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 第1页 [gl百合] 《落花流水》作者:探鸽【完结+番外】 文案: 第一次见到钟雾青,是在一个阴沉沉的雨天。 雨丝绵密如雾,盖住远处的山峦,在低洼处汇聚,然后消散。 一切只能如此发生。 —— 刚认识钟雾青时,我觉得她很奇怪。我想,怎么会有人爱讲鬼故事。 后来,我的视线范围在练习册的基础上,加多了一个钟雾青。 她时而灵动,时而沉静,如火星,如水影。 她太过特殊,特殊到让我觉得没遇到这个人,我枯燥无味的十八年不如白活。 再后来,我开始想要抓住钟雾青。 她和我说过很多次会等我,我每次都当真。 事实上她的确等了我,她驻足在原地,无论我走多远,她始终会在那里停留。只要我想见,回个头就能飞奔到她身边。 只不过她在我们之间画了一条线,如隔鸿沟,而我终究过不去。 我抓不住她,永远都抓不住她。 江妍x钟雾青 「这趟旅行若算开心,亦是无负这一生。」——《落花流水》 *正文第三人称 第1章 十五日 江妍收到钟雾青消息时,正好结束了和她男友的恋情。 那天她下班去到男友的家。 入目是地上散落的衣物,一件一件,有大有小,男的,女的。一路延伸到卧室,宽大落地窗上窗帘紧闭,室内一片昏暗。 入目是床上两具肉体纠缠,声音不堪入耳,她就这么倚在门边,脸不红心不跳地静静看着他们。 他们在她眼皮底下上演限制级画面,如此专注沉浸,直到房间安静,男的伏在女的身上喘气,俩人才发现了她。 还是看着他们那两张惊愕灰白的脸比较有意思。 男人靠在卧室门边,看她收拾衣物,突然问:「江妍,你真的爱我吗?」 江妍没说什么,心里很想笑,不管是现任,还是前任,都爱这样问,这是为自己开脱的万能句吗?这么好用。 「其实你根本不喜欢我。」他笃定道,「或者说,你根本就不会喜欢人。」 江妍合上行李,拉起拉杆,路过他旁边时,冷冷瞥了一眼,讽刺:「脑子随你那些东西射没了?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 长达半个月的假期一个人呆着无趣,她在自己的公寓里放下行李,想出去走走。 出门才过两个街道。四月末,天幕化不开的浓黑低沉,空气湿黏,寒风裹雨直往她身上吹,雨点全飘在她的长风衣上。 她看着身旁路灯折射下闪着光亮的雨点越发绵密,心想最近运气真是背。 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她快步走到计程车上客点,雨天的车也不好等,幸好等车的地方有个遮雨棚,她还不至于淋成落汤鸡。 今天衣服没穿多,又因为下雨降了温,很快她就冷了,和她一起躲雨的还有个小小的烤红薯摊,阿姨胖胖的,脸颊被炉子烤得有些红,看起来很和蔼。 她去买了两个烤红薯,下午那一出弄得她胃口全无,现在收拾好心情,才感到肚子一阵饿。 阿姨问要几个的时候,她下意识开口说两个,忘了现在是她一个人。 她的中学时期已经过去,身旁没有和她一起吃烤红薯的钟雾青。 阿姨手脚利落,两袋烤红薯转眼就递到眼前。 江妍接过去,一个暖着手,一个拿着啃。 雾青在做什么呢,好久没联繫了,看她朋友圈动态,好像来苏城这边工作。 两个月前发微信问过钟雾青:在忙什么,要不要出来聚? 当时她手头的项目准备开始,想趁着有时间和雾青聚一聚,不然要见面只能等项目结束。 她空出一只手来拿出手机看,置顶的全是工作相关的群,她和雾青的聊天框留在了最底下,她只好慢慢往下滑,生怕错过她的消息。 哪知「雾青雾青」上面连个红点点都没有,她点开来看,记录还保持在她的疑问句上。 她嘆了口气,刚收拾好的心情变得有些烦躁,只好安慰自己,大家都忙,要理解,要体谅。 不知道雾青在外面有没有受欺负,现下她能分出心思去思考生活琐事,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雾青已经很少会和她说自己的事。 应了那句念念不忘必有迴响,在她刚把吃完的红薯皮包好丢垃圾桶里的时候,手机响了。 她点开微信看,是雾青发过来的。 雾青雾青:江妍,我在医院。 车子这时倒是来得快了,钟雾青发来定位时,脚边就响起计程车的鸣笛,她二话不说,拉开车门就进去,报了医院地址。 手指不断在手机边沿敲着,她有些坐立不安,雾青的消息少得很,微信里也没有什么解释,只说身体不适,住了院。 二十分钟的车程度秒如年,车子到了地方,她火速付钱下车拿行李,往住院部跑去。 ———— 病房里只有一个人,坐在病床上,对着隔壁的床铺发呆。 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侧脸清丽小巧,黑长的头髮柔顺地垂在后背,衬得脖颈皮肤更白了。美中不足的就是衣服很大,显得整个人很瘦弱。 江妍感到心里一紧。 病房见证过无数生死,配上窗外黑压压的天,怎么都会觉得心揪得紧。 第2页 钟雾青应该像以前一样,在太阳雨里踩水坑。踩坑带起的水混着点点泥,冷不防地泼脏她的裤脚,然后笑声会如银铃般清脆。 阳光下的雨是金灿的,万千金丝落下,照得她笑容明媚又灿烂,让人心底发软,选择原谅她的小小恶作剧。 这样的人不应出现在这里。 钟雾青察觉到门边的动静,回头看她,笑了,面容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但是脸色苍白,像是大病初癒。 「你来啦。」她轻声说。 江妍快步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包放在椅子上,板着脸看她:「住院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说。到底怎么了,你赶紧给我解释。」 钟雾青很是无辜地看着她,瘪了瘪嘴,语气充满了委屈:「好兇啊,刚见面就凶我。」 江妍怔了怔,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她已经很久没对江妍撒娇了。 她只好拉来个椅子在她旁边桌下,软下语气柔声解释:「我很着急,所以语气重了点。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得了绝症,治不好的。」 钟雾青看着她的眼睛真诚道。 空气死一般沉寂。 有那么一瞬间,江妍觉得她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磕磕绊绊地确认:「你、你说什么?」 钟雾青那张平静的脸突然咧出个笑容,她笑出声,甚至笑出眼泪:「哈哈哈哈......骗你的,这你都信。」 「......」 眼前的人笑作一团,江妍心想她又是在恶作剧,可这种玩笑并不好笑。 她忍下想走的冲动,问:「你到底为什么住院?」 钟雾青没再看她了,视线落回她身上,随口答道:「不舒服,就来查查,没什么大事。」 江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觉得她在敷衍自己,但以钟雾青的性子,撬开她嘴都不一定会说。 那颗黑熘熘的脑袋动来动去,不知道在看哪里,晃得她心烦:「你在找什么。」 钟雾青指了指她风衣鼓着的地方:「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鼓鼓的。」 江妍顺着她视线看去,才发现刚刚下车时被她一急顺手塞在口袋的烤红薯。 钟雾青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的红薯,稍稍瞪大了眼睛。 「躲雨的时候饿了,顺手买的。」手里的红薯早就冷掉了,香甜的气味也消磨殆尽,江妍觉得有些可惜。 「给我买的吗?」钟雾青问。 「算是吧,买的时候习惯要了两个,忘了你不在。」江妍淡淡道。 俩人对着红薯沉默一会,江妍思考着要怎么解决,浪费粮食不好,冷了给雾青吃更不好。 空气凝滞长达十来秒。 「江妍,我饿了。」 钟雾青的眉眼弯了弯,朝她伸出双手,「给我吃一口,好不好?」 不知怎么的,江妍觉得她的眼睛有点红。 -------------------- 存不住稿,想发了,更新不稳定,请见谅。 下一章开始是她们的高中时期。 祝看文愉快。 # 镜花影 第2章 1.还没有开始 才没有终止 第一次见到钟雾青,是在一个阴沉沉的雨天。 南方五月份,下了雨,空气是粘腻的潮。窗外远处的青山被雨雾蒙上,快要看不清山峦的边缘。 一声沉闷的雷响传来,犹如困在牢笼中不知名野兽的低吼、哀嘆、啜泣。 游走在指尖的原子笔「啪嗒」一声,掉落在书桌上。 「……今天班里要多一位新同学,因为是中途转来的,还没怎么熟悉环境……」 江妍看了眼前方,门口有个身影,因为角落处视角受限,看不见面容。 班主任后面说了很多话,被雨声掩过,江妍听得不仔细,但也能猜到七八分,无非就是多多帮助新同学。 教室因为新人的到来变得有些骚动,江妍没有什么心情听,心思重新跑到窗外去。 「让我们欢迎新同学。」 沉闷的室内响起了掌声,班主任跟着大家一起鼓掌,朝门口微笑,点头示意她进来。 门口的人以转学生的身份来到高二一班的教室。 她缓步走上讲台。 长发,白皮肤,小个子,方形黑书包,黑白相间的高中生校服。 明媚清秀的一张笑脸,她做着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钟雾青,很高兴来到这里,和大家做同学。」 话音刚落,四周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闹哄哄一片。 老师问她打算坐哪里,钟雾青视线掠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最后定格在最后一排角落处。 「坐她旁边可以吗?」她指着那边角落。 江妍的目光从窗户落回讲台,平静的一颗心忽然漏了一拍,转瞬即逝。 班主任问:「江妍,你能和新同学坐吗?」 「可以。」 她朝新同学点头,然后便收回视线,翻开课本准备听讲。 其实她对新同学没有特别大的感受,看着蛮乖的,长得挺漂亮的,其他就没了。 「好了好了,该安静了,大家翻开课本27页。」 旁边椅子被拉开,淡淡的清新香气伴着窗外来的潮气时不时钻入鼻腔,垂落下来的长髮发梢抚过手腕。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雨滴拍打雨棚,窗户,树叶…… 水洼处水面泛起一圈圈波纹,绵长、柔和、永不停止。 第3页 往后室内一切的声音都不太听得清。 「你好,我叫钟雾青。」 一只手伸到江妍前方的桌肚下,在老师看不到的地方。 江妍从书本中抽离,扭头看她。 她的笑是平和友好的,嘴角有个小梨涡,会让人不自觉想亲近些。 江妍虽不排斥这样的举动,但也谈不上喜欢,只是出于礼貌回握住。 对方的手小她大半圈,手心干燥柔软,指尖有点凉,她握了一下便离开,继续看课本,「我叫江妍。」 「嗯,我知道,老师说过。」 江妍忍不住偏头又看了她一眼,钟雾青早已收回手坐正身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认真做笔记,再没说什么话。 教室里的白炽灯发出冷光,钟雾青身后,黑沉的天幕街景深深钉在玻璃窗上。 一明一暗交织,奇异、怪诞。 她不自觉深吸一口气,湿冷的空气钻进肺里,像冰碴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唿吸间都透着冷。 时隔多年后再去回想这一场景,江妍在某天突然明了。 其实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本身就不是明朗的。 -------------------- 还没有开始,才没有终止。——《失忆蝴蝶》陈奕迅(5.11留) 第3章 2.跃动时如火星,恬静时如水影 同学老师面前的钟雾青是活泼开朗的,江妍一直这样认为。 下课铃响,班主任捧起讲台上的书,临走时对江妍说。 「江妍,你晚上有空的话,带新同学去下图书室领书。」 「好。」江妍心不在焉地应答,记笔记的动作没停。 离晚自习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江妍没能立马带钟雾青去拿教科书。先是来了一个爱唠嗑的何昭,再是来了好几个人,快要将她们的课桌围住。 江妍所在的理科班热情好动,沉闷的课业学习需要新鲜事物做调剂,钟雾青就是那个新鲜事物。 一个又一个问题抛过来,钟雾青耐心地一个个回。 「你好哇,你以前哪个高中的?」何昭问。 「市里的一中。」 「那里很好啊,怎么要转来这边?」另一个人问。 「老家在这里,奶奶生病了,陪她回来调养。」 她说到她奶奶的时候,眼神都柔和了几分。 人太多,江妍觉得闷,身子往后靠,贴着椅背,偏头看她,听他们的聊天。 「噢~原来如此,那你奶奶现在好点了吗?」有个女生问。 「现在好多啦,这里的山水养人,空气都是清新的。」她伸了个懒腰,双手支在桌上,一手拿笔,一手手腕支脑袋,看起来懒洋洋的。 「你老家哪儿的?」 「在……山沟沟里,鬼火森森的,阴天的话,树林会起雾。」 她把玩着手上的笔,按动原子笔的笔头一下一下戳在桌面,节奏缓慢,咔哒咔哒地响。 几个胆大的男生女生一听到这个,兴奋地约定等有空一定去探险。 「你们确定吗?」 她笑容变深了些,一颗小虎牙时不时露出来,眼睛水汪汪的,透着亮,嘴里吐出一个对江妍来说不算恐怖的鬼故事。 「几里外有海,海里掉过几个人,老人辈都说别去岸边走,小心被水鬼拖了去。听说那水鬼啊,顶着一颗海草头,半夜才会出来,从海的这头,游向那头,落水的人才能见到它,只是没人知道它长什么样……知道为什么吗?」 她卖关子,嘴里噙着笑,看大家的反应。 「不不不,不想知道。」几个不禁吓的同学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打着寒颤,连连摆手走了。 「为什么?」江妍突然问。 几双眼睛齐齐看向江妍这边,似是对她的突然开口感到稀奇。 何昭眼睛一亮,催促钟雾青:「快快快,你多讲一会,吊一下江妍的胃口,神奇啊,前两天都不搭理人,你讲个鬼故事她反倒开口了。」 钟雾青瞥了眼对面的何昭,才转头看江妍,「你想知道?」 「好奇问问。」 「那……让我想一下。」她从桌子上起来,往后仰,和江妍一起贴着椅背。 「因为他们都死了。」她歪头看江妍,嘴角微勾,「死了的人怎么说出水鬼的模样,你说是不是?」 「嗯,确实。」江妍回过头,视线掠过已经过去五分钟的钟面,回到桌面上摊开的笔记。 「那你住那里不会做噩梦吗?」何昭问。 「当然不会。」钟雾青微扬起下巴,似是很得意,「其实一点都不可怕的。」 「怎么说?」 「因为……我骗你们的啊。」 她看着面前一张张被噎住的脸,笑出了声,脸上满是恶作剧得逞的开心。 「哇——你心思大大滴坏。」何昭啧啧嘆道,一脸不可置信。 钟雾青被他的怪腔怪调逗笑得更厉害了。 快乐的闲聊没有持续多久,下一秒数学课代表捧着一大沓试卷进来,催促没事干的人帮忙发试卷,嘴里念着:「别玩了别玩了,来活了。」 一听有试卷,一群人哀嚎老师今天又不做人了,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还是不情不愿拿过课代表手中的卷子,乖乖坐回原位做试卷。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江妍坐正身子,感到有人拽了拽袖子,回过头,目光落在钟雾青停留在袖子上的手,有点不解她的举动。 第4页 「我讲完了,你带我去领书吧。」她稳了稳气息,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笑意。 江妍有点没反应过来,抬头看她,「什么?」 「拿书!」钟雾青身子前倾,歪头看她,「我还没有书,你要带我去吗?」 白皙的脸笑热了,飞出两片淡淡红晕,一起凑近的似乎还有她的体温。 眼睫处还有点点晶莹的泪,像篝火升腾起的火星,落进眼睛里,再藉由笑意传递,把雨天的寒气都烧退,徒留温暖和干燥。 江妍愣了一下,扭过头去,起身说:「走吧。」 ———— 离晚自习上课还有二十分钟。 图书室在二号教学楼拐角处的走廊尽头。 她们走过楼与楼相连的过道,来到拐角处的走廊。这边灯光不算明亮,顶上只有一盏灯,照得路面暗沉沉的,辨不清地面有没有积水,江妍放缓脚步,以免不小心踩到溅湿裤脚。 「这里好黑啊。」 钟雾青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的,踩着脚下的地砖格子,从江妍左边蹦到右边,从前面又绕到后面去,玩了一小会,才在江妍旁边停下。 路程过半,她抬起手,抵在自己额头处,朝江妍左右比划:「你好高啊,好像比我高大半个头。」 「嗯。」 「你有多高?」 「171。」 「那你高我11厘米,数字不错。」说完,她又跑远了,在前方踩格子,步子轻快,看起来玩得很起劲。 图书室今晚没有老师在,课本和配套练习册都摆在地面上,拆封一半的牛皮纸耷拉着,每科只剩零星几本,好在都齐全。 「化学、物理、生物、英语……」才拿完课本,钟雾青将书本侧过一边数着数目时,胳膊就已经开始颤颤巍巍。 江妍走上前,拿过旁边一本本练习册,双手抱住,等她清点完手上的书。 「齐了,噢,还有练习册。」钟雾青扭头正打算去拿,就见江妍站在一旁,捧着一摞练习册。 「给我的?」她试探着问。 「嗯,一个人拿会很重。」江妍拿过她手上的两本书,说得平静。 两人离得近,钟雾青的眉眼弯弯,走近两步,和她面对面,由衷地说:「谢谢你。」 回教室的路上,换作是其他人和江妍同行,多是单调乏味的沉默。不熟的人江妍很少搭话,加上最近没什么心情,就更安静了些。 钟雾青走在前方,面向她,慢慢倒着走,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嘻嘻哈哈,反而显得有点冷淡。 「你好像不开心。」钟雾青突然说。 江妍说:「还好。」 「那你怎么不多说说话,因为我是新生?」 江妍视线从潮湿的地面回到她的脸,没有直接接她的话,默了两秒,说:「你老家是什么样的?」 似是没料到突然会问这个,她怔了一下,笑着回过身去,走得缓慢,直到江妍和她并肩。 「是个很快乐的地方,树林茂密,四季常青。」 「阳光穿过林间割裂成缕,在地面留下随风摆动的树影。」 「小溪途径山涧,从最高处流下,形成小型瀑布,被石子激起的水花在太阳的照耀下,会带出一小条彩虹。」 画面变得鲜活形象,江妍无来由想,如果800字论述文能够换成叙事文,她一定是班里的最高分。 她腾出一只手,掩嘴小声说:「这次是真的。」 「嗯,很美的地方。」被她认真又的描述感染,江妍浅笑着回她。 「是吧,我也觉得。」 两人抱着书并肩走,没一会,她又冒出了一个新话题,扭头看她:「知道为什么要和你做同桌吗?」 江妍摇头,并不在意这些。 「你看起来很舒服,和你相处应该不累,我也不是天天那么多话的。」 她又问:「你会嫌我烦吗?」 「不会。」江妍说得客气,其实更多是无所谓。钟雾青坐同桌,无非就是身旁多个人,对她造不成影响。 江妍不知道的是,钟雾青对她的第一印象,在刚踏入教室看见她出神望向窗外,成了文静寡言的漂亮学生。但平静的面容中,似乎更多是闷闷的,周身仿佛被低气压萦绕。 那一刻,钟雾青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一种她们是同类的错觉。那样的神态吸引她,驱使她,于是她伸出手,指向角落。 「你不烦就好,我还怕你不同意。」 钟雾青的语调又恢復到最初的欢快俏皮,说着玩笑话,「其实最重要的是……你好看!我就喜欢和美女一起学习。」 江妍被她直白的话语弄得一时无措,差点撞到拐角处的墙,好在及时剎住了脚,稳住心神才吐出一句:「这样。」 钟雾青点头,一步一步踩着格子上的对角。 江妍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她坐在旁边时对自己的第一句话,「我叫钟雾青。」 一开始只当礼貌,但细想讲台上她已经说过了自己名字。像这样单独和自己说一遍,显得格外郑重,让人有些招架不住这份示好。 江妍看着前方蹦跳的身影,问:「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啊……我介绍的时候你没有听到吗?」她脚步一顿,侧过身子看她,霎时有些低落,声音都轻了几分。 江妍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当时没有注意听。」 第5页 「那好吧,」钟雾青望向过道旁远方的天,「不过没关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月亮半藏在云里,四周寂静。 风裹挟潮气吹来,一汪积水印着天边沉静的月,伴着水影给她侧脸镀了层温柔的光。 「那我说一个只有你知道的。」 她回头和江妍对视,笑容浅而温和,说了一句在自我介绍时截然不同的回答。 「雨雾的雾,青山的青。」 -------------------- 跃动时如火星,恬静时如水影。——《歌颂》陈奕迅(5.11留) 第4章 3.困兽囚徒 各自家庭的原因,钟雾青和江妍一样,都是走读生。 高二晚自习九点半下课,她们收拾好出来时,走廊过道已经没什么人,大多都回到宿舍了。路上安静,只有钟雾青轻快的脚步声在楼道迴响。 五分钟前,她偷偷拿出手机,和江妍交换了微信,现下心情不错,脚步都快了许多,甩开江妍好几步路。 江妍的手机微信平时只用来接收老师发的作业,除去周末基本不怎么和朋友聊天,也很少加不熟的人。 钟雾青是个例外。 刚下课那会,钟雾青神神秘秘地凑到跟前,小心地问:「如果我有不懂的话,可以问你吗?」 「可以。」 说罢,她偷偷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还是用刚才那样小心又无辜的神色,只是眼睛含笑,「那我加你可以吗?」 江妍犹豫了一下,委婉地说:「你平时可以问我。」 「啊……我还以为这样会方便点。」她的笑容消失了,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手边收回去边说,「那好吧。」 见她如此,江妍有些不忍,毕竟是新同学,第一天就让人不高兴也不好,只好说:「也没说不能加。」 钟雾青变脸比翻书还快,阴霾转瞬散去,换上了明媚的笑,将手机递给江妍。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微信搜索好友上,根本没有退出过,像是料定了她会加。 她已经背好了书包,双手搭在桌面上,趴着侧头看江妍,「到时候记得通过我噢。」 「你……唉。」江妍拿她没办法,敲字时笑了一声,似是很无奈。 路面还是湿的,钟雾青走得快,跳过几块积水的地方,在前方等着江妍。 她回头看,双手抓肩带,原本束起的低马尾被她嫌难受,拆掉了。现下柔顺的头髮散开来,多了几分恬静乖巧。 江妍步子大,没几步就到了她旁边。 俩人并肩走,偶尔路过积水滩,距离就会变近,江妍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不腻人,伴着雨后的凉意,清清冷冷的,像某种花香,江妍一时找不到答案。 「你家在哪里?」钟雾青问。 「前面广场过一段路,就到了。」 「哦……那也不是很远。」钟雾青点着头,视线落在脚上,脚尖踩着没水的地,「我那里可远啦,得坐地铁才能到。」 「要多久到家?」江妍问。 一阵风吹过来,钟雾青眯了眯眼,思索道:「嗯……可能半个小时吧。」 出了校门,她朝另一边迈出一步,转身朝江妍挥手,语调愉悦:「江妍!明天见。」 江妍觉得她有种魔力,会让人心情变好的魔力。 她回以一笑,「明天见。」 ———— 江妍进了小区,到家门口已经快十点,大铁门上的灯还亮着,整条漆黑的街道唯有这一处光亮。 她打开大铁门,一股淡幽的玫瑰香袭来。大门旁边的方形花坛上开了很多红玫瑰,枝条长时间无人搭理,大多越过花坛,又从高处耷拉下来。生长得野蛮又衰败。 无心欣赏这一幕,她走向前方的门,一步一步踏上台阶,脚步缓慢而沉重。不过几阶的距离,似有千里之远。 摸上冰凉的门把,拿出钥匙插上,咔哒一声,门在幽静的夜里发出吱呀的声音,心跳陡然变快。 玄关处没有亮灯,整间屋子几乎是昏暗的,只有客厅沙发旁的一盏壁灯发出微弱的冷光,一个女人靠坐在沙发扶手边打瞌睡,手腕上缠了圈纱布。 完好,安全。她暗暗松一口气。 听到动静,女人抬头,壁灯照亮她的脸,那双眼睛没什么生气,空空的,望过来时,足够让人唿吸一滞。脸上有着淡淡倦意和难以消散的忧郁,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妍妍,回来了?」 「嗯,妈。」 「今天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 「嗯,现在是学习关键时期,你要继续努力。」她叮嘱着,「不能让我失望,知道吗?」 目光落在江妍的脸上,像寒冬中冰冷彻骨的海水,包围她全身,喉头髮紧,胸口窒闷,如有重压,让人难以唿吸。 她艰难开口,像往常一样做出保证,「我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才敢迈出步子,在赵曼殊身旁坐下,轻声问:「妈,今天有没有吃药?」 赵曼殊略带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髮,「吃了,放心吧,你不用担心妈。」 江妍伸手去碰她手腕处的纱布,触到她微凉的皮肤,「还疼不?」 「不疼,长新肉了。」赵曼殊收回手,用另一只手虚掩手腕,语调没什么起伏。 「不早了,我陪你去房间吧。」江妍低声说。 第6页 江妍扶着她去了主卧,给赵曼殊掖好被子,两人聊了会天,江妍和她说了说今天在学校的事,小测如何,学得怎么样之类的话。 「嗯,妈妈相信你,你有把握就好。」赵曼殊笑了笑。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赵曼殊困了,闭眼前让她早点睡觉,所有的对话在关灯后结束。 听见对方唿吸逐渐平稳,江妍才放轻动作起身,合上门时留了条缝。 做完这些,她才回到自己房间,靠在门边,长长嘆了一口气。 ———— 赵曼殊出生于一个传统的家庭,她心气高,不甘于在落后封建的小城里过完一生,沦为家族眼中只会相夫教子,读不了几年书的女人。最终,她凭藉自身努力考上名牌大学,并在一次部门活动中认识了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江祈鹏。 俩人在往后的相处中逐渐萌生爱意,最终相爱。 异地和家境的原因,他们的恋情并不被双方父母看好,但这些困难并不阻碍他们,他们不顾父母的反对,瞒着父母扯了证。被发现后,江祈鹏和父母的关系一度变得紧张,赵曼殊父母更是与赵曼殊断绝来往。 两家关系,直至江妍出生,才有所缓和。 生活开始步入幸福美满,江祈鹏工作了几年,有了资本积累后便辞掉原工作,和朋友合办开了一家公司。 新公司刚起步,他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时常早出晚归,对妻子女儿的关心也越发少了。 矛盾也由此产生。 赵曼殊成了全职主妇,照顾孩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她开始渴望工作,渴望接触新事物,渴望用自己的知识阅歷闯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然而所有的想法在见到孩子那一刻全部打回肚子里。 慢慢的,生活中孩子的哭闹,丈夫的不理解和埋怨,难以自我消化的消极情绪,多方因素叠加,逐渐让赵曼殊的脾气变得越发古怪。 那时江祈鹏的事业缓步上升,不再像以前刚创业时那么忙碌,每周会抽时间陪她们,有时陪赵曼殊去医院,带回来一袋子的药。 但具体是什么病,江妍并不懂,她问过父亲,那是什么药,妈妈怎么了。 父亲不愿和年幼的她做过多解释,只是摸摸江妍的脑袋,嘱咐她:「妈妈不开心了,要吃药才能好,你不能惹她生气,在家要乖乖听话。」 江妍一直记到了现在,也深知这句话的重要性。 时而沉默沮丧,时而暴躁易怒。 这是初中的江妍对母亲脾气的一个总结。 江妍十四岁那年,一向温柔漂亮的母亲顷刻间变得狰狞,她指着江妍鼻子骂:「我在你身上投了多少精力!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她开始摔视野内一切能摔的东西,水杯,滴漏摆件,花瓶,果盘……江妍第一次见到这样疯魔的母亲。 她瑟缩在角落,玻璃在身边炸开,尖锐的声响将要刺破耳膜,她捂住耳朵,不知道该怎么阻止母亲,仅仅一分钟的时间,室内一片狼藉。 混乱的起因,也不过是江妍的一句:「今天不想学琴,妈妈,我好累。」 室内趋于平静,头顶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 母亲缓缓来到她面前,抱住她,开始呜咽、啜泣,喃喃道:「妍妍,对不起,对不起,妈妈错了……」 这是生了病的母亲。 那一晚江妍和母亲一起睡,她们聊了很多。江妍也终于明白父亲当时所说的母亲不开心是什么。 「想着等你长大,我也就轻松了。」 「去医院看,医生说是一种精神心理疾病,得吃药调节。」 「一心想再忍忍,没想到日子熬着熬着,我就变成了这样。」 「妍妍,你会不会讨厌妈妈?」那双眼睛变得无比忧郁和悲伤,她眼里蓄满泪水,「妈妈该怎么办……」 语气变得越来越小心、脆弱,江妍害怕过后是浓浓的心疼,母亲如此陌生,却又无助得让人心口泛酸。 「不讨厌。」她赶紧抱住母亲,安慰她,「我以后会乖的,我以后会听你话的,你不要不开心。」 仿佛一夜成长,她学做母亲口中听话的乖孩子,好让母亲能够安心治疗。 往后的日子,诸如此类的现象会发生在半夜,发生在父母的房间,亦或是客厅。像是一种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何时会爆发。 每一次发泄完后,赵曼殊都会像只无措的困兽,向自己的孩子忏悔罪行,恳求原谅。 这场与病魔对抗的漫长拉锯战,最先退出的是父亲。 江妍上高二这年,赵曼殊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而彼时父母的爱情已经走到尽头,江祈鹏在这样的家庭中感到无尽疲累和烦闷,单方面提出离婚,赵曼殊挽留无果,最终只能同意离婚。 有天江妍和赵曼殊去完医院回来那天,看见一个月未见的父亲亲昵地搂着一个女人穿过马路。 原本还算稳定的情绪急转直下,江祈鹏与他人恩爱的那一幕,成了压垮赵曼殊精神的最后一棵稻草。 江妍开始发现抽屉里母亲的药盒堆积了很多,大多没有拆封。 垃圾桶某天多了个碎了的相框,满是玻璃渣的照片上印了一家三口,男人的脸已经模煳,上面布满触目惊心的划痕。 赵曼殊时常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坐便是一天。 第7页 开始说些奇怪的话:「妍妍,你长大了,时间过得好快。」 「妍妍,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 门外传来声响,江妍听见动静,走去母亲卧室看看,却不见人影。 屋里死一般沉寂,她喊赵曼殊,没人回应。 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铁锈味。 浴室传来水声,一滴一滴,在幽静的室内无限放大。 江妍心下一沉,冲进浴室,看见地面带血的刀片,浴缸满池的血水,合上眼的赵曼殊,手腕处不断逸散出的血液。 她上前去,才刚一碰上她的肩膀,浴缸里的人突然睁开眼,抓住她手腕,双手如铁钳,扣得她手腕生疼。 那张脸泪痕斑驳,血色尽褪,只留一张惨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通红的眼。 她近乎偏执疯狂地强调。 「妍妍,你要好好学习,不能让人看不起……他们都看不起我,都想我死,见不得我好。」 「你是我的骄傲,只有你。」 「我这辈子都搭在这个家,你不能让我失望……」 「妈妈只有你了……」 又是这些话,如同诅咒,伴随了她五年,根植脑海,刻进骨肉。 似是坠入无尽深渊,无穷无尽的绝望感攀上心头。 湿黏温热的血不断从伤口处渗出,沾染上她的手腕,渗进指缝、肌肤纹路,再顺着指尖滴落地板,炸成血花。 视野里漫上一片红色,红雾般笼罩四周,快要将她吞噬。 「妍妍。」声音变得飘渺空灵,如鬼魅蛊惑的耳语。 「要和我一起走吗?」 第5章 4.趋光飞虫 浴缸的血色越来越浓,赵曼殊闭着眼,逐渐下沉,身体一寸一寸没入水中。 只有声音迴荡,「妍妍,和我走吧。」 江妍扑上去,只摸到一团虚影,她痛苦哀求。「不,不,我不要,妈你别走别走,我会听话……」 没能等来任何回应,最后一缕头髮拖进水里,不见人影。 …… 寒凉的风涌进鼻腔,肺里,江妍勐然惊醒,大口大口喘气,不断吞口水缓解过快的心跳。 她踉踉跄跄起身,跑到母亲房间门边,轻推开门缝看,床上的女人早已沉入睡眠,安然无恙。 她仿佛卸下了重担,浑身脱力似地沿墙壁滑下。将脸埋在手里,不停地深深吸气、唿气。 幸好,幸好,都只是梦。 尽管她劫后余生般庆幸着,心中阴影从未散去。 一星期前,江妍和朋友学习完回到家,发现赵曼殊在浴室割腕自杀,索性抢救及时,赵曼殊捡回一条命。 医院里,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赵曼殊捂脸抽泣,「难怪……难怪……难怪他一直不怎么和我说话,他早就和别人搞在一起……」 「他嫌我没用了,所以才踢开我……」 「他看不起我了……」 亲眼目睹母亲自杀,江妍在母亲醒来的那一刻,紧绷的神经才算彻底放松,那一刻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母亲,只是愣愣地听着她说。 赵曼殊看着自己被吓坏的女儿,从滔天的怨恨中清醒。 她抱住江妍,拍拍她的背,「对不起……妈妈吓到你了,妈妈错了……」 江妍回过神,回抱住她,在她怀里哭,近乎崩溃,说了一直以来的心里话。 「妈……你别这样,我受不了。」 ———— 收拾好情绪,江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卧室,重新躺下。 「叮——」 床头的手机亮了一下,消息提示音响了一声。 大半夜的,江妍以为是什么垃圾简讯,她身心俱疲,此刻只想蒙头睡觉,翻了个身没去理会。 手机又响了两声,江妍皱了皱眉,估摸着是朋友找她有事,只好强打起精神把手机拿过来。 蓝猫眼:你说我给你取什么备註好? 蓝猫眼:要不「大漂亮」?不回我当你默认了。 蓝猫眼:我改啦! 江妍看了看这人微信头像和暱称,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 大脑转了三秒,想起洗澡前通过的好友验证,她才回过神来是钟雾青。 本想就这样不理会,反正也没什么事,备註什么的她更无所谓,正欲锁屏,谁知聊天框又弹出了「正在输入……」 紧接着一条消息就发了过来。 蓝猫眼:怎么不回我呢,其实我还想问问明天什么课,课表没来得及抄。 这次江妍想不回都不行。 yanyan:备註随你。 yanyan:明天上午两节数学,然后是生物,化学。 打完字,江妍翻开相册,顺便把之前存的课表图片发给她。 蓝猫眼:收到!谢谢大漂亮同志的雪中送炭! 蓝猫眼:敬礼! 江妍想像了一下钟雾青做这个表情的动作,有点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沖淡了些沉闷压抑的情绪。 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十一点整,便给她发了句「睡了,晚安」。 蓝猫眼:好。晚安江妍。 聊天框没再弹出新的消息,也没有正在输入。 被这么一扰,江妍一时睡不着,点开她的头像看,是一只蓝色眼睛的布偶白猫,似乎仰头看着远方的东西,背景像是在一个农家小院,四周绿意盎然,建筑古朴,却又不失精美。 第8页 难怪叫蓝猫眼,眼睛好漂亮。她无厘头地想。 像片幽蓝深邃的海,潜藏着不知名的蓝洞,看久容易陷下去。 也许是看头像看久了,她闭上眼都还是那抹蓝色。 脑袋不受控地想到凑近眼前的漂亮眼睛。 嗓音温润好听,问她是不是不开心。 还有并肩同行时传来的丝丝缕缕的不知名花香。 她只能重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把蓝猫眼改成了「钟雾青」。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气温有点低,不至于闷热。 江妍起床时赵曼殊已经在做早餐了,她今天的状态还不错,和江妍吃早餐时还问江妍周末要不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江妍心里明白,母亲是想弥补那天在医院吓坏的自己。 彼此都需要一个喘息的时间,江妍没问为什么。 把话放到明面,恳求母亲不要被父亲影响而自残,说自己做的噩梦,因此留下什么样的阴影。杀伤力无异于把赵曼殊的伤口再次撕开,精神再次崩溃。 对赵曼殊来说是件很残忍的事。 能有出门散心的想法,已经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她顺从地说:「都可以,你喜欢就好。」 「那我们去市里的环湖公园逛逛。」她沉吟着,「不过……一个下午就好了,不能太久,你还得学习。」 「嗯,都听你的。」 「妍妍真乖。」 赵曼殊夸她,她似乎挺期待这周的出门游玩,笑容挂在脸上,多了几分血色,加上照进室内的自然光映衬,不至于像昨晚那样了无生气,让人遍体生寒。 听着她的夸奖,江妍只是笑笑,背了书包,临出门时抱了抱她,像往常一样对她说:「妈妈,照顾好自己。」 ———— 江妍习惯绕学校后方的小路走,那里树木繁茂,阴凉地多,人也少,是块避暑宝地,她很喜欢。 昨晚半夜又下了一场暴雨,沿路两旁的树下落了很多鸡蛋花和叶子,有的堆叠在树干旁,有些零散地延伸到路边。上面还残留着露水,阳光一照折射出细微的光,像堆被人遗弃的碎彩石。 估计那棵百年老榕树落得更多,江妍路过那些落花落叶,有点担心小路尽头那棵百年老榕会因此秃掉一半叶子。 好在百年老榕十分争气,即便地上落了一圈叶子,依然在风中屹立,起风时簌簌作响,昭示来人它叶子多得很,丝毫不受影响,依然能够投下一片阴凉地供后人乘凉。 然后江妍就看到蹲在地上啃鸡蛋饼的两个乘凉者。 何昭和钟雾青蹲在树下吃早餐,何昭率先发现江妍,朝她招了下手。然后十分得意地沖钟雾青扬头,大嗓门让两米开外的江妍听得一清二楚。 「你看,我就说她一定走这条路!」 钟雾青沖他竖了个大拇指,捧场道:「好棒好棒,料事如神。」 说罢便朝江妍挥挥手,手里还举着吃到一半的鸡蛋饼。 江妍在他们面前站定,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何昭咽下最后一口饼皮,揉着塑胶袋,站起身,啧啧摇头,嘆道:「门口有人查仪容仪表和卫生,不让带早餐进去。」 他吐槽:「我就搞不懂了,早餐怎么不能带了,我还能扔地上不成?弄得我俩还得在外面解决,可心酸了。」 「嗯嗯嗯!」钟雾青勐点头。 「最近评文明寝室,还强调说什么,」他掰着手指头,细数学校不合理之处,「垃圾桶不能放垃圾,桌上不能放书,宿舍床上不能睡人……」 何昭说得起劲,一时停不下来,江妍耳朵嗡嗡响,打断他,「你卷子写完没,今天老孙要评讲。」 一听这话,何昭手指一顿,愣愣抬头,「卷子?哪来的……」 下一秒,他恍然大悟,「是哦!昨天发的,完了完了,我还没写完,不说了,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他拔腿就跑,一熘烟的功夫就进了前方拐角处,没影了。 钟雾青嘴巴咬着饼,看何昭着急忙慌的样子就想笑,眼睛弯了弯。 江妍见她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问:「你呢?」 钟雾青拍拍自己的包:「早写完啦,我不急。」 江妍看她还剩半块,提醒:「还有二十分钟打铃了。」 钟雾青伸出五根手指,慢腾腾地嚼着饼,含混地说:「再给我五分钟。」 地上掉了很多榕树结的果子,大多都被碾碎,细闻会有酸涩果味,伴着微潮的风,很清新。 江妍脚尖点着最大一颗果子,来回滑动。 见旁边人没走,钟雾青仰头看她,「你要等我吃完吗?」 「歇会,不想那么快去教室。」 现在去教室,估计有挺多人找她对答案,她这几天没心思舌战群儒。 钟雾青开玩笑:「学霸也有偷懒的时候。」 远处有学生的叫嚷嬉笑,衬得这边安静异常,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无人发现,也无人打扰。 太安静了,钟雾青吃得不是很香,便主动开口:「我们聊会天呗。」 她随口一提,江妍倒真找了个话题出来:「你的头像,是你家里的猫?」 「不算是,邻居家的,有时寄养在我们家,后面和我玩熟了,就和我亲。」 「但它走了,不在了。」她嘆了口气,有些遗憾,「不然我还能带你去看它。」 第9页 这话来得突然,江妍听出她话语里的低落,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说:「抱歉。」 「没关系的。其实那家主人早就不想养啦,它这样也挺好的。」 钟雾青表情淡淡的,似是说了件十分平常的事,江妍却从她的神情里品出几分羡慕。她看不太明白。 「生死有命,没办法的事。」 没有在生与死的沉重话题上继续延伸下去,钟雾青仰头看江妍,笑问,「是不是很好看?」 光不知何时移向树头,从枝杈间隙中漏出几缕光,照在两人之间,几片光影落在钟雾青身上。 那双眼睛明亮澄澈,像阳光照射过的林间清泉,闪着细碎的光亮,吸引疲累不堪的人上前掬起一汪水。喝上一口,足以消解所有不适。 江妍看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低头看着脚尖,白鞋沾了点泥,有点突兀。 昨晚差点因为那只猫失眠,但江妍还是回她:「很好看。」 -------------------- 到底是什么好看呢。 第6章 5.没有下文 中午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江妍和钟雾青两个人都是走读生,嫌回家一来一回费时间,加上大中午的太阳烈,不热也能晒黑几度。所以她们中午吃完饭,基本都在教室学习。 江妍回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趁着没老师在,拿出手机给赵曼殊发信息,简单问候她几句,说自己已经吃过饭,回教室学习了。 她私心是想确认赵曼殊的安全,等收到了消息,她才松一口气,拿出练习册开始学习。 钟雾青学累了,课本一合,趴在桌上看着笔桿子在自己手上灵活转动,见江妍学习,不吵她也不闹她。十分安分。 江妍对旁边多了一个人有些不太适应,尤其是旁边的视线是不是落到自己身上,又不讲话,弄得她不太自在。 转笔时笔桿还借着太阳光反光,晃得她心神烦闷。只好认真做题转移注意力,十分钟后她才算不被干扰。 正刷着化学模拟题,写着写着,突然感受到旁边目光频频在自己的脸上停留,从题海中分出点心思,余光一瞥,那个笔桿子不知何时停了。 旁边人不再转笔,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眨巴着眼睛看她,满是探究。 「怎么了?」江妍侧头看她。 「你是不是没睡好呀?」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方,「这里有点泛青。」 被脑海里的那双猫眼睛折腾半宿,后半夜再次做起噩梦,不是混乱尖锐的客厅谩骂,就是浴缸血池里飘散的头髮。 她能睡着已经谢天谢地了。 江妍暗暗吸了口气,摇头,并不想做过多解释,「没事。」 「是因为我吗?」她突然问。 「什么?」江妍疑惑,细想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昨晚的要课表,「不是。」 「那就是……做噩梦了?」她凑近了看江妍,好奇问。 有种心事突然被人发现的慌乱,江妍视线有点飘忽,垂下眼睑,「没有。」 「你好像在撒谎。」 钟雾青笑了一声,眼睛微弯。 从上而下的视角,江妍觉得她的睫毛长而密,眨眼睛时,睫毛像黑蝴蝶缓慢振动的翅膀。 睁开眼,眼尾的睫毛影子就会延展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江妍一时忘了否认她的话。 见江妍迟迟没有答,钟雾青直起身子轻拍一下她的肩膀,有点紧张地说:「不是吧……真被我猜中了?没事没事,我不取笑你,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别怕,都呆掉了。」 「嗯,做噩梦了。」 没待对方回答,她先发制人,反问:「你要问为什么吗?」 问了也不和你说实话,反正你也不知道。 江妍早已在心里想好了应对措施。再者,她连何昭和周媛这两个从小玩到大的死党都没有提过,更不可能对一个认识不过两天的人袒露心事。 本想着按钟雾青这种刨根问底的态度,一定好奇自己做了什么噩梦,她甚至已经编好了一个河中水怪进村作恶的故事来吓唬她。 出乎意料的是,钟雾青默了两秒,说,「不问。」 她重新趴回去,这次整张脸都露出来,下巴抵着胳膊,脑袋歪在臂弯,沖她笑了笑,露出个浅浅的梨涡,「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的,所以我不问。」 突然的贴心弄得江妍有点不太适应。明明那双明亮的眼睛都在说着:快讲给我听听!快讲给我听听!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午休时间的很安静,头顶风扇转着,风力正好,不过冷也不过热,伴着那规律的扇叶转动的唿唿声,人也开始昏昏欲睡。 江妍又看了她一下。钟雾青半张脸埋在胳膊里,露出漂亮秀丽的眉眼,睡得很香。 短短两天的接触,钟雾青实在特别得让人难以忽视。 来到教室的第一天,没有半分来到新环境的怕生扭捏,与人聊天大方自信,活泼灵动,没有丝毫露怯。 也不会过分热情,会勐然与人拉近距离,又相当懂分寸,在引起别人不适前适时停下,然后退开。 面对别人的笑容是明媚的,江妍在旁边观察她时,却又觉得那笑容好像藏着事,有所保留,没那么纯粹。 和自己独处时,偶尔还会流露出与自己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 似有千百种面孔,让人辨不清哪一个才是她。 第10页 又似乎都是她,才组成一个钟雾青。 -------------------- 认识一场,如雷雨一场,就此没有下文。——《我本人》吴雨霏(5.11留) 第7章 6.金色星球 五月即将过去时,江妍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 这段时间赵曼殊恢復还不错,不像最开始时那么萎靡不振。江妍陪她出门散心,两人多是赏景,聊点家常琐事。这样的氛围相对轻松, 哪怕是形同蒸炉的酷暑,江妍都觉得空气是舒畅的。 再者,新同桌实在有趣,整天冒出一些新奇好玩的想法,她不自觉就被带偏了注意力,即便处在心情低谷,也难以沉湎于愁绪中。 钟雾青这个人挺神奇的。 上课往教室那一坐,腰板挺直,坐有坐相,不交头接耳,不插科打诨。 一看就是个让人老师省心的乖学生。 假象,全是假象。 转过来两个星期,十二次晚自习,五次被级长和班主任叫出去问什么情况。 钟雾青很是无辜,不是拿自己是新来的不知道校规煳弄级长,就是拿自己出门急离家远不方便换衣服搪塞老师。 认错态度十分好,让人抓不出漏洞,更不好指责这个恬静乖巧成绩还很好的新生。 老师在旁边说校规说纪律,钟雾青就点头如捣蒜,一副虚心听教的模样。 和她相处半个月的江妍早明白她心里想什么。 表面上是:「我错了,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内心却是:下次还敢。 课上规规矩矩,课下就完全变了副模样。 嫌校服外套太勒,钟雾青拉开拉链大喇喇敞着,一脚点地,一脚搭在椅子腿的横杆上,就着脚尖的力,翘起椅子来回悠悠地晃。 手还摆得十分潇洒,一手搭桌上,一手掌心撑着椅面,半是惆怅,半是深情地看向窗外的树。俨然成了一位歷经沧桑,满腹才华却不得志的大才子,准备举杯邀绿树,道尽人生苦楚。 现下「大才子」十分苦恼地嘆了口气,开始吟诗作对:「今天吃什么好呢?牛腩河粉,还是鲜虾云吞?」 江妍回:「要不你两个都吃吧。」 「吃不了那么多啦。」 「大才子」思考半分钟,悬空的椅子腿「哒」一声落地,敲定:「今天先吃河粉好了,虾仁性寒。」 江妍哑然失笑,真诚地说:「你好养生。」 「也没有啦,找个理由吃河粉而已。」她晃累了,趴在桌子上,半张脸埋在臂弯处,歪头问,「中午要不要和我去吃,有家店做牛腩一绝。」 钟雾青连吃半个月的食堂饭,实在是吃怕了,这两天基本都在外面解决午饭,有时还会拉上江妍一起去吃。 江妍在写文言文翻译,听着她的话,一如既往地点头:「都行,我不挑。」 钟雾青勐地从桌子上起身,举双手庆贺,「好耶!」 兴奋一过,她转个头就和后桌男生许年玩起了石头剪刀布,输了的人要被弹脑门。 钟雾青运气时好时坏,但只要赢了,她弹许年的声音一定是又脆又响。 许年被弹疼了,搓着弹红的脑门,疼得龇牙咧嘴:「哇,你是真下狠手啊!我都没弹你那么大力,等下被人说我欺负新生。」 钟雾青嘴角噙着笑:「我也没让你手下留情,换别人我也这样干。」 许年不相信,指了旁边的江妍,「那你让江妍和你玩一局。」 这会钟雾青顿住了。输了还好,赢了就糟了,这指头真要落到江妍这张清冷美人的脸上,她还是会下不了手。 万一同桌因为这件事和自己闹掰了,以后找谁问物理题去;万一把「大漂亮」的额头弹红了,损了美感怎么办,对自己心生怨怼怎么办。 好在江妍不为所动,认真看着文言文,摆手:「不玩。」 「就是就是。」钟雾青快声附和,浑身松了劲地背靠在墙上,一手撑在桌上支脑袋。 她轻眯眼端详起许年,突然「哦」一声,状似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挑拨我和我同桌的关系!」 许年还没说一句话,就被人扣了帽子,「我哪……」 「哇没想到啊……你心思深沉。」没给许年反驳的机会,她继续补充,「而且我同桌是女孩子欸!你也忍心下手!你这样容易讨不到老婆噢。」 江妍听着她的话,笑了一声。 许年有点无语,白了钟雾青一眼:「她哪有那么娇气啊,这游戏我们周围几个经常玩好不好!江妍还赢最多呢。」 钟雾青眼睛一亮,惊奇道:「啊,怎么可能……」江妍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和人打成一片。 「因为我现在要学习啊。」 江妍眼里藏不住的笑意,依然端坐着,手中的笔没有停,没有看她。笑容把她清冷疏离的气质变得温和了些,多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钟雾青被她那话弄得脸上一热,有些尴尬地坐直身子,摸了摸鼻子:「噢。」 许年开始看热闹,凑到江妍身后和她说话,撺掇江妍和钟雾青来一局,看谁厉害。 许年出了名的缠人,见江妍摇头,便晃她肩膀,整个人晃得比她还厉害,嘴里撒娇似的哀求:「好啦好啦,就一局,又不费多少时间。」 江妍都快被他晃吐了,只好妥协,「就玩一局。」 第11页 于是钟雾青和许年屏息凝气,盯着面前两个相对的拳头。 无中生有的裁判员许年开始报数。 「石头。」 「剪刀。」 「布!」 一个剪刀一个布。 钟雾青是剪刀,输的人是江妍。 许年一看这结果,爆发出惊雷的笑声,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钟雾青看着自己的剪刀手陷入了为难,听到许年的声音更郁闷了,没好气地说:「你吵到我眼睛啦。」 江妍倒是没什么表情,看了眼对面的人,没说什么话。 没高兴多久,许年因为笑太用力了,整个人往后仰去,一不留神椅子就往后倒,人砸地上了还在发懵。一下子把周围人吸引过去,一群人一边取笑他一边慢腾腾地上前扶他起来。 许年仰躺在地上,嘴里还不忘喊着:「等我起来你们再弹,我要观看全程!」 这次轮到钟雾青笑了,笑容淡淡的,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只是静静靠在一边,局外人一般观看这场闹剧。 她倒是不怕许年死缠烂打,这种小游戏上耍赖她有一万个法子,等会煳弄煳弄过去就好了。总不好真把江妍脑门弹红吧。 「钟雾青。」江妍叫了她一声。 「嗯?」钟雾青回过头看。 只见江妍闭上眼睛微微倾身,神情淡淡的,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到的音量,「弹吧,趁他还没发现。」 阳光照拂她的面庞,连睫毛尾梢都染成金色。 四周闹笑吵闹,唯有这一处变得无比安静,时间仿佛得到了静止,变得无限漫长。 钟雾青一时忘了动作。 「下不去手吗?」江妍笑问。 长睫毛轻轻颤动,薄而红润的唇微翘。 钟雾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眉目舒展,神情说不出的柔和,如果江妍此刻能发现,或许会想那个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视线从她的唇移到她的额头,钟雾青找回了平日里懒散好玩的语气:「那我开始咯。」 没有等来想像中的痛。 指尖有点凉,力度很轻,与其是弹,倒不如说是点了点额头。 江妍睁开眼,看见钟雾青正收回手,那张一向嬉皮笑脸的脸此刻却有些平静。 气氛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江妍退开些,坐回原位。 她摸了摸额头那块皮肤,说:「不疼。」 她没说的是,触碰到的那一块肌肤仿佛烧了起来。 「嗯。」钟雾青坐正身子,伸了个懒腰,刚才的不对劲已然寻不到半点影子。 她扭头看窗外,模仿着刚才江妍的语调,低声含笑:「因为我下不去手啊。」 第8章 7.温暖假象 五月即将过去时,雾城一中的期中考也进入了尾声。期中考结束,便到了一年一度的家长会。 周一下午的第一节 课班会,班主任重点交代了家长会事宜:家长必须到场,如有特殊情况,来办公室交流,并让家长电话说明。 下课时,钟雾青站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廊的风拂过短袖校服,肩胛骨线条清晰,那样背影有点单薄。 江妍隔着窗户,看见她走向了斜对角处的办公室。 上课铃响起时,钟雾青才缓缓从办公室里出来。太阳太亮了,她的手举至额头挡太阳,江妍看不见阴影下的表情。 第二节 是体育课,体育老师生病了,变成了数学小测。小测题量少,只有十道选择,五道填空,两道立体几何。钟雾青做题快,不到半小时就把小测做完,开始趴桌子补眠。 窗边光线强,窗帘遮不住太多光,钟雾青习惯侧向江妍一侧睡,睡着后的钟雾青看起来很小个,还喜欢把脸埋在臂弯处,浓密微翘的睫毛让人很想摸一摸。 没了笑意的眉眼其实透了点淡漠。 这似乎更符合钟雾青的气质,看起来对谁都友好礼貌,热情好动,其实真正和她走得近了的,也就江妍一个。而这也仅仅是因为她们是同桌的缘故,相处时间比别人多,江妍能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偶尔发现一点她的真实面貌。 钟雾青不是个心事容易外露的人,每天都笑意盈盈的,有时叽叽喳喳像个麻雀,还能和话唠大王何昭扯皮很久。 但她今天的话少得很,从办公室回来后更是一言不发。表面上看和平时无异,但江妍还是能觉察出她不太开心。 被批评了?还是因为家长会?后者可能性比较大,家长会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还是苦恼的。即使是名列前茅的江妍,也会有苦恼。成绩差了要挨骂要受教育,成绩好了只能有一句:再接再厉,继续保持,不能自满。 她的频频侧目,成功地惊动了浅眠中的人。 钟雾青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身上,眼睛动了动,醒了。 她睁开眼,就看见江妍坐得端正,笔尖点在演算纸上,墨水渗出来,一下子洇出一个椭圆状的黑点。 「这个你不会?」 钟雾青掩嘴打了个哈欠,见江妍对36乘44的演算迟迟没有动笔,单手撑起脑袋,微瞪大眼。 江妍面色如常,「会,想其他题而已。」 洁白的纸张上多了个一个突兀的点。似乎在提醒她走神了多长时间。 她有点强迫症,将纸对摺,掩去了黑点,眼不见为净。 旁边人安静看她解题,手里的小测卷子写完,钟雾青才适时开口,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刚才睡觉感觉有人在看我。」 第12页 江妍觉得现在是询问的好机会,顺着她的话,秒回:「嗯。」 「谁啊?」钟雾青嘴角挂上一个笑。 「我。」 「……」钟雾青被她的果断弄得一怔,她原本是想逗逗江妍,还以为她会扭捏几下,没想到一下子就承认了。 她坐正身子,认真道,「有话要问我?」 「想问问你去办公室干嘛,感觉你今天不太对劲。」 下午的教室安静,透着淡淡沉闷的困意,时不时还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书桌中央竖起两摞高高的书,钟雾青猫在书墙后,她掩嘴,很小声又很神秘地问,「我怎么个不对劲法。」 「就……话挺少的。」江妍回头看她,「你怎么了?挨批评了?」 「家长会的事而已。」钟雾青耸耸肩,状似轻松地笑说,「我奶奶身体不好,要休养,不能来回奔波。」 江妍眉头下意识微皱,她父母不能参加吗?钟雾青是留守儿童?她还没听她说起过,钟雾青很少谈及家里的事。 被她的神秘所感染,江妍也趴了下来,压低声小心地问:「那你……爸妈呢?」 没有等来下一句,钟雾青垂眼眨了几下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江妍感觉自己注视了她好长的时间,其实也不过是过去了好几秒。 她们的头挨得十分近,钟雾青的鼻尖离江妍似乎不过半个手掌的距离,让那带了淡香的体温显得格外温暖舒适。 淡香丝丝缕缕般勾缠着,让人不自觉想深吸一口,想去记住那陌生的、惑人的淡雅清香。 这样的想法透了点流氓,像个瘾君子。江妍想撤了,她为自己冒出的这一念头感到无所适从。 「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的。」她不想冒犯到钟雾青,让她因为这句话产生心理压力。 江妍略一抬起身子,钟雾青却突然倾身靠近,附在她耳边说,「没事,我可以告诉你。」 她的语气很轻,很平淡,是只有江妍才能听到的话。 「我没有父母,我是。」 胳膊碰了胳膊,裸露的皮肤不可避免地相贴。 温暖像是种假象,她的小臂分明是冰凉的。 第9章 8.荒漠旅人 在江妍的神色里,钟雾青看见了惊疑还有些许怜悯。 她不意外这样的反应,以前已经见过太多了。 福利院、小学、初中,每一个听到这件事的人总会为此表露同情。 她并不需要,甚至是牴触这样的关怀,似乎总是在昭示自己与别人不同。 在江妍愣愣看着自己时,她别开头,重新趴回去,状似轻松一笑:「不用这么吃惊吧。」 江妍敏锐觉察出她情绪不对,随即收回视线,抱臂,不动声色地摸摸刚才碰到的胳膊,开始转移话题,「你手挺凉的。」 钟雾青闭上眼,声音低而绵软,带着些倦懒,「在办公室吹冷的。」 江妍看向自己桌肚里摺叠方正的校服,拿出来,顺带半侧过身子问:「要外套吗?昨晚刚洗的,还没穿过。」 这次没有回应。 钟雾青睡着了。 江妍哑然,暗暗嘆了口气,很是羡慕她的秒睡能力。 靠窗位置偶尔会起风,江妍想了想,最终轻轻抖开了外套,悄悄披在她身上。 ———— 家长会在成绩颁布后的周五下午三点半举行。 记录了高二一班全部学生的成绩被剪成一条一条,由班长发给每个家长手中。 这次的家长会要学生和家长陪同,家长在前头坐着,学生在后头的黑板报前站。空座位很少,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钟雾青的座位。 讲台上老师讲这学期的教学计划,班级氛围,重点还是围绕这次期中考成绩和学生的学习情况。 有家长在,向来活跃的男生也收敛了不少,要么站在窗口边听,要么就在后头交头接耳,以尽可能不会打扰到老师开会的音量说话。 江妍被老师叫去帮忙发成绩条,顺带给每个家长送水。做完这些,她走到窗边和赵曼殊打声招唿。 赵曼殊今天穿了黑色高领羊毛衫,下着黑色针织裙,外披一件深卡其色的长风衣。捧起本子记老师提及的注意事项时,极富优雅知性。 长长的风衣袖子遮住了手腕的伤疤,她的精神状态和常人无异。 她的嘴角平直,表情凝重,估计在思考如何让自己的女儿保持良好的学习状态,各科成绩有什么需要提高的地方,相比起以往是退步了还是进步了。 江妍这次还是位居班级第一,但她有些忐忑,赵曼珠高要求,在她眼中,得第一是应该的。 在学习上,赵曼殊总能找出些不足,要她好好改进,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做笔记,做记录。 赵曼殊翻动她抽屉里的期中考试卷,写了满满一页的笔记,才动了动,江妍适时开口:「妈。」 「嗯,忙完了是吧?」赵曼殊扭头看她,平直的嘴角扯出一个浅笑。 「对。」江妍看着她温和的表情,当下便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次应该可以少挨点批评。 她看下后面墙壁的时钟,离家长会结束还有四十多分钟。 怕赵曼殊不熟悉班里的学习环境,她问:「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事,你先找个地方歇歇,我再听会。」 第13页 江妍点头,得了空,她的心思就不在讲台上,杵在窗户边听了几分钟班主任的讲话,就和赵曼殊说去找同学聊题目。 聊题目只是藉口,趁着赵曼殊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此刻的江妍只想放松心情和人闲聊。 从走廊转悠到教室后方,她发现从家长会开始就没看见钟雾青。 目光开始有意识地寻找,掠过层层叠叠的人,掠过男男女女,掠过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她最终在角落的图书角,找到了被壮硕高个男生挡住身影的钟雾青。 不怪她发现得晚,钟雾青身形娇小,又在角落处,窗帘扬起时掩去她一半身子,再被男生一挡,就像隐身了似的。 倘若不是窗帘落下时她看见男生两腿间突兀地多出一条腿,她还不知道他身后有个人。 男生走开了,视野变得开阔。 今天突然降温,气温低至十来度,钟雾青套着大她一圈的宽松校服外套,倚在书柜边看书。她看得认真,周围细碎的嘈杂并没有干扰到她。 江妍看了她一会,发现总能在她身上找到时间仿佛停止流动的感觉。 很静谧,很舒缓。 色彩斑斓的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十万个为什么》。 一本含有对照拼音的儿童读物,适合十岁以上的儿童阅读。 不知道是如何混进高二一班的图书角。 钟雾青突然抬起头,转转僵直的脖子,一扭头,就和门口的江妍对上视线。 江妍在对视的瞬间就抬脚走来,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不自然,看着她手里的书问:「你怎么看这个?」 钟雾青沉吟片刻,严肃道:「思考哲学。」 「……」江妍笑了下,「它就是本科普读物。」 她上学期闲着没事翻了一遍,草草看了几页。 钟雾青翻过一页纸,视线依然停留在书本上,调笑道:「哎呀,你配合我一下嘛。」 江妍便配合起她。 江:「那你思考出什么了?」 钟:「思考出了一个为什么。」 江:「怎么说?」 钟:「人为什么要吃东西?」 江:「因为饿了。」 钟雾青夸张惊唿,「哇——你好聪明!」 「钟雾青……」江妍笑得无奈,「我不是三岁小孩。」 钟雾青笑出了声,有种风吹过风铃带来的清脆悦耳。她将书合起,放回原位,靠近她问:「要不要偷偷跑出去吃东西?」 江妍不太想,赵曼殊万一找她她不好解释。 「不了吧,我妈在。」 钟雾青眼底的兴奋少了几分。江妍不太忍心,把兜里今天在便利店买的大白兔奶糖拿出来递给她。 她想了个折中的提议:「先吃这个垫垫肚子,等会开完再一起去吃?」 钟雾青看着手心躺着的奶糖,抬眸满含期待地问:「真的?」 「我妈应该会肯。」 只要不涉及什么出格的事,赵曼殊通常不会干涉自己的交友,她尊重江妍的朋友,在外人面前也很少会流露出偏执疯狂的样子。 「你妈妈经常管你吗?」 「还好。」江妍活动一下久站后微微发酸的脚踝,说了个模煳的回答。 按以往家长会的流程,等下赵曼殊还会和她聊学习,江妍补充道:「但可能没那么快,我妈还会找我说会,你要等我吗?」 钟雾青说:「会的,我等你。」 ———— 家长会提前十分钟结束。住宿生有的离家远,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上父母,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钟雾青站在走廊边,看着四周人来人往,念家的女生在父母身边撒娇,调皮的男生听着父母半是训话、半是关切的话语…… 那些学生的父母看向自己孩子时的笑容充满宠溺,想必很爱他们。 她的目光绕过好几群人,最后定格在了江妍和她母亲身上。 赵曼殊拿着本棕褐色软抄本,不知道在和江妍说什么。但看得出她们之间气氛有点低沉,江妍神色不太自然,偶尔会微微蹙眉,再就是没表情,淡淡的,就和刚见面时一样。 被父母教育和关心会是什么感觉,她对这些事情近乎空白。 也许就像是奶奶对她的照顾和关爱。她找到了较为靠谱的参照。 露骨直白的目光被当事人捕捉,江妍看了她一眼,钟雾青沖她笑笑,赵曼殊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也跟着转过来。江妍嘴巴动了动,应该是在和她做介绍,很快,赵曼殊便和她微颔首以示招唿。 隔得远,声音穿不过去,钟雾青只能回以招手和礼貌的微笑。 江妍指了指她妈妈手上的本子,示意钟雾青再等会,看见她点头,便再次沉入与赵曼殊的对话中。 钟雾青双手搭在冰凉的不锈钢栏杆上,右手手心攥着两颗奶糖。它们被体温捂得有点发软,飘出丝丝香甜的奶味,抚平了些无来由的落寞。 她忍不住微微侧头看不远处的她们。 两人身量差不多,长相也是清冷出众的,站在廊前远远看就像对姐妹。 江妍和她母亲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血缘实在奇妙。 精卵结合,从一个细胞慢慢分裂、分化,铸就器官、骨骼、血肉,最终变成一个人。 每一张青春阳光的脸上,都能从中发现有关父母的印迹。 第14页 钟雾青站在原地想,那我的父母又是谁,他们会是什么样。 为什么不要我呢。 第10章 9.橱窗彩石 窗边书桌的二人谈话持续了挺长时间,直到每天下午固定的五点十分跑操铃声响起,赵曼殊才合上笔记交给江妍。 高亢激昂的跑操铃声因为周五放学,只短暂响了半分钟,便被定时设置掐断,戛然而止。 班里的人走了一大半。钟雾青早已背好书包在外面等着,期间还告别了几个从她身边路过的同学和他们的父母。 江妍和赵曼殊的声音清亮悦耳,很有辨识度。人不多时,说话内容也就逐渐清晰,时不时传入钟雾青耳朵里。 赵曼殊已经说完了关于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提分事项以及未来的学习计划,谈话接近尾声。江妍点头回答她的话,手上已经在收拾书包了,几大本书往自己书包里塞。 钟雾青不禁心下感慨,学霸就是不一样,她包里的书顶天了只有三本语数英练习册和理综卷子,江妍收书的架势仿佛快把整张书桌搬走。 「同学在等你吗?」 「嗯,她想等我一起去吃饭。」江妍拉着书包拉链,侧头看她母亲,攥拉链的指节隐隐用力,透着些局促不安。 「可以吗?」江妍小心发问。 赵曼殊没直接回答,顺手拿起前方「书墙」上的第一本,状若随口说:「她爸妈呢?」 话题的中心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有种近乎裸露而被迫接收他人目光的不自在。钟雾青的视线从江妍桌肚下方的手挪开,垂头看脚尖,假装自己没注意这边。 半软化的奶糖被指腹摁得有些扁,微微蜷曲的拇指指甲不自觉收力,在兔子眼睛处留下一道细微的月牙痕。 钟雾青索性背过手,将双手交叉抵在尾椎处,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 她偷偷抬眸看江妍,发现她也在看自己,不过只是平静的一眼,像不经意间瞟过。 「不在这边,和她奶奶一起的。」 江妍回答赵曼殊的问题。 钟雾青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江妍开口前,她有过冲上去打断她们交流的冲动,即便这样做会给赵曼殊不礼貌的差印象。但她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方式,脑子仿佛应激反应般发出警告:阻止。 缓缓做了个深唿吸,她调整好情绪,松口气的同时,还惊讶江妍居然能读懂自己的想法。 她开始大着胆去观察江妍,对方的神色依然自若,只是双手交叠,拇指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等待着赵曼殊的下一句。 「这样。」 赵曼殊点点头,将手中的练习册放回原位,边说边起身,拢了拢自己的风衣领口,提起自己的包,「等下我带你们去吃吧,吃点好的。」 「谢谢妈妈。」江妍绽开一个含蓄又明丽的笑,再次偷空看向钟雾青,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点,让眼睛明亮几分,似是急于分享好消息:「我妈答应了!」 受她感染,钟雾青也沖她笑。江妍笑起来很好看的,钟雾青不吝啬回以她一个真诚的笑容。 说来奇怪,她们相处不过才一个月,交流总比其他人要来得默契。眼神交汇的剎那,钟雾青便能明白她的意思。 江妍撒起谎倒是让人看不出端倪,兴许问话的人其实也并不在意自己什么身份。 只是钟雾青自幼敏感。对于他人谈及自己的身份,她总是下意识抗拒。 五岁那年深冬,她被父母遗弃在一条古街水河边,等她醒来时被人送到了医院,当时的她受寒发烧,忘了很多事。 只有五感清晰,直到现在她还能想起当时被救起的感受,仿佛死过一回。 天花板上白得晃眼的灯,鼻间充斥的淡淡消毒水味,喉咙干疼得像是被刀子割过,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稍微挣动一下手指都透着绵软无力。 「找不到人吶,夜里黑又没监控,外来人又多,哪里知道长什么样哟……」 「娃儿面都青了,我去摸,就剩一口气……」 「……人来人往,谁知道是来丢的……」 四周的吵闹仿佛田间地头的蛙叫,连绵不止,尽是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侧头去追寻声响的来源,发现全是陌生的人脸。出于本能,她直觉在场的所有人她一概不知。可再细想,自己连以前认识谁都忘了,一片空白。 别人问起,她只能摇头说不知道。 如果不是后来进了福利院,院长告诉她儿时的事,她还不知道自己过往的坎坷经歷。 其实她并不在意自己如何来的,忘了的往事再费力去想没有用,她也无法找到父母让她把自己接回去。丢弃有很多理由,父母意外死亡了,没钱养了,养不动了……显然,钟雾青的父母是后者。 她自认自己没放在心上,但从记事起,身为孤儿的她总能接收到各种各样的眼神,好奇的,心疼的,惋惜的……起初是无感,后来是厌倦,再后来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从前因为毫无戒备就轻易向别人吐露心声,招致四面八方的询问,以及孩童天真但又伤人心的无意玩笑。 孩童时期的友谊总是脆弱,上一秒亲如姐妹,一朵不想送出去的小红花,一次杜绝作弊,友谊就能顷刻坍塌。然后冷战,然后议论,使她在下一刻成为众人皆知的没有父母的异类。 第15页 初生牛犊未必不怕虎,未知事物总会让人下意识远离。 于心智尚未健全的小孩眼中,钟雾青是个怪人。不要和怪人一起,他们自幼便习得的道理。 排除异类像是某种天性。于是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慢慢的,她越发沉默寡言。 孤儿的身上又多了个独来独往、孤僻怪异的标籤。 敏感就是从那时候来的。 六年级的最后一次放学值日,黑板上值日表的四个人,只剩钟雾青一个。 她看着其余三个人抱团聚一起,偶尔观察角落中的她,视线一接触便扭回去,怕极了和她对视。 「今天要值日的。」钟雾青鼓起勇气,小声开口提醒。 他们没有理会,似是密谋了什么,拍肩达成某种一致,然后彼此推搡着,从后门熘走了。 害怕第二天被老师挨骂,钟雾青独自打扫了空荡的教室。 五十四张桌椅,四面窗户玻璃,两大块黑板,还有一个人,地面上的一个影子。 钟雾青的小学就此结束。 那年漫长的暑假里,她枕在奶奶的腿上,和奶奶说了好多话。 起初她问奶奶,「为什么他们不喜欢我?」 奶奶说:「你得多笑笑,你笑起来他们才喜欢你。」 她把从前不敢和奶奶说,怕奶奶担心的事全都吐露出来。 「……他们说我是孤儿,是怪物。」 奶奶震惊过后便是生气,气她憋在心里这么久,受了委屈也不说,气得眼泪都出来,然后钟雾青也哭了。 奶奶抱她,拍拍她的背哄她,「雾青不哭,你有奶奶,不是怪物。」 在清风徐徐,飘着桂花香的夜色,奶奶说下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句话,格外郑重,让她在往后的日子谨记。 「不要轻易和人说真话,你要保护好自己。」 钟雾青把它深深刻在心里,印在脑子里,化为某种保护自身的茧。 来到这世上度过的十余年里,几百张嘴,几千张脸,几万个眼神,都在诉说:「她好可怜,没爹没娘的,过得一定很辛苦……」 被虚假的,或者是出于真心但根本没有用处的眼神关怀。这样的过分关注使她赤裸,把她推向最顶端,最亮眼处,供千万人观赏。 她讨厌被怜悯。 第11章 10.原野柔风 下楼前,钟雾青去了趟卫生间。 趁人不在,江妍私下和赵曼殊打过招唿。为了避免出现双方都尴尬的场面,她只说钟雾青是中途从市里转来的,身边只有奶奶,基本上是相依为命的状态。 她很少在赵曼殊面前提过自己的同桌,怕她会产生不必要的担忧。眼下要吃饭,免不了会有些出于了解对方的聊天。 避而不谈孤儿的事,江妍能懂那道目光直直撞上来时的无措与小心。 像受伤的小兽蜷缩在牢笼角落,睁着双黑熘熘的大眼睛看向自己。 从没有见过的,她在那一瞬间瞭然钟雾青平时流露出的保留与距离感。 那是无法交心的克制。 似乎这样还不够,江妍补充说:「妈,你等会不要问太多,别跟查户口似的。」 赵曼殊正在处理手机上的未读消息,听罢有点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好笑说:「我哪里查户口了。」 「我怕你说太多,我同桌会不自在。」江妍脚尖在地板上画弧线,说得自然。 「只是正常聊聊天,妈妈总要看看你同桌为人如何吧,这样我才好放心啊。」赵曼殊头也没抬,语气如常,在她眼中,这是个必经的流程。 抽空从手机里抬头看她,见江妍时不时瞥向角落处的卫生间,「你怎么这么紧张,我也就问两句而已。」 「她挺好的。」 江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赵曼殊,解释说:「她脸皮薄,你问太多她不好回答。」 赵曼殊哦了一声,「看来你们关系还挺好。」 江妍点头,「同桌来的,总要比别人亲近一点。」 她在心里贊同自己,确实挺好的,钟雾青和她走得最近,能不好吗。 赵曼殊不懂现在小孩的友谊,无法干涉太多,拍拍江妍的肩膀,「放心吧,妈妈不多问。」 她只是本着更近一步了解江妍身边同学的想法。 江妍自己没察觉,但赵曼殊看得出来,江妍对这个同桌很上心,一天的闲聊里总能听到江妍提及自己的新同桌。 最多一天可以提及三次,每次都带着笑。赵曼殊问起,她就说人挺有趣的,再深入的就没了。 赵曼殊看过钟雾青的练习册。字体娟秀,不浮不躁,解题思路清晰,而且成绩良好。这让她在不用当心自家小孩会被带坏之余,对她的好感度噌噌上涨。 就目前接触来看,钟雾青礼貌得体,长相乖巧,任谁看了都喜欢,尤其是家长,会有一种「乖学生不会带坏自己孩子」的放心。 在听闻钟雾青早早就学会了独立并能照顾好自己和奶奶后,她就对这个人多了几分欣赏。 加上钟雾青和江妍同龄,这让赵曼殊在欣赏的基础上,又多了些母性般的关怀。 三人并排朝校门对面的临时停车场走去,钟雾青走在江妍一侧,听着赵曼殊的温声细语。 她一会问吃饭会不会耽误自己回家,一会问住在哪里,一会问奶奶身体怎么样,一会又问适不适应小城这边的生活…… 第16页 大人面前钟雾青不敢敷衍答话,全都认真回了一遍。 「不耽误的,奶奶这个点还在休息,我现在过去可能还会打扰到她。」 她顺着江妍的谎,说父母不常在这边,现在基本都是她和奶奶生活。 说家在地铁「江心月台」站旁几百米远的农家小院。奶奶早年操劳过度落下病根,前段时间住了院,现在已经在家休养了,恢復还算不错,这边是她的老家,小时候呆过,能适应的。 赵曼殊听得耐心仔细,还不忘分出点心思留意马路。 钟雾青专注讲话,在她即将越过斑马线上的停靠护栏,迈入涌动的车流中时,赵曼殊下意识拉住了她的手腕,快而急切:「小心!」 一辆车疾驰而过,突然被人拽住,手上的动静难以忽视。 钟雾青顿时有些僵硬,话到嘴边就磕巴起来,「好……谢、谢谢阿姨。」 觉察出钟雾青的不自然,赵曼殊说:「你别紧张,阿姨又不凶,等下小妍要怪我吓到同学。」 「抱歉没注意,我没有吓到……」 钟雾青小声解释,不自觉地看了眼江妍,发现她脸上透了点担忧,直到自己看她,眉眼才舒展开,然后微弯。 钟雾青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她没碰到这种场面,无法自如地表现自己的体面从容,弄得状况百出。只能点点头回应江妍的话,安静地跟着她们走。 赵曼殊就这样牵着两个人的手走过了马路,像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还不忘偏头嘱託钟雾青。 「下次要注意看路,这边车流急,很危险的。」 语气太过轻柔,掠过原野时的柔风似乎都没有她来得温和,和江妍说话的时候是这样,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 腕间被温热的掌心包围,钟雾青的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陌生,又实在过分柔软。 ———— 吃饭的地方在市中心商业广场旁的穹顶大厦。 高楼,西餐厅,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墙壁设计很特别,是被条框切割成块状的玻璃墙。 隔着透明的玻璃,低头可以俯瞰对岸的江景,仰头可以看到傍晚出没的月亮和星星。 江妍和赵曼殊坐在她对面,赵曼殊柔声问钟雾青喜欢吃什么,钟雾青不好挑挑拣拣,只说都可以,赵曼殊便点了几个这店里的招牌菜,额外给江妍点了份奶油鸡肉烩饭。 赵阿姨好温柔,和江妍一样。 钟雾青坐在餐桌前,这样想到。 一份精緻诱人的菜品被推到眼前,中间是透粉的七分熟牛排。 其实她吃不惯西餐,尤其是流着淡粉色血水的牛排。尽管入口酥嫩多汁,但或许是心理作用,她总感到口腔中瀰漫着些许血腥味。 切了边角较为熟的部分,她勉强吃了一半,开始慢腾腾吃起手边的沙拉。 四周交谈声少,多是刀叉碰白瓷餐碟的敲击声。 江妍小口吃着自己的烩饭,赵曼殊偶尔会给她的饭里添肉,「多吃点,感觉你这几天都瘦了。」 江妍咽下一块肉,打趣道:「你总这么说,好像我要皮包骨。」 「瞎说。」赵曼殊转而去问钟雾青,「小青觉得味道如何?」 江妍拿过手边的柠檬茶喝了一口,偷偷看她妈妈的反应,从最开始见面的全称,变成现在亲切的「小青」,应该是对她挺放心的了。 钟雾青笑说:「很好吃,谢谢阿姨的款待。」 声音甜甜的,不矫揉做作,听着让人心底发软,赵曼殊笑了笑,说:「那就好。」 「小青你也要多吃,太瘦了。」说完,她把手边的天妇罗炸物往钟雾青那边推。 「好。」钟雾青应着,当即就叉起一块炸虾往嘴里送,偶尔观察对面人的动静。 她看见江妍朝母亲撒娇了。 不算黏煳,只是挽着她胳膊,轻轻歪靠在她肩膀上,唇角微勾,说得很轻:「妈,我今天脑袋有点晕,不知道为什么。」 眉头微皱时倒真像是疲惫了,赵曼殊摸摸她脑袋,面露忧色:「着凉了?」 「唉……」她突然故作惆怅,「可能是想到今晚的数学题吧。」 赵曼殊被她逗笑了,额头上的手由摸改为弹,「我看你就是不想做题,行吧,今天休息一天。」 江妍笑容深了不少,眉梢都带着笑,用额头去蹭赵曼殊的肩膀。 「你今天怎么这么粘人……」赵曼殊摸摸她脸,脸上满是宠溺。 「我开心嘛。」 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江妍,很新鲜,很特别。不管在旁人面前如何成熟清冷,到了母亲面前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极尽依赖。 钟雾青细嚼慢咽,将炸虾和眼前的温情场景一口一口咽进肚子里。 家庭里的爱有很多种表现,无私的,隐晦的,难以言表的。 也许爱都有共性,但她只得到拥有过来自奶奶的包容与宠爱,可那似乎太匮乏。 她只是很好奇,好奇别人最常拥有的父母之爱是什么样的。 现在她体验到了,从别人的家庭体验到了。 与别人的客套关心不一样,那是种润物细无声的呵护与照顾,让人无法拒绝,更无法去破坏。 让她在往后的日子里,都不忍心去伤害这其中的任何一方。 第12章 11.鲶鱼效应 窗外天已经黑了,繁星和满月缀在浓黑的天幕里,显得格外亮。 第17页 晚饭接近尾声,赵曼殊的手机进了个电话,工作方面的,餐厅不方便交谈,她先起身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接听,顺带去结帐。 眼下只剩钟雾青和江妍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江妍突然倾身朝钟雾青靠近,问:「是不是吃不惯?」 钟雾青一顿,连连否认:「不会……」 「这里没别人的。」 「……」钟雾青语塞。江妍是有什么读心术吗,什么都逃不过她眼睛。 她低头犹豫片刻,才坦白道:「嗯,有点吧。」 听罢,江妍有点愧疚,让她等了自己这么久,现在似乎也吃得不是很满意。 「怎么了?」,钟雾青笑着看她,「没什么的,我吃得下的。」 「吃不下就算了,不要勉强。」江妍又问,「你现在饱吗?要不要再点点其他?」说着还拿了旁边的菜单翻看。 钟雾青明白了过来江妍的用意,她连忙出手阻止,按住菜单时笑得有些无奈:「饱了饱了,我又不是大胃王,你不用觉得抱歉。」 「可你又不喜欢吃。」江妍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她并没有因钟雾青的话减轻自责。 心想早知道就去吃粤菜了,一时忘记钟雾青对西餐并不感冒,平日碰到类似的店都是绕道走,想来也是不喜欢。她没有回话,只是对着钟雾青餐盘里的肉陷入沉思,样子显得有点低落了。 见她这样,钟雾青心里过意不去,开始转移她的注意力:「那……要不给我吃一口你的烩饭?」 江妍抬眸,眼睛一亮,「想吃?」 「嗯!」钟雾青勐点头。 江妍将没动过的那一块烩饭朝向她,奶油烩饭上面加了一圈番茄酱汁,搭配香浓的白奶油,锅边还有层微微焦脆金黄的锅巴,看起来很有食慾。 急于弥补自己的愧疚,江妍拿了新的勺子挖了勺饭,就往钟雾青嘴边送。 眼前骤然弹出一个勺子,事发突然,钟雾青愣了愣。 「怎么不吃了?」江妍问。 她的语气太过自然,似乎这样的亲密在她心中没有任何不妥,「冷掉了就不好吃了。」 勺子又往自己嘴边送了送,钟雾青也不好再拒绝,就着这样的姿势吃掉了。 石锅保温性能强,入口时的温度适宜,米粒柔软饱满,酱汁酸甜浓郁。还是米饭养胃。钟雾青由衷道,「好吃。」 江妍笑了,下意识想再餵她,钟雾青就不让了,自己拿过勺子吃,无奈自己早就因为刚才带血的牛肉弄得失了胃口,只吃了两口便不再吃了。 江妍看着对面人放下勺子,捧着热茶小口抿,偶尔对上眼,还会朝自己笑笑,不过更多时候是看着窗外的夜景。用手指比划满月的大小。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江妍开始问些有的没的。 「你最晚几点回去?」 「就晚自习下课的点啊。」钟雾青答得随意,眯着半边眼睛,她的食指和拇指正在丈量月亮和离它最近的星星之间的距离。 那还有一个多小时。 她其实很想和钟雾青去江边走走。 她想,钟雾青刚来没多久,一定还没去过那里。也许还会很喜欢,不会像在餐厅里,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夜晚的江岸景色很好看,江水映着霓虹彩灯,离近了看,波光粼粼,风吹皱水面时就像被泼洒了一地彩珠,很是摄人心魄。 不止如此,沿江往更深处的古朴长街走,里面是热火朝天的,一脚踏入,眼睛会被红灯笼,系满祈福红字条的榕树,摊上蒸腾的热气等所吸引;耳朵被嬉笑、哄闹、吆喝所包围;鼻间则会被空气中来自多方小摊的香味所充斥。 五感可以完完全全被它包围,被蒙蔽,所有的烦恼会在这一刻被短暂挤走。 今天的钟雾青并不是很开心,她看得出来。 趴在栏杆上看周围路过的学生,他们有家长捧着,有的甚至兄弟姐妹围着转。 三三两两路过身边,就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看得难受。 在她放下手时,江妍忍不住开口,「那你要不要……」 只是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江妍欲言又止。 「怎么了?」钟雾青以为自己没听清,转过头睁大眼睛疑惑地问。 「没事。」江妍摇摇头,止住了话音。 如果妈妈今天不在身边的话,她们或许能自在一点,说话也不用太过小心翼翼。在大人面前总是多有拘谨,放不开,钟雾青也不例外。 ———— 从餐厅出来时,江妍站在中间,钟雾青和她并排走着,两人挨得近,校服外套的袖子偶尔会蹭过江妍的小臂。 赵曼殊本想开车送钟雾青回家,但她新入职的公司临时通知她修改原先企划案的部分细节,事情紧急,她必须要在十一点前把文件修改好并提交。 这个计划只能作罢,赵曼殊歉意地对钟雾青说,工作上有事要处理,她们得先回去。可她又担忧钟雾青这个点,一个人,又是个女孩子,不太安全。 在赵曼殊提议说送她到地铁口时,江妍突然开口,「妈,这个时间点容易堵车,去地铁口开车要半个小时,时间太赶了。要不我送雾青回去吧,她刚来雾城,对这边不熟,我可以带她。」 她还是想争取一下,争取一个能和钟雾青独处的时间。 第18页 赵曼殊犹豫道,「你一个人可以吗?」 「到地铁口的路我熟。」江妍看出了赵曼殊的疑虑,保证,「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不会太晚的。」 钟雾青想推拒她们的好意,多晚的夜路她都走过,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其实我自己可……」 袖子突然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在赵曼殊看不到的地方,钟雾青垂眸去看袖子时,对方的手已经收回去了。 她困惑地看了眼江妍的侧脸,对方脸色如常。 「那……也行吧。」赵曼殊答应了,她看了看手机的时间,时间确实不多,「你们注意安全,有事电话联繫。」 两人告别了赵曼殊,看着她上车,然后驶远。 钟雾青看着马路,说:「江妍,你真不用送我。」 「不……我不是要送你。」江妍回头看她,眉眼微弯,嘴角藏不住的笑,「要不要去江边走走?」 「什……」没给钟雾青反应的时间,手腕隔着长袖被人攥住,江妍带着她往前方快步地走。 「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现在就去,我们去江边玩!」她的语气欣喜,迫不及待。 手拉着手,两人步伐不一致,江妍步子大,钟雾青被她拉着,其实和小跑差不多,江妍脚步要是在快一点,都可以起飞了。 钟雾青快跑了两步,跟上了她的步伐,「刚才拽我袖子就因为这个?」 「对,我知道哪里有好玩的,没大人在的话,我们才能玩得尽兴。」她解释着,关注起马路中央来往的车流,挨着钟雾青,半个身子挡着她,形成一个屏障,将她与车流稍稍分隔开。 手腕被握得紧紧的,没有丝毫松手的想法,江妍就像旁边带小孩的家长,行为举止都透着小心紧张,生怕孩子有什么意外。 钟雾青忍不住笑问,「你今天怎么那么开心啊。」 绿灯亮起,江妍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直接明了。 她抬脚踏入人行道,笑着说:「想带你去,和你去玩会很开心。」 她们迎着江水清凉的晚风,穿过拥挤的车流,没入熙攘的人群里。 她听到江妍爽朗悦耳的笑声,清丽高挑的背影镶嵌在繁华的霓虹闹市中,扬起的头髮带着漂亮的彩色柔光。 像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而自己是匍匐在她背上的小鱼苗,贴着鱼鳍,贴着鱼尾巴,与她穿梭在汹涌的人海里。 夜景足够醉人,于是心神开始短暂地倾向她,交予她。 第13章 12.失落遗蹟 江岸散步的人比平时多,很多,现在这个点,已经是密密实实的了。 江妍牵着钟雾青的手,过了马路,越接近江边越疑惑,平时周五也不见得有这么多人。 眼前是攒动的人头,成群成群聚在前方,大好江景因为来往的人损了几分美感,难以窥见全貌。 不少人伸长脖子往江心望,江妍在周围人兴奋的谈话中捕捉到了信息:等会八点整,会有一年一度的水上音乐喷泉表演。 江妍从来没听过这边有这种活动,估计是这两年才有的。 越到中心,人就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向外延伸,围栏道上站满了人,看不到的就站在高一处的花坛,有胆大的甚至爬上树,他们纷纷举起手机蹲守,期待这场大型表演到来。 周围人声鼎沸,两个人在逼仄的里艰难行走。 钟雾青似乎也觉察出了人们过于激动的异样,注意力和人们一起转到江心,侧头往那边看。 「他们怎么了,在看什么?」 「今晚有音乐喷泉表演。」正常音量放到这样的环境细如蚊蝇,江妍只能贴着她耳朵才能把话说清楚。 「真的吗?!」钟雾青明显激动了,音量拔高了不少,眼睛亮亮的,她还没见过这样的表演,压抑不住好奇心,问题都是一连串地甩来,「在哪里呀,江里吗,什么时候,我们会不会来晚了,还能看到吗?」 江妍被她不带喘气的连环问句逗笑了。钟雾青一小簇头髮被风吹得扬起,毛茸茸的,江妍有点想揉揉她头,把她头髮拨下来,但碍于眼下人多拥挤不好施展,只是捏捏她手腕,安抚她过于热切的情绪,「还有十几分钟,别急,我带你去。」 好几个人擦过钟雾青的肩膀,偶尔被人撞得偏了下身子,陌生人的肢体接触让人不适,钟雾青微微蹙眉。 江妍将她往自己这边带,挽住她的手,直至胳膊贴着胳膊,确保她不会被人流冲散,「你跟紧我点。」 钟雾青被如此多人的大场面震撼住,江妍说什么就做什么,两手紧紧抱住她的胳膊,堪堪避开快要碰到自己的人。 两人穿行好一段路,终于走出了窒息憋闷的人潮。 江妍带着她走上了个小丘陵的蜿蜒石阶小路,来到一又小又破的荒废八角红亭子前,这边没什么人路过,一旁有大树遮挡着,左右没有照明灯,远远望去就是一处不起眼的被人遗忘的角落,很难被人发现。 小亭虽破,却是块绝佳的观景宝地,它有高出地面好几米的优势,原先只能窥见一角的江岸,现下豁然开朗。能看见江对岸的三角大桥,还有对面的繁华街区。 周遭的景色悉数倒映在江水里,倒影被水波弄成曲折璀璨的重影,随着江面的动静变幻。 视野很广,几乎一览无遗,只是太过远,不适合拍照,适合静静观赏。 第19页 钟雾青松开了她的手,跑到亭子的红木门槛前痴痴观望,惊唿:「哇——江欸!好宽阔啊……」 她完完全全被迷住,手还不忘朝身后挥,急促地催着:「江、江妍!你快来看!」 江妍忍不住笑出声,「我看得到。」 钟雾青有点语无伦次:「还有表演呢,音乐喷泉,还有五分钟……」 「嗯,马上要开始了。」江妍上前和她并肩站着,侧过身子举起手机对着她,「要不要帮你拍几张留作纪念?」 「随你,我不拍也行。」 钟雾青无暇顾及拍照,表演终归要好好欣赏才有意义,她对拍照发朋友圈这种不感冒,只想等着看表演。 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些,她还用双手圈成圈,放在眼睛处充当望远镜,嘴里喃喃慨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江,望不到边的广阔,好美啊……」 她不禁庆幸:「如果是在下面,蹦起来都看不到这样的景,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我以前经常来,小时候矮蹦来蹦去什么都看不到,别人看江我看腿,人多起来还差点和爸妈走散。」 江妍不再摆弄手机,抱臂看着下面广场黑压压的人头,不禁回忆起儿时的生活,「那会我总是看不到江,急得哭起来,我爸就把我抱起来,放在肩头,我一下就高人一大截,双手按着我爸头,两脚晃得开心,把他衣服蹭出好多灰,我爸气笑了,开玩笑说等下不给我买小布丁。」 往事歷歷在目,画面太过鲜活,让她恍惚一切好似就发生在昨日。 她爸肩头上的风景其实比亭子的要好看。很近,仿佛伸伸手就能碰到江水,她还能吹到风,闻到江水特有的微微腥气。和那些普通又的一家三口一样,她爸会牵起他妈的手,一手扶住自己,慢慢沿着岸边走。 这是她记忆里和父母度过的平淡且窝心的日子,为数不多,现在回味起来,总有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钟雾青的视线逐渐回到江妍身上,听得认真。 江妍的笑容浅了许多,出神地望着江面,「后来大了没人陪,我就一个人过来,还是人多,我就四处摸索,找到了这里。」 「他们为什么不陪你?」钟雾青突然问。 江妍扭头看她,一时没有给出回答。 她也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好好的一家人,最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思来想去,好像只剩下深深的无力。 父母的婚姻江妍挽救不了,他们之间消磨殆尽的爱意她没法去恢復如初,甚至母亲的病她也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不去激怒母亲,不去忤逆母亲。 世事万物总有它固有的规律,正如太阳东升西落,月亮昼伏夜出,水到达一定温度结成冰…… 她无法去改变这些事物既定的轨迹,倘若违背,一切就乱了套。 「江妍?」 江妍从思绪中抽离,视线重新聚焦在钟雾青身上。 「你在发呆吗?」 「嗯,想点事。」 她重新思索起刚才的问题,沉吟着,「为什么啊……」 看着眼前那双在暗夜发出微光的杏眼,想起前几日在桌前的书墙后,听钟雾青吐露心声,现在情形好像突然发生了调转,轮到了自己。 江妍状若轻松一笑,她压低了声音,和钟雾青交换了一个秘密。 「我爸妈离婚了,我跟的我妈妈,没有时间陪我,我就只能一个人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江岸爆发出如雷的欢唿,喷泉伴着像蛋糕上荷花生日灯才能发出的廉价音乐,以及随之变换的七彩转换灯,在空中变换成不同的线条优美的水束。 它们抛起又下落,跌回江面的水发出雨滴拍打窗户的淅沥声响,传到这边只剩飘渺的尾音。 远处的热闹此刻并没有吸引钟雾青,她依旧看着江妍,似乎眼前的人要比景更值得注意。 高处迎风,冷风吹得眼眶发酸,额前的碎发被吹起,扫过睫毛,江妍下意识微眯起眼,安静同她对视。 钟雾青没再深入地问,她只说:「你好像哭了。」 第14章 13.光圈漫游 「风吹的而已。」江妍绽开一个浅笑,不动声色地别开头看向前方,微扬下巴,「表演开始了,再不看就没有了。」 话题转得快,钟雾青顺着她目光看去了,很快就被那边的动静吸引。 音乐喷泉横铺在江面上,人群情绪始终高涨,欢唿声一浪借着一浪,随无数水束的高低而跌宕起伏。 人们鼓掌,不断发出惊嘆声,手机齐齐对着江心录制视频,分享给手机那头的人看,小孩在父亲肩头手舞足蹈,举着小风车、萤光棒、发光手环,在空中挥舞。 音乐声越发激昂,高潮迭起,水束的变化也越发绚丽多姿。扬起的水雾在江面上还未完全消散,就被新一轮的喷泉表演覆盖,颇有几分烟雨水乡的味道。 钟雾青侧了下头,目光仍然紧紧黏在前方,好奇地问:「如果在围栏边上站着,会不会被水溅到?」 溅到倒不至于,但江面风大,赶上潮闷的天气,吹过来人会觉得头昏脑胀流鼻涕,眼睛都快睁不开。这是九岁坐在父亲肩头看江的江妍最深的体会。 更何况此刻是表演最精彩的时候,哗啦啦的水声此起彼伏,水汽会比往日大很多,江妍能想像到那仿佛如细雨吹过来冷得人打颤的感觉。 第20页 「容易吹感冒,估计就像在下毛毛雨吧。」 「哦。」钟雾青的食指跟随水柱在空中画圈,「你不看吗?」 「这种看多了。」 江妍以前去水上乐园玩的时候见多,对它的兴趣不大,她重新拿出手机摆弄,想寻找几个好看的角度给钟雾青留作纪念。 这是她的习惯,喜欢记录和朋友出去玩的日常,有些事情值得去记忆,去纪念,就比如这来之不易的同钟雾青第一次闲适游玩的日子。 「你看吧,我拍点照片。」 江妍走到她身后,打开了照相功能。 今天是多云天,月亮大多数时候躲在云里,鲜少露出全貌。小亭光线弱,没了月光,基本靠着江岸和对面街区的灯光才能勉强看清周围。 亭子基本是红木装饰,无人修缮,红漆皮掉得七零八落,门框处的木柱和窗棂多有划痕和蜘蛛网,延伸至窗边的绿树枝桠,还被系了几条褪色的祈福红条,在风中飘扬。 一旁有长条石椅和小窗,对面的江景尽收眼底,钟雾青不知何时挪到了这个位置,没什么洁癖地将手搁在小窗的框边,看得太过痴迷,一度让江妍觉得她马上会一屁股坐在布满蛛丝和灰尘的长椅,好以放松的姿势观赏。 偏就是这样的角度,小窗将钟雾青单薄的背影同欢闹的江心框住。 一动一静,繁华与颓败。这样的矛盾与反差,竟也能显出了些别样的美感。 是一种凄清的美。 这样的画面让江妍有些怔然,忍不住柔声喊:「雾青。」 「嗯?」 「你看过来。」 钟雾青下意识转头,她们隔着手机镜头对望。她的脸上因为表演而起的笑意还未退去。 「干嘛呀?」钟雾青发现江妍的手机对着自己,没有惧怕镜头的慌乱扭捏,也没有被人冒犯的不悦。 她坦然笑道,「拍一次一百块钱噢。」 积了许久的乌云在此刻退散,重新露出满月,冷白皎洁的月光如薄雾轻纱滑进亭子内,随着地面影影绰绰的婆娑树影起舞。 微风浮动钟雾青的碎发,鼻尖被冷风吹得微红,肌肤在月色里泛着象牙白。 她的眼睛里星光熠熠,璀璨如光下折射出光芒的漂亮彩石。 那一剎那的唿吸停滞,江妍陡然生出心跳加速的感觉,心魂仿佛快要被吸走,连唿吸都要放缓,生怕搅乱了此刻该有的沉静与美好。 指尖有点发颤,她的大脑告诉她,要捕捉这一瞬。 虚化,对焦。 快门键被人按动。 咔嚓一声响,摄入相簿。 -------------------- 写这章的时候正在听陈奕迅的《沙》 第15章 14.浮尘神明 喷泉表演持续了半小时。人群走了又来,换了一轮又一轮,直至表演结束,人们才稀稀拉拉离开。 一切重新归于平静,只留下围栏道上零碎的各式垃圾。宛如颱风过境,来时轰轰烈烈,去后徒留一地狼藉。 她们从小亭子下来,江妍依旧习惯性地牵起钟雾青的手,然后重新走入了不復拥挤的霓虹大道上。 表演结束,她们失去了共同话题,亭子里的事情变成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谁都没有主动再次提起。 钟雾青读懂江妍的落寞。而江妍知道钟雾青不会泄密。 她们始终默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这样的缘分实在难得,十年好友都未必有她们这样的相处。 江妍带她往前方的古街走。 那边的人多,估计看完表演就去那边吃小吃了。钟雾青隔老远就闻到了孜然烧烤味、还有黄油爆米花味,不过此刻不太能勾起她的馋虫。 其实她有点热。因为江妍的手心很热,攥得还紧。 何况自己身上还披了件长袖外套。原本想着昼夜温差大,她怕着凉多加了件衣服。这下好了,走两步就热得慌。 等红绿灯时没什么人,钟雾青想,等马路一过,她就委婉地让江妍松开。 牵手这样的举动,对于钟雾青来说不太适应。 即便是女生,她和以前的同学也仅仅只是两人冬天隔着袖子挽胳膊,哪有像现在手心贴手心,肉贴肉这么亲密。 就跟前方的小情侣们似的,就差十指紧扣了。 这让她横生出些不自在。 她们过了马路,走到小街入口。 左侧是块巨石,上面刻了四个大字,「柳梦古街」。 钟雾青心想,机会来了。 「江妍,你能不能先放了我的……」 不巧,旁边的套圈摊位棚子上架着的大喇叭突然爆发出嘶哑震耳的声音:「套圈!套圈!五元三个!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果不其然,江妍没有听清,微低下头侧耳,「嗯?你说什么?」 她顺着钟雾青的视线往下看,看见她握住的手,发现手背有条细细的灰线,估计是在亭子蹭上的。 她下意识用拇指指腹抹掉,然后像发现什么了好玩的东西,眼睛一亮。 「你手好软啊。」江妍有些讶异,顺手捏了捏,笑了,「明明看起来肉不多,没想到捏起来软软的。」 「好像那个年糕糰子挂件。」江妍又忍不住捏了两下。 「……」 糰子实在说不上,顶多占了个白和软。 第21页 钟雾青为理科生奇妙的形容词感到无奈又好笑,「还好吧。」 江妍轻轻揉捏她手背,再按按四指靠近手心处的骨节,说:「以前陪我妈买手镯,店员说像你这样骨节比较灵活柔韧的,容易合拢起来,戴起手镯会很方便,行话里叫软。」 「还有这种说法。」 对方神情太过认真,钟雾青也不好去打断,便一起研究起彼此的手来。 两人围绕手这个话题在路上研究了半分钟。 江妍给她展示自己的手,莞尔道:「我的骨节就比较硬,手镯不好戴。」 钟雾青顺着被抬高的手,目及对方笑吟吟的脸,一扫原先的阴霾。 她猝不及防地被那笑容晃了下神。 这下更热了,连带着脸颊也微微发烫。 唉,算了,随她去吧。 江妍玩了一会发现自己跑偏了话题。 「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 ———— 古街有些年头了,连带着这周围的摊子也有些年头。 这边原本是老城区,近几年被重点休整翻新,重新对外开放时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动。 除去尽头的水河街道没什么变化,两旁的建筑都在原来的基础加上了仿古元素,墙上的花纹浮雕花样繁杂,色彩明艷,像是刚刷上的漆。 入驻的商店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比如走两步一个猪肉干档口、走五步一个网红奶茶店,再往前走就是些手办精品大店。 这样的古街放在现在已经有很多了。 古街该有的沉静悠然被日益新鲜火热的事物所破坏、取代,推向大众视野成为「网红打卡点」,成为新一处不夜城。 力图营造出一个全新的古街风貌,但终归有些用力过勐,失了特色。 江妍挺怅然。她已经找不到青石板街尽头买白兰花串的老奶奶,也没再听到「叮叮糖」的声音。 好在钟雾青并不反感这样的热火朝天。 她像很多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一样,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慾和新鲜感。眼睛始终亮亮的,寻不到半点倦色。 成串的小彩灯绕着四周的大树干,有的还横穿路两侧,在上空织出一小块人为制造的漫天星幕。 她们走走看看,期间江妍去排队买喝的,钟雾青在初入口的地标建筑介绍得知,这里还有寺庙,就在水河街尽头。 江妍取了奶茶,转头就看不到人。 朝后看,就见钟雾青对着个石碑出神,还和旁边一大爷聊起天。 「就前边儿!你沿河道上走,左拐就到,老多新来的人搁那儿祈福!」穿汗衫的大爷摇着蒲扇悠悠地走,他穿着人字拖,声音洪亮,边说还边指路,热情得很。 「好好!谢谢爷爷!」钟雾青笑容甜甜的,连连挥手向他道别。 扭头看到江妍,一路小跑蹦到她面前,「江妍!我们去浮尘寺好不好?」 ———— 浮尘寺是大榕树旁的一间小寺庙。 这些年因为游客多了的缘故,老榕树上的祈福带只增不减,烟雾缭绕,香火旺盛,许愿池里的硬币更是积了厚厚一层。 钟雾青想给奶奶上香祈福,保佑她平平安安,无灾无痛。每年她和奶奶出门游玩,如若碰到寺庙,是一定要前去把上香磕头祈愿的流程走一遍的。 以前的钟雾青不信这些,如今奶奶生病了,她除了好好照顾她,也没有别的法子。 她希望奶奶早点好起来,无病无痛,一声轻松。 本着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心态,她决定拜託一下神明。 寺庙右侧的游客帮助点售卖祈福红带和香火。 江妍有点好笑,这里以前都是老奶奶们挎着沉甸甸的装有香和祭品的竹编包,走好长的路前来祭拜。 现在未免太人性化了点。 工作人员过了繁忙的时间点,得了空,人也懒散起来,半倚在围栏处,语气透着被迫营业的疲倦,腰胯的小蜜蜂音响对前来买香的游客喊:「十元三支,十元三支,支付宝或微信扫码付款——」 最后钟雾青买了三支。 排队的人多,推挤来推挤去。导致钟雾青落下了她心心念念的红带子。 江妍手上提了奶茶,她对烧香拜佛没什么兴趣,只想在边上看看。趁着钟雾青排队点香的空档,买了两条祈福红带。 香在香油盏灯上点燃了,香被烧得顶端猩红,燃得旺,钟雾青吹灭上面的火,迈入门槛进了正殿。 江妍无事可坐,便在门的侧边看钟雾青的举动。 殿里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出去了。 只见她双手捧香,闭上眼静止了很长时间,这是许愿过程。 神情沉静,格外认真。烟雾扑到她脸上也没有一丝皱眉。 看来她的愿望有很多。江妍这样想。 大概过了两分钟,钟雾青才睁开眼,三支香高举过头顶作了个揖,随后才缓缓起身将香置于香炉中。 江妍递给她一杯杨枝甘露,顺带问:「你许了什么愿?」 钟雾青接过奶茶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唇抵着吸管,听到她这话时笑得神秘,「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算了。」江妍就此作罢。 钟雾青玩心起来了,踢着脚边的石子,垂头就看见了江妍手上的两条红带。 第22页 过了会,她偏头小声说:「其实你再问一句我就会告诉你。」 江妍被她的无厘头逗乐了,顺着她的话,「许什么愿了?」 「嗯……我不能说太明白。」钟雾青如数家珍,掰着手指头数,「有奶奶的、有你的、还有阿姨的。」 「给我妈祈愿干嘛?」 「阿姨人好。」 「那又为什么要给我祈愿?」 「你也好呗。」钟雾青踩着青石板街上的一个个不规则石块,语调轻松自然,「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江妍微微发怔。 被钟雾青认可为「好」的人,这样的分量很重,很珍贵。 但为自己祈福,实在没有必要。 她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实现的愿望。更不会把心愿寄託于虚无缥缈的香里、神明里。 事在人为,妄图心想事成,没有那么好的事。 神明要是听了自己这番言论,估计会怒髮冲冠,将「江妍」二字移入黑名单。 江妍可不管神明怎么想。 只觉太浪费了,好歹是三块钱,能买两根钟雾青爱吃的咸柠檬棒棒糖。 「那你呢,你怎么办?」 前面的钟雾青脚步一顿,「给自己许愿太贪心了吧。」 像是听到了很好玩的笑话,她笑出声,随即轻轻摇头,满不在乎。 「我无所谓,活着就行。」 ———— 江妍不知道钟雾青需要多少红带,索性买了两条以防她不够用。 钟雾青抽了一条塞给她,「一条就够啦,另外一条你自己挂。」 她拿着之前在帮助点借来的油性笔,将红带贴在树干上写字。手掩住一边不让江妍看见。 刷刷两行字很快就写完,她将红带小心提起,迎风吹干上面的水迹,扭头见江妍仍旧杵在那里攥着红带不动,她好奇地问:「你真的一点愿望都没有?」 江妍抬眸只能看到她清丽的背影,她正迎着不远处的光源端详上面的字。 红带上会写什么。她无从知晓。 但钟雾青之前的话却像复读机一般在脑内循环播放。 有奶奶的,有你的,还有阿姨的…… 其实还是有愿望的。 这次江妍决定向神明稍作妥协。 ———— 祈福红带要写上字,系上小石子朝树上抛,才能灵验。这是雾城流传已久的说法。 江妍写好时,钟雾青也找到了大小合适的小石子。 本着知道了就不灵的原则,两人分别立于树两旁,谁也不知道彼此手上布条的真实内容。 钟雾青一蹬脚,一抛手,红带就稳稳挂在了树上。 但江妍就不太顺利,红带掉了两回,风一吹,就被吹落下来。 不知道是神明在为突然混入的伪信徒生气而不予理睬,还是这个愿望本身就难以实现,以至于神明拒绝接收。 总之第三次抛起时,它才算稳当地挂在了树的高处。 回程的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前来上香的人早在她们之前走了不少。 水河街比来时安静许多,耳边只剩钟雾青的叽叽喳喳。 能是什么样的愿望让无欲无求的江妍突然写起祈福带,钟雾青实在很想知道。 按耐不住好奇心,她试探着问,「你刚才写了什么?」 「说出来就没用了,你自己说的。」 「一个字!一个字也行的!」 江妍闷着笑,「我总共就四个字。」 「这么短?」 「嗯,本来就不多。」 「那你写出来,只要不说出来就没事。」钟雾青又开始忽悠人了,摊开掌心,「就一个字。」 江妍拿她没办法,食指指尖轻轻点上去,在她柔软的掌心上划。 是一个安字。 钟雾青搓搓发痒的手心,点点头,瞬间就明白了。 平安喜乐、平安健康诸如此类的组词在脑子里蹦出来。 一个很大众,很平凡,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的愿望。 江妍见她一副瞭然的神色,笑她,「这就知道了?」 钟雾青有点小得意,扬了扬下巴,「当然啦,我小时候解谜语还拿过第一名呢,这个太简单了,组词说来说去就那些。」 「嗯,那你很聪明。」 其实江妍听她这话就知道她没有猜到。 哪有什么组词。 对这个心中只有别人和活着两个心愿的人,是不会往自己身上想的。 江妍第一个向神明求的愿望很朴素,也很独特。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刻的古榕树上,被树枝割破,借着破口才勉强挂上的红飘带上,赫然写着四个清秀的大字。 钟雾青安。 第16章 15.烟火蜻蜓 喝空的奶茶杯子落入垃圾桶时,江妍收到了赵曼殊的电话。 赵曼殊问:「回来了吗?」 江妍听着电话,侧目看身旁的钟雾青。 此刻的她正被不远处一群玩萤光竹蜻蜓的小孩吸引。 几个小孩双手疾速搓动竹蜻蜓的杆子,两手分开时,竹蜻蜓就脱离手心往上空飞去,有高有低,起起落落,在空中划出绚烂的弧线。 江妍有些恍惚,怎么时间过得那么快,她感觉她们才刚来没多久。 再呆一小会吧。 钟雾青看得入迷,江妍放缓步子,稍稍落后钟雾青几步。 第23页 「嗯,差不多了,快到地铁口。」想了想,她又补充,「有点堵,我可能没那么快到家。」 钟雾青突然加快步子朝前面跑去,不知道又看到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 江妍走得慢,视线始终停留在钟雾青的身影处,确保她不会突然消失。 「哦……这样。」赵曼殊在电话那头低吟,期间敲键盘声不断响起,应该还在忙,「那你们小心点。」 她们又说了几句才挂断电话,折返回来的钟雾青手上已经多了个竹蜻蜓。 她问:「谁呀?」 「我妈,问我在干嘛。」 「哦哦。」钟雾青不作他想,一门心思都在手里的小玩意上。 「看!我买到了这个!」 钟雾青炫耀般将竹蜻蜓举到江妍面前。 竹蜻蜓细看挺精緻小巧的,它通体透明,顶端的两瓣叶片很薄,像蜻蜓的翅膀。表面是光滑的,在灯下照耀时,会在手背上折射出一抹微弱的彩虹光。 她捻着纤细的杆,叶片就转起来,光斑小幅度晃动,「你要不要玩?」 江妍摇头,顺手摸了摸叶片,和记忆里的触感差不多,她已经对这些小孩玩意没什么兴趣,看了眼钟雾青弯弯的眉眼,又忍不住笑道:「你好像幼儿园里被老师在额头上贴了小红花的小孩子。」 钟雾青转着叶柄的手一顿,「啊?为什么?」 「他们一放学,就会扑到家长面前指着自己脑门炫耀。」 江妍压着嗓子模仿小孩的语调,开始无实物表演,手假装拿着什么东西,「看!我今天拿到了竹蜻蜓。」 说完自己都笑了。 钟雾青反应过来,打了她一下胳膊,羞红脸笑骂:「神经病,我当初真的被你骗了才会和你作同桌。」 「这不能怪我吧。」江妍笑得更起劲了,揉揉被打的胳膊,随口道,「而且,你真的很像个小孩。」 这次钟雾青没再笑了,而是半垂着眼,默默背过身子,一句话也不说。 察觉到气氛不对,江妍以为玩笑开过了头,试探性拍拍她胳膊,「你怎么了?」 钟雾青不理,头扭得更过了。 江妍心下一沉,「雾、雾青?」 江妍走到她面前去,钟雾青就躲开,拿袖子遮脸不让她看。 糟了,玩脱了,把人弄生气了。江妍有些无措,她还没碰到过钟雾青生气的时候,何况还是因自己而起。 「雾青……」她放缓语气,扯扯钟雾青的衣袖。 「你取笑我。」钟雾青闷闷开口。 「我错了,对不起。」江妍真诚道。 「不够。」钟雾青说,「一个道歉哪够。」 「那你要怎么样才消气?」 「罚你陪我玩竹蜻蜓,要在人最多的地方。」 钟雾青答得很快,话音刚落,江妍甚至听到她吸了吸鼻子,没再思考太多,也没有发现那话语里的一丝不对劲,她想都没有想,连忙答道:「好。」 她轻声劝此刻拿袖子捂脸的钟雾青,「你要不要把袖子拿开,闷着很热。」 「你把我带到前面的广场,我要缓缓。」 那沉闷混了鼻音的语气太像哭了。 钟雾青垂下的手还捏着竹蜻蜓,几分钟前它还在钟雾青的手里发出璀璨的色泽,现在和她人一样恹恹的。 这让江妍很是内疚,于是听话地拉住她手腕牵着她走,又怕人还没完全消气,强调,「我陪你玩,你不要不开心。」 在此后的两分钟里,钟雾青用实际行动让江妍体会到了什么叫「变脸」。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钟雾青这么爱恶作剧,更为好笑的是,每次都能被她骗过去。 停下时,钟雾青问:「到了吗?」 「到了。」 「人多吗?」 「小孩很多,绕着我们转。」 只见钟雾青迅速放下手,露出一张明晃晃的笑脸,全然没有一丝哭过的痕迹,把江妍弄得一怔,「你没哭啊?」 「我也没说我哭了啊。」她狡黠一笑,把竹蜻蜓举到江妍眼前,「陪我玩!你说的!」 两个高中生站在闹哄哄的小孩堆里格外突兀,有调皮的熊孩子举着玩具枪跑到她们面前,「这么大个人还玩竹蜻蜓!」 钟雾青听着不高兴,站到江妍面前把她护住,沖小孩做鬼脸:「我的竹蜻蜓能飞,你的枪能吗?不能,略。」 接下来,两个人就玩具枪和竹蜻蜓哪个更威风争辩数句。 钟雾青毫不退让,小孩说一句她就怼一句,把小孩说得脸都红了几分,最后气嘟嘟地跑走了。 钟雾青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抱臂看着远去的小孩,「说不过就跑,哈哈,胆小鬼。」 是幼稚鬼吧。 一定是了吧。 江妍站在她身后旁观了全过程,轻抿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 旁边三两个小孩正在比谁的蜻蜓飞得高,热闹的气氛烘托下,也燃起了钟雾青的胜负欲,她拉着江妍一起加入他们。 小孩对着叶柄就是一通乱搓,毫无技巧可言,只升起不到半米就掉落在地上。初学者钟雾青跃跃欲试,然而她的蜻蜓飞得比在场的都低,意料中的失败。 而对于打小学起就玩竹蜻蜓玩到腻的江妍来说,怎么让它飞得更高,早已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技巧。 在钟雾青的竹蜻蜓第三次掉落,被周围小孩嘲笑时,江妍看不下去了,她抢在钟雾青前面把竹蜻蜓捡起来,「让我试试吧。」 第24页 江妍太过从容镇定,颇有几分大侠气度,钟雾青凑上来小声和她说:「我的好像不会闪光,买来就这样,店家好像只有这种,现在和他们一比,我感觉我的蜻蜓没什么气势。」 江妍抬眸和她对视,「你按开关没?」 「原来还有开关啊。」钟雾青这时才恍然大悟,「我还以为它就长那样,老闆说没几个了,让我随便挑……」 江妍听说没几个时,反倒来了兴致,「那没准能有些别的惊喜。」 这类带萤光的竹蜻蜓有很多种颜色。平日为了省电,店主都会关掉它们的开关不让它们闪着,也就有了钟雾青最开始买的透明状态。 如果顾客有要求,颜色可以自行选择,但钟雾青第一次见到它,兴奋劲沖昏头脑,直接买完就走,连开关有没有、在哪里都不知道。也就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 其他人的竹蜻蜓都是类似于奥特曼的蓝色、大红色,还有最常见的萤光绿,重复的颜色有很多。店家进货的都是目前特别受小孩们喜欢的色,看久了会有些视觉疲劳。 因此,能买到几个特别小众的颜色实属不易。江妍很久以前有幸买到过紫色,赢得一众同龄人的追捧。 现在江妍的心情仿佛在拆盲盒,带着些许期待和紧张,她握着叶柄,拇指逐渐沿着叶柄朝上摸索,最后轻轻按了下叶片与叶柄相连的地方。 原本透明的竹蜻蜓发出绚丽、闪动的橙黄光。 钟雾青眼睛一亮,惊唿:「这个好漂亮!」 「你手气不错,这种很难买到的。」江妍夸赞着,同她一起欣赏起来。 这样的竹蜻蜓格外瞩目,旁边几个刚还在嘲笑钟雾青的小孩纷纷围上来看,眼里满是羡慕,还有人问她们哪买的,沖自己爸妈喊说要再买一个。 「不知道呀,我随便买的。」钟雾青侧头如实回答那个小孩的话,又状若有些遗憾地说,「而且老闆说只有这一个了,想买也买不到了。」 果然,这群小孩很快露出失望的神色,就此作罢,一步三回头,依依不捨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去。 江妍插不上小学生的对话,也就没有理会四周的嘈杂,而是定定看着钟雾青眼里倒映的彩光。 侧脸纯真美好,笑起来无忧无虑,比小孩还小孩。 小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重新摆弄自己手里的玩具,说要和她们继续比高低。 江妍走到中间,像一个预备表演的魔术师,她双手朝前合起,用掌心夹住叶柄,礼貌询问台下唯一的观众。 「飞起来会更好看,要不要看?」 「要!」这位观众勐点头,相当热情,像极了魔术师的狂热粉丝。 钟雾青看得认真,江妍动作缓慢如一帧帧放映的电影片段。暖橘色的光亮映照她的脸,修长的五指併拢着,两手一前一后移动,从慢到极快。 双手从相贴到分离。竹蜻蜓瞬间脱离,往高空飞去。 钟雾青稍稍仰头看,别再耳侧的一缕刘海不太听话地跑到脸颊边。 她看得入迷,而江妍也看她入迷,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她那缕刘海沿着耳廓轻轻捋到后面去。 很快,竹蜻蜓引来了很多人,包括钟雾青的赞嘆。 她还没来得及察觉耳侧的动静,只一心想分享她的竹蜻蜓实时赛况。 江妍的手还未离开,钟雾青突然回头同她对视,手堪堪碰到了她的脸。 「它是第一名!」钟雾青指着天空激动地说。 江妍终究没忍住,将手覆上她半边脸,捏捏她的脸,笑着说,「我看到了。」 它太过特别,有他人难以企及的最高处,更有足够吸晴惹眼,宛如星火的色彩。 像一支永不熄灭的烟花。 第17章 16.隐秘种子 九点半要宣告分别。 江妍打了车送钟雾青去「江心月台」地铁口。 钟雾青买了挺多东西,有仙豆糕,蜜饯梅饼,粽子糖,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地方特色小零食,统一装在牛皮纸袋抱在怀里,显得人更娇小了,另一只手则是举着竹蜻蜓在入口同江妍挥手道别。 江妍也挥了挥,看着人过安检,进闸机口,消失在拐角处。 手上仿佛还残留那细软馨香的触感。 这一晚太过让人印象深刻。 钟雾青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真挚明朗。 临下车前十分钟,她格外认真地说:「江妍,你好好噢。」 江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才让钟雾青发此感慨,「我干嘛了?」 「你会陪我玩。」她垂眸看着手里的竹蜻蜓,窗外的风猎猎作响,她声音很低,生怕被第三人知道。 「以前没人和我玩,觉得我很奇怪,身份特殊,性格孤僻,恨不得离我远远的,还在背后说我。」她突然自嘲地笑笑,「其实他们才奇怪,背后说人也不知道收敛些,说得那么大声生怕我听不到。」 「你说他们好不好笑。」钟雾青喃喃着,「非要让我听到……」 竹蜻蜓在手中悠悠转动。 「我还以为他们很好来着,毕竟刚认识的时候,他们还主动和我打招唿了。」 「打他们说我那天起,我就不喜欢这样的小孩子,好坏不分,一句话就能站队,恶意来得太明显,很伤人的。」 「没人和我说话,没人会帮我一起值日,也没人和我玩,不过我也不稀罕和他们玩……」 第25页 话越来越多,颠三倒四的,没什么逻辑。 江妍却能从其中明白前因后果。她突然有些明白钟雾青和小孩吵架的不甘于落下风,要在人最多的广场和小孩比高低的幼稚心理。 从前缺失了什么,如今就越想去弥补,而且要比以往更张扬,更强势。这样才算给以前的自己扳回一局,哪怕这个局里,早已没有其他人参与。 她静静听着,听得心里泛酸,也有些冒火,倘若她和钟雾青呆在一块,绝不会这样对待她,她比任何人都要更早知道钟雾青的好。 她摸摸钟雾青的头,「我以后也陪你玩。」 头上突然多出的一份重量迫使钟雾青同江妍对视,这时江妍才知道钟雾青眼睛红红的。 她坐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话看起来可信些,「我说真的。」 钟雾青又不看江妍了,她的视线重新回到竹蜻蜓上。 江妍的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留在那里,她以为钟雾青还在伤心,想开口安慰,却感到钟雾青整个人往她这边靠,很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挪到江妍这边。 她将头抵在江妍肩膀上,几乎是埋在锁骨处,让人看不到她的脸。 随后,拉过在刚才因为挪动而错开的,僵在半空中的手,轻轻放在头顶。 她的语气平静中带着细微的颤抖。 「你能不能……再摸摸我。」 那一刻,江妍觉得自己的心都软了一块,随之而来是鼻子一阵发酸。 怎么会有人连这样小的请求都会这么小心翼翼。 车子过了桥,进入市中心的闹市区。 热闹的街区声响试图掩盖车内细微的变化,包括轻声的啜泣,还有闷闷的、浓重的鼻音。 江妍还是听到钟雾青说,「谢谢你。」 ———— 家长会结束,度过两天的双休日,就要重新投入到繁忙但还算充实的学习中。 一场江边游玩后,钟雾青比往日更黏江妍。 她有分寸的距离感在江妍这里彻底没了界限。 困了就趴在江妍后背闭目养神,下课要是累了就背靠江妍的肩膀,拿过她放在笔筒里的竹蜻蜓,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太阳光线玩彩虹光斑,让它从江妍手背缓缓移动到小臂。十分钟的下课时间,她要玩上五分钟才肯罢休。 重点班的课程紧,老师布置的题量大,个个都在埋头苦干做题,因此两人即便是同桌,也少有闲聊的时候,只有在午休或者晚自习前的一个小时空档才会聊上一会,大多是钟雾青的碎碎念。 这就导致了憋了大半天话的钟雾青每次都要在这两个时间段一次性说个够。 午休时江妍依然在认真做题,不多一会,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就从她肩胛骨蹭到她脖子,停在脖子处时使劲蹭了蹭,还能听到她拖长音惆怅道:「今天想吃萝蔔糕,可是今天那个小摊阿姨没有来,想要去吃海蛎饼,可是老闆说海蛎没有货,我只好去另外一家店买红豆包,虽然红豆包也好吃啦但我更想吃咸的……」 她换了个姿势,从侧身变成背过身去半仰靠着江妍,转起竹蜻蜓,「江妍,你说,馄饨、饺子、抄手、扁食、云吞有什么区别?」 「无奖竞猜,快快快!还有三秒!」 江妍:「……」 这话题到底是怎么跳的。 她随口答:「馅多馅少,皮薄皮厚的区别。」 「恭喜你答对了!」钟雾青坐直身子回过头对她说。 「?」江妍略带诧异地看她,「我瞎说的。」 钟雾青点头:「看出来了。」 「那区别是什么?」 「不知道。」钟雾青说得理直气壮,「你说的肯定对嘛。」 「这要再来个其他人一起玩,你这当裁判的可能要被骂。」江妍继续写手里的题,打趣她,「骂你偏心太明显。」 「没事,我乐意就行。」钟雾青不甚在意地重新将身子靠回去,嘴角噙笑,开始新一轮的闭不养神。 过了会,她又开始讲话了。不过没有刚才直白流畅,反倒透了几分扭捏和犹豫。 「江妍……」 「嗯,怎么了?」 「上午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她慢吞吞地坐起来,神情像是碰到了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物理题。 「你说吧,我听着。」 「先说好,你不能告诉其他人。」 「放心吧。」 得到承诺,钟雾青先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顺手将旁边的帘子拉起来,掩住暴露的窗户。 做足准备,她凑近江妍,鼓起勇气小心吐露秘密。 「我今天去洗手间,看见两个女孩子在亲亲,好像是七班的。」 「啊?什么轻?」江妍没反应过来。 「哎呀,就是……」钟雾青急得两手握拳碰在一起举到江妍眼前,拇指贴了好几下,「亲亲,嘴对嘴的亲亲!」 这次轮到江妍呆住了。 她一时不知道是「亲亲」这件事本身比较震撼,还是「两个女孩子亲亲」更震撼。但显然还是后者。 她听过这世上存在同性伴侣,但从没有想过这些事会发生这么近,就在自己身边。 触及到了知识盲区,好奇占绝大多数,两个女孩子谈恋爱,她有些无法想像。 第26页 要说同性间特别亲密也不是没见过,就比如钟雾青对她的黏人,还有班里其他同学的玩闹。 但怎么也不会上升到这么亲密的举动上。 「你确定……」 江妍停下手中的笔扭头看她,霎时止住了话语。 两人靠得太近了,扭头的瞬间,距离拉得无限近,连温热的鼻息扑在脸上时都会变得格外炙热。 唇与唇间不过相隔毫米,只要稍稍一仰头,就能贴上去。 两人呆滞了两三秒,江妍唿吸都顿住了。她不知道该看哪里,视野里只剩近在眼前的,润红又饱满的唇。 她细看才不合时宜地发现,钟雾青的唇形很漂亮,薄厚均匀,唇角本身就有点上扬的弧度,有小小的唇珠。 「就、就是这样,很近的。」钟雾青有些结巴,但仍然费力解释,视线同她错开,垂下眼帘看向另一侧。 她僵硬地后撤,卡得像久未添加过润滑保养零件的机器人。 「我、我,那个,继续躺会。」她尽量让自己放自然些。不再靠向江妍,而是趴在自己的座位上,把脑袋扭向窗外埋在臂弯处。 她心跳太快了。暗暗做了几个深唿吸,才将心中那种异样感压回去。 退回彼此的安全距离后,江妍的大脑才缓慢重启,恢復思考。 此刻气氛安静到有些尴尬。偏偏这样反而显得更奇怪,好像真发生了什么似的。 江妍清了下嗓子打破这种氛围。 尽管她同样心跳如擂,还是假装无事发生,接着刚才的话题开始思索起其他的可能。 「会不会她们是朋友,闹着玩的,角度容易误会。」 已经睡下的人当即反驳,「不可能。我亲眼看到的,就在洗手台前,那个先亲人的女生还看了我一眼,看着还挺凶。」 说着,她又把头扭了回来,「你说,她会不会杀我灭口,我这一想,突然有点害怕。」 江妍觉得好笑,「你天天讲鬼故事吓唬人,还怕这个?」 「性质不一样,一个是人,一个是鬼。」 「法治社会,安心吧,真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就好了。」 钟雾青听完,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说了声好。 轻松的对话让气氛有所缓和,刚才的小插曲被钟雾青抛之脑后,她没什么心眼地继续趴回去睡。 江妍就不同了。 重新拿起笔做题时,快心跳持续很久,连带着耳朵也像被火舌燎过般发热。 第18章 17.焦褐糖心 六月六号这天,高一高二年级不用晚自习。雾城一中作为考点,需要腾出教室布置考场,并且从明天开始正式放高考假。 江妍和钟雾青离家近,今天都不急着回家,在教室做数学卷子。 钟雾青跳过两大道费时耗脑的附加题,在肚子叫了一声后停下笔。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钟雾青把背包收好,带上三天内必须做完的六张模拟卷和几本课本,抬头发现已经是五点五十五分,感觉江妍好像暂时没有要走的打算,她开始看天看地,直到窗台的最后一只蚂蚁钻进墙缝,钟雾青才将视线转向了旁边的江妍。 她背着书包趴着,看人看得很紧,眼睛都不眨一下,光盯着脸看。 江妍计算题算了两遍才解出正确答案,那视线像一缕太阳光,直白地,不容拒绝地狠狠照在脸上,不消一会脸就热起来。她稍稍挪动一下,那光就跟着移动,甩也甩不掉。 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她加快解题速度,写完将卷子摺叠好,在钟雾青期待的目光下连同其他学习资料一起收进背包。 两人相视一笑,江妍说,「走吧,吃饭去。」 最近钟雾青迷上了学校大门对面那家烤红薯。那还是江妍一天晚自习从校外带来。六月初的南方湿气重,入梅的季节时常闷热,人很容易食欲不振。 钟雾青的胃口肉眼可见地小了,有时晚上哪也不去,吃点从家里带来的甜米糕应付了事。江妍晚自习前回了躺家拿学习资料,正巧她也没时间吃,顺手买了路边小摊的烤红薯。 摊位上的阿姨正翻动烤炉里的红薯,表皮沁出焦褐色的糖汁,看起来很香甜。 「小妹要几个呀?」阿姨问。 江妍想了想,然后想到了最近吃什么都不香的钟雾青。 「两个吧。」 装有烤红薯的纸袋子放到钟雾青面前时,她眼睛霎时亮了。对这团黑乎乎的,还飘着特殊香味的美食感到很新奇。 她凑近观察,戳一戳,捏一捏,「好软耶。」 江妍看她的反应觉得很有意思,「你没吃过?」 钟雾青摇头,「没吃过,以前住的地方没见过。」 江妍把纸袋子揭开,撕开红薯焦褐色的表皮,拿出里面的塑料勺递给钟雾青,「试试?很甜的。」 不出意料的,钟雾青在尝了第一口之后彻底爱上了烤红薯,烤红薯虽然甜,但不腻。往后隔三差五就要拉上江妍一块去吃。 钟雾青把烤红薯吃出经验来,校东门的那家不软,夹生。 她吃过一次后就绕道走,校大门那家,也就是江妍买过的那个小摊最好吃,并且红薯得是那种烤出焦褐色如蜜的糖汁才会甜。 六月初,凤凰花树正开得茂盛,从校门一直到三号教学楼,沿路是层叠的红橙色。 第27页 毕业生赶在前段时间天晴花美的时日拍了照,雾城一中最具象徵意义的老凤凰树是每年毕业照的常驻嘉宾,雷打不动的背景物。 现在树下还留着拍照时供人站立用的大铁架,临近傍晚,天幕逐渐转成烟蓝色,铁架上坐着两个人,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看着对面操场训练的体育生。 「你也太喜欢这个了。」江妍才吃没几口,扭头发现钟雾青手里的红薯已经没了一半。 「好吃嘛。」 「那也不能把它当饭吃吧,对胃不好,容易胀气。」出于健康考虑,江妍忍不住劝她。 「嗯嗯。」钟雾青点着头,把身子扭到一边继续吃,她用背影告诉江妍:你说得对,我继续吃。 江妍被她那举动弄笑了,习惯性地揉了两下她的头,直到掌下的脑袋不耐烦地躲开,发出一声不满的「哎呀吃饭呢」,江妍才松手。 两人磨磨蹭蹭吃完饭,操场上的体育生已经开启了第二轮休息。 江妍从铁架上跳下来,「打算几点回家,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想喝水,咸柠水。」钟雾青手里攥着吃空的纸袋,后背往后靠,整个人放松下来。 别人的放假是换个地方写作业,钟雾青的放假是真的放假。 江妍见她丝毫没有想起身的打算,「一起去?」 「不想动。」钟雾青瘪瘪嘴,「吃撑了,一动就难受。」 「活该。」话讲得无情,江妍却笑着,「垃圾给我吧,我去丢,顺便去买。」 「嘻嘻,就知道你最好啦。」钟雾青立马挂上笑脸,将手上的垃圾给她。 走出便利店,江妍颠了下手上的咸柠水,话梅混着柠檬在水中游动,不酸都不行,也就钟雾青爱喝这种冷门饮品。 买完水回来路上,江妍远远看去架子上已经没人了,不知道钟雾青又乱跑到哪里去,不过找这个人她已经习惯了,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钟雾青要能安分坐在某处那才不像她。 到大铁架需要从凤凰树绕过去,江妍刚走到树后,就听见了钟雾青和另外一个男生的对话。 「有什么事?」钟雾青说话比在江妍面前冷了些,江妍一时有点恍惚,紧接着就是男生的声音。 「我、我喜欢你很久了,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 话说凤凰树开花真的蛮好看的 第19章 18.云顶孔雀 声音时远时近,听不太清楚。江妍没有听人墙角的癖好,但现在走出去突然冒出打断他们,似乎不合时宜,毕竟表白是件不小的事,到时候大家都尴尬就不好了。 更重要的是,此刻江妍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定在原地。 她想听到钟雾青的回答。 青春期的与喜欢总是纯粹、冲动,热烈中掺着美好。异性相吸不是没有道理的。 加上钟雾青是个转学生,大家对她的关注度总要比其他人高很多,只是钟雾青经常和自己玩,好像全班只剩下一个江妍。日子久了,江妍也就忽略了这种事,压根没有想过钟雾青身边可能出现的异性。 好在这场对话结束得很快,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期间大多是男生在讲话,细数钟雾青如何如何好,怎么喜欢上的,在哪里见到的她,江妍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个初印象:健谈又挺大胆的人。 钟雾青话不多,只能依稀听到散碎的话语,比如「为什么」、「没心思」、「没有想过」之类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在清楚地听到钟雾青说「抱歉」两个字时,她莫名松了一口气。 男生前脚刚走,江妍就从后面走了出来。 钟雾青摘了朵恰巧树枝垂在眼前的凤凰花,捻着花托在手里观察花蕊,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回头看,一见到江妍就笑了。 她用凤凰花去换江妍手中的咸柠水。花瓣柔软脆弱,颜色火红明艷,江妍手都不敢动,就这么僵着手托花,整个人像严肃板正的托塔天王。起风时后还不忘微微收拢手指护住,怕它被吹跑。 瓶身凝了一层水珠,在手里呆没多久就顺着指缝流下来。钟雾青不甚在意地抹掉上面的水珠,扎了吸管喝了两大口。喝完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全然没有刚才被人表白后的不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拽过铁架上的书包背上,捋好肩膀两侧的书包肩带,仿若一个乖巧地等待着家长来接自己的学生,「走吧,我们回家。」 过马路时钟雾青才注意到江妍手里的花,花蔫得快,但江妍一直没有丢。她偶尔垂眸看路面不平整的地砖,再看看手里软趴趴的花,话格外地少,钟雾青讲些今日的见闻和趣事,她也只是嗯了几声。 「花蔫了就丢了呗,怎么像个护花使者一样,要带回家养着?」钟雾青打趣她。 「不了。」江妍虽然有点惋惜,毕竟一个小时它还是很新鲜的,现在只能抚抚花瓣,轻轻搁置在旁边的垃圾桶上。 出于偷听后的心虚和歉意,路上江妍还是向她坦白。 「我刚才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不过没听全,当时怕尴尬,就没有出来,抱歉。」 「哦哦,没事,不要紧。」钟雾青瞭然地点头。 钟雾青总是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外界的任何事都极少能影响她。只有自己在意的事才有较为强烈情绪波动。一个是她的奶奶,一个是她的家庭背景。 第28页 那她还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江妍思绪有点乱,她总想到那个脸上挂着薄汗,眼睛黑亮,站在钟雾青面前满脸真诚的男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拉起钟雾青的手走掉,走到一个她找不到钟雾青的地方。 这会让她有些心慌,就像……像梦里赵曼殊没入浴缸水中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慌乱感。 「怎么突然又不讲话了。」等红绿灯时钟雾青问。 江妍有点心不对口,突然说:「你为什么拒绝他?」 钟雾青有点意外她这么问,又觉得好笑,找来了个完美理由回她,「学习啊,现在谈恋爱不是拖累人吗?」 「除了这个呢?如果不是在高中,不是现在这种学习紧张的情况,你还会拒绝他吗?」 「可我为什么一定要答应他?」钟雾青觉得今晚的江妍有点奇怪,对这个话题穷追不捨的。 「他看起来人不错。」江妍说得不太走心。 两人说着话,偶尔注意脚下的路,过了人行道,朝斜对面的「江心月台」地铁口走去。 即使过了下班高峰期,这个地铁口还是有挺多人的,陆陆续续进出着,多是成群结对地出现。 「看着是挺好,但我不喜欢,不喜欢当然要拒绝,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钟雾青把话挑明了,甚至还反问对方。 江妍这会才把问题问到点上,「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钟雾青费了点时间想了想,「那应该是没有。」 「没有?」江妍有点惊诧。 「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钟雾青笑得淡然,「其实今天发生的事不是第一次。我很难去喜欢人,早几年就发现了,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无感吧,我没有特别强烈地想要去和人过一辈子。」 「这样太危险了,身心都扑在一个人上,哪天要是把我丢了,我又要一个人了。」 街道车水马龙,有唿啸而过的车子,有汹涌拥挤的人潮,快要把钟雾青的话冲散在微尘中。 她的语气始终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一句很平常的话。 有时候江妍觉得钟雾青特别,最特别的一点在于她有着有别于同龄人的通透、早熟,以及那种隐蔽的,难以被人觉察的消极心态。偏偏这些消极,都是早年留下的心理阴影导致,没有人能够去指责或者评判她的想法。 江妍除了心疼还是心疼,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她一贯不擅长安慰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听,把牵住她的手又握紧些。 「而且……」 话锋一转,钟雾青的步子再次轻快起来,嘴角含笑,放开了江妍的手,走在她前头上了楼梯,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 对方脚下的台阶一级一级升起,江妍加快步子跟上,费力地在喧嚣中捕捉她的声音。 钟雾青的语调復又变成平日里的调侃玩笑,真真假假的,让人容易辨不清。 「谈恋爱哪有你送的烤红薯甜。」 -------------------- 在听太一的《我想》 晚安大家 第20章 19.破土绿芽 三天假期里,江妍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校作业奋战了一天半,剩下的时间就做着赵曼殊整理好的习题。 一天里她在书桌前从早做坐到黑,连手机都鲜少碰过,赵曼殊把手机锁在了柜子里,晚上十一点才会交还给江妍,只能看一个小时,十二点一到就要重新上交。 如今赵曼殊的生活重心几乎都放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学习期间赵曼殊会敲门进来看看作业进度,有时候不讲话,站在边上看,细微的唿吸声会让江妍后背紧绷,每逢这个时候她总会害怕赵曼殊突然发脾气。即使这样的情形十年如一日地过下来,她有时候还是摸不准自己要怎么表现好才能不刺激到赵曼殊。 而对于手机的渴望,她原先也是没有的。 她变得有点浮躁。她会在想钟雾青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像她这样做作业,还是又在哪里打着瞌睡,今天是阴雨天,她很容易瞌睡的。 今天会不会发消息给她,会说些什么内容? 晚上江妍回復她消息,说自己学习完了,钟雾青几乎是秒回,但每次都是聊没几句,对方就要去睡觉了。 江妍有时觉得时间很慢,有时又很快。 做题枯燥漫长,哪怕是一分钟、一秒都比平时长,长到她觉得好像永远都等不到天黑;晚上十一点拿到手机,把钟雾青的消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再抬头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分。这时候又好像是眨眼间的事。 她开始隐隐期待手机里可能存在的消息。因此在拿到手机后,第一时间是忽略置顶的班级群通知,去看那个布偶小猫的头像,上面有红点时,她总迫不及待地点进去。 假期第一天江妍和钟雾青说了自己最近学习忙,不常看手机,也不能常回消息。但钟雾青几乎每天都会发消息给她,仿佛有着旺盛的倾诉欲,笃定江妍会点开来看。 信息里有时候一两条早安问候,有时候可以是十来条,大多是一些新鲜果子、院子里新开的花等之类的图片,并附加文字说明,上面的聊天记录快要变成钟雾青的植物科普大全。 在琐碎零散的日常分享里,最突出的植物要属院子门前的那颗荫天大树。 第29页 钟雾青说这是桂花树,最老的那一颗。九月份会开花,香气浓郁,方圆十里的人都能闻到。她还说每年开花,奶奶就会把花打下来然后晒干,有的用来做点心,有的用来制作新的平安香囊和衣橱除味包。 而这也是钟雾青身上的香气来源,江妍有天问起这事,钟雾青笑说,「被桂花熏入味了。」 钟雾青的出现成为江妍生活中一剂不可或缺的调味剂。日子不再像从前那样单调乏味,让她能够短暂跳脱出赵曼殊带来的阴影和郁闷,沉溺在钟雾青带给她的快乐里。 逐渐的,连梦的内容也变了样。 血雾和尖叫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那天下午凑近的脸,钟雾青仿若盈着水光的笑眼。 场景还是那天的场景,一切都没变。风扇还是唿唿地转,江妍的心跳还是快而乱,钟雾青说话还是结结巴巴。 唯一有变化的,是这一次江妍亲了上去。她微微偏了下头,去亲嫣红的唇。 好似扑进一团温热柔和的清香里。 有甜米糕和桂花的香气,是甜软的。 江妍从梦中惊醒,手抚上心口,跳动的频率甚至比那天还要快,空调冷风24度直直往身上吹,她却热出一身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的呈现总有缘由。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人潜意识中愿望的实现。 其实江妍对此深信不疑。 她动过和母亲一起死掉的念头。 也曾想过钟雾青的唇会是什么样的触感。 只是亲上去……她真的没有这么想过,也没有这么敢想过。 ———— 心头的悸动和身体的热意折磨她到半夜三点才睡下。 失眠的后果就是第二天江妍顶着眼底的两团乌青来到教室,收穫钟雾青的再一次注视。 离早课还有十分钟的时间,班里有的人正在埋头吃早饭,钟雾青双手拿着个白糕糰子,一边咬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步一步走近的江妍。 「早上好,漂亮熊猫。」白米糕都挡不住钟雾青上扬的嘴角。 对于钟雾青的调侃,江妍只是勉强笑笑,「嗯,早。」 现在看见这个人步子就僵硬,江妍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生怕再多看她几眼下一刻就走不动路。 视线的迴避并没有减轻江妍的侷促,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仿佛从梦境走进现实,让江妍神经绷得紧紧的。 钟雾青一凑近,一歪头,江妍就下意识退开,整个人贴着椅背梗着脖子看她。 这会钟雾青终于觉察出江妍的不对劲,拧起眉疑惑,「你今天怎么了?」 不单止钟雾青,连江妍都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她坐正身子,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只是她始终不敢去看钟雾青的眼睛,怕她的眼睛能望进灵魂深处,知晓她难以启齿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果她知道,此时此刻就坐在身边的这个人,在梦里亲了她,会作何感想。 钟雾青对情爱没有兴趣,偏偏自己的同桌,要好的朋友对她做这种事,也许会第一时间反感甚至是厌恶自己。 连江妍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亲钟雾青本身这个行为有什么问题,自己有什么异样,反而是第一个担心钟雾青会不会因此心生厌恶。 她轻轻推了推钟雾青,「有点热,你靠太近了。」 「我平时这样你怎么不说。」没待钟雾青继续追问,上课铃突然响起,班主任捧着课本进了教室,现在再想说什么话都不能了。 钟雾青有疑问,刨根问底也要找到答案。当然主要是自己无聊,无心听课。 记完板书上的最后一面笔记,最后一步需要画图,钟雾青拿尺子画完最后一条线,把它放回原位时手背不小心碰了下江妍的手,那手几乎条件反射般躲开了。 于是,钟雾青又悄悄地贴了一下,又躲开了。 贴一下,躲一下。贴一下,躲一下……第三次时江妍不躲了,抬头看她,「干嘛?」 「好玩。」钟雾青压低声音问,「干嘛躲我?我手上有刺?」 「不是……」 「那你是你嫌我烦了吗?」钟雾青把话往重了说,脸上还一副很受伤的很沮丧的样子,「你讨厌我了吗?」 「没有,我只是……」江妍当即否定,可话到一半又卡壳了。 钟雾青身子前倾,看着她的眼睛,嘴巴一开一合,然后从里传出声音。 「只是什么?」 江妍唿吸一滞,她咽了咽口水,钟雾青的靠近带来一丝压迫感。她避无可避,只能扭回头看笔记本,假装冷静地委婉道,「雾青,我现在要学习。」 钟雾青看了她两三秒,企图看出些和平日不一样的东西来,但无果。 她退回去,大发慈悲道:「好吧,不逗你了。」 钟雾青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江妍。 接下来的下课时间和大课间,江妍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江妍去厕所,她也去。 江妍被叫去办公室,钟雾青就在旁边走廊等着,出来时还和她说:「好久不见,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这样的玩笑话把江妍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心情再次打翻,实在是心情乱,她要静下来捋捋自己的思绪。可罪魁祸首总在她眼前晃。 连她躲在窗帘里边都没放过。 眼睛突然被一双手捂住,伴着温暖柔和的桂花香,江妍身子一僵,紧接着少女悦耳脆亮的声音迴荡在耳边。 第30页 「猜猜我是谁!」 「唉……雾青。」江妍实在无奈,钟雾青像只粘人的小猫,抛一口食就认准了人。她躲得疲惫,现在彻底放弃挣扎了。 「你就是在躲我。」钟雾青笃定道。 「嗯。」 江妍认了,视野受限,那手心的热度捂得酸胀的眼皮很舒服,她也不想把那双手揪下来,便凭着自己的直觉将窗帘一拉,将两人圈在里面。别人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她们也不用管旁人在做什么。 窗帘罩不住外面课间的哄闹欢笑,却反衬出此刻的安静。 「如果我对你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你会怪我吗?」 「不会。」 「你都不问是什么。」 「你做不出来的。」钟雾青总是无条件信任江妍。 搭在眉骨处的拇指轻轻按压对方的太阳穴,她半是威胁半是打趣,「不要转移话题,放弃抵抗,速速回答。」 「我做了个梦,一个和你有关的梦。」 「是什么?我变成鬼吓你了?」 周围玩闹的人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此时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静得只剩彼此的唿吸。 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紧,復又松开,江妍抬手把钟雾青的手拿下来。 日光透过窗帘缝堪堪穿过她们之间,彼此相视的双眼在昏暗的空间里发出幽幽的亮。 江妍在钟雾青贴上来,蒙住眼睛的那一剎那,脑海涌现出一个模煳的、荒唐的答案。 似乎可以解答这些日子来自己的不对劲,但她不确定,也不敢说出口。 可那双永远看着自己的眼睛好像怎么都不会生气。 她突然来了底气。 答案唿之欲出。 她少有任性的时候。在赵曼殊的施压下不断克制,不断压抑,她从未想过抓住什么东西,拥有什么东西,此刻却不想松开这双手。 在这一刻她想遵从内心,哪怕前路迷茫,后果难料。 她没有直面对方的回答,而是反问。 「你还记得卫生间的两个女生吗?」 「什么?」 「她亲了她,我亲了你。」 第21章 20.日光之下 何昭在走廊和人玩完回来,想去找江妍借下明天要讲评的物理卷子,他卷子还没做完,有几题卡住了写不下去,打算今天晚自习写写。江妍的卷子抢手的很,万一晚了就被人借去了,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双手插兜,走路大迈腿,拽得像个二百五,乍一看江妍位子上空空如也,「小尾巴」钟雾青也不见人影,只有旁边的窗帘被风吹起,在风中悠悠摆动。何昭扫视一遍教室,发现哪里都没见她们人。 奇怪,平时不都在这吗?办公室也没人啊。 何昭抓来了个路过的叼着牛奶袋的林圳川,揽着他肩膀问,「有看到江妍和钟雾青?」 「不是在教室吗?我刚路过还看见了。」 「你是不是当我眼瞎?放眼望去就那么点地,哪里有。」 「窗帘下那两双脚没看见?」林圳川指了指斜对面被吹得肥大的窗帘,他扶了扶眼镜,眯起眼睛,「不过她们躲那里干嘛。」 何昭和他一起思索起来,「嗯……估计在玩游戏,就那种藏起来,一有人路过就突然冒出来吓人的游戏。」 这么推测着,何昭觉得很有道理,像是钟雾青会干的事,江妍纯属被硬拖来的。 「这么幼稚,是你自己想玩吧。」林圳川斜眼睨他,带着淡淡的嘲笑。 「看看不就知道。」何昭懒得和他多说,双手抱拳,「走了兄弟,有缘再会。」 林圳川走得比他还快,简单挥了手朝门外走。 何昭放轻脚步,慢慢朝窗边走去,伸手捉到摆动的帘布,他勐地一拉,洪亮聒噪的笑声响起,「哈哈你们躲里面捉迷藏吗!」 笑着笑着,何昭就没笑了。 这俩人气氛静得诡异,两人脸都有点红,面色也不太好,江妍看着他,眉间透着不耐,钟雾青则是靠在窗边,背对着他们没转过来。 直男如何昭,吃惊地问:「我天!你们吵架了?怎么回事,个个脸红脖子粗的。」 听到这里,钟雾青才转过身来,这时已经找不到半点古怪的样子,甚至和何昭聊起天来。 「你才吵架呢,就知道打扰我们聊天。」 「聊什么啊聊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里面干过一架。」 「聊什么样的鬼故事能吓你。」说着钟雾青沖何昭做了个鬼脸,「略!」 「扑哧」一声,江妍在一旁偏开头笑了。 「哇你们居然密谋,果然最毒妇人心。没想到啊没想到,枉我对你们不薄,不曾想竟是识人不清……」 何昭抽了张桌面上的纸巾,翘着兰花指揩着眼尾不存在的泪,捏着嗓子朝钟雾青控诉:「想当年,想当年我们还是蹲在树下吃鸡蛋饼的同好,如今你却和她!和她躲在帘下想着如何害我!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何昭一人演了一台子戏。 钟雾青不堪其扰,率先败下阵,双手合十,闭上眼诚恳道:「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吧,别说了,耳朵要聋了。」 她把何昭推出座位让他呆在边上消停会,何昭彻底演上了,边走边开始「哭泣不止」,「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31页 钟雾青急中生智,脱口而出,一边推他往门口走,一边说:「刚刚珍姐找你了,说你数学作业有点问题。」 何昭「哭」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钟雾青一脸急切,大力拍了下他肩膀,焦急道:「别哭啦!珍姐找你了!珍姐!」 一个名字立马让何昭止住,怔愣道:「谁?你再说一遍?」 「珍姐!」钟雾青强调好几遍,「刚才你不在这里,她在窗口问的我,你快上课了才回来,现在再不去就挨骂了!」 珍姐出了名的严格,一题做不好能训人好半天,光一记眼刀扫来就够掉人半条血。被珍姐支配了一年多的恐惧,现在光是听到这名字都足以让何昭脚底打颤。 「哎呀,你还不快去,等下珍姐要生气了!」钟雾青比他还急,催着他往门外推。 何昭掉线的脑袋这会才把钟雾青的话听进去,脚底抹油般地熘向办公室。 打发走一个何昭,钟雾青落得个耳根子清净。背靠着墙,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学生,看着周围来往的人群。 班里同学上完厕所回来,甩着手里的水,见到她就问,「你怎么不进去?」 钟雾青回以礼貌一笑,「等一下,坐久了累。」 离上课还有三分钟的时间,她不想那么快回去。 她不知道现在回去要怎么和江妍相处,脚尖轻轻搓着地下的一颗小石子,开始消耗时间。 ———— 满脑子都是刚才在窗帘里发生的事。她越静下心来,记忆里的一切就越清晰。 先是一双大她些许的手按住自己的手背…… 厚重的天蓝色帘布下,江妍补充着。 「我亲了你,在昨晚的梦里。」 这次轮到钟雾青不好意思了,她默默抽回手,手不太自然地摸摸耳后,讲了句没什么用的话,「啊……这样啊。」 「你不觉得受不了吗?」江妍问,身高的差距,让她几乎快把钟雾青罩在自己形成的阴影里。 「梦而已,不是真的。」钟雾青视线移向地面。 「那如果是真的呢?」 这话如平地上的一声惊雷,钟雾青勐然抬头,发现江妍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带着些许迷茫和执着。 「你会有什么反应?」 「推开?」 「还是什么都不做?」 这些话说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亲上来,为避免真的可能出现不好收场的画面,钟雾青稍稍后退拉开点距离,后腰隔着窗帘抵住了椅背,才让她多少有点安全感。 仿佛又回到那天表白过后被江妍步步追问的情况。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假设。 「可是江妍,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 空气凝滞片刻,江妍不说了,牙关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直至传来钝痛,目光也从钟雾青身上移开,同她一起看地板。 于是钟雾青又压低声问,「江妍,你是她们?」 「我不知道。」 江妍神色变得有点怅然,连她自己都没有个确切的答案。 「那你对我是……」 和那个男生一样?钟雾青被自己的猜测吓住了,最终选择把后半句咽回肚子里。话要是挑明了讲,最坏是连朋友都做不成。 她不想和江妍走到这种局面。 「是什么?」 「没,说错了。」钟雾青干笑两声,「一个梦而已,不要纠结有的没的。」 钟雾青想赶紧结束现在的对话,起身准备拉开窗帘,手指刚刚触到帘布,旁边人又讲话了,接下来的话让钟雾青忘记后面的任何动作。 「放假三天,每天都在想你会发什么话给我。」 「时间过得很慢,我突然想把手机偷偷拿出来。」 「怕那男生把你带走。」 「怕会找不到你。」 「不要你答应他。」 「更不想有其他人来。」 「听起来很坏吧,但我的确有这么想过。」 「雾青,你怕不怕?」 窗帘上的滑轮摩擦着拉杆,发出刺耳的声响,昏暗的空间骤然大亮,凝滞静谧的气氛被打破。 她们暴露在日光之下被人发现。 第22章 21.流金雨帘 钟雾青回到教室时,江妍已经坐回位子上了。 她两手交叠着,搭在腿上,什么都没做,钟雾青踏进门,她就抬头去看。 那眼神总带点小心翼翼。最开始看得大胆,只要钟雾青不去看她,她就能一直观察着。等自己去迎着那道目光时,那目光就又缩回去。 垂眸时好像连眼睫毛都透着低落。 钟雾青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江妍的时候,她安静、疏离,眉间凝着淡淡的忧郁,侧头看窗外落下的雨,好像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人。 江妍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一件事。钟雾青当初掠过一排又一排的人,最终停留在她身上,找到了一块栖息地。 在这一个栖息地里,她们逐渐相识、相知、相伴,渐渐发展成如今亲密无间的朋友。 钟雾青尽量把握好身为同桌该有的分寸,不过分打扰,不把玩笑开过,不随意干涉。 而如自己所料,江妍并不排斥她的到来,随着相处时间变长,萦绕在她身上的低气压也渐渐散去,江妍肉眼可见的开朗起来。 她发现了很多江妍新的,本来的面貌。推翻了原来觉得江妍很闷很清冷的初印象。她会打趣人,会玩班里流行的小游戏,会瞒着妈妈偷偷带自己去江边玩,开心时笑,沮丧时也会笑…… 第32页 钟雾青自认一向对情爱无感,没有过多的欲望,没有太多的情绪,她只是伪装得好,实际上像个投胎时被神取走七情六慾的人。 可即便如此,面对江妍这个人,她很难保持不心动。 江妍给她制造过很多惊喜,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她其实已经说不清了。或许可以追溯到第一次牵起的手,在亭子里看的喷泉表演,广场上空如烟花般的蜻蜓,休息时送来的烤红薯…… 钟雾青心动过,这是江妍不知道的第二件事。 何必为此困扰到彼此无话,心生尴尬和无措。 她不想看到江妍这样,失去往日的神采,心事重重的。僵局总要有人打破,谁都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于是落座时钟雾青说了第一句话。 「江妍,我回来啦。」 江妍下意识去看她,钟雾青行为举止一切如常。 为什么不继续躲自己。为什么还是笑。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话。 她想不明白的点太多了。不过悬着的一颗心多少放下了些。她自我安慰地推测,能和自己说话,应该是还没有讨厌自己。 课程进行到了一半,江妍的胳膊被碰了碰,然后一个折得方正的小纸条就递到了自己的手边。 打开来看,是钟雾青清秀的字迹,一如既往的豆腐块文字: 中午放学一起去吃饭吗?^-^ 有话想和你说 而且我没有带伞耶 天气预报显示好像中午要下大雨,可以蹭一蹭你的伞吗 会说什么?好想问是什么话,能不能现在告诉她。 江妍有些迫切,却又不想再度让她们面临像刚才那样两难的局面。 于是在钟雾青的注视下,她在纸条的右下方简短写到:好。 往后的时间里她们各忙各的事,现在课程紧,两人连说上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老师有时候拖堂,十分钟下课时间时常缩水成五分钟。抬头低头的间隙,讲台就换了个老师。 最后一节课还剩下十分钟时,江妍已经开始默默倒数了。铃响宣布下课的那一刻,江妍第一次有一种整个人都自由的错觉。 她书包收得比钟雾青还快,站起身等她,手里拿好了伞,有点别扭,她还是有些不太敢看对方,「我好了。」 钟雾青伸着懒腰,还没完全舒展开,江妍腾地站起来杵在边上等她,搞得她都不好意思慢吞吞收拾。她们像平常一样去饭堂吃饭,然后去学校后面的植物园散散步。 刚走出饭堂一段路,钟雾青说的下雨如期而至。 天气预报说的下雨和此刻的雨有些偏差,是太阳雨。此时烈日当空,虽不至于热出汗,但此刻的大雨足够让空气变得闷热。 江妍打开伞,往钟雾青那边倾斜,两人因为伞不得不挨近,也就没了原先的拘谨和不自在。 太阳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们先找了个落脚地等雨停。 江妍听课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心情七上八下的。一路上她都在等钟雾青说些和上午有关的事,但始终没等到,不过等来了别的。踏入植物园入口的石板路时,钟雾青开启了话闸。 「奶奶最近准备做桑葚米糕和桂花甜酒酿,山里的荔枝树也结果了,你来了我们还可以去摘荔枝吃。」 她聊起家里的事眉眼都灵动了不少,手指点着另外一只手的掌心,细数桩桩件件的事,「还有还有!我们还可以去小溪玩,去钓鱼,捉田螺,背上小竹篓去采野果,很好玩的!」 江妍自小在城镇长大,鲜少接触过田园生活,听见钟雾青这么一说,她也有些心动,但现在要出去一趟很麻烦,家长会后赵曼殊抓她学习抓得很紧,如果出去必须要说明原因,要是想玩就更不用想了,她不敢任性,怕会因此导致赵曼殊的情绪再度失控。 见江妍迟迟没有开口,钟雾青拉起她手晃:「去嘛,我家可多好玩的了,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的。」 说到这里钟雾青有点小小的得意,微微努着的嘴仿佛在说:我可只告诉你一个人了啊,你要再不来,我就要生气了。 听到这里,江妍问,「我不是一般人吗?」 「当然啊。」钟雾青不假思索地答道,「不然我干嘛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好呗。」 这是钟雾青第二次说江妍好,但江妍不太明白,她到底做了些什么让钟雾青觉得好? 平时有的关心问候,对她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钟雾青就坐在自己身侧,一举一动都不得不去注意。她要是饿了,累了,不舒服了,她比其他人都要先一步知道,她想自己有义务照顾好钟雾青,毕竟她们靠得这么近。换作其他人做钟雾青的同桌,大概也会这么做。 她做的事真算不上多特别。 「我到底哪里好了?」 钟雾青倒是被问住了,这她哪里说得过来嘛。 江妍解释:「平时的,我觉得正常人都会这么做。」 这话钟雾青不太爱听,江妍往日的那些举动别人是很难做出来的,「那我问你,你有对别人做这些吗?」 「没有。」 她点点江妍的领口,一步一步地引导,「如果窗帘里的人不是我,你还会说下去吗?」 答案昭然若揭。不会。 那些模煳的,不确定的困惑如同迷雾,在这一刻才消散一些。 第33页 江妍攥着伞把,试探问:「你想和我说的话是这些吗?」 雨势渐小,小雨滴砸下来,在阳光照射下像一连串断线的金珠子,汇聚成金丝线在伞沿垂下。 钟雾青走出伞外,走近金丝般的雨幕里,她朝前走,笑着卖关子,「你想听我说什么?」 她脚步轻盈,一个干净的小水坑在脚边,一踩,猝不及防溅湿江妍的一只鞋。 「我只想你来我家。」 「只想要你当我的同桌。」 「你是独一份。」 「江妍,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钟雾青转头看她,笑容如暖阳初雪。 第23章 22.浪漫传记 在江妍发愣的时间里,钟雾青握住她伞把上的手,回到伞下同她并肩走。 午休时间植物园基本没有人,只剩几声清脆的鸟叫,以及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绵延的常青树。 走了十来步,江妍还是一言不发,说不上什么表情,面对钟雾青一番变相的告白,她现在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周身血液好似沸腾,沖遍全身,让肌肤发烫,头脑晕眩。 与此同时,胸腔涌动着一种奇异的,带有一丝欣喜的感觉,就像空中降下的一滴雨,骤然搅乱长久的、静止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原先的不解有了最为正确的解释,她对钟雾青产生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占有欲,不单止有初识时的好感,还有复杂到并不纯粹作为朋友间的喜欢。 想抱住她,想回握那只手,同她畅游新世界,听她说很多很多的话。 但这样的念头冒出同时也伴随着其他东西。 她想到了赵曼殊的脸。那张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脸。那双呆滞、空洞、幽深的眼睛,仿佛吸纳了世间的一切黑暗,要将自己吞噬。血液霎时骤降至冰点,那些涌动的,不安的,躁动的沸腾因子瞬间平息消融。 事情不是她想不想去做,而是她能不能、敢不敢。 小臂被人一贴,钟雾青把脸凑近看她,端详了两下,「表情怎么变得这么凝重,被我的话吓到了?」 「没有。」江妍立即摇头,「我只是有些……意外。」 钟雾青又问:「你会不会讨厌我?」 「不会。」 江妍有时感觉钟雾青总是先一步做出让步。即便是委婉的问法也足够清晰明白,好过自己的步步试探,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比自己直白多了。 这样想着,江妍又强调道:「怎么会讨厌你。」 似是没想到江妍会这样说,钟雾青有一瞬怔愣,随即就笑了,笑容浅浅的,但是很明媚,那颗小梨涡时隐时现。她伸出食指,点在江妍靠近嘴角的肌肤上,轻轻扯一扯,「那你就笑一笑嘛,我呢,见不得你不开心,你一难过吧,我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江妍被她的突如其来的动作定在原地,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不过天塌了还有你们个高的顶着,其实我也不用太担心,毕竟我矮。」 她像是真的考虑起这件事情的可行性,眼睛眨巴两下,眉心微蹙呈思考状。 江妍被她认真的模样弄得郁闷全无,笑着弹了下她眉心,「你怎么总能想到些奇奇怪怪的。」 钟雾青皮肤嫩,轻轻一弹就发疼,她揉着自己微红的眉心,有点幽怨地看了眼江妍,嘟囔着:「我也不止想这些啊……」 「那你还想了什么?」江妍有些好奇。 「想知道啊?」钟雾青手指朝江妍一勾,「你靠近点,我怕被人听到。」 江妍没有丝毫犹豫,配合得很,对方一说完就矮下身子,头偏过去听。 胳膊一沉,钟雾青抱住她一只手,仰头附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声音轻轻柔柔的,热气全呵在耳廓上。 「在想你。」 ———— 回去的路上江妍搓了老半天的耳朵。 起初是痒,后来是热。钟雾青笑了她一路,说她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你这些话怎么张口就来。」江妍就没碰到这么直接的人,总是说些让她猝不及防的话,连着两天心跳加速,她都快怕钟雾青再这么玩下去,她会因为心跳过快猝死。 「我就是想你嘛,天天想。」钟雾青笑嘻嘻的,好像还嫌江妍耳朵不够红,非要再补两句加把火。 「别说了!再说下去我今天不理你。」江妍红着脸说重话实在没什么震慑力。 这话非但没威胁到钟雾青,反而使她玩心大发,懒洋洋地拖长音,不断在她耳边强调:「我就要想!今天想,明天想,天天想。」 像只总爱围着自己转的小猫,在脚边不断叫唤,偶尔使点小坏,让人生不了气发不了火,打不得骂不得,甚至还想同她一起玩。 江妍只能暂且先把自己那只发热的耳朵捂起来,她笑得羞赧,小声说,「就你爱使坏。」 钟雾青笑她,「那你还总上当,我做什么都信。」 「我以为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么信我啊?」 「嗯。」 小路已过半程,两人不再像原先那么别扭,反而多了些话说开里的坦然。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钟雾青收起玩闹的心思,挽着江妍的胳膊走得慢慢悠悠,看着脚下由形态各异的石板铺成的小路。 钟雾青想像不来自己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无法做到向别人那样轰轰烈烈大方求爱,她缩居在壳里太久,连伸手触碰外界都畏畏缩缩,不敢奢求别人的爱,更不敢去示爱。 第34页 她不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所谓的一心一意白头到老诸如此类的海誓山盟。 越稀少的东西才越值得被人歌颂。流传百年的爱情佳话,人会为之感动,是因为现实里这样的事情太少,这种精神太可贵。 如果每一段爱情婚姻都幸福,何至于相爱的双方到最后撕破脸皮狼狈收场。 她害怕全心全意去喜欢一个人,到最后仍然落得个被丢弃的下场。 但如果这个人可以是江妍,她愿意去相信一回。 十七岁的钟雾青想当然地认为,同性间的相恋同异性无差别。 她鲜少了解过这样的群体,也没有丝毫歧视的想法。在她看来本质都是谈恋爱,同性异性又有什么区别。因此连接受都来得如此迅速。 江妍心里总藏着事,有很多顾忌,有很多束缚。钟雾青能敏锐地感受到,她并不能像自己这样随心所欲地游乐,所以在窗帘里才会把话说得小心谨慎,生怕自己会逃离。 只是面对江妍这个朋友,她不敢说任何一句有关喜欢,爱之类字眼的话,好像一但说出口,事情就定了性,回不了头。 她只敢做承诺。做些自己能做到的承诺。 她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郑重。 「我和你说这些话,是希望你不要觉得困扰,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怎么想。」 「其他人我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但你不一样,对你,我讨厌不起来,我见不得你难过。」 「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停下脚步,顺着那只垂下的手,握紧手心,「江妍,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你不用怕。」 一字一句传进耳朵里,江妍定在原地,眼睛突然感到有点酸胀。 想起此前无数个相处的点点滴滴,无数个对视的瞬间。 那双眼睛好像望进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难以向人诉说的心事,无法排解的愁绪和无措,在这一刻会有人发现,会有人懂得。 她们隐晦的、难捉摸的丝丝情愫,被钟雾青三两句话便安放在稳妥的位置,给彼此留一份体面的保护。 钟雾青转头看见江妍眼圈微红,眼里泛着水光。当下慌乱,以为是自己没说好戳到人伤心处。 抬手想拍拍对方的肩膀,无奈一手撑伞,一手不知道何时被江妍反握住,动弹不得。 「你、你怎么还哭上了,我不会安慰……」 一句话还没说全,手突然被用力一拉,整个人就落入一个馨香柔软的怀抱里。 江妍将脑袋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处,单手揽住她的肩膀,紧紧抱住。 抱了好久,久到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像在汪洋大海里濒死时遇到了一截浮木,一抓住就不敢再松手。 钟雾青唉……她真的很难不喜欢这样的人。 -------------------- 在听吴若希的《休止符》 钟雾青:原来在你心里我只是块木头呜呜 # 禁忌地 第24章 23.童稚世界 最近何昭觉得,江妍身后跟着的「小尾巴」,仿佛长在了江妍身上。 每次一到下课间隙,钟雾青的脑袋就自动自觉地贴在了江妍肩膀上,不是闭目小憩就是玩她头髮,再不然就是在她耳边唿唿吹风。吹得江妍避无可避,身子偏到桌子外。 大课间在走廊散步的时候就更黏煳了。 何昭和林圳川站在后门喝着彼此的牛奶袋,看完了一场旁边许年和其他男生之间你追我赶的千年杀,又看完了隔壁体育生闹哄哄的阿鲁巴,实在没什么好看了,开始看起面前钟雾青和江妍的「你侬我侬」。 钟雾青刚上完洗手间出来,双手湿淋淋的,还在往下滴水珠。 江妍站在后门位置的走廊处背书,两人哪怕隔了两三米,钟雾青也能三步并作两步地迅速上前,像块磁铁一样吸上去,用湿着的手去碰江妍的脖颈。江妍被她弄得脖子一缩,转头看清来人就笑了,把她两只都手捉下来,使了点巧劲不让她挣脱。 钟雾青环着她的腰不能动弹,就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哎呀哎呀叫唤,笑嘻嘻沖她撒娇:「我错啦我错啦,你松开吧,拜託拜託……」 从何昭他们那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江妍噙着浅笑的侧脸,两人鼻尖挨得近,江妍低下头,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小声和钟雾青说着什么话。话刚讲完,钟雾青立即将脑袋埋起来,白皙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 江妍笑出声,然后松开她的手,得到解脱的瞬间,被钟雾青打了下手背。江妍就将手抬到她眼前,嘴巴又张了下。 这次何昭听清了,「红了。」 钟雾青板着张红脸想生气,一接触江妍那略带委屈无辜的眼神,就绷不住了,只能又气又笑地拉过那只拍红的手揉揉。 两人那笑容,那气氛,看得何昭既羡慕又酸熘熘的。想当年,他们三人并肩同行,有说有笑。 他反思了一下最近自己的日常活动,不过就是下课跑去串了几次班,大课间多吃了一会早餐,办公室里多问了两道题…… 怎么短短几天时间,这两人像是产生一层厚重黏腻的屏障,让他想融进去都融不了。 何昭狠狠吸了一口奶,那长长的嘆息,仿佛刚才喝的不是牛奶,而是勐干了一扎酒。 他感嘆,「女生的友情真好啊……」 第35页 林圳川一如既往的话少,只会偶尔发表一两句让粗神经何昭摸不着头脑的话。 「友情?你确定吗?」他淡淡扫了眼被自己话问住的何昭。 何昭不明所以:「不然呢?还能是什么?失散多年的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林圳川剑眉一挑,不置可否,就静静吸着自己的牛奶。 「不说就算,我自有办法。」 何昭喝空了牛奶袋,无情甩掉林圳川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的求知慾燃起,整个人像个准备浴血奋战的中二少年,牛奶袋往身后垃圾桶一甩,一手插兜,一手模仿李小龙的招牌摸鼻子动作。 林圳川斜眼瞅他,带着一丝戏嚯的笑,「你又做什么妖?」 「我去会会她们。」他的眼神坚定,脚步稳重,周身散发着斗志还有,淡淡的奶腥味。 说罢,他抬脚刚迈出第一步,一只手突然横档在面前,按住他的上半身。 「别别别。」林圳川憋着笑,单手把人往教室里拖去,「你不知道就不要去问那么多,这么八卦小心被打,给人留点隐私吧。」 林圳川看得明白。 「不要打扰她们最好。」 ———— 钟雾青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江妍的手背,因为刚才她超小声地说:「你上节课睡觉流口水了,睡得好香啊。」 这话让钟雾青无地自容,尴尬到想找地缝钻,没想到江妍死命按住她的手就想看她反应,她哪里都去不了。 这会江妍还把自己委屈上了,觉得揉不管用,补了句,「还是有点疼。」 钟雾青只好给江妍拍红的手唿唿。 嘴巴微微撅起,垂眸吹气,眉眼低垂,额前一点绒绒的碎发随着吹出的微小气流轻轻扬起,很是乖巧可爱。 江妍看着看着,眉眼就染上几分调笑,不知好歹地来一句:「怎么会流口水呢。」 过不去了是吧,钟雾青罢工了,放开她的手,扭头就走,嘴里还不忘放狠话。 「哼,绝交十分钟。」 江妍见怪不怪,十分钟而已,等会上课就和好了。背影消失在了走廊拐角处,按钟雾青闲不住的性子,指不定又跑哪里和人玩石头剪刀布去了,不然就是去办公室问些小问题。 然而不过五分钟,钟雾青突然就出现在了拐角处,脚步慌张,急急忙忙跑来,「江妍!江妍!救我!」 她跑得极快,脸色有些惊恐,不知道碰见了什么怕成这样,一下子扑到江妍怀里,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跑那么快。」江妍把她扶稳。 「后面、后面那个女生,厕所的……她老跟着我。」钟雾青说得语无伦次,声若蚊蝇,自以为表达清楚了,身子一转就躲到江妍背后去。 「啊?什么?」钟雾青绕着她转了大半圈,快把江妍转晕了。 扭头想把人揪过来问个明白,还没开始动作,有人叫住她。 一个身量同她差不多的女生抱着一沓厚厚的卷子。 这女生长相精緻,眉宇间透着英气,头髮是短髮,偏狼尾,看起来酷酷冷冷的。 这人她知道,楼下理科七班的,叫贺晗。 江妍以前下楼跑操的时间见过几次,因为髮型太引人注目,江妍也就记住了有这号人物。 「就是她……厕所那个、那个亲亲。」背后钟雾青攥住她的衣服,说着悄悄话。 这下江妍才明白过来钟雾青在说什么。 也不怪钟雾青怕成这样。 学校最近抓早恋严得很,加上她们还是同性恋这样小众特殊的群体。 钟雾青撞破了卫生间里的秘密,对方要是怕钟雾青泄密,暗地里威胁也不是没可能,何况眼前这人看起来就不太好惹的。 想到这,江妍就侧了下身子,反手按住钟雾青把人往里藏。 见贺晗时不时看着身后的动静,江妍迎着那道视线上前转移她的注意力。另一边暗暗朝后摸索着去握钟雾青的手。 短短两秒的对视里,江妍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对策。 如果她要来个下马威或者直接抢人,江妍就紧紧护住钟雾青不让她有可乘之机。就是不知道一个她够不够,再不行就把何昭他们拉出来充充场面,气势不能输。 「江妍?是你吗?」 江妍表面稳如泰山,实则脖子梗得硬邦邦,时刻等待着敌方的出击。 她面无表情地冷声道:「我是,有什么事?」 贺晗有点蒙圈,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敌意,她解释,「珍姐让我顺带把一班的卷子拿过来,等会她下班了不在办公室,怕你们拿错。」 说着,她把卷子递给江妍。 厚厚一沓卷子重重地来到江妍臂弯里,「数学模拟」几个大字刺目。 原来只是来发试卷的。虚惊一场。 又听对方走近两步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江妍也没了刚才的虚张声势,恢復成了带点不太自在的友好。 她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啊,是,第一次,看到卷子有些应激反应。」 「发试卷的啊?」显然钟雾青也反应了过来,这会才敢从江妍背后探出头来,露出眼睛偷看人。 贺晗一看背后是钟雾青,眼睛一亮,淡笑着,意味不明地说:「原来是你。」 钟雾青被发现了就退回去,「我不认识你。」 第36页 贺晗趁着离江妍近,坏心眼地绕过江妍伸手碰了下钟雾青胳膊。 果不其然,钟雾青比含羞草还含羞草,别人一碰她就立即往后缩,下意识用力,拽着江妍往后退了一步。 「这么怕我?」贺晗微歪头打量她,意有所指,「你不认识我,但我记得你。」 那天厕所就三个人,除了她俩就是钟雾青,钟雾青是突然进来的,她们原本以为快上课的点,厕所有靠近角落,没有人进来的。 被撞破了她也没觉得哪里尴尬,就是人生闷气了,气她干嘛突然亲上来,这下好了,被人看见了,贺晗当然是因为忍不住才亲呀,后面她好说歹说才把人哄好。 江妍听到这话,顿时冷起脸,「你想做什么?办公室就在前边,这里还是一班,要找事也得看地方,有什么好好说,不要吓她。」 贺晗看着这两人的架势,彻底明白过来,看来这两人都知道了,甚至还以为自己是来找事的。 「干嘛呢这么凶,怕我打击报復?」 钟雾青有人护着底气都上来了不少,在江妍背后小声回:「不然呢?你都认出我了,还跟我一路,就是想打击报復!」 被这番莫须有的指责堵得哑然,贺晗低低地笑,「拜託……我真要要挟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吧,最多也就……后巷堵你。」 她后半句故意咬重音,钟雾青立马压低声沖江妍耳边喊:「江妍你听到没!她要在后巷堵我!」 「别怕。」江妍反手拍拍钟雾青的后背,转头对贺晗说,「你直说吧,要怎么做才放过她。」 看来是彻底把自己当坏人了,贺晗也不恼,一步一步靠近抱成一团的两人,顺着她们的话头,正色道,「我嘛……当然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好歹得留点东西给你们以示警告。」 贺晗此刻的一举一动倒真像个混黑的,她边说着,一只手边往裤子侧边口袋里伸去,另一只手则按住江妍的肩膀,不给她们趁机逃跑的机会。 钟雾青看着对方一寸一寸没入布料里的手,贴着江妍后脖颈说话,她心跳如鼓,紧张道,「里面会不会有暗器?」 江妍用力握住肩膀上的手腕,在学校里她应该还不敢有出格的举动,就是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她还是要保持警惕。如果情况不对就立即撤开身子拉上钟雾青一起跑。 她们屏息凝气,看着那只手进去又出来,不知道抓着什么,有点鼓。 钟雾青仿佛在看一场十级惊悚的恐怖片。又菜又想看,一只手捂住眼睛,小心又紧张地透过指缝偷瞄。 先是两根纯白色的细长棍棒,再然后是……是……那只手完全露出来。 她神神秘秘地递到钟雾青,强硬拉过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 硬硬的,扁平的……棒棒糖? 「给糖做什么?你下毒了?」钟雾青举着糖诧异道。 「什么跟什么啊,请你们吃的。」 钟雾青有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错觉,不死心道:「那你刚才干嘛跟着我?」 贺晗有些憋屈,她苦笑道:「我记得你啊,知道你一班的想直接拿给你,这样我就不用上个楼了,哪知道你越走越快,都没影了。」 闹了个乌龙。 贺晗临走时,还是给了她们两根咸柠檬棒棒糖。 「不过还是要拜託你们帮忙保守秘密,给点封口费,谢谢。」 江妍空不出手接,于是两根棒棒糖就稳稳地躺在钟雾青手心里。 贺晗走后,钟雾青对着手发愣了好半天,然后才说,「哇,她好好喔,居然是给我们糖。」 「封口费而已,要我们保密的。」江妍语气有一丝难觉察的不愉快。 钟雾青像是压根没听到她的话,拿起糖嗅嗅味道,隔着透明糖纸也能闻到丝丝酸甜清香的柠檬气味。下一刻就拆开吃了,叼在嘴里。 问江妍吃不吃,江妍摇头,钟雾青便开始研究起另一根棒棒糖来。 明黄清透的糖块在光下显得很诱人,倒映在钟雾青眼睛里仿佛落了点点细碎的星。 江妍拿过对方手里的棒棒糖,让她看向自己。 「有一家话梅糖很好吃,下次带给你。」江妍强调,「比这个好吃很多的。」 -------------------- 这章会小修 第25章 24.水下暗礁 那场乌龙事件过后,钟雾青没两天时间就和贺晗熟络起来。 七班在二楼,正对着一班下方。 钟雾青下个楼就能看见贺晗和一个矮她半头的女生手挽手,两人总是站在走廊边上聊天,不然就是女生在背诗句背单词,贺晗就单手支着脑袋在边上看,看得很专注,那眼睛恨不得黏上去。 倘若没有那次厕所里的撞见,钟雾青看这两人只会以为是再正常不过的好朋友。 但实际上这俩人是一对。 钟雾青和贺晗都是活泼好动自来熟的一类人,没有太多拘谨,两人加了微信之后天天聊,刚认识那会聊得很起劲。 在这期间里,贺晗就把她和她女朋友从认识倒在一起的全过程都和钟雾青说了一遍。后面还介绍给了钟雾青和江妍认识。大课间钟雾青没事干,而江妍又要学习无暇顾忌她,她就时不时跑下去听贺晗讲她们的故事。 贺晗的女朋友叫筱晓。齐刘海,有点婴儿肥,眼睛圆圆的,带着个黑框眼镜,是乍一眼不觉得惊艷但越相处越觉得她耐看的清秀。 第37页 贺晗一般不叫她全名,而是叫她小小。两人打幼儿园起就认识。 当初筱晓入学早,话才刚讲没几句就被父母丢幼儿园去,她比同龄人更小个,进到人群里就容易找不到影。贺晗是她的邻居,两家父母关系不错,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捎带上一份给对方。 后面两个小孩上学,又是同个幼儿园同个班,贺晗身子高出筱晓一截,口齿伶俐,就被筱晓父母拜託多照顾照顾自己的女儿。 那会可苦了贺晗了。 她责任心重,被人一句玩笑话般的请求后就担起了照顾筱晓的重任。 头两天跟在筱晓身后护着,怕她不小心磕了碰了摔了,基本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人。 但按耐不住想玩的性子,她上蹿下跳皮得很,过了两天就打回原形,别人一叫她去玩,她就松开了筱晓的手。 筱晓初到陌生环境里多是沉默内向的,明明很想和人玩,但就是不敢上前开口。 只好杵在那静静地看着热闹的人群,他们跑到哪筱晓眼睛就跟到哪,她眼睛盯得紧,想玩的心思都快从眼眶里溢出来。 一天中午一群人闹哄哄地玩老鹰捉小鸡。 队伍很长,一甩一动就像条扭动的贪吃蛇,贺晗也在里头,在中间位置,她一玩起来就把筱晓这个人抛到脑后。 后面「老鹰」跑来抓后面的小鸡,一排的人又尖叫着跑起来。 小孩玩起来没分寸,也不管旁边有什么人,不管不顾地直直撞上去,撞倒了几个。 其中最尾端的小男孩小屁股一顶,就把旁边的筱晓顶到角落头。 尖细嘹亮的哭声响彻整间教室。不禁引得周围的小孩停下去看发生了什么,还把老师给吸引了过来,赶忙把撞到的小孩一个接一个抱起来安慰。 贺晗听到哭声的瞬间就立马转过头去看,这一看就发现角落头被人遗忘的筱晓。 她很安静,不哭不闹,大概是摔疼了,抱着膝盖坐在边上,眼圈红红的憋着泪,像只迷茫无措误入人类世界的小兔子。 贺晗赶紧松开前方人的衣服结束游戏,跑过去把她扶起来,「摔了吗?疼不疼?」 筱晓可能是反射弧有点长吧,贺晗帮她拍掉身上的灰尘,她才想起来哭。她小嘴一瘪,原先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顿时就绷不住了,掉下一滴砸在贺晗手背。 她抱住贺晗在她怀里小声呜咽:「寒寒今天没有来,我想和寒寒玩……」 贺晗那心顿时就感觉被人揪得难受。只好连连道歉,说没有下次了。 到午休的时候筱晓才勉强止住哭泣,不过还是有点抽抽搭搭的。等老师把所有小孩都安顿好,静谧的房间里都是小孩此起彼伏的唿吸,还有细微的说话声,再往后就听不到什么了,大家渐入睡眠,沉入梦乡。 只有筱晓例外,她拿着老师午休时安慰她的云朵棉花糖,拖着哆啦a梦小毯子,抱着快比人高的枕头,慢腾腾地来到贺晗在的床位,费劲巴拉爬上去,窝在贺晗怀里睡觉。 贺晗刚入睡没多久,就感到脸颊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贴,睁眼就是哆啦a梦圆圆的大脸。 然后是筱晓的半张小脸。眼睛圆而大,黑亮黑亮的,正眨巴着盯自己。她勉强躺在床位上,要再朝前挪一寸,可能就要掉下去磕个头破血流。 贺晗赶紧双手用力,把她半拖半抱拉到床铺中央来。 「你来干嘛啊?」贺晗把她毯子拉好,用气音和她交流,「怎么不睡觉?」 筱晓也用气音回应:「寒寒,我一个人睡不着。」 和贺晗呆一起筱晓话就多了,「我想和你一起睡。」 她放在毛毯里的手传出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白嫩的小手突然冒出来。握成小小的拳头,不知道里面攥了什么宝贝。 拳头落到贺晗的手心,拳头舒展开时,一个用透明糖纸包裹的白棉花糖就出现在眼前。 「给我的?」 「嗯嗯!」 「你怎么不吃?」 「给你糖,你能不能天天陪我玩?」 贺晗心想这多简单,坦然接受了筱晓的小礼物。撕开包装正打算整个吞了,但筱晓那目光实在热烈,实在渴望。 贺晗最后把它撕成两半,分给了筱晓,剩下那半块糖被她三两下塞嘴里,她吃完的时候筱晓还在吃。 午休时间两人也不能大声说话,只能大眼瞪小眼,左右无聊,贺晗就侧卧着,开始看筱晓吃东西。筱晓吃东西很慢,小口小口抿着,糖快化了才吃完一半。 眼睛还有点红,眼睫总显得湿漉漉的,吃起东西腮帮子就一鼓一鼓。越看越像只兔子。 这样胡乱想着,贺晗眼皮逐渐发沉。 后面她做了个梦,梦到有只流浪的小兔子突然出现马路边,好像伤到了脚,车流不断,她只能一瘸一拐地躲避,贺晗心下不忍,上前把它抱到安全的平地。 没想到它就赖上了,开始跟着自己。她去哪,它就跟到哪,甩也甩不掉。 不过小兔子香香的,有股棉花糖的香甜味。 两人经常一起玩乐,一起同行,周围的朋友都艷羡贺晗拥有这样可爱的礼物,贺晗同样为它的到来而开心快乐。 只是好景不长。 有天小兔子消失了。 妈妈说,它跟着它的父母走了。 贺晗从睡梦中甦醒,她睁开眼,看着头顶玄白的天花板,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 第38页 好像心爱的玩具被人夺走了,找不到了。 旁边的筱晓睡得很香。 贺晗忍不住,轻轻捏了下她的脸颊。 「小兔子。」 ———— 提到幼儿园的事,贺晗就滔滔不绝,声情并茂,好像三天三夜都不够她说的。 她们齐齐站在角落处聊天。有着同性身份作掩护,路过的人即使听到也不会觉得这其中的谈话内容有什么端倪,只以为她们友谊深厚,亲如姐妹。 不过筱晓已经彻底听不过去了,捂住她的嘴:「哪有那么夸张,小时候又不是以后。」 贺晗就嘆气,「是啊,你小时候多可爱,超粘人的,像个贴心小棉袄。长大了就不粘人了,只能我粘你了。」 「你可闭嘴吧。」筱晓无情打断她,扭头和钟雾青说,「你别听她的,她喜欢夸大事实。」 「你好兇啊,我好喜欢。」贺晗嬉皮笑脸,有着刀枪不入的厚脸皮。 「神经病。」筱晓瞪了她一眼,却是笑得很不好意思的。一不好意思,就连着贺晗的脸也捂住,「不准再说这些!」 「好嘛好嘛。」贺晗顺势埋在她的手心蹭,蹭得筱晓没了脾气。 好甜哦。 钟雾青被她们轻松愉快的气氛所感染,笑着看她们打闹,学习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她心情大好,回来路上步子都是蹦蹦跳跳的。路过两个年级级长,她很有礼貌的打了声招唿,不过他们急急忙忙的,没有注意到钟雾青。 只听到个中年领导面色忧愁,「两个女生……这整的都是些什么事……」 钟雾青被忽略了也没在意,踩着上课前两分钟踏入教室,跑到江妍面前趴在她肩膀上,嘴里喊着:「江妍~江妍~」 「心情这么好,玩完回来了?」江妍不反感钟雾青的撒娇劲,内心甚至会有一种饱胀的,甜蜜的满足感。 「是呀。贺晗和小小好有趣,我听了好多故事。」 「知道那么多,小心被灭口。」江妍学累了,趁着还有几十秒时间,停下来和她说上几句话。 「我现在是贺晗和小小的头号隐形保镖。」钟雾青仰头挺胸,很是得意,「嘴巴很严的,她们都相信我。」 「嗯,你最厉害。」江妍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夸她。 「吼吼,学霸夸我厉害!」 钟雾青喜上眉梢,赶忙将后桌熟睡的许年晃醒,「年糕醒醒!学霸夸我厉害!她夸我厉害!」 许年正懵呢,「啊?啊……额嗯,厉害厉害……」 正巧上课铃响。班主任走近教室。她面色凝重,周身散发出低气压。原本还没从大课间玩闹里平復下来的学生,一见这种情形,当即闭上嘴巴,生怕被班主任一记眼刀扫射,杀个片甲不留。 她没有立即翻开课本,也没有在黑板上写下本次课要学的重点。大家心里瞭然,这是有一大段教育人的话要说。 铃声一过,班主任就开口:「你们最近也听到了吧,学校最近在抓校纪校风,领导都在附近巡视着,你们自动自觉点,什么手机啊、校牌啊,该注意的注意。」 老生常谈的事。校牌每天都要带着检查,手机不能带进学校,每天要穿校服等诸如此类的规矩条框。三天两头说,学生们见怪不怪,耳朵都要听出茧了,嗯嗯啊啊的应。钟雾青听着班主任的话,垂在桌下的手则是拿了笔,轻轻地、一下一下的点在江妍的手背处。 紧接着,班主任又说:「还有件事,之前想着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也就没有挑明了讲,不过今天还是说下吧,给你们打个预防针。」 大家顿时来了精神,纷纷直起身字竖起耳朵听。 「除了上面那些,还多了一条,就是抓早恋的。」班主任扫了台下一圈人,「话我就点到为止,我不干涉不参与,但先说好一点,我可不想到时候在教师大群里领人啊,很丢人的。」 班主任说得有些幽默,台下有了些嬉笑声。 班主任继续提醒:「你们别不当回事啊,这次很严格,今天就有学生被抓到了,被校领导拍了发年级大群里。」 钟雾青听一句没听一句,只听重点。 但这个重点,却不是她想听到的。 「就楼下七班的,已经请家长了。」 原子笔没有拿稳,从两指间滑落,啪嗒一声,骨碌碌地转,滚落到脚边。 -------------------- 这章会小修 第26章 25.风暴中心 后半节课,老师讲的话,钟雾青已经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被她捡起来的原子笔握在手里,指腹来回摩挲笔桿,越磨越用力,指节隐隐泛白,看起来很不安。 一个是怕她们误会自己,但钟雾青从没有向别人说漏嘴过,她发誓。 二是怕她们受到惩罚,毕竟都到了请家长的地步,早恋这事可大可小,一旦有家长介入,又有几个能长久的。 江妍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在课桌下,悄悄握住那只手。 「等会下课,我带你过去看看。」她又用了点力,企图通过这点力度消解对方的浮躁。 钟雾青没应她,也没有抬头,只是看着课桌下的动静,默了三秒,反手握住她的手。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 钟雾青和江妍下楼时,七班这边一片喧譁,走廊聚了不少人,有的人在玩,在聊天,而更多的人,站在走廊边上,扶着栏杆把手,看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第39页 一路上周围夹杂着不小的议论声。身旁就有七班的同学在问怎么了,知情的人简单讲了两句,声音不大,但钟雾青能听清。 「被抓了,被人拍了发群里,说是早恋。」 「我天……同?」 「嗯。」 有人得知这种事,说不上是什么反应,面露忧色:「难搞哦……」 有的则是惊讶处了两年同学,居然是个隐藏的同性恋,说不上歧视,「但要发生在我身上,我受不了。」 时值酷暑,南方的天正热,办公室开着空调,大门紧闭。 办公室的大窗户正对向她们,窗帘没有全部拉上,半掩着,但还是能看见里面的大致情况。能看见两对夫妇同年级主任、级长说着话,贺晗和筱晓被父母隔开,两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大家的脸色都好看不到哪去。 钟雾青走得急切,拉着江妍往前面快步走去,越过重重叠叠的人群,穿过紧窄逼仄的过道,才算来到办公室的一米开外。可没等她们再上前几步,有老师出来了,带着一身空调房里的寒气,驱赶四周的人,她摆着手,「快上课了,赶紧回去,不要聚在这里。」 人群作鸟兽散,只剩下钟雾青她们突兀又执拗地杵在那里。老师把人驱散得七七八八,扭头看她们还没走,就来催,钟雾青没什么底气地扯了个谎回她:「等一下,我有问题问老师……再等一下。」 正僵持着,贺晗正巧瞥见了她们,她身子侧对着窗户,像是遇到了很棘手的问题,眉眼仿佛蒙上一层化不开的阴云。 钟雾青脸上满是关切,贺晗原先冷淡漠然的神色在看见她们时才松动了些。 她轻轻摇了摇头,让她们不用担心,嘴上打着口型:「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议论和办公室的一举一动,都让钟雾青的不安扩大。她感觉事情不仅仅是早恋那么简单。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参与,甚至惊动了校领导。 她突然想到那两位中年领导说的话。「两个女生……这整的都是些什么事……」 两个女生…… 她身侧的江妍脸色同样透着凝重。 学校和家长会怎么处置?这个架势,看来不会是简单几句口头警告就能翻篇的。 心底再次冒出一种,很沉,很重,喘不过气的感觉。在知晓对钟雾青的心意时,一个一直被她刻意忽视、逃避的问题,不得不重新放出来思考。 如果贺晗她们註定存在坎坷波折,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和钟雾青也会如此? -------------------- 有点短小,过渡一下。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本周末开始周更1w字,更新时间不定,但接下来两周肯定有更的哈。 感谢喜欢,么么 第27章 26.修正法则 那天中午放学,筱晓的座位空掉了,一本书都没留。 她被铁青着脸色的父母带走了,后来没再回来学校过。她转了学,去读了邻省一家有名的国际学校。 这些是贺晗后来听班里同学说的。 办公室里,校领导委婉表示并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并让事态扩大影响名声。领导层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要是传出去了,到时候谁还敢让自己的孩子来这学校上学? 同性恋在当时校风严谨的校园里,称得上是异类。 学生或许尚能接受,上一辈,再上一辈,谁又能坦然接受。 他们还从父母角度考虑,说这样对孩子的成长不好,两人应当分开。 他们协商着,最后家长和领导达成一致:转学,不能再等了。 贺晗还处于一种「三两句就敲定一个人去留」的震撼中,她试图抗争,才刚说一句凭什么这么做,就被她父亲厉声喝止。 临走出办公室前,筱晓父母原本想就在这节课带人走,但一直没发话的筱晓,在气氛沉重的室内开口。 「放学后再走,我要和班里同学道别,当初你们答应好的。」 其实早在开学初筱晓父母就想让她转学了,工作调动,怕筱晓两边跑身体吃不消。他们和筱晓说,在邻省买了新房子,要做长期定居的准备,原计划是这个学期结束就办理手续,没曾想中途出了这档事,筱晓父母哪能再等下去,因此才会在校领导提出时连连答应。 筱晓一直没和贺晗提过转学的事。 她们分开时,贺晗才刚知道,还是大人商量时听到的。对此,筱晓到最后也没有对此作任何解释。 多年后的重聚,钟雾青和贺晗坐在小酒馆的落地窗前。 酒瓶渐空,聚会到了尾声,贺晗问:「你说,她是不是怕我缠着她,其实早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不过都过去了,明白还是不明白,都过去了。」 「没联繫过了吗?」钟雾青问。 「当然有啊。」贺晗轻笑出声,「前些日子她结婚了,给我发了请柬。我去看了她,戴了隐形眼镜,婴儿肥没了,还问我最近好不好。」 她的声音轻,像大漠中遥远飘渺的烟尘,抓不住驱不散,只会让眼眶徒增酸涩,「还能联繫什么呢。」 窗外的璀璨灯色在她侧脸涂抹开,钟雾青分不清她是不是哭了,眼尾泛着点点的亮光,再转回来时就没有了。 钟雾青后来想,其实筱晓父母也没有特别强硬。至少,他们给了两人一个好好道别的机会。 第40页 那天楼下吵得很,中午刚下课,学生放学,以往五分钟就能安静的教学楼,哄吵和走动的声响持续了十分钟。 老师拖堂了,拖了三分钟,再出来时,走廊已经被其他班的人站满了,纷纷将目光放在楼下。 钟雾青率先出来,她听到周围人说七班有人要走,挤进人群最前边,发现楼下停着辆白色轿车,筱晓抱着一堆书,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正将书放进后备箱里。贺晗立在她的斜后方,想上前,却被她爸爸按住肩膀不让动。 阳光炽热勐烈,罩在他们身上,如一张密不透风的透明网,楼上看热闹的人听不见声音,只能从挣动的肩膀,欲上前的脚步,伸出的手,两个女孩一触即分的眼神,窥见那不太一般的情愫,和拉扯。 后备箱合上,即将出发时,双方父母做了交流。两位父亲走到一块说了几句话,随后制住贺晗的手便松开。 下一刻贺晗快步将人拉住,两人面对面,离得不算近。 钟雾青看见贺晗把对方的手攥得很紧,好像生怕她熘走,她紧紧盯着人,似有很多话想说,但却没有发出一个字。而筱晓只是安静地看她,等她开口。 旁边不知情的人以为只是普通的道别,尚未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看了几眼就匆匆往食堂方向走去。 空地上的人越来越少,短短几秒的僵持变得漫长。 率先打破僵局是筱晓,她的嘴巴张了张,钟雾青听不见她的话,只能看见贺晗的眼圈越来越红。 原以为贺晗会坚持下去,拉住她的手不放,钟雾青甚至隐隐希望她们能够拉起彼此的手,然后撒开腿跑,跑得远远的,让别人都找不到,更不会被发现。 但那只紧抓不放的手,最终还是松了力。 很缓慢地,很无奈地,滑过对方的小臂,垂落在一侧。 筱晓没再说什么,绕过了后备箱,来到车后座,拉开车门时没有立即上车。 她侧过头去,稍抬头,草草看了眼楼上的人,復又回到她的对面,看向落在被留在原地的贺晗。 钟雾青总觉得筱晓有话要说,但她没有,趁着两人对视的间隙,挥了挥手,最后上了车,走了。 「筱晓当时和你说了什么?」钟雾青问。 贺晗怔愣片刻,又笑了,她浑身卸了力,放松般靠坐在后背上,眼神变得有些涣散,陷入一种十分遥远但极其深刻的回忆。 「她说……」 时间仿佛被拉回那一天,贺晗记得那时风簌簌响。筱晓的面色是冷静的,冷静得像个陌生人,冷静得好像离别这种事,她早已有所预料。只有贺晗后知后觉。 她只说了不过三两句话,就足以让贺晗的心理防线溃败。 我们要一直在卫生间里吗? 只能这样了。 贺晗,放手吧。 于是,她选择松了手。 的确,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她没有想到以后,没有想到她们可能会面临的处境,只顾当下的欢愉。 筱晓的身后,有展翅高飞的和平鸽雕塑,有保守严格的父母,有未能允许恋情的环境。 她不甘心之余,也有怨愤筱晓的漠然,最终却只能去释怀。早在办公室里,她就明白父母的态度,父母震惊中掺着失望的眼神,让她无地自容。她平生第一次感到羞愧,还有无能。 她能够理解筱晓的处境。 上方有数不清的千万双眼睛,凝视下面这场戏。 耳边充斥嗡嗡的说话声,却不敢深想会有什么内容。 如此可怕。谁又敢久待。 「『要一直呆在卫生间里吗』,她的原话。」 贺晗补了自己想像的后半句,「永远见不得光,永远只能偷偷摸摸的。」 她喝干最后一口酒,视线从窗边转向对面的人,转了话题。 「你们呢?」 钟雾青搅着杯中漂浮的冰块,摇头,淡淡笑着,「我们能有什么,老样子,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她在忙项目。」 「这样啊……」贺晗点点头,她喝得有点多,现在脸上有点醉醺的红,伏在桌面上,好像是睡了。 把醉酒的人送到家后,回去路上,回想起那天的细节,钟雾青不免会感到遗憾。 尽管高中时期的钟雾青对爱情保持一种极度悲观,但偶尔还是会心存希冀,想着也许真的存在相爱到白头的人。 她是存了点私心,当初目睹这场离别时,希望从两人身上看到些许关于她和江妍之间可能的未来。 因此才会百般希望这对同性恋人可以走得长久。 但事实总是难以说服人的,现实里的阻力和各种不确定性,个人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最后的结果总是一拍两散;而有的人相依相伴,搭伙过日子,得过且过,已经很难去界定那究竟是相爱还是将就。 那天的江妍和钟雾青之间,隔着一个林圳川,一个何昭,还有好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人。 钟雾青下意识去找江妍的身影,妄想寻求到一丝安全感。然而她们分隔在两地,她过不去,只能隔得远远地看对面的人。 心灵感应般,江妍转过来,用那双不笑时总会有点忧色的眼睛,同她遥遥相望。 汽车驶远,耳边徒留一声林圳川的轻嘆。 荒唐戏终了。 这周遭一切多纷杂,多私语,多熙攘。 第41页 总有人要退场。 -------------------- 晚安 第28章 27.无垠妄念 大约一周后,贺晗也转走了。她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来学校,一直呆在家里,转学的事是在她离开前一晚和钟雾青说的。 她去了北方的寄宿学校上学,学校是她自己挑的,很北边,转学几个月后,她给钟雾青发了张最近的单人照,她站在茫茫大雪里,雪很厚,快到膝盖,她弯下腰在雪地里堆雪人,垒得高高的,身子浑圆雪白,看着很可爱。 钟雾青问,雪人前面的雪印画了什么字,她说是小小。 「以前她说想看雪,一直没机会去北方,现在好了,我比她先看到。」 语音里,贺晗开着玩笑,语气有些许幸灾乐祸,但笑完了,就变成偶尔唿啸的寒风,轻轻浅浅的呵气唿吸,还有长久的沉默。 有小长假的时候,贺晗才会回一趟南方的家,后来时间逐渐锐减成四个月、半年,甚至是一年,再后来,就没回来过了。没回来的那几年,每逢寒暑假,她就在北方那边打工赚自己的生活费,大学毕业后用自己攒下的钱开了间清吧。 前些年不回家是因为叛逆,后面是适应了那边的生活,想安定下来在那边发展了,但也是不想再回这边多呆了的意思。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贺晗走的那天,钟雾青和江妍都来机场送她,她父母也在场,贺晗妈妈在旁边用纸巾擦泪,她爸爸则是表情凝重,像是气郁闷了,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那会她和父母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僵了,贺晗是个硬骨头,这次能够出省读书,是她关房间不言不语绝食三天,逼到父母不得已松口才换来的。 她和钟雾青说,她不想重新去感受当初在办公室被人推着走,被人决定去留的无可奈何,如果要走,就自己主动去选,不用再落于被动的局面。 分别前贺晗抱了抱她俩,然后和父母简单挥手以示作别。转过身进了安检口,没有回头,背影很决绝,似是没有丝毫的留恋。 钟雾青和贺晗联络不多,毕业后高二调整了上课时间,周末只放周六的假,周日补课,晚自习下课也从九点半调整到了十点十分。 周末偶尔心里挂念,钟雾青就会问候问候她,发发微信寒暄两句,通常聊没多少,就要去学习。 分别后,钟雾青除了去老师办公室,就很少去楼下了,下面没有她要找的人,也就没有去楼下走动的必要。 而江妍和钟雾青之间的关系,似乎也自从那天起,归于平淡如常。原先那些亲密的举动,钟雾青再做不出来。因为贺晗临走拥抱时,在她耳边悄声说:「小心点,当断则断。」 贺晗离开后的日子,钟雾青的话变少了,笑容也少了些,开始喜欢呆在座位上,丧失活力。做完一份卷子就会停下来休息,长达几分钟不说话,光对着窗外的树发呆。 江妍去看她,忍不住想去拉她的手,但刚碰到衣袖,旁边过道的几个学生走过,就又触电般地收回了。 这样算不算变相的疏远。对此现状江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心里想着,嘴上就轻声喊:「雾青。」 不过只要一喊名字,钟雾青回头,总是会在下一刻带着笑,靠在椅背上歪头看她,「叫我干嘛呢?想我啊?」 一如既往调笑的语气,似乎一切都没变过。她们还是像从前那样好。 江妍点点头,说是。 ———— 相处中的那点不自然只起了个头,还来不及深究,就不得不投入到新的学习中。 学期末将至,各科课程进入复习,晚自习原先吵闹的教室,现在只剩哗啦作响的试卷、课本书页的翻动声。 钟雾青是中途转来的,两边学校课程进度不一样,虽然她平日里嘻嘻哈哈,爱玩闹,爱睡觉,其实学习的时候比谁都专注。早自习上课前,江妍踩着点到教室,就能看见钟雾青背过身子,面朝墙看单词书,能吃下两大块米糕,下饭得很。 江妍到了座位坐下,正欲咬下第三块甜米糕的钟雾青停下来看她,把手递到她面前,「吃吗?」 往常江妍基本都是不吃的,但她们现在一天能说上的话不到二十句,江妍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能聊的机会。 「吃不了这么多,你能不能掰点给我。」她看着钟雾青的眼睛问。 钟雾青哦了一声,「当然可以。」 她垂眸盯着手里的糕,分得仔细,两手拇指按在中间位置,再分开就裂成两半。她把糕塞到江妍手里,然后继续边吃边看书。 自始自终,钟雾青只在回头时看了江妍一眼。 江妍咬一口糕,她嚼得慢,抿化的糕甜丝丝的,淡淡的玫瑰花味道在口腔瀰漫。钟雾青看完最后一页时,就直起身子转回来,她的眼睛放在桌子下。长时间没有移开。糕一口一口往嘴里送,机械咀嚼。 此刻的她也许是逃避外界,断绝交流,多数时候试图让自己变得透明不惹人注意。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大概要归根于贺晗和筱晓的离开。 只是江妍没想到钟雾青会受如此大的影响。 她们真要保持这样相处?她已经有些受不了了。她感到日子再次变得缓慢煎熬,尤其是假期临近时。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江妍问。 显然钟雾青听到了她的话,手上动作顿了顿,睫毛轻颤。她又咬了一口糕,唇瓣沾了洁白的颗粒,脑袋极慢地往开口的塑胶袋凑了点,快要埋进里面去。 第42页 「雾青,」江妍按下她面前鼓起的袋子,让她的脸重新露出来,「陪我说会话吧。」 「怎么了?」被袋子阻隔的声音带点闷。 「最近不开心吗?」江妍凑近她,双手撑在桌沿,她看钟雾青总是认真的,眼睛干净透亮,不带丝毫杂念,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一个钟雾青。 另一层面的执着。 「哪里有。」钟雾青错开交汇的视线,拿下袋子,背过手擦擦唇角的糕屑,她的笑容浅淡,「要考试了,复习而已。」 江妍几乎是脱口而出,「走的那天,贺晗和你说了什么。」 「说拜拜呗。」钟雾青随口道,她笑出了声,「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和她一起那边上学吧。」 江妍有些反感她的顾左右而言他,伸出一只手,突然去握她放在桌下的手。只有触摸到手心温热的温度,才能感到这个人就在身边。 「你是想她们了?还是说……你在疏远我?」 中指的第二指节有层薄薄的茧,是握笔磨出来,在她白软的手上有点突兀。 下一刻手感受到挣动的力度,江妍没有见好就收地松手,而是收紧手让她无法挣脱。 江妍同她一起低头看地板,脚尖去碰她的。 「钟雾青,你告诉我好不好。」 身后传来许年的小声揶揄。 他的同桌去后门背书了,他正无聊,整个人趴在桌上,最后一排的角落是个绝佳的视角,能够看到全班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这一看,就看到前面的江妍和钟雾青紧紧牵着的手。 他起了玩心,不过调侃的话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张扬,「哇呜~莫非你们也……」 江妍讨厌对方此刻的沉默,也讨厌不合时宜的玩笑。 双重讨厌,许年十分不幸地撞上了枪口。 江妍扭头斜睨着他,脸色平静时的江妍,是大多数人眼中不好惹的冷脸,不让人觉得生气,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她说了让许年和钟雾青都吃惊的话。 她撒起谎面不改色,说得比真话还真。 实则是破罐破摔。 「是啊。」 「你要举报我们吗?」 第29章 28.很想抱你 许年只是开开玩笑,更不会做出什么出卖好友的事。他连连摆手:「怎么可能!我像是这种人吗?」 江妍不置可否,默然注视他两秒,吐出一字:「哦。」 许年平生第一次感到他美好正义的品格遭到质疑,他举出三根手指:「我发誓!如果我敢做出这种事我就……」 毒誓还没发完就被江妍急忙叫停了。「知道了,信你。」 许年就此作罢,好奇心又开始了。其实他也想像不来女孩子之间谈恋爱是什么样,就他以前接触到的观点和言论来说,不歧视是正解。 可当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者身边人,又要另当别论。因此,常常会有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我不歧视啊,但如果是我,我接受不了。」 表态有时候是件很危险的行为,因此人们大多选择沉默。 许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其实他内心对此更多的是无感。 一方面怕说错话伤害到她们的敏感心思,另一方面是震惊,抛开同性恋不说,这俩人真的早恋了? 他连人带桌凑上去,神色小心地悄声问:「你们……真的?」 钟雾青很快从刚才的错愕中回过神,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开始笑着煳弄许年,她本就是个爱把真话假话掺半的人。玩久了,摸清钟雾青的套路,只要她说得越夸张,许年就越不信。 钟雾青故作惆怅,嘆道:「唉……我也想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如果成了随点份子?」 一听这话,许年立马就变了脸,脸上满是上当受骗的懊悔,他很是坚定:「我就知道!你们耍我!」 钟雾青笑得没心没肺的,许年被她笑得求知慾都没了,皱着张脸回到课本认真复习。 闹剧在早自习打铃起结束。 两人重新归于平静。钟雾青试图当做无事发生,江妍并不如她所愿。 大课间钟雾青去走廊透气,对着前方那棵百年老树打哈欠,哈欠打到一半,一个人影的闪到面前,眼前赫然出现一个江妍。 哈欠变了调,钟雾青被口水呛咳起来。江妍自然而然地给她顺背,直到咳嗽声渐渐平息。 「不学习,怎么出来了?」钟雾青拍拍胸口清嗓子,眼圈还残留着刚才激起的红。 江妍不死心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你这……」钟雾青微微一怔,她没有想到江妍还在拿之前的问题不放,苦恼之余又无奈得好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倔。」 江妍切中要点,「我们没以前好了,雾青。」 「我……」被一语点破,钟雾青哑然,想狡辩,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好像怎么解释都会很苍白,事实上她不敢和江妍亲近,才会下意识躲避。 贺晗和筱晓的事情让钟雾青有所收敛是一个原因。 但江妍偶尔还会想到其他的事。 如果一个人对自己不好,那也有可能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赵曼殊生气时,她就经常这样想过。并时常作为自己反思的第一件事。 她低声问钟雾青:「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第43页 钟雾青当即摇头否认,「没有,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 然后听到江妍微弱的,不甚明显的松了口气,她的眉眼比刚才明朗了点。 「那能告诉我原因吗?」她在无人的地方偷偷碰钟雾青垂在身侧的手,试探着问,「是不是害怕?」 钟雾青盯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出了神,极慢地点了个头,「嗯。」 江妍说:「你不像是会被这些事困扰的人。」 在对方视线重新回到江妍身上时,她继续说,「你可以不用这样,他们并不知道,没必要为没发生的事担心。」 钟雾青垂头听着,两手搭在面前的栏杆扶手交叠着,拇指指甲掐着另一手的虎口,划出一条条不甚明显的划痕。 半晌,她才停下动作,转而看向江妍,「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果换作是你我的境地,我们又会是什么样?」 江妍的举动点醒了钟雾青,逃避不是什么好办法。 如若没有上次那件事,她大概还不知道她们可能面临的局面。 她太过天真了。一切远超出她的想像,以至于她心情的低落不知道应该归咎于同朋友道别,还是已成定局的那场离别。 这些日子钟雾青在想,如果那天的人变成她和江妍,会是什么样? 换做自己,她无所谓得与失。 她没有父母,并且不管自己做什么,奶奶都会无条件支持。她并不在意别人会如何看待自己,她活得肆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靠别人一张嘴过活的小孩,处处小心谨慎,委曲求全。 可江妍呢,江妍怎么办? 她并不是一个能够随心所欲的人。她似乎有太多不能去逾越条框的理由。 所以哪怕钟雾青再怎么全凭心情行事,她也要留心把江妍考虑好,确保不会让她处于风口浪尖。 「当断则断。」贺晗临走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一直记得。 在她们尚未确定关系前,一切还不算太晚。 她不希望江妍站在日光之下,去面临两难的抉择。 思绪飘远了,钟雾青把眼前的江妍看得很仔细,似乎怎么都看不够。这几天她的目光都不敢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生怕让人觉察出端倪,其实她很想看,像以前那样和她亲近。 今天的大课间楼道比以往安静,她们呆在走廊拐角的角落里,顶楼上没有人,身后的教室也早已空掉了,班里的人提前去上体育课。现在这边鲜少有人路过,偶有从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衬得周围尤其静。 只不过这样的寂静地,反而比人来人往的过道来得危险。一点亲密的举动都容易被人误会,被人发现。 钟雾青光线暗的角落,看着对面过道处走过的几个正在交谈的学生,极细微地嘆了口气,然后突然问:「江妍,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吗?」 「什么?」江妍还没反应过来她话题的转变。 「很想抱你。」钟雾青笑着说。 话毕,她就掩嘴笑出声,又变成那个没心没肺,爱作弄人的钟雾青,「开开玩笑的。」 笑完了,钟雾青又自顾自地问:「还记不记得植物园那天我说的话。」 江妍感到脸有点热,迅速思索起她的话,确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钟雾青列举很多有意思的玩乐,邀请她去家里玩,也算是换种方式表明心意。可她不免浮起一丝疑惑,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 很快,钟雾青解开了她的疑惑,她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 「如果你来,我就不会怕。但要是你没有来,我们就保持现状,你明白吗?」 江妍心中一沉,她花了好一会,才在心里消化完这句话。 为什么要这么快做决定,像之前那样不好吗?她始终心存一丝希冀,或许她们不用想得那么远,不要考虑那么多,去设想未来会怎么样。但现实问题总是绕不开的。 她不能给钟雾青一个相当肯定且稳妥的保证。盲目的一头热,最坏的结局就会如贺晗她们那般,以遗憾收场。 钟雾青留有余地的问题,是在为她和自己留后路。 她认命般垂下眼帘,颓丧气萦绕心头,「明白。」 钟雾青何尝看不出她的沮丧。 「开心点嘛,又不是世界末日。」她沖江妍伸出一根尾指,笑着哄人,「拉个勾。」 她补充着,尽量让语气轻松些,「如果暑假你愿意的话,就来我家玩吧。」 「只有你能来的家。」 第30章 29.丝线木偶 江妍被她的样子逗得开心了点,伸出手,勾住她细白的尾指,同她做约定:「拉勾。」 钟雾青见她笑,莫名感到这些日来压在心中的潮闷驱散了些。 「好了,快上课了,该走了。」说着,钟雾青就要朝前迈步,突然就被江妍伸出的手拦住了。 「等一下。」江妍来到了她面前,在她身上投下大半个人影,将她罩在里头。 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很轻,偶有很小的说话声。 「怎么了……」钟雾青听着周围的细微声响,才落下的心霎时提到嗓子眼,怦怦直跳。 人影无限扩大,独属于江妍身上清清淡淡的冷香逐渐蒙上鼻息。 江妍紧紧抱住她。 两人的脑袋离得近,说出的话像在耳边低语,呵气全擦过耳际。 第44页 习惯了钟雾青平日里没什么分寸的身体接触,突然间没有了,让她很不适应,急需要接触才能感到安心,短暂忘却枯燥乏味的题海和心中郁闷。 或许江妍的任性都给了钟雾青。 「我和你一样。」也很想抱你。 只不过两三秒的时间,在被人发现前,江妍便适时松了手,看着钟雾青脸上的红晕逐渐爬上她的耳廓。 「我还以为你没有怕羞的时候。」江妍破天荒地开起她的玩笑。 钟雾青胡乱擦擦自己发烫的耳朵,强装镇定推开她:「热的,走了。」 江妍问起地址时,钟雾青说,她会在「江心月台」地铁口旁边的大树躺椅上等她。 ———— 期末考试在七月上旬,为期三天。 今年暑假只有一个半月,八月下旬要开始补课。 考完最后一门课时,校门口涌进很多家长,学生将走廊过道处原先为了布置考场腾出的课桌和书放回教室,再抱上一大摞书,连同在宿舍已经收拾好的行李,一併拿上去找家长。路上的人都大包小包的。暑假没有课本学不了习,住宿生都大包小包往家里提,走读生也不例外,手上抱一摞,背上个形如厚重龟壳的大书包,这就是此刻钟雾青和江妍即将放假回家的状态。 每逢这个时候,赵曼殊都会来到教室等江妍,帮她拿书,接送她回家。 她们刚收拾好课桌,准备走的时候赵曼殊就在门口等着了。 她看见自己家的女儿和她的同桌交谈甚欢,笑声连连,在家怎么没有见她这么开心。 她们聊得投入,一时没有发现身后一直看着她们的赵曼殊。 江妍转过身,脸上还挂着笑,猝不及防看见门口的赵曼殊。生病以来,赵曼殊很少有笑的时候,唇角平直,眸色深沉。好像一眼就能将人心思看得透彻。 江妍收起了笑,「妈。」 钟雾青也发现了身后的人,她下意识地和江妍拉开距离,喊赵曼殊阿姨。 赵曼殊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刚才探究的神色,看起来亲切温柔,她身上还穿着才下班没来得及换下的职业西装。 从教学楼到校门口,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五分钟的路程。 从她们的聊天中,钟雾青大概能推出,这个暑假的江妍不太「自由」。赵曼殊严格规定了她的时间,大到这个月的学习规划,小到每天的日常活动,她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之前略有耳闻,现在听到赵曼殊近乎封闭式学习,即便她作为一个旁观者,还是会感到一丝窒息与压抑。 江妍只是安静听着,没有丝毫异议。 到大门口的时候,江妍见到了钟雾青的奶奶。 那是一位很有气质的老人,一袭墨黑色旗袍,上面的龙凤花纹烫了金色,外加一件米白色的流苏披肩。很是雍容华贵。 头髮乌黑,用檀木簪子盘起。眉目慈祥和蔼,五官虽有皱纹,但从五官轮廓来看,年轻时定是位美人。 她被一位年轻的妇人搀扶着,仰起头,伸长脖子朝校门观望。 江妍听到身旁的钟雾青朝那边挥手喊:「奶奶!」 出了校门,钟雾青便快步跑到她的奶奶面前,本想扑上去抱,走近了又忍住了,她怕把奶奶撞上,及时剎住脚,然后一把抱住奶奶埋在她怀里蹭,一个劲地喊着奶奶,粘人得很。 「哎唷……怎么这么大了还撒娇。」奶奶拍拍她脑袋,笑得宠溺。 「想你嘛。」钟雾青笑嘻嘻的,抱了会就依依不捨地从她怀里起来了,向她介绍起赵曼殊和江妍。 在钟雾青的介绍下,赵曼殊和奶奶打了招唿,奶奶向她们道了谢,感谢近些日子对她家雾青的照顾。 到了江妍。不用钟雾青过多介绍,奶奶已经先和江妍说起话了。 她不知道听钟雾青说过多少次她的同桌了。早上出门一句我同桌,晚上回家一句我同桌。 江妍这名字她想不记住都难。 「小妍,你就是雾青的同桌吧?」 「啊、对,我是。」江妍有些不好意思,拘谨起来说话变得有点磕巴。 「嗯,我经常听雾青提起你,非常谢谢你对雾青的照顾。麻烦了。」 「没事的,没事的。」 聊了几句,就要分别了。赵曼殊和江妍先回家,临走前,钟雾青悄悄勾了下江妍的尾指,江妍侧头看了一眼,发现钟雾青在沖她笑。然后说了句很小声的话,「如果可以,江心月台见。」 其实她还是很希望江妍能来的。 -------------------- 在听容祖儿的《连续剧》 第31章 30.规矩方圆 今天是阴天,天比平日黑得快。正值下班高峰期,赵曼殊的车卡在上桥前一个路口的半道上,车辆驶两步就停下,循环反覆。 等待前方车辆行驶的空档。江妍坐在后座,看着远方大桥上用红与黄的灯点缀而成的车流。 赵曼殊目视前方,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方向盘上。 好似无意提起:「你和小青的关系好像比以前更好了。」 江妍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冒出这句话。 她稍稍坐正身子,同车窗中倒映着赵曼殊面容的虚影对视。她在侧头看着自己。 「最近学校有发生什么事吗?」赵曼殊问。 霎时心中警铃大作,年级各个班级有设立家长群,一旦学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极容易传进家长耳朵里。 第45页 不知道赵曼殊对于那天的事了解多少。喉头有些发紧,江妍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观察那个虚影,镇定道:「没什么事,挺好的,怎么了?」 「刚才在教室等你,看你们聊天,我还没见你这么开心过。」 似乎并不知道,江妍暗暗松口气之余,又升腾起不安,她用其他理由应付,「考完了,大家都挺开心的。」 「嗯。」赵曼殊不置可否,车子重新行驶,她止住了话头。 车内陷入一阵诡异又熟悉的沉默。 江妍在想,自己会不会说错了什么话,或者赵曼殊是否察觉到什么端倪。 或许赵曼殊只是出于好奇,不会往深了想,但江妍就像某种做贼心虚,尤其是当她触及对方眼睛时,那种仿佛被人剥去衣物不着寸缕,被迫得到审视的不适感侵袭全身。 接下来的日子,江妍几乎都呆在家里学习,唯一外出的时间,是赵曼殊带她出去游湖散心,还有平日里的晨跑运动。 手机在回家后自动自觉地交到赵曼殊手上。什么时候能还回来,赵曼殊没有提过,只让江妍和同学朋友说明一下,避免出现找不到人,自己心里挂念的情况。 假期类似这样封闭式的学习不是没有过,上一次是在初三的寒假。 这次江妍省事得很,把微信、qq上的个性签名全换成:不在,有事电联。 她只单独找了钟雾青。说自己一时半会还不能出去,要学习。钟雾青说知道,「我会等你。」 这话印在江妍心里,记了好久。 从这一天,记到很久以后。好像这人会一直在原地等着自己。 暂别的话说得匆匆,临了江妍说我们可以打电话,不会找不到她的,钟雾青把电话号码发了一遍,江妍说她很早记住了。 暑假过半,江妍感觉时间过得飞快。抬头低头就是一天过去。 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学习,没有娱乐,没有能够与朋友联络的手机。 赵曼殊用自认为好的方式为江妍谋划好一切。她强调劳逸结合,劳由她安排,逸也由她安排。 江妍是她手里的风筝,线是松还是紧,全由攥住她的手决定。 学习会分走很多心思,加上江妍潜意识中对母亲过多干涉生活的抗拒。 自高中后,她们母女间的相处称得上压抑、单调。说不上关系差,只是变得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说话。不过赵曼殊并未察觉到江妍内心变化,她的工作变多了,有时候下班回来还要呆在书房很久。 一句柔声的妍妍,才会让江妍的抗拒减轻些许,恍惚回到儿时江边散步,自己被人群冲散后,赵曼殊急急忙忙跑来唤她。 对于母亲她始终是矛盾的。顺从与抗拒,依恋又排斥。 她想要得到片刻的喘息,做个不被母亲发现的透明人,却又希望母亲能够心态健康,不要再踏旧路,崩溃失常。 而满足这些的前提条件之一,是自己必须听话,不得反抗。 ———— 七月即将过去的这一天下午,钟雾青给江妍打了个电话。距离她们上一次联繫已经是半个月前。 她说后山开了很多花,果子也结了不少,尤其是荔枝;还说昨天跟着邻居去海边看他们出海捕鱼,带回来很多海产;奶奶最近在蒸米糕,这次加了玫瑰酱…… 被听筒过滤后的声音没有那么清亮,多一丝甜软的黏煳,江妍听着电话,一只手还在习题册上,早已经没有半分看题的心思。 那些字开始变得晦涩难懂,总有一双手将她死死按在书桌前。 声音在诉说另一种生活,仿佛形成某些咒语,一字一句诱发心底最深处的渴求。 想逃,很想逃,哪怕只是一天,一分钟,一秒,她都不想多待。 要走吗? 想走吗? 想做什么? 去哪里? 躁动的因子在急速膨胀,有什么东西唿之欲出。 她深吸一口气,在钟雾青安静时,说:「我想去找你。」 话筒传来半分钟静谧,电话里的人再没刚才轻松愉快的语气,认真问:「你可以出来了吗?」 「我想去。」江妍不多解释,她甚至不想去思考任何可能的后果。抠着纸张页的边角,捲起又抚平,反覆数次。 一唿一吸透过话筒传递。 然后对面的人开口了。 「江妍,你想好了?」 「……我只是很想去找你。」其他的,江妍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 「好啊。」上扬的语调,却没有半分笑意。 「那你过来吧,今晚九点前,江心月台。」 绝大多数时候,除去学习,赵曼殊不会过分干涉江妍的生活。她了解江妍秉性,深知在自己的教导下,这样懂事听话的江妍是让人放心的。 所以她能够给她知晓密码的手机,给她周末出门的时间,给她有限的私人空间。 给她一切可控的自由。 前提是,按照她的方式来活。 也许初中的江妍还会希望扑到母亲怀里说今天不想补课,但此刻的江妍早已失去了挣扎的欲望,母亲想要她做什么,怎么做,她都可以,都无所谓。心中早已没有其他过分渴求。 甚至说,她不敢奢求。她的路该这样的走,高考,升学,结婚,…… 这才算母亲眼中的中规中矩,正常的,良好的道路。 第46页 在没认识钟雾青之前,江妍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钟雾青是江妍唯一的变数。 她开始暗暗希望能够多一样活法。 为此第一次横生出反叛精神,或多或少地在一些细节上「忤逆」赵曼殊。 从江边撒谎开始,从窗帘下吐露心思开始,从此刻公然试探赵曼殊态度开始。 第32章 31.断尾壁虎 和赵曼殊吃完晚饭,已经是六点半。赵曼殊在洗碗池边洗碗,江妍来到她身边帮忙收拾碗筷,将厨余垃圾倒入垃圾桶中。 赵曼殊抬眸看了她一眼,继续手头的活,「怎么不去学习?」 「今天的练习做完了。」 「那你可以练练其他。」 「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赵曼殊态度强硬,「没有必要出门,今天运动量够了,你只用呆在房间学习就行。」 「可是……」江妍本想撒谎,可她所能想到的谎言,无非出门买文具,买练习册,买学习用品。而所有能够假手于人的事情,赵曼殊都能帮她解决。 「妍妍,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我没有太多耐心了。」赵曼殊再次抬头看她,这次带了些许警告。 「知道了。」江妍有些泄气地点着头,视线滑向赵曼殊的手,手腕上的绷带早已拆除,留下浅淡的疤痕。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一分一秒都更感无望。 她知道钟雾青要一个态度,如果她们之间存在不可解决的阻力,结局都会是一个样。这不仅仅是去她家玩乐这么简单的事。 钟雾青想的是以后。 食指指甲暗暗刮着拇指的皮肉,生疼发烫之际,江妍突然问:「妈,你以后希望我找个什么样的人?」 赵曼殊挤着洗洁精,听到这话手一顿,她开始有些警惕,直直望向她,「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问问。」 「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你该专心学习。」 「可我以后总会碰到的,妈,万一到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你还能像之前那样,帮我收好情书吗?」 江妍据理力争,拿赵曼殊最为重视的个人规划,让她动摇,让她稍稍松口。 赵曼殊洗碗的动作变得缓慢,浮起的泡沫转了又转,「妈妈希望你找个对自己好的,很爱你的,至少不要像我跟他那样,识人之心不能无。」 「如果我很喜欢她呢?找个我很爱的。」 赵曼殊摇头,「那样的情感不对等,你没必要把全部心思扑上去。」 江妍苦笑说,「那不就是将就吗?」 「我也不可能陪你一辈子,感情需要磨合,也可以慢慢产生。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多喜欢也不会持续到后半辈子去,柴米油盐,日子总会变得平淡的。」 江妍不置可否,既没点头,也没反驳。 「那……女孩子呢?」 蒙上泡沫的百洁布啪嗒一声砸入水面,气氛骤降至冰点,江妍感到赵曼殊的身子有点抖。 手上的水被愤然一甩,听到她的声音像石头砸向寒窟一般,空荡的迴响中透着冰凉,冰面迸发出裂缝。 她的双唇微微发颤,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江妍同她直视,尽管她紧张得手心发汗,担心赵曼殊会因为这话而情绪失控。 她依然想争取。争取一个可能。 「和女孩子在一起,可以吗?」 那晚和赵曼殊的每一句话都格外深刻。 冷清的月色罩在她们身上,云雾里的月色昏黑,赵曼殊的眼神像猝了毒的冷箭。 「江妍,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贪新鲜吗?你这样的话,说出是要被人笑的。」 一连串的发问。 不知道,她都不知道。她甚至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贺晗和筱晓在一起,就会成为他人眼中的异类。 人的一生要被定义为:找个对自己好的人,结婚,生子,然后老去,死去。 难道这样才算正常? 异类要被排斥、被绞杀,可她们到底错在哪里。 「不可以吗?为什么。」 江妍垂下头,赵曼殊的神色已经说出了一半的答案。 她只能把姿态放低,语气哀求,像个碰到了难题,求知若渴的学生。 「妈,我只是不明白,你告诉我吧,为什么不可以。」 责备的话还没落下来,赵曼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个女人,怎么生活?别人会当你是神经病,觉得你不正常,你会被很多人指指点点。你想过没有,你受得了吗?即便你受得了,那对方呢,如果最后她受不了,先你一步走,让你一个人承受,到那时候,你还能坚持下去吗?」 「江妍,有些事不是你想当然的。」 她定定地看着江妍,「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险,所以你,绝对不能。」 江妍唇线紧闭,视野因水雾变得模煳。 这张脸落在赵曼殊眼中,并未产生半分怜悯或者安慰,她声线一如既往的冷淡。江妍的沉默并不是赵曼殊想看到的。 她抬起手,湿的双手触碰江妍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按揉两下,闷潮的夏夜渗出黏腻的,丝丝的凉意,藉由手钻进毛孔,脏腑,四肢百骸,成为使她动弹不得的筝线。 「江妍,妈妈不能再没有你了,你也要和妈妈作对吗?」 第47页 「难道你想逼死妈妈吗?」 莫须有的罪名。又是这些话,又是这些能够拿捏、胁迫江妍的话。 江妍闭上眼隔绝她的审视,有些绝望道:「妈……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这么想过。」 这样的说法并未完全说服赵曼殊,「为什么要好奇这些事?」 「学校前几天有过这种事,我就好奇,如果换做是我,妈你会怎么想。」 「好,那该我问你了。」 「你什么时候喜欢女孩子了?喜欢谁?」 一手顺势扣住江妍的后脖颈迫使她仰头,目光有探究,有打量。 「是钟雾青吗?」 窗外有几声轰隆的雷鸣,然后天光乍亮,赵曼殊的脸忽明忽暗。 「是钟雾青吗?」赵曼殊重复着。 称唿上的转变。江妍突然有点庆幸,此刻只有她们两个人,没有钟雾青。如若被她听到,想必会暗暗伤心。 赵曼殊会怎么介入,她不敢深想。字字句句似乎都在逼她做选择。 喉头髮涩发胀。江妍感到身心被磋磨,直至一切感官知觉针扎般麻木。 另一只手仍旧搭在自己的肩膀,脖子左右转动,违背内心去摇头时,江妍感到僵硬滞涩得很。 她不想失言,但今晚赵曼殊的态度已经註定了她们后来的路。 她不能失去钟雾青,同样也不能失去她的母亲。 壁虎被咬到尾巴,稍有迟疑,便会被捕食者一步一步蚕食殆尽。如若想保全自我,顾全大局,最好的方式是捨弃局部。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捨弃尾巴,求得两全。 待撕裂流血的皮肉重新癒合,生长。 轰鸣作响的天幕在此刻终于下起瓢泼大雨,刺目的蜿蜒闪电乍然点亮天空。 「不是。」她扯出一丝笑,装作若无其事,「怎么可能。」 手錶的数字钟錶显示九点一刻。 她错过了。 第33章 32.无望爱恋 那场对话以江妍说回房学习为由,潦草结束。 今晚赵曼殊寸步不离地盯着她的学习。 江妍在房里呆多久,赵曼殊就陪她呆多久。她拿上笔记本在书桌旁边办公,两人皆是无话。 江妍花了一个半小时,做完一张习题册上的模拟卷。 十点一刻,关掉桌面上的檯灯,她说:「妈,我学完了,要睡了。」 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顿,赵曼殊才合上笔记本电脑,她说那就去睡觉吧,就此结束了江妍的一天。 她将电脑放到桌上,将桌板收回书桌里,给江妍铺好床铺,临走关灯前,赵曼殊说,「以后不要再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你与其想这些情情爱爱,不如多想想大学要学什么,记住了吗?」 她像是復盘起今晚的事,要将最为精准的结论强调给江妍听。 「别被学校里的那些事影响了,也许你只是好奇、贪新鲜,等你大了,有自己的男朋友,想要安定下来,你就知道我说的是对是错。」 那些事,这个字眼刺痛了江妍,指代的词放到这一情况,好像多么见不得光,多么难以启齿。 她最后说,「别怪妈妈,我也是为你好。」 「知道了,妈,我要睡了。」 妥协,江妍好像永远都在妥协,挣扎都显得那么无力。 门缝处,从厅里发出最后一缕光彻底消失。 上方的吸顶灯熄灭,周遭变成宁静的黑,待眼睛适应光线,听觉变得格外敏感。 动静变得清晰。钥匙插入锁芯,落锁第一声,第二声。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后,它被置于玄关处的钩子上。 门外的赵曼殊同往常一样,反锁上了大门,一阵脚步声后,是房门落锁的声音。赵曼殊回了自己的房间。 待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门徐徐拉开,本该入睡的江妍摸着黑,从门里出来。脚步放得轻,无需开灯,径直凭着直觉走过过道,客厅,转弯,来到玄关处。 手摸向右侧墙壁上的一排铁钩架。 拿到钥匙的那一刻,江妍心里有点沉重,赵曼殊是信任她,否则也不会把钥匙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 更想不到自己顺从多年的女儿,会在某天半夜离家。 赵曼殊是疯狂的,江妍也开始变得和她一样疯狂。 身后是通往外界的大门,而前方是无尽的,摸不着边的黑。她太需要喘息,太需要钟雾青的陪伴。 - 门打开的那一刻,前方道路上昏黄的路灯格外明亮,然后是湿漉漉的地面,大小不一的小水洼如明镜,一路延伸至路口。 她最后深深看了眼赵曼殊所在的那间卧室。门把被捂热,她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随即抬脚踏入前方的光明处。 她拦了辆计程车,让司机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江心月台」地铁口。 现在已经是十点二十分,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江妍到地方时,地铁口空无一人,过了末班车的时间,周围门店的发光灯饰熄了,整条街道冷清得很,只剩簌簌风声。 空气还飘着雨丝,江妍的心沉了几分。 下了车,她快步走到地铁站口对面的大榕树,粗大的树干背后,放着一张木质长椅。 一步,两步,三步……脚步伴着枝条碎裂的喀嚓声,直至长椅全数暴露在视线范围内。 第48页 空的。没有人。 雨水渗进木头里,变成吸饱水的深棕色。 心中像是被生生挖去一大勺冰激凌,怎么都填不满。 一侧已经满了的垃圾桶有一张烤红薯包装的牛皮纸袋,被人折成一个规矩的正三角形,钟雾青的习惯。 那张纸同底下错乱不规则的垃圾相映衬。它同样被雨打湿了。翘起的边角有干了的水渍,不知道折它的人离开了多久。 她脚步发沉,哪怕早已知道答案,她仍希望那张长椅上有她想见的人。 或许钟雾青就在原地等她。哪怕仅有一丝可能。 但她忘了钟雾青最初的样子,她可以抽身得比谁都要快。 或者说,是自己还没有认清现实,仍想自欺欺人下去。 - 再联繫钟雾青时,是在两天后。 在那之前,江妍一天三个电话,没有一个接通过。一开始是关机,后来是忙音。 而没有接通的这个时间里,江妍彻底变成了一个做题机器。 她的心思扑在了题目上,晨跑完洗完澡,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和赵曼殊在外面叫她,她几乎不会踏出自己房门半步,当天的学习目标达成,就做第二天的,第二天做完,就做第三天…… 那晚回家,她将钥匙归位,将鞋摆放回原先的位置,用纸巾擦干残留在地板上的水渍和泥土…… 把一切恢復为出去前该有的样子。 第二天赵曼殊醒来,并未发现任何端倪。 日子好像又变成平常模样,谁都没有提过前一天晚上说了什么。 只要别提起,大家就相安无事。 接到钟雾青电话时,江妍如死水的内心才泛起点点波动。 声音发闷,「餵?江妍。」 「在。」江妍感到心一紧,「生病了?」 「嗯,着凉了,这几天吃了就睡,没有去看手机。」 「我还能去找你吗?」 钟雾青唿吸片刻停顿,才笑问:「总问这个,真的想我吗?」 「是,你把地址发来吧,我去看看你。」江妍不假思索,钟雾青一颦一笑无疑都是在她身上扎刀子。 「真的会来吗?」 「会。」江妍笃定道。 在江妍把这三天的学习成果递到赵曼殊面前时,赵曼殊略感诧异。 「这次我能出去了吗?」 赵曼殊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游走了很久,草草翻阅完那些练习册,勉强开口。 「要去哪里,做什么,去多久。」 「我去看看钟雾青,她生病了,晚上八点前回来。」 赵曼殊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递出的手机停在半空,很快回到腿上。 江妍站在她面前,低着头,暗暗盯着那个被返回原路的手机。 「妈,我就这一个请求,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赵曼殊面色不愉,抬眸质问:「你是觉得我在逼你了?」 江妍看向地板,「没有。」 「就这一次,求你了。」 第34章 33.禁忌地 赵曼殊只给江妍八个小时的时间,只能用来通话的老人机,还要她及时报备行程。 江心月台地铁口的三号线,通往林海小镇,是钟雾青所在的地方。 车程三十分钟,地铁飞速行驶,偶有几处未被隧道遮挡的地段,这里是她从未踏足过的,放晴过后的天空呈现高饱和度色,低矮的墨绿山峦层叠,天空蓝白交织,远方宽阔的海面波光粼粼,偶有低飞的鸟掠过海面。与商业中心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不同,这条线路上不多得的风景美如画。 钟雾青的生活要比她来得多姿多彩。 按钟雾青之前提到的地址,在终点站下车,出了地铁口,走过第一个十字路口,看见用石碑和石门刻上「林海村」,就说明到了钟雾青所在的村口。 这周边的房屋以自建房居多,林海村则不然,门口有个指路牌标,上面介绍了林海村的由来,是个极具歷史价值的古村落。 它的建筑古朴,青瓦白墙,房檐四角翘起,雕龙刻凤,墙根边缘有青苔,还有掉落的墙皮,露出斑驳的红砖和石灰。看起来很有年头,但又透着一股特别的古韵。 幽深蜿蜒的青石板路通往林荫深处。 江妍一直往里走,直到看见一颗荫天大树,还有大树旁边的小屋,厚重的枣红色木门镶嵌在白墙中显眼得很,上方的两个边角还有盘旋弯绕的云朵镂空。它紧闭着,上面没有锁,是门闩结构。 江妍走上前,轻叩两声门。不多时,里面就传来一阵层叠的脚步声,清亮的女声急促地喊:「奶奶你坐着就好了,我来开。」 侷促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后厚重的门被打开,发出闷沉的吱呀声,那张清丽的,略带苍白的小脸露了出来。同面前的江妍对视,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和惊喜,復又归于平常。 两人一个多月没见,目光交汇间,像是隔了半个多世纪。 江妍心中有些怅然和内疚,尤其目及那张泛着病态白的脸。 「雾青。」江妍率先打破沉静。 两人隔着两级台阶,钟雾青稍稍低头看她,淡笑着:「嗯,我在。」 ———— 钟雾青的家要比别家气派些,也更有古韵。回字形结构,迴廊处多以木质栏杆和石椅构成,边角有浮雕,图案从动物到植物。 第49页 大门正对着大厅,厅里正中央供奉着牌位,香火和蜡烛长久点燃着。 江妍和钟雾青的奶奶打了招唿,奶奶坐在厅里,眉目依然慈祥,应答江妍时很亲切。坐在轮椅上,上面盖了一条藏灰色小毛毯,手里端着一透明茶杯,水面飘着枸杞菊花。 两人陪奶奶聊了会天,电视还在开着,上面在放崑曲的《牡丹亭》,正播到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第一次见面。 奶奶对江妍很有兴趣,电视也不看了,转而看向江妍,问她怎么突然过来了。江妍端坐着,礼貌回答,「雾青感冒了,我就想来看看她。」 奶奶笑起来,拍了下一旁认真沖茶的钟雾青,「我还是第一见雾青肯让同学来家里。原本还怕她在新学校交不到朋友,看你们关系不错我就放心。」 她喝一口茶,嘆一口气,「你不知道啊,雾青这孩子,谁都不信任的。以前老被人欺负,也不和我说,就憋着,我要不问,她要憋一辈子……」 钟雾青笑得很无奈,糕点塞到她手里,顺带打断她的话:「奶奶……这都多久的事了,江妍还在这呢,给我留点面子呗。」 奶奶乐呵呵的,摆手:「好吧好吧,我不说了。」 江妍身板挺直,不敢有半分松懈,钟雾青递了杯清香沁人的菊花茶给江妍,恰巧碰到她手,顺势用手背摸摸,「喝点,暖暖身子。」 江妍垂头接过那杯茶,捂在手心里,点头应她好。 ———— 此刻是下午四点,距离和赵曼殊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四个小时,江妍给赵曼殊发了消息:在钟雾青这边,林海村,不用担心。 奶奶有午睡的习惯,平日两点多就会睡下,因为江妍的到来,她强撑睡意和江妍聊天,这会已经困得不行了。眼皮直打架,点头如小鸡啄米。钟雾青和江妍把她推到卧室去,让她睡下。 轻轻合上卧室门,两人出来,并肩走着,好像藏着好多话要说,但谁都没有先开口。 江妍跟着钟雾青走,跨过大厅门槛,偶尔听到她的几声咳嗽,忍不住问:「感冒还没好吗?」 钟雾青抽了张纸,偏头,掩嘴打了个喷嚏,擦擦鼻子,用闷闷的鼻音说:「差不多了。」 江妍心里莫名有点慌乱,「什么时候感冒的?」 钟雾青背过身,将纸团丢进垃圾桶,「等你那天,没带伞。」 果然是这样。猜测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江妍上前两步,挨她很近,低头轻声说着对不起。 钟雾青说没关系,错开一步转身看她,鼻尖和眼眶微红,她笑意盈盈地说,「之前说要带你玩的,你想不想去?顺带留下吃个饭再走,好不好?」 江妍没有任何抗拒,她有种预感,这也许是钟雾青最后一次询问。 「好,我都答应你。」 钟雾青背上了小竹篓,分给江妍一个竹编挎包。两人往院子后的小道走去,小道没有铺石子,是被人踩出来的。 最里头是竹林,太阳斜斜照射进来,割裂成一缕一缕的光束,地上树影婆娑,随着清风摆动。 两人走过清澈的溪流,路遇半埋在泥土里的石头,再被盘桓在上的树根拦住,钟雾青轻车熟路,江妍则是走得磕磕绊绊,每当落后,钟雾青就会折返回来扶着她跨过障碍。 上山摘桃子龙眼,下地挖时令野菜。 钟雾青专挑大颗的龙眼,脆甜多汁的桃子,悉数塞到江妍手里,面露惋惜,「好多水果都过季了,只有这些了。」 「够了,我很喜欢。」江妍将水果小心放进包里。 走了一个小时,两人背篓和挎包都满满当当的。两人的手全是泥土沙子,鞋子积了一层泥,钟雾青带江妍翻过一个小山头,来到一个清溪边,上流有个小瀑布,激流倾泄而下,冲击地下的石头,飞溅出点点水花。 从石涧中生长出的花丛,上面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花瓣娇小,玫粉与橙黄交织,被水花击落于水面上,打着旋向下流走去,流向未可知处。 两人放下背篓挎包,钟雾青穿着拖鞋,蹲在溪流边,将手伸进水中,回头招唿江妍过来。 两人并排蹲在溪流洗手,泥点和尘土被洗去,双手恢復为原来的样子。钟雾青洗好了,甩掉手中的水珠。江妍抠着指甲缝里的泥土,钟雾青就开始端详她。 甩水时,江妍被她盯得不自在,正想问怎么了,湿漉漉的手指就点在她的脸颊上,抹了两下。 然后伸到她面前,身边人笑她,「脸上沾了点泥,像个花猫。」 江妍觉得脸被弄得痒痒的,歪头用肩膀蹭蹭,「忘了怎么上去的了。」 「嗯,这里路难走,很正常。」钟雾青又看了她一会,「你好像又瘦了,黑眼圈也重了,又失眠了?」 「差不多吧。」 手上的水半干时,钟雾青站起来,重新背起背篓,「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夕阳红如火烧,回去的路像是被泼上了浓重的红颜料。两人慢慢地走,钟雾青始终走在江妍前头。 不忘和她闲聊,「最近在忙什么?」 「学习。」 「啊……也对。」钟雾青恍然大悟,然后说,「阿姨对你的学习很上心。」 江妍嗯了一声,她知道钟雾青说得委婉。 脚步逐渐慢了下来,钟雾青说:「我有时候觉得她容易不开心,没人在时,她有点忧郁。」 第50页 「嗯,她生病了,前些年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这次江妍不打算隐瞒。 「看得出来。」钟雾青回答她的话。 林间宁静,脚步声格外清晰。 「你那天……来了吗?」 握住肩带的手指节泛白,江妍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子,「有,十点多,我去了,但你走了。」 钟雾青笑了两声,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那就好。」 江妍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钟雾青摇头,说不要紧。 路过栈桥时,前方的人停在了半路,然后声音再次响起,留给江妍的依然是背影。 对于那晚的事,钟雾青始终没有一个正面的回应。 于是她小心试探着:「之前的话,还作数吗?」 只听对方在片刻沉默后开口。 「江妍,我说过喜欢你了吗?」 形同一记闷锤,重重砸在江妍心里,脑袋发胀。她有些不可置信,声音颤抖着,「你……在说什么?」 钟雾青回过身子,定定看向她,「放假回家那天,我看到了她的手腕。」 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江妍突然明白放假后,钟雾青态度上的转变。 一时间,天地只剩鸟的鸣叫和树木的沙沙声响。 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嘆息,然后钟雾青的嘴巴张了张。 一开一合间,江妍眼睛红了。 她说,「江妍,不要辜负阿姨。」 「我们只能这样了。」 # 草木腥 第35章 第一百个明天 和所有应试教育下的高中一样,雾城一中的高三重复机械枯燥的刷题、复习、讲课。学生面前的书和卷子从课桌上摞到课桌下,有的放在脚边,有的放在收纳箱里。高二一班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晚自习和闹哄的下课活动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安静的学习氛围。 吵也是有的,刷刷刷的书页翻动声。 人们朝着同一个目标进发——高考。开始变得谨慎小心,去认真对待每一道错题,仔细书写确保卷面整洁,时刻谨记「一分干倒千千万万人」的至理名言。 高三第一学期开学,班里进行了一场座位大变动。 一个是每月一次的组与组调换。 另一个是个别调换。后排视力一般的同学,可以被调到前排;聒噪的人做同桌,会被老师拆开,分配到相对安静内敛的同学的座位旁;剩下的就是学生自己主动提的调位置。 钟雾青属于第三种。星期一的晚自习下,班里的座位基本完成调整,学生大多下楼回宿舍,剩下前排几个整理书籍。只剩下江妍和钟雾青这一桌,还没有挪动一寸。 钟雾青在位子上,将地面上散乱的书本摞好,收拾得差不多时,双手抱起来时,太重了手没拿稳,最上面掉了几本笔记本。江妍帮她把掉落的本子拿起来,顺带起身,抱走了她一大半的书。 就像她们刚见面,在图书室里领书的时候。江妍总是默默做着这种事。唯一的区别是,这次的话是她先提的。 「一定要走吗?」 钟雾青没看她,看向手里的书,清点她已经数过不下三遍的书,说得自然,「是啊,窗边怪冷的,那边暖和点。」 新的座位在隔两组后的倒数第三排,风口位置,比这里的情况好不了多少。 江妍说,「你现在,连找理由都好敷衍。」 钟雾青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转瞬而逝的落寞,试图找补。「江妍……」 对方已然转了话头,「开学那天,我妈和你说了什么?」 「就……随便聊聊,也没说什么。」 停顿片刻后模稜两可的回答,变相告诉了江妍缘由,她只能认栽,「我知道了。」 钟雾青低着头没说话。两人抱着书沉默了一路,书放下后,江妍说,「多带件衣服,这里风也大。」 「好。」 「如果忘了,就去我那里拿。」 「嗯。」 江妍搭在侧边桌板的手,下意识用力,「你还有其他话想和我说吗?」 我都想要听,哪怕多一个字。 「其实有的。」钟雾青越过书本,去探被桌板遮挡住的手,按了下掌心的软肉,那手才松了力,钟雾青把它拉过来,上面的指腹泛红,指甲盖有些许被摩擦后的划痕,斑驳可怜,有的指甲缝甚至嵌进点点带红漆的木屑,好在只留在表面,不算深。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如此,如果她再发现得晚些,兴许这手会更糟糕。而更糟糕的是,江妍依旧是那副漠然的样子,就好像她在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发泄的方式是隐忍的,隐藏的。 怪自己理由拙劣,没能瞒过她,但钟雾青心里何尝不难受。 开学那一天,赵曼殊找了她,趁着江妍去办公室整理卷子的空档,对她说,「小青,你可以调座位吗?调到别的地方去。」 此时此刻发生的,江妍并不知情。听到这句话,钟雾青有过挣扎,私心是不想。她不确定她调走,江妍会有什么心情。她实在不想江妍难过,不想面对像如今两人无话的局面。 但赵曼殊想要她当那个开口的人,而她不能说不。 「算阿姨求你了,好吗?」 赵曼殊说这话时,没有微笑,微皱眉的脸没什么生气,透出一丝冷。 眼眶酸涩,视野变成白茫茫的水雾,快要什么都看不清。脚下那双尖头高跟鞋仿佛幻化成一把刺刀,直直戳过来。 第51页 还要做多少让步?她并不是特别大度的人,赵曼殊会不会还想让她们连朋友都做不成,她何其惶恐,却又不能任性妄为。 两方都不能伤害的。她不能,绝对不能。 在对方的目光下,钟雾青缓慢而僵硬地点头,「好。」 在话出口的下一秒开始后悔。 如果这世上,能够有拉上对方一起出逃的落脚地,该多好。 —— 「不许这样。」 钟雾青说得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口吻。用指尖小心揉着指腹,直到木屑一点点被揉出来,「江妍,不要这样,再用力就嵌进去了,出血很疼的。」 「嗯。」江妍不置可否。微微低头,和她一起看手。 「我说认真的。」钟雾青微撅起嘴轻轻唿气,停歇的空档,说,「别不当回事。」 木屑没了,但钟雾青没有松手。她双手捧着那只手,显得分外虔诚。 「不要把事情想太糟,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 「但我们也只能这样,不是吗?」江妍把问题抛给了她。 她平生第一次对「只能」这两个词生出厌恶,它和很多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等挂钩。存在某种警示意味,告诫她们,只能如此,不可逾越条框,更不要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但钟雾青说,「江妍,别瞎想,不是不要你。」 声音太轻了,好像多提高一分贝,就要被人听了去。秘密只能两个人听见。 江妍被噎了一下,感到心中的淤堵似乎散了些,让她能够从中缓过一口气。 可她又不太信,试探着问,「真的?」 「当然。」钟雾青扬眉笑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江妍心说,平日里骗我的多了去了,除了无伤大雅的玩笑,偶尔也会被她那专注的眼神骗过去。 基于这一点前车之鑑,江妍伸出尾指,「我要你答应我。」 话刚说完,就传来一声轻快的笑,钟雾青嘴角噙笑,同样伸出尾指勾住,回应她。 江妍同她对视良久。那眼睛总是亮亮的,夏夜萤火一般亮。笑起来时微微弯,又变成了水面的银月。 然后听到这双眼睛的主人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下了教学楼,还是和平日一样的路。她们重新并肩走着,好像一切从没变过。 默契地将往事翻过一页,竹林栈道上的对话,湮散在风里,混进微尘融入唿吸中。吸进再唿出,其中的结果已然彼此知晓。 只是江妍不能再朝栈道上的那个人走去。这是她们眼下唯一的、稳妥的选择。或者说,没得选。 变化还是有的,她们的共同话题少了,平日里最有分享欲的钟雾青,此刻也和江妍一样安静。 江妍沉默的空档,怀念起听钟雾青碎碎念的日子,顺带连认识第一天的钟雾青也想了一遍。 那时候她说了什么来着? 想着想着,快到了校门口,江妍突然说,「雾青,你和我坐同桌的那天,说你平时话不多。」 冷不丁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钟雾青愣了两秒才笑,「你是嫌我太吵了是吧。」 江妍摇头了,「我只是在想,更久以前,你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在思索那些散碎的相处片段里,她突然明了钟雾青身上,被刻意伪装过的特质——孤独。 这一点,在她们不做同桌后,更为明显。 那样的孤独感,并不是被孤立的形单影只,而是一座人们始终到不了的孤岛。 江妍是幸运儿,孤岛上的人给她开了特例,允许她前往探寻孤岛上的秘密。 只是现在她又被关在了岛外。 「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钟雾青不置可否,目视前方,脸上还挂着笑,只是没刚才深,声音也比刚才轻多了,「我说了我话少的嘛。」 校门口分别前,她和往常一样,朝前走两步,再转过身子来。 沖江妍挥手,说,「明天见。」 第36章 你我的快乐时代 钟雾青的新同桌叫贺成想。 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文文弱弱的,眼镜片厚约一啤酒瓶底,看人的时候有些呆,眯起眼盯两三秒才能看清人。 年龄还比钟雾青小一岁,听说是当年入学早了。早晨标配一袋牛奶两片吐司,外加十分钟晒太阳。 两人挺聊得来的。 贺成想这人木讷老实,钟雾青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没什么小心思,等他反应过来,钟雾青已经捉弄他两轮了。光喜欢解数学题,一到语文阅读理解就大脑宕机,指着「为什么」说「怎么做」,钟雾青替他着急呀,恨不得上前帮他写两句。作文卷面更是一塌煳涂,被语文老师当反面教材,放眼过去净是涂抹的黑点,老师读一句要卡顿三四回,读两句忍不住了点名让他自己读。 钟雾青笑说,他可能对写字过敏。 雾城一中的座位统一用连排的木桌,配套木椅,连接处运用榫卯结构,不费一根钉子。就是有些年头了,总有几张椅子坐起来摇摇晃晃的。 钟雾青搬到其他座位后,江妍这边的座位一直空着,老师询问她旁边座位可以坐其他同学不,江妍说比较想一个人呆着,婉拒了老师的提议。 一直到毕业,那座位都空着。下课会有其他同学过来像江妍求教,理所当然地一屁股坐下去,有的男生力气大,那椅脚发出刺耳的呲啦声。 第52页 江妍让他们小心点,毕竟是个多余的桌椅,坐坏了很难换的。她可不想钟雾青到时候没得坐。 但事实上,钟雾青很少会过来,江妍也很少去她那边。彼此都太忙了,有做不完的题,学不完的习。明明不过两个组的距离,上了高三后,它像一道天堑横在中央,谁也过不去。 忙里偷闲时,钟雾青才会远远和她打声招唿。或者来到江妍身边趴桌子上,坐个两三分钟,然后闲聊几句,聊得都是今天做的题型。 所有与学习无关的事物,几乎全数挤到记忆边缘,或者暂且搁置在某处。因此她们连这样仿佛此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相处,都能适应得极快。 后面的时间像按了倍速键。模拟考,联考,拍毕业照,体检……高三的必备,每个人都体验了个遍。 日子很快便滑向了倒计时。 黑板上数字栏里的数字,从100,逐渐变成52、34、26……一直倒数,直到它变为零。 那晚是整栋教学楼熄灯最早的时候。提前一个半小时下晚自习,每个人都很兴奋,就差撕掉书,来爽快挥洒被题海折磨的痛苦,出一口恶气。 这种想法往往难以付诸行动,早在三天前就被级长主任严厉遏制,强调不许撕书丢书的情况,一旦出现,整个学校由违纪者打扫。 因此倒计时变为零的这天晚上,大家只是欢唿几声,在一阵如万马奔腾般的脚步声中,拿一两本书下楼,回宿舍楼养精蓄锐。 雾城一中不设考点,考试需要去其他学校。 学校包了车,一个班接着一个班上了相对应的大巴车,如果没有驾驶位前放着的高考专送,大概会被认为是学校组织校外出游。 考完最后一科,从考场出来,坐上回校的小车时,江妍有种不真实感,恍惚中她好像只是参加了一个很平常不过的竞赛。 家长大多等候在校门,门一开,学生就和家长见上了面。 在别校考完试,学生需要回到本校收拾教室里自己的书本。住宿生还要多一个宿舍,像搬了两个小家。和家长大包小包地拖上车。 钟雾青先江妍一步回家了。她似乎有些急,前一晚整理好的已经没什么用的书,被她拿出来给了收破烂的老人。留到手里的只有小小一沓,大多是些错题集,笔记本,小记等。 现下她抱在手里,只匆匆地沖江妍喊了句:「有空见,找我就电联,先走了。」 走得太快了,江妍甚至没来得及回她一句好。 赵曼殊已经在教学楼下等她了,和她一起抱着书回车里。 出了校门,偶有几个同班同学临走前和她说拜拜。 这会,江妍才有种毕业季分别该有的怅然和点点不舍。 「妍妍,回家吧。」赵曼殊在催促她。 ———— 没有想像中的轰轰烈烈,高考在平淡中度过。 不用凌晨五六点起床背单词,也不用在五分钟里解决一顿饭问题,更不用抬头错题,低头卷子。 精神高压瞬间消失,整个人从中脱离,像被膨胀后又泄气的气球,看着和从前相差无几,但细看表皮存在松弛。 好比一场后遗症。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江妍日日昏睡至上午九点整。赵曼殊不再像从前那样限制她的个人活动,说是让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还把手机还给了她。 江妍接过去时有点陌生,回房间后,江妍按下开机键,网络打转了几圈才连上了。可能是许久没用,接收信息有些滞涩。大概间隔半分钟,各路消息才陆陆续续弹出来。 微信消息几乎爆满。 99+的群消息,好在江妍加的朋友同学没几个,除了群,未读消息只有二十来个人的私聊。 跳过群发、gg、扫码,回復了几个好友的问候。继续往下翻,才找到最末尾的钟雾青。 最后的时间停留在三月份。 上面只有两条消息。 一个是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一个是:江妍,生日快乐,永远开心,睡个好觉。 看完微信上的消息,江妍顺带打过去问。 考完试到现在,钟雾青联繫江妍的次数屈指可数。说的话,比在高三备考那会还少。 钟雾青在电话那头说在忙,最近陪奶奶来医院了。 语气恹恹的,透露出疲态,江妍问奶奶怎么了,她说是老毛病犯了,过来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江妍又问,需不需要帮忙?钟雾青笑笑,说不用,让她好好休息。 这之后,又是好长时间没有联繫,江妍问她,她经常半夜两三点回,话也没有几句,往往只有两个字:在忙。 电话时常是未接通的状态,每每江妍想要动身前去她家找她,又会收到消息说她在医院陪奶奶,不用担心。言下之意就是让江妍不要过来。 江妍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问,「真的没其他事?」 这时钟雾青回消息就快了,发了个小红揪小蓝脸的表情包,反问,「你这么想我有事吗?」 然后又说,「行吧,那我等会去表演个平地摔,给你个实时播报。」 和平日的玩笑话无差,江妍这下才放下心来。只当钟雾青的确是太忙,打消了内心的疑虑。 毕业证是在六月快要结束时通知去领的。 江妍到学校是在上午十点,学生还在教室上课,徒留蝉鸣声噪。 第53页 彼时太阳正烈,刺目的日光充斥校园,榕树泛着油绿的光,凤凰花树闪着红,树枝撑不住重量,满枝头的花便坠下来。 江妍上了2号教学楼的三楼,原先的教室就在那里,此时已经坐上了新的高三生,全是新的面孔。 统一的黑白校服着装,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老师的讲解题目。 幻灯片幕布上还残留着当初生物老师不小心用油性笔写上的r,白墙木桌兴许还留有刻字或者涂改液画出的涂鸦。 一切似乎都换了新,只有那些难以抹去的印迹提醒着曾有过的日子,只有这些没有变过,但会逐渐隐没在记忆洪流里。 江妍在那停留的间隙,被教室里的老师认出来,拉她进来给学弟学妹们鼓鼓劲,分享一下学习经验。 老师是以前奥数竞赛的指导老师,江妍不好拒绝,接过小蜜蜂的耳麦,台下的五十多双眼睛盯着,江妍沉默片刻,说,「好好复习,多刷题,少想多做。」 最后说了一两句礼节性的道别语,就从教室里出来了。身后的老师还在坐着总结,「所以啊,学习没有捷径……」 毕业证书和学生档案的领取还算顺利,就是多聊了会天。 班主任所在的办公室没有变过位置,甚至她的座位也没有变过。江妍进办公室时,看到几个同班同学,何昭和贺成想也在里头,手里拿着资料,在和班主任聊天。 「江妍来啦。」班主任看见了她,沖她笑笑,指了下桌上的一摞红本和牛皮纸档案袋,「资料在这,拿吧。」 同班同学一碰头,聊得大多是志愿填报意向,还有那天高考的状态,估分情况等。江妍在边上听了会,班主任问她考得如何,江妍说应该算正常发挥。何昭在旁边起闹,「江妍正常发挥,那不就是稳了!踏入985指日可待!」 「别乃我,考不上一起復读。」江妍笑笑,不太走心地回答何昭的玩笑,眼睛在看手机里的消息。 是和钟雾青的聊天框,最近一条是早上江妍出门前问的:要去学校拿毕业证吗? 没有得到回覆。 临走前,江妍问班主任,钟雾青今天有过来吗?班主任摇头说没有,倒是有个她家里人过来领资料。 「家里人?」江妍疑惑地看着她。 「是,雾青昨天和我说是她的一个姐姐。」 「长什么样?」 「看着挺年轻漂亮的,齐肩短髮。」 看来是之前见到过的护工姐姐。江妍忍不住再问:「那她……有说为什么不能过来吗?」 「说是在医院陪奶奶,暂时走不开。」班主任刚说完,就被隔壁过来的同事叫走了问表格的事。江妍和班主任道了谢谢,尽管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但老师不便多打扰,她只能就此作罢,先走了。 出了校门,江妍最后回头看了眼这个走了三年的大门。 日子其实并非全然痛苦麻木的。 在那个潮闷黑沉的雨天,她碰到了钟雾青。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车辆行驶,窗外的校门汇聚成一个很小的块,越变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她们的高中时期。她们的快乐时代。同消失的校门一起,就此落幕。 第37章 我维持不疯 七月末放榜那天,江妍坐在电脑前,掐着点进入查询官网。踩点有个不好就是查询的人爆满,官网一直显示加载中,成绩迟迟没有出来。微信语音聊天上,何昭在那头叽里哌啦,键盘时不时敲两下,他问成绩出来没,江妍盯了一会电脑,始终是空白页,慢腾腾地回说,没。 何昭哼哼两下,点开小程序玩「快刀切水果」缓解一下紧张感,还不忘安慰一下江妍。 「掐点玩得就是心跳,没事,咱们就等着ba……啊!!!」 「出了!出了!啊!!!它出了!!!!」 话讲一半变了调,直升八度,椅腿发出刺耳的声音,江妍已经想像到何昭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手舞足蹈。 「考得怎么样?」江妍随口问。 「一本应该稳了,今晚通宵吃鸡庆祝耶耶耶耶耶耶!」他兴奋了好一会才想到问江妍,「你呢你呢,你多少?」 江妍笑说,「借你那天吉言,稳了。」 页面已经弹出了江妍的各科成绩和总分排名,分数超了一本线三十多分,排名比联考时前进了几万名。 也算是超常发挥,江妍松了口气。 聊了几句,何昭说打游戏先行挂了电话。 片刻寂静后,江妍又想钟雾青了。这种时候她总会在吧,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也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 她犹豫着,最后还是拨了一串手机号码。 电话依然没有被人接通。六十秒后无人接听的自动挂断。江妍不死心,又打了一个。 第二个电话拨过去后才被人接听了。 不是钟雾青,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唿吸有些乱,像是匆匆赶来接的。 「喂,你好?」 怎么是其他人接,她呢?江妍奇怪,回说,「你好,请问钟雾青在吗?」 「阿,你是雾青那个同学吧?我是平时照顾她奶奶的护工。雾青最近在医院帮忙陪护,现在已经休息了。」 「陪护?她奶奶的病很严重吗?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这个……雾青不喜欢和人说私事,我这边不方便说。」护工有些为难,「等她有空你问问她吧。」 第54页 「好吧。」江妍又问,「那我方便过去看看吗?」 「雾青说过,谁都不要来。」护工委婉道,「陪护多有不便的地方,她可能也怕麻烦同学,不用担心,她一切都好。」 「这样。」这倒是符合雾青的性子,江妍没再多想。想再问问钟雾青什么时候有空,但被打断了。 赵曼殊敲响了门,隔着门喊,「妍妍,成绩出了吗?」 正巧护工要去忙,江妍只能把电话挂断。 她打开门,赵曼殊站在门边,身上披着空调房下的白色长衫,双手合拢着,指甲抠着肉,神色有些侷促紧张,看见江妍出来。江妍瞥了眼墙上的时钟,想必已经在这里等了有二十分钟。 她缓慢地,一五一十地向赵曼殊告知了自己的所有成绩成绩。 看着赵曼殊的脸从怔愣,慢慢转为惊喜,带着激动的泪光说,努力没白费。 然后得到一个足够紧的拥抱。 ———— 接下来是大约十天时间的志愿填报。 放榜后的第二天下午,江妍和赵曼殊看了很久的志愿填报指南书。 江妍想学与开发设计相关的编程类专业,赵曼殊却想要她读商科,说是怕她吃不消整日整夜敲代码,出来变成地中海没人要。 江妍想填省外的学校,赵曼殊说省内也不差,为什么非要出省。 江妍有点累了。开始罢工,她将志愿书稍微挪到赵曼殊那边,撤开些身子,整个人坐回沙发上,靠在椅背上的肩膀垮下来,有些颓靡。 「你在生气?」赵曼殊侧头打量她,表情显得有点无辜。 「没……」话说得挺违心,江妍垂下头没看她。 「你生气就这样,没表情。」赵曼殊这样说着,将书反扣在茶几上。 没有想像中会有的埋怨和失控,有药物作用和江妍做出的牺牲,赵曼殊的精神较之前稳定了很多。也更清醒些。 这次她只是安静地窝在江妍旁边的沙发上,脑袋靠在她的肩,牵过她手摸她中指指节的薄茧。 「妍妍,我们好像没以前那么亲了。」她语气淡淡的,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感慨时光飞逝,「时间怎么那么快,一转眼你就大了,妈妈感觉你昨天还被我抱在怀里,现在就要去上大学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恨我专制强权,恨我过多干涉,恨我让你学琴,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 江妍想辩驳,她怕赵曼殊又陷入死胡同里,「妈,都过去了,我也……没有这么想过。」 「我能感受得到,你只是一直在忍着。」她没有责怪的意思,拍拍江妍的手,「别担心。」 「我知道自己失控是什么样的,以前收拾屋子,还会被自己吓一跳。」 「希望你能有一个好未来,总在逼你做你似乎并不想做的事。我怕你走妈妈老路,那样太辛苦,太受伤。但有时候冷静下来,也会知道自己做得很过分。」 「保持清醒是很痛苦的事。对我来说是,对处在这个环境里的你来说,也是。」 她拉过江妍的手背,怜爱地亲了亲,语气诚恳真挚。 「我很抱歉,妍妍。」 江妍只是保持原样听着赵曼殊说话,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分一个眼神给赵曼殊。 恨吗?恨这一情绪太过浓烈。 江妍只是无感。她习惯了,反而习惯才是更可怕的事,对某些行为变相的麻木与服从。 赵曼殊实在是收放自如,让江妍找不到恨她的点。 所有施加在她身上的事情,是赵曼殊所谓的为她好。因而去忤逆或者说「不」,敌对一个生病中的母亲,似乎更离经叛道些,赵曼殊要是再多几句软话,江妍简直觉得自己罪恶滔天。 要说恨,江妍可能更恨自己多一些。 刻在骨子里天生的原罪。生来就像是去赎罪的。 但就像赵曼殊说的,她能在这个环境下有个相对健全的人格,已经是件十分不容易的幸事。 多年来极力寻求她与赵曼殊之间的平衡。 也不过是,尽量维持自己不疯罢了。 第38章 分开一刻就如没氧气 面对赵曼殊的一番话,江妍只是回握住她手,简单说了句没事,就轻而易举将这些年的委屈烂在肚子里。 她从椅背上滑下几寸,像儿时那样依偎在母亲怀里。 然后闭上眼,没什么情绪的,只是单纯地询问。 「妈,你希望我做个什么样的人?」 「这要由你决定。」 江妍喃喃着说,「可我不知道了。」 赵曼殊摸着她的头髮,嘆了口气,「这次我就不拦着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但说的只是这一次,「其他的……在那件事情上,我不能做让步,你才十来岁,很多东西都没活太明白,上头脑热误以为是喜欢,是爱情,要是后悔了,你找谁哭去。更何况还是两个……」 「妈,我知道了。」江妍没让她再说下去。 被打断后,赵曼殊微抿唇,低头看她,「能理解我的话吗?」 江妍感到舌根发苦,嘴上说,「明白。」 江妍的第一志愿填了北京的学校,相关的编程设计类专业排名可以说是国内前十。 以江妍的成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稳录的。往后的第二第三志愿,就是省内重本的商科类专业。 第55页 在填报志愿的事情上,江妍选择折个中,虽然滑档的概率几乎为零,她还是希望能让赵曼殊有个心理安慰。 最后一个志愿填完提交时,赵曼殊身子靠在墙边,眼睛注视着电脑屏幕,有些怅然和落寞。 「其实妈妈捨不得你,总想你能离我近点。」 江妍起身去抱抱她,「妈,只要一放假,我就回来看你,放心吧。」 割捨不断的血缘与亲情。这是她的母亲,哪怕此前发生过很多不好的事,她仍是江妍这世上最为重要的人。 所以江妍不会远走,飞累了还是会回来,回到她的怀里。 ———— 志愿填报完的第三天,江妍在整理学习资料,计算机编程是她鲜少接触过的领域。 除了就业前景不错外,选它还有一个原因是出于儿时兴趣,多少带点逆反心理。 小时候的她没告诉过赵曼殊,比起学什么琴棋书画,她更喜欢敲几串简单代码运行程序,结果出来时会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手机弹出了消息,朋友周媛在小群里@了全体成员。 江妍点开来看,说是一起出省玩,去江浙沪那边,会带一个她的朋友走。 人多热闹,何昭高兴都来不及,问什么时候,周媛说时间定在了明天。 她做事有些雷厉风行,有几分说走就走的冲动。去不去一句话,不行就找下一个,偶尔江妍会羡慕她的干脆和洒脱。 想来上了高三后彼此联络的时间不算多,加上这个时候赵曼殊不怎么管束她,三天两夜,是个能让母亲同意出游的时长。 江妍没多犹豫,答应了下来。 晚上洗漱完躺在床上,江妍打通了钟雾青的电话。 这回的电话接得挺快,只响了十秒。 「喂,江妍。」 听起来闷闷的,提不起劲似的,江妍问:「你刚睡醒?还是感冒了,鼻音这么重。」 夜里安静,钟雾青哼哼笑了两下,声音不大,听起来绵绵柔柔的。 「这个点应该才刚准备躺下吧。我刚才打了三个喷嚏,猜你在想我,果不其然,你的电话就来了。」钟雾青打趣完,问她,「你前几天是不是找过我?」 「嗯,那天护工姐姐说你睡着了。」 「找我什么事?」 「本来想问你考得如何。」 「和平时差不多吧,没什么特别的。」 有窗台帘布被翻动的唿唿风响,钟雾青在那头走动着,走到稍显安静的地方,然后才捕捉到什么似地,「本来?那你想说什么?」 「嗯。」江妍抠着床单的衣角,犹豫地说,「奶奶身体怎么样?」 「……啊。」钟雾青顿了顿,才仿似恍然大悟,「肠胃出了点问题,在住院观察看看,这会已经睡下了。」 语气稀松平常。 说不出哪里怪,长达两个月没见面,似乎总在医院呆着。真的只是小问题? 「雾青,真没什么事?」 「当然。」钟雾青的笑声带点疲惫,话筒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她躺下了。 「你要睡觉了吗?」 「这都给你听出来了,耳朵蛮灵。不过没那么快,再聊会,想听会你声音,好睡。」 钟雾青说这种话简直是得心应手。江妍不知道该说她直白,还是说她有意为之。反正自己的脸是被弄得挺热。 好在钟雾青话题转得快,「别说我了,说你吧,志愿填得怎么样?」 「填了北京那边的学校,想出省,你呢?考得怎么样,填哪里?」 「哦……北京挺好。」钟雾青快睡着了,话总慢半拍后才悠悠地逐一回答。 「我嘛,考得还行。第一志愿填了……省内的。」 「那我们会隔挺远。」江妍松开了被揉皱的可怜被角,有点低落。 「哈哈……怎么?想来一场那什么,一起考去同个城市的励志桥段?」 「至少还能周末出来见个面什么的。」反正不用当着对方的面,少了尴尬,江妍有什么就说什么。 室内太静谧,唿吸声都格外清晰,对方深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唿出来。 「江妍……」钟雾青说得淡淡的,带点调侃的笑意,「人各有志吧,这样挺好的。」 「我明白。」如果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那才奇怪,生活不是什么小说电视剧。她们都清楚选择什么样的路才最合适自己。 江妍笑了,「理由不错。」 往后的谈话就变成了江妍单方面的闲谈。钟雾青困意上来,但她不挂电话,只听江妍说,偶尔应两句简单的话。 「我和朋友约好了出省玩,明天就走。」 钟雾青说:「挺好。」 「去个三天吧,要是你有空就好了。」江妍稍感遗憾。 「走不开呢,要玩得开心。」 「好。」 这场通话足有二十分钟。江妍感觉在做梦,「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聊那么久。」 总感觉在预支后面的聊天时长。 钟雾青少有这么执着地想听江妍的声音,好像恨不得一次性听个够。 「想知道为什么?」 她慢吞吞地和江妍说明原因,半开玩笑地,「因为这会很想你。」 电话是在均匀的唿吸声中挂断的。 江妍人很精神,久久地注视着手机屏幕,上面还停留在聊天框上。 第56页 心中莫名感觉缺了一块,难以捉摸的。也许是毕业后遗症,也可能受赵曼殊那番话的影响。 她隐瞒了一句她很想问的话。 如若感性占据上风,她兴许也能在脑热下,去选择同钟雾青一个城市,再偷偷谈一场恋爱。 只是,换作是钟雾青,她会吗? —— 真就应了那句预支时间的话。接下来的三天里,钟雾青又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息不回,电话不接。 这次江妍没有多意外,此前已经碰到好几次了,加上那通电话的末尾,钟雾青说这几天奶奶要做些琐碎的检查,手机不常看。 三天的游玩里。她看着周媛和顾星南两人的互动,突然有些无法界定她和钟雾青的关系。 太阳雨下表明心迹的那一天,江妍总觉得像是个梦,现在她有些明白差点什么了。 周顾两人之间有爱,这是江妍甚少在钟雾青身上感受到的。要用具体的词描述她们的相处,更像是种朋友间的惺惺相惜。 高三那段时间尝试忽略的很多事情,被悉数归还会脑海里。 栈桥上,钟雾青说:「江妍,我说过喜欢你吗?」 这个问题,直到第三天站在蹦极台前,江妍也没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钟雾青总是忽远忽近的,或者说太理性。 除开那些现实阻力,如果这一问题摆在她面前,她真的会对自己说出喜欢这个字吗? 身子后仰,失重感从脚心蔓延至头顶,什么都抓不了,踩不到。 唿啸的风在耳边猎猎作响,带走表皮体温,发冷。 大脑停止运转,天地仿佛发生了颠倒,景物变幻倒置。 假如下一秒就要触碰地面,在最后一刻会想到谁? 绳索撑到极致,不断下降至最低点。 感官交给了直觉。 乱序的光影世界中,她想到了年轻时的赵曼殊,再是第一天同她握手的钟雾青。 搁在前台背包里的手机屏幕亮了,红绿按键浮动出迫切。 只是无人注意。无人接听。响了一分钟自动挂断。 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资讯弹窗里。 -------------------- 其实钟雾青的爱很隐晦,很小心。 在听《安守本份》粤语版 第39章 难寻你影踪 发现钟雾青的电话是在回程的高铁上。 前一天晚上蹦完极回到酒店,江妍拿到背包时,手机浮窗里的资讯已经堆积了十多条。 她没有看这些的习惯,点了个清空就没管了。 高铁长达七八个小时,路程枯燥,江妍重新拿出手机,整理相册中的图片,清理内存,查看一下大学相关的群消息。做完这些,她才退出界面,随意划拉两下主页面的分屏。上面放置软体的文件夹,有的右上角已经有99+的红色图标。 江妍没有非要把它点开消除红点的强迫症,只是现下无聊,她便一个一个点开,像在玩消消乐。 电话併入了最角落头的文件夹,江妍看不到它单独的提示。似乎总存在着某种阴差阳错,以至于她没能及时接到钟雾青的电话。 最新的未接电话,长达六十秒。江妍回拔过去,不是没人接,就是信号不好。 那种隐隐的不安又再次袭上心头。 好不容易熬到了到站,江妍匆匆告别几个朋友,拦了辆计程车前去林海村。 她也不管能不能找到人,大不了问下左邻右舍,多少能知道人去了哪。 路上不堵车,司机开得挺快,一个小时就到了村口。江妍凭着记忆中的路去找,摸索三两下后,终于来到了钟雾青家门前。 大门依然紧闭,午后邻里多在休息,偶有几声鸟鸣掠过,四处越发静谧。 江妍踩在泥路上,上面布满落叶和未干的泥。昨晚应该下过雨,除了泥泞的路,还有白墙上大片未褪尽的水渍。 迈步踩到稍微干净的石阶上,江妍上前两步敲门,叩了三声就不敢再敲了。等待的期间,她偶然瞥见旁边草丛中藏着的土黄色纸条。 刚才只顾敲门,她仔细一看,发现连同脚下的泥里也掺杂了点点黄纸屑。 好奇心驱使,江妍走向那个草丛,手压下那些野蛮生长的草,直到卡在里头的纸完全露出来。 长方条、铜钱孔…… 送葬路上撒给小鬼的买路钱。 大脑嗡一声响,心跳漏掉拍,她感到整个人霎时沉到冰窟底。 门在这时发出吱呀声,江妍僵硬转头,对上一位短髮女人的视线,她的眼圈红红的。是之前见过的护工姐姐。 脚步在刚才的震颤中变得虚浮,踩到湿滑的路面,江妍有点踉跄。 她磕磕绊绊跑到护工面前,差点滑到在地,被对方及时扶住才不至于磕一嘴泥。 她抓住那只手,像是抓住一棵救命稻草,「雾、雾青呢?钟雾青在哪?」 ———— 护工的嗓子像被砂纸碾磨过,带点细细沙沙的嘶哑。 「进来吧,她在里屋里。」护工稍微退开点身子,后面的正厅就完全暴露出来。 正中央的供桌上方,是一张已经裱起来的黑白遗像。 相片里,老人带着慈眉善目的笑,是钟雾青的奶奶。 这场丧事是为谁办的,江妍这才明了,心情没有半分轻松,反而越发沉重。 第57页 护工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让江妍叫她刘姐,然后引着她来到里屋门前。 走道边上有个银白色的小行李箱。 再往里走,旁边撤了花瓶的展览台上放着个餐盘,里面有碗粥,还冒着热气。 里屋的门紧闭着。 刘姐说钟雾青从奶奶出殡下葬回来后,就一直呆在房间里,已经一天了。 「前两天守灵她就没怎么吃,现在一整天都不出来,我都怕她身体垮了。」 「奶奶什么时候走的?」 「八月二十,几天前的事。」 是江妍和朋友结伴出行的那一天。难怪,难怪那几天就跟消失了一样。 江妍心情有些复杂,又问,「怎么走的?」 「胃癌中晚期。」 在江妍怔愣的眼神下,刘姐点了点头,继续说,「高考的前两天,钟奶奶说腹部疼痛,我们带她去到医院查,发现已经晚了。」 「之前我只以为老人上了年纪,容易胃口不好,才会消瘦,哪曾想居然是……」刘姐止住了话,只剩一声嘆息。 所以这段日子的陪护,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钟雾青是在陪奶奶生命的最后。 那么那通电话,是不是钟雾青在极大悲痛下发给自己,那个时候想必十分需要一个人陪伴。 「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江妍头抵在门上喃喃,门板泛着冷,发出清幽的木质香。 自己来得太迟了,她应该在冒出不祥预感的那一刻,撬开钟雾青的嘴让她说出地址,或者第一时间去到她家,就是打听一路,也要找到钟雾青。 平日里那些少得可怜的对话,故作轻松如常的语气,随意就被应付过去的疑问。 钟雾青太会伪装了。 江妍心疼的同时,还气钟雾青那些所谓的懂事体谅,不麻烦人。 但更气的,还是自己的不上心,如果当时再仔细点,再好好想想,也不至于如今面对着门没了办法。 刘姐以为江妍在说她,面露歉意,「雾青她谁都不让说,毕竟是私事,不想让其他人参与。」 江妍闭了闭眼,摇头说没事,她重新站直,轻轻叩几下门,「雾青,我是江妍,你开下门行吗?」 没有回应。江妍又敲了一遍,「雾青?」 房间传来些许声响,江妍将耳朵贴到门上去,才听到钟雾青说,「你们回去吧,不用管我。」 刘姐面容忧愁,站在那略显侷促无措,想帮忙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江妍对她说,「刘姐姐,能拜託你倒杯热水吗?」 刘姐说好,抹了抹眼泪,转身去厨房倒水。 支走了人,江妍对着门开口,「雾青,我已经两个月没见你了。」 「你想奶奶难过吗?想让她担心你?」 「你不能一直这样。」 半晌寂静后,门锁从里头解开了,钟雾青穿着宽松的白睡衣,身形消瘦,长发垂在胳膊两侧,一张小脸苍白,漂亮的杏眼带着些许红肿。 唇有些干燥起皮,没什么血色。 门开的一剎那,江妍冲上前抱住了她。 钟雾青任由她抱着,不发一句话,不哭不笑,无喜无悲。 像一株失去生气活力的绿植。蔫巴,颓靡,消极。 从未有过的,钟雾青一直掩于人前,最真实的模样。 第40章 装凶的绵羊 「现在没有人,你可以抱抱我。」 柔软的髮丝随风滑过江妍的脖子。 太轻了。空调冷风吹过来,好像快要把她带走。 江妍将脑袋埋在她肩窝,将她抱得紧紧的,抱得她双脚快要踮起来,反倒自己才像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 所幸钟雾青格外听话,两手环在江妍的腰,只将额头抵在她的锁骨上。 「我们吃饭好不好?」江妍小声问。 锁骨上的脑袋左右摆动了一下,「不想吃。」 「你们回去吧,反正都要走的。」 江妍想到了门口的行李箱,「我不走,我可以留下来。」 钟雾青抬起脸,用那双漠然无神的眼睛看她。 「那你能陪我多久?一个小时?一天?还是一辈子?」 江妍被她堵得没了话。 说话带刺的攻击性,一针见血,吃准了江妍做不出这种承诺,逼她知难而退。 「所以还是回去吧。」 钟雾青松开了她,背过身往床边走,床单被掀开一角,枕头表面凹了个小坑,看来是一直在被窝里呆着。 空调调得很低,她光脚走在木地板上,上衣的下摆轻飘飘地盪。她像游魂,一边走,一边没什么起伏地说,「死不了,别担心。」 此刻的钟雾青已经没有心力去顾及别人的感受。 她太累了。奶奶的去世已经抽干她半条命。 前十年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前路变得一片迷茫。 该去哪里,栖息何地,一切尚未可知。 她只知道一点,她又变成了一个人。 身子骤然悬空,她被人拦腰抱起,双脚离地,脑袋在这样的动静阵阵发晕,钟雾青反应变得有点缓慢,脑袋缓过来时,再低头,才后知后觉知道是江妍。 钟雾青心里软了一块。就这么愣愣地伸出手摸她的头髮,「放我下来,这样很累。」 「不要。」 江妍一手抱着她腰,另一只手环住她的双腿好稳当些,她不是什么大力士,怪就怪钟雾青太瘦了。 第58页 钟雾青来不及去阻拦,江妍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把人放到了床边,两人一时无话,钟雾青靠在床头没看她。 正巧刘姐来了,站在门边敲门,另一只手里拿着餐盘,上面是清粥和两杯水,只是身上多了个单肩挎包。 江妍给钟雾青盖好被子,拿过空调遥控把温度调到24度。然后走到刘姐面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道了声谢。 两人一起进屋。 刘姐走到床边坐下,看钟雾青失魂落魄的样子,揪心不已,她踌躇开口,「雾青,我……」 钟雾青抬眼看她,语气淡淡的,冷漠得像在赶人,「你再不走,车票就要过期了,这里已经不需要你帮忙,早点回去吧。」 刘姐全名刘婉凝。 五年前高考失利从北方小村南下务工,经过护工相关培训后来到雾城的医院,正式工作后的第二年,就遇到了钟雾青一家。 想想钟雾青那会才到自己肩膀,还没长开,个子小,胳膊细,在住院部的走廊里,和一个护士一起将钟奶奶连床带人拖到电梯口上放射科做检查。 病床不比轮椅,要更重些。钟雾青用力稳住病床一侧,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才堪堪将病床扶正保持平稳。刘婉凝那会正在照顾一个无儿女看护的脑中风老人,老人几近瘫痪,还有些因为上了年纪的小病。儿女不在身边,也无心照顾,整个人只能终日在病床上度过。 刘婉凝在医院呆了两年,什么人情冷暖多少见识了点。诸如治到一半把病人遗弃在医院的,为了赔偿金把病人拖死的,也有比较常见的,像她现在的僱主这样,雇个护工就对病人不管不顾的。 还是头一回见到钟雾青这样的,一个小妮子来陪护病人。 出于恻隐之心,她把打好的热水壶放前台的地上,朝电梯那边走去,才刚朝床的围栏伸手,就被钟雾青挡住,她板着脸,冷冷酷酷的,「你要做什么?」 怎么戒备心这么强呢,刘婉凝想,怪自己不事先打声招唿,她莞尔一笑,「帮你搭把手,正好顺路。」 钟雾青警惕的神色这时候才松动了几分。但还是强装出一种镇定自若的样子。 她问,「你是这边的护工吗?」 刘婉凝觉得这样的小大人还挺有意思的,点头,「嗯,我是。」 钟雾青才硬邦邦地说了句谢谢。 住院部在三楼,放射科五楼,出了电梯口左拐,沿着走廊一直往尽头走,就到了。 到了放射科等待排队,护士被医生叫走去忙其他事,只剩刘婉凝和钟雾青两个人。 钟雾青拿着检查单没说话,等待的期间,钟奶奶睡着了,刘婉凝想着暂时没自己什么事,碰了下她的胳膊,小声说:「我得先走了,如果还需要帮忙,可以去3019室找我。」 「好,今天谢谢你了。」钟雾青说得挺干脆的,点点头,维持最开始生人勿进的模样。 正巧医生叫到钟奶奶的名字,钟奶奶被里头的护士推了进去,留下钟雾青在门外等候。 没有自己什么事,刘婉凝转身欲走,刚迈一步,就被拉住了衣袖。 她回头看,看见钟雾青的眼眶微红,低着头说,「可不可以请你当护工,我怕我自己照顾不好她。」 原来只是只装凶的小绵羊。 刘婉凝心善,受不得这种场面,认真说,「我会帮你的。」 后来,刘婉凝照护的老太太油尽灯枯,熬到月末病逝了。钟雾青推着轮椅上的奶奶来找她,钟奶奶和她沟通了每个月的薪水,薪水相较以往的僱主来说要高出一截。刘婉凝觉得太多,良心过不去,想推辞,钟雾青打断了,说以后可能还要帮忙去家里照顾,这个价格差不多了。她再想说些其他推辞的话,钟雾青已经拉上她去奶奶那边的病房。 到了晚上奶奶睡下,钟雾青把刘婉凝叫到病房外的走廊里。偷偷塞给她一个大红包。 别别扭扭地说,「这个你收下吧,如果不够,我以后还会有的。」 刘婉凝捏了捏厚度,还是有点厚的,「你攒的?」 「嗯,你一定要照顾好奶奶。」 刘婉凝想问哪来的。如果知道这是钟雾青靠卖山里的农作一分一毫攒了十年,她一定不会收下。 但当时的刘婉凝没有多问,最终还是选择放进兜里。 不收的话,以钟雾青如此戒备的心态,肯定觉得自己不会用心。就当暂时替她保管着。 那年钟雾青只是个正在上初三的初中生。 别人还在玩闹的年纪,她在医院跑手续,有不懂的就挨个问护士医生。刘婉凝后来才知道她们没有血缘关系,是领养关系。 两人相依为命了很多年。那年钟奶奶慢性肾衰竭,来医院做血液透析。在刘婉凝没来之前,钟雾青找不到靠谱的护工,就这么一个人陪护了半个多月。 即便刘婉凝来了,钟雾青也没有松懈片刻,依旧陪在奶奶身侧做各种检查和琐碎的护理。 偷偷递红包,这些人情世故本该是大人去做,眼下变成这张稍显青涩稚嫩的脸。刘婉凝一时不知道该说她懂事,还是说她过于早熟。 乘着走廊里的穿堂风,刘婉凝对她说,「你早点去休息吧。」 连着几晚没睡个好觉,现在正是长身体睏觉的年纪,饶是钟雾青坚持数日,也难抵此刻的倦意。 第59页 刘婉凝把她带回病房去,边走边说,「收了钱总不能不办事吧,等会要风评不好了,你安心睡吧。」 摺叠床已经打好了,刘婉凝引着她到床上躺下,钟雾青轻手轻脚地爬上去,被褥松软,一沾上枕头,困意就涌了出来。 安顿好钟雾青,刘婉凝起身去看钟奶奶的各项检测仪指标,帮她掖好被子,确保不会漏风。 旁边的摺叠床发出吱嘎声,刘婉凝的衣服下摆被揪住。 钟雾青半张脸埋在被窝里,眼睛微眯,困得紧。眼睛总是不看人偏向一边,生怕让人看到她的脆弱。 「那个……」只见她闷闷地小声说,「我不会出去乱说的,你很好。」 第41章 第二件遗留物 钟奶奶死后,刘婉凝的护工生涯也就宣告结束。 她的家不在这边,一年前父亲在工地摔断了腿,作为家中长女,家里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帮忙,诸如农忙和家务,照顾父亲的事也落到了她身上。 弟弟妹妹在外工作,走不开,用她妈的话来说,也就自己时间比较灵活。 前些日子家里来了电话,话里话外都是让她回去的意思,还说去结交一些朋友,那边已经张罗好了。说白了就是村子里的相亲。 刘婉凝习惯于做好随时被父母召回的准备,对于他们的自作主张和强硬,她既没有意外也没有反对。 但毕竟是相处了三年的小妹妹和老太,加上平日里受她们的照顾,刘婉凝对她们有感情。况且那会赶上钟奶奶病情恶化,突然要走,她于心不忍。 还没有到农忙最忙的时候,父亲也有人照顾,并不是非要她回去,不然平日他怎么度过的。 断个腿,怎么可能连基本生活自理都没有,病房里比他糟糕的比比皆是。 急着叫自己回去,以断腿照顾为藉口,多半是找到了个好人家,急着谈下来。 村子相亲就跟谈生意,彩礼不错,家境和为人秉性过得去,门当户对八字不沖,这就很好了。 以上条件都满足,父母双方达成一致,一门婚事就板上钉钉。 权衡之下,她私心想再多呆几天。 刘婉凝提了一句:晚多一段时间可以吗? 电话那头父亲哎哟哎哟地痛苦叫唤就起来了,还意有所指地埋怨:孩子都大了,外人都要比自己亲。 说得她羞愧难当,最终只能拖上小半个月,藉口说如果提前回去一个月的钱就没了为理由,说到钱,他们勉强答应,消停了几天。 眼下已经不能再迟了,家里的电话三天两头打过来,像道催命符。 刘婉凝拗不过父母,生自己养自己的,总不能真的置之不理。她只好买了今天回去的票,把行李收拾好,。 这一去可能要很久,甚至不回来。再来个相亲、结婚、生子,怕是一辈子都呆在老家那里,彻底安定下来。 如果不是老家的父母催婚催得紧,她兴许还能再呆上几天,陪陪低落中的钟雾青。 刘婉凝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青蓝碎花布包,解开上面的结,摊开来,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红包。 不同颜色的红,还有龙飞凤舞的烫金字。 最底下的红包最大,也最旧。烫金的字样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四周起了点毛边和摺痕。看起来有点年头。 刘婉凝将红包放到钟雾青的腿上,一一排列开,「你之前偷偷给我的,我没动,现在就更没有动它的必要了。」 牵动到脑海深处的记忆,钟雾青苦笑一声,「原来你都存着。」 每张红包封面的右下角,都用黑色油性笔写着一个「凝」字。 字迹从歪歪扭扭到娟秀端正,记录了这三年多来钟雾青的书写变化。 日子飞快得恍惚在昨日前,一切都是刚相见的样子。 如今全都变了样。 神识游离于躯壳之外,钟雾青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这周遭的一切。 时常盼望周围人能多呆片刻,却总留不住。 刘婉凝握住她的手,轻声细语的,有点哽咽,叮嘱她,「姐姐要回去了,如果有机会,我就回来看你,你好好的,知道没?」 「死不了。」钟雾青木然,并不为她的一番话所动容,「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 「别说丧气话。」刘婉凝把另一只手覆上去,轻轻拍她的手背,「别忘了她对你说过的。」 只有提到奶奶,钟雾青的脸色才会显露出一丝僵硬的错愕。 不过这样的变化也只是转瞬,她很快就垂下眼帘敛住眼底的情绪,回握住那双手,「嗯,常联繫。」 江妍立在一旁,插不上她们的话,也参与不进去。 此刻分别的伤感,无疑是再次加重此刻沉闷悲伤的氛围。 而自己只能看着。 她想,钟雾青的内心该是很煎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钟雾青,说话带刺,神情冷漠,难以接近的同时,又好像极其脆弱。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让旁人上前一步都显得是种打扰。 没一会的时间,钟雾青松开对方的手,没什么力气地推了推,「早点回去吧,再晚要下雨。」 车票是下午五点,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半小时。 今天的天气预报显示黄色暴雨预警,行李虽不多,但路况会不佳。 不能再拖下去了,刘婉凝狠了狠心,抹了两把眼泪。临走前,将旁边的小茶几拖过来,将餐盘上的东西依次放好,起身整理好背包。 第60页 「我要走了,你记得吃。」 钟雾青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路上小心,再见。」 江妍想代钟雾青去送送她,才刚出了房间门口,就被刘婉凝拦下了,她低声说,「幸好有你来,不然我怕她一个人会想不开,麻烦你多陪陪她,拜託了。」 江妍点着头,说知道了,好让她放心。 只是自己能陪她多久呢。 她没有自信能够让钟雾青走出消沉的情绪,更没什么底气能够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 赵曼殊的电话不知道何时会来。在这期间,她必须想到个合理又不会惹人多想的措辞,来让赵曼殊准许自己在这里过夜,或者再多呆上一段时间。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总不能放任钟雾青这样不管。 撒谎或者坦白。应该总有一个行得通。 刘婉凝朝走廊尽头走去,小行李箱在走道里骨碌碌响起,再一转弯,人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厚重的木门被打开,再合上。室内又陷入良久的静谧。 江妍折回到房间里,看见床上那个瘦弱单薄的身影对着一沓红包发呆。 钟雾青始终垂着眼,双手搭在薄被上,脸色被透进来的日光照得愈加白,仿佛随时都会因此消融直至消失。 她突然觉得,钟雾青好像和那堆陈旧的红包一样,被遗留了下来。 第42章 盼秋风,夜雨冻 当务之急,还是要让钟雾青吃饭。 江妍把粥端到钟雾青面前,鸡茸粥发出诱人的清香。 只是没勾出人的食慾,反倒因为那点荤腥味而感到反胃。 不规律的饮食作息和消极低沉的精神状态,在这一刻彻底反噬。 勺子才靠近半寸,钟雾青突然推开了,从床上跌下来,整个人抱着垃圾桶,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但钟雾青哪还能吐出东西,胃里空空的,怎么吐,都只剩下口腔里的丝丝清液。 勺子里的粥撒在钟雾青的袖子上,连带着腰侧边的衣服也沾上了,整个人狼狈至极。 江妍赶紧放下手里的粥,拿来水和纸巾,蹲下给她顺背,这才发现她额头上冷汗涔涔,再一摸,才发现她额头髮烫。 干呕了几下,她便无力地跌坐到了冰凉的地板上。 江妍把她身上的粥擦干净,然后小心地把脸颊边的乱发别再耳后。 她的嘴唇干裂,这会已经渗出血珠。看起来很糟糕,江妍用纸巾沾水,擦拭嘴唇。擦到干燥的皮软下去,血迹也没了,江妍才丢掉纸巾,把坐在地上的人抱起来,放回床上去。 江妍凑近了些,把水杯递到她唇边,杯沿抵着唇缝,声音柔得像在哄小孩,「喝点水润润,才不会不舒服。」 像接收到了某种信号,睫毛微颤,钟雾青此刻才有点动作,微微仰头喝水。 水只喝了小半杯,她就推开不喝了。 江妍又试探着将粥再次递到她面前,耐心询问,「还要不要喝点粥?」 见她现在对粥没有什么牴触,便把粥送到她嘴边,停顿了两秒,钟雾青才张开嘴,将粥缓慢地吃下,咽进肚子里。 江妍小口小口餵她,她依旧是只吃了小半碗,就不再吃了。 「不吃了吗?」江妍担忧地问。 钟雾青摇头,整个人又蜷曲进了被窝里,闭上眼,半蒙住头,拒绝与外界交流。 江妍有些束手无策,决定还是先私下里找赵曼殊说明情况。 怕钟雾青听不清,她倾身上去,附在对方耳边说,「我去把碗洗了,你困了先睡,我晚点回来,知道没?」 「嗯。」 最起码有回应,是个好苗头。江妍稍稍放下心,拿走了杯和碗,摸索着去到厨房。 厨房是干净整洁的,应该是刘姐走之前整理过,锅里还剩了点粥,但是冷掉了。江妍把碗洗好,将锅里的粥装起来,放进冰箱去。 打开冰箱门才发现,原来里面还放了些新鲜的蔬菜水果,还有肉。 刘婉凝考虑挺周全,村子偏僻,不像市区可以随时点外卖,甚至买菜和肉都不太方便。 但对江妍来说,会不会做就是另外一回事,钟雾青显然没有去动它们的打算,得亏江妍之前在家下过几次厨,不然会对着一堆食材苦恼。 收拾好碗筷。江妍给赵曼殊打了个电话。 「喂,妍妍,到哪了?」 「妈,我现在在钟雾青家里。」 原本还算轻松愉悦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了几分,「你去那里做什么?」 「她奶奶去世了,现在她精神状态很差,我想陪陪她。她只有她奶奶了,你知道的。」 江妍耐心解释,赵曼殊就是再专制,也不会对一个刚失去亲人的人置之不理。在这种事情上,她还是有心软的一面。人之常情。 赵曼殊和缓了点态度,「什么时候走的。」 「前几天的事了。」 「那她……现在怎么样?」赵曼殊破天荒地关心了一下钟雾青。 「呆呆的,在躺着,没什么精神气。」 话题又回到了江妍身上,赵曼殊问,「那你现在,想要做什么?」 「我想陪她呆两天。」 电话那头止住了话音。赵曼殊思考着,江妍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赵曼殊才答,「最晚,明天晚上八点前回来。」 第61页 一个挺意外的回答,江妍本以为赵曼殊不会让自己在这边过夜。 只是快要挂断前,她又说,「没有下次。」 ———— 没心思去纠结太多,江妍收好手机,倒了杯热水,回到钟雾青的房间里。 脱了鞋,放轻动作,她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揭开她头上的薄被。 却发现钟雾青在哭。 她整个人蜷曲成一团,双手抵在鼻唇间,眼睛紧闭,眼睫全湿了。 很安静,啜泣声极其细弱,只有眼泪还在不断往外涌,枕头被浸湿了一大半。 江妍感到自己的心揪成一团。 放下手中的水杯,躺下来,抱住她。轻轻柔柔地抚摸她的头髮,只有贴到近乎没有距离,她才能真切感到钟雾青在哭。 肩膀微微耸动,颤动的身体,胸腔下的心跳频率,还有潮湿热烫的唿吸。 江妍用额头去贴她的额头。似乎有点发烧。 「我去找点退烧药,你等我好吗?」 钟雾青用紧攥她领口的手回答她的问题——不能。 江妍不走了,把她抱得更紧,让她发汗。 她埋在江妍怀里,江妍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只感觉自己的肩头很湿。 等到窗外天阴起风,大树枝条被吹得凌乱歪斜,江妍感到怀里的人渐渐没了动静。 她低头去看,发现人睡着了,一双眼睛浮肿通红,狼狈极了。 探手去摸了下额头,没之前烫,江妍偷偷低头去吻了吻她的眉心,祈祷她做个美梦。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妍也睡着了。 再醒来时,钟雾青侧身支着脑袋,睁着一双眼睛看她。眼睛没原先那么肿了,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 余光瞥见窗外天完全黑了。江妍半撑起身去摸她额头,问:「烧退了吗?」 「应该吧。」钟雾青拿开她的手,从床上起来,转过身时问,「你怎么还不走?」 「我和家里说了,今晚呆在这。」眼见人离了床,江妍跟着坐起来,「你要去哪?」 「洗澡。」 钟雾青从旁边的衣柜里拿了套睡衣,丢了句抽屉还有新睡衣,然后径直走出了房门。 江妍紧忙起身,跟着出去,突然就被冷出鸡皮疙瘩。 迴廊里的穿堂风裹挟湿润的雨丝。原来早已下过一场大雨,树梢上挂着水珠,滴滴答答的。 谈不上自残的程度,但她直觉钟雾青这么做,多少带点自暴自弃的倾向。 她快步走着,在后边喊,「你确定吗?」 钟雾青一直走到了斜对面的浴室,将换洗的衣服放到置物架上,江妍有点急切,按住她准备开花洒的手,「要不明天睡醒再洗吧。」 「一身汗,睡不着。」钟雾青一意孤行。 「你烧才刚退。」 隔在她们中间的花洒被拧开,热水倾泄。 一片水声和厚白的蒸腾水汽间,钟雾青只是淡淡地望着她。 「你还不出去?」 「雾青……」这样固执,让江妍有点愠怒,却又不能对她怎么样,只是拧眉同她对视,以表达自己的不悦。 花洒范围不算大,加上江妍站得有点远,水花只溅湿了她的裤脚。 僵持片刻,钟雾青抬起手,手指搭在睡衣领口的纽扣处。 她动作缓慢,指尖灵巧地动,纽扣翻转。第一颗就松了下来,敞开一小片雪白的肌肤。 继续下移,指腹一扭一转。第二颗解开。 指尖来到第三颗,手指还在慢腾腾地解,钟雾青看都不看江妍一眼。 「还不走?还是说你要帮我洗?」 这一次,轮到江妍投降,夺门而出。 第43章 当天光乍亮 江妍回到厨房里,简单下了个面条。清汤面,还煎了个溏心荷包蛋。煮好后端回房间里,盖上盖子保温。 浴室还亮着灯,江妍打开衣柜,一股熟悉怡人的桂花香扑面,最侧边有个独立的柜子,用玻璃隔着,像是一件被放进展览柜的优秀作品。 上面是一件做工十分精緻的马面裙装,上身是袖子和领口均为雪白的斜襟,马面裙是光面的深蓝,让人溺毙的深邃蓝,下摆缀着金色走线的孔雀尾羽花样,看起来像是特别定制。 它的美丽摄人心魄。 江妍好半响才回过神来,拉开旁边的柜子,翻到一件长的毛呢外套后双手抱住,去浴室门边等着。 水声持续了大概十分钟才停下来。 很快,门从里边开了。钟雾青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湿发还在滴水,睡衣湿一块干一块,手肘关节泛着红,像淋了很久的热水。 好在她的脸色没有那么苍白,被热汽蒸出点血色。 看到抱着外套站门口的江妍时,钟雾青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在这里等着。 「你……」钟雾青话还没讲出口,那外套很快被抖开,披在了她的身上。 「走吧。」江妍将她包得严实,揽着她快步往里屋的房间里走。 钟雾青的视野受限,只有眼前的廊道,还有那湿透的裤脚。 林间湿气重,光脚时,寒意会从脚底钻入骨髓,受了寒,着了凉。 只是从今夜起,再没有精心配制好的驱寒足浴。 有的,只有干燥柔软的毛呢长外套,还有短暂的温暖体温。 忙完这一切的时间有点久,江妍揭开盖子,发现清汤面被泡得有点胀,没有考虑好时间,她有点抱歉地看向床上擦头髮的钟雾青,「要不要我重新去下一碗?」 第62页 对于钟雾青此刻的胃来说,这碗面分量有点大。她放下手里的毛巾,摇头说没关系,在茶几前坐下,「拿多一双碗筷,一起吃吧。」 两人安静地分食了一碗面。 等江妍把碗筷收拾好,洗完澡回来时,钟雾青又回到最开始的一言不发,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那棵大桂花树发呆。 江妍无事可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干脆拿起梳妆檯上的吹风机,「我帮你吹吹头髮。」 没有回应,那就当作是默许。江妍打开第一档柔风模式,小心吹干她的头髮。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 「雾青,该睡觉了,不早了。」江妍说。 钟雾青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慢腾腾地躺下来,侧身背对着。 江妍跟着躺下来,被子一拉,盖住彼此。 沉默像是一把钝刀,缓慢拉扯着神经,她们的相处变得极其僵硬滞涩。 打破僵持总需要一方主动,江妍问,「在想什么?」 「我猜你明天就要回去。」 一语中的,江妍没有否认,没有理由去反驳。 树梢滴下水,砸在叶子上,清脆的嘀嗒声。 花期将至,零星的金色碎花点缀在树上,显得尤为寂寥。 良久,对方才发出极轻的嘆息。 「江妍,没人陪我打桂花了。」 「你们怎么都不在我身边呢。」 江妍鼻头突然抑制不住地一阵发酸,从背后拥住了她,「我不会离开的,我可以陪你很久。」 钟雾青回过身子面向江妍。 她还是哭了。 没待江妍反应,钟雾青突然扯开她的领口衣服,狠狠咬上她锁骨一侧。 发泄的狠咬,直到口腔里溢出血腥味才松开,转而才用唇贴上去轻轻磨。 她哽咽着,呢喃着,「你们怎么……都不在我身边。」 第44章 让感性活埋 钟雾青是生自己气的。 被咬住时江妍首先这样想到。 气自己没有接到那通电话,没能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牙关狠戾,像是要生生从自己身上剜下一块肉。 江妍没喊疼,也没推开她,任由她去发泄,只感觉眼睛酸胀得很,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因为钟雾青这个样子。 锁骨渗出了血珠子,牙齿一松,就泄了力,转给变成安慰的厮磨。 唇瓣柔软,闭目亲吻时显得很温和。软肉把血珠蹭干了,缓缓在唇心涂抹开,触目的瑰丽。 双眼湿漉漉的,眼睫被水润过,很黑,颤动时,像是即将振翅飞走的蝴蝶。 江妍开始觉得很抱歉,于是缓慢地将她抱住,「对不起。」 怀里的人不应,心中只感到无尽的疲累,唇角还沾着点血,就这么沉沉地在她怀里睡去。 —— 夜里钟雾青做了梦,发出呓语,她问奶奶呢,什么时候来接我放学。 又说水河边很冷,也许是那种冷近乎浸入骨髓,身体应激般抖了两下,然后发出几声呜呜咽咽的啜泣。 「他们不要,你也不要我,谁都不要我……」 江妍听着心一紧,抬手轻拍她的背,哄说没事没事,马上就来。怀里的人才渐渐止住喃喃的梦呓。睡颜变得恬静安然,江妍打量了她一会,伸出一根食指,摸摸她微蹙的眉心,将它推平。 偶尔瞥见一侧被角滑落,江妍撑起身子,将它扯回来,睡梦中的人察觉到了动静,双手下意识揽住,就像挂在她身上。江妍赶紧将被子拉回原位,躺回去,以为人要醒,甚至还屏住了唿吸。 好在钟雾青睡沉了,半趴在她身上,再没有什么醒来的苗头。 只是这样江妍就更难睡着了,隔了几分钟,小心翼翼将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睡,然后侧躺着,手肘当枕头,借着月色打量她。 眉毛绒绒的,黛青色。眼圈红,鼻尖红,唇角红。是会咬人的兔子。偏偏这样看起来实在没什么攻击性。 有时候她觉得钟雾青对很多事都冷冷淡淡,也许是心结作祟,被抛弃始终是她心里的一道坎。 而最为关键的是,谁都无法帮她跨过去。 蹦极台上的问题,多少有了些朦胧的答案。 如果要拿这件事作为爱她多少的衡量标准。那么对于钟雾青来说,谁都没有资格,江妍不可能,其他人更不可能。 或许她很早就明白,即便是江妍自己,也不会成为她心中所想的另一半。 所以钟雾青始终不会冲动说下「我们在一起」这句话,甚至不愿多迈一步。 高二时,江妍想过疯一场,让周遭世事滑向崩坏的不可控,自私地谋求同钟雾青的一场恋爱,但钟雾青总能让她瞬间清醒,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是一句话,都足以将她打回现实。 更为无奈的是,她正逐渐坦然接受这种不得回应的准备。 手机亮了,浮窗弹出一条消息,赵曼殊问:睡了吗?明天不要忘了时间。 江妍盯了片刻,按熄了屏幕,选择用手背去碰碰钟雾青的脸颊。 她们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抱了她一夜。江妍失眠了半夜。 对方的气息拂过皮肤表面极细微的绒毛,挑动最为敏感的触觉神经。 只不过再没有什么心猿意马的遐想。 树木婆娑,光斑游弋。 第63页 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南方小镇,其实并不能让所有树木常青,枝叶繁茂。 窗边不远处的树上,树叶子起了卷边,翻转成微微的金黄和斑驳的红。 秋天要来了。 钟雾青一个人怎么办。 -------------------- 修文存稿中 周五继续 第45章 飞灰 胸口泛着丝丝凉意,江妍迷煳睁开眼时,发现钟雾青正半跪在床头边,手里拿着带酒精棉球的镊子。 刚睡醒的脑子有点蒙,她这是在仔细地擦拭自己的……胸口? 细微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昨晚被咬的锁骨。 朝着那只手往下望去,发现睡衣领口已经被拉开一大片,再低一些怕是要直接被看得清楚。江妍还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心里百般不自在。 「不用擦……」不过是很小的皮肉伤,倒也不必这么大阵仗。江妍有些尴尬地抬手虚掩着领口。 「别动。」口吻一如既往的疏淡,暗含警告。江妍被她冷不丁的声音弄得动作一顿。 钟雾青头也没抬,将按住的手移开,补充说,「就快好了,忍着点。」 「一点小伤,用不着包扎。」 钟雾青瞥了她一眼,继续低头擦拭,「被人看到牙印,你要怎么解释?」 这次江妍哑然了,她没想那么多,松开手,任由她这么弄。 锁骨处的那块牙印还没完全结痂,再被酒精一刺激,麻麻痒痒的,带点针扎的疼。 江妍不怕疼。 只感到有些新鲜,她没想到此刻的钟雾青还有心思帮她处理伤口。不过也有可能是出于内疚。 刚才的尴尬和不自在被对方打消了,江妍的视线原本不知道该放哪里,这会重新跑到她身上。 于是便注意到了今天钟雾青的不同。 睡衣换成了较为宽松的水蓝色鱼尾裙,荷叶领把人衬得娇俏灵动。 长发用一根木簪子挽起来,端庄素净。脸上虽没化妆,但看着人精神了不少,除开眼圈微微发红,没半点昨晚哭过的迹象。 凑近贴上止血胶布时,吐息带了沁人的薄荷香。 她已经洗漱好了。 而这一晚上就像换了个人的钟雾青,更让江妍感到奇怪。 「你……」 「可以了。」 两人同时开口,钟雾青正巧起身,手一扬,酒精棉球就稳当地掉进垃圾桶。 提起药盒顺便回过头看她,「想说什么?」 表情木然,江妍失了探究欲。追问为什么没有必要,钟雾青做什么都有理由。不想说时她就沉默,想说时只要静静等待,她就会回答。 终归取决于钟雾青本人,而不是自己。江妍把问句咽回去,起身扣着领口上的纽扣,状若随口一提,「要出去吗?我可以陪你。」 「你不回去?」 「晚上八点前,不要紧。」江妍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让我和你一起吧。」 钟雾青眼睛转向其他地方,沉思着,良久才道,「陪我去给奶奶上点香吧。」 ———— 在家里和江妍简单吃了个饭,收拾好一切出门时已经是下午。 今天的天气还是阴沉,闷沉的乌云厚重,悬在高空很久,始终没有散去。 太阳藏在云雾里出不来,一丝光都透不进。 钟雾青没有风水先生嘱託的那么考究。 什么人死第一天守灵,长明灯不灭,第三天烧纸钱等等繁琐的事宜,只要不会影响到九泉之下的奶奶就行。其他那些对于生人的禁忌,她记不住,也一概不想记。 想奶奶了,就去她墓前说说话,烧点钱,仅此而已。 两人一路都没说什么话。 江妍靠她很近,后面还挽起她一只手,生怕她走神,没注意脚下的路导致摔跤或者磕碰。 巷子尽头的纸扎店买了铜钱元宝,还有香和蜡烛,到菜场再买点新鲜水果糕点,提上一罐桂花酒酿。悉数放在奶奶做好的手工编篮里,然后动身前往竹林深处。 奶奶的墓建在小丘陵山顶。 要途径一片茂密的竹林,三两条清溪和绵延的灌木。一直沿着山上走,直到视野开阔,有平坦松软的绿茵草地,看见前头遮天,枝干粗壮盘亘的大树,便可停下。 奶奶就葬在这里。 她说这块地好,葬在树下,有大树庇佑着,黄泉日子算有依靠了。就别担心她被小鬼欺负。 村里人去世大多葬在这个山头,坟不算多,间隔大多稀松。墓地是早就选好的,奶奶在确诊后就瞒着钟雾青私下买了这边。 人快走的那天才和钟雾青坦白。她躺在病床上拉着她的手,打了吗啡,病魔带来的疼痛有所减缓,让她能够和钟雾青进行一场较为郑重温和的临终嘱託。 钟雾青躺在她身边问,我怎么办? 奶奶说,「雾青,你得好好生活,不然奶奶会不安心。」 「你什么脾气,真当我不知道吗?」奶奶眼里满是慈爱与不舍,话到动情处,眼眶里已经是溢满了泪。 「要答应我,自己要好好生活,日子还长,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等你发现,还会遇到很多的人。」 钟雾青迴避这种话,选择埋在奶奶怀里。 药效压不住疼,死亡在逐步靠近。 奶奶开始有些着急,她不让钟雾青像个鸵鸟似的依偎在自己怀里。 第64页 她推着钟雾青起来,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咳嗽开始频繁,愈加剧烈。眼睛含泪,将掉未掉,神情郑重而严肃。 「奶奶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我就这一个愿。」 咳嗽带出了血,掩嘴时从指缝间熘出来。 钟雾青连声应好,整个人急得哭出来,抓来一大包纸巾,边哭边给她擦眼泪还有手上的血。 手抖得不得了,没抓稳的纸巾纷纷扬扬落下。血干得快,嵌进了手纹路的缝隙里,怎么都擦不干净。 一擦不干净,钟雾青就慌神,泣不成声,话都断断续续的。 「奶奶……我错了……我错了,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别生气我真的错了……」 只是奶奶没了力气,抬手摸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虚弱的气音安慰她不要哭,好多人看着呢,别让人笑话你。 低语变得频繁了。 话到最后,钟雾青得凑到她嘴边仔细听才能勉强听清。 「奶奶想你好好的……」 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医生宣告了死亡。 蒙上了白布。 钟雾青抱了抱她。 温度冷了,身子很凉,僵硬了。 跟着一群人看着她被推进太平间,其他人走后,钟雾青在那里看了她很久。 唿吸间充盈着略带刺鼻的消毒水味。 就在一两个小时前,奶奶还躺在病床上和自己说话。 那段日子,病到最后经常呕血,从前空气里总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钟雾青尽量乐观地想,这至少说明人还活着。 只是此时人已经去了,连这点气味也要带走。 钟雾青头一次这么平静,这么清晰地看她。 往日里不敢的,对视久了怕自己哭,让她担心。 在这期间,钟雾青突然莫名有些庆幸,还好平日把镜子收了起来。不然她要是见到自己的模样,得伤心好一阵子。 只是这样自欺欺人的庆幸仅仅持续两三秒。 周围安静,只有外面不时传出走动的脚步声响。 第一次直面死亡,面对一个死去的人。钟雾青仍旧是木木的。 心里在抗拒接受事实。 看着看着,她开始感到眼前的人格外陌生。 那头乌髮不知何时变得像一捧干草,有的髮丝还很不听话地从双鬓和额前跑出来,掺进许多白头髮。 失了任何活力,皱纹变深了不少。 没有往日饱满的精气神。像一块被抽干了所有养分的枯树干。 其实被褥之下的身子咯人得很。瘦得皮包骨 ,眼窝双颊深深凹陷,肤色灰白。 人怎么能变得这么狼狈。 -------------------- 求一点点海星 (对了,还有个小问题想问问大家,就是捋了下线,后面还有几个很重要的剧情没展开,预估可能要开多一卷,并且字数可能会多些。如果写长些,大家介意不?) 第46章 青灯 怨语 梦长 墓碑还是崭新的。没有青苔也没有杂草,上面的石头纹理带着粗粝的砂石质感。 昨夜下过大雨,山里这会正潮湿着,落叶混着湿泥。 林间吹来裹挟湿润寒凉的风,能闻到淡淡的草木腥气。 某种行将腐烂的味道。 两人半跪在墓碑前,钟雾青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在石碑前,碑上的女人五官端庄大气,眉眼沉静,脸上挂着浅笑。江妍对于钟奶奶突然的离世,其实没有太多的实感。 儿时就搬离故乡来到城镇生活,对于故乡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她鲜少有来往。 平生第一次接触死亡,是躺在浴缸里的赵曼殊,还有满缸的血。 但也不过是鬼门关走一趟的事。赵曼殊活了下来,感触最深的,就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至于其他,江妍已经不敢去深想她死后的日子。 因而一个亲人的离世,对于生人是种什么样的体验。于此刻的江妍而言,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所以她没有过多的话去安慰人,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让钟雾青走出这种阴霾。 沉默的陪同,就是她现在所能做的。 大树遮蔽日光,天气更显阴沉,江妍看不太清她此刻的情绪。 祭品用小红托盘摆放着,边上还有两个小巧的木制酒杯,上面斟满了酒酿。 钟雾青从篮子里抽出了三支香,打火机呲啦一声迸发出火星,燃起了一束明亮的橙红色火苗,随风摆动着,照得那张脸明明灭灭的。 江妍藉机去看她的脸。 原来是星火驱不散的哀愁。 烧香祭拜,除了有尊重神明与祖先外,在人们心中还有一个作用,是通讯。 与其沟通传递信息,表达自己想说的话,比如思念,比如没说完的遗憾…… 虽然烧香拜佛,求问神明,与逝者沟通,多少带几分自欺欺人的心理作用。但总比没有好。对于失去至亲的人来说,不能连这点念想都夺了去。 被山林间的潮雾打得微微发潮,香在火花外焰处停留长达数十秒,才被烧得通红透心,飘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混着檀香气。 钟雾青将香上带着的火苗用手扇灭,把香合拢些,两手并立握住香,先置于额前,弯腰低头行礼,再直起身子,重复三次,事毕,才将它们插入香灰炉子中。 第65页 阴云散开了点,四周比原先亮了,只是色调依然沉闷阴郁。 唯一好的,是能够看清对方的脸部变化。适应了光线,暗光吸纳着山林的点点绿意,照在钟雾青的脸上,凄清的森白。 「奶奶……你在那边还好吗?」 才出一句话,钟雾青的眼圈瞬间红了。 她强笑着,尽量不让自己哭,「给你带了好吃的,你要早点过来拿走,可别被爬虫老鼠先一步吃了,这边很多的。」 「本来……想着再带几件衣服给你的,可是衣服太漂亮了,我怕烧了……到你手里不好看,你会生我气。」 说着,钟雾青拿出口袋里的藏青白花帕子,抬手擦拭石碑上的人像。 白花变的有些暗,她笑了一声,将帕子捧上前,「唉……奶奶,你看,才不过几天就积灰了,不过这里也好,没什么人来扰你清静。」 擦完,她放下帕子,手指轻轻抚过黑白相片。 「村里老人说,人死后化蝶,想家人了就会飞回来。」 「但我没有遇到蝴蝶,你怎么不回来看看我。」 起风了,风沙入眼,她擦了擦眼睛,「是不是那边太热闹,你、你来不及想我。」 「过段时间开学,我就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会不常回家。你会怪我吗?我保证节假日就回来。我保证……」 声音不稳,还断断续续的。 有水砸在了蓝裙上,洇成一朵朵深蓝色的花。眼泪在不停涌。 「家里好安静。」 「我很想你。」 长时间的跪坐让身子变得有些摇摇晃晃,几近往后倒。江妍怕她不小心受伤,用手在她身后护住。 钟雾青哭得太伤心了。 不是那种放声发泄,哭天抢地的恸哭。是啜泣与低语,掺了些玩笑般的埋怨。偏偏这种冷静隐忍的话语,配着这样沉的声调,让听的人心里细细密密如针扎。 江妍忍不住上前,扣着她肩膀揽进怀里。 钟雾青说不下去了,她止住了话音,转头埋进江妍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簌簌风声减弱,空谷变得格外幽静,阴云消散,金色的日光回到树林里,投下无数斑驳璀璨的光斑,随树影晃动时像翩翩舞动的金蝶。 江妍感到衣襟被浸湿了一大半。从肩膀,蔓延到锁骨,似乎渗进了创可贴里,感到丝丝刺疼。 大概又过了一两分钟,香快要燃完,灰撑不住长度,从中间折断。钟雾青才停止了哭泣,慢慢地从她身上起来。 她简单收拾起篮子里的东西,「走吧。」 提着竹篮才刚站起来,步子就不稳,跪太久了,双腿发沉发胀,发麻的感觉仿佛千百只蚂蚁爬过。 长时间维持这样的动作,对膝盖损伤大,她怕钟雾青身体吃不消,毕竟病才刚好。 江妍赶紧起身扶住她。将人带到前面的大树下坐下,让她缓缓。 大树的根顶破土地,延伸至地面上来,盘根错节,粗如游走的蟒蛇。她们坐在较为干净且平整的树根下,背靠树干。 把人放好,她把钟雾青的双腿放到自己的膝上。 那双腿起先想挪走,被江妍手快按住,「帮你按按,缓得快。」 于是它就没再动了。 见对方不抗拒,江妍专注给她按小腿。 只是按了没一会,一只手突然伸到了江妍眼前。江妍左脸颊一凉,那手慢慢往下移,肌肤像被羽毛扫过。 依然是半句话都不说,江妍心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再动。她怕她的一丁点而抗拒会让钟雾青不开心。 她想做什么,就由她好了。谁能忍心拒绝悲伤中的钟雾青,反正江妍不能。 就这样,手掌滑擦过了下颌,划过了脖颈,来到领口,停下了。 -------------------- 想要一丢丢海星 晚安大家 第47章 如冰虽不冻 江妍今天穿的是钟雾青给她的衣服。 靛蓝扎染的衬衣长裙,腰上加了一条也是扎染工艺的腰封。 两人身材差不多,只是江妍略高些,垂坠布料穿在她身上衬得人越发高挑,加上今天出门前束了个低马尾,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平日庄重正式。 江妍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发现她在看自己的衣领。原来上面绣了桂花,从一簇到零星散落的几朵,很生动。 拇指抚弄上面的纹路,她像是陷入某种沉思中。开始说起奶奶的事。 奶奶原名钟梦宛。 早年从事纺织行业,家里那些做工极为精美漂亮富有韵味的旗袍和衣裙,均是出自她手。 钟梦宛也是个孤儿,在天寒地冻的大雪天被抛到福利院门口。和钟雾青不同的是,她记得父母长相,也知道他们姓甚名谁,甚至还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要她——穷,没钱养。 那会福利院查弃儿来歷不像现在方便,加上又是异地,钟梦宛还拒不配合,于是拖着拖着就成为其中的一员。 领养钟梦宛的是一对老夫妇,他们生不了孩子。制衣手艺也是这对夫妇教给她的。 长大后,老夫妇相继逝世,钟梦宛安葬好他们后,凭藉自身的做衣本领和经商头脑,在深广两地和人合伙做生意。 钟梦宛赚到足够自己下半辈子生活的钱,在一次合作中认识了后来的恋人,一年后,两人结婚,定居南方。到了第二年,钟梦宛生下一个可爱白净的女儿,一家子生活美满,日子蒸蒸日上的。 第66页 然而好景不长,第四年,女儿想念在外地工作的妈妈,哭闹着要爸爸带她去见钟梦宛。 天气多变,车开出去不到十公里,上大桥后就开始大雨倾盆。 车子一打滑,视线受阻,前头的车突然乱了路线,突然冲到他们车子前面,恋人来不及躲闪,方向盘勐地一打,车子冲出了护栏,掉进了桥下的大海里。 两人连一角衣服,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见着。就好像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餐桌上遗留了一副崭新的蛋糕刀叉。 出事的那一天,是钟梦宛三十五岁的生日。 这是钟梦宛跌宕波折的前半辈子。 后来她开始疯狂且投入地工作。十五年间,她赚了对她来说这辈子都用不完的钱,却感到人生越发枯燥孤单。她渴望一份陪伴,却不敢再有从前的奢想。 五十岁那年,她领养了钟雾青,并赋予了她这个姓名。 钟雾青被接回家后,她是在一次偶然聊天中得知钟梦宛的往事。 往后的几年里,她总觉得,她是以一个替代品的身份来到钟梦宛身边。 本就敏感的性子,开始越发小心翼翼,会察言观色,懂分寸明事理,不哭不闹不撒娇不任性。透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懂事。 奶奶对她太好了,她怕做得不好,不符合她心里那个可爱活泼的女儿,奶奶会不要她。 钟梦宛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年幼的钟雾青笨拙的讨好。 两人坐在长廊前,她正色着,纠正钟雾青的想法。 「你不是别人,更不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你是我选中的人,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你是钟雾青。」 …… 树梢枝头偶有清脆的鸟鸣,钟雾青收回了脚,转身朝后一倒,就躺倒在了江妍的腿上,抬手捕捉从树林间投射下来的太阳光斑。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江妍有些僵硬,不敢挪动半分,甚至在想自己的腿是低了还是高了,钟雾青会不会躺得不舒服。她还有些困惑,困惑钟雾青此刻的转变,好像又变回了高二时粘人的钟雾青。 胡思乱想间,钟雾青又继续说话了。 「我的名字,是奶奶给我取的。她说在福利院见到我的第一眼,觉得我和周围求领养的小孩不一样。」 说到动情处,她沖江妍笑笑,「你知道为什么吗?」 细碎的阳光投在她身上,连髮丝都带在金边。这样的钟雾青格外漂亮瞩目,江妍忍不住摸她头髮,很软。 「你说吧,我听着呢。」 「因为别的小孩都跑上来看热闹,就我呆在边上,看都不看一眼,怪得很。」 钟雾青闭着眼睛笑,「我本来想着当个透明人,混到成年出去。奶奶就跟盯上我似的,隔三差五来找我聊天说话,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给我带好吃的糖果和饼干。她那会还偷偷说,给其他小孩都不是这种,只有我才有的。」 江妍问,「为什么?」 头髮吹到了眼尾边,钟雾青睁开眼将头髮拨开,呆呆地看着虚空处。似乎是记忆太过久远,也可能从未思索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沉吟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说:「她可能……看到了有人抢我的苹果和蛋糕。」 她换了个侧卧的姿势躺着,原本挽好的头髮早已不知道何时松掉,头髮丝丝缕缕垂落,像光滑的黑绸缎。 江妍只能看到她漆黑的后脑勺,粉白的耳朵尖,还有那支埋在头髮里的木簪子,于是她将木簪子取下来,将绕成圈的头髮捋顺。 难以想像她在没遇到钟梦宛之前的日子。光是听到被抢吃的,她都感到心疼。 「那天下午,我就跟着她走了。」钟雾青仍旧是慢悠悠的语调,「现在想想,可能是她给我零食时,笑得太亲切。」 江妍真诚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是看在好吃的份上。」 钟雾青笑出声,她回过头来看江妍,那笑容被太阳衬得发暖。把江妍看得一愣,直到脸上一疼,她才回过神来。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给点好吃就跟人跑的贪吃鬼。」 钟雾青边笑边揪她脸,逗得江妍也跟着她笑,扯得脸更疼了,忍不住开口,「轻点,疼。」 说完,钟雾青便松开了,改揪脸变成摸,指腹摩挲着上面被掐出的浅浅红印,看了她好一会。 看得江妍忍不住握住那只手,说,「你看起来好像心情好了点。」 如果忽略眼圈的红,钟雾青的笑容比她这几天加起来都多,但江妍竟从此刻这双眼睛里,品出一丝不舍和无奈。 「有你在嘛。」钟雾青拿过簪子把玩着,不看她,「我心情一下子就好了。」 这次江妍不留情面地戳穿了她,「骗人。」 转动的簪子停住了,钟雾青将它攥在手里,唇角的弧度变平。她再一转身,脸就对着江妍的腹部,认认真真盯了几秒。然后单手揽住她的腰,埋在她肚子上。 江妍被她蹭得有点痒,她这样的贴近,心口仿佛软了一块,就这么忍耐着痒意。只是依然不知道对方又在想什么,愣愣的,睫毛缓慢翕动,江妍问她怎么了。 怀里的人突然嘆了一口气,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也会这么狼狈吗?」 「没有那一天。」江妍本能排斥这样的假设,极快否定对方的话。她无法去想像,更不像对着一个墓碑说话。 第67页 「总会有的,又不是长生不老,我可没仙丹。」钟雾青弹了下她脑门,笑话她不切实际。 江妍不明白钟雾青说这些的缘由。 生老病死,人最平凡普通的归宿。何必设想如此遥远的事,说得好像她明天就要死去。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江妍的表情变得有些木,手掌覆盖在钟雾青的后颈处,她一字一顿缓慢吐字,「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你怎么突然这么严肃啊,怪吓人的。」钟雾青歪头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自杀?」 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难道不是吗?江妍莫名心堵,偏开头,脸上俨然写着四个大字——不想理你。 这种玩笑不好笑,别再耍她了,她受不了。 人像是真的生气了,钟雾青坐起来,撑着身子凑近看她,看到她眼睫泛着湿润,心里有点好笑。在她眼里,江妍可不是个哭包,怎么会为这种玩笑话红了眼睛。 先服个软总归没什么错。钟雾青抱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我随便说说的。」 「可我不喜欢听。」江妍低头说。 「我错了,让你担心了。」钟雾青认错比她收拾好自己心情都快。 江妍坦白了,「我不知道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就连……现在你会说会笑,我都觉得很不真实。」毕竟这几天的钟雾青不是这样的。敞开心扉说两句,就能释怀,这让江妍感到不真实。 「嗯……奶奶走的那天,和我说了挺多话。」 「说什么了。」 「她要我好好活着,不能伤害自己。」钟雾青观察着那张脸的变化,她思索着组织措辞,「那我当然得好好活着啦,总不能像前几天那样,一直哭吧,你明白吗?」 然而至于她怎么想,只有她自己知道。 有奶奶的话做牵绊,江妍想这总算可信了吧,但还是迟迟没有回话,深深地看着钟雾青,似乎在判断可信程度。 钟雾青哑然,将她抱得更紧了点,埋在她颈窝里闷笑,「怎么还不信我啊……」 「我说真的。」钟雾青蹭她脖子,蹭到江妍不得不连声说好,说我信了。 钟雾青才算作罢,继续靠在她肩膀上看无垠的林间风景。 手中的日光由金转为橘红,天幕变成泼天的赤色云霞,渐变的云层尤为绚丽夺目。 周遭静得只剩下风声,钟雾青的眼里倒映着火烧云,直到最后一抹夕阳即将消失之际,她开口了。 「不早了,江妍,回去吧。」 -------------------- 下章开始涉及一丢丢大学+工作后时间线,可结合第一分卷——秋雨帘。 (* 江妍日记本末尾部分摘录:钟雾青的玩笑话,是世上唯二不可信的事。) 第48章 海市蜃楼 那时下山的路是怎么走的,她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天黑得挺快,不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而是朦朦胧胧的灰蓝色调。沉郁的蓝像深海,并不是能让人高兴得起来的颜色。 下坡时钟雾青一直牵着她的手,牵到手心微微潮热。 萤火虫漂浮在她们周围,像引路的小精灵。脚踝边偶尔被软草木刮过,带点刺痛的痒。 傍晚的山林里又腾起湿凉的雾。那一股草木腥气变得更浓了,江妍并不反感这种气味,只是闻着有种说不上来的压抑,让她想屏住唿吸尽快结束掉。 好在这段路途结束很快,以至于那潮热的掌心抽离,并向她作别时,她都有些恍然,反而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长到她们可以再同行多几分钟。 江妍对那天的最后一个记忆画面,是钟雾青站在灰蓝的天里,目送自己走出小村。 身后是绵延起伏的青山,轻薄的雾气像少女面纱萦绕其间。无法触摸,无法靠近。 事实上,钟雾青鲜少有开口挽留的时候,只会孤孤单单地立在原地,怪诞到好像同这些景融为一起,本就是一体的。 所以谁都带不走她,谁都抓不住她。 景物在倒退,江妍忍不住回头望,忽然发现那抹烟蓝色的身影在渐渐消散。她以为是错觉,喊了雾青的名字,却没有回应。 她下意识折回去,跑回原地。那还有什么人,刚才的不过都是虚幻泡影。 这片山林静得只有她一个。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但她不信。 她还没从这样的震撼中缓过,喉咙发紧,不知疲倦地不停跑,不停找,不停喊她的名字,企图翻遍山头将人找出来。终究是一无所获。 …… 「早上好,现在是早上六点十五分……今日最高温度8摄氏度……」 久久不停歇的嗡鸣震动伴随闹钟管家的机械女音从床头传来。 脸颊有热流滚过,江妍在睡梦中惊醒,怔怔看了眼头顶的不透光床帘。才惊觉原先的不过一场梦。 她手背一抬,泪水已经由热转为凉,随意抹抹,就能打湿了大半张脸。 此刻睡意全无,她从床上坐起来,闭眼做了好几个深唿吸,才能平復梦给她带来的心绪不定。 深冬的天阴冷,即便把门窗关上也难抵寒气入侵。坐起来不到一分钟,因为刚才的梦后背出了点冷汗,但被窝还热着,这一冷一热交替,弄得她浑身难受。干脆掀开被子,关掉聒噪的手机闹钟,顺带看了看一晚上积攒的微信消息。 第68页 学院大群里@了全体成员,信息内容是今年大三的寒假放假通知。 本该是让人欣喜狂欢的事,大家的反响却平平。江妍所在的计算机院发通知要比别的院系来得晚,江妍的室友都是本地人,昨天上午考完试,下午就收拾行李走人了,这会宿舍只有她一个人。 江妍确认了群公告,退出群聊。 赵曼殊昨晚给她发了条消息,问她报告做好了没,明天几点的飞机。她这才想起来,机票订的是今天下午两点起飞。她简单回復了两个字:今天。 退出来后,照例给钟雾青发了条消息,说早。 能在这个点秒回江妍的也就只有钟雾青。钟雾青这几年有晨跑的习惯,平时这个点,她一般刚结束运动。 她问宿舍有人不,江妍说都回家了。下一秒语音电话就打过来了。 钟雾青在电话那头问:「怎么起那么早,又失眠了?」 「嗯……」 「为什么?」 「做梦了,不太好的梦。」 「什么样的。」 江妍靠在墙边听电话,按了按酸胀的眼皮,缓慢地讲,「梦到暑假那年,你送我下山,我回头看,发现你不见了,我怎么都找不到。」 「就为这个?」钟雾青笑了,「梦都是相反,你看我这会不就在这吗?」 江妍笑笑,说是。 清亮舒服的嗓音有安抚江妍的魔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个人还活着。 讲到最后,钟雾青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江妍说就今天,钟雾青啊了一声,说这样啊。 江妍隐隐有点期待接下来的话,不禁嵴背都挺直了。然而钟雾青只是简单说了句「一路顺风,注意安全」,再没有后话。 电话挂断,江妍在昏暗中对着屏幕发了好一会呆。 屏幕熄灭,那张脸也彻底冷了下来。 为什么宁愿说这些无用的废话,也不愿选择先见面。 下了床,桌面上还摆着一份完整的代码测试报告,底下是些书籍和散乱的纸张资料。江妍把桌面收拾好,将那份报告放进背包里。拖出拉杆箱简单收拾几件行李,就出门了。 她抄近路走,老校区草木繁多,多是林荫小径。踩到松软的枯杏叶堆,她才反应过来今天怎么这么冷。原来是半夜下过雨,树叶堆底下是松软的泥。 把报告交给了导师,导师是个有浓重学术气质的女教授,两人认识有一年了,私底下是可以开开玩笑的师友。导师笑容温和,接过报告后说有什么问题线上回復,江妍谢过导师,同她道别,导师笑她不要太拼命,眼睛都快熬红了,趁着放假去放松放松,正青春靓丽的年纪。江妍点点头,说好。 上了飞机,困意返了上来。偶有颠簸气流,江妍睡得昏沉,脑海里总是想到从前的事。 大学的这三年里变化不算大。钟雾青留在了羊城读商科,江妍则去了离家千里的北京。两人能够见面的时间不多,日子在滑向彼此既定的未来,正如钟雾青当初所说,人各有志,各有各的路要走。 钟雾青留给江妍的,似乎只剩下了若即若离。好不容易见面的客套寒暄,难以有的共同话题。就连从前有的黏煳,都成为钟雾青口中的幼稚。还记得有次聚会完分别,江妍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和她亲近了,像从前那样。钟雾青呆呆看她,然后才反应过来,怪道,「你这说的,好像我是个登徒子。」 她指着大街前方三五成群抱作一团的女孩们,「我们以前,不就这样吗?」 前方的女生们搂搂抱抱,好不亲昵,看得出她们很要好。 江妍移开视线,问她:「所以你一直这么想的?」 钟雾青略带歉意看了她一眼,随即看向前方的霓虹灯景,笑说:「当然,难道我们不要好吗?」 江妍霎时明了,原来那些不过是哄她的儿戏。 往后的日子里,江妍闲下来,时常去思考关于钟雾青的种种。 高中生活枯燥,简单,时间被不断压缩压缩再压缩,因而那一丁点儿隐晦生涩的情感,都足够去流连忘返,无限放大,让江妍错认为是特殊、是唯一。大学不比高中,新的环境,新的交际圈,新的忙碌事。 并不是所有感情都珍重到能够保持它不变。 世上唯变化为永恆。 钟雾青变了,变得冷淡疏离,似乎还和以前那样,却连见面都不愿说。 江妍也变了,笑容会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消失。她感到疲累,已经不想装了。 从前对钟雾青的喜欢产生过质疑。 而如今,她开始固执地认为,钟雾青对她,从来只有同情。 有一个不愿去设想的天真可能,或许她们之间根本不存在过阻力。 -------------------- 晚安 第49章 仍繫于肩膊 下了飞机,潮湿温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与北方的寒冷干燥不同,严寒一二月,对于最南边的小镇来说,也不过是二十来度的凉爽大晴天。 湿润的风掠过鼻息,往接驳车走去时,江妍掩鼻打了个喷嚏,人反倒清醒了,心情也渐渐舒朗,这是她阔别大半年的城市。说不想念是假的。 拿了行李出大厅时,走道边站了好多人,大多是来接机的。江妍避开了那一群人,往人少的地方走,突然身后有人喊住了她。 第69页 江妍回头看,发现是带着墨镜的赵曼殊。今天的她穿着针织长裙,黑白的流苏披肩。她抱臂靠在围栏边,脸上挂着浅笑。头髮到腰了,烫成微微的卷。 依旧是记忆里温婉美丽的样子。 等赵曼殊走到面前来,江妍才愣愣地喊了声妈。原本以为没人来的,她只说了今天到,没有说几点。赵曼殊平日里工作也忙,工作日来接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江妍是含了点想独处的私心在。 也许当初赵曼殊对于填报志愿的隐忧不是没有道理,这几年,江妍越来越感觉到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 大概是从前被管束压抑太久,加上这几年少有回家,在外面自由惯了。对于现在赵曼殊的接送,她竟有种因害怕而下意识产生的迴避。 赵曼殊接过她背包,亲昵地搂着她胳膊往机场外走。 肩上重量一轻,江妍空出一只手,有点尴尬无措停顿片刻才垂下。 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行为举止自然点,随口问:「妈,你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今天来,我跟领导请了个假。」说到这赵曼殊笑着瞪了她一眼,「你就这么忙啊,忙到和妈妈说个几点都没时间,要不是我查了下你那条路线最早到达的航班,还不知道你几点到呢。」 赵曼殊误以为江妍被报告折腾到不知今夕何夕。 江妍顺坡而下,也没过多解释,只是有点歉疚地说:「嗯,给忙忘了,想着你没空就没说。你几点到的,是不是等很久了?」 「还好,中午吃个饭就过来了。」 赵曼殊不甚在意,帮江妍把行李箱一起放到后备箱,上了车。 如今难以面对封闭的车厢,两人同车越安静,江妍会越发觉得透不过气。她开了点窗,让风透进来。耳边听着唿唿声才能缓解不安宁的情绪。 赵曼殊察觉到了动静,将空调风速调低。 两人无话,江妍看着窗外,不太想说话。 赵曼殊注意着前方路况,顺带抬眸看了眼后视镜,问她怎么了,江妍靠在窗边说是起太早了,困的。 车载音响放了助眠的轻音乐,歌单还是初中时江妍整理的,她记得这歌,叫友人a。那会沉迷钢琴曲,偶然间听到这样舒缓的曲调,喜欢了很久。 音乐渐进尾声,赵曼殊突然问:「最近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吗?」 这话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江妍揉着太阳穴,直说:「有,不多,谈不上太好。」 「那……男生呢?」 「啊?」江妍直起身扭头看她,心里有点警惕。 车等待绿灯的间隙,赵曼殊闪过一丝不悦,无奈直白道:「问你有没有谈男朋友,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没有,忙报告那些事。」江妍继续看窗外,伸了个懒腰,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赵曼殊淡淡哦了一声,正好路灯亮起,车辆发动重新行驶起来。江妍因惯性跌回椅背上,一晃脑袋更晕了。 迷煳间,赵曼殊又问:「钟雾青最近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心念一动,她有些出神地望着外面格外耀眼的日光。 钟雾青在做什么?现在的江妍一概不知,没有高中的知无不言亲密相间,想想还是挺让人唏嘘。 江妍闭上眼,语气淡漠,「不知道,很久没联繫了。」 她捂着肚子假寐,装作一副很疲惫不想被打扰的样子。好在起了作用,旁边的人没再蹦出新的话扰她。 可能是错觉,快要睡着时,她听到赵曼殊重重唿出一口气,「睡吧。」 ———— 到家头一天,江妍总有些别扭。 她在宿舍格外注重自己的个人隐私。 出于一种领地维护心理,她对自己私人空间很重视。 宿舍是上床下桌的四人间,无论是床还是桌子,她都安上了不透光帘布,并且座位和床不能随便坐人,更不能乱动上面的东西。 否则她会生气,摆上一张臭脸,直到对方觉察道歉后她才会选择翻篇。虽然有点不近人情,却也规避掉了些不必要的社交。 就这样,这一习惯从宿舍带到了家里。 偶尔赵曼殊和她挨着坐看电视,吃饭说些关心的话,晚上还会敲门进房间给她送水果。 本来是母女间很平常的事,上了大学后江妍会对此有点拘谨,还有陌生感。 以前她不锁门,担心赵曼殊有个什么意外,现在回到卧室的第一件事是反锁,赵曼殊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自由进出。在做出上锁这个行为,她先是感到内心的一丝轻松和窃喜,再是后知后觉返上来的愧疚。 她偶尔恍惚地想,她和妈妈之间到底有多久没有躺在被窝里,毫无戒备地谈心了。 诸如这些情况,江妍每半年都要适应一回。还记得大一她回家习惯性锁门,赵曼殊笑说她是真的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 偶尔聊天如果意见不合,江妍不说软话,赵曼殊总会半开玩笑地嘆气,说:「现在妈妈是管不住你了。」 江妍有时听到这句话,觉得心里酸酸的。 不可否认赵曼殊带给她的影响。 那些赵曼殊的强硬、专制、冷漠,潜移默化中,使江妍开始有向她这种人靠近的趋势。 宿舍的集体生活里,她偶尔会感到融不进。没有共同的话题,不同的专业,而江妍也不是个爱参与活动的人。 第70页 这就导致了她时常独来独往,而舍友虽然表面相处融洽,私底下还是会有些怕她的。 慢慢的,在家里呆久了,生活里的细枝末节被江妍自动忽视。 她偶尔会去母亲的房间坐坐,看看这半年里它的变化,抽屉堆积了好几个空的药瓶,还有瓶刚开不久,里面剩下十来颗药片。 江妍还不忘看底下的病历本诊查记录,确保这半年对方有在按时吃药。 于是她将一切归结为赵曼殊病好得差不多了,至少是在可控范围内。 所以赵曼殊会变得随和,亲近。会给她放车载音乐助眠,会适时调整空调温度,会变得善解人意…… 点在病历本上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昭示手的主人心中隐忍克制的激动。 如果这个人已然不能成为一个障碍,是不是意味她和钟雾青,还能有一丝可能…… 这个想法在心里沉了很久。 好比观看冰层里游动的鱼,能从中清楚窥见水底下的暗影,但却不能破冰让它浮起来透口气。 她知道自己的各种不甘。 只是碍于这个阻碍未能付诸行动,一旦冰层破裂,于她是溺水、下沉和死亡。 如死水静止的水面逐渐泛起点点涟漪。一圈,一圈,又一圈…… 她忍不住在内心预演,想着下次见面,要和钟雾青说什么话,而对方会作何感想,还能用以前的话堵她吗? 直到有天客厅沙发上出现多一个男人,江妍才发现事实并未如她所想。 赵曼殊依旧那个强权高压的赵曼殊。而她,从未脱困过。 -------------------- 晚点应该还有 章节名来源于歌《一丝不挂》 第50章 我答应你 周末,江妍从图书馆学习完回来,刚进门,听到一阵嬉笑吵嚷的声音。她往里看,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餐桌坐着五六个人个生面孔,有年轻如江妍这个年纪的男女,也有和赵曼殊一个年龄的。 换了鞋后赵曼殊和她简单说了几句,公司里的同事来家里聚聚餐,简单介绍一番后,让她和大家打招唿。 年纪大点的夸江妍很漂亮,和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年纪小点的则是自来熟地喊她妹妹。 桌子不大,一群人坐一块有点逼仄。 江妍打完招唿,转身才发现沙发上还坐了个男人,长得挺帅气,浅蓝衬衣和黑西裤,带着副黑框眼镜,双腿并立,坐得很拘谨。双手接过赵曼殊给他的水,侧目时正好和江妍对视,礼貌地笑着说:「妹妹好。」 「你好。」 那是江妍和陈南的第一次见面,谈不上多好。江妍甚至很想跑出家门,因为她隐约感到这并不是场简单聚餐。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吃饭吃了一个多小时,陈南就坐在她边上,长辈说小年轻坐一块才聊得来,江妍听人说才知道陈南是大她一岁的实习生,不免心下吐槽,这着装,起码老了十岁。 胳膊偶尔碰到立马分开,这顿饭吃下来,江妍如坐针毡,汗毛四起。 好不容易撑到聚会散了,一群人收拾东西快走到门口,陈南最后一个走,他要去拿他的电脑包。 江妍站在边上一一向大家道别,松了口气,心想可算走了。气才松一半,赵曼殊喊她名字,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赵曼殊让她送送陈南,「小南刚来这边,附近还不太熟。」 江妍藉口说自己有事,就被堵了回去,赵曼殊的眉梢低了点,那是她不太高兴的表现,「几步路的事能拖延多久,而且你们专业不是差不多,可以聊聊。」 她的坚持总算让江妍看出点苗头。心中暗火四起,她强压着,咬牙沉声对身后一言不发的陈南说:「走吧。」 两人尴尬了一路,小区里的路灯不多,很黑。 江妍单刀直入,「送到哪。」 「附近地铁口就行。」陈南看了她一眼,心觉这人还挺凶。周身低气压快要把人冻成冰。 说完又安静了,这之后江妍的手机响了,拿出来发现是钟雾青打来。火气消了一小半,开始听电话,钟雾青大概是无聊得紧,问她吃饭没,在做什么。江妍一一回答了,说在送赵曼殊的一个同事,他不识路。 钟雾青打趣:「不应该啊,你那边的路我走一遍就认识了。哦我懂了,可能是个路痴。」 江妍被她那副恍然大悟的语气逗笑了。然后感觉陈南一直在看她,出于一种背地里说人坏话的心虚,江妍有点不舍地和钟雾青聊几句,附上一句晚点聊才挂断电话。 「别看我,看路。」 陈南说她,「变脸挺快,刚刚聊天的是你什么人。」离得近,他能听到是个女声。 「朋友而已。」江妍强调这个称唿,随即停住脚步,指着对面的地铁口,「到了,你走吧。」 陈南笑呵呵的,这番说辞显然没有说服他,他意味不明地来一句,「瞧着不像。」 说完,迈着大步往前走,走了几步路,突然潇洒转身,耍酷似的并着两指搭在眉头,再一划,做不正式的敬礼状,他笑容温和舒朗,明显比原来开心许多,「再会。」 留在原地的江妍不懂他的举动,可能搞计算机类的脾气都有点古怪。敷衍挥了挥手,就折返回家。 其实她走得很快,面色越发阴郁,恨不得能够飞奔回家质问赵曼殊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71页 进了门,赵曼殊刚收拾好餐桌。看见江妍进门,她眼睛一亮,笑着问:「聊得怎么样?」 似是早有预料,她的笑透着几分势在必得。 江妍头一次感到这样的母亲陌生得可怖。她冷着一张脸质问:「这是什么意思?」 赵曼殊也不装了,解开围裙坐下来,面容变得平静,「多认识些人,对你有好处。」 「好处?」江妍苦笑了一声,直击要害,「妈,那你怎么不介绍女的,还是你想我和他结婚?」 或许赵曼殊根本就没好起来过,一切不过是江妍的错觉,控制欲才是她最难去除的病魔。 「江妍!」赵曼殊瞬间起身同她面对面,凌厉的一记眼刀像是要把她身上生生剜一块肉。可这次她却没有急于争辩反驳,嘴唇动了动,才深吸一口气平復怒意,颓然低下头。 「和男生……试一试,我就这么一个要求了。」她拉起对方的手,平生第一次主动妥协,「算我求你,行吗?」 江妍深深地看了她很久。这样的安排让她感到心寒,甚至是恐惧。 她低估了赵曼殊的疯狂。如果始终像从前那样百般退让,小心翼翼。最坏的结果,会不会是赵曼殊强行让她和一个陌生男人结婚,然后生子,按照赵曼殊给她的路走,终老一生。 错一步,都要被她强硬掰回所谓的「正路」。 「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见江妍没什么反应,赵曼殊又说了,「江妍,你知道的,我没有太多耐心,我不敢保证我会对她做些什么。」 「我知道她的学校,也知道她的专业。知道哪栋楼人最多,知道说什么话,会引人注意……」 她盯着江妍缓缓起伏的肩膀,逐渐攥紧的拳头,听着那渐重的唿吸。 赵曼殊突然闪过一丝不忍心。 手按在了她肩上,裸露的脖子上,后颈中央那颗细小硃砂痣刺目如一个小血珠。 自出生起就有的胎记,脑海闪过很多片段,襁褓婴儿,第一次喊妈妈,蹒跚学步,背着小书包…… 她缓缓说,「或者,我消失也行。」 江妍微垂着头,辨不明情绪,半晌才抖着声说,「你知道我做不到……你明知道……」 赵曼殊嘆了口气,「就听我的,去试试,行吗?」 漫长的沉默里,那些身体上的变化慢慢消弭,拳头松开了,江妍总算抬起头看她。 她的眼睛依然很红,只是笑得挺无害的。 「好,我答应你。」 -------------------- 才怪。 第51章 互利共生 饶是三年前的江妍,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母亲会为她物色男人,更为魔幻的是,她会坐在咖啡厅和他聊天。 陈南是赵曼殊单位技术部的实习生。在那之前,赵曼殊已经把人问了个清楚明白。家庭和睦,父母都是做学术的老教授,书香门第,却不刻板保守,很是开明。再谈这个陈南,人是乐观开朗,搞it的程式设计师,在赵曼殊眼里多半是脚踏实地,专注工作,至少陈南接触下来是这样。 也难怪她想要将人介绍给江妍认识,用她的话来说,倘若两人真成了,真往结婚方向走,江妍不会吃亏。 只不过,此刻坐在咖啡厅里,江妍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赵曼殊判断失误了。 对面的陈南并不如前几日在家见的那么谦逊有礼,木讷老实。 换下那身蓝衬衣黑西裤能老十岁的工作服,摘了眼镜,现在穿着休闲的运动外套,活像个刚入学的青春朝气的大学生。 他的眼睛大,眼型偏圆,脸蛋乖巧阳光,长相的确是能够得到一众长辈喜欢的样子。 只是江妍看到了他眼中的精明劲,心知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 陈南靠在椅背上吸着星冰乐,笑说:「听阿姨说,咱俩是校友。」 「嗯。」江妍无心同他说太多。想着怎么消磨掉时间回家应对赵曼殊的询问。 看得出对方不太想理自己,陈南笑笑不多意外,自说自话,「阿姨和我父母见过,有次喝早茶偶然碰见,就聊上了。」 他啧啧感嘆世界真小,一个月前赵曼殊还只是他的一个部门上司,现在已经和自己父母熟络了。 陈南看着远处落下的白鸽,淡淡开口,「他们有意撮合我们,知道为什么不?」 这话提醒了江妍,原以为促成今天这一局面,是赵曼殊对她从前的事心存芥蒂。疑惑的是,如果只是试试,两人简单介绍走个过场,在不在一起全靠缘分,硬逼如同强扭的瓜没有好结果。 这道理赵曼殊怎么会不懂,她少有这么过度关注一个人,更别提和他父母聊天如此深入。 不自觉皱起眉陷入思考。难道如此投缘?想到这,她又堵得慌,赵曼殊就这么急,巴不得把她往外推。 「江妍,咱们在某个方面上应该挺像。」 脑中的某根弦勐然被拨动。江妍下意识扭头,发现他正紧紧盯着自己。 陈南嘴角噙着淡笑,笑意不达眼底,脸色晦暗不明。他猜对了。 江妍探究般打量他,试图分辨他话语里的真假,假装不懂,「什么意思?」 「那天打电话你那神情,可不像是对普通朋友才会有的。」 她这才想起分别前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她镇静地观察对方,「你想说什么?」 第72页 「哎……放松点,别绷得那么紧。」陈南坐直了,拿出手机划拉几下,然后亮给她看。 上面是陈南和一个清隽男生的合拍。 头一张是哥俩好的揽肩,再一划,还是那个男生,他正趴在茶几上睡熟,露了半个侧脸。 单论照片看不出什么端倪,可要是刻意展示,再配上这么个角度。难免有几分隐晦的暧昧。 「这个意思。」陈南说这话时垂眸看着手机,神情透着温柔。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江妍看了两眼就不看了,不太明白他坦白的原因。 「我爸妈觉得我不正常。」 陈南说得平静,「能和阿姨聊下去,多半是抱着让我去试试地一丝,正巧你很符合他们心里喜欢的样子。」 说到这,他嗤笑一声,不无讥讽之意,「过得像在封建社会里的人。」 「你可以拒绝。」江妍看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身上找寻另一种答案,「为什么还要来?」 「唉……」陈南嘆了口气,「那我总不能真气死我父母吧。」 料想中的理由,江妍默了片刻。 就在她发呆之际,陈南突然凑近,眼里闪着光,隐含着极强的目的性和迫切,意有所指。 「江妍,我们合作吧。」 -------------------- 晚点还有 第52章 于裂冰处唿吸 陈南嘴里的合作很简单,当个表面情侣应对父母,方便你我,彼此轻松。 实际上这在江妍眼中算不上明智,如果有天两家人商议起结婚要怎么收场。 这只能瞒得了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 陈南听到她的话,哈哈笑出声,「这法子再好不过,父母安心,我们自由,岂不两全。」 看着陈南的嬉皮笑脸江妍不太舒服,话到他嘴里跟闹着玩似的。便有点无语地冷冷看着他,直到那笑声渐弱。 见对方这么正经,陈南也不嘻嘻哈哈了,他收起笑,坐正身子同她对视,指尖一下一下扣在茶色玻璃的桌面。 「那你想怎么做?听他们的话,然后找个不喜欢过一辈子?江妍,没有那么简单的。」 他说这话时带着点难以觉察的怒意,「你妥协,就意味着束缚,他们会变本加厉,你难道就没感受过?」 后半句一针见血,重重砸在江妍心里。说不心动绝对是违心之举。 只是对于一个只见两面的人来说,那些好心劝谏实在显得有点多余。 江妍没有立刻做出回应,看出她的犹豫,陈南说给她时间慢慢考虑,不急。 到了差不多该回家的时候,陈南起身主动提出送她。 两人并肩同行,半程路走完,江妍问:「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不怕我下一秒你给出卖了?」 「哎呀这不是想你配合我一下吗?看你像好人。」陈南踢着脚边的石子,不太走心。 「是我比较合适吧,和我妈接触,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明白。」江妍虚假地笑了声,「一根绳上的蚂蚱,就别来这套虚的。」 这句话一出,陈南给她投来个欣赏的目光,「你倒是爽快,还以为你会想很久。」 这番夸奖落在耳朵里,江妍并不感到所谓的如释重负。正如陈南所说,她怎么会感受不到赵曼殊管束下的未来。 实在是疲累,她不愿去深想其他的可能,如今有人愿意配合,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那何不答应下来,给自己留作一丝喘息。 尽管随着年纪渐长,江妍的行事也更加稳重谨慎,骨子里的不屈服还是偶尔会占据主导地位。算是一种,晚到的叛逆。 最后一个拐角走完,午后的街道带点昏昏欲睡的沉静。 江妍无聊,沖他的手机扬扬下巴,「那他呢?」 陈南一愣,才反应过来,笑了笑,「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也快了。」 那笑容透出些甜蜜的炫耀,他继续道:「等我父母那边说通了,我就摊牌。在那之前就先拜託你和我演一齣好戏了。」 江妍不作答,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家,门窗紧闭,同样是一副沉寂。 只是不多时,二楼处的白纱床帘诡异地动了动。 这一细节没有被错过,江妍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旁边的陈南还在说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营造一种感情升温的过程,两人应该怎么把握分寸等等。 离家不过四五米的距离,两人在路灯下站定,密谋使得两人挨得很近,肩与肩仅仅间隔几厘米。 「她在看着我们。」 冷不丁一句话,陈南的话一顿,明白了过来,调侃一句,「她还怪可怕的。」 后面他发现他错判了,更可怕应该是江妍那冷淡的一瞥。 警告意味十足。 不免心想这对母女还是挺怪的,经过今天的交流,他发现自己对江妍存在了挺多误解。往常接触里,赵曼殊三句不离江妍二字,字里行间透出的控制欲连他一个外人听了都心生寒意。 那天晚上吃饭回家,他感受到江妍举止间的疏离,也敏锐察觉到暗暗压抑的反骨。 她实在颇有几分赵曼殊的特质。原以为按这样的性子,她应该恨死赵曼殊了,而不是这样有点委曲求全,甚至还会去维护。 陈南可做不到如此。他现在能和父母和平相处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了。 第73页 到底还是会考虑血浓于水。某种意义上,他们同病相怜。 他笑得无奈,举手作投降状,「行吧,我错了我错了,我闭嘴。」 戏还是要演的。他拿着手机走近,肩膀和江妍的彻底碰在一块,两人低头交换完联繫方式,在陈南的唆使,两人一起看他手机里的今日头条。远远看去,像一对亲昵攀谈的情侣。 不过陈南一开口就和情侣二字没什么关系,「哎,还没问你呢,你们处得怎么样。」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江妍敷衍说,「挺好。」 「挺好是什么好啊,在一起了?」陈南八卦之心四起,江妍一贯冷静的脸上此刻有点挂不住,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头倒是偏开了点。 陈南敏锐察觉江妍的变化,揶揄道:「那就是……单相思?」 「你其实可以不说话的,真的。」江妍说得恳切。 这下陈南瞭然,又开起玩笑,「哎唷我这不是关心一下朋友的人生大事嘛。」 「那你还是算了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有说有笑,笑的主要是陈南,他掩嘴憋着笑,上扬的眼尾都挤出了眼泪。说的主要是江妍,「别笑了,求你了,耳朵好痛。」她为自己贸然答应陈南感到些许后悔。 头条资讯里,小学生「绝交书」走红网络的原因令人泪目,大爷家门口深夜为何惊现ufo,猪圈频频出现婴儿啼哭声的背后隐藏怎样潸然泪下的往事…… 江妍一概不知,也一概不想知。 陈南却是满怀好奇心,一条接一条刷,还带实时讲解:「什么啊……飞盘也能当ufo……哼哼,不就进了只小奶猫吗这也能上热搜……」 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几分钟,戏也做得差不多了。二楼窗户从上往下的视角足够将楼下看个清楚。 「回去吧。」陈南收起手机,挥手和她说拜拜。 江妍背对着自家房子,她不太自在扯动下嘴角,陈南无奈压低声,「好歹说两句,拿出点敬业精神成不。」 对方那眼尾还泛着泪花,耳朵仿佛迴荡着他刚才的播报,顿时感觉嗡嗡响。 两人对视片刻,看着对方稍显虚伪的笑容,江妍缓缓说:「小心笑纹。」 回到家,江妍站在门口换拖鞋,余光瞥见那抹倩丽的身影从斜对角的楼梯口下来。江妍不多意外,她将鞋塞进柜子里。 自然地直起身望向她,微微睁大眼,好似没想到赵曼殊会突然出现,「妈?怎么下来了,睡不着?」 「嗯,刚醒,楼上阁楼光太强,晃得眼睛不舒服。」 赵曼殊缓步走来,眼眸发亮,藏不住的愉悦,她试探着问:「你们……聊得怎么样?」 江妍视线向下,不看她了,微微低头,若有若无的笑容。似是有点不好意思。 随即绕开了赵曼殊,开口却仍旧是淡淡然的语调,「就那样,我回房学习了。」 快到房门时,赵曼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起来挺高兴的,「我就知道……」 门咔嗒一声落锁。 江妍所有的伪装顷刻剥落。 在听到赵曼殊那句话时,一种做了坏事并得逞后的兴奋、紧张和刺激霎时席捲心头。 但稍纵即逝。心里空空荡荡的,再探寻不到任何情绪。 她背靠着门揉揉疲惫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復又重重吐出。 头一次感到深冬里冰凉的空气如此新鲜。 -------------------- (大概下章让她俩见面 依然想要一丢丢海星) ——无关紧要的小剧场 路人os:哇甜蜜的小情侣 *实际上头挨头的两个人 陈南:哈哈哈哈哈哈哈嘎嘎嘎嘎嘎…… 江妍:好吵。 第53章 是你不要我 一切按着赵曼殊预想的进行。 两人互生情愫,丝丝缕缕的暧昧拉扯,到最后顺利成章地在一起,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 顺利得不像话。偏偏两家人被这好苗头沖昏头脑,没有觉察出什么。 八月份中旬的一天,他们陪陈南父母去吃了顿晚饭。席间,陈南父母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结婚上引。 江妍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陈南,看他怎么个反应。 陈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慢条斯理地给他们夹菜,半是聊天半是提醒,「才不到一个月,这么急,万一我不小心吓到人怎么办?」 两家人其实并不算坦诚。隐去了各自孩子的性向问题,奔着同一个目的走到一起。 不过他们应该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孩子已经统一了战线。 陈南父母交换了眼神,随即噤声了。接下来的饭便吃得格外安静和平。 吃完饭,陈南父母以不便打扰两人为由,提出先行回家休息。 陈南在目送父母走远后的下一刻,就松开江妍的手,乐呵呵地走到路边伸手拦车。 手摆动之快,看得出他的急切,按他的意思,他打算把江妍塞车里送回去,再飞奔到他那位心上人身边参加聚会。 见陈南如此绅士风度,江妍不禁调侃:「现在没人,不用装。」 陈南当即否定,「我好心帮到底,怎么到你嘴里就变味了,我可不是用完就扔的渣男。」 江妍被他逗笑了。除了私下相处有些不靠谱外,陈南这人做朋友还是挺合得来的。 第74页 正巧一辆计程车停在他们面前,陈南拉开车门,催她,「走吧,给你报销车费。」 江妍摇摇头,顺着拉开的车门把他人往车厢里按,「去见你朋友吧,我想在附近走走。」 一听这话陈南感激得不得了,双手合十,虔诚道:「恩人,你就是我恩人!」 —— 告别了人,江妍一个人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 今天穿得有点多,在饭桌上吃热了,她稍稍扯松脖子上的高领毛衣透气。吹到指尖发凉,热度才算散退了点。 只是自那顿饭后,心头总有些闷闷的,提不起精神。 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旁边人连声抱歉,江妍回过神,发现前方地铁口处,「江心月台」四个字明晃晃亮着。 她鬼使神差地,在那棵大树下的长椅坐下。 当初钟雾青等过她的地方。 坐在长椅后,思绪一直飘,停在了她和陈南确定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她打给钟雾青的那通电话。 电话接通,江妍说:「她给我介绍了人,让我去试试,雾青,你怎么想?」 无法感知情绪,钟雾青只问:「然后呢?」 江妍直白道:「我和他在一起了。」 电话那头没有杂音。人声低而清晰,却字字句句都往江妍心上戳,「嗯,如果喜欢就好好相处,这样也不错。」 江妍语气冷了下来,「这算哪门子不错。」 「那你……」 「我在骗你,」江妍缓慢地讲着她的秘密,「全是假的,我假装和他在一起,为了骗我妈。」 一声模煳的气音传来,显得颇为无奈,「江妍,你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不是真的,你还想祝福我吗?」她强调着,「雾青,现在不是三年前。」 头顶的时钟指针滴答滴答响,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这话里的意思,彼此都清楚。 但江妍没能等到她想要的话。 钟雾青说:「江妍,我也不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被挂断的手机剩下嘟嘟嘟的忙音。被人奋力一掷,砸进被褥里。 始作俑者靠坐在墙角,抱着双膝沉默良久,直到双脚被冷地板贴得没知觉,才想起爬起来。 ———— 晚上九点半,深冬街道冷清,只是偶有三两对情侣路过。捂手拥抱,好不恩爱。 她突然感到有点渴。 掏出手机,给钟雾青打了电话。 「喂,江妍,找我什么事?」 「我口渴了。」 「啊?」钟雾青不懂她这莫名其妙的话,「那你……喝水?」 「我们好久没见了。」 「嗯……最近在实习,我走……」钟雾青说得有点支支吾吾。 似是料定会有这么一句话搪塞自己,江妍打断她:「你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工作。」 短暂的安静后,江妍突然软下语气,但依旧强硬,「我想见你,现在就想。」 「地址发来吧。」电话那头的人嘆了口气。 两人见面是在小酒馆。 钟雾青到地方时,桌前已经摆了几个空酒杯。 酒馆里的光线不算明亮,头顶的小吊灯带着昏黄的橘色,碰上动感音乐,玩牌摇骰,就听不出旁边人的说话。 因此人们多半凑耳低语,平添些暧昧缠绵的气氛。 江妍坐在角落头,倚靠在沙发边上,头微歪,上半身隐匿在昏暗中。慵懒间透着微微的颓丧。 那视线自钟雾青出现就一直定格在她身上,直到她落座。 「怎么想到喝酒了。」钟雾青拿来一个新酒杯给自己倒酒。 江妍喝得有点醉,从沙发上起来时,脸颊带着淡淡的绯色,「想喝。」 所以口渴是喝酒吗?钟雾青胡乱想着。 「喝到几点?」她自顾自呷了口酒,并不为旁边的热切目光所动摇。 「你管太多了。」江妍说。 喝醉酒的人说话带刺,刺得钟雾青心里不舒服,不得不去看她,「你想说什么。」 江妍维持不了多久的姿势,将剩下半杯的酒喝完,随后懒散地趴在桌子上。 视线里重叠的人影和虚幻迷乱的彩灯,照得眼睛酸涩。 她像是自言自语,「想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如果没有做错,她们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相顾无言。 如果当初能够拂开赵曼殊放在她肩颈处的手。 如果那时候能再快几分钟到地铁口旁的长椅。 如果钟雾青别这么冷淡…… 是时机不对吗?江妍止不住地想。 风衣顺着后背下滑,钟雾青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蜷曲又松开,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桌上的人安静了,似乎是睡着了。 钟雾青小声唤她,她都没有应。这才终于忍不住凑近些,将她的衣服披好。 看着那张久未见面的脸,上面有难掩的倦意。钟雾青低语着,「错不在你。」 她还是想要偷偷地,小心帮她撩开额前的快要扎到眼睛的碎发。 只是才刚碰上发梢,江妍眼皮懒懒地抬起,一瞬不瞬地看着钟雾青。 钟雾青想要撤离,没曾想后颈很快被人扣住,然后拉近,动弹不得。 又是长时间的静默。 两人离得近,近到彼此湿热的唿吸缠绕交汇,近到好似耳鬓厮磨。 第75页 然而一切不过是假象,她们连恋人都谈不上。 光线昏暗,江妍的双眼渐渐红了。她闭上眼,一滴泪就涌了出来。 「是你不要我。」 她喃喃重复着,「是你不要我……」 声音渐弱,钟雾青安静听完。 最后还是,将手虚盖在她的眼睛上,指腹轻轻地,缓慢地,擦掉眼泪。 -------------------- 依旧在听《一丝不挂》,下次见。 第54章 渴水之鱼 此时的江妍像条渴水的鱼,钟雾青只是在岸边看着,注视着,在她濒临崩溃前,赠与一滴水。 确保存活,仅此而已。 被遮住的眼睛只能看到些微弱的光线,模煳的下半张脸。 眼前潮热一片,很是酸胀。熟悉的淡香钻入鼻腔,江妍再次真切地感知到这个人的存在。 陈南父母的话,眼神,一举一动,都让她很想放下碗筷一走了之。 然而赵曼殊的威压无处不在,总有双无形的手按着她的肩膀,扼住喉咙。 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即便她很想逃。 似乎註定就要听话懂事,谨言慎行,做不到抛开一切,远走高飞。 她所不顺从的挣扎不过徒劳,最终还是会屈服于现实,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中间她究竟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所有问题的本身,最终都回到了「钟雾青」三个字。 酒精让浑身没了劲,江妍越来越困,困到想抓住钟雾青的手不让人她走,也只能无力滑落。 于是钟雾青眼睁睁看着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到自己面前,堪堪扣住自己的手腕,稍一使劲,又骤然松力,砸在自己的腿上。 钟雾青没见过江妍喝醉酒的样子,也没想过她喝醉酒会是这么「不省人事」。 那手仿佛突然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她心一紧,以为是怎么了。小心翼翼挪开手,见人唿吸均匀,睡颜恬静。才松了一口气。 四下无聊,江妍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钟雾青小声唤:「江妍?小妍?妍妍?」 得到的只有一个微微皱起的眉头,钟雾青起了玩心,倾身上前。身子靠在桌沿上,以一种格外放松的姿态,支起脑袋端详这个人。 手也不安分,戳戳脸颊,趁着人熟睡之际,在她耳边压着声说坏话。 「幼稚鬼。」 「嘤嘤怪。」 「坏蛋江妍!」 呵出的热气全扑到江妍脸上,碎发在气流的作用下轻轻挠着脸颊,发痒,那眉头便皱得更深了点。 看到这变化钟雾青忍不住笑,将碎发别到她耳后去,又柔声问:「把你骂那么坏,梦里有没有想起我?」 无回应的自娱自乐,很快会无趣,更不能让钟雾青维持多半分钟的笑容。 她收起了笑,静静凝视这个人,拇指轻轻揉她的眉头。眉头舒展开,手指又逐渐滑到了她眼睑下的淡淡乌青。上面还有些未干的泪痕。 头次见她这么狼狈,给她一种总没有睡好觉的错觉。然而事实的确如此,江妍这几年经常失眠。 熟睡的人在睡梦中低吟,「雾青……」 钟雾青听到了,拇指去触摸她的眉尾,体温要比自己略高些。她莫名有点难过,「嗯,我在。」 她何尝不在苦恼。苦恼要以什么样的面貌对待眼前人。 奶奶的死使她重新缩回壳子里,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愿意主动去和一个人建立极深的情感羁绊的钟雾青。 江妍本就没错,错的是自己而已。怪她一时脑热,天真以为只要两人足够相爱便可以抵挡那些是是非非,现实阻力,才会给了江妍希望又让她跌落谷底。 刻意忙碌,刻意过好每一天,刻意推掉任何能够和江妍见面的机会。 生命何时走到终点,她在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而这一点隐秘的期待,江妍绝对不能知晓。 ———— 钟雾青把杯中的酒喝空,又给自己倒了两三杯。 小酒馆营业到两点。然而凌晨点还没过,酒馆里的人已经散了一大半。原本喧嚣热闹的气氛逐渐转为宁静,模煳的交谈声也就清晰多了。楼下街道的灯灭了一半,车流变得缓慢。是归家的信号。 钟雾青在纠结是掏出她的手机给她朋友或者家人打电话,还是亲自把她送到家。 前者,她不知道她现在靠谱的朋友有谁,她的合作男友,眼下不知道跑哪里去,让江妍独自前来酒馆买醉,还发消息说:「我到地方了,玩去了我,你早点回」,看起来就不大靠谱;而家人……只有赵曼殊,她实在不想再度激化她们之间的矛盾。 排除掉前者,再一想后者,那不还是要碰面吗? 左右都绕不开赵曼殊,钟雾青干脆破罐破摔,迎难而上,她心烦得很,蓄力于指尖,对着桌上趴着的江妍就是一顿输出。 用劲的食指其实不过轻飘飘地弹了下她脑门,钟雾青趁对方闭着眼睛,扮了个自认凶神恶煞的鬼脸,小声骂她:「都怪你,臭酒鬼,略!」 原以为远离与迴避,是让一切关系重回原点的最妥当方式。 钟雾青显然低估了江妍的执着,如今是逮着机会就要把人牢牢抓住。 比如此刻的计程车后座里,江妍眼睛闭着,醉得不行,还往人身上趴,两只手如蛇般缠绕着她的腰,越缠越紧。 第76页 钟雾青一个头两个大,锢得她快要喘不上气,越叫她停下,那手就越用力。 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故意的。 好比讲理的碰到个不讲理的束手无策。哪有这么赖皮的,钟雾青忿忿地想。 钟雾青瘫回座椅靠背上,任由她抱着自己,毫无气势地威胁:「再这样我、我生气了啊,我不理你了啊。」 半晌,「睡死过去」的人才慢吞吞回她话。声音被酒泡过,闷沉微哑,埋首在她颈窝处,「可我真的好睏……」 似乎是吃准了对方吃软不吃硬,钟雾青显然无力招架这个人的示弱。 只好摸摸她的头,让她好好靠在自己肩膀上,「那你睡吧。」 后面江妍就真的睡着了,睡得很沉。 钟雾青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流逝的霓虹街景,睡沉的江妍还在喃喃喊着雾青。听到低语她不免又想笑,「梦到什么了阿……老是喊我。」 抬手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脑袋安抚,仿佛在撸一只窝在怀里熟睡的小猫或者小狗。 紧闭的车厢空气不流通,没一会就感到闷热,钟雾青降下点车窗,让风透进来。 车在十字路口处停下等待红绿灯。司机操着一口浓厚的北方口音,他抬眼看见睡着的高个女生像头树袋熊一样黏在那个较为娇小的女生身上。 司机无聊得紧,又特好和人聊天,便隔着头顶的车载镜和醒着的人聊天:「哎哟喝这么醉呀,人都快挂你身上了。」 一个挂字形容得很贴切,钟雾青嘴角不自觉噙笑,「嗯。」 得到回答,司机的话如泄洪的水,自顾自说了挺多,短短半分钟内从他女儿小时候怎么黏着她妈到五岁如何上树掏鸟蛋。 很快话题又绕回到了她们身上,好奇问:「诶,看你们这样,关系一定很好吧?」 钟雾青不带丝毫犹豫,「挺好。」 余光里绿灯亮起,她头也没抬地委婉提醒:「师傅,麻烦开快一点,吐了就不好了。」 感受到后车厢突然间变冷的低气压,看来对方并不想多聊天,司机不想自讨没趣,讪讪闭上嘴,眼睛放回道路前方,专心开车。 往后钟雾青就木着张脸沉默着。 她能感受到镜子中司机的频频打量,是单纯看热闹,还是出于别的目的,钟雾青无法细究,但这样的目光直接让她产生了些不悦。 原本放在头髮上的手稍一往下滑,便盖住了那张脸。 第55章 雾里看花 风衣的口袋发出振动,钟雾青猜是赵曼殊打来,想去拿,手才刚碰到,怀里的人不满地嘟囔两声把人抱得更紧了,那口袋便顺着她往下压的动作埋得更深,再想够到就难了。很快,口袋就没了动静,钟雾青哑然于江妍的醉酒,只好继续看窗外风景。 没过多久,车在江妍家门口缓缓停下。 钟雾青知道江妍家在哪,但一次都没有来过门口。从前见完面,大多都是在离家一公里外的巷口拐角和江妍道别。 大门左上方挂着一盏明晃晃的铁艺白炽灯。灯泡圆,嵌在如荆棘丛的罩具里,像一颗被围困的明珠。 这个点还不灭,分明是在等着什么人。 钟雾青把人半拖半抱地扶出车厢,人摇摇晃晃的,大半个身子倚靠在钟雾青,钟雾青都快站不稳了,把人扶正,避免出现两人双双扑倒在地的惨象。 司机热心,问要不要帮忙搭把手,钟雾青摇头了,把人往自己这里带,对他说没关系,自己可以的。随即向司机付了车费,道了谢。 车子很快便消失在拐角。钟雾青把人一步一步挪到门前。 正巧江妍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她费劲去扒拉,终于摸出手机。上面「妈」的未接电话有三个,「陈南」的有一个。 红绿键浮动出对方的迫切,钟雾青手指悬在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漫长的五秒后,钟雾青划开来听,与此同时,里头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 女人像是匆匆出门的,链条包抓在手里,银链垂落在身侧,单薄的毛呢大衣被风吹起下摆一角。 脸上的焦急神色凝住了,就这么隔着铁门和钟雾青对望。 钟雾青自知逃不过这一次见面,定定地看着她。 声音藉由话筒传递。 「阿姨好。」 ———— 赵曼殊怔愣片刻,才将手机放回包里。在对方的注视下快步走来,打开大门上前扶住要掉不掉的江妍。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的,她皱眉小声嘀咕:「怎么喝得这么醉。」 等把江妍的手臂环到肩膀上,她突然问:「就你们俩吗?」 钟雾青淡淡「嗯」了一声,赵曼殊就没再问了。 两人一人一边,沉默地扶着江妍进了房间。 把人放到床上脱掉鞋子外套,再盖好被子,做完这一切,赵曼殊觉得差不多了,先行起来走到门口,见人没跟着一起出来,转过身去看。 正巧看见钟雾青把江妍的枕头又仔细往里塞塞,直到它贴合脖颈。 赵曼殊没有叫停,只是倚在墙边看着钟雾青的一举一动。房间只开了一盏床头壁灯,照不亮她脸上的表情。 钟雾青起身想关掉灯,才站起来,感到被什么拉了一下,再低头才发现江妍的手死死攥着自己的外套腰带。 那条腰带仿佛一根救命稻草,她从平躺变成了侧卧,似是做了噩梦的不安稳,眉头痛苦地皱起来,喃喃呓语。脑袋无意识地寻找,直到鼻尖贴上腰带,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缓些。 第77页 带子被牢牢抓住,钟雾青弯下腰,去听她在说什么,小声哄着:「怎么了?」 然后听到江妍在她耳边很难过地说:「我刚才找不到你了……」 钟雾青感到心微微抽痛。坐回床边,顺着她的话头胡乱找理由:「出门买东西了。」 「真的?」 「嗯,东西不好拿,把腰带松开好吗?」 话音刚落,那手的力度果然轻了不少,钟雾青只稍稍用力就把腰带扯回来。 手心空了,她又问:「还会走吗?」 「当然不走,陪着你呢。」钟雾青面不改色,镇定撒谎。 往后江妍就安静了,眉头重新舒展开,睡得很安心。 钟雾青静坐了十来秒,见她没再有动静,放轻动作,收好自己的腰带,裹好自己的外套,确保没有让江妍再次抓住衣服的可能,才小心起身,抬手关了灯,回头时见赵曼殊还站在门口没有走。 相处一室的感觉不太妙,钟雾青不想久留,走到门前和赵曼殊礼貌道别:「阿姨,那我先走了。」 快要擦肩错开之际,赵曼殊突然开口。 「雾青,我们聊聊吧。」 第56章 如何缝补翅膀 当第一通打给陈南的电话无法被接通时,赵曼殊在沙发上静坐许久,时间已近凌晨零点。随后,手机上「妍妍」二字也被自动挂断。 她头一次,开始对两人的这段恋情产生了怀疑。 太过顺利,一切几乎按着自己预想的方式进行,不免让人感到蹊跷。 第二次打给陈南的电话终于得到了回应。 背景音从聒噪凄切的人声嘶吼情歌逐渐减弱,电话那头的陈南明显换了较为安静的地。只剩几声细弱的动感鼓点节拍。 「赵阿姨,找我什么事?」 ktv或者酒吧之类的地方,不像是江妍会去的。她一向嫌吵。 赵曼殊问:「江妍……不在你那吗?」 「啊,她啊……」拖长的音似是在组织一个可信的措辞,「吃完饭后她说想一个人走走。她还没回家吗?」 「嗯。」赵曼殊原以为他们会待在一起,这才像是情侣经常会做的事,「她没和你说去做什么?」 「可能见朋友吧。」陈南有意无意地提醒,藉此打消赵曼殊的疑虑,「我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黏在一块,总得有点彼此私人空间的,您说是吧?」 似乎是个没什么破绽的理由。 但深夜中容易让人多想,也更能摸索出平日来不及思考的细节。那股不安定的怀疑在心中逐步蔓延。 一通电话,侧面提醒了赵曼殊。江妍的朋友,她念念不忘的朋友,可能只有一个钟雾青了。 平日里,陈南把一个温柔暖心的男友做到了极致。赵曼殊却敏锐觉察出一丝突兀。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问题绕回到最根本上,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赵曼殊当初过分沉浸在两人齐齐牵手出现在她面前的样子。因此她只以为,他们是所谓的日久生情。 电话里那若有若无的冷淡感,赵曼殊品不出里面该有的爱意与关心。就像一个普通朋友被问话时的敷衍。 直觉是骗不了人,赵曼殊的第六感总是准确无误。 她不得不去思考一个可能。 这其中,谁骗了谁,谁在撒谎呢?江妍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受害者还是帮凶? 这些困惑一一浮出水面,赵曼殊只有一个最迫切想知道:江妍会不会受到伤害? 这一问题如一块悬在心口上的大石。直到打开大门的那一刻才掉落下来,而大石砸落,胸口只剩下闷痛。 在看见钟雾青给江妍塞好枕头,再到坐在床边哄她。饶是作为母亲的自己,也无法做到如此细緻,更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如此依赖人的江妍。 赵曼殊一直以来所坚持的自我主张,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动摇。 自己是不是真的错得太过了。她明明该体会到江妍内心的煎熬与痛苦,却依旧选择忽略,利用她的不忍来掌控她。 可江妍分明过得很不好,这不是赵曼殊为她好的初衷。 ———— 钟雾青不太明白赵曼殊嘴里的「聊聊」,总不能给她一张离家千里的飞机票让她远离自己的女儿吧,太魔幻了。 三天前在手机里随意翻出来消遣娱乐的《霸少无敌之娇妻别想跑》,乐得她三天晚上睡觉都在做着霸总他妈甩支票让女主走人,而女主卷钱跑路的戏码。 她做着奇怪的联想,试图让自己放松些,以防赵曼殊这次如果真的让她远离江妍,最好这辈子不要见上一面之类的要求,她好做足心理准备,别让自己太狼狈。 一杯温水放在自己面前,杯口还飘着白雾。 赵曼殊在她对面落座,开口不是钟雾青想像的:给你一百万,离开我女儿。 厅里针落可闻,头顶的布谷鸟木时钟滴答滴答响,她只是很轻开口:「这几年……还好吗?」 钟雾青意外于她如此关心的询问,看了她一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转念一想,大概是从江妍那里得知自己如今是没有奶奶,一个人生活的状态。 她垂下眼,淡然笑笑,拿过那杯水喝了一口,是微微烫口的适宜温度,「嗯,挺好的。」 不愿在这样的问题上停留,她放下杯子,直接问:「阿姨,你想和我说什么?」 第78页 赵曼殊哽了一下,只好把自己想问的一股脑说出来。 「今天你们怎么碰上的,是她约的你,还是你约的她?」 「新广场路上偶然碰到,她心情不太好,拉我去喝点酒。」真假掺半,钟雾青说得毫无漏洞。 「她和你说什么?」 「她没怎么和我说话……」钟雾青眼睛飘向了茶几上,陷入了思考,恍然想到酒馆里的江妍,半晌才缓缓地说,「她只是对着空气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倒水前,赵曼殊换了身睡衣,披着长长的浅灰色羊绒毯子,此刻蜷在沙发边上,钟雾青觉得她似乎很怕冷,裹紧的毯子衬出肩骨瘦削,有种病弱感。 装了热水的玻璃杯被她握在手中,她的目光有些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才淡淡道:「这样。」 「她有男朋友,你知道吗?」赵曼殊的视线回到她身上,但这次钟雾青没有感知到高中时期她面对自己时的那种敌意。 「嗯,她和我说过。」 「你什么想法?」 听到这钟雾青心里想笑,难道在赵曼殊眼里她已经到了会去强取豪夺、夺人所爱的第三者了吗?虽然他俩也不是真在一起。 「当然是祝福他们了。」钟雾青满不在乎地笑着说,用对江妍说过的话来堵赵曼殊。 赵曼殊的神情闪过一丝迟疑和懊恼。钟雾青有些看不懂她此刻的样子,不应该感到松口气吗? 「是因为我吗?」赵曼殊突然问。 这话让钟雾青心里的疑问更加深了,摸不清对方到底什么态度,她试探着:「你想说什么?」 这次赵曼殊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有点怅然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肩膀微微垮下。那股子颓靡气在这会更浓了,在钟雾青眼里,赵曼殊一直是个严肃冷漠,又兼具柔软一面的女人,这样的颓丧易碎,她还是第一次见。 「我一直觉得我挺失败的。」 赵曼殊似在自言自语,钟雾青便安静喝水,听她慢慢讲。 「离,江妍跟着我过,她很懂事,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我的病,一部分是我的管束。她不敢忤逆我,怕我受了刺激会伤害自己。 「我从前没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有谁比我更想盼着她有个好的生活,好的人生。我给她所有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一切,所以她理应同样回馈给我,更不能辜负我。 「但我开始发现我错了,从她填报省外的那一刻开始,我开始觉察到自己已经留不住她。她想往外飞,而我只能停留在这里,等她回家。 「她开始变得话少,不爱笑,不爱玩乐,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有时觉得她离我好远,远到让我感到陌生。 「这几年她仿佛变成了一个工作狂,一心扑在学习和研究里。明明这是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她的样子。 「但她根本一点都不开心,而我到最近幡然醒悟,这同样不是我想要的。」 钟雾青没有去评价她们母女间的事,更没有立场去定夺对错。 只是在听完她这一番话后,简单阐述了一个事实:「她这两年经常失眠。」 「是吗……」仿佛牵动了某根神经,赵曼殊眉头皱了下,极轻地嘆了口气,「我才刚知道。」 一杯水喝到中途,已经凉得差不多了,时钟指向凌晨一点半。 赵曼殊放下水杯,抹抹脸,刚才的失神荡然无存,又变回了无坚不摧的冷淡的赵曼殊。 她起身朝玄关处的衣帽架走去,嘴里说着:「走吧,我送你回去。」 面对对方不容置喙的口吻,钟雾青再拒绝的话怕是要被扣上个不识好歹。 只好暗地摸摸鼻子,应了声好,走去穿好鞋。 大三这年钟雾青搬了家,在市中心的一个小区里。林海村离自己实习的地方实在太远,一天奔波下来身体有些吃不消,她索性找了个临时住所。 似是把压在心底的话都说完,驾驶位上的人很安静。 导航距离剩余不足2km,她才淡淡开口。 「如果……当初我没有阻止,你们是不是会比现在好一些?」 看向窗外没有面对面产生的压迫感和拘谨。 没有太多意外,钟雾青早在原先赵曼殊的一番掏心窝的话语里琢磨出她的本意。 这实在算得上是对方的一大让步,换作以前的江妍得开心坏了吧。 然而钟雾青没有预想中所该有的喜悦。 浪潮随风动,轻轻拍打在沙滩上,再被平静的海域吞噬,销声匿迹。这是钟雾青这些年来一直持有的状态。 她仍旧看着车窗,说着别的话。 「我还记得高中那会,您带我们去吃饭,你们很温馨,我很羡慕。」说到这,她由衷笑笑,「我其实一直很谢谢您,也很感激这辈子能够结交到江妍这么个朋友。」 「如果想要江妍好好的,还是不要给她施加太多压力,物极必反嘛,顺其自然比一切都好。」她始终不希望江妍活得太疲惫。 赵曼殊默默听着,没有反驳,「嗯」了一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导航剩下不到200米。钟雾青的话掺在了播报声里,轻如雾纱。 「只是这个假设,对我来说,可能太迟了。」 -------------------- 章节名灵感来源起名宝贝长评里的比喻,刚才取名卡住了,突然灵感乍现想到长评里的一句话,十分感谢~ 第79页 第57章 罚你也罚我 江妍是被一阵脚步声吵醒的,睁眼看见卧室门半敞开,不多一会,赵曼殊端了一杯热水进来。 「醒了?」赵曼殊把水放到床头柜子,看着她关切地问。 她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宿醉让大脑混沌发胀,思考变得极为缓慢凝滞。 「嗯。」太阳穴突突地跳,江妍重新闭上眼,捂着额头缓了很久,直到因为酒精而被抛诸脑后的桩桩件件涌上脑海。她才算理清了昨晚的事。 和陈南父母吃了饭,约钟雾青去酒馆,被她捂住眼睛……然后是凉的晚风,车轮不时碾过减速带的颠簸的车厢,还有掺了花香的衣带…… 记忆出现了偏差。她恍然以为是梦,因为钟雾青和她说了话,那语气好温柔好温柔,昏黄的暖光晕在她脸侧,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钟雾青。或者是已经很久没见到过,记忆模煳到仿佛从未发生过。 可是……她是在哪里说的话? 江妍把手拿开,入眼是悬环造型的吸顶灯,还有被阳光照得发白近乎刺目的天花板。 她下意识去看赵曼殊,她此刻正拿着一条蓝白毛巾擦拭书桌上落下的灰,很专注。也不问江妍什么话,江妍知道她在等自己先开口。 「妈,我昨晚喝醉了。」 「嗯,我知道。」对方头也没抬,继续低头擦着。 不是问句,江妍看了她一会,又问:「怎么不问我点其他的?」 赵曼殊沉吟片刻,问:「昨晚和他们吃饭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他们友好,氛围和睦。」 「自己去喝酒,怎么不让陈南陪你去?」 表情平静,语气平常,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江妍继续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仍然是那副毫无波动的冷淡模样,这让江妍心里有点没底。 「他忙,而且我想一个人待会。」 「忙着和朋友唱歌,却没空陪你吗?」赵曼殊这次难得重了点语气。 「……」江妍一时无话,暗自把陈南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猪队友骂了几遍,「我也不是小孩,不用时时刻刻要人陪着。」 沉默的空档,她听到赵曼殊重重地唿出一口气,似是不愿再聊下去。 「不早了,去洗漱喝点水吧。」 意外地好说话。江妍还以为会在这些问题上周旋很久。 记忆渐渐回笼,如果没想岔的话,昨晚她极有可能和钟雾青碰上面,现在这么安静,或许藏了一堆话在后头等着自己。 她掀开被子下床去洗漱,回来时赵曼殊还呆在她房里,坐在书桌前翻看旁边书架上的基因生物学。 她绕过人去拿床头柜上的水,半杯入肚,她坐回床边,先起了话头试探:「妈,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钟雾青送的你。」 果然。 「我喝醉之后,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没?」 「你抓着人的腰带不松手,要人哄你你才放开。」 江妍没想过自己会是这个样子,又看赵曼殊淡淡然的态度更让她觉得古怪,「你不生气?」 赵曼殊把书合起放回原位,办公椅轻轻一转面向她,反问:「我为什么要生气?现在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不讲理的人?」 「我没这么说过,你不要多想。」江妍垂眸,注视着水杯上轻轻摇晃的水面。 椅子上的轮子骨碌响,余光里的身影越来越近,随即一双穿着棉拖的脚便闯入视线里。 赵曼殊微微探出身子,去拉江妍的手,指尖的凉意激得江妍手一颤,不过没有躲,任由她握着。 「不用那么防备我,我没对她做什么,更没有为难她。」 江妍忽而抬眸,略带怀疑:「所以……你们昨晚什么话都没说?」 「说了,我和她聊了聊。」 江妍顿时警惕起来,声音都沉了几分:「聊什么?」 赵曼殊揉着她的手背,低头轻声说:「我问她最近好不好。」 指甲盖在缓慢轻柔地抠着手背上一层薄薄的肉,这是赵曼殊的一个小习惯。好比人爱咬唇上的死皮,喜好咬手指等去缓解压力或者紧张。 意料之外的回答,江妍有点怔然,「我以为你们之间说不到一块去。」 江妍不知道她陷入了什么样的思考中,连带自己也紧张了起来,今天的赵曼殊太奇怪。 于是按住了她那不安定的手,「还有呢?」 「聊了会她的近况,后面太晚了,我开车送她回家,车上……」赵曼殊突然定定地看着她,「车上我问她,如果我不阻止你,是不是就不会成为今天这种局面。」 按住她手的五指在渐渐收紧,赵曼殊字里行间的让步,与钟雾青主动提出的如果。江妍不知道先该对哪一边感到震撼。 在喉头髮出长久紧绷的钝痛感后,她才艰难开口:「那……钟雾青怎么说的?」 赵曼殊的指尖按进肉里,似是在给自己寻求一丝安全感,微微刺痛间,江妍听到她的答案。 「她说……这样的假设太迟了。」 这句回答,像小石子落水,只泛起小小的水花,然后是漫长的静止。 江妍沉默了许久,突然松了手上的力,轻飘飘地承认这一观点,「确实,是挺迟的了。」 赵曼殊的头低下了些,不知道为什么,江妍觉得此刻的她很是卑微。 第80页 有个人仰头久了,高傲久了,低下头颅带来的那一刻反差,是最冲击人心的。 江妍有些不忍见到如此卑微到尘埃里的赵曼殊,这其中除了掺杂点对这个人头次示弱的心疼外,还怕自己再次心软,从而不断失去自我。 「如果……你和别人处得不开心的话,可以不用勉强自己继续。」赵曼殊低低开口,「我不会再逼你了。」 可是让步和后悔有什么用,她只感到一种怅然的无望。 江妍缓缓扯开她的手,从床边起身,「我和他处得挺好的,就这样保持下去吧。」 她扯出一个很疲惫的,不算真诚的浅笑,临走前拍拍赵曼殊的肩膀以作安慰。 「不用为我担心,而且……你不也希望我这样吗?」 说完,她利落地出了房间,不再理会那个椅子上红了眼睛的人。更不愿去听她的悔过之言。 这样才能罚你,也罚我。 第58章 一缕禁忌烟 生活里的不平静与波动很快消弭于繁重的学业和人生规划中。 江妍和陈南依旧保持了联繫,一保持就是大半年的时间,大四答辩完回家后,某次她和陈南吃饭时,听陈南说这会已经快把人追到手了。反观江妍自己,似乎依旧在原地打转,和钟雾青保持着不尴不尬,不进不退的局面。 江妍在陈南面前很少提到钟雾青,从江妍说过的寥寥数语来看,这个人的确很难追,像一块稳定的磐石,无人能撼动。 对面的陈南沉溺于抛花生用嘴接的个人游戏,在听到两人这会都没怎么联繫后,他说:「快毕业了,怎么也得见上一面吧。」 话音刚落,手机就弹出了一条微信消息。 雾青雾青:「几个大学同学搞了个毕业聚会,我在她们这。」 江妍扫了一眼,从椰汁冰里抬头,说:「陈南,你这嘴是开过光吧?」 「啊?」 江妍摇头说没事,手指在屏幕上敲下:在哪里,我想过去玩玩,正无聊。 没多久后收到了对方发来的定位地址,当即起身,拿上背包走人。留下陈南一个人在原地凌乱。 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两人见面的次数依旧是少的,甚至比原来还少,各自都有各自的事情忙,不是一两句我想见你就能够解决。 车在市中心的商业广场后街停下,兼具ktv和电玩城等娱乐场所的小楼隐于旧居民区,楼宇间由一条长长的铁制过道连接。 走过这条过道再一拐,就是目的地潮酷ktv。 江妍在抵达终点的尽头,见到了侧身靠在扶手围栏,眺望远处江景的钟雾青,一缕白烟从口中唿出,萦绕于脸侧、耳际,只停留一瞬便被风吹散,消失于尘埃中。 达成这一切的前提条件,归功于她搭在栏杆处的手,纤细的两指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 察觉到有人走来,钟雾青下意识回过头去看,才发现江妍已经大步走到自己面前,连想掐灭烟,销毁证据的机会都没有。 她只好开玩笑说:「我不是说快到了记得和我说一声吗?怎么一句话不提就来了。」 江妍低头看她手里的烟,挑了挑眉,「怕我发现你抽菸?」 「是啊,怕你记我过,怎么办?你要抓我吗?」钟雾青说着话时的语气,像极了高中在厕所隔间偷偷抽菸被纪律委员抓到的学生,却半点不憷。 江妍忍不住笑,「现在又不是高中。」 但的确,钟雾青抽菸这事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烟这种东西,是被高中的她们刻进脑海里,绝对不会也不能去碰的一个禁忌。 「怎么会抽菸了?」 钟雾青低头,端详了一下烟,她不是个上瘾到嘴不离烟的人,观察烟时有带着淡淡的探究和茫然。 「好奇,去年开始的,偶尔想放松就会抽,上不了瘾。」 钟雾青不痴迷于烟雾和辛辣滚过鼻腔和口腔的感觉,更多时候喜欢点燃,看烟雾从猩红的衔接处飘荡出来的轻柔感。 在这一刻里,江妍才有一些时间真的过去很久的实感。她们已然长大,那些所谓的禁忌,条框要想去打破,更多时候取决于自己愿不愿意。 在菸嘴接触嫣红漂亮的唇间时,江妍问:「什么味的?」 又一道烟飘出来,钟雾青在烟雾中微眯起眼,「薄荷味的爆珠。」 「是吗。」江妍瞭然,从她指间拿过烟,就着刚才的位置,浅浅吸了一口。 双唇接触到微微湿润的地带,上面余留的口红印似乎还存着浅淡的巧克力味。 混着点凉与辣的温和的烟雾吸入肺中,带着令人清醒的薄荷香气。 隔在这一缕禁忌烟里,她们长久地对视着。谁也看不明白谁。 第59章 沈未 片刻的错愕后,钟雾青拿回她的烟,往旁边的水泥墙墙头一按,烟就灭了。 「学坏了你。」她说着,背过身去,手轻轻一抛,一条流畅的抛物线划过天际,半截烟就进了垃圾桶,又问,「以前抽过?」 烟雾与淡妆下的江妍交织,朦朦胧胧的,眉目间天生的冷感掺了点蛊惑,那一刻心神撼动,她哪儿敢回头去看。 「今天是第一次。」江妍视线长久地锁定在那个背影上。 「那是我带坏你了。」 江妍来到她旁边,一手搭在围栏边,近似把人半包围着,状似好奇地问:「怎么我抽就成了学坏?」 第81页 「你抽不合适,没为什么。」 今天的江妍有点奇怪,也许是太久没见的缘故。分明没有去年那股刺头劲,然而温和的表象下似乎潜藏了什么暗流。神秘、难捉摸。 尤其是此刻挨得近,有种莫名的压迫感,钟雾青觉得应当保持距离。 随手把她推开点,「何况是你抢的,我可没答应让你抽。」 江妍扫了眼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眼见它从相贴,推离,再收回。 语气平平道:「那你好小气。」 钟雾青不否认也不承认,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舒展了下筋骨,继续看江景。 江妍问:「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对方回她说今天的人还没到齐,不急着进包厢。 远处十字路口红灯转绿,江妍突然说:「你和他们很好吗?」 这话冒得有点无厘头,但想想也没哪里不对劲,钟雾青照实说:「一般般,算是点头之交,都是学姐的朋友,谈不上多熟。」 再平常不过的回答,可一旦钟雾青这句话里出现多一个特别的称谓,江妍就会打起十二分警觉。 只是两人独处的时间很短暂,不远处的拐角楼梯响起一阵嗒嗒的脚步声。她一句学姐是谁还没问出口,就被盖住了声音。 三五个男女从楼梯口走上来,一见钟雾青在那就喊她,钟雾青看见了,提了点音量沖他们说:「可算来了,就等你们了。」 站在最前排的高马尾女生妆容精緻,五官明艷张扬,黑髮黑瞳,小脸,不笑时,是典型的蛇蝎美人。 黑色紧身的露脐上衣勾勒出玲珑身材,外搭一件粉色牛仔外套,喇叭裤衬得双腿修直纤长。浑身打扮可以概括为今年流行的甜酷风。 她脚步轻盈,熟稔地揽住钟雾青的脖子,打趣她:「站这干嘛呢,吹风啊。」 似是觉察什么,她低头凑近钟雾青的脸嗅嗅,眼睛一亮,笑得更大声了:「哼哼,给我抓到了吧,偷偷抽菸。」 钟雾青被她这夸张的反应弄得好笑,嫌热,把人的手挪开,「起开,热死了,别搞得跟个纪律委员似的。」 女生名叫沈未。前些日子刚回国参加完大学室友的毕业典礼,这次聚会虽说是为了毕业专门开的,另一方面也算是为沈未接风洗尘。 钟雾青和她认识是在大一,那年钟雾青面试进入学校部门主席团,正好碰到作为副部长的沈未带领新手,便成为她负责的一员。 一个喜静,一个好动,本来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硬是凭藉沈未的死缠烂打发展出一段还算好的友谊。 沈未公私分明,私下对每个人都挺好,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大学里的钟雾青不爱参加团建聚餐的,总是会以各种理由推脱,沈未本来没注意到这人,偏偏就因为她的推脱,时间久了耳熟这名字,下次再见面就把她记住了,并开始格外注意。 钟雾青在部门里就像个到点准时打卡下班的上班族,忙完自己手头的事下一秒就没了影子。 沈未起初为了逗她,部门有活动就找点理由叫上她和自己一起去。最开始钟雾青没察觉,只以为大家都要忙,直到所谓的「活动事项」不过是送点表格,结束后被沈未拉去吃饭,问这问那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被沈未坑了。 往后她就警惕起来,会问分给她的任务是谁说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要花多久。但警惕通常没什么用,沈未总能以各种说得过去的理由让钟雾青参与活动。 当然沈未并不是天天那么闲,正事上认真对待,从不开玩笑。两人相处久了,钟雾青便也习惯了这人的行事风格。或者换句话说,面对沈未这人,她处于已经被烦到无力推辞了,算了就这样吧的躺平心理。 两人就这么相处着,最终从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变成了还算处得来,关系挺好的友人。 后面沈未大三那年作为交换生留学国外,钟雾青开心了一天,手机发消息给她说一路顺风,心里想的:这烦人精可算走了。 被推开后沈未不恼,这会抬头才发现旁边的江妍,沖她笑笑以示招唿,扭头小声问钟雾青:「你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个大美女?」 江妍面色如常,只是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们,微微一笑,就当回应人了。 「这是沈未,我大学认识的,算是我学姐。」 和江妍说完,她转头向沈未做介绍:「嗯,我朋友江妍,之前和你提到过的,今天无聊来找我玩玩,不介意多一个吧?」 「这有什么的,那走吧,人多热闹。」沈未说完,又习惯性地揽着钟雾青的脖颈往前带,朝大门走去,不禁暗自和钟雾青耳语吐槽,「谁选的地啊,车子半天路才找到地方,还老破小的,唉……当体验新事物了。」 「大小姐体验生活,确实新鲜。」钟雾青边走边调侃,被沈未搭在肩上的手弹了下脸颊。疼得喊了声痛,拍她胳膊回击。 远看像对要好亲密的朋友。 沈未对周遭的动静一向敏感。因而走没一会,下意识回头,果然见江妍还杵在那不动,她有些奇怪,语气友好又好奇:「江妍同学,站那儿干嘛呢?不走?」 江妍隔了两三秒,在那个被手绕过肩颈的身影同样转头的那一刻,移了视线,迈开步子,应声:「来了。」 -------------------- 第82页 画个饼,下本的主角之一。 註:这几天多更,可屯文后看,晚点还有一章。 第60章 你在看谁? 包厢门一拉开,里头还坐着四五个人在k歌,有人对着屏幕哼,有人坐角落处的高脚椅上把着麦克风跟唱。 他们一行人进了包厢,过道显得有些拥挤,扑面而来的,有淡淡的烟味,还有纷杂的,略带甜腻的香水。这可没有薄荷来得清新,江妍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继续跟着她们走。 钟雾青和沈未走在前方,很快,三两个女生扑过来抱住沈未,应该是她的室友,笑她怎么才来,出国那么久,可想死她们了。 再一看学妹钟雾青也被喊过来,这些大她一两岁的学姐们和沈未一样爱逗她,趁机掐掐她平日里爱绷着的脸蛋。 平时可没什么机会摸到,几个人趁乱揉揉捏捏她的脸颊,钟雾青不好生气拒绝,导致破坏这热闹的氛围,闹腾到她受不了挨个叫姐姐求饶,扯沈未帮忙说两句话,才放过人,等坐下时,脸颊还带着未消退的红印,眼尾甚至被逼出点生理性泪水。 她们一一落了座,江妍再想过去,已经没了位置,她也不找其他空位,就看着在揉着自己脸的钟雾青,似是在说:我怎么办? 没待眼前的钟雾青开口,旁边人看见她呆站在那,热情地把她拉过到后面坐下:「同学同学,这里坐,这有位。」 江妍坐下说了声谢谢,身子稍稍撤开,与人拉开了点距离。 这次的聚会是沈未几个朋友自行组织的,都有些自来熟的特质在,随意掐个话题就能和人聊上,得知是钟雾青的高中朋友后,尤其爱问两人关系,比如怎么认识的,大有把人从一岁到二十来岁的所有经歷扒个干净的势头。 偏偏江妍是个沉静的性子,别人无论如何炒热气氛、热络好问都带不动她的情绪。像块稳定的,不受影响的顽石。 于是话头卡在她这里,「认识很久的朋友,就这么多。」 感受到其中的冷漠,旁人也不好再多问自讨没趣,自动自觉选择绕到其他话题去,各玩各的。 少了打扰,江妍给自己倒了杯果汁酒,倚靠在沙发扶手边上,边喝边看人唱歌,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看着屏幕的mv,与周遭喧闹嬉笑的氛围形成强烈的对比。不知道的以为她坐在安静肃静的大剧院看音乐剧。 一道目光在身上游移。她下意识抬眸看过去,是钟雾青在看着自己,江妍身子动都没动,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坦然同她对视。 中间隔着好几个人,如隔着千万道鸿沟,谁都没想找个藉口靠近彼此的必要。 时间慢慢流逝多一秒。 两秒。 三秒…… 随即被人打断,瘫在沙发上的沈未接过别人递来的话筒抬手一勾,钟雾青猝不及防倒在她怀里,侧头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扯开她起来,「把你闲的,成天搞偷袭。」 沈未笑得坏心,氛围灯旋转带来迷乱缤纷的色彩,照在她脸上,昏暗包厢里,那眼睛实在像暗处匍匐的蛇。 她又黏上来了,继续没脸没皮靠在钟雾青背上,像是在抱一个小小玩偶。 「这那能怪我,看什么呢你,这么入迷?」她似是毫无察觉对面的江妍投来的视线,注意力全放在屏幕里男女主的互动。 瓢泼大雨之下,女人哭得梨花带雨,百般挽留无果,男人去意已决,扯开了腰间的手,径直往车里走去。 「拉拉扯扯,没劲。」沈未看了会觉得没意思,再看下去她觉得受寒感冒的得是自己。 索性切了歌,画面一转,就变成黑白色调的意识流沙画,她边听伴奏边沉吟,趴在钟雾青肩膀上,「嗯,不错,这歌我熟,快来和我唱歌,专属于你哦。」 沈未惯会用那股黏煳劲缠人,甜蜜语气说得好像分外在意你,实则多半是吃饱了撑,演的。要么玩心四起,要么噁心自己,钟雾青早已见怪不怪。这人打从认识起就吊儿郎当的,说的话真假参半,她一概无视。 「自己唱去,别烦我。」钟雾青用手肘捅了下她,示意她松开。 谁知对方连动一下的心思都没有,嘴里拖长音喊着:「不嘛不嘛,我今天可困了,让我靠会。」 「把手松了,你多大人了,缺抱枕回家抱去。」 「不,除非你告诉我你刚刚在看谁?」 「……」 除了得到钟雾青那略带警觉的冷眼外,没得到任何回答,沈未嘴里仍挂着笑,顺着对方刚才的视线看去,「啊……原来是在看你同学,看起来怪冷漠的,和刚开始的你挺像。」 说完,她用搭在肩上的手,和对面的人打招唿,却偏头在钟雾青耳边自顾自评价道:「我怎么感觉……她看你的样子,不简单呢?你说是吧。」 偏头说话时,那眼睛分明在看自己,江妍淡淡瞥了她一眼,只微微颔首,扭开头继续看屏幕了。 被环住的脖子带来一种桎梏感,尤其她们这种贴身亲密暴露在江妍眼前,像是一种耀武扬威,钟雾青很难不怀疑沈未的目的。 「好好说话,松手,别发神经。」钟雾青沉声警告。 「可是你看起来像要被人拐跑耶,」沈未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隐隐压抑的怒意。 她虽还笑着,说出的话却不怀好意:「我不同意,怎么办?」 第83页 平日里小打小闹,钟雾青可以无视,可现下,这人分明是觉察到了什么,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黏上来,盼着看一齣好戏。 她便侧过头,低声说着,垂眸看着那只手,全然没有平日里好说话的顺从神情,开始不带任何情感地倒数,一直数到三,人才松开手。 兔子急了还咬人。 沈未见好就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瘪着嘴撒娇,好像刚才的试探另有其人:「干嘛沖我生气嘛,连你也欺负我。」 「冤死我算了。」没了束缚,沈未也不发神经了,钟雾青褪去刚才的周身防备,喝了口酒,笑声变得闷闷的,似是想到点什么,去看对面的江妍,发现她仍旧是那副不理世事的模样,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她一概不作关心。 总之一切正常,一切平和。 其实这样,钟雾青反而暗自松了口气,想着,她们这样的状态,还算保持良好。 她无法知晓三年多来能把人改变成什么样,也许,高中的情愫早已被消磨殆尽,所以江妍才会有这种置身事外的漠然。 而这,正是钟雾青这几年一直希望的。 谁也不干涉谁,谁也不会被谁困扰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 感觉评论有丢丢少捏。如果大家喜欢可以多多留评,我特爱看(挠头 明天继续,晚安 第61章 我该是唯一 一行人唱完歌,再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便起闹说该去吃宵夜,到了个步行街里的露天烧烤摊,谈天说地一聊就是两个多小时。 餐桌长方形,人挺多,坐一块,显得有点逼仄,手碰着手,肩膀挨着肩膀,是常有的事。 钟雾青左右两侧坐着个江妍和沈未,沈未顾着和他们说话,这会倒没烦人了。 毕业季的来临伴随着离别气息,无人能够倖免。平时哪怕再防备心墙,在彼此的祝福前程和追忆往事下,不免多说两句心里话,连带着手边的酒也要喝上一杯又一杯。 当然,除了江妍和钟雾青。两人话少,安静,各喝各的。偶尔接过别人递过来的烤串,钟雾青总会先问江妍吃不吃。江妍胃口小,尤其不爱吃内脏类的烧烤,因此吃了点素串便放下了,小口啜饮啤酒,支着脑袋看旁边人吃烤鱼。 钟雾青爱吃鱼,而且吃得很有条理。 吃鱼要先把边上一排刺拨出来,再用筷子从侧边空出的缝隙中挑起,顺着鱼骨往下划,一面洁白的鱼肉就这么剔了下来。中间还藏有小刺,她会先吃掉一半鱼肉,直到露出刺,再一根一根挑出来。 在烧烤这事上,她只爱吃鱼,跟猫儿似的。 蓝眼睛的布偶猫,她的微信头像。江妍这样想着。 吃一条鱼,她花费十分钟才吃完,餐盘上又被放了个别人递来的酿青椒。刚烤好的串冒着热气,钟雾青吹一下吃一口。 被人这么专注地看着,看得她不舒服,扭头又见对方手边空了个啤酒瓶,便问:「就吃这么点光喝酒,胃不难受?」 江妍摇头,「这些吃不下。」 钟雾青问:「那你想吃什么?」 江妍想了想,说:「想吃点甜的。」 桂花香气变得浅淡难寻,被层层叠叠的炭火、香水、啤酒等气味包裹。江妍有点想念从前同窗的日子,那半块松软洁白的桂花糕。 「那你等我一会。」钟雾青吃完最后一口,擦擦嘴,突然起身,转身进了熙攘的人群。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雪糕杯。 上面盛着双皮奶,掺了金灿的桂花蜜。 她放到江妍面前,将一次性塑料勺塞到她手边,身边吵闹,只好凑近些跟她说,「这个好吃,给你。」 自然平常的语气,对钟雾青来说,为了江妍特地跑去买甜品,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一旦放在别人身上,她可不会这么干。 等钟雾青重新落座,才发现餐盘多了条秋刀鱼,问沈未:「哪来的鱼啊,我快吃不下。」 沈未惊奇:「你不是爱吃吗,我就拿给你啦。」 钟:「是你不吃吧,假惺惺。」 沈:「狗咬吕洞宾。」 钟:「你也不是好人,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沈:「啊!你给你朋友买甜品,怎么不给我买,我不是你朋友了吗,怎么没见你给我买过!我要闹了!」 钟:「……你什么时候爱吃甜的了,大人能吃,三岁小孩不能吃……」 争辩声还在继续,大概呆滞了几秒,直到杯壁沁出薄薄一层水雾,江妍才拆开勺子包装。 甜丝丝的桂花蜜混着柔滑的牛奶布丁。吃得她鼻子有点发酸。 唿吸间逐渐覆上这股香气,像某种姗姗来迟的补偿。 然而甜得发腻的蜜糖让这一切显得多余、不真实。突兀得就如她在这交际圈里的格格不入,突兀得就如钟雾青时常看向别人的视线。 她想要的远不是这样,远不止这些。 她该是唯一。高中是如此,现在也该是如此。 第62章 实验品 快散场时,沈未的两个室友喝醉了。 其他人大多因为明天要实习面试或者学习先走了。眼下就剩她们三个和两个已经醉得快睡死过去的人。 沈未尝试叫醒她们打车回去,只得到几声模煳不清的应答声。这个点,让醉酒的女孩子独自打车也实在危险。沈未只能想到把她们安顿到附近酒店过一晚。 第84页 「怎么办好呢……」沈未思索片刻,突然转头看向钟雾青,「帮我个忙呗。」 「又想做什么?」钟雾青警觉起来。 沈未啧了一声,似是在怪她反应迟钝:「你看她俩都醉得不省人事了,我打算送她们去酒店,但我一个人肯定搬不了两个,你陪我去一下嘛,反正你又没什么事。」 确实,一个人难照顾,何况还要把人放到酒店房里去。 钟雾青有点犹豫地看了眼旁边的江妍,人还在喝着酒,对周遭事物漠不关心。 「你……等下怎么回去?」钟雾青问。 沈未探出头来,恍然大悟:「啊对哦,还有你朋友。」 「不过看你现在挺清醒的,」她将脑袋搭在钟雾青肩膀上,隔着她,向江妍歪头稍一挑眉,语气过分友善,「应该能够自己回家吧?」 出于视线盲区的钟雾青并未看到沈未刚才挑衅的神情,只以为是一句简单客套的问询。 只有这两个人知道,此刻的气氛骤降至冰点。江妍放下杯子,淡淡睨着沈未。 「江妍?」钟雾青见她迟迟不答,又问,「怎么说,能吗?」 江妍的目光从沈未绕回到钟雾青身上,她的语气难得重了点,带着质问的口吻:「这么放心我?现在很晚了,我也喝了酒,怎么不见你送我?」 「哇唔……」沈未怪腔怪调地插话,笑得意味不明,被钟雾青反手拍了脑袋,不得不离开她的肩膀,只能对着杯里的酒喊真酸。 听完这话,钟雾青拧起眉,显得有点为难,连看向江妍时的眼神都带了些许探究。 见她如此,江妍垂眸,轻轻摇头,起身时,又变回那个神情淡然,没有什么攻击性的人:「算了,我帮你们搭把手吧。」 三个人费了点劲,才将人塞进后座。沈未急急忙忙把钟雾青推到副驾驶,给她扣上安全带,火速关上门,自己跑到后座坐下,吩咐司机可以开了,借着半敞的车窗,看见江妍还站在原地,抱臂看着她,她突然哎呀一声,面露歉意:「抱歉啊,忘了还有你。」 「不过……这会好像也没有你的位置了,你就早点回家吧,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熬夜可不好。」她笑容变深了很多,却不达眼底,那眼底的恶趣味在这一刻无限放大,自信、势在必得的得意、刻薄以及疏离。 种种情感交织,化为专属沈未的恶意,直直迎上江妍垂下的,漆黑如深渊尽头的眼睛。 车在这样的幽深目光下缓缓驶远。钟雾青没来得及向江妍亲口叮嘱的:注意安全,到家说一声。只能咽回肚子里,打开微信发给她。 但时间过去许久,仍然没有得到回覆。 后座的人不安分,摸她露出车座椅的髮丝,语气放得格外软:「你怎么不理我呢。」 「别来这套。」这次钟雾青连装好说话的心情都没了,冰冷的声线透露出她此刻的不悦。 后视镜里照见了沈未面对江妍的神情,皮笑肉不笑,带着轻蔑和刻薄。钟雾青这会才真正明白过来,被戏耍的人不止是江妍一个,还有她自己。 她头一次感到自己被利用。 两人的隐秘心事被人直白挖出来,放在她们面前任由玩弄,倘若反应过大,就意味着掉入沈未布好的陷阱,她会在上方看着坑底里的人如何狼狈收场。 「你真不可爱。」沈未瘫回靠背上,脸上全然没有平时的嬉皮笑脸,是褪去面具后的疲惫和淡漠。 过了会,她的两个室友在偶尔颠簸的车箱中慢慢转醒,大脑蒙圈了半分钟,才转头问沈未:「咱们去哪儿啊?请假没?」 沈未忍不住笑出声,吓唬她们:「晚了,迟到了,任课老师要记缺勤。」 「啊……那好吧,那我还是继续睡会。」中间的女生说着,头一歪,又沉沉睡去。被沈未提熘着耳朵起来,说:「快到地方了,你太胖我怕拖不动你。」 一个胖字醍醐灌顶,她直接醒来,对着沈未脸颊就是一扯,「打你哦!」 吵吵闹闹到酒店停下。醉酒的两个人勉强能站,沈未帮她俩开好房间,连带着自己的房间也开好了,她可不想和酒鬼共处一室,忙完后便和钟雾青一起扶着她们进去。 把人安顿好出来,已经过了零点。把人扶到床时手机振动了好几下,钟雾青没来得及接,等她空出手再拿出手机看,发现江妍的消息在十分钟前发来的,连着发,最近一次时间显示是两分钟前。 「我来酒店住了。」 「肚子疼。绞着疼。」 「还是很疼,能不能来看看我?」 「雾青,我好难受……」 只言片语,就足够把钟雾青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尝试打电话,一概没人接,让她整个人越发焦灼起来。洗完手的沈未从洗手间里出来,就看见钟雾青打着电话,拿过桌子上的包准备走。 她上前拉住对方的胳膊,木着脸直接问:「去哪?」 「我没必要和你报备吧?」钟雾青从胳膊上的手,看向她的脸,「你是不是管太多了?」 「你喜欢她吧?」 「那你呢?今天做这么多事,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开玩笑也要有个度。」玄关处的灯昏黄朦胧,钟雾青眼睛映着光,似是要把人看穿,「你喜欢我吗?」 「对,我挺喜欢你的,我见不得你和别人好,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沈未答得轻快,脸不红心不跳,微微俯身看她,眉头微挑,仍旧是那副轻佻又魅惑的神色。 第85页 话音刚落,钟雾青反而在这时候轻笑出声,扯开她的手。 「喜欢?那你受得了这样吗?」她说着,骤然间侧过头靠近,唇与唇的距离瞬间拉近,近乎分毫。 而沈未唿吸一滞,眉头深深皱起,连唇都抿了抿,是下意识的反感与抗拒。 抬眸观察,意料之中,钟雾青呵了一声,像是嘲笑她的这一反应。 身子退开,恢復为安全的社交距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你这样还叫喜欢,不知道的,以为我强迫你。」 被人以戏耍方式来戳破的感觉,沈未倒是有点新鲜,好在她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向来是一秒钟的事,调笑说,「强迫说不上,我挺乐意。」 「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不要浪费彼此时间了。」 钟雾青严肃起来,点点沈未的胸口,直视她的双眼。 「别拿我实验品,想求证喜不喜欢人,找你妹妹许清本人,不是更好?」 一针见血。 戳中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这次,对方的表情没那么自如了,她闪过一瞬错愕,怔愣半晌,才缓缓笑道:「也对,你们确实不像。」 她嘆了口气,看向钟雾青时多了些欣赏,「她可没你有脑子。」 -------------------- 明天继续 第63章 「疯子。」 按照江妍给的地址,在道别了沈未后,钟雾青第一时间跑到马路边拦车。 电话那头依然没人接,上了车钟雾青只能干着急,和司机说开快点。 沈未还在给她发消息。 「今天对不起啦,我以后不玩了。」 「别着急,说不定是睡着了。」 钟雾青回了个好,此刻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组织语言。 又是叮咚一声,她不敢错过消息,急忙点开。 沈未:啊……好冷漠。【卡姿兰大眼受伤.jpg】 钟雾青:……洗洗睡吧你。 是如何怀着一颗焦灼难耐的心,恨不得长对翅膀飞到江妍的所在地,然后下了车进了酒店大堂后,一路狂奔来到对方所在房门。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天之内,能被人戏耍两遍。 她摁着门铃,喊说:「江妍,你在不在?」 无回应,她再次拨打了电话,这次听到了里头的手机铃声在响。 没过多久,房门应声而开,先是一股清幽的沐浴露香,而后是略带潮湿温热的雾气。 江妍裹着白色的浴袍,锁骨的肌肤泛着淡色的粉,一颗颗水珠不听话地顺着肌肤往下流。 她的头髮、眉毛、眼睫皆是湿润一片,发梢还在滴水,鬓髮贴着白皙的肌肤,像飘逸高雅的水墨画。 她板着张脸,就这么垂眸和钟雾青对视着,哪还有原先信息里透露出的半点不舒服。 没有开灯的厅里,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发出荧荧蓝光,咔哒一声,无响应后自动挂断。 钟雾青的神色从焦急,转变成被江妍耍后的吃惊呆滞,又在瞭然此时的境地后,逐渐转变成不满和愤怒。 她盯着江妍,一字一顿:「你骗我?」 走廊里偶尔有人路过,好奇地回头看门边对峙的两个人,江妍瞪了那人一眼,一把将面前的人扯进房间,反锁上门。 回答刚才钟雾青的问题:「我要是不骗你,你还想和她呆多久?」 「你就为这个来撒谎,你当我很好玩吗?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有多急!」钟雾青压着火气,挣不开她的手,这手劲大得很,被环住的胳膊仿佛快要被掐出印子。 「我还以为要等我死了你才会来。」 又是这种浑身带刺的不饶人,钟雾青被这话刺得一疼,某种隐痛在发作,有些事,她只敢经歷一次,「不要说这种话。」 刚才还算小猫发威,怒目圆睁,这会的垂眸,难明的愁绪和忧郁尽显。 手上的动作一滞,江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说错了话,口无遮拦的,戳到了她的阴影。 她选择中止这不愉快的话题,低头嗅嗅对方脖颈处,下意识皱起眉,松开手,「臭死了。」 酒精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似乎江妍每次喝了酒都莫名其妙的。 鼻尖的一颗水珠滴到了钟雾青的锁骨中央,凉丝丝的,她抬手抹掉。 不过的确,身上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连她自己都受不了,刚才扶人还出了一身汗,这会干了黏黏腻腻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和此时的江妍置气。 推开人,走去衣柜里拿出封装好的浴袍,见江妍跟着她过来,便回过头问:「今晚怎么不回家?」 「我妈出差,这个点回家不如在附近住一晚。」 钟雾青点着头,拿了衣服走人,「我去洗个澡。」 在快要绕过自己走去浴室时,江妍突然问:「你打算住这?」 钟雾青脚步一顿,大概是从前太过熟悉彼此,同吃同睡同住的日子不是没有过,她自然没有考虑到那么多。 一句迟到的询问:「你介意的话,那我去换个房?」 反正费不了多少时间。再者现在就一张床,确实不合适。 江妍闪过一丝不虞,「我没这么说过。」 「那谢谢了。」钟雾青扬扬手,果断走近浴室里,心里想着晚点睡沙发也成。 ———— 第86页 洗好澡出来,钟雾青擦着头髮,时钟指向凌晨两点,江妍还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手机。 「怎么还不睡?」等她走近了看,才发现哪里不对,疑惑地问,「你拿我手机干什么?」 江妍将手机递给她,神情自若,「沈未发消息给你。」 「哦。」钟雾青没有多想,在她旁边坐下,顺口问,「说什么了?」 这会江妍才回过头来,「要你哄她睡觉。」 「……」她差点忘了,沈未这个成天骚话连篇的,放到江妍面前可不是什么好事,太丢脸了。 擦头髮的手还湿着,她空出一只稍干的手,想拿回手机,「别理她,手机给我。」 不料扑了个空,江妍手一抬,紧紧盯着她:「你先回答我,你俩什么关系。」 稍稍逆光的姿势,目光显得分外幽深。又是那种水下暗流的未知危险感。 一次两次她可以忍,可眼下江妍语气不善,分明不打算好好说话。 「除了朋友还能是什么?手机拿来。」 钟雾青探身过去,而那手越抬越高,临到了,轻轻一掷,就陷进旁边的床褥里。 一声闷响,直接让钟雾青的理智崩盘,她极力维持自己的镇定,咬牙道:「江妍,我没那么多耐心陪你闹。」 哪知腰上一沉,江妍不为她的恼怒所动摇,反而搂住她贴过来的腰。 力度大到让钟雾青无法动弹,几乎半趴在对方身上。 江妍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眉目仿佛凝了层霜,足够让人心底发寒。 她缓慢吐字:「朋友?」 「这样碰?」 说着,她的手逐渐下移,指尖微凉的温度在划过脖颈动脉时,激起细微颤慄,似乎还觉不够,继续往下滑。 极度的陌生和逾矩,让钟雾青心下一沉,她起不来,只能赶紧偏开头,冷声道:「别太过了,现在松手。」 「怎么?她能碰,我就不能碰?」江妍卡住她的下巴掰正,逼她同自己对视。 「她认识你几年,我认识你几年。」 胸腔积蓄很久的无名火在此刻爆发,江妍声线又低又哑。 睁着一双浮泛水光的,微红的眼睛,似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不甘,全数宣洩于口。 近乎质问:「她能碰,我为什么不能?我比她认识得更久,那我到底凭什么不能!」 无人愿意主动去提起的创口,化为薄薄的茧封存于心。 一句话,撕开所有平和假象,才发现,这层茧里,是诸多堆叠而起的狼藉和怨愤。 江妍深深看着眼前这个唇线微抿,错开视线保持缄默的人,「我到底凭什么不能。」 似是在问她,又像在问自己。 下一秒,她稍一抬头,扣着对方的后颈下压。 所有伪装起来的疏离客气消散,所谓的条框被悉数打破,从唇齿相贴的那一刻起。 嘴唇的碰触谈不上温情。 江妍只想发泄地啃咬,张口便咬住她的下唇。 瀰漫而出的血腥味,接着相贴的热意,足够烧断两人的理智。 钟雾青想撤离,却反而被人按得更紧。 破皮的伤口被柔软甘甜的舌反覆碾磨。 生疼的感觉是清晰的,绵密的,钟雾青受不了,泄出的字音都透着可怜,「疼……很疼……」 这场如同慢性的凌迟终于在这句话下中止。 两人微喘着气对视,钟雾青在这场疯狂中找回清醒。指腹轻轻抹了下伤口,残存的血迹,疼痛以及湿润。 对方淡色的薄唇同样被血染红几分。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钟雾青自上而下地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脱口而出:「疯子。」 -------------------- 写不完了捏,那今天先让二位亲亲吧。 咱们下次见。 第64章 「来同我一起疯吧。」 眼下情形不便多语。 钟雾青的浴袍在刚才的动静里敞开些,一侧衣角快要从肩头滑落,更不知何时双腿跨在了江妍的腰胯上。 说话间牵动唇瓣上的伤口,钻心疼。不知道伤得怎么样,但铁定会结痂。 此时的江妍太过可怕,同她多呆一秒钟,怕是连自己都要疯了。 钟雾青将快要熘走的衣角扯回,手肘撑起身子,从沙发上起来。 江妍跟着她一同起来,在她身后问:「你现在这个样,要走去哪?」 「和你没有关系。」钟雾青背过身子整理衣服,顺手拿过一次性拖鞋,准备开门出去。 可手才刚碰到门把就被按住,砰的一声,上方一条手臂就这么横在门前。 再想开门就晚了,她已然被完全包围。 江妍问:「和我没关系,那和那个沈未有关系?」 沈未沈未,又是沈未,一个不相干的人要被拿出来说个百八十遍,都不知道是该怪江妍小气还是怪麻烦精沈未做太多坏事。 钟雾青躲避耳际的吐息,不耐道:「要吃飞醋的话,你找错对象了。」 江妍依然冷言冷语,意味不明地说:「也对,我们什么也不是。」 深夜安静,墙外仿佛还有走动的声响,隔音并不好。 眼下左右都没了去路,被围困住的钟雾青听完这话后,脸上的羞愤更深了。只能回过身拽她领口,压着声音瞪她:「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你真当我好说话吗?」 第87页 听到这里,江妍嗤笑一声,「你觉得我是在闹?那你说说看,我们现在算什么。」 放在门上的手滑下来,覆上柔软娇俏的脸蛋,上面被人捏过的印子早已消失不见,可她还是觉得膈应。 指腹重重地揉了下脸,直到肌肤微微泛红,她才感到心中的郁气散了点。 她说:「你都还没回答我,我凭什么不能碰你。」 钟雾青没有心力去应对这一问题。江妍在发疯,她可不能,事情要是滑向失控局面,一切都难收场。 她扯开脸上作乱的手,靠在门上,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些:「今晚我就当你喝醉了,松开我,我现在去隔壁开个房间,你自己冷静一会。」 对方轻飘飘的冷静一会,每一个断句都踩在愤怒点上。又是这种话,永远不会正面回答自己。 「我很清醒,那点酒根本醉不了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江妍微弯下身子同钟雾青平视,双手又按在了她肩膀上,面容过分沉静,配上那眼底疯狂的执着,足以将人震慑到喉咙发紧。 嘴唇还有淡淡的血迹,味道腥甜,于是江妍抬手,拇指从对方那颊边的红印滑下,在唇角处点了两下。 「我们亲也亲了,钟雾青,你别想翻篇。」 话毕,江妍沉着脸,搂住钟雾青的腰,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往床上走去,一甩,就把人丢上了床。 一切发生得太快。 倒在床上感觉眼前天旋地转,下一刻身上一重,江妍倾身压了上来。 半敞开的浴袍里不着寸缕,江妍一条腿的膝盖顺势贴在腿根上,肉贴着肉,气息勾缠着气息。 钟雾青心跳如擂,彻底慌了神。 那只带着凉意的手缓缓拂过脖颈,滑向锁骨,即将抵达胸口处。 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彻底崩掉。 推不开人,她只能往床头缩,按住领口,强装镇定:「别让我讨厌你。」 嘴里的威胁说不上多有气势,她稍显慌乱的挪动像被逼到墙角的困兽,只有任人摆布的份。 很快就被攥住脚腕,拖回去。 「你就当我疯了吧,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疯子。」江妍才不管她说什么,径直压住她。 骤然拉进的距离,让本应落在唇边的吻,因为对方的迅速偏头,最终只是浅浅擦过,停在了脸颊上。 好在这人一直在眼前,即便落空了也没关系。 江妍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抬起一只手,贴在了她的后颈上。 一只手就能握住的脖颈,仿佛能捏住她的命脉,脆弱易碎,唯一一点好的,就是全把握在自己手里。 目及那双因慌乱而逐渐眼圈泛红的眼睛,她闪过一丝不忍,只是很快被那滔天的妒恨和怨愤冲散。 这个僵持的空档,她突然有点明白赵曼殊骨子里那点掌控欲的好处。因为哪怕只是简单的肢体上的钳制,也能增添点抓得住人的安全感。 怀里的身体依然紧绷。她再次去亲吻,从唇角、到脸颊、再到耳垂。最终埋在那馨香雪白的颈肩,用唇轻轻厮磨许久。 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吧。 换作从前断不敢让钟雾青流一滴血,掉一滴泪,甚至要恪守所谓朋友间的距离,安守本分,不要动歪心思,不要动坏念头。 可这样于她们而言就是正确吗? 她用三年多的时间去体会,并不是如此。 看着她和别人有说有笑,却是种对自己礼貌客气,再之后,她们会步入和普通人一样,渐行渐远的局面。 所谓的阻力不单止存在于赵曼殊当初的阻挠,也可以存在于钟雾青的若即若离,而这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只是不住地轻轻啄吻,肌肤就已经被摩挲红而烫。 耳边的唿吸声渐渐变乱了,任凭钟雾青在怀里怎么挣动,怎么颤着音说不要,她都无动于衷。 今夜过后她们会变成什么样,江妍却不敢想了,可要看她身边再出现多一个、两个、或者千万个沈未,单就看着她和别人拌嘴打闹都要嫉妒得发疯。 稍稍张开嘴,齿间抚过肩上细嫩的皮肉,她咬了一口。 牙关施力由轻变重。 对方的挣扎慢慢变弱,疼得小声呜咽一声。 突然间,有什么湿的烫的东西砸在自己手背上,是什么再清楚不过——钟雾青疼得哭了,江妍才选择松了力。 再抬起头时,江妍看着眼前的人,决意破罐破摔,把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放到了明面上。 「雾青,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是在同情我。」 一直绷着的脸出现细微的松动,长睫颤了颤。 钟雾青彻底停止了挣扎。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细如蚊吟,几近幻听。 寂静的室内,时间仿若停滞静止。 她瘫坐下来,坐在江妍的腿上,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来,那投过来的眼神好空洞。 江妍突然有点喘不过气,也许是因为这句话,也可能是因为她现在的样子。 「我本来不想把话说绝的。」钟雾青低低开口,「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 趁着对方手上的力度有所减轻,她抬起身子,竭尽全力撑在江妍两侧,一时间形势逆转,她俯视着,眼睛幽幽如林中萤火。 声音沉冷清晰。 「那你这辈子和赵曼殊断绝往来,不许见面,不许去照顾……」 第88页 「只能陪我到死,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 声声质问。事实是,真相会伤人。 「江妍,你愿意吗?你敢吗?」 一个最为极端的选择。 同时,也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最为阴暗的秘密。 钟雾青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最想要的是什么,同样,她也知道江妍无法做到。 出乎意料的回答。 江妍哑了火。 当初被掌控下所产生的那种窒息的错觉,再次席捲心头,压得她快无法唿吸,心跳频率快到像是急于去汲取能够存活的物质,好比濒死的溺水者极力需要一丝氧气解救。 直到指尖发麻发颤,得以去感知胸腔心脏的真切跳动。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一滴泪滚落下来,她喃喃着:「原来连你也在逼我……」 「你觉得亲嘴、触碰,这些能代表什么?」 钟雾青轻摸江妍的脸,顺势抹掉她眼尾的泪痕,然而说的话近乎残忍。 「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和你在一起?」 「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你能做的,我同样也能做。」 她用力一扯,将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人拉过来,借着自己已经受伤的嘴唇亲上去。 甚至比她还要过分。 钟雾青睁开眼,静静盯着江妍,舌尖毫不费力撬开牙关,同柔滑的舌相触,勾连,挑逗。 无法与缠绵暧昧的缱绻爱恋挂钩。 就这么睁着眼,看着,盯着,要她记住此时此刻所有的感觉。 如果胸腔里跳动过快的心跳还能骗自己说是心动。钟雾青已然用毫无波澜,心如止水般的神情,从另外一个层面,让江妍更加明白,即便到了这一步,依然改变不了任何局面。 她们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一吻终了,钟雾青淡然抽回身子。 两人各处对立面。 受伤的唇又变得湿润起来,掺着血,鲜红无比。沉默许久,江妍最终抬手,极其温柔地擦去她唇上的血珠,轻声问。 「雾青,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心中某处抽动,但钟雾青仍旧是漠然的样子。 百般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今夜彼此都疯狂,又何必差这几句话。她必须给江妍一个简单直白的答案。倘若今夜是她们关系的终点。 她缓慢开口,真心话接着一句又一句。 「你没有必要去质疑。」 唇上的手忽然停止了动作,在江妍稍显错愕的情态下,钟雾青继续说:「奶奶走了,我也不想再和别人有联繫,这不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我只希望我们就这么保持下去,其他的……」 她顿了顿,最终说,「我只是……很累了。」 答案昭然若揭。 在某个时间节点里,她们早已错过最好的时机。 半晌,江妍木木地开口。 「所以在当初那通电话里,你才会希望我好,是吗?」 「对。」 「你觉得……我去找别人,就是对我好?」 「至少不应该是我。」 「那我现在有求于你,能帮我吗?」 「想要我做什么?」 钟雾青听到一声极轻的嘆息。 那双手攀上了腰,那股力量将她重重包围,奋力一拽,便落入了怀抱里。 对方说:「就今晚。」 被缠缚的身体,厚重如深海的水。 「来同我一起疯吧。」 -------------------- 今日两更 (喜欢可以多多评论和一丢丢海星 感谢大家喜欢~) 第65章 如若是最后一夜 江妍搂了她很久。 钟雾青本不想听从她的话。这样不清不楚的纠缠,让她想逃开。 并没有表现来看的如此铁石心肠。如若面对江妍能够毫无波动,那才是真虚假。因而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刚才的反吻,哪里还敢再继续同她闹下去。 想说「算了吧」,可怎么都没想到抬眼见到她这张脸,话便卡了壳。 那模样实在可怜。 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稍不留神,就从眼尾挤出来。 她如此坚定又执着地看着自己,似有千百般委屈和难过无处诉说,化为满溢的情绪,只要看上一眼,便足够让人窒闷到胸口钝痛。 钟雾青还是心软了。 把那句结束语咽了回去,选择抬起手,去摸她的上眼脸,长睫羽条件反射颤了颤。 泪水太多了,一下子就把指腹弄湿。 钟雾青连摸眼的动作都放轻了不少,只是浅浅擦过皮肤,小声说:「你不要哭了。」 谁知那眼泪掉得更凶了。 江妍像是生怕她会离开似的,把人抱得更紧。隔了好一会,她才闭了闭眼,再睁开,泪水就少了。只剩下一双微红的漂亮眼睛。 侧过头去蹭那温软的手,等到湿的指尖抵在唇间,薄唇微启,嫩粉的舌尖熘出来舔过指腹,将咸涩的泪去个干净。 柔滑触感犹如一剎那的静电掠过表皮,酥酥麻麻的痒。钟雾青触电般地想要收回手,却被先一步预判了动作,江妍抓住了她的手。 从啄吻舔舐,转变成含住,湿热的口腔包裹让钟雾青羞得快要烧起来。 偶尔利齿刮过皮肉,若是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那力道又会更重些,不咬破,但会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像某种惩罚。 第89页 她忍不住说:「江妍,很疼。」 「不是想我好吗?怎么连这点请求都不能满足我。」 语调始终沉闷压抑。她是在不高兴,说,「这要怪你。」 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的。分明她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嘴上说得挺凶,却很快松了口。 而后眼泪再次落了下来,一颗又一颗,接连不断,断线的珍珠都没她掉落得这么持久。 钟雾青最受不了她这个样子,心脏像是瞬间被狠狠攥住,紧得很。 双手蜷曲又舒展,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倾身靠近,托起她的脸,说:「不要再哭了。」 说罢,江妍抬眼看她。看她平日里的那种冷淡褪变成一种无限柔和。 林间阳光下的小溪泉水一般,永恆长久的包容度。 床头壁灯发出昏黄暖橘调的柔光,本就僵冷的气氛逐渐消融,换为一种说不清的,惺惺相惜的缠绵错觉。 分不清是虚还是实。 夏夜飞蚊难挡。三两只细小的飞虫不知从哪些缝里熘进来,直奔光源处去。 才刚贴近炽热的灯壁,翅膀扑腾发出极微弱的声响,在针落可闻的环境里尤为清晰可闻。像是篝火晚会里,柴木饱受烈焰炙烤后崩裂产生的噼里啪啦声。 随后火星四溅。在她们之间升腾,愈演愈烈。 趋光飞虫好比飞蛾扑火。 江妍突然有了点将坏事做尽的底气。 ———— 大概就是某种有恃无恐。往后的扑倒、解衣与亲吻,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江妍沉默着,将她按回床铺里,相交叠的身体陷进柔软的白被,如置云端。被剥去的衣服散落在床尾,只剩下相互慰藉的体温传递。 不知疲倦地探寻与索取,听着身下人的唿吸变得越发乱与重。 恨不得将人融进骨肉里,这样她们才能密不可分,永远没有分离的一天。 于是如雪的肌肤被吮咬出数不清的红痕和轻轻浅浅的牙印。 这一次轮到钟雾青哭了,低低的啜泣声。江妍非要把人咬出泪,然后拍她肩膀小声喊说停一停,受不了。 她想钟雾青是怕疼的,可她就是不肯轻易放过。 因为只有这样,钟雾青才会回抱住她,趴在她肩头喘,埋在她怀里哭。 才能横生出一些被钟雾青所需要,所依赖,所不能被抛下的甜蜜假象。 才会觉得钟雾青正在爱着自己。 对于这些床上技巧,钟雾青没学过,更没接触过,理所当然地想江妍也该是如此。 尽管手法生涩,却懂得如何做,这显然超出了钟雾青对她的认知。 「你到底怎么会……嘶……」 话到一半变了调,原本反趴在床的她被翻了个身子,江妍很快压了上来,吻了她很久。 没完没了的,像块黏人的软糖。钟雾青趁她不注意抬手捂住她的嘴,推开点,「回答我,哪学来的。」 江妍垂着眼,眼神有点飘忽,头一次露出些和平时那种镇静截然不同的别扭。话也变得有点断续,被手掌阻隔后的声音发闷。 「网上小电影那么多……想不看到都难。」 「小电影还带定向投放,好巧不巧被你看到?」钟雾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手肘撑着床板,支起半边身子看她,表情有点玩味。 「谁没点好奇心。」江妍说不过人,就把她的手扯开,顺势将她从床上拉起来。 钟雾青下意识攀住她的脖颈,捏了捏,不带感情地说:「你真的学坏了,江妍。」 江妍不答,只是不停去亲吻,在她唇边流连很久。 唇舌分离之际,水光潋滟。 后半夜下起了雨,雨滴拍打玻璃窗,又急又躁。 不多时,连带着空气都透着潮。哪怕此刻她们不过是呆在四窗紧闭的空调房里,仍然有潮意。 身体发了汗,都快要热化了。 钟雾青也不是那么没有脾气,由着人作乱。她瞪着一双被折磨到泛着春色的眼睛,只是即便她皱起眉头,掺着怒,这个样子实在没什么威胁力。 声音有点哑,她有气无力地说:「都这么晚了,放过我好不好?」 「不好。」覆在她身上的江妍说得果断,低头又轻咬了口她的锁骨,没过多久,上面就被咬得莹润发红。 后面彻底没了力气,两人浑身泥泞。钟雾青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江妍知道她讨厌这种感觉,把人从床上抱起来,去浴室简单沖了个澡。 在浴缸里,钟雾青睏乏得不行,趴在浴缸沿边歪头,观察旁边给她撩水清洗后背泡沫的江妍。 水汽氤氲,隔着白雾。她用湿的手指点在对方的眼尾,声音变得软软的,问:「为什么总是要哭呢?」 江妍时常没有立刻去回应她的话,像是要把时间拉得长长的,长到这个夜晚没有天亮的一刻。 等把打起瞌睡的人拉进怀里,近乎交颈的怀抱,她埋在钟雾青的颈肩轻轻唿吸,说:「你离我很远,太远了。」 被人从浴室里抱出来,钟雾青早已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江妍后面说的话,总是很轻。像踩在云里。 「我大概……很难去放弃…」 大脑费劲去思索,分明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只是今夜实在太累了,累到脑袋沾上枕头就难以醒来,分不出更多精力去辩驳。钟雾青的指尖动了动,便沉沉睡去。 第90页 江妍连睡觉也要抱紧熟睡的人,去嗅那股变得浅淡的桂花香。 她还是说:「我不想放弃。」 # 幽灯明 第66章 不要脸可以做成很多事 钟雾青觉得自己是被盯醒。 这晚她睡得很不安稳,梦里老有一双眼睛如影随形,罩在上方,仿佛无时无刻不被人监视着。 时间久了,那双眼睛里的情感也越发蓬勃,藏有多样纷杂的情绪,喜怒哀乐,贪嗔痴恨……熟睡中难以估量时间的流逝,只能感受那眼底逐渐归于如死水的平静。 这样的注视等同于时刻等待被按停的闹钟,开始不断叫嚣自己醒来。 睁开眼见到江妍侧卧着,安静地看自己的时候,钟雾青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她确实是被盯醒的。 醒来才刚动一下胳膊,身体上的酸痛开始回馈到自己的意识里。和别人打了一架没什么区别。迟钝的大脑停滞片刻后运作,细想,她们似乎的确打了一架,虽然离正面冲突还有些偏差。 然后,她们接下来应该怎么面对彼此呢?钟雾青直愣愣盯着那浑圆如夜明珠的床头壁灯,一时半会没想好对策。 面前的江妍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今天天气不错,衣服我洗好了。」 钟雾青反应有点慢,强烈的日光透过窗帘缝,被割裂的丝丝缕缕光线投射到眼前的床铺,她才想到现在已近晌午。 「哦。」 「我还给你点了河粉和云吞。」江妍又说话了。 钟雾青的视线回到她身上,思考着回点什么。憋了半天,挤出一句:「谢谢你。」 江妍原本还算有点期待的表情一下子垮下来,「好敷衍。」 昨晚的事哪是睡一觉就能忘的。 怎么哭的,怎么疼的,彼此之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所有细节都歷歷在目。干完这档事还能保持心平气和,坐下来盖被聊天,如此厚脸皮的行径,钟雾青可做不来。 此刻的尴尬和窘迫,让钟雾青沉默地翻了个身子,呈躺平状,闭上眼,选择无视旁边的人。 江妍的话又追了过来,「你害羞了吗?」 「……」钟雾青用了点劲,忍着疼地把自己整个人挪开一寸,和对方拉开距离。 「昨晚不也是你说的,我们做的事,根本代表不了什么,这会是害怕了?」语气放得相当无辜,自然平常得像是在问一加一等于几。 这人醒着的时候是復盘了吗?一字一句地抠细节,昨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是半点不错过地复习,再大声朗读背诵出来。 钟雾青被她问烦了。改躺平状为身子背对,用枕头蒙住耳朵。 枕头也挡不住对方的话音。 「怎么说不过我就做缩头乌龟呢。」江妍幽幽地做出评价,「明明昨天咬人挺厉害的。」 这旧帐翻的,就跟胜负欲作祟一样,誓要把昨天占的下风,吃的亏一一讨回来。 钟雾青勐地掀开枕头,转过身子瞪她,脸色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好在她冷静得快,才不会傻到顺着江妍的话说下去,直接转移重点:「我手机呢?你昨天扔的。」 刚说完,江妍反手往床头柜上一摸,就把她的手机献上。这次倒自然许多,不禁让钟雾青起疑,她是不是又藏了什么话在后头等着噎自己。 警惕地接过手机,无事发生。钟雾青稍稍放了点心,开始查看一晚上没有回覆的消息。为了避免被江妍窥屏的风险,或者再弹出一个不定时炸弹沈未,她偷偷将手机往里偏。 这次江妍安静了许多,仍旧专注地看着她。一直到门被人敲响,她才从床上坐起来,抓来一件浴袍穿上。 在钟雾青暗自松口气的同时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回过头,只需一句话,让她的血压蹭蹭上涨。 「你追的那本娇妻别想跑,更新到了1001章。」 那嘴角还扬了起来。 不过她没高兴太久。她得到钟雾青气急败坏又理亏的一句威胁,「你、你小心我拉黑你。」 与此同时,还得到一个柔软的枕头。得到的方式比较特别,砸过来的。 外卖员已经按了第二次门铃。江妍抱着枕头,心情愉悦地往门边走去。心想拉黑也没关系,反正她还能把人加回来。因为钟雾青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的手势密码还有被泄露的一天。 ———— 洗漱时,才知道江妍咬人多狠。锁骨处斑驳的牙印吻痕,有深有浅,像雪地里被脚步重重碾过,深深嵌进雪中的红梅落花,刺目。更不用说肩头还有后头的脖颈,昨天她咬得最多的地方。 当事人江妍不知何时来到浴室,跟着她一起欣赏了下镜子里的钟雾青。钟雾青还是回头时才注意到的她。 钟雾青有点不悦,开口打断她的打量,「没看到我换衣服吗?还不快出去。」 江妍耸耸肩,不置可否,「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当年她不是还打算在自己面前脱衣服洗澡来着。虽然这其中有点威胁成分,有底气这么做,是认定那会的江妍算个「正人君子」。 这会倒对自己有意见了,看来钟雾青也不过是个纸老虎。 细想今天她频频被噎住的样子,江妍有点想笑,不禁心下感慨,有时候不要脸的确可以做成很多事。 她也许在许多个没能付诸实践的机会里,吃了脸皮薄的亏。 第91页 心思坏归坏,她还是老实地转过身,走出去前,不忘抛下一句,「早餐要凉了,你快点出来吧。」 沿海小镇夏季太阳烈,风大,脱过水的半干衣服一个上午就差不多干了。过了几分钟,钟雾青才把自己整理好出来,淡淡的皂角香,多少沖淡了刻入记忆里的潮腻。 两人现在的处境透着尴尬,但还不至于做不到一张桌子上吃饭。 钟雾青边吃云吞边看手机上的文,比起面对昨晚种种,那还是看小说来得轻松些。反正江妍也发现了,她也没必要再掩饰,开始放心大胆追连载章。 江妍见她完全沉浸其中,有点不满:「有那么好看吗?」 钟雾青平静吐字:「怎么都比看小电影强。」 这次轮到江妍吃瘪。 两人这下彻底没话。吃到一半时,江妍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最近投过简歷的公司,让她今天下午四点面试。 现在临近一点,短短三个小时准备,时间变得紧迫。 离得近,钟雾青想不听到声音都难,适时说:「吃完就回去吧。」 这次江妍难得没有去反驳。 一改今天的赖皮,神色正经,看着她。 「雾青,如果我找不到那个合适的人,怎么办?」 钟雾青下意识去看她,但那目光灼灼,容易灼伤人。 钟雾青下一秒便收回视线,说的话其实连她自己都不太信。 「总会有的。」 走之前,江妍见她还黏在茶几旁的榻榻米上看手机,丝毫没有送自己的意思。她便朝茶几上一指,说渴了,点明要桌上那瓶没开封过的矿泉水。钟雾青只好起身,给她拿过去。 江妍接过去,说了声谢谢,才说:「我走了。」 然后等钟雾青的告别。 说走又不走,钟雾青看出她意思,最后说:「嗯,一切顺利。」 然而关门与落锁,没有在该有的下一刻到来。 颊边突然落下柔软如羽毛的一吻。 钟雾青顿时羞愤,正欲要开口发作,没曾想江妍继续拿昨晚的话堵她,「这又代表不了什么,不是吗?」 钟雾青怎么也没想到这句话会成为江妍占便宜的万金油。说占便宜可能还不止,应该还要加上一层报复色彩。 江妍亲完人就熘,留下的话和她的吻一样轻,也同样莫名其妙。 「我才不信有这么个人。」 第67章 谁握住了筝线? 关上酒店房门,在此之前的一切仿佛是个美好幻梦。梦醒之后,时间揭过一页,两人互不影响,继续在各自的人生轨迹行走,形成互不干涉的平行线。 彼时赵曼殊已经鲜少去干涉江妍的感情生活,当然她也无暇去顾及。她之前出差时结识到一位参与交涉双方公司洽谈合作的经理。 经理姓宋,单字隐,和赵曼殊差不多岁数。虽说四十来岁,因为常年健身的缘故,不怎么显年龄,属于成熟稳重的类型。 两人志趣相投,多有话题。当初因公偶然加上的微信,在后期逐渐演变成为两人联络感情的工具。慢慢的,两人来往就多了。 江妍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是在一次小长假。回家那天正好在下午,下了一场雨,刚停,天还阴着。 赵曼殊正巧开了铁门出来,江妍以为是出来迎接她,走近了才发现不是。门口停了一辆车,很快一个男人从车里下来。 他手里捧了一束花。里头不是什么浪漫热烈的红玫瑰,只是由雏菊和向日葵组成的花束。透着温暖,生机还有活力。 江妍听到他说:「刚才路过花店,店员刚进的,我看着不错,就想买来送你。」 接着又听到赵曼殊说了声谢谢,笑着说的。抱过花束折回房间,再出来,手上就多了个蛋糕盒子。里头是个点缀了车厘子的黑森林蛋糕。 赵曼殊最近迷上烘焙,江妍回家次数不多,只有幸吃过一次她做过的蛋糕,一小件。眼前这个男人显然比她要幸运许多。 赵曼殊看见了她,招唿她过来,江妍无可避免和宋隐打了个照面。 宋隐长相周正,眉宇间有种书卷气。江妍对他印象还行,在赵曼殊的简单介绍下,喊了他一声叔叔。 他没有停留太久,简单问候两句江妍的工作,江妍答得不算走心,注意力放在了他肩头上残存的斑驳水渍。 看来刚才雨势挺大。冒雨买花送花,他倒是挺执着的。 宋隐走后,两人回到了屋里,玄关处放着刚才的花束,花的确很新鲜,花瓣上还有未干的雨滴,晶莹剔透。 赵曼殊将花拿出来,走到厅里将花放到花瓶里养着,轻柔摆弄。她显然是喜欢它的,不然双颊也不会为此染上几分少女的红晕。 江妍稀奇,竟也情不自禁跟着她笑,杵在一旁看,打趣说:「妈,你看起来好高兴。」 赵曼殊这才觉察自己的失态,只好收敛些,压下因愉悦而上扬的嘴角,「我只是看花漂亮。」 这就有点此地无银了。江妍说行吧,转而单刀直入,「你有想过和他在一起吗?」 两人自从江妍大三那年的酒醒谈话后,关系一度冷到极致。 倒也谈不上是冷战,江妍只是疲于再去伪装听话的人设,同时她也知道,这会的赵曼殊,并没有从前那么脆弱。 很多时候,不过是借着她的病,来拿捏住自己。既然病好得差不多了,江妍也就没了维持的必要,随之而来的怨念,潜意识地让她选择远离赵曼殊一段时间。 第92页 两人关系和缓是在江妍刚实习不久。 那会江妍对她的怨念慢慢少了,自然还是会回归到亲情上。有天接到赵曼殊电话,她说她在医院,倒水时没注意盖子,脱落了,热水溅出来,把手背烫红了。她来了医院检查,这会刚敷完料。 江妍那颗心难得揪了下,问她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赵曼殊只是简单说:「挺疼的。」 她极少有喊疼的时候。等到快挂电话前,她才突然低声说:「医院好安静,没什么人。」 后面江妍找领导批了个假,好在当时的领导对她印象不错,批假很是爽快。 江妍赶回家已经是凌晨两点,而赵曼殊依旧在厅里等她,脑袋偶尔点着,打着瞌睡。一如从前她晚归的无数个日夜。 那天晚上江妍和她一起睡,顺带照看她受伤的手。江妍将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上。赵曼殊简单问了几句她近来的生活,问得挺小心,没有问太细,像是生怕破坏这种难得的温馨和谐。后面反而是江妍主动开口,聊自己实习碰到的人和事。 赵曼殊脸上有笑,强撑起精神听,一直听到她实在撑不住,最后沉沉睡去。 后来她常在想,赵曼殊倘若要这么一个人过下去,太过孤独凄凉。 她的工作地在省外,坐高铁得四五个小时,加上她现在刚转正没几个月,正是需要给人留下好印象的时候,每天都有繁重的工作量,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如此,万一以后再有什么意外,她并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赵曼殊身边,还是得多个人照顾的好。 因此她想,宋隐或许可以试试。 摆弄花朵的手停了,赵曼殊好久没有回答,江妍就安静地站在边上等着。 过了一两分钟,对面的人说:「我只要你安定下来,其他的……我无所谓。」 不料江妍的眉头下一刻便蹙起来,像是戳到她某条敏感神经,她语气重了不少,沉声打断,「不要在我身上强加这种事。」 没有预料到江妍这么过激的反应,赵曼殊下意识抬头去看她。触及到那愠怒的神色,眸底霎时蒙上一层歉意,随即垂眼噤了声。 看见她这个样子,江妍也不忍再把话说重。 「不用考虑我,也不用担心我介不介意,全凭你自己的想法。」 像是提前把赵曼殊到嘴边的话抢去说了,半晌,赵曼殊才如实道:「没想好。」 江妍也不多干涉,说:「你好好想想,合适就谈谈,总不能一辈子都没人照顾,我不可能时刻呆在你身边。」 说罢,她朝卧室走去,身后又响起了声音。 赵曼殊说:「陈南他……」 只一个人名,彼此心照不宣。 江妍回头看她,坦白:「我不怨陈南,我俩好聚好散,并不存在谁亏欠谁。」 当然谈不上亏欠了,这人还欠扁得很。前些日子路过她工作的地方,特地约她吃了顿饭,无非就是炫耀一下他好不容易追到手的男朋友。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 江妍正式开始工作的头两个月,陈南和江妍彻底结束了「合作」关系。 当初陈南把人追到了手,加上双方父母思想工作打通了。他和江妍结束关系后没多久,便拉着他追了好久的恋人齐齐向父母摊牌。 席间,陈南讲述时略去很多细节,想来能把思想古板的父母说服,也是件极为不容易的事。江妍真心祝福他。 只不过这件事很快传到赵曼殊耳朵里,便一直认为是陈南父母隐瞒了性向,之后就断了往来,按她意思,要是真到谈婚论嫁岂不是骗婚,还好江妍脱身及时。 这件事始终像根刺扎在赵曼殊心里,因此,她越发对自己当初的抉择感到无比懊悔与歉疚。 她居然差点就亲手葬送了江妍的一辈子。 赵曼殊踌躇着,又问:「那你呢?」 「我嘛……」江妍语调变得轻松起来,「当然是随缘咯。」 她顺手拿了朵玄关桌子上遗落的一朵白雏菊,手指捻了捻上面的花瓣。 话虽如此,实则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分外响。 她浅笑着看向赵曼殊,不顾对方忧思重重的神情,「等等你们口中说的,合适我的那个人。」 第68章 爱人能力 赵曼殊不知道江妍在想什么。如今的她能够和自己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说事,她已经挺满足的了。 赵曼殊能够理解她的防备。只是江妍过分冷静,实在让人心底发寒,不得不去思考她心里到底在谋划着名什么。而这种避而不谈,却又不能撬开她嘴说出来的无从下手,又会让自己倍感到懊丧和无措。 她委婉地问:「想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如果……如果答案还是钟雾青。赵曼殊想,也许她也不是不能去接受。只要江妍开心,别去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洁白花瓣被蹂躏得七零八落。江妍终于选择放过它,手轻轻一抛进了垃圾桶。 江妍笑容透着淡淡的讥讽,「你以前不是说过了吗?」 她随意拍拍手上残留的碎花,手一抬拉过行李箱,进卧室前,给赵曼殊复习一遍她当初说过的话。 「你说过的,找个爱我的。」 也不知道当初酒店那晚打通了江妍哪根筋,她突然就看开了许多。 不会隔三差五地揪着钟雾青说这说那,抛出些让人苦恼的难题,去寻求一个对往事的可能结果。 第93页 问我们之间有没有可能,已经没有意义,江妍不再原地打转,而是选择另闢蹊径。 大学毕业后,江妍入职一家大型科技公司,进入产品研发部工作。研发部主要以团队小组为单位,江妍所在的团队负责系统开发与设计,转正后她选择留在原团队继续做事,团队里多是和江妍同一时期通过校招应聘进来的同龄人。 他们大多思维敏捷多变,积极奋进,有这个年龄段特有的蓬勃激情。氛围比起其他老手团队来说,要轻松和睦许多。江妍融得进。 时间久了,部门往来多了,同事之间日渐熟络,江妍的身边开始多了两三个追求者。 起初江妍对那些示好搭讪不多注意,她维持着同事相处间的体面,不点破,也不会撕破脸皮让彼此尴尬。 面对追求者时,会先说明,她以前喜欢过女生,是特别特别喜欢过的,一时半会很难喜欢人,权当给人打了一剂预防针。 如果这人明知道江妍的这点,仍然会一头热地撞上去,像是始终自信,他会是江妍生命中的良人,选他准没错。那江妍无话可说。 然而这样变相委婉的拒绝,非但没有减轻现状,他们反而是越挫越勇,频频在江妍面前刷存在感。 有天,江妍忍不住问其中一个追求者,说你喜欢我什么? 他说:「安静,不闹腾,坐在那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江妍说:「你还是说点人话吧。」 「你很漂亮,有才有内涵。」 江妍听了,没再表态,心里却觉得荒诞可笑得很。 平日里的接触,不是调试代码就是测试数据,连递出去的文件都是密密麻麻看了让人头大的报告。妄图从中看出一个人的内在,难入登天,这句话里的真实性让人存疑。 对于别人的示爱,江妍内心没有半分波澜。她能明白这类人的共同点,是骨子里的那点征服欲作祟,越得不到东西,就越想去探寻。 绝大多时候,一副姣好的皮囊,一丝神秘感,便足以勾起人们的好奇心,胆大的上前一探究竟,然后选择占为己有。 对于这种情况,江妍仍旧只会静静地看,没有半分变动。她不说狠话让人打消念头,也绝对不会去同意别人的邀约或告白。 她在暗处观察,在和别人熬。 熬到别人受不了,厌了倦了烦了,转战下一个攻略方。 她在等。 看谁才会是留下来的最后一个。 而这个「最后一个」成功落到了一个叫莫武城的人身上。也就是江妍的前任。 莫武城是运营部的副经理,运营部和研发部隔了一层楼。两人认识是在一次两个部门合办的团建聚会上。从此他隔三差五上楼,去高管那边交文件前,也要路过研发部一趟。就为了多看江妍几眼。 两人在一起那天,莫武城约她出来喝咖啡。 他人长得还可以,年仅27岁就凭藉出色的能力做到现在这个位置,那股自信也就从内而外散发出来。他谈吐得体有分寸,看起来很有诚意。 江妍说:「我说过的,我喜欢过女孩子,很喜欢。这你也不介意吗?」 「可你不也说过,你不是同性恋吗?」 没有想到的是,对方会用这句话堵她。江妍继续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意料之中的反应,莫武城笑笑,说:「可你们没有在一起,说不定已经是过去式,或者可以说是你的单方面。我不介意你以前有过什么,我很喜欢你,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也不用感到抱歉,大家毕竟是成年人。」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试试,就这么简单。」他抿了一口咖啡,缓缓道,「选择权在你。」 江妍听完,又用之前的问题问他,「那你喜欢我什么?」 对方说了很多。列举了诸如什么,一见钟情,做事投入认真,笑起来很好看,双商高等听着很漂浮无实的评价。 其实他们彼此清楚,谁都没有那么爱对方。 而他所谓的喜欢,不过是看对眼后催生的冲动,并不如江妍年少时那份对钟雾青的喜欢来得强烈。 即便将话剖白,连自己那模煳的性向都无法改变对方的想法。 一股脑撞上来,自信自己一定会是她的另一半。那就不要为自己后面的头破血流感到委屈。 这个道理,莫武城比谁都懂。所以他表现得大度体贴,他甘愿受着。而这些,基于一种你我无需对彼此太过看重的游戏心理。谁都不会对彼此心生内疚。 江妍从中检验对方的真诚度。在他发言完自己的「情真意切」后,淡淡说一句:「好啊。」 莫武城装了满肚子夸奖人的话,在这一刻卡了壳。他有一瞬怔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可看江妍神情始终沉静,他也慢慢反应了她的意思。 他的脸上逐渐浮出平日和人谈判时的势在必得。 将那些未说完的话咽回去,似是一剎那转变了角色。 他轻轻将手盖在了江妍身上,笑说:「那今天可以成为纪念日了。」 陌生的,稍带粗粝的质感。 江妍莫名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长发女孩来到教室的第一天,十分突然地闯到了自己面前,落座,然后伸出一只手。 手挺小的,握住时有点凉,但很柔软,很细腻。 第94页 那声用温和清亮的嗓音喊出的江妍二字没有在预料中出现。 而是被浑厚低沉的声音所取代。 「江妍,你在想什么?」 一只手挥到面前,视线撞上莫武城关心的脸。江妍回过神,垂眸说:「没什么。」 时至初秋,空气里又瀰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她再度想起了钟雾青。 她起身,任由对方拉住自己的手,说走吧。莫武城说下班来接她,一起吃个饭。 江妍点头,心想多个人一起吃饭也不错,笑他:「饭搭子。」 莫武城不在意江妍怎么给他取绰号,甚至甘之如饴。「新绰号,也不错。」 江妍哑然,无奈摇头:「你倒是乐观得很。」 莫武城说:「高兴还不行……」 两人携手走在金色银杏树铺就而成的林荫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这场爱情追逐,对于江妍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简单的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俩看对眼了,那咱们可以在一起。 她并不是一个痴迷爱恋的人。大众爱情里也许会有牢固可靠的真爱,可绝大多数并不靠谱,赵曼殊和她爸江祈鹏的婚姻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江妍始终坚信,自己不会是那个能够获得真爱的幸运儿。 像所有需要去寻求结论的实验。她以自己作为实验物,去寻找钟雾青,或者赵曼殊嘴里,那个所谓「合适的人」。 如果没有,结论为:说法错误,并不存在这个人。 而她正在寻找。 -------------------- 下章应该能让她们见面。 有时候消息多就不常回復。还望见谅,感谢大家喜欢~ 第69章 请记起我 两人在一起的时机实在不巧。临近年底,公司事务繁忙,再懒散的部门也重新动了起来。 江妍被指派外出出差的次数也多了。 两人各忙各的,独处也仅限于几次食堂吃饭,拉拉手,基本也是莫武城主动,比高中里在后门花坛下偷偷约会的小情侣还要纯情。 但莫武城哪有这么多耐心。他每次想拉人过来亲,就会被江妍灵巧一闪,落空了。 「这里人多,看到了不好。」 莫武城松开她手,语气变得有点沖,说:「没人你不也不让我亲吗?」 江妍原本还算明朗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她站定在原地,盯着他,没什么起伏地说:「你是在怪我了?」 觉察到气氛的变化,莫武城忙解释:「没有,我哪里敢怪你啊。」 「你也可以提分手,没必要委屈自己。」 莫武城说,他不要。重新拉过江妍的手,申明自己从不觉得委屈过,和她在一起很高兴。 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和江妍能够有这么多话题聊,并且聊得这么投机。因此时常想,即便不成为情侣,如若是同部门同事,想必会成为特别聊得来的朋友。 原本对待这份感情,他只是玩玩。现在,他越发想认真对待。 他太贪心了,他希望得到江妍的全部,冰山一般的人,如果能够为自己所牵动,那绝对是宝贵的,稀有的感情。 江妍半开玩笑地说:「你就装吧。」 两人这种互相捅刀的话平日里都听多了,莫武城有时还会乐在其中,回怼她,说你也不过是半斤八两啦。 只是这次难得没有反驳,他莫名有些无奈,他们也许打从最开始就没有走对方向。 莫武城头一次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深秋的一天工作日,江妍被指派了一个研习任务。他们一行七八人,需要出差去兄弟公司做交流。地点在广城,也就是钟雾青工作的地方。 交流计划三天,但江妍所负责的部分只花了一天半就走完了所有流程。 剩下的一天半权当带薪休假了。下午这天,所有人基本忙完,只剩下一两个总结报告提交等简单的收尾工作,领导大手一挥,让江妍他们随时等候消息,如果没什么事,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 得到准许后,江妍第一个联繫了钟雾青,约她出来见面。 这年的钟雾青,仍然留在省内工作,她换了新的工作,工作地点在广城的市中心。 公司主营海外商贸,年底正是爆单时期,江妍发消息给她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她正好加完班。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快小半年。连钟雾青自己都没想到,她们居然能保持这么久不联繫。 也许是自己对江妍的刻意冷淡起了效果。这是钟雾青所希望的,她巴不得江妍不在自己身上花心思,别对自己有执念。她实在不是一个能够陪她走下去的好人选。 她既不想,也不敢。 走出大楼时,钟雾青远远看到了背对自己,站在路灯旁的熟悉身影。秋风吹起风衣的一角下摆,背影略瘦,但依然是记忆中的高挑。 江妍应该是一工作完就来找自己,扎着端庄干练的低马尾,长长了,发尾微微卷。暖光从上方倾斜而下,连髮丝都泛着光亮。 聊天框里,刚发出一句:「我到楼下了。」 江妍在下一秒回头,和钟雾青对视上。喊的第一句是:「雾青。」 ———— 两人就近选了一家茶餐厅。 最近加班多,昼夜颠倒。钟雾青感觉周身乏力,提不起劲,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因此坐下后特别想睡觉,只能喝手边的普洱茶提提神。对面的江妍问她想吃什么。 第95页 她说随便。江妍啧了一声,「好不容易吃顿饭,你就不能配合配合我?」 「那就吃……」钟雾青认真想了想,隔壁桌飘来一股熟悉的奶香味,她莫名被勾起些食慾。「奶油茄汁焗饭。」 江妍从菜单里抬头看她,突然问:「为什么是它?」 「想吃很久了,最近忙,一直没机会。」 「以前经常吃?」 「嗯。」钟雾青缓慢地点着头。这话不假,毕竟之前有空过来吃饭,晚饭基本都是它,导致有段时间店里伙计每次一见到她踏入门,就要喊一句:「12号桌一份茄汁焗饭,一杯鸳鸯!」 她吃过很多家,只有这一家的味道和穹顶西餐厅的最像。 点好单等上菜的空档。江妍见对面的人疲态尽显,估计是加班累的。可是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江妍说:「你脸有点红。」 钟雾青摸摸脸颊,确实有点烫,「暖气开大了,热的吧。」 江妍哦了一声,趁着她和自己搭话,又有点小心地开口:「你……还在生我气吗?」 反射弧变得有点长。钟雾青喝了一口茶,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她轻轻摇头:「都多久的事了,没什么好生气的。」 可这话落在江妍耳朵里,格外刺耳。 是有多不在乎,才会连丝毫生气都没有。 她宁愿钟雾青把自己骂一顿打一顿,最好每天都记起她。 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那种记法。 八点半,四周食客走了又来,筷子勺子敲击碗碟的声音格外清脆。伙计是不是扯着喉咙喊号备菜。热闹喧腾,没有一刻安静。 可即便再热闹,也无法炒热角落处她们的氛围。 江妍低声说:「雾青,我谈恋爱了。」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的人,终于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丝错愕。 钟雾青问:「这次是认真的?」 江妍点头,说:「当然。」 钟雾青又问:「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 「是互相喜欢吗?」 这次江妍没有那么快回答,停顿两秒,垂眼看着茶杯中的水,水中倒影照着虚假的自己。 她最后还是说:「算是吧,不然我干嘛答应他。」 钟雾青没再去问她,而是低低重复:「挺好的。」 然后又挂上了一副笑脸,看起来比在这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这笑容晃得江妍不舒服,她心头又变得烦躁起来。连带着话也变得口无遮拦。 「雾青,你现在一定很开心。」 开心少了一个人烦她。开心少了一个人成天追在她后面要她喜欢自己,和自己在一起,她肯定开心。 「嗯,我高兴还来不及。」 钟雾青懒懒地趴在桌子上,像是在某个瞬间卸下重负,浑身轻松。 她脑袋枕着胳膊,歪头沖她笑,说:「恭喜呀。」 -------------------- 今日二更 求求海星评论与收藏捏 感谢喜欢~ 第70章 空白燕尾羽 一顿饭吃得快消化不良。就算再好吃,江妍也无心细细品味,感觉每一口都像梗在喉咙里下不去,堵得慌。 她看向对面,钟雾青还在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她吃得很香,不受外界的任何干扰,眼睛时不时看着手机屏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 江妍冷不丁冒出一句:「更到第几章了?」 「1999章,变成男主他儿子的故事。」钟雾青沉浸其中没有出来,看了一会又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就不明白了,他不是双商高吗?五岁创下黑客帝国的神童学不会怎么好好追女孩?!」 扑哧一声笑,把她从书里拉回现实,对面的江妍憋着笑卷意面。 钟雾青脸烧得更慌,不太服气:「你笑什么啊……它本来就是这样。」 江妍清了清嗓,好奇问:「你懂怎么追女孩吗?」 「道理都是通的,不管男女,喜欢一个人肯定是希望对方好。」钟雾青倒是认真思考起来,「这就好比……喜欢一朵花,比起摘下它,会更想它留在树上活久一些。」 多善良的比喻。江妍笑笑,笑这番话里透出的单纯天真。 在她的理解里,爱包含占有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是她,她会更想把花摘下来独赏。她愿意献上时间,精力,去呵护它,好让它活久一些。 活不久也没关系,即便是腐烂也要烂在自己手心里。 「啊……这样。」江妍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问,「那你现在,有什么希望对方好的人吗?」 用词委婉,语气恳切,就差直接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了。 钟雾青眉头下意识皱了皱,一闪而过,她戒备起来,反问:「怎么问起我来了。」 江妍无辜得很,还很受伤,语气透着些许委屈:「我都和你说了我的事,你和我说说怎么了?」 细品颇有些强词夺理,钟雾青语塞,叉子扒拉着米饭,闷头塞了一口,摇头说:「没有。」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江妍没有异议,钟雾青要真去喜欢一个人,那才奇怪——她不会选择自己,更不会去选择其他人。 但江妍知道,她比起别人,在钟雾青要多一份特殊的通行证。 那就是只要自己哭了,难受了,钟雾青会立马心软。再硬气的防备都会瞬间卸下。 第96页 吃完饭出来,钟雾青依然是无精打采的样子。走去路边拦计程车之前,江妍接了个电话,是莫武城打来的。他在电话那头问,明天几点的飞机,要不要去接,还说时间合适的话,他可以去预定那家平时很难约到西餐厅,正好明天他有空。 江妍说今晚得问问其他同事订的票。 莫武城又问她现在在干嘛,她说刚和以前同学吃饭,现在准备回酒店休息。 「莫哥……看下报表。」一个甜腻尖细的女声突兀响起,江妍忍不住把手机拿远点,感觉半边脖子起了鸡皮疙瘩。 「谁在哪?」江妍揉着耳朵问。 「放下吧……」莫武城对那人说完话,对江妍说:「来送文件的。」 江妍没放在心上,耳边又响起一阵嘘寒问暖的话语,她用万能句敷衍,「嗯,你也是。」 边说边注意前面的人。指尖步伐缓慢,一路朝前走,江妍刚挂断电话,对方已经快要走近繁忙湍急的车流。 江妍心下一沉,一个箭步冲上去,迅速将人揽进怀里。 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捎带些轮胎擦地的刺耳,要是再晚一秒,岂不是直接撞飞人。 心脏顿时狂跳,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都不为过。江妍霎时一肚子火,一方面怪那个超速的摩托车车主,另一方面还气怀里人的不小心。 扭头要教训人怎么不看路,可一看钟雾青懵懵地看向自己,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江妍被她这样弄的没脾气,教训的话欲言又止,只好深唿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她的脸越发红了。 抬手一摸,烫得快能煎鸡蛋。 才消下去的火气又提了起来,「你怎么连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 ———— 去医院打点滴的路上。雾青摸了三次额头,还没从自己发烧的事实上缓过来。 「别摸了,休息会。」江妍拿下她的手,让她把脑袋搭在自己肩膀上。 脑子烧迷煳的钟雾青很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和以前一样。 江妍偷偷嗅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感觉很安心。 过了会,钟雾青突然问:「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江妍愣了两秒,说:「他。」 「哦……」 又过了会,钟雾青说:「看不出来,你……谈了恋爱。」 声音很弱,江妍稍低下头才勉强听清,「你不信?我给你看照片。」 她拿出手机,随便点开最近的一张照片,那是她和莫武城的合照。 照片里莫武城揽着她,在银杏林荫道上拍的。时间是他们确认关系的第一天,那会莫武城说值得留念,主动提出拍一张。 钟雾青盯了照片快有五六秒,才缓缓伸出一只手,点在了屏幕上江妍的脸颊。视野有点模煳,她本想点在唇角的。 随即取笑说:「你怎么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当然是因为那是假笑啊。 不过这句话不能被钟雾青听到,江妍说:「因为那会天冷,他非要拍。我说冷风冻得我哆嗦,他就说,『那我搂着你,这样就不冷了。』,他动作很快,幸好角度找得好,不然我一米七,得被拍成一米五。」 她编造一个莫须有的甜蜜幻象,引诱钟雾青信服。 「还有呢,说来听听。」 「他很多话。」江妍搜刮脑海里不算多的相处回忆,尽量使它看起来更靠谱些,「我们很聊得来,他这人体贴热情,和他在一起不容易冷场。」 然而每一次搜寻,总容易被其他事物干扰。 一些老旧泛黄,蒙了尘的高中片段。 「刚认识的时候,她在树底下等我。」 「她时常路过我身边,有时会抱住我,低头的话,头髮很容易蹭到我的脖子。很痒。」 「喊我名字时习惯拖长音。」 钟雾青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声,说:「听着像个爱撒娇的。」 江妍淡淡「嗯」了一声。 她注视着那张乖巧恬静的脸,从上而下的视角,只能品出几分对方的病恹恹。 一侧窗外高悬的路灯白光透进来,睫影仿佛化成燕子的尾羽,缓慢抬高又下降。 绿灯亮起,车辆重新行驶。 突然间白光消失,想触摸那尾羽,它却又在下一刻消失不见,就像突然飞走了。抓都抓不住。 江妍抬起的手没能落在想落的位置,从她眼睛处移开,转而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很烫。 钟雾青眼睛半睁着,像是快要睡过去。她烧得厉害,碰到凉的,就无意识蹭了蹭江妍的手心。 江妍问:「你还是不信?」 「我信。」 江妍没再说话了,让钟雾青好好休息。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车路过一次红绿灯,路过一次十字路口,路过一个格外静谧的小区。然后一句话打破凝滞的气氛。 「江妍,你要好好的。」 似是极微弱的火星骤然降临无垠荒凉的草地,燃起一片又一片的火,烧得炙热。胸腔在剎那间发出过快的心跳频率。 而心火烧起的热意拼了命涌向眼睛。 自己幻听了吗? 江妍怔然良久。僵硬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肩上的人——她已然熟睡过去,嘴巴动了动,仍旧在喃喃着。 烧得发昏时的胡话。 第97页 她说:「江妍……」 「江妍怎么了?」 「……得好好的。」 自吃完饭后一直持有的堵塞感在此刻得到了纾解。 眼泪没能收住,落了一滴在钟雾青的手上。 对方的眼皮颤了颤,它泛着淡色的,不算正常的粉。 江妍抬手,去轻轻碰她的眼尾。 忍不住去问一个已经熟睡的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所以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第71章 用纯白的纱 到医院时,钟雾青还是迷迷煳煳的,被江妍搀着走。 好在这个点医院人不多,挂号就诊一个流程下来,不过十分钟。 秋季天气多变,加上这几天广城降温,感冒发烧的人也多了些,诊室外还聚了一小群人排排坐打点滴,医生给钟雾青测温还和抱怨了两句这两天都是感冒发烧的。 测完,三十八点七摄氏度。医生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后,开出单子,让护士领人去打点滴。 江妍去交费拿药回来,钟雾青已经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差点搭在旁边陌生人的肩膀上。她赶紧过去旁边的空位坐下,把她的脑袋拨回自己身上。 刚才弄点滴的护士正好路过,提醒江妍注意看滴速,如果快完了就叫人过来拔掉,避免回血现象。 打完一瓶点滴大概要两三个小时,这个时间里,江妍全程僵着身子一动不动。钟雾青倒是睡得很香,手搭在扶手上,扶手很细,江妍怕它乱动,手虚虚地盖在五指边上小心拢住,确保不会突然熘下去,扯到埋针的地方。 等到快要打完了,护士把针拔掉轻轻按揉手背,钟雾青才缓缓醒来。 忙完这一切刚过零点,出来时街道萧索不少,行人寥寥。江妍和钟雾青并肩走,钟雾青的烧退了点,脑袋被稍冷的风吹过后,清醒了些。 被提着的药袋发出声响,钟雾青扭头问她:「你不回去吗?这么晚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不用担心。」 「酒店离这里太远了,现在过去肯定更晚。」江妍耸动一侧发酸的肩膀,「而且……我真的很累了。」 听着确实可怜。话到了这份上,钟雾青却面露难色。 一方面是被她的话勾得心生内疚,连累江妍和自己跑医院,还忙前忙后的,片刻歇息的机会都没有,肩膀现在肯定很酸,江妍甚至都皱眉头了;另一方面,基于毕业那年的事,她还有点阴影,万一江妍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啊……不对。 她缓慢生钝的大脑慢慢运作起来——江妍有男朋友了。 那还担心什么呢?钟雾青单纯地想,江妍现在的心思一定不在自己这里。 于是留宿这事又被她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思考。 思来想去,的确,她的住所要更近,打车只需十分钟,而江妍回酒店的路可以绕市区一大圈。回到那儿都得半夜两三点。 钟雾青没想到这么一纠结,就是两分钟过去。 一句话适时打破僵持。 「算了,我还是打车回去吧,这个药你拿着。」江妍上前将药塞进她手里,垂眸时看起来很疲惫,一手还不忘按揉自己的肩膀。 转身走时自言自语:「唉……也不知道有没有司机愿意接这么远的单。」 这话一出,钟雾青心里更内疚了。她叫住江妍,说:「那要不……来我这住一晚?」 可惜钟雾青不能看见背对自己的人此刻的表情。 朝前走的脚步顿住,江妍在暗处偷偷勾起唇角。 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她怔怔然转回头,眼里溢满了惊喜,笑容变得纯粹而干净,「真的吗?」 ———— 钟雾青的家一居室,装修简约,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摆件装饰,看起来单调枯燥。把所有灯都开起来,才会觉得没这么冰冷。 人还发着烧,她想洗澡被江妍制止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换了睡衣。从房间里出来,正好碰上了江妍给她递上水和药。 生病带来的睏乏劲越来越重。钟雾青没有其他力气再和江妍强撑说她自己来就好。乖乖吃药,上床睡觉,被子快把自己裹成毛毛虫,抛下一句:「干净衣物还有多余被子在左边柜子,一切自便。」 等江妍洗好澡出来,钟雾青已经睡着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脸颊微微潮红。江妍轻轻用手背碰了下她的额头,还是有一点点烫。 把快要掩住口鼻的被子稍稍往下拉,她蹑手蹑脚打开书桌前的小檯灯,坐下来慢悠悠地擦着头髮。顺带点开手机,查看些没来得及回復的消息。 莫武城在最上方,五分钟前发的,消息里说他预定到了一间特别难约的西餐厅,等她下了飞机回来,正好过去吃晚饭。问她愿不愿意。 江妍没想好,说再看看。她不确定钟雾青明天能不能退烧。 莫武城这次难得发了个简短的好。江妍察觉到一丝端倪,因为往日他都会甩多两句关心的话,或者表情包。 果然,哪怕再喜欢一个人,热情总有耗尽的一天。 赵曼殊从前说,你得找一个喜欢你的人,那样才不会吃亏;大学时,钟雾青婉拒她的说辞,说如果喜欢对方,可以试试。但绝对不会是她。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她自己是怎么想。 似乎在她们的说法下,自己会有个良好的归宿。哪怕这个人是自己不喜欢,也必定会是合适自己。 第98页 使出浑身解数去推翻这个结论以证明自己意志的自由。 可她偶尔会感到无望迷茫。 所有人都在朝前走,不管是钟雾青,还是赵曼殊,只有自己像个可怜的演员默默演这场独角戏。 在今晚晚饭前,她毫无底气。她怕自己所做的一切皆是无用功,至少在面对钟雾青这个人上。 可她却在烧得迷煳间呢喃江妍二字。 头髮擦得半干之际,钟雾青翻了个身子。 均匀的唿吸像催眠曲,江妍放下毛巾,缓慢无声地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揭开一角被子,躺了上去。 身体半蜷缩着,额头抵在她的后背上。她听着沉沉的心跳声想,钟雾青好像又瘦了。 ———— 第二天,钟雾青醒时,觉得有什么东西咯着自己的背,身后还热乎乎的。转身一看,江妍躺在她旁边,被子堪堪盖住下半身,后头还漏了风。床铺发出的动静成功让她睁开眼。 钟雾青第一反应不是问她怎么不多拿一床被子,而是说:「你昨晚又失眠了?」 江妍这几年不但失眠还浅眠,她也不做过多解释,顺坡下驴,「嗯,我睡不着。」 「想事了?」 江妍诚恳地说出自己的疑问:「雾青,我突然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了。」 「为什么?他对你不好吗?」 「可能是我的问题。」江妍垂着脑袋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我学不来肉麻那一套。」 可钟雾青也不太懂,对她这人来说,恋爱疑问近乎超纲范围。 她直接问:「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他私下定了餐厅,今晚的时间,问我几点,我说不确定,他的语气冷了下来,只回了个好。」 「会不会是你太敏感?」 「他平时都会发表情包或者其他关心的话。」 钟雾青又盯着她脸问:「那你为什么说不确定?」 「我怕赶不上,飞机集体订的,我不知道几点。」江妍还没找好合适的理由,只能甩锅给飞机。 然而钟雾青现在不容易煳弄过去,眼下江妍没有什么事,订个飞机吃个饭,绰绰有余。 静默一会后,钟雾青淡淡开口,说:「江妍,我烧退得差不多了,你走吧。」 这话直接让江妍抬起头,像是快要卸下自己的伪装,她微拧眉看向对方,语气藏不住的质问:「你真希望我走?」 钟雾青无视她这种表情,冷声道:「对,你现在该做的,是和他好好吃顿饭。」 江妍怒击反笑,她咬着牙,无来由心里发酸:「你倒是很会教人。」 她慢慢从床上起来,缓慢点头说好。透着极大的自嘲和失望。 外套衣服手机提包等尽数收拾好。短短十分钟的时间里,江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来到卧室门口,阔步上前,来到钟雾青面前,变成听话乖巧的好学生。抬手摸了摸钟雾青的额头,确定烧退才走。 走出卧室前,她嘆了一口气,说抱歉,刚才自己语气沖了。 「雾青,我听你的,我明白,你都是为了我好。」 -------------------- 章节名来源歌词:用纯白的纱,遮住扭捏的野心 第72章 不会爱人 回程的路上,江妍给莫武城打了个电话。 第一次没能接通。第二次响了半分钟,电话才被人接起来。 莫武城的唿吸似乎有点乱,江妍问:「你在干嘛呢?」 他说:「刚开完会议,手机静音了,跑着过来接的。」 江妍觉得好玩,「干嘛跑着?」 莫武城在那头笑,语气自然轻松:「怕你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江妍不在意这个拨出去的电话多久被人接起,更不会为此搅乱自己心绪,「不至于。」 不知道为什么,莫武城的语气淡了下来,「嗯,我知道。」 江妍又说:「过半个小时就登机,我晚上有空,可以陪你去吃饭。」 「只是吃顿饭吗?」莫武城这次难得没有愉悦地说好,而是质问的口吻。 话里带沖,江妍没有耐心去安抚一个莫名其妙埋怨的人,便也同他严肃起来:「你想说什么?」 「算了……」莫武城转了话头,音量变低,「我今天……没有空。」 听到这句话,江妍突然感到一丝怅然。 判定一个人对自己有多喜欢,江妍只靠时间的长短来评判。她知道很多关系大多从对方的冷淡开始,也预想到莫武城会是第一个熬不住的人。 她曾吐露多次让对方不要勉强自己,只是每次莫武城都说他可以接受。时间久了,江妍反而会升腾起一丝愧疚。 只不过更多的是动摇,她也许应该尝试去相信的确有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的人。当然,这个对象不该是她。 这么些微妙的内疚感,促使江妍说出:「那下回换我约你吃饭吧。」 江妍少有主动的时候,有的话,多半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在这段关系里,莫武城更像是个可怜的实验品。她想,或许下次有独处的机会,两人把话说开,好聚好散,她也不用对莫武城感到多有亏欠。 可这次难得的示好,莫武城依旧像平时那样满口答应,他说得有些支吾,「嗯……行,我去忙了,你到家报个平安。」 第99页 挂断电话时,江妍还没太反应过来,被拒绝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只能暂时把莫武城的反常归结为他厌倦这段关系的开始。 只是她高估了这个人所谓的喜欢。 回到自己工位的日子依旧是按部就班地工作。莫武城还和平时一样和她吃饭聊天,只是少了些关于去哪游玩吃喝之类的独处话题,也不再有什么动手动脚,亲密接触。 关系宣告结束往往只需要几点细节。一个莫名频繁来往的异性,多几分别样意味的对视同笑容,以及相处的心不在焉。 江妍发现莫武城出轨还是挺诧异的。 诧异的点不在于莫武城对感情不忠,而是诧异于竟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去天真以为的确有人会认真地爱着自己。 那天同事急着外出,走前落了一份重要文件,文件需要交给运营部。无奈赶上下班加单休假期,整栋楼的人寥寥无几,同事只能暂时拜託最后一个离开的江妍,拜託她交给莫武城,晚了怕运营主管那边急用,又说放工位怕被人拿了,亲手交到对方手里稳妥些。 想打电话说一声,拨过去只有忙音。没办法,江妍只能驱车前往莫武城家找他,按他习惯,这会应该是在家的。 莫武城家在近郊,下班高峰期拥堵,到家门口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江妍按响几声门铃。 然后像儿时看过的很多狗血电视剧一样,一个女人裹着浴巾,浑身散发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香氛气息。她的头髮滴着水,颈侧有淡淡的牙印和红痕,一双眼抬起来颇有楚楚可怜的意思。 看向自己的神情虽无辜,却没有显露半分慌乱和无措,因而平添出些许狡黠。 江妍认得她,新来的文秘,当初电话里让她半边头皮发麻的甜腻女声。 在打开门的那一刻,见到眼前这个人时,江妍确信,自己始终是对的。 到时候钟雾青会用什么话回答她的疑问和遭遇呢?她很想知道。 内心出奇地平静,江妍刚一开口:「你……」 然而没能说下去,后头的男人裸着上半身出来了,打断僵持的气氛,问取个外卖怎么这么久,直到他走近一瞧,脚步霎时顿住。 江妍视线越过女人,来到他面前。对视的剎那,他的眉目闪过一丝不虞。 不错一丝一毫的微妙变化将对方表情尽收眼底,那转瞬的不悦让人看不懂,是在懊恼自己事情的败露吗? 短短半分钟长得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依旧无人开口。 江妍沖那女人稍抬下巴,仍旧将视线锁定在莫武城身上,「不解释一下吗?」 连进屋的念头都没有,江妍单手抱着文件止步于门外,静静等待裂痕的扩大、坍塌、露出全貌。 不久后,女人被莫武城扒拉两下肩膀,识相退回了屋子里没有出来,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要说当时的莫武城具体形容起来,是不知悔改的高高在上,他说:「江妍,我是个人,不是和尚,我有七情六慾。」 令江妍更没有想到的是莫武城不选择结束关系,而是两方都要。 今天这张床躺下的不是自己,就会是别人。他会去发泄,去放纵,直到自己被他打动上钩,得到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然后再甩开,寻找多下一个江妍。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恶寒。 「所以你觉得你没做错?」 可面前的莫武城,像是一个天大的受害者,上前一股脑将自己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委屈同埋怨并行。 「我以为和你待久一点,对你加倍好,你就会被我打动。我想亲你,想抱你,你只有拒绝,你心真硬,我就是给外边的流浪狗餵两天饭它都会沖我摇尾巴。」 一句话,将过错全部归结在别人身上,把自己甩脱得一干二净。这才是莫武城掩饰已久的本性。 江妍一句冷话便让不堪事实彻底摆到明面上。 「可那不意味着我要看着你和别人上床。」 这次对方没有了反驳的底气。 江妍推开他的靠近,手碰到他裸露的皮肤,即便上面看起来干净,江妍仍然感到上面残存着不知道是谁的体液。 莫名反胃起来,她侧过身子,顺手将文件放在玄关柜子上,冷静解释今天前来的事情,让他务必保存好文件。 「江妍……」莫武城垂头拿着文件,低声唤她名字。 这声音被江妍自动屏蔽,她疾步走去卫生间洗手,直到把手搓得通红,被水泡皱才肯罢休。 再出来,开口第一句:「分手吧。」 莫武城彻底哑巴,变相默认这个结果。 然而等走出门时,却不忘在她心里添堵。 「江妍,你根本就不会爱人。」 -------------------- 明天继续 第73章 看着我 保持愧疚 钟雾青打开门的那一刻,看到的是失魂落魄的江妍。 她的头髮被风吹得有点炸,围巾耷拉一角,外套单薄,和小行李箱站一块显得萧索。 整个人除了狼狈二字,钟雾青找不到更好的形容。 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头就听到了江妍分手的事,那话语里隐含的哭腔仿佛下一刻眼泪决堤。 她把话颠三倒四地讲。 「我不明白。」 「他骗我,他和别人躺在一块。」 「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假的……」 第100页 钟雾青只能从这其中隐含的信息里推断,那人出了轨。 「雾青……我该怎么办?」 一个询问句。可钟雾青迟迟没有回答,「我……」 声音再次响起,「家里都是他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该怎么办?」 又是一句透着哀求的问句,一声比一声低沉。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钟雾青无力招架江妍这般伤心。 她正一步一步跳下别人为她设下的陷阱。 于是在对方的预想下,说出:「来我家呆吧。」 —— 江妍进屋时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像是进了中医院。」江妍下意识道,「你煲中药了?」 「嗯,最近秋冬体寒,去找中医给开了几副药调理调理,西药容易犯困。」 「体寒?」江妍拔高了点音量问。 「冷不就寒了吗?」 钟雾青轻描淡写解释着,她停留在玄关处,行李箱被江妍落下了,准备把它拉进屋,随口问:「不用上班吗这两天?」 「这两天把之前没休的假休了。」背对她的江妍解着围巾,她没说为什么。 至于原因,在钟雾青看来也就只有现在这事,尽管这听起来有些离奇。她不知道江妍谈恋爱会是一番什么模样,似乎自上了大学开始,她见过最多的,就是冷冷淡淡,少有情绪外泄的江妍。 以至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仍觉得她单身,是打眼一看周围根本不会冒粉红泡泡的人。 但那通电话里的伤心不假,钟雾青用过去的经验判断,能让江妍有所动容,想必也是真喜欢了。 屋子开了空调暖风,江妍又解下了外套,扭头看见钟雾青在和行李箱作斗争。 行李箱轮子卡进了门框凹槽缝,咔嗒咔嗒响,她拽着拉杆往上提,可那箱子在她手里似是有千斤重,费劲巴拉好几下都没能拽动。其实这箱子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份资料,一些护肤品,她过来得匆忙,眼前有什么就一股脑塞进去。 江妍赶紧上前帮忙,将轮子拨正往上抬,单手便能轻松提起来。 她倒是头一次知道钟雾青力气小。 眼下已经是傍晚六点多,舟车劳顿,钟雾青怕江妍疲惫,引着她来到卧室放东西。 江妍话很少,阴郁全写在脸上,乖乖拉着行李箱跟在她后头。 听她说:「床有点小,今晚委屈你睡这儿了。」 「谢谢你收留我。」 如此客气,落在耳朵里,挺新鲜的。钟雾青回头,把声音放轻,看着她说,「没事,吃完饭再休息,怎么样?」 江妍点点头,便又被她拉走折回客厅去沙发坐着休息。 问想吃什么的时候,江妍想到了从前在她家共食的一碗面。 「想吃面,卧了鸡蛋的清汤挂面。」江妍蜷缩在沙发一角,木着脸呆呆说出自己的请求。 怕她着凉,也怕她自暴自弃,钟雾青说不出安慰她的话,只能从实际行动出发。 她拿来一张毛毯给江妍盖上。拨开她额前快要跑进眼睛里的碎发,说:「累了就休息会,我等会叫你吃饭。」 「好。」 厨房在客厅一侧,坐在沙发上,隔着半扇玻璃推拉门,能看清楚里面的一举一动。 江妍维持刚才的姿势,无神目光逐渐聚焦,静静凝在了那个正在忙碌的背影上。 长的,白的睡裙,裙尾到脚踝,从这头摆到那头。厨房飘来煎鸡蛋的香气,混杂那淡淡的,总是难以消散的中药味。 尽管气味纷杂,江妍依然能从这其中辨别出一丝桂花香气。就好像是一个能够证明钟雾青存在的特殊标志。 室内寂静,江妍原本挺精神,听那咕嘟咕嘟的烧水声伴着锅碗瓢盆不时发出的声响。像有节律的拍子叩击耳膜,毛毯和气味带来的安全感萦绕,睡意逐渐上来。她歪靠在沙发边,迷迷煳煳睡着了。 梦里,又是临走前莫武城的一句话:「江妍,你根本就不会爱人。」 她不会爱人吗? 那钟雾青呢? 她爱不爱钟雾青? 从前只一根筋地想着去选择这个人。 她几乎没有思考过她们若是在一起会是什么景象,这个可能打从最开始就夭折在襁褓中。 发了疯地想要留下这个人,至于情侣相处,江妍没有经验,她难有对他人心动的瞬间,谈何爱意产生。 没有参照物,她已经分不清是喜欢钟雾青更多,还是其中的占有和不甘多。 她甚至担心,也许真的按莫武城所说,不具备爱人能力,然后得出她不爱钟雾青的结论。 这个事情会让她恐慌,恐慌于日子会一天天过去,她们的过往会变成一个久远的蒙尘的物品。想起来时只有遗憾,和假如。 江妍自那天后想了一天一夜,想不出个所以然,带着满腹疑问来到她的家中。 然后所有的不安尘埃落定,只要钟雾青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么所有的烦恼就能消失。她甚至还可以半躺在沙发上看着那个走动的身影入睡。 那何必深想这么远的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想要的,她想求证的,只差个当事人。差个对她一心软就走不动道,对消沉的她硬不下心的钟雾青。 ———— 江妍被叫醒时,睁眼就是一张微微皱眉头,满脸关切的脸。 第101页 钟雾青说:「煮好了,起来吃。」 视线从涣散到清晰,看清她的眉目,睫羽、鼻、唇。 本不适合做进一步的动作,江妍仍然想遵从内心。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她的眼尾,缓慢地划了划。 钟雾青表情一滞,睫毛被碰到有点痒,下意识眨了眨眼睛。 随即拉下她的手,格外小心询问:「怎么了?」 顺着被拿下来的手,江妍错开视线,轻摇头:「没什么,做了点梦,梦到他们了。」 话说完,钟雾青站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被定住。稍长的寂静让江妍疑惑,刚一抬头看,脑袋多了点重量。 一只手盖在她头上。两人挨得近,近到轻薄的纱袖蹭着脖颈肌肤。 视线相触,江妍愣了,钟雾青也愣了。 好在这点别扭很快被钟雾青消化,顺势揉了揉她脑袋,「嗯,过去了就不要想,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这话太耳熟,高二不想吃食堂饭,钟雾青老拿这句话来哄骗她出校门。扯她衣袖拉她胳膊,连拖带拽把人从座位拔起来,美其名曰没胃口呆在教室身体不舒服,实则是想出门尝鲜。 不知道为什么,高中时期和钟雾青相处的细枝末节,越发频繁、清晰地涌现于脑海。 她撒着谎,朝钟雾青伸出手,「腿有点麻了,你能牵我一下吗?」 白裙,被搭住的手,不时叮铛作响的捕梦网风铃。仪式感重得像在完成某种交接仪式。 江妍被牵住,落在她后方,然后悄悄收紧了手。 今夜圆月高悬。 晚上睡觉时,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已经熄灯的房间靠窗外的月光补充光源。 江妍闭上眼,唿吸均匀。钟雾青以为她睡着了,偷摸出手机看消息。草草扫了眼,没什么重要的,又蹑手蹑脚放回床头柜。 边角磕碰,不可避免发出了点响声。钟雾青躺回去,感到旁边有点儿动静。扭头,就见江妍睁着眼看她。 钟雾青惊讶:「被我吵醒了?还是根本没睡?」 「没睡。」 「又在想事了吗?」 「嗯。」 钟雾青有些不解江妍为这个人的黯然神伤,难道他就这么好,好到即便做错也能被人惦念? 她侧过身子,和江妍面对面,问:「你就……那么喜欢他?」 江妍没说是或不是,而是说:「我以为他会一直爱着我。」 「他不值得。」钟雾青坚定地摇了摇头,对这个人全盘否决。 「他还说,问题在我,是我不会爱人。」 「那是他没眼光,不认错还想让你内疚。」钟雾青边说边点头,越发觉得自己这番分析太贴切了,「大渣男。」 话及此,她弹了下江妍的脑袋,「怎么平时脑子挺好,这会就想不通了。」 江妍按下她的手,话里伴着寒意。 「你曾经说过,如果合适,可以试试……」 她仰头看向怔然的钟雾青,眼睛唿吸起伏间闪着水光,「我找了很久,一直到他出现,我想他会是你们所说的,合适的人。」 「可我明明按照你们说的做了,为什么还是没有人愿意全身心爱我。」 那双眸有迷茫,甚至掺杂了淡淡的哀怨。 「明明你们都这么说了……」 她攥住钟雾青的手,轻缓的语调却近乎质问:「你把我往外推,结果我碰上了这么个人,雾青,你说我要怎么办?」 一时间歉疚蔓延,钟雾青实在没有想到,造成今天这番结果,自己会是其中的推手。 喉头髮涩,连带着中药的苦味上涌。钟雾青哑声说:「对不起,江妍,对不起,这不是我本意……」 原本还算轻松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沉重,江妍并不想把人逼成这样,只好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只是……很想发泄,我控制不住去想,为什么要碰到他,为什么那天要撞见他们的苟且,我觉得……好噁心。」 江妍说着,半是强硬地往她怀里钻,讨要一个抱抱。 钟雾青没有推开,低头看她,怀抱中感到她的弱小无助。江妍这样的心态不行,太过盲目,好像陷入爱情谜题里乱撞。 也许真的是自己错了。她明知道江妍心思却只想着把她往外推,偏偏江妍还十分相信她的话。 「江妍……我错了。」 钟雾青认为很有必要掰正江妍现在的想法。 她一边顺着对方的髮丝,一边说:「我希望的是你能碰到个彼此相爱的人、他会在某个时机出现,而不是你去找,如果没有这个人也没关系,我只想要你过得快乐。」 「如果这个人,是你呢?」 动作一顿。钟雾青嘆了下气,说:「这个人首先不是我。」 又一次,再一次。永远都会绕回原点的结果。 钟雾青感到了被泪打湿的衣襟,于是挨近的心跳率先砸中自己。 「我知道了,我会等,等这么个人出现,我都听你的。」 可能是这话太委屈了。钟雾青还是不忍心,说:「不管你有什么不开心你可以找我,我会在这等你,然后像今天这样,吃饭聊天。」 「江妍,我会陪着你。」 话毕,她屏息凝气,关注怀里人的一举一动。 江妍似乎冷静了些,过了没多久,接了她的话。 第102页 「我明白,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收紧的双臂和渐重的唿吸。环绕在腰际的手改为交叉,扣住她的背,扣住她的双肩,牢牢束缚。 「我会找你的。」 第74章 奥斯卡小金人 后半夜钟雾青先睡着了。睡觉的她不设防,一手枕着脑袋,快从枕头边熘下去。 半个小时前还在抱着人安慰,没多久就陷入梦乡。睡得比江妍这个伤心人还香。 江妍又睡不着了,看她极有可能第二天落枕的危险,调整了下她的枕头,自己则是从被人抱住改为抱住别人。 好在怀里的人非但没被吵醒也没反抗,反而像是找到热源般使劲往她脖子拱。 江妍被她闹得没脾气,想起了她下午说的体寒,顺手去碰到她手,确实有点凉。于是便一边小心抱住她,一边给她暖手。 她的心情调整得很快,看天看地不如看钟雾青。江妍盯了她半天,抬手坏心地捏了下她的脸颊肉,压低声,小声暗骂:「就知道拒绝我。」 话虽如此,大概是因为江妍一番心意早已被凌虐得千疮百孔,哪怕钟雾青还是用刚才的话堵她,她除了掉点眼泪外,没有像从前那般难受。 慢慢长夜无聊得很,江妍揉着她泛凉的指腹,认真復盘起今天她说过的话。 江妍过分敏锐察觉到钟雾青相较一年前态度上的转变。 从原先「你觉得能代表什么」的别来找我,转变为「我会永远陪着你」。态度从强硬到软和,这其中铁定少不了自己在她面前装出的深情恋爱脑。 江妍不急于一时,反正时间还长,她们还有很长的日子慢慢纠缠,总归没人能独活一辈子。 这么想着,她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转而去摸对方的脸。钟雾青的脸被被褥捂得红扑扑的,皮肤瓷白细腻,睡觉时睫毛垂下,有种乐天派的没烦恼。 江妍忍不住,低头亲了一口她的脸颊。亲完才终于感到困意上头,抱着她沉沉睡去,长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钟雾青差点被闷得喘不过去,唿吸不畅憋醒的。睁眼就是白茫茫一片,柔软白睡衣蹭着自己的脸,抬眸往上看是锁骨、脖子,熟悉的漂亮脸蛋。 江妍抱她仿佛在抱一个玩偶,两手牢牢搂着她,怎么都不撒手。 钟雾青才刚抬起身子,睡梦中的人就皱眉不满地哼哼两声,只好认命躺回她怀里,等她睡醒。 指针走过两刻钟,江妍才醒,睁开眼时还眨了两下,以辨明眼前人。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钟雾青莫名觉得此时的江妍心情不错。 「我怎么觉着你这会挺高兴的?」 江妍復又闭上眼,往枕头里蹭蹭,缓解僵直的脖子,顺便掩饰一下自己的嘴角。心里想的却是,睁开眼就能见到钟雾青的感觉挺好的。 她沉吟片刻后,淡笑道:「嗯,昨晚我想通了,为这么个人不值当。」 「真的?」钟雾青比她还开心,眼睛亮了不少,伸出揪她脸,笑说,「早这么想不就好了吗?我还以为你得抑郁好几天。」 「还得谢谢你。」江妍拿下她作乱的手,狠命地抱了抱,仿佛要用手上的力度传递她的感激程度。 这又客气又黏煳劲的,钟雾青被她逗得别扭好笑,扯开她箍着自己腰的手,边起身边说,「行啦行啦,你怎么这么黏人。」 吃过早午饭,江妍窝在沙发上和钟雾青看科幻电影。 两个闲人享受完宝贵的休息日,等到下午四点,江妍得去机场值机回去上班。 钟雾青送人进机场大厅,陪同人得止步于安检口处,她便隔着重重不锈钢围栏往里望。对面的江妍排着队,回头沖她挥手告别,笑说:「下次见。」 没曾想这一句下次见,已经是三个月后。 那时候江妍恰好调派到其他部门进行软体测试与维护,大多数时间和同事研究新的竞品软体和程序开发,这下和运营部隔了整整一栋楼。避免了和莫武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 即便如此,江妍身边依然是追求者不断。甚至连女生也向她抛出暧昧信号,江妍暗暗对天发誓这辈子绝对不会对第二个女生动心,她根本不来电,本着不能耽误人的念头,把人拒绝得干脆利落。 没多久,她就又碰到了一个相当缠人的追求者。 是新来的实习生,姓林,单字一个杨。他介绍名字的时候还特地强调了一下,「这个杨,是白杨树的杨。」 有着和莫武城同样的自信。只不过他的热情几乎是无边界的,无时无刻散发着快乐,活像个行走的小太阳。以至于江妍对这人抱有「男人至死是少年」,「没有接受过社会毒打」之类的评价。 江妍得了空,便会事无巨细地和钟雾青说说这个人。一方面是觉得林杨有趣,他作为5g冲浪选手,是个行走的梗王,从他那听来的笑话就想找钟雾青分享,另一方面,藉此有意无意透露出自己对他的想法。 「怎么最近都是林杨长,林杨短,你对他有意思?」 聊天框里蹦出这句话,江妍就觉得目的达到了。 装模作样扭捏:「不知道,可能有点吧。」 要说钟雾青这人,嘴上说得硬气,但只要自己难受,她就会没了很多原则。 江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有恃无恐。 躺在一张床的那晚,江妍将自己遭受的所谓苦楚推脱到她身上,看她煞白的脸和内疚万分的神情,听她那不断松口让步的「陪着你」。 第103页 昭示这场追逐中,江妍押中,拔得头筹。 凭藉这一点,她开始乐观地想,只要再卖卖惨,再加把火推波助澜,钟雾青说不定会内疚到骨子里,到时候只要她再引导一番,这人兴许能做出诸如「我错了,我和你在一起」之类的行为。 这种损招江妍堪称无师自通。 大概也是受赵曼殊的影响,知晓拿捏住别人所在乎的事物,存在多么大的威力。江妍过早体会这一点,对此再深刻不过——近乎痛不欲生,不敢说一个不字。 太过温和的方式只会失之交臂,她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栽跟头。 因而这种近乎精神上的控制比直接抢过来有效。意味着倘若它奏效,钟雾青会和她在一起,哪怕其中夹杂愧疚,这种负罪感可以持续很久很久。 正是她一直以来想要的长久。 -------------------- 江妍(憋着一肚坏水谋划):谢谢您,有您真好。 钟雾青(为自己帮到人而开心):嘻嘻没事啦,应该的^-^ 晚点应该还有 第75章 谎言堆砌谎言 林杨这人挺特别的,江妍原本以为他会有和莫武城一样的劣根性,会自信自己势在必得,还会吃着碗里还要看着锅里。 实则不然。 他可以明确地当着众人面,爽朗承认自己对江妍的喜欢。那种真诚与热烈,直接到仿佛给人一记直球。 但在江妍表明自己对他没有想法后,他没有继续死缠烂打下去。 上一秒被拒绝,下一秒重整旗鼓又是明媚一张笑脸,别人问今晚去哪儿玩,他嘿嘿傻笑:「踢球去!」 永远乐观,永远开心,在楼下的体育中心团建时,就数他跑得最欢,笑得最大声。 弄得江妍禁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压根没开窍过,那天他说的喜欢,很有可能是自己穿了带足球logo的外套。 再后来,就听人传,林杨喜欢别人去了。喜欢一个和他同一批进来实习的女生,林杨性子外向,向来藏不住事,喜欢不喜欢全摆在脸上。于是从他那儿的八卦不断传,传到江妍耳朵里,她才得知,这女生还是林杨的师妹。 一天食堂乌泱泱一大群人,江妍和同事坐下吃饭,吃到一半被戳了下胳膊,示意朝前看。江妍疑惑抬眼,瞬间锁定在了人群中身高拔尖的林杨身上,旁边站了个身形娇小,长相很甜的女生。 后门角落处,林杨拿着一小捧洋甘菊花束,郑重地举到女生面前。一向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大男人,罕见地露出羞涩与别扭。 同事看热闹看得起劲,吃饭都香了不少。 只见女生收下花,笑得甜蜜,而林杨更是相当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两人肩并肩走起路,手背时不时碰在一起,在两只手即将十指紧扣时,江妍感觉自己肩膀一侧越来越痛,扭头看同事搭在她肩上的手五指收紧。那入迷程度,江妍很想给她递上瓜子让她磕会,「收收下巴,快掉地上了。」 食盘里的饭消灭迅速,前方的「下饭菜」已经手拉手走去打饭。作为即将奔三仍然处于单身状态的同事靠在椅背上,拿纸巾擦擦嘴,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不禁感慨起来:「年轻真好……」 江妍点头敷衍附和着,没和同事想到一个点上去,而是想,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形式,可以如此单纯美好。 怎么偏偏就她如此跌宕坎坷。 ———— 没过多久,距离上次见面三个月过去,钟雾青才算腾出时间,答应江妍的前来。 江妍这回既不伤心也不难过,只是多了些怀疑自我的茫然——头次对人判断失误,先入为主把人往坏里想,江妍心里不是滋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应声而开,钟雾青探出头看她,笑说:「好久不见。」 江妍把刚才路过花店顺手买的花束,塞到对方手里,「给你。」 苹果杰克玫瑰。花瓣边沿鲜红,往下则是浅色的奶绿色,活像咬了一口的苹果。 「好漂亮!」钟雾青低声惊唿,显然惊喜得很。 江妍见人喜欢,也跟着高兴,「花店新进的。」 钟雾青还没见过这么特别的花色,抱着它端详半天,从进屋到落座,还没放下来。 江妍对钟雾青的家越发自来熟了,背包往沙发上一扔,自顾自走去冰箱拿水。回来时见钟雾青把花放茶几上,视线跟着她的动作,注意到了角落头的一个纸箱,文件资料,便利贴等等……像桌上办公的标配用品。 江妍忍不住问:「你最近很忙吗?怎么看着像被炒鱿鱼了?」 钟雾青从花里抬头,顺着江妍的视线望,反应过来她说的话,满不在乎道:「哦你说这个啊。」 她摆弄着花,语气稀松平常:「嗯,我辞职了。」 江妍有些惊讶,坐回沙发里问她:「为什么?」 「领导压榨人嘛……你不也说我最近忙吗?活都让我干呢,我都要超负荷工作了。」钟雾青靠在一边看她,「气不过,就辞职了,你信不信?」 很任性很潇洒,倒是很符合高中时自由无拘束的钟雾青作风。 而无条件相信钟雾青的话,则符合江妍一直以来的作风。 她笑说:「嗯,我信。」 钟雾青怔愣一瞬,似是有点无奈,哑然失笑般摇了摇头,才把头扭回去。 第104页 也不知道这花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半天不看自己,江妍靠近,同她一起欣赏,又问:「那你下份工作找好了吗?」 钟雾青垂眸拨弄花瓣,想了想,嘴角扬了起来,「没,兜里有钱,暂时不急。」 「哦,是个小富婆啊。」江妍打趣她,「我还想着,你要是找不到去我那也行,最近招的人挺多。」 钟雾青笑出声,连连摆手:「可别,我去干嘛,是和你敲代码还是测软体?入职第二天,估计就要捲铺盖走了。」 「不至于……」江妍想着她们要是能同个公司,每天见面就好了。 但这个幻想实在不合实际。整个人泄气几分,改摸花为薅花,花瓣偶尔掉下几片,被钟雾青发现,及时制止抢过,那朵花才算脱离虎口。 「你怎么还和花过不去。」钟雾青这么说着,嘴角还是含笑,把话题拨回正轨,「今天找我干嘛呢?」 刚入春,室内还透着冷,她裹着毛毯自在地坐在边上,江妍突然不答话了,就这么安静看着她。 「……」钟雾青语塞,分出半边毯子给她,同她靠在一块,好气又好笑,「给你给你,暖会吧,幼稚鬼。」 江妍绷着的脸这会才算缓和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林杨和人在一起了。」 「啊?你不说他喜欢你的吗?」钟雾青睁大眼,好奇问。 「就……嗯……」支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我懂了。」钟雾青一语道破,「你会错意了。」 「差……差不多。」丢脸二字,江妍已经很多年没试过了。 旁边人肩膀先是僵住,然后开始耸动。一下、两下…… 「别笑了。」江妍反手去捂她嘴,脸都快被她笑热了,假装威胁,「不许笑了!」 「好好好,不笑不笑。」钟雾青忍了下来,去问她的近况,这下才算把气氛调回正经。 江妍说后面又得忙上一阵子,公司要推竞品,算是个大项目。 钟雾青哦了一声,半晌没说话。 江妍继续喝水时,她冷不丁开口。 「江妍,如果我们不见面,会怎么样?」 -------------------- 晚安大家(待小修 第76章 辛德瑞拉之约 江妍一下僵住了。这个问题突然冒出,砸得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异样的不安席捲全身。 她想做什么?这是在绝交?厌烦自己了所以要离开,逃得远远的?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你干嘛这样看着我。」钟雾青呆了一下,又笑起来,拍拍她背作安慰,「别急嘛,我都没把话说完。」 江妍见她还是挂着往日那种开玩笑的样子,就知道钟雾青这人又在逗她,回回掉进她坑里,心里郁闷,嘴上都有了怨气。 「哪有你这么大喘气的。」说着,又觉得不够,还要把她扯向自己,要她面对面解释,「你突然这么说,要做什么?」 钟雾青坐得乖巧,眼珠转了转,沉吟着说:「我不是辞职了吗?新工作想选个能够经常出差的活,这样的话,我就能去好多个地方了。」 「你看着我说。」江妍见她垂下眼思考,把她脸捧起来,「不然我老觉得你骗我。」 「我没事骗你干嘛?」钟雾青眨巴两下眼睛,「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年呆在办公楼,不是电脑就是资料,可无聊了,就想见见世面嘛,时间总不能耗在这里吧。」 说得有理有据的,可江妍还是无法联繫她想出差和两人见面有什么关系。 「我明白,但你说我们不见面,是为什么?」 「那我肯定会很忙啊,给你提前做个心理准备。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每天像查岗一样,问我吃了没,做什么,就差来个早午晚安了。我一两天要是不回你,你就急得打电话,就差上门撬锁了。」 江妍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心说,她真有这么夸张吗?发消息是习惯,看她回復也是习惯。不过的确,如果等不到回復,总会乱想是不是出什么事,这种焦躁感会一直持续,严重到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最后终结于新消息的传来。 「所以啊,到时候我可能没那么多时间,像现在这样陪你聊天,也不能经常见面,你可别担心我,也别乱想。」 虽然这个理由挑不出错,但这么正式向她解释,江妍还是第一次碰到。 让她不禁想,她真有这么依赖钟雾青吗?听这番话,好像没她就活不下去了。 她这么想着,没头没脑蹦出一句:「那、那多久才能见面?」 钟雾青一下子笑出来,满脸无奈:「江妍,这我拿不准啊……我又不是老闆。」 她脑袋微歪,搁在她手心里沖她笑,又是高中那种特有的俏皮灵动。 「不过我答应你,等我有空了第一时间给你发消息,好不好?」 江妍看她看得仔细,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她这个样子时,很想把她抱在怀里。 她还是忍了下来,一言不发。 显然这个条件并没有打动江妍。虽然知道钟雾青是个好动性子,自由随性,是只永远关不住的鸟。可她偶尔会奢想,希望她的规划能有自己的一份。 只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她目前根本没有任何资格,任何立场,任何身份去要求钟雾青。 三根手指伸到自己面前,作发誓状。那酒窝浅浅,眼睛在头顶吊灯的光线下,璀璨如晚星。 第105页 「还有,我每去一个地方,我就买下当地最特色的纪念品送你。哪怕是头顶掠过的树枝,只要你想要我都能折下来给你,怎么样?」 「我又不是灰姑娘。」 钟雾青仍是笑着,稍点头认同,往侧边一倒,改面对为靠坐,就这么轻轻靠在江妍身上。 然后随手勾了她头髮缠在指尖玩,语气半调笑半认真。 「你当然不是,你是江妍,是我认识的江妍。」 话及此,江妍知道,她已经没法拒绝这个人的任何提议。 其实今天的钟雾青挺黏人的,但江妍没有产生太多小鹿乱撞的想法,反倒回忆起她们早年的相处,和现在一样,自在舒缓,轻松闲适。 她们本就该如此。 很多话止在嘴边,江妍也变回像高中那个面对钟雾青,就笨拙得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话的人。 后脑勺蹭着自己,钟雾青的手灵巧地勾缠她的头髮,垂眸有种让人无法上前,不敢开口破坏这份静谧的专注。 不知怎的,她竟从这样低垂的眉眼里,品出一丝哀愁出来。 「唉,胆子真小,怎么这样就被吓住了……」怀里的人低语着。 似乎只是一句话无心的呢喃,还是被江妍一字不漏地听进去。 她又习惯性皱起眉,满脸不悦,她想打消对方那样的想法,哪怕只是随口一提,她也不想它真正发生。 一急,就有点语无伦次:「你不能这样做,你知道的,我、我会受不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掏心掏肺的好、好友。」 最后一个词差点闪着舌头,心里抗拒朋友二字,却又不得不这么说。 再者,她俩要是不见面,那江妍卖的那些惨还有什么意义。 「好啦好啦。」钟雾青抬手一摸,手掌覆在她的半边脸上,像摸小狗一样,胡乱揉两把。 江妍一低头就同她对视上。 眼里倒映出自己,好像此刻,她只有江妍这个人。 「我答应你,没有下次。」 过了不知多久,钟雾青在她怀里打起瞌睡。眼睛快睁不开之际,她指着茶几上的花,说:「得养养水……」 江妍见她困极了,把她手按回毯子里,「我来弄,你睡吧。」 这一觉睡到傍晚六点,钟雾青醒来,听到一阵锅碗瓢盆的丁零噹啷。循声望去,看见江妍在厨房忙活,长袖袖口挽到小臂处,手里拿勺,慢慢搅着锅里的汤。 鼻子钻入清甜的玉米汤味。 钟雾青迷迷瞪瞪从沙发里坐起来。不是感到馋,而是升腾起一点不适感。胃里叫嚣着排斥,唤起点被中药支配的恐惧,连带着舌根隐约泛苦。 她试图分散注意力,收回目光,发现身上不但盖着毯子,还加了个灰羊毛衫外套。她拿起来,放在鼻间嗅。有股淡淡的斑斓叶香气。 闻着像是跑去了某个泰式甜品店喝了糖水。 这样的联想怪好玩的。 钟雾青屈膝抱住,半张脸埋在外套里,藉此沖淡那股并不存在的苦味。 江妍扭头看见钟雾青呆呆坐在沙发上,探头说:「你醒啦?饭快好了,我还煲了汤,你再等我一会。」 「好。」 身影重新忙起来。 钟雾青看见江妍往锅里撒盐,尝咸淡,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仿佛干了件特别有成就感的事。 心想,玉米汤必须得喝一碗才好。 这么想着,视线一错,她看见了放在近阳台处柜子上的透明花瓶,捷克玫瑰为冷灰色的墙添了一份瞩目。 太过热烈、张扬,舒展开的花瓣有种饱满鲜活的生命力。 致使她心神狠狠颤动一瞬,久久没有从它身上移开。 残阳余晖不知何时穿透玻璃投射在墙面上,汤锅飘来的水雾同橘光碰撞,落于墙上,形如有质感的飘荡的轻纱。 衬得玫瑰多一分黄昏末日的错觉。 轻盈不失愉悦的倩影,厨房偶尔噹啷响的声音,回忆如不受控涌上来。 她再度想到那个被自己吓住的江妍,甚至语无伦次哀求自己的江妍。 心悸感重得像是被拖入深海,一唿一吸只涌进无穷无尽的水,窒闷到极致。 一滴眼泪滑下,又迅速被外套吸走,钟雾青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 晚点可能还有 下章时间衔接分卷「秋雨帘」,对应章节十五日。 (另因情节需要,「十五日」做了点一丢丢时间上的变动,还望见谅~) 第77章 高悬孤月刀 似乎从那天对话后,钟雾青就真的忙了起来。 消息回復可能会间隔三两天,有时还会隔上一周。从她不时发给江妍的图片来看,她正飞往全国各地,最远可以是下雪的北京故宫,最南可以到四季如春的厦门鼓浪屿。 江妍就没她潇洒了。 新追求者是同栋楼的市场部,叫陆无波,两人一天下来都见不上几回。江妍只是某天路过帮他捡起不小心被人撞掉的资料,他就开始对她展开了勐烈的攻势,送花送礼物,送到整个部门人尽皆知。江妍试图阻止这样的行为,当面拒绝过陆无波,并委婉说过不要再继续下去。 他却左耳进右耳出地不当回事。 毫不避忌这样的追求是否会给人带来苦恼和麻烦,一切全凭自己喜欢。 江妍也在别人八卦时表示过抗拒,表示对这人的不感兴趣,但不时冒出一些怪言论还是让江妍觉得离奇魔幻。 第106页 「他都对你这么好了,你一点被打动的心思都没有?你心也太硬了点。」 仿佛作为被骚扰的当事人,没去接受这份心意就是一种不识好歹。 江妍冷冷扫了眼那个说出这番话的男人,语气如常:「这么喜欢,那你去和他在一起好了。」 那位男同事顿时像是吃了苍蝇般面部扭曲,连连摆手作罢。 这天下班,陆无波已经在楼下等着她。身边几个认识的同事一眼看穿,吹了几声口哨后,还十分体贴地先走一步,剩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得不到便骚动的心理,江妍再清楚不过。她知道这种人,对他说客气的话是完全没用的。 那天陆无波说了很多话,江妍一概没听进去,反而是他那种骨子里的自信同无意流露出的无拘无束,让她心生怨愤。 她实在不是个多有耐心,也不是个多善良的人。她讨厌陷入被动的状态,被人牵着鼻子走。 更讨厌他那种全凭自己心情做事的自在。 她想:凭什么? 当冒出这个念头那一刻,她首先被自己吓了一跳。这种强烈的情绪,称之为,嫉妒。 一趟回家的路走下来,她接受了第二任男友的交往请求。 在项目开始的前夕。 项目启动了之后,由于保密协议,工作期间不得使用通讯设备,以减少重要资料外泄的可能。 陆无波后来才明白这是江妍对自己的报復。 自项目启动之日起,他不但找不到江妍这人,甚至还说不上话。 这确认关系就像和空气做了约定,不如没有。 项目为时一个月,两人说过的话屈指可数,这一个月里江妍住在员工宿舍,自己的家里工作地远, 她无法在十点下班后还要坐上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回家,太废时间,因此家就暂时交给了陆无波帮忙照看。 等江妍彻底忙完,得到半个月休假的时候,已经是开春四月份。 为了感谢陆无波的帮忙照看,半个月假期,她思考着同他进行一个出游计划。归根结底,还是钟雾青的带薪旅行把她给羡慕坏了。 然而一切计划中止在了她亲眼目睹的陆无波出轨大事件。 基于上一次的经验,江妍甚至没有半点想说话的欲望。连个解释都不想去问,心里只想:啊……又是这样,真没劲。 然而没有想到,她收到了和之前一样的指责。对方说:「你压根就不会喜欢人。」 对于这一控诉,江妍依然冒出疑惑。她承认,自己的确很难喜欢别人,但她已经尽职做好自己的角色。 其实陆无波还有一件不知道的事。在项目启动前,答应他,一方面是出于报復;另一方面,是她不敢去面对新的感情,维持假笑和热情,于她而言,是相当累人的事。 她想,其实他们并没有说错。偶尔冒出的阴暗心思,让她产生一种无法正视自己的罪恶感。 她早已学不会去喜欢人,学不会正常交际,更学不会正常交往。 因此这种游戏累人累己,感情上的追逐试探让她格外疲惫,试过两次就不想再试第三次,她越发渴望让一切终止于钟雾青身上。 今天就想立刻见到她。 ———— 此刻两人,一个在病床上小口吃着烤红薯,一个坐在椅子上削苹果。 江妍问钟雾青:「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还要住院?」 这家医院的普通病房,各层楼里大多包含不同科室,江妍来得匆忙,没去注意这层楼住着什么疾病的病人,因此很多信息只能靠钟雾青才获取。 「你来的时候不知道?」钟雾青问。 「走太快了,没太注意。」江妍专注于苹果的削皮。 「哦哦这样。」钟雾青点着头,又继续吃烤红薯。 什么叫哦哦,怎么顾左右而言他?江妍说不上哪不对劲,钟雾青神情轻松得让她没往深处想。 然而,长果皮在苹果临近削好时突兀断掉,水果刀在不锈钢托盘上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一种不安的焦灼感上涌。 江妍搁下刀,看向她。 「到底什么病?」 勺子在手边转了转,钟雾青默了两三秒,头也没抬。 「前两天……切了个结节,小事,现在好了。」勺子又动了起来,她继续挖着中心最甜的红薯,「医生说留院观察,我就想顺带做个全身检查,多呆两天。」 「就这样?」江妍仍是存疑。 「我这会不是生龙活虎地站在你面前,难不成你要咒我?」钟雾青好笑道。 江妍语塞,「没有……你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说。」 「小手术嘛,连条疤都难找,没有说的必要。」 见她这么说,江妍不定的心绪多少被抚平些,又见那吃了一半的红薯被放回托盘里,问她:「吃饱了?」 「嗯。」钟雾青重新靠回床头上,侧躺着看她,「你呢,有碰上什么事没?」 这话提醒了江妍,她原本挺直的腰背一下子垮下来,脸色肉眼可见差了。将椅子往前挪,想挨她近点,便半靠在床头边和她聊天,两手搭在床沿边缓慢绞着。 钟雾青瞭然,这样子一看就像失恋了,「看来有。」 江妍看她把放在外面的手重新缩回被子里,好心给她掖了掖被子,然后才缓慢道:「还是出轨。」 第107页 两人靠得脑袋都快碰在一起,江妍是真的有点疲倦了,感觉到温暖的体温就特别想靠在她身上。 「你当初为什么答应他?」 这次江妍没有撒谎:「他缠着我,我嫌烦,答应了,这才消停下来的。」 钟雾青好气又好笑,「你这……多少有点随便。」 她选择靠在对方肩上,去挽她胳膊,闭上眼歇息,缓缓说:「雾青,我真挺累了,我宁愿单身快活一辈子。」 撕开人前冷静淡漠的伪装,在钟雾青面前,也不过是个脆弱粘人的可怜包。 极细微的,江妍听到上方唿吸的不稳。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走廊里偶尔有人走动。 上方的声音虽轻,却清晰,像抒情的乐音。 「嗯,这样也挺好,只要自己开心。」 「你两年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江妍话里掺了埋怨,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钟雾青抬起身子,突然推了下她。「困了?早点回家去睡觉吧,不早了。」 江妍脑袋一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去看她。 钟雾青弹了下她脑门,「你也不看看几点了,快回去吧。」 晚上八点,也没有特别晚吧。 江妍私心还想陪她多呆一会,又怕打扰她休息,只能不情不愿坐正身子。 她低头整理自己上移的袖子,慢腾腾的,试图争多那独处的一秒两秒。 「这么急着让我走,赶我呢?」 「哪里的话。」对面的笑声莫名透出点虚弱。 江妍没来得及去看是怎么回事。 当针织薄衫袖口捋至手腕处,腕间的纯白突然炸出血色的红。 她心跳漏掉一拍,眼皮带着强烈徵兆般狠狠跳动了一下。 她霎时仰头,看见钟雾青血色尽褪的脸,眉头紧锁,额上是薄薄冷汗。 痛苦隐忍全数显在脸上。 而血从捂住口鼻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一滴、两滴、三滴……刺目如碾进雪地里的残梅。 -------------------- 封面的血溅。 第78章 妄想等你多一秒 脚步声凌乱。 三两个护士闻声而来,把钟雾青挡去大半个身子。 很多手在半空中滑动,目光所及之处变成重重只剩模煳轮廓的虚影,怎么都聚不了焦。江妍木然僵立在原地,无法参与进去。 上一刻还在和自己聊天的人,现在被护士扶着后脑勺,仰起头,洁白的纸巾擦过鼻间,迅速被流出来的血吸收浸染。 视野仿佛被红雾瀰漫,心跳狂跳不止。江妍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了。 秀眉依然紧蹙着,钟雾青蜷缩在床头,薄被在挣动中滑落。 那只一直被江妍认为是怕冷才缩进被子里的手,原来是死死按在了腹部——她面容痛苦的根源。 靠柜子边的护士瞥了眼旁边的托盘,半个烤红薯安静又突兀地躺在那,她语气都重了:「怎么能吃这种难消化的东西!你看现在,疼得脸都白了,这不成心找罪受!」 钟雾青一张脸惨白,却还是挤出个嬉皮笑脸般的笑容。 「这不是嘴馋嘛,姐姐你最好啦,给我片止疼药好不好?」 她撒起娇就会让人心软,睁着双泛水的双眸,一丝残血挂在脸颊边。可怜极了。 「姐姐帮帮我呗,我哪里知道它吃了会肚子疼,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话音刚落,江妍感觉肩膀被撞了一下,白影擦肩而过。那个被叫去拿药的护士路过了她身边。 江妍被撞回了神。 耳朵还在不断被塞入一时半会无法消化的信息。 「你啊……每次都这么说,这胃已经不能再折腾了。」 「晚点打点营养液补充下,流鼻血应该是缺乏维生素。」 「知道啦,姐你先去忙吧。」钟雾青用手肘推了下她,「我刚还听到有人找你呢。」 「急着赶我走,又想煳弄我?我可不会再上当了啊。」护士抽了张新纸巾,擦去她脸颊边缓缓留下的血珠,「你这什么表情啊,现在疼了才知道怕了?唉……小青,我还是那句话,你该面对的还是面对。这样也能多活两天不是?」 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江妍,甚至误解了钟雾青略显慌乱的神情。本该搭在她小臂上的手被她稍一后撤,落了空。 钟雾青没能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她下意识越过护士,视线交汇,她同样看着江妍。 平日打雷闪电都不一定能撼动沉静面容的她,此刻眼底透出的急切分明。 那是极力掩饰的事实即可被暴露的心虚。 「第二期化疗的事,你到底考虑好了没?」 一句话在寂静的室内,如平底惊雷,炸开那些平和假象。将最真的,最为血淋淋的现实推到面前。 止疼药。 经不起折腾的胃。 多活两天。 第二期化疗…… 耳朵突发刺耳如针扎的嗡鸣,形如紊乱的高频电波,江妍再听不到任何话。 脑内只剩长久的空白。 她作深唿吸,深深看了眼面前的人,转身消失在了门外。 一定,一定忽视了什么。 她一不小心跳入了钟雾青给她编造的楚门世界里。 钟雾青隐藏得太好太好。 好到让江妍后知后觉涌上恐慌,她一定在某个瞬间,某个节点,被轻而易举地骗了过去。 第108页 内心充斥矛盾,她深知钟雾青撒了谎,但仍抱以一种侥倖心理,选择质疑护士那番话的可信度。 她来到护士站前搜寻那个出来拿药的护士,她费力寻找第三个人,妄图得到一个答案:没错,她们都在骗你。 兜转间,她在护士的指引下,忐忑走进钟雾青主治医生的诊室。 主治医生是个老中医,鼻樑架了老花镜,一头白髮,坐姿板正,周身散发出一种古朴做派。 他一个一个字敲着电脑键盘。 听到护士说江妍是301号病房的朋友,抬眼打量了来人。开口浑厚沉稳,配上缓慢的语速,并不刺耳。 对于那天的记忆,江妍记得老中医的样子,记得他的表情动作,记得听到自己是钟雾青的朋友闪过的惊诧等等,却很难完整复述他所说的所有话。 她的脑子宕机过久,因而只记得最为刺眼的字眼。 「……情况是这样,来得太晚,手术是没有必要做了……」 当他吐出「晚期胃癌」四个字时,江妍如坠冰窟。 「目前如果想呆久点,稳妥点的就是化疗和中药配合……但效果还是因人而异。」 老中医再是见多识广,也不免感慨,「你这朋友,是我碰到的最不积极治疗的病人,没什么想活的心思。」 江妍从医院出来,临近晚上十点,街道空空。 她像一具被剥离意识的游魂,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脑海里不断迴响起老中医说的话。 「做好心理准备。」 她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在小公园长椅上坐下。 一阵裹着绵雨丝的凉风打来。江妍无知无觉。她只感到眼底越发模煳,搭在腿上的风衣被眼泪浸出一片又一片水渍。 一手握住带了血花的手腕,拇指指腹不停搓弄那碍眼的红。 越搓越脏,越搓越显眼。和这些板上钉钉的事实一样,永远不会消失。 ———— 钟雾青在窗帘缝发出微暗日光时,迷迷濛蒙醒了。日光被挡去一大半,床边坐着的是她心心念念了一整晚的人。 在察觉到床板动静时,江妍回过头,侧过身子同她面对面。 眼睛很红,微肿,脸色苍白。 身上带着初晨的寒气,钟雾青忍不住说:「江妍……」 江妍静静凝视着她,平静得可怕,她说出一个陈述句:「你骗了我好多啊……」 看来什么都知道了。钟雾青没有找补的机会,略显歉疚地垂下眼。 而江妍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其实我们也算扯平了。」 「我和别人在一起,都不算真心的,那种自信又明朗的求爱,我从前没能实现过,他们又怎么能成功?我眼红得要死,我不想他们得逞。」 「更重要的是,我想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让你觉得,造成这种残局有你的责任,你会内疚,会将我的遭遇归结为是自己的过错。我会和你要弥补,要你和我在一起。」 她自暴自弃,全盘托出自己一直以来的龌龊想法。 对面人显然没有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绕,眼睛都瞪大了不少,江妍抬手摸摸她的脸,状似温情的安抚,「很可怕吧,雾青,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她又自嘲地笑笑,说,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用。 「你何必骗我那么多,何必把我当傻子耍。你们一个两个,都爱自作主张……这到底算哪门子对我好。」 她死死握住钟雾青的双手,陷入病态的执着,一遍又一遍地问,睁着通红的眼,「雾青,我求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我以为我们可以相处很久很久,我再多卖会惨,你迟早有一天可以喜欢我,可以和我在一起。」 绷紧的神经在那一刻彻底断掉,她的精神全数崩溃。 「可是……可是医生却说……让我、让我做好准备。」 哽咽的话音,断续的语句,以及泣不成声的人。 她颓然松下手,面色近乎灰败。 嘴巴张了张,喃喃着。 「我原本以为留给我们的时间会很长的……」 「为什么现在连多一秒都宝贵。」 -------------------- 明晚见 第79章 星火落空谷 江妍呆坐在床头边,眼泪还在啪嗒啪嗒掉。 钟雾青好心给她递了个纸,她不接。 钟雾青忍不住张开双手想要抱她,她撤开身子,不理。 她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中药味。电光石火间,她记起了莫武城出轨那时,她「失魂落魄」地去到钟雾青家,那股萦绕鼻息整宿整宿的苦涩药味。 江妍警觉抬头,问她,「你从我去你家那会,就确诊了对不对?」 「嗯。」 「你瞒了我最起码有半年……」 钟雾青打算矇混过关,像条八爪鱼似的黏上来,不管不顾地从背后环抱住她。 「哎呀……这不是看你忙吗?别生气了。」 这次江妍说什么都不会被她煳弄过去,她强硬掰开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坐正身子,眼睛定定望着她:「还有呢?你都说出来。」 只有一个要求,要她把原本骗自己的所有事,一五一十讲清楚。 眼神太过坚定,像是能把人望穿。钟雾青无处躲藏,只好硬着头皮摊牌。 「那天……我说如果我们不见面,是因为准备开始化疗,我怕你找不到我。但辞职是真的。」 第109页 「朋友圈的照片,也是骗我的?」江妍越想越难受。 真是煞费苦心,为了不让自己怀疑,甚至愿意跑到各地拍实景。看来是一点不想让自己知道。 怎料钟雾青勐地抬头,急忙否认,那略显恼怒的神色,仿佛有人对她人格进行了侮辱,「当然不是!我真去了,好歹是旅游啊,大好河山呢,谁不乐意!」 急吼吼的认真,敢情是奔着去玩的,江妍又酸了,脸垮回去,话里有话,「你倒是玩得高兴,什么都不说。」 细数完钟雾青撒过的谎。江妍这才明白,自己算是彻底蠢到了家。 杰克玫瑰送出手,她永远记得抱着花煞有其事的人,那个搭在她手心上,好像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她这辈子都难忘。 如今她要应激般怀疑过往这些笑容里是否掺了假。 其实她想不明白,钟雾青为什么非要瞒着自己。是打算不告而别?还是,自己在她心里压根没有告知的必要? 似乎两者都有可能。钟雾青随性自在,讨厌过多繁杂的社交,哪怕对人热情,也只是浮于表面,能让她挂念在心的,少之又少。奶奶是其中一个。 至于江妍她是不是其中之一,她已经不敢自作多情了。 「雾青,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嗯?怎么会。」钟雾青最会说好话,趴在她背上看她,「毕竟我那么喜欢你。」 心口勐然一颤,但这样的情话并不适合这种沉重的氛围,回过味来反而显得滑稽可笑。 江妍凉凉扫了她一眼。 钟雾青耸耸肩,无奈地用肢体表达:行吧,不信就算。 江妍思索片刻,锁定她的一举一动,说:「医生说你治疗不积极。」 不料话刚说完,背上忽地一轻,钟雾青慢慢抬起身子,眼神飘忽,默默回到床中央,答非所问:「我这会吃饭,就是想积极也不行啊……」 眼见对方背过身子就要缩进被窝里,江妍眼疾手快就近握住她胳膊,拧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钟雾青回过头,但目光只放在了胳膊上,「肚子疼,松开我吧。」 出乎意料的,这次她的话音里没有半分调笑的意味。 略显瘦削的下颌,竟透出冷淡和疏离。 江妍只能默默松开手,眼睁睁看她缩回去,用被子无声地在她们之间画了一条分界线。 ———— 从那天的不寻常起,江妍才算彻底醒悟,医生所说的「她没什么想活的心思」。 通常到了晚期这个阶段的人,要么是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要么是及早回家和家人呆在一起安享余下的日子,等待死亡慢慢降临。 但钟雾青不是,她没有必须要回家团聚的人,也不至于要在病床惶惶终日。 她过得压根不像个绝症患者。 因为一期化疗还算效果显着,癌细胞扩散速度有所减缓,病变组织得到抑制。钟雾青不至于虚弱到被人搀扶,或者卧病在床。 医生护士进来做些常规检查,钟雾青还会和人开玩笑,说什么姐姐又好看啦,少喝一点中药成不成? 护士见惯了她这样子,视若无睹,拔出抽血的针让她用棉签按住,捏了捏她脸就走了。她们默认江妍是陪护的家属,临走前嘱咐她在哪个时间段吃药,饮食要注意些什么。 有时捧着个手机还能乐呵半天,江妍在一旁给她打蔬菜粥,听她抽着气笑得不能自己,就知道她是又在看小说了。 总之行为举止和正常人无异,唯一不同的,就是得吃流食,喝中药等。让江妍时常恍惚,钟雾青其实什么事都没有,今天住院做个小检查,明天就能出院和自己去吃饭。 江妍转身去到洗手台清洗杯子时,身上那股浸染了消毒水和中药材的气味,又会瞬间提醒自己,事实并不是如此。 时常要在病房外抹掉无声掉落的泪,做几个深唿吸,再若无其事进去。 她其实没有想哭的想法,可就是控制不住。 第二期化疗时间最迟定在了两天后。然而这个事情却迟迟没有定下来。 江妍明显感到钟雾青在迴避这个话题。 可她不明白,第一期都熬过来,为什么不能接受第二期?明明都是一样的治疗。 当事人不说原因,她便自己去找医生问。 关于之前的治疗,老中医也有些奇怪,「她刚确诊那会,没想过治,就喝中药保守治疗,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又愿意了。」 老中医后面又说了可能存在的风险,归根结底就是,每一期化疗效果是差还是好因人而异,存在不确定性,但不治,肯定就是死路一条,没几天的事。 「别看现在能跑能跳,说不定那天癌细胞爆发性增长,人就走了。」 那天晚上两人坐在病床上,江妍帮她揉揉躺久发痛的后背,再次提起了这个话题。 她说:「要化疗吗?」 钟雾青又想躲了,往侧边一倒,没倒成,被江妍给抱了回来。 她试图让钟雾青打消某些顾虑:「雾青,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有很多时间。如果你担心掉发,咱们可以买假髮戴,你什么样都好看的,如果担心疼,你咬我手也成,钱什么的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有好多好多钱……」 眼泪又掉了。 江妍埋在她肩膀上不让她知道。 第110页 钟雾青的声音闷闷的,借着清瘦的薄背,震得江妍有些发麻。 「我不想化疗……」 「我想不通,你第一期化疗都熬过来,为什么现在不可以?」 「这不是马拉松长跑,不是坚持就能到达终点。何况,我已经很累了。」 江妍抱她抱得越来越紧。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是。」 关于所谓生的希望,如同燃烧着的火柴,掉入了稀薄氧气的深渊里,不消一刻就被熄灭吞噬。钟雾青的内心好比这无底黑洞,任何火光落进去,都会被蚕食殆尽。 是她自愿放弃。 江妍松开了她,双手埋首,长出了一口气。 那晚,两人背对着背,躺在各自的床上,谁也没有搭理谁。 钟雾青听到一声极其压抑的啜泣,然后话音掺着怨,听得人心紧。 「我猜你现在,一定很开心。」 「既然你不想活,当初为什么还要让我来。」 为什么还要让我来见证这一遭。 一个一心求死的钟雾青,没有家人,也没什么朋友,了无牵挂,才会做好安静死去的准备。 江妍心有怨怼,如果打从一开始就要註定这样的结局,自己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良久。 钟雾青说:「我只是突然很想你。」 -------------------- 大家好!开了个短篇,欢迎来玩! 旗袍姐姐x摆烂甜妹cp1149733 第80章 新一章怎么能是你我分开 去年年末,钟雾青在经歷了长达一个星期连轴转的工作后,得到两天休息。她准备了三两部消磨时间的电影,收藏了几家最近新开的外卖店,甚至还想发微信问问江妍,要不要一起去吃那家开在城区很有名的迴转日料。 想法中止在半夜突发的肚子疼。相较以往痛感强烈,钟雾青捂着肚子,一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 疼了好一阵子,等缓过来时,她发了一身汗,浑身发软,四肢无力,索性仰躺在地板上,呆呆望着天花板的吸顶灯。 四周寂静,秋虫低吟。 实在静谧,空荡的房子没有半点人气。 肚子还在隐痛,不平常的疼,在这一刻,她心里升腾起某种奇怪而强烈的预感。 她又想奶奶了。 对于确诊的结果,她还是没什么实感。 那天还和老中医讨论起胃癌是怎么造成的。按医生的话来说,胃癌是多重因素造成的结果,可以包括个人生活作息,饮食习惯,或者诸如家族病史之类的遗传因素。 钟雾青心说,那不就是命不好呗。 老中医见她过分冷静,以为她心态崩了没反应过来,再者人又这么年轻,他不免有点惋惜,安慰她:「是不是两个月得看个人,如果好好治疗的话,还是能延长时间。」 钟雾青认真思考了起来。 她不是没见过胃癌晚期的病人,奶奶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看着原本气色还算健康的奶奶,从治疗第一天,到最后一刻。化疗带来的副作用,让奶奶备受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见证一个生命的逐步萎靡,凋亡。 如果治疗意味着放弃大部分的快乐,作为活久点的代价,终日像个活死人似的躺在病床度日。 那她宁愿不要。 当初奶奶洞察她的消极心思,才会说出那些什么要好好生活之类的劝诫。 但那又改变什么呢?生死有命,她没有那么多羁绊,何况日子一天比一天没劲,更没有非要活久的想法。 没有人救得了自己,她也不需要别人救。 为什么连自己的去留都无法决定?她只想要体面地死去。 医生又问了一遍,确定不治疗吗? 钟雾青笑了笑,摇头。 老中医嘆了口气,看出这人的消极懈怠,没有再劝下去。开药时,说如果哪天需要,还可以来挂他的号。 钟雾青向他道了谢,带着医生给她开的一大包缓解疼痛的养胃中药,离开医院。 时间进入倒计时,她想,当务之急是及时行乐。 她回了趟林海镇的家,得有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她花了一下午打扫蒙尘的卧室。又出门逛逛,买点好吃的去见奶奶。 墓前积了点灰,钟雾青照旧擦擦,摆上祭品,坐在边上和她聊天。 她和奶奶撒娇,希望她不要生气,自己也不是不想过下去,可是老天不肯嘛,她也没办法。说这话时她语气轻松,掺了点幸灾乐祸。 只是她突然想到了江妍,会不会生气呢?按她这一面对自己就容易哭的样子,想必会边哭边骂。 她脑补了下万一江妍知道后的样子,眼圈红红地瞪着自己,还是怪好玩的。她忍不住笑出声,心说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 笑完,她又觉得心里空空的。 慢慢喝完手边的小半瓶桂花酒酿。 晚上收拾完毕,临睡前,她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树。不知道谁家跑来打桂花,把桂花树打秃了一小块。 她拿过床头柜里奶奶做的小香囊,放在鼻间闻闻。味道并不浓烈,毕竟放了很久。她莫名想着,等树再开花,她就打下来晒干,做好多好多个小香囊给江妍。这样的话,以后要是自己不在了,应该能让她消消气。 她能够平静等待死亡到来,在江妍到来前。 第111页 江妍这个人只要不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能毫无心理压力地快乐过活,唯一多点麻烦的,就是那个苦到舌苔快要丧失味觉的中药。 江妍躺在她身边沉沉睡去时,她就有点捨不得了。 天将将鱼吐白,钟雾青醒来,见抱她的人都恨不得双手双脚都缠上来,干脆一动不动,窝在她怀里看她。 眉头皱起,那表情,要不是知道这人是失恋了,不然还以为是上门寻仇的。 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过去那么久,江妍还在询问关于「未来能不能是你」这样的问题。 不免小声嘀咕:「你到底是真失恋还是假失恋啊,可别又骗我……」 江妍不耐烦地哼了声,无意识地凑过来,两人快挤到床边去。 唿吸带出的微小气流很温暖。慢慢的,她刻意忽略的问题,又再次涌上脑海——江妍怎么办? 从前相处的片段如走马灯。 这样的感觉其实不太妙。意味着她已经开始捨不得了。 再多陪一会,多几天,多几个月。哪怕短到只剩几分钟,也希望她能在身边。 钟雾青自以为不会再度踏入医生的诊室。 等人重新出现在老中医面前时,老中医不太相信地低下头,拨下眼镜睁大眼睛看她好一会。两人僵持片刻,钟雾青打着哈哈,「嗯,没错,是我,我想……接受化疗。」 敲定化疗时间的第二天,钟雾青向领导递交了辞呈。得知情况的领导既可惜一位人才的流失,又心疼她不幸被病魔找上门,找人事计算薪酬,连着年终和分红都算,私底下还添了些。 突然闲下来,让钟雾青有点无所适从,浑噩度过一天,江妍带着花上门。 随口掐的谎也能把她骗过去。盯着那张过分相信自己的脸,钟雾青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想着去旅个游也不错。 但她当真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咕嘟咕嘟喷香的汤,不时的叮噹声,走动的身影,有江妍在,一切变得热闹。 阳台边的苹果捷克热烈明媚,蓬勃活力。 她突然对死亡有了些恐慌,不是因为自己即将消失于世,而是要见不到江妍了。 「我只是突然很想你。」 钟雾青头次那么坦诚说出这句话。 「很久没见了,我想,见你一小会,见够了就让你离开。我没想打扰你的……」 钟雾青吸了吸鼻子。化疗虽然反应很大,不是每天呕吐就是犯噁心,吃不下东西,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让她想哭。她只是觉得累而已。 「对不起。」 她的确不该让人来,她没想让江妍难过。歉疚感横生。眼泪收不住了,一直流。 床板发出细微的震动。 眼睛被一只手蒙住。 耳边响起呢喃。 」雾青……雾青……不要哭了。「 手心有点痒,很湿,热流源源不断。像某种尖锐的利器直接往心脏戳。 江妍埋在她后背里,听她低低的哭泣,瘦削的嵴背连颤动都透着脆弱。 手心从热变凉,江妍,抽了张纸,慢慢擦她脸上的水渍。 而后轻轻地从背后抱住她,小声问。 「雾青,你还喜欢我吗?」 「我喜欢的,以前是,现在也是。」 这么一个诚恳真心的回答送到眼前,好像并不能减轻丝毫沉重的氛围。 江妍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但它早已如同过保质期的药,药物变质,毒性变强。她治不好心结,反而加重了病症。 她们相拥而眠,其实谁都没有先睡下。 从前躲在书墙后的那个午休,见熟睡中的她睫羽微颤如蝴蝶振翅,又如燕尾展羽。 稍一惊动,睁眼即消失。 江妍如梦初醒。 原来她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没能抓住这个人。 -------------------- 久等了,先发一章吧! 写它的时候在听《连续剧》 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收藏一下新文短篇百合《傻女》,感谢! 第81章 不要轻易走入良夜中 江妍是被查房的护士吵醒的,醒来就见护士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俩。 她好心小声提醒了一下,「那个…家属以后还是尽量呆在陪护床上,要是输液的话压到管子就不好了。」 江妍脸一热,沖她歉意笑笑,低头看了眼,发现在她怀里的人睡得正酣。慢慢将她的手拿下来,从床上撤下身子。 把护士拉到病房外小声问,「化疗最好是在什么时候?」 「她目前情况稳定的话,明天就可以开始。」 「化疗……会有什么危险?」 戴口罩的护士秀眉一拧,表情略显凝重,「可能更好,可能变差,这个说不定的,每个人的反应大多不一样。不过什么都不做的话,你也知道意味着什么。」 似乎感受到江妍的急切,护士踌躇道,「还是要看病人怎么想,尊重个人意愿吧。」 只是江妍没有把这话听下去。 回来的时候钟雾青刚醒,撑起上半身往门边望,见门边冒出一个江妍,呆滞两秒,钟雾青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于是眼睛肿得像核桃的两个人就这么遥遥相望,竟扑哧一声笑了。 关系似乎照旧如常,却又好像哪里有了点变化。 第112页 中午,两人就「蔬菜粥吃多少」这个问题拌了会嘴。 江妍就奇怪了,她做的辅食粥很难吃吗?每次钟雾青只喝小半碗,起初见钟雾青喝粥怪难受的,为了让她开心点,就坐下来陪她一起喝料理机里剩下的。 等她后面发现自己碗里的粥越来越多时,江妍就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放下碗,拉来椅子在她旁边坐下,刚准备苦口婆心地劝她多吃点,钟雾青还不乐意,当即哎呀哎呀地喊哪疼了哪疼了,谁知转过身子没多久,抱起手机就在那哼哼笑。 突然间,江妍又觉得好像没有必要硬逼着她。 她沖那个背影问:「雾青,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钟雾青倏地转过来,睁大眼,挺惊讶的,但微弯起的眼分明藏点窃喜:「你说这个啊,我还以为你又要让我多喝两口粥。」 江妍颇无奈地扫了眼她,「反正我说了你也不听。」 「那你怎么突然说这个?要陪我一起做吗?」钟雾青嬉皮笑脸地往前挪动。 江妍没说要还是不要,「你乐意的话,就说说看吧。」 话到了这,钟雾青定定看着她这双眼,充满探究欲,最终止步于她的顾左右而言他。 她坐回床边假装沉思,实际上答得并不走心,「没有诶,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怎么会。」江妍倒是比她急了,「你现在脑海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是什么?」 「啊,那倒是有的。」 手机屏幕弹出推送提醒,钟雾青从这其中获得灵感,开玩笑般随口提了一个根本实现不了的愿望。 「之前看的小说还没更完。」不紧不慢倒回床铺里,她调整了下靠背的枕头,点开新章节草草扫了几眼,「这俩人会怎么结局我还蛮好奇的。」 提到小说她就有劲了。不知想到什么,霎时握拳虚虚砸了砸床,作气愤状,「套娃剧情暂且不论,这男主怎么一碰到恶毒白月光脑袋就降智了!」 「你很想看吗?」江妍问。 「问题是我想看也没用呀。」钟雾青抬头看她,最后笑着嘆了口气,「你老是这么问,难道你还要把人作者绑过来写给我看吗?」 江妍垂下眼,最近总是闷闷的,「我没有这么想过……」 对面莫名静了下来,江妍有点困惑,正准备去看她,左脸颊突然被覆上一层温软。 一触即分,恍如过往那些少得可怜却暗含暧昧的浮光掠影。 钟雾青淡淡笑,用放轻的语调哄一个失意又失神的人。 「要不要听我讲故事?」 这一个下午,除了护士查房做检查,给钟雾青打吊瓶输营养液外,其余时间,钟雾青都在给江妍述说她和这本小说的恩恩怨怨,连那些江妍听不懂的词语,诸如白月光、带球跑、黑客帝国等,她都科普了一遍。 江妍听得认真,钟雾青便一直说,反而先把自己说困了,最终在江妍温和的低语下沉入睡眠。 被子盖好,江妍看了她好一会才小心起身,刚走出没几步,忍不住又折回来,拨开她额前的丝丝碎发,在上面印一个吻。 钟雾青睡醒时发现床边空的座位,还没太反应过来。手机里江妍只发了句简短的话:我出去一趟,你好好吃饭喝药。 熟悉的护士路过病房,看见钟雾青抱膝坐在床上,像一株沉默的静止的龙舌兰,看逐渐西沉的落日。 「小青,你是想朋友了?她下午走的时候和我说了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的。」 钟雾青回头看了下来人,被人看透点心思还挺不自在,她又摆出那张标准的谦和笑脸,「我看起来很明显吗?变化很大?」 这位护士私底下其实和钟雾青挺聊得来的,也算是半个朋友,她真诚道:「嗯,至少你刚来那会,只会说没有,而不是疑问句。」 江妍回来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了,她进门时带着春雨时节特有的寒凉,唿吸间飘着很淡的白雾,今天降了点温,比平日冷一些。 而对面的钟雾青正好把杯子里的最后一口中药喝完。看见她时眼睛亮了亮。 她从床上下来,想去倒了杯水给江妍,顺带问:「你下午去哪了,怎么还喘着,跑回来的?」 江妍拉住正欲转身拿纸杯倒水的人,将一本崭新的,还带着淡淡油墨味道的软面本子,拿到她面前。 「我今天去了很多家书店,没找到你下午说的那种风格的书,好像……你讲出来的,和书上的感觉不一样。」 啪嗒几声响,微微颤抖的软面本子上又被落下几块水渍。 「抱歉,我还是没能找到。」 和钟雾青相处的时间是争分夺秒的。 这一个下午,江妍规划好了一切,利用每一分钟找遍这附近所有的书店,这家没有就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家,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她想找这本书的替代品,但好像怎么都找不到,怎么翻看,好像没有钟雾青描述来得又爱又恨,又尬又上头。 在最后一家仍然没有那种对味的感觉后,江妍回程的路上,不得不去承认,这样的做法其实很蠢。没找到只有浪费时间,但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这毕竟只是一本书,只是一种消遣娱乐,钟雾青会捨不得吗? 今天唯一的收穫,是防止雨淋而揣在外套里的软面本子。 「后面我问了朋友,她说可以去找人续写一个结局,我找到了,我让她写多点,列印装订出来的时候,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第113页 钟雾青用力消化这本子诞生的前因后果。 没想到无心的一句玩笑,竟真的被江妍当了真,她顿时失去所有组织语言能力。只凭本能的冲动去抱住这么个人,这才发现她抖得厉害。 等她听完江妍后面的话,才知道,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冷,而是因为无法面对将死的自己。 只见江妍颤着手,抹掉本子上面的泪水,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把话表达清楚,「但是……我不想那么快给你。」 「我并不是想去完成什么遗愿,我想让你去化疗,如果你很想看到关于它的结局,可以等化疗结束,一结束我就给你看。」 「雾青,你说这样好不好?」 她双手捧着钟雾青的脸,稍低下头,去贴她的额头,「我找不到别的办法了。」 热泪总是不停地流。姿态卑微又虔诚。 她这么个无神论者,实在不知道该向哪个神明做祈愿。 哽咽下,话语再三断续。 「雾青,你能不能好起来,我捨不得你,我真的捨不得你……我没有你不行……」 没有人会不想活,没有人不会惧怕死亡。 她曾嘲笑古人妄图寻找长生不老之药,为得永生;曾在赵曼殊的阴影下,动过一了百了,死了多好的想法。 求死,的确简单。 往天台下一扑,往桥边一跃,或者往腕间一划。心脏在某一瞬停止跳动,然后一个鲜活的人就此消失于世。 只是亲友家人会为之悲泣恸哭,余生都要生活在失去这个人的悲痛阴影中。这其中,只得一人解脱。 而求活,太难了。 绝症、意外,天灾或人祸,所有这些生活中不可控的危险性,人们在这样的强大摧毁力下如洪流里的一粒沙,除了被推着走似乎很难有第二选择。 所谓抗争不过蚍蜉撼树,连撼动它的机会都是分毫。 自己的确自私。钟雾青或许会很痛苦,但也可能会有所好转,减轻患癌带来的疼痛。概率一半一半,博一把,好过什么都不做的必死。 她无比渴望钟雾青能够多活一天是一天,希望心电检测仪能够保持平稳正常的波动,妄想她还能像今天这样,如此鲜活灵动地站在自己面前,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陪她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忘时刻。她就这么一个念头。 她曾如此轻视死亡。 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格外渴望生命的延续与长久。 -------------------- 章节名来源狄兰·托马斯的诗歌《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第82章 半分钟恋人 软面本子滑落到床边,江妍的双手死死抱着钟雾青,用力到颤抖,哭到快上气不接下气。 钟雾青任由她抱,还不忘给她顺顺背让她缓气。 仔细想想,自己后来好像总是惹她哭。她见过太多江妍哭泣的样子,有伪装的,有安静的,有隐忍的……倒是第一次碰到哭得这么失态的她。 像个突然失去目标的无头苍蝇,只知道一根筋撞向自己。卸下平日重重防备的淡漠,她也不过是个在生死面前慌了手脚的普通人。 胸腔中心脏震动,空气里浮动细微油墨味。 摊开一半的软面本子被窗台的风吹开,上面的黑体字密密麻麻,纸页在微风中摇摆不定,那墙上钟的秒针发出细微的,富有节奏的嘀嗒声。 钟雾青帮她擦眼泪时,突然觉得,时间好像真不太够了。 其实江妍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还是尽量再呆久一些吧,至少她下回哭的时候,可以给她递上纸巾,不用偷偷抹泪。 不知何时,哭声渐弱。 钟雾青摸摸她后脑勺示意抬头,抹掉她眼尾的泪水,又用了点力气扒拉开江妍的一只手,伸出尾指勾住她的,举到两人之间。 「拉钩,说好了啊,等我疗程结束,你要把本子给我。」 ———— 化疗为期五天。 所谓的化疗并没有想像中的繁琐。绝大多时候是输液的形式,再辅以饭后必须要吃的药片。除上述外,还要定时检查肝肾功能和血常规。 第一天输完液,钟雾青状态还算良好,到了晚上还偷偷拿江妍放在柜子顶层的软面本子。可惜手才刚摸到本子的封面,就被人抓了个现行。 江妍清洗完辅食机,从洗手池出来,就见被拉开的柜门后,有个人踮起脚摸索里头的东西。江妍走到她面前轻咳一声。这个人便从门边冒出半个脑袋,眉眼中被抓包的尴尬转瞬即逝,换成讨好的撒娇,伸出的拇指食指比出一个极小的间隙,「我就看一小章,就一点点。」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江妍也不小气,直接说给她看两章,看完睡觉。 钟雾青开心到抱着她转了一圈,临睡前捧着本子,火速读了两章一不小心上头了,正准备翻开第三章 被江妍眼疾手快按住了。 「再看一点点嘛,又不差这几页。」 「你能不能讲点信用?」江妍笑她耍赖皮,把本子拿回来,笑意愈加深,「等你化疗结束再看,不差这一会。」 本子被拿走时钟雾青瘪起嘴,意犹未尽地看着它被放到柜子最高处,但她也不恼,一眼就看穿江妍的小心思,「我猜你又是故意的。」 江妍没说是或不是,默默给她整理床铺,给她盖好被子,钟雾青又说话了。 第114页 「江妍……我这会脑子亢奋,睡不着了。」 视线不时跑到自己身上,飘忽不定地转动,一看便是有事相求,江妍问:「那你想怎么样?」 既然看不了小说,钟雾青决定退而求其次,笑嘻嘻拉住她手,安心闭上眼睛,「想听你讲故事,我要听小王子。」 江妍把手机里小王子的故事讲到三分之一,停顿的空档,均匀平缓的唿吸传来。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前行。 江妍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手背,偷偷笑了。 挺疼的,不是梦。 第二天输完液,刚拔完针,钟雾青突然立马冲进卫生间呕吐。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坏了江妍,跟在她身后递纸倒水。吐到最后,整个人站起来都是摇摇晃晃的,江妍急得眼睛都红了,把人搀扶出来放回床上。 钟雾青脸色煞白,唿吸都变得急促了不少,侧躺时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很虚弱。 江妍想要给她倒水,水壶拿在手里不是很稳,倒出来的水溅出了好一些。一只手伸了过来,很轻地拍了拍她,「江妍,别怕,不要急,我没事。」 再往后,钟雾青几乎没说话了,喝了几口水,噁心反胃的感觉让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喝点清淡的蔬菜粥。而后一沾枕头,没过多久就起了困意。 她再躺下时,手一直被江妍牵着。 江妍就这么陪了她一下午。 临近晚上八点,送检的血常规出了结果,这次的相关癌指标升高了很多。在看报告的老中医仔细看了两三遍,越发不妙的气息从他久久无法舒展的眉心褶皱中体现。 良久,他放下了纸,没有妄下定论,用一种安慰的口吻,「等明天造影和相关的报告出来,现在暂时看不出什么,你先回去休息吧。」 其实江妍心有预感,他也许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 回来时,钟雾青还在睡,江妍在她旁边的陪护床躺下,暗自握了拳,等到指甲快要嵌进肉里,她才感到一丝异样的疼。 摊开掌心,四个并排一列的月牙痕渗出丝丝的血。 原来,这也不是梦。 第三天输完液,钟雾青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喝了半碗鸡茸粥后,搁下了碗。 时刻呆在身边,在江妍眼里,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还是能够从触摸脸颊时感到,她真的消瘦了。 江妍问钟雾青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她想了想,说,想吃一个草莓红丝绒小蛋糕。 等人睡下了,江妍才出门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精緻的方盒子。只是她刚准备走近病房,就被匆匆跑来的护士喊去了诊室。 诊室里,老中医神情格外严肃。 已经全面扩散的癌细胞,逐渐出现衰竭迹象的器官,和几乎没了用处的化疗。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江妍,她没赌对。 「别太自责,癌细胞的扩散速度本身就很快,并不是化了疗才加剧的。」 她木着身子听老中医的判断,仿佛等待上天的宣判。 「出院了之后,如果需要镇痛的药我可以开。」老中医拍拍她的肩膀,踌躇着措辞。 「接下来……会很快了,早点回去陪陪你朋友吧。」 江妍从诊室回来,安静立在一旁,别过头去拆蛋糕,钟雾青从她那掩饰无果的眼泪中知晓,这次的化疗并不是好结果。 就和当初确诊患癌一样,她仍旧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只是很想做点什么。 她喊了声江妍,看见她回头时那丧气的样子,还有她眼里倒映的自己——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突然间,她很想实现当初那个骤然中止,并未得到圆满结局的约定。 她从床上起身,在江妍面前站定。 拆蛋糕礼盒的手抖了好几次,怎么都没有拆开,钟雾青按下那双慌乱的手,下一秒就有眼泪砸在她手背。 钟雾青说:「江妍……我想看音乐喷泉,想玩发光蜻蜓。还想在大桂花树下乘凉,和奶奶聊聊天,如果可以,还能打打桂花,去林间摘果子,只是一个人玩肯定没意思,毕竟人多才热闹。」 她铺垫了一个这么长的句子,最后说出了当初在太阳雨下同样的邀约。 「但我只想要你来我家。」 她拉过江妍的手,另一只手取下蛋糕盒装饰上细短的银色丝带,绕第一圈、第二圈,最终柔柔缠在无名指第三指节。 「现在肯定不能和那会比了,怕你嫌我,埋怨我当初的决绝,先给你一个小礼物就当赔罪。」 「不过我先说一句抱歉,这个礼物可能有点简陋。」 手指翻动间,一个漂亮精巧的莫比乌斯环变了出来,像只抽象的蝴蝶。 丝带在透进来的光斑照耀下,发出足够瞩目的银辉。 钟雾青仍然牵着她的手,指腹摩挲那纤细的无名指,再抬头看她。 不再是平日里的笑眼弯弯,郑重严肃如婚礼上的宣誓。 她问:「江妍,你还愿意来吗?」 选择权再度交到了江妍手中。 兜转间,所有的一切仿佛无名指上的莫比乌斯环。 既无原点也没终点。这段关系从来没有真正开始过,既然没有开始,也就无谓终止。 可一旦这段关系确认,自己有这个能力去承受结局吗? 江妍恍然想到很多个以前,想起酒店那场疯狂逾矩的夜晚,飞蛾扑向刺目的橘黄壁灯以汲取光源。 第115页 然后一切明了。 她毅然选择扑向末路的火。 说,「我愿意。」 -------------------- 恭喜二位女嘉宾牵手成功 第83章 色相令人乱 距离江妍假期还剩不到七天时,钟雾青出了院。 道别了老中医和护士,她们拿了点药,便出了大门。钟雾青身上的行李不多,一个背包就囊括了她住院一个多月来的所有,一个挎包,一个大背包,和她人一样,总有点孤零零的样子。 回程的路上,钟雾青打消了江妍打的士的念头,「坐高铁呗,上高速多单调啊。」 地铁转乘三次,最后一次是那趟熟悉的三号线。 今日天空放晴,被雾雨水洗过的城市澄澈明净。途径无隧道段,敞亮的景色像一块徐徐展开的画布,蓝天白云衬青山,还有宛如金色碎星洒过的海面。 钟雾青一心看着窗外,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不忘拉过江妍的手,让她一起看。 江妍反扣住她的手紧紧牵住,在那之后没有松开过。 眼底余光下,老有什么东西闪着自己眼睛,钟雾青低头去看,看见对方无名指上她弄的丝带戒指。 江妍皮肤白,手也好看,这玩意在她手里不仅不突兀,反而成了个加分的精緻小装饰。 江妍戴了一整天,钟雾青问她是不是捨不得摘下来,她不答,倒是到外头转了一圈,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手上有这么个特别的小戒指。 平日经常打交道的护士路过,一眼看到江妍那垂在身侧的手有别样之处,拉过她手端详:「这哪买的?新潮流吗,还怪好看的。」 江妍说:「雾青给我做的,就这一份。」 潜台词就是:你想要也没有。 「怎么还戴着。」钟雾青用指腹轻摸丝带的纹路,「这么喜欢吗?」 「嗯,你给我的,当然喜欢。」江妍该打直球时必打直球,噎得钟雾青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这种坦诚。 去林海镇的人少,四周的乘客大多在前面的站下了车,她们所在的车厢更是没人。江妍现在不是很想说话,和钟雾青对立而坐,把注意力放在窗外。她怕一个不小心,和钟雾青聊没两句就崩情绪。 对面人可不会这么想。拍她胳膊,压低声喊她,「江妍。」 「嗯?」 「你过来,我有事要说。」 神神秘秘的,江妍想都没想,将身子前倾。两人的脑袋越挨越近,江妍特体贴地用耳朵贴近些,好听清她那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那在阳光照拂下的耳垂泛着雪白,莹润如玉。 柔嫩的唇瓣亲了下它。弄得它的主人下一秒即刻捂住,另一只耳朵在过于敏感的刺激下发红。 钟雾青自然起身,继续看风景,好像刚才的小恶作剧另有其人。 她勾唇笑:「好了,说完了。」 到了家,两人放下行李,家里除了客厅落点灰之外,还算干净。 正准备打水擦桌台,江妍看见自己的手,顿住了。路过的钟雾青当下便瞭然她的犹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方形小锦盒。煞有其事地走到她面前,钟雾青的系法很精巧,只要在侧边丝带轻轻一抽,保持原样的同时又松开了戒圈。 让它能够轻松取下,安稳置于盒子里。 「让它休息会吧,吃灰了可不好看了。」 等两人忙完已经是中午的点。 五月时节碰上大晴天,是走几步路就能回暖的温度。钟雾青脸上那病怏怏的苍白在收拾中消减了些,多了点血色,精气神都来了不少,拉着江妍就往门口走,开心地说要出去吃点好吃的。 往巷子深处走,途径两个大姓祠堂,有阴阳太极做装饰的空地,再拐个角就是菜市场。 不像城市规划有序的划分,这里带着不加修饰的原始烟火气,摆摊的人,一根扁担挑两样,坐下后把东西一字排开,里头可以是糕点小食,也可以是新鲜蔬果。往尽头的蓝色棚子进去,又是新景象,笼屉里蒸着精緻小点,油炸摊子飘出香味,汤锅煮着浑圆的绉纱云吞。 但钟雾青最想吃的不是这些,而是边上一家专做咸口钵仔糕的小店。米浆盛在小碗碟上,辅以酱色肉末,出锅时竹籤沿着碗碟一划一挑,米糕轻松落入盘中。一口气吃了九个,她近几日来喝的清粥都不一定有它多。 应了那句山水养人,来到这里,钟雾青的胃口好了很多,临走时不忘买上两份桂花冻。 两人边走边逛。进了长街尽头的老广场,广场中心偏右的空地搭了个戏台子,台上正准备道具布景,台下观众这会不多,两人抢先找了阴凉的地坐下,打算听戏做消遣。 黄梅戏平词的唱腔委婉悠扬,把《梁祝》和《天仙配》唱得分外动情,如泣如诉,听得人快忍不住落泪。当然,除了钟、江二人。 她们不哭不笑,只专注地听。 再往后是花腔为主的小戏,诸如《打猪草》,《蓝桥会》等,钟雾青听不懂,听没一会就挨近江妍小声问:「摘莲雾,去不去?」 种莲雾的林子在家后头的山,这里的人不多,山脚临近村入口几家杂货铺,吃的用的玩都有,专做村子人的生意。 这会的莲雾刚刚成熟,要找个完全熟透发红的实属不易,钟雾青拉着她找了半路,也只找到五六颗,好在一个个都脆甜多汁,也算不虚此行。 第116页 唯一不好的是,山里天黑得快。两人忘了手机充电这事,这会电量告急,走了一会,钟雾青的手机手电筒灭了,只剩江妍的手机还有百分之六的电撑着。 无光下崎岖的山路危险重重。钟雾青不知道踩到什么,扭到了脚,疼得低唿了一声,被江妍拉到旁边的大石子歇息。 江妍想了个法子,她看到远处极微弱的灯光,想必很快能到出口。 「我先下山去借个灯,你别害怕,也别乱动,等我回来接你,好吗?」 钟雾青问:「等多久?」 「很快。」 起身前,江妍又用力握握她的手,「放心,我会回来的。」 钟雾青便安分坐在石子上等。 林间的夜色太浓了,抬头的天幕是深到快发黑的蓝,一点光亮都很容易被吞噬殆尽。 江妍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微弱的灯火也转瞬熄灭。 钟雾青坐在深林里,有点懊恼忘了问江妍,很快是多快。 默数到第199只绵羊时,脚踩枯枝叶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重而急的唿吸。 江妍重新出现在原来的地方,一步一步来到跟前。 她满脸焦急,关切问:「店家没有手电筒,我只能买到灯笼,是不是等久了,你没事吧?」 钟雾青摇头说没事,简短得很。 又见江妍手里提着一个浑圆莹白的月亮灯笼。光源明亮,衬她这身浅白色的长裙,有种说不出的美。 她忍不住打趣:「你这样,有点像下凡的嫦娥仙子,就是手边的兔子胖了点。」 见到人后,江妍静下心来,倒有点尴尬,「嗯,就剩两个了,我想,这个可能看起来更亮一点。」 钟雾青在江妍的搀扶下,站起来,没有立刻走,而是拉住江妍,端详了它一会。 她突然说:「还是差点意思。」 江妍没明白,但再想说什么已经说不出口。因为她的唇已经被对方堵上了。 万籁寂静,余光里月灯笼洁白。 也许是幻觉,唇瓣辗转厮磨间,江妍闻到了久违的桂花香。 第84章 「雾青,别惹我哭了。」 有了刚才下山的经验,江妍知道哪一段有石子,哪一段路陡,她坚持要把扭伤脚的钟雾青背起来。 同时,还把提灯笼的小木桿交到了她手中,钟雾青探出一只手,给江妍照明。 路上,她用脚尖点了下灯笼,它便轻轻晃动,钟雾青忍不住说:「它真的好胖。」 整个人伏在江妍背上,贴合的身体很温暖,钟雾青搂着她脖子问:「江妍,我重不重?」 她本就身轻,加上近日来的消瘦,又能重到哪里去,把人背起来的瞬间心惊,江妍巴不得她再重个几斤。 「我倒希望你能再重些。」 肩上传来笑声,钟雾青将脑袋搁她肩膀上,歪头看她,又问:「那我会不会瘦脱相?」 「不会,你只是瘦了点,还和以前差不多的。」江妍说得真诚,也许是时刻呆着一起的缘故,她真没觉得钟雾青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没骗我?」 「骗你是小狗。」 背上多个人,江妍把路走得小心谨慎。 繁茂的枝桠不时划过肩膀胳膊,钟雾青抬手拨开,防止它碰伤江妍。又将灯笼往前送,好让它把路照得更清楚点。 林里只有这两个晚归的人,脚底下踩的枯树叶还在咔吱咔吱响。 钟雾青无聊,索性找起话题,问说陪自己这么久,不怕有人找吗? 江妍摇头,「不是和你说过休假了吗?除非有事打我电话,其他时间他们找不到我的。」 钟雾青便问:「那阿姨呢?阿姨最近怎么样?」 说来,江妍自从来到医院那天,就没有在钟雾青面前提过赵曼殊,总怕会影响到她的情绪,如今主动提起,想来钟雾青并不是特别排斥。 事实上,江妍在医院呆到第三天时,在走廊间接到了赵曼殊的电话。 她刚哭过,鼻音有点重,压着声问说:「妈,有什么事?」 赵曼殊敏锐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妍妍?感冒了?还是哭了?」 她本打算趁着江妍现在休假,让她回家待几天,吃点她最近新学的菜。 迟迟听不到她的回答,赵曼殊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我在医院,陪钟雾青。」她解答赵曼殊的疑问,把钟雾青患病的事告诉她。 电话过分安静,赵曼殊忍不住嘆息:「怎么会……」 那种惋惜心疼的语气不是假的。 她又说:「需要我过去帮忙吗?我可以给她做点营养的汤。」 不知为什么,江妍突然有点欣慰。日子过去这么久,原以为这俩人会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但似乎很多事情都在时间消磨下变得并不那么尖锐。 江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没事,我会做的,担心的人多了她反而会不高兴。」 细细想来,那些恨啊怨啊的往事,度过了再倒回头来看,也不过是漫长岁月一个小小节点,再多怒火也会有熄灭的一天。 死生为大。 她突然庆幸浴缸那天死神没有带走赵曼殊,她还能够在这里和自己通电话,还能和她说说近日的苦闷。一处长久的避风港。 赵曼殊说:「你得好好陪她,逗逗她开心,情绪乐观做什么都会好点。」 第117页 江妍鼻子有点酸,揉揉眼睛,说好。 回忆起那天的电话,江妍耐心对钟雾青说:「她这两年认识了新的人,我喊他叔叔,这叔叔很爱她。」 钟雾青惊奇:「那很好啊!」 江妍点头,又说:「前些天她打电话给我,问过你近况。」 钟雾青声音弱下去,有点紧张:「哦……问我什么呀?」 「我把你的事说了,她想给你煲汤来着,还说我得好好陪着你,逗你开心。」 钟雾青笑出声,「这样……那你有空替我谢谢阿姨。」 是很愉悦轻快的语调,悬在江妍腰间的脚慢慢晃起来。 一直走到迎风的路段,风掠树梢林,显得尤为静谧孤寂。 所有声响变得越来越轻,连唿吸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钟雾青突然问:「江妍,你怨不怨我?」 江妍假装不懂:「怨你什么?」 「怨我当初不和你在一起,怨我总是看着你在痛苦却什么都不做,怨我们其实本可以早点如此现在已经晚了太多。」 江妍只是问:「雾青,你是在怨自己吗?」 被直白揭穿心中所想,钟雾青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了……」 她的语速很慢,慢到好像快把她们相识的十年想了个遍。 「我以前没想过自己会对不起谁,到头来发现,最捨不得的人是你,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多陪陪你了。只是在想,这样对你是不是太残忍了。」 「下山的路还长,我怕看不清,等会咱俩摔半道上。」 依然没有直面她的话,江妍收紧手,把人背得稳稳噹噹。 「雾青,别惹我哭了。」 钟雾青笑了一声,不再说话,食指蹭她脸颊,挠痒痒似的摸着玩。 坡度逐渐变得平缓,前方某人家门前的盏灯在树木缝隙间时明时灭。 临近出口,钟雾青起了点困意,正准备趴在江妍肩膀上小憩一会,就被指责了。 「你确实挺坏。」 指责得不够狠,语气平得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小事。 钟雾青重新睁开眼去看,只能看到她平静无波的面容,和时常垂下的长睫羽,这个样子总透出点初相识的忧郁。 「我以前的确怨过你,但我现在反而感激你那天让我来医院,与其在某天得知你的死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倒不如时时刻刻陪你走接下来的路。」 江妍顿了顿,做一个深唿吸,把话说得清晰有力。 「所以,雾青,我从来不后悔来到这里,也不后悔认识你。」 灯笼发出的光像月光,照得皮肤仿佛披了层极温和的柔纱,恍如兔子奶糕,不免容易让人心生喜爱,口舌生津。 钟雾青盯着那块生白的脖颈看了好一会,没人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 下一刻,脑袋一歪,埋在她脖颈处乱蹭。被阻隔的声音发闷,她在笑,说些不甚走心的话,「江妍好好噢,你怎么这么好,说得我好想亲死你。」 江妍只当她是试图缓解此刻过分沉重的氛围,而这些不着调的话的确起了作用。 她心情变得轻松了点,笑说:「算了吧你。」 她可不信钟雾青有这么大的精力。 -------------------- 江妍:不信。 (晚上继续 下章是探鸽单方面认为的「不看会后悔」系列) 第85章 唿吸太无常 到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两人简单梳洗过后,换下干净的薄睡衣回到卧室。 夜晚难注意脚下的路,沿路杂草丛生,灌木繁多。一条路走下来,这会两人才发现,江妍细白的脚踝处划出了几条小伤口,细细长长的,像柳叶。 而钟雾青的左脚踝是轻微扭伤,略微肿胀。 江妍不甚在意地跺跺脚,活动了一下筋骨后让钟雾青去床边坐下。随即走出房间,再回来,手里多了个团成团的毛巾。 她在钟雾青面前蹲下,托起她的左脚,就把毛巾贴上去。 很冰,原来是包了冰块。 钟雾青不敢动,脚心贴着掌心,很热,而冰毛巾又冷。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五分钟过去,江妍还保持着原来半跪下的姿势。 低头时,墨发垂落万千丝,钟雾青数不清。顺着长发往下看,从脖子到锁骨,仍旧是那白的,看着很细腻的肌肤。 再一看,当初那个她在锁骨处留下来的牙印子,时间过去很多年,变成点点疤痕,较周围皮肤不正常的肉粉色。 手不自觉抚上去,微凉的指尖贴得对方缩了缩,钟雾青笑她好敏感。 又问:「都这么久,它怎么这么明显?」 「是你咬太深了。」 「那你会不会生气?」 今晚的钟雾青话有点莫名其妙,总是在询问自己。 「你这问的是不是晚了点。」江妍专注于她的脚,「不会。」 「要敷多久呀?」 「可能半个小时。」调整好毛巾贴合的部位,江妍抬眼看她,「疼不疼?」 钟雾青摇了摇头,注意力放在她长裙下半掩住的脚踝。 末了,说:「礼尚往来,一人一次,我等会帮你脚踝上药。」 钟雾青美其名曰的上药更像是逗她玩。 她让江妍坐在床头一侧,自己的伤腿搭在床沿,被江妍用手固定着防止乱动,另一只脚盘起,又让江妍把脚搭在自己小腿。 第118页 指腹抹了点药膏,往那些细小伤口上小心涂抹。乳白的膏体在指腹温度下融化,药膏有股好闻的冷香。 伤口涂了个遍本该到此为止,钟雾青却一直没松手,摩挲起她的踝骨。 柳叶状的小伤痕,用指腹碰,有种轻微的凸起感。 江妍感到一阵从脚踝处传来的痒与疼,却不想喊停,因为眼前的人正垂头,出神地看自己脚上的伤,心事重重,似是藏了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一直到她慢慢适应脚踝处的异样感,钟雾青突然低声呢喃:「『实指望你唤月老来做媒,谁知晓喜鹊未报乌鸦叫,实指望笙管笛箫来迎娶,谁知晓未报银河断鹊桥,实指望大红花轿到你家,谁知晓白衣素服来节孝。』」 江妍听出来,这是下午听戏时《梁祝》里坟前化蝶一幕关于祝英台的唱词。 没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转而想钟雾青今天的反常应该是受了梁祝的影响,还没走出那种哀伤的氛围。 她面露忧色,怕人沉溺于消极情绪走不出来,「雾青,戏台这会已经休息了,你也该出戏了。」 钟雾青淡声说和这没关系。 「梁祝互通心意无奈父母命。在那个时代,要门当户对,要父母命不可违,所以他们的悲剧是必然。」 手改按揉为圈紧,她定定望向江妍。 「可我们并不完全受这样的约束,赵曼殊会有放手的一天,那我们该不该这样?」 突然的发问砸得江妍无措,而发问的内容藏着往日缺憾,足以使心脏一颤。她故作冷静:「为什么要这么问?」 「你提着灯笼来找我的那一刻,我后悔过。」 「下山时,我总在想,以前追求无拘无束,排斥过分深的关系,却独独对你生出妄念。独占不了你,我选择放弃。」 「等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过后悔。你要怨我,也应该的。」 江妍听完,静默了半晌,突然问:「如果倒回当初,我来你家找你,一切还会作数吗?」 钟雾青一怔,细想片刻,缓慢摇了摇头,调笑道:「不敢误佳人。」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哪怕再来一次机会,她仍旧会选择退居壳中,永不会将手交到江妍手中,将自己寄託于一段虚无缥缈的情感里。 并不算多么意外的答案,这才是钟雾青。 江妍保持平静:「那我就没有怨的必要,註定要如此,怨你没有意义。」 不知道想到了哪些往事,钟雾青笑了笑,眨眼间泛出水光。江妍觉得那不是错觉。 原本搭在踝骨的手逐渐上移,她的身子开始前倾,一寸一寸贴近江妍。 讲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何必那么好。」 话毕,气氛开始变得不一样。 她慢慢来到江妍面前,手一使劲,毫无防备的人就被推倒在床铺里。 钟雾青趴在她身上,像条柔软无骨的蛇。 「你知道下午我在想什么吗?」 再度俯身靠近,直到两个人挨得快鼻尖碰鼻尖,她自问自答:「看着你裸露的皮肤,贴着你身子,想的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颈侧湿热的唿吸变近,不时撩拨微小绒毛,像一场故意为之的小恶作剧。 江妍梗着脖子才不至于被弄得瑟缩,乱了心神。 看出对方的僵硬,钟雾青好笑地用唇贴住她耳廓蹭,小声说:「你不也流氓过吗?一人一次很公平,你这么好,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说罢,她抬手,将收拢纱帘的布条一扯,按住江妍一只手同床柱绑在一块。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江妍陷入短暂的大脑空白,很快,脑海突然蹦出钟雾青那句「亲死你」,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 怕人害怕,还不忘安慰:「不疼的,我绑轻点。」 被束缚了一只手的感觉并不是太好,无法对突发情况及时做出反应,只能承受着,这反而让江妍更紧张。 不多时,纱帐帘背后柔软的身体剪影重叠到近乎密不可分。足够厚实的被褥升腾热度,被推至锁骨处的衣物下方,平坦紧緻的腹部在逐渐不稳的唿吸中变得汗津津。 耳垂、耳后、脖颈,还有用指尖画圈的小腹。 所有的亲吻逗弄都往江妍敏感处撞。 迷煳中,江妍看见钟雾青跪趴在自己身上,四处摸索时身体因姿势的限制稍稍发抖。空出的一只手下意识揽她腰护住,让她不至于在计谋得逞中忘了方向,把自己磕伤。 把人往自己身上搂,仰起头去回应,闭眼时感官知觉被无限扩大,两人凭本能冲动去感受唇舌划过肌肤的感觉。 身下加重力道的按揉足以让神经处于高敏状态。 等到热意往下腹汇聚,紧绷的身体骤然得到释放。 像水岸边搁浅的湿淋淋的鱼,被突然放入温暖的洋流中。 「你失神了,江妍。」 钟雾青专注看她反应,窃喜于对方在余韵中久久无法回神。 过了会,摸她眼睛,说:「怎么还哭了。」 江妍循声睁眼,看见钟雾青那张灵动好看的脸,绯色上了脸,微潮的鬓髮弯弯绕绕。柔色的暖灯让周围愈加暧昧难明,那双眼睛瞥向自己时,流露出懒的媚意。 那一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好梦易碎。 桂花香被纷杂的冷香、药香取代,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第119页 这让江妍清醒。 她深知除开过分刺激而流下的泪水,还应当包括这场做不长的梦。 荒唐的恶作剧终止于脖子那浅尝辄止的一吻。 探出的点点舌尖如蛇信子,先是将流下的眼泪舔净,最后轻飘飘滑过颈侧那颗很小的红痣,带着略高的体温,和湿的气息。 钟雾青没有告诉她的是,她早在从前咬她锁骨那会就记住它。 一声轻的吸气,再唿气。 听着像嘆气。 「江妍,十年真短。」 第86章 亿千万分之一 不得不说钟雾青这人报復心还是有点重的。 也许还要加上点恶趣味,江妍醒来,手上的布带已经取下,搁在一边,手腕处还有捆过的红痕。 只是来不及去回忆太多昨晚的温存,她看见旁边熟睡中的人双颊呈现不正常的红晕,一摸额头,烫得很。 极有可能是昨晚夜里睡衣太薄,还开了窗的缘故,加上钟雾青现在身体抵抗力差,这一折腾直接就发烧了。 她赶紧起床,打了一盆冷水折回屋内,湿毛巾拧个半干贴在钟雾青额头,又怕吵醒人,动作放得无比轻柔。 这儿离镇上医院远,江妍不敢轻易把发烧中的人叫醒,再奔波劳累加重症状。只能暂且在家解决。 趁着毛巾变热的空档,她去药盒里翻找出了额温枪,还有退烧药,好在那天从医院出来多开了点药,药物还算齐全。 额温枪滴一声,显示38.5摄氏度,不至于把脑子烧坏的程度,江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一口气还没泄下去,烧得迷煳的钟雾青突然蜷缩成一团,捂着肚子,眉头深深皱起。 显然是胃又痛了。 江妍赶紧坐回床边,把人扶起来,将她蜷缩的身体舒展开,用从护士那里学来的按摩手法给她按摩腹部。 还不忘给她擦脸和脖子降温,冷毛巾换到第三次,身体在疼痛的缓解下变得不那么僵硬,钟雾青才慢慢睁开眼。 整个人被半抱在怀里,抬头看见江妍时她呆了一会,见人又拿来一块毛巾,打湿拧干,直直往自己脖颈处贴。 身体的灼热感,以及来自额头、脖子上的凉意,让她逐渐明白过来,沖她说:「我还以为我在泡温泉,原来是发烧了。」 怎么光记得发烧了,江妍没心思同她开玩笑,问:「肚子呢,还疼不?」 钟雾青摸了摸肚子,并不在意:「一点点而已,正常的。」 把一个病症说成是正常,江妍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只好说:「你想泡温泉的话,等你好了,我带你去。」 「好啊。」钟雾青笑笑,目光跑到了她的手上,看着上面的痕迹,伸出手去摸。 她稍显诧异:「没想到红了,昨天很疼吗?」 「皮外伤,不碍事。」 手很快拿开了,江妍在积极且努力地换洗冷毛巾,但床上的人显然和她不在一个频道上。 那手还没摸够就跑走,钟雾青玩心没得到满足,整个人都失落起来,手还停在半空中,「啊……」 江妍从水盆里抬头,就见到钟雾青一副被人夺走玩偶的可怜样,紧紧盯着她拿毛巾的手。 「干嘛?」 「想看你手。」钟雾青去碰她手背,湿漉漉的,转而去牵,手在冷水刺激和使力的作用下,骨节微微泛红,有种别样的美感。 手指嵌进指缝,算不上十指紧扣,「好湿啊,怎么还红红的。」 她端详的样子太过正经,反而惹得想歪的人是江妍。 拂开她手,江妍别过头去,毛巾拧了又拧,一滴水都滴不下来了她还在拧。 还是忍不住说,「你别闹我了。」 钟雾青收回手闭上眼睛笑,说她居然现在才知道害羞,反应有够慢的。 江妍自认人在冲动之下做的事情和现在足够冷静安逸的氛围不能相提并论,「现在又不是那时候。」 脱口而出的语气挺轻松,但转念一想,造成昨天的事,也有自己当初在酒店冲动行事,才让钟雾青有了点作乱的由头。 额头换下新的冷毛巾,钟雾青睁眼看倾身过来的她看得专注。 江妍在对视中开口,说:「以前做的那些事,我很抱歉,对不起。」 认错态度相当诚恳。 钟雾青最开始没什么表情,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到后面是她先绷不住。扭过头笑,毛巾都滑落了几厘米,「现在才想道歉是不是有点迟。」 反正话是说了,江妍可不关心迟不迟,她只关心毛巾要掉了得赶紧弄好。 手才刚来到她脸颊边就被按住,钟雾青贴着她手蹭,这手凉快,比毛巾好使,接着刚才的话,看着她说,「况且我也没怪过你。」 指腹碰到异于体温的热意。 江妍去看她的脸,看见她眼尾再度湿润。只能停下手中的事,问:「你怎么了。」 眼泪真是个好用的东西,掉一滴就能把江妍注意力吸引过来。钟雾青只是忽然间有感而发,看见江妍那满眼都是自己的样子,不知牵动哪根神经,要说它怎么就流下来,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能是想江妍了,哪怕她就离自己咫尺近。 「小病小痛的,没什么事。」她拉拉江妍的衣袖,「江妍,来陪我聊聊天吧。」 眼里噙着水,时间是一点一点熘走的,这个陪的缘由彼此心知肚明。 第120页 江妍不可避免地开始难过。 她不知道终点会在哪里,可能今天,可能明天,也可能未来某一天,好像此刻所有事都不如和她多说两句话重要。 顺从地放下毛巾,再顺从地在她旁边躺下,任由她重新拉过自己那只带有红痕的手。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煮点东西给你?你好吃点药退烧。」江妍躺不过三秒就开始担心。 「只是困而已。」钟雾青摇头,顺势一侧,额头贴到了江妍的脸,「我觉得降了些,你试试。」 江妍又问:「那你晚点想吃什么?」 不能不吃饭,尤其钟雾青这会情况特殊,得跟上营养。 「那我要吃甜豆花,桂花糖藕,还有云吞。」钟雾青掰着手指头数,「甘蔗汁也有点想喝。」 江妍奇怪:「怎么正餐不吃,都是小食。」 「好吃嘛。」 「那我晚点下山给你买。」 看来是真的困了,江妍说话的时候,钟雾青眼睛有点无神,反应慢,过了会才嗯一声当回应,仍旧握住她手,指腹总是游移在她经久未散的红痕处。 布条质地算是粗糙,江妍皮肤细腻,摩擦中很容易就红了,细看还有破皮的迹象。 两只手交叠,钟雾青握她手腕很温柔,像是在欣赏一件极具吸引力的工艺品。 钟雾青呆呆望着它,突然说:「江妍,红色应该很衬你手腕。」 钟雾青重新入睡时已经是清晨,烧退得差不多,只是额头带着因肚子隐痛而渗出的冷汗。 江妍下了山,来到第一天吃过小吃的地方。清晨的点,正是小吃摊生意火热的时候。 把钟雾青想吃的东西都买了个遍,再回去时,走到半道发现自己走岔了路。找来一个路人问路,路人是个老奶奶,手上还挎了竹编包,里面放香油和香,还有许多糖巧点心。 老奶奶一听地址,发现两人顺路,热情招唿她一起走,她说她要去那儿的山脚处祭拜神明。 行过曲折蜿蜒的山路,再上多四五道修缮过的用石阶筑成的坡路。 再翻过大石堆叠而成的小山丘,隐尘寺的大门赫然出现再眼前。 里头香客云集,进了出,出了进,正大门的木门槛早已斑驳,脚尖不小心磕碰还会发出吱嘎的声响。总之人多到门槛都快被踏烂。 按老奶奶的话来说,这里求神特别灵验,有求必应,她这次来就是给自家宝贝孙女求个好姻缘。 江妍心说也难怪它灵验,又是翻山又是走坡路的,这要不灵验都对不起路途的艰辛。 接下来只需要按照老奶奶往前方指的路就能到家。但江妍脚步定在了原地,迟迟没有朝前走去。 厅内传出的空灵梵音飘渺,来这里求神的人带着足够的诚意和期许。 真的很灵吗?有求必应? 江妍竟然也会开始寄希望于这些毫无科学依据的事情上。 渴求奇蹟出现的概率堪比亿千万分之一。 她早在钟雾青患病那一刻动摇自己作为无神论者的坚持。 第87章 水消失于水 江妍一个年轻人在这众多老人中显得有点突兀,两手空空的,手上拿的东西更是和祭拜不沾边。 一个没什么诚意,生涩无措的祈愿者。 她僵立在中间,正打算琢磨一下别人是怎么祭拜,一个声音喊住了她。 原先同行的老奶奶踏出门槛,正将红盘里的供品收回去,抬眼一见发现是离开了又折返回来的女生。 她略显侷促站在格格不入的环境里,眼睛跟随那些烧香拜佛的人。 老奶奶上前问:「小妹仔,你是要来拜的吗?」 慈祥和蔼的眉目,一句话就说出她此刻的渴求。像是找到救星般,江妍感激地点点头。 「拜什么呀?不同神对应不同,左厅的娘娘对姻缘,里头有姻缘红绳,祈愿后可以拿,右厅土地公对风水,乔迁动土等问他灵,厅里的百公对万事,就是啥都行,别人拜最多的就是他。」老奶奶给她答疑解惑。 江妍想了想,决定先拜百公。 她是临时起意,既没有祭品,也没有香油纸钱,没有充足的准备,怕仪式没做足,失了灵验。 老奶奶安慰,「只要有心,点两支香也是可以的,神明不会怪罪的。」 她教了江妍如何三叩头,如何插香,祈愿语要怎么念。 临走时还不忘送给她六支香。 临近饭点,大家赶着回去做饭。江妍点好香再进去厅里时,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 只剩下她和正中央的金佛像面面相觑,百公眉眼相当威风,斜飞入鬓,颇有门神那种不怒自威的神态。 自上而下的俯瞰透着威压,还有一种意外的靠谱。 江妍想这种错觉的产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病急乱投医,本着能有点希望算一点希望,她现在似乎也只能依託于神明了。 她跪坐在软木垫上,三支香举至眉心中央。 所有的祈愿语皆是同钟雾青有关。 要她健康,要她快乐,要她余生漫长。 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强调,生怕神明听不见。 后来她又担心这样会不会太贪婪。便转而向神明妥协,「如果太多的话,那,只要健康就好。」 三个标准诚恳的叩头,还有六个站起来又跪下的叩手祭拜,白灰扑簌簌地落,烫到手她也不多在意。 第121页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尤为郑重地将三支燃着的香插到香坛最中心处。 告别百公,江妍本打算回去,路过姻缘娘娘的庙,再次停下了脚步。 踌躇着,一股无名的冲动让她踏入殿内。 她进去了才发现最里头角落处的木桌后坐着个女人。她是专门打理寺庙的,中年,盘着发,穿着朴素,长的宽松的亚麻材质罩衫。 她问来人:「求姻缘是吗?」 带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温声细语。 江妍犹豫了半晌,才艰难地点点头。只是她不知道她们之间有没有姻缘可言。 似乎也是看出江妍的准备并不充足,想来是个新手。 女人对她说:「去前头上个香,拜一拜,请示神明意见可掷杯珓。」 徘徊在殿外时,江妍想,倘若有来世,希望她们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坎坷,最好还能时常在一起。 等她跪坐在慈眉善目的娘娘前,整个人变得平和起来,没有原先那般浮躁焦灼。 给娘娘报了她们的姓名,江妍选择对自己的愿望折个中。 只求一句:「常相见。」 问神的工具是新月状的木头,上面凸下面平,名杯珓。平的一面相贴,两手扣住月牙尖,嘴里默念愿望,最后请示神明好不好。 再松手一掷。 二平面。女人在旁边解惑:「笑杯,神明也拿不准。」 不算好也不算差。实际上人们通常会掷到一平一凸的圣杯出来为止,那意味着神明同意。 女人说可以再掷一次,江妍听从她的旨意,这次倒是成了圣杯。江妍却没有被安抚到,第一个结果才有它存在的意义。 江妍那种沮丧太过于明显,女人以为她是着急自己的姻缘。临走时,给了她一条已经开过光的红绳。 那是一条打了穗结,三股丝织朱红线编织好的绳子,据说效用堪比月老牵的红线——两人绑在一起,会有註定的缘分。 江妍本打算推拒这番好意。脑海鬼使神差地闪过凌晨,她们交握的手。 薄薄太阳光照耀下,钟雾青腕间苍白如纸。却对江妍那捆绑过的手腕说:「红色很衬你。」 最终,江妍选择收下红绳,向女人极为正式地道了声谢。 ———— 回去后,和钟雾青坐下吃饭时,手背处几点被香灰烫过的红印被钟雾青发现了。捉她手问她怎么回事,江妍如实讲述了先前的波折,但略去了很多细节。 「我回来后走错路,碰到个要去寺里祭拜的奶奶,我俩正好一路,我就和她去了,顺带去庙里祈了愿。」 钟雾青有些稀奇,笑她:「你什么时候信这个了,那你说说你祈了什么愿?」 江妍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高中那天江边游玩,钟雾青在浮尘寺里挂祈愿带的原话。 许了什么愿只有江妍知道。显然钟雾青也知道她这话的出处,哑然失笑:「你真会活学活用。」 自从那天之后,钟雾青似乎真的就好了起来。 第三天,她活蹦乱跳的,没有突然间的肚子痛,也少有反胃噁心的时候,吃嘛嘛香,精神头很足。还说要去旅行,到隔壁镇去坐摇橹船,采荷叶莲子,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在这个期间,江妍问了好几遍,「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钟雾青快被问得耳朵长茧,隔天中午摇橹船晃晃悠悠安逸悠然,江妍又在那旁敲侧击地问:「你肚子还疼不疼啊?会想吐吗?」 不知道的人以为钟雾青怀了,摇船的师傅不禁侧目打量了他们两眼,毕竟江妍那神情动作,除开性别,实在像一个新上任的新手爸爸。 钟雾青都快被气笑了,只能耐心说:「我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这里的山水养人,我什么事都没,你怎么还盼着我有事。」 山水养人的说法还是有点玄乎的。但不得不承认一点,江妍开始对神明有所敬畏信服,或者这一变化,其实可以称之为某种奇蹟,可以归结为神明显灵。 江妍比她想像中还要开心,欣喜快要冲昏她头脑。决定下次要好好准备一番,去隐尘寺答谢神明。 第四天晚上,两人回到家,洗好澡,已经是周身疲惫。 钟雾青的过分良好又会让江妍产生怀疑,这中间是否存在药物的影响。 便又开始了每日一关心。 她拉钟雾青过来坐,打算来一场简短的聊天:「那些止疼药,你有没有吃啊?」 钟雾青笑着说:「在哪啊,我不知道它们放哪了,怎么吃。」 她说得很无辜。 其实江妍也没多注意,这几天太忙了,她后面没找到药,只以为是被她放在某个角落。 「那……那我现在去找找,免得找不到了。」 她才刚起身,就被钟雾青拉回去。脑子还停留在药盒常放的位置,一时半会没转过弯,凉软的唇就贴了上来。 唇瓣的厮磨交换彼此体温。钟雾青吻得动情,江妍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心神晃。 就在一切温度愈加攀升至巅峰,连衣裳都快褪去大半时,对方一声不寻常的呻吟泄出来。 温度骤冷。 对这一痛苦压抑的声音江妍再清楚不过,她瞬间清醒,再度看见钟雾青痛苦的脸色。半跪着,捂住肚子,却还是尽力扯出一丝歉意的笑。 第122页 听到她气若游丝的话音:「抱歉啊江妍……这次是真的忍不了了。」 钟雾青是谁,一个惯会弄恶作剧和障眼法的小骗子。 江妍踉踉跄跄地跑下床,终于在柜子角落翻找出药袋子。 那些空的铝箔药板,在开口的瞬间散落出来。 江妍木然地望着它们,好像连日来的希冀骤然抽离身体,霎时变成泡沫不復存在。 其实,压根就没有奇蹟。 -------------------- 马上就要完结啦,还望大家耐心等候。 第88章 无奈你我牵过手,没绳索(完) 接连两天,钟雾青都在床上度过。 她吃不下任何东西,甚至连喝水都是勉强,江妍给她熬了米汤,她喝一碗吐半碗,吐到后面变成了血。 腹部会有阵发性疼痛,止疼药一次两颗,不过杯水车薪,缓三两个小时,又会开始新一轮疼痛。 江妍在那天后,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一天里说的话少到屈指可数,只知道抱住她。 相比之下,钟雾青的话反而显得多了点。 一次疼过后,钟雾青用很虚弱的声音开着玩笑,她说:「要是能往肚子上打一针麻醉就好了。」 江妍勉强扯了个笑,回应她这句玩笑话。 但钟雾青说最多的,还是那句:「江妍,不要哭了。」 江妍没感到自己哭了,也不想去信钟雾青的话。就像她根本不愿去承认某个事实。 人就这么在自己眼前,活的,能说能笑,她干嘛要为钟雾青哭呢?这有什么好哭的。 可钟雾青没能让她自欺欺人下去。 指腹轻轻扫过眼尾,在面前展开。 是湿的,凉的,刺目的水。 江妍不知道终点会在哪里。 抱住人时脸贴着脸,她感到从前软嫩的脸蛋变得有点咯人,平日里觉察不出什么,但触觉不会骗人,她瘦了许多。 消瘦乏力,是晚期患者恶病质时期的症状之一。 那是一段足够阴暗难明的煎熬时刻。 抱着人度过一夜,第二天醒来,人还在睡。 江妍先是拿温毛巾给她擦去半夜突发腹痛,因冷汗和眼泪而产生的水痕,再之后,是熬一份并不能被完全喝完的清粥,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其余时间,几乎是时刻呆在钟雾青身边。 江妍躺在她身侧,其实看最多的,是她的背影。 药物有安眠安神的作用,钟雾青时常会陷入漫长的沉睡。这也算一件好事,毕竟醒来对她而言是件很痛苦的事。 江妍睡不着,也不敢睡。她好像没有了困意。 精气神似乎全数同钟雾青捆绑在一起,随她生,随她死。 陪伴在身边,江妍唯二一件做最多的事情,就是听唿吸声。 对方的唿吸声是轻轻吸气,再长长地唿出来。有时候间隔慢,慢到好像没了唿吸,江妍便会凑近去看,去探鼻息,直到极微小的气流滑过指间,她才轻手轻脚躺回去。 后来,干脆将脑袋抵在她后背近心脏处,听那尚不算良好频率的心跳。 心跳声不像以往那么有力。 但江妍还是想要骗自己说,也许只是疼得发昏,人才比较虚弱。也许过了今晚,钟雾青又能变得活泼起来,就像在医院那样,缓两天就好了。 部分被医生告知只有两个月的癌症晚期病人,最后不也能活个好几年吗? 只是这样的念头几乎刚萌生就被扼杀。她想到了未能实现的愿望,以及从未出现过的奇蹟。那些所谓的好转,是人为制造的。 钟雾青卧床的第二个夜晚。仍旧是江妍一个人清醒着面对黑夜。 这晚,她想起很多事。 想到,她和莫武城分手的那段时间,那时候钟雾青刚确诊,像是某种暗示信号,脑海总是不受控地想到和钟雾青的往事。 但她却错过很多个好时候,只为去求证一个荒唐且无用的论题。 这样算不算老天在罚自己。罚她贪婪,罚她痴心妄想要钟雾青的全部。 窗外的远山夜色很浓,起了风和雾,夹着雨丝。 她想到那个深蓝色的夜晚,天幕嵌着树影,寻不到钟雾青的梦。 然后,想到钟雾青转来班里的那个雨天,同现在一样——雨雾盖住青山,辨不清全貌,总不是明朗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摸了过来,摸上了她的脸,有点凉。江妍想要去抓,它却好像是一层无实质的虚影,只能看不能摸,因此什么都没抓到。 她又听到了钟雾青的声音。 「江妍……不要想了,你该好好休息了。」 再之后,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 第三天,也就是江妍十五日假期的最后一天。 天光乍亮,一缕强日光刺向床上的人。江妍被光线晃醒,才慢慢反应过来,昨晚她是睡着了。 摊开一侧的手上空空如也,旁边没了人。 江妍心一沉,下意识坐起身想要寻找,转头,就见旁边的梳妆檯坐了个钟雾青。 今天的她一改平日的病怏怏,迎光的角度,她尤为夺目迷人。 紫檀木簪盘起发,身着雪白的斜襟上衣,下身是深邃如海的蓝马面裙,下摆缀了金丝线的孔雀,垂下一角被微风轻轻扬起。 庄重又不失灵动。 第123页 江妍记得,是那件一直藏在玻璃橱柜里,不轻易示人的马面裙装。 察觉动静。钟雾青转头,沖江妍莞尔一笑,「你可算睡了一觉,又不是铁人,连轴转,身体会吃不消的。」 江妍想起昨晚那如梦如幻的场景,原来那并不是梦,的确是钟雾青在哄她。 想问她今天还好吗,视野内搁在台面一侧的银色光亮夺走了她视线。 药板里仅剩四粒药消失不见,封口铝制薄膜脱离药板,延伸到空气中,曲折弧度像扭曲窃喜的笑脸。 这场与病魔的抗争,其实她们输得彻底。 钟雾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及那药板,勉强支撑的笑容逐渐变淡。彼此心照不宣。 她重新回头,迎着江妍的目光。 只问:「江妍,我该去找奶奶聊聊天了,你能陪我去吗?」 化了妆的缘故,她的脸没有那么苍白,甚至可以说是精緻。 仿佛一夜健康起来。 可江妍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被寒冷所取代。 那层她极力想要忽略掉的,名为事实的冰面骤然破裂,冰面下的海水凶相毕露,而她掉入无尽的蓝洞里。 她没有什么想问的了,极为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种艰难程度好比有人硬生生按住她头往下压,逼她去承认她一直排斥的事物。 看到江妍同意,钟雾青再次展开笑容,復又拉过她一只手,将手中口红递到她手心处。 「那你能帮我上个口红吗?」 江妍凝视手心的口红片刻,才缓慢站起身。 她出奇地平静。 打开磁吸盖子,轻轻旋出口红条,另一只手小心托起钟雾青的下巴,来完成这个妆的最后一步——点唇。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发白的唇色被柔雾质地的红覆上,再没泄出任何一丝病气。 口红放回了桌面上。 江妍始终注视着眼前过分美丽健康的人。 而后一滴眼泪掉下来。 这次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在哭。 原来终点在这里。 南方五月份,夜里下过雨,草地微微发潮。 草叶上有未干的露水,掠过草地的蓝面金线裙在游移光斑的照耀下,发出一种近似于烟花瞬间绽放的闪光。 没有人能比钟雾青更熟知目的地。她走在前面,拉着江妍的手,像从前带她摘果子一样。只是脚步并不如从前那样稳,是轻又缓的姿态。 江妍与她不同,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大树依旧是那棵参天大树。 奶奶的墓碑长久地立在原地。 钟雾青和奶奶说了好些问候的话,再起身时,人就没怎么站稳,有些晃悠地朝前倒,所幸被江妍率先揽住了。 整个人被稳当地搂抱,现下的钟雾青已经很难站稳,干脆身子往后一仰,贴着她解释,还不忘沖她来个歉意的笑,「抱歉啊,走太久,腿有点发软。」 实际上,她的体力只够维持她走上山的路。 江妍拆穿她,「你现在可以不用撑着。」 事不过三,怎么能老是被钟雾青骗过去,她把人扶稳:「雾青,想做什么就做吧,不用照顾我。」 「唉……」钟雾青妥协,点了点树荫底下的空地,「那你把我放下来吧,我想在这躺一会。」 最后变成了江妍坐在平地上,钟雾青躺在她怀里。原因是江妍觉得平地上凉,容易受寒。 钟雾青听她这理由总在笑,顺着她:「嗯,冷的话不好受。」 树底下的时间用来闲聊作消磨。 钟雾青和江妍说好多话,说以前高中那会,亲眼目睹教导主任假髮被狂风吹飞;还说看见何昭的字,憋了半个多月的笑,「老师说狗爬字,还是委婉了点,倒像脑袋掉地上了扶不起来。」 江妍听了,竟也被她弄出一丝笑意,她评价:「好恐怖的形容。」 一根手指贴上唇角,钟雾青仰头看她,「择日不如撞日,你还没告诉我那天许了什么愿。」 的确,现下没有坚持隐瞒的必要。 江妍握住她手,眉目低垂,首先指责一下神明。 「它根本不灵,我只是要你健康。」 钟雾青静默片刻,才调侃起她,「那你这有点为难人了。」 江妍笑不出来。借着交握的手,用指腹描摹她的指节。 目光不错分毫地看着她,直到看见她的脸逐渐漫上一种隐忍痛苦的神色。仿佛接收到了指令,江妍机械般将空出的手按在她的腹部。 钟雾青的目光落在虚空处,看山间万物,悠悠开口。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她自嘲地笑笑,「生老病死避不了,无亲无故是常态,仔细想想,我好像占了大半……」 復又抬眸看她,带着淡淡的疲惫与无奈。 「江妍,你是求不得。」 江妍脱口一句对不起,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钟雾青调笑般哎哟一声,音量却没刚才大,近乎气音。她摸江妍的脸,「我没怪你,怎么又哭啦。」 江妍无来由说,「雾青……下山的路,我不会走。」 「你能不能再陪我走一段。」 「现在可能……很难了。」钟雾青去摸她放在自己腹部上的手,「真挺疼了。」 第124页 江妍表情有点木:「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要不然这样。」钟雾青伸出尾指去勾她的手,「我早点去投胎,到了黄泉路,我快快跑。这样的话,说不定能够早点见到你。」 荒诞的语句。 但那认真的样子,江妍除了去相信别无他法。 「其实,人也算大自然的一部分,死亡是细胞凋亡的过程,肉体腐烂后得到分解、再重组,形成各种自然的物质,那我也算时刻存在着,对不对?」 钟雾青自有一套理论,听着挺科学,但目的只有一个,安慰江妍。 「我也许会以新的形式陪在你身边。」 江妍静静听,想说不一样,你就是你。 可她无力去辩驳,最后只问:「那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钟雾青一时哑然。此刻她的眼皮半垂着,大脑运转变得滞涩。 要怎么才能找到?江妍想到她那条还没能送出去的朱红绳子。 她拿出来,喊了声雾青。 钟雾青嗯了一声。 她就将红绳,轻轻搭在钟雾青手腕上,怀里的人看到后问:「这是什么?」 「一条普通绳子,繫上了,好找到你。」 三股朱红丝织线,钟雾青再清楚不过,山脚隐尘寺姻缘庙里的红绳,用月老的话来说,只要繫上了,两人会有註定的缘分。 钟雾青轻声笑,长唿出的气像嘆气,「江妍,它可不普通。」 江妍不理,只一门心思系,系好后,钟雾青稍举起来迎着光端详,「好看。」 后面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有时甚至没有声音,江妍总喊她名字,想听她多说几句话。 钟雾青突然转回身子,脸冲着她,选择深深埋在江妍怀里,「我有些冷。」 江妍抱她的手隐隐发抖,但按住了她的背,让她尽量贴着自己取暖。 钟雾青的手便顺着往上,环住了江妍的腰与肩,突然使了使力,想用力抱紧,无奈只有这点力气。 她声音太低了,低到快听不清。 「江妍,我想睡觉了。」 不多时,攀在肩膀上的手,缓缓滑落。 模煳的视野间,一丝刺目的红闯入。 怀里的人睡得安详,那条红绳从她腕间滑落。 江妍伸手去拿它,指腹顺着上面形如绳索的纹理。它没能被戴上。 也许一切早已在冥冥中有了结局。 她攥住手里的绳,把钟雾青搂得分外紧。 突然觉得她真的变小了好多,轻轻的,小到快要化为浮尘中的一粒尘埃。 「雾青?」 她深知怀里的人不会再应答,这张看了十年的脸,不会再度睁开眼仰头沖她笑。 但她还是问。 「雾青……」 「再陪我说说话,好吗。」 ——正文完—— -------------------- 感谢大家九个多月来的陪伴。 # 作者后记 第89章 后记 最开始只是想写个be短篇,于是有了江妍和钟雾青。 其实有很多话想和大家说,完结之后反而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感觉好多话也在和大家的评论互动中说了,关于赵曼殊这位母亲的分析也有很多,我在这里就不过多展开啦。 主要还是想把创作初衷还有一些散碎的点写写,给大家看,也当作一个自己的记录。 先说下关于文的方面。 《落花流水》是我第三本完结文,相较于以前的文,这本的完成度是我自认还算良好的,也算一本有一本的进步吧。 《悽美地》最最最开始的结局我是想定be的,但因为写了几章后,我认为她们不该是这样走,所以变成了he,也从那会开始一直有动笔写个be文的想法。 「钟雾青」这个名字,是我某天在食堂灵光一闪,出现在脑子里的。 我对它是越念越顺口,越想越喜欢,为此尝试去诠释它,赋予它一个寓意,便有了文里两人初见时的那个场景。 阴雨绵绵,雨雾盖住青山,伴着雷鸣,她俩在这天遇见,然后故事开始发生。 在「海市蜃楼」那一章里,写过关于江妍眼中,钟雾青和她身后深林景色的关系,「本就是一体的」。 大自然的东西实难成为一个人的专有物。 雾这一意象的来去无影,难以抓住,以及青山无法移动,无法去独占的形象正如钟雾青这个人。 因此,雨雾和青山,江妍留不住。自由无拘束的钟雾青,她同样留不住。 至于文名,《落花流水》来源于一首歌,我很喜欢文案提及的那句歌词,「这趟旅行若算开心,亦是无负这一生。」 在生命尽头两人重遇,弥补从前的缺憾,我想对于她们来说不算太过遗憾。对于雾青来说也是,她短短二十来年的生活,有了个还算圆满的结局。 只是江妍作为被留下来的一方,我很心疼她。我偶尔会想,喜欢雾青可苦了她了,属于是註定无望的苦恋,在最终只分得一点很苦涩的甜。 可如果没有遇到钟雾青,她也许并不会成为一个多么反骨的人,去试图打破顺从的生活。钟雾青也是如此,她俩可以说是互相成就的关系。 然后是小灰字,「趁熄灭前,还可一见」,对应住院后的钟雾青想见到江妍的那个情节点。 这句话源于关淑怡的《三千年前》,那种喃喃的低语自述,说世界好安静。太有人快要离去时,那种丝丝密密的愁绪与痛苦。并不是恸哭,而是低吟,去平静说出那些琐碎的往事。听到这首歌时,我想像过两人最后的告别场景,就像最终章一样,雾青在聊天中慢慢流逝,死去。 第125页 可能对这本文倾注了太多情感,我自己写也被刀了好多次。 最终章写的时候要缓好几次,哭到脑袋疼。(对不起,我是有点人菜瘾大的,虽然会难受,但不妨碍我喜欢写be文啦嘻嘻。) 「无奈你我牵过手,没绳索」这个章节名,源于陈奕迅的《一丝不挂》。 我想了很多章节怎么去定义她们这个结局,很久之前就选定了它,等到写到现在时,想来想去,仍然觉得它最贴切。 无奈你我牵过手,没绳索,所以她们终究是有缘无分。这是我的个人解读,就像文案所说,故事「只能」如此发生的无力感,哪怕她们经歷了那么多,哪怕她们彼此在意,心意相通,她们没有那条月老的红绳做羁绊,被各种现实因素和个人选择所束缚,她们很难走到一起去。 说回到《一丝不挂》这歌,这是我写这本文经常听的歌,很喜欢里面关于筝线的形容,还有那种欲断难断的拉扯。 以为获得了自由其实彼此都是被捆缚,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情感羁绊,只要爱意存在,对彼此的关心还存在,那谁都无法做自由人。 当然,以上关于歌的事,也算一个我的私心安利,大家感兴趣就听一听,不要去相关音乐评论区提及哈。谢谢大家~ 至于对于文的解读,千人千面,有宝贝在评论区问过文名的由来,在这做个简单的说明。 大家不用太过于局限我这个后记所提及的。 长达九个月才写完,每天都会有新想法,每天都能有新的理解。我也只能算一个记述者,在产生了个人理解后写下她们的故事。 连我自己都不能保证我对她们的理解一定准确无误,这其中的人物,本身就存在主观与多变,谁都说不准。所以大家只要不太过偏离文所提及的内容(诸如故事线、前因后果、人物性格成因及处境)去理智探讨,各抒己见我都会很开心的。甚至非常乐意加入其中! 能够收穫到这么多的反馈评论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长达九个月的创作有你们陪伴,我真的衷心感谢。 中间有过两三次因为榜单的事情崩心态请假调整,回归三次生活后,甚至产生过排斥写文的苦恼,也会对自己产生质疑,觉得自己没有讲好故事的能力。那种情绪低谷并不能通过和朋友聊天去排解,只有慢慢消化并说服自己,也因此迷茫过一段时间,时常在想故事何时能够走到头,好想快进到那天去。 如果说江妍和钟雾青是让我坚持下去的第一动力,那大家的评论与喜爱就是我的第二动力。 迷茫的那阵子,偶尔点开后台看到大家评论,就有种给我打了鸡血的冲劲。去尽力呈现好属于她们的结局,成为我写到后半部一个最坚定的目标。 我记得大概到十一月份那会,构思结局走向的时候经常想着想着就哭。 怎么说呢,我个人觉得写文的过程,算是和书中人物磨合的过程。去理解她们的处境,去感受她们的所感所想,慢慢的,她们逐渐变成朋友般的存在,而我只负责记录,或者去呈现好她们的故事。 故事一旦开头,作为创作者其实很难去大改情节,就像已经踏上铁轨的火车,一旦发车,除了沿着既定的轨迹走,谁都无法去干涉。 这一过程里,我已经从塑造她们的创造者,变成她们的记述者,在我心里,她们已经活了过来,类似于这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了自己的思想主张,不能为我所控制。 然后,她们成为我很喜欢的朋友。因此,预想结局时,想到雾青会有离开的那天,我就很难受,有一种相处了好长时间的朋友马上要走了,不会再回来的难过。 番外的话等我忙完这几天,再更新。大概会集中在雾青走后江妍的日子。文本身是现代背景,写这文的一个私心是我想练练偏写实的叙事方式,至于练得怎么样我也难说(抹汗),反正大家看得开心就好。 本着这个小小的私心,番外不会有什么he的if线,不会有什么平行世界之类的。具体怎么样,后面发了大家就知道了嘻嘻(应该还是有点甜甜的吧) 另外,有些关于疾病或者涉及到的专业知识,大多是临时恶补一下的,如有错误欢迎指正(轻点骂捏orz) 新的百合文是短篇,依然是be,这次是旗袍姐姐和摆烂甜妹的故事,指路《傻女》,感兴趣可以去点点收藏哈。 如果想看he又对耽美感兴趣的话,就去看看《秘密情人》。 以上就是关于《落花流水》的一丢丢后记。 感谢遇见,感谢大家的喜欢。雾青和江妍会长久停留在我心里,希望也能在你们心里停留一会会。 故事总有结局的一天,我们有缘的话,下本再见。 # 窗边信【番外】 第90章 我只要一个钟雾青。 钟雾青走后的日子好像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江妍正常吃喝,正常上班,正常生活。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大概是心里缺了什么,空落落的,晾在那里。 人走后的一周里,江妍有时候下班后,会驱车两个小时,去到山上看她。说是看,其实是站在那里,和墓碑大眼瞪小眼。 江妍没什么情绪。擦擦上面的灰,拔掉旁边生长迅速的杂草。 注视墓碑的过程中,她总觉得,那个墓碑其实只是个石块,代表不了什么,长眠于此的不过是个白灰外加个骨灰罈子。 第126页 雾青还是存留在某个角落,安然生活,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呆坐半个小时,天快黑了,就下山去。 下山的路依然波折,树枝勾她衣服,灌木丛划伤皮肤,偶尔会被蛰伏在枯树堆里的粗大树根绊一脚。 一次,她的脚不小心卡在树根空隙,抬脚时摔了一跤。好在只是小磕小碰,除了手心擦破点皮,膝盖流点血外,并无大碍。但她突然有点累,干脆就跌倒过的地方坐下来。 听山风穿林。这里足够寂静,寻不到除她外另一个人的存在。 她缓慢用手指蹭掉嵌进肉里的沙粒,血珠便从中渗出来。 太安静了。 心里头的埋怨就多了起来。 她对着空气说:「下山的路我不会走,你怎么不教教我。」 那天过后,江妍没再上山去。 新的一周,日子依然是平稳有序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除了没有情感外,正常运作是可以的。江妍没觉得哪里有变化,毕竟她原本的日子就是这样的。 周五上完班,江妍收到一条消息。 是高中老友何昭发来的。 「高中聚会要不要来?」 「有谁?」江妍问。 何昭说了一连串熟悉的人名。 江妍觉得古怪,少了点什么。 「雾青呢,你怎么不问她?」 何昭打了个「?」。 紧接着一个语音电话就拨了过来,何昭的音量很高,刺得耳朵疼。 「雾青她不是……」他话不讲明白,甚至还掐掉半句,深吸一口气后,话语透点小心,「江妍,你忘了?」 「你去问问她吧。」 说完这句后江妍立刻挂断电话。 后面的话不是她想听的。 只是何昭的信息还在不断发。最后江妍不得已,连内容都不看,发了个没事,以打消他的担心。 下了班即刻迎来双休,无所事事的江妍决定去趟酒吧,心里堵得慌,她想喝酒应该能消解一下。 在吧檯坐了近一个小时,江妍手边逐渐多了两三个空酒杯。 转换灯的光束迷幻纷乱,她看见空中漂浮的微粒,随着不知哪来的风而流动。 这时,一个大波浪捲髮的女人在她对面落座,笑容温和,她妆容偏素,倒把那眼睛显得明亮,也因此,当她视线定格在自己脸上时,目的性就更强了点。 她问:「一个人吗?喝这么醉?」 江妍不答,拿起酒杯,仅剩的一口酒落入口中,没了。 很快,手边递来一杯新酒杯。琥珀色的酒液盛在其中,水平面在轻轻晃动,握住酒杯的手修长,指甲圆润,没有涂指甲油,没有做美甲——最原始的,最无害的样貌。 此刻它隔着杯,来到自己空的手心,如果能够忽略那指尖滑过手心时起的痒意,江妍可以当她只为送一杯酒。 事实上,这个酒并不是免费的。 女人收回手,静静看她,含笑着,很温柔,似是等她回答。 江妍推开了酒,说:「我不是。」 女人脸上的笑凝固片刻,她略显讶异,但仍旧镇定自若,復又笑起来,「抱歉,我还是第一次看错。」 江妍淡声说没事。 又一杯酒入肚,女人没有走,她支着脑袋看江妍,这次的目光并不过火。就像在看一场电影,电影里有江妍,她只是纯粹地欣赏画面,仅此而已。 电影播放过半,第五个酒瓶空了,女人忍不住说:「少喝点酒,不然更不开心了。」 再后面,吧檯喝酒的人变少了。 后来女人起身准备离开,临走时开个玩笑:「如果没人接你,我可以帮你叫个车。」 江妍谢绝了她的好意,在女人转身后开口,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我有人接的,打个电话她就会来。」 像是为了去求证。她从兜里摸出手机胡乱地按,凭着内心那点无来由的冲动,摁下一长串号码,播了个电话。 那边显示无人接听。 震耳欲聋的dj打碟,欢腾鼎沸的舞池,无数扭动的身躯……激情澎湃的声音潮水般涌来,将她团团包围。 可时间陷入无止境的沉寂。 听筒里冰冷的女声将周遭的一切隔绝,它不厌其烦地复述第三遍,第十遍,第无数遍。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sorry……」 终于,电话有了回应。 …… 「喂,江妍?」 「你怎么了?」 「哈哈,怎么不说话,找我什么事,我刚下班呢。」 「江妍?你在听吗?」不稳的电流让话筒发出些许失真的杂音。 「……江妍?」 「在。」江妍的喉头髮紧。很堵,很涩。 「想你了,想和你说说话。」 天光乍亮,日光覆盖室内的昏暗,挤入各处阴暗的角落。 绝情地将好梦打碎。 江妍睁开眼,怔怔然看着突如其来的光线。 窗前有个身影。赵曼殊正背对着她,将窗帘缓缓拉开。 越来越多的光透进来,江妍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直到视线被灼伤,视野成为模煳的白。 「你打算一直这样过吗?」赵曼殊转身坐在窗前看她,摸她略微浮肿的眼皮。她说不出责备的话,到头来只剩浓浓的担忧。 第127页 「刚才你手机响了。你公司的,问你身体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够上班,我和他们说你晚点联繫他们。」 「嗯。」 赵曼殊顿了顿,似是拿她这样没有办法,她轻轻嘆气,「妍妍,两天了,你不能一直这个状态。」 江妍闭上眼,说:「我不知道了。」 倘若闭眼入睡,就能再多见几面,她宁愿长梦不醒。 但清醒总是占据生活的一大部分。 要用「她一定不希望你这样活」的理由活下去,不过是比本能驱使下的行尸走肉多一分无力的支撑。 在钟雾青真真切切地死在面前时,她没有特别大的感觉。 眼泪好像从钟雾青合上眼,没有回应后就流干了,此后没再落一滴泪。 因为她太像睡着了,钟雾青那么爱恶作剧,说不定是装的。 会在某天突然出现在面前,就像当年刚认识的时候。从身后,突然跳到自己跟前来。 她总是这样想。 钟雾青躺在树下时想,在她怀里冷掉时想,在她推进焚化炉时想,在她入土时想。 可是钟雾青一次都没有出现。 「妍妍,别哭了。」 眼尾被人在轻轻抹着。 视线缓慢聚焦,江妍看见赵曼殊眼眶红红的。 她按下那只手,任由眼泪流。 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低估了一个人死亡带来的后劲。 这个人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等某天察觉时,所有勉力维持的精神便可以被全数摧毁。 用接不通的电话,缺失的空位,永久停留在某个时间点的聊天记录,不断提醒你这个人早已消失在世上。 她心里总在问:雾青……你怎么还不出现。 答案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其实骗自己没用,不去听何昭的后半句也没用。 她始终清醒着。 「妈……男的不行,女的也不行,我只要雾青。」 「我只要一个钟雾青……」 -------------------- 大概是写完「断尾壁虎」那章后来了灵感,中途摸鱼写下来的一个小情节,那会经常听《漠河舞厅》。 后来想作为一个番外,便一直放在文档末尾,今天修好了,可以给大家看了。 第91章 是信太单薄 清醒后的日子,江妍迴避了很多关于钟雾青的种种。 她有小半年的时间没有上山去。 推掉同学聚会,换了新的手机,还把原先的旧手机锁进柜子里。 新手机没有任何有钟雾青这个人的相片,也没有消息记录、电话号码等等能够证明有这个人的痕迹。 像是和钟雾青赌气,像从前那样,闹下脾气她就会转头关心自己。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偶尔能骗自己说换作以前,雾青会来哄,却不能骗自己说雾青还在。 江妍试图从雾青离去和个人生活这两方面寻找某种平衡。 但做了这么多,她还是觉得心里缺了一块,怎么都填不满。这样的方式近乎于把这个人从自己脑海里抹掉,心中的空荡只增不减,起不到缓解的作用。 真没劲,她想。 赵曼殊最近频繁出现在自己眼前,偶尔江妍睡久了,醒来就能看到赵曼殊坐在自己床头边看书。像某种监视。 其实没有必要,自己还到不了做傻事的地步。 一天后半夜,江妍迷迷煳煳睡过去,眼前晃过马面裙掠过金色草地的样子,前面的人走着,又回头朝她伸手,可自己抬头,竟辨不清这人的容貌。 空谷传出飘渺悠远的声音,「你怎么都不来看看我。」 容貌看不出又如何,江妍分明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她停住脚,不走了,就地坐下来,把这人的手牵得紧紧的。 这人便蹲下来,柔声问:「你怎么了?」 江妍看着手里那条红绳,想起关于它的一切。 而后一滴泪砸在草叶上,滑到叶子尖端,最终落在干裂的土地,消失无影。 她对这个人说:「红绳戴不上,雾青,你总不要我。」 醒来时,是凌晨三点,江妍抬手往脸上一抹,手心湿了大半。她见怪不怪。 赵曼殊在旁边熟睡,江妍睁眼盯了半天天花板,轻手轻脚起身,翻出床头柜里的小锦盒,走到阳台前吹风。 初秋的季节,对于雾城来说,只是一个稍冷的初夏。江妍打开半扇窗,丝丝沁凉的秋风便扑在脸上。 路灯明亮,江妍把锦盒里头那条红绳拿出来。 丝质纹理柔软泛光,她只敢小心碰,怕把它磨坏了勾出线。 不多时,一只杏黄色的小蝴蝶飞来,把江妍的视野从红绳转移到它身上。 蝴蝶始终没有飞远,它在窗前这块地方翩翩绕几圈,仿佛找不到落脚的地,才一头乱转。 儿时常听老人说,人死后若有蝴蝶飞来,代表亡者归来,因眷恋人世间的亲友藉由飞虫身躯前来看看近况。从前江妍不以为意,在她眼中这样的说法好比烧香能够和神明通讯一样不靠谱。 但如今她不想不信,否则,她找不到任何钟雾青可能存在的理由。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食指,来到飞舞的蝴蝶面前。 淡青色的躯体,不停振翅的杏黄翅膀,忽上忽下,转两圈又骤降,落在江妍眼中如一帧一帧慢速播放的画。 第128页 纤细如丝的六足,稳稳降落于她的食指。 指尖传来痒意,翅膀一开一合的颤动,藉由指尖的触觉神经传递至大脑——鲜活的,蓬勃的生命。 蝴蝶久久没有远去,第一对足时不时点在指腹上,不是觅食,像是在和自己闹着玩。 江妍一动不动,生怕惊扰它,竟不觉看得入了神。 「会是你吗?」 自言自语,声音放得极轻。 忽然夜风再起,蝴蝶骤然展翅远走。小小的金色蝶影一晃,就消失于夜色里。 江妍收回手,捻着食指残存的痒意。 想着,是时候上山看看雾青了。 钟雾青走前的那几天,晚上两人睡觉时,嘱咐过她,等以后哪天有空,记得来家里侧卧的柜子里拿东西。 江妍问是什么,钟雾青闭上眼假寐,嘴角噙着笑,拖长音装傻:「不知道啊,这我哪知道……哎呀好睏,晚睡的是猪。」 江妍又问:「为什么是以后?」 钟雾青睁开眼看她时,暗色中眼眸泛出的水光好似在流转,再闭眼,她低声说:「你知道的,有些东西不是用来现在看,现在还不是时候。」 后来江妍一直没有去拿。 遗物般的存在,在清醒之前,江妍不会承认钟雾青离去的事实。就算醒了,她依旧没去,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关于钟雾青的所有。 山上四季轮转,从初春的新芽到盛夏的绿叶,江妍看过好几回。如今再度踏入这熟悉的山路,时值初秋,不知名的树上,叶子边缘泛出点点黄。 江妍不停走,直到一股甜郁的花香气钻入鼻腔。抬头,眼前是钟雾青的家,门前那棵桂花树还残存着几簇金黄小花。 今年的桂花开得有点晚,往年这个时候,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 江妍探手去摸,再收回时,手里已经多了几朵小花,凑近闻,芳香气浓。她拿了两朵含进嘴里,拿出钟雾青留给她的钥匙,打开了这个快半年没有人来过的屋子。 侧卧各处积了灰,无人打理的房间灰扑扑的。窗边床头柜的左下角,那个上了密码锁的柜子,是需要被人打开的。江妍迟迟未动,她磨磨蹭蹭去清理各处角落。 等到实在无事可做,才缓步来到床头柜旁坐下。 密码锁齿轮被拨动,咔哒一声解开。最开始江妍拉不开柜子,里头有什么软弹的东西阻碍着。江妍再一用力,柜子当即被完全拉开,伴着浓郁的桂花香气,好几个各色缎面小香囊挤出来,滚落到脚边。 柜子最末端,放着一个牛皮纸色信封,一个用玻璃罩框住的苹果捷克玫瑰,还有那个用绿锦盒装着的银带戒指。 房间充盈香气,唿吸间都是它,看见这些时不定的心绪逐渐平復下来。 江妍颤着手,去拿这封信。 信纸展开,娟秀的字体浮在眼前: 江妍^-^,你这会是不是超想我! 当然啦,我这会也在想你。 柜子里的东西是我很早之前就准备好的,除了这个戒指(你那天放下了就忙忘了,我帮你保管得好好的呢,现在交给你)。 你送我花的那天,我说等我去旅游,要买下当地最特色的纪念品给你。但好像,哪一样都无法让我感兴趣。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这人太会迁就,认识这么多年,我连你喜好都不太清楚。 思来想去,你最想要的,应该是我这个人。 可我能给你什么呢? 一座墓碑,一个骨灰罈子,还是一个不会爱人的恋人? 这不是我想让你看见的。 某天半夜肚子疼醒。我躺在地上,醒悟想再多陪你一会,其实还掺了点私心,毕竟一个人孤零零不好受。 这该怪你,出现在我身边。在遇见你之前我都是受得了的。 平时我总说让你走,心里却说想你留。 看到这可别在心里笑我口不对心。不然我半夜化成风,在窗台边闹你闹到睡不着觉。 后面我总在想,有没有什么能够让生命延续多一会的方法? 我决定第一期化疗。 与此同时,苹果捷克我很小心地养着。 但事实是,十二支花朵,慢慢凋零。我看着它从硬挺变得蔫软,它的花期只有短短七天。 我看着它慢慢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病,我同样,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我的归宿。 最后一支捷克玫瑰。 我给它做成了永生花,给你留个念想,看到它就当看到我啦。 我这人,谈不上多么乐观,得了病反而会暗喜,心说太好了马上要死了。 这短短一生走下来,我并不是个幸运的人,遇见奶奶是一大幸事。再后来遇见你,我这辈子死而无憾。 香囊有满满一柜子,如果某天用完了,你就去树下打桂花,等它自然阴干,再买点布包把它包起来,放房间里。 这样,香味永远不会有散的一天。 所以江妍,不要再失眠。 其实说到最后,我差了一句话没说。 你老问说我到底喜不喜欢你。 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别人。 转学的第一天,班主任问我要坐哪里,其实班里空位好多的,可我掠过重重人影,只看到窗边的你。 手指下意识朝向你。 第129页 我确信是在这一天。 -------------------- 对应序号47作话: *江妍日记摘录:钟雾青的「你走吧」,是世上唯一不可信的事。 第92章 春山空 —2023.1.30 天气阴 距离雾青离开已有三年。 这份日记重新被打开时,也已经过了三年。 它压箱底好久,抽出来时扬起很多灰,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今天写这些,就当告别。我不知道下次打开会在什么时候。也许一天,半个月,或是再来个三年,又或许没有明天。 日记本很厚,却也走到了最后一页。 因为我的碎碎念太多。 其实我不敢看它。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本日记的开头,记录了我小学二年折的第一个纸飞机不慎跌落池塘,嗷嗷大哭的惨状;也记录了我妈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崩坏的琐碎小事;还记录了我往后越发枯燥无味的日子。 当然,它有变好的时候——在遇到钟雾青的那一天之后。 但它也不总是好的。 日记被放进书柜最底层最角落,最难以让人察觉的积灰地。 我没有多余的勇气去翻开它,因为它记录了钟雾青这个人。 一个,足够在我生命里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人。 睡不着时我只能握住桂花香囊嗅,我对它有瘾。 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入睡,她料定我会失眠,做了一百个香囊,只撑过一年半。 后面的一年半,我请教林海村里善用桂花的老奶奶,做了好多干桂花香包,还放了些在雾青墓前,希望她别嫌丑。 三年前,雾青中断治疗出院那天,我们躺在一张床上。 我从她背后抱住她,两手交叠放在她的小腹,她闭目假寐,神色平静,颈侧带着刚才因腹部疼痛而产生的细密薄汗。 贴在颈侧的墨黑髮丝弯弯绕绕,如毒蛇,能够夺取她所有活力的毒蛇。 相贴时心脏震颤清晰可见,我只能凭藉这点感知她还在我身边,来寻找那少得可怜的安全感。 我问雾青,日子会不会一直坏下去? 她睁开眼,疼痛逼出的泪致使眼睫湿润,床头壁灯一照,变成点漆似的亮。 她说:「不会。」 我不信,香气会挥发殆尽,我或许会遗忘很多很多细节,忘掉我们曾相处过的琐碎小事。 我还会永远找不到她。 可她还是说不会。 我问,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她反而问:「江妍,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我一时哑然。 她笑了笑,说:「你会。你会慢慢释怀,会慢慢放下,你会一直走下去,走很远很远。你会完成我的心愿,你也会在心里和我和解,毕竟,你总不能咒我吧?」 「当然不。」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好好的。 「那日子就不会糟糕,江妍,日子不会一直差劲的。」 时隔三年再来想这个问题。 真的不会糟糕吗? 雾青走后的日子很安静,近乎空寂,我感知不到周遭的一切。 类似于闷在玻璃罩里,感官一切正常,只是所有接收到的信息都进不到脑子里。 后来我猜想,也许是她灵魂剥离肉体的那一刻,捎带上了我的份。 我无非是个行尸走肉。 糟糕的很。 算了,不说这些。 谁忍心苛责一个重病的人?雾青让我连埋怨她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爱撒谎的钟雾青另当别论。 她撒过太多谎了。 首当其冲的是她那些真假掺半的玩笑话。 而后是她每次和我见完面,临走时那句仿佛赶人的:「你走吧。」 细想,雾青这么个爱恶作剧的人,却能坦诚面对我的质疑。 她不会否认对我的喜欢与爱。 信纸太过单薄,实难承受她这些隐晦艰涩的爱的份量。 所以它转移到了我这儿。压得心口钝痛、窒闷,久久缓不过劲。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算勉强缓过来。 信纸翻来覆去看,摺痕一次比一次深,纸张在经年累月的摩擦和日光照耀下褪色泛黄。 唯有字迹永不消散。 雾青留给我的太少太少,少得我只能用这些香囊,戒指,永生花,信这些细小的物件反覆回味过往。 这并不糟糕,却像慢性毒药,逐渐蚕食周身,和自毁没差别。 我以那句「总不能咒我」充当精神支柱,才不至于走火入魔。 显然,雾青达到了她的目的——我还活着,这是她希望看到的。 死亡就如水消失于水,一个人被焚化,再被打碎,然后尘归尘土归土,如此重组,融入自然。 钟雾青撒的最后一个谎,是她走的那天说:她或许会以新的形式陪伴。 可这无法重新组成一个人。 我始终觉得这是她哄我的好听话。不过它确实奏效了一会,那段浑噩的时日我曾安慰自己,「说不定她真的在。」 梦醒,虚幻泡影烟消云散。 我遇见钟雾青,却也永远失去钟雾青。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 最后一段话写完,我合上了日记本,把它放回原本的角落处。 不幸的是,手腕的那条红绳蹭到了灰,三年精心呵护,现在竟被一个小钉子勾出线,果然,越精细的东西越经不起半点摧残。 第130页 我尝试把它恢復原状,拿针线勾回去,这线却怎么都压不回去,十分固执地露出来。 我尝试失败,接受了这个像是安了指向箭头的红绳。 今天是阴雨天,正午时分天幕灰白,厚重的乌云里又透出一种诡异的高亮。 远山雾蒙蒙,雷声嗡鸣,呜呜咽咽的。 并不能让人高兴。 的确,今天不是个令人高兴的日子。我得上山去找雾青,开始新一年的祭奠。 往年都是我妈陪着我一起。今年我婉拒了她,用良好的精神面貌,附加一个微笑和好些自证刚强如铁的话,她才终于被我骗过去,放我一个人走。 前方飘来如雾般的雨丝裹挟凉风,扑在脸上。 转瞬间的凉意。 我恍然想到初遇钟雾青的雨天,那个昭示我们永不会走向明朗的场景。 然而雨雾渐大,我无暇多想,加快脚步上了山。 到了山上,雨势才逐渐减弱,我手中的白雏菊花束挂满细密水珠,幸好这雨够温和,我除开肩头有些湿,碎发微潮黏在鬓边外,不至于成落汤鸡。 沿路没什么人,山林更是静谧。这两年林海村被归为古村落,被徵用后用于旅游开发,正在建设阶段。彼时村中老人渐少,年轻人也外流出去发展,整个村,放眼望去,空荡孤寂,换作三年前,完全是两个样。 这样的凄清寂寥很容易感染人。 我拔掉墓碑旁最后一根杂草,放下花,再直起身,看着碑上刻着的「钟雾青」三个字,想的是万事万物总会走向衰亡。 目光再放得远一些,五百米外的小径尽头,被风吹起的砂砾掉入前方深不可测的悬崖下。 如果註定是这样的结局,那加快进程不失为一种好事。 于是我站起来。 对石碑说:「雾青……我走了,你会怪我吗?」 没回答,我当她默认不会。 转身正欲朝小径走去,忽然一阵风颳过来,耳边冷风唿啸。 夹杂其中雨丝变成刺脸的刀,眼睛很痛,我扭回头去,光滑的墓碑倒映我的脸。 这阵风惹得我红了眼睛,发酸发胀。 我垂下眼,发出的声音低到连我都快听不清:「你还想我怎么办?」 红绳那被勾出的线在风中振动。 一时间,劲风骤止,树上不知名的鸟倏地振翅飞走。 耳际恢復宁静,四周一切清晰可闻。 墓碑后面的草丛发出异样的动静,窸窸窣窣几声响。 一条浅咖色的,毛茸茸的尾巴露出来,「喵……」 心跳忽然错了一拍。 我屏住唿吸,鬼使神差小声唤,「雾青?」 尾巴突然收走了。 很快,墓碑的另一侧,探出一个奶白花脸,蓝眼的布偶猫,脖颈的铃铛旧得掉漆了,四爪因为泥点有些脏污。 是被遗弃的流浪猫。 眼前仰头看我的猫仿佛和多年前那个头像重合,还有那双曾经让我夜不能寐的蓝猫眼。 我退回到原点,没再朝那个决定生死的悬崖处走。 血液像被冻住,连唿吸都变得缓慢粘滞。 猫不躲我,就像在等我。 我垂眸看它。 耳朵霎那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 视线被另一样吸引,它的左前爪,有一圈咖色的毛髮,像是被什么人系了带子一般。 红绳上的线,再度抖动两下。 我再问:「雾青?」 猫一动不动,看我看得专注,「喵……」 我在它面前跪下,小心翼翼抱起它。 然后攒了很久的眼泪流下来。 桩桩件件的相似,世事何其巧妙,兴许是我等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