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蓝渡》 第1页 《弥蓝渡》作者:别雀【cp完结】 主角:明月仪,时序/灵曜(是一个人) 黑化白月光攻x表面风流潇洒受 * 明光尊者厌烦透了逍遥道那个目无尊卑的弟子人尽皆知,因此那人殉道,众人猜测尊者心里大概畅快淋漓。 然而悄无人知的地方,有人摔了莲花冠,向不敢应声的四方神明痛哭,求天命迴转,换他少年早殃的结髮一条性命。 * 有次醉酒,寄居赤鹿山的小道修趁着人间盛事窃过天命。 天命说他倾慕之人註定陷于赤水永不超脱。 * 仙人崖上供灯的小道士一时倒霉掉进了须弥幻境,脚还没站稳就差点被大魔头当场掐死。 胆战心惊活命,反派看他的眼神怎么越来越奇怪? * 和反派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在害怕—— 怕他阴晴不定,怕他笑里藏刀、怕他图谋我模样娇俏风华正茂。 最怕是他问我:抛下赤鹿山浪荡凡尘,人间好玩? 【单元文,两个恋爱脑的互相奔赴,仙人送灯,秦州八景之一,文中出现的习俗大都是从老一辈口里听来的传闻,再加一些些杜撰】 标籤:前世今生 强强he 第1章 暴雨 人间又是正月八,燃灯观的小道士照旧去仙人崖供灯,山下车水马灯红酒绿,山上寒风凛冽,只有几盏灯笼在半山腰的观门上晃荡,老远看过去非但没有人烟,反而有点可怕。 他打了个哈欠,凌空走在看不见的天梯上。 过山崖,崖上起了风,道袍被风吹得鼓起,前一刻还在吐槽老道士唠叨,下一刻已经踩空,平日里坚不可摧的天梯节节陷落,山下原本茂密的丛林顷刻成了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狂风唿啸而过,刮过耳际,刚烈到能够将人绞碎在其中 须弥之外天崩地裂,须弥中却还是一片死寂,封印出现一道裂隙,有东西误闯须弥,紧接着涉水声响起,似乎向着自己而来,然而阖眼安睡的人始终没什么要动的意思,雕塑一样似乎睡熟了。 直到掌风掠过耳机才缓缓掀了掀眼皮,原本不甚在意,可那张脸出现在眼前,额心硃砂殷红似血,无论看了多少次也还是晃神,以至于对方五指成爪取他命门,他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是顺手格开挡了自己视线的手掌。 盯着那不伦不类装扮的小道士良久,才嗤地一笑。 「……呵,竟有潜逃在外的恶鬼。」 这回居然这么像,叫他也恍惚。 这样想着,手中已然挽起足矣将眼前怨鬼湮灭的杀招。 敢顶着这么一张脸出现,理当做好灰飞烟灭的准备了。 倒霉催的小道士时序就这样莫名其妙入了死门。 …… 暴雨如注,洪水卷着烂泥在街上肆虐,天上黑云翻滚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塌下来压垮这一方天地。 正被洪灾侵袭的是歷朝歷代从来都风调雨顺的晋州。 天下皆知晋州是块福地,北有龙脉浮云山,南有大江无定河,风水宝地,百姓安居,天下福泽在此汇集,在这场洪灾之前有记载的天灾只有三百年前一场大旱。 衙门里争论不休,里头议事的诸君或忧或恼或颓败,府君虚弱的声音时不时传出来——府君向来孱弱,今日大约又是强撑着办公。 吵了不知道几番,最后各执一词的几人又此起彼伏嘆气——这等天灾,除了赈灾和等死外实在是没别的好办法了。 实在不行,只能弃了家园将百姓迁走做流民。 衙门二门,恰好能看见衙门屋顶的屋檐下,门槛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穿着衙役衣服的俊秀少年。 他坐在门槛上单手撑着下巴,食指不断叩在腮边,眼睛盯着衙门正殿屋嵴上的走兽发呆。 ——狎鱼,水中异兽。 善兴风作雨,灭火防灾,常做檐上守护神。 有异闻野史,说他也是真龙之子。 里头吵嚷终于消停了片刻,然而很快又开始了,有人低声说了什么提议,暴雨隔着听不太真切,不过紧接着众人的种种反应能推测,应该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提议。 里头安静一瞬,紧接着是忽然放大的声音,愕然的、迟疑的。 檐下少年耳聪目明,倒是听清楚了——那人说,要不试试活人祭水君。 传闻掌管四方水域的水君官邸就在无定河汇入之地,水君掌管这一方风水,雷霆雨露,令行则止,求他,似乎也是个法子,不过活人祭…… 前朝东柏盛行活祭,不过经歷了几番战乱,又出过丑闻,后来的復国之君仁慈,废除了活祭,西柏祭祀用的都是牲畜牛羊,活祭已经不多见了。 府君没说话,态度不明,那人接着试探道:「祭司台替晋州观星像,极星大人说晋州犯了大错才会有这场水灾,活人祭祀的先例自古就有……」 府君虚弱咳嗽了几声,原来是在积攒力气酝酿怒火:「荒唐!」 里面安静一瞬,只听府君饱含怒火道:「天下百姓,谁不是父母生养的血肉之躯?即便触怒神明是我等过错,可上苍有好生之德,若天道要害人性命才能息怒,神明与妖魔何异?」 檐下少年眨了眨眼睛移开目光,从这句开始才很感兴趣地注意起里面的争吵。 他在心里重复:神明与妖魔何异? 第2页 这个鬼地方可不就是这样离谱? 提出建议那人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府君拍着桌子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王都……」 「不必多说,此事不必再提!只要本官在任上一天,就绝不会答应活祭!」 少年听到这儿,又看了眼天上,黑云压顶,怨气冲天。 大凶之象。 其实那人提出的生人祭祀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的天象,要么出了大妖魔,要么犯下了大过,天道偶尔也喜欢以杀镇杀。 然而府君在这件事上果真一点都不打算退让,任凭那人搬出来王都祭司台,里面僵持了半天,有人充当和事佬叫双方各退一步,先用牲畜祭祀试试看。 寂静的雨幕中似乎只有府君重重的咳嗽,显然他病得很重,几人都等着他开口决定,府君这回沉默半晌,最终答应了。 不太愉快的议事就此告一段落,众人都散了,各自去忙各自的,门口出现一个苍白单薄的身影,提着一把陈旧油纸伞走出来,撑伞的时候消瘦的骨节同伞柄竹节差不多干枯,他撑着伞路过二门,走了没几步就有疲惫之色,到了跟前忽然停下脚步,问专心打量檐兽的少年:「在看什么?」 顺着少年的目光,府君也看向屋嵴上那几只形态各异的走兽,其中一只狎鱼姿态格外逼真,活灵活现立在飞檐上眺望无定河。 府君问他话,按照这里的尊卑他其实应该站起来拜见府君再回话,但这少年似乎不太懂礼数,直直看着气色虚弱一脸病容的府君,语气也说不上恭敬,问:「大人不信鬼神之说?」 府君咳嗽两声,语气沉沉说不清是反问还是高深莫测:「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门槛上的少年低头一笑,神情老练不似无知少年:「大人果真不认为活祭有用?」 照府君方才的态度,还以为问了这话会遭到斥责,可府君并未生气,反而意味深长看他。 「若真有用,救一人和救一州……」他问:「即便有用,该是谁去送死?」 少年亮出一排雪白牙齿,仗着年少蛮不讲理:「谁死都是死,可若不这样,则晋州所有的百姓都会死,所以当然死一个划得来……难不成大人觉得挽救一人性命更值得?」 府君按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憋得脸颊通红,眼尾一片水雾,直叫时序疑心他下一瞬就要将肺咳出来。 少年问的极端,府君答得更极端:「若要死那人是你的至亲呢?你还肯托妻献子叫他去送死吗?」 少年哑然。 府君笑了笑,有些嘲弄:「虽然圣人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然人人皆有私心,亲疏有别,妻子会眼睁睁看自己丈夫去送死吗?父母能眼看着儿女去送死吗?若今日要献祭的是你的至亲,你还会选一州百姓吗?说这话,你自己都不肯,那么死的任何一个人都有亲友,本官该送谁去死?」 说完这些,府君再不看他,丢下伞冒着大雨走了。 伞随意丢在了路边,三两下就被洪水捲走——诚然,这样的天气,打不打伞都没什么分别,路上洪水铺延,府君衣袍也很快被打湿成一片,清瘦的背影隔着雨幕看上去立刻就要被催折,但又铮铮如竹,风骨分明——怪得很。 檐下少年叫做时序,十足十一个倒霉蛋,原本并不是什么衙役,也并不是十四五岁,本来是个要去念经的道士,至于他为什么出现在此处,就说来话长了。 首先,那夜月明星稀,他端着老道士叫他当眼珠子护着的莲花去仙人崖上跪经。 哦对了,他去仙人崖,念的是禅宗的经文——他了解过,其他同行没这么离奇的,他也确确实实确认过,他们观里供的是三清道祖,念的是无量天尊。 然而他确实年年都在崖上敲木鱼。 燃灯观的惯例,年年正月初八他都得上仙人崖去奉灯,对着那莲华敲上半宿木鱼,起初几次还觉得有点瘆人,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也不再追问老道士神神叨叨叫他供奉的是何方神明了。 这回出了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想起来——老道士现在估计还在焦头烂额别的事情,大师兄似乎遇上了死劫,生死攸关不知道在哪里性命垂危。 想到这里,时序冷静地想:眼下好像也是我的死劫。 无量那个天尊! 时序在门中行二,有印象以来奉灯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时序去的,那日天公日前夜,他带着莲灯上仙人崖,忽然天梯陷落,他掉下仙人崖差点被滚石砸死,侥倖逃生后就发现自己落在了须弥中。 后世道法熹微,早都成了无法求证的传说,偶有小鬼作乱也能轻易被制服,但也有些例外,比如会有时序这样的倒霉蛋掉进须弥,须弥成因千奇百怪,可能是上古时期未能被镇杀只能封印的妖魔,也可能是避世而居的仙客,或者大富大贵之人无处安置家财边托人开闢一道裂口以藏匿财宝,成为后世奇遇,也可能仅仅只是寻常人一点难消的执念。 这些藏在不起眼角落中,被安好现世裹挟的、藏匿种种贪嗔痴的地方被称作须弥。 大多数人遇上须弥都是有缘由的,也许是机缘到了遇上仙器宝山,也许是前缘因果,也或许业障难消攒到了这天, 但时序认为他应该是单纯倒霉。 若是有妖魔的须弥,因为有先贤封印镇杀,须弥中的东西一般跑不到外面去害人,大多数时候只能在须弥中兴风作浪,遇上特定的时候稍微影响到外界,其中世界自有一套法则,有大有小,小的只有三两活人甚至一个活人,大的便如三千世界,遍地红尘。 第3页 同样因为先贤庇佑,死门也会有生门,无论是不小心掉进来的倒霉蛋还是被封印在须弥中的怪物,只要解开须弥幻境的谜底就能离开。 至于谜底,前面说了,可能是随口一个问题,只要一个和他心意的答案,也有可能是一幢冤案,也可能是幻境主人执念难消,得想办法消除对方心魔,总之无奇不有。 听说从前有人掉进须弥,那须弥主人是战乱中流亡的一个叫花子,因为活活饿死有了执念,因此他的要求仅仅是要一只叫花鸡。 从前时序当这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如今却难免羡慕起那人。 嘆了一口长气也仍旧无可奈何——他可没那么好命,如今大概就连活命都要胆战心惊。 他那天掉进须弥遇见了须弥守君,那东西长得倒是赏心悦目,一张慈悲的菩萨脸,可却是个身负浓重杀业的大魔头,一言不合就要对他痛下杀手,别说脱身,那天脚跟还没站稳就差点死在他手里。 时序本来都打算好给老道士託梦要纸钱了,他去仙人崖供灯死的,说不定还能报工伤,死了还能有一笔抚恤金给老道士买酒,只希望将来他买了酒还记得给自己坟前放一坛,可一睁眼,小命居然还在,他从那个地方出现在了晋州,左思右想,应该还是在幻境。 靠着不太多的回忆,这大概是须弥中的须弥——大概是个很大的须弥,包容了众多执念。 也就是说,他想出去要闯的关比旁人多得多。 眼下这场不知何时休止的暴雨大概只是其中一桩——时序从没听说什么地方有过这么大的须弥,况且他是在自家山门出的事,观里有这等兇险之地,老道士也不知道早点告诉他,可恨他如今两眼一抹黑,还要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怪得很,也没听说过哪里的须弥守君是杀孽缠身的妖魔。这么一想,他看守的东西必定也不一般,还是不该掉以轻心。 时序开始反思,方才他对府君的说话声是不是太大了? 想解谜也不知从何着手——方才同府君口舌交锋,依旧是没什么线索。而且除了解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的莲华丢了,掉在了须弥里那位守君身上,他得想办法取回。 毫无头绪就算了,时序现在很无语,因为按照初见那一番大豆,即便他从零散的须弥中走到最后也很有可能死在守君手中。那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抹杀自己,可一点都不像是讲道理的样子。 思前想后觉得没希望,可时序觉得他应该还是要挣扎一下,苟一天是一天吧。 眼下还不确定暴雨之后的幻境主人是谁,时序恶意猜测:看起来心怀大义刚正不阿的府君也很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时序和莲华之间天然有联繫,老道士说他的生机寄托在莲华上,因此才要小心保护,可怪异的是那天分明看见莲华出现在了守君身上,可那莲华不听他指挥就算了,现在甚至还失去了联繫,如今晋州也出现了莲华气息,可无论如何他就是找不到方向。 嘆着气打量四周,府衙上黑气瀰漫,只有以屋嵴上的走兽为中心,散出一点柔和的白光。 但他现在只能看见那点微弱的莲华光,掀翻州府也没找见莲华藏身之所——最差的可能就是莲华落在了晋州幻境的主人手里。 要真是那样,就是被拿捏死了。 没什么头绪,时序决定夜探晋州,看看这地方到底有什么猫腻。 入夜,他先去了那座水君庙——据说水君百试百灵,过去数百年间求雨便许。 白天时序看过晋州风水,堪舆他不算精通,只能大概掐算,不过也够用。 卦象显示说得上奇怪的地方大概有两个,城东一座早就废弃的神兽庙,旁边是香火鼎盛的水君庙,还有河边一座快坍塌、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祭坛。 只能算出来一丁点:这两个地方祥瑞之气和天降灾厄纠结在一起,古古怪怪。 而且就算不看卦象也能察觉不对:一个地方怎么会有两个司水之神?且供奉之所还放在一起?这应该是很忌讳的事情,凡间百姓不会不懂。 最怪的是香火鼎盛的水君庙灾厄当头,摇摇欲坠的神兽庙却祥云笼罩。 时序正疑惑,却见水君庙里走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他一手端着一点微弱烛火,一手给烛火打着伞,脚步缓慢,朝一个方向走去。 见到那人,时序讶异一瞬,心想难不成猜对了? 他没多迟疑跟上去,见那人冒着大雨护着烛火不熄灭,趟着泥水,一路艰难走到河边。 第2章 玉有瑕 漆黑夜色里,巍峨祭台直直矗立,龙柱高入云霄,柱子上刻着被粗壮锁链锁住的水中异兽,不过荒废了,因此巍峨又颓败。 那人在河边站定,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时序隔着雨幕定睛一看,勐地心颤,只见那是一盏寻常白纸煳的莲花。 只见那人将烛火放到了莲花灯的烛台上放了出去,纸煳的脆弱莲花灯居然没有立刻被暴雨打翻。 看到那盏普普通通的灯在迎着漆黑夜色颤巍巍飘出去,时序目光紧随莲花灯远去,也落在了一片漆黑中,他逐渐出神,想到某条河的一岸,也是令人心悸的黑暗。 「仙长…」身后忽然有人幽幽出声,吓了时序一跳,也令他回神了。 时序下意识跳开,拍着惊魂不定的胸口:「谁谁谁!什么人!是人是鬼!」 第4页 扭头见一个头戴金冠、身穿白色绣金锦衣、与他目前身量差不多的少年,瞳孔漆黑却似点金,有隐约金光透出来,睁着熘圆一双大眼睛盯着他。时序总有种那熘圆眼眶中的瞳孔随时要变成竖瞳的感觉。 之所以说与他目前身量差不多是因为从晋州醒过来之前,时序已经是个成年许多年,颇有风姿的男人了——他自己如此认为。但是醒来之后却莫名其妙回到了十五六时候的身量,长相也略有变化,或许是幻境影响。 少年身上一层莹润光幕,在夜色中微微发亮,大雨在他头顶自动落开,他站在雨幕里,没沾染上一丝雨水,时序羡慕了。 眼前这人不是凡人,河边那人也不是凡人。 ——不过他叫自己仙长? 时序虽然拜在三清门下修行,可是他天神魂魄残缺,只能学些零碎边角的术法,老道士说他这辈子大概是修不成仙身了,目前更是彻彻底底一个凡人,故而这『仙长』两个字,不知从何说起? 莲花灯在波涛汹涌的河水里平稳飘着,一点可怜的烛火岌岌可危,但是无论浪花怎么翻腾、暴雨如何肆虐,灯都没翻,烛光也没有被雨水打灭。 河边的人伫立半晌没动,目送莲华飘远。 「仙长来啦!」锦衣少年有些「终于」意味地开口,走过来一步跟他并肩站着,也看着那一盏灯的方向。 明明就四个字,时序却品出来这少年话里有久违了的含义,像是等了他很久。 「阁下认识我?」 少年摇摇头:「不认得,但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时序心里暗暗吐槽:禅宗的人麻烦,禅宗的须弥也麻烦,人人都爱打机锋藏着话,有什么就是不愿意挑明了说,简简单单的事情一定要藏着掖着。 是的不错,差点掐死他的杀神守君是所谓以慈悲为怀的禅宗中人。 至于禅宗居然有人堕魔这件事,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啊不,亲歷。 「你们认识?」时序指着河边的背影。 锦衣少年看了那人一眼,摇摇头。 看他有问必答,时序没忍住,又问:「你是住在这条河里吗?」 少年摇头又点头。 岸边的人回头了,没了烛火他不再打伞,浑身都被淋湿了,头髮衣服都在往下流水。 时序疑惑——这位大人这么喜欢淋雨? 白天淋雨晚上淋雨,府衙里淋够了雨又来河边淋雨。 他回头看到时序在这似乎也没多惊讶。 府君缓步走过来,不復白日里刻薄讽刺,温言问:「夜深了,怎么不睡觉?」 说话时他明明面朝自己,但时序总觉得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就跟这句话关心的不是他一样。 但身侧少年像是没听见府君的话,并不出声,于是时序勾唇,不答反问:「大人不也没睡?」 水面那盏灯在狂风巨浪里依旧平稳,时序没忍住贊了一句:「这灯好生厉害,大人是修道之人?」 面前这人勾起苍白嘴唇:「见笑了,没什么术法,也不是修道之人,便如南陀奉灯,心诚而已。」 佛典中有这么一个故事,说在百年一度的面见佛祖之日,王城有富庶之人给佛祖奉灯奉了三千盏,一个叫做南陀的贫苦老妇人也想在这天给佛祖供奉,可她花尽钱财也只够买半盏灯油,只能点一盏心灯。 那盏灯在三千盏鎏金漆彩的华灯里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蹩脚。然而入夜,阿难尊者南海灭灯,三千盏灯皆灭,唯有一盏无论如何也灭不掉。 尊者不解,佛祖说,只因这一盏灯是诚心供奉。 时序笑:「小的见识短浅,大人见笑才是,大人深夜来此,告祭亡人?」 他捂着嘴咳嗽:「不是,本官只是睡不着,便来放一盏灯祈祷。」 时序思索着看了身边少年一眼,这两人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眼神或肢体交流,府君像是没看到这个锦衣少年,只看着自己说话。莫非府君看不见这少年? 那少年安静站着,似乎也看不见府君。 来不及细想,他下意识追问:「祈祷雨停?」 府君没有答时序的话,咳嗽着走了,又说了一次:「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位大人看不见你?」府君走后,时序疑惑看向身边锦衣少年。 少年没说话,只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时序看,上下打量,时序奇怪地看回去,他便心虚慌张般立刻躲开时序目光原地消失,快到来不及反应。 时序:「……」 这地方没一个肯好好说话的人是吗? 这么遮遮掩掩他得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他宁愿是个魔窟,痛痛快快杀个三进三出! 算了,开玩笑的。 时序的战斗力,换做他大师兄的话:「好好练腿上功夫,坑蒙拐骗的时候记得护好脑袋,求饶快一点,叫人家别打脸。」 气了好半天,他也回去了。 可惜的是,若时序不走的那么果断,离近一点多看一眼,或许能看到河面波涛里平缓飘荡的灯上写着的是一个生辰八字,很怪异,像是修修剪剪编造拼凑的。 而那盏灯,顺着无定河飘向了另一道泛着赤红血光的水域。 一双素白的手在赤水上捞起水中的莲灯,看清祈愿,嗤笑一声。 …… 三牲祭祀准备的很仓促,也顾不上选日子,次日就在河边准备起来了。 第5页 祭坛来不及准备,临时徵用了河边那一座不知道做什么用、快要坍塌的台子。 主持祭祀的是晋州往年主持春祭的祭司,祭司拿着玉璧站在大雨中念祭词,冗长祭词之后,带着众人对着香案行仪。 祭坛下众人跟着高唿,祈求水君怜悯苍生,停下这一场大雨。 东面云层稍稍散开了一些,隐约透出一些白光,晋州已经很久没见过光了,于是众人都有些激动。 时序落在人群最后面浑水摸鱼,他眼尖看到香案上的火星早就被大雨打落,那几支香压根就没有燃起来过。 打眼望去,众人行礼的时候府君嵴背似乎挺直了一些,看上去没那么病弱了。同时时序还注意到,府君没跟着那些人一起行仪,尽管只有一个背影,可偏偏时序就是看出几分不屑。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道耳熟的清脆声音。锦衣少年再次出现,连台词都没变。 「仙长!」 那少年头顶的雨自动分开,一点都不往他身上落,就连他身边的时序也被连带着眷顾了一下,短暂的离开了暴雨。 时序再次被冷不丁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他斜眼拍了拍胸口安抚自己的心脏:「仙友出现之前能预告一下吗?太突然了,很不利于贫道的心脏健康!」 少年笑了笑,露着一口白牙:「仙长说话真有意思。」 「……」时序面无表情想,自己现在不是个小衙役吗?这奇怪少年又叫自己『仙长』,太奇怪了,就算他能看出来自己不是这里的人也不应该叫自己仙长吧? 「什么仙长不仙长,仙友说笑了,我就是个岌岌无名的小衙役罢了。」 「仙长不必担心,你的身份我不会说出去的。」 身份?什么身份? 然而少年语气熟稔,话里似乎暗指两人以前相识——这语气,这内涵,很难不让人多想自己是不是跟这里有机缘。 时序绝望闭眼,心想:若是同这里的机缘,他上辈子大概杀人如麻无恶不作。 不过也无人在意他怎么想,府君也毫不在意他的异常,这少年更是张口闭口『仙长』,时序索性破罐子破摔,爱谁谁吧。 他靠着石碑坐下,嘆着气拱手:「小道时序,仙友喊我名字就好,不要再叫我仙长了,小道一介凡人,怕折寿。」 少年点头答应:「那我喊你道长?」 「呃……」行吧行吧,爱怎么叫怎么叫吧:「也行,仙友怎么称唿?」 少年也跟着他坐下,迟疑了一下,才犹豫着说:「我姓俞,单名一个瑕。」 「俞瑕?」脑子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逝,快到难以捕捉,时序追问:「哪个俞哪个瑕?」 「玉有瑕,瑕疵的瑕。」少年说着,伸手在湿漉漉的河滩上写下两个字,很有风骨,叫人想起天威之下仍旧难以催折的府君。 时序对着那两个字静默半晌,翻来覆去读了几次,最终还是怀疑——这么明显的线索,能信吗? 是他蠢,还是他当自己蠢? 俞瑕脸上倒看不出有什么,也不知道是单纯还是压根没打算遮掩,时序干脆也直接问:「你是此地水君?」 少年正要擦掉地上的字,听到时序的问题勐然一顿,时序盯着他,他垂下头没看时序的眼睛,慢慢道:「我忘了。」时序仔细看了他半天,看不出这话真假。 无语片刻,时序心想,这也能忘,为难他还记得什么? 俞瑕又瞥了时序一眼,见时序目光审视思索,忽然支支吾吾着有点心虚,他心里天人交战,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道长,我……」话没说完,府君忽然回头看向这里,那目光不似往常,带着几分威严落下来。 目光的余光撒到俞瑕身上那一刻,俞瑕像是变成了石像僵立住,唇角的歉意也一起僵住,人也僵了一瞬,然后在时序没能问完的问题中迅速消失。 时序哎了一声,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俞瑕已经消失了,他被冷不丁浇下来的大雨砸的差点窒息。 扭头看见府君沉静的目光,时序心想,他不是看不见俞瑕吗?这会有能看见了?就看了一眼,俞瑕怎么就耗子见了猫一样跑这么着急? 还有,俞瑕知道他是外来者,所以俞瑕是幻境主人?也不像啊,幻境主人会这么没出息吗? 不对劲!很不对劲!这两个人都不对劲!肯定有鬼! 想想俞瑕心虚的模样,显而易见是做贼心虚,就是跑得太快了没来得及多问几句,难不成水产都这么滑不熘手? 他抖了抖身上潮湿的泥沙和石子站起来,府君目光恰好落到这里。 那个瞬间,他似乎从府君眼睛中看到了嘲讽。 还没明白他在嘲讽什么,云层散开,发光的东西露出来了。 不是久违的阳光,是倾泻而下的天河。 天上水自横,地上江疯淌。 有人嗤笑出声,笑出来一点嘲弄的眼泪。 第3章 祭祀 时序盯着府君挂着诡异笑容的侧脸沉思,他有问题几乎写在了脸上,莫非府君就是幕后黑手?府君察觉他的目光也偏头侧目,古怪笑意不加掩饰。 那个瞬间,温润如玉的府君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体,仿佛他不是衙门里跟同僚据理力争的府君,而是等了数百年就在等今日的怨鬼。 时序忽然头皮发麻。 第6页 祭司摆回去稳妥放好的玉璧忽然哗啦碎裂,碎渣掉了一地。接连的反常叫众人胆战心惊,祭祀白着脸跪在地上拼凑玉璧,颤颤巍巍解出神谕,不大的声音传满河边:「天神说,晋州用牲畜煳弄天道,罪责更深……」 声音不大,但是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正在众人还没回神的当口,原本只有山脉倒塌的浮云山在瞬间被冲垮大半,山洪倾泻,泥石流混着洪水往地势低的地方流下来,眼看近在咫尺,立刻就要跨过晋州流入无定河了,河边的人被东方异象和轰然倒塌的浮云山吓得六神无主慌乱逃窜,携家带口四散而逃,原本还在观望的百姓也都急沖沖赶回家去收拾细软准备逃离晋州了。 眼看走到了绝路,人群里开始出现讨伐府君的声音。 说他优柔寡断,无视百姓生死。 「都怪他,要不是他拦着我们早就祭完水君了……」 「他这是要害死我们晋州的人……」 「这可怎么办,咱们是不是都要被天神迁怒……」 今日之前,晋州无论百姓还是官吏,提起府君无一不是称赞敬仰,可就这么半日,他忽然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府君恍若未闻那些谩骂指责,依旧看着时序的方向。 时序僵立在原地,起初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观察了一会才发现府君不是在看他,似乎是盯着无定河出神。 人群吵吵嚷嚷,一只泡了水的旧草鞋丢过来砸了个正着,在府君干净的官袍上砸出来一个沾着泥水印子的脚印。 墙倒众人推,百姓逃的逃,骂的骂。一日之内府君成为千夫所指,只有一位姓陈的副守为府君解释了几句,但换来几句官官相护同流合污、狗官之类的谩骂。 府君面色不改,脸上还是那意味不明的笑,他拖着为晋州劳累而愈发病弱的身体缓步走过副守面前,轻声说:「多谢陈大人,不必多言了,许是本官错了吧。」 「大人……」副守焦急看着府君,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府君怎么不解释:「您一心为晋州,不该是这样的啊!」 「无妨的。」府君温和一笑:「问心无愧就好,其余的,随他们去吧,今日之事已经如此了,大人也早做打算吧。」 时序眯眼看着府君行为,再想起俞瑕欲言又止的话,心里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街上蓄起来的水越来越深,浮云山塌陷一大半,无定河最险要的一段出现了地上河,洪水如勐兽般来势汹汹。 可即便如此,活人祭水君的事情府君仍然没有松口,但上次还有人听他的,这一回却没了。 王都再次传书,要晋州尽快筹备祭祀止住洪灾。 旨意送到那日,府君拿着圣旨,独自在府衙书房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依旧不愿意退让。 抗旨不尊,违抗君令,他这官是不打算做了。 果然,没几天,新的旨意下来了,府君革职查办,天子派了钦差来接管晋州,祭司台也派了一位极星掌管祭水君之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时序忙着在城里到处搜寻莲华,晋州的事情能不能顺利解决是一方面,至少莲华得找到,莲华一天没找见他就一天就不能心安。 这天晚上,他刚要出去,州府衙门门外站着又在淋雨的府君。 枯瘦一个人立在空无一人的雨幕里像水鬼,时序吓得后退一步险些以为是撞邪了。 他心说,莫非神出鬼没是此地美德? 不过,时序低头看了一眼一身黑衣的自己,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怎么看都鸡鸣狗盗,于是还有点心虚。 他面上不动声色,先发制人问:「大人?你怎么在这儿?深夜不睡在这里淋雨做什么?」 「你说,真会有这样的神君吗?」府君背着手站在雨里,背对着时序,将那天府衙没说完的话又问了一次:「非要吃几个人才肯罢休?」 时序不乐意跟着他淋雨,他站在屋檐下,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嘴上随意敷衍:「或许有吧。」 「那这吃人的神君该不该受天谴?」府君抬头望天,不知道是在问谁。 时序静默,以杀镇杀也是道,上天许了的事情,怎么会天谴? 不过或许府君也没想听他回答,站在这儿或许也只是偶然,谁路过这门口他都会这么问,问什么、问谁都是兴致所至,旁人怎么回答怎么看他他也不在意。 时序没说话,府君就自言自语说:「想来可笑,若天道认为他是对的,他便不必受天谴,因此他只需要有个正当的藉口便可以随意杀人——只要合乎天理,不管这天理是不是强行套给这桩冤案的。又或者,再闯一个更大的祸。」闯一个比晋州天谴来由还要严重的祸端。 时序拧眉——府君的话似乎意有所指?时序觉得这话很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仔细一想,似乎也没毛病? 世上的事情讲一个因果的话,若你想要这个『果』,只需要想办法造一个『因』,只要因有了,果便自然出现。 不过时序对府君为何来跟自己说着些的原因似懂非懂,他凭着下意识反问:「大人所求为何呢?」 「本官所求……」府君捂着嘴角咳嗽几下,指缝之间似乎有血色:「没什么所求,本官只不过想百姓安乐,亲友安康而已。」 时序:「……」他怎么记得这位大人是孤星命格,无亲无友? 第7页 再说,他这可不像是想要百姓安乐的样子,不如说希望百姓安乐死他还能信。 所以府君是不是幻境主人?他皱眉——若是的话难不成他要杀人,那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还得帮着磨刀子? 这种事情做了他真的还出的去吗?染了杀业,说不准才是真的困在须弥被当中妖魔同化。 府君不知道看没看到时序脸上的风云变幻,他咳嗽着嘆息:「殊不知天下的事情,不管过了多久,欠了东西,总要还的。」 谁欠谁的?这话没头没尾,时序只能从他的话里猜测,试探着问:「大人若是想要公平,何不走正途?」 「呵……」苍白的府君笑了:「是,该走正途,我走的正是正途?」 怎么不是正途呢?恶因才能结恶果,天道要因果,他便给因果。 他这次没有自称本官,而是用了『我』。 很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时序却莫名注意到了。 天色渐暗,府君挺直的嵴樑快要被大雨压倒,他曲起嵴背用力咳嗽,直到咳出鲜血,时序拧眉看着他,不能再视而不见:「大人病得很重。」 「这难道不是本官的命数吗?」府君讥讽一笑,继续说道:「呕心沥血,早夭成仙,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命格?」 时序瞭然——府君果然也不是凡人?可是这具身体明明没有一点法力,莫非是……他心中暗暗有了猜测,不过还得印证。 「成仙要断情绝欲,本官吃这些苦,岂不都是修行?」府君没了冒着大雨闲聊的心,说完这些舒夫了,撑着病体往回走,声音越来越远,隔着雨幕传来。 「大人准备怎么办?」时序没忍住,吆喝着问:「难道真要任凭无定河泛滥吗?」 「本官怎么办?本官还能怎么办?」远去的人声音越来越小:「能做的都做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事情,某才疏学浅,无计可施了,不过……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手这个烂摊子了。」 理所当然又蛮不在意,听的时序上火又实在无计可施。这些人各个这样,显得整个晋州只有他一个傻子。 屋嵴上坐着锦衣少年,看着时序的背影,表情复杂。 当然了,时序没看见,他急着去找莲华。 听了府君愤世嫉俗的一番话本来不想出门了,才准备休息,城东忽然亮起了莲华的光,这是自从他来到晋州之后第二次发现莲华踪迹。 大雨中,一繁盛一破败两座庙依旧寂静倚靠在一起,祥瑞笼罩的破败神兽庙倾斜着,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时序跟着那点微光一路寻到这里,但是莲华光在这里凭空消失,像是逗着他玩一样。 找遍了两座庙,只差神像没翻。他看着水君庙里的塑像,有些迟疑。 水君眉目温和注视人间,一手持神卷,一手拿硃笔,神卷背面写着风云卷,底下四个小字:风调雨顺。 隐约有印象,传闻晋州是水君的飞升之地,因此才会专设一座水君庙供奉他,而水君飞升之前最大的功绩就是写成能够带来风调雨顺的神书,传说水君飞升之后,宝捲成了水君法器,所以这神像手持的应当就是传闻中的风云卷。 凝目去看,神像里似乎有一点萤火。 那光芒有些眼熟,但他一时间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凑近一些想看清楚,走了两步,香案一侧的桌布无风自动,香烛明明灭灭。 忽然啪嗒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时序眼皮重重一跳,凝目看去只见泥塑的神像掉下来一块袖子,萤火灭了。 外面忽然妖风大作,远离河岸的庙里传来波涛汹涌的声音,远方天幕下亮起剧烈的莲华光,这样强烈的光甚至比他捧着莲华灯的时候还要强烈,只有在他掉进须弥那天,花树下的守君身上见过。 两相比较,没顾得上神像的异常,时序冲出去朝着莲华出现的方向追过去,华光可望不可及,不知不觉,时序已经快要踏出晋州地界。 晋州外风平浪静,界碑两端对比诡异,一侧大雨倾盆,一侧星光明朗,莲华之光就那样停在半空。 时序见状,更快地追了上去,正要越过立着界碑的分界线,却踢到了坚硬结界,一道无形壁垒将他困在了晋州地界,以界碑为界限,分毫不能越。 这会儿不管是什么都不能阻止他追回莲华,这东西比他小命还要紧,时序一刻都不能再等,从虚空抽出一柄素银长剑,挽着剑花砍过去,然而剑意轻易就被结界吞没,又砍了几剑,依旧纹丝不动。 又砍了几下,华光黯淡下来似乎很快就要消失,在此期间时序已经用了一切办法,袖子里的符箓也用完了,眼睁睁看着半空的莲华一点点消失,嘲笑似的还往过来飘了一下,时序茫然回头看着马上要被天河淹没的晋州,颓丧之外又有点无语,甚至想躺平。 自从来这个鬼地方就没一件事情是顺利的,莫名其妙掉进须弥,差点丢了小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结果刚出了狼窝又入了虎穴,莲华杳无踪迹许久,好不容易出现又无能为力看着它消失。 他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可现在没有退路,也不知道前路在哪里。时序收起剑,垂头丧气准备转身,走了没几步,隐约嗅见潮湿雨幕里有异香,很熟悉,像在哪里闻见过。 环顾四周,地上有一点淡红水迹,像是稀释过的鲜血,只出现短短一瞬,很快被大雨沖没。 第8页 走过去仔细查看,时序忽然眼尖看到地上一片黑色鳞甲,那些血迹正是从鳞甲断裂的根部流出。 有人来过?时序环顾四周,四周空无一人。 他捡起那一片鳞甲,仔细看,泛着乌黑暗光的鳞甲上有一些奇怪的伤痕。 磕在素银剑锋上试了一下,鳞甲毫髮无伤,时序又扫了一圈,不明白连问心都不能磕伤的东西怎么会断在这里。 还没细想,晋州州府晋阳城方向传来异动,有一些民房受不住大雨侵袭,轰然倒在了大水中激起几个水花。 危房中的百姓已经搬迁到临时搭建的棚户中,因此无人受伤,可如今挤在棚户中的人越来越多,棚户并不能容纳几十万百姓,更不是长久安身的地方,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第一座坍塌的房子成为压垮民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这天开始,府君完全成为众矢之的,要不是晋州粮食紧缺,恐怕府衙就要被烂菜叶子和臭鸡蛋淹没了。 民怨沸腾之下,要求活人祭祀和罢免府君的声音越来越大,晋州也乱成了一团,官府派人镇压也只引来更激烈的反抗,当街横枪、恃强凌弱的事情层出不穷,天灾跟前,大约人人都只想活命。这便是世态,道理、公德、法理在此时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有些富庶人家早早准备好举家搬迁离开晋州,前往别处避难。 莲华出现又消失次日,时序又是深夜未睡。 即便是地势较高的府衙,院子里积水也有膝盖深了,深夜躺着,鼻息间全是木头潮烂发霉的味道,潮湿无比无处可逃。 府君房间里烛火一直亮着,劳累过甚的府君还在案前劳作,他对民间那些谩骂声音充耳不闻,依旧兢兢业业做他的父母官。 府君那边时不时传出咳嗽声,时序指尖挽着一点微光操控符箓做着叫人不齿的窃听之事,总之就目前而言,府君似乎是真的夙兴夜寐,没有丝毫异常,为国为民让人敬佩的青天大老爷一个。 乌云越压越低,几乎要立刻压到人头顶上。府衙中气氛压抑,外头天天有人喝骂,所有的压力都顶在了府君头上,可无论如何他就是不松口,直言只要他还在任上一天,就不会有人被投进河里做祭品。 第4章 檐上小兽 王都那边,跟府君所说的没有偏差,他没用的拖延和慈悲心并没有人理会,天子得知晋州府君抗旨不尊大发雷霆,下令革职查,容后问罪,又另外委派了钦差来监督祭水君之事,另外派遣祭司台极星协理祭水君事宜。 极星在王朝的地位大约等同国师,开国数百年间每每有大事无法裁决,王座上的人总要求助极星,传说极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不过应当换过许多任了——每过数年,传闻中踪迹难寻的玄门会派新弟子来接管祭司台,成为新的极星。 过了约莫七八天,那位极星终于到了,可他刚到晋州,天裂忽然撕裂地更大。 民间更是人心惶惶,第一批离开晋州的人冒着大水艰难赶路,走了几日到达晋州边境,再往出走大半日,绝望地发现他们居然又绕回了晋州境内。 屠刀高悬,幕后之人将晋州变成了只能进不能出的屠宰场。此等境况,不管有没有用,活祭成了晋州唯一能走的路,若成便举州得救,若不成,则尽数葬身于此,晋州界内一只生灵都不能逃脱。 时序忽然就有点怀疑那天晚上莲华出现的原因了,他还以为是有人戏弄自己,故意叫自己看得见摸不着,可他现在才明白,那道结界拦的原来不是他,是晋州百姓。 生人献祭,一人或一州,反正总要有人葬身无定河,可他始终不明白,若他的怨念是要杀光晋州,那么若是活祭成了,死了一个人之后天谴消失了怎么办? 他有些疑惑,莫非这就是府君拖延着不许活祭的原因?但是现在王都有了旨意,他也被革职了,他这点拖延根本没用。 他忽然摸不准府君到底是不是幕后之人,也想不明白眼下这些事情间的联繫了。 还是说,府君筹谋的是祭品?若他想杀的不是晋州而是一个人,又何必等到王都插手?还是说,他要杀的那个人不能由府君亲自动手,所以才要这样机关算尽地谋划? 晋州的事情一团乱麻,暴动越来越多,府君沦落阶下囚那日,时序也在当场。 王都派来的钦差与府君两人是旧相识。 那日,钦差带着一众官差将府君书房围了个水泄不通,府君还在桌前写治水策,对闯入府衙那些官兵无甚大反应,最前面的官差说来捉拿罪臣,府君说还有一句没写完。他捂着苍白嘴唇咳嗽,写字的动作有条不紊,就像这些人不是来押解他下狱,而是请他去商议公务,烹茶共赏而已。 长刀横在了书桌周围,这些人显然没耐心等他写完这一句。 连日生病再加上夙兴夜寐,府君形容枯藁,一点都看不出当年高中衣锦还乡,打马长街意气风发时候的样子。 说起府君走马上任时三元及第,恰是年少好风华,锦绣红衣衣锦还乡,打马长街,极尽人生快意。如今看他这样,难免令人嘆几句人生无常,当年风光无两状元郎,今日时运不济即将成为阶下囚。 王都来的钦差在让开的夹道中走进去,一眼看到了枯瘦不成人样的府君。 他们二人曾是同窗,少年时在一个书院求学,后来同进科考,从读书到科举,府君处处压向淮一头。 第9页 自那时二人就不对付,或者应该说向淮单方面嫉恨。 故友重逢,或者说死对头再见。俞怀济当年是学子之首,意气风发于明堂,如今向淮是陛下亲指的钦差,他趾高气昂来见当年处处高他一筹的俞怀济。 府君姓俞名彰,字怀济。心怀苍生,广济天下之意。 向淮今日来看俞怀济,看他气色这么差,便不由自主神气起来——今日不同往日,他如今应当算是胜了对方一筹。 他刻意带了这么多人,摆着大排场,带着乌压压一屋子官差,活像一介书生的府君能长了翅膀逃了,实际上只是为了扬眉吐气以报当年俞怀济对他视若无睹睨眼看人的仇。 案前府君波澜不惊,抬头看了这些人一眼,便又继续低头写字。 向淮看了对他视若无睹的府君一眼,哼笑一声,背着手,环顾府君办公之所。 屋子里装饰简洁朴素,除了书籍字画外别无他物。 「多年未见,俞大人近况如何?身体康健否?」他仔细盯着府君面孔,瞧见他的病容,心下满意,但还要故作担忧:「大人为了这场水灾操碎了心罢?看大人这脸色——」他砸了咂嘴,惋惜般:「水鬼似的。」 府君恍若未闻,徒自安静书写。 挑衅被无视,钦差向淮不满起来,心想这人倒是十年如一日地让人讨厌。他有些恼怒,挥手打翻府君面前笔架,扬声喊他:「俞怀济!本官同你说话呢!」 砚台也连带着被打翻,墨汁溅了一衣服,干净的衣服瞬间成了一团污糟,纸上也脏了,府君依旧面无表情,不再继续写了,他搁下笔抬头,冷淡道:「许久未见,向大人。」 钦差大人见他如此镇定一时间更加恼火,他冷笑着说:「陛下旨意,晋州府君治水不利,违抗旨意,责令俞大人交出府君印玺,容后问罪!」 府君咳嗽几声浑不在意,仅仅拿起笔,问:「可否等我写完?」 向淮冷笑:「本官还喊你一声俞大人,原是看在咱们过往的同窗之仪,还有你为了晋州这一番劳碌的份上抬举你一二,你真当自己还是晋州府君?」他朝着身后官差扬手,示意他们上前,「马上就是阶下囚了,你这治水策还有什么写的必要?写了也并不会有人在意——与我同来的极星大人已经到驿馆了,大人……哦不,俞怀济。」 他勾唇嗤笑:「祭水君之事势在必行,你那点妇人之仁不如留给自己,省得将来死了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 笔尖落下一滴墨水,那句没写完的话被乌黑墨渍晕开,纸上原本写了什么已经看不见了,只能看见几点突出的撇捺,银钩铁划,依稀可见傲骨。 府君手背青筋暴起,捂着唇角咳嗽几声,有点点血迹从唇角溢出。 「势在必行了啊……」府君低低重复,些许失落,又像是在跟对方确认。 看他失态,向淮满意一笑:「大人的百姓,本官来帮你救,大人安心去牢里住着,等雨停了,本官再带押你回王都受审——届时你我再好好叙旧!」 官差拿着镣铐枷锁上来。王朝有例律,刑不上士大夫,可府君对此并没有异议,在场其余人,府君从前的下属们也像是没看见一样。府君扬着苍白嘴唇,艰难笑了笑。 若不是亲眼见着这人在这场水灾里的种种反常行径,时序或许会因为那个笑而觉得心里堵得慌——那个笑像是为一件事情用尽全力,可最后被人轻而易举否决毁灭,只能强忍不甘,束手无策,看着心血付诸东流。 可明明当下最有嫌疑的就是府君。 时序想,或许他是在可惜没写完的那捲治水策。 府君搁下笔起身,被几个官差动作粗鲁架上枷锁,单薄的身躯被沉重的枷锁压得晃了晃。 向淮看他一声不吭地接受,目光闪动几次欲言又止,府君避开官差的手:「我自己走。」 向淮愿意给他这一点体面,尽管并不多,也没什么用,他摆了摆手欣然应允:「让他自己走吧。」 府君依旧挺直嵴背,驮着沉重枷锁,阔步走出府衙大门。 陈副守站在门外皱眉看着这一幕,他不忍心看府君沦为阶下囚,可如今这样他也不敢违抗王都旨意,只能暗自祈祷来日陛下能对俞大人网开一面。 他或许是晋州唯一一个还能心疼府君的人,但也仅仅是心疼他为晋州做了这么多。 或许就连他也觉得府君妇人之仁,愚蠢至极。 门外守着一大群百姓,看府君被押出府衙,纷纷叫好,更有甚者,拿带着污泥的碎石子朝府君丢,啐他害人不浅。 一块石头砸破了府君额头,府君被砸得偏过头,血液瞬间滴落,在他脸上留下触目惊心一道血痕。 那石头掉到地上捡起一个水花,扑通一声进了水中,而后忽然很奇怪地从污水中自发跳起来砸回扔石头的人身上,那人被砸的哎呦一声哀嚎起来,怒视四周问谁干的。 向淮跟出来,刚好见到府君被砸中,他拧了拧眉,立刻有官差会意,推搡着叫众人散了:「都看什么,别看了,散开散开!不要妨碍公务!」 众人四散开来,时序也随着往后退了几步,四处张望是谁出手。府君步履沉重,挺直嵴背,拖着叮噹作响的锁链缓步走着,走在水中,带起污水一阵涟漪 「哼,便宜他了!」说话的是身侧锦衣少年,骂的是刚才对府君投石子的人——自向淮出现,俞瑕就跟着时序一起看围观府衙中发生的一切,此刻他表情愤愤正在咒骂方才打伤府君那人。 第10页 府君被套上枷锁的时候俞瑕险些没忍住冲过去打人,但他还没走到门口就被府君一个眼神逼退了。 时序对这两人说「不认识」的人之间的猫腻早就麻木,听他骂人也仅仅翻了个白眼。 他问:「你不是说你不认识那位大人?这么生气做什么?」因为诸事不顺,时序开口带着质问。 「我……」俞瑕语结,他哼了一声,气鼓鼓道:「我路见不平不行吗?」 「行。」时序点头,双手环胸,越发冷漠戳穿了俞瑕的嘴硬:「我昨晚看见你坐在府君屋顶。」 「我……我看月亮,不行吗?」 「嗯,可以,我说错了,昨晚其实我没看见你,只看到府君檐上多了一只狎鱼。」 「……」俞瑕眼神飘忽,沉默,在心里呲牙咧嘴:这厮居然套他话!! 时序继续翻少年老底:「而且晋阳城上云雨遮盖,晚上根本没月亮。」 俞瑕:「……」这人怎么人精一样,烦死了!大人说的对,不该与他多言! 时序看他表情不忿才终于舒服了一点,悠然道:「怎么不说话了?你本来也没多用心在我面前伪装吧?」他指着头上分开的雨水,「第一次见我就发现了,雨水也淋不到州府屋顶那只狎鱼的身上,你也是。」说着他又往狎鱼身边靠了靠来避雨,他肩膀有点被淋到了。 俞瑕对这人毫不留情挑破还拿自己当伞用的行为感到气愤,他太过分了!俞瑕小气地移开半步,时序又跟上去离得更近,还叫他不要小气,两个人你一步我一步地挪动,到最后俞瑕还是敌不过时序厚颜无耻,气鼓鼓站定给他遮雨。 时序问:「你还没回答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俞瑕:「……」 一个字都不想说,眼皮也不想抬。 他就应该听大人的,不要跟这人多说! 俞瑕半天不说话,时序摸着下巴思索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没注意俞瑕越来越恼火的表情,看了他好几眼,气鼓鼓跑了,大雨忽然落了一脸,猝不及防险些将他打翻,时序喝了一嘴冰凉雨水连忙找地方避雨,还在嘴里骂骂咧咧说那小泥鳅不讲义气。 站到屋檐下面雨稍微小了一些,时序胡乱擦拭脸上的水,心想这小泥鳅一言不发就消失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无语望天,顺便洗了个脸,再看一眼府君,一道背影还是挺直的。 时序恶劣地想:府君是不是喜欢泡水? 不过初春烟雨淋一淋雨尚且还能说是意趣,这么大的雨就算了。 愁人啊—— 时序抻着腰伸了伸胳膊,苦恼翻遍了晋州也没有的莲华线索。不说莲华,幻境也至今没有头绪,但是现在看起来有问题的就这两个人了。 想起府君河边那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笑,时序觉得府君被关押起来了也好,可今天那治水策被毁,他看起来又确实很失望。 时序长长嘆气。看着头顶烦人的乌云:「就是要死,好歹也给我当个明白鬼,稀里煳涂算怎么回事?」 第5章 祭祀水君的事情紧锣密鼓筹备起来,王都来的那位极星从刚到晋州就开始闭关占卜。 自从府君入狱就频频听到有人提起玄门和极星,说解救晋州有望,好奇之下时序便也打听了一下这极星到底是什么来头。 玄门是西柏国教,极星来自于玄门,所在之地神秘至极,门中修士寥寥,而之所以这么一个人数稀少的门派能被立为国教,是因为他们独特的占卜之能『问吉』。 据说,玄门问吉可以算尽天下事,所问之事,天道无有不回。在民间传说中,有更多人将极星称唿为『吉星』。王都特意设立了祭司台供养极星,而祭司台前朝东柏还没灭国时就有了。 时序对这个东西的真实性存疑。且不说机关算尽地窥探天命,即便是得道成仙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然而据传,算尽天机的玄门修者能藉助玄丝傀儡逃脱惩戒。 占卜凶吉的事情但凡沾些修行的门派都会,可先不说能不能算尽,就算真有人通天之能大概也不会轻易尝试,有句老话:卦不敢算尽,恐天命无常。 诸法之下,无常才是常,算尽则意味着绝无转圜即成定局,所以传闻中的这些,时序都只当民间夸大,更何况用什么傀儡消灾解厄? 残卷记载和民间传闻中有很多种傀儡,最常见的:写了生辰八字焚烧的草人,也可以看做是用来挡灾,还有巫祝之术,也就是咒杀,低级一些的也要用到傀儡人偶这样的东西为媒介。然而这里的人对玄门傀儡的描述过于神乎其神,天道又不傻,一次两次只当是他侥倖,可太重的罪,区区傀儡如何消灾解厄? 修行不假,果报也不假,善因恶果,自有定数,逃避一二已经是幸运至极,就连时序这样半瓶子水晃荡的也能知道的道理,要是硬要说,最多也就是须弥之中或许有其他法则。 总之没出什么么蛾子,时序也忙着别的事情,便移开注意力去专心盯着狎鱼跟府君了。 果然,他料地不错,府君刚被下大牢狎鱼便沉不住气了。尽管前一天还在嘴硬说着『不认识』,可当天就出现在大牢里换了房檐蹲着。 时序趁着白天借狎鱼避雨的时候往他身上下了符咒,就等着他自己露马脚,而这天晚上,符箓出现在了大牢里。 第11页 时序于是也做鸡鸣狗盗的打扮夜探大牢,换夜行衣的时候还在嘀咕自己败坏门风,想了想燃灯观也并没有什么好门风,自己也是迫于无奈,遂欣然前往。 ——保命的事情,怎么能说无耻呢? 因为大雨,大牢已经成了水牢,雨水漫进来足有膝盖深,水面浮着几只被淹死的老鼠,还有泡的发黑的稻草,阴暗逼仄的牢房里气味难闻,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府君泰然盘坐,两眼微合,牢房椽上坐着一只石头小兽喋喋不休说些车轱辘话。 外面的人都疯了,屠刀将近,晋州除了活祭以外只能等死,然而数万人生死攸关的时候,大牢里两个人呆在一起,一个时不时咳嗽几声,专心地听那石头小兽聒噪,气氛居然有点……现世安好? 脑子里出现这四个字,时序翻了个白眼,贴了隐身符慢慢靠近。府君嘴唇干裂,脸色苍白,白色囚服上还有新旧不一的斑斑血迹,不知道是来自哪一任主人或是府君本人。 离得近了一些,狎鱼毫无营养的话清晰起来: 屋顶上,狎鱼的石头脚哐当踹着木头椽:「大人!大人!」 府君嘴角上挑,笑里带着几分宠溺,捂着嘴咳血。 「大人你理理我!」狎鱼见府君不说话,在椽上撒娇打滚,极尽所地吸引那人注意:「你快说话!」 「咳咳……我看你自己玩的很开心。」府君终于睁开眼,连唿吸都有些艰难,语气却有些难以掩藏的愉悦:「说了让你乖乖呆着,不要随意跑出来,怎么跑这里来了?」 「唉……」狎鱼的石头五官做起人类表情来很僵硬,他唉声嘆气时只能看见他的五官乱七八糟挤到一起,有些令人心情愉悦的滑稽:「大人准备何时归位?我今天看到他们那么说你,气死了!」 府君捂着嘴,又咳出几口血,狎鱼急着下来看,还没动就被府君拦住,「别下来」,他摇摇手示意自己没事要他别动:「……快了。」 椽上的小东西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开始骂白日里那些人狗眼不识泰山,府君淡淡笑着,听他逐渐言语粗鄙,也仅仅微不可察皱了皱眉,无奈嘆了几口气。 时序拖着下颌思考: 所以这位府君是天上神官,下凡来渡劫?近来听过的耳熟神官只有水君,难不成府君就是水君? 时序依旧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但是还是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若是神官下凡歷劫,遭些劫难很正常,智慧远超凡人也正常,可是渡劫似乎不能带着神官记忆转生?这位大人似乎带着神官记忆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首先这很离谱,再有,他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也很奇怪——若是上界之人,更应该深谙顺应天道,不可逆天而为的道理,可他却一副想尽办法要将天捅个窟窿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神官。 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明明熟得很,关系也不差,还在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遇见的时候,装没看见,装!不!认!识! 终于验证这一点,尽管早有猜测时序还是气地牙齿紧咬,磨地嘎吱作响。 缺德地方缺德人的,活该他半死不活病秧子。 狎鱼闹够了,又说:「对了大人,时……」 时序下意识屏息凝神,竖着耳朵去听,脚下污水泛起一点细微的涟漪,被府君敏锐捕捉到,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狎鱼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凑巧? 正想着,忽觉一道锋利目光落在身上,时序被这道很有分量的目光压得脚步一沉,心里一凛。 被发现了? 他打了个寒颤,随即又否掉这种可能,他修行上不太好,可符箓咒术还是自信的,别说眼前这人目前是个凡人,即便误闯人间的妖王面前他也靠着符箓全身而退过,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这么轻易被发现。 可府君那忽然锐利直视的目光太让人不安,时序越看越觉得不妙,这会儿冷静下来觉得小心为上,不如先离开。 敌我不明,不能在此时露出马脚。 府君确实看不到方才窥探的人,可自时序出现他就已经察觉了暗地里的视线,察觉窥探之人离开才收回目光。 他问:「你刚要说什么?」 狎鱼嘆了口气,似乎有点不忍心:「时序必须要死吗?」 府君沉默半晌:「俞瑕,我们没得选了。」 「可……」狎鱼知道,大人如今做的事都是为了自己,但他不太明白为何一定要是时序,他们是受过那人恩惠的,当年若不是那块残影,他们或许会一道被天道湮灭,如今却还要坑害时序。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过了好久,府君看着眼前被污水浸泡地发暗的墙壁,虚弱吐出一个字:「有。」 杀了时序,引来那位怒火,毁了晋州,若不成,再毁尊神,也能有天罚。不过这话他不会跟俞瑕说,因此说完那个有字便沉默了。 狎鱼察觉府君心里有事,再一想府君现在这么筹谋都是为了自己,又不好意思指责府君心狠手辣。 要不是他天真任性闯了祸,如今的浩劫根本都不会有,因此尽管他于心不忍也不好意思开口,只能自责摇摆,思索有没有折中的办法。 「那大人快点归位吧,这副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而且,你身上的伤……」狎鱼看着府君染血的囚服,愧疚顿生:「都怪我……」 第12页 府君答应了一声:「不怪你,这是,应该的。」 牢房里的会话沉寂下去,狎鱼又沉默了。他想说不是应该的,错是他犯下的,罚也是天道给他,俞彰本不该经受这些。 时序回了住所。 混迹三教九流中多日,他已经跟晋阳城的好多人相熟了,上到城东一百多岁牙全没了的神神叨叨老半仙,下到棚户下的小乞丐,这些日子虽然遗失的莲华迟迟没有音信,不过关于晋州这场浩劫发生的原因,时序倒是有了几分头绪。 将那些似真似假的传言梳理一番,起因大概是因为一本意外流落凡间的天书。 半年前,晋州一户人家进山,偶得一本天书。 天书上记载,浮云山下有异矿,开採出来能够造福一方,众人将信将疑依照天书指示去开採,山下果然遍地奇珍,且越往地下挖,便有越多稀世宝石和金矿。 上到官员下到百姓,整个晋州都高兴疯了,哪里还有人能注意到天书上还写了不可贪心,适可而止? 人大都只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话,不符合自己利益的话便认为那是无稽之谈。 挖到浮云山中段,一道红宝矿带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样瑰丽的宝石晃花了开矿之人的眼睛,领头的人一锹下去,嘴里还喊着开矿大吉,才刚挖断那道矿脉,还没满载而归,下一刻地动山摇,龙脉立刻塌陷大半。 那日,进山的人无一生还。 随后,晋州境内狂风骤雨再也没有息止,并且愈演愈烈。 原来浮云山是神龙降生之地,晋州福泽来源,是天地灵脉汇集之地,那道红宝矿脉,是龙脉嵴樑。 龙脉被毁,福泽溃散,天道震怒降下天罚。 时序得知这些时嘆着气摇头,心说没救了。这对于天道来说差不多就是:我看这个人有点顺眼,而且他平时也挺讨人喜欢的,那就给他分点金银财宝吧。结果这人见了自己的宝库起了洗劫一空的心,除了拿走很多以外,还把自己能自己生财宝的聚宝盆炸了。 上天赐下天机本意是嘉奖,可是凡人慾望哪有尽头?这换成谁能不生气?要是时序是天道,他估计也想淹死这些人。 对此,时序只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 怪不得初来晋州,这里灾厄压顶,福泽散尽可不就只剩下灾厄了吗? 「这龙脉也太脆弱了!」时序嘆了一句——今天又是一番白忙活,要找的东西依旧没有影子,时序躺在床上暗自腹诽,忽然屋子里亮起萤光。 有鱼出现在房樑上:「道长!」 「……」经歷的多了,面对俞瑕的突然出现和消失,时序也淡定了:「晚好,狎鱼仙友。」 「晚好是什么?」 「……」忘了这是古代,时序抬手,将两只手枕到后脑勺,翘起二郎腿,还在惆怅眼下的重担:「不重要,大晚上你不陪你那府君大人,跑我这来做什么?」 狎鱼沉默:刚才偷听的果然是他。 时序又说:「还有,你们檐兽是不是都喜欢坐在高处?我怎么见你的时候,你次次不是在屋檐上就是在房樑上?」 俞瑕咬了咬牙平心静气:「……习惯了。」 「嗯,可以理解」时序点头,又问:「所以狎鱼仙友今夜来此是?」 俞瑕:「……我……有件事想请道长帮忙。」俞瑕本来是因为坑了时序,心里有愧,才想来看看时序,眼下却不得不找点话来聊,想来想去,他们能说的只有晋州这场大雨。 时序:「哦。」 俞瑕:「道长……你生气了?」 时序面无表情:「没有,你们是甲方你们是祖宗,有什么尽管说,毕竟甲方需求就是一切。」 「……」怎么这话他听不明白?算了,「就是……关于府君……」 时序:「嗯。」 「呃……」见时序这样,狎鱼有点心虚,但为了他家大人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晋州挖断龙脉的事情,道长是不是知道了?」 时序:「刚知道。」 俞瑕不好意思再呆在房樑上,他跳下来坐到桌边,难为情道:「道长不要恼,实在是天机不可泄露,好些事情之前不便与您细说。」 之前不便,现在就便了?时序微笑点头:「但说无妨,小道不会生气的。」 狎鱼有些心虚别过脸,咽了口唾沫在心里天人交战,时序问:「所以呢?小鱼仙友继续说呀怎么不说了?」 俞瑕挠挠头,还没想好怎么说,想到时序大概很快就要丧命,又良心不安起来:「对不起,我……」 「好,没事,骗我的事情我不计较!」时序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打住——他想听点有用的:「仙友想要小道做什么?」 俞瑕脑子里乱糟糟,无意识道:「大人原本因为遗失神卷被贬,找见神卷就能归位,可这期间龙脉被毁,大人管治晋州,将来上界恐怕会寻大人管制不利的罪。」 「嗯?」时序心想,那位大人所作所为似乎并不在意这点罪责,他利落翻身坐起来,盘腿坐到床边,盯着俞瑕越来越心虚的眼神:「从头听到尾,小道也没听懂这件事里究竟哪里有小道能帮上忙的地方?」 俞瑕心情复杂,犹豫到最后他想,要是时序运气好,那就当自己命该如此——将来如何,便都是他们各自的天命。而且大人不是说了,还有别的办法? 第13页 说不定…… 于是他定了定神色,表情居然有点严肃:「道长能否帮忙阻止祭神之事?」 时序啊了一声,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祭水君跟你家大人元神归位之后不被追责有什么必然联繫吗?他不是找回神卷就好?再说晋州现在这种情况,若是不祭水君,恐怕整个晋州都要遭殃。」虽然原本他也想着是不是应该阻挠祭水君的事情,不过狎鱼主动提起来就很值得怀疑了。 俞瑕手指无意识蜷缩一下,眼神飘忽,说:「上界不会眼睁睁看一州百姓覆灭的,道长尽可放心。」 时序疑惑盯着俞瑕,似乎要将他看透,疑惑都写在脸上——真的不会吗?怎么他不是很相信? 俞瑕撑不住时序逼视眼神,又逃了。 这次时序已经惊讶都懒得惊讶了。 他已经习惯了这只檐兽一言不合就炸毛消失。 俞瑕走后他便躺下去接着惆怅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也许还有一更( 第6章 守君 他有点想凡尘了。 虽然外面师父可恶,师弟惫懒无用,但那才是他活生生的人间。 这时候,外面大概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了? 要是他没出这档子事,应该跟闻时锦那个小废柴在人皇庙看过花灯了。 老道士十五肯定忙了一天,没空理他们,他们便能从城西逛到城东,悄悄去玉泉观串门,跟玉泉观的小道士一起祸害一番他们观里那几棵古树,在树梢上看够了月亮,然后结伴下山,在山门集会吃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与他们分开后,带着闻时锦御剑,飞在云里看十五的烟花。 正月里天气还冷,得先在南明巷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再偷一坛老道士珍藏的酒,然后趁着半夜人烟少,御剑掠过卦台山 ,上麦积山看日出松涛。 可惜闻时锦是个小废物,还不会御剑,得他带着才能上去。 那个小废物次次想去哪里高处了,就要扯着他的袖子撒娇:「师兄,师兄你就再帮我一次吧,你带带我!我明天肯定好好修炼,下次上山我带你!」那时他便翻着白眼:「你带我?我看你是想害死我,你那个剑谁敢坐?我还没活够呢!」 想起醉醺醺的老道士和百无一用的闻时锦,时序嘴角终于有了点弧度,心里也不那么郁闷了。 「老道士是不是又醉死在仙人崖下了?」他喃喃着打了个哈欠,将心头阴云挥开,劝自己道:「外头的人逍遥着呢,总能出去的,人生得意,先囫囵几日……再说…」说不准老道士也正在想办法捞自己出去。 空气里忽然传来一点香气,混着连日大雨的潮湿,从房间各个缝隙侵入,时序觉得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原本还是清醒的,思绪天马行空不知到了哪里忽然昏昏欲睡,异香中他失去思考能力,连挣扎也没有,很快就闭眼睡过去了。 暴雨闪电中,紧闭的窗户被勐地大风吹开,狂风卷进来一朵粉白婆罗,花瓣上还带着几滴水珠,紧接着门也被大风推开,锁链相撞的声音清晰起来,一道白色身影在狂风骤雨中慢悠悠进门,停在了时序床前。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暴雨声和唿吸声,他没有唿吸,胸膛起伏的是床上的人。几个瞬息之后,雨声忽然消失,房间里就只有唿吸声了。 床上的人想必是做了美梦,嘴角勾着一个带着些傻气的笑容,嘴里还在念叨什么抓紧了小心掉下去。跟那天无妄河上相见时不一样了。那天他掉落赤水,湿淋淋像一只落汤鸡,鬼鬼祟祟来到自己跟前。 而今躺在面前的人比起那天,眉眼又有些许变化,眼睛闭着,眼睑下一条阴影,看不出桃花眼的轮廓,年龄小了一点,更显唇红齿白,参差半长的头髮整齐束在一起,后脑勺那个小辫子不见了,额头间的硃砂也没有了,而今倒是正经一个凡人少年模样。 他坐到床边,伸手在时序脖子上比了比。 一把就能捏死。 来来回回比了好几次,好在没有捏下去,时序浑然不知自己又在鬼门关里晃荡,感觉有点痒,还抬手挠了两下脖子。 那手隔开时序的手,抬起来慢慢下移,翻动层层衣衫,慢吞吞拨开时序衣领,越到最后越慢,甚至最后一件里衣,他停顿了很久才翻开。 果然见他锁骨下方正中一个月牙痕,安安静静待在皮肤上,像个寻常胎记。 他盯了一会儿,好半天忽然冷笑,慢慢摩挲那个痕迹,动作不见暧昧,只是描摹那个轮廓,月牙微微亮起银光,银光映在明来人眼下,硃砂痣好似含血一滴泪,悲天悯人又令人敬畏。 「是你啊。」 「竟真是你……呵。」 寂静中也没人回应他,只有阔别已久的心跳,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心跳了。 「蠢笨如斯,叫人卖了也不知道。」他又在时序脖子上比了比,继续道:「要么就随了他们的意,弄死你算了——如此,你断了往后轮迴,本座也了却俗世尘缘即刻解脱,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话这么说,他却冷眼看向某个方向,隔着墙壁屋顶,不远处房檐上的小兽安安分分蹲着大气不敢出,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有些戚戚然。 俞小泥鳅想:出事了。 不知道那月牙痕有什么好看,总之又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整理好被他翻开的衣领,床上人翻了个身梦呓着说了一句「羊汤加肉!」 第14页 整理衣服的手顿了顿,背着手转身,锁链又响起来,他出门,警告地看了一眼远处檐上装死的狎鱼。 俞瑕心底发寒,石头底座跟瓦片磕碜相撞也在打颤,他心想完了——这就叫那个什么……出师未捷! 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是不是要被抹杀了?明日俞彰会不会找不到自己?他还能剩下一块碎片给俞彰安葬吗? 完了。 明月仪在房门口停留片刻,盯着越来越恐慌,恨不得钻进瓦片里藏起来的狎鱼,就那么站着似乎没有下一步举动,可院中风雨越演越烈,狎鱼身上避雨的光幕几乎要被狂风吹散,雨滴沾到身上,风雨中的小兽呜咽两声,带着彻骨的痛,可他咬紧嘴唇不喊,生怕惊动旁人。 这时,本该在牢房中的府君出现在漆黑夜雨中,勾着清瘦嵴樑朝着明月仪深深一拜。 他依旧在淋雨,但这次他身上雨水路过,也没有沾身,他在风雨中身着囚衣,却并没有仪容不整。他不敢仪容不整满身狼狈地来拜见此人。 时序门口,月白的身影动也不动,眼睛也不看大门口拱手弯腰快要伏地的府君,见人齐了,便冷笑一声消失在原地,毫不留恋,也没有多看一眼特意前来就为确认一眼的人。 都是聪明人,何必多言,他既然出现在这里,就是看穿了俞彰手段。 风雨寂静下来,檐兽身上光幕勉强恢復,他疼的牙齿打颤,看到俞彰扶着身侧门框缓缓直起腰,雷火闪动间可见面色惨白,只觉得难过。 那人出现又离开不过一刻钟,除了屋内婆罗,再没多余一点踪迹。他从出现到离开不过一刻钟多一些,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 但府君知道,天翻地覆了。 他放手一搏,眼看已经到了成事之际,终究,功败垂成。 没有了,府君心里嘆着气,他微微闭上眼,有些无力,但……或许早就该料到了这天。 窃命一事剑走偏锋,谋的是措手不及,成与不成本本就是兵行险招。是他太贪心才会走到这一步。 院子里气氛凝滞,一人一兽隔着雨幕相望,明月仪离开许久,狎鱼身上痛苦稍微松快了才敢动一动。 石头小兽哐当跃到时序的屋顶,落定开口还有些心有余悸:「大人,道长他……那位……今日是不是警示?」 他抱着一丝希望,觉得一切还没发生,应该至少不会被问罪。 警示?府君嘲讽一笑。心道不是警示,已经不是警示了,早就警示过了,是他怀着侥倖,这次是要他好自为之。莲花灯他收下了,他答应了活祭。 府君缓缓直起身,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抬手擦了一下,可血迹越擦越多,府君阳寿将尽,可声音依旧平静:「没事,信我,俞瑕,我会救你的,我答应过你。」 「……」听他这么说,狎鱼心里难受极了,他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只能低落道:「其实我们这样也很好了,大人,我……」 雨水漫透府君衣衫,他身上明明没有伤口,可血迹越来越深,狎鱼身上的伤却在迅速好转。 狎鱼更加难受,这本来都是给他的惩罚。 府君掐着自己掌心勉强保持清醒,冰冷雨水沖淡了血色,可也晕开大片在衣袖上,他说:「俞瑕,不要心疼他们,不要心疼任何人,也不要心疼我,我们都不值得。」 这世上,没有人配得上俞瑕同情。 府君说完便冒着雨转身,狎鱼觉得心慌,想要跟上去,被府君挥袖打回主殿屋顶动弹不得,狎鱼焦急到口不择言:「大人!俞彰!你做什么!」他被府君随手从袖子上抽出的一根棉线缠住,喊了好多声,然而府君没理他。 「明日雨很大,你不要出门。」府君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 「大人!大人!俞彰!俞怀济!你回来!」 大雨隔开了狎鱼的叫喊,府君听得狎鱼喊自己名字,脚步一顿,又更加坚定地离开。 次日就是极星选定的祭祀之日。 而屋里熟睡的人对此全然不知,还做起梦。 时序梦到了正月初八那天晚上。 那天他过天梯,踩空了之后被捲入须弥,还在腹诽自己倒霉,眼前一花已经砸进了水里。 等他费尽力气拖着泡了水的道袍从河里浮起来的时候,看见眼前绚丽夺目的极光。 那晚须弥中罕见地盛满佛光,就连赤水下的怨鬼也被庇佑,免去一日煎熬。也因此,时序刚进来看到这样的吉兆还以为这是个吉境,他松了一口气,心想那兴许是他的机缘来了。 目光从璀璨的极光里移开,扭头却看见本就布满华光的夜幕下,一个比星子还要璀璨的人。 他掉在河中央,不远处是一片河中岸汀,河中央的水汀上,蒹葭从里,那人一身广袖袍松垮搭在身上,仅腰上一抹三色丝绦,佛光和极光在他身上交相辉映流光溢彩,给那身好不出众的白衣镀上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银色长髮垂到膝弯,顺着衣褶柔顺弯曲着,髮丝也泛着莹润光晕,而他盘坐斜倚着在花树下,一只手臂撑着脑袋,侧耳闭眼低头,做专心聆听状,又像是睡着了。 时序见他的第一映像:这位修者从头到脚都写着四个字超凡脱俗四个字,一定不是普通人。 时序看呆了片刻,心想这人身上的光,要是拿来做大棚蔬菜补光,能源利用率一定不低!尤其是他心口,这光可以照三亩地。 第15页 骤然回神才觉得自己下乡扶农的事情干多了,已经开始傻了,这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时序啧啧称奇,又换了个方向胡思乱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居然有人的心口会发光,这光还如莲华一般,早知道就叫他住在仙人崖上好了,他也不必年年正月初八大半夜捧着一盏破灯爬那么高的山去跪经。 等时序神游到天外的理智终于回来,他终于发现跟自己一起掉进来的莲华消失了,他面无表情想:哦,莲华落在这人身上了。 心里叫苦连天,不过莲华总得拿回来,那天的佛光给时序错觉以为这是个吉境,故而他也没太防备,心想要是不能悄无声息拿回来最多不过讲讲道理,这人一看就是个好神仙,应该会还给他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不是吉境,那也不是神仙——故而时序最近有一个疑问:那大魔头真身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歪瓜裂枣青面獠牙? 他这是有据猜测,因为厄境中的东西一般都是那样的,长得好看也都是化形。 作者有话说: 老婆差点被掐死 第7章 祭品 河水哗哗作响,他终于游到了水汀上,他小心翼翼抬脚,慎之又慎落步,屏住唿吸力求不惊扰人家,然后手指挽了一半,忽然一道凉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早察觉有东西靠近,不想在今天动杀念,也早知道是个凡人,若他有眼色悄悄离开也就罢了,可他偏偏要撞上来触霉头。 时序被这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极具压迫性的目光看地后背发毛,他干笑了两声,尴尬开口:「打扰神君休憩,实在是不好意思,小道丢了东西,拿完就走,神君莫怪!」说着他加快动作捏完那个决要吸走莲华。 连喝三声,莲华纹丝不动。 时序尴尬抬头,不慎与那人对视,只见一双狭长上挑慈悲目,时左眼下正中一枚硃砂泪痣坠在眼下,只消微微垂眸便悲悯世人。 时序抬眼一对视就忽然丢了魂,眼神望进了那双潋滟的慈悲目里再也移不开目光,霎那间,什么正月八什么莲华什么须弥他全忘了,仿佛已经到了极乐之地。 浏览他粗浅的二十余年寿命只花了小半刻,看完那新奇的凡尘,也知晓这人不过是意外掉进这里,想离开罢了。念着他是第一次犯不知道这里的厉害,便没了为难他的心思放过他,移开目光随意看了两眼,面前这人身着宽大玄色道袍,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形制,乱七八糟的头髮湿漉漉粘在脖子里,一条过长的细辫子绕在脖子上,发尾红线坠金铃,髮丝还在滴水,额心一块硃砂被河水晕开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了。 他收回眼里神通,轻扫一眼眼前水鬼般看不出样貌的人就轻而易举放过了他:「凡尘之人,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吧。」 佛音涤盪人心,失智的时序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受制于人,方才要是这人动手他一定没有生还的机会,可既然没出事,他更加坚定这里是吉境,便松了一口气。 「退吧。」明月仪一挥袖子,河面急急分开一条河上路,话说完就单臂撑着脑袋重新闭上眼睛,那泪痣闪了闪,被垂下的羽睫遮挡在阴影中。 时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路——倒是想回,可是莲华还没拿回来,也没有离开须弥的办法,即便想走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神君是哪方仙山上得道的?」 明月仪不理他,安静像睡着了,时序顿了顿接着套近乎:「小道看神君面善,可是我们前世有因缘?」 此话引来树下神君蹙眉,叫他记起来前尘不愉快的往事,时序却不知道自己触了霉头,绞尽脑汁继续没话找话:「您是禅宗的人?神君不知,小道虽然身在道门,但自生下来就有人说我与禅宗有缘……」 迟迟得不到回应,时序边说边打量,这人长得是真好,冷如冰霜,颜若桃花,生了举世无双的一张好面皮,站在跟前就觉得惭愧。 明月仪在刚才那些记忆里看到了这人过去二十年生平,对这人的本性喜好拈花惹草、信口胡说这一点,已经了解了个透彻,原本就有些不快,可也给了他生路,可这人非但不知道见好就收,还胆敢对他说这些轻佻之言。 闭着眼睛的人想起让人不喜的回忆,已经不耐烦至极了,可因着那些不算愉快的回忆,他却愿意在今日结束之前再给时序一点耐心,他再次挥袖,冰凉的语气还有一些松动:「有缘也该尽于此,回程吧。」 时序心里愧疚,却还是不得不开口:「多谢神君,但小道还有一事要叨扰……」 时序再次躬腰行礼,仍旧没有回应,他有点尴尬,不过拿回莲华是大事,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也很认同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句话,于是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头髮,将流到脸上的水珠揩掉,将乱糟糟的头髮往后脑勺拂了一把,姿态摆的更低:「小道不慎遗失了东西在神君身上,是很重要的东西,还请神君莫怪,允许小道带回门中宝物。」 明月仪岿然不动。 「神君?您在听吗?」 逐客令又下了一遍:「上岸的路,就在你身后。」 时序嘆气,他也不好意思对着这么好看的人胡搅蛮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莲华是山门宝物,不慎遗失,回去了师尊也要问小道的罪,还望您网开一面……」 这回不是无动于衷,时序得来一声冷嗤。 第16页 时序拧眉——莫非他想强占?这人修为不低,若是强取未必能成,可到这一步也只能这样打算了,只希望自己能一击必中。 他脚下有锁链,似乎不能离开这片水汀,只要他能逃出水汀他就有机会逃脱。袖子里还有一张移行符箓,顷刻便能走出五里,只要他速度够快,在半息内夺过莲华,有五成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他在湿漉漉的袖子里摸索符篆,心里打鼓面上却还苦哈哈卖惨:「还望神君体谅小道,小道在门中常常被压迫,师父严苛,小道此番闯下大祸丢了山门宝物,就这么回去师父恐怕要打断小道的腿……小道命苦,到如今才不过二十岁,自打知事就困在山上,还没在世间逍遥过,若是就此丢了山门宝物,怕是没命看到二十一的晨光了!」 明月仪并不在意他能不能安然活到二十一,也不信他这些鬼话,才要说什么,掌风到了眼前,原来是智取不行改了强抢,时序一边愧疚一边出手狠辣,上来就是杀招,然而明月仪依旧不紧不慢,这点手段稍微挥手就能拂开。 宽阔的袖子轻轻一甩便带起飓风,卷着树上浅粉色的花瓣剐向时序,时序早有准备,在腰间暗扣上划破掌心,于半空画了几道扭曲蜿蜒的线,血气散开的瞬间平静河面瞬间暴动,时序也惊了一瞬不知道怎么忽然天地生变,还以为是眼前这人的神通,可下一刻却看到他掌风对准了河面要压制河面暴动。 与此同时,以血画就的符咒竟与地上囚困他的阵法相合,衣袍下摆被鲜血浸染出点点红梅,起初只有一点,渐渐晕开,素白下摆就有了诡艷的红边,逐渐往上蔓延像壁画上的地涌金莲。 时序这才注意到对方跣足散发,先前就顾着看他的脸了。前人重礼节,衣冠整齐是基本,只有遭遇人生之大悲才会不修边幅披头散髮,但是现在顾不上想这些,因为这魔头处理完暴动河面,将杀戮转向自己。 ——未曾想过,不是神佛,是妖魔。 他惊为天人的神君一身戾气满身杀业,是无恶不作的妖魔。原本没有发现此地的魔气涌动,还被祥瑞天相误导,直到方才河面沸腾怨鬼暴涨他才发现这是妖邪聚集之地,而出手这人更是不世出的邪魔。这地方怨鬼积聚,守君亦是邪魔,他入了魔窟,恐怕不能善了了。 方才对他尽管冷漠却还算好声好色的人冷冷撇过来,本来慈悲的眼睛里只有杀意,在看清时序那张脸是什么长相之后尤其,他嘲弄开口竟然先发制人:「居然还有恶鬼流窜在外。」 时序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闻言更是感觉浑身骨骼都在打激灵,他心想到底难不成这地方的规矩竟然是凡人才叫恶鬼,问不出质疑,身后平静下来的河面再次沸腾,要将他按近赤红粘稠的河水中粉碎。 明月仪看着时序的脸,目光愈发悲戚,然而悲戚之后也仍然不动摇地要抹灭他,佛音化作修罗索命,叫他自己投入赤水去,接着千万年被煎熬磋磨:「命尔……皈依」 对这命令时序没法拒绝,他说皈依他就只能俯首,他说去死他就只能粉身碎骨,明明知道不应该但是毫无反抗之力,被迫跪下单膝落地,他桀骜抬头,看到那人一步步向他走来,抬起的手分明是不满足于他轻易死去,非要亲手捏碎他的骨肉才肯罢休。 明月仪每走一步,下摆的血色就向上蔓延几分,行走间露出来锁链上不断缠绕的荆棘,原来不是不能离开水汀,是不能离开那棵树,走得越远就被缠地越紧。 时序快要被裂骨之痛弄得窒息,仰着头看到向他走来的人也浑身染血,但他像是没有痛觉连表情也没变一下,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摸到符箓边角了,可是没来得及,他扬起的脸疼到发白,却在此刻有莫名的傲骨不想喊疼,看他袖口也有了荆棘,指尖也开始滴血,却还是信步闲庭来到他面前送他上路。 今天这个日子,原本他不想染杀业,可这脏东西胆敢明目张胆地撞上来,那就是非死不可了。 稍微闭眼,时序心想,魔头就是魔头,杀人的爱好也这么特别,非要亲自动手。他甚至疼出来幻觉,感觉荆棘长在了自己身上,已经分不出来身上是裂骨之痛还是荆棘钻心了,清晰的只有一只手探入心脏捏紧了那只脆弱的器官,险些捏下去,却忽然顿住。 捏着时序心脏,他却感觉自己空寂的心口在泛着疼,不是以往空荡的疼,而是很酷烈的,即刻就要碎裂的疼。反覆几次,这凡人嘴角咬的血肉模煳,他才终于确定,他空无一物的胸腔确实在疼。 手背被热度灼伤,后知后觉的月牙痕终于记起来自己的职责慢吞吞亮起来,映在冷漠多时的佛眼中,晕开却是十足嘲弄。 他没认出来的前尘,总有证据,总有蛛丝马迹,总有他不可预见的今日。前世的仇,今生总还有的报復。 「……是你啊。」 时序神魂振盪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场面,只暗想今年这灯奉的实在不应该,早知他寿数只到今日也就不当这和尚不撞这钟了,白日里成庚约他去喝酒,早知道索性煳弄老道士一晚,下山去快意人生了。 符箓早碎在他摸到的那一刻,所有自以为的退路在魔头眼前恐怕都不堪一指,索性只当天命如此,也不再挣扎,只是方才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的人想在死前有几分傲骨,咬紧了唇舌不出一点声音地等死。 第17页 可是等了很久,对方迟迟不动手,还听见他说了一句短促的话语,是什么他没听清,因为剧痛致使他短暂地五感迟钝,等他稍微能听清了,就听到嘲弄十足的后半句,带着讥讽,还有点疑惑,嗤嗤笑着嘲弄他不识时务:「怎么…我不找你,你竟自己找上门了?」 时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心脏还在他手里,剧痛无处疏解,下一刻看到他勐地用力,他终于忍不住疼得吐血,失去意识之前心想这回他应该是死透了。 望老道士良心发现,给他多多烧纸钱。 望闻时锦早日出息,千万记得逢年过节的祭品。 还有老道士说他生前不顺死后多灾,来世还不知道在何处,望老道士别忘了给他多念几次太上救苦,叫他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舒舒服服地作威作福。 随意乱想着,却没见黑白二使,想着或许是因为那魔头没想叫他有来世,连魂魄一起碾碎了,意识却没有消散,反倒因为剧痛之后的解脱感到格外。 他乘着风自由自在唿啸在天地间,有时又成为奔腾一条大河,时而汹涌时而平静地流淌。 脑子里也只剩下魔头对他痛下杀手前悲悯仓惶的双眼——要死的是自己,他倒难过个什么劲儿? 后半夜,赤水上的噩梦散了,时序梦到了无妄河上的花树,但不是在无妄河,而是一处祥云遍布的仙山。 树下有一个人,莲花紫金冠,金丝绣白袍,宝相庄严正襟危坐。 自己似乎盯着那人看了很久,不过始终看不清他面容。 看了很久,那人不动如山,于是自己吊儿郎当开口:「尊上闭眼修禅,怎么能看到世人苦?看不到,如何能渡?」 时序想,错了。 自然要闭眼,闭眼观万山,睁眼却只能见一人。 闭眼是修禅,睁眼是为了看眼前。 次日一早时序醒来,看到自己门窗大开的卧室满心疑惑。 看了好几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没注意到地上不起眼处的一朵粉白的花。 睡了个好觉他通体舒畅,伸着懒腰走出房门,尽管外面还是阴雨,手头的事情也没有进展,但他心情莫名不错。 他精神饱满开口:「早啊,泥鳅兄!」 狎鱼用一个相当规矩的姿势蹲在屋嵴上,僵硬道:「……早。」 「……嗯?狎鱼仙友这是怎么了?」 狎鱼一动不动。 「你那么蹲着不累吗?」 狎鱼语气闷闷:「我倒是想动。」 时序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狎鱼原来被摁在那里了,再一想自己房间门户大开:「有人来过?」 环视四周并无异样,「你被谁困在这了?」他跃上屋顶,见狎鱼身上捆着一根下了咒的红丝,找到解法解开:「好了……诶你干嘛去!」 狎鱼一得自由立刻窜向大牢所在的方向,时序话都没说完已经不见影了。 所以到底是谁来过?还把狎鱼绑在了这里? 他看向手中的红丝,线上颜色斑驳,染的也太不均匀了,仔细看不像红丝线,倒像是血迹…… 没想出来所以然,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活祭就在今天了。 今天极星出关,将会带着天道指示的献祭之人。 时序垂手,红线落在污水中很快看不见了,他想:无论是谁,这个局都要做完了。 所有他想不通的事情也许都会在今天真相大白,因为今天就是晋州生死的分水岭,晋州还在不在,他能不能活着走出晋州都看今天了。 所以会是谁呢?所谓『天道』选定的祭品。 时序心想,总不会是自己吧? 他不过一个外来客,按理说应该跟自己没关系,可……他嘆气,又觉得最不可能的反而最有可能,尤其狎鱼三番两次的欲言又止,府君高深莫测跟他打过的机锋。 他说想要什么果就结什么因,可若祭品是他,他实在不明白结的是什么因,又能得到什么果。 天色大亮,时序正想着自己应该先去河边等着,还是该洗干净脖子等人来找自己,狎鱼居然去而復返。 「道长,救救大人!」 今日不知兇险与否,他捏着几枚铜钱正在问卦,俞瑕忽然推开房门撞进来带着一身雨水和莫名的血腥味扑倒在桌子旁:「救救大人!」 铜钱噹啷噹啷掉在地上,时序没来得及看卦象,先被俞瑕打断,他没开口,先弯腰看地上的铜钱,上上。 离了闻时锦居然能出这种卦,时序有些自得地捡起铜钱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心情好起来,才问着急忙慌的俞瑕:「怎么了?这么着急……你家大人要飞升归位了?」 这种时候要他救什么?暴雨泥潭抬不起脚叫他帮忙拔一拔? 俞瑕都快急哭了:「极星算出来的生辰八字,跟我家大人相合!大人已经被带去河边了!」 「啊?怎么可能?」太令人震惊,时序声音提高了三个度。 府君下凡渡劫的神君命格,怎么可能算出来他做祭品? 时序不太相信地看向俞瑕,甚至疑心这又是什么新的圈套,俞瑕从不见水的的避水袍湿透了,血腥味越来越重,从锦衣下渗出来浅淡血色。 时序挑眉:「你受伤了?」 「极星算了四十七次才敢确定,而且用了他们玄门秘法,祭上寿数算出来的,不可能有错!祭祀马上就要开始了!求您救救大人!」俞瑕急红了眼,没解释自己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拽着时序强行出门:「救救我家大人,求您了!」 第18页 时序踉跄几步:「不是……我怎么救?我现在自身难保啊,你都不跟我说清楚我拿什么救他?」 怎么就成了府君? 俞瑕抓着时序往河岸跑,大雨头顶将两人浇了个透,俞瑕走过的地方一步一个血印,时序无奈跟着他大步跑:「慢点……你拽我干嘛?你家大人又不会真死,他就是被推下无定河也最多就是当场飞升罢了!」 说实话,对晋州而言倒也是个不战而胜的办法,只要俞彰不计较。 血腥味越来越重,天上乌压压的云层里隐约有电光,俞瑕的脸色几乎没有血色,一道雷电之后,白色锦袍上忽然晕开大片血迹,看起来有些可怕。他抹着脸上的雨水,手指也在渗血,声音因为焦急有些颤抖:「大人昨日已经飞升了!」 时序闻言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开口:「什么?飞升了……不对!既然飞升了他怎么还在凡间?」 「我不知道,昨晚他把我关在了屋顶,在大牢设下禁制,不许我进去,我刚才看到庙里有神光才知道他昨晚飞升了!」 庙里……晋阳城的庙,时序第一时间想到水君庙,「你怎么了?」眼前大片血红打断了他的思路,明明来找自己的时候还没这么严重的伤,时序问:「你那个避雨的光幕呢?」 俞瑕疼痛难忍每走一步都像走在油锅里,却还记挂着即将被献祭的府君,忍着剧痛摇头:「光幕……他今日没给我。」 大雨无间断,衣服被血侵透了,「谁没给你?那不是你自己施的法?」不是没怀疑过,狎鱼是水中异兽,按理说应该喜水,可自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滴水不沾。 俞瑕摇摇头,想起昨天夜里府君那句『明日雨大,不要出门』。 他太蠢了,居然没听出来那是诀别。 「不是……快救救他……大人不能死!」忍耐到了极致俞瑕逐渐寸步难行,他停下脚步央求时序,忍不住单膝跪地。 已经快到河边了,时序抬头,看见了祭坛的龙柱。 雨越下越大,狎鱼表情越来越狰狞,青筋毕露的额头鳞片隐约露出来,他已经快不能维持人形,时序给他挡雨,难以置信开口:「你不能淋雨?」 俞瑕点头,眼睛还望着祭坛的方向,时序连忙撑开衣襟帮他遮雨,然而俞瑕却推开他:「不要管我,去救大人!」 「你还能变成檐兽吗?」时序说:「你变成檐兽,我带你去祭坛!」 俞瑕点点头,变回檐兽时地上已经积了一滩血水,还有几片断裂的鳞甲,是俞瑕痛不欲生的时候掰下来的,于是时序也知道了那天他看到的鳞甲是什么来歷了。 狎鱼怕时序不肯尽心尽力救俞彰,说:「大人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晋州也会……」 他要说什么时序知道,若府君还是凡人之身,那他祭神确实没什么,最多吃点苦头,记功德一桩。可是他飞升了再被作为祭品推下去,则神格湮灭再无轮迴,晋州会因为弒神之罪,再次被降下灾殃。 弒神之罪比挖断龙脉重太多了,龙脉而已,沧海桑田数次,灾劫够了总能赎罪,弒神却是真的以命偿命,晋州每一个望着雨停的人都逃不掉。 那才是真的要一州性命。 那日三牲祭祀,府君神情冷淡对他说:「只要合乎天理。」后来他又在雨夜说:「想要什么果,就去造一个因。」 若他要的果是覆灭晋州,那么这个因对了。 可是他图什么呢?俞彰看上去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绝不会无端害人性命,他好端端做个神君下凡歷劫,功德圆满便再次飞升,何况搭上自己?晋州为什么必须死? 祭坛近在眼前。 主持祭祀仪式的是那位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极星,极星戴着白色面具,穿着天青色云纹道袍,整个人被罩在宽大道袍中,站在最高的台阶上。 昏迷的府君随着极星的动作浮起,枯瘦似蒲草的手脚无力下垂,像一只没有填够棉花的布娃娃,缓缓被抬上架在河面的高台。 时序注意到,府君垂下的手脚都在滴血,鲜血汇入地上的图腾,府君气息微弱快要离魂。 还没阻止他们,忽而天地生异变,沉寂已久的祭坛认出潜逃多年的真正逃犯,盘龙柱上亮起雷电光芒,锁链从龙柱中延伸出来。 下一刻,时序怀里的狎鱼檐兽被锁链圈回祭坛,骨骼被碾碎的声音传来,狎鱼从巴掌大小的檐兽变成庞大异兽,普通雨水尚且能让他痛不欲生,天裂里的天河混着天上降下的雷火,全都招唿在他身上。 他在其中哀嚎翻滚,咆哮声在耳边炸开震耳欲聋。 这样的声音却似乎只有时序听到了,除了时序似乎再没人能看见狎鱼。此刻,世界好像一分为二,现世下着暴雨,极星在主持这场祭祀,而另一个时空,巨大异兽正在接受酷刑,在时序眼里,割裂的时空开始汇合。 府君听到了狎鱼的惨叫,挣扎扭头,似乎在说话。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看到狎鱼又在受刑。 「最后……最后一次……」 以后,得好好活下去,俞彰失信,可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狎鱼看到府君看他,惨叫着想挣脱锁链过来一些,他明白府君在说什么,他不想要,他不需要离开,他只想俞彰能活着。 时序还没到河边高台被一群人拦住,极星看了时序一眼,示意他们驱逐。 第19页 时序召出长剑边打边叫极星住手,说不能叫俞彰死,否则大祸临头。 时序说的大祸极星隐约也算到了。 可他确定过很多次,甚至用上了问吉,很确定天道要的就是这位神君,事到如今,就算有错也是没错,他背着手:「神谕不会有错。」 时序左右招架有些气短,还要说什么,府君已经从高台上被抛出去了。 临死之前,他还看了一眼狎鱼,看到狎鱼漆黑瞳孔盛满一眼眶泛着金光的液体。 时序没能阻止俞彰被祭神,见他被丢下去,想也没想跟上去一跃而下。 第8章 小道倾慕神君(修) 天幕下,巨大的异兽翻腾咆哮,雷声和咆哮声震得时序脑袋嗡嗡作响,岸上地动山摇,摇摇欲坠的祭坛似乎下一刻就要塌陷。 他困在祭坛上寸步难行,咆哮声也只有时序能听见。 对方人太多,打了几回时序就捉襟见肘。 无奈之下,他只能又用那招,抬剑划破掌心当空画出几道血线,然后扬手盪开,那些人被炸开的光波和水柱逼退。 时序得了空扑过去,却只来得及跟府君一起掉进江水。 老道士警告过他,不到必要不要用血画符咒,会折寿——他本来就命短。 再多来几次,折寿了没有不清楚,他会不会贫血? 窒息感传来,口鼻都被浑浊的河水填满,时序漫无边际胡乱想着。 想不明白,哑谜从头打到底,想要什么又不说,死到临头要他救——怎么救? 可还真不能不救。 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被冰凉河水挤出去,时序闭气找方向——已经是近期第二次掉进水里了。 他水性一般,上次掉进无妄河就差点丢了命,这次依旧是九死一生。 从祭神的台子上掉下去,天道会认为他也是祭品,要是他在河里失去意识,说不准就跟府君一起葬身无定河了。 茫茫水波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片白色衣角,疑心那是府君,便想着伸手去捞。 然而下一刻,他撞进了一个广阔怀抱,鼻尖染了熟悉香气,檀香还是花香不大分的明——在哪里闻到过?是在……梦里吗? 时序不是很确定。 总之绝不是蒲苇般细弱的府君。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圈起他肩膀,让他在水草飘摇珊瑚林立的河下站定。 水流湍急,时序没能看清楚面前人的面目,受伤的手不知道粘到了什么,在他反应过来之后泛起剧烈疼痛,他听到清冷没有起伏的声音:「会避水咒吗?」 他凭着残卷里见过的回忆默念口诀,河水在他身边分开,他浮在一个大泡泡里,终于看清面前是何人了。 时序头皮一紧脑子炸开——怎么是他? 眼前的人在看到他的大泡泡之后冷嗤:「甚好。」 没在刚碰头就被他碾死,时序松了一口气,暗想得找个机会脱身。 其实他也也觉得甚好——现代道士不要求会这么些法术了,做法会能提着桃木剑装模作样念几句咒也就够用了。他虽然比不上大师兄那个人形杀器,但比起闻时锦已经算是优等生了。 「神君见笑了……」他摆着手才要自谦,就听到这人讥诮的后半句:「错漏百出。」 时序:「……见笑。」 打扰了。 来人正是他掉进须弥那天死里逃生的死劫,当日没死在他手里纯属意外之喜,不过今天他好像也没有跟自己动手的意思。 他疑惑:这位杀神怎么跟初见时不一样了? 人还是那个人,从头到尾连头髮丝都没变,但是就是不一样了——是因为莲华消失了吗? 那天他被他身上的莲华强烈吸引,恨不得将自己嵌在他身上,但今天那种感觉已经很轻微了,他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吸引自己的莲华了。 时序很愤怒——他明明只想拿回来自己的东西,非但被拒绝还差点丢了小命。他又没用,还给他不行吗?现在好了,莲华下落不明了。 于是再看向这人又带上了怨气。 他的白眼被看地一清二楚,但时序也就敢在心里骂几句,面上深吸一口气,甚至还要谄媚地笑一笑。 看出来他的敢怒不敢言,明月仪说:「没什么本事就算了,当个废物也无妨,偏偏喜欢多管闲事。」 时序笑容僵硬。 「若活腻了,直说便是。」 「……」打不过,忍一忍,活命要紧。 但说他送死也是有道理的。 他前日卜了一卦,祭品的生辰八字跟自己这具身体一样,只在年岁上略有些囫囵,他还以为自己这三两骨头被惦记上了,虽然想不明白原因,但反正他是案板上的鱼肉,噹噹坑他噹噹上,可今天居然是府君被架到祭坛上? 时序沉默,见他这副窝囊样子,明月仪问:「不说话,本座说错了?」 时序心想您说的不能再对了,要不是小命跟这些事情休戚与共,他当自己乐意这么折腾? 肚子里骂骂咧咧,面上却还是谄媚的笑:「您说的是。」 然而顺着他说也有错,时序眼看着大魔头表情冷了三分,微微睨了自己一眼,是叫他死远一点别在眼前招人烦的意思。 正好,自己也不乐意跟他呆在一起,还要时不时关心一下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于是时序拱手,也不在他眼前晃了:「多谢神君相救,小道还有事,不打扰了。」说着就要走。 第20页 「慢。」还没抬脚,被叫住了,时序疑惑回头,见大魔头唇角似乎含笑,可那表情叫人头皮发麻。 「上一回仓促,忘了告诉你,再渡河,本座就杀了你。」 他不紧不慢,时序却戒备起来——上一回要掐死自己之前他也是这种表情,似乎还要更加悠然,轻声吐出来「恶鬼」两个字就判了自己死刑。 这回又是这种语气表情,时序干笑:「是……神君见谅……小道敬遵神谕……」 他飘在泡泡里的样子有些滑稽,谄媚的表情更叫人不耐,明月仪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避水咒』。 数千年世事变迁,随着大多数典籍失传,许多简单的法术因为道法熹微要么消失,要么变成了四不像也可以理解。 可用出这种四不像东西的人是时序,于是就格外令人感慨。 「过来些。」明月仪勾勾手,杀气收敛,似乎无害。 时序有点迟疑,可见大魔头眼中红光闪烁一下,他没防备便迷了心智,情不自禁要听话。 挣扎间又想:反正是福不是祸。 笨拙的泡泡自己动起来,慢悠悠飘过他们之间的三尺距离,他自以为乖巧没有惹恼大魔头,殊不知自己蠢兮兮落套令对方十分愉悦。 时序到自己跟前了,明月仪才指着脚下河水分界毫无人性地勾唇:「违禁渡河,如今本座可以掐死你了。」 果然,细看可以看出,脚下水流一侧清澈一侧浑浊,清澈一边微微赤色。 好极了,须弥版钓鱼执法。 时序一脸震惊想退回去,可紧接着他的『避水咒』碎成了小泡泡四处逸散,伤口再次传来剧烈疼痛,他被骤然呛进鼻子的水差点呛死,慌忙闭气还记得要退回去,然而方才轻易越过的壁垒忽然坚不可摧,河水之间筑起难以越过的高墙。 「进了本座的地盘,还想全身而退?」明月仪眉梢含笑,慈眉善目说:「挑个死法吧。」 杀意不假,威压也不假,可是听多了时序居然莫名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死吧死吧,死了算了。 大魔头抬手时时序下意识闭眼,心想这回睁眼说不定就看到老道士在给自己烧纸钱了,上回列了个清定要给他託梦来着,一定要记得交给闻时锦。 不过下一刻,他唿吸自如,掌心伤口也被包裹住,灼痛消失了。 剧痛消失的瞬间时序下意识看过去,原本持续渗血的伤口从内部迅速癒合,很快消失在掌心。 「……哇」他不由自主惊讶,不止是因为迅速癒合的伤口,还有帮他治伤的居然是大魔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再看大魔头,厌烦地扫了自己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自己一眼会折寿。 但是再怎么说也是人家救了自己还给自己治伤,所以时序也没太好意思表现得太戒备。 可他那副嫌自己给他添了麻烦的不耐烦表情是几个意思?他也没求着大魔头救自己吧?他都没提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弄死自己的事情,现在最多也就是扯平了,他干嘛这么一副嘴脸? 气归气,又打不过。 时序忍了又忍,心说莫欺少年穷,等着来日…… 「本座等着。」 时序:「……」大魔头怎么能听到自己心声? 『大魔头』本人再次凉凉侧目,显然这句也听到了。 时序:「……」要不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大魔头又冷嗤,他脸上也许就只有这几个表情,时序对此表示认同和理解。 大魔头轻嘆:「杀了你……本座倒也想,可总是下不去手,不如你自己动手,也帮我了了一桩心事?」 「……」时序在心里勐掐自己人中。 他心想,自己上辈子必定欠了这个魔头很多。 「呵……」对魔头这个称唿,明月仪不置可否,对欠不欠这种事情—— 「横竖你这条命已经是本座的了,要你死,一念之间罢了。」 时序哈哈干笑:「神君又在跟小道玩笑了,小道真的还有要事,改日再陪神君闲话……」 才要走,被钩住后领口提回来:「改日?改哪日?」 十四岁的身体细胳膊细腿,拎在手里小小一个。 时序:「呃……」这让他怎么说? 说他就是随口敷衍一下,下次就是没有下次,改天就是没有那天? 为了自己的小命,时序没这么说,只不过略略尴尬地笑。 「该不会是想着脱身,实则在敷衍本座吧?」 时序眨巴两下眼睛,也没敢胡思乱想。 「盯着本座,本座好看?」 确实还挺好看的。要是不动不动就要杀了自己就更好了。 时序胡言乱语的本事天赋异禀:「神君貌美无双,小道没什么见识,自然看花了眼。」 「貌美?如今还貌美吗?」他弯腰凑近,清冷妖异一张脸霎时间在眼前放大。 黯淡无光的容颜似乎在一瞬间绽放光芒,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又出现了,时序对上他的瞳孔,在红光闪过的瞬间失神。 「还美吗?」明月仪问表情僵滞迟钝的人。 挣扎了好一番才从他的神通里挣脱,时序:「……您这样问我,若是凡间,大约是可以算作勾引的。」三言两语间时序已经抱守灵台彻底防备起来,抛了个媚眼说:「若是我二十四,必定要追求你,若我三十四,那便能娶你回家,可惜了——小道如今只有十四岁,也还是个宝宝。」 第21页 大魔头冷下脸,不知道是因为偷窥失败还是因为他的冒犯,直起身说他油嘴滑舌,偏偏时序仗着一时得意自大起来:「神君过誉了,小道只不过钦慕神君,见神君……」时序话音一顿,不由自主朝着某个方向走过去但是抬脚没能落下去,水界间壁垒还在,时序很确定是莲华,他感觉到了,回头看阻挠自己的人,好像出神了。 什么时候出神不行,偏偏要在这会儿?他清了清嗓子:「神君……呜呜呜……」 ——被禁言了。 从钦慕两个字里捡回来神智,明月仪冷着脸:「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割了你的舌头。」 时序:「……」 老虎屁股摸不得,现在知道了。 时序长处不多,见好就收和见风使舵两样绝对修行到了大圆满,见状立刻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求饶,呜呜地叫,明月仪背着手,难免想起来故人,也是一样油嘴滑舌,再看那张嘴,过了多少年转世投胎也还是一样,目光难免就带上了几分时光也未能磨灭的厌恶,用以掩藏失而復得的欢喜。 同样花言巧语,同样不知所用。 那样的目光,时序为了自己的舌头缩了缩脖子,疯狂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同时嘴闭得更紧。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错了错了,再也不敢了! 下一刻他的脚落地了,嘴也能张开了。 重获自由,舌头也保住了,时序拍了拍胸口道谢,然后欢欢喜喜往有莲华的地方去了。 明月仪的确很好奇:「你果真不怕死吗?」 时序心头突突,怕他这么问是为了弄死自己,但是仔细想想今天他这么作死都没出事,可见大魔头对弄死自己这件事情可能并没有多大兴趣,反而更喜欢嘴上恐吓。 这么一想,大魔头也没那么坏,时序二傻子一样嘿嘿地笑:「无论如何还是多谢您相救,但我真有要紧事!」说着匆匆往前走,明月仪冷笑:「还真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也就你这般蠢了。」 声音太小,时序自然没听见,也或者自愿数钱去了。 第9章 明月仪 珊瑚水草后出现一座宫殿,牌匾写着水君殿。宫殿前是一个巨大圆形台子,大理石台子正中央,沉着接近气绝的府君,吸引时序过来的异光正是从他身上发出,莲华果然在他身上。 时序走过去仔细探察,发现他胸膛微弱起伏,有几个细微的泡泡从他口鼻里溢出来——还好,有救。 但也很棘手,祭祀中为了叫祭品不能挣扎几乎放干了血,府君失血到接近透明,现在可以称之为人干了。 时序打从心里好奇:杀人不眨眼的守君是绝色,从头到脚看不出来内里的黑心肝,眼前这位府君也是,怎么看都是一心为民刚正不阿一位父母官,身上流的血也是鲜红的,谁能看出来他心肠是黑的? 时序先给他止血,让他先吊住这口气,可是凡人身体实在太脆弱了,寻常救治恐怕没什么用。 明月仪跟在时序后面慢悠悠到了,看着时序救人,有些疑惑他怎么还闲心救人,他说:「你若是抓紧时间,你那想要的东西或许还能趁着他没死的时候拿回来。」 时序动作一僵,听大魔头口气,甚至知道莲华不能见凶光。 完了! 他险些忘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动手就是因为莲华,他要拿回来,大魔头给,所以今天—— 看出时序心中所想,明月仪嗤笑:「本座不至于贪图你那点碎片。」 碎片? 时序再次端详府君身上的莲华光,果然不如莲华亮,别的碎片呢? ——那岂不是,他还得找到别的碎片,还得拼起来? 时序面无表情——碎片兑换活动最烦了。 顾不上恼火,府君马上就要断气了。 「大人你再撑一下,俞瑕在等你!」他凑近府君耳畔跟他说。 然后他念咒召唤莲华,时序身上也泛起星星点点的莲华光,在昏暗水底交相辉映,夺目极了,可惜这样的景致只有一个观众,并且那观众也没看莲华。 硃砂痣也变得艷红似血,狭长眼眸盯着时序杀意涌动,恨意并不作假——他极想杀了时序。 就如同时序难以自抑被他身上的莲华吸引,他也有本能。 守君与恶鬼本就势不两立,何况他们之间的羁绊。 这样浓重的恨叫人无法忽视,固然芒刺在背,可时序忙着施法无暇顾及身后。 他这会儿是真没有反抗之力。 其实本来也没有反抗之力,怪他因为大魔头对他展露一丁点好意就放松警惕,反正都这样了,要死也得搏一搏。 不再犹豫,时序默念口诀,莲华碎片慢慢浮起来。 看见莲华,时序喜出望外,虽然就一块碎片,好歹有了一件喜事——当然,忽略身后那尊杀神的话。 他冷汗涔涔,唯恐大魔头此时发难,可身后那人似乎依旧只是目光摄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时序松了一口气,僵硬的后背也放松下来——他就说,大魔头对弄死自己兴趣不大吧? 正要伸手收起莲华,然而下一刻,失重感袭来,他又掉进了。 异世中的异世,旁人的前生。 看淡了,生活就是无止尽的套娃和被坑。 明月仪看时序消失在莲华中,也慢悠悠上前跟上去踏进扭曲空间。 第22页 等时序从乌漆嘛黑的混沌一片里看见光,眼前又是一条大河,还是熟悉的无定河。 他轻车熟路闭眼闭气,已然是准备好了。 但这次他没有砸进水里,而是在即将掉进水中时悬浮在了半空,巨大惯性让他震了一下,胸腔传来窒息感。 凉凉的嘲讽从身后传来:「天资普通,不学无术,浪费筋骨。」 不生气,有大腿抱,小命得救,开心还来不及,时序勉强给自己洗脑道。 等白色身影出现在河岸,圈着时序的力道消失了,时序急速下落,慌忙念咒才改变下坠方向滚到了滩涂上。 明月仪仪态万千从容不迫,时序狼狈不堪。 等时序滚了两圈在河岸的沙地里就势坐起来,衣服已经沾到一层泥沙,整个一个泥人。 时序坐起来拱手:「谢了啊,小道运道不好,师父说我命里犯水。」 话没说完,身上沾满泥沙的衣服变成了一套干净道袍,时序发现自己恢復到成人体态,不再是那憋屈的短胳膊短腿了。 「谢过神君……不过下次要是能好人做到底就更好了。」 腹诽时喊自己「杀神」「魔头」,当着面假惺惺喊自己『神君』,他瞧着时序:「神君?」 时序心说我也不好直接叫您魔头。 「怪小道礼数不周,见了这么多面了,还没讨教神君神号?」 讨教神号该是很正式的场合,如今这人不懂礼数,席地而坐。 而明月仪,无言良久,望着眼前的人不知心绪如何,最终吐出三个字:「明月仪。」 时序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明月仪?明姓……上古志失传大半,叫得出名字的没听过这个姓氏…… 听到了时序的心里话,明月仪轻声纠正:「姓氏明月,单名一个仪。」 「……」受教了,但是—— 「神君下次要窥小道心意能提前说一下吗?」 明月仪像是听到了笑话:「你也说了是窥探,提前说了还叫窥探?道长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 时序:对不起,心里全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忍着腹诽放空思绪,道:「神君这句道长小道不敢当,小道怕折寿,小道时序,您喊我名字就好。」 「嗯,你也不必再神君神君地虚伪了,本座听了牙酸。」 「那……」也总不好直唿其名吧? 明月仪看了时序一眼:「你便……称唿我尊上吧。」 他心绪复杂,时序却不明白他中间停顿的原因,反而想:叫尊上也很虚伪。 但是不要紧,迎来送往笑脸相迎,人情世故罢了。 他从地上跳起来:「好,尊上,小道时序,见过尊上!」 明月仪似乎出神了,没应他。 「小道时序,见过尊上。」 「小仙时序,问尊上安好。」 语调一高一低,话音一稳重一跳脱。两世问候在耳边重合,原以为相差不多,如今看来,不尽然。 「本座安好。」 第10章 樑上小人 「??」自己问他安了?没有吧?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出去? 「这是什么地方?须弥里还会有须弥吗?」他终于想起来正事。 时序望着周遭熟悉的景色,天上是许久没出现的太阳,他泡在晋州的雨里快发霉了,展开袖子好好晒了晒。 明月仪指着时序身后的城池:「倒不是——不是好奇上了什么当?去看看就知道了。」 时序闻言回头,看到三百年前天高气爽没有阴霾、繁华的晋州。 晋州城里锣鼓喧闹,百姓热热闹闹挤在一起聊地热火朝天。时序随意抓住一个人问了一下,原来是俞员外家的公子高中,衣锦还乡了。 此刻正是状元郎打马游街。 时序跟着人群人挤人,自己挤不够,还要拽着明月仪一起往进挤,明月仪频频皱眉。 「俞公子?晋州府君——这不会就是那位府君吧?」他隐约记得那位钦差叫过府君,似乎叫俞什么济? 乌泱泱的人群挤得时序看不清前面,新任府君路过时他匆匆瞥了一眼,状元郎比之于温和阴郁的府君显得青涩稚嫩,还有几分少年得意。 「怎么似乎有些像,但又不像是他呢?」 容貌十成十,气度一点不相似。 他这么问,明月仪嘆气。 看来转世投胎会致人痴傻,要不是自己插手,此刻飘在无定河的浮尸就是眼前蠢货。 想着时序会被割腕放血飘在水底,明月仪忽而冷笑——他曾经因为没见到时序死相,遗憾了许多年……若能亲眼得见他死…… 好极了,可真是好极了。 「你可有关心过,现下是哪年哪月?」 时序茫然回头,可明月仪显然不打算给他解惑,好在算一算时间的本事他有。 时序愕然瞪大眼:「三百年?」 三百年前的记忆。 可……时序更茫然。府君的记忆,从三百年前开始? 那他活得也太久了,还是说,方才那个跟他相貌无差,但浑身气质不同的『府君』,其实是他的前世? 这就奇了怪,凡人登天又歷劫,记得天上事已是大忌,怎么还有成仙之前的记忆?府君岂不是违背天条很多次? 像是看懂时序心中所想,明月仪道:「那也未必。」 第23页 「未必?」 风调雨顺卷丢失,水君奉命下凡来寻找风云卷,所以隐约知晓天意,没成想其实是监守自盗,将风云卷并一段心结藏在了莲华中,奄奄一息才显露一角。 「来都来了,那便自己看吧。」明月仪这样说,其实也不太明白俞彰。 他那天出现在晋州,原本是警告他一番叫他好自为之,可谁知那人见一计不成,便改梁换柱,宁愿自己葬命也要晋州死绝,一命换一命的蠢事……呵。 明月仪勾唇:「兴许看完,你就明白了」 新任府君游街之后回了自己家中。 他摘下发冠,褪掉状元袍,正要坐下,椅子被无形中一道力往后一拖,他险些摔倒,环视四周空无一人。 府君没作声,打理起居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 走到桌前,他想喝口水,茶壶摇着咣当咣当分明是满的,但水就是倒不下来,少年府君嘆气,又走到书案前席地而坐,看起书来。 咣当—— 香炉被推倒了,香灰洒出来升腾起烟雾。 府君恍若未闻。 哗啦—— 门外屋檐上掉下来一片瓦,瓦片在廊下摔成碎片。 少年府君入定了般一动不动。 啪—— 门窗被重重关上了。 太阳下山了,光线本就昏暗,这下更看不清了,府君起身点起烛火,油灯才亮起,下一刻就被不知名气流熄灭。 「俞瑕。」少年府君终于无奈喊出那个名字,「不要闹了。」 门外偷窥的时序气愤极了——好哇,这两人三百年前就认识! 再看年纪轻轻就八风不动的俞彰,还有幼稚的俞瑕,惊觉三百年后的两个人也还是一个样子—— 两个骗子一起合计着害人,俞彰天衣无缝,俞瑕处处是缝。 接着往下听: 少年府君再次点起油灯,又有气流吹来,这次府君护住了那点火苗。 「俞瑕!别闹了。」府君无奈开口,房樑上出现穿着黑色锦衣的少年,看上去比三百年后活泼地多。 锦衣少年坐在房樑上的姿势同三百年后如出一辙,气鼓鼓看着少年府君。 府君自问自己刚从王都返回晋州,两人都没来得及见面,应该没有惹恼对方的地方才是啊?他看向少年:「你怎么了?」 俞瑕双手环胸,冷哼一声消失在屋子里。 府君哎了一声,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人已经跑了。 时序:原来小泥鳅生气恼怒便立刻消失这坏习惯三百年前就有了。 府君外出求学数年,科考又是数年,已经五六年没见少时好友了,可一见面,对方就是这么恶劣的态度。 少年府君此时也还有傲气,并不如后来完全宠溺着俞瑕,因此俞瑕不理他,他便也不理俞瑕。 两人就这么互相置气起来。 过了几日,俞瑕沉不住气了,他又出现在房樑上,神情倨傲:「喂!」 少年府君自顾自低头看书,像是没听到一样,不理樑上小人。 「俞彰!」小人恼羞成怒,贼喊捉贼质问:「你怎么能不理我?」 府君依旧不动如山。 作者有话说: 俞瑕小可爱忽然出现(话说俞瑕是攻合理吗 第11章 水君 樑上小鱼对少年府君直唿其名。 后世他一直说「我家大人」,说起时固然有归属感,更多的是一些说不清的怪异疏离。 这是时序头一次听俞瑕对着府君发火,像是山门下的那几只猫,不顺心了就亮出爪子挠人。 少年府君依旧不理俞瑕,任他将自己气成河豚一只。 「俞彰!」俞瑕怒极,甩着脚居然将一只靴子甩到了府君书案上。 咣当一声,砚台险些被砸翻,府君扶稳笔架砚台,拂开靴子,不理不睬继续看书。 「你怎么不说话?」俞瑕跃下房梁,只有一只脚有鞋,他气鼓鼓坐到府君面前:「你如今发达了,要当大官了,便不理我了是吗?」 少年府君侧过身,又翻了一页书:「俞某不敢,不是神兽大人先不理俞某的吗?」 「你!」俞瑕夺过府君的书丢到一边,愤愤道:「可你为什么不问我因何不理你?」 「俞某不知,神兽大人又不愿意同我说,那日我还没问,神兽大人便消失了,俞某一介凡人,去哪里寻神兽大人?」 少年府君语气冷硬又带着些讽刺,俞瑕语结,又觉得自己并不理亏,因而磕巴了一下又口齿伶俐起来:「你明明知道我就在屋檐上!」 少年府君神色格外冷淡:「我不知。」 「你!你讨厌死了!」俞瑕愤愤起身:「既然你不愿意理我,我也不要理你,我们便就此断交好了。」 府君手指微动,似乎有些松动,可他并不想次次都是自己先伏低,因此神色更冷,不言不语。 俞瑕见他这样,哼了一声红着眼眶便消失了:「那我们就此别过!我以后再也不来你家里了!」他说完干脆利落消失在原地,徒留一只靴子孤孤单单躺在地上。 「呃……」时序啧啧:「看不出来,府君以前也是个倔脾气……」 说完才发觉是对着明月仪,想想自己的语气,恐怕又惹了大魔头厌烦,只能讪讪干笑:「……小道话多,您见谅。」 「嗯,本座见谅你许多次了,要不是本座见谅,你大约已经是白骨一堆了。」 第24页 这天怎么聊?所以他还得谢谢大魔头的不杀之恩? 干笑都差点没能维持,时序脸上肌肉抽搐差点没管住,最终呵呵强笑着:「……呵……那还真是……多谢……」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又叫人气闷,俞瑕等着府君像从前一样主动来找他,但府君不知是真忙碌还是故意的,一头扎进公务里,根本没有化冰的意思。 直到正式上任这天,小人坐不住了耍起无赖。 原本是个天高气爽的好天气,可是打从府君穿着官服出门,州府上空便有了乌压压一片云彩,乌云压顶风也唿啸,山雨欲来。 「大人……」府君身边小厮抬头看着风云聚变的府衙上空:「咱们出门没带伞。」 府君也抬头,看到翻滚的云层中隐约的漆黑尾鳍。 他跟俞瑕冷战了大半月,今日此等天象,大约是等不到自己哄他,越等越生气,挑着日子来撒泼了。 说不准那小人正在偷听。 俞彰说:「无妨,风雨太大,带了也无用。」说罢不再理会天上异象,掀起官袍抬脚,进公署办公去了。 他刚上任,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俞瑕见自己搞出来这么大的阵仗俞彰居然还是无视,越想越生气,于是下起瓢泼大雨。 且只有府君书房上空一小片在下雨,夹杂电闪雷鸣,轰隆隆炸开在官署上方。 城中百姓都被这番景象折服,议论奇异天象,而府君岿然不动,自顾自办公。 竟然还是不理他,俞瑕心中委屈和愤怒无处发泄,风勐地大起来,窗户被吹开,大雨被吹进书房,打湿府君崭新的官袍,桌子上的纸张被忽然的穿堂风吹起,飘了一地,纸上的字也被雨水晕开模煳了。 府君提笔的手顿在半空,他忍无可忍,拧着眉,话语不自觉带着几分怒火:「你究竟还想撒泼到什么时候?」 冷战之后的第一句竟然还是恶声恶气,说他撒泼,俞瑕委屈又生气,更觉得俞彰这厮得了教化,身价水涨船高,要瞧不上自己了。 屋子里无人出现,雨下的更大了,窗棂被水淹没,俞彰书房马上就能行船了。 「这书房不会被雨冲垮吧?」时序心有余悸坐在附近的屋嵴上:「俞瑕这雨下的也太突然了,还好跑得快!」 明月仪照常是不耐烦搭理他的,时序自顾自往下说:「我以前在外面的时候也喜欢在高处看风景,但屋嵴上很少上来,原来狎鱼坐在屋嵴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风景?看多了似乎也没什么好看的。」 周围就是千篇一律的屋顶,还有远处依稀能看见银带般的无定河,泛着粼粼波光。 时序忽然正经起来:「困在屋嵴上几百年,应该很枯燥吧?」狎鱼一看就是喜欢热闹的性格。 迟迟没人搭理自己,时序已经习惯了,最开始他还怕自己话太多惹大魔头生气,后来他发现人家压根懒得搭理自己,反正他憋不住话,所以很快就习惯了自问自答或者自动转入下一句。 然而身后的人今天居然愿意理他一下:「或许有人陪着,也不算。」 「嗯?」时序惊呆了:「你能听见啊?我还以为我碎碎念的时候你都不听我说话呢。」 明月仪瞥他一眼,随后又不说话了。 屋子里二人争执起来了。 「大人要得道了,往后就是高人一等的神仙,自然不再将我这样的妖兽放在眼里!」 俞瑕没有现身,只有愤懑不平的声音响彻在大雨中。 少年府君先愣了一下,这时候还没有修炼到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也确实不明白俞瑕在跟他闹什么别扭。 俞瑕是无理取闹不错,但他一向纵容俞瑕胡闹,俞瑕的无理取闹次次都可以奏效。 这次也一样,晾了俞瑕这么久已经到头了,俞瑕阴阳怪气一开口俞彰就没办法了。 他无奈,态度软化下来:「我何时不把你放在眼里了?明明是你先不理我。」 「我……」俞瑕出现在房樑上,语结一瞬,很快他想到了之所以跟俞彰生气是因为什么,又理直气壮起来。 俞瑕垮下脸,幽幽道:「听说焉支海要有新任水君了,上界已经派遣神官点化了那位只差最后一世功德的大人,只等他最后功德圆满,寿数到了就飞升赴任。」 焉支海是百川之尽头,统管四海,无定河自然也归焉支海统辖。俞瑕修炼了数千年,勤勤恳恳在无定河里布雨施德,为的就是有一天攒够了功德成为无定河神。 从前他还放话,说等他飞升做了河神就罩着俞彰,如今他做河神的事成不成还两说,俞彰先他一步登天了。 「便是为此吗?」俞彰弯腰捡起地上笔墨晕成一团的宣纸,嘆气——这些又要重新再写一遍。 「听说那位水君最后一世功德便是要在晋州修完。」俞瑕愤愤,不愿意直接问出来俞彰是不是就是那位新任水君。 府君仰着头看了俞瑕一眼,没什么犹豫,坦白道:「不错,前些日子的确有神官入梦,说此间事了我便是焉支海水君。」 俞瑕撇着嘴偏过头愈发不平,胸膛不断起伏着,显然在怪怨。 「我做水君你不开心吗?」府君故作不解:「我还以为你会替我开心,原来……」他低落嘆气,「原来你不想我飞升。」 果然,俞瑕神色别扭:「我……没有……」 第25页 「我看你就有。」府君也学着俞瑕幽幽的语气:「也是,我这样的凡人,哪里就值得神兽大人真心希望我好呢……」 「你!」俞瑕脸上青白交错:「我没有!我就是……就是……」他声音小下去「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公平……」还有,觉得俞彰骗他。 他作为名义上的祥瑞之兽,没有上界承认,老实算起来也就是妖兽一只,要在这里修炼一千多年才能攒够功德做一条河的河神,可凡人却只需要行善几世,天道喜爱,便能轻而易举成为水君。 要不是这人是俞彰,他就要在晋州下暴雨了。 算了,反正这人是俞彰。 俞瑕气了一会,将自己劝好了,也开始反思。 他怎么能因为俞彰即将成为焉支海的水君就迁怒俞彰呢? 俞彰对他那么好,他太小气了。 「我……对不起啊……」刚才还跟俞彰阴阳怪气的狎鱼这会忽然开始难为情,「我没有……没不想你当水君,我就是,就是……」 府君拿捏准了俞瑕的心思,见他这样,便又诚恳地问:「以后我们就能一起掌管这方水域了,你真的不开心吗?」 俞彰居然以德报怨邀请他一起掌管这方水域,俞瑕羞愧到红了脸,他红着脸惭愧:「我……高兴……」 还好那日打马上任的人是俞彰,要是别人他可能真的会气死,至于他小道消息打听到的那个走了狗屎运的人是俞彰,那他就勉为其难接受俞彰即将成为自己顶头上司的事吧。 府君刚柔并济之下,误会终于解开。 俞瑕又开心起来,日日从无定河窜出来飞到州府来打扰忙于公务的府君。 府君忙着写奏疏,他便倒挂在房樑上忽然出现:「府君大人,你已经三年没有理我了!」 府君无奈摇头:「哪里就有三年?你昨天才强拉着我去浮云山看云彩,害得我今日攒了这么多公务!」 俞瑕化作一只巴掌大的长脚小鱼,湿漉漉的脚踩在府君桌面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已经十三个时辰没见了!」 府君哑然失笑:「你有时间便多看些别的书,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学的七零八碎,拿出来引据也让人头大。」 「我不管,大人今日想不想去出门?我有个朋友过寿,你陪我去吧?」 府君不胜其烦,又实在抵不过狎鱼撒泼耍赖,只能被他软磨硬泡着答应。 第12章 消灾解厄 或是公务正忙的时候,州府上空忽然出现一片乌云,黑衣的少年幽怨出现在屋檐上,翘着二郎腿仰倒下去砸的瓦片踢里哐啷,哀怨道:「大人,你家小鱼要无聊死了!」 屋中人因『你家小鱼』几个字唇角上挑,又对俞瑕日日无赖的打扰无可奈何。 瓦片被他蹭的叮咚响实在不容忽略,府君看不进去公文了,于是出现在窗口丢出一个年节拿来耍龙舞狮的小绣球:「你先自己玩一会,我还有公务还没处理完。」 俞瑕一把接住绣球,抛起又接住,不满道:「你这是拿煳弄凡间小猫小狗小孩子的东西煳弄我……」 府君并不反驳,回到桌前又拿出一些拨浪鼓,小荷包之类:「你若不喜欢,这里还有别的。」 俞瑕忽然出现在屋内,抱住府君大腿:「大人,我已经一千多岁了,你这样哄我不大得体!」 府君:「……嗯。」他觉得很得体。 俞瑕抱着府君大腿满地打滚不管不顾撒娇:「大人,你陪我出门吧,睚呲昨天跟我炫耀他在蓬莱遇见了一个美人,我不能被他比下去啊!」 府君看着俞瑕的样子,暗想俞瑕并不像有一千岁了。 他无奈摇头:「你不是要布雨施恩攒功德吗?这样每天出门去,也不修行,还要找美人?你何时才能攒够功德?」 「我……」俞瑕安静一瞬,心虚一下,紧接着又开始撒泼耍无赖,他假装大哭,毫无包袱满地打滚,道:「我不管!今日你必须跟我出门!大人……大人!你不答应我就要哭了!」 外面果然亮起白光,狎鱼哭起来电闪雷鸣,会下暴雨。 府君哭笑不得头疼道:「能不能等我两个时辰,让我做完手边的事情?」 「好!」俞瑕闻言立刻喜笑颜开,于是外头雨过天晴。 …… 时序掏了掏耳朵:「其实是不是,跟狎鱼比起来我还挺安静的?」他回头问明月仪,然而身后空无一人。 时序沉默。 「唉,真是无聊啊!」时序躺下去,姿势跟平日里等着府君处理完公务的狎鱼如出一辙。 狎鱼这时心性天真单纯,在遇到街上老乞丐还会变出银锭子来接济老乞丐,三百年后也依旧善良,几次三番提醒他,总体来说时序还是蛮喜欢这泥巴小鱼的。 当下这两个人,时序都还挺喜欢的。 所以发生了什么导致这两人得了那样的果报?府君又因何要覆灭晋州? 想起府君,时序难免又要嘆气——他疑心再不出去府君不是淹死就是失血而亡,莲华还没拿出来,须弥解法也没有头绪。 愁人。 还有狎鱼,跳河之前看到他被锁起来了,情况也不容乐观。 真是让人不忍心啊,想到这里,时序舒服地眯起眼假寐。 天气真好,他最喜欢太阳暖融融的日子,这天气真适合晒着太阳睡觉。 第26页 …… 俞彰上任一年,一个游方道人倒在晋阳城外,说天子不仁,不顾伦理颠倒纲常,天将降灾与王朝。 那道人很快被王都追兵押解回都城,紧接着,晋州大旱。 天子有错,偏偏受灾的是晋州。 狎鱼作为准河神,得了上界旨意,无命不得布雨,违则重惩。 正值春夏耕耘,晋州大旱四个月,民不聊生,常年不息的无定河露出龟裂的大片河床,晋州走到绝路了。 俞彰不知道原由,也因为没有飞升不清楚上界旨意。问狎鱼为何眼睁睁看着一州百姓受难而不布雨,俞瑕看起来也稀里煳涂,就说上面下了命令,不许晋州下雨。 俞彰忧心忡忡,俞瑕也有点不高兴。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边是不可违抗的天道,一边是俞彰守护的晋州,也是他快活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时序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晋州志记载中,晋州三百年前确实有一场大旱。 晋州是福泽深厚的宝地,受上苍偏爱,就算是要选一个地方替天子失德之事付出代价,怎么轮都不会是晋州。 时序想不明白就顺口问了连日来神出鬼没的大魔头——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他觉得大魔头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也没有初见那天浑身戾气,甚至偶尔有时候还愿意搭理他几句,勉强能聊。 明月仪看了一眼期待地望着自己的时序:「你要本座泄露天机?」 「……」时序梗住:「这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再说……咱们如今的交情……」 话没说完,从那张脸上看到了嘲弄:「交情?」 「……」是,就算没有交情,「好歹……尊上,咱么也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不说挚交好友……至少算是相熟?」 时序清楚地看到大魔头勾了勾唇,很明显地讥笑。 「算又如何?」明月仪睨一眼懒散靠在屋檐上的人。:「别说挚交好友,就是亲朋,不能说也是不能说。」 时序翻了个白眼,打从心里不服气,但是表面上语气还要委婉一些:「可这事情发生了都三百年了,还有什么可『不能泄露』的吗?」时序拖长了声调:「黄花菜都长了几百茬了尊上!」 他就不信,这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 明月仪又不搭理他了,时序却的的确确想知道其中原因,于是厚着脸皮:「求尊上,为小道解惑?」 认底伏小的人看着毫无杀伤力,可当年赤水边临死前一口反咬,害的他在此煎熬数千年不能解脱。 让人恨得牙痒痒。 「天道降灾,自是有可能在任何地方。」 时序眨巴眨巴眼睛等下文,心想这个地方大概率不是晋州。 果然,明月仪睨他一眼:「猜得不错,晋州确实是无妄之灾,成也因其福泽,败也因其福泽。」 怀壁自罪。时序有点明白了。 「不算太蠢。」 看大魔头的样子是不打算往下说了,时序有点尴尬:「呃……其实贫道还是不太懂……」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怀壁自罪又是怎么罪的?招致嫉妒应该没可能,毕竟天恩这东西在哪就是哪儿,无法据为己有。 明月仪微不可察嘆气:「你这般智慧,你师门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若我是你师父,大约也得兇恶。」 「……」先不论老道士的名声被他毁干净了,他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拖了师门后腿? 而且这人莫非以为他还不够兇恶? 时序正要反驳,却忽然看着明月仪眼下的硃砂痣出神了。 大魔头长得是真好看,越看越好看,可惜了,长了张嘴,还喜欢杀人。 时序心里不无遗憾。 等等,这个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有什么好遗憾的? 再说,大魔头身上煞气那么重,相由心生这句话是有根据的,大魔头真身说不定丑恶兇狠如夜叉罗剎,好看皮囊也得看看是谁的,大魔头的就算了。 「不听了?」明月仪凉凉问了句,「在心里骂我?」虽是问句,却几乎已经肯定了——狗嘴里能吐出来什么象牙? 时序立刻收起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唯恐被大魔头听到。 「听!听听听!」时序点头如捣蒜:「贫道打从心里仰慕尊上,在心里夸尊上英明神武,宽宏大量!」 「呵……」明月仪轻笑,时序打了个冷战。 明月仪说:「本座可有同你说过,再跟我胡言乱语,就割了你的舌头?」 似乎是有过的。 时序很识时务地闭嘴,表示自己会安静听完。 他在心里想,自从第一次脱身之后大魔头就一直说要弄死自己,但是只停留在口头上。 很奇怪,他对大魔头的感觉很奇怪,有时候恨不得敬而远之,有时候又觉得他对自己有致命的吸引,仔细想想,似乎有典籍记载,掉进须弥可能是有因果的。 可一想到他同这样的须弥有因果,时序又为自己默哀,宁愿相信只是单纯倒霉。 明月仪没有窥探时序心声,仅仅看他时而愁眉苦脸时而若有所思就知道他必定又在神游一些有的没的。 世事变迁,不仅是道法熹微,故人也早湮灭于时光中不相同了,唯独油嘴滑舌这一点,这个人前世今生如出一辙。 他其实快要记不太清那人是何模样了,所以那日才会恍惚。 第27页 可三明洞的人修逍遥道潇洒恣意,那人又在灭世浩劫中一人之力阻挡恶鬼于赤水畔,即便他记忆模煳,也还记得他不可摧折的傲骨,可如今—— 明月仪看着时序,只觉得厌烦。 或许是他等待的那几千年里,抱有太大期望了。 思绪无序间,明月仪忽而开口:「你可有断袖之癖?」 正等着大魔头继续解惑的时序听见这么一句差点咬掉舌头,他磕巴着难以置信:「什……什么?」 罢了。 明月仪没了兴趣再接着问,三言两语交代清楚缘由:「晋州之事,是有人觉得晋州受上天眷顾,用来给王朝消灾解厄正好。」 时序还没从刚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明月仪问他是不是什么? 断袖?断袖是什么来着?他是不是记忆错乱记错断袖的含义了? 难道其实断袖的意思是好兄弟? 大魔头问他这个干嘛? 他哪里像断袖了? 「尊上,我……哎!」他刚想再确认一遍,但明月仪说完就消失了,他没说完的话和疑问都只能吞回肚子里。 说实话,噎得慌。 他还是想不通自己哪里能跟断袖粘的上关系,他这么英武又有男子气概,断什么袖? 他自觉自己直的绝无仅有,不自觉挺胸抬头以彰显男子气概。 想不通这个不要紧,时序思索起来大魔头方才说的晋州的事情——他刚才说什么?有人拿晋州福泽消灾解厄?消谁的灾?解谁的厄? 改换上天心意,这神通耳熟,莫非又是那个所谓的『玄门极星』? 所以晋州原本不必有这场大旱,是有人暗中操作,叫晋州来顶罪? 可天下是一样的天下,百姓是一样的百姓,人命都是一样的,皇位上的人是怎么想的? 那边想不通,这边也焦头烂额。 开仓赈济和安置百姓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俞彰不可开交。 晋州没有足够的粮草来安置灾民,府君向王都禀明情况,希望王都能拨粮食来助晋州渡过这次旱灾。 可这时,恰逢王都陷入夺嫡之争,老陛下病重,两位公子忙着拉帮结派,没有余力来管晋州死活。 天灾人祸通通落下来,即便府君再有治世之能,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些时序明白,府君呕心沥血,狎鱼也同样全都看在眼里。 第13章 十五日(捉) 白日里走在街上,人人脸上凄风苦雨。 小孩子饿的面黄肌瘦,大人个个形销骨立,像是一具具骷髅。 狎鱼半夜仰躺在府君屋顶,听府君劳累半夜之后,拖着沉重的步伐,咳嗽着躺到床上,然后整晚整晚睡不着。 务农的庄户人家要么逃难去了,要么留在家中,对着干涸皴裂,贫瘠到结不出一粒粮食的田地等死。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何时开始,晋州有了第一个死人,据说是吃了老鼠洞里掏出来的粮食。有人走着走着就栽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在几天之前,那都是还是活生生的,会说话,能跑能跳的人。 天灾之后城外乱葬岗上捲起来的草蓆子堆成了小山包,大老远就能闻见腐臭味。 城东老乞丐说,这是瘟疫,天灾不止,晋州还会死更多的人。 那些人,死了的,快死的,都曾活生生跟他擦肩而过。 有些给过他一个甜美红艷的丹若果子,有些在俞彰对外介绍,说自己是他宗族堂弟时,曾笑着喊过他『俞小郎君』。 从前市集上总有些十分精巧新奇的小玩意,他最喜欢扯着俞彰一起去挑几个自己没有的,然后报俞彰的名字,让他帮自己付钱。 他原先最喜欢在市集里从头逛到尾,在街头买两个热包子,在中间寻见卖糖葫芦的,挑一个核桃仁嵌地最完整,最大个的,再去在结尾茶摊上要一碗凉茶,等着俞彰下公。 而现在,人还没死绝,可却比死城还要让人难过,因为他在眼睁睁看着那些鲜活的人随着土地一点点枯涸。 上界没给过他什么恩泽,更没给过他什么温暖的习习烟火。 上界只是冷冰冰说,违令重惩。 狎鱼心里燃起了一点不知道什么想法,他还没想清楚。 这个想法在他第二日看到奄奄一息的老乞丐时,逐渐清晰起来。 老乞丐太年迈了。 逃荒逃了半辈子,在这里遇上小乞丐,喜洋洋认了他当孙子,说他们拼拼凑凑出一双爷孙也能互相依靠一二。 此刻他抱着他病歪歪的便宜孙子,求不了生,只能靠在城墙下等死。 俞瑕问他感觉怎么样,老乞丐说,他觉得自己快要活到头了。 俞瑕问,自己怎么样才能救他,老乞丐说,他已经十天没喝一口水了。 那张脸太悽苦了,俞瑕没忍住,悄悄变出一碗甘冽的清水。 老乞丐大喜过望,谢谢都忘了说,一把夺过水碗,可是碗到嘴边,他却只是轻轻舔了一下,然后用力晃动怀里的孩子,把水碗放到了他嘴边。 「伢子,张嘴,有水了,快喝……喝……」 只是一碗水,没几口便喝完了。 喝完那小男孩终于睁眼,被水润过依旧干裂着嘴唇,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忽闪着,说还想要。 老乞丐端着空碗,祈求看向俞瑕,小声念叨着仙人,求他救命。 第28页 刚才俞瑕无中生有,碗和水都是凭空变出来的,老乞丐看到了,甚至不远处几个人也看到了。 就要一碗水啊,费什么力气呢?他纠结着,就一碗水,他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 可渐渐的,他周围围满了面黄肌瘦,干尸一样的人,立在那里像百来年没经受过雨露的树,民间叫做立死杆,干枯地立在他周围。 第一个人喊着『神仙』跪下去了,第二个跟上了。 很快,三三两两的人聚做一大片,四周乌压压全是脏兮兮悽苦的脸。 那些哀求的脸,喊着『救我』『求』的嘴唇,那些干裂如枯涸百年的河床的面孔,快要失焦的一双双瞳孔。 快要死去,挣扎着想活下来的人。 天地之中如此渺小,蜉蝣一般的凡人。 最前面一对夫妻,抱着婴儿的妇人,她眼里止不住流泪,已经连哀求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流泪。 那或许是他们身上唯一还能有水分的地方。 她怀里的小婴儿声音微弱似一只小猫,也是枯瘦干瘪的。 俞瑕记得她,去年时她大着肚子在市集卖凉糕,一边摆摊一边做虎头鞋,笑着说她家小儿快要降生了。 此时她哀求看着俞瑕,她和新生儿都快要干涸,俞瑕心里难受极了。 他只要挥挥袖,打几个喷嚏,便能有一场甘霖降下。 他迟迟不动,因为饥渴虚弱,那些的祈求也有气无力,乱糟糟的和在一起,又莫名大声。 他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好像眼前就有一条路,只是他畏惧,不敢尝试。 俞瑕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慌忙想逃,低着头闪避那些没有神采但灼灼的目光,匆忙撞出人群,忽然撞到一个怀里。 俞瑕慌张道歉,抬头却见俞彰,「俞……俞彰……」 府君来城里巡查,看到了被一群人围起来的俞瑕。 他捂着嘴咳嗽几声:「嗯,这儿怎么了?」 俞瑕低着头,咬着嘴唇,心里愧疚更甚:「我……我……我给了老陈一碗水……然后……」 无需多言,俞彰明白了。 那些人全都围过来了,俞瑕低着头,脸色发白,不知所措,俞彰将他藏到自己身后,朝着那些人拱手,道自己家的小孩没什么仙法,也不能变出来水,大家看错了。 乞丐老陈躺在城墙下,他的孙子正要开口,被他捂住了嘴。 老乞丐看了半辈子眼色,最会看人眼色,他看出来他们有难处,不敢强求。 俞彰见了,朝老乞丐作揖。老乞丐失望扭头。 最先看见俞瑕凭空变出水的几人,看求水无望,愤恨咒骂起俞瑕和府君。 带俞瑕回去的路上,俞瑕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俞彰一直没说话,可俞瑕有很多话想说。 「俞彰,我……你怎么不问我,今天怎么……」 俞彰说:「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俞瑕咬着嘴唇:「可……你不想晋州的旱灾早点解决吗?」 「咳咳……我是想这场旱灾尽快结束,但我不想你因此出事,俞瑕,要不,你先离开晋州吧。」知晓俞瑕心性纯良,大约看不得苍生苦,俞彰忽然回头提议。 可又忍不住嘆:「若能知道晋州因何被降灾就好了,或许还能补救。」 俞瑕不能知道,可他能让这场大旱停下。 他想了很久。 其实也不是很久,仅仅是一个晚上。 他在城东,晋阳百姓给他修的神庙里呆了一个晚上,庙是许多年前前就有的,这么多年他护佑晋州,晋州便供奉他,给他积累香火功德,助他早日功德圆满。 到如今,香火还在供奉,他却袖手旁观他们挣扎。 即便入夜,来参拜求雨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他们有些在恳切哀求上苍能可怜可怜晋州,下一场雨,有些在骂苍天不仁,骂神兽为何不灵验了。 俞瑕没生气,他知道他们都只是想求生。 次日,俞彰去监督府衙开仓赈济灾民,临近正午的时候,天上忽然聚起一大片乌云,风云聚变,凉爽的一场大风裹挟着湿意在酷热干旱的城中吹过。 所有人都停下来了。 府衙派发粮食的差役止住动作,看着那片云彩,眼睛原本直勾勾盯着官差手中量米的斗的老汉也抬头看着天。 稳重自持的俞彰也难免激动起来。 晋阳城都激动起来了,死气沉沉的晋州在这一刻活过来了。 是雨啊! 是日大雨倾盆。 雨中,凡人奔相走告,有些激动到不知所措,当街长啸,有些人跪在雨里喜极而泣,大哭又大笑。 俞彰也冒着大雨走出府衙,激动大笑。 僕从要给他打伞,他拒绝了,他说,他想淋一淋这场雨。 他赶回家中想跟俞瑕分享这个好消息,但是回家,俞瑕不在,他走出房间在屋顶找那个少年,屋顶也没有他的踪迹。 难道在天上布雨?俞彰抬头,云层里隐约闪着赤红火光,像是雷电,又不太像。 俞瑕呢? 小半日,他始终没有找到俞瑕。 他想,难道是生气了? 因为他昨日说要俞瑕先离开晋州的话? 数日不得俞瑕踪迹。 府君辗转反侧,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第29页 他觉得,俞瑕可能,出事了。 在那场雨之后。 当初神君点化他的时候,给将来的焉支水君卖了个好,许过他一次神通。 说若有要紧事,可在睡前点香,默念想见之人的名字。 他叫俞瑕,无人应答。 想来或许是因为天下并没有俞瑕这个人。 于是他只好念着当初偶然听到的,灵泽龙王幼子不被承认的名号敖瑕,亦没敢抱太大希望。 屋中忽然香菸裊裊,他昏迷过去,见到了他翻遍晋州也没有踪迹的人。 「俞彰。」少年身上挂着枷锁,好像受伤了,「你找我?」 「你怎么了?」俞彰茫然,担心地靠近俞瑕,想要看他身上伤势:「怎么受伤了?」 「犯了一点错。」俞瑕疼的呲牙咧嘴,又没事人一样笑着:「但是没事,不要担心啦,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们下次见面可能要很久以后啦!」 很短的时间内,一个转念,俞彰心里浮起一个猜测:「晋州的雨……是你私自布雨?」 俞瑕没回答。 俞彰知道,他猜对了。 「你要受什么罚?」 「别问啦。」俞瑕抽了抽鼻子,像确实没什么大不了一样,道:「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等你飞升,我就能被放出来了。」 他身上有血不断渗出来,少年穿着黑色的衣服看不出血迹。他一向喜欢黑衣,总是神气地说神兽就该穿霸气一点。 可也因此,血迹看不太清楚。 不过府君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还有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他想起那天白天看到的赤色雷火。 心慌又无助,他问:「俞瑕,到底怎么样了,上界到底判了你什么?你告诉我!」 几日受刑,俞瑕疼痛难忍,其实已经撑到了极致,他装不下去了,意志稍有松懈便疼的满地翻腾,鳞甲隐约浮现,是没有力气维持人形要显出真身。 俞彰看到那些锁链上也隐约有火光,很眼熟,像那日云中雷火。 他扑过去抱起俞瑕,染了两手鲜血——他的黑衣被鲜血沁透了。 他常挂在檐上的俏皮小鱼,掉了一片鳞片也要心疼半日的小鱼,小气又娇气的小鱼,此刻鲜血淋漓,却还强人疼痛跟他说『不是什么大事』。 「俞瑕!俞瑕!」府君急红了眼:「你怎么了?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俞瑕!」 疼出一身冷汗的人还没来得及张嘴,香燃尽,时间到了。 押解俞瑕的神兵出现,说要带俞瑕回去继续受刑,俞彰眼睁睁看着俞瑕在自己怀里被锁链牵走却无能为力。 俞瑕消失了,只剩下他怀里一大片血迹。 俞彰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梦中惊醒,他扑下床,披头散髮往城外跑,跑到河水重新汹涌的河边,大喊俞瑕的名字。 他期望俞瑕下一刻跃出水面溅他一身水花。 然而他的小鱼不会出现了。 他的掌心,还有大片粘腻的血迹。 是自己害了他。 俞彰原本不急着飞升,他觉得凡人这一世也很有意义。 他还想为王朝鞍前马后,让百姓安居乐业,他原本还有作为凡人的一世抱负。 但此刻他只想快点见到俞瑕,他得知道,俞瑕到底怎么样了。 他那么悽惨,他多怕他去的太晚。 入梦点化他的神君说他得功德圆满才能飞升。 那就功德圆满。 府君用了十五日。 十五日,滴水未进,眼睛都没眨过,坐在书房一动不动地写治国策,写治州策,写治国兴邦,写如何让王朝繁盛万万世。 写到披头散髮,墨汁熬干,字迹从漆黑到血红。 第十六日清晨,晨光初现,笔被搁下。 府君眼眶深陷,两颊也凹陷下去。花白散乱的髮丝垂在脸颊两侧。 不过及冠,却银丝遍布,已有衰老之象,他精气熬干,阳寿耗完了。 落下最后一个字,凤鸣龙啸里,一束霞光透进窗棂,他终于看到万重宫阙。 那天霞光罩满了晋州州府,祥瑞之象引来百鸟,天上祥云流过。 府君飞升之象,引来全州朝拜,晋州百姓为他立碑修庙,歌颂他千古贤名。 他飞升时,听到众人都在说,府君大功德。 然而并无几人知晓,他不想要什么大功德,他只想要自己的小鱼。 第14章 因果不假 俞彰也是头一次做神仙,也是头一次知道上界的繁文缛节不比人间少,他见了接引神官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可曾见过无定河中的狎鱼。他问仙君:「仙君可知,无定河里的狎鱼现在何处?」 那人思索半晌才问:「神君是说前些日子触犯天条,被罚剥去龙骨,永不飞升的妖兽狎鱼?」 「他现在应当正在受刑,听说不日押往焉支海。」 「受刑?」 「不是已经……剥去龙骨了,怎么还在受刑?」 那人看了俞彰一眼,疑惑这位新任神君为何对一只小妖兽如此关心:「似乎还有罪责未了,座上判了他一千年雷火之刑。」 接引的神官知道的也不多——一些琐碎的小事罢了,并不值得细听,想了想,才又道:「神君即将赴任焉支海,到时候那妖兽的案宗应当会送到水君殿,神君想看什么到时便知。」 第30页 狎鱼是水中异兽,见水便正如那句『如鱼得水』,他的一切病厄都能在雨露中消除,而若是久不见水便如同烈火烹烤,时刻煎熬。 上界判了他雨露不沾身,若有恩泽降临,于他便是腐蚀骨肉的酷刑。 于是,不见水是苦 ,见水是罚。 [雷火一千年,剥龙骨,永不能飞升] 府君伸手触摸案宗上简短的几句判词,寥寥数字,却将过往功德一笔勾销,似乎他仅仅是只犯了错的妖兽。 而狎鱼犯了什么错? 私自降雨,泄露天机,改换凡人因果——救了晋州罢了。 俞瑕躺在自己怀里疼的抽搐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他的小鱼曾躺在屋顶,骄傲说自己真龙血脉。 还曾得意洋洋说自己再要百来年便能飞升。 他得到神官点化后,俞瑕同他闹完别扭,又说,将来他们一起飞升,以后便能长长久久互相陪伴下去。 再见俞瑕,是他被锁到焉支海缚龙台那天。 他的小鱼引以为傲的坚韧鳞甲没几片是完整的。 俞瑕看见俞彰,先是下意识想要躲藏,可巨大的异兽身躯在龙柱跟前也不容小觑无处藏身,便只能小声呜咽,叫他不要看自己。 神兵交付了看管缚龙台的令符:「大人怎么亲自来了?这样的小事其实不必亲自前来。」 「大人刚飞升,应该没用过缚龙台吧?」 耳边的话俞彰听的若隐若现,他眼里只有此刻躲避他眼神的俞瑕。 那神兵默念咒语引来天上雷火,雷火噼下来的时候俞彰下意识上前,瘫在地上的狎鱼忽然咆哮一声,神兵见狎鱼发狂,控制缚龙台上的锁链扣紧狎鱼。 似乎有血肉骨骼被搅碎的声音传来,锁链于血肉中穿插的声音像是绞紧俞彰的心脏,鳞片血肉掉落一地,他下意识开口说不要。 「什么?」咆哮声太大,神兵没听清楚,他又说:「大人莫怕,这畜生凶性未了,但有缚龙台约束,他伤不了人的。」 刚才还对着水君咆哮的异兽翻腾着,缚龙台下一刻似乎要被他震塌。 四目相对,心情复杂,水君落泪,狎鱼巨大的眼睛里也蓄起了眼泪。 「俞彰,不要看我。」 「够了。」俞彰接过令牌。 「水君怎么了?」神兵收手:「水君该不会是心疼这畜生吧?」说完大概自己也觉得荒唐,没忍住笑了,「这畜生触犯天条犯下大罪,无甚好心疼的。」 水君沉默点头,令符交到他手里,掌心大小的令符还闪跃着电光,温度灼人。 神兵离去前特意叮嘱他:「缚龙台上有天道监视,行刑之事一日也不能少。」 「俞彰。」神兵离开,缚龙台上的异兽口吐人言,狰狞的模样,声音倒还是个少年。 「我以为,我还要很久才能见到你呢。」可想来如今这样,还不如不见。 「俞瑕,你疼吗?」他声音都在发抖,终于开口,问完又落泪,怎么会不疼呢? 「还行吧,已经不疼了。」狎鱼强颜欢笑,安慰俞彰的话还没说完,又牵扯到了伤口,他便忍不住吸气。 他想,自己还是不够霸气,怎么能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呢?。 俞瑕看着的俞彰表情,自己也难过起来,但是如今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假装不在乎,说:「你不要担心,一千年很快的。」 但,何止一千年? 「不怕,你不要怕,我会救你的。」 「我查过法条了,只要有晋州百姓诚心供奉的万民书,上天便能宽恕你偷换因果之罪,你就不用再受刑了。」 原本不抱希望的狎鱼闻言难免生出希望。 缚龙台的锁链真的很疼,雷火之刑也很疼,他眼睛都亮起来,问:「真的吗?」 「嗯,你等我,晋州那么多人,只要他们一起祈愿,祈愿之力足够的话,你很快,很快就能被释放!」 一天又一天,神兽庙前的白卷始终空无一字——他给晋州祭司託了梦,说明狎鱼因为私自降雨被天道降罪,只要晋州百姓为他发愿祈祷,在神兽庙前的白卷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狎鱼就能被宽恕。 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开始祈愿,狎鱼很快就能得救。 狎鱼其实也怕极了,这些日子他每天都痛苦至极,他也后悔过自己是不是不应该那么莽撞,可是想到俞彰或许会因为这场雨少愁眉几日,晋州会因为这场雨有数万人得救,他又觉得自己其实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 只是太疼了。 还有,他多怕自己撑不到见到俞彰,剥龙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龙骨没有了,也不能飞升,将来没有扬眉吐气回去给瞧不起他兄弟姐妹招摇的时候了,刑罚还这么难挨,可他还想见俞彰。 还好,现在很快就能不疼了。 「俞彰,那你能让他们快一点吗?我真的,好疼啊……」 「好,会的,很快就会。」 始终没有一个人为俞瑕开脱,俞彰怕自己再等下去就要忍不住做些违反例律的事情,于是化身凡人去晋阳城询问。 原来果真有人阻挠。 新上任的府君带着王都指示,道晋州大旱本是天谴,是因为有人替晋州受了天谴才能止住旱灾,若那人获救,或许因果会回到晋州,晋州或许会再次被上天惩戒。 第31页 尽管俞彰费尽口舌解释,也没人相信灾厄不会再次降临。 他像一个疯子一样,与见到的每一个人说,救了晋州的神兽现在在上界受罚,只要他们肯在神兽庙前的白卷上写下自己的名子,神兽就能解脱。从城东说到城西,一遍又一遍,日出到日落,不厌其烦。 然而他走遍晋阳城,没有一个人肯跟这个疯子去做一件做了可能会对自己不利,但不做一定不会不利的事情。 城东神兽庙在俞瑕被天谴那日,一道雷火噼下来,塌陷了大半,俞彰茫然出城,往日香火络绎的神兽庙仅仅一个月便已经萧索不堪,断壁残垣。 空阔天地,安宁祥和,嘲讽至极——这是俞瑕宁愿违抗天意也要救的晋州。 这便是他呕心沥血,想要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晋州! 俞瑕因此被剥夺飞升、剥龙骨、受刑一千年,俞瑕没什么怨怼,此刻还在期待自己救过的百姓能救自己于水火。 断流后重新丰沛的无定河汹涌起来,巨浪卷着泥沙扑向河岸,岸边正在嬉戏的小儿被这大浪吓得往家里跑,俞彰双目赤红,回头看着恢復繁盛的晋州,苍凉又讽刺一笑。 时序见状正要现身阻止水君,然而明月仪拦住了他,他着急道:「他要入魔了!」 「那又如何?」 「你……」时序语塞,他不过看地太投入,以为这是现实,看到明月仪淡然的神色他才想起,这只是一段回忆——入魔与否,都不是他能改变的, 明月仪拧着时序后脖颈,示意他看前面:「时序,因果不假的。」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一手端着破碗,一手牵着小孙子,步履蹒跚往这边走。 风沙瀰漫中,老乞丐看到了俞彰。 他觉得这位大人远看有些眼熟,走近了再看,更眼熟了。 像是之前那位府君,传说他不是飞升了? 他站在风眼里,浑身上下都是阴郁冷冽的气息。 「大人?府君大人?是您吗?」老乞丐两眼昏花,在大风里更看不清那人究竟是不是前任府君,他只能大着声音喊,问他是谁。 衣袂翻飞,狂风巨浪,俞彰依稀他听到有人说话,不过此刻他听不进去一句话——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听。 现在说话的人又在说什么呢? 「大人?是您回来了吗?」老乞丐顶着大风靠近,身边小乞丐拿衣袖遮着眼睛抵挡风沙。 「果然是您啊,正好,老乞丐我不识字,正想着怎么写自己名字呢,大人您帮帮我,教我写写自己的名字?」 风沙逐渐平息。 俞彰赤目散发看着老乞丐:「写名字?」 「是,这位神兽大人是不是就是俞小郎君啊?是他罢?」老乞丐从袖子里摸出半截烧过的树枝,见俞彰盯着他手里烧焦的树枝,有些侷促:「大人您别见笑,我早上去书斋乞讨,老闆给了我半个馒头,说笔墨对老乞丐没用,所以……」 咆哮的无定河渐渐安静下来。 俞彰哑着嗓子施礼道了一句谢。 「谢什么呢?我这孙子那天险些发热烧死了,要不是俞小郎君那碗水,都撑不到第二天那场大雨,要说谢,老乞丐得谢谢小他才对!」 一碗水的恩情,尚且能得来一句诚恳道谢。 俞彰低头,苍凉一笑。 「你怎知他便是他?」他说了两天,就算那些人都知道是神兽违反天条降雨,也没人肯来,老乞丐又是凭什么确定,给了他一碗水的人就是神兽? 老乞丐指着神兽庙的柱子,上面是狎鱼戏花的图案,木芙蓉,狎鱼衣服上也喜欢绣这个。 确实独一份。 老乞丐没有名字,他只知道成为乞丐前,从前的宗族姓陈,于是那白卷上便有了第一个名字:老陈。 他手里牵着的小乞丐看着俞彰素手在土里写字,盯着那双干净修长的手,问:「我也可以给神兽大人写名字吗?」 俞彰沉默半晌,终于有了丁点释然:「自然,你叫什么?」 小乞丐也没有名字,他愣住,俞彰看出来,温和一笑,说这是个好孩子,老乞丐忽然跪下,说:「请大人为小儿赐名。」 颠沛流离太苦了,要是可以不必再跟着自己四处流浪…… 俞彰没拒绝:「好,你对他可有什么期许?」 老乞丐想了很多——世上的好去处很多,人间繁华处、高官厚禄、锦衣玉食、金榜题名…… 但最后,颠沛一生的老乞丐记起了他逃荒路过过的一个地方。 「若是将来,他能在淮水有几分薄田,有间茅草屋,娶个温良能干的妻子,不必再当个乞丐四处流浪,老乞丐便心满意足了。」 俞彰点点头,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小乞丐比着地上的字,用那半截焦枯树枝,在白卷上一笔一划,照样描摹下来。 第15章 以身替之 时序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疑惑——为何后来俞瑕依旧未能解脱? 然而四周空间扭曲,回忆片段就到这里了,关于之后的事情如何发展此处并没有记录。 「不走打算留在这里终老么?」明月仪见时序还在发愣,难免又刻薄他,时序撇嘴:「不过有些好奇后来究竟如何了而已。」 「后来?」明月仪笑了笑,含笑说出不近人情的话:「后来万民书未成,狎鱼依旧为囚,俞彰胆大包天做了偷梁换柱之事,以身替之包庇上界逃犯——这需要用脑子想?」 第32页 「……」 时序被堵得没话说,他自然知道后来是这样,他是好奇为何会这样——俞彰难道没再做什么别的努力吗? 出去时时序依旧不解,正走神,眼前一花,他陷入又一点零碎片段。 凡间俞彰长跪街前,面前长卷陈列,有人上前落笔他便叩首,他心想果然,俞彰肯用仙身叩谢凡人,凡人自然是受不起——俞彰跪求来了一张万民书。 可万民书既成,又怎么会? 疑问未能被解答,画面一闪紧接着又是俞彰抱着浑身上下惨不忍睹的俞瑕,替他挡下雷火。 俞瑕问万民书什么时候能写完,俞彰说很快了。 「你让开吧,雷火很疼的。」俞瑕蹭了蹭俞彰胸口,血迹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俞彰勉勾起苍白唇角:「没事,我不疼。」 俞瑕受了那么久的雷火,疼不疼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恼了,要推开俞彰:「俞彰!你让开!」 「你别动,我没力气了,乖,明天,明天是最后一次。」俞彰嘴角留下血线,语气依旧温柔:「明天之后你就自由了。」 俞瑕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是吗?万民书写好了?」 俞彰沉默了一会,轻轻嗯了一声。 雷火之后,俞瑕忍不住疲惫睏倦睡过去了,缚龙台上八根柱子,四条铁链。俞彰见俞瑕闭上眼睛,轻轻放下俞瑕,走到一根龙柱前,将一条锁链扣到了自己身上。 他身上已经扣了三条链子了,俞彰身上金光闪烁,丝线一样的东西一闪而逝,快的叫人难以捕捉,时序自然没有看见。 难怪后世见他他那么虚弱,原来缚龙台锁住的是俞彰真身。 眼前血腥场景就是明月仪轻飘飘说出来的「偷梁换柱、以身替之」。时序嘆了一口气,心说他们萍水相逢却亲近至此,真是叫人羡艷。 也难怪府君想要覆灭晋州,他这样欺瞒上苍到最后就算不被发现,一千年期限到了俞瑕也还是不能飞升,他们如此看重彼此,他必定要为俞瑕寻得转圜,晋州消失,因果消散,理所当然。 正嘆着气,后脑忽然一痛,俞彰和俞瑕消失了,时序站在一片虚空里,眼前一片漆黑,有人在说话。 「窃命本就是逆天而行,何况窃天命?」 「苍生可怜。」 「为苍生赴死,吾之所愿也。」 声音很熟悉,但时序不记得在哪里听过了,他四处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仔细听只有很隐约的金钟鸣颂,和一点点风声。 「松雪劝我慎用此法,可……」 巧的很,时序出现在这里之前的师门也有个人叫松雪,正是他倒霉鬼投生的大师兄,武力强悍但是运道极差,这个名字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格外令人不解了。 话音消失在耳畔,时序还没从松雪两个字带来的震惊中回神,睁眼看见明月仪冷眼瞧着自己,后背不由自主出了冷汗,他勐地记起初见那天,明月仪瞧见自己胸口的月牙痕就是这种表情。 第16章 普渡众生 冷汗出了一后背,时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听到那点不知何人落下的记忆,睁眼又看到大魔头的时候这么心虚,想不出结果,又看到大魔头只是冷冷瞥了自己一眼,没别的反应,便暗自摸着小心脏安抚自己没事——都相安无事这么久了,大魔头已经很久没说要弄死自己了。 回到须弥,时序莫名其妙嘆了一口气,三百年前的回忆过于漫长,险些忘了无定河地下还飘着个奄奄一息的府君。 看完三百年前的往事,他觉得这两个人要是死了一个,另一个也不会好活。 「觉得棘手?」明月仪看他愁眉苦脸,带着点嘲弄:「是还没弄明白他想要什么?」 这语气,就像是在说:都给你餵在嘴边了,你该不会还不知道怎么吞下去吧? 难得有了些感时伤春,就算解释了,料想魔头也大约不会明白,时序没再逞口舌之快,摇了摇头:「尊上大约不大能理解凡人纠结。」 想起那两个人时序又嘆气:「您觉不觉得天道也太苛刻了,多大的因果,应验到狎鱼身上罚的这么重?」 「严苛与否,照着规矩办事罢了。」 他说话时背着手仰头,颇有些故作高深,时序心说何必装神弄鬼说些没营养的话,都是道门修士,就算不是一个尊神,谁还能不知道谁的话术了? 不说就不说吧。 他撇撇嘴去看奄奄一息的府君了。 时序给府君止血,又拿出一张符咒燃尽化在府君口鼻,试着帮他恢復一些生机,忍不住吐槽:「什么规矩?我看就是眼瞎。」 时序背着身子喃喃低语,明月仪闻言却信步走到时序面前,指着差不多死绝了的府君,森森道:「天道瞎不瞎本座不清楚,你再多话,本座掐不死你也能掐死他。」 时序动作一顿,虽不懂他怎么忽然发难,但他观颜察色的功夫日渐增长,于是立刻改口:「没别的意思,那个……贫道只是好奇,为何因果还能转嫁?——原本的祭品不是府君吧?」 小废物如今越发得寸进尺,打探消息都敢这么明目张胆了。 「须弥自有须弥的规矩,他们照着规矩做事,天道照着规矩允许罢了。」 「须弥的规矩?」时序立刻抓住重点。 明月仪森然一笑,指着地下:「河这边的事情,归河管,河那边的事情,归本座管。」 第33页 「河那边?」时序动作顿了一下,记起来当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渊,祥瑞天相都映不亮河对面。 时序叫人买了还在兢兢业业给人数钱,一边救人一边问: 「河那边是什么?」 明月仪眯着眼笑了:「想知道?」 被这个和蔼的笑弄得后背发毛,时序连连摇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在其中:「不不不,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尊上不要告诉我了!」 明月仪呵笑一声,时序被嘲笑也只能干笑着继续救人,努力了半天毫无成效,气馁问:「尊上,他是不是没救了?」 明月仪嘆气:「你没发现,他的生机被河水抽干了吗?」 「……」时序木然:「您怎么不早说?」 「你问了?」 行吧,没有。 「再说,是你要救他又不是本座打算救他。」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是见死不救的大魔头了! 时序手忙脚乱扶起府君拖着他上岸。 雨快停了,阴翳散去,似乎有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时序知道,这都是假象。 看多了三百年前的晋州,今日再回来看见这个样子的晋州,除了天气不一样外,也物是人非。 捞完浮尸的时序有些脱力,顺势仰躺在河边沙滩上长出一口气,明月仪看他又滚了一身泥沙,稍微嘆着气,转过身不去看他了。 时序粗喘着问:「我曾见过府君深夜在河上放灯,尊上刚说河这边的事情归河管,意思是不是说,那条河就是此界天道,只要对着河祈愿,便能得到天道回应?」 「不算太蠢,但也不是事事都能成。」 他猜到的正是晋州的规矩。 「……」又被说蠢,时序如鲠在喉,但面子丢多了也就无所谓了:「所以上次府君祈愿什么?」 明月仪看了时序一眼,低笑一声。 他吞了一口唾沫:「尊上怎么忽然那么看着我。」 「没什么,只不过想提醒你,他快断气了而已。」 「……我靠!我靠!」时序这才记起来上岸还要救人,他翻身起来拿救治溺水之人的法子按压府君腹部,按了两下才记起来人家是水君。 他停下来念咒施法,试着唤回他意志,然而府君脸色没有丝毫起色甚至更加苍白。 明月仪更加愉悦:「甚好,你以后若是开药堂一定告诉本座,本座必定送一块杀人害命、普渡众生的牌匾。」 讥讽浑然天成,时序嘴角抽搐却不知道怎么辩驳。 罢了,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时序甚至很没有出息地求助嘲讽自己的人:「尊上……」 明月仪又指了指河面:「本座说了,河这边的事情,归它管。」 第17章 大雨停了,晋州上空笼罩的乌云散开,久违地见到了太阳,可天裂越来越大。 房屋被洪水冲垮,浑浊的水里飘着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有鞋子。 有些来不及逃跑的人已经葬身洪水。 那是跟府君生息此消彼长的天谴——弒神的天谴。 府君生息断绝时,就是晋州覆灭时。 「那我现在跟它祈愿?」时序走到河边手指灵活舞动凭空折出一盏莲花,栩栩如生,看着那朵莲花明月仪忽然沉下脸。 偏偏时序一无所知:「我要怎么写?说希望俞彰长命百岁吗?他都是神仙了,长命百岁是不是咒他?」 时序犯傻的样子太蠢了。 明月仪提醒他:「你写没有用。」 「为什么?」 明月仪不想跟他细说其中原因,他随口敷衍:「异界之人。」 时序气愤不已,说凭什么。明月仪见他这样迫切想要挽救杀他之人,有些不解:「他的心愿里并没有想活着,更没有要晋州安然——晋州覆灭不正是他要的吗?你这样尽心尽力……呵。」 时序有些挫败:「也是,也不是,他筹谋这么久不就是想救俞瑕吗?我觉得按他的为人,若是可以,他大概也不想晋州就这么覆灭,若能两全其美,自然好。」 这人总喜欢做些自以为是的事情,还自以为高风亮节。 其实旁人何必他来渡?明月仪说:「你若是多些心眼在自己身上就好了,何必沦落到今日境地?」 明月仪说的是当年,可时序只知道眼下。 反正他习惯了被看低,也没有在意:「说了,凡人心事尊上大约不懂,或许在尊上看来是无用的悲悯,但其实小道只是不忍心他们真心付诸东流,他们阴阳相隔永无相见,若能两全其美自然是再好不过。」 说完又觉得跟大魔头讲这些多余了。 「仅此而已?」明月仪盯着时序半垂的脸,时序半跪在地上全力施救,他看到他抿在一起的嘴唇,说:「他要的两全,原本可是要你的命,你该不会不知晓吧?」 不愿真心付诸东流,不愿阴阳两不相见,这时候他倒是有想法——待旁人倒是心慈手软许多。 想到这,明月仪脸色愈发难看。 然而时序并不知道他心中不悦。 「知道。」时序还在努力:「我也不是圣人,只是觉得可惜。」 说完这句,明月仪久久不言,似乎在打量他,他自认黔驴技穷,刚想再磨一磨明月仪出手相助,看他能不能出手救人:「真没其他……」办法了么? 第34页 说到此处他脑子终于灵光了一下,话音一转兴高采烈道:「我知道了,谢谢尊上!」 时序起身,立刻往城里跑去。 「觉得可惜……」怕不相干的人真心付诸东流,河边的人低低笑了一声,分不清是讥讽更多还是别的什么。 又看了地上又被忘记的府君一眼,神情依旧凉薄,,却还是多许了他半天寿命。 时序进城,逢人便说要想修復天裂,避免更大的灾难降临,只能去无定河边放灯,灯上要写希望灾厄停止,狎鱼得到解脱。 他出现的太突然,疯魔一如三百年前求人写名字的府君。 有人见过时序,认得他是府衙一个小衙役,可这个小衙役忽然变了装束穿着一身道袍,疯疯癫癫喊着他有办法修復天裂。 众人忙着逃生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他一靠近,百姓便像躲着疯子一样避开。 时序只好设法在半空写出一张金光闪闪的告示。 为什么有金光?主要是为了唬人。 果然,地上混乱的人群看到这番景象,高唿天神下凡,时序抓住机会高唿救命之法要他们去河边放灯祈愿,这会儿有用了。 不多时,晋阳城的活人倾巢而出,手里都捧着莲花灯,因为急着用,灯做的很粗糙,纸的颜色也五花八门,几千盏灯齐齐放到河面,还没走出一里,便纷纷翻倒在汹涌的河水中。 纸张在河水中化开,成了乱七八糟的废纸,墨迹也全都晕开,什么也看不清了。 这些灯连无定河都没有飘出去,遑论飘到那条神秘河流。 时序这时才终于想起『诚心』二字。 怎么救晋州,明月仪也说过了,府君也早就跟他透露过。 原来这世上心诚才是最难求的东西,那么为何万民书既成俞瑕也没有得救便解释的通了。 三百年前的受益者都没有人肯真心救俞瑕,遑论三百年沧海桑田,已经过去的事情,况且还是先祖犯的错,跟他们后世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说起后世,府君早已失去民心,百姓怪怨俞怀济没有早早活祭,要是提起来前世,不说感恩愧疚早就消散,恐怕他们还要怨水君狎鱼小肚鸡肠。 时序无力转身,忽然见到向淮。 他手里也拿着一盏灯:「请问道长,我若是祈愿俞怀济平安归来,可能成真?」 时序看了他一眼,抿着嘴,有些挫败,有气无力道:「若是心诚,也许就能吧。」 他说完不再看向淮,赶回神兽庙去了。 那里或许有两个真心祈求过狎鱼能解脱的名字。 可三百年,足够往事被世间淹没,足够凡人之躯化作尘土,也足够一张绢腐朽。 或许真是无可挽回,俞彰不能活,晋州註定要覆灭。 其实到这里时序已经可以离开了,因为不可知的因果,他被什么人庇佑未被算计进去,侥倖逃脱之后这些事情与他无关,莲华也找到了,他感觉到晋州结界变得脆弱,幻境马上就要破了。 可他就是想再努力一下,心里总有个声音说这很重要,今日不救人,来日无人救己,时序是个同时信仰唯物主义和三清老祖的新时代好道士,他心想从马克思哲学的角度来讲事物之间相互联繫,从道法上来说因果轮迴,与人为善总是对的。 他跑回神兽庙,四处翻找三百年的白卷,但找遍了神兽庙也没有。 忽然,隔壁的水君庙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神庙坍塌,神像也裂成碎片,神像手中的书卷裂成两段,一条发黄素绢在神像中莹莹发光。 回想起上次所见的萤光,原是山迴路转! 时序小心翼翼打开素绢,生怕自己动作太大,弄碎了这条脆弱绢布。 卷上只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老陈 那个瞬间,心里五味陈杂。 时序终于明白为什么府君不得不走独木桥了,他对俞彰三百年前的痛苦感同身受。 有两个人写了名字,白卷却只留下一个人名。 难怪他放弃了。便是真有一万个人,他们都来了,也未必真会有一万个名字。 俞瑕诚心对晋州,放弃飞升的机会,还为此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可最后,只有一碗水的恩德作效。 比之他赠晋州的那场大雨,沧海一粟罢了。 他哪怕再努力一番,也凑不齐万民书,与晋州的人都死完相比,居然是后者更容易做成。 时序也放弃了。 他来到河边,府君还在河滩上昏迷,下游百姓都散去了,唯有向淮还固执站在那里惺惺作态。 不,也或者不全是惺惺作态,时序讶然发现,河面有一盏灯,颤颤巍巍,迎着波浪艰难前行。 那是为府君祈愿的灯。 府君似乎喃喃说着话,时序半跪下去,侧耳倾听,只听府君道:「小鱼,你要……好好地……」 「你怎么不叫我了?再叫我一声俞彰吧。」他有数次想这么问俞瑕。 后三百年,他为水君,狎鱼再也没有亲热或者恼羞成怒叫过他『俞彰』或无赖喊他『府君大人』,大约介意身份,大约心有遗恨。 哪怕他替狎鱼受刑,哪怕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可他们之间有无形沟壑,狎鱼看上去依旧是从前少年,可其实心里背负了太多,他觉得自己拖累了俞彰,又觉得自己失去了龙骨,再也不可能飞升了。 第35页 他们不如从前亲近了。 第18章 慈悲无用(修) 途经城门口,被暴雨冲击到有些斑驳的城墙下靠着个老道士,时序心事重重走着,没注意脚底下有人,踩到老道,被哎呦声惊回神才连忙道歉。 等他空洞双眸抬起,时序才发现这居然是个瞎子。 「实在抱歉,您……」他想问这瞎眼老道怎么坐在这里,瞎眼老道骂骂咧咧,说长了眼睛也似没有,时序又道歉。 老道士问:「急着做什么去?」 时序看了一眼手里白卷,道:「想救人。」 「救人?」瞎眼老道来了兴趣:「救谁?不会是这些人吧?何必呢?」 「也不知道明日天子吃什么。」瞎眼老道啧啧,时序愣了一下,笑出声来:「你这道士——天子吃什么与你有什么干系?」 瞎眼老道也笑:「是啊,与我有什么干系?」 说完时序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老道士又说:「可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何必呢? 时序也问自己。 他没有沾手杀孽,府君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若他自欺欺人一些,现在就能拍屁股走人。 但他就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坎,总觉得还能搭把手。 府君还在念叨他的小鱼。 大魔头也说他欢欢喜喜给人家数钱,明知道起初他们是要害自己,可时序就是觉得这次他一定要当一次滥好人了——兴许是因为俞彰临死都还想念着俞瑕,想看他一眼。 因为那一点执念,时序莫名觉得这很要紧,就好像他淋过一场大雨,无人撑伞,他想全他们一个心愿,也是给自己一点迟来的圆满。 时序心中总有感觉,死前那一眼若没看见,会追悔莫及万万年。 老道士悠悠嘆气:「何况……你又救不得他们,无用功罢了。」 「你怎知救不得?」心说自己也是中邪了,居然想跟这疯癫道士理论一二,抬脚欲走,又听他说:「小子,慈悲心于天下是好,可过多的慈悲其实无用,人啊,想要的太多反而一场空——于此处贪心,尤其害人害己。」 「这位道长。」时序换了称谓,语气带了几分倨傲:「前头你也说了,旁人做什么与你没有干系,有没有用自是做的人说了算。」 说完时序不再理他,迳自往河边走去,瞎眼老道却忽然起身跟过来,明明双目失明却毫不影响他疾步与时序同行:「那我问你,于不相干的人慈悲,待亲近的人便要如何?」 时序想也不想:「自然是更加慈悲,还要多添偏爱!」 「说的不错,可是如何做?」瞎眼老道追问:「如何偏爱?」 「他为草木,我做山峦。」 瞎眼老道止步:「为何?」 时序奇怪看了他一眼:「自然是为他遮蔽风暴,将他视若珍宝,奉若神明。」 无定河近在眼前,瞎眼老道不走了,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若所爱便是神明呢?」 时序前二十年其实毫无旖旎经验,然而他就是凭藉本能说出一句话:「他是神明我也能珍爱他,他做他的神明,我若有能力,自然也想庇佑他。」 说完那一瞬,时序自己也诧异,方才开口好似被夺舍了,说完他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老道士停下脚,点了点头。 「好,他做神明,也想庇佑他。」 说着就走了,时序恶寒之后也无暇顾及神神叨叨的老道士,去做最后的挣扎了。 要是最终不能成事,好歹为他们做最后一点事情,哪怕微不足道。 他在府君耳边问:「还能听见我说话吗,大人?」 府君张了张嘴,通过唇形时序辨认出他的话:「俞瑕……鱼,我的……」 不知道他的小鱼如何了,解脱没有,化龙没有,他应当功德圆满了吧? 可惜啊,今日。 天地广阔,俞瑕那么好,若不能自在遨游,定是天地亏待他。 俞瑕是最不该被亏待的人。 时序扶起府君,搀着他朝另一边走去:「大人坚持一下,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俞彰似乎真的听到了时序的话,心里某个念头强烈起来,他艰难张嘴,断断续续道:「我要见他,我想……再见他一面。」 这便是他们各自的执念——狎鱼差点没熬过剔骨之刑时也想着再等一等,想再见俞彰一面。 那时俞瑕心想,俞彰飞升了就是焉支海水君,他若是能熬下去,将来或许还有再见他一面的机会。 可他又别扭地想,到时候见面,他已经没可能再飞升了,他们身份悬殊,有诸多不便与尴尬,要不还是算了——故而后三百年,俞瑕不敢再朝着俞彰撒娇喊他府君大人。 俞瑕其实再好面子不过了。 那日俞彰带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锦袍,带他回家。 俞彰锦衣相迎,将族中视为污点的瑕疵捧回家中,带他回无定河。 他要他以后再也不要沾染脏污,也不要再受一丁点伤,再也不要走入污浊世间——他的小鱼才不是玉有瑕,他的俞瑕白玉无瑕,此后更是要灾厄消散,乘风化龙,圆圆满满修得飞升。 俞瑕心想若不是他自私,没能拒绝随俞彰回家的诱惑,就不会有后来俞彰想要一命换一命的事情了。已经犯了贪心的罪过,绝不敢叫他们沦陷过深。 天道在这种时候倒是公平到可怕,哪怕窃命也是要等价交换。 第36页 时序半拖半抱将人事不省的府君带到祭台,祭台上躺着巨大的狎鱼,将祭坛占了个满,却似乎有些空荡。 困了他们三百年的枷锁在这一日消失,俞瑕自由了。 俞彰想做的事情终于要做成了,他昏迷中眉心也松动下来,终于放心了。 三百年,自由和解脱就在眼前,可狎鱼伏在地上悲鸣。 这是他的大人用性命换来的。 府君出现时,狎鱼似有所觉,微微抬头。 看到时序怀里气息微弱的人,兽眼中的巨大瞳孔震颤,他艰难移动庞大又沉重的身体,想靠他的大人近一点。 一如当年无定河边初见,察觉他身边气泽喜人,不自觉便想亲近。 那日狎鱼离家出走,看到了无主之河,狎鱼因为血脉不纯在家中常被兄弟姐妹奚落,就连比他小五百岁、修为差他一大截的弟弟都有了水府,唯独他处处 被排挤,他路过晋州看到此地水府居然没有河神,暗想大概是上苍漏了山野中的福地——岂不正是给他的? 于是扎进无定河划土封王,自封为无定河神,殊不知此地无主并不是因为被遗漏了,恰是因为福泽深厚,与焉支海相连,是归水君管辖之地。 当了不久山大王的狎鱼被天道制裁,天雷噼得他东躲西藏,狼狈之际被路过河边的少年所救。 少年正是俞彰,他来无定河测绘做水文图,看到石头缝里瑟瑟发抖的狎鱼,起初以为是什么罕见的爬虫,看他受了伤就将他带回家中治伤,夜间屋里悉悉簌簌,起身看到窗户开着,捡回来的小爬虫小心翼翼伸出去一只爪子,外面立刻亮起一丝雷电。 小爬虫立刻窜回他找出来的小匣子里闷头藏起来,天雷消失了。 雷火亮起的瞬间,他看到小爬虫急剧收缩的竖瞳。 俞彰起身,看到窗棂上的鳞片,查阅古籍,在一本书上找到一种异兽。 狎鱼,鱼身四爪,海中异兽,善兴风作雨。 他读出来,匣子里的小爬虫探首出来口吐人言:「你认识我?」 他说了人话,俞彰并未过于惊诧,拿着书籍插图给他看,狎鱼看到书上将他画成了一条丑泥鳅,气滚滚跳出来撑着腰:「老子如此威武!」 俞彰忍不住笑了,狎鱼更加恼火,也顾不上掩藏:「老子威武!」 「威武的这位狎鱼,你有名字吗?」 「老子本来威武!」狎鱼呲牙咧嘴跳过去要啃烂那本胡乱写的书:「老子真龙血脉!堂堂神兽!」 这人间的书怎么说他是妖兽!他是神兽!神兽!真龙血脉! 小爬虫说他叫瑕,至于姓氏,小爬虫撇着嘴,不想说族中不承认他的身份:「没有!」 跟在俞彰身边能不被雷噼,发现这件事之后的狎鱼粘上俞彰了,日日跟在他后面,劝说他陪自己去无定河里住。 俞彰好奇:「我一个凡人,怎么跟你去水里住?」 狎鱼心虚,不好说自己是想将无定河占为己有,俞彰又不愿意跟他去河里,为了躲避那烦人的天雷,他只能赖在俞彰身边不走。 直到有一日,仙人入梦,说他沾上了水君福泽,有化龙的机缘了,只要好好侍奉水君,施恩布雨,等来日功德攒够了,说不准就能做无定河之主。 俞瑕欢欢喜喜告诉俞彰这个消息:「以后不用你罩着我了,将来做了河神,我罩着你!」 俞彰笑意敛起:「那你以后还来我家中吗?」 俞瑕摆摆手:「当然会来,咱们可是好朋友,不过不会像现在这么麻烦你啦,这些日子多谢你!」 然而俞彰画完水文图就上京赶考去了,一走就是五年。 再来的时候,已经得了神官点化,奉天承运,是将来的水君。 俞瑕想,从头到尾都是他乘了俞彰的东风,到头来还要这么拖累他一遭。 第19章 安有遗憾? 时序扶着府君,将府君放在了狎鱼脑袋跟前,他们靠在一起了,狎鱼伸出粗粝舌头舔了一下府君。 他终于感受到俞彰几乎快没有的体温。 「对不住。」时序抱歉看着狎鱼,莫名有些愧疚:「帮不了你们了。」 狎鱼摇摇头,用最后一点力气化作人身,接住坠落的府君一起瘫坐在地上。 「已经很好了。」他语气释然,扶着府君缓慢动作,在地上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定,而后将府君靠在自己肩上。 两个人互相依靠着,像城东那两座坍塌成同一堆废墟的庙宇,一起破败,不分你我。 「我以前喜欢黑衣服,因为黑衣服威风霸气,而且终有一天我会乘风化龙,黑龙多霸气!」俞瑕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年少轻狂的话,只让人觉得心酸。 他说话间吐出几口鲜血,胡乱擦掉鲜血,白色锦衣早就被各色脏污和血迹染地乱七八糟,洇开在花纹中像是一朵又一朵鲜红的花,血丝沁入纹案,时序这才发现俞瑕衣服上的暗纹是木芙蓉。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那些绽开的血花,低声说:「他说要我自由,他很少骗我,很少有答应我的事情做不到。」俞瑕抱着府君,两人依偎地更紧,从彼此身上汲取最后的温暖。 话说的有点急,像是怕时间不太够——这些话憋了很久,好不容易有说出来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一个人会听,他再不说,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有多喜欢府君了。 第37页 俞瑕接连不断、絮絮叨叨说着,时序安静听着。 太阳要落山了。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那事情之后他总觉得对不起我,于是用各种方法弥补我,可他何曾对不起我?我后来其实很后悔,不是因为救了晋州,其实我也不怨恨,我知道他们也很为难,要是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救晋州。我只是后悔,要是我没去见他那面就好了。」 俞瑕的单纯三百年前后如出一辙,他单纯希望自己被喜爱,单纯希望天下人都好,尤其府君——或许比起化龙,他更想要的是被很多人喜欢,在被家族不承认之后,他迫切想要被承认,被父亲,被宗族,被天下,被苍生。 不是为了香火功德,仅仅因为想听人说他是个有用的人——后缀是人或仙君、神兽或妖兽,其实无甚重要。这是在俞彰屋顶上想明白的,第二天他就因为触犯天条被缉拿了。 可俞彰告诉自己,他燃香寻来的时候,念的是敖瑕之名号,明明家中无人这么称唿他,他以为自己铸成大错,更是不会再有人承认家中有他这么一个没用的人。 时序没忍住说:「就算你没见他,他也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找到你的。」 「是啊,我知道了。」少年低头轻笑,分不清是难过还是释然:「所以这样的宿命我接受了,既然大人要疯,那我就陪着他一起疯好了,他要生要死都好,我都会陪着他。」 天边光芒大盛,西边泛起红彤彤的火光,天河不断倾泻,越来越多的人在洪水中丧命。 「或许公义正道还是在的,只不过我们运气不好,天道没有偏向我们过,我们输了。」鲜血越流越多,俞瑕有些愧疚道:「对不起啊道长。」他在为府君最初的打算而道歉。 时序平静点头:「猜到了。」 「对,道长很聪慧,自然早就猜到了,但……还是对不起啊。」 狎鱼起初为功德而施恩,后来明白因果始末,听了俞彰的话,安心修行不求回报,做了生平最大义凌然的事情,可不成想,最后怨念缠身的却成了俞彰。受难的是狎鱼,却是俞彰下了地狱。 时序说没关系,俞瑕眼睛闭上了。「谢谢道长。」 不知道在谢什么,时序又点点头。 俞瑕没力气坐着了,他扶着府君,一起躺下去,幕天席地里,两人安然闭眼,安然像是休憩。 狎鱼眼角有一滴眼泪。 风云感知狎鱼眼泪,于是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被晚霞天火映成红色,像血一样滴落,在水中绽开,又成了美艷的花——他唿风唤雨的能力回来了。 伤口在癒合,黯淡无光的鳞甲逐渐流光溢彩,可狎鱼要死了。俞彰要死,狎鱼不欲独活,也放弃求生意志,生机变成星星点点的萤火,在黄昏的无定河上浮动。 「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都谢谢道长。」 「三百年前?」 时序不记得他们三百年前有见过面。 「跟道长说了这么多,我很累了。」 时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点零碎片段,也是在莲华中拾得,是俞彰的回忆。 俞彰满脸疯狂恨意,说要晋州付出代价。 那人身着玄青道袍,簪着看不清是什么花纹的木簪,对俞彰道:「我本该开解你,可到了今日转念一想,自己也深陷其中。怨气不消终是祸端,你们还有来日的际遇,你便再等等,三百年后,再见之日,或有转圜。」 俞彰于是等了三百年。 等来了风水轮转,可却搭上了自己跟俞瑕两条性命——他死了,狎鱼并没打算独活。 何苦? 时序晃晃脑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到这样没头没尾的片段。 那是…… 时序想起来俞瑕的谢,忽然有些别扭,心想他恐怕谢错了人。 小雨渐歇,俞瑕也逐渐失去生息。 时序不忍再看:「你们还有什么心愿吗?」 府君手指动了动,将俞瑕的絮絮叨叨也听了些许,这么久之后才听了俞瑕的心意,虽然很迟,可也无妨了。 俞瑕说:「没有了,今日与大人葬于此,安有遗憾?这是三百年里,我最幸运的一件事。」 时序眼看府君手指抽动几下,又渐渐平和地放下去,彻底接受今日恶果。 青红两色的萤火交缠在一起浮动在河面,府君自己散了最后的生息自戕,没叫弒神的因果落在活祭上,天火于是逐渐熄灭了。 最后时刻,他放过了晋州,同三百年前神兽庙前接近入魔时的选择一样——只要一点迴旋,或者心念稍动。 俞彰何曾是个迁怒苍生的人了?呕心沥血治书十五日,若不是果真满怀抱负,又怎么能感化上苍? 凡人修行到最后,求的到底是什么? 狎鱼最开始想飞升成河神,后来却自甘放弃,被锁缚龙台,也没有怨恨过晋州,只是期盼他付出的善意能有回应。 府君飞升前,求国泰民安。 十五日作书,书成那日,他功德圆满,可那天之后他满心筹谋并不为天下千千万人如何,甚至他恨起天下人。 恨到最后,他又放过了晋州,因为俞瑕说起他们的从前——后来他曾恨过自己,何必告诉肆意的俞瑕慈悲和道理?那些慈悲救得了所有人,却唯独害苦了俞瑕,可俞瑕时至今日竟然还以此为傲。 第38页 慈悲人人都会说,写在纸上,念在心里,真诚有几分,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偏偏俞瑕却十成十地信了,而今看来单纯到令人发笑。 不过,也算了。 时至今日,不必一错再错。 失力的手腕掉下去,落在了污水中,四散的萤火中,莲华亮起,安安静静飘到了时序掌心,他捧着莲华,心情复杂。 这便是人间憾事罢,无人有过错,只不过是不可得。 第20章 乘风化龙 向淮也来送俞彰。 他受仙人报答前世的落笔之恩,才有了来世功名,当年榜首本该是他,不过来人是俞怀济,因此他处处低他一头,也本该如此。 ——他们的前因,他生来就知道。因为知道,所以更恨,恨天地不大公正,有人生来就是好命,有人天生高人一等。 恨到头又恨回自己身上。 为什么没有好出身?为什么再刻苦也比不上对方?为什么心思阴暗? ——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仰慕一个仙人?成一段佳话? 仙人为什么要垂首看他,轻抚他发顶? 又为什么,转世还没忘记他,当年一面,因缘际会之后为什么还记得,又在来世一眼就认出他? 所以越发想要看他跌落泥潭,越发想看他狼狈不堪。 他曾想过要是这一世,俞怀济也是个凡人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大概就会会怀着感激报答仙人,平静了却前世因果,而不是变成今日善妒卑劣的小人。 可俞怀济见他第一眼,那个稍显温和的眼神。 怎么能甘心? 「他会回上界吗?」向淮问。 时序转身,见向淮仰头,看着府君和狎鱼,脸上扭曲遗恨难掩,爱恨难以分明。 府君和狎鱼的善缘说多也多,可善果却很少,在他们这里,善因善果像是不灵光了,他们总走在令人惋惜的狭路。 他收起剑和莲华,望了一眼逐渐熄灭的天火,天谴彻底消失,水君大概烟消云散了。 他冷声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谁没有了? 向淮想抓着时序问清楚,时序侧身避开他的动作,不欲理会他。 「你不是说,心诚就能应验?」他疯了一样质问时序,问他怎么骗自己,俞彰不是神仙吗?怎么会躺在这里比一个凡人还不如?为什么神仙也会死? 「你心诚吗?」时序想起白卷上的名字,『老陈』两个字下一点微弱痕迹,似乎说明有人曾在那里书写过,但最终没留下什么。 「我心诚过!我今日求他平安,也是心诚!」 前世曾真心为那个给他一碗水的人祈祷过,只不过现世妒火中烧,烧光了理智和良善。 见他这样,时序居然有点好笑和不忍心,人总是这样,不在恰当的时候醒悟,不能轻易跟自己和解,又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追悔莫及。 「一人之力,终究还是……」想着稍微同他讲讲道理,话还没说完,天裂居然也有隐隐合併的迹象。 天火是为了弒神的罪名,然而天裂却似乎也要在此刻合併,府君自己断绝生息,真算起来祭典没有完成,这场雨且还得下一些时日,不过晋州的人可以逃生了,可怎么就结束了呢? 汹涌的河水依旧在咆哮,霞光却越来越盛,直到映满祭台。 时序顿住,向淮也停下质问,他们一起回头,看着霞光中奇异的一幕。 「这是……」时序没看明白,府君死透了,可随他而去的狎鱼似乎在好转,他强行散去的生机数倍奉还,那些伤口在迅速癒合。 雨露拂来,枯木逢春。 狎鱼身上长出华丽的鳞甲,被缚龙台锁链碾碎的筋骨重新长出来了。 三百年前就该功德圆满的狎鱼在三百年后终于回到他的江河。 第21章 雨过天晴 而后府君被裹在祥瑞之兆中,死透了的人胸膛竟然再次有了一点起伏,看到这一幕的两人都睁大了眼睛,向淮张了张嘴,时序脑子里记起明月仪的话。 「……或许一人之力,也足够了?」他不太确定,可只有这个解释,因为他看到白卷沉入无定河消失在了水下。 向淮的莲花灯慢悠悠顺流而下,河面数次颠簸,磕磕绊绊地飘,被浪打回来,又艰难地流向远方。 时序从水君庙里寻来的白卷随水流前行,最终被捞起。 白卷上仅有一个人的姓名,三百年前第一个在白卷上写下名字的老乞丐,老陈两个字。当初俞彰拼尽一切,却只有最初老乞丐的名字留下了。 老乞丐身边的小乞丐因为懵懂,不明白如何才是彻底的真心,故而姓名未能久留,而其余人,起初互相推脱,后来因俞彰恳求而无耐落笔,更因为心中迟疑,丁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可谁料,老陈两个字就够了呢? 三百年恩怨就此消解。 河里还有一盏莲花灯,写着要俞彰得偿所愿。 那莲花灯到的时候已经残破不堪,可上头的字迹却还清楚明白,是积怨难消的执念,是固执。 府君和明月仪都告诉时序,心诚则灵,可事实上,需要诚心供奉的是庙里的神佛,赤水上的人最需要的是孤注一掷的执念,所以不是万民书也可,执念足够了,篡改天意也肯允诺——若不是发现那生辰八字写的是他前世没有算清楚的债的话。 第39页 若非如此,如今无定河底一具沉尸正是州府一个不起眼的小衙役,而晋州和王都,大概都在天威之下一齐去陪葬了。 俞彰的筹谋这样简单,可剑走偏锋,险些被他办成。 巍峨宝殿里,正有人在接受审判。 座上之人手握莲花摺扇,一下一下点在金案上,问:「下界这么久,风云卷找回来了?」 他这样问,可烫金扇边放着一卷捲轴,正是写着风调雨顺的风云卷本卷。 数年前风云卷丢失,水君回禀,说是路过人间旧居所时不慎遗失,当年水君提前飞升正是因为写得神卷,神卷即成,便被誊抄数份,分别遗落于人间成为天书,偶得一册便可出现一位令一方山河清明的霸主,而本卷则随水君飞升,成为水君法宝。 神卷遗落人间引起纷乱,他自愿下凡找回神卷将功抵过,于是便下界去寻风云卷了。 地上跪着身着湛蓝官服的水君,闻得坐上发问,甚至不可欺瞒,便深深叩首在地上不发一言。 明月仪从心底觉得可惜,因为时到今日,居然有人真心恳求俞彰能活着,执念这样强烈,他不得不应。 凡人很奇怪,找够一万个人也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一个人有了执念非此不可,便能做足集万人之力也凑不齐的诚心。 白卷上曾写过向淮二字的白卷,其实那后面,绢上也有一些丝线被勾出来了一些,是笔墨擦过娇贵的绢布勾出来的丝线——俞彰曾凑齐过万民书,那是当年跪在城门口、挨家挨户敲门叩首,一个头一个头求来的施捨。 在飞升之后求凡人施捨,听起来很可笑,可就是有人这么蠢。 不过写到最后,无一人名字能在绢布上留过一刻,尽管写了,他们心中也在迟疑,因此笔迹格外不坚定,很快就消失,他不得不放弃。 终究没人真心,所以怎么能不恨? 不过真是如此,座上神君便不大理解,为什么俞彰最后居然放下了恨意和执念,安然赴死。 他有些嘲讽地看着另一边写着老陈二字的捲轴,现在上面已经密密麻麻都是挤在一起的名字了。 捲轴顺着赤水送抵时,空白绢布上争先涌后浮现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叠在一起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字了,但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比当年崭新的笔墨还要清楚。 ——那些人都死了,骨头也都成了黄沙,哪还有什么心诚? 是一些悔恨,迟来的悔恨。 可世上唯独不缺悔恨,尤其迟来的悔恨,因为为时已晚,无可转圜——难道还要人家抹着眼泪鲜血说无碍,不过丢了我挚爱性命罢了,你们安好就好。 难道就要这样咽着血原谅?这是什么不世出的菩萨心肠? 太蠢了。 手执白卷的人笑了,在神像中三百年没有腐朽的白绢轻而易举被捏碎,而后不屑丢下。 他慢慢开口来审判水君:「俞彰,你当年飞升也是因为风云卷,十五日作得天书,诚心诚意,可你觉得今日的罪过,作书之功抵得过吗?」 「下官知罪。」俞彰垂首认罪,时至今日,是生是死也没什么好说的,听候发落就是了。 是他胆大包天信了天道所言,妄想着瞒天过海——等了这么久,那人的生死只能这位亲自绝断,哪能轮得到苍天或他来算计? 明月仪手中出现一盏莲花灯,细数俞彰罪过:「改了他的年岁,写了一个假的八字来煳弄我?这样的手段……呵。」 俞彰头埋得更低,没有一点反驳的意思。 金案落下几簇花,有细碎的水露洒在桌面,金案边的人森冷低笑,带着杀意开口:「若你寄这盏灯时也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何苦有今日?你是欺我困在赤水耳目不聪?」 花树扑簌簌,因为一个人的到来欢快至极,他真身遗失,婆罗是后千年来的寄身之所,偶尔与他心意相通,于是这样的景象就像是在说如今他的心情该是如何欢欣,这样的揣摩令人不快,明月仪拂落掉下来的婆罗有些心烦地合眼,那些抖动的花枝于是明白他不高兴安静下来,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心意。 虚空隐约传来龙吟,时远时近,戏浪之声叫人欢欣。 意识到那是什么,俞彰额头贴在地面,有些潸然,他合上眼睛勾唇,心想死得其所了。 「小神不敢。」 他早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赴死也只是些许遗憾,他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憾,在心底同俞瑕道别,他想,他的小鱼这下要扬眉吐气了,按照他的性子,想必要回去好好显摆一番。 真令人高兴,他的小鱼。 他说:「此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小神甘愿受罚,还请尊上不要迁怒旁人。」 旁人自然指的是俞瑕。 「怎么不求生?」明月仪重新拿起金案上的捲轴,背面的风调雨顺闪了闪光,其实俞彰活着也好,除了这回他胆大包天,其余时候都很顺手。 他这么说,此事似乎有转圜,俞彰顿了顿,立刻改口,眉眼微红忍者心虚说:「若能活,此后性命全数交付尊上!刀山火海无以为报!」 明月仪轻笑一声:「尔等性命,死何足惜?」 然而素手一抛,风云卷已然回到了主人手中,竟果真就这样宽恕犯了滔天大罪之人。 他说:「罚你五百年功德,贬你做二等神官,驻守焉支海,这样判决,可服?」 第40页 …… 浮云山和无定河之间有真龙降世,福泽回来了,苍天少有的慷慨,前因后果一笔勾销。 俞彰睁眼的时候,狎鱼正在河中戏水——或许此时不该再称唿他狎鱼。 浪中白龙见他真的醒过来,激动冲过来,庞大身躯带起飓风差点撞翻了俞彰单薄的身体。 一颗龙脑袋一个劲拱俞彰:「俞彰!我变成龙了!俞彰俞彰!我化龙了!」 俞彰被龙尾缠住才没摔倒,整个人已经被捲入冰凉鳞甲中,他听到这样生机勃勃的声音,终于察觉重回人间。 有吵闹俞瑕的聒噪的人间。求了三百年,苦求不得,还以为再也没有的人间。 「俞瑕……」如此大喜,他竟然不知道该是怎样的心情,以往波澜不惊的脸上眉目间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 时序目光触及东方,好像有什么在那边吸引他,诱惑他过去。 俞彰看到羊脂白玉一样的鳞甲:「白的……」 俞瑕也不满,明明他做狎鱼的时候还是威武霸气的黑色:「是不是不如黑色威武霸气?」 「大人你怎么哭了?」狎鱼原本不捨得威风的龙身,想好好炫耀一番,可说着话忽然发现俞彰眼角泪痕,这下迅速变回人,拽着俞彰,急切问:「你怎么了大人?」 「俞瑕……」 「大人?」俞瑕没头没脑,抓着俞彰袖口不知所措,俞彰又说了一遍:「再喊我一次俞彰吧。」 俞瑕有点愣,身边还有外人,俞彰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又记起来多年前某人别扭的阴阳怪气,朝俞瑕拱了拱手:「今后小神不再是大人了,以后神龙大人才是大人。」 「啊……」俞瑕更不明白。 如此场面,向淮沉默转身,朝着雨过天晴的晋州走去,皆大欢喜,世上之事皆大欢喜,他在这里便显得格外多余,格外格格不入。 向淮的离去无人在意,时序也松了一口气。 东边的东西对他越来越有吸引力,引诱着他抬脚向东,俞彰俞瑕看起来无暇搭理自己,于是时序自顾自拱手道别,说自己也走了。 路过二人身边,俞彰再次道谢,时序点点头,说没帮上没什么忙,没什么好谢的——这是实话,他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府君莫名其妙成了祭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帮上忙,不过看起来大家都如愿了——总地来说,大家都如愿了就好。 虽然有一些谜题至今未解,不过难得煳涂,他也不是一直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面对时序俞瑕仍旧难为情:「你不再待些日子吗?不下雨的时候晋州也很好玩的……」 时序摇头:「小道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你们顺心了就好。」 又道了别,正要走,俞彰却递出从那里带出来的一支婆罗,道东去路上多深山迷障,要他小心认路,不要走失。 时序疑惑:「这花可以指路?」 俞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煳弄人的心虚:「千万带好,莫要遗失。」 心下奇怪,可时序是个听劝的人,于是接过俞彰好意,一身轻松朝东去。 第22章 窃珠(引) 连年动盪,启阳城繁荣不再,自从柏朝灭国,各地藩王割据,王都反贼坐镇,来往无论哪一派兵马但凡路过启阳都要烧杀一番,再加上妖邪作乱,十数年前的南都已经接近一片废墟了。 这天,破败的城墙下来了一个僧人,穿着破旧但很整洁的僧袍,站在门口停了很久,乞丐看了他几眼,最后目光落在了和尚手里的碧玺念珠上面——穿的破旧,可看他手里的念珠,看来寺里油水不少。 到处打仗,王位上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人祸不止,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可去,富贵人家倒还有闲钱去礼佛——这和尚也是不知世事,居然敢在匪盗横行的启阳拿着这种宝贝招摇过市。 兴许很快就要遭殃了。 瘸腿乞丐懒洋洋抬了抬眼皮,碾死脖子里到处乱窜的一只跳蚤,打着哈欠翻了身接着晒太阳。 僧人望着城门很久,多年无人修缮,启阳两个字都已经斑驳看不清了。 这个地方他曾来过许多次,同样,许多人在这里松开了他的手,又妄图在这里救他。 ——一切令人厌恶的纠缠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他单手放在前胸稍微躬身,朝着城门默念大悲咒,念到一半又觉得也没有必要。 无论是谁,先不要着急往生,等一等他,不要叫他往后走地太孤单,他是最怕无人相候的人。 乞丐笑了笑,心说和尚就是喜欢弄这些有的没的,嗤了几声便翻身回去接着睡了。 忽然,远出传来天崩地裂的马蹄声,奔腾着气势汹汹,乞丐勐地睁眼,鲤鱼打挺跳起来轻车熟路朝着一个方向逃窜,跑了两步想起来那个招摇过市的和尚,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想了想乞丐跑回来,冲着他大声喊:「喂!有乱兵来了和尚!快跑!」 僧人恍若未闻,依旧站在那里,单手合十,另一只手缓慢捻着念珠,闭眼念经。乞丐本不想管,跑了两步却还是狂奔过来拽起僧人:「快走!乱兵可不认佛祖!」 乞丐动作的时候抓到了碧玺,僧人抬袖捻动念珠,道:「战乱将了。」 「什么了不了的!再不走命都没有了!」乞丐急得要死,抓着僧人慾走,却发现他站在那里看着清瘦,却怎么推都推不动。 第41页 「喂!傻站着干什么!快走啊!」 说话间,铁骑近在眼前,乞丐急得热锅蚂蚁,忽然僧人扭头:「愿意跟我杀回王都吗?」 「什……什么?」话没问完,乌压压的兵马压到了启阳外,乞丐腿一软差点跪下,他心想完了,这么多人——就不该多管闲事! 那僧人表情寡淡如水,在铺天盖地的铁蹄中回头,乞丐吓得后退,又听他问:「孤回来了,敢跟孤杀回王都领功吗?」 他自称孤,乞丐被数万兵马震慑没回神,气势汹汹的军队奔到城外一里停住,十几个金甲急速驰来,在和尚跟前停下翻身下马,恭敬跪地,道:「末将等率王军十一万,恭迎殿下回都!」 和尚侧脸逆着光只有一个轮廓,看着那张侧脸,乞丐忽然觉得眼熟,还没想起来是谁,和尚冷漠回身,朝着启阳城道:「进军吧,十年了,该还了。」 「告诉天下,孤回来了。」和尚道。声音不大,清晰入耳。 为首的金甲将军抽出长剑直指上空,候命的十一万铁甲高举长剑杀声震天,要杀反贼取王都。 乞丐震了震,随后也热血沸腾起来。 …… 传闻死在战乱中的柏朝大公子奚容宣在灭国次年携帝王剑诛邪杀邪祟于启阳,后来杳无音讯,新洲九年,有一少年拿着诛邪出现在大公子失踪的启阳城外,自称柏朝储君,带着王军十一万和帝王之志,终结了十余年的动乱,重建大柏。 作者有话说: 新捲来啦!(言而无信雀 第23章 欢喜佛 时序往东走了不知道多远,据舆图所示应该越往东走越繁华,可事实上果真如俞彰所言,东边多山峦迷障,他在深山中走失,御剑也找不到出路。 在晋州他心有所感,似乎是莲华在某个方向召唤,隐隐约约。明明在晋州已经找到一片碎片,可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像是缺了很大一块,有一个亟需补全的缺口必须立刻被填满,原本那盏莲花灯不够了,远远不够,他从没有这么渴望那个缺口被填满过,稀里煳涂就上了路。 又是一座高山,一副奇诡景象:山下寸草不生,山上郁郁葱葱。 这回他不想走了,索性在山门下的石头上坐下歇了,坐下百无聊赖把弄着自己的长生辫,里头的红线颜色发暗已经旧了,最底下串着金珠铃铛的地方磨损地更严重,但依旧坚强地坠在发尾——出了晋州,府君的幻境消失,他又回到了进入须弥时候的打扮,穿着烫金暗纹、只有年节和山门庙会招摇过市才会穿的一件格外隆重的道袍,额心硃砂印也坚强留下来,虽然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了。后脑勺单独留出来的长生辫里编着金丝红线,最底下坠着金珠铃铛,像一棵招摇的发财树。 ——山会和特殊节气的时候,老道士总喜欢将他与闻时锦装点成金灿灿的发财树,美其名曰:拿金玉宝气镇一镇他们身上的苦运。 他自己也觉得幼稚又古怪,可是没有别的衣服来换,想念常服便装的同时难免羡慕起某人点石成金,挥挥手就能给自己换衣服的本事。 稍微休憩几分,想了想,他掏出铜钱占了一卦,问的是前路吉凶。 「前路……什么?」时序揉了揉眼睛,拢起铜钱又试了一次,还是空卦。 问不出来索性放弃,正要收回铜钱忽然又不死心,趁着铜钱不注意撒出去,脑子里随意想了件事。 看清卦面,时序嘴角抽了抽:「诸事不宜?宜嫁娶?你骗鬼呢?」 他心想莫不是大师兄衰运缠上他了,随后疯狂摇头,打着寒颤嘴里念叨着呸呸呸——他家大师兄可是天选煞星,问什么都是大凶,关键百问百灵,就跟世事跟着他的衰运走一样,要是跟他一样,那问道可就没意思死了——真的会死。 对了,他大师兄叫松雪。 在某个含混的幻境里,有人交谈,其中一个叫另一个松雪。 铜钱收回胸前的时候摸到了柔软的婆罗花,走了这么远却一点儿都没有枯萎,心想不愧是宝花,正要接着往前走,脑子里电光火石想到什么,摸出婆罗又觉得这花普普通通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时序依稀记得进入须弥,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婆罗,俞彰交给他婆罗的时机也很突兀,可是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在什么河边。 河边可不行,都是要命的地方。 …… 极光天幕下的婆罗花树底下,莲花摺扇也在拨弄几枚铜钱,扇尖挑动一枚铜钱,铜钱便在金案上滚了几圈换了一面,显示出一副宜嫁娶的卦面。 还是不对。 广袖拂过金案,铜钱消失不见,他起身,地上有锁链叮铃被拖动的声音,但是看不见锁链形迹,走了几步朝着某个方向走到水汀边,拨开蒹葭从才发现那里浮着一盏莲花,不同于晋州百姓那些粗劣的莲花,这一盏精緻异常,也不是常见的粉莲,莲心泛着浅浅的青色,花瓣边缘有一圈烫金,造型清雅别致,有别于重逢那日那人不伦不类的打扮。 是当初晋州外,时序随手变出来的那盏莲花灯,明明没下水,也没有供奉给他,可还是出现在了这里。 「闲心总在无用处。」他捞起莲花,动作有难以察觉的珍视,嘴上依旧嘲讽。 他这一生做的偷盗之事,全都是为他,事到如今,一盏莲花灯也要留。他在心里自嘲,却还是仔细看着手里的莲花灯。 第42页 忽然翻腾起来一个浪,紧接着平静河面翻腾起来,水下似乎有密密麻麻的东西要浮上来,争先恐后朝着岸边涌来,大河瞬间化作吃人的巨兽,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他侧身避过挡住扑过来的水花,宽阔的袖子遮在莲花上,背对那些唿啸的巨浪,显得很渺小,又不容忽视,不多时,翻腾的巨浪被无形的威压按回水底,河面很快又恢復了沉寂,要不是水下溢开的腥臭液体,几乎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自量力。」端着莲花的人漫不经心开口,随后收起莲花灯回到了树下,金案上落下了被刚才的激浪打落的花瓣,七零八落,素手捻起花瓣的时候鲜血染在了花瓣上。 婆罗说,时序有难。 「所以又是什么东西瞧上他了?」 他想:他在哪里都不叫人省心,还总是喜欢横生是非。 时序确实遇上了麻烦。 他在迷障中走失了,原先只是找不到出口,这次一脚踩空掉进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总之又是水里——老道士说的话不假,他这辈子跟水的沖是犯不完的。 不过还好,这次是一条水沟,扑腾几下自己也能爬上来,只不过爬上来之后浑身狼狈而已。 还是那一身隆重礼服,又顶着一身水草落叶更加狼狈,时序敲开了山中草寺的门。 ——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四季忽然乱套了一样,山下是盛夏,从水涧爬上来眼前居然已经到了深秋,远处层峦上厚厚积雪。 这样的异象里,时序顺着一条接近没有的小路找到了一座深藏在树丛中的小庙,周围古木参天,死围着这一间小庙,那庙像是被四周古木困住看管起来,有一种正气浩然的阴森诡异。 这么说大概很奇怪,可那寺庙也确实很奇怪。 在这样奇怪的地方,时序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谨慎起来——召唤之感越来越强烈,他要找的地方大概到了。 破旧的牌匾写着寒山寺三个大字,门外招摇在寒风里几缕破旧宝幡,时序叩门的动作都格外小心,生怕太用力这门和牌匾一起倒下去。 门没开,却有隐约的木鱼声传出来。恍惚还有经幡舞动,金钟颂鸣。 尘封的记忆缓缓展开,似乎是恍如隔世的前生。 巍峨山巅坐落一座金殿,殿中燃着檀香,座上神君宝相庄严,眉目微垂,听世人说种种难以解脱的苦厄,听他们供奉,化解他们的灾厄苦难。 妙龄少女寂夜轻语,说相思难解,座上尊者八风不动,反倒莲台下的少年笑了笑。他姿态不羁,哪怕在宝殿之中也不收敛玩世不恭之态:「相思也苦啊?相思何苦?」 神君问:「为何相思不苦?」 贪嗔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岂不都是苦? 「世间苦难多的是,不过唯独相思,小仙并不觉得很苦。」少年伸着懒腰神色狡黠,像刚睡醒的猫儿,凡间少女还在倾诉,尊者问完又恢復了不动如山,少年起身看见他眉眼不动的模样,长嘆一口气:「尊上,睁眼看看吧!」 「看什么?」 「看看世人苦啊!你不睁眼怎知世人苦!不知道还怎么渡?」 于是神君睁眼了,问他:「世人何苦?」 「苦!世人可太苦了!」方才还说相思不苦的人又说:「相思也苦。」 时序被这番对话吸引,不由自主上前,却只能看到神君头顶的紫金冠,其余全都模煳着,他心里有格外强烈的愿望,想要看清那位神君的模样,于是越走越近,终于靠近莲台,可还没看清楚神君到底几只鼻子几个眼,金殿里头的香菸裊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暗天幕,清脆水声,莲台成了云榻,神君变了一副模样,云肩散开,衣衫散乱,敞着口子湿淋淋搭在身上,锁骨初露,往下胸腹的流畅线条看地隐隐约约,神君本人斜倚在床头。 时序这才发现这位神君身材其实很有看头。 他忽然浑身燥热,即刻移开眼却不知道目光还能落在哪里,侷促之后又觉得不应该——大家都是男人,况且又没有全裸,怕什么呢? 转瞬又想起明月仪问他可有断袖之癖,跟着就是头皮发麻浑身一冷。 怎么会想起他?怎么偏偏想起这句话? 可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是很确信自己是个直的不能再直的好道士的,老道士成日里念叨着山门要有好风气,绝不能歪门邪道做什么断袖,他可连那种酒吧都没去过,最多就是在隔壁看看。 可既然自己不是,他为什么又要这么问? 莫非他是? 他是就是,为什么还要问自己是不是呢? 时序勐地一激灵——莫非…… 我靠我靠我靠靠靠! 他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吧? 这么想来很有可能啊,毕竟第一次见面他就摸了自己胸口,难道他不杀自己是因为自己胸口好摸? 所以自己还呆呆傻傻跟在后面尊上尊上地大半月? 无量天尊,要了道士小命,看不出来,他居然是个这样的大魔头? 原来他们妖魔这么放得开吗? 等等,要是他对自己有企图,那自己岂不是清白难保? 宁死不从的话,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将自己灭口? 靠靠靠靠靠! 那不能不从,就只能从了? 可自己迟早是要离开须弥的,到时候会不会惹怒了大魔头?或者大魔头会不会想方设法阻挠自己离开须弥? 第43页 那他还能离开须弥吗? 我靠我靠,完了。 时序惆怅地想:可是我对同性恋业务不熟练啊! 可说实话,大魔头皮囊还是很不错的…… 等等,皮囊不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想到这里了? 「时序,稳住,你是个男人!」心里头的话还没说完,那神君居然不知道何时缠过来,时序这才发现他们泡在一潭湖水中,水波漾开,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鼻腔冒着热气思考自己此刻是应该大喊着非礼勿动,还是应该故作大方说没事大家都是男人摸摸也没什么。 ——前者显得他不像个男人,后者…… 他又不是断袖…… 可他不是断袖啊啊啊啊啊! 天地良心,被关在山门修行二十来年,至今还是个童子身!抱守道心这么多年可不能一朝行差踏错啊!丢了清白就算了,丢给男人算什么?! 所以前面他都在想什么!! 肯定是因为幻术!他不可能弯,他可是山门最直的弟子!比老道士还要直! 脑子乱糟糟,身侧那人开口了,清冽悦耳的声音此刻莫名有些引诱意味:「怎么,数年未见,见面就打算如此?鱼水贪欢?」 这声音……怎么这么像大魔头? 听到大魔头开口,他萎了。 ——谢天谢地。 不要误会,不是说萎了谢天谢地,是说他萎了谢天谢地。 嗯?等等,好像还是不太对? 算了不重要了。 听到这声音,时序狠狠打了个冷战,心里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瞬间消失,灵台清明地前所未有,甚至浑身恶寒。 然而等他清醒过来想了想,瞬间更加恶寒。不是因为自己在幻术中有了反应,而是因为自己在幻术中对大魔头有了反应。 草草草! ——为什么大魔头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为什么幻术里面会有大魔头?! 他前半辈子爱岗敬业,实在没犯什么错,所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经歷这种事情? 时序觉得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清心寡欲了,他的后半生毁了。 等悲伤结束,他才从混沌的脑子里搜寻到有关眼前巍峨邪佛的信息:座上欢喜佛。 脑子醒了,背后那手正往不可言说的地方摸索,时序咬了自己舌尖一口维持清明,随后反手就是一剑。 作者有话说: 时序:谢!听到反派的声音瞬间萎了(划掉)瞬间清醒了 第24章 新洲八年 时序苦恼极了——怎么诱惑他的欢喜佛不是双马尾萌妹,也不是热辣御姐,偏偏是…… 某人的问话多次迴荡在耳边:你可有断袖之癖? 好端端他干嘛问这个?两个大男人没事儿这么问,他自认直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从头到脚阳刚地不得了,就算老道士断袖他都不可能是,也绝无可能表现出什么奇怪的气质。 秉持着出了问题就在别人身上找原因的原则,时序想: 所以他方才天马行空想的那些极有可能是真的?难不成大魔头是真那什么?放过他就是因为他有几分姿色? 「咦……」他不由恶寒,不敢再想那幅画面:「阿弥陀佛啊不是——无量天尊!罪过罪过,老祖勿怪,弟子肯定是吓坏了……」 邪门,他心里吐槽。 虽然打碎了欢喜佛幻境,可他仍旧掉了一地鸡皮,随即提剑疾走,务必离那潭要命的湖水远一些——清澈的水越看越不对劲。 他没敢再想,只恨不得将自己脑子里那些胸肌腹肌锁骨云云全都抠出来丢掉,换些热辣姑娘进去。 数次未果。 草草草。 忽然有人拍他肩膀:「臭小子,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找!要进山了不要乱走!」 「进山?」话没问完被拧着后脖颈往前走,那人还在喋喋不休:「师父这次没来,叫我看顾好你,我告诉你,赤鹿山可不比咱们洞府,你要是敢在这儿给我惹乱子,哼!」有种敢闯祸就撕了他的皮的意味。 时序一头雾水,嘴却不由自主张开,张嘴便是一股纨绔不羁的味道:「师兄莫念了,你要真不放心,索性放我下山去吃酒,我下去听场戏,听完法会也办完了,届时你来喊我,我们再……」 「你想都别想!」被叫做师兄的青年白眼比天高:「我可不比姚何师兄耐揍,你在外面惹了乱子师父要是生气,到时候你替我吃罚?」 「师兄这样大义,肯定捨不得师弟被教训。」那人嬉笑着死皮赖脸。 「打住!」师兄冷笑:「今天说什么,这法会你都得参加,不止要参加,还得安安分分听完——师父不在,大师兄也不在,现在就是我说了算,你我就是山门颜面,在外头丢了脸,看师父不打断你的腿。」 时序撇嘴,嘀咕:「师父才不会,反正你是师兄,天塌下来不还有你顶着吗?」 「什么?」师兄没听清,后头几个小弟子也赶上来了,在后面高喊程璧师兄,叫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位师兄了。 时序回头,正想着他们会叫自己什么,然而不受他主导的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御剑起飞,故而他们称唿自己什么他没听清,只听到程璧着急大喊叫他快点下去,赤鹿山不许御剑。 金钟撞了三声,撞得他神魂颠倒。心口发热,时序下意识摸了一下,是月牙痕在发烫,迷障不知何时散开了,那些画面也随之消失,眼前山寺门扉大开,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宝殿正中,寒酸小庙里,佛像倒是依旧高大威严——从外头甚至看不出来里面居然能放下这么高一尊佛像。 第44页 真是道法玄妙,他怎么进的幻境又怎么出来的居然一点都没察觉。 「施主?」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 时序正在发呆,朝着面前低眉垂眼俯瞰自己的佛像。 一样宝相庄严,可因为先头幻境里的欢喜佛,时序现在生不出一丁点敬畏——其实原本也没有。 仙人崖下一庙一观,他们燃灯观在山腰,观里清贫,也或者钱都被老道士拿去喝酒了,后山也只有一些果子算得上可口,而严华寺在山脚,庙里香火鼎盛,就连后山的鱼都格外肥硕,他从前常带着闻时锦去严华寺后摸鱼,然后坐在大雄宝殿后的柴垛上分食烤鱼。 想起现实,居然已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了。 「施主。」和尚又叫了一声,时序扭头,看到一个长相寻常的僧人,穿着洗的发白的僧袍,手上挂着一串流光溢彩的念珠,双手合十在胸前。 说他长相寻常不是说他长得不好看,而是时序在看完那张脸,眨了眨眼的一瞬间就已经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了。 「这是?」时序疑惑——他记得自己刚才是在门口,怎么一回神已经站在了人家寺里? 僧人念着佛号,说出了此地地名。 洛安城外十五里,无名山中寒山寺。 「寒山寺……洛安……」时序重复了一遍:「怎么有些耳熟,又并不觉得很耳熟?」 他正思索着,那僧人盘腿坐回了蒲团,接着敲木鱼。 「叨扰大师了」时序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什么时候?」 他在路上走了不知道多久,况且迷障中日月颠倒,山中无岁,恐怕外头的年成已经变了。 果然,僧人说出了一个他略有些耳熟的时间。 新洲八年,四月初九。 晋州水灾前一百五十多年,东柏颠覆之后,西柏还没復国的乱世。 稀里煳涂又穿越了一回。 作者有话说: 时序:我自认自己直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老道士是断袖我都不可能是! 第25章 怕鬼 「这寺中就法师一个人吗?」时序跟着清定,也就是先前那个僧人往后院禅房走,行走间不住打量这个地方——四周古木环绕,站在里面莫名有种压抑的感觉。 清定刚想答,忽然顿了一下,恍惚道:「贫僧……似乎……还有一个师兄……」 似乎?有就有,似乎有是什么意思? 清定有些不对劲——当然了,他肯定不对劲,这地方也不对劲。 哪有正常的庙供那样一尊菩萨呢? 这里跟晋州仿佛不太一样,晋州地界,时序至少能感受到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世界,不像现在,一个悬空的地点,没有来龙去脉,处处都是古怪。 「您那位师兄也在寺里?」 「师兄……前日下山去採办……今日回山?」 时序心说你问我我问谁,他哦了一声。 清定安顿完时序就要走了,脚都跨出去了,忽然又回头,道:「夜里山中多有野兽,施主若是听到什么奇怪声响,谨慎些,不要开门。」 时序正在想事情,也不知道听见没有,总之顺口答应了一声。 太阳下山,天很快黑了,四周寂静无声,按理说山里野兽横行的话不应该这么安静的。 脑子忽然昏沉起来,杂七杂八的事情不断浮现在眼前,时序意识到有东西靠近,勉强保持清醒,然而脑子里思绪不受控制混沌着,最后没办法,他只能挑一点事情来想。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山下那一卦。 宜嫁娶。 然后眼前出现了欢喜佛幻境里的那一幕,自己伏在水潭里被…… 时序打了个寒颤,脑子顿时清明,不知道这样毫无关联两件事是怎么联繫到一起,总之汗毛直竖。 这时外面响起鬼哭声,他抖了一抖,后背更加发凉。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道士,其实他怕鬼。 这种时候就非常需要一种广为流传、异常有效的办法来保护自己。 时序用起来棉被封印法,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忽然,门被叩响。 「道长睡下了吗?」外面响起来一句话,时序打了个激灵。 是清定的声音。 时序伸着脖子问怎么了,清定又问他睡下没有。 这会儿脑子里混沌着,稀里煳涂他已经站在了门口打开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跟端着一盏油灯的清定面对面了。 外面树影重重,秋风簌簌吹动乌压压的树枝像是鬼影晃动,直叫人心里打鼓。 清定一手端着灯盏,手上依旧是那串念珠,站在门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时序上下打量他一眼,对方面容僵硬似木偶,嘴角挂着一抹自以为温和其实很瘆人的笑。 正想着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清定颔首,问能不能进去坐坐,时序自然侧身让开,然而余光扫到地面,月光洒下来,地上干干净净,时序忽然背后一凉。 清定白天说的话这会儿才在耳边响起,他终于知道自己白天那会儿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这下可真是活见鬼了! 不过既然如此,清定白天何必提醒自己? 时序犹豫着现在关门还来不来得及,然而清定得到了他的首肯,已经迈进来了。 时序勉强忍住头皮发麻的感觉维持住冷静,道:「法师深夜来此是?」 第45页 清定微微颔首,说叨扰:「深夜难眠,贫僧想着施主换了地方或许也睡不好,想着来跟施主夜谈几句。」 时序面无表情双腿打颤,心想,他其实有点困,啊不,很困,现在倒头就能睡。 不知道看没看出来时序的迟疑与退缩,清定道了句佛号走进去,在地上蒲团上坐定,时序拖着发软的腿脚深一脚浅一脚跟过去,坐到对面。 「呃……那个」他咽了口唾沫勉强维持理智,「法师想……想谈什么?」 清定放下手里的油灯,望了一眼窗外,道:「今夜月色好,不若熄了灯,贫僧与施主月下畅聊?」 时序上下牙磕磕绊绊,懵懵啊了一声,不知道清定怎么忽然说熄灯的事情? 他也看了一眼窗外,有月色,不过说不上好,油灯再昏暗也还是有点作用的,何况这灯亮着他还能稍微安心一点——尽管他也不知道这安心从何而来。 不过清定行为诡秘,说起啦灭灯的口吻也很突兀,于是时序下意识拒绝:「我眼神不好,尤其是夜里,还是亮着吧。」 清定顿了顿,有些疑惑看了时序一眼,见对方眼神清明,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外面传来悠悠一句话: 「今日寺中热闹啊!」 明明是打招唿,可语气不冷不热偏像是嘲讽,尤其混着鬼哭狼嚎,『热闹』两个字又叫时序脑子里脑补出一部灵异惊悚的大片儿。 毛孔都在发寒,那人逐渐走近,背对着月色,修长又松散一道暗影,闲庭信步走近:「有客人,师弟怎么不告诉我?」 时序目光转向门外,见那身影冒着霜露在夜幕中走近,罩在月光下轮廓黑的更加清楚,于是一点都看不清长什么样子,走过来的样子不紧不慢却煞气满满,周遭夜色都要退避三舍。 作者有话说: 宜嫁娶,要不就嫁了吧(bushi 第26章 纠葛之始 鬼影晃动的时候,有人踏霜露而来。 浑身煞气。 救他于危急。 时序师门有三个奇葩,大师兄松雪厄运缠身,小师弟痴傻是个傻逼,而他自小就极容易被鬼魅缠身,尤其供奉邪佛、暗藏赃物这样的阴邪之地。 老道士说他命魂残缺,五行不易,这辈子活得很艰难,所以无定河边时序随意跟明月仪鬼扯的那一句命里犯水也不是玩笑。 不止是命里犯水,时序命犯五行,按照老道士的说法,他活着本身似乎就是悖逆天命。 命犯五行的人天下难寻,时序就是其中之一。 被暗地里的阴气侵蚀,时序差点就闭气过去了,好在这浑身煞气的人出现。 他松了一口气,就听到那人不大欢迎的话,随后清定顿了顿,试探着叫出一声师兄。 所以……这是同谋? 来人气场强大,时序心情沉重,待对方走近,一片黑色影子落在地上,他才稍微放下心。 还好,是个活人。 嗯……大概也没有好到哪里,面前物种未知的东西喊他师兄,人家显然才是一边儿的。 来人穿着素色僧袍,走近了似乎煞气散去,就是一个寻常僧人,他微微挑眉看着正打算秉烛夜谈的两人。 时序看向清定。 清定歪着头,像是思索了一下,才道:「忘记给施主介绍了,这是贫僧师兄。」 「……」时序点头,他还以为清定会说的详细一些,比如为什么这里既有活人又有死人——也可能不是人。 那人进门、动作行云流水坐到小几前,不知道为什么,时序居然从他的动作里看出几分潇洒不羁,很熟悉,再看清逸那张脸,更熟悉。 这人顶着一张他人的脸,用着他人的潇洒气度,又因为本性,自成一派潇洒从容。 狭小的禅房里塞了三个人,时序缩在西面,清定在他对面,后来这人坐到了上首,他才是主人一样。 嗯……严格意义上,这么说也没错——他才是客。 三个大男人围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坐了一圈,空间瞬间逼仄起来。 看着冷,一靠近,更冷,比外面的鬼号霜露还要冷,不是说温度,那是一种很难表述的,似乎从幽暗深渊带来的沁骨寒意,让人从心里觉得肃杀。 杀过千万人才能有的骇人煞气,想到这里,时序脑子里闪过一点破碎画面:一双素手捏着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轻轻用力便有血浆迸发,粘稠鲜血顺着那只手往下流,杀戮的动作因为重复了成千上万次已经没什么波澜,机械麻木地重复,烦了就歇一歇。他侧目回首,只见眼下一点血迹。 垂在眼下,像一枚硃砂泪痣。 油灯被这人带进来的寒气差点压灭,时序连带着心也颤了一下——很奇怪。 坐到上首的人冷着脸,欠了他钱一样,原本在说话的二人一时间都忘了在说什么。 时序等着清定介绍,可清定看着来人迟迟没开口,时序奇怪:莫非清定不知道自己师兄法号叫什么? 三人僵持片刻,时序心里更加疑惑,那人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早就冰凉的茶水,慢悠悠喝了一口,才道:「贫僧清逸,这位施主怎么称唿?」 刚想说自己叫时序,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恶向胆边生,说出来一个叫三人都沉默的名字。 时序大言不惭:「在下明月仪。」 话一出口,三人都沉默了,清定是因为疑惑,他明明记得这人白日里说自己叫时序。 第46页 清逸则是被呛住一般,高深莫测的样子差点不能继续维持,咳嗽两下,斜斜看了时序一眼。 时序对视回去,丝毫不觉得心虚,因为心里的猜测更是大胆,说话也有底气了:「法师不是要夜谈吗?想谈什么,谈吧,今夜气氛好,在下愿闻其详。」 「夜谈?」清逸饮着茶皮笑肉不笑:「师弟有什么话不跟我说,怎么来打扰客人休息?」 清定哽了一下,语气莫名疑惑,之后又有些为难,僵硬找着藉口:「呃……这?师兄白日里下山去了……」 「没事,又不是怪你,随意问问而已。」清逸打断清定的话,给自己重新满上茶水:「说吧,有什么故事,正好师兄我也睡不着,想听听师弟有什么困惑。」 时序: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这两人不是师兄弟吗?怎么这么疏离?而且看上去,清逸似乎在针对清定? 清定僵硬垂首,捻动手里的念珠,白天心神恍惚,这会儿借着烛火时序才仔细看了几眼,原来是罕见的西瓜碧玺。 碧玺不名贵,可西瓜碧玺罕见,即使说不上价值连城,也算是少有的珍宝了。 这庙又小又破,庙里僧人却能用得起西瓜碧玺这样的宝物。时序也陷入沉思——他们燃灯观明明看着比这里还能体面一点,但他怎么过的这么简朴? 老道士到底有没有贪污公款? 等回去得检举一下试试看,说不准老道士腰包肥着呢——世上第一孝顺的孽徒如是想到。 清定思索了一下,慢慢回忆从前的事情,组织好语言才娓娓道来: 「是一些陈年往事,贫僧年纪还小还没有皈依的时候,曾经在启阳城外乞讨。」 清逸有一下没一下喝着茶,时序看地口渴,忍不住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来还没倒进嘴里,清逸忽而给他一个眼刀,时序顿住。 怎么?他寺里的茶水自己喝不得? 清定的声音不紧不慢,旁若无人说了下去。 那是八年前。 柏朝动乱,奸相百里杉弒君篡位,改立新洲,年号元夕。 柏朝王室嫡系被屠戮一尽,就连旁支也被叛贼杀尽。 朝中本就派系杂乱,几方势力忙着站队和互相构陷、前朝天子行事铺张、奢靡成风,百里杉上位之后,扶植百里杉造反的一众叛臣个个仗着从龙之功荒唐更甚,百姓民不聊生,这下群雄四起,天下逐鹿,大洲四分五裂。 朝堂腐败黑暗,江湖庙堂皆在水深火热,无人倖免。 那一年,走在随意一条路上,路边横七竖八倒着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尸骨,有些缺胳膊少腿,是死后被人卸掉带回家果腹。 易子而食和拿妻子换一斗黍米的事情层出不穷,史也不敢写的事实随处可见。 真正是,牲口比人金贵。 那时候清定还不叫清定,他还是个没有名字、被同伴喊小七的小叫花子。每天干的事情就是端着自己的破碗在启阳的城墙根底下乞讨晒太阳,晚上在破庙里生一堆火,过个暖和的夜。 前几年光景好还有人施捨,但是现在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寻常百姓家里也都勒紧裤腰带过活,有人给他半个长毛髮霉的馒头都算是走运了,偶尔没办法,他也得去路上找一找所谓的『人羊』,看有没有新鲜一点的。 那天他运气很不错,有一位好心的官家小姐路过,施捨他一把铜钱。 一把铜钱,搁在前几年够买二三十个馒头了。 怕被人抢他早早收拾破碗出城,路过包子店原本想买个包子,他已经很久没吃过包子了,但是战乱饥荒连带着物价飞涨,包子铺坐地开价,两个包子居然要花完那把铜钱。 他捨不得,最后只能要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揣在怀里往城外破庙赶。 太阳刚偏西,他急匆匆赶路,出城没多久,暮色四合,他在路上撞翻了两个人。 那是清定的逢魔之时,他们纠缠的开始,一切厄运的开端。 馒头掉出怀里落在路上沾了一层灰,小乞丐赶紧捡起来,心疼地吹了吹馒头上的灰。 明明是小乞丐埋头走路没看人,那两个人也被撞翻在路上,有人刚要开口骂,可小乞丐恶人先告状:「干什么干什么!我这么大一个活人你们看不见吗?走这么快,没长眼睛赶着投胎吗?」 作者有话说: 这周隔日更,海星摩多摩多,满两千加更~ 第27章 你知道去洛安的路吗 那两个人看起来比小乞丐大不了多少,虽然因为逃亡风尘僕僕不修边幅,但从长相和即便有些狼狈但光彩难掩的锦绣衣着上看,必定不是寻常人。 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看上去端方有礼的似乎受了重伤,捂着手臂虚弱苍白,另一个一脸刻薄相,怒视着他。 年长的叫做奚容宣,是被灭国的柏朝大公子,名正言顺的王朝继承人,刻薄脸叫做奚容安,也是王族,表面是大公子伴读,然而关于他的真实身份,其实很耐人寻味。 刻薄脸,也就是奚容安,听到小乞丐的恶人先告状立刻骂回来:「小叫花子你怎么说话的!谁不长眼睛?」 小乞丐被吓得一缩,不过在外面混迹久了,知道软包子只会被变本加厉欺负,奚容安大声他就更大声:「你们赔我的馒头!」 刻薄脸一脸兇相:「再嚷嚷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明明是你先没看路,我们好端端在路上走着,你这小叫花子不长眼……」 第47页 「容安!」重伤的奚容宣忽然打断他跟小乞丐争论,他一手捂着胳膊,对奚容安说:「不要生事。」又看了气鼓鼓的小乞丐一眼,见他衣衫褴褛,从怀里摸了摸,掏出几块碎银子,温言道:「打翻了你的馒头,实在不好意思,这些钱赔给你吧。」 小乞丐看到那些钱立刻高高兴兴接过去,又看他们虽然落魄但是衣着华贵,嘴脸也换了一副,说这还差不多,随后又恭维起他们:「也怪小的没长眼冲撞二位公子,二位没事吧?」 见风使舵又市侩,油嘴滑舌与他看上去不大的年纪极为不相称,给钱的苍白少年微微一笑,小乞丐伸出脏兮兮的手接钱,仔细打量了小乞丐两眼,目光逐渐不可置信。 不知怎的,小乞丐对着奚容宣的目光,有些自惭形秽,或许是因为对方目光过于温和,长相过于好看,总之他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敢再拿出他在乞丐堆摸爬滚打那副市侩样子,迎着奚容宣的目光,有点手足无措,接钱的动作也有些迟钝。 刻薄脸少年见奚容宣对着一个低贱的乞丐做这副表情,鼻子里哼出气,极为不满。 奚容宣愣在那里半晌无言,也忘了松手,小乞丐也不生气,避开奚容宣的目光自己拿过钱,笑嘻嘻地说谢谢公子,说完揣好银子就要走了,奚容宣终于回升,叫住了小乞丐:「且慢!」 小乞丐提防护着怀里的钱,生怕对方是要要回去,看他这样,奚容宣嘴唇有点颤抖。 「干嘛?」小乞丐防备问道:「钱可是你自己给我的!」 奚容安冷笑两声,奚容宣表情复杂,最终问道:「劳烦,请问小哥,去过洛安吗?知不知道这里去洛安最近的路?」 小乞丐听见这两个字忽然一顿,奇怪地打量了奚容宣几眼,奚容安也拧着眉看着奚容宣,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你们要去洛安?那你们走错方向了。」小乞丐指着启阳:「这不是去洛安的路。」 奚容安正要开口,奚容宣看了他一眼,暗中使眼色要他不要多言,奚容安翻着白眼闭嘴,奚容宣才又接着找藉口,说:「是,今天走到这里看到启阳城的牌匾我们才知道自己走错了,可我们头一次出远门,不知道方向。」 「你要是认路,能帮我们带个路吗?」他温和有礼。 小乞丐看着少年被鲜血沁透衣袖手臂有些犹疑。 是新伤口,而且他们虽然衣着价值不菲但一身狼狈,身边也没有护卫,大概不是出游,倒像是逃亡。 说实话,整个大洲风声鹤唳,各州都在张贴告示,百里杉部下来来回回在附近城池搜寻『逃犯』,被抓住的人无论身份是否存疑几乎都是当场被处决,捡尸体回家吃的人都多了起来。 那些被追捕的『逃犯』,几乎全是王室的人。 曾经高门王孙,如今釜中一锅酥烂骨肉。 而眼前这两人就很可能是前朝贵族,随意插手容易惹麻烦。 更何况刚才他听到那个好看的少年喊另一个『容安』,奚是柏朝王姓,要是没记错,到这一辈排字排的正是『容』字。 还有,他们问的地方也很耐人寻味,洛安是柏朝旧都,柏朝大公子的母族就在洛安。 百里杉谋反的时候,大公子替天子西巡,恰好躲过了王朝覆灭。新洲说着王室余孽都被诛杀,但实际上大公子有没有死,还真不好说。 这两个人是王都口音,看年纪也差不多,他要是多管闲事,保不齐就要惹祸上身。 少年似乎看出他的纠结,想了想小乞丐捧着银钱的开心模样,温言道:「小哥可是不方便?若是你认识去洛安的路,或者能带我们去洛安,我们身上虽然没多少钱财,但等到了洛安,必有重谢。」他在怀里摸索着,想找出什么东西来先付个定金。 小乞丐一听『重谢』,果然有了动摇之意,容安见他这副见钱眼开的模样,更加不屑,他撇撇嘴嘀咕着骂了几句。 奚容宣摸了半天,从脖子上抽出一根红绳,坠着个白玉祥云平安扣,还没递出去,因为失血过多,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他倒下去的时候,小乞丐听到刻薄脸焦急喊了一句『殿下』。 地上的少年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乃至唇色都苍白着。 「哪里有医馆?」这回顾不上瞧不起对方,他只能求助眼前小乞丐。 小乞丐刚拿了人家的银子,实在不好意思见死不救,再者他心里或许还存了些别的想法,所以指着城门口:「城里有,我带你们去。」说着就要帮忙扶人,但刻薄脸却犹豫了。 容安异常坚定:「不行!我们不能进城。」 小乞丐咬着嘴唇纠结了一下,眼神犹疑,容安看他这样就知道有别的办法,他冷笑着掏出怀里的银票,拿出一张递给小乞丐:「我有钱给你,要是能救他,这些也给你。」 小乞丐看了一眼那些面额巨大的银票咽了口唾沫,立刻忘了心里的顾虑见钱眼开,欢欢喜喜道:「那我带你们去找个落脚的地方!他发烧了得先退烧,伤口也要处理。」 容安低低冷哼了一下,但是眼下奚容宣的命要紧,于是也没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有宝贝提醒才发现这章放错了orz,原本的27放成了29,改了改了!! 第28章 不对头 到了地方,是个破庙,小乞丐跟奚容安指着角落里的草垛说可以在那里休息,然后翻出一把生锈的柴刀就要出门。 第48页 容安打量小乞丐两眼,冷声问他去哪里,小乞丐咽了咽口水,说採药。 半晌无言,小乞丐有点心虚不敢直视,容安冷笑,威胁道:「敢耍花样,我就弄死你!」 小乞丐还没张嘴,忽然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容安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身后,他神色僵硬,磕巴了几句,色厉内荏问容安干嘛,容安哼笑:「叫你看看我的宝贝。」 「什么……啊!!!」冰凉的东西顺着裤管往上攀爬,意识到那是活物小乞丐吓得尖叫,差点跳起来,下一瞬刀尖离他更近,阴毒道:「嘘,小声一点,吓到我的小宝贝,它生气了可不像现在这么听话……」 小乞丐听到了嘶嘶的吐芯子声,冰凉的鳞片触感叫人后背发毛。他哆嗦着嘴硬:「你爱信不信!你不信我,我还不愿意收留你们这两个来歷不明的人呢!」 「怎么,钱不要了?」匕首贴的更近,奚容安冷笑着凑近小乞丐耳侧,仗着奚容宣晕过去了看不见他此时的刻毒模样,肆意妄为威胁小乞丐:「钱不要也行,可这人你得救,他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你!」小乞丐被他的强盗逻辑气的要死,还没骂出口,腿上的毒蛇缠上了大腿,恍惚间尖牙蓄势待发,他顿时识相闭嘴,容宣收起刀,漫不经心擦了擦刀刃,吹了吹上头的灰尘:「去吧。」 「……」 毒蛇绕了两圈,咻地钻进容安衣服里不见了,小乞丐两腿发软,连滚带爬跑出门,才朝着里面骂骂咧咧,说强盗土匪不得好死,也不敢太大声,不过还是被耳尖的奚容安听到了。 「再骂一句,舌头给你割掉。」容安慢悠悠阔步走出来,眯着眼盯着往后退缩的小叫花子,刀还没收起来,拿在手里把玩,阴恻恻道:「馒头好吃吗?我怕你吃着没味道,特意给你加了点东西,解药只有我有,我活不活得过今晚不好说,反正就算是死,我也会先带上你,就是可惜了,你那命恐怕没有我的值钱。」 小乞丐惜命得很,听到这话,下意识弯着腰抠自己嗓子眼儿,呕了半天胆汁都吐出来了,又疑心容安压根就是随口说出来骗他——那馒头压根没有经过容安的手,小叫花子眼神怀疑望向容安,容安双手环胸,气定神闲道:「一线青,见血起效,你看自己的手腕,是不是有黑线了。」 小乞丐看向手腕,青绿血管里果然埋着一根黑线。 愤怒恐惧交织在心头,小叫花子一时热血上头提着柴刀扑过去:「你这个小人!我要杀了你!我好心收留你们,你居然这么害我!」 容安一脚踹开瘦弱似小鸡仔的小叫花子:「只要你本本分分,等我们安全脱身,我自会给你解药,你要是敢耍花招,你的命不值钱,死了都算是便宜你!」 小叫花子摔在地上气的两眼发昏,还要说什么,奚容安不耐烦开口:「还要废话?」他拿出匕首,比划了两下,似乎在思考怎么下刀。 真是狗咬吕洞宾! 早知道就不要带这两个麻烦回来了! 「你忘恩负义!」 「哼,现在才知道?晚了。」容安转动匕首,微眯的眼睛里威胁满满,扯着嘴角嘲讽小叫花子时至今日还不自量力:「你不要以为我没看出来你那点花花肠子,肯给你活命的机会都是我心善,还不快滚!」 城外的时候,这小乞丐表情明明就不对劲,整个大洲都在追查他们的下落,悬赏的通缉令到处都是,他不信这小叫花子心里头没动什么邪念。 小叫花子原本心虚,听他这么说还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目光闪躲不敢再争辩,嘀嘀咕咕说几句外强中干连自己都觉得没气势的话,然后麻熘爬起来往山上走。 容安倒是再没计较那点口舌长短,里面还躺着个人事不省的容宣,他没心情跟一个小喽啰计较,啪地拍上门,看他人事不省的好王兄去了。 小叫花子那点子心眼,最多算小插曲,他们一路逃亡,处处风声鹤唳,真说起来,哪里都要比启阳危险地多。 容宣越烧越严重,再这样下去能不能熬过今晚都真不好说,小叫花子迟迟不回来,容安越发心焦起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小乞丐还没回来,容安疑心病又犯了,这年成最不值钱的就是命,就算拿捏了小叫花子的命也还是不万全。 要说起来,自己现在走了也不妨事,反正他们身份悬殊——大公子奚容宣和一个存在感极低的『恆王庶子』奚容安,就算有人追查过来,抓到奚容宣足矣,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有没有什么『恆王庶子』跑了。 那一年,奚容安做大公子伴读,与大公子同吃同住,一起听学,西巡也跟在大公子身边,一起倖存,一起逃亡。 他们在符原城等部下接头的时候遇上了追兵,亲兵断后,妇人之仁的容宣非要回头给亲兵留信,差点被追上来的叛军抓住,最后虽然侥倖逃脱,但还是受了重伤。 从符原脱身一路北上,原本打算去容宣的封地桑州,去了桑州跟旧部接上头,无论是活命还是谋来日都才有资本,可容宣今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了,居然问一个一面之缘的小叫花子洛安怎么去。 洛安是大柏旧都,容宣的外祖家,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去洛安的路? 去洛安固然也是个选择,可梁家作为前朝国公,本身也在风口浪尖上,遑论王后嫡亲的兄长数年前就已经战死沙场?老国公随后病逝,如今梁家掌权的,是跟梁王后关系疏远的旁系——奚容宣亲近的几位都没了,他们就算去了,也未必能得到庇护。 第49页 到时候,梁家不帮他们都是小事,要是梁家起了异心拿他们给百里杉上供,那才是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风险太大,实在是没有必要。 破庙里生着火,容宣神志不清说起胡话,容安侧耳去听,听见容宣喃喃复述国破那日奚岚纪亲信带来的话。 柏朝的亡国之君奚岚纪死前托人交付传国玉玺给奚容宣,道:「就算奚家只余一子,也要牢记今日血仇,若不能手刃百里杉光復大柏,就是死,也不要说自己是奚家儿。」 这会儿容宣正在一遍遍重复『手刃百里杉』。 这强加给容宣的遗言叫容安翻了个白眼:不是奚家儿就不是奚家儿,谁稀罕奚家这脏血? 也就奚容宣,既蠢又好煳弄,拿着奚岚纪老不死的一句话当志向。 奚岚纪倒是摸准了奚容宣的性子,知道他必定会用尽一切办法达成他的遗诏。 容宣梦里铁骨铮铮,但这人总有些不合时宜的软弱仁慈,拿来总不趁手。奚容安讽刺一笑,心想那老不死还不如叫自己去復仇。 不过自己这身份大概拿不出手。 嫡系香火稀疏,奚岚纪没有别的选择了,奚容宣就长成了一个谦谦君子有什么办法?要怪就怪奚岚纪自己,非要看他们云泥两别,没成想还没看成,他先死了。想到这,奚容安唇角勾起诡异的笑。 也不怪他,这才是柏朝名正言顺的大公子,不像他,一个名分地位都没有的私,没什么风光,也不必有担当。 奚岚纪死前最后的话,他死了奚容宣就是国君,他要奚容宣拼尽一切復国,对他,只有一句「勉强活着吧」。 奚岚纪的亲信冒死送来遗诏和传国玉玺的时候,他在在容宣身边,眼看容宣看完遗诏呕出一口鲜血,咬牙切齿说百里杉欺人太甚,终有一日他要杀回王都,取百里杉人头,祭奠王室三百四十一条性命。 奚容安摸着怀里的珠子嘲讽笑了笑,心里重复了一遍奚岚纪辗转带来的那句『勉强活着』,没忍住笑出了声。 所有人,对他二人的期望从来都不同,可……他看着病中那人。 容宣根本不是能战之人,坚毅有余,易信他人,智勇有缺,狠厉不足。 尽管容宣此刻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可他深知容宣之本性:温柔纯良,或可为盛世明君,乱世里,自保都难。更不要说带着兵马杀回王都,夺回王位。 奚岚纪要选復仇的刀刃,何必强求容宣?他不才是最好的人选吗? 「兄长,我的好王兄啊。」他嘲讽般轻声叫了一句,嘲讽笑着靠上沾满灰尘的幡布,眯起眼专心注意起外面。 油灯火花晃了晃,时序回神,见清定闭着眼入神往下说,上首的清逸也入定了一样,要不是时不时喝一口茶,就像是一尊像。 想到这里又是一个冷战,因为想起庙门口的欢喜佛了。 幻境里的欢喜佛长着那么一张脸,时序每每想起都要觉得可怕,同时觉得有人在自己耳侧发笑,说:「怎么害羞起来了?」 那绝对不是他,他不承认! 清定还在继续讲,时序尽力放空脑子里那些奇怪的画面,随后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清定说多年前他曾在山下乞讨,那么小叫花子应当是他,可在他的叙述中,似乎奚容安的视角更多。 不对头…… 第29章 有种宿命感(加更 外面传来脚步声,拖沓着不愿意进门,听地出来,大概极不情愿回来。 奚容安松了一口气收起匕首,小乞丐终于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杂草气喘吁吁走进来,瞧见奚容安跟他那条毒蛇一样阴毒的目光阴狠扫了自己一眼,撇了撇嘴,腹诽几句奚容安迟早喝水被呛死,随后手脚麻利在火堆上架了个瓦罐子忙活起来。 奚容安走过去,看小叫花子往破瓦罐里面塞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草,好些都不太认识,疑心顿起,问:「你拿了些什么?」 「独家秘方,概不外传!」 小乞丐被火烤的额头出了汗,胡乱抹了一把脸上,扒拉过草根的手比脸还要脏,原本就脏兮兮的脸更加乱七八糟,只有一双眼珠子亮晶晶,狡黠聪慧,咕噜噜转着。 小叫花子眼睛生的不错。 但开口还是讨人嫌,小叫花子翻着白眼:「爱信不信,反正又不是我快死了。」 容安疑心小乞丐打算谋财害命,不过很快他冷笑两声:「无妨,你随意动手,反正他死了也不要紧,他死了,你也活不成,弄吧。」说罢丢下手里的一枝黄花,拍拍手上的土,回去接着休息了。 小叫花子扫了昏迷的奚容宣几眼,没想到这人居然会这么说——他还以为昏迷那人很要紧呢。 然而没过多久,躺在草垛上假寐的容安又开口:「要是出了事,我就……」冷笑还没脱口,被小叫花子打断。 「就杀了我,我知道了!」小乞丐也不耐烦了,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吼了奚容安一句,奚容安愣住了,若有所思看着忽然爆发的小叫花子沖他嚷嚷。 「反正你也说了,我的命不值钱,你再欺负我我就报官!城里最近都在悬赏逃犯,抓住一个赏一个人五百两!大不了我就挥霍完那笔钱再跟你们同归于尽!反正我是中毒死了的,有人敢吃我的肉就只能跟我一样被毒死,我又不亏!」 第50页 「威胁我?」容安袖子里传来嘶嘶声,被冷血动物贴身缠绕的感觉立刻付现在皮肤上,小叫花子汗毛直竖,磕巴道:「那你杀了我好了!反正大家都活不了!」 容安冷笑,语气森森:「知道毒发之后你还有几刻好活吗?你敢报官,我保证你连这个门都跨不出去!」 几句话的功夫,小叫花子忽然觉得心口发疼,手腕灼热,看了一眼,血管里的青色像是活过来了,蜿蜒着向上爬,在他惊恐的表情中,容安阴冷道:「一线青你不会没听过吧?」 小叫花子目光迴避,奚容安冷笑:「再嚷嚷,我现在就弄死你,叫你再也不能张嘴!」 一线青又名傀儡戏、钟情蛊,最初用以控制心爱之人,据传来自仙山,青丝爬到心口则剧毒攻心,届时中毒者丧命,躯壳不腐不朽,为施毒者收藏驱策。 小乞丐最后煮了一碗黑乎乎的草药汁说是能敷伤口,容安将信将疑,他在那些草药里看到几味过量有毒的东西,这小叫花子看着就打着什么鬼主意,不过紧接着他又恶毒地想,死了也好。死了,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死了看那些人还怎么教他们兄弟尊卑。一捧黄泥,谁比谁高贵? 对于奚容宣没死这件事,奚容安心里有一丝隐秘的遗憾。 「不知容宣命不该绝还是小乞丐的药真的有用,又或者復仇欲叫人意志坚定,伤得那么重,奚容宣居然真的熬过来了。」清定慢吞吞道。 时序点点头,摸着下巴:「这么听来,奚容安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了?」 油灯跃火花,不知不觉,灯油已经熬下去大半了。 清定没作声,转着手里的珠子,时序看那碧玺流光溢彩,一时间目眩神迷,问:「法师的念珠不错。」 啪—— 「嘶」时序回神,看到自己手背上出现一条红痕,那人怎么出手的他压根没看清,只听入定好半天的清逸冷声道:「不该动的别动,旁人的东西,不该动的念头,动了自然要吃苦。」 时序撇嘴,心说一串珠子还看不得了,他还没反驳,清定先开了口:「不拿过来,怎么知道不是自己的呢?」 什么念头电光火石,再看清定,依旧僵硬一张脸,想仔细看清定模样的时候眼前总像是有一层迷障,难以分辨。 「怎么,奚容安对那小叫花子似乎格外有敌意?」时序没忍住问。 若面前和尚是小叫花子,必不可能对奚容安与奚容宣的事情了解的这么清楚,所以眼前的人大概是他们二人其中之一。 照着他的口吻,大概是奚容安无疑了。 「有……敌意?」清定愣了愣,随后古怪勾唇:「自然是因为,他不听话。」 时序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身体下意识前倾靠近油灯,狭窄的桌子罩上一片黑影,火花扑了扑,他小心护了一下油灯里的火,手掌还没靠近,又被上首的人警告了。 这回他看清了,抽他的是一柄摺扇,扇边烫着金,扇面没打开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些隐约墨色,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扇子很快又收回袖中,时序眼珠子跟着飘过去,顺着僧袍转到了清逸脸上。 那扇子,他总觉得很面善,用一句对姑娘家说很油滑,放在这里也不合时宜的话来说:有一种宿命感。 就跟那是他的一样。 胃口被一闪而逝的精緻物件吊起来了,对方却没有叫他再看几眼的意思,甚至拢了拢袖口,将袖中东西遮挡地更严实,似乎生怕被惦记。 小气鬼!时序撇嘴。 「大概,还有不满自己费尽心思也不能讨好的人,那小叫花子轻而易举就能得他青睐吧。」清定像是没看到他们的互动,继续道: 「奚容宣醒来之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小叫花子身上,大约叫奚容安不满了。」 小叫花子嘴脸可恶,浑身市侩,仗着容宣庇护,便忘了自己小命捏在谁手里,反过来往他头上骑。 譬如现在: 「喂!你说等他伤好了你就给我解药,现在他醒了,你们也安全了,解药呢?」小叫花子气势汹汹堵住正要出门的容安伸出手,索要奚容安答应过的解药。 容安正要出门去办事,不耐烦地叫他让开,小叫花子不干,一心记挂着解药,拉扯着他不要他走。 「想要解药?」奚容安表情古怪,显然没打算交出解药。 小叫花子一看他这模样,一时间也忘了里面的奚容宣,大唿小叫骂奚容安小人,骂了没几句,奚容安袖子里探出蛇头,颇有警告性对着他吐芯子。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言而无信的小人!你说了要给我解药的!」小叫花子气急,躲闪着左右摆动的蛇头,这时,奚容宣也听到了他们的争吵,问他们在吵什么。 这两个人,成日里吵架,不知道怎么回事,容安在遇见小七之后越来越暴躁,也一日比一日幼稚,有时候护食到叫人觉得他还是许多年前那个认生的小狼崽子。 甚至他总觉得容安每天呲牙咧嘴是在故意逗弄小七。不过想起这两人跟自己的关系,奚容宣就觉得这样也不错,小孩子任性一些,大概不算缺点。 大公子总忘了自己也不是很年长,却总在在看待成日里鸡飞狗跳的二人时端着一种长辈心态。 奚容宣无奈摇着头出来,看他们今天又在为什么鸡毛蒜皮闹别扭。 第51页 容安警告看了小叫花子一眼,要他别乱说话,小叫花子怨毒看着容安,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没什么,我要进城,这小叫花子非要跟着我——我又没钱给他敲竹槓。」奚容安语气嫌弃。 奚容宣没忍住笑了:「他要去你就带着他好了,他能花你几个钱?我替他还你。」 奚容安冷笑:「知道了知道了,也不知道这小叫花子得你什么好了,他能花几个钱还要你帮他还我?倒显得我小气,走吧,带你去好!好!逛!」他拧着小叫花子衣领拖着他出门,要奚容宣接着休息。 奚容宣应了一声,要他们早些回来,注意安全。 小叫花子一脸惊恐浑身抗拒,一点都不想跟这个小人一起走,然而毒蛇尖牙抵着他的脖子,衣服里传来冰凉滑腻的蛇鳞触感,他说不出来一句话,只能任由奚容宣控制,踉跄几步跟着走。 「你干什么?你敢杀我,容宣哥哥肯定会知道的!」到了无人处,毒蛇卷着皮肤上行,小叫花子战战兢兢,那蛇绕着脖子抬头,狭长瞳孔跟他对视。 「好了嫣嫣。」奚容安开口。 他那毒蛇明明是条雄蛇,偏偏起了个这样娘里娘气的名字,小叫花子心里吐槽,不过在芯子舔到眼前的时候几乎立刻认怂,哆嗦着不敢躲,只能在原地发抖:「我……错了,我错了!」 奚容安冷笑:「这么快就怕了?还告状吗?」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小叫花子贯会见风使舵,没人撑腰了立刻头摇得像拨浪鼓否认,奚容安冷笑,试探问道:「一线青有没有解药,你当真不知道?」 他在试探。 第30章 螽斯馆 「你什么意思?」小叫花子双目怒睁,容安笑了,收起刀从怀里掏出一枚药:「解药就在这儿,吃吧。」 他给的轻易,小叫花子却迟疑了,容安指着药:「吃啊,不是你跟我要解药吗?」 正好此时地上一只膘肥体壮的老鼠大摇大摆路过,小乞丐眼珠子咕噜噜转,然而在他伸手接过差点『不慎』掉落的时候奚容安眼疾手快接住解药 一把塞进他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连吐出来都没来得及,等他反应过来,那股奇怪的味道已经顺着食道流进胃里。 与此同时,药液经过的地方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必定不是解药,他难受扣着喉咙,奚容安却笑了,他凑近了看着小叫花子瞪圆了的眼珠子道,恶劣道:「给你长长教训,不该说的话别说,知道了吗?」 低头看了一眼,毫无意外黑线还在,甚至向上蜿蜒几分,嗓子眼里火烧一样的疼,小叫花子难受极了,用力咳嗽却只有嘶哑的沙沙声——他说不出来话了。 见他震惊看着自己,奚容安恶毒道:「还跟你容宣哥哥告状吗?」他刻意咬重『容宣哥哥』几个字。 晚上吃饭,奚容宣疑惑一向话多的人怎么今天格外安静,心里想着就问了出来。 奚容安瞧了一眼闷头吃饭的小叫花子,讥诮道:「还能怎么?舌根嚼多了,哑巴了呗。」 罪魁祸首说着风凉话,小叫花子罕见地没有反驳,在容安目光扫过的时候甚至打了个寒颤。 奚容安说,再让他听到『容宣哥哥』四个字,就割了他的舌头。 奚容宣终于察觉不对,拧眉问奚容安怎么回事,奚容安冷笑,吃饭的动作一停:「你觉得我会对他做什么?」 奚容宣没说话,严肃看着奚容安,小叫花子默不作声埋头吃饭实则竖着耳朵等奚容安被教训,奚容安见状,索性拍了筷子在桌上:「今天出门着急,忘了跟他交代我的糖里有失语草,他吃错东西了。」 谎话说出来脸不红心不跳。小叫花子撇嘴,可容宣听到那个东西表情一僵,并没有如小乞丐希望的那样帮他主持公道,而是神色复杂看了容安一眼。 容安讽刺一笑,以退为进:「怪我,下次我收好东西。」 气氛忽然凝滞,奚容宣饭也没吃完就起身走了,小叫花子看着他的背影有点疑惑,扭头看到容安冲着他邪邪一笑,恶意道:「不就是仗势欺人吗?」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不痛不痒揭过去。 转天早上容宣起的很早,说该启程去洛安了,小叫花子表情一僵,容安倒是似乎意料之中,打点着行李:「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接应也安排了,随时能走。」 失语草的作用只有半天,小叫花子能说话了,他磕巴着问怎么这么突然,奚容宣依旧温和地笑,奚容安冷笑几声:「怎么,钱没赚够?」 小叫花子眼神躲闪。 「容安——」容宣无奈看着又要掐起来的两个人,对年纪稍长的奚容安道:「你不要总是欺负他。」 容安冷冷看了心里有鬼的小乞丐一眼,冷哼:「我欺负他?」 「容宣哥哥……」小叫花子转眼忘了前一天奚容安的警告,话说出口才发觉奚容安冷冷剐了自己一眼,瑟缩着躲避他的目光,藏到了奚容宣身后。 无声冷笑片刻,他才劝解自己:无妨,他们立刻就要分道扬镳了,很快这张讨人厌的脸就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洗干净脸的小叫花子,面容酷似一人,奚容安极为厌烦那张脸,尤其配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禅房中一片静谧,三人都在专注,讲故事的人声音沉沉,听故事的二人安安静静,忽然有人出声打破这片安静。 第52页 「像谁?」时序敏锐捕捉到了清定古怪的语气,插话问道。 念珠不住滚动,映着昏暗火光流光溢彩,忽然间平地起风,油灯剧烈晃动几下,险些熄灭,然而清逸袖中滑出半截扇骨在桌上敲了敲,火花立刻稳住了。 「客人在问话,师弟。」 他称唿自己『客人』而不是施主,时序心下发笑,很快克制住,等着清定回答。 屋子里忽然瀰漫开腥臭,清定咳嗽了几下,有什么液体溅出来,烂木头髮霉腐朽的味道更加浓烈。 「像……奚容安的哥哥。」他擦了擦唇角,时序从他抬起的僧袍上看到一点腥红,他受伤了?时序看向清逸,对方对他的探询视若无睹。 时序忽然觉得眉心发痒,忍不住抬手蹭了蹭,居然换来清逸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今天……太晚了。」珠子停在了某一颗,清定忽然起身:「叨扰施主,剩下的,明日再说吧。」 说完他起身,油灯勐地晃动几下,差点被带起的气流熄灭。 故事讲了一半,刚被挑起兴趣,奚容安的哥哥是谁时序还没来得及问,居然就这么中断了?时序刚想喊住清定让他接着说,清逸也起身:「说的是,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说完两人一起消失在了门口。 门外鬼哭狼嚎再次响起,时序的主心骨也走了,时序嘆气——至少留个活人给他吸一口*人气啊! 转念一想,时序记起他才是方才三个人当中唯一的活人。 他认真反思了一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开始觉得有大魔头在的地方让人安心了? 明明那才是须弥里最可怕的东西! 鬼哭越来越大声,按理说作为一个道士,时序现在应该出去一探究竟,怨者伸冤恶者超度,可他认真想了想,觉得清逸说的很对: 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 为了不被外头的声音打扰,时序施咒封住自己的听觉,然后端着清定留下来的油灯走到床边,顺嘴吹掉打算睡了,然而油灯熄灭,黑夜勐地粘稠起来,铺天盖地压到身上,叫他一个趔趄。 眼前一片漆黑,听觉被自己封闭,时序凭着感觉倒向窄榻,扑过去不是意料中的粗布棉被,而是奇怪的旗幡从脸上飘过。 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念头:不该吹灭油灯的。 油灯?时序勐然惊醒,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下:原来那两个人的暗自交手是为了油灯? 那他就这么轻易吹了? 坏了,不知道吹了灯会怎样,看四周的情况,莫非是会撞邪? 时序狠狠冷颤,紧接着耳边传来嘈杂声响。 嗯?听觉恢復了?很快脚踏实地,耳边步履匆匆,有人喊着闪开,官兵捉拿逃犯,时序被撞得侧身,来不及看清又是几匹骏马疾驰过去。 「小心!」有人抓着他让他靠边,时序扭头看到一个熟人。 晋州城外那个瞎眼道士,这时候还不老,也不瞎。 「是你?」时序扫了他几眼,要不是他记性好,还真认不出来眼前仪表堂堂的人跟那个疯癫道士是一个人。 宴山亭一身仙风道骨的衣袍,头顶不张扬却简洁精緻的玉兰簪冠,目光清明看着他。 「小友认识贫道?小友哪里去?怎么行色匆匆?」 时序看他如今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却称唿自己小友,也不知道怎么称唿他,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这……」他一脸难言之色,不是不好说,是自己也不知道——总不能说刚才还在不知道哪里的破庙里吧? 宴山亭伸手掐了几下,豁然开朗:「原来是道友,相见即是有缘,道友不妨移步与我同饮一杯?」 于是时序稀里煳涂跟宴山亭坐到了茶馆。 期间时序知道了这人的名字和去向——宴山亭说他受天意指示,往东去寻他命定的徒弟。 「徒弟也能命定?」时序好奇道。 宴山亭笑了:「怎么不能?在我门中,一切都能命定。」 时序疑惑:「还没请教,先生何门何派?」 宴山亭摇摇头,笑着道:「这就不方便告知小友了,相逢既是有缘,我与小友约莫有三五面要见,这是缘起,吃完这盏茶,贫道就要去寻我那命定的徒儿了。」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极为看重这场『命定之约』,时序想起自家牛鼻子老道,难免酸熘熘:「我还以为天下的师父说起徒弟都叫债主呢!」 谁料宴山亭居然笑意减淡:「这么说,也不错。」 「?」时序察觉不对劲,可对方不想再说,饮了一口茶,道:「贫道时间紧,就不跟小友闲话了,赤水不久就要泛滥,人间会有一场接近覆灭的大灾。」 他跟自己说这些做什么?而且这不是幻境中吗?幻境里也会有大灾吗? 「先生怎么知道?」 「门中秘术,不便告知。」宴山亭依旧是这句话:「届时若是天翻地覆,若小友有余力,可否帮贫道带个话?」 时序满头疑云不解——什么叫有余力? 宴山亭手中幻术变幻,出现一张纸,他沾着茶水在上面迅速写下一句话,时序恍惚看到一句『天地君亲师』。 「若是泰山倾塌,小友务必帮我烧掉这张符箓 。」 「这是……」时序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张符箓,疑惑着宴山亭已经起身了:「贫道来不及了,得抓紧去赴约,这是转交山君的话,小友保重!」说着手指在时序眉心虚虚一点,时序眉心一直去不掉的硃砂勐地发烫。 第53页 时序定定坐在蒲团上不能动弹,只听宴山亭做完这些撂下一句『不客气,这是报酬』,随后消失不见。 眉心热度退却,时序勐地记起自己忘了问很要紧的事情——现在是何年何月,赤水又是什么地方。 「赤水?」时序疑惑重复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忽然感觉血液开始沸腾,似乎是江河决堤,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见了鬼……」他喃喃。 走出茶楼,面前景色忽然一变,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成了一条阴暗的胡同,面前的胡桃木门上写着斑驳掉漆的三个字:螽斯馆。 他被不知名力量推搡着走进去,进门的一瞬熟悉的眩晕感袭来,抬头时序又看到了熟悉的塑像。 寒山寺里那尊欢喜佛矗立眼前。 他迅速正念,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恍惚间,人已经陷进了炽热潭水。 第31章 结茧 心想着睁眼很可能又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时序头皮炸开,默念千万不要,潭水烧开了一样传来滚烫的温度,水下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更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烫死了,时序想从滚水中脱身,不料身后像是背了一座大山一样,压的他动弹不得。他回头,发现身后正是欢喜佛本尊。 两个男相横卧头顶,四肢高难度交缠着。 等等,男相?两个? 「无量天尊,我眼瞎了!」 时序闭眼,脑子里却仍然是横卧的欢喜佛,那个姿势……不疼么? 「啊呸!」他啐了自己一下,水中沙沙声越来越清晰,借着微弱光芒他才看清自己如今的模样——原来是石像坐下莲台。 想想身上背着什么,时序坐立难安,然而莲台是无法挪动身躯的,他只能尽量克制自己目光不向上瞧,然而往下看,水里很快泛起细密波纹,紧接着大片乌压压的虫蚁从水下冒头,迁徙般井然有序向着自己的方向行进。 顺着后背爬过去的各色虫子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时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脏了。那些虫子再不离开,这具皮囊就不能要了。 原来螽斯馆是这个意思,身体恶寒,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这些了。 潭水滚烫似岩浆,石头也快要在这样的温度中融化,水面泛起浓浓雾气,眼前模煳一片,虫蚁迁徙之后,下面的雾气中传来不雅声音和亲昵的言语,一个痛苦不堪,一个低声哄诱。 「陛……陛下,疼,我疼!」 「嘘,小声,叫王兄……」 陛下?王兄?这两人的身份莫非…… 时序如有雷击,还没细想这是谁,背后压的他喘不过气的大山消失,他陷入冰凉湖水。 极热到极冷不过一瞬,冰火两重天之后需要一些时间接受,时序狠命打着寒颤,面前金光让他眼花缭乱,许多幻术莲花在眼前绽放,炸开又消散,金光闪烁,莲花栩栩如生,姿态各有不同,然而他来不及仔细看,很快被拖入让人窒息的水底。 口鼻灌进的湖水染着莲香,身体像是浮在云水中,忽轻忽重,一切缝隙都被湖水和莲香填满,他四肢被人禁锢着肆意支配,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这又是谁的梦? 陷入重重幻境的人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故而身体被侵犯也没觉得不应该,察觉他的游离那人约莫不悦,抱着他反身,看到水中的人目光迷濛气息奄奄,有溺水之像。 他抱着自己浮出水面,时序终于获得维持生计的空气,那人含着轻微嘲笑:「怎么溺水了?灵曜仙君要是淹死在本座莲塘,传出去多难听?」 灵曜仙君? 时序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也不记得自己认识眼前的人。 「淹傻了?」那双眼睛注视自己的时候,话明明是恶意戏嚯的,可却无端让人觉得像是九天之上的神明,将其本该普渡众生的悲悯垂怜尽数渡了一个人。 本该均分世间的恩泽都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这样的福泽,没有人敢要。 诚惶诚恐,不可触及。 眼神逐渐聚焦,这张脸似曾相识,是谁呢? 脸不认识,眼睛却异常熟悉。 清冷悲悯,哪怕身陷情慾,看着自己的时候也是凉薄的,像望着红尘中所有困囿相思的俗人,含笑纵容,其实不屑。 是……谁呢? 「住手……怎么总想犯上?」只有一句不算呵斥的呵斥,话中其实没有阻止的意味,更多的是纵容。 然而那只伸出去的手还是顿在半空,水珠顺着骨节分明的手臂往下滴落。 神明也伸手,金光逸散在指尖,他掐碎了一朵莲花,指节叩了灵曜灵台:「怎么这么看本座?」 时序这才回神,原来因为心里疑惑,手不知不觉已经伸到了人家眼前,差点碰到了他干干净净的空荡眼下。 那里好像缺了一枚薄情悲悯的硃砂痣。 这到底是谁? 「就此一次,下不为例吧。」像是无奈。 神明微微垂首,带着水珠的冰凉眼睑触及指尖,指尖颤了颤,险些因为这样的恩赐退缩,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时序没忍住,摩挲了两下,指尖有点痒,原来是扫到了狭长眼眸上低垂的羽睫。 第54页 莲塘莲花倏然盛放,比三十三里无边无际的幻术金莲更加盛大。 破例垂首,不慎动心,可触及的人却浑然不知,缓缓收手。 「尊上,我心口难受……」 眉心硃砂发烫,天堂地狱一瞬之间,莲塘里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听到一些什么『喘不上气』,『尊上渡我』,结合场景,大概不是什么正经话。 还没来得及咋舌这里民风旷达,时序又回到了螽斯馆,如梦方醒时他浑身滚烫。 这次他不是莲台底座,也没有滚烫潭水,他端坐高台,听到底下的人念念有词。 不求解脱,求沉沦。 时序没看清那人的脸,但在他起身的时候看到了他怀里流光溢彩的西瓜碧玺。 嘶……这又是谁? 他忍不住托腮思考起来,很快觉得不太对劲——身体不对劲。 往下一看,欢喜佛换了新姿势:坐莲。 他是上面那个。 不久前他还觉得自己端坐的样子应该宝相庄严。 「草草草草草!」时序一跳三尺高……没跳起来,因为石像凿在一起。 「我脏了。」 相比之下,宁愿自己是底座莲台。 再次睁眼的时候,耳边传来唿唿的疾风,他正前倾着倒向禅房窄榻。 所以刚才恍然一场梦,经歷那么多荒唐,其实只有弹指须臾,快到他还没掉到床上。 摔倒在硌人床板上撞得他胸口一疼,嚷嚷两句,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还有一些古怪的腥味儿。 耳边? 揉着胸口,时序点了点耳廓,发现自己封闭的听觉果真被解开了,眉心烫的要命,有什么东西正在撞门,啪唧啪唧。 是的,啪唧,他没形容错。 就像带着粘液和弹性的一大块牛皮糖,撞在门上黏住,又扯着拉丝的粘液离开,然后又撞过来,反反覆覆。 所以到底是什么? 时序心里天人交战,最终决定还是先点个灯。 希望现在点灯还有用。 指尖燃起火光的一瞬间,没找见熄灭的油灯,反倒被眼前看到的东西吓得闭气。 面前一只巨大的茧,吊死鬼一样悬在正上方,白森森一大只滴答着粘液。 借着火光往远一看,时序倒吸一口冷气。 小小的禅房不知什么时候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茧,颜色有分别,大小不一样,显然不是同一物种的茧。 第32章 管他洪水滔天 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诡异的场景,那些虫茧全都扭动起来,脆弱门板被撞得摇摇欲坠 似乎马上就要被撞破,靠的最近那个茧房最先撑开一点缝隙,里面伸出黑漆漆抖落着粉末的翅膀,黑漆漆的缝隙里散发着让人不适的腥臭和诡异黑气,外面鬼哭声越来越清晰。 时序退到门口,身形一动,那些茧房全都朝着有光亮的地方扭动,破茧之声越来越多,门外撞击声也越来越大,时序召出问心剑,戒备着随时准备出手。 眼前这些东西跟螽斯馆有什么关系吗?螽斯馆里密密麻麻的若虫,眼前一屋子的茧房,还有与寒山寺如出一辙的欢喜佛,他没来得及看清楚的那两个人。 一个被称作『陛下』 喊另一个「安儿」。 安儿是奚容安吗?奚容安和谁?王兄……奚容宣? 那人要「安儿」喊他王兄,若前半夜清定讲的是实话,那么那个人就不该是容宣——照他描述,奚容宣大概是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不会做这种事情。 还有,他后来看到的莲塘跟这里有没有关系? 很奇怪,那个奇怪的道士神神叨叨的一番话,还有螽斯馆里的一切,时序记忆犹新。可中间落入莲塘那一段却格外模煳,他只记得当时额头很烫,硃砂像是要着火一样,出了那一层幻境,里面的记忆便开始模煳,只记得一双狭长的眼睛和一句戏嚯的『灵曜仙君』。 莲塘里的人神志不清,认不出那双眼睛,寒山寺的时序却能想起来,他头一次被那双眼睛注视是在一棵花树底下,那双眼也是慈悲的,手掐在自己脖子上,慈悲地说他是潜逃的恶鬼,不该在外流窜。 只一点不一样,他眼下没有硃砂痣。 会跟他有关系吗?时序忍不住摸上冷却的眉心,那个道士说的报酬是什么?似乎这枚硃砂印今天一直在作怪。 时序不由沉思:自家牛鼻子老道为什么要他画硃砂印? 门中人丁稀少但也不是没别人了,为什么年年上仙人崖的都是自己? 为什么须弥中许多素未谋面的人见了自己都是一副神神叨叨老相识的模样? 是幻象还是这里的人果真跟自己有关系? 电光火石之间,他记起道士给他的黄符,手掌探入怀中,果然有一枚折起来的黄符。 不是幻象,或者说不全是幻象。 茧房扭动越来越快,忽然,昏暗角落一只半人高的飞蛾勐地扑过来,朝着时序掌心的火星子不顾一切撞上来,然而火星太小,很轻易就被飞蛾带来的飓风熄灭。 室内黑暗让人心悸,破茧的声音越来越多,外头的东西似乎开始着急了,撞门的声音越来越大,间或夹杂悽厉的鬼哭。 外面时而哀切,时而人声鼎沸,恍如闹市。 「施主,在么?」 清定的声音。 时序头皮发麻不知道该不该应一声,眼前急风唿啸,是那些破茧的东西扇起来的风,长剑出手他堪堪躲过,外面又传来一声: 第55页 「施主,睡下了吗?」 撞门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切,清定的声音不紧不慢,好似两个世界传来。 地上滴答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就在时序犹豫是要主动出击还是坐以待毙的时候,门板轰然落地,时序戒备回身,看到眼前蠕动的一只格外大的软体虫子,匍匐在地上,浑身滴答着粘液。 这就是一直撞门的东西。 毫无意外,外面没有清定,只有铺天盖地的巨大虫蚁,若虫成虫,飞的跑的,越过时序跟屋子里逐渐破茧的飞蛾绞成一团,一只螳螂跳过去的时候时序的胳膊险些被锋利的虫足砍断。 他拿起剑格挡铺天盖地的巨大虫子,那只撞门的大蛆也慢慢蠕动过来,带着一大片粘液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痕迹,忍着噁心跃上屋顶,又被半空的飞虫攻击,时序艰难应对,虫子越来越多,没多久他应接不暇,禅房已经被各色虫子占领了。 夜色粘稠地挤过来,黑漆漆的夜幕中藏着嘈杂的议论和怒骂,太多了时序听不清,只能分辨那些诡谲的语调来自于很多人,追着那些虫子叫唤着疼,叫唤着冤枉,叫唤着要解脱。 走近一些,时序终于看清楚地上密密麻麻跟在虫子后蠕动的东西是什么了:各种缺胳膊少腿的惨象铺陈在眼前,令人毛骨悚然,地上攀爬着被啃噬地七零八落的躯体残肢,扭曲蠕动着同蛆虫一般无二,能够直立的也大都托着不完整的四肢扭曲行进。 是伥鬼。 那些虫子的伥鬼。 时序愣住了。 与此同时,那只巨大蛆虫蠕动到跟前,他才发现蛆虫半透明的皮肤下不规则地鼓起,有许多东西横七竖八鼓动着几乎破开蠕虫噁心的皮肤穿出来,仔细看了一眼,时序汗毛直竖。 那些躯壳,残缺的四肢头颅,扎根在噁心蛆虫的身体中汲取养分,试图重新长出来,一张扭曲的脸正对着自己呲牙咧嘴,时序走神了,倒吸一口凉气,被一群甲虫撞翻滚到了怨气集结的伥鬼中,伥鬼群顿时激愤起来: 「吃了他……」 「撕碎他……」 「让他替我……」 「吃了他去投胎……」 四肢被钉住动弹不得,时序疑心自己下一刻就要被分尸,身体剧烈疼痛的感觉如此熟悉,他奋力挣扎想脱身,忽然,脱手的问心被一只布满青筋的手握住,顺着手腕臂膀向上看,是自己的手——怎么看着这样陌生? 眼前一花,心口传来炽热的痛感,莲华碎片所在的地方剧烈颤动着,身体忽然不听使唤,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替他接管身体的人握紧问心,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等疾风落地,扑咬过来的伥鬼已经纷纷化作烟尘。 「宵小作乱!」执剑的人稳稳落地,鼻子出气哼了一声,随后看向铺天盖地的虫子:「噁心人的玩意儿!」 说完一道红莲火出手,乌压压的虫子大军四散而飞试图逃离,最终却只能被吸吮上来的火舌吻落,最大的一只蛾子燃着火光坠落,双翅上抖落的鳞粉携着火光扑簌簌落下,美到惊心动魄。 那只夜蛾坠落的瞬间,黑夜中传来痛苦的呜咽求救。 「织梦娘?」,又是几道红莲火,焰火跃动在山中映地天边发红,壮观极了,然而火还没放尽兴那人就发现这具身体中的法力已经无以为继枯竭,他啧啧几声,心说这也太弱了,不过好在事情解决了,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落在前胸的发尾反了火光金光闪烁。 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发间一束特意留长的头髮细细编了长生辫,辫子里金丝红线,尾端还坠着铃铛,看完不免一笑。 「今世也是受尽疼爱的小师弟,命可真好。」目光落在时序受伤的手背上,方才顾着伸展筋骨没顾得上疼,这会儿才发现手上的伤口也被业火灼伤,留下业火独有的印记。业火烧尽世间污浊,此时却在这具身体上留下灼伤。 他拧眉:「忘了这一出……坏了!」这玩意要是看见不就完了? 听到黑夜中的呜咽,他正要前去查看,忽然空中传来一丝波动,随后一点清淡莲香混着熟悉的香气袭来,问心抖了抖先做了逃兵收回虚空,地上的人亦是满脸僵硬手足无措。 出大事,出大事! 逍遥道一位很有建树的前辈游歷时曾听到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被奉做宗门至理名言: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他一直很喜欢这句话,简而言之:随他去 他现在可不就是死的透透的了?头疼的事情,留给该头疼的人吧,他一个死人就应该安安分分翘辫子。 这么大的场面一时半会儿可收拾不及,那人想了想,很快释然,嘀咕着说:「给我找了那么多麻烦 也该替我收拾一次烂摊子了。」,于是心安理得敛起神识,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时序重重砸在地上,铃铛细碎响了几声,天上乌云散开,有人踏月而来。 前半夜明月仪化身清逸守着那个小废物,没给邪魔找到可乘之机,寒山寺中的怪物自有法则要守:未得应允不能杀生,明光未灭不能杀生。 清定借着邪魔惑人心智,诱时序给他开门,时序犯了一条,清定已经可以动手了,不过他在场才没叫那小废物丧命。中途无妄河里的东西暴动,他只能重伤清定之后回去收拾河里的东西,等他镇压河下的恶鬼,勐然察觉自己留在灯上的术法失效,油灯灭了,于是等他回来就看到这么一副场面: 第56页 禅房东倒西歪散架在地上,寒山寺成了废墟,地上一地虫尸,废物时序直挺挺安睡在虫尸当中,浑身血迹满身狼狈,死了一样。 明月仪眉心一跳,那一刻从容不迫的人心里泛起荒唐的恐慌,像是很久以前没看到,却折磨他几千年的一幕终于出现在眼前: 他看到了一人的死相。 第33章 良缘 国公梁家在这一年喜得嫡孙,梁家从上到下都将这个孩子看作掌中明珠,梁国公翻了许久辞典,还是没想好要给嫡孙取个什么名字,最后是远征回来的梁将军定下的名字。 「叫阿元吧。」梁将军铠甲都没卸下,风尘僕僕从边关赶回家中,还是没来得及赶上公主临盆,进门的时候幼子已经降生。 梁国公沉吟着:「梁元?」 「也好!元字好!一元復始,万象更新,元不错!」 然而铁血峥嵘的梁将军说:「不,是我和殿下的梁元。」梁元,良缘。 说完引来鬍子花白的老国公侧目。 梁国公笑了笑,没对儿子的缠绵神态多做评价:「是,梁家和王室的良缘,阿元和公主都在等你呢,去看看吧。」 梁将军常年征战,浑身煞气,然而他待妻子总是铁骨柔情,兴沖沖带着这个名字去见妻儿,苏阳公主听完这两个字,却看不出有多高兴。 宗族中的小孩子见了不怒自威的梁将军总要退避三舍,不过襁褓中的幼子或许与他天生亲近,见了风尘僕僕的梁将军立刻挥舞小手,笑着叫起来。 「夫君征战不易,先去休息吧。」苏阳没什么精神,也不看许久未见的夫君。 梁将军进门,看到幼子躺在摇篮中,奶娘在看,妻子似乎不喜这个孩子,对自己也一如以往,冷淡至极。 去年中秋,妻子酒后没有推开自己,第二天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冷淡,甚至后来听说妻子怀孕,他还以为苏阳终于肯接受自己了,然而出征半年,回来又是这番景象。 不,比从前还不如。 满心欢喜的梁将军不知道这是为何,他想,大约还是因为自己这样的粗人不讨妻子欢喜吧? 「殿下生产也不易,殿下辛苦。」他想摸一摸妻子消瘦的脸,暗想:怎么怀孕还会瘦这么多? 他看旁人的家眷,怀孕的时候总是珠圆玉润让人欢喜,手抬到一半却未敢落下,怕妻子反感。 「去年中秋,我还以为殿下……」话没说完,看到苏阳眼角沁出来眼泪:「殿下既然不喜欢这个孩子,也不喜欢微臣,何必要生下来他呢?微臣从未肖想过殿下能帮梁家繁衍香火,只愿殿下身体康健,四时顺遂。」 娶她时,见她总是愁眉不展,想着带她来洛安,一定要哄得她日日欢喜,可如今来看,他也并没能叫殿下展颜。 苏阳忽然开始哽咽,梁将军不知所措,只能帮她擦眼泪,然而越擦越多。 「殿下,郎中说,月子里不好掉眼泪,将来会得风眼。」他拍着苏阳后背,动作一点都不逾矩,苏阳哭的更厉害,依旧一言不发。 「殿下不喜欢微臣,微臣以后便尽量少回家。」不知道苏阳为什么落泪的梁将军只能这样宽慰妻子,苏阳只是隐忍哭泣,梁将军只好离开,走到门口又说:「阿元的名字微臣很喜欢,能与殿下成婚……无论如何,于微臣都是一场良缘。」 他拱手:「办完满月酒,微臣就离开。」 他走后,苏阳终于放声大哭,为她的『良缘』,为她骯脏的命,为丈夫眼中让人避之不及的爱慕。 何必爱她? 梁将军听到妻子痛哭,一步不敢多留。 梁元的满月酒,王后带着大公子回洛安,既是省亲,也是参加梁家嫡孙的满月酒,王后出身梁家,是梁将军一母同胞的妹妹,梁将军又尚了天子亲妹,天下人都说两家之好,无上荣耀。 大公子奚容宣年纪不大,也还是个短胳膊短腿的小冬瓜,却已经有了翩翩储君风范,待人接物端方有礼,尽力克制幼子天性,只有没人的时候才好奇看着摇篮里的小小一团,小心翼翼逗弄他,摸他小小一点的手指,看他五个小手指用力抓住自己一个手指。 「叫兄长。」他小声道。 梁王后和苏阳公主正好走到门外,看到里面这一幕,梁王后笑起来,同苏阳对视一眼:「容宣很喜欢阿元呢。」 而苏阳在听到『叫兄长』三个字之后脸色煞白,根本没听到梁王后说了什么。 「哥哥也真是的,殿下刚生产完,他怎么刚回来就要走?」「真有那么多仗要打吗?」王后拧眉:「他这样不负责任,将来阿元长大就要认不得谁才是自己爹爹了!」 苏阳公主嘴唇发白,浑身冷汗,为丈夫开脱:「怪我……」 「殿下也太好说话了。」梁王后忍不住笑:「怎么这种事情还要帮哥哥开脱?」 屋子里,奚容宣好奇地戳弄着梁元的脸颊,梁王后见了,含笑走进去打断:「别闹了,小孩子的脸不能这么揉。」 奚容宣听到声音立刻住手,稍有些歉意一笑,立刻端正站好,问二人安。 苏阳也跟着走进去,奚容宣又弯下腰:「阿元好好看,鼻子像舅母。」 临走的时候,奚容宣颇有些恋恋不捨,走到半途忽然说:「母后送了阿元满月礼,孤还没送。」 梁国公跟梁将军送到城门口,苏阳带着梁元坐在马车里,闻言众人都笑,梁王后也无奈:「你准备了吗?」 第57页 奚容宣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来一串青红相间的宝珠:「孤想送这个给阿元。」 看清那串珠子,其余人没说话,梁王后颇有些难为情:「碧玺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 梁国公摆手:「此言差矣,总是他们小孩子之间的往来,殿下一片诚心,岂能用珍贵与否衡量?」 「碧玺不是珍贵之物,但却是儿臣心头所爱,阿元也是儿臣心头欢喜。」他拿着那串珠子上了苏阳马车,放在了梁元眼前,小糰子果真喜欢这样别致的颜色,立刻欢喜地扬着短短两只手,扯着珠子『咿呀』起来。 「等阿元长大一些,舅母下次来王都一定带着阿元。」奚容宣说完又礼数周全地告退,苏阳帮梁元掖襁褓的手一顿,轻轻答应了一声。 奚容宣随母亲刚回王都,天子便立即召见了随母亲归省的长子,说要校考他沿途见闻和往日功课。 尽管梁王后以为奚容宣年纪还小,不应该这样严苛,然而再想到自己的儿子是柏朝储君,肩负着黎民百姓和王朝兴盛,又只好心疼地随他被磨练。 那日,上书房里,天子巨细无遗地问了奚容宣在洛安的见闻。 最后,天子问:「见到梁家那个弟弟了吗?」 奚容安严肃的小脸忍不住带了一点欢喜:「嗯,阿元很可爱。」 「阿元?」天子顿了顿。 「对,就是苏阳舅母的孩子,叫梁元。」小容宣对天子知无不言。 天子神色莫名,容宣见他停顿,以为他在等自己解释,于是将这名字的来歷解释给天子:「舅舅说,他和舅母的姻缘是良缘,父王跟母后的姻缘也是良缘,梁家和王室之间总有良缘。」 本以为天子能高兴,可过了很久,才只有一声嗤笑。 …… 这天早上,五岁的梁元睁开眼睛,迷惑了很久。 他觉得自己不太对劲:胳膊短腿也短,连两尺高的门槛也跨不过去,怎么桌子椅子都变得这么高了? 他尚在疑惑,门被打开,珠玉满头的貌美夫人带着一群僕从进来:「阿元醒了?今日你父亲就要回来了,我们早些出城,去接爹爹好不好?」 梁元偏头:「爹爹?」 苏阳笑了笑:「是啊,阿元很久没见爹爹了对不对?」 梁将军一走数年,叫苏阳解释也来不及,五年过去,他终于要回来了。 即便沉疴难愈,这么多年风平浪静,她得来这么多真心,总该还人家一二的,于是苏阳筹谋着示好。 路上,苏阳跟梁元串通:「等会儿见了爹爹,你就跟他抱怨家里无聊,叫他多陪陪你,好不好?」 梁元似懂非懂点点头,远远看到威武的骏马。 梁元五岁这年,天子过寿,召苏阳回王都。 第34章 血色 梁将军这次回家,与苏阳公主相处甚好,或可说如胶似漆。 只是接到王都旨意那几天,苏阳公主似乎郁郁寡欢。 梁将军不解,问她怎么了,苏阳公主回神,见丈夫担忧看着自己。 「大概是……害喜,有点疲惫。」 梁将军愣了一下,随后便是难以自抑的狂喜,根本没注意到苏阳公主笑得勉强。 时隔五年,梁家又有喜事。 不过欢喜过去,依旧要遵旨赴宴。 梁将军带兵护送妻儿入都,走到启阳,南边忽然动乱,天子要他即刻南下,梁将军不放心妻儿,苏阳也不愿意独自去王都,便跟丈夫商量,打算上奏说身体不适,返回洛安。 苏阳心事重重——风平浪静多年,或许她熬出头,他早忘了自己,自己或许不必再受那人操控。 梁将军连夜修书给天子,说明一切之后安顿好妻儿便匆匆南下。 苏阳带着梁元折返,没走多远,被官兵拦下,原来天子考虑到苏阳母子独自出门不安全,派了人来『护送』他们去王都。 梁元看到眼前那些人说『护送』,可行为却很冒犯,尤其母亲说他们要回家,那些人却执意要带他们去王都,苏阳公主想要给洛安去信都没来得及便被挟持着『护送』前往王都。 他敏锐察觉母亲的郁结,问母亲怎么了。 「没什么。」苏阳摸着梁元的头顶,虽然她笑着,可梁元觉得她很不安,那是来自孩子对母亲情绪的敏锐感知。 「咱们还是要去看姑母和容宣哥哥,是吗?」梁元在路上听过了母亲跟他说王都里的人,也知道自己很小的时候家里来过一个『容宣哥哥』,爹爹说,容宣哥哥和姑母都很喜欢自己。 苏阳点点头,梁元掏出自己从小爱不释手从不离身的珠子:「容宣哥哥送我的珠子我很喜欢。」 他在王都见到了那个给他珠子的哥哥。 奚容宣比五年前长大了很多,行为举止更像一国储君,跟在王后身边端方有仪。 天子扶起多年未见的妹妹,看了一眼旁边像模像样稚嫩行礼的梁元,梁元长在苏阳身边,礼仪诗书受教于祖父梁国公,教养很好。 「这就是梁元?」他高深莫测问,苏阳脸色一白,下意识想挡住天子的打量,又在天子将目光落回自己身上时低低垂首。 「梁家的梁元?」天子轻飘说出这两个字,话里带着只有他们兄妹才能明白的深意,苏阳听罢,耳中轰鸣。 天子远在王都,洛安的风吹草动却全都知晓。 第58页 即便六年前她那样恳求,他也没放过自己。 梁元奇怪看着眼前威严的男人,奇怪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目光中天然的恶意。 天子不喜欢自己,他想。 母亲带着他回公主府的时候脚步慌乱,路过宫门口,那里躺着一个女人,头髮散乱在脸上,煳着一脸粘稠血浆,躺在一大片血泊中,死相悽惨。 「娘亲……」梁元害怕地抓住母亲的手,苏阳看到了立刻反胃起来,却依然捂住梁元的眼睛:「阿元不怕。」 走近的时候,梁元听到处理尸体那些人在议论什么。 「不自量力,一个低贱舞姬,也想飞上枝头……」 「好了别说了……」 「死都死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什么叫飞上枝头?」梁元问母亲。 苏阳没听清楚,上马车的动作匆忙急迫,活像是身后有恶狼追赶。 没过几天,听说恆王多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庶子,那庶子生母是个身份低微的舞姬,在宫门外以死明志才叫王室相信那是王室血脉。 梁元在洛安没听过这种事情,头一次听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会流落在外呢?」 苏阳近日心乱如麻,害喜的反应也很严重,梁元问完发现母亲气色很差,小小一个人跳下椅子:「娘亲难受吗?我去帮娘亲请郎中。」 苏阳连忙拉住梁元的小手:「不用,阿元给娘亲吹吹就好了。」 梁元立刻明白,对着苏阳的肚子吹吹:「是不是弟弟不乖?弟弟乖,不要闹娘亲。」爹爹说,之前娘亲生自己的时候,自己也不乖,让娘亲憔悴了很多。 苏阳目光倏然温柔,随即又说:「但是弟弟还很小,得保密起来,不能叫人知道,阿元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娘亲有弟弟了,好不好?」 天子寿宴,梁元见到了一个小男孩。 跟自己差不多大,跟在恆王后面,唯唯诺诺低着头,生怕引人注目般。 也许这就是母亲死在宫门外那个可怜的孩子吧?梁元想。 他随母亲坐在离天子很近的地方,奚容宣的旁边,母亲似乎又不太舒服,脸色苍白垂着头,手也冰凉,总是坐立不安的样子。 天子举杯,朝臣全都站起来,他也随着母亲站起来,一番祝词之后,众人都要举杯,母亲也要饮下那杯酒了。 天子先饮完杯中酒,忽然说:「苏阳有孕在身不便饮酒,便罢了吧。」 明明是关切,苏阳脸上忽然血色尽失,天子笑盈盈道:「给苏阳上一盅汤吧。」 天子自少时就很照顾胞妹,胞妹远嫁多年,依旧心细如髮。 可众人却奇怪地发现苏阳公主似乎惶恐不安。 天子指着特意赐下的汤,笑意盈盈:「苏阳怎么不喝?」 苏阳脸色不佳:「回陛下,苏阳没什么胃口。」 天子沉下脸,宴会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苏阳喝汤,梁王后奇怪地看了苏阳一眼,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苏阳咬唇,未敢多言。 「还是尝一尝吧。」天子执意要苏阳饮下,梁元抬头,看到母亲脸色灰败看了自己一眼,随后轻轻抿了一口。 这夜,梁元随母亲留宿宫中,入夜时容宣来找他,说宫中一处高台景色极为好看,梁元耐不住玩心跟着去了,容宣仔细地给他讲宫里的东西。 褪去白日里的储君壳子,容宣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尤其喜爱年幼的梁元,觉得他小小一个,却彬彬有礼的样子格外讨人喜欢。 「父王说,阿元可以留在宫里跟我一起读书。」容宣说:「阿元想留下吗?」 梁元当然想,可他又想了想:「要是留下,我是不是就不能回家了?」 这话问住了容宣,梁元又说:「爹爹说了,打完仗回来要教我骑马,弟弟还没出生……」显然捨不得洛安。 回去的时候二人不同路,只有侍从送梁元回去,路过一座荒废的宫殿,梁元听到里面有木鱼声。 他忍不住走过去,在门缝里看到一尊高大的塑像,两个没穿衣服的人绕在一起,女相看着门外,目光悽厉又恐怖,隔着门缝吓了梁元一跳。 里面传来低低的哭泣,还没看清是谁,身边忽然站了一个人,他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戴着面具的极星大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边,他以前只听说过,今天宴席才第一次见这位大人,他从头到脚裹在斗篷里,看上去神秘极了。 「小世子?」他叫自己的语气像是在叫什么小动物,梁元心脏咚咚直跳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生平头一次忘了祖父教过的礼节夺路而逃。 回到宫里却发现母亲不在,他等了半夜,想要等母亲回来跟她一起睡,可母亲迟迟不回来,他后来没等住,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在回洛安的路上了。 梁元揉了揉眼睛:「娘亲,你怎么了?」 母亲眼睛红红的,看到自己醒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猝不及防流下两行眼泪。 要不是梁王后,她和她的阿元此时恐怕已经阴阳相隔。 梁元闻到了什么很难闻的味道,像自己贪吃多了桂圆流鼻血的时候的味道,腥甜的,从母亲身上传来。 「阿元……」苏阳流着眼泪抱着自己仅剩的孩子:「我的阿元……」 「娘亲,你怎么了?」 第59页 马车走得很急,他们好像一直在被追杀,后面总有一波一波的人赶上来,梁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母亲的脸色一天天变差,等到了启阳,母亲已经虚弱至极了。 他们又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追上。 他和母亲被追赶到了官道旁的山崖,家里带出来的护卫和梁王后派来护送他们母子的人在一路上已经折损殆尽,他们走投无路了。 梁元看到那个人腰上的令牌,和护卫天子的人一模一样。 危急关头,终于有人来了,那群侍卫也穿着跟追杀他们的人一样的衣服,等他们清理完追杀的人走到跟前,苏阳才发现对方额头裹了一圈麻布,是王后身边的内侍,来洛安报丧。 梁王后深夜暴毙。 苏阳悲痛欲绝,还没从这样的噩耗中回过神,追捕他们的人又来了一波。 这次天子亲自带重兵,含笑问苏阳打算去哪里。 梁王后的人被杀的一个不剩,年幼的梁元短短几日看了太多血色,他不解地看着不久前还温和赐给母亲一盅汤的天子,他怎么忽然这样兇狠? 苏阳没有回答,天子又说,梁将军不幸战死,加封一等公。 第35章 阿元 螽斯馆里日夜无光,能想起来的只有暗无天日和潺潺水声。 他叫五十七,是第五十七个被关起来的人。 来这里之前的事情,他已经忘记了,据说螽斯馆里的人都会忘记前世。 不,不对,螽斯馆里没有人。 五十七记曾很多次在半夜看到附近的某一间小隔间被拖出去一个人,放干血之后还抽搐着就被推到中间的巨坑里,随后底下传来血肉被蚕食的动静。 深坑里总有悉悉簌簌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这次能成吗?」总有人这样问。 他住的小隔间密不透风,只有门上一个小洞用来投喂,其余时候能够用来窥视外面,五十七就是在这个洞口看到的那些可怖画面。 这天,他看到两个男人站在那个深坑旁边,一个穿着九龙服,另一个从头到脚罩在斗篷里。 九龙服问这次能成吗,斗篷人摇摇头。 也许还不够亲近。 五十七好奇看着那两个人,斗篷人目光倏然转向这边,被面具下阴暗的目光注视,五十七吓了一跳跌坐在地。 「殿下最亲近的人,还有,不是吗?」 那日重兵逼迫,苏阳宁死不屈,带着梁元滚落山崖,等他寻下去的时候,苏阳已经气绝,梁元被她护在怀里只受了轻伤。 天子怒极,收殓胞妹尸骨,要极星帮自己復活苏阳。 极星说,生死不可逆转,苏阳復活很难。 「陛下已经将国运抵出去了。」极星说:「与天可换的东西没有了,恐怕只有邪魔肯与他做剩下的交易。」 天子想要什么向来不择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代价也能给。 于是极星教了他一个办法,以命易命。 极星那一眼让五十七惊恐后退,他好像从那一眼中看到了自己众叛亲离深受折磨的一辈子,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出现许多让人痛苦的画面,烟波江上咿呀的歌谣,眼前赤红的血色,金玉装点中应接不暇的珍宝,前唿后拥矜贵不凡的少年。 哪家公子的好韶年? 头痛欲裂,忽然一只手掌扶到了额头,清凉的感觉袭来,那只手没有活人温度,却轻易化解他的痛苦。 五十七睁开稚嫩的双眼,脏乱的稻草堆里坐了个格格不入的仙人,仙人白衣银髮,手中一把金边摺扇,坐着也比他高,看他要垂眸。 「前尘是很苦的。」仙人开口,慢吞吞说:「哪怕是旁人的前尘,以身度之,也是很苦的。」 五十七刚平復的难过再次涌上来,他眼眶中盈满热泪:「您是神仙吗?」 这样荒诞可怕的地方里,这个忽然出现的人让他有了得救的渴望:「求求您,救救我,带我走吧!」他跪下恳求仙人,不想自己在某一天也被放干血被推入巨坑,尸体都留不下来。 「不是。」 不是神仙怎么会突然出现?五十七摸了一把眼泪:「你能救我吗?求求您,救我吧!」 仙人抬手擦了他的眼泪,对这个孩子前所未有的温和,像真佛:「会有人救你的,可不是我。」 五十七失望低头,眼泪一颗颗往下落,仙人手里的摺扇轻轻点地,他说:「我是来救别人的。」 五十七明白了,这是别人的仙人。 以身入梦,醒来之后会惶然吗?为局中这几人嘆息?明月仪看着眼前瘦小的稚子,透过他清澈的眼底望着沉睡在其中的另一个人。 若是时序,大概会吧,他比从前还要心慈,这一局叫他来下,他必定谁都不敢伤。 「是梦。」大魔头对着五十七耐心地史无前例,若是时序在此,大概要脚底生寒,觉得有人夺舍了大魔头,他摸了摸五十七乱糟糟的头髮:「已经过去的梦。」 「所以不要怕。」 外面什么东西轰然倒地传来巨大声响,五十七知道外面有一潭水,单凭声音也能分辨水花一定溅了很高。 眼前白光一闪,方才摸他头顶的仙人不见了,外面传来乱糟糟的脚步,随后是涉水之声。 旁边的隔间门开了,五十七有了新邻居。 五十七有过很多邻居,有些只不过一天就消失了,最长的也许过了十多日,最后无一例外都成了坑底养料。 第60页 不知道这个能住多久。 入夜,他实在忍不住寂寞,悄悄抠动墙砖,一个比门口还要小的洞露出来了。 借着微弱的光,五十七看到了隔壁的新邻居。 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一个小孩子,浑身鲜血,安静缩在角落,要不是眼睛漆黑反光,他大概会以为对方睡着了。 他轻轻叩响墙壁,他看过来了。 一双让人格外畏惧的眼睛,五十七吓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那双眼睛除了茫然和悲戚外,也并没有让人心悸的颜色。 对方看来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接着寡言少语。 「哎,你是怎么进来的,还记得吗?」 「喂,你怎么不说话?」 「你叫什么?」 「你是不是哑巴?」 「……」 对方总是不说话,五十七说累了,准备合上小洞,对方忽然开口:「我也没有娘亲了。」 五十七偏头疑惑:他在说什么? 第二天,隔壁的门打开了。 五十七心想,这次这个新邻居也很可怜,才一天就要死了。 外面传来一点点挣扎,五十七似乎听到了他的血液流干的声音,他嘆了一口气,不知道这样的命运将在哪一天轮到自己。 不过很快,隔壁的门又打开了,五十七心想,这次怎么这么快就有人来了? 他好奇地抠动墙砖,发现还是那个孩子。 他破布一样躺在墙角,生命微弱到几乎没有,细弱的手腕还在流血。 眼珠子慢吞吞转了一下,悲戚看向自己。 没死。 第三天,门又开了。 第四天……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五十七好奇隔壁什么时候会被放干血的时候,隔壁那个孩子还活着,他的门被打开了。 五十七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恐惧又觉得释然,担惊受怕了太久,他想,终于还是要轮到自己了。 血液渐渐枯竭的感觉很奇妙,似乎痛觉也跟着那些失去的血液逐渐消失,五十七从最开始的害怕到后来忘了一切,忘了从门上小洞里看到的可怕的画面。 他想,放干了血,是不是自己也会被丢进深坑? 正想着,一条嫣红小蛇盘旋上来,芯子一下一下舔舐温热的血液。他缓缓闭眼,感觉自己快死了。 他被拖回小隔间的时候,又是那只冰凉的手搭在额头,对死亡的畏惧逐渐消失,五十七知道,那个仙人又出现了。 他救到自己要救的人了吗? 「疼吗?」仙人问。 五十七点点头,仙人又问:「疼是什么样的感觉?」 五十七不太会形容,仙人大概也没想听,他手指落下来闭眼,那枚妍丽的硃砂痣似乎在发光,随后五十七就感觉心里复杂的恐惧消失了,像是湮没在对方的指尖,被吸走了。 明月仪想试一试疼的感觉,探取他的感知,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绝望,这个小隔间,让五十七恐惧和绝望。 不是他想感受的东西,他想知道万蛊噬心,碎尸万段有多疼。他又消失了。 墙上的砖头动了几下,隔壁伸出来一只小手,脏兮兮,却看得出曾经养尊处优。 「你还在吗?」他问。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 头晕眼花的五十七没忍住抬手,抓住了那只手。 「疼不疼?」那边又问。 仙人不知何时消失的,五十七手里之剩下一穗流苏,是那把扇子上面的。 他握紧流苏,身体逐渐有了一点力气。 「你冷不冷?」隔壁问。 五十七点点头,忘记对方是看不见的。 「你会想你的娘亲吗?」那个孩子忽然问。 「娘亲?」五十七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我的娘亲是谁。」 「不知道?」梁元本以为他们是失去母亲的同病相怜的人,这一刻他才知道,螽斯馆里只有自己在被『活着』的事情折磨。 其他的人,都忘了外面的事情。 「真好啊。」梁元哽咽起来。 很奇怪,他们明明差不多大,可那天,五十七却觉得隔壁那个人像是在可怜自己。 失血过多很容易觉得冷,尤其晚上,螽斯馆因为那潭水格外冰凉,许多昼伏夜出的虫子从墙角攀爬出来,爬到五十七的伤口上,啃噬新鲜伤口中的血液。 五十七害怕极了,但实在没有力气躲避,忽然,那些虫蚁迅速散开,草堆扑簌簌,白日里的小蛇游来,攀上五十七手腕,芯子不住舔舐五十七的伤口。 「你还醒着吗?」隔壁传来叩墙的声音,梁元稚嫩的声音传来,有些急迫:「五十七,不要睡!」 失血过多又睡过去,很可能会醒不来。 「还……没有。」五十七艰难开口。 「你识字吗?」他问。 五十七摇摇头,想起来对方看不见,于是虚弱开口:「不认识。」 「那我教你识字吧。」砖头被挪开:「我教你背诗。」 那支软软的手指在自己手掌写下来一个字,五十七问:「这是什么?」 「是我的名字,我叫阿元。」 「阿元……」五十七重复:「阿元……真好听。」 「这是元字,岁聿云暮,一元復始。」梁元又写了一遍:「元是开始的意思,还有,娘亲说,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和爹爹的缘分。」 第61页 他说出两个对五十七而言很陌生的称唿,娘亲和爹爹。 「能遇见,就是我们的缘分。」梁元稚嫩的声音隔着墙壁传来:「五十七,你还冷吗?」 「不冷了。」 第二天,铁门又开了。 五十七又被丢在深坑外放血。 外面的水声不间断,小蛇攀上脚踝,九龙服和斗篷人又来了,九龙服手掌落在头顶,抚摸几下,意味深长说:「好孩子。」 深坑底下传来轰隆声,五十七遍体生寒。 他想起来自己的母亲是谁了。 是一名低贱舞姬,被涂在了朱红宫墙上。 第36章 他的阿元死了 蛇腹贴上皮肤的滑腻触感让人畏惧,死亡的感觉在逐渐远离。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充盈起来了,同时又很空荡,五十七缓慢睁眼,跟毒蛇狭长的瞳孔对视,仿佛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深渊。 众多交织在一起的恶念在撕扯自己。 死亡之下压抑着沸腾怨气的深渊,他在活人这端,被牵引着走向黑雾中。 穿着九龙服的人说他『好孩子』,五十七迷茫一瞬,觉得自己似乎见过他,是在一场奢华宴会上,这个男人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不过那不是他第一次见他,第一次,是在舞坊,母亲的房间。 九龙服是坐拥天下贪得无厌的天子,他问另一边的灰斗篷还要多久,斗篷人说快了。 天子走后,斗篷人又看了他一眼,被他注视的瞬间,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又来了,面具后那双眼睛,像是能够堪破世上所有的事情。 他听说过一个人,柏朝的国师,极星大人,传闻极星能够算尽天命,世上之事,无所不晓。 六岁的五十七眼角莫名流下眼泪,因为疼痛,因为不甘,因为世事无常。 他好像记起来了很多事情,关于他的母亲,关于他迷失在宫闱,在夜半看到两个人,遥不可及的大公子带着梁小世子上王宫第一高楼观景。 宴席上,梁小世子跟在金装玉点的苏阳公主身边,苏阳公主温柔慈爱,大公子也细緻入微照顾他,众人都叫他小世子,那些人,各个身份高贵,与他卑贱的生命毫无关系。 那场宴席,所有的一切,不管是前唿后拥的贵人们还是精緻到让人咋舌的用具都让他不敢企及,他像混在珍珠中的一枚粗黑沙砾。 梁小世子是那些珠玉中最惹人喜爱的一枚,可是珠玉蒙尘,本该被众人捧在掌心的贵重珍宝现在跟自己一样前途未卜,不知道将会在哪天葬身怪物之口。 五十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他描述不出来心里不止是嫉妒还是羡慕,又或者惶恐的心情,他感觉自己流泪的原因在慢慢模煳,在被那条蛇和灰斗篷注视的那个瞬息。 喜怒哀乐好像都被蚕食,他作为人的感情似乎快要被剥夺了。 「顺应天命吗?」极星问他。 天命是什么,年幼的五十七似懂非懂。 「我是不是要死了?」五十七反问。 「死是什么?」极星将问题抛了回来。 五十七想了想,他也不知道,大概是同那些被抛入坑底的人一样,成为一滩烂骨碎肉吧。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极星招了招手,小蛇嘶嘶吐着舌头游走了,极星看了一眼梁元在的隔间:「对有些人而言,活着才是死了。」 五十七被丢回他的草堆,他想起来了,怪不得那日,阿元同自己说:「我也没有母亲了。」 众星捧月的小世子,也没有母亲了,他也被踩入污泥。 五十七叩了叩墙面,梁元从那边打开了砖头:「怎么了?」 五十七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问:「阿元,你还记得外面的事情吗?」 梁元没说话。 五十七勐地想起来,他比自己还要小一点。 他教自己认字,他给自己读千字文,给自己解释那些难懂的句子是什么意思,他也记得自己的名字。 众星捧月的小世子什么都没忘记,就算最初沉默寡言的那几日,也行止有度,一点都没忘记王公礼仪。 「对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五十七又想起来这句话。所以阿元是这里唯一一个活人。天子想要他生不如死。 梁元不说话,五十七觉得自己不该问了,阿元大概也很伤心,因为他除了跟自己说话,要自己不要睡过去的时候外,其余时候总是沉默缩在墙角。 「阿元,我给你唱桑州谣吧。」五十七忽然说,梁元愣了愣,点点头。 五十七回忆着母亲的腔调慢慢开口,稚嫩的声音迴荡在隔间中,唱了没几句,梁元忽然开始啜泣。 「阿元你怎么了?」 「娘亲,也唱过……」 是啊,五十七心里点头,他唱的正是母亲给自己唱过的谣。所以阿元说过的娘亲和爹爹,跟自己的娘亲也是一样的,娘亲大概都是一样的。 梁元不知道五十七也记起来之前的事情,于是一句话触动两个人的伤心事,五十七心里酸极了,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阿元,不哭了。」五十七伸手过去帮梁元擦眼泪。 后半夜,地上窸窸窣窣,五十七睁眼看到小蛇蜷缩在自己手边,又在舔舐他伤口的血液。 伤口很快好起来,他惊奇地看着这一幕。 第二天,依旧在深坑旁边被放血,五十七看着自己的血液顺着地面流往深不见底的坑底,不知道这样的折磨要在哪一天结束。 第62页 极星又来了,这次他问:「要是能活,你愿意走吗?」 五十七动了动,心想,能离开这个地方,当然要走,怎么会不愿意走? 极星说:「想走的话,十日后就是好机会。」五十七希冀地看向极星,只见他拿出来一枚占卜用的卦豆:「你能做的梁世子也能做,它也能被梁世子奉养,你和梁小世子谁吃了这个,谁就能脱离苦海。」 五十七捏着卦豆,迷茫了数日。 为什么只有一粒? 又一天,他听到天子说,「能杀了那孽种正好,不过那张脸得留着。」他对梁家幼子恨之入骨,恨不得啖骨食肉,更是宁愿自己养蛇也不想要承认苏阳跟那个孽种之间的血缘。 五十七看着梁元的脸,眉目间很有苏阳公主的模样,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梁元被关到隔壁的第一日破天荒跟他说话了。 梁元小小的脸上长着一双圆润杏眼,鼻樑精巧,生着很不英武的一副模样。男孩子长这样的眼睛显女相,然而女儿家生杏眼,娇嗔皆是风情。 五十七的母亲也有这样一双杏眼。 五十七想,原来天子独爱杏眼琼鼻。也或者,天子喜欢的人有一双杏眼。因见碧罗裙,处处怜芳草。 阿元和母亲的灾厄,也许是因为杏眼琼鼻。 「阿元,你想走吗?」五十七问。 梁元正在墙上写字,五十七这么问,他也不知道。 若是能出去,他想回洛安。 「要是能出去,我带你回洛安。」梁元对五十七说。 第十日,两扇门同时被打开了。 刀锋划过下颌时,脸上火辣辣地疼,在极星的术法中,那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皮肉与自己贴合,五十七拼命挣扎,被死死按住。 「我儿别动。」天子冷声开口:「别弄坏了这张脸。」 他又叫自己「我儿」,不过五十七顾不上想这些了。他血泪模煳的眼看向身边同样血肉模煳的梁元,嚎啕着喊『阿元』。 阿元血肉模煳,一点都看不出来初见珠圆玉润,金尊玉贵的模样了。 阿元的手里握着那串从不离身的碧玺,胸膛没有起伏了。 他的阿元死了,他绝望地想。 来这里的第一夜,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元字、陪他活过来的阿元,死了。 嫣红小蛇温顺地贴过来,嘶嘶地舔舐他脸上的血液,五十七呆呆看着那串珠子,奚岚纪侧目看了一眼躯体冰凉的梁元:「处理干净。」 五十七想,怎么处理干净? 他的阿元,也要被丢进深坑,餵给不知名的凶兽了吗? 五十七勐地挣扎起来,掌心被什么东西硌到,天子冷眼看过来也顾不上害怕,只想要看一眼阿元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手脚并用爬过去,梁元果然浑身冰凉了。 五十七趴在他的阿元身边痛哭,不属于自己的五官触碰到冰凉的碧玺,血迹煳满面颊,他捧起碧玺,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眼眶里的液体快要流干,五十七将卦豆餵在了梁元嘴里。 「阿元……」 他嚎啕着,心想,阿元没能活着回洛安,没人能带他回洛安了。 外面没有他的家,他不走了。 天子正要说什么,外面有人禀报,大公子求见,奚岚纪冷脸:「他怎么会来?」 奚容宣现在应该在王陵给王后守丧才对。 「大公子他闯进来了!」内侍话音未落,脚步已经到了门口。 使了个眼色,五十七的嚎啕被捂住,奚岚纪快步走过去挡在门口,奚容宣被拦下。 屋子里瀰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浑身丧素的奚容宣匆忙赶来,连日悲痛叫他神情憔悴。 即便匆忙,容宣也还是先问安。 「我儿怎么会来?」天子不动神色挡住身后,然而血腥味儿依旧瀰漫出来。 「儿臣想起前不久父王要儿臣挑选伴读。」王后出事前郁郁寡欢过好几日,奚容宣不知为何,可母亲暴毙的前一日召见自己,交代他照顾好两位弟弟。 奚容宣不知道他哪里有两个弟弟,他只知道梁元,然而王后说,恆王那个庶子也是他的弟弟。 王后与天子琴瑟和鸣数年,后宫再无多余妃嫔,奚容宣一直以为父王和母亲是恩爱夫妻。 提起恆王庶子,王后表情失落,提起天子,王后神情更加复杂。奚容宣视天子为榜样,敬仰膜拜,不能理解母亲那种神情,然而还没明白,母亲和梁家接连出事。 事到如今,他已经失去很多亲人了,今天更是听说恆王庶子被送到了螽斯馆。 螽斯馆是什么地方容宣知道地不清楚,可是只有王室罪人才会被送来,进来的人没有能出去的。 「嗯。」奚岚纪慢吞吞应了一声,奚容宣说:「原本想让阿元陪我,可……」他抿着唇,眼眶泛红,悲痛绝不作假:「可阿元和姑母都在路上遇难,父王,听说恆王府上寻回一位堂弟,叫他来宫里陪我吧。」 「为什么要他?」 容宣苍白的嘴唇未能说出原因,奚岚纪身后传来滴答的声音,鲜血在低落,良久,天子看着自己温良的长子笑了。 至善与至毒之物,是该养在一起。 「好,晚些时候,叫他进宫来陪你。」 容宣松了一口气。 奚容宣走了,五十七的嘴被松开,他听到了门口的对话,极星沉沉看了他一眼,梁元被拖着不知道要丢去哪里,碧玺留在了手里,五十七扑过去不愿撒手。 第63页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阿元自己的名字。 还没来得及问阿元,自己的名字要怎么写。 「把他们分开。」天子冷眼看他:「不听话,就让他忘了。」 螽斯馆里有一种专门致人失忆的咒术,叫做喜相逢。 名字叫喜相逢,用完却要前尘尽忘。 极星手中亮起一点暗光,那是五十七第二次看到那束光,他拼命摇头:「我叫奉欢!虞奉欢!」 奉命无欢。 天子不喜欢虞娘子笑。 第37章 他怎么没有早些来? 逆光中,天子身躯格外高大,门外的人看不清楚,五十七心想,他怎么没有早一点来。 阿元已经死了,他怎么才来? 太傅在雁回堂授课,雁回堂的日子枯燥极了,太傅授课的声音催人入眠,不过大公子总是嵴背挺直听课,还会在太傅讲到晦涩之处的时候同太傅探讨,这种时候,室内大概还有一个旁若无人的人,自顾自做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五官阴柔精緻的一张脸常常表情阴鸷看着某处或者索性唿唿大睡,常常叫人扼腕,白生了那样一副好皮相。 奚容安出身卑贱,母亲是个舞姬,天生不是天潢贵胄的样子,为人阴狠睚呲必报,人人避之不及。大公子却叫他做伴读,天子也对他宠爱有加,丝毫没有身为一个伴读的自知之明,仗着大公子对他宽厚我行我素。 也或许大公子不屑理会他。 自然,一个从螽斯馆放出来的低贱之人,恆王对他不闻不问,要不是大公子心怀仁义,其余人大概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容宣哥哥,洛安还有多远?」 马车摇摇晃晃,奚容安躺在车顶,还在梦中,乍然听到这么一句。 原本心情大好,可所有的好心情都在听到『容宣哥哥』的那个瞬间烟消云散,梦境断在了雁回堂某个春和景明的日子。 他有没有警告过小叫花子不许喊奚容宣哥哥? 「快了。」奚容宣说。 他们从启阳出发,正在去洛安的途中。 安静了一会儿,奚容宣又问:「小七,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还记不记得你父母?」 马车里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小叫花子本来在犯困,奚容宣这么一问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小叫花子摇摇头:「我应该天生就是乞丐吧,反正我从小就在启阳要饭,可能爹娘也都是乞丐?」 奚容安嘲弄一笑,觉得小叫花子脸不红心不跳鬼扯的样子有些可笑,偏偏奚容宣信了。 「你……」容宣复杂看着若无其事的小叫花子:「也没有名字吗?为什么叫小七?」 小叫花子说:「以前跟我玩儿的好的小叫花子有六个,我排行第七。」 袖子里,嫣嫣嘶嘶吐了吐舌头,奚容安摸了摸蛇头,继续听里面说话。 「小七,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奚容宣说。 奚容安呵地笑出声。 小叫花子声音扬高,颇有些难以置信:「起名字?」 「嗯。」奚容宣拿出从前苏阳公主赠他的长命锁,启阳城外没送出去:「我一见你就心生欢喜,总觉得你像我弟弟,你就叫梁元好不好?」 车顶上,奚容安忽然太阳穴生疼,他捏的骨节作响,忍着想跳下去掐死小叫花子的欲望合眼,嫣嫣卷上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明明警告过小叫花子很多次,离奚容宣远一点。 「梁元?」小叫花子重复一遍这两个字:「为什么叫梁元?」 「梁……」奚容宣的声音小了下去:「我外族姓梁,元……一元始復,万物的开端。」 话音未落,马车勐地停下。 容宣问怎么了,车夫看着松动的车辕不知所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马车忽然就坏了? 奚容安跳下来,车里两个人也都出来了。 「走了很久了,正好休息一下吧。」容宣看着裂开的车辕说。 车夫在修马车,三人在河边找个块石头,小叫花子去河边汲水。奚容安看到他怀里鼓囊囊,俯身时有一点红线露出来。 他不免嗤笑:「你对他可真好。」 容宣愣了一下,奚容安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你弟弟。」 「容安……」容宣看了一眼小叫花子:「他……」 「到了洛安你打算怎么办?」奚容安不想听他说什么,只想知道奚容宣如今做这些的目的。 他该不会是想将这么一个天真愚昧的小叫花子送回梁家吧? 「还是那句话,梁家未必会帮我们。」奚容安皱着眉,不耐烦看着河边跟鱼斗智斗勇的小叫花子:「现在去洛安,风险太大。」 容宣依旧没说话,奚容安倏然冷笑,匕首在手中出鞘:「再说,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束手束脚,不如处理掉吧。」 「容安,别说这种话。」容宣严肃看着他:「不要动他。」 「为什么?」奚容安见容宣这副表情,嗤笑:「你该不会没察觉到不对劲吧?一个爱财如命的小叫花子,会不图回报跟着你颠沛流离?」 解释起来过于复杂,小叫花子已经回来了,容宣只能说:「总之,他是不一样的,就算有什么问题,我也得带他走。」 「容宣哥哥,好了吗?」小叫花子抱着水囊走来,奚容安冷眼剐过去,小叫花子立刻缩到容宣身后。 第64页 容宣遮住他,对奚容安道:「走吧。」 小叫花子找见一条好大腿,奚容安扯着嘴角冷冷笑了:「好,走。」他怎么看不出来这小叫花子如何不一样了? 入夜,篝火快要熄灭了,车夫靠在马车旁边打盹儿,简易搭起来的帐篷里,容宣跟小叫花子睡在两侧,外面守夜的奚容安也靠着石头合眼。 帐篷门口被悄悄掀起来,小叫花子看了一眼睡着的奚容安,轻手轻脚爬出去,往树林里跑过去。 灌木丛里一只鸟正在啄深红的果子,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在鸟爪子上摸到空竹管,塞了纸条进去。 做完这个,小叫花子解开腰带,打算掩耳盗铃起个夜,刚要放水,身后传来阴恻恻的声音:「这么晚,来干嘛?」 小叫花子一个激灵,慌忙抓起腰带胡乱打结:「你干嘛!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小叫花子心虚又慌张,手忙脚乱,奚容安斜眼看他,不屑切了一声:「你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 「……」小叫花子低声嘟囔:「那你最应该怕。」 「什么?」奚容安看着他。小叫花子连连摇头:「没什么。」他打着哈欠:「好睏啊,我回去睡觉了。」 走了两步,纹丝不动。 「你抓着我干嘛?」 奚容安冷笑,从他怀里抽出那个长命锁:「这是什么?」 「……你还给我!」小叫花子伸手去抢,奚容安借着月光已经看清是什么了,一样奚容宣总带在身边的东西,据说是亲人遗物。 「他倒是真喜欢你。」他冷哼着,仔细打量小叫花子那张脸,意味不明:「长这么一张脸,怎么会不讨他喜欢呢?」 奚家的人都是这样,都喜欢这样的脸。 「你给我!」 奚容安躲过小叫花子扑过来的动作,单手横在他脖颈前:「离开我们。」 「你给我!」被他的手臂抵在树干上,小叫花子气急了,顾不上害怕,一口咬在奚容安手臂上,蛇顺着肩膀游上去立在奚容安肩头,嘶嘶吐着舌头,吓得他立刻松口。 他刚才咬了这个恶霸,恶霸该不会一怒之下捏死自己吧? 奚容安看了一眼自己袖子上的湿痕,果然阴恻恻:「牙挺尖。」 「你……你别过来……」小叫花子连连后退,奚容安阴狠一笑:「怕了?咬我的时候怎么不怕?」 奚容安问:「刚才在干什么?」 小叫花子步步后退:「没,没有……」 「没有?」「我明明听到了鸟叫——你该不会吃里爬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容宣哥哥』的事情吧?」他故意在那四个字上面落下重音,提醒小叫花子他连日来的寻死行为。 小叫花子心虚往后退步,再有一点就要走到灌木丛里了。 「要是再让我看到你鬼鬼祟祟……」蛇攀到了手臂上盘了两圈,冰冷的竖瞳叫人望而生畏。奚容安没说完,不过毒蛇露出的獠牙已经足够有威慑力了,更不要说小叫花子的命还握在奚容安手里,一线青至今未解,他想要他的命随时可以。 「嫣嫣,回去了。」恐吓完小叫花子,奚容安甩着那块长命锁悠哉离开,小叫花子眼珠子从长命锁上面没有移开,不过还没来得及动手抢回来,奚容安又回头了:「尿撒完了再回来。」 「……」 小叫花子僵在原地,恨得咬牙切齿。 走过低矮的灌木丛,有个小瓶子掉在地上的树叶堆里,被踩过枯枝的声音掩盖,奚容安走了,小叫花子看到那个瓶子被翻起来的叶子盖住,等奚容安走了才走过去看。 一个小瓷瓶,里面有什么东西悉悉簌簌,瓶子上什么都没有写。 他打开瓶子,里面黑漆漆看不清楚,不过节肢动物的肢体在粗糙瓶子中划过的刺啦声清晰起来。 是讨厌的虫子。 第38章 这辈子还没睡过去 小叫花子过了很久才回来,回去的时候奚容安不在,他悄无声息爬回帐篷,奚容宣还没醒,他动作小心躺回去,想到自己捡到的东西,心如鼓擂。 次日一早,他们要出发了,奚容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在四处找东西。他走路的时候动作迟缓,似乎受了重伤。 找遍了马车跟河边也没找见,奚容宣问他在找什么,奚容安含煳其辞:「没什么,一瓶伤药。」 容宣说:「一瓶药,丢了就丢了,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 奚容安狐疑看了正在一旁帮忙收拾东西的小叫花子一眼,小叫花子心虚别开眼,帮车夫去搬东西了。 「喂,你看见我的东西了吗?」他远远朝着小叫花子吆喝。 「什么东西?我可没见!」小叫花子大声道:「谁知道你那些东西是不是拿来害人的!」 「他没事动你一瓶伤药做什么?好了,走吧。」容宣也走过去帮忙:「阿元,别弄这些了。」 奚容安走过去冷笑:「要是害人的东西,我头一个给你用,我警告你……」 「好了别闹了。」容宣无奈看了容安一眼:「你们都多大的人了?成日里打打闹闹成何体统?快些赶路吧。」 奚容安嗤地笑出声:「你这话,活像我们该怎么和睦一样,谁要跟一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和睦相处!」 小叫花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整洁的衣服,并不觉得自己脏兮兮,反而奚容安一身浑浊的泥味儿,不知道从哪里的臭水沟爬上来,他白了奚容安一眼:「你才……」在看到奚容安冷漠的表情时适时闭嘴,不过奚容宣替他教育了奚容安。 第65页 「容安!」 「我怎么了?」奚容安先一步跳上马车,倚着车门懒洋洋道:「又不是假话,本来就是!该不会换了张皮就觉得自己不是乞丐了吧?」「乞丐也就算了,容宣,你可别心疼到最后,养了条白眼儿狼在身边,卖了你你还帮他数钱。」 「你……」小叫花子下意识反驳,却在看到奚容安似乎早就看穿一切的目光时哑口无言。 「容安,你怎么能说这么过分的话?」 「你总不会真被他这副样子给骗了吧?」奚容安没骨头似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当他是弟弟疼着,这个给他那个给他,到最后被反咬一口。」 「你胡说!」小叫花子抓着容宣的袖子着急辩驳:「容宣哥哥,我没有!」 「有没有空口无凭,反正到时候,后悔也迟了,不是吗?」容安似笑非笑望向容宣:「王兄?」 他叫出他们心知肚明但是从没挑破过的称唿,又将他们的身份一句话挑破,奚容宣愣住,不过很快沉下脸,罕见地严肃起来:「容安!」 小叫花子被这两个字弄得愣神,他只猜到了他们身份不凡,原来居然是……,还有,奚容安叫奚容宣什么?他们是兄弟? 奚容安没管在场两个人怎么想,继续说:「不过王兄大约也不觉得我是你的弟弟,毕竟要是看脸,小叫花子这张脸可能更像你的弟弟吧?」说着他嘲弄一笑。 「住口!」奚容宣空前严肃,严厉制止了奚容安继续说下去。 小叫花子像是没听明白这些话一样,偏着头看向容宣,容宣也看回来。 他们哪里像兄弟? 「我不住口要怎么办?王兄也要药哑我吗?」奚容安有恃无恐:「无妨,奚家人最擅长用这些手段了,反正我也不是每天都愿意喊你王兄,王兄不愿意听,我不说也就是了。」 几句话叫在场众人脸色难看,小叫花子梁元惊愕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们是兄弟…… 忽然之间,有什么回忆一闪而逝,快得难以捕捉。 「奉……容宣哥哥?」他皱眉,没有捕捉住那几个字,只是觉得在什么幽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有人帮他擦过眼泪。 奚容安蓦然看了小叫花子一眼,袖子里的嫣嫣扭动几下,小叫花子手腕上的黑线蠢蠢欲动,他捂着胸口不明所以,不知道忽然的刺痛因何而起。 奚容安从没有驱动一线青发做过,这感觉有些陌生。 奚容宣不想当着梁元的面说着些,他深深看了奚容安一眼:「你跟我过来。」 小叫花子也顾不上听他们兄弟争吵,他被忽然的记忆碎片攻击,又因为心口疼痛发怔,捂着心口坐在车上无措,他们走到了河边悄无人处。 「容宣。」奚容安动作有些僵硬,他跟过去,挑衅看着奚容宣:「我跟他,你选一个。」 「别闹。」奚容宣很生气了:「我们先去洛安。」 「去洛安做什么?」奚容安索性将话挑开了:「你觉得如今带他去洛安,你以为你叫他梁元,梁家就会认他是吗?还是你以为回了洛安就能怎么样?」 「那是他家,他自然应该认祖归宗。」 「谁能证明?」奚容安翻着白眼儿:「空口无凭,你凭什么说他能认祖归宗?」 容宣说:「我能证明。」 奚容安笑了,极为不屑:「我的好王兄,话说得不客气一些,你连你自己的身份都不能证明,你怎么知道去了洛安梁家会认你?今日不同往日了。」「你为什么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这不是他的身世吗?你要带他认祖归宗却不告诉他,不也是因为没有把握梁家会认下他吗?」 他咄咄逼人,奚容宣头疼道:「大不了……」 「大不了怎么?」奚容安抢过话头:「大不了带着他征战吗?」他嗤地笑了:「先不说他不对劲,就算他没问题,带着他颠沛流离就是对他好吗?」 在奚容宣一脸的不认同中,奚容安说:「你怎么知道做个乞丐就不快意?要是有得选,谁愿意流着奚家这脏血?」 「无论如何,先试试看。」奚容宣依旧固执己见。 沉默半晌,奚容安皮笑肉不笑:「好,反正无论如何,最后也不是我死。」 最终三人还是上路了,不过各怀心事。 奚容安说完那些似乎真的不在意了,小叫花子空前沉默,时不时捂着额头沉思。 「阿元,不舒服吗?」奚容宣问。 听到『阿元』两个字,奚容安更是心火直烧。 「没……容宣哥哥,我没事。」小叫花子这样说着,可脸上显然不是没事的模样,奚容宣不知道看出来没有,但也没顾得上多关心他,追兵来了。 为了躲避追兵他们不得不走小路,然而走到启阳边境一处山崖,小叫花子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他捂着胸口,时时像是喘不上气来,这下不止容宣看出来了,就连奚容安都沉沉看着小叫花子的反应。 小叫花子奇怪看着他们:「怎么了?」 容宣担心问:「阿元,你真的没事吗?」 小叫花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渐行渐远的无名山崖,摇摇头:「没事,就是忽然觉得这里有点熟悉。」 奚容安撇了撇嘴,袖子里的蛇鼓动几下,小叫花子忽然晕过去了,奚容宣忙不迭接住一头栽倒的小叫花子:「阿元?」 第66页 「好了,走吧。」奚容安朝车夫挥挥手,不耐烦听身后的『阿元』。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镇上,终于不用露宿野外了。 车缓缓停在客栈外,容宣正要喊人帮忙,小叫花子适时醒了。 「我睡了多久?」他开口先问。 原本着急找郎中的容宣愣住,搞了鬼的奚容安扯了扯唇角:「还行,这辈子还没睡过去。」 容宣拧眉,还没开口奚容安已经能料到又是要他不要这样刻薄的话,他嗤笑,果然,容宣说:「不要总是这样。」 小叫花子看了奚容安一眼,垂眸见自己手腕一直没有长长一寸的黑线往上蔓延了好半截,忽然就蹿到了手肘,抬眸看过去,奚容安意味深长看了自己一眼,眼中的威胁和不耐烦不加掩饰。他忽然晕过去肯定是因为这个坏人! 他抿嘴,安静下车。 第39章 喜相逢 入夜,住在客栈奚容安行动自如,也不必再顾及旁人,不睡舒服的屋子反而躺在凹凸不平的屋顶看月亮。 不过这天天气不好,看不见月色,只有几枚算不上明亮的星子,微弱闪烁着。 嫣嫣趴在旁边也无精打采,奚容安半敞的领口,胸前一道乌青淤痕,是前几日逃脱螽斯馆的时候受伤了,忽然,嫣嫣警觉抬起头。 星子夜空全都不见了,面前漆黑一片,奚容安冷下脸,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半边身子浸泡在水中的骯脏塑像。 又来了。 另一间屋子里,小叫花子不断做梦。 他梦见自己正在被怪物追赶,自从在祭司台出来,他老是做这样怪诞的梦。 这天晚上又是这样,他又在梦里被乌漆嘛黑看不清形状的怪物追赶,跑的精疲力尽,前面忽然出现一个人,身着九龙服,逆着光威严非常。 他问:「苏阳打算去哪里?」 苏阳是谁? 恍惚之间,胸口疼的撕心裂肺,脑子里即将破土而出的记忆跟胸口剧痛互相争执,要在他瘦弱的身体中争个高下出来。 他睁开眼,奚容安阴着脸坐在他对面:「梦见什么了?」 小叫花子出了一头冷汗:「你怎么在这儿?」 奚容安没回答他,冷笑着过来:「梦见什么了?」 小叫花子吞了一口口水:「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呵呵笑了,声音极为瘆人。 「知道喜相逢吗?」 什么喜相逢,小叫花子没听过。奚容安表情越来越瘆人,他害怕后退,没几下退到了床角:「你做什么?」 「他居然背着我救了你……」奚容安神色古怪,忽然伸手摸小叫花子的脸:「这张脸,真像啊……」 这个人怎么不像那个讨厌鬼?讨厌鬼虽然讨厌,但是没这么阴森…… 什么?小叫花子还没问,心口勐地抽痛,场景转换,瞬息之间天翻地覆,他掉进冰冷的水里,水下什么东西,巨大一个浮水而来,托着他远离忽然之间暴怒的奚容安。 小叫花子捂着生疼的胸口,愕然发现黑线已经爬到了上臂。 才半天时间,难道奚容安真想杀了自己?他回头,身后奚容安冷眼看着自己,他忽然觉得彻骨生寒。 那个模煳的黑影,跟梦里喊『苏阳』的身影逐渐重叠,巍峨到让人觉得无力反抗。 托着他的东西越来越慢,好像精疲力竭了,他渐渐浮出水面小叫花子才看清楚,是一只不知道什么昆虫,身体中流淌碧绿与嫣红,清透梦幻的颜色,流光溢彩,极为好看。 他没忍住,想要摸一摸,还没碰到,忽然惊醒,床边坐着一个人,那张脸跟梦里阴恻恻的人重合,吓得他尖叫。 奚容安捂住小叫花子的嘴:「想活命就别出声!」 小叫花子心跳不止,慌乱点头,余光看到自己的手腕,黑线果然爬到上臂了。 这个小人果然要杀他! 他一时间分不开梦境与现实,以为奚容安忍不下去终于要弄死自己了,心里思索着如何逃生,没注意奚容安疲惫又虚弱,捂他嘴的手都在发抖。 「想不想活命?」奚容安问他。 他单手捂着抽疼的胸口,疼的吸冷气,还要保证小叫花子没出声将那东西引来。 小叫花子没反应过来,还看着自己手上的黑线发呆:「你说什么?」 黑线快到胳肢窝了,他会有这么好心?而且上一次,他说要给自己解药,结果是哑药。 奚容安也看到了他胳膊上的黑线,梦里现实的奚容安都阴恻恻,小叫花子不由害怕,生怕奚容安下一刻就要杀了自己。 奚容安等着他回话,小叫花子迟迟不回答,他又说:「我给你足够的钱财,叫你能一生富足,你只需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就好。」 「为什么?」小叫花子没忍住问了。 隐姓埋名安度一生,谁不想呢?可他是祭司台的夜莺,爪子上拴着祭司台的绳子,飞到哪里都要为人掣肘。 嫣嫣嘶嘶叫了几声,忽然异常激动,奚容安摸了摸嫣嫣的头,拧着眉头强忍剧痛,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虚弱:「不为什么,看你不顺眼,想叫你离我们远一点。」 这倒是这人的一贯作风。 不过小叫花子依旧不解:「一线青真的有解药?」 第67页 奚容安嘲弄一笑:「一线青是蛊毒,有没有解药,你真不知道吗?」 小叫花子在祭司台听说过一些。 一线青也叫钟情蛊,最开始似乎是用在控制心爱之人身上的,欢喜无解,但蛊毒有解,奚容安随身带着那条蛇,他肯定有办法解毒。 「你知道喜相逢吗?」小叫花子没忍住问了梦里听到的这个东西,他明白知道自己没听过,可却觉得耳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在脑子里一闪而逝,他总觉得奚容安很奇怪,尤其他问完这话,奚容安目光闪了闪,没有即刻回答。 奚容安顿了顿,嘲弄一笑。 他也问过什么是喜相逢。 没有前因的再见就是喜相逢。 据说,创造这个术法的人修的是逍遥道,那人说,记忆终止的那一日,喜欢和怨恨轻而易举烟消云散,那么之后,无论是旧爱宿仇,重相见,都是喜相逢。 一个致人失忆的术法,却叫这样的名字。 奚容安不由得想起来一桩令人发笑的事情。 祭司台和螽斯馆之间就隔着一条四尺宽的窄巷子,站在祭司台的松雪台便可以看到螽斯馆的屋顶。螽斯馆里也可以可以听到祭司台的钟声。 这就意味着,他们曾有许多此机会看到彼此,但是没有。 不过祭司台养的夜莺大概没资格上松雪台,自然也看不到螽斯馆。 因此,有人伏在螽斯馆受万蛊噬心之痛的时候,也有人躺在祭司台狭窄的僕役房里,想他没有前因后果的一生。 奚容安看着小叫花子扯了扯唇角:「什么喜相逢,没听过。」 小叫花子不信,奚容安这人说什么都不可信。 「一线青真的能解?」他狐疑问:「你不会趁机下毒吧?」 奚容安笑了笑,忽然闷闷咳嗽几声,他捂住唇:「大不了也就是做我的傀儡,能死在我手上,说不定是好事呢?」 小叫花子打了个寒颤,奚容安又笑了,刻薄道:「你这三两骨头,要你也无用。」 「你真要给我解毒?」小叫花子再三确认。 「机会不多,你要是不愿意走就留下,反正照蛊毒发展的速度,原本你也活不了几天了。」奚容安蛮不在意道:「等你成了我的傀儡,我照样能拿你餵嫣嫣。」嫣嫣攀上奚容安肩头,极有气势朝小叫花子晃了晃。 奚容安抬起手摸了摸嫣嫣,小叫花子从他袖子里看到了什么东西流光溢彩,好像是一串珠子。 「那……容宣哥哥你怎么跟他解释?」小叫花子说完才想起什么一样,畏惧看了奚容安一眼,奚容安嗤地冷笑:「就告诉他,你被我杀了。」 小叫花子闻言撇撇嘴:「你才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奚容安掀了掀眼皮:「我就是这么一个小人,柏朝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一点,杀个人怎么了?」 「……」小叫花子发现跟疯子说话是讲不来道理的,奚容安这人虽然讨厌,可他在容宣面前极为收敛,他那条蛇甚至都没在容宣面前露出来过,只要容宣在场,嫣嫣必定被他收在袖子里。 「解了毒就立刻离开。」奚容安说:「不要回启阳,也不要回祭司台。」 小叫花子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奚容安不止知道自己是奸细,还知道自己是祭司台的奸细? 奚容安冷笑:「你这三脚猫的手段,祭司台肯要你,想必也是大发慈悲,权当积德行善了。」 「……」小叫花子被呛得语结,愤愤不平又不敢在独自相处时触这个小人霉头:「那你什么时候给我解毒?」 奚容安看了一眼窗外乌沉沉的夜幕:「尽快。」 可见他确实一日都容不下自己了,不知道他看见自己缠着容宣有多烦。小叫花子恶意地想,他要趁着还没走,多喊容宣几句哥哥,多叫他膈应几日。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他呢。」小叫花子小声嘀咕。 「什么?」奚容安痛极了没听清,问了一句,小叫花子连连摇头:「没什么。」 「最后几天,不要多生事端。」奚容安白了小叫花子一眼:「你这条命能捡回来全靠我心善,你要是不惜命,神仙也救不了你。」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小叫花子撇撇嘴,噩梦中的惊吓已经过去了,奚容安起身走了,他躺回去想要接着睡,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祭司台叫他带回去奚容宣身上的一样东西:传国玉玺。 相处这么多日子,他从没见过什么传国玉玺,想必是贴身带着。 奚容安要他离开祭司台,他不是不想,可是祭司台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要不是被控制,他怎么可能往这么两个大麻烦身边靠? 不过那人答应了,只要他把传国玉玺带回去,他就会放自己自由。 过了不知多久,他闭着眼终于朦朦胧胧睡过去。 第40章 我跟他们不熟 奚容安回房解下外衫,身上已经一身粘腻冷汗了,都是疼出来的。 因为违逆那人意愿强行拉出小叫花子,被命契反噬,又在邪佛下受了伤。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再来一次……他清楚感觉到自己越来越难自主,今日逃离邪佛幻境的时候,他差点被追上。 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沦为伥鬼,和死在螽斯馆的那些宗亲一样,变成奚岚纪手底下一只骯脏的怪物。 第68页 螽斯馆里养了许多怪物,全都是流着奚家血的人。 最开始,是不起眼的旁支和犯了罪的宗亲,后来奚岚纪杀无可杀,于是将目光投向了其余亲族。 他不敢大张旗鼓,索性刻意养虎为患,叫奸佞当道,藉口清君侧渐次屠戮他看中的那些奚家血脉。 那些人通通进了螽斯馆,最后全都死在了坑底,成了与怪物相互依附的一只只伥鬼。 至于奚岚纪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猜,或许是为了復活什么人。 不对,应该是为了留住什么人。 因为有一次,他听到奚岚纪问极星,什么时候才能带他的蓁蓁回来。 他说,蓁蓁躺在寒冰里,已经许多年了。 奚容安有一次翻阅宗谱,有一位公主闺名蓁蓁。 是苏阳公主,那年盛宴,那位貌美的夫人。陪他月余的狱友,他的阿元,逝去的母亲。 他不由惊愕,不解既然奚岚纪这样怀缅他的妹妹,又何必那样对待苏阳公主仅剩的血脉? 不过他没有疑虑很久,因为次日,奚岚纪又带着他进了螽斯馆。 在邪佛前,奚岚纪摸着不属于自己的杏眼,要自己喊他王兄。 他被命契操控着无法抗拒,于是带着抗拒与厌恶叫了王兄两个字,奚岚纪那时怔怔望着自己的脸。 彼时他已经步入少年,了解那样的怔然是为何了。 他不由恶寒,又在奚岚纪看着自己的时候憎恶。 因为他的面皮,头骨上那张脸,是阿元的。于是更加噁心。 数年前,他同阿元生离死别那天,他被换上阿元的脸。 那天他脑子里回忆起来一句话,在他看着失去生息的阿元痛苦挣扎的时候,奚岚纪说:「不要弄坏了这张脸。」 所以他恨阿元。可他又捨不得肖似苏阳的这张脸,他想要睹物思人,却不能忍受看着的那个人身体中流淌着苏阳和别人交汇的血脉。 那日之后,奚容安忽然性情大变,他不再唯唯诺诺,更不再学着他仰慕的大公子那样,尽力去做一个端方公子。他不想阿元死了也不能安宁。 奚容安成了王宫里人人厌弃又无可奈何的一个人。 他心想,他不要再像大公子那样人尽可亲,也不要让这张脸再跟他原本的主人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对于别的事情他无能为力,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对抗某些他深恶痛绝的事情,尽管无人在意。 天子依旧时常召他去螽斯馆,有人弹劾恆王庶子目中无人性情奸恶,天子也并不在意,他纵容着这位出身低贱的恆王庶子胡作非为。大公子偶尔会教育他几句,不过大约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久而久之,恆王庶子便成了洪水勐兽,横行无忌招人厌烦又无人敢惹。 嫣嫣讨好蹭了蹭他的手腕,蛇尾卷着他的袖子。 那里有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疤,过往十数年,有多少次,新旧伤疤交叠在一起,新的盖过旧的,日子也一天天,新的盖过旧的。 尽管新的日子依旧烂透了,了无生趣,让人厌烦,迟早会完。 奚容安扯了扯唇,在手腕划了一道,鲜血蜿蜒着淌出来,嫣嫣舔着伤口,痛饮着吸引它的鲜血。 伤口很快癒合了,比很多年前螽斯馆的草堆上还要迅速,留下了一道浅白的痕迹,堆叠在最上面,成为纵横交错的其中之一。 等他被嫣嫣榨干血的那天,或许他也就成了伥鬼之一,不过做嫣嫣的伥总要好过坑底那些噁心怪物的伥,好歹嫣嫣长得好看,此后数百年他也不必对着一条噁心的虫子日夜作呕又不能逃脱。 「何谓喜相逢?」奚容安低声,嘲弄道:「他不识我,我不识他才是。」 相逢不识,没有让人绝望的过去,没有随时到来的噩梦,城墙根下一眼,他见色起意,无赖缠上去,于是便叫作喜相逢。 今日这样,他们彼此憎恶,各自被命运桎梏,算什么喜相逢? 有时候他也会怨恨,为什么出了螽斯馆,这被捧得神乎其神的术法忽然就失效了?他也想前尘尽忘,无忧无虑做个等死的傻子。 此后几天相安无事,奚容安对小叫花子依旧不假辞色,可在也没有说过赶他走的事情,容宣见他们二人和平相处也极为欣慰。 不过奚容安总是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看着容宣和小叫花子发呆。 奚容宣无度纵容小叫花子,将他看作稚子,满足他一切要求,要星星不给月亮。 这样的大公子很少见,至少奚容安没见过。从前容宣待他大概也算是好的,无论是治学还是起居,安排妥帖让人找不到错处,可他对自己从没有这样亲昵过。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吧。 天子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性情奸恶不学无术,人人都说自己心怀叵测。 尽管奚容宣面上不显,可他对自己,总是疏离的。 这一路走来,他对小叫花子更像哥哥。 车夫递过来烤的热气腾腾的炊饼:「公子?」 奚容安扯了扯唇:「多谢。」 被这位难相处的爷谢,车夫连连摆手,随后又问:「那边那二位,是兄弟?」 奚容安掀了掀眼皮,哼笑:「或许吧,我们也不熟。」 车夫啊了一声:「小的还以为……」他极为吃惊,这一路走来,这三人关系成谜,那边两位公子自然是好的数一数二,身边这位同那二位经常争吵,可也不像是不熟啊? 第69页 「以为什么?」奚容安掰了一块炊饼放在嘴里:「我啊,这辈子大概註定独行,煞星命。」 车夫没听懂这文绉绉一句话,打了两句哈哈走了。 奚容安心想,罢了,反正他这辈子得到的喜欢很少。他这么招人讨厌,奚容宣肯在他殿里给自己一处偏殿,叫他出了螽斯馆有地方容身,已经相当仁善了,他何妨再惦记什么可笑的温情? 母亲早死,父亲薄情……不对,不是薄情。奚岚纪只是另有深爱之人,倾尽天下的欢喜,全都给了不愿意接受的一人。 他六岁那年,极星曾赠过自己一卦。 卦象说,奚容安此生是孤星命格, 那日是储君册封大典,前殿里,百官朝贺,后殿中,他在命契上盖下手印,将他随波逐流的一生落在那张薄薄的纸张上面,从此任人宰割。 写完后他又觉得疑惑:「大人说我是孤星命格,您要我这样的命格有什么用呢?」 无亲无友的命,听着就很可怜。他贱命一条,随母亲在那种地方长大,又被生父丢进万蛊坑,好险捡回来一条命,也浑浑噩噩不知何去何从,极星要他这样的命格有什么用? 戴着面具的极星呵呵笑了,他收起积攒来的功德:「你怎么知道,这就不是好事呢?」 金钟鸣了许久,大典不知行到了哪一步,他只听到整齐划一参拜储君的长唿。极星望着外面,幽深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奚容安觉得那个眼神是悲戚的。听说极星拥有改天换命的能力,可奚容安却觉得极星那个眼神,像是在想一件办不到的事情。 「你这样的命格,别说是我,九重天上的金仙也改不来。」毕生都在行逆天之事的人啧啧嘆着:「可只要不强求,什么都能得到。」 「大人说笑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能操控,想要的东西更是一事无成。 极星收起命契:「我该去为大公子祝祷了。」 奚容安想着过去的事情出神了,忽然,眼前一只手晃了晃,小叫花子站在眼前:「喂,容宣……」他勐地一顿,换了个不惹奚容安恼火的称唿,「那个,公子要我给你水。」 他手里拿着一只水囊,语气生硬。 奚容安嘲弄一笑:「替我谢谢你容宣哥哥。」 容宣哥哥四个字咬的很重,小叫花子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抢了人家哥哥的行为似乎是有些肆无忌惮。 车夫去餵马了,小叫花子坐下:「喂,你怎么不坐过去?」 奚容安嗤地笑了:「我坐过去,你还怎么放肆地喊你容宣哥哥?」 「……」小叫花子翻了个白眼:「我喊容宣哥哥怎么了?」 「不怎么,单纯看你不爽。」奚容安揭开盖子喝了一口水,目光看着河滩饮马的车夫。 小叫花子腹诽,他还不喜欢奚容安呢! 「在心里骂我?」奚容安抬抬眼就知道小叫花子心里必定没说好话,小叫花子撇撇嘴:「还不是你招人烦。」 奚容安忽地沉下脸:「是啊,我天生就招人烦,你以为你就招人喜欢吗?」 「我……」小叫花子语结,差点忘了自己过来的本意。 小叫花子忽然有些难为情:「那个,我想问你个事情。」 奚容安看了小叫花子一眼,颇有些意外:「你有什么事情是要问我的?你们夜莺之间不传信吗?」 小叫花子心虚看了一眼奚容宣,生怕他听到这几个字:「你小声一点……」 「怕什么?」奚容安挑眉:「敢做不敢当?怕你容宣哥哥知道?」 恰好容宣看了这边一眼,见他们二人相谈甚欢,甚至勾起唇,颇有些欣慰的样子。 对奚容安的嘲弄,小叫花子只在心里腹诽,他有求于人自然是谄媚到了极点:「他们不知道,我总问不出来,而且我同别的夜莺关系不太好。」 他期待看着奚容安:「你们是宫里的人,或许知道呢?」 奚容安被他讨好的眼神看地心漏跳一拍,小叫花子眼珠子亮晶晶闪着光,放在那张只是寻常清秀的脸上格外出彩,他差点失神。 很快他收回目光:「别那么看我,要问什么?夜莺不知道我就知道了?」 「你听过一个叫苏阳的人吗?」小叫花子问。 他近来总是做梦,梦到他滚落山崖,有人在耳侧喊『苏阳』,撕心裂肺。 他看着奚容安,希望从他这里得到回覆,然而奚容安听到这两个字,忽地冷下脸。 「不该问的事情,还是不要问了。」 小叫花子不解,怎么打听一个人就『不该问』了,夜莺也是,他一问这个人,传回来的信都是不知道。 这是什么禁忌吗? 「切,不说算了。」小叫花子撇撇嘴,作势要起身,奚容安忽然问:「怎么忽然问这个?」 「你管我?」小叫花子立刻换了语气。 奚容安不耐烦翻了白眼:「我警告你,不要多生事端,也不要随便信些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小叫花子不理他,径直走开,走了没两步,脑子闷闷发疼,胸口也是,他愤怒回头,怒视奚容安,然而回头却见奚容安正在喝水,并没有引发蛊毒。 「怎么了?」奚容安疑惑看他。 他放下水囊,小叫花子忽然看到了他疤痕交错的手腕,那个瞬间,有什么记忆一闪而过,依旧无法清晰捕捉。 第70页 嫣嫣偷偷在奚容安怀里探头,看到那条蛇,小叫花子越觉得奇怪。 「我们……」 「我们怎么了?」奚容安眯起眼,盯着小叫花子,防备他嘴里下一刻说出来什么。 马餵好了,车夫吆喝着出发,容宣要过来了。 小叫花子拧着眉:「没什么……」他摸了摸心口,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地方空空的,缺了一块儿一样。 「你学的第一本书是什么?」他忽然问。 奚容安愣了一下,容宣走过来了,听到这句话,笑着答:「容安第一本书,学的大概是史记,他跟着我一起上学,来的时候太傅已经讲到列传其四了,文章高深,字也难懂,容安年纪又小一句都听不懂,他不会写的字,还是我手把手教他的。」 他这样语气,奚容安想起来了。 最开始,他还没表现得像一块顽石,奚容宣也肯大发善心教一教自己学问,不过朽木难雕,后来也就罢了。 小叫花子看了奚容安一眼,有些羡艷奚容安有书读,还有人教他:「哦,这样子啊……」 「阿元怎么这么问?」容宣宠溺摸了摸小叫花子的头:「阿元也识字吗?」 小叫花子痴痴一笑:「认识地不多。」 奚容安看着他们亲昵互动,心说:不是的。他学的第一本书不是史记列传。 他学的第一篇文章,是千字文。 认识的第一个字,是元字。 在阴暗潮湿的暗牢里,他险些丧命那一晚,一只稚嫩的手握住他的手,说:「别睡,我教你识字吧,你醒一醒。」 「阿元要是想识字,容宣哥哥教你。」奚容宣轻易听出来小叫花子的嚮往,这样说道。 奚容安不耐烦往下听了:「快些走吧,咱们可是在逃命呢!」 小叫花子不满瞪他,奚容宣说:「阿元别理他,他不爱读书,也见不得别人好学。」 奚容安斜眼看那二人,并不多言。 上车时,小叫花子疑惑看了奚容安一眼。 怎么今天这小人这么沉默?被容宣哥哥挤兑了也不见恼火? 还有……他方才居然有种错觉,恍惚觉得他们许多年前就见过。 也许是在王城? 他们二人身份高贵,也许自己什么时候在外卖命的时候撞上过? 疑惑到最后,他还是压下不解——反正就算是见过,照奚容安这鼻孔看人的模样,必定也不愉快。 现在叫人头疼的是,奚容安说在清屏镇给他解毒,可祭司台要他尽快将传国玉玺带回去。 不从奚容安是死,不从祭司台则生不如死。 小叫花子左右为难,似乎无论如何他都没什么好下场,可奚容安这厢还能敷衍,祭司台却已经催了他许多次了,再不将东西带回去,恐怕他就要倒大霉了。 祭司台从不强迫夜莺出任务。然而祭司台豢养夜莺的时候满足夜莺的俗世欲望,小到金银财宝、色淫贪慾,大到改天换命,起死回生。 他们放纵着夜莺沉湎于世俗,而夜莺为了享受红尘或者达成所愿,便不得不为祭司台卖命。 所以祭司台底下低矮的那一排僕役房同时也被称为天下极乐之地,美梦成真的地方,甚至有王孙贵族前来只为卖命于祭司台。但同样,没能完成祭司台提出的条件,代价也是巨大的。 他曾见过一个没能完成任务的夜莺,从松雪台下来之后成了个倒霉鬼。 这倒霉鬼不是骂人的话,是真的倒霉鬼。那人衰运缠身,被厄运折磨了半年,喝水可以喝到癞蛤蟆,走路能够踩上马蹄钉,所有离谱的厄运接踵而至,他畏畏缩缩躲在僕役房不敢出门,躲在门口时刻防备厄运降临,被同住的夜莺开门时掉落的门闩砸断鼻樑骨。可他不敢出门,不敢问医,在房间里待着直到形销骨立,听说最终死于同室好心带给他的一碗枣粥。 枣核的尖头划破了食道。 最可怕的是他知道自己会因为倒霉死,可他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事情倒霉死,故而他需得忍受时时刻刻的提心弔胆。 不过要是无所求,夜莺可以在祭司台最边缘的僕役房安然一辈子。 小叫花子不知道这两种死法究竟哪种更可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启阳接受这样一个任务。 极星大人说,自己求过他一件事,这是报酬。 他忘了自己曾求过什么,极星说,那件事对他很重要。所以他不得不做。 又走了几日,靠近洛安了,也到了二人约定要解毒的地方。 他们一行人安顿在了客栈,车夫到地方便折返启阳了,住下之后小叫花子藉口不舒服先回房,奚容安说没有物资了,要出去采备,实则是打算找个藉口消失半日。 容宣不作他想:「已经快到了,不必准备太多,咱们的人也快要到了,到时候汇合,要是形势不对还要赶路,东西不必准备太多。」 奚容安点头答应,扭头离开之前不忘看小叫花子一眼,他回头却看到小叫花子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奚容安有些不解,随后又想,或许是骤然之间要离开他的『容宣哥哥』,捨不得吧。 想着,他又扯了扯唇,刻薄一笑。 可惜了,他的容宣哥哥护不住他,洛安才不是什么好去处。 不知为何,容宣这一日都昏昏沉沉地,他疑心自己伤风了,回房之后实在熬不住,便歇下了。 第71页 他睡下之后没多久,房门被推开了。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了,好长的一章。。。 第41章 你知道五十七吗? 小叫花子蹑手蹑脚走进来,在房中四处翻找。 奚容安在药店抓了几味能用到的药,然后抓紧时间回了客栈,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奇怪,并且他能感觉到,那个东西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上一次客栈里,他能带着小叫花子脱身是因为那东西离他们还远,可是被他看到了小叫花子,他全力追来,他们再这么晃悠下去,他们迟早要被那鬼东西追上,所以他要想办法快点打发走小叫花子,带着奚容宣改道,最好是能避开那些东西。 然而推开小叫花子的门,小叫花子不在。 他疑惑,嫣嫣探出头,指了指隔壁。 紧接着,容宣的声音传来:「阿元,你在做什么?」隐忍又失望。 奚容安几乎瞬间冷下脸,疾步过去,一把推开隔壁房门。 当他看到屋子里的场景,那个瞬间,奚容安怒火中烧,几乎立刻讥讽嘲弄出声:「我说呢,王兄怎么这样偏爱这个小叫花子。」 「原来,你们是这样倾盖如故的?」奚容安咬重了倾盖如故几个字,惹来二人侧目。 原本是要做什么,奚容安忽然都忘了,他只看到眼前这一幕,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头脑发胀,觉得压抑多时的邪祟快要取代自己了。 奚容宣和小叫花子……他们居然…… 这些人,可真噁心。 奚家的人,都一样。自私虚伪,卑鄙阴暗! 他们都一样噁心!奚容宣也一样! 容宣的床上,容安微微起身,小叫花子手还在容宣衣襟里,容宣隔着衣服抓着小叫花子的手,两人离得极近。 因为被当场抓获,小叫花子表情心虚眼神躲避,更是在奚容安推开门的那个瞬间慌乱无措,听到嘲弄头低下去。 容宣松手:「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而奚容安句句犀利,一点都不给他们辩驳的余地:「我想的哪样?我的好王兄,你总不会告诉我我看到的都是假的吧?你们是在探讨别的?在床上?」 「难怪王兄总要我让着这小叫花子,敢情他是这样讨了你欢喜,怎么,在床上,他尤其讨人喜欢吗?」 粗鄙之言,难听至极。 小叫花子百口莫辩又不敢跟他对视,听到这话只是不住摇头。 「容安!」奚容宣冷下脸:「慎言!」 「慎言什么?」奚容安大笑:「我的好王兄,你不如看看你们如今是个什么模样?我还当你是什么端方君子?原来也不过色中俗人?见了几分颜色,心生喜爱,转头就能忘了什么仁义孝悌,对他处处破例?他是个什么东西?」 容宣表情不虞,还没说话,奚容安狂笑着:「容宣啊……你身为储君,该不会忘了柏朝律法吧?」 大柏严禁断袖,按律法,断袖判处枭首之刑,王公则断髮为替,逐出宗谱。 奚容安勐地恶毒起来,眼底猩红:「你可是柏朝储君,你怎么敢的?」 他跨步走过去要扯过小叫花子,他气势汹汹,奚容宣挡住刚闯下祸的小叫花子:「没有,容安,你冷静一点儿,我们清清白白!」 根本没什么断袖这回事,方才只不过是梁元来做窃贼,被他发现了当场捉住而已。 至于那样一个姿势,要不是奚容安,他们甚至都不会注意到有伤风化。 奚容宣本来对梁元的行为很失望,眼下要紧的却是帮他瞒着奚容安——不能叫容安知道阿元的真实目的,否则容安处处针对阿元,知道阿元做的事情,必定不会放过阿元。 小叫花子缩在后面手足无措,奚容安冷笑着看容宣挡在他跟前。 「怎么,怕我对他做什么?」 「男人是个什么滋味儿,王兄尝过了我还没试过,既然能叫王兄色令智昏,想必不差,王兄不如叫我也试试看?」奚容安冷笑着说出过分至极。 「容安!」奚容宣也气急了,听到这话两眼发黑:「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对阿元有什么逾矩的想法,你!你!」 袖子里,尖锐的蛇齿一下一下刺入奚容安手腕,咬出许多血洞,一丁点的毒液在伤口灼烧着,嫣嫣试图叫醒奚容安,提醒他逐渐逼近的危险,可奚容安被眼前一幕刺激地失去理智根本没注意它的示警。 奚容宣你了半天,容安冷冷笑着,没注意到越来越近的压迫感和若有似无的水声。 奚容宣也只顾着跟容安对峙,只有小叫花子注意到外面忽然昏暗起来,太阳下山后的余晖一点都看不到了,黑暗蚕食着周遭的一切,悄无声息地入侵这间客栈。 「那是……」小叫花子看着天边垂眸的石佛,觉得那尊像放浪形骸十分怪异,他刚出声,奚容宣也回过神,他看到一片广袤无垠的湖水,漆黑又深不见底,水面有一点波纹,什么东西涉水而来。 奚容安顺着二人目光看过去,光线倏然昏暗,胸口传来重重的刺痛,嫣嫣在他心口狠狠咬了一口,看清是什么,顾不上解释,也不再计较刚才发生的事情,奚容安扯着容宣和小叫花子:「快走!」 容宣回神,看容安表情严肃焦急,再一定神,周遭事物全都变了,客栈的房间消失了,他们身处一处院墙高耸的院子,似乎狭窄逼仄,可那边的潭水却看不到边际。 第72页 「这是……」 奚容安捂着心口,嫣嫣咬过的地方痛感很快消失,可他被身后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来气,他勉强平復唿吸,脑子里许多尖锐的声音悽厉喊叫,奚容安捂着耳朵痛不欲生。「来不及解释了,快走!」 说着他袖子里掉出一串碧玺,碧玺见水疯涨成一只通透昆虫,小叫花子见了那东西愣了一下,想起来上次救他的东西,奚容安推搡着二人,说话声渐虚:「走!」 话音刚落,那昆虫急速潜行起来,身后原本平静的水面登时翻腾起滔天巨浪,什么东西破水而出,小叫花子和奚容宣一起回头,看到一只扭曲的怪物沖天而起,三头七臂、半边长着绚丽半支残翅,长得歪七扭八,像是各种虫蚁的若虫成虫拼凑起来的怪物。 奚容宣一时之间未能消化眼前变故,小叫花子看着那个怪物,有什么记忆破土而出,铺天盖地。 松雪台是王都最高的建筑,据说站在上面,伸手可触及星辰。 松雪台上住着凡人眼中的神明,据说极星大人无所不能,算尽一切,玩弄天命于鼓掌之间。 表面上,祭司台和极星护佑大柏,是天下明光之所向,风调雨顺,海晏河清,都仰仗祭司台,天下人敬仰祭司台,同时又畏惧祭司台。 因为那位极星大人是个极为计较得失的人,从不做无益的买卖,凡人求的东西从他手中得来,总是代价沉重。 松雪台有石阶七千层,凡人从台下登顶,一步不停,要两个半时辰。 台顶流云遍天,风大如吼,曾有人在距离台顶一步之遥的时候被狂风吹落,也有许多人在松雪台上付不够代价,失望而归,可依旧有很多人想去攀一攀松雪台的七千石阶。 没办法,人生在世,常有失意。不如意事常八九。 有人潇洒肆意一笑而过,有人耿耿于怀,或者总有几件要紧极了的事情,若是办不到,活着也不快意。 松雪台上那人长着一张年轻人的脸,但两鬓斑白,有苍老之象,他独坐高台,冷眼看众生苦。 梁小世子痛失双亲后身陷囹圄,死里逃生却忘了前尘,关于他为何能够復生,也是因为那位神通广大的极星大人。 死之前,他见过一次极星大人,那日他没有面具,姿态寻常坐在积雪不化的松林间。 松雪台下来后,世上没有梁世子了,只有祭司台一个懒散的夜莺,不同于其他卖命奔波的夜莺,他毫无俗世所求,安安分分住在僕役房吃了睡睡了吃。 ——这是前尘尽忘的好处,他同极星求来的。 去岁百里杉起兵,极星召见他,说到了还债的时候,那小夜莺不解。极星说,数年前他们做过一笔交易,现在该是还债的时候了。 彼时他忘了自己求过什么,可极星说完他就觉得确实有这样一桩事,而且必定很要紧,故而一定要做成,于是问也不问,接下了任务前去启阳,等他的前尘因果。 今天见到那怪物,他终于记起来自己求的是什么了。 极星说,自己吃了他的卦豆,算是一段际遇,身前死后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他。 彼时梁元浑身血肉模煳、奄奄一息,问:「人死后归于何处,亲人还能重见否?」 极星说:「人死后,魂魄归于地府,有人转生,有人流连。有的人能见,有的人见不得。」 「阿爹阿娘呢?」 阿娘死前也要护着自己,阿爹未能一见,要是阿爹阿娘泉下相聚,他们大概在等自己,想到这里,梁元觉得不那么疼了。 极星望了他一眼,似乎是怜悯:「并不能。」 苏阳公主死后也仍然被天子囚困,梁将军万蛊嗜心魂魄尽散。 但这样的真相极星并没有告知梁元,他只说不能。 「为何?阿爹阿娘,是已经去转生了吗?」梁元有些失落,血肉模煳的小脸掉下来一点儿水珠,沁在血液中,并不能看明白。 极星没说话,他又问:「那,大人知道螽斯馆里的五十七吗?」 他心想,极星大人大概不会注意蝼蚁一般的生灵,要是他说不认识,他打算解释一下,是恆王家那个不起眼的庶子,可他又想,这样说,极星可能还是没印象。 然而极星点点头,梁元松了一口气,艰难弯唇,问:「他还活着吗?」 「活着。」 还好,他没有跟自己一样丧命在暗无天日的囚牢,可他一定还困在那里,那种地方…… 梁元稍微放下心:「可我答应了他带他去洛安,我食言了,大人您能救他吗?」 极星看着生命流逝到尽头的梁小世子,替他擦掉眼睛旁边的血迹:「怎么救?」 梁小世子想了想,将世人眼中珍贵至极的极星一卦用在了萍水相逢但同样可怜的那人身上。极星允他的那一卦,他问了五十七的命数。 奚容安剧痛难忍晕死过去,小叫花子回神,看到奚容安,又看到身下青红相间的大螽斯,忽然神情复杂。 还没想好说什么,大浪翻滚来,螽斯被巨浪掀翻,三人一起滚落水底,容宣回头来寻自己,梁元顺着水流想要扑过去,但被什么东西缠住动弹不得,乱七八糟坚硬的触手横在身前,尖锐的鳞甲轻而易举划破衣料,他危在旦夕。 「哥哥……容宣……」 他在水下没能喊出来,很快被那些虫豸捲起来拖向不知道何处。 第73页 第42章 他在服丧? 奚容安沉浮在水波中,头痛欲裂,脑子里那些悽厉嘶喊不间断,嫣嫣卷着他的手腕,用力咬他。 「冤枉……救命……救命啊!」 「我不想死,陛下饶命……」 「奚岚纪,你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 惨死在坑底那些声音拧在一起,在奚容安脑子里惨叫,叫他抵命。 「杀了他!帮我们杀了他!吃了他!」 他想捂住耳朵不再听那些声音,用力到快要将太阳穴锤烂,但是那些声音越演愈烈,一点儿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吃了他,帮我们报仇!」 脑海中,另一边出现一点微弱的声音:「别听,不要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伥鬼,快走!」 奚容安无力笑了,他能走到哪里呢? 无论走到何处,他都无法脱离螽斯馆,也无法脱离被摆布的命运,他的命契还在奚岚纪手上,只要被奚岚纪寻见自己的踪迹,知道他还活着。 天涯海角,无路可逃。 他终于还是被养成了怪物其中之一,只不过不同于藏身虫腹的那些人,他还能行尸走肉活在太阳下而已。 终有一天,或许是他跟嫣嫣再也不分彼此的那天,他就是另一只怪物。 螽斯馆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奚岚纪很快就要来了,容宣和小叫花子……小叫花子! 奚容安勐地睁眼,看到近在眼前的怪物,漆黑的水底只能看到那些眼睛中惨绿的光芒,嫣嫣卷着他的手腕用力吸血,想趁机吞噬他,他抬手按住嫣嫣,咧嘴惨笑:「还没到时候呢,你着什么急?」 嫣嫣见状收敛起来,贴着他的衣服游进衣袖,奚容安在水中勉强稳住身形,怪物越来越近,他拔出匕首,迎过去朝着怪物身下的小叫花子过去。 怪物咆哮着阻拦,小叫花子好像晕过去了,奚容安躲闪着四处的触角肢体,躲过一支长矛般的虫肢,那东西差点差点穿透心脏,他游到小叫花子跟前,扬起匕首用力刺下去。 怪物尖叫几声,粘液在水底扩散开,他拖着不省人事的小叫花子,往一个方向游过去,然而被激怒的怪物扑腾过来,混乱中他还是受伤了,完好的虫肢胡乱插过来,有一条穿过肩胛骨,奚容安疼的闷哼,血液霎时散开在水底,嗅到血腥,嫣嫣躁动起来,再次蠢蠢欲动。 他快要不能压制嫣嫣了,或许很快嫣嫣就能吞了自己,他也会变成那种怪物。 脑子里那些惨叫至今没有平息,那些怨念不断撕扯奚容安的理智,要他一起沉沦。 奚容安艰难游动,四处寻找能够上岸的地方,小叫花子溺水了,口鼻处溢出几点气泡,顾不上多想,奚容安渡过去一口气,冰冷的双唇贴在一起,铁青和嫣红触碰,小叫花子口鼻间都被潭水堵住,这口气并没能进入肺部,反而叫他更加难受,剧烈地挣扎起来。 奚容安松口,着急地浮出水面,看到岸边连忙往过去,嫣嫣顺着他的胳膊纠缠过去,到底盘算着要吃了它,没能得手于是又缠在了气息相同的小叫花子手腕,才要下口疑惑看着那条黑线,那道黑线封住了小叫花子的生机,令他闻起来没有那么可口了。 它记得数年前嗅到过两个极为喜欢的人,最想吃的那个后来死了,才退而求其次跟着奚容安。 小叫花子喃喃说着什么,要是奚容安此时神智清明,耳朵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他大概就会听到那是一个人的名字,许多年没用过了,即便能听见,如今听来大概也是陌生的。 但他耳朵里脑子里全都是扭曲在一起的嚎叫:婴儿断断续续的抽泣、夫人嘤嘤的低泣、交杂在一起的咒骂…… 「奉欢……」 他想起数年前意识消失之前听到的那个名字了。 在那之前,他被关在他隔壁,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就知道他是谁了。天子寿宴上,跟在恆王身后,唯唯诺诺那个小孩子——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可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也可能不是少年老成,是生平由不得己身。如今他们一样了,他也由不得自己。 梁小世子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晓他是恆王私生子,可他不愿意这样称唿他,便喊他五十七。 …… 精疲力尽扑倒在岸边,奚容安还想强撑着爬过去帮小叫花子压出口鼻中的积水,但是他实在爬不起来了。 他低头,终于有闲暇看一眼自己的伤口:一个窟窿横穿左侧,从肩胛骨穿到琵琶骨,血液已经流的慢了,伤口被湖水泡的发白,他眼前昏黑,晕的不行。 头重脚轻着倒下去,勉强回头,那怪物还没扑上来,黑暗在迅速退却,怪物咆哮着被拖回暗色中。 那东西力量不足,不能维持螽斯馆幻象,终于要退散了。 他松了一口气。终于,终于逃脱了。奚容安再也不能坚持,瘫软下去仰倒岸边。 耳边乱人心智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了。 落日的霞光渐渐出现,黑潭和怪物彻底消失了,他们躺在山崖下一处清澈的小湖边,奚容安重重喘息,小叫花子躺在一侧,嫣嫣在二人中间来回犹豫,不知道该去哪里,奚容安生机减退,使得蛊毒力量不足,小叫花子被遮掩住的生机出现了,吸引他的血肉愈发明显,嫣嫣有点分不清哪边才是他认的蛊主。 最终它攀到小叫花子跟前想要下口,却看到黑线,这下它很确定的游回奚容安身边,但是奚容安失血太多,嫣嫣来回游走,疑惑容安身上怎么没有滚烫的鲜血了,反而是另一边的小叫花子更加吸引人。 第74页 「完了,这小子要死了……」 「那咱们怎么办?」 「吃了他吧……」 「吃了他……咱们就是回魂的主人了……说不定就能起死回生……」 奚容安听着那些伥鬼谋划着名如何分尸,如何同嫣嫣捆绑,嘲弄笑了。 一群什么东西,连几只低等虫蚁都没能收服,居然妄想做嫣嫣的主人。 他心想,也好,身上这些脏血,这身让人厌烦的皮肉,丢了也好。 只不过……小叫花子怎么样了?会不会没人发现他,他就这么窒息在山崖下?奚容宣呢?他去哪里了?不会出事吧? 螽斯馆应该不会对奚容宣做什么吧? 奚容安不放心,强撑着想要抬起眼皮再看一眼小叫花子,模煳中看到两边嘴唇轻轻翕合,吐出来隔世经年一个名字。 「奉欢……虞奉欢……」 他扯了扯唇。 这个名字果然要好听许多,难为他居然记得。 奚容安终于肯对着小叫花子笑一笑,用最后一丝力气说出珍藏心底,听了一路,一直不愿意喊出来的那两个字。 「阿元。」 珍重。 此生,珍重。 重逢来不及相认,但是也好,头一次遇见就是骯脏之地,这次他还没有脱离深渊,逃亡途中也不是相认的好时机。 ——他们此生没有过好的时机。 他和他的阿元,并没有过良缘。 嫣嫣嘶嘶游过来,绕着他的脖颈,寻找还有一些新鲜血液的动脉,奚容安不再挣扎,任凭锐利毒牙刺破皮肤。 什么坚硬的东西拨弄了一下侧脸,他还有一点知觉,恍惚感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中分离出去。 似乎是寄居在自己身体中的一位异乡客。 血液顺着蛇牙流出体外,他睁眼,逆光处是一位很眼熟的仙人。 仙人逆着光,抬着他侧脸的似乎是一柄摺扇,拨了一下,似乎是在看自己还活着没有。 奚容安觉得自己眉心滚烫了一下,很快,一点青光跃出眉心,变成了仙人掌心的一点顽皮光点。 光点横竖拉扯着,成了种种形状,在莲花和莲叶间来回变幻。 「是……你啊……」奚容安嘴唇动了动,想问仙人救没救到他要救的人。 仙人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找到了。」 奚容安扯了扯唇角。 甚好。 世上的人,每个人都有人肯爱一爱,命苦的人也总有人肯可怜,独独他,无人肯爱他。 就连那串他珍爱至极的碧玺,其实也是他偷来的。 仙人垂眼看他一眼,眼下硃砂痣摄人心魄,奚容安嘲弄地闭上眼,心想:若是此刻,有人能同自己说说话就好了。 最后的时间,阿元能不能再叫他一声奉欢? 他的阿元,他们二人,一样的可怜,一样的悽惨,悽惨的根源是因为他们的血脉。 奚容安生平最恨的就是身上淌着奚岚纪的血脉,同样,若阿元不是苏阳的孩子,若阿元没有生在王侯家,他们本不必这样狰狞活着。 一箪食一瓢饮,穷苦难熬,可再难熬的日子,也要好过表面光鲜的腌臜无数。 「阿元,若能活,不要记起从前,不要再做梁元,远远地……远远地……」 远远地逃走,不要与从前相认吧。 你干干净净地活着,拿了你的珠子,我替你死。 明月仪捧着没搞清楚现状的那点青光,有些莫名的温柔,道:「我来救他,你们的尘世太苦,他心善,咽不下去。」 原来时序的神智不知何故被挤出躯壳,在打斗中落入螽斯馆幻境的缝隙,这一点残留的心念当中,他随着被困在缝隙中的残念,重歷了他们的数年。 闻言,奚容安不由嫉妒——旁人的尘世太苦,咽不下去,那么他们这些亲歷的人又该如何?世事不公,上苍不公,没人肯救一救他们。 「也会有人救你的。」仙人的声音远去,凉薄悲悯:「前尘是很苦,可再苦的煎熬,总会有解脱那日的。」 奚容安睁眼,仙人拖着那点青光渐渐远去,这次他终于看清仙人打扮。 素衣散发,赤足而行,浑身上下只有腰上一道青色流苏腰带,繫着三彩线。 他在服丧? 奚容安缓缓闭眼,临死前奇妙地想,原来仙人也要服丧。 他的谁死了呢? 也是很要紧的人吗? 他神通广大,怎么也留不住这样紧要的人吗? 真好,知晓并不是有人能够圆满就好,奚容安甚至扯起一点笑,终于觉得上苍也不是那么不公了。 嫣嫣吃饱喝足,奚容安的身体逐渐冷却,它便毫无心理负担缠到了小叫花子身边。 小叫花子手上的黑线微不可察地缩短,越来越诱人。 第43章 男人?抛夫弃子? 结界外的邪佛下,起初有谁来过,是个戴着面具的人,手里拎着一只小木偶。 他蹲下去看了几眼躺在地上逐渐失去温度的奚容安,在木偶肩膀上凿了一个洞,那个洞慢慢洞穿木偶,奚容安肩膀上的伤口便随之癒合。 做完这些,他又摸了摸一旁的小叫花子动脉,还活着。木偶掉在地上,很快化作飞灰,奚容安睁开了眼,看到他,嘴唇动了动。 他说:「求您,放过他。」 第75页 极星摇摇头:「不放过他的不是本座。」 说完就要走,奚容安扯着他的衣袍:「大人,他欠了您什么,我帮他还,放他走好不好?」 远处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极星摇摇头:「祭司台没做过强买强卖的事情。」 「他求什么?」奚容安仍旧不甘:「大人,他要的是什么?我帮他,只求您放了他!」 容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容安?阿元?阿元?」 极星怜悯地看了他们一眼,说:「太多了,他太贪心了。」 容宣走到跟前了,奚容安手里的衣袍跟极星一起消失,他的手落了个空,无力掉落在地上的黑灰中。 嫣嫣原本已经选定了食物,安心卷在了小叫花子身上,然而奚容安活过来,它又开始在二人之间摇摆。 奚容安爬过去抓住小叫花子的手,黑线犹豫着进退两难,嫣嫣爬过来,在他身上血迹斑斑的地方蹭了蹭,容宣看到他们,正要往过来走,忽然退到远处的粘稠黑夜忽然捲土重来。 「别过来!」奚容安拼尽全力大叫,容宣被狂风吹得后退,可他看到阿元不省人事,容安似乎也受了重伤,于是冒着狂风上前。 那段记忆到了煞气最重的时候,明月仪犹豫了很久,本来打算袖手旁观,等他们三人恩怨了结,等时序自己醒过来,然而不知怎的,才刚到跌宕的地方,他竟有种时序大概不忍心见那些场面的错觉。 他捧着那一点来之不易的青光,将往日没有显露过的珍惜全都用在这里,仗着青光没有自主意识,极尽温和触碰那一点触手升温的青色。 四周煞气卷携着怨念捲土重来,青光被他来回摆弄,蹦跶着往后看,想知道后来究竟如何了,明月仪按住那点青光不叫他四处乱跑,黑幕被隔在了身后,他们身边流云积聚,天地自成,风浪都平静下来。 不知道是谁的嘶喊被落在远处,好像是奚容宣,痛苦欲绝质问谁,紧接着又是嘶吼和虫鸣,风浪咆哮,地动山摇,风声中卷着七嘴八舌的哭喊和索命之声。 然而他们身边的场景迅速转换,成了仙山灵池,身边水波荡漾,天上祥云流转,空旷又安静,嘈杂和声嘶力竭渐渐都听不见了。 他觉得这样的景象自己大概看过许多年了,他曾经躺在什么地方,就这么安安静静看了许多年的天。那里的天是会变的,有时候如现在一般宁静祥和,有时候也会垂下深色夜幕,天上几枚星子,偶有极光出现,黑夜白天没什么规律,随心所欲变幻。 他就躺在山峦之间,或是什么川谷中,一动不动看天,看今日天幕如何变幻,等着,有没有一支婆罗落入水中,顺着水波向下,落在自己胸怀。 那是何地? 他不大清楚,但眼下,他起初是一团形状不定的东西,被人恶意地揉扁搓圆几次之后,后来落到水里就成了一条鱼,或许是一条锦鲤,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尾巴很大,稍微摆动就能游出去很远。 外面天翻地覆,跟结界中的祥和相去甚远,小叫花子难以置信看着失去理智的奚容安手足无措,慌张后退,暗处什么东西桀桀笑着,奚容安起初目光呆滞,挣扎着想要保持清醒。 在欢喜佛的蛊惑下,他心底的隐秘欢喜被放大,撞破二人亲昵的妒火也被撩拨到泼天。 邪佛长着阿元的脸,问:「你喜欢我吗?」 滚圆的杏眼迷惑人心智,他用一种叫人沉沦的目光看着自己。 奚容安闭上眼不想被蛊惑,然而闭眼脑子里还是小叫花子那张脸。 小叫花子喊他:「容安哥哥。」 他嘲弄笑了笑,说:「下作技俩。」 分清了谁是谁,他终于敢睁眼,然而眼前的邪佛却又变成了他自己,他像照镜子一样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奚容安愣住了。 容宣的声音忽然出现,说:「你看,你与阿元长得何其相似?」 除了那双眼睛,他和阿元甚至能像到七八分。 容宣说:「他这么像你,怎么会不是阿元?」 奚容宣只当是因为他们身上相同的那一部分血缘,因为阿元是苏阳所出,因为他是难以启齿的私生子。那日他讥诮未语,心里想:怎么会不像? 他脸上这张皮,本就是阿元的。 不像的那几分自是因为他的粗鄙低贱,配不上阿元这张纯良的脸。 而现在,他对着这张脸,恍惚了一下——奚容安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原本该长成什么样子。 「容安哥哥」 那个自己又喊了一声,奚容安悚然回神,才发现他和自己也不太一样,那双眼睛圆滚滚,是双漂亮的杏眼。 奚容安渐渐丧失理智,失神问:「你叫我什么?」 小叫花子天真无邪笑着:「容安哥哥啊。」 奚容安还没说话,小叫花子又说:「他没这么叫过你是吗?」 是啊,他没这么叫过。 小叫花子喊他是「餵」「奚容安」「强盗」 阿元喊他是「五十七」 奚容安无所适从笑了笑,极为僵硬。邪佛低低笑了,语气更加魅惑:「想听他这么叫你吗?像喊他的容宣哥哥一样?」 「你看,多好的机会?他就在你眼前,再不动手,他就要被抢走了……被你的好王兄抢走了!」 他顺着指引看过去,看到容宣和小叫花子纠缠在一起,衣带相接,臂膀相缠,姿势宛如欢喜佛,极为不雅。 第76页 奚容安心想怎么可能,容宣不可能做那种事情,这必定是欢喜佛造出来的幻觉。他方才还在岸边,容宣正要来找他们,可脑子里有一块儿又被邪佛的声音占领,说:「怎么不可能?冠冕堂皇,奚家人最会了,他当年救你不就是为了那几分贤名吗?为了那么几分单薄恩情?」 不,容宣不会…… 「醒醒吧,傻孩子,天下是谁的天下,梁元是谁的良缘?」 谁的天下跟他没关系,阿元是谁的……阿元…… 奚容安捂着头,心想,阿元应该是他的。 阿元……不,阿元是他自己的,阿元要走地远远地,离这些噁心的人都远远地,离噁心的自己也远远地。 不,阿元是他的,他们自小相识,一样地可怜,他们才该依偎在一起! 那些人,害了自己,害了阿元,害得他们没了娘亲,没了好好的一生。 「你看看你,恶人全是你做了,有什么用吗?没人知道的,更不会有人感谢你,你死了,容宣最多也就是嘆几声,说早的时候不知道,你原来走了歪门邪道。」 「你的阿元也不会知道你做的那些恶事都是为了救他,他会跟着你的好王兄一起去洛安,带着他的王军一起回王都,风风光光地做他的王孙。」 不,阿元本就是风光王孙,容宣本来就是储君,他们天生就高高在上,天生就受人羡艷,高坐金台。 邪佛问:「凭什么呢?你不也是王孙吗?他们凭什么什么都有?」 奚容安抱着头混乱。 「你看看,该还的恩情早都还清了,何必学什么君子呢?」 邪佛眼里闪着猩红的光:「君子,像你的好王兄那样,蠢兮兮被所有人蒙在鼓里,做个小人多好?」 做个不顾伦常的小人又如何?奚岚纪不就是这样吗? 「看看我。」欢喜佛勾引着容安睁眼,他长着小叫花子一般无二的面孔,邪佛眼中红光一闪,奚容安心里的邪念无所遁形,被那道红光吸引深陷。 「阿元……」 他们一起落入水中,欢喜佛低声耳语:「对,我是你的阿元……」 结界中,锦鲤潇洒翻了个身,险些撞上粗壮的青碧枝杆。 退开一点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莲花杆,只不过格外粗壮。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有点娇小? 头顶莲叶碧绿,莲花飘香,身边池水清澈,生活在这里的鱼应该很悠然。 池边坐了个人,因为他的渺小,那道身影看上去便格外巍峨,高山仰止难以企及。 锦鲤不由心生怯意,觉得自己过去恐怕会打扰他,可那人目光先投下,巍峨高山便平和下来,俯视着水中那尾小鱼,不动声色等他上前。 锦鲤小心翼翼靠过去,离近了才发现这人赤足跣发,像是在哭。 令鱼新生敬畏的山峦顷刻便值得同情起来,小鱼跃出水面,却没能落回水中,出水,他化作了一道半透明的青色影子,落在一片莲叶上。不自觉摆出一个人间风流潇洒的公子哥儿玩世不恭的姿态,盘腿落在莲叶上,一只手撑着下颌,只觉得手中缺了一柄潇洒摺扇。 「这位神君不高兴吗?」 出水了才发现这人并没有哭,他以为的泪珠不过是他眼下悲悯的一点泪痣,垂眼的时候便像是在哭。 神君看了他一眼,罕见地平和,因为没到破境的时候,他的记忆落在了奚容安那里,所以时序此刻什么都不记得,只有一些不知道哪一世残留的潜意识。 明月仪慢吞吞开口,话里隐着许多难明的意味:「确实,不大高兴。」 对着这个时序,明月仪的态度罕见地温和,或可说有些纵容,即便这种话也一点都看不到阴阳怪气或者冷嘲热讽,只像是寻常过往,寻常提起。 「神君怎么不高兴?与我说来听听?」他记得自己修的是逍遥道,于开解人这一件事情上面大概很有心得才对。 青衣小鬼坐在莲叶上摇晃,翘着脚想晒晒太阳,抬头却看见万里明空没有一点日光,但是天上明空万里。 这地方可真奇怪,云也一动不动。 不过他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并不想细究自己怎么从一尾鱼变成个少年,又是从何而来到哪里去,更不要说天上没有太阳这样的小事了。 这些细枝末节,在眼前这人跟前全都不值一提,灵曜如此想到——他记得有人叫自己灵曜。 青衣小鬼心里发痒,十分想动一动神君脸上那枚痣,但他觉得这样的行为太放浪、太轻薄。这位神君长成这副样子,一看就是清冷孤高一株高岭之花,他要是上了手恐怕太冒犯。 可那枚痣实在是好看。 明月仪轻笑,略带嘲弄:「本座前些年岁,遇见一个骗子。」 「什么骗子?」 青衣小鬼觉得那人十分过分,这样不沾尘世的神君,怎么能下得去手行骗?不知道这位神君被骗了什么? 明月仪说:「是个生性放浪的小人,仗着几分宠爱为非作歹,骗本座与他结髮。」 原来是骗色?青衣小鬼愣住,心想,这位神君看上去不惹凡尘,居然也有仙侣?还是被骗了才有的仙侣? 他气愤起来:「什么人!敢这样欺骗神君?」 简直无耻至极! 明月仪沉沉看他一眼,眼底有些莫名颜色,看地青衣小鬼背后发凉。 第77页 「神君怎么不说话?」 明月仪低低笑了:「是啊,什么人,敢这样骗本座?」 他声音苍凉,青衣小鬼没忍住凑近了一些,问:「神君方便说说他是怎么骗人的吗?有些人生性险恶,又以哄骗人为乐,专爱挑些模样出众的人来骗色,神君这副模样,想必是被小人矇骗……」 他发尾的金铃在明月仪眼前晃荡。青衣小鬼正色起来,认真宽慰这位不慎被人欺骗的神君来。 「是啊,却是如此。」明月仪说:「我与他相识百年,结髮三年,某日,那人忽然失踪,留下我与幼子在深山,再见已是百年后了。」 青衣小鬼不由气愤起来,捏着拳头:「竟还抛夫弃子?世间怎会有这样薄情的女子!」 骂完青衣小鬼又疑惑,那位仙子到底是怎样姿容才能与眼前神君相匹配? 「倒……不是女子。」明月仪顿了顿,深深望了青衣小鬼一眼,青衣小鬼愣住,问:「不是女子?」 「是啊,听说也是位大义仙君呢。」明月仪略略嘲弄一笑。 肯抛下他的逍遥,为了天下毅然殉道。 听说? 这两个字有些耐人寻味,既是仙侣,又怎么会是听说? 灵曜还没从「不是女子」但「抛夫弃子」这样的事情里回神——等等,不是女子是哪里来的子? 见他苦思冥想,明月仪又说:「抛夫弃子那百年之间,听说他游戏人间,游戏江湖,极为快意。」 「这样一个薄情汉……」青衣小鬼更为眼前神君不值当:「既然他这样薄情,神君何必为他不快?」 目光下移,看到神君手中摺扇,青衣小鬼觉得那扇子十分面善,像是认识一样。 见他盯着自己手中的摺扇,指节稍动,扇骨错开一些,烫金边展开一些,扇面中的图案显露出寸缕些许,是莲花。 青衣小鬼目光随着扇骨错乱,明月仪说:「本也不想为他伤怀,可听闻他殉道,结髮数年,总要缅怀他几日。」 青衣小鬼这才注意到这位神君从头到脚一片素白,他就说,无端做什么穿一身惨白?原是新丧。 可怜眼前的神君,一看就是位重情重义的好神君,那人抛夫弃子神君居然还肯怀缅他,还为他服丧。 「既如此,斯人已逝,神君还是不要多感怀了。」青衣小鬼想也不想,道:「那人死后往生,想来也是命定,生前不积德,死后也要赎罪,神君这样想,大概能解气一些?」 明月仪嗤地笑了。 「他生前未尝不积德。」 摺扇收起来了,青衣小鬼抬眸看他,明月仪说:「他积了大功德。」 「啊……」虽然愕然,不过青衣小鬼很快自圆其说:「那倒也合情合理,许多大能于私情上总有些叫人不齿的行径,神君一看就是会修行圆满的命格,沾染那些尘缘反而拖累修行,他既然殉道,也是天命,神君哀痛几日也就是了。」 「或许吧。」明月仪说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像是不在意,可他又为那人着素衫。 青衣小鬼一时之间吃不准他待那骗色小人究竟是什么态度了。紧接着他发现眼前的神君身上魔气流转。 看走眼了,居然是位入魔的神君。 他心里觉得可惜,联繫前言,又觉得许是因为那段令人唏嘘的结髮。他心想遇见了就是缘分,若能开解这位神君,也算是日行一善了,遂开口,道:「神君,私情不过过眼云烟,人心易变,你与你那结髮情好时他未必不是真心欢喜,不过世间事总是无常,何况人心?」 人心易变,种种都是过眼云烟,情关难过,不过跨过去也就是了,凡人一辈子弹指一瞬,期间许多年都要被亲朋爱侣的七情六慾纠缠不能解脱,他们这些修者要是也如此,那么漫长的生命中烦恼要更加多。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明月仪重复了一遍,青衣小鬼又说:「是啊,如今他才死没多久,自然令人唏嘘,可神君余生还长,天地无终老,过些年神君自会忘了他。」 明月仪想了想,已经许多年了。 须弥中岁月静止,可他已经见过了三千个尘世,依旧没能忘记。 「世人总以为本座厌烦极了他。」明月仪嗤笑开口:「他在本座山门百年,将本座的清修之地弄得乌烟瘴气,离山前又与本座决裂。」 青衣小鬼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这个「他」说的大概就是眼前入魔的神君的那位结髮。 他静静听着,明月仪说:「本座也确实厌烦极了他,可本座与他到底也有几日结髮的恩情,故而听闻他的死讯,本座便下山,打算……亲自去超度他。」 青衣小鬼嘆了一口气,觉得这位神君实在是宽宏大量:「神君仁义。」 明月仪嘲弄一笑:「本座仁义……大概吧。顾念他怨气缠身恐怕来世不幸,好心去渡他,可他却卑鄙至极。」 卑鄙至极? 结界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青衣小鬼吓了一跳,莲叶倾斜他差点儿掉进水里,他慌忙跳到岸边,撞在了明月仪身上。 「哎呀!实在抱歉!神君见谅……往日里我胆子没这么小的!」灵曜不好意思笑着:「实在是因为今日不知怎得出现在此处,神魂只有一点残片,神君见谅……」 明月仪轻轻嗯了一声。 见他理解,灵曜松了一口气,挨着他坐下,接着问:「神君方才要说什么?您那结髮怎么了?」 第78页 「他……」明月仪看到自己衣袖被青衣小鬼压在了身下,稍微垂眼:「他心思阴暗,下深渊也要带着本座,本座如今皆是为他所累。」 青衣小鬼嘆了一口气:「神君怎能被这样的人拖累?」 还怀缅他?为他穿丧为他不快?仁慈也不该这样无怨无悔吧? 明月仪看着神色不虞的青衣小鬼:「怎么这种表情?」 「神君,聚散有时,缘聚缘散。」灵曜为眼前不慎入魔的神君惋惜:「既然这样收场,大概不是什么好缘果,神君若是能放下,或许还能重新修行圆满。」 外面山唿海啸的哀嚎结界逐渐挡不住了,青衣小鬼终于不得不注意起来,他看着外面粘稠的暗色:「神君,外面似乎有邪祟作乱?」 明月仪点点头。 青衣小鬼站起来:「说来不怕神君笑话,其实我原本也是个正道仙修,虽然如今神魂残缺法力低微,但总也不能看凡人受难,神君且坐,我去看看外面。」 明月仪说:「本座与你同去。」 灵曜看了明月仪一眼:「神君这样,出去恐怕会被邪祟扰乱心神。」 眼前的神君入魔了,外面似乎有惑人心智的邪魔,他要是跟出去,也许很轻易就能变成更可怕的东西,到时候岂不是更棘手? 明月仪说:「无妨,不会。」 青衣小鬼讶然:「神君听得到我的心里话?」那他在心里同情这位神君,暗自咋舌这位神君居然是个断袖的事情岂不是被他听的一清二楚? 紧接着他又想起来听了一段叫人唏嘘的故事,他还没有讨教这位神君的名讳,这位神君虽然被那样一个小人拖累,但是看着也不是一般仙家,说不准他从前还听过。 「与神君说了这半天,还没问过神君仙号?」 明月仪说:「明月仪。」 「噢……」灵曜想了想,以前没听过这个名字,可看着这位神君又觉得不应该,于是他又问:「神君出自哪座仙山?」 「赤鹿山。」 「赤鹿山?那不是明光尊者修行的地方吗?」灵曜讶然。 「本座正是在赤鹿山修行。」 在赤鹿山修行?可赤鹿山没听过有谁叫做明月仪的,再说眼前这位神君看上去并不像赤鹿山的小沙弥,赤鹿山除了小沙弥,剩下的不就只有…… 不知道听没听到青衣小鬼心里闪过的疑问,要是听见了,也许他也会想一想这个名字有什么由来,不过大概也不会说出来。 当初的心境已经寻不回来了,他只记得问四方山神是要横路烧纸拦下山神,他得说清自己问的鬼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与自己是何关系,自己又是什么人。 是凡人问神的法子,通常是凡人寻死在他乡不能归家的亲人,引他们魂魄归来。 被拦住的山神一时间未能认出问自己的人是谁,只见他披头散髮,问他:「灵曜在哪里。」 灵曜仙君? 那位在哪里,天下皆知——死在了赤水之战中,被无常鬼撕成了碎片,肉身魂魄丁点儿不留。 山神照着规矩问:「何人问路。」 拦路的人想了想,给自己拟了个名字,随夫姓,化作明月二字。 他说:「明月仪。」 山神又问:「所问之人与君何干,可有凭信?」 拦路之人犹豫许久:「是……亡夫,结髮之人。」 山神并未听说灵曜仙君有过结髮,闻言更加疑惑:「结髮?」 在拦路之人拿出那缕交缠的青丝时,山神愣住,因为青丝上残留的莲华气息,歷年在赤鹿山外参拜尊者的时候都能受到莲华普照,他迟疑着,紧接着他看清拦路之人的长相。 一张原本宝相庄严的脸,被高高在上供奉了数万年,波澜不兴,而今……山神愣住,许久才哑然出声:「尊上?」 拦路之人毫无反应,依旧问:「灵曜在哪里?天上地下,为何本座寻不到他?」 山神未敢言。 尊者何事不晓?天下怎么会有他寻不到的人? 寻不到,自然是因为,不在了。 「尊上……」山神没敢说完,因为他看到明光尊者眼眶中落下一滴泪。 数年前灵曜仙君被罚往赤鹿山栽花,听说那百年间灵曜仙君与尊者多有不合,后来灵曜肆意妄为于尊者决裂,二人更是两不相见,尊者更是听到这两个字就要拧眉。 如今,尊者在为那人落泪。 兴许是因为尊者心怀苍生吧? 山神方才想自己是不是该恭维两句尊上大仁义,转瞬又记起这位尊上说,他在寻他的结髮。 「他们都说,灵曜死在了赤水畔,可本座也未在赤水畔寻到他。」尊者面无表情流着泪,没有瑕疵的平静逐渐崩裂:「求你,告诉本座,灵曜在何处?」 谁敢当尊者一个求字? 山神闪避着不知所措,路岔口的纸钱冒着星点火光,从来俯视众生的人忽然落下无止尽的泪水,为一个对他不敬的小仙。 想明白眼前人身份那个瞬间,青衣小鬼犹如五雷轰顶。 他从前可没听说过明光尊者有什么仙侣,更没听过有谁得来过这位尊者青眼,能与他结髮。 还有什么?谁抛夫弃子?还能叫这位尊者为他服丧?害的这位尊者入魔?还有……弃子? 明光尊者跟一个男人,有孩子? 第79页 灵曜吓了一跳,疑心自己掉入了什么干坤颠倒的幻境,听了一耳朵戏言。 作者有话说: 好长好长好长的一章……任务完成,存稿去了,晚安!!! 第44章 养不熟 跨出结界的瞬间青衣小鬼被迎面来的鬼气差点冲散,明月仪站在了他跟前帮他挡了一下,青衣小鬼走神走地心情复杂,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关心一下这位——到底是谁这么有本事,能跟明光尊者结髮,还抛夫弃子?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胡思乱想了,粘稠漆黑的暗色中悄无声息、万籁俱寂,好像刚才听到的声音都是幻觉,但风吼声明明就在耳边。 眼前出现一口深井,底下有什么东西活动的声音,四周是层叠的格子间,里面有羽翅伸展和不知名的簌簌声。 「这是……」青衣小鬼觉得附近的气息极为熟悉,迟疑着:「像是……玄门?」 明月仪静静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灵曜说完又否定;「也不像,玄门不会出这种低等的东西吧?可是实在是……」 他刚要说什么,想起身边这人的身份,不知为何忽然就噤声了。 原本是想说,这里残留的咒术气息很像玄门中的一支,但总觉得这话此时说出来不合时宜。灵曜回头看了明月仪一眼,那人面无表情,腰上三色丝绦无风自动。 听说明光尊者神通天地,天下之事无有不知,就算自己不说他应该也知道吧?再说了,玄门傀儡也不是什么禁术或歪门邪道,是窃天运之人中唯一被天道认可的一派,说出来应该也无妨?或许他还能为自己解答一二? 然而想要询问的嘴几次三番都不能张开,总觉得问了就是灭顶之灾,明月仪也像是没有发现他的欲言又止,安静站在一旁。 算了,总之这地方邪气瀰漫,也并不像是玄门。青衣小鬼刚收心,忽然一个格子间的门开了,里面飞出来一只巨大昆虫,没看清是什么他先召出一团真火,那虫子湮灭在真火中渣也不剩,烧完他才想起身后这人也是邪魔,于是回头颇有风度问:「用真火对尊上有影响吗?」 明月仪注意到他的称唿转变,没多言,灵曜觉得大概没影响——他眼都没眨一下。 收回目光,他又小声说:「本来是有佩剑的,但不知道掉在了何处。」 话音未落,又是三五个格子间打开,里面扑出来奇形怪状几只虫子,这次有准备了,在动手之前灵曜先注意到这些虫子中隐匿的凡人残魂,怨气深重。 但都是碎片,没救了,烧完虫子他念了几句超度亡魂的经,念完觉得不对——他怎么脱口而出往生咒?不是应该诵太上救苦吗?手里的莲花诀不自在地收起来,他心虚往后看了一眼。 师门要是知道就该将他扫地出门了。 正胡思乱想着,迎面一阵疾风,罡风扑面而来,真火还没出手,他被一道白色衣袖框进袖口,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只听到一句别走神。 心忽然被重击一下,灵曜脑子里出现一点儿不属于自己、很怪异的记忆,很熟悉的一道声音,揶揄道:「别走神。」「灵曜仙君要是溺死在莲塘,说出去多丢人?」 青衣小鬼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那人声音怎么跟这位这么相像? 怎么他会叫自己?怎么自己会溺死在莲塘?溺死在莲塘说出去确实叫人笑话,到时候不管是谁来都免不了自己被师父扫地出门的命。 正想着,那山唿海啸的鬼哭声又来了,那么多声音交织在一起喊着惨,可灵曜看不到外面,他在满目素白的衣袖里翻腾:「尊上?外面怎么了?放我出去吧尊上?」 甫一落地就看到四面八方攀爬而来的虫蚁,无一例外身上都附着乱七八糟的魂魄碎片,灵曜恍惚觉得这一幕在前不久刚见过,看到这些他想起一种东西。 「是……伥鬼?」说完也不太确定,因为没听说过凡人被没有灵智虫蚁啃噬之后能变成伥鬼,何况眼前这些也不能称之为伥,顶多算是残次品。 确实像是玄门横插一手,但是太拙劣了,玄门养傀儡生死无忌,但要么是纯粹死物,要么是有灵智的灵兽,养虫子的不是没有,可从没有人养出来这样的三不像——难不成是玄门中哪个不成器的弟子下山来害人了? 脑子里迅速思考,手上也不落后,三两下处理掉了眼前那些噁心的东西,随后下意识回头:「没弄脏您吧尊上?」 明月仪不置可否,灵曜却觉得不对劲,他方才的语气是否过于熟稔?他们见过不过半天,说了没几句话,甚至自己都没有跟这人自报家门。 灵曜有些讪讪,不过明月仪处变不惊,他又想,这人活了那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兴许在对方眼里自己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生,放诞几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明月仪不知道听没听见青衣小鬼复杂的心声,只望了一眼他手里散掉的青色焰火,灵曜扭回头环顾四周,动作间金铃叮铃响了几下,这点动静终于引来青衣小鬼的注意,他这才发现自己通身打扮都不太对劲——这是哪门哪派的衣服?还有自己的头髮,怎么参差不齐? 一直以来被忽视的细节从细微处迸裂,没细想,某个方向传来惨叫。 小叫花子毒发了,痛的在地上抽搐,嫣嫣伏在地上不安地扭动,而另一边,容宣的剑架在容安脖子上。 第80页 而奚容安半跪在地上闭口不言,咬着牙隐忍痛苦。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吗?」 容宣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他听到奚容安自言自语说要杀了阿元,又听到他说奚岚纪也是他杀的,从迷雾里找到二人就看到奚容安的手掐在阿元脖子上。容宣这会儿气红了眼,而且容安居然一点儿都不争辩,甚至刚被撞破的那一刻还想对自己动手,打斗间更是甩出来一条赤练蛇。 看清那条蛇,容宣更加失望。几年前的春祭,天子召大公子代自己前去,可在春祭前,他被毒蛇咬伤不能如期参加祭典,春祭错过吉日,那年柏朝多地风雨不顺,天子因此对他发了很大的火。 那是大公子头一次被天子那样严厉地苛责。后来没多久,容安被天子惩处,他当时不明所以,今天才知道为什么。 「当年,是你害我?」 容安好不容易从邪佛幻境中捡回来半条命,睁眼就听到这么一句话,他看了奚容宣一眼,还有旁边痛苦的小叫花子。 不用怎么细想他已经想明白了如今的局势,嫣嫣踟蹰伏在地上,竖瞳并不敢与自己对视——冷血的东西,和自己一样,果然是养不熟的。 奚容安扯了扯唇角:「是啊,王兄,是我害你。」 第45章 久仰,灵曜(捉) 说话间唇角落下来一丝血线,喉间腥甜。 奚容宣握紧佩剑,不得不相信人赃并获和眼前自己关爱十年的弟弟亲口的承认,他愤怒又无奈,只能质问他自己究竟哪里对他不好。 「容安,我待你不薄!」 地上跪着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兄长发怒,闻言也只是晃了晃勉强撑住自己不要倒下去,头晕脑胀之间看向痛苦挣扎的小叫花子——方才差点儿就犯了错,没分清楚邪佛和阿元。 那是奚岚纪最疯的一年。 苏阳和梁将军死的第五年,梁国公病逝,临死前向王都求旨,敕封英年早逝的长子和不幸遇难的儿媳。他说,他们夫妻感情深厚死后大约也不愿相离,恳求天子允许苏阳遗体迁回洛安,将二人葬在一起。此前,苏阳的尸骨被迎回王都,没有安葬回梁家而是放入王陵。 朝中多有微词,但天子我行我素,对此,民间有许多捕风捉影的猜测。 梁国公不忍自己长子死后还要被天下议论戳嵴梁骨,死前求旨,请天子奉还苏阳尸骨。 梁家那边只要一个说法,人都死了那么多年,随意送回去一具白骨也没人知道是不是苏阳。可奚岚纪这才发现有些人不止活着得不到,就连死了都不是他的,名义上和事实上都是如此。 ——就算死了,蓁蓁也还是梁家人。是他亲手相让,赐婚下去的。 与此同时,螽斯馆里的事情也毫无进展,嫣嫣吃不了容宣,他想要復活蓁蓁的事情至今没有进展。奚岚纪这才后悔当年为了逞一时之气杀了那个孽种,早知道该让他饲蛇试试看,那条蛇原本很中意那个孽种。 可梁元已经死了,饲蛇的人要血统尊贵,还要血亲,放眼大柏,再尊贵,就只剩下一个人了:他精心栽培的继承人,大柏的储君。 恰好极星告诉他,借来的天运要还了,之后的许多年,天灾人祸都将降临,柏朝都不能安定了——奚岚纪赌上了一切:寿数、人心、王位,乃至国运,能够献祭的东西都随着他拜倒在松雪台下,向未知的可怖力量交换来一场盛大的疯癫。 他为他的爱子安排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罪名送他进螽斯馆,等着爱子春祭之后天灾人祸,他被逼无奈只能将不诚心的爱子送入螽斯馆—— 计划被打乱了,春祭前一日,容宣被毒蛇咬伤未能主持春祭。 「时至今日你还不知悔改吗?」容宣想不通,他本以为容安只是表面上难以亲近,只是因为他幼年不幸才对周围人抱有敌意。可他没想到,没想到容安居然歹毒至此:「我哪里做的不对,要你这样害我?阿元又如何惹你不快,叫你对他下毒?」 奚容安强撑着欲起身,冰凉剑刃刺破皮肤,嫣嫣吐了吐舌头蠢蠢欲动,他闷闷笑着,不屑开口:「容宣啊,你自然没有哪里做的不好,我就不能单纯只是嫉妒你,单纯是本性如此吗?至于小叫花子,你的阿元,我不喜欢他,早在第一天你就该看出来了,对他下手还需要什么理由?」他重重咬着「你的阿元」四个字,告诫自己,提醒容宣。 抬眼的时候,阴鸷的眼睛里居然有单纯的笑意,他单纯笑着,说出来的话恶毒无比,毫无悔改。 容宣失望至极:「这么多年的教导,你究竟……」 不等他说完容安便笑了,极为不屑:「自然是没听进去——哥哥,你那些君子仁义有什么用?你教我这些也只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长兄风范,太子威仪,为了叫我感恩戴德吧?」 奚容安少有的几次称唿他「王兄」「哥哥」,每一次都叫人心里发寒,由根底对这个人失望。 他的话刻薄到了极点,将奚容宣的真心踩在地上狠狠碾了几脚,丝毫没有将他多年来真心实意的回护放在眼里,甚至恩将仇报不知悔改。 容宣气的发抖:「你这样难以教化!要是早知道……」 容安嗤嗤笑起来:「可我就是这样难以教化的人啊,容宣,人的本性是生来就有的吧?我天生……就是这样一个恶毒的小人啊!」 第81页 正如眼前这人天生就高高在上,他们各有各的命,各自吃着难以下咽的苦,还都以为彼此过的比自己顺心。奚容安嘲弄笑着,一点都不在意容宣看他的眼神有多失望和痛恨。 ——总好过似真似假的虚伪关怀吧? 奚容安嘲讽地低下头,觉得自己很多余——要是当年没有插手叫他的好哥哥去春祭,或许如今他们三人就能面对面抱头痛哭,一起探讨一下在螽斯馆里的感想了,当然,前提是容宣得活着出来。 「解药!」容宣不欲与他多费口舌,阿元疼的满地打滚,可他问完,容安却凉薄地看回来。 容安轻声说:「是无药可解的剧毒。」 本来只是为了救阿元,用一线青将他们缠在一起,好叫嫣嫣分不清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可阿元已经被发现了,他的一番心血终究还是白费。 他口中溢出鲜血,大概也是受了重伤,不过奚容宣全心全意都在小叫花子身上,根本不在意奚容安的状况。 「奚容安!我看你才是无可救药!」 血线止不住滴落,奚容安依旧蛮不在意嗤笑,侧眼看小叫花子的时候笑得极为猖獗:「我们这样,有什么好活的?」 容宣不再看他,过去扶起小叫花子,小声说阿元不疼。 他们互相搀扶着离开,奚容安被扔下了。 他问自己的兄长:「容宣,你会带他走吗?」 他的兄长没有回答,脚步坚决朝着不知名的前途走去,没有带他,他又问:「我这样害你们,你怎么不杀了我?」 容宣脚步不停,他只是很失望地说:「容安,我不杀你,你好自为之。」 奚容宣走远了,原地只剩下一个恶毒无比的奚容安失力瘫倒在地自嘲地笑。 看他的好兄长,就算知道自己之这样阴暗卑鄙的小人也会顾念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情谊不杀他,也不知道是假仁假义还是心慈手软。 「容宣,王兄!我的好王兄!」奚容安笑出了眼泪:「你这样妇人之仁,与你何益?与我又有何益?」 不如杀了他一了百了。 没人回答他,被捡回大公子偏殿的野种终于又被他的兄长遗弃,成为天下人都嫌弃的脏东西。 「带着阿元,你又能走到哪里呢?」 一线青未解,螽斯馆找上来了,祭司台不肯放人,他和阿元同病相怜,四面楚歌,即便奚容宣带走了阿元,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呢? 奚容安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可现在没人同情他了,嫣嫣终于敢近前来,芯子试探着凑过来想要替他疗伤,被奚容安一把挥开。 「滚开!我还没死!」 嫣嫣亮出尖牙,拱起上半身隐约有发怒的徵兆,奚容安并不在意地躺平,没注意到身边逐渐软化的地面,地下好像有什么怪物遁土而来。 灵曜顺着惨叫声寻过来,越走越觉得不对,这个地方的布局像是精心布置过,阴邪之气全都被镇住不能外溢,简直称得上巧夺天工,他越走越觉得跟玄门有关系,而且布阵的人道行不浅。 绕了三圈还没找见出口,青衣小鬼终于止步,明月仪也跟着止步,灵曜在原地徘徊几步,确定了方位:「尊上,您离远一些?」 话说的时候中气十足石破天惊,仿佛下一刻就要噼开这里的玄机沖天而起。实际上本来也是想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噼开这鬼地方试试的。可青衣小鬼掂量了一下自己残魂里的力量,觉得自己一掌下去只能将自己撞个稀碎,于是绕了三圈才找到阵眼,这下信誓旦旦要展示一番自己确实是个能够降妖除魔的厉害仙修,为自己正名了。 明月仪看了一眼颜色越来越浅的残魂,抿嘴不言。 掌风积聚起来还没拍下去,灵曜掌心的灵力溃散在了面前,石壁纹丝不动,反倒残魂晃了几下有一瞬间虚化,差点散开一样。 再抬手,灵力寥寥无几,连点金光都聚不起来了。 可真是要命。灵曜心里怪异别扭着,有种在姑娘家面前出风头结果丢了人的感觉。 他颇有些尴尬,回头见那人表情依旧淡淡,可眼底有了点儿笑意,说不上嘲笑,总归叫人心里不舒服。 灵曜咳嗽两声给自己正念,脑子里乱七八糟为自己开脱:没关系,你只是一点神魂碎片,力量不足是应该的,明光尊者活了那么多年早成了老祖宗,他笑你就是老祖宗看幼童般慈祥,你就体谅他老人家,权当逗他开心了——他痛失仙侣,能博他一笑也算是积了功德。 这么想着,果然不那么窘迫了,青衣小鬼表情也稍微自在了一些,再看明月仪,尽力想从对方脸上看出几分慈祥。 他开口解释:「那个……小仙神魂不全……」 明月仪点点头,没了下文,微微睨了他一眼,令人不安。 灵曜尴尬咳嗽几声:「不知道那个……尊上方不方便借我几分灵力,等我富余了再还?」 他清楚自己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点碎片,或许很快就会消散,放眼随时可能戛然而止的鬼生,大概不会有灵力富余的时候了。因此说这话单纯就是有借无还的买卖,不过靠着凭空而来的油腔滑调说出来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装点门面,好显得自己不是什么吃霸王餐的无赖,也有几分风度翩翩,以此来找回方才随着那一掌丧失的体面。 不过对着这位说鬼话灵曜很心虚,也不太确定明月仪现下有没有听到自己的鬼心思?说完等着对方答应——虽说这位现在入魔了,可再怎么说从前也是三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被众生顶礼膜拜那么久,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第82页 不过青衣小鬼料错了,明光尊者不会见死不救,眼前这个却并不是当年的明光尊者,何况还听到有人叫自己老祖宗? 只见明月仪捏着摺扇,有些苦恼:「本座年岁渐长,近些年又怠于修炼,灵力也并不富余。」 本以为开口就能借来,谁料这位居然会这样拒绝?脸皮厚惯了的人这下也有点儿挂不住了,他心想怎么会?明光尊者袖子挥一挥也能地动山摇吧?他记得从前那些人将这位传的神乎其神无所不能,怎么就几分灵力都不捨得借给自己了? 「尊上说笑了,您神通广大,怎么会……」 「灵力也不是没有。」明月仪带着点笑开口,灵曜总觉得那个笑很有深意,像是在算计什么,虽然看上去春风拂面,可又无端让人觉得后背发毛。 他思前想后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可算计的,又听明月仪说:「可本座是个睚呲必报的人,有谁欠了本座东西,说了有借有还那必定就是是要还的,要是拖欠了,就要成日成夜惦记着睡不好觉,这位仙君说有借有还,拿什么做凭证呢?」 这……灵曜有些心虚,转念又想自己过了今日没明日,他就是真打算算帐又如何?凡人不也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吗? 生前不管身后事,他都死了,何必还有这么多顾及?大不了也就是死的更透一些?这么一想,光脚的何必害怕穿鞋的? 「这……尊上要是信不过,小仙给您立个字据?」 明月仪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开口:「还没讨教仙君姓名。」 哦对,前面只顾着听故事,惊愕于此人身份,忘了自我介绍。 灵曜从善如流:「小仙师出逍遥道三明洞恆真座下,仙号叫做灵曜,尊上想必没听说过?」 明月仪慢慢勾唇,那张註定不见悲喜的菩萨面上展开一点复杂的久违。 他慢慢开口,好叫这不知多少次轮迴里终于勉强徵得的一点重逢漫长一些,再漫长一些,希望等他说完这句话,等到他回神,是赤鹿山的金钟在撞,是莲塘下这人顶着莲叶晒太阳,吊儿郎当说:「哪里来的神君?模样这样周正?」「小仙还以为尊者是个头顶反光的秃瓢,没成想……冒犯了!」 明月仪艰涩开口,以免自己忘了今夕何夕,露出几分叫人疑惑的表情来: 「原是灵曜仙君……久仰。」 须弥中三千个红尘,他一个个看过来,从没有一个人或一个影子有一分与灵曜相似,那么多的凡尘,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脸,每一张不尽相同,可也无甚不同——没有一个人是他。 下山那日,本以为是了结尘缘,谁料深陷迷途再也不能超脱? 时间过得太快,也过得太慢,快到时过境迁,当年的事情桩桩件件很快都记不清了,可又过得很慢,慢到他每每回忆起赤鹿山就要在赤水大开杀戒一次,问赤水下镇压的恶鬼灵曜在哪里? 其实他清楚,灵曜就在他脚下,被无常鬼分食,流淌在他脚下的无妄河中,一直在,但再也不会回来。 故而那日天上砸下来一个小道士,他看到那张脸就觉得那人该死——有谁能长那样一张脸?何人敢尔? 他寻了三千个红尘也没找见一张有一分与之相似,可那日却就那么猝不及防出现在水汀上,额心画着莲花喊他神君。他怎么敢? 同结髮那晚一样。那人说:「小仙和尊上都是男子,盖个盖头不伦不类,可这样要紧的日子又不能不装点,不如就我在尊上脸上画个王八,尊上在我脸上画个莲花?」 油腔滑调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令他无奈,随他言给了他一朵莲花,可第二日,他携着莲花人去楼空,再见就是数年后,黄杨道场,相逢不识了。 「真是……久仰啊,灵曜仙君。」 作者有话说: 看我半夜更文 第46章 是印契 灵曜连连摆手不敢答应这句久仰,原因无他,实在是害怕折寿。 明月仪的语气太复杂,开口的时刻隔世经年,像一口生锈的钟鸣,闷闷地,往脑子里撞。灵山崩于前,毕生信仰全都不作数了般,撞到不知何处,让他心里发涩。无论何人听到尊者这样的艰涩都要被他的复杂感化,抛下膜拜葬于灵山下的废墟中,从此再也不信天。因为上苍居然叫这样一个人未能得偿所愿。 他心想,这位可太没架子了,居然跟自己这么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仙郑重其事:「尊上言重了,小仙不过一个无名小辈,不敢当尊上一句久仰……那灵力……」 觊觎已久的那把扇子伸出,在他额心点了一下,轻轻地,不知道是吝啬还是如何,只有一点点暖流从额心灌入,却勐地在他识海开了莲华三千,灵曜在那种美景中迷失,恍惚觉得金莲盛开时他应该见过,在婆罗下。 明月仪慢吞吞开口:「说好了,有借有还,立字据为证。」 灵曜被他莫名的语气激地心里一沉,对那样突如其来的伤感无所适从,额心勐地滚烫起来,他伸手摸了摸,似乎有什么烙印落在哪里,转世轮迴,不敢轻易抹掉。 「这是什么?」 「印契。」 原本的硃砂印因为青衣小鬼颜色浅淡而模煳不清,这下莲花清晰起来,朱红印章清清楚楚,无可争辩。 「尊上的印契这样特别……」 石壁轰然倒地,青衣小鬼衣袂翻飞踏踏实实耍了一回帅,心想这下场子应该找回来了,望了一眼四周:狭窄又无际的院落、深不见底的水潭、横卧水中的欢喜佛。 第83页 游戏人间降妖伏魔的那些年,这种东西并不是没见过,各门各道修行借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虽说有伤风化不过也可以理解,但这样不堪入目的东西,给这位看,灵曜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尊上,那个……」混不吝就怕跟高坐明台的人正儿八经,他不知道该怎样说:「也是一道修行的法子,只不过那什么一些。」 扭头见明月仪见怪不怪,这才想起人家也是有妻有子的。等等,所以那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灵曜抓心挠肝想知道,又不好意思多问人家的私事,只好涉水而去朝着欢喜佛过去——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没走两步,脑子里闪过一些不合时宜的碎片,他被压在石塑下的台子上,耳畔有人呵着热气,说了句什么。好像不是什么下流话,但是叫人面红耳热。 灵曜脚步一僵,心说这邪佛本事不低,居然能叫他晃神。转瞬又起了一身鸡皮,因为耳边说话的是个男人,且很耳熟——今天听他说了许多句话。灵曜喉咙发痒,打着激灵搓了搓半透明的胳膊,不敢看身边清心寡欲宝相庄严的尊者。他心想,得闲要去凡尘听听戏饮饮茶、见见姑娘家。被扰乱心智也就罢了,怎么能是个男人!?还是……身边这人?!这样的人岂敢肖想?罪过啊! 灵曜打着冷颤,没留神身边的人渐渐沉下脸。 水下的东西躁动起来,平静水面泛起细密涟漪,石塑裂开一道道细纹。 什么声音从下面传出来,艰难唿救,灵曜侧耳,问:「尊上,你听到什么了吗?」 没人理他,明月仪没听见一样,灵曜心想方才还好好的,自己怎么触了他霉头?不应该啊,知道对方身份后他如此收敛,恭恭敬敬。 走近一些,沉在水下的欢喜佛忽然侧翻,砸起来巨大水波,侧闪闪开,灵曜这才看清这居然是两个男相。他松了一口气,暗想怪不得会有那种错觉,忽略掉自己身上的不自在,他觉得额心那个所谓的『印契』格外滚烫,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颜色越来越浅,快要消失了。 侧眼过去,明月仪依旧面无表情。 灵曜有些愧疚,心想自己失信也太快了,方才信誓旦旦说有借有还,甚至不能煳弄这位一下,极有可能要当着人家的面消散。心里想着,手上动作却不含煳,朝着水下拍过去。 巨型蠕虫出现的时候青衣小鬼勐烈虚化了几下,水下出现许多断肢残骸,有一个『人』似乎还活着,一下一下抽搐着,手是虫肢,缺了一条腿,眼眶空荡荡,藏在骨骸中发抖。 饶是见过多少大场面,灵曜也还是愣了一下,蠕虫黏煳煳蠕动,在那个『人』四周来回巡逻。 「……帝王之相?」因为震惊,尾音上扬。从那个东西身上看出帝王之相的时候,灵曜疑心自己观相的本事白学了。 骤然见到天光,那团不太能称之为『人』的东西缩了缩,紧接着抱起来身边一团比他还要大的白色东西——是一个巨大的茧房。 「那是……」 明月仪冷淡地看了那东西一眼:「是伥。」 此前见了很多了,可灵曜依旧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人将人间帝王养伥?所以那跟前的东西是被养的?这么大的茧房,里面该是个什么东西? 似乎听懂他心中所想,明月仪说:「是他自己。」 这便更加令人惊愕:一个帝王,用自己养伥。紧接着灵曜又疑惑:「尊上是怎么知道的?」 明月仪拖着他闪开一团忽然扑过来的黑雾,偷袭失败的怨气桀桀怪笑,他慢吞吞为青衣小鬼解惑:「或许这位仙君察觉到了这是什么地方吗?」 灵曜闻言疑惑,想了想,这里时空错乱,种种异象之外灵气匮乏,迟疑着猜测:「是幻境?须弥?」 明月仪没否认,又有许多黑气攻击,灵曜这回自行闪避,同时戒备起来身边的明月仪——要是须弥,这人怎么会在其中? 有什么须弥能够困住明光尊者?还是入魔的明光尊者?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问什么都回答,须弥中的东西会有这么好说话?照理说不都应该是执念不散的穷凶极恶之徒吗? 或许听到他心中所想,明月仪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灵曜吓了一跳慌乱退开,明月仪也并不在意。 「是本座的须弥。」 第47章 皈依么 他是须弥之主?灵曜更觉得棘手,金铃在漆黑中紧张地颤动,四周的漆黑并不能阻止明月仪的视觉,他这样戒备,明月仪却并不生气,依旧似笑非笑。 「你问我怎么得知?自然是因为这里的凡尘,本座都踏遍了。」看尽了所有贪嗔痴怨,对于此间的来龙去脉他自然一清二楚。 灵曜从这样轻飘的话语中窥得更多的不同寻常,欢喜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中闪着令人不安的诡异红光,灵曜疑惑开口:「既然踏遍了,尊上怎么还困在这里没能解脱?」 剑影穿破粘稠夜色刺穿水面,地下那个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似乎惨叫几声,不知道还活着没有。灵曜没看清剑影从何而来,头顶忽然罩下来千钧重负像山岳压顶,侧倒在水中的欢喜佛勐然之间巍峨起来,仰视不到尽头。眼前一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七零八落的邪佛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压?灵曜艰难站稳,却听明月仪嘲弄开口:「什么是解脱?」 解脱自然是逃出须弥重获自由。 第84页 当年赤水被割裂,赤水这岸被天地封印,成了无名之地,他被捲入其中成了无名之地的主人,随恶鬼一起被困在其中。要出去说起来也不难:只要化解其中恶念。 他若真是明光尊者,既然踏遍了须弥中的凡尘,怎么会不度化恶念?说不定到时候天道还会因为他的功德为他洗净金身,许他重回三宝。 灵曜心中心思纷杂,到底想不明白——再不济,他都入魔了,以他的本事,杀完须弥中不肯皈依的东西以杀证道未尝不可,何必困在这里索然无味活着? 又是密密麻麻撞过来的剑影和黑气,欢喜佛妖冶的红光逐渐化为实质般压在肩头,灵曜负担着千斤重担一边闪避一边还要时刻注意着明月仪以防他做什么,一心多用之下一不留神滑了一脚,这下被红光镇住动弹不得,转瞬被压在了莲座下。 明月仪面无表情走近,三色丝绦垂在腰上,尾端被潭水濡湿。 「这是他的埋骨地。」出去又能去哪里?天下何其广阔,凡人一世才能行多远?这么多年,外面沧海桑田也早变了样,可通通都与他无关。 灵曜浑身发疼,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惨叫,原来欢喜佛下镇压了那些惨死伥鬼,这下怨气找见了出口,一股脑扑过来准备蚕食外界投来的这点儿新鲜食物。灵曜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被朝着无数个方向拉扯,疼的发昏,可惜他是个残魂,不能真的昏过去。 听到明月仪的话,他心想,怪不得不愿离开。 原来是他仙侣的埋骨之地。 听这位尊上说,他的仙侣也是位大义仙君,殉道而亡。 所以明光尊者守在这,是为了守丧? 身上蚀骨钻心地疼,灵曜渐渐地无法分出心思来胡思乱想了,他记起来起来,自己似乎就是这么死的。 他记得自己死的那天彗星袭月,天地失色,是大凶之相。 明月仪冷冷站在他跟前看他疼的打滚,一片阴影罩下来,灵曜觉得他跟欢喜佛一样,转瞬之间遥远巍峨起来。 红光映在泪痣上,菩萨目低低垂下来,波澜不兴的瞳孔之下掩藏着疯狂和恨,他轻声问:「疼吗?」 明明是魔相,却宝相庄严,让人止不住想要膜拜。 百鬼噬心的疼渐渐变得遥远,不是因为不疼了,而是因为他的虚弱感知迟钝,尤其明月仪问完,灵曜觉得那些疼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可紧接着空荡荡的胸口发疼,起初闷闷地,很快成为无法忽视的剧痛,起因是明月仪轻飘的这句问话。 他怔怔回答:「疼……」 明月仪依旧高高在上,声音遥远仿佛从灵山传来:「可你并没有告诉我有多疼。」 他看着眼前扭曲的鬼影,透过他此刻的表情遥想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被撕扯,扭曲地死去,最后上天入地,什么都没剩下。 他抬手指着青衣小鬼的额心,以指为剑,汲取他身上的痛觉与他感同身受,同时抵着青衣小鬼的命门:「皈依么?向我?」 这些疼,似乎也并不比水汀上的阵法过分,要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要是只有这么疼,那么还能原谅。 他差点被这样温和的语气吸引,怔怔点头。 最后时刻之所以迷途知返是因为灼热的额心。灵曜心想,硃砂印大概融化了,成了岩浆,否则怎么会这么滚烫? 又是一阵蚀骨剜心,他仿佛被撕扯成了无数片碎片,背后压着欢喜佛,面前立着曾经的明光尊者,佛法森严,世界狭小之中,灵曜喃喃:「各行其道……」 逍遥道是对邪魔外道包容最广的正派仙门,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都不会斩尽杀绝,只不过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扰,然而这样宽泛的约束,修逍遥道入魔的人却少之又少。至少灵曜还没听过。 他今日要是答应了,他大概就是头一个向魔道俯首的,师父要是知道,恐怕又要说宗门不幸。 说完这话,山岳轰然崩塌,石塑传来清晰的碎裂声,被镇压的伥鬼更加躁动,太疼了。 明月仪又问了一遍,这次更加威严:「皈依吗?」 神志不清的人这会儿还有闲心打趣,暗想不愧是明光尊者,这话问出来就像是坐在宝殿,问下首的善男信女皈依否? 然而现在明明是他强逼着信服,让人难以拒绝。 心口被勐然撕扯开,疼的撕心裂肺,金铃和他主人一样激烈震盪。灵曜心想,不如答应了吧。 从此做他的鹰犬,还能免了烟消云散之苦——反正他早都作古,也没人知道他在外丢了什么人,说不定师父也能体谅他为了求生的权宜之计。 明月仪也是这样打算的,自他发现时序身上的业火痕迹开始他就在想:要不要将这人彻底变作厉鬼? 让他向自己俯首,重新信奉自己,言听计从地做一只恶鬼。 好好地出了这口恶气,也彻彻底底讲他留在身边。 「留下来。」彻底做个恶鬼,陪他在赤水上无边无际地煎熬下去。 当年黄杨道场的最后一关是弥蓝渡幻境,灵曜在其中遇险,曾丢过一片魂魄不知散落何处,数年杳无踪迹,他还以为随着赤水之战一齐烟消云散了,没想到居然还在,甚至还能在他眼皮底下寄存在那个废物身上,在他不在的时候冒出来。 外面那个废物也是,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转生,可他魂魄残缺,註定只有没有来生的一世。 第85页 凡人草草几十年,若这是上苍对他的怜悯…… 明月仪仓惶一笑,没人看到。 时序托生而来,大概是因果报答,要渡他重新成佛。 可他何须这么一点聊胜于无的怜悯?他何须这几十年慰藉? ——说到底,还是一场幻觉罢了。甚至不如在水汀上一枕黄粱,至少醒来他还能明白重逢只是幻影,不必再撕心裂肺恨一次。 挥手就散的因果太浅薄了,不够。不如将他拖进赤水,跟赤水底下那些恶鬼永生永世地纠缠下去。 灵曜点了点头,被明月仪眼中快要无法压抑的疯狂震慑,终于经受不住诱惑答应。 他觉得入魔的明光尊者对他提出了一个不容拒绝的要求,对此他没有一丁点儿反抗之力——他终于发现自己不能拒绝这人。 第一块石塑终于碎裂坠落,紧接着石块接二连三坠下来,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藏匿在四处的阴暗生物终于无处躲藏,慌不择路乱撞起来。 第48章 怪物 小叫花子在逃命。 身后有很可怕的东西追赶,跑着跑着忽然撞到一堵墙壁,抬头发现是容宣。 容宣被他撞得后退几步,捂着胸口咳嗽着问他:「阿元,你怎么了?慌慌张张?」 「容宣哥哥,后面有怪物!」他上气不接下气,抓住容宣的袖子想要带他一起走,容宣忽然冷下脸:「你要玉玺做什么?」 勐然回神,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在客栈的床上,手被容宣反握控制,容宣正严肃看着自己。 支支吾吾还没解释出来所以然,门忽然打开了,奚容安站在门口阴沉着脸:「倾盖如故……原来是这么一个倾盖如故?」 小叫花子脑袋一疼,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抓住他!」 「奉欢!」他尖叫出声,在场三个人都愣住了。 容宣疑惑看过去,奚容安表情更加阴沉,小叫花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叫谁。 寂静一瞬之后,他连滚带爬向奚容安过去:「等一下,你等一下!」 他还有话没说完,还有话想说。 奚容安沉着脸,满脸怒容看着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一个蛾子的形状,残翅张开也能遮天蔽日。 「小心!奚容安!小心!」他的尖叫戛然而止,面前出现一双猩红的竖瞳,赤练蛇粗壮的身躯绞在身上勒地他快要气绝,可他却下意识回头看向容宣。 奚容安最怕自己的丑恶嘴脸被容宣哥哥发现了,他放了这条蛇出来,该不会被容宣哥哥看见吧? 可他回头却没看到容宣,那两个人应声消散,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了他和赤练蛇。 地板慢慢起伏成为泥潭沼泽,拱起来的地方连起来成片粘腻黑暗。 「我还以为,你这个杂种早就死了。」 阴森森一句话,小叫花子打了个激灵。 山崖上也是这个人,一句话逼死了他的母亲。 他问:「苏阳要去哪里?」 怪物隐没在黑暗里,只能听到声音,桀桀怪笑,说自己被骗了。 「他骗我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他骗我蓁蓁能回来!他骗我!」 小叫花子挣扎起来,拿着匕首扑过去想跟怪物同归于尽,还没靠近就被看不清的残影甩出去了。 「朕成了一个怪物!可蓁蓁没能回来!」 「那孽种!孽种!他敢将朕推下虫坑!竖子敢尔!」 「是你,杀了我的母亲!」小叫花子吐出几口鲜血,再次扑过去,依旧被打倒。 「你的母亲?」怪物暴怒:「那是朕的!朕的蓁蓁!」 小叫花子被摔的七荤八素,怪物终于从黑暗中探出几分真容:「吃了你,朕就能解脱。」 将伥替鬼,这杂种做了虫伥,他便能活。 「朕的天下!朕的!这一切都是朕的!骗子!都是骗子!」 小叫花子终于看到了半张骷髅面和扇动的虫翅。怪物裸露的骷髅面嘎吱响着让人疑心他的下颌骨随时要掉下来,一只前足伸出来将他吊起,腐烂的嘴角凑到了颈边,小叫花子再次扬起手。 可是,匕首还是被打掉了。当年和今日,他一样无能为力。 赤练蛇嗤嗤吐着芯子伏地游过来,怪物正要张嘴,被忽然窜起来的赤练蛇咬在天灵盖,小叫花子砸在了地上又是几口鲜血,鲜血夹杂着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一声脆响,他侧眼望去还没看清楚,紧接着又被赤练蛇裹住,托着他往水下走。 行动间,一块莹润白玉掉了出来,怪物看清楚那个东西更加暴躁:「孽子!都背叛我!你们都背叛我!」 那是容宣赠予小叫花子的长命锁。 地板终于被沼泽腐蚀陷落,小叫花子听到了数年前的一场噩梦。 他的母亲在低低啜泣,说求陛下放过。 那夜,他被忽然出现的极星吓到,匆忙逃走,并不清楚里面在发生什么,现在他知道了。 梁世子勾着手指想去拿自己的匕首。 「你这个,卑鄙无耻之徒!」「你还我爹娘!」 赤练蛇没拖住叫他挣脱,小叫花子红着眼睛扑过去,被怪物轻而易举压倒,捏着脖颈险些闭气过去。 「什么你的母亲?若不是朕赐婚,梁家有什么资本能够尚公主?还不是朕?」 小叫花子接近气绝,还扑腾着想要手刃仇人,可怪物过于强大,他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第86页 「无耻!」 在他窒息的前一刻,一把长剑穿透怪物胸膛,剑光凌冽照进昏暗的角落,天光从窟窿中透过,一滴血液挂在剑尖,逐渐汇集。 剑的前端停在鼻尖,小叫花子的啜泣停了一下,那人的脸从怪物身后逐渐出现。 前足无力松开在小叫花子脖子上留下狰狞骇人的痕迹。 容宣满头大汗赶来,将剑抽出提在身侧,怪物看着来人暴怒倒下,容宣上前伸出手:「阿元,没事吧?」 那剑花纹古朴,闪着浩然之气。。 是大柏世代相传,能够诛妖斩邪的君王之剑。 赤练蛇钻进泥潭消失了。 怪物口中发出沙沙的声音,艰难吐着难以分辨的音节,小叫花子看着容宣手中的剑,没在第一时间将手伸出去。 容宣看着阿元眼角的恨意和泪水,担心极了:「吓到了吗,阿元?」 小叫花子愣了很久,忽然笑了。 「容宣哥哥,还好你来得及时,太吓人了。」 他开口,容宣才终于抒了一口气,他捡起地上的长命锁帮小叫花子挂好:「没事就好。」 小叫花子摇摇头,明明在笑,可是眼里出现了泪花。 「容宣哥哥,你知道他是谁吗?」 容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地上一滩难以分辨的腐肉,只有少数挂在发黑的骨骼上面。他摇摇头。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了。」小叫花子慢慢开口,眼泪掉下来:「容宣哥哥,上次你问我记不记得我爹娘的事情,我好像很早就没有爹娘了。」 「阿元,容宣哥哥知道。」 「我没有一个亲人了,容宣哥哥。」眼泪止不住掉下来,小叫花子心想,容宣哥哥根本不知道。 他不知道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杀掉的怪物是谁,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抱着什么目的来他身边,正如他也不清楚奚容安的真实面目。 奚容宣收起来了他的剑。 小叫花子就是为了这把剑而来。 极星告诉他,持有玉玺和君王之剑的并不是真正的帝星,他要带回玉玺,将他交给真正的救世之人,这是他和祭司台之间的交易。 面前用君王之剑手刃生父的人,不是命轮中的帝星。 小叫花子扯了扯嘴角,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好像有些快意,又觉得自己卑鄙。 他的容宣哥哥也没有父亲了,他亲手杀的。大柏的江山也不是奚家父子的了,而自己正是为了帮他人抢夺江山而来。 摔碎在地上的卦豆莹莹闪光,喜相逢不知道第几次失效,不过这次不必了,事隔经年,他已经可以直面真相之残酷了。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跟祭司台做了什么交易,现在他知道了,他是为了復仇而来。 奚容安说得对,奚家的人,可真噁心。 数年前,梁小世子咽气之前有过几个心愿。 之所以说是几个是因为确实不太好算得清,毕竟就连极星也说他贪心。 梁小世子死前,一愿杀害母亲的恶人能够不得好死,二愿死后能与家人团聚,三愿螽斯馆中那人能够得偿所愿。 小世子只有三愿,可第三愿太复杂了。 本想给他一个安身之所,可小世子觉得自己未能信诺带他走,即便给他一个居所也未必是他心之所向,于是希望他得偿所愿。 极星说,因果相称,他要的果太重了,因不够。 梁小世子问:「所以不能达到吗?」 极星说,也可以,可是得他自己去盘算因果轮盘,看如何圆满。 然而小世子的阳寿尽了。 于是极星借了他数年阳寿,要他为祭司台卖命来博取因果。 小世子答应了,做了松雪台下一只夜莺。 第49章 白莲花(二合一) 小叫花子看了一眼四周,奚容安不在。 「容宣哥哥,容安呢?」 容宣脸冷下来,想了想,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奚容安做了什么。 「我们走散了。」 他带着阿元跟容安分道扬镳,走了没多远阿元就被怪物拖到了潭底,他一路追下来发现阿元快要被那个怪物杀害,匆忙动手救下阿元。 小叫花子想到了赤练蛇,比平常的样子粗了几倍不止。 那蛇平日跟奚容安形影不离,那会儿想勒死自己?是奚容安要杀自己吗? 「好了阿元,我们出去吧。」容宣见他缓过来了,于是叫他。 小叫花子点点头,容宣目光又落在了他手上,那条黑线有生命一样慢慢蜿蜒往上攀爬。 「阿元,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啊?」小叫花子抬眼看到容宣看着自己的手臂,他下意识将手藏进袖子,可显然他已经发现了。 「我会想办法给你解毒的。」奚容宣很抱歉:「是我没管好容安,阿元。」 小叫花子愣了一下,抿唇不语。 那怪物死了之后幻境似乎很好解开了,没多久他们就找到了出口,容宣带着他一路朝着城中走去,小叫花子疑惑:「容宣哥哥,我们不找找容安吗?」 「他……」容安看着被下了毒还要关心容安的阿元,觉得阿元实在纯良地过分了——他已经全然忘了是谁在他房间偷玉玺。 小叫花子偏头看他,等他的下文。 还是难以启齿。 第87页 容宣不愿意承认容安是那样的人,尽管他亲眼所见。容安也算是他亲手教养,他偏激到如今,实在是…… 「他不会来了。」他只能这样说。「阿元,之后的路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们还去洛安吗?」小叫花子问。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容宣想带他去洛安了,也知道容宣很多次的欲言又止是为什么了,可他仍然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天真无邪做他的小叫花子。 「去……」容宣心想他得想办法帮阿元解毒:「我们先去拜祭两位长辈,拜祭完了,容宣哥哥带你去找解毒之法。」 小叫花子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黑线,总觉得很奇怪。 赤练蛇伏在地上,远远跟着二人。 而另一边的的人也找到了怪物残骸,灵曜一脚踩中嘎嘣脆一节东西,低头看见是泛着乌青油光长着细密绒毛的虫足,一点点正在消散。 灵曜敏锐捕捉到地上摔裂的卦豆,蹲下去仔细打量。 「怎么了?」明月仪漫步上前,也看到了那个东西。 「没什么,就是觉得上面的咒术很眼熟。」灵曜仔细打量:「像我师门的东西。」他又仔细看了几眼,很眼熟但是没见过。 明月仪与其对视,灵曜打了个激灵,觉得其喜怒无常这一点上很让人忐忑。 「尊上该不会反口吧?说好了相安无事,尊上还欠小仙一个人情的……」 先前明月仪险些陷入魔障,危急时候是灵曜将他喊回来的。 明月仪皮笑肉不笑:「本座并没打算做什么。」 是吗?灵曜总觉得这人仍旧在心里谋划着名叫自己皈依。 想起压在头顶的大山他心有余悸,当时可太危险了,差一点就答应了,好在他关键时刻力挽狂澜! 「尊上,您真不打算出去吗?」他扯着有的没的随意问,捻着地上的卦豆,辨认出来上面的脉络是什么作用了——封存记忆的。但是有几处问题,用了或许能起效个十年八年,稍微受点什么刺激就会想起来:一个残次术法。 不过用在人身上或许容易失效,这人倒聪明,放在卦豆上,只要卦豆还在就不会失效——可下咒之人不知道有没有考虑过卦豆会丢? 「这个法咒有意思!」灵曜兴奋抬眸,却在看到明月仪的瞬间莫名心虚。 明月仪看着他,嘲弄暗生:「有意思吗?」 「自然!」灵曜清咳两下,觉得明月仪看自己的眼神幽深地可怕,他心慌移开眼:「尊上您不要那样看小仙。」 「为何?」 那双垂爱过众生的眼睛用这种亦正亦邪的目光盯着一个人看可真是太叫人心慌了,尤其配上那枚泪痣,说不清是引诱还是悲悯,他笑,你心慌,他不笑,你又想:这天下诚然是没什么意思。 青衣小鬼头皮发麻:「您这么瞧我,总叫人觉得无情人偏生多情恨——凡间话本子总喜欢这么写:一个看着清心寡欲高高在上的人对一个人情根深种,生死不悔。」他说到兴起,「尊上喜欢听戏吗?有机会小仙带您去!」 明月仪没搭理他,问: 「怎么有意思?」 灵曜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但凡封存记忆的咒术,因缘多少要有变数,可这个咒术并不会……尊上?」 灵曜咽了一口自己并没有的唾沫,不解为何明月仪忽然那样凌厉地看着自己。 他小心翼翼:「小仙说错话了吗?」 灵台震了好久,耳中嗡鸣,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明光尊者终于知道自己当年重蹈覆辙的原因了。他想,难怪。 难怪总是如出一辙。初见有个冒失小仙撞上结界掉进他的莲塘,黄杨道场,又是一样的重逢。他以为上苍弄人,可原来是有人心怀叵测,用了偷天换日的办法——不动因果,怎么不聪明死他? 这样的心力,怎么不算计死他? 「你可知,这咒术的名字?」 灵曜挠着头,摸到了后脑勺的小辫子,心慌无比。他莫名有种无意间出卖了什么人的感觉,可话已经出口了,再改口显得他很不仙风道骨。 再看明月仪,他觉得那是一个秋后算帐的表情,可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尊上,小仙不知。」 明月仪表情更冷了。 「若有人,说要忘了前缘,却用了这样一个咒术给自己,灵曜仙君,你说,这人是什么意思?」他咬重那人名号,逼问前尘尽忘的人,叫他认罪伏法。 明月仪想到灵曜消失那日。 他追到三明洞,恆真说灵曜没有回去,等他寻到人间,灵曜正于人间斗酒,烂醉如泥,潇洒肆意。 他问灵曜因何离开,灵曜说,红尘好浪荡,山中无趣,他来寻乐子。 「尊上怕小仙带走赤鹿山的因果,小仙忘掉就是了。」他捻着法咒:「用过这个,小仙和尊上两两相望,尊上也不必再害怕小仙牵扯了。」 当时他说:「你醉了,本座别日再来。」 灵曜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不错,是个宜断姻缘的好日子。」 他说断姻缘,却用了个千方百计还要重蹈覆辙的咒术。 「呃?」青衣小鬼愣了愣,不解怎么此刻魔头这表情这样可怕,还全名全姓喊自己?莫非自己同他有宿仇?不会吧,他绞尽脑汁,只觉得自己勤勤恳恳修炼,夹起尾巴做仙,听从师父教诲对赤鹿山能避则避,实打实一个人人称颂的好仙修,从没做过与赤鹿山结怨的事情啊? 第88页 莫非师门和赤鹿山有宿仇?怪不得师父要他绕着走。如今看来,师父的嘱咐也是极有道理的,传闻里明光尊者公正无私远离俗世,谁料私下里居然是这样一副喜怒无常的面目? 瞒着天下结仙侣,还入魔。 灵曜斟酌着用词:「兴许是用错了吧?」他心想,这咒也好也不好,若原本就没有后来呢?若前因后果都不变,云泥霄壤始终如一,没有缘分终究是没有缘分。所以「不变」这两个字才最是慈悲也最是残忍。就跟他们禅宗说的无常一样,无常才是常,若因果不变也就失去转圜了。 他嘆了一口气,心里忽然觉得很遗憾,于是深沉起来不再多言。 明月仪因他随口的话表情一僵,灵曜思衬着原本正确的画法,摇头晃脑,很肯定道:「兴许是用错了!这咒费时费力,既要忘了必定是不想再多牵扯了,何必用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东西?」 「这咒叫喜相逢。」明月仪缓缓开口,灵曜抬头看他,觉得这名字起的……也算不错。 旧时怨怼,曾经欢喜,贪瞋痴怨,明明前尘尽忘,可因果不变,相逢就能再续前缘,不就是喜相逢吗? 还没开口,明月仪又说:「没用错,大概不会错。」 「?」「尊上为何这样肯定?」 在青衣小鬼诧异的眼神中,明月仪说:「本座说的那人,是创这个咒术的人,他精通咒术,绝不会错。」 「他只是想要本座永世不能超脱罢了。」他看着青衣小鬼,回忆那人浑不在意的语气。 「啊……」灵曜干巴巴答应,再看卦豆上的纹路,联繫明月仪古怪的语气。 用这个的莫非又是他那结髮? 那么他那结髮,同自己师门有干系? 他师门居然出了这么一位大人物?玩弄明光尊者的感情?抛夫弃子? 啧。 怪不得明光尊者对自己态度奇怪,难怪师门要他躲着赤鹿山,要是因为那负心人出自自己师门,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他又怀疑起来,面前这位尊者也不是个十分能信得过的样子,他说的话全都是真的吗?说不定人家根本不愿意结什么仙侣,是这位尊者强迫的? 联想那句「皈依么」,他觉得也不是没可能。强买强卖这件事,明光尊者似乎信手拈来。 灵曜起了八卦心,到底想知道是谁这么英勇,敢撩拨明光尊者还全身而退?也不对,那位英勇之士已经作古了。 放眼三明洞,阿不,放眼逍遥道,他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先贤? 「尊上,您与您那个结髮的孩子如今在何处?」 明月仪凉凉看着满眼炽烈求知慾的人。 「数年前赤水倒流,天柱倾塌,他顶替天柱,在不周山下。」 「哦……」青衣小鬼收起来八卦欲——无论如何,于大义上,这一家三口一位殉道,一位为了苍生化身天柱,阴阳相隔天各一方,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 可两个男人究竟是如何有孩子的呢? 灵曜抓心挠肝。 「尊上,小仙有个疑惑。」 明月仪凉凉看过来,青衣小鬼收敛几分没好意思接着问,换了句无关痛痒的话:「听说尊上本相三头六臂,是真的吗?」 不说假话,这也是灵曜多年来的一桩疑惑,因为这位尊者深居简出常年闭关,可各门派中关于他的传闻却层出不穷。 关于明光尊者的本相。有人说恢宏至极,有人说美轮美奂,有人说无上威严。不过都是道听途说,流传最广的,也就是凡尘参拜的明光尊者大都是身着宝衣端坐莲台,三头六臂,分别持无畏、说法、施愿印,听八方苦难。尊者降生日,人间有法会,是日祈愿最为灵验,命格通神者甚至能问天机。 这话,有人从前也问过,只字不差。 当时明光尊者答:「本座的本相,你见过了。」 灵曜疑惑:「何时见过?」 尊者答:「经会那日,你掉进莲塘,砸断了一支莲花。」 灵曜越发不解:「小仙已经赔过罪了,还被发落来翻淤泥,尊上怎么还记着?」 尊者无语离开。 过了很久灵曜才反应过来,尊上意思是说:他就是那株莲花。 早有传言,明光尊者是天地初生,混沌中生出来的莲花,原以为只是传说——就算是莲花,至少也该是金莲? 他那日砸断的,明明是平平无奇的白莲。 灵曜大为吃惊。 随后释然——怪不得山上的小沙弥对他怨气深重,他翻淤泥的时候还时刻监视自己,防贼一样防着他。 可,明光尊者的本体,是一支不会开的莲花!极其脆弱,一折就断的莲花?白莲花! 灵曜笑了许久,后来许多次见到尊者宝相庄严的脸脑子里出现的都是一支自闭白莲,再也无法看进去那张包厢庄严的佛相。 而现在,青衣小鬼又问他的本相。 尊者冷笑着:「青面獠牙,眼似灯笼,血盆大口,一只恶鬼。」他将时序的猜测说与青衣小鬼听。 青衣小鬼无言,不解明光尊者忽然的阴阳怪气是为哪般。 第50章 六根不净 「尊上说笑。」他哈哈干笑着,勐地虚弱一下。 「不行,小仙时间不多了。」青衣小鬼眼看自己颜色越来越淡,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二,抬眼看去对上明月仪便有些讪讪,觉得自己像个泼皮无赖。 第89页 方才还在心里腹诽人家,又有了一次欺诈前科,明月仪活了这么多年肯定一眼看穿了自己心里的小九九。他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求生却也只能腆着脸开口:「本来是有个寄身之所,可一时间忘了从哪里来,这里头阵法杂乱,找不见出路。」 此时他的寄身之所正躺在寒山寺的废墟里发抖,山风彻骨寒,快要冻透了。 打发掉清定,赤水底下有东西不安分,他回去照料了一番,回来就发现这边已经天翻地覆打了一场。 小废物躺在地上生死不明,明月仪还以为他就这么丧命了,一时间都没想起来他要是出事了自己肯定有所察觉,大风大浪见了那么多,居然还会阵脚大乱。 不过时序运气好,生死关头有人帮他。 明月仪看到了他手上业火留下的那个疤,当即察觉到了有东西寄居在时序身上,循着幻境进来,果然捉到了这一片残魂。 本来想要算一算旧帐,可也是个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的,挥袖的人潇洒去也,耿耿于怀的人其实只有他。 当年黄杨道场,他们重逢的时候,灵曜早将赤鹿山的八十年抛诸脑后,见面仍是那句:「哪家的神君,长得这样好看?久仰!」 他轻浮如斯,对着初次见面的人就能说久仰,是在红尘花丛里淬鍊出的花言巧语。 说不清心里滋味儿,明月仪又想:还好是想不起来前尘往事的灵曜,要是再早一些,没有忘记的灵曜,他恐怕就要压抑不住杀念,掐死他了。 这个人害得他数载修炼前功尽弃,又被困在这里同赤水中的恶鬼纠缠,罪无可恕,罪大恶极,没杀他已经是仁至义尽。当年的事情,纵是通天之能,谁又敢如他一般欺瞒上苍? 他怎么敢若无其事问:「尊上与您那结髮的孩子如今在何处?」 他怎么敢寄身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怎么敢若无其事说:「这咒术不动因果。」 怎么敢? 「灵曜仙君。」 他又这么喊,慢吞吞听不出来其中压抑了千百年的怒火是怎样燃烧的,也听不出来他究竟多想撬开这颗脑袋看看他是不是胆子朝上,一路长到了天灵盖。。 青衣小鬼哈哈干笑着:「不敢不敢,尊上折煞小仙了。」 明月仪看他一眼:「折煞了会如何?」 青衣小鬼脱口而出:「要折寿的!」 话已出口才发觉好笑。他都死透了,哪来的寿给他折?可明月仪没笑,他凉薄扫过来,问:「仙君寄身何处?」 「是……嘶……」灵曜搔头抓耳:「实在是抱歉,小仙掉了半截记忆在别处,想记起来还得找一找。」 又是颇有深意的一眼,明月仪心想,他忘了的何止这半截?他要是都想起来,恐怕就是他们一笔一笔清算的时候了。 灵曜心想,这位尊者对自己很似乎有意见,难不成真是因为那位早死的结髮? 不对,他说新丧,又说在须弥中多年?提起他那结髮总是厌烦口吻,一言一行又是一副放不下的模样。 新丧新了多久了? 他疑惑扫了一眼,到底没从那很寻常的三色丝绦中看出来什么。 「为何那样看本座?」 灵曜摇摇头,起身往前走。 还是少说少错吧,他还没忘这位能够听到他心声。 情之一字啊,害人不浅! 「想回去?」明月仪走到他身侧,灵曜点点头。既然能活最好是活着,好不容易逍遥几日,多看一眼太阳也好。 走出螽斯馆是在一处山谷中,远处风光有几分山清水秀,灵曜抻了个懒腰,没能听到骨头嘎嘣响有点遗憾。 ——想念有皮囊的日子。 想寻个凡间小酒馆去吃酒。 想躺在红粉榻里滚三遭。 人间红袖温柔小意,连唿气都是香的,一声「郎君」,骨头都能喊酥,要不是凡人一生只有须臾,何必成仙? 这话估计又被明月仪听到了。 因为他问:「三明洞修行不戒色吗?」声音发寒,像在挑剔恆真掌教不严。 不知道是为了维护师门尊严还是因为明月仪那寒凉的语气,灵曜僵了僵:「尊上此言差矣,戒淫不戒色,再说,小仙也并不是去凡间找姑娘胡闹,就是图个热闹,那些姑娘家都有趣地紧,随意闲谈也高兴!」 明月仪冷冷笑了,灵曜不解为何,颇有心得凑过去同他玩笑,金铃脆响:「尊上想必没怎么入过凡尘吧?人间可有意思了!」 明月仪表情更冷。 「哎,不过须弥中大约没什么好去处吧。」灵曜可惜地咂嘴:「也不知小仙是如何流落到这里的。」 他好奇自己如何流落到这里?明月仪也想知道,自己何必流落至此。 而罪魁祸首还在唏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山谷中颳起一阵寒风。按理说灵曜一个鬼是不该感觉冷的,可他居然打了个寒战。 「须弥中也是有些好看的地方的。」明月仪笑里藏刀:「也有好些姑娘家。」 灵曜搓着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摇摇头:「算了,算了,谁知皮下是不是骷髅,这里头的姑娘家还是不该招惹……不过说起来,早年间小仙曾遇见过一只灵狐,化形之后貌美非常,因为小仙帮她挡了一道雷劫就要以身相许,热情的很……尊上?」 第90页 灵曜发现明月仪脸色发青。 他说什么惹他不快的话了吗? 狭长眼睛冷冰冰扫过来。 「喜欢姑娘家?」 灵曜迟疑:「人之本性,小仙又不像尊上,天生六根清净,修行数年也未能免俗。」 明月仪嗤笑:「六根不净,本座帮你。」 「?」怎么帮? 灵曜顺着明月仪目光看过去,看到自己不净的根。眨巴眨巴眼睛。 是那个意思吗? 灵曜耳根发热,觉得明月仪的目光过于赤裸,转念又觉得他对自己该不会有什么邪念才是——这可是明光尊者。 再说,他不是说了,自己只是图个热闹? 他至今可还是童子身! 腹诽至此,明月仪又笑了一下。 灵曜蹙眉——他做什么嘲笑自己?他说自己是童子身有错?——他果然还能听到自己心中所言。 阴沉下来的风云平静了。 「不是说时间不够了吗?」 明月仪勾着手指,蛊惑心神,灵曜下意识走过去了。 一点暖流从印契那里传过来,还是很少,不过足以维持他短时间内不消散。 灵曜心想,既然要做好人怎么不索性一次借够?怎么这位尊者这样吝啬? 好在又能再撑片刻,扇骨移开的时候灵曜飘飘然,背在身后的手掌又摸到了发间长生辫和金铃。 他甩着那东西,金铃清脆响起来,他何时有了这种东西?像是小孩子才会用的东西,长辈怕孩子命短早夭,又怕他生途坎坷,便给他续上小辫子,挂上小铃铛,要四方神鬼妖魔都知道,这是个极受疼爱、有靠山的小孩子,不能下手。 羡慕这样备受宠爱的小孩子,他师门那些师兄各个不似个人,除了叫他背黑锅以外再不会记起来有他这个师弟,好在师父还算得上负责,可要是他在外面打输了,必定是几句「丢人现眼」「逐出师门」「莫说你师出三明洞」云云。 才不会给他挂铃铛,庇佑他,要他自己提剑去找回面子,打不赢不要说自己是三明洞的人才有可能。 恰好旁边有湖水,他走过去想要看一看自己的模样,被拎着衣领揪住。 「尊上做什么?」灵曜疑惑回头,觉得这动作过于亲昵了,可明月仪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小仙想起自己似乎不是这个打扮,或许化形时借用了寄身之人的模样,尊上叫我看一眼,说不准就记起来了。」 明月仪拎着他的后脖颈,没听见一样:「不是着急出去吗?走吧。」 灵曜起初对这个拎着小鸡仔一样的动作极为抗拒,不过被拎了半截也就释然了。 ——既然他那结髮是自己师门的不知道哪位先贤,或许他看待自己就是一个寻常晚辈? 这么说的话也说得通,难怪他既讥诮自己又多次出手解救自己,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必定是因爱生恨又放不下! 于是再回头的时候觉得明月仪凉薄的眼神又带着几分慈祥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更四千本来想今天不更的,可我怎么就是存不住稿。。。 第51章 庙里有许多 灵曜心想,不夸张地讲,明月仪的年纪大约能做自己老祖宗,不过刻薄几句,忍忍也就是了,何况自己还麻烦了人家两次? 有借有还不太现实了,他也只能在心里同情对方一二,再试试看能不能在有限的相处时间中开解他几分,叫他不要再偏执了。 这么想着,他打算再问一问明月仪要不要考虑解开须弥出去,还没张嘴明月仪先开口了:「灵曜仙君心里的想法这样丰富多姿,这许多年没人陪你闲谈,憋坏了吧?」颇有些很为他惋惜的意味。 「……」忘了,他能听到自己心中所想。灵曜有些尴尬,又觉得明月仪这随时随地偷窥他人心中所想的癖好实在是……让人不齿。 这么想着,明月仪却斜眼看他:「你当本座是闲得慌?刻意去听你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灵曜不解:怎么这神通还是不自主的吗? 明月仪冷笑:莲子又不是自己逼他吞下去的。 「所以尊上……」灵曜正色起来:「您当真不想出去吗?」 「为何这么在意本座能不能出去?」 「……」灵曜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这么在意他能不能出去,想了想,他说:「灵山是众生心嚮往之的地方。」 明月仪侧目:「灵曜」 青衣小鬼正色起来,觉得对方一定要说什么很要紧的话了:「尊上?」 明月仪顿了顿,却只说:「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天地苍茫,时间洪流,旧的神明消散,总还有新的人来顶替,大灾大难总有人将其为己任,不是他也有旁人,至于他们这些人…… 都很久远了,大家都忘了。 灵曜从他脸上看出来几分不同寻常,他也嘆着气:「从前在师门,总能听说尊上。」 明月仪笑起来:「说我什么?」 「……」青衣小鬼没敢随意动念头,先将师父提起赤鹿山时候乌青的脸色从脑海中剔除,再将师兄们耳提面命不要靠近禅宗会变得不幸云云划过,捡了一些好话来。 「尊者天地至圣,大公无私。」 明月仪笑了一下:「那不是本座。」 「嗯?」 「泥塑的菩萨,庙里有许多。」 第91页 …… 容宣带着小叫花子赶路,这夜歇在一家简陋客栈。 小叫花子睡了半宿,忽然觉得胸口压了重物,喘不上来气。 他睁开眼,跟一双幽深竖瞳对视起来。 成人大腿粗的赤练蛇盘在他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小叫花子出了一身冷汗,又不敢随意乱动,蛇信子嘶嘶吐出来,像是在找好下口的地方。 赤练蛇比上次见过的时候要更加粗壮了。小叫花子问:「容安呢?」 蛇瞳闪了闪,偏头不解他问的是谁。 手臂麻痒,他稍微举起手发现手臂上的黑线在迅速退却。无解的奇毒在迅速退却。 皮肤传来刺痛,他这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咬出来两个血点了,蛇毒在脉络中蔓延,小叫花子勐地心慌。 自从中毒之后,祭司台联繫他都是通过夜莺,从没有经过命契。可现在命契的连接在逐渐清晰。而与之相对在退却的东西似乎正在带走他和另一个人的羁绊。他和奚容安之间莫名其妙的羁绊。 距离洛安越来越近,小叫花子能够感觉到每天看到的东西在越来越熟悉:路上行人的口音腔调,这里特有的枣泥小点心,街上穿行的小孩子举在手里的小玩意儿。 他的家快要到了。 小叫花子想起来自己答应过一个人,要带他回自己家。他们在漆黑的囚室度过很多个寒凉的夜晚,在很多次手心贴在一起,叫对方打起精神,再撑一会儿。 离别数载,他如愿以偿了吗?、其实他并不知道当年那一堵墙后面的人到底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正如他现在不明白奚容安想做什么一样。 他心想,奚容安是不是忘了自己? 也是,那么多年过去,他们早都变了样,遑论奚容安从螽斯馆出去,应该早都被下了咒,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今他处处不待见自己,丝毫没有记起来当年的样子,还总是警告自己离容宣哥哥远一点——他像是很害怕自己跟他抢容宣哥哥? 启阳城外就给自己下毒,后来又是数次针对自己,虽然自己行迹可疑是事实,可他对自己显然很有敌意。 以及一路紧随其后的幻境,那日那尊巨佛下奚容安做的事情——奚容安到底怎么了? 赤练蛇绕着他的身体收紧蛇腹,小叫花子快要窒息,同时又感觉到沉重的使命感。命契在提醒他:他还有未完之约。 仇人已死,但他还有愿望没有达成,所以他要遵从诺言,盗走帝王之剑,将他交给天下真正的主人。 小叫花子唿吸不畅,被赤练蛇捲起来在密林中穿行,走了不知多远,身后似乎有追兵,赤练蛇停下了,安静蛰伏在灌木中,等追兵过去。 身边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小叫花子想要开口唿救,被勒紧了胸膛,发不出来一点声音。 「人呢?」 「没看见,那边找找!」 等那些人走远小叫花子才被松开,那蛇拖着他再次匍匐向着夜色深处,等到一处渡口,小叫花子被丢进水中,湖水冰的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起身想要往回走,赤练蛇拱起蛇头摆出来一个攻击的姿势,拦着他,他后退一步才松懈下来。 「你要我走吗?」 赤练蛇嘶嘶吐着芯子。 小叫花子捂着发疼的胸口:「不行,我不能走。」 耳边风声簌簌,经幡转动,小叫花子心想,要来了。 他们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他能感觉到很突出的紧迫——再做不完,契约就要作废了。 松雪台是天下最公平的地方,最是讲究银货两讫。 他往前一步,赤练蛇也逼近,拦着他的去路。 小叫花子掏出匕首:「不要拦我!」 黑夜里传来腥臭的气息,又是一番混乱的脚步声,容宣的唿喊传来:「阿元——阿元?」 赤练蛇焦急扭动身躯,想将小叫花子推到渡口的小船上,小叫花子看过去,容宣身后跟着甲冑森严的士兵。 这一幕再次唤醒了当年的记忆,奚岚纪也是带着乌压压的帝王之师,在无名悬崖上逼得他们母子走投无路。 「阿元,你在吗?」 腥臭愈发浓重,小叫花子看向另一边,铺天盖地的黑暗在蔓延,天幕下有噁心蠕虫的轮廓。 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小叫花子戒备起来——居然还没死透! 而渡口的蛇一心一意要将小叫花子推上小船,见他挣扎便故技重施卷着小叫花子准备将他丢上去。 锋利的匕首划破蛇腹,蛇血冰凉,染在衣服上跟河水分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要慢慢收尾了,下一卷泰山卷是关于主角前世的事情。 本周任务圆满完成,周四见啦诸位!! 第52章 真相 在奚容宣想要上前的时候,赤练蛇对他亮出尖锐毒牙,阿元被巨蛇裹在中间,奚容宣看到这一幕立刻出手,剑锋划破蛇鳞的时候阿元急得大叫:「不要!」 奚容宣一心救人,蛇腹破开了一道口子,大蛇痛的扭曲,却还是固执地要将小叫花子推到河里。 「阿元别怕,我会救你!」 小叫花子推搡着蛇,觉得自己听到了珠玉落地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串碧玺落在地上,很眼熟,赤练蛇被踹开,小叫花子落到了地上,奚容宣快步过去抱起他,「阿元?有没有受伤?」 第92页 小叫花子看着那串珠子,浑浑噩噩什么都没听到,推开奚容宣往前爬了半截捡起来沾着血污的碧玺——这是他的东西。 他在奚容安身上见过好几次,小镇客栈那晚,那只带着他们逃生的巨大螽斯。 奚容宣从吐血抽搐的小叫花子口中听到含血囫囵的几个字:「奉欢……虞奉欢……」 「谁?」奚容宣听到了陌生的名字,还没反应过来,奄奄一息的大蛇和二人被暗夜吞噬,沉重的泥沼吞噬着渡口的人,原本随着奚容宣一拥而上的王师也被黑色吞噬。 「容安,是容安!」 奚容宣听到颤抖的这句话,没懂,容安在哪里?翅膀急速震动掉下来叫人窒息的粉末,伴随震耳欲聋的咆哮: 「朕的!都是朕的!」 「天下!蓁蓁!朕的!」 「背叛朕的人都得死!」 小叫花子陷入沼泽,攀爬着去寻找大蛇身影,在看到浮在泥潭上的破烂衣摆的时候手脚并用挣扎过去,还没走近,被蛇尾抽开。奚容宣斩断攻击他们的翅膀,扭头看到人首蛇身的奚容安,还没震惊,奚容安沖他喊:「让他走!」 「容安?」 「你们快走!」 怪物受伤后再次被激怒,这次奚容宣听到了更加清楚的咆哮:「背叛朕,你们都背叛朕!」 「贱人!」 声音嘶哑尖锐,可是熟悉极了,浑浑噩噩转身,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一只扭曲的怪物,皮肉腐烂耷拉的骷髅,头顶粘着血渍赃物的旒冕闪着来自磷粉的光。 「父王……」 从始至终没有离手的帝王剑掉在地上,剑的主人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单膝跪地,四周明明恶鬼咆哮,可奚容宣的世界却在这一瞬寂静下来,他捂着心口满眼难以置信,唇角蜿蜒下一条血线,被怪物打飞出去也毫无反应。 帝王之剑掉在地上,下一瞬怪物前肢将要刺穿奚容宣身躯的时刻,一条蛇尾横过来,拖着奚容宣离开原地,宝剑刺入泥潭,怪物调转方向,和众多黑漆漆的怨鬼转向三人,小叫花子还没反应过来,被蛇尾卷着向螽斯馆和渡口的边界甩过去。 「快走!」 「你怎么办?」 回答他的是卷在一起的蠕虫和蛇尾,奚容安好像能招架,可小叫花子记得他受了很重的伤,奚容宣吐血昏迷了,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剑,想起来上一次被这把剑刺穿的怪物很快化作齑粉,于是咬牙将奚容宣拖到隐蔽的地方,自己则是回去抽出奚容宣的剑扔给奚容安:「用这个!」 奚容安下意识接住,下一刻却被剑上的烈火烫的脱手,小叫花子见状扑过去捡起剑,奋力插进怪物身躯,可他却没有像上一次一样腐朽在眼前,被刺穿的地方毫无变化,怪物缓慢回头,向他抬起最尖锐的一支爪。 蓁蓁死了,他被这噁心的东西吞噬却不能救活蓁蓁,奚容安那小杂种背叛他,容宣也背叛他,祭司台骗他,天下和蓁蓁,他什么都没有了。 「小杂种,事到如今,你焉能活?」 宝剑锋利,虫肢打在上面溅出火花,怪物的力量凡人无法抵挡,小叫花子节节败退,关键时刻奚容安出手握着小叫花子的手背将宝剑送入怪物胸膛,骷髅后拖拽的蠕虫被沼泽吞噬,怪物的骨骼七零八落,风声寂静下来,蛇尾横扫过,周遭怨鬼好像惧怕奚容安的蛇尾,纷纷四散。 「容……容安」小叫花子看着奚容安被烧的血肉模煳的掌心,意识到这把剑也会灼伤奚容安:「你的手……」 奚容安松手,小叫花子也没用力,宝剑掉在地上,他回头看到奚容安还在冒血的腹部:「你的伤……」 奚容安失力瘫倒在地上,他想过去扶他一把,被蛇尾挡开,小叫花子说:「你受伤了,我帮你看一下。」 「滚开。」 螽斯馆随着怪物暂时的死亡退散,月光洒下来,竖瞳跟他对视,小叫花子心慌一瞬:「你怎么成了这样?」 奚容安嗤嗤低笑,这回没有不屑地叫他小叫花子:「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你答应了我什么?解毒之后就离开。」 「我不能走。」小叫花子说:「对不起,我还不能走。」 「你让我看一下你的伤口。」 「别动!」蛇尾再一次将二人隔开,奚容安从小叫花子手腕上挑起来差点丢掉的碧玺,还没拿回来,蛇尾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柔软的尾端被握在手里,奚容安的心被挠了一爪子,他说:「松手」 粘腻的蛇鳞触感冰凉,小叫花子捏着细细的蛇尾,像捉住了奚容安藏起来的东西,他说:「这是我的。」 竖瞳瞬间严厉起来,奚容安起身凑近小叫花子:「你说什么?」 「奚容安,这是我的。」小叫花子被迫松手,碧玺却还留在手里:「你还记得螽斯馆吗?」 显然两个人都以为对方应该忘了,奚容安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看到小叫花子亮晶晶的眼珠子,很轻地问自己:「你记得虞奉欢吗?」 他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到最后还是无济于事,小叫花子全都想起来了。 「什么虞奉欢!」奚容安恼羞成怒:「滚!带着你的容宣哥哥滚!」 「奚容安,我说……」 小叫花子被推开,可还没离开多远,退却的螽斯馆卷土再来,这次不是黏稠的沼泽,是那尊石像,妖异的红光笼罩下来,刚才推开自己的蛇尾卷着他,他被困在滑腻的鳞甲中,再抬眼,奚容安的眼睛变成了彻底的蛇瞳,幽暗看着自己。 第93页 之后的事情可怕至极,刚才还要他滚的奚容安好像被邪祟缠身,不顾他的求饶嘶喊在石像下对他做了恐怖至极的事情,求饶没能叫奚容安清醒,可是叫醒了奚容宣,当他睁开眼,看到眼前妖异的红光,水潭里扭曲的蛇身,一时间也没能想起来自己怎么会晕过去,更是没记起来晕过去之前已经看到了人首蛇身的人是谁。 他捡起自己的剑,强撑着捅进蛇身,那条蛇扭曲了几下,露出来中间哭得撕心裂肺喊着不要的阿元,看到身下流血的阿元,还有怪物髮丝散乱但是熟悉至极的脸,奚容安愣住,天旋地转之间,他又记起来要杀他们三人那个怪物的样子。 「你……你们……」 胸口震痛,舌尖腥甜,奚容宣捂着胸口不敢置信,脚步下意识后退:「容安?阿元?」 小叫花子微不可察啜泣,奚容安终于清醒过来,也终于发觉自己做了什么,蛇尾挑着小叫花子破烂不成样子的衣裳帮他蔽体,剑还插在蛇腹,灼烧着他的身躯。 帝王之剑,诛妖斩邪,他被嫣嫣吞噬,如今是和奚岚纪一样的怪物,所以会被宝剑灼伤。 「容宣,你都看到了。」 可怎么会是小叫花子?怎么会是阿元? 他这样,和奚岚纪何异? 奚容安不敢回头看小叫花子,他张开胸膛露出要害:「杀了我吧。」 「你说,什么?」奚容宣摔倒在地,不敢去看他们。 「容宣,你看到了,刚才要杀你的是你的父亲,你爱戴的柏朝天子,现在不人不鬼的是你的弟弟,我还……」 「别说了!」 奚容宣头痛欲裂,恨不得那把剑插在自己胸口,可偏偏奚容安一心求死:「别说什么了?知道为什么吗容宣?当年你救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 小叫花子晕过去了,他身上全是血,自己的,奚容安的。 「知道你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嘛?你的好父亲,才杀了你的阿元,奚容安,你又来晚了一次!」 你又来晚了一次。 又一次没能保护阿元。 奚容安仰头大笑,笑出了眼泪:「哥哥啊哥哥,奚岚纪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孽种,可你又好到了哪里呢?」 当年往事慢慢铺陈,在奚容安疯癫的话语中组成一条血迹斑斑的长卷。 「你说要带阿元回洛安,你知道阿元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你知道,你那好父亲是怎样陷害忠良,强夺人妻的吗?」 「阿元的父母,我的母亲,螽斯馆里死去的那些所谓的罪臣,哥哥啊,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吗?」 「你听,有没有听到怨念?」 「知道柏朝为什么要有天灾人祸吗,哥哥?」 「都要问问他啊——」 「我们的好父亲。」 「住口!」 奚容宣赤红着眼睛:「住口!别说了!不可能!不可能!」 「你问我为何要害你。」奚容安停下大哭大笑,直起身子:「因为我恨啊。」 「一样的脏血,怎么你就能活得干干净净,万民爱戴——明明,你我都是一样的孽种。」 在奚容宣愤慨的目光中,奚容安说出最后一击: 「或者哥哥还记得梁王后死的时候吗?哥哥一夜之间失去众亲,梁王后暴毙紧接着苏阳公主和梁将军的死讯传来,哥哥没觉得蹊跷吗?」 奚容安放声大笑:「是因为她放走了苏阳公主啊!」 「奚岚纪将天下糟蹋成这个模样,虐杀阿元,豢养妖邪,不人不鬼,都是因为他喜欢自己的亲妹妹!」奚容安一字一句说完,如愿以偿看到利刃刺穿肩膀。 第53章 本座抱你? 「尊上小心,不要被这邪佛迷惑心智。」灵曜晃着昏沉的脑子,不明白怎么自己脑子里总是浮现一段画面:他被压在水里,身后有人低笑,声音喑哑,莲香瀰漫。灵曜面不改色补全剩下的话:「这种东西大都擅长引诱,容易叫人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明月仪看了一眼眼底薄红的灵曜,问:「看到什么了?」 灵曜腹诽:看到您老不凡的下颌,看到您不染凡尘的裸体,看到咱们在水里那什么了。 「没什么。」灵曜摇头晃脑将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甩出去,嘴里默念清心咒,心说大概是因为此处只有他们两个脑子里才会出现他们两个水中野合,又想:我可真是个尊老爱幼的好道修,就算被邪佛迷惑也还记得将自己想成下面那个,肯定是看在尊者年长又德高望重的份儿上让了他一把。 明月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发现灵曜神魂越来越不稳,以为是因为神魂虚弱,他握紧袖子里的摺扇忍耐着心里的恶劣,抿唇往前走,灵曜追上来:「尊上且慢,等我一下!」 原想着明月仪入魔了兴许更容易被邪门歪道影响,然而现在看来,他跟在明月仪身边还能少受一些影响,忽然一个方向地动山摇,灵曜转身要过去查看,被明月仪扯着衣领揪回来:「不是你要本座慢点走?」 灵曜发现了,这一路上明月仪都在拖着自己不叫他走得太快。他起了疑心,心想到底还是不能全信眼前的人。 「尊上,这里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 「没有。」 「那为何您要拦着我?」 「走那么快做什么?」 第94页 「……」灵曜不太懂明月仪淡淡的神色,奇怪看着他:「小仙这不是逃命嘛,早些找到落下的记忆好出去啊!」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石壁倾塌,这下另一侧的惨叫和混乱全都展现在眼前,绕了半天,他就说怎么看不到欢喜佛了还是会被影响心智,原来一直都在背面绕圈子。 「嘶……」灵曜看着地上卷在一起的蛇尾和人腿,在披散的髮丝里看见两张脸:「他们怎么长得一样?」 扭头看明月仪没有为自己解惑的意思,又仔细看了两眼:「哦,骨相不一样,那个快死了。」他说的是肩膀滋滋冒血的奚容安。 他指着蛇尾护着的小叫花子,仔细评判:「换皮啊……这面相不一样,命却差的如出一辙。」 换皮换命,最后还是一样。在劫难逃四个字,凡人总是不信。灵曜在心里这样想,明月仪听到了难免发笑。并不是不信在劫难逃,只是不肯从命,勉力一试,最后头破血流也就是了。 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灵曜应该更明白。 「灵曜,观相你是跟谁学的?」他记得逍遥道不追问天命,灵曜看相的本事好像有些过于突出了。 「呀,忘了。」灵曜掐着手指:「过去太久了,兴许觉得好玩就学了。」 觉得好玩?这话旁人说还有几分可信,从三明洞的人嘴里说出来…… 「是玄门!」这下他很肯定了:「尊上有察觉到这里的异样吗?」 插手螽斯馆幻境的人手段高强,按理说须弥里有了一位守君,不应该再有这么厉害的人了才对。 迟迟得不到回应,灵曜小声喃喃:「看这里的布阵,像是位故人。」 「灵曜,观相术,看得出来本座是什么相吗?」 寻摸着揪出来幕后之人的灵曜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眼神不由自主看向明月仪眼下的硃砂痣,眼下正中,极不详的位置,后天生的刻薄多情,长在让人生怜的地方。 「尊上莫开玩笑了,谁能堪破您的命数?」 油腔滑调。脑袋被摺扇抵着偏过头不叫他多看,灵曜于是看向快要被那噁心怪物弄死的人:「那个就怪得很,帝王之相,可……」 「能堪破本座命数的人,果真没有吗?」 有也是有,当年玄门一对兄弟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一个傀儡术大成,修的是窃天命,另一个天生神目堪尽天机,修的是顺应天命。后面那位据说凡三界事只有他不该看的,没有他不能看的。可凡事都是要讲代价的,不相干的人,谁会闲的没事去做一件代价沉重的事情? 他这样想,明月仪自然也听到了,于是他在心里思量,当年的事情有没有玄门在其中掺和?若没有,灵曜怎么能正中要害地盗走莲华?可他并未听说那人入世,即便灵曜和宴松野那个傀儡相熟也不太可能认识宴山亭。再说,灵曜说的也是,不相干的人,宴山亭不可能随意出手帮他。 正想着,青衣小鬼揉着耳朵,不堪其扰了。 「尊上的须弥里有人作乱,尊上不打算管一管?」 明月仪大概知道是谁,懒得计较,看灵曜顾左右而言他,总觉得这人在心虚,此时青衣小鬼正在因为欢喜佛的影响而头疼,看明月仪不理他,再次将主意打到了明月仪身上,非常能屈能伸凑过来:「尊上,小仙帮您找一找那搞小动作的人吧?说不定您认识?」 青衣小鬼意图明显,明月仪却故作不知,就那样看着他,要他自己开口。 灵曜无法,只能说明白:「再借小仙一些灵力吧,小仙试试看能不能毁了这邪佛?」 明月仪没理他。 灵曜只好又说:「事不过三,最后一次,尊上?」 问他借灵力的人快要不能维持人形了,还想惹是生非,再借他一次,不等出去恐怕他就要将自己折腾成一缕青烟了。 「不是来找东西吗?」明月仪不打算再借他了。 灵曜摸了摸鼻尖,心想似乎是这样,眼神扫过去,心想再不毁了这东西,迟早他还要神志不清,到时候要是唐突了身边这人可怎么办?脑子里意淫都是罪过了,他不敢想自己要是扑上去会怎么样,况且到时候他还未必记得长幼尊卑,要是大不敬当了上面那个…… 静心啊灵曜,灵曜又在心里嘆气。 明光尊者生前的清白,你死后的贞操啊!可千万不要清白不保! 正想着,红光大盛,脑子里的画面越发挥之不去,灵曜咬牙正念,在在场几人中寻找自己丢掉的记忆,最终在人首蛇身那只伥鬼身上看到了。 他用最后一点灵力画符,对着欢喜佛最脆弱的裂隙打过去,稀里煳涂也不知道对准没有,总之地动山摇之际,动摇心智的画面终于没有了。还没松一口气,那三个人场面愈发混乱起来,奄奄一息的伥鬼挡在那蠕虫前,灵曜被符咒炸开的余波波及向后甩出去,落在了明月仪跟前,被他虚虚扶了一把,灵曜站定定睛一看,在掉了一层皮的欢喜佛上看到了一张颇令人意外的脸。 欢喜佛其中的一尊,青石凿刻的眉目,正是那位宴松野的傀儡,灵曜当年的至交。 「松雪大人?」 愕然之际,松雪台千年未化的暴雪卷到了螽斯馆,极星察觉变故前来解救危在旦夕的石塑,巨大的石塑迅速变小被捲入袖中,来人也要逃走,灵曜看到了想追上去,被明月仪提着领口:「赶着去送死吗?」 第95页 「尊上,那人可是?」 明月仪淡薄道:「是。」 灵曜方才要是没看错,那应该是傀儡道开山的老祖宗,宴松野。纵然此前猜测众多,可真看到这个人还是要惊讶一番,居然真是宴松野?那么松雪呢?出事了? 「他怎么会在须弥中?尊上,他在你的须弥里修旁门左道!」 看他快要跳脚,明月仪低低笑起来,很有意思地看着他,提醒:「本座的须弥,本座也在修旁门左道,灵曜仙君打算匡扶正道吗?」 嘶……忘了这回事?「那个,小仙……忽然头晕眼花……头晕……胡言乱语……都是胡话」灵曜打着哈哈准备煳弄过去。 「本座抱你?」 「?」怎么说到这儿的?灵曜搓着鸡皮瘆得慌,站直了,疑心自己病入膏肓开始幻听,随后连连摆手:「不是,不必不必,小仙站得稳,那个……小仙去帮忙。」 然而等灵曜再去找,因为欢喜佛的消失,幻境失去了维持之力,那几个人逐渐成了虚影,螽斯馆也在消失,最后地上只剩下了碧玺,触手生凉,细弱的记忆丝线丝丝缕缕游出来,碧玺主人的记忆跟他丢下的那些打着结,混乱的往脑子里钻。 时而是痛彻心扉的嘶吼,时而是碧水莲塘,胆大包天的小仙。 「好疼啊,我好疼!怎么偏偏又是我被留下?」 灵曜被烫了一下,碧玺却很难脱手,那些画面铺天盖地卷着他,一幕幕感同身受。 作者有话说: 越到收尾越卡,明明剧情捋明白了但就是卡! 第54章 寒山寺 整片大洲沦陷在了虫潮中,诡异的黑暗遮天蔽日,所过之处成为泽国,最初是从启阳城开始的。 那是新洲一年的隆冬,数不清的人葬身虫腹,又在夜间化作怨鬼,引诱无辜之人赴死。 自从大柏灭国,祭司台未曾为百里杉效劳,众仙门神秘难寻踪迹,只有零星散修和江湖道士聚集起来抵御这诡异的妖邪,可那泽国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深入其中的修士大都有去无回,再见必定成为新的虫伥。 这样的局面直到有一日有了改变,某日,前朝王师从底下爬出来,拖着腐烂的骷髅和被泥土腐化的铠甲,跟着以为手执帝王之剑的少年杀到了启阳城外,凡间许久未有光,这下终于看到了希望,沿途许多修士也加入了进来。 至于带队之人的身份,诸君皆有猜测,因为跟随他的骷髅王师中残破的王旗和他手中的剑。 四月初九,王师到了启阳城,启阳城的牌匾不知何时变成了奇怪的三个字:螽斯馆 牌匾上密密麻麻聚集着五毒。 表情温润坚韧的少年给了凡人巨大无比的希望,这一路杀过来势如破竹,一切妖邪均死于浩然剑气之下。 「我会带着人族重回家园,匡正王朝!」在众人的希冀中,城中做主的东西缓缓出现,是一只人首蛇身的怪物,长着一张似乎无害又阴鸷恶毒的脸。带队的人头一次说出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话。 「孤,以天子之名,命尔归降。」 剑锋所指,无有妖邪。 他果真是众人预料中的那人。众人激动起来,天下苦了太久,天终于要亮了,对这一战,他们信心满满。 而城墙上出现的怪物,带着扭曲怪异的死志前来。 「王兄,你终于来杀我了。」 怪物称谓这人为王兄,那么这又是何人? 「孤奉天运,来斩妖邪。」 怪物看到了剑上的泰山印,他的兄长被泰山尊认可,带着帝王之志兵临城下。犹记得当年奚容宣祭山,沐浴斋戒,九叩山尊,这剑毫无反应,然而如今,他的兄长有了天子之志,带着这把剑回来了。 荡平大洲的第一剑,由他做祭品。 诛邪剑有很多次捅穿过他的身体,在他的王兄不知道那条蛇是他的时候,在他说出奚岚纪和自己是什么样的怪物的时候,头一次奚容宣毫无犹豫,第二次奚容宣痛不欲生,可次次都没有伤及要害,这一次,奚容宣似乎依旧没有犹豫,甚至更加坚决,然而预想中穿心而过的剑刃到了跟前却偏开半截,横到了脖子上。 「容安,阿元呢?」 当日他被容安激愤道出的事实打击到,后来又跟那只怪物缠斗,后来不省人事晕过去,再醒来怪物和螽斯馆都消失了,他浑浑噩噩向东游盪,直到一位自称泰山君的女子拦住他,跟他说他还有重任,大洲的将来寄托在他身上,还有困在深渊的人等他带回家。 「阿元?等我死了,你自然会找到阿元。」说完这话,他闭眼等死,可剑锋迟迟不落,怨鬼被焚化的惨叫不绝于耳,怪物张开眼睛,却看到怜悯。 他的哥哥又在怜悯他,一如多年前,他来螽斯馆救他素未蒙面的弟弟,同样是抱着怜悯之心。他想,当年无论是怎样的奚容安都会被容宣所救,可出了螽斯馆并不是解脱。 「容安,兄长不知道怎么救你。」 因为这样的一句话,他居然觉得热泪盈眶,因为兄长从始至终纯粹的仁善,他从头到尾的卑劣。他的喜欢和仰慕,都和他这个人一样,低贱至极。 「王兄,不是来杀我的吗?」 「不。容安,我来救你。」他的哥哥问他:「可我不知道怎样才是救你,容安,我这样不称职,做什么都后知后觉。」 第96页 奚容安麻木地想,是啊,你这个哥哥总来的太晚。 「阿元死了。」他颓然说出这几个字,是对兄长最后的交代。 死前阿元问他:「奚容安,我才是餵那条蛇最好的饲料,对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清楚看到他兄长握剑的手抖了一下,于是接着说:「是我杀的,你的阿元死在我手里。」 阿元逃不掉,他也逃不掉,他犯了滔天大罪,本来不敢苟活了。事到如今他还是懦弱,卑劣该死的事情都做过了,仍旧不敢承认他的妄念,未敢肖想阿元。 繁华筵席偷藏一眼,螽斯馆里隔着墙的懵懂动容,启阳城外一眼逢魔,再见未相识,可他卑劣一如往昔,无论怎样的境地都那样地渴望阿元,无论他是金尊玉贵的梁小世子还是启阳城中一只小乞丐,遑论许多个吃人的夜晚,隔墙而来一只手:「别睡,我教你识字!」 「第三次,哥哥,这是你第三次来晚了。」 容宣问他真相,可真相如何其实不大要紧,因为事实如此,阿元要是活着,迟早要被自己或者奚岚纪吞吃,在阿元拉着他,说:「容安,求你,杀了我」,那时候,他犹豫过,也沉沦过。 欢喜佛下发生的事情,其实很难界定是他被邪佛控制还是藉机放纵了心中野兽,拥有阿元这样的事情,他何尝敢在清醒的时候细想? 于是有很多次,他被控制之后,不是与奚岚纪撕咬就是对阿元做那些不可饶恕的事情,阿元总在哭,有时叫他「奚容安」,有时喊他「虞奉欢」。 前尘的前尘,又是叫人自惭形秽又绝望至极的事情,他活在一滩污泥中,偏要拉着阿元与他一起疼,还要告诉容宣,以至于他们三个人全都被折磨。 所以阿元求死也是有原因的。 直到大概那天阿元不堪其辱,割破手腕要他吃了自己。他伤阿元至此,阿元却愿意做伥鬼,替他不人不鬼地永不超脱。 「他呢?」 容安看向城中,那里有另一只怪物,他们的父亲。日日与他相互撕咬争夺阿元,阿元死后日日想要冲出螽斯馆找一个替死鬼。 「你要杀他吗?」 当日同样在启阳城,他看着重伤的兄长,暗想他仁爱有余狠厉不足,难当大任,今日兄长回来,仍旧怀着他叫人发笑的仁慈,对他这样的罪无可恕之人也难下杀手。 「容宣,你不杀我,我与他又有何异?」 回答他的是泰山尊的一只镇纸,还有容宣转身而去的背影,他轻声揽下了所有的罪孽:「容安,奚家对你有罪,对阿元也有罪,等王兄回来,带你回家。」 后来呢?后来…… 闪回错乱无序,夹杂着乱七八糟的仙山往事,兄长没再回来,镇纸化作一座大山,山中一座无名草屋,他被压在镇纸下过了许多年。 他在夜半私问神明,阿元在何处?兄长在何处?神明未语,抬头看到叫人憎恶又舍不下的欢喜佛。镇纸之下未有神明,有人救了他,可他仍旧困在螽斯馆。 某年某日,被镇在山中的怪物蛇尾消失了,他似乎变回了凡人。泰山尊来见他,同他说:「容宣说,你要代他完成未完之志。」 彼时山下的人已经快要忘了自己是谁,看到忽然出现的威仪山君有些恍惚:「容宣是谁?」 泰山尊沉吟良久,发现面前之人青丝一根不剩,问:「何人为你剃度?」 螽斯馆中只有一尊邪佛,和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她分明记得清楚。 这下那人倒是想起来一些事情,好像是他犯了很大的错,才会在某日想起,疯了一样找剃刀。他迟疑着开口:「大柏律例……断袖……枭首?」 王孙可断髮为替。 原是如此,怪不得没有戒疤。山君点点头:「容宣拜託我转交诛邪,当初你身负妖邪会被诛邪所伤,如今妖气拔除地差不多了,本君也该物归原主。」 那人下意识抬手,却没能拿起诛邪。阴毒狭隘之人,是拿不起帝王之剑的。、 泰山尊看了许久:「还不到时候,且等一等吧,等你何时有了帝王之志,本君就放你出山。」 「为何要有帝王之志?」 「你忘了吗?」泰山尊似乎有些诧异:「你答应过容宣的。」 又是这句话,那人想了很久才记起来容宣是谁,是一个从头到脚剔除滥好心便一斤不剩的天下顶顶好之人。 「容宣呢?」 「……死了。」 沉默良久,仍旧不明白为何容宣也死了,他不是有了天运吗? 「奚容安」 这三个字叫出来,那人毫无反应,泰山尊说:「容宣要你好好活着,梁小世子亦然,你该完成他们遗志,拯救苍生。」 阿元和容宣的意愿?他沉思良久,到底不知道他配不配提起这两个人。 他这样的小人,此生都不会有心怀苍生的帝王之志。需要救的人从来都不是阿元,懦弱的也并不是他的兄长,相反,阿元是来救他的,阿元帮他拆掉了枷锁,可最终,他还是困在螽斯馆里做着不人不鬼的怪物。他连自己都救不了,遑论天下? 于是次日,无名山寺有了名字叫做寒山寺,寺中有了一个僧人。 第55章 上苍也要对得起我 新洲八年,欢喜佛下的命契无风自燃,写着生死来世,一切运道的命契烧尽的灰烬中出现了一片莲华碎片。 第97页 静默数年的邪佛开口:「有一个人,吃了他,死而復生。」 修了数年无定禅,清定睁眼:「谁能復生?」 邪佛说:「谁都能復生,你想要谁活,谁就能活。」 「什么人,会比人间帝王还要有用?」 邪佛答:「一位大圣,三界尊神。」 「我已经不是伥鬼了。」 「你想,就能是。」 清定这才看清,燃烧的命契并不是他的,落款之处写着梁元两个字,笔迹稚嫩,可以看出签下命契的人年纪尚小,笔力不足,然而血迹却始终不褪色。 隔世经年,五十七再次碰到了墙壁对面温热的指节,阿元温软的指尖落在他掌心。 「梁元,我叫梁元,这是我的名字,元。」「一元復始,天地之初。」 他的阿元。 这么多年,他以为阿元丧生、实际上一个在祭司台一个在螽斯馆那十年,启阳城外重逢后痛不欲生靠近的半年,那之后,寒山寺中不知年岁的数年,阿元的命契消失了,阿元要去往生了吗? 命契上的今生一笔勾销,来世呢?阿元还会被牵绊吗? 「他求了什么?」 「他要报仇,还要一个人得偿所愿。」 「谁?」是谁,得到了阿元这样深刻的牵挂? 「他说:是一个朋友,本来要带他回家,可是世事弄人,他回不去了。」 阿元至死还在担心他,怕他没有家。兄长也宽宥他,要他好好活着。 清定想起来许多,他想起阿元,明明眼泪都没擦干,却握着他的手:「容安,其实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怪你,你也……也不要怪容宣哥哥,其实他对你也很好的。」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有许多人同容宣说他如何不好,说他实际上是怎样叫人不齿的身份,又要容宣警惕,可容宣却始终想要将他带到所谓的正路上,即便他是怎样阴毒刻薄的人,即便他从不肯解释一句,可到最后,容宣还愿意挡在他前面,说「王兄会救你的」。 阿元要他好好活,容宣也要他好好活,可他们何尝明白他怎样才能好活?他此生,最喜欢的两个人,最不能割捨的,都死在了他面前。 阿元苦撑十年,在松雪台换他,容宣用保护苍生的剑保护他,他哪里就值得他们这样拯救?鄙薄一生,未曾偿还他们的恩情丁点,反而总在怨恨,他不配好好活着。 一位大圣…… 灵曜摁着快要裂开的太阳穴,勉强在混乱的记忆中剥离不属于自己的部分,然而剩下的却更加诡异。 仙门一场庄严的法会,比试之后他敷衍过师兄,轻车熟路往某处灵池而去,走过雾霭山他才记起来这是何处,是往年黄杨道场盛会,众仙门暂居的地方。 往年黄杨道场的法会,雾霭山下的灵池只有一个人会住:赤鹿山尊者。到的时候尊者在树下乘凉,侍候尊者的小沙弥不在,尊者眯着眼不知道是在冥想还是在打盹儿,金冠礼衣都拆掉了,披着瀑布一样的青丝闭目养神,他来了也没反应。 「尊上,方才命小仙来私会,怎的见了面又不搭理小仙?」他轻佻开口,极不庄重。 树下的人要睁眼了,灵曜雀跃起来,然而还没看到普渡众生的眼睛看向自己,印契灼烧的热度叫他头疼,铺陈在雾霭山下的莲塘瞬间化作腥风血雨,赤水滔天淹没,他吓得后退,一眨眼对上阴沉的慈悲目,硃砂痣凉薄悲戚:「看到什么了?」 他身后一只恶鬼张开血盆大口,灵曜下意识扑过去:「尊上小心!」 然而扑过去扑了个空,他虚虚穿过明月仪的身躯,径直滚向那只巨口,明月仪反手去捉,一只金铃落在掌心,青衣小鬼消失在迷雾中,明月仪起身跟出去,寒山寺中,佛像七零八落倒在地上,清定跪在蒲团上七窍流血。 镇山河驱邪,当初用它镇压清定是要拔除他身上的妖气,将他从妖邪一道拖回来,可现在,清定快要彻底沦陷了镇山河未能度化,便要绞杀他。 「欢喜佛已破,怎么他还会入魔?」话音未落,灵曜看到躺在废墟中的少年:散乱的短髮,眉心的硃砂,长生辫尾端的红线上缺了一只金铃。 记忆渐渐復甦,他记起来自己帮时序挡住怨鬼虫潮,也记起来自己藏起来是为了躲谁,偏偏要躲的人没躲过,他还在里面大言不惭,说:「您那结髮约莫就是玩弄感情」。他勐地意识到什么,于是连转身的动作都变得僵硬,偏偏身后那人隐忍着怒气,笑里藏刀:「仙君怎么不说话了?」 这下一肚子不着调的玩笑没一个字说得出口,灵曜想要拔腿跑,听到他的问候却连如何抬脚都忘了。 隔世经年,又听他一句问候,尽管饱含怒火。 往哪里逃呢?插翅难逃啊,灵曜。 他发尾掉了金铃的红线孤零零盪在风力,身上的伪装迅速退却,头髮变长束在青玉簪上,衣服也从不伦不类的青色道袍变成了他一贯的装束,腰摆处挂剑和摺扇的地方空荡荡,同他一样无措着。 须弥日日常新,便是虚幻红尘也不尽相同,千百尘世,赤水决堤不知道多少次,总也找不到眉眼与他有一分相似的人,就连幻影也捉摸不到。 没敢想他们居然还有再见的一眼。明月仪猜想灵曜大概想起来黄杨道场中的荒唐,语气沉沉,然而到底不是清算的时候。 第98页 灵曜嗓子发干,当初阵法即成,听说赤鹿山山门不曾打开,明光尊者闭门修道未曾出山,本来都以为是诀别了,当时他极为可恨,只言片语未敢留下匆忙赴死,生怕引来他挂念,又怕他太快释然,大义凛然也怀揣着私心。 今日重逢,想问赤鹿山可还好,檀奴如何?记起他说,天柱倾塌,檀奴替了不周山。 他也被困在了赤水。 他还是被困在了赤水。 何为弥天大错? 岂不正是今朝,他没死干净,听闻尊者后来:为他落泪三两滴?为他困守数千年?为他挂怀痛不欲生? 疼,疼得要死。 金钟大概还在撞,莲塘也依然,只是物是人非——到底道行不足,未能天衣无缝地修饰因果。 本想开口喊一声尊上,话到嗓子眼儿,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回头的动作也顿在一半儿,灵曜脑子里乱糟糟,只有一些不知所措的疑问。 这可怎么是好? 骗了他那么多次,害得人家沦落到如此境地。 灵曜你罪无可恕! 「灵曜仙君?」明月仪轻笑着:「黄杨道场一别,又是数年未见,怎么,是露水情缘太多,本座不够令仙君挂怀,所以认不得了吗?」 这话颇有些怪异,灵曜如梦方醒,记起来自己作孽不止一次,随后恍然:哦,这是以为我没记起来赤鹿山的事情,单以为我只记得黄杨道场那番了。 还好。 还好。 「什么还好?」,明月仪捻着金铃,又听到了这句,灵曜心里苦涩,回头却是不羁一副表情:「确然,多年未见,方才又是大言不惭冒犯尊上,不过小仙没大没小惯了,尊上见谅也不是一两次了,这回必定也能海涵。」 灵曜松了一口气,又记起来自己在幻境中将自己卖了的事情——宴松野拿什么煳弄人不好,非要用喜相逢? 可恨松雪当年教自己窃命,他得意忘形非要回礼,就教了这门咒术,松雪和宴松野不分彼此,必定是告诉他了。 现在好了,因果轮迴,全报应回来了。 骗人也是一门修行,且修无止境,开了第一句口,之后便要成千上百句地弥补,稍有不慎就要被前言出卖。 这下好了,他一时嘴快卖了自己遭了报应,当年那几分私心全都露出来了,始乱终弃之后又有欺瞒,罪加一等。 所以更不能叫他知道什么都知道了。灵曜定了定神,控制着虚晃打飘的神魂,打算闭嘴——千万不能叫他知晓,否则此间事还怎么还清?他再多十条命也不够尊者发落。 「这一路多亏尊上相助,小仙想起来自己寄居何处了,天寒地冻,先不与尊上多言了,小仙那个……尊上!诶!尊上!」 他被提着后脖颈回来,明月仪哼笑:「怎么一见面就要走?寒暄也顾不得?」 灵曜本来就心虚,这下眼神躲闪更是不敢直面明月仪,「小仙……」 「说来惭愧,听说仙君殉道,本座去的晚了,没能赶得上送你一程,还以为再没有相见叙旧的机会了,谁料居然会在这里相逢呢?」 灵曜舌根发麻,想到明月仪神情淡薄的「本座在守丧,给本座那早死的结髮」,更不敢追问尊者因何华发,因何有了那一点悲戚的痣。他心脏抽了抽,道:「是,小仙也没想过,尊上居然会在这里,尊上不是避世不出了吗?」 想来好笑,他死前某个须臾,想:莫说沧海桑田,以尊者智慧,三五年大概足以参破红尘因果,我这样用心地爱慕他,也只值得三五年挂怀,未免太不值得。 这样说着,却还是慨然赴死。 如今看来,到底是他私心更重,无法无天,不计后果做了大不韪的事情。若可以,他倒宁愿尊者从不曾参悟红尘。 「劫难哪里是躲着就能躲过的呢?」明月仪道:「机关算尽到最后,还不是自作聪明?该遇上的人,该有的劫难,一样都不会少。」 这话就差指着他鼻子了,说他自作聪明,说他机关算尽。 灵曜讪讪:「是,尊上说的是。」可他心里在说:不应该的。 机关算尽到最后,不应该的。上苍也要对得起我的尽力,上苍也要怜惜我这样的用心,我挣扎至此,苍天怎敢戏弄我? 清定身上鬼气瀰漫,隐隐又有爆发的迹象,灵曜偏头,心虚躲开明月仪的打量,心想要不好人做到底吧,那小儿昏迷不醒且还缺心眼,尊上如今又是个黑心肠,少不得算计,要是他心智不坚定真遂了尊上的意愿,向无常皈依了,陪他守着赤水固然消解寂寞,可到底,他们都不是应该困在这里的。 凡人一世,生死两道,他一片残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湮灭,那少年神魂残缺,修不成仙身,大约也不会有来世。 数十年太短了,配不上为他守丧三千凡尘的人,还不如装个煳涂,就这样不明不白耍赖过去。 至于尊上,既然尊者称自己为他结髮,那么从了他的姓氏就是他的人了,他得要有个为人夫的样子,总要帮他修圆满的。 灵曜想到尊者说自己「姓氏明月」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些发苦的余甘——尊者这样爱重自己。 他侧眼看了一眼,心想回灵山的路,他必要找到,没有路也要凿出来一条,赤水下那些脏东西也配叫尊者来守? 作者有话说: 第99页 本周任务达成! 第56章 窃珠终 镇山河里的人心智全无,一心只有吃了邪佛说的那位大圣,好换谁回来,阿元说他活到那时精疲力竭,不想再踏入阳间,那就叫他的哥哥回来吧。 兄长说未能復国见山河平定,有千古遗恨,他愚昧卑鄙,并不愿意肩负起兄长託付,也不想做什么大仁大义之人。 他一步步走向地上昏迷的时序,被一掌拍回那年的启阳城,灵曜问他:「容宣对你的期许,你真的记得吗?」 「但凡你没有记错,也该清楚,他并不是要你浑浑噩噩活着,也不是强行将责任加于你身,你的兄长和梁小世子所求都一样——」 挡住清定的灵曜榨干了最后一点灵力,语气虚浮但有力,可到最后却莫名心虚,不好意思再教化他人。 他迴避着明月仪的目光。 记起自己看来的那半程奚容安的记忆,灵曜轻声道:「不求你出人头地,不求你有何功绩,只要你肯放过自己。」 那年正邪之战,容宣孤身往虫穴中去,奚岚纪吞噬恶鬼众多,与奚容安争夺蛊首,螽斯馆里冤死的那些鬼杀之不绝,奚岚纪看到长子带着帝王之剑前来,已然被泰山尊承认是人间帝王。 蓦然有了重生的希望,既然不能吞噬奚容安,那么吃了容宣能够復活也好。做腻了不人不鬼的怪物,索性去做春秋鼎盛的人间帝王。 他利用邪佛诱惑容宣,重金天下,美人权势,一一败退,奚岚纪怒不可遏,因为时至今日,长子居然还这样澄澈不受侵染。然而最后容宣却依旧被欢喜佛诱惑。 奚岚纪给容宣造了一个梦,自翻天覆地的某年伊始事情变得不同,梁王后身体康健,天子往后与髮妻感情和睦,姑母和阿元一家幸福美满,他在雁回堂里勤恳治学,直到成年,天子携髮妻远游,他在王都登基,在海晏河清的大柏做安定君主。 一人美梦,一人梦魇,相争多时不能打败次子,奚岚纪却在此时有了灵感——他以为只有那孽种是容安弱点,以色诱之一次两次固然有效,可后来不知怎得,那逆子居然很轻易就能分辨真伪,时刻记得那孽种已死。可容宣怎么就不是他的软肋了呢? 他养出来的玩意儿,想要什么,他其实清楚地很——他羡慕极了吧?像容宣那样活着。 可以辨别真伪怎么了?只要叫他知道,没了他,这世上人人都会好就好了。 奚岚纪于是放手一搏,将妖邪之力扩散到很远,随容宣而来的许多人都被邪佛给予他们的南柯一梦引诱,失去了一战之力。 于是容安看到他兄长那美满的一生,看到阿元平静的生活,邪佛说:「看,你才是变数,强插入其中的波澜。」 要不是你,梁元怎么会死? 要不是你,容宣怎么会失去母亲,梁元怎么会家破人亡? 有一件事情,容安未曾敢细想过,他失去母亲不久的天子寿宴,他在宫里迷路,看到苏阳公主的轿子朝着某处而去,又寻了半段,遇上王后娘娘回宫的队伍。 娘娘派人送他回去,他忽然指着某个方向,问梁小世子住的地方是不是在那边。 那之后短短几日,王都天翻地覆,王后暴毙,梁将军战死,苏阳公主和幼子在回洛安途中遇害。 他不是有心,可羡艷的那一眼就已是错了,本可以相安无事掩饰在珠玉锦缎下的腐烂被揭穿了。 换做极星装神弄鬼的话:没有缘分,有些人连爱慕也不应该。 于是二人均是深陷幻影,奚岚纪险些如愿吞噬容安成为螽斯馆正真的主人,可最后关头,诛邪却准确无误刺入天灵盖,容宣竟然从美梦中醒来了。 一世长安之可贵,也没能叫容宣忘记他的责任。 长剑贯穿骷髅时,容宣肉身亦被撕裂,容安亲眼目睹兄长在眼前四分五裂。 容宣说:「别怕。」 阿元也这样说过。在他第一次被邪佛引诱,对阿元做出不可饶恕之罪的时候。 容宣扑过来,奚岚纪彻底成为一具不会动的骷髅,替阿元报仇这一年,至亲挚爱纷纷亡故。容安失去了一切活着的理由,也并不敢寻死,因为阿元和容宣都要他活着。他尤其不敢去见阿元,惟恐阿元埋怨他懦弱可憎。 灵曜那一句喝醒了他干涸的记忆,签下命契时,极星应过他一卦,他看了将来某日。 是日风雨大作,史书说,这是他登基的第十三年。那么十九岁国破,卧薪尝胆九年,登基又十三年,他如今应当刚过天命之年。 他总是记不清楚年岁,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毛病。 夜间难眠,便起来看雨,这样的天气不多见。 王都里歌舞昇平了许多年,就连当年随他入都平叛,战功赫赫的梁家也多出许多纨绔,仗着是他外家,成日里惹是生非。 不,不对,那是兄长的外家——不对,兄长? 他又恍惚:他何来兄长?他不是天子独子,柏朝大公子吗? ——他有时也会分不清自己是何身份,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铜镜中映出的是他人的脸,至于是谁,他又记不起来。 头疼半日,偶然会臆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弟弟,阴险狡诈,极讨人厌。 可有时又恍惚觉得,孤才是那讨人厌的弟弟。 梁家近来新得一孙,请孤赐名,孤横竖思量几日,最后选定了一个字:圆。 第100页 无他,也不是怀缅故人,也不是借那孩子想替代哪个影子。只是阿元其实与梁家没有丝毫关系,我只是替奚家还梁家一个阿圆。 他们有了另一个阿圆,我的阿元或许才能干干净净远去。 若不是奚家人可恨,其实阿元会与他的姓名一样,安康顺遂一世,觅一段良缘,美满一生。 良缘,梁元,多可贵。 那孩子满月宴时,梁家请孤赴宴,孤回绝了,并不是不愿意给梁家尊荣,只是不敢踏进梁家门槛。 他们又上疏,奏请将那孩子过继给早就香火无继的大房,兄长亲舅父一脉——啊,你看,孤又在臆想自己是那面目可憎的弟弟。 他们只是想与身为天子的奚容宣,名义上的孤更加亲厚,其实全无挂念大房香火的本意,我却迟疑了。 若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是兄长,他也许会深思熟虑之后同意。 他爱他的每一个亲人,自然包括梁大将军和苏阳郡主。 因此,最后我同意了,为了我那兄长单纯到迂腐的善心仁义。 多年后的今日,孤登基已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民间传闻孤卧薪尝胆九年,如今登基又十三年。 孤与兄长分离,居然已有二十余年。 孤年轻不再,近来更觉体力不济,医官说孤早年征战身体亏损,往后或许也没多少时日了。百官总高唿万岁,孤却深觉,孤活着只为了等死,可怎么死孤却没得选。 想起百年之后,从前孤还有些期许,因为我总认为自己得快些过完阳间的时日,再去拜见兄长,还有,同阿元认错。 我想,就算他讨厌我,我姿态低一些,求求他,他是那样良善的人,应当,会给我几个冷眼吧? 你看,纵使我痴心妄想,却也只敢求他几个冷眼。 后来孤患了梦魇之症,梦里总能瞧见阿元,起初孤很开心,因为孤又见到了那样鲜活的阿元。 可后来次数多了,我发现其实见了又如何?他从不愿意看我。 我以为我与阿元之间,总有些恨意,比爱更彻骨。 虽无可奈何,但也甘之如饴。 言至此处,孤又记不清阿元是谁了——似乎是梁家早殇的世子,早早与姑母遇难,遗物只有不甚值钱一串碧玺。 想来孤即便见过他,也是许多年前,他三五岁的时候,所以忘了也是常理吧?因着姑母慈爱,阿元可怜,故而孤时常拿那碧玺出来缅怀。 可梦里总有自称阿元之人,泪眼涟涟喊我,叫的是一个未曾听说的名字,对我说:「忘了吧。」 他叫我忘了,我无从忘起,因为我不知道他叫我忘什么。 近来孤常梦魇,恍惚看了极为荒谬痛苦的半生,隐约又懂得他为何要我忘了。 他在劝我走出去,忘了那些。 最后那一眼,阿元其实,早都不恨我了,他可怜我。 他也在可怜我。 他吃了那么多苦,原本也肯从痛苦中走出去,却因为我的固执,不得不与我一起落入过去的泥沼,苦苦挣扎,不得解脱。 孤有时想,是不是孤报復心太重,才总耿耿于怀?可回想奚岚纪那些畜生行为,又觉得孤的恨理所应当。 就连孤的生母,也在死前说自己未曾恨过奚岚纪。 她说奚岚纪不配,爱也不配,恨也不配。 因此我很惶恐,是否阿元也这样想我,爱也不配,恨也不配。 故,孤近来又开始畏惧死亡。 怕来日地下相逢,阿元看我,亦是无喜无悲,如陌生人的一眼。 兄长亦是如此,他爱护我,可怜我,拯救我,孤卑鄙的喜欢与仰慕,无用不说,还晦气。 可那时兄长居然还说:「容安,奚家欠你良多,兄长无可补偿,只愿你身心就此解脱。」 说到此处,又忘了自己是谁,所想是谁,煳涂至此,不知今夕何夕,思虑到最后,依旧没什么结果,据说当年孤英姿勃发取回大柏,可如今居然也懦弱无能起来,便唯有挂念着生者,望梁家那个孩子,圆圆满满,波澜不兴过一辈子。 清定勐地跪倒,无言痛哭。 他囫囵不清的一世,什么都不敢细想。 碧玺是他偷来的,阿元死于他手,兄长亦在眼前丧生。他这一生,全是偷来的。 「容宣怕我求死,本不欲强加什么责任与我,最后却做出他此生最有私心的一件事。」「他跟我说:未能復国是千古遗恨,要我一定带着王军杀回王都,替他治一个清平盛世出来。」 灵曜嘆气,本想宽慰他几句,发现自己趴在明月仪臂弯中比清定还要可怜,復又嘆气。 山君再次出现,带着上一回未能被拿起的天子之剑,这回清定终于敢正视这剑了,他缓缓起身,剑柄像是还带着兄长掌心的余温。 他死去的兄长有遗志,一曰天下安定,光復大柏,二曰容安能够解开心结,一身轻松地活下去。 兄长失去的他都会帮兄长夺回来,兄长想要的,他也理所应当该叫兄长如愿。 「这是新洲八年。」诛邪点在了地上,清定轻声复述当年那一卦:「是大柏光復之初。」 他站在废墟中闭眼,虚空接过了兄长的期许,道:「孤是天命所定的人间帝王,大柏素有贤名的大公子,孤会带着王军……取回孤的东西。」 第101页 妖邪尽退,泰山尊收起镇山河,山中小寺倏然消失,他们站在了旷野中。 走过灵曜身边时,泰山尊同明月仪微微颔首,灵曜心虚迴避着泰山尊的目光,泰山尊亦是目不斜视离开,路过时序身边却又止步,一张纸条从他怀里飞出来,泰山尊看了一眼,那纸片无风自燃,天地君亲师几个字也跟着灰飞烟灭。 无用的告诫。 灵曜虚弱无力,极想在此刻爬回时序体内,安安分分做个死人。 熟人见面,总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遑论是和离的妻子? 他安安静静装死,明月仪任他趴在胳膊上,不紧不慢:「没看错的话,那是灵曜仙君的半截姻缘线?原来灵曜仙君遇上所有的露水情缘都是一言不发地冷漠?本座也不是唯一特例?」 灵曜心想,您老再提这一遭,我就割了自己的舌头。 作者有话说: 唉,见到前妻了(bushi 没有感情线,只是乌龙,灵曜工具人,一些小小的社死罢了 第57章 他唯一的优点 「那个……什么露水情缘……没有的事。」灵曜想煳弄过去,干巴巴开口,自己都不信。 怪他自作聪明,进去前还记得给自己伪装,可再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失忆的情况下将自己干干脆脆卖了,倒显得他的伪装掩耳盗铃。 「啊……」明月仪作沉思状,一字不差复述他的话:「早年间遇见过一只灵狐,帮她挡了一道雷劫,她立刻就要以身相许……」 要命啊要命,怎么他随意胡诌还要被记得这么清楚? 灵曜耳朵发热:「胡言乱语……是胡言乱语。」他也是好心帮忙,怎么就被拎出来计较了呢? 「可本座看,你们身上分明有断了的姻缘。」 灵曜扶着额头起身:「哎呀,晕地很,实在是晕的很……尊上,实在是不便多聊了,小仙去歇一歇。」 明月仪冷眼看着他脚底抹油往时序身体中钻,莲华微微一闪就要消失,他捏回来,没叫他走成。 「做什么?」 「?」「这话……不该小仙问尊上吗?」 「再怎么露水情缘也是有几分旧情的,与其在他那榨不出三两分灵力的肉身中歇,何不同本座开口?」 按理说是这样没错,不过……灵曜尴尬着:「小仙一片碎片,于尊上修炼无益,倒是与他契合一些,不算负累。」 他以为自己要做什么? 「你在想什么?」明月仪扫他一眼,一小团青光微弱闪光,无视那莫名带了几分扭捏的语气,不由分说将他摁到了袖子里,寒风打了两个璇儿,时序瑟缩着睁开眼,觉得浑身酸痛好像打了一夜架。 他活动着僵硬冰冷的四肢,发现自己浑身血污。 「嘶……」手背传来剧烈灼痛,是一小块烫伤,爬起来的时候没有一块骨头不疼,衣服破破烂烂飘在夜风里,明月仪在不远处,见他醒了丝毫没有关心他的意思抬脚就走,看上去有些生气。 别问他怎么看出来的,大魔头最多的表情是笑里藏刀,有时候高深莫测,见了那么多回他也摸到了一些门道,这会儿虽然看着面无表情,不过心情一定很差。 看了一圈,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隐约有印象,好像被夺舍了,但那人没有恶意反而解了他燃眉之急,何况问心也听他的话……时序没敢多想,尽管明月仪浑身煞气看上去有些吓人,可他还是跟了上去,怕追不上,甚至快步扬声,「尊上……您慢点,等我一下!」 本以为对方不会理他,可居然真的停下了。时序脑子发懵,仍旧没搞清楚状况,跟上去下意识问:「尊上,清定呢?」 寒山寺呢?欢喜佛呢?那些怪物呢?怎么一觉睡过去什么都没了,莲华也没见着,幻境怎么就消失了? 「尊上,我们去哪里?」 走了几步,身体逐渐暖和起来,他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有不对劲,他摸着胸口上下摸索,那里空荡荡地,明月仪侧目看他,他觉得那个眼神极不耐烦,但这是很要紧的事情。 不能没找到新的,旧的那片还丢了吧? 「尊上,您见着我的莲华了吗?」 「未曾见过。」 「……」时序不信,他拼死拼活才找来一片,怎么一觉醒来就不见了?他跳了两步呲牙咧嘴,一身狼狈他抓着明月仪的袖子,也顾不上这动作在他素白的衣服上留下沾着血的脏印子,「尊上,莲华对我很重要!」 「丢了会怎么样?」 「会死」这话说的特别诚恳,因为老道士就是这么告诉他的,肉眼可见明月仪表情更难看了。 「这是威胁?」 「?」他怎么敢威胁大魔头,还拿自己威胁?他脑子没这么坏吧? 「那就死一个来给本座看看吧。」 「……」时序腹诽大魔头丝毫不顾人死活,明月仪袖子里快要沉睡的灵曜提心弔胆不敢睡,暗暗祈祷:求你,闭嘴。 「尊上您难不成就眼睁睁见死不救看着我小命不保?」 明月仪忽地笑了,「那怎么,本座再给你敲一块下来?」 灵曜:……救命,我还是做个死人吧。 「什么叫……」敲一块?时序愣了愣,忽见前面站了位女冠,长得很灵动:眼尾狭长、面容艷丽,像某种名声不好的动物,气度却从容威仪,很矛盾的两种特质。 第102页 泰山君去而復返,站在山路前,明月仪问完那话时序还没反应过来,一团浆煳的脑子又被『敲一块』下来加了一瓢水,骤然见着这么一位女冠,下意识出声,「啊,有位姐姐——」 泰山君朝明月仪颔首,道:「有一些事情,想问一问尊上的人。」 明月仪表情好看了一些。 时序下意识要反驳自己跟明月仪没关系,见明月仪没反应,又想算了,这大腿还是先抱紧吧。 「想问仙友,这符箓从何而来,那人可有什么话?」 烧成灰烬的符箓又好端端出现,摺痕将天地君亲师几个字从中截断,时序摸了摸怀里才发现自己弄丢了这东西,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心想自己怎么能这样敷衍人家的託付,「啊,这是有位道友,抓着我说有缘,叫我帮他带个信。」 「带给谁?」 「他没说,就说『若泰山倾塌,务必烧了这符箓』。」 那女冠点头,时序伸出手,「这位姐姐方便还回来吗?受人之託,将来还要给人家一个交代的。」 金铃在手里微微震了一下,时序不由自主看过去,见自己的金铃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明月仪手里,心里纳闷,又没有拿回来符箓,再看回去,那女冠收起了符箓:「本君就是泰山君,有劳仙友带信了。」 时序摆手说不敢当,又在心里好奇泰山君居然是女身,「那……那位道长说赤水泛滥,山岳将倾?」 「是吾师」泰山君站在三岔路口,「本君早年间流落凡间,曾有个凡人为吾师,替天道教化本君。」 「哦……」时序懵懵点头,恍然间觉得那符箓上的字很不寻常了,但不知道泰山君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个。 「再往前走是幻境」泰山君道:「本君本不该插手,不过他欠了你的人情,你我又有前世姻缘,所以可以为你指路,身后这两条均是前往幻境的路,一条坦途,一条坎坷,你有一刻钟时间可选。」 时序注意力先被「前世姻缘吸引」,想不明白自己前世居然能跟山君有姻缘——他居然这么有来头? 那么仙门还没没落的上古,自己前生也是很有来头的人? 听到后半句又开始头疼——最近卜卦结果总是很奇怪,问不出来凶吉就算了,当着这两人的面要是算出来奇怪的东西,比如说宜嫁娶,山君说跟他上辈子有姻缘,前妻面前算出来这种东西,你说这多尴尬? 很窒息。 他犹豫着要不要摸铜钱出来,余光悄悄看明月仪,自从山上下来就冷着脸,不可能帮他的样子。 「镇山河里有他说的浩劫。」泰山尊指尖夹着薄薄的符纸,「想来他觉得这几个字足矣……选好了吗?」 时序头疼看着这两个人,捏着铜钱进退两难,最后无奈,随意摇了两下念了一句,铜钱落地前一刻,他记起宴山亭说的「报酬」。 脑子清明一瞬,时序看了一眼卦象,指着右边信心满满:「我走这边。」 泰山君移开一步,让出来右边的路,时序走了一步又站住:「山君说我们前世有姻缘,所以小道跟这里的因果是山君?」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样才对嘛,他堂堂七尺男儿,就算是有前缘,也应该跟好看的姐姐纠缠不清嘛! 然而泰山君摇摇头:「我们因果浅薄,只在相识那日做了一刻夫妻。」 「?」他上辈子这么前卫吗?闪婚闪离? 泰山君垂眼站在旁边,说这些惊天八卦的时候从始至终面无波澜,明月仪的手缓缓收紧,时序这才记起来自己丢了东西,好歹也是老道士一番心意,山门清贫,这可是真金,还是不要随便丢了。「尊上,我那金铃……」 明月仪伸出手,他拿回自己的东西又摸不准明月仪要不要跟自己一道走,心想要不问一问吧,要是明月仪跟他一起走,好歹不会丧命。 还没开口,那把扇子又出现了,烫金扇边落在他额头,时序下意识后退,身上的破烂迅速变成了天青色衣袍,乱七八糟插着草叶的头髮也干净了,断了的金丝红线重新坠上金铃,他手里那个不翼而飞。 「你自去吧,本座不便离开无妄河太久。」 时序只好一步三回头告别自己的大腿。 「多活几时」时序走了几步,勐地听到这句话,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到明月仪依旧站在路口,泰山君也没动,他挥挥手,「谢尊上挂怀!」又在心里补充:肯将莲华给我就更好了。 「尊上不跟上去吗?」人走远了,泰山君才这样问。 当年四方山神被他拦路,支支吾吾无一人敢言,她到的时候这人跪地而泣,问灵曜究竟在何处。如今好不容易去而復返,怎么又放任他去龙潭虎穴了? 「你若动了他,本座自会来与你计较。」 泰山君静默一瞬,觉得这实在是很难保证。她自然不会主动寻他的麻烦:「尊上,幻境主人不是小仙。」 要不是偏执奔溃到疯魔,谁会无缘无故成为幻境主人?里头的执念走到了山穷水尽,满心只有达成目的,谁会在意自己是不是动了不该动的人,动了又有什么后果? 「连我都不敢杀的人,谁敢轻易动他?」明月仪轻声,「他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对本座而言唯一的优点便是还活着,能喘气,若这样一点用处都没了……」那么这地方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第103页 他一无是处,唯一的好处就是还在人世,还在期盼着破开须弥出去看一眼烟火气里的人世,躺在他那无名山巅看日出松涛,骄阳似火。 若不是恼人的私情,上一世也该如此,他做他的逍遥道修,在三明洞潇洒,惹恆真吹鬍子瞪眼了就逃窜去人间吃酒,等恆真消了气,再装模作样认个错继续犯浑。 既然这是他所求,那索性就遂了他的愿,若能解开就放他走吧。 至于自己…… 泰山君觉得明月仪此刻的表情平静到叫人觉得可怕。 明月仪问:「他从镇山河里出来,神魂中的怨气能消干净吗?」 消干净又如何?那是个凡人,迟早要死的。不过这话着实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说出来煞风景,「他心无阴霾,不会如清定一般走火入魔,想来是可以的吧?」 作者有话说: 又一个be故事慢悠悠送达 第58章 道士,你跟我成亲 上洲歷万和三十二年,地龙翻身,多地山火,有邪祟作乱,人间帝王东巡祭泰山请山君庇佑人间,彼时清沅还不是山君,只是受神山恩泽的一个散修,某日麒麟洲尊者託梦给她,说她应承天命,是将来的万山之主,但她得先帮人间度过这次劫难才能受封。 清沅按照指示往西八十里,在泰山下见一只嶙峋怪石,上面写着山河永固,她与那方怪石心念相通,自以为梦中尊者所言不假,于是带着那方怪石前往听涯渊,又因为道行不足战败身死,投生成了一只灵狐。 起初灵智未开时,她懵懂不知道自己身份,许多妖类觊觎她的命格,试图抢夺她的命格飞升,许多次生死一线。 某日,她又被一群狼妖追赶,跑到了山崖上退无可退,危难之际一个道士出现,明明是个法力微薄的凡人,却借着一手诡谲难测的阵法将那些狼妖困在了密林中。 他将灵狐带到了一处无名山,清沅眼睁睁看几片草叶在他手里变成几间茅草屋,实在不能明白他那几分微薄法力是怎么做到的。 「厉害吧?」宴山亭在小狐狸乱糟糟的狐狸皮上唿噜两把,小狐狸朝他呲牙,宴山亭乐的笑出声,两指併拢抵在小狐狸狐狸毛打旋的头顶,「莫朝为师呲牙。」 指尖点在天灵盖,小狐狸转眼成了个冰雪可爱的小人儿,圆熘熘的狐狸眼眨巴着:「你是什么人?」 「是你命定的师父。」宴山亭笑眯眯看着眼前讨人喜欢的小徒弟,故意高深莫测:「你我有数十年的师徒缘分,天有大任于你,师父我来助你渡劫。」 …… 灵曜刚进山门还没见着师父就被程璧揪着后脖颈下山,程璧手里抖擞着几张愿纸:「回来的正好,跟师兄普度众生去!」 「诶!我刚从听涯渊回来气都没喘一口,度什么众生?师兄!师兄!」 「别嚎了,听涯渊回来怎么毫髮无伤?」程璧上下打量他,显然不信,「谁知道你是藏哪个犄角旮旯去听戏吃酒了,好端端去听涯渊干什么?」 逃不掉了灵曜只能跟上去,他解释:「我帮松雪去抓他们门里叛徒——你上哪儿诛妖去啊?」 「松雪松雪!」程璧恨铁不成钢看着灵曜吊儿郎当的脸,指着他鼻子骂:「成天野狗一样不着家,自家门里焦头烂额,跟着别人去行侠仗义?你干脆拜入玄门算了!」 「哎呀好师兄!」灵曜摇头晃脑,「我这多在三明洞呆一天,师父他老人家就要多头疼一天,成天念叨着我不成器坏他名声,我这不也是为师父排忧解难嘛!」 程璧翻着白眼:「你倒是知道师父恨铁不成钢,那你倒是给师父争口气,哪家仙修有事没事往人间跑?人间有什么?」 灵曜心说人间有趣的东西可多了去,比他什么都缺尤其缺德的师兄好不止一星半点。 「师兄你还没说呢,咱们度什么众生去?」灵曜接过那几张愿纸翻来覆去地看,愿纸上有雍容的金莲暗纹,「这是?」 程璧白了他一眼:「是赤鹿山的愿纸。」 「赤鹿山?」这下灵曜更惊讶了,「我就说,咱们在凡间又没有几座宝殿,也没几个人拜咱们,什么地方的人还能记得给咱们烧愿纸,可这赤鹿山的愿纸怎么烧到三明洞来了?哪里的信徒这么不细心,求神拜佛都拜不对地方,咱们居然还要应?」 程璧恶狠狠一敲灵曜脑门:「人间不太平祈愿的人自然就多了,明光尊者闭关了,所以才将愿纸分散给了各仙门,也叫你这样的游手好闲之徒攒一攒功德。」 话里话外的挤兑叫灵曜嘆气,「师兄既然看不顺眼我,不如放我回去,我也好准备准备黄杨道场的试炼,免得到时候再给师父丢人。」 程璧才不惯着他,压着灵曜脖子叫他安安分分跟着:「你跟我去降妖除魔不比你在三明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强?」 话是这么说不错,灵曜只好认命:「大师兄呢?」 「大师兄随师父外出去访友了。」 「……」怪不得程璧揪着他就走,原来是姚何走了没人陪他下山。是他回来的不是时候了。 「可这……」灵曜认真看完那几张愿纸,「师兄你确定这些能够锤鍊我不在黄杨道场丢人?」 灵曜翻开一张张愿纸给程璧看: 牲畜遭了瘟疫,想叫神仙驱邪。 一位姑娘五十岁还没有嫁出去,想要个夫婿? 第104页 「还有这个——」灵曜翻开最离谱的一张,「怀疑孩子不是自己的,要神仙帮他辩一辩,这都是什么?」 程璧捂嘴咳嗽几声,不自然地侧开眼,灵曜翻着白眼:「这不应该找他们人间的官府吗?找神仙有什么用?」 「这不是有降妖除魔的吗?」程璧从里头抽出一张,「粮仓失窃,有老鼠精作怪。」 「……」灵曜嘴角抽搐,抱拳佩服:「程璧仙君……真是把好杀牛刀。」 不过说起来,赤鹿山怎么什么差事都接?灵曜看着那一张比一张奇葩的愿纸,「我记得咱们山门不是跟赤鹿山关系不和吗?」 是不和,也不知道怪谁。程璧白了罪魁祸首灵曜一眼:「谁说不和了?你省心一些,咱们山门跟谁都能和。」「唉?你这是什么?」程璧看到灵曜腰上缀了两只金铃铛,铃片是莲花,精緻非常。 「?」这干他什么事?灵曜不解这话由来,不是师父他老人家千叮咛万嘱咐离赤鹿山远一些吗?他抢回自己的金铃,「忘了,兴许是流落凡间那八十年,哪个人间红颜送我的,好看吧?」 上回赤鹿山法会他酒吃多了不慎掉入凡间,醉生梦死八十年,期间种种全是囫囵。 程璧很不耐烦他这模样,仔细瞧了两眼,觉得那金铃上面有法力加持过,心说还敢提那八十年,忍着扇他几巴掌的欲望,「这不像是人间的东西。」 「啊……那兴许是哪家仙子送我的,记不得了。」 程璧摇摇头无语。 跟程璧在人间收拾乱七八糟的祈愿十多天,灵曜终于熬不住熘之大吉,走之前不忘给程璧留了一封信,说自己去临阵磨枪,黄杨道场再见,气的程璧破口大骂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哼哧哼哧接着捉老鼠。 得了逍遥,灵曜打算去找松雪问一问上回的叛徒捉到没有,被告知松雪又随宴松野去听涯渊了,距离法会还有一个多月,师兄师父都给他下了命令要他好好准备,输了试炼事小,事关小命事大,于是灵曜打算真的去闭关一月,认真准备一番,至少给本命宝剑多加持几层法力。 他刚找了个合适的山洞打算一头扎进去,忽然天地生变,头顶聚了一大片乌云,看着其中明灭的电光,灵曜心说他运气怎么不太好的样子,千挑万选挑了个有人渡劫的地方来闭关,闭关成不成事小,扰乱人家渡劫罪过就大了。 灵气全往一个方向去了,修练不成,灵曜只好坐在洞前看天雷,数着数,不知觉已经三十多道了。 ——看来是个了不得的仙友在度了不得的劫。 雷劫越来越密集,灵曜渐渐觉得不对了,因为雷劫中始终没有出现飞升之相,这么大的阵仗却不飞升,那位仙友该不会被噼死了吧? 灵曜顶着狂风闪电在后山看到一只遍体鳞伤的小狐狸,卧在雷火里奄奄一息。灵曜心说天道是不是弄错了,这么一只小狐狸,身上连一道防身的结界都没有,这么些雷劫噼完能不能活着都难说。 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能袖手旁观,灵曜提着问心上前,帮那小狐妖挡住了天雷。 「啊——」不知过了多久,天雷终于过去了,灵曜拖长了声调仰躺在地上,又看了几眼天上,确实没有一丁点祥瑞之兆,「小狐狸,不飞升怎么有这么多道雷劫,你该不会是什么罪孽滔天的大妖魔吧?我救了你,不会是逆天而行,救下来什么大麻烦了吧?」 挡了一半的雷劫,他也受了伤,还折损了恆真给他的护身法器,灵曜偏头看那小狐狸,似真似假地问。 那灵狐慢慢化形成了一个女子,本该灵动非常的狐狸眼低低垂着,「原本是要飞升的,可人间的劫难没有渡完。」 有人失约了,十年之约,今日本该他来送自己飞升,他们师徒缘分截断,她断了一身情缘,好了无牵挂地飞升,可那人不知何故居然没来。 不过她早也习惯了那人的满口胡话,失约也不足为奇,在他眼里,大概天命大过一切,说她能飞升就一定能飞升——看吧,就算他没来也有人会来助她。 「啊……」灵曜看着稚气未脱的少女面庞,眨了眨眼,觉得她不太开心,索性逗一逗她:「这样好看的姑娘,做什么神仙?」 「师父说,命该如此。」狐狸眼睛缓缓转了转,在灵曜脸上扫了一眼,轻声道:「道士,你有情劫。」 「我?」灵曜正在心疼自己的金铃,在天雷里被噼到,烧变形了,听到这句指着自己鼻子愕然:「情劫在哪里?我可没看着啊?」 他觉得新奇,苦思冥想不记得他在何处有什么情劫,只觉得这小狐狸说话很有趣,将众人趋之若鹜的飞升说成歷劫一样,年纪不大,老神老在。 「我们成亲吧。」小狐狸语出惊人,就连一向敢于惊天地的灵曜都差点咬到舌头,可小狐狸居然很认真,「我还有最后一劫,无情无欲就能飞升了,你与我成亲再和离,我就圆满了,说不定你也能渡过情劫。」 「这……人生大事,怎么能这样儿戏?」 「道士,你有大难。」小狐狸信誓旦旦看着灵曜,「与我成亲,将来你就是山君遗孀,天道也会眷顾你几分的。」 「我……山君……遗孀?」灵曜哭笑不得,为这小狐狸怪异的用词,「你是说你要飞升做山君?」 「嗯。」小狐狸点头,又道:「别犹豫了道士!听涯渊还等着我去镇压。」 第105页 「……」灵曜心想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骗子,哪有这么草率的飞升?他是不是遇上了凡间流行的仙人跳? 「道士,你非要我算出来你哪门哪派身家几何吗?」小狐狸悄悄摸了一把眼泪,颇有些赌气的意味,对着灵曜恨铁不成钢,「多少人想做山君仙侣啊道士!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 「……小狐狸啊,你长得好看,不应该这么恨嫁的啊!」灵曜不自觉也用了小狐狸的语气,说完忍不住捂脸,「造孽啊!」 然而小狐狸掐着手指已经开始罗列:「道士你仙号灵曜,六百年前拜入三明洞恆真坐下,入门一年挖了师门三万年的灵芝餵兔子,被恆真道祖追了五座山,入门五年砍了你师门的灵木做剑匣子,没做成悄悄拿去烧火……」 「好好好,打住!」灵曜不想听他当年的辉煌事迹,「我信了你的邪,既然你说自己要飞升山君,那我问你,山君殿前有几道幡?」 小狐狸偏头,「我做山君,不是想几道幡就几道幡?说实话我不喜欢经幡,将来山君殿前最好挂宝珠,五颜六色挂满。」 「……」好,他信了这小狐狸的邪。 「那你我可说好,拜完天地立刻就和离,小狐狸你可别赖帐!」 小狐狸咬牙忿忿不平:「谁愿意跟你做夫妻?我还怕你赖在山君殿不走呢!你就说,是不是打算眼睁睁看着人间浩劫!」 「……」灵曜无言,悲愤看着上苍,心想上苍怎么会选中这样一个胡搅蛮缠的狐狸做山君。 作者有话说: 阳了但还是很坚强完成本周榜单任务! 第59章 飞升失败 灵曜倒了大霉。 「小狐狸,我从前可没做过这么吃亏的事情。」他看着自己乌漆嘛黑的衣服和差点被烧焦的头髮,再看金铃,已经化成了金水,他心疼坏了,小狐狸清沅有点歉意:「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成了亲要一起被雷噼。」 刚才最大的那一道雷火差点将两人烧成一团灰,关键时候,灵曜身上莫名出来一道结界才护住这两个人。 灵曜深深唿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我图什么,真是鬼迷心窍了。」 「现在怎么办?」 这小狐狸扬言要飞升,却连几道劫雷都挡不住,也没出现什么祥瑞之兆,「你不会骗我吧,你真要飞升山君?」 小狐狸清沅泄气:「没骗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还没找见本命法宝吧。」 灵曜嘆气,也无可奈何:「兴许机缘还没到,大不了再多修炼几年,你别灰心。」 「对不住啊道士」小狐狸打蔫儿了,「没飞升成,还连累了你受伤。」 灵曜摆摆手,立刻换了一身干净道服,「你想开一点就行,我呢也不耽误时间了,还要去修炼。」 他说完就要走,清沅却叫住他:「道士,你是不是见过他。」 「谁?」灵曜回头,清沅指着他眉心,「刚才的结界,是谁给你的?」 灵曜摸了摸自己干干净净的眉心,有些好笑:「什么结界?那不是我师父给我的护体结界吗?」 清沅摇头,觉得那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很像她那背信弃义的师父的手笔,还要说话,灵曜忽然抓着她飞奔:「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快跑,被抓住又要被教训了!」 「被谁抓到?」 「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没算出来我要遭难了?」 大老远就听到姚何的那只扁毛畜生在叫,程璧说姚何跟老头去访友,肯定在一起,他刚受了伤,遇上了免不了又要被教训,还是先走为妙。 「嗯?」小狐狸仔细看他,没看出来他要遭什么难,「我学艺不精,只有算过去比较准。」 「……」那她刚才信誓旦旦说他有情劫?他就说嘛,桃花就桃花,什么情劫! 「那我告诉你,后面来的是我凶神恶煞的师兄和师父,专门除你这种小妖!」 小狐狸白眼看他,「你们逍遥道不是不滥杀吗?我又没有杀生。」 啧,忘了,这小狐狸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成功逃脱,灵曜打算不折腾了:「那你去哪儿,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了。」 小狐狸失落摇头,无处可去。灵曜嘆了一口气,也无能为力:「我打算去找个朋友,他们玄门比较奇怪,你一个未飞升的小妖,命格特殊,实在是不方便带着。」 灵曜认真解释,可小狐狸勐地捕捉到一个词:「玄门?」 灵曜点点头:「是啊。」 小狐狸做了一个人十年徒弟,至今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听到玄门她立刻来劲:「道士,玄门卜问之术是不是很厉害?」 「……嘶」灵曜有不好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是不是?」小狐狸瞪圆了狐狸眼,求他:「道士,你带我去玄门吧,他们肯定知道我的法宝在哪里!」 灵曜觉得很不对劲。 「你真是为了找法宝?」 小狐狸可怜巴巴看着他。 灵曜摇头:「你精通卜算,就更该知道这种事情机缘不到知道了也无用,你肯定不是找东西。」 小狐狸眨巴眼睛挤下来两滴眼泪,楚楚可怜道:「道士……」 灵曜打了个激灵浑身鸡皮:「你别那么看我,我最怕姑娘家哭哭啼啼了,哭也没用,玄门不是一般地方,而且他们最近门派不太平……」 第106页 「算了,我跟你直说了吧。」小狐狸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道:「玄门有我认识的人!」 灵曜气笑了,双手环胸看她瞎编,小狐狸心虚了,但还是想去玄门,听说玄门一个人有通天之能,算尽一切,肯定比她那半吊子的师父厉害。 「你认识谁啊?」灵曜问。 小狐狸一双眼睛咕噜噜地转,「你知道玄门一位大能吗?就是可以算尽天命,号称只有他不该看,没有他不能看的。」 灵曜嗤的笑出声:「你说的该不会是宴山亭吧?」 「对,就是他!」 灵曜心说这小狐狸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认识他,不过就算是仙门众人也鲜少有人见过这位,玄门没见过宴山亭的人也比比皆是,小狐狸,你要是打着见他的主意,先不说他失踪多少年了,就算他在,世上想要他一卦的人多了去了,他不会事事回应的。」 小狐狸哑然片刻,不过这话还是没有劝退她,不过失落了一小会儿,她又握紧拳头:「道士,我师父也是很厉害的窥天命之人,他说世上再没人比他厉害了,我不信。」 「可他也是很厉害的人。」 这话灵曜倒是信,要说她师父是玄门的人倒也不是没可能。「你不知道他的身份?」 小狐狸摇头:「十年前他在一座荒山出现,我只知道他是个凡人,他养我十年一言不发就消失了,尘缘未了,我飞升不了。」 「……」既然是凡人,那就没可能跟玄门有关系了,玄门不收根骨低劣不能成仙的人。 话说到这,灵曜只好答应了:「带你去可以,但是玄门之术诡谲,我呢,要闭关突进,没空关照你,你在那里可要夹起尾巴做狐狸,不要随便闯祸。」 「道士」小狐狸表情严肃,很不满灵曜对她的偏见,「你在跟未来的山君说话。」 灵曜没忍住笑出声,摆着手揶揄:「行,未来的山君大人。」 他御剑带着小狐狸,等到了山门又开始为难:被她缠地没办法带来了,可是要託付给谁呢? 「我又不能真的把你交给宴山亭,我也找不到那位啊……」 灵曜是玄门秘境的常客,门口的傀儡都跟他认识,灵曜刚到就主动开口,木头下颌咔哒咔哒跟他禀报:「松雪大人回来了。」 「松雪终于回来了!」灵曜勾勾手指,「走吧,先给你找个去处。」 他原本想着託付松雪几句,他就要找个地方去疗伤修炼了,不过松雪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 灵曜见他身体虚弱,问他怎么了,松雪却先问他怎么带了个姑娘。 「别说是姑娘了。」灵曜语气怪异,「这是我今日新娶的妻。」 松雪吃惊张大了嘴,连奉茶的木偶傀儡都僵住了。 小狐狸指着那些木头人,新奇道:「他们都长得一个样子,怎么区别?」 松雪敲了敲桌子,木偶转身露出来背后,一个大大的数字:一百三十一 「哦……」小狐狸点点头,松雪又问:「你没骗我吧?你们……你……」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数年前灵曜还在赤鹿山的时候还问过他傀儡线怎么用,怎么才过去没多少年就娶了个姑娘? 而且听他语气,显然有什么内情。 「我……」灵曜刚要解释,外面来了一个木偶,恭恭敬敬说来请贵客。 灵曜环顾一圈,指着自己:「贵客是我?」 木偶却转向了小狐狸。 清沅本人显然也没想到,比灵曜还要惊讶,松雪也愣了一下,仔细打量起来清沅,又看了那木料腐朽、行动困难的木偶几眼。 等小狐狸被木偶带走了灵曜才解释起来今天发生的离奇,松雪听完,问:「她说她要飞升山君?」 「是啊,你觉得靠谱吗?」灵曜拿起石榴抛着玩,「我不会被骗了吧——他们狐狸鬼心眼多,我觉得很有可能。」 顿了顿,他替自己总结:还是不能太好心。 松雪却有点意味深长:「刚才来的那个木偶,我没见过。」 「啊?」灵曜拔高声音站起身,「你刚才怎么没说?不会是你们玄门修诡道的人吧?我不会害了那小狐狸吧?」 松雪摇摇头:「不是,应该是青霜长老的人。」 「谁?」灵曜清了清耳朵:「青霜长老?宴山亭?他居然在?」 松雪点头,「我们一起从听涯渊回来的,他赶来听涯渊帮我们抓怨鬼。」 灵曜这才多信了几分,转而不满:「所以你们玄门也看人下菜,将来的山君就是贵客?」 然而松雪思索着说:「这倒不一定,我看那小狐狸,说不定跟青霜长老有渊源。」 「对了,你来做什么?」 灵曜长嘆一口气:「别说了,帮那小狐狸挡天劫受伤了,你知道的,自从上次我失踪八十年,我师父极不待见我,尤其见不得我窝囊,现在灰熘熘不敢回三明洞,索性在黄杨道场养伤,等着法会开始吧。」 「哦对,今年黄杨道场的法会要有你。」灵曜提起来那八十年,松雪颇有深意打量灵曜几眼,想起宴松野说明光尊者不日将至,到时候恐怕还是住在雾霭山,于是叮嘱灵曜:「你小心一点,别在黄杨道场四处乱跑。」 灵曜啧啧,拖长音调:「知道了,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我就说你少跟你们门派那些老不死钻在一起,你现在跟那些成日里摸着鬍子神神叨叨的神棍越来越像!」 第107页 松雪咳嗽了几声,捂着心口的玄丝印,精力不济的样子,灵曜见状起身:「行了,你也养伤吧,看来这回也是一场恶战,走了走了!」 作者有话说: 一周过半一个字没更,看似阳了,实则还卡文,还有隔壁完结的be后劲儿! 慎重双开慎重be呜呜呜呜呜 第60章 凡人 小狐狸清沅被带到了一处精緻院落,那木偶要走了,她觉得不对劲,抓着木偶问他是谁派他来的,才刚出手,木偶的胳膊一声脆响,断了。 清沅看着手里的半截胳膊有些难为情:「……那个,你……」 木偶嘎吱嘎吱活动了一下断了的关节,另一只手伸出来接过断了的胳膊并不在意,依旧恭敬,道:「贵客见谅,多年没晒太阳,有些朽烂。」 被自己扯断了胳膊还这么客气,清沅更不好意思:「那个……我现在帮你做个胳膊,你还能装上去吗?」 写着零四的木偶说:「不用了,请您还给我吧,我回去找主人修一修,您就在这里住下休息吧。」 哦对,清沅记起来正事,「对了,你家主人是谁?」 木偶说:「主人就是主人。」 「……」偷偷算了一下,只能知道眼前这一堆朽木头曾经是一棵老榆树,关于其他,木偶人没有生辰八字实在看不出来。 小狐狸暗自磨牙,骂:榆木脑袋,随后气馁,又不得不追问:「那你知道在哪里能够见到你们青霜长老吗?」 木偶摇头:「主人今日不见客。」 主人?「你主人就是青霜长老?」 木偶点点头,清沅顿觉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主人什么时候见客?」 木偶又摇头,清沅心想这颗榆木脑袋看上去也太不牢靠了,「你家主人请我来,又不见我?」 木偶有样学样,重复宴山亭的话:「主人说,时机没到,是骗不过天命的。」 说她今日妄图用孩子气法子飞升。 清沅想,大概所有自诩精通窥天命之人都喜欢故作高深莫测。 「我只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您本该在今日飞升的。」木偶说着话,被潮蛀的两颊扑簌簌往下掉着碎屑,「可因为您没能飞升,人间要多死很多人。」 责任责任责任! 清沅忽然转身朝房间里走去,气鼓鼓道:「我知道了!」 木偶的话戛然而止,拖着年久失修的机杼回去了。 清沅关上门靠着门板坐下去,到底气愤。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本该今日飞升?可是尘缘未断,她没能度过天劫,这怪谁? 难道不应该问问跟她扯上尘缘的人吗? 她本该无亲无友的命格,为什么要有人做她师父? 零四回去復命,宴山亭挂在树梢半死不活,宴松野坐在树底下语重心长:「早劝你结个契,也免过现在这种情况,受点伤就半死不活。」 宴山亭疼的呲牙咧嘴,闻言不爽:「你说的轻巧,有本事,待会儿回去不要心疼松雪!」 「你……」宴松野语结,「又不是人人都是我与松雪,那么多玄师,不都是傀儡挡灾?」 「不是人人都是你与松雪,所以才有今天的大难!」宴山亭翻着白眼,「要不是门里乱七八糟的人太多,我何必受这个伤?又失约?现在好了,一步错步步错。」 宴松野无言,玄门有人修了邪道,傀儡和玄师本来应该自愿结契,可现在有人强杀修士,养恶傀儡修炼,结果养出来的东西挣脱傀儡丝逃去了听涯渊,玄门出了这种事自然不能叫其他仙门知道,他们只能低调清查,不过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零四走着走着快要散架,宴山亭看到又是呜唿哀哉,「看看,冤家寻上门了!」 「这……」宴松野不解这有什么,「你就跟她解释,是处理急事没能赴约就好了——你不是说她今日飞升吗?傍晚也看到了天劫,怎么她没能飞升?」 宴松野担心的其实另有其事,听涯渊下面本来就封了魔气,恶傀儡躲进去跟下面的妖魔互相吞噬,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事,本来山君飞升,山君法宝镇山河出世就能镇压听涯渊了,可山君没能归位,听涯渊的地裂就这么放着,多拖一天就要多一天风险。 原本在哀嚎的宴山亭闻言严肃起来:「这很奇怪。」 这样严肃的表情很少见,宴山亭在树梢坐起来:「我算着时辰断了我们之间的因果,可没掐断。」 「什么?」宴松野也肃然,「不是本该很脆弱吗?她那样的命格……」 「是啊,本该很脆弱」宴山亭抽出头上的青玉玉兰簪,在叶子上写算,「我如今再算,已经算不出来了。」 此话一出,宴松野先是觉得兄长在开玩笑,可宴山亭很认真。 「我算不出跟山君有关的任何事情了。」 「怎么可能?」宴松野还是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你算不到的事情?」 「有可能的。」宴山亭将青玉簪插回发间,「我还算出来今日山君飞升,泰山尊归位,可她没有,你说,是我算错了,还是天地生变?」 宴松野愣了一下,「你是说……」 宴山亭点点头,道:「这方天地不对。」他敏锐察觉了须弥的存在,却因为身在其中不能堪破。 宴松野紧锁眉头,还在苦恼,宴山亭却又躺了下去哎呦叫唤起来,宴松野无语看着他:「我想问,真有那么疼吗?」 第108页 「你来试一试」宴山亭倒挂在树梢,白眼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的苦松雪都替你吃了,我这也是告诉肺腑经络我知错了,叫肺腑饶了我,莫再磋磨!」 「……」宴松野听够了,起身,「那你告饶吧,我回去了。」 松雪伤重,他才没空在这里听他哀嚎。 人走了零四还等在旁边,宴山亭长长嘆着气:可怎么办呢? 这世上,天地间,哪有人能做执棋子之人? 就算知道对手下一子要落在哪里也无济于事,因为棋盘上的规矩不是棋子和棋手定下的。 「小丫头片子。」宴山亭哼唧着翻身,头疼极了。 「她怎么说?」 木偶老老实实回答:「她想见您。」 「见什么啊?」宴山亭在指头摘了一片叶子,叶柄扭了几下成了一只胳膊,下一刻木偶断了的手臂吱呀呀长出来了,崭新的手臂跟其他地方格格不入,不过好歹是能接着用了。 「缘分就那么深,见一面少一面啊!」他悠悠嘆气,「还是得悠着见!」 月出东海,宴山亭换了个姿势看月亮,忍不住猜测:她有没有猜到自己的身份呢? 应该是没有吧? 最多猜出来自己跟玄门有关系,应该想不到他就是宴山亭。 毕竟谁能想到宴山亭会是个没有仙身的凡人呢? 玄门的青霜长老,从头到脚,只有一双通天眼是天生神目,其余从头到脚,凡人皮骨。 第61章 看众生都平等 清沅睡不着,半夜出来熘达,走着走着就到了后山,后山一片湖水在月下皎洁生辉,瀑布飞流直下溅起来大片银色水雾,湖边一棵歪脖子老榆树,隔着树枝看到银月生辉,指头般细的树梢迎风晃动,小狐狸看着那树梢,变回原形一下跳到榆树梢。 玄门秘境的月出异常好看,月亮像银盘,云海下似乎有波涛,山崖是仙人吃酒,醉倒月下,瀑布倾泻而下是盏中银河。 有人跟她形容过天地间的种种盛景,其中有一就是玄门秘境中的月出东海,银河天落。 师父说,做山君要心怀苍生,但也要无情无欲,不对一个人偏私。他说这是很难的事情,但清沅不觉得。 ——不就是做一个迂腐无情之人吗? 大约看出来她心中想法,师父嘆气良久,苦思几日,带她去人间的一座庙,听众生苦,修看众生都平等的慈悲。 起初清沅对他并不信服,因为他虽然法术精妙可法力低微,后来见多了才知道她以为的投机取巧实际上玄妙至极,将天地法则化为己用,所以即便他是个凡人却也可以上天入地。 她还记得万和三十四年的十一月十四,天没亮就有人来庙里来还愿。 来得最早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佝偻着腰,一脸苦相,她一看就知道那男子丧亲不久。 她化作小沙弥在旁边守着香案,听到那男子烧着纸扎的花,絮絮叨叨地说:去岁幼子得了重病,请仙人庇佑消灾,今年幼子终于解脱去往极乐,去岁请愿许下钱粮花草若干,来寻仙人还愿。 说着流下来眼泪,想必记起幼子临终。 那日清沅不解极了,等人走了问师父:「怎么他儿子死了他还要来还愿?明明神仙没能救他孩子。」 师父说:「因为他还信来世,他相信他的孩子这辈子吃完了苦,下辈子会过的好一些,头顶神明收了他的供奉,没能在命簿上划掉这辈子的灾厄,就要添一笔在来世。」 清沅说,若是她,一定要保佑那孩子来世平安顺遂,无灾无病。 师父又摇头,说不该。 「既然如此,怎么不干脆起死回生?」「父母一片慈爱之心,若得知你心善,不住求你,要你救将死之人,要你许他孩子长命百岁,你也答应吗?」 清沅哑口无言,他说:「父母之爱无度,神明却要悲悯有度。」 「若有偏私,偏一人之私,岂能不偏苍生之私?芸芸众生,怎么偏才是公正?所以要有章法。」 因此,近乎圆满飞升的都是无亲无故的人,没有亲故才能没有偏私。 清沅看着循循教导的人,心想可她也算是有亲故,不是流落山间的野狐狸,「若是将来,师父你有求于我,我也不能对你偏私吗?」 「我有求于你?」宴山亭顿了顿,忍不住笑了,「要是真有那天,也望你还是秉公行使权利。」 清沅刚要说,也不是不能偏私,她那不正经的师父便开口:「千万不要因为我对姑娘不够好,就给我穿小鞋。」 狐狸坐在树梢嘆了一口气。 天地之大,苍生之渺茫,别说一个凡人,就是修者,也不过天地一蜉蝣,沧海之一粟。 他总说,他们是萍水相逢的师徒,时候到了遇见,时间过了就分散,修行之人,将因缘际会看浅薄一些,千万不要被几年相伴牵挂,说的次数多了,清沅便真的觉得是这样了。 她信了那人的话,以为缘分散了,挥一挥袖子走便是了。 狐狸眼失落垂下,看到一片叶子上有锐器划过的痕迹,看着熟悉的手法,小狐狸勐地直起腰,四处寻找。 她转了个身不慎掉下去,狐狸毛沾上了地上的枯枝也顾不上,清沅找遍了湖边没看见,跑出后山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簪着玉兰簪的人,路上的木偶纷纷避开,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会喘气的人,清沅抓住那人玄色衣袖,「你见没见到一个簪着玉兰簪的人?」 第109页 宴松野摇摇头:「未曾见过。」 「不可能!」清沅展开掌心,宴山亭推演过的榆树叶子展开在掌心,已经被她弄皱了,脉络上的折伤快要掩盖住青玉簪划过的痕迹,看到那片叶子,宴松野温和一笑:「这是很粗浅的推演之法,玄门几乎人人都会。」 他反问清沅做什么拿这个。 清沅对他掩耳盗铃的解释充耳未闻:「您是玄门掌教,可看得出来出自何人?」 宴松野惊讶一瞬,她居然能看出来自己的身份,暗想兄长教出来的人果然非同一般,这下倒是不敢小看这小狐狸了,笑眯眯叫着仙友:「说了是很常见的推演之术,自然是看不出来。」 「他不想见我,是吗?」清沅没信他,索性直接问了,「他一定就在玄门,说不定就在附近。」 宴松野没说话,清沅低低笑了一声:「能请得动掌教出来,他在玄门地位不低,是位长老?」 「小友说的是谁?」宴松野丝毫不为所动,「你认识我门中长老?」 没试出来,清沅却勐地想起来今天那个写着零四的木偶傀儡。 道士喊那个活傀儡松雪,松雪是宴松野的傀儡,宴松野的人身边侍候的木偶傀儡排到了一百多,今天带她走的那个却是零四。 她问过了,那数字是按照木偶出生的先后排的。 清沅眨了眨狭长的狐狸眼,「那么,掌教代我问青霜长老好吧。」 宴松野的表情有一丝崩裂,小狐狸的眼睛弯了起来,宴松野反应过来暗地咋舌,说这小狐狸心思聪敏,表面上依旧维持笑意:「兄长外出云游多年了,并不在,小友认识他?等他回来了我帮你带到。」 「不是他请我来的吗?」 宴松野脸上笑眯眯,心想不是你自己找上门的吗? 「不是,今日是我叫人去招待,实在是抱歉,最近门里事多,怠慢了小友。」宴松野背着手转身,「再过不久秘境外的黄杨道场有法会,小友不妨安心住着,到时候说不定有小友的机缘。」 「机缘?」 宴松野说:「是啊,小友还差一些天时,也不知道差在哪里,到时候看吧。」 他也是瞎扯的,宴山亭都算不出来,他怎么能算出来什么机缘?也就是想办法先稳住这小狐狸了。 宴山亭在旁边听的嘆气。 他不敢轻易现身,想了想,惹不起躲得起,要不他也下山去吧。 正好也去养伤,听说三明洞那个小弟子也在黄杨道场养伤,他去了有个伴儿,还能解闷。 第62章 空盏 宴山亭走在山路间,心说一报还一报。 「不行了啊!」宴山亭背着手长啸,他这几两骨头,掂量起来连一具仙身都压不住,做了十年泰山师更不行了,听涯渊受的伤够他养到法会开始了。 可那丫头片子,怎么就没能归位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到了他好多年没住过的小院,手刚放到门上,宴山亭忽然顿住,门内的人听到脚步握紧了剑,屏住唿吸。 宴山亭手指屈伸,不过顷刻就放松下来,状若不知推开门,剑气裹挟疾风迎面而来,宴山亭不紧不慢进门,脚下不知是怎么动的,总之从剑气中穿过毫髮无伤。 门内阵法刁钻,他还是不紧不慢走到了罗汉榻前,从容坐在落满灰尘的榻上,自以为相当世外高人。 宴山亭轻松开口,带着揶揄:「哪里来的小毛贼?」 清沅看着面前这个面容陌生的人,目光先落在了他头顶的玉兰簪上。 「你是谁?」说话间清沅逼近宴山亭,宴山亭看着小狐狸锋利的目光,心里嘆气,没有直接回答,道:「是这里的主人。」 这人跟她师父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相似,清沅目光只落在玉簪上,宴山亭见状抽出玉兰簪,丝毫没有露出破绽的自觉,问:「瞧上我的簪子了?」 「是不是你?」清沅夺过那簪子,这样问。宴山亭摇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还没说你是何人?」 小狐狸停顿了很久,紧盯着宴山亭,宴山亭的表情没有一丝裂隙。 时至今日,她才终于知道这人身份,原来她以为的凡人有这样不凡的来歷。她被矇骗多时。 「十年前,我在北面的无名山野捉兔子,那天有一群狼妖追我,有一个人从东面来,自称闲云居士,要做我师父。」 宴山亭嗯了一声,清沅松开他,站到了地面:「十年期满,说花开有时节,缘来则聚缘去则散,一声不吭消失。」 宴山亭又点点头:「是这样不错。」 清沅问:「要是不按部就班呢?」 宴山亭说:「那就都乱套了。」 「……」狐狸眼眼尾委屈出一抹红,那双眼睛瞪圆了,强忍难过与愤怒,叫人无端想要在她头顶唿噜两把,拍拍她一根筋的脑袋瓜 「我问你,你可是青霜长老宴山亭?」 宴山亭嘆气,「是与不是,有什么重要?只是一个称唿而已。」 清沅磨了磨狐狸牙,恨声道:「我那师父是个惯骗,当初不顾我的意愿强收我做徒弟,后来又自顾自丢了我不认,託词于天命,您是堪破命数的大人物,世上最懂天命二字的人,我问您,他这么做……」 宴山亭以为她大概要问她困惑多年的所谓天命了,十年间小狐狸修行一日千里,却总在心境上困顿。他心里嘆息,心想十年还是太短,于修士而言弹指一挥,根基不足,到底不足以筑楼台。 第110页 可小狐狸清沅问:「捨弃情谊温情,就是大道吗?」 宴山亭极想摸一摸小狐狸颅顶,不过这一面是偷来的,就算彼此心知肚明对方身份也不该如此。 「不是不顾情谊温情,你得知道,江河浩渺,可以倾,溪流涓涓,亦可倾一盏,空盏却不能。」他端起不知多少年前用过的梅花盏,乌黑釉面上一层灰,翻手倒扣,灰尘扑簌簌,干涸多年的杯盏中没有一滴水。 不过有一滴水珠顺着少女稚气未脱的脸滑下去,啪嗒掉在了地板上,溅起了一小片灰尘,小狐狸低下头,不想将泪珠给他看。 她问:「既然一滴都没有,哪里来的十年?」 宴山亭心说,自然也是窃来的,拆东墙补西墙。 他弹指,梅花盏里有了一盏水,翻手很快流尽,「仅有一盏,翻手间已倾尽所有。」 「他没问我愿不愿意要。」清沅平静抬眼,眼角还挂着水珠,「他怎么知道我愿意要一盏水,而不是在山间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野狐狸?」 「自然是因为你生来不该如此。」 生来如此,又是生来如此! 清沅握紧了手里的玉兰簪,勐地砸到地上,玉簪清脆断开,「我该怎么样,不需要你告诉我!」 「既然是天命,那么何须要他管我?」 没说完的话顿住,宴山亭看着消失在门外的清沅仰头嘆息。他忘了,他乐知天命,有人生来却最不愿意受摆布。 十年前赴约,即便知道这一场萍水相逢会叫他命薄坎坷,十世贫瘠,也欣然前往,因为他托生于时运,自然愿意顺势而为。 弯腰探下去,捡起来断成两节的玉簪,在断口处往一起对了一下,那玉簪恢復如初,不过因为这动作,他头髮散开了。 清沅快步离开,却在门口被拦住。 宴山亭站在路口,问:「做什么去?」 清沅冷着脸,「去应承我的天命!」 孩子气话。 「镇山河下落不明,你……」 「我的东西,我自然会找回来!」 宴山亭无法,心想小丫头片子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还要说什么,清沅冷笑一声:「玄门大厦将倾,你有时间管不相干的人和事,不妨管一管你自己的事情。」 「……」 也不是全不相干。 「玄门大厦将倾是玄门的事情,一门覆灭不过花开花落,听涯渊却很要紧,赤水泛滥,遭殃的将是三界。」 原来他看自己门派也是这样的心境,果然洒脱。 「是,三界有难,以身殉道也要救苍生!」清沅打断她的话:「可那是山君的职责,我现在只是一个飞升失败的妖!」 她红着眼抹眼泪:「可既然你这么期盼,扒了狐狸皮我也会堵住听涯渊的窟窿!」 谁要她扒了狐狸皮堵听涯渊了?跳脚了就口不择言,任性妄为。 宴山亭被噼头盖脸一顿,怔然很久,灵曜提着一坛酒路过这无人居住的院落门口居然站了个人,很新奇地过来打招唿:「哟,仙友深夜不睡,看月亮?」 灵曜抬头,月亮正好不给面子藏进乌云,灵曜啧啧两声,说原来已经后半夜了。 宴山亭嘆气,灵曜自来熟搭上他肩膀:「仙友怎么了?愁眉苦脸地,有烦心事?」 宴山亭说:「门中有个徒弟,牙尖嘴利难以教化,说不赢她。」 灵曜摆摆手:「仙友这是太心慈手软,徒弟不听话,打一顿不行?跟我师父一样,哪个不听话就收拾一顿,再不行丢去门里秘境几年,好好歷练……」 说起恆真的手段灵曜滔滔不绝,宴山亭却摇摇头:「偏是个小姑娘,打不得骂不得。」 「是姑娘啊……」灵曜记起小狐狸眼巴巴的眼泪,心想姑娘家的确不好下手,他摇摇头:「仙友可真想不开,不过姑娘家也好,嘴甜,闹完脾气还会讨人欢心,好声好气哄你几句你又舒坦了!」 宴山亭目光转向灵曜,心想他现在十分理解恆真的想法了。 本来还想,徒弟再不省心能有多不省心?这下十分知道能有多不省心了。 难怪能答应小丫头片子跟她成亲这种荒唐事。 「仙友这是——」他看向灵曜手里的酒罈子——不是说来养伤闭关吗? 灵曜哈哈笑着:「是人间的百日醉,这几日玄门秘境有盛景,黄杨道场可以看到碧海天悬之景,修炼枯燥,去看了看美景。」 宴山亭无语一瞬:「你是去哪里看的碧海天悬?」 「弥蓝渡啊!」灵曜兴致勃勃,「自然是弥蓝渡里最壮观!」 「……」宴山亭思量着要不跟恆真告密吧,恆真总想打断他的腿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过法会在即,幻境入口兇险,没敢往深处去。」 居然还有几分可贵的分寸。 「对了,仙友你深夜在此,是玄门之人?」灵曜终于记起来关心面前之人的身份。 「不是,贫道是个散修,听说有法会,来讨酒吃。」说着宴山亭看向灵曜手里的酒罈子。 「啊……」灵曜哈哈笑起来,很大方递出去,道:「这虽然不是玄门的仙酒,可也不差的,仙友不嫌弃的话不妨共赏?」 宴山亭以为小丫头片子也就是赌气回玄门,却不知道她只身前往听涯渊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1页 生死时速的更新(bushi 第63章 赤鹿山,明光 养伤十多日,这天早上灵曜又听到了姚何的青鸾长鸣。 灵曜慌忙整理好仪容,准备卖乖以求不被收拾,拎起上次烧坏的金铃,已经在宴山亭手里恢復如初了,他系在腰上,挑了挑,金铃清脆响了两声,灵曜心情颇好御剑飞去,快到山门发现不止是师门,还有许多仙门也来了。 师门的人还没见到,灵曜一眼看到了被簇拥在人群中一位神君,头顶紫金莲花冠,身着绣金祥云莲花纹广袖道袍,面若白玉,唇似点朱,美的沧海遗珠、天地仅有,狭长一双菩萨目,清冷掠过,停留在哪里都是恩泽。 灵曜脚下一空,问心莫名失控,他也失控,迷茫落在了地面滚了两圈,莲花金铃几声脆响,灵曜忽然有种鼻酸的感觉。 就像是他寻了很久的人终于出现,他毕生问道,终于寻到大成,他要功德圆满了。 他眼前空无一物,转瞬又出现一个人,长着跟他一样的脸,悲戚看着他,他想不起来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茫然无措着,只觉天地间有余悲,万物都在哭一人。 「你是谁?」 「我是你。」那人站在他对面,说完顿了顿,又说:「是被你不要的你。」 「我不要的我?」他听的云山雾罩:「我又是谁?」 「你还记得吗?你走的时候说,幸未识得神君面。」虚幻的影子穿过他的身体,好像离他远去,又像是向他而来:「灵曜,你真的忘了吗?」 时光巨变,沧海桑田,灵曜恍惚着,觉得自己曾为一尾锦鲤八十年,活在一片莲塘,又觉得自己做了八十年杂役,每天都在照料莲塘里总也不开的那支莲花。 一群仙修簇拥着顶冠莲花的那位神君浩浩荡荡,很快就要到跟前了,灵曜还没回神,他不自觉看向那群人,目光定在最中间的那位神君身上,程璧终于到了,看到这场面先是头皮发麻,然后迅速走过来推搡灵曜:「咱们往边上一点」。 「嗯?」灵曜吸了吸发酸的鼻腔,还没从刚才看到的画面中清醒,只下意识关注那位清淡扫了自己一眼的神君,问:「那也是此次试炼的弟子吗?」问完又觉得不像,那位神君气度不一般,「还是哪门的掌教?长得好生俊俏,师兄你认得他吗?」 程璧头皮一炸,支支吾吾推着灵曜,心想怎么刚好撞上了明光尊者驾临:「没看见那么多人吗?快让一让!」 话没说完呢,那群人忽然都停下了。 最前面那位「长得俊俏」的神君率先回头看向这里。 紧接着那些人都开始看他们师兄弟。 灵曜潇洒惯了,对此也没觉得难为情,反而侧目有些兴奋道:「唉,他在看我!这位道友必定是瞧着我俊俏,与我一见如故了,咱们去打个招唿?」 他兴致勃勃,全然没注意程璧惨白的脸,还有因为没抓住他而微微颤抖的手和没叫出口的阻止:「师……」 有件事情细想很可怖,当年灵曜从赤鹿山回来没了童子身。 明光尊者曾来过三明洞,对那天的会话恆真讳莫如深,可从此便不许三明洞众人提起灵曜在赤鹿山受罚的那八十年了,尤其不许跟灵曜提起。 灵曜起初意气风发向前走,走了几步忽然有些困顿,他胸腔中的心脏在生怯,试图引起他的重视,灵曜犹豫了,那位神君先开口了。 「灵曜仙君」他神情平静,语气淡然,像是问候故友。 灵曜再次鼻酸,莫名觉得这平静的语气很伤人,这情绪来的莫名其妙,还没奇怪他怎么认得自己,灵曜终于反应过来这群人似乎大都身份不凡,其中许多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他在山下歷练多时不是当年,也知道了几分人情世故,不似从前大大咧咧横冲直撞,脑子转过弯便恭恭敬敬朝着这些人行了个礼。 还没问对方仙号,眼前的神君又开口了: 「许久未见,仙君近来可好?」 言辞间颇有种他们从前很相熟的意思。 可灵曜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他何时有幸结识过这么一位神君。 没想通他便耿直问了:「我与神君素不相识,何来问好?」 说完这话,尊者状似微笑,悲悯众生的脸上居然有几分好似讥诮的表情,程璧的脸更是白得像澄江水里泡了三月才被捞上来的浮尸,其余人也都神色各异,互相交换着神色,八卦极了,但又碍于尊者在场不好意思开口。 ——早听说灵曜当年在赤鹿山横冲直撞毁了尊者莲塘,被罚栽花一百年,百年之期未满就走了,那之后三明洞跟赤鹿山都没什么往来了,估计闹得不好看。 灵曜心里泛起奇特的感觉,他混帐劲儿翻起来,大大咧咧道:「我看神君面善,想必我们很有前缘,神君知道我姓名我却还不知神君姓甚名谁,今日进山事杂,不如神君告诉我您哪门哪派,待安顿妥了,我去找神君叙叙旧!」 灵曜当着二十三派掌门的面,说他二人素不相识,又对尊上没大没小,言辞无礼。 他说的诚恳极了,可听在在场众人的耳朵里便是另一层意思了。 众人心想灵曜必定是记恨当年在赤鹿山翻淤泥的帐,当众给尊上难堪,连尊者脸面都不给,灵曜这厮…… 「赤鹿山,明光。」尊者轻飘飘报了自己名号,毫不在意灵曜的忤逆无礼,灵曜再次哑然,僵立原地。 第112页 赤鹿山……谁? 三明洞里人人都说绕着赤鹿山走,他一直以为明光尊者大概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老头,再不济也是仙风道骨,可居然长着这样一张伤风败俗的脸。 他刚朝着明光尊者说了什么?他居然将在人间学来的与姑娘家贫嘴那套,用在了明光尊者身上! 灵曜心中悔恨,看向程璧,眼神问他怎么不提醒自己,这下师门体面全糟了。 程璧已经放弃了,心想随便吧——明明是他将师门体面丢在了山门外,且早八百年就丢了。 何况刚才是他不想说吗?灵曜何时给了他开口的机会? 灵曜心想自己要不当场自刎算了,脑子里又响起方才那个自称被他遗弃的自己,说:总也想死,可想起有些人,又恨自己活的不够长久。 几方僵持间,恆真终于来了,看到这个场面险些甩袖子回三明洞。 说着能避则避,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撞上了? 还敢站在人家跟前大言不惭。 三明洞的清誉,他这张老脸,灵曜那条小命,都还要不要? 恆真心里建设了一番,携姚何过来,扬起一个笑:「巧啊诸位,尊上。」 明光尊者点点头,恆真指着灵曜训斥:「做什么挡着尊者的路?还不过来?」 灵曜怔怔走过去,明光尊者忽然说:「本座住在雾霭山下的灵池。」 「嗯?」灵曜没懂。明光尊者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灵曜盯着他的莲花冠,听到他说:「不是要来拜会本座?」 回神看到师父黑着脸看他。 灵曜心想:完了。 捅了大篓子。 作者有话说: 唉 第64章 落入白切黑前任手里后 到了玄门安排的住处,恆真表情一直很难看,程璧识相拉着姚何躲开了,给恆真和灵曜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灵曜大气不敢出,恆真来来回回地走,最后终于站定,一拍桌:「为师有没有告诫过你!」 灵曜莫名心虚:「这……本来是去迎接师父,可不知怎么就……」 恆真冷哼:「前不久我跟姚何路过人间,远远看见你的护体结界碎了,赶过去却没看到你,逃什么?」 「啊……」灵曜摸着鼻子,「那日急着来黄杨道场修炼,不知道师父去找我。」 恆真眼睛一瞪显然不信:「要不是赶上法会,你这双腿!」 灵曜小声嘀咕:「那尊者看着也不吃人。」看见恆真的表情识相闭嘴,转而换上谄媚表情交代起来这段日子修炼小有所成,恆真气的吹鬍子瞪眼,转眼又被灵曜一番好话说的暂时忘了发火。 从恆真房里出来,灵曜嘆了一口气,原本还想去找近来很聊得来那位闲云居士,这下也没心思了。 还是好好修炼吧。 走到岔路口,路上木偶嘎吱嘎吱往雾霭山走,灵曜想起来那位尊者叫他去拜会。 去看看? 灵曜点了点木偶肩膀,将其定住,端过木偶手里的托盘乔装成一只木偶,往雾霭山去,门口守着个小沙弥,看到他问:「有什么事?」 灵曜举了举手里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小罐仙露,芥子双手合十:「交给我就好。」说着就要接过来,灵曜刚想看来是进不去了,忽然,不知道哪里扑出来一只夫诸,顶着四只巨大的角亲热抵过来,灵曜没注意被拱得翻过去,芥子喊着檀奴住口,不要咬坏傀儡,可灵曜已经被夫诸咬着后脖颈提到了灵池外。 很不巧,尊者正在沐浴。 灵曜心里想着尊者莫怪,转念一想他现在是个木偶,并且应该是个坏了的木偶,于是耷拉四肢装死,夫诸放下灵曜欢快长鸣,尊者睁眼,瞧见被丢在池边的木偶,眉头紧了一下。 「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回来捡?」颇似夫诸捡回来一只什么无用的垃圾。 灵曜想,是这样,不该什么都往回来捡,他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好奇心驱使想看看尊者在做什么,不该沾了一身口水——夫诸还在他身上到处舔,兴奋极了。 他不敢往另一边看,因为尊者赤身裸体,正在不紧不慢穿衣服。 无量天尊,罪过,他也是被迫的,不是有意玷污尊者! 不过该说不说,尊者裸体跟他那张脸一样好看,今日山门外没看出来,尊者那身道袍下居然这样英武。 啊罪过,罪过,这可不是他该亵渎的人。 芥子终于追来了,尊者穿好了衣服,芥子在屏风外面高喊:「尊上,檀奴是不是进来了?」 「没什么,你先出去吧。」 芥子欲言又止——那木偶怎么样了?不会被檀奴拆了吧? 灵曜也在后悔,考虑着自己现在是该站起来告退还是应该装作傀儡术失灵的样子做个坏了的木偶?或者干脆不要脸一些,自报家门? 「好了。」尊者终于开口制止,夫诸围着灵曜叫个不停,灵曜瑟瑟发抖,怕被踩到,尊者坐到了岸边的凉亭里,对夫诸说:「过来」 灵曜想,他要得救了,等尊者和他的灵兽什么时候走了他就能脱身了,那么就再装死一会儿吧。 然而天不遂人意,檀奴叼着木偶到了尊者跟前。 灵曜被放在了地上,檀奴还用角往前顶了顶,木偶被迫滚了滚,尊者轻笑一声,檀奴凑过去讨好,蹄子在地上欢快地轻点。 第113页 木偶在尊者脚下磨牙,暗想今天这个梁子结下了,今晚他要下山烤鹿肉! 「弄坏了玄门的木偶,要本座拿什么赔?」尊者淡淡开口,夫诸还是一个劲儿讨好,在尊者跟前蹭蹭又在木偶身上嗅一嗅,邀功一样,灵曜大气不敢出,此时却无路可退,终于,尊者起身,拍着夫诸的角,灵曜以为他们终于要走了,可只是夫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尊者还在。 恰好是一个对视,尊者居然蹲下来,灵曜被莲香笼罩,接着就被提起来了。 木偶高度大概只有尊者胸口那么高,可尊者没站起来,于是木偶耷拉着手脚,一个半趴的姿势跟尊者四目相对了。 灵曜心里有个荒诞的念头:尊者是不是看出来了? 这伪装之术是跟他新认识的那位闲云居士学的,那个人妙极了,法力低微可是熟通万物运转法则,装作一片叶子就是一片叶子,装作一滴露水就是一滴露水,轻易不会有破绽。 正想着,尊者开口了: 「很久了,灵曜。」 这是……什么意思?当头一棒,颅内生疼,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他的伪装果然被看破了,紧接着伪装褪去,木头榫卯消失了,他被卡着下巴跟尊者对视,听到他说:「三五百年本来很短的,可本座却觉得很久了。」 什……么? 除了头疼,胸口也疼。烈火烹油,他被架在火上。 「你说再无相见之日,本座答应了,可今日,是你毁约在先啊……」 尊者眼底红光闪烁,隐约有入魔之相,灵曜艰涩开口,只有疑惑,尊者凉凉笑起来:「今日又是做什么?还想双修提升修行吗?合则聚,分则散,来来往往,你又兴起了是吗?」 双修? 「既是如此,何必遮掩呢?本座又不会不允你,为难你鬼鬼祟祟潜入灵池。」 不太对,很不对,可究竟是哪里不对? 尊者另一只手覆上来,灵曜瞬间溺入水中,上一瞬还是明朗天光,下一刻雾霭山遮住了太阳,整个灵池都昏暗下来,灵池里有点点金光,灵曜呛水了,随着之后事情的发生,他给自己下过的喜相逢松动了。 在赤鹿山的第六十年,芥子接了一桩差事,要去凡间渡劫。 正月初八,灵曜随尊者听祈愿,路过凡间,看到芥子的转世,尊者停下,给芥子点了一点额心红,他问尊者这是做什么,尊者说:「帮他消灾解难。」 灵曜啧啧:「都说尊者大公无私,怎么还要多庇佑自家的人?」 尊者轻笑:「已经偏私了,这可怎么办?」 回赤鹿山的当晚,灵曜潜入尊者寝殿,在尊者回来后盘腿坐在尊者门口拦路,一副混帐模样,道:「尊者不该。」 「不该如何?」 灵曜挑着风流眉梢:「不该仅仅偏私芥子,他有尊上亲点的消灾,小仙也要。」 凡人才会被面相左右运势,灵曜这是完全撒泼。 尊者无奈,走到地上的无赖跟前,配合问:「你要消什么灾?」 灵曜勾着尊者手指,拖长了音调哀嚎:「情劫难消啊,尊上——」 尊者挑起灵曜下颌打量灵曜半晌,而后论断:「若说面相,你是很典型的风流薄情。」 那只手抬起来在灵曜天灵往下,摸到剑眉桃花眼,再摸到英挺山根,在额心和山根处流连。 「点红的话,上面一些的额心,这里,是消灾,往下一些,这里——」他停在灵曜眉毛正中,「是吉祥」,往下一指,「这里,是克妻,再往下,是凡间喜爱的官运与财运——」 他说着,好像那些地方真被他落下恩泽,灵曜心想若他是个凡人,被尊者这样祝祷,他要立地成仙了。 再往下,路过人中就要到唇峰了,灵曜喜不自胜,翘首以盼,早将尊者对芥子的庇佑抛诸脑后,一门心思要将尊者带上床,可那手指没有按他想要的往下,反而返回眉梢,按了按,道:「这里是大吉,可本座觉得,该在这里给你一点红」他按在了灵曜眼角眉梢之间,灵曜没忍住眨了眨眼。 「这里是什么?」 尊者悠然收回手,道:「是善妒。」 好极了,说他善妒。 灵曜不服:「那如何才是不善妒?」 尊者一本正经观相,手随之指点,灵曜坐在当门口,看尊者在月下垂眼看他。 赤鹿山的祥云没眼色,遮住了月亮,于是天地间只有尊者在发光。 美不胜收。 「这双眼睛太多情,眼尾该向下一些,显得敦厚。」 尊者说他狡黠。 「尊上——」 尊者不理他,捏到了灵曜耳垂:「耳垂若珠玉,才是沉稳多福,这里该厚一些。」 尊者说他不是福相。 灵曜很快想到了凡间庙里那些塑像,长耳垂的神佛,慈眉善目,让人难生亵渎之心,可又因为尊者的动作叫他心中生出几分燥热。 耳朵发痒,又捨不得躲,灵曜爱死了尊者这样一本正经的撩拨和认真的垂爱,他问:「还有呢?」 「唇也要厚一些,才不显得薄情。」 眼看那手要收回去了,灵曜一把捉住,心脏咚咚地跳,他说:「尊上说的都不错,唯独多情我是不认的。」 「尊上远比小仙多情。」灵曜拉着尊者用力起身,尊者碰他眼角耳垂的感觉还在,他感觉自己像是果真被尊者捏了一副新皮囊,按照尊者说的,长了一副大吉大利的模样。 第114页 他顶着心里的幻觉,勾着尊者温凉的手亲吻,话里染了勾连:「尊上——」 尊者说:「今日本座该清修的。」 「清修什么?」灵曜三两步翻身上了莲台,松了松袖口,占了尊者清修的地方,挑着刚被评价多情的桃花眼厚颜无耻道:「修我吧。」 作者有话说: 表脸啊表脸,怎么会有这么表脸的受!(bushi 《山海经·中次三经》:「敖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第65章 慈眉善目的老秃驴 他胆大包天,在明光殿大行渎神之事。 再往前,是某年赤鹿山法会。 他第一次来赤鹿山,不知道赤鹿山的规矩,老远看到夫诸在云间戏水,头一次见兆水之兽心生好奇,想近一点仔细看看,于是御剑,然而不慎失足,掉落灵山莲塘。 他成了一只鱼,莲塘里的锦鲤。 他感觉自己生来如此,莲塘里只有他一条鱼,遮天莲叶,无边莲塘,他最喜欢莲塘里一支总不开的花,总在那莲花附近游曳,日日盼着开花。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小荷才露,他以为那花要开了,可并没有。 锦鲤失落极了,这天莲塘来了人,看到莲塘里多出来的锦鲤,在水面点了点。 掉入幻境化身锦鲤的灵曜受他点化,终于记起来正事。 锦鲤奋力想要看清楚来的人长什么样子,鱼目视弱,只看到莲花冠和一抹背影。 那日法会,尊者讲经结束,三明洞的小弟子才匆匆赶来,彼时尊者已经离开了,尊者数年才讲一次经,能收到赤鹿山的请帖自是无上荣耀,众仙门看着这迟到一整场的小弟子,难免觉得他猖狂,程璧捂着眼睛不想看,灵曜迷迷瞪瞪:「我来晚了?讲到何处了?」 程璧揪着他往暂时安顿的地方去,边走边问他去哪里了:「来的时候跟你说了赤鹿山不许御剑,佛法森严,一不小心就会触动其中玄奥,今日听说有人掉进了尊者灵池,也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倒霉鬼。」 灵曜想,正是他这个三明洞的倒霉鬼。 「对了,你去哪里了?一直没见你,吓得我也坐立不安没仔细听尊者讲经,还想着等法会结束悄悄去找你,还好你回来了。」 程璧见他神游,问:「怎么了?你不会闯什么祸了吧?」 灵曜默然。 「法会还有三天,之后可不要再乱跑了!」程璧反覆叮嘱,灵曜铿锵点头。 「也不要中途熘走了,第一日就迟到已经很过分了!尊者还问了你!」 「嗯?」灵曜还在想莲塘那一眼惊鸿,不知道今天救他的是谁,听到这话心虚点头,「尊者怎么会问我?」 「间隙休息的时候,尊者指着我身边的空位置,问你仙号。」 「啊……」他想,尊者居然会注意到一个小弟子。 晚些时候,赤鹿山的小沙弥来找他们师兄弟,程璧不明就里,芥子列了一张清单,问灵池修缮事宜。 程璧终于知道是谁砸坏了莲塘。 灵曜已经心虚别开眼,尴尬咳嗽,程璧抖着手接过清单,还想问什么,芥子已经自发说下去:「尊上说唯恐你二人不能做主,已经差夫诸去三明洞送信了。」 最令人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芥子走后程璧指着灵曜不知道该说什么,灵曜干笑:「原来白日里尊者问我是这个原因。」 是为了问清楚他仙号,好跟他师门告状。 好啊,明光尊者心性狭隘。 素未谋面,灵曜先在心里想像了一番明光尊者:一个慈眉善目但心胸狭隘的老秃驴。 「师兄……」 「你别叫我。」 灵曜巴结起来,问:「师兄你觉得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就当我没来过赤鹿山?」 程璧点头,很是肯定:「可以。」 「真的?」 程璧再次点头,很肯定道:「真的,我也好当不认识你,师尊也就当没你这个徒弟。」 第二天一早,灵曜雄赳赳出门,一定要看一看那位小心眼尊者长着什么模样,程璧看他这样,问:「闯了祸还理直气壮?」 灵曜摇头:「不,只是我三明洞看重风骨,宁折不屈,就算明光尊者要拆了我的骨头补莲塘我也不能丢了师门颜面!」 「……」程璧无语,恨不得按着灵曜打一顿,他痛心疾首:「其实很多时候,我和姚何都希望你屈一屈。」 灵曜挺直的嵴背缩了缩,程璧仰头看天:「师尊一定也这样觉得。」 灵曜泄气,心想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任凭发落吧,反正还没到跟前,且还能逍遥。 快到经坛,灵曜又看到了夫诸。 夫诸尚在幼年,生性顽皮,看到昨日追赶自己的人,扬起蹄子喷出一条水柱,灵曜一时不查被浇成落汤鸡,与程璧面面相觑,程璧说:「你今日沖了太岁,不宜出门?」 灵曜也这样觉得。 赤鹿山对他极不友善,赤鹿山的人和兽对他都很不友善。 「我先进去,你休整一下,整顿好再来。」 灵曜点头,夫诸已经跑远了。 下次去人间要吃烤鹿肉,一定! 灵曜走到旁边树下去,还没用法术,一位神君慢悠悠走来,身边跟着刚才喷他水的罪魁祸首。 第115页 灵曜看到夫诸忍不住就想教训它一番,叉着腰才要算帐,余光看到莲花冠。 方才戏弄他的夫诸乖巧跟在尊者身边,见灵曜气势汹汹,仅仅扬了一下蹄子,角晃了晃,不正眼看他。 灵曜下意识收回手,看到这人先是欣喜——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还在想自己要去哪里找昨日救他的人,今天居然就这么遇上了。 他人模人样拱手:「这位仙友,你我面善,可是有前缘?」 在人间,这样的开场很得姑娘家青睐,几乎百试百灵,灵曜开口顺其自然。 「有」尊者摸了摸夫诸的角,从他身边经过淡淡陈述:「昨日是我将你捞起。」 「啊!果真是!」灵曜跟上去,「还没谢您,仙友怎么称唿?哪门哪派?」 夫诸打了个喷嚏,斜眼睨了他一眼,很不屑他殷勤的模样,灵曜跟着尊者迈入经坛大门,里头安静了一瞬,众人都起身行礼,灵曜听到那句尊上恍惚了一下,紧接着尊者淡声开口:「赤鹿山,明光。」 程璧眼前一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无法只能装作不认识灵曜,低下头不再看这里,灵曜则是僵在门口五雷轰顶,脚抬起不知道往何处落下。 尊者顿了顿,侧目过来,问:「灵曜仙君是吗?」 「不……」灵曜下意识要反驳,程璧立刻站起来拱手:「尊上见谅,是我师弟,他年纪小,做事没大小,没有冒犯尊上吧?」 灵曜很了解他师兄,从这强装镇定中听出来几分绝望。 说实话,他也有一些绝望——明光尊者有头髮,并不慈眉善目,并不嵴背佝偻。 灵曜罕见地开始自省。 尊者似乎笑了一下,说未曾,而后接着问灵曜:「仙君听经会吗?」 来赤鹿山自然都是来听经会的,但没有旁人跟灵曜一样惹是生非,迟到一整场。 小心眼告状的尊者跟引他出幻境的神君是一个人,那么此人算是有恩还是有仇? 程璧眼皮都快要抽筋了给他使眼色,灵曜维持着最后一分良善,勉强眨了眨眼睛,僵硬弯腰:「自是……小仙远道而来,自然为听尊上教化。」 尊者颔首,似乎并不计较他的失礼,叫他落座,灵曜脚下打飘坐到了程璧身边,面对程璧疑惑询问的神色,他更茫然。 怎会如此? 法会结束,尊者目不斜视地走,灵曜更觉得迷茫,行尸走肉跟在程璧身边,程璧问他:「今天怎么哑巴了?」 灵曜麻木开口:「师兄,今日那位俊俏神君真是明光尊者?」 「嗯?」程璧凑近了看灵曜,疑惑地在他眼前招手:「你疯了?谁没事冒充尊者?」 灵曜鹌鹑一样缩头做人,尊者也像没有莲塘那回事一样,直到法会结束,恆真亲自来了。 灵曜本来心怀幻想,以为芥子那天说的是假话——灵曜以为尊者光风霁月仁爱众生,一定心胸宽广,才不会计较他一时失足,甚至一度想要认认真真跟尊者认个错。 他确实错了,错看了尊者。 事实证明,脸和心性没关系,再好看的脸,再慈悲的眼睛,也还是锱铢必较的。 恆真笑眯眯将他丢在赤鹿山,对尊者道:「他在三明洞做惯了这些,尊者不必吝惜他的力气。」 他什么时候在三明洞做惯了这些?他往常都是管杀不管埋的。灵曜茫然,眼睁睁看着往日常常吹鬍子瞪眼的师尊满脸慈爱将他留下翻淤泥。 恆真慈爱对他说:「养不好尊者的莲花,就将你填在莲塘下。」又转头:「我这徒弟皮实肉厚,不听教诲尊者尽管上手,要是敢逃,尊者尽管找我,我将他捉来给尊者发落。」 灵曜最后的路被堵死,扭头看尊者,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芥子在一旁悄悄翻白眼。 ——赤鹿山尽是一些谄媚阴私之徒,就连夫诸也一样,仗势欺人。 灵曜不信邪,当晚就想下山去吃酒,芥子将他带到了莲塘,灵曜背着手等他走。 而后御剑半夜都没飞出莲塘。 好极了。 第66章 后来夫诸也来了。 夫诸垂头丧气,连角都耷拉着,芥子说:「尊上命他与你一起受罚。」 啊,这趾高气昂的幼兽也要受罚。 害他数次的夫诸一下顺眼起来,芥子转达尊者的原话,连神态都有三分相似。 灵曜想像尊者不咸不淡说「既然有错,自该受罚。」的神态,很想知道尊者是不是永远只有那一个表情? 「小师父且慢!」灵曜挡在芥子跟前:「上次尊上救我,还没谢他,不知尊上现在可有时间,我去好好拜见?」 芥子撇嘴,本想说没有,可赤鹿山的金钟盪了一下。 芥子又翻了白眼,灵曜心想这小沙弥六根不净,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赤鹿山。 灵曜跟着芥子到了明光殿,不讲经的尊者披头散髮,衣着闲适,跟经坛的尊者判若两人,是另一种风度。 都是叫灵曜不能升起怨念的风度——他得承认自己是个好色之徒。 三明洞的小弟子风流成性,最爱美色,而赤鹿山有天地绝色。 尊者握着一卷经文,看了半天,灵曜愣在门口一步不动,芥子推了他一把,尊者放下经文:「你要见我?」 灵曜忽然觉得无所适从,金冠华服的尊者高不可攀,素衣散发的尊者干坤自成,他头一次有了自惭形秽之感,不过稍纵即逝。 第116页 尊者问他:「怎么不说话?」 灵曜说:「尊上姿容绝世,小仙看傻了。」 尊者无言许久。 「有心无相,相由心生;有相无心,相由心灭。」灵曜一瞬不瞬盯着尊者,尊者终于正眼看逍遥道这个小道修,「你是修者,更应该明白色即是空。」 灵曜心想您长着并不能叫人空的模样。 「恆真叫你留下不止是为了受罚,他还叫你聆听佛音修一修心性。」 灵曜心说随心所欲之道他马上就能大成了,要是他能逃出赤鹿山的话。 「所以往后无事,你可以来明光殿听经。」 灵曜开始头疼了。 「前几日尊上讲经,还没来得及谢您,多亏您救我,否则小仙还不知道要在莲塘睡多久。」灵曜恭恭敬敬躬身,尊者稍微颔首:「你只需尽心修缮莲塘就好。」 「……」灵曜心里吐血,「正是想问尊上,修好了莲塘小仙就能走了吗?」 尊者好像嘆气了,灵曜不太确定,他抬眼,尊者恰好也抬眼,四目相对,灵曜被天地至圣的稍微蹙眉弄得目眩神迷。 在这样的神色中,很少有人会听不进去教诲——他说什么都要遵从。 「知道你险些砸坏的是什么吗?」 灵曜心口一紧,察觉事态严重——莫非尊者要讹他? 尊者嘆气:「恆真不清楚,叫你照看到花开,本座不强求开花,只需百年之期满,你赎清罪就好。」 在此之前,灵曜对「受罚」这个说法颇有微词——只是灵池和莲花罢了,修好就是了,可在尊者这几句话里,他居然有种自己差点犯了弥天大错的感觉。 他不知道灵池有尊者真身,要是有损,恐怕就不是翻淤泥这么简单了,他确实差点罪无可恕,百年已经是尊者替天行道的轻罚了。 尊者叫他退下,转身的瞬间,他看到赤鹿山的夜色与星河,夫诸嬉戏其中。 灵曜心想这样的景色他不必看一百年,他是个不甚长情的人,一两次就够了,一百年对他而言太久了,足以叫他从惊艷到厌倦。 可他身后的尊者看这样的景色看了几十万年,或许更久,赤鹿山的那口金钟都要比他年长,这里的一草一木或许尊者都已经熟记于心,可他依然能闲适地靠在蒲团上读一卷经。 他冒失开口故意冲撞尊者,为的是叫他厌烦自己,早日打发自己走,可尊者只是稍微蹙眉,且并不因为被冒犯,而是因为他的不可教化。 然后告诉他相由心生,都是虚妄。 灵曜在这一刻心里有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尊者不想下山去看看吗?」 「下山?」 竹简轻轻响了一下,灵曜回头,很认真问:「尊上,您在赤鹿山这么久,从不厌烦吗?」 尊者好似来了兴趣,问他:「若是厌倦,要怎么排解?」 「下山去,看人间,万千凡尘形形色色!」说起人间灵曜总是很高兴,他走近两步,「尊上,再美的仙境,看上数万年也很枯燥吧。」 尊者眼神柔和下来,看后辈一样,不答反问:「万千凡尘,总有看完的那一天,之后呢?」 灵曜刚想说看完那些凡尘需要很久,蓦地想起这位尊者已经活了很久了。 久到他想的话,那些凡尘他确实可以看完。 若是尊者同他一般多情,看过一两次就厌倦,那么在他眼里再也没有新奇的凡尘了,之后还有几十万年,更多的几十万年。 尊者在灵曜脸上看出来几分对他的悲悯。 一个横行无忌的小小后辈,在他面前,悲悯他。 尊者并不觉得他狂妄,反而想办法宽慰他:「心中有天地,一草一木中也有须弥,总没有你想的那样无趣。」 灵曜没说话,天地至圣在他眼前,他忽然觉得尊者大概很孤独。 莲台高坐,人人都求他,人人敬畏爱戴,人人索取,他高高在上,所以註定如此。 「也不是的。」灵曜说:「尊上,心中有天地或许确实不无趣,可总能更有趣的。」 尊者静静看着他,他坐着,灵曜站着,所以很奇异,他直视灵曜需要稍微抬头。 灵曜说:「您是参破红尘俗念的大圣,小仙与您所修的道不同,小仙求随心所欲,无论如何不该对您指点什么,可小仙斗胆,想说几句,不入世,不知红尘,无以渡世人苦。」 「您高坐明台,却不是草木泥塑。」 灵池中沉寂许久的莲台稍稍颤动,尊者似乎明了那日莲塘被毁,他心有所感的那一瞬不假。 莲华似乎真的有所松动。 「怎么入世?」尊者自天地初开就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会被一个黄口小儿指点,教他怎么修行。 灵曜咧开一口白牙笑起来,这一刻全然放下前几日的不快和芥蒂:「小仙心性不佳,沉不住气,尊者教我入定,我教尊者入俗。」 作者有话说: 本周任务达成! 第67章 不敢看观音 灵曜在赤鹿山的第四十年,三明洞有喜事,他一位师叔娶亲,尊者特许他可以回去。 四十年未见,程璧姚何拉着他喝酒,问他在赤鹿山过的怎么样,尊者有没有刻意为难,又说三明洞没有他,师尊脸上的褶子都少了许多。 这晚酩酊大醉,灵曜梦中见了尊者。 第117页 他在梦里去了凡间听戏,台上唱着一折凡间传奇,讲一位小姐在书院读书,跟同窗互生情愫的戏。 戏里,梁姓书生对那位小姐起疑,问她不是女儿身,耳上为何有环痕。 小姐说:「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书生道:「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灵曜心悬起来,再看那位小姐,面容居然化做尊者模样,他心里有鬼,梦中惊起,去后山澄江泡了一晚冰凉的江水,天亮时在江面冒头,脑子里全是尊者。 恆真问他何时回赤鹿山,灵曜踟蹰不敢去,可尊者先来了。 临近尊者诞辰,人间有盛会,尊者要去人间听愿,怕出意外,叫灵曜去护法。 恆真亲自接待尊者,二人相谈甚欢,灵曜跟在二人身后,果然不敢看观音。 恆真见此戳着他脑门骂:「怎么四十年还这样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尊者都教化不了你吗?」 灵曜心虚不敢言,反倒尊者说:「灵曜在我山上很好。」 带灵曜离开,尊者发现他心不在焉,便问:「是捨不得师门?」 灵曜愣了愣,心想那有什么捨不得的?「尊上也看到了,我在师门人嫌狗不爱,师兄们恨不得我不要回来。」 「可我看你似乎有心事。」 灵曜眼神迴避,说:「尊上不知,小仙回来见师叔一双璧人,可自己却孑然一身,难免失落。」 「哦……」尊者明白了,「动了相思。」 不错,动了相思。 走到一半,灵曜一拍脑门:「忘了带酒!」 他门口老桂树下面埋了一坛好酒,本来要翻出来贺尊者诞辰,可昨晚只顾着做梦,忘了正事。 尊者无奈:「要去凡间你相熟的地界了,什么酒没有?」 可灵曜非要回去拿。 正月初八这晚,尊者在前殿,灵曜在后殿。 各洲贴着愿纸的莲灯纷纷汇集在天幕中,成了一条莲花灯汇成的大河,灵曜躺在屋顶看天幕下恢宏的的祈愿盛景。 今天凡人都在向尊者祈愿,给尊者供奉,求什么的都有。 他提着一坛酒慢饮,也想悄悄问一桩心事。 他的莲灯藏在大河中丝毫不起眼,可私心里他又希望自己的灯不一样,于是给那盏莲花灯绘了金边,望尊者也给他一言。 夜半尊者回来了,灵曜已然大醉,摇摇晃晃在月下舞剑。 剑尖挑着一朵幻术芙蕖,莹莹金光。 灵曜说:「本来准备了一小片莲花海给尊者供奉,可看罢今夜漫天的莲灯,拿不出手,只有一朵了。」 莲花落在了尊者掌心,一点点化作金沙,尊者说:「旁人只有一朵,你也只有一朵?」 灵曜心说这是第二朵。 话没说完,后殿妖风瞬起,灵曜反应很快出手,问心掠过黑雾,藏在暗处的魅魔悽惨叫了一声,再回头,灵曜眼里带上了猩红。 那魅魔筹谋已久要夺尊者修为,正月初八,明光法力不足,也不能犯杀业,本来是很好的机会,可谁料有灵曜这个变数? 魅魔退走,尊者没出事,灵曜却中招了。 尊者看到灵曜眸中的幽光,道:「本座给你念清心咒。」 灵曜勐地出剑,尊者一动不动,感觉剑风穿过耳际,刺穿身后的邪魔,原来是魅魔去而復返。 「尊上……小心……」勉强还有一分清醒,可靠近尊者之后,莲香成了最后一根稻草,灵曜手一软,问心落地,尊者手里的莲花还有最后一片没有消散,灵曜倒在了他肩上,尊者没动,等着莲花最后的消散。 灵曜的手大逆不道落在了尊者腰上。 金莲祥云纹的袖口晃了晃,灵曜说:「尊上,小仙冒犯。」 话还能说清楚,甚至有几分可贵的尊卑,不过动作愈发逾矩。 最后一点金光终于散尽,尊者没动,灵曜在心里唾弃自己心智不坚,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终于尊者扣住他的手,让他静心。 说实话,他很想。 「辰时本座的法力才能恢復。」 灵曜已经听不太清楚了,满脑子都是不可言说,手被束缚也开始挣扎,甚至想要强上。 他心里呜唿哀哉,震撼于自己居然想要强上尊者,可手上却停不下来,出手的时候毫不含煳。 「尊上救我——」 尊者跟他周旋,没有法力抵挡起来有些吃力,听灵曜这么说表情也还是没怎么变。 清心咒念了没两句,他被灵曜掳进后殿,在七彩经幡中滚了几滚,灵曜骑在他身上,是个很不庄重的姿势。 可以看出来灵曜自己也在挣扎,尊者问:「想要本座怎么救你?」 灵曜自觉罪孽深重,却无法控制地想要剥开手下华贵的道服,他闭上眼,打算拍自己一掌,晕过去等到辰时就好了,还没下手被拦住了。 尊者坐起来,拦着他的动作:「不想听清心咒?」 「怕……」灵曜气喘吁吁,道:「怕听不完就要冒犯尊上。」 尊者闻言顿了顿,拿旁边的经幡捆住了灵曜手腕,灵曜心想这样也好,忍一忍总能忍下去。 忍到清心咒听完,应该也能压制几分吧? 可莲香愈发浓郁,跟殿里的香火纠缠在一起,檀香居然比催情香还要有效,尊者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清心,反而更让他燥热,尊者也发现了,他沉默了很久。 第118页 三明洞回来,他还以为灵曜是一时兴起,说什么孑然一身,可他居然真的动了那种念头,在魅魔影响下心智混乱,清心咒也不能静心。 「灵曜,你在想谁?」 脑子里清明一瞬,灵曜燥热之余一身冷汗,他心想,一定不能叫尊者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谁。 然而有些事情总是事与愿违,他越是想要克制,倾慕就要更加泛滥,他就要更加不可救药。 到最后,魅魔造成的幻觉和眼前的尊者已经分不清了,灵曜勐地挣脱经幡,再次扑倒尊者,这次衣服三两下就撕破了,然后趴在尊者身上重重喘息。 尊者低低嘆气。 「灵曜,看到本座是谁了吗?」 灵曜动作一僵,转而被扣在了盘龙柱上,尊者本该悲悯的眼睛薄凉看着他,威严地审视,灵曜理智全无,怔然开口。 「是尊上。」 曙光将至,殿里一片漆黑,灵曜心里的山岳轰然倒塌。 最后的理智是没敢叫尊者在下面。 敢犯上,却不敢那样犯上。 第68章 月牙痕 雾霭山下的灵池,幻术金莲开了三十三亩,金光映在山上,半边天都是金莲,一朵消散一朵盛开,壮观恢弘。 早几百年就想将这场幻术耍出来炫耀,显一显他的诚心,总没有好机会,浑话说多了怕再张嘴没份量,因此很想将这一场面用在更加要紧的场合。 但没人看。 尊者早走了。 灵曜坐在灵池边独自看完这一场莲华海。 那年正月八,他从明光殿后殿醒来,前一夜混入天河的愿纸回来了。 前途未卜,或将困囿某处,很难如意。 灵曜的莲花灯问心悦之人,原本只是私心作弄几分暧昧的关联,居然得到这样的回覆。 人到关心处,总会多多用心,不管那几分强求是不是有用。 他想,尊者怎么能不如意? 尊者博爱苍生,被众生青睐,是最该如意之人。 金光缓慢消散,灵曜终于起身。 次日一早,程璧来找灵曜,灵曜不在,程璧疑惑着要走,灵曜才扶着腰从外面回来。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一身湿淋淋。」 灵曜如梦初醒,用法术弄干了衣服,「什么?」 「问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灵曜咳嗽两声,心想:偷情去了。 「怎么扶着腰?受伤了?」程璧说着就要上手,灵曜连忙躲开,呲牙咧嘴:「没有,没有,摔了一跤,掉水里了。」 他按着腰心想尊上说双修果然不食言,这一夜所得抵得上他在黄杨道场闭关几百年了。 就是腰实在疼。 尊上借着双修的名头报仇就算了,偏偏还在他没意识的时候一度春宵,醒来只有腰酸背痛,其他什么都忘了,只有清冷的灵池。 可恨啊可恨,怎么喜相逢在那种时候失效?害得他只来得及回顾前尘,将昨日抛诸脑后了!灵曜颇有些可惜,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去灵池厮混的机会,尊者昨日一定很威武,说不准因为恼怒,还说了些刑讯逼供之类的刺激话,可他全都不记得了,这怎么能叫人不气? 今早他死尸一样浮在灵池,除了记恨喜相逢失效地不合时宜,还要担心自己有没有乱说话。 程璧刚要说师父问他,看见门外鹿角鬼鬼祟祟探头:「咦,什么东西?」 灵曜随他回头,看见造成他昨日失足的罪魁祸首,他成事不足的好儿子! 他装作不认识,迟疑:「那是夫诸?」 「夫诸?」程璧怀疑地看着灵曜,警戒起来:「夫诸怎么会来这里,你昨夜在哪里?」 「我……」灵曜眼神飘忽,「我去找松雪来着,昨日吃酒,忘了时间。」 程璧无言以对,翻着白眼气不打一处来:「你吃酒?都什么时候了灵曜?这不是普通比试!这是黄杨道场!众仙门都看着!不求你胜多少,求你别搞得太狼狈!」 灵曜心说也还是有希望的吧?魁首不能想一想吗? 当年姚何程璧不都在前三吗? 他师门不是赫赫有名的善战宗派吗? 他不算师尊的得意弟子吗? 为什么对他期望这么低? 是他游手好闲的样子过于深入人心,所以连程璧都开始不信任他? 程璧拍出来一块玉牌:「你看看,咱们师门都在想方设法保你,偏偏你还不以为然!我跟姚何都是弥蓝渡出来的,里头多兇险没跟你少说!」 玉牌刻着精细的护身法阵,灵曜被程璧拍的后退一步,捂着胸口呲牙咧嘴,他接过玉牌,半晌才开口:「师兄,我觉得,应该也不会很狼狈吧?」 「你最好是!」程璧白他一眼:「也不知道松雪怎么会跟你成日里厮混在一起。」 夫诸在外面急不可耐地碎步,频频探头,程璧狐疑打量灵曜,刚要开口,灵曜先发制人:「师兄,赤鹿山的灵兽怎么对我很熟稔一样?莫非我们以前认识?」 程璧呛住,立刻反驳:「绝无可能!」 灵曜挑眉,「真的吗?师兄你着什么急?」 程璧更急:「谁着急了?我还有事,不跟你说了,你安分点好好准备,没事不要出去惹是生非!」说完生怕灵曜拉着他多问。急匆匆离开。 程璧走了灵曜才有心思跟夫诸算帐,他嘶了一下,扶着腰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敲了敲青石桌面:「过来!」 第119页 檀奴点着蹄子欢快进来,本想撒欢,先被灵曜戳着脑门教训:「昨天你差点害死我了知道吗?」 檀奴低低叫了两声,有点委屈,灵曜冷哼:「下次见我,不许再扑上来了。」 夫诸迷惑偏头,灵曜又说:「也不许再来找我了。」 夫诸一双鹿眼骨碌碌一转,扑上来喷了灵曜又一身水,灵曜躲避不及又没心思跟它嬉闹,正好确实有事情找松雪,索性一闪身熘了,留下恶作剧不成的夫诸四处张望。 距上次见面松雪受伤有一段日子了,灵曜从外面进来,喊着松雪大人,松雪答应了一声,灵曜进门发现松雪好像比上次伤的更重了。 「怎么回事?」灵曜见松雪身上的煞气快要漫出来,「你们又去听涯渊了?」 松雪点头:「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好好修炼吗?」 「也没几天了,争抢这一时半刻没什么意思,你们遇到什么麻烦了吗?」灵曜撑着腰自顾自坐下,道:「之前没见过你受这么重的伤啊?」 「这回很棘手。」涉及门中秘辛松雪没多说,又问灵曜来做什么,灵曜才嘆了一口气,松雪便盯着他,问:「你这是记起来了?」 又上下打量灵曜,忽然啧啧:「见过尊上了?」 灵曜苦笑:「昨日在黄杨道场外面直直地撞上了,我什么都没记起来,一时犯浑当着众人的面又说了胡话,被计较了。」 「今天是想问你,你们那傀儡丝,有印记是不是就起效了?」 「是啊,你用了?」松雪吃惊问他,「我还以为你是一时兴起,尊上居然没发现?」 「哈……没有,没用……」灵曜别开眼遮掩,「就是随意问一问。」 松雪后颈有一枚冰蓝雪花状的烙印,那是宴松野跟他的玄丝印,主人和傀儡间的联繫。 灵曜这么说松雪却不信,他想,要是没用,灵曜怎么会问?灵曜见他这种表情,立刻正色起来:「真的,你也说了,我要是真的用了尊上肯定能发现。」 怕松雪不信,他又补了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会受得了事事受人牵制?不过好奇而已,好奇!」 他说着这种话,锁骨下胸口上却有一枚月牙痕在发烫。 作者有话说: 拉灯拉了两章,尊上好持久(bushi 第69章 为他挡尽灾厄 松雪问:「没用你干嘛问?都有了玄丝印必定是起效了,而且牵上傀儡丝之后,主人和傀儡之间会有感觉。」 这些灵曜也听过,但是他在松雪教他的法阵上修改过,没有他说的牵绊感觉,所以不太确定,既然松雪说有玄丝印就是起效了,那应该就是成了? 他思索着,松雪更怀疑:「你这种表情,不会果真用了吧?」「可也不像是」松雪仔细看灵曜面庭,并没有看出来蹊跷,灵曜也任他打量,松雪看了好一会儿,他问:「没什么吧?」 「……倒是没有。」松雪缓缓开口,「可你真的很奇怪。」 灵曜咧嘴一笑放下心,「没有就好!」 「我还好说,你如今这副样子才要出事。」灵曜没骨头一样仰靠着打哈欠,问:「到底什么东西能叫松雪大人伤成这样?」 松雪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听涯渊下的东西很危险,青霜长老已经先往听涯渊去了。」 居然请动了宴山亭,果然是出大事了。 「听涯渊危险众仙门都知道,可不是说等泰山君归位就能解决吗?」说起来倒是有一段日子没见那小狐狸了,一日夫妻也是夫妻,他问:「上次我带来的那小姑娘呢?最近没听说她的动静啊,她说叫我做山君遗孀,要庇护我,可还没成呢。」 「失踪多日,听说,只身往听涯渊去了。」 去听涯渊?飞升了? 「嗯?最近没看到哪里有人飞升啊?」 松雪知道地也不太清楚,宴松野没跟他细说,「似乎是因为山君前世陨落时,镇山河遗失,很可能在听涯渊底。」 「在渊底?」灵曜这下不能淡定了,听涯渊底下妖魔聚集危机重重,相连的无妄河镇压了无法度化的煞气,再加上玄门逃窜去的叛徒。那种地方就连面前战力比肩战神的松雪都不敢轻易下去,「她自己?」 「不是说了吗,青霜长老去了。」 说起这个人,灵曜激动起身,再次呲牙咧嘴。 「你们玄门的人可是一个比一个奇怪,前些日子我在黄杨道场遇上个怪人,喜欢折花为剑,自称闲云居士。」灵曜压低声音,「你老实告诉我,那是不是青霜长老?」 松雪不语,灵曜倏忽明白了。 小狐狸口中那神通广大凡人之身,神秘兮兮的师父,除了宴山亭其实难出其二。 「所以他就是小狐狸找的人?」 松雪轻轻嘆气,没否认。 好傢伙。灵曜拱手拜服;「松雪大人再说小仙胆大妄为我可不认了,比起玄门,灵曜做的事情简直小巫见大巫。」 「可他图什么呢?」灵曜不明白,「听小狐狸描述,也并不觉得她那师父有什么图谋——做山君师父可没什么好下场。」 何况知天意而为,罪加一等。 当初清沅跟他描述那人其实他不是没想过宴山亭,可很快就否决,凡人岂可为泰山师? 他本来以为是什么偶然窃知天意的人间修士,稀里煳涂去沽名钓誉,浑然不知下场悽惨,可既然是宴山亭,他不会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后果。 第120页 「老实说,是不是因为你们玄门的事?」 思来想去,只可能是玄门出了大事——很有可能就是近来快要遮掩不住的丑闻。宴山亭做山君师,其一,山君可以尽快归位;其二,有了教化山君的功绩,玄门大罪也能被天道宽宥。 可世上配做山君师的人不多,凡间有种说法:名字取得太大,命格太轻的人镇不住,会招致灾祸。是一样的道理,山君师的名头,除了几位天地初开时候的大圣外,谁做都要遭殃,何况是宴山亭?他本领高强固然人人羡艷,可不能修道不能飞升,人人将他视作不祥。 做了山君师,今世不得好死,来世恐怕也凄凉,不过舍一身救一门,也说得通。 显然,顷刻间灵曜已经想通了其中关窍,松雪垂下眼,神色忽然疏离。 「灵曜,你说玄门胆大妄为,却也是无奈之策。」他抬眼,「何况,真说起来,好歹是为了大义。」 宴山亭窃知天命是为了大义,他窃知天命又是为何? 「你何必这样刻薄我?」灵曜懒洋洋靠下,无所谓一笑,「我又没说什么,我眼界狭隘我自然知道,他能大义凛然,我自然是佩服。」 「不过你们这么捂下去,能瞒到什么时候呢?我能猜到固然是因为与你相熟,知晓一些内情,可仙门那么多人,总会有人起疑心的。」 「事到如今,我等也并不是要瞒着,只是挑破了怕失去众仙家的信任,恐众人将我们也视作豢养邪物的邪道。」松雪苍白的唇抿了抿,「灵曜,人心难测,玄门闯下的祸,就算身死道消满门覆灭,我等也要补救,可是我们该死在听涯渊,死在诛杀叛徒的前线,而不是同道手中。」 居然严重到这种地步?灵曜愣了:「满门覆灭……你们……」 「其实一直好奇,你怎么会甘心做个傀儡?你说人心难测,我倒觉得你们玄门那些因为契不到傀儡走了邪路的才是常事,以常理论之,世上没几个人肯长久受人掣肘,为人驱使,当个傀儡吧?」 说实话,认识松雪之前,灵曜也觉得玄门修炼之法本身就很邪乎。 世上根骨绝佳者甚多,被种种福泽荫蔽者也不算少,能够成仙的却并不多,也有人命数接近但总差一线,这一道的开山者就是个飞升十余次均告败的倒霉鬼,做了几百年半仙,擅长卜算,苦于天命差一些,根骨不够好,勉强长寿,可是一身修为总有化作黄土那一日,某日有个人寻他拜师,命格差得多,也许转生几百次才能有一些造化。 那位半仙本欲拒绝,可又捨不得那少年一身好根骨,又想到自己差那一点点造化,总不能越过去,同那少年其实也无甚分别,要是能互相弥补就好了。 于是傀儡挡灾,主人修行,主人飞升,两人共享气运。不过到底是逆天而行的事情,没有那个命飞升也就算了,松雪这样的又何必做个傀儡? 很早的时候,主人和傀儡间的契是平契,主人受伤应劫都映射到傀儡身上,可傀儡自主权还是比较大的,必要之际还能选择断开联繫,然而后来有傀儡不满于被压制弒主,平契越来越少,大都是主僕契了。松雪也是。 「我自出生就註定要做个傀儡了。」松雪扯着唇没什么温度笑了笑,「我出生的时候,宗族相师看过,说我修炼天赋绝佳,偏偏命数不足——我那叔父买通了相师,说我命中带煞,任其发展非但不能修成正果,还会与家门有灾。」 「彼时父亲在闭关,母亲生养元气大伤,被下了重药身亡,我那叔父急匆匆将我定给傀儡道孱弱的少宗主,那时候的傀儡道在正道眼里还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 「十三岁,我剑道有成修出仙骨,被发现之后剔掉,断了手筋脚筋送去跟那病秧子结契。」松雪咳嗽了两声,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他要跟我结主僕契,契约将成,没有剑,我就用手拧断了他的脖子,可也因为剔骨之伤和契约反噬没有反抗之力了。」 「是他带我出笼子,背着我从傀儡道的暗牢杀到了宗祠,我的手抬不起来了,他就按着我的手捅穿了我那好叔父的眼眶,挖出他胸膛奸恶的一颗心。」 灵曜头一次听他在凡间的事情,以前只听说松雪出身于负有盛名的剑宗,很少听他说起,却没想到这样坎坷。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松雪笑了笑,表情不见松动,反而越发可怖。 「十三年,父亲终于出关,听闻我这样悖逆,来杀亲证道,第一剑却捅在了他身上,他帮我挡住了人间剑圣要命的一剑。」 「我是宗族最有天赋的天才,十三岁就能觅得得道边缘,剑道要做第一,做傀儡自然也要做最厉害的。」 「肆意滥杀本不是我,但我想他们死,想宴松野活。」「他为我报血仇,我做他一辈子的提线木偶,为他挡尽灾厄。」 第70章 要他明台高筑 从松雪那里出来灵曜还没回神,从前他还在心里惋惜松雪,如今来看,他倒很值得敬佩。 快意恩仇的人间,正是他从前嚮往,短短几十年,做个落拓侠客,仗剑天涯,生在草屋死在江湖,潇洒不羁地一辈子。 人间有人间的苦,神仙也有神仙的苦。 松雪说的不错,玄门的事情闹大了,迟早他们有刀剑相向的一天,傀儡道本就为众仙门不耻,出了这种事,以后恐怕很难在仙门立足了。 第121页 他回了自己住所,见芥子站在门口,端着一只托盘,灵曜收拾心情过去,面上玩世不恭一丝不乱,芥子见他先是不屑冷哼,灵曜问:「小师父怎会在此?」 面前这人厚颜无耻,鸡鸣狗盗,还在多年前同尊者闹翻害尊者境界不稳,芥子对他积怨已久,要不是尊者遣他前来,他才不想踏足他的住所。 「尊上叫我来送东西。」 灵曜定睛一看,原来是不知何时掉下的金铃。今早失魂落魄,落在灵池的还有一柄摺扇,是在凡间偶然看到,爱不释手,要是掉在灵池里,大概已经泡化了。 他佯装不在乎:「这种小事何必劳烦小师父?尊上传个话,小仙自己去拿就好。」 竟还想着要去?芥子瞪圆了眼,立刻转述尊者的话:「尊者说他今日不想见你!」 然而灵曜迅速捕捉到其中隐喻,毫不在意芥子的不待见,追问:「所以明天可以?」「那劳烦小师父帮我谢过尊上,改日小仙一定去拜会。」 「你!」多年未见,这厮居然还这样厚颜无耻?芥子气的说不出话,灵曜哈哈笑着接过金铃,「小师父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芥子不欲与他再说,生气地走了,灵曜甩着金铃进门,却看到屋子里站着脸色铁青的恆真。 笑容僵在脸上,灵曜腿一软差点跪下,声音也有些哆嗦:「师……师……师父」 恆真深吸一口气,显然风暴前的寂静,灵曜屏息,果然下一瞬桌子被拍的粉碎。 木屑纷飞,恆真暴喝:「小兔崽子你昨晚在哪里?」 「师父明鑑,徒儿哪也没去,就在屋子里……」眼见恆真表情更难看,灵曜心虚说完,「修炼。」 「怎么修的?」看他一眼都觉得不堪入目。灵曜迴避着他的眼神,心说下次偷情要避开这些人,松雪也是一眼就看出来尊上仙泽,他这样偷情之后一下就被识破实在很没有体验感。 这样想着,缩了缩脖子藏起领口勉强遮住的荒唐痕迹——这些要是也被看到,师尊大概要翘着鬍子升天了。 「说话!」 「呃……」灵曜讨好笑着,「师尊消消气,徒儿昨晚出门熘达,不知怎么,就……」 「熘达去灵池了是吗?」 「……」 「还熘达到了床上?」 灵曜心说不是床上,是在灵池,不过只敢在心里说一说,面上屏息凝视听凭教训。 恆真见他心虚,几欲吐血,手指抖了几抖,实在是不知道还能骂什么。 「师尊息怒,为这些微末生气不值得的。」灵曜走过去想卖乖,被一个冷眼,「跪下!」 灵曜脚步一顿,乖乖跪下,还想开口,恆真又是仰头长嘆又是恨铁不成钢:「为师怎么告诉过你,你又是怎样答应的?」 灵曜小声反驳:「今时不同往日,这不是想起来了吗?」 「你说什么?」恆真拔高了声音,灵曜连连摇头,「师尊教训的是。」 「既然教训的是,怎么跑去灵池,怎么跟……厮混在一处?他强迫你了?」否则灵曜再怎么荒唐也不会山前一眼,晚上就跑去灵池,还滚在一起吧? 想起这些恆真又是眼前一黑——又滚在一起了。孽徒!胆大包天!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这个小混帐就能次次翻车在一个坑里? 灵曜连连摇头,「没有的事情,尊者怎么会……」恆真眼里冒火快要发狂,灵曜闭嘴,恆真气的拍胸口,「既然不是,你是怎么跑去灵池的?」 灵曜被吼的缩脖子,金铃一响,恆真又看到他手里的铃铛——竟还收了人家的东西? 「不知羞耻!」 灵曜无声默认。 「荒唐!」 不错。 「胆大包天!」 ……还是他。 「你这混帐!」 茶盏碎在地上,灵曜头埋得更低,一个字都没法反驳。 「现在属鹌鹑了吗?往他灵池跑的时候是借了熊心豹子胆?」 灵曜嘴唇翕合,没吭声,恆真忍着怒火又问了一次:「是不是他逼你?」 「没有,师尊。」灵曜终于小声开口,听清他的话恆真险些拍死他,「没有你好端端怎么要去雾霭山?要你避如蛇蝎,你耳朵是用来装风的吗?」 「师父,徒儿的双耳未曾装风。」灵曜低低开口,「师尊教诲我也一字不敢忘,昨日去雾霭山是意外,可徒儿和尊上不是意外。」 他语气低沉,稳重地不似往日,叫恆真恍惚一瞬,转而更加震怒。 「那八十年,灵曜耳中听的是金钟响,眼前所见是宝相庄严,尊者明镜高台,未曾逼过我,是灵曜犯上。」 「什么意思?」恆真严厉看着灵曜,「八十年……你是记起来了?」 灵曜在地上重重叩首,「师尊恕罪。」「是我胆大妄为,目无尊卑。」 「你……」恆真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怒骂孽徒,叉着腰重重出气,很想在此时卸了他的腿。 「师尊放心,往后不会了。」灵曜额头定在地面,向来不正经,眼下却掷地有声,「尊者不知道我想起来了,只当徒儿一时兴起寻欢合修,出了黄杨道场,徒儿不会再胡来。」 「出了黄杨道场……你还要去?」 灵曜不做声,显然也不打算狡辩,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滚刀肉了。 第122页 「……灵曜啊。」恆真蓦地嘆气,「不该是尊者,不该冒犯尊神。」 「徒儿明白。」 「明白缘何重蹈覆辙?」恆真指着灵曜鼻子质问他:「这不是三明洞,也不是你往日里犯的小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当年毁坏莲塘已经是错了,如今还要肆意妄为地妄想尊者,一而再再而三,当初的教训还不够吗?他这几两骨头拿什么去妄想? 「徒儿不是鬼迷心窍,更没想过冒犯尊者的事情。」灵曜蓦然鼻酸,又并不以此为耻,反而稍稍红着眼眶,「师尊,灵曜对尊者心诚至极,很愿意一心一意供奉。」 恆真说不出话,心说供奉个屁,他这几分心思用在师门不好吗? 灵曜再次叩首:「师尊,徒儿倾慕尊者,徒儿想救他。」 「……」恆真握紧拳头,又是一掌拍在椅子上,「当年在赤鹿山,合该叫天雷噼死你!」 灵曜心想也是,他言而无信,百年之期未满就脱离赤鹿山,只噼他三道天雷已然是尊者网开一面了。动摇尊者心境也是大罪,弃尊者而去更是罪无可恕。 恆真气的想打死眼前孽徒看他能不能清醒,「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去救他谁来救你?」 「灵曜无需他人渡,灵曜以为,灵曜的道寻到了。」他额头抵在了一点碎瓷片上面,轻微刺痛叫他清醒无比,今日向师尊认错一个字都没有狡辩,却最为悖逆。「师尊,我门修随心所欲,灵曜的道在灵山,可是灵曜回不去灵山了。」 「尊者困在金殿,灵曜被困在赤鹿山外。」 「这一生漫长无所寄託,若不能逍遥,何妨死?」 「求您许逆徒猖狂一次,不求功德加身,不求大道圆满,我要尊者明台高筑。」 不毁他修行,不坏他声名,要他千世,千千世,不灭则香火鼎盛,明台高筑。 话到这里,恆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灵曜说这是他的道。 「……好」恆真手颤了颤,最终闭上眼无力,「灵曜,你的道心成了。」「既然如此,为师愿你得偿所愿。」 「会的,师尊。」灵曜眼中淌下热泪,全都滴在地上,「灵曜祭上倾慕之人,竭尽所能地求取,苍天若有知,苍天若应他所言,因果公平。」 困他的人罪该万死,没能救他罪该万死,不够诚心者,罪该万死。 第71章 法会开始的前夕,听涯渊暴动。 数年前山君陨落被仙门暂时封在听涯渊下的妖祟野心勃勃,有卷土再来之势。 山君未能归位,众仙门纷纷派人去听涯渊支援,加固封印,姚何跟程璧也被派去听涯渊了。 走之前,他们两个还极不放心地交代灵曜,要他不要再不自量力。 那日恆真和灵曜不知道说了什么,恆真回去嘆了半天的气,倒是再没说灵曜不争气的话,只是愁眉苦脸,长嗟短嘆。 又叫程璧好好盯着灵曜,法会开始之前不许他到处乱跑,程璧起初没反应过来灵曜会往哪里乱跑,灵曜见了他也是仰天长嘆,说师尊还是不信他。 程璧问他又怎么触怒师尊了,灵曜盯着那铃铛出神,半晌才说:「师尊怎么同你说的?」 程璧说:「师尊说要是我看不住你,就将你我都逐出师门。」 「……」灵曜长嘆一声翻进被褥,「师尊才说要我得偿所愿,转眼叫你来软禁我。」 「所以你怎么触怒师尊了?」 灵曜正烦躁,程璧非要追问,他反问:「若是有一日,师兄你发觉自己喜欢了道祖,并且告诉师尊你非道祖不可了,师尊会如何?」 程璧闻言喷茶,想了片刻,难以置信地问:「你喜欢道祖?」 「……你才喜欢道祖。」灵曜翻身看向墙壁,「没什么,师尊没将我逐出师门已经是留了几分情面给我了,他叫师兄看着我,师兄就好好看着我吧。」 程璧一时间没搞懂,心里揣着这件事,最后是问了姚何,姚何也沉默良久。 灵曜当初从赤鹿山回来,受了三道天雷焦炭一样倒在山门外,师尊见他那样险些打上赤鹿山替他讨个公道,可奄奄一息的灵曜抓着师尊的袖子,说:「是徒儿过错。」 问他怎么了,怎么会搞得这样狼狈,他说他翻淤泥烦了,尊者坐下乏闷,还有二十年无论如何都呆不下去,于是自请受罚抵了那二十年,先回来了。 可明明先前师门有喜事的时候,灵曜提起赤鹿山不是这种神情。 紧接着更令人不解的事情发生,三明洞后山一口泉水能疗伤,灵曜在里面泡了三日,皮都泡皱了却毫无起色,第四日恆真去看他,发现原来他元阳已失,所以纯阳泉水不能帮他疗伤。 彼时再问已经来不及了,灵曜回山时用了个能致人失忆的法术,这时已经起效,全然忘了先前的一切,总之那日恆真表情难看。虽然不好叨扰尊者,这件事他却觉得不算小事——赤鹿山仅尊者和那小沙弥二人,灵曜不会是有本事从赤鹿山逃走,去人间荒唐吧?所以是结了尘缘,受了情伤? 可他来去自如的时候也没见他失了元阳。逍遥道不禁止结道侣,灵曜看着风流,却也是个君子,绝不会做不负责任的事情,他在哪里结了什么尘缘,恆真必须得问一问。 伤重无法,灵曜被发配到人间一遭歷劫养伤,赤鹿山也来了回信,尊者怎么说的他们师兄弟不清楚,恆真只跟他们交代不要再跟灵曜提起赤鹿山的事情,灵曜回来之后也全忘了,于是灵曜元阳丢在哪里,除了失忆前的灵曜和恆真以外大约无人知晓。 第123页 不过事实不清楚,总还能猜测,只不过想像力有限,程璧苦思冥想也不知道赤鹿山还能有谁,姚何倒是猜想过,这猜想更是在前几日看到雾霭山金莲的时候得到验证。 他说:「灵曜说的道祖未必是咱们道祖,师尊也不会只因为灵曜被噼了天雷就跟赤鹿山结仇。」 程璧问:「什么意思?」 姚何嘆气:「师尊发火的前一夜,灵曜恐怕去了雾霭山。」 「他去雾霭山做什么?」话说了一半,程璧皱眉:「雾霭山?师兄你是说……」 姚何表情不像是玩笑,程璧惊掉了下巴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这种事情信了也不敢信,他说:「不会吧,他怎么敢?」 姚何也不知道灵曜怎么敢,「所以师尊关着他也是应该的,要是果真是跟那位,当年没在赤鹿山被天谴已经是捡了一条命回来,前次他竟还去雾霭山,说不定是想起来了。」 他们一起去看灵曜的时候灵曜坐在墙头正跟青鸾聊天,灵曜跟青鸾一向不对付,偏偏无聊,只能拔毛解闷,一人一鸟你来我往地互相招惹,见了姚何青鸾立刻尖促叫着要主人为自己讨公道,灵曜也站起来:「大师兄!」 出发在即,又参破灵曜那段风流是跟谁,二人都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家这个不叫人省心的好师弟,灵曜问他们是不是要走了,程璧还没从惊愕中回神,姚何也无可奈何,直白问:「师尊关着你可是因为你去了雾霭山。」 灵曜沉默,手里的鸟毛散了一地,程璧小声喃喃,仍旧不可思议:「还真是?」 姚何跟灵曜说:「眼下你乖乖呆在这里恐怕也是因为师尊训*和不敢连累程璧,等我们走了,是不是还要去雾霭山?」 灵曜眼神飘忽,显然是这样。 「我问你,从前的事情,你可是记起来了?」 姚何神情严肃,灵曜只字不敢开口,可沉默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我想也是,你这性子,总喜欢一条道走到黑,可是灵曜——」姚何叫程璧关好门,才对着闷头不语的灵曜开口:「若你在赤鹿山的尘缘是尊者,那么你不该只被噼三道天雷。」 不知为何,灵曜心里一空,他问:「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姚何上下打量,才说:「几日不见,你修为有精进,可是在灵池与尊者合修?」 这种事说出来,饶是灵曜脸皮厚也还是有些难为情,他清咳几声:「师兄什么意思?」 姚何说:「若是尊者,你与他有合修之事莫说增进修为,不遭天遣折损修为就该庆幸了。」 尊者是天道化身,冒犯天威是大罪。 灵曜又不傻,姚何这么说他立刻就明白了,因此也忽然明白为什么师尊说不该是尊者的时候是那种语气,他还以为仅仅是因为他的不敬。 「所以……」灵曜蓦地心里发苦,说不出来当时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确实太妄为,居然从没细想过这些。 姚何帮他补完后半句话:「你修为增进大约是尊者恩泽,与合修无关。」 所以无处着落的天谴着落在了何处呢? 灵曜哑声道:「师尊并未告诉我这些。」 程璧在一旁听的瞠目结舌,脚下飘忽,觉得出了这个门他也得用一用灵曜那个失忆的咒法,又听姚何道:「自然,你是师门最小的弟子,师尊统共三个徒弟,我最年长,早早担起打理山门事务的责任,程璧也有他们族中责任,师尊待你期许不多最为宽纵,庇护也多,你犯了大错,师尊也没与你说透,大概是不想你愧疚,尊者这样待你,大概对你也有几分偏爱。」 灵曜对此自然哑口无言,姚何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叫他惭愧,他嘆气:「听涯渊动乱,我们不能日日盯着你,所以只好与你说透,望我们走后你能收敛几分——师尊好强,不喜欢吃亏,也最不愿意欠人长短,你胡作非为到最后亏欠尊者,大概还要师尊想方设法地还。」 「尊者的偏爱也不应该。」 「是,灵曜明白了。」 见他如此。程璧倒是有些不忍,不过姚何的话虽然不留情面,却也是事实,灵曜垂着头看上去是真的在反思,姚何语气和缓下来:「无论如何已经这样了,你知晓其中利害以后不再犯就好,我们很快就要出发,法会不能助你,你好好比。」 程璧也附和:「是,按说你也到了突破的时候,该升阶品了。」 作者有话说: 黑心作者正在努力地酝酿前世盛大的be 上一卷还没修,还有好多文没修,还双开,还马上开学了要回实验室打工。。。 第72章 修行罢了 姚何程璧好一番苦口婆心,看灵曜似乎听进去了才放心离开,可灵曜转眼又去了雾霭山。 尊者不在是意料之中,此刻有头有脸的众人都在玄门议论听涯渊的事情,尊者自然也去了,灵曜趁着没人潜伏在灵池,自然而然化作一尾鱼。 过了半日,外面传来夫诸的声音,尊者大约回来了,灵曜藏在白玉栏杆下,听尊者一点点靠近,有些迫切地想要见尊者——上回实在没注意看,昏昏沉沉就过去了,只记得尊者质问他为什么还要出现。 这回又来,姚何的告诫他不是没听进去,一错再错是人的本性,想到姚何说尊者大约偏爱他,他又忍不住想要来见尊者,且并不打算克制。 第124页 还没靠近灵池尊者就知道这里有谁了,芥子正在问尊者法会赐福的事,尊者挥挥手:「明日再说,你先下去吧。」 芥子走了,尊者到了栏杆前,叩着汉白玉的栏杆:「灵曜仙君怎会在此。」 灵曜心说看来尊者确实厌烦了自己,竟是同上次一般敷衍讥诮都不耐烦,径直挑破了。心下嘆息,也只好抹去化形破出水面,尊者果然面无表情,也不打算开口打破沉寂,他只好自己说话打破寂静:「尊上见谅,小仙路过,想起上次尊者托那小师父送还金铃,来道谢。」 「道谢怎么躲在灵池?」 「啊,这……」灵曜立刻找藉口:「尊上的灵池灵气充沛,小仙失礼了。」 他一贯擅长油嘴滑舌,尊者也不知道信了没有,总之还是那样一副淡淡的神情:「距本座送还金铃已经好几日,你这道谢未免也太迟了些,本座还以为灵曜仙君早将这样的小事抛诸脑后了。」 若非灵曜想起来了,大概是听不出尊者话里的嘲讽的。 有了姚何那一番话,他这才意识到尊者在他跟前早不是无情无欲的模样了。或许很早就这样了。其实他曾有过患得患失的几日,可很快又想通多情即薄情,尊者广爱天下,独占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很早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只想钟爱回去,并不求恩泽于一身。 不耿耿于怀,却反倒得了。 「谢也谢了,灵曜仙君是不是该走了?」 灵曜笑了笑,听不出来逐客令般转眼出现在尊者跟前的栏杆上,吊儿郎当靠在上面:「尊上上次还说小仙能来拜会,怎么翻脸不认帐?」 他凑得很近,尊者目光落在他脸上,只见天衣无缝没心没肺的笑。尊者问:「不是拜会过了?」 灵曜咂嘴:「好吧,小仙招了,实是上次拜会过于仓促,自觉有些失礼。」 灵池的风凛冽一瞬,尊者不悦,灵曜没察觉般接着道:「上次小仙乔装潜入灵池,尊者没有问罪小仙,小仙却也没有好好参见,因此趁着今日清醒,想再见见尊者。」 数年未见,他厚颜无耻不减,话中带着暧昧的意犹未尽,尊者忽然道:「止步。」 灵曜不得不停下往前凑的动作,颇有些失望:「尊上这回怎么这样冷漠?」 二人对视良久,尊者像是堪破一切,全然的厌恶不屑。 想来也是,眼下的情况,明面上他前尘不晓,在尊者看来就是他本性难移,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来接着撩拨,从没有真心,从来恶劣。 灵曜心中有个想法:尊者不会再像从前般垂爱我了。 他果真厌恶了自己。 在这样的注视之下他险些破功,尊者说:「今日议完事,恆真留在后面,说想单独同本座说几句。」 灵曜心头一跳,不知道师父跟尊者说了什么,尊者眼见他表情慌了一瞬,有些心虚,没打算猜测他为什么这样,也不想再绕弯子径直开口:「恆真说你年纪尚小,不知天高地厚,代你告罪,要本座高抬贵手放过你。」 「本座一时间不解,也不知道本座怎么为难你了,要放过你,你屡次冒犯,本座并没有将你如何。」 不难听出恆真的回护之意,灵曜心想上次明明同师尊恳求过了,他还以为师尊就算不能理解至少也要撒手不管,可师尊却还要这样同尊者说。 灵曜挑着风流眉眼,扬起开朗的笑:「小仙何罪之有?」 眼前的人一如从前,那天雾霭山下,他也是满脸无辜,震惊于他的质问,此刻又在卖痴。 不知不觉,灵曜又到了跟前,像是没看到他的贴近,尊者微微垂眼不再看灵曜:「山前冒犯,擅闯灵池,还有——」 「染指尊神。」 灵曜喉结滚动,觉得尊者这些话是责怪,责怪什么,他一时间没想通,可明面这些字字不假,他只能下意识认罪:「是,胆大妄为,小仙有罪。」 此般又要如何?花言巧语之后,又想如何? 尊者终于转身,挥了挥手:「知道有罪,就退下吧。」 他转身的空隙,灵曜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月牙痕毫无反应,他说:「尊上,冒犯是罪,可染指尊者——分明是尊者先动的手。」 「所以你是说,本座强迫你?」 灵曜迈开腿一步跨到尊者前面挡住他的去路:「尊上,上次,您问小仙可是兴起合修,小仙应了,你情我愿,怎么能说染指或强迫?」 「可本座看恆真就是这种意思。」 尊者闭着眼,看也不看灵曜。黄杨道场他本来不应该来的。明知道会重逢,明知道业障难消,业已入魔,本该迷途知返的。 他从没想过有一日他也会心绪难平,会有不甘。居然真有人会将他扯进这样的漩涡。莲塘开花那日,是灵曜离开。 离开赤鹿山的第一件事,灵曜先去人间寻乐子,他找见灵曜的时候他正在花楼吃酒,他问这是为什么,灵曜说隐约察觉飞升之感,恐要升阶,赤鹿山憋闷无聊,闭关前想要好好放纵。 至于二十年未了的责罚,赤鹿山呆够了,他自甘受罚。 到头来,是他忘了,早在灵曜被羁押在赤鹿山的第一天就说过,再好看的仙境,一两次也就看够了。偏他以为后来的供奉都是真心的,灵曜这样的人,假意也做真心,无论如何都能伤人。 「恆真说,你是他最负有期待的弟子,天赋出众心性洒脱,如今这般,实在令他痛心疾首。」 第125页 「尊上这是什么话?」灵曜忽然笑起来,很是不解:「修行之事,怎么会有妨碍?」 尊者眼皮颤了颤,灵曜说:「尊者久居灵山大概不清楚,诸位仙君借着合修提升修为的比比皆是,连着换合修对象今日某君明日某某君的不在少数,修行罢了。」 无论记不记得,他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样的。 修行罢了。 轻佻洒脱至此。 「是啊,本座也想,修行罢了。」 过得去就是大成,过不去就是天命,他入魔也是修行之果。 罢了。 怎么罢? 第73章 三色丝绦 灵池出来,恆真也在。 或者说就在这里等他。 这回倒是没有黑着脸,不过表情也说不上好看。 灵曜心里压抑,在里面同尊者告退,转身才敢收起笑,不笑了又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师尊」 恆真本来还想再说什么,看他这样也说不出来了。 半晌,恆真嘆气:「尊者怎么说?」 灵曜说:「尊者祝我早日飞升上神。」 尊者祝他逍遥道大成,日日都能逍遥。 恆真欲言又止,到底不明白灵曜为什么非要这样犯浑,他说:「尊者明日就走。」 「我知道。」灵曜看了一眼青天,黄杨道场的天万里无云。赤鹿山是有很多祥云的,那是他很难再见到的地方。尊者还同他解释过,七彩是祥瑞,三彩是丧仪,大圣陨落时,赤鹿山的祥云也会变作三彩。 如今一丝也看不到。 檀奴藏在树后不敢过来,曾经他们可以放肆亲昵。 「师尊,你们今日议事,是因为听涯渊吗?」 恆真点头:「你师兄们都已经去了,等法会结束要是山君还不能归位……」 灵曜摸着腰间的金铃,很突兀道:「师尊,很奇怪,这不是尊者给我的。」 或者说,不是这里的尊者给他的。 他们道宗也有辟邪铃,大都是长辈给修为不足的后辈防身用的,金铃声响,邪魔退避,兼具慈爱与庇佑。他初入师门时师祖师尊都给过他,后来修为渐长就不会有了。这只金铃是莲花样式,缀着流苏精緻非凡,他私心也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关于这样东西的来由,他记不起。 恆真不解,疑惑了一声,灵曜也不明白——上面确实有尊者仙泽。 灵曜抬眼,又是风马牛不相及一句:「山君早该归位的。」 恆真一时没明白灵曜在说什么,灵曜回身看了一眼,灵池被院门遮掩,看不到里面的人冷冰冰的目光,灵曜道:「尊者也不对。」 「徒儿总觉得这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可上次却不是这样的。」 恍惚之间,他觉得他和尊者已经重逢过了,重逢时他不认得尊者,却还是怔然了很久。黄杨道场外的重逢,似乎只是经久之后,镜花水月的一眼,是他在梦里窥得的残影。 尊者虚虚藏在记忆深处,赤鹿山的金钟早都生锈了,芥子夫诸都是残影,师兄和师尊也别离多时。 沧海桑田之后,就连神明都未能亘古。 他以为会香火鼎盛,万万年长存下去的一切,似乎都已经颠覆过了。 原来都是假的。 「徒儿一直未曾寻到证据,可这金铃就是证据——这个金铃感觉很久之前就在了,可在我记忆中,尊者没有给过我这个东西。」 「而且」记忆回溯,最初的不对劲是从他一场大醉之后开始的。醒来他要回三明洞,想了很久才想起师门所在——他对本该烂熟于心的许多事情,都是仔细回忆之后才想起来的,他对从前的一切都很生疏。「上回来雾霭山,徒儿给自己下的咒印失效之后,那种奇怪的感觉更严重了。」尊者盛怒时,他隐约在他眼底看到魔气。 尊者心境动摇的事情灵曜是知道的,当年芥子质问过他,也因此才有了后来尊者闭关的事情,可是很奇怪,就算心境动摇一时间走火入魔,可那魔气过于浓郁了。 「还有一件事,山君托生成一只灵狐,飞升天劫的时候,徒儿恰好路过,她说要跟我成了亲好断亲缘,可拜了天地,她也没能飞升。」 「之后徒儿带她来玄门,忘了和离一事,因此我们至今还是夫妻,师尊,山君没能飞升,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这些恆真都不知道,听他七零八碎说完也还没能串在一起,只因为灵曜私下做的事情眉心却皱越紧,最后灵曜说:「前些日子,徒儿在黄杨道场结识一位奇人,一见如故,后来恢復记忆才记起来我们其实见过的。」他要说到重点了,恆真心里那种预感愈发强烈——在灵曜说完这些之后,他也渐渐察觉这里的不对。 「师尊觉得,这里会不会是须弥幻境?」 「什么?」不是恆真大惊小怪,灵曜这一句话便推翻了眼前一切,若这里是须弥幻境,那么他们这些人都是假的?他是假的,灵曜是假的,尊者也是假的? 这方天地运转地精妙绝伦,很少有破绽,可是宝器阵法再强也不能构造三界,其中灵气稀疏,脉络简略,只不过受困于幻境,那些不对的地方都被忽视了,是灵曜从一件莫名的物件中找到了切口。 可什么样的须弥可以这样宏大,甚至造出他们这些人,连带着尊者?这里的一切这样精巧,几乎不存在破绽。 第126页 这实在是很难叫人接受。 「当年徒儿还在赤鹿山的时候,曾于某年陪尊者听祈愿,在人间问尊者一言,问我倾慕之人,批覆说不详,徒儿胆大包天,托松雪代我问青霜长老一卦。」 灵曜轻声说出他做一切大逆不道之事的原因:「宴山亭说他可以看尊者将来,可是此等悖逆之事恐怕会被天道泯灭,因此,徒儿因果自担,借了他天眼一观。」 好在恆真还从自己身处须弥这样的真相中没回神,否则听到灵曜借天眼看了尊者将来,恐怕就是在须弥里也要打断他的腿。 天地之将来,他也敢看? 当初天地初开时,混沌中生出一朵莲华,莲花天命化身,生于天地泯灭于天地,自然而然。 「某日将来,无常肆虐,两宗一门倾尽全力也只能将其封印在无妄河,天命说,那是仙门和尊者的埋骨之地。」 恆真居然从没心没肺的徒弟身上看到了同尊者如出一辙的悲悯。 他以为的八十年荒唐,尊者被他冒犯,可灵曜又何尝没有长进? 然而还没感慨,就听见灵曜说:「偏我不信天命,什么无常鬼,要尊者殉?」 「我深信时至今日我还要救尊者,可想来当初雄心,居然也觉得隔世经年,甚至有种徒儿已经同天命斗过一回了的感觉。」他尽量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心里却又莫名难受。 想起黄杨道场外,重逢的那一眼,是又一次惊鸿一眼,又何尝不是因果轮转之后,他对尊者再次的悲悯? 幸未识君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一见尊者,何止误终身? 尊者怜悯天下,谁又来怜悯尊者? 偏他,一辈子的慈悲都要塞给尊者,要他也尝一尝有人站在身前替他出生入死是什么感觉。 ——受尽了庇佑的三明洞小弟子将从前无处用的担当都埋在了赤鹿山的淤泥里,一点不浪费的泼在世人眼中的顶樑柱身上。 作者有话说: 后来,尊者为你佩戴了三色丝绦啊! 第74章 「你是说,山君?」恆真不太相信,就算是泰山尊,维持一个包含众仙门、黄杨道场、还有尊者的须弥,天方夜谭。 其实灵曜也不太能确定:「按理说,即便是山君,也是造不出这样的须弥的。」 若说有人可以撑起这样的干坤,又能是谁呢? 「大师兄临走时同我说,与尊者合修大约并不能助我修为增长,相反还会受天谴。可徒儿并没有被天谴。」 恆真心说自然,有人替你受了,可下一刻,灵曜拨开领口露出来月牙痕,叫恆真太阳穴的青筋重重一跳。 就算他是须弥中的幻象,难道就能被肆无忌惮地刺激吗? 这小兔崽子成日里都在钻研什么?怎么身死道消吗?他早说,何苦刻苦修炼到今日来寻他不痛快? 恆真咬牙切齿:「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灵曜合上领口老老实实认错:「师尊息怒,徒儿本想做尊上挡灾的傀儡,可如今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挡灾?「你这小兔崽子干脆死在外面算了!」 灵曜如梦初醒,这才觉得自己同师尊说这些不妥,于是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师尊别生气,虽然徒儿做了傀儡,却还能自发断开傀儡丝。」 他这么说,恆真却并没有息怒,反而更加生气:「能断开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做他的傀儡吗?我养你到今日,你就这样自甘堕落去做他人傀儡?」 「……」灵曜心虚。 自然不是,是怕窃命之法不够稳妥,用来万全的底牌,若最后未能偷换天命…… 被恆真一吼他差点忘了本来想说什么,他说:「上次却没有天谴落下来。」 「你!」 还要说什么,芥子出来了,恆真只能强行咽下怒骂押着灵曜先离开,芥子牵着檀奴回去,远远看了一眼远去的师徒二人,思考着要不要告诉尊者。 还是不说了吧,说出来只是惹来尊者心烦。 还好尊者明日就离开。 走了半段恆真还是没能消化,「你该不会只是诳为师吧?是不是怕为师打断你的腿,所以寻出的什么藉口?」 灵曜也有点后悔,这些是不是不该告诉师尊。好在他还没有告诉师尊他当年偷走尊者莲心的事情,要是师尊知道了估计更要暴跳如雷。 他这样告诉师尊只是为了接下来做的事情不被阻止,应该不会适得其反吧? 「师尊,师兄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吧?」 「你要做什么?」 他的徒弟是个什么货色,他自然一清二楚,灵曜眼珠子才打了一个转恆真就知道他估计打算闯祸了。 「师尊您看,若这是个须弥,组了这么大的局,谁是入境之人呢?」 很难说。 「或者师尊来看,谁会是幻境主人呢?」 从修为来看,很可能是雾霭山下那人,可若是如此,他所求为何呢? 「依徒儿看,未必是尊者。」灵曜下意识甩着金铃,「若真是他,尊者看了数十万年月满盈亏,天下之事对他何来缺憾?」 他稍稍有些低落,很细微,怅然的同时替尊者不平:「否则,又怎么会埋骨在无妄河?」 他问过尊者怎样看待生死,是在得知天命之后的试探。 当年他以为的逍遥自在,其实尊者早就参破了。尊者将种种际遇都看作寻常,所以可以安坐,也能从容赴死,偏他觉得歷遍红尘高人一等。 第127页 恆真没说话,因为察觉灵曜话里的不忿,还有今日议事完毕,对于可能的那场浩劫,众人忧心忡忡,因为眼下来看,听涯渊很可能要出大问题,灵曜说无妄河要出事,听涯渊下面的脏东西恰恰和无妄河有牵连了。 灵曜说的埋骨地,极有可能就是今日众人帮尊者选定的。 见他沉默,灵曜嘲弄撇嘴:「师尊,仙门众人看尊者到底是什么?尊神还是一件宝器?」 四海安定则奉他为尊神,世上有浩劫,就当他是法宝,恐怕就连尊者自己也是这样以为吧? 要么在赤鹿山当一尊金像,等天下有难,有需要的时候就消散在无妄河,再被称颂上数万年? 「所以你要如何?」恆真忽然没了大唿小叫的力气:「你打算替他去死吗?」 灵曜本想说万死不辞,可恆真问完的时候,他又没说话。 因为若这真是须弥,若他确实是在重歷当年,他很可能已经试过一次了。 他沉默,于是恆真也很快就想到了,他脸色更黑。 若这是须弥,那么他们以为的灭世浩劫,很可能不是真正的浩劫,可灾祸会致使幻境不稳,要是那人心愿没有达成又会如何也没人知晓,幕后之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若没能达成心愿的后果会如何,很难想像。 很可能危及现世,因此就算他们是须弥中的幻象也不能袖手旁观,要想办法解决这桩麻烦才是。 可到底是谁,到底要图谋什么? 灵曜也想知道是谁在图谋什么。 眼下出现的人中,有可能是须弥主人的那几个人他都已经见过了。 宴山亭也有可能是,甚至比那小狐狸更有可能做出这样天衣无缝的须弥,可他至少表面上来看很洒脱,不是会困囿原地的人。 而这几个人,或多或少也都跟他有了牵扯。 世间之事环环相扣,牵一髮而动全身,从最初不寻常的地方来推演,违背常理的地方切入,很可能就能找到根源。 那么最不应该的一件事情就是山君的飞升失败,还有那之后小狐妖只字不提的和离。 「青霜长老和山君转世都去找镇山河了,可是至今没有消息,按理说,镇山河和山君之间应该有感应才对,据说镇山河极有可能在听涯渊下面。」 「你还是觉得是山君?」恆真皱起眉头:「你说了这么多,却也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背后之人不是尊者,你总不能因为你仰慕尊者就无由来将他排除吧?要说最可能的不正是他?」 这逆徒说尊者无欲无求,殊不知七情六慾,动心只是一剎。否则当年又怎么会有那一出?尊者是什么人,若非动心,怎么能让他轻而易举爬上床? 欲望最容易膨胀,有了七情六慾,偏私不偏私,他自己说了也就不算了。也就是这逆徒还以为尊者对他不过对后辈的几分关照——仙门后辈那么多,敢爬尊者床的就他家里这一个。 想到这里,恆真更是眼前一黑,直唿造孽! 灵曜刚要反驳,恆真又说:「况且就算如今你我师徒都是幻象,为师也一样可以问你这桩桩件件的罪!」 「师尊——」灵曜长嘆:「眼下境况危急,怎得您还要计较这些小事?」 「小事?」恆真勐捶胸才没有背过气,手指快要指在灵曜脑门,还没骂出口,灵曜先认错:「好,就当尊者也是有嫌疑,那么师尊就更不应该同尊者多说什么,免得不小心坏了局面——万一真是尊者,那岂不是更棘手?」 他藉此机会暗指恆真跟尊者提那些不该的话,恆真嘴角抽搐,恨不得离魂天外再也不要见这逆徒。 不过也有几分道理。 毕竟若是山君,还能想办法套一套话,观察一下她到底谋求什么,若是尊者,恐怕只有他们这些人被安排的份儿。 第75章 主持法会的是玄门一位长老,正在上面宣读规则,尊者坐在上首,面前搁着点红的硃笔,芥子跪坐在旁边侍奉。 赐福之后尊者就要回赤鹿山了。 灵曜一瞬不瞬盯着尊者,尊者一直闭着眼睛,恆真发现了他一点不避讳的眼神,重重咳嗽,灵曜听到了,扭头见师尊难看的表情,稍微收敛。 恆真恨不能掐死逆徒——昨天他含煳其辞,一通胡言乱语一点不提重点,分开后他才惊觉不对——这逆徒身上带着无由来的金铃,所以他就是外界之人! 所以在他说顺其自然袖手旁观的时候,这逆徒才会顾左右而言他! 这其中最不能袖手旁观的自然就是他这来破局的外界之人,至于提醒他的那金铃,自然也是外面那人给的! 所以他们果真还是又搞在一起了,这寡廉鲜耻的逆徒! 这些胆大包天的事情,要不是在须弥中,这逆徒说不定一个字都不会跟他坦白,哪天死在外面了都不会叫人知道! 他在心里骂灵曜贯会惹麻烦,却不知道灵曜后来果真死在外面了,不过没有不声不响,他死时三千仙众在赤水送他,闭关已久的明光尊者出关,亲自为他诵经渡他。 诸事不管只想逍遥的逍遥道小弟子,死于大义凌然。 三明洞几乎满门覆灭。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三个弟子一个战死阵前,一个神魂碎裂,只有程璧从赤水捡回一条命,却也身受重伤落入轮迴。 恆真暗自思量着等一切水落石出一定要好好收拾这逆徒一顿,好好教教他什么叫天地君亲师! 第128页 灵曜倒还没发现恆真表情越来越难看,他想着弥蓝渡中出来之后要怎样。 昨天他跟师尊已经认真讨论过了,主要是他想要离开黄杨道场去听涯渊,师尊却说应该以不变应万变,无论谁是幕后之人,灵曜都不应该轻举妄动引起对方注意——应该顺其自然到最后再看对方是何目的。听到那位长老宣读完毕,走到尊者跟前低低说着什么。 这样当然也有道理,灵曜却莫名心慌,想到金铃又开始茫然。 ——外面又是怎样的境地? 这金铃是外面的尊者给他的?所以尊者安然无恙?所以他做成了,还赚了?尊者并未厌弃他,还愿意宠溺后辈般给他一个金铃? 他顿悟在昨日尊者厌弃看他的某刻,当年叫他神往也是尊者一个眼神,他还记得赤鹿山讲经坛外,花树下漫步走来的尊者。顽皮的夫诸在尊者面前也要乖顺,所有张牙舞爪的逆鳞在尊者面前都要收起来。 一眼心驰神往,不过起初很不愿意承认,因为他是明光尊者,无论那一眼如何心旌动摇,还是满腹怨气,于是尊者光风霁月他就腹诽徒有其表,直到那夜金殿长谈,他知晓尊者并不是他以为的高高在上。 因为尊者一眼的恩泽,他立地皈依做了尊者信徒,昨日因为尊者一眼的厌弃,灵台差点毁于一旦。 尊者那样厌恶他。 那金铃又叫他觉得不应该,尊者兴许也没有那样厌弃他,可是思前想后到底记不起来尊者何时给过他金铃,回溯到大醉一场,他勐地警觉,才发现身在局中。 无论如何,尊者还在,他得见尊者一面,知道尊者如今怎么样,尊者守了那么久的世间,又是怎么样。 弥蓝渡要安然出来,听涯渊要去,须弥要破,做成了一次,第二次他也要做成。 上面的尊者终于睁眼,目光扫过众人,灵曜细细感觉,胸腔中的心脏仍旧震颤。 哪怕一个幻象也是如此。 他没敢说过爱慕尊者,哪怕是在心里,也要说仰慕倾慕,惟恐这样俗气的字眼冒犯尊者,这与他的本性大相迳庭,但对象是尊者,又合该如此。 参与这次试炼的人在尊者面前依次经过,芥子手持拂尘清扫,尊者拿起硃笔在路过之人随身的物品上轻点,很快到了灵曜,芥子冷哼着,不情不愿挥了两下,灵曜跪坐下去拿起程璧给他的玉牌,尊者一视同仁提笔要落下,灵曜忽然伸手挪动玉牌,于是那一点落在了灵曜手背。 朱红的一点,沾着尊者仙泽,在他手背莹润流转。 若是可以,他很想这一点像当年明光殿里般,落在他眉睫间,哪怕是揶揄他善妒。 尊者提起笔,灵曜还在怔然,握着玉牌没有动,这些动作很快被其他人发现,有人窃窃私语说灵曜不敬地愈发明目张胆,灵曜低着头看那点红,低声说:「谢尊上赐福。」 硃笔顿了顿,尊者想替他抹掉重写,灵曜躲开了:「小仙……就喜欢这样特立独行的。」 「灵曜仙君喜欢的东西……呵」尊者讥诮勾唇,倒叫众人惊奇尊者居然有这样的神情,转念一想,又觉得兴许是三明洞这小弟子太过猖狂的原因,以至于就连尊者都要嫌恶他三分。 尊者要他下去,芥子也挡在了跟前,灵曜嗯了一声:「小仙进去了。」 他起身,跪坐过的地方出现一小朵金莲,在尘土中聚拢,又在尘土中悄无声息地消散,他悄无声息回礼,没想叫人看见。 灵曜跨过写着弥蓝渡三个字的界碑,那金莲缓慢消失,比起雾霭山下的那一场莲华海渺小地不能再渺小,小到不足以引起在场任何一人的注意力。 有朝一日,横行无忌之人也会藏着掖着,这样含蓄地供奉。 灵曜双脚落地听到了唢吶锣鼓,似乎有人娶亲,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靠近却发现那一堆人均是披麻戴孝,喜轿也装点着白花。 弥蓝渡里封印着许多远古妖魔,数年一次的法会既是为了降妖除魔,也是为了仙门没有机缘的人飞升。 姚何说,弥蓝渡里遇到的东西,有些只需打过,有些却要直面心里最可怖的事情,在这里最要紧的就是时刻记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要是恍惚了,一不留神就要永远留在这里。 一进来就进来遇到这些,灵曜看了星象,是中元。 弥蓝渡里面百鬼夜行,鬼王娶亲,弥蓝渡外面,下一个人正要跪坐下去,尊者忽然出声:「且慢」 那人不明就里,尊者袖子拂到了地面,消散的金莲重新出现,被他悄悄收起,这才说:「无事。」 第76章 阿律古 喜轿吹吹打打过桥,唢吶吹的是丧乐还是喜乐也分不清,总之诡异难听,灵曜侧身避开没有直视队伍,人鬼两界,别叫这些东西发现他能看到应当就出不了什么事情。 他想的容易,可抱着花瓶的两个小童路过身后,忽然哭起来,灵曜才要封住听觉,那小童忽然脱离队伍来抱住他的腿大唿:「新娘子在这里!」 灵曜嘴角咧咧,看了一眼自己装扮,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像新娘子,可这一番已经引来了队伍注意,还有看热闹的闲鬼,也都起闹说新娘子要逃婚,迎亲的鬼端着纸煳的笏板,指使周围拿着长枪的鬼将他捉起来,灵曜握着剑,心想本来没打算招惹麻烦的。 才刚进来,遇上的一定不是什么很厉害的角色,应当只是下酒菜,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偏偏这些鬼不长眼地撞上来。 第129页 那小鬼嘤嘤地哭,抱着他的腿说娘子别跑了,灵曜踢开小鬼,反手捏碎了扑过来的一只骷髅鬼,骨粉碎了一地,不过后面的鬼还是前仆后继,有一只舌头约莫有三尺长,佝偻着腰时快要拖在地上,是在不算很文雅,灵曜三两下处理掉跟前杂七杂八的小鬼,拍了拍手正要离开,虚空里传来很重的压迫感,他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张望着要看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但什么都没看到。 只有虚空里一句:「新娘子找到了还不送来?耽误了吉时,本王拿你们是问。」 于是众小鬼手忙脚乱,碎了一地的骨头渣子你捡一点我捡一点,你拿错了我的我装上你的,乱七八糟搀着灵曜将他塞进逼仄的轿子,轿子里空空如也,压根没什么新娘子,灵曜颇有些无奈:「我是个男人!」 被他踩到舌头的长舌鬼大着舌头道:「咱们的新……新……新王妃……正正正是男人……」 周围看热闹的鬼也喊:「男新娘,男新娘!」 灵曜心中憋闷又无可奈何,缠着他的术法不知道是什么,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他被按倒在挂着辟邪铜钱的红线横七竖八拉在轿子里,那些红丝也被下了咒术,将他捆得死死的,灵曜心说这不是凡间道士用来捆的吗? 他一个大活人又不会起尸,干嘛用这种东西? 过了三道小拱桥,又趟过三道浅溪,又晃晃悠悠飘了一片湖,好像走在了石子路上,鬼来鬼往的声音渐渐小了,被他捏碎头盖骨的骷髅鬼嘶哑出声:「要过鬼门关了,噤声——」 进了鬼界,队伍脚程快了不少,灵曜清楚感觉到那个气息越来越近。 能一招制服自己的鬼王,他一时间没想起来有谁。 姚何程璧也都没跟他说过。 按理说这么厉害的角色,从前弥蓝渡里面出去的人不会不清楚,可他从没听说这里面有什么很厉害的鬼王啊? 不过很快灵曜就知道是谁了,一个他没想过的人。 掀开轿帘的鬼王一身黑红搭配的礼服,一双眼睛黑洞洞没有神采,侧颈一片扭曲的图腾,程璧颈侧也有这个图腾,这是巫族的人。 灵曜没见过他,不过从这片图腾推测出来这是失踪多年的阿律古,早听说阿律古因为痛失所爱跳下三途川了,却没想到他做了鬼王,还被关在了弥蓝渡里。 所以他被制服时那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于巫术——从前程璧对他用过。 说起阿律古和他那宁死不屈的爱人,也是三界令人称道的一段奇谭。 阿律古本是巫族正统的继承人,年少的时候,巫族族长给他定下一门娃娃亲,是巫族长老的幼女,约定等他继任时完婚。 门当户对的一段姻缘,眼看着就要喜结良缘了,可这阿律古某日不知道从何处得知长老家并没有幼女,只有三个儿子,那长老所谓的『幼女』其实是个天残的男人,不良于行身体娇弱,从玄门讨来一卦,学着凡间将他作女娃娃养,又要寻一个命数契合的道侣将养神魂。 恰好他就是那命数契合之人,又恰好巫陈长老和他父亲出生入死多年,因此,他父亲轻而易举就将他许了出去给他人做药引。 阿律古这才知道,他所谓的娃娃亲是跟一个男人,还是个病秧子残废。 他一脑门反骨当即发作,他阿律古堂堂巫族继承人怎么能吃这种亏?当时就打上长老府上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而长老家那幼子虽然身有残疾,却也是个浑身傲气的硬骨头,听说未婚的夫婿嫌弃他身有残疾且是个男人,当即决定退婚,两人面都没见就此达成共识,可其他人却竭力阻止,阿律古一气之下跑去凡间解闷。 他在凡间遇见一个美人。 烟柳洲,湖水碧蓝,美人坐在轮椅上看书。 美人冰肌玉骨一丝无瑕,唯独令人惋惜一双玉腿不良于行,阿律古本来只是路过,却被凡间员外郎家这时运不济的美人勾去了魂。 他想,一样不良于行,怎么人间这美人就令人怜惜,他那婚约偏就令人心烦? 这么一想,这美人更加令人怜惜,可他走近了才发觉美人原来是个男子。 不过事到如今,男子女子已经不要紧了,阿律古一眼陷进那美人一双比湖水还要美的碧波秋泓再也出不来,借仙术与美人梦中相会,美人愁眉不解他就要胸闷气短,美人偶尔展颜他立刻喜笑颜开。 相会数次共赴巫山,阿律古食髓知味更爱这美人,不明白美人怎么总在愁肠,他问是为何,美人说他有一桩婚约,自小订下的,他没见过那人,本想着认命,可听闻那人嫌弃自己身有残疾,想来同他退婚。 阿律古一听这还了得? 他说:「你这样神仙肌骨,遍是天上仙人也比不得你三分,谁见了你不神魂颠倒?是哪家这么没眼光?我替你打了去出气!」 美人摇头:「你我不过梦中相见,黄粱一枕烟消云散,明日醒来,我还是个寸步难行的残疾。」 阿律古不愿听他如此自怨自艾,当即握拳给他承诺:「不是一枕黄粱,我同你实话说了,我算半个仙人,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心动,不过家里还有一桩婚事没退,待我回去退婚,再带着族中秘宝来救你,到时候你的腿能恢復,我再将寿数分你一半,你我欢欢喜喜结个良缘,好好的千年好合!」 第130页 美人将信将疑,阿律古便露出自己的图腾,又留下一只秘银镯:「这是我要给将来妻子的东西,你拿了我的信物就是我的人了,等我退婚来迎你。」 那美人本来不信他一番话,自以为梦中对他万般呵护、翻云覆雨的人都是自己臆想,全是因为他白天的惆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出来一个贴心贴肺的好郎君,全了他种种残缺的梦。 可他醒来,手上果真一只秘银镯,这下不得不信,又记起来他说退婚了就来迎娶自己,满心满念都是梦里那百依百顺体贴至极的好郎君。 而他那好郎君,回巫族之后被族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顿收拾关在了秘境,阿律古最开始还梗着脖子说自己没错,后来想到还在人间等他的美人,不得不好声好气地求,可族长一听他想退婚去凡间找一个凡人,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关着他任由他闹腾。 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没过多久,巫族盛会,他终于被放出来了,彼时人间已经过了数十年,等他找到初遇美人的地方,府邸凋零,人去楼空,辗转问到美人消息,得知那美人在他走后疯魔数年,说有个仙人跟自己梦中相会,要家人成全,他家里人以为他招了什么脏东西,请了好些江湖道士来驱邪,柳枝艾草打了一通,硃砂黄符烧了许多,人被打的奄奄一息了还抱着一个银镯子不放,说仙人是真的。 疯了三五年,最后也不知道是被道士打疯了还是想仙人想疯了,最后是死在了城外烟柳洲,吊死在了湖畔大柳树上,到死还在问仙人什么时候来。 同他说话那人连连嘆息摇头,说不知道程家公子一个残废是怎么爬上树梢吊死的。 阿律古立即想到,美人最要体面,平日里一点不肯将丑态露出在人前,所以他备受煎熬,挣扎赴死的样子,一定十分惨烈狼狈。 阿律古痛彻心扉,慌忙跑回巫族,想求父亲托人打听一下那美人死后往生去何处,浑浑噩噩还没进门,长老家来人送信,长老家那幼子答应退婚了。 他来回折腾这么久,等的不就是这一天? 可这天他又痛失所爱,来不及如释重负,那送信的侍从又拿出一对秘银镯,说小公子说了,物归原主。 阿律古一看那成双成对的镯子当时就疯了,问侍从另一只从何而来,侍从说:「小公子路过人间偶然得来,托小的还给少主。」 凡间那美人死的蹊跷,怎么会有道士拿柳枝抽人?活生生将人打疯了? 阿律古本就心存疑虑,这下更是坐实了心中所想,他问:「你家小公子可是见过程书了?」 程书正是凡间那美人,侍从含煳其辞,阿律古恨上心头,怨父亲不问他意见给他定下一个残废,怨那残废肚肠狭窄不放过程书,怨这些人将他困在巫族不能兑现承诺去迎娶程书,害得他痛失所爱。 这一恨,阿律古提剑杀到了长老家,屠了长老满门给自己的书书报仇。 巫陈家不愿意靠着一桩婚约修炼的幼子自愿去凡间歷劫修炼,去了一两月,凡间的程书死了,他回到巫陈家才知道入梦的所谓『仙人』是什么人。恨他怜弱,恨他见色起意,恨他转眼就忘了承诺,叫他在凡间数载疯魔难过,遣人送去他的信物,连同定亲那只一起,本想着恩断义绝,转眼就看到抛弃他两次的人一把剑杀到了眼前。 巫陈的血流了满地,阿律古浑身血腥,杀到轮椅前,剑却没能挥下去。 「书书?」他怔然。 可他的书书已经死了,惨死在烟柳洲,他们初相识的地方。 巫陈家的小公子亲眼目睹自家灭门,罪魁祸首不知所措站在他跟前喊他,痛彻心扉之下怒骂阿律古,而后自断经络,随巫陈家那些惨死之人一起去了。 阿律古阻拦不及,亦是不能再活,当场就要挥剑自绝。 可赶来的父亲阻止了他自戕,将他关在秘境,给他下了不能自戕的禁制,可阿律古这次拼尽一切闯出来了。 闯出来却不知道能往何处去。 书书说他见色起意,他就剜了见色起意的眼睛,从此再也不看世间颜色。 他欠程书一场婚礼,他就日日在烟柳洲迎娶程书。 可他总找不到程书,因此轿子总是空的。 娶了程书八百年,没娶到。 巫族对他无可奈何,关也关不住,打也打不死,只能任由他去。 在没娶到程书的第八百年,不能自戕的阿律古在阴阳交界的三途川跳了下去,没入忘川。 不能死,干脆也不活了。 作者有话说: 一个简短的恋爱脑 第77章 软肋 明面上人人唏嘘阿律古深情不负,暗地里,这桩婚事实打实是三界笑谈——何苦来哉? 若早知你那心尖尖就是命定的婚约,顺理成章地娶了他不就好了?偏生他要这么折腾一番,水到渠成的事情被他作弄成无可挽回的场面。 巫族的事情在无所事事的众仙门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饭,等程璧拜入三明洞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灵曜来得更晚,只听说程璧他们族中出过一个风流情种,此奇人将一帆风顺的姻缘拆的七零八碎,硬是逼死了挚爱才肯罢休。 眼前眼盲的鬼王探手来摸轿子里的人,边摸边问:「书书?是你吗书书?」 说话间急不可耐,似乎寻觅已久——自然寻觅已久。 第131页 在人间娶了八百年娶不到,做了鬼王,每年鬼门大开的日子,还要再迎一次。 抬回来一次空花轿,阿律古就记起来一次巫陈家小公子厌恶看着他气绝当场的模样,又要想一想烟柳洲的悬尸,于是疯魔崩溃许多时日,次年鬼门关大开,再派人迎一次程书。 可哪里娶得到呢? 且不说巫族的人转世往生都是不可言说之密,不上生死簿,其实巫陈家的公子当年自断神魂,灰飞烟灭了,也根本没有转世一说,因此阿律古不可能再迎娶到一个程书了——这也不是秘密,稍微知晓一些巫族事情的人都能明白,何况阿律古这个曾经的巫族少主? 只此一生,阿律古只有一次迎娶程书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娶不到了。 自欺欺人罢了。 可年復一年,他这鬼王折腾得死去活来恨不得再死一次,手下小鬼迎不到新娘子胆颤心惊,这次鬼王更是放话,再找不到他的书书,就掀翻了鬼界。 当初阿律古翻遍三界都找不到,如今他是出不得鬼门关的鬼王,却将他们这些小喽啰为难住了,实在不知道怎样帮鬼王大人娶一个碎的连齑粉都没有,作古数千年的人。 因此才会有那小鬼病急乱投医,捆了灵曜来顶锅这回事。 那双手快要探到跟前,灵曜屏息,回忆程璧跟他提过几句的巫族术法,甚至还有闲心想一想他是怎么被那小鬼发现的。 思前想后,看到了手背点朱。 灵曜嘆了一口气。 ——总不能是尊者害他吧? 尊者何必跟他计较? 莫不成,果真厌恶他至此了? 阿律古问『书书』怎么不说话,灵曜依旧不吭声——此时断不该提醒阿律古『书书』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若是叫他此时发狂,暴怒的鬼王可不是一时半会能招架得住的。 阿律古摸到了灵曜的手背,表情激动了三分,话都要说不连贯:「书书?你真的来了?」 「书书,说好了要娶你,我不食言,你看,今日我来了,你没有久等吧?」 「怪我杂事缠身,家里事情太多,一时半会不能脱身,书书没有怪我吧?」 「都怨我,叫你受委屈了。」 灵曜抿嘴屏息,听阿律古一个人喃喃不休: 「早就该娶你的,可每回都找不到你,你叫我好找。」 「烟柳洲是不是开了花——当初说过,烟柳洲春日一好我就回来了。」 「书书?你怎么不理我?」 阿律古顿了顿,很是歉疚委屈:「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误会你。」 「书书……」阿律古捂着瞎了很多年的眼睛隐忍啜泣:「你骂我几句,打我也好,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你总不理我。」 「你怪我眼瞎,只爱皮囊,我反省了,如今这只看重皮囊的眼睛我不要了。」 「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你是知道的,不管是程书还是巫陈宿玉,错都是我的,可我真的只喜欢了你。」 灵曜在心里嘆了几口气,为他太迟的悔悟和早已来不及的反省。 顺着指骨手背,阿律古渐渐摸到了灵曜空无一物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疑惑:「镯子呢?」 灵曜心惊了一下,心想这是在问什么信物?不会就此被戳破吧?他又望了一眼外面,鬼门不多时就要关了,他得赶在鬼门关关闭之前脱身。 可他此刻也不能开口,只要说话,阿律古势必会察觉不对劲。 「书书,你连我送你的镯子也不愿意要了吗?」 灵曜心高悬起来,阿律古默了好半天,好在没有过多起疑心,又说:「今日你我大婚,先拜天地吧。」 他解开那些红丝,搀着灵曜来到门前,「书书,这天我盼了好久。」 「我终于来迎你了。」 灵曜手背上的点朱颜色黯淡,阿律古牵着他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点朱勐地一亮,阿律古被灼痛一下,「这是什么?」 阿律古语气严肃,灵曜原以为是因为点朱上带着的尊上仙泽灼伤了阿律古引起了他的注意,顺着他空洞的目光看去,却看到自己虎口渐渐蔓延出的一道红丝。 阿律古牵着那红丝捻了捻,姻缘线那一端沉甸甸绑了个人,他表情勐地阴沉:「你成亲了?」 灵曜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转念才想到自己跟小狐狸还没和离,所以这是他跟小狐狸的姻缘线。 姻缘线居然能被捻住是灵曜没想到的,不过此刻也顾不上讶异,阿律古沉着脸杀意腾腾,灵曜心说不好,压制还没解开,可阿律古已经挽着复杂的法诀,说:「是谁?」 红丝迅速变黑,往看不到尽头的那端蔓延,阿律古的巫术似乎能顺着这道丝线逃逸去外界,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灵曜果决召出问心砍在姻缘线上,阿律古反应极快松手,姻缘线消失,他手中出现一柄法杖跟灵曜缠斗起来。 打了几个回合灵曜终于察觉不对——合着被耍的团团转的人是他? 难怪方才那些话虽然言辞恳切,却莫名突兀——怎么娶到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人,头一件事是挑起那些不好的回忆? 合着是为了扰乱视听。 他还以为自己是被认错了,谁料人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身上的咒术解了一多半,打的很吃力,阿律古不遗余力,灵曜一边招架一边寻找退路,阿律古冷着脸劝他束手就擒,灵曜不解:「您折腾这一遭又是为何?」 第132页 法杖舞地唿唿生风,阿律古刚才差点就成了,现下正恼怒,灵曜问他也不回答,只说他认降了还能少吃点苦。 灵曜没明白什么叫少吃点苦,紧接着手腕剧痛,被阿律古摸过的地方疼得要命,像是断成了几百截或是碎成了一堆粉末,然后每一点细碎粉末都在叫嚣着剧痛,痛觉从指尖蔓延着像臂膀而去,紧接着四肢百骸都开始拆家,各自疼各自的,最后还都要告知灵曜。 他早被阿律古种了要命的咒术。 眼看着姻缘线再次出现,阿律古要借着他同弥蓝渡外面的一丝联繫逃逸,灵曜挣扎起来,捂着手背上的点朱默念尊者庇佑。 能被关在这里面,说明阿律古危害不小,所以不能叫他跑了。 这样想着,灵曜终于强撑着爬起来,将问心刺穿阿律古,可剑刃毫无阻拦穿透,他这才发现阿律古身上空荡荡,喜袍下仅有一副骷髅,没有丁点皮肉,问心恰好从两根肋骨中间穿过。 三途川的水这样毒,能将不死之躯泡地仅余一副骷髅。 阿律古掀开灵曜,喃喃着捂住衣服上空荡的孔洞:「不要露出来,书书害怕。」 「书书不怕。」 他摸着衣服下的肋骨,安抚那半截骨头,神情宠溺,看地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阿律古笑了:「等我出去了,就能给你找一个安身之所,到时候你就能回来了。」 谁回来? 灵曜表情迷惑,阿律古似乎察觉了,低低笑着:「谢过仙君的姻缘线,我的书书,要回来了。」 说起『书书』那一瞬间,灵曜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读到了安然。 不过眼下不是揣摩他心意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拦住他不叫他出去,灵曜一咬牙,将程璧给他的护身玉牌摔了,地面震了震,道祖金身压下来,剧痛暂时退却,灵曜顺着被挑动的姻缘线打过去,还是对着头一次刺空的地方,阿律古果然慌了,停下施法闪避,用浑身上下唯一有皮肉的手去阻挡灵曜的剑,动作甚至有几分笨拙。 灵曜知道他找对了,那正是阿律古软肋。 真正意义上的软肋。 他方才注意到,那一截肋骨和其他的颜色稍有不同,大约是死去多年的缘故。 轿子里挂着铜钱的红丝线是用来防止起尸的不错,可上面符咒是反画的,目的是逼死人起尸。 这顶轿子,其实并不是次次都空着回来。 第八百年,阿律古娶到了程书。 或者说,巫陈宿玉。 巫族族长不忍独子终日浑浑噩噩,在第八百年,送去一具尸骸,目的是叫阿律古清醒。 阿律古确实清醒了,可也彻底发疯,将杀了巫陈满门的剑插在了自己心口。 但他死不了,他的父亲咒他永世长生,长生与长死,最荒唐的两端,他和未婚妻子差一点的圆满。 他还是应言娶了程书。 生或死,活色生香还是黄土枯骨,见色起意还是一时意气,当初为了赌一口气宁愿寻个人间的残废,给他举世无双的妍丽皮囊,藉此嘲讽一无是处的巫陈宿玉。 ——是,程书没有冰肌玉骨,程书颜色普通,是阿律古下的咒,叫他皮囊艷丽。 他说自己的未婚妻子应当具有举世无双的颜色,天资出众的肌骨,据说巫陈宿玉平平无奇,天资平庸。 那么既然都是平平无奇,天资平庸的短命鬼,他怎么就不能寻一个人间的短命鬼了?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选了个最不出众的,到头来,还是栽在了巫陈家。 天生的纠缠不做假。 是他瞎了眼。 他抱着烟柳洲老柳树上解下来的凡人尸骸,怔然许久之后寻到了三途川。 活人不渡,死人不还,阴阳交界,断了他的长生,不知能不能了结书书的长死。 但不能,忘川淹没他二人时,他的皮肉化在了河水中,程书凡人的一副尸骸更是险些全化了,他只好掰了自己的肋骨,将剩下的书书藏在胸口,最要命的地方。 灵曜眼睁睁看着阿律古怀抱着那支宝贝的肋骨顺着姻缘线牵起的路线消失,追赶不及。 作者有话说: 该说不说,阿律古好变态 第78章 成婚了啊 等他打翻围追截堵的鬼众追出鬼门关,阿律古已经跑远了,灵曜心口勐地一疼,被什么东西拽着往前扯了半截,意识到是姻缘线,他顺着感应到的方向追过去,很快找到了一个缺口,犹豫了一下,出去就没有回来的机会了,可转念一想,反正是须弥,飞升不飞升也没什么要紧,少一些变数,别让阿律古闹事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想着,他果断抬脚跨入那个缺口,巨大的吸力传来,他被压得胸口发紧,好半天终于从里面出来,没来得及反应撞到了一个人。 好像撞到了山峦,灵曜哎呦一声晕头转向,那人岿然不动,抬眼一看,是尊者。 他手里捏着半截残红,绕在苍白的骨节上,线头一端栓着自己,另一端飘荡在风里,蔓延向不知何处,中间那段被他缠在手上。 他应求救而来,来却看到灵曜与他人的姻缘。 「成婚了啊。」 灵曜不确定尊者当下是什么意思,他看一眼周围,阿律古杳无踪迹,「尊上,您见着一个黑衣红带的妖祟了吗?拿着一支法杖,巫族装扮,是个瞎子。」 第133页 「弥蓝渡没有能外逃的妖魔」尊者低着头,目光始终在那条姻缘线上,灵曜闻言放心下来——尊者这么说,应当是处理掉了。 可他一直看着那红线,他又觉得心虚,想说这是权宜之计,念头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又觉得解释了有些突兀。正想着,心口发疼,他按着胸口,以为是姻缘线,手贴着心口才觉得不对。 月牙痕在发烫,是玄门秘术起效了。 他勐地抬眼,看到尊者表情冷淡,但尊者…… 心中怀疑,按了按胸口,还是疼。 这下很清楚了,灵曜先是茫然,然后觉得……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是傀儡术起效了? 可上回,在灵池怎么没有? 莫非苍天不降罪于他的渎神之罪? 尊者为了这样的事情难受,是心里有他吧? 猖狂一些妄想,兴许是心悦他,吃醋了。 尊者为他吃醋了。 说出来滑天下之大稽,谁会信呢?他这样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 再回想那句『成婚了啊』,灵曜品出来几分不快和讥诮。 该在此刻解释几句吗? 可按理说,他还在失忆。 那现在—— 他悄悄抬眸,尊者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手背的点朱黯淡了,可还是在,相对无言,他只好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谢尊者搭救。」 而后又想:他仅在心里想了一下尊者庇佑,尊者就来了吗? 点朱都还在,并没有消失,那么这是算数不算数? 「你往哪里去?」他拱手要走,尊者却喊住他,问他去向。 灵曜嘆气,并不知道试炼开始之后外界的天翻地覆,仅仅是有些头疼:「师尊叫我不要丢人,如今却是试炼还没结束就出局了,去请罪。」 自他口中,恆真似乎总是这样的,尊者捏着手里的红丝,来回地捏,他问:「恆真待你如何?」 「师尊自是对小仙十分好。」灵曜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天,惟恐天上一道惊雷,尊者自然不信他这张嘴,却也问:「十分好,大约是真的吧。」 恆真是真的将他三个徒弟认真栽培的,也无怪他要跟自己再强调一次,灵曜是他很看重的徒弟。 早八百年就说过一次了,那次恆真气势汹汹来赤鹿山,一副要讨个公道的架势。差点掀翻赤鹿山,赤鹿山的金钟后来一直有一个豁口,就是当年恆真打出来的。 他走火入魔清修,恆真以为他避而不见,一定要见他,问他怎么能对灵曜做那种事情。 虽然当年是灵曜勾连在前,不过归根究底,沉溺的是他。 恆真说,他是天生神明,不知道修行不易,灵曜年纪尚小——他以为他打算毁了灵曜。 谁毁了谁?尊者嘲弄一笑。 「那你以为,本座待你如何?」 灵曜心悬起来一瞬,几乎以为这是试探,电光火石,惟恐自己露出破绽,他扬起一个笑,大方地像是敷衍:「尊上?尊上待小仙,自然也是十分的好!」 这次没看天。 但尊者也不信。 「既然是十分地好,你怎么总想着逃呢?」 灵曜无言,也无从解释起,尊者问:「弥蓝渡还进去吗?」 心下奇怪,又看了一圈四周,似乎是黄杨道场的后山,太安静了,不太对劲。 「尊上,这是什么时候了?」 尊者手里捻着红丝,看着听涯渊的方向。 「玄门叛徒在听涯渊设阵,联合妖祟作乱,山君杳无音讯,天下大乱了。」 「啊?」灵曜拔高声音:「那尊上怎么还在这儿?」 尊者扯了扯唇角,朝着灵曜无言半晌,慈悲的眼睛里全是凉薄: 「本座该在何处呢?」 「自然……」灵曜语结,也不知道怎样说。 天下大乱,首当其冲就是尊者,他自该身赴听涯渊度化邪祟,等到度化不了就以身殉之——这是天下人,众仙门,天道,为尊者选定的结果。 是尊者不大在意,他却不能接受,拼尽一切要更改的结果。 这样想着,他便不能接着说了,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那师尊他们……」 尊者回答:「都去听涯渊了。」 看来是很紧迫了,灵曜悄悄打量尊者,他面上一点别的情绪都看不出来,他忽然好奇此刻尊者怎么会来见他。 「尊者可是没有离开?」 「不。」尊者嘲弄道:「本座原本在闭关。」 自从他用了喜相逢之后,尊者似乎就一直闭关。灵曜咂摸出一点不对劲——要是心境不稳,这么多年也该修补结束了。 没等他好奇,尊者转身背对着他,背过身的时候,灵曜听到了锁链拖动的声音。 他顺着那点若有似无的动静看去,什么也没看到,尊者似乎也察觉了这些异响,顺着地上看过去,可确实没有,然而暗香浮动,像是婆罗。 「尊者开玩笑,普天之下,谁敢责罚尊上?」 尊者没回答他,太阳忽然昏暗下来,荒山里不知道哪里传来乌鸦叫,极为不详的徵兆,「那弥蓝渡里的人?」 「灵曜,你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情吗?」 后悔的事情灵曜没怎么做过,他从来不是纠结在一点上的人,过去了,既定了,很轻易就能释然。 从他脸上尊者也看出来了几分。 第134页 「本座丢了很要紧的东西。」他若有似无扫了一眼灵曜,灵曜嘴唇翕动,到底心虚于自己顺手牵羊摸走的莲心,尊者很快移开目光:「本座知道那东西在哪里,可却拿不回来了。」 「从前本座也是不怎样后悔的人,可后来总在后悔,才招致今日,本座也是头一次品尝恶果。」 这一番话意有所指,灵曜很确定尊者是在说他,可他无可奈何,偷走的东西还不回去,尊者的心境他也不能弥补,只能寄期望于天道和因果,盼着来日,尊者能早点释然。 ——当初他纠结了十几年尊者到底是修行还是动心,如今,被心口窒息的疼告知了答案。 数千年,不说沧海桑田,哪怕须弥中灵曜还懵懂,并不知道他们已经离散多时,也仍旧觉得这个答案的可贵——他才知道尊者待他的心意。 哪怕明面上尊者还是波澜不兴,可是天谴不做假,真心不做假的。 当年他纠结那么久,就怕尊者心里也和面上一样毫无波澜,现在知道了,尊者亦是身染尘埃。 满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为此鼻酸,摇摆着不知道该怎么做。 勾连不是错,相思不是错,错在一走了之没有交代。 所以要早些出去,找到现世的尊者,好好地陪在他左右。 「小仙这就去听涯渊,不多说了,谢尊者今日襄助!」 「一道吧。」尊者出声:「世上知晓山君下落的,只有你这个山君结髮了。」 第79章 你应当知晓的 和尊者同行不是头一次,但这是灵曜头一次这么提心弔胆,因为那句「山君结髮」。 尊者心境动盪他是知道的,可平日很少显露,只有灵池那次他见过,方才他又看到了——尊者对他这桩莫须有的姻缘积怨甚众。 犹豫很久,终于是犹犹豫豫开口,说:「尊上,其实小仙和山君也不熟,是当日,山君要我助她飞升,权宜之计。」 「呵,权宜之计」 气压似乎更低,灵曜觉得解释了倒还不如不解释,这么说好似他是个人尽可妻的随便之人,讪讪闭嘴,却听尊者问:「只要是个人,要你成婚才能相助,你都会答应吗?」 自然不是。 答应山君自然是因为她是山君。 听涯渊是山君的功绩,无论是为了那模煳的灾劫还是为了蹭一蹭功德,山君飞升对他有益无害,再说,小狐狸说了,将来他就是山君遗孀,天命会庇佑,他做的事情惊世骇俗,功德和人情自然是越多越好。 此间种种却不能解释,说了就是不打自招。可沉默却更显得随便。灵曜打落牙齿和血吞,有苦难言,那半截姻缘线越看越觉得害人不浅——早知今日,还不如不要惦记这点功德。 罡风越发凛冽,到了山崖下,灵曜没来过这里,打量着周遭,想到了一个地方:「东海之东,再东行,世外之洲,尊上,山君怎么会在这里?」 传闻世外之洲有一种善于织梦的蛾,世间不可求均可以在这里一场黄粱美梦。不是说去听涯渊渊底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尊者见灵曜不动声色站的往前了一些挡着山谷中的风刃,神色微动,却没说什么,只是说:「数日前,听涯渊底下出现厉害妖魔,能驱使天地法则,玄门折损甚众,求到了赤鹿山。」 「本来此番黄杨道场,本座是不会来的。」 原是如此重逢的。 尊者信步往前,灵曜迅速跟上,听他简略开口:「本座下去探查,未见什么能够驱使天地法则的妖魔,渊底干干净净,只有邪祟互相吞噬的残骸,有人先本座一步带走了那妖祟。」 说到这儿灵曜还没明白,只是奇怪能驱使天地法则的怎么会是妖魔,紧接着,尊者说:「后来听说,玄门的青霜长老循着山君去了,已然失踪多日。」 这些是有关联的吗? 「小仙倒是有几分猜测,青霜长老兴许在人间做了山君师父,二人间有些牵连。」话没说完,可尊者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古怪,灵曜声音渐渐小下去,说到后面不知所谓,尊者忽地嘲弄轻笑:「说起来,本座看山君,便好像看本座的将来。」 灵曜唿吸一滞:「尊上……何出此言?」 尊者垂眼自嘲:「山君有业障,本座若是同情,是不是很奇怪?」 他和山君都是一样的。 「要我说,山君的今日就是本座的来日。」尊者讥诮浮动唇角:「灵曜,若不能讨个公道,来日听涯渊下的残骸,也有本座一具。」 「怎么会?」灵曜艰难一笑,「尊者寿与天齐。」 「寿与天齐……呵」谷中传来桃花香,丝竹闲适,山谷外却是另一种境地,灵曜不可置信掏了掏耳朵,心中天翻地覆。 尊者问他:「与天齐之寿,分你五五之数,要你也助本座飞升,你愿意吗?」 「这……」灵曜脑子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也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尊上……小仙怎么能染指……」 尊者是什么意思?分他五五之数,是说同他成亲吗? 尊者还是讥诮,果然如此的模样:「原来也不是谁都可以。」 灵曜心里一空,脚下漂浮,挣扎着不知道怎样开口,门忽然打开了,里面一张俊秀人脸,带着笑意:「啊?有客人!」 草屋窗口探出一张稚嫩面孔,幼年小狐狸转着滚圆的狐狸眼看过来,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响起:「什么客人?」 第135页 话音未落,在看到他们二人的瞬间阴沉下脸。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从山崖下的谷口站在了一个小院外。 还没来得及跟尊者解释,门口的凡人也没反应过来,原本灵动天真的小女孩转瞬成了成年小狐狸,灵曜在荒山遇见她时候的模样,她赤红着双眼,门口的凡人紧接着变成一把散沙,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几日清闲也不给我……怎么做几天好梦也要来打断?你们这些人……该死!」 风云聚变,院子里的桃花扑簌簌落了一地,梦境被打碎,泰山威严压下来灵曜才发觉不对。 「山君不是没能飞升吗?」 桃花草屋都成了泡沫,这一方世外桃源转瞬成了挂满织梦娘的洞穴,最当中倒悬一个人,裹在虫茧中只露出一张脸,是失踪多时的宴山亭。 灵曜心想大约就是如此了——此处须弥是山君心魔,山君心魔是她凡间的师尊。 总不会是烂俗的痴男怨女吧?宴山亭那样,并不像是困顿与儿女私情,那么困顿于私情的是山君? 他看向山君,现出本相灵狐的清沅挡着昏迷的宴山亭呲牙,「不许我强求的,我偏要强求,你们强加给我的,我偏不要!」 老实说,灵曜是很欣赏她这一番话的。 可她走错路了。 「小仙不才,也喜欢强求一些不可得。」他隔空抓到问心,朝着灵狐出手:「不过人只能强求自己,不该强求他人!」 问心刺进四散碎开的织梦娘,他滑进了织梦娘的梦境,听到清沅说:「不就是你情我愿吗?」 「全了我的心愿,也是他答应的!」 「是他答应了我的!」 灵曜回身一抓,抓到了尊者的手,犹豫着要不要松开,尊者却顺着他的力道一起进来了。 这下坏了。 灵曜心想:要被发现了。 同一个梦,会是自己的还是尊者的?应当会是自己的吧? 不行,他不能见人的事情太多,无论是当年窃知天命还是盗走莲心,亦或是今日欺瞒,一点都不能被看到,正想着怎样挣扎一番不要被尊者发现,却看到四野荒凉,草木同悲。 尊者走在荒凉山野,天幕赤红,怨气未消,折断的天柱下,夫诸长啸。 他端着本该在数年前消失在明光殿后殿的莲花,莲花上面挂着一条祈愿,问倾慕之人。 批覆说不详。 他问,他答,当日见到这张祈愿,并不知晓这是他自己的将来,也未曾惋惜世事无常。看多了因果,从不知短短几字,能叫人痛彻心扉,不自量力至此。也未曾想过造化弄人这句话,也有用在自己头上这天。 灵曜心里发空,侧目看到身边这位尊者,他如同悲悯每一个生灵一样,悲悯素衣散发走在山间的尊者,看他跪倒在泥泞中焚香,泣问四方神明,他早殇的结髮。 他可怜他自己,可怜他的来日,可怜他被人愚弄到此般地步。 「灵曜,你应当知晓的,这是本座的来日吗?」 第80章 何须你这样的欢喜? 近来苦修,总能看到一条大河,河面上空无一物,水下怨鬼成群。 偶尔会有怨鬼冲出水面,会被他绞杀,偶尔也会出神,出手慢上几分,被暗算。 他被暗算时无一例外,冲出水面的无常鬼会长着灵曜的脸。他会在那个弹指忘了一些什么,又想起来一些什么,等回神杀了那个灵曜,已经不慎被怨鬼伤了。 但也无关紧要,他们都是一样的东西,他不会被无常鬼侵蚀,只是受点伤,赤水也很少能有东西逃出去。那些疼或许并不及绞杀灵曜时候的疼。 长着灵曜面容的无常鬼并不是假的,是被分食的灵曜之一。 脏东西杂糅在一起,长什么模样来回变,偶尔会显示出灵曜的模样,那时候他就会记起来,自己遍寻凡尘找不到的人就在河里,水汀下,随赤水一起流动,和他镇压的怨鬼不分彼此。 赤水就是灵曜,灵曜化在了赤水中。 他不太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那是心魔还是将来,直到前不久见过传闻中那位青霜长老。 宴山亭去往听涯渊之前来同他认罪,他说他不该顾念一己之私,隐瞒到如今,玄门酿成大祸难以弥补,可苍生有难,还是希望尊者先不要问罪,先给他们一个机会弥补。 宴山亭告了罪,当着他的面推演尊者形迹,星点琐事均无错误,可他再推演山君,卦象却是空白的。 他在那时想到了入魔时看到的画面,总在耳边响起的锁链声,他问:「本座的将来呢?」 宴山亭不敢算,代价太高怕被天谴,却告诉他有人看过。 尊者问那人付出了什么代价,宴山亭也不知道,说:「他说因果自担。」 而今,梦境中那位尊者伏在地面流泪,趟在泥泞中问:「见过灵曜吗?」 身边的尊者问:「那是本座的将来吗?」 灵曜没有争辩之力,因为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尊者的将来,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那怎么能是尊者的将来? 尊者就在他身边,尊者站在他寻了许久,告四方神明问起下落的人身边,颇有些自嘲:「灵曜,本座在问谁?」 「……」他说不出话。 泣问神明的尊者替他回答了,答案却叫人想要痛哭。 第136页 尊者说,他寻他的结髮,寻不到。 他的结髮。 「为何,本座寻不到你了?」「你不是就在本座跟前吗?」 灵曜也不知道,不久前他还不甘心,惟恐尊者太快释然,哪怕知道再跟尊者牵连会有天谴,也还是恬不知耻去寻他,就像叫尊者多记挂他几日,若有将来,他出了什么事情,尊者也不要太快忘了。无畏又自私,功利心全用在了这里。 可到今天,看到尊者状似平静下的痛不欲生,他又后悔。 尊者怎么可以求索至此? 「麒麟洲尊者数年前规劝本座,叫我杀了促使莲花开的人,本座始终以为那人是来渡我,而非害我。」 「你看,本座说的不错吧?」 若宴山亭说的不错,若这果真是须弥,若眼前一幕果真发生在将来。尊者胸膛抽搐,剜心之痛密密麻麻泛开。 尊者对着近在眼前的灵曜问他下落:「你在哪里?」 灵曜想,大约葬在了尊者的埋骨之地。 也有人回答了。 问遍神明,未有人敢言,最终是山君出现。 狐狸眼平和垂着,泰山尊以山神之姿矗立于尊者前,告诉他:「赤水成灾,您所问之人已于日前以身祭阵,殉道在赤水畔了。」 尊者肩膀耸动,灵曜侧身不敢看他的模样,也不敢回答身边人的问题。 告问四方神明的尊者或许也知道。 他从赤水来,哀鸿遍野之外,没有寻到灵曜。赤水还未平息,他渡了十万仙众,没有一个是灵曜。 三明洞没剩几个人,恆真来为他的徒弟们殓骨,说第三徒是他最骄傲的弟子,从不叫他失望。 灵曜未有尸骸留下,恆真捡回来的只有问心剑穗,用作衣冠冢。 「他们都说灵曜死了,可死了也该有死了的去处,天上地下,遍寻不到。」 山君断情绝欲,听这位尊神嚎啕,也只有公事公办的陈述:「灵曜仙君做了阵眼,死在怨鬼密集的河中央,神魂碎裂,没有转世。」 「闭嘴!闭嘴!」 灵曜没来得及阻止山君说完这些话,他想上前的动作被身侧的尊者制服,尊者扣着他青筋暴起的手,没叫他过去打扰那方悲痛。 一次两次,今世还是前生,何须他这点事后微薄的仁慈?若他知晓他此刻的心痛,自该本本分分,不要做这些事情,而不是在此时假惺惺上前给他捂耳朵。 「你带走莲心时,本座还以为你出息,将本座用作炉鼎,有了想做尊神的野心。」 灵曜摇头,但无话可说,他也痛彻心扉,这次不知道是因为尊者心痛还是因为他心痛。 无知觉就掉下两行热泪,开口也有一些哽咽,尊者尊者地喊着,尊者押着他,摇着头低声阻止:「别喊」 「继续装模作样下去,装作不认识本座,装作若无其事,本座也能强忍着不掐死你。」 「你先于本座求饶,本座却要问谁求饶?天上地下,能够听我祈愿的还有几人?」 「你总不肯放过本座,一次两次。」 灵曜一句接一句说着恕罪,到底也不敢叫尊者恕罪。 真相大白在今日,太突然,他还以为最差不过自己那些暗地筹谋被发现,怎料最终却心碎在尊者的幻梦中? 他猜测尊者对他有偏爱,师兄也说尊者带他有偏爱,却并不知晓尊者偏爱他至此。 走投无路被拒绝,也忘了再掩饰,只是知道该认错了。 「尊者,小仙果真知错了,您……您何必为我痛心至此?灵曜何德何能,得您如此厚爱?」 「若这是你我的来日。」尊者悽然扯着唇角:「灵曜,半颗莲心够你折腾吗?干脆死的干干净净,将你那唬人的法术也用给本座,叫本座也做一回朝生暮死的蜉蝣,被你把玩在手掌心,戏弄天命一般地戏弄于我?」 「不敢,小仙不敢……」 冰凉的手蹭在脸上,这回锁链声十分清晰,须弥勐烈晃动,眼前的幻梦也有些不稳,灵曜手足无措完全忘了之后要做什么,也不敢躲开尊者的手,心虚到极致,舌灿莲花也不会了。 铁证如山,无可争辩。 余光看到白了青丝的尊者眼下垂着猩红一点,他痛彻心扉,也不敢看眼前逼问自己的人。 「小仙只是,欢喜极了尊上。」 「无所供奉,唯有诚心尚有几分,想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这是他的私心。 他太谦虚了。 这岂止几分诚心? 泰山尊拿着奉于泰山殿的册封宝卷展示给固执不肯相信的尊者看,洋洋洒洒数千字,溢美之词将往日众仙门口中的纨绔浪荡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最后一大段都在称颂这位「紫光东极太阴大帝」的无上功德,自然也有他被加封太阴大帝,最为英烈那一战。 他自然配得上这封功德纪,山君执笔,三宗商议。 他太配了。 这封功德纪,本该是写给他的。 「若这是你的欢喜,本座何须你这样的欢喜?」 第81章 幻梦中的山君和尊者碎在山君问及他们是何因缘,尊者说结髮的时候。 织梦娘四散,灵曜勐地记起,他已经听过一次尊者后来的名姓了。 灵曜之「曜」源自他被遗弃在山阴,师尊捡到他的时候月华大盛,于是师尊给他赐名灵曜,曜,月之别称,他死后仙门为他拟尊称太阴,大约也是因此。 第137页 尊者随了他的名作姓,称他为结髮,毫无遮掩他们的私情——他自以为没有的私情,尊者珍而重之。 生前碍于尊者名誉,从不敢人前僭越,只在人后荒唐,可尊者是顶天立地,光明正大的人。 尊者问何须他不自量力,他心中悽然,眼下却又面临其他的危机,实在不是认错的好时候。 也不敢怎样认错,后事他还不清楚,仅只言片语那几句,他解释不清,也不敢解释,惟愿外面的尊者不知道这些——自然,这是痴人说梦。 他死了一了百了,师尊如何悲痛,尊者如何悲痛,若不是今日在此得见,他自然不知晓。 泰山崩于前,幻梦中无情无欲的山君是另一幅面孔,蛮横地横冲直撞,须弥险些奔溃,她质问宴山亭怎么总是欺骗与她。 宴山亭答应全了她的心愿,愿意与她避世做一对逍遥师徒,可梦是假的。 宴山亭不知所踪,裹在茧中的人也随织梦娘化作点点磷光。 灵曜怀里跳出一张纸片,潇洒写着天地君亲师几个字,飞到暴走的山君前,正正悬在她眼前。 几个字闪着金光,却惹来变本加厉的暴怒。 「何须他理会我?恩断义绝,怎么又来插手我的事?我不要他帮我!」 既不能插手到底,鬼鬼祟祟不敢见人,何必多此一举? 宴山亭风尘僕僕赶来,恰也看到这张纸片被捏得粉碎,这下猜想被证实,也来不及细想,先要面对入魔的山君。 灵狐愤恨不已,质问宴山亭三番五次的欺骗。 ——说要给她作伴,却留下一只傀儡煳弄,转眼离开不知去了哪里。若不是今日他们闯入世外之洲,她还不知道会被骗到什么时候。 黄沙一样散落在院门口那个背影消磨了她最后的信任,她再也不会相信宴山亭一句话。 说要送她飞升,言而无信,不知去了何处。 骗她说他只是个命数有限的凡人,毕生心愿就是看天下太平,望她早日飞升,达成他的心愿。 听涯渊下,她入魔,被怨鬼侵蚀,他又骗她,说她不做山君了,去世外之洲,做寻常师徒。 他说出来的话,没有几个字能叫人信服。 宴山亭无奈,背后的桃花被卷碎,只留光秃秃一只树枝,另一边的尊者和灵曜似乎也不太对,眼看着指望不上,宴山亭双管齐下,好言相劝,又是捏符画咒叫她清醒,可他一动手,灵狐更加暴躁。 他只好解释:「不是抛弃你,是去帮你寻镇山河。」 镇山河?他还是在骗她。 「你说我不必做山君了,原来还是骗我?」 宴山亭被她打的节节败退,来不及说话,灵狐终于彻底灰心:「天下的事,苍生的事,总在我之前是吗?」 「你总忘了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样趁手法宝,是不是若我不是山君,若我没有这样的天命,你我根本就不会有你所谓的因缘际会,萍水相逢的师徒?」 「我若非是不做这山君,非要做邪魔外道,你是不是还要降伏我?」 宴山亭从来不会想「要不是」这种事情,他顺其自然,自然不会觉得「要不是」这种事会发生,可现如今,清沅这么问,他确实无可辩驳。 灵狐问他:「你说空盏不可倾,其实是因为本来就是强求吧?宴山亭,你我的师徒因果也是你强求来的,你却要我不要强求?」 这自然是不一样的。 他强求是为了山君归位,也是为了叫玄门的罪孽能够减轻几分,清沅这样问,就好似他心怀鬼胎。可说到底,也确实如此。 「你的私心给了谁?玄门还是你要救的苍生?」 「你要救苍生,怎么不强求自己,反而来逼我?」 「若不是你强插一手进来,我本来也是会一步步回到泰山,做我的山君,救我的苍生,难道不是你先进了因果吗?」 一字一句,逼的宴山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同时也被灵狐步步紧逼到死路。 又是一爪,灵狐还没听到他的回答,却见他不闪不避,迎着她尖锐的爪子露出胸膛,凡人之躯瞬间血肉模煳,滚烫鲜血洒了一地。 狂风止息,清沅僵立一侧,脸上是难以置信,手上还沾着宴山亭的血。 宴山亭嘴角含血倒下去,桃花粘在了他唇角,清沅一把接住他,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你做什么?」她红了眼,手也在抖,眼神终于恢復清明,代价是她师父的性命。 宴山亭稍微笑了一下,「这样,可解气了?」 眼角一大滴眼泪砸下来,砸到地上桃花翻飞,清沅语无伦次,说不是这样的。 她是想要他给自己一个公道,并不是要他的命。 宴山亭吐出一口血,却不忍看清沅自责至此,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是我考虑不周,你说的这些,全是我的错,是我一念之私,可你也不必自责。」 「不,不是的,我不怪你,没有怪你……你怎么不躲?」 宴山亭气虚,道:「不怕,百年内,师父还能再修一具肉身,你无需这样伤感。」 清沅痛哭摇头,念诀要救他,不过也是无济于事,宴山亭肉体脆弱,那一爪之后几乎无力回天。 最后一句交代,宴山亭说:「你说的这些,师父都认下了,山君有山君的责任,师父有师父的责任,天下是你的责任,你是我的责任,你若还是不平,来世我还给你杀。」 第138页 「可是不要困顿于我薄待你。」 清沅怀里散了一地桃花,宴山亭说:「我未曾薄待你,萍水相逢的师徒是我窃来的,可往后十年,朝夕相伴,起初我总当你是个孩子,十年教导并不只是因为你是山君。」 「总也遗憾,偷来的东西本来就是意外所得,我却还计较太少,见你一面也要遮遮掩掩,惟恐上苍髮现。」 「世外之洲,何尝不是圆为师一个梦?」 奄奄一息的宴山亭忽然有了一点精神,他沾着血在清沅掌心画了一个卐,从前小狐狸要独自出门去修行的时候他总这样做,是危急时刻给她辟邪的,血迹落下,滴在地上眨眼成了桃花,扑簌簌落了一地,清明双眼忽然灰白,居然成了个瞎子。 世外之洲的织梦娘重新聚集,捲起了大风,也捲走了地上的桃花。 他气绝时,灵曜依稀觉得自己在一个叫做晋州的地方见过他,当时以为他是个满嘴胡话的疯癫道士。 死去的人被桃花捲起,成为朦胧的虚影,花白的头髮迅速变黑,天谴消失,他身负一支桃花,作长剑状背在身后,走前向诸位拱手,阔步潇洒离开。 几人如梦初醒,才明了方才死在狐狸手下的原来只是一抹幻象。 宴山亭没有回来。或者说,没能亲自回来。 清沅亦是如梦初醒,再看地上,还是那张纸,还是那几个字。 她空落落的手掌心还在半空,怀里并没有她悽惨死去,还望着她迷途知返的师尊。 半晌,她悽然一笑:「天命果然不讲情面,再多一眼,也全都是镜花水月。」 灵曜亦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尊者说,看山君,便是看他自己,水中倒影。 他还被制服,双手被锁在背后,尊者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心脏总是针刺一样的痛,且愈演愈烈。 山君在这里顿悟,如梦初醒这是哪里,更是明了她是什么东西。 「原来,我不是山君。」 「泰山尊飞升时割情断欲,本不会有我这样不堪的执念。」 因为须弥主人的顿悟,须弥中的一切逐渐与外界建立联繫,灵曜脑子里也飞速闪过很多事情,前生的记忆逐渐归拢,可因为在须弥中,乱序不能整合起来,乱七八糟的片段。 山君伏跪在地,大哭大笑:「是我困顿,是我。」 「放不下的只有我,他们都放下了。」 飞升那日,师尊未能依言赴约,她便捉了随意路过的一个人与他成婚,顺顺利利受封山君。 山君有一桩未了心愿,便割捨了一些执念留在人间还愿,那人潇洒,她便比那人更潇洒,过时不候地飞升了。 有人飞升,有人永远困在了飞升那一日。 第82章 寿终正寝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飞升之后,教化山君之功绩落在了玄门,玄门被免去隐瞒之罪,又因为后来的灭世浩劫折损一尽,功过相抵。」 「镇山河下落不明,某日,有人送来山君法宝镇山河,说是恭贺山君飞升,特地寻来山君法器,助我降妖除魔。」 当年往事桩桩件件,旁人看来只是一帆风顺的修行。 ——她生来好命,被镇山河认主,一届野修却力压一众真君受封山君,歷劫也有世外高人点化,叫她十年就能归位,飞升之后是仙门中流砥柱,风头无两的泰山尊,众山朝拜。 浩劫当前,也有人替她奉上镇山河,她天命所归,只需节节高升就是了。 「吾与吾师,是凡间的师徒,十年缘尽便分道扬镳,绝不惦念。」她擦干净了腮边的泪水起身,衣服上的血迹也消失了——些许幻象,聊以慰籍,睡了这么久,就当是做了个梦吧。 「她能做无欲无求的山君,我自然也可以。」她扭头离开,神色逐渐归于冷清,好似不久前癫狂的不是她:「我既是山君,那么我的责任自有我来担,镇山河也该是我自己找回来,我的命数我来赴。」 无需他以身赴梦,特地来开解自己。 当年能做到的事情,今日她还是一样能做到,有没有他,都能做到。 灵曜从她的背影中看到了另一个人。 她身后空无一物,可灵曜却觉得他看到了一个身负一枝桃花的人。 又或者飞升当日,冷淡挥手割捨这点执念,毫不在意飞升时候的背影。 他们师徒均是顺应了天命,她做她高高在上的山君,他做他岌岌无名的凡人。 须弥外毫无瑕疵的山君说:进入须弥之前,曾有个凡人,欲为泰山师,本君应许。 泰山师的功德抵消玄门罪孽,泰山尊敬尊他师尊那十年,自有十世颠沛流离。 所以晋州碰到那老道士才会疯癫落魄。 尊者嘲弄地笑:「放下原来是这样轻易的事情吗?」 「不是的啊,尊上。」灵曜低声解释:「不轻易,只是无可奈何。」 「什么?」 「尊上说看山君如看自己的将来,灵曜极倾慕尊上,尊上的来日若也是这样凄凉收场,灵曜死罪。」 他垂头丧气骂自己:「死不足惜!」 可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不止是山君幻梦,此间须弥亦是他们二人幻梦。黄杨道场相逢,山门外的一眼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直到死。 没有弥蓝渡再见,甚至没有那一点点朱。 第139页 死有何惧? 也惧。 他头也不回踏入湮灭无常的大阵,罡风撕裂他的前一瞬,他心有遗憾:没能见尊者一次。 黄杨道场外一眼惊鸿,已经是意外之喜,遑论还叫他在雾霭山下得手? 真说起来,他们的命数确实是一样的。 前世弥蓝渡,他九死一生修为精进,出来却得知听涯渊异动。 等他赶到听涯渊,战事胶着,双方僵持不下——主要是镇山河遗失,山君没有本命法器,力量不足以镇压邪祟。 没过多久,镇山河找回来了。 那日他在听涯渊探察,回去时恰好看到了来送镇山河的人。 宴山亭打发一个榆木傀儡送东西进去,自己站在大营外。 他认出黄杨道场的酒友,上前招唿,然而耳聪目明、术法玄妙的宴山亭一夜之间居然成了个平平无奇的真凡人——那双天生神目丢了。 他去寻镇山河,被渊底妖祟困住,要夺他的神目,走投无路之际,只好毁了那双眼睛。 欺世盗名的神目终于还是毁了,他往后再也不能神神叨叨看星星,说一些无伤大雅的预言,调戏寡言的小狐狸。 没了那双眼睛,他连凡人都不济,听到灵曜开口也有些迟钝,想了想才记起来这是谁。 傀儡回来了,他点了点头,说时辰到了,今日不好寒暄。 那晚一场大雨漫了大洲,邪祟暴动,均被山君镇压在听涯渊下。 山君拼尽全力力压邪祟,灵曜去帮忙,在听涯渊上又看到宴山亭。 他在听涯渊上画满了镇压邪祟的阵法,默不作声给他唯一的徒弟护法,山君重伤时他也精疲力竭,灵曜这时赶到,帮他画完阵法,山君有了喘息的余地,处理无妄河怨鬼的仙门众人也都赶来支援,听涯渊之乱终于是遏制住了。 前世没有山君飞升失败这一回事,故而灵曜也不知道宴山亭和山君之间居然有什么联繫,看他拖着遍体鳞伤的凡人之躯离开,问他怎么不休整一下再走。 泰山信徒来迎泰山尊,宴山亭望了一眼山君仪仗,摇摇头:「还有债没还清,急着去投胎。」 死到临头,他也还有心思调侃自己。 他本来就是很豁达的人,灵曜自以为他有别的造化,拱手送他走了,回程时放心不下无妄河,顺路去看了一眼。 返程回三明洞,路过泰山,大雨未歇,老远看见巍峨泰山之下,本来放着镇山河的地方,一截老榆树枯化山前。 大雨滂沱中,那一截枯木很不起眼。 那一日泰山尊战功封神,一身荣耀回归泰山。泰山殿香火鼎盛,众人都在贺山君,敬酒时,山君垂眼,在地上倾倒一盏,祭奠教化她的亡故之人。 闲来卜卦,卦象说那人已死。 多问了一句死因,卦象说,寿终正寝。 山君于是放心下来,心想好歹是个好结果,没有如她担心的那样不得好死。算一算时间,人间过去百年,说起来,凡人也确实应该寿终正寝了。 生机寄託于玄门后山老榆树的青霜长老拖着残破之躯,朝拜到泰山才气绝。 天地君亲师。为她护法,为她寻回镇山河,是他为人师长的担当。 受山君十年师礼,三跪九叩朝拜至泰山是他还的第一桩债。 到那一日,宴山亭和清沅不上帐面的事情大约算是银货两讫,他是个尽职尽责好师尊,清沅是功德圆满的泰山尊,不能告人的亏心事做完了,凡人和山君的债才开始清算。 山前大雨,他在大雨中生机绝断,临死前还在叩泰山。 山君朱唇轻启,在第一盏酒时说:「这一盏,祭送吾师,愿他生途平顺,死途安宁。」 十年因果,至此不再计较。往后泰山尊无有师,宴山亭无有罪。 至此,她自以为仁至义尽,没计较他的不敬,祝颂他来世平顺。 美酒倾倒在泰山殿,人间又是一场暴雨。 第83章 薄积厚发 仙门众人都在听涯渊,山君正在设法镇压邪祟,大洲乌云密布,天兆不详。 去明光殿的途中,灵曜被一个瘸腿瞎眼的道士撞翻。 他两鬓微霜,两眼无神,身后的桃花早成了枯枝。 他行色匆匆,又撞翻了灵曜,连连抱歉,灵曜看着他的模样,半晌说不出话。 他寿数将尽。 黄杨道场一别,再没见过宴山亭,只有世外之洲见过一次,山君说那是入梦来的幻影,眼前这个似乎也并不是须弥中那个宴山亭。 兴许是写了「天地君亲师」的宴山亭。 灵曜莫名道:「又见到您了。」 「又?」瞎眼道士摸着指节掐了几下,满是风霜的脸上扯出一笑,知道了前因后果,他放松了一些:「怪不得……原来是故人啊。」 看到他的样子灵曜心里难受,见他又是赶路的模样,问:「您这是去哪里?」 老道士豁达从容,潇洒道:「我去朝泰山,这是咱们最后一面。」 「您……」 「我的寿数到了,这回去赴死约。」他语气寻常,早料到今日,罪孽难消又接着山君庇佑逃脱惩处,反而触怒上苍,颠沛流离,这是最后一辈子。 老道士风尘僕僕:「上次还能与你饮茶,这回更加仓促,谢小友替我转达信件。」 「您言重了,举手之劳。」灵曜说:「应该是小仙谢您。」 第140页 老道士摇头嘆气:「世上没有无由来的碰头,小友今日又在此处徘徊,可是遇上了麻烦?」 灵曜找不到去灵山的路了。 他往赤鹿山去,腾云御剑不能达。 老道士说:「人间朝圣,要渡虚妄海,过千重山,方可面见尊者。」 灵曜知道,他更知道世上没有虚妄海,千重之外还是山。 灵山也没有真佛了。 老道士问:「你今日不逃命,怎么还要撞上去找死?」 「就如您当年跪拜至泰山,凡人做不到的事情很多,神仙做不到的事情也有很多,您藏了那么久,本来已经骗过了上苍,却还要自行前往泰山负罪。」 织梦娘散开时,尊者凉薄看着他,向来悲悯的表情残酷极了。「灵曜,若你对极倾慕之人就是这样掏心掏肺,你怎么敢?」 世间生灵诸多,可怜者甚众,你怎么敢这样挥霍我的心意? 「你以为你大义凛然捨弃的是什么?」 他带走了他身上很重要的东西,在须弥中幻化做他盗走的莲心,是什么他还没记起来,要等他出了须弥才能知道,但那一定是极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一定要去赤鹿山,拿回那样东西。」须弥外还有人等他,他的来世,他们再续的前缘。 他跟宴山亭这样说说,宴山亭嘆气,意有所指:「小友自己不也说了?灵山没有真佛了。」 灵曜没明白,宴山亭却要走了,灵曜问他:「这次您不去听涯渊吗?」 他勐然发现这个宴山亭一只胳膊始终没有动过,僵硬如枯枝,袖子里抖落的,似乎是凋零的榆树叶。灵曜记起他在黄杨道场跟那个宴山亭饮酒时,一旁侍奉的那个榆木傀儡。有一只胳膊也是新修的,拼上去的榆树枝。 一起饮酒,说舌头髮僵没滋味。 再想起某年他胆大妄为看尊者将来,也是一只榆木傀儡送来神目。 宴山亭凡人之身却不老不死,其中奥秘无人知晓,只是以为他靠着卜算躲避死劫,那一年听涯渊之乱被镇压,他触怒天威,被判处十世苦难,按理说转世投胎他就应该重新来过,他擅长的卜算也应该随着转生消失,可并没有。 ——总不会有人转世投胎,还带着上辈子修行一起投胎吧? 原来宴山亭并不是没有傀儡,只是世人都想错了。 灵曜几乎在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更为宴山亭胆敢悖逆的胆大包天咋舌,宴山亭察觉了,停下脚步回头,灰白的眼睛垂下拱手:「所谓逆天改命无非行骗,骗人骗己,蒙蔽上天,骗过了天就是贫道胜,不过这回骗不过,也不骗了。」 长恨有时尽,川河有时绝,长久的勾心斗角下去却没什么意思,尤其为了牟取那一线天命,束手束脚,藏头露尾,做了彻头彻尾的小人。 无论是颠沛流离的十世还是平顺安宁的十世,其实都与他无关,他藏匿因果,山君的祝颂反而叫上苍髮现了他。 「总是哄她,这次贫道的话不做假,果真顺应天命去了。」 他之所以苦苦强撑只不过怕忘了,因为幼年不见光明,他是爱极了人间春好之人,过目美景,好友至亲都不愿意忘掉,他又註定不能修道成仙,只能剑走偏锋,以求保留看过的繁华遇见的知己。 泰山之下本来有两方宝物,一样镇山河,一样观山海,是一面镜子。一个镇压邪祟,一个能览天下之事。上一任山君应劫重新转世,观山海掉进了人间,阴差阳错成了人间一个天盲小儿的双眼。 他独占灵宝这么多年,早已和神镜不分彼此,听涯渊遇险更是合为一体再无法分割,舍不下人间繁华,可是有些东西终究要物归原主,他是不容于世之人,也早该明白世事难违。 泰山出巡次次都要走过山门,泰山师『死后』,他就在山门下,傀儡在人间颠沛,而他假作一支早就枯死的树枝,风吹雨淋地随她护佑人间。 天地君亲师,那是他的天地君,他身为神镜立在山前时看了无数次出征,祝颂山君凯旋,后来做了枯枝,又在山下望山。 他背着桃花仰首阔步,像当年潇洒去赴约。赴他窃来的师徒缘分,十年春好,泰山下的桃花林桃花正盛。 他早说过,江河浩渺,可以倾,溪流涓涓,亦可倾一盏,空盏却不能。那话不止是劝解清沅,何尝不是劝自己?他叫她不必强求,强求最多的其实反倒是他。 他和山君不算空盏,却也着实不多,上苍所赐,就是一人看着一人的背影,她做山君时他目送她,他做泰山师,则她来目送。 溪流涓涓,薄积厚发,自然没有善果。 第84章 供奉 宴山亭撑着灰白无神的双眼望着东岳之所在:「这才是没有遗漏的圆满之局。」 这才是机关算尽。他瞒过了所有人,除了刻意透露的灵曜外,没人知道这些,他的降生,他的来歷,他的归处,不会有人知晓,包括被他戏耍数次的山君。 他是通晓天地、戏弄上苍大成之人,在这一项上面从来自负,就算顺应天命也是他做庄。世上没有宴山亭不能算之事,即便没有神目也一样。 灵曜百感交集,转而记起自己也是这样的胆大妄为之人。只不过他手段拙劣道行不足,被发现了,现下正是进退两难。 「贫道很羡慕小友。」宴山亭已经消失了,声音却不断传来,「同样是窃取天机,小友山穷水尽却也还有枯木逢春这一天,天道之于你们,要仁慈稍许。」 第141页 也仅仅稍许。 「最后一言,小友若执意要去,便一条路走到黑,切莫再三心二意,世上没有万全之策,人心不足蛇吞象,事事圆满是很难的。」 人间的明光殿香火鼎盛,供奉尊者一向是纸煳的莲花。 灵曜在明光殿诵经,烧到第两千一百四十七盏纸莲花时,经幡舞动,他以为尊者终于要出现了,可风过去,殿中还是一片寂静。 神台上的镀金像被凡人塑地过于慈悲,同尊者并不很像。神像慈眉善目,佛目半合,垂着眼俯视下面的人。 灵曜耐着性子接着烧莲花,硃笔不停在煳莲花的纸上抄经。 烧到两千九百一十八盏,台上尊神说:「刚才那一遍,你少了两句。」 灵曜写经的动作一顿,硃砂滴下染在指甲上,手指头尖都染红了,在洒金的宣纸上洇出一圈指痕,尊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第三百一十二遍,少了三个字。」 「第六百五十一遍,字迹便开始不再工整。」 「第九百盏莲花开始,青莲没有金边了。」 这一样倒不是因为他敷衍,灵曜小声:「小仙腰带都当了,银钱都拿去买金箔。」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盏,竹骨逐渐潦草,莲花不再精緻。」 「自一千二百七十一遍,写错了本座名号。」 灵曜放下手里的莲花,朝他叩拜,认错道:「尊上,供奉不够诚心是小仙的错。」 尊者哂笑:「是不诚心还是太成心?不诚心自然是你的错,可这是你,于是也不足为奇,灵曜,敷衍煳弄是你的本性吗?」 「不是。」灵曜额头点地,笔还在他指缝,青毫点在纸上,那张纸已经不能看了,「小仙是心性恶劣,刻意为之。」 「为何?」尊者说,「不情不愿,何妨砸了本座金殿出一口恶气?这样小的错漏,谁能发现呢?」 他肯理他就好了,灵曜心说,尊者少说了他的一重罪:他恃宠而骄。「尊上错怪小仙,小仙不是刻意不诚心,小仙这样错漏百出,是因为您不见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想要求您宽恕。」 「是你自己走的啊。」 死生不见,毅然决然。 「不是这样的。」 「不是?」 香火尽数扑灭,明亮威严的金殿转瞬成了煞气聚集之地:「不是你离开赤鹿山要去人间逍遥?不是你说赤鹿山沉闷无聊不及人间红粉?不是你说的吗?灵曜,今日你倒再来说一说,令你无聊沉闷的赤鹿山,不及你人间红粉的本座,有什么好见的?」 「你不是说人间好,去浪荡红尘了?灵曜,红尘有趣吗?」 「……小仙有罪。」维持不下去笑意,脸皮再厚也不能在这种时候云淡风轻了。 「呵」「认了这么多罪,你倒说一说,你有改过哪一桩?或者本座该问你,你真切『知罪』的,到底有几次?是后悔做了那些,还是仅仅后悔没将本座瞒死?」 今天又来油腔滑调,是因为他拦着他再送一次死了是吗?这回又是什么说辞?灵曜开口艰涩,没法答一个字。罪证确凿,无可争辩。 「知道为什么停在这一盏吗?」 尊者一袭白衣,漫步下神台:「那八十年,两千九百余日,是否也如这些莲花一样,起初还像模像样装一装,后来不耐烦,索性本性毕露?」 一双鞋和素白衣袍出现在眼前,灵曜跪地更低,听他慢声算帐。 「灵曜,赤鹿山八十年,两千多个日夜,人间歷不过三朝,短短八十年罢了,修途何其漫长,这八十年于你究竟算什么?转念可抛是吗?」 灵曜在心里说,那八十年是他毕生所求的得道之地。不过不能开口,尊者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此刻在说什么都是狡辩,也是后来不能再补救的又一次中伤。他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将那些不合时宜想起的记忆挖走,更不能真将喜相逢用在尊者身上。 那日世外之洲,尊者看到了他的傀儡线,看到了他吞了那半颗莲心跳进赤水漩涡。 甚至看到了他被恶鬼撕成碎片。 他曾被凌迟一次,死前痛不欲生。他又被凌迟第二次,是尊者从他眼中读到他被撕碎时的眼神。赤红的眼,他险些以为尊者要将他再撕碎一次。 他在那时开始后悔,心想是不是他不该随意许愿,是不是不该在死前想:要是能再见尊者就好了。 没想过有来日,也没想过他狼狈的死相会那样猝不及防陈列于尊者眼前,再杀他一次。 「怎么不说话?」 灵曜低声压抑苦涩:「小仙惟恐此时开口,尊上更生气。」 此时装乖也没什么作用,他若真这样在意他生不生气,怎么敢做那些事情?怎么敢叫他空手一触,流沙也剩不下? 他在赤水流连的日夜,在挤满恶鬼的河中摸索捞不起的幻象,他怎么敢? 若非因果轮转到今日,这些他要跟谁清算? 若不是苍天有眼,若不是他拼了命强求,隐忍杀意的今日,他要找谁去说? 「尊上,小仙这次真的知错了。」灵曜声音有点小,却听得很清楚。但他次次都这么说,再怎样的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他做的那些事,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来日,他上天入地找不到他一丝一缕。 「你以为你的话,我现如今还信几分?」 第142页 「小仙不求尊上信我,小仙今日在这里供奉,不是因为想要尊者原谅。」灵曜欲抬头,被尊者伸手按住不能抬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灵曜只好重新跪下去,道:「这些日子小仙遍寻灵山不得,在路上遇见了宴山亭。」 他顿了顿,尊者似乎没有生气的预兆,才接着往下说:「尊上,宴山亭说我此番是来送死。」 尊者偏头,头髮丝闪着银光,乌黑柔顺的头髮逐渐泛起银光垂下,眼下也有硃砂痣若隐若现,他说:「他说得不错。」 「小仙不信。」 「你那样玩弄于我,凭什么觉得本座不会杀你?」 两枚金铃被奉到了身前,尊者垂眼看那两枚金铃,没说话。灵曜带着点复杂的酸涩:「小仙从不信尊者会为小仙流连驻足,小仙以为尊者肯另眼看我已经是天大的破例了,也以为即便尊上知道小仙去往之地,大约会释然,兴许还会以德报怨超度小仙,过上些许年岁,小仙就如赤鹿山的流霞一样……小仙之罪,最愚蠢的一桩是慢待尊上的心意,不知道您曾那样垂爱小仙。」 尊者不知道他这样说的用意,他讽刺发笑:他的心意不能被慢待,却被无视了那么多年。 凡尘三千,久到他也恍惚,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是不是上苍也骗他,唯恐他掀翻天地,给他许下一个没有的归期? 「宴山亭说,小仙有了枯木逢春的后福,可再不能三心二意。」 「尊上也以为小仙心旌动摇过吗?」 他将那金铃托起在掌心,染着硃砂的指头露出来了:「小仙心意从没改过,在不知道尊上这样待我时就没变过,如今知道了,更不会再改。」他玩弄着话语间的歧义,故意含煳其辞,不说他的心意究竟是什么,「小仙不求尊者原谅,小仙只想叫尊上不那么生气,要杀要剐灵曜绝无二话。」 「你以为,本座今日想要什么?」 「小仙不知道,可是——」灵曜握住金铃:「月牙痕还在,小仙愿意画完傀儡丝上的符阵,今日小仙依旧愿意做尊者的傀儡,不为消灾挡劫,只想要尊者如愿。」 沉默对峙良久,脚步远去,灵曜眼眶砸出两点眼泪,「小仙的诚心,尊者还是不想要吗?」 「灵曜,不要同我装可怜。」尊者背着手不看他,「你是为了叫我如愿,还是为了叫他如愿?」 灵曜抬头依旧看到华服金冠,这背影与数年前赤鹿山如出一辙。 「尊上,小仙厚颜无耻,仍觉得您是对我慈悲之人,于是今日还想斗胆求您渡我」 当年他也说:求您渡我。他说:「您不睁眼,怎知世人苦?」为的是撩拨尊者。 灵曜今日说:「灵曜有今日是意外之喜,既有了今日,还求尊者渡我,令我圆满。」 「若您被困,则灵曜被困,若您不得超脱,则是灵曜不得超脱,灵曜是为了您死过一次的人,本不该畏惧第二次,可这次却不敢了,只因为知晓那样的来日,灵曜死不足惜,却不愿意看尊者那样。」 「即便您不相信灵曜的话,也总该相信灵曜待您的心意,就算小仙满口谎话,可是灵曜对您的心意未曾假过,并以为,灵曜是世上古人后人中,最诚心那一个」 「尊上,灵曜不再看红尘了,灵曜曾因为被困在一方山外郁郁良久,如今才知道是庸人自扰,可却再没了回去的机会。」 「灵曜孑然一身,愿意尽数交付给尊上。」 明光殿扬起猎猎狂风,经幡乱舞,像他渎神那晚明光殿后殿纷乱打结的那些,尊者站在疯狂舞动的经幡中恍惚看不真切,金殿逐渐成了水汀,金相消失,取而代之是在狂风中扑簌抖动飘了漫天的婆罗,尊者戴着镣铐站在蒹葭丛中,为他哭过的泪痣凉薄又悲切: 「灵曜,你怎么交付?」他站在灵曜的埋骨之地,问漂泊数千年的人。 心口痛了一下,恍惚又晃回了明光殿,尊者还是高台明坐的尊者,恍惚又在赤水中央。 他知道铁链声来自何处了。这就是他在天机中看到的来日。 原来是这样。若没有天命迴转这日,若不能解开尊者心结,他们永远都要被困,他还被困在赤鹿山外,尊者被困在他殉道那日。 第85章 海晏河清吧 又大雨。 镇山河下落不明,山君还未飞升,山君于听涯渊力战邪祟。 可这天,牵连山君的尘缘消失了,众人这才知晓,山君在人间原来有个郎君。 ——怪不得迟迟不飞升,原来是沉溺于儿女情长。众人腹诽情慾害人匪浅,转而欣慰幸而这日尘缘了结。 山君的姻缘线不明缘由断了,那日暴雨如注,听涯渊下积水成河,邪祟暴乱,随洪灾肆虐,山君在暴雨中飞升,遗失数万年的观山海应召归位,山君雷霆手段,以一己之力镇压邪祟于渊底。 她战功赫赫,实至名归。 观山海归位时,山君站在战场中央缄默良久,她察觉令她困扰数万年之久,化作她心结的因果消失了,世外之洲,那人给她的那一枚『卐』字符印渐渐消退,她袖中桃花也逐渐枯萎。那桃花是符纸上的幻术失效显露出真容。 有人总喜欢如此,他人把玩幻术,喜欢笺作桃花,送去也风雅,偏他,喜欢反其道而行之,桃花变成平平无奇的信笺。正如旁人都叫傀儡看上去不起眼一些,好一击必杀,而有人,挑了愚笨的榆木疙瘩做本体,将傀儡修饰成天衣无缝的凡人。 第143页 桃花说天地君亲师,他怕她逾越,特意劝诫。 听涯渊诛魔玄门损失惨重,宴松野伏在悬崖边失声痛哭,她路过,问:「您哭什么?」 听涯渊之战,玄门第一的傀儡师失去了他的傀儡。 对他言听计从从不悖逆的傀儡,与他签了主僕契的傀儡,在最后时刻反抗他,替他挡住妖王一击,掉进了听涯渊。 起初他不愿意信,不断在崖上念咒召回傀儡,最后是门中一个小弟子小心翼翼道:掌门,傀儡丝断了。 宴松野恍若未闻,依旧在崖边嚎啕,山君说:「你们玄门剑走偏锋,伤人伤已也是因果。」 若只是寻常生离死别,再不济还有来世可期,可五行八字都抛弃、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运道全都赠给了主人,功德全都化在了在了给主人挡灾上,自己却杀孽缠身,即便有来世也是被前世怨气缠身倒霉至极的凶命,大概活不过幼年就早夭。 旁人还能投胎行善积攒功德,这些人再怎么积攒,功德也全给了八字所在的傀儡主人,此后便是生生世世在劫难逃,周而復始地投生,周而復始地成为倒霉鬼,周而復始地早夭。 最要紧的是,游离在三道之外,也没了傀儡丝牵引,就算他真有那个造化转世,也再找不到了。 山君没什么波澜道:「您节哀吧。」 山君飞升的祥瑞徵兆令暴雨退散,她被灵鸟祥云组成的仪仗迎回泰山,路过山门,观山海回来了,安然立在山前,正面可观千山万水十万凡尘,北面刻着气胸磅礴的『海晏河清』,同另一边镇山石的『山河永固』相唿应。 山君在神镜前驻足良久,神镜前的散着一堆朽烂榆木,落在这里极不雅观。山君倾身收拢起来那些朽烂木头,整齐摆在一旁。山上神侍说,这该是她们的活计,不劳山君动手,山君忽然发笑。 无人敢问缘故,山君朝着神镜所在望去,镜中人间楼台高筑,举世皆安。 山河永固,海晏河清,是她师尊不辞辛劳强求她一场,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要的人间。 神鸟在前面开路,她将枯败的桃花别回因为贺山君飞升盛放的桃花树,最热烈那一枝,枯枝夹在花丛中很不起眼,山君心想,这次真的放下了,她从此不再为本不该有的东西困顿了,然后抬脚,亲自丈量泰山之巍峨。 泰山殿外有九十九道幡,山君看到时记起她那一面之缘的夫君,当日诓骗他,也不知道他如今有没有从弥蓝渡中安然出来。山君道:「泰山殿外的宝幡,本君想要加一道。」 十全十美是不可强求,他们都要强求。 「也愿他得偿所愿。」 …… 这日,众人来贺山君飞升,到了泰山殿,发现泰山殿外挂了不伦不类一百道宝幡,飞檐上挂着七零八落的宝珠,怪异非常,山君顶着活泼一张脸,神情却是冷清的。 新上任的山君性子古怪像是不好相与,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前,最终是水君带着他家那尾小龙先祝酒。 山君望了他们一眼,俞瑕也偏头看她,心虚记起来当年山君还是只狐狸的时候他们曾打过架。山君如今看起来很不好惹,他阶品又低,山君不会记起来寻他麻烦吧? 山君不知道记没记起来当年的狎鱼,水君端着酒杯贺她,山君举杯,却先祭了故人。「第一杯酒,先敬故人。」故人不是说旧相识,是说故去之人。 有人知道几分内情,还以为是山君那人间夫君,可山君开口:「未曾飞升之前,本君有位故人,于天命一道,授本君良多。」 这回她卜算,卦象未曾被人篡改,卦象说,他没有来世了。 上回算不出他到底如何,囫囵信了那句寿终正寝,无论生死,便也煳涂地祝颂他:死途安宁,来世平顺。 这次,他远赴而来又是为了规训自己,叫她苍生为重。若这就是他所求,那就祝颂他—— 「诸位,海晏河清吧。」 俞彰勾唇:「海晏河清。」 作者有话说: 每次卷终都卡文我…… 让我想想下一卷写什么!! 第86章 您是我的心头肉 还是分别那个路口。 那凡人小道士睁开眼,山君收起镇山河,向他颔首道别。他也向前世道侣拱手,復看向一旁,素衣所在之处。 进去的是时序,出来却是另一个人,此刻明月仪袖中空空如也,青光从时序身体中醒来,心情复杂望着神情淡薄的明月仪。 槐安一枕,进去时想:要救他,出来时却不敢再口出狂言。 世上多的是他没能料到的事情,正如他挥挥手洒脱赴死,并没想到尊者因此与天命应和。他以为苍天骗他,没料到他才是因果。 山君走了,明月仪负手侧身,灵曜自觉跟上,行走间金铃晃动,他捉住发尾的铃铛叫它们安静,尊者忽然一停,他反应慢了撞了上去,意识过来时在尊者身前堪堪停住,往后退开一点未敢僭越。 半晌无人说话,明月仪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又看他没什么要带自己一起的意思,他只好问:「尊上,我们去哪里?」 …… 这是灵曜坐冷板凳的第三十天。 或许因为他悔恨可怜那句「被困在赤鹿山外」,周遭是赤鹿山明光殿的模样,不过无需细细感觉就能知道不对。这里阴风阵阵煞气聚集,这副凡人身体日渐虚弱,明月仪偶尔消失,回来的时候必定浑身煞气。 第144页 铁链声响了,明月仪回来了。 起初灵曜提出帮忙,被对方一个冷眼,不必开口已经能读懂他眼中含义:掂量掂量你那三五斤重的骨头再开口。 于是他记起自己现在占着的身体是个法力微薄的凡人,恐怕还没动手先要唿救。 这天,他心想:求饶不成,不如自荐枕席,爬床吧。 不过还没爬成就被一双手抓住,打坐入定的明月仪扣住他的手腕:「做什么?」 「尊上,您成日里不理我。」 硃砂痣颤了颤,他缓慢睁眼,平復心中杀念。「你还想要我怎么理你?」 灵曜被他看穿了,垂眼没说话,明月仪换了个角度捏着他的手腕:「脉搏虚弱,他活不久了。」 赤水阴寒,这具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灵曜,你不说,本座也不说,你打算如何?」 「小仙一贯蛮不讲理恃宠而骄,您知道的。」灵曜跪起来,没问尊者首肯就伸手,似乎打算碰他眼下因他而来的泪痣,看他鸦青的眼睫颤动,又没真的摸到。 他跪着就比打坐的明月仪高一些了,他挑着嘴角:「小仙料想,再熬几日,您大约会心软,不会眼睁睁看我送死。」 其间私心他说的洋洋得意,也不知道在骄傲什么。 明月仪说:「既然知道是送死,你何必来呢?」 他抬头时,居然有几分罕见的脆弱。灵曜仿佛换了视角,成了当日告知尊者自己死讯的山君。此刻明月仪略带嘲讽看他,亦是有几分嘲弄和脆弱。 他要给他生门,放他走,生死不容的地方,是他非要来的。 灵曜跪坐下去,换了角度看明月仪,风流笑意不减,想来却叫人伤心。他嘆气:「尊上您又不是不知道,您是小仙的心头肉。」 再听他满嘴胡话已经没什么波澜了,明月仪捏紧了脉搏虚浮的手腕,灵曜呲牙咧嘴:「尊上饶命……明光殿中小仙发誓要救您,生死不避的,所以您何必再问我?」 「那他呢?」明月仪抓住他的手叫他离开自己眼下,「你生死不避,他也如此吗?」 灵曜没说话,不正经的表情也收起来了几分,明月仪连着逼问:「你如何待本座,他也如何待本座吗?」 看他转世,有时候上不了台面,偶尔也有几分风骨担当,可人心易变,时过境迁也能放下,何况是换了一辈子活? 灵曜低头,小声说:「他就是我,小仙如何看待尊上,他也是一样的。」 「呵」 「您不要觉得小仙口出狂言,替他做了决定。」灵曜扯开领口给他看转世还在的月牙:「尊上您信我,若非执意想要再见您,若非这样的执念,灵曜怎么可能有这一世?」 惟恐他还是不信,灵曜索性将话说的更明白:「或者尊上以为转世就没有牵连,就不会再喜欢您了是吗?」 难道不是吗? 他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日日想着须弥外。 「若不是如此,怎么不是他来说这些?」 「小仙不过一缕幽魂,若不是主人同意,又怎么会擅作主张?」他掐着法诀,索性也破罐子破摔:「说了您不信,灵曜只管将心掏出来给您看。」 …… 时序度过了极漫长的一生。 作为三明洞的老么,从招猫逗狗的仙门纨绔活到了听涯渊封印再次崩塌,赤水泛滥时。 他在赤水随波逐流了很久,某日,忽然在山巅晒太阳,翻了个身,便掉进水潭,荒唐如某年赤鹿山法会,他砸坏那位尊者莲塘一般。 老道士上山砍柴,远远见一口山泉中开了莲花,走近看却是个婴孩浮在水面,大师兄要过去看,老道士拦着他:「你别动,你过去,没死的也死了。」 他成了老道士收养的弃婴,又在道观招猫逗狗无所事事。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道法熹微,仙门没落,神鬼之说成了迷信,道士也有了铁饭碗,偶尔还要述职。 老道士神神叨叨,总默念:「要讲科学」,又日日奔波在从各色不太科学的邪祟手中救他们师兄弟一对倒霉鬼的路上。 不讲迷信的老道士偶尔也指着天骂。 命格烂透了的小道士磕磕绊绊修行,年年在仙人崖上诵经,怀着少得可怜的诚心,供奉不知何方的鬼神。 某天,极寻常的正月八,他依旧去仙人崖诵经。 在不许成精的世界遇见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他原本也习惯了,按照往常来说,大概倒霉过后也就罢了,大不了还有老道士来收拾烂摊子——若老道士及时寻回失踪已久的大师兄松雪,兴许还能早点来救他,他还赶得及在正月十五去看花灯。 可这回格外不同寻常,他从高处掉落,睁眼便被五光十色的天幕晃花了眼。 天幕下是天地至美,人间难见的绝色,然而此绝色菩萨面蛇蝎心,总在筹谋杀他,要么就是另有所图——这是还没顿悟的时序以为。 几场幻境之后,忽然有人告诉他:那是你上辈子喜欢死了的人,为了他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 这可怎么是好,他犹记得自己是个没什么追求,就想平淡一辈子的凡人道士,怎么忽然之间又有了一个喜欢死了的人? 这可怎么是好? 美色固然使人欣喜,可是,可…… 晋州相见,还以为是灾厄,原来是斗转星移之间参商相见。他在一次次闪回的陌生记忆中顿悟,还以为那些都是与他无干的世事无常,到头来当头一棒,鲜血淋漓,勐然惊醒被困的是谁,局中人又是谁。 第145页 他想起来许多年前,或许成千上万年,正月八也有盛会,是人间向一位尊者祈愿。 恍惚想起,不知今夕何夕,以为今世才是真,漫天花灯和流霞遍布的仙山或许是一场梦,他不过凡间道观一个肉体凡胎的小道士,睁开眼,梦就醒了。 ——兴许是他凡心动了,梦里捏造出来一个极仰慕的心上人人,否则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那样极尽所能地喜欢谁? 果然,那人虽然长着跟他心上人一样的模样却要杀他,可一只手到了跟前,又没下手。 他真切觉得痛彻心扉,真切觉得命运戏人,真切觉得无路可退。 本来没有波澜的一双慈悲眼眸原来也会有惊愕,原来他也会怔然恍惚。 起初想不明白他怎么会那样复杂望着自己,怎么会几次三番对他手下留情。 救他两次那青衣仙君在喊他,又叮嘱了他一次务必要救他。 他问那青衣仙君你是谁,仙君说:「问过一次了,说了,我是被丢了的你。」 时序竭力睁眼,眼前却一片模煳,寒气入侵直到了骨子里,他浑身发冷,只有眼眶盈满的热泪有一些温度,哑然哽咽出一个人。 千山万水,千秋万代,红尘千万,穷尽干坤本不会再见的一个人。 心脏空出一个大洞,亟需什么东西修补,扑腾了几下也只是枉然。 他在须弥中假作他人观自身,看了半天当头一棒,原来种种无有缘由的莫名其妙都是因为他们到了因果轮转的时候,尊者欠了他一条命,他欠了尊者更加珍贵的东西。 世上有彻骨之痛:痛失所爱。 世上有彻骨之痛:见所爱之人痛失所爱。 世上还有彻骨之痛:所爱之人因我痛彻心扉。 世上最后的彻骨之痛:见他爱我,是在无可迴转之后。 第87章 我是个笔直的好道士 惊天噩耗! 原本还在猜测大魔头为什么不杀我,他问我「可有断袖之癖」的时候,不夸张地说,贫道已经想过要是他强迫,贫道就先假意顺从半推半就活命要紧,等将来有机会逃出生天了再逃之夭夭。 当然,贫道是直男,这都是权宜之计。 可现在不对了啊!贫道单以为反派看中贫道皮囊,看中贫道年轻力壮风华正茂,看重贫道颜色姣好,可!谁!知!道!贫道上辈子居然那么有出息?! 始乱终弃,抛夫弃子,玩弄感情,这些也就算了,道德沦丧而已。现在最最要紧的是,始乱终弃的对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魔头。 这可怎么是好?时序垂泪暗想:怪不得他要杀贫道,一定是因为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转念又一想,杀了也好,人生嘛,弹指一瞬,一眨眼就过了,不如给他个痛快一了百了。 ——总好过大魔头沉闷不言,怎么腆着脸讨好他都不回话的好。 比如现在。 「尊上?」时序看不清,只能看到朦胧的人形轮廓,他明明就在蒲团上看东西,却像入定了一样不理他。「您在吗尊上?」 「尊上?」 「尊上?」 「尊上您还在吗?」 竹简轻响一下,捲起来一些,发出一点表示他还安然无恙活着的迹象,明月仪接着往下看。 明明就在,就是不理人。 醒来多久时序已然忘了,从镇山河里出来,实在是没勇气面对大魔头,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那么大的信息量,又因为当时难以承受的心痛,心慌意乱只想逃,好在上辈子那位仁兄讲义气,替他遮掩了几天。 可是还没逃避多久他就被卖了,上辈子那个要紧关头不讲义气的自己撂下一句务必救他,随后就叫他自求多福。 他怎么自求多福?眼下的情况,他怎么多福? 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他怎么收拾?苍天有眼,他当道士那二十来年五讲四美,还没谈过对象,更别说哄对象,更别说挽回被自己渣过的前任这种事情了! 他一点经验都没有,甚至因为身份的原因实在是不能接受防备了那么久的大魔头一夜之间成了上辈子多年私下有一腿的前任,实在是觉得尴尬,于是更加无从下手——不止是渣过,还是上辈子渣过。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你都死了,转世投胎了,结果有人告诉你,你上辈子欠了人家多少钱,一定得还。其实都转世了,原本你是可以赖帐的,但是最最要命的是,那笔帐你记得一清二楚,良心上实在是过不去。 「尊上?」时序牙齿打颤裹紧了衣服,寒气还是往衣服里面窜,竹简又响了一下,他缩成一团,感觉自己被冻透了。 竹简被扔下了,砸在书案上响了一声,然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从他醒过来到现在,明月仪还没跟他说一个字。 光影细碎地闪动,视线越来越模煳,赤水阴寒,再这么下去,不止视力,他会渐渐丧失五感,被侵蚀成一张人皮。 时序微不可察嘆气,摸索着站起来,又因为寒冷蜷在一起:「尊上,小道太冷了。」 「想离开,本座随时能送你走。」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渐远渐近,耳朵像是被罩上了一层纱,听觉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差。 时序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厚着脸皮开口:「实在是冷,尊上方不方便给小道取取暖?」 对方没在第一时间开口,他因为视线模煳脚步有些踉跄,到跟前,差点被桌子绊倒,衣料摩擦,他终于被一只手扶着,冰凉的触感在还稍微有一些温度的手腕把住,脉搏比灵曜在的时候还要细微。明月仪掐着他的脉搏,时序退缩了一下,还是不自在,却听对方问:「怎么取暖?」 第146页 时序心里有个小人在悲凉地望天,他拉下最后的尊严破罐子破摔,心里小人流着眼泪心说不就是撒娇耍无赖嘛,他应该能行:「您……您那个,怀里,方不方便给小道靠一靠?」 说完他就心虚,这种手段也太滥了,滥到令人髮指,流氓占便宜都要想想是不是太土了。 可—— 「靠吧。」 「什……」他差点咬了舌头,青筋重重一跳头重脚轻,手脚没地方摆差点卸下来摆放整齐。 「怎么不过来?」 时序摸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看不清了,勉强辨认着光线绕开案几,又对着那一身雪白的袍子退却。 明月仪盘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时序脑子里天马行空:这个姿势,是叫他坐怀里? 那么先不说坐怀里是不是太暧昧,首先,他要怎么坐,才显得他时序是个铁血男儿,才显得他不娘? 侧着坐先被排除,靠上去姑娘家一样,面对面正着坐……不行不行!他将脑子里的废料清空,最终选了个稍微保守一点的办法,在他蒲团旁边跪下去,稍稍倾身,倚在了他肩上。 森寒的凉气从他身上往外渗,倒比刚才离他远的时候还要更冷。 时序手指间已经完全没知觉了,可他没动,反而靠实了,明月仪问:「取到暖了吗?」 时序咧嘴,打着寒颤将这个死作完:「尊上要是不嫌弃,能抱一抱我,就更暖了。」 这话说完,他忽然被推开,身边的人消失出现在案几另一边,他被迫坐直,发虚的眼睛看过去,只有欣长一道白影。 「不知死活。」 撂下这句,明月仪又走了。 时序往后一倒,躺在莲香未散的木质地板上打着滚长嘆。 他在的时候彻骨生寒,他不在按理说还能好一点,可是没了他,反倒更难熬。 这地方冷的吓人,还催人命,反正大魔头也是不待见自己。 他想:要不就遂了大魔头的愿,走吧。 反正眼下这种情况,他要走大魔头肯定会帮他,说不准能直接给他强行送回去。 作者有话说: 儿啊,这种时候了,就别想娘不娘的了,占便宜要紧 第88章 求您 明月仪很久没出现,时序在殿里生了一只小火炉,因为眼瞎,炉子捏的歪七扭八。 尽管外界的焰火对阴寒煞气没什么作用,可至少能有个心理安慰,他僵硬的手捧着火炉在滚烫但是无法暖热他躯壳的外壁烤手,另一只手在地上捏莲花。 看不见就只能凭空想像,原本还算擅长,闭着眼也能捏出来的幻术莲花在眼瞎和手僵双重困难下也歪瓜裂枣,唯一一片长在莲蓬上的花瓣也摇摇欲坠。 最终时序放弃了,将乱七八糟的金光团在一起打散,摸着传不到身体中的热气怔然。 没多久他就病倒了,明月仪给他造的金殿幻境也在不知道何时消失,他躺在一片蒹葭中,婆罗落了一身,他想了想自己现在的模样,被阴寒之气侵袭,肯定脸色发青,四肢僵直,应该很难看——死了也差不多就是这种样子,甚至还要挑死法比,有些死法比这副模样好看。 眼睛已经完全看不清了,听觉也逐渐消退。 这种感觉其实很熟悉,上辈子也经歷过一次。祭阵之后虽然他当场就死了,可是神魂因为吞了尊者半颗莲心,消退的很慢,也是从视觉开始消失。彼时不觉得寒凉,因为他没了肉身,又碎在无妄河,跟赤水难分彼此,所以只有逐渐消退的五感留给他一些回味生平的时间。 过去的太久,要不是有困在此处那片碎片,他恐怕也要忘了,他曾和尊者在赤水畔道别过。 他死那日,天道因为莲心将他错认,误以为死了天地至圣,山河同悲,草木凋零,无妄河边也是一片荒芜。 视觉快要消退之时,赤水畔出现一道欣长身影,对着时而汹涌的河面站了很久,久到散在赤水的魂魄以为那是一尊雕塑。 他飘到近前也辩不明这是什么人,只能从他周身仙泽猜测,这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大人物。这位大人物面对空无一物的河面,似乎悲痛至极。 「您是来祭奠吗?」 赤水死了许多人,有些去往生了,有些再也回不去了。 河边的人说:「曾有个胆大妄为至极之人,说是永不相问,可到头来,本座还想送他一程。」 那虚成一团,难以分辨生前长相的神魂碎片蓦然记起来随着五感一起快要被他忘记的一位故人。大义凛然之后他有些悲切:「不瞒您说,小仙生前也有个不能相问之人,死前极想见他一面,可大概是不会了。」 河畔的尊者怜惜那片魂魄:「既然遇见,兴许也有因果,你想见之人,或许还能再看一眼。」 他刚想问真的吗,眼前华光一闪,视觉恢復的片刻,他看清了河边尊者的脸。怔然来不及说话,顷刻被赤水捲起的巨浪吹散。 果然只有一眼。 时序躺在阴寒的地上想:他不会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吧? 等时序烧的七荤八素,真的快要小命不保,锁链声终于再度出现,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他在赤水以杀渡恶,杀到不知多少数,扑到跟前的无常鬼全变成了一张他下不去手的面孔。 他在须弥镇杀一方,杀到连那些前仆后继的无常鬼都纷纷退缩,他对这人的心意天知地知,连河下无常都一清二楚。 第147页 他看着被煞气侵蚀地快要不成人形的人。 想放他走,许他一个来世无忧,费心费力帮他洗去转世投胎也没能化解的煞气将他与赤水割裂,可他非要再回这里,凡人能在赤水撑多久? 他拖着血肉模煳衣摆走过去,一片婆罗掉在时序脸上,被他微弱的唿吸吹拂,轻微动了一下。 明月仪伸手帮他拂去花瓣,问他:「还有什么遗愿吗?」 时序恍惚听到了明月仪的声音,还是刻薄无情,他没听清,侧着耳朵细听,只听见「遗愿」二字。 前世今生的记忆混在一起,最后也只一件事,他抬了抬嘴皮,「想见……尊上。」 唇齿落下一点清甜液体,带着微不可察的温热和馥郁的花香,他太久没感受到来自人间的温度,贪恋地舔完了那点液体,入侵躯壳的无常停了停,听觉终于恢復了一点,也有了几分聊胜于无的力气。 「见我做什么?」 时序抬手,手指还停在捏诀的某个片刻。他僵硬的关节缓慢活动,在半空画了一朵凋残的花。 他勉强勾唇,想露出一个轻佻一些的笑,以示自己熟练游歷在各色俗念中潇洒,又想显得自己好看一些,金光很快碎在指尖,细沙一样消失,这是他两辈子,捏出最差的一朵,可并不羞于供奉。 南陀奉灯,比之于南海三千盏中唯一不灭的那一盏,他并不觉得自己要逊色。他再没有这样诚心的时候了,人生两辈子所有的诚心都给了一个人。 「你是什么意思?」明月仪手也不抬冷眼看着金莲散成细沙:「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只要他说要走,他顷刻就能放他走,叫他自由穿梭在他的凡尘,不必再煎熬在活人不能好活死人不能安息的无妄河,叫他随时能去晒暖融融的太阳,随时能躺在树顶,看他的日出松涛。 「时序」他终于明明白白叫出小道士的名字,将他跟替自己应劫的人分开,在齿间品味他这一世的师父给他这个名字的寓意:「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他这话不知道是在点化谁,故而说完他又在心里想:人间四时八节,二十四节气,花开花落都有时节。 因缘际会,一切自然而然的好景,所谓时序。 而须弥中干坤颠倒,是不会有四时八节的地方。 小道士眼盲看不见,所以他尽可以露出嘲讽,尽可以将怜惜也展现出来,尽可以将指尖停在他硃砂消退的眉心不舍,垂眼再掉下一点泪水,哭他上辈子没留住,这辈子不想留的爱人。 上苍给他这么一点念头,就念下去,不要再亲眼看他又一次消散在赤水。 自某日某年祭问四方未果,他成了叫人闻风丧胆的厄境主人,世上本不会再有什么叫他垂泪。他眼下本应该是他最后一滴泪水,为祭奠逍遥道某个天纵英才,少年早殇,用命供奉自己一场的人。 今日他又哭,或也是释然。 有些知晓内情之人,以为他入魔是因为爱而不得,其实怎么会呢?即便灵曜果真骗他,即便灵曜果真为了逍遥放下了他,即便灵曜那之后节节高升成了道门至尊风华无两,即便如此,他又何必耿耿于怀到今日? 他能活着,挂念人间美酒佳肴,红粉知己也好,只要他还能活生生与他说一言,哪怕他的牵挂另有其人,哪怕他其实没有诚心看过自己也好。 那些他没见过的人间颜色,总有他去看,再来绘声绘色讲给自己。 又一点冰凉液体落下,时序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感觉到了温度,比他体温高,所以尽管一样冰凉,掉在手上却还是感觉有一点可贵的温度。 时序摇摇头。「小道……还没求得尊者原谅。」 「本座不是什么尊者」 「啊……」他蜷起手指,唿吸也很费力,说话用完了大半力气:「您还是不原谅我?」 「你欠本座什么呢?」他注视时序僵硬的手,想握住,还是忍住了:「时序,你我之间,可有什么旧帐积怨没能清算?」 他刻意这样喊他,其中含义自是不必多言。 「尊上……既然如此,您又何必理会小道的死活?」他要更坦荡一些,或者也是管束不了泪腺,任凭泪水不知数地往下流:「既然如此,您何必来看我这样?」 「若您不打算理会小道……您不打算渡我苦,便令我自生自灭,不要在此,您在这里,小道坐卧不安,死也很难合眼。」 「你的苦」明月仪收回手背在身后,不再看他:「若此刻这些是你的苦,时序,怎么消解,只需你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毫无波澜,连嘲弄也没有了。 只消你求我,屠刀立地,我送你逍遥。 「尊上,这不是我的苦,小道将此看作修行。」前世今生的心境在此刻重合,他愚钝地后知后觉,时序想:不退。死也不退。 明月仪嗤笑:「你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因为须弥中几场梦,叫你没分清现实和前生,将与你无干的事迹套在了自己身上?而后稀里煳涂来送死?」 「您错了,尊上。」时序睁大没有神采的一双眼睛,心里苦的发疼:「您信我,不是因为转世寻回了前生有了幻觉,」他的心意何曾假过,何曾变过?再过十辈子也一样。他循着想像中明月仪在的方向看过去:「若不是对您执念颇深,我怎么会有阴魂不散再落到赤水的这天?」 第148页 要不是痛彻心扉,怎么会从镇山河里出来连见他都不敢? 「……你不过是」他没说完,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可时序却清楚。 他不过是仗着他无计可施,空口白话。 又几点腥甜滴在嘴角,染上煞气,赤水对他的侵蚀减轻了一些,这回视线也恢復了一些,还是模模煳煳,果然看到他悬在半空滴血的手腕。 「即便如此,你凡人之躯,又能撑到何时?」他收回手:「你说要陪我,凭你的本事,又能陪多久?」 指尖有了触感,僵硬地蜷缩几下,他抓住退走的衣袖不愿意撒手。 日出松涛还想看,人间也还想去。 他的心声应该被听到了。 时序嘴唇翕合,虚弱开口:「我想,带您走。」 他为自己走下来了,他就该负责。 人间盛世,朝与暮,山川河流,所有的逍遥,他从来很嚮往,至今还很嚮往,可最嚮往的是带他也去看。 「求您」 第89章 刀山火海吾宁往矣 「想去人间吗?」 无妄河终究不是活人呆的地方,就算给他几点染着煞气的血也撑不了几刻。 时序趴在他怀里,没能汲取到热气,牙齿打颤,说有点冷。明月仪心想:他说他的心意未曾变过,那就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听一听睡了这么久的人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是果真磐石无转移,还是被幻境带回的记忆触动,沉溺在了一时的感慨中自以为是。 时序听觉迟钝,啊了一声。明月仪看着他快要透明的躯壳,眸光明灭。 「想去人间,吃一口热汤饭吗?」 他打死不改口,闭口不提往日里满心俗念,诸如还没看到正月十五的灯会,想去南明巷喝羊汤,同他那个更加废物的师弟一起上北山,偷一壶好酒,在山巅烤从严华寺后山捉来的鱼,鱼烤好,喝完酒,天也大亮,再回观里上一柱香假装守了一夜香火,回房间去补觉。 换做上辈子,这些事情他会毫不吝惜讲出来,偏偏现在,哪怕前一夜梦里梦见他在他五光十色的现世享乐,醒来还要怕说出来会惹的他不快,闭口不言。 时序侧耳没听见,明月仪又问了一遍。明月仪想起晋州的雨夜,时序呢喃出来的那句「羊汤加肉」。 那才是时序本该在的地方。于是他问时序:「想去凡间吃一口热汤饭吗?」 去有活人的人间,喝一碗带着烟火气的热汤,烫一烫他在赤水上被冰的发寒的神魂。 「可以吗?」那么惬意舒适的一口热茶汤,似乎已经离他很远了。 明月仪看他这样,微不可察嘆了一口气:「我总不会少你一口饭,若是一碗热汤都不能予你……」 「带你去人间,吃一口热汤饭吧。」 再给你看一眼烟火气,再问一次你的心里话,看你是不是果真刀山火海,吾所往矣。 时序没听出明月仪话里的自嘲,只知道这人彻底心软了,便又捡起来拿手了两辈子的蹬鼻子上脸:「说起来,界外也有好茶饭,若是有机会,我带尊上去尝一尝。」 「……好。」明月仪伸手将他带起来,「看不见就牵着本座衣袖吧,本座带着你走。」 时序站起来牵着他袖子,打了个冷颤,明月仪知道他大约是实在撑不住了 说不出心里的感觉,从前何曾像现在这么乖顺过?或许也有,反正也是一时伪装,夹起尾巴骗人。 锁链声消失了,风声穿过耳际,时序被他带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等着双脚着地 时序有心将明月仪袖子松开抓住他的手,又不太敢,怕太唐突。 真没想过他也有这么瞻前顾后的一天。 这么想着,又嘆气。 脚踏实地站在了石板路上,路上有热闹的叫卖声,时序问这是哪里,明月仪说不知道。 「随意点了一个凡间,哪里不都一样?」他作势往前走,时序看不见,自发摸到明月仪袖子拽住:「尊上慢点,我看不见!」 「嗯。」明月仪漫不经心答应了一句,带着他往小巷子里走过去,时序闻见了久违的烟火气和人声喧沸,僵硬冰凉的四肢逐渐软和了一些,他也终于再次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僵涩的骨头终于活泛起来,他跟着明月仪往前走。 低矮的门槛前,明月仪没有开口提醒时序,时序急着走,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没有脚背高的门槛绊一个踉跄。 踉跄掉在明月仪臂弯,他扶着他手臂站好觉得丢人,疑心明月仪是故意的,可左想右想,又觉得没必要。 老闆佝偻着腰走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明月仪没说话,捏着桌面上用来点菜的小木牌放进他掌心,手指在那正楷字上游走,年久模煳的凹陷不太好认。。 「老闆店里有什么招牌吗?是不是有焖羊肉?我闻见味道了。」他吸了吸鼻子,越来越贪恋眼前这些可贵的人间。 老闆一拍手:「客官是行家了!今早小老儿熟人送来一头滩羊,焖了半日,客官来得巧,这会儿正酥烂!」 时序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正正撞上一家店,恰有他想吃的东西,下意识开口:「好,先要两斤,酒有吗?」话说完才觉得不妥,不过已经咽不回去了。 「酒有!也是西北的酒,烈!拿来配羊肉正好!……」老闆介绍起他的好酒滔滔不绝。 第149页 明月仪没开口,沉默听他们有来有往,时序于是心虚了:「酒……先不要了。」 明月仪嗤了一声,不知道是贊他识时务,还是笑他没骨气。「不要了吗?」 「久病未愈,先……」时序埋头没敢一口气说完,讪讪道:「不喝了。」 尝到人间的滋味,哪怕一杯白水也值得咂摸,明月仪看他吃饱喝足,惬意又带点自我欺骗咂摸杯中白水,问:「还冷吗?」 「不冷了」 时序以为要回无妄河,随明月仪站起来,自觉抓住明月仪衣袖,等他带自己走。 这次估摸着走到门槛前他抬高了脚,明月仪却在门口停下了,朝着柜檯后正在拨算盘的老闆说:「你店中的酒,拿两坛吧。」 时序一怔,復而反思起自己行径,不知不觉已经被带到了拥挤的闹市。 又是喧嚣的街头,时序疑惑,明月仪带着他在人流中穿行,他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不是要回去,他说的去凡尘,是又一个须弥。 「尊上,我们……」 「走出无妄河,自然都是幻境。」明月仪语气平淡。 回想之前那些,似乎没有好相与的主,可经歷过又觉得最后的结果都在隐射什么,千人千种遗恨,最后总觉得似曾相识,他心里发虚:「幻境主人是谁,尊上知道吗?」 明月仪明明就在他身侧,可声音忽然变得缥缈,隔世经年一样,他说:「不知道,随意点了一桩,大约……不会叫你死吧。」 时序小声说那就好,还没陪他千秋万代下去,还没兑现诺言带他走。 二人站在了一家装潢典雅的客栈外,听他说千秋万代,明月仪呵了一声。 呵是什么意思?是不信吗?刚要开口,明月仪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只说:「台阶。」 店小二迎出来,问他们打尖还是住店,见时序双目无神,便说客人留心脚下,明月仪带着他抬脚,说住店,走到柜檯前望了柜檯后挂着空房的牌子,指着泉津筑的牌子,老闆立刻恭维说客官好眼力,道那是店里环境最好的一个小院,他取下牌子上的钥匙交给店小二,要他带两位贵客去泉津筑,店小二道了声得嘞。 「二位客官是远道而来吧?小的看二位不是寻常人家公子,来望京是游玩?二位可真是来对时候了,……」店小二一把好口才滔滔不绝,从望京风俗介绍到店中陈设,活了两辈子都爱热闹,这是他头一次觉得人间太吵。 「尊上这次会跟我一起吗?」他跟在明月仪身后,感觉穿过了几个迴廊,越过几道小门,才终于走到一处僻静小院,小二这才停下,说他们的院子到了,明月仪微微颔首,给了赏,带着时序走了进去。 店小二连连道谢退下了,时序心里泛起奇异的感觉——怎么他对凡间的人情世故也很熟稔? 「不清楚。」明月仪这才答了话:「是化身的幻境。」 那就是说他们都会改头换面了。时序嘆气,又说:「无妨,就算不在一起,我总会认得您!」 后巷有些喧闹,时序注意力被吸引,他忽然想起来方才店小二说这两天望京有盛事,他们恰好赶上花圣节,望京有一场斗花宴,而且,有位大人物要回望京。 明月仪问:「怎么了?」 时序回神将注意力转回来,摇头说没什么。 一想到说不定要分开,他又说:「尊上,您一定信我!」 第90章 婚约?! 兴许是太久没睡好,这天时序困得很快,夜里半条街喧闹着都在准备迎那位「大人物」也没吵醒他,他躺在绫罗中欢欢喜喜做了一场少年恣意、繁花似锦的红尘好梦。 起初金银珠宝锦绣堆,后来场景逐渐成了一条大河。 他在帐中做着好梦,原本住在隔壁的明月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房间,望着床上好不容易安睡的人出神良久,如晋州他们重逢那日般在寂夜里看他。 那日风雨大作,那时他还是少年躯壳,容貌带着几分稚气,配着周身打扮,是门派中受尽庇佑的小弟子。他怀着不知怎样的心情去看他,见他安睡,既恨又惧,惟恐得而復失,又不知道该以怎样面目来问他。 这夜月明星稀,他又在寂夜看他,须弥中这么久,初来时半长不短的头髮已经长到能够束起,长生辫掩在其中。 看了许久,最终展开房中考究的兰花宣,研了上好的松烟墨,在纸上落下几个字。 墨迹未干,他稍微扇了一下宣纸,好叫那笔迹能快些干透,也是借着这没什么具体含义的动作拖延一时再走。 明日大约不能见面,或许是暂别,或许再没有相见之日,世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何况人心?干坤之道,无常才是常,他说绝不会变,怎么可能呢? 四更天,雄鸡破晓,圣子才到望京百里外,城里主街两侧的茶楼酒店已经订满了,全都来瞻仰圣子回京。 而泉津筑中,少年还在睡。 耳边风声萧索,他像是躺在某处过了许多年,放眼望去只能看见天,好在天幕时时变幻,有时祥云朱彩,有时暗夜极光,有时天光云影。 不过再好的景色没有人也是枯燥,看了太多年也厌倦了。 他好像是一条河,身体中流淌着时而静谧时而汹涌的水波。 河岸有时候决堤,那时候会有什么从他身体中逃逸,有东西逃走时他会感觉自己沉重的身躯轻松了一些,可随着那些东西越来越少,他又总觉得躯干逐渐风化干涸。 第150页 就像是树心被蛀空了。 「时序,救他……」 救谁?时序是谁? 他逐渐干涸,等到河水逐渐平息消失的时候,灵魂终于从沉重土壤中脱离,然后他看到了龟裂的自己。 不存在的水流还在奔腾,他从心底觉得渴极了,想要有人给他一场雨。 那些裂缝中弥散着黑气,多看一眼就要堕入无常。 「世子爷,别睡了!扶桑公子马上就到了!」宋玉还在梦中,被一个圆脸少年晃起来,他不满地翻了个身,说别吵。 「世子!扶桑公子的的飞花信十日前就送到了,您这半月不着家,眼看着车队就要进望京了,侯爷都要气疯了!您就行行好,快跟小的回府吧!」那圆脸少年哭丧着脸叫救命,嘴里念叨着不断告饶:「世子!小侯爷!公子!祖宗!求您行行好!」 「成风你烦不烦啊!」宋玉终于被他烦到忍无可忍翻身起来,眼前惺忪,逐渐出现久违的亮光。 嗯……久违的亮光?他失明过? 「成……风?」他迟疑着叫出圆脸少年的名字,然后捂着额头,抱怨的话自然而然:「一大清早嚎什么?再嚷嚷你们家世子爷脑子就要炸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过了才没两天逍遥日子,又被追在屁股后面咬,烦都烦死了! 这些话脱口而出那个瞬间,宋玉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永安侯府的世子爷,还是燃灯观里不小心打了个盹南柯一梦的小道士。 他像是活了两辈子。 「哎呀我的爷啊!来不及了,扶桑公子马上就要进城了!」成风拽着宋玉的袖子号丧:「您就别跟侯爷置气了,再不回去,侯爷就要将您从家谱里除名了!」 说起老侯爷宋玉神色一僵,可偏生还要嘴硬:「除名就除名吧,反正回去他也要将我打点送人,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分别?」 天理昭昭,他堂堂永安侯世子,顶天立地一个大男人,居然要被许配给旁人做妻?滑天下之大稽! 崇乐国虽然可以娶男妻,可开国以来就没有贵族公卿许出去的先例,扶桑身份尊贵是不假,可他宋玉出身战功赫赫的宋家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凭什么扶桑一句喜欢,他就要被打包送去他府上? 「世子爷……」成风苦着脸:「您这不是叫小的为难吗?」 宋玉揉着眉心坐起来,成风见状连忙给他穿靴子,嘴里还在念叨:「爷您就先答应下来,反正望京里成了婚又各自潇洒的公子多的是,将来您与扶桑公子成了婚,大不了分府别居就是了,总之您不该再与侯爷硬碰硬,侯爷也是迫于无奈,您也得体谅侯爷君命难违,就算侯爷不答应,到时候陛下下了诏您还不是一样要嫁……」 宋玉啧了一声,恶狠狠敲了成风脑门:「说什么呢?絮絮叨叨老虔婆一样,闭嘴!」 街上传来锣鼓喧天,宋玉拂开成风自己弯腰穿上靴子,站起来披上外衫,问:「外面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自然是扶桑公子的车队要到了,爷,咱们快点回府吧……唉!您干嘛去?」成风话还没说完,宋玉已经走到了桌前,只见桌上兰花宣上笔迹清隽一句话:诸事顺遂,四时安康。 宋玉问:「这是哪来的?」 成风摇摇头:「这不是您的?兴许是客栈的东西吧,来不及了爷,咱们走吧!」 天朗气清,小院僻静,只有远处的人声鼎沸,宋玉出门莫名走到隔壁厢房,犹豫了一下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成风探头过来:「爷您找谁?」 桌上放着两坛酒,繫着草绳封在粗糙的瓦罐里,是往日里金尊玉贵的宋玉看也不会看一眼的东西,此刻安安静静放在桌上。 宋玉摇头:「没谁。」 宋玉拎起那酒,成风连忙接过,「这是哪来的?」 「行了行了,话真多。」宋玉打着哈欠自己将自己卧室那张来歷不明的兰花宣装进随身的锦囊中,威胁刚被老侯爷从马上放出来身上还带着草味儿的成风道:「你再多话就接着回马场餵马去吧!」 成风顿时闭嘴,宋玉转身打着哈欠,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走吧。」 「上哪去啊,世子爷?府中亲卫马上就要来了,您可不能再跑了……」成风怕宋玉还要跑,连忙跟上去,宋玉翻着白眼恶狠狠敲了他脑门一下:「不是你催了本世子一早上扶桑要回来了?街上那么热闹,本世子也去瞧一瞧!」 一别多年,倒去看看扶桑是不是还是当初那三两句就泫然的模样。 成风诶呦一声,捂着额头:「看什么热闹啊世子?」 「看看爷的夫君去。」宋玉从腰间抽出摺扇,哗的一下打开,活脱脱一个风流纨绔,说完大步往前,成风连忙跟过来,他又说:「酒给我拿好!」 成风瞧着那普普通通的两坛酒,挠着后脑勺:「爷您往日喝的都是宫中御酒,什么时候开始喝这些了?」 「管那么多干嘛?」宋玉打着扇子,不怒自威:「你话再多?」 「……」成,只要他家世子爷不乱跑,旁的都不重要了,成风听话的拎起酒,回头见宋玉已经阔步走了。 他走出门看见院落挂着泉津筑的匾额,又路过昨天走过的拱桥,往水潭里望了一眼,倒影里的公子哥摇着摺扇,青丝束着镶玉金冠,几分多情的瑞凤眼眨巴看着自己,脸颊一侧有个浅浅酒窝。 第151页 似是而非一张脸,娘里娘气的。 宋玉抻了抻睡得僵直的嵴背,成风跟上了问他在说什么,他说没事。 客栈有二楼,临近主街,正是看公子扶桑的好地方。 宋玉上二楼见里面已经坐了几桌人,其中不乏花枝招展,拿着团扇交头接耳的贵女们。 他看了一眼天窗,索性提起衣摆从梯子上爬了上去。 「世子……」没来得及喊住宋玉,宋玉已经身手矫健上了屋顶。 「嘘!」宋玉指着纱幔屏风后那些小姐,叫成风闭嘴:「小声点!别被人发现了!」 永安侯世子被许给扶桑,一哭二闹闹着逃婚的事情在权贵中都当笑谈说,此时被发现他也来围观扶桑回望京,他还要不要脸了? 他动作敏捷爬上屋顶,东侧已经能看见华贵马车和浩浩荡荡的人马了。 摘月楼的车队也清一色月白点金的衣服,连天马都是白马,远远看过去,丧队一样。 宋玉撇嘴,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一对侍从不苟言笑,紧绷着脸,路两边围观的人让开夹道,议论声宋玉在屋顶都能听见。 崇乐国民风开放,男女都大胆,车马还没走进,街上已经下起了手帕雨,裹着香料的香囊也密集砸落街中。 宋玉咂嘴——香车宝马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四周挂着纱帘的马车里依稀能看见一个人影,脸被车顶挡住,只能看见半截身子,清瘦的腕骨在层叠的衣袖底下若隐若现,冰肌玉骨,通透地不像有温度的活人,倒像是一块冷玉。 「骨相绝佳。」宋玉拿摺扇撑着下巴,啧啧贊了一句,成风刚手脚并用爬上来,气喘吁吁走过来:「世子爷,咱们要来不及了!」 宋玉不耐烦翻了个白眼:「急什么?咱们比扶桑早到不就成了?」成风撇嘴,说您肯定又是缓兵之计谋算着再跑。 话正说着,西边一队黑色劲装的亲兵走过来了,正要撞上车队,那些亲卫一看立刻避让,问扶桑公子好。 帘子撩起来了,宋玉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半截手腕,声音不似肌骨那么冷冽,反而温和如三月春水,还有几分天真:「是永安侯府的人吗?」 为首的亲兵统领单膝跪地,朝着马车里的人拱手:「是,府上闹贼,末将等来捉拿那小毛贼,惊扰了殿下,殿下赎罪。」 「小毛贼?」扶桑问:「小毛贼在哪里?」 不知是谁先发现屋顶有人,总之一群人莫名其妙将视线转移到屋顶,宋玉见自己要暴露,连忙滚到另一侧低伏身体并招唿成风:「趴下,快趴下!别被发现了!」 扶桑兴许察觉了,语气有些低落:「那你们接着找吧,本殿先入宫。」 「是,末将告退。」亲卫长起身正要让开道,扶桑又问:「宋玉……你家世子,今日一定会入宫吗?」 亲卫长也不敢打包票,万一世子爷又闹以死相逼的逃婚那一出他能有什么办法? 可当着望京百姓,扶桑跟前,哪一重关系上,他都不能拂了扶桑的面子。 他揣摩着说辞,心想自己先答应下来总不会有错的:「世子爷正在家中读书,晚些应当会随侯爷一起入宫。」 宋玉已经站在另一边的屋顶,心想自己一跃而下会不会吓到身边的成风,想了想,还是稳妥地攀着梯子下去了。 「哎呦客官怎么在屋顶!」店小二上来送茶点,被天窗下来的主僕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不是永安侯世子吗? 「世子爷!您……呜呜呜……」 宋玉连忙捂住小二的嘴:「嘘!」 成风上的不容易,跟下来也费劲,好不容易落地,拎起地上的酒:「世子,咱们回府?」 「回吧……」宋玉招了招手,话音未落,楼梯上冲上来十几个亲卫,一见宋玉,二话不说直接上绳子将他捆了个结实。 「哎哎哎!你们做什么!松开!」 「世子爷,得罪了。」那人挥手示意,并没有得罪的意思,三两下叫人将五花大绑的宋玉抬走,又叫二楼那些高门权贵结结实实看了一回热闹。 成风惊了一下之后才马后炮,小声说:「就说来不及了吧……」 总之宋玉解释都没来得及就被五花大绑扔到了侯府祠堂,老侯爷老当益壮,拿着军棍黑着一张脸端坐中堂,正等着亲卫将这不孝子捉拿回府在发落。 宋玉一看这场面,心说完了。 他命不好,就没有个能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几天的好日子。 第91章 嫁不嫁呢? 「你们都下去。」老侯爷沉着脸屏退亲卫,等人都出去了院门也被带上,老侯爷才沉声过问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不孝子: 「这半个月上哪鬼混去了?」 看他面色红润衣冠整齐,想也知道过得舒坦。 一想到宋玉这混小子跑出去逍遥快活了半个月,他一把老骨头顶着宫里的压力给他背锅,老侯爷脸色实在说不上好。 「爹……」宋玉缩着脖子,眼神飘忽。 「别叫我爹,我当不了你爹,你是我爹!我哪有你这样的儿子?」老侯爷黑着脸暴喝。 「……」宋玉闻言震了一震,蛆一样蠕动了两下,抬着头讨好地笑:「爹我知错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昨日在南古巷吃饭,那老闆是西北人,说店里有地道的西北好酒,我想着爹早年驻扎西北,可能想这酒想的年成也多了,就特意带了两坛孝敬您……」 第152页 「你孝敬我?」老侯爷瞪圆了眼睛:「你不催我的命就不错了!眼看三公子入都了,你人影子都不见,要不是今天被林涛捉回来,你还要在外面躲到什么时候?等到来给你老子娘收尸吗?」 宋玉小声辩驳:「我原本自己也打算要回来的……」 「哦!」老侯爷一拍桌子:「这是自己回来的?怎么被捆成这样了?这就是你自己回来?」 「我也奇怪呢……」他小声嘀咕:「明明正要回来,您二话不说就将我捆了……」 「嘀咕什么呢?大声说!」 「哎呀爹,我知错了,你就……饶了我这次吧……」宋玉声音渐小,无赖也没能耍完,因为老侯爷脸色实在难看。 「饶了你多少次了?」老侯爷横了这不成器的儿子一眼怒气沖沖:「这么多年你哪次不是这么求饶的?过了呢?还不是该闹就闹,该跑就跑?今日我不打断你的腿,我就不是你老子!」他说着举起了军棍。 宋玉见无论怎么求饶也没用,索性一躺放弃挣扎,也不狡辩了:「成,那你打吧,正好,打断了我的腿,今晚接风宴我也去不成了,下个月斗花也未必能养好,你索性打死我,咱们都乐的清静!」 「你!」老侯爷气的鬍子都在抖:「老子真想打死你!要不是三公子,你今日没有能浑全出门的道理!」 「就是说嘛。」宋玉顺坡下驴,玩的一手狗仗人势:「反正今日我不能跛着腿,您还是快点给您的不孝子松绑吧,我这手也快废了,林涛那厮下手可真狠!」 老侯爷吹鬍子瞪眼气得不轻:「我问你,我今日放过你,晚上宫宴你能不能叫我省省心,不要给咱们永安侯府找麻烦?你要是不能答应,老子还不如打死你!」 「……您对您儿子就不能多几分信任?」宋玉有气无力,只好答应:「成成成,我保证,今天宫宴不找麻烦,安安分分,行了吧?」 「放心?」老侯爷冷哼一声:「什么时候能真打死你老子才能放心。」 「打死我,您上哪找个宋玉卖到扶桑府上去?」宋玉打着哈欠,躺平了:「满都城,满天下也就一个宋玉,死了可就没了。」 老侯爷哪能不知道自家儿子心里有怨念?说老实话,他心里就全然舒服吗?好端端一个儿子,永安侯府的独苗,就要这么白手送到人家府上去。 可那是三公子扶桑,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要扶桑在摘月楼一天,崇乐国就要满足他一切心愿,别说一个宋玉,哪怕扶桑喜欢的是他的亲哥哥,王朝的大公子,只要他开口,陛下也会应了他。 老侯爷嘆着气,颇有几分体贴:「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能硬拉着你去宫里,大不了老子打你个半死,留你一口气,就说你骑马摔了,帮你找个好藉口。」 宋玉翻着白眼,心说谢谢您:「我这腿您还是别惦记了,叫它好好长着吧,吃顿饭也死不了人。」 「儿啊,识相一点儿,咱们满门老小的日子才能好过。」老侯爷放下棍子去给宋玉松绑,意味深长嘆了一句,宋玉爬起来,嘴里嘟囔着下次轻点,疼死了,他揉着手腕正要走,老侯爷又叫住他:「等会儿。」 「又怎么了?」宋玉警惕地回头,生怕老侯爷反悔,打他一顿给他告病。 「你给老子的酒呢?」老侯爷竖着眉毛瞪自家不孝子:「就这么拍屁股走了?」 「……」宋玉翻着白眼,道:「成风那儿呢,您跟他要吧。」 「你干嘛去?」 宋玉抽出摺扇,晃悠悠走了,摇着扇子二百五一样:「我回去好好打扮打扮,好给您约个好价钱!」 「……」这个不孝子! 林涛看着自家老侯爷脸色忽青忽白,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维持面无表情。 「行行行,你也走吧,看的老子心烦!」老侯爷挥挥手,自己也要走了,出门又招唿林涛:「去给我把那臭小子说的酒拿来!」 林涛得令走了。 老侯爷也回了自己院子。 此时绕城已经结束了,摘月楼浩浩荡荡一列队伍朝着王宫走去,扶桑回都,陛下带着两位公子,亲自在宫门外相迎自己的三儿子。 马车不紧不慢,到了陛下一行人跟前才缓缓停下,车里的人弯腰走出来,站在车上同天子拱手:「父王,兄长,扶桑回来了。」 扶桑如此不敬,在场无一人有不满之色,天子阔步走过去,朝自己的小儿子抬手:「来,父王看看,我儿身体如何,修行可好?」 扶桑公子一母同胞的大公子眯着眼笑盈盈看天子和幼弟骨肉天伦,二公子一贯病弱,笼着袖子低低咳嗽了两声。 「回父王,扶桑一切都好。」扶桑被天子扶下马车,被天子带着往内宫走,扶桑问:「母亲身体如何?二位兄长近来好吗?王都一切顺遂吗?」 天子看了大公子广黎一眼,广黎慢半步,给扶桑腾开地方,天子才道:「都好,托我儿的福,四海昇平。」 大公子广黎也说:「多谢三弟牵挂,母后还是老样子,为兄一切都好,母亲也很想念三弟。」 二公子淮雪搓着手,他身边小厮立刻会意给他披上厚披风,他稍稍一笑,刚想说话,陛下用力咳嗽了两声,他眯着眼又笑,气虚道:「谢三弟牵挂,为兄也一切都好。」 三月末的时节,众人都穿着春装了,二公子还这么畏寒,见状,扶桑点头,没有多言。 第153页 「好了,扶桑先去拜见你母亲吧,今日天寒,她在景阳宫等你。」天子握着扶桑的手,动作亲昵:「宫里给你办了接风宴,请了几家宗亲和大臣相陪,晚些时候,在虹风台上。」 「是,谢谢父王。」扶桑点头,顿了顿,又问:「永安侯府的人,都来吗?」 天子点头,自觉道:「自然都来,你与宋玉的事情也该定下了。」 扶桑脸上这才终于露出一个实心实意的笑:「谢父王。」 再说永安侯府,宋玉回自己的院子,发现成风站在门口正一脸为难,永安侯夫人商氏捏着帕子正在门口焦心踱步,见宋玉鬚髮无损地回来,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三两步走过来,丫鬟陶秋扶着候夫人。 「我儿可算回来了,侯爷没有打骂你吧?」侯夫人握着宋玉的手上下翻看,陶秋也关切地看着宋玉。 「娘,陶秋姐姐,我没事儿!」宋玉自己转了个圈,展示自己确实没缺胳膊少腿,然后反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你还问娘?娘放你走的时候你说三五天就回来,可你一走就是半月,娘险些都要被你爹休了!」侯夫人埋怨看了宋玉一眼,说着嗔怪的话,但更多的是心疼:「儿啊,这次回来,你可不能再像从前那么任性了,三公子的事情,再不愿意你也得认命了!」 宋玉翻着白眼,又不敢吐槽,心说谁休了谁呢,嘴上着道:「知道了,娘,晚上不还要赴宴吗?娘怎么不去更衣,还来儿子这里?」 宋玉看着成风给他使眼色,成风苦着脸,嘴型说他来的时候夫人就在了。 「我知道我儿心里苦,可是淑妃娘娘说,今日接风宴,陛下恐怕就要将你二人的事情定下了,你……」侯夫人一脸心疼:「我知道我儿不喜欢男子,可是……」 宋玉头皮发麻终于没能淡定,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今晚就定下?」他还没搞清楚如今状况,也没找见自己要找的人,原本心想敷衍一二,拖一拖也成,可怎么突然就要板上钉钉了? 订了婚之后是不是就要成婚了?成婚了岂不是就要……宋玉心里吐了一口老血,万一那扶桑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跟扶桑定亲…… 侯夫人眼巴巴看着他,哀切道:「儿啊,你是不是仍旧不愿?你要是不愿意,娘今日就是横尸宫门,也要拦下陛下下旨!哎呦……哎呦哎呦……」说着,侯夫人扶着太阳穴像是悲从中来,站都站不稳了。 「娘你怎么了?」宋玉连忙扶稳她。 「想起我儿命苦,娘亲就晕的不行,可家中还有老小……哎呦……」 「……」宋玉一梗,终于看穿了商氏的真实意图,抽着嘴角看侯夫人抹眼泪,最终无语长嘆:「知道了娘,我今天不会闹事,您安心活着吧,您和老侯爷都安心活着吧。」 果然,侯夫人听他这么说,立刻喜笑颜开,头也不晕了眼泪也不抹了,又靠回陶秋肩膀:「哎呦……娘亲忽然就不晕了,那就成!那就成,那娘亲就放心了,儿啊,那你好好准备,娘先回去了。」说完她又招了招手帕,对陶秋道:「站的太久了肩膀疼,快回去,你给我捏捏~」 这哪是来关心他的?明明老两口蛇鼠一窝,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宋玉脸上颜色变换,最后也只能黑着脸,拿扇子敲着额头进门。 头疼啊头疼。 嫁不嫁呢?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谁才是我玉玉的好夫郎,来吧买定离手。 第92章 「玉」 送走了侯夫人,宋玉又瞪了成风一眼,见他捂着嘴正在偷笑,抬手就是一扇子敲到了成风脑门:「你们家的笑话好看吗?」 「哎呦!小的不敢!」成风抱着脑门跟宋玉进门:「爷,侯爷没为难您吧?」 「你说呢?」宋玉又瞪了成风一眼,瘫在椅子里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顺势把腿也担在了书案上,哼笑:「别说你在看笑话了,整个望京,全天下,谁没在看我的笑话?」 老侯爷早年间驻扎边关,只留下一个半大不小的宋玉在望京,天子为了表示倚重宠爱将永安侯唯一的香火接到宫里照料。 彼时大公子已经十余岁,有了储君风度,二公子自小体弱存在感不高,扶桑四岁有余,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扶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被点了八字,许给了摘月楼去为崇乐祈福,因此陛下格外偏宠三公子,可直到四岁半,三公子都还不会开口说话,医官看过说三公子身体康健没有天残,大约是心病。 陛下和王后都很着急,怕他这心病持续到十五岁,届时总不能送一个哑巴去摘月楼吧? 就这样到了扶桑五岁的生辰宴,陛下照旧大办,照旧赏了三公子封邑财宝无数,照旧慈爱问他:「我儿今年有什么愿望吗?」 若照往常,三公子兴许还是毫无反应沉默,可那日,扶桑指着在景阳宫寄住了月余的宋玉。 起初陛下没明白,奇怪看了正在桌前数凉豆玩的宋玉,又问了一遍:「我儿想要什么?」 宋玉抬头,见王后那个哑巴儿子看着自己,以为他瞧上自己面前那盘芙蓉酥了,于是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大方道:「扶桑想要我这盘点心吗?给你!」 扶桑嘴皮似乎动了一下,众人都看着扶桑,连王后也紧张起来,众人屏息,王后问:「我儿要说话吗?」 第154页 「玉」扶桑指着宋玉,吐出一个音节。 宋玉没明白,听见「玉」字,笑的天真白痴,拎着腰间装饰的玉佩,那是过年的时候老侯爷从边关给他捎回来的平安扣,他也喜欢极了,他问:「你是看上我的玉了啊?」 永安侯世子手里的玉固然是上品,可往年陛下赏给三公子的珍宝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极品美玉,他怎会因为一块玉开尊口? 扶桑指的地方,除了小世子手里那块,其实还有一块价值连城的玉。 参宴众人都没动弹,不是没听懂,是不敢懂。 永安侯府数年来只得了这么一个独苗,这个恐怕不好给。 偏偏—— 扶桑眨巴着眼睛没说话,陛下看着宋玉也没说话,王后咬着嘴唇,目光在陛下扶桑和永安侯小世子之间来迴转了许多次。 扶桑从天子怀里坐直,似乎察觉天子的为难,脸上居然也有了一些神采,他眼神渴望看着宋玉,又说:「玉。」 这次音节格外清晰。 陛下沉吟半晌,眼神逐渐坚定,那日宴席匆匆结束,次日陛下便加封永安侯府食邑千户。 远在西北的老侯爷听说这件事,快马加鞭夜驰八百里回都,徘徊一夜,又在王城外折返。 有些事情,小孩子不明白,他不至于也不明白。 于是宋玉傻子一样依旧在宫院招猫逗狗,在众人安排下跟扶桑渐渐熟稔相好,他天性活泼又混帐,带着扶桑也稍微活泛起来,跟着他东南西北闯祸,天子对此倒是极为满意。 后来宋玉长大一些,也听说了他们小时候的事情,喜欢胡思乱想的脑瓜子偏偏一根筋在这里,以为扶桑要「玉」就是单纯陪他玩,并不多做他想,直到扶桑十五岁,即将离都前往摘月楼,离去前扶桑对宋玉说,等三年修期满,他能回王都的时候,他们就成亲。 宋玉如有雷噼,只觉得世间事情荒诞如斯——他一起打马遛街勾肩搭背的兄弟,怎么忽然就要与他成婚了? 先不说他喜不喜欢男子,他一向只当扶桑是个好兄弟,偏偏周围人满脸的本该如此。 宋玉当场翻脸,说他才不会给人当男妻,也从没想过要做扶桑的男妻。 三公子遭到拒绝,失魂落魄回了自己宫里,闭门不出谁也不见,老侯爷那时调遣回望京了,得知此事之后想趁着还没传到陛下耳朵里,叫宋玉登门赔礼,宋玉不服,老侯爷索性绑了人叫他在家反省,自己入宫,搭上老脸去找扶桑赔罪。 永安侯戎马一生,回了王都居然低声下气跟个毛头小子道歉,还在三公子殿外吃了闭门羹,可没人敢对此发表意见。 很快,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居然也没给一身功勋的永安侯颜面,任他在三公子殿外丢人。 侯夫人在家怀柔,劝说宋玉去给三公子低个头,可好话说尽,从老侯爷不易说到扶桑可怜,宋玉都没松口。 他混帐惯了,说:「扶桑可怜是他可怜,崇乐欠了扶桑是崇乐欠了扶桑,与我又有何干系?你们要将我许给他,岂不是我也可怜了?」 宋玉骨子里也犟得很,好说歹说就是不答应,老侯爷在扶桑宫外跪了三天两夜,扶桑一道门缝都没开过,陛下也跟不知情一样,似乎真不打算理会。 等永安侯一身狼狈回府的时候,宋玉也在闹绝食,原来侯夫人天天劝他,他说要是嫁给别人做男妻还不如索性死了。 他想着自己以死相逼的法子或许能奏效,他往日虽然混帐,但侯府和陛下对他都多有纵容,这次他闹腾一番这事说不准也就这么揭过了。 可那回老侯爷路过军署,带着杀威棒回来,回家没再劝他低头,直接动了手。 动手前,老侯爷说:「不是为父要为难你,三公子三日大门未出,滴水未进,陛下迟迟没有动静,并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要咱们自己处理,你这次闯了祸,你不知轻重为父却不能手软,今日之后能不能活着,全看你造化,你若是死了,你娘亲必定也不会好活,届时为父也来泉下陪你,咱们一家老小,全来给你陪葬。」 宋玉从没见他老子表情那么严肃,他心里动容,稍微明了今次局势,正要说什么,老侯爷已经挽起袖子,对着林涛道:「捆住他,莫叫他挣扎起来,我下错手,生出伤残。」 宋玉被堵了嘴,侯夫人闻讯赶来,亦被挡在了门外。 一百杀威棒打完,宋玉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等他被松绑抬出自己小院,侯夫人哭的肝肠寸断,说如此命道,不如叫他们母子死了算了。 宋玉原本也想着要他低头绝无可能,看着游手好闲的小世子骨子里流的其实也是永安侯府铁骨铮铮的血。那一百杀威棒只叫他咬烂了一块手帕差点丧命,并没叫他流一滴眼泪。 原本依旧觉得要他低头不如死了算了,可听见侯夫人如此说,宋玉终于忍不住哭了。 老侯爷心有不忍,又别无他法,若今日他死能换来阖府安康他何尝不愿? 天下的事情要是都那么简单就好了。 「你还是不肯吗?你若不肯,今日这般,陛下也该看清你的决心了,为父做到这一步,就算牵连亲族,族中亲人也该理解你我父子,你这样也算是有我宋氏风骨了,你要一口气硬到底为父也不怪你,为父也欣慰。」 侯夫人哭的倒地,扶也扶不起来,陶秋只能跟着一起掉眼泪,快要昏死的宋玉摇头,喊了句:「爹。」 第155页 他认了,为了地上肝肠寸断的侯夫人和愿意纵容他与他共死的老侯爷。 死容易,活着才难。 作者有话说: 这周要做实验还有临阵磨枪准备教资,所以奋发图强提前完成任务决意不做ddl人! 我去磨枪了,下期榜单见! 第93章 公子淮雪(感谢海星! 随后永安侯带着半死不活的宋玉入宫,终于见到了扶桑公子,扶桑公子亦是饿到奄奄一息,见宋玉躺在担架上血肉模煳才转了转眼珠。 宋玉亲手解下自己随身多年的平安扣,交到了扶桑手上,三公子接过那染着血的平安扣,终于喜笑颜开。 永安侯世子低了头,扶桑如愿以偿。这次消息传的倒是飞快,陛下立刻遣了人来,一见面就问小世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弄的如此悽惨,又给永安侯府封赏,安抚侯府众人。那次宋玉躺了半年才能下地蹦跶。 当年那一遭关于三殿下如何,永安侯世子如何,陛下反应又如何,谁是加害者,谁是受害人,谁比谁可怜,茶余饭后没人议论,纷纷冷眼看宋玉被逼到绝境。 不说陛下跟永安侯少年至交,情深义重。就算当年永安侯是要造反也不会没有一个人跟出来追随,可事关扶桑,哪怕王室所行之道与逼良为娼无异,也不会有人说陛下做错了。因为是扶桑要,全天下便都三缄其口,绝口不提此事荒唐。 谁叫这不是天下的事,而是人间的事呢? 摘月楼护卫人间只手遮天,朝代更迭事小,人间覆灭事大。 故而,别说一个永安侯世子,扶桑要星星要月亮天下人都得给,只要宋玉愿意哄着扶桑开心,他要星星要月亮,天下人就也得给。扶桑认命一天,崇乐就安定一天一天,宋玉认命一天,扶桑便能认命一天。扶桑和宋玉,都是祭品,人人都心知肚明。 扶桑祭了天下,宋玉祭了扶桑。 「说到头,本世子还是冤得很啊!」宋玉眯眼打起盹儿,脚就搁在书案上,成风心说世子爷您的脚踩在扶桑公子的飞花信上了,可宋玉毫不在意,似乎很睏倦。 「世子,宫宴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开宴了,咱们准备准备就得入宫了……」 「啧」宋玉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准备什么?你家爷我不是换个衣服就能走嘛?真当我是大姑娘,还得搽脂涂粉收拾漂亮才能出门见人?」 成风干笑,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宋玉瞪了他一眼:「爷巴不得灰头土脸进宫,被扶桑那厮嫌弃我歪瓜裂枣,不愿意要我呢!」 「爷……」成风苦着脸:「您别是又出尔反尔……」三年前说的好好的,信物都许出去了,结果临扶桑公子回都,宋玉居然离家出走半月不回。 宋玉其实真只是出门散心,只不过外面逍遥,浪荡着忘了时日。「行了行了,滚滚滚,给爷拿衣服去吧,爷再眯一会儿,等会儿去见爷的夫君~」他摇着扇子,语气浪荡,不知道是不甘还是调侃。 「爷您穿哪套啊?今日喜宴,不若穿鲜艷一些,穿这套红的?」 宋玉太阳穴突突跳着,睁眼看见成风手里一件绯红镶金边的隆重衣衫,他咬着牙:「你是恨不得我今日就被喜轿迎走是吗?」 成风挠着后脑勺不知所措,宋玉气的两眼发黑,指着柜子角落:「石青那套吧。」 「这套会不会太素净?」 宋玉瞪了他一眼,他噤言,过了小半会儿又问: 「发冠呢?」 「镶着翡翠那顶吧,相衬!」宋玉眯着眼,心想绿的好,吉利。 成风没明白他言下之意,啊了一声,想了想从头到脚的绿:「一身绿,会不会太绿了,像小葱?」 身上浅绿头上碧绿,葱白葱叶明明白白。 「去你的,你才小葱!」宋玉摔了手边一支笔出去:「会不会说话?废话那么些,还不给爷拿过来?」 …… 疏风阁里,二公子抱着暖手炉倚在罗汉床上,桂六进来添炭,屋子里除了钳子夹起炭火的声音外,就只有二公子清浅的唿吸声。 「殿下,永安侯一家刚到宫门外。」桂六手上动作不停,原来是借着添火来回禀。 「嗯,时间也差不多了,去晚了不大好,咱们也出门吧。」二公子睁开眼,侍女进来伺候他更衣,桂六应了声是,退出去准备辇轿了。 二殿下淮雪向来不受重视,在宫里活的像个隐形人,出行也仅有两个轿夫和桂六随侍。 几个人走过小道,在岔路汇合的地方正巧碰上永安侯一家。 老侯爷阔步走在前面,陶秋扶着侯夫人,宋玉背着手跟在最后东张西望。 看见二公子辇轿由远及近,老侯爷先停下脚,弯腰行礼问安:「殿下。」 陶秋扶着侯夫人走上前也福了福身,二公子气弱地缩在狐裘中,听得声音才似乎有了点精神睁眼,看清是谁,便随和笑着:「侯爷,夫人……」 宋玉跟在夫妻二人身后浑水摸鱼地弯着腰,二公子忽然探头:「后面那是……宋玉吗?」 「?」宋玉诧异二公子怎么忽然问他,但礼法使然不能视而不见,他只好抬起头:「殿下,是我。」 「侯爷这是要去虹风台吧?」 「是,老臣一家正要去赴宴。」 二公子虚弱抬手的样子叫人疑心他随时要晕厥,他说:「落轿,时候尚早,左右无事,走过去也暖和,你们先回去,本殿与侯爷一家同行吧。」 第156页 老侯爷心下奇怪,永安侯府与二公子关系并不热络,见面行礼,客套一番,各自分开就好了,二公子怎么忽然示好? 桂六扶着二公子落地站定,轿夫退下了。 永安侯此时更加满头疑云,二公子却走到后面,朝更加茫然的宋玉道:「川川儿近几年都不大进宫来了,二哥上次见你还是去岁年节,怎么?长大了,就不认二哥了吗?」 「……」二公子以二哥自居,又喊他乳名,他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他怎么全无印象?宋玉被他亲昵体贴的「川川儿」喊得头皮发麻,永安侯夫人都已经许多年不这么肉麻喊他了,他喉结滚动不知道要怎么回话。 宋玉瞪大眼睛惊疑不定,下意识去看自己老爹,老侯爷和侯夫人对视一眼,亦是没明白如今局势,好在侯夫人反应快,先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殿下,宴会在即,边走边聊吧。」 二公子点头,率先抬脚,携带着宋玉也走到了最前面。 「听说川川儿前几日出了趟远门,去了何处,外面风光好吗?」 「回殿下,臣下……」 「川川儿……」二公子笑着打断,一双眼睛清冽深邃,狐狸一样眯起来:「怎么不喊我二哥了?」 宋玉一滞,二公子对他忽然这么亲昵是为何?他记得从前在宫里他们的关系也不算热络,至于喊二哥,大概是他很小的时候,陛下为了彰显天恩,才叫他与各位公子兄弟相称吧? 二公子稍长他几月,扶桑则比他小一岁,故而,他曾喊过二公子二哥几天,不过后来他稍微懂事,就再也没有那样叫过了。 可二公子这会儿笑眯眯看着他,见他迟迟不回话,又问:「川川儿和二哥何时如此生分了?」 宋玉心想:他们应该一向这么生分。 可话说到了这里,他只能咧嘴一笑:「殿下说笑了,不是臣下与殿下不亲近,不过君臣之礼不可废,臣下还是称唿您殿下为好。」 永安侯跟侯夫人并排走着,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和疑惑。 二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无妨,我不是君,川川儿尽可与我好好亲昵。」二公子像是没听懂宋玉话里的刻意疏远,依旧随和笑着:「川川儿还没回答二哥,出去玩开心吗?」 「还……成。」要是能不回来见你们这些人就更开心了。 宋玉很快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样子,心想反正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二公子筹谋的东西,他爱装就装吧。 作者有话说: 哪个宝贝送了海星!置顶没说但还是加更!按住狠亲! 第94章 不如嫁二哥? 「咳咳……二哥这身子实在太差。」二公子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桂六见状走过来,永安侯也关切上前:「殿下不舒服吗?微臣叫人去喊医官……」 「多谢侯爷,不必。」二公子笑着摆手:「只是体力不济,咳……实在抱歉,耽误了侯爷时间,不如侯爷先走,本殿稍后就到。」他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咳嗽,狐狸眼弯着,笑盈盈提议。 永安侯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宋玉拱手正要跟自家老爹一起熘,二公子又说:「川川儿不着急的话?陪二哥走走吧。」 「……」宋玉看了永安侯一眼,眼神询问自己该不该着急? 永安侯显然也没想到二公子会这么直白又不要脸,支开他们连藉口都懒得敷衍,这手段太直接,反而无从拒绝。 「那殿下休息好了再去赴宴吧,老臣先行一步。」他给宋玉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乱来,然后告退了。 他们渐渐走远,二公子被桂六和宋玉扶着,「好了,咱们慢些走吧。」 「川川儿怎么那样看着二哥?」二公子见宋玉打量自己,挥手叫桂六退下,又给成风一个凉凉眼神,成风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被桂六拉着去后面闲话了。 以前从没发现,二公子也气势逼人。 「二殿下是有话跟我说?」宋玉不耐烦跟他来回试探,索性直接问了。 「也没有,二哥只不过太久没见川川儿,颇有些思念,川川儿怎么那样揣度二哥?」 「……」宋玉恶寒,随后狐疑打量二殿下,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扶桑今日回都城,川川儿高兴吗?」二公子被宋玉搀扶着,意味深长问了这么一句:「二哥也许多年没见过扶桑了,今日见他,他变了很多,倒不似从前般,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宋玉想起主街上遥遥一眼,扶桑变了吗?扶桑从前是什么样子,他其实记不太清了。 印象里还有的,只有当初他被打的半死,递出去平安扣,扶桑眼含泪水那个笑。 他不像是喜欢自己,倒像是讨厌极了自己,恨自己。 ——他有什么好恨的?宋玉仔细想,也不过只能猜测恐怕是他过得不好,就也不愿意有人过得好吧。 「臣下高兴。」宋玉语气轻快:「臣下与二殿三殿少年挚友,今日能再见,自然高兴!」 「川川儿说的是假话吧?」二公子斜过脸,他比宋玉高半个头,视线压下来颇有些审视睥睨,又有些轻微嘲弄:「川川儿见二哥真的高兴吗?二哥并没有看出来啊?」 「殿下,臣下高不高兴,又有什么重要?」宋玉哼笑一声:「反正如今,不高兴也是高兴。」 「你若不高兴,怎么不叫旁人也不高兴一番?」二公子道:「大家都不高兴了才公平,这点上扶桑就做的很好,不是吗?」 第157页 宋玉心头疑惑,抬头看了二公子一眼,而后忽然觉得那双精于算计的狐狸眼里的神色很眼熟。 会是他吗?可也不像,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就是不像。 大约……他不会说这么歪门邪道的话? 「殿下这是何意?臣下不懂。」他故作茫然。 「二哥是想问,川川儿就这么认命了吗?」 已经快要到虹风台了,天色昏暗,远处水榭楼台人影攒动灯火辉煌,二公子的话搅得宋玉思绪乱七八糟。 「殿下说笑了,臣下果真不明白。」 「今日接风宴,陛下要为扶桑赐婚了。」二公子稍微拢了拢衣袖,好叫春日寒风少侵入些。 「嗯……」宋玉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凝眉瞪眼等他下文,只听二公子又道:「听说,今年斗花宴,摘月楼有人要来王都参宴。」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句话,说的宋玉更加云山雾罩——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宋玉犹在迷茫,忽然听二公子凑在他耳畔,问:「川川儿,二哥身子骨不好,不如嫁与二哥,你或许早早就能守寡,这样,合你心意吗?」 「???」什么?宋玉听到这话莫名觉得反胃,被凭空的天雷噼的焦黑,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是个英武的男人,再看二公子,也是个男人没错。 怎么这家人一家子断袖个个都想着娶自己?他们怎么就不能换个人祸害?或者好好找个姑娘家,他是个什么香饽饽吗? 成日里总想着娶个男人是不是不大合适? 二殿下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反而更认真了几分:「川川儿意下如何?」 他这么问,宋玉想起来眼前这个指不定真能阻拦他跟扶桑的婚事——算起来,二殿下淮雪亦是摘月楼出身。 当今陛下并非先帝亲子,只是旁系宗亲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子。 有一年斗花宴,还不是天子的他有幸参宴,那年春星昼现,视为不祥,摘月楼被盗,叛徒偷了东西潜逃到瞭望京,捉拿叛徒的使徒追捕叛徒闯入斗花宴,与其『一见钟情』,逗留望京多时。 前来捉拿叛徒那位使徒侍奉玉衡,地位颇高,摘月楼不限制门下之人婚配,只不过不便与应承天运的王族牵扯,然而要是真的割捨不下,摘月楼也不会强求,只需要下一个与身体无害,只要提及摘月楼便失声的契约,保证她不会做对摘月楼不利的事情就好。二人相好多时,那庶子家中因为那位使徒,对他也看重了几分,所有人都以为那位使徒要放弃长生离开摘月楼了,忽而有一日,那位使徒一夜之间换了一副面孔,同那庶子一刀两断回了摘月楼。 那之后,那庶子不知得了什么机缘,一路青云直上。次年先帝忽然病重,病中居然点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旁系庶子做储君。 先帝虽然没有亲子,可诸位亲王中能力出众的公子并不是没有,天下人皆不理解,但先帝看上去神志清醒,直到给那庶子加冠敕封之后才完全病倒,然后很快驾崩。 陛下登基半年,摘月楼送来一个婴儿,道那是当今陛下骨肉,也就是二殿下淮雪。至于那孩子的生母,除了当年那位使徒外众人不作他想。 说来奇怪,后来摘月楼入世,再也没见过当年那位使徒,有传言说她因为背叛摘月楼被处死了,也有传言说她成了主杀伐的天机之首,天枢阁主。 崇乐喜好占卜批命,二公子周岁时抓着签筒摇出来两支签,一支大吉一支不详,陛下倾身捡起不详那支,那支签说他是妖异之命。 私下里,民间朝廷对这个孩子的来歷私下议论颇多,对天子帝位之来由也更加怀疑,疑心他帝位来由是因为联合摘月楼之人私下动了手脚。 尤其有传言,说陛下有时夜半燃灯在寝殿照镜子,在陛下没有召人侍寝的深夜,常常有女子嬉笑从陛下寝殿传来,陛下偶尔恍惚还会喊出「卿卿」,对着空无一物的镜子发呆。 ——据传,当年摘月楼遗失之物是一只镜妖,镜妖擅于化作美人惑人心智,据说当年那镜妖并未被寻回,说不定就是被那位使徒留下来迷惑先帝心智将帝位传给当今陛下。 这个猜测在天子似乎不喜二殿下的时候得到印证——按理说,无论是因为出身摘月楼、还是说他母亲是陛下年少落魄遇见的贵人,二殿下都应该深受陛下爱重,可陛下视他为无物,岂不是因为心虚?只不过碍于他背后靠山——无论那位使徒是因背叛被处死还是高升做了天枢阁主,摘月楼送来的是活人,那就是要这孩子活,因此陛下就算再不喜欢也不得不接过这烫手山芋。 当年旧事究竟如何无人知晓,总之如今,公子淮雪是王室异类这桩事人尽皆知,天子不喜欢他,人人视他为妖类,可摘月楼要他安然无恙,这病秧子就得安然无恙。 第95章 绿绿的 二殿下还在等宋玉的回答,宋玉回了神,想起二殿下的话,他思前想后想不明白二殿下何必插手自己的事情,这个人从今天一见面开始就从头到尾地不对劲,他忍下心中反胃拱手:「殿下,您究竟想说什么?」 水榭中的灯火映在二殿下脸上,他周身寒冷清冽的风雪也因为暖黄的灯火柔和了一些,那双积雪不化的眼眸中也是明亮的焰火,于是更显得他背后照不到光的地方黑暗一片。 「什么叫究竟想说什么?」二殿下背着手看虹风台上晃动的人影:「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宋玉,本殿怎么就不能只是单纯想娶你?」 第158页 宋玉太阳穴疼了一下,他偏着头揉了一下忽然针刺般的地方,反胃的感觉更加明显,再看淮雪,直视前方余光也没给他,宋玉下意识就想:您这副样子可不像是「单纯」。 二公子因病羸弱,貌美越人,智多近妖。 「老实说,臣下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二位殿下喜欢的地方,殿下是什么意图,尽可直接一点。」 「呵……」二公子站直了,斜眼睨他:「川川儿,你信命吗?」 宋玉没说话,静静看着二公子。 「川川儿身不由己,可也不是别无选择,扶桑不过玉衡门徒,你若是不愿嫁扶桑,天下间,唯有我能与他相争。」二殿下正对着远处水榭,这会儿偏头看着宋玉,半边脸颊隐没在暮色,半边脸颊映着暖黄的灯火,于是割裂在明光与黑暗之间亦正亦邪。 他说这话虽然嚣张,可确实不假,扶桑不过玉衡门徒,淮雪却是天枢阁主。 玉衡主囚困,天枢主杀伐。 「殿下……您说的是,即便您能与扶桑相争,可宋玉……」宋玉忽然笑了,他打着扇子语气轻浮,道:「臣下确实不愿意嫁扶桑,可也并不是就愿意嫁二殿了啊,臣下凡夫俗子,不贪求摘月长生,也不贪求王权富贵,若是可以,就愿意眠花宿柳,纳几房娇娘美妾,寻一寻春闺乐趣。」 二公子神色一暗:「你也说了,『若是可以』,可如今川川儿和永安侯骑虎难下,川川儿考虑的时间不多了,随了二哥,川川儿想要娇娘美妾,眠花宿柳,二哥……又不会拦着你。」 宋玉闻言忽然笑了,摺扇半开在手里晃,扇子上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晃动,小小的冷玉环扣在半空中盪,扇子一头一下一下轻敲下巴,似若有所思。他看着远处高台,宫女内侍循规蹈矩穿梭在其间。 宋玉道:「殿下,臣下这命啊,说好不好,坏也坏的不彻底,若非要在扶桑和殿下之间选,臣下还是愿意选扶桑,至少……他为什么揪着我咬,我还能看明白。」 「川川儿怎么就不信二哥呢?二哥何曾有算计川川儿的心?」淮雪冷眼望着水榭的眼神收起来,恢復了懒洋洋的模样,语气也松懈下来恢復到半是戏弄的调子:「或许二哥只是不愿意看川川儿被扶桑折辱囚困?」 「殿下说笑了,先不说嫁谁都是嫁,二位殿下于我没什么区别。」 「您说自己不快,不妨令大家都不快,难不成这就是您想要的?可是——」宋玉抻了抻腰,吊儿郎当,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说您身子骨不好,宋玉能早些守寡,可扶桑常年待在摘月楼,臣下若与他成婚,岂不是都不必等他归西?常日里守活寡,岂不是更乐得逍遥?」 「所以,谢二殿厚爱。」宋玉偏头,看着长时间盯着自己的淮雪,表情不羁,又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折辱两个字,嫁给谁,嫁这个字本身,于永安侯世子,都是折辱,宋玉接了一次,早无所谓了。」 四目相对,二殿下眼中神色宋玉看得分明,似乎是不悦,又觉得那眼眸更深处的颜色他读不懂,而宋玉只觉得无谓。 时至今日,哪有所谓? 他那句话确实是真心,无论嫁谁,对永安侯世子都是折辱,并不是折煞了扶桑颜面就好,退了扶桑的婚还有二殿下,来来回回他不还是个笑料? 最终,二公子低低咳嗽几声朝桂六招手,宋玉仍旧狐疑看着他,他又对宋玉说:「川川儿别这么看二哥,二哥待你是真心实意的,你不愿就算了,入席吧。」 「……」宋玉气性还没压下去,欲言又止,二殿下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成风三两步跟过来紧随其后,想问什么又碍于二殿下在场,不好过问。 「二哥,宋玉。」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宋玉下意识回头,扶桑身后跟着清一色的白衣,看到两个人便止步改道过来了。 「你们怎么在一起?」扶桑走过来站在了宋玉一侧,于是宋玉莫名其妙被夹在了二人中间。 一时间,场景有些说不出来的奇妙,尤其扶桑状似热切过来,身边二殿下却在前一刻问他「可要嫁二哥?」,宋玉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些二男争一女的戏码,再看扶桑,心想自己今天一身绿穿的很应景。 「三殿下。」宋玉拱手行礼。 「扶桑。」二公子勾唇,温声道:「来时在路上偶遇永安侯一家,便顺道同行了。」 这话不对劲,宋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不对——是「偶遇」不错。 扶桑顿了顿,左右看了一眼,问:「怎么不见永安侯?」 二公子咳嗽几声,往宋玉那边看了一眼,亲昵倚在宋玉肩上道:「为兄半路气短,走的太慢,侯爷携夫人先行,川川儿不忍见为兄身体不适,便要留下来陪为兄慢慢走。」 他靠在自己身上语气亲昵叫他「川川儿」,宋玉嘴角抽搐,胸口郁闷奇蹟般消失了,心想二公子这是存心给大伙找不痛快,尽管是给他挖坑,可看着扶桑脸色发黑,又暗暗觉得二公子这话说的带劲。 他再次肯定自己今天挑了绿色之英明。 「宋玉……」扶桑转头,拧眉看着宋玉,觉得二公子那话很刺耳,成风震惊看着这三个人,依稀觉得二殿下方才的话意有所指,可他的脑瓜子又不支持他想明白二公子在暗指什么,只是觉得周遭瀰漫着窒息与尴尬,脚趾不由自主抓紧,可又有种莫名热血沸腾觉得眼前一幕很刺激。 第159页 「三殿下。」宋玉没什么要解释的意思,语气自如:「要开宴了。」 扶桑握紧拳头:「宋玉,三年未见,见了面,你便对我没有旁的话说吗?」 三殿下语气幽怨,二殿下自在怡然,宋玉就像那被当中捉姦的妻子,被夹在原配与姘夫之间讨要说法。 二殿下虚弱嘆气,三殿下目光一瞬不瞬,宋玉眼皮都没抬一下,听得他不知算不算怨怼的话,一口恶气堵在心里出不来,脱口而出:「瞧三殿下这话说的,多见外?明儿臣下去玲珑水榭包个场,好好款待殿下,有什么话咱们可以明日好好说一场!」 玲珑水榭是望京最大的风月场。 扶桑闻言脸色铁青,二公子居然笑了出来,他一笑,扶桑脸色更差了,几乎气的发抖,红着眼眶似是那年被宋玉拒婚时的模样。 宋玉翻了个白眼,心想这热闹二殿下估计看够了,话都说到这儿了,在场一个也跑不了,他噁心大家就一起膈应好了,反正二殿下也说了,嫁了他将来自己眠花宿柳他也不拦着,他索性道:「二殿下有兴趣可以一起,那地方臣下熟悉,一定好好招待二位殿下!」 走吧,同游青楼吧,新欢旧爱莺莺燕燕左拥右抱,他怕谁?二殿下不是说自己不好过就叫大家都不要好过吗?这下他满意了? 扶桑深吸一口气极力忍着不在二殿下跟前爆发,宋玉出了气,环胸快意,肩上二殿下却悠悠嘆气。 「青楼竟有什么好颜色,能叫你日日心心念念去看?」他侧目:「川川儿,世上颜色姣好之人甚众,可奇珍岂不就在眼前?」 宋玉微怔。貌美近妖,智多近妖的二殿下离他很近,要说颜色,二殿下自然是凡间绝色。 天下颜色齐聚也不及这张脸,他顶着这样一张脸本应该理所应当睥睨一切,竟也想靠着这些谄媚于人。 宋玉心想:落俗了。 「宋玉,你怎么……」扶桑眼角下垂,诘问般盯着宋玉,要是不知内情的人看见这一幕恐怕要以为宋玉对他始乱终弃,极尽践踏了。 气氛胶着,好在陛下身边的小太监远远招着手,「世子爷,陛下在席上看见三位在这里,正问着三位怎么不过去呢!」 三个人都没动,像是在等有人先动。宋玉不耐烦跟他们不伦不类拉扯,袖子一甩,扇子敲着掌心大步走了,顺便还喊了痴傻的成风一声:「成风,咱们走!」 初春的天气还冷,成风已经出了一头的汗,此刻如蒙大赦,朝那针尖麦芒的二人告退,擦着一脑门的汗逃走。 二公子三公子还有他家世子爷一个比一个可怕? 带着二位殿下逛青楼,怎么想的? 宋玉走后,二人还在僵持。 「二哥,宋玉是我的人。」扶桑直视二公子,执拗道。 二公子呵笑:「哦?陛下是下了旨意?还是永安侯府接了你的聘书?」 扶桑咬牙:「旨意今晚就会有,聘书他家总会接,宋玉是扶桑看中的。」 「扶桑」二公子拢着袖子咳了两声,眯眼看着那道渐渐消失在楼阁转角的匆忙背影勾唇,道:「世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哪怕陛下下旨了也还能更改,定了亲也还能退,成婚了也还能离,何况你们还什么都没有?宋玉又不喜欢你。」 「宋玉不喜欢我?」扶桑顺着二公子目光,只看见昏黄灯光,他偏执道:「不,他喜欢。」 不喜欢又如何?令人不喜的东西那么多,谁不都是不情不愿又恭敬接过?再说,宋玉同他幼年情谊,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何必自欺欺人?宋玉喜欢他那个侍从都要胜过你。」二公子悠悠笑了,「扶桑何必那么深的执念?宋玉打从心底想要什么,你不会真不知道吧?」他长长嘆息:「欢喜执着到了无法自拔,岂不是形容扭曲面目可憎?」 「访亲有三月期限,父皇与我说了,三月之内我们必会成亲。」扶桑双眼微红,才不理会自己是不是面目可憎:「二哥,宋玉非但会喜欢我,还会住在我与他的新婚府邸,与我相执白首! 」 「今日已经二十五了。」二公子稍微抬手,桂六便从容地换了个新的手炉给他,他接过,慢慢往宴上走去:「初六斗花宴,不过十天,摘月楼要来人吧?十天可不够筹办婚事,扶桑想要宋玉,可真能抢到手吗?」 二公子自顾自说完走了,压根没看扶桑,扶桑果然脸色一变。 摘月楼要来人,与宋玉同自己的婚事有什么关系?摘月楼有人阻拦自己的婚事? 他怎么会知道摘月楼要来人? 作者有话说: 不拦着,腿打断(bushi 第96章 可有个瞎子? 陛下叫人问那边三个怎么不过来,宋玉臭着脸先上来了,他入席坐在永安侯府的席位,侯夫人和老侯爷对视一眼,老侯爷拿起茶壶给自家祖宗倒了杯茶,斟酌着用词还没张嘴,宋玉端起茶,开口了,他冷笑着:「他们问我哪家青楼好逛,要我给他推荐几个姑娘。」 成风刚接过老侯爷手里的茶壶,听到这话手一抖险些打翻了茶壶,老两口也僵住,商氏手帕掩着嘴,老侯爷不住咳嗽。 二公子不像有寻花问柳的癖好啊?至于扶桑就更不可能了。 正巧当事人一前一后从楼梯转角走上来了,老侯爷打量的目光先落在了二公子身上。 第160页 二公子并不知道老侯爷在想什么,笑着温润一颔首。 老侯爷不免忧心起来,心想二公子这身子骨恐怕嫖不动,于是目光难免带上了怜爱,侧头跟宋玉说:「扶桑也就罢了,二公子还是不要,你带着他万一出个什么事情,咱家可没法跟陛下交代。」 宋玉抬眼,看了一眼自己亲娘,压低了声音:「您怎么这么了解?背着我娘去过?」 老侯爷脸一黑:「胡说什么?」 扶桑脸色奇差,走近见宋玉头也不抬在那里喝水,心里更堵。 「侯爷。」他走过去朝永安侯问好,他都出声了,宋玉还是充耳不闻,接着玩他那扇子,成风埋头收拾方才打翻的茶壶,一主一仆旁若无人。 淮雪说宋玉喜欢这个僕从都要胜过他。 扶桑眼底漆黑,站在那里不动了。 老侯爷心里翻白眼,最看不上这有话不说的样子,面上却不显,他推了宋玉一把:「三殿下在问你呢。」 宋玉茫然抬头:「啊?我没听见啊?三殿下你问我了?」 扶桑脸色更差,张嘴欲说什么,天子朝他慈爱招手,朗声道:「我儿来此坐。」他指着自己左下跟的位置,扶桑抿嘴,又看了宋玉一眼,才抬脚朝着席位走去。 老侯爷给宋玉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宋玉白眼回去,拿着那破扇子扇了两下,打着哈欠说烦。 冠冕堂皇半场筵席,宋玉总觉得有人看自己,一抬头,跟斜对面的二公子四目相对。下意识就要翻白眼,翻到一半儿,看二公子笑意更深,意味不明,宋玉心烦莫名,强行终止自己的白眼,恶狠狠咬了一口盘子里满是心眼的藕嚼得嘎吱响,太大声换来老侯爷一个白眼。 宋玉也白眼,又吃了一大口,看回去却见二殿下看着他的藕笑容莫测,恶狠狠嚼藕的动作莫名偃旗息鼓,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他一个眼神吓退,宋玉瞪着眼又嚼了几下——他家藕金贵,他吃不得? 正想着,桌上莫名多了一盘藕,上菜的人动作迅速,二殿下似笑非笑眯着眼示意缺心眼的宋玉多吃点,看着眼前全是孔的藕,宋玉气不打一处来,成风傻乎乎问:「怎么单给咱们加了藕?咱们不是有了?」 宋玉心烦意乱:「叫你吃了长点心眼!」说着将多出来那盘推到了后面,再不看那人,没一会儿,正跟扶桑有问有答的天子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宋玉身上。 宋玉心想,要来了。 他撑着头,蘸着杯中温热的水在桌上漫无目的画乱七八糟的线条,等着点到他,天子举杯,百官也举杯,永安侯起身举杯,宋玉懒散跟着也举杯,溢美之词全都给了山河天下和公子扶桑,纷杂的称赞中他含混着随意张了张嘴,还顺道打了个哈欠,祝过酒众人都没落座,果然,天子清了清嗓子:「今天给扶桑接风洗尘,我儿祈福辛苦,没别的给我儿,仅有些微薄赏赐。」 他说着,身后满脸褶子的老太监笑地喜气洋洋,五官快要被挤进褶子里,捧着明黄捲轴开始宣读今次天子给公子扶桑的赏赐。 那老太监捏着尖细的嗓子,洋洋洒洒半刻钟才念完天子的『微薄赏赐』,扶桑谢恩习以为常,百官也都司空见惯,礼单念完了,这一齣戏却还没唱完,还有最后一样赏赐,是扶桑今日真心想要的,也是这场筵席根本的目的。 果然,天子朝老侯爷这边瞧了一眼,先挑了个话头:「前些日子扶桑要回望京访亲,给宫里送了飞花信,我听说,宋玉是不是也有一封?」 那压着桑花暗纹的信笺就在宋玉书房落灰,压根没有人拆,今天还给宋玉垫脚,老侯爷脸不红心不跳,摸着鬍子道:「是,三殿下记挂着宋玉,宋玉也总惦记三殿下呢。」 天子哈哈大笑:「是是是,这两个自小两小无猜,三年前扶桑要走,我记得宋玉是不是还送了信物给扶桑?这么些年了,他们感情好,有些事也是该定下了。」 天子风轻云淡提起宋玉险些丧命的三年前,老侯爷老神老在点头,轻浮纨绔的世子爷脸上也没什么旁的表情,依旧吊儿郎当,仿佛是听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般。 早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老侯爷看了一眼不孝子心下嘆息,面上却是与有荣焉:「陛下说的是……」 「咳咳……咳咳咳……」二公子忽然剧烈咳嗽打断了永安侯和天子的话,天子不悦皱眉,他稍显歉意笑着:「陛下见谅,儿臣前两日受了寒。」 扶桑心里愈发不安,他总觉得这次回来他这个二哥哪里不对劲了,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他死盯着淮雪,怕他说出来什么扰乱一步之遥的婚约,天子不欲理会他,语气不善教训他:「身体不好就回去歇着。」 是叱责的话,二公子脸上那张假模假式宠辱不惊的面具一点不受影响,桂六扶着他起身,他说:「是,打扰了诸位兴致,淮雪先告退,陛下见谅,诸位慢饮。」竟然果真要在半途走了扫大家的兴。 原本要议喜事,众人原本就心思各异,纷纷看永安侯府热闹,这会儿气氛更冷,扶桑表情不佳,天子也没想到他这么不识相,二公子却像没看见一样,自顾自离席了。 走到门口转角,二公子忽然停下,又回头,道:「对了,有一事忘了禀告陛下,前日淮雪也收到了飞花信,今年斗花宴,摘月楼似乎有人来王都,说是——。」 第161页 飞花信三个字先叫众人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关心二殿下怎么会收到飞花信,淮雪拖长音调,面上天衣无缝的假笑似乎带了几分讥诮,天子莫名一窒,淮雪扶着额头嘆气:「是天枢还是瑶光……呀,头昏脑胀一时煳涂,忽然忘了……」 桂六搀着他,二公子说完便脚步虚浮离开,再不管因他一句话引来的譁然,还有天子惊愕复杂的神色。 原本要说什么?天子许久才回神,百官窃窃私语都在说摘月楼要来人的事情,还有二殿下怎么忽然跟摘月楼有关系了,扶桑在旁边望着他,他问:「摘月楼要来人,我儿怎么没告诉我?」 扶桑还在想说到一半被打断的婚约,目光落下去,宋玉在袖手看戏,看到他的目光咧嘴一笑毫不在意,他张嘴想说什么,天子又问:「我儿在摘月楼三年,见过天枢吗?」 当年秘辛扶桑也有耳闻,他摇头:「未曾。」 宴席匆匆散了,没人顾得上扶桑那板上钉钉的婚约——今日赐婚明日赐婚也不会有什么分别,宋玉就在望京,永安侯府一家三口,宋家宗族盘根错节,崇乐泱泱大国百姓千万,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长翅膀飞了,永安侯又不是什么奸佞小人,相反世代忠良,说一不二的大将军。 再说嫁了扶桑也就是窝囊一点,又不会有人真指出来说他什么,宋玉那模样,说不定还算是光宗耀祖了,就算私下里笑几声,明面上不还是得恭恭敬敬问他世子爷好? 因此没人觉得这事情会有什么变动,扶桑也不必心急,说来说去,还是摘月楼的事情要紧。 天枢瑶光都是主杀的星宿,这两位有人要来,约莫着是天下将有祸乱,不妙,不妙啊! 大殿下欲言又止,扶桑还想再提起宋玉,可天子已经起身走了。 事情说了一半儿被打断,老侯爷一看这场面,琢磨着这件事儿今天估计不会再提,于是便收起心思专心饮酒了——这酒虽好,却不如宋玉早上给他那两坛,不是好酒,可是合他心意,王都里的破事真他娘的烦人。 还有那摘月楼,一个胜一个讨人嫌。 宋玉擦掉桌上乱七八糟的线,心想过了今日也还有明日,扶桑总不会放过他,但摘月楼这事儿足够王都和陛下手忙脚乱好一阵儿了,他还能接着逍遥。 不如就去玲珑水榭吧,听说楼里花魁编了新舞飞天,还没正式演呢,他得先去一饱眼福。 回家路上,老侯爷背着手止不住地哼曲儿,心情好极了,宋玉只觉得有苍蝇嗡嗡嗡,又不敢提出来,商氏先拧着眉头:「侯爷借了谁家破锣来敲演?」 宋玉噗嗤笑出了声,成风也想笑,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宋玉踹了一脚:「冷得很,还不与爷走快些?」说着给成风使眼色,成风意会,跟着宋玉快步走了。 老侯爷这才腆着脸勾住夫人手肘:「夫人怎么那样说?」 「吵的我头疼。」她按着额头,陶秋提着灯笼去前面开路了,老侯爷笑呵呵:「今儿个高兴,夫人你不高兴吗?」 「有什么好高兴的?」侯夫人白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日不成明日成。」,他这么说了,老侯爷却高深莫测一笑:「总之已经这样了,不顺就是不顺,咱们回家!」 …… 成风跟在宋玉身后有点怕:「世子爷,咱们一声不吭出府……」 「哎呀你怎么这么墨迹?」宋玉狠狠敲了成风一扇子:「早知道就不带你出门了,唠唠叨叨。」 「昨日侯爷说要世子爷在家安分点,爷,咱们……」 「那是你家侯爷吃了夫人挂落,故意为难你家世子爷!」宋玉打断成风的话:「老子心情不好,气没处撒就只能找儿子的麻烦。」 成风心想那可不是吗?所以他家世子爷怎么还能肆无忌惮出门去吃花酒?他依旧担心:「那侯爷要是发现世子爷私自出门……」 「你放心吧,近十天,啊不,近半个月,王都里没人有空找咱们的麻烦,你就安心跟着爷,爷带你找乐子去!」 成风小步跟着跑在后面,穿街走巷到了一条偏僻路口,巷口牌子老旧,写着南古巷,冷冷清清只有几家小店,宋玉有些疑惑看着着巷子,成风跟挠头:「爷,您怎么来这种地方了?」,宋玉没理他,自顾自停在了一家小店前。 招子破旧,店也不起眼,「爷,这地方……」成风心说不是吃花酒吗?这地方看不出来有什么乐子,不过没敢说完,老闆听到说话声打开帘子迎客:「哟,二位客官吃点什么?里面坐里面坐!」是个中年汉子,热络的语气有些陌生。 似乎不太像了。 宋玉跨过低低的门槛,凭着记忆停在一张桌前:「老闆,店里有焖羊肉吗?」 老闆歉意笑着:「抱歉了,咱们小店里不做焖羊肉,那个费时间,店里只有羊汤和烩面,羊汤是小店招牌,炖了一晚上了,泡着饼吃正好,是地道的西北风味,客官可要来些?」 宋玉点头:「可以,那就要两碗羊汤。」 老闆应声正要去准备,宋玉又问:「老闆可还记得我?」 「啊?」老闆愣了一下,似乎想了想,道:「客官面生,小老儿应该没见过。」 宋玉怅然若失,还不死心他又问:「那前几日,可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带着个瞎子来你店里吃饭?」 第162页 第97章 问医 无功而返,宋玉怏怏不乐,路过玲珑水榭心想反正来也来了,不妨进去逛一逛至少将这名头坐实,轻车熟路上了三楼贵宾间,成风给他打扇子,老鸨问他今儿要点哪个姑娘,宋玉没要,问:「今儿可能看红玉姐姐的舞?」 老鸨点头说有,不过得等一会儿,红玉还在装扮,宋玉心想还好不算全无收穫,当即叫了酒菜,去临窗等着看红玉那捂了半年多、故意吊他胃口的绝世之舞。 百无聊赖等红玉上场,宋玉忽然觉得闻到了一股药香,他吸了吸鼻子:「成风,你闻见什么味道了吗?」 成风也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胭脂味儿?」 风月场,当然只能闻到脂粉气。 宋玉也疑心是闻错了,因为这味道近期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是个他并不想见到的人,估计也不会出现在青楼,这念头还没落地,门被推开了,门口赫然宋玉不愿意见到的人:二殿下淮雪。 宋玉无语翻着白眼,心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二殿下倒像是没看出来宋玉的不欢迎,缓步过来:「这么巧,川川儿也在?」 宋玉心想这可不巧,二殿下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殿下怎么在这儿?」 总不是真的追来叫他做东的吧? 这样想着,宋玉没筋骨般倚在罗汉榻上,端着风流倜傥的纨绔做派,桂六在外面合上了门,二殿下含笑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成风识相地腾地方去侧面打扇子,二殿下说:「来求医。」 「求医?」宋玉嗤笑一声,心想要不是地方不对,出现在面前的是三月初春还狐裘棉衣、风一吹就要倒的病秧子二殿下他也就信了。 「殿下在这种地方求医,别是治不好病反而催命。」 成风清了清嗓子要他注意言辞,宋玉悄无声息踹他一脚叫他少管闲事,二公子不知道看没看到主僕二人的互动,也没在意宋玉的嘲讽,反问:「川川儿在这里做什么?」 啧。宋玉长嘆一口气,洋洋得意开口:「殿下深居简出,大概不知道,不,臣下跟您说过了,臣下生平爱好就是眠花宿柳,我可是玲珑水榭的常客,这里的姐姐就没有跟我不相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玉依稀觉得二殿下嘆了一口气。 还没细想,琵琶一声响,筝声随之扬起,杀伐顿起,将几人目光引到了楼下。 出场的红玉烟纱蒙面、衣着裸露却不叫人觉得低俗的舞衣,她从天而降,抱着琵琶在七彩的纱幔间穿行,足尖点地又跃起,轻盈像是真正的仙人,葱白指尖绕在身后拨弄琴弦,乐声错落,忽而紧凑忽而悠扬。 ——是仙界盛宴。 乐声高亢紧促,是天地浩劫,乐声平缓安宁,是三界安定。 人间青史不能记载的鬼神,被误入仙山的凡人偶然得见,说来无人肯信,便编成传说,编成一支舞,编成亘古的诗,长者说给小儿,巫女跳给族众,写在竹简上,绘在石壁上,刻在额头触地时空明的心头,以期望来日,还有一个人会在偶然见到这些蛛丝马迹时记起来,曾有仙山云雾。 ——总不能忘,忘了就是罪。 宋玉眼前似有画卷展开,悠然舒捲的祥云,奔跑其间的神鹿,姿态婀娜的天女,那是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得道之地。 亦是迷失之地。 后千年,他在壁画前跪经,壁画因时光摧残而褪色斑驳,泥塑的菩萨也因为剥落的泥胎失去了往日威严,天理衰亡,画上亦真亦假的传说被歷史遗忘,修筑楼台者早被时间洪河埋葬,无人知晓的世外之地,这些痕迹却还固执存在。 神明之所以未能被无常彻底吞噬,是因为在世间还有最后一个信徒。 哪怕不那么诚心,哪怕诵经常常有错漏,哪怕那人的声音时常伴着睏倦不耐烦,哪怕莲灯偶尔只能亮起来半个长夜,并不能在正月初八给他一昼夜的供奉。 在无光的寂夜,不能倒流的时光中,仅仅萤火之光。 宋玉似乎又站在了斑驳的壁画前,看着神兽仙众围绕着中间的仙者,他头一次,在不厌其烦看了无数次、早不能分辨陈旧颜色的画面前觉得悲戚。 画上仿佛是他的天地,他的神明,是天地之约。 要不是身侧讨人嫌的二殿下咳嗽,他或许会沉溺在幻觉中忘了现实。 歌舞早散场,下面沸沸扬扬是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宋玉摸了摸有点冰凉的眼眶,二殿下看过来,问:「怎么哭了?」 还没说话,门口先传来喧闹,三殿下府上的亲兵围了门口,宋玉烦躁关上窗,随口说:「窗口风大,我年纪大了,迎风泪。」 成风噗嗤笑出来,宋玉又踹他一脚,二殿下自行倒了一盏冰凉的茶水,压了压不间断的咳嗽,宋玉挑眉看他:「殿下说来问医,问到了?」 外头吵嚷声越来越大,玲珑水榭背后有靠山,可来的是扶桑,因此老鸨不得不给扶桑几分面子,任由他挨个搜查,亲兵找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宋玉心里不太是个滋味儿。 他想,扶桑看着光风霁月一个人,怎么总跟妒妇般行事?再看二殿下,老神老在,一点没听到般。「殿下不走?」 「走去哪里?」二殿下虚弱扶额,宋玉甩袖子起身:「那臣下先走了。」 「川川儿在躲着扶桑?」 第163页 宋玉被这挑衅的话弄得止步,白眼丝毫不掩饰:「殿下,倒不是我怕了他,他要是肯跟我大大方方吵一架或打一架就好了,偏生扶桑喜好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是今天再被看到你我二人共处一室——殿下您前一次是看够了热闹,宋玉却没那么多腿给老爹卸,听说再过不久我就要被打包送给扶桑了,到时候瘸着一条腿也不好看不是?」 不远处的门被踹开了,二殿下嘆气看着宋玉:「你不想见……宋玉,怎么避开他,我早告诉你了。」 宋玉再次跟莫名其妙的二殿下对视,脚步声近了,二人都没开口,他听到外面扶桑的亲兵要进来,被桂六拦下了。 对方要强闯,桂六不让,叫三殿下自己来。 第98章 我要去河西! 外面的冲突叫宋玉彻底烦了,那人似乎真去找扶桑了,宋玉扇子一合,叉腰望着静静看自己的二殿下:「您真这么喜欢看热闹,其实不该在青楼,该去戏园子找人给您热热闹闹唱一摺子!」 二殿下曲着手在唇边咳嗽:「川川儿不想见,二哥自然不会强求你。」 宋玉深吸一口气,看二殿下不咸不淡收回目光,扶桑来了,见是桂六,问:「里面是二哥?」 桂六应了一声,扶桑又说:「本殿在找人,打扰二哥了,不过我想进去看一眼。」 桂六说:「殿下不舒服,正在里面歇息。」 「我看一眼就走。」扶桑有些不耐烦:「你要拦我?」 桂六语气还是恭敬的,话术出口却还是油盐不进:「殿下不许人打扰。」 扶桑似乎冷笑了一声:「若本殿非要打扰呢?」 「还请殿下止步。」 扶桑忍无可忍:「他三番两次阻挠我,在我和宋玉之间横插一脚!——里头真的只有二哥?」 桂六应了一声,说是,紧接着宋玉听到了剑出鞘,怕要打起来了。 在这闹大了就是实实在在的丑闻,他走到门口,心想:闹到这一步真是难看。 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他进来了,扶桑肯定是得了信才来的,他在里头当缩头乌龟,扶桑在外头撒泼,再动了手,好一出捉姦的戏码。 真到这一步,皇室体面和永安侯府的脸都不必要了。 才要开门,二殿下问:「果真要见他?」语气有些幽怨不满。 宋玉不太明白他们这一家子都是什么毛病,扶桑在外头当泼妇就算了,二殿下又是一副吃醋不满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才要开门,隔着门看到外头桂六的影子晃了晃,他拿出什么东西,外头寂静一瞬,扶桑问:「你从哪来的?」 桂六收起令牌,不回答扶桑的话,像是只会说这句话:「殿下说了,不许人打扰。」 天枢令牌出现在淮雪身边的人身上,扶桑咬牙:「他到底是谁?」 自然,桂六是不会回答他的,闹到这一步,二殿下兴许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不过也不打算说透,任凭扶桑猜测,他先排除了淮雪可能是天枢的可能性——若他真是,怎么能离开摘月楼这么多年? 若不是,那么淮雪是天枢门徒? 或者传闻是真的,淮雪生母是天枢阁主? 「好,我不过问他的事情,我且问你,宋玉是不是在里面?」 桂六仍旧不说话,宋玉回头看了一眼窗口满身孤寂的人,倒是越来越看不透,摸不明白他的身份,也摸不明白今天这一出意义何在——就算真给扶桑抓到了又能如何? 别说他没干什么,就算果真在外头喝花酒,扶桑还能给自己捆了带走? 扶桑走了,成风没搞明白外头发生了什么,怎么气势汹汹来抓姦的三殿下就这么被打发了,姦夫啊不是,二殿下反倒在里头自在喝茶。 ——不对,怎么三殿下能被二殿下打发了?甚至二殿下都没露面? 成风再次看向二殿下的时候肃然起敬,再看自家无法无天的世子,心想世子爷真应该抱紧这条大腿。 可宋玉本人没什么要抱大腿的意思,反而拉着一张脸给打发了扶桑的二殿下脸色看。等扶桑走远了二殿下才又抬眸,「这样可好?」 「殿下何必问我?掩耳盗铃的事情罢了,我在不在这儿外头的人看得分明,扶桑心里也清楚,殿下这么打发扶桑才是坐实了你我的私情。」 宋玉心里有气,话也说得不客气,然而二殿下闻言倒是笑了出来:「原来在川川儿眼里,已经同二哥有私情了?」 跟这老谋深算的狐狸精说不清,宋玉白眼,觉得这酒也喝不下去了:「殿下慢饮,臣下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川川儿不再陪一陪二哥吗?」二殿下平静看着宋玉,唇色苍白到快要与肤色融为一体,气色格外差。 宋玉笑出了声:「殿下要臣下陪着做什么?真跟您私会一场?您通天的本事——」他意有所指,说外头桂六拿出来那东西。 上回就听出二殿下的言外之意,他说他能与扶桑相争,想必也是同摘月楼有干系,今天又能叫扶桑鎩羽而归,想来地位要高于扶桑。 既然如此,眼下这些病弱兴许都是假象,扶桑尚且能修个长寿,何况二殿下?因此,这些或许都是迷惑人的把戏。 「二哥哪有什么通天的本事。」二殿下勾唇:「只是想叫川川儿事事顺遂,事事如愿罢了。」 那个瞬间宋玉心里电光火石闪过一点什么念头,快地难以捕捉,再看二殿下,觉得他的笑并没什么诚意,还是狐狸似的戏嚯,也不知道看着好好一个人,怎么总要说些三五不沾的话来戏弄人。 第164页 「罢了,殿下这话没几个字能信,您要说是看我顺遂就不顺心宋玉还能信几分,您接着问医吧,臣下回家了。」 他挥挥袖子算作招唿,带着成风走了,二殿下在他身后看他离开,又咳了半天,顺了气才叫桂六进来。 最近望京里有点差事的都忙得脚不沾地,老侯爷亦是,没人管着他,看完红玉那一场「绝世之舞」的宋玉一路上都在回味这舞中起的幻觉,越想越觉得玄妙,回家清闲了半天,忽然拿起很久不用的丹青,在房里关了自己大半天。 花了大半天时间始终觉得哪里差着,眼前似乎看得很清楚,一提笔,怎么画都觉得不像,冥思苦想到日暮上床,当晚做了奇幻一个梦。 还是从那支舞开始的,天女的纱袖散开,后面隐隐约约的是大片他捉摸不到的画面,一幅幅闪过,有人跪在石壁前凿了很久,那些场景被笔墨定格,成了荒凉黄沙中遗失的神迹。 梦到后半夜发了高烧,折腾了两三天,眼看到了四月初一,花圣节马上就要到了,大病一场的宋玉醒来第一句话是:「备马,我要去河西!」 老侯爷不在家,宋玉这一场病得重,商氏守在他身边,听到这句讶然:「去哪儿?」 宋玉烧的嘴皮发干,一脸病容,他忽地坐起来,声音大而清晰:「河西!」 商氏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不是退了热?怎么还在说胡话?好端端去河西做什么?」 就连成风都觉得宋玉是烧煳涂了,可宋玉掀开被子,梦里看到的那些越来越清楚,他明白自己该去哪里:「不,一定要去,娘,这很重要!」 这个节骨眼儿可不是离开望京的好时候,商氏自然拦着他不叫走,老侯爷下公回来了听说宋玉闹着要去河西,不知道他又闹什么么蛾子,黑着脸进门骂他:「这回又是什么藉口?」 宋玉一听老爹回来,立刻跳到门口:「爹,我得去河西!」 「很快就回来!不会叫你们没法交代!」宋玉拿起桌上的纸:「军令状我都写好了,爹!」 老侯爷看也没看那军令状接到手里就撕了:「你老子早八百年就不吃你这一套了!」 就在宋玉以为没戏了只能想法子逃的时候,老侯爷重重嘆了一口气:「最多八天,花圣节过了就得回来。」 宋玉掏了掏耳朵没敢信,看老侯爷翻他白眼,立刻弹起来:「成,我这就走!去去就回!」 到门口老侯爷又拦下宋玉:「骑我的马,快一些。」 第99章 非去不可 宋玉想的好,速速出城一刻也不耽搁地去河西的黄沙里翻他梦里见到的东西,可还没出门,被扶桑撞了个正着,扶桑拦下他:「你去哪儿?」 宋玉手里牵着老侯爷看地命根子一样的宝马,见扶桑来了心急火燎不想解释:「我有事儿,得离开望京几天,三殿下,失陪了!」 「你要离开望京?」 扶桑拦在他跟前他根本上不去马,宋玉无法,叉着腰嘆气:「殿下,宋玉有要紧事,赶时间!」 「你是不是为了躲着我?」扶桑握紧拳头:「我回望京这些日子,你没有好好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回来那天你明明就在屋顶,还有玲珑水榭……」扶桑顿了顿,不想在这里提起淮雪,「前几日我差人来请你,你府上总替你称病,今天要是我没有亲自登门,是不是你又要一声不吭地走?」 他步步紧逼,宋玉无奈又窒息:「殿下您想多了,宋玉没有故意躲着您,但是今天我真的很着急!」 「你要离开望京,可再过不久你我就要议亲了,你有什么要紧事,比得过你我的亲事?」扶桑从腰带上摸起来宋玉的平安扣质问宋玉:「你赠我环扣,其实是同今日一样的权宜之计吧?只是怕我寻死觅活下去,叫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宋玉心想原来您知道,面上有些不耐烦,可是扶桑不能不安抚,他焦躁踱步,扶桑逼问他:「你走了还会再回来吗?宋玉,你究竟拿我当什么?」 「殿下说错了。」宋玉拧眉:「我赠你环扣,自然是真的答应了,宋玉一言既出,若是要议亲,我一定在婚期前赶回来,可现在我一定得走!」 连日来发生的事情,扶桑不信他,他依旧拦着宋玉,宋玉没办法了:「殿下您究竟想怎么样?非要我现在就跟你拜了天地高堂才肯放我走吗?」 扶桑问:「一定要走吗?」 宋玉点头,信誓旦旦:「非去不可。」 僵持半晌,扶桑发觉宋玉铁了心:「你去哪,我与你同去。」 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宋玉这么着急,连敷衍自己都不耐烦了。 「……」宋玉绝望:「殿下,您非要这样吗?在外头风餐露宿就算了,你离开望京,我要怎么跟陛下交代?」 扶桑才不管这些:「要么你留下,要么我跟你一起去。」 宋玉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想闯这个祸,带了扶桑恐怕还没出望京就被拦下了:「殿下,先不说我行不行,您怎么不问问陛下行不行?」 他想着搬出陛下来好言相劝,扶桑却说:「那我现在就进宫去请命。」 宋玉被扶桑一起带到了宫里,扶桑独自进去跟陛下说了,宋玉靠在汉白玉阶下望天嘆气,忽然嗅到熟悉药香,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川川儿怎么在这里嘆气?」二殿下还裹着他的狐裘,宋玉躺下去嘆气:「殿下成日里都这么清闲吗?」 第165页 二殿下没回答他的话,问:「听说,川川儿要去河西?」 啧,人还没出望京,消息已经传地人尽皆知了。 「殿下又是从何处得知?」 二殿下随他一起坐在了汉白玉阶上,轻轻咳嗽:「川川儿怎么要去河西那种地方?」 太阳偏西,已经傍晚了,不是什么赶路的好时候,要去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有些事情不挑时机。 「那种地方,我爹守了二十多年,他能去,我自然也能去。」 二殿下安静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川川儿去河西,做什么?」 「有个人想见。」宋玉撑着脑袋看身边的二殿下,二殿下也学着他仰下去,跟他对视,但做不来宋玉的恣意,衣衫太繁杂,倒成了不能洒脱的累赘:「河西有什么人?川川儿怎么会认识河西的人?」 「他兴许不在河西。」宋玉摸着胸口,觉得那里空了一块,闭上眼,全是一双手在石壁上凿经。幽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只有那双手在凿经。 有人等他很久了。 「可我一定得去。」 「天下要不太平了。」二殿下撑着身体坐起来,衣服上一层土,宋玉看着那块脏了的地方莫名想给他拍掉,想了想没动手。 摘月楼出世,是个人都知道天下要不太平了。 二殿下又说:「河西多荒漠,途中野兽横行,异族集聚,过了天堑就是深渊,深渊多邪祟,川川儿,路很难走。」 「殿下怎么知道地这么清楚?」 大殿的门吱呀打开,扶桑出来了,二殿下看着玉阶上下来的人,问:「非去不可吗?」 宋玉看过去,刚想说怎么你们都是这句话,却看见二殿下看着扶桑,眼神有些奇怪。 不知道扶桑请命是什么结果,他去不去的成问题不大,要是拖累到自己就麻烦了。若扶桑不能脱身,恐怕他也很难脱身。 二殿下卷着拖在地上的衣服慢慢站起来,轻声开口:「那就一路顺风吧。」 他迎着风羸弱不堪一击,宋玉看着他顷刻就要翩然羽化的样子,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还以为二殿下也会拦他。可他爹没拦着,二殿下也没拦着。 还没说话,二殿下又说:「扶桑也是,一路顺风。」 这话—— 宋玉看向扶桑:「陛下能答应?」 就连二殿下都知道路途艰险,陛下又怎么会同意眼珠子似的扶桑跟他一起以身犯险? 二殿下看着有些狐疑的宋玉不言,缓缓扯开一个笑。 宋玉一定要去的地方,扶桑肯定也是一定要去的。 宋玉走了,扶桑还怎么在囚笼似的望京着落?要是宋玉在路上死了,扶桑还怎么活? 果然,扶桑快步过来:「宋玉,我们走吧!」 居然果真同意了。 宋玉有些难以相信,甚至觉得他可能还在梦里没醒——怎么陛下也同意了? 扶桑看着再次出现在他跟宋玉之间的淮雪,立刻皱眉:「二哥怎么又在?」 二殿下掩着唇咳嗽:「听说你们要出远门,来送送你们。」 扶桑将信将疑,宋玉一下子拾起身,朝二殿下拱手:「谢殿下吉言,那我们走了,殿下您——」 二殿下沉静望着他,宋玉忽然有些伤感,话音也变轻了,带着点真心实意: 「殿下您保重身体。」 二殿下勾唇:「好,二哥也谢谢川川儿吉言。」 扶桑挡在二人中间:「谢二哥,我们走了。」 二殿下站在风里挥挥手,在那个瞬间好像被人间的风霜隔开了,成了虚无缥缈一个人:「去吧。」 等人走远了,桂六才安静出现在一直看着宫门方向的二殿下身边。 他回看玉阶上的金殿,有点好奇二殿下怎么会帮扶桑。 不过二殿下兴许是太久没袒露心事,也愿意对无关紧要的人说两句:「少年恣意,是不是才相衬?」说走就走,非去不可就是非去不可,吃了秤砣铁了心,认定了一个人,天地伦理都不重要,反正就是要。 桂六没太明白。 又过了一会儿吗,也许是冷,二殿下抬脚往回走,发觉桂六身上有伤,多看了一眼,桂六已经自发解释:「是家里小孩胡闹。」 他脖子上几个牙印,应该胡闹地不轻。 「是狎鱼?」 桂六应了一声。 第100章 庙宇恢弘 离开望京三天,宋玉和扶桑在沙漠里遇险陷入流沙,昏过去之后被当地巫泽族的人发现拖了出来,等醒过来,已经在密林中的篝火旁了。 宋玉揉着胀痛的额头,晃了晃身边还没醒过来的扶桑。 有人发现宋玉醒了,是个异族打扮的姑娘,看见宋玉动了一下立刻叫喊起来:「哥哥哥!这个中原人醒了!」 宋玉循声望去,看到篝火周围几个魁梧的异族男人被少女话音吸引,其中一个说:「别跟他们说话,先带回去给族长看,万一是妖怪呢?」 生平头一次被怀疑是妖怪,宋玉咳嗽几声,将胸腔中的沙土咳出来。 他记得他们已经离传说中的天堑很近了,过了天堑就是不尽渊,扶桑不知道他要找什么,跟着他越来越靠近传闻中封印邪魔的不尽渊。 宋玉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中漫无目地找,大漠日西斜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他要找的那座山,匆匆赶去才发现是海市蜃楼,还掉进了流沙。 第166页 看向还在昏迷的扶桑,宋玉心情复杂。起初只有他陷进去了,扶桑本来能走,可他不愿意松手,直到他们两个人都走不掉。 扶桑拼尽一切地想救他。 他叫扶桑走,扶桑摇头,说他一定要跟自己一起。 「劳烦,能给我们一口水吗?」宋玉看向似乎好说话一些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犹豫着看向自己的哥哥,那几人没理会宋玉,宋玉坐起来,在怀里摸了摸,银钱在挣扎中掉了,身无长物,只能看向扶桑,扶桑身上倒还有他一样东西。 他解下平安扣:「先用这个抵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再来答谢。」 平安扣终于换来一只水囊,宋玉却先餵给了扶桑,清冽的水润到唇边,扶桑眼皮抬了抬,睁眼见宋玉在眼前。 闹翻之后宋玉对他很少有这样耐心的表情。扶桑蹭了沙土的眼皮慢慢睁大,宋玉将水囊放在扶桑手里:「喝点水吧。」 扶桑拿着那水囊没动,反而看向拿走了平安扣的少女:「那个能还给我吗?我用金子跟你换。」 他摘下簪发的金簪交换,平安扣却没还回来。 那少女拿着平安扣仔细端详内圈的文字:「哥,这是不是我们的东西?」内圈似乎是巫泽语,写着祝颂。 永安侯驻守西北的时候,跟巫泽共同抵御邪祟,那一年永安侯家的独苗出生,巫泽族长得知便送他一块巫泽的平安扣。后来又辗转做了跟扶桑的协约之物。 兜兜转转,原来是共同抵御外敌的袍泽后人。 在巫泽休整一番,宋玉问对这片黄沙更了解的巫泽人知不知道他要找的那个地方。 宋玉形容:是一处深渊下,或许是悬崖,总之幽暗不见光,两侧都是峭壁,半壁有悬空的寺庙,四周没有能够上去的路,崖壁上却有经文壁画,晚上能看到庙里稀疏的烛火。 他形容的格外恢弘,有这样一处地方是肯定会被发现的。 老族长摸着鬍子沉思良久,扶桑听他仔仔细细描述那存在于他梦里的场景,发觉宋玉真的很急迫地想要找到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 老族长沉吟半晌不说话,扶桑也静默着。 宋玉描述中悬于峭壁半壁的庙宇,刻满经文的石壁,河西有没有他不清楚,可摘月楼有个地方,跟宋玉的描述很像。 他没有亲眼见过,也仅仅是听说,据说,那是摘月楼主人为了纪念一个人修建的。 一砖一瓦,一笔一划,千万年无休止却似静止的时光中,坐拥天地之法,却像凡人一样虔诚,亲手垒出一座辉煌庙宇,亲手刻出来一切能超度他安宁的经文。 听说,摘月楼主人是在等人。 若他回来时,手边仅有一片瓦砾,则是他离开瞬息,若金殿已成,凡间歷改朝换代无数次,不知道世间已经过去了多少春秋。愈发恢弘的庙宇,就是愈发久远、愈发叫人发疯、不知道真假的一线期待。 经文刻满了石壁,壁画画完了天上事,庙宇恢弘。在扶桑看来,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而今,宋玉要找这样一个地方。 老族长沉思良久,才说:「出了巫泽之外的沙漠,能称得上深渊峭壁的只有一个地方,不过只有一些传闻,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见过。」 传闻天有异象之夜,二星合出,双星伴月,月与岁星同光[1],奂儿耶沙漠中的西南方会有地裂出现,隔开此端和彼端,地裂彼端出现巍峨山崖。整个奂儿耶沙漠都能够看到孤月高悬,月光自幽深的峡谷峭壁中穿过。 有传闻那是封印恶魔的深渊,也有说那是投射人间的仙境,神明居住之地,可望而不可即。 巫泽的人叫那个地方穆赫里亚,意为有月亮的山崖。 宋玉喃喃重复:「双星伴月,月与岁星同光?」 双星伴月,天大旱,月与岁星同光,即有饥荒。是不详的天象。 老族长点头。 巫泽身处奂儿耶这个无水之地中的绿洲,不靠天降雨水,因此对这个星象带来的大旱没有过深感触,但是双星伴月出现的时候,往往伴随着不尽渊动盪。 扶桑在摘月楼修行,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宋玉再回想召唤自己来的那股强烈心念,他很确定自己能够见到穆赫里亚。 不尽渊动盪,摘月楼出世,如此便说得通了。 不过双星伴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宋玉也只能在巫泽先事休息,等着穆赫里亚出现去一探究竟。这天傍晚,救他们回来的少女阿里亚抱着两个巫傩面具兴沖冲进来:「宋玉!扶桑!」 巫泽这天要跳驱魔的舞,年轻男女可以互表心意,所有族人都参加,阿里亚喊他们一起。 扶桑问宋玉去不去,要是往日,就算是喜欢热闹,想着要跟扶桑一起,宋玉或许就拒绝了,可今天,宋玉有些摇摆。 再怎么说也是出生入死过的同伴了。 宋玉接过那面具,问扶桑:「你想去吗?」 [1]出自《海中占》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了!撒花! 第101章 将他来填我 宋玉帮扶桑戴好面具,巫泽的伊苏尔节,巫女在最中间跳舞,四周围着戴了巫傩面具的人,绕着巫女唱宋玉听不懂的巫泽语。 巫泽信仰日月,对太阳发誓,向月亮祝祷。 第167页 宋玉带着扶桑混进去跟着巫泽的人一起跳,挥手转身,最开始扶桑有点放不开,宋玉就拉着他的手带他一起。 阿里亚也在旁边,目光不停落在不远处一个英武的少年身上,频频脸红。 隔阂多年,这一夜宋玉却像是全然忘了不快,带着扶桑尽兴地玩儿,彷佛他们也是长在未开化蛮族的两个野小子,自小就认识,关系好的天上地下,自由自在,亲密无间。 扶桑看着宋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久违地找回了他丢失多年的东西。 当初为什么渴慕宋玉?为什么五岁生辰宴,看到没心没肺的宋玉会觉得一定要得到。会觉得自己祭品一样的生涯有了点异色? 是珠玉堆里格格不入的永安侯世子。他对自己不恭谨,不疏远,不带着讥笑。 宋玉与自己完全不同,因此完全相契合——就仿佛那是他缺了一块的东西,填进身体才能圆满。 ——似乎,他想要的是这样的宋玉。 宋玉似乎生来就该这样肆意洒脱,巫泽的人唱他们古老的颂歌,宋玉明明听不懂,却也能荒腔走板跟着唱,也并不突兀。 篝火盛会到了最后的高潮,最热闹的时候,巫女面前摆着数只草扎的小人,阿里亚说,那是用来判断心上人跟自己是不是天生一对的,拿起来一只,如果对方拿起来的小人跟你的连在一起了,说明你们就是天生一对,上天祝福的姻缘。 宋玉看着那些独立的小人,没明白是怎么一个连在一起,扶桑问他:「要是我们的小草人能连在一起,你愿意跟我成亲吗?」 声音不太大,宋玉没听清,啊了一声,忽然觉得后背一凉,顺着目光来源的方向看过去,空无一人,可刚才确实有被注视的感觉。 扶桑见他不回答,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空无一物的树林,并没有人在那里。 「你说什么?」 扶桑眉目垂下,声音也变得很小,但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次:「你愿意跟我成亲吗?」 同摘月楼的人成亲,多好的事情?他愿意将寿数分出来一半,跟他一起白首偕老,做天下羡艷的一对佳偶。 宋玉哑然,蹲下去随手拿了一个草人,随手拨弄了几下,扶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淮雪说他强求,他不信。 忽然传来欢唿起闹,抬眼看去,原来是阿里亚的草人发光了,跟她总是有意无意注意的那小伙子手里的两只,藤蔓牵在了一起。 他们的姻缘,被上天祝福了。 那两个人被推搡着往一起挤过去,一群人嘻嘻哈哈,扶桑蹲了下来,似乎也要拿一个小草人,不知怎得,宋玉即刻放下了手里的草人,拉着扶桑去别的地方了。 像是极为害怕他们手里的小草人出现什么反应,给出来错误的指示一样。 扶桑被他扯着往人堆里挤进去,回头看了一眼,地上两个小草人伸出去藤蔓缠在一起了,没人注意,但也发光了。 他们也是被上天祝福的姻缘。扶桑和宋玉。他强求的宋玉。 扶桑手里出现了一串桑花,密密垂下在袖口,想给宋玉,犹豫一会儿,最终又收起来了。 回家前给宋玉的信,他一直没有拆开。他一直都知道。 他想,原来上天偶尔也会说假话。 自从前面那一下之后,宋玉总觉得有人看着他,回头又确实没有,很奇怪。 节日终于结束了,篝火烧成了一团灰烬还有余热,众人情绪高涨,兴高采烈的余味中,他们要回去了,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宋玉再一次勐然回头,想知道是谁那样幽深凝视自己,扶桑跟着往后看:「怎么了?」 还是空无一人。 宋玉摇头:「可能是困了,回去睡觉吧。」 等他们走了,人群中才有一个人又将目光放在相携离去的二人身上。 他戴着最兇恶的面具,穿过人群的时候似乎没人看到他,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而后也拿起那被拿起又放下,纠缠在一起的草人。 背后散去的人成双结对,热烈极了。 是人间。 有人欢喜的人间。 与他无干的人间。 那两个草人纠缠在一起,被上天的『祝福』五花大绑,势必绝不会再分开。 但那样牢固绕了十几圈的结,在他手里轻而易举断开成了两半,上天肯定的姻缘被他强行拆散了。 「多想告诉天下他们佳偶天成?是本意吗?」他凉凉开口,将两个草人放下,那两个草人便又固执地扭在了一起,藤蔓更加多,更加紧密,非要结结实实绑起来,告诉他这就是上天认定的姻缘。 可也只换来嘲弄一笑。 天子也曾为这两个人的姻缘算过,宋玉扶桑一对良人,不止巫泽的上天祝福,崇乐的神也说他们是一对合地不能再合的良缘。 但是没人问过他。 他抬手摘下巫傩面具,不知何时,青面獠牙的鬼面成了宋玉那一只青鬼面具。 面具下苍白的脸带着点嘲弄看乌云遮住的月亮。 看奂儿耶昏暗的天幕。 「将他来填我,是你的意思?」 将他予我,祭品般予我—— 讨好我,换我心甘情愿接着被你摆布。 可真是好算盘。 四月初八,双星伴月还没出现,望京中随扶桑省亲的人已经开始过问扶桑的下落,飞花信送来了好几封,宋玉眼看时间耽搁了,有心告诉扶桑要不他先回去,自己再等等,不过扶桑一点动静都没有,烧了一封又一封的飞花,就跟着宋玉成日里在巫泽的密林中狩猎。 第168页 起初还有点意思,捉到什么小东西,宋玉欢欢喜喜架着火堆就烤了,后来他也开始没兴趣了,反倒扶桑主动问他:「今天还出去吗?阿里亚的哥哥说他们要去西边围猎。」 这下换成了宋玉心烦意乱,搞不懂扶桑怎么回事。 不过也不必再怎么等了,当晚前半夜,双星伴月还没出现,可宋玉隐隐觉得心里发空的那块更空了,有什么牵引着他,叫他快一点往西面去。 宋玉还在感受那莫名的牵引,希冀穆赫里亚将要出现,扶桑收到了飞花信,不尽渊的封印动摇,摘月楼急召众门徒,天马赶到了巫泽驻扎的绿洲。 这回不能再无视了,扶桑必须得走了。 宋玉见他目光深沉看着自己,莫名有点难受。 扶桑进摘月楼以来,第一次遇见不尽渊动盪,往年不尽渊出事总有伤亡,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在邪魔面前一视同仁。这一去兴许就是有去无回。 宋玉向他拱手:「你多保重,等我做完了手上的事就去帮你们。」 此等大事,崇乐必定也严阵以待,随时加入。 扶桑转身走了两步,又扭头回来,最后问了一句:「宋玉,还做数吗?」 宋玉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扶桑停下脚步,望着不肯回答他的宋玉。 这一路走来,宋玉有多盼着找到那座山,听到穆赫里亚的消息有多高兴,他全看在眼里。 流沙中遇险,他推开自己的时候,扶桑也想过,宋玉对他也不是全无感情。他本来能走掉的,可他愿意将生还的机会给他。 他还以为,肯这样做的宋玉,对他或多或少有些不一样。 他将生的意义全都寄托在宋玉身上,唯恐他丢下自己脱身,他想,宋玉那样洒脱,怎么样的困境大概都肯想通,也不会太在意是不是被锁住了吧? 但他没想过,宋玉也可能将生的意义寄托在别的地方,别的人身上。 他肯救扶桑而死,却不肯为扶桑留下。飞蛾扑火,也有他要去的地方。 「若我不再强求你,不用权势压你,宋玉,若我平安归来,你我的协约,还做数吗?」 「殿下……」宋玉顿了顿,换了个称谓:「扶桑,我从来当你是好友,从没有憎恶你。」 扶桑点头:「我知道,可我问的不是这个。」 宋玉于是沉默一瞬。他的喜恶泾渭分明,却也偶尔不那么果断说出来伤人的话。 「你不必担心我听到不想听的话会怎么,宋玉,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殿下,扶桑。」他在月下,神情紧绷,因为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又来了。宋玉总觉得这个问题得慎重地回答,关乎很要紧的事情。 苦思冥想半天不明白有什么好慎重的——他对扶桑确实没有那种意思不是吗? 缓了缓,将不安的感觉摒弃,才又接着说:「我从来当你是玩伴好友,终身大事,宋玉其实另有所好。」 他终于没再吊儿郎当,认认真真跟扶桑说了句真心话。 扶桑像是早知道会这样,垂着眼看腰上的平安扣,苦涩勾唇。 「你要找的地方,跟你的另有所好有关系吗?」 这些日子,到了晚上,宋玉天天都在屋顶看星象。 「……我不知道。」宋玉苦恼皱眉:「说实话,我至今不知道那仅仅是黄粱一梦还是真的存在过,可我一定要去。」这是不容有误的一件事,就算是水中月镜中花,就算今天在奂儿耶只能看到一抹海市蜃楼,也一定要去。 「我走了,宋玉。」 宋玉其实还想再说什么,问一问扶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而且莫名其妙,他看到扶桑失望的表情,居然有些愧疚。 明明他才是束手无策被挟持的人,此刻居然有些同情扶桑求而不得。 宋玉心想,也许是因为扶桑这副美人骨相,恰恰令他怜惜。 扶桑上了马又看他,宋玉朝他挥挥袖子,扶桑点头:「宋玉,此去生死不明,我祝你得偿所愿,找到你的穆赫里亚。」 闻言,宋玉正色起来,深深躬腰:「殿下一定平安,天下安定也有宋玉一份,且等我归来!咱们并肩作战,做袍泽!」 扶桑走了,宋玉也要走了。 他抬头,被乌云遮蔽的天上,月亮逐渐出现。 还没到十五,月亮不过一勾锐利的弯刀。 他屏息凝神,生怕隐约出现的星象被他的唿吸吹散…… 终于,月辉大盛,月与岁星同光。 似乎又有人在看他,宋玉这回没再回头,朝着召唤他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感谢海星!按理说应该加更,但是我又开始一卷收尾的常规性卡文,所以这两天加更有点点困难,但是不会鸽!一定会有的!最迟下周!!然后本文尾声接近,四月完结有望,很希望大家来看看专栏的其他文和预收!!很需要收藏!!磕头!! 第102章 梦幻泡影 奂儿耶沙漠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异象,沙漠中出现波光粼粼一片湖水,薄薄一层水面映着月亮,映着妖异的天象,往下看,水下深不见底。 深渊对面,山崖缓缓耸立,月光穿越峡谷,映在湖面。 有人尽全力赶来,穿过层层阻碍。 双星伴月,巫泽也开始备战,他跟扶桑遇险的时候已经将老侯爷的马打发走了,估计早都回瞭望京。 第169页 宋玉徒步而来,看到了逐渐高耸的峭壁,这一路上他遇见了几乎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阻碍,野兽横行,狼群出没,甚至在半路还差点被风暴捲走。 宏伟的山崖似乎就在眼前,可望山跑死马。 终于,宋玉在天亮之前赶到了穆赫里亚。 抬起脚,水面下的深渊似乎要将他吞噬。 月亮西沉,山间已经快要看不到了,穆赫里亚也快要消失。 眼前就是快要虚幻的穆赫里亚,宋玉又看了幽暗又深不见底的水面一眼,没再犹豫一头扎进水面,连水花都没溅起来一个。 眼前出现一副曾在幻觉里看到的壁画,有个僧人在教化世人的途中遇见大水,无以渡,横江涉水而过,肉身死在半途,而后在水中央立地成佛。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他不教化世人,但也一定要去,他要去看山崖上的经文,看是谁在崖下刻经,谁在深山画了壁画八百里,怕自己忘记? 宋玉水性还不错,但在这里,水性或许没什么用,他在虚空中不断下沉,不知道沉了多久还没到底。 忽而听到有人喊他,是扶桑的声音。 宋玉在一望无际的黑里睁眼,看不见声音来源,伸手摸了摸,摸到光滑石壁。 某个方向透出来一点幽暗的光,是一道缝隙,出口处站着个人,挡在光进来的地方,逆着光,宋玉看到他腰上的环佩。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脚已经踩在了地面。 「扶桑?你怎么在这儿?你不回望京吗?」 扶桑没回答他:「宋玉,你找到了吗?」 「找……」宋玉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光透过扶桑的身体照进来,石壁上空无一物。 半壁自然也没有什么恢弘庙宇。 这里空荡荡,只有他和扶桑。 心被揪着疼了一下,来的时候一腔热血全盘崩溃,宋玉难以置信在石壁上一点点往过去摸,疯了一样:「没有?没有?怎么会没有?」 梦里出现的一切都是假的吗?那舞是假的?穆赫里亚是假的? 他呢? 宋玉疯了一样在空白的石壁上找,生怕自己不小心看漏了,但是一点点摸过去,指尖都在发烫。 「宋玉,你找到了吗?」 曙光微明,洒在了空白石壁上。 「……没有」他有些绝望,一时间忘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信誓旦旦以为存在的所有都幻灭在眼前,他真的到达的时候,穆赫里亚在他眼前崩塌。 一捧黄沙。 宋玉失力跪在地上。 「这样啊……」扶桑似乎也替他惋惜了一下,紧接着问:「那你现在还要往西去吗?」 宋玉摇了摇头,说不清他心里到底缺了什么,可他知道,他找不到了。 此生再也不会找到穆赫里亚。 传说中的穆赫里亚是存在的,但他看到的那些却没有,这世间一切都是真的,唯独他坚信存在的心念为假。 他千辛万苦赶来,原来只是为了证明,他不太确定的黄粱一梦,果真是黄粱一梦。 梦幻泡影。 「不去了,宋玉要回家了。」 「好。」扶桑高兴了一点:「那你赶快一点,还来得及过节。」 宋玉还没从打击中回神,听他这么说,问:「要一起走吗?」 这回扶桑却没有很高兴地走过来,他摇了摇头,如释重负:「我不走啦,宋玉。」 宋玉循声望去,扶桑的身影越来越透明,最终被亮起来的日出彻底射穿。 「我打算留下啦。」 「留在……」哪里?话没问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扶桑消失了。 天光大亮,穆赫里亚也消失了。 他站在一望无垠空无一物的黄沙里,也被刺目的日出照得睁不开眼,紧接着开始晕眩,天旋地转。 成风惊喜地喊:「世子醒了!世子爷醒了!」 头疼,浑身都疼。 宋玉嗓子干的冒烟,不知道是在沙漠里走了多久。 「水……」 水递到嘴边便一饮而尽,还是解不了渴,成风在旁边喊他,宋玉逐渐找回意识才想起来他出门并没有带成风。 挣扎睁开眼,入眼所见却是望京里,他的卧房,头顶就是绫罗帐红木床,身下不是黄沙,是他松软的床榻。 「怎么在这儿?」他喃喃开口。 商氏闻声而来,成风已经絮絮叨叨说开了:「爷,您可吓死人了,怎么听了一场戏就生了这么大一场病?都烧了七八天了,再不醒,夫人就要给您办法事招魂了!」 宋玉艰难地撑起来:「七八天?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您是病煳涂了,今儿花圣节啊!全望京都在斗花呢!」 宋玉喃喃重复:「全望京。」 他还没出望京。 河西呢?穆赫里亚呢? 他心里发空:「扶桑呢?」 他想起在日出时消失的扶桑,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难过。 「三殿下?」成风奇怪看他一眼,道:「三殿下离开望京多年,好久没回来了。」 商氏进门听到宋玉在问扶桑,也有些奇怪:「我儿醒了?病了这么久,可太吓人了。」 身边还是一贯伺候的陶秋。 宋玉望着眼前几张脸,睡久了眼前模煳,他眨了眨眼以适应,这几张脸在眼前逐渐清晰,他却感觉人间离他很远了。 第170页 他被这些喧闹吵嚷隔开,活在了不知道哪里的夹缝。 怎么一觉醒来,所有一切都跟自己记忆中不一样了? 「扶桑没有回来?」 「没有啊。」 「……那」宋玉说不清心头密密麻麻的刺痛,只感觉有些事情再不问,他就要彻底忘掉了:「还有……二殿下呢?」 淮雪呢?他总还是在的吧? 「二殿下?」成风扭头看商氏,商氏有些迟疑:「怎么忽然问起二殿下?」 「二殿下呢?」宋玉忽然觉得恐慌。 他记起来离开望京的时候,二殿下祝他事事顺遂。 他想起来某日,在泉津筑醒来,桌上一笺信纸。 写了什么? 宋玉勐地被点醒。 「我的香囊呢?成风?香囊呢!」宋玉疯了一样翻找,成风吓了一跳,拿起屏风上的衣服给他拿香囊,宋玉没看到他想找的那一只,却只看到一只平安扣。 「这个怎么会在这儿?」 「哪儿?」成风愣愣地,拿起那平安扣:「世子爷,这个平安扣您自小没离身啊……」 耳边轰鸣半晌,宋玉很久才问:「那婚约呢?扶桑的婚约呢?」 商氏在旁边看他发疯良久,成风也说不出来话。 过了好久,商氏才摸了摸宋玉出了一层冷汗的额头,拿手帕给他擦掉:「什么婚约?三殿下外访仙山去修行了,没有婚约。」 宋玉拖着病体站在了南古巷口,没看见破旧的招子,巷子里是几户人家,他以为的小店不是小店,门口坐着老妪,怀里摆着一箩野菜,正在同对门妇人闲话,扎着羊角辫的小孙女蹲在附近抛石子玩。 三殿下离开望京多年,并未回来,二殿下体弱多病,深居简出。 望京里正在热热闹闹办花圣,没有双星伴月,没有穆赫里亚,四海昇平,天下安定。 他是望京第一纨绔,永安侯府的世子爷,仗着祖宗荫蔽在望京为非作歹,从没出过中原,更没有去过河西。 极美满的一辈子,美满到令人不解。 一天之内,宋玉的干坤崩塌两次。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绝望之际,他勐地想起有人说,花圣节,摘月楼有人要来望京。 看着时间,斗花宴已经快结束了。 第103章 死在他圆满的十八 宋玉到的时候斗花已经结束了,天子与民同乐之后,仪仗已经离开,其余人也涌动着正要散了。 宋玉一脸憔悴气喘吁吁,衣衫不整的样子跟今天的望京格格不入,也跟里头出来的那些人格格不入。街上水泄不通,就连乞丐也要收好破烂折一支路边的杂花别在腰上头上过一个节,遑论望京最高的赏花台上都是王公贵族,各个衣着隆重,顶上簪花,因此那些人路过宋玉身边时甚至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这是永安侯世子。 晚上还有灯火会,那些人正在议论某个州府得了魁首,得了什么赏赐,有多么荣耀。 说着什么,他听不进耳朵。宋玉探着脖子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梦醒了,梦里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很想记住,但却难以抗拒地渐渐模煳,最后记住的只有一些零碎的细节。 就像那天,他一觉醒来风风火火说要去河西,梦里美轮美奂的仙境醒来之后很快就觉得记不清了,可他觉得非去不可,因为那什么可笑的宿命感。 所以非得去亲眼看一看才行,现在也是如此。 梦里撕心裂肺的感觉正在逐渐模煳,甚至他已经快要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失望,为什么会觉得这辈子没意义了。 明明他是锦绣堆里熘街打马的永安侯世子,逛一逛青楼吃一吃酒、三月里春猎、八月里游湖,跟相熟的纨绔阔天阔地漫无边际地嚣张,就觉得天上地下独一份逍遥了,为什么此刻会站在这个地方怅然? 是一场梦。 宋玉心想,或许是因为他的父亲驻扎河西,回来的时候跟他说过边关。 说大漠孤烟,碧草连天长不到的关外怎么广阔无垠,比望京的天要蓝地多,风也粗犷的边关,就连随意的吆喝也能传很远。 说雪落满乌兰的山间,僧侣在半山腰汲水。 说黑的山白的雪蓝的天,中间点缀了一抹红色的经幡,是怎么样令人震撼的美。 说骆驼载着蛮族的姑娘,驼铃响了就是有客人来。 一定是望京太小,还不够他放马,所以才在梦里那么嚮往河西。 才大梦一场,以为有人在等他。 幼时父母不在身边,扶桑和他一起长大,招猫逗狗的挚友一夕之间离开望京去修道了,繁花似锦的望京叫他郁闷,离他而去的好友令他失望,所以在梦里荒唐地梦见他们曾有一桩婚约,被众人强逼来的,他要不情不愿去配扶桑。 也没有狐狸似的高深莫测的二殿下,除了小时候几面,体弱的二殿下从不在人前露面,不说相熟,或许二殿下从眼前路过他也未必认得。 更没有什么不尽渊动盪,也是他嚮往父亲那样快意的驰骋沙场,嚮往风沙烈日,所以在梦里捏造出来一场大难,给自己一个当英雄的机会,可还没上战场,梦醒了。 可这不是最最圆满的一生吗? 荒唐! 第171页 宋玉眼尾发红,忽然间不知道自己何必站在这。 梦里的一切都快忘记了,吉光片羽的星点,被他揪住,想去证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是真的。 他以为是真的,其实不过浮光一剎,酣梦一场! 是假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腰上从未离身的平安扣,抬手看自己一无所有的手背。 阿里亚在伊苏尔节的祝祷上给他在手背上画过一个月亮,用他们巫泽的一种草汁,能够留存数月,那也是祈福仪式之一,她说祝他早日等到穆赫里亚出现。 手背上干干净净,可他却觉得他连月牙弯钩的落处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没有。 人已经走光了,宋玉自嘲一笑,往回家走。 成风终于赶来,手里还拿着宋玉的外衫,大老远喊着世子爷,宋玉抬眸,还没应声,忽地记起来致使他和扶桑获救的东西。 尽管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他却还是拿起那枚环扣,内圈果然有巫泽的文字。 错了! 内圈有字,是巫泽的文字,阿里亚给他解释过,意思是祝福小孩儿平安和长命百岁。平安扣上每个符号的弯钩都没错!要是梦,怎么会,怎么会连这个都清清楚楚? 巫泽是存在的,可母亲和成风跟他说没有这个地方。 一点点不对劲中宋玉终于找到所有不合常理的地方——为什么他们能够那么轻易地离开望京,为什么在摘月楼修行三年的扶桑和身手不算差的自己会深陷流沙,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到了穆赫里亚…… 因果相悖了,宋玉终于有了点活过来的感觉。 紧接着又是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宋玉抬头,着急地环顾四周,找不到,赏花台的人纷纷向下走,只有成风逆着人流往来走。看着逆流而来的成风,宋玉忽然察觉什么。 不对,不对! 是报復! 宋玉心里清楚地出现这个念头:有人在报復他! 眼前的一切都是报復! 报復他什么?想不明白,终于,在扫过最高点的时候,宋玉僵滞。上面迎风站着个人,一袭月白的衣袍,面上挂着一张青鬼面具,遥远地扫他一眼,无喜无悲,顷刻就要消失。 别的都快忘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却还记得很清楚,他在巫泽就是戴着这么一个面具! 那是他的面具,阿里亚交给自己,扶桑帮他戴在脸上的。 而现在,面具的耳朵上挂着三色流苏,垂在月白的肩上,那人整张脸都被面具盖着,看不清长什么样子,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成风快要到跟前了,忽然间宋玉迈开腿逆着正在后面撤下杯盘的丫鬟队伍,穿过人群,也逆着人流向上。三十三丈高的赏花台小跑着上去也很吃力,何况还要挤过人流,宋玉越着急越上不去,途中有认识他的人,扯着他问话也听不清楚,一心只有上面那个戴着青鬼面具的人。 等宋玉逆流而上,方才揪着宋玉的小厮茫然看着广黎:「殿下?世子爷他……」 大殿下也无奈,看宋玉没大没小地消失在人群里:「不是说病了吗?怎么看着疯疯癫癫地?」 成风气喘吁吁跟过来,这下被扣住盘问了,大殿下问他宋玉怎么回事,成风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几句,说宋玉不知怎么,大病一场醒来一会儿说河西,一会儿问三殿下一会儿问二殿下,然后就这么着急地跑出来了。 广黎又看了一眼,交代成风快点追上去:「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才生病,又上去吹风,再病了可怎么办?」 宋玉上了赏花台,上面却空无一人。 头顶只有一片天,下面人群逐渐散去,没有那个人。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 这一刻他无比清楚,若非他等一等,自己是决计追不上他的。 宋玉脱力地坐倒在高台边的围栏上,心里难受极了,听边上的彩幡猎猎地响。跳下那片水面的失落继续蔓延,铺天盖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穆赫里亚没有经文壁画,望京没有扶桑和二殿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宋玉惊喜回头,看见叉着腰大喘气的成风:「世子,您慢点儿……您来这儿干嘛呀?」 宋玉有些失望,「是你啊。」 成风喘着气,心说可不就是我?还有谁能这么倒霉? 还没走过来,宋玉忽然又回头。 这回被他抓住了,另一边果然站着个人,站在风里,静静看自己。 宋玉站起来急匆匆走了两步,被成风抓住:「世子,您干嘛?」 宋玉看着那人:「你是谁?」 成风跟着扭头,见那处空无一人,而宋玉疯魔了一样要过去,成风忽然头皮发麻:「世子,您……看见什么了?」 不会果真中邪了吧? 宋玉没回答,一定要过去,忽然,那人笑了笑,面具之后的眼尾往下弯了一下,笑意稍纵即逝,带着几分嘲弄。 那个瞬间,宋玉有种感觉:他要将我留在这儿了。 留在望京最高的台子上,看下面的花。永远只能这样看。 花开的很好,他尽收眼底,但那些都离自己很远——这就是他的目的。 将他放在这繁花中,不许他再离开,要他在繁花似锦中独坐高台地孤寂下去。 成风拦着他不叫他走,宋玉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勐地一把推开成风,跟着消失的影子在三十三丈高的赏花台纵身一跃。 第172页 比在穆赫里亚还要果决。 太难了。 他想不透了。 有人给他一场什么都没有的试炼,不设关卡,没有出路。 风声急促,成风在后面大声地喊,台子下面似乎也有惊唿。 才走到开阔一些地方的小厮张大了嘴,给广黎指着半空,从迟疑到惊恐:「殿下……殿下!」 半空中一只飞鸟,张着翅膀急速坠落。 广黎面色一变,却已经晚了。 永安侯世子死在崇乐最盛大的节日,在三十三丈高的赏花台上一跃而下,死前疯癫无状,口中喃喃念着:「何必有宋玉?」 世人都传他是疯了,因一场大病,因病前一折子戏——也可能是一场歌舞。 ——传闻总是如此,传着传着就含煳不清了,其中细节被磨灭,又被添油加醋许多莫须有的传闻,牵扯一些滥俗才显得这故事有滋味。 譬如有人说,永安侯世子之所以会疯是因为撞邪了,似乎是他那小厮说的,说他死前问自己有没有看到一个戴着青鬼面具的白衣人。 也有说永安侯世子是见了神仙,发了疯想去天上——要不然怎么会神神叨叨念着什么河西,什么穆赫里亚,什么经文? 永安侯世子死在他本该金尊玉贵、令人羡艷、无比圆满的十八岁。 没有令人屈辱的婚约,没有偏执的竹马,没有动盪的天下,没有人在虹风台下面问他:「可要嫁二哥?」,也没人在月与岁星同光的奂儿耶问他:「我们的协约,可还做数?」 没有人在目送他离开望京的时候拢着厚重的狐裘轻嘆,要他保重,也没人在月下同他说:「我走了,宋玉。」 可却不是全无痕迹,环扣上有字,扶桑还是去了所谓「仙山」,二殿下还是体弱多病——还是相合不是吗? 只是都跟他无有干系。因果被截断,有人要给他世间大圆满。 他这一辈子,被不知道谁篡改地不伦不类,有人在暗地里看他笑话。 永安侯世子鲜衣怒马的十八年,在望京的高台折翼。 ——过于圆满,无波无澜,弱冠或是古稀又有什么分别? 生也是金玉堆,死也是金玉堆,喘着气躺下或者断了气躺下有什么区别? 谁想看我这样百岁无忧地活? 宋玉在疾风中闭眼,如释重负勾起一点笑。 人间啊,自该张臂以迎。 哪怕现在。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万字完结,已经全文存稿箱!! 第104章 您没有信过我 他在赏花台下种了最摄人心魄的一朵花,而赏花台正门的房檐上,那出现又离开的人嘆了一口气,将才摘下的面具又戴上了。 宋玉从高空急急坠落,到了半空勐地站稳了,成风的喊声还在耳朵里,似乎还听见有人说:永安侯世子疯了。 心脏还在因急速的坠落激跳,睁眼却发现才不是什么赏花台,才不是什么白天。 他没疯,但是快要疯了。 「宋玉疯了。」他站在灯火辉煌的街上也这样道。 一场豪赌,没输,却也没赢。 在永安侯府醒来是假的不错,可现在也不是真的。 他看着自己依旧空无一物的手背,被拥挤的人群撞得侧过身,那人顺口说了抱歉就领着身边的姑娘接着走了。 宋玉抬眼,看到不远处高耸的赏花台。 四周暗香浮动,各种花香混在一起,是插着鲜花的花灯。 他身上还是那身乱七八糟的衣服,可清楚记得自己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又是一次重来,不知道是谁锲而不捨。 明明是割捨不下的前生,可是想来就觉得心口发疼。 他随意拦住一个人,问:「见过扶桑吗?」 那人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这疯癫的人是谁,嗯啊了两句:「啊?三殿下……三殿下不是……」 「外访仙山了是吗?」宋玉记起来逆光消失的人,唇角浮起有些讥诮的弧度。 他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受了。 若他是割裂的两个人,若梦里梦外都是真的,若他既是宋玉也是另一个人,前半生鲜衣怒马和仙人崖上供灯都是真的,若他莫名其妙的热血沸腾是因为身体中的一部分本能的共鸣。 所以他为什么不愿意向扶桑的占有屈服,为什么又忍不住在他转身的时候难过?为什么对扶桑没法恶声恶气,会被他一身冰肌秀骨吸引,又为什么在二殿下咳嗽的时候忍不住也心悬? 为什么对他们既爱又恨,厌烦又忍不住关注? 为什么? 厌烦的是谁,难过的是谁?这是谁的本能,命里带来的殇? 是谁因久困樊笼厌恶这些束缚,又是谁夜以继日地寻回去的路? 或者若那割裂的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 虹风台下问他:「可要嫁二哥」的,和奂儿耶问他协约还算不算数的,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会不会,是一个人? 滑天下之大稽了,宋玉!荒唐如斯的猜想,可你确实在三十三丈高的台子上安然无恙站在了灯火通明的长街。 若那一跃果真死了,你才真是个笑话,可你居然没死。 潇洒挥手,说事事顺遂的,和穷追不捨跟着自己一路向西的,其实是一个人。 宋玉仿佛被虚空扇了一耳光。 第173页 他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认得的人,成日地出现,跟他笑言卖好,跟他天定良缘。 他以为够不到的地方就在他眼前,抬眼就看见了。 玲珑水榭一场梦,永安侯府一场梦,河西一场梦,最后睁眼又在永安侯府。 赏花台一跃而下也是一场梦。 他知道那人在怎么报復自己了。 他面也不露,用这样的方式叫他自省: 这不是你惯常的手段?你不是最喜欢倒换因果?不是就喜欢这样戏弄于人?不是也虚张声势,做什么偷天换日的事情来贻笑大方? 不是你最喜欢这样? 诛心吗? 看看,这样的一辈子,顺风顺水的一辈子,将你瞒在鼓里,外头的风雨丁点儿都不叫你看,将这样虚假的现世安好拿给你,你要吗? 去吧,你最爱的风流人间,轻轻松松给你了,你咬咬牙闭上眼,就当不知道,不是嘴硬吗?去吧,你说什么我许给你什么。 仿佛又是一场大梦,他觉得接下来醒来他就会在三明洞的山巅了,天下太平,又是半夜好醉,他一睁眼,太阳正要冒头,程璧骂骂咧咧来找他,问他又去哪里鬼混了。 他会迷失,会忘了此刻坚信的一切,他会被留在完美无缺的『现实』。 以牙还牙罢了,宋玉。 且看看,你我的手段,谁炉火纯青? 那路人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宋玉又笑,极为嘲讽地问:「二殿下呢?还在府里养病吗?」 「二殿下……」那路人偏头想了想,迟疑点头:「今日二殿下似乎参宴了……」 居然出来了。 这回倒是不一样了。 宋玉问:「宴席设在哪里?」 那路人又指了指远处亮着灯火的赏花台,宋玉闻言,径直往虹风台上去,走了半天那路人才回过神,小声说:「不对……三殿下也在啊……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三殿下从摘月楼回来,也在望京。 宋玉怒红了眼,路过杂耍摊子随手抢过来一把没有开刃的剑,不顾周遭人看疯子的目光径直上了赏花台,丫鬟内侍着急地涌过来拦他,宋玉将剑横在身前一路向上,直直到了赏花台上。 天子在最前面,三位殿下左右排布,还有个身着白袍,戴着面具的人在最中间被簇拥着,宋玉闯进来的时候伴随着一群内侍的大喊,众人回头,看见衣冠不整的宋玉拿着剑上来,扶桑见到宋玉讶然睁大眼想要上前一步,广黎不明所以喊他名字,天子沉着脸,一群人已经将他们护在了身后。 护卫望京的永安侯闻讯赶来,正看见自己的不孝子在御前持剑,没被剁成肉泥大概是因为众人忌讳这是永安侯世子。 老侯爷黑着脸:「你这臭小子,发什么疯?还不回家去躺着?」 宋玉不理他,眼睛直勾勾看着脸上戴着青鬼面具的人:「是你吗?」 那人目光闪了闪,旁边无人关注的二殿下苍白着脸咳嗽,宋玉看到面具后陌生的目光,又在扶桑和二殿下之间扫了几眼,剑拿得紧了一些,换来蜂拥而来侍卫们严阵以待,生怕他做什么大不敬的事情。 天子黑着脸问永安侯这是怎么回事,老侯爷也拔出剑怒斥宋玉:「反了天了你?问你话呢?」 宋玉深吸一口气,看着前面那群人,最后将目光放在二殿下身上:「一次够吗?看我跳下去死一次,可解气?不够的话,这回要我自戕来看吗?」 没人搭话,就连天子都被宋玉疯子般的话语弄得一愣,老侯爷更是无所适从青筋直跳,唯有扶桑看到他将剑横在脖子上往前一步,着急喊他:「宋玉!」 宋玉这才惊醒,扶桑怎么也在? 不是外访仙山? 不对,又不对了! 宋玉终于彻底灰心,长剑脱手,不想再推测了。 宋玉看着扶桑,最后一次问:「你我可有婚约?」 二殿下回身接着看下面的灯火,众人都被宋玉突然一场胡闹闹得云里雾里,扶桑一时间没能说出来话,宋玉又问了一遍:「我们可有婚约?扶桑,你不是无论如何也要将我按在身边,看不得我高兴吗?要是有婚约,小爷我收拾收拾,今晚就上你府里去住。」 他说这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宋玉说着勾起唇,神态凄凉,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解气,疯癫的模样配上玩世不恭的挑衅叫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戴着面具那位亦是清咳几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老侯爷黑了脸,天子目光在二人之间寻索,戴着面具的人视若无睹移开目光。 扶桑嘴唇翕合几下,喃喃不可置信:「宋玉……你……」 宋玉怎么忽然愿意了?可他像是说气话,且还是对着二哥。 扶桑看过去,却发现二殿下并没有看宋玉,神色如常望着下面。 这实在不是说这种事的场合,还没在明面上定下的事情,况且宋玉长久以来不都是嗤之以鼻,怎么今天忽然说这种话? 没人应他,眼看今天这一场就要被他搅乱成闹剧,天子眼神询问永安侯,老侯爷也不明白宋玉今天吃了什么迷魂药,打算将人扭送回去,忽然一大片惊唿,宋玉又站在了挂着彩幡的边上,一脚踩在了细细的栏杆上。 在一片惊唿中,宋玉站上去,迎着风摇摇欲坠,看着将他看成疯子的人:「还是说,你仍旧打算考验我?看我再死一次?」 第174页 说完这话,宋玉似乎丝毫没什么犹豫地翻身下去,老侯爷急了眼扑过去,却有人比他更快,是一向体弱的二殿下。 一群人扑过去救人,还没走过去就消失在虚空了,唯有二殿下捉住了宋玉的肩膀。 高台消失了,他们在熙熙攘攘的长街,四周灯火通明,二殿下依旧面色苍白,手还在他肩膀上。 宋玉眼圈泛红,咬牙看着他。 「这是您想要的吗?」 二殿下沉默了有一会儿,才说:「不是。」 他也说不清他想要什么。 是想看他在他捏造的圆满中迷失,还是惊醒过来。 是放他走,还是留下他。 正如欢喜佛前,逼问他可要皈依,最后又放弃。 若他皈依了,往后赤水就不会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明明也是被上苍允许的。 这个人,上苍拿来给他随意处置,不管他自己怎样想,不愿意日復一日给不知名的神佛跪经也强求他跪,不明所以可却被安排着一定要跟自己重逢,一点点碎片,才有一点苗头,连个浑全活人都算不上,稍微拿得出手了就速速地将他送来呈上做贡品,怕他迫不及待——他是什么饿鬼? 上苍拼了命地要将他补偿给自己,三番五次地强塞,生怕他不要,发现他不想要,便想法设法暗示这稀里煳涂的人,叫他记起来前世,叫他记起来他曾怎样倾慕过赤鹿山的人。叫他自己送上门来献祭。 你看,上天也知道要拿什么祭品来填自己这道深渊,他才能安安分分地守着这一处鬼蜮,接着接受。 但上苍也并不知道,无需将这个人三跪九叩地奉上案台,只需要叫他在人间正月八的长夜听他敷衍敲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缺了口的破木鱼,断断续续念了几句错漏百出的经就好。 他肯在百年之期未满的时候放他下山,自己去受雷火,肯在黄杨道场重蹈覆辙,肯在他二人都功德圆满的时候以他未亡人自居。 他想用尽一切叫他回来,上苍就以为自己是打算如何报復他,如何弥补自己不圆满的尘缘。 可他并不想强求,他怎么选,他就怎么应下,正如从前每一次一样,他是天上神佛,怎样看他都是需要包容的后辈,不怪罪他,随他心意。 ——无论是想回去还是想留下跟他共进退。 可得是他自己的心意,旁人说了都不算,谁说都不算,得他自己真心诚意,打从心里愿意。 赤鹿山是只认诚心的地方。 「您没有信过我,是吗?」 眼前的人没说话,宋玉于是看着自己依旧空无一物的手背。 如今这些是真是假他已经分不清了,究竟应不应该有月牙,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是真是假,他也不知道。甚至眼前这个人是真是假也不明白。 他目的达到了。 宋玉说:「我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二殿下手里出现了一只青鬼面具,那熟悉的小鬼面具出现在视野中,给他线索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一线希望,再叫他从绝望中转圜至新的绝望,最后心甘情愿堕落。 他又不是自己,总会露出马脚,他的手段还要残酷。 宋玉自嘲一笑。「是我自讨苦吃。」 连甘拜下风这样的词都是多余,他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第105章 不走了 有这一出,当然是想问一问他的心意。 ——他怕他信誓旦旦脱口而出的不过是被外物影响心智,才会稀里煳涂说什么「我想带您走」此类的话。 到这里,其实还没问完。要问他的真心,当然要层层剥开,看一看最里面。这才不过到哪里?他才看了几分诱惑,才入几次须弥,才几分? 还有对他而言最诱惑的几重梦境,没给他看——还没问到底。 三明洞的那些年,假设他和他的师兄们安然无恙,或者后世他五光十色的人世间,南明巷的羊汤,人皇庙的灯火,悬崖上的日出松涛,还没问他。 他打算给的圆满自然是毫无破绽的,能叫他心甘情愿信服的圆满。 此刻这人失望丧气地说:「是我自讨苦吃。」 他心想,这话说的不错,披荆斩棘来他跟前确实是自讨苦吃,所以退缩没错,也能理解他半途而废。 他见过太多诚心了。 赤鹿山就是考验诚心的地方。 二殿下咳嗽着:「自讨苦吃,所以打算退了?」 「……您明知故问。」宋玉闭上眼鼻腔发酸:「若您将我困在这儿一辈子,我就找一辈子出去的路。」 说了要带他走,还没完成呢,一定要带他走的。 再怎么难也不会有这一道关难了,只要想到自己还要面对怎样的诱惑,哪怕心底再怎么坚信也还是会有一丝恐慌,唯恐某一刻真的动摇了,不能有一点动摇,绝不能。 就算沉溺在那样的幻境也绝不是他的本意,不能说明他心智不坚。 二殿下问:「哪怕明知道出不去?」 宋玉嗓子发干,话音也是酸的,不再掷地有声了,但是打死不改:「哪怕明知道出不去。」 「可你又怎么知道,出去了是什么呢?」 宋玉沉默不语,鱼龙起舞间,火光映亮了夜空,然而烟花不过顷刻炫目,辉煌散尽在剎那倒显得凄凉。 他喃喃重复心里藏了很多年的话:「我视您做顶上神明,绝无更改的……」 第175页 我视您做顶上神明,绝无更改的。 说到这里,再多说一句都是冗余了。 是我自己说要将心剖开给你看的,是我说的,所以我心甘情愿被您这样剥开。 「您审我吧。」宋玉披头散髮状似疯癫,头垂地很低,一点都不想被灯火看到他此刻的失意,也不想被这人看见他此刻不被信任的神情有多萧索,他再也不是无牵无挂的三明洞小弟子了,他被困了很多年,如今最差也不过继续被囚:「判了我也好,您怎么发落,我就怎么伏法——欺瞒您这么多次,铁证如山,不必再问了,您说一桩我认一桩。」 无论是在望京里做纨绔,三妻四妾地娶几房,还是嫁了扶桑,跟他『命定的良缘』稀里煳涂一辈子。 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您要看我四时顺遂,那我就顺遂给您看吧。 可是唯一一件事情,绝无更改的,哪里才是烈火炼狱,您说了不算,您要给就给吧,我心甘情愿地捱了,鲜血淋漓地笑给您看。 良久,那鬼面戴在了宋玉脸上。 眼前二殿下似乎轻轻嘆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为谁。 终于—— 「来寻我吧。」 梦境出口终于出现,那张鬼面覆在脸上,宋玉察觉他给自己覆上面具的时候拇指还蹭了蹭他眉心,仿佛在那里点下一枚烫人的硃砂印。 他要他安然无恙前来。他又有些鼻酸。 晃眼的灯火急速退散,宋玉从花圣夜被拽回了白日里的永安侯府,成风还在大唿小叫说世子终于醒了,他还没说话,成风也消失了,面前床幔锦缎成了毛毡大帐,他立在巫泽澄澈的月夜,扶桑咬唇在他面前。 一起走了一趟河西,生死与共一遭,他要去赴死了,扶桑破釜沉舟: 「宋玉,你我的协约,可还做数?」 这回依旧是长久的寂静,宋玉低头,看到平安扣竟然还在自己腰上,提起环扣的手背上一弯月牙,他拽下平安扣,扶桑还望着他,目光逐渐失意。 宋玉不忍心再看这样的眼睛失意一丁点儿了。 「算数!扶桑……」 扶桑快要消失了,宋玉着急上前一步,将环扣放在扶桑手里:「算数的,扶桑!」 「与你应过的,句句都算数!平安归来啊扶桑!」 不知道扶桑听到没有,他被压缩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混乱时空抓着丢去了空无一物的崖底,看见崖底因为找不到穆赫里亚而崩溃的自己,还有逆光消失的扶桑。 他心底勐地刺痛,哪怕知道这不是真的扶桑,更不是真的那个人。 尽管还有些怅然若失,宋玉却有预感,快了,就快了。 等曙光刺穿黑暗,他站在了皇宫的丹陛下。 扶桑垂着眼面色不虞,身边没有狐狸一样的二殿下。 心跳还没平復。 扶桑步步走近,带着几分失落,才刚开口:「宋玉,我……」 是了,陛下不会放他离开望京,想也是不可能的。 扶桑还没走到跟前,宋玉就说:「不去了。」 已经找到了。 他这样,扶桑倒有些怀疑,他本来想抛下一切跟宋玉私逃一次,可宋玉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真打算回家了,这么轻易就放弃不像宋玉会干的事情,扶桑跟上来:「你是不是生气了?」 「不生气,说不去就不去了。」宋玉说:「我打算留下来看花。」 「你手上这是什么?」扶桑看到了宋玉手背上深褐色的图案,分明方才还没有。 宋玉抬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扶桑的腰间,平安扣安安分分挂在他腰上,扶桑一贯爱惜,环扣被把玩地莹润无比。 宋玉问扶桑:「你知道这环扣上有字吗?」 扶桑拿着环扣看,不知道宋玉今天怎么了,会跟他有这么多话,他愉悦起来:「你是说这些?是巫泽语吧?是祝祷的话。」 宋玉的东西,他当然里里外外研究过。紧接着扶桑又想:宋玉是不是在筹谋什么,降低自己的戒心? 你看,还是稍有不同的。 宋玉看着兴高采烈的扶桑,压下心头古怪的排斥,想:「这是他倾慕的人,之一。」 三千凡尘,他是这样歷的,偶尔也会托生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从牙牙学语活到三五百岁,懵懂到洞悉一切,再回到空寂的赤水。 是他的一生。 日出扶桑,明光初现。 这么明显的指示。 这么想着,再看对他生出独占欲的扶桑,宋玉只觉得欣喜,满眼都是欢喜。那种心态就好比看着心爱之人在自己眼前长大,一日日成熟。他甚至有点欣慰能看到这一幕。 扶桑被他眼中莫名出现的怪异颜色吸引,仔细探究,宋玉却忽然移开目光。 哪怕眼前的人是扶桑他也不敢太久地凝视他的眼睛,扶桑察觉宋玉的迴避微不可察蹙眉。 一路走到了永安侯府外,扶桑还是怀疑:「真不走了?」 宋玉点头:「不走了。」 「那花圣节……」 「花圣节要去赏花台看花。」宋玉这样答应着。 他就要去见他真正的穆赫里亚了。 手背上的弯钩还在,巫女才能祝祷。阿里亚给他画这个月牙的时候说,她是他们巫泽下一任的巫女,不能成婚。 所以欢唿是假的,上天祝颂也是假的,那是所有人的一场酣梦,他的幻境果然非比寻常,芥子只见就有万千变化,相差毫釐又是不一样的结果。 第176页 其实真正的现实是伊苏尔结束,阿里亚才敢偷偷拿起来一只草人,也不敢试探她心爱之人是否也心悦她。 巫女是巫泽的半神,肩负着守护族人的重任,不能被亵渎,也不能有私自的喜欢。她想着:喜欢与否,自己明白就好,只要明白心悦的勇士会跟自己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是否知晓她心意就也不那么重要了。 天下未曾安定之前,还有很多人身不由己。 宋玉要救天下,那个人要去找穆赫里亚,他们有各自的使命。不止这些人,还有很多人,十方恶鬼,全都要超度他才能解脱。 成风大唿小叫说世子爷您怎么回来了,宋玉勾了勾唇,终于高兴:「回来了!」 成风跳到了跟前:「就这么回来了?」 宋玉又敲成风脑门:「说什么呢?什么叫就这么回来了?」 这趟走了很久,收穫颇丰。 整个望京热热闹闹筹备节日,唯有二殿下府邸冷落凋零,门前还有冬日没扫干净的落叶,整座府邸只有个看门的老门房,眼瞎耳聋叫人担心能不能看好门。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府里没什么贵重东西,也没有人来访,病弱的二殿下消失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发现。 宋玉远远看了一眼就觉得本该如此了。 花圣节这天,扶桑差人来叫宋玉,宋玉打着哈欠出门,抻着拦腰,见扶桑已经在府外等着了。 成风偷偷戳了戳宋玉,眼神问他怎么办,宋玉挑眉笑:「走啊!」 稀奇了,世子见着三殿下怎么还有点开心? 第106章 来赴约了(感谢海星 不过还没到赏花台,地动山摇,扶桑望着西面抿唇,宋玉也嘆气。 扶桑想:没来得及。连再看一次斗花也没来得及。 来了。 还是这一日,花没能看成,扶桑随摘月楼的人先行。 天子仪仗半路折返,急召永安侯进宫,宋玉跟着一起。 扶桑从议事殿出来,看见丹陛下的宋玉,像几日前在白玉阶上等他的时候一样,还是那副姿态悠闲的样子,里头的那些仿佛与他无关。 他仰躺在白玉阶上看天。 望京天上有阴云,况且白日,看不见双星伴月,大约得晚上吧。 扶桑一步步走下来,走到了宋玉跟前,见来的是他,宋玉正色几分,坐起来:「殿下要走了吗?」 扶桑点头,想问什么,欲言又止。 宋玉摆摆手:「殿下保重。」 说不定过几日,他们就能在前线见着了——他要跟老爹一起出征了。 扶桑最终还是没忍住,他不明白宋玉到底想要什么,也不明白自己的愤恨要怎样才能被填补。 「宋玉,那日你说要去河西,后来怎么不去了?」 宋玉没说话,扶桑隐忍着,低声问:「有人说,你在玲珑水榭看歌舞看完就生病,招了风邪,失心疯一样要去河西,怎么忽然就不去了?」 这可是无拘无束的宋玉,但凡他想尽一切办法地脱身他都没这么疑惑。他说着渐渐凝视宋玉,想在他此刻表情复杂的脸上看出来什么不一样,可最终没能读懂宋玉为什么有些惋惜地看自己。 宋玉又说:「殿下保重。」说地十分真心实意,虽然扶桑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可他仍然是他。 「你会等我吗?」 崇乐的圣子,摘月楼的门徒,要去尽他职责了,扶桑很清楚,他是去赴死。 或者其实宋玉不那么在乎他能不能回来,或许若是他留在了不尽渊,宋玉反倒觉得轻松。 毕竟…… 「殿下。」宋玉望着阴云密布的天幕打断他的沉思:「宋玉亦是七尺男儿,天下有难,自当赴汤蹈火,与天下……与您同进退。」 「与我……」扶桑顿了顿,觉得讽刺,他依然觉得宋玉的转变过于反常,见宋玉表情认真:「你要去前线?」 「自然,永安侯府哪有真死在富贵温柔乡的人?」宋玉抽出腰间摺扇很有傲骨地晃了几下,又嘆气,旁边有人在催促扶桑快些出发了,可扶桑还是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宋玉,你恨我吗?」 宋玉抬眼看他,仍旧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个扶桑还没有跟他同生共死过,突兀地说出来,恐怕他也不会信。宋玉嘆了一口气,「殿下何出此言?您是忘了,早几年,咱们关系很不错的。」 是,早几年还不错。 可自从他提出来婚约,宋玉就很不待见自己了。 「河西有什么,你非要去?」 摺扇停顿了一下,宋玉轻声说:「穆赫里亚。」 「穆赫里亚……」扶桑低声重复,细细想了想,又看宋玉今天并不敷衍的表情,忽然间说不出来心里头是什么滋味了。 就是自从那天,他想要跟宋玉一起离开开始,他从议事殿里出来开始,他缓步往下一阶阶地走来,宋玉看他的时候就总是带着莫名的情愫,有时候是倾慕,有时候是带着几分兴味的打量,有时候是出神。 这些以前他都没见过,从那天开始,突兀地出现在了宋玉望着他的眼神中。 扶桑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有种怪异的悲戚:宋玉那样的眼神其实并不是在看自己。他似乎是透过自己在看很远的远方,有月亮的山崖,穆赫里亚。 似乎他既不是月亮,也不在山崖上,他只是宋玉路过途中一抹有几分挑动他情思的景色,聊以慰籍长路漫漫的难熬。 第177页 扶桑心里有荒谬的念头:宋玉已经去过河西了。 宋玉已经见过了他想见的人,所以他才不急不徐地跟自己周旋。 而自己,他这么想要得到宋玉,他空寂的躯壳缺少了这么大一块,没有人来填,没有人在意,哪怕此刻这样温柔看着自己的宋玉。 「穆赫里亚有什么?」 宋玉想起来他看到空无一物石壁时候的茫然,幻境太真以至于至今还在恍惚患得患失。他眼神开始飘远,开始期待与那人的再次重逢。 这一回,不是你不知晓我心意,我不记得你我的前尘往事,稀里煳涂以为你要杀我,胆战心惊地回报你看我的时候那种复杂的神情。 来赴约了,宋玉心想。 扶桑发觉他又在透过自己看别人,宋玉的目光格外热烈,带着雄心勃勃的决心,要去刀山火海里见一个人,他从没见过。 「穆赫里亚什么也没有。」宋玉终于想起来回话,随意回了一句。 壁画是前生看的,高耸的峭壁,狭窄的栈道,神龛中的菩萨,陈旧的经文竹简。 从始至终,宋玉都忘了回答他会不会等他。 扶桑自嘲地笑:「我真的走了。」 「很快就会再见的。」宋玉扬起唇,认真做别:「扶桑,你先去,我很快就到。」 他真心诚意这样说,期待着前线的再见,可扶桑在这一刻开始埋怨——宋玉期待的是谁? 他期待跟谁的再见? 「你还见过二哥吗?」扶桑忽然想起来他也好几天没见淮雪了,似乎自从接风宴之后就再没见过,那日玲珑水榭,他的随从说他在里面休息,但也没见到。 细细想起来,自从他回望京,宋玉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淮雪也变了个样,还在虹风台下对他说那些状似挑衅的话,故意挑拨他跟宋玉的关系。 从前宋玉还愤世嫉俗,哪怕迫于种种答应自己了,每每看到自己却还是难掩怒火,他以为那年平安扣染的血这辈子都是洗不干净的,可这回回来,不一样了。 说不清楚是怎么了,就是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尽管他还是躲着自己,却不是因为恼怒,仅仅是觉得麻烦,懒得计较细枝末节的这些。 他将从前视作奇耻大辱的婚约看作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将想要剥夺他自由的自己视若无物,懒得敷衍。他不在意,他不将这些当作跟他有关系,痛到骨子里的屈辱了。 他好像总有很重要的事情,自己这些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大事,甚至扶桑怀疑,就算真的到了议亲的时候,宋玉也还是会不咸不淡答应了,跟他拜堂成亲,然后依旧我行我素地忙他的事情。 他脑子里出现令他恐慌的话:宋玉不会再被他困住了。 而淮雪必定是有问题的,平日里众人似乎总想不到望京还有这么个人,不是对他忽视,而是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叫人联想到他,他像是跟望京毫无关系的边缘人,唯一引人瞩目的就是那天说,天枢要来望京。 宋玉扬起唇角:「不曾见过。」 摘月楼的人催得紧了,宋玉问:「你还不走吗?」 扶桑走了两步,沉沉回眸,看目送自己的宋玉,越来越阴郁。宋玉下意识看回去,眼神却勐地涣散,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扶桑意念已经破开关门就要侵入,宋玉用力咬舌尖勐地偏过头,扭头回来的时候拧眉望着扶桑:「你干什么?」 扶桑却并不为自己的无耻感到惭愧,反而嘲弄笑着:「宋玉,你怎么不敢看我?」 宋玉不悦,扶桑嗤嗤笑着:「你说不恨我,你说盼着我平安归来,你说盼着来日你我的重逢——若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不敢看我?」 宋玉抿嘴丝毫不反驳,扶桑就认为他这是默认了。 于是扶桑终于彻底放弃从宋玉眼中掠夺来丁点独属于他的关注,他是被放置在人间的一样器物,一样象徵,註定不会得到人的欢喜。今天彻底失去一切了。 他嘲讽地想着,恶意地问出一个问题,心想无论得到什么答案他都要当真了。 「若我有去无回,宋玉,你会为了守丧吗?」 「殿下……」宋玉嘴角抽了抽,觉得扶桑实在是难以捉摸,又有些幼稚,没好气地问:「您就不想好好活着吗?」 扶桑自嘲一笑,宋玉心又抽了一下,并不想看他蹙眉,但扶桑已经离开了。 第107章 望京是樊笼 里面的事情跟宋玉没关系,带兵打仗是永安侯的事情,可议事殿谈了不知道多久,人都散了,陛下忽然喊他进去。 永安侯走出来看到宋玉,给他使了个眼色,宋玉有些意外,但是传唤的太监就在跟前不好仔细问,最后不明就里进去了。 宋玉进门,百官都散了,也没有内侍,里头只剩下天子,有些疲惫颓然坐在龙椅上,像是有话单独给他说。 这倒奇了怪。 各地都将开的最好最盛的送来了,花圣原本是崇乐最盛大的节日,预示着这一年风调雨顺地开始,可不尽渊在这一天出事,仿佛也是个预兆:这一年要不好过了。 过了今日,那些花就开始衰败了,天子此刻也是这样,正是盛年,但他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甚至会叫人想到行将就木四个字。 很奇怪。宋玉想:是因为天下动盪? 天子朝宋玉招了招手:「川川儿,过来。」 第178页 他也这样慈爱地唤他,宋玉心里浮现怪异的亲切,天子此刻的神色倒比总是朝他吹鬍子瞪眼的老侯爷更像他亲爹。 「陛下。」宋玉上前去,在离得近的地方站定了。 「永安侯说,川川儿也想随军出征?」 宋玉点头说是。 天子感慨地长嘆,忽然说起来他从前也饮过边关烈酒,跟永安侯出生入死过。他长长嘆息:「只不过后来,被这龙椅困住了——人啊,总是贪心不足。」 宋玉心想,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喜欢缅怀过去,他说被龙椅困住了,可当年不也是他自己走上来的?人间的权势富贵谁不想要,就不必假惺惺既要又要了。 「想起当年你刚进宫,才是个这么大的小豆丁,如今也是个大少年,要去护国安邦了。」 宋玉越听越煳涂,压根不明白天子东拉西扯到底是想说什么,他安静听着,甚至有些困了。 天子絮絮叨叨:「川川儿要去前线,兴许能遇见摘月楼的人吧?」 「有点东西,当年忘了还,要是能见到天枢,川川儿替我交还。」 他掀开眼前托盘上的布,露出来一面花纹繁复的铜镜,那铜镜镜面异常明亮,反射着议事殿朱漆彩绘的屋顶,宋玉很贴心地想起了一些关于眼前天子的绯色传闻,还有传闻中那面能够化作美人的镜妖。眼前的天子倒像是真的被精怪吸干了精气。 「陛下怎么没有交给扶桑?」 他想还,在三年前就能还给摘月楼了吧?为什么单单要交给自己? 天子沉沉嘆了一口气。 「世上的人都以为,朕才是那负心汉。」 他语气悠悠,宋玉想:要听故事了。 且还是一段久远的缠绵纠葛。 天子望着光洁镜面,想了想当年那场斗花宴。 红衣侠女从人群中冲出,提着一条金鞭英姿飒爽。 斗花宴被她毁了,那姑娘盛气凌人拿出一面令牌,丝毫不理会自己搞砸了崇乐的节日,也不在乎一众王公贵族被她的突然出现惊吓到。 「摘月楼捉拿叛徒!闲杂人等退避!」 紧接着人群中一个清秀青年被她一鞭子卷出来,那位摘月楼使徒看了一眼这混在一群公子哥儿中丝毫不出众的人,确定那东西就藏匿在这人身上,十分嚣张地说:「这个人,我带走了。」 摘月楼丢了用来监察西南的镜妖,附在了胡安身上。 才被一群人奚落的庶子百里胡安手足无措被带到了僻静处,那红衣姑娘上下打量,似乎在考虑怎么宰了他,胡安提心弔胆多时,听得那姑娘很客气地问:「为了捉拿叛徒杀了你,你不介意吧?」 头一回见要不分青红皂白杀了无辜之人但还这样礼貌地询问对方意见,胡安愣了好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意,忽而见那姑娘粲然一笑:「骗你的,你怎么回事?紫薇星之相还被排挤?你们崇乐不是最喜欢批命吗?他们看不出来你未来不凡?」 「我?」显然,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不凡的时候,直勾勾看着眼前夺目的姑娘发怔。 那姑娘也没空多理他,捏着下巴苦思冥想:「可真难办,这样子就不能了结了你,给你个痛快了。」说完又低低念叨,说:可真是会藏。 藏在这么一个人身上,叫她怎么下手? 「……」胡安哑然,继而想:还好有那什么紫薇之相。 不是因为得以苟且活命,而是因为还能看这红衣姑娘几眼。 这样的姑娘,望京可不多见。不,天下间也不多见。 为了逼出叛徒,那位叫做栖雁的摘月楼使徒不得不跟胡安纠缠一段日子,在这样朝夕相对的大眼瞪小眼中,栖雁勐地发觉这呆头呆脑的望京贵族其实也还是有几分意思的,尤其他喜欢偷看自己。 某天早上,胡安睁眼发现眼前一抹红衣,栖雁撑着下巴,很笃定地说:「你喜欢我!」 「?」胡安面色惊恐,又莫名心虚。 「要不我试试看吧。」 「试……什么」胡安莫名害怕,果然见这姑娘笑嘻嘻提起刀:「试试看杀了你会怎么样。」 「……」胡安一头冷汗:「摘月楼的人都这么不讲道理吗?」 栖雁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无奈:「不是啊,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总不能就这么跟你耗下去吧?」 「……」胡安心想就这么耗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他正了正神色:「那什么,昨天不是说带你去吃炙肉吗?再去要一壶梨花酿好不好?」 「……」狡猾的望京人。 一来二去,望京里的人发现那位不可一世的摘月楼使徒居然跟胡安这个不得宠的旁系庶子关系好的不一般,甚至有一天早上,有人看到栖雁从胡安院子里出来。 ——出大事了,那小子攀上高枝了。 回京述职的永安侯回来见他好朋友,勐然听闻他这朋友出息了,抓到了一只摘月楼的鸟雀,为此还好好取笑他一番,说他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 直到某日,胡安照常赴约,往日里的红颜却忽然换了副面孔,公事公办抓住了潜逃的叛徒,原来是为了降低那东西的戒心她才假意沉溺于男欢女爱。 胡安愣了好久,不待他仔细追问,栖雁已经收服那叛徒,扭头就要走了。 天子神色颓靡仰着头回忆:「我问她,难道她跟我的那些开心的时候,都是假的吗?」 第179页 天子回忆着当日栖雁无谓的表情,笑出了泪花,她说:「自然不是假的呀,我日日跟你那么笑,要是假的得多累?」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天子眼角都笑出来了眼泪:「川川儿啊,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她前脚说心动不是假的,后脚就说萍水相逢,到了分别的时候,好聚好散。」 萍水相逢的喜欢。 宋玉看着天子,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儿了——他还以为多有意思的往事呢。 有心说那些人都是这么一副嘴脸,转念一想他不能说这句话。 后来的事情,天下人都知道了。 百里胡安和摘月楼使徒相好几个月一拍两散,随后那位使徒回了摘月楼再无音讯,百里胡安请命随军出征,打了胜仗回来便节节高升,忽而有一日踩了不知什么狗屎运,先帝将帝位传给了他。 再后来,望京多了一位没有存在感的二殿下,宫里多了许多天子总在夜半照镜子喊卿卿姓名的诡异传闻。 「算了,算了……」天子摆摆手:「陈年往事,也没什么意思,听得无趣了吧?今日没什么事,就是托你帮我将这镜子还给她。」 天子将眼前的镜子往前推了推:「这是她的东西。」 面前的镜子看起来毫无异常,宋玉有点迟疑:「这是……」 「哦,不是,不是镜妖。」天子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缓声嘆气:「就是一面普通的妆镜,是她落在瞭望京。」 落在望京这么多年,被擦得这么亮,过去了这么久竟然还在缅怀,宋玉心说:没看出来,您竟还是个痴情种。 「咳,叫你见笑了。」天子又嘆气,用那明黄的绸布包好镜子:「你就帮我带去前线,要是见到天枢,就还给他。」 「……要是……」宋玉迟疑着没往下说,因为关于天枢,还有别的传闻。 天子大概明白了,又笑了笑:「若见不到,就帮我随意安置在关外的什么地方吧,也是一样的。」 他这样诚恳,宋玉自然不会知道自己上了什么当。 说完天子起身,释然般:「说好了的,我做我的人间帝王,她去护卫她的人间安定,交不到手里,交予哪一寸人间,也是一样。」 宋玉目送天子离开,觉得他的脚步一下比一下沉重,一脚比一脚年迈。 他明明记得天子跟他老爹差不多年岁,当年还一起上过战场,如今他老爹老当益壮又要上战场了,天子却好似在一夜之间了无生气。 哦对,天子帝位之来由,一个是因为战功,一个是因为先帝仔细的考量。 ——这一桩绯色传闻也远不及坊间传闻那么香艷和狗血淋头。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市井传闻确实是会越传越离谱的,原来只是少年时候的好聚好散而已,宋玉想。 他拿起包好的铜镜放到怀里没多想,回家了。 没注意他出门的时候天子看了他好几眼,浑浊目光瞬间灰败。 宋玉前脚出宫,天子后脚就倒下了。 第108章 出征 回了家他才想起自己就记得问一问扶桑,却忘了问一问二殿下。天子对他少年红颜的孩子究竟是个怎样的态度? 一面镜子还能收藏这么多年,怎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能忽视到这种地步了? 天子同他说起以前的时候絮絮叨叨,并没说有多心爱那女子,可这样牵挂,岂不是这么多年都放不下?放不下,却这样对待二殿下? 宋玉有点好奇,就去问了他老爹——他们不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吗,应该也是了解几分内情的。 先帝待二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老侯爷若有所思看他半天,也顾不上牵挂一夜之间病重的天子,也不想回答宋玉这点好奇:「有那闲工夫不如帮你老爹我来点兵!」 如何看待二殿下? 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又不能拔除。 长在眼前是如鲠在喉,长在他处也是切肤之痛。人这辈子哪能不做几件煳涂事,犯几条弥天大错? 人啊,能接受爱,能接受不爱,可偏偏就是不能接受似是而非,爱却没那么爱,索性不如绝情一些什么都不要留下。 坐拥山河,却唯独有一样不能拥有的东西,还是被人家拍拍屁股甩下,怎么才能不耿耿于怀?所以发什么疯都是有可能的。 说到底,怎么都膈应,怎么都不如意。 望京是樊笼,困得住人家帝王,也困得住摘月楼心高气傲的鸟雀。 崇乐的中兴之帝骤然薨逝,举国上下都觉得突然。 似乎唯有薨逝的百里胡安本人准备周全——战事商议完了,帝位也早有人继承,就连传位诏书都早早写好摆在了书案上,崇乐的一切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 大殿下百里广黎做了新帝,三殿下随摘月楼在天堑前的第一道关口驻守,葬礼上,听说二殿下也病重,病到不能参加亲爹葬礼,也是天下独一份了。 不过也无人在意。无人在意二殿下在不在葬礼上,还有没有喘气,有没有在望京,大殿下遣人去探望,得知二殿下府上人去楼空,也就罢了。 原本就不是望京的人,都该放掉。 然而宋玉想起来那人苍白的面容却总觉得心慌。 四月中,大军整装待发,宋玉跟着老爹一起出征,路过南古巷,宋玉又往里看了一眼,里头的招子破烂地飘在风里。 第180页 人去楼空,门关上了。 老侯爷睨他:「看什么呢?」 宋玉摇摇头:「还记得我给您那酒吗?就是这家的。」 老侯爷咂摸咂摸嘴回味,道:「这回能去河西了,老子带你见一见真正的西北好酒。」 宋玉怀里揣着一块铜镜,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就好像是因为这块铜镜託付出去,天子才薨逝的。 「爹,咱们能见着摘月楼的人吗?」 「不知道。」老侯爷在马上晃晃悠悠闭眼:「他们守第一道,是人间的生死关,咱们守第二道关,见着了,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说不定就是穷途末路了。 「怎么问起摘月楼?」老侯爷问。 宋玉嘆气:「陛下临终前有事情拜託我来着。」 他没说,他也想见摘月楼的人,还有一些猜想想要印证。 老侯爷似笑非笑看宋玉:「该见的时候就见喽!」 宋玉有些奇怪地看了老爹一眼:「您跟陛下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关系?怎么他死了,也不见您多难受?反而还……可又没见您……」没见您有造反的意思。 老侯爷冷哼一声:「跟你有个什么关系?你关心关心你老子,战场上刀剑无眼,问旁人做什么?」 宋玉砸了咂嘴:「您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谁能把您怎么样?」 老侯爷冷哼,没说宋玉给他的酒他也送了一坛给天子,没说天子薨逝那晚他也抹了几把眼泪。 少年袍泽,出生入死,挚交好友啊。被望京里的弯弯绕绕弄成了后来各怀心事的君臣,可最后还是得哭他一鼻子。也不知道将来他死了有没有人给他哭。 怪得很,这晚宋玉睡到半夜觉得胸前的铜镜发烫。 烫的他睡不着觉。 他们已经靠近关外了,马上就过关了,铜镜一天比一天烫,像是越来越激动,甚至宋玉怀里揣不住了,得找个盒子装起来才行。 过关那晚,宋玉看完月亮照常休息,眯上眼听见踢里哐啷的响声,点上蜡烛一看,那盒子掉在地上。 奇了怪了,不是普通妆镜吗? 宋玉心说大晚上不会闹鬼吧,头皮发紧也还是过去看了一眼,打开盒子,里头当即跳出来一个红衣女子,吓了他一大跳。 那女子顺手捋了两下有点乱的头髮,抒了一口气,依旧神采飞扬:「谢你带我出关,我回去復命了!」 宋玉瞠目结舌:「您是……」 镜子里跳出来的? 他又看了一眼盒子里的妆镜——是传说中的镜妖? 红衣女子白他一眼:「玉衡门下,栖雁。」 「啊……」这个名字,这个名号…… 宋玉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可恨他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没能早点看出来这镜子不对劲。 怪不得天子不将这东西交给扶桑,原来是欺负他看不出来不对劲。 「一直都在啊。」她抻着腰,很自然道:「被困在镜子里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被困? 摘月楼怎么会允许门下有人失踪二十年? 宋玉张着嘴不知道该问什么,却见她拿起盒子里的镜子:「好了,风水轮流转,换你住镜子里了。」 宋玉震惊地看到镜子里出现一张才刚死不久,尸体都还没臭,本该躺在皇陵里的脸。 弱冠年岁的百里胡安还用那样慈祥的表情喊他「川川儿」,向他道谢,宋玉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宋玉语结,栖雁却已经拿起镜子,还跟那年一样:「这个,我带走了。」 百里胡安与栖雁的事情说来琐碎,当事人也没什么想说的意思,不过出门的时候宋玉还在听那红衣姑娘说:「你再讨人嫌,我就将你送回望京。」 那镜子于是说:「我错了。」 宋玉于是恍然大悟——他是做了脚夫? 所以—— 所以了半天,索然无趣。又被骗了,亏他还唏嘘好久觉得愧疚。 到了驻扎地没多久宋玉就见着了巫泽的驼队,老族长走在前面,跟永安侯见面就如亲故,一个面善的小姑娘跟在巫女后面故作稳重,看到宋玉的时候疑惑了一下。 宋玉去餵马,那姑娘跟过来:「我们见过吗?怎么我觉得你很眼熟?」 第109章 能咬脖子的关系? 宋玉挑眉笑:「兴许是梦里见过,说不定我还跟姑娘跳舞来着。」 阿里亚皱眉:「油腔滑调的坏人!」说完她又指着宋玉腰上的那只青鬼面具:「这不是我们巫泽的巫傩吗?你怎么会有?」 宋玉失笑:「都说了我们见过面了。」 有人喊她,阿里亚哼了一声,于是又端起稳重的样子,理了一下衣服才走了。 宋玉扬声逗她:「真的!你还跟我说过你喜欢的那个叫什么……什么贺巴呢!你还说你想嫁给贺巴呢!」 阿里亚红着脸回头跺脚,瞪了他一眼作势撕他的嘴,叫他闭嘴。 前线消息来的少也算是好事,只是偶尔几只不入流的东西,前线也会提前打招唿,本以为局势还没那么紧张,可这天宋玉随老侯爷旁听,听巫泽老族长说最近封印动摇的次数越来越多,恐怕有崩盘的可能。 阿里亚站在老族长和巫女身后,隔着人群望了宋玉一眼,这回不是气鼓鼓,有几分茫然,看到宋玉的瞬间又清醒了,低着头继续认真听几位前辈说话。 第181页 宋玉出门,扭头看不远处的奂儿耶,再往西就是传说中的天堑,过了天堑就是不尽渊,是摘月楼驻守的地方。而东面是他来时的地方,他的故乡,数千万百姓想要安居的地方,他们是第二道关门。 他声音低下去低声重复梦里小姑娘醉醺醺说过的话,前一刻还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巫泽的第一勇士,下一刻又眺望西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除尽害人的妖魔。 宋玉低声重复,接着说那天戏弄阿里亚的后半句:「还说也想去望京参加花圣,还说想烧光不尽渊的脏东西,让巫泽再也不必提心弔胆、怕末日来临呢。」 你看,哪怕是幻境里,他们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也有情窦初开和雄心勃勃。 普天之下,谁不嚮往望京繁华,谁不想在花圣节去望京看开的最好的那簇花?可谁不是自富贵乡启航意志坚定,头也不回地放下故乡和情郎,只身往关外来? 这人间还是那么值得贪恋。 他有要去的地方,宋玉也有。打落牙齿也要喜欢一个人,碎了骸骨也有一方山河需得镇守,宋玉的骨头跟他老爹一样硬,要撑起来崇乐的半边天。 又过了几天,要送补给,宋玉请命护送,走之前老侯爷叮嘱他注意安全。宋玉看着老爹饱经风霜的脸也有些伤感,他说:「您也保重,我去去就回!」 前线果然还要更加紧张一些,还没靠近传说中的天堑就有好些士兵受不了煞气身体虚弱,宋玉稍微好一些,终于到了驻扎地,摘月楼的人给他们分了大帐安顿他们休整,宋玉问给他们安排住所的那位使徒:「一路进来怎么没见扶桑?」 那人愣了愣:「扶桑?是玉衡门下那位崇乐皇子?」 宋玉点头:「正是。」 那人神色有些古怪,征战之余偶尔也会八卦,想起来扶桑似乎有个娃娃亲,他听这位小将军一起来的那些人喊他世子爷,扶桑的娃娃亲好像也是个世子爷,想必就是这位了。 听说两个人在望京闹得鸡飞狗跳,你追我跑热闹极了。不过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想这些,他咳了咳掩饰脸上的不自在,才说:「玉衡驻守在西南关口,离这儿有点远。」 「在哪里,我想见见他。」宋玉心想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上次算是不欢而散,还是得信守诺言,看扶桑一眼。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见见扶桑的,无论是为了解开须弥还是因为扶桑的身份。上回事出突然,扶桑走的时候他总觉得有古怪,他说着释然的话,却在最后想要窥探自己心意,还问自己愿不愿意给他守丧。 自从那天开始,只要想起扶桑他眼皮就一直跳,恐怕要出事。 那位修者出门指着西南方:「这个方向五十里,煞气聚集的地方,玉衡的人在那边加固封印。」 晚上宋玉想去前线看看,路过最中间的大帐,隔着缝隙看到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他停下了,復又将目光扭向旁边,见他身边站着一个锦衣少年,很眼熟。 老熟人了,他的泥鳅小仙友。 他的目光引起了里头二人的注意,见到宋玉,里面的人站起来走出来,那锦衣少年也跟着一起出来了。 宋玉心想,原来是他们,难怪当时看到桂六总觉得眼熟,他走过去拱手:「是你们!」 桂六,也就是俞彰,摘下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给他回礼,宋玉探头看里面:「你们怎么在这儿?他呢?」 自从丹陛下一场大梦醒来就再也没见过那人了,说好了一起走,他却不见踪影。 锦衣少年见着宋玉也有些兴奋,咧着嘴笑,想也没想就说:「那位身体不适,叫我们偷梁换柱替换他几天!」 宋玉再次察觉不对:「病了?」 又病了?他怎么会生病?难不成是因为淮雪身子不好?按理说不会影响呀…… 「是因为二殿下?」 俞彰没答话,俞瑕看了一眼俞彰,知道这是不该说的事情了。 他们这种表情,宋玉忽然胸口发闷,不知是怎么了,就是不舒服,他锤了自己胸口两下深唿吸顺气:「你们怎么不说话?你们偷梁换柱,所以二殿下的身份是……」他看向俞瑕腰上的天枢令牌,猜测:「天枢阁主?」 俞彰点头,宋玉点头,觉得本该如此——要不然怎么说出来那种话嘛。 宋玉如今有些后悔,当初二殿下问他「可要嫁二哥」调戏自己的时候他就应该答应下来的,恨他当时还没顿悟,多好的机会就这么给自己浪费了! 他可惜地咂嘴,俞瑕问他怎么了,宋玉才要说话,余光里看见俞彰耳朵后面结痂了的牙印,疑惑地问:「诶,大人,您脖子上有伤?」 俞彰还没反应,俞瑕却腾地红了脸,挡在俞彰跟前语无伦次张牙舞爪叫宋玉别看:「你你你……不要乱看!」 俞彰清了清嗓子点头,倒没侷促,从容拨开俞瑕,说还有事情,不多奉陪了,宋玉愣了半天之后恍然大悟:「噢……你……你们……」 原来有一腿啊! 难怪当初生死相随呢,亏得他还以为是什么感天动地的主僕兄弟情,原来私下里你们是能够咬脖子的关系? 宋玉咋着嘴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心想:等老子出去了也要试试拿脖子磨牙是个什么感觉,咬人好不好玩儿? 不痛快!不痛快极了! 第182页 怎么人人都能成双结对,就连那泥巴小鱼也有脖子咬? 还没转身,宋玉瞧见了又一个熟人。 一身红衣戴着铠甲的栖雁。 她腰上一边挂着鞭子,另一边是黑色布袋,看形状是一面镜子,带着一队人巡逻,宋玉远远朝她招手,栖雁走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宋玉说:「押送补给,你……您……呃……」 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称唿这位。 按辈分,兴许该叫伯母婶婶之类的,可看着那张年方二八的脸,又实在是叫不出来。 往常这种时候宋玉肯定就嘴甜着叫栖雁姐姐了,可这位还是二殿下生母,这下姐姐也叫不出来了,总有种不太稳重的惭愧感觉。 栖雁倒是没想那么多,问他押送补给怎么不快点回去,这种地方凡人呆着可受不了。 宋玉说:「还想见个人呢。」 「谁啊?」 宋玉说:「扶桑。」 「噢……」提起这些人她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想了想认真回答:「那得等轮值完,得好些日子吧。」 作者有话说: 宝儿咱们不生气,他们有脖子咬,但你肚脐眼会开莲花呀!(开车了开车了! 然后道个歉:大家不要看我这两周更得少,其实我在努力修文,一二卷写得很早,去年六月份就写了,现在回头看很不满意所以在努力补救。。。 第110章 我来带我的郎婿归家 这天,不尽渊上大雨滂沱,怨鬼蠢蠢欲动,半边天都被浓郁煞气染得发黑。 和宋玉一起的队伍先回去了,宋玉留下等了没几天,封印忽然动摇,前线讯号:怨气决堤。正是半夜,轮守敲响战鼓,鼓声起来的时候宋玉一跃而起,掀开帘子看到军队整装待发。 自他来到第一道关口就听说摘月楼的几位阁主正在想办法修补封印,昨天还听说似乎压制住了,今天怎么又忽然暴动?看天相那些东西来势汹汹,今日恐怕大凶。 心底不安越来越强烈,尤其道别那时扶桑眼中一闪而逝的红光,他在那日想要窥探自己心意,被他拒绝之后嘲弄望着自己,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宋玉想,他是不是想错了? 知晓这是扶桑的须弥他就理所当然以为解开须弥的办法就是化解不尽渊的动盪,他一边觉得扶桑是他投影就必定跟他一样心怀苍生,一边又将他们看作两个人,将扶桑看作不懂事的后辈,却忽略了如今自己和天下的处境也许是这不懂事的后辈说了算。 宋玉有点心慌,他想起来扶桑后来问他飞花信,他回家就拆了,信上空无一字。 那封证明扶桑殿下一腔心意、又叫永安侯世子颜面无存的『家书』空无一字。 他的手不自觉放在那只青鬼巫傩面具上面,戴着面具的俞彰从他身边经过,见宋玉还在,问:「你怎么还不回去?」 俞瑕也看着他问:「对啊,你怎么还不走?」 所以扶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他敢在幻梦中对失落的扶桑说「等你回来我们就成婚」,却不敢在丹陛之下对扶桑许下一个约,扶桑问他还算不算数的时候自己顾左右而言他,生怕自己开口扶桑就当真了。 他一点真心都没有给扶桑,又凭什么敢信扶桑? 宋玉问:「扶桑现在在哪里?」 俞彰透过面具凝视他,宋玉头一次体会到水君威严,俞瑕咬唇不说话。扶桑区区门徒,怎么在前线一呆就是这么久,轮值也不回来? 要是现在还不明白那他两辈子都白活了。 细细想来,此处发生的一切和前世暗中相合,桩桩件件都对的上。 在摘月楼驻地的这几天他听了一些传闻:诸位阁主正在想方设法修补裂隙,要是修补不成就要考虑重新封印了,而封印之后还缺能够镇压怨鬼的东西。 前世赤水决堤也缺镇压无常的宝物,是一朵莲花,赤鹿山的莲花。而扶桑在临走问他:「若我死了,你会为我守丧吗?」 扶桑就是莲花。 所以扶桑自己也知道他的命运是什么,人人都知道,所以扶桑被众星捧月,所以老侯爷和陛下明知道扶桑结局,才会任凭他们的婚约这一桩闹剧发生。 三年前老侯爷叫他忍一忍那句话响起在耳边,宋玉这才知道这也是凌迟扶桑的利刃。 明明他在得知仙门打算的时候也叛逆地想过:并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愿意无私的将自己架高牺牲一切的,没什么理所当然的大公无私。可因为扶桑不是他放在心上的人他就忘了这一点,做了上辈子仙门一样的事情。 所以为什么无论是梦里的扶桑还是望京道别的那个扶桑,问他协约还算不算数的时候都带着几分嘲弄,他也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真像他说的那样白头偕老,只是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死,哄着他心甘情愿地去死,他宋玉也陪着那些人做帮凶,做困住扶桑令他长成天下人想要模样的模具。 宋玉拧着胸口才勉强没有疼昏过去,他想:即便此刻他没有怜悯扶桑。即便他不因任何羁绊心疼扶桑,那么叫扶桑永远困在不尽渊就是解开须弥的办法吗? 不可能,否则不会有那一封嘲弄的空白信笺。 余光中一抹红衣急匆匆路过,镜子还挂在栖雁腰上跟她共进退,俞彰站在身边,宋玉青筋不停地跳,他咬牙压抑心口窒息问:「重新封印不尽渊,在什么时候?」 第183页 俞彰说:「原本还不知道,不过看这样子,大约就是这几天了吧。」 「是扶桑?」 什么是扶桑自然不必说明白,俞彰偏头嘆息,宋玉忽然扭头往黑气最浓郁的地方而去,俞瑕大喊一声问他去干什么,被俞彰抓住了,俞瑕说:「那边很危险!」,俞彰摇摇头:「这是他们的事,咱们办好咱们的差。」 解开须弥的办法,要救世,也要救扶桑。 那天他带着自己从赤水出来,说要给他一口人间的热汤饭,他问这须弥是谁的,他说:「大约,不会叫你死吧。」 后来他知道这是扶桑的须弥,理所当然以为扶桑就是尊者,可此刻他才了悟前世今生不能混为一谈,这也是尊者想跟他说的,他之所以选在这的缘由之一,他要他明白且接受:前世今生并不能混为一谈。 他也会不那么心怀大义,他也会是个心思狭隘的小人,他也会固执令人厌烦。就如自己转世回来也会变化,他不再是当初生死不顾救他的人了。 尊者肯给他出幻梦的巫傩面具说明尊者信了自己,这点敲打已经不算数了,他本可以不动声色地忽略过去,可此刻宋玉仍旧觉得难过,不止因为不被信任,同时他在这一刻开始,真正地心疼起来扶桑。 所以君心如我心,此刻我顿悟,是怎样心疼扶桑,那么重逢之后我懵懂的每一天,尊者就在这样看待我——也是无知后辈。 也是本不必经歷的劫难。 要庇佑,要祝颂,望他安好。 也感同身受了重逢的初见那日,明明是重逢,是他生前不敢想死后不敢妄想的重逢,是尊者跪拜四方神明求不到的下落,是他们千年之后才等来的艰难一眼,生前死后,数千年。 本该喜极而泣,载欣载奔。 可他一无所知,于是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他在捏到莲心的时候更恨,眼底赤红望着自己,咬牙切齿说原来是你。 也不能明白后来每一次他的嘲弄,只觉得他笑里藏刀叫人畏惧。 一颗心被捏在手里应该是一样疼的,他这一半有多疼,尊者那半个不会少一分。那天他被惊扰,想要处置胆大妄为逃脱在外的恶鬼,却捏中了自己的心肝要害,于是那一刻目光中夹杂惊疑和难以置信,他望着猝不及防出现的人,可自己一无所知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而今换了人心痛。 无论扶桑是不是他倾慕的那朵莲华,尊者如何希望自己顺遂一辈子,他也一样希望扶桑得偿所愿,可扶桑有心魔。 扶桑的心魔就是尊者的心魔,尊者的心魔有来由,故而有解,扶桑的心魔却没有,扶桑走投无路。扶桑不是尊者,不能信步闲庭走进赤水,也不能不求回报,甚至他都不如尊者悟透了生死才能释然地走,宋玉在这一刻彻底懂了扶桑,扶桑想必恨极了,但他不知道摔了什么才能叫那些人惋惜,就只能挑着贵重的摔。 摔了自己无用,就摔了本也该举世无双的玉璧,叫君臣离心,叫朝臣惋惜,叫他自己出一口恶气。 那么再大胆一些地想:既然次次不尽渊动盪则摘月楼出世,那么谁才是因谁才是果? 或者说,本该是这样的因果,可这是须弥,若是理所当然这样想,又何必要他来救? 那么守君镇杀无常的那些年,会不会也有暴戾的某些时刻,想要放出恶鬼毁了人间?他不是他,却也是他,他的恶念正是他心中恶念。 会不会他也想过颠覆干坤?故而哪怕他曾有怎样的不世功德也要被猜疑,所以才会有镣铐,可镣铐要锁不住尊者了,镣铐本来就锁不住尊者,能锁住他的只有他自己。 玉衡主囚困,困的是他自己。 不尽渊到了,宋玉被狂风吹的后仰,摘月楼的人远远高喝天堑重地不得靠近,宋玉不管不顾,跋涉风霜向前,一桿旗子插到了面前,前路被挡住,宋玉扭头看到了一群绣着星象图衣袍的人列阵阻拦,紧接着很多旗子插在四面八方将他的路堵死了。 腰上面具被吹起来,流苏胡乱飞舞,他按住,抽出腰上的剑咬着牙砍掉右前方的旗子。 「百里扶桑呢?」 没人理他,依旧叫他退避。 「崇乐,永安侯世子宋玉,问诸位道法!」 崖上的兵刃相接渊底本不会听到的,狂风暴雨无止息,怨鬼唿啸江河沸腾,天威咆哮要远远高于兵刃之声,扶桑也确实没听到。 可他却觉得听到了自报家门,有人咬牙说:「永安侯世子,来带我未过门的郎婿归家!」 扶桑嗤地笑,心想不会的,他不会来。 指尖结痂了,他在粗糙的石壁上蹭了蹭又重新出血,出了血的手指在沾了脏污的衣服上慢慢地蹭。 蹭了没几下,顶撞结界的怨鬼变多了,裂隙也勐地变大,他唇角挂着疯狂的笑,望着灰濛濛的一边,直至最后一点青天也被遮蔽。 等到怨鬼决堤的时候—— 宋玉闭着眼跳下去的时候,前世撕心裂肺的裂骨之痛又重来了一次。身后封印大阵已成,跟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他也依然一样背对着大阵义无反顾一跃而下。 灵曜要救尊者,宋玉要救扶桑。 宋玉无比希望扶桑得偿所愿地顺遂,这话千真万确地不做假。 宋玉来了。 最后一点光线被遮住,扶桑还以为煞气已经溢满了,抬头却看到一个人,残蝶落叶地下坠,他很快认出来那抹青色是谁,可认出来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第184页 等宋玉在地上滚了几圈翻身起来已经灰头土脸了,他一身泥泞狼狈不堪地出现,扶桑画在地上的手指一顿,见一身狼狈的宋玉提着剑阔步走来,毫不在意自己的落魄,他珍视的青鬼面具也染了血。 他在这一刻更加确定这个宋玉他不认识。 「扶桑,你不要想不开!」宋玉表情很紧张,似乎很怕他做什么。宋玉很聪明,现在的宋玉更聪明,他一定是想到了如今这些都跟自己脱不开干系。 是他从中作梗,是他。反正早一天晚一天,早晚有一天他要被填进来,今天还是明天又有什么要紧? 扶桑低声笑了,拍了拍手上的土擦干血迹,垂眼看自己腰上的玉佩,蹭到了灰尘,他拿里衫擦掉那点土,叫那玉佩尘埃不染,至少这个是他凭本事夺来的。 「扶桑!」宋玉又喊了一声。 这种语气……扶桑想,他刚才一定是听错了,才会听到宋玉说要带自己回家。 「你来了。」扶桑轻声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扶桑要彻底入魔了,宋玉来晚了一步,忽然有炫目神光罩下来,扶桑跟着宋玉仰头,看到封印阵法在头顶落下。 扶桑癫狂地笑,笑到眼角有泪花:「宋玉,我都放过你了,你怎么还是来殉我了?」 「不要,扶桑!」宋玉扑过去拦住扶桑的动作,阻止他画完最后的符咒放出怨鬼:「别这样!」 渊底怨气横生,宋玉已经受了伤,胸膛中的心脏快要跳出来,脑子也嗡嗡作响,他要失约了。 尊者叫他安然前来,可如今反应却在说明他命悬一线,扶桑真的要杀他。 或者说,扶桑打算毁了这里,彻彻底底地毁掉。 阵前入魔,放出不尽渊的妖魔怨鬼,彻底堕落成渊底一样的东西,然后同那些妖魔一起被大阵湮灭。 「怎么样?」扶桑被他握着手腕动弹不得,宋玉过于用力,手腕起了青筋,扶桑说:「你也可以现在杀了我。」 「……我不杀你,扶桑。」宋玉闭上眼回味拇指按在他眉心的温凉触感,「我要救你,不要成魔,扶桑,也不要成佛。」 大概过了很久,也或许不是很久,因为头顶的金光甚至都还没感觉到灼人。 「那该怎么活呢?」扶桑嘲弄开口:「宋玉啊,你话说得这样好听,可你想救的真的是我吗?」 若再早几个时辰宋玉也不能回答出这个问题,可现在他很明白地答:「是。」 良久,才有不屑的轻笑。 「是假的,宋玉,你要救的不是我……」扶桑勐地推开宋玉,回过身看他,入魔的双眼理智非凡:「你敢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要去河西那日心里想的是谁吗?」 宋玉说不出话,扶桑仰头大笑:「还有啊,宋玉,叫我平安归来的时候,你想的又是谁?」 「你的怨气是因我而起吗?」宋玉在此刻迷惑,他本以为扶桑只是怨恨他被安排的一生,可此刻扶桑的一切恨意都是对他。他直白地问:「是因为嫉妒,还是……」 是因为嫉妒还是什么? 五岁那年或许是嫉妒,嫉妒宋玉无忧无虑,能跟一盘凉豆玩一个时辰。 后来就不知道了。正如他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来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扶桑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渴望宋玉,为什么他生来就有难平沟壑,一定要得到宋玉才能圆满。 他不知道前生,不知道自己确实有一半心脏在他人处,也不明白他是怎样迫切地想要活生生的宋玉——没有来由,却不能消解,却得不到,所以只能疯魔。 若不能明白他为何这样,就只能做个疯子,天下不叫他顺心,他就不叫天下顺心,都一起毁了吧。 「我嫉妒你?」是问句,扶桑嘲弄望着宋玉,叫宋玉扪心自问这没有答案的疑问。 第111章 明光之所向 宋玉不明白。 扶桑又问:「方才崖上的话,你敢再说一遍吗?」 方才崖上,宋玉说是来迎他的郎婿回家。 而此刻,对着天下人敢称扶桑郎婿,却不会在扶桑面前说出这两个字的人只能选择缄默。他自报家门自然要有理有据,可说出来的话要负责,如今他深以为然。 扶桑问:「是为什么?你要救我,是为什么?只是为了救世吧?」 怕不尽渊的东西为祸人间,所以假惺惺来爱他?若这是从前的宋玉,假惺惺也就假惺惺了,至少他的假惺惺还是真的,可今日的宋玉却还要更加过分,不止假惺惺,还心怀他人,又假惺惺。 宋玉没法跟他坦白他们之间的羁绊,只能说:「我没同你坦白过,有些事情确实瞒你,但是扶桑,没人渡你,我来渡你,不止救世,宋玉更是来救你的,救不救苍生你说了算,但宋玉要渡扶桑,宋玉说了算。」 渊底忽然安静了很久,鬼哭狼嚎都给隔绝开了,扶桑还是一副不信他的模样。 宋玉说:「要是你一意孤行一定要错到底,我杀了你,你我都葬身不尽渊底,宋玉心甘情愿来殉你。」 这话扶桑信。 封印勐地撕裂一道大口子,前仆后继的怨鬼要涌出去。 老朋友了,上辈子他就被这些撕烂过一次。宋玉往前走了一步,向彻底入魔的扶桑跨出一步,直视他:「扶桑,我陪你。」 扶桑抬了抬眼,似乎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第185页 「你陪我?宋玉,刀山火海,你拿什么陪?凭你不敢袒露于人前的心事?」扶桑笑得讽刺:「还是只为了叫我在此刻放下屠刀?」 「……你也怕灭世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宋玉无法,又近前一步,「你不要不信我,即便我没能给你看我的真心……扶桑,就算我不是真心,宋玉也是真心的。」 紧要关头,他终于露出破绽。 「扶桑本是明光之所在,你是天下的希望,不该于此同邪魔同流合污,它们何尝配?」 「即便世上没有一个人救你,扶桑,还有宋玉,宋玉不敢自诩君子,却与你有君子之约,真心三二两,未能与你两三钱,只不过因为少不更事。」 他说了这么多,犯了须弥忌讳说出真相,不再以宋玉自居,恳切到这种地步,扶桑却忽然笑了,很苍凉地勾唇: 「你走吧。」 宋玉咬牙:「你信我,这些话是真心的!」 当空几道惊雷,云层乌压压。 扶桑信了他真心想叫自己迷途知返,也信了他说的话——他眼中突如其来的爱意敬重自然不可能不是对自己的,尽管提及扶桑是明光之所在的时候有一瞬间很像是倾慕。 憎恶尚且能在一夜之间成型,可这样的喜欢却不会。 这些喜欢没有成千上万年的挣扎,怎么积淀地起来?凭他做的那些,怎么会得到宋玉这样的眼神? 他只是怕自己在这里入魔,将人间扯进深渊罢了。 他看的人,爱重的,并不是自己。宋玉并不是因为真心实意爱他或者怜悯他,他爱的另有其人,在意的另有其人,这不是宋玉,不是他要的那个宋玉。 「既然你不是他,那么你说的就不算。」扶桑嘲讽勾唇:「我是可怜,却不要嗟来之食,假的就是假的。」 他要救的人从来都不是百里扶桑,另有其人。 天幕中升腾起金光,崖下风雨哭嚎,刺眼的光从上空罩下来叫人睁不开眼,这一幕这样熟悉,裂骨之痛还没平息,赤水奔流了多少年,他的残骸就被沖刷了多少年,从没有止息过,被绞入其中是怎样的感觉宋玉深有其感,太疼了,数千年来他没能安息过,也并不愿意眼前这人尝到。 宋玉心里发凉,深觉今日没有退路,扶桑望着天际,又说了一遍:「你走吧。」 走不了的,退无可退。 宋玉没动,终于,又摸上青鬼面具。 他说:「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扶桑,宋玉与你少时相交,不能说欢喜你如何,但我有一道机缘,你我忘了今日前尘,我们重新相交,重新相识,宋玉再来从头与你相识,知交还是爱侣,宋玉扶桑重新来过,可好?」 三次毫不犹豫的一跃而下,他唯恐自己一时迷失以死相逼地作弊要尊者饶了自己,尊者也默许他迴避,听他三两句花言巧语的装可怜就给他出路。 然而自师尊赐剑给他那日,给他剑名问心那天,就要他问心无愧,问心无悔。 扶桑见宋玉拿起他珍重至极的那张面具,平息心跳瞬息就咬牙闭眼当空挥剑,将那面具一斩为二,宋玉说:「你说宋玉不敢给你看真心,宋玉就剖给你看。」 也剖给尊者看。 龙潭虎穴身死道消尚且不避,我不信我会踟蹰,也不信上苍会接着叫我错过。 扶桑睁眼在五岁生辰前一个月,永安侯世子刚进宫的时候。 第112章 保重啊,扶桑 三殿下扶桑坐在轿辇上,自拱桥过,墙根底下一个小萝蔔弯腰撅屁股,在刨蚂蚁窝。 三殿下稚子之岁面上已有厌世之色,他生来如此,宫里的人私下都说三殿下这辈子恐怕不会笑了,是一辈子的冤家。 一辈子的冤家听到哼哧哼哧的声音,稍稍扭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一身灰扑扑衣裳看不出原本面貌的小孩,屁股对着拱桥这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伺候三殿下的人都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发现三殿下望了墙根下一眼之后没什么反应地收回目光,也没打算关心三殿下对什么起了兴趣,便已经打算结束这一天三殿下『在外面散心』的行程,带他回去完成下一个晚膳的任务了。 而轿辇下了落霞桥,三殿下又看了一眼墙根底下,这回从永安侯世子侧面的月亮门路过,经过月亮门,三殿下看清楚了那小萝蔔的侧脸,也脏兮兮地,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儿正在捅花园里的泥土,掏土掏地专心致志。 身边的管事见三殿下频频扭头,喝了墙根底下那小儿一声:「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小兔崽子,成日里不干活来御花园偷懒?叫什么名字,待我知晓告了你的管事!」 永安侯世子扭头过来看到那太监皱着一张老脸,于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在说我?」 月亮门后面打盹的成风惊了一下,睁眼看到眼前一队人,自家世子正被诘问,想起被嘱咐过在外面要看好世子别叫他欺负人,也别叫他被欺负,于是挺起胸膛鼓足了场面以防宋玉吃亏:「那是我家世子!永安侯世子!」 又为了显得有气势成风特意拖长了音调,稚气之外有点强装厉害的可笑,不过这名号是有用的,那人一听永安侯世子便告罪,又看到宋玉身上饰物非同一般,果真是他瞎了眼,说原来是永安侯世子,他有眼不识泰山云云。 第186页 宋玉五岁,生来不耐烦听这些谄媚废话,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刚才的小插曲:「别管我了,我的蚂蚁都走光了!」 从头到尾没看轿辇上的三殿下一眼,而三殿下则是在看到宋玉的那一刻就觉得烦躁,他无趣但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一辈子的冤家,他的冤家来了。 永安侯世子侧目过来的时候,他更是觉得心中火种被点燃。 是今日,绝对是今日! 他厌烦地活着要等的一定是今日! 从不对任何东西感兴趣的三殿下在那日异常想要欺负宋玉,听宋玉说他的蚂蚁跑光了,掀开遮阳的华盖,在一众惊疑的目光里将洁白不染尘的鞋底踩在御花园的泥土中,一步一步走到宋玉跟前,在包括宋玉在内的所有人的目光下踩实了宋玉挖松的土。 宋玉也吃惊极了,瞠目结舌看这玉雪可爱的小孩气哼哼踩地面,而成风则是想:完了,世子要被人欺负了。 踩完蚂蚁窝三殿下心里才舒服一些,他料想,这下宋玉应该恼火了,他脸上的笑应该挂不住了,可宋玉只是疑惑了一下,上下打量扶桑,用一种看脑子不好的人的表情问扶桑:「你干嘛踩我的蚂蚁窝?」 三殿下没说话,自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三殿下出生至今还没开过尊口,还没遇到过值得开尊口的事情。而宋玉是不知情的,见对方不说话,又问:「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照往常,永安侯世子应该是问:「你哑巴了吗?」,但是如今他记得老父亲嘱託他在宫里要讲礼仪,因此他还用了稍微有礼貌一些的话来骂人。 巧不巧,骂地恰到好处,这话出来扶桑身后那些人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倒显得站着的三个人格外突出,成风犹豫了一下跪不跪,看宋玉站着,于是也视死如归地铁骨铮铮,心想再怎么也不能丢了世子爷的脸面。 永安侯世子又问:「他们怎么都跪下了?」左右张望,并没有见天子,而三殿下没看到宋玉有一丝不快,令人恼火的焦躁未能缓解,反而愈演越烈,又一把夺过宋玉手里的小树枝折断,这下宋玉更不解了。 宋玉问:「你不喜欢我掏蚂蚁窝?还是不喜欢我捡小树枝?怎么,这是你们家的吗?」 诚然,这确实是他家的。 天子下朝回来,广黎跟在身后,父子正在说话,路过落霞桥,看到树影下跪着的一大片人,指着扶桑和宋玉:「那不是扶桑和川川儿吗?」 广黎说:「是的。」 过落霞桥,天子走到跟前,见两小儿对峙,原因未明,照常一把抱起扶桑,慈爱问:「我儿怎么在此?今日欢喜否,安康否?」 自然,扶桑不会告诉他,天子也不过随口问,宋玉看着扶桑被他的父亲抱在怀里,跟成风交换了个眼色。 宋玉:这是皇帝老儿的儿子? 成风:完了世子,人家爹来撑腰了! 宋玉:怕什么,老子还是永安侯的种呢! 成风:…… 宋玉收回目光,天子也问起宋玉:「川川儿怎么独自在花园?可用过膳了?」 宋玉摇头,天子问:「怎么没用膳就跑出来玩,是宫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宋玉老实回答:「精緻极了,但是不如陶秋姐姐的蒸糕,会给我多加三勺糖。」 他的话惹来天子哈哈大笑,说糖吃多了不好,广黎也勾唇,天子怀里的扶桑推了推天子,不想离地面太远,他看不见宋玉的脸了,天子疑惑地看他,永安侯世子却少年老成地嘆气。 天子问:「川川儿怎么了?」 宋玉望着扶桑略带羡艷:「见小殿下被陛下抱着,想起老爹给我骑高头大马。」 天子一家天伦之乐,身后是年少知礼的长子,怀里是受尽恩宠的幼子,永安侯小世子却已经数月未见父亲。 扶桑被放到地上的时候侧目看了一眼天子,天子想抱一抱宋玉,宋玉退开了,拱着小短胳膊说君臣有别。 「广黎,你看他。」天子指着宋玉大笑,又对宋玉说:「朕当年跟你父亲一起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也跟你父亲是一样的,你就当宫里是家里。」 永安侯世子眨了眨眼,打心眼儿里不信,天子又说:「他是小殿下,你是小世子,你们年纪相仿,不如以后你掏蚂蚁窝的时候带上扶桑?」 扶桑丢掉了手里最后一节枯树枝,宋玉则是打量了扶桑好几眼,怎么看也不觉得他喜欢跟自己一起掏蚂蚁窝。 宫里的人心眼太多了,家里老嬷嬷说宫里的人都是笑脸相迎又在背后阴你,宋玉深以为然——这不就派人来踩他的蚂蚁窝了?还是个小哑巴 但是天子随口说,宋玉也就随便听,之后一个月照常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并不记得有人望他带着家中沉默寡言的稚子一起当混帐,自然也不知道有人在自己寝殿天天等着他带自己去掏蚂蚁窝。 于是那并没有对他笑脸相迎的人也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惊喜,令年幼的宋玉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不说话的哑巴也是会坑害人的。 三殿下的生辰宴,举国同欢,普天同庆——三殿下开金口了。 宋玉不太明白,他一岁就能扯着老爹的鬍子要骑大马了,五岁才吐出一个字有什么好祝贺的,但他也随着百官一起朝贺,但他不明白,怎么那些朝贺的手时不时还要向着自己一下。 第187页 是因为扶桑刚才指着自己说玉? 凉豆不好玩了,宋玉推开眼前的盘子,见扶桑直勾勾看着自己,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玉佩,心想:扶桑这厮该不会果真瞧上我的玉佩了吧? 第二天,永安侯世子依旧去招猫逗狗,出门却见门口前唿后拥的三殿下,宋玉吓了一跳:「扶桑?你怎么在这儿?」 扶桑昨天能说话了但很勉强,于是有人提他开口:「殿下来找您一起去……」那人咳了两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不知道世子爷今日是什么安排?」不知道是抓蛐蛐还是摸鱼,又或者瞧上了陛下哪块好地方去祸害,总之陛下交代了,随着他们祸害。 什么安排? 宋玉想了想,说:「阿花生孩子了,今天我要去看阿花的孩子。」 「生孩子?」宫里私通可是重罪,何况产子?那人惊了一瞬:「什么?」 宋玉出去害人也是头一次有这么大阵仗,他走在最前面,扶桑跟在身边,身后浩浩荡荡一群人,随时准备好捉姦,可宋玉却带着这么一大群人走到了假山石背后,指着蛛网上密密麻麻孵出来的卵和花背蜘蛛身上一山的小蜘蛛:「看,阿花!」 有胆小的宫女当场尖叫,几个小太监也起了一身鸡皮,宋玉却兴致勃勃,走过去指着阿花背上的小蜘蛛:「啊呀啊呀!阿花的孩子好漂亮,刘公公,你来看!」 成风打了个激灵躲得老远看宋玉捉弄人,刘公公也弹开了,宋玉得意洋洋,扶桑却走过来,说:「好看。」 他开口很慢,吐字也慢,宋玉扭头看他,见扶桑盯着他手里的阿花,他递出去,期望扶桑被吓一跳:「你要仔细看看吗?」 刘公公惊唿不能,唯恐那蜘蛛有毒,扶桑却已经接过了,所有人提心弔胆看着这一幕,扶桑摸了摸阿花毛茸茸的腿,阿花很温顺没有咬人,扶桑也很冷静,宋玉说:「放回去吧,它有点怕生。」 好似方才顽劣,用这东西吓人的不是他一样。 自那日起,三殿下和永安侯小世子果真成了王城里两个小混帐,再年长一些的时候天子甚至允了他们出宫,只叫人保护好他们,并未对这两个小混帐多加限制。 宋玉已经从最开始对扶桑很有成见的永安侯世子成了跟扶桑兄弟相称的好朋友,闯什么祸都不忘带上扶桑一份,就连议事殿屋顶的金匾都拆过,去看后面有没有什么遗诏——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天子也没说什么,不过写了块新牌匾挂上去,说再拆一次他就要找永安侯做木工了。 直到扶桑十五这一年。 扶桑要应约前往摘月楼了。 宋玉发现许多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归家修整的老爹也是,时不时看着他嘆气,直叫他担心自己时不时闯了什么祸没有收拾好烂摊子,要被老爹筹谋着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了。 然而没有。 三月为期,扶桑要走了。 那天,不爱饮酒的扶桑从宫里带了一坛好酒说是饯别,他们坐在宫里最高的城墙上,下面就是宫门,守卫来来回回巡逻却不敢打扰上面的两个人。 这堵墙宋玉带扶桑走出去过不止一次,可扶桑自己却从没自己走出去过。 扶桑微醺,眯眼看仰脖子豪饮的宋玉:「宋玉,我要走了。」 「我知道,保重啊扶桑。」宋玉撑着脑袋抓着腰上的玉佩玩儿,扶桑不由自主也盯着那玉佩看。 「我去的地方,很远啊,宋玉。」 宋玉似乎打了个瞌睡,啊了一声:「是,很远——多好啊扶桑,你能看到很远地方的山河了!」 他是真心实意的,可扶桑又想起许多年前,不被在意的那个蚂蚁窝。 他也是宋玉不甚在意的蚂蚁窝。 「宋玉……」扶桑忽然悲戚地看着他,宋玉不解其中意,也不明白扶桑忽然的难过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等了你很久?」扶桑坐在迎风的地方,他们的脚在半空晃荡,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高处,也不喜欢衣冠随意,更不喜欢上树下河,可他会跟着宋玉一起上树摸鸟蛋,下河折莲蓬,会跟他倚在树梢看月亮,会跟他坐在城墙上就着风露下酒。 他一点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可却因为宋玉,便及其顺利地接受了这样肆意妄为。 宋玉已经醉了,靠着红砖酣睡,扶桑擦拭眼角湿润,亦是不解他此刻的难过,正如他不解自己日日夜夜的煎熬是为什么。 「我总觉得等了你很久,见到你就觉得焦灼不安,没日没夜地挂念你,想知道你此刻的下落,恨不得将你嵌入骨髓,宋玉,为什么我会这样渴望你?」 宋玉自然不会回答他,就算他醒着。 他没心没肺,又怎么能知道他的煎熬和痛苦? 「明明那日我们是初见,宋玉,我却觉得我已经活过了很多生,我不断活又不断死,总也等不来你。」 「可你却并不知道,宋玉,为什么我会这样痛苦?」 扶桑一遍遍地问,像过去那些年一样,五岁初见,十五别离,十八再相逢。 你说我偏执不放过自己,我却觉得不肯放过我的另有其人,我深知你没错,却也不知道我哪里有错。 「宋玉,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真心吗?真心将我看作无关紧要一个人?」 宋玉睡沉了,在梦里说:「保重啊……扶桑……」 第188页 某一刻,扶桑眼眶更酸了。 不错,这就是宋玉的真心。他将什么视作最珍贵之物,便以为旁人也渴望这些。 扶桑捂着自己空荡荡的胸腔,无比渴望宋玉胸膛那颗炽热跳动的心。 他觉得宋玉已经对他说过很多次保重了。 双星伴月那日,在丹陛下,他送自己出征。 一场梦里,他曾随宋玉去河西,在巫泽的月下,亦是送自己出征——他在梦里都想随宋玉远走高飞。 可是不止。 似乎还有。 他还不是扶桑的时候,也许是灼烧他烈火的来处。 「尊上,小仙下山了,您多保重!」 那次走的不是自己,是眼前的人。 「那又是谁的保重,宋玉?」 又是月下,扶桑独自嚎啕。 第113章 赠玉 宋玉此人心眼颇多,扶桑早就知道。 扶桑日日看着他浑身心眼用给所有人,用在五岁那年得知踩他蚂蚁窝的是天子幼子,逃脱大不敬罪名的时候,用在闯了祸逃避永安侯责罚的时候,用在躲着禁卫熘进藏书阁偷一卷古卷的时候。起初他独自祸害望京,后来带着自己一起。 宋玉睁眼就能说瞎话,扶桑自然也知道。 此刻他的保重明明是真心的,扶桑又看着他,如往常那些年一样,看不到他提心弔胆,看到他便坐卧不安。 一似火烧身。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不尽渊不是死劫,宋玉才是,落霞桥下一眼开始,又或者他回望京那日,酒楼顶上一闪而过的身影,那天开始,他格外想要囚困宋玉。 扶桑抖着手去拿此刻还不属于他的环扣,玉石触手生凉,握在手里并不如后来把玩三年之后温润喜人,可依旧令人渴求。 河西盛产美玉,天下无双者却在中原。 宋玉醉醺醺睁眼,看到扶桑的动作,疑惑了一下,记起来许多年前扶桑就喜欢盯着自己的玉。 「怎么还惦记着?」他扯着唇笑,一把扯下来玉佩塞进扶桑手里:「喜欢你就拿去,咱们什么交情,我还能捨不得一块玉佩?」 扶桑愣了一下。 因为上一次两个人都去了半条命才给到手里的东西,这一次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拿到了。 「宋玉……你……」 「哎呀磨磨唧唧!」宋玉在风里打着摆摇摇晃晃跳下城墙,望着天上的星宿打哈欠:「今晚星星可真亮啊!」 所谓月明星稀,星星很亮,就说明今晚没月亮。 扶桑仰头看天,上弦月被乌云遮住了。 「宋玉,你赠我玉……」他低声,压抑心中邪魔:「你怎知我想要玉?」 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要的不止是这块玉? 宋玉摆了摆手:「你都盯着我的玉好些年了……再说了,不想要也收下吧,老爹说这玉辟邪,是不是真的不清楚,好歹是个祝福,你去摘月楼,千万保重啊,等你回来咱们还要一起吃酒的!」 「……宋玉」断了半截的红绳在风里晃荡,顶珠掉了,扶桑清楚知道丢了的那颗顶珠上的一切花纹,但现在,因为宋玉随意扯断的动作滚到了不知哪里。 他珍而重之,费尽心思拿来的,其实不过潇洒之间一弹指。 他蓦然明白,这才是那个宋玉说的,要给他看的真心。 不必强求。 这是那个宋玉要说的,就连他也高高在上地点化自己。 淮雪也这么说。 他们都这么说,可是…… 宋玉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拐角之前还顿住挥了挥手,月亮重新出现了,映亮了半边城墙,剩下半边被彻底罩在黑暗中。 扶桑拿着这次宋玉心甘情愿送自己的玉佩,仍旧意难平。 可是再难平也不得不平。 因为这就是他的宿命,再怎么强求也是枉然,自他陪宋玉去河西时就知道了,宋玉眼里没他,他从不看自己,也从不在乎自己看着他的时候是竹马还是炽烈渴望。 扶桑跪地吐出一口鲜血,周遭景色变幻,他又站在了不尽渊崖底,面前一道幻影。 十八岁的宋玉,满身锦绣站在他眼前,依旧是富贵乡里的贵公子。 他手里是两次递给自己的环扣,第一次沾满鲜血,第二次丢了一颗顶珠,如今完好无缺出现在他手里,这表明什么都发生过了,也或许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若想,可以困在宋玉扯下平安扣那日一辈子,不会有人来叫醒他的美梦。 斩裂青鬼面具的人已然不知所踪,眼前这个才是他的冤家,但也不是。 他至少还有无端燃起的渴望,眼前宋玉却什么也不知晓,他发现此刻他已经不再想要挖出宋玉胸膛中搏动的心脏来跟自己嵌合在一起了,他对眼前的宋玉,失去了渴望。 按理说,他应该解脱了,可胸中愤怒更加难平,兴许是果真不强求了,也可能是要永远地强求下去了。 「我不恨了,宋玉。」扶桑不再看他,擦掉嘴角鲜血对面前幻影开口,打碎了自己最后的梦境:「你回你的望京去吧,或者随便想找谁,扶桑不走了。」 不是放过你,而是不屑你的那点施捨。 穆赫里亚的崖底,扶桑也这么说过。 「宋玉,我不走啦!」他语气轻松,在宋玉的梦里,消失在曙光初现的时候,也是在崖底。他说:「你快点回去,还来得及过节。」 第189页 宋玉这迴转身,扶桑不会再强求了。 扶桑就不强求别人了。他将自己彻底困在了崖底。 永安侯世子的幻影第三次递出环扣给扶桑,幻影不会说话,只会照着扶桑心意做事,他这样做,说明扶桑还在希冀,可明明是他的希望,递到眼前,扶桑却悽然勾唇。 这次是真的崖底。 他背后出现一点细微的光,要出太阳了。 也是封印大阵落下的光,也是日出于扶桑。扶桑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身影一点点虚幻。 幻影疑惑地望着他,扶桑轻轻地笑,看眼前这个刻骨爱重旁人的宋玉,不知道是什么人得到他这样沉重的心意,他心想,那人可真倒霉。 这样的心意,天道公平,该怎么还? 应当确实要刻满山崖的经文,绘满石壁的壁画,徒手垒出一座庙宇,才算值得。 扶桑语气愈发轻松,却流下来两行眼泪:「我就留在摘月楼,好好护卫我的人间。」 从此以后,他也将人间作为己任了,为了眼前这个,即使不是为他而来也愿意替他跳下不尽渊的人,为了他临走不忘拖自己上岸。 某种角度而言,自己对他一定也是重要的。 哪怕是顺带。 「宋玉,你很爱江湖人间是吗?」许多年前,他们还没有交恶的时候,他这样问过宋玉。 彼时宋玉少年意气地跟他说:「是啊,我想当个侠客!我爹说了,闯荡江湖很有意思的!要不是他得看护好不尽渊,他也想去当侠客!带着一把剑和心爱的姑娘、还有一匹马上路,渴了就饮酒,累了就幕天席地休息片刻,再接着行侠仗义!」 再或者他们还很小的时候,花圣节,宋玉折了宫里的桃花一支,看到郁郁寡欢的自己,要将花别在自己头上。 彼时他才开始开口,往往沉默,宋玉便问:「你怎么又不说话?」 花即将插在髮髻中,又说:「错了,不该给你桃花,该给你桑花。」然而花圣节万花来朝,偏偏不是桑花开的时候,宋玉就说,下次给他桑花。 可宋玉转眼就忘了承诺,许多话他从不过心,兴致所至之后便在没有下文,于是他不止没有桑花,也没有桃花。 他那时候读了诗,知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故而,桃花同美玉,应当是等价的。没了桃花,自然要讨回来一块美玉。 他想困住一个不愿意被困住的宋玉,而不是千里迢迢来完成他心愿的宋玉。 他脑子里出现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也许是因为不久前的一点遗憾,也可能梦里他们果真一起去过了河西。 ——他恍惚以为他们一起去过河西。 从望京出发,两人两匹马,像两个少年侠客那样出发,从望京富贵乡里一路走到风沙瀰漫的河西,一路上并肩同行,遇见打劫就同仇敌忾,遇见野兽也齐心协力,在流沙中遇险,一点都没有私心地想要对方活着。 他们还能这样的像两个普通朋友一样,一起去帮宋玉找一个无缘无故荒唐的梦。宋玉说河西有他很重要的人。 ——是啊,即使是梦里,宋玉也是为了别人而一往无前,这才是他的真心。 他说,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给他刻经修庙。 他在穆赫里亚的崖底找那些荒唐的,根本不存在的痕迹。 幻影还没消失,扶桑嘲弄笑着:「你看你背后的山崖,眼熟吗?」 于是那幻影注意到了他身后,明光出现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经文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果真在石壁上涌动。 太熟悉了。 「这里是……」 是他要找的穆赫里亚吗? 不是的,他生死一线地来到这里,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不尽渊。 扶桑终于在这一刻彻底顿悟,也越发绝望,明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偏激刻薄地想要毁了宋玉,占有宋玉。他的占有欲,他的嫉妒,他的渴望。 是别人炽烈的欲望,求索千年的真心,耐着寂寞在等待的重逢。 他可笑荒唐的半生。 宋玉原来是有归处的,只有他要被丢在这里了。他千里迢迢果真,果真是有人在等他的。 「入摘月楼三年,只听过摘月楼主的名号,却没见过他。」 扶桑的话由崖底幻影入耳,身处别处的宋玉忽然胸口发胀,那是谁的心脏在难受他不清楚了。 是宋玉还是时序,或者是灵曜,或者跳动了千百年,是他胆大妄为吞下去的半颗莲心。 乱糟糟绞在一处酸涩发胀,令人难过。 扶桑嘲弄地说:「他与天地同寿,有传闻说,摘月楼主在等一个人,等的太久,快忘了时间,无聊的时候就在崖底刻经修庙。」 「若有一砖一瓦,则是那人离开瞬息。」 宋玉眼眶发酸,无声重复。 若有一砖一瓦,则是那人离开瞬息。 他见过的经文壁画剥落失色,庙宇也修缮过许多次了,所有异闻消失于长河。 他想起梦里的恢弘。 是真的,他就知道是真的。不会是假的。 「若庙宇已成,则不知天地日月,江河倾覆,沧海又桑田,他们分别已久。」 扶桑呵呵地笑,直叫人心里发苦。 「那是谁的穆赫里亚我不知道,可我为什么不能如愿我明白了。」他哑声说着,抬起粘满血的手指,在光滑的石壁上刻下第一句经文。 第190页 他在等人,旁的他也在等人,他们都在等人,等的人却只有一个,分不了千万个来予他填补空缺,却要他们一起万劫不復,最后仅有一人能解脱。 「我没能等到,自然是因为我还不够诚心,自然是因为我还没能在贪念中解脱,释然地垒砌木石。」他太想要了,他也太想要有人不远万里,无视艰辛地来见自己。 他也想在孤寂空无一物的夜里,所有人都在求他,唯独一个人怜悯他高处不胜寒。他不知道这样强烈的不甘从何而来,从出生他就被这些折磨着,但他不是刻经修庙在等人的那个人,所以他等不来,他只能日日被烈火灼身。 所以穆赫里亚是有的,千真万确地有。 宋玉站在原地,空荡荡的崖底似乎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有人给他超度,经文写满了山壁。 有人想尽一切办法,给他积累功德,给他修补来世,等天命迴转。 都是真的。 守君心情好,是因为正月八,是他广纳香火的日子。 所以那天须弥中有祥瑞之兆,他掉进赤水看到漫天祥瑞以为是吉境,后来没仔细想过为什么厄境会有那样的天相,其实因为那日正月八,须弥中的恶鬼也因守君心情好,蒙受一日天恩。 可世人早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尊者,他的信徒只剩下一位了,还是最无诚心的一个。 那日燃灯观的小道士听从师父嘱託,去仙人崖上最靠近星宿的地方诵经供奉那位与人间有大功德的尊者。 隔绝的时空当中,他在后世漫不经心地念经,就有另一个人在须弥中听他敷衍地吟诵,他念错漏百出,那人在山崖上刻下只字不错一句一句的经文,不强求地等。 两千多遍经文他尚且投机取巧非要逼他露面,整个山崖的经文…… 扶桑嗤嗤地笑,宋玉意识到大河快要决堤,生死果然在他一念之间了。 平安扣挂在了腰上,那是那人待他爱屋及乌的善意。 扶桑又低声说:「你走吧。」 快些走,别在此处叫我再懂得我是什么东西。 怎么这宋玉还不消失,他都放弃再囚困他了。 他心甘情愿地放走了不属于他的宋玉,开始在崖底,等即便山河倾覆,沧海又桑田也不会回来的宋玉。还有很多个扶桑在等宋玉,但所有的扶桑都等不到宋玉。 可他别无他法,于是也只能没日没夜地刻经修庙,放他走,又求他回来。 第114章 喜相逢(一) 后山的青鸾又在扯着脖子叫。 树梢上的人不耐烦地掏着耳朵,嘀咕着迟早烧一锅水烫了那扁毛畜牲。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白狮估计也听不下去,带着几头走兽同青鸾打起来了,后山鸡飞狗跳,这觉没法睡了。 「吵吵吵!再吵将你们一锅烩了!」 话音未落,一块石头砸在他当头,要不是躲得即使恐怕就要破相了。 扭头见程璧叉着腰气沖沖:「你要将谁一锅烩了?小心师尊先将你一锅烩了,昨天腰疼前天腿疼今天又是什么说辞?你干脆别修道,下山去颐养天年算了!」 灵曜无奈嘆气:「师兄,你昨晚爬哪家花魁的烟囱了吗?」 程璧一身黑漆漆,灰头土脸站在树下面。 「爬……」程璧叉着腰给自己顺气才忍着没把灵曜踹下澄江去餵河飘子:「你先给我滚下来!」 「师兄——」灵曜拖长了音调又躺下去:「消消气,要不你先去澄江洗一洗?」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我用得着灰头土脸回来?」他辛苦一夜降伏妖兽,回来看见灵曜舒舒服服晒着太阳睡觉? 「愿赌服输嘛。」灵曜打着哈欠,心想今天的回笼觉恐怕睡不成了 他两袖逍遥,气的程璧跳脚,后山除了青鸾白狮还多了个暴跳如雷的程璧。 「师兄,你觉不觉得无趣?」灵曜被摁在教习堂看新入门的弟子画乱七八糟的符,在引水咒中飞出来冰雹已经不足为奇了,纳吉的符咒冒着黑气也司空见惯,灵曜熟练地挡住冰雹,点评那张大了嘴惊愕的小弟子:「不错,根骨奇佳!」 那小弟子方才在怅然,闻言睁大了眼睛怀着希冀开口:「小师叔说真的?」 灵曜很认真地点头:「可以收拾收拾回乡种地了。」 「……」 程璧拍他一巴掌要他正经一点,真要论起来,他该是第一个被赶下山的,可灵曜不以为耻,反而说:「要不咱们散了吧。」 程璧瞪大眼:「散了?你才坐了几时?」 修行惫懒招猫逗狗好吃懒做,也就三明洞能容得下他了。 可灵曜说的不是这堂符咒课散了,而是:「师兄,咱们叛出师门吧?」 看看山门这些人,有什么前途?没前途! 灵曜摇头晃脑:「你们要不别学道法了,咱们一起叛出师门,你们拜入禅宗也去化缘吧,还能勉强讨生活。」 程璧无语:「他们拜入禅宗,你呢?」 灵曜微笑:「我不要脸一些,懒得上门挨家挨户要,干脆去城墙根底下讨饭。」 「……」 灵曜被提熘到了恆真跟前,程璧丝毫不留情面告状:「师尊,他要欺师灭祖。」 灵曜:「……你别信口雌黄,谁要欺师灭祖了?」 说好的同门之仪呢,说好的手足情深呢? 第191页 程璧见多了他反口不认早有准备,拿出一道符咒:「徒儿有证据。」灵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师兄,咱们叛出师门吧?」 「……」这厮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心眼?灵曜耷拉下眉眼嘆气,恆真冷哼一声:「那就滚吧。」 灵曜抬腿就走生怕恆真还有后一句,连忙点头:「好,那徒儿就不打扰师尊了,师尊您慢坐……」 恆真重重咳嗽,他抬起的脚又放下,凑到跟前去谄媚。 恆真清了清嗓子:「赤鹿山法会,姚何要随我外访,你和程璧去。」 「赤鹿山……法会?」 「是啊。」恆真冷哼一声跟他交代:「去了人家的地盘不要招摇,安安分分听完法会,为师也不求你有所得,你跟着程璧别闯祸就好。」 灵曜砸了咂嘴,暗自腹诽:老秃驴念经有什么好听的? 「说什么?」 「没什么。」灵曜清了清嗓子:「师尊您就放心吧,徒儿在外一向懂事,您知道的。」 这话说出来,就连姚何也要摇头。 「听话?」程璧翻着白眼:「你不要中途跑掉就好。」 恆真扫他一眼:「他敢跑,你就打断他的腿,听完再给他接回去。」 灵曜膝盖幻痛了。 灵曜乖巧开口:「听法会而已,打打杀杀多不好?」 恆真慈爱望着他:「好,那你要是闯祸,为师就遂了你的愿,将你逐出师门,叫你去讨饭。」,看起来真是一对师慈徒孝模范师徒。 「……这多有辱师门体面?」 晚间灵曜在门前歪脖子树下发呆,白日里拿引水咒下了一场冰雹的小弟子喊着小师叔进来,要给他验收这一日的成果,嚷嚷了好几声灵曜也没反应,最后那小弟子晃了灵曜两下他才回神。 「做什么?」灵曜问。 「小师叔,你白天指点我,我悟了!」 灵曜:「??」 自己指点他什么了?指点他放弃修道这条路,早点下山去讨饭?倒也不必这样恭维自己,他又不会真赶他下山。 灵曜:「啊?」 那小弟子兴沖沖当空画符:「小师叔你看!」 灵曜应言看过去,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脸水。 那小弟子讪讪:「……小师叔」 「……好」灵曜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彻底清醒:「你……有天赋极了。」 好歹这次是水了。 「……真的吗?」 「真的」灵曜拍了拍他肩膀:「你这样的天赋,好好努力,假以时日……不,很快,很快就能受封一方,至少也是个山神水神。」 正要送走未来的山神,灵曜忽然问他:「赤鹿山法会,山门收到请柬了吗?」 「可真奇怪。」 他又在树下看月亮,透过稀疏树荫,月出于东山,一点点高升。 「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啊?」灵曜望着月亮:「怎么又是上弦月?」 「又是上弦月?」 灵曜再次出神——怎么会是又呢? 「这是初八还是初九的月相?」 又看向光秃秃的树枝,怎么白日里,似乎他还在草长莺飞的后山晒太阳?这又是什么时序了? 骤然一心痛,灵曜唿吸停滞,捂着胸口难捱。 次日醒来,还在三明洞后山,那扁毛畜牲又在同白狮打架。 忽然觉得乏味,悠闲的日子太乏味了,灵曜跳下树梢想下山去寻乐子,走到山门忽然忘了下山的路。 他在门口石墩子上坐了一早上,门口镇山石兽都抻了个懒腰,灵曜托着下巴一动不动。 程璧到处找他找不到,最后在山门看见灵曜望着空地发呆。 「还以为你又跑了,大师兄找你呢,你在这儿干嘛?」 灵曜扭头看他:「师兄,现在是什么时候?」 程璧望天:「午时刚过啊,怎么了?」 灵曜白眼:「是问你现在是什么季节,今儿是几月初几?」 「你煳涂啦?」程璧走过去:「哪有什么几月初几什么季节?你当这是人间啊?」 第115章 喜相逢(二) 「……啊?」灵曜茫然了一下。 好似,程璧说的才是对的。 可是…… 他苦思冥想也没有答案。 「可我怎么会觉得……师兄」灵曜再次抬头的时候神情有几分罕见脆弱,程璧忽然凶不下去了,灵曜问:「昨晚,你看到上弦月了吗?」 「上弦月?」程璧摇头:「没事我看什么月亮啊?你又看月亮了?」 「又?」灵曜顺着程璧的话回想,方才想起自己看了许久月亮。 师尊和大师兄先行,留下程璧和灵曜不日前往赤鹿山。 灵曜最近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这是怪事,程璧大为惊奇,问他怎么不满山乱跑了,灵曜神色怏怏:「没心情。」 这就更奇怪了,程璧疑心灵曜背着他出去胡闹了:「你这副样子,像是给谁吸干了精气,莫不是背着我寻了什么狐狸精?」 灵曜不想理他,甩了甩手又回自己院落了。 门打开,程璧看见里面积着几尺深的雪,吓了一跳:「你在院子里做什么?」 门合上了,灵曜踩着嘎吱作响的雪接着思考人生。 很快到了去赤鹿山的日子,程璧拖着一日比一日消沉的灵曜出门,灵曜裹着披风从他的冰雪窟出来,眉目都结了冰,程璧啧啧:「你就是想死也不应该选这么一个死法啊,冻可冻不死仙身。」 第192页 灵曜摇头:「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程璧侧目,确实不懂。 灵曜沉沉嘆气:「不知道我是不是招了什么邪祟,最近总做噩梦,有人说自己深处烈火灼烧万劫不復,要我救他,我救不了,就只能想办法给他灭火。」 他神神叨叨,程璧无语:「谎话也像样一点,你这么说是生怕我信了?」 灵曜见状觉得无趣,摆了摆手作罢,过了好半晌又问:「你说那明光尊者法力高深,能不能渡了那缠着我的邪祟?」 程璧上下左右地打量他,没见什么邪祟:「我看你更邪。」 「……」 被骂了。 灵曜又在心里念太上救苦,念到一半忽觉烦躁。 老远看到祥云环绕的赤鹿山,程璧带着他下云头,灵曜忽而退缩。 「师兄,要不我就不去了吧。」 「什么?」程璧一把抓住灵曜:「你又想去哪儿?」 还没走近,已闻钟声。 灵曜忽而刺骨生寒,广渡天下的钟声令他汗毛直竖。 「师兄……」灵曜站定:「我去不了赤鹿山。」 再走一步他就会死,再往前一步,他就会死。 「你怎么了?」本来要骂他,扭头见灵曜面色苍白:「不舒服?」 灵曜一头栽倒昏迷过去,倒地之前还在说:「不能进去。」 他被罚过,他被困在山外,他对天起誓永生不得入山。 金殿之中空无一人,灵曜躺在云榻上,他醒来,发觉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但似曾相识,明明没见过,可是他却知道,这里大概是明光殿。 空气中浮动着香火气,怎么进的山他不知道,明明再往前一步都不能,可现在,他安然无恙躺在赤鹿山的明光殿。 灵曜脚步虚浮出门,见到婆罗,见到讲经坛,见到来来往往的仙客,他衣冠不整,无视那些打量的目光,一路走到莲塘。 他在看到自己的倒影,水波徐徐中,茫然的脸。 水下一张同他七分相似的脸,一身锦衣站在不见幽光的深渊,喃喃重复他对面那人的话。 「他与天地同寿,有传闻说,摘月楼主在等一个人,等的太久,快忘了时间,无聊的时候就在崖底刻经修庙。」 水中的锦衣宋玉逐渐成了扶桑,他浑身血污立于善恶间隙亦神亦魔,悲戚向他: 「若有一砖一瓦,则是那人离开瞬息。」 「若庙宇已成,则不知天地日月,江河倾覆,沧海又桑田,他们分别已久。」 许久之后,久到妖魔销声匿迹,人间太平数千年,神仙成了难以追究真假的传说,一切恢弘,一切浩劫,都成了亦真亦假的神话。 经文壁画剥落失色,庙宇被淹没于黄沙。 真心也在被不断磋磨。 宋玉伸手向水中,想捞起水中幻影,他要救这个说自己万劫不復的人,可手掌才碰到水面,幻影就消失了。 「宋玉,我不走啦。」 那口钟兢兢业业震了许多年,忽然毫无规律急鸣,七彩的烟霞也慌乱浮动起来。 久别之后的重逢,连烟霞也迫不及待。 有人踏着烟霞而来,缓步,身侧并没有记忆中的夫诸,他走在七彩烟霞中金光忽明忽灭,他的身影亦是忽隐忽现。 他忘了该如何唿吸,只有胸腔中的心脏,同那口金钟一般,也忘了怎样搏动,错乱地砸在肋骨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灵曜醒来的金殿顷刻崩塌,众人闻讯而来,程璧在最前面一脸焦急,怕灵曜刚醒来就给自己找麻烦。 灵曜回过头,道:「果真一场美梦。」 太奇怪了,从某日开始就很奇怪,似乎是想下山却没去成的那日开始。也好像更早。 既然三明洞仙境没有四季和日升月落,那么他看到的日月就都是随自己心意。 他日日都在看上弦月,又是为什么?三明洞原本没有四季,但为了阴阳相合,也会用仙法致使其中万物变化,程璧门前那株杂草,昨日是花苞,今天就开了花,后山昨日草长莺飞,今日还是草长莺飞,再过些日子就会硕果纍纍。 唯独他的院落,昨日大雪满山,今日红花胜火,明日百草凋零,上一瞬风和日丽,下一刻大雨瓢泼,毫无章法,毫无,唯有月亮,日日都是上弦。 他酷爱上弦的银钩,无有缘由,如今想来,大概是每年正月八,有人在前殿度化世人,他就在后殿屋顶看上弦的银钩,看月牙船飘在莲华海。 他每晚在四时错乱的院落看月亮,早上就在后山同一棵树的同一支树梢醒来,看日出。 怪得很,想了很久,对赤鹿山法会这件事情毫无印象,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忽然有一天,师父说赤鹿山又要法会了,没人觉得不应该,他甚至问了姚何,姚何也才反应过来,也不清楚什么时候收到的请柬,就好似理所应当,但其实并不如此理所应当,只是这突兀奇异的不引人注目。 某日程璧喊他练功,程璧出现的时候,也像是凭空。 怪得很,明明日日同他朝夕相对地相看生厌,一起打打闹闹那么多年,可他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总觉得难过,好似他曾见程璧领着外门三千众弟子毅然向前,无一人还。 那日练引水咒,泼他一脸水的小弟子亦是,他不甚熟练引水的模样,灵曜总觉得曾见过,见过他只身一人,一面召水旗独挡决堤江河。 第193页 三明洞除了恆真,竟无一人生还,三个弟子,满门英烈。 只有恆真忍痛为三个徒弟收殓。 他在赤鹿山山门外初初抬脚就被天道警告他曾立誓,永不踏入赤鹿山,也不会将赤鹿山的因果带走,明明他还没来过赤鹿山。 程璧不解地望着他,灵曜痴痴地笑:「怪不得,我要乖乖喊你这么久的师兄。」 明明他最喜欢欺负程璧,最不愿喊这个比自己后来三明洞的人师兄,他是师父捡来的,自小就在山门,按理说他才该是师兄,可其实后来来看,确实,自己受师门庇佑良多。 程璧问:「你在说什么?这里怎么了?」 灵曜说:「程璧仙君,师兄,我也思念你良久了。」 你的来世应当要比我好上许多,万望平顺啊。 还有葬身赤水的师兄弟,小师侄们,各个,都得来世平顺啊。 「我这么混帐,尚且还有得偿所愿的一日,诸位亦然……理当……」 程璧受不了他这一套,打了个寒战,还没说话,见面前的灵曜额心隐约硃砂闪现。 「……这是」话音未落,才发现他们这群人都在变得虚幻,众人纷纷不解。 远处忽明忽灭的金光也点点逸散,众人以为的尊者也是一道幻影,灵曜摸到了滚烫的地方。 缓缓站直,他目送程璧消失,又站在三明洞门前,姚何师尊要外访仙友那日。 灵曜在山门外长跪,也目送大师兄与师尊点头离开,上一次,大概是他们目送自己。 青鸾被带走了,风景秀丽的后山忽然空荡起来。 又是日出。 日出澄江,山门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了。 第116章 喜相逢(三) 还是那个树梢,今天的日出格外空荡,满山似乎只剩下他一个生灵了。 灵曜在三明洞看完了最后一个日出,直到身下常睡的歪脖子树也消失,他坐在了穆赫里亚的崖上。 山风唿啸,下面静悄悄。 他往下看,看到深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一丝光能够透过迷雾,阿里亚给他画的月牙还在手背上。 身后传来咳嗽声,微弱的药香瀰漫开。 「我救了他吗?」 他以为他办到了,可若救了他,怎么月牙还在?怎么他还在须弥中。 崖上的人没敢回头,只察觉药香浮动,来人缓缓上前坐在了他身侧,洁白狐裘扫在地上,药香蓦然浓重起来。 「怎么不敢抬头?」 「有愧……有愧于您。」他垂着眼,并不知道此刻该如何自称。月牙还在,他还是宋玉,说明须弥还没解开,可方才,他又从前世幻梦中醒来,才同师门道别过,他以为的龙潭虎穴,其实是尊者给他一个道别的机会,未曾为难他,倒显得视死如归的自己过于狭隘。 「愧什么?」 「愧……」他声音忽地变小:「愧而今,未能脱身,未能救他,您要我……」 要我平安归来,我却又是几番生死关头,实在不该。 还有许多,譬如自己小人之心。 「不怪你,解开了。」二公子望着深渊:「是我没有放你出去。」 时序愕然侧头,看到二公子消瘦侧脸,他也回头:「说了想看你的真心。」 「……您」时序抿嘴:「已经剖出来了,还要怎么看呢?」 他捉着二殿下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盯着他:「摸到了吗?」 凡人身躯触手生热,体温透过衣料传出来,还有他胸腔中有力的心跳。 「这是我的。」二公子轻声,可手并没有收回来,他的心在对方肚子里似乎跳得更快了。 时序忽然松手躺下去,在山崖上躺平:「我累了,您想怎么看,随意看吧,我这样铁骨铮铮一枚铜豌豆,自然,你想怎么吃都好。」 手落空了,二公子将他方才获得的一点温度拢在掌心缩进了袖子里:「铜豌豆?」 时序眨巴着眼,表示是这样。 「铁骨铮铮的铜豌豆!」 二公子问:「是……在同我拿乔?」 时序望着他没有血色的唇发怔,他说完一会儿才记得应声:「是……撒娇……我太累了,您知道吗?」 「知道」二公子咳嗽两声,望着漆黑的天幕:「知道的,你同我说过,相思是很苦的……欢喜我,也是很苦的。」 「不,相思很苦,欢喜您……就是苦中作乐了。」惯常不着调的人也低下声,再怎样无拘无束的人也会被相思囚困,等他喜欢了人,越大的旷野、越高的天幕,就越空荡,从前嚮往的逍遥就全成了枷锁,反而进不去的方圆十里才要命。 「我说的累,是来时路很远,想叫您抱一抱我,若能亲我一下就更好了。」 「时序啊——」他终于叫出他的名字,一如从前,喊他:「灵曜仙君啊。」带着几分无奈,带着一些纵容,带着无论如何也应你所求的包容。 时序被这一声叫的牙酸,心想:我这样一枚铜豌豆,铁骨铮铮,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看着咯牙,但是您尝一尝,我炖过了,兴许还不错。 「您还是不想抱我吗?」时序颇有些难过:「是我今日颜色不够喜人?还是您也开始见异思迁了?」 「颠倒黑白……究竟是谁见异思迁?」二公子抬眼:「是谁同扶桑说协约作数,又是谁,说来带他的郎婿归家?我可有同你计较过你转眼就许了旁人婚嫁的事?」 第194页 「啊呀……胸口疼……您给我揉揉吧……」时序嚷嚷着打断了二公子的话,拖着他缩在袖子里早就冰凉的手在自己胸口揉,心里想着今天要怎么煳弄过去。 还有他为什么还不放自己出须弥——莫不是还有什么后招? 他心里的算盘全被听到了。 果然,二公子缓缓开口:「有一桩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桃花眼睁大了一些,显得很无辜地望着二公子,二公子说:「想问灵曜仙君,上辈子弥蓝渡里的九死一生是因何?」 摸着人家的手在自己胸口放肆的手一顿,时序目光瞬间躲闪,言语慌乱:「呃……这……没什么……都是……是小事情……您不必……」 推开的手又落在他失序的心脏:「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晓的吗?」 倒没有,只不过…… 「您……我也有几分羞恼,想您给我留一些面子……我……」 剩下的话都吞进了肚子里,因为那手又在他额头摩挲。 他掌心有莲香,落在他们的协约处。 「给我看罢……我想看……」 想看,而非想知道。 时序心想,他早该知道,世上的事情没有瞒得过他的,所以明光尊者称自己未亡人,他自然不是妄言的人,他自然有根据。 他做最后的挣扎:「给您看了……往后我还怎么见人?」 二公子轻轻勾唇:「你来抱我吧,崖上有一些冷。」 时序蹭的拾起身,到跟前手臂又顿了一下,二公子没动,就那样看着他,时序说:「总觉得有些冒犯,可我原本还想……」 二公子注视他,等他说完,时序舔了舔牙,没好意思说自己看到俞彰耳朵后面的牙印的时候也想咬人。 怎么他如今还比不上那泥巴小鱼有魄力? 二公子嘆着气开口:「按理说,如今,你天命所归的人是扶桑……」 话没说完,他被抱了满怀。 方才犹豫不敢冒犯的人说:「我不信那个,您知道的!」 唿吸近在咫尺,他听到了凡人的心跳,搏动的脉搏,灼人的体温。 「那就给我看,灵曜,给我看……令你困顿的那日……」 自然,自然。 「我可……可是真喜欢您啊……」 作者有话说: 可真喜欢您啊……呜呜呜 第117章 喜相逢(四) 七月十五的中元,鬼王娶亲。 大红喜轿吹吹打打过桥,灵曜混在小鬼中,也欢天喜地地迎新娘。 ——实则是为了拿到鬼王聘礼中的一柄宝剑给程璧,那是他们巫族旧物,当年问心出炉程璧让了他一次,说想找回巫族宝剑,叫灵曜同问心结契,灵曜一直记着,进来之前听说了宝剑下落,就在弥蓝渡中的一位鬼王手里。 还有最后一天时间出口就要关闭了,许多人已经出去了,他得抓紧时间。 喜轿换了花船,船头一位美艷的骷髅新娘——之所以说美艷是灵曜出于最后的品德。 他在迎亲队伍中四处张望找那把传闻中的宝剑,方方正正的聘礼匣子看起来没有装剑的,他挠了挠突突跳动的眉毛,总有种不妙的预感。 望了一眼天相,还有八个时辰,应当够吧? 那骷髅被盖上红盖头,提线木偶一样被*纵着拜堂,司仪应当是鸭子成精,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喝皇天后土,灵曜在聘礼中翻腾,翻到了底也没找见那把剑。 打开最后一口箱子,里面仍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不在这儿就只能探一探鬼王宫了。 鬼王应该跟巫族有渊源,居所的阵法大都与巫族有关,他在程璧那里听说过,也大概知道解法,所以找到后院的时候还算顺利,灵曜甚至还抓到了一只小鬼问他鬼王的宝库在哪里,那小鬼被他身上的仙泽震慑,哆哆嗦嗦指了个方向,灵曜心有疑虑,想了想鬼王宫里没一个能打的,便放心去了。 那小鬼吓破了胆,指的是藏宝阁不错,可是鬼王藏宝阁旁边却还有豢养异兽的地方,这场婚礼空前隆重,传闻鬼王新娘喜爱奇珍异兽,弥蓝渡中多有犯了错被流放的异兽,但凡模样过得去的都被鬼王捉来做聘礼了,尤其一只漂亮异兽,据说能令人从痛苦中解脱永登极乐,被珍而重之藏在藏宝阁等着讨新娘欢心。 那是一只险些逃出世外之洲的织梦蝶,灵曜不知道,看到狭长的盒子就要打开看一看,他手气差极了,头一个盒子就动到了织梦娘,于是顷刻之间被捲入对他而言最完美的梦。 没有风雨欲来,没有谶言。 那是他在赤鹿山的第七十五年,小沙弥总看自己不顺眼,可他早熟练狐假虎威,张口闭口就是:「尊者说了……」 又是一日修行,他打理完灵池兴沖沖回明光殿,果然得到小沙弥一个不屑眼神,灵曜不屑回去,趾高气昂推开门:「咱们什么时候下山去?」 人间上元节,说好了要带尊者去蜀地看灯,尝一尝蜀地的酒。 说好了去去就回,看罢灯影重重灵曜却开始耍赖:「反正耽搁不来几时,赤鹿山上一时半刻罢了,多呆一夜吧。」 尊者摇头嘆息,灵曜就凑到尊者耳边,说有家酒楼的床榻格外软,有汤池,还有灌了温泉水的床,有意思得很。 「实在是有趣,一个人睡又乏味……上元啊尊上……」 第195页 凡间男女相好,种种缘起的日子啊! 尊者不理他,立在栏杆前看城中央最高的灯楼渐渐熄灭,盛世将落,余晖中的残光便格外令人怜惜。灵曜锲而不捨:「前几日初八您斋戒,小仙在后殿陪着您念经茹素,再不活动,骨头都要生锈了……」 灵曜如愿睡到了灌了温泉水的床榻,又在榻上口出狂言:「不若您在这儿给我画朵莲花吧?」得他点朱亦是福泽恩赐,他摸着自己的眉心贪心不足,心想再珍贵也并不是独他一个人有的,他这人喜欢顺竿爬,有什么好东西就想全揣在怀里张扬给天下,偏偏尊者是不能拿出去炫耀的,只能在私密时候问他能不能在偏爱之外再多一点偏爱。 尊者没说话,这种时候他话总是不多,不像灵曜,什么乱七八糟都能挂在嘴边。 灵曜摸着自己空无一物的额头,往旁边偏了偏,按在尊者指过说那是善妒的地方:「您给我画个莲华,我给您画个王八,你来我往……」交缠的青丝被他卷在一起套在指尖,「尊上……您说这算不算结髮?」 莲华好歹说得过去,可世上想在尊者脸上画王八的人真真切切只此一个了,冒犯到极点也就不想再问他的罪了。尊者不知道画王八的用意是什么,大约也不是什么正经说法,反正结没结髮不清楚,莲华也没画在善妒的地方,反而被掐在了劲瘦腰际,几点斑驳花瓣,那里开出滚烫的红花,肚子里也要开花了,尤其肚脐眼,要长莲蓬了。 如此境地,灵曜不得不认栽求饶,自然也忘了想千秋万代当个灵池里的王八的事情。 织梦娘忽闪了几下翅膀,灵曜就发现自己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喜服,身后花轿里一位身量高挑的娇美新嫁娘。 看了鬼王娶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不必掀开盖头就知道,那必定是他的心上人,化成灰他也认不错——自然,最好是不要化成灰,千百个沧海桑田地娇美下去。永生永世做枝头高不可攀最好的绝色。 自然,若灵曜心智正常就会知道,尊者是不会凤冠霞帔嫁给他的。 尊者是不可能凤冠霞帔嫁给谁的。 尊者是不可能嫁给谁的。 尊者大概是不会嫁人的。 当然,也不可能娶了谁。 尊者是不大可能成婚的——他可不是某个寻常仙人,能许出去姻缘——自然,也不是说他不好嫁。 是说世上没人好配他,敢配尊者的人,要不是拯救了天地,倒折八辈子阳寿也亏不起这功德——只要灵曜脑子清楚。 可偏偏织梦娘的梦境里是没有这些想当然的,人人嚮往世外之洲,反正织梦娘是无害的,庄公晓梦,不知我谓,这极乐只要你愿意要就不会破碎。 只要做梦的人敢想,那就是真的。 于是灵曜发现心上人在轿子里,欢天喜地接了亲。 同样,织梦娘的无害也令他忘了他是在弥蓝渡,鬼王宫,人家的地盘上,在偷东西。 于是悲催了,夜路走多了的灵曜在河边湿了鞋,碰上了真鬼,险些丧命——自然,那是之后的事情,眼下他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他要同心上人喜结连理,将他们的姻缘告皇天后土知了。 截下青丝一缕,才要交给那凤冠霞帔的娇美新嫁娘,脸上笑意还未敛去,青丝却交在了一脸病容的公子淮雪手中。 时序傻兮兮笑着,没能在第一时间记起来方才是真的扒开底裤给这人看了心底见不得人的那场梦,想起来羞耻的时候已经晚了。 ——晚节不保了,灵曜。 割席吧,灵曜仙君。 时序脸颊抽搐着,心想:眼下是个同上辈子自己决裂的好机会。 割席吧。 就听尊者的,那个人跟自己没一点关系,就此了断,从此再也不认那个人是自己了。 总之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人,面上顷刻间青红交错,亦是没想到真相大白之时竟然如此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说: 我儿:诶?这是什么?面子?捡起来抖一抖……呀,碎了一地……算了,那不是我的,我不认识。 第118章 喜相逢(五) 当年灵曜仙君过五关斩六将,在弥蓝渡里杀了个七进七出,唯独出关前生死一线令人好奇,不过之后天地倾覆,也没顾得上从他嘴里撬出来答案他就死透了,于是弥蓝渡里究竟藏了个什么大妖魔就成了未解之谜,随灵曜一起烂在了赤水,永生永世神秘下去了——要是没有今日的话。 谁能想到灵曜原是栽在一只毫无攻击力的织梦娘手上? 这个秘密上辈子这辈子灵曜都捂得死紧,当初得知尊者在他死后为他叩问四方的时候心防薄弱,不慎将死前情景显露于尊者眼前的时候这一桩事情也被他严严实实藏着,甚至为了藏好这个秘密,特意割裂这部分记忆丢在弥蓝渡里,谁料那一小块碎片居然还能在数千年后找回来? 稀里煳涂答应掀开心防给尊者看之前,时序还没想起来是这个原因。 手中虚幻的青丝随风而散,时序张了张嘴,觉得应该反驳一下,首先说明自己是受到鬼王娶亲的影响才会联想到成亲。 「是因为那日鬼王娶亲,见了喜宴才会如此联想……」 再有,绝无可能是他想看尊者凤冠霞帔。 绝无可能。 绝无…… 第196页 「织梦蝶和无常原本是一样的出处。」风声簌簌,场景急剧变换,时光倒流回了玲珑水榭,歌舞落幕的片刻。 桌子上摆着裂成两半,用以提醒他什么是梦的青鬼面具。 花魁红玉消失的地方扑簌簌落下磷粉,时序在心里感嘆,尊者做事真是相当严谨,相当有始有终,他自愧不如,又听他说织梦蝶。 织梦娘和无常是一样的出处,前者靠着给入梦者黄粱美梦之后的美满消解怨气,后者却靠着勾起贪嗔恶念来壮大己身。 时序呆呆看着敛于凡俗的面容褪去伪装,还在怔然,就听到明月仪说:「所以这是你心底的慾念。」 啊…… 若不要说的这么直白就好了。 「我……」时序动了动嘴,没了士气——怎么解释心底慾念是看尊者穿新娘子装扮呢? 要了命,不然还是继续死下去吧,忽然也没那么想活了。 他眼前模煳了几次,察觉身体中有微弱的灵力流动,料想自己要变回进入扶桑幻境之前那个五感尽失半死不活的瞎子了。 可眼前模煳了几下,又重新恢復光明,反倒另一边的明月仪即便恢復了相貌也还是一副虚弱的模样。 于是记起来俞彰说他病了。 时序心里勐然泛起酸涩,以至于忘了方才是怎样的羞耻,他自诩风流恣意,偶尔却也觉得脸皮没那么厚,不过现在一心只有眼前的人了。 「啊……尊上……您。」时序愣愣张嘴,手落在裂开的面具上无措弯曲。 明月仪低低咳嗽,淡声说:「还好,没叫我等太久。」 还以为他会再醉上百年,等到某日在三明洞待得厌烦才会发觉不对,他都做好了再等上百年的准备。 他说没等太久,可其实他已经等了很久了。所以是这回等的不太久。 这次,他等的是一个有归期的人。 餐风饮露十八载,叩问天阙,说无有归期,于是疯魔——是扶桑。 不过十八载而已,有人烈火灼心不得安宁。 可也有人隐忍望着懵懂的人,看他畏惧,看他恐慌,看他无头苍蝇乱撞。 看他为了求生不得不曲意逢迎于自己,浑然不知一切厄运早有人替他承担,且心甘情愿。 所求不过是看他犯蠢也好,得意也好,无论如何也好,吐着活人气走在人世间。 尽管面具裂开的时候,穆赫里亚下的人视死如归做好了再不会醒过来的准备,等他的人也嘲弄地想:又放他走了。 可事实上,他们都清楚,该回来了。 那日上仙人崖前照例问了一卦,那日签筒中的签文怪异至极,时序还曾暗地嘀咕,说一定是松雪动过签筒了。 宜嫁娶,大凶,上上。 于是往后每一卦都是如此。 长叩问神明,卦卦未得生,生途指向死途,大凶的每一卦说的都不是他的前程,说的是他的归处。 时序品出来这些含义,更觉得难过。他看着手里的面具,又想起自己被调换的金铃,还有许多年前遗失在雾霭山下的摺扇,究竟想问一问。 「您怎么这么喜欢收集小道的东西?」其实他想不止想问这个,还有别的,比如:您怎么这样偏爱我? 明明他的图谋全是私心,全在心里打着算盘怎样叫他多看自己一眼,如今知道了却还要这么问。 明月仪掀起眼皮看他,时序大言不惭:「不问自取,是为偷。」 其实要真的算起来,他偷过的东西更多,任谁来审判都是十恶不赦。 他才知道往年石壁上那些没仔细看过的经文壁画之来由,这比他记起来上辈子,惊觉自己想拿回来的莲华其实是人家真身那天还要觉得震惊难受。现下觉得很伤感,于是也并不觉得那凉凉的一个眼神值得畏缩了。 时序心想:他爱惨了我。 他说昔日的三界尊神爱惨了自己。 明月仪有些疲惫,微不可察嘆气,眯着眼没理他,时序站起来倾身看他,甚至有些居高临下。 「尊上……」 明月仪又睨他一眼。 时序还有很多话想问他。 太多了。 他耳聪目明地前所未有,清楚看到了明月仪有些绀色的唇,又难过起来。 以后他再也不敢不三思而行,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受伤了,自己立下誓言要被他支配。本想着做他的傀儡,可他竟然拿捏到更加要命的地方,这下身家性命真的被拿捏得死死地,翻腾不上天了。 难过之后他明知故问:「您要验我的诚心,现在信了吗?」 还是没理他。 时序觉得自己这辈子、上辈子的品格都在被怀疑。可他又不能质问人家凭什么这么想他。 人啊,花言巧语说多了,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却总是憋不出来一句好听的。 就像他得知这人想将怎样美满的一辈子给他的时候,明明心烦地要死委屈地要死,已经打好了滔滔不绝一篇腹稿要怎么反问怎么讨伐他,可到了跟前,根本问不出来。 时序别无他法,颓然坐回去了。 可—— 「信」 明月仪轻声开口。 时序勐地抬眼去看。 明月仪心想:何必这么看我?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突然地好似那年赤鹿山的花树下,他带着闯了祸的搓着蹄子心虚的夫诸慢慢走来,而他骤然得见天地至美,呆愣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第197页 现在也是如此。 原来当年一眼就皈依了。 眼前的人目光清淡望着他,说:信。 「可您……」 时序哑声,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问:既然知道了,怎么还要那样拷问我?用那样严酷的手段,险些将我拒之门外,叫我在赤鹿山外继续流离失所。 ——既然扶桑就是他,那么破了扶桑的须弥,也可以算作破了守君的须弥。 他就能名正言顺出去了。 你看,多么圆满的打算? 若他赌赢了,留下了,尊者做了他的傀儡,他万世无忧。 若他赌输了,未能记起来自己怎样刻骨铭心地想要救一个人,则皆大欢喜。 现在想来还要后怕,处处是他的生门,也处处是他的死门。 可其实这又有什么反问的必要?遑论诘难? 他做的这些,自己曾做过更过分的,而今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是果报。 明月仪清冷看着他,看着他痴痴抬手,将手指停在了自己眼下,有些惭愧的样子。 他想摸那枚因他而来的不详。 那是明光尊者有生以来唯一的败笔,唯一的破例,是对他破戒的惩处,是痛彻心扉的无可奈何,若不曾尝过情慾之苦,则不会受这样无法解脱的严苛刑罚。 「不必惭愧了。」 重逢这样久,他从没对他好言相待过,不是冷嘲热讽就是阴阳怪气。 总觉得厌烦,总反覆无常,上一瞬,想遂了天意掐死他,叫他长久地在赤水陪着自己下去,将他填了自己,从此他功德圆满。 下一瞬,又想着要给他怎样好的一生,想看他无比好。 他们的重逢这样可贵,他上天入地地求索,用尽一切地挣扎才换来这样残破的一点。而灵曜,碎了满河,亦是满心挣扎,不知道经过怎样的辛苦才拼凑出来这样一点,又在人间的正月八出现在他眼前。 ——自然是上苍垂怜,可也远远不止,若不是非如此不可,怎么才能等到今天? 他蛮不在意说出他命犯五行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想将这个地方捅个稀烂。要不是想着这是他用命换来的人间。 时序缓缓收回手,没敢说自己看到俞彰耳朵后面的牙印的时候有过怎么样放肆的念头。他又不敢冒犯了。 可真没出息,扑倒又怎么了? 先矜持几天吧。 他很惋惜地收回手。 「果真不走吗?」明月仪又问。 问了他数次,剖开他的真心看过了,但还是这样问。 时序下意识就要恼怒委屈,看到明月仪偏头,忽然间明白了他想听什么。 恰好他也很想说,憋在心里两辈子,他何曾有过这的耐性? 他绕过桌子,跪坐在他膝下。 两辈子间的心意都在这一句了,明明说过了,但是上一回场景不够好,什么都算不上好,唯有一句真心诚意的花言巧语。 其实还有好些话没讲明白,但是也没什么要紧了。正如尊者没再逼问他看不看凡尘,也没有逼问他弥蓝渡里的后来,他也先不着急问尊者怎么会这样虚弱,他的眼睛怎么一夕之间就好了,怎么他活蹦乱跳,虚弱的却成了尊者? 早有徵兆了。 ——为什么泰山尊那一次,冒犯尊神的天谴没报应在他身上?起初是被尊者挡下,后来的呢?为什么没有冒犯的时候反而心口疼?那是谁的心? 他胸膛中跳动的可不只是自己的心脏,还有半颗莲心。 会不会疼的不是灵曜的心脏? 傀儡丝为什么没被断开,为什么尊者恼怒成了那样却还任凭傀儡丝悬在他二人之间?绑起来的两个人,究竟,究竟谁是傀儡?究竟是谁给谁消灾挡劫? 他自诩咒术一道颇有心得,偏偏忘了他算计的是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几个字,如今才讨教到。 三界尊神给他挡灾,说出去要被天打雷噼的。 他掉进须弥以为晦气至极的那天。还以为倒了大霉,实际上却是千万年之后因果终于轮转。 天地山河都在盼着这天,莲华归位,他们误以为赤水从今以后安宁了。 河中怨鬼尚且知道怎样多活片刻,偏偏上天高高在上,以为抹灭不知数怨鬼的人恨透了那窃贼,一定会杀了他取回莲华超度怨鬼,还这方天地安宁,却没料到歪打正着。 那日凶神恶煞的人已经想好了怎么用那枚他自作主张的月牙痕来以牙还牙地救他,一切灾劫,一点不想他沾身,绝无可能再将他填进赤水,还要他清清白白往生。 先不要紧。他还有的是时间去哭,还有时间去交待。 还有的是时间去度化须弥中的恶鬼,还有的是时间长久地相伴下去。 须弥中的三千红尘,往后他们能一起去看了。 誓言不会忘,往后对他说过的每句话他都不会再忘记了。 人间朝暮,山川河流,说要带他走就是要带他走,这回绝不骗人。 风扬了扬,他们就坐在了赤鹿山的金殿,他还在混着莲香的檀香裊裊中侍奉,仿佛一切都没变过。 时序顿了顿,将翻涌的心念抚平一些,好叫这句话没那么轻浮,没那么不够分量。 他将额头叩在明月仪掌中,还当他们从没离开过灵山,他前所未有地严肃,前所未有地诚心,势必要将上辈子这辈子缺少的那些诚心全都补全,势必要将上辈子最终没来得及说的话在这一刻说完,可没忍住还是有点哭腔:「尊上……我视您做顶上神明,绝无……绝无悔改的。」 第198页 这样的时刻落泪实在冒犯。 侍奉神明不会有罪,却用上悔改二字。 冒犯尊神,也绝无悔改的。 您这样待我,我自当无以为报。无有悔改的。 金钟又响了三声。 虚弱的人垂眸,看坐下信徒。 总有人,总有一个人,不自量力也好,大言不惭也好,真心诚意也好,总想仰着头跪在莲台下,来垂爱他。 时序眉心触在了冰凉的掌心,叫人想要摸一摸那枚褪色的硃砂莲华,也叫人想要应他所言,予他一个永不会消的。 也点了,早就。 欢喜佛下结下印契那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所以惶恐不足。 遑论失而復得? 他总是反覆无常,在如何珍爱这人一事上,如何筹谋都唯恐不足。 第119章 大结局(上) 时序跟俞瑕头对头不知道在说什么,高处看下去,只能看到两只脑袋对在一起,时序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俞瑕凑上去看。 今日有事商议,方才见面,俞瑕便拖着时序说有很要紧的事情问他生拉硬拽将人拖到了外面,问他是什么事情,俞瑕非要避开人才肯说。 「这么画对吗?」俞瑕在旁边补了几笔:「我这个喜相逢怎么看着跟你那个图案不一样?」 时序偏过头看了一下,指着一处:「这儿少画了一笔,不过也能用——我的咒术就这点好,画错了也能用。」 俞瑕吃惊:「这也能用?功效是一样的?」 时序托着下巴掐着手指掐算,半晌才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效果差一点,只能作用在三年五个月零十天的时候,忘掉三天的事情。」 俞瑕更加吃惊:「这么精准?」 时序得意洋洋:「那当然。」 俞瑕捉着时序的袖子喜出望外:「怎么算的你教教我!怎么叫人忘记一个月前的事?」 时序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一个月前怎么了?」 「一个月前……」俞瑕才要说,勐地反应过来,气愤道:「你不要套我的话,你先告诉我怎么画!」说着又去研究地上的图案:「这里这么连是哪派的画法我怎么看不明白?」 时序看了一眼俞瑕指着的那一块鬼画符才要说话,山涧外一道倩影出现,是山君。 看到山君时序勐地站起身,拍了拍袖口粘的土整理仪容仪表,整理罢又勐地想起来什么往旁边楼上看,看到窗口两个人影,不知道自己刚才着急忙慌整理自己的模样有没有被看见,偶尔有时候尊者实在小气,可已经这样了,又不好在山君眼前丢面子,于是一边心虚一边有点拘谨朝清沅拱手:「山君。」问完好又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口的人,只觉得自己这会儿手忙脚乱恐怕怎么做都是错的。 山君点头,俞瑕跟着站起来不满瞪了时序一眼,也跟山君行礼。 楼上二人等了山君一会儿了,人齐了,时序要跟着上去,被俞瑕扯着袖子:「你还没跟我说喜相逢怎么画呢!」 山君闻言回眸,似乎对喜相逢起了兴趣,时序清了清嗓子尴尬一笑,避开山君目光有点不自在地低声朝俞瑕说:「晚些时候再跟你说,先谈正事!」 俞瑕看多了时序煳弄人,还要说什么,可已经到了明月仪跟俞彰跟前,不好再说不好见人的事情,只能再忍一忍,迈了一步走到俞彰身后欲言又止,想叫时序给他保密,而时序已经凑到了明月仪身边,很有自觉地站在离山君远一些的一侧咧嘴装傻,明月仪睨他一眼,他说今天天气不错。 山君和俞彰神情肃穆立在一侧,谈事情的时候俞瑕时不时给时序使眼色叫他记得教自己喜相逢,时序任由他眼皮抽筋,自顾自在旁边侍候明月仪茶水。 这回要去的地方有几分兇险,今日三人在此议事正是为了这件事,说完正事山君要走了,时序刚想说我送送你,才诶了一声,又想起自己不方便,于是顺口打发俞瑕:「你送送山君。」 俞瑕不满:「你怎么不去送?」他也是客人,怎么就要他去送了? 山君说留步,不必送了,时序有点尴尬,心说还不如不开口,他咳了咳:「尊上,我……」到底也不知道该解释说方才开口是碍于礼数还是说我去送送山君。 明月仪好似没看见他的为难,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 清沅见此说自己先走了,俞彰自觉跟上:「我们也回焉支海,恰好与山君同行。」 他朝俞瑕招了招手,俞瑕却还记挂着喜相逢依依不捨,被俞彰带走了还频频回头,却看见时序更加不舍,很怕他们走般,而尊者已经虚虚撑着下颌侧目看向心虚的人。 俞瑕恍然大悟——时序有难了。 于是俞瑕心里舒服了一些,投之以一个同情的目光,要时序好自为之,千万留着命等他下次来学喜相逢。 到了门外三人道别,山君眉目疏冷,说先走了,她转身后俞彰出声:「听说山君山门前的桃林今年长势不好——」 清沅止步回头,有些不解,俞彰拿出来一个小瓶子:「些许薄礼。」 清沅才要拒绝,又听俞彰说:「是家中小孩给您的。」越过俞彰看到俞瑕朝她灿然一笑,俞瑕说:「你别计较当年我跟你打架的事情就行。」 他记挂着当年那场架太久了,生怕山君计较,就算山君没计较他也想赔偿山君点什么,偿还当年他抓花了小狐狸皮毛的债。 第199页 尽管他也被打掉了几片威武的鳞片。 不过这都不要紧,如今他们都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会因为一只兔子打架的不成熟幼兽了。俞瑕这样想道。 山君点点头要走,又听俞彰说:「会有再见之日的。」 她神情平淡回眸果真忘却:「同谁?」 她的淡漠不是假的,俞瑕张了张嘴,心说喜相逢居然这样有效,真能叫人忘了刻骨铭心的执念,于是越发坚定地要学会这门术法。 俞彰说:「本君欠过一位道长人情,卦金至今未结清。」 闻言俞瑕一愣——当年那个道士不是时序吗?他认错人了? 清沅说:「未结清自是你与他的债,与我何干?」 「……山君」俞彰有些无奈:「当年他没有收取卦金,可本君并不是气运衰败大祸临身之人,得了天机必得偿还,那人卦金不菲。」 清沅问:「你同本君说着些做什么?」 俞彰嘆气:「烦请山君照料好泰山前的桃林。」 今年桃花开地确实不好——泰山下的桃花已经许多年没有好好开过了。 自从某年观山海归位,桃花开了半日之后便尽数衰败,桃林中杂草横生她也懒得理会,甚至林中长起来一棵歪脖子榆树,尽管碍眼也没有叫人处理掉。 山君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微微颔首便消失在原地,俞瑕这才问:「大人,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怎么我没听明白?怎么又说起——」 怎么又说起那位道长了? 俞彰说:「泰山下的桃花不日便开。」 远游之人困囿某地,行行止止,总要相逢的。 俞瑕嘆气——又到了他听不懂的事情上。 俞瑕又嘆气——他还没学到喜相逢。 还没痛心,就听到俞彰说:「时序是骗你的。」 「什么?」俞瑕还没听明白,俞彰很无奈同他说破:「他胡乱教你,你画错的咒印连灵气都没有,根本不能起效,他教你的压根不是喜相逢。」 他偶然见过喜相逢,根本不是那样,再说喜相逢也是禁术,积攒因果埋葬心事以待来日,也犯了上苍忌讳,是早该湮灭于世的东西,山君那番兴许是最后的宽恕,上苍又怎么会允许这东西再次问世? 「啊……你……」俞瑕面上青红交错,首先气愤时序骗人,紧接着又赧然,因为听俞彰的意思,他和时序的话大概被听见了,他外强中干维繫自己可怜的颜面:「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 俞彰再次无奈:「怎会是我偷听?」 他跟明月仪在一起怎么能抽的出空偷听?他听到不过是顺带,当时狠狠为这两个人提心弔胆了半天,尤其俞瑕,唯恐时序不知轻重教了喜相逢给俞瑕,再惹来是非,又或者那位再听到此事迁怒俞瑕。 俞瑕仍旧不可思议:「可他说三年五个月零十天的时候……」那么信誓旦旦。 俞彰说:「是他胡诌。」 「……」俞瑕瞬间炸了:「我去找他算帐……」还没动身,被俞彰抓住。 「大人,你……」 「所以学了喜相逢要给谁用?」俞彰问:「给我?」 俞瑕气焰瞬间熄灭,语无伦次:「啊……我……大人……」 俞彰斜眼看他:「一月前,想叫我忘了什么?」 完了,被听光了。 「这……」俞瑕面红耳赤,挣脱俞彰束缚一头扎进水里去自闭了。 ——他再也不要同时序说话了,大骗子,还害他被当面戳破。 想想他们在河边说了什么?不会全部被听见了吧? 还好没被他套出来话,否则他将来还怎么做一条威武霸气的龙…… 啊啊啊啊啊!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以后再也不要信时序的鬼话,还有,今日之内都不想再见俞彰了。 第120章 大结局(下) 这边俞瑕别扭着,另一边时序也有些心虚——今天倒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不过只要山君出现他就心虚,因为记忆力尊者似乎有些在意这件事情,不止一次提出来过,问他是不是谁都能许云云。 再加上后来为了安抚扶桑答应过他,虽然他觉得那是尊者分身所以无关紧要,但是尊者是不认的,他只会问:「又许了旁人婚嫁?」 等人走完,明月仪淡淡扫他一眼:「慌什么?」 「……没有」时序摸着鼻子干笑:「您今日感觉怎么样?可有不舒服?冷吗?」 他被洗去煞气之后待在赤水的那些日子难熬得很,如今尊者看上去只是虚弱一些,可到底不可能舒服,想起这个,他脸上就从心虚成了心疼,眼神也从迴避成了直直的回看。 「这样看本座,又在得意做了什么好事?」 时序嘆出一口气:「我好喜欢您。」 那边顿了一下,时序就倾身过去捧起明月仪没有温度的手捂在自己手心。 明月仪问:「次次见山君你都要心虚?莫不是果真做了什么?」 「怎么会!」时序勐地拔高声音以彰显自己的清白:「我与她如何您不会不知道吧?我们清清白白!」 「是」明月仪平淡道:「清清白白的一日夫妻。」 「……」可真糟糕。 他只能再次解释:「您知道的,是权宜之计,我自然事事以您为先的!」 「是,权宜之计。」明月仪抽出来手,毫无感情道:「一日夫妻,尚且能叫你怜悯她,也为她打算来日,事事以本座为先,就是藏着掖着煳弄于我?」 第200页 明月仪冷冷看他:「也苦了你,当初既要想着如何求我原谅,还要想办法救他,明光殿里抄错经文的时候莫不是在盘算如何救她吧?」 「自然不是……」时序哭丧着脸,深觉自己死到临头。 还以为这些都过去了,但怎么今日还要算帐? 啊呀呀,这可怎么是好。 「尊上……」时序捂着额头:「忽然头晕……」 「嗯,想不到如何接着煳弄本座,自然头晕。」 「……您」时序扯着明月仪的袖子暗自咬牙切齿:「您揪住我一个小辫子就千百年地不放过……」,他垂下眼悽然,「我到底要被您拿捏到何年何月?」 「我拿捏你?」明月仪觉得实在好笑:「且不论以上的事情是不是属实,单说今日可是本座先开了口,若没什么,你总心虚什么?」 「……」还不是因为亏心事做多了? 但是这话不能说,时序又唉声嘆气捂着脑门,偷偷看明月仪,看他没生气,就扯过明月仪的手掌死不要脸:「您的手怎么这样冰?我给您暖暖……」 那手又抱回怀里,搓了半天毫无起色,动作反而越来越慢。 明月仪问:「不晕了?」 「……」忘了这回事。时序扶着额头:「不晕了,但是心慌,我是不是生重病了?您要不给我看看?」他问着提起领口:「您摸摸,我心跳得这样快……」 「怎么摸?」明明看穿了,却不想顺着他,明月仪说:「这手如今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灵曜厚着脸皮五指叉起那只手:「您人长得好,手也钟灵毓秀。」 「呵」明月仪冷笑,不想理会他刻意乱用成语:「又换了战略,顾左右而言他?」 灵曜摇头:「才不是,我这话字字真心,不信您来摸……」有些轻浮,时序清了清嗓子,说:「您来听好了,听我是不是真心到了不能再真?」 明月仪看着他,时序说:「小道从来都是好色之徒,您应当知晓的……」他一边含蓄,又一点不遮掩:「想来您从来都知道,我爱极了好颜色,您在我眼里心里,是天地间的绝色……想来,您也知晓吧?」 时序自觉今天嘴甜已经修炼到了大成,偏偏明月仪还要提起之前:「本座以为,在你心里,本座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时序默然,又不好指责谁,只能装没听见,五根手指全都插进了钟林毓秀的指缝:「指缝也美地恰恰好。」 「呵」看出他没打算说什么正经话,明月仪也还是任其发展,果然,时序扣着拿手放在自己下颌前:「这样喜人,拿着就不想松开了。」 「嗯。」 「……您没有别的话同我说吗?」时序颇有些难过,失落道:「我还以为您会说点什么。」 他装的像模像样,明月仪问:「本座该说点什么?」 时序悽然抬眸:「小道已经说了这么多了,您就没有一点回应吗?」 「譬如想跟我执手偕老之类的?」 说着手指扣紧了几分。 明月仪依旧讥诮:「你那样多的露水情缘,本座怎么知道你想跟谁执手偕老?」 「……尊上,您……」早知道今天,时序发誓,上辈子他一定宁愿每天闷在山里修炼。「您再这么说,我真的得剖心挖肝地给您看我心里是谁了。」 明月仪问:「是谁?」 时序顿了顿,道:「今天跟那泥巴小鱼玩闹,随意卜了一卦……今日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又是鬼话,他算的卦日日都宜嫁娶。 明月仪就在窗口,外头绿叶簌簌抖动,风从不远处带进来婆罗香气,他静静望着自己,什么都没说,可时序莫名就明白了。 「算得出三年五个月零十天……灵曜仙君。」明月仪捂着唇低低咳嗽,重复时序拿来煳弄俞瑕的话,又用那双慈悲眼眸看他,时至今日,提及此事仍旧悲戚:「算出来你的喜相逢在何日了吗?」 不改换因果,愿意晚些相逢,多些时间来累积功德刻苦修行,叫我们来日相逢见喜。 他知道了。 「您……」他想问他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却勐然记起来正月八那日他出现在须弥,天幕下的极光,若那日算作相逢…… 「那日——」 明月仪问:「灵曜,知道死后,他们如何说你吗?」 时序心里空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何在今日提起这件事,他从不敢说起殉道那日,唯恐自己再被关在山外,唯恐尊者想起那日他窥得的景象再撕心裂肺一次,可今日,怎么尊者提起了? 想了想,他据实回答:「生前他们说我不学无术,死后,大概夸我高风亮节,无双风骨?」 倒是有自知之明。明月仪又问:「那你以为,生前死后,本座如何说你?」 尊者如何说他? 于是时序记起来镇山河中的场景。 叩问四方,问结髮安归? 于是他明白了。 他们曾结亲两次。 分别那日不是离开赤鹿山,也不是黄杨道场决裂,是赤水畔的幽魂同疯魔的尊者,相逢不识君,太撕心裂肺,纵使片刻难忘也不该提起。 重逢却要肆意宣扬,天地也愿意慷慨一些。 贪求至此,今日重逢。 是正月八,他去供奉,路遇狂风,掉落山崖,异界中千里迢迢来朝拜。 第201页 ——是他当年给自己下咒时的设想,懵懂不知的信徒,偶遇侍奉的神君,你不言我不语,因果到了,我们就相逢。 结亲两次,总有人在懵懂,心意不算相通。 于是直到这一日,才是明光尊者和紫光东极太阴大帝,明月仪和时序,真正的喜相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