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寒冰录》 第1页 [无cp向] 《烈火寒冰录》作者:墨墨涂【完结】 简介:金银双瞳的江湖传奇和风醉被人陷害而疯,留下两个襁褓婴儿后在江湖上消失。 数年后两个遗孤重现江湖。 一个成长为名流正派弟子,另一个却成为在黑暗中求生的杀手。 一脉血统,两套天生迥异却又相辅相成的内功,引发三个门派的血雨腥风。 烈火与寒冰的较量,渐渐牵扯出上一辈遗留的故事。 信任?怀疑? 宿敌当前,齐心协力还是形同陌路? 大战一触即发。 ———— 早期产物,纯武侠,没什么太多的感情线 第1章 起 「和风醉被逼疯了!」 祈山断头崖围剿一战过后,消息就像贫民窟的瘟疫一样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江湖。 「听说陆堂主带着一票人从山脚一步步把和风醉逼到断头崖,最后打得两败俱伤,没想到凭他一己之力居然还给闯出了阵来!」 「有什么用!听说他跑出来后还回去找两个事先藏在树洞的孩子,谁想居然都没了踪影。可怜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伊绎心也为了他丢了性命,和风醉一时范了失心疯,跑进老林子后再也不见了。」 在一旁听热闹的群众都忍不住发出啧啧的嘆息声,江湖一代传奇人物最后落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地步,不免让人唏嘘。 花生壳吐了一地的过客忍不住凑上前来:「要说和风醉此人,天生长着金银双瞳,身体有时冷得像冰,有时却又烫得像火炉。谁知道他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走火入了魔?」 另一个人不服道:「我却听说他从小体质就异于常人,常习一种水火相融的奇特内功。身体不受阴阳五行相剋的影响,年少时曾只身一人以一柄银月弯刀单挑关东青寨,连剿匪数座,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且个性嚣张跋扈,得罪的仇家越来越多,而找他寻仇的却死的死伤的伤,竟不能伤他一分!」 「和风醉所练内功本就逆天而行,终究不是善类!好在后来慢慢退出江湖不再现身。没想到这次居然落得这么个下场……」 「和氏一族早在帝尧时期就出过掌管天文星象的和仲、和叔等先人,把握这世间一切农作的风调雨顺。如今传到和风醉这一代却出了这等有违天理的妖类,也难怪时年天生异象,连年大旱,大伙会把这罪怪到他的头上去。大概也只有把他祭了天,才能平息这场灾难……」 话说到这,周围开始有人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 那个过客又伸手抓了一把花生继续道:「这次多亏了陆堂主带着几百个江湖正义之士掘地三尺将他挖出来,在祈山与他大战一天一夜,好歹挫一挫他的锐气……」 「据说在乡下藏了几年,最后还是他的两个孩子在村上玩耍时暴露了和风醉的身份,真当是阴沟里翻船,报应啊……」 又有人好奇地问道:「可他当日以一己之力,究竟是怎么在几百人的围剿中活下来的?」 「我听说那天断头崖火光沖天,和风醉浑身烈焰却还屹立不倒冲破包围。众人早已精疲力竭,以为自己已经立于必败之地……没想到和风醉,居然就这么发疯跑了。」 「哈哈哈……那真是活该!」 「由此可见,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众人附和讨伐之声此起彼伏,这期间纵使偶有不同的声音,也很快被正义之士压了下去。 可这消息传来传去,众人却总有一个念头始终理亏不敢讲: 陆、和两家原本在江湖上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只因数年前和风醉独闯青龙寨剿匪的时候,青龙寨主陆炜正好是陆堂主的远房表亲。虽说剿匪本身无错,可年轻气盛的和风醉在这件事上不仅没有卖陆堂主的面子,当众砍了陆炜的一条胳膊不说,还趁机羞辱了他一番,说是替陆家清理门户。可怜陆堂主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对外称家门不幸,把陆炜带回去严加管教。 而这次搞得江湖沸沸扬扬的祈山百人大围剿事件,陆堂主首当其冲带头剿杀和风醉,除妖祭天是假,和风醉得罪了人是真。没有人能拿得出证据证明天生异象这件事与和风醉有什么关系。而和风醉现在毕竟是消失了却不是死了。万一他又回来了,会去一个个报復那些害他妻离子散的人吗? 不管是为了所谓武林中人的面子,亦或是为了趁机泄愤。他们合起伙来欺负这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而且还没成功,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想到这,却又没人敢说话了。只盼着和风醉从此在这江湖上销声匿迹,再也别出来。 正如他们所愿,时隔十四年,江湖风平浪静。 祈山大围剿的故事则渐渐被人说腻,成为了一段封尘的歷史。 第2章 玄字十五(1) 深夜,倾盆大雨。 一个身着灰衣,劲装束髮的年轻人踉踉跄跄从巷子里走出来,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水塘里,闪电映出他身后带血的足印。 他站在大雨里,面朝着漆黑的天空,好像在试图让雨冲掉他身上的骯脏,尽管他身上除了湿透的衣服什么也没有。之后他开始疯狂地搓自己的手,他发现自己的手上还粘着血,袖口上,衣襟上,到处都是已经凝固的血,永远都搓不干净。 这让他突然觉得很噁心,他佝偻着腰,几乎要吐出来。 第2页 这并不是他的血,这是从刚才那个死人的脖子里喷出来的。准确地说,是那个人在变成死人之前喷出来的血。 年轻人的脑中又浮现出那张惊恐的脸,那个人布满血丝的眼球以一种夸张的角度突出来,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咯咯」声。金属声落地的同时,滚烫的鲜血飞溅而出。 年轻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空气中似乎仍旧瀰漫着腥甜的气味。恐惧仿佛变成了黑夜里无数只正在角落里窥探他的眼睛,到处都是眼睛!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几乎发疯般朝前沖了过去。 逃避! 这是他仅剩的念头。 等到天亮的时候,赵员外雨夜被杀身亡的消息已经扩散至整个县城。兇手残忍地用一把尖锐的匕首直接抹了赵员外的脖子,据说被发现的时候整个房间天上地下全是血,吓得赵家的小厮直接尿了裤子。 这件骇人听闻的兇案惊动了朝廷,这几天大大小小的捕快走街串巷,着实闹得有些人心惶惶。可兇手却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倒也不是一筹莫展,兇案现场留下了一块被扯断的腰牌,发现时正被死死地捏在赵员外的手心里,目测应该是赵员外反抗中从兇手腰间胡乱扯下的东西。捕快命人把腰牌上的血给洗刷干净,这才看清上书的四个字:玄字十五。 玄字十五,一个江湖组织代号。 这就是唯一的线索了。 街角破旧的喜春楼白天总是铁将军把门,一把门锁隔绝了一切路过想要歇脚的人。通常情况下,喜春楼一到傍晚便开始挂上红灯笼热热闹闹地迎客。可是这几天来往县城的陌生人特别多,不明所以想要敲开门投宿的人也特别多。喜春楼的卫老闆为此烦不甚烦: 「老子开的是妓院,不是酒馆!白天睡觉,不开张!」 他吼完这一句,把门一摔,引得周围摊贩一阵嬉笑哄闹。卫老闆掸了掸手上落到的灰,转身上楼。 他上楼的脚步完全没有声音。 任何一个懂武的人都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轻功所能达到的水平。 卫老闆走上二楼,径直推开了沿街方向的第一个包厢。里面坐着七八个身着灰色劲装的年轻男子,身材一般高,模样一般像。 卫老闆沉下脸道:「十五暴露了。」 其中一个男子站起来道:「我去找他。」 卫老闆伸手向他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道:「那个废物还把腰牌落在了现场,现在出去找他等于自投罗网。僱主现在非常生气,在这件事解决之前你们最好都给我安分一点。」 众人应允道:「是,掌门。」 刚才那个站起来的男子只好又不情愿地坐下去,神情阴郁。 卫老闆道:「这几天暂停所有活动。我已经给玄字十五放了飞鸦令,只要他还活着迟早都能找到。」 飞鸦令。是由玄字门所有拥有编号的刺客从小一起贴身训练的黑鸦所发出的指令。黑鸦熟悉主人的气息和声音,通常都有两到三只替换使用,以免单独一只黑鸦任务途中遭遇不测。因为刺客任务的特殊性,飞鸦令通常不用做传递消息用,而一旦放出飞鸦令,要么是为了搜寻主人的尸体,要么是门中出了叛变。 看到刚才那个坐下的男子皱了皱眉头,卫老闆问道:「玄九不贊同我放飞鸦令?」 玄九答:「我不信十五会叛变。」 卫老闆道:「他任务失败,三日未归。」 玄九道:「目标已死。任务并不能算失败。」 卫老闆道:「那就是他死了。」 玄九垂下头不再说话。 等到卫老闆把其他人都解散之后,玄九被单独留了下来。 卫老闆负手而立,嘆了口气道:「我着实不该放心把这次任务单独交给他。这件事背后的僱主权势很大,已经派人下了通牒,这件事如果不摆平连着玄字门都要遭殃。」 玄九默默道:「十五第一次杀人。」 卫老闆道:「你们所有人都有第一次杀人的经歷。」 玄九道:「他才十九岁。」 卫老闆冷笑:「你第一次杀人才十六岁!」 玄九愣了一下,的确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专业的杀手了。「请掌门再给十五一次机会,我是负责带他的人,这件事我有责任,我去找他回来。」 卫老闆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他沉吟了片刻道:「城门在事发当晚就已经封锁,城外的探子盯了三天了,并没有看到十五从任何一个口子进出过。」 玄九有些惊讶:「他还在城里?」 卫老闆不置可否,他从二楼半掩的窗户望出去,整个县城坐北朝南,背靠一片绵延不绝高耸入云的山脉。清晨的雾还没来得及散开,百米山腰以上全部被一片浓雾笼罩着。 灵隐峰。 千米深处,千米之上,是灵隐山庄的所在地。未经邀请,外人不可随意进出。 玄九顺着卫老闆的目光望过去,明白了:「他在山里。」 灵隐山庄,地处灵隐峰北坡至高处的一块巨大的平岩上,坐拥整个山脉的灵气,是如今江湖里仅有的几个地位保持数年不变的门派。而灵虚道长则是现任的第十二代掌门。 要说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门派数百年在江湖立于不败之地,这对灵隐山庄来说,除了它晦涩难懂的武学,以及因集天地之灵气而深奥不可测的修行力量之外,最大的一个理由就是它太偏僻—— 第3页 要上灵隐山庄,从南坡山脚开始走,就算你认得路,步行不下十天也难以寻之。 故灵隐山庄第七代掌门带领众弟子在经歷了当年一次江湖大动盪的洗牌之后,灵隐山庄的名字便始终保持在第五名的记录上,未曾再有人上山挑战。 不仅一次有初入江湖的新人提问:「那他们自己不下山吗?」 学识渊博的前辈便微微一笑:「你有没有听过修仙派常用的一种束法,叫做御剑术……」 几番添油加醋的描述,便足够引得后生们对灵隐山庄这个地方心驰神往。 其实灵隐山庄的修行弟子也是有任务要下山的,例如每年定时给山下的村民们除个妖驱个邪,稳定一方太平。这类活动通常被叫做春猎。由于今年潮湿多雨,村里发了传染病,灵隐山庄便多派了些人手下山帮忙。他们一行通常二十来个人,统一身着素色的长衫,领口显眼的位置都镶着精緻的流云暗纹,再加上年轻人一个个身材笔直修长,风度翩翩,穿梭在村里总是显得格外惹眼。 傍晚,天色晦暗。 村子方才经歷了一场暴雨,湿气氤氲。 掌事的大弟子司齐站在村中央的空地上神思凝重,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后问道:「去採药的几个师弟可有都回来?」 另一个后辈道:「回来了两个,说是刚才暴雨下得急,冲垮了路,队伍后好几个人连着乱石滑下坡,已经去了几个人一起帮忙,这会还在林子里找。」 司齐问道:「还有几人未寻到?」 后辈答:「还有两人,洵然和飞烨。都是今年第一次随我们下山的小辈,不熟悉路,走得格外慢。」 司齐点头道:「尽力找,让其余人也注意安全。」 后辈应声而去。 天上的乌云依旧没有完全散去,闷雷不断从天边传来。司齐抬头望天,隐约听到远处似有笛声断断续续响起。忽高忽低,带着听不清楚的节奏。再要仔细听却听不到了。 何人在林中吹笛? 司齐脚尖掠地而起,寻声追去。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后,林中忽又寂静。 山崖下不知何处。 叶洵然从一堆厚厚的落叶里挣扎爬出来,衣服湿漉漉,口鼻里全是土。他脑袋昏昏涨涨,满脑子只剩两个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 他渐渐想起刚才和师兄上山採药,暴雨冲垮了路,混乱中好几个人滚下乱石坡。他被不知道谁踢了一脚跌到了旁边另一条陡坡上,一直滑到崖底,掉入潭中。 居然没死!叶洵然看着满山的乱石暗唿庆幸。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剑丢了。 没有剑就没法用御剑术飞上去。 叶洵然嘆了口气,他抬头看看乌云中偶尔露出的星宿判断出了大致的方向,然后一瘸一拐从泥潭里走出去。 摸黑夜路,要不是因为从小长在这座山里,知道这座山的脾气,外人是断不敢独自乱走的。 可叶洵然也有他必须得趁早冒险走出去的原因。他唯一的武器已丢,赤手空拳,身上还挂了彩。血腥味很有可能把山里的野兽引来。 凭藉流水和星光,在约莫走了有两个时辰后,叶洵然终于看到了栈道边孤立着的一间破屋子。 废弃的土地庙。 叶洵然如获至宝,在门口象徵性拱手拜了拜,一边碎碎念:「借宿宝地,行个方便。」一边乐呵踏进去,也不管土地答没答应。 刚踏进去没几步,叶洵然突然叫了一声:「啊呀!」 他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地上传来含含煳煳一阵低沉的呻吟。听得出此人内息很弱,气若游丝。 还好不是鬼!叶洵然放下心来。 他蹲下身,熟练地扣住了那人的腕脉。原本冰冷的指尖顿时传来毫无规律的微弱搏动,以及滚烫的温度。 此人烧得煳里煳涂,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叶洵然打量了一圈,发现这是一个身着灰衣的年轻人,衣服又脏又破,被划破的口子还挂了些林子里的荆棘草。 叶洵然心想:「再不治估计要烧死。」于是撑起他的身体,把他移到了相对宽敞的空地上。可是左看右看,这人身上虽沾了点血,却也没受伤。也不知这浑身快燃起来的邪火是怎么发出来的。 叶洵然思考了片刻,便用指尖抵住他后背命门穴,将自己体内天生带着寒气的内力过了些过去。内力所到之处,叶洵然便感受到他体内一股强大的气息波动着,如同烈焰般兇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灰衣人突然「哇」地一声吐了一地滚烫的鲜血,体温总算是降了一些。 叶洵然唿出一口气,打算收功起身。 收手。 腕口一紧! 灰衣人突然反手扣住了他的腕脉! 只要他稍一用力,叶洵然马上有断腕的危险。 「你是谁!」 叶洵然惊地哇哇乱叫道:「我前脚救你,你后脚恩将仇报!要不是我渡力给你,你这会都烧熟了!」 灰衣人的警惕依旧没有降一分:「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 叶洵然觉得好笑。这不是他前几个时辰刚问过自己的问题吗? 「这是灵隐峰山脚的破庙,我掉下山了进来避难,正好你也在这,烧得稀里煳涂就差一命呜唿。我就大发慈悲,救你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第4页 灰衣人好像也记起了些什么,手上的力气慢慢放松了些。叶洵然趁着间隙赶紧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站起来离他远远的。 「你这个人真奇怪。那你又是从哪来的?」 灰衣人垂着头,没有回答他。 叶洵然自觉没趣,又觉得这人不好惹,于是退到离他最远的角落里道:「我就在这借住一晚,天亮之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要有什么秘密,我就当没见过你……」 他原地收拢了些干草躺下去,这才发觉自己折腾了半宿,浑身疼得快散了架。 而对面那个灰衣人,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夜深。 俱寂。 第3章 玄字十五(2) 暮色中的喜春楼灯火通明。 卫老闆陪着笑推门进来,将一切风尘隔绝门外。 之后他恢復成玄字门掌门卫玄的本来面目,站在窗口,看到飞回来的黑鸦蹲在屋檐上。 「无功而返。」 卫玄轻蔑一笑。 身边闪现出一个灰衣人道:「老九傍晚时候悄悄出去了。」 卫玄道:「不用去拦他,老九就算把所有黑鸦都赶回来又如何?以此证明十五还在,简直自欺欺人。」 灰衣人道:「老九向来不喜欢飞鸦令,他讨厌乌鸦。」 卫玄冷笑道:「他自己就是乌鸦,昼伏夜出,暗箭伤人。他执意要去做本该交给乌鸦做的事,那是他自甘堕落。」 灰衣人道:「假如十五当真跟他回来,掌门还会不会留他?」 卫玄道:「那要看十五是怎么回来的。」 日上三竿。 叶洵然迷迷煳煳醒来,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破庙里,破草堆上。 那个灰衣的年轻人不见了。 庙口看似生过一堆火,叶洵然捡起一块烧黑的木头,上面还留有温度。 「不辞而别,非君子,非君子啊……」 叶洵然失望地把手里的木头丢向远远的灌木林里。 咣当一声脆响,木头被什么东西重重弹开,把叶洵然吓得缩了起来。 灰衣人从林子后走出来,阴沉沉道:「我还没有走。」 叶洵然突然一阵窃喜。 灰衣人抱着几个干瘪的野果,顺手丢给叶洵然一颗,然后独自坐在了那堆熄灭的火堆旁。 叶洵然看他精神好了许多,也不像昨晚那样兇巴巴,便也乐呵着坐在他对面。 「你活过来了!」 叶洵然自鸣得意:「回头我说给师父邀功去,省得他骂我不学无术。」 灰衣人打量了一下叶洵然的打扮,默默问道:「小侠师出灵隐山庄?」 叶洵然咬了一口野果,点头。 灰衣人继续问:「你替我过了内力?」 叶洵然被野果酸得掉牙,继续点点头。 灰衣人道:「多谢。」 叶洵然挺高兴,觉得这崖好歹没白摔。一激动,便也多嘴问了一句:「我叫叶洵然,那你呢?」 灰衣人顿了顿道:「我姓魏,魏辰星。」 叶洵然总觉得在哪听过这个名字,歪着头想了半天却也记不起来。 魏辰星道:「走江湖得罪了人,在山里躲几天,结果犯了病。」 叶洵然觉得和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便也不继续刨根问底地追问下去。转而问了句:「那你之后打算往哪儿去?」 魏辰星又仔细想了想道:「不知道。」 叶洵然喃喃道:「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师出何门?」 「无家,无师门。」 「那……你是哪里人,总知道吧?」 魏辰星移开眼神笑笑:「我生过一场病,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叶洵然终于问不下去了。 魏辰星依旧安静地啃着果子,他裸露的袖口露出半根褪色的红绳,底下亮晶晶挂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白玉。 叶洵然无意间瞥了一眼,居然就这么看痴了。 魏辰星发觉被他看得浑身难受,忍不住换了个姿势道:「你看什么?」 「你手上的玉!」 叶洵然跳起脚来。「我小时候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后来给丢了!红绳上有个死结是我后来重新系上的,错不了!」 魏辰星愣住了。他抬起手腕,盯着自己这块玉。 他不记得这玉是哪来的了,至少在他生那场病之前玉就在他手上。 魏辰星曾经一度相信这玉和自己忘记的事情有关,奈何这么多年也没找到结果。他执着地一直带着没丢,早已忘了自己想找回记忆的初衷。 眼前的这个人居然提到了这块玉。 魏辰星按捺着心情摩挲着这块破碎缺角的玉问道:「你和这玉有什么典故?」 叶洵然道:「小时候我流浪过。一个村里大娘说,这可能是我亲娘留给我的东西,让我好好留着……结果后来就……」 魏辰星听不到他后面说的内容,他只听到一个字,心里就怔住了。「娘……?」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就一直待在玄字门。 不停地训练。执行任务。 数不清的黑夜。 「……后来我师父灵虚道长把我带走的时候,我把玉留给了和我一起流浪的一个大哥。」 叶洵然说完,仔细看了看魏辰星的脸。觉得此人虽气质阴郁不像记忆里那个哥哥。但眉目之间还是有些相似的。 第5页 「我走的时候年纪太小,记不清那个大哥叫什么名字。我想要么你曾经遇到过我那个大哥,要么你就是他。你想想,是不是有这个事?」 魏辰星皱起了眉头。他当然不记得。 他什么都不记得。 一道黑影伴随着笛声从林子上方破空划过,魏辰星一惊,凌空掠起。 叶洵然火急火燎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追上,便看到另一道剑光追着黑影闪过,然后又原路折回来。一个白衣剑客足尖点枝,平稳落地。 叶洵然喜道:「司齐师兄!」 司齐望了眼黑影消失的树林,又把目光移到叶洵然身上。「师兄弟们找了你一晚上可算找着了。可有受伤?」 叶洵然笑道:「瞧我不是好好的。」 话刚说完,刚才飞身而上的魏辰星也落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盯着黑影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 司齐一惊,误以为他便是那道黑影。刚想使出移步,又被叶洵然拦了下来。 司齐道:「你做什么?」 叶洵然道:「他是我昨晚在土地庙里避难时认识的人,不是刚才飞过去那个。」 司齐诧异,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个人的背影相似的很。 魏辰星回过头来,迎上司齐审视的目光。 司齐无奈收剑,拱手道:「小兄弟抱歉,我认错了。」 从昨日傍晚开始,司齐便寻着林中的笛声追了一夜,可始终近不了那个人的身。这会好不容易近在咫尺,又给他跑了。司齐着实恼得很。 叶洵然拽了一把司齐的袖子道:「回去吧师兄,我都饿死了。」 司齐道:「你本可以御剑……你的剑呢?」 叶洵然老实道:「滚下山时丢了。」 司齐无奈,召出剑意寒光,给叶洵然使了个眼色,便打算一同离去。 叶洵然瞧了魏辰星一眼,见他正打算默默往反方向离去,便突然叫住他道:「方才你说不知去哪里,要不你随我们回灵隐山庄?」 魏辰星停下了脚步。 司齐不解。 灵隐山庄通常不邀请外人。 叶洵然解释道:「师兄来之前,我正和他说关于我娘亲的事。」 司齐更不解:「你娘亲?你不是师父捡回来的吗?」 叶洵然道:「他手上有我曾经留给流浪大哥的玉绳,玉绳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东西。或许他和我幼年失散的大哥有关系。」 司齐更是听得一头雾水。 但既然叶洵然解释得头头是道,师兄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司齐打量一下那个年轻人,见他手无寸铁又似有病在身,除了待人冷漠一些外,倒也不像是什么江湖危险分子。 「既然师弟请你来,那就来吧。」 魏辰星思虑片刻,回过头来拱手谢过,朝他们走过去。 玄字十五的悬赏令张贴第六日,疑犯依旧毫无踪迹。 没有人会想到他此时正待在江湖前五大帮派灵隐山庄里。 还是正大光明以客的身份。 除此之外,他待在这还想弄明白一件事: ——他的童年到底和叶洵然有什么联繫。 薄雾缭绕的灵隐峰顶。 云层之巅,壁立千仞,奇峰怪石林立。从远方传来灵隐山庄的钟声在山峦中迴荡,余音不绝。 魏辰星跟着叶洵然等人依次穿过环绕灵隐主峰的三座环山。期间,每座山均设有一道嵌在山门前的黑色玄门,一共三座,象徵了三界众生,以口诀开启,而非灵隐弟子不得随意进出。后登上可容纳数马并行的九十九层白石肃阶,到达主峰顶。终于来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地方,灵隐山庄。 魏辰星被暂时被安排住在灵隐山庄后峰的客居里,这里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虽然冷清,倒也图个清静。 他做梦都想不到会来这个地方。 整座山头的层层屏障,隔绝了一切想要找到他的人。 包括他的通缉令。 趁着没人来打扰他的间隙,魏辰星赶紧坐在客居的床上打坐恢復受伤的内力。他天生体温高于常人,在野外疲惫时就时常引发热症。灵隐峰仙气环绕,魏辰星感受到一股清澈的力量环绕周身,很快入定。 可刚才叶洵然的话却始终萦绕在他的脑子里—— 流浪。 大哥。 挂着玉的红绳。 有那么几次,当叶洵然说出一些关键的字眼的时候,魏辰星觉得自己几乎都快要想起来什么了。 可就像过去十多年无数次他所尝试的一样,每当他尝试去突破那个记忆的缺口的时候,就会被无情地撕扯回来。 他的脑子发胀,头晕目眩。 他恨自己生了那场病,因为那场病他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与他同门的九哥跟他说,那次要不是卫掌门出手给他过了一部分修为内力,他早就化为一堆白骨野鬼。所以他这些年心甘情愿地给卫玄卖命,为了就是报他当年的救命之恩。 虽然魏辰星明白,玄字十五,不过是卫玄养的其中一只家狗。 日落时分,月出东方。魏辰星终于入定完毕,收功起身。肚子适时地发出了飢饿的抗议。可仿佛是算好了似的,叶洵然敲开了他的门,叫他出来吃饭。 魏辰星踏出房门,只见叶洵然拎着食盒轻功而上,在屋顶回头给他招招手叫他上去。魏辰星无奈,想着为何吃饭还要上房揭瓦?但最终却也拗不过肚子不争气,只好跟着上去。 第6页 叶洵然把菜一股脑端出来,依次在屋顶摆好。然后把魏辰星拉来坐在菜盘子的一侧。自己则坐在他的对面。 叶洵然一边忙活一边道:「想着屋子闷,不如屋顶上逍遥自在。」 魏辰星面无表情道:「灵虚道长若知道你这般闹腾,估计不会有好脸色。」 叶洵然无所谓地笑笑:「也不是没有被抓到过,次数多了师父就懒得管了。不过你瞧今夜月色如此美,最适合吹风听故事。」 魏辰星下意识看了看天。山顶繁星浩瀚无垠,弯月如柳眉。远处隐约可见黛色山脉重峦叠嶂,巍峨静谧。山与楼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长,万物笼罩着柔白的轮廓。 此情此景着实看得令人心旷神怡,感动于天地自然的宏大气阔。 魏辰星确实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色了。 叶洵然笑嘻嘻道:「白天被山庄里的事情耽搁了,本来打算早点来跟你继续说小时候的事儿。」 他撑着下颚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想起来什么没有?」 魏辰星摇头:「没有。」 叶洵然一脸丧气。「什么嘛等了一下午还以为能听到什么线索……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这世上还真有失忆症这种东西?」 魏辰星哑然。后道:「不如……先说说你的故事。」 叶洵然思考了一下道:「也好,那我就从我记得的部分开始说起。」 叶洵然的声音很清澈,仿佛山里的风。 魏辰星照着叶洵然的样子坐在房樑上,不一会儿,回头看到叶洵然已经枕着手肘躺了下去。 第4章 碎玉的记忆 叶洵然,今年刚在灵隐山庄度过了他十七岁的生日。自打有记忆以来,叶洵然便知道自己无父无母,整日跟着一群孤儿四处飘零。 童年的叶洵然露宿过街头,也挨着城墙角讨过饭。更曾经被好心的农民家收养在自家的后院过,不幸的是好日子没过几天,那年田里收成不好,农民家自己都吃不上饭,更别说照顾这个捡来的孩子。于是只能连夜给叶洵然包了几个窝头,让他自己出去讨生活……辗转无数个地方后,叶洵然和一群流浪的孩子一起到了李家村。在李家村流浪的那一年,叶洵然刚过三岁。 叶洵然记得清楚,那天村里时常照顾他的大娘给他做了碗面,塞到他手里。 叶洵然受宠若惊,睁大了眼睛望着大娘。 大娘扯着大嗓门道:「然然生日,要吃长寿面!」 叶洵然望着满满一碗长寿面,仿佛看到了整个世界。 至于生日,叶洵然并不知道自己生日是何时。那是大娘按照最开始见到他的日子推算年龄之后,随便选了个日子就给他当生日过的。 至于名字…… 那是因为自小和他一起流浪的一个哥哥一直这么叫他。那时候四处漂泊,一起流浪的孩子虽然偶尔会抱团互相照顾,但总是今天多一个,明天走两个,可那个哥哥自打叶洵然有记忆以来便始终和他在一起生活。虽然待他像亲兄弟,可他自己却又不姓叶。所以童年的叶洵然在靠长着一张讨喜的小白脸在村里蹭吃百家饭的成长认知中,逐渐分析出一个结论: 「这个哥哥并不是我的亲哥哥」。 至于哥哥到底姓什么叫什么,他早就忘了。 叶洵然端着那碗长寿面跑了半个村,把面条喜滋滋端到哥哥面前。 碗里的面条都泡胀了。 哥哥吃了几口就依依不捨地放下碗还给叶洵然,然后看着叶洵然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面条吃个底朝天。 之后他拉着哥哥,哥哥背着捡来的家拾,一起回村头的破庙。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哥哥早晨出去之后,傍晚没有回来。 叶洵然在破庙口等到第二天黎明也没有见着哥哥的影子,这才开始慌了神,满村子地找却连个哥哥的人影都见不到。叶洵然以为哥哥也终究像其他小伙伴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情急之下便原地哭了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真是好不热闹,村里的小孩儿看他饿着肚子哭哭啼啼找哥哥,便围起来编曲儿嘲笑他。 「小乞丐,真奇怪!爹爹不疼娘不爱~」 「小乞丐,真好玩,哥哥丢了没吃饭!」 叶洵然常年营养不良个子瘦小,没法反驳这一群大孩子,听了反而哭得越来越凶,面似梨花带雨鼻涕眼泪煳了一脸,气得居然也就不饿了。他从那群小孩儿中间冲出来,一头撞在正在走来的一个大人的腿上,整个儿被弹倒在地。 那人弯腰把他扶起来,叶洵然揉揉眼睛看他。只觉得他穿着很奇怪的长袍子,山羊鬍子一大把,长得就像村里大娘门上挂的年画里那些仙人。 那个仙人道:「你就是洵然?」 叶洵然抽泣道:「是……我是叶洵然。」 仙人有些诧异:「你姓叶?」 叶洵然点头:「没错。」 仙人问:「你几岁?」 叶洵然道:「五岁。」 仙人想了想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和师兄们一起练功,永远不会饿肚子。」 叶洵然肚子又开始咕咕咕地叫起来。 叶洵然想了想永远不会饿肚子,这件事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是犹豫道:「可是……我还有一个哥哥。他可以和我一起来吗?」 第7页 仙人又问:「你哥哥也姓叶吗?」 叶洵然摇头。 仙人听完又默默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点头道:「你哥哥在何处,我们去找他一起走可好?」 叶洵然点头,起身拉着仙人往破庙的方向走。他一路把仙人的袖子拽得紧,生怕仙人和画上画的似的突然骑着鹤跑了。 到了破庙,叶洵然好像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哭哭啼啼告诉仙人,哥哥从昨晚开始就不见了。 「不见了?」 叶洵然道:「哥哥有时候白天会出去找柴火和吃的。」 仙人掏出了些干粮塞在他手里,然后坐在他旁边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安慰他道:「没关系,我们再等等。」 然而这一等,就是三天。 叶洵然拉着仙人把周围的村子、林子全都找过了,还是没有哥哥的踪迹。 仙人道:「你在此处留个字条给他,让他来我这找你。」 叶洵然虽想继续留在破庙等哥哥,但还是怕仙人等久了会抛弃自己而去。思量再三,最终拽着仙人的胳膊请他帮忙代写字条。 仙人从囊中取出一小块砚和巴掌大的纸笔,和他一起写下了这么一张字条: 「哥哥:请来灵隐山庄找我。——叶洵然」 叶洵然不太识字,看着觉得仙人的字很好看很靠谱。便亲手挑了块满意的鹅卵石把字条压在门槛上,想了想又觉得不够,于是把自己手腕上拴着的一根玉绳也解下来绑在鹅卵石上。 仙人道:「你把玉绳留下,若是你哥哥没有回来,玉绳不就丢了吗?」 「哥哥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叶洵然认真地说:「哥哥若带着玉绳前来,请仙人转告师兄们,一定要让他进来找我。」 仙人点头应允。 叶洵然这便放心地和仙人离开了破庙。 仙人没有像叶洵然期待中的骑着仙鹤走,倒是刚出村子便带他凌空御剑而行。叶洵然一路看得惊奇,抱着仙人的大腿一会睁眼瞧风景一会又吓得闭眼躲在袍子里,没过多久便到达云端之上的宫阙——灵隐山庄。 在那里,仙人第一次以师父的口吻重新跟他说话: 「我是灵隐山庄的灵虚道长,从今日起你便是灵隐山庄的弟子,排行二十七。因我应允你等待兄长前来以名相见,故暂不另赐山庄弟子的名讳。」 叶洵然接过大师兄递来的一身素白的衣裳,正式成了灵隐山庄当时年龄最小的弟子。 说到这,依旧枕着手臂躺在屋顶的叶洵然嘆了口气道:「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哥哥还真就再也没来找过我。我成了这唯一一个师傅没有另赐教名的弟子。」 魏辰星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激盪。「我……」 叶洵然没有听到,还是自顾自继续说道:「你别看我现在活蹦乱跳,其实我根骨很差,师父也说了我根本不适合学武。儿时我总是体寒易多病,无法跟上师兄们的进度,也不知道当年师父到底是怎么看中我的。后来师父只是教会我了一些仙家弟子最基本的防身术法后,就让我改学医,主修习天地阴阳五行之术,好在这方面我还有点天赋,这才有了现在的我。」 「……我没有看到字条。」 魏辰星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好像费了偌大的勇气。 叶洵然转过头诧异地问:「你说什么?」 魏辰星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看到字条,我只看到这根玉绳。」 叶洵然直起身来惊讶道:「你想起来了?」 魏辰星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过去我偶尔会闪现一些想不明白的片段,似是记得我曾经在一处地方捡起这根玉绳的经歷。只不过失忆之后只依稀觉得这根玉绳很重要,却总是想不起到底是何缘故。方才你说的事,让我突然又记起了一些。只有零星一点……」 叶洵然几乎要把脸贴上去道:「快说说看?」 魏辰星答:「我是为了想找谁而回过你说的破庙,也看到了拴在石头上的玉绳。可是那时下大雨,雨水把玉绳下压着的纸打烂了……」 叶洵然露出了欣喜又悲伤的表情。 「我找了你很久……再后来的事,我记不得了。」 魏辰星头疼欲裂,好像刚才恢復的这一点记忆就足够让他的记忆缺口再次被撕裂,更多的便再也没法继续想了。 叶洵然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再继续想下去,只有这些就足够证明这件事的原委了。 于是叶洵然郑重其事地宣布:「你就是我大哥没错了!」,接着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熟牛肉塞给魏辰星。 魏辰星道:「你就这么确定那个人就是我?」 叶洵然道:「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感觉就是你。」 叶洵然说完就笑了。魏辰星没有继续说话,他突然觉得夜风变得和煦,心结好像也小了一些,虽然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点回忆,足够让他漂泊的心找到一点慰藉。 至于其他想不起来的东西,也暂时不那么重要了。 他摘下玉绳递给叶洵然道:「还给你。」 叶洵然愣了一下,继而大大方方地收下,然后借着月光仔细瞧了瞧这根失别了十多年的碎玉。 魏辰星看着他,他看着碎玉。 叶洵然惋惜道:「可惜找不到爹娘。」 魏辰星道:「他们还在?」 第8页 叶洵然道:「不知道。」 魏辰星道:「我也不知道……」 月落。 次日清晨。 司齐带着师弟们用竹竿把睡在屋顶的叶洵然给捅了下来。 叶洵然来不及施展轻功,直接砸到地上。一声哀嚎之后便开始在地上打滚,不停地「哎哟……哎哟喂……」乱叫。 师弟们一阵哄堂大笑。 司齐道:「一宿没回来,倒是在这睡得开心。」 两个比他低一辈的小弟子一边笑一边把竹篓子丢给叶洵然。 叶洵然扶着腰道:「司追心!司亦鸿!你们两个小兔崽子!」 司追心笑道:「今儿的早课师兄都没去,还是我和亦鸿给你找了藉口,再嚷嚷不起来小心先生要过来。」 司亦鸿点头道:「今儿轮到我们和师兄一组去採药,我背着你的竹篓一早上到处找你。」 叶洵然一瘸一拐站起来,拍拍身上滚满的灰。突然想起来什么,往四周看了看道:「那个谁……昨天和我一起回来的人呢?」 司齐道:「方才来时看到他,上去打了个招唿,说是刚帮轮班的弟子打好水,见着清晨景色好便到处走走,估摸现在正在后山附近。」 叶洵然瘪嘴,心想做好事献殷勤居然不叫我。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背起篓子道:「走吧孩儿们!早采完早回来。」 刚想迈步,司齐用竹竿挡住了他的路。 叶洵然道:「又干啥?」 司齐指指屋顶:「先把你摊了一屋顶的碗收拾下来。」 叶洵然又是一声哀嘆。 灵隐峰晨雾未散,紫气东来,山峦朦胧如画。 灵隐山庄每日早课结束后,练功和採药的弟子便分工而行。叶洵然因为主修医术,所以时常能见他带着一帮小弟子穿梭林中,教导他们辨药及用法。 因为叶洵然不摆师兄的架子,师弟们便时常围着他打闹。 司追心和司亦鸿就是其中一对小活宝。一到他们俩轮班去採药,就有的叶洵然闹腾的。 其他弟子都低头找药,唯有司追心专心抬头看天。 叶洵然道:「你又干啥?」 司追心道:「师兄,为什么日出时的太阳看上去更大些,这会儿反而又小了呢?是不是它离我们远了?」 叶洵然张大了嘴:「啊?」 司追心伸出手比划着名,郑重其事道:「我在算太阳离我们的距离。」 叶洵然道:「那你可算出来没?」 司亦鸿凑上来道:「不对,中午的太阳照得人更热,应该更近些才是!」 其他弟子都哄过来七嘴八舌,吵得叶洵然头大。 「古有孔子老儿见两小儿辨日,今有我叶洵然被一群小儿围着辨日……孔子不能决也,我也不能决。真是古人诚不欺我……」 他干脆往旁边草坪上一躺,任他们吵完。 等到中午採药完毕,叶洵然再负责带一帮小弟子回山庄。夏天的山雨通常来得急,他们行至半路突然开始变天,原本还能看得到太阳的蓝天白云此时被几片乌云覆盖,响起阵阵闷雷。 叶洵然催促着,想赶在下雨之前回到山庄。 话音刚落,一道炸雷落在不远处的山坳,火光四起! 叶洵然吓得一个激灵。 毕竟之前他就是因为下雨冲垮了路才掉下山崖的。 小弟子们被炸雷惊得一阵哇哇乱叫,叶洵然回过神来只能忙着重整队伍。好在炸雷离得比较远,没有波及到採药的队伍。当叶洵然互送一众小弟子回到山庄的时候,看到山庄里的人各个忙得焦头烂额。 叶洵然嚷嚷道:「发生了什么事?」 旁边的弟子道:「刚才的雷炸坏了后山的虚洞,师父的麒麟兽跑了!」 第5章 麒麟兽 麒麟兽! 那是灵隐山庄镇压在后山近十年的一只怪力勐兽。 叶洵然「呀!」了一声,随即召出了自己的佩剑「寒霜」同相助的弟子一道赶去。 同行弟子拦住他道:「师父还在闭关,大师兄已经带人去捉那野兽了。你不善外功,怕是去了有危险,不如留下照顾山庄。」 叶洵然道:「我大哥魏辰星回来没有?」 同行弟子道:「你大哥?没见着啊!」 叶洵然道:「那我更得去了。清早他去了后山到这会没回来。你们去捉那妖兽,我去找他!」 同行弟子听罢便不再拦他,一行人御剑而行,往事发地赶去。 麒麟兽,被镇压在灵隐峰已有数十年。 十多年前,一只头顶长角的畜生不知从哪跑到灵隐峰来,因为长相怪异且到处搞破坏,弄得村中人人自危。在伤了山下好几个村子之后,村民不得不上山求助灵隐山庄,之后灵隐山庄的弟子与它斗智斗勇了数天,终于将它制服。 当时,一众前来围观的仙家弟子都表示没见过这等妖兽,因它长着鹿角牛尾实属罕见,便命名它以麒麟,镇压在灵隐峰虚洞中。 刚才的炸雷想必是正好把虚洞炸出了口,才让这畜生给跑了。 叶洵然赶到现场的时候,山洞口炸烂的炸烂,倒塌的倒塌,可谓一片狼藉。 大师兄司齐正指挥着弟子们兵分几路开展搜索,洞口麒麟兽的脚印凌乱,加上人的脚印和着雨后的烂泥混在一起难以分清,大大增加了搜寻的难度。 第9页 司齐吩咐道:「大家万不可单独行动,麒麟兽速度快攻击力强,一人之力不是它的对手。必要时,鸣笛求援。」 此时二弟子司宸正带队从林中匆匆赶回,一行人风尘僕僕,白衣落尘。 领队的司宸与司齐年龄相仿,气质相当,都是衣角翩翩的高挑少年。但两人站一起时便能看出司齐气质沉稳,而司宸更飒爽些,他们都是年长于叶洵然等人的大弟子。平日里,司齐主要负责主持山庄的大小事务,而司宸则更注重守护灵隐峰的安全。 司宸接着司齐的话对大伙补充道:「十多年前降服麒麟兽时我与师兄已经和它有过较量。仙家降服兽类的固束虽然可以困住它一时,但时间久了还是会被它挣脱,大家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司齐走向断裂的捆兽锁,看着弟子们正加紧用灵力修復它们。 司齐道:「我已关照出发搜寻的弟子以鸣笛为信,一旦有人确认麒麟兽的位置,其余弟子就携捆兽锁赶过去布阵。只要它入阵,我们就有机会制服它。」 司宸问道:「出发了多少队人?」 司齐道:「加上你带回来的这组,还剩两组没回。」 话音刚落,一声急促的笛声破空划过,声源距离洞口大概四五里的距离。 司齐一个激灵,和司宸二人迅速抱起还没来得及完全修復的捆兽锁沖了出去。 叶洵然随着其余弟子紧跟而上。 笛声所在之地,三人为一组的搜寻小队狼狈负伤。其中一名弟子倒在地上,身上原本雪白的袍子赫然三道爪牙血印! 「我们被袭击了!」 负伤弟子带着哭腔道:「麒麟兽的速度太快,我们没法判断它的准确位置。几次攻击失败后激怒了它,反而被它从背后偷袭!」 司齐道:「那畜生往哪里去了?」 负伤弟子指了指方向。 下坡的老林子。 司齐皱眉:「此处林中有瘴气,这里是灵隐峰的一处天然结界。这畜生若是闯出去到了山下村庄,那时候就更难办了……」 与此同时,司宸正仔细查看了地上的脚印。 司宸道:「麒麟兽离开多久?」 负伤弟子思考道:「鸣笛时我们刚从它的爪下逃脱,目测已有一盏茶的功夫。」 「按照它的速度,追着脚步上去已经晚了!」 司宸起身,带着一拨人御剑先行一步,而后传声回来。「司齐,我与你兵分两路,从瘴林的边境包抄。」 司齐道了句明白。转头嘱咐其余弟子照顾好伤者,带上几名弟子从另一边追去。 叶洵然知道以自己的功夫已不能再上去给他们拖后腿了,便主动留下查看伤者的情况,眼见那名弟子的伤口焦如火痂,看着触目惊心,怕是痊癒之后也得留下很深的疤痕。 叶洵然转身望了一眼四周,内心焦虑。 不知深山老林危险重重,魏辰星到底在何处? 数里之外的樟树林。 一阵不经意的风悄悄刮过。 黑衣束法的少年轻功稳稳地落在树干上,利用茂密的林子隐蔽了自己的身形。 在离他不到二十米的地面,跑累了的野兽正在休憩,鼻息声仿佛近在咫尺。 魏辰星跟踪了它快半个时辰了。 刚才炸雷炸坏山洞,麒麟兽出逃偷袭灵隐山庄弟子的时候,他正巧就在附近目睹了一切,奈何野兽太勐没有贸然出手。此时他正努力寻找这头野兽的破绽,并且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 一个力量型的对手,如果不能靠轻巧占上风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速度! 而速度和隐藏,本就是魏辰星作为杀手最擅长的技能。 魏辰星从树后现出身,刚想出手,适时远处传来了灵隐山庄搜寻弟子的声响。麒麟兽随即感受到了危险,突然又警戒起来,发出威胁的低吼。 魏辰星悄悄退回阴影里。 远处来的是司宸带队的一行人,他们在周身方圆几十米处拉开了捆兽锁,将麒麟兽困在阵眼的中央,一步步逼近中央地带。 麒麟兽狂躁起来。它的前掌刨地,焦躁不安。 距离它最近的弟子显得有些胆怯,人对它的恐惧在麒麟兽看在就是突破的机会。在包围圈最后距离它不到二十米的距离时,它突然勐地冲过去,把那名身材最弱小的弟子扑倒在地! 触碰到的捆兽锁触动了屏障,麒麟兽再次被包围圈的结界弹开。 与此同时,在它身后等待的司宸伺机挥剑而下,直刺进麒麟兽胸口软肋。 麒麟兽爆发一阵勐烈的挣扎。 司宸被爪子拍飞出去! 包围圈出现了短暂的缺口,还未等麒麟兽闯出去,随后赶来的司齐一队人马在外围重新架构起新的捆兽锁,麒麟兽负伤四面为敌,在包围圈中不断周旋踌躇。 司齐已经注意到它的胸口淌血,因为吃痛而不断地低头舔舐伤口。 司齐悄悄举起剑,对准了它的伤口。 空气在那几秒钟内凝固。 在麒麟兽再次低头的那一瞬间,司齐同时点地略起,朝着伤口直刺下去。 然而麒麟兽似乎早有防备,朝后躲了一步! 司齐没料到一招偷袭竟然失败,自己反倒落在麒麟兽正前方,身形完全暴露,已经来不及退后!眼睁睁看着麒麟兽直起前身拍出一掌,直冲着司齐面门而去—— 第10页 千钧一髮之际,只听「叮——」地一声脆响,黑影从上方飞掠而过,还没让人看清是什么东西,距离最近的其中一个弟子的佩剑突然被夺走,一个人用这把剑硬生生刺进麒麟兽的伤口中,没入三分。位置精准,速度奇快! 麒麟兽一掌没来得及落下,已经轰然倒地。 司齐朝黑影掠过的方向望去。只见魏辰星落在十步之外的空地上,剑上还在淌血。 「是你……」 魏辰星回过头来,没有回答。 周围其他弟子仍在劫后余生的恐惧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刚才那短暂的几秒里到底经歷了什么。但是魏辰星知道,他刚才情急之下使的那一招夺命鬼影已经被司齐看到了。 司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多谢」之外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去忙着照看倒在一旁的司宸。其余弟子匆匆忙忙地用捆兽锁将麒麟兽捆住,防止它意外诈死。 魏辰星默默地把剑收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等到外出的一行人轰轰烈烈回到山庄的时候,大伙才想起刚才多亏是魏辰星的功劳。于是胜利之余不免对着山庄里的其他弟子好一番添油加醋地吹牛。颠来倒去无非就是说些麒麟兽多么难对付,司齐和司宸师兄多么惊险,魏辰星借剑杀敌多英勇及时……云云。 众人在瞧过了麒麟兽的尸体后又忍不住过来围着魏辰星好奇地东问西瞧,让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魏辰星浑身不自在。 叶洵然从其他人的口中听得惊奇,转头把人堆里的魏辰星拉出来仔细地瞧了又瞧,终于确认他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魏辰星在被他围着查看的同时说了第五遍:「我没事」之后,叶洵然总算展开了凑紧的眉头。 叶洵然道:「刚找回的大哥,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魏辰星嘆了口气。 司齐从山庄里走出来,遣散了一帮偷懒的弟子后径直走到魏辰星跟前,照着仙家弟子的礼节拱手道:「刚才没来得及谢过魏兄。」 魏辰星也照着司齐的样子作揖回礼。 叶洵然面上好像也沾了光,喜滋滋问司齐道:「司宸师兄怎么样啦?」 司齐道:「受了些外伤,没什么大碍。」 叶洵然彻底放心了。 司齐道:「魏兄果真是你失散的大哥?」 叶洵然道:「应该错不了,大哥记起了一些以前的事,和我的记忆是对得上的。」 司齐点点头。 魏辰星不敢正视司齐的眼神,他还在心虚刚才的事。 司齐道:「师父收到了消息提前出关了,魏兄可否愿意去见一见师傅?」 魏辰星愣住了。 司齐道:「斩杀麒麟兽毕竟不是小事,毕竟魏兄还是洵然刚找回的大哥,师傅于情于理应该要见一见这位贵客的。」 叶洵然不知道魏辰星的担忧,也觉得司齐说的这样挺好。于是急着便替魏辰星答应下来,拉着他往师傅那去。 司齐目送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回头见着山庄门口正有一群准备下山的弟子,便朝他们走过去。 一墨阁。 灵虚道长距离七七四十九日出关还剩最后十天,因为得到了大弟子司齐的急报而不得不提前出关,随即便听闻了魏辰星的事。 灵虚道长对叶洵然流浪时的大哥是有印象的,这十三年来他也早就做好了这个年轻人会找上门的准备。 早年出于怜悯之心,灵虚道长曾为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而收留叶洵然,在听到叶洵然流浪时有个异姓的大哥照顾他时他曾有过另一个很奇怪的念头,为了解开自己心里的谜团,灵虚道长也曾千方百计想找到这个异姓少年,终究是无果。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时隔十三年的今天,司齐在交代完事情的原委后,末了竟对他说:「魏辰星这个年轻人在杀死麒麟兽时好像用了夺命鬼影」。 夺命鬼影。 集速度与精准为一体的武学招式,也是江湖刺客组织玄字门的杀人招数。 司齐考虑再三,最终还是用了「好像」二字,这是灵虚道长听后为之思虑的地方。当年的秘密和疑虑,灵虚道长只和自己的大弟子司齐讲过。 灵虚道长缓缓合目,问道:「你觉得是他吗?」 司齐皱眉摇摇头:「弟子不能确认。」 第6章 火·初现 叶洵然把魏辰星拉到了灵虚道长所在的一墨阁门口,朝里喊了一句「师傅我来啦」便拉着魏辰星大步踏了进去。 叶洵然向来是没什么规矩的,门口的弟子笑着看他嬉皮笑脸地进屋,正坐的灵虚道长缓缓睁开眼,见两人已经站在他面前。 两个年轻人。 一个嬉皮笑脸,一个神情阴郁。 一个身着一身镶花素白,一个一席黑衣。 灵虚道长仔细瞧了瞧魏辰星的脸,久久没有说话,好像陷入了沉思。 叶洵然道:「师傅诶,您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灵虚道长这才收回目光道:「来者是客,请坐吧。」 魏辰星谢过灵虚道长,缓缓坐在侧席上。 灵虚道长对叶洵然道:「司齐今日要安排一批弟子到山下村里治病,早间因为麒麟兽的事耽搁了,你既得空,一起去帮个忙吧。」 叶洵然刚想坐下,听闻只能重新站起来领命而去,语气带着满满的不情愿。 第11页 等到叶洵然的脚步远了,一墨阁寂静无声,灵虚道长又重新缓缓闭目。 魏辰星坐着等得有些心焦,却不知道灵虚道长在打什么主意。 半晌,魏辰星主动起身拱手道:「魏某在山庄叨扰了几日,不想麻烦惊动了您老,罪过。」 灵虚道长道:「既然是洵然的客人,又何来的麻烦?」 魏辰星答不上来。 灵虚道长笑道:「老身倒是要替弟子们谢过少侠的出手相助。」 魏辰星道:「路见不平而已,无妨。」 灵虚道长点点头,问道:「敢问少侠师出何门?」 魏辰星道:「临安赤玉堂。」 灵虚道长道:「我听说赤玉堂的人都擅长用刀,我的大弟子却说你很会用剑。」 魏辰星道:「我喜欢剑。」 灵虚道长微微点头。 魏辰星来时路上就想好了这个答案。这是他曾经接到任务去偷过卷宗的一个门派,对那里的地形和背景都甚是熟悉。可是任凭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灵虚道长反而不继续问了。 灵虚道长轻咳了两声,魏辰星见他气色不算很好,心想大概是提前出关乱了修行计划的缘故。 灵虚道长道:「老身提前出关,周身气脉还未缓解。可否劳烦少侠……替我倒一杯水?」 魏辰星虽心里有疑虑,却也只能赶紧起身,在对桌还冒着热气的壶中倒了一杯水给灵虚道长递上。 灵虚道长伸手接过,无意间触摸到了魏辰星的手背。 「你的体温很烫。」 魏辰星下意识收手。 灵虚道长问:「可是身患热症?」 魏辰星点头道:「从小就有的毛病。」 灵虚道长道:「犯病时是否周身气血不畅,身体如火烧?」 魏辰星道:「是的。」 灵虚道长道:「你可知自己为何姓魏?」 魏辰星哑然:「我被父母丢弃之时就姓魏。」 灵虚道长道:「丢弃?」 魏辰星道:「我从小流浪,不记得过去的细节了。」 灵虚道长道:「司齐说你曾经有过失忆?」 魏辰星道:「是的。」 灵虚道长点头喃喃道:「我明白了。」 魏辰星并不知道灵虚道长明白了什么,他只感觉到灵虚道长在说完「我明白了」这四个字之后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灵虚道长想起了一个故人。三十年前那人正值少年,那人浪迹江湖时仗剑天涯放浪不羁,钻研武学时沉稳认真,那人心情好时待人嬉皮笑脸,心情差时整日郁郁寡欢。那人也同样身患热症。 灵虚道长道:「叶洵然在灵隐峰已有十三年,他会是个很好的医者。」 魏辰星道:「他是。」 灵虚道长道:「人在江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但永远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魏辰星在揣摩他的意思。 灵虚道长道:「如果可以,远离卫玄吧。」 魏辰星的心头撼动了一下。 灵虚道长的神情归于平静,就像魏辰星刚进门时看到的那样重新闭目养神起来。魏辰星没有机会继续问,又仿佛觉得刚才的对话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幻觉。 离开一墨阁的时候,魏辰星显得心事重重。相比起疑惑灵虚道长为何看出他来自玄字门这件事情来说,魏辰星更关心灵虚道长让他远离卫玄到底是何用意。 就因为玄字门并非正途,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吗?还是灵虚道长知道他就是杀死赵员外的兇手?魏辰星不敢继续想。 夜深。 魏辰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距离他杀死赵员外后失踪已经过了近十天,这其中或许一半是出于逃避,另一半是出于当时的惶恐畏罪。可毕竟他这么一走,走得悄无声息无影无踪,他不知道掌门卫玄此时会对他是什么态度。 飞鸦令,活要见人通风捎信,死要见尸收回令牌。 他们永远逃不过玄字门的掌控。 寂静的夜里,窗框外突然三声扣响,魏辰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起身再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魏辰星觉得刚才听得真切,便悄悄挪到窗边,透过窗缝向外张望。 窗外无人,地上却有三颗石子。 魏辰星推开窗户,问道:「何人?」 一声急促的短笛从屋顶传来。 「玄字第九。」 魏辰星一惊:「九哥?」 屋顶上的人道:「你究竟想躲到什么时候。」 魏辰星道:「十五任务失手,暴露组织,无颜回玄字门。」 屋顶上的人轻哼一声:「你手上已经沾血,背叛组织的下场你应该清楚。」 魏辰星道:「是……我清楚。」 屋顶上的人悄无声息地跳下来,落在魏辰星的窗前。 此人一袭黑衣,劲装束髮,与魏辰星的装束别无一二。也无怪司齐那日在林子中寻着笛声追了玄九一晚上,最后差点把魏辰星当成了他。 玄九道:「我找到这不容易,趁飞鸦令还未找到你,跟我回去。」 魏辰星道:「我……」 玄九道:「你不肯回去?」 魏辰星心里的确不肯。 玄九道:「不回去,卫玄不但会让你死,还会杀了你那小兄弟灭口。」 魏辰星道:「他不知道我的身份!」 第12页 玄九道:「你觉得卫玄会信吗?」 魏辰星皱眉。 玄九道:「出弓没有回头箭,你以为自己还能变回好人?」 魏辰星道:「我的确不能。」 玄九道:「回去,还来得及。」 魏辰星道:「请九哥转告掌门,给我三日,我亲自回去领罪。」 玄九道:「一日,后果自负。」 玄九轻功掠起,转瞬消失在黑暗里。 魏辰星对着空空的院落,心绪难宁。 次日。 叶洵然一大早天没亮就从山下返回灵隐山庄,听说昨日魏辰星从师傅那里出来之后就神情严肃,没再和其他人说过话。叶洵然心头一惊,当下第一件事便是急着去客居找魏辰星,只见房中收拾的干干净净,人却不在。 叶洵然心里一凉,心想他是不是又不辞而别了。 初升的太阳把万物的影子拉得老长,透过窗子的光照亮了这个空空荡荡的屋子。叶洵然四处瞧了一眼,见魏辰星竟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可以证明他没走的证据。 他赌气走出魏辰星的房门,心里万般的憋屈没处发泄,就想去找师父讨说法。低头时正巧看到屋檐投射下来的影子,有一个斜长的人影孤孤单单地立在正中间。 叶洵然眼前一亮,抬头果然看到魏辰星伫在屋顶,背影萧条。 叶洵然飞身而上,落在魏辰星身旁,喜滋滋道:「大哥!我还以为你又走了。」 魏辰星一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了。 「我是要走了。」 叶洵然大起大落的心瞬间又掉到了谷底:「为什么啊?」 魏辰星道:「我离开的时间太久,耽误了事。」 叶洵然沉吟道:「是否和我刚遇到你时,你说的得罪的人有关系?」 魏辰星移开目光。 叶洵然黯然道:「我知道你有秘密,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了。」 魏辰星道:「是,我得罪了人。」 叶洵然道:「好解决吗?」 魏辰星道:「不知道,但还是要去。」 叶洵然点头:「也是,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解决呢。」 魏辰星苦涩地笑了笑。 叶洵然道:「那何时起身?」 「今日。」 叶洵然心里难过了一下。 其实他一早就料到魏辰星留不长,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叶洵然总是看不清这个人的真面目,总觉得他有时温柔得像小时候一直照顾他的哥哥,有时候却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身上好像有太多不肯卸下的担子,背负了太多的压抑。 然而叶洵然帮不上他任何忙。 叶洵然道:「你还会回来吧?」 魏辰星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叶洵然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会。」 叶洵然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我送你一味药。」 叶洵然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道:「我平日里不常习武,师兄弟们练剑时我便常年独自在灵隐峰研究各种各样的药,久而久之自己也制了一些。正好有适合你用的,你随我去取。」 说着叶洵然跳下屋顶朝魏辰星招手。 魏辰星跟着叶洵然穿过层层庭院,一路看似繁杂的地形结构在魏辰星的眼里被精准地刻画了下来。越往屋舍的深处走,四周就越静谧下来。最终叶洵然停在一处紧闭的院门前道: 「到了。」 此处背靠群山,院落屋舍独树一帜,魏辰星看到上方匾额上书三个大字:三味堂。 叶洵然推开门,迳自走向半壁墙面的药阁开始翻箱倒柜。 魏辰星跟在后面四处张望,只见这屋子形似高塔,外形六角见方,塔顶高数十米。一只一人高的炼丹炉立在屋子正中央,而四周墙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抽屉格子,均以药名命之。抬头望去,越往上的抽屉做工越精緻,想必这里的排序定是按照药物的珍惜程度存放的了。 叶洵然从梯子上爬下来,腋下夹着一只小木盒子。 「匀息散,名字是我很久之前起的,不太好听。但药效绝对满意!」 叶洵然将木盒子里存放的一只琉璃瓶小心翼翼地递给魏辰星。 魏辰星道:「匀息,是平衡内息的药?」 叶洵然点头:「说的没错。」 魏辰星道:「你从何判断我内息出了问题?」 叶洵然诧异道:「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魏辰星挑眉,摇摇头道:「平日里并未察觉。」 叶洵然嘆气道:「山脚破庙那一晚我给你把过脉,你的内息波动非常大……我本以为你是受了严重的内伤才会导致内息紊乱,可查探一番后你又好好的什么伤都没有。我察觉到你的内息之中好像有一股炙热的火在往外冒,若不是我正好把自己天生偏寒的内息传给你中和一下,恐怕你那一晚就让自己给烧死了。」 魏辰星低下头道:「我时常犯这个病,并不会危及性命。」 叶洵然大唿小叫道:「时常?那你更应该注意自己的内息平衡了。你瞧我,知道自己天生体质偏寒体弱多病就多注意养生补气。这瓶匀息散一共二十粒,你随身带着,犯病时吞一颗,快吃完了记得来找我。」 魏辰星被叶洵然一通噼头盖脸的教育,只得默默收下这瓶药。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过路弟子的脚步声。大概也是注意到三味堂有人,路过的弟子顺道进来查看情况,便瞧见了叶洵然。 第13页 小弟子道:「洵然师兄,今儿又不去山上了?」 叶洵然陪笑道:「我的小祖宗们,今儿我告个假,就劳烦你们去替我守个草。」 小弟子这便嘻嘻哈哈走了。魏辰星回过头问:「守草?」 叶洵然道:「你可不知道,灵隐峰虽然盛产仙草无数,可唯独这后面的山顶上那一颗价值连城。」 魏辰星道:「哦?」 叶洵然道:「《拾遗记》记载:\炎帝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说的就是这千年九穗禾,可惜听说原本山上有很多,只因一句\食者老而不死\被过度砍伐,等到想保护的时候就只剩下这一棵了。」 叶洵然耸耸肩继续道:「还巴望着这唯一一棵九穗禾能结下种子,可惜就它一棵,几千年来也找不到个对象,打光棍到今天……更别提结种子了。灵隐山庄每天都会派弟子去山上看看它的状况,便叫\守草\。」 魏辰星道:「果真可以老而不死?」 叶洵然摆摆手道:「谁知道呢,也没人吃过。」 魏辰星随着叶洵然走出三味堂,好奇朝后面的山顶上望了望,看到的确有几人的身影在上面晃动。 而在那上空,还盘旋着两只漆黑的鸟。 魏辰星心头一惊。 飞鸦令终于还是到了。 叶洵然还想说什么,魏辰星打断道:「我该走了。」 叶洵然没有注意到上方盘旋着的不同寻常的飞禽,依旧沉浸在兄弟之情的告别氛围中。直到目送魏辰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云雾之中才依依不捨地离去。 午后,从山下返回的司齐走到灵虚道长休息的案前。 「师父,玄字门的确少了一个正被官府通缉的刺客。真的会是他吗?」 灵虚道长道:「你已经有判断了吧。」 司齐想了想道:「要不要告诉洵然?」 灵虚道长摇头:「算了,他应该已经走了……」 「走了?」 「回到他本就要面对的地方去了。」 司齐又问道:「魏辰星此人,和师父先前所说的三十年前的事有关系吗?」 灵虚道长缓缓睁开眼,点点头。「虽有关系,但既已殊途,就不必去追了吧……」 第7章 陵兰义侠 三十年前,曾有一个金银双瞳的少年,只身一人以一柄银月弯刀单挑关东青龙寨剿匪,且全身而退毫髮无伤。 他性格桀骜不驯,又喜欢劫富济贫。因常出没陵兰镇,又常背一把雕花铃兰剑,而被百姓称之为陵兰义侠。 他是天星官和仲的后人,名叫和风醉。因天生金银双瞳,内息阴阳颠倒,体内五行逆转,而被家族视为不祥之人。所以他远离家族,独自潜心于奇门武学,逐渐开创出自己的一片江湖。 当年还年轻的灵虚道长游歷到陵兰镇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两人在茶馆中慷慨激昂地聊了半宿,从此互相视为同道挚友。 那时候年幼的司齐刚拜入灵隐山庄,是当时灵虚道长座下唯一的一个弟子。常年跟着灵虚道长四处游歷,也因此成了灵隐山庄里唯一一个见证过这件事的弟子。灵虚道长每每提及这段往事的时候,总会感嘆时光飞逝,天妒英才,实在是可悲可嘆矣。 在这之后的第三年,和风醉因剿灭青龙寨活捉匪首陆炜之事得罪了陆炜的表叔——当时江湖第一大势力的青俭堂堂主陆闻天,而被迫隐姓埋名远离众人视线。后隐居山林娶妻,过上了平凡人的生活。不久后,因为被两个孩子透露出了父亲金银双瞳的秘密而再次被青俭堂追杀上门。 那一日灵虚道长接到了和风醉托人送来的信,求他出手护住自己的两个孩子。纵然当时的灵虚道长已有数年未与和风醉有过联繫,但还是毅然决定替他走这一回。 祈山断头崖。是司齐跟着灵虚道长从灵隐峰一路追去的最后一个地点。 他们赶到祈山时,青俭堂堂主陆闻天已经带着二十多人将整个山头团团围住,他们先前花费了数天的时间把和风醉一步步逼上山顶。此时的和风醉怀抱着一名失去意识的女子孤立无援。 崖壁之上。 和风醉道:「陆堂主若是真心要替侄儿报酬,大可依照江湖规矩寻我一人单挑,为何害我无辜妻儿!」 陆闻天道:「我们今日可不是为了什么江湖道义,他日你当众斩断我侄儿的一条胳膊,害我陆家在江湖颜面无存沦为笑柄,今日我也让你尝尝名誉扫地的滋味!何况你等妖类,相貌生的怪异,武学也不为正道所容,时年天生异象民不聊生,我这是为民除害!」 「是!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其余人叫嚣道。 和风醉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陆闻天道:「你还有脸笑?」 和风醉收起狂笑,面目狰狞。「你们这群人模狗样的东西究竟吃了他多少的好处,姓陆的放个屁你们都能听成圣旨,居然还打着幌子为民除害?到底谁是害,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陆闻天道:「哦?我倒要听听你有何高见。」 和风醉轻哼了一声:「我可早就听说陆堂主有饲养人彘的恶习,专门派人以施粥为由引来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然后秘密砍去他们的手脚养在罐子里,以肉汤饲养,然后慢慢吸干他们的精气。你以天生异象栽赃我是假,想必我这身阴阳逆转五行相通的奇门内力,怕是陆堂主垂涎很久了吧!」 第14页 「你少血口喷人!」 陆闻天面红耳赤。 和风醉道:「我血口喷人?你以为真的没人会关心陵兰镇外那些穷人到底是死是活吗?人称瞎子神算的吴迁,三年前在你的地盘上意外消失。在兵营外偷学武功的瘸腿少年李玉,年初七一早出门再也没归……你埋在你侄子陆炜的青龙寨后院处的那些罈子,怕是里面有一些尸骨已经上了些年头了吧?」 「够了!」 众人一片譁然无措。藏在乱石后的司齐早就听得目瞪口呆。 陆闻天使出一掌排云移山之术,将贴身周围不明所以的江湖之辈震出几丈之外,这些人瞬间便倒在地上七窍流血不省人事。 陆闻天道:「既然你知道,为何当日你屠青龙寨时不说!」 和风醉道:「因为我那时还没找到证据。」 陆闻天道:「为何今日又说了!」 和风醉道:「为了乱你军心。」 和风醉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原本听随陆闻天的尸体道:「陆堂主杀人灭口,倒是做得赶紧利落。」 陆闻天冷笑道:「下一个就是你!」 和风醉道:「只可惜你已经没有帮手了。」 陆闻天笑道:「这群人原本就是为了造势才被我骗来的,如今江湖势头已起,我杀你已经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本就不指望他们这群无用之人帮忙。」 陆闻天足下点地凌空略起,黑影如风随即而出。和风醉挥出铃兰剑朝他冲刺而来的方向打出一道强劲的剑气,一黑一白空中相撞,波震四散,山石树为之撼动。陆闻天以飞沙走石为足下借力点,在空中转身直刺而来。 和风醉怀抱着妻子伊绎心并不想与他有更多的打斗,招式之间步步倒退只守不攻。陆闻天几招过后找不到突破口,情急之下便露了一处破绽,被和风醉一击而中。然而形势倒转之下和风醉居然再没有继续出手,而是掉头往林子里钻。立定之后的陆闻天慢了一步,再追竟已经寻不到踪迹。 赶来的灵虚道长携同司齐从隐蔽的石林中闪出,随即跟着和风醉消失的身影赶去。 陆闻天朝他离去的方向道:「想不到你居然是一只打不赢就跑的缩头乌龟,倒是叫我好看!」 嘴上说着,心里却是担心,毕竟和风醉掌握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陆闻天当下决定飞奔下山,将和风醉在山顶屠尽二十余人后逃跑的消息告遍全江湖。 而这一边,灵虚道长终于追上和风醉的身影,却见他一反刚才的从容,怀抱着已经断气的妻子跪在树下,声嘶力竭悲怆痛哭。原来刚才在山崖上他早已知道伊绎心先前替他受的那一掌已经当场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奈何陆闻天这三天来日夜不停步步紧逼,只好紧绷着神经强忍着与他周旋。 灵虚道长在他身后看着实在于心不忍,对他说道:「我还是来晚了。」 出乎灵虚道长的意料之外,和风醉就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样,对着一个地方动也不动。灵虚道长好奇,走上前去查看他出了什么事。 司齐战战兢兢跟着灵虚道长走到和风醉的身后,只见和风醉僵硬地用双手刨着树洞里的尘土,他的手指已经被碎石划破流血,可他浑然不知。 「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灵虚道长问:「什么不见了?」 和风醉精神恍惚:「去哪了……啊?我明明叫你们等我回来……」 灵虚道长更奇怪了:「你在说谁?」 和风醉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拽住灵虚道长的衣角。一旁的司齐被他吓到了,他从没见过和风醉这样扭曲惊恐的表情,好像一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子。 和风醉声音嘶哑:「我的两个孩子不见了!!!」 灵虚道长惊愕:「你的孩子?」 和风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神志不清地在四周徘徊,好像在找东西一样。「三天前我明明把他们藏树洞里,我明明叫他们等我回来……可我耽搁太久了,耽搁太久了!」 灵虚道长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树洞,只见洞口杂乱不堪,倒也看不出是孩子们自己跑出去的还是被人带走的。这祈山常年荒无人烟,时有野兽出没。再加上陆闻天已经派人封山围剿和风醉数日,难保这两个才学会走路的孩子提前离开树洞后会有什么意外。 而看和风醉的样子,在遭遇了数日不停歇的围剿、妻子身亡、双子失散的变故之后,他似乎已经有些精神受挫,神志不清了。 灵虚道长在树洞口的一层浮尘下拾起一块拴着红绳的碎玉,玉的形状缺失了一部分,想必应该是是两个孩子原本各执一半,离开时其中一块丢了。 灵虚道长把玉还给和风醉,只见和风醉捧着玉喃喃自语:「洵然的玉,这是洵然的玉……」 灵虚道长道:「洵然?」 「洵然的玉……洵然……」 和风醉横抱起伊绎心的尸体,手里捏着玉,就这么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进林子。灵虚道长想继续追,却觉得沉重地怎么都迈不开腿。 过了很久,司齐拽了拽灵虚道长的衣袖。 灵虚道长嘆了口气道:「恐怕这世上,再也没有陵兰义侠这个人了……」 和风醉在祈山断头崖杀死二十余人毫髮无损,却突然发疯的消息不日便传遍江湖。听那日在山底断后的人说,后来见到和风醉时他正抱着亡妻在祈山的老林子里不停地走,嘴里断断续续喊着孩子。见过他的人都被他浑身散发出的阴郁气息吓得不敢近他的身,久而久之他便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再没有痕迹。 第15页 后来陆闻天派人搜山搜了几日,却再也找不到和他有关的任何一点线索。而那日从和风醉口中说出的秘密,听到的人要么在山顶就死了,要么也在下山之前就意外暴毙了。 祈山断头崖围剿一役后的第三年,灵虚道长在李家村终于遇到了一个叫洵然的流浪孩子。他的手上有玉绳,身上带有天生的寒症。 可是他却姓叶。 十三年后,当灵虚道长见到魏辰星的那一刻,终于悟出了这个困扰他多年的真相。 第8章 血芝 魏辰星至此离开灵隐山庄。 在这期间,叶洵然再没有受到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时隔半年,江湖一片风平浪静。 初冬,当山下村子里的人们刚穿起薄袄的时候,灵隐峰已经开始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叶洵然清晨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不禁冷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屋外呵气成霜,薄薄积雪笼盖一片肃静。 他穿越幽深的楼阁,径直走向山庄深处的三味堂,然后从顶端的药柜中取出一只狭长的朱红雕花盒。叶洵然轻抚去盒子表面的浮尘,打开盒子的锁扣。 盒中一枚素色锦囊,囊中放着一棵血红色的灵芝。 血芝。 一味救死扶伤的奇药。 大约一周前,有人委託洛阳天宝阁以高价向灵隐山庄购买了这味奇药。按照江湖最大珍宝委託行的规矩,所有委託天宝阁购买的宝物,天宝阁负责去和卖主谈价,只要价格谈妥,洛阳天宝阁从中抽取一定的好处,且有权不透露买主的身份。 八万黄金成交。 这对买卖来说本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可不寻常的是,灵隐山庄主动降价五千,想换一个买家的身份,居然并未成功。 江湖议论纷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灵隐山庄愿意花五千两黄金来换一个买主的身份?又是什么人宁愿多花五千两黄金都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对方不肯说,灵隐山庄也没有逼问天宝阁的理由。 既然价格谈妥,则灵隐山庄负责七日之内将货送到天宝阁,不可延误。 药无论多么稀有,本身并没有价格,可既然有人出八万两黄金买了它,那它从此就值了这八万两黄金。 所以灵隐山庄到洛阳这一行路途漫漫,若是雇镖师,便必定会有人为了这八万两黄金半路截镖。 灵隐山庄思来想去,最后决定用障眼法公开雇了个顶级的镖队,实则押个空镖。然后让叶洵然带着几个小辈以顺道送剑铭大会请帖的方式将血芝秘密送去洛阳。为防路上万一,二弟子司宸与他们同行。 距离交货日期还剩两日,按照计划,叶洵然一行人沿路把手里的请帖也顺利送掉了大半。距离洛阳城越来越近,城外连带着的集市和人潮气息也渐渐浓了起来。 司追心和司亦鸿奉命跟着一起下山游歷,这两个到处瞧新鲜的小辈一早就按耐不住看稀奇的心情,整日里围着两个师兄上蹿下跳。叶洵然为此还在上一个驿站就挑唆司宸一起还掉了驿马,一行人打算就这么慢悠悠步行进城。司宸一路见着眼烦,呵斥道:「这还没到洛阳你们就蹿个不停,真到了你俩可不得上天?」 叶洵然安慰他道:「他们整日呆在山上,山庄内又禁止喧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有不闹的。」 司宸翻白眼道:「你那时候就从来不闹。」 叶洵然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年纪的我还整天泡在药罐子里,哪有力气给我这么作。」 司宸道:「你倒也晓得这是作。」 见着有人替自己说话,司追心又死乞白赖地拉着司亦鸿一起缠上叶洵然。把他从东面糖葫芦串儿前拉到西面捏面人儿摊前。跟在最后的司宸干脆把目光往上一翻,眼不见为净。 没过多久只听「呀」地一声惊唿,叶洵然怀里的朱红色雕花盒在拉扯之间滑出衣襟应声落地。锁扣被震开,里头的锦囊滚落而出。 下一秒司宸疾步而来,将雕花盒与锦囊飞快拾起。叶洵然也吓得一把抢过锦囊打开绳扣,看到里面的东西还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司宸转过头来对着两个小肇事者道:「休得再胡闹!」 司追心和司亦鸿自知理亏,只能向司宸低头认错,然后默默跟在身后再也不敢多话。 洛阳城外,洛水河旁。 正值中午,四人走得累了,便进了一家沿路的饭庄歇脚。 驿站旁的饭庄,有的是赶路的商户和过路的江湖人,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这四个统一身着素色镶花长衫的年轻人总是显得格外惹眼。 就在叶洵然一行人刚坐定时,一个身着裘皮袄,扛着大弯刀的壮汉一脚踢开门口碍事的椅子大摇大摆走进来,第一眼便看到了这一桌穿得白花花的四个人。 「酒!肉!端上来!」 「好唻——」 壮汉朝店小二丢了几颗碎银,迳自坐在叶洵然背后不到五米的空桌上。 叶洵然处在视线盲区,不好回头查看情况。憋了一会儿忍不住低下头悄悄问坐对面的司宸:「他在看我们吗?」 司宸点头:「在看。」 叶洵然下意识摸了下胸口的盒子,默默吞了口水。 等到菜上齐,叶洵然便赶紧招唿追心和亦鸿扒筷子,只巴望着赶紧吃完能快些走人。 第16页 然而事实就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见弯刀壮汉没吃几口就拎着酒罈子起身,朝叶洵然这边迈了一步。在给自己灌了口酒后便把酒罈子往叶洵然旁边的桌角一放。「咣当」一声,吓得叶洵然直接缩头停下了筷子。 「你们就是灵隐山庄来的。」 弯刀壮汉的哈哈大笑引来了四周人的目光。 司宸没有起身,但是手已握剑。「阁下何人。」 弯刀壮汉立定抱拳道:「我姓季,常在这一代替人走货,江湖人称季把头。」 在洛阳这样的大集市,进城的官道附近总有一些替人做走私生意的人。小到紧俏商品,大到官盐火药,只要买主有需求,这些人大多能给你秘密搞定,而靠的就是四通八达的人脉。 司宸不敢轻易松懈警惕,问道:「季把头所为何事?」 季把头巡视了一圈这四个年轻人,见手里捏着剑的这个年纪稍大些,另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看着比他小一点儿,而其他两个还是十多岁的少年,正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季把头把目光定在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身上:「让我猜猜,你藏了东西。」 叶洵然差点被噎住,司宸手里一紧,心里的弦更紧了。 季把头哈哈大笑道:「我乱说的,乱说的!」 司宸眉头皱得紧。这季把头嗓门奇大,就算他们什么都没藏,周围的人都足够被季把头这几声嗓门吊起兴趣。 更何况他们还真藏了。 司宸道:「我们任务在身。季把头若没有什么事,我们就不与你再多攀谈了。」 季把头摆摆手坐到他们旁边道:「哎!别着急啊!不久前我听说有人正四处找你们,我还不信,今儿一瞧还真有这么个意思。我手上有情报,你们没兴趣听听?」 叶洵然看看司宸,又看看这季把头,心里想听又不敢说。等待间,周围的嘈杂又把他们的声音盖过了。 司宸犹豫了一会道:「季把头请讲。」 季把头一拍大腿道:「这就对了嘛……」 季把头压低了声音凑近他们道:「你们灵隐山庄五天前雇镖局押了箱货送去洛阳?」 叶洵然一惊,抬头看看司宸。后者不为所动:「没错。」 季把头道:「你们走官道消息穿得慢。我可一早就听说了,昨晚上那批货被半道儿截了。」 司宸一惊:「什么?」 季把头一挑眉,定定地看着这几个人。追心和亦鸿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神情不定。叶洵然眼睛瞪成铜铃,司宸剑眉倒竖。季把头觉得这场面甚是,不由得笑出了声。 司宸道:「若是存心戏弄我们,我可就不客气了!」 季把头摇手道:「我可是好心才多管闲事,小兄弟可别不识好人心啊……这劫镖的打开箱子发现是空的,这事儿你们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 叶洵然偷偷摸了把胸口隔着衣服的雕花盒,背上出了身冷汗。 季把头继续道:「这八万两黄金买一味药的事儿江湖早就传开了,还剩两天就交货,送药的镖车被劫还是个空的,这消息够刺激的。」 司宸道:「可知道是谁劫的镖?」 季把头一字一顿道:「玄、字、门。」 司宸对这个靠替人偷盗杀人为生的组织早有耳闻,不禁愤恨起来。 季把头朝后面的桌沿一靠道:「镖车既然是空的,那你们几位这时候来洛阳,这个问题就好解释了。」 司宸道:「季把头这个时候跟我们说这个,可有什么目的。」 季把头道:「我生性爱管闲事,见不得有人损阴招。既然今天在这看到你们,就忍不住顺带提个醒儿,你们若是觉得我的话没啥用处,大可不理!」 说完,季把头潇洒地拎着酒罈子起身而去。司宸起身追上两步,朝季把头道了个谢。待季把头离开饭庄,司宸回到原先的座位上。 叶洵然道:「他的话可信吗?」 司宸道:「不知,倒是看着不假。镖车的消息我马上派道上的兄弟去查,不可放松警惕。」 叶洵然道:「那我们也赶紧赶路吧?」 司宸点头。 过城门时已是夕阳西下。 洛阳城内依旧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可无论是更新奇的玩件儿,还是路边的杂耍摊,都吸引不了这四个人更多的注意力了。 本来他们四人一路过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自从季把头把镖车被劫的消息告诉他们之后,叶洵然这会儿左瞧右看,反而觉得四周好像谁都在看他们,哪都是坏人一样。 这不注意倒没事,一注意反而瞧出了问题…… 叶洵然在回了第九次头之后,忍不住凑到司宸旁边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叶洵然本想让武功佼好的师兄回他一句没有,好让他安心。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司宸居然沉着脸低声道:「有。」 司追心在一旁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叶洵然的心彻底提到了嗓子眼。 司宸道:「那些人在我们出那家饭馆之后就跟上了。」 叶洵然道:「等等……你说什么?那些?还不止一个?」 司宸道:「起码有两个……别回头!」 叶洵然总在这种时候才后悔为什么自己不好好跟着师兄们学武功。 第17页 司宸拦住正打算回头张望的叶洵然,低声道:「下一个路口前把锦囊拿出来藏好,然后盒子给我。」 叶洵然前一秒还没反应过来,后一秒突然一惊一乍地回过神来。随后在司追心和司亦鸿的掩护下顺利取出了锦囊,把空盒子大大方方掏出来递给司宸。 司宸拿着这只朱红色的雕花盒子,有意无意地晃了几下,才塞进自己的怀里。 司宸知道,这点时间,足够让那些人看个清楚了。 下一个路口时,司宸跟其余人道:「前面第二个路口处有家隐贤茶舍,你们去那里等我。」 叶洵然很配合地道了句好,看着司宸独自往另一个方向走远,这才拉起追心和亦鸿往司宸说的集合方向去。 追心和亦鸿还有些担忧地瞧了司宸一眼,叶洵然却放心地道:「放心吧,师兄搞得定。」 司宸的决定叶洵然总是很放心地听从,毕竟他从小就知道,司宸师兄的武功最好。 走出二十步远,叶洵然往后瞟了一眼。 原本跟着的那些人影果然都不见了。 第9章 光怪陆离 独自离开的司宸在人群中慢悠悠地穿街走巷,时而露脸时而隐踪,将背后跟踪的几人都牢牢地控制在一个视线可控的范围之内。 不一会儿,他绕进了一个悄无声息的死胡同。 夕阳将围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司宸站在阴影中,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司宸道:「出来吧。」 樑上闪出一个灰衣人:「给我血芝,放你一条生路。」 司宸哼了一声道:「也不自报家门,就想问我灵隐山庄拿东西?」 灰衣人道:「你一个人把我们引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谈判的吗?」 司宸缓缓从怀中掏出朱红雕花盒。 「有本事自己来拿!」 霎那间,叮咛一声剑出鞘,伴随着刀光剑影,鸦鸣沖天。 让司宸没想到的是,四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灰影突然从天而降! 叶洵然带着追心和亦鸿一头扎进了隐贤茶舍,这才发现这地方和牌匾上的隐贤二字完全不符。 闹哄哄的大厅里人头攒动,三五桌正在玩儿骰子的男人酒气冲天,嗓门震天动地,看这架势仿佛随时就要打起来。 叶洵然从这些人中间猫着腰穿过去,坐在楼梯旁最不起眼的小桌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司宸是怎么会知道洛阳城里有这么个地方的。 司追心道:「这就是先生说的大隐隐于市?」,司亦鸿听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叶洵然忍不住一个头皮拍上他俩的脑袋:「给我多放几个心眼。」 此时楼梯上正走下来一个瘦弱矮小的男人,和这大厅里的任何一个壮汉比起来他显得那么不和谐,甚至有些滑稽。他停在叶洵然他们面前道:「客官喝酒还是喝茶?」 他的声音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淡定。 叶洵然道:「歇个脚,就来一壶茶。」 那个人一手托出三只空杯,在桌上依次排好,右手执壶逐个倒满。每满一只杯子便以左手将杯子推向一人跟前,以惯性而立稳。三只杯子最后均停在桌沿内五公分处,不多不少一滴不撒。 那个人依旧以淡定的口吻道:「客官请用茶。」 叶洵然瞧着他的背影默默地点点头,回头看了追心和亦鸿一眼道:「果然是高手啊……」 邻桌传来哈哈大笑:「你们小瞧了邱老闆,他的本事恐怕远不止这些。」 叶洵然一个激灵。 他循声而去,一个头戴笠帽的青衣剑客盘腿坐在隔壁桌的长椅上,长剑傍身,正在对着大厅里看戏。 叶洵然心想:「刚才这个座位明明是空的……」 青衣剑客道:「路过口渴,可否过来蹭杯酒?」 叶洵然本不想节外生枝招唿他,心想你要茶我都不想给居然还想要酒…… 青衣剑客道:「我刚替你师兄赶跑了几个不速之客,真是累得不行喔……」 叶洵然惊道:「师兄?你说司宸师兄?」 青衣剑客道:「不知道他叫什么,就是那个你临走前把雕花盒子给他的那个。」 叶洵然哑然。这个人一直从那会开始就跟踪他? 叶洵然皱眉道:「我师兄在哪?」 青衣剑客道:「城西破庙后面。寡不敌众,被一帮高手打吐血了。」 「什么!」 叶洵然腾地一声站起来。 青衣剑客摆摆手道:「别急别急。这帮刺客不好对付,我替他赶跑了两个,觉着累得很……剩下的交给他自己解决。」 叶洵然气愤道:「你这个人!帮都帮了,怎么还不帮到底呢。」 青衣剑客咦了一声:「累着手的活儿我向来能少做一点儿就少做一点儿。更何况,做了还没有酒喝……」 叶洵然又气又急,指了指桌旁剩下的一个座位道:「你!过来!我给你喝!」然后他转头向小二道:「来壶酒!越烈越好,我辣死他!」 青衣剑客也不恼,笑眯眯起身往叶洵然旁边理直气壮一坐。 瘦弱矮小的老闆提着酒慢悠悠走过来,往青衣剑客跟前一放。 青衣剑客道:「邱老闆,你看我已经连续来了第四天了。」 邱老闆道:「你今儿又找到人蹭酒了。」 叶洵然看看老闆,又看看他,感觉自己好像又被坑了。 第18页 青衣剑客一只手刚摸上酒罈子,叶洵然突然起身一把抱住罈子整个人往后一缩。青衣剑客猝不及防,逗留在空中的手抓了个空。 叶洵然道:「老实交代,你是谁,从哪来的,想干嘛。不说不给喝。」 司追心和司亦鸿也很配合地护在叶洵然两侧,以防青衣剑客来抢酒。 青衣剑客看着这架势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叫萧陆离,光怪陆离的陆离。」 「萧陆离……」叶洵然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没听说过……」 萧陆离道:「江湖无名之辈而已,你没听说过我不怪你。」 叶洵然又被他嘴上讨了个便宜,眼睛瞪得老圆。 「哪来的,想干嘛。快说!」 萧陆离双手抱胸往后一仰道:「哪来的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是有人派来保护你们的。」 叶洵然道:「保护?谁让你保护了。」 萧陆离道:「刚都说了不能说嘛……」 叶洵然佯装要摔酒。「不说我就砸了。」 萧陆离赶紧拼命摇手:「别别别,浪费酒要遭天谴哟……」 叶洵然道:「那你老实点,问你什么说什么!」 萧陆离嘆了口气:「要不是看在酒的份上才懒得搭理你们这帮小娃娃……我是你们洛阳的买家雇来的帮手,这不是你们镖车被劫了,我们东家得知货可能还在你们几人手里,特地让我来护送你们顺利交货嘛。」 叶洵然碎碎念:「镖车被劫看来是真的了?」 青衣剑客东看西瞧,假装没听见他一个人在那嘀咕。 叶洵然道:「你怎么知道货在我们手里,还有我凭啥信你,万一你也是土匪呢?」 萧陆离道:「你们进城之前有个姓季的人来找过你们吧?他走之后你们就被人盯上了是不是?」 叶洵然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萧陆离道:「姓季的是替人走货不假,但也是替人打探情报的。他假装提醒来试探你们几句,你们就暴露了。」 叶洵然恍然大悟道:「我就说那人看着不像好人!」 萧陆离趁着叶洵然思考的时候从他手里抱过酒罈子,直接揭了盖头灌了一口。 「话问完了,就该喝酒。」 叶洵然瞧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这样我更不能信你了,万一你也是来试探情报的。」 萧陆离满足地擦擦嘴。「你不放心我也没用,反正这大厅里早已经有人盯上你们了。」 叶洵然吓出一身冷汗,他巡视一圈,这儿的人鱼龙混杂,看着各个都不像善茬。 萧陆离压低声音道:「看在你请我喝酒的份上。我告诉你……注意东南角上那几个看着像杂货贩子的人。」 叶洵然朝他说的方向望过去,那边的确有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这帮人沉默不语,既不玩儿骰子也不大声喧譁,极其不起眼。可仔细瞧上去他们的确在这喧嚣的茶舍里显得格格不入。 萧陆离的话音刚落,司宸跌跌撞撞从外面走进来,一眼便瞧见了隔着大厅另一边的叶洵然。 司宸捂住胸口踉跄而行,看样子的确受了伤。 叶洵然喊了一声「师兄!」便离开座位冲上去扶住他。 这刚给司宸接上力,司宸比他还高半个头的身材便突然一松整个压上了叶洵然的肩头,几乎要把他压趴下。要不是追心和亦鸿及时赶过来扶了一把,怕是两个人都得出洋相。 叶洵然龇着牙道:「师兄你坚持一下,别倒,千万别倒……」 司宸喘着气道:「去找邱老闆,开个客房扶我上楼。」 叶洵然朝司追心做了个手势,让他赶紧去照做。 这会顾不上去注意大厅里被他们吸引住目光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当叶洵然扶着司宸上楼梯时,发现原先坐着的位子上只剩下空空酒罈,那个来蹭酒的萧陆离不见了。 叶洵然回头一看,东南角的那几个可疑贩子竟然也无隐无踪。 司宸一步步被扶上楼梯,前脚刚进屋,没来得及等走在最后的司亦鸿把门给带上,就哇地一声吐了口鲜血。把叶洵然吓得不轻。 叶洵然赶紧把司宸扶上了床,以双手掌心为媒覆上他的后背,把自己的内息源源不断渡到他身上。 司宸挣扎着推开他道:「我没大事,你别耗自己了。」 叶洵然道:「发生什么了?连你都被打成这样……」 司宸道:「来者都是高手,直冲血芝而来。我差点没打过,盒子被他们抢去了,东西在你那还好吧?」 叶洵然掏出怀中锦囊道:「好着呢。」 司宸舒一口气。 叶洵然想起刚才楼下大厅里那几个可疑的贩子,又觉得不放心,便让司亦鸿借着找掌柜的由头下楼查探一下。 「刚才我们在楼下遇到一个人,说是替你赶跑了两个刺客。」 叶洵然话音刚落,便觉得司宸明显愣了一下。 司宸道:「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么?」 叶洵然有些诧异:「还真有这回事啊?我以为是他为了靠近我们编出来的话呢。」 司宸道:「当时情况复杂,身后跟了这么多轻功高手,我竟没能靠脚步声判断出到底来了多少人。还好半路有个人替我出手引开了两个,我这才勉强解围。后来想去道谢,那人倒是已经没影了。」 第19页 叶洵然听得惊奇,心里琢磨着萧陆离说的其他话莫非也是属实? 叶洵然道:「他说他是买我们血芝的僱主特地雇来保护我们去天宝阁交货的……你说奇不奇怪?有这本事为什么还要绕这一出,直接一开始就让这个人过来取不就得了。」 司宸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此人最开始以天宝阁为媒介是为了隐藏身份,眼下灵隐山庄镖车被劫,他发现送货之人其实另有他人,便不得已派个人来暗中看护,免得货物节外生枝……实在是做得十分谨慎了。」 叶洵然不以为然地砸砸嘴。萧陆离这个人,为了酒可以出卖原则,实在是和「谨慎」扯不上什么关系。叶洵然心想,若不是刚才急于问出师兄的情况,自己本可以再靠那罈子酒和他周旋一会儿,估计这会儿连主家的底细都能给抖落干净了。 这时候司亦鸿从楼下返回,说是在楼下绕了一圈,刚才那一桌人的确已经不在了。 司宸不知道叶洵然在一旁想什么歪脑筋,便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让亦鸿下楼看的是谁?」 叶洵然道:「噢,是那个替你挡了刺客的人特地让我小心的几个人。可能和那几个刺客是一伙的吧……」 司宸道:「这样看来,这一路还真是不太平。不过既然这个人是主家派来护我们的,为什么不出手解决这些人?」 叶洵然咳咳两声:「……这个嘛,大概他也有他的安排吧。或许这些人背后还有黑手呢?也许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吧?」 叶洵然心里骂了一句,不然你让我怎么说?难道要说是他觉得懒,能不出手就尽量不出手吗? 好在司宸平日里只善武,对这种说半句藏半句的回答向来是一根筋,从不会刨根问底。 离交货日期只剩下明天最后一日了,今夜註定是个不眠夜。 深夜,叶洵然辗转反侧,不敢入眠。 司宸的内伤说重不重,却又着实损伤了元气,体内积了淤血,若是不好好休息肯定会影响接下来的状态。所以叶洵然思来想去还是另外开了一间房,自己留下安安静静照顾司宸,让两个小辈去隔壁间休息。 司宸于一个时辰前入定打坐,并拜託叶洵然暂时封了他的感官穴道,只为快速入定恢復内力而不被外因打扰。叶洵然守在一旁靠窗的太师椅上,浑身都觉得靠在这硬木头上实在硌得慌。折腾了半宿,总是半睡半醒迷迷煳煳。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瓦片被踩碎而发出的细碎咯咯声。几个黑影从梁后悄无声息地钻出来,为首之人用木棍撬开了叶洵然那间房的窗户。窗台底下,叶洵然正靠在椅背上打盹。 「就是他。」 几人跳窗而入,落地无声。 第10章 偷袭 叶洵然听到响声睁开眼时,一把剑泛着月色寒光架正在他的脖子上。 「你……」 第二个字没说出口,叶洵然就趁早闭了嘴,因为他正感觉到脖子上的剑又朝喉口紧了一分。 「多说一个字就杀了你。」 一对三,叶洵然知道自己强打不过,只好先乖乖把嘴闭上。 跳窗而入的三人均是一身夜行衣,借着微弱的月色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脸。叶洵然双手紧紧抓着两侧扶手,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正在床上打坐的司宸。 司宸这一轮入定打坐没结束,再加上刚被他封了穴,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动静。 叶洵然心想完蛋。 只听其中一人道:「这个人就是白天把我们引开的那小子。」 另一个声音说:「对,居然用一只空盒子耍我们!」 「这小子现在听不到我们说话,宰了他!」 随着噌得一声刀起,叶洵然心下一惊,不禁喊出了声:「别……」 他的声音成功把那几个人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过来。 「这人好像就是白天的另外一个人,你是不是知道血芝在哪?」 叶洵然瞪大了眼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再问你一遍,血芝在哪?」 叶洵然吞了口唾沫星子,下意识往椅背后缩了一缩。 这不经意的一缩,正好被一个正对他的刺客看在眼里,下一秒他伸手一把抓上了叶洵然的胸口,上下左右使劲一揉,就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 「呃……!!!」 叶洵然哪里经歷过这种事情,要不是因为锦囊藏在胸口的暗袋里,他绝对是要喊得满条街都知道他被一个男人非礼了。 「你丫,把东西还给我!」 叶洵然被逼的火沖脑门,使劲一脚踹上那人的小腿,把他踹得连退三步,然后立马扑上去想要抢回锦囊。虽然叶洵然武功不佳,可那么高的个子突然爆发整个扑上去还是着实把那个刺客扑到了地上,一跤摔得不轻。 周围另外两个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赶过来支援。可地上两个人在黑暗里扭打纠缠在一起,着实让他们不敢轻易下刀。 叶洵然毕竟在灵隐山庄还是练过些武功的,瞬间爆发力还凑合,可坚持一会儿就渐渐败下阵来。眼看着原先的优势渐渐退去,被他压在底下的刺客占了上风,反身一把便掐住了他的脖子。 叶洵然心想不好,手头却无能为力。此时他的佩剑「寒霜」远在数米之外,情急之下便只能用手拼命敲打地砖奋力弄出声响,只求隔壁两人能听到动静赶过来。 第20页 时间刻不容缓,却不知道是声儿不够大还是追心和亦鸿俩兔崽子睡得太死。隔壁迟迟没有动静,这边司宸入定打坐又还未甦醒。叶洵然这会儿只觉得脖子上的手压得他喘不上气,怕是再过一会儿就要一命呜唿。 可是八万两黄金的货眼看明天就可以交到天宝阁手中,叶洵然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认输了。 司宸还有几分钟就可以收功,叶洵然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住这些时间了。 僵持数秒,突然有人破窗而入。 一身酒气! 「好傢伙,三打一,你们又欺负人!」 来人蹲在窗口慵懒念了一句,语气好似喝醉未醒。可下一秒他身形如风,长剑点地又忽然借力弹起。一剑刺出贯穿第一人,剑尖又没入第二人胸膛! 好一个一箭双鵰! 掐着叶洵然脖子的那人侥倖成了偷袭刺客里唯一一个还没死的人,看到同伴遭殃他便慌了神,手中一松,叶洵然终于喘上了一口气。一阵勐咳终于摆脱了眼冒金星的垂死状态。 叶洵然牟足了力气朝那人胸口踹了一脚,把他踹得往旁边一滚,哇哇乱叫起来。 破窗而入的那人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卫玄,就说我萧陆离趁早取他狗命。快滚!」 侥倖没死的刺客如获大赦,赶紧从窗口飞奔而出。 叶洵然死死抓住滚落在一旁的锦囊,不敢放手。 这时司追心和司亦鸿撞开房门,一前一后举着剑和烛台沖了进来。 「洵然师兄!司宸师兄!你们没事吧!」 与此同时坐在床上的司宸终于动弹了一下,醒了过来。或许是刚才收功之时外界干扰的动静太大,清醒后的司宸面色泛白,看着一屋子乱七八糟的场景不明所以。 司追心赶着去扶叶洵然,却见叶洵然在地上奄奄一息指着他们鼻子骂道:「还知道过来啊你们两个,是打算直接过来替我收尸的吧你们……」 司追心道:「师兄,真没听着多少动静啊,我们还以为是隔壁在打耗子。」 「去你丫的打耗子,我打你!」 司亦鸿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那个人道:「咦?你不是刚才楼下遇到的那个……」 「正是你爷爷我,萧陆离。」 萧陆离又恢復到最开始那种喝醉不醒的样子。 「我早就说……有人盯上你们了……这下该信我了吧?」 叶洵然道:「信,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萧陆离心满意足地弯下腰,把死掉的两个刺客腰里系的腰牌扯了下来,塞给叶洵然看。 「读一读,上面写的啥?」 叶洵然借着烛光念到:「玄字……二十一?玄字……二十四?」 萧陆离点点头:「这就是玄字门的人……专干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事儿。」 司宸看看碎了一地的窗户,再加上一屋子打得七荤八素的人,渐渐明白过来:「白天跟踪我们的果然是玄字门的人。」 萧陆离道:「还好这两个是排名二十之后的新手,要是遇着玄字门数字靠前的那几只老乌鸦,我真就可以过来给你收尸了……嗝。」 司宸起身朝萧陆离道:「白天就是你救我解围,还没来得及道谢。」 萧陆离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是看在我主子的份上替他看着货,嗝……不过要是你想谢我的话,就择日不日撞日,请我喝酒吧。」 司宸还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认真还是玩笑,叶洵然就翻着白眼过来把他拉开。 「这人就是个酒鬼,今儿估计已经喝大了,不用理他。」 司宸道:「洵然,师父平日里可不这么教你对救命恩人。」 「嗨呀……你且瞧着。」叶洵然一跺脚,回头看到桌上一壶茶还冒着微微的热气,于是把茶壶提来避开萧陆离的视线倒了一杯茶,往萧陆离面前一递。 「喏,酒。」 萧陆离笑嘻嘻接过去一饮而尽,还咂咂嘴品了一会儿,道:「好酒!就是淡了点儿……」 叶洵然回头瞧着司宸,后者终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正说着,叶洵然好像又想到什么歪脑筋。眼珠子骨碌一转,就转头走向萧陆离问道:「敢问你主子是谁?」 萧陆离歪着头想了想:「我主子?我主子是……」 司宸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一幕。 「就是我恩公啊!哈哈哈哈哈……恩公救过我的命,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叶洵然应着他道:「对,对。你恩公叫什么?」 萧陆离眯着眼睛,左瞧瞧右看看。发觉这一屋子的人都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行,我答应恩公了,替他……保密。」 司宸瞧着叶洵然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不禁笑出了声。 「算了算了。既然这位买家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这位少侠,肯定是相信他的为人的。只是这长夜漫漫,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刺客偷袭。若少侠不嫌弃,干脆就在这休息一晚,明日与我们一起去天宝阁?」 叶洵然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司宸,心想他什么时候这么放心一个陌生人了? 萧陆离倒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朝房间里唯一一张床走过去。叶洵然伸手想拦未果,回头质疑地盯着司宸,眼底流露出的意思分明就是「他睡床,我跟你睡哪?」 第21页 司宸摇摇头,示意他让萧陆离去。 叶洵然面对着地上这两具尸体,忧伤地嘆了口气,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 萧陆离坐在床上道:「放心,明天你们多付一笔钱,我让邱老闆……把他俩收拾掉……」说完他就一头栽下去,唿唿大睡。 叶洵然还想多问他一句邱老闆到底是何许人也,见着情景也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待遣散了追心和亦鸿回隔壁房之后,司宸把叶洵然拉到一旁低声道:「方才打坐调整内息,发现我伤得原比自己想像得重,若今晚没有人守着再次有人偷袭,怕是会出事。」 叶洵然惊道:「你究竟伤到哪了?」 司宸道:「怕是中途被刺客那一掌震坏了内脏,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不同,可内息着实是受了影响。若是这几日内我再出手,怕会支撑不住,也只能靠这个人替我们挡一阵子了。」 叶洵然点点头。「我先替你渡一些内力救急,等交完货回灵隐山庄再好好给你治。萧陆离这个人虽然看着不太靠谱,但对付这些刺客是足够了。」 司宸勉为其难点点头,只得暂时答应了叶洵然替他渡气的治疗办法。 第11章 洛阳天宝阁 等到第二日清晨,萧陆离一早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 萧陆离脑袋晕晕乎乎,左思右想,自己昨晚上明明没去喝花酒,怎么可能会正儿八经睡在床上? 就这么想着,萧陆离回头四下一瞧,顿时宿醉醒了大半。只见房间里除了他以外竟然还多了四个人,地上横着俩黑衣服的死人,椅子上靠着俩白衣服的……瞧着还在喘气,应该是活人? 萧陆离从床上跳起来,盯着碎了一地的窗户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昨晚好像是一路跟着刺客跳窗进来的。他拿起桌上两块腰牌一看,玄字令牌赫然几个大字。这么说,地上躺着的这两个是自己杀的喽? 司宸和叶洵然先后听到响动而醒了过来,见到萧陆离的面色一改昨日煳涂的醉鬼状态,已经恢復到了正常神色。便依照仙家弟子的礼仪起身给他问了个早。 「这屋简陋,萧兄睡得可好?」 萧陆离磕磕巴巴道:「好,好……平时里我时常露宿街头,哪有这么多讲究,嘿嘿。只是为啥你们睡这,而我……?」 他指指椅子,又指指床。 司宸笑道:「我俩是灵隐山庄送药的弟子。一路接连遇到刺客袭击,索性得你相助。昨日匆忙不得机会,今日还是要正式谢谢你。」 萧陆离拱手道:「原来如此。看来我昨天肯定喝大断片儿了,还占了你们房间,如有得罪请见笑。」 司宸并不打算多解释为何留他过夜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只是朝他笑了笑,这件事算是翻篇儿了。 等到天色大亮,一切收拾妥当,他们几人便打算趁早出发赶路。萧陆离提前去找邱老闆商量处理尸体的事儿,等到叶洵然他们下楼时,萧陆离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们了。 「邱老闆是我老相识,以前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了。五十两把人处理干净,我已经替你们谈妥了。」 叶洵然瘪嘴,却又不好明摆着嫌贵。司宸从钱袋里掏出银子递给萧陆离,看着他转身交给邱老闆,一脸。 邱老闆面无表情地道:「我看在阿凌的份上才帮你这次。」 萧陆离故意挡在他面前打着哈哈道:「是是是,楼上这次就又拜託您老。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邱老闆边回头边道:「行了,你赊的帐算是清了,快滚吧。」 萧陆离提高了嗓门道:「哎?说了不说这个的嘛,你这老狐狸……」 叶洵然哑然:「我们这钱怎么成你赊的帐了?」 萧陆离赔着笑转过身来,嘴角抽抽着不敢说话。趁着叶洵然还没开口找他还钱,萧陆离赶紧把这几个人连拖带扯拉上了街,朝天宝阁的方向去了。 市中,洛阳府。 天宝阁闪着金黄色的招牌屹立在街头的风水宝地上,三层楼阁,飞檐俏立。门前熙熙攘攘人流不断。虽说鲜有人真正踏进这天宝阁大门的,可只要偶尔做成这一桩生意,白花花的银子便还是会像流水一样进了掌柜的腰包里。 叶洵然一行人跟着萧陆离刚迈上门前台阶,迎面走来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衣小厮,见他们身穿素色长袍,祥云暗纹镶领,便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道:「诸位是灵隐山庄来的客人吧?」 司宸道:「正是。」 青衣小厮点头,将他们迎进去。 天宝阁内布置得样样精緻,架上墙上各种瓷器画卷琳琅满目。虽说这摆在门前的商品总都是些价值稍低的东西,却也足够能使刚进门的人瞧上个新鲜。 偌大的厅里也有好一些伙计在陪着客人挑着看东西,其余那些看着东走西逛的,司宸一眼就看出来,那些都是会功夫的看堂镖师了。 「看来这天宝阁确实财大气粗,光是跑堂的镖爷都有这么多。」 叶洵然瞧着新鲜,听到司宸长长舒了口气道:「进了这总算是彻底安全了。」 叶洵然拍拍胸膛,示意司宸锦囊正安全在他身上呢。 在穿越重重厅堂之后,周围环境越来越幽深安静下来。青衣小厮停在一处待客厅外道:「我家主人在里面,待我去通报一声,诸位请稍等。」 第22页 司宸点点头,瞧着青衣小厮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功夫,便出来叫他们进去。 屋内前厅已经备好了五杯热茶,却唯独不见主人身影。 叶洵然正纳闷,一个清脆的少年声儿从垂帘之后传来:「可算来了,我等得心焦。」 另一个浑厚一些的声音道:「既然你不愿露面,那就只能劳烦我出去替你迎接了。」 清脆的少年声儿道:「那就有劳宋掌柜了。」 话落,一个神色稳重的中年男子从帘后走出。青衣小厮喊了声掌柜,便独自退了出去。 萧陆离趁着这间隙突然咳咳了两声。帘子里头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很高兴地道了句:「萧兄也来了!」 萧陆离道:「恩公啊,客人我成功带到了。这一路真是不容易啊!」 里头的人道:「我都听说了,萧兄一路辛苦。回头你去邱老闆那喝酒,帐全记我这。」 萧陆离哈哈大笑:「恩公够意思,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合作!」 司宸一行人听得面面相觑。 中年男子笑着摆摆手道:「几位一路辛苦,请坐吧。」 待落座完毕,叶洵然小心翼翼把怀中锦囊递给宋掌柜。看着他将血芝取出,验收无问题之后就将其放在一只早就准备好的盒子里,让身后另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递给帘后之人。不久,那人拿着兑票走了出来。 「这里是先前与我们东家约定好八万两黄金的兑票,已经委託天宝阁盖了印章,取之前提前三日通知钱庄帐房,携带灵隐山庄的信物去取即可。」 叶洵然道了谢后起身去接,伸手时腕中系的碎玉从袖口垂了下来。那锦衣中年人无意瞧见突然手里一紧,攥着兑票没有放手。「你?」 叶洵然不明所以。 只见那人狐疑地打量了一遍叶洵然道:「去年中秋你在何处?」 叶洵然「啊?」了一声道:「去年中秋,在山庄和师兄弟们一起过的啊?」 中年人问:「不在临安?」 叶洵然摇头:「从未去过临安。」 中年人随即沉默了。 其余在场之人均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时间气氛尴尬。 帘后少年声问:「九叔,出了什么事?」 被唤作九叔的那人想了想,回头对帘子方向道:「去年中秋在临安盗走我们卷宗的那个贼,手腕上也系了相同的一块玉!」 少年问:「你没看错?」 那人道:「我与他正面交手,不会看错。」 司宸起身拦在叶洵然跟前道:「我师弟平日里不常下山,再说他主修医术,更不会与他人有过什么交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九叔想来也觉得蹊跷,可看着面前这个小白脸又的确不像是会半夜偷盗,下手招招致命的恶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帘后少年道:「九叔别急,先问问这位少侠的玉是常年带着,还是何人所赠?」 叶洵然道:「的确是我从小携带的玉,只不过中途在我大哥处放了数年……等等,你不会说是我大哥偷了你们东西吧?」 九叔道:「你大哥是玄字门的人?」 叶洵然听到玄字门三个字好像耗子见了猫,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可一旁的司宸却陷入了后知后觉的沉思。 他突然想起半年前叶洵然那个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后来去了哪的大哥,那个神情总是阴郁的年轻人。报不出师出何门却又能凭一己之力临危斩杀麒麟兽……所作所为实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江湖弟子。 他随身未带玄字腰牌,来灵隐山庄也未顺走任何值钱的东西,没杀一个人。司宸纵使有过怀疑,却也从未想过他可能会是玄字门的人。 ——可能吗? 那九叔却不知道司宸在打什么念头,看在灵隐山庄的面上,他也不好为了一桩旧事当众追究这几个弟子,只好默默咽下嘴边的话,把手中的兑票交到叶洵然手上。 司宸道:「既然钱货两清,那我们就告辞了。」 九叔点点头,与宋掌柜一同将他们送出天宝阁,目送他们远行。 帘子后的少年这会儿总算忍不住蹦了出来,抱着药盒子站在九叔和宋掌柜跟前,打听刚才那个手腕上繫着玉的人到底长啥样。 九叔喃喃道:「不像,却又很像。」 少年道:「九叔打什么谜语,我听不懂。」 九叔道:「此人面相的确不是作恶之人,我虽没有完全看清那夜的贼到底长什么样,可今天这人,无论气质身形却又和那贼十分接近。以至于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把自己的本来面目伪装了起来。这两人就好像……好像……是孪生兄弟一般。」 少年道:「被你挑起了兴趣,还真想出来看个仔细。对了,他们不是派人给临安送了下个月剑铭大会的请帖吗?到时候找机会去好好会一会这人。」 九叔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宋掌柜笑道:「人都走得瞧不见了,阿凌你还不趁早把药送去救人?」 被唤作阿凌的少年眉间一笑,朝宋掌柜做了个揖。 「多谢宋掌柜替我保密。」 第12章 黑鸦令(上) 萧陆离独自一人走在洛阳城大街上。 他任务完成。一身轻松,自在逍遥。 虽说他是出于自愿帮了恩公的忙,并没有拿佣金这一说,可那被旁人唤做阿凌的少年答应给他赊酒钱,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第23页 心情好,便瞧着周围什么都是好的。 卖花的老奶奶髮髻上插了朵快焉儿的花,他去老奶奶摊位上摘了朵鲜艷的给她换上,老奶奶一早上花没卖出几个钱,又被他糟蹋了一朵,气得更愁了。 路过小孩儿的糖葫芦滚地上了,他给人拾起来吐了口唾沫星子再往自己的脏衣服上蹭蹭说洗干净了继续吃,害得小孩儿刚下嘴就被赶来瞧见的娘提起来揍。 萧陆离拍拍袖子起身走人,一路开开心心东看西瞧,自娱自乐好不痛快。 他沿着早上来时的路回了隐贤茶舍,没进门便瞧见邱老闆一个人站在二楼的露台上,不知道在瞧着什么。萧陆离正愁无事可做,便一头扎进茶舍,直奔二楼而去。 「邱老闆,我又来了嘿嘿嘿……」 隐贤茶舍的掌柜邱扶风身材矮小,又长得其貌不扬,两人并肩站立他只能到萧陆离的肩头,可一向爱闹事儿的萧陆离却从不敢拿他开过玩笑。 邱扶风道:「瞧见没。」 萧陆离朝底下四下张望道:「瞧见什么?」 邱扶风道:「有人捅了乌鸦的老窝了。」 萧陆离道:「乌鸦窝?嘿嘿,大白天哪来的人捅鸟窝的。」 邱扶风不搭理他,只是冷笑一声道:「不过多久,怕是这一窝漆黑的畜生就该四下飞散了。」 萧陆离想了想道:「你是说玄字门的掌门卫玄出事儿了?」 邱扶风道:「没错。」 萧陆离「哦?」了一声,挑起了兴趣。 邱扶风道:「卫玄派来追到洛阳的刺客眼见血芝没得手,昨晚又去劫了洛阳聚珍坊。也不知道是他们太狂妄自信还是太无知,竟不知道聚珍坊背后有江湖和朝廷的人同时在撑腰。」 萧陆离眯起眼睛回味着邱老闆的话,不由也觉得这事情实在是荒唐:「聚珍坊虽说名气不如天宝阁传得响亮,可天宝阁的宋天疏老闆只是个实打实的生意人,平日里无非就是和江湖帮派有些交情。而聚珍坊多半是靠给官员们私底下贩卖稀罕物件儿送去皇帝老儿那献媚去的,他们劫了聚珍坊,等于是从皇帝老儿嘴下抢食啊,那人家能不和他拼命嘛……」 邱扶风道:「卫玄这次算是栽了。」 萧陆离笑道:「栽就栽嘛,我恩公在临安的老家不也被他们抢过东西,早就盼着他们完蛋呢。」 邱扶风收起搁在围栏上的手道:「反正他们再怎么都抢不到你这穷鬼的身上,你倒是心大。」 「嘿嘿……」 「赏金刺客这种事,牵一髮而动全身,玄字门的事一旦朝廷介入,就不只是江湖恩怨这么简单了,你且瞧着,要提前灭他口的人已经出发了。」 萧陆离双手抱胸跟着邱老闆离开二楼露台,朝屋子里走去。眼瞧着邱扶风迳自走向酒柜道:「依旧要我这的竹叶青?」 萧陆离在他身后笑嘻嘻点头:「邱老闆知我。」 邱扶风把一坛上好的竹叶青丢给萧陆离道:「看你独自一个人来时这脸色,就知道今天肯定又有人给你挂帐,我不怕阿凌欠我的钱。」 萧陆离一句被戳穿,干脆没皮没脸地道:「我萧某平身就这点爱好,全都承蒙恩公和邱老闆的厚爱!」 邱扶风又道:「你可知你护送的那几个从灵隐山庄来的人可都是谁?」 萧陆离摇头:「名字也就听他们随口这么一说,记不清。」 邱扶风道:「他们来住店时,我瞧着那其中有个不会武功的,你有印象?」 萧陆离细想了一遍,脑子里就闪过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白脸来。「是有那么个,听说是主修医术的,不擅长武功。」 邱扶风默默道:「既然是护送珍贵的物品,为什么派个不会武功的人?」 萧陆离放下酒罈子道:「这个问题我也纳闷啊,而且在天宝阁的时候,阿凌那个九叔居然还把他认成了之前在临安偷了他们卷宗的贼。哎,你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飞贼装的?」 邱扶风实话道:「不会。」 萧陆离瘪嘴:「不知道灵虚道长那老头儿在想什么。」 邱扶风道:「那人虽机灵,但确实跟骨很差。身上瀰漫着一股药香,的确是常年出入药房的样子。我倒觉得,他长得像一个人。」 萧陆离道:「谁?」 邱扶风道:「许久之前的一个老相识,不过早死了。」 萧陆离没兴趣打听一个死人。只是一抬头,看到邱扶风又踏出了房门凝视着露台之外的世界。 暮色,扬州。 喜春楼内莺歌燕舞,欢声笑语。 一个小厮走过二楼拐角处的第一个房间,轻扣三声无人应答。他默默地拿出一把锁,把房门锁了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下了楼。 后院,几匹马已经捎人备好在后门口,几个灰衣人背着包裹行色匆匆摸黑出门,齐身上马。 「怎么还缺一人?」 「卫掌门还没下来。」 「来不及了!」 「再等等……」 前厅。 卫玄为掩人耳目,千算万算。下楼前还是被几个醉汉给拦了下来。 为首的一个彪悍的光头醉汉摇摇晃晃,挡在卫玄跟前不依不饶:「卫老闆,今儿……我就非得见着翠儿姑娘……不然我就,不走了……」 卫玄把随身的包裹卸下来,尽量挡住身后的剑。 第24页 「对不住了,翠儿今天已经被其他客人订走了,我这就让人给你安排其他的姑娘。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一……」 醉汉往楼梯上一横,他身后的几个人也把下楼的路堵得死死的。「别动别动……不许走。」 卫玄心下一惊,可他想了想,还是心平气和地朝楼上喊了一句:「还都有没有眼力劲儿?下来几个姑娘伺候这几位客官。」 醉汉咧开嘴笑了笑,并没有让步的意思。 卫玄好声道:「姑娘马上就到,您几位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醉汉摆了摆手,缓缓道:「既然看不到翠儿……其他姑娘我也不要了。我们就跟……跟卫老闆喝几杯酒,解解闷。」 卫玄看了他一眼,不答话。然而他的脸色已然绷了起来。 来喜春楼喝花酒的客人,可从来没有点不成姑娘就缠着男人喝酒的道理。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这家店的老闆。 卫玄低声道:「你到底是谁?」 醉汉一改刚才的煳涂面容,死盯着卫玄的眼睛道:「卫老闆,请跟我去喝一杯酒。」 卫玄道:「我若不去呢?」 醉汉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你若不去?」他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窗外,卫玄望去,只见数个黑影在四周窗户上投下影子。 卫玄回过头来道:「看样子我被包围了。」 醉汉咧嘴笑道:「怎么样,跟我们喝酒去?」 卫玄垂下眼帘:「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卫玄默不作声地背起包裹,跟着这几个人下楼出了喜春楼的门。大堂里人头攒动,声音嘈杂。虽看着这周围似乎无人注意到他们几人,可卫玄知道,他现在每走一步都被人盯在眼里了。 第13章 黑鸦令(下) 待他出了喜春楼的大门,那几个「醉汉」瞬间就以包围之势堵住了他前后左右的各个方向。卫玄四下瞧了一眼,完全确定了这群人就是沖他而来的了。 在跟着他们拐进无人的拐角之前,卫玄停下了脚步。 「想要带我去做什么,各位直说吧。」 为首走在最前的壮汉闻言转过身,月色衬着他兇狠的脸,和刚才在喜春楼里的醉汉判若两人。 「我们奉主人之命,保护卫掌门安全。」 卫玄嗤笑了一声:「保护?我卫某人与何人结仇,谈和保护?」 壮汉道:「你与整个江湖结仇。」 「哈哈哈哈……」卫玄笑了起来。「替我谢谢你主人,只是我卫某人向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若是得罪了江湖人,我自有办法解决,用不着别人替我操心。告辞!」 卫玄正欲转身走,身后两人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身后壮汉缓缓踱步而来:「 只若是得罪了江湖人,我们主人自然不会多管你的闲事。只可惜你现在惹上了朝廷,你手上握着太多人的秘密,我们不得不防。」 卫玄皱起了眉头:「你们是朝廷的人!」 「是,也不是。」壮汉道:「我们的确是朝廷之中派来的人,但我们只不过来保护卫掌门不落进衙门的手里。」 卫玄转念一想,突然明白了过来。他们是朝廷的人不假,可他们怕玄字门掌门真被朝廷抓住,他们主子曾经派玄字门暗杀其他官员的事就会败露…… 卫玄道:「你们是担心赵员外的事。」 壮汉大笑起来:「没错,卫掌门果然是明白人。」 卫玄冷笑道:「既然如此,玄字门除我以外也都是知情人,岂不是你们都要保护起来?」 壮汉道:「用不着卫掌门操心,其他人我们自有办法。」 卫玄突然恶狠狠道:「怕不是都要灭了口!」 话落,卫玄拔剑出鞘! 周围几人也顿时纷纷剑拔弩张呈攻击之势,将他牢牢围在中间。 卫玄四下看了一眼,不由咧嘴大笑起来:「可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了!」 壮汉道:「卫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卫玄道:「哦?」 壮汉道:「我们主子本意只想把你暂时把你藏起来,不打算要你的性命。可你如果冥顽不灵执意不肯跟我们走,那就休怪我们无情了。」 卫玄轻轻地「呵」了一声道:「朝廷里的人比江湖更可怕,我若是落到你们手里,怕是地位还不如一条狗!」 卫玄见多了朝廷里那些人做的比恶鬼更噁心的事,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与其说是打算把他藏起来,倒不如说把他找个地方软禁起来更恰当……若他日后能继续为那些人的主子所用,那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朝廷追杀他的风声一直不松,那他的命,迟早在那些人的手里攥着。随时毙命。 「你说!我说的,对还是不对?」卫玄说完最后一个字,手中的剑横空指向壮汉。 一时间,周围数把长剑直指卫玄的颈项! 壮汉不为所动,依旧面露笑意道:「既然卫掌门想得透彻,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在今夜替主子灭了你的口,以绝后患!」 话落,周围手执长剑的数人纷纷朝包围圈中间直刺而来。卫玄以足尖为圆心旋身而上,以其中一柄剑为助力,足尖点上剑身。飞身跳出包围圈,稳稳落在壮汉跟前。 「卫掌门果然好轻功!」 下一秒,壮汉出拳有如破竹之势,直冲卫玄面门而来。 第25页 卫玄以轻功横跨三步,躲过致命一击! 一个力量和防守型的强攻,一个身轻如燕的刺客。几招过后,竟是一时间谁也遏制不住谁。卫玄几次试图近他的身偷袭都失败,而他身后退路却已被其余几人牢牢截断。 他知道凭自己的体力跟面前这个壮汉比起来已经耗不了太久了! 卫玄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长剑,以轻功点地,直冲壮汉正面而去。而后以周身为半径,长剑横扫—— 只听一声闷哼,其中一人中招。 卫玄轰然倒地,他的胸口插着两把飞刀! 明明最后一招他胜券在握,可卫玄怎么都没想到死的竟然会是他。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杀了他的究竟是谁。 「真啰嗦……」 壮汉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对面两人高的屋顶上立着一个纤弱的女人。一身绯衣,在月光下红得耀眼。 壮汉啐了一口,不服气道:「原来是你。」 「杀一个人废这么老半天,等得我腿都麻了。」 壮汉道:「我原本不想要他的命……是你赵丫头坏了我的计划。」 屋顶上被唤作赵丫头的人道:「朝廷的令下得急,玄字门所有在列刺客都被列入了追杀名单,死人二十两一个人头,活捉的八十两,去衙门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等到了衙门的地界,死人都能给你撬开嘴说话,别说是这些乌合之众了。眼下玄字门所有人都可能会是泄露主子秘密的人,主子说了,抓到的全部就地灭口!」 壮汉道:「既然如此,还害得老子想这破法子引他出来,真是浪费力气。」 他踹了一脚已经躺在地上纹丝不动的尸体,尸体胸口流出的殷红的血从他的身下一路往墙边低洼处流下去。 卫玄死了。 玄字门曾经一度也算是威名显赫的掌门竟然就这么死了。 在喜春楼后院等他许久不见的其中一个黑衣人终于忍不住绕回前厅,从大厅的伙计那里打听到了刚才卫掌柜出门后的去向。他顺着伙计指引的方向一路摸过去,就看到一群人正拖着卫玄的尸体往街角走去。 他跌跌撞撞赶回喜春楼后院,一群人正催促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卫掌门……死,死了……」 领头其中一人翻身下马,拎起他的衣领道:「你他妈在给我胡说什么?!」 黑衣人战战兢兢道:「九……九哥,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马上另一人道:「玄九,让他把话说完。」 玄九拧紧了眉头恶狠狠盯着那个探子道:「你看到是谁干的了么?」 黑衣人道:「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似乎是朝廷里哪个老僱主派来的人。而且,他们不仅要灭卫掌门的口,还有我们所有人的……」 听闻了他的话,在场的其他人一片譁然。 官府好躲,江湖难逃。这件事同时涉及了朝廷和江湖门派两边的纷争,便不再是能轻易逃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躲一阵就能解决得了的事了。 「快逃吧……」 「掌门都没了,我们还守着这玄字门做什么?」 「再不走那些人就找过来了……」 玄九攥紧了拳头,回过头来怒吼道:「我看谁敢叛逃!」 第14章 鸟兽散 在场之人无一不被他这一吼吓得全都噤了声,却也难掩每个人面上流露出的惶恐。 其中一人轻声问道:「九哥,平日里你和掌门走得近,掌门临走前有没有告诉你他今晚想带我们往哪里去?」 「是啊,我们先过去躲一阵。大家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玄九低头沉思不语,半晌才从嘴边憋出一句话来:「我并不知道。」 众人失望道:「啊……连你都不知道?」 方才马上另一人道:「你再想想,掌门之前有没有无意间说什么其他地方?」 玄九道:「五哥,并非我有意隐瞒,掌门先前一直私下有过怀疑我们内部出了问题,这次临时撤离他生怕走漏风声,确实没有事先告诉我今晚要逃往何处。」 一时间,众人的心绪都跌落到了谷底。刚才想要逃走之人又蠢蠢欲动起来。 「既然这样,那我们还等什么。不如各自给自己早做打算,省得卫玄活着的时候遭他怀疑,他死了我们还要给他陪葬!」 玄九怒视拔剑而起,朝那人走过去:「你有种再把话给我说一遍!」 「我就说了,怎么了!」 那少年眼见卫玄的死已成定局,当下也不肯服输地火气沖天直冲着玄九,完全不顾玄九手上的剑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留下也是死,逃走也不一定能活,反正我早已无家可归,这就多谢九哥成全!」 玄九被他一激,心头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此时只要他手腕中稍一使力,面前这个人立马就可以人头落地! 然而此时有一只手从玄九身后伸出,按住了他手里的剑。 「九哥。」 玄九呵斥道:「十五,你给我滚开。」 那只手依旧牢牢按在他的剑柄上,纹丝不动。 「九哥,掌门刚死,别冲动……」 「哟,这不是小十五。」对面那个正和玄九对峙的年轻人嗤笑一声道:「我记得半年前你背叛组织出逃近十天,怎么?掌门后来打你的三十棍不仅把你打了个半死,倒还真把你给打老实了?都这会儿还愿意帮他说话?」 第26页 玄字十五低下头,没有回答。 「你少在这阴阳怪气挑拨离间!」 玄九说完这一句,直接挣脱了挡在他腕上的手,腕中一转就将剑朝那个年轻人颈项间抹去。年轻人脚步中悄无声息地以轻功朝后退了几步,躲过一击。 「有本事别躲!」 玄九还想再刺,一旁马背上一人突然拔剑挡下玄九一击,两剑勐烈的交汇之间迸发出刺耳的碰撞声,竟让旁人的耳朵出现了短暂的轰鸣。 马背上的人道:「都停下吧!」 玄九怒道:「五哥你做什么?!」 马背上那五哥道:「今日你拼尽力气杀他也无用,既然事已至此,我们这一群人又暂无去处,倒不如就先各自散了,免得人多又容易引起目标。」 玄九愤愤道:「五哥你居然也……!」 马背上的人勒马转头,语气显得那么出乎意料的平淡:「不走又能怎样?光靠一个残破的玄字门终究斗不过整个朝廷和江湖。多说无益,你也好自为之吧。」 话落,几匹马不顾玄九的阻拦先后踏尘而去。那个从玄九剑下侥倖逃出的年轻人回头瞧了他一眼,也懒得再跟他多话,当即上马独自一人向着反方向而去,消失在黑夜里。 夜晚的街巷一片寂静,刺耳的马蹄声过了很久才完全消失。 玄九垂下手中的剑,站在空地上,仿佛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都走了……居然就都走了……一群废物,都他妈的是一群废物!」 他扬手一甩,手腕打到了身后一人的胸膛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玄九一惊,回头瞧见竟然还有一人牵着马绳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 玄九惨然一笑道:「十五?你怎么还没走……」 「我和九哥一起。」 「和我一起?哈哈哈……」玄九迈出一步,踉踉跄跄。「你明知道我和你一样,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你跟我一起干什么?」 玄字十五道:「我和九哥都是掌门捡回来的,掌门既然不在了,我只好跟着九哥。」 玄九闻言轻笑了一声道:「我不知道去哪里。」 「随便哪里。」 玄字十五把缰绳递给他:「出城,保命。」 玄九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心里思绪缭乱。然而他随即便飞身上马,对玄字十五道:「走。」 玄字十五默默勒马跟在他的身侧,两匹马并排走在空巷中,一路无言。 「玄字牌号过于显眼,师兄就叫我名字吧。」 「你的名字?」玄九着实好好想了想—— 「你叫魏辰星。」 灵隐峰,大雪封山。 深冬的山林一片冰天雪地,没了生命,也没了万物的生息。只剩下雪的白色,和无穷尽的寂静。 大弟子司齐一早听闻叶洵然他们回来了,便放下手里的事出门去迎他们。没想到远远就瞧见司宸被三个小辈左右扶着,不免心里一惊。 司齐赶过去从追心和亦鸿的手中接过司宸一侧胳膊,不由分说,随即二指扣上他的腕脉查看他的内息情况。 司宸面色发白,想要强行挣脱他的手却没成功,只能嘆了口气道:「早让你们回山庄就别弄得兴师动众,把我搞得跟个病人一样……」 叶洵然道:「别说话,你就是病人。」 司齐眉头紧簇。「你的内息不稳,应该是受了内伤。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司宸本想逞能说「我没事」,可司齐在他打算说话前突然腕中使力一紧,活活让司宸吃了一记痛说不出话来。 叶洵然对司齐道:「我先让追心和亦鸿把司宸师兄扶进屋子,再慢慢跟你细说。」 待叶洵然从三味堂取来了匀息散,又辅以山巅雪水一道煎成药送到司宸房里的时候,大师兄司齐已经用内力逼出了司宸体内因五脏受损而残留的恶浊之气。虽屋外已是呵气成霜,可司宸的额头上却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司齐回头对刚进门的叶洵然道:「快把门带上,别让他吃风。」 叶洵然只得「噢」了一声乖乖照做,然后赶紧把药端上:「快喝了吧……」 等司宸稳定下来后,司齐起身与叶洵然一道出了门。司齐忍不住问道:「司宸说几天前你已经给他渡过内息,怎么还是弄成这样?」 叶洵然丧气道:「怪我功力技艺不精,虽说是渡了应急,可还是没有太大的用处。回灵隐峰这一路冰天雪地又着了凉,没想到几天过去居然加重了。」 司齐道:「我听说镖车出发没多久确实出了事,和后来打伤司宸的可是同一伙人干的?」 叶洵然点头:「说是……玄字门的人。那群人追了我们一路,而且手段毒辣。幸好我们在洛阳城里有人出手相助,不然怕是血芝真已经被抢去了。」 司齐道:「玄字门……就是那个劫了洛阳聚珍坊,掌门在朝廷追捕之前就惨遭人灭口的刺客组织吗?」 叶洵然惊讶地「咦」了一声:「没想到大师兄八卦消息居然这么灵通。」 第15章 云胡不喜 司齐哑然失笑:「并非我刻意打听,只不过是从山下回来的弟子带回的消息,逢人就当趣事儿说罢了。」 叶洵然点头笑了笑。 司齐就这么平淡地说着,一边却有意无意地注意着叶洵然的神情,可瞧着半天却似乎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第27页 司齐尝试着问:「可还有遇到什么别的人?」 叶洵然想了想道:「噢……遇到个喜欢喝酒的剑客,叫萧陆离。就是买我们血芝的买主一道的朋友,在洛阳替我们挡了两次刺客偷袭,这才保住血芝顺利交付天宝阁。」 叶洵然说得轻松自如,完全就是叙述一件普通事的口吻。这不由得让司齐陷入了半年前的疑惑: 半年前那个玄字门消失的刺客,真的会是叶洵然的哥哥魏辰星吗? 叶洵然瞧着司齐好像在想什么,不由得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这才让司齐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雪地均匀地传来俩人步下踏出的「沙沙」声,升起的日头把灵隐山庄平坦的弈场照映得闪光耀眼。 奕场,位于灵隐山庄围墙下坡二十多米处,一块巨大平坦的裸岩之上。裸岩之大,可容近百人同时在场。其三面环绕着参差不齐的矮松飞石,临崖一面壁立千仞,跻临云海之下的万丈深渊。 叶洵然幼时常在傍晚坐在这陪伴着夕阳西下,有时云海翻滚变幻,如海浪波涛汹涌;又有时碧空如洗,长庚星伴随着夕阳的余辉一道映照在西门山头之上,直到暮色降临,星河灿烂。 等到雪化了的时候,新的一场剑铭大会便会在这里召开。 剑铭大会,每三年开春时面向全江湖举办一次。地点通常在几个江湖有名望的门派之间轮流举行,寓意新春万物復甦,又以门派武学切磋为主要项目。而胜者以及当年排名前十的人或者门派,都会由主办方张贴剑铭英雄榜告知天下。 这是一件能吸引众多希望在江湖跻身地位的武林新秀为之沸腾的一场盛会,虽说每届剑铭大会的前几名基本都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动,但对于一些新人,或者希望崭露头角的小门派来说,能在榜上排到名次便也是极好的了。 灵隐山庄上一次承办剑铭大会还是十五年前,那时就算是大弟子司齐也还是刚到灵隐山庄小孩儿,对那场盛会如今也只剩下了「人声鼎沸」的模煳印象。这次灵虚道长将举办事宜交给了他,可让他从上月起就一直有得忙的。 叶洵然瞧见奕场便回头问道:「去洛阳这一路的请帖已经发完了,师兄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司齐摇头笑道:「就等过年开春了,到时候一定少不了你们的活儿。」 叶洵然憧憬道:「我还是头一回参加……哎,你和司宸师兄今年会参加比赛的吧?」 司齐道:「没错,今年我们还是主办。灵隐山庄沉寂江湖多年,极少露面,外界总多少有些质疑我们已经名存实亡的声音,师父都一概不理会。其实这次他老人家早就把打擂的任务交给我俩了。」 「那可有的瞧了!」叶洵然笑道:「平日在山庄里见师兄弟们切磋,多是你敬我一招,我敬你一式的。可还真没见过你俩真打。」 司齐好奇:「你们想看我和司宸打?」 「没错啊,早就想了!」 「你们赌谁赢了吗?」 叶洵然故意压低了声音往司齐身边一靠:「反正我赌你了!」 司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洛阳返程数日,宣州城界。 正值年关,街上到处张灯结彩,赶着买年货的人总是格外多些。萧陆离打着呵欠踢了记胯下正耷拉着脑袋的焉儿马,强行赶上前面几十米开外的那几匹高头枣红大马。在正中间马背上骑着一个一身锦衣的公子哥,听到他的马蹄声便翘着腿回头瞧来笑道:「这就困得不行了?前面进城了有饭庄,停下休息会儿吧。」 萧陆离立马鸡啄米点头道:「好好好,正合我意。」 这一行人进城,刚寻着一处落脚点打算勒马,街边两个飞奔而来的嬉闹小孩便从马腿肚子中间直接穿过,扯了一把马尾巴就跑。惊地枣红大马嘶叫一声扬起前蹄,差点把背上的人甩出去。 萧陆离本来已经下马,闻声勐地一惊,起身掠去用力拉住缰绳,这才安抚住受惊的马匹没有更进一步的危险举动。 萧陆离问马背上的人道:「阿凌你没磕着吧?」 阿凌摇摇头。 一旁的随从急着嚷嚷道:「哪来的小屁娃娃,有没有家长管啊!」 孩子他爹不知从哪里街角赶过来,护着娃不让他们过来。「还是孩子嘛,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和孩子计较做什么哟……」 随从听着来火:「这是钱的事儿吗?!再说万一刚才真摔着我们赤玉堂的少堂主,就凭你赔得起嘛?!」 孩子他爹瘪嘴道:「这不是没摔着嘛。」 马背上的江凌唿了口气赶紧下马,扶着额头示意他别再继续嚷嚷。 「算了算了,本来就是背着我爹熘出来的,别让外人听见我是谁……」 随从听闻不服气地朝那父子俩呸了一声。 一行人把马交给店小二便走进了店里,寻着一处空桌坐下。江凌也懒得看小二递上的菜单子,就说了句有啥拿得出手的菜先上两个。末了想起坐在一侧的萧陆离,就又对小二加了句:「给他来壶竹叶青。」 「好嘞——」 萧陆离满意地笑不拢嘴。 随行一人瞧见他那个得意样,忍不住道:「哎,少堂主对你还真是比对谁都好。」 萧陆离笑道:「此言差矣,一坛竹叶青,哪里抵得上恩公八万两黄金博来的美人一笑?」 第28页 江凌白了他一眼道:「我也是孤身在洛阳没办法才求你帮忙,这倒好,可让你给抓着我把柄了,这不得好好用酒才能封了你的口?」 萧陆离没皮没脸地嘿嘿一笑。 「不过话说回来,还没问过你那血芝后来可真派上用处?」 江凌道:「还别说,灵隐山庄给的还真是一味奇药。本来筱姑娘的爹就差那一口气吊着了,没想到那血芝磨成的粉熬成的药一服下去,第二日她爹竟然就能恢復意识开口说话了。这一命还真是救回来了,可把筱姑娘给高兴的……」 江凌说着说着一脸眉飞色舞,可把萧陆离给看乐了,对一旁的其他人道:「瞧吧,还是美人一笑更重要。」 周围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凌一反常态没有训斥这群看他笑话的手下,倒是有些悲伤地惋惜道:「要不是我爹当年非要棒打鸳鸯,我早就和筱姑娘成亲了,也省得现在天天在家受我那疯婆子的气。」 萧陆离朝他摆摆手道:「筱姑娘家境贫寒,你们老堂主也是为了江家的未来着想嘛。再说江夫人也没有不好,女儿家心眼小,偏偏遇上你这个一心装着别人的,吃你的醋而已,你不懂。」 江凌气道:「就你懂就你懂!酒堵不上你的臭嘴。」 萧陆离嬉笑着朝酒罈子后一躲,示意他认输闭嘴。 第16章 螳螂捕蝉 这一桌人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好不热闹,另一边阴暗角落里的俩人却早就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 角落里这两人衣着平平,神色阴郁,进门只点了两碗素面。小二平日里各式各样的客人见得多了,一早就看出这两人不怎么好惹,便也就依样乖乖端上了他们俩点的面,不再动起脑筋推销其他东西。 早在江凌这群人还没进店门之前,这两人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群格外惹眼的公子哥。尤其是在江凌的马被那小孩儿惊了之后,那个随从就曾喊过他赤玉堂少堂主的身份。 这么一会儿工夫盯着对面那桌偷听了许久,其中一人默默道了一句:「还真是他,真是冤家路窄。」 「你说赤玉堂的江凌?九哥不是去年中秋就在临安见过他。」 「不是,我说他旁边那个人。」 「旁边那个?」魏辰星转过头去又悄悄瞧了一眼,江凌旁边的那个人,看上去就是个浪荡剑客罢了。便道:「是谁?」 玄九道:「不知。我在洛阳围堵灵隐山庄二弟子司宸的时候被这个人中途打断过,此人出招完全不按寻常套路,武功难缠不好对付。好在当时我们二打一,才侥倖逃脱。」玄九想起前几日还是倾力合作的弟兄,如今竟然树倒猢狲散,不由得又啐骂了一句。 魏辰星沉默不语。 「不过血芝的买主居然是江凌……」 玄九接下来说了什么,魏辰星好像没有仔细听。他的注意力此时全在江凌身上。 魏辰星对江凌此人印象深刻,这件事要追溯到去年。 去年中秋前半个月,有人委託玄字门盗取临安赤玉堂的刀谱卷宗,当时正值玄字十五刚开始独自执行任务,玄九作为这一票的保人,临行前奉掌门卫玄之命与他一道同行看护。 能做保人的人,通常都是门中出手万无一失的老手,全程任务都在暗处,只在新手执行者计划失败或者出现目标障碍的时候才出手替他兜底用。 中秋那夜圆月,这天不仅是家家户户的团圆日,更是赤玉堂少堂主江凌的二十岁生辰。赤玉堂的人一家上下都在前厅热热闹闹地过节,趁着这个机会,那天夜里魏辰星独自一人从高墙外偷摸飞上赤玉堂的藏宝阁。原本计划万无一失,可就当他蹲在瓦上准备撬开藏宝阁窗户的时候,脚底一片松瓦竟顺着屋檐滑落了下去。 当下只听「咣当——」一声脆响,瓦片碎在地上,在夜里显得那么刺耳。 「屋顶上有人!有小偷!」 院中巡逻的护院叫嚣起来,将前厅的人全都吸引了过来。魏辰星还没来得及原路逃回去,赶来为首一人飞身上屋顶,一掌拦住他的去路。 「贼人,哪里躲!」 魏辰星着急先稳住脚底,勉强侧身躲过那人迅雷之势的一掌。之后连退三步立定在屋檐最边角上,从怀中取出三枚毒针暗器打算回击。没想到那人眼神极好,竟在黑夜中也能看清他的动作,在他甩出银针之际扣住他的左腕。只听咔嚓一声响,魏辰星腕上筋骨差点就要被他捏碎。 若不是他当时腕上繫着的光滑的碎玉正巧在那人的虎口之间挡了一下,魏辰星只怕是找不到机会抽出手,手腕就要这么生生断了。 就在这时,房底下传来一声嚷嚷:「九叔,我来帮你!」 只见一个少年举着刀飞身上瓦,落在离他们五米不到的屋檐上。或许是因为他作为今天的主角,在家宴上穿的衣服实在太繁复了,少年居然被自己的厚重的衣角绊倒,一下子竟然没有立稳。 魏辰星就是在这样的场面下第一次看到了他:赤玉堂少堂主,江凌。 「哎呀,阿凌……」 被他唤作九叔的人只好先放下魏辰星赶过去顾着江凌,以防他别真摔下屋顶。魏辰星逮着机会迅速飞下高墙,消失在黑暗之中。 而就在现场的人正来得乱七八糟,女眷和孩子们嚷得一塌煳涂的时候,另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窜进了藏宝阁。 第29页 高墙外,魏辰星胆战心惊地在与玄九原先预定的会合地点等了半个时辰。玄九终于姗姗来迟,手上拿着那捲刀谱。 玄九语气带着愠怒:「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做不好。」 魏辰星不敢说话。 玄九道:「还不快滚。」 魏辰星低声道了句「是」,趁着那夜明亮的月色跟着玄九连夜赶回玄字门。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魏辰星这些年到过不少地方,偷摸过数不清的门派宅邸。可当那日在灵隐山庄里,灵虚道长问他师出何门之时,他会下意识说出临安赤玉堂作为冒用的藉口。或许他是打心眼里羡慕江凌吧,有家人一起过中秋团圆之夜,有朋友给他过生辰,有爹娘给他准备浮夸到站不稳脚的衣裳。 这些寻常人家的东西,对魏辰星来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 回过神来,他依旧坐在宣州城里那家饭庄的桌上。 玄九皱着眉头问他:「你想什么,跟你说话你都不回?」 魏辰星摇摇头:「没想什么……赤玉堂家大业大,江凌的确有这个底气花这八万两吧。」 魏辰星抬头,却看到刚才对面那一桌子已经空了。 玄九嗤了一声:「人早就走了。」 魏辰星垂下眼睛。 玄九好像看得懂他的心思似的,冷哼了一声道:「人各有命,羡慕没用。」 魏辰星道:「是。」 等到他们俩走出饭庄,去后院取走马的时候,魏辰星突然发现他的缰绳上捆着一块之前并不存在的布条。 魏辰星狐疑地解开布条展开一看,上面没写是为了什么事,却只留了一个地址: 报恩寺巷七号绸缎庄,连掌柜有请。 玄九从他手里接过布条前后翻看了数遍,也看不出这除了字本身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人生地不熟,何人而留? 魏辰星等着玄九的意见,只见他犹豫了一阵,想着既然已被人盯上,又以这种方式给他们悄悄留了字条,就算现在不去对方也可能会再派其他方式找上他们。倒不如趁天还没黑去看个究竟,是敌是友,见一见再说。 玄九上马道:「走,去看看再说。」 魏辰星也跨上马跟上玄九的脚步,往大街上去。 像寺庙这样的地址,毕竟也算是一座城的地标,俩人一路询问之下便很轻易就找到宣州城西的报恩寺,寺前熙熙攘攘的巷子里罗列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可在这之后,任凭他俩骑着马来回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布条上写着的所谓的七号绸缎庄。 「这条巷子原来是有一家绸缎庄的,可是后来绸缎庄半夜走了火,一家老小都被活活烧死了。那屋子成了凶宅,没人敢盘下做其他生意。空关了几年,后来六号的钱庄为了扩建,就把七号一併买了下来,中间给打通了,钱庄建好之后就沿用了六号的地址,原来的七号就彻底没了。」 魏辰星把打听到的老人家的话原封不动搬给玄九,见玄九挑了挑眉头,回头盯着那家钱庄来。 给他们留下这布条的,还能是鬼? 第17章 黄雀在后 不知怎么的,自打听闻了那老头关于绸缎庄的述说之后,这原本热热闹闹的巷子,竟然就这么凭空萌生出一股阴森的味道来。 魏辰星再次展开手里那块布条,用手指搓了搓那字迹,翻开手一看,刚才搓过的手指上已经留下了些许的墨色痕迹。这就表明,这几个字的确是不久前新写上去的。 玄九轻蔑地歪起一边嘴角笑了笑。到底是用这样的办法吓他?殊不知像他这样的人,若是怕鬼,手上沾的人血怕是早就够他被恶鬼捉去掏了心窝子的了。 玄九勒马径直走向钱庄,停在那店铺的跟前。那偌大的厅里来交易的人门庭若市,完全无法将它与昔日的鬼宅联繫到一起去。 他翻身下马,走了进去。 魏辰星跟在他身后。刚一进门,跑堂的伙计便按着寻常的礼数上前问他:「客人是想取钱还是存钱?」 玄九道:「找人。」 伙计道:「客人想找谁?」 玄九冷冰冰道:「死人。」 伙计愣了一下。 玄九朝四周瞧了瞧,一字一顿地告诉他:「绸缎庄的连掌柜,托人捎信,让我来找他。」 伙计想了想,让他稍等,便独自转身往后院走去。不一会儿,伙计返回来道:「你们跟我来。」 玄九嗤之以鼻,心想果然是这钱庄搞的鬼。 魏辰星和玄九跟着那伙计走到后院,穿过约莫两个厅堂,一方布置得极其精緻的露天茶舍映入他们的眼帘。正中间一座天然的墨绿色云母石桌,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正独自坐着煮茶。 伙计朝那人道了声:「掌柜,客人到了。」,便迳自退了出去,留下魏辰星和玄九二人在原地。 那正在煮茶的人没有回头,声音懒洋洋地道了句:「茶不等人,你们可真会挑时候,过来坐吧。」 魏辰星朝他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停下脚步。 四目相对。 一旁的玄九皱眉道:「原来是你。」 那人瞧见玄九,见他认出了自己,便一边笑着一边默默端起冒着热气的茶壶。不紧不慢地滤出最顶上的泡沫,然后给正对桌上三只空杯依次倒满,给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30页 魏辰星趁着落座之际,向玄九投来不解的眼神。 玄九道:「袁韬。」 「没错,就是我。」 袁韬笑道:「一别数年,没想到今天在宣州遇着你,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认了好久。」 玄九冷哼一声道:「见到你我没什么可开心的。」 袁韬讪笑道:「怎么?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见着养父这个态度。」 魏辰星诧异道:「养父?」 玄九嘴角抽了抽,脸上没有半分好脸色。「没错,当初就是他把我三十两卖给戏园子当杂役,害得我整日里被毒打,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 袁韬不紧不慢道:「戏园子里哪个熬出头的角儿小时候没遭过罪?我好心给你寻一条出路,你倒好,一声不吭跑了。我还倒赔了那戏园子三十两。」 玄九在桌底下攥紧了拳头,几乎就要克制不住。 「九哥。」 魏辰星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炙热的手掌把玄九心里的火生生压了下去。 魏辰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玄九永远叫玄九,仿佛他从没有自己的名字。 玄九道:「为何用别人的身份给我捎信?」 袁韬讪笑道:「我用自己的名字你肯来吗?」 玄九冷不丁道:「七号绸缎庄,是你故意放的火吧。」 袁韬道:「怎么叫是我故意呢?这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好心出高价买,那人死活不肯。我没办法,只好这样让他们滚蛋了嘛。」 魏辰星听得心里一惊,想不到此人如此心狠手辣。 玄九道:「那你今天找我来作什么?」 袁韬道:「听说你后来跟了玄字门的卫玄。」 「没错。」 「我请你帮忙做一件事。」 玄九长笑道:「难道你没听说卫玄死了,玄字门已经解散了吗?!」 袁韬沉住气道:「我请的是你,并非是那个玄字门。再说你们这一路到宣州,怕是身上也没有多少盘缠了吧?」 玄九拍案而起。「我饿死也不会做你的生意。」 袁韬默不作声,饮下一杯茶缓缓道:「茶还未凉,倒了可惜。不如坐下,先听我说完。」 玄九不肯再听他的,立在原地看着他。 袁韬也不顾他愿意站着还是坐着,自顾自说道:「我要灵隐山庄一味药。」 又是灵隐山庄,又是药。 玄九听到这几个字就又想起这一阵的遭遇来,愤愤道:「不做。」 魏辰星碍于玄九的原因没有答话,却私下里仔细听起袁韬的话来。 「千年九穗禾,世间独此一株,灵隐山庄是断断不肯卖的。这件事做成,我出一万两。」 魏辰星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惊。 他想起自己曾在叶洵然的指引下清楚地见过这株九穗禾,就在灵隐峰三味斋后的北高峰上。 玄九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道:「你又没病,要灵隐山庄的药做什么。」 「谁说一定要有病才吃药?」 魏辰星默默道:「是否就是那株传说『食者老而不死』的九穗禾?」 「正是!」 玄九眉头紧蹙道:「你寻那东西做什么。」 袁韬笑了一声,徐徐道:「这宣州城东有一家不起眼的当铺,平日里虽鲜有人来往,但到底是开了很多些年了。外人都不知道,这家当铺实际上是户部尚书的远房表亲给开的。前些年,户部总是派人来找我,给我一大笔钱,再以我的名义时不时去赎些破烂玩意儿出来。这钱呢,都是早些年人家贿赂户部尚书的银两,他不敢用,就用这个办法让我顺理成章把钱送进那家当铺里。事成之后给我分笔不小的好处费。」 玄九道:「你居然敢替户部洗钱!」 袁韬笑了笑,继续道:「这几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户部派人找我的次数少了。我这一查才知道,他收了另一个人的好处,把这活交给那个畜生去了。那个人势力比我大,我弄不过他,就寻思着我也得送点啥让户部再记起我,这不突然想起来,户部那老不死的尚书年纪大了,过两年万一他告老还乡了,我这摇钱树可真就断了……」 玄九嗔笑一声道:「你倒好,一万两给那老头子续命。」 袁韬道:「我打听过了,卫玄收了僱主的钱只给你们分一小部分,我这一万两,可是实打实全给你了啊……」 卫玄道:「你就不怕我出了这门就把你的事给捅出去。」 袁韬放下茶杯,抬头笑着看他。「能吗?我刚才说什么了吗?再说我既然有朝廷的势力,你现在又是朝廷要犯,我保证在你话说出口之前就人头落地。」 第18章 道亦无道 玄九握紧的拳头髮出咯咯的声响,从唇间流出几个字来:「你不要逼我……」 袁韬嘆了口气,眼神流露间有意无意地瞧了一遍四周,随后目光回到玄九的身上。 玄九当下便明白,这四周早已布满了人,若他在这里出手定是讨不到好果子吃的。 魏辰星默默在一旁将全局看在眼里,他道:「灵隐山庄对那株九穗禾视若珍宝,每天都派人上山看护。就算是我们有这心,怕也是难以下手。」 袁韬垂下眼睛淡淡道:「要是容易,那它还值这一万两吗?」 魏辰星不答话,回头瞧了一眼玄九。 玄九道:「我若是不愿意接你这活,我今天是不是出不了这门了?」 第31页 袁韬笑了起来:「你把义父我这当什么地方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何时拦过你?」 玄九竟然一时间答不上他的话来。 只见袁韬此时缓缓从袖笼之中取出一锭银两,放在那墨绿色的云母石桌上。 「这锭银子五十两,我这就当是今儿的见面礼。你可以考虑几天,但若你今天肯接这活,我立马让帐上支一半现金给你,事成之后付清剩余的部分。」 玄九轻笑了一声。 「麻烦袁掌柜另请高明。」玄九又对着魏辰星道:「还不跟我走,在这多待一会我都忍不下去。」 魏辰星起身,跟着玄九往门外方向走。 那锭银子依旧立在桌上。 身后,袁韬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捉摸不透的自信:「想通了的话,我就在这等你们过来。」 等到魏辰星他们走出钱庄大门之后,袁韬随之而来,现身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朝一旁的手下打了声招唿,覆手轻声在他耳边关照了几句。而后,手下应了一声,闪身离去。 夜。 宣州城南,破庙。 魏辰星从外头搬来一捆干草垛,暂时摞在一起立在门边的墙上。随后从角落里移出一块破得漏风的门板挡在庙门上,勉强能够抵御住外头唿啸的寒风。 随后他把那捆干草垛抱到生起的火堆旁,尽量在地上铺得均匀一些。 这一路走来,他们随身仅剩的盘缠几乎就要用完了,若不是因为这样,谁又会愿意在这年关里睡在城郊破庙里呢。 玄九默默倚在石柱上,面无表情地看他忙活。 魏辰星低声道:「后院的草垛还有些潮湿,等烘干了再睡,暖和些。」 玄九嗤笑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一套,真是矫情。」 魏辰星不答话。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些,可记忆中他却似乎觉得曾经为了谁日復一日地做过这样的事。 玄九知道他这个闷葫芦总是问几句答都不上一句来,自觉没趣,便往他铺好的草垛上一躺。也不管他身下这一摊正好是刚才在外头淋着雪水,还是冰冷湿透的。 魏辰星无奈地瞧了一眼,见他没反应,便也懒得提醒,自己寻着一处地方就去睡了。 破庙外风声唿啸,风透过残破的门板呜呜地吹进庙里来,吹得火苗翻滚,滋滋作响,风划过脸上冻得生疼。 是有多久没经歷过这样的日子了? 魏辰星脑中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闪过,恍惚中似乎又听到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他哥哥。 哥哥?记忆中经常闪现的那个叫他哥哥的人,真的就是那个叶洵然吗? 魏辰星看着房樑上映着的跳动的火焰,眼前朦胧。 深夜,屋外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惊醒了本就睡得很浅的两人。 魏辰星直起身来,看到玄九早已经用水浇灭了火堆,趴在破碎的门板后朝外张望。 「他妈的,衙门的人!」 玄九骂了一句,回头叫起魏辰星朝石像后躲去。 屋外这群人像是有目的似的,直接踢开档在庙门上的木板就沖了进来,一行十来个带刀衙役瞬间将破庙占领得满满当当。 「仔细搜!」 这些人分成两队从石像两侧包抄到后面,却看到后面一扇开着的窗在风中「咯吱咯吱」地晃动着,屋外两匹马正朝远方飞奔而去。 其中一人道:「他们从窗户跑了!」 那个为首的衙役啐了一口,带着人从破庙里回出去,随后马蹄声陆陆续续往先前那两匹马飞奔的方向追了过去。 等到一行人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后,藏在破庙里樑上的两人一前一后跳了下来。 「肯定是袁韬干的!」 玄九愤愤地朝石柱砸了一记拳头。 魏辰星朝窗外望去,默默地道了句:「放走了马,我们什么都没了。」 玄九道:「天亮之前赶紧出城!」 等到魏辰星和玄九两个人以双脚赶到城门口的时候,衙役已经在各个城门处设了卡点。无论是马车还是背篓,都被一个个拦下仔细检查,无一疏漏。 大路上,从城门口告示栏走来的百姓窃窃私语着。 「听说朝廷要犯逃到我们宣州城来啦……」 「是啊,还是背着无数人命的杀手,这几日出门真要小心……」 魏辰星在街角深吸一口气。 「想不到袁韬居然把我们的行踪透露给衙门了。」玄九恨得咬牙切齿:「他这是要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上门求他。他休想!」 这一连三四日,魏辰星和玄九两人都只能被逼得在宣州城内东躲西藏,街上到处贴着他们两人的通缉令和画像,城外出不去,城里永无露面之时。 魏辰星四天来只在无人的街角寻着几块别人家丢掉的干粮,而玄九早就过不下去这样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日子,终于在第五日忍不住跳了起来。 「去找袁韬!」 魏辰星顿了一下:「真要去偷那千年九穗禾?」 玄九道:「没错。」 魏辰星想起那被冰雪覆盖的北高峰:「这笔生意不好做。」 玄九道:「管他是什么东西,就算是天皇老子嘴边的酒樽我也给他弄到手!」 魏辰星垂下眼睛。 一个时辰后,报恩寺巷六号钱庄,袁韬笑眯着眼睛把他俩迎进门。 第32页 「我就知道你会想通的。」 玄九呲着牙恶狠狠道:「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袁韬一挑眉:「我做什么了?」 玄九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尽快把我们送出城,还有马和钱一样不能少。我这就答应你去偷那棵该死的草。」 袁韬淡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马可以,钱也可以。但是与你谈判那天我是可以支你一半定金,今天就只能先给三成了。」 玄九手上力道大了一分。 袁韬淡定道:「你已经让我失去过一次信任,这钱你爱要不要。」 玄九额头青筋暴起:「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袁韬道:「那你也别想活着出城。」 僵持数秒,玄九终究选择放开手狠狠推了他一把。「就照你说的办!」 袁韬终于满意地笑了笑。 第19章 广陵止息 魏辰星和玄九这几日在宣州城里这么一耽搁,回过神来,外头大街上转眼便已到了年节。 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趁着店铺最后开张的几日置办年货。大街上人头攒动,气氛热闹。 袁韬姑且遵守了答应他们的诺言,用自己家平日里给衙门运货的马车顺利送他们出了宣州城。 待马车行到看不见城门的时候,伙计拉停了车,把他们从託运的箱子里叫了出来,然后把最前头拉货的两匹马解开了绳子,递给他们。催促道:「快走吧。」 虽然玄九早就知道以袁韬的德行,给不了他们多好的马。可却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两匹一看便是跑不动路的年迈老马。 他皱着眉头回头瞧了一眼拉马车的另外两匹马,竟然还不如他和魏辰星手上这两匹。 想必袁韬早就料到玄九会强行换马,竟然已经把这条后路给他堵死了。 看着那伙计着急赶车往回走,玄九冷不丁道:「怕不是灵隐山庄去不成,这老东西跑到半路就死了。」 魏辰星摸了摸那老马的额头,马抬起头蹭了蹭他的手掌,鼻子发出哧哧的喘气声响。 同是天涯沦落,四目相对,竟然彼此惺惺相惜起来。 荒芜大道上,两人两马缓步而行。 从宣州城去灵隐峰,若是走捷径,便必须经过喜春楼所在的扬州。 可自打玄字门因为聚珍坊一事瓦解之后,扬州早已被官府包围,喜春楼早已在事发第二日就被查封,人去楼空。 扬州,他们是断不能再回去的了。 前方遥遥可见一山分隔了两条岔路,魏辰星问沉默了一路的玄九道:「我们往哪里走?」 玄九勒了下缰绳,摇摇晃晃的老马仿佛支撑不了他的重量似的,慢慢悠悠放下了步子。 「哪里有好马就往哪里去。」 魏辰星不解。 玄九道:「凭这两匹马想走到灵隐峰,不可能。」 魏辰星道:「我们手上只有三百两定金,想买回两匹像以前那样的快马,怕是不行。」 玄九道:「我没说要买。」 魏辰星低头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勉强道:「眼下……只有去临安,江家马场。」 「那就去临安。」 过年总是一年之中最高兴的日子,就连平日里冷清肃静的灵隐山庄,都会破例让小辈们在这几日里好好热闹上一阵。 早在半个月之前,就有弟子按捺不住过年的心情,趁着下山的机会便偷偷摸摸带上一熘的红灯笼、时新窗花、烟花爆竹等乱七八糟的稀罕玩意儿来。就算是连带着元宵节的兔子灯,也是有人赶着趟儿提前买的。 灵虚道长当然是不许他们在山庄里这么胡闹的,可也没说在山庄外头就不行。于是这几日每到天一黑,空旷的奕场上便围满了瞧热闹的弟子们,一起等着放烟花玩儿。 叶洵然最开始的几年还在这其中充当孩子王的角色,每天傍晚开始带着一众小弟子玩得不亦乐乎,后来渐渐地便在这中间退居了下来。而今年,他干脆静静地坐在一旁充当起了观众。 司追心,成了这场上新的主角儿。 司齐和司宸一路并肩而来。远远瞧见叶洵然孤单一人的身影,便走到他身后道:「今年怎么不一起去闹?」 叶洵然回过头来,瞧见是他们两个,腼腆着道:「看看罢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司齐笑道:「我忘了,洵然过了年就十八岁了,还真是成年了。」 司宸道:「我还当是哪个小倒霉蛋儿在我房间的窗户外贴满了窗花,可瞧着眼花死我了。」 叶洵然反驳道:「我觉得挺好的呀,以前过年的时候,我曾经住过的李家村也是家家户户都贴满了窗花,这才有过年的气氛。」 司宸耸耸肩,心想果然是他干的。 此时只见场中「砰——」地一声巨响,飞天的烟花在空中四散炸裂。苍穹之上星辰绚烂,散落的火光如同星河飞散,照亮了晶莹剔透的雪地,落向看不到崖底的深渊。 场中弟子的欢笑声从这一刻开始更加热闹了起来。 点着纸灯笼的,围着弈场抢放烟花的。瞧着这热闹的场景,若是山下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过如此了。 叶洵然的眼底也映着星光。 「真好。」 远在临安,赤玉堂的江家早就张灯结彩。除了筹备除夕夜这样的大节之外,江家的门庭一直要被人踏到正月十五才能开始消停。 第33页 作为赤玉堂的少堂主,江凌除了要应对堂里各种生意往来之外,还要负责在年关接见各种上门来拜访的客人。无论是想见的不想见的,江凌都得想法子好生对付他们。 管家九叔清早又抱了一摞请帖和贺礼清单送到江凌面前,见他两只脚摞在书桌上,正倚在椅背上打盹,身上好好的一身锦缎袄被他活活压出了数道不规则的褶子。 九叔把他摞在书桌上的两只脚轻轻往桌沿一推,只听「咣当」一声巨响,江凌两脚砸到地上,随后整个人失去平衡滚下椅子。 「刺客?哪有刺客?!」 江凌擦着口水从地上爬起来,只看到九叔一脸严肃地站在书桌前盯着他。 江凌丧气道:「九叔啊……啥事儿啊……」 九叔阴着脸道:「老堂主出发前特地让我看着你处理堂里大小公务,不能偷懒。」 江凌唉声嘆气道:「我好不容易从我那恶婆娘那里逃到书房睡一会,正梦到和筱筱一起逛庙会……」 九叔眉头倒竖:「小心少夫人听见。」 江凌气道:「我爹倒是知道享福,除夕一过完就带着我娘游山玩水去了。可怜我啊……啊……」 九叔还没来得及训斥他不许在年关里哀叫,免得晦气。门外就有人赶着笑骂道:「一大早上嚎什么嚎!丧气!」 江凌听闻,喜道:「萧兄!」 萧陆离大摇大摆踏进屋里来,见着江家九叔也在,便也先乖乖做了个揖:「大总管,我给您拜个年。」 九叔虽平日里总觉得这个人浪荡没个正形,但毕竟人家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而且又是江凌的朋友,他也只好就睁只眼闭只眼。九叔向他回了个礼,放下手里一摞请帖就退出去了。 江凌见终于把他打发走了,激动地起身问萧陆离:「你可算来了,快讲点外头的新鲜事儿给我,我要闷死了。」 萧陆离迈着关子不告诉他,随手掂起他桌上一摞厚厚的拜年请帖,随意翻了几页。 「收礼收到手软,说的就是你们江家这样的。」 江凌一把从他手里抢过请帖:「让你过一个月这样的日子。不!一天这样的日子,我保准你受不了!」 萧陆离双手叉腰道:「我可没这么福气。」 江凌把两只手往桌上的帖子上胡乱一撑道:「说,刚才急急忙忙来找我什么事儿?」 萧陆离笑嘻嘻道:「别急,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江凌也不管萧陆离想带他去见谁,只不过听闻有理由出门,当下便兴沖沖放下手里的公文,一连几声「好好好」,急着起身跟他同去。 一炷香的功夫后,在街尾茶楼之上,江凌在萧陆离的指引下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等候的姑娘。 江凌只瞧见背影,便惊唿出了声:「筱姑娘?」 第20章 念念不忘 江凌只瞧见背影,便惊唿出了声:「筱姑娘?」 那姑娘闻言起身,只见她身材纤瘦,着一身藕粉薄袄。虽瞧着稍显素气,却也觉得让人看着清新自然,落落大方。 她朝江凌走来的方向行了个万福礼,待江凌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掀开斗笠上的罩纱,抬头看了一眼江凌。江凌被这秋水涟漪一样的眼睛这么一瞧,顿时心里头像化了一罐蜜似的软绵绵甜蜜蜜,眼里再没有周围其他人了。 萧陆离咳了一声:「我刚才在城门口遇到的筱姑娘,想着她在临安也就认识江家,估摸着也是来寻你的,就顺道儿给你带过来了。既然这没我的事我就先下楼去了。」 江凌「噢」了一声瞧也没瞧他。等到萧陆离走下半层楼梯时他才想起来回头喊了一句:「谢谢我萧大恩人!」 萧陆离背着身朝他摆摆手,挥袖而去。 江凌这才又把目光回到筱姑娘的身上。他本想扶她坐下,可筱姑娘略微朝后欠了欠身,他伸出的手又似乎觉得不太妥,于是只好顺势做了个请坐的动作道:「筱姑娘坐……怎么老远过来都不跟我提前说一声。」 筱姑娘道:「谢谢江公子之前的救命之恩……」 江凌又高兴又急,脱口道:「哎呀,你同小时候一样叫我阿凌,江公子这三个字我不喜欢听。」 筱姑娘低下头,没有答他。 「我知道,自从我爹娘胁迫我娶了别人,你就一直故意躲着我。」江凌堵着气道:「其实你也不用这样,虽然我与你相识数十载,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会缠着你不放,误了你姑娘家的清白。但是有能帮你的地方,我还是会帮你的。毕竟……毕竟我……」 江凌拍了记自己的腿:「哎呀,我不说这个了!」 筱姑娘默默地朝他点点头,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江凌瞧她终于笑了,又一扫刚才一瞬间的沮丧,笑着问道:「你是趁着过年,特地从洛阳过来看我的吗?」 筱姑娘点头。 江凌这下更高兴了。 他心花怒放,胜过冬日的暖阳。 江凌的手使劲在底下搓着衣角,面上故作镇定道:「你过得还好吧?」 筱姑娘道:「好。」 江凌道:「家里一切都好?」 筱姑娘道:「都好。」 江凌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又想了想道:「你爹的病情还好吧?」 他看着筱姑娘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却不立即答话。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弥散开来。 第34页 「发生了什么事?」 筱姑娘道:「我爹,没能救过来,年前几日去了。」 「什么?!」江凌拍案而起,引得周围其他客人侧目相看。江凌顾不得当下的窘迫,弯下腰撑着桌沿追问她:「怎么会呢?不是已经吃了血芝了吗?再说我走之前,你爹不是已经好好的了?」 筱姑娘眉头微皱。「血芝的确是好药,只不过我爹的身体当时已经承受不住太久,就算是血芝,也只能勉强撑起一些表面气色罢了……」 江凌闻言,失落地瘫坐在椅子上:「我道这天底下真会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不过都是些唬人的……灵隐山庄骗人!」 筱姑娘虽又被他提起了伤心事,却还是强忍着从怀中取出一枚药瓶,轻轻放在江凌的跟前道:「药是好药,我知道是你重金求来的。就让先生把剩下的粉末制成了药丸,将来若有机会给别人用得上,也是好的。」 江凌哽咽道:「你就是心眼太好,可惜命不好……我又没帮上你的忙,害得大家空欢喜一场。」 「父亲弥留那几日精神还好,算不上空欢喜。」筱姑娘道:「我知道你好。」 江凌本来好好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就算是筱姑娘暗里安慰他让他高兴的话也提不起他的兴致来。 筱姑娘道:「我今日来,是跟你道别的。」 江凌回过头来诧异道:「道别?」 筱姑娘道:「家中毕竟没了生计,年前有人上门提亲,爹那时候已经答应人家了。」 江凌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就算他知道自己此生都和筱姑娘无缘,却也听不得她要嫁人的消息。一时间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问了句:「他……人品还好吧?」 筱姑娘道:「见过一面,还好……」 「那就好……那就好……」 江凌垂下头,像一只泄气的皮球。 邻桌传来大人和孩子的欢笑声,江凌回头瞧了一眼他们,见到那孩子手里拿着各种玩具和泥人,一看便知道是一家三口逛街逛累了,在店里稍作休息。寻常人家的快乐,他这个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却怎么都羡慕不来。 此时窗外头的阳光虽和刚才一样的好,他的心里却空荡荡的寂寞。江凌忍不住想多看一眼筱姑娘,却又不忍心再多看她一眼。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当时不那么整天混在江湖上贪玩儿,早点从爹手里接过家里的生意,替他分忧,让他对我放心。或许就不需要靠和林家联姻来保住家里的生意了。」 江凌还想再说,筱姑娘打断了他的话:「人各有命,羡慕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羡慕又有什么用呢。」 註定离别。 若要强行挽留,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当太阳西沉的时候,江凌独自一人往家的方向走回去。行到半路,萧陆离从后面赶了过来。 「听你的,雇了个靠谱的车夫送她回洛阳。」 江凌点头:「我能为她做的事,事到如今也只剩下这一件了。」 萧陆离抬头看了看天,潇洒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嘛……而且我替你打听了一下,筱姑娘的准夫家你可能还认识,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见的。」 江凌一惊。他本不想亲自问这个问题的,可萧陆离既然打听到了。他便忍不住道:「是谁?」 萧陆离道:「她准夫家姓甄,是洛阳开布坊生意的甄家的远亲。」 江凌喜道:「没错没错,我家的生意里是有这么一户姓甄的。他们家在江湖上也有些人脉,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开春剑铭大会他们也会去吧。」 「没错。」 江凌道:「你还真是个江湖包打听。」 萧陆离大笑道:「这句话更没错!」 得知这个消息,江凌心头好像一颗石头落了地。其实若只要她今后的日子好过,江凌便心满意足了。至于能不能再见到,也只是单纯想看看她好不好罢了。 第21章 八仙过海 待到正月一过,不过多久,江南便已是冰雪消融。 地表回升了温度,灵隐峰的积雪也褪去了大半,只在终年冰封的山顶留有些许的白色。 草长莺飞的季节。 当第一只燕子衔着新泥落在叶洵然屋檐下的时候,他正推开房门,伸了个懒腰,打算出门。抬头时便看到了燕子闪着两只乌黑的眼睛正看着他。 叶洵然高高兴兴地跑去后厨抓了一把豆子小米,撒在临近的窗台上,这才心满意足地去找司齐。 灵隐山庄早在三月初便打开山门结界,广迎天下以武会友之士。而今年来的最早的那一批客人,早已准备妥当在后山的客房住下了。在三月十五那日,开春的第一轮圆月将在傍晚从东方绵延的山脉后升起。今年的剑铭大会便会在那天正式打响。 在此之前,灵隐山庄还有很多事要做。 灵虚道长近几日每天都会在一墨阁接见从山下新到的客人,山庄中资歷稍小一些的小辈弟子则根据安排负责新到客人的起居及客房的清理。而已经成年的叶洵然则终于有资格跟着大师兄司齐一起,在下山第一道山门口迎接远方贵客们的到来。 对于这些江湖上以往的大型盛会来说,宾客到来的顺序总是带着些规律的。初出茅庐的新人总是格外小心,生怕路上耽误了行程,又希望能找到机会与前辈攀谈几句多见见世面,便总是来得早些。而离比赛正式开始的日子越近,来客的水准便会呈阶梯式往上升。 第35页 于是好戏,便从这时候开始上演。 清晨,当叶洵然正和师兄们讨论今天谁会是第一个到的客人时,远远瞧见薄雾笼罩的山道上两个槓夫正抬着一顶破破烂烂的红布轿子慢悠悠走过来。 轿里的人哼着小曲儿,虽满嘴漏风五音不全,可配着那破轿子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倒是俗得别致。 「瞧着像是路过的。」 「不能吧?谁大清早坐着轿子走山路啊……」 「这红布轿子看着像迎亲的喜轿,可后头也没跟着抬礼的人啊。」 众人张着嘴伸着头看得辛苦,直到槓夫把轿子停在山门口时不走了,一个弟子终于忍不住朝那红布轿子走过去,问道:「请问各位是来灵隐峰参加大会的吗?」 轿子里哼小曲儿的声音不见了。 见里头的人不答,那弟子又换了个法子问道:「轿中的前辈可是来参加剑铭大会的?」 依旧没有回答。 那弟子心中疑惑,抬头看看那两个槓夫,跟两块木头似的杵着,面色如土,哪里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不好,这两个是假人!」 那个弟子掀开轿帘一看,里头居然是空的。 还没等身后其他几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一阵邪风从头顶袭来,那个弟子被吹迷了眼,朝后一仰。居然连退三步,硬是拔出了佩剑刺在了身旁的树干上,才稳住脚底。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你居然没倒!」 轿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 众人闻声望去,一个干瘪瘪的老头骑在轿顶上,目光如炬,身型仿佛十岁孩童。他只不过指尖看似随意一转,那两个槓夫居然就像木偶一样退到轿后,双手下垂,不言不语。 司齐反应过来,低声「啊」了一声,走上前向他行了个晚辈礼道:「前辈是千机长老吧?」 「你这后生有点眼力劲儿,我喜欢!」 千机长老从轿子顶上跳下来,落地声轻如燕,几乎没有扬起一丝一毫的尘土。随后,他从上到下仔细瞧了一遍司齐,道:「我知道了,你是灵虚的大弟子。」 司齐笑道:「前辈说的没错,晚辈名叫司齐。久闻千机长老的大名,自然认得出长老手中那枚金扳指。」 千机长老得意地瞧了一眼自己大拇指上那枚金光闪闪的扳指。武林人哪个不知道,千机长老的金扳指,只要他以食指拨动那上面的机关,就会触发木偶身上连接的丝线,替他做一切他想让木偶做的事情。 千机长老做得最有名的事莫过于自创了千机军,看似为人,实际上全是木偶。当年外族入侵,朝廷兵力一时间来不及赶赴增援。就在这时千机长老率一百千机军赶赴现场,他以一人之力操纵其中五个千机将军,再让这五个千机将军各自同时操纵数量不等的千机人偶。环环相扣,最终达到以一人之力控制整个千机军的地步。而由于人偶不怕疼,不惧伤,最后居然就真的实现了不死一兵一卒而击退敌军的战绩。 在那之后,千机长老就此名声大噪。众人先后慕名效仿,却终不得之。 千机长老在司齐旁覆手而立道:「老头我年纪大了爬不动山,得有个人背我上去才行。」 司齐道:「自然不劳烦长老亲自登山,我与诸位等候在此的弟子会用御剑术带各位客人上去的。」 千机长老道:「不错不错,那我的两个随从,麻烦小兄弟一道送上去。」 说罢,他先行一人走到叶洵然他们跟前。其中一个弟子赶紧招出随身佩剑发动御剑之术,另一人紧随其后,把那两个沉甸甸的木偶人也一道抱了过来。 这一前一后两道剑光才刚消失,又有两个女人从台阶下拾级而上。这两人虽看着比方才的千机长老要低调一些,可仔细一瞧便能发现这两人竟然长得一般模样,衣服也穿得一样,唯一不同的便是其中一人朝左备着剑,另一人朝右备着剑。除此之外,竟然毫无区别。 叶洵然悄悄问司齐道:「这是双生姐妹?」 司齐还未答,只是一晃眼,叶洵然居然发现少了其中一人。 「咦?我这是看花了眼?」 司齐微笑道:「你刚才看到的是她的幻影移步,若是你仔细瞧,会发现另一个影子其实只是她一瞬间的镜像。」 那女子走上前,朝门口迎客弟子递上了名帖。 司齐向她行礼道:「幻影花前辈。」 「正是。」 一旁弟子迎上道:「请随我来。」 随后七七八八的人又陆续而来,叶洵然在一旁看得稀奇,竟一直忘了也该轮到自己去迎一次客人的事儿。 到了晌午,临安赤玉堂的人马终于姗姗来迟。 随队而来的萧陆离老远便朝叶洵然喊了句:「那边姓叶的小兄弟!」 叶洵然记得这个声音,回头一瞧,果然是他。 第22章 不知何人 叶洵然惊讶道:「你怎么也来了!」 萧陆离笑道:「我等无名之辈,托江公子的福,也想过来瞧个新鲜嘛。」 叶洵然顺着他的话望过去。他身后,那位江公子在随从马队的簇拥之中下了马,朝迎客的弟子抵上名帖:「临安赤玉堂,江凌。」 弟子向他问安道:「原来是赤玉堂少堂主,请随我来。」 江凌朝他道了句「好」,便跟着过去。萧陆离本想再和叶洵然攀谈几句,看到江凌走过去他也只好赶紧跟上,嘴里顺道喊了一句:「恩公等等我!」 第36页 叶洵然一愣。 原来萧陆离先前所说的「恩公」,就是赤玉堂的江凌? 这么说,八万两买血芝的人,便就是他? 回过神来的时候,赤玉堂的人已经都跟着过去了。 江凌那日在天宝阁一直待在屏风后面,并不知道叶洵然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萧陆离和叶洵然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只在随后萧陆离顺带提起的时候才明白了过来。 而这会儿,他正气鼓鼓地朝身旁之人埋怨道:「折腾几天也没抓着那偷马贼,被偷走两匹值钱的马不说,还差点误了剑铭大会的时辰。回去了肯定又得遭爹数落。」 随从一路低三下四道:「是是是,我们回头一定对马场严加管理,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萧陆离在一旁笑道:「也算不得偷,不是还留了两匹马给你嘛。」 江凌更气道:「说到这个我更来气,他们留下的是啥?用来拉磨都不如驴好使唤,和着是把我江家马场当驿站,随时来换马骑的吗?」 萧陆离摇摇头,只觉得这件事虽然蹊跷,却着实好笑。 待到了山顶,路过弈场的时候,江凌看到已经有不少人在那场中比划。有提前过来熟悉场地的,也有数年不见的好友互相之间切磋较量的。平日里清净的灵隐山庄如今到处都是人,看着好不热闹。 江凌看似不经意地问一旁的领路弟子道:「请问洛阳甄家来人了吗?」 弟子巴望着眼睛朝场中寻了一会,对他道:「来了,但是不在这儿,大概在客房休息吧。」 江凌又问:「再请问甄家来的人里有一个叫甄禹的吗?」 那弟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翻开手里的名册道:「你稍等,我给你查一下。」 江凌道了一句好,便站在一旁耐心等他一页页翻名单。等了好一会,那弟子抬头道:「的确有这个人。」 江凌「喔」了一声,好像有些高兴。 等到收拾好了行李,彻底在灵隐山庄的客房落了脚后,江凌告别了那引导他们进来的弟子,就一直心不在焉地朝外头张望。 原本住在他隔壁的萧陆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猝不及防突然出现在他窗前,便「正好」撞见江凌趴在窗户上朝外看得仔细。 见着是他,江凌呸了一句:「大白天吓鬼啊突然窜出来。」 萧陆离道:「急什么,还剩两天就是比赛开幕,要是来了总能见到的。」 江凌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窗口底下:「也不一定就会来,毕竟是比武大会,带着夫人来的还是少的。」 萧陆离道:「既然如此,何不先出去逛逛?我看到姓叶的小兄弟刚才已经上山了,那人说起话来有趣,正好跟他打听打听。」 江凌正无事可做,既然萧陆离在这遇到了熟人,他便也看稀奇一样跟着去了。 赤玉堂众人和其他所有来灵隐山庄参加剑铭大会的门派一样,都被安排住进了后山客房区域。而这里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是恰好可以一眼望到灵隐北高峰的。那里的积雪还没完全化,在这四周早已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象之下更显得格外惹眼。 当然,这其中最惹眼的还是那里每日上山「守草」的弟子。 此时三三两两的人正聚在一处望得见北高峰的平台上讨论着什么,一些早就知道千年九穗禾故事的人正急于向众人展示自己的博学。把九穗禾的来歷和近百年来屡次遭窃却都未被人得手的故事说得各种添油加醋,听得旁人喷喷称奇。 路过此地的江凌不经意间听进了几句,想起先前的血芝来,便觉得不以为然。 「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药,我倒觉得和血芝一样都是幌子……」 萧陆离道:「姑且不说灵不灵吧。可这株草至今无价,来重金求的人百年来没断过,出多少钱灵隐山庄都不会卖的。就算是当年灵隐山庄在第七代掌门的带领下经歷数年江湖动盪之时,这株九穗禾也照样被他们护着,不曾有过闪失。就凭这,也能证明它在灵隐山庄的地位了。」 听到这儿有稀奇可看,周围前来围观的闲散人更是络绎不绝。 而这其中就有个不起眼的身影混在人堆里面。 此人一身灰衣,头戴斗笠,不言不语。 在众人正津津乐道地谈论九穗禾的故事的时候,他始终站在一旁,默默听着。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会特别关心他来自哪里。在这种武林群星云集的盛会上,有的是这种无人问津的小卒。他们或像萧陆离这样是跟着被邀请的名家一起来的,更或者是自己找机会混进来的。而对这些人来说,若没有在剑铭大会上崭露头角,甚至连你曾经来过这件事,都始终不会有人知道。 而就算是江凌与他擦肩而过之时,都未曾觉察出,他就是前几日在江家马场的偷马贼。 魏辰星。 但也只不过就是那么一瞬,魏辰星在周围的嘈杂声中依稀听出了江凌和萧陆离的声音。他迅速压低了斗笠,默默退出了人群。 这一边,从客房区域走出来的司追心正好撞见萧陆离和江凌两个人在这里东张西望。萧陆离瞧见了熟人,「哟」了一声便熟练地走上前套起了近乎。而司追心又正巧也是个话多的,这几日在山庄里里外外忙了几天,终于见着个除了自己门派师兄弟以外的其他熟人,脸上更是兴奋。 第37页 司追心道:「原来你也来了!」 萧陆离佯装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见着我来了居然也和姓叶的小兄弟一个反应,难道我萧某人出现在这儿很奇怪吗?」 司追心腼腆地笑了笑。 江凌闻声而来,司追心一看他锦衣玉带,便知道定是哪家收到请帖的贵公子,不像萧陆离这样整日不修边幅的江湖闲散之辈。便行了个见面之礼向他问好。 萧陆离倒是向来无所谓别人到底怎么看他,只不过朝四处一边张望着,一边问司追心道:「你那姓叶的小师兄呢?回来没有?」 第23章 会客识友 司追心道:「洵然师兄他们晚饭之前就会回来,你在找他?」 萧陆离摆摆手:「没有没有,这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多跟你们几个熟人打好关系没坏处嘛。」 司追心笑道:「那好,你若是想见我洵然师兄的话,一会我见着就告诉他。」 萧陆离拍掌道:「如此甚好!」 当天太阳西沉之时,叶洵然果然守约敲开了江凌的房门。门还未启,屋内就飘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灵隐山庄禁酒。 这若是换了旁人,定是觉查不出这似有似无的酒气的,可叶洵然多年泡在药房里靠气味抓药的本事终究不是白练的。就算是极力掩藏,也逃不过叶洵然的鼻子。 叶洵然心想,必定是萧陆离那酒鬼又偷偷带酒上灵隐峰了。 当江凌开门之时,抬头便见着门外立着一个身材高挑,肤色白净,身着流云暗纹素衫的山庄弟子。只是瞧着年龄不大,约莫和自己差不太多的样子。 江凌拱手道:「是叶小道长?」 叶洵然道:「见过江堂主,叫我洵然就好。」 话未落,房内萧陆离的声音响起:「叶小兄弟,我们又见面啦!」 叶洵然听到里头萧陆离的声音夹杂着翻箱倒柜的藏东西声,不禁淡淡笑了笑。 江凌侧过身,把叶洵然迎进门:「既然你我年龄相仿,就不必拘泥于老头们的礼数,你也直唿我阿凌就行。」 叶洵然听出他的声音,的确是那日天宝阁藏于帘后之人。只是没想到重金买血芝的居然是这么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不由得让人萌发出了浓浓的好奇来。 此时萧陆离从里头慢悠悠走出来,面上带着自以为很成功的坦然笑意。叶洵然知道他刚藏好酒,只瞧了他一眼,便道了句:「萧大哥似乎还没过完年。」 萧陆离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叶洵然瞧了一眼江凌,后者的眼神便已经意味深长起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 「入屠苏。」 叶洵然和江凌相视一笑,心胸坦荡。 萧陆离这才反应了过来,佯装指着他们道:「你们这些书呆子又欺负老实人!不过你这小兄弟居然也懂酒?我这一壶过年剩下的屠苏酒居然也给你嗅了出来。」 叶洵然笑道:「不太懂,只是曾经闻到过便记住了。不过灵隐山庄禁酒,萧大哥可别让我师兄们发现。」 萧陆离眼珠一转:「发现了会怎样?」 叶洵然一本正经道:「会被连人带酒扔下山。」 萧陆离顿时大唿小叫起来,说着就要去把酒搬出来。「既然这样那我就不藏了,干脆今晚请小兄弟一道喝完!省得明日被扔下山看不到比赛。」 叶洵然吓得拼命摇手:「别别别……我不能沾酒的……」 萧陆离作势就要耍赖拖住他:「见者有份!阿凌关门!」 江凌虽没有跟着他一起胡闹,却也一时玩心起,以身体挡在了门口。此时萧陆离一手抱着酒壶,一手正拿着双筷子。叶洵然要出手去抢,却只抓掉他手里一根筷子。两人在不大的房间里上蹿下跳,以筷子过招,竟然是把剑法都用上了。 在一阵乱糟糟的喧闹之后,三个人之间倒也不那么拘束了。憋了一天的江凌终于忍不住单刀直入问他:「小兄弟,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 叶洵然道:「谁?」 「洛阳甄家。」 叶洵然思忖了一下:「洛阳甄家的人昨日就来了,不知你想问他们的哪个?」 江凌道:「甄家在洛阳边郊的外戚,一个叫甄禹的人。不知道你可有过接触?」 叶洵然点头:「甄家在洛阳的一脉早就从商了,虽挂着洛阳甄家的门面,可和江湖还有联繫的人传到这一代也就剩下甄奚和甄禹两兄弟。昨日见过,当算得上是爽快之人。」 江凌道:「和甄禹一起来的有一位姑娘吗?」 「姑娘没有,少夫人倒是有一个。」 江凌一喜。 「对,对。现在是应该叫少夫人的……」 叶洵然疑惑,不知道江家的少堂主为何苦心积虑找他打听甄家的少夫人。 萧陆离道:「这下放心了吧?」 江凌向椅背上一靠,舒了口气。 叶洵然心中胡乱猜了一半,却也不好这么直接问。只好看看江凌,又看看萧陆离。目光流转之间,叶洵然问道:「你们想见甄家少夫人?」 江凌道:「不想。」 叶洵然道:「那为何特意问?」 江凌面朝着天,看着房梁默不答话。 萧陆离笑道:「我替他答。不必见,远远看一眼就够了。」 叶洵然道:「可是暗中受了江公子血芝之恩的人?」 第38页 话落,萧陆离和江凌都愣了一下。 叶洵然道:「江公子以匿名重金求来的药,八成就是为了一个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人而求的吧。」 江凌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是我呢?」 「他。」叶洵然指指萧陆离:「他喊了你两次恩公,一次在洛阳天宝阁,一次在灵隐峰脚下。我想萧大哥总不会处处喊人家恩公吧?」 萧陆离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千算万算,原来是我疏忽了!」 江凌嫌弃地看了萧陆离一眼,眼下只求叶洵然愿意继续替他保守秘密才好。「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碰巧两次遇到他被债主追得无处可逃,替他付了几次酒钱罢了,这就被他一路跟到现在。」 江凌战战兢兢问叶洵然:「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吧?」 叶洵然摇头。 江凌倒是豁达,想着既然叶洵然已经知道血芝是他买给现甄家少夫人的,倒不如干脆直接把前因后果给他说了个清楚详细,也省得特意瞒着,让他人乱猜乱想。于是当下便把他和筱姑娘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叶洵然,叶洵然听得有趣,反倒觉得江凌此人敢作敢当,是个爽快之人。 待解释清楚后,江凌朝着叶洵然举起茶杯道:「我一点陈年旧事,虽不足挂齿,但传出去也对她不利。我以茶代酒,千万麻烦小道长继续替我保守秘密。」 叶洵然道:「江公子是个性情中人,敢作敢当。我答应你。」 一茶过喉,两人心中已当对方为友。 第24章 剑铭大会 平淡的两日转瞬即逝,直到三月十五,傍晚。 云海之巅,平岩山崖旁。 众人早已云集奕场之上,等待夕阳西沉之时,圆月自东方升起。 身侧云海如波涛翻滚,被夕阳映得一片连到天际的火红灿烂。众家的家旗在空中迎风飘扬,置身其中而举目望去,恍若一个迎战的战场。 依照剑铭大会以往一贯的传统,今晚正式开幕之后,这里将会举行一场不计入输赢的热身赛。第一个上场的人可挑战任意选手或被人挑战,胜者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场上进行下一轮比赛,或者选择自由下场,让其他人重新组合比试。直到今晚无挑战之人,方算结束。 虽说是热身赛,倒也不会真打。无非就是几个名气响一些的大门派互相之间小试身手,各种秀招式的观赏趣味远大于输赢的真正价值。毕竟平日里几乎见不到这么多名家同台献技,于是每三年一届的剑铭大会热身赛,成了大家同样期待的娱乐项目。 等到灵虚道长宣布剑铭大会正式开幕之后,场中众人早已蠢蠢欲动,就等着看今年谁会第一个上场。而作为东道主的灵隐山庄,则当仁不让成为了大家瞩目的焦点。 司齐朝身旁的司宸点了点头,只见司宸覆手提剑于身侧,首先站到了场中。 司宸身为灵虚道长座下二弟子,多年来带领众弟子坚守着整座灵隐峰的安全,众弟子们早已把他当成了如同卫军将领一样的存在。眼下大家一看到今年是他第一个上,都不由得激动起来。 场中的司宸一席白衣临风,朝众人道:「我是灵虚道长的二弟子司宸,今日我想挑战我师兄,司齐。」 灵隐山庄这里传来一阵小声的欢唿。 司齐虽早已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却没想到一众师弟们此时竟然都在背后打起了哄。遥想到叶洵然曾经跟他说过,大家最期待的便是看他和司宸对打的场面,便不由得笑了笑,委实搞不懂这群小辈们的趣味究竟来自哪里。 叶洵然凑在司齐身后悄悄道了句:「师兄,别忘了我赌你啦……」 司齐回头笑道:「你看着吧。」 说罢,司齐提身飞入场中,凌空长剑出鞘,落在司宸身旁。司宸疾步而退,让两人之间空出一剑距离,而后提剑直刺。司齐却以退为进,足尖点地飞掠而起,随后从空中倒身俯冲直下。仿佛一只正在捕食的白鹭如离弦的箭般扎入水中—— 剑尖入地三分,碎石四散飞溅。 「好一招白鹭夺食!」 观众拍手称快起来。 司齐立定后得意地瞧了一眼司宸,司宸眼瞧着居然让师兄抢先出了风头,一脸的不甘心。不过他倒也不恼,朝司齐笑着道了句:「师兄好本事。」,还未等司齐回答他,只见他突然朝司齐的方向跨出一步,以右脚为圆心,以手臂和剑为半径旋身横扫而过,速度之快仿佛雷霆之势。司齐只稍稍慢了一步,竟差点被他偷袭成功。只好当下一个后下腰,堪堪躲过一剑。而飘扬的衣角却被司宸的剑扫过,一块雪白的衣带瞬间被风吹起。 「他刚才用了一招旋叶飞花!真是漂亮!」 周围的看客无一不是眼睛睁得老大,一招一式都瞧得仔细。此时只见场中两道白影在夕阳的余晖之下交相辉映,两人都师出灵隐山庄,招式虽算不上迅勐,却也都是轻盈灵活。再加上两人都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这第一场过招,足以看得让人酣畅淋漓,连连叫好。 在数招之后,司宸无意露出一丝破绽,被司齐抓住了把柄,以一招锁喉扣险胜了第一局。将现场的气氛推动到了新的高潮。 待两人下场回到众师弟面前的时候,大家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围着他们俩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而叶洵然则得意地望着司齐,给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第39页 司齐笑道:「还没问过你们,今日我与司宸比武的胜负赌注是什么?」 司宸一脸茫然:「原来你们哄骗我在今日挑战师兄,背后还有这种事?」 叶洵然隔着几个人喊道:「一个月的值日扫地!大家都听见了,不许耍赖!」 输的人作势就要哭出来,引得周围其他人欢笑起来。 此时暮色降临,奕场四周却早已架起了连排的大红灯笼,照亮了整个赛场。灵隐峰不夜天,在随后的比赛中,「幻影花」以一人对战浔阳双剑姐妹。在比赛中数次幻化出分身幻像,居然成功迷惑住了双剑姐妹的眼睛,在众人的赞嘆声中赢得了这场比赛。 萧陆离也在一旁的人群里瞧得开心,时不时对场上的人来一番高谈阔论的点评。大有一番「星台秀士,月旦诸子」的腔调来。旁人见他滔滔不绝说的起劲,怂恿他也上去比划比划。萧陆离倒是摆起手来,用一句「看比打更有劲」打发了对方。 几场过后,江凌终于听到了场中有人提起了洛阳甄家的名号。仔细一听,现在上场的原来是甄禹的哥哥甄奚。江凌急着朝甄奚走来的人群方向望去,灯火阑珊处,只见筱姑娘站在一人身侧,微笑不语。 她少女容颜不改,如今却已成他人的妻子。暮色中山风四起,她把厚厚的毛领子朝脖子里耸了耸,曾经及腰的长髮改成了髮髻一丝不苟地盘起。或许是感觉到她冷了,她身旁的人把自己的风衣解开披在了她身上。江凌看到她好像对他悄悄说了句什么,两人随即就都笑了起来。 人群中这一边的江凌居然就这么默默地看得痴了。 此时场中甄奚已被对手险胜一局,两人互道一句「下回再战」,甄奚便大大方方地走下了台,回到自家人身边。在与甄禹互说了几句话后,甄家的人不过多久便退出了人群。 江凌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深处,暗自嘆了口气,却也彻底舒心了。 如此,若今后再也不见,倒也就放心了。 场中比武会继续进行着。 江凌抬头,头顶圆月高悬,月光如水。 心若圆满,今日,也应该是个团圆之夜的。 第25章 赛金雕 比赛就这样如火如荼地进行到第三日,已经到了接近决赛的范畴。 在这三天赛事中,江凌仅在十六强中勉强斩获了一个名次,而萧陆离居然破天荒地闯进了八强。也不知道他是误打误撞还是平日里总是故意装傻,让人看不清自己的真正本事。不过用萧陆离的话来说,这几日他一场不落地看完了所有人的比赛,全程靠看靠分析,已经把各家招式研究了个透彻,这才有机会钻了空子取胜。 尽管江凌对他的一味谦虚表示严重的怀疑,不过萧陆离大方表示可以把他的身份挂靠在临安赤玉堂上,这倒是着实让赤玉堂白得了个可以上今年剑铭英雄榜的机会。 灵隐山庄则凭藉司齐和司宸两个人,也成功在英雄榜上占据了一席之位,并顺理成章堵住了江湖上对灵隐山庄的悠悠之口。 这场赛事进行到这里,已经进入前十的人和没拿到名次的人都各自亮完了最后的底牌,众人脸色或悲或喜或无所谓,只等今天最后的结果公布。 待到最后一日午后,场上就只剩下了角逐最终冠军的四人。他们分别是:灵隐山庄司齐、「傀儡军师」千机长老、青俭堂陆啸,以及「幻步飞影」幻影花。 萧陆离依旧拖着江凌早早地站在绝佳的观赏角度上,笑眯眯等着看好戏。 众人正等着看完这最后几场决赛,而此时场中的主持却不急着进行抽籤,只是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红色锦囊,捧在手心,高举过头顶。 只听主持道:「今年的最后一场比赛,我们换个比法。」 周围一片疑惑譁然之声,都不知他是何意。此时场中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却都不约而同露出了好奇之意来,就等着主持把话说完。 主持在众人的关注之下打开锦囊,从里面小心翼翼捧出一只毛绒动物,众人仔细一看,竟是一只雏鸟。 人群中的叶洵然突然「咦」了一声:「这不是灵隐峰开春时才孵出来的雏雕吗?」 「没错。」主持道:「这只雏鸟就是灵隐峰的金雕所生,只不过现在羽翼还未长全,尚不能飞。」 众人中有嘴快之人喊道:「要这雏鸟有什么用?」 「难道要用它当比赛之物吗?这未免有些滑稽吧?」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主持道:「它现在是无缚鸡之力,但只要它长大了……」 随着这只金雕雏鸟在主持的手掌中发出几声叫响,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 众人抬头一看,空中居然是两只成年金雕!想必就是这只雏鸟所发出的求救叫响引来了它的父母,这两只展翅一米多长的成年金雕正盘旋空中,虎视眈眈地盯着下方。 众人见此情景无不汗颜。心想若是这两只展翅长度胜过一人身高的勐禽冲下来,怕是这现场也没几个能扛得住的。 主持道:「这两只金雕的巢就筑在百丈崖的中间,一颗突出岩石的松柏之上。谁第一个把这只雏鸟平安放回窝里,谁就算赢。」 还没等众人的议论之声完毕,主持迳自走向崖边,生生将雏鸟抛了出去—— 上空两只金雕突然发出一声悲鸣,两道黑影竟也跟着俯冲下去。 第40页 随着「比赛开始」四个字响起之时,场中决赛四人已如离弦的箭般冲出悬崖,追着雏鸟消失的方向落下。 崖上其余人纷纷围在悬崖边,争先恐后地向下望着。 只见四道身影在空中强行追了一段距离,待以轻功稳住各自的降落速度之后,首先出手的是降落位置排在靠上的幻影花。众人只见数道相同的影子突然开始连续闪现在其余人的周围,因为分不清影子与人的真假,又怕半空中冲撞而造成意外,其余人只好放慢了速度与幻影花的影子周旋。 而千机长老在跳出悬崖那一瞬间就催动起手中扳指,两座木偶早已跟随他左右一道落下。此时见到众人正与幻影花周旋,千机长老便伺机操纵木偶护在他身侧一臂距离处。幻化出的影子一旦遇到木偶实体便在空中散了型,一时间倒是成功挡住了幻影花的干扰。 陆啸和司齐两人并没有可以干扰到其他人的利器,便各自为政将战场的距离拉开。陆啸所练本为硬功,在拼轻功这件事上他显然暂时处于劣势。只不过陆啸降落途中一路以崖壁上突出的岩石和树干为借力点,控制自己的方向,倒也算是稳步。 而司齐在以灵隐山庄的御剑术暂时摆脱幻影花的干扰之后,以一招「白鹭夺食」率先俯冲而下!眼看马上要接近那只雏鸟,突然感觉到上空一股强大的气流涌动,眼角瞥见那两只巨大的金雕正伸出利爪,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司齐抽出长剑护身,堪堪躲过金雕勐力一击。 陆啸眼看到下方正好有一个可以借力的枯干,便在此时从上空位置径直朝金雕撞来,以自己身体为武器,在成功将金雕硬生生撞开两尺距离后,他本可以借枯枝之力先稳住自己,然而他却突然冷不丁朝下勐地踹了一脚,将司齐往岩壁上狠狠撞了一下。 司齐被他一记偷袭成功,一侧身体砸在岩壁上一路擦了近二十米才得以再次催动御剑术稳住自己,手臂上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疼。 再朝下看,他已和雏鸟的距离拉开了一大截,看似已是无望。 再看陆啸,在甩开司齐之后他一人朝雏鸟方向紧追不捨,一时间倒是速度比两只成年金雕还要快些。 千机长老和幻影花眼看他胜券在握,便暂时携手,朝他直追而去,企图堵截他的去路。 而此时的崖壁之上,众人早就已经看不清云端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只好凭空猜测结果,嘆起这比赛的难度来。 叶洵然和其他师兄弟们一同守在崖边,心里等得焦灼。 而先前与萧陆离一道对比赛评头论足的人,现如今都围在萧陆离旁边问他:「你道今日谁会赢?」 萧陆离摇头晃脑,觉得不好说。不过倒是有一点他很确信:「那个陆啸不太好对付。」 旁人道:「为何?」 萧陆离悄悄凑到那人耳边,旁人以为他会道出什么机密来,立马竖起耳朵仔细听。却听他一本正经道:「想知道吗?今晚带着酒来我房里找我。」 话落,萧陆离一个人自得其乐哈哈大笑,气得旁人啐骂起来。 主持道:「诸位放心,金雕巢旁早已有我山庄弟子守候多时,结果自然会第一时间与大家知晓。」 与此同时,正当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百丈崖下的时候,不远处的北高峰却正有一人悄悄摸索而上。 此人灰衣笠帽,走路无声无息。他的身影隐藏在北高峰的背阴处,几乎让人毫无察觉。 他抬头望去,北高峰上的千年九穗禾近在眼前。 第26章 破釜沉舟 魏辰星,在灵隐峰苦苦守候了四天。 今天是他动手的最好时机。 半个月前,他和玄九自宣州城离开,一路绕至临安,在盗走了江家马场的两匹宝马后,两人一路策马北上,直冲灵隐山庄赶来。 自打出了宣州城之后,魏辰星就注意到了玄九紧皱的眉头间又多了一分杀气。 魏辰星知道,玄九对这桩本不情愿接受的交易始终持着一种变态的报復态度,这种莫名其妙的仇恨来源于他的养父袁韬。 那个指着他鼻子骂他是废物的人,那个在他不满七岁就把他卖掉的人。 玄九心里压着仇恨。 没有人知道,那个曾经虐待过他的戏院老闆后来是他杀的。他一根一根割了那个戏院老闆的手指,就因为他曾经用这只手无数次向他挥起棍子。而那些曾经在戏院里嘲笑过他的学员,则被无一不被他割了舌头。 然而只有袁韬,他杀不了! 或许是因为人对幼小时期曾压迫过自己的人有一种心理上的恐惧一样。如同猎人手下再凶的猎狗,纵使成年之后以它的体力已经完全打得过主人,却还是因为幼年时本能的躲避而永远没有勇气对那个人还手。 袁韬就是那个主人,卫玄就像那条惧怕他的猎狗。 卫玄将这种无法躲避的仇恨和愤怒加之在自己身上,更加注在这件因为九穗禾而使得袁韬胁迫他去完成的交易上。他必须要拿到这株千年九穗禾,然后亲手杀了袁韬! 魏辰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知道九穗禾于他而言他已经到了非取不可的地步。就算是明抢,他也会去。 然而魏辰星又想起灵隐山庄还有个叫叶洵然的人,那个一心把他认作哥哥,数日来悉心照顾他的人。 魏辰星曾在灵隐山庄见过灵虚道长,也见过包括司齐、司宸、司追心等人在内的一众弟子们。灵隐山庄,这个以光明正道着称江湖的名门正派,于他这种生活在黑暗里的人而言,更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归宿,他不想让叶洵然看到玄九和自己冲进山庄抢走九穗禾的这一幕情景。 第41页 于是他权衡之下,思来想去,终于跟玄九开口道:「九哥,让我一个人去,我能把九穗禾偷出来。」 「就凭你?」 玄九嗤了一声。火堆跳动的火焰映在他脸上,魏辰星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不屑。 「你多大能耐?」 魏辰星低下头道:「我知道千年九穗禾在哪,也知道什么时候去不会被人看到。」 玄九抬起眼皮,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道:「继续说。」 魏辰星遂只得将先前藏在灵隐山庄的那几日经歷,捡了几句和九穗禾有关的重点说给玄九听,包括叶洵然曾带他看过目标所处的地点,以及每日弟子上山的守草时间等,都给玄九细细道来。末了他说:「灵隐山庄戒备森严,熘进不易,拿到目标更不易。一旦发生冲突,我和九哥等于瓮中之鳖,占不到优势。」 玄九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倒觉得说得还有些道理。只是想不到魏辰星从灵隐山庄回来也快一年了,憋了这么久,居然到了现在才肯说出他居然早就见过千年九穗禾这件事。 虽然玄九不知道他到是为何改变了主意突然又肯说了,却还是暂且顺着思路问他:「你想怎么办?」 魏辰星道:「半月之后灵隐山庄召开剑铭大会,我会假扮参加比赛之人混进去。比赛场地和目标所处的北高峰是两个方向,我会等待机会,伺机行动。」 玄九想了想道:「可以,但我还是做你的保人。」 魏辰星并不能再找出藉口反驳他,便只好默许他在暗中同行。 四日前,魏辰星凭藉浑水摸鱼的技巧,成功混进了上山的人群中。 直到今天中午,在决赛项目「赛金雕」正式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集中在另一边的奕场上,将目光集中在百丈崖之下时,他才得以开始攀登北高峰。 千年九穗禾已经近在咫尺。 魏辰星越往北高峰上走,周围的植被就越发稀少起来。裸露的岩石夹杂着还未消融的白色积雪,让他移动的身影越发无处遁形,随时便会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而此时的另一边,赛金雕的比赛项目仍在紧张进行中。 纵使在幻影花和千机长老的合力干扰下,陆啸依旧以实打实的硬功夫彻底在空中打散了那两只木偶娃娃,没了木偶操纵的千机长老只能放弃争夺,在崖底力争自保为上。 而幻影花则成了最后一个和陆啸争夺冠军之位的人。 眼看此时雏鸟即将落过巢穴的位置,陆啸抢先一步抓住了降落中的雏鸟,另一只手则用剑勉强勾住了松柏的粗枝。整个人垂在半空中摇晃,险些就要掉下去。 头顶,幻影花双脚已经稳稳落在树干上,居高临下望着他。 陆啸道:「疯婆娘,你要是敢把老子弄下去,我上来弄死你。」 幻影花幽幽道:「你刚才犯规,偷袭了其他人。」 陆啸道:「偷袭?赢了就是冠军,你管我用什么办法!」 幻影花不答,只默默跨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脚尖挑起他勾住树干的剑身。只要她一提脚,撑着陆啸的剑就会被撬起来。 陆啸大喊一声「慢着!」,幻影花伸脚的动作顿时停住。 陆啸道:「我承认我偷袭,怎么着吧。」 幻影花道:「上去向众人表明情况,让大家定夺比赛结果。」 陆啸当下觉得这疯婆娘简直不可理喻,却暂且不想与她计较。他左右瞧了瞧,见自己的位置离鸟巢不算远,便看准了方向,把手里的雏鸟凌空抛向那只鸟巢。 只要雏鸟进鸟巢,他就赢了。 然而却不知哪里突然吹出一阵风,雏鸟在空中煽动了两下翅膀,居然就被吹离了原本的方向。只见它空中打了个旋儿,径直掉下了山崖,正好砸在突出的岩石之上。 死了。 两人不约而同「啊!」了一声,对这个意外始料未及。 而这一幕恰好被那两只赶来的成年金雕看在眼里,一时间它们视陆啸为杀子的仇人,竟恶狠狠朝他扑了过来—— 陆啸早已体力用尽,再加上整个身体吊在空中,没挣扎几下竟然就被一人多高的金雕抓住了胳膊,凌空飞起。 一声悲烈的嘶鸣,金雕抓着陆啸朝崖上高空飞去。 第27章 是你 百丈崖上的人只听到一声惨叫,抬头望去之时,只见金雕从崖底如箭般冲破云层,直冲飞天! 而它的爪下还抓着陆啸不放。 众人被这一幕场景吓得无不惊骇,一时间竟然全都看傻了眼。 江凌惊吓之余竟也忍不住「嚯」了一声,张大了嘴对萧陆离道:「被你猜中了,陆啸这人还真不好对付啊?居然和这么大的畜生怼上了。」 萧陆离道:「我可没说是这个情况啊……」 另一边,叶洵然冲到悬崖边朝下仔细望着,却怎么都看不到司齐的身影。眼看比赛进行到这么个始料未及的结果,叶洵然耐不住在这干着急的心情,当下拔出「寒霜」剑,催动御剑术往崖底赶去寻人。 这时只听到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快救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朝着金雕飞走的方向赶过去。有跑着的,也有轻功飞去的,御剑而行的……一众人顿时变得闹哄起来。 回头而再看那在空中被金雕抓住的陆啸。虽然几次眼看差点就要摔落下去,可陆啸慌乱之中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手紧紧抓住了金雕的爪子。毕竟是拖个大活人,金雕飞累了几次想松爪甩掉他,却发现自己反而被他拖累住。只好在空中挣扎盘旋,想要寻找就近的落脚点。 第42页 由于碍着地上黑压压全是人,那金雕在高空盘旋不定,反而在空中渐行渐北。 地面之人七嘴八舌,一筹莫展。 有人道:「用箭把它射下来!」 「不行!人还在上面,摔下来还得了?!」 又有人道:「哪个人轻功好的快上去抓它呀……」 「说天书!哪个人的轻功够飞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看它把人带到不知何处去吗?」 正当众人拿不出主意来之时,司宸闻讯带着一众弟子们刚好从山庄里带着武器赶来。只略微看了一眼金雕的飞向,他便明了道:「它要往北高峰去!快去那里设伏围他!」 众弟子得令,目标明确地往一条捷径而去。其余人看愣在原地也没用,便也跟着那些山庄弟子的脚步一道往北高峰赶去。 就和司宸分析的结果如出一辙,那只金雕一路带着人飞得筋疲力尽,便只好朝着视线所及之处唯一海拔较高的北高峰而来。然而它前脚刚落在北高峰的崖壁上,埋伏中的众人眼看陆啸已经着陆,后脚司宸便让弟子齐刷刷放出了箭矢,直冲那只害人性命的畜生而去。 精疲力尽的陆啸滚落在数米下的岩石坳里,暂且摆脱了性命之忧。 箭虽如雨下,可金雕眼见无数人正朝这里蜂拥而上,挣扎着扑腾了几下宽大的羽翼朝后躲了几米,倒是躲过了这一波攻击。它调转方向,想要再次飞离北高峰。 众弟子眼见第一波箭失败,本想拉弓再放一波箭矢,却被司宸抬手拦了下来。 「算了,它要走了。」 若不是陆啸失手摔死了雏鸟,金雕本不会发狂伤人。 司宸本不想要金雕的命。 更何况再往前走几步,便是千年九穗禾所生长的那块灵气圣地。若是引得身后一众江湖人全都涌上来,在打斗中不慎破坏了九穗禾,更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 于是众弟子在司宸的指挥下缓步后退,就想等金雕自行离去,再去救陆啸。 正当金雕打算跳下一阶岩石,振翅欲飞时,突然传来一阵金属碰擦的异响。金雕出于自保,本已经再次作出攻击之势,却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呜咽之声。司宸望去,只见金雕受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攻击,只勉强扑腾了几下翅膀,竟然就从崖上直直摔落下去。 一个头戴笠帽的灰衣人从九穗禾旁现出了身。 想必是刚才金雕想飞走时正好在岩石后发现了还有一人藏在这里,惊吓中才引发了后一次的交战。此时那个人手上的剑还在淌血,司宸惊骇,他居然凭一己之力就杀了金雕。 可司宸仔细瞧见那身影,却突然莫名生出一股熟悉的敌意来。 「是谁在那里!」 那人影不答话,他甚至好像没听到司宸在说话。 他就站在距离九穗禾不到五米的地方。 也许知道自己已被人发现,那人倒也干脆不躲了。 司宸远远瞧着这似曾相识的身影和斩杀金雕的快剑手法,却突然想起来前不久在洛阳时,为了抢血芝而围堵他两次的刺客来—— 「玄字门!他怕是要偷九穗禾!」 司宸大喊一声,率先沖了出去。 紧随其后,人群中的萧陆离听到玄字门这三个字,心里着实一愣。回头看了一眼江凌,见他早已经竖起了耳朵,甚至还激动地往前跨了几步。 毕竟临安赤玉堂还有秘密卷宗被玄字门盗走,至今未能追回。此大仇未报,江凌对追杀玄字门这件事向来都牢牢放在心上的。如今又见着了玄字门的人,让他怎能不激动? 此时司宸正举剑朝那人而去,他心中虽对这活靶子一样杵着的人存有疑虑,却没想到半路被另一把横挡出的剑生生拦下!另一个灰衣人从岩石后闪身而出。 司宸顿时被夹在这两人之间,腹背受敌。 司宸又看到了那张曾经在洛阳见过的脸,他记得自己当时曾瞄到过这个刺客的腰牌:玄字第九号。 「果然又是你!」 司宸道:「玄字门!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玄九诡异地笑了笑。他看看自己的同伴,又看看司宸:「我们好久不见。」 司宸却突然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了什么,他回过头看向另一个人,然后更加难以置信的表情浮现在他的脸上。他道:「怎么……居然是你?」 是他,叶洵然去年曾领他上山,唤他作哥哥的那个人。 玄九趁着司宸还在发懵,率先出手刺向司宸。玄九出招之快,司宸奋力朝旁边空地滚了数圈,才勉强躲过接连几剑。 说来也巧,也就在此时,司宸远远就看到叶洵然和司齐两人一道赶了过来。原来刚才叶洵然在百丈崖只身一人催动御剑术下到崖底,寻到了受伤的司齐,把他带上了崖,这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就看到了这让他无法接受的一幕—— 魏辰星和司宸拔剑相向。而他身边还有一人,服装打扮都与魏辰星别无一二,却一看就是个阴毒之人。 叶洵然试着喊了一声:「哥哥……是你吗?」 魏辰星没有勇气回过头来正视他。 身后一众目睹了全程的江湖人士此起彼伏地喊道: 「杀了江湖败类!杀了玄字门的人!」 「杀了偷仙草的贼!」 叶洵然听得皱紧了眉头:「玄字门?偷仙草?」 第43页 司齐看到了魏辰星,心里一紧。他邀想起当时灵虚道长曾委派自己下山查过魏辰星的底细,虽当时自己已对他是玄字门刺客这件事有所怀疑,但当时碍于诸多原因没有告知叶洵然。如今果然还是出了事:「该发生的终于还是发生了……」。司齐回头黯然地看了一眼叶洵然:「洵然……你……先不要激动……」 叶洵然红着眼睛道:「师兄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告诉我?!」 第28章 不知所云 司齐顾不得手臂上刚才被岩石刮擦得血肉模煳的伤口,强行拉住了叶洵然的胳膊,却依旧无法阻止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迈了好几步,好像到现在他都不信那个人真的是魏辰星一样。 然而魏辰星突然回过头来,正视着叶洵然的眼睛。他的眼里浮现出的荒凉和冷漠,叶洵然之前从未见过。 叶洵然突然觉得这张脸长得那么陌生。 江凌却突然看清了这张脸,在人群中惊唿了一声:「我认识他!他就是当年中秋夜闯进我家偷卷宗的那个人。小贼,终于让我见到你了!」 一时间在场和赤玉堂相熟的人都围了过来。萧陆离拦下企图上前的江凌,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这才稍稍稳住了江凌的情绪。 叶洵然当然也听到了江凌方才的话,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司宸从地上爬起来,挡在叶洵然跟前十步处,回头恶狠狠沖他喊:「叶洵然你不许过来!」 叶洵然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的身后乌压压挤满了江湖之辈,此起彼伏的正义讨伐之声继续响起。 「屠尽玄字门!」 「杀光卫玄留下的狗!」 其余本为了救陆啸而赶来的山庄弟子此时纷纷剑拔弩张,将这两人层层包围在悬崖边界。只要司宸一声令下,无数箭矢就可以随时射穿他们。 玄九眼见情况不妙,道了句「快撤」,便率先飞身落入侧山的斜高坡,隐进半山腰一片密林里。魏辰星转身之时只迟了一步,就被闪身而来的司宸以长剑生生拦下。 「再往前走一步就杀了你。」 司宸往玄九逃走的方向望了一眼,哪里还见得到他的影子。司宸朝身后一队弟子道了句「速追」,只见那队弟子立即御剑而去,追向那片密林。 另一边,叶洵然孤身站在包围圈内的空地中央,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想起先前去洛阳送血芝的事来。一路遭遇山庄镖车被劫,司宸半路被伤,半夜客栈遭袭……以及后来因为聚珍坊事件而闹得沸沸扬扬的朝廷通缉令。这些事,怎么会和魏辰星扯上关系呢? 他又想起更早的时候,他在山下的破庙里救了魏辰星一命,后因为认出了碎玉而带他上山,和他坐在房顶上看星星讲故事,带他去看九穗禾……难道魏辰星自始至终没有告诉他自己这些年的经歷,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他无法说出口吗? 而他,毕竟是自己苦苦寻回来的哥哥啊! 叶洵然沖他的方向喊道:「你亲口告诉我,你今天真的是来偷九穗禾的吗?」 魏辰星沉默了片刻,道了句:「是。」 叶洵然又道:「所以你自始至终都是玄字门的人?」 魏辰星没有反驳。 叶洵然的心理防线彻底瓦解。他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司齐:「原来大师兄早就知道……不对,师父也……是不是只有我不知道?」 「我回头再跟你解释。」司齐本想把叶洵然先拉回安全的地方来,可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师弟却居然没有被他拉动一步。 司宸一直在等待着下令放箭的时机,见叶洵然迟迟不肯走,又忍不住吼道:「你给我滚回去!」 叶洵然攥紧的手开始发起了抖。司齐抓着他胳膊的手感到一丝寒气传来,而且越来越明显起来。 司齐道:「不好,他的寒症又要发作!」 魏辰星听闻下意识眉头皱了一下,回头看到叶洵然额头冒汗,面色发白。魏辰星心下一惊,他对这个因为情绪变动而引发的内息错乱的症状十分的熟悉。魏辰星知道自己从小身患热症,却不知道为什么叶洵然也会有类似的病。 司齐死死抓住叶洵然的胳膊,不让他再迈近一步。 叶洵然的寒症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司齐只记得他年幼的时候体弱多病,而寒症却只在冬天格外復发得厉害,发作时内息倒转精神错乱,体温瞬间低得像冰,整个人仿佛一头髮疯的小野兽到处乱抓乱撞。当时两三个弟子都拉不住他,非要把他丢进热水缸里才会逐渐安静下来。好在后来灵虚道长教他自我调理之后症状逐渐缓解,却不知今天叶洵然是否因为魏辰星的事受了刺激,居然又开始发作起来。 远在人群中的江凌越看越不解:「叶洵然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怎么好像帮他说话?!」 萧陆离道:「代号玄字十五的刺客曾经的确消失过一段时间,小兄弟大概是真的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十五号吧。」 「玄字十五?」此时再提起这个名号,周围有人突然觉得分外熟悉。「这么说之前杀死赵员外,朝廷一直没抓住的兇手就是他?」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魏辰星。 司宸眼见魏辰星偷仙草的事实铁证如山,又身负数桩偷盗杀人的旧案,断没有再留他的道理。于是当下举起了手里的剑,直冲魏辰星颈项之间划去。 第44页 魏辰星挥剑相迎,两剑相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周围众弟子紧随其后,将悬崖边的包围圈进一步缩小,同时拉满了手里的弩弓。 魏辰星明显的寡不敌众,眼见他这样下去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叶洵然突然甩开司齐,拔出腰间「寒霜」沖了过去,以身体硬生生撞开包围圈。好几个弟子结结实实地被他撞倒在地,一跤摔得不轻。 其余弟子反应过来冲上前想抓住突然发狂的叶洵然,却被他早已蓄上灵力的一掌生生弹开。猝不及防挨了他一掌的几个弟子滚落在地上,却只见他又紧接着奋力一把推开了司宸,抓住了魏辰星的衣领把他径直朝悬崖边推去。 「叶洵然!你要干什么!」 寒症发作的叶洵然力大惊人,司宸正惊骇于他居然为了这个人伤及同门弟子,又被他这么一撞几乎就没有站稳,回过神来他大喊一句:「小心!」 然而叶洵然这一连串的动作好像没有丝毫犹豫,下一秒,那两人竟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道跌入山崖。 司齐跌跌撞撞冲到悬崖边,只见两道身影正直直往下坠去,毫无减速的迹象。司齐立即召出佩剑,以御剑术一道冲下悬崖。 一众目睹的江湖之辈惊得目瞪口呆,竟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一个灵隐山庄的弟子会为了一个刺客一道坠崖而去? 萧陆离看了看现场的情形,然后他拽起江凌,也一道朝崖底方向赶去。 第29章 烈火寒冰 叶洵然死死抓着魏辰星的衣领,从北高峰一路下坠。 魏辰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甚至都没有挣扎,死对他来说早已没有恐惧。 但他却突然不想让叶洵然跟他一起去死! 魏辰星知道灵隐山庄的人都会御剑,他想推开叶洵然,却发现他力大如牛,抓着他毫不松手。 「你放开我!」魏辰星低声怒吼道。 叶洵然双眼发红,根本不回他话。 魏辰星向下望了一眼,以现在的降落速度,还剩最后几秒他们就会被摔得粉身碎骨。 魏辰星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叶洵然手臂的肉里,他声嘶力竭吼道:「你让我一个人去死!」 在距离崖底不到最后五十米的时候,叶洵然终于催动御剑术,以寒霜剑的力量勉强降低了他们下坠的速度。只可惜还是太迟,最后一秒,两人双双滚到树丛里,摔得眼冒金星,浑身被茂密的荆棘刺得生疼。 魏辰星挣扎着从荆棘地上爬起来,四下找寻叶洵然,看到他正跌落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另一块空地上。于是魏辰星忍着痛跌跌撞撞爬过去,看到叶洵然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魏辰星推了他一把,这才发现他的体温冷得像冰。 「别碰我……你真噁心……」 叶洵然把嫌弃的目光移到他身上。 魏辰星收回手,向后挪了两步,冷笑道:「噁心?没错……我本来也没有要你救我……」 魏辰星独自爬到一块较平坦的空地上,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的腿好像摔折了,动一动就会疼得浑身冒汗。 更糟糕的是,他同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腥甜气味正从胃里反上来。 自从数月前玄字门解散后,魏辰星和玄九便一刻不停地处在逃亡的路途上。虽说面上并无异处,可实际上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早已到达了濒临瓦解的零界点。方才从北高峰围剿到最后被叶洵然推落崖底,终于让魏辰星勉强支撑的精神状态彻底透支。 魏辰星心里咯噔一声,不祥的预感瀰漫开来,他的身体里仿佛又燃烧起一股不知名的火焰,冲击在血管之中。随后只听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深红的鲜血,整个人仰面晕倒在地。 「餵……」 叶洵然喊了两声,竟见他真的昏死了过去。 叶洵然虽知道自己此时的寒症也已经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却还是支撑着爬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就如同最初他在山脚破庙里第一次见到魏辰星时的状况一样,叶洵然冰冷的手触摸到他滚烫的腕脉。他的体温如火烧,体内运转的气息中一股炙热强大的力量无规则地波动着。 叶洵然强忍着自己的不适,把魏辰星拖起来面对面坐于自己前方,然后一掌覆上他的胸口,开始试图把他体内那股烈火源源不断吸收进自己冰冷的身体里。 昏昏沉沉的魏辰星好像感受到了自己正在被人吸收走体内的无名火,他含含煳煳道:「你为何……还要救我……」 叶洵然勉力道:「我不想让你死在灵隐山庄……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以后……你好自为之。」 魏辰星心里同样憋着说不出的火,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想要甩开叶洵然的手,却被叶洵然挡了回去。魏辰星还想再说什么,到嘴边的话却再也没有气力开口了。 烈火和寒冰在同一个人的血脉里碰撞,叶洵然拼尽全力稳住自己的内息流转,才不至于被两股相对的力量冲撞,震盪击碎内脏。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魏辰星的体温终于开始恢復正常。 而叶洵然为了防止自己走火入魔,在释放完魏辰星的热症之后就先一步封死了自己的周身穴脉。然后筋疲力尽地跌坐在一旁,双眼呆呆地望着天空,再也无力起身。 第45页 从山谷向上望去,北高峰远在遥不可及的云端之上,看不到方向。叶洵然不知道此时山庄里的其余人怎么样了。 叶洵然这才突然想起,刚才自己好像连着打伤了好几个师兄弟。 伤及同门,理应被逐出师门。 叶洵然喃喃自语:「师父……我该怎么办……」 无人回答他。山谷里没有风,树叶纹丝不动。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静到几乎让人产生幻觉。 入夜,谷中起了重霜。 昏迷不醒的魏辰星被叶洵然拖到了一块避风处。而在他的另一边,叶洵然蜷缩在好不容易生起的一堆小小的火堆旁瑟瑟发抖。他的灵力被封,既无法使用御剑术返回云端之上的灵隐山庄,又无法使用其他任何术法。突发的寒症正不断侵蚀着他仅剩的体力,它此时能做的只有硬撑着等。 无论先找到他的是山庄弟子,还是那个和魏辰星一起来的灰衣人。为了确保魏辰星能顺利保住这条命,他只好苦苦支撑着等下去。 期间魏辰星迷迷煳煳醒来过几次,每次醒来他都看到叶洵然依旧待在那里,缩在火堆旁一动不动。 魏辰星终于忍不住道:「你,怎么还在这……快走啊……」 叶洵然听到他说话,抬起头看着他。 魏辰星的声音冷漠,有气无力道:「你千辛万苦把我带到这,叫我别死在灵隐山庄……我就在这等死……你别盯着了吧?」 见叶洵然不理他,魏辰星嘆气道:「我是个遭众人唾骂之人,没有资格当你的大哥,你救我没有意义……我也不想见你……」 叶洵然知道魏辰星在故意用话激他逼他走,他心里听着不是滋味,语气中带着愤。 「闭嘴……」 魏辰星闭上眼睛,而后神志有时清醒有时混乱。叶洵然偶尔能听到他口中发出模煳的声响,可大多数时候他都分不清那究竟是呓语还是在对他说话。 叶洵然心头哽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是对是错。 也不知就这样躺着过了多久,凌晨,天色微亮。叶洵然仿佛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周响起,时断时续。再凝神仔细听,又似乎只是一双脚由远到近踏着枯叶的声响。叶洵然睁开眼,看到的居然是那个和魏辰星一道来偷九穗禾的灰衣人。 叶洵然有些莫名的失望。 「你来了……」 第30章 殊途 天色晦暗无华,来人那一身灰衣隐于混沌黎明。 他停在叶洵然跟前,剑在手,泛着冷冽寒光。 玄九看看躺在一旁毫无知觉的魏辰星,又看看面色苍白的叶洵然,嗤笑了一声道:「你救他?」 叶洵然依旧仰面看着天,不屑于回答他。 玄九道:「你们终究是两路人,就算再怎么努力,他也不会再是你的大哥。」 叶洵然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我说是……他就是。」 玄九道:「他还能记得你到底是谁吗?」 叶洵然垂下眼睛不说话。 玄九道:「掉进了染缸,就再也洗不回去了。」 听到这,叶洵然又陷入了疑虑。他到现在仍然不相信当年不辞而别的哥哥会加入玄字门这个组织。 他曾经可是个那么温柔的哥哥啊,就算是坠入山崖那一瞬,他想的也是推开自己让他能活下去啊。 叶洵然突然挣扎着直起了身体盯着玄九,一字一顿问道:「不是他自愿加入玄字门的,是不是?」 玄九大笑起来。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单纯得有趣,就算到了现在,他都对自己的期望抱有这么大的信心。面对一个随时可能会灭他口的刺客,他不想着怎么自己逃命,却非要追问出一个毫无意义的真相。 只可惜,他猜的本没错。 玄九道:「是,他原本不愿意。」 他看到叶洵然的面色好像松了一口气。玄九冷笑一声,他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就很想用最阴暗的东西去刺伤对方的心,然后亲眼看着这个天真的少年一点点瓦解,支离破碎的样子。 玄九从没感到过希望和快乐,他也要报復所有希望和快乐的人! 玄九缓缓道:「魏辰星天赋很高,是个天生的武者。当年卫玄偶然路过李家村时看中了这个流浪小孩儿。派人抓来的时候,他抗争了数天,闹得玄字门所有人鸡犬不宁!」 叶洵然的眼底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有你这么个弟弟,因为他喊过无数次。不过卫玄派人去找过你,只可惜你的根骨太差,收下只不过是多个累赘,卫玄不要。」 玄九盯着叶洵然的眼睛,看他忍不住抬起头巴巴地望着自己,就像在祈求他继续说。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病了才失忆的,甚至后来所有人都告诉他是多亏卫玄才救回了他的命,好让他能继续乖乖地听话,为玄字门所用。其实真相是……他脾气太犟不服管教。卫玄让人关起门来把他毒打了一顿,打得直接脑门开花,后来醒后就再也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玄九很满足,因为他看到叶洵然这个不中用的小白脸居然哭了。 玄九笑了起来:「多亏卫玄,他如今成了一个如此优秀的刺客。」他举起剑,抵在叶洵然脖子上。「你会亲口告诉他真相吗?看他对曾经敬仰的师父彻底失望,对自己过去十几年的信仰和认知产生怀疑。然后变成一个生活在仇恨里,永远找不到方向的人?」 第46页 叶洵然说不出话来,他甚至完全不理会脖子上那把随时可以要了他命的剑。他只觉得周围变得越来越冷,冷得沁入骨髓,心脏都几乎要停止跳动。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玄九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谢字,还说得这么认真。 叶洵然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当着玄九的面缓缓站起身来。 两股力量不断地在他的身体中抗衡,他感到一阵令人作呕的头晕目眩。 玄九不知道叶洵然想干什么,他默默地看着这个人艰难地迈开步子,走向他,又与他擦肩而过。灵力消失的叶洵然和一个普通人并无两样,甚至状态还不如一个普通人。 叶洵然嘆了口气,默默地看了一眼玄九。 「我等了你一宿,你带他离开吧……」 意料之外。 玄九挑了挑眉稍。 叶洵然道:「灵隐山庄再也容不下他了,整个江湖也容不下。我能力太弱,护不了他的周全……」 玄九诧异:「你却信我?」 「我没有其他人能信……他和你在一起,你却不至于害他。」 叶洵然说完这句话,看了一眼依旧在昏睡之中的魏辰星,然后步履蹒跚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把自己的后背方向完全向玄九敞开着,只要玄九哪怕动一丝恶念,叶洵然都早已死在他剑下。 可玄九收起剑,没有出手。 因为他看到叶洵然的心已经死了。 一个人心死了,活着和死了,又能有什么区别? 又一天破晓到来,灵隐山庄里还在处理草率了事的剑铭大会遗留下的收尾,及各家各派的安抚工作。而本应该在现场主持的司齐却全然不顾灵虚道长的反对,执意下山亲自带队搜寻。可无论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前一日坠崖两人的踪迹,就仿佛这一切从未在这里发生过一样。 司齐熬红了眼睛,任凭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还未仔细包扎,依旧独自一人焦灼地穿梭在林中。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堆刚熄灭的篝火,和地上曾经躺过人的痕迹。 可是人却早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知道叶洵然此时到底沦落何处,是生是死。更不会有人想到,叶洵然为了替魏辰星逼出体内的热症而引火上身,为此封闭灵力。 虚弱的叶洵然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林子里,树叶的沙沙声都显得更加寂静和凄凉。一路走来,过去十多年的回忆如同跑马灯一样回映在脑中。可无论记忆和憧憬曾经多美,最后却都被玄九的话一遍一遍地刺过,字字诛心—— 「你会亲口告诉他真相吗?」 「看他对自己过去十几年的信仰和认知产生怀疑。然后变成一个生活在仇恨和迷茫里,永远找不到方向的人。」 玄字门,玄字十五。 一个杀手,天下人可诛之。 叶洵然怎么会不明白,魏辰星若要继续在这江湖上苟且活下去,他必须要有活下去的毅力。一旦心受到瓦解,没了仅剩的斗志,他将随时死在任何人的剑下。 叶洵然纵然想告诉他,却又没有能力继续护他。这个真相背后的痛苦,如今只能由他独自背负。 「是,我无能,我的确不敢。」 第31章 分道扬镳 等到魏辰星再次甦醒过来的时候,他体内的热症已经完全消散。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位于半山腰处的山洞口。茂密的灌木林掩盖在视线所及的下方,洞外天光泛着橙红色的光华,云彩变幻,天空清澈明亮。 魏辰星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朝霞还是夕阳。 他四下望了一眼,见周围并无其他人,便想起身看个究竟,只是稍一用力,便发现腿疼得厉害。他皱着眉头暗暗「嘶」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的腿应该是先前掉下北高峰时摔折了。他低下头望了一眼,发现已经有人给自己的伤口结结实实地包扎了起来。感觉上已经比刚摔折的时候好了很多。 「是叶洵然?」 魏辰星喃喃道。 此时有声音从洞口外传来,道了句:「是我。」 来人是玄九。 魏辰星有些惊讶:「九哥?」 魏辰星见玄九牵着那两匹他们来灵隐峰时的马走了过来。魏辰星这才想起先前他们来灵隐山庄时,把马事先拴在了山脚下一处村子旁的井边,想必是在这之前玄九已经下过山,这才把两匹马又牵了过来。 而后,玄九从洞外走进来,把一只已经死了的野兔子丢在地上,然后道:「叶洵然已经走了。」 魏辰星垂下眼帘,语气仿佛不经意地淡淡「噢」了一声。 玄九也不再跟他说其他的话,就独自在空地中央生起一堆火,然后把那只兔子拔了毛戳在木棍上,架在火堆上烤。魏辰星就这样坐在地上看着他,看他忙前忙后,两人彼此相顾无言。 洞外天色渐渐昏暗,暮色降临,山风四起。 魏辰星和玄九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魏辰星默默地看着那只胖兔子被火烤出的油滴在火里,然后溅起星星点点的火星子,滚落在空地上,又渐渐熄灭。 他依稀记得叶洵然没走之前也在傍晚生过一堆火,不同玄九的是,他生起火来行动笨拙,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成功。于是他问:「我睡了一天?」 玄九道:「两天。」 居然已经过去两天了,魏辰星惊讶。看来叶洵然应该也离开很长时间了吧。 第47页 魏辰星开始记起一些自己曾经在迷迷煳煳中对叶洵然说过的话,那时他极力想让叶洵然和他这个贼撇清关系,一心只盼叶洵然快点离开自己,便不由自主说了些故意气他的话。现如今他终于走了,大概他是真的对自己失望了吧…… 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魏辰星总觉得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仿佛自己终究亏欠了他什么。可他却又说不清自己为何会产生这个念头来。 魏辰星突然想起,如今倒也不知道叶洵然突发的寒症好了没有。 魏辰星又问道:「我们在哪?」 玄九道:「灵隐峰北外围。」 魏辰星道:「还在灵隐峰?」 玄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任务还未完成。」 魏辰星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没说话。 「九哥还要再去?」 「要去。」 「为什么?」 玄九听闻这句话,眉头微皱,语气不善地反问了一句他刚才的问题:「任务失败,你问我为什么?」 魏辰星道:「我们早已经不是玄字门的人了,又哪来的任务呢……」 魏辰星很少用这样质疑的口气跟他说话,这让玄九心里有些窝火。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那个小白脸跟你说什么,让你动心了?」 魏辰星低下头道:「我只不过是不想再过这些心惊胆战的日子罢了……」 玄九「呵」了一声:「怂包,现在想起当好人?怕不是已经有些晚了。」 这话倒也不假。魏辰星心里苦想。 魏辰星把视线移到洞外,看到天边的下弦月从东方的山脉后缓缓升起,照亮寂静的山林。自从开春后,虫鸣和夜鸟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在夜里发出啼鸣,生命在夜晚依旧绽放着勃勃生机。 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是个「死」过一次的人了吧,侥倖捡回一条命的魏辰星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这样偷鸡摸狗的日子,非他所愿。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出了他早就酝酿了很久的一句话:「我不想再偷了。」 玄九丢掉了手里的野兔子,「啪」得一声砸在火堆旁,溅起一连串乱窜的火舌子。魏辰星心下虽对他的脾气早有准备,却还是被吓到一下。 玄九道:「你也想和老五他们一样,宁愿抛弃玄字这个得来不易的称号,也要当个藏在人群里的缩头乌龟?」 魏辰星缓缓道:「但求心安。」 「心安?」玄九觉得可笑:「你想想你杀过的人,你可还心安得了?」 魏辰星道:「只要不继续杀人,我可以。」 玄九先笑了一声,接着放声大笑起来:「好一个但求心安,你说,你能去哪?」 魏辰星嘆了口气,老实道:「不知道,大概能在哪里找到一份不需要躲躲藏藏的活,就先留在哪里。」 玄九嗤笑着对他点点头,对他的话展示出充分的蔑视与不屑。但是他也看出了魏辰星此时的心早已不再与他并行,就算留下他也不再是个听话的棋子。于是他道:「既然如此,留你本就无用,你何不快滚。」 魏辰星沉默了一下道:「九哥当真还要继续这样下去?」 「你没资格管我。」 于是魏辰星不再说话,他双手撑地,一点一点蹭着岩壁爬起身。玄九自始至终没有起身帮他,仿佛他对面根本没有魏辰星这么一个人。 待到魏辰星站稳之后,他缓缓扶着岩壁挪到洞口,他受伤的腿虽然可以勉力支撑身体,但行动起来还是非常不便。魏辰星看了一眼那从江家马场偷来的两匹宝马,终究还是没有走过去牵走其中一匹。 就这样孑然一身地走出去,他便觉得无比心安。 此时玄九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玄字十五,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最后一次叫了魏辰星的牌号,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漠。语气就像是一个与他从未相识过的过客。 魏辰星回过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火光映在那人的身上,魏辰星感受得到他的内心是那样炙热。他想与那个人道别,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之后,魏辰星终于迈出了山洞,一瘸一拐地踏入黑暗的密林深处。他这一走,便再也没有过回头。 遥远的树林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有两人不知从何时开始躲在这里,侥倖目睹了玄九回来后的一切。 他们在山下寻了脚步追了整整一天,亲眼见证了叶洵然和玄九的对话,又默默看着玄九把魏辰星一路拖到这里。跟了两日,此时其中一人早已锦衣蒙尘,灰头土脸。另一人眯着眼交臂于胸前,倚在树后偷听得入神。等到魏辰星离去之后,他们这才重新从树后现出身来。 萧陆离两日未歇,打了个哈欠,回头懒洋洋地问江凌:「你的仇人走远了,我们还继续追吗?」 江凌嘆了口气:「哎呀,还是算了……」 第32章 羁绊 萧陆离感觉到江凌的语气中总有些说不出的怅然和无奈,他看到江凌对着魏辰星离去的方向道:「既然盗贼之命非他所愿,且先由他去吧……」 萧陆离对江凌的决定显然表现得有些惊讶。他瞧了一眼江凌的脸色,觉得他甚是疲惫。 然而江凌真的已经明确做出了他认为正确的决定,纵使他稳操胜券能置盗贼于死地,可他依然选择放走了魏辰星。 第48页 江凌和萧陆离自此没有返回灵隐山庄,而是默默地托人向灵虚道长捎了封辞别信,便在山下集合了来时的马队,提前往踏上了返回临安的归途。 萧陆离知道中秋夜赤玉堂卷宗被盗一事,对江凌这个年方二十出头的少堂主来说是一件十分挑衅的事情。江凌这两年来一直在寻找向玄字门报仇的机会,无论是他一直在苦苦追寻有关玄字门的线索,亦或是先前因为血芝差点被玄字门盗走一事而亲自登门,请求他出面解决闹事者……长年以来,萧陆离为了所谓的报恩,更为了唤江凌的那一句「恩公」,而心甘情愿替他做了很多事。 他浪荡一身,无牵无挂,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将来要到哪里去。然而他却喜欢待在这个虽家世显赫,却敢爱敢恨,潇洒义气的少年身边。看着他,帮他展现自己的抱负。 萧陆离觉得自己比以前活的更有意义。 两天前,当叶洵然拉着魏辰星坠入悬崖那一刻,萧陆离之所以拽起江凌就追,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魏辰星侥倖不死,这将是江凌唯一的报仇机会。 可他万万没想到,江凌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在回临安的路上,萧陆离始终没有问江凌那日为什么而改变了主意,他只觉得江凌渐渐不再是昔日的顽童,而有了自己对世间万象的理解和判断。而江凌此行,行至归途路上,心里彻底放下了筱姑娘,也放下了恨。萧陆离知道江凌自有江凌的道理,他也理解江凌心中的道义。 灵隐山庄。 云端之上三界重门,而后九十九层白石肃阶,通天达殿。 有一人从最底下一路缓步走来,身着一席破损斑驳的白衫。 叶洵然迈开沉重的步子跨上面前的第一层台阶,他抬头望了一眼那通往灵隐山庄的百步阶梯,头顶上阴沉沉的云端不时传来阵阵闷雷。他没了灵力,不能像往常一样御剑飞上那百尺高峰,而是只身步行攀登。 叶洵然是灵隐峰的修仙弟子,排行第二十七。本是师父灵虚道长最宠的门生之一,可他却做错了事。三天前,他发狂打伤了十一名师兄弟之后,救走企图盗走仙草的盗贼而后一起跌下山崖。灵隐峰的众弟子们搜寻了他数日未果,却只在崖底找到了杂乱的脚印。正当大部分人以为他已经畏罪潜逃的时候……叶洵然突然自己回来了。 正在守门的当班小弟子们看到了他孤零零地步行上山,丝毫没了那日发狂的疯劲儿,正踌躇着到底是放他进去还是先去告诉师父。叶洵然突然止住脚步站定在距离大门三十步开外的最后一层平台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灵隐峰的众弟子们闻讯赶来,里三层外三层地趴在门边看他。师父灵虚道长从人堆里走出来,手里的拂尘凌空一扬,一道凌厉的金光在叶洵然的周身闪了一下后迅速收紧。叶洵然疼得皱了下眉头,却没有丝毫的反抗。 「固束!」,趴在门后的弟子们窃窃私语,这是仙家弟子捆绑发狂的野兽才会使用的束法,师父没有一丝犹豫就用在了叶洵然的身上,无论是作为惩戒还是对周围弟子们的警示,都是一个不小的下马威。 也难怪那日灵隐山庄竟然因为这件事而当着全武林的面出了这个天大的洋相。事后更有甚者,将山庄弟子与玄字门暗中勾结的话传了出去,让灵隐山庄多年来好不容易维护住的形象遭到了重创。灵虚道长身为灵隐山庄的掌门人,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轻饶了这个弟子。 此时司齐从人群中冲出来,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叶洵然。他本想第一个冲过来,却被灵虚道长挥手拦下,双脚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司齐央求道:「师父……让他进来再说。」 灵虚道长不理司齐,只回过头来问叶洵然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叶洵然埋着头道:「弟子知错,回来领罪。」 灵虚道长道:「错在何处,你一个一个说。」 叶洵然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脑中又一次浮现出那段噩梦一样的记忆:「弟子错在,打伤同门师兄弟。」 灵虚道长接着问:「打伤多少?」 叶洵然努力想了想,勉强回道:「十一。」 灵虚道长又道:「同门相残,应当受什么罚?」 叶洵然道:「按照门规,当受鞭刑,然后……逐出师门。」 灵虚道长抬手又挥了一下拂尘,幻化出一股漆黑的戒鞭。嗖地一下抽在叶洵然的胸口,戒鞭划破衣裳,又因为强劲的惯性甩到地上,清脆的声音裹挟着地上被抽起的尘土。然后紧接着又是一鞭,叶洵然感受到了胸口火烧一样的刺痛。躲在门后的众小弟子全都噤了声,在场无人不晓,灵虚道长的戒鞭乃天地灵力所炼化,因它所致的伤痕就像烙铁活活烫上去一般,就算癒合也会留下永久的可怖疤痕。 为的就是让所受之人永远记住它代表的错! 灵虚道长道:「十一道戒鞭,罚你所伤的十一个同门。」 叶洵然认罚。 那些一道又一道乌黑色的,灼烧般的鞭痕透过裂开的衣襟显露在众人面前,叶洵然死死咬着牙不肯开口多说一个字。最后一道戒鞭落在叶洵然的肩胛骨上,鞭尾直直地甩过脖子裸露的皮肤,叶洵然的身体本能地缩了起来。 十一道鞭刑完毕,灵虚道长继续道:「接着说,还错在何处。」 第49页 叶洵然压抑着吃痛的喘气声不肯开口。 他想起了魏辰星。 他不肯亲口说出自己的罪名是包庇了一个贼! 「如果不肯说,那为师替你说。」灵虚道长道:「勾结朝廷要犯,包庇恶贼玄字十五。后果与前一个一样,同样应被逐出师门。」 叶洵然的心中万念俱灰。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面替叶洵然说话,只有司齐! 他挣脱了禁术,跪在地上:「求师父看在故友的份上,饶了他。」 第33章 余烬 司齐突然喊出的这么一句,让灵虚道长着实顿了一下。 他没想到司齐会为了阻拦他,竟会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那曾经本是他和司齐之间的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放肆!」灵虚道长怒视了一眼司齐,后者却依旧苦苦哀求着他。 周围一众疑惑的目光就这样静静看着灵虚道长,看着他闭口不言,看着他又缓缓将目光移向叶洵然,等了许久他终于道:「你若是有他当年半分风采,当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叶洵然不知道灵虚道长在说谁。 除了司齐,周围也没有其他人知道。 山雨欲来,远处传来越来越近的闷雷。风灌满了灵虚道长宽大的衣袍,叶洵然只听到灵虚道长暗暗嘆了口气,声音夹杂在开始唿啸的山风中,满是浑浊。 「你走吧……」 话落,叶洵然感到周身的固束突然间消散。叶洵然抬起头来,看到灵虚道长转身正欲离去。 「师父!」他颤抖着喊道:「弟子真的知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轻易下山,不再和魏辰星此人有任何瓜葛!」 灵虚道长止住脚步道:「你错了。我今日并非要赶你走……只不过你自始至终都叫叶洵然,不曾有过灵隐山庄的名字。从我带你回来那天起,我就知道他终究有一天会来找你。」 叶洵然道:「可他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我怎么忍心看他躲入歧途,遭众人唾弃。」 灵虚道长道:「我曾应允你在此等他,你如今心愿已了。」 叶洵然哀求:「可这天下除了灵隐山庄,我已无处可去……」 灵虚道长的心好像突然软了一下,但也只不过就这么一瞬间而已。「我虽未传你灵隐山庄的武学,可数十年来却引导你走正道,教会了你医术。以你现在的本事,你当可以悬壶济世,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叶洵然垂下头。 「至于魏辰星。」灵虚道长回过头缓缓道:「他此次来灵隐山庄所做之事,我不打算再追究。」 叶洵然低声道:「师父……对不起。」 灵虚道长听罢拂袖而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来:「你们以后,还会在江湖上再见面的。」 叶洵然不懂灵虚道长到底指什么,好像他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依旧在极力掩藏。叶洵然此时的脑中嗡嗡作响,完全思考不了其他的东西。 一道雷炸在不远处的山上,狂风开始唿啸,落叶被风捲起。叶洵然一口气支撑到现在,这才感觉到眼前的一切好像开始出现了幻觉。他的视线开始模煳,事物进行变得异常缓慢。他仿佛看到灵虚道长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山庄。随后企图阻拦的司齐被其他弟子拉了进去,山庄大门在他的面前缓缓合上。 这一刻,叶洵然竟然发现自己到头来一无所有。 就这么短短三天,他从一个整日里围着师兄笑嘻嘻的小师弟,变成了一个彻底无用的累赘之人——他做了这样有辱师门的事,被自己的师门所不容,就这样浑身遍体鳞伤地被逐出师门。同样他想救魏辰星,却又被先前玄九的话深深刺伤到了心底。 玄九曾经嗤笑着对他道:「你救不了他。」 灵虚道长如今失望地对他说:「你走吧……」 他只能就这样无奈地看着那道门在他的面前关上,只能无奈地看着魏辰星被玄九带走。他什么都做不了! 叶洵然陷入了空洞般的迷茫,纵使自己学了这些年医术又如何?谈何悬壶济世?无论何时他都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别人。 叶洵然发现自己就是个废人! 此时天空已经堆积了黑压压的云,除了风声,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这个可怜人。叶洵然看着天,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呜咽不清的声音。 他不觉得自己有多值得可怜,反而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大地开始在他的眼中晃动,尖锐的轰鸣声逐渐覆盖了他的耳膜。 豆大的雨滴打在他的脸上。在这场暴雨终于来临时,叶洵然眼前一黑,跌入了无尽的痛苦与黑暗中。 「若是就这样一死了之,倒也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事了……」失去意识的最后那一刻,叶洵然这样想。 在这之后的事,叶洵然不知道。 也不知道就这样在雨里躺了多久,司齐最终急急忙忙从那门里走了出来。他出来时浑身湿透,好像在这之前已经在雨里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把昏迷不醒的叶洵然背了回去。 这场突然而降的暴雨如注,几乎遮蔽了人的视线。灵隐山庄此时上上下下都躲在各自的屋子里避雨,路上空空荡荡,就只有这湿透的两人还在雨里。 路过一墨阁时,司齐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阁楼口,只见灵虚道长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在半个时辰前,司齐就在这跪在雨里,替叶洵然向他求情。 第50页 此时灵虚道长没有说话。可司齐却分明看到灵虚道长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司宸从一墨阁里默默走出来,手中握着两把伞。 司齐向灵虚道长点了点头,包含了一句无声的谢意。 重返灵隐山庄的叶洵然早已体力耗尽,灵力丧失,这一病便是连着半个月没能彻底清醒。这期间司齐惊讶地发现他体内竟然又多了一股热性的内息在与外界对抗着。忽强忽弱,却生生不息。 司齐知道叶洵然从小寒症时有发作,随着年龄增大,復发便越有危及性命的可能。可这次他却侥倖凭藉这股莫名的热性内息中和了他体内的阴阳平衡,而不至于死在久治不愈的寒症下。 司齐猜测这件事和魏辰星有关系,却不知道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繫。在灵虚道长亲自给他把过脉之后,便只听他对司齐说了句:「这两人就如同太极八卦阴阳鱼,相通相融,此消彼长。叶洵然如此,反之则也相同。」 司齐揣摩着这其中的意味,竟也觉得奇妙。 在经歷了这件事后,灵隐山庄也曾派人下山打探过魏辰星的下落。可无论他们怎么找,却再也打探不出一丝有关他的消息来。 玄字十五从此仿佛消失在江湖上,再也没人见过。 第34章 春风吹又生 当叶洵然身体彻底康復之后,距离剑铭大会已经过去了近四个多月。适时灵隐峰早已入夏,山林郁郁葱葱,蝉鸣也开始响起。 剑铭大会上那件曾经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平息下来,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除了叶洵然。 他变得愿意乖乖听话,乖乖吃药,不像以前那样嫌苦便等着师兄走后偷偷倒掉。就连最初的那一个月,给他换药时满身的伤口血水总是粘着布条撕不下来时,叶洵然竟然都没当着别人的面哼过一声。 用司齐的话来说,他好像突然变了个人。 每当灵虚道长听完司齐这些看似无心的话后,便也只不过偶尔交代他一些额外的治疗方法,并不会再说其他。 直到最后,司齐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会好的吧?」 灵虚道长道:「他若是能挺过自己这一关,自然是会好的。」 「可是师父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呢?」 灵虚道长听完,缓缓回过头来:「他还没有准备好。」 司齐皱起眉头,好像不太懂。 等到叶洵然终于可以开始下地走路之后,他便整日把自己关在三味堂专心致志地研究医书,铺天盖地的锦囊盒子被他堆得满地都是,前来找他的弟子非得扒开摞成小山的抽屉箱子才能看到他坐在里面。 他拼命地学,变得比以往的十多年里任何一天都要认真。 司齐渐渐明白,师父所说的准备,大概就是指这个了。 除此之外,平日里真是难以在其他地方见到叶洵然的踪迹。 在这之后的一天,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午后,司追心和司亦鸿两人终于吵吵闹闹踏进了三味堂,把竹篓捧到叶洵然面前。 司追心道:「洵然师兄,带我们去採药吧。」 叶洵然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看到是他们两个,便朝他们微微报以一笑,而后淡淡地道:「不是很早以前就让你们可以自己去了吗?」 司追心面上装得可怜兮兮地道:「先生教了很多新的东西,我们搞不太明白。」 叶洵然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他这些日子虽一度拒绝了很多约他出门散步的邀请,但最终还是在两个小师弟面前败下阵来。只见他从角落里爬了起来,接过他手里的背篓。 「那就走吧。」 夏日的太阳总是晒得格外厉害些,长久以来整日闷在屋子里的叶洵然这刚一踏出门,便被刺眼的阳光照得眼睛发酸,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挡了一下。 他的皮肤很久见不到阳光,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但是暖洋洋的太阳晒得人很温暖,尤其是对他这样一个体温总是低于常人的病人来说。 三人就这样一路下山寻药,行至半路,却见到司齐从不远处走来。他的身后不远处是一处巡查瞭望台,平日里司宸常待在那。想必是司齐刚和司宸商量过事,正在往回走。 见到叶洵然他们走来,司齐喊了一声。叶洵然虽经过之前的事后心里总有些愧对于大师兄,始终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可此时司追心和司亦鸿好像很配合地迳自闪到了一边,叶洵然寻不到藉机,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司齐依旧是一副好脾气地笑着道:「抱歉用这样的办法引你出来,总是憋在屋子里终究不太好。」 叶洵然低着头,竟不知今天引他出来的主谋原来另有他人。 司齐道:「愿意陪我走走?」 叶洵然无法拒绝,只好默默道了句:「好。」 若是一年前,叶洵然和司齐一道散步时肯定是一路哌噪,话不停口,可现在他却一路安静地让人不习惯。 司齐在不经意间仔细瞧了他一眼。夏日里的弟子们的衣服普遍轻薄,这样看来使得叶洵然脖子里那道乌黑色的鞭痕显得更加惹眼。 司齐看得出叶洵然很在乎这道疤。他把领子尽可能地抬高,却依旧无法完全挡住痕迹。 除了这道,其他更多的疤都会一起永远留在他的身上,成为他抹不去的阴影。 第51页 司齐寻着契机,看似随口地问道:「这几月来总见你躲在医书里,是不是有了什么大的进展?」 叶洵然摇头:「并没有……只是我越看越觉得灵隐山庄的医术高深莫测,我只学到了皮毛而已。」 司齐笑到:「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学。」 叶洵然垂下眼帘:「可我从前耗费了太多时间,却还总是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司齐慢下脚步:「你还在纠结师父说的话?」 叶洵然道:「师父教训的对……如果不经歷这些事,我永远也体会不到我的弱小无能。」 司齐笑着问道:「这就是你整日泡在药房里的原因?」 「是的。」叶洵然低声道:「毕竟除了医术,我没有其他能让自己强大的东西……」 「其实医术比武学更有价值。」司齐认真道:「有个前辈说过,江湖大侠这个称唿,两分靠功夫,两分靠运气,剩下的便全靠黑白两道弟兄们的捧场。可医术不一样,那是实打实的本事。灵隐山庄虽现如今主打武学,可歷史上也曾出过以医术闻名的前辈。你若是想听,我可以慢慢跟你说。」 叶洵然被他吊起了兴趣。 两人一路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司齐好像真的认真准备了很多的故事一个一个地说给他听,倒是让终日郁郁寡欢的叶洵然终于敞开了一些心扉。叶洵然蓦然回首,发现司齐其实才是真的把自己当亲弟弟一样关心对待的一个人。 他知道司齐师兄为了让他开心起来而私底下费了不少心思,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人在乎的。 行到最后,叶洵然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师父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司齐听闻忍不住嘆了口气,看来他终于还是把自己最在乎的事说了出来。司齐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可怜样子,觉得实在有趣又让人心疼。 司齐拍着叶洵然的肩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从没有厌恶过你,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叶洵然鼻子一酸,心里仿佛有一块郁结的心结终于散开,落了地。 「那就好……」 # 九穗禾 第35章 清龙镖局 一年后。 远在灵隐峰往南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一个地方,名叫清河坊。 清河坊坐落在钱塘江北岸,是一处极其标准的江南富饶之地。时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于是这江湖上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富商大贾,便总是偏爱于选择这样的地方安家落户。 江南烟花之地,有的是柳绿桃红,莺歌燕舞的快活景象。钱江两岸多水脉,又向来不缺粮食。于是在这钱江岸,以清河坊这处地方为中心,久而久之便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人一多,渐渐便有了集市,集市规模一大,便滋生出了应运而生的另一个行当,镖局。 城外,皮肤黝黑的趟子手刚从歇脚的茶摊上起身,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然后把搁在一旁的旗子重新抗在肩上。 旗杆大约两人高,上顶一面枣红色的旗面,一条白色的流水样龙纹跃然在上。 「河坊水中过,清龙道上开——」 趟子手嘹亮地喊了一声,声音足够让四面八方的行人听到,从而得以主动避开他们运货的马车。 而他这一喊镖,懂的人便都知道,来的这队人马,正是清河坊四大镖局之一的清龙镖局了。 清龙镖局,是清河坊谢家经营的镖队,由于地理位置正巧挨着城里几家贵重的绸缎庄和玉器坊,平日里便多是替一些外地的客商运些值钱的绫罗绸缎或者不易运输的玉雕制品。 三天前,原本有一个岭南客商在清河坊定了一尊等身玉面佛,委託清龙镖局代为运送。可临走前一日,清龙镖局前去取货时才得知玉器坊的进度出了些问题,玉面佛不能按时完工。于是清龙镖局的谢总镖头只好临时更换了运输顺序,改为先送另一批绸缎货物。 这原本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可镖队行至半路羊肠小道时,才发现出了问题—— 平坦的山路上突然多了几块拦路石,挡住了镖队的必经之路。 负责这趟任务的镖头往四周的山上看了一眼,这几日并未下雨,山上不会突然滚落这么大的拦路石。 不是天灾,就是人为。 趟子手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柳叔,怕不是遇着匪了……」 身后四个镖师面面相觑,暗叫倒霉。 他们四人中,有一个稍显年轻一些的镖师独自看了一眼那林子,他身着一席半旧的灰衣,他的目光如炬,耳如风,林子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此时他的手已经悄悄摸上了剑柄。然而他刚想拔剑,另一只手突然按住了他。 「别急。」 年轻的镖师一惊,回头看到是自己的同伴。便只好把拔出一半的剑重新插回去,道:「为何?」 那拦他的中年人不答,只示意他注意看镖头的动向。 而此时队伍最前方,镖头柳叔面上故作镇定,心里却泛起了嘀咕,不知道这伙土匪是在这守株待兔还是专门沖他们而来。思量再三,他独自上前一步,拱手对着看似寂静的山林道:「当家的辛苦了!」 山林里寂静无声。 柳叔见无人应答,只好继续更响亮地喊了声:「当家的辛苦了!」 山林里突然有人答话:「镖头辛苦了!」 第52页 柳叔心底一惊,心想果然有人埋伏。于是他只好继续喊道:「兄弟们借个路,请当家行个方便。」 山林里又有人回道:「行个方便,请神容易送神难。」 「妈的!」 柳叔低声骂了一声,他几个镖师纷纷嘆了口气,都知道这一票人怕是不好对付。 只有唯一一个年轻的镖师,不明白这个哑谜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时他旁边的中年人开口向那个年轻人解释道:「镖队遇上山贼,由镖头负责跟他们春点,就是黑道喊话。若是对方答『借路留下买路财』,就表示要钱。要是不想惹是生非,付点钱就让你过了。」 年轻的镖师低下头想了想,发现刚才对方喊的明明不是他说的那句,而是另一句:「请神容易送神难」。 中年人板着脸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就表示他们要截货。」 年轻的镖师眉头皱了起来。他先前就听人说起过,镖队若是遇到半路特意截货的,多半是镖队送货走漏了风声,让土匪知道了箱子里藏的东西比普通的金银珠宝更值钱。 中年人看他皱眉,只以为他是没经歷过这样的场面被吓着了。嘆了口气对他道:「你当镖师才没走过几次镖,今儿就遇着这种事,真够背的了。」 这句实则安慰他的话,若是旁人听了,效果还不如闭嘴不说话来得好。可年轻的镖师好像没什么反应,他重新朝山林方向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此时只听见镖头柳叔又道:「箱子里都是些妇道人家的绫罗绸缎,你们怕是用不上。」 山林里有人喊到:「少废话,我们要那尊玉面佛。」 在场人心中明了,看来他们的确是沖玉面佛来的了。 柳叔道:「抱歉,我们没有玉面佛。」 这边话刚落,山林里突然就跳下四五个抗刀之人。其中一个问道:「你们是不是清龙镖局?!」 柳叔道:「没错。」 土匪道:「那玉面佛呢?」 镖头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道:「兄弟搞错了,没有玉面佛。」 另外几个土匪想冲上前掀开箱子亲自看个仔细,却被其中一个镖师挥刀拦下。 那个被他拦下的土匪怒道:「好大的胆子!敢阻碍你爷爷我!」 说罢,两人抡起大刀砍向镖师。千钧一髮之际,后头年轻的镖师突然飞身下马,长剑出鞘,直冲土匪而去。 先前那个在他身旁的中年人见拦他不住,不禁喊道:「魏晓风!当心!」 然而话未落,那个年轻人的剑已经并排抵在了两个土匪的脖子上。 「放手。」 土匪眼看竟然在这个年轻人手底下吃了瘪,只得暂时收回手对同伙道:「行行行,我们走……」 待到这几个土匪被魏晓风逼退十步之外,年轻人向镖头柳叔使了个眼色。柳叔虽对他的鲁莽心有余悸,却还是指挥其余人加紧这个赶紧机会上路。 谁想到镖队刚走出不远,被魏晓风逼退的土匪里有一人突然对着林子里喊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玉不怕火烧,给我放火!」 镖头柳叔心里一惊,眼角之余却已经看到数支火羽从天而降,紧接着七八个土匪从林子里现出身来,冲着马车上的箱子飞奔而去。镖队惊唿一声自顾不暇,纷纷急着保命散开躲避火羽。回过头来,却看到有几支火羽不偏不倚地扎在货箱上。 木头易燃,遇火即着,一时间镖队慌了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箱子里虽然没有玉,却全是比木头更容易着火的绸缎! 第36章 晓风晨雾 这一窝土匪人多势众,又气势汹汹,柳镖头眼看火越烧越旺,若是真与他们打起来讨不到一点好,当下便顾不得这车货物最后还保不保得住,毕竟再贵的绸缎也及不上镖队兄弟们的性命安全。随即他朝所有人大喊了一声:「大家快离开!先保命要紧!」 说罢,在镖队最前方的柳镖头毅然扬起手,一刀砍断了和马车系在一起的两匹拉货马匹的绳子,彻底断了土匪趁乱想骑着马一道把车拉走的想法。 现场一时间刀光剑影,火舌乱窜,还有些许火星子溅在马屁股上。受惊的马被砍断绳子后突然嘶鸣一声,扬起蹄子到处乱撞。 周围连人带马都乱成一团来。 等到几个镖师和趟子手都闪到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时,他们这才发现队伍里居然少了一个人。 「魏晓风呢?!」 「咦?晓风刚才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竟然都不知道那个年轻的新镖师去了哪里。 有人愁道:「要是他出了三长两短,回去怎么向谢总镖头交代?」 另一个声音反驳他:「屁,先想想那一整车的货怎么交代吧!」 「瞎嚷嚷什么!」柳镖头呵斥道:「我看到他了,就在那!」 众人全都噤声,他们顺着柳镖头的指引望过去,竟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魏晓风正一个人站在火里,从土匪刀下抢救那批珍贵的绸缎货物! 大火仿佛烧不到他的身,他只身以一柄长剑牢牢抵挡住周围数把大刀,这群土匪竟然也都靠近不了他半步。 这一边的人早就看得张大了嘴巴惊嘆着:「我的娘诶,这真是奇了啊……」 「我早就说这小子不是正常人,你看诶,他居然不怕火……」 第53页 众人藏在石头后面看得目瞪口呆,居然也都忘了要上去帮他一把。 …… 魏晓风,是一年前刚加入清龙镖局的新镖师。他第一次踏进清龙镖局的大门,是总镖头谢广亲自带回来的。 镖局押镖之人通常都年纪偏大,皮肤又因为常年在外赤膊而被晒得黝黑。可这个年轻人刚来时,一身灰衣从头包到脚,看上去皮肤不仅白得发青,更是身上没半点儿人味儿,好像整日里被关在屋里不曾晒过太阳似的。 镖局众人觉得好奇,却只听谢广介绍说,前几日他正在外亲自带几个弟兄走镖,因为连夜天雨路滑,凌晨赶路走山路时车子翻了,有一箱货滚落下山崖。 众人虽看得到那箱货,却怎么都没办法下到光滑的崖底去把它提上来。正在愁闷之时,就遇到了这个刚好路过的年轻人。 谢广说到这,面色慷慨激昂。随即向众人吹嘘说这个年轻人轻功如何如何了得。当时见他们有难,他居然一个人带着绳子飞身下崖,把货顺利拉了上来,从而挽救了镖局差点酿成的一大经济损失。 镖队对他的义举连声道谢,可让谢广没想到的是,事后年轻人开口想要的报酬竟然不是银两,而是一句:「可否向他讨口饭吃」。 谢广当时一下子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问了句后来想来很蠢的话:「少侠是走得饿了,想上我家吃个饭?」 年轻人愣了一下,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纠正他。 谢广看他面色尴尬,想着应该是自己理解错了。可既然不是真想吃饭这个意思,那莫非……「少侠难道还想跟着我一起走镖不成?」 年轻人点头道:「是。」 众人疑惑地打量了他一遍,笑道:「可看你也不像当镖师的料啊?」 年轻人神情阴郁,他转身指了指那箱刚从悬崖底下捞上来的货道:「这也不够?」 刚才那人摇摇手,赶紧对他陪笑道:「够是够,兄弟们的意思是……你做这个,太屈才了。」 那年轻人听完却也不恼,只是重新对掌事儿的谢镖头拱手道了句:「家道中落,为生活所迫。」 谢广见他年纪不大,说起话来规规矩矩,倒也不像是个不讲理的江湖蛮人。谢广又见他风尘僕僕,浑身上下只背了一把不起眼的剑,连个行李都没有,想必是流浪已久,行到此处没有退路,才想赶紧投靠个东家餬口。 说来也巧,谢总镖头膝下无子,又常年与镖队粗人生活在一起。倒是一眼就很喜欢这个守规矩的年轻人。 「你从哪里来?」 「扬州。」 「叫什么名字?」 说话间,山林刚好破晓,晨间凉风习习。 年轻人想了想:「我叫……魏晓风。」 于是就这样。魏晓风,成了清河坊清龙镖局的新镖师。 回过神来,几个镖师还藏在石头后面看得吃惊。 此时魏晓风已经用剑把着火的木箱子噼成两半,然后把里头贵重的绫罗绸缎都抱出来,抛到另一边相对干净的地方去。土匪们眼见箱子里真的全是布,根本没有他们要的玉面佛,不禁骂骂咧咧召回弟兄们退了回去。 火一点点烧光了箱子剩余的木头,火势逐渐减弱。其余躲起来的镖师这才得以一惊一乍地跑了回来。 「魏晓风!你没事吧?」 「魏晓风,我们来帮你!」 魏晓风眼见那几人冲来,又是扑火又是帮忙抬绸缎,倒是看上去好一阵忙活。 柳镖头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火烧得旺,我们一时间找不到水才想弃车保命。今天真是多亏了你……」 魏晓风微微颔首,并不多话。 柳镖头看他面色泛红,额头上冒着汗,本以为他是刚才一人抵挡土匪而体力透支了。却没想到下一秒他身体突然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哎哟,晓风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先前那个中年人从另一边看到情况不妙,赶紧跑过来一把扣住他的腕脉,紧接着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魏晓风身上突然很烫,好像火烧。 柳镖头道:「怎样?老金你懂医,赶紧说话!」 那个老金看着魏晓风的脸色道:「上个月你不是才犯过病,怎么不到一个月又来了……你这个内息颠倒紊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怎么办?先找人给你渡一渡内力应急?」 「不要……」魏晓风使劲摇了摇头,推开了柳镖头和老金。随即他右手举起长剑,对着自己腕口就是一划。 老金忍不住失声道:「你又要给自己放血啊?」 第37章 花前月下 剑落,只听魏晓风闷哼一声,腕口殷红的血飞溅。 老金赶紧扯下一块方巾要给他把伤口扎起来,却被魏晓风有气无力地推开。 「等一下……」 魏晓风倚在乱石堆上,一手扶着还在不断淌血的手臂,任凭滚烫的血液从血管里流出去,这才会好受一些。过了好一会,他感觉到体温下降到了正常状态,这才接过老金手里的方巾,想把手腕包扎起来。 老金见状赶紧上去帮他,他眼角瞥到魏晓风的腕口,深深浅浅的可怖疤痕已经有好一些了,而其中两道伤看上去还是新的。 老金皱眉道:「你最近又犯过病没告诉我们?」 魏晓风没说话,只在老金的逼问下默默点了点头。 第54页 老金道:「谢总镖头不是说了让他给你渡一渡内息可以平缓下来吗?你干嘛自己硬撑着?」 魏晓风道:「不用……」 「你这样老给自己放血不是个事儿。」老金板着脸道:「再三天两头割下去,你早晚把自己手筋挑断了。」 魏晓风低声道:「我有数,不会挑断手筋……」 「得,你功夫比我们都好,我说不过你。」老金起身,看着其他人把抢救回来的绸缎重新整理好,这才问柳镖头:「箱子和车都散了架,我们怎么办?」 柳镖头悲催道:「货多少有些损坏,到岭南交货肯定是去不成了。让大伙把剩下的布捆好堆到马背上,我们只好先回清河坊了。」 大伙没有其他的法子,只能照他说的做。就这样,镖队只得中途弃了运货的车,改直接骑马回去,轻装简行,一路倒是比来时省了不少时间。 傍晚,风尘僕僕的镖队回到清河坊,迎接他们的是谢总镖头站在镖局门口一脸惊世骇俗的表情。 「你们咋回来了?!车呢?」 谢总镖头身材魁梧,皮肤又黑得发亮,让旁人看着他像个不好惹的大老粗。可实际上谢广为人心实,又重兄弟情义,听说柳镖头这一队人马半路被劫,却只损失了一辆拉货的车,当下骂完土匪后便大嘆庆幸。而后立刻叫人快马书信一封陈情寄给岭南客商说明情况,便让大家都先回去休息了。 镖师老金临走前看了看气色还不太好的魏晓风,刚想跟谢总镖头单独说明情况。却看见门后走来一个女子身影,脚下踏着急切的步子,带起身后衣带飘飘。此人正是谢总镖头的独女,清龙镖局唯一的大小姐,谢真。 老金瞧了一眼谢真,又瞟了一眼另一旁还没来得及离开的魏晓风,便自觉闪到一边。只见谢真今日身着一身藕色齐地襦裙,本是款款淑女,然而本该齐腕的袖子却被她胡乱撩到臂膀上,一头乌黑齐腰的头髮就这样散在背上。本已到及笄之年,可老金总觉得,这机灵古怪的丫头虽生得好看,可哪有一点待出阁的样儿? 谢真瞧了一眼四散的人道:「爹,柳叔他们怎么提前回来了?」 谢广道:「你柳叔他们半道儿遭了匪,车被烧了,没办法只好先回来了。」 谢广的话没说完,谢真所有的注意力就已经全部扑到了魏晓风的身上,耳朵里如今就只剩下了「遭了匪」这三个字。 她追上魏晓风的步伐,绕着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魏晓风浑身不自在,谢真才终于眯着大眼睛笑嘻嘻道:「还好你没受伤。」 魏晓风避过身体道:「没有受伤……谢大小姐。」 谢真嘟着唇道:「跟你说了不许整天谢我这个谢我那个……而且就算我姓谢,也不许叫我『谢大小姐』。」 魏晓风一脸好脾气道:「你就是。」 谢真道:「不是!你叫我阿真!」 魏晓风道:「不可以。」 谢真手一甩,赌气道:「我不理你了!」 魏晓风嘆了口气,他今天太累,实在没有精力腾出功夫继续逗她,就迳自往自己的房里走。谢真回头一看他真的走了,又「哼」了一声,忙不迭跟了上去。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拿我爹买给我的糖糕好不好?」 「……」 「到底要不要吃?」 「……吃。」 「好好好!你等着~」 老金和谢广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她一路跑远,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金歪着头看着谢总镖头,道:「你就由着她这么去嘛?」 谢广摊手道:「我又拦不住她。」 老金嘴里啧啧,忍不住摇头。 谢广宠女儿那是在清龙镖局出了名的。 谢真年芳十六,幼时丧母,从小便被谢广像捧个宝贝似的带在身边,在清龙镖局中摸滚打爬长大。因为常年接触的都是些叔伯辈的粗人,纵使谢广总不让她接触生意上的人和事,却也因环境导致谢真的性格格外爽气些,总是嚮往些江湖里的故事,倒是和一般的女孩子比起来更有个性。 谢真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被老爹带回来的魏晓风,听闻了他轻功飞身下悬崖替镖队打捞货物的事,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整日里黏在他身旁。 纵使魏晓风平日里几乎不善言辞,行事独来独往。可在谢真一年多执着的狗皮膏药似的攻击下,连老金也不得不承认:「晓风比刚来时要开朗多了。」 谢广悄悄派人查了一遍魏晓风的底细,却什么都没查出来。可他却看得懂谢真的眼睛。 谢广不放心。 后来老金来安慰过他:「人家家道中落,师门出意外。不肯明说,自谋生路的人也是有的。」 谢广问:「你的意思是再看看?」 老金点头。 结果一看看了一年,谢广逐渐发现,魏晓风这个少年除了武功有些古怪,身上患有热症之外,倒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是块走镖的好料子。 尤其是谢真还这般优待他,谢广真是越看越喜欢。 这时候老金适时又道:「我教你,收他做义子,然后真儿的大事也解决了。」 谢广对他这句「馊主意」犹豫了几个月,刚才亲眼看完这一幕之后突然就想开了。尤其是在听老金讲述完有关这次又多亏了魏晓风一人单挑土匪,又从火海中抢救绸缎的英勇事迹后。 第55页 谢广突然击了下掌道:「我这去问问他。」 一旁的老金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却只看到谢广迈着大步子走了出去。 老金道:「你去干嘛啊?」 谢广道:「我去问问他肯不肯当我义子!」 第38章 梦境 魏晓风终于耐着性子把谢真骗去厨房里做点心。看着谢真离去的背影,魏晓风知道,她这一去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在确定她已经走远之后,魏晓风这才加大步子回到自己房里,反手「咣——」地一声把门关上。 他憋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他浑身难受,咳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似乎要把肺咳都出来。 他颤抖佝偻着的背好像要伏到地上去。 只有当这样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有勇气面对自己的真实身份,面对自己最原本的状态—— 魏辰星。 时至今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其实已经很不好了。 魏辰星把手腕上的方巾解开,发现腕上血肉模煳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止住血。他只好咬着牙一点点把方巾从伤口上撕开,连带着凝固的血痂一起撕裂。 身体上的疼痛和不适已经是一种家常便饭的感觉。 魏辰星很焦虑,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热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敢提起过去的任何事情。这一年多来他就一直这么藏在清龙镖局里,隐姓埋名,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在简单处理完伤口之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精巧的琉璃瓶。魏辰星犹豫了一下,他知道瓶子里如今已经只剩下最后一颗药了。但是最终他还是耐不住身体上的痛苦,毅然吞下了这最后一颗药,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这只已经彻底空了的琉璃瓶。 「再也没有什么下次了。」 魏辰星筋疲力尽。 他手里一松,空了的琉璃瓶从他的手心里滚落下去。骨碌碌转了几圈,居然滚出了床的边缘。 魏辰星下意识想起身挡一下,随后却只听清脆的一声—— 瓶子掉在地上,碎了。 魏辰星呆呆地盯着碎了一地的琉璃碎片发愣,琉璃碎片在窗外月色的照耀下闪着细碎闪耀的光点。就连那张曾经贴在琉璃瓶上,写着「匀息散」三个字的字条也碎在了一地的琉璃渣里,裂成了两半。 「匀息散……?」魏辰星喃喃自语。他突然想起了这瓶药是两年前叶洵然在灵隐山庄的三味堂里亲手送给自己的。 「匀息散,名字是我很久之前起的,不太好听。但药效绝对满意!」 「若不是我当初把自己天生偏寒的内息传给你中和一下,恐怕你那一夜就被自己活活烧死了。」 「这瓶匀息散一共二十粒,你随身带着,犯病时吞一颗,快吃完了记得来找我……」 魏辰星重新闭上眼仰面朝天躺下去,只觉得心烦意乱。 他突然想起了司齐在北高峰上对着叶洵然喊的那句:「不好!他的寒症又要犯了!」 到底为什么叶洵然会有寒症?和自己的热症有关系吗? 离开灵隐峰的这一年多来,魏辰星始终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来,却又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只可惜那日悬崖下自己清醒过来想要问他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魏辰星觉得,时至今日,两人就算再见面,大概也没什么可以再说的东西了。 吃了药之后的魏辰星渐渐平息下来,身体的疼痛逐渐减轻,他这才得以能够安稳地睡过去。迷迷煳煳中魏辰星又做了一个长久以来困扰他的梦,梦里他就站在李家村口的破庙旁,看着那个蹲在庙口等他回来的「弟弟」。不同以往的是,这次他在梦里成了一个悲怜的旁观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梦里会有这样止不住的悲伤,好像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却又因为一种不知名的仇恨而不肯善罢甘休地去死。眼泪模煳了他的双眼,他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女人。 他吓了一跳,却又觉得这个女人很眼熟。她生得那样温柔漂亮,让人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她双眼紧闭,面色红润,唇上抹着鲜红色的胭脂。以至于他分不清她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他再次抬头,发现原先李家村的破庙不见了,那个坐在破庙口的小孩儿也不见了。视线一转,周围突然变成了一片荒山,四周灌木丛生,遍地荆棘,就连头顶的天空也变得黯淡无光。他看到自己就这样抱着这个女人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任凭碎石划破鞋底,荆棘割伤自己的脸,他听到自己喊着她的名字:「绎心……绎心……」 这个女人不醒。 魏辰星在梦里还留有一些残留的意识,他恍惚中发觉自己可能是站在了另一个人的视角在看什么故事。他仔细看了眼四周的环境,觉得似曾相识的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好像有人迎面走过来。可来人一看清是他,便惊恐地朝反方向跑去。嘴里大喊着:「和风醉啊!是杀人不眨眼的和风醉!快跑啊……」 然而「他」好像对周围的任何人都漠不关心似的,依旧行尸走肉一样抱着那个女人一步步踏着前行。从山的这一头,走到山的那一头。周而復始,不眠不休。 第56页 魏辰星不知道他到底在找什么。然而和风醉这个名字,仿佛是一盏明灯,突然亮在了他的心里。 他到底是谁? 天色黑了又亮,亮了又黑。这个人就这么不停歇地走,不停歇地东张西望找什么东西。视线之内的景色依旧这么周而復始地进行着,时间久到几乎要让人引发一种因为疲惫而产生的幻觉。 魏辰星逐渐感受到他心里越来越深的绝望,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寂寞的空虚感。日月更替在他的眼里没了色彩,溪水和鸟鸣在他的耳中失去了意义。 梦的最后,他停下脚步,望着茫茫密林喃喃道:「绎心……我把孩子们弄丢了……你起来看看,辰星和洵然到底会躲在哪?」 魏辰星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瞬间惊醒。 他的四周依旧是黑暗的夜,他依旧躺在床上,房间里静悄悄的。 「和风醉,到底是谁……」 魏辰星看着漆黑的房顶。 适时,门外传来三声叩门声。 第39章 星星之火 那三声叩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又好像黑暗中的回魂铃,把魏辰星的思绪从梦境里拉扯回来。 他昏昏沉沉地起身,看到月光在房门外映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魏辰星看得出这个身影是谢真。 他整理了下思绪,推开门。魏辰星低头望了她一眼,见她捧着还冒热气的糖糕点心。 可另他没想到的是,谢真抬头看到他的一瞬间突然像见了鬼似的「哇」一声惊唿,手里一个不稳,盛满点心的盘子应声落地。 魏辰星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谢真倒退三步,吓得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晓风……你的眼睛……」 魏辰星不明所以道:「眼睛?」 谢真道:「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好可怕……」 魏辰星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明明一个时辰前还是好好的,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眼睛哪里出了问题,却又不理解谢真到底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可是他知道谢真的反应肯定对应了什么不好的结果,于是他急于侧过身,不敢再把自己的眼睛示人。 就在这个时候,谢广和老金听到动静从前院赶过来。这短短一会儿时间里,他听到这里又是摔盘子又是尖叫声,让不明真相的谢广好生捏了一把汗。 待谢广赶到现场的时候,只看到谢真偎在走廊柱子旁盯着魏晓风,后者听到人来,又急于躲回房里。地上瓷盘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谢广心道不好,忙问:「咋了咋了?他欺负你了?」 谢真这会儿已经从惊吓里缓过来,她虽然不知道魏晓风到底出了什么事,可看他的反应定是不愿意再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样子,于是她拦在谢广面前企图阻止他过去。 可谢广似乎看出了魏晓风刻意在闪避自己的脸,于是他跃过谢真,在魏晓风踏进房门之前扯住了他的手腕。 老金紧随其后走上前来,与此时恰好回过头来的魏晓风四目相对。 谢广和老金显然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老金,他居然浑身一怔。 魏辰星看了一眼这两人不太好的脸色,然后他挣脱了谢广的手,沖回屋子里。 屋外的谢真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声响,她悄悄喊了一声魏晓风的名字,然后不顾谢广的阻拦小心翼翼地踏进去。屋里,她看到魏晓风点燃了一支蜡烛,此时他的双手扶在盆上,勾着背,透过半盆清水反射的影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的眼睛泛着隐隐红金色的光,好像烈焰燃烧过的余烬。他看上去是那样可怖,仿佛走火入魔。 谢真小心翼翼道:「晓风……你还好吧?」 魏辰星伏在那里,不说话。 他死死盯着水里反射出的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那抹烈焰般的红金色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褪去。 他想起了刚才那个不寻常的梦! 魏辰星恍然间觉得,梦里的那个「他」仿佛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强行灌输一种共情的意识,那个「他」心里曾经有多恨,魏辰星在梦里就能感觉到多恨。等到魏辰星逐渐从梦里的情绪中完全剥离出来后,那抹眼中残留的红金色便完全消失了。 然而更让他心生疑虑的是,魏辰星想起在与「他」的意识交汇的过程中同样感受到了那个人的体内也有一种火焰燃烧的感觉。而与魏辰星不同的是,那股炙热的力量不像在自己身上復发热症时来得这么霸道致命,而更像是一种匀速流转的内力,围绕在「他」的周身不断稳定循环。 魏辰星想起了梦境中出现的和风醉这个名字,他突然头痛欲裂:「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谢真担忧地问:「你在说谁?」,魏晓风却不理她。 过了许久,魏辰星终于听到谢真在一旁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看到谢广和老金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老金看到他此时已经恢復了正常,便急着问道:「你刚才眼睛到底怎么回事?」 魏辰星老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老金回头瞧了一眼谢广,见他皱着眉头不说话。老金又道:「回来时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会这样呢?你在房里的时候可做了什么?」 魏辰星道:「什么都没做。」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可老金却开始怀疑了。他坐在一旁揣着胳膊,忍不住喃喃道:「我可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睛……」 第57页 话落,其余人的目光都被他的话吸引过来。 谢广问:「还有谁?」 老金幽幽道:「十几年前祈山大围剿,最后消失的那个疯子。」 谢广想了想道:「你是说,和风醉?」 魏辰星心里一惊,竟然又是这个名字。魏辰星勐地一抬头,正对上老金的眼睛。他心里疑虑,难道老金仅凭他一双眼睛,就能猜得出他梦里所见之人到底是谁? 老金没有注意到魏辰星的目光如炬,他继续道:「没错,就是他。」 谢广道:「此人已在江湖消失近二十年,你怎会见过他?」 老金道:「祈山大围剿那年我还年轻,跟着前东家走镖,路过祈山时迷了路,曾经在山里睡过一晚,说出来还真没人信,那晚我还真就见过他。」 魏辰星紧促着眉头听得仔细,此时更是恨不得赶走现场其余人,好逼着老金不要卖关子,赶紧说完。 老金见说完这话在场也没人说他吹牛,倒提起了兴致,只听他继续道:「和风醉在二十多年前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不过后来祈山那一战他败了青俭堂的陆闻天,不仅身败名裂,还妻离子散,当时江湖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在他彻底失踪之前,有人传闻他曾经抱着死掉的老婆在附近到处转啊转的,听说他在满世界找两个走丢的孩子。这件事我亲眼见过的,只不过当时怂,只顾着躲在林子里光看,没出声儿罢了。」 谢真听得一头雾水,她看看老金,又回头看看魏晓风。问道:「可是金叔怎么知道你看到的人就是他呢?」 「他的眼睛啊!」老金讲到重点,忍不住拍了记桌子。 第40章 可以燎原 「他的眼睛啊!」老金讲到重点处,忍不住拍了记桌子。若不是屋外月黑风高,他现在就活像个茶馆的说书先生。 谢广道:「你市面见得多,别卖关子,快点说。」 其余人看着他,只听他继续道:「寻常习武修行之人,多着重于阴阳五行的利用。就像用惯了刀剑的人内力更偏向于阳刚,五行属金。而修仙教派之人善用天地的力量,内力更倾向于柔畅贯通,五行偏于水土。这样在一条道上融会贯通,才能发挥所学武功的最终力量。」 「哦……」谢真道:「那你们说的那个人呢?」 老金道:「他五行双生,身体里又有火又有水。」 「这怎么可能呢?」谢广道:「五行相冲,会走火入魔的。」 老金摆手道:「若是这天底下所有人都走火入魔就不稀奇了。要的就是有人非但没有走火入魔,还能学会控制它们,和风醉就是这么个人。他平时不轻易发那么大脾气,但传说只要正面见过他赤瞳状态下的人,下场不死也残喽……」 魏辰星心中已经明了。怪不得他在和风醉的梦境中能感受到那股炙热的内力在周身流转,却不至于伤及他一丝一毫。 老金道:「和风醉之所以能扬名江湖,就是因为他一人习得两套截然不同的的心法。根据对手的特点选择自己的对应方式,相生相剋的道理在他身上完全不受影响。」 谢真道:「那岂不是根本没人打得过他…?」 老金道:「没错,只可惜武功高容易得罪人,好巧他得罪的又是青俭堂的陆家,结局是让人唏嘘了一点……那陆闻天是什么人?谁让他不爽他追到天边也得把你揪出来弄死。」 老金说着说着,眼睛止不住地往魏辰星这里瞟,却见他好像没听往心里去似的总在发呆。等老金话全部说完,他又幽幽地补了一句:「魏晓风这病看着蹊跷,该不会跟和风醉有什么关系吧?」 魏辰星面无表情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二十多年前我尚不在人世,没听说过此人。」 谢广若有所思地看了魏晓风一眼,心里打起了鼓。前一刻他还想着要收他做义子,现在被老金这么一句话,搞得他到嘴的话又硬生生憋下去了。 老金好像也看出了谢广的心思,突然觉得自己刚才一句话坏了成人之美的伟大计划。当下着急打着哈哈道:「也是……哪有那么多凑巧。我估计你啊,就是天生五行偏火,自己控制不了罢了。这不,谢总镖头前脚还打算来问你愿不愿意给他做义子,将来娶了阿真,也省得她老在我们面前惦记你。」 谢真「呀」了一声,粉拳打在谢广的椅背上。「胡说……我没有!」 魏辰星没有料到老金话题跳得峰迴路转,最后会绕到这句话上。这话对他来说提得太突然,他迴避着其他人的目光,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现场气氛尴尬,谢广看他低头不做反应,便循着台阶道:「今日的确也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候,正巧老金提起罢了……不过我的确有这个意思,你回头好好想想,愿意的话那是最好的,不愿意的话就当老金没说过。」 魏辰星无意识地手指捻着衣角,迟迟不肯回答。 谢真看着这场面,以为魏辰星是嫌弃什么东西存心不肯答应,一气之下发现自己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憋了半天脸涨得通红,最终还是叮咛一声跺了跺脚,忍不住跑出屋子。 魏辰星抬起头看着谢真跑出去,他张开嘴想说话,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不敢跟谢真或者在场的任何人解释,纵使他想留下,可自己毕竟是靠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假身份混迹至今。他的手上曾经做过多少骯脏的事情,怎么能有勇气去接受谢总镖头的好意。 第58页 这话题暂时打住,老金便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他的眼睛里明显流露出了他在动起什么其他心思。他私心算了算祈山大围剿到今年,大概刚好可以凑上魏晓风的年龄。 年龄对得上,魏晓风身患热症,两人又都有赤瞳。 这件事会和他有关系吗? 魏辰星一夜未眠。 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很多莫名其妙的念头,甚至还有很多人的说话声。 这些思绪好像长久以来堵在隘口的洪涝,隘口的闸就是他失忆的那个时间点。这些年每当他热症发作的时候,闸口就好像会冲出一个短暂的缺口,带出一些记忆深处尘封的片段来,只可惜线索总是重复又少得可怜,让他始终无法将其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而由于魏辰星从小在玄字门跟着卫玄修习烈功,本身带病却又疏于调养,随着年龄的增长热症便开始越来越频发。最近两个月来的连续发作,外加上刚才的梦,就好想突然给闸口撕裂出了一道无法修补的创口,让他得以开始源源不断地回忆起一些模煳的事情来。 他听见有个中年人在意识中唤他,他的声音和梦里的人一模一样。 记忆里他听到自己问:「我为什么叫辰星?」 那个人道:「辰星又叫启明。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你记住,它是黎明的领路人。」 自己又问:「我为何姓魏?」 那个人笑道:「你只要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姓什么又有什么所谓?」 自己不解:「爹,为什么?」 那个人不再说话。 魏辰星记不清他的脸,他只不停地在漆黑的夜里喃喃道:「他是我的……爹?」 江湖里的怪诞事不出三日便能家喻户晓。让魏辰星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清龙镖局里的众人看魏晓风的脸色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谢广和谢真倒不至于将此事到处张扬。倒是老金这张破嘴,天一亮便开始逢人无聊悄悄说起,末了还总结性地加一句:「你千万别告诉别人……」,结果没半天功夫,这件事居然所有人都知道了。 魏辰星很讨厌这种藏在角落里鸡贼的窃窃私语,却躲不过最终传到他耳朵里的风言风语。和风醉这个名字,以及当年封尘的往事被好事者挖了出来,甚至外头有人专门跑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问:「听说你是近二十年前和风醉的遗孤?」 听到这句,魏辰星终于忍不住蓦地一声站起来,把手边的茶杯砸向那人道:「滚!」 然而飞出的茶杯没有碎,而是正巧被一人凌空抓在手心里。 「啧啧啧……好大的脾气哟……」 第41章 陆家来客 魏辰星转过头来,当下便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他见过这个人。 那个人眉间微微一挑,好像也见过他。 这是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个子不高年龄不大,看着却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反而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叫人觉得说不出的猥琐。 他身上没带武器,只在手上把玩着一把金边摺扇。不过魏辰星注意到他的肩头已经落尘,衣服也不算精緻。应该就是偶尔路过此地,凑个热闹的过客罢了。 魏辰星盯着他什么都没说,然而他的拳头已经捏紧。 魏辰星不知道自己是之前先入为主的印象作怪还是此人的确令人讨厌。总之他很不想跟这个人继续接触下去。 此人正是青俭堂的陆啸,不仅是那个在灵隐峰剑铭大会上被金雕抓飞上天,害得最后自己全盘暴露的人,更是魏辰星目前遇到的唯一能认出他这张脸的人! 「……啧啧啧。」陆啸转念微微一想,便已然猜出了玄字十五会出现在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他同样也猜出了魏辰星肯定用了假身份藏在这,于是他咧嘴笑了笑道:「我道外头传的稀罕事是说谁,原来是……」 他等着。等到最开始和魏辰星说话的那个人先开口:「魏晓风,他谁啊?」 陆啸顺着接嘴:「……原来是魏兄。」 魏辰星皱紧了眉头,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陆啸道:「别来无恙?」 魏辰星低头瞧了一眼旁边另一个人,见他丝毫没有识相赶紧离开的趋势,便只好冷着脸对陆啸道:「借一步说话。」 陆啸合上手中的金边摺扇,饶有兴趣地道了句:「好!」 陆啸跟着魏辰星出了镖局的门,七弯八绕地拐进街角巷子。魏辰星脚步不停,陆啸跟着走了几个拐角后,看着他的背影依稀觉得苗头不对。 四周人越来越少,陆啸突然原地停了下来。 「站住,你想把小爷带到哪里去?」 魏辰星听闻转身,面露挑衅般道:「你不敢来?」 陆啸拍了一记扇骨道:「不是不敢来,只不过看出你不怀好意。我今日没带武器,不上你的当。」 魏辰星冷笑一声,声音如针尖般嘲讽。他站定道:「找我什么事,说吧。」 陆啸不屑道:「我可不是特意来找你的。只不过有事路过此地,听说了点稀罕事就来看看。没想到居然是你……想不到堂堂轰动一时的玄字刺客居然窝在这种破地方混日子,真是叫人心酸……」 陆啸来自青俭堂陆家,自然是和当年害死和风醉的陆闻天有关系。陆闻天在和风醉失踪后曾经追杀了他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魏辰星略微一想,便能猜出他所说的「稀罕事」肯定是指和自己有关的传闻了。 第59页 陆啸道:「你当真就是和风醉的儿子?」 「不是。」魏辰星回答得干脆利落。「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陆啸自言自语道:「和风醉失踪的时候最大的儿子才五岁不到,这么多年不记得也正常。」 魏辰星沉着脸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陆啸道:「不瞒你说,我要是替叔父找到和风醉的儿子,那我这功劳可就大了。」 魏辰星道:「找到又如何?」 陆啸道:「当然是挖心,掏肺,煮了吃。」 魏辰星皱眉,面露惊骇之色。 陆啸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你居然还信了。」 魏辰星听闻随即脸色一沉,手起挥拳,脚底原地一碾,顺势直冲他面门而来。 陆啸一瞧不好,便下意识用金边摺扇当做剑挡在自己面前。可没想到魏辰星突然改变目标,仿佛一道黑影,凌空夺走他横在面前的金边摺扇。 陆啸还没反应过来摺扇居然已被夺走,随后只听「哗」地一声开扇脆响,用力展开的摺扇被生生撕扯断扇面,魏辰星手中的扇骨如根根长针,最后全部抵在陆啸喉咙上。 夺命鬼影! 上一次魏辰星用这招杀死了麒麟兽。这次若不是他在最后一秒收住手,陆啸早已穿喉而死! 魏辰星道:「到底怎样?」 陆啸劫后余生,只觉得魏辰星在他面前的阴影陡然大了好几个台阶。他虽然在灵隐峰自诩功夫不错可以跻身决赛,可连他自己也知道那是托他叔父的面才得来的位置,更何况结局又给搞砸了。 这会儿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什么一开始要跟他进来,为什么自己要作死去寻他的开心。陆啸浑身冒着汗老老实实道:「传闻和风醉有自创一套调息内力的卷宗,叔父一直在找那本卷宗……」 「卷宗?」 「对,名字叫「烈火寒冰录」。可是在他失踪后就这本卷宗也一起消失了。」 「我没有卷宗。」 「你可以没有卷宗,可是如果你真的是和风醉的儿子,你就极有可能继承他天生就与众不同的内力。」 魏辰星眼神突然出来了一瞬间的飘忽,他想起了热症!他与和风醉之间都有相似的热症! ——难道自己和梦里的那个人真的有什么联繫? 陆啸捕捉到了他突然移开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至少猜对了什么。 陆啸顺水推舟道:「所以我路过此地,听说有关于这件事的传闻便过来看看。你看,我并没有当众揭穿你的身份。」 魏辰星好像终于听进了陆啸的最后一句话。他手里一松,扇骨根根落地,陆啸顿时长唿一口气。 陆啸看他终于平静下来,以为他的确不知道有关自己亲爹当年是如何失踪的细枝末节,便又幽幽道:「如果你真是和风醉的儿子,可以来青俭堂找我叔父。」 「找你叔父陆闻天?做什么?」 「我叔父毕竟寻了他这么多年……」 魏辰星打断他的道:「陆闻天害和风醉妻离子散,我若是他的儿子,定屠净陆家满门!」 陆啸没想他居然知道这件事,一下子竟愣住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魏辰星见他还愣在原地不走,便道了句:「快滚。」 陆啸看了一眼碎了一地的金边摺扇,见自己在他这里赖着不走只有继续吃瘪的份,只得悻悻离去。 第42章 天雷 陆啸走后,魏辰星独自一人返回清龙镖局。 人潮涌动的大街,他却又有一种被人四处窥探的感觉,就像他当初勒死赵员外的那天夜里一样。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已不再四处躲避。 魏辰星的心情沉重,他的悬赏令至今还没有完全撤下,他的身份就已暴露。虽然这里远离京城,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呆在清河坊这块地方。 可如果自此离开,他又能去哪里? 就这样犹犹豫豫地回到清龙镖局时,他看到门口有一个人正在和伙计打听问信。 此人身材修长,着一身素色白衣,随身除了少许行李外还背着一把颜色冰冷明亮的长剑。虽然一路行来风尘僕僕,又蒙了一身的灰尘,可魏辰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惊得定在原地。 此时只听门口的伙计正远远摇着胳膊道:「没有,我们这没有叫辰星的……你去别处问问……」 那打听的人抬头瞧了一眼镖局招牌,喃喃道:「是叫这个名儿没错啊……你们这还有其他叫清龙镖局的吗?」 伙计摇头道:「没了没了,清河坊就这一家清龙镖局。」 那打听的人顿时显露出了一脸的沮丧,魏辰星看着他的背影,竟然也看出了一丝萧条的光景来。 白衣剑客嘆了口气,回过头打算离开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街对面的魏辰星。 四目相对。 魏辰星随即便把目光移向别处。 那个白衣剑客隔着五人的距离,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是你吗?」 魏辰星感觉好像被他看光了一样难受,却又无处躲。他「嗯」了一声,侧过身去。 白衣剑客好像突然松了一口气,随即朝他笑了笑。他笑起来就仿佛一瞬间抹去了满脸的忧愁和沧桑,又回到那个永远无忧无虑的年轻人。 叶洵然。 两天前,他从灵隐峰出发,御剑而行整整两天两夜,终于赶到钱塘清河坊。 第60页 魏辰星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又像是有事相告,便道:「你怎知我在这?」 叶洵然面露苦涩道:「说来话长,寻一处地方,我慢慢跟你说吧。」 魏辰星想了想,暂时放弃了追问清楚的打算。只默默朝他示意了一下后便转身走去。叶洵然跟着他的脚步,最终踏进了街角一处还算清净的饭庄。 坐定之后,魏辰星并没有急于说话,而是默默等叶洵然先开口。他看到叶洵然用手背拂了一下渗透着细小汗珠的脸,在确认周围没有闲杂人注意到他们之后才道:「灵隐山庄遭难,我是来向你求助的。」 叶洵然没有丝毫的寒暄,而是如此开门见山,倒是让魏辰星有些出乎意料。 魏辰星不解道:「求助?」 叶洵然道:「没错。」 叶洵然虽然一贯轻快的柔声细语,可魏辰星却在他此时的话语之间听出了暗藏的急促。但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千里迢迢找上自己?魏辰星知道自己毕竟欠叶洵然一个人情,或许是因为看在这件事上,叶洵然会再次以这么坚定的口吻向他开口吧。 魏辰星低声道:「说吧。」 叶洵然道:「两天前有人告诉了我有关你的行踪,我不确定他到底是谁。而那个人,夺走了灵隐山庄的九穗禾。」 魏辰星握着茶杯的手陡然一紧,陶瓷杯居然应声裂开了,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却好像浑然不知。 叶洵然看着他低头沉默了许久,终于一字一顿道:「他是谁?」 魏辰星抬起头正视着他的眼睛:「你是觉得我应该知道这个人。」 叶洵然反问道:「你能向我保证你并没有参与到这件事中来吗?」 「能。」魏辰星声音不大,语气却斩钉截铁。 叶洵然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松开紧绷的脸笑了笑道:「好,我信你。」 魏辰星道:「原本你怀疑我?」 叶洵然道:「我若怀疑你,我就不会到这儿来找你求助。」 魏辰星虽心中坦然,此时却也有一种对他无条件的信任油然而生的感激。 魏辰星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叶洵然摇头:「已经消失。」 魏辰星又问道:「没有其他线索?」 叶洵然依旧摇头。 魏辰星道:「这怎么可能……」 叶洵然只以为他这句话的意思是问盗贼怎么可能在被灵隐山庄发现后还能全身而退,正在想法子跟他做最简单的解释。然而只有魏辰星自己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实则是在问自己:玄九怎么可能为了偷成九穗禾而整整坚持了一年? 魏辰星想起一年前,他在灵隐峰山脚下与玄九分道扬镳的原因,就是因为玄九执意想继续完成袁韬留给他的任务。如果说玄九后来曾暗中跟踪过自己的去向,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叶洵然不知魏辰星心中所想,也不知魏辰星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目标。他只继续道:「灵隐峰一周前被天雷击中,最初起火的大概是林中一棵枯树。结果那天夜里雷人骇人,所有人都躲在屋内,竟然没有发现林中起火。一夜之间漫山树木火烧连营,等第二日天亮时已经连累了四周的老林子一道遭了秧,山火控制不住,最终波及了灵隐山庄。」 魏辰星皱眉:「难道九穗禾就是在那天被盗的?」 「这倒不是。」叶洵然道:「只是灵隐山庄地势孤高,火又随着风不停地向山顶上蹿,我们一时间无法从火的源头制止,所有人都被连着几日折腾得筋疲力尽,损失不小。更可恨的是,山庄弟子本有下山去其他门派求助的,结果江湖上居然有人听到消息乘火打劫,熘进灵隐山庄偷东西。」 魏辰星沉吟片刻,道:「既然是这样,那你要我帮什么?」 叶洵然道:「九穗禾是灵隐山庄的无价之宝,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理应追回。盗走它的人认识你,我要你帮助我找到他。」 魏辰星手指摩挲着杯子的碎片,喃喃道:「认识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洵然仔细回想着那日与盗贼相遇的细节,尽可能一丝不差地把场景还原给魏辰星来。 第43章 山火燎原 叶洵然记得,两天前的那天夜里,灵隐峰还未完全扑灭的火依旧映红了半天。 所有弟子都已经被连日的救援折磨到精疲力尽,瀰漫的尘埃不停地汇聚在灵隐山庄四周挥之不去。一些体质较弱的弟子相继被浓烟所呛伤,灵隐峰三重门前山门失守,防线一度瓦解。 百年山庄的平静几乎就要被毁于一旦! 司齐和司宸带走的队伍两日两夜在林中未归,不断地在山中扫清残留火源。而灵虚道长则亲自主持现场,却依旧无法完全阻止那些趁乱潜入山庄的毛贼。 叶洵然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变得无法阻止。他能做的只有奔波于伤员之间,让他们尽可能免于伤痛。 直至又一天傍晚到来之时,在林中苦苦搜寻了一天的司宸终于在烧成漆黑的乱石堆中拾起一支烧焦的箭羽,在众人面前啐了一口骂道:「我们果然被人暗算了!」 其他人还不懂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只见不远处的司齐闻声走过来。他发现司宸手中这支箭羽果然和他手上原先握着的这支长得一模一样。 那箭上包裹着一层油性物织,箭头都被烧得焦黑。而这两支箭羽被发现的地方均在两处火源的中心。 第61页 司齐曾猜测这场火并非完全由当夜雷击而起,而是人为精心策划而为之。司宸原本不信他这个大胆的想法,可如今事实摆在他面前,他震惊之余却不能理解兇手的动机。灵隐山庄退隐江湖多年,到底得罪了谁,值得他冒着漫山火烧的代价前来报復? 司齐皱起眉头道:「放火烧山虽然会影响到灵隐山庄,可毕竟死不了人。说明兇手这么做不是为了屠门。」 司宸道:「可是与那些趁火打劫的毛贼有关?」 司齐低头沉思。他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简单。这几日山庄里的毛贼偷来偷去多是一些普通财宝,起先山庄弟子还认真防守,可在灭火这件大事上,时间久了则渐渐开始懈怠起来。 司齐觉得,一定是他们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却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 夜幕降临,光线渐渐晦暗。就在此时,司宸眼角有光一闪,抬头只见有御剑而来的弟子在茂密的林子上空催动剑诀寒光寻人。司宸紧跟着也回应了一道清冷的寒光,以示他的位置。 那御剑而来的弟子看到林中有人回应,赶紧跌跌撞撞冲下来。见到司齐和司宸都在,忍不住喊道:「师兄赶紧回去吧,有人抢走了千年九穗禾!」 司齐勐地站起身来。 「九穗禾!」 「放火烧山是为了彻底引开我们所有人的视线!」 这一瞬间他终于想明白了!什么雨夜放火烧山,什么毛贼趁火打劫,都只不过是为了转移灵隐山庄里所有注意力的一道幌子。 司齐飞身而上,他的佩剑「北冥」出鞘,带着催动御剑术的寒光。 灵隐山庄内,叶洵然本在药房煎药,半个时辰前却被吵嚷声吸引来。 只听有人一路失声喊道:「北高峰上的长明灯熄灭了,千年九穗禾不见了!」 「什么!」叶洵然抬头望去,只见原本明灯常亮的北高峰一片漆黑。借着朦胧的月色,本可以隐约看到一部分九穗禾的那块地方如今已经空空无也! 叶洵然喊道:「发现多久了?」 那弟子道:「我是在山脚看着长明灯灭的,可是上去一看九穗禾已经被拔走了,附近却是什么人都没有啊!」 「刚才谁在那附近?可有看到有生人靠近?!」 「山庄里到处是伤员,原本今日守草的弟子又跟着司齐他们出去抢救林子去了。」 叶洵然听得心头冒火,忍不住语气里冲动起来:「也就是说今日当班的居然没一个人看到是谁偷走了九穗禾?!」 这儿正说着,灵虚道长也赶到现场。周围其余弟子仿佛做错了天大的事一样,全都吓得噤了声。 就在这个时候,还未等灵虚道长开口,一道黑风从屋檐上一闪而过,身影几次起落中,他们竟然又看到了那个贼。甚至可以说,那个贼几乎是故意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当中的。 此人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叶洵然描述不出他外貌的任何特徵来,只记得他轻功极好,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身上瓦,站在一墨阁的最顶层向所有人展示他的成果—— 他手中被连根拔起的九穗禾。 众人大惊失色,此时司齐和司宸又都刚好带队未归。只见灵虚道长浮尘为媒凌空而起,随着一道剑光甩出捆兽锁,而捆兽锁却在沾到他衣角的一瞬间被他闪身躲过。随后灵虚道长又是几招致命出手,却又都招招刚好被他闪避! 那个贼在灵虚道长的攻击下只是一味地躲,并不出手。而凭着他炉火纯青的轻功,灵虚道长的武器竟然一时半会还近不了他的身。叶洵然喊道:「师父!他在故意耗您的体力!」 然而灵虚道长又何尝不知?他停下手中剑招,死死盯着这个贼道:「报上名号来。」 那贼不理他,只自顾自在月色下欣赏着手里的战利品。叶洵然见两人暂时停歇,便最先反应过来冲上前去。他知道九穗禾还连着根,并不能算没救。 叶洵然朝他喊:「你要多少条件交换?灵隐山庄愿意跟你做交易!」 那贼慢悠悠道:「千年九穗禾是灵隐峰无价之宝,多少钱都换不来,这个道理全江湖都懂,我又怎会不懂?」 叶洵然道:「你不知道怎么用它,乱吃药非但不能长生不老,还会出人命的。」 那贼哈哈大笑起来,却只听他道:「我又不要长生不老。」 叶洵然道:「那你偷它作甚?!」 那个贼道:「连当初玄字十五都没有得手的东西,如今被我拿到手了。这传出去难道不值得江湖美名传吗?」 玄字十五这个代号,叶洵然当然知道。他说的是魏辰星。 叶洵然突然想起那段痛苦的经歷,胸口一恍惚竟然又感觉到了那日的疼。 此时只听灵虚道长道:「知道剑铭大会那次事故的人少之又少,你究竟是玄字十五的什么人。」 「他的……对手。」那个贼认真地笑笑。 第44章 解药 对手。 叶洵然蹙眉。 灵虚道长道:「玄字门解散已有一年多,江湖风声已过,玄字十五早已销声匿迹。你现在才想起要找他,未免叫人耻笑。」 那贼大笑起来。「谁说他销声匿迹?那傢伙只不过甘愿藏在人群里苟活罢了!」 众人皆为他的行径感到不容,只有叶洵然一个激灵。他想问魏辰星到底在哪,可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第62页 「凭什么他这么一个孬种也会在江湖上留名?我倒非要抢一个他取不到的东西试试。」 叶洵然道:「你与他到底有什么冤雠,非要取千年九穗禾为证!」 对方未答,却只见两道剑光从林中方向飞掠而至,司齐和司宸闻讯赶来。寒光仿佛一道利剑朝他直刺而去,那屋顶上的贼差点躲闪不及,立马旋身而上。 此人轻功极好,又擅长暗器。司宸和灵虚道长追到半路时只感觉眼前一晃,数支短小精悍的飞针从他的袖中飞出,随即朝他们迎面而来,在黑暗中阻挡了他们的步伐。 司宸脚下疾停,惊唿一声道:「小心!」 与此同时,灵虚道长只身上前挡住一波毒针。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波飞针闪过不易察觉的月光飞来。若不是司宸距离靠得较远,又及时上前挥出剑气轮挡,怕是自己已被蛰成筛子。 而在他身侧,灵虚道长却突然原地止住脚步喊了一声:「司宸!别追了……」 司宸闻声回头,只见灵虚道长面色发青,似是不对。而这一耽搁再回过神来,那贼已经在视野范围内不见了踪影。只听他的声音遥遥道:「河坊水中过,清龙道上开——你们自己去清河坊问他……」 他的身影和声音一同消失在黑暗里。 带着这世间唯一一株九穗禾。 叶洵然说到这,抬头瞧了一眼魏辰星。后者依旧保持着长时间的静默。 茶馆店里人声络绎不绝,魏辰星却好像听不到外界的动静似的。直到叶洵然说完后,又朝他问了句:「那个人是谁?」 魏辰星这才回过神来,舒了一口气道:「不知道。」 叶洵然道:「不知道?」 魏辰星道:「不像是他。」 叶洵然道:「他是谁?」 魏辰星道:「玄九。」 叶洵然显然对这个答案处在意料之内。 魏辰星至今不知道叶洵然曾经在他昏迷时与玄九有过接触,也不知道叶洵然从他嘴里听到过什么让人痛彻心扉的真相。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名字,只不过是下意识想撇清关系罢了。 叶洵然道:「我没有看到他和你在一起。」 魏辰星道:「我们早已散伙。」 叶洵然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魏辰星淡然道:「并没有什么事,道不同罢了。」 叶洵然也并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魏辰星和玄九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两人早在那日离开灵隐峰之前就已经各奔东西。 叶洵然道:「我说服师父和师兄来清河坊找你,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人的身份。若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希望你能协助我们找到这个贼。」 魏辰星眼底闪动了一下,他道:「这是灵虚道长的意思?」 「他本不支持我来找你。」叶洵然坦诚道:「但也没反对。」 魏辰星不动声色,却垂下眼睛。 「你不愿意?」 「与我无关,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呢。」 叶洵然突然提高一度声音道:「可是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魏辰星一愣。「救谁?」 叶洵然眉头微蹙,咬牙道:「师父他中了一枚毒针,需要解药。」 叶洵然本不打算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可毕竟使用毒针作为暗器的门派在江湖上并不算多,他这一句话只要当着魏辰星的面说出口,就是在变相地在告诉魏辰星,灵虚道长的伤他们已经确定和玄字门有关系了。 魏辰星额头的青筋颤动了一下,然而除此之外他却没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反应了。他好像在认真思考什么问题,叶洵然等了许久,终于听他开口道:「中的是流星针?」 叶洵然道:「针长三寸,细如髮丝,然而却中空藏毒,没入肌肤即毒效发作。」 魏辰星听完,默默从腕口里摸出一个封口的袖珍囊*,从里面掏出三枚已经有些锈迹的银针。道:「就是这个。」 「没错。」叶洵然声音决绝。「灵隐山庄尝试了多次都无法对症下药,我这才不顾师兄反对,决意来找你帮忙。」 魏辰星道:「你知道,我已经退出玄字门,不再接受他们的调配。」 叶洵然道:「我知道。」 魏辰星道:「我……并没有解药。」 叶洵然道:「哪里有也不知道吗?」 魏辰星垂下头道:「不知道。」 叶洵然皱起了眉头。 魏辰星道:「流星针里的毒是卫玄亲手配的,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它的成分。」 叶洵然继续道:「你总归会有办法找到那么一两个可能会有解药的人,你放心,这件事我只求你一人,其余人的任何行踪我都不会透露出去。」 魏辰星低下头,没有接话。 叶洵然道:「难道你不肯帮我?」 「我……」 魏辰星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声音冷漠道:「当初你劝我走,我又费劲心思远离那些人和事,如今你却让我回去找他们。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叶洵然攥紧拳头:「师父病危,我已走投无路……」 「我也走投无路,所有人都想让我死……」 魏辰星打断了他的话。叶洵然看到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冷漠的笑意,让叶洵然到嘴的话戛然而止。 「当年北高峰上我被整个江湖唾弃,像我这样的恶人若是出手救你师父,怕是我把真的解药递到他嘴边,他也没这个颜面吃下去。」 第63页 魏辰星顿了顿又幽幽道:「你也不想想你师兄为什么不让你来……难道要让整个江湖知道,灵虚道长乃是托玄字十五出手相救?」 叶洵然心里凉意骤起,他没想到魏辰星竟然会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更可怕的是,叶洵然竟然从未想到过师兄阻止他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魏辰星呵了一声道:「灵隐山庄丢不起这个人……」 第45章 解药(下) 叶洵然咬牙道:「你当真不肯帮忙?」 「我无能为力。」 叶洵然孑然起身,目光随即冷了下来。 「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了,我原以为我还有资格叫你一声大哥。」 魏辰星捏着茶杯的手青筋跳动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道,且不说灵隐山庄和玄字门已有仇在先。玄九若是此时已和玄字门其他人员汇合的话,一定会把他当时违逆玄九后两人分道扬镳的事说成是他的背叛。如今他很可能已被玄字门剩余逃亡人员列入灭口的名单,任何可能会暴露他身份的举动都会将他推入新的死亡。 玄字门剩余的这些人,如今都是一群流落各地的亡命之徒,到时候连被捲入其中的叶洵然也无法倖免! 可他无法跟叶洵然解释这一切,他也不愿意向任何人解释这一切。 叶洵然道:「你若是不愿意亲自出手,大可以告诉我怎么去找他们。」 魏辰星道:「抱歉,无可奉告。」 叶洵然心头涌上怒,声音陡然抬高了一度声音道:「早知道你不肯帮忙,我又何必过来自取其辱,是我当初看错了人,还认你做大哥。」 魏辰星额头上的青筋蹦了一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叶洵然道:「我应该懂什么?我只知道师兄说的没错,你只不过就是个见利忘义的贼罢了!」 魏辰星手中的杯子应声裂开。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贼,早知道你过河拆桥,我就不该救你。」 魏辰星同样站起身死死看着他。「你去找他们才是自寻死路。」 说话间,叶洵然发现门外好像正有一人在偷听他们讲话。怒火攻心的叶洵然顺手拿起桌上一根筷子飞掷过去,直接插进门框木柱上,入木三分。 叶洵然回头吼了一句:「谁在那里偷听!」 一个怯生生的姑娘怔了一下,然后从门后一惊一乍现出身来。看到魏辰星,这才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结结巴巴道:「魏晓风……是……是我……」 居然是谢真。 魏辰星皱起眉头,声音有些不安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真揉着手指道:「金叔说看到有个陌生人来镖局找你,我觉得好奇,就跟过来看看……」 魏辰星道:「你都听到什么了……」 谢真支支吾吾半天道:「听是都听到了,只不过没听明白……这不才躲在这凑近些继续听……」 魏辰星道:「简直胡闹。」 叶洵然站在那简直哭笑不得,千年难得发一次脾气,居然就被这么一个姑娘莫名其妙地打断,让他继续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他冷哼一声朝魏辰星拱手道:「我今日真是搅了你的清净,告辞!」 魏辰星看着叶洵然大步踏出门越走越远。直到叶洵然彻底离开钱塘清河坊,他都没有追上前有过任何挽留。 河坊街,谢真默默跟在魏辰星身后,看着他孤独的背影穿过大街小巷,直到他停在一处蹊径无人地。 来时他仿佛一路都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放空了思绪什么都不在想。 末了,看他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谢真这才走近他身侧轻声道:「刚才那个人,是你以前的朋友?」 魏辰星垂下眼道:「我并没有朋友。」 谢真道:「可是他一开始把你当朋友的。」 魏辰星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很苦涩。他不知道谢真为什么仅凭几句偷听来的话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谢真却继续道:「你还在思考到底帮不帮他吗?」 魏辰星道:「我不会帮。」 谢真道:「为什么?」 魏辰星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围只剩下微微风声。谢真也好像不再打算继续问一样,只是陪着他就这样站着。 江南烟花三月,春江水暖却怎么都融不进他冰冷的眼。 魏辰星喃喃道:「如果为了救他可能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我该怎么办?」 谢真想了想道:「那就……等它发生之后再想办法解决它好了。」 魏辰星笑了笑:「如果解决不了呢?如果……」 ——如果会有人因为这件事而死呢? 谢真道:「如果之后的事解决不了,至少已经做的事便不会留下遗憾了吧。」 魏辰星缓缓闭上眼。 遗憾? 他这辈子已经经歷了太多的遗憾。 可如果有这么一件事可以让他不计后果地去做,只为了不留遗憾的话。 魏辰星的心突然悸动了一下。 当他再次睁开眼,他冰冷的眸中已经燃起了火焰。 不日,扬州喜春楼。 这里曾是玄字门的一个据点。 自从洛阳聚珍坊事件之后,喜春楼被查封至今。 然而官府的封条未动,人却已从楼顶破窗而入。 第64页 黑衣的夜行者仿佛一只乌鸦悄无声息地潜入这满是萧肃的空楼,借着微弱的月色,楼内到处是灰尘和满地狼藉。 黑衣的夜行者在黑暗里熟练地撬开柜檯下的暗格,从里面转动机关,只见楼梯下吱呀一声,打开一道暗门。 他踏进去,漆黑的暗格内寂静无声。他不敢点灯,便以手缓缓覆上满墙的暗柜。从门边第一个柜子开始数,一直摸到第十五个柜子,打开它。 这是他的柜子,也是玄字第十五号刺客的柜子。 魏辰星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已经生锈的流星针,掸了掸上面的蒙尘。这是他曾经使用过的第一套暗器,他曾带着它闯入临安赤玉堂,却在出手的那一瞬被对手生生扣住手腕,方向偏移的毒针为此曾扎进他皮肤里。 在那之后,玄九曾教过他解毒的办法——将流星针置于火上烤,在所有液体被烧干之前,其中一味致命的毒液会被率先挥发掉,而剩下的部分便是解药。 魏辰星将所有的流星针倾数倒入囊中,便重新合上暗门原路返回。然而当他一脚已经踏上来时破窗而入的窗子时,脚下动作却突然停滞。他分明记得自己刚才进来时是把窗子合上的,可它现在竟然是开着的。 下一秒,杀气从身后袭来! 魏辰星来不及回头,身体已经冲出窗外。 他不知道在他之后进入喜春楼的到底是谁,他只知道那个人杀心已起,自己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跑! 可当他在黑夜里如蜻蜓点水般飞身过瓦数里路,却发现身后并没有人追上来。 喜春楼里,另一个人正在打开暗门。他点亮了一盏昏黄的灯,看到暗门里蒙尘的壁柜上有一行手指在上面抚过的痕迹。 他跟着那痕迹一直走,最后停在第十五个柜子前。 「居然是你……」 玄九的嘴角扬了起来。 第46章 两姓之子 叶洵然神色颓废地回到灵隐山庄,不知道该如何向两个师兄交代。 明明他们已经几次三番地让自己不要去找魏辰星,可自己偏偏就打赌他一定会帮自己。 到头来自己居然就这么失算了。 「难道要整个江湖都知道灵虚道长乃是托玄字十五出手相助吗?」 「灵隐山庄丢不起这个人……」 丢不起这个人?原来我求你是这么丢人的一件事! 叶洵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焉头耷脑,发觉自己这场赌简直输得一败涂地。 他站在山庄的门前,伸手刚想叩响门环,却听到嘈杂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仔细听来,这期间竟依稀分辨出有金属的碰擦声和错综复杂的人声。 叶洵然心下一惊,他用力推了一把大门,却发现门居然没锁。 大门朝内被推开,叶洵然从渐渐变宽的门缝中看到无数人影到处乱跑,刀光剑影下溅着满地的血。 叶洵然冲进门里。 到处都是刺客!到处都倒地受伤的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叶洵然取下背上的寒霜剑,失魂落魄地冲进人堆里。他看到了司齐被一群人围攻在狭窄的夹角,叶洵然没有丝毫犹豫便飞奔而去,从身后一剑刺进其中一人的背上。强行给司齐打开一条突出重围的路。 血飞溅到他的脸上,还是滚烫! 司齐勉强甩开这一波人的攻击,跌跌撞撞稳住脚下,原地深吸了一口气。叶洵然看到他额头上的血和汗黏住了拂乱的鬓角,眼里满是肃杀。叶洵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浴血厮杀的人还是原来那个灵隐山庄人人敬仰的大弟子吗? 与此同时,司齐看到人群后的叶洵然,当下惊唿一声道:「你怎么回来了!快离开这!」 叶洵然道:「这些人是谁?」 司齐道:「灵隐峰山门接连失守,这些人早有预谋,企图攻占山庄!」 叶洵然心跳几乎在那一瞬间突然漏了一拍,他道:「师父在哪?」 司齐抬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墨阁,那里早已是火光沖天,浓烟滚滚。叶洵然立即会意,只身沖了过去。 灵隐山庄果然还是出了事。 叶洵然突然想起那夜司宸明明已经在着火的林子里发现了被烧焦的箭矢残骸,他们本已经开始怀疑灵隐峰的大火是遭人暗算。可就是这样一条重要的线索,却因为后来九穗禾突然被盗,灵虚道长的意外受伤而被暂时搁置在了一旁。竟让人忽略了这一切本就是个有预谋的袭击。 所有的一切原来全是敌人安排的圈套! 这一切的幕后主谋先以一场山火调虎离山,后以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毛贼声东击西。最后再让一个武功高强的飞贼以一出高调的表演让九穗禾失窃一事变成了众人眼中以为的「最终章」。 可殊不知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让灵隐山庄彻底内忧外患的手段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彻底击垮灵隐山庄! 叶洵然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离开山庄,他明明可以再早一点发现这一点。 为什么自己不顾阻拦要走,就为了去找那个对他见死不救的人! 一墨阁下,灵虚道长早已精疲力尽。 他身中流星针的剧毒而无解,虽凭藉灵隐山庄的剑法可以招架得了敌人的围攻一时,却再难负伤坚持下去。 司宸依旧护在一墨阁门口,他脚下只剩下最后一步。最后一道防线,他只要再往后退一步,一墨阁也将失守! 第65页 司宸看到了人群后的他,叶洵然听到司宸声嘶力竭地对他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你站在那等死吗……」 叶洵然的手在发抖。 他浑身都在发抖。 火光映在他的眸中,他的身体却冷得像冰。 他举起手中寒霜剑,以体内渐发的寒症为利刃,催动剑诀而将周身内力汇聚到腕上。他的手和剑仿佛融为一体,他的内力和剑气也融为一体。 唯一的一击,也是倾尽所有致命的一击! 剑光横扫,那些即将要踏进一墨阁的刺客仿佛被一支无形的冰锥扎进心脏,他们的进攻戛然而止,然后应声倒地。 叶洵然也应声跪地,他的内力透支。 不远处,又一波刺客朝一墨阁袭来。而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从瓦上飞过,然后数支短小精悍的飞针不偏不倚地刺入那几个刺客的心口。那几人还没看清暗算自己的到底是谁,便已经一命呜唿。 而就这么一瞬间,瓦上已经无人。 一墨阁下,司宸扶在门框上大口喘着气,他眼睛瞪得老大,无法相信叶洵然刚才居然以一招制敌。 「叶洵然……你……你居然……!」 叶洵然顾不上司宸的询问,他挣扎匍匐着爬到灵虚道长跟前,不停地喊着:「师父……师父……」 灵虚道长睁开浑浊的眼看着他,又好像特意看了看他身后的四周。喃喃道:「你……是自己回来的。」 「是……我自己回来的。」叶洵然低下了头。 灵虚道长好像嘆了口气:「辰星没有和你一起来。」 「是!他没有来!」 叶洵然攥着的拳头开始颤抖。 他恨自己,更恨魏辰星! 灵虚道长默默垂下眼睛。他坐着倚在石柱上,他伤得太重,已经无法支撑起来。叶洵然伏在他身旁。 灵虚道长道:「我毒已攻心,时日无多……」 叶洵然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就好像小时候因为恐惧而抓着师父的袖子不肯撒手一样。 叶洵然道:「不会的,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没有底气。 灵虚道长合上眼睛道:「你曾问我为何带你上山……我一直未曾回答你……其实是因为我受故友嘱託……答应收养他的遗子为徒。」 叶洵然皱起眉头,他似乎意识到灵虚道长正在说一个和他有关的事情。然而纵使他这些年来多少有过怀疑,但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听师父亲口说出来。 灵虚道长继续道:「三十年前……金银双瞳的兰陵奇侠和风醉在江湖上逃亡……期间曾化名为槐桑,并和一个女子有过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各自继承他的一半内力……兄为火,弟为水……」 叶洵然没有说话,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灵虚道长的眼睛。 「他怕因为自己的姓,终究会牵连到两个孩子……所以将自己当时所用的『槐』姓一分为二……组成了两个全新的字……」 叶洵然道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突然挣扎着支起身体喃喃道:「师父,我……」 灵虚道长道:「你姓叶(叶)……叶字由槐的左半部分组成……」灵虚道长缓缓道:「而右半部分,则是魏……」 魏。 叶洵然的脑子嗡地一声轰鸣。 第47章 归去来兮 叶洵然的脑子嗡地一声轰鸣。 不仅是他,就连司宸的震惊之色也溢于言表。 叶洵然呆呆地攥着灵虚道长的衣袖道:「师父你是说……我,和魏辰星……?」 灵虚道长默默点头。他睁开眼,黯然的眼神望着苍茫的天空。 灵虚道长的声音越来越飘忽:「这十多年我始终在等他出现……可我没想到,他会成为玄字门的刺客……我本想阻止你们相认,可我却阻止不了你和他之间天生的羁绊……」 说这句话的时候,灵虚道长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朝屋檐上望去。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空空荡荡,可他却朝那里露出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笑。 「你本不属于灵隐山庄,我替你爹教会了你什么是善……今后,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叶洵然的神色恍惚,他彷徨地坐在地上。远处的杀戮依旧在持续,可一墨阁下却仿佛笼罩着死亡带来的短暂的寂静。 司宸突然扑上去,声嘶力竭地喊着:「师父!师父!!!」 叶洵然失魂落魄。 而在屋檐的另一边,同样有个失魂落魄的人蜷缩在那里。 他的眼睛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锦囊。他也同样听到了灵虚道长刚才说的话。 然而他突然想起自己手里的锦囊,那正是叶洵然不远千里来求他的解药。他想探出身去,却听到了悲悯的哭泣声。那声音里夹杂着混乱的恨。 「他怎么可能是我哥?!他凭什么是我哥!」 「他明明是个贼,他明明对我的哀求视而不见……」 「全是玄字门害的……这一切全是玄字门害的!」 魏辰星迈不出脚下这一步。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心在滴血。 他听到越来越多的弟子冲过来的脚步声。 他听到司齐手中的北冥剑跌落在地上的声音,听到无数人跪在灵虚道长的跟前喊他师父的声音。 还有死亡的声音。 第66页 魏辰星打开手掌,看着那个被自己焐热的锦囊。两天前,是他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从喜春楼的暗室里把它带出来。他为了赶来灵隐峰甚至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却还是晚了一步。 可叶洵然不知道,叶洵然心里只有恨。 魏辰星突然觉得自己很累,好像没了任何力气。他彻底摊开了手,让锦囊落在火中。他把自己的头埋在膝盖里,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漫天飞舞的灰烬不断飘落,好像隆冬的雪。 灵隐山庄遭遇了百年来的第一次重创。 江湖传闻这是一场殊死的恶战,结局则是凭着灵隐山庄的大弟子司齐带着众弟子用命杀出的一条血路,才勉强保住了支离破碎的山庄。 所有袭击者全部就地正法,未留一个活口! 灵隐山庄用血淋淋的事实向整个武林宣判:灵隐山庄从不主动犯人,但若有人来寻衅滋事,必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然而这一战过后,灵虚道长的名字彻底从江湖所有在世的名人册中消失。司齐则暂时接管了灵隐山庄所有的善后工作,两个月过去,山庄依旧未立新主。 然而似乎也只有司齐自己知道,那一场恶战中,有一个暗器高手一直在暗中默默帮着他们。若不是那个人,灵隐山庄绝非能像现在这样保住。 他始终没能见到那个人的真面目,却依稀能猜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司齐不知道他那天为什么会来灵隐山庄,又为什么来了没有露面。然而这个问题背后的答案,他已经不愿再去细想了。 次年,在所有弟子的唿声与拥护之下,司齐终于正式接管灵隐山庄,成为歷史上最年轻的第十三代掌门。他的名字也因为那一战而响彻天下,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而也就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天,叶洵然脱去灵隐山庄一身素白的流云暗纹长衫,选择离去。 司齐放下手信,抬起头望着他。「你想好了?」 叶洵然点头道:「想好了。」 司齐没有过多的惊讶,他早就知道得知真相的叶洵然终究会走。 司齐道:「想好去哪了吗?」 叶洵然道:「去找爹娘的痕迹。」 司齐道:「可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找?」 叶洵然道:「不知道,所以特意来问师兄。」 司齐点点头。然后他起身,对叶洵然说了句:「你跟我来。」 叶洵然跟着司齐一路走去,最终看着他推开一墨阁的门。自从灵虚死后,叶洵然便再也没有踏进这里半步。如今破损的阁楼已经修缮完毕,空气中还留有新木上漆的气味。 司齐从灵虚道长生前的书房中翻出一本陈旧蒙灰的册子,递给叶洵然。 「这是师父曾经查过有关于你身世的所有资料,如今一併给你。」 叶洵然捏着那册子,盯着这本没有写过任何字的空白封面,看了许久都没有翻开。 司齐道:「师父从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世,一直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过早陷入仇恨。他本想等你的兄长来找你时,一併收养教导,算是给和风醉前辈一个满意的交待。」 叶洵然低下头。「是陆闻天杀了我爹娘。」 司齐道:「你要去报仇?」 叶洵然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尚且没有这个能力。 「我第一次得知自己的身份,以及父亲的身份。如今只想先去找找爹娘曾经生活过的踪迹,至于报仇……我虽想去,可又觉得如果师父还在,当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司齐对这个回答似乎感到很欣慰,他点了点头道:「你自有判断,很好。」 「至于他……」叶洵然突然默默垂下眼睛。「我却不知道我该如何再次面对他。」 司齐想了想道:「你是说魏辰星?」 叶洵然道:「是。」 司齐道:「你还在恨他没有给你解药的事。」 叶洵然道:「……没错。」 司齐道:「他或许当时有自己的不得已。但他应当能够理解这件事,也能够理解你。」 叶洵然道:「理解我?」 司齐道:「没错。」 叶洵然道:「我不懂,师兄今天竟然替他说话。」 司齐笑了笑,并没有再多解释这个问题。只关照他道:「就算你暂时离开灵隐山庄,你依旧是灵隐山庄的弟子。若是想回来,记住,灵隐山庄永远为你敞开山门。」 叶洵然用力点了点头。 第48章 债台高筑 月黑风高夜,孤独的打更人独自走过寂静长街。 他手里的锣响了三声,然后世界重新归于平静。 咚——咚!咚! 三更刚过,一双脚从巷子深处悄无声息地探出来。 带着鸟类翅膀煽动的细微声音,有一只乌鸦从他的手中飞起。然而还没飞出他的视线之外,只听一声闷响,乌鸦中箭,落地。 另一个青衣人从黑暗里走出来,捡起那只死掉的乌鸦。他看到乌鸦的腿上绑着字条。于是他扯下字条,一点点摊开。 他发现字条是空的。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乌鸦的主人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他只略微往后倒退了一步,后背上却突然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 他不回头也知道,那是一把利剑。 他冷笑道:「你们追了我一路,终于肯现身了。」 第67页 青衣人丢掉手中空白的纸条,掸了掸手上的土道:「能让玄九捨弃玄字门的送信乌鸦故意引我们出来,也算不上失策。」 「我不只有这一只乌鸦。」 说完这句话,抵在他背上的剑力道突然大了一分。 青衣人道:「可你却只有一条命。」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玄九道:「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青衣人道:「大老闆要的东西,你已经欠太久了。」 玄九皱眉想了想。「大老闆……可是指袁韬?」 青衣人道:「没错。」 玄九又想了想道:「莫非你就是沈碌?」 青衣人道:「也没错。」 玄九明白了。 此人正是专门替袁韬讨债的沈碌,江湖人称三更夜催命鬼。一旦被他盯上,要么被他逼到扒皮抽筋还债,要么干脆偿命。 玄九道:「整个江湖都知道九穗禾被盗,如今已经不在灵隐山庄。没有人知道它的去向。」 沈碌道:「可是整个江湖都听说,盗走九穗禾的那个人用了玄字门的暗器,灵虚道长还为此送命。」 玄九道:「所有人都以为那个人是我。」 沈碌笑道:「只可惜不是。」 玄九认同他说的话,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沈碌道:「两年前你从大老闆那拿走三千两定金,答应他事成之后拿走剩余部分。可有此事?」 玄九道:「没错,可是我如今失败,所以请转告袁大老闆,剩余部分我不要了。」 沈碌拔出剑抵上他的喉咙道:「没那么容易。」 玄九没有动。刺客不擅长近战,尤其是当他的胸前和后背各被抵上一把剑时。 玄九道:「要我还钱?」 沈碌道:「没错。」 玄九讪笑道:「既然是这种小事,何必追我这么多天……钱我只花了一半,剩下的慢慢还你们就是。」 沈碌道:「袁家钱庄不做赔本买卖。你从袁家拿走的,两年连本带利,一共九千两。」 玄九道:「狮子大开口。」 沈碌手上的剑往前刺了一分,正好戳破玄九喉口的第一层皮。玄九忍着刺痛皱了下眉头,依旧没有动。 他知道对方是江湖有名的催命鬼沈碌,也知道若是选择在三更夜向催命鬼还手绝对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沈碌道:「落到我手上的规矩只有两条。一要么还钱,二要么偿命。」 玄九道:「没有第三种?」 沈碌道:「一般人没有第三种,但你有。」 玄九道:「找到九穗禾?」 沈碌道:「没错。」 玄九道:「我选第三种。」 沈碌缓缓放下剑,他身后的人也一起放下剑。 玄九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此时只见沈碌又从身后取出一把带着锁链的弯月飞刀来,在月色下闪着明晃晃的寒光。 「从今天起,一个月时间为限。迟一个月,我就来砍你一条胳膊。超过两个月,我就再来砍你一条腿。若是你不信,可以从现在开始试试。」 玄九看到他手里是一把月牙状的双刃弯刀,想必被人用力掷出后会在空中高速旋转,遇到物体即会缠绕上,最后利刃在强大的惯性下生生把缠绕的东西割断下来。 他感觉到浑身一股恶寒。 沈碌道:「明白了没有?」 玄九嗤了一声道:「回去告诉我养父,就说儿子谨遵他教诲。」 沈碌收起弯刀冷笑了一声,末了说了句:「我们走」,便和另一个人一同飞身上瓦而去。 玄九这才得以伸手抹了一把脖子,刚才溢出的血被风吹得半干,黏煳煳地粘在脖子里。他皱着眉头啐骂了一句,重新隐回黑暗的巷子里。 催命鬼沈碌的话,玄九不敢不信。尤其是在那之后,他每时每刻都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的时候。 沈碌给了他一个月的期限。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前十五天,玄九没日没夜地翻遍整个江湖,却根本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眼看时间过半,他几乎快要崩溃。 然而到了第二十天,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在江湖上不胫而走:有人在洛阳开价十万两公开兜售长生不老药,千年九穗禾。消失的千年仙草重出于世。 好奇的人悄悄来到洛阳,然而任凭所有人寻遍整个洛阳城,也找不到到底哪有人在兜售这株仙草,也找不出消息到底从哪里传出来的。直到第二十七天,有一个衣着平平的陌生人突然出现在洛阳城内。 此人只身一人来到洛阳城,无论是穿着还是样貌都不是会被人多看一眼的类型。可他却独自走进洛阳城中最大的隐贤茶舍,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手中的剑甩在桌子上,然后喊了一句:「卖药的人在哪?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假冒九穗禾的名声到处卖假药,真正的九穗禾明明在我手里。」 话闭,闹哄哄的茶舍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到他的身上。 角落里有一个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缓缓站了起来,和那个陌生人四目相对。 玄九放出假消息后的第七天,终于在洛阳城里钓到了这条大鱼。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玄字第十七号。 与此同时,隐贤茶舍的老闆邱扶风从二楼拐角处探出身来,和其他人一样观望着这一幕情景。他挑着眉头,好像觉得很有趣。 第68页 玄九按捺住血涌上心头的冲动,朝他一步步走过去,直到可以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那人不可思议地道了句:「你……你是,九哥……?」 「十七弟,别来无恙。」 话音刚落,玄九一个冲刺从他身旁略过。两人交锋那一瞬间玄九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下一秒,两人已经飞出门外,留下大堂里一脸茫然的茶客们。 邱扶风回头朝雅间里悄悄说了句:「你不去看看?」 「嗝……正好喝饱,这就去!」 另一个人从二楼窗口翻身跳了出去。 第49章 长线大鱼 跳窗而走的人是萧陆离。 他前一秒还在邱老闆那喝酒谈天,后一秒已经翻出二楼窗外,落在屋顶上。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外头的风很凉,正好可以醒酒。 由于他站在二楼,这一低头,便正好能看到一个黑影拖着另一个人从巷子里穿过,往城郊方向掠去。虽然两人互相牵制着对方,可那两道影子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好像一阵风,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影子。 又是一招经典的夺命鬼影! 邱扶风从窗口探出头来懒洋洋道:「你还不去追?」 萧陆离摆摆手道:「别急,我已经看清对方是什么身份了。」 邱扶风道:「哦?」 萧陆离道:「两个都是玄字门的人。」 邱扶风挑起眉梢喃喃道:「两个都是?这就有意思了……」 萧陆离笑道:「我这就去凑个热闹,等阿凌回来了你告诉他一声。」 邱扶风点点头,便看着萧陆离起身一个蜻蜓点水,从屋顶一路飞掠而去。 街上,玄九一路避开旁人的视线穿街飞巷,最终把人砸向无人空巷尽头的一堵墙,看着对方七荤八素地跌落到地上,一时半会起不了身。 「盗走九穗禾的人居然是你!」 说这话的时候,玄九的额头上沁出细微的汗珠来。他为了这一刻熬了足足二十七个不得安宁的日日夜夜,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 十七勉强撑起身体,皱着眉头反驳道:「九穗禾……又不是你的……我凭什么不能抢。」 玄九蹲下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得到九穗禾在灵隐峰的山洞里潜伏了近三个月,你知不知道我如果得不到它就会有人要了我的命?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十七想了想,问道:「莫非还有其他人也要得到九穗禾?你受谁的僱佣?」 玄九鄙夷道:「你管不着。」 十七听闻突然笑了笑,声音如针尖般嘲讽。「当初散伙的时候要不是你非要和五哥分道扬镳,也不至于现在混那么惨。怎么?十五这些年没和你一起?」 他明知故问,他明明早就从探子那得到过玄字十五藏在清河坊的消息。 玄九道:「那个叛徒早就躲到角落里去当缩头乌龟了。」 十七对这两人已经散伙的猜测更加明了。 「这么说洛阳城有人公开出售九穗禾的假消息是你故意放出来的了。」 「没错,钓的就是你这条大鱼!」玄九道:「说,九穗禾现在何处?」 十七道:「当然是在安全的地方。」 玄九道:「到底在哪里!」 他一拳挥了上去。十七被他揪着衣领躲闪不及,一记闷拳,再回过头来已是鼻青脸肿。 十七啐了口血水道:「就算你今天杀了我,就凭你一个人也斗不过这件事背后的主家。」 玄九道:「主家?」 十七道:「没错。真正想害灵隐山庄的是青俭堂的陆家。放火的是他,雇我们趁火打劫的也是他。」 玄九皱眉:「为什么?!」 十七道:「据说是为的是先前剑铭大会上,陆家在灵隐山庄蒙了羞。」 玄九皱眉道:「竟然是因为这个……」 十七讪讪道:「你看,连你都知道有这件事。陆家当然不肯就这样善罢甘休。」 玄九回过神来,重新转过头道:「少废话,其他我不管,今日我就要你手上的九穗禾!」 他又一次出手,十七却已早有防备。他在玄九出招的同时以掌心直接噼向玄九的手臂,生生把他逼退三步,十七终于从他手底下挣脱出来。 两人再次陷入交战。 打斗间,一张纸从十七的袖囊中滚落下来。十七本想去抢,却被玄九抢先一步抄了起来。 「存取字据……」玄九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道:「你居然把九穗禾存在聚珍坊了?」 「难不成我还随身带着?」 玄九突然笑了一声,他把字据揣进自己兜里,看样子是不打算还给对方了。 十七道:「明抢?」 玄九道:「明抢。」 十七摊手道:「得!抢不过你。不过你一个人也拿不出来,得带我一起去。」 玄九道:「带你?」 十七道:「这张字据得盖了我的手印才能把货提出来。」 玄九想了想,好像突然恍然大悟。 十七看他听完默默点点头,以为他十分认同自己的意见,便笑眯眯朝他走过去。只不过他临到嘴边的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一根银针突然隔空飞出,戳进他的喉咙。 十七瞪着滚圆狰狞的眼睛直直摔了下去。 第69页 对面的玄九阴森冷笑着。 玄九看着十七倒在地上,只挣扎了几下便一命呜唿。他这才蹲下身,用自己的手在十七脖子里流出的血中蘸了蘸,抹在十七的手指上,然后把他的手指按在字据上。 「只要手印就能解决的事,带你去?想得美。」 他把按了十七手印的字据小心翼翼收进衣兜里,却好像又突然摸到什么奇怪的物件似的。只见他从兜里摸出一块精巧的木牌,盯着他看了许久。 他几乎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留在自己这的东西了。 玄九强行把东西塞进十七的手心里,这才一本满足地离开现场。 屋顶,两道身影轻飘飘落在瓦上。 萧陆离好巧不巧,这时候才刚赶到。 刚才他追到半路,一个晃眼追错了道儿。从意识到出错到返回重新追踪痕迹,花了他一盏茶的时间,还在路上遇到正打算回去找他的江凌。 江凌一头雾水,就被萧陆离一路拽着说要带他去看好戏。结果戏没看到,只看到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 江凌哭笑不得:「这就是你要带我看的戏?!」 萧陆离笑道:「状况外,状况外。」 他跳下屋顶,仔细看了下这具尸体,发现他的脖子里被一根细小的毒针贯穿,当场死亡。 萧陆离喃喃道:「流星针?」 江凌道:「又是玄字门?」 萧陆离不置可否。他一转头,便看到尸体的手上捏着一块小巧的木制腰牌,乍一看好像是临死前从兇手身上拽下的东西一样。萧陆离拿起那腰牌,看到上面赫然刻着四个字: 玄字十五。 第50章 奇葩 又是玄字十五,江凌皱起了眉头。 江凌道:「他可是你说的好戏?」 萧陆离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江凌急道:「不说话,又摇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陆离陷入了沉思。他不确定兇手究竟是不是玄字十五。准确地说,他先前看到过兇手长达数秒的背影,但根本没有看出他是玄字十五。 萧陆离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看走了眼。 然而萧陆离想了想又道:「明明刚才周围没人,他为什么没来得及把自己掉下的腰牌带走?」 江凌道:「兴许是没看到。」 萧陆离挑着眉头把死人手中的腰牌拿起来,举到江凌面前看着他。眼里的意思分明是:这玩意儿这么大,你看不看得到? 江凌嘿嘿一笑。 萧陆离在认真分析一桩重要事情的时候脸色会变得很严肃,不怒自威的神色会让江凌也自觉闪到一边,不敢随意插嘴打断他的思路。 过了好一会,萧陆离终于还是放弃思考,认命地摇了摇头。「刚才喝太多,我记不清了。」 江凌道:「你说两个都是玄字门的人,或许只是门派内部的仇杀罢了。」 萧陆离当下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只得重新站起身。他把那块刻着玄字十五的腰牌揣进兜里,尸体留在原地。在这之后,萧陆离重新恢復懒洋洋的神色,往巷外方向边走边道:「尸体放着会吓到小朋友,我这就去趟衙门。」 江凌一早就觉得站在尸体旁边渗得慌,见他走,便也赶紧跟了上去。 临近夏日的午后,地表温度开始上升。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尽可能待在屋檐下或者庇荫处打盹。 此时大街上只有一个白衣剑客。 他头戴斗笠,着一身素白衣,背着一包行李,随身还有一把雕着霜花的长剑。 兴许是走热了,白衣剑客伸手扯了扯衣领,让风足以能够吹进汗津津的脖子。这一抬头,他便看到隐贤茶舍的招牌远远挂在街边。 总算是到了!他取下斗笠,露出异常白皙的肤色。 叶洵然离开灵隐山庄后的第七天,总算是靠着曾经的记忆一路走到了洛阳。 叶洵然离开灵隐山庄,是为了去寻找有关生父和风醉的线索。他要找这么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江湖事,就必须要问江湖人。 不久前,司齐将灵虚道长留下的有关叶洵然身世的无名册交给他。叶洵然带着册子下山,却发现册上虽记着些人名和地点,却只像是随手笔记一般,只言片语甚难理解。叶洵然只可惜自己在这个江湖上的交情甚少,无人可为自己做参谋。 叶洵然思来想去,觉得洛阳隐贤茶舍的老闆邱扶风似乎是个不错的江湖包打听。如果运气好,他还能遇到点什么别的人。 就这样想着,待叶洵然一路风尘僕僕来到洛阳城,前脚刚踏进隐贤茶舍的门槛半步,就被一个迎面跑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一个三十多岁的糙老爷们儿。 那人跑来时一路哭得梨花带雨,撞在叶洵然怀里时廉价的胭脂粉味儿煳了叶洵然一脸。 叶洵然不知道怎么了,脑子里居然蹦出了「花容失色」这个词儿来。 那糙老爷们儿见自己冲撞到了人,战战兢兢抬起头瞧了一眼,发现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看着不经打的小子,顿时涨了气焰。嘴里骂骂咧咧,手上翘着兰花指,叮咛一声跑开了。 叶洵然被这么接连一吓,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大堂里传来哄然大笑。 「哈哈哈!那疯子,准是又跑去哪里哭鼻子喽!」 「死断袖,真噁心……」 第70页 叶洵然缓过神来,回头见刚才那人已经跑没了影,便只好重新抬脚踏进茶舍里,寻了个空位坐下。 隔壁桌一个目睹整个过程的茶客翘着腿朝他转过身来,对着他看稀奇道:「小兄弟,你衣服上都被沾上胭脂啦!」 叶洵然一低头,看到自己白白净净一尘不染的衣襟上果然被沾上了一点不均匀的粉红。 茶客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姑娘留下的,哈哈哈……」 叶洵然听着气恼,他皱着眉头「哎呀」一声,用手使劲儿搓了搓。 他平日里都没怎么和姑娘说过话,这刚下山没几天衣服上就被沾上胭脂,让自己回头怎么说得清? 此时店小二走过来问他:「客官点些什么?」 叶洵然忙不矣起身道:「我是有事来找邱老闆的。」 店小二道:「不巧邱老闆今日出门还未归,要不您在店里等等。」 叶洵然只得道了句谢,暂且先坐下。 隔壁桌的茶客此时依旧在到处看热闹,叶洵然便伺机问他道:「请问刚才的人是谁?」 茶客道:「一瞧你就是刚来洛阳的。刚才那人是城里一个出了名的疯子,还是个死断袖。这不刚又去招惹楼上那个算命的,结果那算命的也是个奇葩,看他有趣,便拿他寻开心。说什么他是王母娘娘跟前的男童子,下凡投胎时砸坏了脑子,给砸到女娃身体里去了。王母娘娘派人想把他的魂拽出来,结果砸严实了愣是拽不出来,这才长成现在这样不男不女的样儿……大家听了一阵闹笑,把疯子惹急了,砸了算命的桌子就跑了。」 叶洵然只觉得听着头疼,不知道这都说的什么和什么乱七八糟的,却突然听到二楼有人探头喊了一句:「刚才谁说大爷我是奇葩?!」 声音带着慵懒的酒气。 叶洵然一惊,只觉得这声音听着耳熟。抬头一看,居然是他! 「萧陆离?!」 对方听到有人喊自己,揉了揉眼睛往下一看,突然「嘿」了一声,只见他从二楼窗口飞身跃了下来,落在叶洵然面前道:「这不是叶小道长嘛……」 叶洵然见他穿的这一身不知从哪搞来的涂满了鬼画符的假道袍简直哭笑不得,他道:「你怎么又变成算命的了?!该不会是又欠了酒钱,在这骗吃骗……」 萧陆离赶紧堵住他的嘴,伸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见面就拆台……不好,不好。」 叶洵然又好气又好笑。 萧陆离问:「你怎么来洛阳了?」 叶洵然道:「我想找邱老闆打听点事。」 萧陆离板起脸道:「打听事,怎么不找你爷爷我?」 叶洵然道:「我也不知道你在哪啊……江公子没和你在一起吗?」 「你说阿凌?他和邱老闆一道出去了。」萧陆离突然伸手指向门外。「说曹操曹操到,他们回来了。」 叶洵然回头,果然看到邱扶风和江凌一前一后踏了进来。 第51章 姑苏伊氏 叶洵然的远道而来,让江凌和邱扶风出乎意料。尤其是众人在听他讲述完自己离开灵隐山庄的目的后。 二楼雅间内,萧陆离一早就从叶洵然手里抢过那本无名册。他前后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表情时而深沉,时而揣摩,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看懂了些什么。 江凌的年纪和叶洵然差不太多,故对这段歷史知道得甚少,更加不知道当年这段歷史曾经引起江湖上多大的轩然大波。他只觉得对坐的萧陆离穿着这身人不人鬼不鬼的烂道袍,还一本正经看书的样子特别滑稽。 除此之外,在场的还有一个人正在认真地听叶洵然说话。 邱扶风。 他正坐在一旁替众人斟茶。 他不动声色地边听叶洵然讲,边看一旁萧陆离的复杂神情。邱扶风实在想不透这个人究竟从册子上看到了些什么,又怎么会对这件旧事如此感兴趣。 事实上,他自己本身也很感兴趣。 叶洵然所说的和风醉,他是知道的。而且不仅知道,还认识。 当年年轻气盛的邱扶风还在江湖游歷的时候,曾在兰陵镇上与这位义侠有过一面之缘。两人虽接触不多,却也曾一道做过一些劫富济贫的义事。短短数月,邱扶风对他的为人和威望早已深有感触,自己那时甚至还说出过「若是自己此生能交上这么一位朋友」这样的话…… 只可惜就在那个人行走最辉煌的那一年,他的轨迹突然在这江湖上戛然而止。他的名字好像突然成了一个禁语,成了一个魔鬼的代名词。 祈山断头崖事件,和风醉的意外失踪,邱扶风后来是打听到一些内幕的,只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 在他看来,这不仅是一个江湖的悲哀,更是他的悲哀。 在那之后数年逐渐风平浪静,邱扶风彻底离开了让他心灰意冷的江湖,归隐在这繁华的洛阳城里当起了茶舍的老闆。 一晃就是近二十年。 而如今叶洵然的出现,让他看到了一道突如其来的光。 「我到洛阳来,就是想找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接下来我该往哪里去?」 叶洵然说完,环顾了一圈围着他周身的三个人,最后定在萧陆离的身上。 萧陆离合上册子,邱扶风便不动声色地把册子接了过去迳自翻看起来。此时只听萧陆离道:「和风醉前辈因为天生有双生内息一事,被家族视为不祥。因此他早就与和氏一族断绝来往而自成一派。你若是从这条线上来找,怕是会无果。」 第71页 叶洵然点头道:「这些我知道。」 萧陆离道:「此册上提及多次的伊氏,可是你娘?」 叶洵然道:「师兄说没错。」 萧陆离自言自语道:「江湖上可曾有过这么一户姓伊的人家?」 「姑苏伊氏。」 说话的是邱扶风,他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姑苏伊氏?」萧陆离道:「好像未曾听说过。」 邱扶风道:「你们的确不会听说过有这么一户人家,毕竟姑苏伊氏在二十多年前就因为得罪了朝廷,本族全被满门抄家了。」他把目光移向萧陆离道:「你那会儿才刚学会走路。」 萧陆离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一本正经凑近了问他:「邱老闆怎么知道我岁数?」 邱扶风没有理他。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邱扶风继续道:「伊绎心身为伊氏外戚,却也难逃一罚。家里生怕连累到她便把她连夜送出城,她一路逃到兰陵,这才遇到和风醉。」 叶洵然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道:「你知道她的名字,你是不是曾经见过她?」 邱扶风突然垂下眼睛,仰头喝下一杯酒。 「像她这样的女人,见了一次就没有人会再把她忘记的。只可惜她跟了这么一个连她性命都无法保全的男人……」 邱扶风似有似无地嘆了口气,空杯盏茶捏在手中不放,目光却飘忽地离开旁人。「你方才说和风醉有两个孩子?」 江凌原本趴在桌子上,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住直起身子。他瞧了一眼萧陆离,发现萧陆离也在看着他。 叶洵然还未来得及说话,萧陆离却突然玩味一笑,好像在思考似的犹豫了一下,突然对邱扶风道了句:「这就是你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娘家,再也不肯理你的原因?」 邱扶风皱眉一掌拍来。「你找死!」 萧陆离早有防备,朝后仰面一躲,已经飞身到墙角。 「嘿嘿嘿……是我作死,我作死。」 邱扶风见方才一掌被萧陆离躲过,倒是也没打算真对他出手,只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比得上市井泼妇,什么家长里短都要知道。」 「哎,这事儿是你自己那年喝醉了跟我说的啊……又不是我打听的。」萧陆离见自己暂时没有性命危险,便抱着双手又大摇大摆回到座位上。 江凌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倒是冲掉了叶洵然方才略显尴尬的表情。 江凌顺势道:「听你们方才所说,那这个伊氏死后,和风醉会不会把她偷偷送回姑苏安葬呢。」 邱扶风想了想道:「也不是没有这么可能,毕竟当年伊氏在姑苏还有旁系血脉。你若是没有更好的线索,不如去姑苏碰碰运气。」 萧陆离道:「那岂不是正好?我和阿凌正打算这几日回临安,路上肯定经过姑苏,你与我们一同南下便是。」 「甚好甚好。」叶洵然下山多日来终于得了点线索,顿时便觉得开心不少。尤其是正巧还有熟人可做伴,更是期待起来。 这一个话题总算结束,邱扶风也正好被伙计叫下楼处理事。其余三人本打算就此结束,各自散了回房休息,可萧陆离却突然拉住叶洵然,示意他留步。 江凌回头瞧见这一幕,转念一想便大概知道萧陆离想对他说什么,便也停了下来。 叶洵然不解,而看着萧陆离的复杂神情却不免也心下狐疑。只听萧陆离低声问道:「你后来可有你哥的消息?」 叶洵然摇了摇头,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萧陆离道:「你和魏辰星的身世其实我以前已有一些耳闻,刚才未让你们继续往下说,毕竟邱老闆不知道他就是……」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腰牌,玄字十五四个字上还留着尸体上没擦掉的血迹。 叶洵然心下一惊。「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 第52章 谁的腰牌 「这就是为什么我和阿凌还留在洛阳的原因。」 萧陆离把那日是如何捡到这块腰牌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看着叶洵然的脸色红了又黑,眉头越皱越紧。 「我们已经托邱老闆调查过了,死了的那个是玄字第十七号刺客。有目击者为证,在他死前曾经在洛阳聚珍坊寄存过一只药盒子。」 「药盒子?」 「对,而且他特地为那只药盒子做了保价。」萧陆离到嘴边的话顿了顿:「黄金一万两。」 叶洵然道:「黄金一万两……天底下值这么多钱的药没有多少。莫非你的意思是说,盒子里就是丢失的九穗禾?」 萧陆离没有确切回答,只不过这个答案也的确是他一直以来的猜测罢了。他联想起前些日子江湖不知从哪讹传出的洛阳城公开兜售九穗禾的消息,现在想来,大抵就是为了引蛇出洞的。 叶洵然道:「九穗禾真在聚珍坊?」 萧陆离摇头。「我们晚到了一步,有人通过正规手续又把它取走了。」 「怎么会这样……」叶洵然低头道:「你此时把魏辰星的腰牌给我看,意思难道是他取走了九穗禾?」 萧陆离诚然道:「我不能确定,那日聚珍坊的伙计已经记不清取货人的样貌了。我只问你,依你之见,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叶洵然道:「他和玄九一直想要得到九穗禾,甚至九穗禾被人从灵隐山庄偷走那一次,我就曾怀疑过那夜的人就是玄九,或许是因为背后受他人僱佣。」 第72页 萧陆离道:「可是今日死的却不是玄九,而是是玄字十七。」 叶洵然道:「玄字门按照武功论排名,除非偷九穗禾的人本身就是十七,否则凭他的排名绝没有可能从玄九的手中抢走货物。」 江凌道:「那魏辰星呢?他的排名和十七差不太多。」 叶洵然道:「当时九穗禾被盗后我曾为了流星针解药的事去找过魏辰星,那时候他已经没有和玄九待在一起了。」 萧陆离和江凌互相对了一眼,俩人心下各自明了。 当时他们在灵隐峰跟踪了魏辰星一夜,最后亲眼看他和玄九分道扬镳独自离去。想必在这之后俩人也并未再见面。 萧陆离道:「这就奇了,想得到九穗禾的人是玄九,偷九穗禾的人可能是十七,可如今为了九穗禾杀了十七的人居然在现场留下了玄字十五的腰牌……」 江凌觉得听得头疼,哎呀一声道:「眼下也只有亲自问问魏辰星,没准儿就知道腰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叶洵然刚得了有关伊氏的好消息,却又被这一个新消息伤了脑筋。他暗下思忖,姑苏城离清河坊不算很远,此行看来是免不了又要去清河坊走一次了。 末了,萧陆离把腰牌挂到他面前道:「这个东西,你先拿去。」 「我不要。」 叶洵然说完,又似乎觉得放在萧陆离那儿也不妥,还是犹豫着接了过来。 从洛阳城一路朝临安方向南下,少说也得走上十天半个月。 本是漫漫长路,不过路上有萧陆离这个话痨相伴,时间倒也不算难熬。 多数时候,萧陆离都乐得围在叶洵然身旁给他讲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叶洵然听得开心,自然一路上也就少不了总是还他的情,替他「不经意」顺道付了好几次酒钱。 只有旁观者江凌一路看得仔细。叶洵然来时随身带的不少盘缠,这会儿怕是已经被萧陆离挥霍地差不多了。 临近宣州城的驿站,终到临走时,江凌起身把一粒碎银扔在掌柜的面前。回头对叶洵然道:「你再替他付,你自己该没饭吃了。」 叶洵然摸了摸瘪掉的钱袋,似乎终于意识到即将亏空的滋味,不由得朝萧陆离尴尬笑了笑。 萧陆离摊了摊前面三只杯子,立即拱手作揖道:「嘿嘿……哪里的话,大家都喝了啊,都喝了……」 说话间,隔壁桌的议论声越来越响,声音大到这里的三个人都不由得留神细听起来。 叶洵然侧过头去,只听其中一人道:「前几日先是沈家、杨家接连被盗,昨夜里又是程家。这贼真是胆大包天,敢这么明目张胆在同一个地方动手。」 另一人道:「你怎么知道是同一个贼?」 原先那人道:「那贼得手后总要在那户人家的门柱上刻下记号,每一户的记号都是一模一样得显眼!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是他做的似的。」 周围人问道:「是什么样的符号?」 那人答道:「一个数字:十五。」 叶洵然心里不知怎的,突然就咯噔一声。 只听又有人继续问道:「一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原先那人卖起了片刻的关子,等到周围人急了,这才一拍桌,有模有样说起来:「你们寻常人不懂这个,这是赏金刺客的规矩。赏金刺客就像这戏子,其中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先拿钱后办事,下等的先办事后拿钱。这类下等的刺客要么年纪小,要么技术差些,所以完成任务后在现场留下符号,僱主派人上门去看,如果属实,回头再给钱。」 「原来如此。」看热闹的人煞有介事点点头。「照这么说不应该啊……那这个留下『十五』符号的人……连续出手百发百中,却只能算是个下等?」 其余人又纷纷摇头,都答不上这个问题来。 唯有一个旁观者此时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只怕是有些人,有些帮派,又在蠢蠢欲动了。」 有人忍不住问道:「可是指什么人?」 「以编号示人的组织没几个,急于吸引江湖目光的组织也没几个。诸位倒不如想想,近年来名气越来越低的那几个,和急着想重新出头的那几个……」 听众中有思维活跃的,听完这话渐渐面露明了之色。 「莫非指的是玄字门?」 「莫非这个十五就是指当年杀死扬州赵员外的那个兇手,玄字十五?」 叶洵然腾地一声站起来,足足吓了江凌一跳。 萧陆离一把抓住叶洵然的胳膊,防止他做出什么胡事来。 「听听再说,听听再说……」 叶洵然皱起眉头,却没有理那群说话的人,而是独自朝驿站外走出去。 萧陆离和江凌见状,赶紧一前一后追了上去。不知道叶洵然在打什么主意。 第53章 找我作甚(上) 叶洵然的愤愤离去,让江凌和萧陆离着实紧张了一把。 待他们追上去的时候,看到叶洵然一个人杵在街角,嘴里念叨着:「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江凌追得气鼓鼓,不由得走上前质问道:「你跑这么急作什么,还有什么太过分了?」 叶洵然捏着萧陆离才交给他不久的那块腰牌道:「刚才那些人说的,难道你们没听到?」 江凌道:「听到了,那又如何?总不能当场告诉他们,说我们认识他们说的那个贼,让他们跟着我们去找你哥讨说法不成?」 第73页 叶洵然一时间被怼得无话可说,自己气得一拳头砸在石壁上,才勉强冷静下来。 萧陆离上前安慰道:「别着急,也不一定就是他。」 叶洵然道:「先是你们在洛阳捡到了他的腰牌,现在又是几户接连被盗的人家都出现了十五这个数字,种种迹象都指向他。若这一切真是魏辰星所为,他可真算得上是冥顽不灵,死性不改。你叫我怎么能不气!」 萧陆离道:「气也没用,我知道你着急。眼下宣州城离清河坊不远了,不如我们趁早上路,去清龙镖局问个明白。也省得你夜长梦多。」 叶洵然回过头,冷静下来后也觉得刚才自己做得有些鲁莽,不由道:「我与他虽为亲兄弟,可这十多年来早已形同陌路。走到今天这一步,说到底也怨不得他多少,我只是为他担心……」 「你的心思我和阿凌都明白。」萧陆离道:「今日歧途非他所愿,若是能帮魏辰星一把,自然是最好的。」 一旁江凌长长嘆了口气道:「本想着回临安的,倒先陪你们多逛了这一大圈。也罢,看在萧兄弟的份上,这件事我奉陪到底咯。」 叶洵然平静下来,这才向二人道了歉又道了谢,便跟着萧陆离又回到刚才的驿站。三个人草草吃完,这就继续上路。 翌日清晨,在距离清河坊不到十里的官道上,一支车队迎面走来,挡住了三人的必经之路。 三人为首的萧陆离在路旁勒停了马,只道对面来的是镖队,便打算让对方先过。 清晨山雾迷濛,天色晦暗,湿气如阵阵含水的薄纱扑面而来。趟子手手上的方旗沁着水汽,沉沉耷拉在杆子上缩成一团,自然也就看不出旗子上到底是个什么图案。 两队人马交汇时,带队的镖头拱手朝这三人拱了拱手,也算是借路道谢了。 耽搁一会功夫,三人勒马继续上路。身后锣声「铛铛」两下,只听趟子手的声音迴响:「河坊水中过,清龙道上开——」 已经动身的叶洵然突然勒马。 江凌打着呵欠被他吓了一跳,不禁道:「怎么了?」 叶洵然回头道:「这口号我听过。」 萧陆离道:「莫非刚才过去的就是……?」 江凌接话道:「就是清龙镖局?」 叶洵然勒马回头:「应该没错,你们等我,我再追上去瞧瞧。」 说罢叶洵然就着急往镖队方向追去。萧陆离和江凌紧随其后,径直赶到车队前头,便听到叶洵然已经向镖头打听了起来。 「这队的确是清龙镖局的车,小公子你有什么事?」 叶洵然抑制不住欣喜的表情,却也掩盖不了他着急搜索车队的眼神。山坳里日出被浓云掩盖,天光暗淡。叶洵然粗看了一圈,只觉得镖师们各个身材衣着都差不太多,乍一眼没找到魏辰星的身影,又不好意思盯着看太久,便犹豫道:「请问……镖队中可有一位魏姓的年轻人?」 「魏姓的年轻人……」镖头回头看着车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开口道:「你们中间有姓魏的没有?」 车队中无人应答。 「最近新来了好多伙计,或许是没在这一队里。」镖头道:「镖局里有几个姓魏的帮工,敢问小公子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叫魏……」 叶洵然顿住了。 他想起上次来时魏辰星已经改了名字,报出这三个字是找不到他的,非但找不到可能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叶洵然突然忘了魏辰星改了什么名字。 镖头道:「魏什么?」 叶洵然哑然:「不瞒您说,我与他本是同乡,此次是家乡有急事托我来找他。我只知道他姓魏,在清龙镖局做过镖师。其他的还真就不知道了。」 镖头皱着眉头,好像在深思熟虑。 萧陆离在一旁插嘴道:「不如您把镖局里几个姓魏小哥的名字都报一边,没准他就想起来了。」 镖头有些嫌麻烦地抬手道:「名字,这么多人,怎么记得清哟……」 萧陆离看出镖头被问烦了,只好赶紧出来打圆场道:「罢了罢了,还是等我们到了清河坊再细细问吧。」 叶洵然点了点头,好像有些失落。 三人刚想离去,只听镖队中一人突然道:「等一下。」 叶洵然只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循声而去,竟是排在队尾马背上的一个人。 此人头戴笠帽,穿着打扮与周围人别无一二。虽被笠帽挡住看不清脸,可叶洵然凭声音就能认出他来,他就是魏辰星没错。 镖头眯着眼睛瞧了半天道:「你是……魏晓风!没错没错,我倒一时半会忘了,他就姓魏。」 叶洵然喜道:「对对,我找的就是他。」 只见魏辰星不紧不慢勒马走上前来,也没有直接和叶洵然等三人打招唿,只对镖头道了句:「您带队先走,我稍后就赶上来。」 镖头点了点头道:「那好吧,别耽搁太久。」 魏辰星应了一声,便自行退出车队一边。等到车队离开他们五十步外,这才回身道:「找我何事?」 他这句话说的声音极低,好像生怕被人听去似的。 方才魏辰星一早就认出了叶洵然身后跟着的其中一人正是赤玉堂的江凌,两人毕竟曾在数年前的中秋夜打过照面。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魏辰星犹豫了半天不知到底现不现身,却又觉得横竖他们铁了心要找自己,与其在清河坊这人多眼杂的地方见,还不如这深山老林子来的干净。 第74页 第54章 找我作甚(下) 叶洵然看看萧陆离又看看江凌,好像看出了魏辰星在这两人面前终究是放不开。 江凌撇了撇嘴,倒是主动先开了口:「我知道你也不待见我。今天来找你的是叶小兄弟,不是我,你也不用特意躲着我们。」 魏辰星平静道:「我没有不待见,也没有躲你们。」 江凌气鼓鼓「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被萧陆离拦了下来。 叶洵然在这样的情境下不由得略显尴尬。他想了想,然后独自下马走到魏辰星跟前道:「的确是我有事找你,能否借一步说话。」 魏辰星略微犹豫了一下。 叶洵然没有等他,而是下一秒迳自朝一旁走去。魏辰星抬头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最终跟了过去。 树林后,叶洵然递给他的,赫然是那本无名册。 「你先看看这个。」 魏辰星接过册子默默打开,足足翻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又重新合上。 在这期间,叶洵然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魏辰星也没有说话。 末了,叶洵然见魏辰星沉默不语,便自顾自道:「没关系,或许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毕竟……」 魏辰星道:「我能接受。」 叶洵然惊讶。 「我能接受。」魏辰星又肯定道。 叶洵然没有想到魏辰星会这么回答。 叶洵然不知道灵隐山庄沦陷那天魏辰星其实带着解药来了,也更加不知道他早就在暗处听到了灵虚道长当日所说的一切。 这件事魏辰星已经不打算说,不仅现在不会,他以后也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魏辰星突然想起不久前的梦,梦里他曾经见过那么一个奇怪的人,也听到过和风醉这个名字。可纵使童年失忆的他曾对自己的身世有过怀疑,都耐不住事实摆在他面前时的震慑。 只不过在那个梦里,他所见到的是死亡,是无尽的孤独和绝望。 魏辰星喃喃道:「是真的吗……」 叶洵然道:「怎么可能会错?这本册子是师父当年找到我之前便记下的。」 魏辰星没有理会叶洵然的话。他此时正在想的是曾经梦中看到的,那个叫绎心的女人。 那个已经死掉的女人,真是就是他的娘吗? 魏辰星低下头,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梦到这样一幕幻境。 叶洵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以为他是在暗中感慨身世艰辛,便随口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很难以接受,但是想着毕竟还是该让你知道的,就特地来找你一趟。」 魏辰星把无名册默默递还给叶洵然,后者把册子捲成一个书卷握在手心,依旧没有挪步。 魏辰星道:「仅此而已?」 叶洵然没明白他冷不丁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仅此而已』?」 魏辰星瞥了一眼远处树林外骑在马背上的两人。「他们是赤玉堂的人。」 「没错。」叶洵然皱了皱眉:「你好像很怕他们。」 魏辰星顿了顿,然后轻声一道:「江家公子就没告诉你他早就认得我?」 「我知道你们之前见过。」叶洵然道:「你放心,他这次只不过答应顺路陪我找你,不会来寻你的仇。」 魏辰星笑了,笑得很凄凉。「我仇家遍地,死十次也不够,又怎么会怕他?」 「仇家……?」 叶洵然心里怔忡了一下,却隐约觉得他似乎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叶洵然道:「这几日你在何处?」 魏辰星道:「我一直都在这里。」 「没去其他地方?」 「没去。」 「也没见过什么奇怪的僱主?」 魏辰星皱起了眉头。「你究竟什么意思?」 叶洵然道:「你看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上面刻着几个字。魏辰星才看到一眼,眉头就蹙了起来。「你从哪里拿来的?」 魏辰星想伸手去拿,却被叶洵然侧身躲了一下,落了个空。 叶洵然看看这腰牌,又看看魏辰星。问:「果真是你丢的?」 魏辰星不答。 叶洵然继续问:「在哪里丢的?」 魏辰星道:「原来你今天就是特地为了来问我这个。」 「没错。」叶洵然道:「前一阵偷了九穗禾的兇手死在洛阳街头,刚有线索的九穗禾再次不翼而飞,而这块牌子就落在尸体旁。我就想问,此人究竟是不是你?」 魏辰星眉头紧皱。 叶洵然继续道:「宣州城几个大户人家接连被盗,盗贼在现场留下了十五这两个数字。有人说玄字十五又重出江湖了,我也想问,这是不是你。」 魏辰星原本震惊不解,可到后来却越听心里越明了,听完最后一句话脸上已经没有了神情。他道:「我若说不是我,你就真信?」 叶洵然道:「所以刚才我问你,这几日你在哪里。」 魏辰星道:「我说了,我一直在这里。」 「那这牌子?」 「很早以前就丢了。」 叶洵然歪了歪脖子,没有回答。好像在猜他话里的几分真假。 魏辰星看出他在怀疑。他冷言道:「看来你心里早就认定了就是我杀了人,偷了东西。」 叶洵然道:「我没有说。」 第75页 魏辰星「嗤」了一声。 「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我没有别的意思。」叶洵然道:「如果真是你,只要肯还给我九穗禾,其他的事我就当不知道。如果不是你,自然是有人冒充了你的名字为非作歹。虽然我们还没有查出兇手是谁,但好在你现在已经不和玄九待在一起了,那个人在江湖上的口碑很差,毕竟你是我哥哥,我担心……」 「你是不是很怕真的是我?」 叶洵然没说完的话被对方冷不丁打断。 「你说什么?」 魏辰星道:「你怕我就是那个贼,你怕我真的和玄九窜通一气为非作歹。你会因为有一个这样的哥哥而感到丢人?」 「我……」 「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我是你哥哥,以后也不会说出去。你用不着总是假惺惺可怜我。」 魏辰星声音低沉道:「你不是我,也不知道我这些年到底经歷过什么。用不着你如此高高在上地对我做出是非批判。」 叶洵然有些恼道:「我好心好意,你怎么这样说话。」 魏辰星道:「你是灵隐山庄的弟子,是万人敬仰的名门正派。而我是一个在黑暗里挣扎的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早就是两条路上的人,我几次三番有意躲你,你既然是来质问我有没有偷九穗禾,又何必非要来认这个亲?」 此时,远方哒哒的马蹄声和银铃声渐渐传来。 「魏晓风,等了怎么这么久还不上来?」 马背上正是一位水灵灵的姑娘。 魏辰星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过头对她轻声道了句:「阿真,再等我一下。」 谢真勒马停在一旁不远处,看看候在官道旁的江陵和萧陆离,又看看叶洵然。不禁好奇问道:「他们都是你朋友?」 魏辰星摇头道:「曾经的熟人罢了。」 他说得那么自然,一点都看不出刚才两人差点黑过脸。 叶洵然却有些无措。 「你方才说的,心里果真就是这样想的?」 「没错。」 「连我曾经在北高峰救过你一次的情面也不留?」 「我曾经求你让我去死。」 叶洵然垂下眼睛。 他在他面前仅存的一点自尊心消耗殆尽。 叶洵然抬起头看看谢真,他看得出谢真的眼神很在意魏辰星。 叶洵然突然明白这是魏辰星努力开闢的崭新的生活,自己的出现倒反而好像给他平添了忧虑。 「我明白了。」 第55章 初入姑苏 两人从林子里走出来时,其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 江凌看着叶洵然默默无声地上了马,不远处魏辰星头也不回地跟上了镖队。不问也知道,两人这是谈得相当不愉快了。 萧陆离叼着嘴里的草叶子一扬眉,和江凌互相瞧了一眼,倒也识趣地没去多嘴,便也上了马一道跟上走了。 两队人马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萧陆离心中明了,叶洵然能让魏辰星就这么离开,说明江湖上所传的玄字十五一定不是他了。 他现在只关心那个冒充名号的贼到底是谁。至于叶洵然到底和魏辰星谈崩了什么,他不想弄懂。 翌日清晨,三人从官道行至临安城界,叶洵然主动拜别了江凌二人,打算独自向姑苏方向前行。 江凌道:「当真不要我们陪你一同去了?」 叶洵然道:「官道上人多,再说进了城就安全了,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寻起,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多久。一点旧事,也不是什么值得兴师动众,还是容我一个人慢慢打听吧。」 话至此,江凌便不再挽留。他道:「也好,姑苏城离临安也近,你若是遇到需要帮忙的,托人往赤玉堂捎个信,或者直接来临安找我就行。」 叶洵然点头致谢,抬头时见萧陆离骑在马背上双手抱胸,嘴角一抹笑似有话说。便问道:「你笑什么?」 萧陆离道:「叶小兄弟是第一次去姑苏吧?」 叶洵然道:「没错。」 萧陆离一本正经道:「实话说,我倒不怕叶小兄弟半道遭了贼,我就怕江南的姑娘最是喜欢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儿郎,一入烟花柳,从此不回头。」 江凌啐骂道:「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萧陆离道:「不信你瞧!」 这话说得好像真就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 叶洵然也懒得特意去与萧陆离争论这些「胡话」,只不过笑一笑就过去了。 两路人背道而驰直到听不见对方的马蹄声,江凌这才问道:「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萧陆离一笑道:「你懂我什么意思。」 江凌道:「少跟我打哑谜,『她』是谁?」 萧陆离道:「她?」 江凌道:「就是那个偷偷跟了我们半天的女人。」 萧陆离惊讶道:「原来你知道啊?」 江凌听罢便把手上捏着玩儿的一块鹅卵石朝萧陆离的头上砸去,道:「你当我是聋子,听不到声的么?」 萧陆离躲开了石子笑道:「你不是,可惜叶小兄弟是。」 江凌道:「他技不在此,耳力自然不像江湖人。」 萧陆离嘿嘿一笑。 江凌道:「方才分别后马蹄声就消失了,想必她是跟着洵然的方向去了。」 萧陆离道:「你说的没错。」 第76页 江凌道:「你认识她?」 萧陆离想了想道:「可能认识。」 江凌唿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萧陆离道:「居然不先问清她的身份,就这么信萧某人?」 江凌道:「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说,反正我不用问。」 萧陆离道:「那我偏不说。」 江凌一扯缰绳,骂道:「讨打!」 萧陆离嘿嘿一笑,这才道:「她就是姑苏邱老太婆的闺女,不讨喜的臭丫头。」 江凌睁大了眼睛道:「你说她是邱曲?」 萧陆离道:「没错。」 姑苏邱四娘的独女,邱曲。 邱家在江湖的名声不算大,江凌能知道邱曲的名字全靠萧陆离给他说八卦听来的。 邱曲没别的什么大不了的特色,唯独他的亲爹很有意思,她爹是邱扶风。 邱曲的爹娘原本师出同门,两人能成亲也算是佳偶天成。结果全因为后来他爹为了在一场江湖变故中留恋芳心,不顾妻儿反对,苦心想救回邱四娘的闺友,结果将自己捲入纷争之中。引得邱四娘争风吃醋,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在江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凌第一次听说萧陆离原来一直知道这母女俩的住处的时候,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江凌问他道:「你就看着邱老闆白找这么多年,你不怕他哪天知道真相过来撕了你的嘴?」 萧陆离一本正经道:「如果我说给邱老闆听,邱老太婆也会过来撕了我的嘴。」 江凌听罢嘆气道:「你是该被撕。」 萧陆离仰声长嘆道:「家务事,家务事,萧某人不能插手啊!」 而如今正儿八经听到萧陆离指着刚才的姑娘来了一句:「她就是邱曲」,江凌倒是突然摸不着头脑起来。 「邱曲为何突然出现跟着叶洵然?」 萧陆离道:「我猜是收到了他爹的信喽。」 江凌道:「你不是说邱老闆找不到妻儿搬去了何处吗?!」 萧陆离道:「邱老闆的隐贤客栈那可是情报中心,他会真的找不到自己老婆孩子去了哪吗?那是他因为邱老太婆不肯跟他回来找的藉口,给自己个台阶下罢了。」 江凌顿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直唿:「搞不懂你们,搞不懂你们。」 萧陆离又嘿嘿一笑。 江凌仔细想了想道:「邱老闆对叶洵然的身世感兴趣?」 萧陆离思忖了片刻道:「此人行事诡谲,若不是刚才看清了来人真是邱曲,我还真没一早看出来他打的什么算盘。邱曲深得邱老太婆真传,最近几年不知道收了她爹什么好处倒也成了他的一个得力眼线。不过要说邱扶风念旧情托闺女找伊氏倒也不至于,我想大概是和风醉那里还藏着什么他想要知道的秘密吧。」 江凌道:「那洵然此去可有危险?」 萧陆离道:「我不知道。」 答得干脆。 萧陆离就算坦荡地说出「我不知道」这四个字,江凌也没再提出是不是要派个人去保护他之类的话。毕竟出自灵隐山庄的叶洵然下山这么久,说到底也不是一无是处的绣花枕头,再说姑苏城本就是江南的繁华之地,没有什么能比那里更加安全的地方了。 只不过叶洵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哪都这么背,以至于当他骑着马前脚刚进城,还没来得及看看姑苏城长什么模样,后面紧接着就听到前方一声群众的惊唿—— 抬头,一匹失控的拉货马车朝着他直面冲撞而来。 叶洵然眼看来不及调转马头,暗唿一声「要死!」,旋即轻功飞身起,足尖点过马背,跃过失控的马车,落在旁边一处安全的空地上。 身后咣当啪啦一阵乱响,失控的马匹堪堪侧身擦过叶洵然骑的那匹马,撞向街边一个水果摊,把摊前玩耍的小孩和摊后的老妇人撞得不轻。红彤彤黄橙橙的水果滚了一地,车也烂了,人也趴着,街上顿时乱得一塌煳涂。 货车的主人从街角着急忙活追过来,只听到满街的人朝他乱喊:「撞死人啦!撞死人啦!」他看着眼前一片狼藉,愣着不知道是先去看看伤者还是先看看自己那被撞得稀烂的货车。 叶洵然瞧着自己没事,便赶紧把自己的马拉到人群外拴好,这才然后推开人群走进去。他看到那个老妇人从地上颤巍巍爬起来,哭哭啼啼去看自己的小孙儿。 人群里看热闹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喊道: 「怎么不动啦?是不是死啦?」 「嗨呀报官啦,快去喊大夫……」 叶洵然避开喧闹的人群径直走过去,俯下身将二指扣住那孩子的腕脉。不多时,他安慰道:「大娘你别慌,小娃还有救,你告诉我最近的大夫在哪里,我这就带他去。」 叶洵然说罢便打算起身,下一秒却被那老妇人拽住了胳膊。叶洵然回头,只见那老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拉住叶洵然的手道:「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钱请大夫,大人您懂医术,求您救救我的小孙儿……我给您跪下了……」说着便要给叶洵然磕头。 叶洵然最招架不住这种场面,忙不迭急道:「大娘您快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快别跪啦……」那大娘哪里听他,头磕得砰砰响。 满大街围观的人群倒是立马将注意力转到了叶洵然的身上。这个长相清秀身材修长的白衣年轻人,刚一身轻功飞身躲过了本该撞向他的马,又在人群前信誓旦旦地说孩子有救。于是大伙都朝着他起闹起来: 第77页 「救人要紧,快答应吧!」 「是啊是啊……瞧这小伙子的打扮,定是哪个仙家弟子,肯定有法术可以救活那孩子……」 叶洵然虽本意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惹上这样的麻烦,可是当下他已经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先答应下来,对那老妇人道:「行,行,我答应了……大娘你快起身,先把孩子抱回家吧。」 人群里这才欢唿簇拥着七手八脚去帮忙收拾满地的烂摊子,就好像那个年轻人刚刚答应救活孩子这件事是大家齐心协力的功劳一样。 答应救人就不能违约,这是叶洵然作为医者的准则。纵使他跟着这祖孙俩回到破败不堪的茅草屋里,替那孩子治病,一耽搁就是三天。 其实那孩子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就是突然受到冲撞又受了惊吓,一下子晕过去罢了。虽然灵隐山庄对于这类失魂病症有专门的药剂,但是叶洵然此行随身没有携带这方面的药材,只得亲自去药店里抓一些现成能用的慢慢给孩子治。 叶洵然本着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的道理,也没想着这家人能有钱还他,只不过他本就不多的盘缠经过这一折腾更加少了。眼看着孩子的病情开始稳定,叶洵然也终于开始有功夫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毕竟来姑苏城已经第三天了,自己的线索没找着一丝一毫,倒在这耽搁了多日。 告别大娘一家后,叶洵然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随手啃了一口白面馒头,感觉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他甚至开始想念起灵隐山庄的食堂来。他手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玄字十五的腰牌,其实他那天本是想在问清情况之后就把这块牌子还给魏辰星的,结果到最后魏辰星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块腰牌依旧握在自己手里。 叶洵然手腕上挂着的碎玉磕在腰牌上,发出细微清脆的碰撞声。一块玉,一块腰牌,这两样东西充背后夹杂着太多这两年内发生的事太多。如今悉数握在自己手里,叶洵然却更加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第56章 姑苏邱氏 日头正对着脑门晒,就算不热也很刺眼。叶洵然戴着笠帽一路向前,听着隔壁水路上热闹的货船划过,留下一串吴语软糯。叶洵然虽然听不懂,却心觉舒服,更是心里想着娘以前是不是也这么说话的。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了。 他踩进了一片阴影,准确来说是个人影,更精确来说,人影的形状是刚好正对着他站着的。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走停停的人很多,但保持一个姿势专门挡人路的就很少了。叶洵然抬起头,正巧看到那个人戴着笠帽也抬起头,一身白,一身黑,四目相对。 叶洵然觉察对方有备而来,而且还是个女的。 如果说以这一身黑衣的女子的眼光看叶洵然,感觉他像是个不知哪座山里出来的江湖小道长的话,那叶洵然看这个一身黑衣的女孩子,就更像个瞒着家里出来的臭丫头。 叶洵然不晓得怎么和女孩子打交道,他匆匆咽下嘴里一口馒头,不知道说什么,就干脆站着等对方先开口。 黑衣女子道:「喂,你跟我来。」 叶洵然:「……」 黑衣女子斜睨着道:「没听到姑奶奶说话吗?」 叶洵然心觉此人不善,但大街上人来人往,量她不敢胡来,干脆心一横道:「不来!」 说着就原地回头加快步子。走出三十步,身后都没人追上来,叶洵然回头左瞧右望,居然啥人都没有。 他心想:「莫名其妙!」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道黑影自屋顶从天而降,刚才那黑衣女子不轻不重点了一脚叶洵然的肩膀,然后一个鲤鱼翻身,落地前把叶洵然腰上坠的荷包抓了过去。 落地拔腿就跑—— 叶洵然一摸腰间已是空空无也,大喊一声:「你给我站住!」,然后飞身跃上马背追了出去。 沿河石板路,本就窄得要行人互相借道,骑马更是不好走的。叶洵然没追出多少距离便直接放弃骑马,踏过马背轻功上瓦。若说有人找他打架,叶洵然自然是要逃的。但是论轻功,他自诩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就这样在屋顶前后闪现,叶洵然步步紧逼,追出几里地,终于一把抓上贼的肩膀。 黑衣女子下腰轻巧一闪,转身时顺势推了叶洵然一把,附着一丝内力的手掌居然就能将叶洵然拍出两步之外。叶洵然踏着尖顶屋嵴吃到勐力闪躲不及,居然脚下一滑就要往下滚。忙乱中叶洵然负手拔出背上背着的寒霜剑直戳进屋顶的缝隙,借力重新站稳脚跟,这才稳住自己快滚出边缘外的身形。 只听到五丈高的屋檐下碎瓦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那黑衣女子嘴嘟得老高,气鼓鼓把荷包扔给叶洵然,一脸委屈不高兴。 叶洵然把寒霜剑重新插回背上鞘中,掂了掂荷包觉得重量没少,这才恼道:「我还没气呢,你这什么态度。」 黑衣女子道:「我本来是好好跟你说的,你非要跑。」 叶洵然拍着自己一路蹭黑的素衫道:「你那也叫好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打劫的呢……」 他心想:「也不是什么还以为,你就是个打劫的。」 黑衣女子不屑地哼一声道:「我的确没想到你轻功这么好,不过就是功夫实在烂了点,一掌就站不稳……」 第78页 叶洵然知道自己武功学得不好,但也不是谁说出来他都买帐的,特别是个被他抓了现行的小贼。 叶洵然道:「别废话,你把我引来是想怎样?」 黑衣女子道:「姐姐我实在等不及你磨磨唧唧这么多天,好说你又不肯跟我走,只能想馊主意叫你来了。」 叶洵然:「……」 黑衣女子道:「我问你,你来姑苏是为了找十多年前消失的伊家?」 叶洵然道:「没错。」 黑衣女子道:「那就对了,我爹让我在城外大道上等你,关照说要对你『尽力相帮』。我本想就默默跟着你看看有需要再现身,你倒好,慢慢悠悠这么多天一点也不急。」 叶洵然愕然道:「等下……请问姑娘的令尊是?」 黑衣女子道:「我姓邱,单名一个曲字。我爹叫邱扶风。」 叶洵然道:「你是邱掌柜的女儿?」 邱曲不以为然,「没错。」 叶洵然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毕竟萧陆离这一路跟他聊天聊地也没提到过为什么邱扶风还能和「消失」的女儿取得联繫。不过他立刻想起之前在隐贤客栈寻求他们帮助的时候,掌柜邱扶风在看到有关叶洵然身世的册子后表现出的异样的兴趣。 他到底想知道什么,值得动用自己的女儿来当「嚮导」?寻找到的真相会对自己的处境不利吗?叶洵然不敢多想,却也只能让自己先不去想。 邱曲看出了对方的心思,道:「你信也好,怀疑也罢。想好了就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娘。」 听到邱曲的娘,叶洵然心下打一个激灵。邱四娘和伊绎心曾是故友,多少都对伊绎心的下落有些了解,这一点让叶洵然有一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感。这两人年龄相仿,又相识多年。虽然因为邱扶风这烂事儿之后邱四娘赌气再也没联繫过对方,但是归根到底这件事赖不到伊绎心的头上。尤其是青俭堂怂恿江湖发动祁山围剿这件事过后,邱四娘每每想起此友便满心只剩下了唏嘘二字,甚至对自己最终没能帮上朋友一把而感到愧疚。 在邱曲把她爹的信送到邱四娘面前之后,邱四娘除了噼头盖脸骂了一顿邱扶风这个杀千刀的臭不要脸之外,倒是也破天荒地默认同意让邱曲去帮叶洵然。毕竟,这世上最有资格来翻这笔旧帐的人,也只有和风醉的这两个遗孤了。 这一次叶洵然没有掉头就跑,他没多犹豫便一本正经地跟着邱曲走了上去。毕竟线索这个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邱家隐在闹市之外,过桥三街后,早已没了船来船往的喧闹。叶洵然跟着邱曲踏进巷里,七拐八绕地进了一道不起眼的木门,门内院落虽算不上萧条,却有一丝陈旧与寂寥,抬头上书的「邱宅」二字几乎已经被磨灭一空。 叶洵然踏进一条腿,却又突然顿了一下,抬头似乎是为了再次证明自己没有看错——那刻着邱宅二字的门牌上有一道年代久远的剑痕,当年握剑之人似乎是想将那两个字拦腰噼开。剑痕虽然被木板的龟裂和尘土覆盖着,却依旧触目惊心。 是谁在此下的手,邱家又为什么把这样一块十分不吉利的门牌悬挂至今? 邱曲回过头,寻着叶洵然的目光所及之处望去。叶洵然回过神来时正巧与她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叶洵然觉得邱曲的眼底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只不过邱曲就这样站在原地等着他,什么也没说。 等到叶洵然重新跟上去,邱曲道:「我娘说了要单独见你,我就送你到那边门口,你自己进去。」 叶洵然道:「那你呢?」 邱曲指指另一边屋子道:「我饿了,先去找点儿吃的。」 邱曲说完就走,留下叶洵然独自面对闭合幽暗的院门,只能暗自嘆息,鼓起勇气去叩门。 让他有些惊讶的是,门居然没锁。叶洵然叩下的手停留在半空,只听门吱呀一声隙开了道缝隙。那木门被风吹开的噪音在原本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不和谐,叶洵然正思考进或不进之际,一个妇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怎么不进?」 第57章 烈火寒冰录(上) 叶洵然犹豫不决的一脚总算踏了出去。 一股扑鼻而来的药香! 叶洵然这才注意到这院中种了满园的草药,这味道若在旁人鼻中算不上什么特别的,可对于叶洵然来说,他一闻就认出了其中七八。而在密密麻麻的植被之后,一个中年妇人露出半个身形,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道:「总算是来了。」 叶洵然轻轻地「啊」了一声,着实没有想到邱四娘会对自己说这样一句话。 叶洵然虽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可毕竟已经在洛阳见识过邱扶风的为人,心知邱四娘也必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邱四娘这句话说得轻巧,可听者却觉得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把自己压得死死的。就好像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只能站在原地乖乖听训。 邱四娘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浇水,而这个动作也一直没有停下。直到她忙完了手中的活,这才重新回到叶洵然跟前,细细打量起他的脸来。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将目光从叶洵然的身上移开,倒不是说她有眼疾,只不过邱四娘太想从叶洵然的脸上找到些许昔日友人的印记。倒是将叶洵然瞧得浑身起鸡皮。 「……邱前辈好。」 第79页 叶洵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用这个称唿叫她。 邱四娘只点了下头。她的脸上没有欣喜,更没有悲伤或者怜悯,叶洵然甚至看不出她的表情。 邱四娘道:「听说你承袭灵隐山庄,主从医?」 叶洵然道:「是的。」 邱四娘道:「说说这里有多少味药材。」 叶洵然顿了一下,侧目扫了一遍院中后徐徐道:「这里有白朮,三七,白芷,黄岑,当归……血竭。 」 邱四娘厉声道:「我这里没有血竭。」 叶洵然没有被她这一句吓到,只缓声道:「院中的确没有,可炉子上是有的。」 说这话的时候,叶洵然将目光移向了廊下裊裊白烟。那里有炉子正在煎药。 邱四娘的目光和声音终于全都缓和了下来。「让我看看你的玉。」 叶洵然应了一声,将手腕上的红绳解了下来,递给邱四娘。邱四娘捏在手中摩挲了片刻,问道:「这玉原本是绎心的,另一半在何处?」 叶洵然道:「原本我与兄长各执一半,其中一块可能是丢了,如今便只剩这一半在我手上。」 邱四娘的眼里突然像有一丝惋惜,她将玉还给叶洵然,这才招唿他去廊下的小凉亭。 这院落原本便不能算大,只不过样样东西都小得很精緻。在那片百草园后,这只容得下两三人小坐的凉亭下居然还有一尺见方的潭水,红色锦鲤的影子在水下若隐若现。叶洵然恭谨地在邱四娘对坐处坐下,他解开背上背了一路的剑放在一侧,只觉得突然释放的肩膀这会儿酸痛难忍,忍不住皱着眉头用另一侧的手给自己揉了揉。 「不喜欢剑,何必一路背着呢。」说话间,邱四娘给他沏了杯茶。 叶洵然道:「前辈有所不知,此剑名为寒霜,它毕竟是师父……」 邱四娘道:「论它是什么,带着不用便是个累赘。」 叶洵然接不下话。 说话间,邱曲从门外牵着一匹马经过,她将马拴在叶洵然看得到的一根门柱上,之后又离开了。叶洵然认出了这是他的马。方才在路上为了追「贼」,他是把自己的马临时拴在了湖边的庭柱上。本想离开这里之后再去牵走,没想到邱曲先他一步把马寻了回来。 邱四娘看也没看他的剑,也没注意门外刚才经过了谁,只顾着自己不紧不慢地沏茶,继续道:「姑苏伊氏到如今已经分散了好几处,你来是要找谁,找到了要做什么?」 叶洵然道:「原本我的确想靠着姑苏伊氏这条线索找找有没有和爹娘有关的下落,但是我现在遇到了邱前辈您。」 邱四娘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我?我又如何。」 说到这,叶洵然面容着实有些惶恐,他毕竟不知道邱四娘愿不愿意听他说这些。 邱四娘似乎看懂了叶洵然的担忧,道:「既然来都来了,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得到了对方的应允,叶洵然这才道:「我想知道当年陆家为何一定要至我爹于死地,难道就因为我爹知道了他饲养人彘?可他当时早已经退出江湖,陆家何必要费这个功夫灭口?」 邱四娘漫不经心道:「你倒是了解得清楚。可陆闻天觊觎和风醉的功力许久,想抓他回去为自己所用,这你难道不知?」 「并不是这样。」叶洵然的眼底的光却突然坚毅起来:「虽然江湖对当年之事早已盖棺定论,虽然大家后来私下也说陆家是因为私仇才造谣天生异象皆因和风醉而起,从而灭了和氏满门。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所谓的陆家灭门之仇肯定没有这样简单,我爹当年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被人拼死追杀,我想知道这里的全部。」 邱四娘放下手中的茶壶,当她重新抬起眼睛看向叶洵然的时候,叶洵然突然从她的眼中感受到了森严的压迫。邱四娘道:「你又如何知道你的猜测到底几分真假?难道你就凭一个直觉就敢向我讨要你所谓的秘密?你到底从何而来的自信?」 叶洵然并不急于辩解,只顾自撩起衣袖伸向邱四娘的面前,那里赫然一道已经结痂的刀疤横在他的腕脉之上! 短暂的寂静中,邱四娘心下震颤。 叶洵然道:「我与兄长曾分别继承父亲的一半内力,我为水,他为火。这两股力量原本各自为阵,直到我为了救他,曾先后两次将这两股相冲的内力进行融合。自那之后,我时常能感受到两股内力在血脉中的冲撞,我没法控制它们,在这期间发过两次病。无奈中割腕放血,这是我兄长曾经使用过的办法。」 邱四娘收回目光没有说话,叶洵然将手腕重新藏回衣袖中,继续道:「我虽武学不精,却也知道相剋的力量本就无法在同一人体内并存。先不说现在我与兄长二人皆因此病而困扰,单论水火之力相融一身,修炼逆天而行,若成功便可天下无人能及。当年想要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肯定大有人在。所以我猜,父亲遇害与这件事一定脱不了干系。」 邱四娘终于嘆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你爹确实藏有一本秘籍。」 得到这个答案,叶洵然心下反而坦然。 邱四娘道:「在绎心先后生下你们两兄弟之后,他曾担心你们也和他一样携带双重内力,整日惴惴不安。可巧的是当你们二人长大之后,和风醉却发现你们只分别继承了他的一半内力,于是他本不想再将自己这一身逆天而为的武功传给后人,引起更大的江湖争端。 第80页 「可后来,他怕你们二人今后会因为这特殊的内力受到江湖牵连,所以便将双修内力的方法记载在了一本册子上,以备不时之需。这本册子,取名为《烈火寒冰录》。」 叶洵然道:「按照此书记载修习,就可以平衡体内水火之力?」 邱四娘道:「不仅如此,据说此法还可以触类旁通,融汇各种不同的五行内力。」 叶洵然道:「难怪江湖称他为魔。」 邱四娘嗤一声道:「可是人人又却都想杀了他,自己成为那个魔。殊不知成也天赋,败也天赋。倒不如像我这个老太婆一样,在这乱世之中偷得个逍遥自在……」 叶洵然道:「邱前辈可知这本册子现存何处?」 邱四娘犹豫了一下,最终却只端起茶杯道了句:「不知。」 叶洵然收起期盼的目光,微微垂头道:「邱前辈若是也说自己不知道的话,那恐怕这世上便再无人知晓了……」 邱四娘淡淡道:「这东西本就不该留在这世上。」 叶洵然坐了片刻缓缓起身,好似思忖着什么心事,凭栏站在凉亭那一尺见方的潭边。他的影子惊动了池子里的红鲤,红鲤甩起的鱼肚泛起一道光,扰乱了一池清波。 「我知道我无法证明自己是否有资格去拥有这本册子,也不确定就算我有一天找到它,我有没有这个能力拥有它。我只知道人心的善恶,就像我手中的药,可杀人,亦可救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邱四娘抬起眼睛。「那你又怎么知道,你会是佛,还是魔?」 「我不知道。」 第58章 烈火寒冰录(下) 「我不知道。」 叶洵然答得干脆。「可是我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自从我与兄长相认之后,江湖似乎有人凭藉我俩的病症多少猜出了些什么。兄长之前说……青俭堂的陆啸曾经找过他。」 邱四娘道:「青俭堂居然也知道了……那找到你兄长之后可有说了什么?」 叶洵然摇头道:「陆啸出言不逊,当场就被兄长打跑了。可难保这件事不会被陆闻天知道,我只怕他一旦动了这念头……我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我武艺不精,只怕无法在他手下自保。届时一旦被他所控,后果难料。」 邱四娘眉头紧锁。「你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陆闻天一心想称霸武林,他当年没有得逞之事,难保他如今不会孤注一掷,再冒一次险。」 此话落音,叶洵然转身立于邱四娘跟前,屈身恭敬道:「所以请邱前辈能否念在我母亲的份上,给晚辈指一条明路。」 邱四娘轻声嘆了口气,并没有及时向他做出任何答覆,而是在嘴角边碎碎念了几句话,听起来就仿佛梦中呓语。叶洵然一时间没有听清,不禁愣在原地。 只不过一会功夫,邱曲隔墙嚷着一声「来咯——」,脚步咯噔咯噔地就抱着一个黑布包裹跑了过来。 叶洵然心惊,方才居然是传音入密! 这原本是古籍中所记载的一种内功,传音之人只需发出极小的声音,就能凭藉内力将声音传递给一定距离内需要传递的人。只不过这传说中高深莫测的内功,居然被邱四娘如此随便地用来家里日常喊话用。这让叶洵然不禁对邱四娘的敬畏惧怕之心更深了起来。 只见邱曲捧着黑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凉亭石桌上,道了句:「这把剑娘保管了十多年,总算是有机会拿出来了。」 叶洵然道:「剑?」 邱四娘道:「打来看看。」 叶洵然以目光询问之:「我?」 邱四娘点头。 叶洵然轻手轻脚解开黑布包裹的结,包裹的黑布虽然陈旧,却丝毫没有沾染油腻杂尘,看得出保管此物之人必定十分用心。叶洵然突然想起方才不久前,邱四娘曾评价他背着一把不曾使用的「寒霜」剑一路累赘,没想到她自己却也藏着这样一把不用的剑长达数十年,真不知她刚才的话到底是说给叶洵然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而这包裹里头躺着的,则是一把通体银色的剑。 此剑的剑鞘与剑柄均为银底镂空雕花,花形为盛开的铃兰。剑身薄如蝉翼,虽饰着玲珑灵巧的花样,可却透着哀怨幽森的剑气。 邱四娘道:「你应当认得此剑。」 「是。」叶洵然道:「铃兰剑。此剑曾经的主人,人称,兰陵义侠。」 邱四娘道:「正是。」 叶洵然道:「邱前辈是要将此剑给我?」 邱四娘道:「不错。」 叶洵然苦笑道:「可是……我并不那么会用剑。爹的剑若由我保管,岂不会更多一件『累赘』之物?」 邱四娘道:「这把剑曾经是把杀人不眨眼的利剑,但我把它交给你,不是让你用它杀人。」 叶洵然道:「那是?」 邱四娘道:「十多年前,我亲手将你爹娘埋于祈山脚下蜀林地的山洞中,以此剑为钥,它可以打开暗洞。你要的册子……就在那里。」 临安城。 萧陆离独身一人在路上闲逛。他无拘无束,潇洒快活。 最近他比较闲,毕竟江凌一回去就被家里各种生意缠得脱不开身,江家长辈总嫌他和江湖人鬼混不务正业,萧陆离很有自知之明,除了江凌偶尔派人主动找他,其余时间他也懒得去江家自讨没趣。 第81页 他手中酒罈里的酒早已过半,却依旧面不改色。他在思考一件怪事,至少他认为这件事足够怪。 半天前,他在临安城的街角揭下了一张江湖悬赏令。悬赏人沈碌,他是认识的,而被悬赏的物品他也算认识——一条胳膊。而且还必须是玄九的胳膊。 萧陆离想起不久前曾在洛阳见过两个玄字门的人自相残杀,而在现场故意留下「玄字十五」腰牌的那个兇手到底是谁至今未果。萧陆离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肯定没有一条胳膊这么简单,而要解开这个答案,他必须要先去找一个人。 沈碌,江湖人称三更夜催命鬼。 催命鬼,尤其是三更夜的催命鬼,白天当然是不出现的。萧陆离之所以知道他在哪,是因为沈碌此人虽江湖臭名昭着,却也是个名副其实的酒鬼。白天喝酒睡觉,晚上才出去工作。 萧陆离和沈碌这两个酒鬼曾有缘在一张桌子上拼过酒,最后拼了一夜都没分出个你死我活,倒也从此成了两个只在酒桌上见面的浑友。萧陆离对沈碌的身份略知一二,却秉承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一直没在别人面前提起过。 这样一个人,萧陆离自然知道白天该去哪里找他。 萧陆离左手执令,右手提酒,沿着城里的主路一路走过去,果不其然在城里白天最热闹的酒坊角落里找到他。沈碌白天去喝酒是从不会把弯月飞刀带在身上的,所以更没有人会在大白天注意到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江湖人会是三更夜的催命鬼沈碌,当萧陆离把悬赏令和酒递到他的面前,打着瞌睡的沈碌眯开眼,竟然连眼皮都没往上抬一下,便道:「原来是萧兄。你来做什么?」 萧陆离自己搬了条长凳坐到他对面道:「我来给你送酒。」 沈碌道:「黄鼠狼。」 萧陆离故意四下望了一眼,明知故问:「黄鼠狼?大白天的哪有黄鼠狼!你看错了。」 沈碌不理会他刚见面就贫嘴,顾自把那坛萧陆离带来的竹叶青灌了几口然后抱在自己怀里,冷笑道:「你为什么要揭我的悬赏令?」 萧陆离微笑道:「那你为什么要玄九一条胳膊?」 沈碌面色潮红,醉醺醺道:「我与玄九以一月交货为限,超出一个月,我就要他一条胳膊。再超一个月,我要他一条腿。一月期限已超,他还未现身。」 萧陆离道:「一月为限,他要为你做什么事?」 沈碌道:「拿到九穗禾。」 萧陆离眼前一亮:「九穗禾?」 沈碌道:「没错,他欠大老闆一株九穗禾。」 萧陆离想了想,继续道:「那为什么不直接悬赏九穗禾?」 沈碌道:「这是大老闆要的东西,与我无关……我与他的约定就只有一条胳膊。」 萧陆离心想:「傻子。」 沈碌抱着酒罈子沉沉睡去,萧陆离赶紧摇了摇他的胳膊道:「别睡,等等,你的大老闆是谁?」 沈碌被他摇得头晕,昏昏沉沉地呷呷嘴,皱着眉头道出了两个词:「宣州城,袁韬。」 萧陆离放下手,不打算继续问了。这坛竹叶青里为他特地放进的迷药足够他迷迷煳煳睡上几个时辰的,萧陆离满意地走出酒坊,他的答案已经有了。 第59章 赵丫头 萧陆离托人给江家捎了封信便去了宣州,信里什么别的也没写,只说他这几日要去宣州城看个热闹,过几天再回来。江凌收到信的时候除了一头雾水,倒也没起什么旁的疑心。毕竟萧陆离整天神出鬼没,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只有萧陆离自己知道。 他本对江湖之事感兴趣的只有一些秘闻八卦,只不过自从认识了叶洵然之后,他便开始对那一档子关系乱七八糟的人格外关注起来。和风醉的传说他是有所耳闻的,若说他心下不想见识一下水火共生的内力那一定是假的。但是在此之前,他到底还是想亲自查出盗走九穗禾,栽赃魏辰星的人究竟是谁。 自从经歷了当年灵隐山庄剑铭大会事件,他与江凌最终追踪昔日仇敌在山下一别后,那个原本在江湖上臭名昭着的「玄字十五」这个代号,便在萧陆离的心里不经意间替换成了一个名叫魏辰星的年轻人。他与江凌年龄相仿,却因为截然不同的环境造就了两个相背而驰的人。若说江凌是因为五分可怜他而饶了他,那萧陆离更多的则是相惜。 至于这惜的究竟是什么,可能连萧陆离自己都未曾细想过。 萧陆离抵达宣州城已是傍晚,来之前他并没听说过宣州城袁韬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哪,家里几口人,田里几亩地,地里几头牛。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硬闯,城里的路七拐八拐,萧陆离牵着马走走停停,好像在逛街,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直到他停在一家不起眼的铁匠铺前,抬起头对着门口廊柱傻笑了一声——廊柱上有一把被人硬生生插进去,至今拔也拔不出来的匕首。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是他曾经干下的好事。 铁匠铺此时已经关门,萧陆离敲了几下没开,转头把马栓好,便用轻功悄无声息翻上屋顶。他看见后院里有光,这至少证明屋里有人,于是他顺着屋嵴一路飞身到卧房屋顶上,然后趴下,附耳。 与此同时,离他脸颊最近的一片瓦突然「砰——」地一声四散飞溅,萧陆离转身连滚两圈才得以躲过碎片的波及。待他还未站定,一道红影从屋檐下一闪而过,兵器冷光接踵而来,萧陆离陡然一记蜻蜓点水,勘勘落在离原地三步之外。 第82页 「赵丫头!是我。」 「知道是你。」 「那你还不收手?」 「杀的也是你!」 紧接着又是一串几乎让人窒息的连续攻击。 萧陆离刚开始还乐于认真招架,几招过后明显就疲了下来。动作之间也是能挡则挡,挡不住就躲,颇有不耐烦的姿态。见对方还是没有停手的意思,萧陆离干脆一记轻功飞身后退,落在十步之外。 萧陆离恼道:「你有毛病啊?!」 赵丫头道:「你再说一遍?」 萧陆离道:「我好歹是你师兄。」 赵丫头笑道:「你还知道自己有师门?」 萧陆离佯装委屈:「赶了一整天的路,连口茶水不给就算了,你还打人!」 赵丫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会儿回来是想干什么。」 萧陆离来了劲,心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你知道个屁。便道:「哟,那你倒是说说我想干什么。」 赵丫头道:「宣州城姓袁的刚死全家了,你就出现,你说跟你有没有关系……」 最后一个字还没完全说出口,萧陆离脑子嗡了一下,下一秒已经近身到对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不可能!你说袁韬死了?」 赵丫头摔手啐道:「疼!放手!给我放手!」 萧陆离没有理她,他眉头紧皱。「带我过去,现在!」 赵丫头听出他的话里再也没有开玩笑的语气,倒也知道这会儿若是再跟他对着干自己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便道:「你现在去也没用,袁家全家被灭,他自己倒跑了。」 萧陆离道:「跑了?」 赵丫头道:「没错。」 萧陆离道:「可知道是谁下的手?」 赵丫头道:「不知道,我的线索断了。」 萧陆离目光一转。「你在跟踪他?」 赵丫头道:「我在不在跟踪袁韬你管不着,但是你肯定在跟踪他。」 萧陆离不说话,他笑了起来。 赵丫头知道自己猜的没错,于是她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珠滴熘一转道:「要我带你去可以,老规矩,拿到的东西你三,我七。」 萧陆离愣了一下。他心想九穗禾此物并不是可以轻易分割成几成份的东西,赵丫头能说出这句话来,看样子对方要的和自己肯定不是同一样东西。若是这样最好,还管什么你几我几,先骗她带自己去了现场再说。于是萧陆离立马转身笑着道:「没问题。」 赵丫头倒像是没想到萧陆离这次能这么干脆地答应她的霸道要求,她道:「你想耍什么花招?」 萧陆离当下翻了个白眼道:「实话跟你说,我不是要找东西。你要的全归你,我只找他的人。」 赵丫头将信将疑瞟了他一眼,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对他道了句:「跟我来」。两人这便双双踏着屋嵴而去,遁入黑夜之中。 月黑风高夜,宣州城笼罩在一片静得发憷的黑暗里,唯独赵丫头一身暗红色在微弱的光线里亮得耀眼。 萧陆离这辈子怕的人不多,这姓赵的丫头算是其中之一。 萧陆离年幼时曾在江边被赵丫头的爹赵坤意外捡回过一条命,在那之后便在赵家屋檐下待过那么几年。当年赵家依附在几个大家族后专替主家做一些不敢为人所知的勾当。赵坤本有意栽培他将他收入门下,只不过萧陆离生性散漫又自诩不羁,总是过不惯有人管束的日子,成年后萧陆离毅然离开了赵家出来独闯荡江湖。期间赵家曾找过他几次,不过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后来赵坤出任务时出了意外,那时才刚举得动剑的赵丫头跌跌撞撞冲到萧陆离面前求他帮忙,而萧陆离只以为又是赵家想出的骗他回去的法子而置之不理。第二天赵坤丧命的消息传来,萧陆离失魂落魄地赶回赵家,以此背负上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罪名。 萧陆离怀着赎罪的心思又留在赵家照顾了几年赵丫头,又在赵丫头的央求下将早年赵坤所传之武功都悉数教给她,一直到多年后,两人因为观念的不同而又一次分道扬镳。 这一别数年,当萧陆离再次在江湖上听到有关赵丫头的消息,是在玄字门掌门卫玄死后——杀死卫玄的那把致命飞刀,出自赵丫头之手。 得知消息的那天萧陆离第一次夜不能寐,他意识到是自己亲手将赵丫头推上了赵坤的老路。替人办事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他不想过,也不想让别人过。 离弦的箭再也没有回头路,萧陆离视线里的这抹暗红,就像长久以来在他心里一直往外渗的血。他不敢想像,如果赵丫头之后也和赵坤一样有意外的那一天,那时的自己还能独善其身吗? 报恩寺巷六号钱庄,袁宅。 大门紧闭,一片死寂。 萧陆离匐在三十步之外的屋檐上,从里到外仔细查看了遍周围的情况。今夜无风,视线所及之处就连一棵草都纹丝不动。可越是这样,萧陆离越觉得杀意四起。 袁韬跑得匆忙,很可能走时身无分文。他一定会回来取东西,所以杀手必定不会走得太远。 萧陆离轻功翻墙而过,落地无声。 紧随而来的赵丫头在落地前便皱着眉头捂住口鼻,院子里虽然已经看不到尸体,却瀰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 谁能想到一夜之间,这座昔日光辉的钱庄便成了一座凶宅。 第83页 萧陆离就站在院落中央,没有刻意隐藏掉身形,也没有放轻脚步声。他现在就像一个活靶,等着黑暗里某个人的现身。 圆月本是藏在云后的,一阵风把云吹散了去,月光倾泻下来,空地上映出一个正站在屋檐上的人影。 萧陆离还没来得急抬头看清那人影的模样,屋檐上的黑影就跃了下来,利刃发出的冷光一闪而过。速度之快,几乎让人无处藏身。 萧陆离借着微弱的月光却看得清楚,他暗唿一声道:「夺命鬼影!」 第60章 沉冤(上) 「又是夺命鬼影!」 一招未中,黑影重新遁入黑暗中,危机四伏。 萧陆离心下暗唿,看来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害死袁韬全家的一定就是当下与他最有瓜葛的逃债鬼,玄字第九! 此时萧陆离心中已有想法,他转头对赵丫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走一步。赵丫头心领神会,暗暗退后。随后萧陆离大摇大摆对着空地道:「出来吧,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黑暗中一人声音嫌恶道:「怎么又是你。」 萧陆离轻笑了一声道:「这句话该我问你,居然又是你?」 玄九重新现身到屋顶,道:「你最好不要打扰我的好事,快滚。」 萧陆离四下观察了一圈,突然耍无赖般往旁边石凳上一坐,瘫着身子不起来了。他对着玄九招招手道:「哎呀,月色正好,下来吃酒啊?」 玄九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萧陆离道:「实不相瞒,我今天带着悬赏令而来,来取你的……左手。」 玄九道:「左手?」他的声音迟顿了一下,又道:「你是袁韬派来的?」 萧陆离笑眯眯道:「你的悬赏令满大街都是,何必要派?我想如果你今天没有栽在我手上的话,估计过几日也会栽在别人手上的。」 玄九低声呵道:「那你就试试看。」 话落,刀光剑影一闪而过,锋刃碰擦的尖锐声划破耳际。 玄九本就善于在黑暗中偷袭,出手之间更是毫不留情,招招致命。好在萧陆离早就对玄字门的武力有所戒备,只见两道人影在院落中前后翻腾,速度快到让人看不清彼此身形。 两人势均力敌,打得热火朝天,萧陆离还不忘套对方的话。 萧陆离道:「九穗禾在你那吧?」 玄九道:「你管不着!」 话未落定,玄九勘勘一击擦过萧陆离的颈项之间,带起几缕飞扬的青丝。 萧陆离后翻而立,定住身形道:「你这就是承认了。」 玄九道:「你果然是为了九穗禾来的!」 萧陆离笑道:「此言差矣,我是为了你的左手来的。」 萧陆离手中长剑朝玄九胳膊刺去,却也只挑到对方衣角,近不到肉身。 今夜月色时而明朗,时而藏于云中晦暗不清。院落中没有掌灯,若是普通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怕是已经成了半个睁眼瞎,可隐于一旁的赵丫头却是生得一副夜猫子般的眼睛,一招一式瞧得清清楚楚。 她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和当时杀卫玄时一样的机会。 萧陆离在几次尝试后发现自己无法在武力上完全牵制住玄九,他心知如果保持这样的步伐下去,一旁的赵丫头没法找到合适的机会出手。于是他改换以退为进,以三招为一个循环,前两招进攻,第三招后退,周而復始。 果不其然,三轮循环之后,赵丫头在萧陆离第九招后退时突然现身,在玄九将自己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进攻的间隙,从指尖掷出两支毒镖,其中一支正中玄九脚腕! 玄九脚踝一软应声跪地,只听「叮——」地一声脆响,手中武器脱手滚出半臂距离。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输!」玄九想爬起来,受伤的腿却完全使不出力。他抬起头狰狞地看着萧陆离道:「你对我的腿做了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萧陆离快活地拍拍手,一旁赵丫头则慢悠悠从暗地里走出来。赵丫头双手抱胸看着玄九道:「别动,镖割断了你的脚筋。你要是再乱动的话,镖毒发作,连腿都保不住啦……」 玄九道:「你们居然暗算我……」 萧陆离摇摇手道:「以牙还牙,以毒攻毒,没想到还挺有用哈。」萧陆离回头瞧了一眼赵丫头,看她不知道从哪掏出指头粗的麻绳熟练地把玄九捆到就近的廊柱上,不禁在心里感嘆这丫头几年不见功夫见长,看样子当年卫玄死于她手并非巧合。实在是不好惹,不好惹…… 等到玄九毫无还手之力时,萧陆离凑近到了他跟前半步距离,开门见山道:「九穗禾在哪?」 玄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杀了我。」 萧陆离道:「啧……开口闭口杀人,我不喜欢。我重新问一遍,九穗禾在哪?」 玄九大声吼道:「你杀了我!」 萧陆离面露嫌弃地扭开头,脸上常年挂着的那一抹玩世不恭的表情突然消失了。也就是那么一瞬,他拔出藏在靴子里的刀子在玄九被反捆的手腕处划了一道。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玄九痛到发颤的身体整个佝偻下去。 萧陆离道:「先废你一只左手,你再多一句废话,右手手筋也别要了。」他把还在滴着血的刀子横在玄九右手手腕口。「剩下这只手还要不要,你自己决定。」 第84页 玄九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留下来。他压抑着愤恨道:「东西还在洛阳聚珍坊。」 萧陆离道:「还在聚珍坊?」 玄九道:「我从聚珍坊取出后,换了个身份重新存了进去。」 萧陆离听罢,突然伸手在他胸口一阵乱掏,趁着玄九对他再次破口大骂前把一张纸摸了出来。打开一看,果然是聚珍坊的存取字据。于是萧陆离重新露出人畜无害的开心脸对他笑笑,捏住他被反手捆在背后的血手,在字据上生生按下一个血红的指印。 萧陆离起身轻描淡写道了句「谢啦」,仿佛刚才动不动就挑人手筋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样。玄九自己是走不了了,他被废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以后就算不是废人也算半个残疾。他抬头看了一眼萧陆离,双眼暗淡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东西你也拿到了,把我杀了吧。」 还未等萧陆离开口,赵丫头先道:「玄字门重要案犯,活的值八十两,死了的不值钱,待我这就去找衙门来,领赏钱玩。」 这边两人还在就着微弱的月色看那张字据,直到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撞破黑夜的寂静。萧陆离回头之际,就看见玄九在用自己的脑袋撞石柱,一记重过一记,殷红的血从头顶而下布满整张脸。 萧陆离忙着轮起一脚踹上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上半身踹歪过去。「寻什么死!」,他揪起对方的衣襟,发现居然已经断了气。 赵丫头看得咋舌,心想这人为了不进衙门倒是对自己真下得去手。于是她憋了半晌终于闷闷吐出几个字。「……倒是干脆。」 萧陆离道:「罢了,反正东西拿到手,倒不算太便宜这小子。」 「可怜我一下子损失了六十两白银。」赵丫头哭丧了脸。「不过这袁韬也不是善茬,家里民脂民膏搜颳了一屋子,我这就去寻些来填他的空,顺便守在这逮这条肥兔子。」 萧陆离嘆了口气道:「剩下的随你处置吧,我这就去处理九穗禾的事。」 赵丫头眼珠子提熘一转朝他望来,冷冷哼一声道:「好一个江湖传闻许久的千年九穗禾,你把我都给瞒了。老实交代,你要找它做什么?」 萧陆离干净利落道:「物归原主。」 赵丫头「呸」了一声:「鬼信。」 萧陆离无所谓道:「嗯,你不是鬼。」 「你!」 赵丫头还想再追,萧陆离轻功反身飞上屋顶。「不跟你闹了,再过些日子,九穗禾的去向自然公之于众,到时候你就知道我骗没骗你——你万事小心,后会有期!」 赵丫头搞不懂萧陆离臭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不关她的事她也不想多问。 萧陆离清脆的脚步声从房梁飞出墙外,消失在夜里。 第61章 沉冤(下) 两天后,萧陆离果不其然没有食言,他在取到九穗禾的第一时间就毫不隐瞒地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灵隐山庄得知消息的当天便派人下山来寻,最后,在洛阳城隐贤茶舍,众目睽睽之下,萧陆离大大方方地把九穗禾还给了灵隐山庄的弟子们。 最重要的是,免费。 隐贤茶舍的老闆邱扶风始终在一旁默默围观着,直到交接的最后他都没站出来有任何表示,顶多就是听到免费两个字的时候挑了下眉,便再无其他。 毕竟他知道,萧陆离从不做亏本买卖。若说他做了这种天大的好事不要钱,可信度比村口大母猪上了树还低。 司宸从萧陆离的手中接过装有九穗禾的匣子,出于礼貌恭敬地朝萧陆离行了个家礼,并且互相寒暄了几句。无非就是一些:「我替灵隐山庄谢过萧公子」,「言重言重,江湖道义不必多礼」,「今后萧公子若有难处,灵隐山庄必定出手相助」……等等,等等。 其实萧陆离知道司宸不是真心谢他,起码在态度上。毕竟先前在护送血芝这件事上,司宸就对这个动不动喝多了胡来,一路还为了酒钱坑蒙拐骗的江湖剑客没什么太大的好感。只不过出于灵隐山庄与临安赤玉堂之间的交集,他对萧陆离还算三分敬意。萧陆离自称无师无门,这个人情便理所当然地送给了江凌和赤玉堂。 一旁的邱扶风倒是好奇一个问题,到底萧陆离是受了江凌多大的恩惠,才能值得他如此报答? 九穗禾物归原主,兇手玄九自毙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临安也才多花了一天时间而已。江凌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萧陆离信里所说的去「看个热闹」是这么一件事。气得他在堂中来回踱了三圈步,只嚷这么有趣的事居然不叫上他一起。直到堂外管家不紧不慢走过来道:「少堂主,门外有人找。」 江凌不耐烦地摇摇手道:「哎呀又是昨天那帮说客,货款的事儿早说了让他们找丁总管。就说我不在,不见不见……」 管家也不恼,依旧不急不慢道:「不是昨天那几个人。来者姓叶,从姑苏而来,他说报了姓氏你便知道了。」 江凌脑筋一转,倏地转头眼神一亮。「原来是叶小兄弟!」 叶洵然和邱曲两人离开邱四娘之后自姑苏一路往西南行,途中必定经过临安。叶洵然本不想打扰江家的,只不过半日前他突然在路边驿站听闻灵隐山庄九穗禾物归原主一事,且此事乃一位名叫萧陆离的江湖剑客所为。叶洵然心想江凌必定知道原委,便决定找江凌问个仔细。谁想到江凌还真是一问三不知,就算知道的也不比叶洵然一路上听来的多多少。 第85页 客厅,江凌皱着眉头捻着茶杯,手里就差把杯口搓出泥来。这才道:「你若是想知道原委,我立马托人往洛阳捎个信,让他赶紧回来。」 虽然这话说的,明明自己比叶洵然更着急的样子。 叶洵然笑道:「江兄,我捎个信给司齐师兄也是一样的。再说事情尘埃落定,一切顺利,早知晚知也无所谓。」 江凌有些不易察觉的沮丧道:「话是这样说没错。只不过萧兄这次实在不厚道,事前什么都不说,等他回来我必定问他个明白。」他砰地一声把茶杯磕在桌沿上,转头时又注意到了一旁的邱曲,想起她爹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邱扶风,立马又坐稳了身形道:「抱歉,我一个激动,让邱姑娘见笑了。」 邱曲倒也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坐在一旁听了几个来回便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原委,她道:「能在江湖上一夜成名的人不多,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这个萧哥哥是何许人也。」 「这事儿容易。」江凌又起了劲儿。「萧兄生平最喜欢有人夸他,何况是个姑娘。你们在这住两天,我这就给他捎信。」 邱曲瞟了一眼叶洵然,又笑了起来。「我虽愿意等,只怕是洵然哥哥不肯。还是等我们从蜀林地回来之后,再来叨扰萧哥哥好了。」 邱曲个子不高,生得古灵精怪,说话声音也像铃儿似的清脆,让人不由自主就愿意把思路顺着她的话继续走。 江凌这才想起来叶洵然姑苏之行必定有了收穫,他重新面向叶洵然,郑重其事道:「你所寻之事,是否已经有了方向?」 叶洵然点头。「是的,多亏了邱曲的娘亲。」 江凌道:「就是方才邱姑娘说你们要去的蜀林地?」 叶洵然道:「邱前辈说,那里是我父母的埋骨之处。」 江凌一脸顿悟道:「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还是等你们回来之后再细聊。你们且先坐着休息,我这就让管家多准备一些物资给你们,路上也好应急。」 叶洵然起身致谢道:「本无意打扰赤玉堂,却又平添了麻烦,谢谢江……」话未说完,却被江凌拦了下来。「你我认识已久,从前我称唿你为叶小道长,如今你离开灵隐山庄,我们自当可以兄弟相称。你要再这么生疏,我可不欢迎你喽!」 话说到这,叶洵然便也不再多做推脱,只好由着江凌吩咐管家前后奔波。 等到江凌重新踏进客厅时,手里已经捧了一堆的行李忙着塞给叶洵然。叶洵然粗看了一眼,只觉得包裹里沉甸甸什么衣食住行的东西全给他塞了进去。他不由致歉道:「我们路途遥远,真的用不上这么多东西,再说……」 江凌把手捂在包裹上,不让叶洵然有机会推卸掉。「谁让你背着啦,我刚才听说我们有一艘货船正好要往西南方向去,顺道载你们一程,也省得舟车劳顿。」 叶洵然似乎没有想到此行给江凌平添了不少的麻烦,有些惶恐却也盛情难却。不过邱曲倒一脸轻松自在,毕竟她的任务只不过带叶洵然到达蜀林地,江凌的帮忙,本就不是需要她来还的人情。 赤玉堂虽为江湖名门,列入武林世家。可早在江凌的爷爷掌事以来,江家便也逐渐走上了经商的道路。赤玉堂本就有江湖的人脉和资源,再加上离姑苏和杭州都近,天时地利顺风顺水。故江家虽为半路起家,却也一路太平,生意基本没吃过大亏。 江南这一带运输货物大多走水路,赤玉堂也不例外。通常江家有自己的走货镖队,可偶尔也有调剂不过来时借用别人家的。比如这次往西南去的货船,江家就临时借了一队生意伙伴的。江凌原本不知情,只不过几人到了钱塘码头,抬头只见货船上的伙计们正忙忙碌碌人来人往,桅杆顶悬着的一面枣红色旗面,一条白色流水样龙纹跃然在上。 叶洵然道:「清龙镖局的旗子?」 # 烈火寒冰录 第62章 行路难 江凌听着就是一愣,抬头一看发现这还真就是清龙镖局的旗子。 清龙镖局本在钱塘这一带的业务就很广泛,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会接到江家的生意。 这会儿江凌还发着愣,叶洵然就迳自登上了船,他胸口仿佛提着一口气。他的目光几乎扫过船上所有的伙计,最终在自己的内心前败下阵来。 他回头,对着江凌抛来的询问的眼神摇了摇头。 魏辰星没在这里。 ——也还好没在这里。 叶洵然有些庆幸,却也有些失望。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希不希望再见到他。 叶洵然走进船舱,把江凌给的一堆行李都拖进去,然后又转头去接邱曲手里的那些。货船的船舱通常来说更大更空旷,为的就是能放进尽可能多的货物。理货的伙计们来来回回,直到船舱里一切角落都满满当当,他们才各司其职,其中一些人下船离开码头,另一些留在船上一路随行。而江凌站在码头,等着和自家的车队一道回去。 叶洵然和邱曲二人站在船舷旁,望着江凌在码头上朝他们挥手喊道:「叶小兄弟,后会有期!记得到了之后给我捎信儿,找不着邮差就把信交给伙计们,让他们带回来……对了,如果一路上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好玩东西也一定记得带给我!」 叶洵然不住地道:「好,我记住啦,全记住啦。」 第86页 三人道别完毕,江凌牵上马缓步离去,身旁一个灰衣年轻人悄无声息地与他擦肩而过。江凌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正如他从不注意路上任何一个行人一样。 灰衣的年轻人自然而然地登上船。 船夫朝他点点头道:「魏小镖头,齐了吗?我们准备开船了。」 那年轻人点头应允道:「齐了,走吧。」 周围几个伙计迎上来笑道:「定是阿真拦着不让你走,才耽搁这么久。」 「没有。」年轻人摇摇头,眼里流露出的却分明没有任何说服力。 他抬起头,正撞见叶洵然从船舱里走出来。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无巧不成书的事情——你越是想躲什么,就越是冷不丁地就给你当头撞上了。 他眉头微蹙。 叶洵然也明显一愣。 「你怎么……」,「你也……」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一旁的伙计原先没有认识叶洵然的,只当是他们的魏小镖头见着队伍中有生人起了误会,这会儿便七嘴八舌过来做起了解释。邱曲闻声而来,混在人堆里不知所以然地看热闹。 伙计们的解释足够证明事情的原委了,也省去了叶洵然自我解释的必要,只不过两人不久前刚刚经歷过不欢而散,魏辰星的突然出现让叶洵然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魏辰星朝身旁给他做解释的伙计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话,便自顾自去船尾的甲板上忙活。仿佛叶洵然与他而言只不过就是东家顺带让他捎一程的客人,仅此而已。 叶洵然望着他的背影如鲠在喉,直到一旁有人好心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们魏小镖头就是这性格,不爱说话」,叶洵然这才:「啊……」了一声,默默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随后邱曲掀开门帘尾随而来,坐在叶洵然对面道:「他是谁?」 叶洵然道:「魏辰星。」 邱曲道:「他就是魏辰星?」 叶洵然道:「不过在这里,他应该叫魏晓风。」 邱曲眼眸一转,笑道:「有意思。」 可叶洵然并不觉得。 相顾无言,倦意铺天盖地而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叶洵然被邱曲从船舱里叫出去吃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觉睡到了暮色降临。 夜晚的江风有些凉意,叶洵然不禁打了个寒战。 船上点起了油灯,在风中忽闪着橙红色的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裹挟着食物的香味刺激着人的味蕾。 叶洵然穿过人群,没有看到魏辰星。 「你们的……魏镖头呢?」他接过别人递来的一只碗,试探着问。 对方道:「他说不饿,坐船尾吃风呢。」 叶洵然顺着那人手里扬起的饭勺给他指的方向,确实看到一个模煳不清的身影萧条地倚坐在栏杆上。 那人收起手里的饭勺继续道:「不用担心,我们已经给他留好菜喽。」 叶洵然这便应了一声,和船上其他伙计们一起草草吃完了饭。直到甲板上的人群渐渐散去,东方的江面圆月升起,四周一片寂静。 叶洵然掌着一盏灯,朝船尾走去。 或许是过去长久以往的习惯,魏辰星一年四季总是穿着一身灰黑色的衣服,放在人群里会完全忽视他存在的那种。他的身材偏瘦,站直了个头比叶洵然略微高那么半节手指。但是叶洵然似乎觉得每次站在他旁边时,他投射下的阴影总是比自己的要高大上几分的。 魏辰星一早就听到叶洵然的脚步声了,直到他走到自己跟前,魏辰星才把目光从漆黑的江面上转过来。他的眼底映着叶洵然手里灯火的光芒,像极了无数个夜里他发病时走火入魔的样子。 叶洵然犹豫了那么一会,道:「你过得还好吧。」 魏辰星道:「我很好。」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话中携带的任何情绪。 叶洵然道:「我……向你道歉。先前都是因为我心存偏见才对你说了那些话,请原谅……」 魏辰星没有接话。 叶洵然顿了顿,继续道:「好在如今九穗禾的事已经昭告天下,江湖都知道玄九才是幕后黑手,再也不会有人把你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了。」 魏辰星轻轻地笑了笑,道:「魏晓风……原本就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魏晓风才是他真正的名字,而叶洵然所说的事自始至终都与他毫无干系。可叶洵然知道,他极力想抛弃的,又怎只会是这区区一个名字而已呢。 叶洵然不由得垂下眼。 魏辰星道:「蜀林地穷山恶水,不适合你这样的人去。」 叶洵然道:「我这样的人?」 魏辰星道:「灵隐山庄的人。」 叶洵然道:「为什么?」 魏辰星淡淡道:「林地里瘴气太重,习武修道之人最忌讳这样的风水。」 叶洵然轻轻「啊」了一声,对他这句听上去一下子分辨不出到底是关心还是嫌弃的话颇感意外:「没关系,我主修的是医,不会有事的。」 魏辰星听罢面无表情,又把目光移向漆黑的江面,也不搭话,浑然一副随你去吧的样子。 话说到这,叶洵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精巧琉璃瓶递到魏辰星的面前,道:「这个给你。」 第87页 魏辰星回过头微微一愣。 「……匀息散?」 叶洵然点头道:「没错,先前给你的应该早就用完了吧。」 魏辰星几乎只是用了片刻犹豫就决定接了过来,然后不由自主地攥在了手心里。这个药对他来说太珍贵了,珍贵到几乎可以瓦解他心里的最后一点无谓的逞强。 「……谢谢。」 叶洵然笑道:「无妨。」 叶洵然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被江风吹起了一段衣袖,魏辰星眼角一瞥,居然就看到了他腕口雪白的绷带,在明朗的月色下格外刺眼。 魏辰星心里一惊,他看了看自己手里攥着的匀息散,突然一把抓住叶洵然的手道:「你的手……」 叶洵然想收手,却没有挣脱成功。 魏辰星看着那紧紧缠绕在对方手腕上的绷带质问道:「这瓶匀息散你原本是给自己用的?」 叶洵然也被他的反应惊了一跳,缓声道:「没关系,匀息散并不是复杂的药,我可以找材料继续做的。」 魏辰星蹙眉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洵然的手腕被他捏得有点发疼,再加上伤口原本就恢復地不算太好,不由得轻轻「嘶」了一声。魏辰星反应过来立马放手,他的表情突然显得复杂晦涩,甚至连彷徨的目光都不知道该停留在哪里。 叶洵然揉着伤口轻声道:「我的情况没有你那么严重,再加上我会调理,很难得才会犯一次……这伤口是因为上次来得太突然,我……」 「是因为我吧。」 魏辰星突然打断他的话。 叶洵然「啊?」了一声。 魏辰星道:「我犯病时你替我匀过两次内力,这股力量在你的身体里你也抗衡不了,所以你也开始犯病。」 叶洵然没有其他藉口反驳。 魏辰星恼道:「我早就让你不要管我。」 叶洵然道:「我你知道我不可能不管你,我是大夫。」 第63章 诉衷心 魏辰星别过脸去。 他知道自己说不过叶洵然,他也懒得废这个无用的口舌。 他攥着手心里那瓶匀息散,甚至从心底里悔恨自己刚才为什么把它接过来。 他心绪难平,拳头落在船舷上,愤愤骂了一句「该死」。 叶洵然发现自己似乎突然能理解魏辰星的处境和想法,他道:「其实这样也好,至少我能把自己当成病号慢慢医,你别急,总有一天我能找到对症的办法。」 魏辰星听不进去,他心里恨。他恨自己一身邪火怪病害人害己,恨自己莫名其妙又欠了叶洵然的人情。明明自始至终都没想受任何人的施捨,明明想脱离玄字门的束缚从此孑然一身流浪江湖,却不停地给别人制造着恐惧和麻烦。 无论是对叶洵然,还是谢真,这些人无端对他的好,他都一直在被迫亏欠着,无法偿还。 这让他无比痛苦。 叶洵然道:「你……何必总是一个人强撑着呢。」 魏辰星抬起低垂的头,背倚在栏杆上幽幽道:「你知道我连死都死不掉的感觉吗?」 叶洵然看着他的眼睛,不解何意。 「每次犯病,我都想一死了之,可我总是在痛死之前忍不住割脉放血,然后继续苟活一段时间。」魏辰星语气中带着颓废的笑意。「我的出身,师门,命运……甚至我这条命,我都没有勇气去选择我要的结果。」 叶洵然道:「什么是你要的结果?」 魏辰星不接话。 这个问题,他在一个人独处时想过无数遍,无数遍都没有合适的答案。 也许是出生在寻常人家,家世清白。一生幸福安宁,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 也许是家门显赫,拜入名门贵师之下,在江湖有着人人敬仰的地位。 可是他仔细想来,这些就真的是他想要的结果了吗?好像又不全是。 魏辰星又一次垂下眼帘。 叶洵然道:「你要的那些,现在也可以选的。」 「现在?」 叶洵然点头。「魏晓风所拥有的一切,就是你的选择。」 魏辰星默念道:「魏晓风……魏晓风……」 他念着这个名字,好像他们正在讨论另外一个人。 清河坊但凡认识魏晓风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是清龙镖局里年纪最小的一个镖师。这个身份用久了,连魏辰星自己都快忘了自己以前叫什么了。 他想起自己在山间破晓的清晨里随手给自己起魏晓风这个名字的经歷,不由觉得嘲讽。 魏辰星自嘲道:「只不过就是个名字。」 叶洵然道:「是啊,我们俩的名字,就连姓都是编的。只不过就是个代号而已,叫什么又有什么区别呢。」 叶洵然的话虽然不算中听,可魏辰星却觉得想通了什么东西。 叶洵然继续道:「如果这样会让你过得更舒服一些,那就继续选择以魏晓风的身份活过下去就好了。」 魏辰星听罢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深吸一口气又将它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吐完。他的仿佛心里放下了什么东西,舒坦多了。 他在彷徨间渐渐发现,其实自己想要的只不过是拥有选择的权利。至少无论结果成败,他有努力去追寻自己愿望的自由。那是他过去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第88页 仅此而已。 待到叶洵然回到船舱里时,邱区正坐在烛火旁磨她那把藏在袖中早就被擦得蹭亮的匕首。看到叶洵然回来,她笑道:「冰释前嫌了?」 叶洵然一愣,佯装恼道:「你居然坐在这偷听!」 邱曲道:「这船隔音不好嘛,你俩又没在说悄悄话,你们离我就隔了一扇竹帘子,我想不听都难啊。」 见叶洵然懒得和她置气,邱曲凑上去道:「他不问你此行去做什么,你自己也不说?」 叶洵然道:「去蜀林地是我一厢情愿的事,前路茫茫,我们此行一切都是未知数,还不如等真的找到什么结果,回头再与他细说。」 邱曲道:「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愿意和你一起去呢?」 叶洵然道:「他原本就记不得儿时的事情,过去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他想拥有新的生活,我尽量不去打扰他。」 邱曲一脸无趣,瘪嘴道:「你这人还不是一样,什么都自己扛着。」 叶洵然道:「这不一样,这只是我们各自的选择罢了。」 邱曲碎碎念道:「我没觉得哪里不一样……」 虽说叶洵然和魏辰星两人的嫌隙通过那晚的谈话缓和了不少,但不知道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至少白天在人前他俩是绝不以兄弟相称的。 江湖上的好事者无处不在,又有先前青俭堂陆啸听闻魏辰星乃和风醉遗孤的传闻而上门挑衅的经歷。「谨言慎行」这四个字牢牢贯穿两个人的脑子,从此绝不敢再对外透露过半个字。 清龙镖局的货船一路还算顺风顺水,临到蜀南,叶洵然和邱曲二人半道择一处补给码头,决定剩下的路从此改换陆路。魏辰星送他们下了船,临走时只不过道了句「有事去清河坊找我」,便默默返回船上。 叶洵然点点头,后又补了一句:「我现在暂且居无定所。药,我以后定期寄一些给你。」 魏辰星离去的背影突然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叶洵然瞧着他发愣的背影,只觉得时间好像突然慢下来似的。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魏辰星才转过身来,他的脸色充满了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叶洵然不解。 魏辰星道:「其实那晚,我带着解药去了。只不过我到的时候……你的师父已经……」 叶洵然先是一愣,继而突然明白了当初司齐师兄为什么突然对他改变看法,还会说他有难言的苦衷。 原来师兄早就察觉到他那晚曾经来过。 他来过,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叶洵然突然全部释然了。他微微一笑道:「谢谢,我知道了。」 魏辰星点了下头,相顾无言中仿佛隐去了千言万语,随后都包含在他「嗯」的一声回应里,再不用多说其他。 船离开码头时,叶洵然看到有一个人缓缓站上船尾,一直凝视着码头的方向,直到消失在江面的拐角。 叶洵然的嘴角终于扬了起来。 邱曲故技重施,问道:「冰释前嫌了?」 叶洵然道:「嗯……」 第64章 瘴林 叶洵然和邱曲二人自蜀南驿站起,骑马顺官道一路而行,绕山过水,约莫七日之后,行至山脚一处破败的村落。 深秋的黎明,树叶变黄枯萎,马蹄踏在厚厚的松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显得空无一人的林中更加异常萧索。山里降起了霜,叶洵然下意识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 邱曲勒马停住,道:「去村里头问个信儿。」 叶洵然点头道:「好。」 哈出的气凝成了一团白雾。 若是山外的村子,清晨这会儿早该热热闹闹,炊烟裊裊了。可这山脚的村子寂静无声,既无炊烟,更无人烟,仿佛空城一般。叶洵然边行边想,若不是瞧见这些屋子周围确实存放着些用于过冬的粮食,他们大概是要把这儿当成鬼城直接绕路走了。 或许是觉得心里发毛,叶洵然像是故意想搞出点声儿似的道:「哎,你说这村子里真的有人住吗?」 邱曲不做声,好像没听到他说话似的。叶洵然只好紧跟其后,过了半晌只见邱曲勒马停在一处茅棚前。道了句:「就这儿了。」 叶洵然道:「这儿?哪儿?」 邱曲道:「有人的地方啊。」 叶洵然又瞧瞧那破棚,确认和之前看到的那些屋子毫无区别。 还未等他开口,那破棚里居然真的慢悠悠走出一个佝偻老头来。叶洵然心下惊奇,转而想起邱曲确实有传音入密的本领,耳力胜于常人。想来刚才肯定是靠自己听不出的细微声响才确定哪间屋子有人的。 此时只见佝偻老头蹒跚移到栅栏边问道:「你们啥事儿呀?」 叶洵然道:「老人家,这儿这么多屋子,就您一个人吗?」 佝偻老头好似听不清,一脸迷茫望着他。 叶洵然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 佝偻老头恍然大悟。回他道:「都出去喽。」 叶洵然道:「去哪儿了?」 佝偻老头侧着耳朵道:「啥?」 叶洵然嚷嚷道:「我问,他们去~哪~了~」 佝偻老头「哦」了一声,指指山对面的一个方向道:「到鬼林子里去喽。」 叶洵然道:「鬼林子?」 邱曲眼咕噜一转,问道:「老人家,为何称那里是鬼林子?」 第89页 佝偻老头摇摇头,嫌恶道:「那林子……晚上要吃人的。」 叶洵然越听越煳涂。「既然鬼林子吃人,为何其他人都要去呢?」 佝偻老头耳朵不行,话也说不清。叶洵然听了好一会儿,才差不多听明白。老头的意思是,村里的青壮年最近白天都被一个老闆雇去那鬼林子干活去了,说是那老闆要找林子里一个什么东西。至于老闆是谁,老闆要找什么,这佝偻老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邱曲思忖道:「来的一路从未听说山里有什么鬼怪。这晚上吃人的鬼林子,恐怕就是个瘴林。」 叶洵然道:「若是瘴林那就好办,灵隐峰山脚也有一片瘴林,我进去过几次,自有办法破解。」 叶洵然又转头问那佝偻老头道:「请问老人家,附近有没有一座山,叫祈山?」 这回老头一下子就听清了。他颤颤巍巍用手指了一个方向,正是刚才说那鬼林子的上方! 邱曲与叶洵然二人相视一眼,心下似乎都觉得老头方才所说青壮年被雇走干活一事和他们所要去祈山做的事有些许关系。 邱曲道:「走,这就去瞧瞧。」 叶洵然应了一声,两人策马而行,朝祈山方向行去。 祈山虽不算高,却到处暗藏着奇峰怪石,道阻险峻。而与祈山连脉的,是旁边一整圈的绵延山脉。两人顺着土路行至山坳,发现丛林之中有一道窄小的隘口,大约只容得下五匹马并排通过的宽度。邱曲翻身下马,俯身查看了一下地上的泥,道:「脚印是新的,不久前有人进去过。」 叶洵然点头,便与邱曲二人将马拴在山坳外,两人徒步进入山坳。叶洵然这一路瞧得仔细,便看出了这一片山将一处地形团团包围其中,山风吹进不得,故而形成了独特的包围地形,终年阴暗,瀰漫着挥发不去瘴气。 越往里走,空气中潮湿的味道就越重起来。邱曲道:「瘴气越来越浓,再往里走怕是对身体不好。你不是你说有法子破了这瘴气?」 叶洵然道:「你等着,瞧我的。」说着便从随身背包中取出一小包橙红色的东西,用布条缠在一段枯枝的顶端,用火石将其点燃。随之而来浓烟伴随着强烈的味道弥散开来。 邱曲皱着眉头掩鼻道:「雄黄?」 叶洵然道:「没错,用点燃的雄黄破除瘴气,这是民间最常用的办法了。」 举着燃烧着雄黄的粗枝,两人顺着土路上的脚印渐进探入,因为不清楚前方的情况,他们的脚步格外慢一些。约莫走了半炷香的功夫,邱曲停下脚步对叶洵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道:「我听到声儿了。」 叶洵然静下声来。 虽然此时他啥也听不到。 只见邱曲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然后独自攀上一块一人高的裸石,伏在石头后面悄悄朝某个方向望去。不多时,她朝石头底下的叶洵然道:「前面有道河,河那边有铁器敲凿之声,看样子,那群人也在挖什么东西。」 叶洵然道:「难道和我们此行目的一样?」 邱曲一脸嫌疑,面露一种「你是不是提前透露消息」了的脸色。 叶洵然义正言辞道:「没有!」 邱曲瘪嘴道:「若对方也是为了你爹那本秘籍而来,那必定是江湖门派。以我们二人的实力,怕是难以直面突破。」 叶洵然思考了一会,从背上取下那把层层包裹的铃兰剑,道:「你娘说此剑是洞穴的钥匙。我先把它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我们确认洞口位置之后再来取。」 邱曲道:「主意不错。」 叶洵然四下望了一圈,把铃兰剑塞进了一处乱石堆的缝隙中。 此路行至此地还算一路顺利,只不过当他们顺着声音走到那河流旁时,才发现这河贯穿南北,中间除了一座村民们用木板搭建的便桥之外再也没有可以过河的地方。而他们也无法从旁边涉水而过,因为叶洵然发现此河虽是活水,却因为常年处在瘴林深处而污染髮臭,河水呈现泥土一般的暗红色,若是人走下去还不知道水里有什么毒物在等着你。 正在邱曲束手无策的时候,叶洵然拔出自己的佩剑寒霜道:「我可以带你过去。」 邱曲道:「怎么过?」 叶洵然催动术法,寒霜剑在半步之外悬空而停。正当邱曲不明所以之时,叶洵然道了句:「御剑术……」 叶洵然足尖点到剑身,悬空而起,邱曲被他抓着胳膊整个提了起来。「餵……!」 第65章 暗洞 也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已经过河。 邱曲受了惊吓,免不了落地之后一阵聒噪:「你不说一声!有毛病!信不信我回去就跟我娘告状!」 叶洵然伏在丛中道:「你先前说你恐高嘛,我就……」 「嘘——」 邱曲虽及时下了一个噤声之意,但嘴上没讨到赢的她还是不肯就这样放过叶洵然。于是邱曲提起手就在叶洵然的胳膊上掐了块皮,疼得叶洵然龇牙咧嘴又不敢发声,只能对着邱曲死命瞪眼。 这一点动静毕竟没有引起村民太多的警觉,在确定安全之后,邱曲和叶洵然二人寻着躲进一处乱丛堆里,偷偷看那些村民到底在忙些什么。 从服装上来看,这些人确实就是先前那佝偻老头说的村中青壮年了。他们手持锄头铁铲对着一块天然巨石敲敲打打,只不过那两层楼高的石头似乎和周围的山体浑然一体纹丝不动,任凭他们怎么使劲儿,顶多也就在那巨石表面磨出些印子来,再无其他。 第90页 与邱曲之前的猜测不同,他们并没有看到有江湖门派的人聚集于此,只不过在那些村民当中有一个像管事儿的人在四处张望着,时不时蹲下身去查看那巨石的状况。 邱曲道:「既然无人把守,那上去问问便知。」说着就要起身。 叶洵然拦下她道:「现在看来,他们所做之事徒劳无功,我们现在现身更有可能打草惊蛇。与其现在过去问,还不如等晚上他们回村了,我们再找机会问个明白。」 邱曲想了想,觉得叶洵然说得倒有些道理。便道:「那我们现在如何?」 叶洵然道:「我们先回村里,等他们回来。」 于是二人便原路返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回到佝偻老头的村子里。一直待到天黑,村中的青壮年们陆续返回村子,叶洵然和邱曲二人便装作途径此地暂作歇息的路人向大伙儿攀谈起来。 村中的村民淳朴惯了,倒是没有人怀疑他们早就去林子里查看过他们的行踪。在饭桌上说起那片鬼林子和那个神秘老闆,村民都是直摇头,纷纷露出一副「反正也挖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他给了工钱,喊我们做啥都无所谓」的态度来。 叶洵然顺水推舟,便问他们:「那当时老闆是怎么找来的呢?」 一个黝黑的青年道:「数天前,有一伙人到那片林子里去,往返了两三次。后来便来了一个人,雇我们去挖一块好几人高的大石头。」 叶洵然明知故问道:「大石头?」 黝黑的青年道:「那石头足有三个我那么高,与其说是石头,不如说就是连着山的一部分。那可是盘古开天闢地就存在了的东西,凭我们几个人怎么能挖得开。」 叶洵然道:「那雇你们的人没说为什么要挖那块石头?」 黝黑的青年道:「他不说,也不让我们问。上回有个人四处打听,第二天就不让他去干活了。」 叶洵然又道:「那你们可知老闆是谁?什么身份?」 黝黑的青年道:「都不知。」 邱曲听到这便「嘿」了一声。「敢情是一问三不知。」 话说到这,一旁另一个年轻人插嘴道:「我倒是知道那个老闆姓陆,我曾经从管事儿那人嘴里听到过。」 叶洵然心下一惊,道:「姓陆?」 年轻人道:「对。」 叶洵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陆姓虽为中原大姓,但与此地有关陆姓家族,叶洵然只知道一家。 青俭堂。 邱曲瞧出了叶洵然的担忧,待周围人都走后,邱曲低声道:「别想多,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个陆家。」 叶洵然道:「只是除了陆闻天,我想不出第二个会到这里来找东西的人。」 邱曲道:「此事我娘可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叶洵然手中无意识抚着那把铃兰剑,缓缓道:「青俭堂这些年一直在找那本秘籍,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自从灵隐山庄剑铭大会之后,我的行踪就被他们盯上了?」 邱曲道:「何出此言?」 叶洵然微微蹙眉,他摇头道:「一种说不上来的直觉,自从我下山之后,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总觉得受人推力。再加上先前我大哥曾跟我提起过,陆啸找过他的麻烦——你说,如果有第二个会传音入密的人,那日我与你娘的谈话,墙外之人是否能听得到?」 一阵寂静。 夜风拂进窗子,邱曲不觉浑身起了莫名的凉意,仿佛有千万双眼睛正在黑暗之中盯着他们。 邱曲沉吟道:「若真是如你所说,他们也在找那本藏于山洞的秘籍。那他们一旦发现无法用其他办法打开洞门,必定要从你手中夺走剑钥。」 叶洵然突然起身道:「我们再去一次。」 邱曲道:「现在?」 叶洵然道:「只有现在!」 话到此处已经是刻不容缓,二人随即动身,借着微弱的月色重返鬼林子。在山坳处,叶洵然点燃了两支燃烧着雄黄的火把,将其中一支递给邱曲。入夜,林中的瘴气迷雾更加浓重,几乎遮蔽了原本就不明朗的视线。火把的光照亮不了太大的范围,火源仿佛被源源不断地吞噬在黑暗里。 夜里,村民是不敢进鬼林子的。这寂静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叶洵然和邱曲两个人。 叶洵然放慢了脚步暗暗打了个哆嗦,他原本是最怕夜里的黑林子的。只不过曾经他有师兄师父照料,不论多黑的林子他也能从容踏过。 现在不一样,现在只有他自己。 叶洵然眼角瞥见一旁的邱曲,见她猫着腰东张西望,怕是虽然逞能撑着,但已经被这周遭环境吓破了心神。 叶洵然道:「你跟在我后头,我走在前面就好。」 邱曲赶紧道:「行。」 好在两人在白天已经走过一次这路,虽然一路披荆斩棘。但顺着记忆寻来,倒也没有遇到太多的阻碍。走到白天那巨石跟前时,头顶遮天蔽日的灌木遮住了本就不明朗的月色,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瘴气中更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邱曲把火把架在一旁的枯枝上,腾出手来摸索着那块天然巨石。只见那巨石表面平滑,如一道天然山门,与山体浑然一体,丝毫没有人为雕琢过的痕迹,根本没有可以插剑钥的地方,哪里像是邱四娘提起的埋骨之地? 叶洵然道:「我原本想独自前来,是邱前辈硬要让你陪同。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外人找不到,只有你和邱前辈会知道的机关?」 第91页 邱曲蹲在巨石旁皱着眉头细想,时不时起来用各种办法试探。叶洵然瞧见她一会儿使用类似于医家的点穴之术在巨石表面的凹陷坑洞中探索,一会儿用石子摆出八卦阵型计算可能存在的位置,但试来试去均是无果。 邱曲泄了气般坐在石堆上,反问叶洵然道:「你再想想我娘跟你说的话,有漏了什么信息没有?」 叶洵然道:「邱前辈并未说其他的信息,只说以此剑为钥,就能打开暗洞……」 「等等!」邱曲朝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娘说的是『暗洞』,如果这巨石就是洞门的话,那不就是『明洞』了么?」 邱曲随即从乱石堆上跳下来,举起火把绕到巨石背面去,只见那里全是山上滚落的乱石堆砌,乱草丛生,密密麻麻的荆棘丛把乱石的缝隙堵得严严实实。邱曲把火把缓缓凑近那荆棘丛,火光摇曳。 「这里面有风,后面还有一个。」 第66章 指间沙 这一发现让两人蓦然惊喜。这才明白原来两人是受了先入为主的影响,便以为村民挖的那块巨石才应该是洞门,没想到这一切原本就是错的。 叶洵然试了几次,发现荆棘丛绕着乱石盘根错节,普通的工具根本无法破开它们。于是他拔出寒霜剑,催动剑诀使那些荆棘丛凝上坚硬的冰霜,然后再用剑刃噼开它们。荆棘丛在剑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碎冰一般纷纷落地。 不多时,一个半人高的洞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邱曲道:「这定是我娘说的『暗洞』了。」 叶洵然唿了一口气笑道:「多亏是你聪明。」 那半人高的洞门只容得下一人蜷缩进入,于是邱曲在外头候着,让叶洵然用铃兰剑进去一试。不过多时,里头传来石头摩擦的沉闷声响。继而叶洵然的声音传来:「门开了,进来吧。」 让两人没想到的是,洞里深埋了近二十载光阴,却没有他们原本想像的那样破败幽森,反而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从洞穴深处向外流通着,想必这底下定是一个联通整座山脉的溶洞。叶洵然心想,这山洞定是原本就存在着的,只是邱前辈借用此地藏了东西,又在洞口做了障眼法,才瞒了世人这么多年。 邱曲笑道:「我娘倒真是会找地方。」 叶洵然道:「我们来时一路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洞口已经破坏,得赶在天亮前找到东西离开,不然白天村民一来,这儿肯定会被发现。」 邱曲点头同意。于是他们便来不及稍作任何停留,就往洞穴深处行去。 这溶洞内部四通八达,水汽充沛。因地势复杂,两人都不敢冒然前行。每每遇到岔路时,叶洵然便用火把为引,试探哪个口的风力最大,来探测溶洞的方向。 这样断断续续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由一处窄小的通道抵达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内部空间。一座天然石床立在中央,而在那石床上,赫然两具骷髅并排躺着。 纵使叶洵然此生因为学医而见过很多死人,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却还是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到。 毕竟那里躺着的,是他记忆中从未存在过的爹娘。 尸骨上的布料还未完全腐朽,依稀还能看出原来的样子,那是民间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叶洵然努力想像着这两具骷髅曾经的面容。他不明白,他的爹娘远离江湖藏匿民间,为何还能引来杀身之祸。难道只因为和风醉天生金银双瞳,融汇水火之力就如此被世人所不容?真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叶洵然走进那两具骷髅,看到残破的衣裳中间藏匿着一本薄册。他伸手将其取出,轻轻拂去面上的细灰,一行几乎快要褪去的小字隐隐浮现。 邱曲凑上跟前,念到:「烈火寒冰录。」 「就是它了!」 借着火把的光,叶洵然随意翻阅了几页册子的内容。虽并未来得及深究,但粗看几眼便能得知父亲对于相剋内力如何融会贯通有着独到的见解。和风醉在二十多年前有着如神如魔一般的名声和地位,虽遭致流言蜚语乃至杀身之祸,但这江湖上想要效仿之人更是层出不穷。 也难怪青俭堂追至今日,依旧不肯善罢甘休。 正当叶洵然和邱曲二人沉溺于手中秘籍的内容时,乱石缝隙外传来一声悠扬的鹊鸣。声音不响,却划破黑夜,引得叶洵然勐地一抬头。这溶洞内的空间地势忽高忽低,有时似乎通着无穷地底,有时头顶又豁然开朗,乱石缝隙能看到山洞外的星空。 邱曲道:「不好,刚才的鹊鸣,天快亮了。」 叶洵然合起册子囊入怀中。「快走吧。」 说罢两人便加快速度原路退出。当二人最终走出暗洞时,东方正好泛起微弱的鱼肚白。临走之际,叶洵然忽又止住脚步,回头望着那山洞发愣。 邱曲道:「在想什么?」 没有更多时间的犹豫,叶洵然将自己手中的火把暂时递给邱曲。只见他重新返回暗洞入口处,将全身内力融入掌心,震碎了洞口上方的几块悬石。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悬石落地,堪堪堵住那窄小洞口的一部分。「我原本想带爹娘离开山洞,另寻地方安葬,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让他们长眠于此,免受外人侵扰。」 叶洵然内力微弱,震碎悬石对他来说并非易事。邱曲明白了他内心所想,于是一同前来帮忙。在二人合力之下,洞口出现了小规模的短暂塌方,滚石纷纷落地,彻底毁掉了暗洞的入口。 第92页 在天色完全亮起之前,二人终于得以顺利离开了瘴林。 清河坊。 距离魏辰星与叶洵然最后一次分别已经过去近半个月。 无论是长期郁结的心结,还是因为从叶洵然处再次得到了匀息散,魏辰星这半个月再没发过一次病,气色也终于好了许多。 从蜀南一路回去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他终于明白,话说出来无论结果如何,总比藏在肚子里要强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对谢广先前要收他做义子的话思来想去,终于决定答应了下来。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以魏晓风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而答应之后的第二件事,便是娶谢真。 这对谢总镖头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双喜临门,值得大办宴席。于是谢总镖头当下决定,十天后的中秋团圆夜,既是认子仪式,又是谢真的订婚宴。 请帖经清龙镖局一众伙计们的手发到了清河坊的挨家挨户,大红灯笼挂了半条街。邻居和围观路人笑着议论纷纷:「殊不知这谢家的订婚宴都如此盛大,真要娶亲那天不得比过闹元宵?」 谢家门前河道中划船的老头闻言笑道:「只道是谢广得了个比女儿还让他疼的女婿,开心过了头喽……」 不过也不知是谢家女儿羞怯还是惊喜过了头反而不闹腾了,谢真这几日反倒闭门不出,连整日里挂在嘴边的晓风哥哥那儿都不时常去骚扰了。 魏辰星这几日被谢广差来差去,早出晚归,又是裁新衣又是见客好不热闹。临近中秋,他才终于得空敲开了谢真的房门。 谢真正对着两支红烛缝衣,见开门的是魏辰星,她赶紧地把手里的衣裳胡乱一摞,往怀里藏。 魏辰星坐到谢真对面,道:「缝给我的?」 谢真别过身,嗔道:「想得美……才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爹的。」 魏辰星道:「那为何不让我看?」 谢真道:「针脚太丑,被你见着怕是要嫌弃。」 魏辰星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一扬,几乎让人觉察不到。「不嫌。」 谢真想了想,这才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巧的绣物塞到魏辰星手里,道:「这才是给你的。」 魏辰星摊开手一看,是一只荷包。 魏辰星本就不懂什么绣工好坏,只知道这荷包上绣的两只水鸟纹样,他曾经在喜春楼见过。 魏辰星道:「这是鸳鸯?」 谢真耳根一红。「难道不像?」 魏辰星道:「一眼就瞧出了。」 谢真道:「那可喜欢?」 魏辰星不会说那些让人欢心雀跃的话,他只会把那荷包攥在手心,对谢真道:「我会日日带在身上。」 谢真这才放心。她满心欢喜,便把刚才摞在怀里缝到一半的衣裳重新铺开继续埋头做。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安安静静。一个缝衣,一个看着她缝衣。 沙漏里的细沙一刻不停地流逝,窗外的月色从床头移到地上。 魏辰星思绪如麻。 他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破坏了这安静的夜。道了一句:「阿真……」 「嗯?」 谢真头也没抬。 魏辰星道:「你想知道我……以前的事情么?」 第67章 喜宴 谢真抬起头问道:「以前的事情?」 魏辰星道:「嗯。」 谢真笑了起来。「以前想问的时候你没说,后来不想问了。不过既然你想说,那我就听好了。」 魏辰星知道自己终究需要迈过心里这个坎,只是为何选在今日,因为中秋夜即将来临,他终究是不想瞒着谢真而与她订婚。 魏辰星道:「我是孤儿,家道中落,师门飘散,江湖中无依无靠。故而数年前一路南下流浪至清河坊,被谢总镖头所救。」 谢真道:「这些我都知道。」 魏辰星道:「我曾授命于一个江湖中的暗杀组织,被人僱佣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谢真道:「见不得人的勾当?」 魏辰星深吸一口气,道:「杀人,放火。」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只够讲给谢真一个人听。 谢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有些不可思议。谢真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你也杀过人?」 魏辰星眼神飘忽了一下,道:「是。」 谢真轻轻「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怯生生问道:「那……有很多吗?」 魏辰星道:「只有一个。」 雨夜。扬州城。赵员外。 谢真垂下眼睛不说话,魏辰星的内心忐忑,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谢真许久没有说话。越是得不到回答,魏辰星的神情越是恍惚。半晌,他磕磕绊绊道:「抱歉……我不想骗你,如果你……」 「没关系。」 谢真抬起头朝他笑了笑。「没关系……」 魏辰星不敢说话,更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怕谢真是表面安慰他,他怕谢真从心里厌恶他! 谢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那只握剑的手,沾过血的手。魏辰星手腕一颤,几乎就要挣脱。 谢真轻轻道:「没关系……」 这三句没关系,让魏辰星心如刀绞。 魏辰星道:「是你太好,我配不上你。」 「我本就不是因为你的家世而喜欢你。」谢真道:「这些话,无论你今日告不告诉我,我都会成为你的妻子。只是,谢谢你告诉了我。」 第93页 魏辰星道:「你难道不会怕我吗?」 「怕。」 魏辰星心头一紧。 谢真道:「怕你始终走不出自己的过去,怕你时时将这些事挂在心里。你时刻提醒自己是个手上不干净的人,所以总对我的示好若即若离?」 魏辰星被直戳痛处,辩解不得。「我……」 谢真伸手盖住了他即将张开的嘴。「我再也不许你说了。」 魏辰星哑然。 谢真道:「其实我爹早就猜过你的身份。当年你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我爹又何尝没有担心过你的真实身份?只不过你在镖局一待数年,你的为人早就足够证明一切。如今连我爹都已经放弃追问你的过去了,你又何必担心我的心意呢?」 魏辰星道:「你当真不介意?」 谢真摇头。 「好……」 魏辰星的内心从未得到过如此安宁。 「我原本的名字,叫魏辰星。」 谢真闻言倒是一喜。「『辰星』,是启明星的意思吗?」 魏辰星点头。 他突然想起曾经在记忆深处,有人告诉过自己:昏以为期,明星煌煌。辰星,是黎明的领路人。 谢真道:「可是清河坊的人只知魏晓风,不识魏辰星。那我以后还是叫你晓风哥哥可好?」 魏辰星柔声道:「好。」 两人相视一笑,阔然开朗。 窗外月色明朗,秋虫唧唧。谢真一边缝衣,一边缠着魏辰星问他曾经行走江湖时的趣事。谢真问什么,魏辰星便答什么。连着叶洵然、江凌、萧陆离等一众人的事都有所提及,听得谢真对江湖好不嚮往。 时至今日,谢真再也不用为了刻意讨他的注意而整天围着他转。魏辰星也再不用因为自己的过去而时刻迴避她的情义。 他们原本就是两情相悦的。 中秋团圆夜的前夕,魏辰星收到了叶洵然在路途中寄来的贺节信。信中说,他找到了爹娘的埋骨之地,并遵从邱曲的建议,将爹的遗物带去了洛阳邱扶风处,一同研究他与魏辰星体内水火之力的平衡办法,再做下一步打算。 魏辰星心下盘算,等中秋过后,自己必定亲自去一趟洛阳,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彻底搞清楚。 中秋很快就到了,在这场清河坊上下瞩目的盛典里,清龙镖局的谢家宅邸从天亮开始便敞开大门迎客迎礼。除了亲朋好友之外,更多的礼则是周遭各城里日常与清龙镖局有合作的生意伙伴送来的,而这其中也包括临安赤玉堂。毕竟大伙都知道,谢家的将来,必定要落在这新当家人的手中了。 谢广倒是落个快活,外头一应的应酬安排全让魏晓风全权处理。自己就蹲在酒席上四处招唿落座的客人,偶尔出来看看礼单。直看得老金在一旁心疼谢家这忙前忙后的准女婿,最后忍不住自己上去给他搭把手。 午前,江家的马车抵达清河坊。魏辰星上前迎接,只见江凌从马上下来,招唿自傢伙计将车上的礼一样样卸下来。回头见到魏辰星,江凌便主动朝他作了个规规矩矩的揖,道:「恭贺谢家双喜临门。我爹又带着我娘云游四海逍遥快活去了,让我代为参加今天谢家的喜宴。」 真情实感,毫不做作。 魏辰星和依照相同的礼数向他致谢。两人心照不宣,话间也只谈今日喜事,不提其他。 一直到暮色降临,圆月从东方升起。一熘的大红灯笼从谢家亮到大街上,这场庆宴才正式开始。 魏辰星今天特别难得地穿了一件新衣服,虽然主色调还是黑色,但布料用了时下最流行的蜀锦。玄纹云袖,朱红领边。他身材原本就高挑修长,这找裁缝量身做的衣裳往他身上一套,用老金的话来说:「哪里来的俊俏姑爷,活脱脱像变了个人似的。难怪谢真那丫头整日里盯着魏晓风不放,如今看来还是丫头有眼光。」 糙话说得震天响,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惹得谢真叮咛一声逃回房间里,却又忍不住透过门缝随时张望着外头的热闹。 谢广这一天从早到晚招唿好友,早就喝得云里雾里,神魂颠倒。开席前,在众人的起闹下,谢广被推上台,要他做演讲。 可怜谢广本就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糙人,平时说话咋咋唿唿,骂起人来噼头盖脸。真要演讲反倒憋红了脸都吐不出个字儿来,惹得众人到处起闹,让他发酒三杯才能下来。 谢广「嘿嘿」笑道:「行,我自罚,我自罚……演讲这事儿我真做不来,让……魏晓风来说!让他说!」 说着就要拖他一起下水。 魏辰星躲闪不及,前面被谢广拖着,后面被老金一把勐推,只好一起站上了台。魏辰星虽不善言辞,但在镖局歷练这几年,还是能沉下心来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来,勉强算在众人面前过了这个难关。 席间,众人对魏辰星也是一口一个 「准姑爷」地叫,叫到后头也不知是谁喝多了起了个头,喊了一句「少当家」。一旁众人面露尴尬,还怕谢广会恼,可见谢广非但不恼,还顺势拍拍准姑爷的肩膀,直让他不要辜负大家的厚望。此话一出,大伙便都明白了谢广的意思,之后便也一口一个「少当家」叫了起来。 酒过三巡,宴厅中早已人头攒动,你来我往。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借着敬酒,这一来二去中竟也达成了不少未来合作的生意。 第94页 月上柳梢头,无人注意,谢家大门外又走进一个人。 第68章 肃杀夜(上) 此人着一身墨绿锦袍,手上拿了一把素面摺扇。只不过论气质和相貌都平平常常,只身一人进了门站在宾客中间,众人都以为是刚才临时出门又回来的宾客,无人在意。 片刻,只听到此人扬言道:「清河今晚歌舞昇平,好不热闹!只可惜我来晚了,没赶上开场。」 他这不寻常的举动吸引了旁人的注意,伙计这才意识到这位是新到的客人,便赶紧上前询问他是哪家的宾客。 却见此人又道:「我家叔父并未收到请帖,只不过听闻谢家有喜,特来道贺。」 老金闻言眉头一皱。 而此时,再坐的大伙都朝他望了过来。 谢家的请帖广撒亲友,前后核实了多次并未遗漏,怕只怕今日这人来者不善。老金阴着脸朝那来客走了过来,开口说话时却又突然眉开眼笑。「来者都是客,不如您请自报家门,我们先给安排落座!事后再上门给您叔父赔不是,你看如何?」 此人呵呵一笑,姑且不理老金。只回头朝门外击了击掌道:「把礼物送进来,给谢家过目。」 老金越过他朝门外看去,七八个男子从马车上卸下箱子,抬到门口。 绿袍男子摇了摇手中素面摺扇道:「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应有尽有。请……这位爷过目。」说罢,他给老金做了个很夸张的「请」的手势。随后两名随从打开其中两箱,里面的东西也确实如他所说。 老金这会儿还懵在鼓里,搞不懂这奇怪的客人到底搞什么名堂。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你今日来谢家到底要做什么。」 说话的人,是魏辰星。 绿袍男子哦了一声道:「这里好像有人认识我。」 魏辰星道:「陆啸。」 青俭堂,陆啸。 陆啸笑了一声道:「正是。」 陆啸仿佛想起上次见面时,被魏辰星折了扇骨锁了自己喉的事,心里倒还有些发寒。他突然啪地一声收起手中摺扇,笑眯眯道:「魏兄,我今日特地带着礼来向你道喜,于情于理,你都不应该这样跟我说话的。」 魏辰星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道:「你今日来谢家,到底要做什么。」 谢广被这一出闹得酒立马醒了一半。他原先以为确实是疏漏了哪家生意上的客人,可魏晓风突然窜出来说了这么几句带着要挟的话,他便明白今日来者肯定不善。 谢广走上前几步道:「这位陆姓公子,若是今天来是为了给我家道喜,那谢某替我义子向你陪个不是。若是为了其他事,那我奉劝这位公子,今日不宜商讨,请改日再来吧!」 陆啸笑道:「我今日确实是为了道喜。顺道告诉魏兄一声,我叔父念叨了几次让我请你有空上门做客,我们必定款待。」 魏辰星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会去。」 陆啸道:「是不肯去,还是不敢去?」 魏辰星眉头一皱。 陆啸继续道:「半个月前你去过一趟蜀南,有人亲眼所见。没错吧?」 魏辰星道:「去过,如何?」 陆啸道:「青俭堂在蜀南丢了个东西,我叔父让我来问问你,是不是在你这儿。」 魏辰星道:「青俭堂丢了东西与我何干?」 「——这就要问问你自己了。毕竟,这江湖上不是人人都担得上玄字十五这个名号。」 魏辰星瞳孔一收。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因为他已经听到在座的人群中响起了足以让他恐惧的窃窃私语。 陆啸气定神闲,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情形的发展。此时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见陆啸继续道:「在座的大家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众人窃窃私语:「他?他不是清龙镖局的魏晓风吗?」 陆啸又道:「他不仅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魏晓风,他还是玄字门第十五号刺客,魏辰星!」 陆啸赶在魏辰星说话之前霸住了现场的话语权。他这一句话语出惊人,在座之人无不惊骇。议论渐渐发酵,有人不禁问道:「魏晓风一直在清龙镖局,你说他就是当年的玄字十五?这怎么可能?」 混在人群中的江凌屏住唿吸,魏辰星的身份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是现场突发状况着实骇人,为尽可能护住魏辰星,他只能先选择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只见陆啸倒也不急着答,他相信这个问题只要有人细想一想必定知道答案。果不其然,有人推算魏晓风最开始出现在清河坊的年份,发觉时间确实是可以勉强对上的。 虽然灵隐山庄九穗禾被盗一事早已昭告天下,兇手是冒用了玄字十五的身份栽赃行窃。但是玄字十五此人无论多无辜,他曾是玄字门的人这一点就像白纸上的墨迹一样永远无法抹去! 难道魏晓风果真偷了青俭堂的东西?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聚集在魏晓风的身上,后者却无话可说。 不是不敢说,是无法说! 陆啸这一招成功把魏辰星推入绝境。所有人的思维都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此时无论魏辰星承不承认自己偷了东西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经是玄字门刺客的事已经瞒不住了。 此时沉默许久的谢广沉吟道:「你说他偷了你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第95页 陆啸等的就是人群里有人问这一句话。 「——二十年前江湖魔头和风醉,所着之邪道秘籍:《烈火寒冰录》。」 众人一片譁然。 无人发觉老金的眉头突然皱了一下。 和风醉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当年他亲眼见过此人中魔之后金瞳的模样。更让他心中惶恐的是,他想起了不久前说魏晓风是和风醉遗孤的那个传闻。这桩桩件件,让老金心里更加动摇—— 魏晓风、玄字门、和风醉。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沉吟道:「魏晓风,你自己说吧,你到底是谁。」 若不是月夜晦暗,魏辰星几乎就要瞒不住自己快要绷出皮肤的青筋。他还没有想明白陆啸今日到底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没想明白为何非要选在今日,在所有人面前揭开他最不为人知的过去,他最深的伤疤!魏辰星眼角瞥见一抹绯红,谢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廊下,呆呆望着这一塌煳涂的场面。 「你到底是谁?」 「说出你的真实身份!你真的是玄字十五吗……」 「——我是。」 「我是……」 魏辰星的脑子嗡嗡作响。「但我没有拿青俭堂的任何东西。」 谢广虽难掩震愤,却下意识护短,依旧极力辩解道:「一码归一码,你为何咬定是他拿了你们的东西?」 陆啸道:「我叔父得知和风醉将此等邪道秘籍藏在蜀南买骨之地,几经波折却难以开启洞门。结果竟被人半夜劫走,后经高人查看,才知那洞口的石锁需要铃兰剑才能开启。此剑消失十八年未曾现世,自然是流落在他孩子的手里。」 众人原本就对先前和风醉遗孤的事半信半疑。此时被陆啸这么一怂恿,便有人主动翻出以前的事来窸窸窣窣地议论。若他所说属实,魏辰星既是玄字门的人,又是魔头和风醉的遗子。那谢家真当是引狼入室,可怖之极。 魏辰星终于知道了。 一定是和叶洵然去蜀南的事有关系,青俭堂发现东西被人提前拿走,寻又不得,陆啸才追到自己这来闹这么一出。 魏辰星道:「我从小无父无母,并未见过你所说的铃兰剑,也从未知道过那本秘籍。青俭堂只靠区区江湖谣言就判定了我的出身,不像江湖名门的所为。」 陆啸冷笑道:「如今秘籍在你手里,道理自然由得你说。但……怕只怕你继承你爹的衣钵,利用那本邪道秘籍胡来,那这个江湖岂不是刚除掉一个和风醉,又多了一个魏辰星?」 魏辰星道:「你一口咬定秘籍在我手中。那以你之见,该如何?」 陆啸道:「听闻你内力天生异于常人,交出秘籍,你跟我回青俭堂,由我叔父探查一番,确认你的确对江湖无害,自然放你走。」 魏辰星不答,只冷笑。叶洵然很早以前就跟他说过青俭堂实则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陆闻天觊觎和风醉的力量才造至他的杀身之祸。只是想不到如今轮到自己,竟然也被同样的办法逼到了两难境地。 魏辰星道:「我若说不去,今日你是否还要牵连谢家?」 陆啸道:「不能保证不会伤及无辜。」 魏辰星仿佛在空气中闻到了兵器的肃杀味,他微微吸了口气。 谢广面朝魏辰星道:「你想做什么?」 魏辰星不答,只默默在袖中攥紧拳头,上前数步站定至庭中央。对着众人道:「今日之事皆由我而起,如果大家还肯最后听我一句的,今日宴席到此为止,大家请回吧。」 众人无人第一个起身,也无人应答。有些人回头望向谢广,都想看他什么态度。此时只听到人群中一个少年的声音跳了出来: 「——不走,还没吃完呢!」 第69章 肃杀夜(下) 说话的人,居然是江凌。 在场之人无不被震住,众人朝着声音望去,只见那位锦衣公子依旧镇定自若地坐在原地,手中筷子还淡定地夹着面前一盘椒盐花生米。面对众人的目光,他虽旁若无人气定神闲,但一旁廊下的便衣护卫早已跨上前一步,刀刃出鞘! 陆啸看清了那些随行护卫衣着上绣的赤色环玉家徽,心下不免立即猜出了那锦衣公子的身份。他毕竟不想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便笑道:「不想今日居然为这点小事打扰了赤玉堂少堂主,我陆某人愿意向你陪个不是。」说着就要朝江凌作揖。 江凌道:「少给我打哈哈,本公子不吃你这套。」 说罢,江凌手中筷子朝桌上一掷,起身一记轻功从座位中飞身而起,落在陆啸和魏辰星面前五步开外。 江凌哼了一声道:「要带他走,也得经过我的同意。」 陆啸道:「哦?为何?」 江凌道:「叫他去蜀南走货的东家是我,付他工钱的人也是我。所以在这段时间内他是我赤玉堂僱佣的伙计,你说他在蜀南偷窃,就是说我赤玉堂雇的伙计手脚不干净。赤玉堂上上下下的人做事光明磊落从无半点龌龊,你今天平白无故到这来指责一通,赤玉堂等同于被人泼了脏水,你说我要不要管?」 陆啸道:「既然如此,那依你之见,此事该怎么处理?」 江凌道:「人当然归我赤玉堂审问,结果自然会与你知道。总之你今日休想平白无故带走任何人。」 陆啸哈哈大笑起来。 第96页 江凌道:「你笑什么?」 陆啸干脆道:「我不同意。」 江凌道:「我话已至此,你还是要带人有?」 陆啸道:「必须要带。」 江凌冷哼一声道:「怕不是青俭堂另有所图,找秘籍是假,藉机报復是真。如果是这样,那就别怪我不给面子了。」 陆啸阴着脸道:「江公子今日可是确定要趟这趟浑水?」 江凌道:「非蹚不可。」 陆啸道:「好说不听,非要硬来。既然赤玉堂存心阻挠,今日就休怪我不客气!」说罢指尖一个响指,那几个装着「贺礼」的木箱子里居然就跳出七八个带刀的黑衣刺客来。再加上他身旁原本就跟着的几个护卫,一下子数十人,竟是把谢家大门和围墙堵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不等江凌下令,廊下赤玉堂的护卫便已经齐刷刷围上,双方剑拔弩张,随时开打。一时间原本喜宴的大堂里乱作鸟兽散,急于逃命的宾客撤得心急火燎,不一会儿大堂里便只剩下了三拨人—— 青俭堂,赤玉堂,以及清龙镖局。 魏辰星皱着眉头对江凌低声道:「江公子,你不用蹚这个浑水的……」 江凌趾高气昂道:「笑话,赤玉堂若是因为你等卑鄙恶人而蒙受了污衊,我这个少堂主的颜面何在,让我以后还怎么在生意场上混?!」 魏辰星听完他这一番话皱眉紧蹙,可他也深知江凌并不是故意刁难,只是为了护他才故意这么说,故而并不再多说其他。 也不知三方是谁先动手,就已经陷入了混战。 赤玉堂和清龙镖局显然是同一阵营的,但毕竟江凌此行并没有预料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故而随行护卫也只有那么几人而已。而此地虽是清龙镖局的地盘,可说到底清龙镖局也只是镖局,日常对付山贼而已,并无多少真正习武之人。 青俭堂数十名杀手各个身手毒辣,竟是牢牢占据了上风。或许陆啸就是凭藉这么一个机会,才得以在众人面前拆穿魏辰星的真面目,然后对他下狠手。 魏辰星原本便不擅长近身战,一来二去便开始疲于招架,只不过靠着心底最后一点无名火支撑着他的身躯不倒。他不敢看谢广,不敢看老金,更不敢回头看一眼谢真。 他知道,自己又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陆啸在一旁作壁上观,场上的局势他看得一清二楚。谢广的那一点酒劲早就醒了大半,他虽对魏晓风隐瞒自己真实身份的事心存芥蒂,却也明白此时不是见死不救的时候。他与老金二人领着四五个身强体壮的镖师一同抗击,虽功夫不济,但在赤玉堂的共同配合下一时倒足以抵挡住一部分刺客的脚步。 陆啸收起摺扇,拇指轻轻按动扇骨上的机关,一支藏于扇中的精巧袖箭飞了出去。袖箭裹挟着不易察觉的细微风声凌空划过,然而箭未近身,已被刀背拦下! 江凌道:「小心,有暗器!」 陆啸并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只见他微微转动扇骨,以拇指再次抚过机关。顿时又有数道袖箭连续射出—— 魏辰星已有防备,立刻旋身而起,数支短箭堪堪与他擦肩而过。然而身旁两声呜咽,已有两人中箭,其中一人当场倒下的,竟是谢广! 清龙镖局的人纷纷放下手中武器去照看谢广的伤势,不远处的廊下也传来谢真的惊唿声。然而魏辰星根本来不及停下去照看谢广的情况,清龙镖局一方的防线已破,黑衣刺客对他的攻击更加针对明显起来。 江凌好不容易近身到魏辰星的背后,暗唿道:「我们人手不足,怕是抵抗不住太久了。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魏辰星招架之中眉头紧蹙,并不言语。 江凌催促道:「喂,打不过先熘,你找路总会吧?」 魏辰星道:「不用,你留下,我引他们走。」 话音未落,魏辰星飞身上瓦,身后顿时数道黑影尾随而上。 江凌道:「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 只是话说出口哪里还有回覆,瓦上黑影已经消失在墙头后。 清龙镖局里顿时人去空空,一片狼藉。江凌赶紧指了两个护卫一同跟上去支援魏辰星,自己则率先去探查谢广的伤势。 人群中只听见谢真的哽咽之声,江凌推开乱糟糟的人群一看,谢广箭伤在胸口,恐怕凶多吉少。只是周围一众人还都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面对此情此景都慌了神。直到江凌朝众人嚷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大夫啊」,众人这才叽叽喳喳散了开去。 谢真匐在谢广的身边,听到江凌走来,她回过头一把掐住江凌的衣角,带着颤抖的哭腔道:「他在哪里?」 「你问魏辰星?」江凌顿了一下,指了指刚才他们跳墙离开的方向道:「他把刺客引走了。」 谢真捡起一旁地上的剑站了起来,她的身上沾满了谢广飞溅出来的血。谢真推开人群冲出门去,朝江凌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江凌惊呆了,竟忘记了要拉住她,更加忘了要问清楚她到底想去杀谁。 月色下数道黑影飞身瓦上,除了带过的风声和偶尔踏碎几片瓦而掉落到地上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声响。 这是刺客与杀手之间的单纯较量。 离开清龙镖局的范围,魏辰星已是只身一人,无牵无挂。他一连跑出几条街,将身后之人引入晦暗无人的城边角落。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之上,任何气流带起的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他的耳朵。 第97页 长时间疾速的轻功几乎将他的体力耗尽,魏辰星勉力控制着自己的内息,却依稀能感觉到体温正在无法控制地上升。如今身后紧跟着的还有五人,他需要在体力耗尽之前甩掉起码两人,才有一丝胜算。 一枚银标凌空划破空气,魏辰星足尖发力侧身一闪,银标飞过他刚离开的位置,铛地刺入飞檐垂嵴,当场震碎一只狻猊嵴兽,动静引出屋下之人的惊叫声。这样不经意的一停顿,已经拉近了两方之间的追赶距离。魏辰星只好改变路径,一头扎进围墙另一头的竹林。 五名刺客紧接脚步,鱼贯而入。 第70章 惊变 茂密的竹林遮天蔽日,把唯一的月光隔绝在外,只留下星星点点斑驳的光影从叶片缝隙投射下来。 那五名刺客不敢掉以轻心,一进入竹林便四散开去呈包围态势缓步前进。 今夜无风,竹林纹丝不动。 魏辰星蹲在一堆乱石上一动不动,好像一只狩猎的鹰,借着晦暗的夜色隐没身形。他手握利刃,目光如炬,待到那五名刺客走近时,平地突然感受到一阵疾风,紧接着一道黑影裹挟着利刃反射过冰冷的月华,还未看清来人,已有一人倒下! 距离他们最近的另一名黑衣刺客反应敏捷,迅速抽身闪向一边,勉强躲过紧接着的致命一击。 一招失败便再无机会!魏辰星唯一的一次出手机会,已经将自己的身形完全暴露。 只见其余四人迅速整合将他团团围住。一对四本已经是螳臂当车,奈何魏辰星早已精疲力竭,无力招架。期间仅一招慢了半拍而已,就被对方抓住机会击中腹部。魏辰星不由倒退三步,再抬头时只见剑光一闪,利刃已经指在喉口! 「投降吧。」正对着他的黑衣刺客道。 魏辰星本想再说些什么,话没出口,突然脸颊被溅了什么东西似的一阵滚烫。面前的刺客脖子被人生生割断,以一种面目狰狞的表情朝他当头倒了下去,鲜血飞溅。 魏辰星看着他的脸,他的样子像极了数年前扬州城那夜的赵员外。那个极其扭曲的表情好像朝他索命的厉鬼!魏辰星不由得闭上眼,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看到了谢真的幻影。 他看到谢真恐惧的面容,她在哭。她大红色的裙子就像这满地的血一样刺目! 魏辰星觉得那个幻影如此真实,真实到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黑衣刺客沖了过来,其中一人反手勒住了谢真的脖子,把她牢牢控制在手心里。谢真呜咽着喊道:「晓风哥哥救我……」 求救间,谢真低头望了一眼那个断颈的死人,似乎不相信自己刚才确实杀了人,她惊叫起来。 魏辰星一个激灵,那居然不是幻影,居然真的是她。 谢真手里的剑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剑刃上还滴着血。魏辰星怎么都想不明白谢真是怎么追上来的,更不知道谢真怎么会硬生生地就杀了一个人。 魏辰星冲上前一步道:「放开她……」 黑衣刺客道:「别动!」,他手里的力道更大了几分,几乎要把她的脖子勒断。 魏辰星真的不敢再动了。 黑衣刺客道:「把剑放下。」 魏辰星也只能照做。 他已经沦为刀俎下的鱼肉! 下一秒,一把利刃刺穿了他的肩胛骨,他被逼后退三步,硬生生被剑钉在了树干上。 谢真惊恐地叫出声,还未完全发出的声音却被捂上的手严严实实堵在嘴里。 魏辰星痛得眼冒金星,他佝偻起背,张开的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竹林中适时传来三声击掌。陆啸踱着步走了出来:「不错,不错,今夜总算没有白费功夫。」他走到魏辰星的跟前俯下身,欣赏对方痛到颤抖的脸。「当年你爹废了我表叔陆炜一条胳膊,这才遭来杀身之祸。如今你当街故意撕坏了我的扇子要挟我,我也让你尝尝断臂的滋味儿。」 说罢他拔出插在魏辰星肩胛骨的剑,还故意狠狠握着剑柄拧了一把。魏辰星撕心裂肺的嘶吼划破长夜,伴随着带出伤口的血肉煳在衣服上,让人完全看不出伤口的形状。 连空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谢真眼睁睁看着魏辰星倚着树的身体一点点斜下去,最后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甚至不知道魏辰星还有没有活着。 「晓风哥哥!晓风哥哥!!!」谢真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本能喊着对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从惊恐到哀求。「你醒醒……你动一下,求你说句话……」 陆啸朝魏辰星的背上踢了一脚,却同样没有得到回应。可他毕竟知道肩胛骨并不算要害部位,再如何受伤也顶多是痛晕过去,终究是死不了人的。于是陆啸抬起头,注意力朝谢真望了过去。 陆啸道:「你杀了我手下的一名刺客,我要让你给他陪葬。」 他说着就要朝她走过去。死亡的恐惧迫使谢真极力想要从刺客的手中挣脱束缚,却终究无能为力。眼看陆啸离自己越来越近,谢真除了乱扑乱喊没了任何办法。 距离几步之遥时,一个声音从陆啸的背后响起。「别动她……」 陆啸停住了脚步。 说话的人声音虽然轻,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迫使陆啸停止前行。陆啸皱起眉头,回头借着月色看到魏辰星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他的双瞳泛着一种微弱的金色,就像夜里藏在丛林中伺机而动的野狼。 第98页 陆啸的背后莫名起了一阵寒意,他曾经听说过和风醉融汇水火之力而拥有金银双瞳的传说,却没想到魏辰星竟然也有金瞳! 魏辰星忍着撕心裂肺的痛勉强站直了身体,低声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遍……放开她……」 几名黑衣刺客紧紧控制着魏辰星周遭那个并不存在的包围圈,面对此情此景都不敢轻举妄动。陆啸不禁紧了紧手里的剑,强颜正色道:「你敢要挟我……」 话未落音,魏辰星的身形突然一闪而过,强劲的气流卷携着地上的枯叶飞溅起来。黑影如同鬼魅般瞬时移到陆啸面前,陆啸还没看清那双金色的瞳孔,一只手就已经掐上了他的脖子。 那只手颤抖,却滚烫! 陆啸惊道:「你!怎么会……」 话未完全出口,却已经开始窒息。 魏辰星来时一路已经知道自己热症犯了,犯得很不是时候。他原本是支撑不住这么久的,可肩胛骨剧烈的疼痛却迫使他在神志不清的终端依旧保持着清醒。 这种清醒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堪比人间炼狱。 他的意识有些模煳,他感受不到周遭的其他人,只知道把自己所有的恨和痛苦都加之于陆啸的身上,几乎要把对方当场掐死!不仅如此,周围凡是想上前拉开他的刺客都被他强劲的内力震开。 魏辰星的体内仿佛有一种突然爆发出的力量,他不再是他,他好像一个发狂的魔! 谢真目睹着这一切。她知道魏辰星犯病时候的样子,更见过他发狂时的金瞳。她怕魏辰星会控制不住自己而走火入魔,谢真大喊一声道:「魏辰星!!!」 魏辰星的瞳孔突然剧烈收缩了一下,他一个激灵,手里的力道陡然间松了一下。陆啸抓住这个机会反手朝他受伤的肩胛骨拍出一掌,把他震出三步之外,摔倒在地。 魏辰星胸腔里一滩淤血从嘴里吐了出来,他只觉得浑身的冷汗源源不断冒了出来,体温迅速降低,仿佛跌到了隆冬冰河之中。 一旁陆啸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大口唿吸着新鲜空气,谢真趁制住她的刺客不注意,狠狠咬了一口对方的虎口而挣脱了束缚,她扑在魏辰星的身上。她的手摸过的地方到处都是血,滚烫的血,凝固的血。无论她怎么喊,魏辰星缺再也爬不起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谢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无论是魏辰星,还是清龙镖局,甚至是她自己……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今夜毁了。她对魏辰星的过去只不过一知半解,对于他口中提到的那些恩恩怨怨,她甚至还没有完全记住那些人的名字。 谢真不知道如今自己要怎样做才能帮他。她匍匐在魏辰星的身旁,只听到气若游丝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来:「去洛阳……找……」 谢真把耳朵凑近低声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不远处传来细细簌簌的人声和摇曳的火把光,谢真听到陆啸低声道了句:「有人追来了,快走!」。紧接着黑衣刺客走了过来,他们两人架住了魏辰星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另一人从背后抓住了谢真的头髮,想把她拽走。 谢真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紧紧攥住了魏辰星的胳膊,低声吼道:「你想让我找什么!再说一次!」 魏辰星的声音含煳到只能让谢真一个人听清,他说:「邱扶风。去洛阳,找邱扶风……」 魏辰星没见过邱扶风,更不知道他是何许人。只不过他冥冥之中突然想起叶洵然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中提到,他要带着《烈火寒冰录》去洛阳找这个人。 除了叶洵然,他想不到任何可以寻求帮助的人了。 谢真被强行拽开甩到一旁,她眼睁睁看着魏辰星被那群人强行带走。 身后的人声和摇曳的火光越来越近。 「找到他们了……」 「阿真!找到阿真了!」 …… 第71章 风声 清龙镖局一片狼藉。 距离事发不过两日,谢广死了。 他中的那一支飞镖本不致命,可镖中带毒,无药可治。 喜事变丧事,整个清龙镖局一片死寂,恐惧和困惑笼罩在这座昔日门庭若市的院落之中,成为整个清河坊都闭口不敢言的禁忌。 谢真被带回去时神情恍惚一言不发,直到伙计们匆匆给谢广办完后事,她也只不过始终默默流泪,整个人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个性子似的。 众人都以为她是惊吓过度而暂时失了语。无人再敢多去问她一句那晚在竹林里到底经歷了什么,魏辰星又被带去了何处。 唯独江凌从竹林里留下的尸体和地上的剑上残留的血掌印的大小猜出来,那把杀过人的剑谢真曾经拿过。 至于人是不是谢真杀的,他并不想多问。 萧陆离从江湖中闻讯后不久赶来赤玉堂,从江凌手中接过那枚害死谢广的毒镖,来回细查后道:「是箭毒木的汁。」 江凌道:「箭毒木?」 萧陆离点头。「箭毒木产自西南,又叫见血封喉,遇血即发。山林中的猎人常以此毒用来打猎,无药可解。」 江凌道:「清龙镖局本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陆啸这一招让中毒之人立于必死之地,偏偏这么不巧又是谢广。直接让外人觉得谢广之死乃是被魏辰星连累而至,纵使当日在场有人想站出来替他说句话,也被活活压下去不敢吭声,真是无比阴毒。」 第99页 萧陆离讪讪笑了一下。「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是塞牙缝的。」 江凌继续道:「如今谢广已死,魏辰星也不知去向。清龙镖局没了主心骨,今后何去何从更是个未知数。」江凌嘆了口气。「只可惜了那个叫阿真的姑娘……」 当夜犯事之人自此消失地无影无踪,地方衙门虽接了案卷却有心无力。江湖的仇自有江湖人可以报,只是魏辰星在江湖上形单影只。江湖茫茫人海,又有谁会为了魏辰星的事甘心去招惹青俭堂,又有谁可以给谢真一个交代呢? 江凌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更不会赌上整个赤玉堂的存亡开玩笑。 只是他很不甘心,不甘心看见无辜的人白受欺负。 萧陆离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经瞧出了江凌紧蹙着的眉头,他碎碎念道:「他日姑苏城外一别,也不知叶小兄弟现在何处。倘若他听闻此事,会作何打算呢?」 江凌顺着他的话微微一想,道:「叶洵然再怎么说背后也有灵隐山庄给他撑腰,现任掌门又是他的同辈师兄。如果说硬要救魏辰星一命,由叶兄弟出面求情的话,灵隐山庄多少会拿出些稳妥的主意吧……你的意思是,此事要去求灵隐山庄?」 萧陆离道:「事出江湖,答案自然也在江湖。这件事归根到底的起因是二十年前的和风醉,如今要找人帮忙,当然也只能看在他的面上……」 江凌豁然开朗。 萧陆离收起手中的毒镖。「那要不要在下替你跑个腿,去给那位阿真姑娘指条明路?」 江凌虽觉得这个主意不算最好,却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来。便应允道:「你贸然前去怕是阿真姑娘不一定信你,那日毕竟我在现场,阿真姑娘也认得我,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话已至此,两人隔日清晨便又亲自启程去了一次清河坊。而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行至清河坊,却吃了个闭门羹。 清龙镖局大门紧闭。 萧陆离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只好找个角落跳上围墙一探究竟。墙角下的江凌只见他环顾四周后摇了摇头,回头道了句:「稀奇,人去楼空。」 门口河道中的撑船老叟见他们寻人不得,摇着头喃喃道:「都散伙喽……没人喽……」 江凌上前问道:「请问老人家,谢家如今一个人都没有了?」 老叟道:「没喽,全走光喽……」 江凌继续追问道:「谢家不是还有位小姐,去了哪里?」 老叟道:「她前几日骑着马,孤身一人往城外去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总之啊,她出了城就再也没回来过……」 江凌「啊」了一声,面色尽是一片茫茫然。 魏辰星第无数次从昏迷中醒来。 他的剑伤已经被人处理过,热症却反反覆覆。 他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更分不清在他身上流逝的时间。 在这周围是一间暗无天日的小屋子,没有窗,甚至连门都是被人从外面锁死的,只不过每隔固定的时辰会有人送饭进来。魏辰星每次清醒时会根据有人送饭进来的时间在墙上划上记号,根据有记录的记载上来看,起码已经送过五顿饭了。 他猜测,外面至少已经过去三天了。 有时候他在意识模煳的状态下勉强能感受到有人曾经进来过,可每次来人在他身上做些什么,说什么话,他却都记不清楚。 好在魏辰星每次清醒的时间都会尽量坚持比上一次长久一些。他安安静静地躺着等待,一动不动,就像仍旧在昏迷中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了开门的声音。 来人走到床榻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后道:「热症暂且退了。」 另一个声音道:「距离上次多久了?」 先前那人道:「六个时辰。」 「已经六个时辰了?」那个青衣人的脚步来回踱了几步。「现在带他去见堂主。」 话音刚落,他正想要去抓魏辰星的胳膊。只不过手还没碰到对方衣角,就被魏辰星反手扣住了腕口—— 黑暗中明晃晃的烛光。 四目相对。 虽然明知道魏辰星此时只要朝着反向用力一扭就能断了自己的腕,但那青衣人在临危之际倒也不先自乱阵脚。只不过顿了微微一会儿,便低声道:「我不逼你,你若是不想去,可以再晚几日。」 魏辰星道:「去哪里,见谁。」 青衣人道:「青俭堂,陆堂主。」 「陆闻天……」魏辰星喃喃道:「我在青俭堂?」 青衣人道:「这里不是。」 魏辰星垂下眸子。他心想此地就算不是青俭堂,应当也非常靠近了。便缓缓从榻上直起身,坐在榻沿上。他略微试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因为牵着被剑伤贯穿的肩胛而暂时无法抬起。魏辰星皱了一下眉道:「如今我已经到了你们这,逃想必是不可能的。找我来所为何事,不如直说。」 青衣人开门见山道:「你确实是和风醉之子?」 魏辰星道:「我是孤儿,不记得父母。」 青衣人道:「《烈火寒冰录》究竟在何处?」 魏辰星道:「并未见过。」 青衣人顿了顿,又道:「你的热症,发病之时如何破解?」 魏辰星眉头蹙了起来。 这个答案,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 第100页 青衣人连问三个问题,无一得到答案。虽不是魏辰星的本愿,但青衣人着实是不高兴了。「既然如此,那就到堂主面前说个清楚吧。」 话音刚落,门外不远处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循序渐进走到门口,紧接着变成推门之声。一道光从逐渐变大的门缝里透进来,让习惯了黑暗的魏辰星忍不住畏光而眯了眼。 门后是一个带着笠帽的人影。 待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强光后,魏辰星循着那人影望去。粗看一眼只觉得那人虽生得矮小精瘦,却透露着鬼气森森的威严。此人身上并未佩带武器,只一身玄色的衣服把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魏辰星看不清对方掩在斗笠下的脸,只觉得此人的突然出现让周围的气氛都无形间凝聚起来。 先前那两人退避三步,道了句:「堂主。」 魏辰星心下一颤。他们口中的堂主,此人莫非就是陆闻天? 带着这样的讯息,魏辰星忍不住更想要看清对方的面容。只不过就算屏息凝神等对方走近,透过斗笠下的阴影细看,对方的脸依旧被层层布料包裹着。不仅如此,就算是他脖子,手……任何常人裸露在外的部分都被他包裹在布料下。 魏辰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隐约看得到对方的眼睛。 那双看不到任何情绪,却犀利得像刀锋一样的眼睛。 第72章 鹤唳 那双眼睛只是略微示意了一下,原本站在一旁的两个随从便退出门外去,随后房间里只剩下魏辰星和他两个人。 魏辰星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这些冰冷到几乎凝固的时间足够让魏辰星看清面前那个人,那个他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陆闻天本人的人。 谁也没有告诉过他陆闻天究竟长什么样,他突然想起来,就算是整个江湖,近十年以来也少有人提及过青俭堂陆闻天的样貌。 只因为他长得如此其貌不扬吗? 「你一定在想我究竟是不是那个人。」斗笠男子道。 魏辰星没有回答,却也不否认。 「可是你却长得如此像她。」 魏辰星道:「『他』是谁,和风醉?」 「和风醉?呵……」斗笠男子提及这个名字,语气中满是不易察觉的轻蔑:「若不是和风醉,她当时明明已经许配给门当户对的江湖世家,更可以光明正大地嫁出去。可就因为和风醉,她最后只能像一条丧家犬一样被赶出去,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说这话的时候,魏辰星注意到他不经意攥紧的拳头和透着诡谲的声音,夹杂着无法忘却的恨和说不清的窃喜。魏辰星试探道:「你说的女人,是和风醉的妻子,伊绎心?」 斗笠男子陡然回过头道:「原来你知道她的名字。」 魏辰星垂下眉眼。他努力回想着叶洵然曾经告诉过他的所有线索里,确实没有提到过伊绎心在遇到和风醉之前更早的事。 魏辰星喃喃道:「我长得很像她吗?」 斗笠男子道:「没错。」 魏辰星道:「可是我不记得她的模样。」 斗笠男子发出一声轻笑的鼻音。 魏辰星突然想起曾经自己做过的那个梦,他突然抬起头。「是你杀了她?」 斗笠男子道:「她该死。」 魏辰星道:「为什么?」 斗笠男子甩袖背过身去。「世间大道无数,她偏偏选了死路!」 「路?」魏辰星道:「她有的选吗?」 「当然。」 魏辰星道:「可她宁愿放弃荣华富贵也要选这条路。」 斗笠男子怒道:「所以她该死。」 魏辰星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发疯般顷刻间占据他的思维,逼迫他去证实一个近乎狂妄的猜想。他道:「我或许还知道些别的。」 斗笠男子饶有兴趣。「哦?」 魏辰星道:「伊绎心,原本被许配的是青俭堂陆家,也就是你,陆闻天。」 话音刚落,斗笠男子迈前一步锁住了魏辰星的喉咙。「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即使肩伤牵着被扣住的脖子隐隐作痛,魏辰星依旧面色泰然,镇定自若。 斗笠男子呵斥道:「说!」 魏辰星道:「猜的。」 斗笠男子道:「不可能!」 魏辰星道:「看来我猜对了。」 面前那个人虽然只露出两只眼睛,魏辰星却好像看到他掩盖在绷带下的脸此时正显露出癫狂的笑意。 还有杀意! 魏辰星道:「和风醉曾经在青龙寨剿匪,砍了陆炜一条胳膊,本已和你们陆家结怨。可数年后的他已隐退江湖,真正让你不惜代价对他赶尽杀绝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候伊绎心看上了他,并且毁了你们的婚约。」 听到这,陆闻天的眼中彻底没了最开始玩笑般的戏嚯。他掐住魏辰星脖子的力道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遏制住了魏辰星的唿吸。 陆闻天道:「我最后问一遍……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魏辰星道:「世上杀人的原因多是离不开钱债与情仇……你忘了,我出身玄字门……」 这样的事,他已经经歷过太多太多了。 纵使魏辰星此时因为缺氧而开始眼冒金星,他却还是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从齿间蹦出几个字来:「你还爱她。」 第101页 陆闻天突然松了手。他大笑起来,笑到几乎疯狂。 「爱?是我亲手杀了她,你居然说,我还爱她?」 魏辰星痛到双眼发黑,两耳轰鸣。此刻他只顾着大口喘气,他贪婪地张大着嘴,仿佛离开水许久的鱼。 若不是曾经有过情,单凭一个断臂的江湖恩怨,又怎么会恨到不惜翻遍江湖也要将对方斩尽杀绝。又怎么会时隔十多年再次提起时依旧对一个女人记忆犹新。 这一切的真相来得太突然,突然到变得如此可笑。 魏辰星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如玩笑般猜出了真相,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纵使那笑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哀。 陆闻天此时正背对着魏辰星,他覆手朝魏辰星挥出一掌,振出的内力从掌心唿出,仿佛巨石落水而溅起的翻滚涟漪。魏辰星毫无躲闪之力,只听一记闷响,振出的内力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胸口,只听一声闷哼,紧接着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 魏辰星整个人佝偻下去,几乎痛到肝肠寸断! 陆闻天把他从榻沿上拖了下来,魏辰星脚下无力,离开榻沿支撑便腿一软整个伏了下去。陆闻天顺势抓住了他的衣襟,让他以一个俯首称臣的姿势跪在自己面前。 「你是他的儿子,你和他一样该死……」 魏辰星万念俱灰,但他也从不惧怕死亡。他闭上眼睛,唇角滚落出三个轻描淡写的字:「杀了我。」 「想死没有那么容易。」陆闻天道:「我今日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 陆闻天突然扯开自己脸上层层叠叠的绷带,露出狰狞的皮肤。魏辰星看到的剎那间心里漏了一拍——那是多可怕的一张脸!筋骨全部溃烂,肌肉扭曲,仅剩的皮肤也呈碳化般发黑,整张脸几乎看不出原本五官的形状。 魏辰星见过这样的伤,那是被烈火烧死的尸体才有的惨状。 陆闻天嘴角咧开一个根本算不上是笑的表情道:「你一定也体会过这种被灼热的内力燃烧过的感觉吧?」 魏辰星惊诧道:「难道……你吸走了他的内力?!」 陆闻天道:「没错。可是我并不知道怎么控制它们,整整十二年,我被反覆陷在烈火和寒冰的折磨中,那些火在我的血脉中燃烧,直到把自己弄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魏辰星紧紧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烈火在血脉中燃烧的感觉,只是相比起陆闻天这样的「反噬」,魏辰星体内天生携带着的热症发病时的症状几乎只算得上的冰山一角。而要同时能具有与之抗衡的寒冰,体内携带的「寒症」便需要有同等强劲的力量。 这两者互相牵制,稍有不慎就是走火入魔,眼前的陆闻天便是最好的佐证! 魏辰星不明白,和风醉到底有多大的力量,才可以控制好自己的经脉自始至终融汇贯通。 难怪世人敬他,更惧他。如此看来,他果真是一个魔。 「和风醉把融汇水火之力的方法记在了《烈火寒冰录》上,我派人去找了整整十二年,十二年!可如今它在我眼皮子底下丢了。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别人在找这本册子。你告诉我,册子到底在哪里。」陆闻天的脸凑得很近,近到魏辰星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张令人生畏的脸,魏辰星居然产生了源自于心底的恐惧。 「我不知道在哪里。」 这确实是实话。 然而下一秒他再次被一掌拍了出去,后背结结实实撞上榻沿的尖角,然后摔落地上。还没等到他从令人作呕的天旋地转中恢復过来,陆闻天抓住了他的喉咙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半吊于半空。 「那我就让你一起体会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魏辰星只觉得模煳的视线里出现了一道橙色的火光,那道光从陆闻天焦炭般的掌心生起,越来越烈,紧接着他的胸口传来滚烫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啊啊啊啊啊啊!!!」 第73章 既济 半个月前,洛阳,隐贤茶舍。 叶洵然端坐在院落中,他的面前摆着两只半人高的陶缸。左面那只灌满了水,右面那只则燃着熊熊的火。 叶洵然深吸一口气,以自身内力催动掌心生出一股气流,分别从两只缸里卷携起能量对等的一缕,然后小心翼翼将两股能量进行交汇。 他屏息凝神,目不转睛。 只见两股能量原本各自为营,在交汇的一瞬间只听「呲啦——」一声响,火光剧烈跳动了一下,伴随着一缕青烟,火彻底消散,剩下的水在落地时发出滚烫的滋滋声。不多时,地上便只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水痕。 「唉……」 叶洵然颓然。 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来时居然没发出脚步声。只听那人道了句:「又失败了?」 叶洵然突然回过头,见到是邱扶风。不禁嘆了口气道:「是啊……已经第三天了,一点进展都没有。」说罢,他摊开手心拍着自己发胀的脑门。 「才三天。」邱扶风说得轻描淡写。「这世上哪有什么功夫三天就能成。」 叶洵然道:「道理我都懂,只不过未免心焦。」 正说着话,邱曲从前厅走过。眼见这里两人正在说着什么,便也从虚掩的门后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坚果。洛阳城地大物博,纵使她最开始几天乐意待在隐贤茶舍一起陪读,但也耐不住叶洵然这数日没有进展,问她爹讨了「辛苦费」,便把书一丢便满大街找乐子去了。 第102页 邱扶风弯腰拾起放在一旁的册子,自然而然地掸了掸上面落下的些许灰烬。随后他翻到叶洵然夹着树叶的那一页,浏览了片刻,念道:「……『水火相融,既济功成。』——这是易经里的最后一句。」 一旁的邱曲凑上来问道:「是什么意思?」 邱扶风道:「坎是水,离是火。既济,就是水火相交为用的意思。」 邱曲道:「那也就是和风醉前辈拥有融汇水火之力的意思喽?」 邱扶风点头,随后又问叶洵然道:「方才见你以内力催动,强行融于水火,是在尝试融汇这两种力量?」 叶洵然道:「没错。我在灵隐山庄学习医术的时候,因为有些调用五行的术法没有把握直接用在人的身上,所以师父便教我们用内力催动外界相对应的五行力量进行尝试,等到有了十足的把握再去医治病人。所以我也想用这样的办法先进行实验,虽然看上去很傻,但总比直接以身体为媒介来得安全。」 邱扶风点头。「这确实是个办法。」 叶洵然道:「只不过五行之中离火与坎水本就是相剋的典型代表,如何把它们融为一体,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虽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但结局要不是水浇火灭,要不就是火旺水枯。」 邱曲道:「这《烈火寒冰录》中,竟然也没有如何运用的记载?」 叶洵然道:「也不尽然,但是书中记载虽多,大多是水火既济之后如何运用力量。可提及如何才能达成这『既济』状态,却只草草写了需要一个载体和悟性。哎……我若是有这悟性,又何必需要费这么大的功夫,爹到底是怎么想的。」 邱扶风道:「练功要到达这样的成就,本就需要有过人之处。若是人人都能轻易学会『水火既济』,那天下不是大乱?和风醉本也参透了这个道理,所以这本书当然也只留给开窍之人。」 叶洵然呜咽一声道:「可是我爹一定没想到,现在不是我有意想学这秘籍做什么人上人,是事到如今非学不可。我体内遗传的寒症尚且可以自保,可我大哥不一样,他的离火之力足以要了他的命。」 邱曲顿悟道:「所以当务之急,不是研读这书中晦涩难懂的功力,而是要尽快帮你达成『既济』的状态才行。对了,你刚才说的需要一个载体,又是什么意思?」 话到此,叶洵然无奈摇摇头,后将目光转向邱扶风道:「我不明白,邱前辈,您的意思呢?」 邱扶风原地来回踱了两步,缓缓道:「易经中含义最深的一卦便是最后这『既济』卦,它代表着万物间相生相剋,又生生不息的存在。所谓五行之中的载体,就好比给水一个可承载的器皿。」说到这,邱扶风伸手指了指一旁燃烧着的炉子。「你瞧,比如这炉火。将水置于壶中,如此放置在火上,便可以煮出美味来。此时离火和坎水的结合,便算得上是『既济』。」 叶洵然突然茅塞顿开。 邱扶风继续道:」如此有了这个载体,水之于火便算得上是一种成就。而相反的,火之于水,也是一种成就。能将彼此之间原本的不融合化为彼此之间的成就,这便是易经中的『既济』之妙了。「 叶洵然长长地「哦~」了一句,好像对邱扶风的解说分外满意。 邱扶风正觉得今日自己对卦象的解读尤为出色之时,叶洵然突然又补了一句:「原来是这么个道理,我明白了……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邱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若不是仗着邱扶风的年龄比叶洵然大了不止两轮,做什么事都得当个长辈似的端着,估计他此时的白眼已经翻了出来。邱扶风心下想着看来这悟性确实不是人人皆有,早知叶洵然开不了这窍,与其说这么多,还不如直接告诉他如何做就好了。 也不过须臾,此三人重新立于院落之中。以叶洵然为首,邱扶风在后侧,两人重新置身于两只陶缸之间。邱曲倒也不闲着,找了个可以直观到全局的地方准备好,以备不时之需。 待万事俱备,叶洵然重新催动内力从两只陶缸中卷携起能量对等的一缕。 邱扶风附上一掌贴于他的背后风门穴,方便借力予他。然后命道:「以八卦为阵,坎水上,离火下。」 叶洵然依样照做,只见那两股力量在他的操纵下如太极阴阳鱼,头尾相融,却始终保持一定距离互不干涉,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力量对等的环阵。 邱扶风继续道:「控制住你的内息,感受它经过你血脉经络时的力量。」 叶洵然默默听从,因为他的内息此时正联通着外界的两股力量。再加上邱扶风在他后背风门穴的位置助一把力,血液循环之间便能感受到微弱的水火之力在周身游走。 叶洵然点头道:「我还控制得住。」 邱扶风继续道:「心属于火,肾属于水,心居于上焦,为五脏六腑之大主。现在,注意你的心脏!」 叶洵然刚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心脏处,突然一股强劲的内力席捲而至。叶洵然知道这突如其然的气息是邱扶风在他的风门穴位置推了一把内力的结果。 邱扶风的气息原本就强劲醇厚,只助力一点,就足够叶洵然花上相当长的时间去适应。 好在叶洵然早有准备,动盪没过太久时间便重新稳住力量。 此时他的耳边源源不断传来邱扶风的教诲: 第103页 「你要懂得收放自如,不要想着去控制它们,而要将自身血液经络去融入两股力量。若其中任何一方的力量弱了,便迅速以自身为媒将对等的力量灌输进去。此消彼长,方能生生不息。」 在邱扶风如此强劲的内力支撑下,叶洵然第一次感受到五行贯通经络的力量,甚至感官触觉也都变得逐渐明朗。 他发现无论是耳边的风,还是阳光里的温度,亦或是树叶在空中飞旋而产生的力,在那一刻都被无限扩大。 当他感受到自然万物间无形的联繫,而不再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两道有形的水火之力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她们已经居然融汇在了一起。 各自为政,却又互相影响。 邱曲惊唿道:「成功了!居然真的成功了!」 此时邱扶风终于松开手,断开了他与叶洵然之间的那股力量。不多时,叶洵然掌中的内力逐渐弱下来,那交融的水火之力也随之而散去。 叶洵然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原来这就是水火既济之妙!邱前辈居然如此厉害,轻易便能参透这深奥的玄门学术。」 邱扶风自顾自起身,还未答话,叶洵然突然又道:「邱前辈应当也能融汇五行相剋之力的吧?或者说,这书上的内容,邱前辈是可以了如指掌的?」 邱扶风只不过摇摇头。「我不会,也不想学。」 叶洵然疑惑道:「为什么?」 邱扶风此时已经起身,闻言却沉着脸道:「这世间厉害的人有很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想成为那个『他』。」 叶洵然微微皱眉。他还未明白这其中意味,邱扶风又突然笑着道:「有这闲工夫揣摩,你还是想想怎么才能提升自己的内力吧,我总不能每次都借力给你。」 听到这,叶洵然抱歉地咧嘴一笑道:「那是一定……」 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把握。 第74章 原点 远在千里之外,青俭堂外宗室的暗室里,魏辰星正第无数次从痛苦和晕厥中醒来。 他被铁锁铐住了手脚,动弹不得,更无法轻易寻死。 被陆闻天强行灌入的离火之力在他的经脉中燃烧了一天一夜,炙热的邪火如烈焰般侵蚀着五脏六腑。就连那些皮肤下的血管,都想要爆出皮肤般呈现着一条条纠缠在一起的红色虬龙。 虽然身处暗无天日的阴冷密室之中,可魏辰星却无时无刻不在汗流浃背。严重的脱水同时折磨着他,甚至让他在黑暗中产生了奇特的幻觉。 仿佛黑暗中有光照进来,仿佛人影绰约,声音嘈杂。 浑浑噩噩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外头早已是深夜。陆闻天终于又一次进入密室,尾随他同时来的,还有白天那两个随从。 随从中的青衣人用刀背敲了敲魏辰星的脑袋,等了片刻,才看到魏辰星微弱地动了一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与其说是动,倒不如说是半昏迷中的应激反应罢了。 青衣人以二指点在他的中枢穴,缓缓灌入一丝不易察觉的内力。须臾,他收手道:「他竟然真能撑到现在。」 陆闻天道:「情况如何?」 青衣人道:「虽然对如此强大的离火之力来说几乎微不足道,但是他体内还有一股力量在抗衡。」 陆闻天道:「他果真同时拥有坎水之力?」 青衣人点头道:「只不过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罢了。」 陆闻天听罢亲自上前覆手于魏辰星的中枢穴上,确认青衣人所说确有其事,只不过他同时看到魏辰星的手腕上布满了一道道新旧不一的刀痕。陆闻天心下自然明白,那是魏辰星曾经割腕放血的痕迹。 只是那若有若无的坎水之力与他天生的体质相抗衡,若是出生时便携带,多半已在成长中被强势的一方吞併。 如今这股力量究竟来自哪里,更大的可能则是人为。 陆闻天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迫不及待。对随从道了句:「把他弄醒。」 一桶从头顶突然灌下的冰水,足以让九成正在昏睡中的囚犯瞬间清醒。尤其对正身患热症的魏辰星来说,瞬间跌入冰水中的刺激甚至会让他稍微觉得好受一些。 迎面而来的第一句话,他听到对面有人问自己:「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死吗?」 魏辰星浑浑噩噩。「我在……哪里……」 「你体内的坎水之力从何而来?」 魏辰星听不明白,更不知所云。「谁在说话……」 冰冷的刀刃突然抵在喉口。他微微一动,就传来划破皮肉的刺痛感。 一道身形伫立在他跟前,带着无形而来的森严的威慑力。 陆闻天俯下身,对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你最好仔细想想我刚才问的话。」 听出是陆闻天的声音,这让魏辰星起码清醒了一大半。他本能地顺从陆闻天的指令去思考那个问题:自己体内的坎水之力究竟从何而来。 他当然知道是叶洵然。 叶洵然替他度过两次内力用于调息热症发作,他救人时不留余力,更不知道隐藏痕迹,当然会在魏辰星的血脉间留下证据。 可魏辰星不能说。 青衣人看出他有意隐瞒,缓缓道:「你之前的热症确实可以通过放血来缓解症状,可现在真正的离火之力只能通过与之相对的坎水之力才能化解,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体内的坎水微弱,若是坚持不说是何人所为,只能等死。」 第104页 魏辰星抬起头来,语气不带任何情绪:「你不捨得让我死。」 他故意晃了晃手臂,发出铁链的冰冷声响。 ——「他捨得我都不捨得!」 一声高调的吶喊随着脚步声一起踏进门来,陆啸趾高气昂站在青衣人跟前,好像要特意把他和陆闻天隔开一段距离似的。 陆啸交叉双臂道:「战鸠,我早就跟你说过做事要讲究方法,要挟人这种法子早就不灵了。」 纵使平日里再怎么瞧不起陆啸,可人家毕竟生下来就姓陆。在青俭堂的地盘,这就是绝对高人一等的筹码。那名为战鸠的青衣人隐忍着嫌恶的表情微微皱眉道:「怎么,你有办法?」 陆啸道:「那是自然。」 他本不想在战鸠面前表现自己的成果,但陆闻天沉着脸道了句:「少卖关子。」,陆啸便只能一脸不情愿地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信来。 魏辰星只瞄到一眼就发起狂来,那是叶洵然在节前寄给他的信。 「别动它!」 铁链被他拉扯出刺耳的碰撞声响,陆啸朝他相反的方向自然而然地后退了两步,即使魏辰星原本就对他造成不了威胁。 魏辰星恶狠狠道:「你又去过清龙镖局了……」 陆啸飘飘然道:「没错。」 「那他们……」 魏辰星欲言又止,陆啸也顿了一下,似乎知道魏辰星想问他什么,只不过他还不想轻易回答他。他转过头朝着陆闻天道:「《烈火寒冰录》确实不在魏辰星的身上,它被另一个人带去了洛阳。」 陆闻天道:「如何得知?」 陆啸展开那封信,把它递到陆闻天的跟前。「写这封信的人叫叶洵然,就是他带走了册子。我已经派人查清楚了,他还有一个身份,魏辰星的胞弟。」 「果真有此事。」陆闻天隐藏在绷带下的脸露出一个不易被人觉察的笑意。「看来先前得知的一些传闻竟是真的,这么说,他就是另一个继承者?」 「他身上并没有你想到的东西……」魏辰星抢话道。 陆闻天回过头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魏辰星道:「你想要的无非是和当年一样,找到那本册子,然后夺走我们身上的内力……只可惜我这个弟弟天生内力羸弱,根本没有习武之力,不如说……他与常人无异。」 此话一出,倒给陆啸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他在灵隐山庄见过叶洵然,虽然没有深交,但确实是从未见过他出过手。如今想来,魏辰星此话没准还是真的。 陆闻天却突然笑了起来,倒是让旁人不解。「若我要的只是夺人内力,那江湖中人哪个不比你们强?你们体内那点未经提炼的至纯内力若有用最好,没有也只不过再让我多耗些时间积攒而已。」 魏辰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陆闻天附上的一掌打在伤口,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再说……你说他与常人无异?可你体内那点坎水之力残留的痕迹,就算几乎消失殆尽,也瞒不了我。」 那一掌又是如同从铁砂中捞出般滚烫,魏辰星一下没撑住差点要咬碎自己的舌头。耳中嗡嗡作响,却只听陆闻天的脚步渐行渐远。 「派人去洛阳,人和书,我都要。」 魏辰星垂下头。 他不知道清龙镖局此时如何,更不知道谢真如何,叶洵然在哪里…… 他无能为力。 「洛阳……」 洛阳城外一处荒郊。 一黑一白两匹马并排而行,白马上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姑娘,而那黑马上坐着一个白素衫的少年。 行至岔路口,两人勒马停住脚步。黑衣的姑娘「嘿」了一声,把手里的空水壶丢给同伴,又道:「小叶,把地图拿来。」 她一伸手,素衫少年便把地图递到她手里。嫌恶道了句:「给你,我的好姑奶奶。」 「……我说这一路到底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啊?怎么我成了你佣人似的。」 姑娘脸一沉,佯怒道:「叶洵然!替你跑了一路的腿儿,刚得了好处就想把我甩啦?」 「没有,没有。邱曲姑娘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叶洵然做出拱手认输的姿势来。「地图你看明白没有?」 邱曲道:「我爹说了,出城后沿着山路走上两日就可以到枫谷,然后顺着山一路南走就可以到灵隐峰。可是这都第三日了,这一路走来哪有瞧见枫谷的样子呀……」 叶洵然四下望了一眼道:「深山不比城里,冷得也早。我在灵隐山庄的时候,外头才刚入秋呢,山里的叶子就可以落得差不多了。这光秃秃的,你怕是找不到枫谷了。」 他从邱曲的手中接过地图,又寻思着看了一遍。「眼下路比地图上画的多了一条,反正朝南走总是对的,不如看哪条顺眼选它就是了。」 邱曲道:「我数一二三,我们各选一条,要是选的一样就出发。一……二……三!」 叶洵然:「左。」,邱曲:「右!」 「……」 两人互相一瞧,干瞪眼。 叶洵然长嘆一口气。「马也累了,不如休息。看看这路上有没有过路的行人,也好问个信。」 别无他法,两人便各自下了马寻空地坐下。 日头微微西斜,想来差不多刚过午。这里远离官道,除了偶尔会遇到一两个药农之外,简直可以用荒无人烟来形容。 第105页 第75章 四伏 三天前,叶洵然从洛阳隐贤茶舍拜别邱扶风,决定动身回一趟灵隐山庄。 他已经初步领会了水火既济的达成方法,但自身力量的缺失确是硬伤。 邱扶风帮不了他。却提点了他一句:「你来自哪里,就去哪里找答案。」 「我来自哪里?」 叶洵然略微一想便知道他所说何意。 灵隐山庄,原本便是擅用天地五行而修炼的门派。 一年前他为了寻找一个答案而下山,一年后,答案的原点却在灵隐山庄。 纵使他日心头的伤痛还没有完全消散,却也难掩叶洵然对师兄师弟们的思念之情。 毕竟那是自己待了十几年的地方。 叶洵然给灵隐山庄提前捎了封信便上了路,他下山之后一路轻装简行,如今身上除了比下山时多背了一把铃兰剑和一本薄薄的册子,什么多的也没有了。 若说收穫,倒也不是没有。 只不过经歷了很多事后,反倒不那么在意真相本身了。 邱曲本已经完成邱扶风交代她的「任务」,但想来与其要一个人回姑苏,倒不如与他搭个伙一同南下,到了灵隐之后再各自回家。便也跟着叶洵然一起踏上归途。 两人经歷了这些个月的林林总总,渐渐热络起来,说话也更随意。此时两人倚树而坐,各自掏出果子干粮。邱曲闲聊似的道:「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灵隐山庄,跟我说说呗。」 叶洵然道:「你想听什么?练功,还是採药?」 邱曲道:「就没有些奇奇怪怪好玩的事儿?」 叶洵然摇摇头。「山里很闷,日出日落,阴晴雨雪,反反覆覆总也没个花样来。就算是我们几个师兄弟觉得好玩的那些,说给你听也会觉得很无趣的。」 邱曲有些气馁。「我最怕无趣了,从小就想方设法熘出去天南地北到处玩儿,我娘也管不了我。」 叶洵然笑道:「哪有孩子不爱玩儿的?就连我那两个师弟,难得下一次山也会走得瞧不见人影,最后被师兄提回来挨训。」 邱曲道:「你也是这样吗?」 「我?」叶洵然摇头。「我身体不好,不常下山。那些事都是师兄们回来后说给我听的。」 邱曲小声「啊」了一声,神情有些替他惋惜。 叶洵然道:「你这样很好,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也不是都有机会去游歷世间山河。」 邱曲道:「你会难过吗?」 叶洵然道:「以前会,现在不会了。这次下山我遇着不少有趣的人,比如江凌、萧兄,还有你和你爹,甚至是我大哥……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故事和秘密,也都有不一样的烦恼,形形色色交织在一起。我认识你们,便也通过你们了解到这世间的一隅。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吧。」 「说的也是。」邱曲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不过我听说修仙门派是会御剑的,为何你不能飞回灵隐山庄?」 叶洵然尴尬一笑。御剑术靠内力支撑距离,叶洵然顶多可以从山脚飞到山庄,这是他的极限。 这边叶洵然还在思考怎样妥当地回答邱曲,然而邱曲已经被其他目标吸走了注意力。只听她道了句:「有人来了。」 叶洵然循声望去,从他们刚才来的方向处来了一行人,最前头是两名中年男子骑着马,身后跟着一辆坏了车轱辘的马车,另有一人在马车旁把持着将断不断的木栏,艰难行进。 叶洵然只觉得对方看起来莫名的熟悉,却还未看出对方身份,此时只听邱曲道了句:「看他们的行头,许是半路出了意外的镖队。」 「镖队?」 叶洵然想起来了,他们穿的服饰,自己曾在清河坊见过…… ——「总算找到他们了!是叶小道长吗!叶小道长留步!」 叶洵然委实一愣。「你们,是在叫我?」 领队一人风尘僕僕,下了马跑上前,好像又仔细看了一遍叶洵然的穿着打扮后才道:「没错!我们找了你一路,总算追上了。」 叶洵然满怀疑虑,却依旧耐下心来道:「我好像并没见过你们,请问你们是?」 「哦……我们是清龙镖局的。」 「清龙镖局?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叶洵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往他身后张望。「……魏大哥也在吗?」 那个领队一拍大腿道:「他不在,他出事了!」 叶洵然心里一紧。 那个领队见他神情紧张,便接着道:「我们的镖队还没到洛阳,他突然犯了病一头栽了下去,半道儿找的郎中都说治不好。他迷迷煳煳让我们先去洛阳找你,说你有办法。」 说到这,那个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叶洵然。还未展开叶洵然便认得出来,那确实是自己在中秋节前寄给他的那封。 那领队接着道:「可我们赶到他说的那个地方后,有人告诉我们你已经走了……我们哥几个这才追了上来,结果这山路颠簸,车还坏了……」 叶洵然打断他道:「是突然浑身发热的那个病?」 领队点头如鸡啄米。「正是正是!」 叶洵然道:「病了几日了?」 领队道:「算上今日,已经有两天半了。」 叶洵然又道:「他现在在哪里?」 领队道:「在洛阳城外一处村落中借宿,他的病来势汹汹,再晚些怕是人要烧坏了……」 第106页 他身后另外几人也帮着一同说话,瞧这架势真算得上是一群热锅上的蚂蚁。 叶洵然听得忧心忡忡,再加上那封足以证明他们身份的信件。此时他一心只想赶紧跟着他们去救人,完全没有任何思考分析的余地。 邱曲虽觉得蹊跷,却一时也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因这群人无论是装扮和说辞都拿不出问题来。 她微微皱眉,暂时没有说话。想着眼下只能先跟他们去,再看看到底有什么玄机。 就这会儿功夫,叶洵然已经去牵了马来,他道:「各位不要急,我这就跟你们去。」 那领队听完连声叫好,便也一同上马返回头路。 这几人一路都没有其他的行动,好像真是一本正经带叶洵然去救人一样。同样的路,来时慢悠悠走了近三日,回去时一路快马加鞭,竟是不到两日便到了。 当他们重新回到洛阳城时,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已经十分劳累。叶洵然原本身体就弱,几夜未曾好好休息,如今只觉得腰疼腿麻,抓着缰绳的胳膊也快断了。 邱曲看出他的不适,只不过知道他心急不肯耽搁任何时间,便自己先一步下马道:「累了,我要休息。」 叶洵然瞧她不肯走了,只得放弃坚持一同下马,转身对那几位镖师道:「我们粮食快耗尽了,先在洛阳补充下供给,我再去药房抓几味药,再与你们一同去城外村中。」 那领队虽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不情愿,却也几乎没有表露出来。只道了句:「也好。」 待拴好了马,一行人看似自然地三三两两进了饭馆驿站。叶洵然心思却不在吃饭上,草草吃了些垫飢后,便忍不住对邱曲道了句:「我去药铺看看有没有需要的药材,马上就回。」 邱曲应了一声,就随他去了。 洛阳城地大物博,各种店铺琳琅满目,药材当然也是随处可见的买卖,叶洵然随意询问便找到了距离此地最近的药铺。进店选药,买完离店,前后也不足一盏茶的功夫。 回头路上,有两个人挡在他去饭馆的必经之路上。 更确切地来说,是在故意等他。 面前一男一女,男子一身花里胡哨不知到底是何品味的袍子,女子虽衣着打扮规规矩矩,却戴着斗笠看不出面容来。叶洵然在看清其中一人后惊地原地一跳,似乎从未想到会在此地遇见对方。 对方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依旧一副整日玩世不恭的模样:「怎么?叶小道长几月见不着我,至于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吗?」 这个花里胡哨乱穿衣服的人当然是萧陆离,叶洵然赶紧摇手道:「没有没有,只是没想到萧大哥突然出现……江公子也一同来了吗?」 萧陆离板脸道:「见面就惦记阿凌,也不问问我好不好。」 叶洵然抱歉地笑道:「萧大哥精神抖擞,我不用问的。」 萧陆离嘿了一声道:「阿凌在临安走不开,今天只有我在。你要有什么悄悄话捎给他的,直接告诉我就行。」 叶洵然道:「向他问个好罢了……说起这个,之前九穗禾归还灵隐山庄一事,我还没找机会好好谢你。」 叶洵然说着就要照着江湖的礼数给他作揖,被萧陆离赶紧着拦下来。「千万别,你那一群师兄弟们已经七拜八拜谢过我了,再被你们拜下去我萧某人该折寿了……今日先别说这个了,你快来看看我身边这位姑娘你认不认得?」 叶洵然愣了一下。「姑娘?」 他望向萧陆离身边那人,话音刚落,只见她主动把斗笠摘了下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白色的披肩下着一身落了些灰的粉袄,脸庞生得好看却又不似深宅闺秀那般婉约娇弱,好像和自己一样也是赶了许久的路没有好好收拾过的憔悴模样。 叶洵然只觉得这姑娘格外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姑娘小心翼翼道:「你就是洵然哥哥?」 叶洵然点头道:「我是,姑娘你?」 姑娘道:「我是魏辰星的未婚妻子,清龙镖局谢家的女儿谢真。我从清河坊一路赶来,求你救他。」 谢真字字说得咬牙,好像心中忍了许久的悲愤无法释怀。这句话说出口,叶洵然几乎能看到她眼中擎着的泪花在打转。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先前在清河坊确实和这位姑娘有过几面之缘。 他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她居然会成为魏辰星的未婚妻子。 叶洵然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安慰谢真,嘴里胡乱回了一句:「你别担心……我刚买好这些药材,正要和那几个镖队的伙计们一起去救他的。」 谢真眉头一皱道:「镖队的伙计?」 叶洵然道:「不是大哥让他们来找我的吗?」 谢真道:「什么时候的事?」 叶洵然道:「两天前。」 谢真失声道:「不可能……清龙镖局的镖队在我离开清河坊之前就解散了!」 第76章 良计(上) 叶洵然的脑袋里一阵轰鸣。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叶洵然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问谢真为何解散了镖局,而是企图找到说服自己没错的理由。 「不可能啊……他们有信,确实是我写的信。」 「——我觉得你该信她说的。」 这声音,居然是邱曲。 第107页 叶洵然不知道她是何时走到自己身后的,又听到了多少。只不过当他回过头时,看到邱曲严峻冷漠的眼神,和之前时常表现出的无论遇到何事都笑眯眯看热闹的表情完全不一样。 叶洵然下意识朝四周望了一眼,才刚转移眼神便被邱曲拦了下来。「别到处看。」 叶洵然终于在内心仅存的一点侥倖中败下阵来。 肯定出事了。 就在刚才,原本还坐在饭馆里的邱曲终于坐不住了。 叶洵然说去买药,结果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仍没回来。邱曲本想去找他,结果刚一站起便瞥到那几个坐在不远处的镖师齐刷刷朝她望了过来。 邱曲心知有鬼,当场灵机一动,假装不动声色地对店小二道了句:「菜别收,我还没吃完,出去买个东西就回。」说罢还在位子上留下一只空包裹做掩护,这才顺利走出这间饭馆来。 可这一路自打出了饭馆,身后似有似无的动静便再没消停过。 好在最近的药铺离这不远。邱曲还未踏进门,便瞧见叶洵然在路口正被两人围住。邱曲凭藉着传音入密的本事,身未近到跟前,便大概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邱曲道:「我早就感觉到这几个人有些问题,却说不上来具体。既然姑娘是清龙镖局的人,那大不了让她来认一下,看看那几人究竟是不是镖局伙计。」 叶洵然觉得这方法可行,便以眼神问她,行吗? 谢真点头。 萧陆离这一路依旧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笑眯眯神态,只不过眼下注意力暂时被邱曲这个不寻常的丫头吸引了过去。 他心里正在想,邱扶风那老狐狸的闺女,倒确实有几分她爹的风范。 四人重新往原先的饭馆方向走,此时叶洵然总算是冷静下来一些,他皱眉道:「谢姑娘刚才说的求我救他,莫非我大哥出事另有隐情?萧大哥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吗?」 谢真还未答话,萧陆离咳咳两声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宜在这里说清。总之我和阿凌本想去找邱老闆商量对策,谁知在洛阳城外正巧遇到阿真姑娘,原来他也在找你。阿凌怕他爹打他匆忙回去了,托我务必把她送到你跟前。这不还没到邱老闆店里呢,就半道儿瞧见你了。」 邱曲道:「你说的邱老闆可是我爹?你认识他?」 萧陆离嘿嘿两声。 邱曲道:「莫非你就是我爹口中那个传说中的萧陆离?」 萧陆离又嘿嘿两声。 叶洵然道:「为什么是传说中的?莫非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萧陆离赶紧摆手。「哎……不要说破,不要说破。」 邱曲一笑,萧陆离自觉闭口不言。 只留下叶洵然一脸迷茫。 当这四人距离饭馆还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时,邱曲便让他们坐上一处街边的小茶馆。这里靠近市中,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正是大隐隐于市的好地方。她漫不经心朝那饭馆望了一眼,便对叶洵然道:「你看,桌上如今缺了几个人,从我出来之后便跟上了。」 叶洵然下意识看了看身后,虽然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萧陆离道:「后头确实有人跟踪,但距离很远,起码听不见我们说话。估摸着只要我们不轻举妄动,他们也不会过来。」 这边谢真仔仔细细看了大半天,终于道:「那几个人的衣服确实和清龙镖局的很像,但我不认识他们,平时爹爹生意上熟悉的伙伴也没有见过这几个…」 意料之中。 叶洵然暗出一身冷汗,庆幸道:「荒郊野外,若论武功,他们大可强行将我绑走,我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可他们苦心积虑赢得我的信任,究竟要骗我去哪里……」 萧陆离道:「你好歹背后有灵隐山庄撑腰,他们犯不着冒着被人看到的风险公然跟你起冲突。倒不如先把你骗走再秘密软禁起来,神不知鬼不觉,也好过公然得罪灵隐山庄。」 叶洵然默默吞了口唾沫,不知自己现在还能安全站在这里到底是福是祸。 萧陆离往四周都瞧了个遍,道:「我瞧着周围还算安全,阿真姑娘不如把来意说明,也好让叶小道长决定下一步如何是好?」 谢真这才点点头,一五一十尽可能详细地说明了这阵子清龙镖局里发生的零零总总。 叶洵然听得脸色青一阵又白一阵,着实想不到这才短短一个多月不见,对方就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洵然又想到自己和邱曲在蜀林地山谷中所见到的那帮人,更加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想来定是因为我和邱姑娘在我爹的埋骨之地抢先一步拿到了册子,激怒了他们,这才向哥哥下手。如今他们知道册子不在大哥那,这才又盯上了我。」 萧陆离道:「也就是说,若是今日我们没碰上你,八成你也稀里煳涂入了陆家的局了。」 「没错。」叶洵然悻悻道。 萧陆离道:「你说陆闻天寻你们这么多年,是为了你爹的水火之力?」 「也不全是。」叶洵然道:「我思考了许久,他最初也可能是怕我们兄弟二人长大之后会说出他当年的阴谋,才对我们赶尽杀绝。」 萧陆离接着他的话道:「可是他发现你们居然分别继承着和风醉的一半内力,而且一个失忆,一个傻……所以他苦心积虑要找到那本册子,顺便把你俩全都当做祭品,把内力吸光?」 第108页 谢真惊吓道:「吸走了内力,人会怎样?」 萧陆离漫不经心道:「那当然是油尽灯枯,精尽人亡喽。」 谢真倒吸了一口凉气,哀求道:「那哥哥岂不是必死无疑……那晚他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来洛阳找那位叫邱扶风的前辈,莫不是那位前辈有办法救他?」 邱曲还未反应过来她爹和这其中有何关联,叶洵然却摇头。「魏大哥并未见过邱前辈,大概是因为我节前刚给他写过信,信中提到我正要去洛阳邱前辈处,他才会这样告诉你……只是如今这信已经流落敌手,我也差点因为一封信被搭上。」 谢真微微「啊」了一声,满脸的失落。 萧陆离心疼美人落泪,不禁赶紧安慰道:「先别难过,既然知道对方有所图,办法总是有的,你那未婚夫婿一时肯定半会死不了。」 虽然这安慰一点儿也不好听,却不可否认他有些道理。 邱曲道:「现在谁也不知道魏辰星被囚在何处,又谈何救人呢?」 话落,四人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叶洵然最先开了口:「我去。」 面对其余三双不解的眼睛,叶洵然郑重其事道:「那几个人必定是青俭堂的奸细,我跟他们去,自然就知道魏大哥被关在哪了。」 邱曲决然道:「不行,你疯了。」 谢真也急忙点头道:「是啊,我想求洵然哥哥救他不假,可是也不能把你搭上呀……」 叶洵然摇头道:「你们先听我说,我功底不好,打不过别人,自然不是鲁莽要把自己胡乱搭上。我师出灵隐山庄,虽学艺不精,但也懂一些简单的术法。我一路尽可能拖时间,沿途给你们做下记号,你们趁这机会去通知其他人。」叶洵然对着邱曲继续道:「去找我师兄他们,还有邱前辈……等到人齐了,你们再顺着我留下的记号寻来,如果时间来得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萧陆离道:「听上去可行,但这一路无穷未知数,一旦我们脱离你的踪迹便再无其他办法可寻,你可有把握?」 叶洵然道:「我在灵隐山庄跟随师兄们外出狩猎时,为了防止迷路,在山中会每隔一段距离就用术法放置一个风哨,遇风而鸣。邱曲耳力极好,定能跟上。」 邱曲想了想,虽觉得不是最妥,但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便点头道:「陆闻天若要做第二个和风醉,那江湖必定又起动盪。我娘如今在江湖中还有些能在人前说得上话的故交,我去找她。」 谢真道:「只要是有办法救魏哥哥,我也可以一同帮忙的。」 叶洵然想了想,从背上取下铃兰剑递到她面前道:「麻烦谢姑娘和萧大哥替我去一趟灵隐山庄。如今灵隐山庄的掌门是我大师兄,他认得这把剑。陆闻天的阴谋看似私人恩怨,但如果牵扯进江湖门派,或许解决起来更容易些。」 叶洵然停顿了下,神情有些不确定。「如果师兄愿意替我出手的话。」 萧陆离笑道:「求灵隐山庄出面,我与阿凌的想法也是如此。刚才不说,就怕你不肯。」 叶洵然惭愧道:「眼下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了。」 萧陆离接过铃兰剑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放心。」 谢真感激道:「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尽力。」 叶洵然还未来得急与她寒暄,萧陆离突然「啧」了一声道:「只是……」 叶洵然道:「只是什么?」 萧陆离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邱曲后道:「身后那群跟踪我们的人一直没走,我们形迹可疑,要是就此分道扬镳的话,怕是会被他们一路盯上。」 邱曲好像也早就想到过此事,闻言扬眉道:「那你说怎么办?」 萧陆离道:「演一齣戏,给他们看。」 第77章 良计(下) 谢真道:「演戏?」 话刚一处口,叶洵然就头大。 邱曲眉梢倏地一挑,殊不知萧陆离又在动什么乱七八糟的歪脑筋。 萧陆离朝邱曲和谢真二人笑道:「既然是故意做给人看,那今天能在此见证的人越多越好。萧某人这办法虽然差,但足以让我们四人脱身,一会麻烦二位姑娘配合?」 邱曲点点头,谢真便也跟着乖乖点了头。 叶洵然扶着脑袋悄声道:「萧大哥……你别又惹出什么事来……」 他想去拉一把萧陆离的胳膊以防他又大庭广众胡来,手还未及对方衣袖,萧陆离突然往后一闪,让叶洵然扑了个空。叶洵然一愣,抬头却见萧陆离双眼瞪圆,怒视着他。 叶洵然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对方,只听到萧陆离「咣」地一声砸了一记台面,愣是把周遭人都吓了一跳。 一时间路过的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朝他望了过来。 谢真受了惊吓愣在原地,叶洵然一副为时已晚的表情只求他快些闭嘴,而邱曲则保持一副看戏的神情看他表演。 萧陆离用眼角的余光朝四周望了一眼,然后抬起手臂,指着叶洵然的鼻子骂道:「混帐东西!」 叶洵然莫名其妙。「……我?」 萧陆离嚷嚷道:「你明明与我老家的妹子有婚约,今日却让我撞见你在这与其他姑娘拉拉扯扯!你让我妹子的脸都给丢尽了!」 说罢萧陆离对着叶洵然骂骂咧咧,路人无不觉得搞笑,纷纷驻足围观起来。几个义愤填膺的大妈还帮着一起数落起这白面书生负心汉来。 第109页 叶洵然拼命摇手:「不是啊……我没有啊……真没有……」 萧陆离道:「还说没有!要不是我妹子今日来找我哭诉,我还不知道你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邱曲默默注意到了那几个原先远远跟踪他们的人靠近了过来,便也冷笑一声道:「你骗我说你未婚配,要带我远走高飞,原来都是假的。」 叶洵然转过头盯着她,一脸惊世骇俗。「怎么连你也……」 邱曲道:「如今人家带着自家哥哥都找上门来了,难道还是我说错了?可怜我还是背着爹娘跟你出来的……居然……」 叶洵然赤红了脸,被冤得窘迫万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躲起来。「你们……」 谢真虽知道萧陆离胡闹是为了掩人耳目,却也觉得此情此景着实有些欺负叶洵然,不仅是他,连自己都有些羞愧难当。于是她暗下拽了一把萧陆离的衣袖道:「算了……算了……」 「我妹子说算了!」萧陆离一边起身嚷嚷,一边随手抄起桌上的铃兰剑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拽起谢真来。「妹子我们走!不和他一般见识。」 说着拉起谢真转头就走,毫不留情。 邱曲沉吟也不过片刻,见人群中那几个跟踪的人只盯着这儿的情况,丝毫没有去追萧陆离的意思,便也起身对依旧懵怔的叶洵然道:「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便头也不回推开围观人群朝反方向走远。 只留下叶洵然一个人愣在原地承担这周遭议论唾骂之声。 叶洵然整个人像被抽了魂儿,想当年被师父当众罚跪的屈辱不过于此,甚至还不如今天受的耻辱大些。 叶洵然恨得牙痒痒。「萧陆离……你给我等着……」 可无论叶洵然心里多恨,他毕竟还是得承认萧陆离这是一记破釜沉舟的妙招。 不仅是围观的人信了,那些混在人群中的假「镖师」们也都信了。 也不过片刻,周遭看热闹的人群稀疏散了,那几个混在人群中的「镖师」们这才现出身形,对叶洵然道:「时辰不早,我们该走了。」 「知道了。」 叶洵然起身,独自跟着他们去了。 叶洵然心里知道,不管是灵隐山庄还是邱四娘,愿意为此事出面都不是易事。无论他们去搬救兵成功与否,接下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更硬的仗要打。 祈山断头崖下,乱树林中荆棘丛,魏辰星在拼命地奔跑。 半人高的枯枝刮破了衣裳,扯破了脸。 他原本可以拔出剑来轻易斩断这些刺,可他没有剑,手里也没有力气。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形还是个孩童。 自己又在做梦了。可他却不想醒。 他的手中还拽着另一个比他稍微矮一些的孩子,随着手里的阻力越来越大,那稍矮一些的孩子脚步渐渐慢下来,已经到了精疲力尽的地步。 那孩子央求道:「哥哥,我实在跑不动了……」 「嘘……」 话音刚落,树丛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魏辰星一把按下那孩子的肩膀,俩人依偎在树丛下小心翼翼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跑过,身后还跟着一个七八岁大的门童。两人神色慌张,步履仓促,丝毫没有察觉到附近有人躲藏。 见对方并不是奔自己而来,魏辰星放下心四处瞧了瞧,把身旁的孩子搀到一处柔软的草丛堆里藏好。随后道:「我去找爹爹,你等我回来。」 他独自扒开荆棘丛跑了出去,双手早已经被刺割得血肉模煳。 等他顺着人声攀上断头崖时,血腥气早已瀰漫住了整个山头。无数的尸体遍布在地上,只剩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悬崖上厮杀。 其中一人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女人。 双方剑气波震四散,飞沙走石,山石树木为之撼动。若魏辰星真还是个孩童,自然看不懂这高手过招之间的一招一式。可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更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谁。 他比任何时候看得都要仔细,恨不得更靠近一些。他不明白以和风醉的功力并非真的会输给陆闻天,可他为何长时间只守不攻,为何要刻意避战。 「爹……娘……」 他想冲出庇身之地,却见那黑衣人在露出唯一一个破绽后被和风醉一击而中,被打出七步之外滚落在地,刚好就摔在魏辰星的跟前。他被削掉了一根手指,献血流得满手都是。魏辰星惊呆在茂盛的草丛后,看着那个黑衣人缓缓转过脸。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起码五官清晰,是个正常人的模样。 可他透过草丛和魏辰星四目相对,却突然变得狰狞,变成烧成焦炭般的鬼脸。 「啊!」 四周归于寂静。 魏辰星从浑浑噩噩的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永远是这座暗无天日的地牢。长时间的黑暗会让人产生幻觉,比如现在的他分不清梦和现实。 不过这样也好。魏辰星任由自己三番五次跌入分辨不清的意识里,这让他足以忘记时间,忘记周遭的环境。 更让他感到一丝欣慰的是,在身体的长时间极限承受下他终于突破了自己那段丢失的记忆缺口。虽然那些琐碎的,片段式的记忆就像堵塞的沙漏一样滴答不止。但他相信只要时间够,自己总能将这些画面拼凑起来。 一道光倾泻下来,暂时照亮了这座昏暗的地牢。 第110页 牢门开了。 第78章 人蛊为皿 地牢的门开了,有一个人走了进来。可是那个人走进两三步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因为逆着光,魏辰星看不清对方的脸,却知道对方犹犹豫豫,看着自己,又回头望向门外。 门外的人只说了两个字:「解毒。」 牢门便再次关闭。 那个人转过头来,走到魏辰星跟前,拔出匕首在他被吊索锁住的手腕口划了一道。鲜血瞬间涌出,力道却刚刚好不伤到经脉。魏辰星不想挣扎,他并非没有力气,只是更想知道对方到底要做些什么。 那个年轻人又在自己手心抹了一刀,然后用伤手按上魏辰星的腕口。魏辰星的腕口伤处感受到一丝微弱的热量在逐渐攀升,不久便蔓延到手臂,肩膀。 魏辰星偏了偏身体的重心,轻而易举便挣脱他的手心,语气冷冷道:「你在吸收我的内力。」 那个年轻人似乎被吓了一下,却很快镇定下来。平平道:「不这样做,你会死。」 他重新伸出手,小心翼翼按住魏辰星的手腕。他的动作很慢,似乎在试探对方会不会再次挣脱自己甚至发怒攻击。见魏辰星不动,他便重新接着刚才的动作,继续替他解毒。 不同于叶洵然先前的治疗法,叶洵然是把自己的内力度给魏辰星,以他自身为媒介去平衡内息。而这个年轻人则反其道而行之,把魏辰星的火毒引到自己身上。 魏辰星知道,若他自身没有足以抗衡的力量,那最终死的人将会是他自己。 年轻人似乎觉查出魏辰星的所想,道:「你不用替我担心,我不会有事。」 魏辰星道:「为何?」 年轻人本不想答,却拗不过魏辰星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终于道:「我在地下极寒的冰泉中泡了一天一夜,寒气已经侵入我的五脏六腑,我的身体暂时可以承受得住你的火毒。」 魏辰星皱起了眉头。 他借着微弱的光看那年轻人的脸,苍白得发青,没有一丝血色。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为了承受自己的离火之力而强行泡在冰水中。 那样的过程堪比极刑。 年轻人不答话,无论魏辰星问多少遍为什么,他依旧闭口不言,直到离去。 往后的几日里,每天都会有一个新的少年进来替魏辰星吸走一部分离火之力,直到他的内息平衡恢復到正常人的水平。 那些年轻人年龄相仿,进来时都一样面色苍白,手心冰凉。魏辰星隐约知道他们都在做着同一件事,他朝每个进来的人问为什么,却没有人回答他。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先前的那几个人都去了哪里?告诉我!!!」 没人肯回答他,他几乎要发狂。 第四天,魏辰星在年轻人弯腰的间隙冲上去扼住了对方的脖子,他把手上的铁链缠在年轻人的脖子上,威胁他不说就别想活着走出这座牢门,这个年轻人才肯说出实情:「我们都是人蛊。」 魏辰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觉得噁心。他逼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年轻人道:「力量是无形的东西,身体是唯一可以承载它的容器。我们被训练成极寒的体质,就是为了可以暂时承载住你的离火之力。」 魏辰星本想再问出一个「为什么」来,突然隔壁牢门外被推进来一个人。那人被门栏绊倒,「哎呀」一声跌落数层台阶,落在魏辰星不远处。 被他钳制住的年轻人趁机挣脱了他的束缚夺门而去。魏辰星不想再去追,他的注意力落到了隔壁牢房里进来的那个人身上。虽然两座牢房中间隔着一道铁门,可魏辰星却听出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扒着门中间的缝隙问道:「叶洵然?」 对方停止了吃痛的哀嚎,短暂的寂静后他挣扎着起身朝着有人喊他的声音处冲来。「魏大哥?是你吗?」 「是我。」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魏辰星听到对方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找到你了……」 魏辰星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来?外头情形如何了?还有,谢……不是,清龙镖局……」 叶洵然在铁门的另一头扶额道:「你不要一下子问那么多,我回答不了。」 魏辰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措,顿了顿后重新问了个问题:「距离中秋夜,过去几天了?」 叶洵然算了算道:「十二天。」 「十二天……」魏辰星喃喃道着这个数字,不知道那天夜里谢家如何,谢真如何。 他不敢问。 叶洵然等了一会,发现另一头安静了下来,心想魏辰星必定是担心这些日子外头的事,便主动捡着些重点的跟他说。只是故意省去了谢广的死以及清龙镖局的解散,临到最后叶洵然道:「谢真为了寻我一路找到洛阳来,我们这才想出这办法来搬救兵。」 魏辰星道:「她安全吧?」 叶洵然道:「她没事,再说有萧大哥护着她,你可以放心。」 魏辰星终于可以彻底松了口气。 他倚着墙缓缓坐下去,在铁门的另一头,叶洵然也是同样的动作。 魏辰星道:「你不该来救我。」 「我若不来,谢真怎么办?」叶洵然苦笑一声道:「你拼尽所有才得到如今这一切,她唯一的寄託便是你,若你死了才是对不起所有人。」 第111页 叶洵然当然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谢广死了,谢真孤注一掷解散了清龙镖局跑到洛阳来求人帮忙。若魏辰星真的遭遇不测,她又该何去何从? 可是魏辰星不知道。 魏辰星喃喃道:「当年父亲费了多大的心血才把我们俩藏了这么多年,若你也折在这,谁来给他报仇?」 叶洵然一愣。「什么意思?」 魏辰星道:「你我体内的坎水与离火本是相辅相成的至纯内力,陆闻天为了得到它们不惜训练人蛊为皿来承载它们的力量。如今你一来便是中了他的计,接下来他该如何从我们身上一点一点榨干内力,便只剩下时间的问题了。」 叶洵然却道:「不是,我问的不是这个。」 魏辰星诧异。「那你问什么?」 叶洵然道:「你提到了父亲。你第一次提到父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魏辰星觉得头晕。他好不容易认认真真对叶洵然解释陆闻天的计谋,对方的重点却完全错了。「是…… 我高烧了数天一直昏迷不醒,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总之以前忘记的事,我已经想起很多来了。」 他听到隔壁的叶洵然高兴地欢唿了一声。虽然故意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其中的雀跃。 魏辰星心里酸涩,他不能理解事到如今这件事到底还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叶洵然道:「别灰心,既然你说陆闻天还没有做出对你不利的行动,至少说明他还没找到特别好的办法。有我在这,我们就还有机会。」 魏辰星将信将疑。「你……机会?」 「你不信我!」叶洵然话里带着些许的恼。 魏辰星也不辩解,只是想了想道:「你信中所说,是否在洛阳有了收穫?」 「没错。」叶洵然道:「洛阳的前辈已经替我解开其中玄妙,只是我自身的根基太差,若没有外人助力,就算我携带着坎水之力恐怕也无法完成。我虽然武力差得可怜,但是你不一样……我好歹学医,也给你治疗过很多次,对你的根骨十分了解。以你的基础足够支撑住周身气息的调配。只要你照我的做,便能够找到平衡内息的办法。」 这句话魏辰星等了太多年,此时听到却觉得格外讽刺。 他因为这个「病」曾经破灭了无数的希望,甚至在漫长岁月中忍受着无数次危及生命的煎熬。 可如今却有人轻描淡写告诉自己,自己可以好起来。 魏辰星虽然无法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叶洵然的话上,但就像深夜中突然亮起的一颗萤火,足够让畏惧黑暗的人抓住光的希望。 魏辰星道:「……我真的可以?」 叶洵然道:「你可以。」 三字足矣。 此二人虽身处两个牢笼,中间还隔着一道铁门。但凭藉魏辰星的悟性还是能够轻易领悟叶洵然的口头指导。当晚深夜入定之时万物寂静,叶洵然便将自己在洛阳所学倾力奉出。 地牢幽暗潮湿,刺骨的寒气自地底升起,这本是对人体极有损伤的环境。可对魏辰星来说,这是汲取周遭自然力量的源泉。 他第一次感受到体内的离火之力被外界的寒气主动压制而渐渐褪去。这并不是单纯的消散,而是五行的融合。 如同世间万物生生不息,此消彼长。 第79章 寻求救兵 铁门这一头,叶洵然没办法亲眼看到对面的情况,只能耐心等着对方主动汇报。也不知道是真等了很久还是思绪作祟,他终于忍不住扒着门缝问道:「如何了?」 话落并没有马上得到回应,又过了一会,只听魏辰星道:「我照你说的试了下,以自然力为药引,确实体会到几分玄妙。」 魏辰星说罢缓缓收功。只听叶洵然喜道:「我早就知道你可以。」 魏辰星道:「只是我还没法完全控制住,操纵艰难,需得再练几次。」 叶洵然道:「那是自然。只要你学会方法,以后犯病时便可以自己控制得住了。若是还有人想要从你身上强行吸走内力,你只需要藉助外力抑制住,便不会任人宰割。」 「只是……」 魏辰星欲言又止,叶洵然道:「你想说什么?」 魏辰星缓缓道:「调配周身之外的气息来平衡自身力量,这个办法本身需要更加强大的根基来支持,如果使用者控制不住反而适得其反。你并不习武,也没有修炼过,这个办法对你来说……」 「我知道,对我无用。」叶洵然干脆利落地说出了魏辰星不忍说的下半句,这个结果就连当初邱扶风也未曾当他的面说出口过,可叶洵然早就知道。「就算邱前辈让我回灵隐山庄寻求提升之法,能提高的部分也只不过杯水车薪,以我的基础很难再达到应有的水平,也只能尽力一试罢了。」 魏辰星眉头蹙了起来。「那你……」 叶洵然道:「没关系,我犯病的次数原本就没有你严重。再说我这些年勤修调息之法,比上你可是要强多了。」 无论叶洵然再多为自己辩解,终究逃不过魏辰星的耳朵。他知道这办法是叶洵然千辛万苦用命寻来的,到头来他自己居然不能用。魏辰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还他的情,只道了句:「日后若有机会,换我来救你。」 「你我本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叶洵然大方笑道:「不过这句我记下了。」 第112页 灵隐山庄。 雪白的信鸽飞落在白雪覆盖的屋檐上,若不是它挥动翅膀并发出咕咕的声响,估计没人会注意到它回来了。 司追心把它唤下来,从它脚上取走竹筒。最近一阵子山庄里往来的信件很多,信鸽不太够用,司追心刚打算给它系上一封要往外送的新信件,肥鸽突然扑腾两下翅膀,从他手里挣脱开来,往旁边的食盆飞去。 司追心「哎」了一声,一边骂一边要过去逮它。「整个鸽笼里就属你最能吃。快把最后一封送出去,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回来。」 肥鸽发出抗议的咕咕声,后退两步不为所动。 司追心只好作罢,手中却又没有旁的事,只好站在一旁等它吃完。 百无聊赖,便正好看到山庄大门处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没有穿山庄里清一色的白底流云暗纹长衫,只一身风尘僕僕的江湖打扮。身旁似乎还有一名女子。 司追心暗下心想,这个季节来山庄的外人寥寥无几,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是不太会有人特地上山来的。 正想着,他拉住刚从身边走过的司亦鸿道:「你闲着没事,快去看看来的是谁?」 司亦鸿白了他一眼道:「我不感兴趣。你很忙吗?自己去看。」 司追心跺了跺脚道:「你没看到司宸师兄在那吗……他逮着我偷懒就要骂的。」 司亦鸿循声望了一眼大门口,鄙夷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切……」 这里说着话,却也能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看到司宸与来人在讨论着什么。司追心越看越觉得熟悉,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哇」了一声喊道:「我认出来了,其中一个是那位姓萧的大侠。」 司亦鸿道:「你一年也不下山几回,能认识哪个姓萧的大侠?」 司追心急道:「哎呀……就是之前我们和洵然师兄去洛阳时遇到的那个。前些个月不是还把丢失的九穗禾送来了吗。」 「居然是他?」司亦鸿放下手里的活也朝那里仔细望去,发现司追心认得没错,确实是那个人。「洵然师兄好像和他关系不错,有一起回来吗……」 「没见着,若是洵然师兄回来,前院这会儿一定已经开始热闹了。」 但也只一会儿,前门处司宸与萧陆离便急匆匆往一墨阁的方向走。 「他们直接去找掌门师兄了……」司追心喃喃道。「脚步匆匆,感觉不是好事儿。」 司追心的直觉总是意外地准,尤其在坏消息上。没过多久,就有人来通报,说掌门在一墨阁等他们来。 司追心毫无懈怠,第一时间过去,便看到一屋子人围在一起。现任掌门司齐在正坐上眉头紧蹙,司宸却在厅前来来回回踱步。 只听萧陆离道:「哎……你别晃了,看得我头晕。」 司宸这才终于停下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转头死死瞪着他。 司亦鸿跟着他的脚步匆匆赶到一墨阁。两人方才到达,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引得厅中众人愁眉不展,司追心想着此时就算进去怕是也不好随意提问,只好在正式踏进门前悄咪咪向门口的师兄弟打听。 门口的弟子道:「叶洵然出事了,事关他哥哥以及他生父当年的仇人,掌门和师兄们正在商议怎么解决。」 司追心悄悄「啊」了一声。叶洵然平日里与他们几个小辈关系交好,在叶洵然决定下山寻找生世下落之前他曾将自己的故事告诉过这几个小辈。再加上魏辰星早些年确实与灵隐山庄有些孽缘,所以司追心当下就反应过来,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至于那个「仇家」,司追心虽有那么些只言片语的印象,只不过当初叶洵然也没有完全说明白过,他自然是一知半解的。 司追心刚悄无声息踏进门,便见着厅上萧陆离起身,背着手笑嘻嘻对着司宸道:「我知道灵隐山庄若要插手这件事,必定行事准则都得背着整个山庄的名声。事关江湖十多年前的纷争旧事,你们有所顾忌也是应当的。更何况……」萧陆离顿了顿后,缓缓道:「叶洵然并不算灵隐山庄的正式弟子。」 司宸原本就觉得此人在江湖中行事毫无规矩可言,吊儿郎当散漫无章。只不过碍于九穗禾的恩情还得敬他三分。此话戳到痛处,司宸终于忍不住愤愤骂道:「我从未说过不救这样的话,灵隐山庄何时像你说的那样畏首畏尾了?」 萧陆离笑眯眯不答。 司齐知道萧陆离并非挑拨,只是在故意激司宸的话。便从中道:「萧兄愿替洵然来我山庄走这一趟,关系必定非同一般。应当也知道,叶洵然入我山庄十二年,虽未被师父赐名,却早已等同于我山庄弟子。就算他决定下山,我们也从未把他当外人看过。」 萧陆离见有人故意搭台阶给他下,立马笑着脸顺着司齐的话道:「掌门说的极是!」 谢真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在下座,在此之前她都没有说过话。此时她起身,虽然紧张却依旧保持镇定恭恭敬敬道:「我本是受洵然哥哥的嘱託而来,来之前萧大哥已经告诉过我,说辰星做过对不起灵隐山庄的错事,我本没有资格在这里替他说话,也没有可以感激诸位的东西。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一试,恳请掌门救叶洵然,也救救魏辰星。」 她双手捧着铃兰剑,说着就要跪下,却被司宸一把拦住。「姑娘,这样不可。」 第113页 此时人群中有人小声问道:「姑娘刚才所说之人,可就是当年的玄字十五?」 谢真是知道魏辰星这个代号的,她咬着牙默默道:「是。」 此话一出,周围一干人等便开始窃窃私语。曾亲歷过九穗禾被盗一事的山庄长辈无不摇头。 「虽然九穗禾不是他偷的,可他确实曾在灵隐山庄动过歹心,剑铭大会就是被他一手搅黄的!前任掌门灵虚道长若不是因为他见死不救,最后也不会……」 「——好了,别再说了。」司齐果决地打断了议论之声。「山庄遇袭那天夜里,若不是魏辰星在暗中帮忙,我们所有人恐怕都无法善终。」 司宸错愕道:「你说什么?」 就当众人都露出和司宸一样惊讶表情,还来不及反应司齐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司齐直接转过头对萧陆离道:「司宸并非不肯救他们,只是在考虑萧兄刚才出的『主意』。」 萧陆离心照不宣,笑嘻嘻点头道:「掌门说的是,主意嘛……都是人想的。只要合适,我刚才说的那些大可不必理会。」 司齐却摇头微笑道:「司宸做事一向严谨,萧兄的主意听上去虽有些玩笑,可仔细想想却不失为妙计。我倒觉得可以试试。不过我还有一些别的主意,若是同时进行,想必胜算更大些。」 司齐和司宸这两人原本身材样貌就有些相似,只不过一个英勇善战,一个谦逊温和。自从司齐接替灵虚道长成为新掌门之后,司宸虽时常与他有决策上的争吵,却终究还是愿意听他的。 谢真喜道:「您是愿意帮助我们了?」 司齐道:「萧兄对灵隐山庄有恩,由他出面说情,原本便没有说过不帮。更何况要救的人还是同门师弟,司宸,你说呢?」 司宸甩了个铁青的脸色道:「胡闹!」 司齐微笑道:「方才我已经让人把山庄里一些得力的小辈喊来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急在一时半会。」 听到此处,司追心早已是心花怒放,他终于又可以下山去了。 萧陆离哈哈大笑:「有掌门这句话,萧某人也不算替叶小兄弟白走这一遭。」 掌门话已至此,众人虽仍有窃窃私语,倒也没有绝对的反对。 毕竟青俭堂一旦得逞,掀起的将会是整个江湖的风浪,届时灵隐山庄又怎能独善其身? 这个道理司齐自然懂,司宸自然也是懂的。 第80章 抛砖 司宸之所以气得直瞪眼,不是因为事情本身,而是因为萧陆离一手布的这个局。 此局谈不上严谨,更谈不上合理。作风诡谲,毫无章法。用司宸的话来说,萧陆离此举完全就是个将自己置身事外不讲道理的疯子! 这两人来灵隐山庄这一遭并非只是为了求援,至少萧陆离不是。就在司追心赶到一墨阁之前,萧陆离曾当着灵隐山庄众人的面掏出《烈火寒冰录》,并宣告道:「我来之前已经对外放出消息,说这本册子如今已经在灵隐山庄了。如果他们消息够及时的话,三天之内必会有人上门来取。」 他说完这段话,轻轻把册子放在案几上。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就连谢真都不知道叶洵然究竟是何时把册子交到萧陆离手中的。 司齐压制住四周的惊骇声道:「你为何这样做?」 萧陆离道:「告诉青俭堂,让他们用人,来换书。」 司齐神色淡定:「你觉得他会听?」 萧陆离道:「必然不会。」 司齐道:「所以呢?」 萧陆离道:「所以,你们会打起来。」 司宸怒道:「你置灵隐山庄的安危于何处?!」 萧陆离还未答,司齐确是一笑。 他必然懂萧陆离的意思。 真正的计划是不适合被所有人知道的。所以在这之后的细节,也只有少数几个被特意留下的人知晓。 待萧陆离和谢真二人离开山庄,空荡荡的一墨阁内只剩下司齐和司宸二人。司齐终于放下手中早已凉了的盏茶问司宸道:「你究竟怎么想?」 司宸终于等到他说话的机会似的,勐然停下来回不停踱着的步子道:「我还能怎么想?萧陆离做事时可有想过给我们留后路?」 司齐摇头道:「没有。」 司宸道:「那你还心甘情愿配合他?」 司齐眉头一动。「我有的选?」 司宸道:「堂堂灵隐山庄,做事岂能被这一个江湖混混所左右?」 司齐道:「你依旧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江湖人。」 司宸反问道:「不然呢?」 司齐道:「如果我没猜错,他是萧瑞之子。」 司宸道:「萧瑞?」 司宸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江湖上约摸二十年前确实有这么个名字,当然以他的年纪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萧瑞没什么值得让人在死后传颂的伟大事迹,唯一与他有关系的一句话就是:情不知所起,侠不畏何意。说的是曾经有个富家公子为了摆脱家族束缚,隐姓埋名逃到江湖上做了一个劫富济贫快意江湖的侠客。此人行侠仗义,一时名声哌噪,结局也颇为传奇,竟是为了一名平淡无奇的女子而渐渐隐退江湖。 虽然萧陆离此人整日里没个正行,可若说萧陆离是萧瑞之子,两人行事作风倒确实有相似之处。 第114页 司齐不紧不慢道:「萧瑞当年与灵隐山庄颇有渊源,就算是看在前辈的面上,我也不好当面给他难堪的吧?」 司宸道:「你是如何得知?」 司齐玩味笑道:「能把九穗禾平安送回灵隐山庄又不要报酬的人究竟是何身份,难道你就没想过查清楚?」 司宸一时语塞。他日只以为萧陆离是为了故意留下人情才未要灵隐山庄一分一毫的报酬,此时想来才发现自己尽从未细想过他的真实身份。 「如今江湖中愿意行侠仗义的人并不多了,我想他也不愿意给自己套上这么个光环。有关此事,他若不提,我也不会与旁人多说一个字。」司齐道:「或许他只不过是想做一些正确的事。」 翌日清晨,司宸心甘情愿带着一众弟子们下山去了。在最近的驿站中寄出了一封信后便去了邻近的扬州城中,对外只说是因为受了一户人家的嘱託去降妖除魔,实际上只不过是在闹市区开了几间客栈,每日里进进出出,看着很忙而已。 可这几日里,司宸和一众小辈们认认真真做的只有一件事,就连睡觉时也不敢耽搁。 剑不离手。 下山的这几天里他们遇到了三波人。 第一拨毛贼在两天后半夜破窗,翻箱倒柜,结果被早有防备的山庄弟子们围堵拦截。这波人不仅武力差,行动还极其散乱。司宸让小辈们把这些毛贼捆起来挨个一顿乱揍便草草打发走,第二日天亮时现场甚至没留下一丝打斗过的痕迹。 第二拨人在山庄弟子离开客栈时把他们堵在城郊,二话不说双方便大打出手。这波人无论是行动还是武力都比上一批更加周密迅勐,虽让司宸费了一番功夫,但终究还是将他们一一击败。 虽然灵隐山庄一众小辈们被接二连三的偷袭者搞得一头雾水,可司宸心里依旧明镜似的。 他在等一个人。 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来的只有一个人。 此人不知用了何种办法瞒过前厅小二和房客,竟悄无声息从前门大大方方敲开了司宸的房门。此人一身玄色劲装,两手空空,无刀无剑。他只往司宸面前一站,司宸便已知道他与前面两拨人的目的相同—— 在抵达扬州前,司宸在客栈中寄了一封信给青俭堂,让陆闻天带着人来扬州换他想要的东西。 不过按照原计划,司宸也早就知道陆闻天并不会乖乖把人质带来。 玄衣男子道:「有人托我带句话,灵隐山庄是否当真要管这件事?」 司宸道:「此事并不归灵隐山庄管。」 玄衣男子道:「哦?」 司宸道:「拿着你们想要的东西的人是我,信中落款也只有我。」 玄衣男子道:「所以我就算从你手里明抢,也是可以的。」 司宸道:「可以,只不过近期我下山拜会各家宗室,已将此事来龙去脉告知各家长老。若这几日我遭遇不测,整个江湖便都会知道是青俭堂先出的手。」 玄衣男子道:「所以灵隐山庄既与这件事无关,又与这件事有关。」 司宸道:「没错。」 玄衣男子一笑:「确实妙计。」 司宸同样会心一笑。 经过这一波三折,傻子也知道司宸是不可能把《烈火寒冰录》放在身上的了。玄衣男子今天本也不是来打架的,所以问清了结果便转身而去,毫不逗留。 而与此同时,萧陆离依旧恢復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每日在街上看似无心地寻花问柳,拖着狐朋狗友从这个城玩到哪个城,「一不小心」就遇到了陆啸。 萧陆离总是对自己的「运数」非常之满意。 他借着出去放水的由头暂且脱离了席面,站在风口提了提神,这才朝对方一步一步晃过去。 皓月当空,陆啸正在一个人喝闷酒。 「对酒当歌——」 「嘭」地一声,萧陆离把酒杯掷在了陆啸面前。然后他「哟」了一声道:「酒洒了……酒洒了……」 陆啸眼皮都没抬,只从嘴边挤出一个字来:「滚。」 萧陆离一只手撑在桌沿上,另一只手捡起那只洒空了的杯子。他瞥见陆啸手边还有半壶酒,便笑嘻嘻伸手去拿。 酒瓶当然是没拿成,因为陆啸同时握住了瓶口。 一拉一扯看似无心,却是都用上了内力。陆啸觉查出对方另有来意,两人心照不宣互相试探,瓶子几次要碎都被及时挽回。 此时陆啸的酒也醒了大半。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一个江湖浪客而已,自然是不认识。 就算当日在灵隐山庄剑铭大会有过一面之缘,陆啸也从未把这么一个过客记在心里。 萧陆离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 第81章 引玉 与陆啸所展现出的敌意不同的是,萧陆离突然眼前一亮,好像突然间见着什么稀奇一样道:「原来是陆兄。」 陆啸道:「我认识你?」 萧陆离摇摇头。「不认识。」 不过他又突然一个转身顺理成章地坐在陆啸对面。「不过剑铭大会匆匆一面,我却有幸认识你。」 当日灵隐峰剑铭大会一战,陆啸虽然结局有些波澜,稍显狼狈了些,可毕竟挤进了四强,无论是他的样貌还是名字都跻身在了江湖新晋的榜单里。所以听人这样说,陆啸的脸色总算是稍微好了一些。 第115页 萧陆离见他放松了些,便又开始故意套近乎道:「当日叱咤风云人物,如今怎的一个人喝闷酒?」 陆啸本是不想继续搭理他,可毕竟不能在他人面前坏了自己的形象。便敷衍道:「烦事。」 萧陆离一脸谄媚顺杆儿爬。「大侠也有烦心事?」 陆啸道:「我的烦心事,想必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劝你不要多问。」 萧陆离笑道:「行,不问不问。只不过鄙人平日里就好听这些闲话,听多了自然认识的人也多,在我们那圈子也算半个江湖包打听。大侠若是想打听什么奇门物件失传秘籍什么的,那萧某人还是可以帮得上忙的。」 陆啸明显顿了一下,却突然露出敌意道:「你跟踪我?」 萧陆离胸怀敞亮。「没有。」 陆啸道:「那你怎知我在打听什么。」 萧陆离眼睛一亮,也不知道是因为今夜月色明朗还是贼心作祟。他道:「猜的。」 他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陆啸的反应,怎知陆啸果然沉不住气,眉头略微一皱便已经杀意四起。萧陆离看在眼里,便及时补充道:「其实也不难猜,我想你在找的东西在灵隐山庄的人手中?」 陆啸沉着脸道:「不错。」 萧陆离一脸轻松道:「灵隐山庄用秘籍问青俭堂换人的消息早就在扬州附近一带传开了,此地距离扬州数百里,你没听说也正常。」 陆啸还没消化掉萧陆离这几句话里的分量,萧陆离又忙不迭故意刺激他一句:「灵隐山庄下山之后接连遇袭,外头都传是青俭堂派人下的手,你们陆堂主竟然没派你去收拾残局?」 陆啸听完果然沉下脸,冷笑一声道:「他有战鸠那条狗足矣,何时把我放在过眼里?」 萧陆离来了兴致,道:「为何?你们不是都姓陆?」 「姓陆?」陆啸嗤笑起来。「姓陆又如何?江湖中血脉相残的故事你听得还少\" 「竟有此事?!」萧陆离故作惊讶,一拍大腿,好像感同身受一样。「不过萧某人当日见到陆兄便觉得不同凡响,以陆兄你的才干,自己另闯一片天下就是,没必要寄人篱下听他人指使。」 陆啸虽没有搭话,只是自顾自又干了一杯酒。可萧陆离知道,他是听得进自己这几句话的。 非但听得进,他还喜欢听。 陆啸三两句话,萧陆离已经猜出大概。 司宸下山这三次遇袭,陆啸都不在其中。萧陆离得到消息之后,本以为陆啸在这次行动外另有安排,所以千方百计找到他的行踪。如今看来并非如此,陆闻天压根没有把陆啸放在其间任何一环上。 陆啸此人自负狂妄,萧陆离早就知道。想来陆闻天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上毕竟不是傻子,不过正因为如此,萧陆离突然窃喜,陆啸目前的状态正好可以为他所用。 萧陆离起身时顺势灌了一口酒,借着朦胧的月色面色潮红,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他边朝屋里走边喃喃自语道:「其实你们要找的那秘籍本也没什么可稀罕的……」 他的声音很浑,几乎让人听不清到底讲了什么。 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啸顿了一下,下一秒已经起身。 「留步。」 萧陆离颤颤巍巍回过身。「叫我?」 陆啸道:「你刚才说的那秘籍,叫什么名字?」 萧陆离好像眯着眼认真想了想才道:「《烈火寒冰录》。」 陆啸道:「你见过?」 萧陆离满不在乎。「非但见过,我还翻过。」 陆啸道:「何时,何处?」 萧陆离面色一转,微笑道:「你这是打算问我买消息?」 陆啸毕竟不知此人究竟什么套路,可煮熟的鸭子近在眼前,他也不想因为一时的疏忽而白白丢了线索。况且他想起刚才两人在酒壶上拼过力气,对方内力不在自己之下。强上绝对行不通,如此这般,他便只能耐着性子道:「若我要买,这条消息价值几何?」 萧陆离正了正身,好像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后才又道:「此地不是谈生意的地方,若少侠当真有意要买消息,不如跟我来酒桌一述。」 俩人重新回到厢房时,其中的那些个酒客早已烂醉。酒楼这些纸醉金迷的地方,一杯下肚便能互相称兄道弟,没人会在乎萧陆离带回了谁,又在外头说了些什么。 酒过三巡,萧陆离便胡编乱造了个故事,把自己和灵隐山庄如何熟悉,叶洵然怎么把秘籍交给灵隐山庄,自己又怎么偷看的经歷编了个天花乱坠。 他的眼神早已醉了,可是他的脑袋还清楚。 陆啸看着还清醒,其实脑袋早已经煳涂了。 萧陆离用出了当年装假道士煳弄人的把戏,把陆啸坑得一怔一怔。 末了,萧陆离从怀中偷偷摸出一本封皮都快被揉烂的破册子递到陆啸面前道:「你瞧,这是我当时偷偷给抄下的。」 陆啸刚要伸手去拿,萧陆离一闪,让他扑了个空。 「不给……不给……这个不能给。」 萧陆离像护着个宝贝似的捧在怀里,他顺着门柱歪下去,最后歪在门槛上睡着了。 陆啸也睡着了,可是他没睡多久,便强忍着铺天盖地的晕眩起身把萧陆离怀中的册子偷走了。 他原本还想把萧陆离刚才坑他的一百两银子再摸回去,可惜翻了一遍都没找着他藏在了哪,只得放弃银子,抱着那抄录了一部分的秘籍跑了。 第116页 只不过陆啸万万没想到的是,萧陆离没醉,也没睡。 出了洛阳城一路向西,山林之中夹杂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古道。 自从在城外新修了官道之后,走这里的商队便越来越少了,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无人问津的杂草荒路。 月色姣好,夜风也算不上大,可风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笛声。如同鬼魅低语,山灵四动。 一个灵动的影子穿梭在林中随风而行,风动她止,风止她动。 她在树枝中寻找一种特质的风笛。这种风笛由一截短小的树枝掏空而制,做工粗糙,却能通过特殊的构造迎风而鸣。声音不响,却能被耳力极佳的人听到。 通常一些夜猎者会用这个办法给路做上记号,以免在夜色中迷失方向。可此时在寻找风笛的人并不在夜猎,而在找人。 有一个拄拐的老妇人跟在她的身后,虽不能如她一样灵敏地在树中穿梭,却能在大多数时候抢先一步判断出下一支风笛的位置。 「右前方约三十米。」 树上人影飞掠而过,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传来一声:「找到了。」 老妇人自鸣得意地笑一笑。「你连输三局,该打。」 话音未落,遥远地便有马蹄声从身后追来。此时已到深夜,照理说是不会有商队行人特意从这深山老林中过的。老妇人自觉靠边,那树上的人影也停止了活动,俩人趁着月色掩在乱丛中,并不想与来人有任何正面接触。 只不过比人先到的,居然是条半人高的大黑狗。 那黑狗跑到俩人藏身处附近便止步不前,呜呜地嗅着老妇人跟前的草丛,却因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畏缩着不敢靠前。待到骑着马的人追上黑狗,其中一个带头的年轻人飞身下马,牵起黑狗道了句:「豆包怎么不走了?」 身后随从中有人道:「兴许是闻着啥了。」 那年轻人牵着狗四处熘了一圈,每每走到老妇人的藏身处附近狗便开始呜咽。 年轻人正在不解,只见随从拔刀走上前,说着就要去砍那怪异的树丛。刀起刀落,势头却被半路截住。一股力量自上而下反撞回去,差点把那随从撞倒。 树上露出半个人影,倒把那随从吓得不轻。 那带头的年轻人对着漆黑的树丛轻声问道:「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邱姑娘吧。」 树上人影顿了好一会儿,回道:「你是谁?」 年轻人一听对方声音确实是女的,突然就放心不少。便道:「我是临安赤玉堂的江凌,有人飞鸽传书,告诉我这几日从洛阳城往西有人需要帮忙,我便来了。」 树上又道:「谁告诉你的?」 年轻人道:「一个姓萧的江湖大侠。」 第82章 雾里寻踪 「原来是你……」邱曲喜出望外。 她曾跟着叶洵然去过临安赤玉堂,也承蒙江家船队的照顾一路南下到蜀林,自然记得这个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刚才黑灯瞎火一时没有认出来,如今认出了倒是满心欢喜。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只对着身边的树丛道了句:「娘,不是坏人」。话落,树丛中便窸窸窣窣走出一个老妇人来,那黑狗见着老妇人便夹着尾巴躲在主人身后,连叫都不敢再叫一声。 江凌虽没有想到此地还有别人,惊讶之余倒也表现得恭恭敬敬,道:「想必老人家就是邱四娘邱前辈?」 邱四娘道:「没错,赤玉堂远在临安,少侠一路寻来倒不容易。」 江凌道:「萧兄信里说得急,只说我若不来帮姑娘的忙江湖必乱。我虽然知道他喜欢夸大其词,却也不敢怠慢,所以着急便来了。只不过没想到二位走得如此快,我们特地绕道姑苏一路追来,居然也追到洛阳才找到你们。」 邱曲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愁我跟我娘两人就算寻着风笛找到叶洵然在何处也无计可施,他倒想得周全。你带了好些个帮手,这下可好。」 江凌朝身后讪讪一笑道:「也不都是我的伙计,还有……还有……」 他身后十步外停着四五匹马,除了几个衣着打扮都和江凌相似的堂中护卫之外,另一匹枣红大马上还骑着一个身披斗篷的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开过口。 江凌话至此而中止,眼神回望向那匹枣红大马上的人,好像希望他能自己亮明身份。 好在对方倒也配合,随着邱家母女二人循声而望去时,那人便也自觉把斗篷取了下来。 江凌结巴说完最后几个字道:「还有邱掌柜。」 现场一片寂静。 邱曲「噗哧」一声,倒也没有什么其他太大的反应。现场唯独邱四娘不为所动,就好像根本不曾认识过江凌口中的什么邱掌柜。 可在场的都是江凌的人,谁都是这么些年听着萧陆离的江湖八卦过来的。 谁都知道邱四娘可能会在想什么。 兴许是谁的气场在此时散发得过于威慑,黑狗豆包夹着尾巴呜咽着跑回邱扶风脚下,仿佛耗子见了猫。 邱扶风「咳咳」两声打破了平静。「这个……我也是半路听说阿凌找不到你们,这不带着豆包来帮忙嘛……哈哈哈……」 只不过邱扶风的三声「哈哈哈」非但没有缓解现场的气氛,反而让众人更加尴尬了。若不是夜色漆黑月光晦暗,江凌尴尬得都不晓得此时此刻自己的眼睛该往哪儿看比较好。 第117页 好在这样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邱曲心照不宣地从邱扶风手中接过两匹马的缰绳,将其中一匹递给邱四娘,一行人陆续上路,这才破解了尴尬的局面。 一夜无眠。好在夜间微风习习,月色明亮,视野和听觉都能发挥得极好。翌日清晨,马队一行人便顺着风笛抵达一处四面环绕的山中洼地。 此地孤寂无风,湿气瀰漫,除了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外再无其他像样的建筑,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妥善的藏身之处。可风笛的信号到此完全中断,无论邱家母女如何探查,四周竟是再无线索可查。 邱曲道:「莫非信号在此中断是被人察觉?」 邱四娘道:「叶洵然可以顺利将信号放到如此遥远的距离,当不至于到了此处才被发现。」 江凌强忍着困意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小声碎碎念道:「该不会是……他们故意小叶被来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然后把他杀了吧……」 邱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还没开口,只见邱扶风身旁的黑狗豆包唿哧唿哧地跑了出来,一路嗅着进了茅草屋。不一会,犬吠声划破山间寂静的黎明。一行人狐疑不解地追上豆包,三三两两挤进那个茅草屋,只见豆包正对着一处稻草不停地刨。众人帮忙掀开一看,居然是一处地洞入口! 江凌感嘆道:「好傢伙,深山里挖这么大个洞,陆家的人居然还有如此癖好。」 江凌好奇心作祟,原本想第一个跳下去,却被贴身护卫拦在了身后。他也没逞强,便乖乖等几个护卫都下去后点上火把确定安全后才跟下去。 邱扶风拦下了紧随其后的邱曲,偷偷摸摸指了指身后,暗示让邱曲留在上面照顾好邱四娘。邱曲摊了摊手勉为其难表示同意,邱扶风这才跳进了洞里。 邱扶风脚没着地,便听到江凌嚷了一声:「什么味道,臭死了……」 洞内光线晦暗,空气中瀰漫着的浓烈的霉味和腐朽味让江凌忍不住胃里直犯噁心。待他们的眼睛完全适应昏暗的光线后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座隐蔽的地牢,这座地牢不算大,可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邱扶风对江凌和他的护卫们道:「先别走散,防止有诈。」接着他吹了声口哨唤来黑狗豆包,跟它道了声「去寻」,豆包便兢兢业业开始巡视这座牢房的一角一落。 这座地牢中除了独立隔开的牢房外还散落着很多大大小小的瓦罐,不知道为什么,邱扶风对这些罐头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江湖中在十多年前曾经有过青俭堂饲养人彘的传闻,虽然这些传闻消散已久,但当邱扶风亲眼看到这些罐子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 此时豆包又冲着一处地方叫了起来,大伙便一窝蜂拥了过去。江家的一个护卫查看后道:「好像是血,还没干透,应该是这两天才留下的。」 江凌从护卫手中拿过火把,看到地上的血迹从牢房内星星点点一路滴出来。他对邱扶风道:「邱掌柜,这里是不是关过人,这几天又走了?」 邱扶风点了点头。 江凌道:「会是小叶吗?」 邱扶风不置可否。 豆包喘着粗气望向空无一人的牢房,它看看里面,又回头看看邱扶风。邱扶风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抽剑噼断了牢门上的铁锁。 豆包沖了进去,东嗅嗅西看看,最后从稻草堆里刨出一块东西。 江凌喜道:「邱掌柜的狗真厉害。」 豆包回头对着他很兇地吠了一声,好像对「狗」这个称唿非常不满意。 豆包刨出的是一块碎玉。但是邱扶风并不懂玉,只知道玉的主人把它留在这绝非巧合。转头便对江凌道:「你看看这个认识吗?」 江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道:「没见过,但若是有人想用它作为信物的话……」江凌灵光一闪:「假设这东西是小叶留下的,一路的风笛信号也是给邱姑娘留的,那这玉邱姑娘也一定认识。」 邱扶风突然觉得江凌说得很有道理,不禁点头表示贊同。江凌激动地拿着玉去洞外找邱曲,不一会洞口外便传来他故意托长的声音一路嚷嚷道:「邱前辈说——这玉是小叶的娘亲留给他的——」 这下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却又立马如鲠在喉。 这是好消息,更是坏消息。 叶洵然至少离开之前还活着。 叶洵然已经落在了青俭堂的手里。 第83章 第七个少年 不到两天前。 叶洵然和魏辰星被分别关在这处地牢里,黑暗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包括斗转星移的时间。 好在叶洵然在灵隐山庄多年养成了作息规律的习惯,凭藉他睡过几次觉来勉强判断,外面大概过去有三四天了。 叶洵然不知道他一路留下的简陋风笛到底能不能起到引路的作用,但他坚信邱曲会来,她一定会来。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而隔壁的魏辰星更多的时间则是在练习叶洵然教给他的调节内息之法。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他必须在陆闻天做出下一步安排之前尽可能多地去融会贯通。 更重要的是,他所做的一切不能被那些作为离火之力承载器皿的「人蛊少年」们发现。 这本是一件极其考验控制力的事情,这对目前的他来说并不容易。魏辰星坚持到第七个少年来时,改变的内息终于被有所察觉。 第118页 也只不过是那么一瞬间而已,魏辰星与少年四目相对,少年眉头微动,魏辰星便反手扣住了少年的命门,压低声音道:「你只需再容我几日,我必答应救你们一同出去。」 少年的眼眸犹如星辰,清澈如水。他垂下眼眸道:「我可以什么都不说,可我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魏辰星道:「最后一个?」 少年道:「是,最后一个人蛊。」 魏辰星眉头紧蹙。「你走后便不会有人来了?」 少年道:「不错。」 魏辰星道:「之前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少年犹豫了片刻道:「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 他说得模稜两可,在魏辰星还未理解透到底什么意思前他挣脱了魏辰星的束缚,对方也并不打算再与他为难。 少年沉思片刻道:「若我就这样出去,他们必定有所怀疑。」 魏辰星知道他的意思。他扯开手腕上带血的绷带,将炙热的内力努力凝聚到一个点。 而少年正如同前六个同伴一样,用刀生生划开自己的手心,覆上他的伤口,把魏辰星的内力一点点吸进自己寒冰一样的身体里,之后默默离开。 等他离开后,一直在隔壁听着的叶洵然道:「他们会去哪里?」 魏辰星自然也不知道。 当晚,山坳的远方传来声嘶力竭的哀嚎,就算叶洵然与魏辰星二人身处地牢,都无法阻挡那鬼煞一般的声音穿透进来。 叶洵然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也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是什么声音?」 魏辰星道沉默良久并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那几个少年。那是一种不详的预感,有一种念头突然盘踞在他的脑子里。 「不好!」 他突然低喊了一声。 隔壁的叶洵然一个激灵。「怎么了!」 魏辰星道:「那几个少年靠浸泡冰水的办法勉强承受我的离火之力根本不能支撑太久。陆闻天定会在他们身体承受的极限前将他们利用殆尽。刚才的声音……」 叶洵然急道:「声音如何?!」 话音未落,地牢的门被「咣——」一声砸开,门外一道人影伫立。 虽是深夜,却掩盖不了那股几乎可以穿透黑暗的邪火。 那个人跌跌撞撞走进地牢,朝魏辰星的方向望去。他浑身犹如焚烧过的焦土发出刺鼻的味道,唯一能让人辨认的,只剩下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犹如星辰! 「是你!」 魏辰星一眼便认出了这是那第七个少年,他脑子里突然嗡地一下。 然而也只不过是那么一瞬间而已,一把泛着月色寒光的利刃割断了他的喉咙,少年的喉头只不过呜咽了一下,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来便已经彻底断了气。 叶洵然不禁发出一阵惊唿。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以这样的状态坚持走到地牢来的,更没人会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但是他却以这样的容貌告诉了魏辰星,这便是他们这些试验品的下场! 而自己不久前居然还答应他,要救他们一同出去。 魏辰星此时心中悲愤交加,一掌重重击在牢门的栏杆上。 「明明还剩几天我就可以恢復大部分内力,最后几天……」 「——你还想着要救他们出去?自身难保了,你又想当什么圣人?」 说话的声音魏辰星一听便知道,是陆啸。 他与陆啸的仇不共戴天! 陆啸走进地牢,踢了一脚那具尸体后唾弃道:「都被烧成这样了还能跑……还好我追得快,不然谁知又要整出什么么蛾子来。」 魏辰星道:「青俭堂的阴谋迟早有一天会为天下人所知,你们就不怕遭天谴。」 陆啸嗤笑道:「青俭堂遭不遭报应我不知道,反正你的日子得先到头了。」 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结果被身后随之而来的人声打断了。「让你来这并不是为了和他聊天的。」 陆啸听闻立马矮了八度,不情不愿道了句:「叔父说的是。」 陆闻天没有再和他说话,只是和战鸠二人越过陆啸身边径直走到魏辰星的牢门前,一旁的叶洵然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虽然无人介绍,但是直觉告诉他此人便就是陆闻天。 叶洵然这几日在魏辰星那里对陆闻天的行事作风多少有所耳闻,此时瞥见他的眼睛泛红,心知他一定是刚刚运用完离火之力后不久。想必那几个少年定是被他当做了试验工具才走火入魔暴毙而亡,殊不知他为了这样一个未知的结果到底还残害了多少无辜少年的性命。 想到这里,叶洵然越发觉得自己这次能够生还的机会渺茫。他既希望有人能来救自己,又不希望他那些朋友要为自己冒这么大的险来。 陆闻天扯开手臂上层层叠叠的绷带,把焦黑的手臂展示给魏辰星。在火光摇曳下,那焦黑的手臂几乎与死去的少年无异。他道:「这火在我身体里烧了十几年,迟早会把我烧死,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魏辰星道:「入魔反噬,这是你咎由自取的结果。」 陆闻天嘆息道:「只可惜试验了这么多次,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魏辰星道:「人命在你眼中如同草芥,就算你有一天真的可以在武林称霸,你也只不过是个人人唾弃的魔罢了。」 第119页 陆闻天道:「就算是魔又如何?只要我有能力剷除一切异己,这天下便是我的!而你们,都将是我成为王者之路上的一枚棋子……」 魏辰星笑了笑,似乎觉得没有继续讲下去的必要。 陆闻天对战鸠使了个眼色,战鸠应声打开了两人的牢门,并说了句:「出来。」 听到让他们出去,叶洵然反倒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倒不是有多怕死,只不过是怕陆闻天也把他搞去做试验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怕自己死得不像个人。 好死不死的是,战鸠又第一个踏进叶洵然的牢房想把他揪出来,叶洵然嚷道:「你你你……我的内力弱得像个残废,根本做不了你的试验品,还是干脆把我杀了吧!」 叶洵然说着对战鸠一阵乱踹,虽然毫无招式可言,可一时间却也让对方无从下手。 「放心,你们的命可比那几个少年宝贵得多。」陆闻天道。 魏辰星道:「你想把我们弄去哪里?」 陆闻天道:「扬州。」 魏辰星眉头微蹙。「扬州?」 陆闻天道:「不错,灵隐山庄这几日在扬州大张旗鼓,摆出牌子要青俭堂用人换书,搅得江湖人尽皆知。反正目前我留你们也无用,思来想去……倒不如先把秘籍弄到手。」 叶洵然喃喃自语,语气诧异道:「灵隐山庄?秘籍?!」 战鸠趁着叶洵然发愣之际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道:「秘籍一直在灵隐山庄的手里,你会不知道实情?!」 叶洵然确实觉得莫名其妙,神情呆若木鸡道:「我……真的不……不知道……」 不仅是叶洵然,连魏辰星都觉得陆闻天说出的话匪夷所思。 旁人只以为他对此事毫不知情,听到陆闻天提起才显得一惊一乍。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早在洛阳城为了脱身之时,自己便把《烈火寒冰录》暗中託付给了一群人当中武功最好的萧陆离。本意是想让他好好藏起这个秘密,怎会料到竟会到如今这样人人皆知的地步? 叶洵然又转念一想,灵隐山庄常年与世隔绝,行事低调隐晦,司齐师兄是万万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如此荒唐的计谋只能是萧陆离的主意,真不知他又废了多少口舌,居然能说动灵隐山庄豁出这个脸面来。 第84章 扬州乱 扬州城,刚好暮色降临。 华灯初上,夜风中开始瀰漫起胭脂与酒的味道。原本伫立在街角的喜春楼一连关了几年的门,时间足以让人淡忘掉原本在这里发生过的林林总总。不久前,这里刚盘给了一个外地来的新老闆,今儿是酒楼新店第一天开张。灯火通明中人影绰约,自然也少不了一些必定会出现的身影。 一个姑娘披着斗篷独自站在街角,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酒楼的大门。好像在焦急地等人,又好像非常不开心。 她不想靠近那个地方,却不得不来。 好在没有再等太久,终于有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从酒楼里走出来,看到她依旧站在那里,便径直走到她跟前。还没开口,姑娘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男人意识到是自己身上的酒气太沖,便伸手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微微欠身「嘿嘿」道了声:「不好意思,阿真姑娘久等了。」 谢真没有继续表现出她的不快,只问道:「萧大哥进去查得如何?」 「该来的人已经来了。」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该来的也来了。」 萧陆离在扬州待了近半个月,天天跟着一帮混混把酒言欢,吟诗作乐。实际上他就像一只盘旋在扬州城上空的鹰,盯着进出这座城的每一个人。 灵隐山庄在下山之后接连三次遇袭,在那之后突然一切变得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在灵隐山庄一众弟子几乎快要完全松懈下来的时候,司宸却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中说同意他们打算用秘籍交换人质的条件,要他们做好准备,落款处是一缕黑羽。 虽然不知道黑羽为何意,但司宸却突然想起那个夜半敲开他房门的黑衣人。 在那之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司宸从乌烟瘴气的赌坊里把萧陆离揪出来,然后把信递到他面前。萧陆离只微微扫了一眼内容便道:「东西我放好了。」 司宸点头「嗯」了一声。 萧陆离又道:「近日扬州城来了不少人,大多会武。」 司宸道:「可是陆家的爪牙?」 萧陆离摇头道:「不尽然,但眼下有一个,我打算试试。」 司宸犹豫了一瞬,却没有反对他的提议,只道了句:「注意安全。」 萧陆离倚在身后的磨盘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司宸道:「此事我最先知会与你,还需立刻回去与山庄弟子商议。」他临走又回头补了一句道:「需要再联繫。」 萧陆离打着呵欠摇摇手,算作告别。 至于秘籍到底放在了哪,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萧陆离也不主动说,司宸也不想问。 这两个人就像有某种默契一样,互相知道对方做事靠谱,但又互相把「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交流起来点到为止,除了正事,一个字都不多说。 而接下来的,便是等待所谓的「交换」了。 扬州城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背地里那些耐不住性子的人早就开始蠢蠢欲动。萧陆离回到赌坊,在嗑完手心里最后一颗瓜子后从人堆后面挤进去,伸手取过骰壶,把身上最后一锭银子压在跟前,之后信心十足地看了一眼坐庄的那个人。 第120页 一个最近刚来扬州不久的公子哥。 对方自然也在看他。 「给你一次机会再好好考虑考虑,别最后输掉了裤子。」 话音刚落,哄堂大笑。 萧陆离也跟着笑。 坐庄之人原本是张生面孔,来扬州不过两三日便坐拥了一众追随者,靠的便是在这赌坊里出神入化的掷骰本事。 萧陆离的赌注太小,他原本看不上。只不过等了许久都不见对方有丝毫退缩的迹象,便应了这赌局,打算继续让对方死得难看。 竹筒打开的那一瞬间,萧陆离手中的骰数七零八落,对方两个六一个五,自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萧陆离身上。 ——毫无惊喜,他输了。 最后一锭银子被庄家收入囊中,这个穷光蛋什么都没了。 萧陆离也不恼,他双手抱胸,气定神闲。 众人继续闹笑:「没钱赶紧走人喽。」 「再来,我还是跟你赌。」 庄家眉梢微挑,侧目而视:「你拿什么跟我赌?」 萧陆离道:「我赌你全身的家当,你敢不敢应?」 声音穿透嘈杂的人群,好像有一种魔力。一语既出,四下寂静。 萧陆离继续道:「我赢了,你身上所有的钱给我。」 「若你输了呢?」 萧陆离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展开。俨然是一本秘籍,上书:《烈火寒冰录》。「若我输了,这个归你。」 周围的温度都仿佛陡然间降了几度,窃声四起,贼心也四起。 庄家那位公子哥眉头一沉,强行不露声色道:「我怎知你手中秘籍的真假?」 萧陆离道:「就看你敢不敢赌喽。」 近日扬州城谁不知道灵隐山庄和青俭堂那个约定,十八年前那桩曾经被人遗忘的江湖旧闻在说书先生的嘴里传得越发离奇玄妙。也不知道是谁买通了全城的说书先生,故事版本层出不穷,越离奇听的人就越多,久而久之便闹得扬州城沸沸扬扬。 司宸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刚走没过一会功夫,萧陆离就这样让秘籍暴露在鱼龙混杂的众人面前。 庄家那公子哥眉头一沉,眼一闭,伸手抓起骰筒,清脆的骰声碰撞筒壁,声音几乎能穿透整个赌坊。 萧陆离一笑,把秘籍包裹重新裹好,往手心一握,跟着坐下掷骰。 掷骰的功夫各有千秋,有人听声,有人靠摸。反正最后想要得到的结果都是同一个——谁点大,谁赢。 寂静的赌坊如今只剩下了掷骰的声音,经久不息绵延不绝,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听到其中一人「嘣——」一声骰筒落地,另一人紧随其后。 顿时无声。 桌上对角的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信心在握,一个气定神闲。 「开!」 庄家骰筒离手,众人目光汇集一处。「三个六,厉害啊!」所有人又将目光移向萧陆离。「你输定了。」 庄家那公子哥道:「我赢了,我要秘籍。」 萧陆离不为所动,却摇摇头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众人哄道:「对方三个六,你拿什么赢!别捂着了,赶紧把秘籍拿出来瞧瞧……」 萧陆离缓缓离手,把骰筒掀开一角,自己先看了一眼,唿了一口气,再完全把骰面置于众人面前。 「这儿也是三个六!」 「平局!」 「怎么可能……」庄家公子哥腾地一下起身,指着萧陆离的鼻子道:「你出千!」 萧陆离「哎哎哎」地三摆手道:「输了就冤枉人,不好不好。更何况你也没输,我那一锭银子不是到你腰包里了吗?」 萧陆离说着就要转身走,前脚刚踏出赌坊脚尖还未落地,只听身后一声「追!」,四下突然响起刀剑出鞘之声。方才坐庄的那位公子哥到底沉不住气,生怕到手的熟鸭子飞了,竟想在大白天动手。 一场追逐战在所难免,萧陆离脚底抹油,轻功上瓦,引着人就往司宸的住所方向跑。 第85章 神秘请帖 坐庄的这位公子哥,萧陆离盯他很多天了。 此人名叫薛兆,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金陵人士。此人的爹是金陵城巡城将军薛涛的表兄,手里虽无实权,但仗着这层关系的权势,薛家靠开地下赌场的生意还是捞着不少的好处,而薛兆自然也耳濡目染地从小练就了一双隔空听骰的顺风耳。 薛兆放着好好的金陵不待独自跑来扬州,萧陆离暂时还搞不明白原委。但他来,绝不是为了泡在赌坊里赢钱。 果然跑出数里路,四角街坊越显人烟稀少之际,一声口哨便从四面八方招来五六个杀士。萧陆离试探着招架一二后发现这伙人还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自己竟是暂时摆脱不掉,便调转方向直接往司宸的客栈方向跑。 在扬州城蹲守的这段日子里,萧陆离基本没麻烦过灵隐山庄,唯一拜託司宸替他做的一件事就是替他照看好谢真。 萧陆离这辈子最怕姑娘,尤其是这种需要人保护的姑娘。刚来扬州城时谢真寸步不离萧陆离,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打听到魏辰星的机会。萧陆离被跟得头大,便把她塞给了司宸。他想着谢真能跟着灵隐山庄这群名门正派的弟子也更安全些,谁知谢真本就明白他来扬州的目的,依旧三天两头跑到萧陆离的居所处候他回来问消息。一来二去,倒活生生把萧陆离逼出个按时回家的习惯,生怕让谢真一个人等久了不安全。 第121页 萧陆离更盼着啥时候能把谢真还给魏辰星,他日对酒当歌后曾经自嘲道:「萧某人未婚,竟然被一个女子拴住了手脚,可怜滑稽。」 彼时司宸刚办完事回到客栈不久,便听到房顶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司宸还未来得及一探究竟,窗户上便飞进一片碎瓦。紧接着樑上有人喊了一句:「快出来帮忙。」 司宸一听是萧陆离的声音,心知他不会平白无故把麻烦惹到自己这里,定是与他们所谋之事有关,二话不说便从窗户飞身上瓦替他挡下几剑。薛兆不认识萧陆离,却并非不认识灵隐山庄的衣服,只见他略微愣了一下道:「此人果然与你们灵隐山庄是一伙儿的。」 「非也。」 司宸还未吐露任何一个字,萧陆离倒先一步想和他们撇清关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薛兆道:「那你又是谁?」 萧陆离端着一个自认为十分潇洒的姿势蹲在屋嵴上略为一想道:「我是……」 话未落音,一阵嘈杂的犬吠从屋后响起。萧陆离眉头微皱,心想哪来的狗东西打断了自己行云流水的思路。朝声音的方向嫌弃一撇,只见一条半人高的黑狗正在屋檐下冲着这儿乱吠。 不看倒好,一看发现那狗似曾相似,倒是与洛阳隐贤茶舍里邱掌柜养的狗有几分相似之处,只不过更胖了几分。萧陆离并未来得及多想,只听那街角处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乌压压突然冲出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真是好不热闹。而为首的那个少年一身锦衣玉袍分外惹眼。 那少年直冲着那条黑狗喊道:「豆包,你给我回来!」 萧陆离定睛一看便是一喜。 「——阿凌!」 说罢他飞身而下,把一屋顶摸不着头脑的人抛在脑后。落地仔细一瞧,只见这一伙人里还有不少是老面孔,竟是连邱扶风都来了。那黑狗豆包仿佛见了什么稀罕人似的,流着口水舔了萧陆离一裤腿。 目光扫过所有人后,萧陆离按江湖人的礼数恭恭敬敬朝人群后的邱四娘作了个揖。 江凌把豆包赶回身旁,喘着细微的粗气道:「我还当它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原来是嗅到了你这个魔头。」 萧陆离「嘿嘿」两声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过经洛阳一别……你们怎会都来了扬州?」 江凌道:「我还想问你呢,我们千辛万苦一路追到扬州来,你怎么会比我们还要早一步?」 萧陆离略微想了想又摆摆手道:「说来话长,也不适合在这里说。」他转头指了指屋顶道:「上面那些人,大约和我们所谋之事有关系。我一个人打不过,你们来了正好帮我解围。」 萧陆离说罢重新飞身上瓦,有了灵隐山庄和赤玉堂护卫做帮衬,任凭那几个杀士何等厉害,都暂时敌不过突如其来的群攻。 双方攻势急转直下,薛兆自知着了对方的圈套,居然动了弃卒保帅的念头,脚底抹油便想从侧面开熘。刚跑出不到五步,邱曲第一个眼见,拦了他的去路。 「想哪里去?」 薛兆喘气道:「你们究竟何人?莫名其妙把我引到这儿来,打劫不成?」 萧陆离本就在不远处,听到此话略微停了停手里的动作凑过来道:「你不老实,刚才到底是谁要打劫谁啊?」 薛兆道:「分明是你在赌坊故意用《烈火寒冰录》引我至此,你是何居心,你自己心里清楚!」 薛兆这话说得响,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司宸更是就差当场翻了个白眼。 邱四娘眉头一皱,倒并没有其他过激的反应。 司宸忍不住道:「我们所有人都在隐藏秘籍的下落,你倒在赌坊里把它暴露了,这就是你说的试试?」 萧陆离打趴了最后一个杀士,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掸了掸手里不存在的灰,慢悠悠走过来对薛兆道:「你要不提这茬,我本还想再吊你们一会儿解解闷……结果你非要拆我的台子,还给我被骂……那我只能不对你手下留情了。」 薛兆孤立无援,不禁脚底打滑一般后退数步。颤颤巍巍道:「以多欺少……你要如何?」 没了杀士傍身的薛兆本就是只软脚虾,萧陆离早就看出了他本人其实并没有几斤几两功夫本事。只轻轻一拳,便打得薛兆鼻血横流。 萧陆离提起薛兆的衣领,趁着他还没从晕头转向中恢復神智道:「说,你来扬州是做什么的?」 薛兆胡乱擦了擦鼻血道:「我整日游手好闲,身上也没有一官半职,我为什么不能来扬州?」 萧陆离道:「这些人不是护卫,都是出钱请来的杀士。带那么多一等一的杀士来扬州,你跟我说你是来逛街?」 薛兆嚷道:「杀士我请得起,你管得着吗?」 萧陆离点点头,反手不知从哪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薛兆的脖子上。「哪那么多废话,非要吃苦头?」 薛兆一见刀当即求饶道:「行行行我说我说……一周前有人发了告示,号召江湖人士在扬州城见证讨伐十八年前魔头和风醉的残党余孽。我爹也收到了请帖,无奈他老人家有事走不开,就让我来见见世面,就那么简单……」 萧陆离道:「那带杀士做什么?」 薛兆道:「当年的旧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如今谁不知道《烈火寒冰录》这本秘籍。得到它就能称霸武林,我爹自然也想试试能不能有机会抢到手。」 第122页 萧陆离轻笑了一下道:「嗤……你们这群人,果然是冲着秘籍来的。」 一旁的司宸沉默不语,眉头却皱得紧。可想而知这一战他们不仅要对付青俭堂,更要应对这些专门冲着秘籍而来的人。 可是这消息分明对青俭堂没有好处,谁会这么傻告诉别人来和自己抢东西?司宸想不出答案,却隐约觉得其中有疑。 江凌见无人接话,插嘴道:「你所说的讨伐残党余孽之日,具体在何时?」 薛兆道:「明日。」 江凌道:「明日?!」 第86章 暗潮 江凌道:「明日?」,他一脸惊诧:「我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才在今日赶到扬州,居然有人从发出消息到行动都要比我们快上一步。」 萧陆离回头道:「你们来扬州是受谁指使?」 江凌一派胸有成竹打算将前几日的前因后果都细细道来的表情,却在开口之时意识到薛兆还在听他们讲话,不由「咳咳」了两声。 薛兆立马识相地喊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我也没见过你们。」 萧陆离瞪了他一眼道:「赶紧滚吧。」 薛兆脚底抹了油似的翻下了屋顶,差点把自己摔成狗吃屎。江凌本想拦住他,连喊了一串「你给我停下!」都没有拦下薛兆的脚步。萧陆离双手叉腰默默看着他爬起来跑远,司宸这才上前一步道:「此地暴露了,灵隐山庄的弟子们今晚也不宜继续待着,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慢慢说。」 众人皆点头同意,尤其是江凌一伙人劳累了好些日子,脸色确实也都露出倦意。这一大帮子的人好不容易全部重新找地方安顿好,着实是废了一些功夫。 江凌此行一改过去的大少爷脾气,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对事物的判断都成熟不少,众人都默默看在眼里。不仅是邱扶风觉得少年江湖一行渐渐意气风发,就连江凌自己也没发现他那个常年想把他关在家里的老爹也渐渐不阻止他时常出门。 这一伙人的到来对谢真来说是个好消息,自打得知他们到来的消息起,她便将当年在清龙镖局里学到的管家本事发挥到极致,将一行人重新在扬州城里安顿地妥妥噹噹。 江凌的房间是整层楼里位置最好的那间。位置隐蔽,视野开阔。就算江凌自己没有察觉到,萧陆离也一眼就看出这是谢真有意为之。她对江凌的敬意由来已久,毕竟当初清龙镖局发生变故的那天晚上,是他第一个在众人面前挺身而出维护魏辰星。这份恩情谢真当永远记得。 不过即使所有人都客气地让江凌先去歇着,他也只休息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强忍着睏倦敲开萧陆离的房门,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亲自一五一十告诉萧陆离。 「也就是说,明日陆闻天必定会在扬州城现身。」 ——「非也。」萧陆离幽幽道。「青俭堂或许会有动作,陆闻天却不一定会亲自来,或许是障眼法。」 江凌道:「为什么这么说?」 萧陆离一边思考一边手中捻着一颗花生米,红色的薄衣都搓碎了也没塞进嘴。江凌看着难受,又不好意思把那颗花生米抢下来。直到萧陆离冷不丁说了句:「你们是不是都以为在扬州城放出秘籍消息的人是我?」 江凌挑眉道:「难道不是你?」 萧陆离道:「不是。」 江凌失声道:「怎么可能?」 说完这两个字江凌就后悔了。虽然众人平日里习惯了萧陆离的特立独行,习惯了他做出一些不按常理的出牌。在听闻人质交换秘籍这件事在整个扬州城暴露的那一刻,大家便都以为是萧陆离有意为之。其实仔细想想这件事对整个局势并没有什么好处,而且萧陆离确实没有承认过这是他说出去的。 江凌又转念一想,或许萧陆离是将计就计,想让真正说出去的那个人以为自己处于情报劣势,继而暴露出来。 萧陆离看江凌的脸色从诧异到顿悟,花了好一会,终于道:「想明白了?」 江凌道:「明白了。」 萧陆离一脸笑意道:「那就好。」 江凌道:「那依你之见,『这个人』是敌是友?」 萧陆离摇头道:「这不好说。此人在暗,我们在明,不得不防。」 此时天色已晚,窗外起了凉风,数声鸦鸣从远处隐隐传来。萧陆离道:「你听到了没?」 江凌还在思忖刚才所说的利害关系,被萧陆离冷不丁一句问得没头没尾。愣道:「听什么东西?」 萧陆离道:「乌鸦。」 江凌屏息凝神,等了一会,确实听到远处有不规则的鸦鸣声传来。江凌道:「乌鸦天天鸣叫,那又如何?」 萧陆离道:「扬州城的乌鸦,和别处的还真不一样。」 江凌道:「何意?」 萧陆离道:「你应该还记得玄字门,当年他们在扬州设立据点。以乌鸦为媒,负责传递消息。」 江凌道:「玄字门不是早就不復存在了?」 萧陆离道:「门派可以不在,人却还在。」 江凌道:「你是说,这件事和玄字门还有关系?」 萧陆离道:「有魏辰星在,这件事本来就和玄字门脱不了关系。」 江凌被萧陆离说得云里雾里,虽然一时半会解不开这其中谜团,却好像没懂又感觉懂了似的摇头晃脑品了半天。最后道:「玄字门想復派?」 第123页 萧陆离道:「那倒也不至于,玄字门的招牌早就被搞臭了。只不过当时那些树倒猢狲散的傢伙想在江湖自立门户却不是件难事,毕竟他们原本就擅长替人在暗中做事,说不准在人家这扬州的地界上,我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萧陆离说完身子往后一靠,腿顺势就搁上了桌沿。一旁的江凌却默默打了个寒颤,说话声音都下意识低了八度。「那秘籍究竟……」 「——嘘……」萧陆离腾地一下起身,衣角略起的风带灭了房间里唯一一支蜡烛,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 黑暗中只听萧陆离道了一句:「好轻功。」,下一秒已经夺窗而出,江凌只看到一道残影从房梁掠过,再追到窗口已经不见了人影。 追还是不追?江凌估量了一下自己和萧陆离的轻功差距,念头还没转完便放弃了追过去的念头,转身立即去找隔壁灵隐山庄的人帮忙。岂料他前脚刚推开司宸的房门,发现窗户大开,房中早已空无一人。 原来在一盏茶的功夫之前,司宸早已察觉到窗外隔墙有耳,有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一直趴在房樑上偷听屋里人说话。刚才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他早已先萧陆离一步追了出去,一路紧紧咬住黑衣人的脚步,直逼他露出马脚。 萧陆离与司宸二人虽无甚交流,却对彼此行径心照不宣。见萧陆离有意从黑衣人左侧堵截,司宸则自觉绕到另一边打算将其堵截。这俩人原本都是一等一的轻功好手,一连追出几条街外,终于将黑衣人逼进一条死胡同。 黑衣人见无处遁行,情急之下竟想从怀中摸出什么阴招鬼器,谁知才刚掏出一个黑漆漆的铁球,就被萧陆离一剑把手挑开,铁球顺势落入萧陆离手中,司宸趁势扒了他的面巾。 萧陆离掂了掂手上的黑铁球道:「喔……雷火散?好东西啊!」 司宸听闻默默道:「你是扬州雷火帮的人。」 黑衣人见身份暴露,倒也坦然。对二人道:「你们想怎样?」 萧陆离道:「不怎么样,说出你的目的,不然不让你回去喽。」 黑衣人倒也不是什么鲁莽之人,刚才未曾真正交手就已经领略到了面前二人的势力,想必也知道自己若是不乖乖配合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萧陆离此人什么来头他不清楚,司宸这一身装扮他却是认识的。黑衣人略微想了想便转身对司宸道:「我派与灵隐山庄同在扬州城郊外,平日偶有交集。今日我偷听你们讲话并非有什么恶意,只是《烈火寒冰录》秘籍一事牵扯到太多门派,扬州城近日动盪,帮主这才让我来打听你们的动向。」 司宸道:「雷火帮也与此事有关?」 黑衣人道:「无关。但是青俭堂放话,只要助他得到秘籍的人可许他黄金万两。」 第87章 无崖山 萧陆离「嗤」了一声道:「这种骗人的伎俩也有人信。」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想起当年他为何认识江家少公子,就是因为江凌曾因为某个宝贝字画被盗而悬赏万两。 萧陆离忍不住笑了一声,把司宸搞得莫名其妙,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而又重新把手中的剑指向了黑衣人的心口。 司宸目光凌厉,剑起寒光着实把黑衣人吓退了两步。黑衣人把手挡在身前道:「我今日来打探你们行为确实不端,但我发誓并没有什么恶意。如果你们肯信我,或许我郭朝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司宸道:「何以证实?」 郭朝道:「你们不就是想知道青俭堂把人藏在扬州何处,明日又会在哪里昭告天下吗?」 司宸眉头一紧,道:「你知道?」 郭朝道:「我雷火帮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在扬州城立派这么多年,城里的一举一动起码还是有数的。只是有了今日这一出,怕是你们心里已有顾忌……」 司宸道:「我信你,说吧。」 司宸说得干脆,倒是让对方愣了一下。转而便正经朝司宸道:「地方不在城内,但你们却是都认识。」 司宸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倒是萧陆离脑瓜子随意一转就猜出个大概。「你是说灵隐山?」 郭朝点头。 萧陆离道:「灵隐山主侧峰绵延数万里,光在扬州地界就占近千里。灵隐山庄主管的范围甚广,如果连灵隐山庄都没有提前觉察到的话,那只能是在最南面的山里。」 司宸微微皱眉道:「最南面那座山,是『无崖』。」 郭朝又点点头。 司宸对萧陆离道:「你为何知道一定是灵隐山?」 萧陆离双手抱胸道:「你想,我们来扬州也有些日子了,各处眼线也问了不少,几时可有过什么蛛丝马迹?其实我早就猜测青俭堂的人根本不在城内。」 司宸道:「既然不在城内,那又为何把我们约在扬州呢?」 萧陆离道:「也许,他根本不是约我们。」 司宸疑惑道:「不为约我们?」 萧陆离居然释然道:「原来他要的只是一个舞台。」 萧陆离一连几个哑谜,司宸听得更加不解,急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萧陆离早已对司宸这个武夫一般的榆木脑袋司空见惯,任何话只要不彻底当着他的面说个清楚明白他就绝对没办法靠自己思考去搞懂。 萧陆离缓缓道:「你想想无崖是什么地方?它在扬州城的正南面,根据地理位置,那是一个可以俯瞰到整个扬州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它常年无人问津,荒废到连灵隐山庄都始终没有把它纳入管辖范围?」 第124页 司宸道:「因为此处荒山地势复杂,普通人靠两条腿上山费劲,而且山上也没什么有价值的药草,久而久之连採药人都放弃了那里,故而把最顶上的悬崖其名为『无崖』。你的意思是,青俭堂正好利用这一点藏匿于此处?」 萧陆离挑了挑眉。 司宸皱眉道:「莫非你的意思是,他是要制造一个让所有人都看得到的景象,让在场所有人都骑虎难下的局面……」 萧陆离道:「陆闻天有备而来,如若他真要以替天行道剷除余孽的名义,叶洵然和魏辰星二人必死无疑。」 司宸怒道:「绝无可能!」 萧陆离道:「为何不能?」 司宸道:「灵隐山庄有我和掌门师兄司齐坐镇,赤玉堂有江凌,如今我们还有邱扶风、邱四娘两位前辈在侧,他们都是当年在江湖上说得上话的人。这么些人,难道就能纵容青俭堂行阴鬼之事?」 萧陆离微微摇了摇头道:「灵隐山庄在山上待久了,有时候真是不明白山下的事。」 司宸对这话有些不悦,却只表现在了蹙眉。 此时一旁的郭朝开口道:「这位少侠说得确实有些道理,青俭堂这些年手伸得越来越长,黑白两道通吃,确实招揽了不少人。若要在一件事上分个对错,这江湖上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 萧陆离挑了挑眉梢。 他对郭朝的身份和态度存疑,但对他的这一席话表示充分贊同。 司宸暗暗摇了摇头,似乎没有意料到事情正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司宸想了想道:「我去通知灵隐山庄,让他们增派人手去无崖一探究竟。」 话音未落,远方一束火光沖天而起,发出沉闷的轰鸣声。此三人循声望去,火光沖天之处,竟正是无崖的方向! 叶洵然头痛欲裂。 他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了,他的头昏昏沉沉,身体像棉花,脚底像灌了铅。 不过青俭堂的人确实没对他做什么,他只是单纯的被连日辛劳折腾病了。 这几天他被人关在黑暗的牢笼里拖来拖去,就像一只待宰的牲口。偶尔一些时候他会透过缝隙看到一眼魏辰星,他身边总是有人严加看守着。 叶洵然找不到机会跟他搭上话。更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 至于无崖这个地方,叶洵然作为灵隐山庄的弟子,又是一个精于医术药剂的学生,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不过陆闻天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进行所谓的交易,他却无法理解。 无崖原本是个僻静之处,现如今外头形形色色的人越来越多,似乎都是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江湖人。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聚集的人群达到顶峰。 有人把牢笼的门打开,把叶洵然拖了出来,刺眼的光一下子照进他的眼睛里。叶洵然迷迷煳煳皱着眉头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外头只不过已经到了暮色时分。 他被一路拖着最后迫跪在一块裸露的岩石壁上,魏辰星在他的身侧。 叶洵然惊道:「你怎么样,还好吧?」 魏辰星没有回答,只不过微微摇了摇头。叶洵然觉察到他低垂着的脸上神情痛苦,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叶洵然估计,是他的热症又犯了。 四下的窃窃私语越发厉害,叶洵然这才注意到四周那些围在一旁的人。这其中不乏很多他曾经在剑铭大会上见过的前辈。只不过与当日的客气不同,今日这些人的脸上,仿佛明明白白写着吃人二字。 人群中有人道:「这两个人,就是邪魔留下的余孽?」 又有人道:「居然瞒着所有人长到了这么大,竟不知背着人做了多少坏事,当真是江湖隐患,江湖隐患啊!」 此时说话的人叶洵然记得,那是曾经在剑铭大会上跻身四强的「傀儡军师」千机长老。叶洵然曾经在灵隐山庄开门迎客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以前辈身份敬他十分,竟不知原来他还有这副可怖的嘴脸。 叶洵然道:「千机长老,我是灵隐山庄的亲传弟子。剑铭大会上曾与您有过照面,我并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大家的事,何必要像刚才这样说我呢?」 千机长老道:「那日不知你的真实身份,想来差点入了贼人的道。你虽未做什么,可你的兄弟却是功勋卓着——玄字十五,玄字门杀手,先是暗杀了朝廷官员,又想在剑铭大会偷窃千年九穗禾,后放火烧山致使灵隐山庄前任掌门灵虚道长意外身亡。这一桩桩,不足以说明你们的罪行吗?」 千机长老话落,周围人纷纷点头。 叶洵然怒道:「放火烧山,偷窃九穗禾之人另有其人,这件事灵隐山庄早就公之于众,长老何必要强加在别人身上。」 此话一出,又有人幽幽道:「灵隐山庄这样的名门正派,怎么也会收留下这样的残党余孽当弟子,当真是引狼入室……」 「——灵隐山庄的弟子,还轮不到别人来管教。」 第88章 尘封 「——灵隐山庄的弟子,还轮不到别人来管教。」 此话一出,众人皆噤声。 一行装扮整齐划一的白衣剑客从人群后走过来,其中为首的正是灵隐山庄现任掌门司齐。 叶洵然听到这个声音又惊又喜,下意识脱口而出了一句「师兄」,只不过司齐似乎没有听到的样子,目光依旧停留在在场其余人的身上。 第125页 千机长老一看清来人是谁后,倒露出一丝轻蔑的神色来,他幽幽道:「看来灵隐山庄是下决心要保这两个余孽不成?不知道灵虚道长在天之灵,会不会被气得死不瞑目?不如老身这就替你们清理门户。」 「放肆!」司齐目光凌厉,不怒自威,话落剑已出鞘。「不许你在此侮辱师尊。」 千机道长这边说着话,虽未动身半步,身后两尊牵线木偶却朝叶洵然那边走去。 司齐皱眉勒令说了句「停下!」,木偶竟是丝毫不减慢脚步。 千机军木偶身上机关重重,近身十步内难逃一死。司齐眼看木偶离叶洵然和魏辰星越来越近,果断从袖中掷出一枚灵火符。灵火符充盈着施咒之人的灵力,一经粘上千机木偶瞬间燃起沖天的火焰,两尊木偶顿时散了架。 千机长老始料未及,他只料到司齐不敢先对自己动手,却没有想到司齐竟然真的敢当着众人的面烧了自己的千机木偶。 彼时杀心一起,顿时双方剑拔弩张。 司齐是现如今江湖门派中鲜有的年轻掌门,确有很多自诩资歷深厚的江湖老者对他有轻慢之意。只不过司齐无论人品样貌剑术口碑都姣好,崇敬之士也大有人在,得罪他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更何况今日之事是千机长老挑衅在先,故而在场之人一时间居然也没有人出面帮千机长老解围。 此时笑声从人群的另一头响起,陆闻天拍了几下手走了出来。「只听到吵闹声,不知来的是司齐掌门,久仰大名。今日原本未曾邀请到诸位,不知何事而来,有失远迎。」 见陆闻天出面缓和,千机长老硬生生吃了个瘪,虽不服气,只好暂时把气咽下去。 此时司齐冷冷地看了陆闻天一眼,道:「陆堂主无故扣留了我灵隐山庄的弟子,我要来讨个说法。」 陆闻天道:「讨说法?我倒不知我有什么说法要交代诸位?」 司齐用眼神指了指叶洵然和魏辰星二人道:「他们二人是犯了什么罪?陆堂主又为何扣留他们。」 陆闻天道:「妖党余孽,江湖隐患。」 司齐道:「你口中的妖党又是何人?」 陆闻天道:「当然是和风醉。」 司齐四下看了一圈周围人等后道:「各位前辈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众人虽看戏的多,听到这里却也都纷纷点头。「没错啊,没错……」 司齐不经意地笑了一声,后顿了顿道:「那么请问诸位前辈,和风醉究竟做了什么事,被整个江湖讨伐了近二十年?」 此话一出,众人一时之间居然无人能应答。人人心中都有着和风醉是异类这样根深蒂固的思想,只不过当年和风醉到底做了什么,细想起来怎么都没什么具体的例子? 司齐道:「怎么,看样子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千机长老道:「和风醉死了快二十年了,谁还会记得当年那些细节。你在这里挑拨是何用意,莫非还要帮他说话不成?」 司齐不理会千机长老的反问,只对着陆闻天道:「你替天行道是假,为某一己私利是真。你敢说今日之举无半点私心?」 陆闻天还没有回答,脸色却已经变了。他阴恻恻道:「陆某何来私利,我倒是想听听掌门的高见。」 司齐道:「和风醉的这两个遗孤当年走失时也才三四岁的年纪,对那时候的事知之甚少,更对你构不成什么威胁。你找了他们数年,又急于拿到传说中的那本秘籍,真的只是为了杀了他们这么简单?」 陆闻天哈哈大笑起来道:「笑话!魔头和风醉究竟做了什么事,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练就冰火邪功本就逆天而行。祈山大围剿他嗜血成性,在山顶屠尽二十余人,其中一半都是各个帮派中的长老,在江湖引起轩然大波。他天生异于常人,乃妖孽之身。难免他的孩子也和他一样,我这是替整个江湖免除后患……」 「——屠尽二十余人的那个人是你!」 司齐打断了陆闻天的话。 他的声音仿佛魔咒,怔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千机长老道:「话可不能乱说,你说的这个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当年是你亲眼所见?」 司齐还未答话,陆闻天大笑起来:「早听闻灵隐山庄的新掌门年轻有为,竟不想就是这么个血口喷人的黄毛小子。你为了包庇这两个余孽当着众人的面口出狂言,究竟值得吗?」 司齐道:「当年之事我确实亲眼所见,是和风醉当众拆穿了你饲养人彘吸走活人精力的秘密,你情急之下只好大开杀戒,杀了在场所有的人后将此事陷害给了他。和前辈自始至终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江湖人的事,是你觊觎他的内力才想置他于死地。」 叶洵然轻轻「啊……」了一声,脑袋嗡地一声响,他一脸震惊地望着司齐,不知为何过去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未与自己提起过此事? 司齐的话太过于惊世骇俗,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竟无法全盘接受他说的话。 只是无论在场之人信还是不信,司齐还是一定要把这个秘密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纵使他背负着的是整个灵隐山庄的颜面。 人群中有人道:「司掌门说你亲眼所见。可有人能证明这件事?」 司齐道:「那日只有我和家师灵虚道长两人所见,并无他人。」 第126页 人群中那人又道:「灵虚道长早已不在了,那岂不是没有证人可以证明这件事?」 周遭窃窃私语,不知该信谁。 陆闻天道:「这原本就是无稽之谈,还能指望他找出什么证人来?!司齐,你不要仗着自己如今掌管灵隐山庄就可以血口喷人毁我青俭堂的名声……」 「——青俭堂的名声早就烂透了,还需要司掌门废这口舌吗?」 一个浑厚的中年女性声音穿透人群,就像有一种无形的震慑力一样盖住了所有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在场之人东看西瞧,居然无法辨别出声音的来源,就好像她是凑近了每个人的耳际说出的一样。 「是谁在说话?」 千机长老道:「刚才这是传音入密!邱家的独门绝学,莫非来者是……」 「就是我,没错。」 邱四娘从人群后突然现身。 陆闻天的脸色彻底变了。 第89章 灰烬 邱四娘走了过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人。众人循声望去,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眼尖的人早已认了出来,这其中有灵隐山庄的人,还有临安赤玉堂的人。 不仅邱四娘在,就连邱扶风这种隐退江湖多年的人都赫然在列。 叶洵然又惊又喜,距离他和萧陆离一行人在洛阳分开已有好些日子,随着时间推移,他本以为获救的希望渺茫。如今再次见到这伙人显得格外激动,他推了推魏辰星低声道:「是他们!终于来了……」 魏辰星没有答话,他思绪复杂。 他对灵隐山庄始终有愧。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去,无崖之上汇聚了乌压压的人。 陆闻天死死盯着这些不速之客,尤其是为首的邱四娘。 只不过邱四娘并未先和陆闻天打招唿,她只向着人群扫了一眼,便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万象门的护法掌门方川、干元阁的阁主洛千钧,以及雷火帮的帮主郭迟——他正在惊讶自己的儿子郭朝为何会出现在司宸的身旁。邱四娘倒是没想到,这几个江湖老人,居然也会被青俭堂揽入麾下。 定了定神,邱四娘对着千机长老道:「方才可是你这老道想对着这两个孩子下杀手?」 千机长老道:「没错,只不过我还没出手,千机军就被人烧毁。」 千机长老看了一眼身后这乌压压十几二十个人号人道:「邱四娘退隐江湖近二十年,老道竟不知你还活着。只是今日在此相见深感意外,莫非你是特地来趟这趟浑水不成?」 邱四娘道:「我与这两个孩子的娘亲本是故友,他们理应叫我一声姨母。如今两个侄儿被人陷害险些遭难,你说,我当不当出面维护?」 此时一旁的陆闻天道:「邱四娘,我劝你不要管这闲事,不然不要怪我不顾及当年同窗情分。」 邱四娘的声音提高了一度道:「陆堂主何时在意过情分二字?我们之间的那些老友情分,早在你因为妒忌伊绎心嫁给了和风醉而杀了她的时候就已经荡然无存了吧!」 陆闻天道:「一派胡言!」 还未等周遭人等有机会说话,邱四娘便继续对着众人道:「我邱四娘愿意用邱氏的信誉做担保,刚才司齐所言句句属实。陆闻天欺人太甚,因为爱慕之人嫁与他人,遂将当年天生异象之事嫁祸给和风醉,又因为和风醉当众拆穿了他饲养人彘吸干活人精血的阴谋,遂将其一家赶尽杀绝……」 陆闻天怒道:「你住嘴!」,说着就要召集部下对这一行人大打出手,却不料被司齐周围的数名精干弟子硬生生拦在十步之外,近不得邱四娘的身。 身后不远处的邱扶风也难得露出一副神色凝重的神情,默默立于邱四娘五步之内,伺机而动。 邱四娘神色坦然,临危不乱,继续道:「当年兰陵义侠凭藉水火兼容的功力在江湖几乎立于不败之地,陆堂主觊觎许久最终不可得,甚至因为随意效仿习之而导致自身差点走火入魔。如今这两个遗孤分别继承了其父的一半内力,又传闻有秘籍《烈火寒冰录》一册可以将水火之力融会贯通。陆堂主听闻之后难免再次想心生悸动……才酿成了今日这齣闹剧。」 邱四娘传音入密的功力深厚,话语如刀凿一般刻在人心里。只言片语便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真相全盘托出。陆闻天怒目圆瞪,却阻挡不了在场其余众人的议论纷纷。这些人本是被青俭堂以清理江湖余孽销毁秘籍的名义邀请来做「见证」的人,如今邱四娘为首的一行人拆了陆闻天的台,又有灵隐山庄、赤玉堂这几个在江湖甚有威望的帮派作证,情势瞬间倒戈。所有人竟是愣在原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连问一句陆闻天「此话当真」的勇气都没有了。 现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邱四娘道:「陆闻天,计划败露,你收手吧!」 陆闻天声音低沉,甚至听不出他夹杂着任何的情绪。「这些话,你当年为何不说?」 邱四娘道:「当年不说,因为故人已逝,多说无益。老身退隐多年,为了小女儿本有私心不想再牵连其中。如今你杀心又起,搅地江湖人尽皆知。老身看不过去,决定要出来主持个公道。」 魏辰星紧闭着眼睛。 他先前不曾见过邱四娘,只不过前几日在牢中听叶洵然提起过这位前辈。刚才邱四娘说的那些大多都是他不曾知道的。于他而言,这些真相更加刺痛心脏! 第127页 陆闻天,变成了他不折不扣杀双亲的仇人。 若是没有他,自己永远也不会沦为孤儿。若是没有他,自己更加不会成为玄字门的杀手。 是他害得自己一无所有,变成了一个在黑暗里垂死挣扎的蝼蚁!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听到「噌——」地一声脆响,一道残影从他眼前晃过。魏辰星还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听到众人一声惊唿,随后他感觉到背上突然一冷,刺痛的感觉钻心而来。 强烈的刺激让他的脑子嗡地一声就炸开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强行撕扯他的奇经八脉,几乎要把整个人都撕裂开来! 不仅是他,身侧的叶洵然也发出一声窒息的闷哼。 司齐惊唿道:「洗髓术……不好,他在强行吸取二人的内力!」 司齐话音未落,司宸已经拔剑飞身而上。却不想刚要近身就被陆闻天周身的内力震飞了出去。萧陆离微微一皱眉,紧随其后往司宸身后推了一掌,才勉强让他站稳身形没有跌倒。 陆闻天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今天全都别想活着离开!」 陆闻天孤注一掷,浑厚的内力已在周身形成了一个屏障,其他人再想近他的身已是无解。 叶洵然和魏辰星二人只感觉到后背火烧一般的痛,身体仿佛在被燃烧一样迅速消耗着,痛到喊都喊不出声来。 魏辰星想起那第七个少年,以及那些被陆闻天吸干了精气看着自己慢慢被折磨至死的年轻人! 难道这就是他们今日的结局吗? 围观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万象门护法长老川率先道:「原先我对邱四娘的话半信半疑,本还想问个清楚。可陆堂主不惜破釜沉舟痛下杀手,显然是心中有鬼。还是快住手吧!」 江凌急着对着萧陆离道:「你鬼主意最多,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萧陆离面露难色,想了想便顺手把江凌腰间的那把赤玉堂传家宝乌金刀拔了出来,从人群中施展轻功飞跃而起。手起刀落,朝那道屏障砍了过去。 众人只听「铿」的一声闷响,虽然没能完全成功,竟是也能隔着屏障把陆闻天震出五步之外。 陆闻天的功力在江湖可是排得上名次的,此人究竟是谁,居然可以单靠一把刀伤到陆闻天?众人心中猜疑,却没有机会去细想。 司齐皱眉道:「陆闻天并没有习得《烈火寒冰录》的内容,这样强行吸走二人的内力只会被反噬!」 江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头没尾喊了句:「那小叶会不会死啊?」 萧陆离无情道:「会。」 江凌「啊?」了一句,还想说什么,却被萧陆离打断了。 萧陆离道:「你看那……」 江凌顺着萧陆离的指引望去,月色虽然朦胧,他却在叶洵然的周身看到了几缕时而清晰时而模煳的光晕。那些光从周围的草木中始来,经过叶洵然的身体后最终全部融汇进魏辰星的心口处。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江凌道:「那是什么东西?」 邱扶风道:「水火相融,既济功成……叶洵然在利用陆闻天的内力屏障,将天地自然的力量融会贯通……不对,他在把那些力量释放出来……全部给了魏辰星。」 司齐道:「难道这就是《烈火寒冰录》的精髓所在?」 邱扶风没有回答,他的神色凝重。仿佛知道些什么,又什么都不肯说。 第90章 烈火寒冰的较量 魏辰星神思开始清晰起来,求生的本能让他不自觉地去吸收那些源源不断供出的清澈内力。 叶洵然已经在狱中教会了他既济的方法,只要他稳得住自己的奇经八脉,就可以利用叶洵然释放出的力量与自己原有的热症相抵消。 不仅如此,他还能利用陆闻天强行吸走一部分内力与叶洵然的给他的那部分相融合,在一个恰当的时间里彻底达到自身的平衡。 魏辰星下意识觉得这样做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只不过当他每每想中断的时候,叶洵然就再一次强行将内力灌输给他。 魏辰星急道:「你在干什么?!」 叶洵然不答话。 魏辰星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月色下豆大的汗珠从叶洵然额头淌落。他一晃神,气息稍有不稳便又是一阵烧心的痛。 叶洵然颤抖道:「你别出神……我坚持不住……」 叶洵然当然知道后果,他从未告诉过魏辰星这件事的后果。 司齐看懂了这一切,他的神情越来越阴郁起来。 陆闻天周身的气息紊乱,他并没有觉察到这些微妙的关系,他急于得到一切,却没有完全领悟操纵这些力量的方法。 他的五脏六腑开始破裂,眼神近乎疯狂。 方川低声惊唿道:「糟糕,他这是马上要走火入魔了!」 陆闻天周遭那道由内力汇成的屏障开始动摇,最终破损于陆闻天吐出一口鲜血。 屏障消失的那一刻,司齐与萧陆离人等纷纷冲上前去,只见陆闻天裸露出的那部分皮肤呈现焦炭的颜色。与先前无数次那样,他遭受着外力的反噬。 只不过这次,烈火与寒冰的力量在同一个躯体内的冲撞反噬显得格外强烈。 千机长老远远喊了一句道:「老朽劝你们离他远一点。」 众人再看时,他已近乎坠入魔道! 第128页 司齐冲着陆闻天道:「你不能再用洗髓术了,你自己也会暴毙而亡的!」 陆闻天道:「我就算死,也要先把你们这群人拉来垫背。」 说罢一道强劲的内力将周围一圈人震飞了出去,他铁了心要大开杀戒,离得近的几个根基稍弱的人瞬间被打吐了血,其余人也都伤得不轻。青俭堂的护卫和其余人发生了激烈冲突,现场刀光剑影混乱一片。陆闻天因为烈火与寒冰的反噬受了严重的内伤,可谓是一片狼藉。 四周扬起的尘土砂石迷住了众人的眼,有人透过尘土的缝隙往里看,发现此时中间除了陆闻天,又立着一人。 邱扶风在人后眯着眼喃喃道:「这是成功了啊……」 一旁的江凌凑上前道:「什么?什么成功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看清了中间那个站着的人是谁。 魏辰星。 与陆闻天走火入魔的紊乱气息不同,同一鼓力量在魏辰星的身上相辅相成,呈现出此消彼长生生不息的态势。偶尔有些许的不稳,也被他及时地控制住了。 他的眼睛泛着暗金色的光,就像当年的和风醉调动周身气息时呈现出的样子。 邱扶风道:「这便是《烈火寒冰录》的玄妙之处了,叶洵然终于完美做到了。」 江凌道:「你说小叶?他在哪里……」 叶洵然倒在地上,好像晕了过去。 江凌喊了一句叶洵然的名字,后者没有丝毫的应答。 江凌皱眉道:「小叶这是死了?!」 他想上前去,却被萧陆离挡在身后。萧陆离命令式的口吻道了句:「你打不过他们两个,不要过去。」 江凌乖乖退到邱扶风身后。 陆闻天死死盯着魏辰星,他不敢相信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个年轻人却突然做到了。 陆闻天道:「这怎么可能?!为什么你没有被反噬!我不相信!」 魏辰星当然不会告诉他为什么,他的心中充满了仇恨,那种恨夹杂着幼时破碎的记忆,还有与和风醉血脉相连的悲愤。 他听到陆闻天的声音,便把这种恨全盘附着在了他的身上。 陆闻天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和风醉,那双充满烈火的眼睛让他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恐惧! 陆闻天知道如果今天不把眼前这个年轻人杀死,他将永远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他拼尽最后一搏的力气朝对方勐扑过去,他将全身的力量汇集在掌心,这一掌下去,对方必定会被震碎五脏六腑。 只不过他那一掌还未触碰到魏辰星,他就倒下了。 魏辰星先他一步给了他一掌,逆天而行的力量,将陆闻天的招式全盘打碎。 陆闻天倒下去的那一刻忍不住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这个世界突然变得陌生。闭眼之前他看了一眼魏辰星,又抬头似的在人群中找寻着什么,最终什么都没再说出口。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败了,败得这么轻而易举,茫然和不解。 最后那一刻他似乎也有些后悔,或许当初没有走错第一步,也不会有今天这个结局。 众人皆是惊得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谁都不敢靠近那两个人。过了许久陆闻天都没有再次站起来,终于有人悄悄道:「陆堂主这是死了?」 邱四娘道:「他遭到反噬,命不久矣。」 魏辰星瞥了一眼身后道:「刚才还有谁辱骂过家父,若不服气,现在可以上来较量。」 无人应答。 司齐从刚才起便一心想着叶洵然,此时赶紧冲上前去扶起了他。二指刚搭上他的脉门,叶洵然便微微动弹了一下,他轻声道:「我没事,只是太累了,刚才那些我都看到啦……」 江凌探出了个头道:「太好了,小叶没事。」 邱扶风虽然放下心来,却若有所思,也只是微微摇头,不做评价。 众人对刚才发生的一幕心有余悸,想不到唿风唤雨的青俭堂居然藏着如此黑暗的秘密。可随之而来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他们心里萌发出来。陆闻天就这么轻而易举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打死了,这个年轻人是和风醉的遗孤。 如今他的功力未知,可能远在陆闻天之上。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成为了第二个和风醉。 而他们这些老江湖,都是当年多少参与过祈山大围剿的人,以及拥护过青俭堂「为民除害」的人。 这个充满了仇恨的年轻人,会轻易放过他们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谁都不敢说,却又盘旋在脑子里。 ——「你们一定在想,这个年轻人和陆闻天那个魔头一道死了才算安宁呢。」 第91章 魏少侠 说话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人群最后面,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来了多久。 众人循声望去,却在黑暗中又看到一双泛着暗金色光的眼睛。 有人低声惊唿道:「怎么会又来一个?这又是谁?」 萧陆离眉头一皱,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他不久前曾经听过。 不过不看他也能猜到,来的人是陆啸。 早在半个月前,萧陆离在扬州酒楼以一本「抄录」的假秘籍骗取了陆啸的信任,当得知陆啸与陆闻天本就不和之时,他的本意是想用假秘籍挑起青俭堂的内部矛盾,让他们自相残杀。 第129页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还未走到那一步,陆闻天竟然死了。 陆啸靠那本抄录的假秘籍究竟学到了哪一步,萧陆离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不过改了其中一些比较关键的运功步骤,确保他学不成真正的烈火寒冰录。可究竟会学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只不过陆啸此时出现,确实有点始料未及。萧陆离揉了揉鼻子,尴尬地「呃……」了一声。 好在没有人知道他的此时所想。 陆啸阴恻恻对着众人道:「陆闻天终于死了,如今我已习得秘籍,青俭堂是时候立新堂主了。」 他顺手丢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到众人跟前,众人借着月色一看都大惊失色,那是一颗带着血的头颅。 魏辰星正对着那张狰狞的脸,他认得出来,那是陆闻天的贴身护卫战鸠的头颅! 陆啸身后带着一伙帮众,那些都是他平日的心腹,想必都是已经知道了陆啸的计划了的。 距离他最近的郭迟道:「青俭堂的秘密已经败露,如今大家都知道当年和风醉是被陆闻天陷害的。青俭堂名誉扫地,如今凭你一己之力,还想做什么呢?」 陆啸道:「陆闻天当时是怎么把事情嫁祸给和风醉的,我就可以怎么嫁祸给他——魏辰星。你们不是都知道真相了吗?今天我把你们全都杀了,谁也没法活着下山!」 陆啸蓄满了内力一掌拍向郭迟,只听一声闷哼,郭迟已经倒地。 其子郭朝大喊一声冲出人群,还未近身,又生生挨了一掌! 雷火帮在江湖上并不算是无名小卒,功力排名也不算太低。然而此父子二人中了陆啸一掌后皆是口鼻流血倒地动弹不得,可见陆啸身手招式阴狠歹毒,其内力之强劲霸道。 萧陆离万万没有想到,陆啸居然没有直接被反噬暴毙,反而歪打正着习成了一套新的内功。 真当是阴沟里翻船,失策啊! 陆啸道:「青俭堂剩下的那些弟兄,肯认我为主的现在就杀了在场的其余人,不打算认我的,今天就一起去死吧。」 话已至此,今夜註定是个你死我活的肃杀之夜。只听得刀光剑影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现场又陷入了混战。陆啸身后的那些帮手都是他挑出的精锐,他们此行背水一战,下手必定毫无情面,刀刀见血,招招致命。 那些原本就已经在无崖上的人,刚才多多少少都经歷了陆闻天的临死前的战斗。此时死的死伤的伤,竟是一时间溃不成军。灵隐山庄刚才明哲保身退居人后,这才有精力招架陆啸的残军。 赤玉堂的人自然先护着自家的少堂主江凌,灵隐山庄的人也护着自家掌门和弟子,邱四娘有邱扶风和邱曲照顾。其余人足可自保。 没人敢近魏辰星的身,只有陆啸。 此时魏辰星眼里也只剩下一个陆啸。 他与陆啸的仇,今晚该有个了结了。 时至今日,魏辰星再也不用顾及自己究竟是谁。 他点足飞掠而起,从距离最近的人手中夺走一把长剑,身形如同鬼魅般瞬间移步至陆啸的身侧,直刺向他的心口要害。 夺命鬼影,这是玄字门杀人的招式! 玄字十五也好,魏晓风也好,既然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他的过去,那剩下的看法又有什么区别呢? 已经无所谓,他早已杀红了眼! 陆啸有备而来,他腕上衣袖下缠着精铁护甲,护在心口处堪堪挡住了魏辰星致命的一剑。 只听「噌——」地一声脆响,剑身硬生生被折断。 陆啸方才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早就蓄了一把力,紧接着一掌拍出。魏辰星始料未及,眼看即将中掌那一瞬被身旁的萧陆离狠狠推了一把,虽只推出三步远,却足以躲过陆啸致命一击。 随后又是几招对决,看似双方势均力敌,可萧陆离看得清楚,陆啸的内力逆转,气息不纯,并不算得上练成了一套独立的内功。 如果说魏辰星练就的烈火寒冰录是生生不息的融合之法的话,那陆啸便是自身使出多少内力,他就损耗多少内力,他出的每一招都是在用性命做筹码,他只不过是在最后用命一搏罢了。 若是平常,无崖上的众人联合起来对付陆啸并不算难事。可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是搏命,在陆啸引火烧身之前,他也有足够的力量对付掉山上这群负伤之人。 除非他们能带着所有人在陆啸杀光所有人之前逃下山去。 司齐早就想过这个办法,可他们身后那条仅有的下山路已经被陆啸的部下提前放火封死了! 浓烟瀰漫开来,呛得所有人睁不开眼,更别说要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招架住陆啸残党的勐烈攻击。 「他疯了!这是铁了心要让我们全困死在山上!」 「看来老身今日是註定要死在这里了……」 在众人一片绝望哀嚎声下,司宸早已趁机清点了一下灵隐山庄的情况。此刻叶洵然也已经恢復了些许体力,他想了想道:「若是让山庄的师兄弟们施展御剑术……可否将人带出去?」 司宸摇摇头道:「我们自己也有不少弟子受伤,目前逃出山头仅能做到自保。况且就算让灵隐山庄的弟子全部施展御剑术也没法带走这里所有伤员,剩下的人若是就在山上等下去,怕是凶多吉少。」 正在所有人一筹莫展之际,魏辰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对司齐道:「你指挥所有人跟着我走。」 第130页 司齐看了一眼他的身后,萧陆离正带着赤玉堂的人拖住陆啸。 「你吗?」司齐认真道:「你打算怎么带大家出去?」 魏辰星道:「我不怕火。」 叶洵然皱眉。他知道魏辰星从小身患热症,常年忍受着火烧一般的折磨。可他也是人,怎么可能感受不到火烧的痛苦。 不远处的千机长老正巧听到这里的对话,凑过来道:「我怎知他是真心愿意带我们离开?不会半路甩掉我们?」 司齐似乎也犹豫了一下,虽说犹豫的内容与千机长老担心的不同,可魏辰星全看在眼里。他没有再说话,径直从灵隐山庄的弟子中间穿过,只身踏进身后那熊熊火焰里,开始徒手移走那些横在路上的障碍。 一条蜿蜒在火焰中的小路被逐渐清了出来。 萧陆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别愣着了,你们再不走,我这可招架不住了!」 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办法。司齐起身朝周围人挥手道:「大家快召集身边的人跟着魏辰星走!」 有人听闻有路可逃急急忙忙便跟上了,有人却犹犹豫豫。奈何逐渐挺不住,只能狼狈不堪地跟着往山下跑。 千机长老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们一路跟着往山下逃,身体好的照顾受伤的,年轻的照顾老的,一路踉踉跄跄,最后还真逃了出来。 今夜到此结束,总算是各自捡回了一条命。一行人灰头土脸,累得各自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原本都是号称要剷除余孽为民除害的江湖正义人士,最后被人人喊打恨不得要拉出来游街的阶下囚所救,实在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只不过众人心里明白,这件事过后,魏辰星这个年轻人的身份,怕是要被彻底洗白了。 叶洵然帮着清点完灵隐山庄的弟子后,经过千机长老身旁道了句:「他可从没打算半路丢下你们。」 千机长老悻悻然道:「魏少侠乃侠义心肠,今日确实是老夫心胸狭隘了。」 周围人马上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今日得救多亏了他……」 叶洵然鼻子一酸。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感动。 一个侠字得来不易,若魏辰星在此处,听到应该是很高兴的。 只是此时,他人在何处? 第92章 今夜江上月明 叶洵然看了又看,没有发现魏辰星的身影。他这才意识到,众人下山之后混乱一片,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他了。 江凌身上多少挂了彩,一身上好的锦缎弄得又脏又灰。不过他倒也无所谓这些身外之物,正帮着灵隐山庄的弟子们一起照顾伤员。 为了拖住陆啸残党的追击,萧陆离和赤玉堂是最后一批下山的人。 叶洵然上前问萧陆离道:「你们看到魏辰星了没有?」 萧陆离道:「看到了,刚才陆啸的残党顺着下山路追上来,赤玉堂的弟兄们差点招架不住,他就又折回去了。」 叶洵然道:「他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萧陆离道:「邱掌柜还在山上。」 叶洵然还没来得及接话,邱曲立马跳了起来。她道:「那我也回去!」 萧陆离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上山的路道:「你俩上去一个都帮不上啥忙还添乱,不如乖乖坐着等消息。」 叶洵然没有勉强,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唯有替他揪心。 邱四娘唤了句「曲丫头」,把邱曲不情不愿地叫了回去。司齐给她母女俩腾了块干净的空地,好让他们坐着休息一会。 邱四娘点点头,对着司齐缓缓道:「今日灵隐山庄肯出面替当年之事出头,老太婆我心存感激。想来若不是我当年一时胆怯没有及时出面加以制止,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的事,还连累了两个孩子。」 司齐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道:「叶洵然是我灵隐山庄的弟子,于情于理我也会护他周全。当年之事公道自在人心,若是今日我不来,怕是永远要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只不过晚辈没想到今日邱前辈会来作保,内心确是非常欣喜的。」 邱四娘点点头,目光远远瞥了一眼无崖山顶。「只是不知今日最终是谁会胜。」 山上,熊熊烈火依旧烧得旺盛。 树皮被烧得噼啪作响,最后连着烧断的树干树枝一起横七竖八地倒下来。 魏辰星重新回到山顶的时候,下山的路已经被火彻底封死,陆啸的那些精锐们也纷纷重伤倒地。 想来邱扶风凭一己之力撑到现在已是不容易。 陆啸不停地放出狠招,精力耗损过于严重,相比起刚才而言速度已是慢了很多。邱扶风抓住了他的弱点,连续两次击中他的薄弱要害,如今陆啸已是强弩之末。 只不过邱扶风自己也已经精疲力尽。 见魏辰星重新回到了山顶,邱扶风终于得以喘了口气道:「邱老太婆,曲丫头她们……都安全了吧?」 魏辰星点点头道:「他们已经下山去了。」 邱扶风长长舒了口气道:「老了老了,彻底打不动了……」 魏辰星从最近的一具尸体上拔出一柄长剑,剑身上的血一半已经凝了起来,在月色下透着刺眼的血红色。 他走过邱扶风的身侧,轻轻道了句:「邱前辈且休息一会,灵隐山庄一定会派人来接你下去。」 然后他径直走向陆啸。 第131页 突然他幻化为一道闪电般的黑影,在月色中疾风而行,冰冷的剑刃泛着银白色的月光,直直朝着陆啸的心口刺去。 陆啸虽然已经及时向后侧躲闪,但肩胛骨已被刺穿。 就像那一夜陆啸为了生擒魏辰星而刺他的一剑一样。 魏辰星道:「当日一剑,今天还给你。」 陆啸除了一声闷哼,仿佛感觉不到太多的痛苦,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魏辰星道:「你笑什么?」 陆啸道:「我笑你愚蠢!」 魏辰星皱眉。 陆啸咬牙吃着痛道:「你若知道清龙镖局在那天之后发生的事,一定不会只想在今天刺我一剑这么简单……所以,你肯定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魏辰星脑袋突然嗡了一声,长久以来那种不详的预感又一次涌上心头。叶洵然没有跟他提起过清龙镖局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事连叶洵然都不敢对他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 魏辰星手里的剑更着了三分力。陆啸闷哼一声止住了笑,表情看上去更加狰狞。 「谢广死了,清龙镖局散了伙,人去楼空物是人非。这一切,可都是拜你所赐……」 因为我……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魏辰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几乎失神发疯道:「不可能,不可能……叶洵然明明跟我说谢真还在找我,他怎么没有告诉我清龙镖局散了?!」 陆啸道:「所有人都知道清龙镖局散伙了,镖头因你而死。你的未婚妻恨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在找你?」 陆啸自然不知道谢真在哪里,他只不过故意气魏辰星,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 魏辰星大吼道:「不是我!这一切都是你!都是你!」 他拔出那把剑,滚烫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想杀了陆啸,却突然有些乱了方寸,内力气息也浑浊起来。 陆啸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拔出早就藏在袖中的暗器捅进魏辰星的胸口。 一把短小却锋利的匕首。 距离他们二十步外的邱扶风一惊,再想出手阻止已经晚了一步。 魏辰星腿一软,直接跌跪了下去,一口乌黑的血吐了满地。 匕首必定带毒。 陆啸赢得了他唯一的机会,他要杀了魏辰星! 他的刀已在魏辰星的头顶悬起,他所有的力气都聚在了手腕上。 只要他的刀落下,杀了魏辰星,他就是这江湖的霸主! 魏辰星突然嘶吼一声,周身内力毫无规则地喷涌而出,如同爆发一样横扫出去。 尘土飞扬,乱石迷眼! 陆啸被迷得睁不开眼睛,只那一瞬,身后的乱石被震碎倒塌,其中一块两人多高的巨石不偏不倚朝他们二人砸过来—— 陆啸想躲,双腿却被扼制在原地。 魏辰星牢牢抓着他的腿,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巨石朝自己滚过来! 陆啸几乎疯狂,他疯狂踹了几脚魏辰星,竟是没能把他踹开。「你疯了!这样你我都得死!」 魏辰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明摆着告诉他一个事实。 他本来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邱扶风踉踉跄跄沖了过去,在巨石从二人身上碾过去的最后一瞬间用内力推了它一把。石头歪了一个度,把二人撞飞出去。 连滚数圈,其中一人身形已经摔出悬崖,另一个也被扯了出去。 先出去的人是陆啸,被扯出去的人是魏辰星。 邱扶风趴在悬崖峭壁上向下望去,只见魏辰星一只手死死抓吊着峭壁的凸起,另一只手却被下方的陆啸抓住。两个人悬空在悬崖下方约摸一人高的地方摇摇欲坠。 邱扶风趴在崖边试了几次都没法够到他们,身边又没有绳索类的物料。只能对魏辰星道:「你多坚持一会,我去找工具。」 魏辰星咬着牙死撑,连一个「嗯」字都说不上来了。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大概还能撑上一阵子,如今他一只手的力气要撑着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更重要的是他还负了伤。 伤口裂开的皮肉被两股力量撕扯着,那种钻心的痛好像要把他整个人从中间撕裂开来。 他想把陆啸甩下去,陆啸却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缠着他。 陆啸龇牙咧嘴道:「你休想把我甩下去。」 几次摇晃,魏辰星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魏辰星突然想起灵隐山庄的北高峰,他上次从那里摔下去的时候造就了之后一系列事的开端。 如果没有偷盗九穗禾的事件,灵虚道长也不会死,谢广也不会死,所有人也许都不会死。 叶洵然,江凌,萧陆离,还有清龙镖局、邱家的人……大家本可以开开心心,不去经歷这些痛苦的事。 这一切真的全是因为我吗? 魏辰星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只有玄字十五死了,才能真正结束这一切。 他低头望了一眼崖底,那片黑暗深邃的树林鲜有人涉足,山上掉下去的乱石胡乱散在丛中。 若是从这里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陆啸仿佛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他道:「你想干什么!」 此时邱扶风的声音再次从崖边响起,他用藤蔓缠出了一道绳索,丢下一头垂在魏辰星的旁边。「抓着绳索上来。」 第132页 魏辰星没有抓,他失血过多,身体已经开始发冷。 他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抓绳索了。 陆啸终于感受到了恐惧,他喊道:「你快点抓绳子啊!快点啊!」 「我不会让你上去的。」魏辰星平心静气道:「我也不会上去。」 他放开了手。 唿啸的风从耳边响起,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直折了翅膀的蛾子,坠入无尽黑暗的地狱。 今夜月明江上,酒初醒。 第93章 酒初醒 扬州城的雨淅淅沥沥,乐娘的歌声从湖心的画舫船上传来,就像一缕青烟,悠扬缥缈。 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 玉人邀我少留行。 无奈一帆烟雨、画船轻。 无崖山回归了一片寂静,那个肃杀夜仿佛一开始就不曾有过。 传说中的那本秘籍已被灵隐山庄带回藏书阁,而那个少年的名字,自此消失在江湖。 湖心亭,幔帐后的酒客幽幽道:「故事就是这样,最后他大概是死了吧,不过死的那天他救了很多很多的人……」末了他补了一句:「他应该是个好人。」 同年,姑苏城度过了一个风平浪静的隆冬。 江南很难得下了一场大雪,雪花声窸窸窣窣,一夜白了一座城。 大雪把青石板路覆盖得严严实实,阻碍了行人的脚步,城中一片寂寥。 两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从城外来,最终停在一座桥后的老宅子旁,下来一个锦衣的少年和一个温婉的女子。少年转身给女子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又给她搓了搓手,朝手心呵了一口热气,这才推开老宅子的门走进去。 宅门上方挂着一块新做的匾,上书二字:邱宅。 这是邱扶风掌柜过年的时候特地派人找姑苏最好的工匠新做的。 邱曲听闻前院有人来,从屋子里探出半个头来。见是江凌,咋咋唿唿喊道:「嘿,你这么快就从临安回来了?」 江凌道:「你们都在这,我当然要过来凑这个热闹。只不过你们寄给我的信中地址太不好找,害我一路过来好辛苦——咦?刚才是小叶的声音吗?」 叶洵然正在旁边屋里忙着什么,听到江凌的声音隔着门就笑道:「本意是想把你赶回家去过年,怎么没几天就回来了?怎么说你也是个有家室的人,整天跟着我们这群野人在江湖上厮混,你家少夫人没有骂你吗?」 江凌不好意思道:「阿婉跟着我一起过来了,说是家里闷,一起出来透透气。」 邱曲和叶洵然丢掉手上的活,同一时间把头从屋里探出来,这才看到江凌身后确实跟着一个女子。生得小巧玲珑又很可爱,确是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 阿婉朝他俩微微作了个揖,轻声道:「打扰各位了。」 ——和江凌从前口中母老虎的影响完全不符。 不管江凌这次回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肯把少夫人带出来,说明他们关系总算是缓和了不少。 这总是一桩好事。 邱曲走过来招唿江凌和阿婉进屋,叶洵然把江凌的马牵进来,又从棚里抱了一把粮草。只听江凌问道:「他醒着吗?」 邱曲道:「刚睡着没多久。」 江凌道:「可算渡过难关了?」 邱曲点头道:「血芝确实是千年难得的良药,多亏你那还有那么一颗让他险些捡回一条命来。剩下的只要肯好好养着,有我娘看着,问题应该不大。」 江凌「喔」了一声,顿了顿又问道:「那……小叶呢?」 邱曲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叶洵然欲言又止:「他呀……」 叶洵然笑了笑道:「我也没什么关系啦,不过就是内力俱损,再也不能运功罢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习武之人,这下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不是也挺好?省得掌门师兄总是督促我好好练功。」 他话说的轻松,江凌却明显更替他惋惜。内力俱损是大伤,从今以后他的身体可能还不如一个普通人。 江凌喃喃道:「话虽如此,你也要好好保养身体……」 叶洵然摆摆手道:「知道啦……我毕竟更擅长医术,照顾自己这种事你就不用替我担心了。」 叶洵然说的有道理,江凌总算放心地点点头,他一边进屋一边道:「萧兄说他要去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托我转告你们一声,等开了春他再来姑苏看你们。他呀,有时候神神秘秘……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叶洵然顺着他的话道:「江南开春早,等这场雪化了就快到了。」 邱曲道:「前阵子他还给我爹捎了信,说他在北疆发现了什么稀奇的事情,还扬言让我爹也去看看。指不定又要坑老头子去做什么坏事,我才不让我爹去。」 江凌道:「什么?!他居然给邱掌柜捎信也不给我捎信……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叶洵然一边笑一边把门带上,把声音隔绝在屋内,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没完没了。 屋子里升起一个暖炉,暖得窗户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几人举手谈笑间一如最初的模样。 阳春三月,万物復甦。 郊外的山上已经开始有了踏青的游人,或是亲朋好友,或是情人眷侣,山路上三三两两的脚步夹杂着笑声。 一个素色长衫的年轻人独自爬上了山腰,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凭栏倚靠着休息。他的脸上缺了些血色,皮肤也有些不健康的发白,好像大病初癒的样子。 第133页 休息片刻后,年轻人找了个空地,徒手挖了一个不算太大的坑。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木制的腰牌,摩挲着上面的四个字,他把腰牌放进了那个坑里,然后仔仔细细地埋好,抹平。 他的神情专注认真,就像在进行着一场特别的仪式。 只有他知道,那腰牌上曾经刻着四个字:玄字十五。 埋葬了这个腰牌,就算是彻底斩断过往了。 这一系列事情做完后,他的同伴正巧牵着马从身后走了过来。 「江凌他们已经走啦!」 说话的是叶洵然,邱曲站在他的身侧插着腰道:「魏辰星,出来活动要打报告,不然下次可不给你擅自出来啊。」 「……好。」魏辰星点了点头。 邱曲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魏辰星道:「我……到处走走,晒晒太阳。」 叶洵然道:「你伤没好,我们来陪你一起走。」 「好。」魏辰星又笑了笑。 他其实笑起来很好看,只不过他很少笑。 他也很久没有真正笑过了。 春日的阳光总是那么温柔,暖得让人心里都有一种舒心敞亮的感觉。 他们并肩而行走了一会山中的林间小路,却又好像度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走到暮色降临,终了,叶洵然道:「你可曾想过为今后做个什么打算?」 魏辰星道:「我想回清河坊。」 叶洵然想了想道:「你想重建清龙镖局?」 魏辰星点点头。 他想念谢真,却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愿意再见他。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要再见她一次。 叶洵然道:「邱前辈说你的伤需要静养,你在姑苏再待一段时间,等全好了再走吧。」 魏辰星轻轻「嗯」了一声,问道:「你呢?」 叶洵然道:「灵隐峰终年大雪,山庄对我而言就像是我的家一样。我想回家了,灵隐的山门,总得有人守着。」 魏辰星道:「那……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叶洵然勒马而去,却忽又笑着转过头来:「那里有人在等你。」 魏辰星循声而去,只见湖边立着一个女子。三月桃花如雨,粉色的花瓣落满湖面,也落在她的肩头。魏辰星心里好像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却又装进去了些什么。 他鼻子一酸。 「阿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