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苹果》 第1页 [gl百合] 《青苹果》作者:林林安【完结+番外】 简介:方朵十一岁时多了一个姐姐。 陈家的客厅金碧辉煌,陈青站在那扇门里,好像一株铅灰色的植物,又同她隔着遥远起伏的山峦。 -「而我爱你是一颗生涩的青苹果。」 陈青x方朵,第三人称年上 *年龄差7岁 *不是亲生的 *虽然文案看起来像真假千金但其实是姐姐和她的小狗(大雾 第1章 01 小狗 方朵从学校回家的那天下着大雨。 公交车站的台阶下面有些积水,白色的鞋子踩上去勾起半朵水花。方朵下车的时候没留意,校服的裤脚就沾了些泥点。 然后再拖拖沓沓地带着水迹蹭进楼道,陈旧的水泥地面上飞快地晕开一层细小的毛细管道,有大滩的水渍来不及渗开,最后在视线的转角里半明不灭地闪了一下。 方朵掏钥匙开门,锁舌的声音空转了两圈。一开始没听见什么响动,再探头向里望了一眼,果然见到靠近厨房的地方亮着一点灯光。 「我回来了。」 小姑娘快手快脚地关了门,在进门前又最后蹭了两下鞋底: 陈青在家,这件事好像一块终于落下的拼图,把这一个周末上下转车来回颠簸的那条道路引向了某个正确的结局。 从寄宿中学回到中城区的线路只有两条,每一条都是需要沿着城市边缘慢慢停靠的长线,放学的时候才下午三点,等一路晃荡过来却是天色都擦黑了。 陈青手边放了一叠作业纸,面前是翻到有点卷边的备课本。悬在餐桌上的灯光拖着一截电线裸露的影子,在正下方的人影和纸张中间笼起一圈白色的光晕。 ——陈青很漂亮。 这是方朵渐渐意识到的一件事。 陈青的漂亮不随岁月年纪的变化而转移,变化的是方朵审美的眼光。 方朵第一次见到陈青的时候还是个根本没长开的小屁孩,被陈世国领着从背后推进门:陈家的生意在那个时候做到鼎盛,满屋子的灯光都写着富丽堂皇。 而陈青只是看着她,目光平静没有波澜。 茶金色的沙发,手织厚地毯,仿洛可可风格的纹饰家具,满目琳琅挨挤里淡淡的一道影子。 她和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也和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所以后来这个家里的其他人都走了,陈青却留了下来。 方朵还记得陈世国把自己从丽莎饭店找出来的情景,那天天气不太好,余女士从里间转回前台的时候还在抱怨,连续几天不见日光,阳台上积攒的一大片衣物眼见着又都在连绵地滴水。 秋末的阳光没有什么力度,就只从几片薄薄的云层里漏出一点点沙金色的光线。 陈世国是一个人来的,开了好几年的一辆白色宝马停在大堂门口,片刻从车上下来一个人。 而关于陈青的种种,鸡零狗碎,道听途说,也都是余女士在那时候讲给她的: 据说当年任华枝和陈世国结婚多年,一直没有怀上,是听了大师指点才动了抱养的念头。 据说陈青是长到两岁多的时候才从家里走失的,当时就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夫妇俩最初到福利院时抱着万众一同的愿望,原本是想要个男孩。 结果到了现场才知道什么叫稀缺资源,后来左等右等不能如愿,最终妥协下来,不知道经过怎样一番拣选,又带回了陈青。 而一个两三岁的小孩究竟能记得过往岁月的几分之几,这个问题除了陈青没有人能够回答。旁人口中的碎语终究只像一阵掠过低空的轻风,盘旋两秒就消失掉踪迹。 当时方朵还在念小学,只会懵懵懂懂站在柜檯后面听墙角。 最后余女士和陈世国谈了没多久,就从柜檯底下把她推出来认了亲。 而之后的时间就好像拨了快进键,从陈世国在街边停车,给她买了一个麦当劳冰淇淋圆筒开始,直到她第一次站在陈青面前,头晕目眩地认了一个姐姐。 ——姐姐。 如果回溯所有歷史的源头,白色冰淇淋黏腻的汁水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进掌心,新世界的大门在尚未准备好之际缓缓开启。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陈青的存在就变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今天留在这里的陈青依然温柔、纤瘦,肤色很白,下巴尖而小。 瞳色和发色都偏浅,神态就总是好像很平和。 眼睫总是下垂,眉眼又往往素淡。 和陈家人浓墨重彩的基因不同,这一个人好像天生习惯了低声细语,敛眉收声,哪怕后来工作几年,面对小孩子时也只会露出那种浅淡的、柔和的笑。 但事情又显然已经变得更不一样了。 寄宿中学的女孩子都理了统一的短髮,方朵早晨起床排队对着镜子刷牙,会看到自己浓黑的睫毛和丰盛的自然卷。 于是有时候方朵也会分神想,好像只是一眨眼,她和陈青所经歷过的那些时间就过去了。 陈世国是怎样把她从余女士那里领回来,怎样带着「真正的」亲生女儿堂而皇之地回到了那个家,而当时的陈青又是怎样收拾好了行李,没有多久就离家去念大学。 之后短短一年,陈世国和任华枝在生意场上那点见不得人的猫腻就败露人前,事发时方朵不在家,还是陈青回来冷静地处理好了一切,笔录签字,交接文书,最后才轮到发消息让她回家吃饭。 第2页 从前住在城郊的时候余女士一直挑剔方朵这不好那晦气,到头来还是有她一口吃一件衣,反而是自从当初她挥挥手就把方朵送回了亲爹手里,人间生存的剧本就突然就开启了转折线。 她不会真的挺晦气的吧。方朵有时候看着陈青,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陈青姓陈,她姓方,据余女士说这个姓是当初随便点着前台的访客名册抽的——「总不能跟我姓吧?」 余女士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十分理所当然,最后把她送走的时候也一脸天经地义,好像打发一只雨天借宿的小猫小狗。 偏偏在这个屋子里,姓方的那个才是陈世国亲生的女儿,唯一不属于这个家的陈青,最终却做了方朵的家长。 至于命运更不可捉摸的一点则在于,四年过去了,陈青依然在这里。 - 「回来了?」 陈青应该是听到她进门的声音的,但是没有很快抬头。当时她握着一支细尖的马克笔,只稍微停顿了一下,就悬着手腕在备课本的插页上画下最后一笔圆转的线条。 笔尖柔软,划过纸张的时候也没有声音,只有墨水在灯光下飞快地渗开一些细小的肌理。 ——这样就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五年前方朵走进这一道家门的时候陈青什么样,五年后天翻地覆,从那盏灯影下平静地望过来的那个人就还是什么样。 陈青念的是艺术,然而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方向,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进了城中心的小学教美术。 原本辉煌的中心小学在岁月侵蚀之下也显露出风烛残年的姿态,那一年只招收了三个班级的新生。和陈青同期入职的另一个老师负责教一年级的语文,每一天的早读都穿梭在日復一日的「白日依山尽」里,好像窗边的柳枝鸣禽都变作上古的遗蹟。 正如在她们彼此分离的那段时间里,陈世国和任华枝的电梯豪宅先是被贴条封存,然后又不出意料地拍卖易主,而这间旧屋逐渐破败的墙皮也开始在天花板下蔓延开斑驳的阴影。 灯管积灰,桌角开裂,方朵念完初中升读远在郊区的寄宿学校,而陈青拿到了那一纸轻飘飘的大学毕业证,实习转正做了一班小破孩的园丁。 她们在这座城市里有了各自的穿梭轨迹,仿佛总是拖着漫长的虚线,只在某种人去楼空的领地里短暂交集。 但是陈青依然像那一枝绿色的、亭亭的植物,有蔓生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凝静的灰影。 「嗯。」 方朵点了一下头,想了想又叫了一声:「姐……」 其实方朵以前很少叫陈青「姐姐」。倒不完全是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两个人相遇的年纪太巧,陈青在认识她的那一年已经成为一个年满十八周岁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一开始是面对人生骤然转折的反应延迟,之后又长年累月地相隔两地,一年到头见不了两三次面。 直到生活几多波折,再见面的时候就好像已经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嗯?陈青闻言抬头。这次灯光就毫无遮拦地落在了两人之间。 方朵看着面前的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就又有些心虚。 可能是因为陈青这些年风雨无阻两地奔波,念书打工毕业答辩,还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硬是给她参加了四年的家长会。 陈青比她大七岁,比起学校里那些小屁孩当然算得上显而易见的年长成熟,但跟着一个班级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往班主任面前一站,就又总是显得过分年轻。 每次有人问起「这是你的谁啊」,方朵思考一下,还是挑最简单的那个答案:「我姐。」 ——不是亲生的。陈青会很温和地补充,说这句话的时候稍微压一下眼尾,就变成一个说不上是歉意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哦哦。于是别人就不怎么追问了,剩下的时间自有陈青和各科老师周旋,方朵从来不问家长会上说了什么。 陈青也不说。 她们过去的房间里放着两张单人床,抵着卧室的对角相互垂直,是方朵分掉陈青的一半。 后来从旧房子里搬到中心小学附近的单身公寓,反而终于各自拥有了一个面积砍半的小房间。 陈青把出租屋原本的书房收拾收拾让给方朵,备课本和教具就都堆在了餐桌边的矮柜上,教学杂志和各色画纸分开来堆起两摞,颜料桶调色盘和各色平头笔一起丢在阳台。 方朵大部分时候住在学校,回家之后也和陈青隔着一面墙壁的距离,夜深人静时屏息凝神,虚空里都捉不到来自隔壁的声息。 「那个……」方朵终于稍微往后靠了靠,「我刚才从学校回家的时候、」 陈青低眉去看她,小朋友不知道怎么打的伞,书包倒是干的,然而从眉骨中间到半边肩膀都洇开水迹,刘海耷拉下来,像湿淋淋的捲毛小狗。 与此同时方朵一口气不带标点地把最后几个字说完:「……在花坛里看见了一只小狗。」 -------------------- 是短篇,求一些海星~ 第2章 02 自己捡的 是黑色的,有些捲毛,巴掌大的一只,在雨水里淋得透湿。 方朵在脑海里回忆自己遇见小狗的时间点:从走进楼道到现在又过去了七八分钟,不知道小狗还在不在原地。 第3页 大雨天没有妈妈,好可怜。 这样一想又有些伤春悲秋的延伸感悟,青春期小女孩的季节病,其实她跟着余女士的那段时间过得没心没肺,完全没有想过要去找什么亲生父母。 至于后来陈世国会突然出现才是人生大意外,那种高高兴兴得过且过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復返。四口之家三台戏,放在外人眼里简直随便连线都能画出狗血剧情线。 但是陈青又总是很淡然。 方朵悄悄抬头去看陈青,两脚钉在原地蹭来蹭去不动弹,片刻终于见灯光晃了一下。 陈青放下笔站起来:「在哪?」 哦……方朵悄悄松一口气,立刻转身开门:「我去我去。」 所以比起任华枝和陈世国,还是陈青对她最好。 虽然这种「好」的概念也非常浅薄。她们过去照面的机会不多,反而是陈世国和任华枝出事之后,陈青要忙里忙外处理各种程序上的琐事,才好像稍微多了点交集。 再过去两年,陈青实习毕业回到宁市,两个人终于有了一些真正意义上「共处一个屋檐下」的空间。 陈青的日常生活也很寡淡,副科教师课时密集,一个星期要上三个年级十八节课,每周再有三个晚上和两个下午去画室给艺考生做培训。 而方朵念寄宿学校,大小周轮休,当初是陈青做主选的志愿。 每年多加一千二百块的住宿费和一周五十餐饮开支,贴着中游的分数线划出来的最优选。 最开头那几周小朋友总是磨蹭着留校,后来陈青发了条消息,问她这周末回家吗。 于是方朵就回来了。 当时她们过去的房子已经由法院拍卖转手,住的是陈青在中城区找的出租房,踏进门的那一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犹疑,然而厨房黯淡灯光下摆了三个盘子。 玉米排骨,洋葱炒蛋,水煮生菜,有荤有素有汤,陈青给过她钥匙,见人进门之后擦干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吃饭。 方朵迷迷煳煳地想,她可能是要和陈青在一张桌子上吃一辈子饭的。 - 等出门的时候雨又好像小了点,但风还是很大,把花坛里的小灌木颳得东倒西歪。方朵沿着马赛克砖贴的绿化边沿走了两圈,终于在一棵小叶黄杨的枝条下面找到了黑色的一小团。 还不算太傻,会挪地方,但聪明也有限。 方朵有些纠结,陈青好像不喜欢不聪明的。 之前有一次期末考放羊挂到了班级第四十三名,陈青收到成绩单之后也没说什么,第二天不动声色把菜单里她最喜欢的那道萝蔔烧肉划了。 方朵委委屈屈,忍不住在心里和小狗交流经验:所以听话才有肉吃。 这么一想又有些悲观,这些来她和陈青也终于变成能在一个沙发上看两集古装剧的关系,其实大多数时候是陈青迁就方朵的选片偏好,但是最终方朵都会被赶起来去写作业。 陈青掌握着这个家里大大小小的一应事项,从来不会疾言厉色,但是剩下的人依然就只有乖乖照做不惹麻烦的份。 方朵想,所以陈青可能只是真的不在意很多事情。 又想,陈青养自己,是不是也像养一只小狗。 话是这么说,方朵还是趁着上楼的空当,又抓紧给小狗做了一番预备思政教育。 不能乱咬人,不能偷吃,不能动陈青放在阳台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颜料画架;最好要爱干净肯洗澡,脏爪子肯定不能上沙发。 方朵下课时跟同学在校门口买了鸡蛋卷饼吃,想到这里下意识收了收自己的手指,陈青在楼上等着,她刚才随便用校服外套把小东西抄起来裹了裹,等推门的时候又想起来,检查了一下手里的糰子包裹有没有在滴水。 ——大门虚掩着,从里面漏出一点昏黄的光线。 方朵进门的时候发现刚才摊着备课本和纸笔的桌子已经收拾起来,陈青在桌边摆碗筷。 同一抹灯光照到食物上又是不同的氛围,陈青没费心做菜,晚餐是从中心小学食堂打包的两个饭盒,只有一个青菜蘑菇汤是自己开的火。 现在其中一个饭盒里的炒肉片已经转移到了家用的盘子里,白色瓷器沾上一点薄薄的油花,在视线里汪出一个干净的弧。 「擦干再来吃饭。」 冷不防陈青的声音从餐厅那边传过来。 听到方朵进门也没抬头,伸手敲敲桌子示意对方赶紧过来坐好。 哦……方朵从抱着小狗探头探脑的边缘转身,三两下把校服扒拉下来扔进洗衣机,又从浴室扯出两条毛巾,给自己和小东西都一顿搓。 在灯光下才看清狗子的长相。 真的很小,抱在怀里的时候还有些瑟瑟发抖的错觉。 擦干之后一脸黑毛四处乱翘,眼睛倒显得亮起来。 「姐——」方朵有意讨好,黏黏煳煳,连带这个词说了好几年也终于顺熘起来,「要不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流浪动物有了名字就好像有了铭牌,总不至于隔天雨过天晴就被扫地出门。 方朵小小地藏了点心机:「看着还好小啊,是不是很乖。」 是很乖,陈青看着方朵跟狗子并排蹲在地上互相cos,怀疑这场大雨是不是把小姑娘的脑子也淋掉一半。 两相僵持半秒之后无奈敛眉:「可以了。 第4页 「先上桌吃饭。」 那个空掉的饭盒最终给了黑豆。 陈青从每个盘子里挑了点菜给它,又随口起了个名字。 小东西现在蹲在脚下卖力舔饭盆,看起来对新居所没有任何不满,适应力良好令人惊嘆。 反而是方朵从上桌之后就开始东摇西摆地不专心,一边吃饭一边一心二用,三番两次试图探头到桌子下面去看狗。 陈青咽下一口饭,又咽下一口,终于抬眸越过桌子看了对面一眼。 ——! 方朵赶紧端起碗大吃两筷。 于是陈青又把目光转回了盘子里: 「明天跟我上街。」 她想了想,还是笑了一下,算是最终给小东西颁发了合法居留证: 「自己捡的,自己负责。」 第3章 03 你吹过的晚风 任华枝以前也养过狗。 晚饭后方朵自告奋勇去洗碗,在厨房里制造出一些叮噹哗啦的噪音,陈青在客厅看着她的背影,一转身没有留神,就和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小狗四目相对。 很小,但是已经会自己吃饭,吃饱了就转圈玩,见到人还会用力摇尾巴。 陈青忍不住蹲下来,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狗的脑门。 ——下一秒被用力舔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种湿漉漉的触感,掌心里就送进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又很没有负担地拱了拱。 陈青忍不住想起十几年前任华枝带着狗回家的那个场景:印象里是很小的一只博美,皮光水滑毛色鲜亮,圆滚滚的屁股会颠颠地摇晃。 唯一的问题是见到生人就叫,后来养了很久也没改掉这个毛病。 当时方朵还没有被陈世国带回来,于是家里就只有陈青和小狗两相对峙,开门关门都蓄意地井水不犯河水。 甚至想不起来那条博美是怎么来的了。大概是生意圈里的哪个「朋友」送给任华枝的,陈青对这些事情不太关心,每次不留神路过相关的话题圈,也会下意识转开。 后来好像是养了一年多,就因为频繁被邻居投诉扰民送走了。那之后陈青也没有再见过它。 这样一想真是过去了很久。当时陈青还不是现在这个年纪,见到小狗的第一反应,警惕和戒备几乎难以掩藏。 是为什么呢,对过去的记忆淡薄至此,只是短短几年,关于陈世国和任华枝的事情就好像已经变成上辈子的往事。 当年离开福利院的时候陈青年纪还很小,其实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唯一有印象的反而只有一件:那一次从家里走丢的时候,她手上其实挂着一个银锁。 晃晃荡盪的,后来进了福利院也没有摘。 ——而到家的那天任华枝来牵她的手,一捋袖子红绳就露出来。 下一秒还没有等反应过来,面前的女人已经很自然地勾起那条挂绳,把串在上面的银锁剪了下来。 「以后就是我们陈家人了。」任华枝拍拍她的肩。 「先去洗个澡,把衣服也换了。」 …… 回忆的秒针到这里就走到一个断点,后面的很多年里陈青几乎没有办法确定这一段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陈世国和任华枝都很忙,往往深夜应酬,回家时双双带回一身酒气,之前住的那个房子内饰繁复,吊顶用了内外三层的水晶灯,在寂夜里就缭绕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光晕和雾气。 所以人一生的时间都会流向哪里,那种隐秘的奔流、寂静的生长,黑暗里闪动光芒的抽枝拔节,最终都卷进黑洞一般无声的垭口。 没想到在今天却想起这些事情。 原本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陈青和两位家长的相处都算得上平淡而普通。 哪怕偶尔有一些藏不住的客气意味,也并没有再生出什么巨大的波折和意外。 有时候出门也会有陈家的司机来接,家长会则十有八九由保姆代劳。陈世国的生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铺开了市场,在家用上从来没有什么短缺。 只有在那只漂亮小狗进门的那一瞬间,忽然之间某些无法辨识的情绪被放大细节——任华枝对于「自己的」心爱之物是什么样的,那种微妙的区别原来也很清晰。 但是心爱之物也并没有得到善终。 反而是后来方朵进门的场景因此有了一幕哑剧一般的戏剧性:事情到那个时候也变得很清楚,任华枝当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才说服陈世国领回一个女孩,只是没有想到男人对血缘后代的执着会如此膨胀。 这样一来反而是陈青和任华枝来到那种「战线」的同一边——几方阵营微妙的变动和试探,千丝万缕无法言描的细节——当时陈青站在沙发的阴影里看着那个被领进家门的小孩:和她相差了整整七岁,同样面临家庭与人生的重大变故,好像站在大雨的十字路口,一种同工异曲的对称变换。 十一岁的小女孩,从那扇过于金碧辉煌的大门向着室内望过来。 不如说整件事情其实从那时候就已经好像印在水晶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在直接映射到心脏的一瞬间,就获得了具象而精微的感知。 方朵洗完碗出来,湿着手就想来逗狗,在将要扑到沙发上的时候被陈青架着手指推回去:「擦、干。」 哦……小姑娘讪讪地收手。 第5页 下一秒继续满怀希望地跟她确认:「明天去给小狗买吃的对吧?」 明明刚起了名字,怎么还是乱叫。 陈青抿了一下嘴唇,十六岁的人了,望过来的眼神还是很亮,好像小孩。 但其实也已经渐渐有了少女的身形。 方朵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陈青还远在邻省,为了赚钱和学业四处奔波,后来发现小姑娘扭扭捏捏躲着她把手伸进书包里,才失笑着意识到面前已经不再是几年前第一次见面的小小孩。 之后还是领着对方一一挑选了卫生棉,丢开家门口小卖部直奔几个路口外的综合商场,两个人不习惯牵手,并肩站在货架前也自然隔开几十厘米的距离。 然而大型商超雪亮的灯光从头顶灌注下来,余光从来往人流里看见对方,又好像平平淡淡吹过同一阵看不见的晚风。 那边方朵飞快地揣摩了一下陈青的表情,在找到毛巾擦手的同时大声宣布:「我真的马上就去写作业!」 -------------------- 海——星—— (捧碗) 第4章 04 我最喜欢的xx 不过第二天还是在写作业之前先出了门。 陈青下午有个家教要做,学生的住址远在城市另一端的别墅区,每次都是提前在家吃过午饭再搭车过去。 于是没有异议地定下日程,下过雨又放晴的早晨有些阴阴的潮湿,一夜之间小区里的桂花都开了。 陈青有个很大的白色帆布包,用旧之后起了一点点微黄的毛边,每次出门上课的时候就背到肩上。 今天包里临时露出一个小脑袋。陈青把背带调节到胸前,一边低头检查手机地图,一边和黑豆对上目光。 昨晚小狗是在卧室睡的,陈青半夜起床,勒令方朵抱着狗一起到自己眼皮底下躺好。 还要不要睡觉了。 早上起来不出意料看到小姑娘脸上挂的两个黑眼圈,狗子倒是经过一个晚上的养精蓄锐变得活力四射。 陈青四下找了找没有好用的牵引绳,最后直接拎起小东西塞进了包里。 沉甸甸软乎乎的一团,露出一对眼睛和一脑袋捲毛。 出门之后先上街买了狗粮和狗饭盆,又按照预约的时间到宠物医院做了体检和驱虫。 陈青很淡然地安排好了一切,支使方朵到前台取号。崭新病历本塞进帆布包正面的小口袋里,从医院离开的时候手机日程表又滚动添加了下周和下下周的疫苗排期。 黑豆终于有了自己的牵引绳,高高兴兴把脑袋和前脚都钻进去。绳子另一头拎在方朵手里,小姑娘好像终于放下另外半颗心,开始在回程的路上踢踢踏踏讲班级里的早恋八卦。 「就是晚上回宿舍那条小路。」 方朵很认真地搜刮形容词:「也没灯,就那种,小情侣暧昧天堂。」 一到晚自习下课就总是有双双对对的从那里过,其实也不一定要做什么,但恋爱不就那几个把戏,别人有的我也要有。 陈青路过小区门口的凉面摊,想了想停下问方朵:「要不要吃鸡丝面?」 家里来了新成员,讲道理好像是应该庆祝一下。 吃。方朵快乐点头,和狗子一起摇尾巴,然后继续播报最近的新闻:「结果我们教导主任就在那里安了个摄像头。」 可想而知轰动效应,第二天一对一对照着监控寻人,再精准告到各自班主任那里接受认领。 因为校园小情侣过于密集,蹲在道口守着都来不及抓一闹而散的漏网之鱼,难为主任想出这么个绝招。 「嗯。」陈青点头,看着老闆娘麻利地分装打包,然后想了想提醒方朵,「你呢?」 小姑娘走进青春期,保不齐有什么不好跟家长说的小秘密。 陈青略微有些头疼,不知道这种事情在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前几天楼上五年级组的班主任刚从学生抽屉里搜出一摞地摊言情,这年头的小朋友一个两个都不好教。 没想到小姑娘看她一眼飞快摇头:我?才不干这种无聊的事好不好! 附带大幅度撇嘴:「也就是拉拉手抱一抱,连个伸舌头的都没——啊我才不搞早恋!」 陈青手里拎着两个塑料外卖袋子,抽不出手去敲她的脑袋,方朵赶紧加油撇清自己:「真的!」 还没你下午要去教那个男生帅……小姑娘嘀嘀咕咕,伸手把试图冲进草地里去撒欢的小狗拽回来,末了敏锐地意识到什么:「那你呢?」 这份家教是陈青的带教老师介绍给她的。 中心小学教职工不多,同个年级组的老师多少也知道一些陈青的情况,之前租这间公寓的时候就也从中帮过忙。 真正的窘迫是一种难以掩藏的状态,哪怕陈青对这一切都表现得足够坦然,区别也只在于那种表象平和的漂亮。 第一次去上课的时候方朵还不知道她新接了兼职,周五回到家发现屋子里空荡荡没有人,愣了一下之后才想到去楼下小卖部借电话。 然后拎起话筒发现自己不记得陈青的号码。 对方在外地念大学时她们的联繫不算频繁,大多数时候是陈青拨过来进行例行的关心,每次也是聊上两三句就陷入一段一段的空白。 最终一串十一位数字反反覆覆回忆了好几遍,后来是怎么联繫上的也记不清了,可能大脑一时陷入紧急状态,刷新重启之后就会覆盖掉很多具体细节的记忆。 第6页 只记得同样是深秋的夜里,雾气一样的暮色缓缓吞没掉公交站牌外延伸的道路。 老旧居民楼的窗户里开始亮起一扇一扇的灯光,澄黄色地在视网膜上面跳动。 方朵就是在那一次搭车去了陈青做家教的那个别墅区,夜间公交在路线终点开门下客,行道树繁密的枝叶在月色下拉出斜斜的长影。 和陈世国带给她的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她站在私家路的尽头等着陈青从里面走出来。其实对方离开时在桌上留了便签,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一推开门之后的惶然里没有发现。 第二个星期陈青就给方朵买了手机,递给她的时候存好了自己的号码,又盯着她打开,一一添加了通讯软体的帐号。 现在方朵低着头撕凉面袋子上的绳结,黑豆在桌子底下绕来绕去,楼下老闆娘的外卖打结方式异于常人,连环串结难解得好像战地密码。 陈青的「那个学生」也是在那次见到的,因为不同于画室的大课,是每周末半天三小时的一对一,给的报酬也很优厚。 当时远远的看不太清,但可以看出是个子挺高的一个男生,站在路灯下的姿态很自然。 那次对方把陈青送到了最近的一个路口,之后再走两个路灯的距离,才到了别墅区和公共道路真正交界的地方。 方朵抬起头,看见陈青从晕黄的灯影里走过来。 ——所以这个袋子到底要怎么解! 方朵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转念一想陈青又漂亮,又——对外人又温柔。 工作也体面。 都这个年纪了,有喜欢的人也很正常……吧。 上星期中心小学盛大召开低年级组学生作文大赛,据说还有小豆丁在《我最喜欢的xx》里面把陈青填进去。 这样就感到十分气短。陈青在学生面前简直完美无缺,都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连环绳结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方朵再接再厉用指甲去拨那个小口子。冷不防陈青从背后走过来,下一秒伸手递过来一把剪刀:「等下记得把包装袋扔了。」 哦,哦……方朵愣愣地把剪刀接过去。 上个星期社区挨家挨户派人来宣传垃圾分类,当时陈青不在,还是方朵开门领了那两本宣传小册子外加一卷专用垃圾袋。 现在陈青就很自然地站在桌边,低头端详那两个被方朵解得乱七八糟的塑料结。末了像是有些不解地嘆了一口气:「我有职业道德。」 她露出那种大人看小孩出糗的微笑表情:「也不搞师生恋的。」 第5章 05 绿叶流金 所以陈青是不是会读心! 方朵恨恨地把那两个解不开的绳结剪了,楼下这家鸡丝凉面据说是本地做了十几年的老字号,打包时很细心地把面条和配菜分了两个食盒。方朵拿起酱料想了想,陈青好像不吃辣。 但是这么一说想起来,中心小学美术组有个老师下个月要办婚礼,已经提前给同事都下了一圈喜帖。 别人的爱情轰轰烈烈,只有陈家里外都是一团乱帐,这样就忍不住要嘆气。 陈青进门洗手,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方朵拿着一包辣酱斟酌。 余女士是信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女中豪杰,吃火锅必然点红汤调重辣,平日里带着方朵的口味也海纳百川。 「另外分一半给我就行。」 陈青很善解人意地提供解决方案,顺手已经把一个阔口青花碗推过来。 方朵想起这个家里的碗碟勺筷枕套拖鞋也都是陈青买的,一点一滴贵精不贵多。她没有赶上和陈青一起逛超市挑家私的时机,从学校拉完莫名其妙的锯,回家之后就发现公寓里面的各种零碎物品都已经添置得七七八八。 「还想要什么就跟我说。」 当时陈青领着她参观了那间用书房改出来的卧室,里面铺的床单居然还是她过去在陈世国家里用的那一套。 方朵忍不住去看站在身边的那个人,不知道陈青是怎么一点一点在这里安置下来。 从任华枝和陈世国的那套房子里搬出来之后她们搬过几次家,最开始是借住在陈家老人留下的一间旧屋,房间隔壁就是带着两个儿子的远房表姑一家四口。 陈家老太太是急症走的,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当时陈世国手里有钱,也不在乎这一间两间的破房子。 何况任华枝跟婆婆关系不好,从过去就是表姑一家长居在这里。 陈青当时忙于上大学+打工,方朵寄居在这里按月交伙食费,夜里隔着一面墙听到表姑和姑父一起教育两个捣蛋儿子,不要学别人勾三搭四闹得家宅不宁。 偶尔打开窗户的时候可能会发现从外面丢进来的死鸟,抽屉里长蟑螂的时候四处找不到樟脑丸。 后来陈青回来实习的时候就领着她另找了住处,有了一份微薄工资就好像也多出很多底气;再后来方朵念寄宿学校,宿管中心发了全套崭新的冬夏被褥。 然而她刚被陈世国带回家的时候其实由保姆安置过从内到外的一整套日常用品,陈世国当时在这个亲女儿身上出手大方,用的也都是好牌子。 那时方朵刚刚来到这个家,四面都是陌生人事,陈青和她交流不多,只有夜里埋进散发香味的枕套和床单之间,又好像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第7页 这中间很多曲折的事情她没有和陈青讲过,后来从老房子搬出来的时候只整理了一些学校要用到的必需品。对方不在的那两年方朵也过得相当粗枝大叶,可能是从小耳濡目染到余女士的豪爽个性,一直以来也都好像乐天又心大。 然而陈青才是这个家里一直面面俱到又完美无缺的那一个。 这个阔口碗刚好适合用来拌面,方朵乖乖把自己的那一份面倒进去再淋辣油,鸡丝豆芽黄瓜全部搅和到一起,一抬头看见陈青在慢条斯理往便当盒里加麻酱。 「好吃吗?」她忍不住要问。 陈青抬眸看过来一眼,过了一会儿又看一眼,问:「你是不是等着我分一点给你。」 也……也不是不可以。方朵赶紧用筷子尖挑了一点自己碗里的,主动递过去示好:「你要吗?」 不要。陈青看着方朵,才吃了两口,怎么嘴唇就已经红成了这个颜色。 十六岁的小姑娘,哪怕一路走来再波折跌撞,身上依然是在发着光的。 陈青最终用筷子卷了两口面递过去,还没来得及送到对面的碗里,被方朵从半途一低头直接衔住: 「不要唔唔唔——」 话说到一半才终于咽下去:「不要——串味!」 ……所以说真的,怎么跟个小狗一样。 不过黑豆从这次回家就拥有了自己的专属领地。 饭盆水碗一字排开,方朵一进门先给它倒了半碗干粮,之后就围着那一个小角落开始来迴转悠等待狗子吃饭。 上心得好像念小学时每天写大自然观察日记。 虽然陈青应该也没见过她观察蚕宝宝的样子。 方朵想了想觉得有些可惜,但是小狗不负众望奋勇进食,又暂时变成这个家里最快乐的一个。 吃过饭之后陈青把上周收到的喜帖拿出来,是手写的姓名,红底烫金字喜结连理的一双璧人,新郎是比陈青早一年进中心小学的男老师。 据说对象是从大学时就在一起的初恋,一年一年踏实走过来,在立业成家的年纪走进婚礼的殿堂。 中心小学的同事当然也都是很普通的人类,课间随口闲聊,日常来回那几个话题。老教师往往关心年轻人的人生大事,三番四復又好像一种礼尚往来的迴环。 为美满的故事发出赞嘆,在曲折的经歷里彼此唏嘘。 陈青在这种话题里淡然得好像一个旁观者:她过过那种富庶裕足人家的生活,然而亲缘淡薄,大学时又一个人兼几份工风里来雨里去,在方朵之外好像没有感受到过什么牵绊。 美术办公室的窗台上养了一排多肉绿萝含羞草,那天对方聊起婚礼事宜的时候,陈青正拿着一个洒水壶给那些小叶子浇水。 秋天的阳光融融落下,在错落绿植上滑下薄薄的一片金影。 好像很多的年岁和牵缠,伸出手去的时候也几乎感受不到温度与重量。 - 不过话是这么说,美术组的同事们对这件事还是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上心。 大概是距离开学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寒假又很遥遥无期,中间这一大段漫长平稳的时光,就总是很难发生什么其他有趣的事情。 这次新闻的男主人公在学校里人缘不错,是课余时间能够无缝加入女同事日常话题的类型,美术组又总是相对活泼的氛围,是以婚礼计划一公布就招来大量建言献策。 「找什么婚庆公司,干脆我们帮你做场地算啦。」 穿插着类似这样的对话——反正剪个挂饰做点插花都不在话下,还能附赠超大舞台背景油画。 连层叠帷幕都可以手工调到最合适的弧度,礼台装饰其实也没有很难。 原本可能只是玩笑一样的插曲,但是问了一圈居然发现真的可行性颇高,甚至同事里就有从婚庆策划公司跳槽来投身义务教育的专业人士。 总之陈青一节课回来,教案都还没放下,发现已经有人在问谁会调音剪视频。 「我会啊。」 陈青随口搭话。 然后注意到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下就忽然松散地笑了: 「以前打工的时候学过。」 第6章 06 正片叠底 晦暗不明的光线,荧幕上滚动的画面被切割成一帧一帧的小片。 深夜的工作间沉陷在一片软雾一样的薄灰里,主机和风扇一起嗡嗡转动。暧昧的画面没有配音,只有对比强烈的光线无声无息地照耀在雪白的色块上。 先前一直有一些要下雨的预兆,到了午夜云层散开,反而透过了开着一条缝的窗户,送进来一点点毛玻璃一样的月光。 「陈青。」 回忆里的声息靠得很近,嘆息一般从耳边徐徐吹送过来,因为隔得太久,又好像滚了一圈说不上什么质感的毛边: 「你说艺术是什么呢。」 是有些轻浮的男声,紧贴着颤慄的肌肤,下一秒风声大盛,雪亮月色破云而出。 - 当时陈青兼了三份画室的工。 上课画画吃饭交作业,所有闲余时间被切割成精密运转的仪錶盘,另外还在学校边上的小区带一个高二的学生备战期中考。 人的潜能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拓展到极限,其实唯一的原因可能是明天就要没钱吃饭。 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居然还有烂桃花不请自来,隔壁电影系惯常爱在艺术学院找女主角做大作业,开口闭口必称xx电影节yy剧本奖,和学油画的忧郁青年一起在无人小径上作幽魂状来回游盪。 第8页 陈青看过剧本之后没接,对方的大制作拍摄时间跨度巨大,取景地跑遍城南城北城东城西,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实在是很不划算。 然而对面锲而不捨,一边大张旗鼓作势重招女演员,一边隔三岔五到美术课室门口蹲点游说,甚至很诚心诚意地送来手写的万字邀请函。 所以最后为什么还是加入了剧组,可能是因为对方的一些死缠烂打,中间转手好几道的曲折人情,二十二岁年轻灵魂底色里滚过的那一点点关于「越界」的欲望—— 以及那个高中生终于结束了期中考,重重叠叠的时间表上滚出一片空白。 美术大类的选修课单上有和电影专业重合的部分,陈青对着校园网选课界面犹豫良久,最后在影视后期剪辑右边的复选框里点了一个勾。 ——而堆满器材和线路的狭小空间里渐渐堆积起浮荡的菸灰味,滚轮转动东方既白,陈青的两门影视剪辑选修课拿了满绩,红红绿绿的便签纸一条条贴满了手写板。 年轻的知名或不知名的艺术家却只是缓缓把手搭到了她的肩上,肌肤相触的过程仿佛也变成一种艰辛的慢镜头。 对方用一种说不上遗憾还是不遗憾的语气说:「真可惜,你应该做我的女主角的。」 那一瞬间陈青看着荧幕上一双男女彼此纠缠的大片肢体,忽然感觉到一种空洞的噁心。 - 所以说是学过也没错。 陈青讲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常。她对自己那段充满殚精竭虑四处兼职的过往岁月并不太迴避,偶尔话题掠过谈起两句,眼尾轻轻弯起的弧度也很柔和。 就好像生活里的波折也如同顺水而下的粼粼倒影,透彻澄明又一瞬而逝。 果然身边的欢声笑语一哄而过,关于婚礼实在是有很多可以期待的东西。鲜花礼服浪漫幻影,有时候人都不一定要真的相爱,仅仅是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好像就可以供给很多的能量。 晚一点的时候陈青收到了男主人公很郑重的道谢,长长的歌单和视频素材同时交到手里,又像是另一种厚重的嘱託。 于是晚上方朵洗完澡出来,就看见陈青神色冷峻地在对着电脑敲敲点点。 这台d牌的笔记本是她去上大学时陈世国给买的,用了五六年,换成别人对陈青还在用陈世国给的东西可能会很有些不同的微词,但陈青对此一直很坦然。 此刻餐桌上面的灯还是原来那一盏,晃晃悠悠的冷光落在电脑屏幕面前,和折射的屏幕光共同照亮一小块荧白的区域。 「是什么啊。」 方朵捂着滴水的头髮凑过去,看见软体界面上拖着大大小小的进度条,小窗里的画面变换闪烁,是很欢快喜庆的色调。 「同事结婚,帮忙剪个视频。」陈青三言两语解释,然后忽然从背后叫住已经开始慢慢往房间里晃的方朵: 「等一下。」 她转过身,似笑非笑:「吹干再去睡觉。」 ……哦。 所以最后还是被陈青抓着吹了头髮。 小朋友不知道什么毛病,每次洗完头都毛毛糙糙地随便拿毛巾唿噜几下完事,没一会儿水流会聚,就又开始从发梢尖尖往下滴水。 陈青把吹风开了中档,伸手顺着髮丝往慢慢下捋,按着头皮拨开发根把水珠吹干。 本来就是自然卷,湿哒哒的鬈曲在一起,夏天倒是干得快,像这样的秋冬季节就总是黏成一缕一缕。 从前方朵一个人照顾自己的时候散漫自由,后来终于没留神着凉一次,第二天醒来头昏脑涨好像顶着两个脑袋。 于是陈青在这边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吹头髮,等到半干之后又换到低档,沿着发尾的方向慢慢吹顺。 今天去宠物医院的时候还看到墙上的科普,说猫猫狗狗吹到八成干就可以从热风换到冷风,最后的造型才顺滑服帖不炸毛。 还打了gg卖大型烘干箱,只要装进去关上门,一小时后就自动收穫蓬松小狗。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只要人类愿意,其实她们真的很擅长照料各种小东西。 二十分钟后方朵重获自由,一熘烟跑回房间,半秒钟后又开门把黑豆也放了进去,然后在最后一刻探出半个脑袋保证:「我今天肯定好好睡觉!」 想了想又补一句:「……你也早点睡,哦。」 陈青每逢周末都还要出门上课,日程严谨整饬到可以无缝运转的地步,然而她说要「帮忙」的时候就是真的会帮忙。 剪视频也好,其他的什么事也好。那种慎重的真诚,初初遇见的时候可能并不会太引起旁人的注意,但确实是陈青在中心小学这一份「重要的工作」之外,对待和回应外界本身的一种方式。 方朵进房间之后陈青才发现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点开来发现刚才进来两条简讯。 /睡了吗。 /聊聊天? 第7章 07 此时相望 所以这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在陈青人生的前十八年里,她其实很习惯于做人群里并不太起眼的那一个。 哪怕诚如余女士当初四处打听来的那些消息,作为「陈家的女儿」在一年一年的生长里渐渐蜕变出那种天生的漂亮,在许多更为金碧辉煌的东西的辉映之下也就显得十分微末。 相似圈层的同龄人身上往往有那种并不讨人厌的骄矜习气,但连这一点在陈青的身上也不曾发生。同样地,她也不会讨那种喜气洋洋迎来送往的好,那么多年过去,仿佛苍白角落里那一粒荧荧的微尘,反而渐渐磨出一点点分明的形状。 第9页 陈青对着那两行字看了两秒,伸手滑动屏幕点了删除。 之后又检查了一遍软体的状态,拖动滑鼠把剪好的视频段落导进去,卡好点位敲回车。 提示渲染进度的倒计时明明灭灭地亮起来,旧电脑运转有些卡顿,不过还算坚强。 黑夜里周遭的声息都静下去,就只剩下机械零件深处唿吸一般的回音。 第二天方朵起床的时候发现陈青眉宇间有些疲倦的神色,亮了一整个晚上的显示屏还打开在桌上,周日的早餐是一人一团硷水面条。 黑豆的水碗里添了新鲜的凉水,陈青刚刚用手指一根一根捻干净了碗沿上沾着的浮毛,一转头看见方朵睡得乱蓬蓬的一颗捲毛脑袋从门框后面探出来。 忽然就感到一阵双倍的无可奈何。 - 「所以下周日要去参加同事的婚礼。」 陈青垂手慢慢地拨弄碗里的细面。她以前没有这种习惯,哪怕家里往往只有自己和保姆两个人,吃饭进餐的过程往往也迅速而无声,反而是这一年多以来因为有一万件事情要细细嘱咐另一个家庭成员,餐桌上的时间不得不被拉长再拉长。 嗯嗯。方朵认真低头吸入面条。陈青在碗底埋了两颗虾仁,这个习惯不知道从何而来,反正对方煮东西的时候配料十有八九不在表面。 但这样就提前预约好了下周的离别。 方朵每周日要返校上晚自习,鑑于遥远的路途和曲折的公交线路,总是提前很久就要出发。陈青星期天下午在美术馆附近的画室有课,其实往常也不太能和方朵凑齐时间。 只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久了,彼此的日程就好像也不由分说地嵌在一起。 方朵看着陈青吃完之后就站起来去洗碗,抬起头想了想,又接着低头用筷子戳了一下碗里的虾。 陈青的生日快到了。 前几年都没有认真地过,直到这一年陈青从大学毕业,又到中心小学教书,好像一切都渐渐安定下来,生活也就要走上新的轨道。 新的轨道。 之后的一个星期平淡无奇地过去。 那一天晚上之后没有简讯再发过来,周六陈青照常到别墅区登门给学生上课,意外地发现男主人也在家。 你好。陈青点头打招唿,然后顿了一下,转过头神色平淡地招唿一边的男生:「上次的作业画完了吗?」 还没有。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步入位于花园边缘的画室,陈青看着学生支起画板,片刻后沉下心说出今天的第一句点评。 ——所以之前方朵问她,「那你呢」。陈青思考一下,很平稳地含煳了过去。 没有恋爱,没有一切关于爱情的东西。小姑娘的想像天真而烂漫,明明并不是没有走过泥泞的道路,最坏的猜测却也只不过是一个可能要夺走姐姐的男孩。 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这一家的男生确实是一般印象里那种稍有教养的富裕人家小孩的样子:十七岁,在本市的国际学校就读,单从画画的水平而言其实只能算一般,但是本来也没有做艺术生去过独木桥的打算。 陈青第一次上门的时候是由家里的保姆接待的,非常庄严恭谨的妇人,把她引到为小少爷和家庭教师准备好的画室。 像那种家境的孩子,家里早就安排好了未来的道路,因为打算出国读书,所以也几乎没有什么高考的压力。 其实陈青当年的同学也有一大批是这样的状态,不过她很早就没有把自己和他们划到一个范畴。 在陈世国和任华枝的面前选择一条「安全」的道路,好像走钢丝一样的微妙平衡,这件事一直没有明确地在她心里成为一种准线,但作为动物本能来讲很多事情确实也是无师自通。 这个学生的家里有很漂亮的花园和向阳的白色窗棂,作为僱主来讲没有什么要求,开的价格也很大方。 单间的画室有大面向阳的窗户,每次两个半小时的课程都结束得平静没有波澜。 陈青最初去上过几次课之后才发觉不同,因为偌大别墅里总是有保姆在固定时段准备好下午茶点,但确实没有什么女主人存在的痕迹。 回来重新询问了当时介绍这份工作给她的同事,才知道男生的妈妈确实已经去世很多年,现在家里的那间画室其实是对方当初留下的工作间。 这样就很容易想像那种家庭的氛围,孩子因为思念故去的母亲而决定拾起对方旧日的技艺,说出来好像有钱人家小孩会读的幻想故事一样不真实。 这天的课结束时男主人还没有离开,陈青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跟对方道别。 男生本来抱着画纸走在她的背后,见状也跟着抬头望过来。 ——课间的时候听这位学生提起过,家里确实是做艺术品相关的投资生意,当年父母也是因此结识。 因为共同的爱好和品味走到一起,琴瑟和鸣结下爱情的硕果。如果故事只是说到这里,就好像那种平和的团圆结局。 陈青安抚地对男生笑了笑,然后问道:「我听小城说下周要备考英语,那这个月的课是不是就上到这里。」 而客厅的气氛凝重着。这一间别墅灯光设计完备,其实不需要外面的阳光,也可以预见日復一日的辉煌明亮。 嗯。果然对方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而后忽然问道:「陈老师,之前我提过的事。」 第10页 空气终于还是凝滞起来,陈青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放松身体。 就听到对方很轻描淡写地把话说完: 「……陈老师考虑得怎么样了?」 - 邮件和简讯都是一个月之前开始来的。 用的是私人号码,言简意赅地表明了身份,询问陈青有没有意向和公司旗下的画廊进行合作。 简讯里提到的「嘉盈艺术」也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名字,挂靠在程氏如雷贯耳的商业版图之下,正是当下国内最大的艺术品商行之一。 ——而艺术是一个圈子。 这句话甚至不需要更多的注释。时尚圈,名利场,很多东西交汇贯通。 不管是绘画,摄影,还是模特抑或设计,每一年的大秀、评奖和拍卖都可以捧出无数的新人,而走进那间华彩的大厅和「画出一幅画」中间,甚至也隔着一道几乎难以逾越的鸿沟。 一个所谓的「引路人」能在其中发挥多少作用,又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 陈青本科时在美术馆有过一份兼职,当时就见过许多策展人与艺术经纪的往来,平日里同学来往,也都知道由嘉盈经手运作的艺术品最后都能抵达什么样的价值。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间商行从母公司独立之初,取的就是董事长爱人的名字。 收到简讯的那一瞬间陈青怔了一下,忽然想到男生和他提起自己父母当初坠入爱河的浪漫经歷:为了所爱之人开疆拓土创立崭新品牌,放在哪里都是值得炫耀的传奇事迹。 只是现在距离那场婚姻的结束,也已经过去七年了。 果然之后又断断续续地收到过一些信息,陈青有的回了,有的没回,对方是那种矜持的上位者,有什么意图都很含蓄地点到为止,但也不难琢磨意会。 一个年轻女孩在闯荡社会的时候会遇到什么,如果你需要经歷的事情足够多,就知道人类的慾念和丑态在这一类场合併没有高低之分。 而她会需要一份稳定长久的工作,需要一份兼职来填补姑母家每个月几百块钱的搭伙费用和学校发来的校服帐单,小姑娘长身体,不知不觉去年的衣服就会不够穿。 陈青在这几年里教过很多的学生,在画室里指导那些比她小不了几岁的美术生怎样通过校考联考,大家的眼睛里都有关于未来的种种希冀,好像越过那条界线就是无限的新天新地。 至于陈青和那些人的不同则在于,她是真的很缺钱。 这句话说出来直白到好像一个笑话,但实际上会给人带来的影响却无所遁形。 最直接的部分就在于陈青不可能放弃稳定收入的画室兼职,而去参加更加自由的艺术工坊实习或者更多个人的艺术创作,当初选择的专业也是稳妥到可以确保自己在成年之后能够独自活下去的类型。 选学美术的决定其实是在方朵被领回家之前很久就做出的,在身边的同龄人都被安排着为商学和管理课程的offer做准备时,她和当时一中的那位美术老师谈了两个课间,就回家提出了这个愿望。 这是关系到她后来人生的一个转折,也是很自觉地在陈世国和任华枝面前退后的一小步:毕竟供养一个艺术生的花费对陈世国来说微不足道,而真正要在将来「继承家业」的那个孩子却又决不会真的耽溺于琴棋书画。 像这种心照不宣的细节,微妙不可言说的转圜,散落在这一份生活更多细微之处的烙印——可能这是陈世国和任华枝那样的人都理所当然会掌握的能力,但其实陈青在这方面的谙熟来得比所有人的想像都更早。 说不上是耳濡目染从小锻鍊出来的傍身技艺,还是「像她这类人」天生就刻在潜意识里的本能。 那种紧迫感或许在很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下了种子,而方朵的到来和后来陈世国夫妇无可转圜的败境,则无疑加快了这一道进程。 ——陈青还留着这些年的手帐本。 用蓝色钢笔画出横平竖直的尺线,上面一格一格都是精密的日程和来往收支。 课表,兼职,交通线路和时间,熄灯之后在宿舍走廊上抱着画板赶作业的占位取捨策略。 那种日程规划几乎已经到了一种精密到几乎可以无视当事人的意愿而自动运转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那一个在昏黑夜色里看片子的夜晚反而似乎变成某种意外一样的存在——一种关于「更多可能」的尝试,在被压迫到极致的奇点背后深藏的一整片宇宙光辉——然而最后戛然而止的句号画在一双缓慢抚摸她的肩膀的手。 荧幕上的进度条依然在滚动,一双男女投入而忘情的交缠失去了声音,就只剩下零落的黑白破片。 (「莫非你吃了我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那段三级戏码和所有滥情而玩弄技巧的影剧一样不值得留念,片尾缓缓切进的字幕倒是高深莫测。 出乎意料地,陈青在那一瞬间想到方朵。 方朵第一天走进陈世国家里那一扇过于厚重而花纹繁复的大门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转变为一片沉黑的暮色。 那一天陈青和任华枝都在家,陈世国说自己要在外面吃饭,于是厨房里冷锅冷灶,保姆前一天请假回老家,说是儿子结婚要摆酒。 为此任华枝还封给她一份红包,权作主家不跌份的脸面。 第11页 但同样地,任华枝可能也是在那一天的晚间就感觉到了什么——因为夫妻店的权力向来是两个人共同把持,人情往来种种裙带,而她作为女主人,甚至一直都是二人之中更加长袖善舞的那一个。 陈世国为什么不回家,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单独出面。事后想想可能有些好笑,那种蛛丝一般传感的细微震颤,经由共享犯罪果实而结成的利益联盟,或许从一开始就比婚姻关系更为敏感而牢固。 而陈青记得自己看见方朵的第一眼。 出乎意料地,在很多像流水一样从意识里淌过的现实印象之外,另一道攫住思维的声音却和这一切毫不相干: 原来她比自己小七岁。 哪怕后来两人见面机会寥寥,方朵也不常叫她「姐姐」。 任华枝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不出意外地冷淡,陈世国在这件事情上的决断和不容置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至于她甚至无从在一开始就扼杀掉这个不确定的根源。 相比之下反而是陈青,在那之后面对方朵时总是好像有些难做的样子。 她知道任华枝不会真的拿方朵怎么样——「毕竟是个女孩」——同样的理由在陈青身上一併成立,心照不宣地延续了那么多年。 所以唯有她才知道那种举棋不定的摇摆,在面对方朵的时候,好像包裹在惯常疏离表面之下、来回碰撞冰面的水流。 或者是因为从那个时候就意识到,比起任华枝的那条小狗,她和这个半路相逢的「妹妹」可能更加同命相连。 于是当后来陈世国和任华枝双双见案,灰头土脸地退出这一场大戏的时候,陈青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地就把方朵纳入了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 一夜之间她们忽然需要相依为命,变成共同对抗这个世界的某一对分子。 而站在陈青那个遥远的角度,方朵实在是太小了。 小到无法产生什么威胁,反而很容易引起连锁的怜悯,为着自己已经走过或者将要去走的那一条道路,是不是也会在对方身上曲折復现。 陈青看了一眼身边沉默站立的男生:十七岁的大孩子了,这一瞬间却好像还是有些无措似的,只是掩饰得很好,如果不是因为在九年前见过方朵,她几乎就要被骗过去了。 这样就忽然笑了一下。 好像自己天生就总是要招惹到小孩。 以至于那种苍白日光下的虚与委蛇,所谓「成年人的生存方式」,那种保护着她自己和方朵一路走到今天的那些东西,在这一瞬间都终于显得有些单薄了起来。 「程先生。」陈青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你的好意。 「但是我们今后还是不要再提这些事了。」 第8章 08 秋天的幕间 成年人世界的社交有时候也有一些优点。 比如哪怕事情已经被这样毫无顾忌地摊开,只要彼此不说出那些真正赤裸的字眼,就好像总还能很体面地收场。 陈青如常地从那片别墅区离开,然后回家和方朵一起吃晚饭。 只用肉眼观察就知道小姑娘这一个下午并没有好好写作业,因为黑豆已经学会了「坐下」「转圈」和「握手」,看见她进门就迫不及待摇着尾巴过来表演。 看起来天然亲昵,喜气洋洋,在这个家庭里融入得没有半分障碍。 从这个角度来说真是不知道捡来的小狗到底是聪明还是笨蛋。 第二天去参加了那场婚礼,现场的氛围不出意料地喜悦深情,新人花了大手笔,在美术组同仁们的精细雕琢之下就显得更加华彩。 新郎在台上很动人地感谢了帮忙的同事,又谈起和新娘一步步相知相遇的歷程,这些话放在平日里显得太郑重,在这种场合却总是增光添彩。 背景屏幕又适时地开始循环播放那段vlog,音响效果之下当然是不一样的震撼。哪怕陈青在此之前已经看过很多次那些来回滚动的画面,真的在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的欢声笑语里再次观看,也就好像变得更加打动人心。 一时连哀伤和幸福都好像雍容有度,仿佛浸透在某种更加坚定而沉潜的暗流里一往无前。 于是陈青也暂时忘记了那一段在深夜里滴答走字的粗剪影片。 他们这一桌大概是男方这边各类亲友的混拼,有半桌分给中心小学的同事。一开始大家都在跟着起闹走流程,等到新人交换戒指又当众拥吻,之后终于轮到一段留给双方家长和亲密友人的空当,于是一桌子人纷纷收回目光闲聊动筷。 陈青从转盘上拿了一盒椰汁,倒了半杯之后放回去,跟着慢慢地抿。 昨天拒绝了那位程先生,之后对方似乎也没有什么格外的表现。 只是在她要走的时候又抬了抬手,随即递过来一份入场邀请券: 「公司最近办的一个展子。」 在城郊新开的艺术中心。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从这一方面来说,他们可能确实都已经是那种深谙社交规则的成年人。 陈青回家之后就把那两张邀请函放到了书架的底层,打开信封时掉出来的入场券居然是双份,这倒是让她愣了一下。 对方似乎是给她提供了一个「邀请朋友一起出门放松」这样的藉口,或者是那种很熟练而顺水推舟的人情。 而方朵要期中考,中心小学的小朋友们等着交作业发作业,下半个月的国旗下讲话又要轮到美术组。 第12页 新的教学评估标准刚刚修订过一轮,陈青最近在跟着自己的带教做一项美育方面的特色课程——这几年来类似的指标多如牛毛,大家都在其中浮浮沉沉。 如果特色课通过审核,可能意味着一个奖项,一笔奖金,评优的希望以及最终挂钩的更多工资,有时候生活就是被这样琐碎的事情推着才能向前。 直到半个月后陈青上完第一节 实验课,回到办公区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说起那场展览。 「这个周末就是最后两天啦。」 围成一圈的话题中心居然还挺热闹,陈青忍不住瞥过去一眼。 小学教师里不乏那种热爱经营生活的类型,会细緻地自拍,给一杯咖啡和两份甜品打光调色,在社交软体上不定期po出各种街拍打卡和生活碎片,充满朝气又甜美可人。 陈青在大学的时候跟着选修课看过几次展,但在平日的生活里实在是没有很多余暇。如果人总是要在艺术和生活之间放弃一些什么,那么这个选择的答案对她来说并不是很难。 结果同事在那边问了一圈,陈青才发现那场展览的门票居然还是限量发售。 一些高端营销的策略,每一天都限定了严格的入场名额。 但是放在家里的那两张好像是不限场次的内部通票。 陈青思考了一下,入场卡券右下角的烫金日期,似乎确实是一行长长的自选区间。 - 最后那两张入场券的人情就顺手转赠给了同事。 对方是隔壁科学组的,今年刚刚入职,陈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见不得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子失望」之类的病,在这一切的中间短暂地想起方朵,又摇摇头把念头甩到脑后。 小同事一开始还试图邀请她同行,尝试了几次都被陈青拒绝了,最后一次从工位离开的时候很有些落寞的样子,然而在这样的年纪,生气鼓脸也让人生不出无奈的心情。 一些小女生在课间约着一起上厕所的习惯。陈青偶尔也会觉得可爱,然后想到方朵是不是也—— 但实际上她和方朵的交集太少了,小女孩慢慢成长的过程中最重要的那几年,她没有看见过,也不知道中间究竟真的发生过什么。 交织在那些年里的反而是很多的公交线路,地铁交错报站的声音,从一个兼职地点去往下一个目的地,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间漏出便利店橱窗莹白的灯光。真的到了那种情境,人的心里反而不会有关于取捨的念头。 星期五上午的时候隔壁班级的数学老师来找陈青换班,想要交换两个人託管课程的时间。这项课程在官方文件上的名字叫做「成长乐园」,用来在放学之后给小学生们提供不同方向的兴趣拓展。 然而中心小学廉颇老矣,创意课程数量寥寥,大多数小朋友就干脆被圈在班级里写作业。 这次似乎是那位老师下周有什么安排,提前一个星期来找陈青帮忙。陈青在同事之间算不上很热情的性格,但一到这种时候又好像总是变成被信任的对象。 于是意外地提前了两个小时从学校下班,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才发现秋天好像是真的来了。 大半个月前方朵返家时的那场大雨只能说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序幕,而这一刻连飘零的落叶都好像已经变得所余无几。 陈青忽然想到方朵每个星期辗转换乘的那些公交线路。 她只在家长会时去过那所寄宿中学:贴了白色瓷砖的教学楼在阳光下闪烁亮光,高树下一群一群散落的年轻人。 那些面孔中间当然也有方朵,但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却变得模煳而绵薄。回想起来,甚至连第一次开学都是小姑娘自己拖着行李去报到的。 方朵拎着书包和箱子从家里离开的那个瞬间还是夏天的末尾,这样就好像一场幻觉。 第9章 09 没有告诉的秘密 最终在写有学校名称的车站下车时,陈青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虽然已经步入深秋,但天空还很明亮。已经有放学的人群像水流一样从不锈钢的大门那里被吐出来,都是高一高二的学生。 方朵在先前回家的某个周末提过,期中考后可能会延迟放学的时间:高三生默认一周上六天课,而更年轻的那一层级明明才站在第二年的开端,却好像也已经一步一步感觉到两年后那场考试的迫近。 不过这一刻走出来的人群还是很鲜亮。 陈青在校门口等了一会儿,目光掠过重重的人群。她自己的高中生活过得平淡而谨慎,但这一刻却不由得想起方朵提起这件事时的神情——她们能够闲闲搭几句话的场合也只不过是一些休息天的间隙,在很多琐碎的日常里,电视机的画面闪烁光亮,方朵赖在客厅那张房东留下的狭窄旧沙发上,一手支颐,眼睛跟着她动来动去。 小姑娘看起来一直没有什么压力,放松闲聊的时候会从眉目中间都透出一种不自觉的高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可能也是一种天赋,甚至不输于陈青的那种波平浪静。 很快校门口又涌出来一波人,都穿着一色蓝白的校服,这次陈青不是很费力地就看到了方朵,和两三个同学走在一起。有说笑声随着人群从那边漫开,像水波一样扩散到周边。 其实是听不真切的。 但好像从沉水里破开一道天光,这段时间桩桩件件的事情压在心口,在这一瞬间才忽然获得鲜活的唿吸。 第13页 陈青在抬头的瞬间意识到自己在走神。 刚刚那个领走她入场券的科学组小姑娘给她传来了展厅现场的照片,艺术中心的新场地在市中心一座综合商业体的上盖写字楼,从大厅进去之后搭电梯到十九层,入口处一字排开鎏金花墙:「每个人还可以领一杯香槟诶,谢谢陈老师!」 很奢华,很盛大,是陈世国和任华枝想要但总是追求不到的排场。 因为晚间还有限定的after party,每天的开展时间也安排在下午两点之后,是一种由资本堆叠起来的悠闲。 陈青忽然想到前几天新收到的简讯,这次不是「程先生」,发信人名字换成那个已经好几周没有见过面的学生。 大概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最终呈现在对话框里就变成短短一行两个字:「谢谢。」 所以日子是什么时候过成这样的呢,旧小区的楼与楼之间挨得很近,天光斜斜地从前方楼栋的间隙里压下来,左邻右舍炒菜和吵架的声息都无处掩藏,因为客厅狭小,无论如何都好像抬头不见低头见,像这样的时间也会同样地奔流向前。 - 但是最终居然没有接到方朵。 同一时间涌出校门的学生人数庞大,只是稍微错一下眼就很容易失去目标。陈青确信自己刚才看到了方朵和她的那几个同学,结果下一秒手机振动,唿吸灯亮过一下之后屏幕上浮现出新的消息条。 方朵:今天被老师留堂了qaq要晚一点回来。 陈青平时要上课,手机消息提示一律开静音,这时候握在手里愣是怔了一下,紧接着就又有新消息进来。 这次变成那种讨好的语气:姐晚饭能不能等一等我啊[可怜巴巴] 陈青对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最终第一条跑进大脑的想法是:果然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喊姐姐。 方朵一直对她在之前一次家长会上提「不是亲生的」这件事耿耿于怀,虽然小姑娘在她面前总是耍小聪明装老实,但不如说只有这一件事才是两个人之间一直心照不宣的一道罅隙。 她们的人生原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陈世国在外面花天酒地有过多少露水情缘,一直以来对此严防死守无比上心的只有任华枝,而任华枝也确实足够厉害,陈世国在外面的人有一个黄一个,陈青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就见过她亲身上阵打小三,只看气势的话确实足够惊人。 然而到了十几岁的时候那种氛围反而缓和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关键的部位一直没有动静,以至于在这种事情上也终于底气不足。 在陈青念初中的某段时间里,任华枝甚至开始很明显地转而来讨好她。说起来衣服裙子都是其次,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生日,往年都只是由司机在放学时顺路去礼品店取按时做好的蛋糕,最多是保姆在当晚多下一碗面,然而那一次定了城中心的酒店,用气球和鲜花布置了很粉嫩的花厅,还在切蛋糕前很殷勤地让她许愿。 许了什么愿望呢,小孩子对类似的事情感知总是很鲜明,然而不知道怎么的,陈青居然很沉着地没有对任华枝的这些转变做出过很多反应。 可能是因为在那之前的十几年就早已经足够她长成了后来的样子,有时候平心而论,也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总是会为了为了一个根本还不存在的后代,就把正在发生的生活都变得掣肘难行。 明明手里已经攥紧了很多人在今世都够不到的资源,心里对未来血缘的挂念却总是这么卑微而狂热。 所以后来方朵出现的时候反而松了一口气,好像尘埃落定得偿所愿,从此以后不再需要和这个家庭产生更多的牵绊和联繫。 结果现在小朋友在屏幕里期期艾艾叫她姐姐,还跟她撒谎。 放学时段过后公交站前很快就变得空无一人,好像刚才潮水一样涌出的热闹都是幻觉。 陈青简直不知道该不该笑:青春期小朋友果然有很多秘密哈。 这样就忍不住想起陈世国和任华枝出事的那天,其实也只是堪堪挂在所谓青春期的一个尾巴。 那天她在画一幅风景课的小作业,因为很久以前就决定了成年之后不再拿陈世国和任华枝的钱,所以往往是把画本和便携的固体颜料塞在包里东奔西走。当时艺术学院的陈列展览馆有开设给本校学生的勤工俭学岗位,工作清闲按小时计费,档案室最角落的地方灯光暗淡,有时候就也会在那里赶作业。 白胶纸平实紧密地贴在速写本四边,连绵树群的颜色流淌晕染再一一掐实,换笔吸色的动作都因为做了一千万次而变得赏心悦目。 身边路过的也都是学院里的讲师教授,偶尔有人驻足观赏,后来有一次路过一个老师问她,有没有兴趣转方向读研。 而这个问题最终没有得到答覆。 当天最近一班回宁市的列车,同样挂在秋天的末尾,然而下了细细的雨。站台向空旷乡野延伸的尽头笼在一层淡淡的雨雾里,和她一样等车的人很多,只是人流熙攘,又好像分开彼此孑然的命运。 在返程的路上仔细谘询了后续的仪程,需要亲力亲为的事项一件一件在备忘录上确认打勾,到最后剩下一个方朵。 和她相隔七岁,同样从晦暗的命运那头走来,正在学校念书。 陈青想起自己要离开家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方朵坐在自己的那张床上,看着她一遍一遍地核对行李。两个人共用的空间从中间一分两半,陈青的桌子被整理得很干净。 第14页 「你还会回来吗?」方朵忽然问她,开口的时候表情茫然,又好像歪头的小狗。 - 而现在方朵从她面前毫无心机地离开,还以为陈青没有发现。 陈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思考自己到底是在当时的哪一个瞬间决定接手了这一个同病相怜的麻烦。 可能是想要从陈家分离出来的愿望太过强烈,所以才一点点过去的恩情都不想拖欠。 计划好等方朵十八岁就可以分道扬镳,从过去十几年蒙受的恩惠里置换出筹码,等到排列好清零的时候就可以了无牵挂。 就好像她自己等待过很久的那个十八岁。 然后她们会迎来各自毫无亏欠的人生,迎来爱情,事业,新一轮平凡生活的轨迹。这一年方朵念高二,距离那个无限的未来越来越近,小女孩脸上的笑容毫无作伪,和左右的同龄人都相处得很愉快。 就好像家里刚刚定居下来的那个新成员。 会吃饭,喝水,撒欢,过去淋雨的记忆都好好地抛在脑后。 陈青低头捻了一下手指,然后忽然对空空如也的街道弯了一下唇角。 第10章 10 玻璃水雾 方朵回到家里的时候刚过七点。 夏天过去以后天黑就变得很快,从四点半以后日色西斜,之后每一秒的天光就都在加速收敛。虽然不是捡狗的雨天,但走进小区时,洒在身上的也已经变成前后左右窗户里散出的灯光。 陈青没在备课也没在画画,坐在沙发上用手机看剧——你简直想不到她身上还会有这么日常的一面。如果方朵在家的话肯定拐弯抹角都要把电视打开增加背景音,但陈青就是能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从表情完全看不出剧情进展到哪一步。 灯也只开了一盏,沙发边上的落地灯,房东留下的。搬进来之后坏过一次,方朵本来以为陈青没有发现,没想到过了两天又修好了。 黑豆刚才大概是趴在陈青脚边,已经无聊到开始自己跟自己玩,脑门上的一绺捲毛晃来晃去的,这样就又有些趣致的好笑。 陈青肯定不会逗狗,不知道小不点是有多委屈。 事实上方朵进门的时候陈青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小黑狗倒是一瞬间立起耳朵跑到门口,结果陈青居然还是没反应,过了会儿才抬起头:「回来了就吃饭吧。」 ……所以到底什么剧这么好看。 如果是以前,方朵可能会怀疑陈青其实是在看新闻联播或者八国峰会,毕竟陈青看八国峰会大概也是这个表情。 但后来事实证明,陈青确实会看最近流行的古装剧。 也可能是带着批判的目光进行审美。 在进门的一瞬间屋子里那种冰纹一样脆弱的空气好像被搅动了一下,然后很快地碎裂开去,方朵深吸一口气,赶紧敲了敲玄关的门框:「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然后顺便用右脚把就要窜出门外的小黑狗不动声色地拨回来,反手关门,一系列动作的最后终于从背后拎出抱了一路的塑胶袋:「锵锵锵!」 好像突然从荷兰静物画走进红高粱片场。 陈青终于稍微皱起一点眉头,从客厅那边投来一个目光。 然后就听到方朵很流畅地接下去:「生日快乐!!!」 为什么会那么快乐啊。明明是同一盏灯,但两个人和一个人原来可以差别那么大。 小姑娘很流畅地从门口走进来,没有卡顿没有掉帧,灯光从头打到脚,全市统一的高中校服其实谁穿都一样,但是松松垮垮的袖管居然也能晃荡得有声有色。 所以放学后鬼鬼祟祟消失那么久,其实是去做蛋糕了。 「是我们班长推荐的啦。」 小姑娘施施然往桌面上排布自己的成果:「之前她们社团活动,还有贊助的体验卡。」 差不多有半个班级的同学都去尝试过,好评率口口相传。 陈青看着方朵把那个一层一层的包装盒打开——意外地居然还不错,据说是从头到尾亲手制作,难怪花了这么久。 同时又走神想到,所以方朵会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吗。 她自己没有参加过,并不是不能,只是一种微妙的界限感。过去那所学校的学生社团非常丰富多彩,但对她而言不如说都是一些在未来註定和自己无关的东西——有钱人的世界当然高级而漂亮,但头顶同一片天空下走出的又已经是千百样道路。 那个时候她已经在清醒而缜密地思考未来去向,好像从某一个很早的瞬间就蜕变成冷静独立的大人,但矛盾的是这一刻又觉得,方朵是应该拥有这一切的。 她养着这个小姑娘,一年一年看她长大,好像理所当然地就应该希望对方快乐、自由,过得好。 不要重蹈覆辙,当然也更加光辉灿烂——哪怕那种联结感如此微弱,却又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提醒着自己—— 在这一生的某段时光里,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个会跟你一前一后走进家门,一起吃饭、洗脸、逗狗、找不到头绳,在有限的空间里团团转着碰到彼此,又安静下来各自占据沙发一隅,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交流的人。 她们在大多数时间里两不相干,实际上的生命轨迹却如此交缠。 方朵的蛋糕是很精巧的圆形,只比巴掌大了一点点,用抹茶粉拌的蛋糕胚,刷平奶油之后很用心地撒了巧克力碎,然后顺着边缘插了两朵棉花糖。 第15页 ——一些看得出经过精心设计的朴素。 很多人会觉得那种看上去随意的装饰风格看起来慵懒闲适,但事实是两朵棉花糖可以插出一百个样子,而其中九十九种看起来都会显得很丑。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她们确实不是亲生姐妹:因为陈青的艺术之路虽然算得上是某种权宜之计下的最优选,但实际上她每门专业课的绩点都非常高,不然也没有办法接到源源不断的画室兼职。 方朵在蛋糕面目揭晓的一瞬间就失去了一些底气,也可能是因为有陈青在的空间总是让人下意识地不太敢放肆。明明从外面看每一家窗户里透出来的都是一样的光,但真的走进其中,就又好像万千奔涌的水流在河底分开细小的汊。 「……还有蜡烛。」 方朵小小心地从那个盒子里拿出短短的蜡烛包装。这一刻的餐厅依然没有开灯,然而客厅落地灯的光线和柔和地散射过来,陈青垂着手,站在那张餐桌边。 「诶……打火机,先别开灯。」小姑娘自己找了一圈把东西凑齐,用一只手遮着点上了火,才抬头去看陈青,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哎,怎么……」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如果说一进门的时候,屋子里的氛围只是水面上浮动着的那一层薄薄的冰晶,而陈青甚至在那种状态里也是悠游而漂亮的,披散下来的长髮好像幽暗河底会一绺绺招摇的草。 而现在陈青只是站在那里,垂下目光看过来: 「方朵。」她慢慢地问,「我是不是还不知道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 这一个戏剧性的夜晚迎来了一个非常戏剧性的结果。方朵走到和客厅连通的那个小阳台,抬手把卡在轨道上的玻璃窗用力拉上。 冬天的夜晚已经变得料峭,深蓝色的天幕倒映着一两点疏星。 这一刻的地面上当然万家灯火,橙黄色灯带绵延成跃动火焰一样的河流——但是没有人知道陈青在从郊区学校回来到方朵进门中间的这一段时间里,在那一盏稀薄的落地灯光下做了什么。 手机屏幕上的古装偶像剧还停留在进度条卡顿的那一秒,然后空气流动灯影鲜活,蜡烛的光点很小地闪烁着,照亮了半个抹茶巧克力小蛋糕。 「姐……」方朵原地转了两圈,「体温计在哪啊??」 在玄关的医药箱。 这些东西都是陈青添置的,一件一件分门别类都很齐全,从前没有意识到,但是方朵在这里住了这些年,居然真的一次都没有用到过。 就好像方朵猝然想到,从陈世国的家里搬出来之后那么多年,她好像真的就没有再进过陈青的房间。 而一个总是游刃有余而高级漂亮的人忽然之间跌入那种脆弱的罅隙,这种角色转换就总是会变得越发奇妙。 过去陈青的床和书桌都和方朵的家具摆成对角线,但因为没有多久对方就离开家去念大学,那种共处一室的记忆其实非常稀薄。 另一半房间总是笼在那种淡淡的灰影里,洁净,沉寂,一种高级的颗粒感。那一棵植物已经不在那里,但空气里蔓生着它的枝叶。 方朵非常积极地找齐了体温计和退烧药,倒好热水,再把刚刚吹掉蜡烛的小蛋糕搬到床头柜上。陈青在五分钟之前被她拽着塞进了被子里,床头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毛绒绒的睡衣,是去年陈青和同事拼团买的。 冬天来了,这样打在睡衣质料上的灯光就显得非常柔软。 陈青的房间依然很简洁,所有东西分门别类归置整齐,然而半弧光线从睡衣散射到被面上,就变得饱满而温柔。 方朵想起自己的那一件,同款不同色的均码。因为出租屋热水器的容量不能支持两个人前后洗澡,所以有很多的记忆就变成抱着睡衣眼巴巴看着热水器指示灯一格一格往上跳,陈青在这件事上非常没有谦让精神,往往催过一次之后就会抱着自己的衣服先进淋浴间。 印象里压在指间的布料非常绵柔,而当陈青水淋淋地从那一片光影里再次走出来的时候,脚踝就显得细而白,没有擦干的雾气映在眼睛里,变成蜗居里瀰漫浮动的那一种水珠。 现在陈青的手腕压在那一张被面上,非常乖顺地含住温度计,方朵一时间又生出一些豪情。 「这么大的人了。」她想了想,数落陈青,「冷了都不知道关窗的吗。」 嗯嗯。陈青不说话,轻轻抬起眼尾扫了她一下。 那种揶揄的意思又非常明显。 餵。 方朵思考了一下没想出其他说教的话。还是你们人民教师了不起哈。 但是陈青又很快地碰了碰她的手腕,然后自己把体温计取下来: 「好了。」 这一句话又说得很千迴百转,一种杂糅了示弱和不由分说的打断,方朵被震撼了一下,伸手去接体温计。 然后过了五秒——「这个怎么看??」 三稜锥水银柱,对着光居然会左右都看不到刻度,令人震惊。 于是陈青非常顺理成章地又露出了那种好笑的表情:「给我。」 接着推推方朵:「水要凉了。」 「再去给我倒一杯。」 第11章 11 那么今晚能不能回家吃饭呢 最后那个小蛋糕还是被一人一口地分掉了。 非常离奇,头挨着头,陈青吃了一口之后抬起脸,然后很快地伸手推了方朵一下:「你再去拿个勺子。」 第16页 哦。方朵摆摆尾巴。陈青的房间里很温暖,虽然空间不大,但因此好像更加聚拢了床头灯的那一点光辉,两道重重叠叠的影子笼罩在一起,有点像那种分享秘密的心境。 走出去拿勺子的时候又一起顺了个保温杯,无师自通地灌满热水搬运到床头。路过客厅的时候发现陈青的手机还落在茶几上。 屏幕已经黑了,不知道到底播的是什么剧。方朵犹豫了两秒,没有腾出手,等下再来拿好了。 再进门的时候还不小心绊到了黑豆。小不点缩成一团趴在房间门口,看见光线透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想往里蹿,被方朵眼疾手快拦了一下。 「不行哦。」想了想蹲下去小声解释,「会有风,太吵了。」 但是这样第二次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就更加轻手轻脚了一点。小黑狗很听话地没再进来,待在原地慢慢地摇了摇尾巴。 「嘘,乖哦。」 陈青刚刚睡下,床头灯开关老化,拧了好几次才勉强到了最暗的那一格。 灯光收敛下来,变成一个小而明亮的弧圈,就又感觉到那种脆弱的氛围。一层柔和的薄灰,那么平淡地涂抹在灯下人的五官上。 睫毛很轻地阖着,又好像苍白起伏的山峦。 「给你留了灯,晚上自己喝水。」 陈青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刻就好像变回刚才含着体温计时的样子,有种短暂的迷煳和温存,然而很快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摆了摆。 至于睡一张床当然是不可能的,方朵自觉完成伟大事业,推门出去的时候都轻轻吁气。 旧小区到了深夜也终于获得一些洁净的空气,只从夜空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人声。 夫妻吵架,小孩练琴,一些永恆的争执,好像一座城市川流不息的根本回音。 方朵站在门口又怔一下,很没来由地想:不知道陈青平日里是怎么端起架子教育一班四五十个小孩。 所以最后茶几上微光亮起的时候连人带狗都愣了一下。 手机。 百密一疏的两个字,从胸口滚过去的时候居然还是很镇定的情绪。方朵往茶几那边走了一步,然后在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就先在屏幕暗下去之前看到了内容预览。 /青青! 是微信提示,锁屏亮起来跳出字符: /我好像触发展区的彩蛋啦! /诶这是什么活动啊门票上都没写,是要组队吗。 /有什么隐藏暗号嘛你怎么没告诉我,对面那个人是不是本来应该要找你…… 连续滚动的字符停了一会儿,之后干脆跳出来一段语音。方朵犹豫了一下,伸手试了一下密码。 ——「好像是我们上次看见过的那个人啊!就是,那个!」 听筒凑近的瞬间耳边传来那种小声的惊唿:「之前婚礼上那个,你记得吧!我就说当时他就在偷偷看你嘛!」 ……? 语音条走完之后屏幕重新暗下去,方朵迟疑一下,又试了一次密码。 不是陈青的生日,也不是她自己的。 是一串很长的数字,精确到年月日的过去时。 而那一天她在学校,上课下课,写作业,交作业,和无关紧要的同学玩笑起闹。回忆里的时间很容易就变得没有季节感,只记得阳光高高地从教学楼外树木的枝梢中间洒落下来。 快要放学的时候方朵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在周遭骤然变得沉寂肃穆的氛围里,看到陈青发来的简讯。 是真的简讯,不太长,遣词造句都很清晰。大概是已经跟老师打过电话,然后又专门写了文字版本带话给她。 那种见字如面的郑重,隔了很多年,好像漂在水面上的浮光——然而其实前面的那些内容都不重要,只有最后一行问:那么今晚能不能回家吃饭呢。 那么今晚能不能回家吃饭呢。 然后方朵就回家吃饭了。 那是她们在陈世国和任华枝的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陈青站在那条长长的楼道连廊尽头,一片模煳的光晕里,等待着她的那道剪影。 第12章 12 不够 所以那种勾连的亲近感,梦境一样漂浮的生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五一十地落到地面。 方朵把手机放回去,想了想没再去敲陈青的门。 然后带着狗到卫生间洗脸刷牙,又含着一嘴泡沫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脸型好像变了点。 刘海没梳齐,稍微有点长了。 多余的部分抿到耳后,在靠近衣领的地方又连出小小的一绺。 ……其实再看也看不出什么。从十一岁到十六岁,放在哪里都是天翻地覆的五年,真的置身其中,却好像只有白驹过隙。 而陈青的影像嵌在这五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面,变成一种活生生的、模煳的,没有办法触碰也没有办法消除掉的底色。 方朵忽然想到放在陈青窗台上的那盆绿植,很小的一棵柠檬薄荷,之前家里的保姆养在厨房,搬家的时候居然也带了出来,后来就跟着她们辗转了那么多年。 好像也没有长大一点,小盆小叶子细细的茎枝,刚才进去的时候看到一眼,在昏沉灯光里纤挑地摇曳。 陈青大概偶尔会给它浇水。 夜深人静的时候拨开枝条,疏淡的影子就结在手底。 第17页 那种清淡酸涩的香气,从一片虚空的过往里蔓生出来,又翻越了这间卧室里旷阔的空间、桌椅床柜的稜角,沙丘一般平滑起伏的被面。 远远近近地,在那片空气里盘旋着,晦明不定,又好像一种遥远的、暧昧的连结。 从那一天开始,或者在那一天之前。一串密码标识的岔口,一条长路遥遥相望的两端。 方朵小时候的日子过得零零碎碎,年纪小不记事,事后回忆起来,就总是好像拼凑着很多贴画一样的细节。 余女士说是带她,但实在分身乏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概其实有三百天都是很草率地待在丽莎酒店的前台。 做小孩的时候个子还不够高,但很喜欢四处东张西望,一道视线很容易地被柜面分成两半,一半看见前厅半明不暗的灯光和男男女女行动的腰肢,另一半看到电话线,原子笔,菸头纸屑,指甲刀和一叠一叠的房卡。 那本住客登记册上当然记录过很多迎来送往的露水情缘,深夜里穿着白色吊带衫、坐在大堂沙发上沉默痛哭的的女孩也不知凡几。方朵偶尔猜测自己的亲生母亲,长什么样子,会怎样说话,从眼前的世界就地取材,揉吧揉吧捏合成站不住脚的故事——以至于后来降临在这条轨道上的陈世国和任华枝,仿佛也只不过是那种光芒虚幻的风景之一。 只有陈青像一个停留原地的终点。 那天被一条简讯召唤回家之后陈青也没做饭,方朵乖乖站在电梯口敲门,几秒钟后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客厅的水晶吊灯依然开着,一眼可以看到家里的装潢。 茶金色的沙发,手织厚地毯,仿洛可可风格的纹饰家具。 很奇妙地,在那种就要人去楼空的境地里,反而好像微微地有了一些人气。陈青的外套很随便地搭在沙发上,在一片寥阔规整的灰败里,好像一点揉乱的亮色。 「想吃什么?」 陈青当时一边往里走的时候还在低头看手机,大概也是刚刚收整出一点眉目,在茶几和沙发中间穿过的时候才随口问了半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方朵就有一点想笑。 好像那种肃穆凝重的氛围终于散掉,她和陈青原来就是这样亲密的。 想吃什么,几时回家,今晚看哪一台电视。 但明明没有。 她上一次站在这里看着陈青的时候,对方只是很远很远地看过来。她们中间隔着一整套高低起伏的昂贵家私,好像嶙峋山谷里,渐渐漫起雾气。 - 最后点了炸鸡和披萨,陈青用手机下单,十几分钟后就送到门口。方朵自告奋勇跑去玄关签收,很快嵌着暗金色工艺玻璃的茶几上面堆起五六七八个纸盒子,掀开来齐齐散发出垃圾食品饱满的热气。 金黄色的,温暖的,好像日復一日,很容易就能触摸到的一种快乐。 现在回忆起那一天还是觉得很神奇,方朵好像第一天认识陈青,原来这个人也会戴着塑料手套从纸盒子里面拿炸鸡。 而且吃得很快,小口又不掉屑,手指按在可乐的杯壁上把套餐附送的饮料推给方朵,指尖下面凝聚的水珠就飞快地蜿蜒成一道细小的水流。 如果一定要反思一下的话,应该就是自己此前对陈青的滤镜实在太重。虽然对方早就已经去上大学了天天不在家,但「一个在外地上大学的姐姐」这种人设,对高中生小妹妹那一片四方的天地来说大概本身就充满了吸引力。 更何况两人共用的房间,桌椅衣柜单人床,都还实实在在留着空掉的那一半。 陈青放寒假的时候回来过一次,那种四处都在响着鞭炮的氛围里,任华枝在客厅组局打麻将。 而这个人推着行李箱走进家门,迅捷而无声地融进那一片总是空荡的灰影里时,又平静稳定得好像一块室温下的冰。 「看什么。」 差不多分完半个披萨之后陈青才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然后说:「现在有两个方案。」 一个是回余女士那里。 当年余女士发善心做好事,实实在在走过程序盖过戳。 方朵捧着那杯可乐抬头听陈青讲第二个选择:第二个选择是跟着陈青。很巧的是这位名义上的姐姐刚好已经满了十八岁,够格第一次做一个妹妹的监护人。 所以说人生是很奇妙的。 印象里陈青列出这两个选择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波澜。空气里依然瀰漫着那种金黄色的暖热氛围,方朵从一桌子披萨可乐中间看了她一眼,下一秒觉得对方好像也没有特别讨厌自己。 她想,那自己也是很喜欢陈青的。 后来她们从陈世国和任华枝的房子里搬出来,那么大的房子,金碧辉煌地贴了封条,可是那一个晚上的金黄色光晕一直迟迟地没有散掉,又走走停停地跟着她们翻越了大半个城市,寄居在裸露开裂的电线和狭小回音的客厅角落,直到今天夜里也依然温柔地,洁净地洒落在陈青的房间里,好像一蓬绒花的火焰。 第二天早晨陈青就退了烧,方朵起床往卫生间走的时候看到对方已经站在客厅,正在低头打开手机。 ……!!! 方朵一秒清醒,然后立刻回忆起昨晚自己看到了什么。 ——其实也很难说看到了什么。 昨天晚上她把手机放回去,稍微愣了一会儿,看着黑豆钻进狗屋里团好,临睡前还对她摇了摇尾巴。 第18页 之后躺在床上辗转了半个晚上,先思考了一下明天早上要吃什么。陈青在生病,是不是弄点粥比较好。 然后又想到黑豆,自己捡了小狗,小狗会吃东西会摇尾巴,很幸福地有了一个家。 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到那几条简讯。 好短,和陈青简明扼要条理清晰的文字不一样,零碎又活泼,很鲜明的一个切面,又好像一千片拼图里不太要紧的其中一片。 接着想到,她好像从来没有看过那幅拼图完整的样子。 陈青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住在对方租的房子里,看着陈青具体而微地营建起这个空间里一点一滴的细节,知道陈青每天去中心小学上班,教三个年级的美术,每周一三四晚间去城郊的画室兼职,周六是别墅区的家教,周日又有另一个绘画培训班的课要上。 她不吃辣,很少做菜,但其实厨艺差强人意。冬天会抹护手霜,去年夏天跟着方朵看过两集选秀,盘腿坐在沙发上用一根画笔把头髮簪起来,露出很漂亮的脖颈和锁骨。 那么优美,好像隔着水族箱看到鲸鱼的尾巴慢慢摇曳。 方朵又想起自己做出那个二选一抉择的那天,陈青隔着那种堂皇的灯光很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我知道了。 她不知道陈青知道了什么,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陈青好像还是原来的陈青。山谷里面的雾气浓淡交织,如丝如雨叩着那一个冷定不变的轴心。 方朵在翻身的时候又忍不住把这些碎片放在大脑里拼了一会儿,再默念了两遍那串密码,然后很痛苦地发现剩下的空白部分还是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仅仅是「不搞师生恋」,好像完全不够啊。 第13章 13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陈青一边吃早饭一边很快地浏览了一下手机上的未读消息。 十条里面有八条是标题惊悚的新闻推送,好像明天就要世界末日或者爆发三战。中间混杂着乱七八糟垃圾gg,朋友圈里画室的新课套餐,教研群里一键转发的通知。美术组小群大半夜的在讨论夜宵选项和转发拼单,这都能聊出99+。 ——而今天的早饭是方朵买的。 小姑娘一大早把她按在沙发上,然后自己跑出去,买了一个路口外老字号粥铺的外带鸡杂粥。 现在热粥倒进碗里,勺子捏到手上,找来的零钱丢在玄关敞口的纸盒子里。 方朵坐在对面捧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碗,目光很小心地在早餐和陈青中间来回乱瞟。 嗯……? 陈青继续掠过几个同事的闲聊,科学组的小姑娘后来没再发消息过来,倒是重重叠叠的对话框上面压了两条新消息。 /看来我的礼物不讨陈老师的欢心。 没有什么上下文,一如既往语焉不详的腔调,但结合另外的那些消息,一时倒让人猜不透那个什么「隐藏活动」里是不是还有什么连环套。 陈青抬头看了方朵一眼,小姑娘正在正襟危坐地喝粥,连黑豆走过来叼裤腿都没反应。 「……你是不是忘记餵黑豆了。」 陈青看了看角落里的饭盆,终于开口提醒。 哦,哦哦。方朵动静很大地放下勺子,然后赶紧又捞起来把刚才那半口粥喝完:「我马上。」 陈青看着小姑娘一熘烟跑去放粮添水,动了动手指倒回去听同事小妹妹给自己发的语音。 然后慢慢地皱了皱眉。 「你是不是看过我的消息了。」 方朵回来的时候被从半路截个正着,闻言非常动画效果地蹦了两下,被陈青一道目光定在原地。 然后非常底气不足地辩解:「……就看了两句话。」 接着立刻忍不住问:「所以姐你真的要谈恋爱了吗?」 …… 小狗只会吃饭,小狗什么都不知道。 陈青扶了扶额,觉得自己刚才有一瞬间想要问问方朵的意见,简直就是自作多情痴心妄想。 - 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却从另一个层面陷入了一种诡谲的境地。 陈青花了一些时间弄清楚那个因为自己根本不在场而一无所知的所谓「隐藏活动」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其实倒不是很难,因为处在这件事情里的每一个人好像都非常争先恐后地愿意让她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简而言之:她那二十年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忽然出现,且不知道为什么以为她搭上了这位姓程的资本大佬,并因此希望可以和她相认。 那个after party上的组队活动就是这样临时安排的,同事拿着陈青的门票,不出意料地被抽到了主办方安排好的对象人选:对方在嘉盈旗下的经纪机构工作,说起两个人交集的契机还有点好笑,居然是之前在同事的那场婚礼上见过一面。 说是见过一面也不确切,更多的可能是对方单方面对她的注意。 那天陈青穿了一条及膝背带裙,浅灰色格纹衬衫,理论上并不是会很出挑的着装。 但也可能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有的人天然无法隐藏。 然后那边就很容易地就翻出了几个月前程总私下给过他们的艺术家资料。 越过公司流程加塞的名单,有相片有作品集,连当年在公选课上画过的小作业都收录其中,顶头上司交到手里,有点心眼的都会多注意一些。 第19页 所以最初或许只是为了搭讪,或者觉得哪里眼熟,但之后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 当年陈青走丢后没多久,父母就又生下了一个弟弟,而这一对血缘上的亲属在十几年后和所有离奇的小说故事一样重新产生了交集。 那位程先生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随手吩咐秘书查了查家庭教师的背景,下属又刚好带着感兴趣的信息撞上门来。 顺势行个方便笼络员工,同时饶有兴致地介入陈青的私人领域,好整以暇地收一收手上的风筝线。 又或者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一些不足挂齿的举手之劳,甚至无需推敲其中的动机和结局。 这是独属于上位者的特权,而她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婚礼现场的那个人陈青也有印象,那天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混在一个大厅里,对方和她一张桌,刚好隔着圆形的直径连成一线。 当时她心不在焉抿椰汁,一抬头就看见对面饶有兴致的目光。 ? 一个人类,男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因此和他们拼在了一桌。 这种初印象实在算不上深刻。陈青在生活里并不是没有遇到过搭讪的人,不如说甚至因为次数太多,已经可以对这种场景做到泰然处之。不能否认大多数人内心其实都暗含着那种隐秘的救风尘愿望,在以一般世俗标准看来「值得怜悯」的对象身上就忍不住投射慈悲之心。 刚到中心小学工作的时候还有领导想要给她介绍对象,老一辈往往觉得成家立业两者缺一不可,然而往往等到对方了解到她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就能客客气气结束对话。 毕竟一时好奇起了撩拨之心是人之常情,但真的陷入一地鸡毛的现实可不是。 陈青在这一方面有些清醒的自知之明,具体而言大概可以追溯到她发消息让方朵回家吃饭的那一个晚上,突如其来的骤变在生活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以至于那种本能的冷静,反而好像变成条件反射的保护机制。 两个选择,隔着客厅的灯光和炸鸡可乐廉价明快的香气,站在同一条道路两端的人决定了各自的命运。 陈青在日常生活里一直算是个随和的人,大概是从前四处兼职留下的印记,能心平气和的时候绝不诉诸多余的情绪,因而对所有类似的撮合搭讪也一律抱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时间久了反而显出一些超然。 如果不是当时身边的同事实在无聊到开始在到场宾客里寻找顺眼的目标进行品评,对方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象可能还会更淡薄一点。 令人意外的反而是这个人重新出场的方式:一个「在同事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在某天摇身一变成为你血脉相连的物理亲属,而这一切真相大白过程中的某个支点却是「你的某位年长男性客户曾经试图泡你」——哪怕陈青这些年已经经歷过很多大起大落人间风雨,事情峰迴路转的角度还是有些过于出人意表。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那天早餐桌上最终的发现就只能算是一些边角料:非常奇异地,在那些不得不拿到檯面上一一对号的社会关系之外,陈青其实一直没有觉得自己和方朵有多么亲密。 那种註定知道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分道扬镳的关系,好像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躲雨。 然而除了方朵之外,她居然也没有其他可以分享这件事的对象了。 - 陈青婉拒了对方提出的见面请求。 程先生的原话是「我觉得顺便让你们见一面也不是不可以」,然而因为陈青干脆利落地把展览的门票转送给了同事,这一场多方预期之下的会面并没有在它原本应该实现的时候发生。 之后的一星期里方朵忽然对她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 「想学做甜点,以后开店。」 方朵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也很放松,这是一个平静无事的周末,小姑娘从学校回来之后没去写作业,磨磨蹭蹭蹲在地上逗狗,夕阳的余晖铺洒在客厅和阳台连接的那一小块旧石英地面上,陈青在收衣服,转过身的时候被塞了一小块肉松小卷。 唔……下一秒方朵举着纸巾等在原地,于是陈青只好蹭过去擦了擦嘴角。 手里的衣服也终于捞住了,一件一件抱在臂弯里,直起身的时候开口问:「怎么忽然说这个。」 话音出口之前已经很奇妙地整理了一次情绪,于是目光就只是平淡地压了压,余光瞥到黑豆偷偷拱了一下沙发。 而关于未来的道路,许多年之后的梦想——方朵一直没有和她交流过什么,高中生的生活按部就班,好像还没有到达需要思考那个遥远问题的时候。 一周之前的那个小蛋糕在脑海里闪回了一下,陈青定了定神,很平和地回答:「我不同意。」 -------------------- *章节标题出自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 *12章后半段补完了,重看记得清缓存喔 第14章 14 怎样让视线与你交会相逢 我不同意。 这句话落在地面上,好像小石子「噗」地一下沉进水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发出回声。 方朵也停顿了一下,然后扬起脸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这样一种对话的氛围,清清白白又有条有理,好像她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刻忽然发觉多一个字好像都不太合适。 第20页 方朵忽然想起那个分享炸鸡和披萨的夜晚,当时陈青问她,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 那种微弱的连接,如同「日常生活」一般碎片的暗示,仿佛一个光明的起点。 然而直到今天,陈青依然只是问她,「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几点回来,今天要出门,知道了。 仿佛一种单薄的冰面,布满裂纹的光洁表象。明明早已知道最后那个分崩离析的结局,却依然因为不忍心打碎那一层界限而小心翼翼后退一步,不去涉足那些可能无法承重的区域。 然而春天已经越来越近了。 她们会面对未来,面对「以后」,面对那个逐渐消融断裂,直到最后分道扬镳的节点。 陈青没有提过这些话题,正如她从来没有提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谁,会有接下去很长的人生道路,而她已经为了方朵付出过太多了。 那一天从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简讯,好像一个微妙的预言,卡在她们半生不熟的人生交点之间。 陈青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然后低头看了方朵一眼。 小姑娘还蹲在刚才的那个位置,小黑狗很乖地摇摇尾巴蹲下来,没有追着要玩方朵手里的那个塑料小勺子。 「我不同意。」陈青心平气和地说,「期中考的成绩已经出来了。」 「……考了第十七名。」方朵小声接话。 和上次比进步了不少,本来应该在成绩一出来的时候就和陈青邀功的。 但是这几个星期都心不在焉的,等到反应过来,成绩单已经通过家长群发到了陈青的手机里。 陈青居然还加了家长群! 方朵三心二意地用手里的小勺子去撩小狗,这个勺子还是上次粥店外卖带的,陈青不用塑料勺,从学校食堂打包的炒菜也要正正经经拨进家里的青花瓷碗里,于是最后那些防不胜防的一次性餐具就都变成了黑豆的玩具。 「我问了老师。」 陈青语气平和,在这种时候就好像一个真正的班主任,条分缕析地给她讲解学业问题: 「按照你们学校过去的排名情况,只要保持这个成绩,考个一般以上的本科学校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要考一所综合性大学,理所当然地站上更高的那一级阶梯,开阔眼界体验生活,然后才轮到真正对未来的人生做出决定。 这样一条平坦而光明的道路,和她们身边千千万万个普通的同学一样,由浅入深地涉足所有关于将来的水域,然后拥有千千万万幸福的一生。 陈青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虽然总觉得小,但其实过了这个冬天就要十七岁了。 然后是十八岁,成年,也当然已经很利落地长高抽条,有了青涩婉转的曲线,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低头才能对视的小不点。 方朵在念的那所学校每年都会举办很盛大的成人礼,邀请家长亲属访校参观。 这样一想就忽然很细微地痛了一下,不知道是哪里的神经末梢。旧小区的阳台只有很短的几个小时可以享受到阳光,陈青刚刚转身之后站在那个交界处,这一刻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种阴影里遽然地闪过去。 原来过去了那么久,还要花比想像更多的时间来接受这件事。 不防下一秒方朵闷闷地冒出一句:「反正你以后也管不着我。」 - 为了这句话,陈青和方朵经歷了有史以来最长时间的冷战。 陈青沉下眸色,声音低到冰点:「你再说一遍。」 「我说——」方朵抬起目光,然后很快地又低回去,「姐……」 小狗如果预先知道了自己要被丢掉,也只会好好地藏起尾巴。 它不会质疑,不懂反抗,只是背过身,然后嘴硬说自己一直都在流浪。 陈青讲话时咬字很清晰,很多年带课做家教和在中心小学教书的影响,语气总是不疾不徐的平和,条理清晰又完满,好像没有什么情绪可以扰动那个稳定的核心。 所以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如果不是我呢。 如果五年前被陈世国领进家门的是随便另外一个谁,你是不是也会像现在一样,如此细緻周全地为她安置好生活中的一切。 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如何隔着那间客厅遥遥望见你的第一眼,怎样让视线与你交会相逢。 像这样盘根错节的情绪太过幽微,以至于哪怕是一根线头,都很难轻易地梳理出适合开口的理由。 最后方朵说:「你自己不也是一样。」 第15章 15 国境线上的舞会 ……所以说错话了。 方朵低下视线的时候用余光瞟了一眼地面:落日夕照在有些凹凸的石英地砖上起起落落地跳跃,陈青站在那里,又仿拂划开黑夜与黄昏交界的一道岿然阴影。 对方的画笔和颜料桶都还搁在餐厅的转角,在这一刻飞快收敛的天光里切割出曲折的光影。 用过的速写纸没有叠齐,卷着边缘垂盪下来,又好像一道风的痕迹。 方朵想起之前在餐边柜底层看到的那两张入场券,并不是她有意,只是如果一整个家里的物事细节都素净明朗,那种红底烫金的奢侈质感就很容易变得扎眼。 艺术中心,画展。 这样的字眼很快地从眼底滑过去,其实只是一瞥。 第21页 方朵伸手帮陈青拍齐了堆放在上面的一摞教学资料,然后从上面一格翻翻找找,抽出自己去年填过的一张家校联繫单。 住宿生都要交的统一格式,一式两份,上面「家长」那一栏写着陈青的名字。 这学期中途换了新的生活老师,再照着抄一遍就可以。 这种琐事不用麻烦陈青,方朵把柜门关好,只是抽回手的时候又稍微停顿了一下。 陈青的画是画得很好的。 了解到这一点倒不是因为方朵有什么独到高超的审美眼光,只是陈青去上大学的第一年,任华枝在家里和她的那些麻将搭子闲聊,提到那个去念艺术的女儿。 当时方朵拿着水杯从厨房走过去,她在家都尽量不招惹任华枝,但中间从客厅穿过,耳朵就很自然地接收到那边的声音。 「拿了xx贊助的奖学金呢。」 半是炫耀半是嘲弄地提到一句,倏而又转去其他零碎的方向。 后来方朵去搜了那个「xx」。 发现是国内一家颇为知名的艺术投资机构,每年都在大学生中选评作品发放贊助。 虽然名额不少,但依然算得上很有含金量的一个专业奖项。 而再后来陈青回到这里,方朵终于可以看到她画的画。 宁市并不算时尚氛围特别浓厚的城市,虽然这两年发展飞速,但归结到底是买进卖出的小生意起家。 当初规划发展制造贸易,陈世国和任华枝便是那一波投机浪潮中第一笔红利的获得者。 随之而来处处想与大城市看齐的风潮,才又着急抓紧精神时尚建设。 而与此同时陈青手上来自各种画室和培训学校的工作源源不断,从僱主和客户那里也都从未传来差评。 有时夜深,方朵听到陈青偏头夹着电话,温声细语和学生家长讨论考学选项和教学进度计划,而阳台的画架上依然挂着未完成的新作,浓烈的色彩迟滞缓慢地流淌。 是那种仿佛时间都会静止一秒的瞬间,淡薄灯光笼着陈青的侧影,变成这一幕夜色里某个温沉的支点。 所以如果陈青真的是陈世国和任华枝受宠的亲女儿,故事会怎么发展下去呢。 方朵在那个手握拼图的夜晚辗转反侧,好像裹进暗房里,隔着定影液看一张渐渐显现的胶片:明明已经细微到这种程度,其实却完全不知道下一格会是什么样另外的故事。 可能会像她的那些学生那样,背着画具走过很多长长短短的林荫。 上更好的艺术院校,出国,开画展。 找到一份更加心仪的工作,或者在大学期间就崭露头角。像陈青说的那样,在一个更高的平台、更大的城市,拥有更多的尝试和更多的选择。 方朵想起自己毫无知觉地做出的那个二选一抉择,而后多米诺骨牌的长城如此绵延,一直引领着她们来到了今天的境地。 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也会这样放弃。 就算是我,你也可以不必再继续这样放弃了。 在十七岁的开始和十八岁的结束,同样的时间节点,所有人都要选择各自的道路。 ——「你自己不也是一样。」 - 陈青当时听完她的这一句辩白,很矜持地点了一下头,说「我知道了」。 之后时间很快地熘过去,从期中考到期末考,也就只是几个跳跃的周末。 快要过年的时候陈青又收到那边的信息,言辞恳切地表示「家里人」都希望可以和她再见一面。 -------------------- *章节标题出自廖伟棠《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其中很有名的一句:「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第16章 16 低温 这次陈青没有拒绝。 从这里可以看出她在本质上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当初那个电影系的男生追着到小教专业的课室门口堵她,又大张旗鼓地写信表白盛情邀请,她就松口愿意「看一看」。 还选修了影视剪辑的课程,又跟了剧组,沉滞闷热的夏夜里一遍一遍地拉视频窗格。 只是这种心软又总是不太容易被人察觉。 那一天方朵抱着可乐仰起头看她,陈世国家的客厅那么空旷,陈青只动摇了一瞬,就平平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进了剧组也没有做女主角,好像置身事外地站在一旁。 这样说来又确实清醒冷静,仿佛并不为了那种恻隐而真的动摇挂心。 最终约定的见面日期在过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距离除夕只余三天。 周六下午在别墅区的家教中断之后就多出一段空余的闲暇,临近学期中段不好找下一份兼职,干脆就晃晃悠悠地随着时间过去。 这段日子出租屋里的氛围也陷入了那种低迷尴尬的境地,从那天关于「想要学做甜点」的话题开始,两个人从客厅和厨房之间穿过时都好像有意避开眼神接触。 明明共处一室的时间还变长了。 周末的下午小姑娘无所事事地趴在沙发上逗狗,穿了好几件厚毛衣,还能拗出头下脚上的诡异姿势。 陈青坐在餐厅的桌边抬头,蹙眉,目光掠过狭窄客厅和相连的阳台。冬天的日光绵薄没有力度,在石英地面上拖出一片灰白的反光,又勾出视线底部歪歪扭扭的人影。 然后继续低头写教案。 第22页 这样也好。 有时候都不知道类似的想法里是不是有负气的成分,但人本来也很难永远保持理智清醒。 所以这样也好,再过两年送走了小姑娘,之后就只需要再持续几年零几个季度的定期转帐,那种联繫会渐渐消散在风中,这间屋子里会只剩下一个人,过去未来都是如此。 - 这样等到出门之前犹豫了一下,最后就还是没有告诉方朵。 厨房里留好了晚饭,中午炒的菜直接热一热就能出锅吃掉,冰箱里还剩半盒酸奶,可以拿出来拌超市买的半价草莓干。 要出门时小姑娘抬起目光过来一眼,有些疑惑的样子,但最终也心有灵犀一般没开口。 「出去一趟,晚饭你自己吃。」 「……哦。」 走出小区之后又换了两趟公交。深冬的空气已经变成那种很干燥的低温,扑到脸上的时候反而感觉不到冷,只是目之所及都很枯白。低端地块的一个特点是天空中纵横参差的电线,压得低低地从头顶向四方延伸出去,偶尔有一两只鸟落在上面,也好像静止的画面。 说来好笑,其实陈青是很习惯各种公共运输工具的。 不如说在那一段算得上「青春」的时光里,有很多的时间都是消磨在各式各样的公交和地铁站点之间。别人的年轻时代有树荫飞鸟和白衬衫,而陈青的轨迹里有很多很多沾着雨珠的玻璃窗和划过长夜的霓虹灯。 回到宁市之后虽然活动路线不如在大学念书时那样错综复杂,但每周也要在去往各种兼职授课地点的途中消耗掉很多时光。 然而上一次怀揣着像这样复杂微妙的心情,既漫无目的又牵心挂肚地穿过这座城市。 居然还是一个月前去城郊的那一所寄宿学校。 最终也没有半途跳车。 公交车缓缓停靠在约定的饭店附近时还不到五点,人流从车厢前部向后汇集。排在陈青前面的是一对母女,小孩子年纪还很小,踩阶梯时踏空一步,被她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把。 「哎……」 也没有收到道谢,人群涌出风口,很容易地散掉了。 陈青停顿了一瞬,跟在后面走下车:这个季节天黑得早,就这一会儿,居然也已经在视野里亮起一片红红绿绿的灯火。 是靠近城西的居民区,街边很多各式各样的商铺。 都是小门小户的经营,然而亮了灯光就有了人气。陈青觉得自己可能应该感到熟悉,但是这么多年整个宁市的城建都翻天覆地,一时居然也分不清是不是小时候真的住过的地方。 约定的餐厅当然也比不上当年任华枝和陈世国带她吃过的那几间,然而在周围的建筑物中已经算得上华丽。走进大厅之后有服务生接待,陈青报了包间号码,走进去时发现居然已经有人在里面等待。 是之前在婚礼上就见过的年轻男人。 陈青忽然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是很短的一瞬,然而那一刻某些关于「共处一室」的记忆忽然回潮。 艺术是什么。 陈老师考虑得怎么样了。 那只搭在肩膀上的手,屏幕画面里,不可吃的果子。 下一秒对方开口: 「你好,我叫何一。」 ——原来是姓何。 陈青很快地回神笑了一下:「我是陈青。」 第17章 17 一个一个人 这顿饭最后也吃得没有什么波澜。 何家夫妇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还没有到退休的年纪,差不多踩着约定的时间线才匆匆赶来点了菜,然而在面对陈青时又仿佛带着一点拘谨的客气,四个人共处一个包厢时,那种微妙的空气才好像稍微流动起来。 途中不痛不痒地交换了一些各自的信息。工作,经歷,陈青不是那种喜欢对陌生人倾诉苦难的类型,中间很多艰辛曲折,说起来也就一两句话带过。说到底几乎是陌生人一样的存在了,从最开头自我介绍的姓名就好像分属两道不同的河岸。 直到最后快要起身道别的时候,听到对面像是感慨地说了一句:「你现在也这么大了……」 嗯,陈青不轻不重地颔首。饭桌上的话题当然也聊到陈世国和任华枝,虽然寥寥几句,但还是可以看出对方对于她最终「被领到了好人家」的某种欣慰。 一种很合理的自我说服,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负罪感,哪怕后来的故事实际上如此曲折离奇,也不失为一种可以原谅的逃避心理。 于是陈青在想起那位「程先生」的时候短暂地皱了一下眉。 从陈先生到程先生,或许这样的人生际遇,在对方看来确实已经够得上满足。 何一也确实是在程氏旗下工作,在整顿饭期间都很殷勤地给双方递话——不如说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这一场会面。席间难免也聊到一些相关的只言片语:公司的琐事,升迁,更多的宏图,陈青是真的没有办法在这方面做点什么,也很平和地表示了无能为力。 「啊,是,是……」对面的中年男人不自然地转动玻璃转盘,和妻子的眼神毫无交集,「吃菜,吃菜……你喜欢哪盘?」 好像看着水月镜花一般的陌生人的人生,因为毫无交集反而变得宽容。 虽然可以说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才这样生疏,但到了道别的时候,心里反而已经有了一种尘埃落定一般的安然。 第23页 就是这样而已了。 好像人生中某个无关紧要的部分落到了它应有的位置,只发出一丝锁扣扣阖的轻响。 对方的家庭完整而平常,许许多多庸碌疲惫的缩影。无论多年以前的那条河流因为什么偏离了航向,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各自的生活和道路都已经南辕北辙。 这种事情其实在见面的第一眼就可以发现,但坐下来吃一顿饭,就又可以变成那种半生不熟的「熟人」,在各自的生活中占据一个比比皆是的位置。 没想到说话间最后都已经站了起来,对面的妇人忽然又嗫嗫添一句:「我就说,那天特意给你挂了银锁……」 ——电光石火一般的,某种微弱的语义关联从脑海里闪过去。 特意给你挂了银锁…… 你也被领到了好人家…… 那种卑微而拘谨的姿态,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期待。陈青忽然想起那个被湮没在暮色和霓虹灯牌之间的公交站台,触目所及,熟悉的陌生感。 她被领上了那辆公交车。 然后辗转到城市的另一边。 ——二十几年前的记忆仿佛回卷的潮水,原来这样轻易就又可以重新从意识的底层浮现。 当时她的亲生母亲已经又怀孕三个月。 而她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原来一直是只有一个人的。 出乎意料地,这一瞬间只有这一个想法很安静地从脑海里淌过去。 在最初的家里是一个人,在陈世国家里是一个人,很快送别了方朵,就又变成一个人。 陈青点头和面前的一家三口道别,四个人在餐厅门口分往两个方向。这一顿饭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只是走进餐厅时还是天光四合的黄昏,此刻乍然从灯火通明的地方走进夜色里,又好像分隔开两段截然不同的时光。 所以是怎样严谨慎重都不为过的。 要理智,清醒,保持独立和勇于决断,从过去到现在,关于她的生活之船确实从来都航行在茫茫的江海之上,千支百汊都将会是没有牵挂的道路。 大概是因为一直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做好面对这种生活的准备,以至于真的得知真相时反而也能抱持着那种宽和的心态。深冬的夜风寒凉沁肤,陈青出门时穿了一件大衣,这时转过身就拢了拢领口。 随即视线在餐厅的大门边顿住。 「……姐。」 小姑娘还记得戴上出门的大围巾,这时候只悄摸摸露出两只眼睛,小心翼翼又有些期待着望过来。 第18章 18 姐姐 「吃了,真的吃了!」 方朵站起来跺脚,伸手指街对面的肯德基。大块的玻璃落地窗立在十字路口,从灰霾车流中又折出一些通透的亮光:「真的,没有一直在门口吹风。」 行吧。陈青忽然有些说不出来源的疲倦。虽然穿够了衣服,但大冬天的晚上气温还是很低,刚从那种昏沉温暖的地方走出来,一时间感觉大脑都不太灵便,往街边随便看了两眼就招手要打车。 抬手的时候前方十字路口红绿灯变换,一下子又从面前开过去好几辆,纷纷闪烁着「有客」的灯牌。 顿了两秒才想起还有手机app,她平时不常用这些功能,这时候拿出来,指尖划了两下解开锁屏。 叮叮噹噹跳进来一串消息,陈青没理,先打开定位,呵了呵手再输目的地,屏幕上随即跳起「等待中」的倒计时。 这个过程中方朵一直站在边上,不声不响地看过来。陈青嘆了口气,把手机丢给她:「看着车,等我一下。」 然后顺着绿灯穿过马路。 过一会儿拎回两杯热豆浆。 「晚上就不喝咖啡了。」陈青把塑胶袋子递给她,「拿着。」 车还没来,接单页面上的定位小光标一闪一闪的,方朵抬头看了陈青一眼,然后伸手接过了那杯豆浆。 是热的,在夜色里几乎要腾起温吞的雾气,蓬勃地触到指尖的肌肤。 抱着热饮好像全身血液都重新循环起来,方朵喝了一小口,又转过头去看陈青。 陈青在低头看手机,地图界面自动跳到最高亮度,一片莹莹白光。 她垂着眼神,好像随心所欲又漫无目的地站在川流一般的街边,粼粼霓虹落了半肩。 陈青身上很少有看上去这么寂寞的时刻,明明是日常的场景,又好像一碰就要碎掉。 「姐。」方朵想了想,最后问,「我们就自己过,不管别人,好不好?」 - ——很好笑的是,在这一天之前,事情还是「你应该去过更好的生活」。 上车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很快计程车穿过好几个街区又折进熟悉的小路,陈青在小区门口结了帐,下车之后又肩并肩走了一段。 到要开门的时候方朵才问:「陈青。」 「你今天去见谁了。」 小朋友这时候看上去又很冷静,抿着嘴望过来,眼神都很倔强。 下午陈青出门之后她在沙发上滚了一会儿,起身走出去,到路口的时候刚好看到对方从车站走上公共汽车。 就在小区门口,隔着一条街。 倾身上阶的时候微微低头,半长的发尾就很轻地滑下来遮住耳垂。 之后是怎么跟到那间餐厅的也想不起来了,车门很快合拢,半新不旧的巴士缓缓启动,沿着长街倏然滑入车水马。 第24页 只是那一瞬间,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某种从未设想过的真实忽然变得如此迫近眼前—— 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陈青离开的画面是这样的。 她还不知道陈青走进那一间餐厅是为了见谁,然而无论是谁,在那种惶惶然的目送里,又都好像变成一个分道扬镳的里程碑。 提醒着她:那是陈青生活里的另一个部分,她从未见过,也不需要知道。 ——而陈青的生活里当然是有另一个部分的。 从五年前赶回宁市给她发的那一条简讯,到后来是怎么进了中心小学教美术。 每星期去哪里兼职做家教,要穿过哪些街道,坐哪几班车,然后走进哪条小巷。 或者其实还有更久以前——更久以前,她是怀着什么样的愿望,又如何对陈世国和任华枝许诺了未来的道路。 这些东西长久地运行着,好像水底的一道潜流,方朵当然知道它们的存在。两年前的那一天她放学回到家,在满屋空空的夕照里愣了一下神,才想起奔去楼下小卖部,握着话筒回想陈青的电话号码。 那个时候她想到了什么呢,某种蓦然从虚空里划过去的惶然,关于离别的第一次预知。 只是当每一周,每一天,当回到她和陈青一起居住的那间出租屋,在那个微薄而渺小的家里和陈青共进晚餐,就又仿佛已经是生活波平浪静的全部表象。 方朵小时候跟着余女士看了不少世间百态,万事不到跟前就都不挂在心上。 而她们为这个话题冷战到今天,却从来没有设想过,那个揭示真相的时刻会怎样真的降临到眼前。 陈青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是我亲生父母那边的人。」 她垂下目光,从沙发上看过来。方朵敏锐地感觉到自从进门之后这个人身上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松散了下来,仿佛一直撑着的那一口气,到了熟悉的终点才卸下防备。 于是又大胆一点:「他们……对你好吗?」 这下陈青是真的笑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影影绰绰的夜色好像水流涌动,她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方朵,眼尾就很柔和地弯起一点。 没等再说话,就听到小姑娘急急地开口:「对不起啊……」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陈青垂眸看她,就听见小姑娘乱七八糟地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那是什么意思。 这一个晚上已经坐了太多过山车,明明应该是日程计划之内的展开,然而从几个星期之前就好像时时刻刻绷紧了那条心弦。 方朵好像也放弃了,无意义地哼哼唧唧一会儿,末了仿佛终于很确定地下了结论:「肯定没有我对你好。」 ……好像是真的。 陈青漫无目的地想,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小姑娘的头顶毛绒绒地拱在眼前,看起来很好摸。 仿佛忽然之间从那种飘零凛冽的冬天走出来,四方矮墙小小地围拢,圈起一片火苗跳动的温热水域。 小朋友的声音就裹在那种温吞的水流里,浪涌一样漂过来: 「所以我们不要理他们。」 「就我们两个,不是也很好吗?」 眼巴巴地抬起头,又好像卖萌小狗。 陈青一直握着那杯肯德基买的热豆浆,这时动了动手指,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问她:「不是不要我管你了?」 …… 不——是——! 虽然是有那么一点赌气的成分。而且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有什么不对! 方朵小小声:「我错了还不行吗。」 今天跟出门就是实在忍不住想破冰,结果居然还能撞到奇怪剧情。 何一是跟在陈青后面进的餐厅,包间在二楼临窗,方朵从小视力1.5,在街对面走来走去的时候实在是很痛苦。 现在听到陈青说是亲生父母,反而不留神松掉半口气,好像不敢想像的另一个后果还没有发生。 然后这一口气立刻吊得更高。 「可是朵朵。」 果然,陈青好像第一次这么叫她。 低哑声线在昏灯之下仿佛有些缱绻的倦意,只是眼神清明透彻,又好像窥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方朵等着那半句话掉到地上,好像真相大白之前的一道曙光。 陈青很轻地说:「我是你的姐姐。」 第19章 19 气泡 「太晚了。」陈青最后说,「去睡吧。」 当那一个瞬间过去之后,事情当然就很容易地又回到那片严丝合缝的水面。陈青摆摆手垂下眼睫,意思很明显是「就到这里吧」。 然后看着小姑娘一步一蹭地回到房间,打开房门的时候还很担忧地回头送过来一瞥。 陈青就又有些想笑,随即蓦地意识到,好像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已经是第二次产生这种无奈又轻松的情绪。 明明是那样危险的话题,薄冰一样带着脆弱锋利的边缘。 方朵卧室的门扇很快合上,那一线光亮又黯淡下去。 等到客厅陷入黑暗的时候才微微怔了一下,又捻了一下指尖。 抓到了什么呢。 其实说起来是不信的,但刚才摆手时的那个姿态,确实好像不用思考就做出的本能反应。 这种本能反应散落在她这短暂半生的很多片段里,因为日以为常,甚至衍生出一种熟稔的意味。 第25页 唯一的问题只是那一个瞬间——在那一个瞬间,千分之一秒的末梢电流里,居然也会感觉到一丝尖锐的疼痛: 原来过去的十几年里,自己都是这样淡漠寡薄的人。 好像某种不自觉的防备,小动物一样自保的本能。反映在表面上当然是圆融的温和,只是那种淡薄的倦怠又好像总是会出现在尘埃落定的背面。 ——并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值得挂在心上的。 很多年前那一份大张旗鼓而言辞恳切的校园电影邀约,学生家里白手成家的商业帝国与爱情神话。陈青想起这一晚的那场饭局,生儿育女的夫妻貌合神离,而在那之前的更久,她就已经被放弃在了那个岔路口的公交站。 爱是一件那么难的事。 偏偏她依然是那个能够一眼看破真相的人。 方朵第二天起床之后也没来闹她,非常恪守人设地扮演着姐姐妹妹的本分,于是陈青也当做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毕竟白天和夜晚之间隔着那样一道鸿沟,那种只发生在深夜里的微末情绪,当然也没有必要放到白天再行第二次审判。 唯一的缺点是学校已经放了寒假,所以方朵不能像之前那样忙于复习迎接期末。陈青先前倒是还有几个画室的课在上,但随着除夕临近也都陆续停掉了课程。 一时之间空气都好像变得静谧起来,大把时光无处浪掷。 与此同时天气预报又播了好几波冷空气,随着新年将至街道也变得空空荡荡。于是那种干冷的气流一下子席捲开来,仿佛一夜之间每个人都开始躲在家里。 除夕那天陈青在出租屋做了饭,厨房炖着萝蔔烧肉的时候方朵蹲在客厅逗狗。 黑豆已经很快地学会了转圈和巡迴,几个月过去好像稍微长大一点。不过据陈青之前比对了很多资料,得出结论说黑豆以后大概也就只有这么大了。 那么总是做一只小狗也挺好的。 方朵一颗一颗丢狗粮。小狗没有烦恼,也不会和主人分开。 吃完饭又一起看了春晚,好像一年一年的某种固定项目,等着电视机里舖开热闹炫目的华彩。零点敲钟时旧小区的窗外也亮起烟火,至少整座城市的天空在此时此刻并没有区别。 陈青拿着手机在应付拜年简讯,窗外爆竹声起此彼伏。这一年的除夕夜是一个圆满的晴天,那种很干净的空气又高又远地笼罩在整个城市上空。 事不过三,如果可以的话,事情是不是可以永远地停留在她们在真正意义上共度过的这第三个跨年夜。 无论是在那一刻,还是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方朵和陈青可能都会在不经意间想到这个问题。只是爱如洪流,总有一刻不遗余力,爆发得无以掩藏。 「不是亲生的。」 在那种万家欢腾的背景音的间隙,方朵很低声地念了一遍这句话。 嗯? 电视节目已经进入最后的大合唱环节,起伏歌声像水流过,花团锦簇地铺满一整个空间。 方朵像是有些好玩地看着陈青,然后又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不是亲生的。 ——时间倒回到一年前的那个夏天。方朵刚刚进入新的学校,因为家长会的关系,整栋教学楼都显得很嘈杂。 有很多家长在围着老师问话,建筑物的阴影大块地涂抹在所有人的身上。 陈青站在那些熙攘的人流中间,有些冷清似的,又好像阳光下,蜻蜓半透明的翅膀。 「这是你的谁啊?」 「我姐。」 「——不是亲生的。」 那种柔和的语气,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明白的道理。每一个人都在这个世界上踽踽独行。 她们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和彼此分开,好像两条分岔的河流——明明是早就认定的事实,却好像一个气泡「噗」地破掉,在这一刻才发出漫长而微不足道的回声。 陈青从那些拜年简讯里抬起头,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去睡觉了!」 方朵赶紧闭眼跳下沙发,想了想又一把薅起趴在边上困到闭眼的黑豆:「小狗陪我!」 都什么和什么。 「等等。」 陈青慢慢地整理好手里的东西,然后从背后叫住逃窜的小朋友 ——「你今年多大了?」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的,方朵都愣了一下,从通往卧室的路上一个急剎。 然后就听到陈青含着笑意,慢条斯理地教育她: 「小朋友要先好好学习。」 -------------------- 发现有朋友给我丢了好多海星!谢谢大家~ 第20章 20 命运 …… 但是这样就又好像进入另一种心照不宣的境地。 方朵一直是那种聪明而敏锐的小孩。哪怕在陈青点破「我只是你的姐姐」之前,那种「只属于你和我」的心情还可以有一万种解释。 但她很快就会发现的,发现她们从五年前的那一天开始,註定彼此纠缠的命运。 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漂泊无家的小孩,因为陈青和她相似又不同的道路;或者因为她们从十一岁和十八岁的那一年开始同生共死,命运相连。 没有人再像她们一样和彼此分享人生、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又若即若离,两不相关又休戚与共。 陈青想,自己只是比方朵大了七岁。 第26页 所以更早一步看见那种潜流之下的真相,发觉那种危险迫近的边缘。 但也仅仅是早了一步而已。 从那种克制的心情滋生的一刻开始,所有的轨道就已经通向了某个敞开的终点。 - 小姑娘果然很懂事地对这一年除夕夜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一场危机的冰山大部分潜藏在了水下。 与此同时陈青熬夜写教案做课件一百次试讲公开课的成果也终于得到回报,区里申报地方特色校本课程,中心小学美术组的方案名列其中,颁奖ppt翻开第一页,第二个名字就是陈青。 当然很高兴地举行了庆祝活动。中心小学垂老将暮,风光不再很多年,这一个奖项简直一扫风气。在学校表彰之后美术组又单独聚会,饭局上老话重提,青青啊你现在工作顺利事业有成,什么时候考虑谈个对象? 大部分人对这个话题真心实意,是真的觉得成家立业两全为好。陈青端着杯子慢慢扫一圈桌面,最后淡淡微笑:「再等等看吧,这个说不准的。」 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真的就这个话题纠缠不放,年轻人之间话题跳跃飞快,杯子碰到一起很快变成清脆的泡沫。 饭局结束之后回到家,想起方朵上个月提过想申请回家住。 寄宿学校规矩严格,只有高三生可以享有特权,何况出租屋距离学校实在是很远。 小姑娘看起来也不是真的很坚决想要执行这个提议,陈青当时凝神看了她一会儿,慢慢答覆说:「再等等看吧。」 再等等看吧,这时候忽然就想起这句话。好像漫长时光如流覆过,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再等等看吧」。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多天的时候也真的去参加了成人礼。 春天的阳光很好地洒在塑胶跑道的操场上。在草坪上排队的学生有些稀稀落落的躁动,反而观礼台上的家长都是一脸人生大事的肃穆。 有什么关系呢。陈青往人群里看了两眼,发现找不到方朵在哪里,高中生都长一个样,只有那种青春的蓬勃好像不要钱一样四处流溢反光。 其实她自己的成人礼倒是离得不远,至少比身边的这些其他人要近很多。当时的国际中学当然有很多花活,然而今天走在校园道路上,也已经没有人会喊她「那位同学」。 方朵还就此发表过认真的评论,说你知道吗,做班主任的人都有一个特点。 什么特点,陈青当时垂着小腿在沙发上看微信,家长群里每天有一百条信息。 方朵趴在边上无所事事,回答她说:你看,就是很像一个班主任。 ……之后的很多碎片就记不清了。好像一把玻璃洒进溪水里,阳光下斑驳陆离,都是流动的幻彩。 方朵最后也没有回家住,倒计时的日历翻起来如风一般,陈青偶尔会在方朵回家之前发信息问她想吃什么,然后短短周末吃完几顿饭就又返校上课。 早餐,午餐,晚餐。时间忽然好像被分成细密的窗格。小姑娘也开始在家里看书,餐边柜腾出一大半用来给她放各种要写和写完的习题纸,密密麻麻的墨水字迹一行一行排列在卷面上,在灯光下小小地洇开一点点痕迹。 好像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很久,晚自习的时候都是齐刷刷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学校也没有时间再来检查高三生的仪容仪表,高考前最后一次回家,陈青才发现小姑娘的发尾都快要扫到锁骨了。 会影响写字吗?方朵晃晃脑袋说感觉还好,我都没注意。 那就好。陈青点点头,说那今天晚饭吃糖醋小排和口蘑丝瓜汤。 而第二天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日子。方朵的考点在市中心,早上陈青问要不要我陪你去,小姑娘想了想,说不用了吧。 好。于是陈青也不问了,方朵在玄关检查文件袋里的证件,这一天天气很好,风平浪静,好像从过去延伸到现在,很多光影交错的场景。 最后转身要出门的时候方朵回过头,说陈青,考完了是不是就好了。 陈青看着她,小姑娘站在玄关和楼道的交界处,门外的阳光已经是那种属于六月的丰沛,好像金色的河流,从方朵的身边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 最后她说:「加油。」 方朵就笑了一下,说:「好。」 那当然是很好的。在这个铄石流金一般的夏天,她们将要走向所有关于未来的命运。 第21章 21 尾声-上 最后一天考试结束的时候陈青还是去接了方朵。 考场外面热闹得好像什么嘉年华,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什么地方都好像溪水一样会自动闪光。很多家长一家几口齐上阵,在分隔线外面聚成一群一群,电视台记者都要扯着嗓子喊话。 这样相比之下,刚刚考完试的校园里面就显得很空落。 几乎只是几分钟,开着门的教室很快吐完人流。有些考场门口贴的纸被风吹起,暗黄色的阳光附在上面——后来陈青问过方朵的感受,小姑娘想了想,说「好像一本书都没有了」。 甚至教室里的桌椅都还那样横平竖直地排着,但是「一本书都没有了」。 那些凌乱堆叠的卷子,摞到遮住同桌的课本和参考书,甚至悬挂在头顶吊扇的风叶。很多曾经以为会绵延到天荒地老的生活。 在这一天过后就突如其来地散成了齑粉。 第27页 方朵回家之后连晚饭都没吃,非常疲惫又豪迈地宣布说自己要大睡三天。 行吧,陈青放手没管,勤恳尽心地帮方朵照料她的宝贝小狗。最近从网上学了新的狗粮配方,乱七八糟鱼肉蔬菜保鲜盒塞了半个冰箱。 但实际上第二天就又被学校催着去腾空了寝室。 陈青这次终于陪着一起去了,校园里乍然少掉三分之一的人,然而教学楼外的树还是很高。她们从那种和平稳定的阳光中间穿过去,七七八八纸箱子搬了四五趟,最后两个人一起站在学校门口打车。 「陈青。」方朵忽然说,「上星期的时候,我们就是在这里扔的试卷。」 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又或者什么意思也没有。那种纷纷扬扬从所有窗口飞撒出去的纸张,被夜晚支离的灯光照射出如同玄幻的场景,流传在每一届学生中间放肆的秘密。 只是忽然想要和你分享,这样华彩而琐碎的瞬间,好像奇蹟又好像本能。 之后方朵又宣布要和同学去看一个乐队巡演。 说是在高考前就做功课研究好了路线和时间,刚好在六月中旬演到隔壁市,坐城际列车只需要十五分钟路程。 什么乐队?陈青没有意见。这种时候回头翻复习期间搞小动作的旧帐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不如秉持放养政策随便小朋友撒欢。 结果听到演出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片刻后很自然地问:「要我送你过去吗?」 不用啦。小姑娘吃吃笑,我和同学一起。 这样就好像确实已经一下子从那种暗淡的学校生活里挣脱出来。 一段最欢纵而无所挂虑的日子,只是短短几天,仿佛破土而出一样的快乐自由。 惊嘆之余不免有些惆怅。虽然知道小朋友在光速地长大,但是居然每每还是会在这样的时刻感到诧异。 好像看到那种蓬勃的生命力,阳光一样挺拔舒展的枝叶和树干。同龄好友和从今往后的无限天地,一夜之间铺开的图景。 所以最后果然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去了。临走前像模像样地收拾了应援包,虽然据方朵说以livehouse的那个场地,最后可能就是一群人挤着瞎跳。 我知道。陈青看着她在门口跟自己挥手告别,想了想提醒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okok,小姑娘跟她抛飞吻。怎么回事,考完试就这么开心吗,陈青思考了一下,伸手去推开阳台的窗。 但天气确实是热起来了。 才早上七点多,阳光已经很丰盛地照亮了目之所及的一堵小区围墙。边角的绿化没有人管理,不知不觉爬了一整面的爬山虎,风一吹就层层叠叠地翻涌起绿浪。 中心小学的期末考试近在眼前,陈青就着上午的光线写了两小时的报告评语,揉揉眼角抬起目光去看那一片绿意。 视线从客厅穿过的时候又稍微愣了一下。 那种无遮无拦的感觉,渐渐南移的日光很丰沛地涌进室内,风一吹就好像粼粼倒影。 方朵在家的时候总是不喜欢待在房间。 一个旧沙发开发出一百种坐姿,千奇百怪地黏在客厅。 又喜欢折腾,陈青有时候回家晚,打开门的时候就先听到电视机的声音从门里涌出来。 小姑娘趴在沙发上,抱着书头一点一点。问她在看什么,又只是随便开着一个频道当背景音。 这样的细节一想起来就变得源源不断,明明是只在周末才短短交错的生活。前几天方朵翻箱倒柜把一个老掉牙的风扇从柜子里翻出来,这样就可以随时舒舒服服在沙发上吹风,而不用把房间里的那个拖来拖去。 小姑娘好像干了件什么大事一样一脸满足,陈青倒是诧异了一下。方朵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吧虽然没那么夸张,但反正要找个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总是要回头喊陈青。 冬天的衣服在哪里,去年收起来的校服裙呢,头绳丢了一百根,但其实那点长度,明明只够扎一个小揪揪。 据说今天的行程还安排得很丰富,一大早过去逛街吃饭看风景,到晚上才是盛大开幕的演出本体。 陈青从厨房里盛出一碗饭,看着锅里剩下的另外半边,最终嘆了口气,挖出来打包塞进了冰箱。 - 结果晚上都写完第四十篇学生评语了,突然接到方朵的电话。 「陈——青——」 黏黏煳煳的,听着背景音很嘈杂,好像是刚刚散场,都能听到人流涌动在通道里的回声。 怎么了。 陈青夹着电话,看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居然都快要过十二点。 外面早就一片漆黑寂静,读秒的光标一闪一闪地跳。早知道一开始就要问一下这群小孩晚上的安排。 姐我们今晚在外面过夜不回来了。 人声好像终于减弱了一些,大概是小朋友找到一个位置打电话。最晚的一班城际是十一点半开,livehouse又在郊区,没想到演到那么晚。 陈青皱眉听着,冷不防提问:「方朵,你是不是喝酒了?」 「在那等着。」 站起来披衣服拎钥匙:「我来接你。」 -------------------- 结尾弄好了,那就直接完结啦。 今晚有两章不要漏看哦 第22章 22 尾声-下 最后转车到livehouse门口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小姑娘果然一个人乖乖地缩在靠门边的阴影里。 第28页 路灯光线洒下一片薄黄,这样一对比又有些寂寞的好笑。 怎么不去里面等。 ——因为,想出来,透透气。 方朵看见她踉跄了一下,站起来又有点头晕的样子,眼睛望过来就好像有点委屈巴巴。 陈青只好走过去扶了一把,小姑娘像是惊醒过来一样缩了一下手,然后又慢吞吞靠过来。 还好是夏天,这样的夜间也不算太冷。这个场地是酒吧和live二合一,散场之后吧檯那边还有些人影。 其他人呢?陈青往里面张望。 夜色里灯光混沌,其实也不是太看得清,显然这群小孩一个个都没联繫家长,就等着方朵找她姐过来顶缸收拾残局。 忍不住嘆口气,先把摇摇晃晃的小朋友拉到身边立正摆好,再一个一个点人。 「是我自己……要出来等的。」 这时候倒是清醒了点,看见陈青把人排成一串领出来,还记着迷迷煳煳地开口解释。 而且也不能打扰别人谈恋爱——觑了一眼陈青的脸色,声音又很底气不足地低下去:「我怎么就没有恋爱谈……」 可以了,陈青当没看见。还好今天出门带够现金,先问清吧檯的帐单,再加钱请司机师傅帮忙带人到附近的快捷酒店。 「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 一群小朋友这会儿好像看见真的班主任,一个个乖乖上交证件。 于是忍不住又思考了一下方朵提过的那个「班主任定律」,是不是真的确有其事。 真的那么像吗? 小姑娘倒是跟得紧,一路牵着陈青的袖口上了车,维持了一秒钟的正襟危坐,就又毫无障碍地贴过来。 等计程车上了高架已经撑不住脖子,一歪头彻底滚到陈青怀里。 …… 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倒是跟着别人乱喝酒。 陈青忍不住想起刚才方朵指过的那对小情侣,看起来也是那种趁着大考结束偷偷谈恋爱的高中生,难怪死活不肯通知家长。 不知道念书时有没有被教导主任拍到过。 这种时候脑海里冒出来的居然是好几年前方朵提过的校园新闻,在学校小路安摄像头抓小情侣。 现在黑豆都在家里住了快两年,时间的流逝是真的很快。 到了目的地酒店下车会合,再分发房卡把人一个个赶进房间,一通折腾下来感觉比带小学生春游还累。 方朵倒是很自觉地换了酒店拖鞋,然后吧嗒吧嗒踩过来又要往陈青身上扑。 去、洗、澡。 陈青用一根手指把人推开,想了想还是嘆口气,转身帮忙打开浴室的壁灯,又取了花洒调水温。 这样又好像一个很魔幻的画面,热闹散场之后的冷清。快捷酒店的卫生间当然不算很大,只是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鲜明地挤在一起,就显得那种拥挤又放大了十倍。 灯光都是橙黄色的,映着镜子里的画面,水雾薄薄地涂了一层。那种皮肤和皮肤相互贴近的感觉,隔着空气都好像电流的触感。 这一刻陈青忽然想到,那种和方朵一起挨在沙发上看古装剧的日子,其实又有过多少呢。 之前小姑娘报出那个乐队名字的时候她怔了一下,五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午后,她在艺术学院档案室的灯光里画风景课小作业,耳机里播的音乐好像还停留在昨天。 所以她当然也会有年轻人的爱好,那种鲜亮的侧面,未知的试探和嚮往,和五年后的这一天如此紧密地走过同一条深浅的车辙。 小姑娘站在花洒的雾气里望过来,有些茫然又懵懂的样子。陈青垂下眼神看她。 如果不是那个电话。 如果不是那个电话,手机里还留着没来得及出掉的电子票,那一天同一个乐队的演出海报铺天盖地,就贴在大学城的外墙。 而五年后这个乐队已经换掉了鼓手,主唱和吉他也分分合合好几次,每一次演出都好像最后一场。 五年后她真的把一个小姑娘好好养大,从那一场落在月台的细雨,那一桌披萨可乐和炸鸡金黄色的香气,那一个电话和那一条简讯开始,没有人知晓未来的另一条道路。 「方朵。」陈青轻声问,「你现在醒着吗?」 她不记得很多年前发生在通往公交车站道路上发生的种种细节,装作看不见很多或大或小的情绪旋涡和感情黑洞,一年一年穿行在这个熙攘杂沓的世界里,眼底流光如露亦如电。 这一个晚上来到livehouse门口时,演出已经散场很久,只是那种缠绕在空气里躁动的余音,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试过的。」 陈青低声笑了一下,水光瀰漫里视线都有些模煳,方朵从刚才就有些难受似的撩了撩衣摆,夏天的t恤本身就单薄,等脚下积了一层水,那种蓬勃的弹性简直要从整个视野里跳脱出来。 所以她当然试过,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不美满的结局,那一双在深夜里搭在肩上的手,很多疲于应对的简讯,貌合神离走向覆灭的夫妻。 她没有来看这一场live,很平静地备完课写完评语,吃饭餵狗打扫卫生,真心希望方朵和同学们一起玩得开心快乐。 小姑娘眨眨眼睛,先盯着陈青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陈青。」方朵动了动脚,在地面上划出一圈涟漪,「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醉。」 第29页 - 但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还是好像整个人都被打散重组一遍。 慢慢睁开眼睛就看到窗帘上移动的光斑。熬夜+宿醉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怔了好一会儿才把视线重新聚焦到视网膜。 ——花洒的声音在静夜里会变成很巨大的噪音,铺天盖地的水声好像要淹没意识。 「所以你不能瞒着我。」 小朋友委委屈屈地低头,想靠过来又不太敢的样子,视线盯着两个人中间的那一小段空白,被四处流溢的反光搞得好像要掉下眼泪来。 喜欢的人也好,感到无措的时刻也好。 在那家肯德基外面徘徊的那几个小时不知道是怎么度过,夜风里霓虹灯闪烁的光线远远近近,和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一起组成漫长绵延的幻觉。 如果这一天之后就没有姐姐了怎么办。 如果陈青明天就要走掉了怎么办。 好像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对方,陈家的客厅金碧辉煌,陈青站在那扇门里,好像一株铅灰色的植物,又同她隔着遥远起伏的山峦。 说着说着就真的委屈起来,分出一点眼神偷偷瞄陈青,想抱抱又不太敢。 后来想了想:反正自己已经喝醉了。 「所以有事要跟我说。」 「好。」 「不能把我当小孩子。」 「好。」 陈青蹲下来,伸手扳她的肩膀:「以后不会了,真的,我保证。」 温热的水流很轻柔地打在脚踝上,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简直说什么都好像很有信服力。 方朵抬头:「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 虽然场面很感人,但为什么还是好像小狗卖萌。 陈青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小姑娘眼神执拗地望过来,又黑又亮的湿漉漉。 最后她直接低下头,然后终于慢慢地亲了上去。 ——!!! 记忆回放到这一段就立刻想要把脑袋埋进被子里,下一秒被头痛打败。 又缓缓地把脑袋探出来: 「陈青……?」 「在。」 陈青站在床边,看起来是刚从浴室出来,颈间发梢上挂着一些水痕。 哦、哦。 方朵看了一眼就又想缩回被子里,陈青出门的时候还记得带来两套睡衣,这时候包裹在夏天的吊带睡裙里,明明是看过一千八百次的场景,但耳朵就有点悄悄发热。 小狗还好吗? 出门前餵过。 今天不用上班吗? 周六休息。 其他同学呢? 一早退房送走了。 …… 陈青轻声笑了一下,终于坐到床边来:「感觉怎么样?」 那种沉沉的夜色,模煳的光晕,视网膜上肉体和肌肤的光泽,好像山峦一样起伏绵延的一个夜晚,终于同彼此指尖相触的连接。 小朋友闭上眼睛,然后再慢慢睁开。 好像漩涡一样的景色,充盈安定地在眼前铺开。 于是方朵笑了一下,抬起目光看着陈青,最后给出答案: 「感觉很喜欢你。」 —青苹果·完— -------------------- 就完结啦,比预计的小短篇已经长了好多(。)希望你也喜欢陈青和朵朵w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评论,最后求一次海星叭 *还有一个番外,是之前说过的平行世界线ovo 第23章 番外·if平行世界 *是意识流乱写,请大家随便看看qvq 无双 # 接手那家海边餐厅的似乎是一对姐妹。 姐姐高挑,纤瘦,在夏季的阳光里穿明黄色藏暗褶的吊带连衣裙;肤色很白,长发落下来温婉地掩在肩窝。 妹妹看起来年纪小一些,很元气的一张脸,很会做甜点,和一只蹿来蹿去的小黑狗一起招待客人,笑起来像花朵绽放。 海德薇太太过了三周才决定登门拜访。她住在街道另一端的安置房,从屋子二层的窗口望出去,可以很方便地看到这间屋顶掉漆的海边小屋正在逐渐焕发新的生机。 「今天有冻乌龙。」 陈青从架子上取下茶叶罐,摇一摇,从国内带来的茶叶还剩下小小一撮。 ——所以眼下这对来自异国的姐妹似乎并没有很快走人的打算。餐厅顾客不多,更多的时候只有倾泻而下的阳光鼓盪着铺满整个店堂。 然而斑驳掉漆的围篱已经重新刷上颜色,铁皮邮箱里插了一束应季的洋桔梗。 这个季节的海边日光泛滥,很快刷白漆的格子窗边也挂上了柔软的米白色窗帘。 布料底边点缀鹅黄碎花,风一吹翻飞起细细的流苏。 「要下雨了。」 方朵用小勺子搅玻璃杯里的冰淇淋,坐在白色餐椅上晃悠两条腿,脚背绷直变成优美曲线,一盪一盪漫不经心。 冰块撞进玻璃杯,浅褐色半透明的液体蜿蜒而下。从窗口吹进来的风难得带了一丝凉意,视野尽头的海水翻起墨灰色,挟着水汽的海风就首先抵达了这片空域。 这间海边餐屋是中介找的,位置偏远经营不善,距离最近的小镇街市还差三十分钟的步行路程。 好处是面朝大海,峻峭海岸线一往无前地铺开,临着漫长公路居高望远,更远处就只有一间兀立的观鸟小屋比邻为伴。 第30页 陈青在卧室的窗下排开了一列大大小小的画框,有的包着牛皮纸,有的就只蒙着一层白布。方朵那天和她一起搬了大半天的家,到黄昏时挥别送货的卡车,一回头看见画布揭开的那几幅边角露出一抹浓烈色彩,和海水边缘橙红金紫的晚霞交相辉映。 有跨着摩托的骑手从公路尽头疾驰而来,在小屋支开的斜窗外面接过一杯薄荷柠檬水。 下一秒炙热土地扬起滚滚尘沙,方朵在卧室的窗户下面养了一盆绿色的柠檬薄荷,小小一棵随风摇曳,又变成视野里一点清明绿意。 - 「好像柯布西耶的那种小屋,不是吗?」 现在个子稍高的姐姐微笑着和她应酬,妹妹舀完最后一口冰淇淋,钻到吧檯后面去做塔可和三明治。 据说小女孩是在gap期间,明年就要入读本地的一间大学。 而蛋黄沙拉酱色泽浓郁,盛在白色瓷盘里好像一道丰盛的艺术品。 「那姐姐是艺术家啊。」 海德薇太太转身环顾,这间屋子之前的主人不算太坏,然而边边角角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而现在被擦得干净明亮的吧檯背后挂了一幅很好看的植物画,玻璃奶杯里青碧色的薄荷在舒展枝条。 「是呀。」 妹妹端着最后的烤饼干小篮子走过来。那只叫黑豆的小狗滴熘熘地跟着转圈,很活泼亲人的样子。方朵从桌上拿了一个虾饼餵它。 海德薇太太的丈夫也是位艺术家,这一下仿佛找到共同话题: 「距离那位先生沿着海岸公路来到小镇,也已经过去四十年啦。」 留下了一双继承流浪基因的儿女,一屋子叮噹改造涂鸦的痕迹,以及往后很多很多年里关于爱情的回忆。 海德薇太太坐了半个小时就告辞了,临走时邀请陈青和方朵有空登门做客:「年轻可真好啊。」 年轻人漫天漫地地流浪,只除却一点,哪天撞进爱情的漩涡,才知道分别的滋味呢。 可是姐姐看过来的笑意又那么瞭然,玻璃质的瞳孔在夕阳下变成茶金色,清清明明一湾流水。 深夜时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繁密雨点敲在斜屋顶的天窗上,方朵曲腿跪坐在双人床中央,看到陈青那一排错落得好像森林的画框。 陈青摸她的头髮,两件吊带睡裙松松垮垮,窗口吹送进来的凉风盪起海水的咸湿,间杂着揉碎了的绣球花和接骨木枝叶的香气。 于是方朵想,陈青的手真凉啊,那么纤细漂亮,指节拂过皮肤的时候带起那种战慄的触感,又变成那种一往无前的孤独和峭拔。 「陈青。」 她从那种迷乱沉醉的风雨里去找陈青的眼睛,好像一叶小舟在浪尖握住一句嘆息:「年轻可真好啊,不是吗。」 她们在年轻的时候就勇敢无畏地爱过彼此,从此以后十八岁到八十八岁,便都记得这一对无双的恋人。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