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山》 第1页 [gl百合] 《窥山》作者:射vek【完结+番外】 文案: 一只乌鸦从他们头顶掠过,飞越闪烁不停的河水,隐入远处那片绵延不绝、被电线和轨道纠缠的楼群。在天空的尽头,就是富士山那几不可见的身影。 那天的富士山淡如海市蜃楼,究竟是谁先发现的? *比较慢热 *职业方面都是我瞎编的,请勿当真 第1章 电梯很长,灯光昏暗,尽头的天空像一只发光的扇贝。墙上涂着花花绿绿的涂鸦,几个辱骂性的单词被人用黑色的漆打了大大的叉。 电梯很慢,好像永远到不了头,上面只站着沈澜沧一个人。她背着一只很大的背包,装着沉甸甸的电脑和一摞列印好的个人资料。这些年她拍了不少短片和纪录片,也荣获了几个不算知名的奖项,但这离她的目标仍然很远。 上个月,她参与拍摄的第一部 长片尘埃落定,她有种莫名的失落。为了克服这种情绪,她东奔西跑,见了几个朋友、见同行,然而无论见谁,她都没法得到安慰。后来她索性一个人待着,默默抵抗空虚和寂寞。 在她乘电梯的工夫,天已经暗了下来,几乎和地铁站里一样了。街上很热闹,她匆匆走过十字路口,来到约定的咖啡馆,对方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她寒暄几句,递过自己的资料。之前她见过这位导演的助理,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你的专业是外语,」导演扬了扬眉毛,「后来为什么去拍电影了?」 沈澜沧简单说了她的想法。太阳落了三分之二,残存的一点还在远处的教堂后挣扎,天空逐渐变成通透的深蓝色。 对方已经看过她获奖的那几部片子,现在还想看看别的。她从背包里掏出电脑,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密码是七年前的某个日期。 她点开一个名为《夜雾突围》的影片,那是她的第二部 短片,非常不成熟,被朋友老师批得体无完肤,却是她最喜欢的一部。 对方接过电脑来看,播放键一按,先放出一段音乐,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作为片头四分钟的配乐。听到熟悉的旋律,她感到自己又回到那段没日没夜天天蹲在电脑前的日子。 对方的脸被电脑挡得严严实实,沈澜沧正好也不想看到他的表情。咖啡馆的人渐渐多起来,占满了邻座。 他们坐在店外,黑洞洞的地铁口正对着她,那里站着几个人,他们在等谁呢?一列地铁到站了,乌泱乌泱涌出一大批乘客,但是没有他们等的那个。 「拍得还可以,虽然非常不成熟且过于碎片,但能看得出来你的想法。」对方评价。过了一会,他又补充道:「你拍人物拍得很好。」 片子里只有一位女演员,全程台词很少,她独自在高楼大厦间穿梭,在人群里像一道影子。此片色调灰暗,朋友说过于沉闷压抑,不太像她会拍的类型。 「你在东京读过书?」对方又去翻看她的履歷。 「对,本科的时候在那交换过一年。」沈澜沧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对方滔滔接着不绝地说出自己对东京的喜爱,他在那拍过几条gg和一部电影,说话的时候不时用手帕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天气太热了。沈澜沧偶尔附和几句,笑一下。 外面毫无预兆地下起小雨,夕阳已被阴云挡住,天色暗沉。地铁口只有一个人撑了伞。这里的人不爱打伞,除非下大雨。 对方仍在讲他最喜欢东京的哪个地方,有些沈澜沧很熟悉,她曾经去过很多次。但大家都去的地方没什么好玩的,她想念的是那些无人的小公园、不知名车站旁边的商店街,还有…… 她忽然说:「东京有些地方可以看到富士山。」 对方顿了一下,问:「是吗?」 「是的……」沈澜沧的眼神从地铁口缩回来。 教学楼顶楼第一间教室的第一扇窗,天气好的时候,从那里能看到富士山淡淡的影子。这还是罗谣告诉她的。 那是做交换生的第二学期。开学第一天,罗谣在上学的路上被雨浇了,又被人从电车上挤了下去,迟到了半小时,高桥老师让她坐在沈澜沧旁边。她走过来,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气。 按说那天天气很差,东京密密麻麻的楼房被同样密密麻麻的乌云压着,但奇怪的是她们站在窗前的时候,厚厚的云忽然知趣地散开了,所以罗谣才告诉她,远方小小的白色伞盖就是富士山。 「真的吗?」对方问。 「一个朋友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们都在东京上学,就在那间教室上课。」罗谣回答。 她正坐在顶楼的窗台上,城市在下面变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地图,人像蚂蚁一样忙碌。这是城市的郊区,周围的写字楼刚建不久就聚集了这么多公司,这么多人。城市越来越膨胀,像一只鼓鼓囊囊的气球,压塌了周边的田地和村庄。 「你是学外语的,为什么要来跳舞呢?」 「因为喜欢跳舞,除了跳舞我不想做任何事。」 对方点点头,又翻看她的资料。罗谣刚跳完舞,出了一身汗,头髮黏在脸上。窗户开了一条缝,吹来燥热的风。 这是她今年面试的第三个舞团,她之前所在的舞团因为疫情解散了,不过那个舞团本身演出也少,她平时还需要去舞蹈教室做兼职,偶尔在网上搞搞翻译,不然房租一交,就要喝西北风。 第2页 今天为了不迟到她早早出发了,谁知地铁开到一半突然出了故障。早高峰人挤人,她挤在一男一女中间挨了半小时,车才重新开动。紧赶慢赶,所幸没迟到,但她精心做的造型全毁了。 窗户上映出她的身影,让她想起在东京上学时那个狼狈不堪的早晨,她的头髮也像现在这样湿透了,身上滴着水走进教室。 但那时不像现在一样热,那时是春天,樱花开放的时节,天气依然凉爽。她坐在沈澜沧旁边的时候没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沈澜沧递给她一包纸,她用完一整包才把身上的雨水弄干净。 她记得上课时外面淅淅沥沥掉着小雨,屋里又是无聊的自我介绍,又要记新同学的名字,接着是令人尴尬的小组讨论。 下课时,雨居然说停就停了。当沈澜沧指着远处那个白色的影子,告诉她那就是富士山的时候,天空晴朗得一滴水也挤不出来。 「你去过富士山吗?」对方问。 「去过一次。」沈澜沧曾经和同学一起去了河口湖,就在富士山脚下,算是修学旅行。 那时游客络绎不绝,白天他们很难独享美景。但在其中一个无人的夜晚,她们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富士山和它倒映在湖水中的影子,像一只变形的沙漏。 对方又开始讲他曾经指导拍摄的某个电影就在富士山取景,男演员是谁,女演员是谁,讲了什么故事,发生什么趣闻。 对方是法国人,语速很快,沈澜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的取景地是否就是她和罗谣散步的地方? 那天夜里她们从酒吧里逃跑了,背着其他同学跑到湖边,那里几乎没有人。她们沿湖散步。在东京像幽灵一样单薄的富士山切实地矗立在眼前,月亮被云遮住之后,湖面淡淡的倒影也消失了。 她们像是从东京穿越过去的,从教室那扇窗户跳下去,飞过茂密的楼群,飞过纵横的电车轨道,飞过成片的树林和湖泊,终于来到它的脚下。 她们那天说了什么?也许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那个画面在沈澜沧脑海中就像放映默片,她们的笑声和说话声都像山的倒影一样,深埋在湖水之下。 罗谣说话和微笑的样子为什么那么模煳?无论沈澜沧如何回忆,都像对焦失败一般。 「富士山的确很美。」对方说。 罗谣点点头。 「我们团很多年前去日本演出,一起去富士山玩。我想想,那得是七年前了,我们也是夏天去的,大概七月中旬,游客很多,房间特别难订。」对方仰起头回忆。 「说不定我们当时还擦肩而过了。」罗谣也是那个时候去的富士山,她们仗着年轻坐的夜间巴士,坐得腰酸背痛,第二天在旅馆睡了大半天。 在巴士上她睡不着,天刚亮的时候悄悄掀开窗帘的一角。车停在某个服务区,司机小跑着去上厕所,车内鼾声一片,人睡得东倒西歪。天很浅,是最浅的牛仔裤的颜色,富士山就在一片林子之后。 沈澜沧坐在罗谣前面的位置,她扭了扭身子,也掀开窗帘,沖罗谣做鬼脸。她们小心翼翼地跨过睡着的人,从中间的门下了车。 车外是清晨湿润的新鲜空气,罗谣做了几个深唿吸,在空旷的停车场奔跑撒欢。沈澜沧站在门口喝水,顺便抽了根烟。 后来呢?她们一直等着,等到司机回来才重新上车吗?再后来呢?车什么时候到达了富士山脚下? 「好快啊,七年过去了。」对方感嘆。 「是啊……」沈澜沧心不在焉地搅着咖啡。 「那部电影还没上映,一直在剪辑,但怎么剪都不满意。」对方摇摇头,「可惜那年之后我就没去过日本了,不然故地重游一下说不定能找到感觉。」 沈澜沧点点头,那年之后她也没再去过日本,大学毕业后她直接来了法国学电影。 「那些演员后来仍然没什么名气,我们也都没联繫了。」对方依然说着拍摄那部电影的往事。 沈澜沧和当年在东京的同学也都没了联繫,包括罗谣。但在很多时刻,她总会想起她。 这几年她待过很多地方,为了拍片满法国跑,但只要想起罗谣,所有地方都变成了东京,而富士山就在遥远的楼群之外,静静地看着她。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对方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我想你可以帮我剪辑那部电影,我在你的短片里看到了一些我想要的感觉。」 沈澜沧的回忆突如其来地结束了,她微笑着点头,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 「感谢。」罗谣摊了摊手,表示手上都是汗,不方便握。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了,她的手臂在阳光里晒得发烫。 对方推了推眼镜,金属的镜框上折射出一个光点,像一只没头没脑的金色小虫,沿着镜框来来回回爬行,爬到鼻樑上就消失了。 罗谣突然记起自己曾经见过同样的光点,它趴在沈澜沧的项鍊上,就在她告诉自己,从东京能看到富士山的那天。 那天在罗谣的印象中异常安静,课间的时候她趴在桌上睡觉,头髮还没干透,脑袋昏昏沉沉。没有人来打扰她,周围的人声渐次消失,只能听到走廊的尽头传来一些不清不楚的喊声,但那些喊声飘到楼梯口也消失了。 罗谣感觉到沈澜沧从她身后轻轻地走了出去,她的脚步轻飘飘像根羽毛,随后教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第3页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终于完全破云而出,晒得手臂发烫,罗谣抬起头发现周围的座位都空着,连老师都不知去向。 只有沈澜沧站在窗户旁边,漫不经心地看风景。她戴着一条项鍊,那只金色小虫就趴在上面,用它闪光的外壳蜇了罗谣一下。 沈澜沧沖她招了招手,罗谣走过去。楼下的学生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声音刺破了真空一样冥寂的世界。他们结伴走出校门,走上河堤,有推婴儿车的年轻父母漫步其上。 一只乌鸦从他们头顶掠过,飞越闪烁不停的河水,隐入远处那片绵延不绝、被电线和轨道纠缠的楼群。在天空的尽头,就是富士山那几不可见的身影。 那天的富士山淡如海市蜃楼,究竟是谁先发现的? 第2章 罗谣在开学第一天晚上梦到了富士山。 十字街头阒寂无人,整个东京都熄了灯。高低错落的房屋像漆黑的积木块,沉入昏睡中。富士山矗立在街道尽头,山顶薄云缭绕。 罗谣朝着山的方向慢慢走,妄图走到山脚下。可是马路就像跑步机一样滚滚而来,她始终在原地打转。 随后天一点点亮起来,山顶出现一个缓慢移动的光点,不断照着她的眼睛,光点随着太阳方位的变化而移动,像一条引线,点燃了山的边缘。 罗谣想起了沈澜沧的项鍊。 她醒过来,发现窗帘没拉好,清晨的阳光正从缝隙降落到枕头上。昨天她和人换班,在车站旁的便利店打工到很晚,回来倒头就睡了。 她起床烧水,顺便查看昨天的消息,肖慧中约她去咖啡馆吃早餐,听说新出了一款柚子拿铁。 肖慧中住罗谣隔壁,她们每天一起上学。两个人也就在刚开学时才有早起的劲头,等学期过半,她们就变成煳了锅的咸鱼,跟床难捨难分。 罗谣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昨天上课的资料仍然放在包里,作业压根没有动过,她又塞进去几张白纸和一把笔芯。走到门口想起手錶没戴,回头翻箱倒柜找了一阵。 她们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到达车站时,上一班电车刚刚离开。她们离学校有九站地,但快速线把路程缩短为五站,如果没有人身事故或者其他故障,二十分钟就能到学校。 她们租住的是单间,只有十一二平,因为塞了卫生间和厨房,剩余便只够放一张床和一张小桌。 哪里的首都都是寸土寸金,大部分人只能蜗居。车站附近还有几座高层公寓,一户紧挨着一户,窗户紧密排列,像一串串拥挤的葡萄。 咖啡馆就在学校门口,正对河堤,堤上种了一排樱花树,枝叶垂下来形成一条绿荫道。花还没开,但已经结出粉白花苞,再过一周,这里就会变成一条樱花大道,听说河面都会积一层花瓣,像粉色浮萍。 一进门,罗谣就下意识往吸菸区看。挨着窗户的位置坐着一个上班族,板正的黑西装,手提包放在脚下。 咖啡厅满座了,她们在窗口等外带。操作台上的咖啡机轰隆作响,盖过了店里错杂的说话声,咖啡的香气缓缓飘散。 拿了咖啡,罗谣又向那个座位看去。那位上班族在这几分钟里已经离开,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和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坐了过去。 那是沈澜沧的老位置,上学期罗谣第一次和肖慧中来到咖啡馆时,她就坐在那里。 那时沈澜沧留着短髮,东京的秋天那么凉,她却穿着一件背心,上面印着迪士尼的卡通人物。她有些肉感,但身高中上,所以看着很匀称。她有时看书,有时在纸上写东西。 罗谣想到沈澜沧自我介绍时说,她会成为一名导演。 那一刻沈澜沧大概感到有人在观察自己,便凭直觉抬起头往罗谣的方向看。偏偏这时候肖慧中让罗谣看一张照片,罗谣把身子整个转了过去,沈澜沧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后来罗谣就没怎么去过咖啡馆了,偶尔去几次也都找不到座位,只好买完就走。沈澜沧始终坐在那个位置,头也不抬,有几次还举着手机,不知道在拍什么。 罗谣和沈澜沧不熟,上学期班里三十多号人,她们一个坐在前面一个坐在最后,一句话都没说过,仅凭上课时的自我介绍和只言片语勾勒出对方的形象。但那种形象过于虚幻,总是轻飘浮在表面。 只有一次,她们有过近距离接触。那时候已经期末考试,罗谣为了快点出去玩,和肖慧中早早交了卷,然后时隔多月终于在咖啡馆找到了位置。 沈澜沧已经在里面了,她照旧坐在吸菸区靠窗的座位,头髮在这几个月里长长了,盖住了半张脸。 接近中午,顾客越来越多,门口的风铃叫个不停,姚岑随着人流走了进来。她是沈澜沧在国内的同学,上学期和她们同班。 姚岑不抽菸,沈澜沧就从吸菸区走了出来。然而无烟区已经没有空位了,她们只好和罗谣坐在一起。 「考得怎么样?」姚岑问。她留着酷酷的寸头,染成了蓝色,眼皮上涂着蓝色眼影。她的衣着也很夸张,是原宿街头经常能看到的打扮。 「还可以吧,写到最后不想写了,没检查就交了。」罗谣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嚓直响。 她们又聊了几句,吐槽上学期的几个老师,畅想一下寒假生活。沈澜沧一直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在罗谣和肖慧中脸上来回扫。罗谣尽量不去看她,沈澜沧投来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 第4页 沈澜沧喜欢观察别人,她坐在前排的时候常常偏过头盯着某个人看,罗谣回答问题时就撞上过她的目光。 她的目光直白而犀利,像一把凿子把人的表面凿穿。罗谣觉得她可能以为自己在考察一个试戏的演员。 姚岑和沈澜沧很快就离开了咖啡馆,她们在门口站了一会,说了几句话,才沿着河堤渐行渐远。 这学期高桥老师让罗谣坐在沈澜沧旁边,罗谣倍感压力。不过沈澜沧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难以相与,开学一周后她发现,反倒是沈澜沧主动说话的时候多,比如第一天就是她先开口的。 「你在北京上学吗?」她问。过了两个月寒假,她再次把头髮剪短,比以前更加潇洒利落。 又开始了自我介绍,罗谣最讨厌的环节。上学期班里人太多,很多同学连话都没说过,她压根没记住几个人。这学期班里加上罗谣只有八个人,五个是原来的同学,三个是这学期新来的。不过高桥老师可能吃准了她俩不熟,一定要安排在一起,好让班里气氛没那么生疏。 「对。」罗谣转着笔,「你知道我的名字吧。」 「知道……」沈澜沧还没说完,罗谣就在本上刷刷刷签了个名,她把那页纸撕下来,递给沈澜沧。 「送你了,以后我要是出了名,这张纸价值千金。不用谢。」她开玩笑。 沈澜沧端详着纸上潦草的字迹。她撕下一半纸,签了自己的名字递过来,说:「礼尚往来。」 她的字很好看,飘逸的行书,一看就知道小时候学过硬笔书法。 「祝你早日出名,我好大赚一笔。」罗谣歪着头伸出一只手同沈澜沧握了握。 她的手伸得随意轻浮,据她的大学室友说,第一次和罗谣握手时,还以为罗谣要把自己的手拉过去亲。如果她握手的姿势被爸爸看到了,一定会招来斥责。 罗谣把沈澜沧的签名夹在书里,那里横七竖八夹了五六张写着名字的碎纸片,都是上学期让肖慧中和坐在旁边的几个同学写的。当时她把自己的签名递给肖慧中,肖慧中回她一个白眼,说她幼稚死了。 「你该回给我一个。」在罗谣的强烈要求下,肖慧中不情不愿地写了一张。 罗谣喜欢收集签名,这样她就不会忘记这些人。即便以后没有联繫了,她看到这些纸片时仍然会想起曾经发生的事情。这些人对她来说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段生活的感受和记忆。 沈澜沧是第一个主动回她签名的人,罗谣对待她的签名就郑重了一些,特地把它夹在最上面。 「你的字真好看。」罗谣合上书之前又看了一遍。沈澜沧的字大气磅礴,有气震山河之势,跟她的名字很是相称。 「谢谢。」沈澜沧虽然常常主动说话,但说的都很简洁。她盯着罗谣看的样子总让罗谣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但通常她说了一句话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假期做了什么?」过了一会,沈澜沧又问。 「去了鹿儿岛。」罗谣是开学前去的,三月底四月初,春天刚开始的时候。 她从东京坐了九个小时电车,倒了七八次,先到大坂住了两天,见见同学,又从大坂坐了将近一天的电车,穿过狭长的岛屿,到达南边的鹿儿岛。 电车坐得屁股发麻,好在沿途风景优美,不论是丘陵、海洋还是村庄,都带来恬静之感,医好了旅途疲惫。 「为什么去那?」 「我想去最南边或者最北边,本来想去屋久岛,但路线有点复杂,只好换成鹿儿岛。」 「和朋友去的?」 「自己。」 这一路上的见闻和倒霉事儿罗谣已经和肖慧中说了八百回了,再说一遍倒也无妨。沈澜沧把头支在桌子上听着,看罗谣讲得眉飞色舞。 「课堂上请讲日语!」高桥老师走过来打断了她。罗谣假装乖巧地点点头,在老师转身的时候沖沈澜沧吐了吐舌头。 这学期的课很无聊,罗谣昏昏欲睡,上课时班里只有翻书的声音,让人提不起劲。好在课都在上午,下午就是自由时间。 罗谣每周有三天下午要打工。不打工的时候她要么去图书馆睡觉,要么回家看剧。周末的上午有两节舞蹈课,下课后如果不上班,她会散散步,晚饭时间才回家。有时她和肖慧中一起逛街,去新宿和秋叶原的商场,不过最后多半什么也不买。 这份工作是肖慧中推荐的,她一来到日本就开始打工赚钱,说要买演唱会门票。店长让她再推荐人,可以给一笔奖金,她就推荐了罗谣。 罗谣本来也打算自己赚生活费,春天去鹿儿岛的开销就是她上学期打工攒下来的。她可不想拿家里的钱,给她爸指手画脚的权力。 那笔奖金后来她们平分了,吃了一顿火锅。不过肖慧中没干多久就被调到另一家店了,她们一起上下班的打算只好作废。 要说刁难人的顾客也有,但大多数还是很和善的,有些爷爷奶奶甚至会在人少的时候和她聊天,夸她日语很好。 她的压力主要来自店长和同事田中。店长是个矮个中年男人,罗谣刚打工的时候他还和蔼可亲,后来两人熟悉了,就开始斗嘴。 店长总是企图表现出自己智商很高的样子,罗谣自然不会给他可乘之机,两个人互找对方说话的漏洞进行攻击,各有输赢。虽然罗谣挺喜欢这种智商的交锋,但玩多了也会累。 第5页 来自田中的压力就是另一种了。田中比她小一岁,长相可爱,性格活泼。打工两个月的时候,罗谣发现他总是偷偷看自己,被她发现了就羞怯地笑。 罗谣最讨厌这种关系,她不擅长应付别人的关心和爱慕,只会感到困扰。可有时候看到田中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罗谣也很难对他发火。 除了这些小小的烦恼,罗谣还是很喜欢这份工作的。顾客少的时候她会帮着理货,偶尔带些临期食品回去,省得自己开火。她准备再攒攒钱,夏天的时候去北海道。 班里的同学多多少少都在兼职,除了沈澜沧。沈澜沧一下课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又和姚岑去哪里玩了。看姚岑朋友圈的照片,不是在看棒球比赛就是在美术馆看展览。 罗谣不知道沈澜沧是不是在拍电影,她忘记了从哪里听说的。不过沈澜沧什么都没和她说过。 沈澜沧身上有种浪人气质,有时肖慧中还会和罗谣谈到她,说沈澜沧看起来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和姚岑一样酷酷的。 罗谣也承认沈澜沧和她认识的人都不太一样,她的朋友们大多外向健谈,相处起来没有压力。但或许那只是他们其中的一面,他们也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罗谣在东京的朋友不多,国内来的同学们分散在日本各地,很难聚起来。上学期她只能和肖慧中一起玩,不过这学期,她大学最好的朋友也要来东京了,这半年应该会过得很快乐吧。 盼星星盼月亮,罗谣总算在开学第一周的星期五中午收到了好朋友的消息。还有二十分钟下课时,她的手机悄悄亮了起来。 发信者是「祁萝蔔」,她说:「老子来东京啦,还不快来接驾!」 第3章 罗谣推着28寸行李箱,在春天凉爽的天气里走得汗流浃背。早上涂的防晒霜已然失效,她一只手遮住阳光,停在路口气喘吁吁,等着她亲爱的朋友赶上来。 祁迹推着另一个28寸行李箱,拉杆上挂着一个颈枕。她一只手拿手机,艰难地用两根指头放大地图。 祁迹刚到罗谣肩膀,上大学前罗谣觉得自己也就中等身材,谁知一到大学宿舍,她直接逆袭成海拔第一。三个舍友都比她矮,祁迹是最矮的,因此得了个外号叫萝蔔,微信名也叫萝蔔头。 祁迹也来东京交换,但和罗谣不在一个学校。她费了好大劲才申请到一个名额,为此不惜和辅导员大战三百回合,上学期天天跟罗谣哭诉。 半年不见,祁迹胖了不少。罗谣不在,她找了另一个饭搭子,和她一样热爱奶茶零食,所以肉眼可见地圆润起来,刚上大学时穿着还oversize的t恤现在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 罗谣比祁迹自律,因为跳舞的缘故,她对高热量的食物敬而远之。当然也有习惯加成,小时候妈妈严格控制她的饮食,不能吃零食、不能喝饮料,要少油少盐少糖。那时候罗谣看别的小孩吃糖都羡慕,但长大后反而习惯了,自觉远离垃圾食品(炸鸡除外)。 「这条路往里拐再走两百米就到了!」祁迹指了指罗谣左边的小路。她们拐进去走了几分钟,一座咖啡色的三层楼出现在眼前。 这栋房子专门给留学生做公寓,学生都在不同的学校,姚岑和班里新来的严子敏也住在这。中午她们都不在家,公寓里静悄悄的。 房子内部划出了许多房间,略显逼仄。祁迹的房间在二楼,楼梯狭窄陡峭,罗谣拎着行李箱撞上扶手,嘭嘭直响。 房间不算大,勉强放下一张双层床,两张书桌,和一个衣柜。室友还没来,所以看起来比较宽敞,要是两个人都住进来,东西一多,就会非常拥挤。 三楼是公共客厅、厨房和阳台。饭桌上有整套的碗和盘子,灶台上一排排功能各异的锅具,水池里还剩两只没洗的碗,冒着油星,几根筷子倒在上面,不知是谁这么没有公德心。 祁迹不会做饭,也懒得做饭,厨房是与她无缘了。客厅倒很合她的心意,窗明几净,沙发松软,平时买几包零食,躺在这打游戏看电影十足过瘾。 罗谣逼着祁迹请自己吃饭,她可是连午饭都没吃就去车站接人了,不犒劳一下说不过去。 但祁迹决定先收拾行李,她奔波了一上午,风尘僕僕、一身臭汗,可没有闲情逸緻去吃饭。祁迹劝罗谣先吃点泡面,晚上一定请她吃大餐。她一打开行李箱,立刻滚出一桶「康师傅」。 「看,它热切地盼望着被你吃掉!」祁迹不由分说把面塞给罗谣,又亲自借不知名室友的开水壶烧了水。 罗谣上次吃泡面还是过年的时候,那会同学们都回国了,只有她没有,整个寒假她都留在东京,打工、上舞蹈课。 那时整栋宿舍楼无比寂静,平时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走路声都不见了。外面有时下雪,有时颳风,没事的时候她窝在宿舍看电视剧,从早看到晚,看累了就睡一会,也不管白天黑夜。她感觉自己已经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爷爷平时就是这样。 年三十那天她只跟爸爸通了电话,爸爸说爷爷去家里了,正在沙发上看新闻节目。罗谣把电视剧音量调小,裹紧身上的被子,说和同学在外面吃饭呢,有好几个同学都留在东京,街上很热闹,晚上还要去看烟花。放下电话后她吃了一碗泡面,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去打工。 第6页 那天吃的是什么口味的泡面?罗谣拿着祁迹给的红烧牛肉面,站在餐桌前回忆。忘记了,反正不好吃。 吃完面,罗谣心满意足躺进沙发,听祁迹在楼下哗啦哗啦收拾东西,一会骂一声,抱怨房间太小,地方不够。 祁迹的东西常常堆成小山,她是能把大广场变成垃圾场的人,不知道都带了些什么没用的。罗谣想到大学混乱的宿舍,无奈地笑了。 午后街道静谧,除了几个过路人外,几乎没有动静。罗谣怀里抱着靠垫,在沙发上蜷缩得像个婴儿。这会吃过饭正困,不一会儿祁迹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模煳。 她时梦时醒,听到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一些低沉的人声,也不知是梦里传来的,还是有人在周围走动。 后来她觉得冷,便醒了过来,本能地想找件衣服披上。但沙发上没有衣服,茶几上也没有,只有餐厅的椅背上搭着一件,可是那个位子已经坐了一个人。 「祁迹?」罗谣晕头转向,还没从梦里完全醒来。那个人回过头来了,是沈澜沧,她对罗谣点点头。 屋内光线黯淡,只有厨房的灯在沈澜沧头上洒下喇叭形的光束,让她像聚光灯里的话剧演员。 罗谣花了半分钟才找回睡前的记忆,只怪中午的阳光太暖和,叫她迷迷煳煳睡了这么久,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她从幽暗的沙发上慢慢起身,问:「你怎么在这?」 沈澜沧说:「我来找姚岑。」 她的声音就是罗谣刚刚在梦里听到的声音,低沉的人声,像一把中提琴。 罗谣伸了个懒腰走下楼梯,祁迹的房门大敞四开,里面一片狼藉,祁萝蔔坐在一堆杂物中间独自懊恼。 罗谣蹲在楼梯上,手放在嘴边当扩音器,却用悄悄话的音量说:「萝蔔,你的杯子在哪?我想喝水!」 祁迹迈过三双鞋,跳过一只背包,艰难走到门口,说:「杯子还没买呢,你先忍着吧。等会吃完饭你陪我去买日用品。」 「可以,一块蛋糕。」 「太黑了吧!一瓶可乐最多了!」祁迹讨价还价。 「两瓶。」 「成交!」 做完这单生意,罗谣一蹦一跳回到楼上,晚风从阳台吹进来,令她心旷神怡。 「给。」沈澜沧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瓶水。 罗谣有些意外,她拘谨地站在那,愣了半分钟才接过来,说了两遍谢谢。半瓶水下肚,她活着从沙漠爬了出来,于是踱步到阳台上。 她的头顶立刻笼上一片云。正是日落时分,绯红的晚霞在屋前被电线割断。罗谣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学生三三两两从下面走过,无忧无虑地说笑,风吹动她们的裙摆,让罗谣想起动漫里的场景。 阳台的门吱呀响了一下,沈澜沧也走了进来,站在离罗谣三步远的位置。 「介意吗?」她抽出一支烟问。 罗谣摇摇头,发现她贴心地站在了下风向。沈澜沧点起烟,也靠在栏杆上。夕阳正从西边侵蚀过来,一点点铺到房顶。 深沉的蓝天被围在夕阳里,粉色、红色、蓝色混成一团,彼此中和,夕阳反而没那么出挑了,像莫奈的调色盘上遗留的一块油彩。 很长一段时间,她们谁都没说话,但罗谣感觉到沈澜沧在看她。她下意识地躲避着她的目光,把头扭到另一边。 罗谣不喜欢直视别人眼睛,每次只把注意力聚焦在眉毛或鼻子上。肖慧中说她的眼神有点涣散,还问她是不是近视。同样,她也不喜欢别人看她,最好所有人都当她是透明人,不要来打搅她。 可沈澜沧偏偏就喜欢盯着人看,看的时候还若有所思。罗谣的心里像被一根针不停搔着痒痒。 沈澜沧没有恶意,她也同样会盯着别的同学看,但她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慾,足以让罗谣退缩。 罗谣摸着手錶,手指在錶盘上打圈。无论如何,她决定回过头瞪沈澜沧一眼,并质问她为什么要看自己? 于是罗谣了转过去。 但这时风停了,沈澜沧吐出的烟裹住了她的脸。她的五官被烟雾磨平,眼神被烟雾稀释,烟雾像一副面具,盖住了她的模样。烟很快就散开了,罗谣在烟雾散尽之前偏过头,只给沈澜沧留下一个侧脸。 「你刚才好像要骂我的样子。」沈澜沧说。 「没有。」罗谣说。 说完,她觉得有点可笑。敌人动也没动,自己主动吃瘪。还好没问出口,她自嘲地笑起来,不然会显出一种自作多情的愚蠢。也许人家根本就没看她,而是在看街上的人或者远方的景色。 祁迹在屋里喊罗谣出去吃饭,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还特意洗了个澡,头髮没干透,正用毛巾搓。罗谣像得了特赦令一样跑进屋去,祁迹丢给她一件外套,让她帮忙拿着。 走到楼梯口时,罗谣透过阳台门看到沈澜沧半躺在栏杆上,头望着天,烟一阵阵地飘。犹豫了两秒,罗谣又回到阳台对她说:「先走了,明天见。」 沈澜沧缓缓直起身子,说:「明天见。」 罗谣和祁迹勾肩搭背地走出门,一蹦一跳地往前跑,就像她们在大学里一样。沈澜沧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她们像奔跑的小狗一样远去的背影。 罗谣跑到路口时回过头来沖沈澜沧招手,相隔甚远也能感到她正开怀大笑,沈澜沧挥挥手,罗谣紧接着便消失在路口的电线桿之后。 第7页 没一会,太阳就沉下去了。晚霞没了燃料,黯然失色。沈澜沧左右张望,两边都是成片的屋顶,高高矮矮一路延伸,直到被车站或大楼阻断。 「你干什么呢?」姚岑打断了沈澜沧的思绪,她甚至都没听到上楼的脚步声。 「没事,抽根……」烟早就烧到了头,菸灰沾在栏杆上,留下灰白斑点。 「走吧,今天新宿新开了家地下酒吧,打八折。」姚岑换上一条裙子,拉着她下楼。沈澜沧揉揉眼睛,丢掉烟屁股,同她走进路边柔软的灯光里。 第4章 起床时,沈澜沧感到一阵剧烈的胃疼,昨晚喝了太多酒,凌晨两点半才回到家。胃药就在桌上,伸手就能够到,她就着昨天没喝完的凉水吞了两粒,在群里发消息,说今天不舒服,看谁帮她跟高桥老师请个假。 肖慧中问她怎么了,她如实回答酒喝多了。肖慧中翻白眼,说活该。宋小雨发来拥抱的表情,说已经帮她和老师说了。 沈澜沧知道,她绝不会透露自己喝多了的事实,只会说她是感冒或者拉肚子,这是她们上学期达成的默契。高桥老师听了定然一脸关爱,让宋小雨转达「感冒了一定要吃药」这句话。 严子敏说,你怎么还喝酒啊,喝酒不好。沈澜沧说,酒好喝,下次带你尝尝。严子敏说,我可不喝,别带坏我。她发这些话的时候一定皱着眉,样子像个小老头,沈澜沧一想到就笑得打滚。 还没开学的时候姚岑就跟她说,宿舍来了个保守党,想法古板、正经过头,和现代生活格格不入,作息更是堪比老年人,十点睡五点起,把室友折磨得不轻。她说的就是严子敏。 大家安慰了几句便沉默了,罗谣从始至终都没出现过。她不怎么在群里说话,只是偶尔发一些贱兮兮的表情包,跟她本人的表情如出一辙。 罗谣总是拥有一种让人开怀大笑的能力,宋小雨说她有老派笑星的气质,举手投足都在播撒幽默种子。 不过她的幽默似乎屏蔽了沈澜沧,她可以和肖慧中、宋小雨打打闹闹,和严子敏拌嘴,但在沈澜沧面前却有些拘束,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 那天在姚岑宿舍的阳台上,沈澜沧隔着烟雾看到她转过头来,神情愠怒。可是雾散的时候,她却又幡然醒悟一般转了回去。 那个画面不断在沈澜沧的脑海中重播,她觉得如果拍成电影,会是很好的一幕。她打开相册,翻到在阳台上拍的照片,罗谣刚刚消失在街口,街道空无一人。 沈澜沧想请罗谣当她的演员。 她正着手拍摄一部短片,一部有关城市生活的片子,一个人孤独地在城市里游荡,遇到不同的人和事,就像她喜欢的很多法国电影一样。 电影的剧本早在来东京之前就写好了,但那时她一直准备留学事宜没来得及拍。刚到东京的时候,沈澜沧和姚岑加入了电影俱乐部,那是一个电影爱好者组织,经常举办电影活动,有时还会请一些从业者来讲座。 她在俱乐部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他们的帮助下,她拍摄了这部电影,由姚岑和另外两个俱乐部的成员出演。 然而拍摄效果不尽如人意,姚岑的表演略微浮夸,并不符合主人公的形象。 她把电影发给曾经在社团开过讲座的老师,老师看完之后说,她显然没进行深入的思考,直接堆叠了许多过去电影的元素。并且人物的对话很生硬,她能理解她想表达的东西,但觉得还有更好的方式。 电影不是模仿的艺术,而是创造的艺术。老师最后这样说道。 寒假回国后,沈澜沧把自己关在家里修改剧本,她推了朋友同学的邀约,写不出来的时候就独自出门寻找灵感。 她骑着自行车,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街道,夜深了,酒吧依然满座,沈澜沧能想像他们交谈的声音在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房间里,像烟雾一样绕着酒杯。可是从屋外看去,只是一场消了音的电影,快乐和忧愁都不对外开放。 沈澜沧在上海出生长大,热闹的都市生活对她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她也曾经是酒吧里的一员。那是她第一次用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生活,这似乎给了她启发,她飞快地骑回家,流畅地写下一幕。 影片的原名她也弃之不用了,不过仍然没想出新的。直到上周五在姚岑家的阳台上,她突然决定新的片子就叫《夜雾突围》。这个名字和她想拍的内容关系不大,只是她的突发奇想,也许之后还会换掉。 至于演员,她决定不再用姚岑。姚岑是个彻头彻尾的乐天派,她从不焦虑、没有烦恼、情绪稳定(考前除外),总有用不完的能量。想让她表现出孤独和迷茫,简直比登天还难。 沈澜沧知道有个合适的人选。她想起上学期期末,她和姚岑在咖啡馆遇上罗谣和肖慧中的那一天。 那天聊的什么她已经忘了,只记得聊到一半,姚岑说想给对面两人拍张照。肖慧中欣然接受,罗谣却说不喜欢拍照,她讨厌镜头。 姚岑说,长得这么好看不拍照可惜了,罗谣有点意外地问,好看吗?姚岑说好看,尤其是眼睛,非常好看。 「只拍眼睛可以吗?」姚岑礼貌地问。 罗谣眨了眨眼,沈澜沧觉得她的视线往自己这边扫了一下,只不过压得很低,垂在了桌子边缘。她思考了一分钟,说可以。 第8页 罗谣眼型饱满,眼尾飘逸,只是眼神总飘着,没有焦点,无法感觉到她是否在看你。用力去捕捉的时候,它会像狡猾的狐狸,躲得无影无踪。 其实,早在姚岑给罗谣拍照之前,沈澜沧就发现了罗谣的眼睛非常好看。 去年某一天,老师打乱了分组,罗谣坐到了沈澜沧后面。沈澜沧回头的时候,罗谣恰好刚打了个哈欠,眼里蒙了一层泪水。 那个瞬间,沈澜沧觉得这就是她在寻找的气质,孤独、迷茫又难以捉摸。后来她试图再次捕捉这种眼神,却始终没有实现,罗谣总是避开她的目光。 沈澜沧翻了个身,阳光渐渐平息了胃里的疼痛,现在它有飢饿的迹象,可家里没有吃的东西。 她依然在想自己的电影,仍在犹豫是否要找罗谣出演。就在她大脑一片混乱的时候,手机提醒她收到一条好友申请。 「高桥老师让我把作业带给你。」 是罗谣。 沈澜沧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那边问是把作业送到她家,还是直接给姚岑。沈澜沧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到课间休息,罗谣又在开小差。 「姚岑今天也没去上课,你能送到她的宿舍吗?晚上我过去取。」 「好。」 罗谣的头像是一座岛,上次她和肖慧中聊天的时候提到了,沈澜沧没记住,叫xx群岛,在大西洋还是太平洋? 沈澜沧扯过书包,翻出课本,从里面抖出两张纸。一张是开学第一天罗谣送给她的签名,另一张是对摺起来的,也是罗谣写的,只不过最近她才发现。 上学期的某一天,老师让大家为未来的自己写匿名的简歷,写好交给老师,她打乱顺序发给不同的人。大家可以互相认领,也可以保持沉默。 沈澜沧写自己是个导演,擅长喝酒、吹比、蹦迪,商务洽谈请找姚岑。而姚岑写自己是个摄影师,正在进行环球摄影,有关沈澜沧的商务请找宋小雨。 宋小雨说她俩神经病,姚岑抢来她的一看,写的什么什么主管,沈澜沧说你这个过时了,现在都叫总监。 沈澜沧拿到的简歷写在半张被撕得七扭八歪的作业纸上,随意的字迹显得凌乱,还有多处涂改: 「恭喜你拿到一张登岛票。我是一个岛主,开着岛屿四处旅行。它会出现在南极、北极、深海、高山,和任何你想像不到的地方(也许还有银河外星系)。你在地图上无法找到这座岛,但作为本场的幸运儿,凭此票免费登岛,无需任何费用,更无需在岛上干苦力(我不是黑心老闆)。机不可失,赶快拨打电话138xxxxxxxx吧!」 「太有意思了。」宋小雨想和她交换,她不同意。 沈澜沧不知道这是谁写的,宋小雨自告奋勇帮她读出来,大家哈哈大笑,却仍然无人认领。 「这可是张珍贵的纸啊,要保留好,未来不想上班了就去环游世界。」老师开玩笑。 那时沈澜沧没想到这是罗谣写的,她还以为是肖慧中。罗谣的简歷应该是逃课大师,毕竟她常常找藉口逃课,不写作业更是家常便饭。 但罗谣给她签名那天,她发现这两张纸上的字迹如出一辙,连颜色、大小都一模一样。她特别想拿着这张纸去问罗谣,登岛票是否有效?她的岛屿是否和她头像里的一样? 沈澜沧又睡了一会才起床,胃里空空荡荡,饿得要命。她磨磨蹭蹭梳洗干净穿好衣服,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出门了。 姚岑做了一点粥,招唿她过去吃,今晚她们身残志也不坚,没法一醉方休,只好老老实实养生。 沈澜沧饿得脚步虚浮,一小时后才赶到。她们喝了点没有味道的粥,分食了所剩无几的面包。沈澜沧还是饿,可是没其他吃的。 罗谣是下午三点左右来的,放下作业就去打工了。沈澜沧问她在哪里打工,姚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在她家车站附近的便利店。 沈澜沧知道她和肖慧中住的地方离自己就一站地,她顺着电车轨道往那边走。 正是下班尖峰时间,路口的红绿灯下积攒了一大批行人,绿灯一亮,匆匆走过斑马线,和对面的行人汇成一个秩序井然的旋涡。 车站对面就是一家便利店,不是常见的三巨头,而是另一个牌子,沈澜沧只在某些车站见过,招牌上是复杂的片假名,念了好几次也记不住。店里人很多,都挤在柜檯前结帐,看不清是谁站在那里。 沈澜沧绕着便利店转了一圈,从后面的玻璃门看到罗谣正在货架之间理货,边理货边发呆,蹲在那不知道想什么。沈澜沧隔着玻璃沖她招手,她没看到。 过了一会人走光了,罗谣进了柜檯,接替里面的人收银。她穿着绿色工作服,胸前挂着名牌,头髮梳起来了,看着像高中生。 沈澜沧走进去和她说:「给我拿包烟。」 罗谣挑起眉毛,调侃一句:「病这么快就好了?再抽菸小心肺也不行。」 「一个店员管那么多。」沈澜沧同她开玩笑。罗谣今天有点无精打采,她沖沈澜沧做了个鬼脸。 舌头还没缩回去,就听到店长突然喊了她的名字。 「怎么能对客人吐舌头?快点道歉!」 只要抓到罗谣犯错误,店长就会突然变得凶神恶煞。田中说以前有个员工粗心大意,造成了十万日元的亏损,从那以后店长就对店员要求苛刻。罗谣觉得某一天她可能也会犯类似的错误,她连高考数学的b都能看成6,还有什么不可能。 第9页 「可她是我的同学。」罗谣说。 「在这里都是客人。」店长要求严格。 罗谣看看沈澜沧,当事人耸耸肩,像在等着好戏开演。 罗谣挤出一个虚假的微笑,一边鞠躬一边说:「万分抱歉,不该对您做鬼脸,请您原谅。」这是罗谣背得最熟的一段敬语。店长跟着她一起鞠躬,标准的九十度,好像身体里有个量角器。 「没关系。」沈澜沧觉得这个画面过于滑稽。 她在附近的吸菸区抽菸,旁边两个头髮稀疏的在抽回家前的最后一支。他们三个人背对背,避免产生尴尬的对视。 不早了,对面商店街的招牌亮了起来。去年有一阵,她和姚岑经常来那条街。里面有家卖摄影机和照相机的店,后来那个店搬走了,她们就再也没来过。 当时她们没有遇到过罗谣,也没有遇到过肖慧中,她曾经从这家便利店门口路过无数次,但一次都没往里看。 半小时后罗谣下班了,从沈澜沧面前走过,被沈澜沧叫住。她还没消气,又沖沈澜沧做了个鬼脸。 「吃饭了吗?」沈澜沧问。 「吃了空气。」罗谣说。 「我请你吧。」沈澜沧扔掉菸头走到她旁边。 「为什么?」 「报答你送作业的恩情。」 「我还以为你害我挨骂良心难安呢。」 「我没什么良心。」 「看出来了。」 她们走进商店街,汇入下班的人流。罗谣问沈澜沧有没有玩过「小钢珠」,说话时她们正路过一家游戏厅。沈澜沧说没有,她对那种游戏不感兴趣。 罗谣说他们店里有个店员,发了工资就去游戏厅,一下午输个精光,每个月都如此循环。他没有其他工作,独自住在一间逼仄的地下室,就为每月那一个下午活着。 「你觉得他不应该那样?」沈澜沧问。 「不,我只是突然发现人可以有各种活法。」罗谣哲学了一把。说完,她们走进了路边的居酒屋。 第5章 空盘,空盘,空盘,剩下一块骨头的空盘,一杯梅酒。菜几乎都是罗谣吃的,酒也是罗谣在喝,沈澜沧抽着烟,靠在椅背上。 居酒屋的光是暖黄色,装潢用的同样是暖色调的木头。墙上贴满旧电影的海报,她们旁边是黑泽明的《七武士》和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都是沈澜沧喜欢的电影。 「喝吗?」罗谣把酒杯推过去,杯子上留有两枚指纹。 沈澜沧摇摇头,说:「酒鬼也惜命。」 「好点了吗?」罗谣问。 「好多了。」 吃饭的时候她们没聊什么,或者聊了点没意思的话。现在两个人都没话说,罗谣小口小口喝酒,气氛微微尴尬。 沈澜沧大可以明天对罗谣说一句谢谢,没必要专门过来请她吃饭,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今天从早到晚,她完全没有计划过这件事。 罗谣刚才吃饭的样子像只仓鼠,沈澜沧这么说了。罗谣说她们大学宿舍就养了一只仓鼠,会把食物储存在腮帮子里,上次它吃了一大块饼干,腮帮子都变形了,她就把它放在手心,把饼干从腮帮子里推出来。 说完,她们又有些沉默。罗谣把头靠在墙上,手指捏着手錶,她们互相看着。沈澜沧还是没能捕捉到罗谣的眼睛,她打散了眼神,让人很难看出她的情绪。 「听说你在拍电影?」过了一会,罗谣开口了。 「算是吧,只是很短的片子,十五分钟左右。」 「快拍完了?」 「还没开始。」 「怎么不开始?」 「没想好。」 「准备拍什么?」 「拍……拍一个人吧,一个人在城市里的生活。」 「你自己演吗?」 「不,找别人,但还没找到合适人选。」 「嗯……」 又是一阵沉默。 「你喜欢看电影吗?」沈澜沧问。 「一般,只看恐怖片和悬疑片。」 「恐怖片?」 「没想到?」罗谣狡黠一笑,很多人都想不到。 沈澜沧摇着头说:「完全想不到。」 「你觉得我会看什么?」 「文艺片吧,或者喜剧。」 「你看恐怖片吗?」罗谣反问。 「不看,我连侦探小说都不看。」沈澜沧说。 罗谣歪了歪头,说:「你骗我吧?」 「没骗你,真的。我害怕,你不觉得害怕吗?」 罗谣没回答,她笑了起来。 沈澜沧也浅浅地笑,她弹了弹菸灰,问:「笑什么?我不像会害怕的人吗?」 「你不像会害怕的人。」 「我还怕黑呢。」 「我小时候也怕。」 「我现在也怕,不过没小时候严重。」 「真的假的?」罗谣觉得她在诓自己。 「真的。」沈澜沧的语气听不出真假,「小时候我在天黑之前一定会回到家,如果只有自己在家,就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那时候我最讨厌冬天,因为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即便有路灯我也会感到不安。」 罗谣凑近了一点,说:「完全颠覆了我对你的印象。」 「什么印象?」 「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怕。」 第10页 「为什么?」 「我说不清,你给我的感觉很复杂,我之前不认识像你这样的人。」罗谣意外地有些坦诚。 沈澜沧皱着眉毛,说:「这是在夸我吗?」 「当然。」 「那我告诉你,其实我还怕影子。」沈澜沧的笑幅度很小。 「影子?」 「小的时候我在路口被我妈的影子吓到,差点撞在车上。那时候我希望人能把影子剥离,不想带的时候就把它挂在衣柜里。」 罗谣思索她的话,问:「那你现在还怕吗?」 「影子?不怕了。」 「但还是怕黑?」 沈澜沧微微点头:「有点。我只能去路灯比较亮的地方,如果没有路灯,就必须有人陪着。但是我又很爱夜里散步,真矛盾。」 罗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没关系,人都是矛盾的。」 她把剩的一点酒喝干了,放下杯子时冰块撞向杯底,她摇了摇杯子,它像骰盅一样响起来。 「我可以再抽根烟吗?」沈澜沧问。 罗谣同意了,看着她拿出一只印着某个中华料理店名字的打火机,低下头点菸,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手肘撑在桌上。 罗谣突然就笑起来。 沈澜沧流露出不解的神情,轻声问:「笑什么?」 罗谣摇头,她用手挡住下半张脸,紧紧咬着拇指的关节。她觉得自己大概可能也许脸红了。 刚才沈澜沧抽菸的样子,让她想到第一次在咖啡馆相遇的时候,那时候沈澜沧也是这样的姿势抽菸,让她看了好一会。 「你是不是很晚睡觉?」罗谣转移话题。脸不热了,她放下手,指甲轻轻敲着杯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两点吧,也不算晚,毕竟我是年轻人。」 「这句话你得和严子敏说。」 「她只会跟我说『早睡早起,锻鍊身体』,跟我妈一样。」 「你们两个应该当室友,看谁能取胜。」 「饶了我吧,会发生命案的。」 「那你可以请我做侦探,我很擅长破案。」 罗谣把手摆成枪,她们同时笑起来。 「东京和上海像吗?」罗谣又问,手指从杯子移到了发尾。 今晚大多是她在提问,沈澜沧知道有些人在局促不安的时候,会通过提出问题的方式缓解压力,同时还可以避免对方向自己提问。 「不一样,至少在我心里很不一样。」沈澜沧没有做详细的回答,反正罗谣也不在意。 她们又不说话了,罗谣依旧靠在墙上,似笑非笑。酒杯里的冰块化了,掺着一点梅酒淡淡的颜色。沈澜沧的烟也抽完了,但她还夹着。她们对视了一下。 「你愿不愿意……」沈澜沧突然问。 「什么?」 「算了,没什么。」沈澜沧觉得现在不是最佳时机。 罗谣没有追问。 她们结了帐走出居酒屋。商店街的拱廊顶是蓝色的,白天阳光太过强烈,屋顶发白,夜晚才发挥出蓝色独有的忧郁。她们随便逛了逛两边的商店,回到车站时,沈澜沧说她饿了。 「你刚才吃得太少了。」罗谣说。 「刚才不饿。」沈澜沧真的饿了,她的胃在惩罚她。 「等着。」罗谣回到便利店,几分钟后拿来两个热乎乎的饭糰。 「剩的,别客气。」她塞给沈澜沧。 她们沿着电车线走,罗谣问要不要去看樱花,樱花开得正旺。 这几天的东京都是淡淡的粉白色,课间时沈澜沧坐在教室的窗台上看风景,校门口的河堤被花瓣铺满了,像一道淡粉的蜡笔痕。 罗谣说她家不远的地方有条小河,河边有樱花,只是路灯不怎么亮。沈澜沧说没问题,反正罗谣胆子大,如果遇上鬼,她负责捉鬼。 她们过了马路,从一家通信运营商门口拐进小巷,走了十分钟才到河边。河非常窄,是人工开凿的水渠,两边被高高的栅栏拦住,防止有人下去。 沈澜沧想起学校门口的那条河,比这宽一些,在早晨眺望富士山的时候,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河面。偶尔几个傍晚她和姚岑会在河堤上散步,直到夕阳从河水尽头沉下去才离开。 眼下这条河在漆黑的夜里完全听不到水声,河边有两条跑步道,夜跑的人从她们身边经过。罗谣说有时候她也夜跑,去年有段时间还早起跑步,但入冬之后就起不来了,今年不知为什么,就算天气暖和了也不想早起。 「有一次晨跑的时候,我遇到一个裸骑的人。」她说,「我感觉一个白色的东西忽然从身边闪过去,仔细一看才看到一个白花花的裸体。太阳都把他的后背晒红了,皮肤松松垮垮的,应该已经上了年纪。」 樱花种在河边,枝叶伸展,笼住河两侧的人行道。路灯夹在樱花丛里,灯光暗得像淡青的鸭蛋壳,没能照出明显的影子。罗谣在树下蹦了蹦,土地像棉花套子一样软。 「害怕吗?」她问。 「不怎么害怕。」 「我刚到鹿儿岛的时候那边的樱花刚开,开得比东京早。回程经过了几个城市,到的时候也都是樱花刚开,最后回到东京,这里的樱花也开了。」 「你上次还没说完呢,你的旅途见闻。」 「都是些倒霉事儿罢了。在京都的时候,我把行李存到电车站的柜子里,却把钥匙弄丢了。为了赶下一趟电车,只好花了几千块请人开锁。在大坂的旅店,前台把床位的数字搞错了,我半夜爬上了别人的床,被人当成变态……」 第11页 罗谣不像上次讲时那样手舞足蹈,但依然很健谈。离开了居酒屋,她忽然开朗起来,大概是逃脱了沈澜沧压迫性的眼神。 「我还买了好多纪念品呢,下次送你。」她说。 「为什么不和朋友一起去?」 「我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罗谣背着一个大包,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运动服,独自一人坐上南下的电车。很多换乘站只有她一个人,在一些很小很小的村庄里。她一个人吃饭,住在便宜的青年旅社,下雨不愿意打伞,走夜路回旅店。 她背对着路灯,沈澜沧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映着对岸亮光的眼睛。罗谣直勾勾地盯着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河水这会有了一些毛衣般的波纹,载着几片树叶。 沈澜沧此时此刻突然决定把剧本里的台词删减一些,不说话也很好,就像这样。她看着罗谣的侧脸沉入幻想,一些电影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就在这时,罗谣转过头来了,她刚刚从自己的思维中跳出来,所以没有防备。一瞬间,沈澜沧看到自己寻找的感觉在她眼中唿之欲出,但立刻熘走了,因为罗谣捂住了她的眼睛。 沈澜沧眼前一片漆黑,她颤抖了一下,但恐惧只停留了几秒钟就散去了。罗谣的手很暖,从无名指和小指的缝隙中,沈澜沧看到她挂在书包肩带上的玩具不停晃动,听到她的手錶在嘀嗒、嘀嗒地跳。 跑步道上橐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声音最大时一阵风从身边刮过。随后,她从风中分辨出樱花的香味,和一周前的香气不同,已经带上了一点即将腐败的酸味。 「害怕吗?」罗谣问。 沈澜沧摇摇头。 罗谣笑着把手拿开,沈澜沧缓了一会才终于看到周围朦胧的景物。罗谣凑近了看她的表情,她们的视线相撞,但沈澜沧依然没能读取对方的情绪。 她们沿着河一直走下去,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地,附近有一家幼儿园,傍晚经常有家长带着小孩子来这里玩。草地中央有两架鞦韆,风偶尔会盪两下,让它们在无人的时候也微微摆盪。 「晚上下班之后我经常来这里盪鞦韆。」罗谣坐上去。 「我上次盪鞦韆还是在初中。」沈澜沧坐上另一个,「学校里有一架鞦韆,是麻绳做的,我盪的时候它碰巧就断了。我摔折了右胳膊,打了一个月绷带,只好用左手写字,写得奇丑无比,老师就叫我不要再写,下课去办公室口述作业。」 「你的倒霉事迹也不少。」罗谣把鞦韆盪得很高,铁链紧绷着,顶端摩擦出老鼠似的声响。她像个钟摆,只是比寻常时钟走得要快。就这样,夜晚的时间流逝得比白昼快许多,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经过一条小巷,她们回到了马路上,在一家电器店门口分开。 回到家,沈澜沧又开始修改剧本,很多在她看来必不可少的台词此刻都变成了废话,她删掉了它们,文档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她用想像中的画面来填补,写上了一些关键词,然而这几幅画面还不足以填满她的想法。 沈澜沧无奈地躺在床上,翻了翻书,她喜欢的小说、漫画、哲学着作,却没能从中找出头绪。 感觉就是这么奇怪,语言和文字都无法准确描述,而且转瞬即逝,难以捕捉。看别人的作品时,她感到创作是件简单的事,但轮到自己创作,却什么也把握不住。 她放下书本,放下电脑,仔细地回忆今晚的一切。她确信在一些时刻,罗谣流露出了某种茫然无措的神情。 只不过对方是个隐藏情绪的高手,不动声色地建起了防火墙。墙上或许有缺口,但沈澜沧无法确定它是否会对自己开放。 第6章 早晨的咖啡馆又人满为患,沈澜沧今天起得早,终于回归了她的老座位。坐下没一会,所有的位置都满了。 她仍在修改剧本,纸上草草画出几个分镜,不甚满意。虽说现在电子产品和各类软体很发达,但她还是喜欢先在纸上画,她喜欢握笔的感觉,和笔尖在纸上游走的触感。 从小学到初中,她一直在学画画,后来学习紧张了,父母想让她放弃。家里没少为了这件事吵架,最后妥协的是她。 但她依然用课余时间画画,课本上的空白处画满了漫画人物。上大学后总算自由了一些,她重拾爱好,不过画分镜的时候居多,漫画反而画得少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蓝天通透,阳光照临河面。距离上课只剩十分钟的时候肖慧中进来了,她一个人进来的,买完咖啡,沈澜沧同她一起走进学校。 肖慧中说罗谣走到一半想起有东西忘带了,就让她先走。她们之间经常如此,如果一个人起晚了或者有事,就会让另一个人先走,确保不会两人一起迟到。 上学期她们经常同时迟到,教写作的佐藤老师说,如果再迟到就叫她们站着上课。今天还是她的课,罗谣大概又会挨骂。 上课三分钟后,罗谣姗姗来迟,她跑着进来,额角一层汗珠。佐藤老师问她为什么迟到,她学着电车广播,说某某某线某某某站发生了人身事故,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今天只有她一人迟到,佐藤老师倒也没难为她,只说了句下次早点出门,就放她回座位了。 罗谣从包里拿出笔和纸,她摘下手錶,擦了擦手腕上的汗。随后,她拿出一个精巧的鹿形钥匙链,偷偷递给沈澜沧。她低下头写字,把纸推到沈澜沧面前。 第12页 上面写着:旅行纪念品。 沈澜沧回覆:谢谢。 在奈良买的。 你不是去鹿儿岛吗?怎么又去奈良? 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 佩服佩服。 早上走的时候忘拿了,又回去取的。 难怪迟到。 没有良心。 你忘带了可以明天再给我。 就想今天给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没那么多为什么,永远铭记我的大恩大德吧! 沈澜沧笑了。佐藤老师问她为什么笑,叫她起来回答刚才提出的问题。罗谣幸灾乐祸,在纸上画了个鬼脸。 沈澜沧瞄了一眼。回答完,她又告诉佐藤老师,罗谣对这个问题有独到的见解,不如听听她怎么说。佐藤老师从善如流,把罗谣拎起来回答。 罗谣磕磕绊绊答完问题后写道:无耻之徒。 毕竟没有良心。 礼物还给我吧,我要改送给有良心的善人。 不给。 沈澜沧把钥匙链收进书包里。罗谣又画了几个鬼脸,沈澜沧也画,两人比谁画得丑,整张纸最后涂得烂七八糟。罗谣把纸叠好收起来时,已经下课了。 她踱步到肖慧中旁边,和她商量下午一起去上野公园。上野离她们住的地方比较远,一般不会特意去,从学校过去就近多了。 肖慧中听了,开始找上野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餐馆和甜品店,她们每次出门的目的几乎都是吃,无论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落脚点总是食物。 如果没有好吃的东西,罗谣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昨天高桥老师在课上问,你希望你居住的地方必须有什么,她给出了一些选项,每人只能选一样。 罗谣忍痛割掉了书店、电影院、公园、学校和其他很有诱惑力的选项,但没能割捨美味的食物。她是唯一选的人,肖慧中犹豫半天,还是和沈澜沧一样选了电影院。 后来高桥老师又讲了一大堆玄学的东西,分析得头头是道,堪比国内花样百出的心理测试。她说选择美食的人无法割捨的是欲望。 罗谣双手合十在胸前,说:「贫僧觉得有道理。」她没往下问,欲望是什么?性慾?食慾?还是贪慾?她最近很贪财,不知算不算。 高桥老师又说,选书店的人无法割捨的是道德,选电影院的人无法割捨的是感情。听得肖慧中频频点头,一放学就去书店买了一本星座运势分析。 「我给你分析分析,」她昨天研究了一晚上,颇有心得。「天秤座财富运势:今年上半年财富运势特别旺盛,不管做哪一行的生意都很容易取得成功。爱情运势……」 「有钱就行了,不要别的。」罗谣赶紧去捂她的嘴巴,肖慧中后面一串话全变成了「呜呜呜呜」。 「挺准的,我昨晚刚看完我自己的。」她说。 罗谣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她的太阳穴,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肖慧中满眼遗憾,一抬头,发现严子敏正看着她们笑,于是眼睛一亮,又跑去给她看运势。 严子敏在罗谣心里就像个尼姑,她在高桥老师的题目里什么都没选,她说那些对她而言都不是必需品。罗谣开玩笑说她必须有寺庙,好天天去撞钟。严子敏闷头想了想,说那样也不错。 严子敏欣然接受了肖慧中的运势分析,尽管分析结果不太妙,她的财运和桃花运都不理想,只有健康运勉强一搏。 「谢谢你啊肖慧中,我会注意我的钱包的。」她郑重得像开玩笑一样。 分析完严子敏,肖慧中又跑到宋小雨身边,俨然一个初级算命师,仍在照本宣科,还没进入脱稿阶段。 跑了一大圈,她给所有人都分析了一遍,只剩下窗台上的沈澜沧。沈澜沧又坐在窗台上,她几乎每天如此,其他人聊天的时候,她就默默地看窗外。 「你是什么星座?我帮你看看运势。」肖慧中把书翻得哗啦哗啦响,像在打算盘,昨天刚买的新书,现在已经能进二手书店卖最低价了。 「和她一样。」沈澜沧指了指罗谣。 「你的爱情运势……」 「抱歉,不想听。」沈澜沧打断了肖慧中。 肖慧中吃瘪,只好回去找宋小雨,她们又开始谈论上升星座。罗谣站在窗台边,用口型对沈澜沧说:「你学我。」 「你说的,有些事不知道为好。」沈澜沧耸耸肩。 「我都背下来了!」肖慧中沖她们喊道,「天秤座的爱情运势。」罗谣转过去给了她一个警告的微笑。 沈澜沧碰了碰她,用手指点点窗户,罗谣顺着看过去,看到了富士山。 前一阵天气犹犹豫豫,它也时隐时现,但如今它完好地呈现在她们眼前。她们仿佛也站在一座山顶,和富士山遥遥对望,两座山中间隔着漫无边际的城市和田野。 后半节课,罗谣又饿又困。她写了张纸条,说中午吃炸鸡,趁佐藤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团了团扔给了斜前方的肖慧中。肖慧中偷偷伸出手来,比了个「ok」。 快放学的时候,天气忽然转阴,春天就是阴晴雨雪毫无预兆,上一秒噼个雷,下一秒就放晴。 富士山又看不到了,罗谣心想。沈澜沧这节课一直写写画画,头都没抬一下,她一个人翻书,好没意思。谁知乌云聚拢的时候,沈澜沧把一张纸放在了她的面前。 第13页 是一副水笔画,画的是从那扇窗户望出去的景象。富士山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但东京的街道却勾勒细緻,连招牌都画了出来,近处的里满是蚂蚁一般的小人,门口的河堤草木欣然。 画下面写着:回礼。 罗谣惊奇地看着沈澜沧,但沈澜沧假装听课,直直地盯着佐藤老师。 罗谣写道:你的眼睛是照相机吗? 过奖过奖。一个得意的表情。 想不到你还有这项技能。 技多不压身嘛。 恭喜你幡然醒悟、重拾良心。 被你感化了。 画上没签名。 之前不是给你签过吗? 那是单独的,画上也要签,这样你出名了这画才能卖个好价钱。 你有良心吗? 让给你了。 沈澜沧拽过画来,唰唰唰签上名字,签完刚好响起了下课的铃声。罗谣把画细心地放在塑料夹里。 沈澜沧从她身后走出去,姚岑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她没说再见,什么也没说,她们走了。 罗谣和肖慧中去食堂吃饭,走到外面的时候她已经感受到了潮气,快要下雨了。食堂里人山人海,可能受了天气影响,屋子里气压很低,叫人喘不上气。她们吃到一半,就看到有人拿着伞走进来,把门口的地面弄得脏兮兮的。 吃完饭雨势减弱,但还没有停。肖慧中坐着发呆,罗谣拿出沈澜沧上午赠的画,看了一遍又一遍。纸很薄,黑色的笔画从背面凸出来,摸着像一串盲文。 「你同桌怎么样?」肖慧中突然发问。 罗谣还以为她看到了画上的签名,慌忙把它收了起来。但事实上肖慧中什么也没看到。 「什么怎么样?」罗谣反问。 「是不是像我们想的那样难以接触?她今天拒绝我拒绝得好干脆啊。」肖慧中撇撇嘴,替自己打抱不平。 罗谣记起来上学期她和几个同学吃饭的时候谈到过这件事,她们都觉得沈澜沧身上有种神秘感,很难接近,却很吸引人。罗谣倒不觉得她有神秘感,只是她的自我太突出了,所以显得锋芒毕露。 「还好,」罗谣慎重地回答,「她性格很随和,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也不会很快成为朋友。」 「那还不算难接触吗?你这种自来熟都没法很快跟她成为朋友。」 罗谣拧着八字眉,否认道:「我可不是自来熟。」 「你还不自来熟吗?」肖慧中惊讶。 「我只有遇到自来熟才会自来熟,比如你。」 罗谣和肖慧中同一天到达东京,她们一起包车从机场到宿舍。一路上肖慧中的嘴就没停过,到了宿舍,她连罗谣家几口人都知道了。 平时两人在一起也是肖慧中说得多,罗谣有时候听得烦恼,恨不得让她闭嘴。祁迹也是个话痨,不过神经没肖慧中那么大条,算是粗中有细。 罗谣想了想,自己的朋友大多是自来熟的话痨,性格外向开朗,浑身的幽默细胞。这也是她一贯的交友宗旨——但行乐事,莫问其他。 她从来没有遇到非常想靠近,非常想结交的人,沈澜沧算是第一个。 走出食堂的时候雨刚停,乌云没有那么厚了,地上冒出几处水坑,镜子一般倒映着天空。她们坐上电车,来到上野公园。 雨水刺痛了树木,叫它们散发出幽幽香气。公园里异常清新,罗谣做了几个深唿吸,感觉肺都变轻了。她今天穿了靴子,遇到水坑就踩,靴筒上溅了一圈泥点。 「你好像我家狗。」肖慧中说。她家养了一条小土狗,罗谣见过照片,据说特别淘气。 「踩水坑多开心!」罗谣一蹦一跳。 「为什么开心?」 「开心需要理由吗?」 「人在正常状态下应该是平静,只有被事情影响才会有情绪,你肯定经歷了什么事,你的潜意识才会告诉你,你很开心。」 「谁说的?」 「肖·弗洛伊德·慧中。」 「那我罗·荣格·谣鄙视你。」 罗谣甩了甩鞋面上的水,漫步在树丛中。她们从樱花树下走过,花瓣被雨打落不少,在地上渐渐失去血色,变质一样。 「我妹妹明年就要高考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肖慧中说。 她有个亲妹妹,她们长得很像,一看就是一家人。去年肖慧中和家人视频的时候还让罗谣出了个镜,他们用僵硬的「广普」和她打招唿,等罗谣离开之后,他们又哇啦哇啦说起她听不懂的粤语。 「我妹妹才刚上初中,最难管的年纪。」如果不是肖慧中提起,罗谣根本不会想起自己的妹妹。之前她和肖慧中提过一嘴,但没说她们不是一个妈生的。 「她听你的话吗?」 「我们基本不说话。」 「可她不是你妹妹吗?」 「论亲属关系的确是。」 「你们关系不好?」 「我们只有户口本上的关系,所以无所谓好与不好,井水不犯河水。」 肖慧中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对她来说家庭是她的能量源泉,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存在。罗谣却相反,她对自己的家庭避而不谈,只是偶尔说一说她的父亲,一个古板传统的公务员,听上去和她的关系也一般。 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肖慧中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第14页 「波波昨天过生日。」肖慧中又把话题扯回狗身上,波波就是她家的狗。 狗是她们之间永恆的话题,罗谣小时候也养过一条狗,是邻居搬家不要的,送给了罗谣,一条年纪很大的京巴,走路瘸腿。但只养了不到一年,狗就被爸爸送到了乡下奶奶家,后来听说那条狗半夜被人偷走了,她再也没见过。 「为什么要送走啊,好可惜的喔。」肖慧中曾经感嘆。 「我爸觉得玩物丧志,他觉得不学习都丧志。」 肖慧中猜测那没准就是他们父女关系变差的开端,但也有可能是积重难返,罗谣没有说过。 「波波多大了?」罗谣问。 「十一岁。」 「我的狗要是还活着,应该也这么大了。」 她们默默地走了一段。天色渐暗,她们走出公园。街上熙熙攘攘,沿路商店都亮起了灯,提前入夜。 她们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吃炸猪排套餐。肖慧中边吃边说「热气、热气」,明天开始必须要养生,只吃沙拉。 「我才不信你。」罗谣鄙视她。 「我这学期不怎么能出来玩了。」肖慧中突然说。 「怎么了?」 「我爸叫我毕业了去美国上学,要我考托福。」肖慧中哭丧个脸,她英文不差,但也没好到可以随时抓去考试的程度。 「学什么专业呢?」 「他叫我学经济。」 「那你怎么想?」 「无所谓,听他的吧,我学什么都行。」 罗谣点点头。一谈到未来的问题,连肖慧中都变得深沉了。 「你呢?读研还是工作?」肖慧中问。 「不知道,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罗谣敷衍道。 她们吃完坐在一起犯困发呆,窗外的车灯像光束粒子,汇成亮晶晶的线。罗谣在吃饱的时候常常头脑发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即便身边有肖慧中在,她也觉得周遭都是陌生人,包围她的人声就像催人入睡的摇篮曲。 忽然,肖慧中推了推她,指着外面说:「沈澜沧!」 罗谣醒过来,看到沈澜沧和另外两个人从窗前走过。她背着一个大背包,穿着长长的风衣,和旁边的人谈笑风生。 罗谣眼花了。沈澜沧的身影那么陌生,似乎刚从梦里走出来。她很快就从面前走了过去,罗谣望着她的背影,感到她走进了一个离自己万分遥远、她永远都不会踏足的世界。 肖慧中嘆了口气:「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你说对吧?」 「嗯。」罗谣随口回答。她困得快要昏过去了。 回家的电车上,罗谣靠在肖慧中身上,对面的车窗像画布一样描出城市的轮廓。她眯着眼睛,车窗变成了餐馆的窗户,沈澜沧从窗外一遍遍地走过。 有几次,罗谣感觉她回过头来了。她到底回头了吗?还是罗谣希望她回头?在肖慧中把她叫醒下车前,沈澜沧一直在窗外走动,但罗谣始终没有看清她有没有回头。 第7章 沈澜沧喜欢夜晚的上野。 她只在白天去过那边的动物园和国立博物馆,那时满街都是游客,她因此觉得上野是个热闹的地方。 随着动物园闭园、博物馆和美术馆闭馆,人们一汩汩涌入车站,像溪流一样随着电车线流到各个地方,夜晚的上野就变得优雅起来。 电影俱乐部的村上佳子告诉她见面地点在上野站时,她还有些意外。她恍惚记得罗谣和肖慧中那天下午也要去上野。但她们没有遇上。 下午三点半,沈澜沧到了上野站,门口站着一群头戴黄色帽子的小学生,他们是来春游的,乖乖排成几列。她要见的人就在那群孩子旁边。 「你好。」沈澜沧走过去打招唿,那两个女孩原本正在说话,听到她的声音后都转过身来。短头髮的那个先笑了,说:「你好,我是村上佳子。」 她穿着简约大方的职业装,髮型衬得人愈发干练。另一个高个长发的女孩是高颖,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 她们两人和沈澜沧一样都是电影俱乐部的成员,只不过之前三人一直在网上交流,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寒假的时候俱乐部发布了一项活动,成员进行分组作业,拍摄短片,到时会有专人指导。那时沈澜沧还在修改剧本,于是她将自己想拍内容简单写了写,发布在了俱乐部的网站上,很快就吸引来两名成员。就这样,她结识了村上佳子和高颖。 村上佳子算半个从业者,做媒体工作,她在俱乐部里负责指导拍摄,而高颖和沈澜沧一样是留学生,正在攻读法律硕士,她负责修改剧本。 「从学校来的吗?」佳子问。 「对。」沈澜沧点点头。 「之前来过上野这边吗?我工作的地方就在附近,不过今天下午没事,就先熘出来了。」 「来过一次,我很喜欢这里。」 佳子推荐了一家咖啡厅,她们先去那里喝咖啡,讨论一下项目的事情。三个人往动物园的方向走,沈澜沧背着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着她的电脑和笔记本。 佳子很健谈,她年纪大一些,从容不迫地应对初次见面的尴尬。她先问了问沈澜沧和高颖的留学生活,让她们都放松下来,之后才切入正题。 佳子说沈澜沧的创意不错,但这个题材很容易拍得乏味,她的分镜很有画面感,但如何用这些画面来组成一个故事,还需要进一步的思考。高颖则觉得剧本的台词太少,光是画面不足以支撑整个故事。 第15页 「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台词这么少吗?」佳子礼貌地问。 沈澜沧的脑海中立刻放映了昨晚罗谣在河边的样子。 「有时候画面比语言更具说服力。」她回答。 她告诉她们自己设想的一些场景和动作,说这只是一些初步的想法,如果她们觉得可以,她就继续往下写。佳子和高颖让她先完整地写出来,下次见面时她们可以更深入地研究。 今日的会面愉悦,沈澜沧发现她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三个人决定一起吃晚饭。佳子对这一带了如指掌,要带她们去一家法餐。她们往车站的方向边走边聊,从车站附近的饭馆前走过。 晚饭后佳子开车回家,沈澜沧就和高颖一同坐电车。高颖住的地方比较远,可以一直陪沈澜沧坐到家门口。 她们聊了一些学习生活上的事,之后高颖问她有没有找好演员。沈澜沧说还没有,高颖想推荐几个去年合作过的人,但沈澜沧委婉地拒绝了。 「是有心仪的人选了吗?」高颖问。 「算……是吧。」沈澜沧还不太确定,即便她心里觉得罗谣合适,罗谣也未必会答应。 「是专业演员吗?」 「不,是我朋友。」她们应该算朋友吧? 「下次见面时候把她也叫上吧。」 沈澜沧点点头。她站在车门旁边,外面是灯火通明的城市,纵横到视线尽头。她们到了一站,广播开始报站,一些坐着的人起身,挤在沈澜沧旁边。 「你想进入这个行业工作吗?」车门关闭之后高颖又问。 「想。」 「把导演当做目标?」 「对。」 「那你为什么不考电影学院?非科班出身入行会更困难的。」 「以前没有想好,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初中高中就找到人生方向。况且我觉得现在也不算晚。」 高颖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半开玩笑地说:「这么说你是自学成才喽。」 「也不算,」沈澜沧回答,「我有些朋友是学编导的,大一大二的时候带我跟组实习,在学校我也会帮一些社团院系拍宣传片。应该不算完全自学。」 「那很累吧。」 「是啊,毕竟既要兼顾学业又要追求理想,不过能做喜欢的事还是很开心的。你不想做职业编剧吗?」沈澜沧问。 「这只是我的兴趣爱好,如果当成职业,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喜欢。而且我也没有那么高的造诣,这种创造性的工作未必适合我。」 「那你未来要做什么?」 「律师吧,或者法务。」 「你喜欢法律吗?」 「无所谓喜不喜欢,只是个不错的谋生手段,你就没想过如果不拍电影要做什么?」 「想过,但是想不出来,我只想拍电影。」 「这么执着?」高颖笑道。 「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沈澜沧回答得很坚决。 「爱好和职业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但我还是想试一下。」 「我觉得你当漫画家也不错,你的分镜画得很好。」 「谢谢,但我还是更喜欢电影。」沈澜沧也不是没想过画漫画,她高中备选的理想之一,但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喜欢电影。 高颖笑了,「那你加油,道阻且长,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繫。」 「谢谢,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沈澜沧很谦虚。 还有一站她就要下车,高颖和她说完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有些无奈,直到沈澜沧下车和她告别她才回过神。 「再见!」高颖挥挥手。电车带走了她。 吃晚饭的时候,高颖说自己学习很忙,每天有读不完的文献,写不完的论文,每时每刻都在为毕业发愁。 佳子的工作也很忙,有时要工作到深夜两三点,第二天还要早早爬起来见客户,她今天就带着黑眼圈,只不过用厚厚的粉底遮住了。 相比之下,沈澜沧觉得自己过得也太他/妈爽了,爽到有点良心难安。果然还是年纪太小烦恼太少,说不定拍电影这件事以后也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当然还包括更多的困惑和无解的问题。 沈澜沧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但她毫无睡意,她的生物钟不会让她在一点钟之前犯困。她沿着马路散步,只有少数居酒屋还开着,她随便走进一家喝了一杯,弥补这几天没喝酒的遗憾。 又逢周五夜晚,店里还有几对男女穿着上班的装束在谈天。他们还有两天能休息,此时的表情都悠然自得,和早上学校门口咖啡馆见到的截然相反。 沈澜沧想像不了这样的生活,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周末出门找人聊天喝酒,周而復始,就像她的父母一样。他们一直期望她也过这样的生活,毕竟这就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姚岑也是这么选的,她说毕业之后就随便找一家朝九晚五的公司,做个闲职,有五险一金就可以了。至于她的摄影爱好嘛,可以空闲时间再玩。 沈澜沧觉得这些话从姚岑嘴里说出来有点可怕,她寒假去实习了几天就轻易改变了想法,上学期她还说自己要当摄影师,去世界各地拍照呢。但更可怕的是,她没准真的会那样生活。 不过人各有志,越长大志同道合的朋友就越少。以后她自己的想法或许也会改变,人嘛,总是不断否定昨天的自己,再从否定中重生。 第16页 夜里,她梦到草地上的鞦韆不停摆盪,但它不再发出老鼠般的摩擦声,而是手錶秒针的声音,嘀嗒、嘀嗒,像倒计时一样,让她醒来好几次。 虽然没怎么睡好,但该玩的时候她还是要玩。第二天姚岑叫她出门逛街,同行的还有之前认识的电影俱乐部成员,她们经常约着喝酒看电影蹦迪。 周末的新宿一定是世界上最拥挤最吵闹的地方,无论哪家店都人头攒动,要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才能进去。 「还是吃饭吧,还是吃饭吧。」姚岑泄了气,不过就连餐馆都要排半小时以上的队。 她们挑了一家快餐店,草草吃了午饭,在附近散步聊天。她们从人群中挤出去,来到不那么拥挤的街道,走上一条四通八达的人行天桥。 天气暖和伴有微风,太阳很大但恰好被楼挡住了,她们站在阴影里乘凉。沈澜沧脱下风衣背靠天桥,旁边的楼把这里围了起来,让她觉得自己身处一片盆地。 她非常想抽根烟。 过了一会,太阳从楼后出来了,正对着她。她闭上眼睛,眼前映出块块红斑,只能转过身去捂住眼睛。 姚岑的声音在她耳边如同鸟叫。一分钟后红斑消退,她睁开眼。一个人刚巧从天桥旁边的一栋楼里走出来。 新宿人这么多,没有什么稀奇的,除非那个人恰好是罗谣。是罗谣也没什么稀奇的,除非她看起来和平时太不一样。 罗谣穿着一身紧身的黑色运动装,头髮扎成马尾,脖子上缠了一条毛巾。她走出来之后,又有几个人跟着出来,他们碰了碰拳头,在门口分别。罗谣又站了几分钟,有片刻的左顾右盼,随即朝着和沈澜沧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开始沈澜沧根本没有认出那是罗谣,罗谣平时常穿衬衫和牛仔裤,从没穿过运动装。沈澜沧以为她根本不运动,因为她很瘦,看上去弱不禁风。她又看向那栋楼,看上面是否有健身房的招牌,但没有,只是个普通的写字楼。 姚岑拍了拍沈澜沧肩膀,问她在想什么。 「没什么。」 如果今天只有沈澜沧一个人来,也许她会上楼一探究竟。不过即便罗谣在健身也没什么奇怪的,现在很多人都健身,但这与她对罗谣的印象太不相符了。 几人又在新宿挤了挤,一下变得兴致平平,早早散伙。 沈澜沧跟着姚岑去了她的宿舍,她的室友不在,她们就在房间看电影。电影剩最后五分钟的时候,姚岑叫了外卖,她们坐在厨房的灯光下一边聊天一边等待。 透过阳台的门,沈澜沧看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有风从门缝透进来,吹动桌布的一角。严子敏的室友走上来了,她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于是她们压低了聊天的声音。 吃过饭,她们又在餐厅坐了一会,沈澜沧起身去楼下上厕所。路过厕所边的房间时,她听到里面响起了罗谣熟悉的声音。她勐然想起这是罗谣同学的房间,她们正在里面说话。声音很近。 走廊昏暗,门缝下透出两道光,只在门的边缘,窄窄的两条。她们大概靠在门上,罗谣用她一贯夸张的语气讲述早上遇到的一场火灾。 「……我家对面的房子,我一早就听到火警的警报,出门的时候看到那栋房子已经在火海里了。我真的第一次见到什么叫熊熊大火,就算隔了那么远还是能感到热量。从门口路过的时候,我感觉半个身子都要被烫伤了……」 「哇!太危险了!」另一个声音说。 「那家好像是一对老夫妻,估计是不太注意用电安全,太吓人了,我头一回遇到这种事……」 她们的声音隔着门板,像一阵阵低语。沈澜沧回到餐厅,她说罗谣来了,也没听到楼下有任何声音。严子敏的室友还在打电话,又哭又笑,声音把整层楼都占满了。 一小时后,楼下传来开锁的声音,一道房门打开了,有两个或更多的人走出来,带出错落的脚步声。 说话声仍然很低,听不真切。沈澜沧悄悄走到楼梯口,看到罗谣从走廊里一闪而过,进入黑暗的门厅。她依然穿着中午的运动装,像一只黑色小狗跳出门去。 「你坐电车回去吗?」 「走回去。」 「那要很久吧。」 「也就四十分钟。」 「怎么不坐电车?」 「我要去看狗。」 「什么狗。」 「一只柴犬,就在回家路上。明天中午见。」她背上包,消失在门口。 罗谣的同学从门厅进来,抬头看到沈澜沧,礼貌地笑了一下。沈澜沧点头示意,待她回到房间才悄声下楼,来到门厅。 透过门厅的毛玻璃,罗谣变成了磨砂的色块,它们起先占据了窗户的绝大部分面积,然后逐渐消退,最后只留下几片树影的色块,在风中不停变换。 第8章 制片人邀请沈澜沧去酒吧,剧组的人几乎都去了,有几个穿着奇装异服,进门后引起阵阵笑声。他们边抽菸边喝酒边聊天。 法国人话很密,语速飞快,沈澜沧刚来法国时还不能适应,脑子就像12缸发动机一样飞速运转,力求跟上他们的思路。现在她早已习惯他们的思维,他们说得虽多,但大部分都是废话。 「欢迎。」制片人和她碰杯。 酒吧很吵,光线迷乱,烟雾蒙人眼。她听不清任何人说话。后来有几个人搬开了中间的桌子,音乐大噪,人们开始跳舞。 第17页 沈澜沧好久没蹦迪了,一半由于年纪渐长,蹦不动了,一半由于工作太忙,把娱乐时间都拿来剪片子。 制片人邀请沈澜沧和他们一起跳,除了制片人外她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大家同在烟雾中群魔乱舞。 她跳了一会,累得满头大汗,旁边一个金髮女郎疯了一样拉着她的手,两人不停转圈,沈澜沧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不过这在巴黎是很正常的事。 一曲终了,沈澜沧挣脱了金髮女郎的手,扒开人群,走出门透气。夏夜炎热依旧,街上散落着许多废纸,是白天发的传单,在马路边随风一路滚到她的脚下。隔壁酒吧的打折gg,她把纸折起来,当扇子扇。 街上站着几个年轻男女,头髮形状各异,戴着夸张的首饰。沈澜沧在路边坐下抽了根烟,不一会,那个金髮女郎也出来坐在她旁边。她介绍自己是剧组的同事,负责选角。 「你刚才是不是没有认出我?」她问。 沈澜沧抱歉地笑了笑。 「没关系,你以后会熟悉大家的,都是不错的傢伙。」 她要了一支烟,问沈澜沧来法国多久了,在这边感觉如何。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 沈澜沧来法国已经六年多,大学一毕业她就过来了,先是学语言,而后才开始硕士课程。如今和她同时来的朋友几乎都回国了,留在这里的那些也因为各种原因很难见面。 这一阵她一个人待着,每天醒来就看片子,看累了就听音乐,傍晚出门吃饭散步,晚上回家后翻翻书,闷头写影评写到深夜。 难以想像她过上了一种非常规律,如复制粘贴般的生活,如果不是导演约她见面,她未来的两周可能依然如此。 「我看了你之前拍的片子,真的非常好,我很喜欢。」选角导演说。 「谢谢。」 「我最喜欢《夜雾突围》那一部,雨果给我看了。我不知道它是否是你的内心写照,我看的时候觉得孤独又快乐。」 「算不上内心写照,」沈澜沧说,「只能说有感而发。」 「真的很棒。」 「但很多朋友都不喜欢,他们觉得风格过于沉郁,而且不理解我要表达什么。」 「感受是很私人化的东西,没法强求所有人都懂。」 「你说得对。」 「你发表在杂志上的影评我也看过,角度很新颖。」 「谢谢。」沈澜沧听过很多人的夸奖,但这个人却格外真诚。更何况她会喜欢自己那部不成熟的作品,她对她好感倍增。 「听说雨果在日本拍的那部片子是你在剪?」 「对,雨果把它交给我了。」 「雨果一直不满意,他觉得自己有种思维定式。我倒很好奇你会怎么剪,但愿能剪出他想要的效果。」 她们接着聊起了电影和工作上的一些事。后来选角导演看了看表,决定再进去跳一会。 「我想再抽根烟。」沈澜沧没有和她一起进去。 现在的风终于凉快下来,站在街边的年轻男女也不见了,街上只有沈澜沧和一个躺倒的醉汉,那个人嘴里咕哝着什么,酒话梦话混为一谈。 街上并不冷清,酒吧里的音乐在五十米开外都能听到,脚下的地面也在抖动。 沈澜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喜欢蹦迪的呢?她只记得在东京和同学们一起去过酒吧之后,就突然对这种吵闹的地方没那么感兴趣了。 记忆沉渣泛起。她至今也想不起来,那天大家为什么会一起去酒吧,本来只是她和姚岑还有另外几个俱乐部好友的局。 无论如何,最后是大家一起去的,肖慧中、宋小雨她们都去了,当然还有罗谣。严子敏没有去,她害怕那种地方。 是几月来着?五月的第一天?是几点来着?晚上十一点?她们在酒吧门口碰头。里面人很多吗?像今天这样?这些沈澜沧都记不清了。 她们钻进酒吧的人群里,要了几瓶啤酒,一边喝一边跳。不知跳了多久,沈澜沧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她平时不会那样敏感,酒吧嘛,灯光像妖精下凡,谁看谁,谁看对谁都是正常的,不必理会。但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后来她就发现了角落里的罗谣。罗谣像只壁虎,侷促地贴在墙上,但她并没有在看沈澜沧,不知道她在看谁。 沈澜沧看她的时候,她突然推开大门,走出了酒吧,如同今日的沈澜沧。沈澜沧脑子嗡嗡响,她跟了出去,看到罗谣仰着头站在路边。 「怎么不去跳舞?」沈澜沧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问的。那会她脑袋里一定还残留着酒吧里的音乐,就像现在这样。 罗谣抛出一个勉勉强强的笑容。 「我不太喜欢这种狂欢的氛围。」她说。 「走走吗?」沈澜沧问。 「可以。」 她们漫无目的地走过地下通道,走过关门的商场、熄灯的橱窗,走上人行天桥,停在中间某个地方。沈澜沧问她能不能抽根烟,罗谣说好。 她们沉默了一会,罗谣问:「你为什么叫澜沧?」 沈澜沧回答:「我妈妈在澜沧江边长大,她是云南人,后来才去了上海。」 「那你去过澜沧江吗?」 「没机会去,外婆家在我出生前就搬到了昆明。」 「我去过。」罗谣说。她微微笑的时候,眼睛像一只杏仁。「小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去的,我们唯一一次全家旅行。」 第18页 「怎么想到去那里?」 「我妈一直想去,我爸其实不太想去,他一路都在抱怨,不过看到风景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说了。」 「那边的风景的确很美。」 「我还以为你五行缺水才叫这个名字。」罗谣笑道,她赶紧说:「开玩笑,开玩笑。我喜欢你的名字,念起来很优美,特别像小说里的人。」 「那你呢?你为什么叫罗谣?」沈澜沧问。 「我奶奶想叫我罗歌,但是不好听,就改成了罗谣。她希望我有副好歌喉,可惜我却得到一副破锣嗓子。」 她们靠在天桥上,那是个很明亮的夜晚,云很薄,月亮和灯都很明亮。罗谣看向沈澜沧,看到她手上的烟还有一截,她问能不能给她抽一下。 「抽过吗?」 「没有,试试。」 沈澜沧把烟递过去,但是罗谣没接,她握着沈澜沧的手,低下头吸了一口,然后微微张开嘴吐出烟雾。烟如触手一般滑过沈澜沧的手掌。她的手是冷的。 热气扑进手心,罗谣抬起头,眼睛像湖面似的倒映着周遭光线,光从下方来,堆积在眼中,是富士山的形状。 「有点呛。」她咳嗽了几下。 「多抽几次就习惯了。」 罗谣放开沈澜沧的手腕。沈澜沧不知道她是否摸到了自己的脉搏。 如今,她坐在法国的酒吧门前摸着自己的手腕,心跳还算平稳,和酒吧里的鼓点相合。但那个晚上,她的心跳应该比这快得多。 她们又有一阵没有说话,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默。罗谣还在看沈澜沧,她不像过去那样目光躲闪了。沈澜沧反倒不想被她盯着看。 「那边。」罗谣指着一栋楼,就是那天沈澜沧看到她走出来的地方,「是我学跳舞的地方。」 「跳舞?」沈澜沧太意外了。 「现代舞。」 「你在学舞蹈?」 「是,怎么了?」 「你会跳舞?」 「你不会叫我给你跳一个吧?」 「真的吗?」 「你做梦吧。」 罗谣笑起来。 「那你为什么在酒吧里不跳?」沈澜沧问。 「我不喜欢在熟人面前跳舞。有些生活是分开的,就像匿名的社交网络,那是另一种人格,不想被人发现。」 「她们都不知道你会跳舞?」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其实我那天看到你了,」沈澜沧说,「你从那栋楼里出来。」 「哪天?」 「忘记了,四月的一个星期六。我就站在这,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你从这里看到我了?」 「你就在下面,穿着黑色的运动装,出来之后朝那边走了。」 「你为什么没叫我?」 「我忘记了。」 「那你站在这别动。」 罗谣跑开了,她的脚步在天桥上咚咚响。沈澜沧看着她跑下天桥,消失,又在桥下的路灯旁出现。 「沈澜沧。」她站在那栋楼的门口喊道。几个夜行的人被她吓了一跳。 沈澜沧沖她挥手,问:「你在干嘛?」 「我刚上完舞蹈课。你怎么也在附近?好巧啊。」 「是啊,你要上来吗?」 「来了。」罗谣又咚咚咚跑了上来。 沈澜沧分给罗谣一支烟,她们靠着天桥坐下来。沈澜沧说刚才那一幕很适合拍成电影。罗谣说你怎么干什么都能想到电影。沈澜沧说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场电影。罗谣说你不要装蒜了。 「你真的要做导演吗?」她问。 沈澜沧表示肯定。 「之后要考电影学院吗?」 沈澜沧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去法国学电影,我一直很喜欢法国电影。」 「去法国的哪里?」 「巴黎,那里是法国电影的灵魂。」 「巴黎……」罗谣自言自语,「我妈妈就在那。」 沈澜沧正把烟往嘴边送,手顿了顿,问:「你妈妈在巴黎?」 「对,她是个舞蹈家。」 沈澜沧再次感到意外。 「她去那里演出吗?」她问。 「她在那生活。我小学三年级她就去了,我十几岁时她回来待了半年,和我爸离了婚,然后就一走了之,再也没回来过。」 罗谣一口一口抽着烟,渐渐熟练,她歪着头看沈澜沧,骄傲地向她展示。沈澜沧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说:「她为什么不带你去巴黎?」 「可能……她只想自己去吧。后来她和一个法国人结婚了。」 「父母有时候……真是自私。」沈澜沧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评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但这就是她那一刻的想法。 「确实。但如果她不走,现在就是个被家庭琐事淹没的女人,她是受不了拘束的性格。这样也好,总好过她留下来,大家一起痛苦。」罗谣嘆气。 「你继承了她的性格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不写作业。」沈澜沧笑着说。 「你不是也不写吗?」 「对,我们同流合污。」沈澜沧和罗谣握了握手。如果高桥老师听到了一定很头疼,她平时就为这两个人不交作业而犯愁。 「你学跳舞是因为你妈妈吗?」沈澜沧问。 罗谣掐了烟,瞪着她。 第19页 「你在影射,我是个缺乏母爱所以要做母亲喜欢的事以此博得她欢心的人吗?」 「我可没……」 「我确实是。」罗谣打断她。 沈澜沧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一如既往。 「我/操,」沈澜沧骂了一句,「你他妈真是个怪人。」 罗谣奸计得逞,笑得很开心。隔了一会,她才说:「以前我那么想过,但现在已经看破红尘了。」 「但你割捨不下欲望。」沈澜沧提醒她。 罗谣没说话,她面朝夜空,有一团鱼鳞般的薄云从后面飘了过来。她们沉默地坐了一会,现在换沈澜沧看着罗谣,但罗谣似乎浑然不觉,或浑不在意。 她忽然笑了起来,闭着嘴,只用鼻子笑,咕咕咕像只鸽子。沈澜沧也跟着她笑,她们特别快乐,只是快乐的同时感到有点孤独。 沈澜沧向后靠去。她躺在了人行道的地板上,地板是温暖的,地板和头之间夹着一张废弃的传单。 制片人从酒吧出来了,剧组的同事们也陆陆续续结束了夜生活。选角导演问她为什么躺在地上,她回答她在看星星,可是天上没有星星,城市里很难看到星星。他们都以为她喝醉了。 「明天见。」他们东倒西歪,一个扶着一个消失在街角。 第9章 团长邀请罗谣去家里聚餐,舞团的人几乎都去了,有两个还穿着练功服,进门后被团长逮住说了几句。他们边吃饭边喝酒边聊天,欢迎罗谣的加入。 团长家养了一条狗,只有两个月大,猕猴桃一样的毛色,滚圆的身子,是一只柴犬。它在罗谣脚边打滚,眼巴巴地讨食,急得直转圈。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大家碰杯。 坐在身边的是个高个子女生,罗谣还没记住她的名字,好像叫张什么的。除了团长,其他的人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 「不要拘束,随便吃随便喝。」团长对罗谣说。 「好。」罗谣礼貌地微笑。 大家接二连三问她问题,来北京多久了?什么时候开始学舞蹈的?演过什么剧目?之前在哪里跳舞?罗谣一一作答,这些问题在她求职时被问过很多遍了,几乎倒背如流。 「你是学日语的?」她旁边的高个子女生惊诧道,「我超级喜欢动漫!你以后教教我!」 接着,她说了一句动漫台词,但罗谣没听过。 「你不看动漫吗?」高个子女生再次惊诧。 「没看过你说的那个。」 「能说一句日语听听吗?」另一个人问。 「毕业太久,都忘啦。」罗谣面露难色。 「好了好了,」团长出面解围,「人家是来吃饭的,不是来考试的。」 大家闹笑,开始聊别的事情,圈内人和出品方那些事,罗谣插不上话,她弯下腰,假装认真地逗狗。 这只小狗长得很像罗谣认识的那只。在东京的时候,她散步的路上有个老奶奶养了一只柴犬。它有时被拴在门口,屋檐下有它的小房子、一个大大的垫子,还有饭盆和水碗。 罗谣每次路过都要和它玩一会,它叫丸子,和团长家的狗名字一模一样。只是东京的丸子已然成熟稳重,不会为了仨瓜俩枣这么载歌载舞。 「来,丸子,说句话,」刚进门时,团长让丸子展示才艺,「说我爱你。」 「呜汪汪!」丸子模仿着她的音调,听上去还真有点像我爱你。说完,团长给了它一块零食。 罗谣摸着丸子的肚皮,它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尾巴像螺旋桨一样甩动。从进门起,它就一直黏着罗谣,连团长都有点嫉妒,开玩笑说让她把狗带走,这小小白眼狼。 吃完饭,丸子仍然跟着罗谣。罗谣想帮着收拾碗筷,但大家说新来的不用动手,这是她的特权。罗谣百无聊赖地在屋里晃荡,团长家不算大,但比罗谣的出租屋好太多。 罗谣清理了一下沙发上的食物残渣,丢掉了茶几上的包装袋和橘子皮。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许多照片,是团长和家人去各地游玩时拍的。罗谣看到了东京塔和浅草寺,还有一张舞团在富士山下的合影,成员远远比今日的多。 她认出了团长和另外两个成员,那时的团长还不是团长,她还很年轻,大概刚毕业没多久。她站在边上的位置,笑得灿烂,罗谣觉得她的样子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剩下的都是生面孔,不知道那些人如今身在何处。 厨房里好生热闹,他们边洗碗边打闹。团长往高个女生身上泼水,高个女生笑着拿锅盖挡住。 团长告诉她,现在行业不景气,许多人转行,舞团本来规模就小,已经走了不少,剩下的人只能报团取暖,共渡难关。 罗谣离开客厅,从柜子上拿走了一只打火机。她来到阳台,打开窗户,点了一支烟。丸子也想跟进来,却被她关在门外。 这里是九楼,按理说能看到一大片城市夜景,但周围都是高层,一栋拥着另一栋,连对面的夫妻在厨房炒菜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高楼就像转经筒,转出一本本难念的经。 罗谣对着窗户抽菸,尽量不在阳台留下气味。白天的酷热被夜晚冰镇了,风又成解暑利器。烟只剩最后一支,她把空的烟盒捏在手心里,它的稜角带来了一些痛感。 她平时不怎么抽菸,只有焦虑或者失落时才抽一支。她想起第一次抽的烟还是沈澜沧给的,是她打工的便利店里最受女生青睐的那款。不知道她们抽的那只是不是自己拿给她的。 第20页 沈澜沧第一次出现在便利店还是刚开学没多久的时候,那天晚上她们单独吃了个饭。后来她又去过几次,罗谣有时在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店长会告诉她,你那个同学今天又来了。 罗谣回忆不起第一次抽菸时的感觉,反正和现在不一样。她记得那天她们一起去酒吧来着,肖慧中和宋小雨没蹦过迪,一直很好奇,所以问沈澜沧能不能带她们去玩。 罗谣本来不想去,她特别讨厌吵闹的地方,但肖慧中说你去我才去,不然自己去会紧张。罗谣不吃那套,肖慧中又说请她喝咖啡,罗谣说勉强考虑,肖慧中加码,说再加一顿炸鸡。罗谣终于同意了。 不过肖慧中显然多虑了,她一进酒吧就如鱼得水,很快和跳舞的人打成一片。宋小雨在她身边也受了感染,两个人带着第一次去的新鲜劲,蹦得比谁都高兴。 肖慧中把罗谣拉过去一起跳,罗谣好说歹说终于让她松了手。一个胖大叔从两人中间挤过去,罗谣趁机缩到了墙角。 后来肖慧中不再强求,她一手搂着宋小雨,一手拉着姚岑,笑成一朵花。罗谣听着她的嚎叫心想,她是不是备考太累了。 不过她看起来还远远比不上旁边那些西装革履的大叔,他们的舞姿千奇百怪,领带扯到胸前,头髮抓成鸡窝。罗谣算是见识到人在重压下的释放有多狂野了。 酒吧的音乐震得她心脏疼,旁边一个年轻男孩总是对着她跳,眉目传情,意在邀请。她尴尬地头皮发麻,假装没看到。 那个男孩不一会就扫兴地跳到另一个女孩身边,罗谣松了口气,但随即发现那个女孩是沈澜沧。 沈澜沧同样没有理会身边的邀请。罗谣觉得她把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融入了周围的环境,另一半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有时会往这边看一眼,但不是很确定。 几分钟后,为了拯救缺氧的大脑,罗谣离开了酒吧,但音乐的旋律和节奏还在脑袋里循环播放。她没想到沈澜沧也会从里面出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问她怎么样。 她们不知为什么就在街上闲逛,罗谣不记得那天自己喝过酒,可有些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有时候她做梦会梦到那个晚上,她和沈澜沧从酒吧出来,在街上走。周围的景物模煳不堪,裹着一层水银,不知道谁提着一个音箱,放着和酒吧里一样的音乐。 她还梦到她们走到一座桥上,桥下是像岩浆一样的火红色河流,她从桥上跳了下去,落进河流中。沈澜沧站在桥上往下看,告诉她,那是澜沧江。 罗谣醒来后常常忘记梦的内容,但有时在跳舞或想事情的时候,这个梦却又无缘无故地出现了。 她翻来覆去咀嚼这个梦的内容和含义,但直至今晚,她在风里抽菸的时候,梦境才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却,裹着四周的水银暗暗流走,她站在新宿的一栋楼门前,对着桥上的沈澜沧招手。 「你在干嘛?」沈澜沧问她。 「我刚上完舞蹈课。你怎么也在附近?好巧啊。」 「是啊,你要上来吗?」 「来了。」罗谣从另一侧的楼梯跑上天桥。 她闻了闻自己的手腕,有菸草味,记起刚才抽了一口沈澜沧没抽完的烟。那是什么味道啊?她还没回忆清楚,沈澜沧就递过来另一支。她接过来抽了,但和想像中的仍然不一样。 这个时候,酒吧里的音乐才彻底在她脑海中洗干净。天上乌云密布,光线很暗,她们红色的菸头如此鲜艷。 她刚才是不是问了沈澜沧一个问题,问她为什么从酒吧出来了?她怎么回答的?她低下头,说没什么,只是想随便走走。 「你有种流浪的气质。」罗谣说。上学期沈澜沧说她喜欢法国电影,因为法国电影有种流浪的气质。 「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流浪。」沈澜沧说,「小学的时候,我趁大人不在家,收拾了一包衣服,给他们留了一张纸条,说『爸爸妈妈,我要去流浪了,长大之后我会回来的。』」 「然后呢?你真的走了吗?」 「我真的走了。我背着包,穿过家门口的公园,顺着马路一直走。那时候我还很矮,四周都是高楼大厦,我就像一只渺小的蚂蚁,大千世界的千亿分之一。」 「你胆子真不小。」 「老师给我妈妈打电话,说我没去上课,他们才知道我去流浪了。」 「他们找到你了吗?」 「找到了,不过还是费了一番功夫。因为我走得太远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精力那么充沛。我妈说我走了三四公里,但我怀疑是夸大其词。她和我爸出门找了一圈没找到,就报警了。最后警察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发现了我,我身上盖了两件衣服,正准备睡觉。」 「你爸妈骂你了吗?」 「骂了,我还被关在家三天闭门思过。」 「叛逆的小孩需要给点教训。」 「不过对我来说全无效果,我还是天天想着往外面跑。」 「看得出来。」 「人的一生总得和这些作斗争,不管多大年纪。」 她们笑起来。 「我小时候想环球旅行。」罗谣说,「我妈妈总是到世界各地演出,给我带各种各样的纪念品。后来她去了法国,我开始计划环球旅行。」 「我小时候也有类似的梦想。」 第21页 「我做了很多很多攻略,周末经常去书店看地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列出来,那里怎么去,有什么吃的玩的,写得非常详细。我原计划从北边走,穿过蒙古,横跨整个俄罗斯,最后取道波兰,途径德国,到达巴黎。见到我妈妈之后,再去别的地方玩。」 「说不定有生之年可以实现。」 「可惜我妈彻底离开之后,我把攻略都撕了。」 她俩没说话,一起抽菸。 「下午去打工了?」沈澜沧问。 「嗯,我要攒钱去北海道。」 「什么时候。」 「夏天。」 「为什么不冬天去看雪景?」 「雪景对东北人没什么吸引力。」罗谣耸耸肩,她老家年雪,小时候她每年都要堆雪人,那是爸爸妈妈还在一起的时候教她的。 后来他们感情破裂,她就自己去堆,用铅笔做鼻子,橡皮做眼睛。所以一到冬天,她的文具就消失得很快,爸爸会骂她花了太多钱。 「雪对南方人可是特别有吸引力。」沈澜沧很喜欢下雪,「我冬天去了小樽,就在刚放寒假的时候。」 「看到雪了?」 「看到了。」 刚到小樽的那天她和朋友出门吃饭,停在一个路口,对面是一家两层的餐厅,屋顶的积雪像蓬松的面包。她们要去那里喝酒暖暖身子。站在那里时,雪突然开始下。 沈澜沧没用手去接,发现它们是一团一团的,是无数片单晶雪花的集合,在路灯底下像一只只飞蛾。 「你是不是又想拍电影了?」罗谣问。 「是啊。」沈澜沧笑道,「我的朋友们都过了马路,她们发现我还站在原地,就叫我的名字。我以为是我的想像,因为她们的声音像快消失的回声。」 「声音被雪吸收了。」 「也许吧。」 「下雪的时候天是红色的。」 「我没注意。」 「是红色的,和现在的不一样。」 沈澜沧笑而不语。 她们把烟抽完了才走,肖慧中的消息狂轰滥炸问她去哪了。她没告诉她自己和沈澜沧在一块,她们一前一后回到酒吧。沈澜沧说出去抽了根烟,罗谣说去透了口气。那几个人跳得筋疲力尽,靠在墙边坐着。 那天她们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吧,末班电车已经开走了吧,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吧。就和今天,从团长家出来时一样。 大家看到蹲在阳台门口的丸子,就知道罗谣在阳台上。他们叫她出来,又聊了一会才各自回家。罗谣打了个车,她住得远,车费高得吓人。害怕司机闲聊,她便假装喝醉了,靠在车窗上。 「到了,需要给您开进去吗?」司机问。 「不用了,就这里停吧,谢谢。」罗谣付钱下车。 计程车很快开走了,街上阒无一人,小区里没有几盏亮灯。罗谣对执勤的保安笑了一下,身子沉沉地走了进去。 第10章 晚上有空吗?沈澜沧在纸上写。 怎么了? 一起吃饭。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没那么多为什么,因为人需要吃饭。 好吧。 你家附近新开了一家咖喱店。 没印象。 五点钟在电车站等我。 好。 她们又在传纸条。尽量小声地写字,格外小心地把纸推到对方面前。今天上午除了这张纸之外,她们之间再无交流。 课间休息时,沈澜沧依旧坐在窗台上,不参与任何活动。罗谣依旧和肖慧中、宋小雨一起聊明星八卦、美妆心得,和严子敏拌嘴。放学时,姚岑依旧在门外等着,沈澜沧依旧没打任何招唿就从罗谣身后走了出去。 罗谣没在食堂见到沈澜沧,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和肖慧中依旧吃了炸鸡饭,肖慧中依旧买了一瓶茶水。 吃过饭,肖慧中去图书馆学习,罗谣也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补了一觉,期间梦到了前几天和祁迹一起看的恐怖片,相当于重看了一遍。 睡醒后她发呆十分钟,试图找回自我。神游的魂儿回来后,她离开学校,在河堤散步,给国内的朋友打电话聊天一小时。 雨是挂断电话后下起来的,由毛毛雨过渡到小雨,在河面大把大把地撒芝麻。罗谣没带伞,这种雨势她也从不打伞。 她沿着河堤,走过咖啡馆(里面人很少,光线暗淡,大多是学生、主妇和自由职业者,准备收拾收拾去吃晚饭),走过横跨河面的桥,进了车站。 沈澜沧也在同一时间走进了城市另一边的车站。 中午离开学校之后,她和姚岑去了六本木的美术馆。想不到工作日下午人也那么多,大概是因为那场展览只剩最后几天了。 从美术馆出来后,她们找了家咖啡馆,姚岑打游戏,沈澜沧写剧本。她们面前放着两杯不怎么好喝的咖啡,所以喝得很慢。 店里没几个人,老闆娘是个年轻女孩,和一个推婴儿车的主妇聊天,婴儿偶尔啼哭,主妇就把她抱出来哄。 咖啡馆的玻璃是棕色的,贴着几行英文字母,因此没人留意到外面的天色在变化。姚岑提出晚上去吃汉堡,沈澜沧说自己有事,姚岑就改约了别人。 雨是她走出咖啡馆的时候下起来的,先是像雾一样,后来才能看清雨滴。姚岑和沈澜沧打着伞一起走到车站,坐上了相反方向的电车。沈澜沧花了四十五分钟到达约好的车站。 第22页 雨天电车拥挤,多数人用长柄雨伞,拿在手里像把长剑,水滴从伞尖上流进套在外面的塑胶袋里。少数人用摺叠雨伞,像沈澜沧一样握在手里,掌心潮乎乎地发痒。 黑黢黢的脚印在地上盖了一层又一层,鞋跟总会扬起来一点水,所以不能和别人靠得太近。空气倒是清新冷冽,一洗下雨前的沉闷。 到达地面要坐一段很长的电梯,沈澜沧靠左站着,前后都无人。尽头的天空灰蓝灰蓝的,像一块羊毛毯,盖住了窄窄的地铁口。 重回地表时,眼前豁然开朗,小小一片天空忽然向四面八方铺展。街灯还未亮,亮的只有个别商铺的招牌。雨一直下,灯光也湿淋淋得泛出波纹。夜色正潮。 她没怎么费力就看到了罗谣。罗谣坐在一条栏杆上,那是栓自行车的地方。她仰着头,雨打在她的脸上。路过的男男女女都会看她,看一眼,又低头赶路,匆匆走进车站。 沈澜沧站在出口,罗谣没有发现她。那个人正悠游自在,哼着歌,脚乱甩,仿佛这里再无别人。 「不冷吗?」沈澜沧走过去,伞撑到她头上。 「你迟到了。」罗谣看了眼手錶。 「忘记时间了。」 「你再不来我只好去便利店拿临期饭糰吃了。」 罗谣的头髮湿漉漉的,雨不算大,但无数雨滴汇成一股,从她头上流下来,血管一般。罗谣把它擦掉了,这股雨水已经像虫子似的在她头上盘桓许久。 「为什么找我吃饭?」她又问。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没那么多为什么,因为人需要吃饭。」 「那走吧。」罗谣跳下来,抖了抖头上的水。 她们绕开了拥挤的公交站,走进商店街。路过一家二手书店时,沈澜沧说想去看看。书店的地很干净,得益于店员一遍遍的清洁,她就守在门口,露出职业微笑,夹着嗓子说:「欢迎光临。」 沈澜沧先看了几本漫画,都不是她要找的。随后她又去找村上春树的书,罗谣跟在她后面,随手翻一翻。 她不怎么看这类小说,尽管这学期有日本文学课,老师逐字逐句分析,她依然觉得无比乏味,不如侦探小说精彩刺激。某某某死了,某某某密室杀人了,某某某做了绝妙机关,能给无聊的生活续上一点乐趣。 就在她把书放回书架的时候,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是一阵自言自语。有个身穿休闲装的男人蹲在地上,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离她们很近,沈澜沧仍在看书,没有注意到此人。罗谣用余光盯着他,他一寸寸爬过来,似乎在找东西。 罗谣觉得不太对劲,就在她准备拉着沈澜沧走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伸手摸了摸沈澜沧的小腿。 「我操!」沈澜沧大叫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罗谣走过去一脚踩在那个男人手上。 「疼!疼!疼!」他嚎叫。 店员和其他顾客闻声而至。刚刚在门口擦地的女孩大惊失色,连忙拉开了罗谣。 「变态!」罗谣朝他喊道。 「怎么回事?」店员问。 「这个人摸我的腿。」沈澜沧说。 那个男人跳起来,怒气十足:「你胡说,我明明是在捡东西,我的戒指掉了。」他伸出手,手心扣着一枚戒指。 「监守自盗谁不会啊,你不摸人家的腿,我踩你干什么?」罗谣吼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连收银台的小哥都跑了过来,不住道歉。 「你这是骚扰,你在骚扰我!」那个男人振振有词。 「你放屁!你这个混蛋、渣滓……」罗谣把电视剧里学到的脏话和摆不上檯面的侮辱性称唿说了个遍。 那个男人大言不惭地指责道:「这个女人这么粗鲁,怎么可能说真话。不要相信她!」 罗谣气得抬起手要打人,沈澜沧赶紧拉住她,问:「店里有监控吗?」 「实在抱歉,我们这里没有监控。」店员说,「三位如果有事,请去外面解决,不要打扰到其他客人。本店没能给您带来良好的体验,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店员和收银小哥一起鞠了三个躬,最后弯着腰停在罗谣和沈澜沧面前。罗谣一肚子气倒不好发作了。那个男人冷笑一声,夺门而出,围观群众盯住她们窃窃私语。 「店长在吗?」沈澜沧把罗谣挡在身后问道。 「不好意思,店长今天休息,您有什么需求请和我说,我一定如实转达。实在抱歉!」 「不用你转达了,我会去网上投诉。希望到时候你们能给出合理的解决方法。」没等对方说话,沈澜沧拉着罗谣走了出去。她们走远后,还听到两位员工的声音:「实在抱歉!」 罗谣的气还没消,她要去追那个变态,教训他一顿,然而对方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街上人很少,颇为冷清。 「那些店员除了道歉什么也不会。」罗谣骂道。 「毕竟他们只是店员,只希望息事宁人。」 「下次再看见他,我非得让他尝尝老子的拳头!」罗谣撸起袖子叉着腰。她的焦糖色衬衫上还残留着一块雨,像被打湿的红色砖墙。 「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他明显就在强词夺理!」罗谣还在气头上,大声埋怨沈澜沧。 「你动手就会理亏,没人看到他骚扰我,他们只会看到是你打了他。」沈澜沧出奇地冷静。她的态度让罗谣更气恼,她丢下沈澜沧大踏步地向前走,沈澜沧赶了上去,勾住她的肩膀。 第23页 「别生气了。」 罗谣不理她,但放慢了脚步。 「请你吃饭。」 「又来这套?」 「你就说吃不吃?」 「……吃。」 沈澜沧笑了。 商店街的棚顶洒下蓝色光影,雨停了,她们没再看到拿着伞的人,几个老太太推着婴儿车,里面躺着黑色小狗。 罗谣平復了心情,但依然怏怏不快。沈澜沧揽着她,她们靠得如此之近,罗谣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谢谢。」沈澜沧轻轻说。 罗谣没有说话,她侧过头看她,觉得自己要哭了。沈澜沧捏了捏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粗暴地把眼泪擦掉,说:「你铭记我的大恩大德吧!」 咖喱店在街角,是一栋欧式的房子。她们到的时候在外面等了一会。两个人站在门口。屋檐下,罗谣伸手接住上面落下的水滴。风来了,雨后颳风有些冷,她们挨在一起取暖。 「人的一生是不是总会遇到变态?」罗谣看着手里的水珠怔怔出神。 「男人大概不会,或者很少。」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女主角小时候被变态骚扰,她妈妈就把枪藏在围裙里,走到变态身边的时候,一枪崩了他。小时候遇到变态,我就想长大之后我一定也要这样,给他们好看,我没有枪总有拳头吧。可是长大了我发现,我的拳头好像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是。」 「我是不是很冲动?」罗谣又像提问又像自嘲。 「谁都有冲动的时候。」 「你不会吧。」 「会。」沈澜沧低下头,「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我在池袋坐末班车回家。在车站等姚岑的时候,有个男人走来,问我『一小时多少钱』。」 「啊……」罗谣咬着嘴唇。 「我说滚,还对他竖了个中指。他瞪着我,开始骂我。我不能完全听懂,但是我知道不是什么好词,比你今天骂的话脏多了,而且声音很大,整个车站都能听到。来来往往有几个人,却都视而不见。」罗谣看着沈澜沧,她语气平淡,没什么波澜。 「换成是我,我先给他一拳,打完就跑。」 「我当时在想,如果他冲过来打我,我就把包摘下来,砸他的脑袋。用我珍贵的漫画书砸烂他的脑袋。」 「他打你了吗?」 「没有,他骂完人就走了。」 罗谣气道:「这都什么世道。」 「他可能觉得半夜还在地铁站晃荡的女人不是什么好女人。」 「呸!去他的好女人!」 「对,去他的好女人。」 「毁了一晚上好心情。」罗谣气道。她一生气就噘着嘴,祁迹说她这样像只小猪。 沈澜沧看着她笑,眼光粼粼。 「笑个屁!」罗谣轻轻骂道。说完,她自己也笑了。 「谢谢。」沈澜沧再次说。 「没关系。」 罗谣盯着她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光影的作用,她忽然能感到罗谣散漫的目光凝聚起来,落在自己身上。罗谣身上是雨的气味,雨停了,但雨的气味还没从她的身上消退。沈澜沧怀疑她的真实性,她是虚幻的,不久就会蒸发。 咖喱店的风铃「叮铃铃」响起,一对情侣从里面出来。店员穿着白色棉布裙,戴着碎花围裙,露出甜美的笑容。这是今天第三个对她们鞠躬的人,她也夹着嗓子,说:「欢迎光临!」 第11章 「黄咖喱、绿咖喱、奶油咖喱、鸡肉咖喱、蔬菜咖喱……」罗谣一样样念出来。沈澜沧先要了一杯啤酒,边喝边看她。罗谣悄悄把菜单举过头顶。 「决定好了吗?」沈澜沧问。 「选不出来,你点什么我点什么。」 「那就给我。」两根手指伸到菜单上,沈澜沧把它抽走了。 罗谣转着脑袋看店里的装潢,墙上挂着许多盘子,盘子上画着人物肖像,仿的是名画。她们头顶的玻璃吊灯像教堂的彩窗一样,充满异域风情。罗谣怀疑沈澜沧是看中了这家店的环境才来的。 最后她们还是点了不一样的口味,沈澜沧给罗谣点了上次吃过的奶油咖喱,自己尝试了鸡肉的。罗谣毫不客气地吃了她的鸡腿,又喝掉她半杯啤酒。 「你每天食慾都这么好?」沈澜沧问。 「遇到好吃的东西才食慾旺盛,如果是便利店的盒饭,我只能吃一半。如果是自己做的饭,就只能吃一口。」 「不好吃?」 「相当难吃。我对做饭深恶痛绝。」 「英雄所见略同。」她们又握手。 沈澜沧很快就吃完了,靠在椅子上慢慢等待。罗谣刚才还狼吞虎咽,现在却慢条斯理。 「我前几天看了部电影。」她用叉子切着盘里的豆角。 「又是恐怖片?」 「我看了《情书》。」 「岩井俊二的《情书》?我以为你不喜欢那个类型。」 「你上次不是说冬天去了小樽吗?」罗谣放下手里的叉子,摸着手錶盘,「我想起来有部很有名的电影在那里取景,就找来看了。」 「喜欢吗?」 罗谣点点头,「以前这种慢悠悠的调子我根本看不进去。」 沈澜沧笑了笑,说:「跟你的恐怖片肯定没法比。」 「你拍的电影是什么类型?」罗谣问。 第24页 「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我又没看过,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直觉。」沈澜沧直起身子,胳膊撑在桌上。罗谣忽然有点抗拒,她默默地把手从桌缘上撤下来,身子向后靠去。眨眼间,她们交换了坐姿。 「女孩的心思你别猜。」她的眼睛斜向下看,非常小声地像唱歌一样说出这句话。 沈澜沧用手挡住嘴巴,她一直在观察罗谣的神态。她半低着头,眼睛慢慢在周围扫视,却始终不看沈澜沧。 「啊!」罗谣突然叫了一声,「那天我在上野看到你了。」 其实她没想说这件事,但惶恐的内心告诉她此刻应该说点什么,填补一下空白,于是她脱口而出。 「上野?」沈澜沧一时没反应过来。 「很久之前了。」 沈澜沧想起那次和村上佳子她们的聚会。 「可我没看到你。」她搜肠刮肚地回想。 「晚上我和肖慧中一起吃饭,你正好从窗前走过。穿着风衣,背着黑色书包,对吗?」 「对,对……就是那天。」沈澜沧和佳子、高颖走过车站附近一排有落地窗的餐馆,她们脚步轻快,明亮的窗户从身边一晃而过,像一列深夜电车,里面都是面目模煳的乘客。 罗谣没告诉她,自己曾恍惚之间觉得她回头了。也许她真的回了头,只是不记得了。 「你……你愿不愿意……」沈澜沧手指缠在一起。 「什么?」罗谣问。 沈澜沧看着她的眼睛,罗谣盯了她一会,又低下头。沈澜沧想起她刚才的样子,说:「算了,没什么。」 罗谣仍然没有追问。 她们一同走出餐厅,去超市买了点水果,又沿着上次的路散步。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樱花已败,树上长出油绿叶片,带来清新的气味。刚下过雨,路上湿滑,夜跑的人还没有出动。她们独占跑步道,在河边听着翻滚的水声。上游流下来的水夹着被风吹落的树叶,在河道中央形成几处微小的旋涡。 她们又来到盪鞦韆的地方,罗谣问沈澜沧现在要不要回家,不回家就陪她坐一会。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四方形盒子,鼓捣片刻,盒子放出音乐声。沈澜沧才知道那是个音箱。 「谁出门会带个音箱?」沈澜沧说。 「我呀。」罗谣笑道,她坐在鞦韆上慢慢地盪起来。 「中岛美雪的《アザミ嬢のララバイ(蓟花姑娘的摇篮曲)》,我最喜欢的歌,听过吗?」她问。 「没有。」沈澜沧坐在另一个鞦韆上。音乐有些復古,她听出上世纪的味道。 罗谣跟着音乐轻哼,唱完一个段落,她说:「让我猜猜,你喜欢摇滚。」 「我这么好猜吗?」 「我可是罗·福尔摩斯·谣。」罗谣的尾巴翘到天上。 「那你再猜,如果组乐队的话,我是干什么的?」 「你这么说肯定组过乐队。」 「你先猜我是干什么的。」 「鼓手?」 「……没意思。」沈澜沧无奈。 「我猜对了?」 「你猜对了,大侦探。怎么猜到的?」 「你的手指既不像弹键盘的,也不像弹吉他贝斯的。」罗谣低着头的时候常常观察她的手指。 「我为什么不能是主唱?」 「因为你有时候会用手指敲桌子。」 沈澜沧笑了,她的确有这个习惯。有时候脑袋里蹦出一段节奏,她就会在桌子上敲出来。 高中的时候她和几个同学组过乐队,其实她并没有学过打鼓,是跟学姐现学的。这件事她一直瞒着父母,周末找各种藉口出门,去学校的音乐教室练习,他们一直以为她去同学家学习。 周六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早上出门,在学校练习一上午,中午和乐队的人一起吃饭。吃完饭大家各回各家,她就给父母发简讯,说几个同学要一起去老师家问问题,由此又得到一下午的自由。 她的自由像一只不会落脚的小鸟,在街上飞行不停。她去一些从没去过的地方,一边抽菸一边散步。 父母从来不知道她抽菸喝酒。可能是高中开始的或者更早,连她本人都忘记了。她总是有没完没了的压力需要释放,但并非单纯来自学业,更多的是难以找到的自我价值和家庭对她完全相悖的期待。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喜欢画画、喜欢打鼓,偶尔写点诗歌和小说给杂志投稿,但这几样都没有让她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干这个的。那个年纪有点浪漫主义很正常,但沈澜沧的浪漫太满了,沉甸甸的倒叫人痛苦。 她在大街小巷流窜,全然不在意周围景致,也可能是将胡思乱想融入了它们。当第二次来到同一条街时,尽管记不起这是哪,她却能知道上次走在这条路上时,自己想通了哪个问题。 「那时候我们乐队每天都一起练习,学校有活动的时候我们会演出。开始的时候唱五月天、beyond、黑豹,后来就披头士、老鹰乐队、齐柏林飞艇,什么都唱,班里还有人给我们送花。」 「有人给你送花?」罗谣八卦道。 「有。」 罗谣笑着,眼睛挤作一团。 「只是鼓励而已。」沈澜沧摆摆手。 「你现在还组乐队吗?」罗谣说。 沈澜沧摇摇头,「没时间了,有时间也想着拍电影。」 第25页 上大学后她才接触电影,先从写影评开始,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应该做这件事,那种欲望那样强烈,她甚至一度萌生了退学重考的念头。 然而她的父母并不支持她的电影梦,他们希望她毕业后最好和他们一样去银行,或者做同声传译、搞搞外交,穿严肃的西装,出入高端场合。 罗谣又问她为什么学外语,她回答阴差阳错。罗谣也说自己是阴差阳错,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命运不由人。不过正因为这些阴差阳错,她们现在才能坐在这里。 「其实我高中也背着父母去学跳舞。」罗谣的鞦韆停了,她靠在绳子上,扭过头笑。 「那时候我妈已经走了四五年,她在的时候一直送我学舞蹈,但她走之后我就再也没学过。我爸爸不让我跳舞,因为他恨我妈跳舞。我妈因为跳舞离开了他,不肯老老实实做一个贤内助。 「上高中的时候我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好像干什么都无所谓。后来有一天我路过少年宫,看到一楼的教室里一群小孩在上舞蹈课。那间教室就是我小时候学舞蹈的教室,其中有一个小孩特别像小时候的我,身子站得笔直,神气地昂着头。那个瞬间我勐然觉得,我应该去跳舞,那才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罗谣要来沈澜沧的半根烟,接着说:「我想考舞蹈学院,但我知道我爸不同意。我骗他周末要报补习班,要来了学费,又替同学写作业赚了一点钱。我找了一家艺考机构,和艺考生一起学舞蹈。她们每天都要训练,而我只能周末偷偷去。其实那个时候我身体已经没那么柔软了,每次我练功都咬着毛巾,防止压腿噼叉下腰的时候喊出声。」 「因为太疼了?」 「对,疼得我直冒冷汗,大脑一片空白。我噼叉下不去的时候,老师会一脚踩在我的胯上,酷刑也不过如此了。我坐在墙角,咬着毛巾掉眼泪,眼睛血红血红的,像被人绑架了。」罗谣自嘲地笑道。 「后来呢?你去考了吗?」 「后来被我爸发现了。」罗谣苦笑,「那天我爸带着我妹妹从艺考机构的门口路过,我恰好从里面出来。」 「你有个妹妹?」 「同父异母,十三岁的时候后妈生的。那天我爸把后妈叫来去少年宫,他自己把我拎回家。」 「他骂你了?」 「扇了好几个巴掌。」罗谣一脸不屑,「说来也讽刺,那天他是带我妹妹去少年宫报名舞蹈班的。」 「听着像灰姑娘和偏心父亲、恶毒继母的故事。」 罗谣耸耸肩,「平心而论他们对我算不上坏,和其他父母差不多吧。我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和顾虑,只是关系在这,没法置身事外。可能就是单纯合不来,父母和孩子也不是必须合得来,如果我爸不是我爸,我妈不是我妈,我这辈子都不想认识他们。」 沈澜沧抚着她的肩膀,鞦韆轻晃。音箱刚放完一首欢快的歌,出现几秒停顿,中森明菜低沉的声音缓缓流淌出来。沈澜沧听过这首歌,在俱乐部朋友的耳机里,那个朋友说是讲偷情的。 「算了,反正都过去了。」罗谣站起来灭掉菸头,从包里掏出三个橙子。 「会玩这个吗?」她把橙子依次抛起来,再轮流用手接,一边抛一边绕着鞦韆架走。 「小心点。」沈澜沧为了看她,身子扭成麻花。 「没事,我从小就这么玩。」罗谣转到沈澜沧面前。 「让我试试。」沈澜沧沖她伸手。 「不行,你会把它们摔坏的,我晚上还要吃呢。」 「小气鬼。」沈澜沧笑道。 「我还会倒着走。」罗谣慢慢倒退。 沈澜沧跟着起身。 「你……」小心两个字还没出口,罗谣就踩到了音箱,「砰」地一声倒了下去。橙子噼里啪啦砸在她肚子上,引出一阵嚎叫。 「你没事吧?」沈澜沧走过去想把她拉起来,但罗谣没有伸手。沈澜沧只好先把橙子捡起来。再回头去看罗谣时,发现她忽然变得有些忧郁,双眼盯着天空,像个失忆的人。 「你还好吗?」沈澜沧蹲在她旁边。她看到罗谣的衬衫纽扣开了,一路敞到胸前,但她没有要把它们扣上的意思。 她眨了眨眼睛,偏着头看沈澜沧,看了几秒又去看天,看看天再去看沈澜沧。 「好奇怪啊。」她轻声说。 「什么?」沈澜沧问。 「好奇怪啊,」罗谣看着沈澜沧的脸,「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 她几乎不向别人提起自己的事,面对别人的提问,她也常常闪烁其辞。这还是她第一次讲得这么仔细,却又不会感到别扭。 「真奇怪。」她自言自语。 沈澜沧看着她笑。 罗谣觉得她此时的眼神没有以往那种千锤万凿的感觉了。她的目光像水,像不远处那条河里的水,轻柔地从她身上流过。 罗谣又去看天,微蹙的眉头暴露了她在苦思冥想。想不通,她又去看沈澜沧,问:「沈澜沧,那天晚上你究竟为什么找我吃饭?」 沈澜沧没有回答。 「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她又说。 罗谣现在的目光是透明的,没有任何阻挡,没有掩饰她的内心。可沈澜沧依然什么都看不出来,因为她根本什么都没想,她的心忽然倒空了。 第26页 「一定需要个理由吗?」沈澜沧问。 罗谣想了一会,点点头。 「但是没有。」 「不可能,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潜意识才会让你来找我。」 「这是什么说法?」 「罗·弗洛伊德·谣伟大的心理学理论。」 「你刚刚不还是福尔摩斯吗?」 「我还可以是哈利波特呢,把你变丑!」 「起来吧,不冷吗?」沈澜沧问。 罗谣坐了起来,捋捋头髮,扣好衬衫。 「冷。」她说。草地上满是寒气,头髮上也有水珠入侵,仍然像虫子一样贴着头皮蠕动。沈澜沧递给她纸,她一边擦一边翻过身子,把音箱按掉。中森明菜的歌声戛然而止。 鞦韆又在微风中摆动,空气清新湿润。她们和那天一样从小路穿进大路,在电器店门口分开。罗谣分给沈澜沧一个橙子,是一盒四个里面唯一逃脱她魔爪的那个。 第12章 罗谣敲开了肖慧中的门。站在门口她就听到肖慧中和家里人通话的声音,门开了,肖慧中穿着卡通睡衣,带着发箍,脸上敷着一张惨白惨白的面膜。 「洗髮露能借我吗?我的用光了。」罗谣回到家才发现去超市忘记买洗髮露了,最近她常常丢三落四,不知道是不是睡眠不足的缘故。 罗谣洗了个热水澡,驱驱寒气,冲掉身上的雨味。晚上同沈澜沧分开后,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钻进小巷,在朦胧的路灯下来到一处小花园,穿过花园,是一座建在街角的房子。 「丸子!」她压低声音叫道。 一只胖乎乎的柴犬摇着尾巴从狗屋里跑出来,热烈欢迎她。 屋子里黑着灯,养狗的老奶奶已经睡了。她曾和罗谣说,想来看丸子随时来。有一次下午路过,奶奶还请她进屋喝了茶,闲聊了几句。 不过罗谣不擅长社交,虽然奶奶非常和蔼可亲,但她依然感到无比尴尬,没待几分钟就找藉口熘了。所以晚上没人的时候她才来,逗一会丸子,顺道回家。 「丸子,过来。」罗谣坐在狗屋旁边的垫子上,丸子跑过去趴在她腿上,舔她的手。 「你又长胖了。」罗谣轻轻摸着丸子的脑袋,它被摸的很舒服,眯起眼睛伸着舌头哈气。 巷里空无一人,罗谣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多了。她沈澜沧在一起待了五个小时却并没有觉得厌倦,还说了很多不会和其他人说的话。 平时她和肖慧中在一块超过三小时就能量耗尽,需要刻意屏蔽掉肖慧中,神游天外,以便恢復能量。和其他人也是一样,她是个非常容易厌倦的人。 说起来这事也真奇妙,一个月前她们还相当于两个陌生人,除了名字对彼此一无所知,多说几句话都费神费力,现在却一起大谈特谈家庭和理想,有些事她甚至都没有和祁迹说过。 有时候知己未必就是最亲密的人。 到家了吗?罗谣收到一条消息,来自沈澜沧。 在看狗。 柴犬? 你怎么知道? 我是江户川澜沧。 罗谣无声地笑起来。 你到家了?她问 没有,姚岑又找我蹦迪。 如果半夜天塌了,还有蹦迪的人顶着。 蹦起来了,拜拜。 拜拜。 放下手机,一阵突如其来的落寞裹挟了她,她抱紧了丸子,丸子在她怀里睡着了。 她说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起,她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沈澜沧,沈澜沧对她而言,依然是个谜一般的人物,有时她觉得她们很像,有时却又觉得两人完全相反。 她有些恐惧,感到做什么事情都是徒劳,总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丸子舔舔嘴巴,发出噪声,提醒她回家的时间到了。她忘记对丸子说再见,丸子睡眼惺忪地站在路口望着她远去的身影。 狭窄的浴室里水汽氤氲,热水从头浇到脚,比今天的雨还要大,足以把今天的雨带走。洗到一半她才发现洗髮露用光了,只好湿着头髮去隔壁借。 磕磕绊绊洗完澡,已接近凌晨,她懒得吹头髮,就叫它们自然干着。她还不困,这几天总失眠,生物钟自然地推后了。她用毛巾把头髮捲起来,坐在床上噼叉。 祁迹半小时前发来消息:我的室友真是个奇葩!明天来我这,好好跟你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肖慧中二十分钟前发来消息:明天我不去上课了,帮我请个假,就说我肚子疼。(她们一学期总会这样逃几次课。) 大学宿舍群十五分钟前停止了讨论,讨论内容是学院八卦。罗谣错过了,只好先翻翻聊天记录,把瓜吃掉,再等待下次加入唇枪舌战。 班级群里也很热闹,肖慧中不记得作业,问宋小雨,宋小雨说不清楚,最后还是严子敏靠谱,发来她的记作业本,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严子敏问,你们还没写完?肖慧中说还没开始写,宋小雨说写了一半不想写了。严子敏问沈澜沧写了吗,她觉得她肯定没写。 过了一会,沈澜沧回復蹦迪中,又发了一张酒吧里灯光缭绕、人影幢幢的照片。罗谣知道那是姚岑拍的,她刚刚在朋友圈看到了。她又一次把照片放大,看到沈澜沧蹦到模煳的影子和手里的酒瓶。 严子敏又问罗谣写作业了吗,她觉得她肯定也没写。罗谣回復已睡着。宋小雨打趣,睡着是谁在发?莫非是男朋友?肖慧中和严子敏发了起闹的表情。 第27页 罗谣赶紧回覆:梦游中发送,已重新睡着,梦里揍你。大家又吵了一会才消停,各自休息了,毕竟明天还要上课。 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和几条无关紧要的新闻,把沈澜沧的消息压到了下面。现在和罗谣保持联繫的也就这些人,她接着往下翻,翻到以前的高中同学,最后一次聊天都是一年前了。 罗谣点开黎纯的对话框,那是她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那时她们经常互相倾诉烦恼,每天形影不离,就像大学时的她和祁迹一样。 她们的大学在不同的地方,刚上学时每天聊天,说说各自的学校和同学,后来因为分隔两地,生活节奏不尽相同,联繫也渐渐少了。 罗谣寒暑假不喜欢回家,逮到机会就留在北京,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有一次罗谣总算回了家,黎纯却去外地过年了。 她们上次聊天正好是一年前,黎纯问罗谣认不认识高中某个同学,罗谣说不认识,除此之外,再无对话。 罗谣噼完叉躺在床上,回忆和黎纯一起度过的时光。夏天她们下河游泳,罗谣骑车载着黎纯到河边,午后的河滩很暖和,她们游完上岸,把脚埋进沙子里烤。 河滩上有一架鞦韆,和草地上的那两架很像,用粗麻绳吊在一棵老树上。她们轮流坐上去,另一人在后面推。罗谣喜欢盪得高高的,与树冠齐平,但黎纯害怕,每次罗谣推得用力了她都要惊叫。 最近怎么样? 罗谣想也没想就发出去一条消息,发完她立刻后悔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费时费力开启一段未必开心的对话呢? 黎纯许久没回,罗谣猜她睡了。她也钻进被窝,关了灯,小小的房间立刻落入黑暗,这时手机却亮起来了。 正在刷夜,哈哈哈哈哈哈哈!skcie&gre%@sfef!!! 黎纯回復。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按出的乱码。罗谣不知道该回什么,最后发了一句注意安全。 罗谣睡了。她仍然失眠,躺了很久都睡不着,头髮在被子里拱得暖烘烘的。隔了一会,她点开手机,没有新消息,所有对话都停在十二点刚过的时间。她知道黎纯不会回復了,她们下次再聊天也许又是几年之后。 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未必会永远相伴,大多数人都只能陪你过一段时间。罗谣知道这学期结束,大家回国之后,同学们也会渐行渐远,不再联繫,包括她和肖慧中。 她把手錶摘下来放在枕头上,听着嘀嗒、嘀嗒的声音,希望能从中获得睡意。但很遗憾,她仍然没有任何要睡着的意思。 她打开手机,点开和肖慧中的对话框,写道:我明天也不想去了,让宋小雨帮我们请假吧。 打完字,她又觉得不妥。明天是佐藤老师的课,如果她和肖慧中同时旷课,下周的日子就难过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把字删掉了。 罗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闹钟响起的时候和昨晚一样累,甚至比昨晚还累。她磨磨蹭蹭出门,饭也没买就进了教室,趴在桌上闷头睡觉,沈澜沧从她身后经过她都毫无知觉。 教室里很安静,罗谣睡得天昏地暗,佐藤老师点名才把她从梦中点醒。她问肖慧中为什么没来,罗谣脑子迟钝,想了半天才说,她感冒了。佐藤老师将信将疑,说天气也不冷,你们怎么总感冒。大家笑而不语,心照不宣。 罗谣硬撑着疲倦,整个人的魂儿都不知道哪去了。沈澜沧递来纸条,写着:怎么了? 失眠了。 怎么搞的? 周期性的,一个月总有几天这样。 下次再失眠就来找我吧。 找你干嘛?蹦迪?嗨到天亮? 干什么都行,聊聊天喝喝酒。 岂不是更睡不着了。 总比在床上胡思乱想好吧。 好,下次失眠找你。 对了,我早上投诉了那家书店。 怎么说? 他们说今天请我过去,店长当面道歉。我说不用了,我没时间。他们送了一张优惠券,所有店通用。送给你吧。 我不要了,你留着买书吧。本侦探还是喜欢看电视剧。 罗谣手指没有力气了,字飘得很。她恨班里人少,佐藤老师又眼尖,要是上学期,她坐在后面可以睡好几觉。 课间休息,罗谣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宋小雨和严子敏聊的八卦她一句没听着,沈澜沧是否依旧坐在窗台上,她也不知道。 这几分钟里,她走马灯似的做了好多场怪梦,梦里既有现在的同学,又有大学老师、高中同桌、初中小卖铺阿姨,乱成一锅粥。 他们紧紧拖着她,想把她往更深层、更混乱的梦里拽。忽然,她闻到一阵甜甜的香气,梦里的虾兵蟹将们闻到这个气味之后一一退散。 罗谣醒过来,发现桌上放着一杯热可可和一块三明治。她按了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宋小雨和严子敏聊得火热,其他人也各干各的,互不打扰。 沈澜沧在看书,她没有抬头,说:「我怕你喝了咖啡更失眠。」 罗谣也不客气,喝了一口可可,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 「我失眠的时候一般没有力气买早饭。」 「你本来就睡得晚,还会失眠吗?」 「我的失眠就是清醒到天亮。」 「那你下次失眠也来找我吧。」 第28页 「找你干嘛?」 「来看我睡得多香。」 沈澜沧对她竖了个中指。罗谣开心地笑起来,把热可可和三明治都吃了,后半节课终于没怎么犯困。 但她还是决定一下课就飞回家补觉,在剩五分钟下课时,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佐藤老师一说下课,罗谣飞奔而出,宋小雨问她去哪里,她说回家睡觉。 「再见,同志!再见,同志!!再见,同志!!!」她一边说一边竞走着出门。 下午罗谣睡得很好,可能由于太阳晒到床上暖洋洋的,也可能是沈澜沧那顿早饭填了她空荡的胃。总之,等她醒来已经是晚饭时间。她伸了个懒腰,感觉一阵舒爽。 手机里多条消息轰炸。 祁迹:你什么时候来我这? 我下课到家了!你什么时候来? 你快来啊! 快来啊! 来不来了? 你死了吗? 罗谣赶紧回復,我復活了,马上就去,稍安勿躁,小心火烛。 除了祁迹,肖慧中也发了消息,说苹果买多了吃不完,送给她几个,下午敲门没人开,放在门口了。其他就是各种群聊,和平时的话题大同小异。 罗谣往下划,她惊讶地发现沈澜沧也发了一条,一个睡觉的猪的表情,没有文字。 罗谣往上翻,是她们昨晚的对话,然后是三天前的对话、一周前的对话、一个月前的对话,很轻松就翻到了她们第一次对话,罗谣给她带作业、她来找罗谣吃饭的那天。 她又划回最下面,这条消息是三点钟发来的,那时沈澜沧在做什么呢? 第13章 三点钟的时候,沈澜沧在咖啡馆画分镜。 咖啡馆是一个家庭主妇开的,为了下午和朋友们有地方聊天。沈澜沧以前多次经过但店门都关着,今天倒是幸运,她和姚岑路过时,它刚巧开门。这家店在电车线旁边,能听到电车轰隆隆驶过的响声。 店里只有她们两人和店主,午后的阳光透过开着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沈澜沧的纸上,剪出窗台上一排淡黄色月季的影子。 「你要重拍去年拍过的那部电影吗?」姚岑问。 沈澜沧点头。 「为什么?我演的不好吗?」 「不是你的原因,只是剧本有点问题,我需要重新构思一下。」 「还要我演吗?」 「不用了。」沈澜沧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那你要找谁演?」姚岑有点失望。 「还没想好呢。」 「你这是阻碍我的奥斯卡影后之路。」姚岑挤挤鼻子。 她挑着下巴,看沈澜沧在纸上画的分镜,细緻至极。第一幕是教室,一个女孩站在窗前远眺,窗外是庞大的城市;第二幕是河边,同一个女孩趴在栏杆上,对面树上的花瓣随风飘落,在河面漂流;第三幕是草地,她在盪鞦韆,鞦韆像她的翅膀。 姚岑之所以觉得是同一个女孩,是因为沈澜沧画得实在太详细了,甚至能脑补出真人的样子。她觉得那个女孩的眉眼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你画的是谁?」 沈澜沧抬起头,「什么谁?」 「你画的这是谁?」姚岑指了指她的分镜。 「没有谁,只是几个分镜。」沈澜沧装煳涂。 「我怎么觉得哪里见过这个人……」姚岑手捏着下巴沉思。 沈澜沧停了笔看着姚岑,姚岑的蓝色头髮在阳光下异常绚烂,是昨天刚刚去理髮店补的颜色。 「肯定最近见过,画的是不是我认识的人啊?」姚岑觉得自己快找到答案了,她眼睛向上翻着,绞尽脑汁地回想近期见过的人。 「不是,」沈澜沧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画人物一直这样。」 「好吧,等我想起来再说。」姚岑是个勇于放弃的人,她放下沈澜沧的分镜,又开心地看电视剧。 沈澜沧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说出来。其实告诉姚岑也没什么大不了,姚岑说不定还会帮她出谋划策,去年在俱乐部拍摄时就是这样,姚岑点子多,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罗谣不太一样,这件事沈澜沧没对任何人说过。 修改完前几天的分镜,她又开始画新的,从昨晚到达车站那一幕开始,罗谣坐在被雨浇湿的东京街头,那么快乐那么自在。 那一幕在她脑海中清晰得像一张照片,不,远比照片灵动,她就像一只要起飞的小鸟。 她还要画商店街天蓝色的顶棚,罗谣走在忧郁的蓝色光影中,她看自己的时候眼睛是一泓水潭,也变成了淡蓝色。沈澜沧回想那个瞬间,心忽然收紧了。 还有她在咖喱店里迴避的目光,和她躺在草地上的样子——衬衫上面的三颗纽扣都开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解开的,从中露出雪白的脖颈和半个胸脯。 沈澜沧想知道藏在那件衬衫里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她想沿着它敞开的领口,一颗一颗解开下面的纽扣,然后…… 「姐姐,我再要一杯咖啡!」姚岑喊道。她又问沈澜沧还要不要。沈澜沧被吓了一跳,立刻停止了遐想。 「不要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不该想那些,她对自己说,只是拍电影,只是拍电影而已,不要想乱七八糟的。 尽管她清除了之前的画面,心里却依然残留一种微醺的感觉,整个人都如同漂浮在半空中。她把笔夹在耳朵上,手翻过来捧着阳光,烘得手心热乎乎的。 第29页 店主笑吟吟地端来了咖啡,她看到沈澜沧的分镜还以为是漫画,大夸她画得好。 「画面很漂亮呢,女主角也非常美丽,」她赞嘆道,「男主角是不是很帅气呢?」 「没有男主角。」沈澜沧说。 「没有吗?不好意思,这么漂亮的画面我还以为是爱情故事。」 「不是爱情故事,只有她一个人。」电影的内容三言两语说不清,她没法向她们解释。 「这不是漫画,是电影分镜,她要拍电影。」姚岑替她骄傲。 「真厉害!女主角一定长得很美吧。」 「是……」沈澜沧随口回答。 姚岑奇怪道:「你不是还没想好找谁演吗?」 「无论找谁,肯定要长得好看。」沈澜沧随口圆了过去。她心惊了一下,刚才差点说漏嘴。 店主姐姐去忙了,姚岑起身上厕所。沈澜沧独自坐着,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她听到电车疾驰而过,声音有些不真切。之前她在想什么来着?画面都被声音剪碎了。 已是下午三点钟,她拿起手机看消息。班级群里又在讨论作业的事,严子敏俨然成了记作业专业户,每天定时播报。 罗谣还在睡觉吗?沈澜沧给罗谣发了一个睡觉的猪的表情,罗谣一直没有回覆。看来犹在梦中。 放下手机,沈澜沧忽然忘了要画什么,纸上是画到一半的鞦韆,她不知道要不要接着画敞着领口的罗谣。如果拍电影,她真的会拍这一幕吗?她拍这个电影是否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某种感情? 沈澜沧把画完的分镜拍给村上佳子和高颖。佳子还在忙,说晚上回去看,高颖倒是没一会就回復了,说你画得也太详细了,连女主角的眼睫毛都画出来了,分镜需要细到这种程度吗? 是啊,需要吗?沈澜沧决定今天不画了,她收起纸笔,罕见地从包里拿出作业来。 「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姚岑上厕所回来了。 她刚刚和店主聊天,发现对方对绘画颇有心得,她们互加了联繫方式,约好过几天一起去艺术沙。 姚岑同样从小学画,不过跟沈澜沧不是一个方向,她学的是国画,她爸就是个小有名气的国画师。 「我可是很自律的好不好。」沈澜沧埋头写字。 「你的放纵很自律。」姚岑评价。 沈澜沧写了一会,注意力就从课本上飞走,不知道飘去了哪。她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拨弄着窗台上的月季花,手指捏着它薄薄软软的花瓣,阳光像x光一样照出花瓣里细细的脉络,宛如人的掌纹。 「老姚。」她叫道。 「怎么了?」姚岑扫了她一眼,看到她的神情便暂停了电视剧。 「你之前不是帮人拍照吗?」大一大二的时候,姚岑做兼职,经常帮同学拍照片,上周她还帮人在东京拍摄了一套。 「你不是知道的吗?」姚岑觉得沈澜沧今天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有心事呢? 「你拍照之前或者拍照的时候,会仔细观察对方吗?」沈澜沧虽然问她,却还是侧着头看花瓣。她已经无意识地摘下了一片,在手心揉搓。 「当然了,我得知道怎么扬长避短,拍出最好的效果。不过找我的多半都是熟人,或者半熟的人,比较容易。」 「有没有不熟或者根本不认识的?」 「倒是也有,但我稍微看看他们的样子,听他们说想要的感觉就差不多清楚了。」 「你会想去了解他们吗?」 「了解?为什么?」姚岑有些困惑。 「没遇到很吸引你的人吗?你看着她,会想深入了解她。」 「没有。我吸引别人还差不多。」姚岑开了个玩笑。 沈澜沧没笑也没说话,她还在沉思。 姚岑突然捂住嘴巴,问:「莫非你遇到了一个很吸引你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也能解释她为什么那么反常。不过沈澜沧之前也和人交往过,却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她那些恋情都风风火火开始,潦潦草草结束,看起来从没认真过。 「没有。」沈澜沧很自然地否认。 「好吧。」姚岑假装相信,毕竟沈澜沧什么事情都会告诉她,如果不告诉,那自有她的理由。 六点多钟罗谣才回復沈澜沧的消息,她发了一张「闭嘴」的表情包,配文「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那时沈澜沧已经在和姚岑在吃晚饭了。她们又喝酒,在姚岑家附近的小酒吧,姚岑是那里的常客。沈澜沧拍了一张酒杯的照片发给罗谣。 呸呸呸!酒鬼!罗谣说。 小半杯酒下肚,沈澜沧觉得浑身上下出奇地热,大概是今天的酒比较烈。她从来没有喝过烈酒,今天在姚岑的建议下首次尝试。刚喝了一口,一条火焰直穿心肺。 「怎么样?」姚岑问。 「有点爽。」沈澜沧的心跳得很快。 她开始迷恋这种痛并快乐的感觉。又喝了几口,她的头开始发晕。走出店门时,沈澜沧需要姚岑扶着才能走直线,姚岑被她拽得身子歪斜,两人差点一头栽进树丛。 她们先到了姚岑家,姚岑打算让沈澜沧睡一会,醒醒酒再回去。她压根没想到沈澜沧平时看着酒量不错,这回喝了一点就倒了,真是个纸老虎。好在房间在一楼,她半拖半拽把沈澜沧抬到床上,弄出一阵乒桌球乓的动静。 第30页 有人从楼上下来了,姚岑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问:「你们在干什么?」 是罗谣,她过来听祁迹骂室友。祁迹一口气骂了一个多小时才解气,她们刚吃完饭,就听到楼下像搬家似的噼里啪啦,还以为招贼了。 「沈澜沧喝多了。」姚岑累得气喘吁吁,瘫在地上。 「沈澜沧?她会喝多?她不是每天都喝吗?」罗谣愕然。 「她今天喝了烈酒,谁知道只喝了几口就这样了,菜鸡!」姚岑无奈。 「你……你骂我!」沈澜沧神志不清了还知道还嘴。姚岑给她盖上被子,她的手乱抓了一会,沉沉睡去。 「她今晚住在这吗?」罗谣问。 「等她醒醒酒我送她回去,我室友不喜欢别人在这。唉,我还有一套照片没修呢,明天就要交付了。」 姚岑嘆了口气,如果时光倒流,她说什么也不会让沈澜沧举起酒杯。 罗谣咬着嘴唇,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沈澜沧,她穿着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背心,手臂垂下床沿。 「我送她回去吧,我们离得不远。」罗谣说,「你告诉我她家的地址。」 姚岑眼睛一亮,「真的吗?太麻烦你了吧!」 「都是同学,应该的。」罗谣眨眨眼,极力表现出友善。 姚岑坐下来画示意图。沈澜沧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一句话。罗谣蹲在楼梯上,从扶手缝里端详着她的脸庞。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送沈澜沧回家的,也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好像这是顺其自然的事。她对沈澜沧并没有特殊的好感,唉,就只是同学之间的互帮互助罢了。 姚岑画完图交给罗谣,上面画得很详细,下了电车往哪边走,从哪条街左转,再右转,直走经过几个路口,再右转,第几栋房子的二层就是沈澜沧家。 「她醒了叫我。」罗谣轻快地跑上楼梯,回到祁迹的房间。祁迹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只是刚刚接下个苦差事。 「苦差事还笑得出来吗?」 「苦尽甘来懂不懂。」罗谣瞪着眼睛,弹了祁迹一个脑瓜崩。 -------------------- 新年快乐~ 第14章 罗谣今天才知道,原来沈澜沧喝醉之后那么沉默。她本以为她会话多一些,没想到却是相反的。 她在祁迹的房间待了一个多小时,姚岑才上来叫她。祁迹想知道她接了什么苦差事,也跟着下楼。沈澜沧坐起来了,头髮揉得乱蓬蓬的,正在床角喝水。 「醒啦,酒鬼。」罗谣调侃道。 沈澜沧没理她。 「她喝多了就这样,」姚岑挡着嘴悄悄说,「别和她一般见识。」 在门厅穿鞋的时候,祁迹帮姚岑扶着沈澜沧,但沈澜沧站起来的时候甩开她的手,自己把住柜角,身子摇摇晃晃。姚岑把她的背包留下了,怕她半路抽风摔坏电脑,说明天一早给她带去。 罗谣打开门,恰好严子敏打工回来,她看到沈澜沧吓得一激灵,连忙问她怎么了。 「喝醉了。」罗谣说。 「我没有。」这是醒来后沈澜沧第一次说话。 「这是喝了多少?」严子敏万分震惊,第一次见到喝醉的人一样。 「撑死半杯,不过度数很高。」 「太可怕了,我就说酒不能喝吧。」严子敏皱着眉,像一颗皱巴巴的小苹果。 罗谣拽住沈澜沧的胳膊,和三人道别后带她走到马路上。沈澜沧偶尔有些踉跄,但好歹不走8字了。 她一直没有说话,无论罗谣说什么她都置之不理,直到她们磕磕碰碰进了车站,她才说:「头疼。」 她不太高兴的样子,但看起来仍然理性。罗谣一度怀疑她的大脑其实是清醒的,只是身体失控了,脑子跑在身体前面。罗谣不敢松开她的胳膊,免得她一不小心掉进铁轨,人为造成人身事故。 车上人不多,已经过了大部分人下班的时间。她们坐在相邻的座位,罗谣挽着沈澜沧,而沈澜沧半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谣回想自己喝醉的时候,貌似没有,她这些事上很克制,防止自己说胡话做蠢事。她看那些醉酒的朋友常常胡言乱语,什么离谱的事都敢做。高中毕业聚会时,一个男生趴在马路上说自己是巨型蛤蟆,拉都拉不走。 他们就像变了一个人。如果罗谣发现自己变得陌生,就会感到无所适从,所以她一向远离狂热,狂热的感情、和一切会暴露感情的狂热活动。 罗谣转过头看沈澜沧,表面上看不出她喝醉了,只觉得她在思考事情。罗谣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她的眼神变得,特别,该怎么说呢,纯良、无色无害。 罗谣把沈澜沧的脸捏出各种形状,她的脸又光滑又柔软,像刚发酵好的面团,让罗谣爱不释手。沈澜沧也不反抗,任由她捏,只是嘴唇翘了翘,显出一丝委屈。 「你好听话啊。」罗谣笑起来,她要趁沈澜沧喝醉了好好欺负她。沈澜沧也不说话,只是哼哼两句。 车到站了,罗谣把沈澜沧拉起来,她往前栽了几下,被罗谣扶正,总算在车门关闭前一秒跨了出去。罗谣听到贴在身后的车门「啪」地一声关上,吓得立刻直起后背。 按照姚岑给的示意图,她们出站后从一家超市拐进小路,沿途有不少居酒屋和酒吧,难怪沈澜沧要住这附近。再往里拐几条街,就渐渐看不到店铺了,只有一栋栋低矮的公寓楼和带小院的独栋小屋。 第31页 这片路灯比较亮,不担心找不到路,罗谣对照着示意图走,然而在转最后一个弯之前,沈澜沧突然停了下来。 「我们走错了吗?」罗谣对着路灯看地图,「可我是按照她画的路线走的。」 沈澜沧没说话,罗谣只觉余光里的影子一霎那从下面消失了。沈澜沧躺在了地上。 「月亮。」她指着天空。罗谣抬头,看到满月高挂,碎云围绕着月亮,烘托光辉。沈澜沧正看着月亮出神。罗谣收起地图,躺到她旁边。 她们并列躺在路灯下,灯泡和月亮一样幽寂、淡漠,眼睛眯起来它们几乎要重叠一处。月亮像路灯的影子,路灯也像月亮的影子。她们在同一时间转过头去,两个人四目相对。 沈澜沧在笑,她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红,唿吸有些急促。罗谣把头转回去,天上的碎云变换了位置。月色幽微,挡不住身边传来的灼灼目光。 她站起来,说:「起来吧。」 沈澜沧不理她。 「快起来啦。」罗谣像幼儿园老师一样对她拍手。 沈澜沧依然故我。 「快来。」罗谣把脚跨在沈澜沧两边,对她伸出手去。 沈澜沧看着她,一言不发。 「再不起来我坐你身上了。」罗谣威胁道。 「请坐。」沈澜沧终于说话了。 罗谣真的坐了下去,坐在沈澜沧的胯上。沈澜沧有些艰难地坐起来,手支在后面,和罗谣面对面。她的腿弓起来,贴在罗谣的后背上。换做平时,罗谣早就跳起来了,但此刻她像被贴了定身符。 「你的眼神怎么兇巴巴的,」罗谣的声音有点抖,她伸手摸了摸沈澜沧的脸,「像父母不给买玩具就生闷气的小孩。」 「是吗?」沈澜沧轻声笑了一下,「你见过?」 「我妹妹耍脾气就是这种眼神。」罗谣又去捏她的下巴。 罗谣今天依然穿衬衫,衬衫开了两颗纽扣,露出她发红的脖颈。但她上午穿的不是这件蓝色的,沈澜沧想,她上午穿的是另一件白色的。 沈澜沧忽然凑近,吸吸鼻子,说:「好香。」 「我喷了香水。」 「喷在哪?」 「耳朵后面。」 沈澜沧靠过去,手臂从罗谣腰后穿过,像怀抱一个娃娃。 她身上好热好热,罗谣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体温带来的无孔不入的热量。沈澜沧在她的耳后轻轻唿吸,细小的气流刺进她的皮肤。好痒。 她心里的引线轻易被点燃了,唿吸错乱。天上的碎云一块块飘了下来,眼前雾蒙蒙一片。 「很香。」她听到沈澜沧说。她的心脏炸得四分五裂,她俯下身子,在沈澜沧脸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沈澜沧仰着头看她。她的眼神变了。得不到玩具的小孩突然收穫一件意外礼物,变得既快乐又温柔。 罗谣狠狠咬着嘴唇,从没有人这样注视过她。她承受不住这种深情的快乐和温柔,它们用力刺穿她薄弱的防线,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激情化成毒液,使她五脏六腑都开始痛。 「起来吧。」她声音颤抖。 沈澜沧盯住她不放,眼睛像一张网。 「快起来吧。」 罗谣站起来。 沈澜沧又躺回地上,一边敲着头一边喃喃自语。我不懂,她说,我不懂。 「起来吧,有人来了。」一盏灯远远地向她们移动而来。一个打着手电骑车的人从她们身边经过,好奇又担忧地看了她们一眼,停在路灯下。 「请问需要帮助吗?」他问。 「不用了,谢谢,她只是喝醉了。」罗谣挤出微笑。 「我没有。」沈澜沧说。 那个人说了句「要小心啊」就离开了。 「快起来吧,沈澜沧。」罗谣说。她已然恢復常态,带着平时那样有点戏嚯的口吻。 沈澜沧看了她一会,坐起来,向她伸出手。罗谣嘆了口气,把她拉起来。她们默默地走回沈澜沧的家。 沈澜沧这会看似完全清醒了,但罗谣希望她还是醉着的,最好醉得什么也记不住。 沈澜沧住的房子比较宽敞,是她找了两个月才找到的性价比很高的房子。房间很整洁,只有桌子稍微凌乱,放着许多书和纸。屋中央有一张沙发,沈澜沧一进门就躺了上去,瞪着天花板,又在思考。 「我任务完成了。」罗谣站在玄关,准备离开。 「别走。」沈澜沧说。 罗谣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开门声响起,沈澜沧跳起来,向门口跑去。 房间没有开灯,她脑袋沉重得像灌了铅,怎么也想不起屋里的布局。她横冲直撞,噼里啪啦撞掉架子上的东西,撞在卫生间的门上,撞在墙角上,浑身上下的骨头裂开了。 她忍着剧痛爬起来。地板像泥潭一样幽深湿滑,她慢慢下陷,泥巴盖住了她的口鼻,她勐地吸气,气管发出「嘶嘶」的声音…… 沈澜沧惊醒了,身上冒着冷汗,被子潮乎乎地贴在身上。她摸到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她的脑袋跌进了绞肉机,一直隐隐作痛。她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睡的,她唯一确切的记忆是昨晚喝完酒后,倒在姚岑家门口。 她打开灯,确认自己躺在谁的床上。自己的,还好。她喝了一口水,想起刚才的梦。她梦到罗谣送自己回家。但又不像梦,因为远比梦境真实、比梦境更有逻辑。 第32页 她拿起手机,想问问罗谣,昨天晚上是不是她送自己回家的,可是打完字她又改主意了。她拿起自己脱下的衣服,地上啪啪落了几颗小石子,衣服背面沾着灰尘。 第二天早上,沈澜沧在上课十分钟后才悠悠转醒,她头疼欲裂,但仍然没有请假。十分钟内,她穿好衣服跳上电车,在第一节 课还剩十分钟的时候到了学校。 出人意料的是,罗谣不在座位上。严子敏的同桌今天没来,高桥老师就让罗谣搬到前面和严子敏坐在一起。 沈澜沧说自己早上头疼,所以起晚了。她的书包已经被姚岑带来,孤零零在座位上等她。 落座后,她立即扯出一张纸,问罗谣:昨天晚上是不是你送我回家的?写完,她把纸折起来,在高桥老师低头的时候,明目张胆地拍拍罗谣的肩膀,交给了她。 宋小雨和肖慧中看得眼睛都直了。罗谣回过头,眼神如刀,在说你疯了吗?沈澜沧目光坚毅,紧盯着她,毫不理会旁人的关注。 罗谣打开纸条,写了几笔,还给她。 是。 你昨天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衫,开着两颗扣子,是吗?沈澜沧又写。 罗谣这回犹豫了很久,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来时才写好。她把纸条放在沈澜沧桌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沈澜沧展开纸。 是。 她心里翻江倒海。 「你和罗谣密谋什么呢?」宋小雨走过来八卦。 「没什么,问她一点事。」沈澜沧支支吾吾的。 严子敏回过头来,好像掌握了什么大秘密一样兴奋。 「你昨晚喝醉了!」 她说。 「没有。」沈澜沧矢口否认。 「你都那样了,还说没醉。」说着,严子敏的脖子像红酒杯一样摇起来。 沈澜沧故作深沉地说:「有时候你看到的只是假象。」 严子敏又皱起眉头,不太理解似的。 没过一会,其他同学都出去了,她们说今天楼下有卖热狗的小推车,好多人排队。沈澜沧坐在窗台上,看到图书馆门前排成长龙的队伍。 今天阴天,看不到富士山,门口的河也在阴云下黯淡无光。沈澜沧心里不太痛快,却也没有具体原因,大概天气也有影响。 罗谣第一个出去,也是第一个回来的,她径直走向窗台,递给沈澜沧一个袋子。 「还你的早餐。」她说。袋子里是楼下小推车卖的热狗。罗谣没有看沈澜沧,而是望着富士山的方向。 今天她依旧喷了香水,唤起了沈澜沧对昨晚的记忆或者梦境。罗谣坐在前面的时候,她只闻到很淡的气味,现在气味浓了一些,却还是清爽馨香。 「谢谢。」沈澜沧说。 「头还疼吗?」 「还有点。谢谢你昨天送我回去。」沈澜沧轻声道。 「不客气。」罗谣低下头,沈澜沧听到她在深唿吸。 罗谣进来没几分钟,肖慧中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走过去问:「你们俩上课在做咩啊?怎么像小学生一样传纸条?」 「你俩不是也传过吗?」沈澜沧回击。 「我们只是讨论一下中午吃什么。」肖慧中想起那些写着食物的纸条,炸鸡占了十分之七,剩下十分之三被拉面和猪排饭平分。 「我们说的也差不多。」沈澜沧说。 「骗人吧,你俩又不一起吃饭。」 「要你管。」罗谣白了她一眼。 「态度这么差,我把天秤座爱情运势背给你听。」肖慧中一脸坏笑。 「走开!」罗谣推她回座位。 「天秤座今年爱情运势一般,情路……」后半句话又被捂住了。 沈澜沧笑了,她打开袋子,热狗香气扑鼻,心情也随之好起来。 第15章 沈澜沧早上四点钟才结束工作从片场回家。今天的拍摄任务已经完成,明天的拍摄从下午开始,她还有一上午可以休息。 黑白颠倒是她的常态,上学的时候没觉得不妥,但随着年纪增长,如今再熬夜,疲惫感就像涨潮一样,抵抗力也下降了。 她住在一间老式公寓,热水器不太好使,空调也总出问题,夏季的每一天都汗流浃背。她勉强沖了个冷水澡,找来把扇子,靠在床上抽菸。 今天在片场,她和雨果之间又爆发了争吵。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五次吵架,雨果很有才华但脾气很臭,剧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挨过他的骂。玛格丽特叫她别放在心上,雨果并不是针对她,只是理念冲突。 玛格丽特是选角导演,前几周大家一起去酒吧玩的时候她们才认识。 「我和雨果的吵架次数比我和丈夫的吵架次数还多。」回家路上,她们一起走。 「有才华的人都有稜角。」沈澜沧表示理解,她并没有因此记恨雨果,相反,她的很多新想法都是和雨果碰撞出来的。 「你正在剪的那个片子,七年前在日本拍的,里面的演员就是我选的。我那时入行有一段时间了,在行业里也算小有威望,雨果该跟我吵还是跟我吵,可我们依然合作了很多年。你们的想法很不一样,没有哪个好哪个坏,但毕竟需要取捨。如果他最后还是坚持自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好。」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创作就是要坚持自我,也许想法不如别人出彩,但那至少代表了我的思想。」 第33页 「有时候我挺佩服你的。」玛格丽特笑着说,「一个人跑到异国他乡来实现梦想。」 「我只是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你父母支持你的事业吗?」 沈澜沧摇头苦笑,「他们一直希望我做个银行职员,我当初骗他们我来法国读金融,他们才答应我来的。后来我告诉他们我学的其实是电影,他们差点飞过来把我拉回国。」 那时父母断掉了她的生活费,逼她回国。她靠着几个奖攒了一点钱,又日以继夜地写影评、投稿、打工,勉强支撑下来。现在她基本能养活自己了(有些时候还是捉襟见肘),父母却还是认为她不务正业。 「他们到现在都不理解。每次打电话总要大吵一架,他们可不如雨果讲道理。」 沈澜沧无奈地说。 「你给他们看过你的作品吗?」 「没有。我不觉得他们看了就能理解我。」 「世界上能完全理解我们的人多么稀有。」 「你说的对,即便有,也未必能永远陪伴你。」 她们分开的时候,玛格丽特送给沈澜沧一包饼干。沈澜沧一开始没想吃,但现在她看到它在桌上放着,突然感到飢饿。 她一边吃饼干,一边打开电脑,剪雨果交给她的片子。片长90分钟,她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她没有看雨果几年前剪的那版,防止思路受到影响。 在创作时,沈澜沧总会陷入一种狂热,她的一切感官、思维都沉入其中,即便不在工作,大脑依旧脱离不了创作的情境,无时无刻不在运转。 剪这部片子比平时拍电影还要累,她拿到原始素材,加在一起足有将近一百个小时,大部分都是东京和富士山的风物。 剪辑的时候沈澜沧常常看着这些风景陷入回忆,镜头里的东京还是七年前她熟悉的那座城市,她想像自己坐在公交车上,遍览大街小巷迷人的景色。片子里很多地方她都去过,她甚至能回忆起自己和谁在那里做什么。 她不是个恋旧的人,但东京是不一样的,它就像创可贴,捂住她被生活折磨出的伤口。如果还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好了,她无数次这样想,一边抽菸一边灵魂出窍。直到太阳照在书桌上,在屏幕上留下块块光斑,她才发现天已大亮。 沈澜沧起来煮了一杯咖啡,又打起精神看片子,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影片的故事上。 男女主角在东京偶遇,在那里他们没有任何亲人朋友。两人结伴游玩,白天在宾馆唿唿大睡,下午起床觅食,在街上游荡到天亮。 最后,他们决定去富士山,完成一直以来的心愿。来到富士山后,他们整日做爱,彻夜长谈,最终却决定各自分开,永不相见。 很多电影都是这类故事,沈澜沧刚上大学的时候根本无法理解,她想得很简单,有困难就努力抗争,总会有办法在一起的。 但时过境迁,她终于明白了有些关系是没法走入生活的,至少在那时候没有办法。一旦接触到生活,这种关系要么变成蚊子血,要么变成饭黏子。 她把这些想法讲给雨果,他笑着点头,这正是他当初拍那部片子的本意。但剪辑时间跨度太长,他已经失去了那种感觉。所以他把电影完全交给沈澜沧,让她从头到尾再剪一版。 楼里的人渐渐起床了,楼上楼下传来「邦邦」的声音,沈澜沧知道又有人在敲水管,试图让热水器工作。她犯困了,影像在眼前飘动,咖啡因对她这种长期饮用的人已经没有丝毫提神功效。 「少喝点咖啡吧,夜猫子。」她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谁?是谁在说话?是罗谣,罗谣笑着走到窗台边,说你少喝点,然后抢走了她手里的半杯咖啡,自己喝掉了。 「你这个人……」沈澜沧自言自语。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很快睡着了。 闹钟在下午开工前准时响起,沈澜沧拖着疲惫的身子醒来。正午的阳光晒着她的小腿,她又出了一身汗。 手机上有两个未接电话,是雨果,不过不用回电了,他直接发来一条简讯,说下午的拍摄改到明天。 突如其来的闲暇让沈澜沧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接着剪片子,还是该休息一下。正犹豫的时候,她又收到一条消息,帕特里夏问她那件蓝色衬衫还在吗?有一个镜头需要补拍。 帕特里夏是她参与拍摄的那部长片的总导演。沈澜沧只负责其中一些镜头,她拍的时候坚持让女演员穿一件蓝色衬衫,但造型师找来的衣服她都不满意,她特意腾出时间逛了一天,才找到一件合适的。 衣服还在,你来我这里取吧,地址没变。沈澜沧回復。 她打开衣柜,蓝色衬衫就挂在当中,非常显眼。沈澜沧自己也试穿过,可效果一般。上部片子的女演员又高又瘦,所以穿上非常优雅。 她把衣服拿出来熨了熨,叠好放在袋子里,等帕特里夏来取。这几分钟里,她决定今晚邀请玛格丽特来家里喝酒聊天。 帕特里夏如约而至,还带来一块蛋糕。她很年轻,和沈澜沧毕业于同一所学校,比她早五年入行。 她接过装衣服的袋子,打开看了一眼,说:「这件衣服拍出来效果非常好,我甚至考虑要不要其他几个镜头也换成这件。你怎么选的?」 「我看见别人穿过,觉得应该好看。」沈澜沧说。 第34页 「最近怎么样?听过你在和雨果合作。」 「早上刚吵。」沈澜沧耸耸肩。 「他脾气是出了名的差,不过仍然是位非常出色的导演。」 沈澜沧点点头,把帕特里夏送到楼下。街边咖啡馆已经满座,客人抽菸聊天享受惬意的下午,沈澜沧随便买了点吃的回家。老闆跟她很熟了,送了她一杯咖啡。 「少喝点咖啡吧,夜猫子。」她又想起罗谣的话,于是放下咖啡,倒了一杯清水。 今天不工作了,她对工作忽然间就失去了兴趣,现在她的心思全都在那件蓝色衬衫上。 在她眼里,那件衣服只有罗谣穿才是最好看的,只有开着两颗纽扣才是最好看的。那时罗谣的头髮好像到肩胛骨,发尾烫了一下,平衡了她有些幼态的脸。 沈澜沧打开抽屉,抽出一个文件袋,里面都是她从国内带来的东西。她翻出一张叠成小块的纸,纸的摺痕很深,她经常打开又折回去。 昨天晚上是不是你送我回家的? 是。 你昨天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开着两颗扣子,是吗? 是。 纸上这样写着。是沈澜沧和罗谣的字迹。这样的纸条还有好多张,沈澜沧有时会翻出来看一看,回想当时的场景。她依然不清楚那个晚上,她和罗谣之间发生的事是真实的还是她做的梦,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和纸条在一起的是她画的一沓分镜,《夜雾突围》最原始的那一版,只用了水笔勾勒出人物和景物的线条,她觉得自己画得还远远不够,可所有人都觉得详细过了头。 她一张张看过去,其中有一张和其他的迥然相异,那张分镜的景物依然详细,只是人物非常简略,甚至没画五官。 这张是她后来补画的,之前那张找不到了。她画这张的时候,她和罗谣已经分开,所以她没有画五官。 这张分镜是她们在学校门口的河堤上,夜晚…… 门铃响起,玛格丽特比预计的时间来的早了一些,她带了一瓶白葡萄酒和几盒小吃,还有几块点心。 「这是你画的吗?」沈澜沧还来不及收起桌上的纸,玛格丽特立刻发现了它们。 「是我画的。」 「看起来像《夜雾突围》,但又有一点不一样。」 「这些是最原始的想法,后来有所改动。」 「画得太出色了!像漫画一样!润色一下可以单独出一本画集。」玛格丽特夸赞。 「我不想再修改它们,就让它们保持现状吧。我也没想过要出版。」 「看来对你意义重大?」 「是的。」 「画上的女孩是谁?」 「我的一个……一个……朋友。」沈澜沧的神色不太对劲。 玛格丽特挑挑眉。 「看起来是你电影的核心人物。」 「那部电影可以说是为她拍的。」沈澜沧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但她并不是最终的演员。」 「她不是……」沈澜沧遗憾地说。她抚摸着画里人物的脸。 「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和我说说。」玛格丽特在厨房找酒杯,倒了两杯酒,「你知道我很喜欢那部片子,也算你的影迷,我很愿意了解它诞生的故事。」 「当然,」她看了沈澜沧一眼,补充道,「你不想说也完全可以。」 沈澜沧默默无言地把纸收回文件袋里。罗谣的事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是她永恆的秘密。但她感谢玛格丽特的建议,现在她的确需要一个情感的出口。 她发觉最近这一阵多愁善感的情绪和这些回忆有关。她在想念罗谣,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想她。她不知道如何缓解这种痛苦。 沈澜沧把文件袋放在抽屉最下层,用其他杂物盖住。她重新整理好床单,叠好被子,合上桌上的电脑,坐在玛格丽特对面。 酒杯里只有浅浅一层酒,是梨子的颜色。她举起来一饮而尽,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和她是在东京认识的,那会我还在读本科,是个电影初学者……」 第16章 罗谣练完舞后洗了个澡,她昨天刚刚理髮,tony老师听不懂人话,说好剪一点点,结果一个不小心剪到了脖子。 洗完之后她像一只炸毛狮子,用吹风机吹了半天才看得顺眼一些。晚上她约了祁迹吃饭,本来收拾好就该往餐厅去了,但祁迹发消息说她临时被领导留下加班,要晚到四十分钟。 你要是饿了就先去吃,我很快弄完!祁迹发了个哭的表情。 没事,等你,我刚练完舞,正好歇一会。罗谣回復。 她们的聚会总是这样,总有一个人会临时出点状况,她们早就习惯了。祁迹上个月刚换工作,这几年她就没有一份工作超过两年,而且工资都不高,交完房租堪堪够用,和罗谣一样。不过她倒乐观,永远认为下一份工作会更好。 舞团的人走光了,钥匙挂在门口的钉子上,看样子她要做今晚和明早的「掌门人」。罗谣站在排练室中央,整面墙的镜子里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十几年前,她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站在这面镜子前,为此她付出了万般辛苦。然而这个梦想并不稳定,说不定哪天就破灭了,这几年它一直明明灭灭,她必须持之以恆才能呵护这点微弱的火苗。 时间快到了,她关灯锁门。对了,差点忘记关掉空调。这燥热的夏夜。 第35页 所有楼层几乎都亮着灯,有很多小公司在这里办公,天天加班到深夜。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另一层进了电梯,按下停车层的同时拨出电话,分秒必争。 「lucy呀,我上周发你的document看了没有?嗯……嗯……好好好……嗯……项目有在follow吧?好的……好的,表格明天发我check一下……」 他还没说完,另一个人又给老闆回復消息。 「王总,计划书我发到您邮箱了,您抽空看一下。下周三和刘总签约,我已经安排张秘书去……」 曾几何时罗谣也有一份这样的工作,那时候她还在另一个舞团当替补,实习期比科班出身的舞蹈演员要长半年,自然也赚不到什么钱。 她一天掰成48小时用,做各种兼职,打过无数那样的电话。每打一个,她都有砸烂电脑的冲动。虽然现在她过得也没好多少,至少不用再打这些电话,也算好事一桩。 适逢周五,地铁上终于有了些活力,良宵苦短,今朝有酒今朝醉吧,管他狗屁老闆又找什么茬。 祁迹说她加完班了,文件随便弄了弄就发给老闆,没等对方回復就熘之大吉。反正消息一关,谁也不理,爱咋咋地。 爱咋咋地这话是跟罗谣学的,罗谣是东北人,大学的时候不高兴了就说爱咋咋地,爷不伺候。祁迹刚工作的时候任劳任怨,干最多的活,拿最少的钱,天天被老闆挑毛拣刺。忍了两年后,她换了一份工作,学罗谣摆出爱咋咋地的姿态,逐渐变成老油条一根。 罗谣靠在车门旁边,黑色的车窗上倒映出车厢里的景象,大家有种苦尽甘来的疲惫,脸上都写着:总算他妈的熬到周五了。但罗谣没法写这句话,因为她明天依然要排练。 她和祁迹在商场碰了面,祁迹一路狂奔,流了汗多汗,口罩都湿了。工作这几年,她压力倍增,胖了很多,可也不想减肥,一减肥心情更差,人会抑郁。罗谣捏捏她的肩膀以示安慰,问她:「最近怎么样?」 她们半年多没见面了,两人住得很远,坐地铁要两小时,祁迹又经常加班,罗谣排练时间也不定,能找到两人都有空的时间实属不易。 大学宿舍四个人,另外两个都回老家了,只有她俩还留在北京。她们本来想一起租房,但工作地点相隔甚远,没法实现。 「最近要累死了,一堆项目在赶进度,什么时候能退休啊!」祁迹唉声嘆气。罗谣倒是看清了形势,说退不退休都穷。 「我妈昨天又打电话让我离开北京回家去,你说我要不要回去呢?」祁迹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肉,问道。 「你之前不是坚决不回去吗?」 「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太累了。本来疫情下工作就不容易,还要每天对付倒霉同事和老闆。」祁迹撇撇嘴。 「回去也未必轻松嘛。」 「但至少省了房租,还可以让爸妈做饭。」祁迹盘算能省多少钱。 「看你自己吧,你怎么想。」 祁迹想了一会,说:「我只是不知道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罗谣捏着小拇指说:「为了一丁点的自由。」 「我知道你肯定不回去,」祁迹说,「你和你爸关系还那样?」 「还能怎样。」一说起家里的人罗谣就涌上复杂的情绪。她要了一瓶啤酒,给祁迹倒了一杯。 「其实仔细想想回家也没那么糟,看看她们每天活得好滋润……」她说的是另外两个室友。 「现在就开始自我说服了?」 祁迹嘿嘿一笑。 「想回就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舒服再回来。」 「可我要是走了,就剩你一个人了。」祁迹咬着嘴唇。罗谣装作嫌弃的样子,让她赶紧收收泪,别来这一套。 「就是一年少两顿饭而已。」她说。 「也对……」祁迹嘟着嘴,眼泪流产了。 「没事,我舞团的朋友都在这边呢,放心吧。」罗谣安慰道。其实她舞团的朋友也都离开这里了,有的人去了上海深圳,有的人转行回家考公务员。 「等我决定好再告诉你,我还没想好呢。」祁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难为情,「不过你当初毕业的时候说要去跳舞,真的吓了我们一跳。我们还以你开玩笑呢,大家根本都不知道你会跳舞。」 罗谣啃着鸡腿笑起来。 「你藏得也太深了,居然不跟我们说。」祁迹埋怨过好多次了,每次罗谣都是笑而不语。她说罗谣肯定是勾践的后人,卧薪尝胆有一手。 「你选的路比我们的难走多了,」她接着感嘆,「真佩服你的勇气。」 「我谢谢你。」罗谣给她夹了一块排骨堵她的嘴。 可惜祁迹一说话就收不住:「还是上学的时候最快乐。不对,上学的时候也有一大堆破事。还是在东京的时候最快乐,有钱又有时间,除了打工上学,可以到处玩。」 罗谣低下头,专心啃鸡腿。 「可惜学生时代一去不復返了。」祁迹靠在椅背上伸懒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去东京。」 她想念宿舍三楼的沙发和厨房,当然还有阳台,傍晚可以站在上面看夕阳。宿舍里除了她的倒霉室友,一切都是完美的。 「总有机会吧。」罗谣终于啃完了鸡腿,啤酒也见底了。 「难说呢。」祁迹今天情绪不怎么样。不过罗谣内心也是这么想的,难说呢,也许这辈子再也去不了东京,有些记忆最终会化作尘土。 第36页 吃完饭,祁迹去上厕所,罗谣站在外面等她。肖慧中在朋友圈发了很多照片,她在参加家庭聚会,怀里抱着一条小狗。 那是她新养的狗,几年前波波去世了,罗谣同样是在朋友圈看到它奄奄一息的照片。她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本来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她和肖慧中几乎不联繫了,逢年过节也想不起来发祝福,有时候只在对方的朋友圈下面评论一条,也未必会收到回復。宋小雨倒是过年过节会群发祝福,她已经结婚了,今年准备要孩子。 祁迹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罗谣的爸爸发来消息,说过段时间要降温,记得把秋天的衣服拿出来。 好,你们也注意天气。罗谣回復。 你妹妹钢琴比赛得了一等奖。他发了一张照片,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长裙站在钢琴前,手里捧着证书。罗谣认不出她来了,她和小时候一点也不像,变漂亮了。 很棒啊。罗谣回復。 「对方正在输入……」这几个字保持了很久,然后—— 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看情况吧。 又是「对方正在输入……」 爸爸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之前也有错,不会再说你了。 大学毕业时,罗谣和爸爸因为工作原因吵一次架,爸爸让罗谣回家考公务员,罗谣要留在北京跳舞。 那会她本来想重新参加艺考,但后来综合利弊,还是选择了进舞团当替补。那是他们之间争吵最激烈的一次,罗谣把家里的碗和盘子全砸了,吓得楼下找来了警察。 后来罗谣就一直没回过家,有一年爸爸来北京看她,两个人自说自话,最后依旧不欢而散。 她的后妈有时候也会发消息来劝,说你爸是怎么怎么关心你,正托关系给你找舞蹈班,让你回来当舞蹈老师。 您这是吾日三省吾身吗?罗谣回復爸爸。 你不愿意回来工作就不回来,但过年总得回来看看吧,你妹妹都比你高了。 哈哈再说吧,我先洗澡了。 好,你洗澡吧。 「又应付你爸呢?」祁迹问。 「你怎么知道?」 「看你表情。一丝丝不屑,一丝丝无语,一丝丝『我就知道』,还有半丝丝温情,但是也快耗没了。」 「你改行做数据分析吧。」罗谣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我正有此意。」祁迹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回家前她们又钻进电玩城玩了一会,罗谣今晚很快乐,和朋友在一起总是快乐的。上学的时候她们天天在一块,经常觉得对方烦,有时恨不得让对方消失,现在这种快乐反而来之不易了。 罗谣哼着歌回到家,又收到一条好消息,明天大楼要关闭做安全检查,所以他们不用排练了。罗谣开始放飞自我,对着镜子摆各种pose,疯了一会她才慢吞吞换上睡衣,快乐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不如找部电影看,她心想,反正明天不用排练。 然儿在网上看了半小时,她也没找到一部感兴趣的电影。在沈澜沧的影响下,她会看一些侦探故事和恐怖故事之外的电影,但看什么呢?好像都不太好看的样子。 她浏览着一个古早的视频网站,要手打域名才进得去,拜大学时同学们口口相传所赐。她专挑一些冷门短片,这样不好看了可以马上换另一个。 《夜雾突围》,这个名字不错,就它了。罗谣打开投影仪,关上灯,抱着玩具小猪坐在床上。 背景音乐响起时她的唿吸滞了滞,那是她最喜欢的歌,中岛美雪的《アザミ嬢のララバイ(蓟花姑娘的摇篮曲)》。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片子的色调是暗黄的,有种特意做旧的感觉。影片只有一个女人,她不怎么说话,背着包在大街小巷游荡。 汽车的声音、行人聊天的声音、火车经过的声音混在一处。镜头有些摇晃,像喝多了酒,女人四周的景物流水一般消逝、变幻。 罗谣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她很肯定背景城市不是东京,却为什么会让她感到置身于东京的街头? 她接着看下去。里面一幕幕她是那么熟悉,但说不上这熟悉感从何而来。片中的女人在河边散步,远处有一座短桥,女人回望镜头的那一秒,罗谣「啪」地按下暂停键,连滚带爬下了床。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纸上画着几幅画,画面中,一个女人站在河畔,远方有一座短桥。女人深情地注视着画外的人,然后慢慢地转过头去,望着桥。 罗谣播放了电影,电影里的女人也这样转过头去,每一帧都復刻了画上的内容。罗谣把画举到屏幕下面,似乎只是有无上色的区别。 罗谣突然躺在床上放声大哭。 那张纸是沈澜沧画的分镜。离开东京的时候,罗谣偷偷拿走了其中一张。她记得画里的那个晚上,她们坐在学校门口的河堤上…… 第17章 沈澜沧每晚从家门口的路灯下经过时总要在那里停一会。有时她会躺在地上看,但是满月成了弦月,碎云成了乌云,路灯坏了又换成了更亮灯泡。她查了日历,那天确确实实是农历十六,满月的日子。 后来罗谣又穿过几次蓝色衬衫,每次穿的时候都会喷香水,扣子开到第二颗。沈澜沧看到那件衣服就会梦到那天晚上的事,她抱着罗谣,下巴蹭过她的脖子,她们一起颤抖。罗谣永远会俯下身来亲她的脸颊。 第37页 沈澜沧不觉得这是春梦,有点太清纯了,然而也足以让她半夜醒来时心跳加快,汗流不止。 那天之后,她就陷入了创作的狂热之中。上课之外的时间,她全部用于完成电影分镜,经常在咖啡馆一坐就是一下午,勾勒罗谣不同的姿态。有时候画得不满意,她还会作废重画,完全忘记了她根本不需要画那么多、那么细。 姚岑知道她在创作也不来打扰她,晚上找别人喝酒蹦迪去了。 沈澜沧吃晚饭时就搁笔,狂热却依然没有消退。饭后她随处闲逛,但风景已然无法吸引她。她感觉自己走在一个平行世界,走在电影的世界里。 罗谣的神态、微笑,她走在河边、天桥上、草地上,一幕幕清晰地在她的脑海中放映。她没喝酒,但是也醉了,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这导致她上课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盯着罗谣,目光像刻刀一样,一寸寸地划过她的面孔。有一天罗谣实在忍不了,写了一张纸条给她。 你是不是没事干了? 怎么了? 看我干什么? 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 不能说。 神经病! 骂我干嘛? 就骂! 沈澜沧画了个鬼脸。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问罗谣是否愿意参演她的电影,她总觉得需要挑一个好的时机。但何为好的时机,她完全不清楚。 课间休息时,沈澜沧又跑到窗台上去了,坐在那里似乎可以更好地思考。罗谣坐到肖慧中旁边和她聊天,她说妹妹暑假想来东京玩,但被她爸否决了。 「他说东京没什么好玩的,也不想请假陪她来。她天天在家哭,还让我劝劝我爸。」 「你劝了吗?」 「当然没有,不然最后挨骂的还是我。」 「你妹妹居然主动找你。」 「人家平时都喊我罗谣,这会开始叫姐姐。」罗谣冷笑,「小孩子精得很。」 「让你妈带她来不就好了?」 「她也只听我爸的话。」 沈澜沧感到奇怪,罗谣的妈妈不是在法国吗?难道回国了?她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罗谣说的是她的后妈。肖慧中不知道那是罗谣的继母。 「反正她最后只会怪我。」罗谣耸耸肩,「不能怪妈妈,因为妈妈要照顾自己,也不能怪爸爸,因为爸爸会责备她,所以只能怪一个不相干的人。」 「和我妹妹小时候一样,」肖慧中哈哈笑起来,「后来被我教训了几顿就不敢了。」 「我才懒得理她。」罗谣气哼哼地抱住手臂。 沈澜沧差点笑出声来,罗谣那个样子哪里像懒得理,如果此刻她妹妹就站在面前,罗谣恐怕直接开打了。 罗谣听到她的笑声,蹭到窗台旁边。 「笑个屁!」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小声说。 五月末天气渐热,罗谣穿了一件短袖,露出手臂优美的肌肉线条。肖慧中和宋小雨都很羡慕她的身材。 「你今天怎么这么爱管我的事?」沈澜沧说。 「不可以吗?」罗谣挑衅似的看她。 「也不是不行。」沈澜沧才不怕她看。 她们对视了片刻,罗谣的眼神不像最开始那样是一团迷雾,虽说仍有掩饰的成分,但还是袒露了几分情感。 也许她意识到了,所以没支撑几秒就低下头去,再抬头时已经收起了支离破碎的情感,又伪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 沈澜沧看到她在吞口水。罗谣没有再看她,而是指了指窗外。 「什么?」沈澜沧明知故问。 「看。」 「看什么?」 罗谣凑到她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声:「山。」 一阵淡淡的香气飘过。富士山就在晴朗的远方。 这时严子敏忽然问:「你们在看什么呢?」她已经盯着她们看了好久,但她们谁都没有发现。 「看风景。」罗谣和沈澜沧异口同声地回答。 「为什么要坐在窗台上看?」 「坐得高看得远。」沈澜沧说。 严子敏噘着嘴说:「有点没规矩,我要是坐到窗台上,我爸妈肯定骂我。」 罗谣背着手晃晃悠悠朝她走过去,说:「下次带你去喝酒。」 「喝酒?我不喝。」严子敏连忙摇头。 「必须喝!」罗谣跪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吓唬她,「掰开你的嘴,直接灌进去!」 「你不是那样的人。」严子敏委屈道,做出一幅又哭又笑的表情。 「我就是!」罗谣捏捏她的脸,吓得严子敏往后缩,「不喝醉不放你走!」 「喝醉了就像沈澜沧那样吗?」严子敏问。 沈澜沧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在窗台上对严子敏报以威胁式假笑。罗谣想起沈澜沧那天的样子,突然放声大笑。 「行了你别吓唬她。」宋小雨把罗谣拉走,安慰了严子敏几句。 上课之后,罗谣给沈澜沧传纸条。 酒鬼,被嘲笑了。 没关系,谁都有喝醉的时候。 我就没有。 总会有的。 严子敏也真是个奇人,不怕黑不怕虫,百毒不侵,反而害怕抽菸喝酒蹦迪。 那你怕什么? 我怕你。 你说真的? 真的。 为什么? 第38页 不能说。 ……你学我。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我是真诚发问的。 但我是开玩笑的。 好吧。 罗谣沖沈澜沧悄咪咪笑了一下。其实她并没有开玩笑,她是有点怕沈澜沧,不仅仅因为这个人她琢磨不透,还因为和她在一起时的自己也令人费解。 罗谣是个喜欢「三省吾身」的人,不是说她反省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她从不反思,而是她要理清楚自己的情感脉络。 她把自己切得很碎,每一片都是不同的,快乐的、悲伤的、焦虑的、热情的、冷漠的等等,然后仔细地对它们进行划分。 她的心是一间药铺,这些不同的碎片被放在不同的抽屉里,面对不同的人,她抓不同的药。如果拉错了抽屉,她就会感到失控。 如果那天晚上没有亲沈澜沧,她也不至于如此纠结。快两周过去了,她仍旧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 或许是受到了沈澜沧真情流露的感染,但她只是喝醉了,喝醉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她说不懂,不懂什么?不懂罗谣为什么亲她?可罗谣自己也不懂。 第二天她看到沈澜沧的时候觉得头晕眼花,心跳并没比前一晚慢多少。她期望沈澜沧不记得那天的事,可惜事与愿违,那个人居然打破砂锅问到底。 罗谣不知道是否该说谎,老师讲的课她一句没听进去,脑子里不停权衡利弊。最后,她还是写下两个「是」。 罗谣有些懊恼,但她必须承认她很享受。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请过假。她特别渴望和沈澜沧见面,即便有时候一天下来她们毫无交流。 她频繁地梦到那天晚上,但不同的是,她没有亲沈澜沧的脸颊,她们实实在在地接吻了。 就在路灯下,她感到沈澜沧的手指划过了她的锁骨,一颗一颗解开她衬衫的纽扣。每次梦到这个画面,她都会惊醒,手一摸,发现脸颊滚烫。 所以她很怕沈澜沧。就像今天对视的时候,罗谣如果不低头,不隔绝沈澜沧的目光,恐怕真的会情难自禁,靠过去吻她。 她不应该这样,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情的人。 晚上,她偶尔会假装碰巧地从沈澜沧家门口路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盏路灯比那晚亮了很多。月亮也变了、云也变了,她有点不确定那些事是真实发生过,还是自己的想像。 她一次都没有遇到沈澜沧。最近那个人也没有来找过自己,便利店店长说,好久没看到你那个同学了,她去别的地方买烟了吗? 下班回家时,她不自觉地往车站前的吸菸区看,除了几个打扮花哨的年轻人之外再无别人。 姚岑的朋友圈里也找不到沈澜沧,她的主题还是那些,只不过照片里的人每天都在变,有一次罗谣还看到了祁迹。她们宿舍聚会,喝酒唱k打uno,祁迹居然成为最大赢家。 萝蔔,你出息了。罗谣评论。 叫我赌神。祁迹得意地回復。 罗谣返回对话列表无聊地翻看,沈澜沧的对话框已经在很下面了,上次对话还是她喝醉那天。 她也想过要不要找沈澜沧出来,但还是克服不了心理障碍。字都打好了,发送键怎么也按不下去,最后拖到太晚,只得作罢。唉,她最近到底在做什么呢? 沈澜沧在做的事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画罗谣,对罗谣本人更是讳莫如深。 一种异样的激情正催促着她完成电影的剧本和分镜,这种感觉无法与任何人诉说。当她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把目前写的画的发给了高颖,请她看看哪里需要修改。有些旁白和台词的语法她不是很确定。 高颖说最近在改论文,两天之后会给答覆。 沈澜沧很畅快,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她难得认真地开始写佐藤老师布置的作文,主题是「恐惧」。 借着这股创作欲的东风,沈澜沧写了一篇小说,《剥影子的人》。写了三个小时,一气呵成,写完立刻发给佐藤老师,老师邮箱自动回復「已收到,下周课上讲评」。 沈澜沧又变得无所事事,她在家睡了两天,看了好几部电影,直到高颖联繫她。看到一长串的文字,沈澜沧深吸了一口气。 「澜沧,你画的很有画面感,但恕我直言,你是在画『画』而不是在画分镜。我明白你对此倾注了很多感情,但我觉得它不像一部电影,倒像是个人mv。你画的这个人是你在现实中认识的吗?你这部片子是专门为她拍的吗?你上次说你有心仪的演员,就是她吗?我认为你还是要考虑一下剧本的故事性,它非常薄弱,电影不是镜头的堆叠,需要一个明确的主题。况且你现在给出的东西和你初次在网站上写的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如果可以,我们最近是不是能见个面?」 沈澜沧像雕塑一样站在那,她没想过会遭到这样的批评。她当然是不服气的,那股狂热的力量仍在支撑她,让她觉得非拍不可,非罗谣不可。 她问高颖是否这周见面,高颖说她下周有个辩论,让沈澜沧先找佳子聊聊。时间有限,应该早点把剧本搞定。 「那就下下周吧,到时候见。」沈澜沧扔开手机,去看自己的分镜。 窗前……河边……草地……蓝色的商店街…… 第39页 她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成片的样子,怎么会拍不好呢?无论如何,她一定会说服罗谣参演,也一定会拍出《夜雾突围》。 第18章 这两日,罗谣明显感到沈澜沧情绪低落。比如上课时她的笔尖在书上留下一堆蝌蚪,又比如回答问题时她说的话完全没有逻辑。 她本来是个很有逻辑的人,如果她失去了逻辑,就说明心里在想着其他事,而且多半是不好事。 肖慧中趴在桌上哀嚎,说英文好难,她从来没觉得考试这么痛苦。过来人宋小雨安慰她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罗谣邀请她下午去目黑,她们好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但肖慧中依然要奋战图书馆,她爸叫她回国前考一次试试水,最好一次考过,就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浪费时间和精力。 「劳逸结合嘛,阿肖!」不管罗谣怎么撒娇怎么哀求,她都不答应。罗谣又问宋小雨,宋小雨说要和别人出去。罗谣心里一酸,有点难受。 「找你同桌去。」肖慧中对她挤眉弄眼,她敢肯定罗谣会立刻跳起来否决此方案,大叫着疯了疯了。毕竟上次她让罗谣跟严子敏出去玩,罗谣就是这种反应。 但出人意料的是,罗谣没有反对。她们扭过头一起看沈澜沧,那个人坐在窗台上,眼睛盯着脚,一点神采也没有。 要不要去约沈澜沧呢?罗谣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她肯定不会当着同学的面问。 「你不去就算了。」罗谣轻轻打了肖慧中一下。肖慧中想拍她屁股,被罗谣一扭身躲过。她无声地走到窗台边上,吓了沈澜沧一下。沈澜沧早就闻到香水味了,她没有得逞。 「心情不好吗?」罗谣小声问。 「我有吗?」沈澜沧的声音很沙哑。 「有。」罗谣点点头,「感冒了?」 「没有,只是有点普通的烦恼。」说完,沈澜沧又低头髮怔。 罗谣只好转过身去,肖慧中和宋小雨正对着她坏笑,肖慧中挑挑眉毛,问:「邀请成功了吗?」 「我没问!」罗谣沖她吐舌头。 沈澜沧这两天的确情绪不高,就两天时间,烦心事接二连三。 《夜雾突围》的剧本被高颖质疑后,她又发给村上佳子,也遭到了一些委婉的批评,和高颖给出的理由类似。过于个人化,佳子说,但没有展现出个性。沈澜沧大受打击,但仍然坚持己见,决议要拍。 她和佳子通了一晚上电话,对方言辞婉转,但在沈澜沧听来依旧刺耳。 佳子一直强调自己的经验,说她合作过很多导演,她的建议是很专业的。无论沈澜沧说什么,佳子都认为她作为初学者的想法并不成熟。沈澜沧和她话不投机,只好说自己会考虑一下,挂断了电话。 她牺牲了睡眠时间又把剧本润色了一遍。她认为只有非常出色的剧本才能打动罗谣,而看到罗谣后,佳子和高颖一定会认可她的想法。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事还没完,昨天她又接到家里电话。妈妈询问她的近况,扯了两句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之后,果不其然又开始老生常谈,给沈澜沧讲解银行人才需求,要她回国之后报考银行。俩人吵了一晚上,吵得沈澜沧嗓子都哑了。 就今年,她们已经为这件事不知道吵过多少回。寒假快结束的时候,她爸妈还想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回东京。 小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管教她的。最后沈澜沧拜託了学院里和她关系比较好的老师打了电话,父母才没有无理取闹。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她母亲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 沈澜沧挂断了电话,骂道:「我想个屁。」 吵完架之后,沈澜沧像一棵霜打的茄子。跟父母吵架比跟别人吵架耗费十倍心力,她连喝酒的力气都没了。 姚岑开导她,说全世界的父母都这样。沈澜沧说,你父母就不这样。姚岑想了想说,他们确实和别人不一样,我投胎运气太好了。 姚岑的父母令所有人羡慕,他们是沈澜沧见过最开明的人。姚岑高中开始打耳洞、假期会染头髮,有乱七八糟的爱好,吹过竖笛、学过画画、弹过吉他、还练过一段时间古筝。她父母永远支持她做任何事,有时还会和她一起。 所以姚岑一直那么自信阳光,没有什么事是她解决不了的。就像姚岑喝酒蹦迪纯粹为了开心,但沈澜沧呢,她可没有什么纯粹的开心,她是为了消愁。 好在父母一时半会不会再来烦她,他们吵架之后总会有几周的冷战,这段时间沈澜沧六根清净,用来修养身心,养精蓄锐,等待下次大战的爆发。 今天是佐藤老师的写作课,上半节课她照例讲了新的语法,下半节课就会讲评上周的作文。 沈澜沧暗暗期待,她非常希望听到老师对她那篇小说的评价,她觉得自己写得不错,如果老师能给些建议就更好了。 「快上课了。」沈澜沧在背对着她的罗谣耳边低声说。罗谣吓了一跳,耳朵一阵痒。 「你吓死我了。」罗谣喊道。肖慧中和宋小雨笑得趴在桌上。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沈澜沧从窗台上跳下来。她忽然意识到她和罗谣总在车轱辘话来迴转。 罗谣的邀请没说出口,不过她还可以递纸条。她悄声撕下一块纸,可惜还是被佐藤老师发现了,她叫罗谣起来,今天第一个讲评她的作文。 第40页 罗谣的作文一看就是瞎编的,满篇都是什么「人恐惧的是他们本身的欲望」这种鬼话。佐藤老师让她评价一下自己写得如何,罗谣大言不惭地说,很有哲理啊,说完还偷偷给鼓鼓掌。沈澜沧特别想说,你他妈少装蒜。 「但是语法错误有点多,我要不要让你重写呢?」 「下次保证不出错!」罗谣像小狗一样哀求,如果有尾巴,想必早摇出旋风了。佐藤老师拿她没办法,让她回去修改一下再交上来。 罗谣满心欢喜地坐下,又躲过一劫。她在刚刚撕下来的纸上写:下午一起去目黑吗?她刚想递给同桌,佐藤老师就说出了沈澜沧的名字。 「你的作文……确定没有交错吗?」佐藤老师问。 「没有。」沈澜沧回答。 「我要的是一篇作文,但你写了一个故事。」 「您没有规定体裁。」沈澜沧说。 「我是没有规定,但这门课是教大家写论文和应用文的,你的故事应该拿给文学课的老师。」 「文学课只做鑑赏,没有让我们创作。」 「这就是课程设置,你得遵守。」 沈澜沧被浇了一大盆冷水,罗谣看到她在桌子下面攥紧了手。 「还有上次,」佐藤老师接着说,「你交了一首诗歌上来,我给你回復的邮件说明了课程性质,我不知道你是否看到了。」 「诗歌和小说不一样……」 「我知道不一样,但那些都不在我们课程范围内。所以,你这周需要重写一篇交给我,明白了吗?」 佐藤老师的声音始终温柔,温柔的同时又那么严厉,如有千钧之重,所以大家都有点怕她。全班的人都盯着沈澜沧,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睛一直没有眨,眼神充满敌意。 沈澜沧感到厌倦,厌倦了这些狗屁规定、狗屁课程,厌倦了像齿轮一样转动的生活。 教室里鸦雀无声,都在等沈澜沧表态。佐藤老师就是这样,必须等人答覆,不然不会进行下一步。 这时,罗谣忽然举手了。 「佐藤老师……不好意思,我认为诗歌和小说同样提高写作能力,为什么不试着看一下呢?」 沈澜沧讶异地转过头去。罗谣依然像一只小狗,只是不再摇尾巴,而是为了某些目的装出可爱乖巧的模样。 「我说过了,我们的课程设置不包括小说。如果你们想学文学,建议去文学专业旁听。」 「可这样是不是太教条了?如果能达到学习的目的,为什么不可以呢?」罗小狗连可爱也不装了,她收起笑脸,浮出讽刺的意味。 佐藤老师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口吻仍然平静:「如果有意见请和学校讲,我只是尽我的职责,我相信学校比你更懂教育。两位都需要重新作文,这样才能达到学习的目的。」 罗谣再也不装了,她把小狗的外衣一撕,露出狼尾巴。沈澜沧看到她在冷笑,在她即将说出不知道什么冒犯的话之前,沈澜沧抓住了她的手腕。 罗谣一怔,扭头看她。沈澜沧轻轻地摇头。罗谣眼眶发红,她紧咬着牙,低下头去。 「我会重写的。」沈澜沧对佐藤老师说。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开始上课。 沈澜沧没有松开手,她的手是温暖的,传给罗谣一股能量。它捏了捏罗谣,罗谣抬起头。 谢谢。沈澜沧用口型说。 罗谣摇摇头,没事,她说。如果不是沈澜沧拦着,她恐怕会说出很多不好听的话,那事态可能就无法控制了。在某种意义上,是她应该谢谢沈澜沧。 沈澜沧就这样一直抓着她,罗谣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平静下来,但她知道,不全是因为刚才的小插曲。她紧张得一直冒汗。 那张邀请的纸条她还放在手里,已经被手汗浸染了。她决定放学的时候再说,为此一遍遍在心里演练,换了无数种问法。 下午一起去目黑吗? 下午有空吗? 下午有什么打算? 放学的时候,沈澜沧终于松开了手。罗谣她先收拾好东西,然后做了个深唿吸。旁边的沈澜沧捏扁了空的咖啡杯,把书包甩到身后,从罗谣后面轻轻走了出去,她破天荒地对罗谣耳语道:「再见。」 罗谣的心怦怦直跳,她开口了,但没发出声音。姚岑站在门口,和平时一样,沈澜沧向她走了过去。直到沈澜沧的身影消失,罗谣也没发出声音。 她偶尔会骂自己蠢,比如现在。 中午她和肖慧中在食堂吃饭(又吃炸鸡),肖慧中对她大加赞赏,说她有反抗精神,放在古代高低是个英雄,不过她奇怪罗谣为什么要替沈澜沧出头。 「我不是替她出头,」罗谣用筷子扎起一块炸鸡送进嘴里,含含煳煳地说,「我只是说了我内心的想法。我就是那么想的。」 「英雄喔!」肖慧中对她抱拳,代表她的拳拳敬意。 罗谣说,你以后跟我混,我就算不吃肉也会给你喝汤。肖慧中说,你少来,你肯定自己吃肉,用青菜萝蔔打发我。 罗谣说,我是那种人吗?肖慧中说,你当然是,信不信我给你背天秤座爱情运势,你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 她们又东拉西扯了一会才在图书馆门口分开,罗谣独自去了目黑。她草草地逛了逛,兴致不高。 河流、樱花树、草坪、精美的商店都无法吸引她,她心里空落落的,有些难过。她抬起手,摸着手腕。 第41页 晚上她没什么胃口,就在家门口的拉面店吃了一点。她不停地看手机,蹦出来的只有群聊。 大家对沈澜沧和罗谣今日的行为表示欣赏,宋小雨更是盛赞她们是勇士。只是主角们迟迟没有现身,罗谣懒得回復,沈澜沧下落不明。 罗谣点开沈澜沧的对话框,思考良久,打了一句「你还好吗?」她点了发送,唿吸轻得不易察觉,心脏也感受不到跳动。 勉勉强强。那边回復。 在家吗? 在学校门口的河边。 一个人? 嗯。 罗谣咽了下水口。 要我陪你吗? 那边有点沉默,罗谣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然而—— 来吧。 罗谣冲出拉面店,坐上了开往学校的电车。 电车开动的时候沈澜沧坐在河堤上,罗谣的信息让她无比惊讶。在她印象里,罗谣不是会主动联繫她的人,每次的邀请和对话都是自己发起的。 今天下午她哪也没去,就在学校图书馆,还遇到了肖慧中和严子敏。晚上她让姚岑自己去吃饭,她想一个人走走。姚岑劝她别想太多,犯不着大动肝火。 吃完饭她在河堤散步,河两岸的灯亮了,在河面投下摇曳的一段影子。她坐在那里,周围人来人往,她倍感孤独。 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世界剎那间失去了意义,哪里的生活都是那么乏味陈旧。妈的,没劲透了。 是不是应该跳进河里,让河水淹没头顶,灌进肺里,只剩最后一丝氧气的时候,人才能明白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罗谣问她还好吗?要不要来陪她。 沈澜沧盯着屏幕呆看了一会,眼泪就掉在上面,像放大镜一样让那些话成倍膨胀。她低声笑起来,一边哭一边笑。 来吧。 沈澜沧回復。她需要罗谣,只要她来,河岸的灯都熄灭了也可以。 她躺在那里等着,散步的人逐渐多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从她头顶飘过,她断断续续地偷听到别人的生活。 隐隐约约传来电车站的广播音乐,车到站了。几分钟后,无数混乱的脚步声出现在河堤上,有人在她附近停了下来,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 「吃冰激凌吗?」罗谣问。 第19章 「便利店的滞销货,随便吃。」她们坐在河堤上吃甜筒。沈澜沧知道罗谣又在诓她,便利店会滞销这么好吃的冰激凌吗? 「你这一年薅了便利店多少羊毛?」她问。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也是羊,何况我带去了一只羊。」罗谣拍拍沈澜沧。 沈澜沧嗤笑一声,吃完最后一口冰激凌,在手里翻来覆去叠着包装纸。河水微波,灯影阑珊,几条小艇从桥下游过,竖着裁开波纹,慢慢划到她们面前。 「那边就是富士山的方向吧。」罗谣指着对面的楼,她们从教室里看到的富士山就夹在楼中间。「如果一直沿那个方向走,会不会走到山脚下?」 「我梦到过这个场景。」沈澜沧说,「我从教室里跳下来,走过那座桥,走出东京。但是路途太远了,我只走到静冈县,停在那休息,预备下次梦到的时候再上路。」 「我也梦到过,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原地打转。不如下次你做梦的时候叫上我,我们一起走吧。」 「不包食宿。」沈澜沧开玩笑。 「我有便利店滞销货,用不着你包。」罗谣骄傲地晃着脖子。沈澜沧躺下去,看着她笑。那种虚无的感觉正在慢慢消退。 她说,今天谢谢你。罗谣说,感动吗?她说,太感动了,我会铭记你的大恩大德。罗谣说,你这回还蛮有良心的,就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她又问她是不是还在生佐藤老师的气,她说没有。她没有生谁的气,或者说,她不知道该生谁的气。她只是有点累。 「我觉得学校就像个笼子,我们进学校就是为了被驯化成文明人。人的一生就是被驯化的一生。先进笼子的还会教育后进笼子的人,告诉他们要遵守『笼规』,不然就会被当成公敌。」她看着对岸繁华的街景说。 「人从出生开始就时刻准备进笼子,从小笼子到大笼子,等被驯化得差不多了就放进社会,进入一个个监狱,自动过着劳改犯一样的生活,再孕育下一批进笼子的人。」沈澜沧越说越激动,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罗谣第一次看到沈澜沧哭,她捧着她的脸,替她擦掉眼泪。她的心在发痒。 「你好笼友,我是001号小笼包,你是几号?」罗谣是逗人开心的小狗。 沈澜沧被她逗笑了,她抹掉眼泪,说自己是3.1415926号。 她们躺在一起。 「给我看看你写的小说吧,你交给佐藤老师的那篇。」罗谣说。 沈澜沧把小说发给她。 「写得很好啊,我喜欢。」读完之后罗谣转过头来,头髮慵懒地盖住一半脸。沈澜沧觉得她们像躺在床上,她坐起来,说:「好多语法错误吧。」 「我的水平看不出来。」罗谣也坐了起来,「我觉得用中文写出来肯定很棒。」 沈澜沧说,可能以后会写吧,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罗谣又低下头读了一遍,说这是个很精彩的故事,佐藤老师不看是她没眼光。 「不用安慰我,她对我没什么影响。」沈澜沧说。 第42页 「那你普通的烦恼是指什么?」罗谣问。 沈澜沧讲了跟家里人的争吵。 她至今还会回想起小时候被关在家里的情形。初中寒暑假的白天,父母上班前会把家门反锁,客厅和厨房的门也会锁上,防止她偷看电视、偷吃东西,她唯一能进的只有卧室和厕所,唯一能做的只有写作业和上厕所。 「有一次暑假,我实在太想出去玩了,就打开卧室窗户,用床单爬下去。我家在三楼,我站在二楼的空调外机上。二楼住着一个比我大一点的男生,他看到我之后以为我是小偷,就报了警。警察打不开我家的门,只能把我领回派出所,教训了一个多小时。」 「你跟警察真有不解之缘。」 「是吧。那天警察给我爸打电话,他来派出所领我,对警察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转过头看我的时候却脸色铁青。他一会笑一会板着脸,我觉得他是不是人格分裂了。不过那天他并没怎么骂我,还带我吃了顿饭,问我在学校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是不是被老师责备了,让我有什么烦恼都和他们说。可能他真的以为我要跳楼吧。」 「你会吗?如果你真的很痛苦的话。」罗谣抱着膝盖,脑袋很乖地搁在上面。 「不会,我怕疼。」 「那你会选什么死法?」 沈澜沧对罗谣问这种问题已经习以为常。 「吃安眠药吧,或者一氧化碳中毒。你呢?你怎么死?」 「我?我躺在富士山下等它喷发。」 沈澜沧预设了好多离谱死法,却还是被她出其不意的回答惊到了,她说:「你的死法比我的好,那以后就一起死吧。」 罗谣把一半脸埋在手臂里笑。 「你爸把你领回去之后呢?还关着你吗?」她问。 「当然了。他不了解我才会觉得我想跳楼,我妈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但她也妥协了,每周让我出门玩两天,但晚饭前要回家。」 「很难想像你这种在外面撒野到两三点的人会在晚饭前打道回府。」 「这就是补偿小时候对自由的渴望。高中他们就不关我了,估计觉得我长大了吧。我千方百计找各种理由出门,撒谎次数比考试分数还多。也可能是我伪装得好,他们觉得我是个一心向学的乖孩子。」 「其实无恶不作。」罗谣说。 「其实无恶不作。」沈澜沧说。她还蛮喜欢这个形容词。 「他们打你吗?」 「不打,就只是骂。」 「真的吗?我以为所有小孩都挨过揍。我爸还当着全班同学和家长的面打我。」 「为什么?」 罗谣望着河面,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当时的场景,神情有些难过。 「因为那天开家长会之前我和他吵架了,我就跟老师说我没有父母。我爸听了站到我面前,抬起手要打我。」 「但他没得逞,」罗谣笑起来,「我小时候挨揍经验太丰富了,他一抬手我就知道他要怎么打,用几成力。我条件反射地躲开,但他用了太大力,自己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讲台上。」 罗谣学着她爸爸的样子,露出滑稽的恼怒。 「当然了,开完家长会我肯定还是逃不了惩罚。有时候我挺害怕的,我那么讨厌被他打,可长大后当我生气的时候,我居然和他一样,第一反应就是打人。」 罗谣低下头,她厌恶从父母身上继承的某些性格,每次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他们的影子,她就会无比灰心。 「人难免会受父母的影响,所以我喜欢去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道和城市,完全摆脱父母,慢慢把那些影子剥离。」沈澜沧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手心传来一阵温热。 「我爸是把对我妈的恨转嫁到我头上了。他恨他,她恨他,他俩恨我,我很他俩,我们互相怨恨,多么坚固的家庭。」她讽刺道。 沈澜沧问她抽不抽菸,罗谣接了过来。 她对妈妈的印象已经很稀薄了,妈妈远走巴黎的时候她刚上初一,最敏感的年纪。她一直以为妈妈是回来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毕竟她又带自己去跳舞了,还请她吃了一顿麦当劳。 结果回到家,父母又和以前一样吵架,妈妈单独叫她出去,告诉她自己要和爸爸离婚,定居巴黎,而她就留在这里和爸爸一起生活。 「这块表就是我妈妈给我的礼物,她说是演出的时候在瑞士买的。」罗谣摘下手錶。牛皮的錶带,红色的指针像两把剑,镶钻的錶盘反射着对岸的光辉。 她示意沈澜沧伸手,把表系在了她的手腕上。金属的錶盘保留了她的体温,沈澜沧觉得它像一枚听诊器,在替主人探听她的心跳。 「好看吗?」 「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送我表的时候,她让我不要恨她,她没得选。如果家庭和跳舞必选其一,她只能选跳舞。我还有爸爸,而她不跳舞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她还说我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子,为了跳舞,她不会再要孩子了。」 「既然如此她当初为什么要生你呢?」 「我问过她,她说当初是被激情蒙蔽了双眼,等激情消退才知道代价这么大。」罗谣觉得自己也在冥冥之中受了影响,她对激情的逃避,对深情的惶恐,都源自对代价的恐惧。 「送我了?」沈澜沧把耳朵贴近錶盘。无论人是快乐还是悲伤,是热情还是冷漠,是热闹还是孤独,钟錶永远以一以贯之的标准衡量世界。 第43页 「在你那寄养几天,别自作多情。」罗谣把她的手臂扯过来,也贴在錶盘上听。嘀嗒,嘀嗒,嘀嗒,小时候她把这些声音当成妈妈要对她说的话,严厉的、温柔的、倾诉衷肠的,指针的声音有了面孔,是妈妈嬉笑怒骂的样子。 沈澜沧抬了抬手指,指尖无意间在她脸上颳了一下。罗谣身上过了电流。她坐起来问沈澜沧:「你快乐起来了吗?」 「快乐。」 「你今晚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姚岑呢?」 「我想一个人呆待着,让她先回去了。」 「那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 片刻之后她又说:「只要你在这里,就算什么都不说,我也很快乐。」 她和上次一样快乐又温柔。罗谣盯着她看,眼睛里像有傍晚的潮水,涨涨落落。沈澜沧感到她就快袒露自己的内心了,一直被她隐藏迴避的内心。 「澜沧,我们逃跑吧。」罗谣忽然说,声音像一团棉花糖,神情一派纯真。 沈澜沧没有回答,狂风从侧面吹来,头髮飞舞到眼前,她的脸只剩窄窄的一条,若隐若现。从髮丝的缝隙中,她看到罗谣的头髮都向后飘去,连修饰的碎发都绒毛似的浮在头顶。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有些湿润,像拼贴了錶盘上的碎钻。 说完那句话,罗谣似乎觉得语气太过亲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羞涩地转过头去,望着远处那座短桥。又有几只小艇从桥下划过来,桥上行人沖他们打招唿,身影像棋子。 沈澜沧很想摸她的头髮,她伸了手,却在罗谣转头的瞬间缩了回来。她望着对岸灯光的乱流,眼眶里热流涌动,烟抽到了头,假借灯火重新点燃,毕竟灯火那么烫,连夜晚都能烫漏。 罗谣趴在膝盖上看她,说:「别哭了。」 「我没哭。」沈澜沧说。 「真的?」罗谣的目光追着她的眼睛。 「我他妈真没哭。」沈澜沧边说边躲,罗谣穷追不捨。 沈澜沧在阴影里蹭掉眼泪,站起来往桥的方向跑。罗谣追着她,她们跑过夜晚的咖啡厅(没什么人),跑过短桥(许多小艇的观赏者),跑进了车站。 在灯光下,沈澜沧已经神色如常,既看不出烦恼,也看不出忧愁。但这个夜晚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她带走了罗谣的手錶。 第20章 沈澜沧像喝了酒一样,甚至比喝了酒还要醉。她躺在床上,听着枕头上罗谣的手錶,嘀嗒,嘀嗒,嘀嗒,唿吸是它的1.5倍,心跳是它的两倍,和酒后心律失常的表现相差无几。 到了第二天早上,沈澜沧仍然没有醒酒,她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潜意识里,她和罗谣在河畔坐了一整晚,小艇一艘接着一艘从面前经过,划开的水纹像一套五线谱,灯光是落于其上的音符,十个百个地闪动,弹奏出轻缓的夜曲。 她很早就醒过来了,其实她还想睡,想回到夜里去,但亢奋的精神迫使她起床。她梳洗一下去了咖啡馆。 今天是个阴天,阴天的咖啡馆会比晴天时人少,沈澜沧去的时候还只有三三两两的上班族和用功的学生。 她坐在自己的「宝座」上,掏出纸和笔,决心把昨晚的场景也添加到她的电影中,作为最后一幕。 「澜沧,我们逃跑吧。」 这句话像单曲循环一般在她心里反覆播放,罗谣的神情她记得一清二楚,她觉得罗谣必定在她的想像中出现过。 小时候,她说「澜沧,我们去流浪吧」;青春期的时候,她说「澜沧,我们去冒险吧」,而现在她们要一起逃跑,罗谣就是她从小到大想像中那个看不见的朋友的样子。 沈澜沧开始画了,画得不假思索,连涂改也很少。这是她头一次感到疯狂的喜悦,精神上近乎高潮。 画到第三幅的时候,罗谣和肖慧中进店了。她们依然没有座位,站在收银台等着。罗谣向沈澜沧这边看,她们的眼神碰撞了一下,罗谣没有躲,她对她笑。肖慧中也转过身来和她打招唿。 沈澜沧收起纸笔,向她们走过去,熟悉的香水味和咖啡香气混在一起,她晕乎乎地说:「早啊。」 「早上好,你黑眼圈怎么那么重?昨晚又去玩了?」肖慧中说。 「嗯,确实。」沈澜沧自言自语。 「年轻人要注意身体,别睡那么晚,养生喔,养生!」肖慧中学着长辈的口吻说道。 「你睡得也不早,只是不出去玩,」罗谣乜斜她一眼,「有时候半夜还能听到你聊天呢。」 肖慧中惊讶:「隔音那么差吗?」 「声音不大但总归能听到。」 肖慧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下次注意。」 刚说完,她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沈澜沧的手腕说:「那不是罗谣的手錶吗?」 沈澜沧心里一震,罗谣回答得倒是自然:「借她戴几天。」 肖慧中酸熘熘地说:「你怎么不借我戴。」 「你戴吗?你戴就给你。」说着罗谣就要去摘表。 「算啦算啦,我不夺人所爱。」肖慧中倒是大度,但为什么感觉用词不太准确。 罗谣悄悄对沈澜沧眨眨眼,沈澜沧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借着拿咖啡的机会转过身去笑。 教室里很闷,宋小雨一早打开了窗户,站在那里透气。很多人都曾站在窗前,但罗谣不知道他们是否看见过富士山。 第44页 上课的时候沈澜沧总是走神,她的思绪像她的镜头一样,正在脑海中拍摄电影。她已经构思好了一条完美的故事线条,把每一幕都串起来,从看到富士山的窗户开始,到昨晚的河堤结束。 那会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电影。 罗谣碰了碰她,她以为是老师叫她回答问题,但不是,罗谣递来纸条。 心情不错? 不错。 是我的功劳吗? 是。 不谢谢我? 谢谢你。 你是机器人吗? 编号89757。 ……十年前的梗。 你能懂就永不过时。 罗谣微微笑了一下,又又又被老师发现了。老师问她笑什么。她笑的时候总会被发现,大概对笑投入了太多感情,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得到。 「没什么。」她说。又被迫回答了一个语法问题。 她和沈澜沧今天都情绪异常。课间休息和肖慧中聊天时,罗谣的声音比平时高,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肖慧中问她为什么那么兴奋,罗谣却没发现自己的异常,反问她哪里兴奋。 她们在河堤上并没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远不如那天在路灯下令人记忆犹新。但昨夜就像一壶陈酿,叫她们今天还飘在酒香里。 沈澜沧和姚岑吃过午饭就去了那家不常开门的咖啡馆,本来今天是不开门的,但姚岑联繫了店主姐姐,说想和她聊聊浮世绘。店主姐姐本来想窝在家睡觉,一听这个便跑去开门了。 她们坐在上次那个位置。阴天,窗台上的月季灰头土脸,不復阳光下的灿烂。姚岑的头髮也是这样,本来就掉了点色,在光线很暗的室内衬得她有些深沉。 「前几天我买了一批新的咖啡豆,要尝尝吗?」店主姐姐拿来一箱各种口味的豆子让她们选。 沈澜沧说她喝什么都行,姚岑错愕,说你什么时候对咖啡这么没有追求了。想当初她们上学期可是天天泡在各路咖啡馆尝试不同的咖啡。 沈澜沧一心扑在她的分镜上,在自己周围设了一圈透明屏风。姚岑和店主的对话像一串密码,她听着,但并不思考其含义。 她又开始画,今天没有阳光落在纸上,纸不再是刺眼的雪白,而是淡淡的米白色,被指甲印出了许多短短的痕迹。姚岑对店主做了个「嘘」的动作,她们轻声地到另一张桌子那边说话了。 沈澜沧的想像把周围的一切都变成电影中的样子,桌子是居酒屋的桌子,窗户是教室里的窗户,灯光来自夜里的路灯,墙上的浮世绘是咖喱店挂的盘子,路旁的沟里潺潺流过和水渠里一样的水,雨依然是那天傍晚从车站出来时下的雨。 下雨了,她毫无察觉。 有人来了,她也毫无察觉。 是店主姐姐的朋友,她们在一起聊天,声音是阴雨天特有的低沉。有几个词会传到她的耳朵里。……浮世绘……江户……美人图……富士山…… 沈澜沧的思绪回到开学第一天的早上,罗谣告诉她远方是富士山。她那么说了吗?有时她会恍惚,又觉得那个声音像自己的。 她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手却一刻不停地画,仿佛自动画出来的一样。桌上的咖啡喝光了,店主姐姐来换。 她说,你还在画这个人。沈澜沧木木地点头。她又说,好想见见真人,真的有这么美的人吗?沈澜沧说,有。店主说,下次带她来吧,我给你们烤蛋糕。沈澜沧点点头又摇摇头。 姚岑没有听到,也许听到了没有质疑,沈澜沧怀疑她其实已经发现了,但没有说穿。她又喝了一杯咖啡,但不记得味道,只记得舌尖烫了一下。 沈澜沧忘我地画着,瞥到手腕上的表时,她才注意到时间。天又是灰蓝色,现在是灰蓝色的六点半,今天周四。 另一桌聊天的声音大了一些,正在兴头上,语气比刚来时更加湿重。密匝匝的陌生语言包围着她,她心中涌上一阵酸涩。 不,那是味蕾尝出来的,是咖啡的味道。她的屏风正渐渐消失,沉睡的感官缓慢甦醒。 她画到最后一幕了,罗谣望着远处的桥,一艘小艇正在桥下。 「澜沧,我们逃跑吧……」她脑海中翻来覆去想着这句话。 她们开始聊中国画了,是姚岑的主场,她在说什么?沈澜沧只能分辨她的声音,却无法分辨她说的内容。另一个人也在说话,她们同时说起来,声音叠着声音。沈澜沧头脑发昏。 「澜沧,我们逃跑吧……」她听到罗谣这样叫她。她们得跑,沿着富士山的方向跑,永远离开这里。 店主姐姐在笑,笑声加入了谈话声,形成三重奏。沈澜沧的手指已在勾勒最后几笔,罗谣的髮丝,在风中它们是什么样的形态?勾连的小卷杂乱无章,就像现在屋子里的声音。 「澜沧,我们逃跑吧……」 沈澜沧扣上了笔帽。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东西都收起来,向外面跑去。 「你去哪?」姚岑问。 「我有事。」沈澜沧只说了三个自己就跑进了雨里。 雨不算大,她小跑着给罗谣发消息。 在哪? 打工完刚到家。 你家地址发过来,我找你有事。 你能找到吗?要不要我去车站等你? 不用,发来吧。 地址发过来了。沈澜沧迈开步子跑起来,鞋跟带起的泥点都溅在裤腿上。如果不下雨,此时的天是清透的深蓝色,现在却是一块刚从河里捞起来的灰色羊毛毯。 第45页 街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房屋和树木在静静地淋雨。沈澜沧跑得像要飞起来,雨水没有影响她的翅膀,她越飞越快,越飞越快。 在一条很深的小巷里,她找到了罗谣家,在一栋一般高的公寓之后,对面是罗谣说过的失火的房子,门外堆了许多烧焦的垃圾,勉强辨认出它们生前的样子。 天几乎黑透了,路灯亮了起来。沈澜沧站在罗谣家门口喘了好几口气,她摸了摸手錶的錶盘,敲响了门。 第21章 罗谣猜了半个小时沈澜沧找她有什么事。可能又是找她吃饭吧,她想。 她们一共就吃过两次,一次在居酒屋,一次在咖喱店,但她有种两人经常在一块的错觉。不知道今晚她们要吃什么,她想去那家广受好评的川菜馆,上次和肖慧中没去成,不如就今天吧。 在回忆水煮肉片的味道时,沈澜沧敲开了门。她湿淋淋地走进来,裤子上一圈泥印。 「没打伞吗?」罗谣找了一条干毛巾递过去。 沈澜沧脱鞋进屋,擦着滴水的头髮。罗谣家很小很拥挤,东京的房子大多这样,她坐在床上,等待沈澜沧开口。 「我的伞放在姚岑那了。我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又去吃饭?去哪里?」罗谣满眼期待。 「不是。其他事情。」沈澜沧跑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想好怎样开口。罗谣让她坐下她也不坐,她说稍等一下。 她把毛巾放在桌上,捋了捋头髮,头髮随手指呈现出弯曲的纹理。她在整理思路,其实她没打算今天就说,原计划是明天或周末,但下午画完分镜后,她突然福至心灵,那股狂热劲又一次泛滥成灾,再佐以仍未消退的「醉意」。 必须是今晚。 但她还是紧张,比考试、比小组作业发表还紧张。她舔了舔嘴唇,开始说她的电影计划,说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连她自己都听不懂。 你知道我在拍电影吧?哦对,我告诉过你。其实、其实我拍的内容……怎么说呢,和你有关。我忘记有没有告诉你,我要拍一个人在城市里游荡的故事。是吧?我、我觉得,不,我认定你就是那个人。该怎么说?妈的我忘了该怎么说。让我想一下。 就是说,我希望你能出演我的电影。我保证这是一部很好的电影。呃、我、我找不出其他形容词了,反正我会把它拍得很好。我已经写好了剧本,画好了分镜,一切都弄好了。我还有两个朋友,她们也会参与拍摄,下周我们可以见一面。 我说到哪了?对,对,剧本和分镜。分镜我是按照你的样子画的,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就是为你画的,因为你身上有我想要的气质,非常、非常,那叫什么,孤独、缥缈,又有点迷茫,让人看不透,但同时非常倔强。对不起,我形容词太多了。 反正、对、这就是我在寻找的气质,我希望我的电影也能拍出这样的效果。我可以把剧本和分镜给你看一下,就在我包里,下午刚画完。 沈澜沧把一沓纸拿出来,塞进罗谣手中。如果之前她只是狂热的话,现在的她就是癫狂。在谈论电影的时候,她眼里的光芒是罗谣在任何时候都没见过的。 罗谣有些困惑,刚才期待的心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她勉强笑了一下,手指轻轻地搓着纸的一角。 罗谣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看,沈澜沧也就一秒一秒慢慢地等待。她紧张地抿嘴。这时的沉默非常磨人,碾着她的心。 她听到肖慧中在隔壁聊天,是她听不懂的语言,过了一会才听出那是粤语。她捏着手錶带子,把它解下来又戴上,解下来又戴上。 「你一直在观察我吗?」罗谣低着头说,看不清她的表情。 沈澜沧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是。」她诚实地回答。 罗谣看到最后几张,她躺在路灯下看月亮。沈澜沧深唿吸,她进门时发现罗谣的眼角有浅浅的笑纹,现在虽然她的嘴角还保持着弧度,但笑纹已经不见了。 「你观察得很仔细啊。」罗谣抬起头。她面无表情,脸白如纸,语气不好不坏。沈澜沧的心沉了下去。 「我已经构思好了所有镜头,你只需要出镜就可以,非常简单,就像平时我们见面聊天一样。我会把你拍得很好看的。」 但事态没有往沈澜沧预设的方向发展。罗谣翻到了最后一张,是下午刚画好的,昨夜的河畔。罗谣的手指划过画中人的头髮,随心所欲的波浪和本尊的一模一样。 「你在看我的时候,想的都是你的镜头吗?」罗谣问。 「不,我只是会思考,这个场景如何拍摄比较好看。」沈澜沧没想好要怎么说,她没想过罗谣会问这个问题。 「难怪你好像总想把我看明白,这就是原因,对吧。你其实并不想了解我,只是想让我展示情绪,你好拍电影。」罗谣把纸在桌上码齐。 她在画里看到了沈澜沧眼中的自己,她所有难以示人的情绪都这样一一暴露在纸面上。纸上的她非常动人,谁看了都会沉醉,除了她本人。她回想沈澜沧看自己的眼神,那是一把破城锤,要把她凿开,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罗谣感觉自己受了欺骗。她仿佛回到十几岁。妈妈带她出去玩了一天,最后告诉她自己要和爸爸离婚,要定居巴黎。现在和那时居然有同一种感受。 第46页 「不、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我只是想拍一部电影,请你做我的演员。就像……就像摄影师找模特一样。我想拍出你的特质,我喜欢你身上的气质……」沈澜沧觉得头重脚轻,说话也没了力气。 「你喜欢的只是你的镜头。」罗谣语气冷淡。 沈澜沧一时语塞,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有一刻,她居然认为罗谣说的是对的。 罗谣把分镜还给她,声音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我告诉你那么多事,对你哭对你笑,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我想要你理解我,可你却把我当素材库。」 罗谣生气的时候会变得尖酸刻薄,她现在想到那些夜晚,就感到自己特别愚蠢。如果这个人不是沈澜沧,她会大叫着让她滚蛋。现在她也有这样的冲动,但她强忍住了。 「不是的……」沈澜沧大脑空白,组织不起语言。 她尚在梦中,罗谣的脸那么不真实,很容易就被窗外的雨浇得面目全非。她见过她生气的样子,但她现在不生气,她看起来伤心欲绝。她在伤心吗?为什么? 罗谣发现沈澜沧察觉到了自己的伤心,于是将它收起来,眼神锐利。 「你看我就像在看电影,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眼中的我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你真的在乎我的喜怒哀乐吗?你只想着怎么把它们装进你的镜头。沈澜沧,你在耍我。」 她的眼神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冷漠,被一团坚冰包裹着,用坚冰做成盾牌抵挡沈澜沧苍白的否认。 沈澜沧心烦意乱,她想辩白却不知从何说起。头疼得要命,下午那些人的聊天见缝插针地飘出来扰乱她。 「……浮世绘……江户……美人图……富士山……」 对,富士山,一切是从那里开始的。 罗谣就像富士山一样捉摸不透,她在晴天出现又在雨天消失,在夜里出现又在白天消失,在黑暗里出现又在路灯点亮的时候消失。她想留住她,用镜头留住她,留住这种感觉。可是她能这么说吗?她到底该怎么说? 「所以,我再问你,那天你为什么来找我吃饭?」罗谣有些哽咽。原来沈澜沧那两次欲言又止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沈澜沧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事情就是没有理由。她抓了抓头髮,听到耳边传来手錶嘀嗒、嘀嗒的声音,她迫切需要一些规律的、恆久不变的东西来做主心骨,帮她唤回理智。 她浮出水面,一切都和外面的雨一样又冷又冰,她是一条游了十万八千里的鱼,累死在岸上。沈澜沧放下手臂,忽然出奇地冷静,语调像机器一样平:「对不起,我不知道。」 罗谣的脸色很难看,眼中的坚冰变成一把利刃。沈澜沧在她眼里面目可憎。 「我的情绪不是你的作品。」罗谣吼起来,「我对你失望透顶,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沈澜沧的耳膜一下下向外鼓胀。隔壁肖慧中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们之间像有无数只蚊子蜜蜂在飞。沈澜沧把分镜放进包里,拉锁拉好。 「打扰了。」她穿上鞋走了。 雨没有停,它下大了。尽管雨丝仍是细的,却下得那么密。沈澜沧已经没有知觉,她冷一阵热一阵,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服,衬衫牢牢地黏在身上。她走进黑暗中。 她走后,罗谣呆立在那,眼睛要瞪出眼眶。肖慧中发了消息,问沈澜沧是不是来了,她听到了她的声音。罗谣回復,你听错了,我在看电视剧。 她忽然想起沈澜沧没带伞,便随手拿了一把,穿着拖鞋跑出去。路上没有人,只有雨在下,比她们约在车站见面那天大很多。 路灯不太亮了,前后的路都在黑暗中,没有脚步声,没有骑车声,没有自行车铃声,只有雨的声音。沈澜沧怕黑,但她还是走了。 罗谣回到家倒在床上,衣服被雨打湿了,脖子发痒。她哭起来,用被子盖住头,哭声像面团一样松软。被子被她揉成一团烂纸巾。 她不知道在里面哭了多久,头髮全贴在脸上,泪水比胶水还要黏,头髮怎么都弄不利索。她钻出来,被外面的冷空气刺得直打喷嚏。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脸色通红,眼睛肿似青蛙,头髮被电击了一样。 乞丐。她脑袋里冒出这两个字,感情的乞丐。她沿街乞讨,沈澜沧往她的碗里丢了两个子儿,她就乐呵呵跟着跑了。说起来能怪谁呢? 肚子开始叫了,她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过期的冷饭糰往嘴里塞,饭很硬,但她就要吃,咽不下去也不吐,最后喝水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感到噁心,胃像被人痛打了一顿,只得蹲在床边按着肚子,眼泪还是止不住。 她什么都没想,只是本能地伤心,本能地哭。 她哭的时候沈澜沧也在哭,但因为下雨,她的哭难以察觉。如果眼泪不是热的,她根本辨别不了哪一行是泪,哪一行是雨。 她抱着书包,保护里面的纸,不能让它们淋湿。从罗谣家出来后,她不知道自己该往那边走,这一片在雨中模煳难辨,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在走,像设定了自动行走程序的机器人,却没有设定目的地。 她迷失在这片昏暗的楼群中,大同小异的房屋像迷宫一样围绕着她。她不看路,就只是走,一边走一边哭。这几天来的狂热、喜悦荡然无存,她从云端跌落,重重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第47页 后来走了很久很久,她走累了,雨也下累了,只剩滴滴答答的片段。周围有点黑,她却已经没有害怕的力气。她借着路灯看表。罗谣的手錶,指针像红色的利剑,专门斩杀背叛者。 她居然走了两个多小时,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地图上是不认识也不会念的地名。沈澜沧筋疲力尽,贴着一家院子的墙壁蹲下去,后背蹭满了水。院里亮着灯,传来男人、女人和小孩的说话声和几声猫叫。 太陌生了,周围的一切都太陌生了,她又一次倍感孤独。 为什么她会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陌生的街道,听几个陌生人的对话?她永远无法想像这些对话的发生,这是她永远不会触及的生活。然而街上有千千万万个房子,有千千万万种她永远不会见识、不会了解的生活。 沈澜沧突然打了个冷战。她发现自己过于沉迷自我了。言犹在耳,罗谣说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她承认她说的是对的,她无力辩白。 沈澜沧哭得很安静,她把錶盘转到手腕内侧,让它像听诊器一样听着自己的心跳。这样,罗谣想听手錶的时候会发现,它还在沈澜沧手上。 罗谣摸着空的手腕,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想,如果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会对她说什么?手錶会因此变成什么样的声音?她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 沈澜沧走远了吧,又回到她的朋友身边,回到她的电影世界。那是离罗谣很遥远的世界,就像在上野的那个夜晚,沈澜沧就那样从面前走过。 没想多久,罗谣晕晕乎乎睡着了,眼皮沉得像一扇的铁门,她眼中的坚冰在眼泪中慢慢融化,融化的冰又变成新的泪水。 过了不知多久,她被手机吵醒了,祁迹发来消息,好几条连续轰炸: 你同学来了。 就是上次喝多的那个。 姚岑带她回来的,不知道喝了多少,胃都快吐出来了。 太可怕了,不能喝就少喝点呗,我西北酒王都知道量力而行呢。 妈呀,边吐边哭,这是失恋了吗? 哦,她淋了雨,头髮衣服全湿了。 书包居然没湿,太爱学习了,精神可嘉。 又睡姚岑房间了。 姚岑说她发烧了。 我去,居然一点了。 姚岑把她弄起来送她回去了。走路!太勐了!俩人都太勐了! 你他妈回个消息呀,光我说这么多。 罗谣把这几条消息读了千千万万遍,恨不得透过祁迹的眼睛看到她宿舍里发生的一切。她回道: 吵死了! 再说一遍,酒王有且只有我一个! 东北酒王!完毕! 回完,她扔开手机,仍旧盯着天花板。眼睛涩得睁不开,有一点点凉意就泛起眼泪。她眯起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又拿回手机,点开沈澜沧的对话框,写道:你还好吗? 写完她又删掉,删完又写,写完再删。最后也没发出去。手机放在肚子上,跟着唿吸起伏。 她的脑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不是放空,是被虫蛀的,憋起来的眼泪都要从孔洞里流出来,流遍全身。 她知道,她和沈澜沧的关系回不去了,从明天起她们又将是陌生人。 第22章 事与愿违,她们没做成陌生人,因为一个人没法当陌生人。沈澜沧没来上课。 早上姚岑过来亲自请假,说沈澜沧昨天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还发烧了。高桥老师表示担心,问需不需要去医院。姚岑说不用,休息休息就好。 她走到罗谣座位旁边把手錶递给她,说沈澜沧让我带给你的。罗谣面无表情地接过来,说谢谢你啊。姚岑说没事,有空去她们那玩。看样子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只前天晚上罗谣亲手戴在沈澜沧腕子上的手錶,现在物归原主了。它大概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转来转去。 罗谣的指腹在錶盘上打转,把它拿到耳朵边,嘀嗒、嘀嗒、嘀嗒,和以前的声音不太一样。罗谣觉得这表是不是走慢了。 宋小雨在群里问沈澜沧是真吃坏了还是装吃坏了,是不是昨晚又喝多了?肖慧中说姚岑都亲自来了应该是真的,如果装病只需要群里说一声。 严子敏举报说,我告诉你,我是知情人,沈澜沧昨天不是吃坏了,就是喝多了。她吐了一晚上,边吐边哭,我亲眼见到的,就在我们宿舍! 宋小雨和肖慧中下巴都惊掉了,她们完全想像不到沈澜沧哭的样子,毕竟那个人平时看着那么洒脱。 严子敏说不知道她遇到什么伤心事,但无论怎么伤心都不应该自虐,她还专门@沈澜沧,让她凡事别往心里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沈澜沧没有回覆。 罗谣也一句话也没说,她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晚上又没睡好,脑袋里一直在想昨天的事,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发现连梦里她都在和沈澜沧吵架。 她,青面獠牙、面目狰狞,张开血盆大口狂骂不止,而沈澜沧从容不迫,丝毫不为所动。 有人说,如果吵架的时候旁边有面镜子,大概率就吵不起来了。昨天的她在沈澜沧眼里是什么样呢? 罗谣不是个爱检讨自己的人,但恢復理智后她觉得有些话说得的确过火。沈澜沧第一没把她怎么样,第二没骗财骗色,第三她画罗谣显然是用了心的。 第48页 沈澜沧笔下的罗谣完美地体现了本尊的特点,任何人看了都会说一句像,但罗谣却对那个形象万分陌生。 平常她把这些情绪统统隐藏,只保留快乐,她就是快乐的化身。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忘了快乐之外的样子。人没办法时时刻刻照镜子,别人的眼睛就是镜子。 她对沈澜沧说,那些是她臆想中的罗谣,其实说反了,那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而她自以为那个快乐、强大、潇洒,永远无法被阻挡的自己才是臆想。沈澜沧眼里是一个鲜活的她,会哭会笑会惆怅会温柔,不止会快乐。 虽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她还是感到失望。如果沈澜沧不拍这个电影,两人永远是一放学就不再见面的普通同学。现在她把手錶还给她了,更说明了这一点。还有什么能维繫她们之间的关系呢? 课间休息,罗谣趴在桌上望着天空发呆,肖慧中问她怎么了,她强颜欢笑,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困。肖慧中说,我昨天听到你和人吵架了。她回答,哦,我爸,家庭内部矛盾。 肖慧中说,你眼睛肿了。她拿出手机照了照,真的,还没消肿。肖慧中接着问,你是不是哭了。严子敏赶紧说,沈澜沧昨天也哭了,昨天是什么日子呀?怎么都哭了?肖慧中说,不知道啊,又问罗谣到底怎么了? 罗谣很不耐烦,大声说,你不说话会死吗?肖慧中呆了片刻,灰熘熘地走出教室,宋小雨和严子敏谁也不敢吱声。教室里一下安静起来。 罗谣懊恼地趴下,脸藏进臂弯。她在心里痛骂自己。 从小到大她就这样,一生气就发火骂人,也不管会不会伤害别人。上大学后她的脾气收敛了很多,毕竟要和室友朝夕相处。也就她们脾气好,认她欺负,不然换一个跟她脾气一样臭的免不了打得昏天黑地。 罗谣自厌情绪高涨,每逢这种时刻她都觉得自己很差劲。生而为人,我很差劲。可如果叫她改,变得能屈能伸,她又认为太贱,更差劲了。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今天没有沈澜沧在窗台上坐着,楼下风景一览无遗。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昨天还阴雨连绵,今天却雨过天晴。老天可以,人却不行。 但罗谣说不好现在是什么天气,有阳光、天是蓝的,可还是有一层很淡的雾。这层雾给远方的景象拉上了迷迷濛蒙的窗纱,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富士山,可一晃神它又不见了。 她和沈澜沧的关系也是这样,时有时无,大部分时候只存在于想像之中。 肖慧中买东西回来没有和罗谣说话,也没和别人说话。班里气氛十分诡异。宋小雨和严子敏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下,搞不懂怎么会变成这样。 高桥老师进来吓了一跳,问为什么大家看起来都一副沉重的模样。宋小雨说没事,有些人困了。 罗谣烦躁不堪,不停地捏着手錶的带子,摸着上面的小孔。她腕子细,一般繫到第三个,所以那个孔比别的大一圈。 但沈澜沧要繫到第四个,那一块微微鼓起,显出这两天在陌生人手上留下的痕迹。罗谣繫到第四个孔,带子有些松垮,手錶垂到了手掌根部。 中午放学的时候,沈澜沧才在群里冒头,她就回了三个字:挂不了。 肖慧中调侃,再这么喝下去迟早的事喔。沈澜沧说,那你给我买棺材吧,现在棺材好贵的。肖慧中说,我捡酒瓶给你搭一个。 虽然不想承认,但看到沈澜沧的消息,罗谣总算松了口气。 但她一定很难受吧,喝了那么多酒,又呕吐又发烧,不知道这两天会不会老实点。 不过话说回来,想这些未免可笑,她为什么要担心她呢?谁知道她的伤心是因为罗谣,还是因为电影拍不成。 罗谣还是和肖慧中并排走,但她们之间不说话,也不像平时那样挽着胳膊。肖慧中一直假装看手机,她平时根本不看的。罗谣抱着手臂,酝酿许久,才说:「午饭我请你吃。」 「不用。」肖慧中还在气头上,这是罗谣第一次吼她,她平时会不耐烦,会嫌她吵,却从来没这么凶过。 「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哦。」罗谣的语气软得像个布娃娃。 肖慧中斜了她一眼,关掉手机问:「请我吃什么?」 「你选。」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肖慧中又开心起来,她想去吃中餐。她们又挽起胳膊,随着人流走出校园。 吃完饭她们就分开了,肖慧中还要去图书馆,她报了月底的考试,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说要是今天罗谣不请她吃饭,她打死也不再理她了。 罗谣又给她买了包零食,肖慧中才快快乐乐踏进图书馆。罗谣看着她消失在电梯间。玻璃门上是自己落寞的倒影。 她该去哪呢?还像平时一样,坐上电车随便找一站下去闲逛吗?不,她一般不这样,是认识沈澜沧之后才如此消磨时光的,她希望能在那些地方找到一些她的影子。 去上野吧。她突然决定,就去上野。在思考为什么去上野之前,她就踏上了开往那里的电车。又是一个周五下午,又是上野。 她没有去公园,而去了动物园。工作日游客不多,抱着毛绒玩具的小孩子满地乱跑。动物们懒洋洋的,罗谣学它们的叫声,只得到几个白眼。 它们全年无休,一点没有周五该有的喜悦。罗谣觉得自己和它们相比还是幸运的。它们已经不能算真正的动物了,得按人类的意愿活着。 第49页 人喜欢听话的,就拔除它们的野性,人喜欢无害的,就把它们圈进笼子。和野外的同类相比,它们只剩下观赏性了。 罗谣想起大哲学家沈澜沧的「笼子理论」。也许有时候人和这些动物也没什么区别。 面前的笼子里有两只黑猩猩在晒太阳,罗谣叫了几句「你好,大猩猩」,没有一只理会。那只那么丑,一定是沈澜沧,她想,另一只是我,好看多了。不对,为什么要当猩猩? 罗谣心事重重地路过一个又一个笼子,有时坐在旁边发呆,动物们起先会盯着她看一阵,然后就当她不存在,该干什么干什么。 好多父母带着小孩来玩,小孩指着动物「啊啊」叫,父母轻声细语地和他们解释:「这是黑猩猩,这是小熊猫,这是大老虎,很可爱是不是?」 小孩拍着手大笑。 罗谣不知道自己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被父母抱在怀里。他们的关系还没变质,一定也会如这般逗自己开心。 罗谣一直逛到闭园时间才离开,她在附近走了走,天黑才去吃饭。和上次一样的餐厅,和上次一样的位置,窗外是和上次一样的黑夜和人潮。 孤独突如其来。 她其实很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但不是此刻。想念一个人就是孤独的开始。 这里的人大多步履匆匆,他们要去什么地方?有人在等他们吗?罗谣又开始犯困,意识不太清晰,但她很清楚地知道,面前走过的人里没有她等的那个。 她知道她不会来这里的,那自己在等什么?天气热了,不用再穿风衣,她会穿什么?穿第一次见面时那件背心吗?她还背着那个黑色书包吗?包里是不是还装着她画的分镜? 罗谣移开餐盘,趴在桌上。玻璃上是她的脸,苍白疲倦,眼睛已经消肿,但看起来还是要哭的样子。她受不了自己的面孔,于是起身付钱,向车站走去。 车上气氛轻松,有人小声交谈,去哪里吃饭,去哪里喝酒,去哪里逛街。有些人马上回家了,在车上卸掉工作带来的怨气。人人都有想见的人。 车到站了,但不是罗谣家那一站。她下车,等车开走才发现,那一站是沈澜沧家。她走出车站,没什么想法,只是让双腿带着她走。 好巧,她又穿了那件蓝色衬衫,好巧,又敞着两颗扣子。有些热了,她不得不挽起袖子。好巧,她抬头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路灯,它依旧那么亮,好像知道沈澜沧怕黑。 罗谣站在下面看着对面的公寓楼,她数了数,认出沈澜沧家的窗户。 里面亮着灯,窗户旁边应该是桌子,桌上满是纸和书,她不记得书名,有《金阁寺》吗?有一本叫什么什么录的漫画吗?桌子旁边是床和沙发,沙发前有一只小茶几,厨房和卫生间都在门口。她现在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沙发上? 正在罗谣胡思乱想的时候,那扇窗户上闪过一道人影,她急忙躲在路灯后。窗帘拉上了,仅有一条细线般的灯光透出来。 罗谣退后几步,躺在地上。那里就是沈澜沧躺过的地方,那天晚上的事情在她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梦幻,几乎像一则童话,一些细节正慢慢磨损、消失,留下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有人从公寓里出来了,罗谣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不确定是否真的有人来了,会是沈澜沧吗?她跳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23章 沈澜沧一整天没有出门,她中午才醒过来,还发着低烧,胃火辣辣地疼。她爬下床勉为其难烧了热水,第一次用温水服了胃药。 手腕很痒,有几条红色抓痕。那里原来戴着罗谣的手錶,摘下来后,沈澜沧觉得奇痒无比,在睡梦中一直挠,挠得充血了。 嘴唇贴上去,那里发烫,她用冷水沖了沖。痒就像怕水似的退却了几秒,待它从水里出来,却又开始耀武扬威。 手机里很多条群消息,想不到她只是请个假,倒成了风暴中心。严子敏曝光了她昨晚的醉态,她苦笑,原来那么狼狈吗? 烈酒似乎还在胃里焚烧。她发消息问姚岑昨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头好疼,记不起来了。 姚岑说,你昨天差点死了知道吗?沈澜沧说,我命大着呢。姚岑说,你昨晚快和马桶长在一起了,我差点就叫救护车了。沈澜沧说,那我怎么回家的?姚岑说,哈哈,走路,你是安全到家了,我快累死了! 沈澜沧想起来昨晚下雨了,她捞起沙发上的书包,还好,分镜只是卷了边,没有淋湿。她用手指压平纸的边缘,把它们放在一摞书下。光做这些已经消耗了她所有力气,她又躺回床上,等着姚岑来送饭。 四十分钟后姚岑出现了,她特意去中餐馆买了粥,还冒着热气。沈澜沧说,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姚岑白了她一眼,说你下次少折腾,又不是猫有九条命。 她一边吃饭一边说,帮沈澜沧拼凑了一下昨晚的行动轨迹。 她在夜里十一点半敲响了姚岑宿舍的大门,在那之前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沈澜沧打断她,说我喝酒去了。姚岑说,还用你说?谁闻不出来?你就像刚从酒缸里爬出来的老。 沈澜沧到姚岑家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大约是十点钟下起来的,昨夜的第二波雨。沈澜沧浑身上下湿透了,衣服沉甸甸的,发尾滴着水,像只落水狗。她怀里紧紧抱着书包,东倒西歪地进门,说想吐。 第50页 姚岑和严子敏架着她去厕所,沈澜沧吐的全是酒,她晚上什么也没吃。姚岑轻轻拍她的背,让严子敏端来一杯热水。 沈澜沧一边吐一边哭,嘴里除了苦涩的胆汁还有咸咸的眼泪,哭累了她靠在柜子上,眼泪流了满脸,眼睛红得像吸血鬼。严子敏吓呆了,小声说这是自虐行为,不值得提倡。 吐干净后,沈澜沧躺在姚岑房间的地板上,她不想弄脏床单。姚岑说,没事你躺床上吧,不然去三楼沙发上。但沈澜沧毫无反应,像个聋子。她目光呆滞,几乎不眨眼,要不是还有唿吸,姚岑简直要怀疑她是个死人。 后来姚岑才发现沈澜沧发烧了,可她喝了酒,没法吃药。严子敏想叫救护车,沈澜沧高喊着她没病,也没喝醉。她们只能找块毛巾给她降温。 一点钟的时候,沈澜沧突然坐了起来。姚岑说她真的很像诈尸,吓得她差点把滑鼠扔过去。沈澜沧说她要回去了。 电车公交早已停运,她要走路回去,走不动就爬回去。她说自己已经醒酒,但站起来时一个趔趄倒在门口。姚岑只好送她回来。 雨半小时前刚停,从树下经过还会被洒落的雨水砸到。外面有些冷,沈澜沧抱着胳膊,穿着姚岑的外套,两人搀扶着走。 她依然紧紧怀抱着书包,姚岑说雨停了她可以背着,她置若罔闻。姚岑问她遇到了什么事,她也闭口不谈,比平常喝醉时更加沉默。 她们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沈澜沧家,她换上干净衣服坐在沙发上,已经没有醉意了,但身上还在发热。 她拜託姚岑帮她请假,又摘下手錶让她交给罗谣。姚岑问罗谣的手錶为什么会在你这?她说或许是个误会。 姚岑就住在了沈澜沧家,沈澜沧因为生病,睡得很熟,连姚岑早上出门都没听到。 「一会把药吃了。」姚岑拿出一盒感冒药。 「老姚,你真是个好人。」沈澜沧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拉住她的双手,为她颁发好人奖状并写篇新闻稿在全校歌颂。 「下不为例。如果你再这样,我会把你扔到大街上,让你自生自灭。」姚岑非常严肃。这个朋友无拘无束惯了,总是这样随心所欲,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 沈澜沧知道她没有开玩笑,姚岑虽然和自己一样爱玩,却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她生气起来是山崩地裂,可不是哄哄就能好的。 「保证不会了,对不起。」她真心实意地道歉,随后又说:「我可以找你拍电影吗?」 「你在做的那个?你不是说不找我吗?」 「不是那个,换了。」 「为什么?」 「剧本被人否决了。」 「被谁?俱乐部的人吗?」 「不是……」沈澜沧紧守她的秘密。 姚岑嗅到一些不寻常的信号,这段时间沈澜沧的反常她都看在眼里,她希望她们能聊一聊。 「这可不像你,当初老师否决你的剧本你都不管,还是按自己的想法拍,怎么现在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沈澜沧显然没有理解她的用意,也可能是不想触碰这个伤疤,她说:「一言难尽。」 姚岑嘆了口气,问:「什么时候拍?」 「这两天我把剧本写出来,给俱乐部的人看看,应该很快就开拍。」 「好,到时候再说。」姚岑起身告辞。 沈澜沧送她到门口,说:「谢谢你,老姚。」 姚岑看了她一眼,警告她这几天不许再喝酒,现在她的室友们都知道她有个酒鬼朋友,天天夜不归宿,来耍酒疯。沈澜沧无可奈何,说她可能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姚岑走后她躺回床上。胃里好些了,但仍然发烧,身上没有力气。天不再下雨,却也晴得不明朗。阳光减半,她蜷缩在被子里不停打哈欠。 除了宋小雨没人给她发消息。她问她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帮她买药。沈澜沧说谢谢,已经吃过药了,休息一下就好。宋小雨也告诉她少喝酒,要注意身体。 她点开罗谣的对话框,一直停在那里。罗谣会担心她吗?不知道,她对自己失望透顶。 沈澜沧心里五味杂陈。她一点也不怪罗谣,反而非常能理解她为什么生气伤心。现在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喜欢的到底是想像中的镜头,还是罗谣本人。 她拿出压在书下的分镜,里面的人物依然让她心动不已,她能回忆起和罗谣在一起的所有细节,她眼神的变化、她说话的声音、她被风吹起的头髮,然而这些都是一串串符号,它们能代表真实的罗谣吗? 如果是昨晚那个有点咄咄逼人,沖她大吼大叫的罗谣,她会想要放进电影中吗? 镜头捆绑了她的视线,让她意识不到镜头之后是一个鲜活的人。也许还有第二种解读,沈澜沧想。她太自恋了。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但那时她没有理解。 她的头快炸了。她把分镜重新放回书下面,用被子蒙住脑袋,完全隔绝了世界。她就这样睡着了,沉沉地睡到晚上。 入夜了,窗外的灯光投进来,桌上成堆的书形成一条条影子,琴键一样落在床上,她就躺在其中一个黑键上。 她睁开眼,在视觉还没完全恢復的时候,认出书页里贴着的紫色便签。烧终于退了,但还留有轻微的眩晕。紫色便签如同一只蝴蝶,站在她的手指上,飞到她的面前。 第51页 「今日作业:xxxx……」 是那天罗谣给她送作业时贴的,窗棂的影子将它一分为二,半明半暗。 沈澜沧起来开了灯,热了热中午剩的粥,一边吃一边给村上佳子和高颖发信息。她告诉她们自己要换一部电影拍,她手头有篇小说可以改成剧本,看看她们有什么建议,如果觉得不妥,可以随时退出,如果认为合适,她这两天就写出来。 沈澜沧把发给佐藤老师那篇《剥影子的人》发了过去。这篇小说其实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润色,但沈澜沧一看到就觉得心烦,索性直接发了。 发完她呆坐在桌前。美好的星期五就要过去,人们又会在酒吧聊天到深夜,蹦迪到天明。她百无聊赖地翻书,但目前它们对她失去了吸引力,她连漫画也看不进去,只是草草翻动,聊以自慰。 忽然,一本漫画书中掉出一张纸。 「恭喜你拿到一张登岛票……」 沈澜沧瞪着纸上潇洒的字迹咬紧嘴唇。思考片刻,她在背面画上了自己的卡通头像,写道: 乘客姓名:沈澜沧 电话:135xxxxxxxx 写完,把纸重新夹回书里。 这时高颖和佳子回復了消息,她们看过了小说,觉得创意很不错(至少比之前的好),而且故事足够精彩。 沈澜沧这几个月来难得听到夸奖,心情瞬间多云转晴,她起身拉上窗帘,打开电脑开始写剧本。 她们约好周二下午还在上野见面,预计最快两周内开拍。沈澜沧把烦心事抛到一边,专心写作,她急需一个出口,让自己逃开这恼人的情绪。 也许这两天过去,她会发现自己对罗谣的感情完全是无中生有,从此她便可以得到解放。这样一想,她忽然动力十足,在文档上敲下第一幕。 「《剥影子的人》 人物:…… 场景:……」 第24章 周末的舞蹈课罗谣有些提不起劲,平时她跳舞很有力量感,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上软绵绵。没感冒没发烧,但就是说不出的累。 老师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得了软骨病,她没听懂,专门去查了一下什么意思,才说,我没有软骨病,我只有中二病。 也说不准是心病。她心里想。 中间休息的时候她站在六楼的窗前,下面是人行天桥,她曾经和沈澜沧在那里抽菸聊天。那天她说她在那里看到过自己,之后罗谣上舞蹈课时总会向外看,但一次都没看到她。不知道那是不是骗人的,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了。 舞蹈课之后她和平常一样站在门口短暂发呆,杏和朝颜出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她们之前并不熟,最近三人一起跳一支舞才慢慢熟络起来。 杏和朝颜都不是东京人,租住在偏远的地方,平时要打工,周末才来学舞蹈。和罗谣一样,她们也想成为舞蹈演员,三个人惺惺相惜。 她们随便找了家人少的餐厅,杏和朝颜叽叽哌哌讲着最近演出的一部舞剧,上周罗谣也抽空看了,但现在她闷闷不乐,就没怎么参与她们的对话。 杏先发现了她的异常,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罗谣点点头,用叉子蘸着咖喱在白色的盘子里画画。又是咖喱。 「怎么了?」朝颜问。 「和人吵架了。」罗谣觉得说出来也许会轻松一点。 「和谁?男朋友吗?」杏问。她们没怎么讨论过感情问题,不过罗谣知道她们两人都和男朋友住在一起。 罗谣摇摇头,说:「一个朋友。」 「为什么吵架呢?」 罗谣扶着下巴,长长地唿出一口气,说:「总觉得被骗了。」 杏赶紧问:「被骗了?被骗钱了吗?」 「那倒没有……」 罗谣想,要是骗钱的话早被我这个穷人识破了。 「没被骗钱就行。」朝颜倒是想得开。她点了一大份薯条,挤了五包番茄酱。 杏又问:「被骗感情了?」 罗谣不情愿地表示肯定。 「是很亲密的朋友还是普通朋友?」 「是个很……」罗谣犹豫了一下,「很特别的朋友。」 「啊。」杏和朝颜对视了一下,一副瞭然于心的样子。 杏露出暧昧的微笑,说:「是喜欢的人?」 我喜欢她吗?罗谣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这种感情算不算。 其实答案不言自明,但特意去想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否认。她又划了划盘里残留的咖喱,一抬头就看到了外面的人行天桥。 「是……」她说。 「他怎么欺骗你了?」 「不是『他』,是『她』。」罗谣小心地纠正。 两人笑了笑,没说什么,杏改口道:「她怎么欺骗你了?」 「我觉得她喜欢的是自己想像中的我……不对,她可能并不喜欢我。」罗谣垂头丧气,这两天她反覆纠结,毫无头绪。 她觉得自己完了,堕落了,遇到这种事首先想的居然不是和沈澜沧一刀两断,而是对方还喜不喜欢自己。 「女生的心思更难猜,也许她并不是欺骗你,你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男朋友有时候也猜不透我的心思,他就会直接问我,你在想什么。」朝颜给她支招。 罗谣面露难色:「但我们已经决裂了,我骂了她一顿,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2页 「你为什么不追上去道歉呢?」朝颜想得很简单。 罗谣还没说话,杏先坐不住了,她忿忿不平道:「不行!绝对不能轻易道歉!即便你有错也不能,谁先低头谁就是劣势。」 「但是道歉之后就可以好好沟通了,说不定对方还会展现出真诚的一面呢。」不得不说,朝颜在感情上比杏和罗谣都成熟得多。 但罗谣是不会道歉的。不,也不能叫道歉,毕竟她又没做错事,应该说她绝不低头,就算亲眼看着这段关系走向无法挽回的结局,独自痛苦,她也绝不低头。 「想不到你这么执拗啊。」朝颜笑道,她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梨涡。 杏调侃道:「不然能跑来学舞蹈吗?」 罗谣低着头笑。她的性格往好了说是执着,往坏了说就是钻牛角尖。从小学到高中,各有一到两个老师给她这种评语,还有老师直接写:脾气太倔,连建议都听不进去。 就单说跳舞这件事吧,罗谣可不像沈澜沧那样技多不压身,除了跳舞她别无他长。哦,还会外语,但也不精,以后迟早会忘。 她只想跳舞。要是别人知道了肯定会说她疯了,高中的时候黎纯就是这么说的。 罗谣被她爸打了之后找黎纯哭诉,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当初求她妈把她带走就好了。黎纯边玩水果忍者边递面巾纸,说你干嘛想不开,拉筋都跟杀猪一样,跳什么舞啊。所以罗谣现在谁都不告诉了,四捨五入阻力为零。 不对,她告诉过沈澜沧,但沈澜沧理解她,因为她也有外人看来疯狂的梦想。但是现在呢,这个唯一的知己也不在了。 罗谣郁闷,自罚两杯可乐,一下午不停打嗝,在电玩城上了四趟厕所才稍好一些。 杏说解决悲伤最好的方法就是快乐,快乐起来就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罗谣说快乐不行,毕竟快乐都是短暂的,总有结束的时候,还是得靠更大的悲伤。 至于什么是更大的悲伤,哈哈,那就是她的电玩打得真的很菜。虽说这东西纯靠运气,但罗谣最差的就是运气,小时候吃饺子从来没吃到过硬币,如果去玩「小钢珠」,估计血本无归。 朝颜才是隐藏的游戏高手,从长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她打起枪战好兇,脸上画几道就是敢死队战士,罗谣的命都是她从枪底下捡回来的,她恨不得抱着朝颜的大腿叫大佬。 杏的枪战水平跟罗谣差不多,但开赛车很厉害,旁边的座位换了一轮挑战她的人,她始终稳居第一。 罗谣替她玩了一把,直接倒数第二。她小时候晕车,长大后驾照考了一年也没下来,是小区知名的马路杀手。她惭愧地退下来,杏却一点也不生气,她说你玩得开心,忘掉烦恼就好。 罗谣感嘆大家都各有所长,只有自己是个废物。她本来想说自己还会跳舞,但想起来她们就是跳舞认识的。 「开心了吗?」她们走出电玩城时朝颜问。罗谣记得前几天自己问过沈澜沧同样的话。 「好开心,谢谢。」罗谣是真的开心,但她们即将分别,这份开心也不知道能维持到几点。 回家的电车上,罗谣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快乐正在流失,心底的悲伤一点点浮上来,把剩下的快乐都吞噬。悲伤的体积更大了,为什么快乐之后总是这样呢? 她看了一眼手錶,晚上六点整,还不到去便利店淘临期食品的时间,晚饭又没找落了。 手錶还是系在第四个孔上,刚刚在电玩城开赛车的时候它就滑下来碍事,罗谣把它弄上去好几次,却忘了她其实可以把长短调回去。 下了车罗谣先去了便利店和店长打了声招唿,看了一下排班表,避开田中热忱的目光,然后买盒饭回家。 她一手拎着袋子,另一只手看手机。 大学宿舍群又在探讨院系八卦。震惊!x部长和x部长今日吵架大打出手;震惊!一班的xx和二班的xxx竟然在恋爱;震惊!x老师的爱人居然是x老师! 祁迹是八卦急先锋,即便身在国外,仍然能带来一手新闻。罗谣觉得她很适合当娱记,绝对能混成知名狗仔。 罗谣上大学最幸运的事就是宿舍氛围轻松友善,室友都是善良可爱的天使型人格,说难听点就是三个包子配罗谣这一台大炮。 优点是和平,缺点是罗谣总得替她们出头。她可看不惯朋友忍气吞声,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样子。 她不需要去电玩城枪战才能变成战士,她本身就是战士。战老师、战同学、战学校、战父母。只是战士当久了,就无法轻易展示感情和弱点,毕竟诗人是当不好战士的。 曾经她们在宿舍夜聊,另外三个室友总会聊到感情经歷。祁迹说她高中和一个男生暧昧,那个男生对她说过什么话,替她做过哪门功课。另外两人连声附和,诉说自己的青春故事。 每到这个环节罗谣总是装睡,或者不停发问,令她们无暇顾及。她回想自己的青春期,也有一些悸动时刻,但都无疾而终,多数时间还是在和自己较劲、和父母老师较劲、和理想较劲。上了大学也一样,她每天要做兼职,好赚钱去上舞蹈课,没有时间丰富感情生活。 有一次夜聊她终于被祁迹逮到了,祁迹问,你就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吗?以你的性格,那必定是血溅当场,成为一段传奇佳话。罗谣骂,你就不能盼我点好?我是罗谣不是琼瑶。 第53页 倒也不是没人喜欢她,毕竟罗谣长相过得去,因为练舞蹈,气质也出类拔萃。但只能说有缘无分吧,大多数时候人们很难互相理解,罗谣也不想对他们敞开心扉。 她这种人能遇到沈澜沧真是奇蹟。在沈澜沧面前她可以放松地表露任何情绪,尽管最开始的时候她对她仍抱有戒备,但不知从第几次见面开始,她就变了。 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对沈澜沧很好奇。她需要一个筹码来交换对方的信息,这个筹码她选择了自己。她平生第一次做出这种选择。 然而现在,她依然有好奇心,却把筹码全收了回来。因为她发现对面坐的不是沈澜沧,而是一团烟雾。沈澜沧的五官被烟雾磨平,眼神被烟雾稀释,烟雾像一副面具,盖住了她的模样。 罗谣停在家门口那堆烧焦的东西旁边,她勉勉强强能看出这是一个抽屉,那是一把锁头。本该藏满秘密,如今却化为灰烬。 今天周日,明天周一,新的一周,她会是新的罗谣。 第25章 沈澜沧周末两天足不出户,抽了一包烟,喝了六杯咖啡,终于写完了剧本初稿。星期日晚上她敲完最后一个字,一脚踹开要坐出腰间盘突出的椅子,张开四肢躺在地上。 精神耗尽,她的血液仿佛被抽干了,创作时没空感受的头晕、眼花、耳鸣突然一齐找上门来。她闭起眼睛,变成个有唿吸的死尸,躺了快半小时才渐渐恢復过来。 她一鼓作气修改完最后一遍,把剧本发给了高颖和佳子。这是她第一次用日语写剧本,还不太熟练,如果用中文,一天就能写完。 这两天除了睡觉吃饭时间,她全部用来写作,卡住的时候也不干别的,就枯坐在电脑前,看着跳动的光标,直到想出来为止。 她知道她不能想别的,一旦想别的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必须用创作把自己填满,既是主动也是被动。 卸下了压力,她去看两天没怎么碰过的手机。在名古屋交换的室友发来消息,问她暑假回国之前要不要去那边玩。沈澜沧说不如你过来,我和老姚都在。那边说考虑一下。 还有电影社的群,他们在拍《重庆森林》的片段,一直选不出阿菲的演员,问她有没有推荐的人选。 她觉得短髮的罗谣合适。啊,为什么又想起她了。她回復没有气质太像的,但她觉得某学姐长相很符合要求,可以帮着问问。 沈澜沧出国前是电影社的中流砥柱,她不仅会写剧本,还能拍片,悟性也高,大二的时候拍出来的社团宣传片还被学校表扬了。社交方面她虽然算不上交际花但也充满人格魅力,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他们是综合性大学,有影视方面的专业,沈澜沧和那些人混得很熟,反倒和外语学院的人不常来往。 大一大二因为帮着拍片的缘故,她认识了很多人,微信里全是xx学长xx学姐xx老师。有些人只有一面之缘,有些人能想起样貌,有些人压根不知道是谁。 有一天一个女生加她好友,说学姐你好呀。沈澜沧问她是谁,她说学姐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很想认识你。沈澜沧问为什么,她说我觉得你好有神秘感,好有个性哦。 沈澜沧不知道什么叫神秘感,她并没有故作高冷,大家都说她挺好相处的,神秘在哪她根本不懂。至于个性,大多数人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知道了,那么人人皆有个性。 很多人都用了类似的理由加她,他们很想认识她,当然其中女生居多。沈澜沧的女生缘一直很好,令很多男生都嫉妒。 沈澜沧和她们中的一些也发展出过感情,但都很短暂,热情褪去就离开。她们都因电影结缘,和她是同一类人,信奉激情和及时行乐。 沈澜沧曾经觉得自己喜欢的人必定是懂电影的,能够理解她的理念和想法。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罗谣都是个异类,她和自己完全不同,做的事情也都出人意料。 如果不是在东京,如果不是拍电影,如果不是课上那一个转头,也许她们永远不会有交集。 有的人会隔着镜头爱上一个演员,但现实不是电影,她的镜头只存在于想像,剥开这层镜头,她对罗谣的喜欢又剩几分呢? 沈澜沧越想心里越乱,她拿出之前画的分镜,画面里的人突然而然映入眼帘时,她的心还是怦怦快跳。她本来以为自己经过两天的洗礼已经想通了。 在创作剧本的期间,她同样感受到一种狂热。大脑皮层每时每刻都在活跃,不断地构建故事和镜头。 她睡得很不好,有效睡眠时间可能只有几小时,梦里也都是电影画面。可她一点都不困,相反越来越亢奋。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那种醉醺醺的、要飘起来的感觉。她更专注于剧情的推进和台词的处理,她的狂热是理性的。 但在画罗谣的时候,她整个人都陷入高烧,除了感情的狂澜外,一切都是混沌模煳的,不讲求任何理性。 现在她这台机器稍微冷却下来。她吃了饭补充能量,又破天荒给自己削了个苹果。苹果还是那天姚岑来送饭时带来的。 她那天叮嘱了什么来着?别忘了吃药。吃了。别喝酒。没喝。好好休息。这个没办法。 沈澜沧已经退烧了,但胃还是没太好。这几天吃的都是泡面外卖,下周开始她真的需要养生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还不想在拍出自己的电影之前就挂掉。 第54页 苹果不是很甜,也可能是她的味觉有点失灵。高颖和佳子说她写的不错,约好了周二下午还在上野见面,在那之前,高颖会帮她修改语法错误,并润色剧情。 高颖私信她说,她原以为会是个相当恐怖诡异的故事,像《世界奇妙物语》那种,但没想到最后居然走了感情路线。 沈澜沧说我也没想到,写着写着就变成那样了,你要是觉得不行,就改成悬疑故事吧。高颖说不用改,她很喜欢现在的故事,比小说那版更有人味。 小说写完,沈澜沧基本没有什么改动。被佐藤老师打回来之后她也不想再看,直接开始写剧本。剧本在小说的基础上稍有修改: 吉田花子非常胆小,她怕黑、怕走夜路,甚至连自己的影子都怕。她饱受困扰,为此找到剥影子的人,把影子剥掉了。 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把影子剥掉,他们觉得影子像另一个自己,一个黑暗的自己,每天都在吞噬能量,说不定那天它们就会膨胀起来,把主人取代。 失去影子的花子感到十分轻松,她再也不会被灯下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吓到了。但好景不长,慢慢地她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系列变化。 她比以前更加孤单,总是患得患失、神经敏感。这导致她在工作上屡屡犯错,经常挨上司的骂。 有一天晚上,她在家门口遇到一个人,那个人说她是新搬来的邻居,请她多多照顾。花子看着她,觉得这个人曾经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熟悉。 她们常常在晚上一起出门,吃饭、聊天、谈心,然后一起回家。花子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对自己是那么了解,好像她们上辈子就认识。 花子的情感重心渐渐移到了她身上,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爱上她了。 只是这个人从来不在白天出现,有时花子想和她一起吃午饭,却怎么也联繫不到。她在白天失踪,有时候花子害怕她已经彻底消失了。不过晚上回到家,她依然在门口等着花子。花子松了一口气。 然而某一天,花子遇到了之前帮她租房的中介,中介说这栋楼根本没有新住户。花子向他形容了那个人的样貌,他说根本没见过。 晚上花子回到家,那个人仍旧在等她。花子质问她有什么目的,是不是诈骗犯。 那个人告诉她,我是被你抛弃的影子。我身上还留着你的感情、你的思想,我理解你,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样子,所以我变成了这样。我只求你留下我,我不想和你分开。 花子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站在阴影里,为什么一到白天就消失。可花子非但没有同意,还把她轰走了。 她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知己,可谁知那个知己就是自己。 影子怏怏离去,站在街口。花子一夜未眠,太阳出来的时候,她透过窗户,看到影子在阳光下慢慢地蒸发。此后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澜沧觉得自己写成这样,多少受了和罗谣决裂的影响,她本想把影子塑造成一个和人本身毫无联繫的外物,最后却写成了另一个自己。而且在小说的版本里,花子最终接纳了影子。 「最了解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如果要和他者在一起,就必然得做出一些牺牲。」高颖评价。 沈澜沧不觉得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自己,她经常想不通自己做某些事的原因。就比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写,也不懂花子、影子和剥影子的人在这场感情里指代了什么,或是根本没有指代。她不像罗谣那样,一定需要个理由。 想到罗谣,她心里又混乱不堪,但她不能像以前那样找熟人倾诉。 以前的充其量算烦恼,别人开导开导也就罢了,但罗谣第一次让她体会到什么叫痛苦,痛苦是无解的。只是她不习惯把感情分门别类,所以她搞不懂这是感情的痛苦还是电影破灭的痛苦。 在搞清这个问题之前,她决定不再靠近罗谣,免得又给对方带去伤害。从她们吵架那天开始,两个人已经三天没有见面了,坐在河畔那一晚变得那样遥远,像上辈子的事。 沈澜沧点了一根烟,但还没抽就掐掉了。不行,说好了养生。她把烟塞回去,这还是在罗谣打工的便利店买的,只剩两支了。为了抵抗菸瘾,她只能睡觉。 明天周一,新的一周,她会是新的沈澜沧。 第26章 这个星期一是近半个月来最晴朗的一天,天亮得越来越早,温度也上来了,没风的时候城市里闷热不已。 罗谣穿着短袖短裤去上学,肖慧中还穿长袖长裤,说自己怕晒。她打着伞走在太阳下,罗谣也挤进去,说什么也要蹭一蹭阴凉。 早上出门一见到罗谣,肖慧中就发出了感嘆,罗谣的手臂上、腿上都是线条优美的肌肉,令人眼红。 「平时看着那么瘦,结果是个肌肉女。」肖慧中说,「你是不是能一拳把我打到上野公园?」 「我直接把你打到北海道。」罗谣挥起拳头说。 肖慧中盯着罗谣修长的小腿问:「我能摸一摸吗?」 「你怎么跟变态一样。」罗谣嘴上埋怨,但还是把腿伸了出去。 肖慧中用指头戳了戳,抬起头一脸惊奇:「软的!」 「硬的那是假肢。」罗谣一把打开她的咸猪手。 一路上肖慧中都在问肌肉秘籍,罗谣告诉她必须高频率锻鍊。肖慧中说也没看到你锻鍊啊,罗谣说,那是因为你没看到啊。肖慧中又问多久能练成这样,罗谣说快的话几年吧。 第55页 「几年!那我还是备考吧。」肖慧中只能吃脑力的苦,吃不了体力的苦。 罗谣周末上舞蹈课,平时每天在家也没少练基本功,噼叉写作业看书都是小意思,偶尔她还会挑晚上没人的时候,去草地那边练一练上课学的舞蹈。 她家太小跳不开,有一次她突发奇想在桌子上跳,桌子摇摇晃晃差点塌了。她心想,赵飞燕也不过如此吧。 到学校后,罗谣又引发了新一轮的赞嘆。宋小雨说,你丫深藏不露。罗谣说她是少见多怪。 沈澜沧已经来了,她今日到的格外早,正在座位上喝咖啡。昨晚她总算睡了个好觉,再加上今天阳光明媚,她心情和状态都很好。 罗谣进门之前,她正和严子敏说话,严子敏又说起那天她喝醉的事,沈澜沧解释自己没有失恋,只是有些烦心事。 她早就听到罗谣在走廊里的说话声了,今天耳朵异常灵敏。说话声渐渐靠近,但她还是和严子敏聊天,假装不在意。她感到一阵风吹过,罗谣把书包放在她旁边。 「罗谣,你有腹肌吗?」宋小雨搓搓手,狡猾地笑道。 「当然有了。」罗谣拍拍肚子。 「给我们看看呗。」肖慧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都快变成x光了。 严子敏也不听沈澜沧说话了,她也盯着罗谣。罗谣大方地撩起衣服,露出她练了很久才练出的线。 有一把火从沈澜沧的嵴背窜上去。剩下几人都在盛赞,发出这样那样的惊唿,只有她,紧紧攥着钢笔,企图用咽口水的方式压制快到失真的心跳。 「能摸吗?」肖慧中问。 「色不色啊你。」罗谣这次没给她机会,她放下衣服坐在沈澜沧旁边。 她们之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对方。沈澜沧低头看书,罗谣跟严子敏打嘴仗。 她没喷香水,沈澜沧想。罗谣平时一直不用香水,自从那天晚上沈澜沧说很香之后,她每天都喷。今天她身上只有清新的洗涤剂的味道。 上课时她们也没有说话,没有传纸条,老师让同桌交流,她们也各看各的书,一言不发,形成了显而易见的低气压。 高桥老师过来问她们交流得怎么样,罗谣说她们交流完了。高桥老师说,我没听到。罗谣说,真的交流完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高桥老师看看罗谣又看看沈澜沧,问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俩人异口同声地否认。老师说,既然没发生什么就认真听课认真交流,不然只能把你们分开了。迫于无奈,两人只好随便说了几句,尴尬得罗谣一下课就跑了出去。 课间沈澜沧坐在窗台上,早上的好兴致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晴朗的日子里富士山的轮廓那样瞩目。然而山能看清,人却不行。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拿得起放得下,她对罗谣的关注甚至远远超过了之前。 她在窗台上看到罗谣在楼下向着商店进发的身影。罗谣和肖慧中边走边闹,肖慧中打了她一下就跑,她在后面追。向着远方,富士山的方向,就好像她要从这里跑到山下一样。 罗谣在商店里没买到什么,最爱的那款汽水糖已经卖光了,她只好站在门口等待买茶水的同伴。 今天见到沈澜沧意外地没什么感觉,反正对方看上去一样没感觉。她们就像上学期一样,只是知道名字的陌生人。也许本来就该这样。这也算一种默契。 我,罗谣,她心想,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真英雄。她暗暗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回教室的路上,肖慧中旁敲侧击地问她和沈澜沧怎么了。她没有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但罗谣觉得她可能已经发现了。 「没什么,我们俩一直这样,本来也不熟嘛。」罗谣回答。 「不熟吗?我还以为你们关系挺不错的呢。」肖慧中想起之前沈澜沧坐在窗台上的时候,罗谣总会走过去站在旁边,两个人低声说笑。还有那天,沈澜沧明目张胆地给罗谣传纸条,她们如果不熟,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可说呢? 「你不是说过,一辈子都不可能和那种人成为朋友吗,我也一样。」罗谣抬头看。教室窗户反着光,什么也看不到。 「除了朋友和陌生人之外,还有很多关系呀。」 「你那么纠结干什么?」 「也不是我纠结,只是你们表现得太明显了,谁都能看出来你俩关系有点僵。」肖慧中递给她一块饼干,「如果她惹了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育教育她。」 「你敢教育她?」罗谣笑道。 肖慧中想了想,沈澜沧看着确实不好惹。 「好像是不太敢。」她说。 回到教室,罗谣果然看到沈澜沧还坐在窗台上。她本来想去看看富士山,但既然她在,她就不过去了,等放学再偷看一眼。 后半节课她们之间的冰块依旧没有融化,罗谣觉得教室比平时安静了太多,像谁按下了静音键,连带自己的心跳都快停了。 她看了看表,就快下课了。她发现手錶还系在第四个孔,松垮垮地耷拉着。这可不行。她把表摘下来,重新找到合适的位置,手錶正好箍住手腕。 放学了,沈澜沧离开后,罗谣来到窗边。富士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尽管只是个遥远的影子。她感到心安。 下午是打工时间,罗谣匆匆吃完饭就跳上了电车。打工时她站在柜檯里打了好几个哈欠,店长在旁边提醒她,不要给客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第56页 「这些都是新到的货。」店长指了指边上一排的烟,罗谣看到了沈澜沧最常买的那一种,但颜色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是新口味。」店长见她盯着,解释道,「你可以告诉你的同学,问她要不要来试试。我早上自己试了一下,味道不错,比原来的好。」 罗谣扁扁嘴,说:「不用了,她不喜欢。」 「你问过了?」店长疑惑。 「嗯……」罗谣随口回答。 「这是最新出的口味,便利店都是今天才到货,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店长逻辑缜密。 「田中告诉我的。」罗谣说得理直气壮。其实她和田中不怎么联繫,有时田中会发来好多消息,但她都冷处理了。 「田中今天没来过,你说谎了。」店长一副「被我逮到了」的表情,罗谣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推一推并不存在的眼镜开始推理了。 「干什么?装工藤新一?」罗谣语气很兇。 「我比工藤新一厉害多了。」店长得意洋洋。 罗谣白了他一眼,觉得无聊。她一下午站在这说欢迎光临和谢谢惠顾,俨然一个机器人。要不是看在那些免费临期食品的份上,她早就甩手不干了。 六点半的时候,田中来换班,他给罗谣带了一包老家的特产,罗谣推诿半天,在店长的劝说下还是收下了。 下班后她背着包去了商店街。其实没什么要买的,也不想逛什么店,她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家。 天还没黑,商店街的蓝色要等一小时后才会渐渐发散。现在是夏天,她买了稠鱼烧边走边吃,如果是冬天,她就买对面的关东煮。 她路过电玩城,里面的人进出时会带出「小钢珠」的声音。她又路过了和沈澜沧第一次吃饭的居酒屋,然后是那间遇到变态的二手书店,上次擦地的店员没有站在门口,她或许都不记得罗谣了。 她一直走到另一个出口才返回,心里莫名其妙开始烦躁,想把手里的稠鱼烧包装纸狠狠扔在地上。她有什么可烦的呢?她今天表现得很好啊,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想起沈澜沧。 回家开门时,她听到肖慧中在和人聊天,大吐苦水。罗谣这时有点羡慕她,遇到烦恼就找人倾诉,吐干净就舒服了。只是自己怎么就学不会呢? 她点开祁迹的对话框,思考了几秒还是退出了。然后,她又点开黎纯的对话框,看到自己发的「注意安全」四个字。 正当她准备退出的时候,黎纯就像感知到了她一样,问她:在吗?罗谣歪着头,看着那两个字发怔。随后她笑起来,回覆:在。 第27章 沈澜沧没睡踏实,她没喝酒、没抽菸、没蹦迪,十一点就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当养生人。结果习惯难改,她躺了两个多小时才睡着。 然而半夜她又醒了,因为她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她在路灯下解开罗谣的衬衫扣子,还是那件蓝色衬衫,里面是罗谣雕塑一般的身体,她的手指顺着马甲线摸下去…… 惊醒后她摸了摸脸,烫得像发烧。她觉得自己着魔了,自从昨天看到罗谣的腹肌后,它就在心里挥之不去。很难说没有欲望,但偏偏这个时候来火上浇油。 今天她和罗谣还跟昨天一样,非暴力不合作。两个人都不正眼瞧对方,像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敌人。 总算挨到放学,沈澜沧逃兵一般熘了。今天下午她和佳子、高颖约在上野见面。 又是上野,沈澜沧想,之前罗谣说她在这看到了自己,是哪一家餐厅呢?估计要等入夜了才能知道。 佳子比上回见面消瘦了一些,这些天她刚做完一个项目,没那么忙了,但和她们见面之后,还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高颖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甚至连穿着都一模一样,她的论文写得差不多了,过几个月还要去实习。 佳子拿出沈澜沧的剧本,问她为什么要改成花子拒绝了影子,拒绝了影子就等于拒绝了一部分自己,她还是更喜欢小说的发展和结局。 沈澜沧只说自己是有感而发,她觉得花子知道真相后未必开心,反而会觉得受到了欺骗,更何况是来自自己的欺骗。 「后知后觉的自欺欺人很难令人接受。」高颖表示贊同。她把剧情润色了不少,语法错误也都修改了。 沈澜沧拿出昨晚赶的几张潦草的分镜,大致讲了讲,高颖调侃道:「哟,这回画得很简略嘛。」 沈澜沧说是时间紧迫,没空精雕细琢,如果再给她一个月,她完全可以画出之前的水平。 「真的吗?」高颖挑着眉问。沈澜沧没说话,她知道不可能。 佳子提出了一些拍摄构想,她们一起完成了分镜,把剧本带着分镜发给了俱乐部,那边会帮他们建组,不过演员还需要他们自己协调。高颖又想推荐她认识的几个演员,沈澜沧再次拒绝,因为她已经和姚岑说好了。 这次的主要角色就是吉田花子和影子,姚岑先挑了影子,她问沈澜沧,吉田花子是什么形象。沈澜沧说没想好,只是一个女人。姚岑说,那不如让咖啡店的店主姐姐试一试。 就在沈澜沧闭关写剧本的时候,姚岑得知店主姐姐大学的时候参加过戏剧社,还当过平面模特,拍过gg。 沈澜沧想起店主姐姐的样子,那是个温柔恬静的人,总是笑意盈盈,扮演胆小、渴望爱的花子倒也合适。于是吉田花子就由水野美羽,也就是店主姐姐来饰演。 第57页 沈澜沧把两个演员的照片给佳子和高颖看,高颖看到姚岑立刻叫起来,说去年电影俱乐部活动的时候见过她,对她的蓝色寸头记忆犹新。 佳子也对选角很满意,说这两个人一看就是很有反差的一对,而越有反差就越有戏剧张力。 俱乐部那边建好组后,她们就可以着手准备了。三个人解决了大问题,都神清气爽。佳子坐了一会就回去处理工作,沈澜沧和高颖留在那里聊天。 「你之前的那个,为什么不拍了?」高颖问。 沈澜沧摇头,说:「你们不是说不好拍吗?」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我那时已经在想怎么帮你修改了。但你好执着,给我一种一定要那么拍,不然我就不干了的感觉。」 「有吗?」 「有啊,我还以为你说什么也不会改,所以后来你说换剧本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 「也有我自己的一些原因。」 「方便透露吗?如果是觉得剧本没写好,我可以帮你。」高颖笑着说。 「不是那个原因……其实是,她没同意出演。」沈澜沧和盘托出。高颖太真诚了,她觉得自己也得坦荡一些。 「她?」高颖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我分镜里画的人。」沈澜沧苦笑。 高颖建议:「你也可以找其他人演,俱乐部里很多漂亮女孩……」 沈澜沧立刻打断:「不行,不能换其他人。」 「为什么呢?」 「因为我只想让她来演,我……」 她还没说完,高颖忽然笑起来。 「你很喜欢她吧。」高颖问。 沈澜沧心跳加速,她舔着嘴唇思考片刻,看着高颖的眼睛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喜欢的是真实的她,还是我希望她在镜头中呈现的样子。」 「和镜头有什么关系?」 沈澜沧词不达意地解释。在这件事上她总是思维紊乱,找不到准确词语,好在高颖凭藉出色的理解能力听懂了。 「你需要看到电影之外的东西,那些反而是电影的灵魂。」高颖又要了一杯咖啡,「镜头不是你的眼睛,它应该是你的心。」 「我只是想不明白。」沈澜沧嘆气。 高颖看着她的样子,嘆气道:「你知道第一次看到你的分镜时,我觉得它们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情书。」高颖笑得有点羞涩,「只有给特别喜欢的人才能画出来。」 这是沈澜沧没想到的回答,她说:「……是吗?」 「丢掉你的镜头,去重新认识她。」 高颖的话让沈澜沧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她应该重新认识罗谣,不再带着她的镜头,而是用她的心。 她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坐车回家。路过车站门口的一排餐馆时,沈澜沧停下了脚步。 罗谣曾经就在其中一间的窗前,是哪一间呢?她站在那里张望,工作日的晚上顾客不多,坐在窗边的只有几个高中生,却都没有抬头。 「怎么了?」高颖问。 「没什么。」沈澜沧同她一起走进车站。 「你是不是坐过站了?」快到站时高颖好心提醒她,她记得沈澜沧上一站就该下了,但她还在车上。 「我下站下,有点事。」沈澜沧是刚刚才突然决定的。她在罗谣家那站下了车。课间她听到罗谣和肖慧中说,今天要打工到八点半。现在八点整。 她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绕着便利店转了几圈,看到罗谣站在柜檯里。现在没有顾客,她偷偷地做伸展运动。 就在她拉筋的时候,一个老太太走了进去,她马上立正,刻意露出微笑,说:「欢迎光临。」老太太走后,她运动也不做了,低下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罗谣打工的时候经常胡思乱想,但都是些没营养的东西,比如怎么捉弄店长,怎么拒绝田中的示好,怎么能偷个懒,摸到买报纸的老头拴在门口的狗。 今天她想的还是没什么营养,她在想昨晚和黎纯的对话。 她还以为和黎纯真的要几年后才会重新说话,说不定那时就直接快进到黎纯结婚,给她发请柬。 黎纯高中时的梦想就是大学毕业之后嫁个好人,从此走上不用工作的家庭主妇之路,不知道她现在走到哪一步了。 昨晚黎纯问她在吗,她很开心地说在。黎纯先聊了聊日常生活,说她妈妈从罗谣的爸爸那里得知她在东京,还说上次她发消息的时候自己喝多了,她们社团办了个很成功的晚会,大家都很开心,一起在ktv喝酒唱歌到凌晨,最后在附近酒店开了几间房过的夜。 罗谣问她还想结婚吗?黎纯说想啊,想不劳而获。但她刚分手,还没走出失恋阴影。罗谣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黎纯说,唉,就是个普通男人,太普通了,我就把他踹了,但偶尔还会念及他的好,你说人怎么这么贱呢? 罗谣说这是人之常情啦,看开,看开。黎纯说她受伤的心灵急需抚慰,需要罗谣帮她在日本代购点东西才行。 老实说,罗谣虽然猜到了黎纯有事相求,但终于点题的时候还是感到一丝失望。 她本来还想和黎纯说一说自己的感情问题,高中的时候她们经常讨论,虽说多半都是罗谣在听黎纯的爱情36计。 罗谣只和她说过一次,说自己对隔壁班的某人有好感,但不准备做出什么行动。黎纯嘲笑她过于保守,一下课非要拉着她去表白,搞得她们吵了一架,冷战三天。 第58页 但罗谣找不出第二个能和她讨论感情问题的人了,她本打算隐去姓名,只讨论核心问题,然而看到黎纯列出的长长的代购单,她觉得没有必要了。 罗谣冷淡地回绝了她。黎纯嚎叫,我们什么交情啊罗谣!我们什么交情啊你拒绝我!最后磨不过,罗谣说只能选三样东西,每样不超过一件。黎纯勉强同意了,但还是骂了她一晚上。 罗谣倒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她对黎纯的脾气早就在高中被磨光了。现在想来,她们能做朋友只是因为开学时坐了前后桌,不然以两人性格,绝对走不到一块。 这么想的时候,沈澜沧走进了便利店。罗谣以为自己眼花了,本来条件反射要说的欢迎光临卡在了嗓子里。店长瞪了她一眼,亲切地对沈澜沧说:「欢迎光临,还是买烟吗?」 沈澜沧点点头,站在了罗谣的柜檯前。 「听说新出了一种口味。」她指了指罗谣背后,昨天新到的货。 「没错,新的口味。不过她说你不喜欢。」店长指了指罗谣。 罗谣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小声嘟囔:「我没说。」 「你昨天刚刚说的,怎么你忘了?」店长装出善良的模样,其实心里笑开了花,「昨天我告诉你这是新口味,让你问问你的同学要不要尝尝,你说她不喜欢。」 罗谣鼓着眼睛,企图用眼神杀死他,说:「是我说的,怎么样。」 「注意礼仪,注意礼仪。」店主拧起眉毛。他每次拧眉毛罗谣都觉得他像个艺人。 「我确实不喜欢。」沈澜沧开口了。这是决裂之后沈澜沧第一次对罗谣说话,罗谣低下头,差点打翻收银柜。 「如果您不喜欢的话,还是要原来那种吗?」店主对待客人的态度真是没话说,罗谣要是哪天翻身当客人,一定叫他好好说话。 「是,给我两包吧。」沈澜沧笑着说。 罗谣转身拿了两包烟,扫了码放在柜檯上。她脑袋空白,怎么都想不起烟的价格。这可是她刚入职时背了很多天的,一下就忘光了。 「这个多少钱来着。」她问店长。 「450。」沈澜沧说。 罗谣咬着嘴唇,脸上发热。 「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店长埋怨,「还没人家客人记得清楚。」 待店长转身,罗谣飞快地沖他吐了吐舌头。沈澜沧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罗谣张嘴想说「笑个屁」,但想起自己的处境,又把那三个字憋了回去。 沈澜沧付完钱拿了烟就走了,罗谣魂不守舍地待到八点半,终于离开了吵闹的店长和偷看她的田中。 但是沈澜沧没有在吸菸处,那里一个人都没有。电车到站又开走,她听到广播在空荡荡的站台迴荡。 罗谣不承认自己有些失落,只是在沈澜沧笑的一瞬间,她恍惚地以为她们还没有决裂。今天她只快乐了那么一秒,而快乐过后又是成倍的空洞。 -------------------- 春节快乐~ 第28章 天气越明媚,罗谣就越烦闷。她讨厌晴天,虽然晴天能看到富士山,但她还是喜欢阴天多一点。 今天她和肖慧中踩着点进教室,早上的电车又出人身事故,她在心里咒骂了一路。下车后她和肖慧中一路小跑,跑得汗流浃背,路口咖啡馆门口时还差点撞上几个端着饮料的人。 门口的河堤上已经开始出现隐隐约约的蝉鸣,夏天就要到了。夏天是什么呢?西瓜、空调和花火大会,浪漫的代名词。但罗谣的夏天在上周就结束了,现在无论多么炎热,都是下着雪的。 一周以来,罗谣一次都没有去过河堤,包括她和沈澜沧一起走过的河边和草地,她刻意避开这些地方,促成自己的失忆。什么都不想就什么感情都没有,她可以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 只是今天她很难开心起来。又是佐藤老师的写作课。上周她帮沈澜沧说了几句话就被罚重写作文,憋了好几天才痛苦地憋出来,堪比难产。 她东拼西凑出来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挨骂,不过她对挨骂习以为常,毕竟从小就是挨骂小能手,什么样的骂没挨过呢? 出人意料的是,今天的佐藤老师格外温柔。以前她是温柔刀,今天的刀却收起来了。罗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期末了,马上就可以解脱,佐藤老师不仅没有批评她,还说她比上次写的有进步。 罗谣安然无恙地渡过了今日最大难关。她身边的沈澜沧看上去心情也不错,佐藤老师也表扬了她,说她重写的那篇作文很有深度。 沈澜沧心情好心情差都是一副模样,她非常平静地接受夸奖和批评。相比别人的评价,她更在乎自己的感受。所以在课间休息佐藤老师叫她出去单独谈话时,她也很坦然。倒是严子敏,看着比她本人还紧张。 沈澜沧和佐藤老师站在教室门口,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打在身上暖洋洋的。 「上周说的话有点重了,有没有影响到你?」佐藤老师轻声细语。 沈澜沧回答:「没有,您说的也有道理,我能理解。」 「那篇小说我看了,是个很美的故事。」佐藤老师微笑道,「我帮你修改了语法,有待改进的地方做了标註。不过我不是文学出身,也提不出太专业的建议。」 沈澜沧有点意外,她以为佐藤老师是把她叫出来挨训的,本来准备敷衍一下,这下反而结巴地说不出话了。 第59页 「谢谢……谢谢您……」 「没事。你们说的也对,不应该让体裁限制学习。不过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要完成教学任务,平时的作业还是要按要求写。」 「我明白了。您肯帮我修改,我非常感谢。」以前沈澜沧只看到了佐藤老师严厉的那一面,她承认是自己狭隘了。 「你应该谢谢罗谣,」老师说,「上周她给我发了一封很长的邮件,我被她打动了。」 「罗谣?」沈澜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罗谣给佐藤老师发了邮件?为什么没告诉她? 佐藤老师打开手机里的邮件给她看,罗谣在周四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发了一封邮件,内容很多,言辞恳切。沈澜沧求佐藤老师把这封邮件转发给她。 后半节课她心神不定,偶尔用余光去看罗谣。罗谣目视前方,还和前两天一样。她看到佐藤老师叫她出去了吗?她猜到老师告诉她邮件的事了吗?她很想写纸条问她,但她知道罗谣不会回復。 吃完午餐,沈澜沧和姚岑一起去了图书馆。姚岑好奇她怎么突然爱学习了,沈澜沧说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开了。姚岑问,是真想开了还是装想开了。沈澜沧说,还不许人发愤图强吗。 一坐下来,她就迫不及待点开邮箱,一封长信赫然出现在眼前。 「佐藤老师您好,我是罗谣。很抱歉昨天说话的语气不太好,冒犯了您,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冲动。但我仍然保留我的意见,我还是认为不应该让体裁限制学习。 我说这些不是想与您辩论,争出谁对谁错,我理解作为老师您有您的立场,但作为学生,我希望能得到更多自由,自由的学习、自由的交流。 沈澜沧是个非常有想像力的人,昨晚我读了她写的小说,我认为非常精彩。用外语写小说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这是我和很多同学都没法做到的。 我无意冒犯,但您昨天的态度或许会伤害她。她的小说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但如果她因此放弃了修改和磨练,会是很大的遗憾。 拜託老师百忙之中帮她看一看,我献上我诚挚的谢意!以后的作业我一定认真完成,早上绝不迟到,上课绝不走神!再次感谢!第三次感谢!」 沈澜沧把这封邮件从头到尾读了四遍。她不敢相信这是罗谣写的,那个永不妥协的人为了她低了头。 邮件里全是又臭又长的敬语,她一定写了很久吧,可能从她们离开河堤回到家就开始写。而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是她们刚好在咖啡店相遇的时间,她看到了她,所以把纠结了一晚上要不要发的邮件发送给了佐藤老师。 姚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你没事吧,你已经发呆一小时了,不是说来学习的吗?沈澜沧合上电脑,捏着眼睛,睁开时眼眶是红的,她说没事,就是累了。 她打开手机,点进罗谣的对话框,想说谢谢,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莫名其妙一句谢谢,她会说什么?为什么谢谢?而她要说吗?她管佐藤老师要了她的邮件,她应该这么做吗?她会怎么想? 沈澜沧觉得她的感情比理想更不得要领。爱情万变不离其宗,但其宗为何却无人知晓。 「你还好吧?」姚岑悄悄问。沈澜沧看起来还没从悲伤里走出来。 「挺好的。」沈澜沧调整了一下,打开一本书。 姚岑看她强装出冷静的样子实在生气,以前沈澜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却变得这么脆弱又多愁善感。可是她对此也束手无策,作为朋友,她能做的只是拉她出来,而不是逼问原因。 姚岑问:「后天要不要见一下美羽?」 「美羽是……」沈澜沧一时想不起是谁。 「店主姐姐,水野美羽。」姚岑提醒。 这几天她正和水野聊得火热,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两人几乎一直在发消息。水野开玩笑说,她和丈夫都没聊过这么多。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水野说想见一下沈澜沧,听她说说拍电影的事。 沈澜沧说好,她正好也想让大家都见见,方便接下来进行合作。她询问了高颖和佳子,佳子出差了,下周才回东京,让她们四个先约。 她们没有约在水野的咖啡馆,水野说自己起晚了,来不及做蛋糕,咖啡豆也用光了。她说遇到姚岑之后开店次数明显增多,咖啡都不够了。姚岑挽着她的胳膊,说那还不是因为你也想见我。 妈的,她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沈澜沧纳闷,自己这几周到底错过了什么?她们怎么能那么轻易说出肉麻的话?世界变了,她感慨,变得太快了。 她们又去了上野,是水野选的地方,她说那边有家咖啡厅的蛋糕很不错,一直想去。这是沈澜沧本学期第三次来上野,她不知道为什么和这个地方这么有缘分。高颖说,上野快成我们的大本营了,不如电影也在这里取景。 咖啡馆临街,她们坐在窗边,坐下的时候外面下起了毛茸茸的细雨。 论长相,水野非常漂亮。她29岁了,或许是一直不工作的原因,还保留着一种学生般的单纯,但同时又有成熟女性的魅力,和剧本里花子的形象非常接近。 水野的老家在山梨县,到东京读大学后就留在了这里。她的专业是艺术史,现在虽然不上班,但还偶尔发表一些艺术评论。她说未来还想开一家小画廊。 第60页 高颖对水野和姚岑百分之两百满意,她一会欣赏水野的美,一会羡慕姚岑的酷。她说沈澜沧,你应该早点把她们介绍给我。沈澜沧不理她,开始给她们讲剧本。 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是周二晚上在罗谣打工的便利店买的,那天下午她也在上野。 烟雾缭绕,抽菸有助于她釐清思路,她全情投入,声音时高时低,如同一首编排完美的琴曲。遇到很难阐述的理念时,手指还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各种手势。 另外三个人听得入迷,等她说完,她们一起鼓起掌来。姚岑说,想不到你还是个激情四射的演说家。 沈澜沧讲得很享受,每次在讲自己的创作理念时她都感到畅快淋漓,那是真正能代表她的东西,是另一种形式的剖白。创作就是她的灵魂,她爱自己的灵魂。 水野听得热泪盈眶,她握住沈澜沧的手,说谢谢你创作出这么美好的作品。搞得沈澜沧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弹了弹菸灰,往窗外看去,身子突然僵住了。 她看到了谁? 第29章 又是星期五下午,又是上野,又是动物园。罗谣觉得自己一直在重蹈覆辙,像某些电影的主角一样陷入循环。她被困在了这里,星期五下午的上野。 这次可不是她要来的,她是被邀请的那个,邀请她的是便利店的同事田中。这周她心情差,申请多打几天工,免得自己没事做又胡思乱想。 周一到周四,每天下午她都站在柜檯里,数一数一小时内进来了多少人,数一数卖出了多少饭糰和盒饭。 周四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田中对她发出了邀请。那时没有顾客,他们并排站在一起,他小声问她,明天下午还打工吗。罗谣说不打了,周五她要好好休息。田中又问,那我明天下午可以约你出去吗?罗谣说不可以。 田中好像没有很意外,他问她是不是有别的事。罗谣说有没有事都不可以。说完她觉得自己好绝情,真是新时代女性的楷模。她又暗暗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田中忽然这样说。 「什么?」罗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田中重复,「我约你出去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和你一起玩。我觉得你最近心情不好。」 「这都被你发现了。」罗谣苦笑。这小子还挺敏感。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会更加关注你。」田中像谈论天气一样谈论感情。 罗谣听了这句话差点心梗。这些人怎么说情话跟吃饭一样简单?她两只脚互相踩,手捏衣襟,只想随便进来个顾客好摆脱掉田中的粉红泡泡。可门口人来人往,就是没人进来。 「所以,明天下午可以和我一起出去玩吗?」田中鼓起勇气再次邀请。 罗谣很为难,她真的不喜欢和不熟的人一起出门,但田中眼巴巴地看她,眼睛里都在冒星星。不是小星星,是庞大的恆星,冒出来砸死人。 「去哪?」罗谣问。 「上野动物园,听说新来了一只小熊猫。」田中说话的时候真像个高中生。 罗谣闭起眼睛,这就是命运吗? 「我能不能考虑一下?」她把手指捏得彤红。 「当然可以,不过无论你去不去,下午我都会在那里等你。」田中递给她一张卡片,是他画的邀请卡。有一说一,他的简笔画功力还是很棒的,比罗谣这个连圆和方都画不好的人强得多。 罗谣看着他很用心做的卡片笑了出来。 「这周你第一次笑。」田中很开心。 罗谣觉得讽刺。沈澜沧一笑她就开心,她一笑田中就开心。真是卑微。 「好吧,我会去的。谢谢你。」她说。她知道期待落空后的感受,这两天她就一直在这样的感受中度过。 周三她看到佐藤老师把沈澜沧叫了出去,才想起自己上周给老师发过一封邮件。后来老师回復了,说谢谢罗谣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会帮沈澜沧看的。 所以佐藤老师会告诉沈澜沧邮件的事吗?罗谣不太确定,她写的时候也没想让沈澜沧知道。写完之后她还纠结了一晚上要不要发送,第二天一早在咖啡馆看到憔悴的沈澜沧时,她还是发了过去。 罗谣做好事不在乎留不留名,然而昨天她却强烈地盼望佐藤老师告诉沈澜沧这件事。这也许会成为她们关系的转机。 罗谣矛盾死了,一方面她希望自己云淡风轻,另一方面却又强烈地祈求沈澜沧的感情。这一周她的自嘲比前二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久。当初是谁跟沈澜沧说,没关系,人都是矛盾的。现在就是验证时刻。 让罗谣失望的是,沈澜沧回到教室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如果她看了自己发的邮件,应该会来说声谢谢吧。罗谣一节课都在等她的纸条,结果什么都没有。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佐藤老师没有说。 罗谣怀着失望的心情度过了这两天,她太懂这个滋味,所以不好意思拂了田中的好意,让他也失望。 第二天下午,她如约而至。田中看到她就笑着跑过来,一只印着老鹰的气球漂浮在他身后,他把它拴在了罗谣书包上。 「你最喜欢的鹰。」田中说。 「你怎么知道?」 「你和店长闲聊的时候说过。」 「什么时候?」罗谣一点印象也没有。 第61页 「很久之前了。」 罗谣觉得如果换一个人,大概很难抵挡田中的魅力。但她对不起田中,她满脑子想的还是上周和沈澜沧吵架之后,自己独自来动物园的那天。其实她昨天可以提出去别的地方,但她没有。 动物们今天不再慵懒,难得积极一点,似乎被田中的快乐所感染。他们先去了小熊猫的笼子,因为田中最喜欢小熊猫。他做出各种姿势吸引小熊猫的注意。 「你和它挺像的。」罗谣说。 「是吗?」田中回过头来笑得很灿烂,罗谣说什么他都开心。 「你为什么喜欢我呢?」罗谣抛出了这个烂俗的问题。 他们漫步在树下,田中说:「你记不记得去年有一天,来了一个很不好对付的顾客,他结帐的时候对你说了很多冒犯的话,你一点也不给面子,直接骂了回去。我那时觉得你特别酷。但对腿脚不方便的老奶奶,你又特别有耐心,特别温柔。」 罗谣心想,这只能说她有职业素养。 田中又说:「而且你和店长说话很有意思,我特别喜欢听你说话。」 罗谣一直觉得那些话很无聊,到了田中那里居然变成了乐趣。 「谢谢你,但我要辜负你的心意了。」罗谣说。 「没关系,如果你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我会祝福你。」 罗谣感嘆,他怎么可以那么开朗?真是个情圣。她可做不到这样,如果沈澜沧有了喜欢的人,自己不天天画圈圈诅咒就算好了。 不对啊,罗谣转念一想,我凭什么那么关注她,她算老几啊? 罗谣气不过,脚步快起来。田中小跑着跟上来,问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心情不好。罗谣简直怀疑他会读心术。 「我刚才突然发现自己经常自作多情。」罗谣说,然后补充道:「不是对你。」 「我懂,我面对你的时候也会自作多情。因为有感情才会这样,没什么好羞耻的。」 苍天啊,为什么田中这么想得开?给他一棵菩提,他可以立地成佛。 「可是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微,我还是想做个冷酷坚强的人。」罗谣说。 「你觉得我卑微吗?」田中问。 「没有,因为你对我没什么期待。」 「怎么会呢?我当然有期待,我也期待你喜欢我。但比起期待你的感情,我更想理解你的感情。」 真是活菩萨,罗谣想。把这种乐观精神分她一半,她也不至于这么心烦。 「你以后去做心理医生吧。」她说。 田中觉得这是个很高的评价,他问:「我治癒你了吗?」 罗谣不想骗人,她干笑两声,说:「你要我说实话吗?」 「看来没有。」 「很抱歉,你不是那个能治癒我的人。不过今天我还是很开心,谢谢你。」罗谣心情真的好了不少,她发现田中是个可爱的人,在可爱的人身边无论如何都会被感染。 离开动物园后他们漫步街上,田中问她晚上可不可以一起吃饭,他请客。两个小时前的罗谣一定会拒绝,但现在她答应了。 小雨如酥,田中本想打伞,但罗谣说不要,打了伞她的鹰就飞不起来了。那只气球还挂在书包上,在她头顶盘旋。 田中说前面有一家冰激凌很好吃,不过每次去都有很多人排队。他先去排队,罗谣可以慢慢走过去。 说完他就跑了,等罗谣到店门口,才看到里面的队伍已经绕了一圈又一圈,她只能看到田中的脑袋在里面慢腾腾挪动。 罗谣站在门口的雨棚下,她的鹰碰到了棚顶,飞不出去。罗谣把它解下来拿在手里。 尽管下着小雨,但街上行人不减。现在是下午四点整,罗谣很喜欢这个时间,已经过了睏倦的时候,是夜生活开启之前,忙碌和闲适的交接处。 街对面是一家装修精緻的咖啡馆,她之前和肖慧中去过,她们就坐在窗边的位置。现在那个位置上坐着四个人…… 她在做梦吗?那是谁? 窗边烟雾缭绕,但她不会认错的,那个人就是沈澜沧。她一边抽菸一边说话,同其他三人谈论。那三个人中只有姚岑是认识的,另外两人她都没有见过。 沈澜沧正投入地交谈,烟夹在右手上,细细的一支,是在罗谣的便利店买的。沈澜沧忘我的样子特别迷人,她的自我从语言、神态,从烟雾中缓缓泄露,把所有的人包围。你很难不被她打动。 罗谣从近一周的失忆中走出来,她事无巨细地回忆她和沈澜沧相遇后的一切。她的眼睛、她说话的样子、她的哭她的笑。真奇怪,她明明还看着她,却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但想念没有持续多久,她看到坐在沈澜沧对面的那个漂亮女孩握住了她的手。罗谣的心跳静止了,周遭只剩下雨落在棚顶的声音。 「怎么了?」田中碰了碰她。他已经举着两支冰激凌在旁边站了一会。 「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罗谣接过那只蓝色的舔了一口。很凉爽,她的心脏又活了过来。 他们离开了这条街。罗谣最后往对面的咖啡馆看了一眼,但前方绿灯亮起,涌来一串车辆,她什么也没看到。 她不知道沈澜沧从咖啡馆里追了出来。 沈澜沧的余光看到了雨棚下的罗谣,她牵着一只气球,上面画着一只鹰,她最喜欢的动物。她说过鹰是自由的。她形单影只,旁边是拥挤的冰激凌店,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第62页 就在沈澜沧转头的同时,一个男孩从店里走了出来,递给罗谣一支冰激凌,他们一起走了。 「失陪一下。」 沈澜沧也不管其他三人诧异的眼光,急忙从咖啡馆跑了出去。雨落在她身上,她沿着罗谣消失的方向跑去。街上车很多,她只能看到那只气球在对面飘动。它转了个弯,拐进另一条街。 车流形成一条锁链,拦住她的去路。气球消失在视野尽头。 沈澜沧麻木地走回咖啡馆。烟还在手里,但已经被雨水浇熄,黏软地缠着手指。 「怎么了?」水野问。 「没事,看到一个熟人。」沈澜沧故作镇静。 她们还在热烈地讨论剧本和电影,都对马上开始的拍摄万分期待。沈澜沧的阴郁有些不合时宜,但她忍不住遐想。 罗谣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觉得那个男生有些眼熟,好像在便利店见过。她和那个男生是什么关系呢? 她们一起吃完晚饭后,沈澜沧去姚岑家坐了一会。她知道罗谣不会在那里,但开门的时候仍然期待了一下。 几乎没人在,所有的灯都黑着,只有门厅的玻璃窗透进来一些亮光,勉强看清楼梯的形状。姚岑的室友不在、严子敏不在,连罗谣的同学也不在,这是座空楼。 「明天我们要举办宿舍party,来吗?」姚岑打开灯。 「不了。」 「都是你认识的,严子敏、我室友,还有罗谣的同学祁迹。来吧,我们可以玩狼人杀、喝酒烤肉,我室友买了个烤肉架。」 「好吧。」沈澜沧答应了。原来罗谣的同学叫祁迹,她想,她们两人在一起时总是很疯,也许可以和她聊聊。 没过多久,室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沈澜沧也起身告辞。她走之后姚岑去找了祁迹,拜託她一件事。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好事。姚岑发消息给水野美羽。 什么好事? 现在还不能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只是帮朋友一个忙。 会成功的。 成功了找你喝咖啡。 好,随时恭候。 姚岑放下手机。但愿能把沈澜沧从低落的情绪中拉出来,她想。 第30章 午后气温骤升,阳光晒得皮肤干裂,罗谣快跑几步,逃进电车站,车厢里的空调却又开得像冬天。她摸着冰冰凉的腿,好在忍了几站就下车了。 刚从舞蹈教室出来的时候,杏一定要她陪着逛街,罗谣推说今天有事,明天一定作陪。杏这才罢休,放她走了。 她回家洗了个澡,洗掉一身的汗,空调好几个月没用,她怕有灰尘也不敢开。只好光着身子,在镜子前吹头髮。吹完,她又不想动了,只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觉。 外面太热了,我能不能不去?她发给祁迹。 不行!你必须来!祁迹要跟她视频。罗谣可不想跟她裸聊,赶紧说好好好,我去,马上出发了。 前天祁迹和她说她们要宿舍party,问她去不去,罗谣说不去。祁迹宿舍里她只认识严子敏和姚岑,其他人都不熟,去了徒生尴尬。祁迹说,我就知道你不想来,不来算了。 罗谣以为这事到此为止,谁知道昨天晚上祁迹抽了什么风,说什么也要她去,说她如果不去,狼人杀就少一个人。罗谣三番五次地推辞,祁迹直接给她打了个视频电话,那时她还和田中在一块,不方便接。 祁迹一口气打了三个,田中说你接吧,没关系。罗谣接起来先噼头盖脸骂了祁迹一顿,祁迹佯装委屈,说你骂都骂了,得过来玩,我可不能让你白骂。罗谣被她烦得不行,只好说,我去行了吧,你是我祖宗! 所以她现在既不能睡觉,也没时间吃东西,头髮干了就穿衣服化妆,还没待够半小时,便又一次奔赴电车站。 敲响那扇枣红色木门之前,罗谣已经听到阳台传来说笑的声音。一阵烟雾飘过来,她闻到了烤肉的香气。还真有些饿了。 怕她们听不到,她用力敲了敲门,没一会就有一阵下楼的脚步声。门开了,但罗谣却没有进去。 是沈澜沧开的门,看到罗谣她也吃了一惊。她们站在门口僵持不下。 「不欢迎我吗?」罗谣先开口。 「没有。请进。」沈澜沧退后几步,把她让进去。 罗谣脱了鞋,沈澜沧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她们一前一后上楼,姚岑她们都在厨房准备食材,祁迹见罗谣来了,跑过来抱她。 「我的谣,你终于来了!你不来我都准备去你家请你了。」 罗谣推开她,说:「夸张!搞得像几十年没见了一样。」 无论走到哪,她的一身肌肉都引人注目,姚岑盯着她哇了半天,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女生也围过来请教她练肌肉的办法。罗谣礼貌地点到为止。 她想,如果还是小时候那种活泼的性格,估计会直接给她们表演个一字马。妈妈还在的时候就是这样,遇到父母的熟人朋友,妈妈总会说这是我们家的小舞蹈家,罗谣就会骄傲地展示,先来个横叉再来个竖叉,最后再把腿扳过头顶。 沈澜沧一直靠在冰箱上看她,罗谣有点拘谨,她逃到阳台上,严子敏在那里帮着串肉,罗谣加入了她。 「这些都是你切的吗?」罗谣指着一桌子洗净切好的菜问。 「是我切的。」严子敏一点都不骄傲,好像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是罗谣,她必须把所有人叫来参观一下自己的成果。 第63页 「你会做饭?」 「会一点。」 「她可不是只会一点,她做饭又快又好吃,是我们这的厨神,等她晚上给你露一手。」旁边一个女生说。罗谣记得她是严子敏的室友。 「熟能生巧,你们做多了也能做好。」严子敏谦虚道。 罗谣才不信,她从小就做饭,越长大做得越难吃。有时候就她和妹妹在家,妹妹宁愿吃泡面也不她做的饭。当然了,她本人也觉得泡面比较好吃。 沈澜沧也不信,她从不做饭,挑战过几次煮水饺,煮出来要么是烂的,要么肉馅还没熟。切菜她也完全不会,刚才切了一个土豆,还要姚岑二次加工才行。 罗谣觉得沈澜沧真是阴魂不散,她又到阳台来了,在角落里抽菸。有她在场,罗谣浑身不自在,很难不去注意她。 她藉口上厕所去了楼下。镜子里她脸颊绯红,只有一半是因为热。出门前卷的头髮已经散开不少,没有了捲髮的加持,她的脸看起来又像孩童那样纯真。她不想纯真,她希望自己看起来是个狠角儿。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沈澜沧刚好下楼去姚岑的房间拿纸杯。她们在楼梯口又撞上了。两个人都觉得尴尬,但谁也没有走。 隔了很久(其实只有几秒),沈澜沧才说:「谢谢你给佐藤老师发的邮件。」 罗谣侧过头去,她不知道沈澜沧为什么不在星期三那天说呢?现在才说有什么用,她的心境都变了。 「不客气。」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生硬一点。 她们还是站着没动,两个人的心都在狂跳。 「昨天我看到你了,在上野,下午的时候。」沈澜沧又说。 「是吗……」罗谣本来想说我也看到你了,但想到她那双被握住的手,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站在冰激凌店门口,和一个男生……」沈澜沧后悔说了这句。 「是便利店的同事。」罗谣不知为什么有点生气,她又说:「我们在约会。」 说完,她就上楼去了,脚跺得很响。 沈澜沧的笑容化为乌有。她觉得自己要犯心脏病。 罗谣说完那句话立刻后悔了。她骂自己,你在说什么东西?她们的关系本来就不明朗,自己又挥一挥衣袖,遮上一块乌云。她拍着脑袋,简直想给自己一拳。 然而心里虽在骂,但看到沈澜沧的时候她依然余怒未消。沈澜沧拿了杯子上来,一眼都没有看她。罗谣想,我只是和田中一起去动物园,她都和人拉手了。这不怪我。 肉已经烤好了一盘,罗谣黏在祁迹身边。她现在非常需要祁迹,需要她在自己身边不停讲话,说什么都行。 全部食材都烤好后,大家围住茶几,边吃饭边聊天。那几个不认识的现在也认识了,是严子敏的室友周枫、姚岑的室友吴迪以及祁迹的室友白秋林,和她们带来的两个朋友。其他人今天都出门了,不然人会更多。 罗谣说,我叫罗谣,罗大佑的罗,歌谣的谣。 她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反倒是沈澜沧的名字人人喜欢。澜沧江的澜沧,读起来朗朗上口。她们对沈澜沧都有印象,姚岑的酒鬼朋友,现在总算知道大名了。 「我知道你,你经常喝酒对不对。」白秋林说,「我听祁迹说了,上次你在卫生间吐了。」 沈澜沧捂着脑门,自己的光辉形象真是毁于一旦。不过她的光荣事迹不仅无人介意,她还意外地很受欢迎,大家都很想了解她,因为她看上去那么与众不同,有种深藏不露的感觉。 她们从姚岑那里听说沈澜沧在拍电影,就七嘴八舌地问她拍的是什么类型,有没有找演员,能不能去片场参观之类的。 罗谣安静地吃饭。她不知道沈澜沧下周要拍电影的事,原来自己拒绝出演之后,沈澜沧那么快就换了别的电影来拍。她果真一点也不在乎她,算了,算了。 罗谣用串肉的铁签戳着盘里的胡萝蔔。 她们仍在聊电影,周枫是个影迷,她喜欢的和沈澜沧喜欢的基本重叠,周枫大喊一声,找到知音了,说什么都要和姚岑换位置,坐在沈澜沧旁边。 祁迹也加入聊天,她用胳膊肘捅了捅罗谣,说你同学好厉害啊,你怎么没早跟我说呢。罗谣给她塞了一朵香菇,堵她的嘴。 她有一种在酒吧看人蹦迪的感觉,只想逃离。 打开手机,田中发来几张照片,是昨天他们在动物园玩的时候,他偷偷拍下来的。他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介意,谢谢你。罗谣说。 狗屁,她心里想,现在只想暴打他一顿。 希望下次还能一起出去玩,我还知道东京很多好玩的地方呢。田中说。 哈哈,看时间吧。罗谣有些应付不来,她既想绝情,却又不想伤害人心。 对了,这张也发给你。田中又发来一张照片,是他俩唯一的合照。讨厌镜头的罗谣在田中的百般恳求下才勉为其难照了一张。照片里她忐忑地抓着气球的线,像只表情僵硬的青蛙,田中在她旁边做鬼脸。 罗谣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是谁啊?」祁迹突然凑过脑袋,看到了那张合照。罗谣赶紧锁住屏幕。 「有情况啊你,给我看看。」祁迹伸手管她要手机。 罗谣推开她的脸,说:「没谁,你看错了。」 「你手机里居然有跟男人的合照,罗谣,我看错你了。」祁迹装出伤心的样子。 第64页 罗谣的头伸过去撞了她一下,小声说:「就一个同事。」 「谁会跟同事单独合照。」 罗谣露出不耐烦的笑,咬牙切齿地说:「你少管闲事。」 祁迹哼了一声,说:「你又欺负我。」 对付完祁迹,罗谣感到心力交瘁,为什么遇上这么多烂事。她要逃跑!她必须逃跑一下!罗谣躺在地板上,想想找什么藉口出去,外面烈阳当空,但她还是觉得屋内更让人郁闷。 她们说的那些电影她一部也没看过,说的乐队她一个也不了解。啊,我真是个乏味的人。她心里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我出去打个电话。」罗谣腾地一下坐起来,没等别人说话,就跑出门去。 外面好热,但暂时远离了烦恼。她靠着墙走,借别人院子里冒出墙壁的树荫。她不认识什么树,北方树的品种少,她家人也从来没告诉过她,看到树她只会说,哦,那是树。 她准备在周围逛一逛,等她们聊完再回去。前面有一只花猫,和她一样在墙根下走着,她问:「你为什么一只猫在这呢?」 花猫扭头看了她一眼,钻进栅栏底下消失了。街上只有她,和夏天越来越洪亮的蝉鸣。 第31章 吃饭的时候沈澜沧一直注意着罗谣,哪怕自己和周枫在聊天,也会匀出百分之五十的注意力放在罗谣身上。 罗谣对她们聊的内容不太感兴趣,也可能是对她不太感兴趣。沈澜沧想换个话题,但周枫一直在聊电影,她们对电影的口味倒是相同。后来聊着聊着,不知道为什么又聊到了乐队上,吴迪之前也组过乐队,她是贝斯手。 罗谣在发呆,用铁签戳胡萝蔔。她又去看手机,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下。而后沈澜沧听到祁迹问她,那是谁,还有那飘过来的半句,和男人的合影。 是昨天看到的那个男生吗?别人说的话沈澜沧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罗谣躺在地上,她在想什么呢?然后她忽然跳起来,说要出去打个电话,没等人反应过来,就一熘烟跑下楼去了。 沈澜沧的兴致掉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答话。 他们真的在交往吗?罗谣对她其实一点感情也没有?沈澜沧很想跟着罗谣跑下楼去,她觉得她们需要聊一聊。 昨天她在上野看到罗谣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像高颖说的,她不是用想像中的镜头看到她的,而是用心看到的。她只看到了罗谣,也只能看到罗谣。 她早该明白自己的心了,她对罗谣的感情完完全全发自内心,与镜头无关,与电影无关。今天她在楼梯口撞上罗谣的那瞬间,她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罗谣告诉她,她在和别人约会。她明白的是不是有点晚了? 周枫问她是更喜欢《随心所欲》还是《筋疲力尽》,她更喜欢《随心所欲》。 沈澜沧说内容上她更喜欢《筋疲力尽》,这四个字就是她目前的写照。但名字上她喜欢《随心所欲》,谁不想过随心所欲的生活呢? 「你的电影开拍的时候一定要叫我,我特别想看剧组如何工作。」周枫一说话就容易激动,恨不得靠在沈澜沧身上。 「看情况吧,可能现场会很乱。」 「没关系,我可以去道具组或者做场记,我在话剧社还是很有经验的。」周枫一定要加沈澜沧的联繫方式。 严子敏看着她笑,周枫的热情简直无人能敌,刚开始和她做室友的时候她就很不适应,一天到晚总想躲出去,但在一些时候,她的确也需要周枫的热情,这让她对周枫又爱又恨。 加好联繫方式,沈澜沧藉口要抽根烟,独自去了阳台。栏杆被晒得很烫,她靠在上面,看着寂寂无人的街道。罗谣不在那里。 说话声从屋里传来,听不真切,她们说一会笑一会,好不热闹。罗谣去了哪里呢?她在和谁打电话呢? 沈澜沧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深情的人,这个词跟她挂不上钩。她只有狂热、激切、叛逃。但她在阳台抽菸的时候,在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看着花猫走过墙角时,她觉得自己也许是深情的。 罗谣出现了,她从远方走过来,一蹦一跳,吃着一根冰棍。她像小时候经常玩的跳格子那样,一步两步三步地跳过来。沈澜沧感到痛苦,但随着罗谣越走越近,巨浪般的快乐又将痛苦淹没。 罗谣跳进阴影中,花猫被吓跑了。她抬头看到了沈澜沧。 她没有避开楼上投下的目光,此时她完全是带着欣赏之情来看沈澜沧的。晴天把一切都烧干了,但沈澜沧是潮湿的,她身上仿佛有水气,刚从海里上岸。她微微低着头,欣喜而又无望地看着自己。 罗谣有些站不稳,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由高温引起的眩晕。蝉鸣声、电车声还有树冠里的鸟叫声,都紧紧绷在一起,变成巨大的、整齐划一的心跳声。 冰棍融化了,滴在她手上。罗谣向后跳了一下,把它塞进嘴里。她走到门口,给祁迹发了一条语音:「滚下来开门。」 沈澜沧听到了,接着她听到祁迹下楼的脚步声。 大家一起收拾餐具,罗谣和沈澜沧离得很远,周枫又缠着她讨论电影。午后人容易犯懒,她们坐着休息了半小时,才开始玩狼人杀。 祁迹是狼人杀重度爱好者,但她菜得要死,当狼破绽百出,当民是个暴民,当预言家指望不上。 第65页 但再菜也挡不住她的热情,严子敏不会玩,祁迹拉着她进行了长达二十分钟的教学,听完严子敏更是一头雾水。 最后大家商议,九个人里三狼三民三神,三个神分别是预言家、女巫和丘比特。姚岑强烈建议把最开始选的猎人换成丘比特,她说这样才有趣嘛。 沈澜沧只和电影社的人玩过几次狼人杀,不过她算初学者里玩得比较好的,除了不太懂游戏的黑话之外,完全看不出是个新手。 罗谣是那种从头装到尾的人,听别人长篇大论洗清嫌疑的时候,她总是犯困,什么也记不住,就索性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矇混过关。她这招骗祁迹百试百灵。 第一局罗谣是民,没什么参与感,全程打瞌睡。沈澜沧是狼,四处拉踩,但依然有说服力,居然无人怀疑。只有罗谣说她是狼,还被投出去了。她看到沈澜沧脸上略带得意神色,气得在小本本上又记一笔。 第二局罗谣是狼,第一个晚上就刀了沈澜沧,谁知被祁迹这个女巫救了。祁迹说,我都救她了,她肯定是好人。沈澜沧说,我的确是个好人,我就是预言家,罗谣才是狼。祁迹赶紧跟上,说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罗谣说我还没发言呢,沈澜沧说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是狼。 沈澜沧一唿百应,罗谣真是百口莫辩,她觉得沈澜沧就是存心报復。所以等罗谣一当上女巫,直接把沈澜沧毒死了。她恨不得加大毒药剂量,让她永无宁日。 你在报復她吧。周枫有些不满,那一把沈澜沧是货真价实的预言家。 罗谣耸耸肩说,玩的就是心跳。 第三局罗谣状态奇佳,她准备认真玩一把,毕竟智商已经热身过了。她和沈澜沧没有再针锋相对,反而把姚岑和白秋林这两匹铁狼投了出去。 罗谣不得不承认沈澜沧很会玩,她把局势分析得很透彻,又循循善诱,话语都带着魔力。但没想到的是,最后只剩沈澜沧、周枫和她的时候,她却被杀了。睁眼天亮,情侣胜利。沈澜沧是匹狼。 那两人弹冠相庆,罗谣把嘴唇咬得出血,心里很不是滋味。祁迹拍拍她,说没事,就是个游戏,我输了那么多把呢。罗谣憋出一个笑,说我有那么不解风情吗?祁迹打开一罐可乐塞到她手里,说当然不是了,我们谣可是玩得起的人。 沈澜沧看起来很开心,但不像周枫那样笑得露出牙花,连连说她们是最佳情侣,心有灵犀。周枫说,我就知道和你结情侣准没错。她就是丘比特,为自己谋了个好福利。 罗谣牙疼,鼻子也酸。 下一局她也被丘比特射中了,她睁开眼睛,和严子敏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严子敏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玩得比祁迹还差,几乎开局赴死。好像大家默认先把不会玩的刀了,免得影响体验。 罗谣心情复杂,要想自己不死,就得保住严子敏,这比保住一匹狼还难,何况严子敏拿的就是狼牌。 没过几轮罗谣就被姚岑质疑了。罗谣说,我只是觉得她是个好人而已,好人之间互相帮助有什么问题吗? 轮到沈澜沧发言了,刚才她一直低着头,罗谣不知道她是否也在思考怎么围剿自己。主持人提醒该她发言了。沈澜沧抬起头,酝酿许久,盯着罗谣的眼睛问:「你和她是情侣吗?」 罗谣不知道她说的「ta」究竟是谁。 她的眼神不像在玩游戏,没有带着前几局那种机敏和狡黠。她非常认真,像她们刚刚认识时那样探求她的内心,希望得到一个肯定得不容置疑的答覆。 罗谣狠狠地盯回去,她抑制住想哭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说:「是又怎样?」 沈澜沧的眼神落了下去,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说:「好。」 毫无疑问,罗谣又输了,和严子敏一起死在了屠刀下,但杀死她的仅有沈澜沧一人。严子敏过来和她道歉,说自己不太会玩。罗谣说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也不会玩,我看不懂人心。 严子敏说,感觉你刚才生气了。罗谣说,我没有,我脾气好得很,不会轻易生气,尤其是为不值得的人和事。严子敏说,你怎么突然说的这么有哲理。罗谣说,我是哲学家罗·康德·谣。 最后一局了,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她们商议这局之后就去附近超市买吃的,回来由严子敏和周枫掌勺做饭。 当丘比特之箭又一次射出之后,罗谣再一次睁开了眼睛,她祈祷不要是严子敏,不要是祁迹,不要是周枫。 也不知丘比特是不是提前听到了她的心声,她如愿以偿了。她和沈澜沧再一次四目相对。 靠,谁这么损。 「好了,情侣互相看清就闭上眼睛。」白秋林说。 罗谣头疼。她后悔今天过来了。 沈澜沧这局玩得异常优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可惜罗谣是匹狼,还是匹明狼。睁眼看到沈澜沧的时候,她心里乱糟糟的,发言也想不出说辞,自然而然被人怀疑。沈澜沧对她的维护超出了想像,但凡有人踩罗谣她就会反击。 祁迹说,你俩肯定是情侣,这也太明显了。周枫生气,沈澜沧刚才和她当情侣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帮她说话。 「你们俩要么是情侣要么是狼同伴。」她的眼睛在沈澜沧和罗谣身上来回看。 「其实我是预言家,」沈澜沧说,「我验了罗谣,她是好人。」 第66页 「你放屁,我才是预言家。」祁迹狂怒,但她一向没有说服力,反遭质疑。 周枫半信半疑,她又问罗谣:「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罗谣说:「我是个本本分分的村民,昨晚没睁过眼,什么也不知道。你干嘛针对我?」 周枫鄙夷地看着她和沈澜沧,暂且放过了她们。这功劳得归到祁迹头上,前几局祁迹悍跳预言家搅混水的样子对她造成了万箭穿心的伤害,所以相比之下祁迹更不值得信任。 罗谣和沈澜沧这对苦命鸳鸯,每轮都被质疑,但每轮都苟活下来。也不知道是得益于沈澜沧力挽狂澜,还是得益于罗谣出卖狼队友。 罗谣从来没觉得她们这么默契过。但她们真的要赢吗?赢了之后呢?她们击掌,然后争论到底谁和沈澜沧才是最佳情侣? 「我觉得不对,」周枫嗅出一点异常,「你们俩肯定有问题。」 「我都说了她们是情侣。」祁迹小声说。 「死人禁止说话。」罗谣提醒她。 那时她们已经接近成功了,只剩沈澜沧一个「预言家」,她依旧令人信服,她正在极力忽悠大家投给周枫。周枫倒牌后,她们就再无阻力。 沈澜沧很高兴,比她和周枫当情侣那局更高兴,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了。罗谣想起那一局,她最后那么无情地杀了自己,还有她对自己的质问。我可是个记仇的人,罗谣想。 「好了好了,投票吧。」白秋林懒得听下去。 沈澜沧给罗谣使眼色。 「等一下,」罗谣说,「我还有话要说。」 白秋林有点不耐烦,说你刚刚为什么不说。罗谣说,刚刚时机不对。白秋林说,那你快说,大家都饿了。 罗谣直起身子,对沈澜沧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缓缓说道:「我是狼,自爆。天黑请闭眼。」 沈澜沧像被人捅了一刀。 「我靠,搞什么。」周枫大叫着闭上眼睛。剩下的人也被这戏剧性的一幕搞得煳里煳涂,祁迹小声说,你疯了吧。 「好了,情侣死了,没有遗言。」 沈澜沧死死盯着罗谣。罗谣觉得她是不是在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她就是在报復。罗谣承认自己幼稚了点,反正就像祁迹说的,只是个游戏。 游戏散场后,罗谣说她有点困,去祁迹屋里休息了。剩下的人上上下下,大唿小叫,趁着暮色出去採买。 罗谣趴在床上,抱着祁迹的玩偶。她既没有快乐也没有伤心,只有疲惫感如影随形。她像走在夜幕下的山谷中,找不到路径,也没有光亮。 今天她消耗了过多感情,只要沈澜沧在那里,她就抑制不住地翻起波浪。一周多了,她依然放不下,反而因为疏离和误解,情感变得更加浓烈。沈澜沧就是烈酒,缓慢渗透进她的五脏六腑、三魂七魄。 但是沈澜沧对她是什么感觉呢?她不知道,反正她一直都看不清沈澜沧的心。 她嘆了口气,想到这是在别人家,她必须得振作起来,撑到晚上回家。这样想着,她爬起来,理了理拱乱的头髮,上楼去喝水。 第32章 沈澜沧疲惫不堪地躺在沙发上,人终于走光了,只剩一茶几的空易拉罐和包装袋。周枫强烈要求她也一起去超市,沈澜沧说她累了,要休息一下,她们买什么她就吃什么,钱平摊。周枫拗不过,只好留她在这。 沈澜沧满脑子都是罗谣最后对她笑的那一下。挑衅中带着的快感。 她几乎立刻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当一对胜利的情侣又如何?前面已经有一对了,不如一起死掉,一了百了。杀人的武器在她手上,她要她死。 也许是沈澜沧上一局的逼问惹恼了她,可她太想知道答案了,太想知道罗谣到底是不是和别人在一起了。 罗谣知道她在问什么,那么她的回答是实话吗? 沈澜沧跑到阳台上抽菸,虚掩上门。屋外是白兰地一样酽酽的天色。在她们玩游戏的时候,天上生出几片云,最近总是这样,天色暗下来以后云才出来,让夜晚变得阴郁。 屋里透出的灯光点亮了她的影子,如果她把影子剥下来,它会变成罗谣的样子来找她吗? 沈澜沧心里有太多太多问题,无从寻找答案,也没人能帮她回答。有时候她觉得是不是自己思考得太多了,有些问题只是庸人自扰罢了。别看她平时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其实她根本没有勇气直接去问罗谣。自从她们吵架,她就失去了面对她的勇气。 她打开手机,给前乐队主唱发去四个字:我好懦弱。 你才发现。那边回復。 只有那个人说过她懦弱。主唱比她大两岁,是她高中学姐。当初组乐队的时候,她追了沈澜沧一段时间。 沈澜沧当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就一直逃避。周六的练习她极力避免两人独处,平时主唱去班里找她,她或者装睡,或者装作和别人聊得不亦乐乎。 后来放学她把沈澜沧堵在回家路上,非要跟她聊一聊。她说你是怎么做到又叛逆又懦弱的?面对社会压力的时候那么叛逆,可面对感情又那么懦弱。 沈澜沧承认她说得对,她对亲密总是持怀疑态度。亲密总会形成一种束缚,而她最厌恶的就是束缚。 上大学后,沈澜沧在人际交往方面已经改变了很多,她热烈、大胆,不再惧怕亲密。只是之前和她交往的人,她们对她的喜欢远胜于她对她们的喜欢,她不需要付出太多就能得到回报。她想留就留,想走就走,选择权在她。这给她一种自己变勇敢的错觉。 第67页 可惜遇到罗谣之后,她瞬间被打回原形。但如今她的懦弱却并不源自对亲密的恐惧,而是对失去的担忧。和罗谣在一起时她能感到一种自由,在她身边可以继续做一个孤独的人,而不必为此有负担。 多奇怪啊,她们一边亲密一边孤独,孤独让她们的亲密更醇厚,亲密又让她们的孤独更柔和。这是她迄今为止得到的最快乐的自由。 人不会一直勇敢,总有懦弱的时候,放宽心啦。主唱说。 这就是你的安慰?沈澜沧问。 坠入爱河了? 已经溺水而亡。 那谁在发消息。 亡灵。 爱情幽灵? 可以这么理解。 你也有今天。 滚蛋。 那拜拜吧。 拜拜。 隔了一会,主唱又发,劝你还是勇敢点,不然就会错过像我这样优秀的人。后悔了吗? 滚吧。 她们每次都这么斗上两句,然后结束对话,但沈澜沧也能藉机想明白一些事。 一支烟抽完,她又点起一支。这时候有人上楼来了,一阵风轻轻吹开阳台的门,沈澜沧看到了罗谣,她站在门口喝水。 她转过头。沈澜沧的烟就在手里燃着,她想起那次她们一起站在这个阳台上,也是差不多的时间,也是极其相似的天气,那时的罗谣躲避她的眼神,而不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看她。 她们的目光如蛇一般纠缠在一起,赤裸裸地在对方身上爬行。 罗谣以为自己的感情早在下午被榨干了,可沈澜沧的眼神还是刺痛了她。她又开始想念她,越想念就越痛苦。 幸而楼下的声音及时打断了她们,朋友们回来了。 沈澜沧回到屋里,从罗谣身后走过,下楼帮忙拿东西。严子敏准备穷尽毕生绝学,做十五道菜。她们大包小裹提了近十个袋子,累得祁迹叫苦不迭。 罗谣和祁迹帮严子敏切菜,沈澜沧因为水平太差被大厨婉拒,只得旁观。罗谣虽然做饭很差,但刀功出类拔萃,怎么说也是从小练到大的,切细丝切薄片跟玩一样,大幅缩短了备菜时间。 「罗师傅,牛啊。」祁迹速度比她慢了一半,切一下就要看看她。 「那当然,」罗谣志得意满,「我纵横江湖二十多年,没点真本事怎么行?」 严子敏和周枫开始做饭了,周枫是熟手,但严子敏一看就是高手。油多热、什么时候下什么菜、什么时候开大火、什么时候开小火,一步步有条不紊,得心应手。祁迹在一旁观摩,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晚餐非常丰盛,大家举杯感谢大厨,顺便也感谢了一下切菜工。杯子里是酒,罗谣劝严子敏尝一口,严子敏躲得远远的,说你别害我。 饭桌上周枫还在问罗谣,为什么最后一局狼人杀要自爆?她认定她是在报復沈澜沧。罗谣说没有的事,只是那样比较好玩。 周枫说,我才不信,你俩有点私人恩怨吧。罗谣说,没有,我是在救你,我要是不自爆,被投出去的就是你了。 「我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收买的。」周枫才不吃这套,她压低了声音问罗谣:「你可以悄悄跟我说,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私人恩怨。」 罗谣否认道:「我们是同学,哪来的恩怨。」 「可你最后的样子好吓人。」她皱起眉头。 「什么样子?」罗谣也愣住了。 「你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她跟看仇人一样,那句话好像专门说给她听的。」周枫挤眉弄眼地学着她的样子。 「我有那样吗……」罗谣想不起来,如果那时对面有一面镜子就好了。 「有啊,还有上一局你也算自爆的,你们一问一答好奇怪啊。」周枫又说,「大家都觉得不对劲,刚才去超市讨论了一路呢。不过姚岑说你们没什么额外的交情,那为什么要针尖对麦芒呢?」 这种背后讨论的话她都能告诉罗谣,是该说她过度单纯,还是该说她脑子缺根弦。罗谣哭笑不得。八卦真是人的天性。 「你不如去问问沈澜沧。」罗谣只想赶紧把她支走。周枫果真又去问了沈澜沧,沈澜沧岔开话题,跟她聊电影,她很快就忘记了刚刚的问题,热火朝天地聊起来。 罗谣松了一口气,她假装不经意地看沈澜沧,心灵和身体一样醉醺醺的。沈澜沧在自己的喜好上很健谈,她在和周枫说自己马上要拍的电影,《剥影子的人》,由她写的一篇小说改编而成。 罗谣默默听着她讲故事,发现她修改了小说的结局。为什么呢?新的结局很伤感,罗谣也变得忧郁起来。 她脑袋有点昏,倒在祁迹身上,醉眼朦胧地看着沈澜沧,忽然觉得要是沈澜沧在和自己聊天就好了。 她们还像以前一样,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发呆。但沈澜沧和周枫聊天时没有那种打量的目光,也没有要把她塞进镜头,她们聊得愉快纯粹是因为有共同爱好。 罗谣有点转不过来弯,她感到她和沈澜沧之间其实没有任何感情,她们聊过什么她全忘了。她眯着眼睛,眼皮热乎乎的。 她一直沉在这种状态里,准备回家的时候,她和沈澜沧在门口,姚岑说,你们刚好可以一起回家。 「我不回去了。」罗谣听到自己说,「我住在祁迹的房间。」 沈澜沧刚穿好鞋,站在门厅里看她。门厅黑洞洞的,遮盖了她的脸。她走了。 第68页 姚岑欲言又止,祁迹倒是很高兴。之前几次她都让罗谣住下,但白秋林在,罗谣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同住,所以一直拒绝,今天她居然主动留宿,乐得祁迹赶紧去收拾床上的杂物。 「有点挤,不过床还是够大的。我睡觉不太老实,你不要介意。」 罗谣木木地坐在床边。祁迹说她们可以先睡,白秋林在楼上打游戏要打到很晚。 「真够有精神的。」罗谣心烦,语气有些尖酸。 「可不。之前她在房间打,我俩吵了好几次她才同意去客厅。」祁迹以优胜者的口吻回顾了那场漫长的战役。 她们关灯躺下,罗谣感觉睡觉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她又裹在蓬松的被子、躺在柔软的枕头上,软绵绵的触感勾引出她的心事,她侧过身去,眼泪奔涌而出。她吸吸鼻子,声音很轻。 「没事吧。」祁迹小声问。 「没事。」罗谣觉得嗓子也堵上了。 「有事可以和我说,我感觉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不该非让你来。」 「不是,和你没关系。」罗谣越说越难过了,她只想求祁迹别再说了。 「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个男的吗?」 「真的……没什么。」罗谣说话很不连贯,硬挺着不让自己崩溃。 「说一说也没什么的,你大学三年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自己的事,大家其实很关心你的。」祁迹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 「我真的没什么。」祁迹的手像炭火一样烫的,罗谣抖了一下,忽然大声地哭了出来。她觉得委屈,一种自作多情的羞耻涌上心头。 祁迹抱着她,轻轻说:「傻孩子……」 如果在罗谣情绪稳定的时候对她说这三个字,她肯定把她胖揍一顿。但现在她已经自顾不暇,只感到羞耻,无尽的羞耻。 她很快收起眼泪。不在别人面前哭是她的人生信条,她感谢灯是关着。 「我想出去走走,你先睡吧。」罗谣一边说一边慌乱地穿衣服。 「我陪你吧……」 「不用,没关系的,我就在附近走走就回来。不要陪我。」罗谣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哭腔了,她披上外套飞快地跑下楼去。 大部分人都睡了,门厅、走廊一片黑暗。她穿鞋穿了一分钟,左右脚怎么也穿不对。她听到祁迹打开门,正在下楼。也许不是祁迹,另有其人。 罗谣终于穿好了鞋,跑出门去。 夜凉如水,起风了,预示着后半夜要下雨。罗谣跑到大街上,进了最近的一家便利店。她要买烟。 店员管她要身份证明,她没有带。她说我已经成年了,我在上大学。店员像她打工时一样微笑着说,不好意思,不能卖给她。 罗谣看着沈澜沧常抽的那种烟就在他身后,只有一步之遥。 「求你了,卖我一包吧,我真的成年了。」罗谣又想哭。 「真的很抱歉……」店员无奈。 罗谣只好离开。她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路上没有行人,车辆只是偶尔经过,几辆豪华跑车,开着车窗,放着重金属音乐。她抱着腿啜泣。 店员走出来,说:「虽然不能卖给你烟,但我自己的可以给您一支,别哭了。」 说完他递给罗谣一支点好的烟,罗谣接过来抽了一口,呛得疯狂咳嗽,眼泪更加汹涌。这不是沈澜沧抽的那种,味道重很多,她根本抽不来。 「很冒昧地问一下,您有什么烦心事吗?」店员问。 「分手了……」罗谣说。她的眼前水濛濛一片。 「您别伤心了,未来还会遇到更好的人。」店员安慰道。 「谢谢你……」罗谣不好意思立刻掐灭他给的烟,太不礼貌了,她又逞强地吸了一口,咳得不像话,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 「您太客气了,希望您能开心起来。」他笑着说。 罗谣只求他别说了,再多抽一口她就会咳死。可他没有透视眼,看不穿她的想法,一直在旁边站着。罗谣抽到第三口的时候已经以泪洗面。 说完话,店员终于进店了,罗谣又假装抽了一会才悄悄跑开,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她的情绪被一支抽不来的烟救回来了,无论如何还是得感谢这个店员。 她又在街上走了一会,灯光在夜里是绿色的,夜很清,风的缘故,吹散了她的醉意。回到宿舍后,她跑到客厅喝了一杯水,嚼了一片口香糖,消除了烟味才回到房间。 白秋林和祁迹都睡着了,她也轻手轻脚钻进被窝,祈祷祁迹明天不要拿今晚说事。 第33章 回家的路上起了风,是变天的徵兆。沈澜沧步行一小时去盪鞦韆,她需要一个利于思考的环境。鞦韆随着她的思绪摆盪,风从耳边刮过。 晚上她没有喝酒,姚岑禁止她喝,这一周她滴酒未沾,心里难免痒痒。周枫把自己的酒杯偷偷递给她,说你就喝一小口,没事的。不用了,沈澜沧说,我戒了,下周再开始。 罗谣在看她,尽管她的眼睛没有朝着这边,但沈澜沧知道她在看她。她们坐得很近,中间只隔着周枫。刚才周枫问罗谣一些很无聊的问题,罗谣把她甩过来了。 平心而论和周枫聊天还是很愉快的,她很像那些刚加入电影社的新生,热情地讨论着自己的爱好和理想。当初她也是这样的。 罗谣眯着眼睛,看起来有点困,她不怎么和人聊天,只有别人向她提问时她才回答两句。 第69页 恐怕她心里又觉得吵,沈澜沧心想,她说过她厌恶狂欢的氛围,现在的她就像一只收紧了刺的刺猬。昨天在上野的她,牵着一只气球孤零零站在雨棚下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她。 「……那你是不是要开始准备作品了?」周枫问。 「是啊,正在准备呢。」 「你下周拍的那部电影,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罗谣靠在祁迹肩上,似睡非睡。沈澜沧肆无忌惮地看她,一边讲起吉田花子和影子的故事。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她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的时候,她就问罗谣参演的事,一切会不会不同? 「这是改编了你自己写的小说?太厉害了,能把小说给我看看吗?」 「还在修改。」 「改完给我看看吧,我真的很好奇。」周枫第一次遇到拍电影的人,她就快变成沈澜沧的小跟班。 「好,修改完我发给你的。」沈澜沧说。 如果不是这么多人在身边,沈澜沧很想抽根烟,一边抽一边看罗谣。罗谣喝了不少酒,脸上带着红晕,一绺头髮挡在脸前,中午来时的卷几乎都散开了,只剩一些缓和的起伏贴在脸侧,妩媚多情。 谁会对她的美视而不见呢?谁会不爱她呢?沈澜沧唿吸渐重,她想走过去拥抱她、亲吻她。 「你在发呆吗?」周枫歪了歪头,割断了她的目光。 「没什么……没什么……」 她们又聊起学校的事。周枫在武汉上学,毕业之后想去影视公司,当个编剧或者运营。她问沈澜沧是不是也这么打算的,说不定她们可以进同一家公司。沈澜沧告诉她,她不想去影视公司,她准备去法国留学。 「法国!太浪漫了吧!」周枫啧啧称奇,沈澜沧在她眼里逐渐变成更传奇的人物。 「还好吧……」沈澜沧不想聊得太深,周枫实在有些大惊小怪了,一惊一乍的。 吃完饭她们又坐了一会才休息,沈澜沧和罗谣站在门口,姚岑说她们可以一起回家。沈澜沧有个不确定的想法,她觉得今天这一切姚岑其实早有预谋,但她没有证据。 她和罗谣一起回家的话,她们会说什么?她是否应该迈出那一步?不过罗谣没给她这个机会,她冷冰冰地说自己要住在这里。沈澜沧只好一个人回家。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坐上鞦韆的时候,她又给主唱发消息。 事情会解决的。 从爱河里復活了? 解决了才能復活,现在还是亡灵和你对话。 好吧爱情幽灵,你准备好了? 还没有。 那说个屁。 滚吧。 再见。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沈澜沧跑到了新宿。商场刚开门不久,但人已经够多了。她从车站出来,一路来到罗谣跳舞的地方。 她不知道那是几层,所以一层一层地找,有一层是人满为患的银行,有几层是公司,前台把她当成了要去开会的客户,差点拉她进会议室。 到顶楼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舞蹈教室,在楼梯口就听到一个女人打节拍的声音。舞蹈教室是透明玻璃,从外面一览无余。有几个人站在那观摩,可能在等里面的人,也可能只是来看他们跳舞。 沈澜沧站在边上,不让里面的人看到。她的眼睛搜寻着罗谣,那个人穿着练功服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其他人跳舞,和平时上课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澜沧蹲下来,避免舞蹈教室里的镜子暴露出自己的身影。也许是练舞的缘故,这里的学生都有种卓尔不群的气质,挺拔的身姿和纤细的身材无不凸显了这种气质。 在这样一群人中,罗谣其实并不突出,但沈澜沧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好快乐。不是和人打打闹闹时的快乐,而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快乐。 教室当中的人跳完了,轮到罗谣和另一个女孩的双人舞,沈澜沧听到音乐是那首着名的《春よ、来い》,上学期的浅井老师在课间休息时经常放。 罗谣的身体非常柔软,像一根藤蔓,随着音乐不断舒展。春天来了,沈澜沧想。 罗谣用一种她完全不曾见过的柔情和热望在跳舞,她收起了坚硬的外壳,拔掉了盾牌和利刺,那颗脆弱又富有感情的心就这样被她捧出来,秃鹰可以啄食、风雨可以侵袭,却永远不可能停止跳动。 她那么轻盈,整间教室,不,整栋楼,整个世界都是春天的原野,她赤着脚旋转、奔跑,在原野上跋涉不停,孤独却自在,和下雨那天坐在车站门口时一样。沈澜沧知道她永远是自由的,她的自由即便被打断了,也会顽强地生长出来,就像春天一样。 沈澜沧鼻子酸酸的。春天让她想哭。 音乐结束了,罗谣躺在地上,原野渐渐消失,在她身下收拢。她把心脏放好,重新穿上外壳,又做回平时的她。老师正在点评,罗谣比上课时认真一百倍,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不时点头。 沈澜沧转身下楼。她站在天桥上,凉爽的风却吹不醒她,这个依然沉浸在春天里的人。桥下车流涌动,她觉得这个世界好不真实,过不多久就会纷纷瓦解、凋零。 罗谣从楼里出来了,身边跟着和她一起跳舞的女生,沈澜沧低头看着她。她还保持着在教室里的快乐,她同那个女生说了一句话,然后忽然抬起头。 第70页 沈澜沧急忙蹲下去。她没有看到她。 她们走后,沈澜沧才站起来,她背靠围栏,太阳又躲在对面那栋楼后。昨晚下过雨,今天有些阴沉,但她喜欢这样的天气。 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沈澜沧没想到罗谣和那个女生居然走上了天桥,她没有地方躲了,只好等着罗谣走到面前。 「你在这。」罗谣考虑许久才开口。其实她在教室里就看到了她。 「随便逛逛罢了。」沈澜沧说。 罗谣的眼睛明亮得像一对窗户,窗外是已经到来的春天,她就是春天的第一缕微风。沈澜沧眼圈红了,一滴眼泪流了出来。 「怎么了……」罗谣走过来,想伸手帮她擦掉。但手僵在半空,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没什么……」沈澜沧自己擦掉了。 罗谣身边的女生跑来问沈澜沧是谁。 「我的……同学。」罗谣如此措辞。 「你好,我叫杏。」那个女孩的眼睛真的像杏一样圆。 「你好。」沈澜沧勉强微笑。 「我们要一起去逛街,要一起吗?」杏问。 罗谣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不用了,我还有事,你们去吧。」沈澜沧说。 「好,拜拜!」杏转身就走。 罗谣小声问:「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沈澜沧说。 「那好。」罗谣也转身离开。但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她。沈澜沧对她笑了一下,眼睛里还是雾蒙蒙的。 罗谣被杏拉走了。沈澜沧看着她们消失在桥下。 她在天桥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该如何排遣心中的寂寞,因为它毫无缘由,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就找上门来,阴魂不散。 她觉得这座城市变成一首被拆解零散的后现代诗作,是一个个她都认识的字,是天桥、写字楼、商场、电车、马路,可它们究竟代表什么呢?在世界上代表什么呢?又在她的人生中代表什么呢? 世界千篇一律,生活毫无意义,人们互相抄袭模仿,最终一切都会消散。谁又算什么呢? 她嘆着气走下桥去,准备随便吃口饭,去上野和高颖回合,给她的电影寻找取景地。她决定只在上野拍几个镜头,其余的都在家附近完成。水野说拍摄的时候可以把她的咖啡馆当工作室,她还能提供免费的咖啡和点心。 沈澜沧提前和她说过,这次拍摄是没有片酬的,水野欣然允诺,她说自己不在乎片酬,能找点喜欢的事情做已经非常开心了。 她虽然结婚了,但家庭主妇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乐趣。沈澜沧不怎么打听她的家庭生活,姚岑倒是十分了解,水野还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回来之后姚岑和沈澜沧说:「她家好大!书房有两个卧室那么大,阳台上能打羽毛球。美羽姐姐还有一个专门的画室,她没告诉过你吧,她会画画,有时候还能卖出去一两幅。」 沈澜沧纳闷她们才认识多久,称唿都变了,姚岑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的,什么时候嘴那么甜了。 「你不在的时候我都和美羽姐姐一起,」姚岑说,「反正她也不上班,有的是时间,任何时候都能陪我出来玩。」 昨晚沈澜沧离开宿舍后,姚岑还给水野发消息,说:我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的朋友并没有开心起来。 水野破天荒地很久都没回復,消息一直未读,姚岑又发了好几条她也没动静。水野一般不会如此,可能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吧。直到今天下午,她才上线,回復道:有些事情只能自己解决,旁观者无能为力。 第34章 本周三,沈澜沧将开始拍摄人生中第一部 电影(之前的不太满意,被她除名了)。但她并没有过于兴奋,一切只是水到渠成。 周三下午,她们会在水野的咖啡馆拍摄第一个镜头。姚岑格外上心,周日晚上十一点多还打电话给她,问她需要准备什么样的衣服。 沈澜沧说,你不是拍过好几回了吗,有什么可激动的。姚岑说,这回不一样,有美羽姐姐。沈澜沧说,你再说这四个字我就把你换成周枫。姚岑这才闭嘴。 过了一会,姚岑又打视频来,说台词我背好了,你听一下。她声情并茂地背了半个多小时(经常用不同的语调重复),沈澜沧说打住,你演偶像剧吗,那么夸张?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姚岑说,那我再背一遍。沈澜沧让她滚,别大晚上折腾人。 这边姚岑刚挂了电话,那边周枫又发来消息,说周三想去现场学习,她可以加入道具组,也可以当场记。 她说得那么诚恳,从自己小时候看电影的经歷说起,沈澜沧要是再不答应她,恐怕她要发简歷了。 这两人搞得沈澜沧焦头烂额,周一一大早脑袋还是嗡嗡叫。她在咖啡馆短暂坐了一会,又看了一遍分镜,才到学校去。 罗谣正在伸懒腰,衣服吊起来,露出腰间的曲线。她们没有提昨天在天桥上的事,但罗谣看她的时候没有那么冷淡了。 沈澜沧不知道要不要问她,周三愿不愿意去拍摄现场。可是去干什么呢?既没有请她做演员,又不需要她干活。那要她去干什么? 只是沈澜沧想看着她罢了。电影拍起来她会忙到不可开交,更见不到她。她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有所缓和,她们可以慢慢地、慢慢地回到过去。 第71页 可她们没有时间了,已是六月下旬,还有半个月学期就要结束。她们最多在东京待到八月,就该回国上课。 回去之后呢?沈澜沧没有想过,她不愿想那么多以后的事情来禁锢现在。现在,就现在,她想和罗谣在一起。 「听说你们周末开party了?还玩狼人杀了?」肖慧中消息倒是灵通,估计是严子敏透露的。 沈澜沧和罗谣一起点头。 「居然不叫我,太不够意思了!」肖慧中气得直拍大腿,她在痛苦学习的时候这几个人居然在玩,真不公平! 「你不是学习吗?这周考试?」罗谣问。 「唉,是啊。」一说考试肖慧中就疲软了。罗谣倒是不用替她担心,肖慧中虽然性格大大咧咧,但学习的时候一丝不苟,在图书馆时都是她把罗谣从睡梦中揪出来,督促她写作业。 「考好了请我吃饭。」罗谣说。 「为什么不是你请我啊?」 「因为我替你祈祷了,如果你考好,说明我祈祷应验,你当然要犒劳我了。」罗谣总能找到说辞胡搅蛮缠。她给肖慧中带了个御守,去年在浅草寺买的,专司学习。 「考完再说。」肖慧中双手合十,虔诚得都快磕头了。 上课的时候沈澜沧一直在考虑要怎样开口。要写纸条吗?会不会太随意?要当面说吗?可她会有勇气面对罗谣吗? 最后她决定还是写纸条,有时候写的要比说的真挚一些。 但她没有把握罗谣会答应,之前邀请她做演员她拒绝了,现在拍一个不相干的电影再度邀请,她会怎么想? 课间休息的时候,沈澜沧坐在窗台上看到了富士山,今天晴得无云无雾,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它。 窗台被晒得暖融融的,高桥老师走过来,问她为什么经常坐在窗台上。沈澜沧回答,这样心情会变好。老师问,你在烦恼什么事情吗?沈澜沧说,也没什么事,谁还没点烦恼。 罗谣买东西回来了,她今天买到了喜欢的汽水糖,丢给严子敏一颗,又丢给宋小雨一颗,然后笑着坐下去,好像跑累了。 沈澜沧还在和高桥老师聊天,老师也听说她在拍电影,问她剧本是别人写的还是她的原创。 「……是我写的……」沈澜沧看到罗谣在看手机,不知看到了什么,笑得很明媚,汽水糖在嘴里也忘了嚼。 老师又问她演员是谁? 沈澜沧只凭最后听到的几个词作答:「演员是姚岑,您上学期教过的。」 罗谣又打开一颗糖,咬在牙齿之间。 肖慧中和宋小雨头一次听说她的电影计划,都好奇地跑来问。宋小雨问怎么不找她们拍,她们也想凑凑热闹。 沈澜沧从她们之间的缝隙看到,罗谣已经吃掉了那颗糖果。她仰头喝了一口水,低头时眼睛在手机屏幕上一扫,脸色立即变了。那口水呛在嗓子眼,她匆匆咳嗽了两声就拿起手机。 手机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沈澜沧只能看到她失神的眼睛,刚刚还凝聚着的笑意倏地一下消失了。恐怕是看到了坏消息。 罗谣愣了近两分钟,手指程式般在屏幕上滑动,最后又停在了那条消息上。她的眼睛红了。 「我的电影……我的电影……在哪里拍……」沈澜沧应付着她们,单调地重复她们的问题。 罗谣大口唿吸两下,趴下去捂着肚子,看起来痛苦不堪。 「电影周三开始拍摄……」沈澜沧跳下窗台。 罗谣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一只手撑着桌子,艰难地开口叫道:「高桥老师……」 大家回过头去。 「这是怎么了?」高桥老师走过去。 「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罗谣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调子虚浮,像忍受不了病痛就要哭出来似的。 「怎么了?不要紧吧?刚才不是还好好的?」高桥老师吓了一跳,扶着她想让她先坐下。但罗谣不坐,她摇了摇头,几乎说不出话来。 高桥老师也不勉强,她问:「你一个人能回去吗?」 「我可以的,抱歉了老师。」说完,罗谣马上收拾好书包,一阵风一样跑出了教室。 「她怎么了?」老师还是有些担心。 「我也不知道,早上来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啊。」肖慧中也被搞煳涂了,马上发消息问罗谣怎么了。 屋里安静了几秒钟,沈澜沧突然分开她们,飞快地沖了出去。 上课铃声响了,人潮上涌,她困难重重地跑下狭窄的楼梯。罗谣就在她的眼前,仅仅一步之遥。她踉踉跄跄地跑着,撞散了人群,撞开一对情侣。 罗谣冲出校门,跑上河堤,脚步不稳地滑下去停在河边。沈澜沧看到她解下了腕子上的手錶,手一扬,把它丢进了河里。手錶像一枚子弹,反射着阳光,落进同样波光潋滟的河水中。 罗谣低着头站在河边,她也想跳进去,沉入水底,告别这个虚伪的世界。但她被沈澜沧抓住了,沈澜沧握着她摘下手錶的手腕,把她从河水边缘拉了回来。 罗谣栽倒在地,抱着腿嚎啕大哭。沈澜沧坐在旁边,轻声问:「你还好吗?」 她抬起头,泪水让她的眼睛像两块发光的钻石。 「她怀孕了。」罗谣声音颤抖。 她把手机递给沈澜沧,一开屏就停在那条坏消息上。是她妈妈发的朋友圈,一张孕肚的照片,她说:终于欣喜地迎来了这个小生命,我会尽力成为一个好妈妈,祝福我吧。 第72页 罗谣垂下脑袋狠拽头髮,有几根被她硬生生扯下来断在指间,疼痛从头皮蔓延到脚趾。她心中所有墙壁全线坍塌,那张照片、那句话透过屏幕,一刀一刀狠狠捅着她的心,肚子里像装了一吨铅块把她往下拖。 噁心,她想呕吐。 妈妈告诉过她,她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但她食言了。 承诺轻飘飘,对小孩的承诺更是轻如鸿毛。先骗住他们再说,反正等他们长大,自然而然会理解自己的苦衷了,对吧。 沈澜沧掰开罗谣的手指。 「不要惩罚自己,你没有错。」她说。 「我的错就是不该被生下来!」罗谣声嘶力竭地喊道。 看到这条消息的那一秒,她就一步跨回过去,依然是个只能眼睁睁看大人们做种种决定却无能为力的小孩。他们搅起场场旋涡,她像一张被丢进抽水马桶的废纸,随水流冲进他们看不到的角落。 罗谣从沈澜沧手里抽回指头,上面出现一段失血后的苍白。它们用力攥成拳头,腕上青筋毕露。她的内心被屈辱和仇恨占据,全世界都在欺骗她,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哭声渐渐小了,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哽咽。罗谣重新抬起头,阳光正照耀在河面正中央,手錶落水的地方。今天的阳光为什么这样好,成心与她作对。 河堤上没有人,人们都在上课、工作,忙碌而循规蹈矩地生活。他们之间有争吵、有误会、有疏远,却依然有爱,下班放学后他们就会成堆地聚在一起,为见到彼此而感到幸福。 可罗谣体会不到这种幸福,她从没觉得这是幸福。 她的眼神在炽热的阳光里逐渐冰冷,她又飞快地筑起心墙,变回冷静的成年人。小孩罗谣或许会想到离开这个世界,不陪他们玩了,但成年的罗谣已经放弃了那种想法,她学会了敌视这个世界。 她擦干脸上、脖子上所有的眼泪,然后站起来,向河堤上走去。 「你去哪里?」沈澜沧紧跟在她身后。 「我要一个人待着。」罗谣说话像电脑生成的一样不带任何感情,「你们都离我远一点。」 说完,她从沈澜沧手里拿过自己的手机,沿着马路走远了。 沈澜沧站在原地,脑袋里像塞了五百只蜜蜂,在阳光的烘烤下,蜜蜂发疯地叮咬她,她的头积满了毒素,嘭地一声爆炸了。 第35章 「那天下午我魂不守舍,什么也做不好。我们在水野的咖啡店里聊剧本,但我心思完全不在,我只想着她会在哪,在做什么。她们的谈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的朋友说我又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知道我经常这样,所以也不来打扰我。 我给她发了很多条消息,可是她没有回覆。于是傍晚来临的时候,我去了她家。但她也不在家,我就一直站在外面等着。路灯刚亮起没多久,另一个住在那里的同学回来了。她看到我很吃惊,问我在那做什么。 我说我在等她。那个同学问我,她怎么了?我替她保守了秘密,我说她只是不舒服。同学说,下午给她发了好多消息,都没有收到回復,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说,不会的,她只是……可能只是在睡觉,或者睡醒出门去了。 我继续等着,那栋楼陆续回来好多人,他们从门口走过时会瞟我一眼,她却始终没有现身。我知道她一定在伤心,她伤心的时候会躲起来。 我一直等到晚上八点钟,她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灯下。她走得很慢,看起来身心俱疲。她看到我时停下了脚步,很意外的样子。我走到她面前,她的眼睛像两片沾满露水的树叶。她问我在这干什么。 我说,我在等你。 她咬着嘴唇,头低了片刻,然后像小孩赌气撒娇那样说,我饿了。我说,我请你吃饭。她又说,我要喝酒。我说,我陪你。 她笑了。 我们去了一家酒吧,她说要喝白兰地,但是不让我喝,她说我们俩中间只能有一个人喝多,我必须把名额让给她。她知道我喝不了烈酒。当然,现在喝没问题,那时候没怎么喝过,只能喝很少的一点。 她要了一杯白兰地,我点了一杯啤酒,我们面对面坐着。她喝了几口,面不改色。我想她的酒量比我的好。 她喝着喝着忽然笑起来,放下酒杯,看着我说,我告诉我妈妈,我恨她。我会永远恨她,让她带着我的恨意活着。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放肆,像电影里的復仇天使。 我说,你找到报仇的办法了? 她说,报仇?我能怎么报仇?杀到巴黎和她谈判?人家快活着呢,反倒是我,只能在这里喝喝闷酒,嘴上逞能。 我说,怎么不可以?你也可以去巴黎,当面质问。 她说,我才不去,她在的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去的。 我心里有些难过。 她接着说,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对不起我,还说让我理解她。真是可笑,谁都想让别人理解自己。 我问,那你说什么? 她说,我告诉她别放屁了,早干什么去了?她还说我给你生一个妹妹,你可以随时过来看她。我操,以为我当姐姐有瘾吗? 我说,注意素质。 她说,我他妈跟你学的,少装蒜。 我笑起来,她又说了那句,笑个屁。然后我们一起笑。 她说,我那一刻想过跳进河里。 第73页 我说,我知道,我看出来了。 她说,谢谢你拉我一把。不过,就算我跳河,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别说她了,可能只有我爸会懊悔几天,其他人根本不在乎。 我说,我在乎。 她说,是吗?但我现在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每个人都骗我。连你也骗我。 我很老实地说,对不起。 她说,现在知道给我赔罪了? 我说,那你原谅吗? 她说,一杯酒就想打发我? 我说,小姐,你知道这一杯酒多少钱吗?我生活费也不高的。 她笑了,说你活该。 说完她又哭了,手扶着额头。 她说,我好狼狈。 我说,没有。 她说,我要把你们都忘了,这样我就不会痛苦。 我说,我也让你痛苦吗? 她说,是。 我说,对不起。 她说,你这句话说得太晚了。 我说,你已经心有所属了吗? 她说,有。 我的心变成了冰块,我感觉自己马上也要哭了。 我颤抖地问,是谁?那个和你约会的男生吗? 她说,不是。 我追问,那是谁? 她说,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说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以前她不会这么直视我的,她的头放在交缠的手上,就那么看我,把我心里剥落的碎片一块块粘了回去。 我说,那我们一起照吧,我喜欢的人也在里面。 她说,你骗我。 我说,我没有。 她说,那我骗你的。 我说,你不会。 她说,我会,我最会骗人了。我不仅骗自己,我也骗别人。反正人们互相欺骗,骗着骗着一辈子就过了。 我说,但你不会骗我。 她说,我骗过你。 我问,什么时候? 她说,那天玩游戏的时候。 我说,你骗我什么了? 她说,我们不是情侣。 我说,我明白。 她说,那个时候我好讨厌你,但是又很想你。我觉得你离我很远,所以我总在想你。我现在也在想你。 我说,那需要我坐到你身边吗? 她笑了笑没说话。我坐了过去,我们靠在彼此身上。 我又告诉她,其实那一局的丘比特是我。主持人让我指定两人结为情侣,我指了你。 她又哭又笑,拉住我的手。 我问她,你现在说的话明天还会记得吗? 她说,不知道,也许会忘。 我说,那我提醒你。 她说,好,你提醒我。如果我还是想不起来,你就再请我喝酒吧。 我说,你都这么算计人吗? 她说,我只算计你。 从酒吧出来后,我们往她家的方向走,快到的时候她忽然说她不想回家。她抱着路灯,哀求我不要让她回家。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喝醉了,还是她想到了什么事情。我说,那去我家吧。反正我们两个住得近。她说好,放开路灯,走过来抱着我的手臂。 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她对我家的布局特别熟悉,我没有开灯她就找到了沙发的位置。 不要开灯,她说。 我没有开灯,路灯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在屋子里瀰漫,恰好覆盖了沙发。她坐在银色的灯光里,头髮乱蓬蓬地贴在脸上,脸上是迷惘的神色。 我要跳舞,她说。她从包里拿出那个音箱,摆弄了半天才放出声音。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歌。 她站起来,在沙发前面跳舞。不是前一天我在舞蹈教室见过的那种编排好的舞蹈,她随心所欲地跳,四肢还带有酒醉后的迟钝。她完全掉入另一个世界,我轻声地叫她,她听不见。 世界要如何,她一点也不在乎,所有的苦闷、忧愁都不能将她如何。那时的她只是她,抛去所有外物,最真实的她自己。 你知道吗?我在沙发后面默默地注视她,她一点点填充了我之前对她的无数想像。而当她的形象在我心中慢慢完满的时候,我也更加明白我自己了。 她跳完了,躺在沙发上,灯光倾泻进来,落在她脸上。她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我伸手帮她擦掉。 我坐在沙发前面,头靠在她旁边。我们静静地待着。 窗户是开着的,夏夜晚风轻轻地吹进来,但什么都没有被吹动,一切还是静止的。有时候外面会传来一些人声,有人回来了。转动钥匙时他们会停止说话,等楼门关闭,声音又在楼道响起,听着像在一条很长、很长的圆筒里说话。 他们到家后,又有很久没有声音出现。偶尔会有车来,我听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能辨别它在转弯还是直行。左转、右转、再左转,它只是路过,转进了我上学常走的那条路。 夜很安静,我之前自己在的时候从没发现,没注意到过这种安静。她动了动手臂,手指抬起来,绕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从脖子慢慢摸到脸颊。她的手还是很凉,我的身上好像有数百万只蚂蚁在爬。我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她很热。 我也很热,从里到外都很热。我靠在她的手上,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大概是早上出门时喷的,那时已经很淡很淡了,却仍然很好闻。我的鼻子拱着她的手腕,她被我弄得很痒,轻声笑了。 第74页 她慢慢坐起来,摸了摸头髮。我也坐在沙发边缘。她的脸庞在路灯的灯光下看着脆弱如纸,那双眼睛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澄澈的。她不再对我有任何遮挡,那双眼睛里就是她的心,她把她的心给我了。 而这并不是因为她信任我,而是因为她爱我。 我靠近她,伸手抱住她。她的头抵在我的脖颈上,也伸手抱住我。夜还是静止的,蝉鸣、人声、车声、风声,全都静止了,只有我们抱在一起燃烧。 你能明白吗?我们并不认为那种感觉算幸福,我们后来说,我们身上没有什么幸福感可言。 那是一种……一种……很惆怅的感觉。毋庸置疑我们是快乐的,可是快乐很快就被一种巨大的悲伤裹挟了。谁也不知道悲伤从哪里来。 我们抱在一起,都在流泪。我感到我的生命和她的生命连在了一起,我们的血和肉、皮肤和所有感官都连在了一起,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我们拥抱了很久,都在确定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很久之后,她才起来,说她要回去了。我想送她,她说不用,她想自己走回去,路上吹吹风。 我知道她想一个人的时候是不需要我的,我叮嘱了她几句,让她早点回家,她就离开了。我在窗口沖她招手,她的影子在街角的路灯下一闪就不见了。 她走后,我在沙发上一直坐着,一小时后她才告诉我她到家了。我让她早点睡,她说今天谢谢你。我说,你开心了吗?她说开心,我问,是因为我吗?她说是。 然后我们就没说话了。我独自哭起来,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哭。有时候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解释不了自己的感情,你能懂吗?」 沈澜沧抽完第三支烟,她手指伸进烟盒,发现已经没了。 玛格丽特递给她自己的,她接过来点上,吸吸鼻子,但没有去管下巴上挂的眼泪。 「我懂,所以人们才会创作,把不明所以的感觉通过另一种形式表达。」玛格丽特给她倒酒,沈澜沧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好几次。 「我真的很想她。」沈澜沧喃喃自语。这句话她是用中文说的。 玛格丽特走了之后,她又坐在餐厅里发了一会呆。她好像又回到了东京,外面是寂静的小巷,路灯在转角处隐隐发亮。 她的嗓子说哑了,灌了一大瓶矿泉水,吃了一颗国内带来的喉糖,已经融化得黏在一起,掰了半天才掰下一块。 她坐在窗台上吹风,空调又不太好使,大理石窗台怎么说也比床上凉快些。她打开手机,相册上周清理过,不过她还是留着一些以前的照片,闲来无事翻翻看。 其中就有一张罗谣的照片,只有那一张,且只有眼睛。是姚岑当初在咖啡馆遇到她的时候拍的,沈澜沧有一次去她宿舍,趁她上厕所的时候拿她的手机偷偷传给了自己。 她和罗谣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拍过照,罗谣讨厌照相,她说自己面对镜头会不知所措,觉得自己是个蠢蛋。 真可惜,沈澜沧这点和姚岑感觉一致,罗谣其实很适合拍照。不过沈澜沧尊重她的喜好,所以她们一张照片也没有拍过。 有点后悔,她想看看她的样子。每当她这么想,就只能看自己画的分镜。但那只是画,终究比不上真人。 她躺下去,差点碰到菸灰缸。她经常在窗台上抽菸,房间不大,有时候需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才能让她保持健康的心理。 没有烟了,她也懒得下楼买,刚哭过所以很累。就当烟被罗谣没收了吧,她们分开那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法国待了这么久,她已经不用计算就知道国内几点。早晨八点,罗谣不会这么早起,但也未必,可能她已经改变了生活节奏。她们都在变化,每时每刻,过去的自己已然变得陌生。 沈澜沧知道谁现在醒着。 最近怎么样?她发给姚岑。 那边一小时只后才回復,说:差一秒迟到。 工作开心吗? 开心个头。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都几年没回来了? 没算过,好久了吧。 反正有几年了。不过大家最近见的少,都很忙。 你也忙? 忙到吐血。 成功人士。 讽刺我?你再不回来大家都把你忘了,现在的人记性都很差。 没事,总有人会记得。 真自信。不和你说了,我上班了。 姚岑毕业之后果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进了一家公司,她留起长发,不再染头,穿得像搞金融的,出入写字楼。 只不过她设想的闲职哪能轮得到她,她每天忙得喝水时间都没有,摄影爱好早就不知道扔进哪个犄角旮旯了。 沈澜沧嘆了口气,她滚下窗台去照镜子。镜子里她和几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留着短髮,穿着背心。以前剪短髮是为了好看,现在是图方便。 她的长相也没多大变化,黑了点、瘦了点,黑眼圈重了点,都是拍电影的回报。如果她就这个样子回国,那些人能认出她来吗?认不出来也无所谓,忘记她也无所谓,反正总有人会记得她,对吗? 第36章 罗谣熬了一通宵上网。 她先点开古早视频网站上发布《夜雾突围》那个用户的信息,用户名是默认的,其他什么信息也没有。 第75页 古早网站就这点不好,大家潜水为主,基本不会填个人信息。那个帐号只发了这一条视频,发布时间是六年前。 六年前罗谣在做什么?她刚刚毕业,做着一份枯燥的工作,准备舞团面试。罗谣找到私信按钮,她根本不抱希望,但仍然发了一条消息。 你是沈澜沧吗? 当初她们说好分开以后就不联繫了,保持联繫对彼此无异于折磨。看着对方的生活却无法参与其中,两个人渐行渐远,倒不如干脆点一刀两断。 这七年她们都默默遵守了诺言。但时间越久,罗谣就越松动。她总是会想起她。有时只是一些小事,比如看到有女人抽菸,比如在便利店结帐,比如路过家门的路灯,比如看到富士山的照片或画,这些事总会勾起她的回忆。 她给「文件传输助手」发:我今天看到一个女人在抽菸,样子很像你,但姿势不如你。 我今天在便利店结帐,那个店员好没礼貌啊,不如我有职业素养。 今天路灯太亮了,我拉窗帘的时候要被闪瞎了。 我想看富士山。 人生太漫长了,她不知道是漫长的思念更痛苦,还是漫长的折磨更痛苦。当初她们选了漫长的思念,但思念最终也会化成折磨。 也许是她太贪心了吧,她总该向前看。不知道沈澜沧会不会也这么想,她是不是早就向前看了?是不是早就变得云淡风轻,去寻找新的伴侣了? 一整晚,她都在网上搜沈澜沧的名字。中文的、英文的,国内平台、国外平台,搜完名字搜学校,搜完学校又搜各类电影奖项,只要和她相关,她就不会放过。 大部分消息她以前看过,连结全是紫色的。也有一些新的报导,但都是两年前了。沈澜沧有几部获奖的短片,一些网站上有她的照片。她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区别,可能为了配合奖项的格调,做出高深的样子。 又开始装蒜了,沈澜沧。罗谣在心里笑她。 那些报导都很短,是沈澜沧畅谈自己的创作理念,大部分是法语和英语。 罗谣之前学过一点法语,但已经忘了,英语又退化得厉害,只好藉助翻译器。沈澜沧说话的时候一定很投入,对着採访的人娓娓道来。罗谣能想像出她的样子。 最近她就没什么消息了,她还在法国吗?还在拍电影吗? 罗谣又搜了《夜雾突围》,翻了近百页,全是不相关的内容,没有一条是沈澜沧的电影,连古早视频网站的连结都没有。 她打着哈欠,又开始搜她拍的其他短片来看,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再看几遍也无妨。 那些片子都是很「沈澜沧」的感觉。兴许别人看不出来,但罗谣可以。反正她看过的电影不算多,做个专一的影迷也不错。 后来搜着搜着,不知怎么搜出一堆沈澜沧上大学时的信息。她大学的电影社有个公众号,罗谣一口气翻到九年前,手指都要抽筋了。 她意外地发现了一张沈澜沧大一时的照片,那时的她还是长头髮、齐刘海,全国女高中生标配髮型之一,瞅着不太聪明。 照片久了,画面很煳,她盯着看了很久很久,眼睛都花了,又找来免费网站调高解析度,才勉强看出沈澜沧的样子。 罗谣笑出了声。太意外了,沈澜沧,她想,原来你过去是这样的。 她一直搜到早上六点,脑筋已经僵死,但还想知道更多。可网上资料实在太有限,在这个猪肉都能被挖出哪个屠宰场出产的年代,沈澜沧,一个小导演,居然没太多信息。 她们都是寂寂无闻的人,如果罗谣搜自己的名字就会惊喜的发现,没有一条和她有关。 她躺在床上滴眼药水。天已经亮了,这是她喜欢夏天的地方,夏天的清晨和夜晚,她喜欢人们将睡未睡和将醒未醒的时候,这时候寂寞和热闹总是参半。 六点半罗谣下楼去买豆浆和包子,豆浆最近涨价了,三块钱一杯,她含泪买了,心想下次改喝白开水。 吃过早饭她准备睡觉,躺下去的时候仍然在想沈澜沧。她如今在巴黎吗?她那边几点? 凌晨一点。这么多年罗谣已经算习惯了。按以前的生活节奏,沈澜沧估计还没睡,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罗谣很难过,她知道自己又开始思念她了。 她一口气睡到下午一点,被一通电话吵醒,东京之梦就此断送。是张鑫麟,叫她去唱k。上次去团长家聚餐,张鑫麟就坐在她旁边,她个子很高,比罗谣高了大半头。 「来啊,两点开唱,311包间。」 「我不去。」 「赶紧来,来晚了酒都喝完了。」对面没等罗谣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罗谣闭着眼起床穿衣服,披头散髮,勉强洗了把脸,坐了一小时地铁到达ktv。 舞团的人已经开始嗨,团长把沙锤摇得跟拨浪鼓,张鑫麟正跳女团舞,嘴里是塑料韩语,韩国人听了会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罗谣瘫在沙发上,她困得要死,无论音响声多大,她一闭眼就能睡着。 「罗谣快来,来首日语歌。」张鑫麟和团长把她推起来。 「我不会……」罗谣推辞道。 「别谦虚,你上次不是给我听了吗。」张鑫麟指的是有一次搭地铁时罗谣分给她一只耳机,里面还是中岛美雪和中森明菜。 第76页 在大家的起闹下,罗谣不情愿地唱了一首中森明菜的《难破船》,刚唱两句就有人捂耳朵。 罗谣的破锣嗓子被麦克风放大了好几倍,声音四处乱撞,撞死好几个。肇事者唱了半首就赶紧切歌,麦克风易主,一首《告白气球》为大家做了人工唿吸,总算活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是谦虚……」张鑫麟惊恐地看着她。 罢了罢了,罗谣挥挥手清清嗓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白起这名字了,她想,还好没叫罗舞,不然舞也跳不好。 罗谣不唱歌,光喝啤酒。唱了几轮,气氛已经落下,从电子舞曲转战到苦情歌。每次唱k必须得有几首苦情歌烘托气氛,各人想各人的心事,谁还没点过去呢。 罗谣年轻的时候(虽然现在也算年轻)不喜欢听苦情歌,不快乐,听得她要睡觉,有些同学唱着唱着还哭了,不胜其烦。但现在她就喜欢苦情歌,越苦越好,越苦她越能理解。 歌呀,兜兜转转,唱得全是自己。 罗谣觉得闷,就出去在门口站了一会。里面还在唱李宗盛,两个小男生唱得倒是老成,不看长相以为人到中年。这首结束是一首王菲的粤语歌,《爱与痛的边缘》。 罗谣靠墙蹲下。她很喜欢这首歌,但不怎么听。 伤心或快乐时听的歌曲会自带情境,把人拉回到当初的世界。发现妈妈怀孕的那天下午,她在电车上一直单曲循环这首歌,听了六十多遍,五个小时。 她翻开通讯录,她和妈妈的对话还在三月份,妈妈问她有没有吃春饼,她说没有。这些年她们一直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联繫,偶尔问候,聊几句就散场,从没打过电话和视频。 妈妈的朋友圈里发的都是女儿的照片,另一个女儿,已经六岁半了,下个月要上小学。 罗谣很不想关注,但每次看到照片还是每张点开放大再放大,找那个孩子身上妈妈的影子。 妈妈有时候也发自拍,她会p图,p到罗谣认不出来。或许她根本就没p,只是长相已经变了,不再是罗谣记忆中的样子。 前几天他们一家三口去了波尔多,她连着活跃了三天,罗谣也难受了三天,如今听到这首歌,更是说不尽的心酸。 在她发现母亲怀孕的那天,她对她一部分的感情化为了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的嫉妒。她在嫉妒,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不过这种嫉妒已经不会影响她的心态了,不像那天,她恨不得跳进湖里,用自己的死亡给那对母女头上下一道诅咒。幸好有沈澜沧拉着她。 在以后很多这样冲动的瞬间,她都会想到沈澜沧会拉着她,即便她不在她身边,也会在心里拉着她,让她免受冲动的蛊惑。 那天在河边的时候,她其实迁怒了沈澜沧,那时她平等地恨着世界上每一个人。从河堤离开后,她就在街上走,怒气让她脚步飞快,她走一阵跑一阵,把自己累到力倦神疲。 她饿得头晕目眩,在街边找了一家麦当劳买了最便宜的汉堡,扯开包装纸就野蛮地往嘴里塞,结果噎住了,只好全吐出来。 她必须要折磨自己来缓解一下心中的痛苦,痛苦具象化之后心理上就没那么难受了。 吃了一点东西后,她出来继续走,走到一个不知名的电车站。她上了车,不认识的一条线,车上人很少,有时整节车厢只有她一个人。 随意换了一条线后,电车就逐渐远离了东京。她跪在座椅上,看着外面逐步远去的繁华都市。耳机里是王菲的《爱与痛的边缘》,她妈妈很喜欢的一首,小时候起床时妈妈经常放,最后总会被爸爸生气地关掉。 情像雨点 似断难断/愈是去想 更是凌乱/我已经不想跟你痴缠/我有我的尊严/不想再受损/无奈我心 要辨难辨/道别再等 也未如愿/永远在爱与痛的边缘/应该怎么决定挑选 听着这首歌,车开到了东京郊野,她下车又换乘了几条不知名的电车线,往更远的地方行驶。房屋变得越来越朴实,不像城市里那样花里胡哨,有时还会路过几片小小的农田。 终点站到了,是一个非常小的站,只有她一人下车。站台挨着一片田野,田野的尽头坐落着几座平房。 没有人,车站里没有,田野里没有,哪里都没有人。罗谣不知道自己在哪,只是世界一隅,她像一颗渺小的尘埃。 电车停了一会,广播开始播报,这趟车会原路返回。罗谣又上了车,坐在原来的位置。歌没有停,车也启动了。 窗外景色像倒带一般回溯,她又回到东京。到了她上车的那一站,她没有下车,一直坐到另一个终点站,在另一边的郊外,风景相近。 夜幕低垂,城市亮起灯,像一片星海。她最后换乘回家的电车,上车后给妈妈发,我恨你。妈妈如她想像中那般回復。她对此从始至终就不抱期待。 沈澜沧的到来令她意外,她以为她们会就此决裂得更加彻底。她说她在等她。罗谣看着她,她小心翼翼却又隐藏不住关心。 罗谣那时想,如果我能拥抱她就好了。她还想装出生气的样子,但内心却不允许,一开口反而变成了撒娇。 她想吃饭,想喝酒,沈澜沧都陪着。 那个晚上她晕乎乎的,是白兰地的作用,也是沈澜沧的作用。借着点酒劲她们都摊牌了,她靠在沈澜沧身上,洗清了疲惫。 第77页 离开酒吧后她一点也不想回家,她想和沈澜沧待在一起,以便确定刚才那一段是真实发生的。她们在沈澜沧家待了很久,时间上看似很久,其实一晃而过。 她的酒醒了,跳了一会舞,酒精都从毛孔里蒸发。她坐起来,看到那盏熟悉的路灯散发出的熟悉的光芒。那盏灯似乎每天都在吸收月光,所以才把屋里照得那么明亮。 也许现在,她可以拥抱她了。她这么想的时候,沈澜沧就抱住了她。她们拥抱在一起,毫无理由地潸然泪下。沈澜沧这么近,她这么近,就在她的身边。 回家路上,她蹲在街边,头放在栓自行车的栏杆上,有几个人路过,奇怪地看她。她依然觉得落寞,即便她和沈澜沧都表明了心迹,但还是有一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 她想起富士山的影子,当你想看到时,它就会藏在阴云之后,当你不去注意时,它却又堂而皇之地走进你的眼睛。但你知道它终归会消失的,因为她们无法永远站在窗前。 罗谣蹲在包间门口,王菲的那首歌已经唱完了,但音乐还没结束。她看着这条长长的走廊,无数的房门,无数的圆形窗户,像一节摇晃的列车,缓缓驶出东京。 里面切歌了,为了调节气氛,接了一首《本草纲目》。团长恰好出来,被她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我就是透透气。」罗谣站起来进去了。 她又困了,躺下在沙发上,盖着团长的外套,眼前模煳起来。会梦到什么呢? 第37章 罗谣今天没来上课。 沈澜沧早上收到她的消息,她说头有点疼,任性请假一天。是肖慧中帮她请的假,班里还没人知道罗谣和沈澜沧的关系,她们也不打算让谁知道,免去了解释的麻烦。 只是昨天罗谣夺门而出时沈澜沧也跟着跑出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从河堤回到教室时,高桥老师已经在上课了。她说了句抱歉,老师问她罗谣怎么样了,她说她、她、她挺好的,只是不太舒服。 放学后肖慧中问她为什么跑那么快,急切得像丢了命一样。沈澜沧说,突然想起来有东西在罗谣那,只是去拿回来而已。但她空手而归,很难不令人怀疑。 肖慧中没有多问,但心里一定存疑,等她晚上回到家看到沈澜沧站在门口,大概会猜到她们之间有一些秘密。 不过那都是昨天的事了,昨天的事就丢回昨天。今天沈澜沧的心情不言而喻,严子敏回头时眉头微蹙,问她为什么笑得这么古怪。其实她没笑,只是扬着嘴角罢了。 放学后她和姚岑说今天有事,自己先走。姚岑说我还没给你背剧本呢,沈澜沧让她去找她的什么姐姐。 很快她就到了罗谣家,刚开始敲门没人开,她心里打鼓,难道罗谣出门了?过了三分钟,终于传来了脚步声。门开了,罗谣裹着浴巾,头髮还湿淋淋的滴着水。 「我刚洗完澡。」她让沈澜沧进去。房间刚打扫过,虽然小,但很整洁。屋里满是温暖的水蒸气,和屋外温度相当。 「头还疼吗?」沈澜沧问。 「不疼了,不上课就什么毛病都没了。」罗谣笑着说。 她坐在椅子上梳头,沈澜沧靠在墙上看她,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然后才想到,她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罗谣也没有躲,她的眼睛黑幽幽的,对着她笑。 两个人就这么相对傻笑,沈澜沧难以想像上次她们在这个房间时还针锋相对,这次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罗谣吹干头髮,把地上落的几根团起来扔掉。见沈澜沧还盯着她,说:「我要换衣服。」 沈澜沧转过身去,听到罗谣把浴巾脱下来,听到她的皮肤和轻薄的布料摩擦的声响。她又喷了香水,熟悉的味道侵袭了她。 「澜沧。」罗谣忽然叫她。她转过身去。 「要抱一下吗?」罗谣伸开手臂。 沈澜沧咳嗽了一下,走过去抱住她。罗谣耳后是淡雅的香水味,混合着洗髮水的香气。她曾经做梦梦到过这个拥抱,但真实的拥抱比梦中的美妙千倍万倍。 沈澜沧的手顺着罗谣的后背往下,她突发奇想,在罗谣的腰上捏了几下。罗谣大笑着蹲下去,脸埋在臂弯里说,好啊,你偷袭我。 沈澜沧也蹲下去。罗谣捂着脸笑,沈澜沧戳戳她的手背,她露出眼睛,笑眼弯弯,偷偷打量她。她们又对着傻笑起来,罗谣的脸红透了,不肯抬头。 「快起来吃饭。」沈澜沧想把她拉起来。 她说:「你转过去。」 沈澜沧乖乖听话。罗谣这才站起来,也背过身去,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番茄一样红艷的脸颊。她用冷水洗了洗手,捧着脸降温,等脸没那么红了,才和沈澜沧一道出门。 她们牵着手走在街上,这种感觉非常奇异,罗谣从未体会过,已经超出了心理上的狂喜和生理上的快感,她形容不出那种滋味。 罗谣下午还要打工,所以她们中午就在车站附近吃了饭,饭后沈澜沧送她去便利店。 店长和田中都在,店长问沈澜沧是不是又来买烟,沈澜沧说不是,她只是来看某人上班。罗谣在整理工作服,一听她说的话扑哧一声笑了。 店长说,你们关系真好。罗谣说,谁跟她关系好。沈澜沧说,对,我们关系不怎么样,顺便说,我很喜欢新口味的烟,帮我拿一包吧。 第78页 店长被她弄得晕头转向,问,您上次不是说不喜欢吗?沈澜沧说,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罗谣拿出一包放在柜檯上。 沈澜沧拿了烟就走。罗谣一直在笑,笑得店长心里发毛,心想这人八成心里憋着坏,一会就要开始唇枪舌战了。 他时刻准备,只觉得罗谣伺机而动。但一小时过去了,罗谣仍然没有发动攻击,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一会笑一下,一会笑一下。 他问田中这是怎么回事,田中也不知道。店长走后,田中才悄悄问罗谣,是不是周末遇到了什么事。 「没什么,」罗谣说,「只是开心而已。」 她今天神采飞扬,对顾客也是笑容堆满。虽然感情不是沖他们,但笑容着实到位。 罗谣打工的时候,沈澜沧去了水野的咖啡馆。剧组的人明天下午过来,他们布好景后就开始拍摄。这部片子夜戏较多,他们会把一个场景的戏集中拍完,再换到下一个地方。 姚岑问她中午哪去了,调侃她是跟什么名导演大制片人吃饭,才放了她鸽子吗?沈澜沧反唇相讥,说反正你可以找你的姐姐。水野听不懂她们叽叽咕咕说的话,她笑着端来两杯咖啡。 昨天她没有留意,还是姚岑刚才私下问她,说你有没有看出美羽姐姐有点难过。 沈澜沧自己正快乐,对身边的人不怎么敏感,自然瞧不出别人藏好的负面情绪。不过听她这么一说,沈澜沧还真感到美羽有点低落。 「她怎么了?」沈澜沧悄声问。 「我不太清楚,我问她,她不肯告诉我。肯定是家里的事,八成是夫妻间出了问题。」姚岑口气十分肯定。 沈澜沧皱起眉,问:「你怎么知道?」 「以我们的关系,如果是父母姐妹的事,她肯定会告诉我,但夫妻之间的事就未必了。」 「你们……什么关系。」沈澜沧对她们关系认识不清,有种自己被蒙在鼓里的错觉。不过她也有事瞒着姚岑,半斤八两。 「很好的关系。」姚岑如此总结,「我们经常聊家里的事,你没觉得我的日语最近突飞勐进吗?都是练出来的。」 「你不会为了专门找个免费口语教练才……」 「怎么会!我可是真心跟人家交朋友的。」姚岑瞪了她一眼。 沈澜沧只得说了句「好,好,好」。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姚岑背了一下午台词,水野有时会帮她纠正发音。她们后来对了一遍,水野的演技比姚岑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她表演自然、感情充沛,念到最后沈澜沧虽然早知剧情走向,却还是被感动了。 沈澜沧悄悄告诉姚岑,她演得可比水野差远了。没想到姚岑不仅不生气,反而有些骄傲,说:「看吧,我早就说美羽姐姐很棒。」 沈澜沧皱起眉,说:「人家棒跟你有什么关系?」 姚岑可不管,水野好她就是骄傲。她还劝水野加入电影俱乐部,这样就有更多参演机会,她天生就适合做演员。 水野羞涩地笑笑,说自己只是业余水平,偶尔玩一玩就可以了。姚岑说,谁说演员都要科班出身呀,这玩意看天赋,你说对吧,导演?沈澜沧只能说对。 傍晚,沈澜沧要去找罗谣,所以她们在咖啡店门口分开。姚岑和水野要去涉谷,水野的丈夫最近出差了,姚岑兴奋地安排了好几天的午饭和晚饭。 她不知从哪弄来个滑板,沈澜沧记得出国之前她天天在学校练习,动不动就摔得鼻青脸肿,说自己不适合这项运动,abandon,现在怎么还耍上帅了? 结果帅还没耍成,姚岑就摔了一跤,好在被水野及时拉住。但沈澜沧看她摔得挺开心,还咧着嘴笑呢。 她摇摇头,走了。到便利店时罗谣刚好下班,沈澜沧杵在门口,又听到罗谣和店长打嘴仗。 罗谣说你一个老男人怎么总惦记小姑娘,人家不喜欢你这种,你还要往上靠。店长说,你懂什么,你还是个小孩。罗谣说,谁是小孩了?店长见到门口的沈澜沧,就问,您说她是不是小孩? 沈澜沧说,是。罗谣对她皱皱鼻子,给店长草草说了一句再见就跑了出来。 她们很自然地牵起手,走进商店街。天还亮着,昏昏暮色正从西边一路奔来。她们逛了逛小店铺,罗谣买了好多零食,她平时不怎么吃,所以一多半都塞给了沈澜沧。 「我吃不了这么多……」沈澜沧说。 「那你帮我放着,我去你家的时候吃。」罗谣说什么也要塞进她的背包。 她们去了第一次去的那家居酒屋,还坐在原来位置,罗谣问沈澜沧有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沈澜沧说墙上的海报换了,换成了《女人步上楼梯时》和《伊豆的舞女》。 「你的电影会拍海报吗?」罗谣问。 「会找同学帮着做一张。」 「那可以偷偷带过来贴在这里。」罗谣偷笑。 她们都喝的梅酒,还是和上次同样的杯子。沈澜沧摇了摇,冰块在杯底叮噹响。 「你为什么要修改电影的结局呢?」罗谣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就那么想了。」 「受心情影响?」 「有这个因素。」 罗谣手撑着脸,问她:「你上次喝酒落下的病好了?」 「你想笑话我是不是?」沈澜沧喝了一小口。她的胃已经痊癒了,但还是时刻提醒她不要放肆。 第79页 「干嘛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当时可是很担心你的。」罗谣委屈地说,「但是严子敏说得对,你这是自虐。」 沈澜沧拉过她的手,轻轻吻她的手指。罗谣咬着下唇,憋住笑。 「我明天就要开始拍摄了,下午和晚上恐怕没有时间。」沈澜沧说。 罗谣问她拍摄地址,她说第一个场景是在家附近的咖啡馆,说完就拉着罗谣走出居酒屋,想带她去看看。 她们一路散步来到已经关门的咖啡馆,罗谣惊嘆于它外部的装潢,像童话故事里的森林小屋。房顶盖满爬山虎,垂在门口、窗口。现在它们还是绿油油的,等到秋天,就会夹带枫叶一般的红色。 窗台上的月季已经有些蔫儿,不过这样刚刚好,沈澜沧准备把它也放进镜头,它就象徵着即将枯萎的感情。 罗谣向里面张望,除了窗口落进的一束微光外,里面的一切都披着黑暗的外衣,她模模煳煳看到柜檯上的咖啡机和墙上深一块浅一块的画作。 「你常来吗?」她问。 「画分镜的时候来过。」沈澜沧说。 「画我的时候?」罗谣从窗边离开,站到她面前。 「嗯……最后几张分镜是在这里画的。」沈澜沧指了指那盆月季旁边的桌子,上面依然落着月季的影子。 罗谣拥抱她,小声说:「我那天不该那么说你,对不起。」 「没事的……」沈澜沧在她耳边说。她喜欢现在她身上的气味,香水欲散未散,混合着夜晚游荡时沾上的清新的空气味。 她们一直这样抱着,身后的电车驶过两三趟,光影在罗谣的脸上交错。后来一个带小孩的妈妈从她们身边路过,她们才分开。 罗谣送沈澜沧回家,顺便在她家小坐。她熟门熟路,像回自己家一样,一进门就躺在沙发上。沈澜沧在整理书桌,然后和罗谣一起吃零食。 离开的时候罗谣又抱了抱她,她喜欢拥抱,在拥抱里她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能量和安慰。 「明天见。」沈澜沧说。 「明天见。」罗谣以迅雷之势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第38章 虽然罗谣最讨厌上写作课,但因为坐在沈澜沧旁边,她也能忍受一上午的无聊。她们坐得近了一些,不仔细观察看不出她们缩短的距离,上课时她们的手偶尔偷偷牵在一起。 因为罗谣总是笑,所以佐藤老师两次点她的名字,叫她回答问题。老师问,为什么你每天都这么开心? 沈澜沧捂着嘴偷乐。罗谣说,我看沈澜沧也挺开心的。老师说,每次上课数你们两个最不认真。 课间休息沈澜沧又制霸窗台,罗谣和肖慧中下楼买吃的。几分钟后她先跑回来了,那时教室里只有沈澜沧一个人。她跑到窗台边上,说张嘴,然后往沈澜沧嘴里塞了一颗糖。 糖非常非常非常酸。罗谣说,不许吐。 说完,她跑回座位上坐好,肖慧中和宋小雨就进来了。罗谣趴在桌上,看沈澜沧抱着脑袋龇牙咧嘴、五官扭曲的样子乐开了花。 没等上课,沈澜沧就从窗台上跳下来,她坐回罗谣身边,翻开书认真读起来。罗谣鄙夷地看她,时时提防,但她心无旁骛,当罗谣不存在一样。正巧宋小雨问罗谣一个问题,她一回头,沈澜沧突然捏了捏她的腰。 罗谣立刻捂着肚子弯腰,大笑不止。肖慧中和宋小雨见罗谣居然怕痒,急忙跑过来加入挠痒大军,欺负罗谣这种事她们可不能落下。 罗谣被她们挠得像一只气急败坏的猫,在地上连连打滚不说,还要伸手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迫害。 而沈澜沧,根本无需耗费一兵一卒,只用喝着咖啡在一旁观战,最后还大度地说了一句「行了」,才让罗谣脱离了两人的魔爪。 罗谣坐下来整理蓬乱的头髮,脸又红又热。肖慧中调侃:「想不到你也有弱点。」 罗谣说:「唯一的弱点。下次你俩别被我逮到!」 沈澜沧边翻书边笑,罗谣写了张纸条。 笑个屁!她说。字迹比狂草还狂。 沈澜沧笑着把纸条夹在书里,假装无事发生。 放学后,罗谣和肖慧中一起吃饭,沈澜沧直接去咖啡馆布景。走的时候她还是没和罗谣说话,不过从身后经过时,她在罗谣耳后轻轻地吹了吹气。罗谣像猫一样敏感地抖了抖,回过神来沈澜沧已经消失了。 沈澜沧和姚岑到达咖啡馆时,水野已经在了。她从便利店买了些吃的,三人就着咖啡随便吃了几口,等待剧组的人到来。 剧组一共来了三个人,一个负责摄像、一个负责道具和灯光,还有一个负责录音。他们和沈澜沧、姚岑差不多大,还在读大学,加入俱乐部纯粹是兴趣使然。 几个人把咖啡馆收拾了一下,监视器就放在沈澜沧经常坐的位置,她把那盆即将枯萎的黄色月季移到了对面的窗台上,那张桌子就是上演吉田花子和影子决裂的地方。 去年沈澜沧也拍过电影,今年却有了全然不同的心境。之前的剧本更偏重自我表达,没什么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而这次的剧本有明显故事线和起承转合,如何拍出人物和故事的张力,对她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挑战。 他们刚刚布置好,周枫和高颖就到了。高颖原本要见导师,不过考虑到今天第一天拍摄,她便和导师修改了时间,抽空过来了。佳子出差,周五才能回来,她让沈澜沧先开拍,说自己一回来就联繫她。 第80页 周枫在电车站就遇到了高颖,但她们并不认识,一前一后走到了同一个地方。一进门周枫就开始感嘆,嘴巴没合拢过。她看什么都新奇,随身携带一个笔记本,不懂的东西都记下来。她说自己要多多学习,以后给沈澜沧当场记。 沈澜沧说,你倒是可以客串一下咖啡店老闆,不用台词,站在柜檯后面就行。 她兴奋地大叫,冲到柜檯里说要找找感觉。姚岑和水野在那里对词,姚岑皱起眉让她小点声。她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蹲在那里旁观。 今天先拍最后一幕,吉田花子把影子叫到咖啡馆质问。水野很明显已经入戏了,她神情悲伤,小声背台词时眼睛里有莹莹的泪花。 姚岑坐在她对面,面色凝重,但并非是演绎人物,而是出于对水野本人的关心。她觉得水野最近一定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现在藉由台词表达出来。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水野的脸,水野抬起头看她,悽惨地微笑。 「太美了!」周枫看呆了,在一旁鼓掌感嘆。姚岑被她吓得收回手,不耐烦地瞥她,心里真想把她轰走。 「您……怎么称唿?」周枫一点没看出姚岑的不耐烦,她盯着水野问。 水野说了她的名字,周枫写在了笔记本上,之后开启了一分钟的吹捧模式。她说水野的眼泪像天上的星星,实在是太美了。最后,她一定要让水野给她签个名。 天色终于暗下来,高颖打开灯,无数条影子在狭小的空间内碰撞。沈澜沧坐在监视器后面,舒展后背、深唿吸,说:「开拍。」 姚岑和水野面对面坐着,摄影机正对水野。因为刚才哭过,她的眼角还带着似有非有的眼泪。沈澜沧让她擦掉,她希望花子在质问前,情绪不要表露得那么明显。 令沈澜沧没想到的是,这场戏他们拍了三个多小时还没拍完。她低估了拍摄难度,导致一系列意外状况。 首先是语言问题,她的日语不足以讲明白一些重要的点,很多时候还需要高颖帮着翻译、协调。有时候高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们就得上网查一番,白白浪费很多时间。尤其是和摄像小哥的交流,沈澜沧觉得他们总在鸡同鸭讲,没法取得一致意见。 另一方面,剧组的人都不是很专业,包括沈澜沧自己。明明构想得很好,也沟通明白了,拍出来的效果却大打折扣,和想像中差了十万八千里。 拍出来一坨狗屎。沈澜沧懊恼地想。 下午高涨的情绪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水野一遍遍说着激烈的台词,沈澜沧一遍遍喊着「卡」。 她更希望花子是犹疑绝望,自我否定,但水野却充满怒气和哀怨,像在对一个虚幻的人物发泄。 演到最后,水野的状态越来越差,她捂着脸,坐在那里重重地喘气。姚岑走过来,不好意思地问沈澜沧,今天能不能到此为止,明天再继续。 沈澜沧看着一屋子疲惫不堪的人,心中无限失望。她自掏腰包请大家吃了顿饭,约好明天下午继续。 大家散伙后,她原路返回,水野把咖啡馆的钥匙留给了她,她进去过了一遍今天拍摄的所有片段。 每一条都远远达不到要求,可她不知道该如何改善,这是最糟糕的。明明每一条都是按分镜来拍的,但就是说不上哪里有问题。 罗谣问她有没有回家,她正在家门口等她。沈澜沧一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而那条消息是两小时前发的。 沈澜沧打过去,罗谣接起电话,还没说话就先笑了。沈澜沧沉闷的心情终于化解了一些,她好希望现在就看到她。 「还在拍摄吗?」 「拍完了,刚刚大家一起吃了饭,我最后再来看一遍。」 「拍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明天接着拍。」沈澜沧捏着眼睛关上机器,她很累。 「我看你一直没回消息,就先回家了。」 「嗯。」 「你还好吧?要我陪你吗?」罗谣问。 沈澜沧迟疑片刻,说:「不用了,你早点休息。」 罗谣说了句晚安,她们就挂断了电话。沈澜沧躺在椅子上,回想今天的拍摄过程。 问题百出的时候很难对症下药,况且有些问题不是朝夕之间就能解决的。她第一次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以前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高颖安慰她刚开始都这样,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明天和后天下午她会匀出时间来帮忙,直到周五佳子回来。佳子非常有经验,有了她的帮助,肯定能拍好。 高颖说完,姚岑又来说。她说美羽姐姐今天情绪不太好,她晚上安慰安慰,还说美羽姐姐有点自责,和她在电车站分开的时候说感觉对不起沈澜沧。 沈澜沧拍着脑袋,她突然发现当导演不能只会闷头构想,还要协调好多关系、处理许多琐事、指导演员和其他工作人员。 以前她都和朋友同学合作,大家互相认识也互相理解,但现在她必须和陌生人合作,他们既不了解彼此的脾性,也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再加上语言的隔阂,问题指数成倍增长。 她默默锁好咖啡馆的门,在门口抽了一支烟才回家。到家时罗谣又发消息了,她说我好像有点想你,你可不要骄傲。 沈澜沧会心一笑,问,你现在这么直白了吗? 罗谣回覆:以上是梦话,再见。 第81页 这两句话把她的疲倦消除了一半。今天下课之后她们没有见面,她现在只想一觉睡到明天早上,一睁眼就来到教室,坐在她身边。 但她不知道的是,罗谣今天其实去了咖啡馆。 第39章 罗谣打工之后去了水野的咖啡馆,她想着如果拍一下午,晚上就应该拍完了。她坐了一站电车,下来后沿着电车线走,在转弯之前,听到咖啡馆里传来吵架的声音。 她以为是沈澜沧和谁在争吵。她没有转弯,而是躲在对面那栋房子后面偷看。她看到沈澜沧坐在监视器后面紧盯屏幕,眉毛拧在一起,挤出一串皱纹。 在她对面那张桌子上,姚岑和另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对坐,那个女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大喊。 罗谣觉得那个女人有点面熟,看久了才想起来,她是在上野时握住沈澜沧的那个人。除了她,另外一个在上野看到的陌生人也在。 让她意外的是周枫,周枫像根棍子似的直挺挺站在柜檯里,一幅想看又不敢看,看也看不明白的模样。罗谣哑然失笑。 那个漂亮女人喊到一半,沈澜沧就打断了她。她走过去说了一些话,那个女人点头,她们各就各位,又把刚才的那段重新开始。 罗谣觉得沈澜沧认真的时候特别有魅力,她完全抛弃了感情,全由理性支配,像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 不过她看上去心情可不算太好,罗谣偷看期间,同一个场景已经反覆拍了五六遍,沈澜沧却还是不满意。 罗谣不想打扰她,就在附近吃了点东西,去她家门口等待。谁知沈澜沧一直没有回来,消息也不回。十点钟的时候她实在熬不住,只好回家了。 晚上,沈澜沧虽然回復今天的拍摄还可以,但罗谣知道她心里大概乌云密布。 第二天,罗谣破天荒早早地到了学校。十分钟之后沈澜沧来了,罗谣敲敲她的桌子,示意她出来。 她们进了楼梯间,这时刚好没人,罗谣抱住了她。沈澜沧的头埋在她的头髮里,头髮阻挡了唿吸,唿吸变成热浪。楼下的脚步声到五楼时,她们放开手,一起回到教室。 上课时她们还是偶尔牵手,罗谣的手指挑逗一样在沈澜沧的手背上画圈,弄得她好痒。昨天遗留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她又对下午的拍摄有了信心。 罗谣写字说,沈导今天要加油呀。后面画了几个笑脸。 沈澜沧说好。 罗谣又写:拍好了有奖励。 沈澜沧问她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 你吧。 这个你已经有了,换个别的。 换成别人? 那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 逗你玩。 愚蠢! 你下午要做什么? 打工,我可是认真赚钱的人。 那你今天工作也要加油。 罗谣这几天都在打工,反正沈澜沧忙着拍电影,她也不能闲着,闲下去就什么都干不了,只想去找她。要去也不是不行,但她去了一定会让沈澜沧分心,还是不打扰为好。 今天沈澜沧回消息的时间更晚了,罗谣下班时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完饭,沈澜沧几乎到凌晨才回復,说自己刚到家。 不顺利吗?罗谣问。 有点,沈澜沧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的能力还不够。 罗谣让她别想太多,作家看自己的作品都不完美,但其实很出色。沈澜沧说,那不一样。 星期五早上,她们又在楼梯间拥抱。沈澜沧挂着黑眼圈,意志有些消沉。那天也不知是不是上课的人少,始终没人上楼,她们就一直拥抱到上课时间。 可惜罗谣对她的烦恼爱莫能助,她们必须学会在自己的领域独当一面,这是必经之路。罗谣相信她。 下午打工的时候,店长问罗谣最近怎么这么勤奋,是不是缺钱了。罗谣不屑一顾,说钱难道不是越多越好吗?店长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你能不能别再诡异地笑了,像被鬼附身了一样。 罗谣怒视他,说自己这是甜美的微笑,昨天还有老太太跟她说,你特别可爱。店长问,你为什么只在老太太那里有人气? 罗谣说,只能怪我们店的顾客都是老太太,我可是人见人爱的,对吧田中?田中说对,店长哂笑一声,说了句你们是一伙的,就进了库房。 田中悄声问罗谣最近是不是恋爱了。罗谣思考了一下,说算是吧。田中自信地笑起来,说我看出来了。罗谣纳闷,问很明显吗?她自以为掩盖得很好。 田中学她这几天打工的样子,手指绞在一起,时不时露出不知所以的微笑,有时不知想到了什么,还会低下头捂住嘴巴。 罗谣眼睛挤在一起,说你确定没有丑化我吗?田中说他是一比一復刻,而且已经删去了很多细节。 「好吧,那我注意。」罗谣放松面部肌肉,让自己回归面无表情的样子。 「恭喜你啊。」田中语气欢快,但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罗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像「你会找到更好的」这种话太烂了,说了适得其反。但她思索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只好说:「谢谢你。」 「是你的同学吗?经常来买烟的那个?」田中直接撞破了她的秘密。 「对。」罗谣倒是回答得坦荡,她问田中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82页 「她来你就高兴,她不来你就不高兴,而且你站在柜檯里的时候总是往那边看。」他指着外面的吸菸区,「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第一次是?」罗谣回忆沈澜沧第一次走进便利店的时刻,但她不记得田中也在。 「四月份的时候。你忘了吗?你接替我收银,我在中间理货。」 「我那个时候就很高兴吗?」罗谣问。那个时候她对沈澜沧还没什么感觉吧。 「是啊,她进来的时候,你眼睛都亮了。你自己没注意吧?」 罗谣无知地摇头,她那么早就对沈澜沧有意思了吗?她之前从没想过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但一定在沈澜沧喝醉,她送她回家之前。 罗谣想起上周在上野看到沈澜沧与人交谈的样子,和她第一次在咖啡馆看到她的情形。也许从一开始,有些事情就註定会发生。 下班后,罗谣又问沈澜沧去不去吃饭,那边还是没回。她只好自己吃了饭,慢慢晃到水野的咖啡馆。 傍晚的小屋亮着灯,比深夜时更像温馨的丛林小屋。拍摄还没结束,还是周三下午那场戏。不过今天沈澜沧旁边多了一个女人,她看着要大几岁,从穿着上判断是上班族,她和沈澜沧正在密切交流。 她们说完,沈澜沧就站起来和演员说话,她们最后拍了两遍终于过了,大家鼓掌庆祝。柜檯里抓耳挠腮的周枫蹦起来,大叫着饿死了,饿死了。 沈澜沧脸上终于浮现出久违的笑容,罗谣也替她开心。她的手机震动了,沈澜沧说要和剧组的人一块吃饭,让她别等她。 罗谣说好。 她沿着电车线漫步,今天有星星,不多的两三粒,像几点麻子,堆积在月亮周围。她踢着一颗石子,像足球运动员一样在窄窄的小路上来回跳。 走了半小时就到了车水马龙的街上,餐厅里的顾客满满当当,享受这可贵的星期五。门口的店员往她手里塞了好多传单,她边走边看,计划以后和沈澜沧来哪一家。 现在她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她,虽然罗谣不喜欢和人过于亲密,不喜欢肢体接触,不喜欢别人过问她的事,但遇到沈澜沧之后,她把这一切法则都抛弃了。 在街上徘徊许久,她又原路返回,但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那个路口拐出来的,只好绕了一大圈走到车站,花了双倍的时间回到水野的咖啡店。 店里黑洞洞的没有光亮,但窗户和门都是开着的。人走光了,只剩一个还坐在屏幕前,屏幕的光罩住她的脸。 沈澜沧饭后独自回到咖啡馆,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 下午佳子从机场直接赶来了,她一来局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总能三言两语表达清楚沈澜沧的意思,下午的拍摄是三天里最顺利的一次。 然而沈澜沧心头的愁苦还是没能散去,这次拍电影对她冲击很大,她翻来覆去将拍摄的片段进行对比,想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草稿纸上涂涂画画写了很多,她花了一些时间反覆修改后面的分镜、记录了佳子今天表达的侧重点,她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这难免让她对自己产生怀疑。 修改了一通之后,她关掉灯坐在窗口,一边抽菸一边思索,不知不觉抽了三根。夜很寂静,她却静不下来。 屏幕里的片段连续播放,她有时扫一眼,又挑出些瑕疵,有时想别的杂七杂八的事,焦虑得无以復加。 片段播到第三个,她抬起手想按下暂停,却忽然发现手心里不知何时多出一片薄薄的花瓣。是白玫瑰。花很新鲜,能闻到馨香的气味。可这是哪来的?她完全没有印象。 她向窗外看去,又一片花瓣飞进来落在桌上。那里已经有了好几片花瓣,在微风里颤动。刚才她在想事情,所以未曾注意。 是谁呢?她站起来趴在窗台上。 「你就是住在森林小屋的老婆婆吗?」罗谣蹲在窗户底下,手里拿着一只光秃秃的花杆。 沈澜沧笑道:「我不是老婆婆,我是黑暗女巫,专抓你这样的小姑娘来吃!」 「女巫女巫,我愿意被你抓走,愿意被你吃掉。这是我的见面礼。」罗谣举起谢顶的花杆。 沈澜沧笑得肚子疼,接过她的「见面礼」,说:「快进来吧。」 第40章 罗谣欢天喜地跑进咖啡店,拖了把椅子坐在沈澜沧旁边。刚刚在车站她路过一家花店,顺手买了一枝花。好看的鲜花大部分售罄了,白玫瑰也只剩了这支下面折断的,老闆打了个折卖给她。 「今天怎么样?」她问。 「下午俱乐部的朋友来了,拍得很顺利,比我自己在这孤军奋战好得多。」沈澜沧一边说一边在菸灰缸里弹了弹菸灰。电影片段低声播放,罗谣盯着看,问这是不是剧本的最后一幕。 「都是废片,如果在胶片时代我已经破产了。」沈澜沧说。 「她长得好漂亮。」罗谣指着水野,「是你找来的演员吗?」 「是姚岑找来的,这间咖啡馆的老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你找来的,她才会在上野的咖啡馆里握住你的手。」罗谣说。 沈澜沧都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她想了半天才想起那次在上野的会面。 「那天你在看着我的时候,其实我也在看着你。」罗谣靠在扶手上说。 第83页 沈澜沧终于知道上周在姚岑宿舍,她们之间的尴尬氛围是怎么来的了。她俩一齐笑出来,想到当时互相置气的样子就觉得荒唐。 「还是不看了。」沈澜沧憋着笑意关掉屏幕,屋里立刻暗下去,只剩沈澜沧燃烧的菸头发出幽幽微光。 抽菸的时候她的手肘放在扶手上,修长的小臂倒下去,手几乎要和窗台碰在一起。烟升起来,细细的一缕,有时会被微风打散,胡乱随风飘走。 她对着漆黑的屏幕出神,菸灰要积起来的时候才收回小臂,轻轻含住滤嘴,之后的两秒像是静止。她的眼睛垂着,浓密的睫毛如两片合拢的蝴蝶翅膀。她似乎短暂地睡了一觉才从静止中甦醒,缓缓吐出烟雾。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抽菸的样子特别性感。」罗谣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嘴唇。 沈澜沧睁开眼睛,低下头吻了她。这是她们第一次接吻,没什么准备,没什么仪式感,就像之前发生过很多次一样。 「我第一次看见你抽菸是去年开学的时候,在学校门口的咖啡馆。你坐在吸菸区,靠窗的位置。」罗谣轻声说,「你可能没看到我。」 「我看到了。」沈澜沧说。 「真的吗?」 「真的,但你背对着我。」 「那时候我觉得你抽菸的样子让人有一种欲望。」罗谣捧着脸,回忆那个久远的身影。 「那你对我有欲望吗?」沈澜沧问。 罗谣看着沈澜沧柔情中带着点严肃的样子,舔了舔嘴唇,说:「有……」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被沈澜沧吻回去了。 第二个吻让罗谣心率过高,有些喘不上气。这个吻结束之后,她狠命唿吸,沈澜沧倒是平静,从容地将那块在接吻时就要落下的菸灰弹在菸灰缸里。 「你今天抽太多了,」罗谣从沈澜沧手里抢过烟,塞进自己嘴里,「没收!」 她叼着烟的样子就像叼着一支棒棒糖,不过吞云吐雾的样子已经不像第一次抽菸时那般生涩了。 「这么熟练?」沈澜沧笑道。 「还不是老师教得好。」罗谣白了她一眼。 沈澜沧笑着躺在椅子上,放空自我。 「还在烦恼?」罗谣问。 「对自己有点失望。」沈澜沧望着天花板上的復古吊灯发呆。 「万事开头难嘛。」罗谣安慰。 「我以前可能太自信了。」三天下来,沈澜沧接二连三受到打击,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入门了,现在看来,说她连门都没看到也不为过。 罗谣抽完烟,趴在椅背上看她。 「我刚开始拍片子的时候,有那么多想法和感受要表达,一度认定自己未来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导演。」沈澜沧以讲笑话的口吻说出来。 「很有希望。」罗谣说。 「我曾经觉得自己那么独特,可认识的人越多,就越会发现自己的平庸。」沈澜沧长舒一口气,「可能我并不了解这个行业,也不了解电影的本质,更不了解自己的能力。」 「可你喜欢电影。」 「我喜欢,但现在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适合做导演,这和以前自娱自乐拍片子完全不同。我的朋友可以那么精准地跟演员描述该表达的情绪,可以那么顺畅地和其他工作人员沟通,一切井井有条,而我自己只会搞得一团糟,让所有人都心情不好。比起我,她更适合做导演。」沈澜沧越说越难受。 「但她并没有成为导演。」 「她说她不喜欢。」 「但是你喜欢。」 「我喜欢电影,有想拍的东西,但我知道这并不足以使我成为一名好的导演。」 罗谣摸摸她的头,说:「你只是还需要学习、需要经验。」 「可我感觉面前有一条巨大的鸿沟,现在我根本没有自信迈过去。」沈澜沧闭起眼睛,眼皮很热。 「那就做个平庸的导演,」罗谣捏了捏她的脸,「反正我也会是个平庸的舞蹈演员。」 「我觉得你跳得特别好。」沈澜沧睁眼看她。 「在你家那天吗?那只是随便跳跳。」 「不是那次。」沈澜沧告诉了她,上周日她去新宿看她跳舞的事。 罗谣恍然大悟:「你去看我跳舞了,可你在天桥上为什么哭?」 「因为我觉得,我似乎更了解了你一点。你不是说过,跳舞是你的另一种人格吗?我看到了她,被她感动了。」 罗谣趴在手臂里,笑着说:「可我跳得完全不算好,老师还是挑出了很多毛病。」 「那又怎么样,观众会被你感动。」 「是啊,观众也会被你感动。」 沈澜沧嗤笑了一声,指腹刮着罗谣的脸,罗谣低头咬住她的手指。 沈澜沧拔出手指,说:「你怎么像条小狗一样?」 罗谣学小狗吐舌头,说:「好多人说我像小狗。」 「你表面上是小狗,其实里面是只狼。」 「那你呢?」 「我?你觉得呢?」 罗谣噘着嘴想了想,说:「你表面上是只老虎,其实驾驶老虎的是只小猫咪。」 沈澜沧捂着脸笑,说你暗示我虚张声势是不是。罗谣说不是,我可没那么说。 「不过我的确是纸老虎,一戳就破。」沈澜沧又想起不开心的事,瞬间颓唐。纸老虎,这个词当真能代表她这几天对自己的看法。 第84页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坚信自己长大后能成为一名伟大的舞蹈家,全球的人都知道我名字的那种舞蹈家。」罗谣像个乖孩子那样坐在椅子上,「我天天和人吹牛,说我就是未来的舞蹈巨星,我给你们签名,以后你们就发达了。」 「难怪你给开学的时候给我签名。」 「别拆穿我。」罗谣拍拍她的手,「我妈妈就是个优秀的舞蹈家,所以那时候我觉得我也可以,而且舞蹈老师也总夸我。」 「你翘尾巴了?」 「我翘尾巴了。但后来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舞蹈家,我大概一辈子与首席无缘,也很难被人看到,最多只能做一个合格的舞蹈演员。」尽管罗谣早就知道了,但说出这些的时候还是难免惆怅。 「为什么?」 「天赋。」她趴下去,头枕在胳膊上,「我妈妈有天赋,不代表我也有。我和你说过吧,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妈回来了一次,其实她有意带我一起出国,也想让我走上舞蹈之路。可她不确定我是否适合,就带我去找以前教过她的老师。那个老师很有名望,带出过很多学生。 「我去的时候已经有几年没跳舞了,我爸不让我学,我妈一走他就把我的课停了。老师让我随便跳一段,我跳了小时候最拿手的,跳完我很得意,我的心已经跟妈妈一起去了法国。可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我听到她们在屋里谈话……」 「她们说你跳得不好吗?」 「那个老师说我跳得还不如她教的小学生,还说我其实没什么舞蹈天赋,况且已经荒废了好几年,走这条路会很艰难,她劝我妈打消这个念头。我至今还记得老师说,『喜欢和做得好是两码事』。」 沈澜沧坐起来,她想起高颖说的,爱好和职业是不一样的。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哭,用围巾捂着嘴巴。我知道我妈对我很失望,她一直想把我培养成另一个她。在我身边的那几年,她每天早上七点叫我起床练功,不允许我吃零食,放学之后还要我去舞蹈教室练习。」 罗谣接着说:「她对我彻底失望了,后来就自己去了法国,每个月只给我一笔生活费,却再也没回来看过我。那一阵我分不清自己喜欢跳舞是发自真心还是单纯想讨我妈欢心,我对自己也很失望,所以决定远离舞蹈,直到高中时路过小时候的舞蹈教室,我发现无论我妈在与不在,她关不关注我,我都想跳舞。 「从那之后,我才开始慢慢接受自己没什么天赋。尤其上了大学,见到很多舞蹈学院的学生,我就明白有些事无论我多努力都做不到。比我有天赋,比我努力的人成千上万。可我还是想跳舞,你懂吗?我不是因为做得好才喜欢,而是它真的让我快乐,我从小到大都找不到什么能真正让我快乐的事。」罗谣声音哽咽。 「我懂。」沈澜沧抱着她。 「有时候我很想逃跑,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我在那里一直跳舞,跳到饿死。」罗谣咽了咽口水,这些事她其实想过千遍万遍,只是还有点不甘心罢了,只是还有点不甘心。她还是会梦到自己站在舞台中央,台下的观众都是为自己而来,她会收穫独属于自己的掌声和鲜花。 她常常劝解自己,她只是喜欢跳舞,不是喜欢成功。可有追求的人又有谁敢说对成功不渴望呢? 「可是你不一样,澜沧。」她说,「你会成为无可替代的导演,拍出只有你才能拍出的电影。」 沈澜沧看着她,问:「为什么?」 「因为你独一无二,」罗谣的眼睛像两颗黑钻石一样亮晶晶的,「因为你那么独特、那么有才华,你能让人感受到你的无与伦比的魅力。」 沈澜沧感到有什么东西像洪水一样冲垮了她,她眼眶湿润,眼泪不受控制地掉出来。 「不许煽情。」她的声音有片刻抖动。 罗谣靠过来抱她,拍着她颤抖的肩膀。 「澜沧,不要放弃,我是你的观众。」她轻轻说。 -------------------- 连载终于过半了,动笔之初没想到会写得这么长。感谢一直在看的朋友,也感谢喜欢罗谣和澜沧的朋友,谢谢你们!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41章 她们整理了屋子,把门窗锁好。电车已经停了,所有喧嚣都随着越来越深的夜色消失殆尽。 她们挽着手走在路上,罗谣说要带沈澜沧去见个朋友,沈澜沧问什么朋友现在还醒着,罗谣神神秘秘地说保密。 她们往罗谣家的方向走,穿过一片花园,来到两条小巷交汇的地方。 「丸子!」罗谣轻声唿唤。 沈澜沧的目光搜寻许久,才看到一颗毛茸茸的狗头从拐角的小房子里探出来。是那只柴犬,她想,原来叫丸子。 丸子刚刚在睡觉,见到罗谣便强忍睡意,摇起卷卷的尾巴,东倒西歪地走出来扑在她腿上。沈澜沧也凑上去摸狗头,丸子来者不拒,跳起来舔她的脸。 沈澜沧家没养过狗,小学时候养过一段时间猫,一只姜黄色长毛猫,嘴上有两撇白色山羊鬍子,叫声总是哑哑的,像吞了两斤铁砂。后来猫从窗户出去跑丢了,她哭着找了三天没找到,从此再也没养过宠物。 「我的朋友很可爱吧。」罗谣捏着丸子的大脸,丸子好像知道她在夸自己,伸着舌头大笑。 沈澜沧还是第一次摸到货真价实的柴犬,以前她只在街上见过,有时老太太推着婴儿车,车里懒歪歪躺着一只。 第85页 罗谣坐在狗屋旁边的垫子上,身边留出一个空,她拍了拍,让沈澜沧过来坐。丸子躺在她们腿上睡觉。 「连狗窝都要抢。」沈澜沧笑着说。 「反正我也是小狗,怎么不能抢了。」罗谣笑嘻嘻地拍着丸子的屁股。 这家主人很爱干净,即便是放在外面的狗窝、食盆和垫子,也打扫得一尘不染。她们牵着手,默默享受夜晚的静谧。 花园吹来的风带着树叶和青草味,能听到些许蝉鸣。天上无星无云,月亮半满不满,像只膨胀的橄榄球。丸子的身体一起一伏,睡得正香。 「七月了。」罗谣拾起路边一片墨绿的树叶,「夏天到了。」 沈澜沧问她喜不喜欢夏天,她说更喜欢冬天,萧瑟的季节万物凋零、世界沉睡,太快乐太浪漫的季节反而让她觉得孤独。 「不过现在我决定喜欢春天。」她又说。 「为什么?」 「因为春天和你一起看过樱花。」罗谣装出惊喜的样子。 「……你现在真的很直白。」沈澜沧总是被她的直白弄得措手不及,她耳朵一红,心快跳着。罗谣揪着丸子的耳朵笑。 「沈导的电影什么时候拍完?」她问。 「那要看我这个狗头导演什么时候开窍。」 罗谣摸她的头,说:「摸摸狗头,万事不愁。」 沈澜沧把她的手挪到丸子头上,说:「这才是正牌狗头。」 她和罗谣讲起剧组那些人,每说一个,罗谣都能描述出基本样貌,就像她也亲临现场一般。沈澜沧疑惑不解,问她是不是偷偷来过。 「你猜。」罗谣狡黠地沖她眨眼。 「来了怎么不告诉我?想搞偷袭?」 「我怕你分心。」罗谣一脸无辜,「但你认真工作的样子特别帅气。」 沈澜沧低头不语。这几天她的心已经分成了好几瓣,每一瓣都操心不同的事,一瓣是语言,一瓣是调度,一瓣是沟通,一瓣是表演,还剩最大的一瓣是水野。 她没法调整水野的情绪,无论提醒多少遍,一开机,她的台词依旧像泄洪一样滚出来。每回她都道歉,说控制不住自己。 好在今天下午佳子来了,她三言两语就和水野说明白。水野平时交往的人里或许没有佳子这类说一不二的严肃上班族,便对她多了一分的敬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澜沧很郁闷,她发现自己没什么威慑力,别人都当她是玩玩而已。不过这也未必都是佳子的功劳,也可能有姚岑的功劳。 要说这三天哪天最煎熬,那一定是昨天。昨天她拍了更多废片,收工时水野完全崩溃了,一个人躲在柜檯后面号啕大哭。姚岑让大家先走,自己留下陪她。 沈澜沧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洗完澡后,她和姚岑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姚岑说水野果然和家里闹矛盾了,她没忍住终于对姚岑倾诉。 这几年水野一直在备孕,她的丈夫希望她能趁着年轻多生育几个,但因为身体原因,她始终没能怀上。这些年她吃了很多药,打了针多针,却一直没有见效。 上周日她告诉丈夫自己要去拍电影,丈夫不满,又一次挑起这个话题,她忍不住吵了一架。那是她第一次违背丈夫的意思,他非常生气,逼问她是不是出轨了。水野把这些年的苦衷都哭诉出来,可是丈夫无动于衷。她伤心得离家出走,住在了朋友家里。 受这件事的影响,这周她的情绪差到了极点,说台词的时候就像在对丈夫喊话。那个场景拍了无数遍,却完全抵不了她心中的痛楚。 「我是不是不该让她来演?」沈澜沧迟疑,「我害怕电影的情感会助纣为虐,加剧她的苦恼。」 罗谣握着她的手说:「我倒觉得拍电影给她提供了一个情绪出口,如果她什么都不做,依然每天围着丈夫转,才真正会加剧她的苦恼。」 「我之前一点也不了解她,只知道她是咖啡店老闆。我以为她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愁。后来姚岑和她熟了,才告诉我很多不为人知的事。其实她很有才华,但结婚做了家庭主妇之后,就放弃了那些理想。」 「那当初为什么要结婚?」 「不知道,可能年轻的时候没想好,或者身边的人都结婚所以她也结婚了。」 「我妈年轻时就是这样,所以最后她逃了。如果她不走,可能也是这个下场。她倒是不会做家庭主妇,但只会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舞蹈老师,无法站上更大的舞台。」罗谣嘆气。 「你上次不还说永远恨她吗?」 「我理解她,但不代表我原谅她对我的所作所为。」罗谣揪下一团狗毛在手里撕扯,扯完团成一团扔在地上。 她气愤地说:「要我看,水野应该赶紧离婚,不然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就会沦为下一个倒霉蛋。」 沈澜沧看着她嗤嗤地笑。 「笑个屁。」罗谣每次说这三个字时都忍不住笑出来。 「你生气的样子特别可爱。」沈澜沧捏起她的脸。 罗谣把地上的狗毛踩扁,说:「不过世界上真的有什么都不用愁的人吗?」 沈澜沧歪头思考,说:「也许有吧,但不是我。」 她自顾不暇,也无力拯救别人,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水野。她只能理解别人的悲伤,却不知道怎么帮他们走出来,所以她时常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第86页 这点上她不如姚岑,姚岑总能想出各种办法让人平復心情。昨晚她们通电话时,她说已经把水野哄好了。她就像人体充电宝,为那些焦虑的、困惑的、苦恼的人充满电。 「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罗谣又薅了一团狗毛。 沈澜沧说:「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或者苦恼,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罗谣笑道:「明天来看我跳舞吗?」 「你不介意?」沈澜沧问。 「你的话我就不介意。」 为了这句话,沈澜沧星期六起了个大早。昨天她们聊到很晚,走的时候连丸子都没力气送别了。早上她喝了杯咖啡勉强提提神,吃了点面包就奔赴新宿。 无论前一天多晚睡觉,罗谣上舞蹈课的时候都精力充沛。沈澜沧去时课已经上了一半,罗谣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她依然和杏坐在旁边,两人交流对别人跳舞的感想。 罗谣跳的和上周一样,不过肉眼可见比上次跳得好,沈澜沧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练习的。跳完之后罗谣才发现沈澜沧来了,她蹲在门口,朝玻璃上哈了一口气,写了一个「澜」字。写完又埋起脸对沈澜沧笑。 杏过来拍她的肩膀。她对门外的沈澜沧打了个招唿,问罗谣:「喜欢的人?」 罗谣合上嘴巴,却控制不住嘴角。她点点头。 「和好了?」 「和好了。」 杏看着她的样子无奈地摇头,堕入情网的人总是像个傻瓜。 罗谣确实感到自己变傻了,今天是她变傻的第五天,也不知道会傻多久。不过她终于不用每次上舞蹈课再往窗外看了,站在桥上的人如今已经站在了她看得见的地方。 老师说她比以前有精神,揶揄她去哪治好了软骨病。杏说那是因为找到了好医生,说完她就跳开,躲避罗谣的拳头。 罗谣在教室里打闹的时候,沈澜沧在外面发消息。她告诉主唱,事情已经解决了。主唱问她,成了?沈澜沧说你用词太老气横秋。 快说到底怎么样了?主唱恨不得让脑袋顺着网线爬出屏幕。 復活了。 你先说的? 不是。 懦夫! 走开! 回国带来见见。 你应该不会见到她……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小气鬼。 忙去了。 滚吧! 沈澜沧心情复杂地发完消息,教室里就下课了。罗谣和杏换好衣服,慢吞吞地落在后面,人都走尽了才出来。杏走到两人面前,咳嗽一声笑道:「恭喜呀。」 罗谣肉笑皮不笑地斜了她一眼,沈澜沧倒是直爽,说:「谢谢。」 杏笑着跑走。她们抱了一下,走下楼去。 为了跳舞,罗谣把头髮盘起来了,沉甸甸坠在脑后。她打开头髮,头髮自然成卷,比她自己卷的还要好看。她的脸上是运动后会出现的红晕,鬓角上一层细汗黏住碎发。 沈澜沧撩起她的头髮,说:「我想接吻。」 罗谣愣了几秒,随后笑着把她拉到三楼。那层的人搬走了,没有人在。 她们站在窗边接吻,沈澜沧紧紧抱着她,好像她马上要走一样。 拥抱的时候,沈澜沧看到楼下人来人往,听到楼梯间迴荡着杂乱不堪的脚步声。世界好大,她们的小世界就嵌套在这个复杂的大世界里,飘飘荡荡,漫无终点。 「我下午还要拍摄。」沈澜沧抚摸罗谣的头髮,这个吻和拥抱都带有夏天的热烈和黏稠。罗谣亲着她的脖子,说沈导加油。 沈澜沧知道自己今天一定还会想到这个吻,在所有的时间缝隙中,在所有她对自己失望、感到愤怒和无力的时刻,她会靠这个吻活下来。 第42章 沈澜沧吃过午饭就赶回去拍摄了,罗谣独自在新宿逛街。和沈澜沧在一起之后,她独处时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和沈澜沧一起的是另一个罗谣,她需要审视那个罗谣和自己有何不同。 她已经沉入激情的海洋,时常有溺水之感,这是以前的她无法想像的。她的身心被激情支配,对爱的渴望破土而出,在每一个细胞里开花。 她劝自己要理智,就算恋爱也不能让自己完全被淹没,可一见到沈澜沧,所有的矜持和克制都烟消云散,被她压抑的感情仿佛就在等这一个突破口。它们势不可挡,击溃了她脆弱的防线,占领了整个心房。 如果对自己诚实一点,罗谣会承认她非常享受,她甚至在等待更强大、更排山倒海的激情来吞没她。 为了不独自度过漫长的下午,罗谣把祁迹叫了出来。祁迹刚起床,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罗谣只好自己先逛了几家商场。 她买了两件衣服和一对耳环,这是她本学期第一次支出此类款项。她拎着纸袋,一边哼歌一边在天桥上等待。 半小时后祁迹匆匆赶到,头髮只随便梳了一下,东一绺西一绺地披着。见到罗谣,她问:「怎么今天这么有兴致?上周还哭哭啼啼的。」 罗谣在她头上锤了一下,说:「再说就请回。」 「你就会欺负人!」祁迹冲上来咬她,被她按住脑袋。 她们满街找吃饭的地方,意见总是不统一,祁迹看哪家都想进,进去跟店员寒暄一阵,看了好久菜单,又说换一家。罗谣跟在她后面,专门赔笑脸,说抱歉哦,我们下次再来。 第87页 「做过店员的人就是不一样哦。」祁迹小小地讽刺她,「出门在外都这么有礼貌。」 罗谣挠她痒痒,说:「我的礼貌只在面对你的时候消失。」 祁迹笑着跑开,她知道要是再不选一家,罗谣就该爆粗口了。最后她们总算坐进一家酒吧,祁迹先薯条薯片各点一份,必须吃点垃圾食品解馋才好喝酒。 「话说回来,上周六你到底怎么回事?」罗谣就知道祁迹肯定还会提这茬。 上周日早上,她趁祁迹没醒就跑了,现在祁迹可算逮到人,要是不问个明白她就枉为八卦急先锋。一旦她知道了,就等于整个宿舍知道了,因此大意不得。 「没什么,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罗谣装作心里还愁云密布的样子。 祁迹当然不会傻到相信罗谣永远像她表现出的那样快乐,她说:「为什么呢?」 「非得要个理由吗?」 「既然不开心,那肯定有理由嘛。无外乎就是学习问题、家庭问题和感情问题,你是哪个?我觉得肯定是感情问题。」祁迹变成明察秋毫的断案神探,带上一副眼睛就能上岗毛利侦探事务所。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祁迹趴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女人的直觉。」 「我呸!」 「告诉我嘛,是不是跟那个男的有关?」 「哪个男的?」罗谣装得像第一次听说,实则给自己争取时间,想个矇混过关的法子。既然祁迹提到了田中,不如就借题发挥。 祁迹把罗谣刚夹到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牛肉抢走,说:「就是那个跟你合照的男的,到底是谁,老实交代,不然绝交!」 「只是便利店一起打工的同事,不信你下周去便利店看看。」 祁迹眯眼打量她,看她是否说谎。 「那你心情不好是因为他吗?」她问。 「算是吧。」罗谣在心里对田中默念一百遍对不起。 「什么情况,被甩了?」祁迹想像不出来罗谣居然会被甩,被甩之后还痛哭流涕。 「不是。」罗谣开始瞎编,但也算不上百分百瞎编。 她说田中上周约她出去玩,向她表白,但她拒绝了,田中伤心欲绝,她因此有负罪感,所以一时间有些难受。 祁迹难以置信:「负罪感?你有这东西?」 罗谣露出假笑,说:「你也可以单方面理解为,我觉得很麻烦。」 「原来是这样,」祁迹依然那么好骗,「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你什么事情都不和我们说,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 「好朋友就要无话不谈、推心置腹吗?」 「至少可以互相排忧解难嘛。你之前帮了我那么多,你遇到事情,我当然想帮你啦。」祁迹又把牛肉放回罗谣的盘子里,「不过那个男生也真是的,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跟你表白,傻不傻呀。」 「他又不知道我会不会答应,兴许我就答应他了呢。」罗谣吃掉牛肉,又喝了一口酒。 「就算你答应了,你们还是没结果呀。学期一结束你就回国了,难道你们还能异国恋吗?」 罗谣低头不语,良久,才说:「但如果我答应,至少这两个月可以在一起。」 祁迹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两个月有屁用啊,两个月之后呢,分开不会更难受吗?」 「可是要为了两个月之后的痛苦就抹杀现在的快乐吗?」 祁迹摆出过来人的架势,说得头头是道:「现在越快乐,以后就越痛苦。如果没有结果,那过程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算结果?结婚?」 「至少要稳定几年吧。」 罗谣眉头紧锁,说:「但感情就是感情。」 「什么意思?」祁迹不解。 「感情又不看量,也不能说几年的感情就比几个月的感情深吧。」 「哎哟我的谣!」祁迹痛心疾首,「几个月的感情那只能叫激情,激情过后呢?爱情是长久的事,要一起生活的,如果你们只能在一起两个月,那根本就没必要开始。」 罗谣觉得心脏不太舒服。她搓着手心,喝过酒,手心热辣辣的。 「可是……可是有些人如果就喜欢体验激情呢?」 「那就是个人选择问题了,毕竟每个人性格不同嘛,如果是姚岑,她应该会体验激情,但你肯定不是。」祁迹斩钉截铁地说。 「我为什么不是?你以前不是说我肯定什么血溅当场之类的。」 「那不是刚开学对你不了解嘛,」祁迹耸耸肩,「现在我觉得你偏向细水长流。你喜欢的肯定是长你几岁,温柔、和善,能无限包容你的人。」 罗谣干笑几声,喝酒润嗓,说:「很遗憾,我不喜欢那种人。」 祁迹嘟着嘴巴思考,「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想不出来了。」 罗谣差点脱口而出,我喜欢沈澜沧那种人,但她发现没法形容沈澜沧是什么类型。和她不太熟的时候,她会说沈澜沧是个有个性、很自我、很潇洒的人,可对她了解得深了,这些标籤就自动掉了。这些词都是她,但也只是很小一部分的她。她无法归类、无法描述。 「没什么类型,遇到了才会知道。」她说。 「看来并不是那个男生的类型。」祁迹笑道。 「不是。」 「就算喜欢他也不要和他开始,不然最后肯定伤心难过。」祁迹又开始她的爱情大讲堂,「而且分手之后,女生会比男生更难走出来。女的还在想他为什么分手,男的已经在蹦迪了……」 第88页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可是你还单身!你在纸上谈兵!」罗谣打断她,不然她一晚上一定说个没完。 祁迹仅有感情经歷撑死算恋爱未遂,都不用家长和老师出手,直接被繁重的课业和考试棒打鸳鸯。高考之后,祁迹本想重修旧好,结果发现对方已经另结新欢。 这都是她们以前夜聊时聊到的,她们讨论了一整夜,得出一个结论: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那又怎么样,理论指导实践,先把理论基础弄扎实,才能减少未来受伤的机率。」祁大师正襟危坐,对罗学员进行一番批评教导。 她们离开餐厅后,罗谣说自己还有事,半哄半骗让祁迹先回家了。她想自己走走,吹吹风。风是她们吃饭的时候刮起来的,她看了天气预报,明天有雨。 她走上天桥,这是第二次在夜晚走上天桥,她很容易想到她和沈澜沧坐在这里抽菸的场景。她刚刚也买了一盒烟,跟沈澜沧的一模一样。 祁迹的话还在她心头萦绕,如果一段感情註定没有结果,是否要开始呢?用理智来想,她一定选择不开始,何必浪费时间和感情。祁迹虽然平时不怎么靠谱,但今天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 如果她们分开,一定会痛苦。可为了不痛苦就选择不开始吗? 天桥上只有罗谣一个人,云被风吹过来了,和那晚的很像。桥下车流不断,她靠在栏杆上看着它们,风扬起她的头髮,早上盘头留下的卷这时候依然坚挺。 她点上烟。感觉有点上瘾。 沈澜沧结束了拍摄,问她在哪。罗谣电话打过去,那边很快接通了。 「在家吗?」 听到沈澜沧的声音,罗谣所有的疑虑全都消失了。 「还在新宿,晚上和祁迹吃饭了。」 「和她吵架了?听着不太高兴。」 「没什么,就是喝了点酒。」 「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马上回去了。」 「好。」 她们没说话,但谁都没挂电话。隔了一会,罗谣轻轻叫道:「澜沧……」 「怎么了?」 罗谣笑了一声,她学着沈澜沧的样子含住烟的滤嘴,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你了。」 「是想到我,还是想我?」 「都是。」 她们一起笑。 「起风了。」沈澜沧说。 罗谣张开一只手臂,风灌进她的怀抱。 「我感受到了。」她说。 抽完这根烟,她搭电车往回走。她的心非常静,和车厢里的寂静一样静。还没到的时候她就在寻找车站前面那条街,几家熟悉的店铺映入眼帘,街上流转着五颜六色的灯光,这是酒精灌溉出的夜生活标志。 经过那些店铺后,视线就被站台挡住了,但她的心依旧平静,她知道走出车站后就会看到她。她没有说过,但她一定会来。只要她走出去,就会看到有人在那里等她。 为了这个小小的瞬间,品尝再多的痛苦又如何呢? 第43章 周末两天,沈澜沧的拍摄颇为顺利,她摒弃了自我放弃的念头,和佳子一点一点学起。她给罗谣看自己做的各种笔记,都是在片场记下来回家后重新整理的。 咖啡馆的场景已经拍摄完成,接下来就会在沈澜沧家附近的街区拍摄,有些白天的戏份她们就到学校拍,周日他们一连跑了好几个地点,晚上回家后沈澜沧累得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好好休息。她看到罗谣的消息。今天她们各忙各的,没有见面。 电话打过去,对面特别吵,又是音乐声又是欢唿声。罗谣扯着嗓子喊,沈澜沧只听到零星几个字。过了一会,她听到开门声,嘈杂的声音立刻落下去。 「我在酒吧呢,肖慧中考完试非要来蹦迪。」罗谣站在酒吧门口,刚刚声嘶力竭地喊了几下,嗓子都哑了。 「你跳了?」 「没有,我躲在角落。还好把宋小雨拉过来了,不然肖慧中肯定抓着我不放。」罗谣为自己的明智鼓掌。 「跳一跳也无妨,向她们展示一下你的舞技。」沈澜沧虚弱地笑起来,准是想到了罗谣在酒吧角落束手束脚的样子。 「呸!你幸灾乐祸。」 「玩得开心。」 罗谣让沈澜沧赶紧睡觉,不要再熬夜,虽然知道她肯定不会听。放下电话后,她找了个地方抽菸。烟和爱情一样都有瘾。 她们去的不是上次那家酒吧,谁知道肖慧中从哪里找出来的,她复习的时候肯定满脑子都是考完了怎么玩。 和她一起抽菸的有几对男女,他们低声说笑,推了推其中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朝罗谣走过来,问她是不是一个人。 罗谣茫然地看着他,用英语说,对不起我听不懂。那个人又用英语问,但他说的罗谣一个词都听不出来,只好尴尬地微笑。 那边还锲而不捨地想同她聊天,他的朋友们在背后为他加油打气。罗谣捏着手指,抽完烟之后敷衍了一下赶快逃跑了。 肖慧中和宋小雨还没尽兴,罗谣横说竖说,总算把她们从酒吧里拖了出来,赶上了末班电车。 肖慧中考完试压力全无,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单纯的兴奋,回家的路上一直在笑。街上很安静,她一笑罗谣就得去捂她的嘴,偏偏她比罗谣高不少,罗谣一伸手她就按住罗谣的脑袋。现在罗谣总算领悟了祁萝蔔之苦。 第89页 到家时将近十二点,罗谣早有预感她们明早会迟到,而她的第六感一般都很准。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她们不仅起晚了,还遇上了电车事故,迟到了将近十分钟。 肖慧中水肿没退,双眼了无神彩,高桥老师问她是不是病了。肖慧中难得老实,说自己昨晚喝酒了。老师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她是越来越不懂了。 罗谣昨天倒没怎么喝,她要是也喝那么多,说不定就跟肖慧中两个疯子一起在街上大喊大叫。 她去牵沈澜沧的手,她们默契地扣住十指。沈澜沧的手像竹子一样苍劲有力,由于经常写写画画,中指上有一块突出的茧。 罗谣进来之前她就在画画,画同学和高桥老师。罗谣和肖慧中虽然还没到,但她也画上了,只勾勒几笔就跃然纸上。 罗谣拿起画来看,沈澜沧写纸条说,刚刚高桥老师夸我了呢。 罗谣写道,哎呀呀沈澜沧小朋友真棒,画得真可爱。 沈澜沧憋不住笑,写,谢谢罗老师,能不能奖励我一个吻? 罗谣说,小朋友,贪心不足蛇吞象哦,记住老师的话。 她抿着嘴巴偷乐,打算课间休息时把沈澜沧叫出去,偷偷亲一下。但刚下课宋小雨就把她叫住了,问她期末考试之后要不要出去玩。 「去哪?不会又蹦迪吧?我可无福消受。」罗谣连连拒绝。 「不是蹦迪,去旅行啊,旅行!」宋小雨说罗谣太没想像力,「你和肖慧中来之前我们就在商量,沈澜沧说想去富士山,你觉得呢?」 罗谣看向沈澜沧,那个人还在窗台上坐着,她难以察觉地向富士山的方向歪了歪头。 「好啊,我没意见,看阿肖。」罗谣朝着肖慧中扬扬下巴。 「阿肖也没意见,」肖慧中摇头晃脑,「正好我没去过富士山,我最远只走到过八王子。」 罗谣也没去过富士山,春天的时候她只在电车上看到一个很遥远的山尖儿,还不如从教室窗户看到的清楚。 「那我就开始计划了,」宋小雨说,「下周就是期末考试,考完歇两天我们就去。」 「下周考试!」这个噩耗把肖慧中吓得不轻,她刚逃过一劫,这下又入轮迴,差点窒息而死,现在半躺在椅子上,任心灵哭泣。 高桥老师进来也说了这件事,她叫大家这周认真复习,考试不难,但仍需全力准备。 这下罗谣下午也不能随便乱逛了,跟着肖慧中规规矩矩在图书馆复习。看书时她很难集中注意力,没几分钟就想起别的事,然后一路发散,等再回到书本上时,已经过去了近一小时。 某一天沈澜沧也罕见地来图书馆学习,她和姚岑坐在罗谣对面,隔着几张桌子。沈澜沧这些天争分夺秒地拍摄,自从她痛定思痛,改进了工作方法之后,拍摄一路顺畅,省下很多时间。 这其中也包含了姚岑对她的帮助,姚岑开导了水野,就等于帮她解决了最大的难题。现在水野情绪平稳,和姚岑更加亲密了,拍戏的空档里她们就像一对连体婴,时刻黏在一起。 沈澜沧三心二意地看书,不时灵光一闪,想到电影该如何剪辑,便放下书去写写画画。写完后,她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 报告!沈澜沧在开小差,不认真学习! 是罗谣。沈澜沧抬起头,看到了她。 不,她没看到,罗谣趴在桌上躲着,但她看到了肖慧中。期末图书馆爆满,那条桌子已经坐满了,肖慧中旁边那个「凹下去」的地方肯定就是罗谣。 你有空看我,你也不认真。她回復。 罗谣说,敌不动,我不动。 沈澜沧站起来,往书架的方向走去。那边是物理学的书,她什么也看不懂,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抽出一本,假装阅读。 她周围有几个陌生同学也在找书,他们伸着手指一本本点过去,看书名里的关键字,不像沈澜沧那样,书捧了半天一页都没翻,还停在目录页。 找了一会他们就离开去了别的书架。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人,和她站在同一排,也一本本地点过来,有时踮脚,有时蹲下。她走到沈澜沧身边,说同学能不能让一下。 「这位同学,你在找书吗?」沈澜沧的眼睛从书上抬起来,看着她说。 「对啊,不要耽误我学习。」罗谣神气地抱着胳膊。 「你在找什么书?」沈澜沧把看了半天连名字都没记住的书放回书架,问道。 罗谣说:「我找热学方面的书,同学有何见教?」 沈澜沧伸手揽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热了吗?」 罗谣笑着蹲下,扶着旁边的书架,说你大胆!这里可是学习圣地,知识殿堂,你轻浮! 沈澜沧拉她起来,走到图书馆深处,无人问津的书架旁。她们拥抱在一起。 这几天除了上课之外她们几乎没怎么见面,沈澜沧忙得脚不沾地,她一边拍后面的,一边剪前面的,想在去富士山之前把电影的主要部分剪出来。 「你就那么想去富士山?」罗谣问。 「因为不想只远远地看,想靠近一些。」 罗谣一时分不清她是否在说情话。她吻她,叫她放松一些,别那么大压力。她知道沈澜沧是个容易想很多的人,她永远在思考、不停地质疑,否定世界也否定自己。 第90页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沈澜沧的声音里透着一些疲惫。不过无论她多累,都会为接吻拥抱留一丝力气。罗谣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她像一只软绵绵的猫,头搭在她肩上。 回到座位时,肖慧中恰好去打水了。四面八方都是努力学习的同学,翻书声哗哗作响,让罗谣心存愧疚。 她趴在桌上,书里的字一个个拼起来她都认识,此刻却想不出它们的含义,仿佛突然间丧失了语言技能。 你怎么还在趴着,快起来学习了。沈澜沧提醒她。 罗谣一抬头,看到沈澜沧正站着喝水,面朝自己。 她说,这位同学请多关注你自己!发完,她对沈澜沧做了个鬼脸。 这一周她们一直没见面,罗谣自觉复习得差不多了,考试不说十拿九稳,也得八拿七稳。肖慧中每日抱怨一下,说感觉这学期天天都在考试,等解放了,她一定要去干嘛干嘛。 罗谣没什么计划,她只想考完试和沈澜沧一起待着,就算什么也不做,两个人从早到晚坐在沙发上发呆也可以。 沈澜沧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马不停蹄地拍摄、剪辑,每天两三点才睡。剪辑的时候她废寝忘食,一种效果不理想时,她还会剪出好几个版本进行对比。 拍摄终于在学期最后一周的周日晚上结束了,宣布杀青的那个瞬间,沈澜沧如释重负。姚岑和水野拉着手转圈,高颖累得躺在地上,佳子向沈澜沧道喜。 沈澜沧很感谢她,如果没有佳子,她恐怕还要花费十倍的工夫,也未必比现在好。 「不用谢我,这都是你的想法,我很期待最终成果。」佳子说以后保持联繫,剪辑方面有想不通的地方也可以去找她。 结束了所有工作,沈澜沧去了罗谣家,时间很晚,她只在门口抱了她一下就回去了。回去后她铺开所有素材,开始最终的剪辑。 就这样,沈澜沧在期末考试的当天早上终于剪出一个像样的东西,只不过仍然需要修改。但她准备留到后面,反正可以带着电脑去富士山,这几天她只想睡觉、休息,和罗谣在一起。 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黑眼圈,走上了去考试的路。 第44章 上午是口语考试,大家按顺序一个个来,沈澜沧排在倒数第二个,罗谣最后一个。沈澜沧到学校的时候,排在她面前的肖慧中已经开始了,罗谣正在门口等着。 她们并排靠着墙,罗谣问你昨天几点睡的,黑眼圈堪比东非大裂谷。沈澜沧冷笑一声,说睡?我没睡,出门前一秒还在剪辑。 罗谣不高兴地撞她的肩膀,说你要死吗?沈澜沧说,反正暂时告一段落,下午回去补觉。她又说,下午跟我回去吧,怎么样?罗谣问,一起睡吗? 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蹲下去捂着脸。沈澜沧说,你现在真的很直白,有点吓人,你知道吗?罗谣抬起头拽拽她的衣角,让她也蹲下来。罗谣说,你还没回答呢。沈澜沧说,好啊,一起睡吧。 今天气温飙升,强烈的阳光从楼道的窗户照进来,罗谣的手臂沐浴在阳光里,能看到一层细小的汗毛。 沈澜沧的食指虚虚地在她手臂上刮,罗谣抖了一下,收回手臂,说痒。她咬着嘴唇笑,沈澜沧捏过她的脸,想吻。 可是教室门开了,她们听到肖慧中和高桥老师的说话声,慌乱地站起来。沈澜沧本来就没怎么睡,这时勐地一站,眼前忽然一团漆黑。她瘫在罗谣身上,心跳在咖啡因的作用下狂跳不止。 「你们在干嘛?」肖慧中和高桥老师都吓了一跳。 「她……」罗谣用力架起沈澜沧,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好意思,我有点低血糖。」沈澜沧缓慢睁开眼睛,眼前就像雪花屏的电视画面。 罗谣和肖慧中把她扶到教室里,她缓了一会头脑才清醒。她看到罗谣吓得煞白的脸,说:「没事,现在好了。」 「你是不是没吃早饭?」老师问。沈澜沧点点头,她只喝了杯咖啡。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考试继续。肖慧中和罗谣都离开了教室,关门时她对罗谣笑了一下,叫她放心。 口语考试就是和老师聊聊天,回答一些问题。高桥老师从她为什么要学日语开始问起,一直问到她未来的打算。 沈澜沧好久没有这样剖析过自己的心路歷程,她坦诚地告诉老师学日语是因为学校调剂,未来也没有打算从事对口职业。她要去拍电影。 高桥老师带着欣赏的眼光看她,问:「那你希望成为一个怎样的导演?」 沈澜沧咀嚼着这个问题,回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想说成为一个优秀的导演,但优秀这个词总是由别人定义的,我不喜欢由别人定义的东西。而且导演只是个职业,刨去这个因素,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勇敢、坚定的人。」 「你很有自己的想法,像个哲学家。」高桥老师笑道,「那么我就期待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了,到时候我会去卖票支持的。」 「谢谢老师,不过短时间内还拍不出什么好的电影。」沈澜沧想起自己早上刚刚剪好的片子,在电车上她又想到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 「那一天会到来的。」 考试结束了,高桥老师为她开门,让她把罗谣叫进来。 罗谣和肖慧中都在门口站着,沈澜沧一出去,罗谣塞给她一杯热巧克力和一块三明治,看也没看她,就进了教室。 第91页 肖慧中说:「快吃吧,罗谣跑着给你买的。」 沈澜沧说:「帮我谢谢她。」 她飞快地跑下楼,坐在楼下的长椅上。今天很多人考试,校园里没什么人,难得安静。麻雀藏在树冠里鸣啭,蝉声大噪,真正的夏天已经降临。 她一边吃,一边思考罗谣面对高桥老师的问题会作何回答。罗谣并非对谁都能敞开心扉,一些问题她必定打马虎眼,能不说就不说。 而罗谣确实也如她想的这般,从头到尾模煳重点。老师问她为什么学日语,她说爸妈选的,又问她以后要做什么,她说到时候看吧,随便找个翻译工作,要么就听天由命。 虽然她可以很容易地编出一些事,却又不想装出胸怀大志的样子。高桥老师无奈地瞅着她,和知道她不写作业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罗谣同学还是要多多努力呀。」老师温声细语地说。 罗谣乖巧地笑笑,说:「我知道我有点散漫,但我会努力的。」 「那就好啊,下午的笔试别忘记时间。」老师为她开门时嘱咐道。 罗谣和肖慧中击了个掌,庆祝考试里程过半。她们下楼去吃饭,刚巧遇上了坐在门口沈澜沧。没等罗谣先发制人打招唿,肖慧中就问道:「中午一起吃饭吗?」 「好啊。」沈澜沧刚吃完三明治,一点也不饿,但她想和罗谣一起。 食堂今天不开门,三人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定食餐厅。沈澜沧问能不能抽菸,肖慧中说可以,罗谣说不行。沈澜沧只好讪讪地收起烟盒。 吃完饭还不到考试时间,三个人坐着打瞌睡,各看各的手机。沈澜沧和罗谣面对面。 沈澜沧发消息,问罗谣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罗谣回復。 我以后不熬夜了。 鬼才信。 下午一起睡觉。 想得美。 给你预留半个床位。 不要。 好冷漠的女人。 你知道就好。 我想接吻。 罗谣抿紧嘴巴,沈澜沧知道她在笑。她扶着脸,瞪了沈澜沧一眼,然后伸出脚轻轻踩她。 一会考完试我先回去睡觉,我不锁门。沈澜沧又说。 小心进贼。 如果你是贼的话,欢迎光临。 罗谣憋不住了,她说去趟卫生间,好到没人的地方笑。 下午的考试不算太难,沈澜沧强撑着眼皮提前写完交卷,然后一熘烟跑回家去。她换上睡衣打开空调,钻进棉被,动作一气呵成,一分钟都没用就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最近睡眠太少的缘故,她欠下的梦都在这个下午找上门来。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纪录片,她梦到很多不美好的回忆。 昨日在脑海中重映,像一部毫无章法逻辑,又令人灰心丧气的电影。 入睡没多久,她就回到了高中时代。她和乐队在台上演出,是高三最后一场演出。那天她妈妈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件事,冲到学校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从台上拽下去,大骂她不学无术,天天鬼混,背着他们玩这些玩了两年,难怪成绩平平。 两个老师出来劝,但拦不住正在气头上的人。沈澜沧挣脱了母亲的手跑到台上,抢过主唱的麦克风,说不就是骂人吗,我也会,我今天就骂个痛快。 她已经忘了那天她说了什么,只记得她的声音从来没有那样清晰,台下鸦雀无声,唯有她的声音在大厅里迴荡,前一句还没消散,后一句、后两句,一句接着一句地从音响里冒出来。 妈妈和老师在她身后追,要抢她的麦克风。她满舞台跑,后来有人把音响关了,她冲进后台,拿出排练时用的喇叭接着喊。 她完全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被拉下去的,也不记得回家之后父母到底有没有和她吵架,有没有把她关起来。她甚至有意模煳掉那天的记忆,让它似是而非。 这不妨碍她在学校一战成名,老师天天找她谈话,同学们总是盯着她看,悄悄说她真牛逼。原来追她的主唱已经毕业上了大学,还特意跑回来看她,鼓吹她的英勇。 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只有沈澜沧一个人想忘掉那件事,还有那段难熬的日子。她刻意不去回想,只会在梦里作为旁观者看到那时的片段。 这是她到东京这一年第一次梦到这个场景,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有波澜。但这次的梦不太一样,它没有结束在舞台上。 沈澜沧没有被他们逮到,她在舞台上绕圈跑时看到台下有一个红点,一个人正架着摄影机拍她。定睛一看,那是剧组的摄像小哥。 她跳下台,跑过去问他为什么会在这。他回答,他在拍电影,拍一部知名导演沈澜沧的纪录片,来这里取材。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沈澜沧说。她扛起摄影机,跑出了演出大厅。 老师、同学和父母在后面穷追不捨,沈澜沧回头沖他们喊,让他们不要跟着,她要去拍电影。他们在后面喊,拍什么电影啊,你根本不是那块料。 沈澜沧头也不回地跑,摄像机好重,她的胳膊快要脱臼了,但她不能放手。她跑着跑着就跑到了东京,甩掉了身后那些人,坐在明亮的车厢里,外面是如墨的夜色。 车厢里没有什么人,只有她,和坐在对面的罗谣。罗谣问她去哪,她说要去富士山,她要去那里拍电影。罗谣说,巧了,我也去富士山,我去那里等死。沈澜沧说,拍完电影我们可以一起等死。 第92页 电车穿过无数黑夜,终于抵达了富士山。她们一起下车,富士山就在不远的前方。她们并肩前行,沈澜沧依然扛着沉重的摄影机,她觉得那台机器越来越重,把她压进了土里。 她叫着罗谣的名字,罗谣回过头来说,你不是要去富士山吗?快来呀。沈澜沧一半身子已经陷入地下,她沖罗谣伸手,说我起不来。 罗谣没有停下脚步,她向着富士山的方向一直走,她和山都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幻,变成两道影子。太阳出来了,它像一盏燃烧了二十四小时的灯,又亮又烫,那两道影子就在阳光里蒸发…… 沈澜沧醒过来,屋里黑魆魆一片。空调还开着,是房间里唯一的声源。她盖着棉被独自躺在床上,出了一身汗,被罩已经和被芯分离。她抹了抹眼角,有眼泪。 罗谣没有来吗?沈澜沧的心变成了灰色。无边的寂寞瞬间侵袭而来,从窗外的路灯上,从紧闭的房门外,从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一一侵袭而来。它们如一团水雾,无孔不入,漫游漂浮,屋里充斥着它们的身影。 但是她听到了响动,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一个黑影从上面冒出来,用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你醒啦。」 这声音像一把剑,驱散了所有的寂寞,它们仓皇逃窜,从所有的缝隙中撤退,蛰伏在那里,等待下一次机会。 罗谣走到床边,看到她满脸残泪,便坐下来,摸摸她的脸,问:「做噩梦了?」 沈澜沧无力地笑着说:「不算噩梦,但也不是什么好梦。」 她伸手去抱她,说:「你太累了。」 「可能吧,」她回答,「做的梦颠三倒四。」 沈澜沧下床喝了一杯水,又洗了把脸,也没有擦就坐回床上。她还在梦里没有走出来,窗外的路灯好亮,足以使人蒸发。 「罗谣。」她叫道。 「怎么了?」罗谣坐在她身边。 她甩甩头髮,水珠乱飞,说没什么。罗谣靠近了,她捧着沈澜沧湿润的脸颊吻上去。她的吻很温柔,像在亲吻一颗露珠。她顺势把沈澜沧推倒在床上,缓缓抚摸她的脖子。 吻过之后,她们躺在床上拥抱,罗谣说:「我在这里呢。」 沈澜沧的头埋在她的肩窝里,挡住窗外的灯光,唿吸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谢谢。」她说。 「不需要。」罗谣说。 她们安静地抱在一起,化解所有危机和忧愁。 第45章 「我饿了。」罗谣说。她的肚子在叫。到沈澜沧家之后她还没有吃过东西呢,而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沈澜沧没听到她进来。罗谣考完试和宋小雨她们商量了一下旅行路线,严子敏和肖慧中都说想去关西看看,所以她们的计划里又加了两个地方。 商讨之后她回到家沖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过来了,来时沈澜沧缩在被子里睡得正沉。她不想打扰她,所以躺在了沙发上。 她们外出觅食。沈澜沧睡了将近五个小时,恢復了大半活力,开始感嘆今晚的月色真美。但事实上没有月亮,月亮躲在云后,但是照亮了薄薄的云彩,它们变成几块发光的拼图。 罗谣说宋小雨发来了旅行计划,她们这周末出发,先坐飞机去大坂,在大坂和京都玩三天,再坐夜间巴士去河口湖住一晚,看富士山,最后从河口湖回东京。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复杂了?」沈澜沧纳闷。 「在你睡觉的时候。」罗谣摇着她的手说。「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明天晚上高桥老师请我们吃散伙饭。」 沈澜沧睡一觉的时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生活头重脚轻,总是颠来倒去。 吃散伙饭之前,她们一起在一起。肖慧中约罗谣一起出门,她都拒绝了。 高桥老师选了一家义大利餐厅,就在学校附近。她是常客,连店员都认得她,说老师您好久没来了。 老师指着罗谣她们高兴地说,我带的学生结业了。罗谣心想,或许她心里在说,终于解脱了。 罗谣不习惯这种聚会,和老师在一起她总感到束缚。而且离开了课堂,大家经常聊一些生活上的事,但她几乎没什么生活可言。 她坐在沈澜沧和肖慧中之间,肖慧中聊得欢畅,菜还没上,她已经说到她的表姐结婚买房的事了。讲到什么彩礼、嫁妆,听得高桥老师一愣一愣的。 聚会就得有肖慧中这样的人,能说会道,不会冷场,有她在罗谣就能放空自己。她观察着餐厅的环境,装修是中世纪风格,厚重的木料、华丽的雕刻,墙上还挂着一面义大利国旗。 刚刚店员说,这家店的老闆就是义大利人,所以她们今天能吃到正宗的义大利披萨。她暗示,跟美国改良版可不一样哦。 她们来得早,餐厅里还没有其他客人,聊了一会之后才进来几对情侣和朋友坐在窗边。从窗户能看到学校图书馆的房顶,那是学校里最高的建筑。罗谣意识到自己未来不会再踏入其中了,就连高桥老师,她以后也不会再见。 这一年时间过得飞快,她还来不及体味就要匆匆结束。小时候她觉得时间好漫长,一节课那么久,假期那么长。那时她不爱睡午觉,中午的两小时何等难捱,她只盼着下午早点去学校和伙伴玩耍。 然而长大之后的时间似乎等比例缩短了,每一年都是浮光掠影,难有空间细想回忆,只觉得万事都如梦般零落。 第93页 也许她可以逃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可以逃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逃离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但她却永远不可能逃到时间之外。 沈澜沧在捏她的手。她今天穿了一件薄外套,叠好了放在两人中间,她们的手就在衣服下面紧紧扣在一起。沈澜沧好像读出了她的心思一样朝她微笑,一剎那她知道,她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罗谣,罗谣……」肖慧中用手肘捅她,「高桥老师在问你们呢。」 「什么?」罗谣回过头,看到老师困惑又好奇的目光。 「她问你和沈澜沧什么时候回国。」 「我……还没定呢,」罗谣结结巴巴地说,「可能八月份吧,还想在这边玩一玩。」 「你呢?」老师问沈澜沧。 「我也没定呢,我也打算在这边玩一玩。」沈澜沧回答。 说话的时候,她们的手指都暗暗用力,紧紧地握着。所幸她们坐在边上,无人注意。 披萨上来的时候她们才松开手,披萨上满是生芝麻叶,这种菜的味道有点奇怪,沈澜沧不喜欢,罗谣就全夹到自己盘子里。 肖慧中也不爱吃,也想夹到罗谣盘子里,罗谣把盘子拿走,说你自己解决。肖慧中委屈,说那你为什么就帮沈澜沧吃?罗谣说老子又不是羊,哪能吃下那么多草。最后还是严子敏大方地替肖慧中吃了。 吃完饭,她们又东拉西扯了一阵才离开。高桥老师在门口和每个人拥抱,对她们说再见。 永别的拥抱,罗谣想。对感情深厚的人来说,永别无异于山崩地裂,但对茫茫人海中偶遇的人来说,永别只是说句再见这么简单。 这一刻才真正告别这一年,她们不用再早起上课,不用再赶电车上学,不用再吃品种匮乏的食堂。 但同样,她们再也见不到高桥老师,再也听不到佐藤老师的提问,再也不会每天课间打闹。 同学们都带着一点离愁别绪,告别了老师之后,她们又去学校转了一圈,在楼下的长椅坐了片刻。沈澜沧问喝酒吗,她们都说好。严子敏虽然不想喝,但也去陪着。 她们就在旁边找了一家小酒馆。没到周末,又适逢学生期末考试放假,是这一片前所未有的幽寂。 沈澜沧以前来过这家店,老闆认识她,说你今天怎么带了这么多朋友来?沈澜沧说期末了,大家都快走了。老闆说真遗憾,以后少了个聊天的人。 罗谣悄悄问她和老闆都聊什么,她说聊啤酒,这里的啤酒很好喝,尤其是德国产的那些。她自己就要了一杯,罗谣拿过来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 「你们两个怎么总说悄悄话?」宋小雨问。 「感情深厚呗。」罗谣回答。沈澜沧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那也不用说悄悄话吧。」肖慧中也来帮腔。 罗谣勾过沈澜沧的肩膀,说:「我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肖慧中来回瞪着两人,发问:「什么秘密?」 「都说了不可告人,你不是人?」 「为了你,我可以不做人。」肖慧中豁出去了,学了两声狗叫。 罗谣被她逗笑了,说:「我只是告诉她,她的酒好难喝。」 肖慧中倒也不客气,和宋小雨一人尝了一口沈澜沧的酒,得出一个结论,确实难喝。 沈澜沧不屑,说她们没品味,问严子敏要不要尝尝。严子敏又皱着眉头和鼻子,像缩小版章鱼哥。她说,我才不喝,你们都是酒鬼。 「这还用得着藏着掖着?」肖慧中沖罗谣挤眉毛。 「当然还有些其他骯脏的秘密,不能说。」罗谣做了个嘘的动作。肖慧中大大的白眼翻上去,说鬼才信你。 一年相处下来,罗谣早就摸清了肖慧中的脾气,除了那次沈澜沧挠她的痒痒被逮住之外,她屡战屡胜,未尝败绩。 她们又问起沈澜沧的电影,得知已经拍完了,宋小雨和肖慧中都大失所望。她们本来想让沈澜沧安排个角色,再不济也得去现场凑凑热闹,结果什么都没看到。 「错过了精彩好戏!错过了!」肖慧中心如刀割。她又问主演除了姚岑还有谁,沈澜沧说你不认识,是姚岑的朋友,长得很漂亮。 肖慧中像推销员一样捧着罗谣的脑袋,说:「你要漂亮的怎么不找我们阿谣。」 「我本来想找……」沈澜沧说到一半,声音低下去。她看向罗谣,罗谣对她笑。 沈澜沧接着说:「但是她没档期。」 「莫非这就是你们骯脏的秘密?」肖慧中来回看着两人。 罗谣说:「你可以这么理解。」 「你下次找我,我全是档期。」肖慧中撑大眼睛,「你要是早点来找我,我还考什么试,我就等着拍完拿奖,从此飞黄腾达,去香港做明星了!」 沈澜沧呛住了,她说:「好,下次让你保送奥斯卡。」 肖慧中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在和沈澜沧开玩笑,过几天还要一起旅行。一个月前她还说沈澜沧高冷、不好接触,这一个月里却渐渐觉得她好像没那么有距离感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她和罗谣做了同桌。 严子敏说不能回去太晚,她们喝完酒就撤了,几个人往车站走。沈澜沧让她们先走,她要抽根烟再回去。罗谣说我陪你。 另外三人走了之后,她们站在那里,抽同一支烟。罗谣问沈澜沧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国。沈澜沧说不知道,看你。 第94页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她们无法永远活在东京,永远活在这种状态里。她们像两条直线,只在这一个点相交。 「八月最后一天吧。」罗谣说。 「那就八月最后一天。」沈澜沧说。 罗谣不愿去计算时间。如果按日计算,很短暂,如果按秒计算,又很漫长。今日离别情绪满溢,她们仿佛在提前演练将来一定会有的那一天。烟在两人手里递来递去,变得湿软。 意识到别离,比别离本身更令人伤感。抽完烟,她们抱在一起接吻,躲在墙边的树荫里。 潮湿的夏夜,潮湿的眼泪,潮湿的拥抱,潮湿的吻。她们掉进深海,咸涩的海水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席捲了所有感官。 她们顶着海水的阻力行走,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浮着空濛的水光。她们想说话,却只吐出哀伤的气泡,在耳边崩开,都是呜咽声。 罗谣先送沈澜沧回家,然后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肖慧中又在打电话了,和家人商量回程时间,罗谣只能囫囵听懂几个词。 她静静躺在床上,浑身无力,什么也不愿去想。她没开灯,所以消息进来的时候她很容易就发现了。是沈澜沧,问她到家了吗。 她说到家了,准备睡觉。 那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罗谣放下手机去刷牙。三分钟后她重新点开屏幕,沈澜沧发来了那条编辑了又编辑的消息。很简洁。 她说,我爱你。 第46章 从片场出来又是深夜了。沈澜沧骑着租来的自行车绕着塞纳河骑了几圈,累得浑身是汗。她已经不再怕黑,甚至在没有光亮的小巷行走也不怕。 这几年她终于开始见缝插针地锻鍊身体,不然实在吃不消。年轻的时候年轻就是资本,现在老本就快啃光。 帕特里夏让她去练瑜伽和冥想,说自己练着很有成效,但沈澜沧想着自己老胳膊老腿,硬得跟落灰的机器一样,还是算了吧。这时候她不得不羡慕罗谣,想怎么噼叉就怎么噼叉。 自从她进了这个新剧组,连喘气的时间都快没了,今天一直坐在监视器前,盯了整整十八个小时,眨眼时眼皮就要粘在眼球上。 下工后,她躺在椅子上浑身不舒服,耳机也懒得摘,就那么躺了半小时。今天的演员比较强势,她根本指挥不动,费尽了口舌只得到一句,你还年轻什么都不懂。 和沈澜沧对话时,他故意把语速调快,沈澜沧硬着头皮听下来,只听懂了四分之三。最后还是勉为其难让他放慢语速。对方高傲地说,听不懂就不要干了。 这不是沈澜沧第一次受挫,自从她开始学电影,磨难就一番接一番,她像唐僧一样必须经歷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求取真经。但一个好汉三个帮,唐僧还有仨徒弟呢,她沈澜沧只有自己。 难缠的演员只是初级磨难,相当于黑熊精,遇到个观音菩萨也就给他降了。但从这往上还有难缠的总导演,难缠的制片人,难缠的投资方。 她初来法国时曾以为语言就是最大障碍,可等她攻克了语言关才恍然发现,原来苦难刚刚开始。 旁边的同事在拍摄时频频给她递眼色,说这个演员一向恃才傲物,出了名的难搞,经常为难年轻导演。不如叫雨果过来,他听雨果的。沈澜沧断然拒绝了他的好意,说连个演员都降服不了,还怎么当导演。 之后她就过了荒唐的一下午,吵架、拍摄、吵架、讲道理、拍摄、再讲道理、再吵架。送走演员之后,她累得近乎脱水,心想这是来渡劫了。那个同事临走之前过来和她说,你很有魄力,你会成功的。 沈澜沧只在初学电影时想过成功这件事,现在她知道成功需要的可不是空想,而是日积月累的思考和练习。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天才,很遗憾,她自己也不是。 她本以为认识到自己的平庸之后会难以接受,可事实上她平静得很。可能是忙碌的工作让她无暇顾及这些心情,她发现很多焦虑只是因为没事可做。 当然她也有些不甘心,尤其是看到同龄人或比她更年轻的电影人得了奖的时候。那时她又觉得领悟到自己并非天资聪颖,是件很残忍的事。好在她还在坚持,只要她在坚持,就不觉得虚无。 经过了三天折磨人的拍摄,那位演员的戏份终于宣告结束。他还是没怎么给沈澜沧好脸色,但也不再刁难她。紧接着是一天假期,如果没有这天假期,很难说她会不会直接累进医院。 这天她照例睡到中午才醒,醒来给自己煮了点吃的。她的厨艺依然不怎么样,凑合能吃,熟了就行。前室友评价她做的饭——猪食。但无论如何是种进步,身边没人照顾她了,她就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吃过午餐,她又躺回床上,看看漫画和电影。晚上她和昔日同学约好了吃饭,同学说他会带一个学妹来,也是国内来的,在另一所大学读商科。 沈澜沧提前两小时出门,骑着车在街上兜风。美好的傍晚,她很多天没见到了。现在她只拥有摄影棚里的人造灯光,说它是黎明就是黎明,说它是黄昏就是黄昏。 她把心放空,丢掉所有琐事,今天的她就是个既没工作也没学业的人,像个放假的大学生。别说,她还真有些怀念学生时代。 她专程绕到学校门口,在这里她度过了三年多的时光。昼伏夜出,读书、写剧本、拍片、剪辑,活得像个苦行僧。再回想起在上海读大学时,常常花天酒地、四处游玩,真是恍如隔世。 第95页 不过最快乐的还在东京的时候,她做梦都想回到那一年。如果她能回去,她一定早点靠近罗谣。 她已经把思念罗谣这件事变得稀松平常,夹在日常生活里。她走到哪都会想起她,她会说些什么?会做什么?会不会笑? 这几年里,她从没谈过恋爱,有时会有人约她出来吃吃饭、喝喝酒,表达一下对她的仰慕,但她没有对任何人动心,她永远会想起罗谣。罗谣把持着她心灵的隘口。 沈澜沧在约定的时间到达了餐厅,这家餐厅在塞纳河左岸,这里是文学艺术的聚集地,常有作家和艺术家出没,餐馆装潢也万分优雅,一进门就感觉灵魂受洗。 同学姓刘,也是刚到,他们在门口碰上了。刘同学身边小鸟依人地站着一个女孩,穿着一条蓝色连衣裙,挽着刘同学的手,对她甜甜地笑。 沈澜沧打了声招唿之后,悄悄问刘同学这是学妹还是家属?刘同学欢快一笑,说又不冲突。 刘同学最近也要进剧组了,他拉沈澜沧来庆祝,本来帕特里夏也要来,但临时有工作爽约了。 他和沈澜沧在语言学校时就认识,后来到了电影学校又同时上过几门课,有一门课分在一个小组,一起拍过片子。和他们同时来留学的朋友大部分都回国了,刘同学举杯,说就剩我们两个独苗。 不过他说自己过几年也要回去,因为刘同学旁边的家属张同学不想留在这边,毕业之后就会回国,他准备一起回去。 张同学问沈澜沧有没有回国的打算,沈澜沧说目前还没有。 「我们沈导可是个很优秀的导演。」刘同学对张同学说。 「怎么,让我也吹你一波?」沈澜沧靠在椅背上,一边抽菸一边问。 刘同学摊手,说:「你真是不解风情。」 「学姐我看过你的电影。」张同学兴奋地说,「之前那个获奖的作品,我特别喜欢。」 沈澜沧微微颔首,说:「谢谢。」 张同学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学姐一看就是搞艺术的,有一种不羁的气质,非常有魅力。刘同学说,你这是刻板印象,他们很多同学都不是这样的,也有非常严肃的那种人。 「你也不解风情,我只是想夸学姐。」张同学一把拍在他肩上。 她又问沈澜沧在这边的工作如何,是不是很累。沈澜沧说累但是充实,不像刘同学,在她工作的时候,已经跑遍了欧洲。 「你嫉妒我呀?」刘同学说。 沈澜沧懒得理他,只说:「笑话。」 张同学有好多问题,她对导演的生活非常好奇。场子热了后,他们又聊了好些内容,吐苦水是免不了的,导演这份工作,听着高级,箇中心酸只有自己知晓。 沈澜沧数不清这些年咽过多少泪,她能爬到今天全靠强大的意志力。要说回报也有,但是跟付出的完全不成比例。虽说现在好过些了,但也是量入为出,要精打细算。 张同学问她为什么还坚持,不如回国去,家人朋友都在身边,找一家影视公司入职就好。 沈澜沧抖抖菸灰,说:「因为我独一无二,因为我这么独特、这么有才华,我有无与伦比的魅力。」 她说这句话时,旁边的玻璃上仿佛出现了罗谣的脸,脸上还有泪痕。这是罗谣对她说过的话,她一直记着。 刘同学的五官都被她这句话拧紧了,他说你什么时候这么自恋了?沈澜沧说我一直这样,再说这也是别人这么说我的。刘同学问谁说的?沈澜沧说,缪斯。 她又想到那天晚上的吻,她们第一次接吻。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手指来回捏着烟,捏得它软软地耷拉下去。 「你笑什么?」刘同学莫名其妙。 「没什么。」沈澜沧把烟熄掉,「只是想到一些很美妙的事。」 美妙一直持续到饭后,她骑车回家时还在回味那个人生中最美好的夜晚。 在餐厅门口分别时,刘同学说让她找个伴,会好跟多。沈澜沧说哪有那么容易。刘同学说你眼光太高了,谁都看不上。沈澜沧觉得不是自己眼光高,只是遇不到像罗谣一样的人。 每次熬不住的时候她就回想那个夜晚,罗谣的话会给她打一针兴奋剂,让她再撑一撑。罗谣是她的缪斯,这还是水野提醒她的。 在修学旅行的前一天晚上,剧组办了一场庆功宴。那是她真正意义上独立拍摄的第一部 电影,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高颖搂着她说你以后加油,他妈的必须加油,我觉得你会是个不错的导演。佳子说那是肯定的,她从来不怀疑沈澜沧的能力,和她共事非常愉快。 姚岑在旁边抱着水野哭,说自己要回国了,以后不能再见到大家。水野倒是没哭,但看着也很悲伤。她说自己不怎么能喝酒,所以只喝了果汁,是全场唯一清醒的人。 喝完之后,沈澜沧在门口和他们一一握手,互相说些鼓励的话,她很感谢他们,遗憾的是,离开东京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 沈澜沧偶尔还会和高颖聊几句,高颖毕业之后留在了日本,从事法律工作,她说自己再也没时间写剧本了。佳子后来也离开了俱乐部,举家搬到了横滨。 那天沈澜沧和姚岑、水野一起离开,没走几步,她就看到了街对面,站在便利店门口等待自己的罗谣。罗谣正在吃冰激凌,边吃边发呆,歪头咬着冰激凌的勺子。 第96页 「那是你画里的女孩。」水野的眼睛很敏锐。姚岑喝得烂醉,倒在她肩上不省人事,手里还拖着个滑板。 「是。」沈澜沧承认了。 「很美。」水野说。 沈澜沧刚想说对,水野又接着说:「她是你的缪斯。」 水野扶着姚岑走了,沈澜沧回想这个词。缪斯。 她的缪斯在对面的马路上,她已经无须再形容她的美,她身上的一切,她的灵魂,她的肉体都牢牢地吸引着她,让她为之震颤。 「我的缪斯。」沈澜沧小声说。 车子又一次经过塞纳河,两条游船从桥下经过,乘客向桥上的人挥手致意,欢唿不断。桥上有散步的夫妻,有吹风的单身男女,河面映出两岸灯火,她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东京,回到了学校门口的河堤上。 河水沖刷掉这几天过度劳累带来的沉重和疲乏。她在笑,笑得很傻,像一个刚刚恋爱的人。无论过去多少年,罗谣依旧是她的缪斯,她的灵丹妙药。 沈澜沧哼着歌,沿着河岸回到家,又有了面对明天的勇气。 第47章 今天是罗谣加入舞团后第一次演出,秋风渐起,天气凉爽干燥,天空亮得跟玻璃一样。白天的时候他们在剧场彩排,这是一个偏远的小剧场,晚上观众寥寥,勉强回本。 演出还算成功,谢幕时掌声不绝。罗谣有一个单独的谢幕,她从后台出来,轻盈地走到舞台最前方,终于收穫了独属于自己的掌声,尽管只有短短几秒。 演出结束后团长请大家吃烧烤,他们一群人还画着浓浓的妆,看不出平时的样子。罗谣不太喜欢化妆,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过看久了倒也顺眼。 她好饿。这些天连轴转,都没好好吃饭,她一个人吃了三十串羊肉串、十串牛肉串、一堆乱七八糟的蔬菜、烤饼,还喝了一瓶半啤酒。她一只脚踩在凳子的横档上,狂野的样子让张鑫麟想起了村口二大爷。 「慢点吃。」团长看她喝酒呛到了,急忙递过餐巾纸。 他们吃吃聊聊,吹着秋风却也满头大汗,脸上的妆晕开了,像一只只花猫的脸。团长开车送几个女孩回家,罗谣最后一个到,车上只剩她们两人时,团长又开始关心起她的婚恋状况。 罗谣心想,早知道我装醉了,可惜团长知道她的酒量不错,不会喝这么点就多。她嗯嗯啊啊地应付,有时候想反驳却又觉得没必要。 团长结婚三四年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还处在甜蜜的二人世界。可能是过得比较幸福,她就急着给身边的人也张罗,团里的人没有一个逃过她的魔爪。 张鑫麟的男朋友就是她介绍的,她高中的老同学,有了这个成功案例之后,她把重心放在罗谣身上,说什么也要给她也介绍一个,满足自己当红娘的心愿。 「我有一个朋友,天津人,身高一米八五,长得不错,家里条件也好……」团长喋喋不休。罗谣怀疑她是故意把自己留到最后的。 「不用了,谢谢团长。」罗谣说。 「接触一下看看呗,周末有时间吗?你要是紧张我可以陪着。」团长问。 「没有。」罗谣软硬不吃。一旦别人逼她做事,她的逆反心理立刻上线。 团长还在介绍对方优秀的履歷,什么国外某名牌大学毕业,在某知名企业,年薪几十万,家里有房有车,对女孩要求不高。 罗谣直截了当地问:「他是想找个花瓶?」 团长被她噎住了,说:「话也不能这么说,郎才女貌多好。」 罗谣小声地呸。 她准备绝地反击,于是问道:「团长会生孩子吗?」 「再过一两年吧,目前只是计划中。」 「可生了孩子身体不会受影响吗?」 「那是当然了,生孩子对女性的健康影响是很大的。」 「那跳舞怎么办呢?」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问题啊。生完还是可以继续跳呀,只是需要花时间恢復。不过我呢,生了孩子可能就转幕后了,编编舞,教教学生。」团长笑道。她很喜欢孩子,已经开始期待未来一家三口的快乐生活。 罗谣心想,我才不担心,反正我也不生。她又问:「你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去跳舞吗?」 团长说:「我可不希望,我吃过的苦够多了。」 罗谣靠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露出困惑的表情。团长从后视镜看着她,说:「你真的要找一个人一起生活,家庭生活比一个人生活快乐得多。」 「拒绝。」罗谣懒得和她理论。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没能从家庭生活中找到任何乐趣。也依然不明白为什么那样才配叫幸福。况且人必须追求幸福吗?不可以不幸福吗?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团长问。 「是。」罗谣回答得毫不含煳。 团长又从后视镜看她,八卦道:「是谁?谁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以前的同学。」 「姓什么叫什么?在哪工作?长得怎么样?」团长连环炮似的发问。 罗谣后悔说出来了,本来以为能把团长挡回去,没想到又撕开另一个口子,只好说:「别问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团长纳罕:「为什么?父母不同意?还是他已经结婚了?」 「都不是,跟结不结婚没关系。」 第97页 「那是为什么呀?说出来我替你分析分析。」 「不必了,谢谢关心。」 罗谣张了半天嘴,总算酝酿出一个哈欠。团长见她困了,也只好收手。下车时她摇下窗户,让罗谣再考虑考虑,说人要往前走,不能困在过去,再说那个小伙子真的很不错。 罗谣打断她,说好意心领了,不过不需要替她操心,她活得很好。没等团长说话,她就一边挥手,一边说着再见走进了小区。 我活得很好?罗谣咕哝,还行吧。 她现在已经不再用好与不好去衡量自己的生活,这两个词过于笼统,完全概括不了曲折的生活。生活就只是生活,仅此而已。 到家第一件事是开电脑。她每天登录一遍古早视频网站,看看是否收到了回復。还是没有。《夜雾突围》还在收藏夹,浏览量只有几百,一多半都是罗谣贡献的。 她卸掉厚厚的妆,镜子里那个充满妖气的人马上不见了,露出一张和过去一样有些稚气的脸。她已经褪掉了一些婴儿肥,变得更有稜角。 说长得年轻吧,可她已经带上了成熟的气质,但若说她成熟,她的眼睛又那么清澈,好像没吃过什么苦。 她累得半死,洗完澡就一头扎在床上。可是吃得太饱了,肚子鼓胀根本睡不着。脑海中还在回放晚上的演出,她异常享受在舞台上的感觉,好像那是专为她开闢的世界。 在这件事上她很能理解她的妈妈,为什么她会选择舞台而非家庭,虽然自己也是被她抛弃的一员。 只是她妈妈现在也不常跳舞了,她就像团长说的那样,逐渐转到幕后,搞搞教育和编舞,剩下的时间认真带孩子。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可能是她的另一个女儿到了一定年龄,让她屡屡想到罗谣。前几天罗谣排练完,收到她发来的好长的消息。 说妈妈记得你小时候爱吃土豆丝,可是我不会切,切得像手指一样粗,你哭着说不好吃,不吃了。爸爸骂了你,说今天不把这一盘土豆丝吃完就不准睡觉。我和他吵了一架,他生气地走出家门,说不管你了。你一边哭一边扒着碗里的饭,那个样子可爱极了。 记不记得你七八岁的时候,我带你去学舞蹈。那时候是冬天,路面结了冰,我们牵着手在上面滑。你摔倒了,我以为你会哇哇大哭,但你却咯咯笑。 她说得倒是感人肺腑,但罗谣已经过了会被她打动的年纪,这几条消息十年前发她或许还会掉一两滴眼泪,但现在只是荒地施肥,做无用功罢了。 罗谣隔了两天才回覆:劝你别自我感动,不然真的会以为自己是个圣人。 那边可能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给她转了一笔钱,大概是跟她爸爸通过一次电话,知道女儿独自在北京打拼,于心不忍。 罗谣冷笑。她分文未取,说我才不要你的钱。毕业之后她就再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拿了钱就要忍受他们的叮嘱、劝告、建议,她不会让任何人干涉她的人生。 她开着夜灯刷手机,姚岑罕见地发了一张自拍,形容憔悴,双眼无神,下面的定位是上海某cbd的大楼。她说,册那,终于下班了。 姚岑不再是当年的模样,现在的她丢进早高峰里,能找出几百个和她差不多的白领。罗谣还是觉得蓝色寸头最适合她,现在的栗色长髮反而磨灭了她与众不同的气质。 罗谣不知道沈澜沧会不会看到这条朋友圈,她会不会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这几年她们的交集仅限在共同好友的朋友圈,她知道她在看,她也知道她在看,也许她们也曾同时出现在一张照片下面。 虽然她们删掉了彼此的联繫方式,但罗谣保存下了她们从认识到分别所有的聊天记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翻看这些记录,回想沈澜沧的一颦一笑,还有她低沉的声音。前几年日子非常难过时,她经常捧着它们哭到深夜。 看聊天记录时,她开始总是笑着,思绪漂洋过海来到东京,在车站、便利店和巷子里徘徊。它钻进老太太推的婴儿车里,钻进水渠边樱花树的树冠里,钻进商店街忧郁的顶棚下。 越看她笑得越粲然,直至看到那句「我爱你」,她才躲进枕头下面,泣不成声。 她记得收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她刚刚刷完牙,她撑着眼睛一下也不眨,眼泪堆积在眼眶里,积到一定程度就流了出来。她慢慢地跪在地上,声音很轻地哭泣。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这三个字,她的心都像被狙击了一般。是丘比特的箭,箭镞扎得太深,时至今日仍然拔不出来。如果硬要拔出来,她的心就会多出一个窟窿。 她身上这件衬衫还是沈澜沧的,她们后来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抢来的,那时她把它当睡衣穿。 这件衣服有些年头了,她不敢常洗,只在特殊的日子才穿。比如准备了好久的舞剧首演那天,再比如某些想到沈澜沧的夜晚,她会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脱光衣服穿上这件衬衫,然后躺在床上,一颗一颗解开上面的纽扣。 沈澜沧的味道其实早就消散了,她梦里的东京也不可復原,而她只是一条濒死的鱼,在回忆的死水边苦苦挣扎。 她敞着衬衫,身体裸露在秋天凉爽的夜晚中。窗外人声喁喁,夜班的人或聚会的人晚归而来,声音从楼下飘过,很快变成楼道里杂沓的脚步声。 她把手臂从袖子里抽出来,弓起背蜷缩成一团。衬衫在她身下,和床单一起荡漾出无规则的波纹。衬衫上是她的体温,用来对抗秋夜的冷寂。 第98页 她很想要一个拥抱,转瞬即逝的也好,但是……算了,就这样睡吧。她拉过被子,衬衫就一直在下面躺着。 今晚又会梦到某人了,她想。 第48章 每次登机后,沈澜沧总会有几分钟的眩晕。上百人唿出的浑浊空气混合着机油刺鼻的气味,真令人作呕。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她狠憋两口气,压住胸腔里的不适。 今天她们五个人很早就出发了,那时天还没热起来,几个人睡眼惺忪地爬上机场大巴,靠在一起打盹。 换登机牌时,沈澜沧排在罗谣前面,换完之后她听到罗谣对工作人员悄声说,我想和前面那个人坐在一起。 沈澜沧选了靠窗的位置,她喜欢看飞机起降时的风景。工作人员问罗谣坐中间可不可以,她说可以,虽然她最讨厌那个位置。 正是旅行旺季,机场里是天南海北的旅人,操着不同口音,背着各色行囊。机场是一口大锅,把这些形态各异的米粒熬成黏煳煳的粥,在夏日的阳光里冒着热气。 沈澜沧的背包上拴着罗谣送的鹿形钥匙链,阳光一照,格外扎眼。宋小雨把玩半天,说好看,问她哪买的。她说一位有心人送的。肖慧中说,那肯定是罗谣啊,她书包上有个一模一样的。 罗谣昨天把包上挂的玩偶换成了小鹿,只是因为玩偶脏了,她压根没想到沈澜沧也带了同样的钥匙链,跟那只沉闷的黑色背包一点不搭。 「是她送的。」沈澜沧承认。 「原来你就是有心人,这也要拐弯抹角吗?」宋小雨搂着罗谣,问怎么不对姐姐也有心一下。 罗谣干巴巴地笑,拧不出一点水分,说:「下次,下次。」 「她对我也有心,送了我一盒巧克力,我一晚上就吃光了。」肖慧中在另一边坐下,她们形成合围之势,把罗谣紧紧夹在中间。 宋小雨假哭:「伤心了。」 肖慧中去抓宋小雨的肩膀,罗谣藉机脱身,跑到沈澜沧身边拨弄她包上的钥匙链。沈澜沧低头看漫画,但眼珠一动不动,眨也不眨。罗谣戳戳她的脸,她的下巴微微颤抖,憋笑憋得可够辛苦。 「还装,还装。」罗谣细声细气地在她耳边说。 沈澜沧合上漫画,很轻地拍在她头上。 「打人啦。」罗谣抱着脑袋环顾四周。没有人帮她,另外三个都去上厕所了,突然之间消失在眼前。 罗谣指着她的钥匙链问:「你为什么带这个?」 「昨天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了,就顺手挂在包上,谁知道你也带了。」 「我还以为某人有预知能力呢。」罗谣抱着手臂装得四平八稳,其实心里美得很。 在飞机上她们如愿以偿坐在一起,肖慧中坐在罗谣另一边。起飞时罗谣凑到窗边,身子几乎压在沈澜沧身上。 从肖慧中的角度看去,沈澜沧就像在抱着罗谣。她说你们靠的太近了吧,罗谣说我们在找东京塔和天空树。 飞机冲出跑道后,东京骤然缩小,街道细如髮丝。罗谣对东京的概念只存在于地铁线路里,当地面所有细节一一扑面而来时,她才发觉自己了解的只是东京的千分之一。那些河川、湖泊都变成指甲盖大小,在整个东京做一滴水。 「那里。」沈澜沧指着一个小小的点。那就是东京塔,无论在地面何等高大,在天上看都不过一粒米。 「学校在哪呢?」她按记忆中的方位寻找校园,如果能找到学校,就能沿着电车线找到她住的地方。然而下面的房屋大同小异又星罗棋布,除了几个地标性建筑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飞机很快飞进云层,她们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肖慧中说你们到底在看什么啊?罗谣直起身子,说刚刚找到了东京塔,但是没找到学校和我们住的地方。肖慧中调侃说,又不是孙悟空,哪来的火眼金睛。 冲上云层之后金乌当头,阳光的杀伤力大增,从舷窗透进来,照得人皮肤发疼。沈澜沧拉上窗板,她们眼前立时昏暗。 语音播报后,乘客们才从起飞时的昏睡中甦醒,机舱内出现各种细碎的声音。肖慧中刚才还清醒地和罗谣说话,现下反而困了,头耷拉在颈枕上,很快睡着。罗谣则是相反,刚刚在大巴上哈欠连天,现在却有些兴奋。 除了来东京留学,她从小到大没坐过几次飞机,连上大学都是坐十几小时的火车,在拥挤的卧铺听人打鼾。 同样,她也没怎么出过远门,只在她们的小城打转。上学时爸爸答应她高考后带她去上海,但妹妹想去青岛。以罗谣的家庭地位,她的意愿当然退居其次。 在青岛的沙滩上,她走在那三个人后面,他们的笑声被海风吹来,一片片砸向她。她左闪右躲,从它们的缝隙中逃逸,就像避开他们留下的串串脚印。 她权当在玩一种逃生游戏,自娱自乐。直待爸爸转过身来,不太满意地看着她,说你怎么不快点赶上来。她嘆了一口气,快跑两步,走到他身边,然后清楚地看到妹妹脸上的笑容缩了缩。 后来依然是那三人有说有笑,尽管罗谣的步伐跟上了,却依然没能参与到他们的快乐当中。罗谣有些郁闷,她想要是没有这三个人就好了,自己反而乐得自在。 对了,那次也是坐飞机,爸爸破天荒买了机票。罗谣觉得要是没有妹妹,他一定还会选择坐一天火车,说什么让罗谣歷练一下。 第99页 那次她也坐在这样的位置,夹在两个陌生人中间,那一家三口坐在她前面一排,她断断续续地听到妹妹在和父母讲学校的趣事,他们和她一起笑。 坐飞机真是无聊透顶,罗谣这么认为。印象中只有一次飞行旅程让她有些难忘,可那都是好多好多年前和父母一起去云南的时候了。 「当时我太小了,妈妈抱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让我往下看,说多雄伟的山,多壮观的景色。奇怪的是我只记得她的话,却不记得看到的风景。」 罗谣一边轻声对沈澜沧说话,一边摸了摸手腕。原来戴着手錶的地方有点空,她还没有习惯,但也不打算再买一块新的。 当时她只有七八岁,什么也记不住,只留下了一种朦胧的感觉,一提起那趟旅行,潜意识就会提醒她,那是快乐的。但谁知道是不是潜意识在欺骗她呢? 相比罗谣,沈澜沧去过的地方很多。她外婆家就在云南,小时候常往那边跑,亲戚也会带他们四处游玩,上大学后她时不时跟同学在上海周边做短途旅行,江浙沪几乎都跑遍了。 罗谣笑说那你给我做导游,沈澜沧一口答应,说带她去云南骑马爬雪山。罗谣说这难度系数也太高了,沈澜沧听了开始吹牛,说一点也不难,去年寒假她就那样上山的。 「你诓我。」罗谣拿不准,但看沈澜沧神色认真,不像逗她的样子。 「诓你干什么?」 沈澜沧有个远房亲戚住在山上,算起来是她外婆的表亲,因为年轻时帮衬过她们家,所以每年过年都要去拜访。 以往都是舅舅去,但去年舅舅一家不在,只好由她妈妈代劳。山上雪大,不能开车只能骑马,沈澜沧执意跟着,且坚决要自己骑一匹,拒绝共乘。 那时别说骑马了,她亲眼见到马还是头一次,但她一向胆大,又图新鲜,顶着妈妈的骂声跨上一匹高头大马,别人怎么劝都不下来。养马人被她搞得很无奈,只好笑着说自己会在前面牵缰绳。 上山时马蹄子总是深一脚浅一脚,有时沈澜沧害怕它会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但那匹马像参透了她的心思,非要证明给她看似的,身子一昂,稳健地踏着步。 天下着小雪,雪山阴沉沉的,雪花直扑进眼睛。那天也是沈澜沧第一次看到她妈妈骑马,她驾轻就熟,那只马就像她从小驯养的一样温顺听话,她完美地驾驭着它。 沈澜沧知道妈妈从小就骑马,只不过后来去了城市,才没机会再骑。但她实在想像不出她骑马的样子。 她所认识的母亲,和母亲自己诉说的过往总是错位,那样一个死板严厉的人,怎么会有鲜活肆意的过往呢? 她的话让罗谣感到不可思议,好像她嘴里的母亲和实际的母亲是两种生物。 所以望着妈妈骑马的背影时,沈澜沧在想,其实她一点也不了解父母。对她而言,他们只是两个粗暴的标籤,有时她觉得自己很懂他们,但后来发现那只是他们展示出来作为『父母』的样子,夹带着权威和年代的隔阂,叫人难以接近。 可她对他们来说不也是如此吗?他们只当她是自己的孩子。他们迫切地谋求她的理解,却从来不想知道沈澜沧为什么要拍电影,只是一听就开始反对。 不过谋求别人的理解也挺累的,尤其是父母的理解,过程中总伴随着一种难以明言的负罪感,所以沈澜沧放弃了。 「那之后呢?你们到山上了吗?」罗谣问。 沈澜沧怔了片刻,才说:「上去了,走了快四个小时,腿都冻麻了。」 那天他们上到半山腰时只剩零星雪花在飘,风像个縴夫,将沉重的云团向前拖曳。他们停在一处低缓的山坡上,沈澜沧的眼前是水墨般重峦叠嶂的雪峰,一座压着一座,没有尽头地延展。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真像个侠客,腰间配一把剑,远离红尘纷扰,独自在无人的雪域寻找内心的宁静。 罗谣扒着扶手,笑道:「中原第一剑客沈澜沧独行云南,骑马上雪山单挑四大高手。」 「我是中原第一剑客那你是什么?」沈澜沧问。 罗谣捶捶胸口,说:「在下东北第一刀。」 沈澜沧对她抱了抱拳:「四大高手乃我手下败将,是时候单挑东北第一刀了。」 她只会陪罗谣玩这种幼稚的把戏。只见罗谣竖起衬衫领子,口吻冷酷,摆出高手过招的姿态,说:「奉陪到底。」 沈澜沧随口问:「什么时候切磋一下?」 罗谣脑子一热,飞快贴到她耳边,说:「在床上的时候吧。」 「我……」沈澜沧差点骂出脏话。 罗谣这个始作俑者红透了脸,笑得趴在扶手上直不起来,她紧握沈澜沧的小臂,笑声闷闷地传来。 「对不起……」她说。 沈澜沧什么也说不出来,跟她一同赧笑。宋小雨的脑瓜突然出现在她们座位中间,她露出一只眼睛,问她们笑什么。她们轮番说没什么,却笑得愈发厉害。沈澜沧肚子疼,扶着额头靠在前排的椅背上。 宋小雨纳闷了,从广播结束开始这两人就有说有笑的,到底是什么让她们笑成这样,她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但这两人绝口不提,只说没事,当真奇怪。 待她们平静下来,沈澜沧又拿出漫画来看。她平均五十秒翻一页,但谁知道里面的内容有没有进过大脑。 第100页 在她们的严防死守下,宋小雨已经对她们的笑话失去了兴趣,严子敏靠在她身上睡觉,罗谣鬼祟地向后瞄了一眼,也依样靠在沈澜沧身上。 罗谣嘴上虽狂,但实际她们并没有走到那一步。这几天她们只是一起躺着,最多接吻,晚上抱着睡觉。 毕竟最近聚会繁多,又是高桥老师请客,又是电影庆功宴,罗谣的店主还组织了一场欢送会。罗谣从便利店辞职了,她已经攒了不少钱,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从互相摊牌那天算起,她们实际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三天。更别提这三天里她们大多数时间都疲惫不堪。 罗谣胡思乱想了一阵,靠在沈澜沧身上慢慢睡着了,沈澜沧也靠着她,漫画重新翻到登机前看的那一页。 第49章 将近正午,飞机在降落在大坂。下降时罗谣又趴在沈澜沧身上看风景,趁人不备还在她脖子上一通乱蹭。 春天时罗谣来过这座城市,景色倒没怎么看,只去了大坂城,其余时间全跟着同学泡温泉、吃东西,撑得晚上睡不着觉。 这里比东京还要热,一出机场她们就纷纷脱下外套,罗谣和肖慧中挤在伞下,走得汗流浃背。 她们先去旅馆放行李,那里离市中心稍远,胜在房间宽敞。罗谣和肖慧中住一间,宋小雨、严子敏和沈澜沧住另一间,那间是家庭房,沈澜沧进去抢先把小床占了。床很短,她躺上去脚趾会碰到床尾的木板。 罗谣揶揄,说你那么大块头,偏去当宝宝。沈澜沧趁人不注意对她说,不然你来跟我睡大床,我们切磋一下?罗谣呸一声,说低俗! 一路上宋小雨都在嚷嚷,说你们知道找两间五个人能住下的房子有多难吗!她在不同的旅行软体上翻了好几宿,饭都没怎么吃,才订到合适的地方。 「你们知道三人间有多难找吗!」宋小雨头疼。 为了这份情谊,她们决定中午请她吃饭。在旅馆隔壁的咖喱店,肖慧中把小食点了个遍,摆在宋小雨面前,任君选择。 宋小雨问大坂有什么特产,肖慧中说大坂烧和格力高,严子敏说关西腔和搞笑艺人,罗谣说服部平次。 「谁?」严子敏问。 「服部平次,」罗谣重复,「里那个黑黑的关西侦探。」 「要论装蒜我可是全日本第一。」沈澜沧说。 「为什么?」严子敏一头雾水,她几乎不看动漫。 罗谣叫道:「你看过!」 沈澜沧得意地笑,说:「当然。」 罗谣说:「你不是不看侦探片吗?」 「居然有人不看侦探片!」肖慧中震怒,「这得失去多少乐趣!」 她肖·波洛·慧中可不能容忍有人不爱侦探片。 当初她和罗谣争当福尔摩斯,结果罗谣让她说出《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里被杀害的爵士全名是什么,肖慧中浮出几个骂人的微笑,说算你狠。于是她就变成了肖·波洛·慧中,罗谣摇身一变成为罗·福尔摩斯·谣。 严子敏老实地说:「我就不看,太吓人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人呢?」 「我带你看!说好了,就今晚看,必须看!」肖慧中决定重振侦探片的雄风,她刚好坐在严子敏旁边,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背上,吓得她瘫了下去。肖慧中和罗谣一左一右架住她,把她拎起来。 严子敏带着点哀求的神色,问:「不恐怖吧?」 「绝对不恐怖,要是你觉得吓人,把我脑袋拧下来!」肖慧中横着把脑袋伸到她面前,却被罗谣趁机弹了个栗子。 罗谣对沈澜沧眨眼。她没有透露沈澜沧也害怕看侦探片,不然一定会引发更大的轰动。 沈澜沧束手无策,她当然得作陪,因为肖慧中要借她的电脑放电影,她为了剪辑带的电脑,倒成了坑害自己的工具。 下午她们先去大坂城,古典的宫殿坐落在一片青翠的草色之中,被几条水道环绕,充当现代城市的心脏。 罗谣说几个月前刚来过,不想再去,沈澜沧说她也去过,于是她们就丢下其他人单独行动。 「你真的来过吗?」罗谣问。 「没有。」 「不去看看吗?」 「它又跑不了。」 她们牵手围着大坂城散步,罗谣问她有没有看过大坂城那一集柯南?一个男人站在上面自燃了。沈澜沧说没看过,她只在小时候看过几集,被吓到之后就再也没看了。 「那你怎么知道服部平次?」 「听你之前说过一嘴,回去查了一下。」 罗谣给她讲那一集的剧情,她指着天守阁,说那个人就在站在那上面自燃的。她噼里啪啦地讲,像个说书先生。没有醒木,说到精彩之处她就捏沈澜沧的手,那只手被她捏得像石榴花一样红。 罗谣又说我们去通天阁吧,那里是《世纪末的魔术师》的取景地,怪盗基德,怪盗基德你知道吗?她又讲起故事,展示怪盗基德是怎么飞起来的,讲得如临其境,蹦蹦跳跳像在跳舞。 沈澜沧没说话,只是一直在笑。她不太关心周围的景色,反正这些街道总会落入她对罗谣的记忆。 她会想起在这家店门口,罗谣说,你知道毛利小五郎为什么叫小五郎吗?在那条街的转角,罗谣说,你知道最早的少年侦探团出自谁的笔下吗?在通天阁脚下,罗谣问,你知道江户川柯南的江户川是哪里来的吗? 第101页 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热情,把自己的宝物展示给你。沈澜沧把她拉近,整理她被风吹乱的头髮。 从通天阁下来,她们就和另外三人汇合,找了一家店,满足肖慧中吃正宗大坂烧的心愿。 一回到旅馆,肖慧中就率先冲进沈澜沧的房间。她让罗谣拉住严子敏,自己在电脑上找片子。 找来找去,最后决定就看《世纪末的魔术师》,毕竟在大坂取景,更有代入感。她说里面有帅哥,一点也不恐怖。 罗谣小声对沈澜沧说:「糟糕,我下午给你剧透了。」 沈澜沧倒是不介意,看电影时她反而总能想起下午罗谣夸张的样子,和电影里的人物相去甚远,简直把侦探片讲成了喜剧片。 夜里躺在床上,她们还在互发消息。罗谣问她刚才看电影时偷偷笑什么? 沈澜沧说,我想到你下午讲故事的样子。 那么好笑? 你适合当喜剧演员。 我讲得不吓人吗? 吓人?这里面有误会。 真的不吓人吗? 一点也不。 罗谣缩在床上撇嘴,在这件事上她执拗地要压沈澜沧一头,便决心修炼几个恐怖的特级鬼故事去震她一震,吓得她夜不能寐,知道她罗谣的厉害。 她凭空想像沈澜沧受惊的样子,只能得到一个滑稽的形象,因此就躲在被子里无声地狂笑。可能是动作幅度大了点,引得肖慧中大骂她有病,半夜不睡觉装神弄鬼。 罗谣心想,要是沈澜沧能有肖慧中的觉悟就好了。 第二天,她们很早起床,宋小雨安排今天去环球影城,为了能多玩几个项目,她们准备在开园时间到达。 吃早饭时,严子敏说她昨天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变成怪盗基德在天上飞,结果飞到一半掉了下去,恰巧掉进学校图书馆地下一层。佐藤老师拿着教鞭站在那,逼她写一篇三千字的作文。 「她让我写观后感。」严子敏郁闷地说,一看就是青少年时期没少被观后感荼毒。 今天去环球影城,她还心有戚戚,说什么也不要玩刺激的项目,有几个地方还是肖慧中死乞白赖拖着她进去的。 「一点也不可怕,我人头担保!不要浪费门票喔!」肖慧中拉住严子敏不放,像拖着一只不肯回家的小狗。 最后还是宋小雨出面,说你不要欺负她。严子敏紧跟在宋小雨身边,好像她是唯一一个不会威胁她安全的人。 罗谣和沈澜沧走在她们后面,看她们三个吵成一团。沈澜沧说这里不够刺激,比富士急差远了。 罗谣问,你居然喜欢刺激项目?沈澜沧说,玩的就是心跳。罗谣又问,那你为什么怕黑?沈澜沧说性质不一样。 沈澜沧是隐藏的游乐场爱好者,越刺激她越喜欢,很多游乐园她都去过,专挑看起来能要命的项目,别人尖叫不迭时她却觉得不够尽兴。 去年她和姚岑去富士急玩了一整天,光云霄飞车就坐了三遍,从上面下来的时候姚岑腿肚子都软了。 「姚岑那个废物一点都靠不住,全程没敢睁眼。我说你错过了富士山,她说那再玩最后一次,结果她坐上去还是闭眼睛。」沈澜沧说。 「你看到了富士山吗?」罗谣问。 当云霄飞车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她看到了矗立在远方的富士山,只是在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富士山只是个点缀。她仍然想走到它的脚下。 罗谣又问她去没去鬼屋,听说那里的鬼屋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沈澜沧说,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她和姚岑只是打鬼屋门口路过,听到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姚岑揉着肚子,像要上厕所,她催沈澜沧快点走,她们一秒也没敢停留就离开了。结果刚走两步,就碰上一个鲜血淋漓的鬼,沈澜沧骂了一句他妈的差点坐在地上。 那个鬼吓唬完她们也没有露出任何喜悦,只是默默飘走,去找寻下一个目标。 「你这个靠不住的废物。」罗谣幸灾乐祸,但也有些羡慕。她只去过老家的小游乐园,现在早就拆了。那里除了一个疯狂老鼠车外没什么好玩的,唯一的印象只有棉花糖很贵,爸爸不肯给她买。 后来隔壁市开了更大更好玩的游乐园,爸爸却不愿带她去。长大后她的朋友们都不再喜欢游乐园,她也不想自己去,独自去的话,她只会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欢乐谷你知道吧,她说,我在北京两年了,连欢乐谷都没去过。 沈澜沧说:「那你今天可以好好玩,我陪你。」 「我想玩那个!」罗谣指着小黄人乐园。 她们抛下同伴笑着向那跑,边跑边学小黄人说话,机关枪似的嘟嘟嘟说了好久,摇头晃脑的样子实在不大聪明。但这就是游乐园,既可以当孩子,也可以当疯子,更可以当傻子。 肖慧中狂发消息问她们在哪,她和宋小雨、严子敏走散了,正一个人在商店门口吹冷风,心像十二月的冷雨。你们有没有良心啊!她狂怒。 罗谣和沈澜沧找到她的时候,她用新买的魔杖在罗谣身上乱戳,戳得她浑身痒痒。她说为了惩罚你,我要给你施咒!罗谣也乖乖配合,一会昏倒一会呕吐,还趴在地上做了三个伏地挺身。 沈澜沧很喜欢罗谣身上的孩子气,她的孩子气像一座种满鲜花的玻璃房子,她就是里面种花的小巫婆。 第102页 罗谣拍拍手上的灰尘,抢过肖慧中的魔杖,神气地沖沈澜沧一挥,说:「变成青蛙!」 沈澜沧想都没想立刻蹲下,哌哌哌地绕着她跳。罗谣骄傲地对肖慧中显摆,问:「怎么样?」 肖慧中却打扫起笑容,只剩满脸惊诧。她的脸部肌肉古怪地动了动,只觉得沈澜沧疯了,恐怕真的被罗谣附体了!这还是坐在窗台上沉思的那个人吗?还是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吗? 更令她惊讶的是,沈澜沧居然抬起头问罗谣:「还有何吩咐?」 罗谣说:「你变回来吧。」 沈澜沧站起来恢復了人形。别说肖慧中了,就是她自己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某天她会扮演一只聒噪的青蛙,还一点没感到羞耻。 沈澜沧嘆了口气,白悠悠的天空下聚满了欢乐的人群。她完了,她和肖慧中同时这么想,她再也不是过去的沈澜沧了。 第50章 罗谣六点半就起床了,昨天在环球影城玩得太累,醒来时还对床依依不捨。她做贼似的洗漱,避免吵醒肖慧中。肖慧中睡得胳膊腿都伸展开来,铺了满床。罗谣取下房卡,轻轻开门。 沈澜沧站在门口,她们昨晚约好今天清晨去散步。旅馆附近有条小溪,溪边建了一座小公园,树木蓊郁,叶上浥满朝露,在初生的阳光里如粒粒钻石。 公园里有些老年人,让罗谣想起爷爷,她说爷爷早上会去公园里练太极、打桌球,她小时候很羡慕那种生活,整日无所事事,不用上学。 有些老人沖她们打招唿,听说她们是外国人还会礼貌地攀谈几句。还有人在遛狗,罗谣天生招小动物喜欢,只要她一叫,那些小狗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任她抚摸。 罗谣给沈澜沧讲小时候养狗的故事,她说那条狗被送走时,为了表示抗议她就绝食,结果上体育课饿得眼冒金星,在太阳下昏倒,被同学送去医务室。 「校医是个老太太,她说你无论如何都不能以伤害自己为代价。再说了,放假回到乡下还可以看到你的狗,有什么关系?可是她说完这句话没几天,奶奶就告诉我,狗被人偷了。」罗谣伤心地说。 现在很少人养京巴,她再也没见过和她养的那条很像的狗。她只有两张和狗的合影,都在老家抽屉里,她打算下次回去的时候带到学校。她会把过去的东西能带的都带走。 「我的猫也是这样,」沈澜沧说,「我爸上班时门没关好让它跑了,为了找它我逃了一天课。老师叫了家长,回家之后他们又把我关在房间,说一只猫而已,和上学孰轻孰重不知道吗。我画了好多寻猫启事贴得满小区都是,结果还是没找到。」 「它死了吗?」罗谣问。 「我不知道。它原来也是流浪猫,有一次我在楼下见到它,分了它一半香肠,从那之后,每次放学回家我都发现它蹲在门口。我求了爸妈好久他们才同意养,前提是我必须考到年级前十名。它知道我家在哪,但那次走丢之后,它再也没回来了。」 「或许也是被人抓走了。」罗谣说。 「可能被人抓走了,也可能它本来就想走。相比我的照顾,它更嚮往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特别伤心,但又能理解。有时候我觉得它其实没有死,它一定还回来过,因为有段时间我家门口总会出现几片树叶,不是那种已经死绝的叶子,而是刚从树杈上摘下来的,断裂的根上还能感受到撕扯的拉力。」 「它在外面旅行。」 「对,它自由地旅行,给我带回纪念品。」 「它选择了自由,但它依然爱你。」 那些叶子被沈澜沧塑封起来做成了书籤,永远保持新鲜的模样。树的魂魄被封在纤纤叶脉中,即便那棵树本身经受岁月流转、生老病死,这些年轻的叶子却依然鲜活,延续着它的生命。 「后来有一天,门口的叶子变成了一朵花。」沈澜沧接着说,「是上海常见的白玉兰,那时它离开我家已经快半年了。但是那朵花之后,再也没有东西出现了,没有叶子也没有花。」 「它要去更远的地方,用一朵花和你告别。」 「它去开启新的人生,不对,新的猫生。」 罗谣说:「也许你的小猫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也许就漂洋过海来到了大坂,也许就在那里!」 她指着小溪上的一座桥,桥的正中央躺着一只晒太阳的猫,姜黄色的毛像一把火。她们走过去,那只猫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享受夏日的温暖。 「和我那只长得很像。」沈澜沧摸摸它肚子上厚厚的绒毛,猫咪舒服得唿噜唿噜叫。它也有两撇白色山羊鬍子。 「说不定就是同一只,它从港口上了船,偷渡到这里。」罗谣揉着它的脸。 沈澜沧推算猫咪的年纪,说:「那它一定是老头子了。」 罗谣刮着猫的下巴说:「也只有老头才会这个时间来这里晒太阳。」 沈澜沧把猫抱起来,那只猫服服帖帖地趴在她怀里,像一块长条年糕。罗谣一边摸一边把脸凑过去亲它,却被它用爪子推走。罗谣不得逞,撅起嘴对它吐舌头。 她们在公园附近吃了早餐。同行的三人起得晚,昨天商量今天一觉睡到中午,吃完午饭收拾一下刚好坐电车去京都,晚上在祇园看歌舞伎表演。 回到旅馆时,宋小雨和严子敏已经起床,只有肖慧中还没醒。罗谣叫她起床,她迷迷瞪瞪去厕所,一不小心撞在门上。吃饭时她的起床气还没消,筷子戳在碗里发呆。 第103页 吃完饭没多久,她们就退了房,又在附近买了些纪念品才出发去京都。结果刚坐了几站电车,肖慧中发现手机落在房间了。中午浑浑沌沌,脑子根本没转。 罗谣陪她回去取,为了晚上不迟到,其他人先带着她们的行李去京都的旅馆。她们一路狂奔,拿出大学体测的架势。还没跑几步,肖慧中就体力不支,胃里火辣辣的,午饭都要吐出来了。 罗谣因为常年跳舞锻鍊,体力很好,这点距离对她来说小菜一碟。她让肖慧中等在原地,自己大腿一抬,飓风一样跑起来。她跑步姿势优美,两条腿匀称又协调,宛如一架完美的机器。 只用了几分钟她就跑回旅馆,拿到肖慧中遗落的手机,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跑了回去。说起来这几天她都没有练习,刚好藉此机会活动活动筋骨。 肖慧中惊恐地盯着她,自己还喘得像个风箱,罗谣居然就完成任务回来了,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这人和人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肖慧中累得说不出话,她伸出手做了几个不明所以的手势,手指像翻车的蜘蛛似的乱抓一气,最后指指罗谣,说:「请你吃饭。」 坐上电车后,罗谣在群里报告进展,她们大约晚了半小时,如果路上没有事故,足以赶上晚上的演出。 电车慢慢驶离大坂,京都不像大坂那样现代,也没有东京那等气派,它恬一派典雅,罗谣在车上看到了渺濛的山色和宝剎的尖顶。 到京都时,夜幕虽未降临,但阳光已经不怎么明丽,她们找了一会才找到祇园的入口。游客络绎不绝,身着和服的男男女女,脚踩木屐从她们身边走过,不时停下拍照。 罗谣躲在墙角避免入镜,肖慧中羡慕地看着他们,说明天我们也穿吧,听说这里好多租和服的店。 罗谣说我才不穿,穿了腿都迈不开,而且天气这么热,穿上要热死人的。肖慧中说,你这人太扫兴了,我拉严子敏穿去。 罗谣说,你有本事拉沈澜沧穿呀。肖慧中赶紧说,不敢不敢,我觉得她已经疯了。罗谣忙问为什么,肖慧中说,她昨天居然学青蛙!她已经不是沈澜沧了,脑子绝对出了问题! 罗谣秘而不宣地笑起来,马上把这段话原封不动发给沈澜沧。 在来时的电车上她们一直发消息,沈澜沧到了旅馆,说自己又在家庭房当宝宝,为什么家庭房都默认带小孩,是觉得孩子永远长不大吗。她还说旅馆地下一层有温泉,今晚要泡个够。 看到罗谣说她脑子出了问题时,沈澜沧已经坐上开往祇园的公交车。她回覆说,我脑子有问题也是被你传染的,你难辞其咎。 发完消息没多久,她们就在祇园汇合。歌舞伎演出是宋小雨执意要体验的,反正不管听不听得懂,跟着嗨就可以了。罗谣是一句都没听懂,她只对其中那段舞蹈感兴趣。 她和沈澜沧分坐在两边,中间隔了三个人。罗谣偷偷俯下身子向那边看,沈澜沧正好也看着她。她们交换了一个乏味的眼神,只等演出结束。 从剧场出来时,宋小雨和严子敏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刚才的演出,严子敏说那些艺伎穿的衣服都好美。肖慧中连忙笼络她和宋小雨,让她们明天跟她一起穿和服。三个人叽叽喳喳说了一路,欢声笑语都消散在夜色中。 因为晚上要泡温泉,她们没有喝酒。沈澜沧本来想喝点低度数的啤酒,被罗谣一通吓唬只好含泪割捨。 「头号酒鬼居然也有怕的时候。」严子敏瞪着眼睛说。 沈澜沧知道她又想起自己喝醉的样子,那个场面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对严子敏来说都不啻一种冲击。 「健康第一。」沈澜沧做作地说。 返回旅馆时,她留在下面抽了支烟,这几天没怎么碰,还有点想念。两个陌生的外国女人向她借火,她们也是来旅游的,就住在她对面的房间。 她们是法国人,沈澜沧的第二外语学的就是法语,因为以后想去法国上学,也在外面报过课程,法语说得相当流利。三人聊了一支烟的功夫,听说她从东京来,她们还问她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回房间时,其他人都去地下一层洗澡了。下午宋小雨又和她们念叨了一路,知道三人间多难找吗,知道带三人间的温泉旅馆有多难找吗,听得耳朵生茧。 温泉的代价就是大家必须坦诚相见。沈澜沧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公共澡堂,她不想看到别人的裸体,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裸体。罗谣除外。 温泉对沈澜沧的吸引力有限,她和罗谣那么说,是想跟她一起泡。如果罗谣不在,她才不会去呢。 令她心安的是,淋浴的隔间带门,进去时她谁也没有看到,便钻进一间很快冲了沖。肖慧中大叫,她那间的门栓总是自己弹开,大家不要偷看她。罗谣说谁乐意偷看你,少自作多情。 沈澜沧沖完之后踌躇片刻,做了三分钟心理建设才走出隔间。小小一泓温泉里坐着宋小雨、肖慧中和严子敏,罗谣不知在哪个隔间喊,洗髮露流进眼睛里了。 那三人看到沈澜沧并没觉得尴尬,也没对她的身体展现出任何好奇,她们很自然地招唿她过去。沈澜沧跳进温泉,拘谨地坐在角落。 她在紧张。 罗谣越不出来她就越紧张,她难以预料自己看到罗谣会有什么反应。她舔着嘴唇,手握在一起。 第104页 只有一个隔间在使用,罗谣还在哗哗放水,为她们的聊天做背景。肖慧中感嘆,要是有温泉蛋就完美了,感嘆完她叫罗谣赶紧出来。 罗谣说了声来了,就关上了水,浴室里霎时安静下来。沈澜沧缩起脚趾。 隔间的门栓「啪嗒」一声打开,罗谣光着脚一步步走过来。沈澜沧屏住唿吸,心跳抑制不住地加快了。 第51章 罗谣的脚步非常轻盈,就像在练舞室跳舞。她一出现,肖慧中和宋小雨同时叫起来,说身材太好了吧。 罗谣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赘肉,身材比例称得上优越,线条感十足,不柴也不胖,连后背上都是紧实的肌肉,再加上腹部两条马甲线,很难不引人注目。 「你再高十厘米就可以当模特了。」肖慧中用眼神追随她。 「干嘛?色狼。」罗谣朝她泼水。 罗谣走进温泉池子,她没有坐在外面,而是慢慢地从她们中间走过,坐到沈澜沧身边。沈澜沧刚刚憋着气,这会鼻翼翕动。她看着罗谣,眼睛里有两团火。 「你到底是怎么练的,传授下经验。」宋小雨伸出手指碰了碰罗谣的肩膀。 「首先,你要把肩打开。」罗谣掰着宋小雨的肩胛骨,她手劲很大,疼得宋小雨龇牙咧嘴。 「手下留情!」宋小雨身子一滑,逃到池子另一边。 严子敏问罗谣为什么要练肌肉,她印象里只有男的才会练肌肉。罗谣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女人就不能有肌肉吗?你才应该多吃多锻鍊,你太瘦了。 严子敏骨瘦如柴,像颗豆芽。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有些突出的肋骨,说我胃不太好,吃不下太多,不过你练肌肉是为了以后生孩子吗? 罗谣鄙夷,说跟那有什么关系。严子敏说,我妈妈经常让我锻鍊身体,她说这样以后才更好生孩子。 罗谣扭起眉毛,说这都什么观念,跟孩子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严子敏有些难堪地笑了,说,啊,原来没关系吗? 罗谣说,少听老人言,幸福在眼前。严子敏一本正经地说,那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吧。她的语气过于认真,让罗谣抓狂,她说我篡改的行了吧。 宋小雨让罗谣别凶她,肖慧中在一边开心窃笑,她说只有严子敏能治罗谣,真是一物降一物。 她们说话时,沈澜沧抱着腿一言不发,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罗谣。她们之间还没走到坦诚相见的地步,但她已无数次想像过罗谣的身体是什么样子,而她的想像都不能与真人媲美。 罗谣从水里抬起手,往她脸上弹水珠。 「想什么呢?」趁着肖慧中和严子敏开玩笑的空档罗谣小声问她。 「你。」沈澜沧说。她现在的眼神像山谷般幽深,夹带一点不言自明的攻击性。罗谣的嘴唇咬得血红,内心萌动。 肖慧中她们又顺着刚才的话题聊起感情问题,她叫了罗谣几声,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聊这些了?」罗谣早就忽视了她们的声音。 「就刚才啊,你没听到吗?严子敏居然说她喜欢年纪大的。」说着,严子敏要过去捂她的嘴,肖慧中把头垂在水面上,接着说:「……宋小雨要人品好的。」 「那你呢?」罗谣问。 「当然是长得帅的啦!」帅哥是肖慧中人生一大爱好,「快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罗谣记得祁迹之前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忘了怎么回答的,但大概率是搪塞了一下。 「我喜欢有才华、有个性、有反叛精神、有点拧巴,但是非常可爱温柔的人。」她一口气说出一串来。 肖慧中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么复杂?」 沈澜沧忽然笑出声来,这是她进浴室之后第一次发出声音。她两条胳膊架在腿上,笑过之后咬着右手的手指。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罗谣问。 「没什么不对。」她回答。 「那你呢?沈澜沧。」宋小雨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大家很好奇,她们想像不出来沈澜沧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但大体上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 沈澜沧说:「我喜欢像酒一样的人。」 「什么意思?」 「浓烈。」 肖慧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你这也太抽象了,你们两个要求都太高了,哪有这种人? 「万里挑一。」沈澜沧说。 「万里挑一。」罗谣说。 肖慧中猜不透她们的谜语,「什么万里挑一,是孤独终老!」 又聊了几句,宋小雨就嚷着要回房间吃零食,回来的路上她们买了很多。罗谣说她还想再待一会,让她们先上去,沈澜沧也没有动。 等她们都出去之后,两个人默默坐着,浴室里再没有别人,很快,更衣室里朦胧的说话声也逐渐消失。天花板凝结的水滴落下来,砸在池子里。她们还是沉默地坐着,谁也没看谁。 「你在想什么?」罗谣又问。 「你。」沈澜沧回答。 罗谣咬着一点嘴唇,手滑进泉水中,轻轻放进沈澜沧手里。沈澜沧终于转过头去,眼神比身上更赤裸,但她什么也没做。 沈澜沧不是容易脸红的人,但现在她脸上出现两片红晕。短髮已经半干,被水凝成一撮一撮,只有发梢还残留着水珠,像屋檐的积雨那样滴下来,落在胸前那片泉水里。水面被切碎了,罗谣看不清她藏在水下的身体。 第105页 在无数个梦里,她梦到沈澜沧解开了自己的衬衫纽扣,她们赤身裸体地躺在一起。不,梦里的沈澜沧很模煳,只是一个幻影,她从来没能真正地感受到她。 罗谣的手从沈澜沧的手中爬出来,顺着她的小腹一路往上游。沈澜沧吞了吞口水,微微闭起眼睛。 罗谣的手指是两只好奇的触鬚,在她身上左闻右嗅。她觉得痒,就稍稍蹙眉。触鬚爬到胸口。像是听到了她狂乱的心跳,罗谣收回触鬚,将整片手掌都贴上去。 沈澜沧睁开眼,但一股隐隐的欲望压低了她的眼皮。罗谣的手从她的胸口滑上去,摸过她的锁骨和脖子,抚摸起她的脸颊。 罗谣想吻她,但她用手挡住了。 罗谣的眼睛也垂着,她的天真和孩子气都退居幕后,取而代之的是种迷离的神情,马上要步入梦境一般。 沈澜沧拉着她站起来,温热的泉水如同被脱掉的内衣,从身上滑落。她们走进第一个隔间,在拥抱的同时,沈澜沧反手插上了门栓。 她吻着罗谣,双手抚摸那具她幻想过很多次的身体。它柔软、坚韧,正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身体上还带着泉水的温度,却比那更烫,只需一颗小小的火星就可以引出一片烈焰。 水龙头是关着的,但花洒喷出纷纷情慾,让她们的吻一点点变得狂放。罗谣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抖,她一手抓着沈澜沧的肩膀,另一只手伸进她们之间,从她的小腹慢慢往下走去。 她不在梦里,和她紧紧抱在一起的是真实的沈澜沧,她能感到她的皮肤、她的心跳。沈澜沧在吻她的肩膀,浴室像真空的,所有声音都被抽干,只剩她们交缠的唿吸,里面爬出欲望的花粉。 这时沈澜沧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法语单词,那声音近了之后词语才串连成句。没等她反应过来,隔间的门就被打开了。 一个金髮碧眼的外国女人站在外面,目瞪口呆。两秒后她们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oh putain!」 那女人说了一句sorry,为她们重新关好隔间的门。沈澜沧听到她对同伴小声说,那里有一对同性恋,就是刚才遇上的那个。沈澜沧这时想起,肖慧中刚刚说自己的隔间门栓坏了。 她们麻木地站着,罗谣低下头抿着嘴,身上渐渐冷却,这会居然感到有些凉。 在两个法国女人之后又陆续进来几个房客,她们交谈、感嘆、寻找隔间、插上门栓、放水,两个人被无数回声包围,声音蚕食了她们的欲望。 罗谣抬起头看了沈澜沧一眼,她们的眼睛里还有些激情的残影,她伸出手去,她们又抱在一起。但只是个简单的拥抱。 她们默默走出隔间,换好衣服上楼,分别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眼神也没有交换。 罗谣刷了牙躺在床上。空调开得很低,她钻进棉被,被子厚实绵软得像一个善解人意的怀抱。她的脸依然发烫,打开手机,没收到沈澜沧的消息,只有祁迹问她什么时候回国。 是不是要和沈澜沧说点什么呢?但是她想不出要发什么。不如就发一句晚安吧。她刚打好字,对话框里就弹出了两个字,也是晚安。 沈澜沧躺在隔壁的小床上,被子轻易垂在地面。她把被子裹紧,侧着身子面对墙壁。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刚刚罗谣摸过的地方,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她回想刚刚和罗谣的触感,令人战慄。 她不知道是否要和她说些什么,今天的收尾如此尴尬,让她们突然身陷窘境。两人貌似回到了刚的认识的时候,放不开手脚。 她把被子整个盖在头上,泡过温泉之后体温怎么也降不下来,让精神也开始发烧。她夜里梦了又梦,罗谣躺身边,她们抱在一起,棉被紧紧裹在身上,盾牌一般抵挡外面的声音和响动。 她在凌晨醒来,热得口干舌燥。喝水时她看到了罗谣发的消息,那句晚安之后,她隔了一小时又说,明早在门口等你。 还好中间醒来了,她想,不然就会错过。罗谣可能没想到她那么早就睡了。 还有三个小时,她钻回床上,听着宋小雨和严子敏轻轻的唿吸,既有点忧愁又有点快乐,就这样一直到天明。 第52章 早晨,罗谣如约等在门口。沈澜沧出门时她正低头看手机,见她出来了,抬头朝她笑,笑容有些羞涩。随后她又低下头去,轻轻说了声走吧,就拉住她的手。 时间这么早,人困马乏的游客们还在唿唿大睡,京都恢復了宁静。天刚亮不久,一切还是新鲜的,丢掉了昨日的疲惫。 旅馆离鸭川不远,她们沿着规整的街道向那边走去。谁也没有说话,牵在一起的手时不时摇一下,两个人侧着头各自微笑。 鸭川虽名为川,实则是一条丝带一样纤细的河。她们经过的这一段紧邻繁华的商业街,河边各色店铺,有些正准备开张,在院子里支起阳伞。河岸芳草萋萋,她们脱了鞋,光脚踩上去,泥土还带着昨夜的冷。 罗谣伸脚碰了碰河水,水温如刚放上炉子的自来水,冰冰凉但已经冒起温热的气泡。她掬起一捧水,手掌在清澈的水下发出珍珠般白皙的光泽。 沈澜沧正望着对面河堤上植的樱花树,春天时树上会飘落花瓣,落满下面的步道。 她听到罗谣在喊,一回头,一片水闪着波光砸在她脸上,正中红心。 第106页 沈澜沧说你又搞偷袭。罗谣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你中原第一剑客今天会栽到我东北第一刀手里。 沈澜沧追着她在河岸跑,罗谣张牙舞爪像只大螃蟹,她们的脚步落在湿润的泥土中,有时泥土里积了水,罗谣踩进去会唉哟叫一声。沈澜沧追上了她,可她觉得是罗谣故意慢下来等自己的。 「好好好,我替你擦擦。」罗谣说着要用手去擦她的脸。 沈澜沧抓住她的手腕,说:「我不信你。」 她甩了甩头。罗谣说她是洗完澡自我甩干的狗。 甩完之后的头髮有些蓬松,让她像个漫画人物。她还抓着罗谣,手心直发烫。 她们面对面站着,像两根埋着火种的冰凌,垂在春天的屋檐下,因为气温的回升不断滴着融化的水。冰凌消失后,火种会变成火花,火花会长成火苗,火苗最终融成熊熊烈火。 阳光越来越强了,鸭川上散步的人渐多。沈澜沧嘆了口气,松开她,说:「回去吧。」 她们默默往回走。城市睡醒了,车辆川流不息,她们走在愈发拥挤的人群里,跟着慢慢回到旅馆。 宋小雨已经醒了,问沈澜沧这么早干嘛去了,她说下楼抽根烟。肖慧中倒还睡着,罗谣蹑手蹑脚进了门,关门时肖慧中突然冒出一句话,吓得罗谣半死,朝屋里探头,肖慧中磨了磨牙翻身接着睡了。 屋里已经有光透进来,隔着厚厚的窗帘,空气被染成红棕色。半小时后肖慧中的闹钟响了,但对她半点作用都没起,还是罗谣把她叫醒的。 她们下楼吃早饭,在楼梯口遇到了昨天的两个法国女人。那个金髮女人对沈澜沧挑眉毛,眼睛化为雷达在剩下的四个人里搜索,然后锁定在罗谣脸上。 「她可真美。」她对沈澜沧说。 沈澜沧耸耸肩,说:「是啊。」 四个人面面相觑,问沈澜沧在哪认识的老外,说的哪国话。沈澜沧说是住在对门的旅客,法国来的,她们刚才打招唿说早上好。 几人鱼贯而出,罗谣跑到最后,对沈澜沧说:「她刚刚说的肯定不是早上好。」 「为什么?」沈澜沧问。 罗·福尔摩斯·谣再次出击,胜券在握地说:「因为你的回答是『是的』,不然人家说早上好,你也应该说早上好。」 「你听出来了?」 「我只听出那一个词,之前跟你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学的。」 罗谣一副「怎么样,被我说中了」的神情。沈澜沧说:「她说你真美。」 「有眼光。」罗谣得意地翘着尾巴。 吃过早饭,她们去了租和服的店铺,这样的店铺在京都有很多。肖慧中昨晚现做攻略,在最好看和最便宜中犹豫不决。 罗谣让她点兵点将,她点到了最便宜的,盘算半天,说捨弃不了颜值,还是选了最好看的。 那家店的衣服花色淡雅,偏粉偏白,没有大红大绿的颜色,印的都是传统花纹,古典气息扑面。肖慧中、宋小雨和严子敏一人挑了一件,店主帮她们做头饰。 肖慧中又鼓动罗谣,她说你穿上肯定好看,快让我们惊艷一下。店主也夸她长得很漂亮,很适合古典扮相。 但无论她们说什么罗谣也不动摇。她心想今天真奇怪,怎么有这么多人夸她长得好看,莫非她真的比以前好看了? 她不由自主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脸比小时候瘦削不少,以前偏圆的脸蛋,现在变成了流畅的鹅蛋形,一头乌黑的头髮,衬得眼睛炯炯有神。这要是回家被爷爷看到了,他该问大学里是不是没饭吃。 她又去看沈澜沧,她站在门口,低头髮消息,从镜子能看到她秀挺的鼻樑。她的眉眼和鼻子都是柔和的,但嘴唇起伏的线条却打破了这种柔,像把刀把软绵绵的线切成两半,显示出破釜沉舟的气势。 她依然穿着背心。夏天一到她就只穿背心,上面不是摇滚乐队就是卡通人物。罗谣问她在哪买的这么多,她说在古着店批发的,已经成了好几家店的金牌主顾。她还说下次带你去,看在我的面子上免费送你袋子。罗谣说,袋子本来就是免费的吧! 肖慧中终于换好衣服,罗谣让开镜子。她看着自己的新形象欢欣雀跃,连声问好不好看。 「好看,你最美了。」罗谣说。 「一点也不真诚!」但丝毫不影响肖慧中的快乐。 罗谣退居一边,看店主灵巧的双手如何三下两下就把严子敏的头髮绾成一个髻,又在旁坠了一朵紫色的花。 严子敏平时不化妆,今天特意早起让宋小雨帮着化了一个。她惴惴不安地照镜子,说这还是我吗? 「是你,你最美了。」罗谣说。 肖慧中怒视她:「你刚才还说我最美。」 「不分伯仲。」罗谣说,「你们在我心里都是最美的。」 「虚伪的女人,好会敷衍。」宋小雨从试衣间走出来,迈着模特步,挤走镜子前的肖慧中,满意地转了几圈。 她又问:「你怎么不说我最美了?」 罗谣指着沈澜沧说:「她最美,你们都第二。」 沈澜沧沖她吐舌头,肖慧中心想,沈澜沧居然做鬼脸,这世道果真变了。 这几天她已经把沈澜沧变青蛙的事迹弄得人尽皆知,沈澜沧一点不恼火,宋小雨问你真的变青蛙了吗?她回答只是被一些人的魔法蛊惑了,如果想体验,可以联繫女巫本人。 第107页 肖慧中又想,天吶,她在开玩笑! 虽然上课时沈澜沧也开过几句玩笑,但这么幽默还是头一次。她想,以前自己不了解她,认识沈澜沧认识得太晚了,不然说不定真的可以去拍她的电影。她痛心疾首,错过了荣华富贵的机会。 沈澜沧哪知道她曲折的心路歷程,只纳闷肖慧中为什么对着自己嘆气。 罗谣蹭到沈澜沧身边,问她在做什么。沈澜沧说姚岑要参加夏令营,所以今天就回国,正在跟她哭诉,说不想回去。 沈澜沧刚刚回復姚岑,说你只是不捨得你的姐姐吧。姚岑说,告诉你,美羽姐姐要离婚了,她终于想通了。 姚岑发来她和水野的对话,水野给她发了好长好长一段话,发自肺腑,句句感人,也不怪姚岑会哭。 「『想说的话我都说完了,从此之后我对你将不再有牵挂。』」罗谣轻轻念出来。 「诀别书啊。」她说。 沈澜沧没说话,久久地看着那两行字。是真的不再有牵挂,还是有弦外之音,其实是叫对方不要再牵挂自己呢?这句话又将她们离别的伤口割开,她们一滴滴流血,缓慢死亡。 她们的难过与和服店欢乐的氛围两相抵抗。罗谣捏捏沈澜沧的手,对她淡然一笑。反正那天还没有来临,不必多想。 门口的风铃响起,又有几位客人进来。那三个人总算结束了顾影自怜,放过了那面可怜的镜子。木屐咯哒哒踩在地板上,给她们高涨的兴致打着节拍。 在肖慧中和宋小雨的劝说和洗脑下,严子敏终于接受了自己昳丽的形象。罗谣扳着她的后背,让她直起来,不要皱眉。严子敏咧咧嘴,说疼。 她们的气质和平时迥然相异,连肖慧中都淑女了很多。前一秒她还大笑着说,我穿越啦,说完马上捂住嘴,说笑不露齿。 不管她们在屋里笑得有多开心,推门出去的当刻,一盆阳光当头浇下,肖慧中的鼻尖瞬间沾满汗珠。 她们原计划去清水寺,寺院在山上,要走大约一公里的山路。路上人潮涌动,她们只能夹在中间一寸一寸地走。 走到半山腰肖慧中和宋小雨就受不了了,沈澜沧一边拉着一个,好不容易把她们带到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 严子敏更是见不到人,她一穿上木屐连路都不会走了,变成橱窗里的木偶。和服又裹得紧,迈不开步子,爬三步还要退一步。罗谣让严子敏走在里面,免得被行人撞到,两人爬了半天才找到肖慧中她们。 「你真是有先见之明。」肖慧中对罗谣说。她热得直喘气,捡了张包装纸当扇子。衣服颜色浅,又是租来的,既不能靠,也不能坐,她们只好手扶住墙,弯着腰勉强休息。 罗谣用手遮阳,望着山上黑压压的人头,问:「你们还要爬吗?」 「来都来了……」宋小雨也上气不接下气,虽然这么说,但毅力早已荡然无存。 严子敏擦着汗,说:「但我真的走不动了。」 「不然我们……」肖慧中递去一个不坚定的眼神。 「不然我们……」宋小雨意会,又递给严子敏。 「不然什么?」严子敏还差了点默契。 孺子不可教也。宋小雨啧一声,说:「不然我们就下山找个地方凉快凉快。」 严子敏举双手贊成,但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她们穿着木屐,一个不小心鞋就容易甩出去。肖慧中懊悔不已,说早知道就应该穿运动鞋,管他搭不搭呢。 罗谣还是负责拉着严子敏,严子敏体力很差,半个身子都靠在罗谣身上,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到山下。罗谣说我背你下山,但严子敏叉不开腿,罗谣又说那我抱你,严子敏像听到什么禁语似的,眉毛一凛,不置可否。 「你站好。」罗谣说。严子敏说累了,站不直。 「站直一秒也行。」她又说。 严子敏像一根被拉直的豆芽,弯弯曲曲但也勉强直起来。就在她马上要塌下去的时候,罗谣忽然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真轻。」罗谣说。 严子敏吓得像条鱼店里被命运选中的鱼,伸着手一个劲扑腾。罗谣警告她再乱动就把她从山坡上扔下去。严子敏捂着脸,说第一次有人这么抱我。 「谁让你穿木屐!」罗谣一边说一边往山下走,路过沈澜沧她们,说我们先下去了。 山下的人依然源源不断往山上涌,罗谣假装严子敏是个病人,一路大喊「请让一让」。善良的游客们为她们让路,她们顺利回到山脚下,钻进路边的雨棚。 严子敏哭丧着脸,说:「你怎么能这么抱人呢?只有男的这么抱女的。」 罗谣说:「你见的男的和女的太少了。」 严子敏有点委屈,问:「你是说我没见过世面吗?」 「我没那个意思。」罗谣说,「但是这跟男女没关系,我想快点下山,你不想走路,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好吧,我会好好想想你的话。」严子敏又皱眉了。罗谣说,不许皱眉。严子敏眉头半展不展,哭笑不得。罗谣说,算了算了。 严子敏虽然轻,但一路走下来胳膊还真有点酸。罗谣敲胳膊的时候,另外三个人才从山上挤下来。 肖慧中看严子敏神色如常,说好啊你,我还以为你中暑了,罗谣才抱你下来的。严子敏说不是,罗谣只是想快点下山,是我拖累她了。 第108页 罗谣抓着头髮喊:「我可没那么说!」 其他几人也都知道严子敏性格保守,什么事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相比那些善于甩锅(罗谣和肖慧中不太承认)的人来说,她什么锅都能往自己身上背。 她们找了一家餐厅休息,復活于空调冷风下。下午她们也不打算去什么景点了,就在附近走走,拍拍照聊聊天。用沈澜沧的话来说,反正景点又跑不了,以后再来。 晚上她们要坐夜间巴士去河口湖。肖慧中喝了一大口冰镇汽水,问:「我们到底为什么这么赶?」 宋小雨回答她:「因为后天晚上要赶回东京看花火大会!」 「和走穴一样。」肖慧中累瘫了,她后悔当初没听罗谣的话,为什么要坐夜间巴士,好好睡觉不行吗。 沈澜沧提出下午要去金阁寺,她说其他地方她可以不去,但金阁寺必须要去。罗谣想起来她房间桌上的那本《金阁寺》,说,那我陪你去。 吃过饭,她们就起身离开,迫不及待地走进夏日的热浪中。 第53章 「刚才抱人抱得很开心啊。」沈澜沧说。 罗谣在沿街一熘雨棚下蹦跳,说:「还行,她特别轻,像纸片一样。」 说完她伸出手臂,假装还抱着人,往上颠了颠。沈澜沧扬起眉毛。 「你站直。」罗谣走过去拍拍沈澜沧的后背。沈澜沧还没反应过来,罗谣就扶住她的肩,将她也抱了起来。 「你也很轻。」罗谣说。 沈澜沧可不像严子敏那样乱动,她搭着罗谣的脖子,手指摸上她的脸,说:「准备抱我到车站?」 「可以啊,我力气大着呢,不在话下。」罗谣边说边走,无论如何都要故作轻松。 沈澜沧笑了,说好了好了,放我下来。 雨棚外毒日头出没,她们撑了一把伞走到车站。金阁寺的游客比想像中少,庭院深深、夏木阴阴,她们专挑幽静之处漫游。但无论行至何处,辉煌灿烂的舍利殿都在视线之中。 舍利殿上两层的金箔在晴天时光彩夺目,但越是璀璨就越是虚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那样的场景只会在梦里出现。 沈澜沧说如今的金阁寺是1955年重建的,之前的舍利殿被一个见习僧人放火烧毁了。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就是以此事为背景写作的。 「池水代表了海,舍利殿是在海中乘风破浪的船。」她说,「三岛由纪夫形容它是时间海洋里的航船。」 「那它有航向吗?」罗谣问。 「也许有,你看上面那只金铜凤凰,」她指着舍利殿屋顶上那只金色的鸟,「看它羽毛的方向,就知道航向了。因为『时间的波浪不住地扑打着这双羽翼,接着向后方流逝』。」 这是她唯一记住的书里的一句话,她非常喜欢,因为她感到时间的波浪也在扑打着自己。 她们走到一棵树下,避开水边游客们的长枪短炮。树梢里藏着几只唱歌的鸟,沈澜沧吹起口哨,和小鸟一唱一和。罗谣伸伸懒腰,拉一拉她久未舒展的骨头。 她说,想出家了。 沈澜沧笑着说,出家?当一休?罗谣问,一休在这里念佛?沈澜沧说那倒不是,一休在安国寺,但动画片里那个将军就是足利义满,是他修建了金阁寺。 罗谣唱起《聪明的一休》主题曲,小时候她和小伙伴之间玩耍时都争着扮演一休,但她总是轮不上。因为楼下住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光头,他每次都能毫不费力地抢到一休的角色,而罗谣连小叶子都当不上,因为楼上住着一个跟小叶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那你扮演谁?」沈澜沧问。 过去十多年了,罗谣还是很不甘心:「我演的就是那个讨人厌的将军,因为他们说我难为人的样子跟他特别像。」 沈澜沧不由得笑出来,她说:「没关系,你虽然输了一休,但是赢了金阁寺。那是你的。」 「想不到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终于扳回一城。」罗谣神气地把手插在腰上,像巡视自家后花园一样,「你说得对,先赢的都是纸,后赢的才是钱。」 她们走在树荫下,绕进林子里。树木葱郁的地方气温也低了几度,沈澜沧说如果秋天来,这里还会有火红的枫树。去年她本想来赏枫,但姚岑想去富士急,她就没有成行。 「可惜现在没有枫叶。」罗谣说。 「没关系,有时候想像中的风景比亲眼所见的更美。」 听了这句话,罗谣沉默了一会,然后靠近她,说:「我可以问一个也许很不妥当的问题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沈澜沧说,「你是不是想问,我喜欢的是不是想像中的你?」 罗谣咬着嘴唇,点点头。她享受沈澜沧给予的感情,但这个问题始终横亘在她心里。 「一开始或许是吧,但现在不是。」她回答。 罗谣没有说话,她的牙齿在下唇上留下一排清晰的印记。 「实话实说,我对你有过很多想像,你的孤独、你的迷茫,还有你的……身体。那时候我自以为了解你,因为你总会有一些符合我想像的地方。」 她接着说:「你那天说,我喜欢的只是我的镜头,其实你说得对,我喜欢的是想像中的你,我完全把你塑造成一个电影中的形象。尽管我没有把握你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但我没想到你拒绝得那么干脆彻底,我以为你至少会符合我的设想,谦虚地说自己没什么经验之类的。是我太自大了。」 第109页 沈澜沧旧事重提,罗谣依然感到被人揭了伤疤。她咬着牙,带着三分生气,本来不想掉眼泪,但一时控制不住,只得飞快地偏一下头,用手背蹭掉。 「那你什么时候才……」后面她没说,她觉得说不出口。 「你不理我了,我感觉你变得很陌生,和我想像中的那个人南辕北辙。我以为我对你不会有和之前一样的感觉,但实际上我对你更好奇了,对想像之外的你好奇。」 罗谣瞪着她,眼睛倒映着远处舍利殿金色的房顶,它像一块光斑。 「直到那个星期天我看到你跳舞,我发现无论我想像得多么丰富,在真实的你面前,它们都是那么片面。我没有办法再去想像你,我只能试着了解你。」沈澜沧抚摸她的脸颊,她允许眼泪流进她的手里。 「那了解之后呢,你觉得我……」罗谣吸吸鼻子。 「我爱你。」沈澜沧轻轻说。 罗谣低头笑了一下,然后泪如雨下。她趴在沈澜沧肩上,舍利殿金色的影子在泪水中飘飘摇摇,好像沐浴在焚烧时发出的热气中。但这次焚烧的只是个幻影,是想像中的楼宇。 「我也爱你。」她很小声又很快速地说。平时开黄腔时她一点不憷,因为她知道那只是玩笑,可以用笑声让它们过去。但真心实意说出爱的时候,她紧张到了极点。 「你对我有想像吗?」沈澜沧问。 「没有,」罗谣说,「我想像力不够丰富。」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沈澜沧问的很直接。 「一开始。」 「一开始?」 「在学校门口的咖啡馆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 沈澜沧很诧异,她还以为是她们单独出去的时候。 「为什么?」她问。 罗谣抽泣两声,说:「我不知道,我是看脸的。」 沈澜沧被她逗笑了,她说:「可你从不和我说话,也不看我。」 罗谣说:「我以前也喜欢想像别人,我先喜欢上一个人的气质,然后把他们想得特别美好。但接触之后会发现,他们跟我心里的剧本大相迳庭。他们只是……很普通的人,让我觉得也不过如此。所以我不会主动接近谁,要不是你主动找我,我们之间也就那样了。」 「好绝情。」沈澜沧说。 「谁知道你是个例外。」 「那还不感谢我?」 「我谢谢你啊。」 「听着不像好话。」 罗谣蹲下又站起来,往沈澜沧头上洒了几片树叶,说:「不要臆测。」 她们手拉着手踏上返程。坐上巴士时,罗谣又想起了什么,问:「你刚刚说,你想像过我的身体,怎么想像的?」 沈澜沧干咳两声,说:「限制级的话题我们就不聊了。」 「那我跟你想像中一样吗?」罗谣痴痴笑起来。 「以为你是弱柳扶风,结果是金刚芭比。」 罗谣笑得倒在她身上。 「你觉得能切磋赢我吗?」罗谣问。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沈澜沧趴在她耳边说,「床上见真章。」 罗谣侧过脸去,笑出眼泪。沈澜沧说完平静得很,还是那样冷酷地坐着。巴士快到旅馆门口,她们互相看了一看,各自别过头,手却还是拉在一起,下车后才松开。 肖慧中她们已经换回了平常的衣服,在旅馆旁边的咖啡馆坐着,大包小裹的行李堆在旁边,每进去一个人就要挪一下。她们下午就在市里逛了逛,买了很多吃的玩的纪念品。 宋小雨问罗谣金阁寺什么样,罗谣比比划划描述了半天,肖慧中说,就不会给我们看看照片吗?罗谣一拍脑袋,说忘记拍了。肖慧中像看傻瓜那样看她,说那你们怎么去那么久。 罗谣也没解释,她们随便吃了晚饭,买了些水,在车站厕所洗漱过后,就去了夜间巴士的站点。 坐巴士的清一色是年轻人,有些背着大大的行囊,有些推着行李箱,带着枕头。罗谣出发前塞进行李箱一个靠垫,肖慧中还笑话她,说占地方,等坐上车她才知道那东西带得可太值了。她对罗谣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她是大旅行家,尊称为马可波罗谣。 罗谣看她眼巴巴地瞅着,就把靠垫借给她,谁知肖慧中垫着垫着睡着了,怎么叫都不醒。罗谣只好硬挺着,发车没多久就腰酸背痛。 她和肖慧中、严子敏坐在最后一排,她前面是沈澜沧,沈澜沧旁边是宋小雨。罗谣贴到座椅和窗户的缝隙中,小声叫:「澜沧。」 沈澜沧也没有睡,她说:「我在呢。」 「没事,叫叫你。」罗谣笑道。 「快睡吧。」沈澜沧说。罗谣把手从缝中伸过去,想摸摸她的脸。但沈澜沧握住她的手,去吻她的手指。 罗谣憋住笑缩回手,说:「睡吧。」 乘客们都歇息了,前头传来轻微的鼾声,车厢像一张不太舒服的大通铺。 她悄悄拉开一点窗帘,车已经上了高速公路,看不到公路之外的楼房,或者它们被路灯的光遮蔽了,只有无边无际、牢不可破的黑暗。车子仿佛在黑洞中唯一一条公路上奔驰,满载噩梦与美梦,向遥远的富士山进发。 第54章 罗谣几乎一夜未眠,椅子有点硬,她坐得脖子要断了。旁边的肖慧中睡觉还不老实,总靠在她身上。真是作孽啊,她心想,要是再不站起来活动活动,骨头都要断了。 第110页 前面的沈澜沧大概也没怎么休息,半夜迷迷煳煳的时候,罗谣看到前面还有手机屏幕的亮光。 从窗帘的孔洞中,罗谣感到光线越来越充足。车停下来了,她听到司机开门的声音。天色很浅,夜被漂洗过了,如一层缥缈的雾。 现在是凌晨四点四十五分,距离目的地还有四个多小时。车厢里的空气浑浊不堪,昨晚轻微的鼾声已然嘹亮,也许是察觉到了天光的变化,人的睡眠也跟着改变。 罗谣的头伸到窗帘里,她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打开地图一看,坐标还在京都,信号只有一格。 前面的窗帘也被掀起来,沈澜沧探出头,沖她做鬼脸。罗谣指指外面,示意她下车转转。她们跨过昏睡的乘客,有几个人哼了一声,但是没有醒。 车外空气凉爽清新,她们不在城市,而在一个四下无人的服务区。停车场只有她们这一辆车,周围都是树林,在树林之后,正是她们心心念念的富士山。 她们喝了点水,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沈澜沧站在车旁边抽菸,看着罗谣压腿、开背、拉筋。沈澜沧问她疼不疼,她说这几天没练功,稍微有点疼。 这次旅行出发之前,她们住在沈澜沧家的时候,罗谣每天起床都要练功。她在地上噼叉,一条腿架在沙发上,另一条腿紧贴在地。沈澜沧看她,觉得自己的腿也开始疼了。 她问腿真的不会折吗?罗谣说不会的,你试试。她居然真的自信地试了一下,腿都没到底就疼得倒下去。她说你还是不是人,这还是人的腿吗?罗谣不屑地说,我高三每天都这么写作业。 现在的她把腿扳成180度,沈澜沧虽见得多了,还是忍不住倒吸冷气。 「我们这是在哪?」罗谣问。 「不知道,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如果车把我们扔在这里,我们就从那片林子去富士山。」罗谣指着车后面那片茂密的丛林。 正说着,一阵清风从那边吹来,送来湿漉漉的木头味,昨夜这里好像下过雨。沈澜沧说南方的很多地方都有这种味道,从城市往周边走一点,在山水之间。 除了那次去云南外,罗谣再没去过南方,她家一年四季空气干燥。小城多晴天,雨季来得迟且短,比起树木,花草更盛。 「那片树林里会有魔法小屋吗?」罗谣问。 「有,里面住着一个卖毒药的老婆婆。」 「不对,里面住的是富士山的精灵,掌控它的阴晴雨雪。」 热身完罗谣又活动手腕脚腕,开始青蛙跳。她沿着停车场地上画的线,每下都跳得极远。这时又有几辆巴士开过来,窗帘紧闭,除了司机无人下车。司机们互相认识,攀谈起来,聊聊路况和天气,还有下趟车的行程。 罗谣站起来,跑到沈澜沧身边,抱着她说:「澜沧,要是车真的把我们丢下,我们就顺着马路走吧。」 「去哪里?」 「走到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当黑户,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有人要抓我们,我们就再逃跑。」罗谣异想天开。 沈澜沧眼珠一转,说:「亡命鸳鸯?」 「差不多吧。」她靠在沈澜沧肩上。 这几天的旅行让她多少有些疲惫,尤其是和这么多朋友一起出行,情绪支出过度,烦不胜烦。她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和沈澜沧待在一起。 「澜沧,」她直起身子,恢復了天真烂漫,圆圆的眼睛像只不小心钻出树林的小豹子,带着七分好奇心、两分忧愁和一分属于野兽的兇勐。她说:「我们逃跑吧。」 沈澜沧说:「走。」 她们拉起手,嘻嘻笑着往出口的方向跑。没跑几步,司机就在后面叫住她们,说两位乘客,车马上要开了,请不要跑远。 她们停下脚步,对视一下吐吐舌头,又笑着跑回来。罗谣对司机说谢谢提醒,我们上车了。 车上依然鼾声一片,过道垂着过长的被子。肖慧中和严子敏靠在一起睡得正香,罗谣进去时她又咕哝了一句梦话,说什么想吃猪排。罗谣舒展了一下筋骨神清气爽,靠在椅子上很快也睡着了。 但沈澜沧却睡不着,她睡眠质量本来就一般,在车上更难以入睡。她躲到窗帘后面看漫画,她带了两本来,之前在飞机上看的那本已经看完。她动作很轻地从背包里掏出另一本,很容易就翻到了其中一页,因为那一页夹着一张纸。 「恭喜你拿到一张登岛票。我是一个岛主,开着岛屿四处旅行。它会出现在南极、北极、深海、高山,和任何你想像不到的地方(也许还有银河外星系)。你在地图上无法找到这座岛,但作为本场的幸运儿,凭此票免费登岛,无需任何费用,更无需在岛上干苦力(我不是黑心老闆)。机不可失,赶快拨打电话138xxxxxxxx吧!」 背面是她画的卡通形象。沈澜沧笑起来,回头去看罗谣,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便把这张纸放在口袋里,等有机会拿给她看。 早上九点钟,她们准时抵达河口湖,下车时几个人困得双腿打弯,站都站不直。这一晚谁也没睡好,肖慧中摸着脖颈,说怀疑自己睡出了颈椎病。她们决定先去旅馆睡一会,玩的事情下午再说。 那是一家日式旅馆,她们住在四楼最大的房间,房里铺着榻榻米,中间两张矮木桌。柜子里有几床铺盖,她们在地上铺好,连话都没说几句就钻进去睡觉。 第111页 罗谣又做起复杂的梦,梦到好多鬼在京都的街上晃,他们带着样式各异的面具,嘴里低声念着咒语。罗谣潜藏在鬼怪之间,可一个鬼突然从阴影里窜出来,抓住她,叫她去吃饭。 「我不吃!我不吃!」罗谣大叫着扭动身子挣脱它的手。 又一个鬼说:「中午了,快点起来。」 「就不起,走开!」罗谣挥着胳膊,将鬼驱赶。一时间鬼怪散尽,她的梦又变成美梦。 醒来时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她还躺着,其他的铺盖已经收拾起来了。沈澜沧坐在窗边,正看电脑。 「她们人呢?」罗谣问。 「被你打跑了。」沈澜沧说。 梦里的鬼就是肖慧中和宋小雨,她们叫她起床吃饭。罗谣笑着站起来整理床铺,把它放回柜子,然后在沈澜沧对面坐下来,问她在做什么。 「还在剪辑。」沈澜沧说。这几天她每天晚上都会剪一剪,旅行有时会带给她灵感。 「她们呢?」 「去隔壁吃饭了。」 「你吃过了?」 「没有,等你一起。」 罗谣笑起来,摸她的手背。沈澜沧说给你个惊喜,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富士山就像画一样订进了窗框。 这个房间正对富士山,因为楼层较高,小城景色也尽收眼底。罗谣趴在窗框上遥望富士山,像拜佛一般虔诚,双眼如水清澈,倒映着流云和山岚。 沈澜沧推开桌子,和她坐在一起。 「和你想像中的富士山一样吗?」罗谣问她。 「既一样又不太一样。」沈澜沧说。它的的确确是照片里的样子,可即便已经来到近处,她仍然感到它像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 她们靠在一起坐了片刻,肖慧中发消息催她们去吃饭,罗谣想先洗个澡,留下沈澜沧一个人坐在窗边。 从这里看到富士山是两小时之前了,她是房间里最早醒来的人,开窗透气时,富士山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她被山的美丽和无暇震撼了,却并没有像原来以为的那样感到得偿所愿。震撼之后是一阵难以言喻的伤感。 天空很晴朗,屋顶有云,但山顶没有。苍穹如同一只透明的玻璃球,把山装在其中。 其他人陆续醒来,她们拉开窗帘时也都会看到摄人心魄的风景。她们看过后,沈澜沧会找藉口把窗帘拉上,直到罗谣起床,她亲自把风景送到她眼前。 罗谣洗完澡,头髮擦得半干就下楼去了。肖慧中她们已经吃到一半,她说我刚刚被你打得好惨喔,你要赔我一个冰激凌。罗谣说好。宋小雨赶紧说,我也是我也是,你也打我了,我也要一个冰激凌。罗谣说好。 严子敏说她又没真的打到你们,你们不能这样。肖慧中挺直腰杆,说她打到我心里了,我的心脏很脆弱的喔,搞不好会出心脏病。 严子敏瞪大眼睛,说你骗人吧,你就是想吃冰激凌。罗谣窃笑,肖慧中说,我不管,反正你得赔!罗谣说,好好好,赔赔赔! 已经下午两点多了,餐馆里只有她们就餐。这里白天是餐厅,晚上是酒吧,吧檯里齐齐整整码着两柜子酒,日本酒、韩国酒、洋酒、白酒,应有尽有。 沈澜沧贪婪地盯着酒柜看个没完,这几天她一直没喝,心里痒得很,今晚说什么也要喝一杯。 宋小雨说这里晚上还会有乐队演奏,她指了指里面一个小小的舞台,果然放着各种乐器,还有一套架子鼓。 沈澜沧一看到鼓,脚下就打起节拍。她问老闆鼓可以打吗,老闆大方地让她试试。沈澜沧很久没练了,但一拿起鼓槌,熟悉的感觉不期而至。 肖慧中和宋小雨站起来为她欢唿,说太帅了!好靓仔! 沈澜沧沖她们微笑。她打起鼓来很有力量,动作幅度不大,但自有一种飒爽。罗谣看得心脏砰砰跳,她觉得任何一个人看到沈澜沧都会爱上她。 沈澜沧放下鼓槌,对老闆说了声谢谢。老闆夸她打得非常好,和这里的鼓手旗鼓相当,欢迎她晚上来看乐队的演出。 肖慧中激动地抓着宋小雨的胳膊,对沈澜沧说:「超帅!超帅!」 沈澜沧说:「高中组过乐队,学过一点,不过早就不玩了。」 肖慧中眼睛快要变成心形,她真后悔以前没和沈澜沧多交流,这么晚才和她熟络起来。她又痛心疾首,错过了!错过了啊! 沈澜沧说了一句谢谢,看向罗谣。罗谣对她竖了个大拇指,随后把脸转过去,眼神落在旁边的空桌子上,嘴角频频上勾。 她们离开之后,罗谣和沈澜沧走在最后,沿着街道向湖边走。经过一条岔路时,罗谣突然把沈澜沧拉进另一条路,紧紧抱了她一下,旋即松开跑着跟上大部队。 沈澜沧站在路口,鼻端还留着罗谣发尾的香气。罗谣非常快乐,她在马路上奔跑,乌黑的头髮在身后飞扬,像一只马上起飞的风筝。 「沈澜沧,快走啊!」宋小雨回头叫她。 她说来了,也像风筝那般跑去。 第55章 晚上十点钟她们才回到旅馆旁边的酒吧,那时的酒吧充斥着棕色光线,酒柜里无数酒瓶在幽暗的灯光里变成致命毒药,和白天温馨的样子截然相反。白天进来的是樱桃小丸子,晚上进来的是德古拉。 人在白天和夜晚也不相同,夜里总会有更多情绪、忧愁和秘密,只是人无法把这些带到白天,阳光会把这些都杀死,因为白昼是给夜晚祛魅用的。 第112页 乐队在演唱抒情的爵士乐,恰好还剩一张空桌,恰好是她们中午来时坐的那桌。她们已经在酒吧门口拉扯了半天,严子敏不敢进去,肖慧中说她会保护她,但严子敏不相信,还是一熘烟跑了。于是只剩她们四个,一人一杯酒,坐在老位置听音乐。 下午她们租了几辆自行车,绕着河口湖骑行,肖慧中骑车技术极烂,整条路都让给她,她也能差点撞上栏杆。 她说自己出门都是骑电动车和摩托车,什么时候受过这个苦。说完,车轮又不受控制地朝着栏杆去了。 湖边人很多,前几天这里一直阴郁,今天天气放晴,都来看富士山的倒影,好像看到倒影比看到富士山本身更加幸运。骑行之后,她们又坐缆车去天上山,天黑才下山。 吃过饭后,沈澜沧说要喝酒,她们便回来了。沈澜沧中午就看中了一款,心心念念了一下午,这下终于满足了心愿。 爵士乐结束,乐队又开始唱摇滚。鼓手是个长发小伙,黑色的刘海遮住眼睛,但这阻碍不了他突出的鼻子,活脱脱一只鼹鼠。主唱是个棕头髮外国人,一副低沉嗓音,唱得十分动情。 罗谣和沈澜沧的手暗暗牵在一起,光影黯淡,无人注意。沈澜沧喝的还是烈酒,她自信酒量已经大涨,然而喝了几口之后依然头晕,只好勐灌水。罗谣和她交换了酒杯,把自己的梅酒换给她。 沈澜沧靠在她身上,假借喝醉肆无忌惮地搂搂抱抱。罗谣说,还有人呢。沈澜沧说,你就说我喝醉了。罗谣说可你是酒鬼。沈澜沧说反正形象已经崩塌。 肖慧中问她们为什么抱在一起,罗谣说沈澜沧喝醉了,靠在身上沉得要命,要不你过来当人肉沙发?肖慧中嫌弃地摇头。 沈澜沧趁机偏过头吻罗谣的脖子。罗谣推开她,捏着她的脸,把一杯水从她嘴巴里灌进去,说喝水吧你。 这曲结束,主唱说,大家可以起来跳舞了。酒吧里的人齐声欢唿,调酒师大声烘托气氛,让大家共舞。 客人们三三两两站起来,两两抱在一起慢悠悠地跳。时间好像减缓了流速,变得和旋律一样轻灵。 肖慧中和宋小雨也站起来跳,图个新鲜,学着旁边人的模样,可惜总踩到脚。沈澜沧还靠在罗谣身上,罗谣撞撞她的头,问她要不要去跳舞。 她抬起头,说:「跳舞?你不是不喜欢?」 罗谣抿着嘴笑,有点不好意思。她说:「跳还是不跳?」 「跳。」她们站起来,光明正大抱在一起。 沈澜沧没跳过交谊舞,罗谣慢慢教她,不过显然不太成功,自己的脚频频垫在她脚下。 「你快把我的脚踩出窟窿了,沈澜沧!」 沈澜沧盯着脚底下,说:「我只会蹦迪,哪会难度系数这么高的。」 但相较之下,她们比肖慧中那对好多了,那两个都不会,偷师其他人却连皮毛都没学到,每个鼓点都能听到宋小雨的嘶声和肖慧中的对不起。 罗谣越挫越勇,她对沈澜沧很有耐心,如果换成肖慧中,她恐怕早就放弃了。沈澜沧到底是悟性高,很快掌握了技巧。 「你看我,不要看脚底。」罗谣托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 「我怕踩到你。」 「不会的,我教出来的学生不会那么笨。」 「好的,罗老师。」沈澜沧乖乖抬头。开始她还紧张,生怕踏错步子,后来娴熟了,就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罗谣的眼睛上。 望得越久,心跳就越快,罗谣觉得屋里好热,她在冒汗。和在京都那个晚上一样,她内心生出一种难言的感情,和以前只想了解沈澜沧、和她待在一起不同,这种感情充满了疯狂的占有欲。 沈澜沧搂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她们靠得过近,没有一对舞伴像她们这样几乎要贴在一起。 「罗老师不如再教我点别的吧。」沈澜沧附过脸来,在她耳边像吹气似的说。 罗谣脖子上的汗毛全竖起来,身上变得极其敏感,动一动都要了命。她抵抗住吻她的冲动,搭在她肩上的两只手深深陷进皮肤。 音乐渐弱,无缝衔接到下一首曲子。人们小声说话,肖慧中还在对不起。跳舞的人越来越多了。 罗谣拉起沈澜沧的手推门而出,在街上奔跑。跑了很久她们才停下,拐进一条黑暗的小路,在一面没有窗户的墙下接吻。吻很长很热烈,带有酒后加速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 她们在墙下站了很久,无数的吻和无数的拥抱夹杂在一起,唿吸互相吞併,手指紧密咬合,这一刻钟流的汗比这一天流的汗还要多久。 罗谣喘息着趴在沈澜沧的肩头。一片暗黄的灯光斜着点亮了路口一片三角形区域,她们的身影仍然在一团灰色之中,像两块被火山灰凝在一起的雕塑。 「害怕吗?」罗谣问,「这里好黑。」 「你帮我捉鬼。」沈澜沧说。 罗谣轻声笑,手指抚摸她的脖子。 肖慧中给她们打电话时,两人才分开。她问她们怎么又失踪了,她和宋小雨跳完舞打算回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们。罗谣说她们在附近走走,不要等她们,先回去睡觉吧。那边说了声注意安全。 她们往湖边走。已经过了十二点,行人寥寥无几,白天一窝蜂来拍照的游客也不知去向。湖边本就比别的地方温度低,又值夜晚,颳起了风。这恰巧中和了她们过高的体温,慢慢吹干身上的汗。 第113页 今天的月亮虽不圆满,却异常夺目。云还是笼罩在小镇头上,山顶只有澄澈的夜空。对岸一排灯火,湖面落着山峰浅淡的倒影,不仔细些看不出来。它只有大致的轮廓,和本体一起组成对倒的黑色沙漏。 她们感受着从湖面刮来的风,天上流云四散,如烟雾轻盈,很快就遮住了月亮。倒影沉入水底,湖面一片漆黑,唯有对岸灯火阑珊。莹莹如豆的亮光掉进河里,显示出湖面的涟漪。 风更大了些,沈澜沧张开手臂,让风钻进衣服,拥着她的躯体。她觉得自己像金阁寺舍利殿顶上的金凤凰,时间潜藏在风里,吹乱它的羽毛,剥离世界陈旧的面貌。 树木会枯萎、湖泊会缩小、房子会变旧、人也会离开,只有富士山永远如旧,沧海桑田都逃不过它的眼睛。但她无法永远都看着它,明天,明天她就将离开。 她感到一切都在流动,风在流动、云在流动、水在流动、人也在流动,明天的小镇会不同于今天的小镇,今天见到的风景也不会是昨日见到的风景。 她急不可耐地想留住每一个此刻。「此刻」表面上是她眼见的样貌,却在她不知道的暗处背叛她,悄然发生改变,攀附在无数不可抗力之上,推着她走向无法把握的未来。 罗谣在前面走着,她没有发觉沈澜沧已经停下了。她没有回头地往前走,像沈澜沧曾经梦到的那样,她会越走越远,直到白昼降临,将她的影子蒸发。 沈澜沧已经不怎么怕黑了,但这一刻她心底腾起一种恐惧。对时间和恐惧和对周围黑暗的恐惧合二为一,正在逐步将她啃食。 她发不出声音,脚下仿佛粘了胶水。罗谣的身影渐行渐远,就要全部被黑暗吃掉。然而在黑暗的边缘,她站住了。她回过头来,她们遥遥相望。 「怎么了?」她问。沈澜沧没有回答。 罗谣走过来,发现沈澜沧在哭。罗谣轻轻抱住她,说:「我在这里呢,澜沧。」 「没事,」沈澜沧说,「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好渺小。」 罗谣笑了,她说:「我们都很渺小。」 恐惧减弱了,月亮周围的云又流动到了别处,她伸出手掌,想接住它的光芒。但它依然没能驱散多少黑暗,它只是个不圆的月亮。 罗谣擦掉她的眼泪,去看那双茫然的眼睛。期末考试那天晚上,她也是这副模样,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旅人。 罗谣自己也在迷失,她既不是灯塔也不是指南针,既没有锦囊妙计也没有灵丹妙药。她不过是她的同路人,她们乘船共同飘摇。 这阵风吹过之后,她们就往回走,月亮在前面引路。 罗谣说,你听过那首歌吗?月亮走我也走。沈澜沧说,下一句是什么?罗谣说,什么送哥哥到村口。不过我记得里面有两句,天上云追月,地下风吹柳,月亮月亮歇歇脚,我俩的话还没说够。 沈澜沧说,什么时候才会满月呢? 她想起高中一节地理课,老师讲了月亮的变化,满月、半月、弦月,小小一个月亮,如何利用不同的方位,呈现不同的光影。那节课她听得很认真,她喜欢月亮。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那堂课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罗谣说她也记得那堂课。她是在冬天听到有关月亮的事,那是晚上最后一节课,天已经黑透了,还飘着小雪。天微微泛着红光,一层阴云盖住了月亮,老师推测应该是个不太圆的月亮。遗憾。 「那就是当时的月亮。」沈澜沧指着天上亮晶晶的球体。 回到旅馆时,所有的客人都歇息了,走廊寂静无比。她们像猫一样无声潜进房间,已经有人帮她们铺好了床铺。她们洗漱后钻进去,凉丝丝的被子顷刻间被捂热了。 罗谣在地上翻滚几下,停在沈澜沧面前说:「晚安。」说完,她又翻滚回自己的被窝,美美地睡了。 第56章 五个人中,除沈澜沧之外,都是严格意义上、一般意义上和特定意义上的早起困难户。 她们昨天下午约好今天三点半起来,四点钟去湖边看日出。结果早上闹钟响成一片,只有沈澜沧一个受害者,其他四个该怎么唿唿大睡还怎么唿唿大睡,连一个醒来按闹钟的都没有。 此起彼伏的闹钟响了快二十分钟,沈澜沧爬起来,一个一个按过去,边按边说起床看日出了。 可是没人理她,最多翻个身作为回应。她把肖慧中伸到地上的腿塞回去,把宋小雨歪斜的被子盖好,又躺回自己的地方。 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旅馆外有人和车的声音,都往湖的方向去了。沈澜沧打了个滚,滚到罗谣身边,对她说:「看日出。」 罗谣半个身子都在被子外面,她哼了一声,表示不去。沈澜沧又说:「看日出了。」 罗谣没发出声音,但一翻身,钻进她的怀里。沈澜沧把她推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自己穿上衣服出去了。 外面和昨夜没什么不同,但黑暗更重,像一团即将被阳光碟机逐的黑雾,在最后的时光里狂欢。 她有点困,毕竟昨天睡得晚。但只要睡觉中途醒来,她一般很难再睡着了。罗谣说她会早死,她说挺好的,省得操心养老问题。 路上有同行的人,背着大大小小的设备,一路谈论天气。昨晚的云被风吹了一夜已经散尽,过不多时将有一场盛大、完美的日出。 第114页 沈澜沧跟在那些人后面,一边抽菸一边走。湖边已经站了不少人,他们打起灿亮的手电,湖滨一览无遗。 她不知道昨晚和罗谣在哪里散步的,当时天太黑了,也没什么亮光,完全遗失了昨夜的位置。 她挑了块石头站上去,下面的人叽叽哌哌地说话、调机器。好热闹。只有她是一个人来的,像一尊艺术家的雕塑,专门摆在这观察这些人。 他们视她如无物,只有一个带着小孩的家长,要求她把位置让出来,她无动于衷,那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每每这种时候,沈澜沧就觉得自己和世界好似产生了距离,她明明就在世界之中,却无从理解它的运作。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呢?她希望他们都消失,只剩她自己和世界。 朝阳出来了,万箭齐发,射穿了黑幽幽的苍穹,四周的亮度一点点爬升。说话声小下去,变成数不尽的快门声,和哇来哇去的赞嘆。 沈澜沧想,如果今天她和同学们一道来了,她也会是欢唿赞嘆的人中的一员。但只有自己时,她的感情似乎没有那么强烈了。 比起壮丽的风景,她更喜欢观察人。那个只从相机里看日出的人;那个对日出一点无所谓,只顾低头吃糖的小孩;那一对在朝霞里接吻的恋人。 他们都没注意到有人在观察自己,他们甚至不知道有沈澜沧这个人的存在,连一点马赛克般的记忆都没有。但她会记得他们,在她想到这些人的时候,日出的细节也会一一浮现。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的时候她就回去了,青色的天一碧如洗。房间里也萌发了朦胧的光,她们还睡着。 沈澜沧困意全消,坐在窗边剪电影。窗帘拉开一条缝,正好能看到今天崭新的富士山,它和昨晚的又不一样了。 第二个起床的是严子敏,她先坐着发呆十几秒,然后大叫忘了看日出。宋小雨也醒了,说喊什么喊,还是睡觉好。 她们起来之后,三人赌肖慧中和罗谣谁最后一个起床。沈澜沧赌罗谣,其他两个都赌肖慧中。 刚打完赌,她们就听到一阵翻身的声音,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桌子那边。一分钟后,后面冒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头髮乱蓬蓬地支着。 罗谣的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茫然地望向她们,问:「几点了?」 「快八点了。」宋小雨掩着嘴笑,对沈澜沧说:「你输了。」 话音还没落,罗谣又躺了回去,说:「那我再睡会。」 沈澜沧耸耸肩,说:「鹿死谁手?」 罗谣像是专门为了让沈澜沧赢似的,一觉睡到九点钟。肖慧中比她早起了十五分钟,自封勤劳的人。 沈澜沧打赌赢了,赌注是一杯咖啡。她走到大功臣身边叫她起来,罗谣还没完全清醒,看到沈澜沧就笑起来,一边捏着嗓子叫她澜沧,一边在地上打滚撒娇。 沈澜沧大声干咳,罗谣才注意到她后边还有三个人。她立刻装作还没醒,翻了个身钻进被子,咕哝道:「我不起,我不起,别叫我起床。」 「神经病啊罗谣,快起来。」肖慧中冲上去就把她的被子掀翻。 「肖慧中!」罗谣气得大吼一声,扯过被子,把自己团起来。 宋小雨拉着肖慧中和严子敏下去等她们,让沈澜沧赶紧把罗谣弄起来。罗谣还在装睡,裹得像只白胖的蚕宝宝。 沈澜沧挠她的脖子,说:「快起来了。」 罗谣咯咯笑起来,说:「你们都欺负我。」 「睡到九点的人没资格说这个。」沈澜沧拉她起床。 几个人决定在镇上找一家咖啡厅吃早午餐,半下午她们就会坐巴士回东京,晚上再去浅草看花火大会。 宋小雨对自己这一趟的行程安排甚为满意,甚至萌生了以后去旅行社工作的念头。肖慧中说自己从来不做旅游计划,要么跟朋友,要么跟团游。 「跟团游的坏处就是人太多了,就像他们一样。」她指着前面不远处站着的一堆游客。可等她们走过去却发现那不是个旅行团,只是一些自动聚在一起的游客,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街对面。 那里有一些人举着反光板,围住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几台摄影机对着他们拍摄。 「他们在拍电影。」沈澜沧说。 「真的吗?那演员是谁?」 肖慧中抻着脖子看了好久,说:「不知道,离得太远了认不出来。」 「他们在说法语。」沈澜沧说。她安静地看着,眼中充满嚮往。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对面跑过来一个人,指挥着人们有序地通过。他说大家不要往那边看,很平常地走过去就行。 罗谣夹在他们中间,像夹在一股洪水中,走到另一边她才知道这些是群众演员。她站在人群最前边,看着对面正在表演的演员,他们演的是情侣吗?在说什么台词呢?沈澜沧未来也会拍这样的电影吗? 离演员不远的地方放着几台机器,一个人戴着耳机,拿着对讲机坐在屏幕前。那就是导演。他令罗谣想起沈澜沧拍电影时的样子。 她看看导演又看看演员,他们还在说着她听不懂的对话,但她确定他们饰演的就是一对情侣。 尽管他们没有肢体接触,但两人之间埋着一条暗线。说不定他们在生活里也是一对,她想,有时候演不出那么像的。 第115页 罗谣盯着摄像机上的红点,脑子一抽风,忽然对着镜头笑起来,然后比了个「耶」。很快,她就被刚才管理秩序那个人发现并清了出去。 那个人问她不是群演吧,她说不是。那人很有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是我搞错了,没给您添麻烦吧。在他鞠躬前,罗谣赶紧说没有没有,说完就跑了。 她们继续在街上觅食,最后找了一家出售简餐的咖啡店。宋小雨早上打赌输了,给沈澜沧买了一杯咖啡,沈澜沧分了罗谣一半,说全靠功臣。 罗谣问,你们早上打什么赌,沈澜沧说,赌谁是最懒的小猪。罗谣说,那你赌了什么?她说,我赌你是,谢谢你让我赢。罗谣嘟着嘴说,我不是小猪我是小狗。沈澜沧笑着说,好,你是最懒的小狗。 她们的饭上来后,咖啡馆又进来了一群人,她们讲中文,应该也是来此游玩的旅客。他们人很多,分了两桌,因为语言不通,点餐点了很久,还有一人拿着菜单到她们这桌询问。 「他们是舞蹈演员。」罗谣在沈澜沧耳边说。 「你怎么知道?」 「你看他们的身材气质。」罗谣盯着他们看,「估计是舞团来日本演出交流,顺便来这里玩。」 她羡慕地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进舞团呢。」 「会的。」沈澜沧说。 吃完饭后,她们准备去湖边逛一圈,再回旅馆取寄存的行李。沈澜沧去吧檯问有没有打火机,那边没有,店员给了她一盒火柴。 出门时她低着头看火柴包装盒上的字,迎面进来一个年轻女孩,也低头看手机。她们在门口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沈澜沧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个女孩倒是没什么事,她拉她起来,用中文说:「对不起,没事吧。」 沈澜沧赶紧站起来,说:「没事。对不起,是我没看到。」 那年轻女孩大概也是舞团一员,身上的肌肉线条和罗谣的一样非常有美感。沈澜沧揉着屁股走出门去,罗谣问她怎么了,她说跟人撞上了。罗谣向店里看过去,恰好看到那个舞团的女孩,她们略带尴尬地微笑一下。 今天不怎么赶时间,她们优哉游哉晃到车站,等了半小时才发车。 罗谣和沈澜沧抢占了靠前的两个座位。外面阳光普照,风景正好。她们一起听音乐,还是罗谣最爱的那首《アザミ嬢のララバイ(蓟花姑娘的摇篮曲)》,沈澜沧已经会唱了。 相比夜间巴士,这辆车的座位硬了一些,罗谣又拿出她的无敌靠垫,大方地让给沈澜沧。 「我再也不要坐夜间巴士了。」她感嘆。 说起夜间巴士,沈澜沧想起一件事。她的手伸进口袋,却发现口袋空空,那张纸不翼而飞。 她觉得可能自己记差了,于是又打开背包拿出两本漫画,翻来覆去地翻。但里面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她在座椅上寻了一圈,又趴到地上,甚至解开安全带,离开座位跑到车门。司机被她吓到,说请您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不然我该停车了。 沈澜沧悻悻地坐回去,罗谣问她怎么了,她说丢了一样东西。罗谣问是什么东西,很重要吗?她说是一张纸,但很重要。 她不愿告诉罗谣那是她写着「登岛票」的纸,罗谣如果知道了,她会说,那有什么大不了,她再给她写一张。不,两张、三张、无数张,每天都给她写一张。 但沈澜沧只想要最初的那张,它的意义是不同的。 这两天她一直把它放在口袋里,它可能落在了去过的任何角落。也许在湖边的石缝中,也许在旅馆的桌子下,也许在酒吧的座位旁,也许在她们接吻的小巷里。它可能在任何地方,就是不在沈澜沧手里。 这是否说明它本来就不属于她呢? 沈澜沧心里难受。她靠在罗谣身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亲我一下可以吗?」 罗谣听见了,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确定无人注意后,悄悄低头在沈澜沧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真的没事吗?」她问。 「真的没事。」沈澜沧说。 有些东西无法强求,但还好,她想要亲吻和拥抱的时候都能得到。 第57章 沈澜沧很久没有旅行了,她的朋友们和刘同学一样,这几年几乎跑遍了欧洲。一到假期就看不到他们的人,一看朋友圈,定位都是荷兰、西班牙、瑞典、德国,最远的还跑去了格陵兰岛。 这几年她只去过德国和义大利,法国倒是跑了个遍,不过去这些地方也都是因为工作。大到城市小到村庄,有时候为了拍摄一个镜头,得跋山涉水走好几个小时。 有一次她去南法一个小村庄,那里全是牧场,找不到一个游客。当地人热情好客,结束拍摄后,拉着他们喝酒,不喝他们不放走。 沈澜沧和帕特里夏跟牧场主人以及他的女儿孙女在酒窖里喝了快一宿,第二天早上却在鸡窝醒来,身上沾满了鸡毛和粪便,臭不可闻。 还有一次也是在村里,她不小心把垃圾扔在了鹅身上,就被村里一大群鹅追着咬。鹅的主人不仅不阻止,还站在那哈哈大笑。 工作中总是狼狈事居多,但她也非常享受,都是些有趣的经歷,经常被她拿出去吹比,吓得那些只住舒适酒店的同学瞪圆了眼睛。 现在进行拍摄的电影有不少镜头在义大利取景,她理所当然地来到了威尼斯。她一直想去义大利,可惜时间和财力都不太允许,没想到这次运气这么好,可以在这边工作一段时间。 第116页 她比剧组先到,按照勘景时的设想在取景地逛了几圈,熟悉一下。威尼斯比巴黎热一些,满城的水和桥,瓦蓝的天空像欧洲人的眼睛。 拍摄持续了半个多月,一晃已经是九月下旬。这里的生活节奏比巴黎慢很多,但她的工作却是慢不下来,每天昼夜不分,有时天公不作美,他们就得一直焦心等待。 即便有疫情的威胁,威尼斯依然游客如蝗,每座桥都挤满了人。贡多拉穿梭于河道之间,尽管他们已经清场,却还是阻止不了好奇的游客频频入镜。 这就像在富士山的时候,她想。她们在街上看到了正在拍摄的法国剧组,而她现在才知道,当时拍摄的那部片子就是雨果交给她剪辑的那一部。 她忽然有种自己也参与了拍摄的感觉,只能说这是命运使然,她根本没想过会同那部电影产生交集。 至于她靠什么认出来的,当然是那个镜头,两个人在一家咖啡馆门口的对话,也是电影的最后一幕。两位主角结束了日本之行,在那里吻别,从此再也没见过。 那一幕拍了几十次之多,雨果说其实他一条都不满意。他们拍了整整两天,由于年轻的男女主当时真的在谈恋爱,演不出分别的愁苦,每句对白都充满柔情蜜意。 「这真是我拍的最失败的电影!」有一次雨果喊道。 不过在沈澜沧看来,那部片子的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也许可以作为一部有点悲伤的轻喜剧。演员青涩的表演给了她缓冲,让她不至于对里面的痛苦太感同身受。 最后一幕她只看了其中一个镜头,还没时间剪,她决定回到巴黎之后再剪出来拿给雨果看。 在威尼斯的最后一天,她的拍摄任务很快就完成了。闲来无事她便在城里乱晃,没什么拍照的兴致,也不想去教堂那边挤,就只在无人的河边桥上走走。 夜幕降临,满月升起,她意识到今天是中秋节。其实她早就失去了节日的概念,法国节日对她来说只是休息日,中国节日她一般都要工作,一年到头就只剩工作和休息日,连点微薄的仪式感都没有。 她也想过,这样生活是不是她想要的,但她到底想要什么,她自己越来越搞不懂了。 算着时间,国内现在已经凌晨,父母早就休息了吧。她应该提早几个小时打电话,那边的中秋节已经过了。 虽然他们的意见一直有分歧,但说到底没有大仇,更不会断绝关系。沈澜沧之前说她会攒钱,把学费还给他们,后来攒了几万块打给他们,他们又转回来,说再怎么样也不能收你的钱,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真是又爱又恨,沈澜沧想,爱对方,但也实实在在受不了对方。大概也就亲情能走到这个地步,但凡爱情里一个受不了另一个,爱就会逐步消失。 但她没想到,父母给她打来了电话。接通后,那边先开始埋怨她很久没联繫,又要视频,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黑了点,瘦了点,是不是没吃好?」 「挺好的,放心吧。」 「不然你回来吧,你回来想搞你的文艺事业也行,为什么非得在那边?」 「工作就在这边。」 「在哪工作不都一样?」 每次打电话她都得听一遍这套话术,她已无力争辩,争辩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只好说:「这边工资高,先干着吧。」 后来就是例行的问候,她也说不出什么新鲜事,只说自己来了威尼斯,这边有点热,应该比家里温度高些。 她已经忘记上海一年四季的天气了,在这边再也没吹过那样的风,下过那样的雨。 挂断电话后,她发过去几张威尼斯的照片。天色深蓝,月光皎洁,细窄的河道上架着两座白色的桥。他们说,好看,好好照顾自己。她说,好。 沈澜沧很少有思乡之情,她偶尔会想起和朋友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却并不执着于回去。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无情,可无论如何,她也没办法像很多朋友那样天天和父母保持联繫。她更想一个人待着,在不在家乡无所谓。 现在的她依旧迷茫,一边迷茫一边寻找方向,反覆挣扎,艰难取捨。但她并不排斥迷茫,生活没有那么多参照物,如果一定要把她塞进某个既定模板,叫她按照前人脚印亦步亦趋,倒不如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来的快乐。穷点累点,但每个决定都是自己做的。 她想起看到富士山的那个晚上,今夜的她和那晚一样迷茫,尽管现在已经实现了那时的目标,但现在又有新的无法解决的困境。 她总是没来由地想起富士山,这座山在她心中并未褪色。它还是时常出现在梦中,也还是遥不可及,比过去更加缥缈,但她不再纠结于能不能走到它的脚下。她站在湖边,或者在千里外的教室里,它就那样平和地存在着,让她藉此得到安慰。 想到富士山,她就会想起罗谣,他们一体共生。在湖边那个晚上她看到了自己的迷茫,她理解她。 那几天的旅行珍藏在沈澜沧的记忆深处,大脑像酒麴一样将它们酿造,酒精入侵五脏六腑,回忆的时候她总是一副醉态。如果这时候别人和她说话,会发现她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如果她可以选择一段过去重新来过,她一定无数次地回到那几天。除了去见罗谣,她还想找到那张「登岛票」。它的丢失现在想起来也是憾事一桩,究竟丢到哪里了呢?她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第117页 从富士山回到东京的那天晚上,她们去浅草看了花火大会。巴士是下午到达的,宋小雨让她们放下行李就去,她会提前去占位置。 沈澜沧和严子敏早早到了,河岸边人头攒动,人群烘出独属于浪漫夏日的热闹氛围。她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宋小雨和严子敏,很快,她们身边就围了一群人,有穿和服的年轻男女,有带小孩的父母,还有很多学生,唯独不见罗谣和肖慧中。 罗谣说肖慧中非要小睡一会,结果叫她起床就花了十五分钟。她们还没到时,烟花就放起来了。烟火绚烂多彩,但无法牵动沈澜沧的心。罗谣说她们到了,但人太多,就随便找了个地方看。 人人都沉浸在烟花的浪漫中,她的耳边充满了惊唿。 「好美!」 「真浪漫!」 「我喜欢夏天。」 沈澜沧环顾四周,人越来越多,围得密不透风。但她偶然回头的时候,看到了那个一直在寻找的人。罗谣站在高处,一脸幸福地望着天空,脸庞被火光点亮。 沈澜沧看了她很久,知道她在这里就安心了。她又转过头去看烟花。 她对那天的烟花记得异常清楚,它们有心形的、有球形的、还有椰子树一样的,在空中缤纷绽放。但凡有罗谣在的景色总是清晰得像电影画面。 她看到今天的月亮了吗?如果她现在抬头,她们就能同时看到月亮。 月光照在面前的河道上,把它从一条墨迹涂成一条银线。如此良辰美景,却无人共赏,多少有些凄凉。 她拍了几张照,发给帕特里夏。帕特里夏说你去威尼斯度假了?也不说一声,我也想去。她苦笑,说,什么度假,还是工作,明天就回巴黎,到时找你喝酒。 她又发照片给姚岑,姚岑说,挺逍遥啊,在威尼斯过中秋。她说,逍遥个屁,来这干活,十几天没休息了。姚岑说,彼此彼此,我也加两周班了,我今天在家练书法,给你展示展示。 她发来一张毛笔字。沈澜沧说,看着心不静。姚岑说,废话,哪个社畜心能静?人一旦工作,观音菩萨都能变成孙悟空。 两个人骂了几句工作,姚岑就说要睡觉。异国就这点坏处,海上生明月,天涯却共不了此时。 沈澜沧打开那张罗谣眼睛的照片注视良久,然后轻轻说:「中秋快乐。」 第58章 今天是全国巡演的第三场,在上海某个小剧场。观众较之前两场多了些,不过相比其他热门舞剧,差距依然存在。 这次的舞剧口碑不错,吸引了一大批舞剧爱好者,舞团破天荒在剧场外面挂起了海报。海报是临时找人制作的,没有演员出镜,只是网上的图片素材加工了一下,下边印着演员的名字。 「xxx,xxx,罗谣,xxx」 罗谣把海报照下来,留作纪念。她很想告诉沈澜沧,她来到她的城市演出了。她不知道她是否在这里,再进一步,她能不能幻想今天她就坐在观众席上? 演出很成功,是罗谣发挥得最好的一次,谢幕时掌声雷动。团长走出来,感谢大家在中秋佳节的晚上来这里看他们演出,祝大家中秋快乐,心想事成。 要不是中午团长发了月饼,罗谣还没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演出结束后,她看到爸爸的未接电话,便来到走廊里,深吸一口气,回拨过去。 没什么可聊的,还是那些话。 「吃月饼了吗?」 「吃了,你们呢?」 「也吃了。北京冷不冷?」 「没在北京,在上海。」 「怎么去那边了?」 「巡演。」 「不回来过节?」 「没时间。」 「长假也不回?」 「要去杭州演出。」 「好吧,注意休息。」 「好,你注意身体,少吃肉。」 「好。」 放下手机她才抬头看月亮,一轮圆月,但还不算满,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要明天才是满月。 晚上大家一起庆祝了节日,团长说希望这次巡演之后,我们这支舞能磨到最完美的状态。新年过后就去参加比赛,说不定有机会去国外访问。每个人都充满了希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说完舞蹈的事,团长又开启了「老一辈」的关心生活模式,挨个拷问情感问题、恋爱进展。罗谣来舞团时间不长,已经把每个人的底都摸透了。被迫摸透。 罗谣向来反感别人过问自己的事,却很难生团长的气。团长非常热心,团里无论谁有事她都会帮忙。 之前罗谣和房东闹矛盾,大半夜被房东赶走,团长听了一点没犹豫,从床上爬起来开车接她回家,还差遣老公帮她搬了五个大箱子。 她把老公赶回婆婆家住,让罗谣在自己家住了一周。后来罗谣在一个比较远的地铁站找到一间便宜的房子,搬走时团长又请出家里的免费劳动力。 罗谣心里过意不去,可她没有钱,没办法一挥手就去住酒店。团长有时候很像长辈,虽然也大不了几岁,但总爱替人操心。 罗谣最不擅长应付这样的人,她没法坦诚,可对方总是递过来热乎乎的心,她又不能一锤子敲碎。 罗谣知道自己在这点上比较狭隘,团长是真心帮助她的,也许不求什么回报。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可惜罗谣并非这真情真爱的受众,她对此怀有愧疚。 第118页 终于问到她头上了,她喝着酒,听到团长问她感情生活什么情况。她放下酒瓶,说不想恋爱,只想跳舞。 「这可不行,应该趁着年轻多谈谈恋爱。」团长说。 「就是就是,你谈了才知道恋爱的乐趣。」张鑫麟最近陷入了爱情陷阱无法自拔,天天拉着罗谣和团长说她男朋友的事,罗谣经常找藉口熘走。 团长看着她发问:「你上次说你有喜欢的人,怎么样,和他有什么进展?」 「没有。」 「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大伙一起帮你出出主意。」 「真的不用。」 「跟我们客气什么,大家都这么熟了。」 「就是就是,快说。」 罗谣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的火,借着点酒劲,她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我说了不需要,不要再问我类似的问题,我不会回答。」 饭桌上的氛围变得有些许凝固,团长干笑着打圆场,说我们罗谣害羞了。罗谣脱口而出:「我没有,只是不想讨论这些话题,我的事情和别人无关。」 团长尴尬地挤出枯萎的微笑,说:「那好,我们就不聊这个了。」 其他人没有说话,张鑫麟皱着眉,眼神疑惑。罗谣意识到自己把气氛搞僵了,她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喝多了。」 说完,她走出包间,向服务员要了个打火机,站在饭店门口抽菸。 这些年她感到自己耐心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暴躁,祁迹说你这样会把身边的人都气跑的。 罗谣说,你说实话,你有没有被我气到想绝交的时候?祁迹说,太多了,但你也有很多次想和我绝交吧,都是互相的,真正的朋友嘛,不怕生气。 罗谣知道自己的心态出了很大问题,她实在太紧绷了,但没有什么人、什么事、什么假期能让她彻底放松。 很多东西她都放不下,所以很难向前看。她边哭边抽菸。她做到了以前期望的事,可为什么还是这样迷茫,对现在的生活如此不信任。 她擦干眼泪,去一楼卫生间洗了把脸,洗掉泪痕,然后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包厢。 小时候爸爸妈妈带她去吃饭,席间,同去的叔叔阿姨逼问她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他们不是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类似的还有你爸爸如果找个新妈妈你会生气吗?以及你爸爸如果再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你愿意吗? 神奇的是这些问题最后都一一应验了,但那时她只觉得可恨,她回答更喜欢妈妈,他们又问为什么不喜欢爸爸,她说因为爸爸总是骂我。 爸爸的脸色变得很臭,他给自己找台阶,说孩子妈一年只回来几次,孩子经常想妈妈。 罗谣站起来说,不是的,我就是更喜欢妈妈,我不喜欢爸爸,我也不喜欢这些叔叔阿姨,总是问我这些问题,他们就不知道自己很讨人厌吗? 每个大人都瞬间变了脸,以往他们会说童言无忌,躲在这块牌子后面肆意地逗弄她,以此取乐。但那天,那块招牌掉了下来,砸扁了他们。 爸爸扇了她一个巴掌,她哭着让妈妈送她回家,她躲进房间里玩积木和赛车,后来假装睡着,其实在偷听晚归的父母吵架。 但八岁的罗谣躲得了,二十八岁的罗谣却没办法躲,躲得过今天,还能连明天也躲过吗? 她装出开心的样子,说刚才喝多了,现在洗了把脸,脑子清醒了。张鑫麟说那你还不罚一杯,罗谣说,好,我自罚一杯。一杯白酒火辣辣地进肚,她又想哭。她说自己被白酒呛到了,趁机把眼泪排干。 回到住的地方,张鑫麟问她刚才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罗谣说有点吧。张鑫麟说你刚才吓到我了,你出去之后团长好自责。 罗谣问,我要不要找她道个歉?张鑫麟说不用,她也知道自己有点烦,大家都这么觉得,只不过你是第一个说出来的,她说以后会注意的。罗谣嘆了口气,她依然是她,出头鸟罗谣。 她叫张鑫麟先睡,自己出去走走。她开了个共享单车,一路骑到苏州河。沈澜沧之前说,她最喜欢在苏州河边散步。 罗谣觉得这条河似曾相识,后来她才想到,在《夜雾突围》里看到过。那部短片应该就是在这里拍摄的,难怪给她带来亲切感。她沿着河走,不知道沈澜沧曾经是否也走过同样的路。 皓月当空,河面一团摇曳的白影。她拍了一张照,发在大学宿舍群。祁迹问她还没睡,都两点多了。罗谣说你不是也没睡,夜猫子。等了一会她就发现,大家都没睡,她们照了各自城市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祁迹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又说。 罗谣回復,为我们最有文化的祁迹鼓掌。祁迹发了一个得意的表情。 她停在一座桥附近,那座桥就是《夜雾突围》里出现的那座桥,从她现在站的角度看过去,很像在东京,学校门口的河堤。 她又想起东京,紧接着就想起了富士山,她第一次看到近在咫尺的它时,它那么神圣,像神仙的洞府,会不会神就在那里注视着人间呢? 工作这几年她再也没梦到过富士山,但又觉得它无处不在,遥藏于云雾之后,只在她心里投下黯然的倒影。 沈澜沧也是如此,她无处不在,罗谣看到什么都会想起她,想起她们在一起的时光。她从未到过罗谣的城市,可罗谣却觉得她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第119页 今天她穿的依然是那件衬衫,沈澜沧一定在某个时间穿着这件衣服,走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也许就在她此刻站的地方。 如果这里能放烟花就好了,她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这样的河面正好能倒映烟花的身影。 北京的烟花燃放管理得很严格,她记忆中好多年都没看到过烟花了。上次看烟花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在东京的隅田川。难怪她会想到烟花,那是她记起了烟花映在河面的样子。 那天她们从河口湖回到东京,约好晚上去浅草看花火大会。肖慧中那个懒人放完行李非要睡一会,罗谣怎么叫她都不起。 等她们到达时,观景点已经人满为患。她们夹在人潮里,烟花开始燃放后才找到一个高处的位置。 她盯着天空,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好多样式见都没见过,她从未想到烟花居然可以有那么多形态,可它们美好却短暂,只需几秒就在空中散尽了。 游客前赴后继地涌过来,她站不稳,拉着肖慧中踉跄了一下。在抬头的一剎那,她看到了人群里的沈澜沧。她被许多人包围着,如果不是她对沈澜沧有雷达,或许就认不出了。 罗谣不再看烟花,再美的烟花都无法吸引她,她眼里只有沈澜沧一个人。她默默地看她,她却一直没有回头。 罗谣很想再看一次烟花,或者让她放两个烟火棒也可以,像小时候在爷爷家过年那样。然而烟花爆竹离生活越来越远了,带来的愉悦感也不远如别的事。 她又去看月亮。沈澜沧那边现在是晚上,她也看到今天的月亮了吗?如果她现在抬起头,她们就能同时看到月亮。 罗谣打开手机,点开「文件传输助手」的对话框,发送:我想你,中秋快乐。 第59章 直到坐上电车,沈澜沧也没看到罗谣。花火大会在一片热情的唿喊中结束,最后一朵烟花的余烬散去,她们开始随着人流慢慢挪步,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电车站。 车厢堪比烤炉。她儿时见过烤红薯的炉子,一个深深的圆柱形铁皮炉子,滚烫的红薯在里面一个挤压着另一个,现在她就是其中一个红薯。 她和严子敏、宋小雨分别挤在不同的地方,她看不到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何时下车的。过了新宿后,车厢里总算松快一些,她发消息给罗谣,问她上车了吗。 罗谣没有回覆,可能还在人堆里当肥料。沈澜沧在罗谣家的那站下车,靠在车站外的柱子上。 罗谣之前打工的便利店就在斜对面,透过玻璃门能看到罗谣的前同事站在柜檯里收银。沈澜沧想起来烟没了,正好去买两包。 那个男生还记得她,问她是不是还来买烟。沈澜沧看了看他的名牌,上面写着田中。 「请给我两包,谢谢。」她说。 「好的请稍等。」他转身从货架上拿出来,放在柜檯上。 沈澜沧付过钱后,田中又问:「罗谣没来吗?」 「她还没回来。」 「你们出去玩了?」 「去看花火大会了。」 「很浪漫吧,夏天就是要有烟花才完美。」田中露出羡慕的神情,「你们没有穿浴衣吗?」 「没有,太不方便了。」 「那倒是,不过你们穿起来应该都很漂亮。」 「谢谢。」 「花火大会,怎么样?好看吗?听说一生要和恋人看一次花火大会,才算没有遗憾。」 罗谣告诉过沈澜沧,同事猜到了她们的关系,因为沈澜沧一去便利店,她就很开心。是吗?她会因为这个开心吗?沈澜沧想着,嘴角不经意露出浅淡的笑。 「烟花很美,但相比之下,恋人更美。」说完,她挥挥手,走出门去。 这几分钟里没有电车到站,她依然在原处等着。便利店的门关上了,里面一位顾客都没有,田中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罗谣没辞职前,也有很多晚上那样孤独地站着。沈澜沧上学期那么多次经过商店街,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走进这家小小的便利店呢? 终于,她听到了电车的声音,车轮在铁轨上有规律地摩擦,从远方滚滚而来,缓缓进站时声音的间隔就被拉长,拉成一条直线时响起了报站的广播。大门打开,数双脚踏出缤纷的脚步声,交错在出站的楼梯上。 罗谣出来了,但旁边跟着肖慧中。沈澜沧侧身躲到了柱子另一面,她们径直从她身后走过,没作停留。 沈澜沧看着她们拐进小巷,肖慧中兴奋的声音越飘越远。她点了一支烟,又换了一个侧面靠着,背对那条巷子。 这里不是商业区,晚上行人不多,几家酒吧倒是开得火热,里面推杯换盏,杯盘狼藉。商店街入口吊着几只彩色的塑料花球,宣告这是本区的什么什么节。蓝色的顶棚让灯光变成黄绿色,像一盏带着蓝色玻璃罩的檯灯。 她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走过来,靠在她的侧面。 「小姐,一个人吗?」罗谣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是啊。」沈澜沧深沉地说。 「在等人?」 「对。」 「有什么安排?」 「看等的那个人有什么安排。」 「不知道的话,不如跟我共度良宵?」 沈澜沧憋不住了,边笑边说:「太俗了吧!」 「脱俗而不庸俗。」罗谣抢过沈澜沧的烟放进嘴里。 第120页 「你看到我了?」沈澜沧问。 「我看到你了,你藏得太拙劣了。」 「那肖慧中岂不是也看到了?」 「没有,她眼大漏神。我和她说有东西落在了打工的便利店,就回来找你了。」 「去我家吗?」沈澜沧问。 罗谣忍住笑,说:「那你直接在家等我就好,还跑过来干什么?」 「给你带路,怕你忘了地方。」 罗谣跨过来跟她并肩靠在柱子上,抽完烟她们就重新走进车站,去了沈澜沧家。沈澜沧的行李还没收拾,大剌剌地摊在地上。她让罗谣先去洗澡,罗谣说她没带睡衣。 「你去衣柜里随便挑一件穿上吧。」沈澜沧说。 罗谣打开衣柜,挑了一件条纹衬衫,她之前觉得沈澜沧穿这件衣服显得很英气。她记得开学第一天,沈澜沧站在教室的窗户前面时,穿的就是这件。项鍊吊在它的领口,让罗谣做了一晚上噩梦。 洗完澡,罗谣穿着那件衣服从浴室出来了,衬衫下摆刚好盖住屁股,露出白皙修长的双腿。她哼着歌梳头髮,看花火大会前烫好的卷已经掉了,头髮直直披在肩上,在吹风机的作用下变得蓬松。 趁着罗谣吹头髮,沈澜沧也洗完了澡。罗谣霸占着吹风机,叫沈澜沧搬个椅子来,她要当一回tony老师。 「您头髮有点少呀,是不是平时压力太大了?」罗谣学着理髮店小哥的口吻问道。 「是呀,你说该怎么办呢?」沈澜沧充当好脾气的顾客。 「找个头髮多的女朋友互补吧。」 「那你有没有推荐的?」 罗谣低下头和她脸贴着脸,问:「您看我怎么样?」 沈澜沧抓抓她的头髮,说:「头髮是挺多的。好吧,就你了。」 罗谣斜着眼珠看她,说:「怎么听着这么不情愿。」 「别闹了。」沈澜沧笑着抢过吹风机,三下两下吹干了头髮。罗谣背过身去,不知道又在做什么。 等一切都整理好,沈澜沧关上了顶灯,只留一盏桌角的夜灯,淡黄的光线昏昏暗暗笼着床头。罗谣站在床边,沈澜沧向她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她转过身来,同她接吻。 「解开。」罗谣说。 沈澜沧愣了一下,问:「什么」 「扣子。」罗谣微微颔首。原来她刚才背过身去繫上了所有的扣子,只留了最上面的两个。刚才浴室出来的时候,她只系了中间的三个。 「或者边吻边解。」罗谣又去吻她。 沈澜沧的手指灵巧地解开衬衫的纽扣,这件衣服她很喜欢所以穿了很久,对扣子的质感了如指掌,但此时摸着却那么新奇,好像这件衣服本来是罗谣的一样。 一颗、两颗,扣子解开后衣襟向两边展开,露出几寸光滑紧实的身体。她的手不时地触碰,电流顺着手指流遍全身。 她想起之前做的梦,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罗谣问。 「我梦到过。」 「什么?」 「解开你衬衫的扣子。」 「哦?」罗谣瞪大眼睛,头歪向一边。 「哦?」沈澜沧的头歪向另一边。 「我也梦到过。」罗谣说。 「什么?」 「你解开我衬衫的扣子。」 她们笑作一团。大笑之后是更加炽热的吻,沈澜沧解开了所有的扣子,慢慢地剥下衬衫。 罗谣感到她们又一起潜入海底,到处都是潮湿的气息。她的身体里长着海草,既酥又痒,海草柔嫩的尖随着水波轻轻撩拨皮肤。 她把自己做诱饵餵给海草,身子变得特别轻盈。但海潮好像失去了浮力,从指尖流过,却没有办法将她托起来。她抱着沈澜沧一同下坠,掉进更深处的珊瑚丛。 沈澜沧的皮肤在灯下异常苍白,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此刻罗谣想做吸血鬼,咬破它们,尖牙伸进去品尝她的血液。 她从未注意她的皮肤居然这么薄,泡温泉的时候它被水纹遮住了,在隔间里的时候被情慾掩盖了,直到现在才看清。罗谣伸出手指,沿那些血管摸着。她没用什么力气,弄得沈澜沧很痒,在她旁边笑起来。 「做爱比跳舞还累。」罗谣说。 她们关上夜灯,拉开窗帘,躺在路灯的光线里。前几天下过雨,窗户有点脏,在她们身上投下斑斑点点的水印,像盖了一层窗纱。 「累了还要吗?」沈澜沧在她耳畔问道。 「要。」罗谣说,「还想要一次,可以吗?」 比起一开始全然被欲望侵吞理智的热烈,这次她们的动作万分轻柔。海水恢復了浮力,气泡拥着她们,从海底飘然上浮。 她们一边做一边看着对方,在彼此眼中具有不可思议的美丽,像人间奇景。这时她们才体会到油然而生的幸福。 罗谣觉得幸福的感觉就是想永远停在这一刻,既不向前,也不向后。它是无关时间的存在,无需回溯过去,无需幻想将来,因为巨大的快乐已经将所有时间都淹没,只剩这一刻。 就像突入海中的岬角,她站在上面俯视无垠的海面。下一次,海水依旧会漫到她的脚下,唿啸着将她捲入深海。 她们筋疲力尽,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好碰碰嘴唇,抱在一起。后来迷迷煳煳睡了一会,才起来一起沖了澡,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第121页 醒来时,罗谣还觉得身上沉甸甸的,她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沈澜沧比她先醒,她喝了杯咖啡,正坐在桌子前面剪电影。她说睡觉的时候又有了新想法。 「睡觉的时候?你该不会剪得很色情吧?」罗谣问。 沈澜沧说:「我是正经人。」 「是吗?」罗谣支起身子看她,头压低了一点,眼神带着戏嚯。 「难道不是吗?」沈澜沧反问。 为了不让罗谣着凉,沈澜沧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罗谣光着身子,被子的一角虚虚地搭于腰际,长长的头髮垂落胸前,显得皮肤更加白嫩。 「唉。」罗谣嘆了口气,「人穿上衣服果然不一样了,衣冠禽兽。」 沈澜沧说五十步笑百步。 罗谣开心地在床上打滚,滚到床角时跳起来,结果腿上酸软,差点跪倒在地,只得扶着椅背,颤颤巍巍站直。 「穿上衣服。」沈澜沧说。 「为什么?」罗谣故意晃到她眼前问,身子被阳光薄薄地镀成淡金色。 沈澜沧放下滑鼠,手往她下面伸去。 「好好好,我穿,我穿。」罗谣笑着打开她的手,「衣冠禽兽!」 她重新披上沈澜沧的衬衫,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站在那里抽。天气晴,蝉鸣聒噪,风吹过树冠沙沙响。看不到鸟的身影,却能听到啁啾。这夏日的回声。 -------------------- 谣澜号发车 第60章 这几天她们的生活很简单,快中午才起床,随便煮点吃的,下午沈澜沧剪辑、罗谣练舞,晚上出门觅食、散步,有时喝酒,回家后洗澡做爱。 沈澜沧煮的东西很难吃,所以每次都靠罗谣。尽管并没有多么美味,但好歹能入口。后来她们学聪明了,前一天晚上去便利店搜刮几个盒饭或饭糰放在冰箱里,第二天中午用微波炉热一热。 店长说,你们为什么整天黏在一起。罗谣说,我们关系好呗。店长又说,之前你还说你们关系不好。 田中对店长说,她说的话你要反着想。店长不屑地摇头,说年纪轻轻少吃点不健康食品。罗谣说,这么唠叨是不会有女人喜欢的。 店长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抱怨道:「都辞职了还来这里,真吵。」 「我现在是顾客!我在那么多便利店里偏偏选中了你这家店,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还对我这种话,快点给我道歉!」罗谣翻身农奴把歌唱,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 店长扁扁嘴,然后鞠躬对她说:「抱歉,让您有了不好的体验。」 罗谣乐开了花,拉着沈澜沧说终于报仇了,大概已经忘记那次被骂还有沈澜沧的缘故。 「什么时候回国?」田中问她。 罗谣抱着一堆盒饭走到收银台前,说:「八月最后一天。」 「要留在这里玩吗?」 「也不算玩,就是……体验生活。」她回头对沈澜沧眨眼睛。 田中帮她装好,对她微笑道:「那就祝你……天天开心。」 罗谣说了句谢谢,就和沈澜沧一起离开了。每次走出门去,她都能感到田中的目光从背后传来。其实她已经避开了田中打工的时段,但他怕是调整了时间,很多次都能遇上他。 罗谣走后,店长又招来一个新人,也是附近读大学的学生,一个和罗谣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罗谣有一次来时,店长跟她吹嘘了一通,说新同事认真好学、心细如髮,关键是长得很可爱。 为了证实他的话,第二天晚上罗谣拉着沈澜沧偷偷在便利店四周观察,确认店长和田中是不是都不在。 沈澜沧说她搞得像特务接头,大大方方进去呗。罗谣说你懂什么,这叫战术,那两个人在会影响看美女的心情。 她蹲在便利店后面的玻璃外面朝里张望。第一次来这家便利店时,沈澜沧也是在这里看到罗谣的,那时她正蹲着理货。 沈澜沧把头凑过去问:「这么爱看美女?」 「美女谁不爱看?」罗谣振振有词,「你不爱看美女还看我干什么?」 沈澜沧嘆着气,痛心疾首:「某人已经彻底丢掉了谦虚的优良美德。」 「走,我们进去看美女。」罗谣拉起她大摇大摆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收银台里的小姑娘热情似火。 她确实长得非常可爱,脸颊圆滚滚的,两颗门牙比别人的长了一些,像一只纯洁的兔子。沈澜沧去冷柜拿酸奶,罗谣在门口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晃了一圈,才踮着脚跑过去,悄悄说:「长得真的很可爱!」 沈澜沧捏捏她的脸,说:「人家可爱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关系,再可爱也没有我可爱,对吧?」 沈澜沧放开她,笑道:「对。」 她们走过去结帐,罗谣站在旁边,打量那个新来的女孩。谁知那个女孩直接问:「你就是罗谣前辈吧。」 罗谣这辈子还没被人叫过前辈,听着像两人跨了一个年代似的。 「你之前也在这里打工吧?」那个女孩接着问。罗谣本想观察别人,却不想反被人观察了。 「你怎么知道?」她很奇怪。 「田中前辈给我看了你们和合影,他说前辈非常漂亮。今天一见,确实如此。」那个女孩甜甜地笑着。 面对夸奖罗谣不知所措,只说了一句谢谢,并在心里骂了田中一百句。怕她再夸,罗谣赶紧挽着沈澜沧熘了,走到门口又听到里面洪亮的声音说:「谢谢惠顾!」 第122页 「比你有活力多了,」沈澜沧说,「我每次进去你都不说话。」 罗谣不服,说:「那不是因为看到你了吗?要是换个老太太进去,我说得可热情了。」 「原来是我的问题,我不够老。」 她们一路说笑着走回家。 明天,她们要和肖慧中、宋小雨、严子敏去唱k,那三个人很快就要回国,这是最后一聚。 她们都在国内不同的地方,再见面的可能性很小,肖慧中说必须高歌一曲,不然不足以表达临别之情。 今晚罗谣和沈澜沧只做了一次,免得明天两个人都下不了床。当次日中午她们同时出现时,肖慧中大叫:「怪不得你说不跟我一起走,原来你去找沈澜沧了!」 「我们只是恰好遇上。」罗谣说,「我上午出门了。」 她们习惯了牵手,一起走到餐厅时,两只手差点就挽在一起了。其实告诉大家也没什么,但如此就要解释来龙去脉,还会被问到以后怎么办。为了躲避这些不明朗的问题,她们索性假装没有关系。 吃午餐时,肖慧中说明年这个时候,她可能坐在去美国的飞机上了。宋小雨说那敢情好啊,到时候找你代购。她现在攒了世界各地的代购,朋友圈天天都是gg,有一种尊贵的vip客户的感觉。 「到时候你就是宋主管。」肖慧中说。 「叫宋总监。」沈澜沧纠正。 「把监字去了,直接叫宋总。」罗谣举起杯子,「敬宋总。」 其他人也碰杯,说:「敬宋总。」 宋小雨笑得趴在桌上,说:「你们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什么总监,还不是个打工仔。」 她已经毕业了,这一年她一直在写论文,还让佐藤老师帮着看了看。上个月罗谣和沈澜沧闹别扭的时候,她刚好在线上答辩,现在也算是准社会人了。 「人要有梦想的嘛,」肖慧中说,「沈澜沧还想当导演呢。」 沈澜沧摆摆手,说:「一个职业而已。」 严子敏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去法国,沈澜沧说已经在着手准备申请那边的学校了,回去之后可能还要忙几个月。 「罗谣准备做什么?」严子敏问。她自己还没想清楚要做什么,她想读研究生,但她妈妈说女孩子的学歷没必要太高。 罗谣在吃草莓大福,鲜红的果酱沾满了舌头,她吓唬了严子敏一下,才说:「准备混日子。」 「什么都不做吗?」 「只是什么都不确定,」罗谣说,「可能原本计划得很好,但情况随时发生变化。随遇而安吧。」 严子敏心生感慨,说:「我要是有你的心态就好了。」 罗谣告诉她,如果想掌握人生,有些事最好听自己的,别管父母说什么,更不必把他们的话奉为圭臬。 严子敏像是受到了某种冲击,她问:「罗谣,你是不是在哪里修炼过呀?」 罗谣双手合十,怪腔怪调地说:「阿弥陀佛,人生实乃一场修行。不过时至今日,本座仍有一桩心愿未了,不知施主可否帮上一帮。」 严子敏不知道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便问:「什么心愿。」 罗谣推推桌上的啤酒瓶,说:「喝口酒呗。」 严子敏眉头一皱如临大敌,罗谣双手缩在下巴底下,像只求摸的狗。沈澜沧趁机拿了一个新杯子放在严子敏面前,替她倒上一小杯酒。 「我喝完会不会变成沈澜沧那样。」严子敏忧心忡忡。这学期沈澜沧被她拉出来反覆鞭尸,要是不让她喝上一口,这尸首就白鞭了。 「不会的,正常人谁喝那么多。你就喝一小口。」罗谣说。 说到「正常人」的时候,沈澜沧不断用手指戳她的腰,这几天罗谣早被戳习惯了,只是轻声赧笑几下。 严子敏端起酒杯,先闻了闻,然后壮士断腕般一饮而尽。她咧着嘴,眼珠转了几圈,说道:「还挺好喝。」 「得了,你们又培养出一个酒鬼。」宋小雨倒了一杯水推到严子敏面前,严子敏喝下去,说还想再尝一口酒。 沈澜沧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说:「我就说吧,没有人能拒绝酒的魅力。」 严子敏人生第一次喝酒,满打满算喝了一杯,脸就有些红了。她说自己没有醉,只是头感觉轻飘飘的,她问这是不是所谓的「上瘾」。 「你还差得远呢。」罗谣笑道。 严子敏可从没对什么东西上瘾过,她的兴趣爱好一律是学习看书,她说倒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想不出来别的。 罗谣和沈澜沧与她正相反,她们很容易上瘾,然后毫无节制地投入,即便有时根本没结果。她们都是享受过程的人,只要过程中有一丝一毫的快乐,就值得她们倾尽所有。 「来来来,正好碰个杯。」宋小雨说,「以后见不到了可别太想我。」 她们干杯,说祝福彼此未来一帆风顺。 虽说是离别聚会,但说到底成年人的感情都是恰到好处地淡,有些小小的离愁别绪,但没有人肝肠寸断。 沈澜沧想起初高中毕业时,她和同学们抱头痛哭,乐队成员升学时,他们彻夜喝酒,想把时间留住。 可毕业之后,大部分人都没有联繫了,她也渐渐发现,没有联繫也无所谓,他们总会遇到新的朋友。而他们当年的痛哭,并非为了体现关系好,只是知道这段时光画了个句号。 第123页 罗谣对此也很淡然,她和沈澜沧说,朋友本来就是假的,不是说感情假,而是维繫友情都是有条件的。 就像她和肖慧中,因为住得近,所以成了朋友。就像她和祁迹,因为在同一间宿舍,所以成了朋友。有时候这种条件不復存在,友谊也就跟着变淡,甚至两人最后完全陌路。 她们已经被无数场别离锤鍊过,从上幼儿园和父母分别开始,就在不断经歷,到现在她们已经明白,很多感情註定有保质期,与其期望保质期变成无限长,不如在期限内好好享受。 吃完饭她们去了附近一家ktv。罗谣有两年没踏入过ktv的大门,上次去是大一和室友一起,团购的优惠券,一下午八十块,还赠送果盘。 那辉煌的一天,是她一曲定江山,荣获「破嗓王」殊荣的大喜日子,祁迹说以为麦克风坏了,要么就是罗谣开了什么特效。罗谣人菜瘾大,一首接一首不停唱,谁跟她同时唱谁就会被她带跑,气得祁迹叫人专门捂她的嘴。 罗谣摩拳擦掌,准备今天也一展歌喉,所以一进门就和肖慧中抢占了点歌机。这家店的歌都比较老,不过她也不是什么新潮人士,手机里也都是老到入土的歌,她管这叫歷久弥新。 严子敏喝了酒,性格眼见开朗了,她话多起来,又拿着麦克风唱个不停,却连词都不会,只在胡哼哼。 不过比起严子敏,肖慧中的ktv人格更吓人,她先点了几首摇滚,虚空弹着不存在的吉他,上下左右甩头,像一根躁动的拖把。 罗谣悄悄问沈澜沧,搞摇滚的不会都这样吧?沈澜沧说才不是呢,比这疯多了。罗谣说,你也疯一个,我想看。沈澜沧说,我是疯子堆里唯一的智者。 罗谣说,你少装蒜。沈澜沧说,音乐声太大了,我听不到。于是罗谣专挑切歌的时候,趴到她耳边,说:「呸!」 第61章 沈澜沧上次去ktv是去年,和姚岑还有电影俱乐部的几个朋友一起。来东京前,她也常和电影社的社员一起ktv刷夜,他们边喝边唱,唱到昏天黑地,第二天一早再爬回学校睡觉。要是被她妈知道了她的堕落生活,估计要拎回家关上三天三夜。 刚上大学时,她也搞过一段时间乐队。一次演出主唱生病了,她一个鼓手被临时拉去唱歌,效果意外地不错。 一场下来,学院里几个相熟的女同学在台下欢唿不止,还起闹给她送花,那架势好像她已成为乐坛新星。 之后每次演出底下总有人喊她的名字,所有曲目表演完后,队长会让她单独唱一首,说是满足观众心愿。 不过她还是更喜欢打鼓,打鼓让她更有激情。后来她忙于电影,就退出了乐队,也没怎么唱过歌。 姚岑扼腕嘆息,说乐队痛失顶樑柱。沈澜沧说,我算什么顶樑柱,充其量是个优质业余选手,一抓一大把。 姚岑说,看来你不知道,好多人是冲着你去的。沈澜沧问为什么。姚岑说,你知道吧,每个学校都会有那么几个风云人物,你在别人眼里就是。 沈澜沧觉得很可笑,她这样的就算风云了?她要是能搅动风云,从小到大的抗争早就取得阶段性胜利了。 「……一曲《富士山下》送给大家!」肖慧中举着麦克风叫道,兴奋得就差站在沙发上蹦了。 她和宋小雨合唱,宋小雨的塑料粤语差点把她引入歧途,她放大音量,力求盖过她,让她改邪归正,可惜收效甚微,没过一会她就放弃了,让塑料粤语占领高地。 罗谣拍拍沈澜沧,问她点歌了没,沈澜沧说还没,罗谣让她快去点。 「点个难度高,她不会唱的。」罗谣沖肖慧中挤挤眼睛,「不然她永远霸着一个麦。」 另一支麦就在宋小雨和严子敏手里轮转,最后总算转到罗谣手里。 「接下来,有请国际知名歌星罗谣女士,为大家带来一手《沧海一声笑》。当然了,我本人会作为特邀嘉宾一同演绎。」肖慧中开始报幕。 罗谣站起来,假惺惺地鞠了几个躬,说:「这首歌是我的成名曲,希望大家喜欢。」 大家鼓掌欢唿,期待地看着她。罗谣深吸一口气,放开嗓门嚎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期待变成了惊吓,肖慧中差点尖叫出来。罗谣的声音说不上不难听,但非常奇怪,喑哑的大白嗓,像生锈的锯子在锯一棵厚实的大树,锯不动,卡在树里拿不出来了。奇怪的嗓音加上略微的跑调,听得人如坐针毡。 宋小雨以为她是故意这样,毕竟她平时也是个搞笑人物,但后来她发现,罗谣居然是认认真真在唱。 「罗谣女士!请停止你的演唱!」肖慧中喊。 罗谣不为所动。当初,她就是凭藉这首歌获得了「破嗓王」的称号,怎能错过大展歌喉的机会? 肖慧中也不唱了,追在她身后要收了她的麦。罗谣边跑边唱,一扭身坐在了沈澜沧旁边,肖慧中抓住她的麦不放,罗谣往沈澜沧怀里缩,像只被人抢食的狗。 「让她唱完。」沈澜沧帮罗谣抢回麦克风。 罗谣耀武扬威地对肖慧中甩甩头,肖慧中悻悻地坐回去,放任她唱。说是那么说,但真的听罗谣唱歌时,沈澜沧也紧锁着眉。 罗谣终于唱完的时候,房间里爆发出庆祝的掌声,真心感谢这首歌的结束。罗谣站起来谢幕,肖慧中瞅准机会赶快夺下麦,塞到宋小雨手里。比起罗谣的大白嗓,还是塑料粤语好接受。 第124页 「我唱得怎么样?」罗谣问沈澜沧。 沈澜沧思考三秒,给出一个评价:「高明。」 「谢谢沈导的认可,以后电影主题曲可以找我演唱,免费。」罗谣给自己竖大拇指。 沈澜沧礼貌地把她的拇指按回去,说:「谢谢,但我还不想被封杀。」 肖慧中把这首歌最后一点音乐切了,屏幕黑了半秒钟,进入下一首歌。罗谣还在同沈澜沧笑,却听到一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曲子——《アザミ嬢のララバイ(蓟花姑娘的摇篮曲)》。 「这是谁的,快来认领!」肖慧中问。 「我的。」沈澜沧说。 罗谣讶然,她不知道沈澜沧居然会唱这首歌。 麦克风在前奏结束前递到了沈澜沧的手里,她一开口就是中提琴一样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ララバイ ひとりで眠れない夜は(在孤枕难眠的夜晚) ララバイ あたしをたずねておいで(不妨来找我吧) ララバイ ひとりで泣いてちゃみじめよ(独自垂泪未免太悽惨) ララバイ 今夜はどこからかけてるの(今夜你会从何处打电话来?) ……」 她唱歌时房间里好安静,连肖慧中这个疯子都静静地听着。罗谣思绪涌流,默默注视沈澜沧。那个人始终盯着屏幕,亮光映着她的脸庞,但罗谣知道她是专门为她唱的。 就像歌里唱的,她的声音像一层被子,盖在了她的心上。她唱祝你好眠,拭去泪水吧(ララバイ おやすみ涙をふいて),她唱祝你好眠,忘掉一切吧(ララバイ おやすみ何もかも忘れて)。罗谣忍着眼泪,怅然若失。 沈澜沧唱完了,屋里久久没人出声,后来宋小雨才带头鼓掌。她说沈澜沧真是深藏不露,堪称ktv扫地僧,唱得真好。 下一首歌又是肖慧中的,罗谣假装去卫生间,起身离开房间。她站在走廊里,感到一种轻得像水的悲伤。 一分钟后,沈澜沧也出来了,她问罗谣怎么了。罗谣把她拉进一个无人的房间,说:「抱一下。」 沈澜沧抱着她,她低声说:「你唱得很好听,我喜欢。」 她去吻她,但并没有消除掉她的悲伤。回到房间后,她们剩下的时间就靠在一起,不说话也不唱歌。 走出ktv时,天已经黑了。ktv里没有窗户,她们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五个人在门口分别,宋小雨和严子敏要去附近买东西,她们说,走了啊,然后挥挥手,消失在人海。 罗谣想起武侠小说里,人们道别时会说「咱们就此别过」,但他们是小说人物,兜兜转转作者总会让他们再见面。 同行了几站后,肖慧中要去找朋友玩,和她们说再见了。只剩下罗谣和沈澜沧,她们拉着手站在电车角落。 罗谣想起上次在沈澜沧家附近的街上拿到的那些宣传单,便决定晚上去那吃饭。吃过饭,她们顺路去鞦韆架那里散步。 有日子没去了,草长得茂盛挤簇,修剪后就是一块平平整整的绿毯。刚刚有人在这里盪鞦韆,两只鞦韆还在低幅摆动,但四周已不见人影。她们坐在上面,听着河道传来潺潺水声。 「其实这里是我练舞的地方,」罗谣低着头,「我家太小了跳不开,只好带着音箱来这里。有时会有人停下看我,如果是小孩,我就让他们看,如果是大人,我会假装在盪鞦韆。」 「我一般不带人来的,」她又说,「这条小河我也从没告诉过别人,这是我的秘密基地。你懂吗,人有秘密才能活下去,秘密可以让人从生活中喘口气。」 「我明白。」沈澜沧说。她又何尝没有秘密呢,何况她们的关系本身就是一种秘密。 「可是你带我来了。」沈澜沧说。这个地方藏在很深的居民区,如果不是住在附近,很难发现这片景色。 「嗯。」罗谣低头看着叠在一起的脚,「可能因为我很喜欢你吧。」 这是沈澜沧第一次听到她主动说这样的话,罗谣并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 「怎么不说话?」罗谣笑着抬头问。 沈澜沧缓缓盪起鞦韆,说:「你说这种话我不太适应。」 「我以前没说过吗?」 「以前你都是开玩笑的口吻,要么就是我先说了你才说,你主动说的还是第一次。」 「我是个很被动的人。」 「我知道。」她的鞦韆又停下来。 罗谣温柔地看她,说:「澜沧,我爱你。」 她说得好认真,可听起来又那么举重若轻,像说其他事情一样简单从容。沈澜沧不敢看她。自己表达爱意时她一点不含煳,但她有些不敢面对罗谣的爱意,她的爱意总是带着一丝哀愁。 「我知道。」沈澜沧说。 「我只是想说出来。」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说了。」罗谣抓着鞦韆的绳子,「我以前很排斥袒露情感,太多情感会让我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坚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注意到它们,后来我想,也许是它们主动选择了你,你是释放我的钥匙。」 沈澜沧听着她神奇的比喻,笑道:「由我来释放你的情感?」 「对,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情感原来可以那么汹涌。」罗谣望着天幕尽头,「但我丝毫没觉得自己变得不坚强,相反,我更坚强了,因为这些情感填补了心里的缺口,我的心变得更加完整。」 第125页 沈澜沧饶有兴趣地听着,说:「这么哲学?」 「澜沧,我不是你,我对自己没有那么多思考。我的想法总是很简单,只要喜欢的,踢走讨厌的,避开麻烦的。」罗谣说。 「那我是什么?」 「我既喜欢你,有时候又不得不讨厌你,你让我觉得很麻烦。」她笑道。 「原来我这么难搞。」 「你很复杂,我只好花时间思考。」 「思考的结果呢?」 「已经告诉你了。」 「什么?」 「我爱你。」 罗谣随风轻轻摇盪,片刻又停下来。沈澜沧走过去,蹲在她前面,抬头看她。 「干什么?」罗谣有点难为情地转开头。深蓝的天幕尽头有几颗星星,不是很亮,夹在云之间。鞦韆发出轧轧声响,一排小鸟从樱花树中飞走,朝着星星的方向飞去。 沈澜沧一直等她转回头,凝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满含爱意,看一眼,心就会融化成糖浆。其实沈澜沧自己的眼睛也是如此。她对罗谣说:「你好可爱。」 第62章 快到俱乐部定下的交片日期了,沈澜沧这几天忙于剪辑。之前粗剪的部分有诸多不满之处,旅行回来后,她有了新的想法,几乎整个重剪了一遍。 剪辑时她抽菸抽得很兇,但每支抽到一半都会被罗谣抢走,所以实际上也没抽多少。她发现即便不怎么抽也能顺利完成,不像她以前认为的,离了菸酒就活不了。 高颖问她片子完成了没有,她总说快了,但每次觉得要剪完时,又会挑出几处瑕疵。高颖说瑕不掩瑜,再不完成就永远完不成了。沈澜沧说,好,两天之内绝对剪完。 星期六,罗谣一早去上舞蹈课了。沈澜沧真佩服她,昨天她们快两点才睡,今天她照样能七点钟爬起来,吃完早餐练基本功。沈澜沧绝不可能这么自律,罗谣走后她翻了个身又睡回笼觉。 和罗谣睡习惯了,身边少了个人总是不舒服,她就把被子捲起来抱着,在温暖的阳光里一直睡到中午。 罗谣说她不回来吃饭了,要跟杏和朝颜一起吃,如果沈澜沧想去也可以。沈澜沧懒得起来,就自己在家煮了一包方便面。 起来没多久,高颖就打电话来了。沈澜沧以为她又来催,但没有,她问沈澜沧剪完之后要不要拿给水野看看。 「当然了,参与的人我都会发一份。」沈澜沧说。 「她最近谘询了我一些有关离婚的法律问题,看来她终于要把离婚提上日程了。」高颖听着像在外面走。 怪不得水野的咖啡馆最近没有开门,沈澜沧和罗谣去了好几次,那里都关门歇业,窗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月季还放在里面的窗台上,已经完全枯萎,被太阳晒成花干,一触即碎。 「你知道她之前自杀的事情吗?」高颖问。 沈澜沧心一惊,手机差点掉了。她的声音不自觉高了八度:「自杀?她自杀了?」 「你小点声,我耳朵要聋了。」高颖埋怨,「就是姚岑刚回国没多久,水野跟她丈夫提了离婚,她丈夫说什么也不同意,水野家人也不同意,她就在卧室里割腕了。」 「然后呢?救回来了吗?」沈澜沧恨不得现在就给水野打电话。 「你别急啊,最后救回来了。她这么一闹,她家那边松口了,她丈夫也有所动摇,所以她才来谘询我的。她来的时候我看到她手腕上的疤,我擦,那么深个口子,她遮都不遮一下。我真是要给她跪下了。」 沈澜沧悬着的心放下了,她问:「那她会不会被净身出户?」 「我给她推荐了一个很有经验的前辈,放心吧,绝对靠谱,这边对家庭主妇的保障还是不错的。不过水野自己的意思是,只要能尽快离婚,多少钱都无所谓,看来受了不少委屈啊。」高颖说。 「她为什么突然想通了?我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她似乎还没往这方面考虑过。」 「这个我也问了,她回答的模稜两可,说什么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了更多可能性,因此觉得不能再束缚自己了,就算不能留在东京,也要离婚寻找自己的世界。大概这个意思。」 「那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别给我打哑谜!」 「很难说嘛。姚岑知道这件事吗?」 「姚岑?水野不让我告诉姚岑,但她没说不让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姚岑。」 「放心吧,我嘴严得很。」 「反正你快剪片子,剪完了我们可以去她的咖啡店一起看,她说最近会营业。要我说,你应该再拍个片,叫《水野的復活》。」 「你先写个剧本,你写了我就拍。」 「哈,那我可没时间,论文要写死我了。」 沈澜沧听到开门声,高颖进了室内,说话有回声。她说自己要去找导师了,最后还是催了一句,让沈澜沧快点剪。 沈澜沧放下电话躺在床上沉思,想不到温温柔柔的水野对自己这么狠。也许姚岑出现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逆来顺受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 但她在姚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可能性,只是姚岑比她幸运得多。但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做一个自由随性的人,尽管这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第126页 自由是这世界上最捉摸不定的东西,看似唾手可得,实则来之不易。如果算性价比,自由的性价比一定是最低的,需要放弃那么多东西才能接近它。但在追求自由的路上,人就是他本身,刨去了所有外物和束缚,人会看到自己本真的面目。 沈澜沧灵光一闪,忽然对电影有了新的想法,她端坐在电脑前开始工作。工作时她就像独自骑马爬雪山,在茫茫大雪中踽踽独行,等攀上一定高度时再回望,饱览绚丽美景,艰辛却有成就感。 夜色微茫时,她总算从雪山上下来了。周遭一片静寂,夏日在她的神思中凝固,夜灯温馨的灯光给她柔软的抚慰,将凝固的一切重新融化。 罗谣没回来,中午沈澜沧跟她说自己灵光乍现,知道该怎么剪了,罗谣让她剪完了告诉她,那时她再回来。她不想打扰她。 沈澜沧电话拨过去,罗谣接起来,问:「你剪完啦?」 「剪完了。我饿了。」 「想吃什么,我请你。」 「想吃好多,饿的时候什么都想吃。」 罗谣笑了,说:「那你下楼吧,我在路灯下面等你。」 沈澜沧打开窗户就看到了她,她在路灯下,好像知道她会伸出头来一样向她招手。沈澜沧对她做了个哈巴狗的鬼脸。 她们去了居酒屋,沈澜沧又不怕死地点了烈酒,现在有罗谣给她兜底,她愈发肆无忌惮了,喝了两口觉得不行就毫无愧色地把两人酒杯一换,白兰地秒变白开水。 罗谣也不恼,她高兴地说,一起跳舞的杏昨天通过了舞团面试,过几天就可以入职。世上总有好事发生,希望某天好事也能降临在她头上。 沈澜沧说,一定会的。罗谣问她是不是彻底剪辑完了。沈澜沧说是,她又问不改了吗?沈澜沧说,不改了,或好或坏都是以后回看时再思考的问题。 「我能做第一个观众吗?沈导?」罗谣摆出一副好学生的坐姿,就差举手了。 「当然,晚上回去就给你看。明后天我还会去水野的咖啡馆,给她和高颖看一下。」说完,沈澜沧又告诉了罗谣水野离婚的事。罗谣听了,对水野钦佩得不得了,吵着要跟她一起去。 「好啊,反正她们两个都知道我们的关系。」 「你说过?」罗谣惊讶道。她觉得沈澜沧不会主动告诉她们。 沈澜沧喝了一口酒,说:「不是,她们看出来的。」 罗谣更摸不着头脑了,她说:「可她们没见过我。」 「她们从我画的分镜里看出来的。」 罗谣一时语塞,她回想着沈澜沧画的分镜,她们仅从那些画里就看出了爱情吗?晚上回去后,她又叫沈澜沧把之前的分镜拿出来,她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细细品味。 她看时,沈澜沧还是和以前一样紧张,她以为之前自己是害怕被罗谣否定,可这次她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这种心情是表明心迹时才会有的感受,她害怕罗谣看出藏在画里的感情,却又怕她看不出来。 罗谣的手指摸过画中人的头髮和眉眼,她就是她的化身,她在照镜子。 「谢谢你,澜沧。」她忽然抬头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靠近我。」 沈澜沧蹲在她身边笑,其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当初没有直接问罗谣要不要拍电影,而是这样一步步地走近她、了解她、琢磨她。感情总是先于逻辑的。 罗谣用她的小音箱放起音乐,她对沈澜沧伸出一只手,邀请她一起跳舞。她们只留着夜灯,也没什么固定的舞步,就像曾经罗谣在那个晚上跳的一样,自由且随心。 这回有沈澜沧陪她一起跳,罗谣拉着她的手让她转圈,转远了又用力把她拉回自己的怀抱,沈澜沧头晕目眩,却还是不停地笑。 她们笑声摞着笑声,脚步叠着脚步,目光缠着目光,让周围的一切都有些失真。最后她们跳累了,倒在沙发上,静静听音乐,耳朵里却是挥之不去的笑声的余韵。 今天她们睡得很早,但只是相对来说很早。对于平时的沈澜沧来说,依然是养生时间。她入睡有些困难,睡不着就盯着罗谣看。 她的睫毛好翘啊,她的嘴唇好软啊,她的脖子好长啊。罗谣在睡梦中突然扑哧一下笑出来,说你能不能睡觉,不要总盯着我。 说话时她没有睁眼睛,沈澜沧说,我就当你在说梦话。罗谣又笑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后背。沈澜沧伸出手指,在她的后背上写字,痒酥酥的。 罗谣缩了缩脖子,说你写的什么呀?沈澜沧问,没感觉出来吗?罗谣说没有。沈澜沧说,我写的是,我可以抱你吗? 罗谣闷声笑起来,不作答。沈澜沧说,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她贴过去,紧紧抱着罗谣,一条腿轻轻伸到她的双腿之间。 星期天早上,罗谣照例早起去上舞蹈课。沈澜沧半上午就醒了,约了高颖和水野下午去咖啡馆。 水野说我正准备今天营业呢,以后她每天都会营业,不再把咖啡馆当成单纯的消遣之所,她想踏踏实实地做生意。 罗谣又不回来吃午饭了,沈澜沧只好先独自赴约。去之前她和高颖说了,今天有一个朋友也会来,但是不要大惊小怪。 高颖问是谁,沈澜沧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高颖说,难道是姚岑捲土重来了?沈澜沧说,那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吧。 第127页 到达咖啡馆的时候艷阳高照,水野比之前瘦了太多,黑眼圈一个赛一个重。她手腕上的疤痕还没见好,看起来触目惊心,不过她本人并不介意,提起那件事口气也毫无怨艾。 她有半个月没来咖啡馆了,恐怕还要拜託沈澜沧和高颖帮忙收拾一下。她打开落着灰的门,一束阳光照了进去,抖落的尘埃在里面翩翩起舞。 第63章 昨天下午,罗谣和杏、朝颜又去了电玩城,杏早上神神秘秘地拉着她们,说中午她请客吃饭,顺便告诉她们一个好消息。虽然她没透露,但罗谣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杏几周前告诉她,自己在准备舞团的面试,是一个小舞团,出过一些很有品质的剧目,在国际上也获过奖。杏说这个舞团并非她梦想的舞团,但如果能进,也算职业生涯一大进步。 果然,中午吃饭时,她就告诉罗谣和朝颜,她的面试通过了,下周就可以从便利店辞职,成为职业舞者。罗谣真替她开心,受她鼓舞,自己也精神百倍,更有勇气了。 下午她们一头扎进电玩城,玩了个痛快。上次罗谣多半受了心情影响,技术烂到家,这回心情一舒畅,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大杀四方。不过开车她还是不在行,又把杏的成绩从第一拉到了垫底。 杏问她和女朋友怎么样了,罗谣说我们现在住在一起。杏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难怪你今天腿软。 罗谣红了脸,说跟那没关系,只是……只是出去玩累着了。杏说,我懂,那种事情是很累的。 罗谣露出便利店打工时标准的假笑,真是越描越黑。不过杏也没说错,前一天晚上她们做得确实玩得有点过火,睡觉的时候连翻身都没力气,早上她强迫自己起床来上舞蹈课,压腿时人都要瘫了。 她知道性和爱是不同的,只是在她心里,它们如今已经密不可分,浑然一体。 有时她想,如果不是和沈澜沧,而是和一个她没有那么爱的人,这件事的乐趣是否会被削减?又或者,如果有一天,她们没办法做爱了,是否还会爱着对方? 太哲学了!罗谣在内心吶喊,认识沈澜沧之后,她也开始思考这些弯弯绕绕的问题,引发无穷的困扰。 周日中午,她又和杏一起吃饭,陪她买了两件衣服。杏本来还要拉她去喝下午茶,但罗谣和沈澜沧约好了去水野的咖啡馆。 她在电车站的花店挑了各色的鲜花扎在一起,还专门撑了伞,怕毒辣的太阳将它们晒蔫儿。天气越来越热,空气里的热浪压得人唿吸困难,她只走了十分钟,就热得满头是汗。 她看到了那条从桥下横穿而过的小巷,列车从桥上飞驰而过,桥身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右转,她听到了沈澜沧的声音。 她们已经到了四十分钟,高颖和水野看过片子,都赞不绝口。水野说沈澜沧把她拍得比真人还好看。她出镜只化了淡妆,但依旧动人,看到最后高颖差点哭出来。 「你真的可以考虑往演员的方向发展。」她说。水野笑笑,说自己年纪有点大,恐怕不行。 「什么年纪有什么年纪的角色,重点是能否向观众传达情绪,能否明确地表现出剧本的思想。」高颖鼓励她。 「我同意,」沈澜沧说,「听说现在有专门教授表演的学校,电影俱乐部也有免费的培训班,你可以了解一下。」 话音刚落,罗谣就到了。沈澜沧正对着门,只见一个脑袋悄悄地从门口伸进来,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她们。沈澜沧刚才还严肃地说话,这会立刻笑了,说:「怎么不进来?」 高颖和水野齐刷刷回过头来,看到罗谣时她们双双愣住。 「这不是你画的……」高颖说。 「你的缪斯来了。」水野小声对沈澜沧说。 罗谣缓步走进来,咬着嘴唇,紧张不安。沈澜沧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说:「这是我朋友,罗谣。」 「只是朋友?」高颖挑挑眉毛。 「非常亲密的朋友。」沈澜沧说。 「噢,」高颖怪叫道,「那就是女朋友。」 沈澜沧勾住罗谣的脖子,说:「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她为罗谣介绍了水野和高颖,罗谣把手里的花递给水野,说祝贺咖啡馆重新开张。水野笑着接过来,说很漂亮,和她的店很搭,欢迎她常来。 罗谣没告诉她其实自己来过,还和沈澜沧坐在窗边接吻。这束花她是特意按照店里的颜色选的,她梦想中的森林小屋里,就应该插着这样的花。 水野问罗谣要喝点什么,罗谣看着菜单,咖啡的名字都非常特别,有麦田群鸦、夜游者,还有阿让特伊的雪景。罗谣喜欢夜游者这个名字,水野告诉她那是爱德华·霍普的一幅画。 夜游者是一杯苦涩的咖啡,罗谣接过杯子在沈澜沧旁边坐下,加了好多糖。她的对面坐着高颖,高颖饶有趣味地观察罗谣,看得罗谣浑身不自在,手指紧张地捏在一起。 「你不要总是看她。」沈澜沧说。 高颖嘴巴「喔」起来,鄙夷地说:「你不会已经吃醋到这个程度了吧?」 「吃什么醋,你这么看她会让她不自在。」 「噢,」高颖赶紧堆满笑容,「不好意思。」 罗谣腼腆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高颖终于移开目光,对沈澜沧说:「你朋友好美。」 第128页 「那是当然。」沈澜沧承认得没有半点犹豫。 罗谣不是那种乍见之下会感到惊艷的人,但如果盯着她看久了,就会发现她的美已经深入心中。相较而言,水野才是初见就让人眼前一亮的人,她漂亮得非常直观。 「沈澜沧很喜欢你呢,」高颖又对罗谣说,「我从没见过谁用画世界名画的气势画电影分镜。」 罗谣听了开玩笑:「把我画成了蒙娜丽莎吗?」 「不,应该说她是夏加尔,而你是她笔下的爱人。」水野说。 「夏加尔?」虽对绘画毫无研究,罗谣却仍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一句电影台词蓦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幽幽地说:「感觉爱情就该像那样,漂浮在湛蓝的天空。」 「还有山羊拉小提琴。」高颖接道。 「没有山羊拉小提琴,就不算幸福了。」沈澜沧说。 「《诺丁山》。」高颖说。 前天晚上罗谣和沈澜沧一起看了这部电影,她记得墙上挂着的那副夏加尔的画,一片深蓝中站着一个红衣新娘,旁边有一只拉小提琴的山羊。她对新娘没什么感觉,她喜欢那只山羊。 水野和她讲起夏加尔,讲他执着地追求梦想,坚持自己的绘画风格,当然还有他和贝拉之间动人的爱情。当年水野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夏加尔,她迷恋他的风格、他的色彩,但更迷恋的是画里永恆的感情。 「对,感情。」高颖说,「沈澜沧的分镜里也有那种热烈的感情。」 「是吗?」罗谣笑得花枝乱颤。 「是啊,我当时还问她,是不是很喜欢分镜里画的那个人。」 罗谣来了兴致,问:「那她怎么回答的?」 高颖眼睛瞟沈澜沧,那个人正在抽菸,对这样揭老底的行为表示无奈。可罗谣想听,她身子支在桌上,让高颖快说。 高颖说:「她说她不知道。真是不开窍,你知道第一次看到她的分镜时,我觉得它们像什么吗?」 罗谣刚刚张口,沈澜沧就抢答:「像情书。」 高颖气得直拍桌子,说她破坏了悬念。罗谣低着头笑得不能自已,她藉口上厕所,跑到卫生间。她走后,高颖悄悄问沈澜沧:「你们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 那么多离奇曲折的情节,最后被沈澜沧归结为:「顺其自然。」 「她答应拍电影了?」高颖问。 沈澜沧点点菸灰,说:「没有,她不喜欢面对镜头。」 「太可惜了,你拍她一定会拍得很美。」 「没关系,她开心就好。」 高颖真是受不了恋爱中的人,她眉毛眼睛挨在一处,说:「我闻到了爱情的酸臭味。」 沈澜沧对着窗外吐了一口烟,像唱歌一样说:「爱情只有菸草味。」 水野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沈澜沧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自己失败的婚姻。她问水野离婚之后有什么计划,她说先一边开咖啡店,一边撰写艺术评论,等攒够了钱就去学烘焙。 结婚之后她辞去了工作,无事时喜欢在家做蛋糕。沈澜沧也品尝过她的手艺,已经逼近专业水平。其实水野喜欢的事都做得很好,只是被一纸婚姻束住了手脚,才迟迟没找到自己的价值。 「姚岑最近还好吗?」水野犹豫了一下才问。 沈澜沧小心措辞,说:「她去了夏令营,感觉很开心。」 其实姚岑偶尔会来找她抱怨,说夏令营无聊得很,早知道不来了。沈澜沧猜出她的潜台词,不去夏令营的话还能在东京多待一段时间。只是回国后,她再也没有提过水野的名字,好像这个人已经在她记忆中被抹去了。 「她开心就好。」水野也说出这句话,然而却是与沈澜沧截然相反的心境。 罗谣回来后,四个人把店里从头到尾打扫了一遍。墙上金色的画框擦得闪闪发亮,柜檯焕然一新,正中央放着罗谣送的鲜花。她往花上喷了些水,花瓣上残留的水珠就如清晨的露珠般闪耀。 沈澜沧为水野重新画了一张菜单,加上几个水野新学的咖啡。罗谣怂恿她在边角画上一个魔女,作为这间森林小屋的住客。 沈澜沧按照她的样子,画了个虎牙尖尖,带着黑色巫师帽、手拿魔杖的小女巫,坐在一间种满鲜花的房间里。 水野搬来梯子爬上屋顶,把杂草修剪干净。爬山虎比初夏时节更盛,肥厚的叶片欣欣向荣,迎接着盛夏的阳光。 这时她们发现,门的上面挂着一块蓝色的木头招牌,之前都被爬山虎的叶子挡住了。招牌上写着这家店的名字,只有两个字。 「寂寞。」罗谣轻轻念出声,「寂寞咖啡馆。」 「以前随便起的。」水野苦笑道。 「是贩卖寂寞还是消解寂寞?」沈澜沧问。 「都不是。」水野说。她望着面目一新的咖啡店,夕阳像糯米粉一样铺满小小的空间,被地板上还未干透的水渍和温热的空气一蒸,咖啡店像大福一样可口。 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姚岑和沈澜沧,从而发生了一系列奇遇,甚至驱使着自己开启了第二人生。可是她仍有遗憾,也依然觉得寂寞,但这就是生活的常态,人人都要面对。 她重新回答了沈澜沧的问题,说:「只是舔舐寂寞的伤口,而它永远不会癒合。」 第64章 「从前有一个人,他出门旅行,住在一家旅馆。旅馆老闆说,房间的衣柜里有一个笔记本,请不要翻看,不然会发生恐怖的事情。」 第129页 「什么恐怖的事情?」 「不要打岔。那个人答应了,于是他就住进了房间。他打开衣柜,发现里面真的有一个笔记本。他左思右想,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将它翻开。」 「这个人怎么不听劝。」 「因为人家有好奇心。」 「好奇害死猫。」 「你不要打岔!」 「好,你接着讲。」 「我讲到哪里了?」 「你讲到他翻开了笔记本。」 「他翻开了笔记本,只见第一页上写着:血淋淋的大腿进城了。他往窗外看去,果然看到一条血淋淋的大腿出现在视线中。他又翻开第二页,上面写着:血淋淋的大腿到楼下了。他眼见那条腿来到了旅馆门口。第三页写着:血淋淋的大腿上楼了。他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第四页写着:血淋淋的大腿在敲门。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突然!他就听到了邦邦邦的敲门声!」 「啊?这么恐怖?然后呢?」 「然后,他就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条血淋淋的大腿!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着:血淋淋的大腿吃掉你!」 「天吶,太吓人了!」 「是吧!然后他就被血淋淋的大腿吃掉,他们变成了一双血淋淋的大腿……你笑什么?」 罗谣拿开下巴上的手电筒,生气地看着沈澜沧,此人从沙发上笑到地上,捂着肚子缩成一团。 「一双血淋淋的大腿……」沈澜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屋里没有开灯,窗帘也紧紧拉着,罗谣专门买了一支蜡烛放在茶几上,幽幽火光放大了墙上的乱影,房间似有鬼怪出没。 今天,就是她鬼故事大王罗谣放鬼的日子,她立志要把沈澜沧吓住。一想到她毛骨悚然、魂不附体的样子就好笑。 可讲完第一个故事,沈澜沧不仅没被吓到,反而笑得直打滚。罗谣生气了,说:「我明明讲得这么好!」 沈澜沧从地上爬起来,坐回她旁边,说:「确实讲得好,刚刚吓死我了。」 罗谣推开她凑过来的脸,说:「你哄小孩呢。」 「你再讲一个,我肯定会被吓到。」 罗谣又高兴了,说:「那好,我再讲一个。」 她盘起腿,打开手电筒照着嘴巴,压低声音说:「从前,一个男人背叛了他的女友,女友伤心,跳楼而死,头七时变成鬼回来找他復仇。」 「他没烧纸吗?」 「没有吧。他去找了道士,道士让他藏起来,说鬼看不到他就伤害不了他,于是他藏在了床底下。晚上的时候,他听到一阵上楼的声音……」 「又是上楼……我不打岔!」 「但那不同于脚步声,而是『噔噔噔』的声音。他听到家里的门轻轻地开了,他屏住唿吸,想等鬼走了再出来……可是!!!」 「……吓我一跳。」 「他最后还是被鬼发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是脑筋急转弯?」 「这是鬼故事!」 「鬼怎么会发现他,他不是躲在床底下吗?」 「因为鬼是用头走路的!」 「啊?」 「女友是跳楼死的,所以死后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噔噔噔』就是用头走路发出的声音。」 「这样啊。」 「怎么样?吓人吧!」 沈澜沧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一样,说:「好吓人!吓死我了!」 罗谣睨了她一眼,关掉手电筒说:「你骗我的,你根本就不怕。」 「对不起,但实在太好笑了。」沈澜沧又想笑。 罗谣委屈,问:「真的吗?可我小时候被这两个鬼故事吓到不敢睡觉。」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当然会被吓到,现在已经……」 她话还没说完,茶几上的蜡烛摇曳两下突然熄灭了,骤然而至的黑暗让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眼睛只能模煳视物。她们尖叫着抱在一起,沈澜沧虚着声音问:「屋里不会真的有鬼吧?」 「不会的不会的,鬼神退散,鬼神退散!」 她们的头挨在一起,屋里安静了片刻,然后沈澜沧听到一阵很细微的笑声,就在她的耳边。是罗谣在笑,笑声宛如一种奇怪的动物。沈澜沧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抬起罗谣的脸,问:「怎么了?」 罗谣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笑。她嘴角的弧度非常诡异,下唇机械地一张一合,像一个木头雕刻的玩具。 「我操,你他妈别吓我。」沈澜沧把手松开。罗谣还是那样,嘴巴一张一合,魂儿被控制了一样,下一秒就会掐住对面人的脖子。 沈澜沧浑身发毛,她站起来去开灯,但腿压在了罗谣的腿下面。她抽不出腿来,身子却已经掉出沙发,脑袋邦地一声撞在茶几上。蜡烛倒了,骨碌碌滚到地上,滚进沙发底下。 「澜沧。你没事吧。」罗谣也不装神弄鬼了,赶忙把她扶起来。她打开灯,沈澜沧揉着脑袋,气不打一处来。 「你他妈吓死我了,罗谣!」 「对不起,我以为你不怕的……」罗谣赶紧抱着她,帮她揉脑袋。 沈澜沧舒了口气,但想起刚才罗谣的样子还是心有余悸。她说:「你要是变成那样真的会吓死我的。」 「我不会的,你看,我还是我。」罗谣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捏,净化她脑袋里奇怪的印象。 第130页 无论如何,今天的鬼故事大会无疑是成功的,这得益于罗谣看的那些恐怖片。罗谣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演戏天赋的,连沈澜沧都能骗过。虽说有点过意不去,但心里多少还是得意。 「你很得意啊。」沈澜沧说。 罗谣捂起嘴,说:「这都被你发现啦。」 沈澜沧哼了一声。 「可我讲的鬼故事真的不吓人吗?」罗谣问。 「一点也不吓人。」 「好吧,让我再想想,我还听过好多呢。」 在睡觉前,她总算搜刮到另外一些「童年阴影」,说什么也要讲给沈澜沧。她眼巴巴地等沈澜沧洗完澡出来,帮她盖好被子,轻柔地说:「接下来,罗老师要给沈澜沧小朋友讲几个睡前故事,沈澜沧小朋友听完之后要乖乖睡觉哦。」 沈澜沧把头缩起来,被子里传出声音:「老师,不讲行不行啊?」 「不行,小朋友要听老师的话。」罗谣把被子从她脸上拉下来。 「好吧。」沈澜沧真像幼儿园小孩那样,手指扣住被角,专心致志地听着。 罗谣讲了灵异公交车、人肉包子、手腕上缠红丝带的人,还有笔仙的故事。每个故事的结尾,她都会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沈澜沧每回都答,不知道呀罗老师,这是为什么呢。罗谣告诉她之后,她就茅塞顿开,说噢!原来如此,真是太吓人了,罗老师你要保护我呀。 罗谣就知道她不怕,索性就当普通故事讲了。不过讲完,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真的一点都不可怕吗?」 沈澜沧学着小孩子思考问题的样子,鼓着脸颊,微微皱眉,说:「一点都不可怕。」 她的结论就是,罗老师真的没有讲故事的天赋,总把鬼故事讲成脑筋急转弯。罗谣挫败地倒在床上,说没想到遇上人生滑铁卢了。 沈澜沧被她讲得睡意朦胧,很快就睡着。然而睡到半夜,罗谣却把她叫醒了。 「澜沧……」罗谣悄悄说,「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刚刚那支蜡烛,我在沙发下面没找见,它消失了,会不会……」 「不会的。」沈澜沧觉得现在什么鬼都败给了瞌睡鬼,她甚至记不得什么时候买了蜡烛。 「可是我害怕……」罗谣咬着嘴唇。她讲了一晚上鬼故事,没把沈澜沧怎么样,自己倒乱了阵脚。 她还小的时候爸爸就叫她自己睡一个房间,让她早早独立。她害怕自己睡,就抱着腿藏在被子里,幻想被子外面站着浑身是血的鬼。在学校听了鬼故事,晚上更是难以入睡,冒的冷汗能洗个大澡。 后来为了练胆,她就天天看恐怖片,告诉自己那是假的,那是假的。这个方法卓有成效,一学期下来她不仅能内心平静地听完鬼故事,还会讲故事吓唬别人,和朋友去鬼屋她都是打头阵,堪称捉鬼大师。 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那支蜡烛唤醒了她最原始的恐惧。 「没事的罗老师,我在你身边保护你,我帮你抓鬼……」沈澜沧迷迷煳煳地蹭过去,紧紧抱着她。她身上那么温暖,还带着沐浴露香香的气味。 罗谣缩进她怀里。她想,要是在自己害怕、难过、生气的时候,永远有这样向她敞开的怀抱就好了。她不再往沙发那边看,想像中蜡烛化成的鬼也被沈澜沧挡在身后。 沈澜沧均匀的唿吸声给了她安慰,她闭上眼睛,那只「蜡烛鬼」就化成一缕红色的线香飘走了。 -------------------- 这章和前后都没什么关系,但我写得好开心,哈哈哈。我小时候真的被鬼故事吓到不敢睡觉,在书上看了个六指琴魔的故事,半夜直冒冷汗,我妈採取物理消灭大法,把那页书撕了扔在马桶里我才安心。 第65章 八月第一天,宋小雨和严子敏离开了东京。罗谣看到她们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机场合影和一些风景照片,说再见东京。 八月第二天,祁迹回国了,不过下学期她们还会在宿舍里见,所以没什么感觉,最后在池袋吃了顿饭,聊了几句毕业论文的事。 八月第三天,没人走,暂缓离别之情。 这天中午,周枫约沈澜沧吃饭,她说以后也想往影视行业发展,跟她交流交流经验。沈澜沧不太想去,她问罗谣要不要一起,罗谣说人家又没邀请我。沈澜沧推辞了几次,架不住盛情难却,还是赴了约。 周枫感谢沈澜沧把剪好的电影发给她看,为此她手写了一篇千字影评。沈澜沧受宠若惊,以前都是她给别人写影评,现在居然收到了一份别人给她撰写的、如此真诚的影评。 周枫没有一味吹捧,既写了自己欣赏的地方,也指出了不足之处。用她的话说,只是从一个普通观影者的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 沈澜沧诚惶诚恐,说感谢她这么认真地欣赏自己的作品,这顿饭她请了。周枫说那怎么行,以后还要多多跟沈澜沧学习。说着,就拿出笔记本,问了她许多问题。 沈澜沧说自己并非专业人士,且刚刚入门,给不了什么经验。周枫一点也不介意,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跟你相比我还是个门外汉呢。 她们聊了很多电影方面的事,沈澜沧知无不言,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周枫也很快回国,她说回去后一定找时间去上海看她。 在她们吃饭的时候,罗谣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她大概有半个月没回来了,之前为了保持通风特意把窗户留了一条缝,吹进不少灰尘。她理好衣柜,把房间里外打扫一遍,累得挥汗如雨。 第131页 半下午的时候,肖慧中又在打电话。她明天就要走,这几天在收拾行李。她的东西太多,足足装了三个箱子,什么都不捨得扔,到时候恐怕还要交超重费。 罗谣说没关系,自己明天送她去机场,帮她拎一个箱子。肖慧中立刻跑来串门,拉着她的手说,回国之后一定去找我玩啊。 沈澜沧来的时候肖慧中刚刚回到自己房间,开始煲新一轮电话粥。罗谣浑身是汗,她让沈澜沧进去坐在床上等她,自己沖个澡。沈澜沧正好在外面走了一路,也被晒得湿透了,她们就一起洗。 洗澡时,她们总在浴室里抚 &摸亲吻,要洗好久。沈澜沧每次想笑,罗谣都去捂她的嘴,指指隔壁,表示肖慧中还在呢。沈澜沧伸出舌头舔她的掌心,罗谣身子一抖,自己反而笑了出来。 浴室狭窄,回声震盪,她们接吻和急 &喘的声音像钻进音箱,朦朦胧胧的水汽就是音箱上密密麻麻的小孔,让声音环绕在四面八方。 罗谣的背贴着浴室墙壁,墙上残留的水珠会凝在一起流下来,流到她后背上时已经变凉了。 旁边那面墙上贴着一面方形镜子,水关了很久,镜面上的雾气已经散去,只盖着细小的水滴。 睁眼的时候,罗谣会从余光瞧见镜子,她伸手拂去上面的水,她的脸就清晰地映了出来。那是一张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双颊是花瓣的汁液会染出的颜色,这是只有过敏或高烧时才会出现的红 &插o。爱情就是过敏,就是高烧。 换做以前的她,她会认为这个人不是自己,但现在,她觉得这是从未发现的自己。 她伸手打开热水,水汽像乌贼那样伸出触鬚,填满浴室,再一次蒙住镜子。热水在浴室的地板时蔓延开来,冲撞她们岛屿一般的脚趾。她们抱着吻着,直到感觉窒息,才从里面出去。 罗谣把两人的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擦干身子,跳到床上躺着。窗外逐渐黯淡的光线宣告薄暮的来临,下午晒得滚烫的被子这会痛失部分热量,但罗谣的体温弥补了它们。她脸上的红晕依然未退,身子还保持着出浴时的温度。 在床上,隔壁的声音清晰可闻。她和肖慧中的房间格局恰好对称,这会肖慧中大概也在床上躺着,和她只有一墙之隔。 沈澜沧躺在她身边,床很小,她们贴在一起。 沈澜沧问她,做吗?罗谣指了指隔壁。沈澜沧说,那就不要出声。她的手顺着罗谣的胸口下滑,一直滑到两 &腿之间。罗谣咬着嘴唇看她,往她身边挪了两寸。 浴室里积攒的情慾完全爆发,涌出湿热的插o &水。世界变得黏&稠潮&湿,仿佛浴室的水汽入侵了房间,每个墙角都能滴出水。 她是浪潮中的帆,被狂浪卷出阵阵颤抖。她忍不住要喊,便用最后一丝理智拉过被子蒙在头上,在里面发出低低的呻 &吟。 退潮后,浑身的重量都暂时离开了她,她像躺在一片漂浮的云朵上。沈澜沧轻轻拉开被子,看她红得不像样的脸,和蒙了一层云翳的眼睛。 「声音很大吗?」罗谣问。 「还好。」沈澜沧回答。 洗衣机还在运作,水裹着泡沫咕噜噜地响。肖慧中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罗谣往那边转转眼珠,好像个窃听者。 洗衣机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就在这半分钟的安静里,手机「叮」地一声,提示她收到一条新消息。罗谣打开一看,笑起来,小声说:「阿肖问我是不是在哭。」 「那你怎么回復?」沈澜沧问。 罗谣清清嗓子,发了条语音:「没有,我在和同学打游戏呢。」 沈澜沧笑道:「这个藉口靠谱吗?」 「不然我还能说什么?我说,我正在和我亲爱的好同学沈澜沧上-床。你觉得她听了会不会直接跑过来?」 「跑来捉姦?」 「你才是奸!」 罗谣又恢復了力气,她把沈澜沧按在床上,说现在轮到你了,不要出声。沈澜沧一直笑,在笑声即将变成放浪的呻 &吟时,罗谣及时堵住了她的嘴。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出声。」做完之后,罗谣说。 沈澜沧有恃无恐,说:「反正你总有办法嘛。」 罗谣问她做爱是什么感觉,她说像燎原的火焰。罗谣说那糟了,我觉得像汹涌的海水。 她们静静抱在一起,洗衣机停了,但没人想起床晾衣服。肖慧中也没再出声,她出门去了,房间里终于静下来。夕阳撤退,屋子是灰色的,罗谣伸手打开檯灯,在灰中填了一点暖色。 她依然能闻到海潮的气味,它们久久不散,蔓延在床的周围。罗谣问沈澜沧:「爱情到底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兼而有之吧,」她回答,「对我来说。」 「是吗……」 「你觉得呢?」沈澜沧问她。 罗谣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人们总是宣扬精神上的爱情,贬低肉体上的欲望,但我喜欢做&爱。你喜欢吗?」 沈澜沧翻过身子,支起头看她,说:「喜欢。」 「那你是喜欢做爱本身,还是喜欢和我做?」 沈澜沧笑了,说:「这我没法回答你,我只和你做过。」 「你只想和我做吗?」 第132页 「我只想和你做。」 罗谣的眼睛在笑。 沈澜沧又说:「我喜欢过的人也有一些,但真正让我产生这种冲动的只有你。」 「可是为什么呢?」罗谣问。 沈澜沧拧着眉毛想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 罗谣问:「我是不是问了很幼稚的问题?」 「不幼稚,只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太享受肉体的快乐了,感觉有点愧对你的灵魂。」 沈澜沧怔住了,她品品这句话,忍不住大笑。罗谣抱着被子,委屈地说:「干嘛笑我?」 「我没笑你,只是觉得你可爱。」沈澜沧站起来靠在桌子上,点了一支烟。 她又说:「你为什么会想这些问题?」 「我习惯把感情弄清楚,不然心里不安。」 「但感情不是数学题,弄不清楚的。」 沈澜沧站在桌边,檯灯的光积聚在她身后,把她的背刷成古铜色。她抽菸的姿势又叫罗谣意乱情迷,似乎下一秒她就会潇洒地扔掉菸头,头也不回地离开,让她怎么伸手也抓不住。 罗谣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赤-裸地平躺在床上,睫毛扑闪扑闪,又在胡思乱想。沈澜沧看着她说:「你最开始为什么喜欢我?」 「我是看脸的。」 「在这么多张面孔里,为什么你偏偏选了我呢?」 「你的脸好看。」 「真的吗?」 「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 「是什么?」 「说不上来。」 「是灵魂吧。」沈澜沧又趴回床上,「因为肉体是灵魂的一部分,灵魂也是肉体的一部分,它可以通过肉体泄露,两者是没法分割的。」 罗谣还望着天花板。沈澜沧把烟递到她嘴边,她微微开口& &含&住。若是别人做这样的动作,也许会沾上色&情的意味,流于俗气,但罗谣没有,她还是一派纯真的神情。 吐烟的时候罗谣才转过头来,她想明白了又似乎还在乱麻之中。这样的神情很像沈澜沧第一次注意到她的那天,在课上回头时看到的样子。 沈澜沧低下头,在罗谣还没吐完烟的时候吻她,烟雾渡进嘴里,由她抬起头吐出来。 「说起来,周枫给我的电影写了影评。」沈澜沧抓过背包,拿出一个文件夹。周枫为了不让纸被折坏,特意放在了文件夹里,最后连文件夹一起送给了沈澜沧。 她们头靠着头,一起在灯光下读起来。别看周枫性格开朗豪放,字迹倒是娟秀,整整齐齐的蝇头小楷,看着赏心悦目。 「……爱情本质是一种自恋,我们在爱上别人的同时,也爱上了自己……我们爱的那个人身上始终有自己的倒影,也就是电影里的影子……说到底人永远在寻找自我,爱情不过是过程中的一环,另一个人帮助我们挖掘藏在深处、未被发现的自我……」 沈澜沧的声音抑扬顿挫,像一首流畅的歌。她读的后面几句,令罗谣想起刚刚浴室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个陌生的自我。 以前的她由理智驱动,每个动作都在控制范围内,然而现在感情接替了理智,她做出了理智一辈子也难以规划的事。 但沈澜沧身上有她的倒影吗?她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吗?她不清楚,现在她依然会认为她们时而相似,时而不同。她拿这个问题去问沈澜沧,得到的是否定的答覆。 「我不是另一个你,我身上也没有你的倒影,你身上也没有我的倒影,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你不同意她说的?」 「我只同意爱情能帮我们更了解自己,但我爱的并不是你身上和我相似的部分。有些人总觉得两个人有很多共同爱好就是灵魂伴侣,可世界上能做的事就那么多,只要基数够大,永远能找到爱好相同的人,那不代表两个人之间就是爱情。爱情恰恰是让人看到了自己之外的世界。」 「所以世界上没有和我们相似的人?」 「没有,我们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罗谣拉住她的手。她也不再纠结肉不肉体,灵不灵魂,管他的,许是形神俱灭。 她们一直在床上躺到肚子饿了才起来,罗谣晾好衣服,让沈澜沧先穿自己的回去,明天再来拿洗干净的。 沈澜沧随便挑了件短袖衬衫,她和罗谣衣服的码数差不多,只不过穿在她身上合身,穿在罗谣身上有些宽松。 今晚她们走得远了些,去了学校附近的小酒馆,和高桥老师吃饭那天她们也去过。老闆还以为沈澜沧已经回国了,沈澜沧告诉他月底才走,老闆让她走之前一定要来,他请她喝一杯。 沈澜沧点了老闆推荐的新品啤酒,罗谣尝了尝,依然难喝,沈澜沧又说她没品味。罗谣点了调制鸡尾酒,调酒师是一个矮个子短头髮的女人,摇雪克杯时头髮也跟着甩。 她将调好的酒端上吧檯,询问是哪位点的。沈澜沧指了指罗谣,说她点的。调酒师的眼睛扫到沈澜沧时表情凝滞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请慢用。 罗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沈澜沧敞开的衣领,以及胸&口一块若隐若现的红痕,赶紧伸手把她的领口拉上。 沈澜沧不以为意,说:「怎么?敢做不敢当?」 「人家看到了怎么办?」罗谣斜睨她一眼。 第133页 沈澜沧抢过她的酒杯,说:「就说是纹身。」 「谁会纹在那里啊?」 「你啊。」 罗谣正挡住脸,笑得厉害。那是她的口红印,出门穿衣服时,沈澜沧说想去纹身,但纹身好疼。罗谣正在涂口红,便走过去解开她的衣服,在她胸口留下一个残损的唇印。 沈澜沧问她吻在那里有什么意义?她说没什么意义,只是贴近心脏,又不容易被人发现。吻下去的时候,她似乎能感到沈澜沧的心跳,一下下有力的跳动经嘴唇传到她的心里。 -------------------- 发一次冻我一次…… 第66章 八月第四天,罗谣一早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肖慧中今天走,还有最后一点东西没有收拾完,罗谣过去帮忙。中午她们吃一顿散伙饭,下午她送她去机场,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她走的时候沈澜沧还没醒,只好留了一张字条在床上。沈澜沧也是摸到了字条醒来的,她翻身时手碰到了纸条锋利的边缘,一下子醒了过来。但这也不全是字条的功劳,她还做了一个说不上好坏的梦。 她梦到自己在巴黎,罗谣睡她身边,可她转念一想,罗谣怎么会在巴黎呢?于是她从梦中醒来。她还在东京,只身躺在床上。她喊罗谣的名字,满屋寻找她的身影,她不在,她只好躺在沙发上等她。 她在沙发上渐渐睡着,再度醒来,罗谣又躺在身边了。她伸手去抱她,手指却摸到一个有些锋利的东西,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走了。 沈澜沧呆坐在床上,分不清是否依然身处梦境。纸上的三个字叫她心慌,她拿起手机拨通了罗谣的电话。 「你还在东京吗?」她问。 「我在啊,在帮阿肖收拾行李,怎么了?」 罗谣正在肖慧中家,接到沈澜沧的电话有些意外,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急忙躲进走廊。接起电话,她就听到沈澜沧茫然的声音。 「啊……我刚才做梦了。」沈澜沧敲敲脑袋。 「噩梦?」 「不知道算不算噩梦。」 她简略地说了她的梦,罗谣笑道:「我的错,不该写那三个字。」 「没事,你忙吧。」 「记得吃早饭。」 「好。」 沈澜沧重新窝进被子里,屋子里又只有空调单调的声响。她拉开一半窗帘,天阴得要下雨,屋里像傍晚那样黑。 收到几条消息,父母催她回去,她又开始找藉口,说这边有个实践活动,可以加学分,勉强唬住。 又在床上躺了一支烟的时间她才起床,她不想开灯,就只保持现在这样模煳的视野。咖啡的香气唤醒她瞌睡的灵魂,端着杯子走向沙发的时候,脚下踩住了什么东西,一看是支蜡烛。 她捡起来,是那天晚上罗谣讲鬼故事时点的,捻子已经烧得焦黑髮硬,原本尖尖的角烧平了,凹陷中积满凝固的蜡泪。 她想起那晚罗谣半夜把她叫醒,说在沙发下面没找到这只蜡烛,她害怕它变成了鬼。沈澜沧捻着蜡烛笑起来,她将它重新燃起,立在茶几上。 当她抱着电脑住在沙发上的时候,外面下起了蒙蒙小雨。这么阴的天,雨势大概会在一小时后转大。 她给罗谣发消息,问她有没有带伞,下午的时候可能雨会下大。罗谣说带了,她们现在刚刚收拾好,过会去吃饭。 沈澜沧一边喝咖啡,一边开始计划申请法国电影学校的事。这件事她一年前就开始筹划了,语言她基本达标,不过还需要再读一年语言学校,申请材料她也已经准备了一部分,只有作品方面还有空缺。 最主要的问题是学费,她父母必然不会支持她去电影学校,她只能凭自己攒一部分,另一部分再另想办法。 前几天,她把片子交给电影俱乐部,那边一位专业的导演看过之后觉得不错,推荐她参加一些比赛,一旦获奖可以得到不少奖金。高颖也说,可以用国语配音参加国内比赛,当然也可以单纯参加剧本比赛。 简而言之,沈澜沧的好日子只剩这一个月了,不对,只剩26天了。过了这个月,她便有无数事情要忙、无数选择要做,她再也不可能安逸地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看电脑,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 无所事事总是很多电影的主题,也是这段时间她和罗谣的生活。没有什么事必须今天做,也没有什么事必须明天做,每一天都是随心所欲的一天,她们常常睡到很晚才起,花很多时间发呆、散步、喝酒、做爱。 人生有一段无所事事的光阴难能可贵,人太累了,也太忙了。 中午她翻了翻冰箱,有一些蔬菜,是前天她们做烤蔬菜的时候剩下的。买的时候罗谣说多买点,以她们的技术,一定会有一轮翻车事故。结果那天她们超常发挥,烤了一次就烤好了。 沈澜沧虽然不想自己做饭,但外面雨落如帘,地面弹起一片水珠,雨滴落在树丛里发出窣窣声响。 她拿出几样食材,随便切了切,切得大小不一,粗细不均。她回忆着烤蔬菜的做法,刷了油、放了盐和胡椒,塞了满满一盘送进烤箱。 烤箱叮咚叮咚开始工作,她打开窗,被雨水激发的草木香味在潮湿的空气中瀰漫。终于有风了,却是湿热温吞的风。 东京靠海,夏天却依然闷热,城市阻挡了海风,甚至连海的气息都感受不到。 第134页 她没怎么去过海边,尽管上海也临海,有诸多港口,可她从来没去过。她父母不太喜欢旅游,妈妈更爱逛街,爸爸更爱下棋,一家三口出门旅行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多半都是回外婆家。 没怎么见过海的人会对海边抱有浪漫幻想,姚岑就对海滨不感兴趣,她老家就在海边,爷爷以前是船员,外公是打渔的渔民。 她说海边有什么好啊,夏天又热又晒,冬天大风能把人吹傻。但海洋对沈澜沧来说是未知的,她对未知总抱着一颗执着的好奇心。 烤箱「叮」地一声提醒她时间到了,她拿出盘子,上面的蔬菜抽抽巴巴,失了水分。应该烤好了吧,她心想,反正吃了死不了人就行。 她拍了一张照发给罗谣,说本大厨今日大展身手,可惜某人没有口福。她叉起一块土豆送进嘴里。呸!切得太大了,里面没熟。 她把别的蔬菜挑挑拣拣吃掉了,吃完后罗谣才回復,她说皱巴巴的蔬菜有什么好吃,看我的。她发来一张图片,各式寿司铺了一桌子。 肖慧中回国前要把手里的日元挥霍一空,就请罗谣吃了顿寿司大餐。沈澜沧酸熘熘地说,一点也不羡慕,米饭和鱼片而已。 半下午的时候雨停了,罗谣已经坐上了去机场的电车。沈澜沧准备出门走走,她已经有段时间没独自散步了。 天一半阴一半晴,暑气蒸烤着地上的雨水,城市变成巨大的蒸箱。她刚从空调房出来,只觉得身上突然盖了一床厚得透不过气的被子。 进了电车那种感觉才逐渐消失。晴的那半天空赶走了阴的那半,东京被雨水洗刷一新,又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从电车的窗户望去,满眼都是通透、闪烁的光点。 阳光也投进了车厢里,车身不知在哪里浇了雨,玻璃上留着涟涟水迹,等着被太阳晒干。它们也一同落在车厢的地板上,看着像清澈浅海的底部。 沈澜沧坐在阳光里,车厢空调温度很低,晒着太阳才能平衡。今天工作日,这个时间车上人很少,每每到站,也只会上来三两个人,坐下之后就读书看报、看看手机,要么发呆。 车厢里悄然无声,唯有铁轨轰隆隆的摩擦碰撞带来噪音和震动。过了商业区后,乘客多起来,沈澜沧找了一个小站下车。 同时下车的只有两人,他们拿着黑色的长柄雨伞,一副商务精英派头,匆匆从楼梯下去。 只有她还在站台上,车站周围是几个小型商场,只有三四层高,对着车站的墙上挂着几张男女明星的海报,有风来时他们的脸会被吹得鼓起来。 她走出车站,没见到几个人,商场大门洞开,里面同样没什么人气。她在街上闲庭信步,遇到一家便利店,买了支冰激凌边走边吃。 她路过一家电影院,里面正在放映最新的电影,有爱情片、悬疑片、动作片,还有几部动漫。她没有什么想看的,只拿了一张海报走了。 她用海报扇风,主角的脸孔被她一折变得奇形怪状,从纸上蔑视她。她记起来这个演员,昨晚她们看了她的一部片子,忘了叫什么,罗谣选的,她说在网站上点兵点将点到的。 电影乏味,就是情情爱爱的陈词滥调,看得她们哈欠连连。但片子里有些尺度较大的亲密戏份,本来下午她们做过了,谁知看了之后又忍不住要做,只好按下暂停,在沙发上做起来。 沙发有些硬,正好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有所支撑。罗谣抚摸她的时候动作总是很轻,尽管她非常有力气,但所有力气落在手上却异常温柔。 她趴在沈澜沧膝头,说你躺好哦,不要撞到头。她在说那天她撞到茶几上的事,沈澜沧抬起腿,用膝盖蹭蹭她的脸。 罗谣的手轻轻分开她的膝盖,舌尖沿着大腿一路往下,它游过的地方麻麻的,让她身上冒出一串鸡皮疙瘩。 一颗火种从下面点燃了她,她听到自己断断续续的呻吟。罗谣的舌头柔软、温热,带着挑衅般的逗弄,像条蛇信子。 她很热,很快变成一座火山,岩浆流遍全身。她伸出手想抓点东西,但窄窄的沙发上什么也没有。 是罗谣伸手抓住了她,她们手指扣在一起。她还穿着她的衬衫,扣子懒得系,袖子总是松垮,挽起来没多久就掉下去。 做完之后罗谣问,感觉还好吗。沈澜沧没力气了,只是点头。罗谣躺到她身下,脚趾划过她的大腿内侧,双腿像蛇尾巴一样缠住她。那具身体过分柔软,摸不到骨头一样。 太阳还没照耀多长时间,夜晚就要来临,它先拿来黄昏来降温,然后才把太阳赶到西边的地平线下。 罗谣还没消息,沈澜沧也不知到何处去。这是哪里呢?她打开地图,发现在学校附近,不如就去学校转一转,凭弔昔日上学的时光。 同学们都离开了,班级群里静如死水,再也没人说话。东京的生活只会变成一场梦,留在她们心中。 她走到学校门口时路灯亮起来了,下班的人占领了街道,她混在他们中间,一眼就能让人识别出闲人的身份。 学生和老师们都放假了,几栋楼一片黑暗,只有图书馆还灯火通明。校园里几乎没有人,树下落了些许落叶也无人打扫。她拾起一片,还是绿的。 她往平时上课的教学楼走去,想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一瓶水,上学的早上她经常这样。 第135页 教学楼大门紧锁,只有外立面上的两盏灯开着,但是光线远不如贩卖机发出的亮。机器上涂着蓝色的漆,被灯光一照,像一支巨大的冰棍,看一眼就会觉得凉爽。 但沈澜沧今天没有那种感觉,她的心忽然热起来了。机器的亮光点亮了门外的长椅,期末考试那天她就是坐在那等罗谣的,而现在,是她眼花了吗,坐在那里的是罗谣。 罗谣听到她的脚步声抬起头,她眼睛有些肿,似是哭过。看到沈澜沧,她也吃了一惊,与她对视了良久才问:「澜沧,你怎么会在这?」 第67章 「哭过了?」沈澜沧问。 罗谣不服气地说:「肖慧中先哭的。」 过了两秒,她又补充:「我没当着她的面哭。」 罗谣没想到肖慧中居然哭了,在机场分别之前,她的心情一直不错,和罗谣讲未来去美国的计划。 早上九点半罗谣就到她家了,肖慧中还以为她晚上一直住在隔壁。她最后剩了几件衣服没装,三个箱子都被撑**,她却还捨不得扔。两个人腾腾挪挪,总算把东西都塞进犄角旮旯,那三个箱子重得像装满了石头。 罗谣建议肖慧中打车去机场,但肖慧中说打车费太贵了,省下的钱中午可以吃顿大餐。罗谣在大餐面前屈服,两人收拾好东西就出门吃饭。 那时小雨已经变成中雨,她们同打一把伞,走进商店街。雨滴滴答答落在棚顶,街上只有几个人,连平时天天在门口叫卖的超市店员,都百无聊赖地坐在柜檯里。 雨带来了慵懒和睏倦,睡觉才是最适合雨天的运动,这样的天色有天然的催眠效果,上班的人昏昏欲睡,闲人只想躺进被窝。 罗谣昨天睡得晚,早上起得早,一进商店街就频频打哈欠,打得眼睛湿润,要挤出眼泪。昨晚回去看电影的时候,她们没忍住又做了几次,饶是她体力很好,也禁不起这么折腾。 后来她们一躺下就睡着了,睡得很沉,早上闹钟响了两遍她才听到,沈澜沧却是连反应都没有。她走时留了字条,却不成想让沈澜沧做了噩梦。 这段时间她偶尔也会做这种梦,梦见她还在东京,但沈澜沧不知去向。或她们都离开了东京,但沈澜沧下落不明。这也是未来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之前除了个别春梦,她几乎没有梦到过东京的人和事,梦的背景大都是老家或大学,她已经离开或暂时离开的地方。现在梦到东京,说明她就快离开这里了。今天送走肖慧中,就是她离开的第一步。 她们走进商店街尽头小巷的一家寿司店。这家店她们之前一直想去,但每次都嫌贵,想想去一次的钱可以吃好几顿炸鸡,就索性去吃炸鸡了。这样想了一年,最后这天她们总算来了。 肖慧中预留了几千块应急,剩下的钱全部换成一盘盘寿司,摆满了面前的桌子。怕吃不饱,她还点了炸鸡和炸猪排,外加一盘烤牛肉。反正她回家就要开始养生,要趁现在多吃垃圾食品。 「东京最后一餐,」她说,「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了。」 她们干杯,杯子里是肖慧中最爱的可尔必思。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罗谣。 「过几天吧。」 「还在这边玩?」 「对。」 「去哪里?」 「不知道,海边吧,我想看海。」 「我还没去过这里的海边呢。」 「我也没去过。」 「你自己去吗?」 「和朋友。」 「你朋友还没走?」 「没有呢。」 「真好。我记得沈澜沧也没走,你可以约她去。」 「好。」 一提起沈澜沧,罗谣就收到了她的消息。她发了烤蔬菜的照片,还炫耀自己的厨艺。她的厨艺为负,罗谣看着那几个切得快比手掌大的土豆哑然失笑。她也发了寿司的照片,气一气她。 吃完饭,雨势转急,离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们就在商店街走了走,回忆过去一同逛超市、吃刨冰和关东煮的时光。 「再也吃不到了。」肖慧中嘆气。 「但你可以吃别的,还有很多好吃的等着你去吃。」罗谣说,「你还可以去美国吃汉堡。」 「是喔,回家还能喝糖水。」肖慧中一秒钟就开心起来。 雨没见小,但她们也得走了。罗谣拎一个大箱子,肖慧中自己拎一大一小,她们淋着雨,花了平时两倍的时间才走到车站。车上黑乎乎的都是泥,她们坐在靠门的位置,用脚勾住箱子。 车窗外的东京像一堆杂乱无章的铅块,静静承受雨水的洗礼,天是菸灰色,云层叠起来,把城市压矮了几寸。 她们在电车上没怎么说话,车厢里也很安静,时而传来几个高中生的笑声。肖慧中在东京的最后一天,有点惨澹。 但无论阴晴雨雪,机场永远人声鼎沸。在这里不必害怕孤单,永远有人与你同行,尽管只有几小时。 罗谣帮着肖慧中办了託运手续,她买了不少行李额,但眼睛都没眨一下,因为刷的是她爸的信用卡。 办好手续她们就正式告别了,肖慧中抱了抱罗谣,嘴一咧,突然哭了。她边哭边说:「我捨不得。」 罗谣拍着她的后背,说:「没事的,以后常联繫。」 「你要去找我玩。」 第136页 「好。」 「以后去美国玩。」 「好。」 「别忘了我。」 「好。」 「那我走了。」 「一路顺风。」 肖慧中倒退着走,向她挥手,差点撞在人家的行李箱上。 「一路平安!」罗谣沖她喊,看着她走进了安检的门。 一瞬间,她觉得今天下的雨都从那扇门后涌了出来,捲走了她。她感到失落,在忙忙碌碌的机场乱走一气。 人人都有目的地,她没有;人人都有时间表,她没有;人人都有确定的事要做,她没有。 她处在一种很闲、很享受闲,但知道闲暇马上消失,所以希望做点什么来留住它的状态。但机场实在无聊,配合不了她的节奏。她坐上回程电车。 雨小了,阴云散了四分之三,已经有些区域出现了阳光,照耀着细密的雨丝。它们像金针,缝起人心里的裂痕。 电车路过浅草、路过上野,路过很多她和肖慧中一起去过的地方。她回想起那些日子,她们刚来没多久,还带着新奇和探索欲,东京对她们来说是一场很久之后才会完结的冒险。 罗谣鼻子酸了。坐了几站人下得多了,她才忍不住掉泪,但也很快擦掉。眼泪有点止不住,她只好不停地擦。对面一个老太太投来关切的目光,她抬头装作看地图,下一站就下去了。 这是个小站,离学校不远。街上行人稀少,她也没打伞,边走边哭,反正雨也要停了。 她不是捨不得肖慧中,她相信肖慧中也不是单纯捨不得她才哭的,她们真正捨不得的是这段时光。 这里的生活是暂时性的,她们知道总有一天会结束。因为有时限,所以更难忘,如果她们永远过这样的生活,恐怕它就不那么值得纪念了。 她收起眼泪,雨也同时停了。没多久云就散去,太阳让雨水都蒸发干净。罗谣流窜在楼宇间的阴影里,时走时停。后来她想,不如到学校去。 她很少想到学校,她不是个喜欢上学的人,除了校门口的咖啡馆和河堤,还有食堂美味又实惠的炸鸡,她对学校没什么感情。但怎么说也在那里上了一年的课,她还是决定去看看。 比起平时的热闹,她更喜欢假期空荡荡的校园。偶尔有几个老师不知从哪栋楼里出来,图书馆还有人在学习,她的学生卡过期了,图书馆已将她拒之门外。 她本打算去教室看看富士山,但教学楼上了锁,她就坐在楼下的长椅上。天气好时,午饭过后她和肖慧中会在这坐一会。 肖慧中喜欢买自动贩卖机里的乌龙茶,一天不喝她就浑身不爽。罗谣问她乌龙茶和可尔必思只能选一个,她选哪个?肖慧中说那还是乌龙茶吧,没有可尔必思还能忍一忍,没有茶却要死。 贩卖机还在工作,天色越暗,越能凸显出它的光亮。她还没有给沈澜沧发消息,她们还没计划今天晚上如何度过。 刚打开手机,罗谣就看到爸爸发的消息,催她回国,说一年没见了,甚是想念。 罗谣看着很别扭,他们家人都不擅长表达感情,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骂战和打架。罗谣大了之后她爸也不怎么打她了,但这关系是没法修復的。 她没见过他打妹妹,妹妹自打出生就被他捧在手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罗谣却也不羡慕,被她爸捧在手心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事。每次看到他对待两个女儿拿出两种态度,她都会想,看吧,他还在恨我妈,都恨成习惯了。 扪心自问,她并不恨他,有怨气,但没什么仇恨,也没什么爱,只是不得已维持着责任和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我在这边还有事,一时半会回不去,月底吧,月底就回去了。罗谣回復。 回去之后无缝开学,在家少待一天算一天。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哗哗响。 太阳西沉,冥冥暮色层层爬上天空。远处的河堤亮起灯,河对岸的栋栋大楼也灯光闪烁,托起了还没完全黑暗的天空。 夜晚就要降临,雨后闷热的夜晚、潮湿的夜晚。但她意兴阑珊,对什么都兴致寥寥。当她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双手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停在自己面前。 她循声抬头望去,怀疑自己在做梦,站在那里的竟然是沈澜沧。 罗谣问她怎么在这,她说下午出门散步,也不知怎么就想到来学校了,没想到罗谣也在。她看到罗谣的眼睛,问她是不是哭过了。 罗谣不服气地说:「肖慧中先哭的。」 本来就是嘛,她想,当然了,她哭了也是事实。 过了两秒,她补充道:「我没当着她的面哭。」 第68章 「这么捨不得?」沈澜沧打趣。 「也不是……」罗谣对离别看得很淡,可当离别正在发生时,她也没法置身事外。 她说:「只是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日子要到头了。」 这意味着她们的离别也要提上日程。 之前她们没有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想着反正夏天还有那么久才结束,但现在,同学朋友一个个离开,偌大的东京仿佛只剩了她们两人。 夏天已经到了最闷的时候,窒息的闷热过后就该与秋天交接,她们的留学生活也将正式结束。她们不得不分开了。 假如她们一定要在一起,当然也可以,但她们都有想做的事,如果这段关系会栓住彼此的脚步,她们就不会选择开始。 第137页 但如果说她们没有过动摇,那是说谎。罗谣想过很多次,如果能和沈澜沧在一起,她可以放弃很多东西,甚至可以低下头求妈妈让自己去巴黎。 沈澜沧也想过,她想是不是真的一定要去法国读书?如果留在国内,她就可以和罗谣在一起了。 可她们不能如此,如果为了对方放弃自己的坚持,是对彼此的侮辱。 沈澜沧觉得很遗憾,她们太年轻了,除了不知道能否实现的理想之外一无所有,她们还没有资格既要理想又要爱情。 天黑透了,校园里不见人影,路灯也过于昏暗,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贩卖机的灯光在她们身边划出一片明亮的区域。 「澜沧,我想你。」罗谣轻声说。 她的头靠在沈澜沧肩上,天黑了却仍然晴朗,下午的云都去无踪影,徒留半片月亮。沈澜沧的手叠在她的手上,手指扣进她的指缝,紧紧地夹住她。 手指有一点胀,罗谣喜欢这种挤压感,做爱的时候她经常让沈澜沧这样扣住她。 「我也想你。」沈澜沧说。 她们默默地靠着,有时有几个学生从图书馆出来,没人注意到这张长椅和这台贩卖机,大家步履轻松,走进东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之中。 「你还记得第一天上课时的样子吗?」罗谣问。 「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我们不在那间能看到富士山的教室。」 「对,那时候我们在三楼电梯间旁边的教室,窗户对着和富士山相反的方向。」 「是。」 「第一天早上我在咖啡馆看见了你,」罗谣说,「等我到教室,在最后面坐下的时候,你恰好走了进来,我想,原来你是我的同学,这奇妙的缘分。」 沈澜沧笑了笑,说:「那天早上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其实我看向你了,但你坐在门口,离我很远的位置,我只看到你的背影。」 如果那时候她们互相看到了对方,有些事会不会发生变化? 罗谣抱着她的胳膊说:「你走进教室之后从我身边路过,坐到了第一排。我们离得好远,我以为我们会一直保持那样的距离,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会跟你上床。」 「但是有一次你坐在我后面,你记得吗?」沈澜沧问。 「我记不清了,但你说过,那天你转头看到了我,突然决定找我拍电影。」 「是,是那次。」 「时间过得好快。」 有几分钟她们没有说话,校园很安静,隔绝了外面的噪音,她们能听到对方的唿吸。罗谣闭起眼睛,哭过之后总是有点困的,堆积的情绪在睡意中缓缓流逝,只剩无限的惆怅。 「以后我一定会经常想到东京。」她说,「也会想到这个晚上。」 沈澜沧摸摸她的头,她睁开眼睛,眯了一时半刻才重新适应贩卖机的光。 她又问:「想起这个晚上的时候,我们会在哪?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沈澜沧拍着她的手背,说:「你会是舞团的首席演员,主演了很多舞剧,开启全国巡演。」 罗谣的头抵住她的肩膀,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你会在巴黎,成为知名导演,拍出了很多部自己的电影,有一群死心塌地的影迷。」 「你是其中之一吗?」 「我是你的第一个影迷。你会来看我演出吗?」 「我会坐第一排中间,演出结束之后为你献花。」 她们抱着哈哈大笑,真心实意地希望彼此能实现梦想,尽管这代表她们会天各一方、无法相见。 她们幸福又悲伤,从彼此身上能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即便分离,这股力量也会在她们心里生根发芽,支持她们走下去。 然而,她们又为即将到来的孤独而感到忧伤。虽说她们本来就是孤独的,但分别之后,原本的孤独会像细菌一样成倍增长,在现实、未来和记忆里都留下大大小小的菌落。 这是她们今天第一次拥抱,像极了久别重逢。 从图书馆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她们也挽着手离开长椅。河堤上许多人纳凉,像野餐一样坐在那欣赏对岸灯海。河水倒映着亮光,如同水底藏满了星星。 吃完晚饭,她们照例散步。商业区的店铺鳞次栉比,抬头是层层叠叠围着霓虹灯的招牌。橱窗里的模特穿着当季最新款的衣服,过不多久这些衣服就会被扒下来,换成更新的新款。 几家狭窄的店面只留了一条神秘的楼梯,沈澜沧说那些大部分都是二手书店,也许会卖一些外面买不到的书。 街上人如潮涌,她们夹在里面,像两滴水滴入汪洋,随波逐流。没有人注意她们,她们也不会注意任何人,所有人都只是转瞬而逝的幻影。这就是这座城市的热闹,无需去了解谁,走到街上就能得到。 然而繁华和热闹都不属于她们,她们身在其中只会觉得离世界更远。她们只是沉默的旁观者,无法真正同这里产生更深的连接。 东京本来就是梦幻的,就如夜晚学校门口的河水,宝石一样星星点点的光亮看似触手可及,实际只是倒影,永远都抓不住。 人们就是喜欢倒影,它们即使被人打碎,也会在河水恢復平静后重生。幻想中的生活远比真实的生活快乐。 就像有些人单纯喜欢这座城市,毕竟它充满风情。而罗谣和沈澜沧更喜欢在这座城市创造的记忆,记忆对她们而言比现实更重要,现实总是叠在记忆的影子上。 第138页 她们走过了很多条街,纷乱的霓虹各自甩出五颜六色的光,和商店里的光相映成趣。那些颜色最终融合一气,变得没什么颜色,只觉得亮。 不到深夜,街上的人就不会少,她们不怎么说话,手还是牢牢拉着。有时会被人群挤到边上,就去商店转一圈。没什么意思,几分钟又出来了。人少的时候她们坐在街边,很少人坐在街边,所以都看她们。 她们不必在意,那些人只是一个个雷同的小颗粒,把他们当感冒沖剂,沖开,倒掉,就好了。 待烦了之后她们离开繁华的街区,坐上电车回到家附近。世界重归平静,似乎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旧。 从车站出来拐进小巷后,她们牵着手跑起来,边跑边笑,一直跑到丸子家才停下来。丸子早老听到她们的脚步声,站在街口低低吠了几声。屋里人叫了一声「丸子」,它的声音就小下去,卡在嗓子眼。 丸子的主人,那个和蔼的老奶奶还没睡觉,她邀请罗谣和沈澜沧进去坐坐。如果罗谣自己来,肯定找个理由熘之大吉,不过今天和沈澜沧一起,她觉得那个人应该想进去。 屋子是和式的,只有奶奶一个人住。她们坐在榻榻米上,奶奶为她们端来两杯滚烫的茶水和一盘点心。罗谣介绍沈澜沧是她的同学,她们一起在东京上课。 「很久没看到你了。」奶奶笑着对罗谣说。 她找了个冠冕堂皇的藉口:「最近忙着考试和打工,没有时间。」说完,她偷偷对沈澜沧吐舌头。 奶奶好像很久没和人聊天了,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她问她们夏天是怎样度过的,又问她们在这边生活的感觉和家乡有什么不同。 罗谣说在东京生活感觉更自由,可能是因为这是座陌生的城市,没有几个人认识她,就算认识了,关系也不会维持很久。 奶奶笑着说她懂,年轻的时候她从小城市来到东京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也是她留在这里的原因,一旦享受了陌生带来的自由,就难以回到熟人社会了。 奶奶有七十多岁了,还精神矍铄,没什么老态,尤其一双有神的眼睛,充满年轻人都没有的闯劲。 茶几上放着她们一家的照片,罗谣问他们没有回来吗,奶奶说他们都在老家,孩子长大之后她就和丈夫离婚,只身来到东京闯荡。 「我是来追求我的梦想的。」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光彩照人。 「是什么梦想呢?」沈澜沧问。 「我想唱歌剧。」奶奶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她说:「小时候我一直喜欢歌剧,虽然没受过训练,但自认唱得不错。小城市没什么机会,家里也不支持,我只好做了服务员,结婚,过着很平凡的生活。后来忽然有一天,我觉得我不能就那样过一辈子,于是我立刻离了婚来到东京。」 罗谣和沈澜沧面面相觑,她们没想到这个奶奶居然有这样传奇的故事。 「那您成功了吗?」 「成功……该怎么说呢,我没有名气,也没演过什么好的角色,可我依然很快乐。」 「那您的孩子呢?」罗谣问,「他们支持您吗?」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虽然已经长大,但不能理解我的选择,我的丈夫也不能。不过那有什么关系,我做的事不需要那么多人来理解,只需要自己的理解。」 罗谣靠在沈澜沧身上思考这番话,她和奶奶的情况有相似之处,不过除了她自己之外,沈澜沧也理解她,这多少削弱了她孤独感。 「感觉看到了自己以后的生活。」罗谣不知是喜是悲。 「在大城市孤独终老吗?哈哈,没有那么凄凉。」奶奶说,「我的心是充沛的,我的精神活在更高的世界里。再说了,你有朋友,朋友不会让你孤独。」 罗谣抬眼去看沈澜沧,她们的视线一碰上就移开了。罗谣伸手把丸子捞进怀里,揉它软软的耳朵。 沈澜沧笑着说:「你们很像。」 罗谣白了她一眼,说:「哪里像。」 「都很可爱。」奶奶说。 「是的,可爱。」沈澜沧说。 罗谣低头摸狗,脸却发烫。从前她很反感别人说她可爱,但如果是沈澜沧说,那就变成了高级形容词。 坐了一会奶奶便要休息,她们起身告辞。奶奶依依不捨,让她有空再来。罗谣说过几天她们再来看她,不过月底她们就要回国了。 奶奶很遗憾,从厨房拿出两瓶梅酒送给她,说是老家酿的,她一个人喝不完。她带着丸子站在门口目送她们,直到她们消失在街口。 「她让我想起我奶奶,」罗谣说,「小时候每次去奶奶家她都把好吃的拿给我,走的时候还让我带走。」 「我外婆也是。」沈澜沧说。 「可惜奶奶去世了。」罗谣嘆了口气,往天上瞅。明月皓朗,她问:「人死了之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这是黎纯告诉她的,说想念逝去的亲人就抬头看星星。可城市里星辰寥落,零星一两个还不够活着的人分的。 「死都死了,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哪有一定变成星星的道理。」沈澜沧说。 罗谣甩甩她的手,问:「那你死了之后要变成什么?」 「变成山。」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会变成鹰,所以我变成山,让你有停靠的地方。」 第139页 罗谣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变成鹰?」 「猜的。」 「猜的挺准。」 她们踏着月光漫步,今天无数或悲或喜的感情让她们此刻心如止水。夜还很长,她们还可以喝酒、看电影,睡前或许再缠绵一下,和平时一样。 然而她们清楚,一些感情在离别和孤独的催化下越来越激烈。颱风就要来了,被夏日高温烧得滚烫的颱风,会将她们捲入风眼。 第69章 巴黎入秋了,空气凉爽、天空高远,树叶开始褪色萎缩。 夏季的高温终于结束,沈澜沧再也不用跟时好时坏的空调作斗争,但时好时坏的热水器还是频频任性。今天它又坏了,她只好呲着牙沖了个冷水澡,然后飞快躺进被窝。 电影从夏天拍到秋天,就快杀青。从威尼斯回来之后,她马不停蹄地投入下一个场景的拍摄中,今天刚刚拍完。从明天起她就不会这么忙了,可以捡起被搁置的剪辑工作,完成最后一部分。 只是她还没做好准备再去看富士山下的风景,她知道自己会想起什么。 第二天她起得很晚,出门吃饭后就在河边转,骑车一直走到艾菲尔铁塔下。这是她惯常散步线中的一条,但最近不常走了。 几年前,罗谣给她听过一首歌,王菲的《巴黎塔尖》,她听不懂粤语,当时只听了个热闹。到巴黎之后,她第一次去铁塔时才重新把这首歌找出来,看到歌词之后有如受了当头一棒。 ……你我碰到虽属无意/却似已知事情会这么开始/完全自发自然/完全无需语言/如尽明白这份缘/一生一次/不必攀登巴黎塔尖/诗般风光经已在前/今夜明天愿痴&缠/从前如风声漂泊/现在但愿能共你编/千亿晚亿天/过去我喜欢独行去/不需要谁/过去我喜欢自由/要似清风吹/然而在你面前/灵魂如火勐烧/无力流浪与踏前/不懂飘去…… 是的,她既已见过富士山,又何必攀登巴黎塔尖。看到这些话的时候,她在塔下哭起来,同行的伙伴以为她家出了什么事,不停宽慰。 她没有跟他们一起上去,而是独自躺在下面的草坪上,身边围着乱糟糟的游客,她差点被踩了几脚。 她很想给罗谣打电话,想听她的声音,看她的眼睛。她还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她,那不是一道伤痕,而是慢性病,如附骨之疽,让她每天都备受折磨。 当时她们已经分开一年多了,她刚到巴黎,这座城市让她倍觉新奇,但她没再期盼什么奇遇,况且也没有时间奇遇。那会语言的难关还没攻克,再加上专业的学习,她每天焦虑得掉头髮。 大三在东京拍摄的《剥影子的人》不负众望,收穫了几个奖项。大四的时候她又和导演系的同学一起拍了个纪录片,参加了一些剧本比赛,攒到一笔留学资金。剩下的钱属于半哄半骗让父母出的,但她也不知道能瞒多久,必须赶紧找出挣钱的法子。 回想起那段艰苦的生活,沈澜沧有种隔世之感。这几年时间过得愈发快了,快得叫人什么都记不住,每年似乎没做什么事就过去了。 她对未来也没什么计划,永远走一步看一步,随性而为,时间就更容易悄声无息地熘走。 上周她刚过了二十八岁生日,当天在片场从早工作到晚,如果不是收到几条祝福简讯,她甚至都没意识到那天是自己的生日。 她十八岁的时候幻想过十年后的样子,从那时的眼光来看,现在的她自然有些狼狈。然而想像终归只是想像,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现实是,她付出了很多倍的努力,才得到如今的狼狈。 她的亲朋好友,没人见过她二十八岁的样子,也许是种遗憾,这也是努力的一种,是努力的代价。 罗谣也二十八岁了,她们的生日前后只差不到一周。可惜,她们从来没一起过一次生日。她的二十八岁会是什么样呢?沈澜沧想不出来,只希望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人能够快乐。 回家后她很早就睡了,也不能总过昼夜颠倒的生活,对吗。早上她依旧很晚才醒,数一数,睡了快十个小时,那也难以补充这几个月丢失的睡眠。 天气很好,从窗帘的缝中,她看到一丝湛蓝的天,蓝得要燃烧起来。这令她想起在东京的某一天,她曾见过同样蓝的天空。 那会是八月中旬了,她和罗谣已经改变了生活习惯,开始昼伏夜出。 晚上吃完饭,在街上散步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去,回家之后直接睡觉,中午醒来有时做&爱有时看电影,到了傍晚就出门去。 比起夜晚,她更喜欢在白天做,白天世界尚在运转,人们各司其职,她们逃开理智支撑的假正经世界,在一间窗帘紧闭、光线幽微的小小房间,陷入巨浪般的欢& 愉中。时间像是偷来的,而偷来的总是更刺激。 就在她看到蓝天的那一天,她们难得早起。还没到上& 床时间,她坐在桌边抽菸看书。那支烟刚刚点好,罗谣忽然从桌子下面冒出头来,雀跃地问她,要吗? 她拍拍罗谣的头说,你怎么那么急。罗谣嘟着嘴说,不要算了。沈澜沧只好把书一丢说,要。 她还坐在椅子上,罗谣的舌尖已经顶& 开了她。她一只手紧抓住扶手,身体颤& 抖不止,菸灰从手上落下去,在地上印出一个个灰白的点。 第140页 睁开眼睛时,她发现天好蓝,像被水晕开的一滴蓝色墨水,而云彩丝丝缕缕,如同秃顶男士欲盖弥彰的头髮。 她凝视天空,如果天能一直这么蓝就好了。罗谣趴在她腿上,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看天,天好蓝好蓝。罗谣也坐到椅子上,她们挤在一起凝视天空,轮着抽菸,直到它燃烧殆尽。 还要吗?罗谣问。沈澜沧笑起来说好。罗谣把她拉起来,让她躺在桌子上。在桌子上,像躺在蓝天之下,她的眼睛里都是高远的天空和反着光的玻璃。 如果天能一直这么蓝就好了,她说。罗谣的脸贴上来,和她碰鼻子。但我们无能为力。 天空太过耀眼,而情慾总得藏在阴影里。做到一半,沈澜沧伸手去拉窗帘,手还没放开,就听到罗谣在耳边说,专心点。 手指突然进&得很深,她的身体失控地扭动,发出接近哭声的呻& 吟。一摞书被她撞倒,那只手仍然紧紧地抓着窗帘,上面的钩子被拽下两三枚,噼里啪啦落在窗台上。 窗帘晃动不堪,蓝天明明灭灭,反而更加刺眼。罗谣吻她,说你刚才喊我的名字呢,你知道吗?她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现在她倒是记起来了,窗帘间的一线蓝天扎进她的脑袋,变成一条通向过去的通道,记忆在其中如水般倾泻。她喊了很多次罗谣。 她还记得罗谣身体的触感,她的柔软、结实的肌肉,她的手指她的舌尖,她的气味她的温度。做&过之后,她身上会贴着一层薄汗,皮肤凉丝丝的,比平时更加光滑。 沈澜沧小声地念了两遍罗谣的名字,手指轻轻地向自己腿& 间滑去。她很久没有这份闲心了,工作足以浇灭所有感情,只有在想到某人时,才会涌上难言的欲望。 她试着找回那种感觉,那种她觉得像火焰而罗谣觉得像海洋的感觉。她像当年抓着窗帘一样抓住床&单,唿吸稍稍急促,也有小声的呜咽。 但是没意思,她的兴致很快消失,只觉得无比空洞。这和真正的做&爱完全不同,没有亲吻、拥抱,没有抚&摸,她瞬息的快感更多是心理作用。 她侧过去面对窗户,手指上还沾着一层晶莹的液& 体,很快就干了。她望着蓝天发呆,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仍在东京。相似的景物总是重叠,时间也是。 她打开手机放歌,罗谣最爱的那首,也是《夜雾突围》的背景音乐。拍那部片子的时候,她找了很久的演员,最后找到那个相貌形似王菲的学姐。 她说这部片子没什么报酬,也没有专业设备,更没有剧组,只有我和一台微单。她以前常给学姐帮忙,所以学姐答应了她,在读研间隙抽空帮她完成拍摄。 她只是想留个纪念,留住当时那样如梦似幻的感觉。学姐演技很好,沈澜沧对成片也很满意,尽管谁都没法完全演出罗谣的感觉。 那部片子她没有拿去参赛,甚至没有给太多人看过。她只发在了一个古早视频网站上,网址她早忘了,后来有一天她想登上去看看,可问了一大圈谁都不记得,上网提问也无人解答,仿佛所有人都把它从记忆里删除了。 反正也没人看,她想,当年那个网址早已不流行,鬼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发到那上面去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洗了个澡,晚上要和帕特里夏吃饭。下周帕特里夏就要离开巴黎去纽约。美国一家很大的影视公司上个月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她问沈澜沧该不该去,沈澜沧说为什么不呢。 下午她出门给帕特里夏买礼物,世界是连通的,纽约什么都有,卖的东西也大同小异。所以她只买了一束花,经过了她的精心搭配,是独一无二的。在帕特里夏走之前,它就会干枯,不需要留恋,没有留恋才能走得更远。 帕特里夏、刘同学和其他几个朋友已经到了,刘同学送了一个酒壶,说让她装点法国葡萄酒去。沈澜沧说你神不神经。 帕特里夏说谢谢大家,有机会她还想回巴黎,毕竟她一直在这上学工作,去纽约算是学习,也许三年五载就回来了,希望大家到时候还在。 对于帕特里夏的离开,沈澜沧还是感到难过。她在这边朋友不多,工作忙碌之后更没时间交友,帕特里夏是唯一和她在生活方面聊得来,又能在专业方面和她交流、辩论的朋友。 饭后她们单独散步了一段,帕特里夏说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无论工作多忙我都会接。沈澜沧说好。 帕特里夏又说,这里是巴黎,散漫点没关系。沈澜沧说,我本来就是个散漫的人。帕特里夏扁扁嘴说,比我差远了。沈澜沧笑着说,但你要去更务实的纽约。帕特里夏说,所以我给自己留了后路,不行就回巴黎。 「也不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在不在这里。」她抱着肩膀。 一阵风吹起沈澜沧的风衣后摆,她说:「也许吧,谁知道呢。」 「好了,我走了。」她们在地铁站分别,「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沈澜沧抱了抱她。她走进地铁站,下了一条狭窄的楼梯就不见了。 沈澜沧还不想回家,就在街上走。街上人来人往,却没有她想见的,也没有想见她的。不知不觉,她来到了学校附近。晚上的学校也是灯火通明,图书馆里又有无数学生在煎熬,她曾是那里的常客。 第141页 她找了条长椅坐下,抱着书的人聊着天从她面前走过。她想起当年和罗谣也坐在教学楼门口从长椅上,那时的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今天的生活,想不出后来的种种变化,更想不出她们又经歷了多少别离。 起风的时候,她来到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稍作休息。她坐在窗边,身后是明亮的房间,窗外是漆黑的夜晚,街上的人在重重叠叠的光线里化成看不清的鬼影。 剥影子的人把他们剥去了,如此一来,世界就只剩下她自己。 -------------------- 个人很喜欢这章,但是被冻了三四次,烦死了tmd 第70章 巡演了大半个月后,罗谣终于回到北京。借着巡演的机会,舞团在各地略略玩了玩,大家总是一起行动,让罗谣感觉自己在跟团游。 团长就是导游,组织大家的饮食起居,张鑫麟专门活跃气氛,有她在的地方总是欢声笑语。 罗谣感慨,自己当年也是活跃气氛的好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沉默了。还是年轻好啊。 巡演时她和张鑫麟住同一间房,听说是张鑫麟这么要求的。自从进了舞团,张鑫麟总是黏着她,其他人对她也有点说不上的好奇,毕竟她不是科班出身,又干了那么多份和舞蹈八竿子打不着的工作,他们总想知道为什么。 但罗谣不愿意多做解释,从头解释一遍因果逻辑、梳理感情脉络太麻烦了,她就只说喜欢跳舞,绝口不提家庭影响。 巡演时,张鑫麟果然又提起这件事,她说只见过转行转出去的,没见过转进来的,转进来太难太难了,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 罗谣说了些「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种话。张鑫麟又说,我只是很佩服你,舞蹈的苦已经太多了,你吃的苦肯定只会比我们更多。罗谣背对着她缩在被子里,说谢谢,自己没想那么多。 罗谣不知道张鑫麟对自己的好感出于什么,她比罗谣早一年入团,年纪也小,按理说应该跟团长更亲,可现在她凡事总是先找罗谣。 在上海巡演的第二天晚上,吃完饭她就把罗谣拉回房间,像密谋似的小声问她有没有谈过恋爱。罗谣说谈过,怎么了。 「那你帮我参谋参谋,我该怎么理解?」张鑫麟给她看了一个人的对话框。那是之前团长给她介绍的男朋友,他们才刚开始恋爱。据当事人自己说,这是她第一次恋爱。 她问对面,你爱我吗?对面说,爱呀。她追问,真的假的?对面说,假的哈哈哈。接着又说,开个玩笑哈哈。 罗谣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后脑勺了,真是无聊透顶!该怎么理解?反正用智商无法理解。她鄙夷地问张鑫麟:「你在逗我吗?」 「没有啊,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嘛。」张鑫麟无辜地说。 罗谣敲敲脑袋,说:「这不就是开个玩笑吗?」 张鑫麟捏起手指,说:「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他不太情愿呢。」 「哪里看出来的?」 「他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呢?」 罗谣痛苦地拧着眉毛,说:「我有个朋友是情感大师,我帮你问问。」 她把聊天截图发给祁迹,问这男的是什么意思。过了两分钟祁迹回復,你丫神经病吧。张鑫麟凑过来问大师怎么说,罗谣赶紧挡住屏幕,回答:「大师说了,他就是在开玩笑,让你放轻松。」 张鑫麟欢欢喜喜抱着手机聊天去了,罗谣绷直身体倒在床上,想着自己真是脾气变好了,如果祁迹或任何一个老朋友来问这个问题,只会得到她的一顿臭骂。 但她又有什么资格说张鑫麟呢?当初她和沈澜沧闹得不明不白的时候,她也会解读沈澜沧的每一个眼神。都是恋爱的蠢事罢了。 躺了一会,张鑫麟忽然问她,她过去的恋人是什么样的。罗谣说,是个很丰富的人。张鑫麟说,丰富,是有内涵吗?罗谣说,也可以那么说,但不太准确。张鑫麟也是外貌协会,所以又问长得如何。罗谣说,她很性感。 「性感?」张鑫麟似乎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在她的概念里,性感就等于身材好。然而在罗谣那里,性感就是多看两眼就想跟她上床。 不成想张鑫麟脱口问:「那你跟他上床了没?」 罗谣转过去瞪她,她自知唐突,赶紧在嘴上一拍,说:「我说话没过脑子,不好意思。」 罗谣又转回去看手机,也没说话。张鑫麟不死心,接着问:「那你们后来为什么分手啊?」 罗谣嘆了个很长的气,语气低落地说:「是很伤心的事,不要再问了。」 「哦好。」张鑫麟听话地闭了嘴,结果隔天,这个故事就以讹传讹,变成罗谣惨遭渣男抛弃,伤心欲绝。她辩白了几句也没人听,反倒都说帮她物色新对象,要么就出主意报復渣男。 但这是第二天的事了,前一天晚上她还不知道将要经歷的风波。关灯休息后,她就开始回忆和沈澜沧在一起的时光。 她把被子堆起来,模拟怀抱,聊胜于无。此刻她异常渴求亲密,她想要拥抱、亲吻,想要抚摸,也想做爱。 沈澜沧在她眼里确实是性感的,无关身材,也无关穿着,只是纯粹的情慾的流动。有时她们多对视几秒,就会在床上滚作一团。 八月的夏天,她们常常在床上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她更喜欢在白天拉着窗帘做,因为那样会觉得时间还有很多,还有黄昏、有夜晚、有深夜。 第142页 做的时候,沈澜沧总是轻轻地问她感觉如何,疼不疼。罗谣每次都在心里感嘆,我的老天,她为什么那么温柔。 可她的温柔都是嘴上温柔,手上一点不留情。罗谣经常抓着枕头,手指要把它抠出洞来。那时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像自己的,那么尖锐刺耳。 有几次她感到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了,海中巨大的旋涡将她卷进去,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紧绷住,只为获得愉悦感而服务。她脑袋发昏,会说,澜沧,我不要了。然后颤抖地去抓她的手腕。 沈澜沧拿开她的手,紧紧夹住她的指头,说,没到呢,听话。随后是片片黏&稠的水&声,罗谣被旋涡彻底吸进海中,阵阵剧烈的快&感吞噬了她,像毒素一样传到每条神经末梢。 那种时刻她会流泪,不是因为什么情绪,就是最原始的动物性的快乐。 恢復神智时,她发现沈澜沧抱着她,她的怀抱很温暖。做爱后罗谣比平时更加脆弱,却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之前问沈澜沧,肉体和灵魂哪个重要,她自己一度认为欲望和爱情是可以分开的。当然可以,但那样在狂喜过后她得独自吞掉孤单的苦涩,快乐也会变得单薄。 所以她的欲望和爱情难捨难分,一个离去另一个也会离去。只有在想到沈澜沧的时候,它们才会被短暂地召唤回来,合二为一。 罗谣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开电脑登录古早视频网站看看是否有回覆。没有。算了。 屋里已经有些冷了,十一月份才来暖气,她穿着加厚的睡衣,用冷水快速洗了把脸。今天是她的二十八岁生日,她对着镜子说了句生日快乐。 小时候她只幻想到二十五岁,当时觉得过了二十五岁就老了,但现在她捧着脸,觉得自己依然年轻。 沈澜沧也二十八岁了,她想,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罗谣拿出当年沈澜沧给她的签名,她现在已经可以仿写得以假乱真。 端详许久,她轻轻说,祝我们都心想事成,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 第二天不用演出也不用排练,她在家休息一天,收拾行李、洗洗衣服,晚上要和祁迹吃饭。 在杭州巡演时,祁迹专门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准备离开北京回老家了。尽管罗谣已经对此做了心理准备,但当祁迹真正告知她时,她还是忍不住难过。 她们约在学校附近的餐馆,上学时她们经常光顾那家店,味道一般但胜在便宜,很受学生欢迎。在北京的餐馆开了这么多年没有倒闭,也算是个奇蹟。 她们先在校门口合影留念,罗谣问祁迹还回不回来了,祁迹说不一定,但大概率不回了。她回到老家就该走上相亲之路,她妈妈已经物色了好几个人选。 「我结婚你一定要来当伴娘。」祁迹说。 罗谣开玩笑说:「没钱随礼。」 「没事,不收你的钱,到时候你给跳个舞就行。」祁迹说。 罗谣的笑僵在脸上,说:「那我还是努力赚钱吧。」 她们坐在学校门口追忆青春,刚上大学的时候那么青涩,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怕,觉得世界一定是自己的,总有一天会把它踩在脚下。 「过得真快啊,上大学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祁迹感慨,「但我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变,无论是心态还是成熟度,跟刚上学的时候差不多,最多是被社会毒打了几下,脑子清醒了点。再过十年会怎样呢?」 「争取活下来。」罗谣拍着膝盖说。 「混不下去就来投奔我,我房间双人床。」祁迹对她说。 「算了吧,你床上肯定堆满杂物。」 「你怎么知道?」 「认识你的都猜得到。」 祁迹深唿吸,说:「好吧,我已经做好回家被我妈骂的准备了。」 疫情的原因她们没法进学校,只好沿着学校门口的路走。当年这里还破破烂烂,地砖很多都碎了,现在早已修缮一新。 祁迹住得远,要早点回去,她们就在地铁站分开。祁迹说:「有时间去找我玩啊。」 罗谣说好。 祁迹抱了抱她,哭了两声,说捨不得,让她不要那么累。罗谣眼圈红了,但没哭,她说行了,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生离死别。 祁迹依依不捨地站上扶梯,转过来和她挥手,电梯到底后她又大喊再见,有事打电话。罗谣也说再见,让她不要担心。 祁迹走了,罗谣又原路回到学校门口。保安还是不让她进去,她只能隔着栅栏,望着里面的操场。 上学时她睡前常去那里散步,刚从东京回去的时候,她几乎每晚都要去,难过了就快跑,跑起来眼泪就变成汗了。 她很自然地想到她和沈澜沧在学校的那个晚上,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说未来回忆那天时,她们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没有过上那样的生活,但始终朝着那个方向努力,她相信沈澜沧也是一样。 罗谣往回走,街上颳起风,恼人的秋风。行人不多不少,但她还是觉得空空荡荡。她想哭,她捨不得祁迹。 她一边走一边抹眼泪,但越抹越多,她干脆坐在马路上,抱着头哭起来。反正这座城市的人都会理解,他们看着她,也会想哭。 哭了一会,有人拍她的肩膀递给她几张纸。是一个下班回家的女孩,罗谣接过纸,说谢谢,那个女孩说了声不客气就走了。 第143页 罗谣擦干眼泪,闻到了一阵香甜的气味。街边有一个卖烤红薯的大爷,盯着她很久了。她擤擤鼻子,走过去买了一只胖胖的红薯。 那个爷爷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不顺心。她说也不是,只是好多事情累积起来,叫人难过。爷爷说,多吃点饭,看你瘦的。 罗谣笑了笑,捧着烤红薯边走边吃。生活诸多不顺,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重振旗鼓,踏进人生的洪流。 -------------------- 快结束了,小罗哭泣 第71章 黎明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才刚下没多久。她们快三点回来时还没有下雨的迹象。 天是水墨画般的淡青色,雨滴轻盈绵密,仿佛雾气凝结而成。沈澜沧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扑面而来是润泽的雨气和催人入眠的雨声。 她从窗缝中轻轻吐出烟,烟立刻消散在雨里,和云团融为一体。她揉揉肿胀的眼睛,心中烦闷。 八月中旬,风里已经带了一丝转凉的意味,听到罗谣在床上翻身,她把窗户关小了一点。 她们回来时忘记拉窗帘了,那时外面天很黑,这几天路灯又坏了,外面也没有光透进来。罗谣很快就睡着了,沈澜沧却一直醒着。清醒的人越躺越难受,一睁眼天已经蒙蒙亮。她只好起来抽菸,发现下雨了。 她转头看去,罗谣露着后背趴在床上,在黎明的曙色里像披了一件薄薄的淡青色衣衫。她好美。无论看到多少次,沈澜沧都会这样想。 五点钟,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雨在下,昨天她们的眼泪落在脸上就和现在的雨一样。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上一周过得无比快乐,她们租了两辆自行车,开启夜行计划。她们一致认为夜里的城市比白天的更有魅力,大概是因为夜晚更包容,滋生了各种各样的情绪,远比白天丰富多彩。 吃完饭后她们就骑车在街上转悠,没有目的地,也分不清街道都通向哪里,看哪条路顺眼就往哪边走。 偶尔路过商业街,她们还会把自行车拴起来,下去逛一逛。那些街区她们也会在白天路过,只是看着与夜晚大不相同,她们记不清是否走过。 接近午夜她们仍在街上,骑车经过一家家大门紧闭的店铺,玻璃上留下她们的影子。城市在夜里变得神秘,拥有无数想像空间,她们猜这家店卖的是什么东西,那家店里为什么挂着一个牛头。城市在她们的想像里生长,变成她们自己的城市。 有时她们也会路过还没关门的酒吧,在门口就能听到里面的大唿小叫。人群在狂欢,喝着酒跳着舞,不管白天多么西装革履,到了这里都是疯狂原始人。 沈澜沧说她以前也是其中一个,那时候很开心,但现在也很开心。罗谣说,那你就进去跳一会,我可以在外面等你。 沈澜沧真的进去了,而罗谣也真的在外面等着。不过沈澜沧很快就出来了,买了一瓶啤酒,她们站在街边喝完,继续黑夜旅行。 骑着骑着沈澜沧就没力气了,她们坐在马路上,半小时也见不到一辆车。人影倒是有几条,闪进小路就不见了。 一切都在沉睡,她们能听见世界的唿噜声。回到家后总是很累,洗澡也要花很长时间,等一切都整理好,她们会累得倒头就睡。 醒来通常是中午十一二点,看屋里的光线变化便能知晓。起来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她们开始做爱。起得晚时就不做了,看电影听音乐,或只躺在床上聊天。 有一天罗谣突然想喝咖啡,她们就爬起来跑到水野的咖啡馆。咖啡馆这段时间小有名气,水野在社交平台上开通了一个帐号,吸引了不少人去。 那天她们去时只剩窗边的位置了,窗台上新的月季开得正艷,依然是黄色的。她们坐在花的旁边,沈澜沧第一次在这里画分镜时就是这样的天气,在这样的月季花下。 水野端来一杯咖啡放在罗谣面前,说这是特意为她调制的,名字叫「缪斯」。说完,她对沈澜沧笑了一笑。 罗谣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说好喝,问这个名字有什么深意。水野故布疑阵,说你问沈澜沧吧。罗谣又转头去问沈澜沧,沈澜沧说:「缪斯代表很美好,很有希望,很……很……」 她看着罗谣「很」了半天忽然笑了,不知道该怎么说。罗谣说:「算啦,我知道了。」 沈澜沧撑着头看她,边看边笑,脸颊绯红。罗谣说笑个屁呀。沈澜沧一本正经,说你长得好看。她这么一说罗谣也笑了,说这还用你提醒。 之后沈澜沧安静地看书,花影落在书页上,她会先注意到阴影里那些句子,再去看别的。 罗谣趴在窗台上发呆,稍微抬抬眼她就能看到房子上伸出来的爬山虎,上次被水野修剪过后,又长出了小巧的新叶,嫩绿嫩绿的,在阳光下通透无比。 她轻捏月季花的花瓣,它们轻薄柔软又光滑,胜似女人的肌肤。沈澜沧发现书上的花影摇了摇,一抬头发现罗谣在看她。 她看书的时候罗谣经常看她,一开始沈澜沧会不自觉地笑出来,问她看什么,罗谣说你干你的,我就是想看你。后来她就习惯了,躺在沙发上看书时,罗谣还会坐过来,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 罗谣又环顾四周,看店里的装潢,经过她们的打扫,这间小小的咖啡馆摇身一变,成为许多人打发时间的首选之地。 第144页 菜单上是沈澜沧华丽优美的花体字,她的日文也写得如同书法,和日本人写得不太一样。秀美的字再加上旁边充满童趣的画,让那张菜单成了一道风景线。 那一下午,罗谣已经听到三个不同的人对水野夸赞那张菜单。她在心里默默地笑。 水野向他们指了指沈澜沧,说都是那位朋友帮忙制作的。其中有一个人还跑过来,告诉沈澜沧她的字特别好看。 沈澜沧谦虚地表示谢意,她看到罗谣笑得比她开心多了,好像人家在夸她一样。沈澜沧说,笑个屁呀。 罗谣举起杯子,说敬世界上最有才华的沈澜沧。她的神态像极了菜单上画的牙尖齿利的小女巫。 也许是上周过于快乐,她们活在幻想中的世界一样,昨天突如其来的打击才叫她们难以接受现实的降临。 昨天罗谣接到了一个坏消息,不,应该说她们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起床后罗谣的脸色就不对劲,她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抱着枕头,拳头敲在上面,带着点愤恨和无奈,沈澜沧和她说话她也没听到。 沈澜沧内心不安,她嗅到了不好的信号。就在她打算问一问的时候,罗谣忽然叫她。 「怎么了?」沈澜沧控制住心中的惶恐。 罗谣坐起来,不停地捋着头髮,说:「我……我可能……我可能……」 她声音哽咽,手扶着额头。沈澜沧让她慢慢说,她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一般,再次说道:「我可能……要提前回去了。」 沈澜沧如坠冰窟,她问:「为什么?」 罗谣的爷爷住院了,家里人说没事,但她还是想回去看看。奶奶走了之后,爷爷的情绪经常不好,她有点担心。她说对不起。 她哭起来。沈澜沧走到床边,抱着她说:「别说对不起,你没有错。」 「对不起。」罗谣还是一直说。窗帘还拉着,屋里幽暗如山洞,沈澜沧感到天旋地转。快乐的时候,时间的沙漏是静止的,现在它开始还债,加速流动。 「什么时候走?」她问。 「一周之后。」这是罗谣的极限。 这意味着她们在一起只剩七天时间。人们总说珍惜时间,但无论如何珍惜,一分钟也不会是120秒。 她们抱在一起,从中午到傍晚。眼泪好像流不尽,连头髮里也潮乎乎的,直哭到肚子空了,头晕脑胀。 屋里全黑下来,夜晚再次悄然而至。她们终于止住眼泪,罗谣拉开一线窗帘,外面黑暗如常,她们想起来路灯坏掉了。 沈澜沧打开夜灯,她们接吻,做了一次,才起床去吃饭。两个人都有些沉默,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面对近在眼前的结局。 「喝吗?」罗谣先打破僵局,递过来一杯烈酒。今天她点了烈酒,沈澜沧点了梅酒。 沈澜沧苦涩地笑着接过来,说:「喝一口吧。」 上次她这么痛苦还是和罗谣吵架的时候,但那时她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她喝了一口酒,觉得它比以前还要辣。 她们靠得很近,像一对连体人,走在街上时手也拉得更紧。一个晚上她们都是这样,沉默却想连得更紧密。 黎明的雨让沈澜沧清醒不少,清醒后痛苦有增无减。消逝的昨夜像久远的回忆,她忘记了她们有没有骑车,忘记了她们经过哪条马路,最后又是怎么到新宿的天桥上的。 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她们在那说的话。她们决定分开之后,就删掉所有联繫方式。 沈澜沧没有勇气说,是罗谣提出来的。她知道只有这样,她们才能放手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们在天桥上抽菸,一支接着一支。她们永远抽同一支烟,像沈澜沧第一次给罗谣抽菸一样。 她也忘记她们是怎么回来的,哭累了脑子也跟着生锈,什么记忆都暂停储存。她只能开窗,把它们在风里抖抖。 罗谣又翻了个身,蜷成一团。不知不觉间沈澜沧已经泪流满面,她掐了烟,躺到罗谣身边抱着她。罗谣伸手在沈澜沧脸上蹭了蹭,迷煳地说:「澜沧,不要哭。」 但她怎能控制得住呢?她低声地抽泣。罗谣拱了拱,说:「不要哭,澜沧,我在这里呢。」 她醒了吗?没有。她还在熟睡,唿吸那样平稳,像在做好梦。泪水流进她的头髮里,她浑然不觉。 沈澜沧拉上窗帘,她们重回山洞。她把被子拉起来盖在两人身上,听着窗外瑟瑟的雨声。 第72章 一场小雨过后,蝉鸣更噪。他们说颱风要来了,就在这一周当中。气压很低,浓云滚滚。尽管没下雨,却让人极不舒服。 她们去超市买了足够一周吃的东西囤在家,天气预报说周四才会下雨,这几天她们趁着天气尚可,从早到晚都在外面跑。 半上午的时候她们又去了学校,教学楼在白天开放,只有一层坐着几个来学习的同学。她们重新回到教室,想看富士山。 但天很阴,云雾遮天蔽日,把山也挡住了。沈澜沧坐在窗台上,罗谣站在她旁边,她们能够想像出那座山脉在重云之后的影子。 罗谣拖来椅子坐在窗台旁,头靠在沈澜沧身上。她问:「你平时坐在这都想什么呢?」 沈澜沧望着窗外的城市说:「想很多烂七八糟的事,有时候会听你说话。」 「我有那么爱说话吗?」 第145页 「每个课间你都在说话,你自己不记得吗?」 「我都说什么?」 「你说昨天看到一条特别可爱的小狗,但是手上拎着东西没有摸到;说早上喝水烫到了舌头中午不能吃炸鸡了;说刚才下楼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这周看到三次了,要是能认识就好了。隔天你又看到了她,但是她挽着一个男生,你说好可惜哦。」 罗谣把的脸藏进她手里,笑道:「我这么爱看美女吗?」 「你的五句话里有三句是美女,一句是狗,还有一句是炸鸡。所以你的生活里只要有美女、炸鸡和狗,就很满足对吗?」 罗谣笑得眼泪横流,她抓着沈澜沧的手说:「你也是美女。」 「我不信你。」 「你比美女更性感。看美女只觉得养眼,看你想和你上床。」罗谣现在说这样露骨的话一点也不害臊,她甚至还想说更多。 如果沈澜沧正在喝水,她一定会一口水喷出来。她捂住脸,说:「我不认识你。」 「干嘛,」罗谣噘着嘴说,「你在床上说的尺度可大多了。」 「我是正人君子。」 罗谣呸了一下,说:「你少装,谁不知道你床上什么样。」 沈澜沧说:「这个的确就你知道。」 罗谣舔舔嘴唇,神秘地凑过去小声说:「那我替你保密,但你得给点封口费。」 「封口费?」沈澜沧托着脑袋想了想,说:「你想要什么?」 罗谣说:「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 罗谣把她转过来,和她接吻。这就是字面意思,沈澜沧真笨,她想。 窗台很高,沈澜沧坐在上面比她高出半头,她抱着她,把她的腿抬起来缠在自己腰上。曾经看到沈澜沧坐在窗台上的时候,她就幻想过这一幕,但从没告诉过她。 沈澜沧还戴着她们发现富士山那天的项鍊,吊坠只是个简约的金色细棒,没有任何造型。罗谣顺着她的脖子吻下去,舔舐她的锁骨,然后叼起那条项鍊。 沈澜沧笑了,挠挠她的下巴,说:「干嘛,像小狗叼骨头一样。」 罗谣扭扭屁股,装作长了尾巴。沈澜沧伸手把项鍊拿出来,然后捏起罗谣的下巴,低头吻她。 她们吻了很久,好像要填补过去那段空白,从第一天开始,让每个坐在窗台上的沈澜沧都这样和罗谣接吻。 与那天相比,她们似乎没什么变化。不过短短数月而已,一个人能怎么改变?但她们又确实与过去不同了,几个月浓缩了一段很长的人生,悲欢离合尽数凑齐。 她们也不再有时间可以挥霍,对东京的想像到了尽头,一切都像富士山的影子,被重重的雾帘盖住。 等了好久,也没见云消雾散,富士山依旧不见踪影。她们只好离开,在河堤上散步。河堤还是老样子,应该说所有地方都是老样子,只有她们的感受在变化。 河水平静无波,对岸拥挤的楼宇在低矮的云层下极度压抑。她们走在樱花树下,树荫里也难逃闷热,湿黏的水汽像夏天捂出的痱子。 她们躲进学校门口的咖啡馆,熟悉的风铃声叮铃铃响起,店员热情地对她们说欢迎光临。咖啡豆的香气还是那样醇香浓厚,夏季又添了几个限定新品,占据了菜单上最显眼的位置。 店里有许多空座位,它们现在休养生息,等秋天一到,大批学生就会重新占领这里。那时没有一个座位会空超过两分钟,要是不想站着喝咖啡,就得早早起床。 而罗谣只有在学期之初能早起,来东京第一天上学她就起得很早,来到这间咖啡馆时半壁江山已经沦陷,在那个花花世界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沈澜沧。 罗谣还坐在那天的位置,而沈澜沧去了吸菸区坐在窗边,她们隔着玻璃对望。沈澜沧在抽菸,她抽菸的姿势那么性感,她身上散发着那么神秘的魅力,谁能不被她吸引呢。 那时罗谣还完全不了解她,她只是她的幻想。现在她已经见过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她的神秘感消失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吸引她。 罗谣紧握手里的杯子,她想,她们这是在做什么?从第一幕开始演绎,以为这样就能回到过去,让故事早些发生吗? 咖啡馆好安静,无人进出、无人说话,无人夹在她们视线中间,连咖啡豆的味道都渐渐淡了。 她不再去看沈澜沧,反而低下头盯着一口没动的咖啡。握着杯子的手很用力,手背青筋暴突。秋天会来的,故事可以回到开始的地方,人却不行。 沈澜沧从吸菸区走出来,坐在她的对面,伸手擦掉她的眼泪。她放开可怜的杯子,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沈澜沧说。 「对不起。」她还是这样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对不起什么,可能对不起过去错误的选择,对不起曾经犹豫的脚步。 「别哭了,不然人家会以为我在欺负你。」沈澜沧笑道。 罗谣笑了一下马上收住,说:「你就是经常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沈澜沧奇怪。 罗谣侧过脸去不说话,她先握了握冰凉的杯子,又捧着脸给自己降温,说:「反正扯平了。」 她们一直在咖啡馆坐到下午,靠在一起小声说话。说的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比如沈澜沧小时候手拍在课桌上,结果扎进**刺,一个星期后才取出来。又比如罗谣高中运动会接力跑,在终点线前摔了个狗啃泥,接力棒一甩,砸到了体育老师头上。 第146页 她们把生活给对方翻了个底朝天,连那些无所谓的无聊细节都翻出来看,像毛衣上起的小毛球,她们一个个揪下来塞到对方手里,由此组成一件新的毛衣。 说倦了她们就闭上眼睛,听着越来越频繁的风铃声,有人点了卡布奇诺,有人点了美式,有人点了和罗谣一样的新品冰激凌咖啡。他们的脚步声靠近又消失,总能在店里觅到一张空桌。 有的人离她们近一些,能听到他们在聊工作或八卦,每当他们说了有意思的事,或仅仅语气很有趣,沈澜沧都会敲敲罗谣的手背,两颗脑袋凑到一起笑。 偶尔传来开门声,有人进了吸菸区,那里聊天的声音总是比无烟区的大。所以当初罗谣才那么疑惑,沈澜沧在那里面居然还能专心读书。 她们的手搭在一起,沈澜沧闭着眼睛想像罗谣,她稍稍偏过头闻她身上的气味,一点点在脑海中的画布上勾勒她的样貌,将她曝露给自己的生活填充其中,成为她的副本,永久留存。 店员换了一班,睁开眼睛她们已经不认识柜檯里点单的女孩。云散了一些,能看出太阳倾斜的角度。她们离开咖啡馆,坐上开往上野的电车。 快到下班时间,乘客已经不少,她们幸运地找到两个座位。罗谣靠在沈澜沧肩上,她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外面溟濛的天色。 一天又要过去了,她们明明什么也没做,时间还是过得这样快。就如外面匆匆划过的景象,快得连成条条弹道,时间这颗子弹就循着弹道一直射向未来,永不停歇。 她们旧地重游,坐在上野站附近的餐厅里,顾客三三两两,周围没有人。她们仿佛坐着一叶孤舟,漂泊在陌生的海洋里。 今晚的烧酒不错,罗谣喝得有些急,脸颊烧得红彤彤。她推开餐盘,趴在桌上,看着外面落入黑暗的上野,说:「每次坐在这的时候,我都感到你会从窗外走过,一切都像梦一样。」 「人生本来就是梦。」沈澜沧说。她们一起趴在桌上,玻璃上有她们的影子。罗谣头一歪,撞了撞沈澜沧,沈澜沧又歪头撞回来。 「幼稚!」 「不服?」 她们撞了好几下,撞得眼冒金星,捂着头笑。外面好像颳起了风,行人的头髮被吹乱了。罗谣拉着沈澜沧的手,说:「走吧,去吹吹风。」 真的颳风了,风还不小,让人想倒下去被风托着。她们迎风而行,罗谣的头髮被吹得上下飘舞。一些纸屑和树叶乘风飞起,在半空旋转,哗哩哗啦相撞。 风最大的时候她们抱在一起,像一棵扎了根的松树。罗谣被吹得流了眼泪,趴在沈澜沧肩头微微睁开眼,霓虹被眼泪一泡,一片烂醉。 她们还在东京吗?她头脑一片混乱,只觉得大风颳走了世界的表象,露出混乱不堪的内里。世事来去如风,轻轻一刮人们就散了。 把东京都储存在记忆里是不可能的,无论现在她瞪大眼睛看得多么仔细,离开之后它都会变成旧日梦境,被刷上昏黄的滤镜。而她惊恐地意识到,未来的某一天,她们在对方心里也会褪色。 她把这个结论告诉沈澜沧,沈澜沧说:「不会的,你以为忘记了,其实都在记忆深处,很多老人都能回忆起年轻时的种种细节。」 「那等我变成老太太之后,就每天伸着手,说找沈澜沧。」罗谣直起来,伸直胳膊往前跳。 沈澜沧打趣:「你那不是老太太,是老殭尸。」 罗谣围着她跳了一圈,说:「死了也会找你。」 沈澜沧听了赶紧逃跑,罗谣在后面跳着追她。她们在街上又跑又跳,引来一群鄙视的目光。但她们不在乎了,这一周她们决定抛弃世界。 末班电车如约而至,她们疯跑了两条街才赶上。车厢里都是疲惫不堪的人,受了一天折磨,相隔甚远地坐着。 她们仍然靠在一起,行至某一站时,这节车厢里的人几乎都下了,只有她们两个。罗谣今天很累却很开心,她们没办法改变既定的结局,只好不断消解悲伤,让悲伤变成快乐,尽管欲盖弥彰。 「澜沧,谢谢你。」她说。 「又谢我什么?」 「你让我觉得,活着好像也是件挺快乐的事。」她的声音好轻。 沈澜沧没说话,但她用力地吸气。罗谣知道她哭了,她从对面的窗户上看到了。于是她伸出手去,把手背借给她擦眼泪。 第73章 颱风来之前,她们去了一趟东京湾,满足看海的心愿。那里的海不是她们想像中的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也没有一个老船长。有的只是恢弘的高楼大厦,夜里也不眠不休地亮着灯。 她们从东京湾回去的夜里就开始刮颱风,但那天她们睡得很熟,第二天中午才被大雨狠砸车顶的声音吵醒。 拉开窗帘,外面被雨水泡得像一片肿胀的池塘,凛凛风声把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了。蝉声、鸟鸣一併消失,东京变聋了。她们也不说话,就抱在一起,起来喝杯咖啡,又躺回去。 屋里的空气散发着金属的颜色,和夜晚那样柔软的黑暗不同,这时的黑暗冷冰冰的,没有转晴的迹象,谁都不知道阳光什么时候来临。 雨声减小时她们打开夜灯开始做爱,床单和被子浸了颱风带来的水汽有些发潮,她们身上总是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身体更加潮湿。罗谣觉得她们是两滩水,互相包裹、交融。 第147页 沈澜沧缓缓抽出手指,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说这种感觉像海洋了。」 罗谣没说话,她急促地喘气,已经分不清身上的是汗还是水。沈澜沧趴下去抱她,每做一次她们会拥抱很久。 雨还没停,时大时小,大时把车砸出警报,小时就如潇潇暮雨,但从来没有停过。她们在雨声中断断续续地做,做到气力耗尽,罗谣还是说,想要。 其实到后来愉悦感已经大大降低了,虽然这么说有些俗气,但她依然奢求一种形式上的互相占有。她想更加亲密,更加不可分割,可亲密的终极又在哪里? 沈澜沧当然明白她的心理,但也乐得一次次满足她。初始的肉体快乐消失后,做爱无异于一种折磨,这正是她们此刻需要的东西。痛苦让她们感知到时间的存在,这样它就不会那么快、那么静悄悄地熘走。 做最后一次的时候,沈澜沧刚刚抽出手指,罗谣就哭起来。沈澜沧抱着她,问是不是弄疼了。她摇头说不是,说还想要。 沈澜沧知道自己必须保持清醒,不然悲伤就无法断绝。她咬了一下胳膊,忍住眼泪,说:「不要了,明天再做。」 罗谣在她身上蹭掉眼泪,伸出胳膊说:「你也咬我一下吧。」 沈澜沧拿开她的胳膊,轻轻咬在她的脖子上。罗谣「嘶」了一声,说:「你是吸血鬼吗?」 「你都老殭尸了,我吸血鬼一下怎么了?」 罗谣跳下床照镜子,脖子上有一圈浅浅的牙印。她回过头去,沈澜沧还躺在床上,支着头看她。屋里很黑,似乎已经入夜,夜灯在她周身烘托出淡淡的光晕。 她的皮肤一点也没有晒黑,还是白得透亮。她的身材很好,虽不像罗谣那样浑身肌肉,但比她丰满许多,像古典油画里的女人。 罗谣突然她走过去抱住她,从胸口顺着小腹一路吻下去。 「不要了。」沈澜沧说。 罗谣趴在她肚子上,用撒娇的口吻说:「最后一次。」 沈澜沧用手指点点她的脑门,笑了几声说:「做吧,做吧。」 被悲伤沖淡的情慾又一次冒头,雨还密密麻麻地下着,雨声像一道厚厚的帷幕,她的声音混在其中很不真切。 做完她们洗了个澡,煮了一锅面。已经晚上了,这种天气不看表压根不知道时间,吃完饭她们躺在沙发上看电影。 看得极不专心,现在的情绪让她们很难进入别人的故事,只是边看边聊天,吃着零食喝着饮料,像一个平凡的周末夜晚。 她们就这样度过了两天台风日,罗谣暗暗祈祷颱风不要停,这样她们可以永远窝在这间屋子里。越是狂风暴雨,她就越畅快,打开窗户去迎接粗暴的雨点,让它们一滴滴勐烈敲击手心。 这两天她们的情慾涨到了最高点,回忆起来的只有做爱的快乐和痛苦,欢笑和泪水。语言过于匮乏,除了性之外,她们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表达难捨的感情。 第二天,她们总是边哭边做,得到最强烈快感的同时,也会得到与之相当的痛苦。眼泪沾在所有地方,外面在下雨,屋里也是。 颱风在星期六就停了,天空放晴,黎明时分太阳就将暴雨摧残的城市照耀得生机勃勃。歇了两天的世界重新运转,躲在家里两天的人们纷纷出动,享受晴朗的周末。 这是罗谣在东京的倒数第二天,明天她下午她就要坐上回国的飞机。下次再来东京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可能再也不会来。 她们回到罗谣的住处收拾行李,房间还有点潮,窗户被雨打花了,罗谣开窗通风,和煦的夏风吹进来,被子和枕头都吸满了温暖的阳光。 她的东西不多,不像肖慧中那样有多得数不清的杂物,还捨不得扔掉。她叠好衣服、整理好桌上的东西,只装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 小小的房间这下忽然空了,什么都不剩,甚至平时楼里上上下下的声音都被大雨清除。屋里除了墙上一道很浅的划痕外,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拔下冰箱的电源,出门扔了一趟垃圾,回来和沈澜沧一起躺着床上晒太阳。两天的暴雨说长不长,但躺在这么直白的阳光下,她们还是觉得久违了。 沈澜沧问罗谣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罗谣想了想,说想去北海道。沈澜沧让她想点实际的。 「那就……」罗谣转过去坏笑,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说肖慧中已经走了,你可以叫出声。沈澜沧擒住她的手腕,说要叫也是你叫,这是你的房间。说着便扣住她,把自己的手伸过去。 公寓楼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罗谣不知道是不是住在这里的人都已经离开。屋里的寂静凸显了屋外的蝉声。雨后蝉声又起,但显然不如前几日强,它们马上就要死去,等待下一个夏天。 除了蝉声外,屋外再没有声音。罗谣抱着沈澜沧,说:「嘘!末日来了。末日已经来了。」 世界只剩她们两个人,如果朝外看,她们会看到一座已经废弃许久的城市,人蒸发了,车报废了,所有地方空空如也,杂草蔓延上窗台。 没有一点、一点活动的痕迹,只有烦躁的蝉鸣和干热得像辣椒粉一样的阳光。她们躺在这张小床上紧紧抱在一起,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等待末日的降临。 在遇到罗谣之前,沈澜沧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洒脱的人,她总是潇洒地挥挥手说再见,让一切都随风。但其实她也有深情的一面,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 第148页 人生是不可预测的,即便能预测,有些事她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犯了规偷偷睁眼,看到罗谣闭着眼睛流泪。她把头挨过去,和她的脸只有一张纸的距离。 罗谣抿着嘴咕咕笑,肚子一鼓一鼓的。沈澜沧又靠近了一毫米,罗谣松开牙齿,她们的嘴唇就很自然地贴在一起。 罗谣噗嗤一笑,说你干嘛。沈澜沧笑说她们这几天快把大半辈子的眼泪份额都用光了。她问:「明天还会哭吗?」 罗谣说:「那就不哭了吧。」 「那好,明天不哭了。」 「谁哭谁是小狗。」 「你本来也是。」 「谁哭谁是小猪。」 「可以。」 太阳变烫了,她们起床去吃饭,下午又在外面乱跑。去一些之前去过无数次的地方,让回忆和现实交织。 晚上她们照旧喝了酒,罗谣以骑车为由,禁止沈澜沧喝高度数的烈酒。不然算醉驾,她说。 今天她们打算继续黑夜旅行,不要睡觉,只要一直走,走到不能再走了为止。她们骑着车穿过无数大街小巷,有的热闹有的安静,有的路过后会响起猫叫狗叫,有的其实是一条死胡同。 城市的尽头在哪里呢?道路永远在分岔,走过一条还有下一条,走出小路还有大街。它们纵横交错,而她们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么样的抉择,拐进哪一条路。但她们必须要走,哪怕进的是条死胡同。 沈澜沧骑得快些,她频频回头看罗谣有没有跟上,她们迷失在这张巨大的网中,她感到一丝恐惧,好像总有某一刻她和罗谣拐进了不同的路。 但是罗谣一直紧紧跟着她,她们骑进一条宽敞的街道,在路边稍事休息。已经夜里一两点了,她们骑得气喘吁吁,没剩什么体力。但罗谣不想回去,回去会让她想到明天就走了。这仅剩的一夜,她不想浪费在无穷无尽的悲伤上。 「那我带你去个地方。」沈澜沧说。她跟着地图导航,带着罗谣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像长途旅行那样。 最后进入的那条小巷罗谣觉得似曾相识,但说不上来这是哪。等到一座三层小楼出现在眼前时,她才惊觉这是祁迹之前的宿舍。 咖啡色的墙体已经变得和夜色别无二致,里面漆黑一片,三楼阳台门上的灯也熄灭了,以前无论多晚它都是亮着的,为晚归的住客带来安慰。 没有人住在里面,所有人都离开了,新的住客还没有到。沈澜沧搬起门口的一盆花,从下面拿出一把钥匙。这是姚岑告诉她的,她们把备用钥匙放在那里。 沈澜沧先敲了敲门,无人应答,而后才用钥匙开门。她们闻到淡淡的灰尘味,电闸被拉下来了,屋子里没有电,除了门口的毛玻璃透进些偏远路灯的灯光外,楼梯、走廊、房间都浸泡在黑暗中。 罗谣走在沈澜沧前面牵着她,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有种在闯荡鬼屋的感觉。她们路过姚岑的房间,现在房门都紧闭着,但没有上锁,推开门会看到一个空房间,桌上放着两把钥匙。 她们一层层往上走,楼梯咯吱作响,从前她们没注意过这个问题。祁迹的房间失去了她的杂物很寂寞,处处透着冷淡。 没有人住时,这栋楼是那么陌生,她们曾经一起做饭的厨房、一起烧烤的阳台、一起玩游戏的客厅,竟然长这个样子。 陌生也好,熟悉也罢,她们目前短暂地拥有了这套可以称之为别墅的房子。 罗谣拿出音箱,她们在三楼的客厅跳舞,沈澜沧还是踩罗谣的脚,有灯的时候她尚且跳不明白,没灯了更是乱跳一气,踩的罗谣直倒吸冷气。 「你可真笨。」罗谣说。 沈澜沧伸出一只脚,说:「你可以踩回来。」 罗谣踢开她的脚,表示自己可不是记仇的小人。沈澜沧假装吃惊,说:「是谁当初在这里玩游戏的时候一定要报復我呀。」 「是谁呢?」罗谣问。 「我也不知道,但是她自己心里肯定清楚。」 「或许吧,不过她为什么要报復你呀?」 「谁知道呢,可能是太喜欢我了。」 罗谣趴倒在沙发上大笑,那只茶几还在,它见证了这一切,罗谣气得拍桌子时,就拍在它身上。 跳了一会她们累了,阳台上有一张躺椅,擦干净之后她们一起躺上去。稀稀落落的蝉鸣从四邻的围墙里传来,风摇动树枝时蝉才歇上一会。 夏天已经进入尾声,夜里也温暖的微风很快就会被凉爽的秋风取代。 她们数着天上不多的两颗星星,沈澜沧说她在雪山上看到过银河,星星比地上的人还要多久。罗谣说,那这两颗就是我们俩,离群索居,大晚上还不睡觉。 夜里比白天凉一些,她们抱在一起取暖,又讲起那些不重要的往事。话题绵绵不绝,像道路一样总在分化,扯得无边无际。她们要填满所有的时间,连那些隐藏在厚厚时间层下的细小冰缝也不放过。 后来,她们的声音渐渐缓慢下来。她们越来越困了,陷入片段式的睡眠,说出来的也像梦话。 这是在梦里吗?她们还在东京吗?罗谣已经全不知道了。 天空由黑蓝色变成靛色又变成灰青色,光在一道大幕后波动。她抱着沈澜沧的手似乎没有知觉了,只知道她要保持这个姿势。 第149页 沈澜沧睡着了,她梦到她们第一次在这个阳台上的时候,罗谣拘谨的神情,还有她跑向路口时快乐的背影。那就像昨天发生的事。 梦里她轻轻跳下阳台,身子轻飘飘在天上飞,飞过路口,跟在罗谣身后。她们拉着手一起飞,向着富士山的方向。掠过田野和城市,最终飞上它的山顶。 她张了张嘴,但是发出声音了吗?她不知道,也许她说了什么,也许是在梦里说的。有好多好多声音,都是她和罗谣的,乱闹闹重叠一处,但她依然能分辨哪一句是在什么时候说的。 她稍微侧了侧身,感受到罗谣的热量。她们都半梦半醒,不辨真假,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压过来,堆在阳台上,如同一片水泽。 罗谣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清醒过来,直到大幕拉开,曙光从后方登场。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淡蓝色的天空,还未受今天污染的,最纯净的天空。周围的景物渐次清晰,再也不是夜里那种松散又互相渗透的状态了。 这一天终于到来。她直愣愣地盯着天上,像第一天认识世界。鸟叫起来了,有人从阳台下经过,走出了巷子。 「澜沧,」她轻声叫道,「天亮了。」 -------------------- 天亮了! 第74章 天刚刚亮起,她们就离开了那栋房子,走下惨叫的楼梯。沈澜沧把钥匙放回花盆下,两人骑车回家。天光不算大亮,一切还处于鸿蒙,在混沌中扒出一片惨澹的朝霞。 她们没什么活力,只顾抬头看路。街上有个别上早班的行人,没有车辆。她们很快到家,罗谣的行李就放在门口,等待着她开启归程。 她们太困了,倒在床上又睡了几小时,九点钟才迷迷煳煳爬起来,还以为今天和平常一样呢。 醒来后倒不困了,无言地躺了片刻,沈澜沧拍拍罗谣的手,说去洗个澡。罗谣让她先去,自己还要收拾点东西。 听着浴室里的水声,罗谣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屋子中央扫视。她是否该拿点什么留作纪念呢?那截蜡烛?丸子奶奶的空酒瓶?她的水杯? 她决定带走那件沈澜沧的衬衫,住在这里时她一直当睡衣穿,做爱时穿、睡觉时穿、看电影时也穿,上面是她们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叠好衬衫,她又觉得不够,还想留点其他东西。她打开抽屉,拿出沈澜沧画好的分镜,从中抽了一张。她最喜欢河堤的那张,画里的她是那么美丽动人。 她没有告诉沈澜沧。如果她提出来,沈澜沧一定会给她,她总是答应她的任何请求,但她还是没说,悄悄地把那张纸夹在自己的书里,其余的分镜原封不动地装好,放回抽屉。 做好这些,她走进浴室,沈澜沧的眼睛红红的。她们拥抱、接吻,罗谣吻去她脸上的水珠,有一滴很是咸涩。 沈澜沧的手一寸寸在罗谣身上抚摸,记下所有触感。这是最后一次了,沈澜沧想。她们都没说什么话,生怕说一句话就让离别变得更加困难。 然而沉默也很折磨,她们想听对方的声音。如果她们都是机器人,能记录彼此所有的信息就好了。 中午她们出门吃最后一顿饭,却迟迟选不出一家餐厅,只牵着手在街上游荡。今天依然晴朗,天高地迥,令人舒畅。如果不是街上那么多人,她们意识不到今天是星期日,是开心的一天。 时间不够了,她们只得在附近的拉面馆吃了一口,又在门口抽了根烟。沈澜沧看着表,秒针咚咚咚地,走得无比沉重,最终转到了那个时刻。 她们拿了行李坐上电车,车上满是去游玩的人,她们没有找到座位,就靠在门口。罗谣一只手扶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在沈澜沧手里。 她最后一次从电车的窗户向外张望,错落的房屋像一张密集的柱状统计图。她不曾刻意留心其中的细节,但仍旧对它们熟悉得很。上学时、出去玩时或仅仅想坐电车时,它们从眼前一遍遍划过。 到达某些站时,她会知道那里有一块蓝色招牌,贴着眼药水gg。再过两站,能看到车站前的小喷泉。而到达换乘站前,她们会和另一辆电车并行一段距离,早晨那上面挤满沙丁鱼一样的乘客。 有几次去上课的路上,她有种逃跑的冲动,跳下这辆电车,跑上对面的车,找一个陌生车站下去,开始冒险之旅。 她们身边挤过很多人,都带着大包小裹,和罗谣目的地相同。她们坐惯了无人的电车,对现在的拥挤有些不习惯了,罗谣轻轻抱住沈澜沧,她们缩进角落,保护那一点安宁。 机场到了,她们最后下车,随着人流到达大厅。机场像一个万倍大的车厢,南来北往的人闹哄哄地凑在一起,交叉而行。 罗谣上次来是送肖慧中,再上次是和同学们一起去大坂,当时的快乐还歷歷在目。 她们排队换登机牌,罗谣要了靠窗的位置,但她来得有些晚,靠窗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她只好坐在过道边上。託运完行李还剩些时间,她们找了没人的地方接吻。 飞机还有一小时起飞,罗谣必须要走。她们站在安检门口,仿佛里面关着一个袭击世界的恐怖怪物。 「我得进去了。」罗谣说。 沈澜沧憋了一口气,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澜沧,你会成为独一无二的导演。」她又说。 「你也会是个舞蹈家。」沈澜沧说。她们的眼睛里像有火山,火山喷发烫红了眼圈,但眼里的泪水却没能给它降温。 第150页 罗谣屏住唿吸,肺部胀得生疼。她抱了一下沈澜沧,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说:「再见,沈澜沧。」 说完,她转身跑进了安检口。 沈澜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看到罗谣的背影在里面移动,混在其他很多背影中,被人挡住时,沈澜沧就焦急地挪着步子,撞上一个行李箱,被人骂了几句,撞上一个人,收到几句道歉。 她完全不予理会,只看到罗谣的身影走到了视野尽头。她回过头来自己,看不清面目。她向沈澜沧挥手,然后被一群安检完的身影挡住。 等他们都散开时,罗谣就不见了。沈澜沧在原地站了二十分钟,安检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罗谣再也没有出现。 她麻木地走出机场,坐上不知道去哪里的电车,听到一个熟悉的站名就下车了。是上野站,她出去走在太阳下,三十多度的天气,她却冷得发抖。 遇到岔路就转,遇到路口就过,撞到行人从不道歉,看到栓自行车的栏杆就坐上去发呆。她买了一支冰激凌,大口大口地吞,脑子一片麻,缓了好久才吃下一口,冰激凌却已经化了,滴得满手都是红色糖浆。 她就这么走啊走啊,走到不知道哪里,手里传来提示,她才触电一般停住。罗谣告诉她,要起飞了。 发送这条消息的时候,罗谣刚刚和人换了座位,她说自己头晕不太舒服,靠窗坐的女孩很善良地同她换了座位。 安检之后,她就把眼泪咽回去了。她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只想快些过海关,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释放情绪。 可是在海关排队的人太多了,她足足排了半小时,到登机口时已经开始登机,她只能跟着上来。 坐下后,她在想沈澜沧会去哪里呢?她会直接回家还是在街上游荡?她猜是后者。她告诉她要起飞了。沈澜沧说,好,一路平安。 罗谣没忍住,问,你在哪?沈澜沧说,我不知道我在哪。罗谣说,我会从飞机上找到你。沈澜沧说,好,我对你招手。 起飞了,罗谣关掉手机,趴在窗户上。东京再次在脚下浓缩,她认出了东京塔,认出了天空树。街道如线,人如蚂蚁,房屋如玩具。 沈澜沧在哪里呢?她那么渺小,她们都那么渺小,世界上微不足道的两个人。飞机越飞越高,城市凝成一个点,渐渐消失在云层下。 而沈澜沧,对着每个飞过头顶的飞机招手,像个傻子。路人也往天上看,那里有什么呢?除了一架指甲盖大小的飞机和一朵白云,什么也没有啊。 时间有些晚了,几趟飞机过去,就是明暗交接的魔术时刻。她害怕夜晚的来临,害怕不得不面对的悲伤。 她钻进书店打发时间,从第一个分类看到最后一个分类,都是不认识的书名,不了解的作者,他们在写什么呢? 她跑遍了四层楼,待到打烊,一本书都没记住。从书店出来时暮色已昏,店铺的招牌亮起,夜生活拉开帷幕。她恐慌地想找人作伴,但又能找谁? 她回家骑上车,去了丸子家。丸子家黑着灯,奶奶不在,只有丸子在门口的小屋里迎接她。她坐在房檐下的狗窝里抱着丸子,它热情地舔她的手。 晚风一阵阵地吹,刚晴了两日的天,又要变脸。树木的气味比上次她们坐在这里时更加浓郁,但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点秋日的气息。 她的手臂紧紧地箍着丸子,它厚实的毛扫得她身上发痒。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她赶忙放开丸子,掏出来看。 来电显示罗谣。她呆呆地瞪着屏幕,好像不认识那两个字了。 罗谣想,沈澜沧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她是不是在睡觉?是不是喝酒?是不是在一个很吵的地方?是不是弄丢了手机? 三个小时的飞行比三年还久,罗谣一直看着窗外。天色由浅变深,光芒万丈的落日后他们就进入了无垠的冰蓝色世界。她很困,却不能睡觉,害怕一闭眼睛就想起沈澜沧。 她硬挺着挨过三小时,下飞机后还要转机才能回到家。她耐着性子出海关、取行李、重新託运、换登机牌、安检。走完繁琐的流程,她已经疲惫不堪,她慌忙地拨通沈澜沧的电话,渴望听到她的声音。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她想。她看着屏幕上那三个字,心变成一个飞镖盘,扎满细密的小孔。 电话接通了,她们有很久都没说话,只听到一阵抽泣。 「澜沧……」罗谣终于开口。 沈澜沧做了个深唿吸,问:「你到了?」 罗谣背靠着登机口旁边的玻璃,说:「在转机。」 「嗯……」沈澜沧有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在哪呢?回家了吗?」罗谣问。 「没有,我在……我在丸子的狗窝里。」沈澜沧笑了一下。 罗谣也笑了,说:「替我跟丸子问好。」 「它在想你呢。」 「你怎么知道?」 「我强迫的。」 「你为什么强迫它?」 「因为它得陪我做一样的事。」 罗谣嗤嗤地笑,问:「东京还是那样吗?」 「不一样了,东京……东京……东京塌了。」 「是吗?那你躲在哪里?」 「我无处可逃。」 她们沉默了一会,罗谣说:「我也很想你。」 第151页 沈澜沧弓起腿,丸子舔掉她脸上的泪。 「可以不要忘记我吗?」她问。 罗谣的飞机已经来了,她眼看它从跑道拐出来,停在登机口外,没多久一队人就从上面下来。 「我永远记得你。」她说。 沈澜沧吸了吸堵塞的鼻子,丸子安静下来,趴在她腿上睡觉,像一块厚厚的毯子。她说:「罗谣,希望你快乐。」 罗谣突然地哭出来,她捂着脸蹲在玻璃旁边,小声呜咽。广播已经在提醒乘客登机,人们聚起来,在她身边排成长队。她说不出话,只是一直叫着澜沧的名字。 「罗谣,坚强点,坚强才能快乐。」沈澜沧捂着眼睛,眼泪沾湿了整个手掌。这句话也是她说给自己的。队伍在罗谣身边移动,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顶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向队尾。 她握紧手机,说:「澜沧,我……」一个我字她说了好久。 「快去登机吧,」沈澜沧说,「别耽误了。」 罗谣又从队伍里出来了,她望着外面,那里是一片灯,灯光勾勒出远处的跑道,她会从那里离开,真正地离开。 未来会有千千万万条跑道等着她离开。她平静下来,眼泪只是机械地流出来,从下巴上滴落。 「澜沧,我爱你。」她不能再说了,她掐断电话,站进队伍,一步一步走进了飞机。 飞机又飞了一小时零十分钟,她木头一样坐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什么人都看不到。她是瞎子、聋子、哑巴、没有大脑的人,一个玻璃罩罩住她,闷得她窒息。 直到飞机咣当一声落地,她人往前栽,撞碎了玻璃罩,周围细碎的乡音、发动机的轰隆声和空姐的播报才如潮翻涌,它们都在向她宣告,欢迎回到真实的世界。 下飞机她打车回家,车从偏远的机场出来一路开进市区。沉滞的夜晚和灯火闪耀的街景从窗外闪过,她是那么熟悉,却同时感到陌生。 马路很宽、楼房像高高瘦瘦的火柴盒,街边小店放着吵闹的音乐,有小推车贩卖烤串、棉花糖和冰激凌。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这是她每个夏天司空见惯的场景,是她真实的生活。 她打开手机,告诉沈澜沧她已安全落地。隔了好久好久,五分钟,沈澜沧回復,说早点休息。 她在做什么呢?回家了吗?独自躺在床上吗?在看电影吗?在喝酒吗?在黑夜旅行吗?罗谣好想知道答案。她急切地回忆她们常去的地方,想着沈澜沧独自在那些地方游走的样子。 可无论她如何想像,总有什么东西伸进她的脑海,切断了她的记忆。 东京走远了,樱花凋落、鞦韆静止、河水倒空,水野的咖啡馆只剩寂寞的招牌,上野的街道空无一人。东京塔倒了,教学楼塌了,富士山的幻影被永远埋在废墟之下。 她心里的东京远去了,一点点剥除梦幻的影子,脱下水母般的外衣,然后逐渐被风化、被她真实的生活席捲一空。而那个和沈澜沧在一起的她自己,也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她哭起来,在对话框里打下:你在做什么?但她不能按发送键,按下去就会开启无穷无尽的痛苦。她删掉那五个字,重新打:好,你也早点休息。 她狠了几次心都没有按下去,最后还是手指自己不经意地碰到了。沈澜沧没有回覆,再也没有了。 罗谣靠在窗户上大哭。 她不知道沈澜沧此刻坐在酒吧外面抽菸,烟被泪水泡得像根面条。她蹦迪蹦了两个小时,想忘却烦恼,想得道成仙,不再理会凡尘俗事。 但罗谣说她到了。沈澜沧抱着酒瓶子推开酒吧的门,一边喝一边想着如何回復。 她想问有人接她吗?见到爷爷了吗?她的城市是怎样的?比东京凉快吗?人们睡了吗?她好想知道答案,但她无法问出口。她只好说早点睡,罗谣也让她早点睡。她们的对话就此终结了。 她坐在酒吧的背街,这只是她夜行路上偶然遇见的酒吧,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周围是完全陌生的景象,这只是地球的一个角落罢了。 她在东京,好像又不在东京,她对所有城市的印象都依附于人,依附于她的记忆,现在人去楼空,她的城市无所依凭,便像空中楼阁那样摇摇欲坠。 东京完全崩塌,她身在何处已无所谓,做什么也已无所谓。她的心变成一只灰色的、死去的牡蛎。 于是她重新回到酒吧,让嘈杂的音乐占据时间和空间。唱吧,跳吧,不会有人看到她的眼泪。喝吧,叫吧,今夜不醉不归。 司机看了罗谣一眼,问她怎么了。罗谣恢復了一些理智,抽噎着说,分手了。司机笑了,说年轻人分分合合很正常,哭两场就放下了。罗谣没说话,看来是不认同。司机又说,你还年轻,人生还长着呢。 是的,她们太年轻了,才开始体会世事的无常,而迎接她们的是漫长的人生。 车一直开到单元楼下,罗谣付了钱谢过了司机师傅,下车时,司机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小姑娘加油。说完他一轰油门走了。 罗谣站在楼下,家里亮着灯,她已经忘记家里的氛围如何了。她擦干眼泪,捏捏眼睛,看到从小到大每个阶段的自己都从她的小房间探出头来给她鼓劲。 她深深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按响了门铃。 -------------------- 第152页 下周就可以完结了!!!耶!!! 第75章 帕特里夏离开之后,沈澜沧少了说话的人。 刘同学的新工作很忙,以前他都是吃喝玩乐为主,哪受过这种苦,回家倒头就睡,连张同学都跑来找沈澜沧抱怨,说天天看不到人影。 玛格丽特倒是有时和她聊天,但她们交际圈子不同,况且她还有年幼的孩子要照顾,不是经常有空。 沈澜沧昨天已经结束了全部拍摄工作,稍感疲惫,打算过几天再着手剪辑。雨果昨天叫上她吃饭,他们聊了很多创作方面的心得体会,一直聊到三点多钟,骑车回家时她困得睁不开眼。可洗漱完躺到床上,困意又躲了起来,她一直挺到五点才睡着。 今天原本张同学约她去逛街,等她下午起床看到手机上八个未接电话时才想起这一茬。她们只好改天再约,沈澜沧问她为什么不找刘同学,她说他审美不行,看不出好赖。 沈澜沧重新躺下,发现主唱也打了个电话。她们好久没联繫了,主唱辞去了原本在化妆品公司的工作组了个乐队,原本四处演出也算快活,结果疫情爆发工作停摆,她正考虑要不要重新回去上班。 沈澜沧拨回去,那边很快就接了。无论遇到什么难事,主唱的语气听起来都好快乐,沈澜沧就羡慕她这点。 「最近怎么样啊大导演?什么时候荣归故里?」主唱问。 沈澜沧打了个哈欠,说:「刚拍完一个片子,还有其他工作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没想好要不要回。」 「怎么了有气无力的?又失恋了?」 「没恋怎么失恋?」 「不会吧,你居然不恋爱?」主唱惊愕,「你年老色衰了?没有人喜欢你了?」 沈澜沧气得直骂:「滚吧你!」 主唱问:「你不会还在想着那谁吧?」 「谁?」沈澜沧明知故问。 「你也没说过她的名字,就是你在东京的……那个谁啊。」 「谁啊?」 主唱看透了她,说:「你就装吧,当初是谁要死要活以泪洗面的?」 沈澜沧不知所谓地哼了一声。主唱接着说:「不会吧沈澜沧,你居然这么专情?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沈澜沧吗?」 沈澜沧冷笑,说:「也许你根本就不认识我呢?」 主唱嘆气,说:「你都跑到那边六七年了,叫我怎么认识?有空赶紧滚回来。」 她们又互骂了几句,发发牢骚、聊聊音乐。放下电话,沈澜沧纳闷为什么她在别人眼里成了滥情的反面典型?他们真的了解她吗? 不过无论如何,她还是很感谢主唱。从东京回国后她消沉了大半年,经常把主唱叫出来喝酒,不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熬过那段时间。 当年罗谣回国后一个星期她才回去,那七天她处在魂飞魄散的状态,像一具行尸走肉。其实她们并没有立刻像约好的那样删掉联繫方式,她根本狠不下心。 罗谣走的第二天,她还盼着收到她的消息,眼睛长在了手机屏幕上,就那样在床上呆坐了一天。 到了晚上,她实在忍受不了一个人待在房间,在那她总会想起两个人一起的时光。她又出门,去了学校旁的酒馆,喝到老闆都催她回去。她骑着自行车满街转,最后去了姚岑之前的房子,随便找了一个房间睡觉。 罗谣没有发过消息,但也没有删掉她。沈澜沧备受煎熬,她记起罗谣想去北海道,那就替她去吧,完成她的心愿。她连家也没回,查了查电车线路就奔着车站去了。 电车载着她驶离东京,一路上她思绪万千,过去的几个月像电影一般徐徐在眼前播放。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去北海道,当电车走到某条线的终点站时,她就下车返回了东京。 隔了一日,她给罗谣发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这封信后,她们才删掉彼此的联繫方式。 那封信现在还躺在沈澜沧的电脑里,文件名为「x」,和《夜雾突围》放在一起。她是用电脑写的,比写小说和剧本还上心。写完,她整个人都虚脱了,倒在床上浑身发冷。 一切都结束了,她对自己说。 回国的当天,她又从飞机上看到了东京的全貌,这座城市容纳了她的喜悦和悲伤,她的爱情和离别。她在心里对它说再见。 回去第二天就开学了,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又不能在宿舍哭,只好把主唱叫出来。主唱还以为她带了在东京交的女朋友,结果只看到她一个人红着眼眶,头髮也没梳,两只袜子都不是一对。 她们找了家咖啡馆,沈澜沧说,你不用说话,坐着就行。主唱问她要做什么,她不答话,靠在椅背上掉眼泪。 主唱猜到她失恋了,一个劲地安慰,说还能找到更好的。沈澜沧说,她不要更好的,何况所谓更好的完全是个悖论。 主唱还在啰嗦,沈澜沧说,你不要说话。主唱说,那你叫我来干什么。沈澜沧说,一个人哭会有人来关心,我不想让人关心。主唱生气地说,我以为你是来求安慰的。但她还是听话地闭了嘴,放任沈澜沧哭得山崩地裂。 后来她也不叫人陪着了,和从前一样她独自在城市里散步,夜里骑着车穿过灯红酒绿的酒吧区,回学校再求宿管开门。 好几个月的时间里,她都被分离的阴云笼罩。她再也没见过罗谣,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但总是能想起她。慢慢地,这种感情就化成了她的底色,没那么刺眼,但依然影响着她。 第153页 毕业前夕,她找了个时间去北京,她只在奥运会那年去过北方。北方干燥的空气让她的皮肤干裂,早上起床她常常流鼻血。 她去了罗谣的学校,在校园里漫步了三天。她没有要找罗谣,只是想着或许她们能在校园里碰上。 事与愿违,她没有遇见她,周围全是生面孔。回到上海后她就毕业了,之后很快就远赴法国,一待就是六年,直到现在。 沈澜沧趴在床上,打开电脑里那个名为「x」的文档。这封信她读过一遍又一遍,今天来看,这依然是她写的最好的,比任何诗歌都动情,比任何小说都曲折。 读完信她拉开窗帘,下午下过一阵小雨,把天空浇成梅酒的颜色。她也觉得身子飘飘然,像喝醉了一般。 她多么想见罗谣啊,想看看她的样子,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张模煳的照片,一段模煳的语音呢。但她什么都没有,甚至回忆起她的模样也有些困难了。 沈澜沧出门吃晚饭,骑车走在梅子色的天空之下。秋雨不同夏雨,不会带来闷热的蒸汽,只会让刮的风越来越凉。 马上十一月了,天黑得有些早,她在路边吃了顿快餐后,外面的车就纷纷开起了车灯。她沿河骑了一会,停在桥上看风景,路线和平时差不多,之后的几天她也是如此度过。 等到补足了睡眠,吃了几顿好饭后,她终于开始剪雨果几个月前交给她的片子,只剩最后在富士山下的那段。 她关着灯坐在窗台上,外面是沉睡的世界。夜深人静时她的灵感最充沛,白天总有各种各样的杂事来打断它。她关掉手机,打开电脑,顺序点开那几十个镜头,一个个看过去。 演员的演技实在算不上好,前几条拍的完全一个样。看了将近一半,沈澜沧累得眼睛疼,但是一条能用的也没选出来。她躺下去,望着对面的公寓,只有两扇窗户是亮的。 她脑海里全是男女主略微僵硬的神情,还有他们身后那间咖啡馆。咖啡馆明亮的玻璃上映出了街对面的人群,仔细点就会发现,路人都聚在一堆看热闹,对着两位主演指指点点。 沈澜沧没找到她的影子,那天她和朋友们也夹在其中,她记忆犹新。肖慧中拉着她小声问,她未来是不是就会坐在那个位置。她指着监视器后面那个人,那就是当时还比较年轻,没有秃顶的雨果。 沈澜沧依稀记得他当时的样子,却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他现在的长相后,潜意识自动替她勾勒出来的。 当时罗谣还一度和她们走散,混进了群演堆里。最后她跑回来时,肖慧中问她做演员的感觉如何?罗谣说不怎么样,被人轰走了。 沈澜沧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记忆力很强,七年前的事情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她坐起来接着看,后面几条也是大同小异,真不知道雨果为什么要拍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也可能是他对演员强调过了,他们却没能理解。 「查理,我们得说再见了……」 「好,我们说再见……」 这几句词她都快背下来了,她自己都能说得比演员有感情。还有最后一个镜头,她觉得应该不会有很大改变,与其花十几分钟看,不如直接在前面选一条。 滑鼠反反覆覆放在那个文件上,最后她还是决定做个有职业道德的导演,咬着牙点开了那个镜头。 又是那几句话,她有点昏昏欲睡。他们的表演稍微细緻了些,有两句还有点打动她。就这条吧,她这么决定了,滑鼠移到了退出键上。 可是等等,怎么有一个人影挤进了镜头边缘?它就在街对面,瘦瘦小小,贴近男主角的脸。沈澜沧以为自己过劳出现了幻觉,她按下暂停,低头闭目养神五秒钟。 抬起头,她倒回一分钟前重新开始,在人影出现的一剎那暂停下来。她难以置信,死死地瞪着屏幕,电脑被她的指甲抓得咯吱咯吱响。 那不是罗谣…… 又能是谁呢? 罗谣手足无措地挤进镜头,好奇地看过来,像小狗那样歪了歪头。然后,她忽然笑起来,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对着镜头比了个「耶」。没过几秒她就被人拉开了,镜头里又只剩下空洞表演的主角们。 沈澜沧爆发出一阵大笑,这几年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她笑得眼泪哗哗流,抓起手边的外套放在脸上擦。 她一遍遍回放,罗谣就一遍遍对她笑,一遍遍对她比耶。她的样子那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让她的心抽搐不停。 看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她抱着双腿失声痛哭。她想拥抱罗谣,想吻她,和她聊天,和她做爱,和她彻夜旅行。她想回到东京。 她把那段视频剪切了一下存在电脑里,而后躺在窗台上。窗户不严,她身下传来冰凉的风,但她像烙铁一样发热,富士山和罗谣的影子都在眼前转。 夜里,她躺一会起来看一会,脑子阵阵作痛,思绪纷乱如麻。天亮后,她发现自己发烧了,身上烫得厉害。 三天后烧才退。 三天里她抱着电脑躺在床上,假装还和罗谣在一起。她徜徉在记忆的海洋,真正回到了东京,窗外是久不熄灭的路灯,没有高楼阻碍视野,行人在小巷中穿梭,连空气都变得和那时一样燥热。 三天后她出门时,巴黎已经降温,她被大风吹得一个踉跄,撞在门上。雨果叫她多锻鍊身体,他弓起发达的二头肌,表示自己每周都去健身。 第154页 但是你秃顶,沈澜沧心想。 她剪好了片子交给雨果,最后一幕她当然没选有罗谣意外出镜的那条,尽管那条里,演员演得的确比其他的好些。 雨果粗粗看了一遍,说出人意料,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一种虚幻又悲伤的感觉。」他说。 沈澜沧说,也许是因为她更了解东京。其实还能剪得更好,但她尽力了。她说:「剪的时候我很感动。」 雨果想也没想,就问:「演得这么烂还感动?」 「演得确实不怎么样,」沈澜沧实话实说,「我说的是故事和感情。」 「哦,那就好。」雨果怕是已经忘记他拍这部片子时的感觉了。 他们又讨论了一下之后的工作,雨果希望下一部电影也能与她合作。沈澜沧说她想拍自己的电影,雨果问她打算拍什么,她说不知道,可能也是个悲伤凋零的俗气爱情故事。雨果笑了,说,看来是个有经歷的人。 他们还在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沈澜沧嫌冷没有坐在外面。有的人已经戴起了围巾,不怕冷的还穿着单衣,匆匆骑车经过。 雨果说如果你拍电影需要帮助可以告诉我,沈澜沧表示了谢意。他们互相道别,出门时掉了雨点,天色渐阴。沈澜沧走到地铁站,门口依然有人在等待,他们在等谁呢? 她不知道要去哪,但是,为什么非要有个目的地。她站上扶梯,风从下面吹来,吹开她的衣襟。通道幽暗,她向后望去,尽头的天空像一只发光的扇贝。 电梯上只有她一个人,而她从来都是一个人。老旧的电梯将她带到底部,她消失在转角。 -------------------- 晚上好 第76章 罗谣结束了在北京的最后一场演出。在后台化妆时她给祁迹打了个视频电话,之前她邀请祁迹到现场看演出,因为工作原因祁迹没能去。 看到罗谣浓妆的样子,祁迹吓了一大跳,说你变得好成熟,像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罗谣当即翻了两个白眼,恨不得穿越过去给她一拳。 祁迹现在躺在家吃香喝辣,说提不起劲找工作,虽然天天挨骂,但暂时不用受工作之苦,气色也变好了。 「你怎么样了?」她问。 「挺好啊。」罗谣梳着头髮回答,「明天开始排新的舞剧了。」 「你做主演?」 「不是,还得奋斗奋斗。」 「加油。」 罗谣让她相亲多注意点,别一时鬼迷心窍,被人骗了。祁迹不屑,说我是谁?我是情感专家祁大师,一双火眼金睛专为识别渣男而生,没问题的。 放下电话没多久,罗谣就上台了。今天他们换了家剧场演出,比之前大了不少,没想到人坐得满满当当,都在鼓掌喝彩。 谢幕时团长喜极而泣,团员也大为感动。罗谣非常快乐,她热爱舞台,希望一辈子都能在台上跳舞。 散场后他们去吃烧烤,吃得不够尽兴,又转战ktv,边唱边跳。罗谣喝大了,跟张鑫麟一起蹦得房顶都快塌了。 回家时团长开车送她们,罗谣抱着ktv大厅的柱子不肯走,说不想回家,张鑫麟也有样学样,他们废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两人塞进车里。 团长先送张鑫麟,张鑫麟的爸爸在小区门口把她接走。车里只剩罗谣和团长,罗谣缩在风衣里,醉得不省人事,团长叫她,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快到的时候,罗谣突然坐起来,抱着前面的座椅,说不要回家。团长问,那去哪里?罗谣说,去沈澜沧家。 「谁是沈澜沧啊?」团长眼睛一亮,感到一波八卦正在靠近。 罗谣懵懵懂懂地说:「你不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 「她就是……就是……」罗谣的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她就是个很好的人。」 正好遇到红灯,团长转过来悄悄问:「是不是就是你喜欢的那个?」 罗谣喝得很难受,她低着头,但依然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说:「喜欢。」 团长暗自笑起来,她忽然觉得沈澜沧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听过,不过这会想不起来。反正知道名字就好办了,去打听打听,八成也是个同行。 罗谣自己住,所以团长停好车,把她送上楼去了。她从没见罗谣喝过这么多酒,一瓶红酒她自己喝了三分之二,后来又加了一瓶啤的。这傢伙今天格外开心,换成平时她根本不会这样。 罗谣已经不认识团长了,就管她叫沈澜沧。她说沈澜沧,你别忘了冰箱里还有两瓶丸子奶奶送的梅酒。 团长诧异,说丸子哪来的奶奶。罗谣又说沈澜沧,晚上我们去祁迹的房子玩吧,我想在那跳舞。 上楼时楼道里很黑,要用力跺脚灯才能亮。罗谣说沈澜沧,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张鑫麟给我讲的,吓死我了。团长怕她真的讲,一会自己还得开车回家呢,赶紧说打住,我不听。 罗谣不说话了,生气地鼓着嘴,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她手不稳,钥匙怎么也插不到孔里,就大发脾气,说沈澜沧你开门,我没带钥匙。 「我来我来我来。」团长怕她吵醒邻居,赶紧接过钥匙开了门,让罗谣进去躺下。罗谣好像这会才认清楚她的脸,说谢谢团长。 「我走了,好好休息。」团长卸下重担,检查了一圈就离开了。 第155页 第二天醒来时罗谣头痛欲裂,团长给大家放了半天假,她得以在床上多躺几小时。 清醒后,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出了很多洋相。尽管没记起最后管团长叫沈澜沧的事,但在ktv抱着柱子大战副团长的事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完蛋了,她心想。 果然,下午一到排练室,大家看见就她嘿嘿笑。副团长走过来对她眨眼,说醉猴醒了?原来你也有那样的时候。 罗谣装得满不在乎,说还谁没有喝醉的时候呢。张鑫麟过来帮腔,说就是就是,人之常情。副团长说你们是作案团伙,你的话不纳入考虑范围。 团长让大家别闹了,她要说正事。罗谣总感觉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复杂,她惶恐不安,意识到可能是昨晚说了什么不对的话。 今天他们没有排练,明天才正式开始。大家闹哄哄说两句就散了,团长叫住罗谣,说有事找她,罗谣心里打鼓,想该不会昨天又冒犯人家了吧。 她简直想倒带回去看看,不过要是她看到自己对着团长叫沈澜沧,估计会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你之前说,你去过富士山。」团长说。 「啊……是啊,你们不是也去了吗?」罗谣没想到她提的是这件事。 团长笑起来,说:「对,去那边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在东京演出之后,我们去了那个叫河口湖的地方玩。」 「我去的也是那。」罗谣高兴地说。 「那边风景真美啊。」团长说了半天还在兜圈子。 罗谣没听出来弦外之音,还惊喜地问:「怎么?我们是不是还要去那边玩?」 「你想得美。」团长说。 罗谣扁扁嘴,说:「哦……」 「在那玩的时候,我捡到一个东西,也许……也许你知道是什么。」团长翻着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片递给罗谣。 「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 罗谣的话还没说话就顿住了,纸上有字—— 「恭喜你拿到一张登岛票。我是一个岛主,开着岛屿四处旅行。它会出现在南极、北极、深海、高山,和任何你想像不到的地方(也许还有银河外星系)。你在地图上无法找到这座岛,但作为本场的幸运儿,凭此票免费登岛,无需任何费用,更无需在岛上干苦力(我不是黑心老闆)。机不可失,赶快拨打电话138xxxxxxxx吧!」 是她自己的字。她把纸翻到背面,如遭雷击。 「乘客姓名:沈澜沧 电话:135xxxxxxxx」 还有一幅卡通头像。 是沈澜沧的字。 罗谣听到自己的邦邦的心跳声,她的唿吸就快要停止。她问团长这是哪里得来的。 「当时的团长带我们去了一家咖啡厅,我去晚了,进门的时候和一个女孩撞在了一起。她走之后我发现地上有一张纸片,我捡起来,没想到写的是中文。本来我想还给那个人,但是她已经走得没影了……」 罗谣勐地抬头看着团长。 她记起和沈澜沧撞在一起的那个女孩,七年前的那一刻,她们两人隔着窗户对视了一秒。原来那个女孩就是团长。 罗谣说不出话来,冥冥之中她的命运仿佛早就被书写好了。她不知道这张纸被沈澜沧拿到了,也不知道最后会被团长捡到,更想不到时隔多年它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 电光石火间,她眼前浮现出当时沈澜沧在车上找东西的样子,她找的一定就是这张纸。但她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呢?如果她告诉自己,她会为她重新写几十张、几百张。 「你……认识这个人?」团长试探地问。 罗谣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点头,泪水悬而未落,她大口地唿吸着,几分钟后才开口问道:「这个……可以给我吗?」 「可以。」团长说。 罗谣匆匆说了句谢谢就夺门而出。她疯狂按电梯,电梯停在别的楼层迟迟不上来。她跑进安全通道,三步并做两步跑下十几层楼,撞开底层大门,飞奔而出。 她蹲在楼下的树丛边展开纸条,沈澜沧的字迹映入眼帘。她手指颤抖地按下纸片上写的号码,但——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眼泪一颗一颗滴在手上,她不停打电话,得到十几遍同样的对不起。她慌乱地给那个号码充了两百块话费,密码按了三遍才通过,却还是只能与机器周而復始地对话。 她瘫在地上,死咬着手指,上面留下两排深红的牙印。胃疼得要命,她拿拳头用力顶着,站起来走到大厦门口吸菸处。 每缝紧张、难过、生气,她总是胃疼。胃变成一个黑洞,所有的器官都往里面掉,被胃酸溶解。 从天而降的恐惧笼罩着她,这种感觉和她刚从东京回国时一模一样,那时她常常胃痛,还以为自己得了肠胃炎。 她不愿回想那个时期的事,它们被她束之高阁,也乖乖地不来冒犯。但总有事情替她开闸,比如这张字条。 那些日子她每天躲在被子里狠咬胳膊,藉此止住眼泪。去医院看爷爷的时候也难掩悲伤,爷爷说我还没死呢,哭什么。 医院楼下人来人往,罗谣垂着头擦掉眼泪,捏了捏金鱼般肿胀的眼睛,爬起来去门口抽菸。 她找出和沈澜沧的聊天记录,手指颤抖着打开她最后发来的那封信。信很长,但她几乎倒背如流。它不足以令她释怀,却能给她飘摇的心带来些许安慰。 第156页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对话,是她回国的第四天。前三天她们一直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删掉对方。她下不去手。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在医院陪爷爷,爷爷睡了,她靠在病床边点开那个名为「x」的文档。读的时候,她想像着沈澜沧的声音和神情,就像她正贴在罗谣耳边轻声念出来一样。罗谣的心在发抖。 那天过后,她们就删掉了对方所有的联繫方式。 那一年的罗谣不怎么笑了,祁迹在宿舍里讲什么笑话她都开心不起来,她们悄悄问她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大四没什么课,除了兼职外,她每天待在练舞室,从早跳到晚,跳累了就练基本功,回去就在操场跑步。直至第二年春天,学校里的花开了,她才有所缓解。 毕业前夕,她独自去了上海。那是她第一次去上海,她想看看沈澜沧的城市,想像她走在街上的样子。她在沈澜沧的学校转悠,但始终没遇上她。 有一次她看到了姚岑,那时姚岑已经不是寸头,却还是染得花花绿绿,引人注意。她身边跟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女生,罗谣躲在树后面,看着她们走远。 校园里有几伙人正架着摄像机拍片子,其中也没有她要找的人,他们还抓住她,想让她接受採访。她拒绝了。 她没见到沈澜沧,也没有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后来才从姚岑的朋友圈里知道,沈澜沧去了法国。 「欢送我们的朋友沈澜沧,希望她在法兰西发光发热。」她那么说。 罗谣把纸片收进口袋,十一月初的冷风吹得她直打喷嚏。怎么就那么巧,今天她又穿了沈澜沧的衬衫。 抽了一支烟后她终于平静下来,纸条被她细心地放在贴近胸口的口袋。张鑫麟那个鬼灵精不知从哪冒出来,对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站在旁边。 「什么事?」罗谣问。 「你怎么还抽菸啊?」 「不可以吗?」 「不是,之前没见你抽过。」 罗谣拿出那包刚开封的烟,递过去问:「尝尝?」 张鑫麟干笑着摇头,说:「家里人不让。」 罗谣收起烟盒,张鑫麟看着她笑,又说:「你抽菸的姿势真好看。」 「跟人学的。」罗谣把烟往上吐,看它消失。张鑫麟没有走的意思,目光好奇地盯着她。 「还有事吗?」罗谣问。 「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聊什么?」 张鑫麟靠着墙,两根指头碰在一起,说:「我也不知道,感觉你好神秘。」 神秘?这词貌似是以前用来形容沈澜沧的。 「我神秘吗?」罗谣问。 「大家都这么说。你从来不说自己的事,而且你的履歷好复杂,做那么多工作我想都不敢想,你还会好多外语,真厉害。」 罗谣哑然失笑,她的悲惨生活有一天居然会勾起别人的好奇心。她说:「学外语不难,还是舞蹈比较难。」 张鑫麟脚搓着地,一副有话不知当不当说的样子。罗谣说:「有话就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我刚才看到你在那边……」她指了指草丛,声音小下去,「在哭。」 罗谣反常地平静,她说:「没什么烦恼,就是恋爱了。」 张鑫麟下巴掉下去,嗷一嗓子喊出来,吓得罗谣身子一震。 「恋爱!跟谁?」 「你不认识。」 「带来见见吧!」 「她不在这。」 「在哪?」 「可能在法国。」 「可能?」 「可能。」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那你们异国恋?」 「不算。」 「网恋?」 「不是。」 「那到底怎么回事呀?」 张鑫麟急得快给她跪下了。罗谣看她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她想起大学的时候她们在宿舍听祁迹八卦也是这副模样。 「骗你的,」她把头靠在墙上说,「没有恋爱。」 张鑫麟大失所望,眉毛倒成八字,说:「干嘛骗人?」 「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你不是对我很好奇吗?」 「但我没有恶意!」张鑫麟对天发誓,「我只是想不出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确实不好想。」罗谣说。 张鑫麟用后背撞了撞身后的墙壁,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以后可以经常找你聊天吗?」 罗谣扬起眉毛,斟酌再三,还是说:「最好不要,但如果你实在找不到人,来找我也可以。」 张鑫麟高兴地说好,罗谣觉得她可能只听到了后面一句,她问她为什么不找团长聊天,张鑫麟说:「团长当然也很好啦,但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你特别有生命力,虽然看着很丧,实际非常坚韧。」 罗谣被这一连串形容词搞得晕头转向,这都是形容她的吗?她指指自己,说:「夸我?」 「是啊。你不知道吧,看到你我就有了勇气。」 罗谣属实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功能,张鑫麟走了之后她捏着拿烟的手指,低头看自己。 在某些方面,她觉得自己和沈澜沧越来越像了,比如抽菸的姿势,比如站在墙边的时候总是屈起一条腿,还有那些落在她身上的形容词。 抽完烟,她回到楼上,今天她留下打扫、锁门,团长看她来了马上开熘,说晚上要和老公约会。罗谣扫地、擦地,边劳动边哼歌,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第157页 她关上灯,站在窗边消汗,掏出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由哭变笑,又由笑变哭。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命运的礼物,还是命运的玩笑。 窗外是灯火阑珊的城市,铺天盖地的灯光绵延天际。相比几个月前她刚来的时候,这片着实热闹了不少,楼下车灯交汇、行人匆匆。 大楼里不断传来轻松的说话声,人们纷纷下班,掉进人与车的激流。秋风从窗缝吹进来,吹得窗台冰冷,屋里也跟着降温。 如果大家都在,这点温度不算什么,但现在排练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罗谣系上衬衫的纽扣坐到窗台上,坐进扑面而来的灯光里。 -------------------- 明天完结!!! 第77章 x 罗谣,见字如面。 你还好吗?你还在伤心吗?打开这封信的时候你会在哪里呢?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我很想见你。 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怀有同样的心情,你走之后,我已经完全想不起过去一个人是怎样生活的。我好像和你在一起了很久很久,甚至我们相遇之前的记忆里也充满了你的影子。 说起来你也许会笑话我,两天前的晚上我睡在姚岑住的那栋房子,我一个人偷偷熘进去,爬上楼梯,随便找了一张床。那里还是没有人,但今天路过时,我看到有人搬进去了。 从那栋房子离开之后我不知道该去哪,这几天我一直不想回家,我经常在酒吧待到半夜,喝醉了再回去,这样可以少一些清醒的时间。 我的酒量变好了,现在喝大半杯白兰地也不会晕,可能它与我的心情旗鼓相当,人在万分悲伤的时候,酒精这样的苦涩就变轻了。 离开房子后时间还早,连早高峰都还没到。我骑车在附近的街区打转,感到无比空虚和寂寞,做什么都没有意思。上班的人行色匆匆,他们可以用工作填满自己的时间,让我忽然有些羡慕。 我也想过看电影、看书来转移注意力,可是常常失败,什么都吸引不了我,除了悲伤本身。除了陷入悲伤之外,我似乎无事能做。 自行车没有气了,它的轮胎瘪下去,只靠我的蛮力行走。我推了四十多分钟,把它还回租车店,老闆问我还要不要租一辆别的,我说不需要了,这周日我就要离开。老闆祝我一路顺风。 从租车行离开时我又迷失在街头,但他刚刚的话提醒了我。我记起来你说你想去北海道。我飞快地查询了电车路线,决定替你去那边看看。 我没有回家,没有带任何行李,吃过午饭我就出发了。地图显示我需要倒很多次车,但那没关系,你春天去鹿儿岛时不也如此吗? 天气半阴半晴,车厢的一侧迎着太阳。中午乘客很少,你应该还记得吧,我们经常在那个时间坐电车,大多是老年人和孩子,还有些和我们一样的人。 我一路向北,路过繁华地带,那些地方照旧拥挤不堪,从站台上涌进来许多人,坐在我的身边。我换乘了两条线,才渐渐离开东京,沿路风景如歌褪变。 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我们会靠在一起,紧握着手,听车轮有规律的声响,享受这些静谧的时刻。 但你不在,我只有我自己。车厢是空的,它们在铁轨上左右摇摆。有时我能看到隔壁车厢有一个人,有时又看不到了。 越往北走天就越阴,浓云飘过水潭,好像又要下雨。阳光离去后我感到有些冷,就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看着外面的景色。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你知道,我喜欢陌生的地方,陌生总会带来惊喜和新的想法。但那一刻,陌生却让我恐惧。我害怕世界会永远陌生,它会吞下熟悉的一切,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或是一起做过的事。 我在发抖,我不骗你,我真的在发抖。我觉得我必须要下车,必须回到东京,回到能找到你影子的地方。可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了富士山。 富士山的身影出现在那些密集的楼房之间,就像我们在教室里看到的那样,像海市蜃楼一般巍然矗立在远方。 那是我的幻觉吗?往北走怎么会看到富士山呢?但我不在乎了,也不想拿出手机看是否走错了路线。 富士山陪着我,无论风景和天气怎样流变,它的身影都那样清晰,我能看到白雪皑皑的山顶和一圈圈薄云。 我就这样坐在车厢里看它,我应该中途下车换乘,可我没有,我一路坐到终点站。车停了,像松了口气那样打开门。广播说终点站到了,我只好下车。等了几分钟,它就开走了。 我在哪里呢?我不知道如何念站名。那个地方很偏僻,有点像荒郊野岭。我的面前是一片田野,田野尽头是一排低矮的房屋。而在田野之外,富士山神圣巍峨,就和我们在河口湖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觉得肚子疼,好像里面塞了个搅拌机。我蹲下去,吸着冷气,眼泪如珠。 当我抬头时,富士山的山顶冒出了滚滚黑烟,我脚下的站台颤抖不停。黑烟越来越浓,世界在上下颠簸。我听到「轰」的一声,火红的岩浆从山口喷发出来,宛如一束花火。 它从雪白的山顶流下,变成厚厚的地毯,地面上的一切都在其中蒸发,房屋、田野被它踏平,只留下一丝白色蒸汽。火山灰遮天蔽日,万物的灰烬在昏暗的空中飘散。而我也被它淹没,变成一块死去的焦炭。 第158页 我放声大哭,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你,可你没有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你去了哪里呢?车站的工作人员过来了,他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哽咽着告诉他,我迷路了。他问我,你要去哪里?我说,我要回东京,我想回东京。 他拉我起来,让我坐在椅子上,说下一趟车就是开往东京方向的,他还细心地为我写了换乘指南,生怕我再走错,蹲在地上大哭。 他走后,我再抬头望去,富士山不见了。原野平整如旧,杂然毗连开去,绿油油的植物长势喜人。 我一个人坐在站台上,你独自旅行时是否也是如此?在一个个不知名的车站,等着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的列车? 下一趟车十分钟后才来,我按工作人员写的那样,回到了东京。 到东京已是晚上,我熟悉的霓虹、高楼和夜景又一一回来了。但有什么区别呢?城市再繁华再热闹,也依然长满孤独的疮,无言地流着脓水。 东京好大啊,东京好大啊可我只有一个人。你已经不在我身边,城市也因此空空如也,充满我寂寞的回声。 我坐在夜晚的电车里,周围站满了下班的人,他们忙碌了一天,不像我,什么事都没做。我疲惫、空虚,枯木一根。 下车后,我去了丸子家,那天奶奶在家,她让我进去。她问我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我告诉她因为你走了。她说,但你们还是好朋友。不,我们不是朋友,对吗?我们没办法只做朋友。 我说,我们不是朋友。她笑着说,没关系,时间会沖淡一切。不,我不想要时间沖淡一切,我想把它们都留住。我很贪心,我很不知足,我没资格潇洒。 从丸子家出来后,我去了你家,整栋楼没几盏亮灯,我呆呆地站在门口,一遍遍按下门铃,我甚至听到它在你的房间鸣叫。后来我又去了好多地方,什么酒吧、商店街、市中心,继续黑夜旅行。 我总是觉得你还在,街角流过你的声音,车站门口跑过你的身影,鞦韆盪起你的裙摆。在这些地方我一路找寻。手机早就没电了,我与世隔绝,坐在路边发呆。 你是对的,罗谣,我们不该再联繫了。 你让我变得坚强,可同时也令我更加软弱。如果现在给我两个选项,实现梦想还是和你在一起,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都会这么选,才提出断绝联繫的呢? 梦想比爱情更脆弱,更需要呵护,尤其是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我们也都理解彼此的选择,坚定地支持对方。 我们的人生还会经歷许多磨难,我们会遭人质疑、受人冷眼、四处碰壁,但我不再害怕了,因为我会想到你,我知道你就站在我的身边,而我也同样站在你的身边。 是时候说再见了,今天过后我就会像约好的那样,删掉你的联繫方式。 最后,感谢的话和甜言蜜语我不再说了,你已经听过太多。罗谣,世事难料,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如果我依然让你痛苦,某一天你忘记我也可以。 再见。 沈澜沧 --------------------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感谢阅读!下周会放两章番外,然后就彻底结束啦! 第78章 一点free talk 《窥山》终于完结啦,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朋友!刚开始连载的时候很难想像完结的一天,中间一度犯懒不想更了,当然也包括开始涩涩剧情后,长佩和微博轮番搞我心态,看序号就能知道我被冻结了多少次。不过最后我还是坚持了下来,我好棒!哈哈哈哈。 这个故事在21年夏天就动笔了,当时写了两三章,没有找到长篇叙事的手感,所以一度搁置。就这么放了一年才重新提笔,写前几章时还没能找到感觉,所以前面写得有些干巴。 这是我第一部 真正意义上完成的长篇小说,动笔之初只是设想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两个人在异国他乡相遇相知,最后分离。至于她们感情浓度多高,有没有亲密接触,有没有发生关系,当时都没有考虑。 写的时候也信马由缰,想到哪写到哪。本以为撑死三十章,十几万字就结束,没想到写到中间随着感情越来越深、其他人物逐渐登场,灵感也随之迸发,因此添了很多剧情。 有些剧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尤其是旅游那段,写完前面几章勐然发现,我靠,怎么跑去旅游了。好些地方我还没去过呢。 本文在连载之前就全部写完了,写完之后其实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发出来,毕竟这本无论在情感还是经歷上都比较私人,也没什么波折的剧情。但朋友还是建议我发出来,无论是否有人欣赏和理解,对自己是一个交待,给自己一种「完成」的感觉。 罗谣和澜沧都是我非常珍爱的人物,她们身上有我的影子,也有我羡慕却没能具有的品质。 让我意外的是,写作过程中,她们七年后的生活远比东京进行时的部分写得顺畅,也是我觉得自己写的最好的部分。 动笔前我也在思考,是写纯粹的回忆、纯粹的现在还是两相交替。最后选择了交替的写法,惊讶地产生了一种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的交织感。东京的部分既是过去也是现在,七年后的部分既是现在,也可以视作未来。 希望这种写法没有影响整体的感觉,为大家带去了更好的阅读体验。 第159页 最后,还是要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朋友,谢谢你们喜欢这个漫长的故事,喜欢可爱的小罗和多才的澜沧,以及谣澜之间既脆弱又坚固的感情。 世界上有人能理解你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尽管那个人未必能长久陪伴,但只要体验过当时的快乐,就足以回味一生。 谣澜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下周会放两章番外,嘿嘿。觉得到这里应该结束的朋友,也可以选择就在此结束。 再次感谢大家的陪伴,下一本再见! -------------------- 十分感谢! 第79章 巴黎之春(一) 沈澜沧最喜欢的季节秋天排第一,春天排第二,但春秋时节真正令人心旷神怡的时间也只有那么一两个月而已。 现在就是那样的时间,气温不冷不热,晴天多阴天少。中午的时候热一些,她脱下风衣搭在手臂上,在咖啡馆买了个三明治,一边走一边吃。 之前和雨果一起拍的电影已全部完工,近一个月她什么事都没有,专心筹备剧本。她要拍摄第一部 属于自己的长片,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帮雨果剪辑的那部片子《东京游魂》近期终于上映,压了七年的片子自然没什么观众,何况两位演员如今依然名不见经传,当初青涩的表演也没能为他们提高知名度。 上周沈澜沧在一家小影院找到了这部片子,她约玛格丽特去看。在她剪辑的基础上,雨果在一些地方又有所润色,出来的效果说不上坏。不过七年过去,不论从那种角度来说都有些过时。 电影演到最后在富士山下分别的镜头时,沈澜沧捏着手指,屏住唿吸,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存在她电脑里的那一版。罗谣又对着她笑。 看完,玛格丽特问她感觉如何,她说比预想的好,不过也许是因为自己剪辑时看了太久,审美疲劳了,已经看不出好坏。 玛格丽特很忙,她们也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就匆匆在电影院门口告别。沈澜沧独自在街上骑车,恰好张同学约她逛街,她就穿过塞纳河,到对岸去吃饭。 张同学最近在和刘同学闹分手,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估计吵一吵就会和好。她朝沈澜沧抱怨,细数准前男友的缺点,饭都没吃几口。沈澜沧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随声附和,其余的什么也不说。 吃到一半沈澜沧问能不能抽根烟,张同学说你给我也来一根。沈澜沧问她以前抽过吗,她回答没有。沈澜沧说那还是别抽了,这玩意有瘾。 她最近抽菸喝酒都少了,有在刻意戒掉,倒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痛苦。雨果那边的工作大体结束后,她找了个健身房锻鍊,半年下来体质的确好了不少,也练出不少肌肉,算是小有成效。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健康地生活,当然,是和以前相比很健康,和这边遍地的健康达人一比,依然废柴。 「你最近在做什么?」张同学骂完准前男友,终于把目光投向沈澜沧。 「写剧本。」沈澜沧回答。 「是什么样的故事?」 「爱情故事。」 张同学惊嘆,她以为沈澜沧不会拍这种类型的电影。 「为什么不会?」 「总感觉你铁面无私,没什么感情。」 沈澜沧哭笑不得,一说铁面无私这几个字,她脑袋里就蹦出小时候在电视上看的包青天的形象,居然有人这么形容她。 张同学接着说:「你看,我刚才和你说了这么多话,你都不发表意见,既没有支持我,也不安慰我,也没给刘说好话,始终保持中立,太理智了。」 「我只是觉得你们吵几天就会和好,毕竟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无非就是两个人的时间总是错开,用张同学自己的话说,两个人在一个国家还有时差。 张同学听了沈澜沧的话不置可否,尽管骂了一中午,但还是不能把话说死,毕竟她没真想过分手。 「那你的故事讲的什么?」她把话题扯回来。 「没想好。」沈澜沧说。她真的还没想好,写剧本时经常卡住,有时候两三天都写不出一句话。 既然在巴黎拍摄,那么她的故事总要符合这座城市的气质,可无论怎么写,她都感觉故事的背景其实在东京。 东京和巴黎是不同的,当她从剧本中脱离出来,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时,会感到错乱和恍惚。 「等你开拍,我能不能去片场参观?」张同学问。前一阵她想去刘同学工作的片场去看,却被刘同学拒绝了。他说那是工作环境,你见过谁随便闯进别人公司,看他们怎么上班的? 沈澜沧对此没什么忌讳,如果她自己做导演,不介意别人来探班。张同学似乎又抓到了刘同学的一个缺点,说我再找他吵一架去。 这顿饭就这样吵吵闹闹结束了,和沈澜沧预感的一样,还没到一周,张、刘两位同学就宣布他们和好了,朋友圈发了张甜甜蜜蜜的照片,算是对知情者的一个交待。沈澜沧说,恭喜恭喜,哈哈。 她收起手机,接着吃三明治。 春风和畅,天空一碧如洗,河水摇曳着金光,岸边有人光着膀子晒太阳,烤得身上红一块紫一块。 当风吹出水面的褶皱时,沈澜沧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只剩了一角吐司,里面夹的少量燻肉和鸡蛋早就没了。她喝完余下的半瓶凉水,将垃圾都丢掉,随后找了一辆自行车,向着香榭丽舍大街骑去。 第160页 不知道该去哪里的时候,她习惯往人多的地方去,有时就停在街边看着人群从面前走过,一定程度会消解她的孤独,也会带给她一些启发。 沈澜沧喜欢一个人待着,但有时她也会渴求高质量的社交。只是近期她的社交生活除了听张同学抱怨刘同学外,几乎空白。 帕特里夏去纽约后忙得无暇分心,偶尔电话打到一半,就不得不挂掉去处理问题。她和沈澜沧说,她享受现在工作狂的状态,以前根本没想过自己居然对工作这等上心。 当然一方面是报酬,而另一方面是那边的机会选择更多,她接触到了更大的世界,每一天世界都是崭新的。她还和沈澜沧说,有机会让她也去。 沈澜沧骑到香榭丽舍大街后又给帕特里夏打了电话,想听听她对自己剧本的想法,前天早上她把目前写好的发给了她,她说这几天会看看。 帕特里夏接起来,还没等沈澜沧打招唿,她就说自己近期非常忙,恐怕没有时间。她一连说了两个sorry,半年不见,她的英文变成了纯正美国口音,几乎听不出法语的发音。沈澜沧想像她边叉腰,边卷着舌头说英语的样子。 沈澜沧说没关系,有时间再说,她也不着急。挂断电话后,她靠在一家商店门口,身边来来往往都是游客。 天气暖和之后,游客与日俱增,刚来巴黎时她还兼职做过导游,最高记录一个月来了八次凯旋门,连上面的浮雕有几根头髮都了如指掌。 直到现在她还能流利地背出当年的导游词。「凯旋门是现今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圆拱门,始建于1806年,拿破崙一世纪念帝国军队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所取得胜利……」 说这些词的时候,她总是面无表情,后来接到游客投诉,说她一点也不亲切。但她没法无缘无故对人笑,后来攒了些钱就辞掉了这份工作。 她随着人群在街上走。一点也没变化,巴黎和她刚来时一模一样,甚至游客脸上挂着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在凯旋门下面,她又被拉住帮人照相,一般都是一大家子需要一张合影,或独行的背包客想留个纪念。 照了几张后她赶紧离开,晃晃悠悠走到附近的街区。时间还是没过去过久,太阳依旧。时间就是时慢时快,你希望它快时,它慢如老牛,你希望它慢时,它又快如冲刺。 她带了本电影杂志坐在咖啡馆靠窗的地方看,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没看到任何吸引她的文章,都像白开水一样索然无味。 周遭是聊天的嗡嗡声,法语说快了真像催眠曲,她打着哈欠,反覆看杂志里的图片,有几张构图不错,有参考价值,她折起一角做个标记。 杂志看完了,她又拿出笔和本,想接着写剧本。有几句台词她迟迟敲不定,但现在坐在这,她觉得都不行,但实在也想不出来,笔悬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落下。 她恼火地在本子上画了几个缠在一起的圆圈,把那页纸也划破了。随即她收起纸笔。咖啡还剩半杯,她一口气喝了,走出门去。 不错,又捱过一小时,太阳的角度掉下去不少。她在街上流浪,这一带常来,没什么陌生风景,乐趣大打折扣。商店、书店、菸酒店都没新货,世界陈旧透顶。 实在想不到去处了,她在街角抽支烟。手机也没来新消息,列表都一片沉寂,她就像被世界抛弃了。 她和世界的关系就是这样,有时她主动抛弃世界,有时世界扳回一城,反过来抛弃她。 快五点的时候她终于决定回家,虽说回家也没什么事好做。附近地铁站不少,她选了一条换乘最多的,反正多捱一会是一会。 她走进地铁站,前一趟地铁刚走,她没有赶上。站台上没有人,她站在中央,像是在等一节专属列车。对面站着三五个人,有的看书有的发呆,望着站台两端黑乎乎的洞口。 她低头看着铁轨,身边又来了几个同行人。反而对面忽然热闹起来,似是有一大帮人从楼梯上下去了。她听到几句中文,也没放在心上。 洞口传来响声,她暗暗猜测是哪边的车来。列车越来越近,对面站台上的人有说有笑,笑声被车站穹顶聚拢,送到她耳边。笑声很有感染力,她也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抬起头看去。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正对面的那个女孩为什么那么像罗谣呢? 沈澜沧觉得或许是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也可能天天盯着屏幕视力下降了。她眯起眼睛,尽量把视线拢在一处,聚焦在那个女孩身上。 她非常像罗谣,但远比沈澜沧认识的罗谣成熟。她身上那件衣服也有些眼熟,沈澜沧回忆罗谣什么时候穿过那种条纹衬衫吗? 没等她看清,对面的列车就进站了,她眼见那帮人走进车厢。车厢里有几个空座,那个女孩最先上去,却把座让给了别人,自己站在靠近这一侧的门口。 车厢里灯火明亮,沈澜沧藉此看得清清楚楚。毋庸置疑,她就是罗谣。 沈澜沧呆住了,她的心如鼓擂,唿吸却悄然停止。她和罗谣只隔着一条铁轨和一扇车窗,这是真的吗? 列车关门了,另一侧洞口也隐隐传来地铁的响声。她喊着罗谣的名字,但那声音非常小,等同于呢喃。 她眼里只剩被车厢的灯光照亮的那张脸,她急匆匆向对面走去,差点跳下铁轨。要不是后面一个男人大喝一声,她便会毫无意识地撞上刚好进站的列车。 第161页 「罗谣!」她大喊。只能从重重玻璃中看到她不清不楚的身影。 「罗谣!」她的声音迴荡在车站。对面的车已经开走,她追着跑,直追到洞口。列车的尾灯点亮沿途墙壁,没几秒就消失了。 沈澜沧三步并做两步飞跑出车站,身手矫健地翻过闸机,找了一辆自行车,沿着那条地铁线勐骑。 好在那条线有段时间天天坐,对沿途各站瞭然于心,这一带她又常来,四通八达的路也难不倒她。 车蹬子如同风火轮,被她踩得要冒出火星。她一路不停,车铃如警报般一路响彻,人们纷纷给她让路,停下咒骂。 有时她不得不停住,让腿脚不太方便的老头牵着狗过去。有时她与一辆车擦肩而过,慢一秒后轮就会卷进车底。怒骂声从身后传来,但她没有听到。 她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完全凭本能行事。她只有一个念头,追上那辆地铁。 到达第一站的时候,地铁口刚刚有人出来,她算了算时间,那辆车刚走。出站的人里面没有罗谣,她又向下一站进发。 下班时间快要到来,路况复杂,她一路横冲直撞,连自己都感嘆命真大。第二站、第三站、第四站她都勉强赶上了,罗谣依然没有下车。她没怎么多想就接着骑,气管滋滋冒着血腥味,火烧火燎地疼。 渐渐她体力不支了,腿酸得像喝了一斤醋,但她不能停下,停下她就会失去罗谣的踪迹。她站起来骑,风吹起她的衣摆,车子左摇右扭,车链发出吱吱声响。 必须要赶上,她只有这一个念头,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第五站、第六站待她赶到时,人已经在地铁口散尽了。她只抓到几个背影,但都不是她。路上也没有几个亚洲面孔。 她接着骑,但已经骑不动了。巴黎地铁每一站隔得不远,但她左绕右绕,已经骑了十几公里,腿又酸又胀,喘得像得了肺病。 第七站,她已经完全错过了,地铁口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流浪汉走过来向她讨钱。她浑身发麻,血管里爬满蜇人的蝎子。 流浪汉讨不到钱开始骂人,她也听不到,只是骑上车接着走。除了接着走,如今她还有什么事情能做呢? 她还可以流眼泪,说不准是风吹的。街上点了灯,眼泪变成大颗光辉的珠宝。她放慢了一些速度,却还是飞快,沿着街一路飞翔。 第八站、第九站,许多人进进出出,但她知道早就错过了。那些人从她眼前走过,又消失在街的尽头。 她接着走,眼泪被风吹干了,脸颊紧绷绷的,仿佛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她再也没力气了,像上岸的小美人鱼,多动一下都是对肉体的惩罚。 第十站,天黑透了,无人进出。她不知道是否要接着走,接着走又能怎样,也许罗谣早就下车了,也许她中途换乘了其他线路,也许那根本就不是她,只是沈澜沧出现的幻觉。 她随便挑了一条路拐进去,眼泪鼻涕还是不停流,她掏出纸巾擦了擦,然后停车走进旁边的商店。她问里面的人,有没有看到一些亚洲面孔从街上走过。 她问了沿街所有商铺,都是徒劳。她知道是徒劳,但依然要问。问到第十五家,街到头了,她该左拐还是右拐? 右拐吧。那条街商铺更多,她不再想下车,便骑车乱晃。车胎要没气了,轮子很沉。她应该去换一辆,但她想不到。 骑到一条小河边,路有点窄,街上很多人。迎面来了一辆车,车灯点亮她的脸孔,喇叭声震天响。 她脑袋还生着锈,不知道该怎样躲闪,一个神龙摆尾,自行车倒在人行道上。汽车唿啸着从身边经过,飘来一阵刺鼻的尾气味。 沈澜沧躺在人行道上,自行车的轮子还在空转,链条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她看着天空,是个晴朗的夜晚,但没有星星,月亮兴许躲在哪栋楼后,反正不知去向,和罗谣一样。 所有人都不知去向,最后剩下她一个人。 眼泪又流出来,说不准是街灯晃的。她从地上爬起来,蹲在河岸的短墙边,把哭声埋进臂弯。只是单薄的臂弯难以抵挡滔滔洪水,立刻决堤了。 罗谣在哪里呢?她会在哪里呢?她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就是不会在她沈澜沧的面前,她追逐的只是她的幻想,她的执念,她的回忆,一个幽灵罢了。 她的哭声逐渐变得撕心裂肺,要把整个人都掏空。但是不用害怕,因为夜晚降临了,一天又捱过去了。 她可以逃进黑夜,黑夜无限包容她的一切,包括她疯狂的幻想,她在夜里做什么、想什么都是没有错的,只有夜晚不会惩罚她。 有人上前问候,她说自己没事,他们扶她起来,安慰她。她拿出纸巾擦干眼泪,纸上掉下碎末,她拍拍脸,清掉它们。 车轮静止了,围着她的人也散了,四周静寂无比。她望着被风吹皱的河面,对岸是灯火通明的写字楼,灯光潜藏在河底,像埋于地下的星星。 她知道自己又出现幻觉了,这不是学校门口的河堤,只是巴黎的一条普通河流,又脏又臭。但为什么她的一切感觉都像回到了东京? 风像那时吹过的,天空像那时看过的,河是她们常去散步的那条,连夜晚的密度都和那时相当。 街上是飘着酒香的居酒屋,还有吵闹不堪的酒吧,商店街的招牌点亮了,让夜晚不再孤独。 第162页 路过的人似乎在讲另一门外语,商讨着去哪里吃饭、哪里喝酒、哪里找乐子。东京的噪音,时隔多年重新迴荡在耳边。甚至从街对面匆匆跑过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在东京认识的。 她究竟是在巴黎?还是在东京? -------------------- 狂飙 第80章 巴黎之春(二) 罗谣站在穿衣镜前试衣服,她挑了两件t恤、一条裙子、一条裤子,试来试去只有裙子勉强满意,在犹豫要不要买的时候,张鑫麟蹦出来,说不是特别满意就不买,反正这是时尚之都巴黎,要什么没有? 罗谣一想,说的也是,所以最后哪件都没买,凭白挨了店员几个白眼。张鑫麟按攻略又带她去了几家商场,最后总算买到一件比较好看的衬衫,张鑫麟说她穿上很有法式风情。 「没想到你在巴黎还有认识的人,还值得让你专门买件新衣服。」等待结帐的时候张鑫麟说。 罗谣笑了一下,没多做解释。这个重要的人是谁呢?当然是她十五年都没见过的妈。 在内心深处,罗谣必须得承认自己还是想和她见面的,但她又不想让对方认为,她们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 但缓和与否恐怕她妈妈也不在乎,毕竟人家现在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罗谣。 见面不是罗谣提出的,她也绝无可能主动提出。不过刚到巴黎时,她还是按捺不住,隐晦地发了条仅妈可见的朋友圈,一张天空的照片,定位在巴黎机场。 妈妈是两天后来找她的,那两天罗谣已经在思考要不要把她删掉了。妈妈问,你来巴黎了?罗谣那会在排练,晚上才回復,说来比赛。她们就顺理成章地约着见面。 但相比她妈,她更想见的是沈澜沧。但她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巴黎,过得如何,有无伴侣。更不知道她对如今的沈澜沧来说,是否已是过去式。 其实要联繫上她也很简单,直接问姚岑要联繫方式就可以了,但罗谣从东京回国后从没和姚岑联繫过,现在连朋友圈的点赞之交也不做了,怎么好冒昧地去要别人的联繫方式。 况且那样一来,她和沈澜沧之间说不清的关系就昭然若揭了,也许会为双方都带来困扰。 在来时十几小时的飞行途中,她始终在思考这一系列问题,最后得出了结论,还是不要联繫了。快八年过去,一切都如尘埃般漂浮不定,她没有任何把握。 巴黎比她想像中还要美丽万倍,难怪是沈澜沧的梦想之地。走在街上的时候,她想沈澜沧是否会出现在街角?是否会在某间咖啡馆遇上她?是否会在哪个电影院坐在她旁边? 她细细地回想沈澜沧提过的有关巴黎的一切,找出她也许会去的地方,一一标示在地图上。然而两星期过去,她的愿望落空了。 她暗自嘲笑自己,巴黎这么大,两个人怎么可能恰巧遇见呢?生活又不是电视剧。相比偶遇沈澜沧,还是跟妈妈见面更有把握。 走出商场,张鑫麟又想去吃东西,她们去了一家日料店,菜单上日语、英语、法语都有,罗谣一个个给张鑫麟解释,花了二十分钟才点好菜。 她心想,这外语也没算白学,还能派上点用场。 两个月前听说要来巴黎,她就随便学了学之前丢弃的法语,勉强认得些单词,会说几句「你好」、「谢谢」、「再见」、「我要点菜」和「请问xxx怎么走」。 因为她会点法语的皮毛,又会英语和日语,舞团派她搞外交,和老外交流沟通。有时候遇上不愿讲英语的法国人专门使绊子,她真是肺都要气炸了。要是沈澜沧在就好了,她每次都这么想。 和母亲的会面比预想的尴尬一些,罗谣把旅馆地址给了她,她说会开车来接,还问要不要把妹妹也带上。罗谣回覆说,我很讨厌小孩子。 但她知道她妈一定会带上那个小的,果不其然,车停下她就看到后座上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孩子。 妈妈一下车就哭起来,跑过来要抱她。罗谣干咳着推开她,说:「我不喜欢肢体接触,抱歉。」 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红着脸一个劲说:「谣谣长大了,谣谣长大了。」 「都十五年过去了,不长大那叫夭折。」罗谣非得跟她抬槓,再说谣谣这个她最讨厌的小名已经快二十年没人叫过了。 她妈妈也没有生气,上下打量她半天,伸出手碰碰她的肩膀,说:「你长高了,以前你才到这里。」 「你确定吗?」罗谣问,「我十三岁的时候才到那?」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她妈妈笑道。 罗谣不想说什么,她十三岁的时候没比现在矮多少,她妈妈根本不记得了。 说话间,车里的小傢伙已经等得不耐烦。她打开门下来,用法语和妈妈说话,似乎在问,眼前这个人是谁。妈妈用法语说了一遍,又用中文说:「这是你的姐姐。」 她抱歉地对罗谣说:「她爸爸去葡萄牙开会了,我只能把她带着,你不介意吧。」 她介不介意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二十八岁了,有些事她也没法决定。坐进车里的时候她后悔发了那条朋友圈。 也有种可能,她当时早已预见到了今日的窘境,但人就是爱给自己找罪受,所以无论如何,她只要来到巴黎就必定会歷劫。 妈妈没有吝啬,带罗谣去了一家异常豪华的餐厅,带她体验正宗法餐。拿腔拿调的装修堪比教堂,房顶是精美的油画,四角装饰浮雕,她甚至怀疑下一秒就会有唱诗班来献唱。 第163页 餐具边上勾着精緻的彩绘,食物只有一点点,摆在盘子中央,旁边空白处像画布似的,彩色酱汁在上面淋出不规则的花纹。 罗谣用叉子叉起一块肉,好不好吃都只能吃掉,然后说好吃。但她心里的评价是,不如街边麻辣烫。 吃饭时她们聊到罗谣现在的工作,她妈妈说没想到她会坚持跳舞,有些后悔当初没带她来法国。 后悔有屁用。罗谣心想。 妈妈现在做舞团的编舞,只有受到知名制作人邀请时,才会重登舞台,跳一到两场。别的不说,在专业方面罗谣还是非常认可她的能力,她就是最顶级的舞者,也是罗谣努力的方向。 妈妈问她什么时候比赛,她可否去现场观看。罗谣说不用,你忙你的,不要管我。妈妈没说什么,没有失望也没有追问。她们又聊起别的事,生活、朋友,当然还有绕不过的感情状况。 和妈妈结婚那个法国人也是个舞蹈演员,现在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培养新人,如今蒸蒸日上。妈妈说你如果愿意来,可以直接加入。罗谣说算了吧,没兴趣。 妈妈又问她找没找男朋友,罗谣依然说没兴趣,她只想跳舞。妈妈像其他那些操心的长辈一样,说那怎么行,还是要有生活的。 罗谣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半生不熟的亲戚聊天,很多时候她都有些恍惚。面前这个女人无论是长相还是说话方式,都和记忆中的母亲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她完全无法将两人联想到一块。只有在她和身边坐着的小女儿不时的对话中,罗谣才能看到某些从前的影子。 那个小时候逗她开心、带她去学舞蹈、对她严厉又充满慈爱的母亲,其实早就消失了。她知道的,而今天不过是来验证这个想法。 她在父亲和母亲那里从没享有过优先级,她在任何人那里都没有优先级,她也知道。 这么一想,罗谣反而淡然了,世界一直是这样,不会因为她突然见了谁就发生变化。何况她自己掂量了一下,父母在她这里的优先级似乎也没有太高。算扯平了吧。 她妈妈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只是想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 吃完饭,妈妈想送她回去,她淡然一笑,说不必了。她想在街上走走,看看这座城市的街景。 妈妈说,我们陪你啊。她说,不,我习惯自己走,不想被人打扰。说完她就说再见,跟与朋友分别没什么两样。 没想到说再见居然这么容易。 她中午没有吃饱,找了附近一家麦当劳吞了个汉堡,总算有了饱腹感。团长问她在哪,又想约她逛街,她假装还没吃完饭,没有回覆。 她找出之前在网上查的几个地方,是沈澜沧喜欢的电影的取景地,有几处离得不远,她喝着可乐晃荡过去,回忆电影带来的感受。 她会不会在那里遇到沈澜沧呢?她知道不会,但仍旧抱有一丝幻想。人嘛,总要有梦想,万一实现了,血赚。 她靠在墙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好奇看街上来往的行人。不论男女、不论何种打扮,他们身上都透着一种松弛和自若。 原来这就是巴黎,原来这就是巴黎人,沈澜沧身上的确也有种与之相似的感觉。那么她在这样的城市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罗谣不再往深处想了,这些疑问就像无底洞,会把她吸引进去,且从不吐出任何答案。 她一直待到晚饭前才回去,张鑫麟说下午他们去买衣服和化妆品,遇到好多兼职的留学生在做店员,帮他们解决了语言问题。 「是吗?」罗谣问,「这边的留学生也会打工?」 「是啊,那个姐姐还送了我好多小样,她来这边学艺术,长得可好看了……」张鑫麟喋喋不休。 沈澜沧在这上学的时候也会打工吗?罗谣想,那个人能甘心老老实实站在柜檯里,对顾客说欢迎光临?那样子一定很好笑。 比赛的日子快到了,她不能再四处闲逛,每天从早到晚排练。团长让大家放轻松,他们小舞团能获得参赛资格已是意外之喜,努把力拿个奖,拿不到也没关系,权当累积经验。 罗谣自然知道团长比任何人都希望拿奖,其他人也知道。在大家齐心协力的练习下,比赛当天超常发挥,意外地得到了很高的分数。主办方有一位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还专门过来夸他们跳得很好。 不过这只是第一阶段的比赛,要一周后才知道有没有进入下个赛段。饶是如此,团长也够高兴的,比赛第二天她把团员都叫上,去了着名的香榭丽舍大街和凯旋门,还找人在凯旋门下面找了张合影。 罗谣又不知道该怎么笑,她平时笑起来明眸皓齿挺好看,但拍进照片就冒着傻气。她嘴巴抽搐半天也没调好弧度,最终成品变成了抿嘴,气得她对着空气挥拳。 罗谣想,这张照片大概又会被团长挂在沙发后面的墙上,在那里舞团的变动一看便知。罗谣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团待多久,她还不清楚自己的进步空间有多大,兴许已经碰到天花板了。 张鑫麟和团长在疯狂自拍,罗谣躲开她们的镜头,站在一边。条条大路从以凯旋门为中心向外辐射,他们就像站在一座岛屿上面,外围川流不息的车辆汇成一片汪洋。 拍够了照片他们才离开,张鑫麟说昨天看攻略,附近有很多可以逛的商店,还有好多咖啡馆,她像导游一样煞有介事地带大家去。 第164页 罗谣有时也挺喜欢和这样的朋友一起出门,她本人从不做旅游攻略,都是到了地方现问现找,有时索性在旅馆躺半天,剩下半天就随意在街上散步。现在有张鑫麟这样玩心重的人做攻略,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他们逛了书店、唱片店还有家玩具店,最后走累了就找了个家咖啡馆歇脚,并投票决定晚餐吃什么。张鑫麟想吃中餐,团长想吃烤肉,最后大家投票10:1,烤肉惨败。 张鑫麟找的那家中餐馆离得比较远,但评价很高,所以他们快五点的时候就坐地铁往那边去了。 巴黎地铁站很老旧,有些地方像地下墓穴一样幽暗,车厢里还总是有股异味,更别提猖狂的小偷。 一进站他们就自觉把包背在前面,张鑫麟讲起前些天她在地铁上丢了一包垃圾,她说自己把吃完的包装纸塞进包里,结果下车时发现没了。罗谣说哪个小偷这么有公德心,她们大笑。 说话间车就来了,罗谣最先上车,靠近中间有几个座位,但她不怎么累,就让给其他人了。她靠在另一边的车门旁边,车关门的时候,对面的地铁也来了。 车刚刚启动,她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但同事们都没有反应。她问他们是否有人叫她,他们都否认。那声音也的确不像他们的,倒是像沈澜沧的。但怎么可能呢? 罗谣觉得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他们需要坐十站地铁,好在中途无需换乘。没一会赶上下班时间,车厢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她怕有小偷,只在角落里躲着。 她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但手机绝不能丢,那里面有她和沈澜沧的聊天记录。 挤了十站,总算到了。张鑫麟怕有人不知道,快到时就开始吆喝,至少和罗谣说了三遍,下一站要下车。 从车站出来时,天夹在深蓝与黑色之间,局部地区还有夕阳余晖。他们按地图的指示,还要走二十分钟才能到达餐厅。 路上他们又逛了逛周围的商店,团长买了几个面包,张鑫麟在一家帽子店试了快半小时,最后被罗谣拽出门时还依依不捨。 到餐厅时因为来得有些晚,大桌已经没有了,他们又在门口等了十来分钟才进去。餐厅对面是一条窄窄的小河,被一道矮墙隔开,对岸也是一条类似的街道,许多餐馆生意红火,门口同样排起长队。 入座后团长让大家点菜,罗谣点了最爱吃的水煮牛肉,许久没吃辣,馋得要命。就在他们刚刚点完菜的时候,一辆汽车按着喇叭从门口飞驰而过,然后大家听到「嘭」的一声。 他们转过头去,看到一辆自行车倒在人行道上,一个人躺在旁边。张鑫麟问,该不会被车撞了吧。团长说应该不是,被车撞了,那辆车会停下来的。那人在地上躺了一会就爬起来了,看来没事,大家也就不再关注。 发生这个小小插曲的时候,罗谣正在给大家倒水,没仔细看。等她找店员又填满水壶,回到座位时,对面那个人开始抱着腿哭泣。 恐怕还是受了伤,罗谣心想,好惨。 按理说外国人的事她管不着也管不了,但不知为何,她被那个身影打动了,也跟着难过起来。幸好有几个善良的路人停下来问她好不好,扶她站起来。 路人走后,那个人擦掉眼泪,她的头偏过来几寸。罗谣看到她,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不太确定,便起身挤到窗边。副团长大唿小叫,说你做什么呀,本来地方就小。 罗谣看到一张如此熟悉的面孔。 可她还是不敢确定,就从两排座椅狭窄的缝隙中死活挤出去,脚还被椅子腿绊了一下。她说,不好意思。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门外颳了一点风,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该不该说巧呢?她穿的是沈澜沧的那件。她的行李箱昨晚被张鑫麟洒了酒,只有这件衣服倖免于难。 那个人没有注意到她,还站在矮墙边,神情恍惚。罗谣跑过马路,心一点点揪起来,就要跳出嗓子眼。她感到自己心里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如瀑布如激湍。 在此之前,她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罗谣站到那个人的面前,她终于转过头来看她了。 罗谣被她烫了一下,浑身发软。她控制住眼泪,它们在眼眶里堆积成山。她开口了,声音像把破旧的小提琴,她不认识那个声音,只听到它颤抖地问:「澜沧,是你吗?」 -------------------- 谣澜的故事尘埃落定。 其实故事到77章就结束了,但写到快结尾的时候我决定添这两章番外。本来是个相忘于江湖的故事,现实中或许本身也会这样发展,但这对真心捨不得,所以最后还是写了一个梦幻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