀寥寥。 洛非排队取了药,远远地瞧见急诊室里坐着的医生,正是上次救助叶知理的那一位,他赶紧走上前道谢。 穿白大褂的医生摆摆手,连称不用。 洛非犹豫片刻,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之前有个人被救护车送来,穿着黑色潜水衣,背部受伤,不知后来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回忆一下,道:「病人送来时高热黄疸,手术后依然不见好转,下肢开始溃烂,送进icu不久就器官衰竭去世了。」 洛非压下心中诧异,问:「是因为失血过多吗?」 医生摇头否认:「死因是手指上一个三毫米的割伤。」 洛非不解地蹙起眉。 医生道:「他感染了海洋创伤弧菌。」 第二天出发去机场的路上,天空澄澈,碧蓝如洗,全然不见前几日的狂风暴雨、乌云压顶。阳光出奇地明媚,冬日可爱,耀目的光线交织成一张金色的筛子,足以滤去一切阴霾。 叶知理被温暖的日光照射得微微眯起眼睛,透过车窗看见草叶上的露水,玲珑剔透、熠熠生辉,感到无限宽慰。 两个人在机场顺利地值机,过安检,叶知理动作十分熟稔,仿佛已经是行家里手,没有丝毫露怯,明明半个多月前才第一次坐飞机而已。 进入机舱坐定,面对起飞时的气流扰动,亦是十分淡然,镇定自若的模样。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高空飞行,僕僕风尘,终于抵达自己居住的城市。 离开的这二十几天,仿佛过去一年那么久,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树枝都秃了,明明走的时候还有些叶子的。」叶知理裹紧衣领望着街道两旁,喃喃自语,听不出是感慨还是惋惜。 洛非立在一旁,笑着问:「想家了吗?」 叶知理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没有家,他原先居住的城中村已经被拆除了。 彻彻底底地,在浩瀚庞然的城市中如烟一般消散,再也寻不着踪影。 如果不是洛非收留,他现在只有流落街头的命运。 在这个城市读书、工作了十几年,奔波徘徊,不曾停歇,诸多辛劳,诸多隐忍,三十多岁了,到头来一无所有。 省吃俭用的那点存款,在漫长而不确定的未来面前,也显得捉襟见肘。 洛非依然好脾气地:「叶先生在想些什么?」 叶知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目视前方光秃遒劲的枝干,并未回答,只淡淡道:「我得先回银行一趟。」 第94章 工作日的中午,市中心商务区cbd人来人往,便利店里挤满买便当、关东煮的小白领们,毛躁躁,乱闹闹的,虽然温度依旧很低,人气倒是一如往常。 叶知理和洛非在咖啡飘香中双双踏入电梯,洛非仰靠在轿厢扶手上,嘆道:「我现在才有点终于回来了的真实感。」 第129页 叶知理怀中抱着那只千辛万苦才得来的金属箱,十分宝贝,心思全在上面,全然没有听见身边的人在说什么。电梯一打开立即抬脚跨出,刷卡推开银行的玻璃门,身影消失在柜檯后面。 洛非瞬间感受到一抹淡淡的惆怅,如藤蔓般沿着脚踝向上生长、缠绕,一圈一圈,从腰际蔓延至脖颈,直到将他完全裹挟。 「就算敷衍我一两句也是可以的。」他小声咕哝,电梯上方的绿灯再度亮起,轿厢缓缓打开,「洛氏律师事务所」几个黑体字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嗯,还是问问助理这段时间有没有输掉官司比较要紧。 自己不坐镇公司,也不晓得那帮小年轻压不压得住场子。 洛非一边思量,一边大步迈进去。 前台小姑娘乍然瞧见失联多日的老闆进来,惊讶一下下,赶紧站起:「洛律师,您怎么这么久没来公司啊?」 洛非微笑着点头示意:「是啊。」 一副近来风平浪静,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无事发生的表情。 小姑娘盯着老闆仔细打量一会儿,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叫起来:「洛律师,您左边脸有点肿,好像被人揍了一拳哎。」 洛非摸摸脸颊,的确是被揍了,不仅脸上,腰上还有一块青紫没消呢。只得咳嗽掩饰一下,无奈地嘆口气:「我开车撞电线桿上了,雨天路滑。」 生怕多待露馅,赶紧朝自己的私人办公走,前台小姑娘在身后再次惊诧地叫起来:「洛律师,您的外套撕开好大一个口子!」 洛非连忙止步脱下来一瞧,果真长长一道,应该是放在后备箱的时候被水下作业器械钩破的。他抬起面庞,再次嘆口气:「是啊,一万多块的衣服,就这质量。」 叶知理一踏入自己的办公室,立即安排助理预定紧急会议,处理反洗钱部门过去一个月积压的kyc和cdd文件,审核合规专员提交上来的一份份可疑交易调查报告。 又和法务部门、财务部门、税务部门的主管分别开会,沟通最新的业务框架和可能存在的监管漏洞。一个下午嗓子都哑了,顾不上喝水,只想把这些日子丢下的工作尽快补回来,以免触发任何潜在的金融风险。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钢笔在纸上片刻不停地书写、计算,依赖着肾上腺素,精神高度集中,面庞既兴奋又疲惫,眼睛里充满血丝。 结束工作时,办公室内早已人去楼空,万籁无声。 叶知理走出银行玻璃门,外面是黢黑无垠的夜幕。 他按下电梯按钮,转身将鼻尖抵在走廊落地窗上,怔怔地看向外面的夜景,对面建筑亮起的灯光透过玻璃反射在他的面庞上,有些空洞,有些冰冷。 洛非搭乘电梯下来,门一打开就看见这样的叶知理,不由笑道:「叶先生总是盯着窗户外面呢。」 叶知理的鼻尖从冰凉的玻璃上移开,面无波澜地踏入轿厢,步履沉重,神情带着疲色。 毕竟这么长时间没来银行,堆积的事情繁多,接下来一个星期都要加班。思及此,实在没有力气说话。 二人一同沉默着走向停车场,上车系好安全带。洛非打开前灯,慢慢开出来,突然道:「其实叶先生可以和我交流的,把不开心的事情,有压力的事情和我说说,不必什么都压在心里。」 叶知理没有回应。 银行里一堆破事,说出去外面的人也未必理解,徒增他人的烦恼而已。 他不是那种会把旁人当做自己情绪垃圾桶的人。 大多数时候都自己消化了。 偶尔,偶尔,说给訾衍听。 毕竟訾衍和自己是一个系统的,能够理解他的难处。 冷不丁想到訾衍,叶知理的心里愈发不好受,人也更加沉默了。 现下訾衍依然身在异国他乡,生死未卜。 洛非微微调整方向盘,在信号灯前停下,对着不断跃动的数字看了一会儿,道:「叶先生不是想知道,为何我一定要救叶先生,为何叶先生死了,会给我造成很大麻烦吗。」 叶知理扭头看向洛非,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但依然点下头:「嗯。」 洛非一半面庞浸没在阴影里,另一半被红灯幽幽的光线照亮,沉默良久:「我有需要叶先生活着的理由,叶先生对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叶知理微微蹙眉:「其他人不行吗。」 洛非缓慢地摇头:「其他人不行,只能是你。」 叶知理不解地:「为什么?」 此时绿灯亮起,洛非松开脚踏,平静地开口:「或许叶先生不知道,我是私生子。」 在路灯黯淡的光线里笑了下,缓缓地:「很长一段时间不被承认,虽然物质上并不缺乏什么,童年其实十分艰难。」 叶知理默默地听着,没有做声。 洛非道:「年少时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一直拼命努力着,后来去国外留学,读法律,心里也憋着一股气。二十出头准备法考的时候,压力非常大,天天熬夜背书,睡眠不足又精神紧张,导致突发性耳聋,两只耳朵完全听不见了。」 叶知理点点头,表示理解。 洛非道:「当时只好进高压氧仓治疗,又吃了许多药,糖皮质激素、溶栓和抗凝之类,勉勉强强恢復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听力。叶先生或许不知道,突聋其实很容易復发,休息不好的时候,熬夜的时候,压力过大的时候就会乍然听不见。不仅听不见,往往还伴随耳鸣、耳闷、眩晕、呕吐,发作的时候难受极了,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在律所实习的时候一直强忍,后来做了助理律师也咬牙支撑,慢慢获得了独立案源,建立了自己的渠道,有能力独立门户了,再后来开了属于自己的律所。十几年的时间,数不清的付出,才换来父亲的认可。」 第130页 叶知理安静听罢,道:「洛先生苦尽甘来。」 洛非淡淡笑了下:「可惜压力性耳聋依然时常发作,三十岁之后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耳鸣,尖锐、刺耳,仿佛无数针扎进耳朵里,声音从来没有停止过。」 顿了顿,「从来没有停止过,直到遇见叶先生。」 叶知理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一两秒钟,嗓音淡然地开口:「真的吗。」 洛非点点头:「我自己也觉得讶异,一开始完全无法相信。」 叶知理细瘦苍白的手指触在车窗玻璃上,慢慢划过去,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洛先生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 车身缓缓驶入别墅前的庭院,洛非关闭引擎,转过身道:「从那天早晨我在楼下大厅等电梯,听见前面的一个傢伙说律师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时候开始。」 叶知理解开安全带的手尴尬地悬停在半空。 洛非笑了下:「然后那傢伙还说,律师都是看钱办事,没一个好东西。后来电梯来了,我立即跟在后面走进去,为了看清这傢伙长什么样,在哪一层楼上班。」 叶知理想了想:「确定是这个原因吗,会不会有其他因素影响。」 洛非道:「叶先生离开电梯以后,耳鸣声再次响起,刺耳极了,针扎的感觉再度回来。一开始我还不信,觉得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为了确认这一点,时不时跑下楼去找你。一和叶先生站在一起,耳边的声音就瞬间消失了,简直难以置信。尤其晚上加班的时候,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我就更加确信是叶先生的缘故。」 叶知理沉吟道:「看来洛先生有控制变量。」 一句诚心实意的恭维。 洛非笑眯眯地:「后来我决定,一定要经常待在叶先生身边,叶先生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如果叶先生可以二十四小时都属于我就好了。」 叶知理默默地想:合着我是会走路的药片吗。 洛非神情认真:「我绝对没有把叶先生当工具人的意思。」仿佛看穿叶知理心中所想。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哦。」 好吧,知道了。 洛非突然拉起叶知理的手,长久地注视他的眼睛,一直看到灵魂深处里去:「一开始和叶先生在一处,只为获得片刻宁静,后来就不止于此了,我还想要点其他的什么东西。」 叶知理抬起面庞,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洛先生想要的是什么?」 洛非松开他的手,放回原处,笑眯眯地:「下次有时间再告诉你。」 第95章 訾衍搭乘飞机回国那天,叶知理独自一人去机场接他。 二人在抵达大厅出口相见,一个立在栏杆外面,一个立在栏杆里面。一时间有许多话,却又相顾无言。 叶知理感到无限愧疚,訾衍本处于这场风暴的最边缘,却依然不可避免地被擦伤。 他矗立良久,嘴唇阖动几次,才道:「你瘦多了,他们虐待你了吗。」 訾衍咧开干涸的嘴唇笑了下,面庞虽瘦削,眼眸中却光彩不减:「那倒没有,主要是柬埔寨那地方的菜吃不习惯。你吃过鳄鱼肉吗,好柴,根本咬不动。」 叶知理被他逗笑,一张嘴却要落下泪来:「訾衍,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 此时此地,如此境遇,仅有的一点温情也显得捉襟见肘。 訾衍回答:「你将来可以慢慢告诉我,我们有的是时间。」 言语中无限宽容,一如过往的无数时光。 二人打车回到公寓,訾衍一进家门立即脱下衣物走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缓解跨国飞行带来的疲惫。 叶知理坐在客厅沙发上,听着浴室传来的哗啦啦水流声,神情若有所思。 訾衍穿着浴袍出来,擦着湿淋淋的头髮,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然后回到客厅里,掰开易拉环勐灌一口下去,通体畅快,终于重返人间。 「柬埔寨太热了!」边痛饮边感慨,「蚊子好多!」 叶知理忍不住捂住嘴笑了下:「你啊。」 可能富家公子哥儿就是这样,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孩子脾气。 訾衍向后仰躺在沙发上,按下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充斥着罐头笑声的综艺节目,随口道:「最近银行里怎么样,还加班吗?」 叶知理点下头,「嗯」,对着电视屏幕发了会儿楞,有些心不在焉,「每天审核下面提交上来的可疑报告,看看帐户,调查调查高风险客户,和以前差不多。」 訾衍盯着叶知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知理,你怎么闷闷不乐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叶知理目光犹豫一下,睫毛垂了垂,轻声道:「可能最近看案子有些累,不免疑神疑鬼,有些事情想得多了,心里放不下。」 訾衍笑了笑:「这是你的老毛病了。」 叶知理神色疲惫,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考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似的:「訾衍,你听说过魔鬼的赌注吗。」 訾衍有点奇怪地转过脸:「和魔鬼打赌?」 「嗯」,叶知理轻轻点下头,「有一个人坠落到地狱里,几天后魔鬼出现,这个人向魔鬼请求宽恕。魔鬼表示同意,但是提出一个方案,成功的话才可以逃离地狱。」 訾衍颇有兴趣地耸眉:「哦,什么方案?」 第131页 叶知理依然轻声地:「魔鬼给那人一枚硬币,如果抛起后硬币落地为正面,就可以离开地狱去往天堂。如果落地为反面,就得永远待在地狱里。」 訾衍想了想,道:「百分之五十的机会成功,值得一试。」 叶知理摇摇头:「硬币落地的概率是由魔鬼控制的。如果今天抛,正面的概率是一减去二分之一,即百分之五十。但如果等到明天的话,正面的概率是一减去二的二次方分之一,即百分之七十五。如果等到第三天再抛,概率是一减去二的三次方分之一,百分之八十七点五。魔鬼每天都说,再等一天,正面的概率就会变得更大。」 訾衍托住腮,默默在心里进行计算,「也就是说,如果等到第n天抛硬币的话,正面落地的概率是一减去二的n次方分之一。然而想要更大的概率,就得在地狱多待一天。」 叶知理点点头:「按数学的思维来推算,理性的做法是等到明天再抛硬币。到了明天,再等明天抛硬币,日復一日地,等明天。结果就是,那个人永远没有抛硬币,永远留在了地狱里。这就是魔鬼的方案。」 訾衍想了想,道:「永远不要做你应该推迟到明天再做的事情,这才是理性的选择,然而此时理性的选择却是不理性的。」 叶知理沉默了许久,艰难地开口:「我就是那个停留在地狱里,和魔鬼打赌的人。理智告诉我,永远不要在今天抛硬币,再等等,再等等。在这种想法中一直煎熬着,等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没有勇气把硬币抛出去。」 长长唿出一口气,眼睛有些发红地,「所以一直待在地狱里,默默和魔鬼的赌局对峙着。」 訾衍困惑不解地蹙起眉。 叶知理表情痛苦地捂住面庞,指尖苍白,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似的,良久开口:「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和洛非之间,只能救一个人,我会选择谁?」 訾衍坐在沙发上,没有移动身子,也没有说话。 叶知理的手指从面庞滑落,留下几道青白的印子,仿佛一道道泪痕,嗓音沙哑:「我怀疑洛非很久了,因为他的律师身份,因为他公司帐户里那些看起来很正常,实际上令人疑窦丛生的资金流动。旁敲侧击也好,暗中调查也好,都找不出他洗钱和金融犯罪的证据。从种种迹象判断,这些手段和方法绝对不是一个新手所为,而是一个有着丰富洗钱和反洗钱经验的金融从业人士才做得出的。」 訾衍的身子没有移动丝毫,仍然坐在原处,沉默地看着叶知理。 叶知理抬起面庞,缓缓地将目光转过去:「我也是在替祁爷洗钱的时候,才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情。一种看似不太可能,但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訾衍双唇紧抿,纠结的湿发散落在额前,面色有些阴冷。 叶知理声音平静,没有任何起伏地:「我终于醒悟过来,利用洛非帐户洗钱的,并不是洛非本人,而是你。」 顿了顿,「是你一直在利用私人银行业务的帐户洗钱,訾衍。」 第96章 訾衍的眼神冰冷,仿佛随时可以掉下冰渣子:「你为何敢下此定论,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 叶知理直直望向他,眸光毫无惧色,然而有一丝不可觉察的伤感:「我查阅了过去十年你经手的所有私人银行业务,不仅是洛非的帐户,还有其他许多客户。从很多年前开始,你就这么干了,也是从很多年前开始,你频频来找我谘询银行的反洗钱政策、反洗钱流程。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把最新最前沿的资讯和你分享,因为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訾衍没有应声,捏着啤酒罐的手指微微用力,罐体凹陷。 叶知理道:「你利用金融知识和职位之便,帮助客户规避银行的反洗钱、反恐融资审查,明知客户曾屡次参与可疑高风险活动,却未就此进行任何汇报。你还将银行内部反洗钱、反恐融资指导文件提供给客户,透露银行在反洗钱方面的各种检查参数和阈值。此外,你还曾经建议客户开立无风险行业的空壳帐户,以便进行高额现金交易,避免触发银行的反洗钱报告义务。」 訾衍安静地听完叶知理的陈述,并不发怒,反倒微微一笑:「难为你了,过去十年的数据,查起来花了不少功夫吧。」 叶知理的脸孔因愤怒而血流上涌,抬手冲着訾衍的左脸「啪」地扇了一巴掌,既狠且准,眼眶发红地吼:「你知不知道洛非为了救你,冒着生命危险洞潜,差点死在大海里!」 訾衍没有躲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头在剧烈的冲击下偏过去,面颊上一个清晰的手印,惨白刺目。他沉默半晌,吐掉口中的血水,平静地发问:「你为什么还跟祁爷换我回来,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在柬埔寨,死在金边?」 叶知理闭了闭眼睛,面上的红色并未消退:「一码归一码,你的错误,由金融监管机构来惩罚,不是其他人。」 訾衍咧着嘴笑了下,一抹鲜红血迹自嘴角蜿蜒淌下。 叶知理起伏的胸腔渐渐归于平静,嗓音依然沙哑:「我必须让你活着回来,面对你应该面对的制裁。」 訾衍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上叶知理的面颊,仿佛对待着一盏精緻易碎的瓷器,缓缓道:「知理,你知道我为什么被你吸引吗……因为你正义感爆棚的样子,真的很傻。」 第132页 叶知理的瞳孔愈发悲伤,嘴唇颤抖几次,才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你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富裕的出身,优渥的家境,良好的教育,工作后也是一路平步青云,无往不利,前途不可限量,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事?」 訾衍放下手,轻轻嘆口气:「知理,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他睫毛垂了垂,「外人只道訾家是体面人家,朱门绣户,堆金积玉,殊不知也曾投资失败,债台高筑,几乎陷入贩卖祖宅抵债的地步。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做生意如海中行舟,风雨摇摆总要遇到风险。那年我只有九岁,亲眼看着母亲被孤立冷落,父亲一夜间白了头髮,爷爷中风瘫痪。那时母亲娘家、舅舅家、叔叔们无一肯伸援手,连面子上的功夫也懒得做,真正的六亲无靠。昔日的生意伙伴,父亲一个个打电话过去,低声下气求人,只是生意场向来跟红顶白,大厦倾颓时,无人肯伸援手。母亲贵重的珠宝、首饰,不得不统统贱卖,只为急于拿到资金供父亲周转。」 那时他尚未成年。 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 滔天巨浪将他裹挟,捲入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周围是黑暗、汹涌、无情的冰冷。 平日那些拼命巴结訾家的老闆商人,统统作鸟兽散,唯恐避不及。短短四五年时间,遍尝人情冷暖,没有见过一张笑脸。 年纪太小了,在巨大的悲剧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拼尽全力地躲藏。 听见催债人急促的敲门声,就会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訾衍抬起面庞,「后来父亲重振旗鼓,东山再起,訾家恢復往昔荣光,那帮人又腆着脸凑上来,谄谀趋奉,丑态百出,生怕攀附不及。母亲娘家、舅舅家又再度和訾家来往,言笑晏晏,装作无事发生。」 沉默一会,嘆息般地,「只是那些年受的委屈,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忘了吧。」 时至今日,他听见敲门声,依然会反射性地心头一紧。 终究还是有一些东西,无法回到当初。 无法回到懵懵懂懂、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 当他从黑暗、汹涌、冰冷的深海中艰难地爬上岸,身体和内心早已被彻骨的海水浸透了,水迹长久地停留在他的面颊,停留在他的眼眶,无法干涸。 叶知理眸光微微闪动:「我不知道这些过往,即便如此,也不能成为你滥用客户帐户洗钱的理由。」 訾衍面容平静,嗓音亦没有一丝起伏:「知理,我家是做生意的,生意场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心叵测乃是惯常。世道险恶,经歷越多,心气益下,深知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世间驱使人的,唯有利一字。」 叶知理眉间一抹化不开的伤感:「一直以来,你都是这么想的吗。」 訾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默默吞咽下去,半晌道:「你不在我的位置上,不会懂。」 嘴角一抹苦涩。 叶知理眉头蹙着:「可是银行高层这么器重你,好的客户,好的资源,统统都给你。」 訾衍神色惨然地笑一下:「知理,你真是天真得可爱。私人银行业务是一口肥肉,客户经理的巨额佣金,高达七位数的奖金,银行内部竞争有多激烈,甚至杀红了眼,你明白吗。我有斗赢的时候,也有斗输的时候,辛苦累积的客户资源几乎被整个部门潜移默化地共享,到了后期被逼移交资源,几乎所有客户、职权、激励奖金都被稀释了。从一开始的事事都要经过我,由我拍板,到后来出差半个月都没人给我打电话。银行就是这样冷漠的系统,金融从业人员面对的就是这么残忍的现状,为什么我要死守着那些规矩规则条条框框不放,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离钱这么近的位置,最终就只剩下利益,利益。 利益是唯一的准则。 利益是唯一的驱动。 利益是唯一的目的。 叶知理沉默地看向訾衍,仿佛在看一个他从未认识的陌生人。 他认识的那个訾衍,究竟去了哪里? 那个从大学时代就毫无芥蒂地与他来往,热心、真诚的朋友。毕业后进入同一家外资银行,从同学成为同事,依然那么仗义,凡事为他着想,为他恨铁不成钢,担心他被管理层欺负,担心他被人穿小鞋,担心他的员工卡无法再打开银行的玻璃门,会为了他据理力争,为了他面红耳赤,为了他四处奔走,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安危。 那个訾衍到哪里去了? 曾经,在沉闷、制度森严、压抑人性的银行系统里,面对业绩压力,面对层层考核,面对加不完的班,那么艰难的时光,他们都熬过来了。 好不容易,三十多岁了,职业生涯的黄金时期,在行里站稳了脚跟,升到中层职位,可以稍稍喘口气了。 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愿意相信。 訾衍是他长久以来的朋友、伙伴,是一同御敌的战友,是支撑着他在行业里不曾退缩的那块基石。 为什么訾衍忍心亲手把这一切通通毁掉? 他想揪住这个傢伙的衣领,沖他大吼,狠狠地质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然而无垠的时间和空间阻隔在二人之间,仿佛一道万丈鸿沟,他再也碰触不到訾衍了。 只剩下遥远的,巨大的沉默。 第133页 叶知理走向玄关,从衣架上拿起围巾,系在自己脖子上,抬起面庞轻声道:「材料和证据我还没有上交给银行,他们还不知道,我希望你能自己和行里去说。我们同学一场,同事一场,十几年的交情,要我把这些情谊和你的尊严都毁了,我捨不得。」 推开大门时,叶知理再次转过身,天幕漆黑,刺骨寒风拍打在他的面颊上。发梢被吹得凌乱一片,声音几乎被唿啸的风声扯碎—— 「明天,我在银行等你。」 第97章 第二日,叶知理顶着这座城市阴沉的天空抵达市中心商务区的大楼。 似乎有些要下雨的样子,不少白领手中拎着伞,排在长长的等待电梯的队伍中。 叶知理一言不发地站到队伍末尾,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佝偻着背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面色苍白。 一片死寂的等待中,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人端着一杯热咖啡款款而来,蒸汽裊娜地上升。身上是质地优良、剪裁得体的羊毛大衣,左手拎着黑色公文包,态度雍容,微微俯身道一句:「叶先生。」 叶知理潦草地抬下头:「洛先生。」十分冷淡的寒暄。 二人踏入电梯,洛非立在一旁,专心地注视片刻,开口道:「叶先生似乎心情不好。」 叶知理无意继续这场对话,轿厢抵达银行所在的楼层,他沉默地抬脚踏出,留下一抹细瘦萧条的背影。 整整一个上午,叶知理坐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里,让助理取消了所有的会议,电话线也拔了。他在等待訾衍,他要和訾衍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时针嘀嗒嘀嗒,指向上午十一点,訾衍的身影并没有在银行里出现。 叶知理默默翻看手中的文件,一动不动地,任由时间无声地流逝。 沉闷孤寂的等待中,一个上午过去了,中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时针缓慢地转向下午五点半,訾衍依然没有出现在银行。冬季天黑得早,天边已经出现一抹暗色,风也刮起来了,窗外的树木急剧地摇摆枝条,噼啪作响。 叶知理起身站到高大的落地窗前,双手插在口袋里,望向外界逐渐变得模煳的高楼大厦剪影。 突然,毫无预兆地,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破密闭空间内的沉默,一声一声,仿佛冥冥之中一股召唤。 叶知理迅速走回桌边拾起一看,显示境外来电,他稍有犹豫,然而还是按下通话键。 话筒那端响起的声音并不陌生,声音的主人也不陌生,准确地说,他们昨天刚刚见过面。 「知理,我没有你认为的那么有勇气。」 那个声音笑了下,有点苦涩,「我终究只是个重利益、轻别离的普通人罢了,没有你说的那种觉悟。所以,我跑了。」 叶知理一只手死死捏成拳头,关节挤压得发白,指甲深陷入肉里:「訾衍,你岂敢。」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訾衍在话筒那端沉默几秒,稍稍换上轻松语气,道:「猜猜我现在在哪个国家吧,我给你三个提示。」 叶知理冷着脸:「訾衍……」 訾衍连嘘数声打断他,自顾自道:「第一个提示,这个国家是一个国中国。第二个提示,这个国家没有红绿灯。最后一个提示,这个国家的支柱产业是邮票。知理这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出来是哪里了吧?」 叶知理面色不虞,对着话筒冰冷道:「那个国家同时也是洗钱的重灾区,你知道吗。」 訾衍的语气满不在乎地:「我知道啊,日子还得继续过,钱还得继续挣,不然干吗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弹丸小国。」 叶知理恶狠狠地对着话筒,几乎咬碎一口牙齿:「訾衍,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出来。」 晚上下班的时候,洛非搭乘电梯抵达银行所在的楼层,左等右等不见叶知理。 太阳落山后温度急剧下降,冷风萧瑟,刺骨寒凉,整栋楼的白领们几乎走空了。电梯轿厢停留在一层大厅,迟迟没有再挪窝。 洛非刚要掏出手机,银行玻璃门突然打开,前台小姑娘从里面探出脑袋:「洛先生,叶主管请您进来,他有话和您说。」 洛非在引领下步入叶知理的私人办公室,门在身后闭合,独立的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厚重的地毯吸去一切脚步声。 叶知理背对着他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手触在冰凉的玻璃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外面的建筑。 洛非放下手中的大衣和公文包,上前道:「叶先生。」 叶知理缓缓转过头,目光注视着洛非,嗓音平静:「訾衍利用你的公司帐户进行洗钱,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洛非并未否认,轻微点下头,态度淡然。 叶知理踱步到办公桌旁:「我们在柬埔寨金边那晚,房间里传出争吵声,你和訾衍闹得很不愉快,也是因为这事,对不对。」 洛非抿了抿唇,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没有开口。 叶知理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为什么不告诉我?」 洛非嘆口气,「訾衍对你而言很重要,不是么。十几年的情谊,大学同学,公司同事,他这么说,你也这么说,我无法开口。」 顿了顿,「我不想看叶先生受到伤害。」 叶知理闭了闭眼睛,睫毛垂下:「痛苦迟早要来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达摩克里斯之剑坠落的时间而已。」 第134页 尽管他也试图拖延,试图欺骗自己。 尽管他真的无比痛心。 洛非想了想,问:「叶先生准备向行里告发此事吗?」 叶知理摇摇头:「迟了,訾衍已经逃往国外。」 「国外?」洛非略微吃惊,「哪个国家。」 叶知理在沙发上坐下,眼底一圈淡淡的阴影:「欧洲的圣马利诺。」 洛非不由蹙眉:「圣马利诺是一个总面积只有六十平方公里的小国,人口才三万多。」 叶知理点点头,轻声道:「小是小,第三产业却很发达,金融业在世界上首屈一指,是洗钱和金融犯罪的天然良港。」 洛非不禁感嘆:「訾先生倒真给自己找了个好退路。」看叶知理脸色不对,赶紧补充,「当然洗钱是绝对不可以的,简直罪大恶极,罪恶滔天,擢髮莫数,罄竹难书。」 一番忠心表态,叶知理的脸色稍有缓和。 洛非问:「接下来叶先生打算怎么办呢?」 叶知理面露疲色,在沙发上捂住面庞,声音从指缝中溢出,嗡嗡地:「我也不知道。」 洛非坐到他身边,伸出手掌轻抚叶知理的肩头。他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叶知理,迷茫、犹豫、疲惫、彷徨。 他认识的叶知理,是坚定的,决绝的,敢和一切犯罪行为叫板的,怼天怼地,没有什么可以吓到他。 他不忍心看着叶知理陷入这样的衰颓之中,只是不知道这道伤疤,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够沉闷而迟缓地癒合。 洛非抚摸着叶知理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我还在这里,你还有我呢。」 他不确定这样的安慰是否苍白,无力,然而叶知理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 叶知理的眼睛闭着,眼皮上的血管清晰可见,睫毛纤长,如蝶翼般微微颤抖。 此刻他是真的很疲惫,很无力。 为訾衍的背叛,为訾衍的逃离。 为訾衍的不告而别。 为发生的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于很多事情上,他都是个软弱而怯懦的人,不善言辞,不善社交,待在人群的背景和阴影里,默默地逃避着许多问题。 长久以来,他一直是孤独的。 因为及其平凡的家境,在金融行业里也不可能有什么朋友。 曾经訾衍在他身边,作为他和残忍冷漠的银行体系之间的缓冲地带。 现在他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了。 孤独再次将他缠绕、覆盖。 第98章 (完结) 洛非的目光环视一圈私人办公室,「那只装着洗钱证据的金属箱呢?」 叶知理的指尖划过干涸开裂的嘴唇,道:「訾衍回来的当晚,就空运回柬埔寨金边了。」 洛非点点头,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叶先生为此付出良多,终究有些可惜。」 叶知理低头沉默半晌:「不把箱子还回去,这事就不算完,祁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訾衍跑到天涯海角,依然免不了被人追杀。」 洛非沉吟片刻,话里有话地:「叶先生很在意訾经理的安危。」 叶知理冰凉的手掌捂住面庞,声音从指缝中漏出:「我终究无法恨他,狠不下心,哪怕他犯下这么大的错,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毕竟十几年的交情,沥胆披肝。 从同学到同事,从初出茅庐的小年轻到久战沙场的金融从业者,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只有訾衍是恆定的风景,一直都在。 洛非伸出一只手,轻抚摸叶知理的肩头:「我能理解叶先生,真的。」安慰许久。 叶知理抬起面庞,长嘆一声:「洛先生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下海,受了伤,千辛万苦追查到证据,却什么也没能改变。」 眼底一抹愧疚。 洛非微微一笑,注视着叶知理的双眸,道:「叶先生不必觉得亏欠,我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 顿了顿,「更何况能换回訾经理,已经足够了。若是訾经理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叶先生一辈子无法释怀吧。」 叶知理垂了垂目光,没有说话。 夜幕深沉,市中心商务区的高楼大厦依然亮着灯,这座金融活动异常活跃的城市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永远不乏无数充满野心,蠢蠢欲动的年轻人。 叶知理立起身,踱步至办公室落地窗前,鼻尖抵在玻璃上安静地向外看了一会儿。 洛非忍不住道:「叶先生为什么总是盯着玻璃?从刚认识叶先生的时候开始,我就注意到了,有事没有总喜欢朝外面看。」 这座钢筋水泥铸就的城市,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 叶知理摇摇头,缓声道:「我不是在看风景,是在看对面那幢大楼。」 「对面」,洛非困惑不解地,「对面那栋楼怎么了?」他从沙发上立起身,走到叶知理身边,循着目光望过去。 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写字楼而已,在cbd随处可见,设计也不怎么新颖前卫,不过高耸而沉闷罢了。 叶知理的眸光没有移开,平静地开口:「我大学读的金融专业,毕业后在激烈的竞争中进了这家外资银行,一开始并没有想做反洗钱。进入反洗钱部门完全是个意外,这里缺人,行里就把我安排过来,给师傅打下手,整理整理数据和报表。」 第135页 停顿片刻,「我是懦弱的性格,家境一般,也不怎么懂得和人打交道,想转部门也不敢提,于是就在反洗钱部门干了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时间都在给人做跑腿的杂活,心里还是有点不满的。毕竟大学才毕业,没有经歷社会的毒打,还存了点傲气和学生气。觉得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懂得那么多金融理论、金融模型、风控管理,到头来就是为了给人列印复印扫描文档吗。 「那年冬天快要过年的时候,有个人来到楼下闹事,大吼大叫发疯一样,说我们银行害他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他的人生已经完了。当时行里怕闹大了影响不好,于是喊了警察。警察过来把人带走后,行里看了一下他的帐户交易和流水,意识到客户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牵扯进一起金融犯罪和洗钱事件中。银行的合规部门并没有及时发现,更没有进行深入的调查,导致客户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比钱财损失更致命的,是信誉损失,是十几年、几十年辛苦累积起来的口碑、人际关系、商业网络。客户在行业内彻底遭到唾弃,无法东山再起,不论如何跟人解释,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 「当时的反洗钱专员和部门主管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职,其实有许多蛛丝马迹的,甚至就在不久前还有员工提交了一份格式不甚标准的可疑调查报告。种种迹象,种种苗头,不应该就这样被忽略。可能当时快要过年了,银行上上下下忙得一塌煳涂,事情多得完全做不过来,每个员工都是超负荷运转。当时需要开会商讨的可疑交易都看不过来,自然也没有人有精力再去深入调查这个案子。」 洛非沉吟道:「这种事,也是没有办法。」 叶知理摇摇头,手指触在冰冷的玻璃上:「那个人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出来以后,用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打车回到这里,爬到对面的那幢楼顶层,跳楼自杀了。 「当时我正在窗边抱着胳膊等印表机里的文件出来,恰看到那一幕。」 叶知理咬了会下唇,又松开,「震惊,又无能为力,他从高空中坠落的身影,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洛非安静地听着,「后来呢。」 叶知理缓缓吐出一口气:「行里只想低调处理此事,尽快息事宁人,给受害者家属赔了一笔钱,又花了不少费用做公关。」 洛非点点头:「公司法务部和律师偶尔也处理这种事情。」 叶知理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漆黑,仿佛陷入那里似的:「新进银行的小年轻大概不晓得这件事吧,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了。」 他转过身,后背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皮肤感受着低温的刺痛:「我知道我不可能事事兼顾,即便一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也不可能找出这个城市所有的洗钱犯罪。但只要我还以反洗钱师的身份工作一天,就绝不会任由洗钱和金融犯罪横行。」 洛非注视着叶知理的脸孔,苍白、单薄,然而眸中的目光坚强而平静。 面对狂风暴雨般的压力,仿佛从来没有被压垮过。 「我不会停止的,我会继续下去」,叶知理转过面庞,神情如往日一般认真,「继续反洗钱,继续反金融犯罪。」 不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中,不论面对怎样狡诈、危险的对手。 永不退缩,永不低头。 洛非微微一笑,报以同样认真的眼神,道:「我会和你一起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