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孔雀在古代开点翠首饰铺[种田]》 第1页 《当孔雀在古代开点翠首饰铺[]》作者:如意鹤【完结+番外】 文案: 常乐城新晋顶级珠宝设计师孔瑄有两个秘密, 第一,他是从平行时空穿越来的; 第二,他是一只孔雀。 — 孔瑄穿越了,穿成被黑心老闆压榨而死的小银匠。 为了活下去,他被迫开始搞钱。 搞钱第一步,摆脱黑心老闆。 面对刁蛮贵族小姐无人敢接的订单,孔瑄不仅凭藉精湛技艺交出完美答卷,还顺便復刻出了失传已久的传统手艺——点翠。 包括黑心老闆在内的所有人都傻眼了:这还是那个干啥啥不行的小废柴吗?! 孔瑄:废话少说,赎身。 搞钱第二步,自己开店。 拒绝了各大商贾抛出的橄榄枝,孔瑄选择了一家刚起步的珠宝铺,专卖点翠饰品,从零开始,自力更生。 竞争对手:傻了吧!翠羽价值连城,就算你有手艺,也绝对买不起! 孔瑄看向自己流光溢彩的尾羽,陷入沉思。 很快,常乐城开了一家主打点翠饰品的珠宝铺的事情,迅速传遍整个大凉国。 再后来,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以能够拥有孔瑄制作的珠宝为荣。 孔瑄:原来成为第一珠宝商这么简单? — 某一天,三大富商之一的楚家用八抬大轿抬着金银财宝,前来珠宝铺下聘。 孔瑄:你们搞错了,我不认识什么楚大公子。 家丁:可是这间铺子就是我们公子开的。 孔瑄转眸看向站在一旁的老闆,挑了挑眉:你不是说你只是个家世清白的小商人吗? - 白切黑事业批孔雀受x扮猪吃老虎戏精攻 tips: 1.文中首饰制作是一点点资料与大部分想像的结合体,时代背景来自各朝代糅杂,请勿对应现实,感谢! 2.点翠技艺是我国传统珠宝制作工艺,本文因设定需要进行了艺术加工,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 3.主剧情流,作者不blx,欢迎大人们评论区交流!! 4.喜欢就点点收藏吧,大人的收藏是我更新的动力(鞠躬 -- —— 只想摆烂却钓了全世界万人迷受 x 师兄的鱼竿上只能有我一条鱼攻 强强,入股不亏,点点收藏吧030 内容标籤: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孔瑄,裴衿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接档文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我的老闆是戏精,而我是一只孔雀 立意:贯彻匠人精神,脚踏实地,勤劳致富。 第一章 常乐城,大凉国最繁华的贸易之都,素有「一入常乐,不念人间」的盛誉;而距离闹市区几步之遥的城南,则是这个国度最贫困的区域,被称为「蚂蚁巷子」。 蚂蚁巷子的最深处有一间极破的屋子,屋里只有一张铺满干草的床,床上躺着一个瘦削的青年,身上铺着一床棉絮外露的被子。 啪嗒。 六月的雨顺着破洞的屋顶漏进屋中,落到他干裂发青的唇上。 这青年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裸|露的手臂瘦得能看见骨头,若非盖着粗糙布料的胸膛还在起伏着,恐怕会被人当做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好在,雨滴滋润了青年干裂的嘴唇,他的眼皮剧烈颤动了几下,好像终于从噩梦中挣脱般勐地睁开双眼。 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瞳乌黑澄澈,眼睑修长,流畅的弧度至眼尾微微上扬,像是枝头跃动的雀鸟。 青年艰难地从床上直起身子,发出几声虚弱的低咳。 紧接着,他将目光投向门口,声音像是从肺里挤出来一样嘶哑:「谁在那里?」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探进一个扎着羊角辫的脑袋,见到坐在床上的青年,她兴奋地喊了一声「瑄哥哥」,像一道闪电一样扑了进来。 这是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的女孩,雨水把她的头髮打得湿漉漉的,女孩晃了晃脑袋:「二丫在街上遇到了李狗蛋,他说瑄哥哥再假装生病不去上班,就、就要让老闆把你赶走..我和他说瑄哥哥真的病得很重,但他根本不相信...」 「我的病已经好了,」孔瑄「唔」了一声,捏了捏二丫一晃一晃的辫子,「明天就回去,二丫放心吧。」 「真的吗!瑄哥哥的病好了,我要告诉娘去!还要告诉孙伯伯、杨婶婶...」二丫高兴喊了一声,全然不顾外头还在下雨,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二丫来得快去得也快,孔瑄目送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想了想,对着空气伸出一根手指。 他的指尖上燃起一簇跃动的火苗,火光照亮了整间屋子,也照出他脸上凝重的神色。 他撒了谎,虽然也叫孔瑄,但他不仅不是二丫口中的「瑄哥哥」,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从这个世界的观念出发,他应该被称作「妖怪」。 再准确一点,应该是一只成了精的孔雀。 而根据脑中的记忆来看,真正的「孔瑄」应该在他穿越过来的那刻就病死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穿越...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应该正在打开保险箱,准备从中取出不久前拍下的一枚鸳鸯宝石。 然后,他的指尖碰到了宝石的切面,再睁开眼,就出现在了这里。 第2页 问题大概率出在那枚宝石上,但孔瑄在身上和屋中翻找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 这就意味着,他如果想要回去,还得先找到这个时空中的鸳鸯宝石才行。 只不过... 孔瑄看着瀰漫着馊味的屋子和桌上发了霉的馒头,沉沉嘆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原身在死前就病得昏昏沉沉,导致遗留下的记忆断断续续、并不完整,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在找到宝石之前,他得先想办法活下去。 翌日清晨,孔瑄起了个大早,循着原身的记忆,上班去了。 他工作的地方叫珍翠楼,坐落在闹市区中,距离蚂蚁巷子有一炷香的路程,他去得很早,但走到门口时街上已经有不少人,珍翠楼的大门敞开着,前厅里站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见孔瑄进来,中年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哟,稀客啊,你的病总算捨得好了?」 这人正是珍翠楼的老闆、孔瑄的僱主陈三贵。 数年前,原身失手打碎了陈三贵的一只赝品瓷器,被迫签了欠条替他干活,然而这些年履被压榨不说,欠下的债反而越来越多,应得工钱更是被剋扣到只剩几个铜板,全用来吃饭都是勉强,更别提看病。 可以说,原身的死,陈三贵「功不可没」。 「你无故矿工这么久,这个月的工钱用来抵我这些天的损失还不够,」没有注意到孔瑄眼底的寒意,陈三贵继续说道,「正好,前两天来了个大单子,你把它做好,我就不追究了,不然的话...哼哼,孔瑄,你知道下场。」 下场,当然是在他的负债上再添一笔。 孔瑄没有拒绝的权利,被陈三贵赶去了库房。 珍翠楼的库房有一大一小两间,小的那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匣子,大的那间反而极为宽敞,专门用来存放贵客送来的珍宝。 孔瑄很快就在大库房中找到了陈三贵说的大单子,一个刻着「平阳郡主府」五个大字的实木匣子,拿在手里很有分量。 他掂了殿匣子,在记忆中寻找「平阳郡主」的信息,总算知道陈三贵为什么会突然把这件差事丢给他这个做杂活的了—— 平阳郡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自幼娇生惯养,眼光甚高,又是出了名的刁钻挑剔,是一块所有工匠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这单做得好,功劳都是珍翠楼的;要是做不好,陈三贵就会把他扔出去背锅。 想通这一点,孔瑄却并不气恼,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匣子中的银料,一边回忆着平阳郡主提出的要求: 半月后是国公府小姐的生日宴,遍邀城中女眷,平阳郡主要珍翠楼的银匠打造一支髮钗,让她能够在宴会上艷压群芳。 半个月的时间,做出让平阳郡主满意的钗子已是艰难,还要同时艷压群芳,可谓难上加难。 然而孔瑄捧着这块银料,唇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要不是他还记得自己是在人类世界,恐怕就要忍不住翘起尾巴来了。 要知道,在穿越到这里之前,他就是妖怪们公认的最顶尖的珠宝设计师;没想到浑浑噩噩穿越之后,竟然还有机会重操旧业! 光是能够再做珠宝这一点,就足以让孔瑄激动不已。 他从桌上抽出一张白纸,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画起了设计图——平阳公主张扬似火,髮钗却选用了沉静的银料,要想有所突破,就得在「形」上下功夫… 废寝忘食地忙到暮色西沉,孔瑄才终于画下最后一笔,尚来不及修改,图纸便冷不防被人夺了过去。 「画得倒是有模有样,就凭你,能做得出来?」刻薄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孔瑄转过身,眼前人的脸庞与记忆中「李狗蛋」的名字正吻合。 李狗蛋是珍翠楼的银匠之一,最擅长熘须拍马,和陈三贵沆瀣一气,平时经常仗势欺人,生性懦弱的原身就是他欺负的对象之一。 「我跟你说话呢,你——」李狗蛋扬了扬图纸,却对上一双冷如玄冰的眼眸,不由心下一惊,眨了眨眼再看,孔瑄神色如常,好像方才的心悸只是错觉,他暗道一声「晦气」,嘴硬道,「连工具都没摸过,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和平阳郡主交差!」 李狗蛋丢下图纸走了,珍翠楼内的工人也都下了班,孔瑄掸了掸纸上的灰尘,点起一盏煤油灯,在桌上翻找起工具书来。 ——李狗蛋说得没错,如果是原身在这,给他十个半月也做不出一支钗子;但如今这具壳子里已经换了人,从了解这个世界的设计风格到完成制作,珠宝设计师孔瑄只需要三天。 七日后,平阳郡主骑着高头大马,盛气凌人地驾临珍翠楼。 一踏进珍翠楼的大门,她便冲着陈三贵扬起下巴,满头珠翠「哗哗」直响:「我的珠钗呢?拿出来看看。」 陈三贵汗如雨下,他早打算把孔瑄推出去顶包,这几天连火炉都没开,他总不能把那块银料再完整地交出去。 见平阳郡主的眉头逐渐蹙起,陈三贵硬着头皮道:「郡主莫急,我们请了最好的金银匠替您打造这支钗子,只是他今天正好告了假...」 「哦?既然这样,你现在把他叫来不就好了,本郡主就在这里等着。」平阳郡主环顾一圈,径直到前厅的藤椅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睨着点头哈腰的陈三贵。 眼看着平阳郡主不好煳弄,陈三贵沖一旁的李狗蛋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悄悄熘进工作间,拽住正在做收尾工作的孔瑄,将他一把推进了前厅,嚷道:「好啊,你竟然躲在这里偷懒!」 第3页 他故意喊得很大声,平阳郡主果然转眸看了过来,脸上带了几分怒色:「这就是珍翠楼最好的银匠?不是说不在这里么?陈三贵,你敢煳弄我?!」 李狗蛋见状,赶忙回道:「郡主冤枉我们老闆了,我们老闆十分重视您的单子,都是孔瑄这小子拿了钱还不干活,耽误了钗子的工期!」 平阳郡主的目光在孔瑄身上停留片刻,咧嘴笑道:「无妨,今日我见不到钗子,明日你们这珍翠楼也就不用开了。」 前厅已然聚集了不少珍翠楼的工人,楼外也站着好些看热闹的路人,平阳郡主话音落下,楼内楼外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同一时间投向那风口浪尖的青年。 这青年虽长得不错,年纪到底轻了些,衣着打扮又透露出浓浓的穷气,怎么看都不像能做出让郡主满意的银器的样子,他们不免摇头嘆息,这珍翠楼,怕是要被平阳郡主活生生掀咯。 另一边,孔瑄耳力过人,早已知道前厅发生的一切,提前做好了准备。 不顾众人脸上各异的神色,他从袖口里摸出一个细长的木匣子,双手托起捧到平阳郡主面前,语气平静自若:「钗子已经做好了,请郡主过目。」 -------------------- 第二章 此言一出,满场譁然,平阳郡主拿起孔瑄手中粗糙的木匣子,将信将疑地打开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包括李狗蛋在内的工人们都知道孔瑄不懂锻造之法,纷纷冷汗涔涔,觉得珍翠楼今天难逃被砸的命运。 熟料平阳郡主一反常态地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想到做这么一支钗子?」 孔瑄如实道:「郡主灿如骄阳,而银器素白沉静,我想,将髮钗打造成燃烧的火焰,以红宝石点缀,与郡主最为相配,只是时间紧迫,还剩最后的打磨没有完成。」 不卑不亢,毫无谄媚做作之态。 「好一个灿如骄阳!你,过来,替本郡主把钗子戴上。」平阳郡主勾了勾手指。 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看着孔瑄从容上前,从匣中取出髮钗,插入平阳郡主的长髮中。 纯色髮钗更衬得平阳郡主墨发如瀑,纯粹的鲜艷宝石画点睛,却没有喧宾夺主;珍翠楼的工人们眼中讶异更甚,这珠钗的设计颇为复杂,尤其这錾花的工艺,就是常乐城手艺最好的银匠都未必能做得出来,而孔瑄不仅将之做到极致,还只用了七日,这怎么可能?! 平阳郡主目光审视地看向陈三贵:「看在这支钗子的面子上,我就饶你这一次,倘若还敢在本郡主面前耍这些把戏,小心你的脑袋。」 陈三贵一抖,却不敢回话。 平阳郡主将珠钗还给孔瑄,毫不掩饰满意和喜爱:「七日后我会亲自来取你的成品,可别让本郡主失望。」 众人的视线復又回到孔瑄身上,李狗蛋阴阳怪气道:「这火炉都没开,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熔的银料,该不会是从哪里偷来的吧?」 孔瑄头也不抬:「郡主想来还没有走远,李总管有疑虑,不如你把她叫回来?」 说罢,他捧着匣子回到工作间,任凭李狗蛋气得咬牙也没有回头。 他们作恶在先,怎么敢真的去拦下平阳郡主,孔瑄对此心知肚明—— 不过,就算他实话实说,自己能够凭空点火的话,大约也会被当成是疯子吧。 走进工作间前,他的耳畔响起些窃窃私语,虽然很轻,但孔瑄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孔瑄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 最后的打磨工作并不繁复,但孔瑄向来对珠宝要求极高,哪怕其他工人都觉得已经接近完美,他也不愿松懈一丝一毫,这种几近偏执的行为反倒让其他人看他时多了几分敬佩,自平阳郡主离开后,孔瑄和珍翠楼的工匠们之间的关系反倒拉近了不少。 约定好交付的前一日,珠钗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抛光,银匠张小山露出赞嘆的目光:「孔哥,你也忒牛了!这珠钗要是拿出去,指定被那些贵族小姐们抢着要,啧啧,要不我们就按着打个模出来,以后量产?」 孔瑄将珠钗放进匣子,无情道:「平阳郡主要艷压群芳,你敢让别人和她戴一样的钗子?」 「哎,我就是可惜嘛,你说你有这么好的手艺,还不如自立门户,偏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受李狗蛋的气。」李狗蛋近来没少在他们面前说孔瑄的坏话,张小山心怀不忿,一股脑抖落出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孔瑄略一思忖,想要摆脱陈三贵的压榨,自立门户到确实是个好主意,只是... 他看向自己空空荡荡的钱袋,无奈地嘆了口气。 张小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哎呀」一声:「咱们可以和别人合伙啊,他们出钱我们出技术,这些大商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像林家、白家、楚家...哦,楚家不行。」 原身记忆缺失,孔瑄只知道这三家都是常乐城赫赫有名的大商户,疑惑地歪过头:「楚家为什么不行?」 「你这都不知道?」张小山险些咬到舌头,八卦似的凑了上来,「楚家那位大少爷,名声都『那样』了,谁敢跟他家合伙啊?这不得把赚来的钱都挥霍光!」 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张小山喋喋不休地细数起大商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孔瑄听得直打呵欠。 第4页 陈三贵不允许银匠将珠宝带离珍翠楼,他将匣子放进库房,仔细锁好后和张小山结伴离开。 他这些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珠钗,一定要回蚂蚁巷子时就将它锁在木匣子里,这锁也是他亲手制作,只有他自己能够解开,就是为了防着李狗蛋的报復。 然而他自认已经足够小心,心里却依旧有种不祥的预感。 直到交付当日,张小山被李狗蛋带人围在中间,惊恐地看着他,手里还捧着空空如也的匣子,那股不祥的感觉才彻底喷涌而出。 ——张小山的脚下,躺着断成两截的珠钗。 「哟,孔瑄,」李狗蛋转过身来,轻蔑一笑,「你还真是不走运啊,平阳郡主马上就要来了,看在我们同事一场,要不要我帮你求求情,让她饶你一命啊?」 其他工人也都看了过来,眼中情绪各有不同,却大多都带着同情。 孔瑄没有理会,快步走向地上的断钗,小心地擦去银料上沾染的灰尘,只觉得一阵心痛。 他用指腹蹭了蹭钗子的断面,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的面色也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珠钗的断面太平整了,以孔瑄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根本不可能是摔落导致的断裂,到更像是钝器故意敲击后形成的。 更何况,他亲手制作的珠宝,哪有说断就断的道理?这不是砸他妖界第一珠宝设计师的招牌吗? 孔瑄心下瞭然,看向李狗蛋的目光骤然冷了几分。 见惯了他唯唯诺诺的样子,这骤然的冷脸将李狗蛋生生吓得后退一步:「你看我干什么?大家可都看见了,是张小山把这钗子弄到地上的!」 张小山早就被吓破了胆,他求助地看向孔瑄,一边拼命摇头,嘴里还不断重复着「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小山,所以,从现在开始不要让任何人进工作间,麻烦你了。」他没有时间和张小山或是其他看客解释,平阳郡主随时会来,他交代完后便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走进工作间,抬手将门帘拉紧。 断裂的地方用剩余的材料补齐,不仅耗时耗力,还会破坏整体的和谐感,事到如今,他只剩一个办法—— 五色神光乍现,孔瑄的身后隐隐浮现出孔雀翎羽的样子,他向着空气摊开手,介于虚实之间的孔雀幻影振翅仰脖,在他掌心凝聚出流光溢彩的一片羽毛来,这羽毛自尾部向上由蓝转红,正是孔瑄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的。 孔雀尾羽轻薄柔软,颜色鲜艷,而孔瑄的羽毛因他身份的特殊性,若向其中注入灵力,在制成珠宝之后,便能调和珠宝主人的气场,拥有疗愈的功效。 在妖界可能没什么用,在这个世界... 虽然还不清楚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满足平阳郡主「艷压群芳」的要求不在话下。 他本不想用这种作弊的方式,可惜天不遂人愿。 从一旁取来无聊时制作的花形银片,弯折成底托的样子,再将羽毛修剪后粘贴在底托上,最后与断口焊接在一起,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但倘若有其他人在场,就会感嘆于孔瑄娴熟的技巧,全常乐城的银匠也无出其右。 最后一点打磨完成,门口传来李狗蛋高亢的喊叫,他太激动了,甚至忘记掩饰语气中的兴奋:「郡主您来得真是时候!孔瑄那小子摔坏了您的珠钗,正躲在里面呢!」 时间正好,孔瑄擦去额上沁出的汗珠,一寸一寸仔细检查着手中的珠钗,直到平阳郡主的声音也从门外传来,他才收拾好东西慢慢地掀开门帘,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前厅。 他已经快要习惯这种万人瞩目的感觉了,表情平静地走到平阳郡主面前,将嵌了翠羽的珠钗递了过去。 「那可是您特意准备的料子,我们都劝他好好收着,他却——?!」李狗蛋的指控戛然而止,像吞了一颗生鸡蛋一样瞪着眼睛。 平阳郡主一眼就看到了珠钗中间那花蕊般的羽毛,语气颇为欣喜地问道:「这是什么?」 孔瑄还未开口,围拢过来的工匠中就有人惊讶地喊道:「点翠!这不是点翠吗?!」 「孔瑄会做点翠?!这手艺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你们快看这羽毛的光泽,像是宝石一样,我今日算是开了眼了!」 工匠们话里话外都在夸赞这支珠钗,平阳郡主脸上笑意更甚:「我小看你了,孔瑄,你是从哪里学到这点翠之法的?」 孔瑄翻阅过现存的珠宝图鑑,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们将这种手艺称为「点翠」,且在百年前湮灭于战火之中,只在一些冷僻书籍上留下了只言片语。 他选了个最合理的解释:「偶然在一本古书上见过,今天事发突然,才不得已一试,郡主喜欢就好。」 重新设计的珠钗有了孔雀羽毛的点缀,与钗头的红宝石相映成辉,平阳郡主爱不释手,早已将「孔瑄摔坏了珠钗」的说辞抛之脑后。 但孔瑄并不准备就这么将此事揭过,他朝平阳郡主一揖到底:「我有办法找到摔断珠钗之人,还请郡主助我洗脱冤屈。」 「有意思!」平阳郡主抚掌大笑,「孔瑄,你可真有意思!说吧,需要本郡主帮你什么?」 孔瑄朗声道:「为了防止有人心怀不轨,我在装珠钗的匣子里抹了特质的珠粉,这种珠粉会在夜里发光,且一旦沾在人的皮肤上,就很难抹去。」 第5页 他的目光扫过表情紧张的李狗蛋和陈三贵:「我人微言轻,还请郡主下令,从即刻起,珍翠楼只进不出,让那作恶之人插翅难逃。」 -------------------- 作者的科普时间: 点翠是我国传统首饰制作工艺,一般取用翠鸟的羽毛,大家可以参考华妃娘娘的经典造型~由于传统点翠对翠鸟的伤害极大,现代一般用鹅毛和孔雀毛代替翠羽,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 本文因剧情需要,设定与现实有不小的出入,请勿对应现实哦~(不可以拔孔雀的毛啊.jpg 第三章 平阳郡主一声令下,郡主府的侍卫就把珍翠楼围得水泄不通,附近的居民哪里见过这阵仗,纷纷走到街上来看,又被冷着脸的侍卫统统轰走。 陈三贵在平阳郡主凌厉的眼刀下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找了个位置坐下,李狗蛋和他坐在一起,阴鸷地盯着孔瑄的方向。 桌上的茶泡了又凉,凉了再泡,孔瑄耐心极好地在宣纸上写写画画,眼角余光则始终停留在角落里李狗蛋的身上。 天色渐晚,侍卫点燃煤油灯后,李狗蛋终于「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嘴里念道:「我去解手!解手总让吧?!」 平阳郡主蹙起眉,满脸嫌弃地摆手放行。 孔瑄等得就是这一刻,李狗蛋走后不久,他也站起身,朝向平阳郡主拱手道:「郡主这边请。」 他迈开步子,却是走了与李狗蛋完全相反的方向——李狗蛋朝珍翠楼的内院走去,而孔瑄则领着平阳郡主径直出了门。 所有人都被他的行为吸引了注意,难掩好奇地快步跟上,像是一条拖在后方的尾巴。 沿着楼宇转了一圈,孔瑄在一堵墙前站定脚步,这墙内便是珍翠楼的内院,此刻正从中不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砖块在地上挪动的动静。 ——众目睽睽之下,墙角伸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很快肩膀也从狗洞中探了出来,此人钻得很是用心,丝毫没注意到身前的情况。 「李总管,别来无恙。」孔瑄蹲下身,提起手中的灯笼,那人明显浑身一颤。 暖黄的光照出李狗蛋惶恐的脸,他看着孔瑄那双与灿烂笑容不符的冰冷眼眸,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了畏惧。 但他脑子转得极快,狡辩道:「我家中出了事,情急之下出此下策,郡主!您要明鑑啊!」 这么说着,他撑着地面从狗洞里爬了出来,火急火燎地将双手伸到众人面前:「你们看,我手上什么都没有,我绝不是那犯人!」 许是怕平阳郡主不信,李狗蛋又在身上用力擦了擦手,再度摊开:「看吧!要我说孔瑄就是自己摔了钗子不敢承认,才编了个谎话想要拖延时间!」 方才他在内院,早已偷偷用池塘里的水洗净了双手,此刻这双手虽因与布料摩擦而通红,但确实没有一点沾上珠粉的样子。 李狗蛋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在撇清关系的同时还将矛头重新指向孔瑄,实乃一箭双鵰;可他抬起头,却见众人表情复杂,有人甚至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平阳郡主嫌弃地后退一步:「倒真是一齣好戏,来人,把这个混帐给我抓起来!」 李狗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侍卫摁倒在地,直到被押着带走,他还在不断扭动挣扎着,脸涨得通红:「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有什么证据!?」 得罪平阳郡主,等待着李狗蛋的将是牢狱之灾,孔瑄本不想把事情做绝,只是李狗蛋心思太歪,自取灭亡。 李狗蛋的求饶声越来越轻,孔瑄收回目光,在心里对原身说道,欺负过你的人,我会替你一个一个讨回来。 「孔瑄,」平阳郡主问出了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你不是说将珠粉抹在匣子里,怎么会沾到李狗蛋的脖子上?」 孔瑄「唔」了一声:「这种珠粉很轻,打开匣子后便会飘散在空气中,我想狡诈如李狗蛋,必然会想办法将手上的珠粉清除,但脖颈一类的地方,情急之下大约会被他忽略。」 事实也是如此,李狗蛋根本不知道,当他信誓旦旦说自己无罪时,他的脖颈正在月色下发出幽幽的光芒。 抓住了幕后真兇,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珍翠楼,平阳郡主命令侍卫拿出一袋银币,越过陈三贵伸出的手,递给了孔瑄。 「既然珍翠楼连火炉都不愿开,我的珠钗又是在你的店里摔断的,这报酬也不必经过你的手了。」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平阳郡主扭头离开。 陈三贵憋了一肚子火,总算找到机会发作,他对着孔瑄愤愤道:「你可真是长本事了,想要攀附郡主,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孔瑄冷冷打断,这俊朗的青年一改昔日的温驯,启唇道:「我要用这些银子抵债。」 陈三贵大惊失色:「你疯了?!放眼整个常乐城,也就只有我还愿意给你口饭吃,你身无所长...」 说到这里,他恍然想起孔瑄刚復原出失传已久的点翠,这种恐吓已经威胁不了对方。 孔瑄此番有备而来,他从衣袖里翻出一卷破破烂烂的契约:「这契约上白纸黑字写了,我为你打工四年,期间从未拿过一分工钱,不如我们去官府论个明白?」 常乐城是贸易之都,最重契约,陈三贵是拿准了孔瑄懦弱怕事才敢如此剥削,可如今孔瑄一反常态的强硬,要真是对簿公堂,他恐怕还要赔上不少钱。 第6页 陈三贵别无选择,只能点头同意。 代表了卖身契约的纸张被一把火烧毁,孔瑄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就这么直接走出了珍翠楼。 天上月明星稀,人间灯火通明,孔瑄在热闹的市集中穿行,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一直找不到鸳鸯宝石,就留在这里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珠宝铺;不过陈三贵有一点没有说错,他籍籍无名,又一穷二白,如今一朝失业,得尽快找一个新的去处。 路过一处空旷街道,只见许多工人忙忙碌碌跑进跑出,恰巧有人拉起一块横幅,孔瑄驻足看去——「招工大会」四个大字撞入眼帘。 他想起几天前张小山也提起过,一年一度的招工大会召开在即,只是当时他忙着珠钗的事,一时抛在脑后。 现在他重获自由,这招工大会,时机倒是正合适。 招工大会当日,孔瑄牵着二丫的手,从蚂蚁巷子出发向市集走去。 二丫兴奋极了,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说着城里的八卦。 「瑄哥哥你知道吗,听说国公府的宴会上,平阳郡主出尽了风头!好像是因为她戴着的一支钗子...现在城里的贵族小姐们都争相模仿呢!」二丫的眼中满是嚮往,「二丫也好想要呀!」 小丫头不知道做出珠钗的人就在她身边,孔瑄面带笑意地听着,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目的地。 招工大会车水马龙,大小商户们都在自己的摊位前派了人,专门负责招揽工人;孔瑄被人流挤得衣衫凌乱,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地站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吆喝。 「哎!您就是孔瑄公子吧!我家主子说了,只要您愿意来我白家,工钱随你开!」说话的是白家珠宝铺的总管,正热络地朝着他挥手。 「嘿,你们白家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孔瑄公子,来我林家,您要什么有什么!」林家总管也不甘示弱地扯开嗓子。 林白二家都是常乐城赫赫有名的商贾,这明目张胆的抢人阵仗,让周围的嘈杂有一瞬间的静默,孔瑄沐浴着无数目光的洗礼,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看来平阳郡主靠珠钗出尽风头,他也跟着小有名气了一把,被两大富商争抢不说,陆陆续续又有数家珠宝铺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金钱并不能吸引孔瑄,他想找到愿意与自己合伙开珠宝铺的生意伙伴,庞大的家业反而容易成为负累。 他一一婉拒了邀请,朝着一处无人问津的铺面走去。 那铺面前只竖着一块板,写着珠宝铺招工的信息,负责招揽客人的伙计见到他,眼睛倏地一亮,立刻凑了过来:「孔瑄公子,我们这间珠宝铺刚建成不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孔瑄耐着性子听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打断了他的推销:「我想问一问,你们都准备了哪些器具?」 伙计立刻将原材料至烧制工具的数量信息和盘托出,说完后又用紧张的目光注视着他,这殷切的模样让孔瑄失笑着摇了摇头:「我想见一见你们的老闆,不知是否方便?」 片刻后,伙计带着孔瑄走进一家茶楼,敲了敲其中一扇包间的门,声音难掩激动:「公子,孔瑄公子真的来了!」 包间的门应声而开,孔瑄虽一头雾水,还是先走了进去。 原身家境贫寒,从未来过这么好的地方,这包间不仅装修低调典雅,桌上甚至已经摆上了两盏茶和几碟精緻点心,看来确实对他的到来有所预料。 包间深处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男子,他容貌出众,眉眼如画,狐狸般的双眸看向蠢蠢欲动的二丫,笑道:「这些点心据说是京城的口味,这位小客人不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得了允许,二丫欢唿一声扑向点心,孔瑄顺势走上前去,直接跳过了客套:「公子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男子套近乎失败,似乎有些失落:「孔瑄公子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连自我介绍也不让我做。常乐城的很多珠宝名匠每年都会更换主家,有人为了金钱,有人则是因为热爱,我只是赌了一把,孔瑄公子是后者。」 闻言,孔瑄表情不变,心里却暗暗吃惊。 他选择这里,正是因为从铺面到伙计的介绍,都透露出一个信息——这家珠宝铺不似陈三贵那些以噱头谋利的店家,他以多年经验断定,这家铺子的老闆是用了心的。 如今看来,这位年轻老闆是特意做足准备,只等着他咬钩呢。 不过这对孔瑄来说无伤大雅,契约的签订比预想得还要顺利,他将自己的需求提出后,男子只是犹豫片刻便一口答应下来,二人在羊皮纸上摁了手印,一份合伙协议就算是完成了。 「我叫裴衿,」尘埃落定,男子笑着倒了一杯茶递给孔瑄,「珠宝铺暂定于招工大会后三日开业,孔瑄公子可以提前去检查一下,看看有什么缺漏的。」 孔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不用那么客气,直接叫我孔瑄就好...对了,现在店里有多少工人?」 谁料裴衿神秘地压低嗓音:「不瞒你说,只有一位,就是你。」 见孔瑄皱起眉,他赶忙补充道:「这就是我想说的另一件事,招工大会连续三日,可我实在抽不开身,劳烦孔瑄公子替我出席。」 似乎是为了应证「很忙」的说法,门外适时响起伙计的声音:「公子,家里来人传话,让您尽快回去一趟。」 第7页 裴衿匆匆起身,走到门口时又朝孔瑄眨了眨眼:「那我就先失陪了,孔瑄公子,回见。」 孔瑄注视着他的背影,指节下意识地敲着桌面。 合伙人的私事不在他该管的范围之内,但这个裴衿看起来并不简单,与他合作...究竟是对是错? -------------------- 第四章 签订合约后,裴衿果然一连几日都不见踪影,空留下孔瑄和伙计小五守着招工的铺面。 招工大会上的工人们大多都是冲着林白楚三家而去,再不济也会选择商户中家业雄厚的那批,孔瑄他们的珠宝铺名不见经传,冷清得只能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转眼就到了招工大会的最后一日,名册上还只有零星的几个名字。 孔瑄一向秉持着宁缺毋滥的原则招揽工人,裴衿似乎与他看法一致,两位老闆都悠哉悠哉,最着急的反而成了伙计小五。 「孔瑄公子,您都不知道外头那群人怎么笑话咱们的。」小五提着一袋枣花酥从隔壁街回来,气鼓鼓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 孔瑄偏过头:「笑话我们半天招不到一个工人,还说我痴心妄想,以为自己侥倖做出点翠就能山鸡变凤凰。」 「您都知道啊!」小五大惊,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您就一点也不生气?」 孔瑄伸手摸出块枣花酥咬了一口,笑道:「生气啊,你没看出来我很生气吗?」 小五看着孔瑄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和脸上灿烂的微笑,心说这看起来也不像在生气,他刚想劝对方再多招些工人,耳边突然炸开一声暴喝。 「去去去,别妨碍我做生意!」一个珠宝铺的店主正挥手驱赶着一位佝偻身子的妇人,人群被他的大嗓门吸引,纷纷围过去看热闹。 小五眼睛尖,一眼就看到妇人手中捧着块玉石样的东西,正欲告诉孔瑄,却听到身后传来椅子拖拉的声音。 他一回头,就看到孔瑄已经站了起来,大步朝着人群走去。 「都说了修不了,你这东西已经碎成这样了,大罗神仙来了也修不了!」 孔瑄走到近处,正听到这么一句,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妇人手中的玉石。 方才虽然隔得很远,也不妨碍他看出这是一块上好的芙蓉红独山玉,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妇人捧着的不是原石,而是一只已经碎裂成几块的镯子。 不怪店家说修不了,这镯子摔得彻底,勉强还原费时费力不说,断裂的缝隙也很难填满,几乎没有修补的价值。 只看了一眼,爱珠宝如命的孔瑄就觉得心脏一阵绞痛。 「我可以试试看。」嘴比脑子跑得还快,话语脱口而出,孔瑄毫不意外地再次收穫到无数目光的洗礼。 有人已然认出他来:「这不是替平阳郡主做钗子的孔瑄吗!你们不知道,我可是亲眼看着他拒绝林白二家的邀请,诶,孔瑄,你最后去了谁家?」 那大嗓门的店主不屑道:「说谎话不打草稿,我干这一行这么久,还从没见过能修復这种镯子的呢!」 妇人则感激涕零:「只要能修好这只镯子,你要我老婆子做什么我都愿意!」 此起彼伏的议论吵得孔瑄脑袋发晕,他懒得搭理那些冷嘲热讽的话语,朝妇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的铺子离这儿有些距离,您跟我来。」 说罢,他不顾身旁骤然停滞的人声,三两步挤出了人群。 过了许久,人群中传出一道弱弱的声音:「他刚刚是不是说,他的铺子...?」 常乐城的珠宝生意几乎被最有名的那几家垄断,孔瑄不仅拒绝了他们的邀请,还自己开了间铺子?这究竟是...有多大胆,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孔瑄不知道自己再次激起了人群的轩然大波,他正陪着妇人走进珠宝铺,小五眼疾手快地拉来两张椅子,二人将手镯摆在桌上,面对面坐下。 「这镯子是我与我丈夫的定情之物,」妇人抹了抹眼泪,「他走后,这便是我唯一的念想,谁料竟会被我失手摔成这样...」 孔瑄看着妇人不住颤抖的手,柔声道:「您不要太伤心,我会尽力一试。」 说着,他捡起其中一块碎镯子,对着断面细细观察起来,紧皱的眉头一点一点松开。 ——虽然断口难以拼接得严丝合缝,但如果将其打磨平整,再辅以金线装饰,就能在原有基础上做出一只崭新的玉镯。 这技艺很考验银匠的手上功夫,他将这想法告诉给妇人,妇人掩面而泣、连连拜谢,反倒让孔瑄不好意思起来。 修復手镯不需要太长时间,但设计金线走向却得费一番功夫,他和妇人约定三日后来取,好生将人送出了店门。 妇人走了,唉声嘆气的人换成了伙计小五:「那咱们招工大会还回去吗?看这天色,等咱们赶回去,招工大会也差不多结束了...」 言下之意,这最后半天的时间算是浪费了,而他们招来的工人远远不够。 孔瑄「唔」了一声,点起一盏煤油灯,将碎片拼凑成玉镯的模样,在纸上描摹起来:「贵精不贵多,你家公子应该也是这个想法,况且多一个人多一份工钱...」 「我一个人能顶五个人用,先凑合着...」他用炭笔设计出金线的纹路,抬眸时却生生愣住,「裴公子?」 入目之人赫然是几日不见的裴衿,此刻他正笑吟吟地看着孔瑄,手中摺扇轻轻摇了摇:「城内珠宝供货商价格虚高,我去城外找了些未加工的原料,作为我们的货源。本来还想着是不是太难为你...既然孔瑄公子都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8页 孔瑄直接忽略了他话语中的调笑,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未加工的原石反而不容易受到材料的拘束,但我那天在各个商铺转了转,能明白这一点的人似乎不多。」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听在裴衿耳朵里却像是夸奖,脸上笑意更浓。 孔瑄自然没有注意到老闆的表情变化,他心里骤然浮现另一件事—— 既然裴衿对珠宝颇有了解,那么他有没有可能知道这个时空的鸳鸯宝石在哪里? 如今他摆脱了陈三贵,在常乐城有了安身之所,是时候该考虑下一步——寻找鸳鸯宝石,尝试回到自己的世界。 鸳鸯宝石尤为珍惜,孔瑄活了千年,都只见到过一块这样的宝石,他相信如果这个时空真的存在鸳鸯宝石,那么身为珠宝商的裴衿一定会有所耳闻。 想到这里,他勐地站起身,双眸急切地看向裴衿:「裴公子,你有没有见过一块掌心大小的鸳鸯宝石?」 裴衿一愕,半晌摇了摇头:「什么是鸳鸯宝石?我竟是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连裴衿都没有听过? 如果此时的孔瑄是孔雀原身,他漂亮的尾羽恐怕已经耷拉了下去,许是见他的失落太过明显,裴衿话锋一转:「常乐城见多识广的珠宝商人这么多,我说的未必准确,日后我多替你留意就是了。不过,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是一些私事。」孔瑄垂下眼帘,勉强地笑了笑,「裴公子准备给我们的店取个什么名字?」 这话题转得太生硬,但裴衿只能假装没发现:「名字不急,等到我们找到能够打出招牌的切入点来再想也不迟。」 被他们俩迅速切换的话题绕得云里雾里的小五大叫一声:「所以你不准备现在就开店吗,公子,我们会赔本的!」 裴衿和孔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笃定神情。 「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扇骨敲了敲掌心,裴衿撑着桌面,俯身开始观赏孔瑄修復手镯的动作。 耳畔响起小五被无视的哀嚎,孔瑄无奈地嘆了口气,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展露出一个微笑。 这对主僕凑在一起实在有够闹腾,但...偶尔热闹一下,似乎也不坏。 没打听到鸳鸯宝石消息的失望被驱散了些,他取了一段金线摆弄,话却是说给小五听的:「不如就将开业时间定在三日后,招牌嘛...主打点翠。」 三日后,在一连串的鞭炮声中,栖云楼正式开业。 不过,由于店铺选址在闹市边缘,剪彩仪式并算不上热闹,前来观看的人屈指可数,其中还包括二丫和妇人。 流程走完后,孔瑄才慢吞吞地从楼里走出来,禽类对会爆炸发响的东西有本能的恐惧,因此他将剪彩仪式全权託付给了裴衿——然而这傢伙又临时跑开了去,于是最终出现在现场的栖云楼工人也只有一个,正是面前愁眉苦脸的小五。 小五恹恹道:「我在街上发传单,可路人根本不信我们能做出点翠,还有那个、陈什么贵,叫了一伙人在旁边喝倒彩,真是烦透了!」 「别扯闲话了!你就是那个做出点翠的孔瑄吧,」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盖过了孔瑄的回应,正是拒绝修復镯子的大嗓门店家,「我今天是特意来看你修復的镯子的,快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 周围又有几个人应和,孔瑄环视一圈,这店主说话像是踢馆找事的,竟硬生生吸引了过路人驻足围观。 他轻咳一声,站着不动,对方果然继续催促:「你是不是做毁了,心里有鬼?我早说了,这个常乐城根本没人能修復碎成块的镯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中还混有陈三贵手底下的几个工人,正藏在人群中煽风点火。 火焰越烧越高,人们的兴趣也被彻底点燃,孔瑄见时机正好,才让小五从栖云楼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匣子,走到妇人面前。 匣子被郑重仔细地打开,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看了过去——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嗓门店主更是直接「操!」了一声。 一副镶嵌着金丝的独山玉手镯静静躺在匣子里,金色的丝线婉若游龙,与芙蓉色的玉石结合巧妙,好似远山中的几朵祥云。 围观人群中不乏做珠宝生意的商人,但倘若先前没人告诉他们这镯子是人为修復过的,他们恐怕会将其视作一块由全新玉石雕琢出的极品! 他们不由看向栖云楼崭新的招牌,心里暗暗后悔:也不知这栖云楼店主是谁,真是捡到宝了! 妇人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颤抖着捧起镯子,像对待恋人般小心翼翼地套上手腕; 大嗓门店主心直口快,再开口时早已没了咄咄逼人之势:「兄弟,是我以小人之心那啥肚子了,你这手艺,在常乐城排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我是常风阁的老闆李常,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李常在常乐城最佩服的人!」李常在这条街也算是有名,人们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示好,不由啧啧称奇。 孔瑄本也不是为了让他难堪,干脆顺坡下驴,拱手恭敬叫了一声「李大哥」,引得李常直唿二人成了异姓兄弟。 「孔瑄公子,你们还招工人吗?」有人看到了栖云楼的潜力,这么一问出口,又有几人表示想要加入。 孔瑄客气地笑了笑,伸手指向喜上眉梢的小五:「自然,有劳各位去小五那里登记一下。」 第9页 不一会,小五面前就排起了长龙,孔瑄转眸看向人群里转身离开的珍翠楼工人,笑容更加灿烂。 ——利用你们给栖云楼造势,真是抱歉了。 -------------------- 第五章 小五面前人满为患,孔瑄将妇人与李常带进里屋,好生招待他们坐下,又从柜子里取出几个茶碗,开始沏茶。 李常看着他忙进忙出,忍不住道:「别麻烦了,孔老弟,坐下坐下。」 他指了指桌面上手镯的废稿,朝孔瑄比了个大拇指:「孔老弟,这设计制作都是你一个人来的啊?忒牛!这些设计稿能不能让我带回去,给手底下那群工人研究研究?」 这些废稿本来就要处理掉,李常也不像会抄袭挪用之人,孔瑄点点头,熟料对方将稿纸放进兜里,突然神秘兮兮地凑了近来。 「别怪兄弟说话不好听,你真决定做点翠了?如今翠羽可不好找啊,一片羽毛都价值连城,你们这才刚刚起步,一口可吃不成胖子!」 「是啊,」始终默默喝茶的妇人也看了过来,语重心长道,「我丈夫还在世时就是做供货的生意,我也跟着他见过不少奇珍异宝,有时候供大于求,一些顶好的原石都卖不出去,翠羽却是无论何时都会被一抢而空,价格就更不用说了...」 李常肯定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孔瑄,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毕竟青年人开店初期都有一腔热血,他生怕打击了孔瑄的积极性,却也不愿看这个前途无量的设计师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然而孔瑄却在想另一件事—— 眼前这两位,一位是见多识广的珠宝商,另一位的丈夫是做珠宝原料生意的,他们会不会知道鸳鸯宝石? 见孔瑄一副沉思状,李常端起茶碗,茶叶的清香涌入喉腔,耳畔恰巧响起孔瑄的声音:「陈婶婶,李大哥,你们可听说过一块鸳鸯宝石吗,大约有巴掌大小。」 李常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偏离重点的问题,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去; 倒是妇人「呵呵」一笑,而后努力回忆道:「鸳鸯宝石...不知你说的是不是一块半红半蓝的玉石?」 孔瑄在心中无数次描画那块宝石的模样,正是半边艷红半边碧蓝的特殊成色,他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询问,却没想到真的有了线索,不由精神一振。 妇人与李常对视一眼,换作李常开口:「这么说起来,我也有所耳闻,你知道楚家的那位大公子吗?」 楚家大公子? 孔瑄觉得耳熟,想起先前张小山和他提过,楚大公子风流倜傥、俊美无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日夜出入风流场所,在其中挥金如土,在常乐城中可谓声名狼藉。 怪不得李常的表情有些古怪,甚至语气中还有些鄙夷。 「听说他出生的时候,身上就有这么一块鸳鸯宝石,好像楚家独独将他留在常乐城,也和这块石头有关。」李常「啧啧」两声,说得煞有介事。 鸳鸯宝石是楚大公子的伴生石?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出现在孔瑄的世界里? 孔瑄颦蹙双眉,心中疑惑更甚。 他又与二人聊了些生意和家长里短,思绪却始终牵挂在素未谋面的楚大公子和他的鸳鸯宝石上,直到将李常和妇人送出栖云楼,他才下定决心似的冲着小五说道: 「明日我想请个假,去一趟楚家。」 熟料小五「噗」的一声,刚入口的枣花酥被他喷了满地,孔瑄颇为痛惜:「哎,枣花酥——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楚家、咳咳,」小五呛咳不止,险些背过气去,「孔瑄公子,我这儿有正事跟你说呢,你可别吓我了!」 孔瑄捕捉到这话里一丝微妙的不和谐,但很快他就将重点落在了别处:「什么事?」 小五端起茶碗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总算觉得唿吸顺畅了些,他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封请柬,主动承担了解释的重任。 ——这是常乐城五年一度的盛会「奇巧节」的邀请函,奇巧节以珍贵珠翠为主题,展览银匠们铸造的珠宝,节日当天五湖四海的商人汇聚于此不说,主办方更是遍请王公贵族前来观赏评判,因此城内各大珠宝商都会卯足了劲展示自己的实力,以博得这些潜在合作者的青睐。 刚刚起步的栖云楼,自然不能错过这样的绝佳机会,商业嗅觉灵敏的裴衿早已准备好了原料和工具,只等孔瑄大展拳脚。 若是能够拔得头筹,他们就能省去许多时间精力,彻底打出招牌。 既然如此,孔瑄自然不能辜负裴衿的信任,况且方才翻看请柬时,他还意外地发现,奇巧节的主办方正是常乐城的三大富商——届时楚家也会到场,他或许可以藉机接触到楚大公子,探一探鸳鸯宝石的虚实。 这么想着,他的思绪已经飘到奇巧节去了,便忍不住弯起眸子,眼底好像有星光在闪动,这难得一见的沉醉笑容看得小五一阵恍惚,心说孔瑄公子一遇到珠宝,果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小五心里嘀咕着去誊抄工人的名册,孔瑄顺手拿起桌上的赤木匣子,匣子里躺着一片灵动鲜艷的翠羽,旁边还插着一张纸条,写着「自由发挥」,一看便是出自裴衿之手。 点翠点翠,翠羽的品质决定了珠宝的价值,这样成色上佳的翠羽,裴衿寻来定是费了一番功夫。 第10页 这个裴衿,还真是把路都给他铺好了。 奇巧节定在下月初一,时间紧迫,裴衿又特地在楼中辟了一块工作间,除了孔瑄外的工人都不允许进入,用他的话来说,这段时间孔瑄不必参与栖云楼的其他事务,只需安心做好他的点翠。 栖云楼刚开业,大小事务不断,小五忙得哀嚎不止,直道自家公子不做人。 而孔瑄的行为让小五更加大跌眼镜——为了最大限度提高效率,他决定直接住在栖云楼里,将往返的时间都省去了。 然而小五不知道的是,孔瑄这么做的原因并不仅限于此。 几日前,他在回蚂蚁巷子的路上,和之前的工友张小山撞了个满怀。 准确来说,是张小山故意往他身上撞了过来,孔瑄避之不及,被结结实实撞倒在地。 而正当他想要询问对方的意图时,却发现张小山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布料,不等他开口,便脚下抹油般迅速跑走了。 孔瑄借着月光看向张小山留下的布料,布料上的字歪歪扭扭,大意是说—— 栖云楼的工人里,有陈三贵安插的眼线。 工作间虽规定只有他能进入,但小五这几日忙得头晕眼花,裴衿又经常不在,他回家后到翌日珠宝铺开门的这段时间,便是趁乱浑水摸鱼的绝佳时机。 孔瑄是相信张小山的,倒不如说,以陈三贵的个性,他利用陈三贵的嫉妒心在招工大会上逆风翻盘后,对方至今都没有下一步行动才是奇怪。 派人时刻守着工作间显然会打草惊蛇,幸好经过前两次的风波,孔瑄对其他人将他称作「珠宝上的疯子」也算有所耳闻,干脆找了个理由闭门不出,也算合情合理。 只不过,不让人靠近并非长久之计,他更不会容忍这样一个定时炸弹留在自己身边,仅仅将那人抓出来并非难事,但孔瑄想要的,是斩草除根。 他这次准备的作品是一支点翠步摇,经过十数天的赶制,步摇已经初具雏形,只差将翠羽点缀在银制凤凰的羽毛上,便可进入最后的收尾工作。 自张小山送信之后,再没有任何异样,但孔瑄并不着急,距离奇巧节已经没剩多少日子,陈三贵必然会按耐不住地向着「间谍」不断施压。 这天夜里,孔瑄从案前抬起头,看向桌上的烛台,灯芯微微晃动,将影子投射到墙上,他眯起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就在他抬头的剎那,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看来陈三贵的耐心终于被耗尽,孔瑄一把推开工作间的大门,语气稀松平常:「阿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工作间外一片漆黑,孔瑄逆着光站立,一双眸子清亮得惊人。 他提问的对象正怯怯地看过来,结结巴巴道:「我、孔总管,我来找、找东西,打扰你了,对、对不起。」 这人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脸上布满雀斑,孔瑄对他有些印象,这个阿辉是最后招进来的一批工人,因天生结巴不爱说话,在栖云楼中也总是独来独往,几乎没有相熟的人。 他很满足成为「间谍」的条件,又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工作间外... 这绝对不是巧合。 孔瑄审视地看着他:「夜深露重,怎么不明天上班时再来找?」 「那是、是俺娘给俺的护身、符,俺娘说了,不能离身...俺走到一半发现不见了,立刻回来找、找找。」阿辉搓了搓手,他一紧张就结巴得更厉害不说,还会下意识把家乡话漏出来。 「这样啊,」孔瑄将双手背在身后,「那我们分头去找找吧。」 阿辉一愣,孔瑄已经向着庭院走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这位不苟言笑的总管批评,不由重重松了口气。 待阿辉重新弯下腰,庭院里的孔瑄缓缓转过头,从他的角度,能勉强看到工作间的微弱光亮,以及...光亮中,蹑手蹑脚的人影。 但他什么也没说,继续找起护身符来。 对人类来说昏暗的环境在孔瑄眼中依旧清晰,于是不一会,他就从石缝中间找到了一块玉佩。 找到玉佩后,孔瑄先折进了工作间,不出所料,放在案台上的步摇已经不见了踪影。 将玉佩交还给阿辉时,他正在离工作间不远的正厅,孔瑄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质地粗糙的玉佩,这根本就是地摊上几块钱的赝品,阿辉好歹是个银匠,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依旧千恩万谢地接过玉佩,将它贴身收了起来。 孔瑄看着阿辉情真意切的感激,启唇道:「就在刚刚,我放在工作间里的步摇不见了。」 阿辉的表情一点一点僵在脸上,只见孔瑄一边走近,一边笑着说道:「这座栖云楼里只有我们两人,你说说看,这步摇会去哪里?」 -------------------- 第六章 「孔总管,咱们的参赛作品真的被偷了?!」 一个迟到的栖云楼工人着急地破门而入,前厅已经围满了同样慌乱的工人们,孔瑄负手站在最前方,表情平静地点了点头。 工人「啊!」一声,险些站不住跌倒在地,他方才一路上就听到人们议论,说栖云楼在派人四处寻找丢失的饰品,当时还以为是有人信口雌黄,没想到却是真的。 这、这奇巧节眼看就要到了,栖云楼本就比不上那些门庭若市的老牌珠宝铺,就指望着孔瑄公子用点翠一鸣惊人,这下... 第11页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莫名其妙被偷了呢?」 「是啊!孔总管,您不是一直都闭门不出吗,这怎么会有人能偷走咱们的步摇呢?」 「唉,我还想着到时候可以开开眼...这下可怎么办啊...」 迟到的工人看了看七嘴八舌的其他人,不敢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他们失去了参赛的资本,恐怕再难有翻身的机会了。 「点翠饰品制作不易,现下只能寄希望于能够找回...」孔瑄面色凝重地摆了摆手,嘆息道,「我会抓紧制作一个新的作品,只是到底比不上点翠啊。」 孔瑄的话好像重石压在人们心头,工人们垂头丧气地回到工位上,栖云楼内气氛凝重,没人注意到他脸上与话语不符的笃定神色。 孔瑄推开门进入工作间,一声轻笑旋即跃入耳畔:「这就是你的计划?」 「裴公子觉得呢?」孔瑄看向笑吟吟的裴衿,后者毫无抢占地盘的自觉,正摇着摺扇惬意地喝了口茶。 听了他的反问,裴衿思忖片刻:「小五,等会下工后,你去盯着王淳,看看他都跟什么人接触。」 他也不解释其中缘由,反倒是孔瑄见小五迷迷瞪瞪地眨着眼,指点道:「王淳看起来确实很正常,但...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做的是步摇。」 ——而王淳方才却直接说出了丢失的是步摇。 小五恍然大悟,看着孔瑄的眼神不由又崇拜几分,但他还有一点不太明白:「可既然您知道阿辉不是贼人,为什么不让他来上班?」 「我身边怎么有你这么个笨蛋,」扇骨敲了一下桌子,裴衿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王淳想要嫁祸阿辉,如果阿辉今天来了,你觉得他还会放松警惕、口不择言吗?」 原来如此!只有阿辉不在,王淳和他背后的指使者才会相信嫁祸成功,他们是真的把阿辉当做贼人了。 小五由衷道:「孔瑄公子,您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说罢,他假装没听到裴衿「咳咳咳」的警告,一闪身跑出了工作间。 「我怎么觉得我的小厮就快倒戈了呢,」裴衿自嘲一笑,狐狸眼微微眯起,与孔瑄对视,「你今天叫我过来,肯定不止这点算盘吧,还需要我怎么配合?」 面对裴衿话里有话的揶揄,孔瑄坦然拱手道:「那就麻烦裴公子,伪造出栖云楼已经束手无策的假象,为他们的自取灭亡再添一把柴吧。」 裴衿是聪明人,恐怕早就反应过来他是有意让陈三贵得手,孔瑄本也不打算在裴衿面前隐瞒——毕竟,他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将栖云楼的未来当做了筹码。 裴衿的目光落在孔瑄抿紧的唇线上:「我好像没有办法拒绝,只不过,我要招的明明是孔瑄公子,怎么反倒招进了一只大狐狸?」 「...」讨厌狐狸的孔雀一愣,在裴衿的朗声大笑中将他赶了出去。 工作间重归寂静,孔瑄抬手虚虚一握,身后的孔雀幻影便立时抖开羽毛,凝聚出一片碧蓝翠羽。 为了将戏做全套,裴衿带来的翠羽已经点缀在那只被偷走的步摇上,他只能再从自己身上取一片羽毛下来,以供制作点翠时使用。 翠羽是点翠饰品的灵魂,这个世界的翠鸟羽毛多以蓝色为主色,而孔瑄的原身是世间唯一一只红孔雀,幻化出蓝色的翠羽虽并非难事,羽毛上却始终有若隐若现的红光萦绕,这一点微小的区别,就足以推翻此前全部的设计。 这么想想,孔瑄还得感谢陈三贵急不可耐地动手,反倒给他预留了充足的时间从头再来。 因点翠失窃,裴衿顺理成章地聘了专人守在工作间门口,旁人哪怕靠近一些都会被大声喝止,彻底断绝了王淳想要打探消息的可能。 而小五的反馈当天夜里就送了过来,王淳下工后在街上绕了几圈,从后门进了珍翠楼。 这样一来,就坐实了王淳「叛徒」的身份,小五叫嚣着要将他捉拿归案,被孔瑄制止,他虽格外不解,但见孔瑄和裴衿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老老实实当起了监视者,时不时向二人汇报王淳的动向。 此后数日,除了裴衿偶尔带着隔壁街龙兴斋的点心造访,没人敢打断孔瑄不眠不休的工作——总算,在奇巧节前日,工人们看到他捧着一只木匣子,推开工作间的门走了出来。 「吵什么呢?」孔瑄将匣子交给小五,抬眸看向分成明显两拨、剑拔弩张的工人们。 他到底还是人类身躯,如此高强度的工作让他的脸颊毫无血色,眼底的乌青更是重得吓人,工人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愤愤开口:「孔总管,没有了点翠,我们难道就真的输定了吗?」 孔瑄挑了挑眉,顺着说话之人的目光看向与之对立的另一拨工人,其中领头的那人身材矮小,赫然是被陈三贵买通的王淳。 他大概明白髮生了什么,却依旧做出意外的样子:「何出此言?」 立刻有人回应:「都是那个王淳,说点翠被偷了,拿着赶出来的次品去参赛也是贻笑大方,我们实在气不过,就和他争了起来。」 王淳没有说话,与他站在一边的工人反驳道:「我们倒觉得王淳话糙理不糙,反正去了也是陪跑,还不如不去,多干点活、赚点钱哩!」 说着说着,两边又有要争执起来的趋势,工人们此前将期望全放在点翠上,如今点翠被偷,他们又不知道孔瑄的计划,自然有人心里动摇,再加上王淳煽风点火,很快就让工人们从内部开始分裂。 第12页 抛开浑水摸鱼者不谈,大多工人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栖云楼,孔瑄无意追究,将矛头直直指向王淳:「谁说我做的东西是次品?」 工人们俱是一愣,他们预想到孔瑄听了会生气,却没料到他生气的点竟是这里,而一下成为众矢之的的王淳更是被吓了一跳,辩解道:「我没有这么说过,只是、和点翠比起来,寻常首饰总是要逊色一些...」 王淳说着就要看孔瑄的脸色,却蓦地与一双潭水般幽深的眼睛对上,他张了张嘴,背后已是冷汗涔涔,心里更是直打鼓—— 这陈三贵不是说,孔瑄是个好拿捏的木头脑袋吗?木头脑袋,真的会露出这样好像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神吗? 「您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对...」话都说出了口,王淳只能硬着头皮,指望着激将法能够管用,「就给咱们看看您新做的首饰,也好让大傢伙都心里有数。」 孔瑄不准备回应这拙劣的套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王淳,眼见着慌乱让他的脸越涨越红,才轻飘飘道:「明日大家自然就能见到。」 说完这句,孔瑄清了清嗓子,他的嗓音分明是温润的,此刻却有魔力般叫人信服:「奇巧节,栖云楼一定会参加,观赛与否都是诸位的自由,只是一点,栖云楼不会亏待忠心的工人——也绝不会放过吃里扒外的叛徒。」 在场工人无不点头称是,唯有王淳一个激灵,勐地低下头掩饰脸上抑制不住的恐惧。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认定了阿辉就是贼人吗?他这么说,是不是代表他在怀疑自己?! 王淳六神无主的样子被孔瑄尽收眼底,心里只觉得好笑。 王淳敢偷主家的东西,却是个经不住吓的草包,这样一来就更好办了,孔瑄刚才的一番话已经将怀疑的种子埋进了他的心里,只需一点一点催化,就能在需要的时候,彻底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对于王淳这样两面三刀、唯利是图之人,他从来不会手软。 夜里,按照孔瑄的吩咐,小五将匣子交给裴衿过目,他忍不住向裴衿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感嘆道:「孔瑄公子生气的样子可真吓人,只不过,公子,咱们真能拿下第一吗?」 小五说得绘声绘色,裴衿听得乐不可支,他顺手打开匣子看了一眼,脸上有一瞬的错愕闪过,旋即又被笑意取代:「我不做没把握的事,行了,你去把这匣子还给孔瑄,别让其他人看到了。」 小五习惯了听他自吹自擂,转身欲走,裴衿又叫住了他,递去一包油纸过好的点心:「把这个也一併带去。」 小五低头一看,是龙兴斋的枣花酥,不由讶然:「您对孔瑄公子的喜好这么上心,怎么不干脆明天直接给他?」 「我倒是想去,只可惜有人不让我去。」裴衿摇了摇头,灿烂的笑容看得人一阵胆寒。 小五敏锐捕捉到了自家公子眼底的烦躁,深知他是因为无法到场而很不高兴,未免被怒火波及,他赶忙带着点心扭头就走。 裴衿目送小五左脚绊右脚地离开,低笑着自言自语:「我跑遍常乐城才寻到一片翠羽,你又是从哪里找来这么顶级的翠羽的呢...孔瑄?」 -------------------- 第七章 奇巧节由林白楚三家主办,场地一年一换,今年的主舞台就设在林家的双木阁中。 天蒙蒙亮,双木阁前就聚集起参赛的工匠们,他们手里大多捧着一个木匣子,正小心翼翼又难掩好奇地打探着对方的作品。 孔瑄站在人群外,仰起头看向眼前高耸的建筑——双木阁不愧为三大富商之一的手笔,光主楼就足有五层那么高,别提围绕着主楼而建的大小楼宇,和栖云楼对比之下,更是气派到不像话。 他对物质无甚追求,栖云楼的工人们却不全是这样,孔瑄侧目看去,有人的脸上已经露出羡艷之色,还有不少人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 这也是奇巧节必须在三大富商的珠宝铺里举行的原因之一——财力物力压制的背后,是他们在宣誓自己在常乐城绝对的统治地位。 双木阁陆陆续续放人进入,孔瑄等了又等,直到门口只剩下他们一家,才在小五的催促下走进双木阁的大门。 老闆不在,工人们显得更加焦虑,孔瑄嘆了口气,他知道裴衿不会来了,心里也难免有些失落...和随之而来的疑惑。 平时不在就算了,如此重要的场合,裴衿究竟有什么抽不开身的要紧事,竟然连脸都不露? 不过,他并没有多少时间细究下去,因为他前脚踩上展览厅柔软的红色地毯,后脚耳边便撞入一道熟悉的刺耳声音。 「这不是孔瑄吗,听说你的参赛作品被偷了,该不会是做不出来,随便找了个由头怕出丑吧?」说话的人是陈三贵,他正在工人们的簇拥下,咧开嘴发出大笑。 常乐城的珠宝商大多听过孔瑄的名字,听了陈三贵的嘲讽,纷纷将目光投向进门处那一身青衫的青年,好奇地打量起来。 「你可别误会啊,孔瑄,虽然你有了名气就把我一脚踢开,但我好歹也是你的前主家,实在是很担心你啊!」陈三贵呲着一口黄牙歪曲事实。 孔瑄的视线落在陈三贵身后的工人身上,他没在其中找到熟悉的身影,看来陈三贵是故意不带上知情人,好在这里肆无忌惮泼他脏水。 三言两语之下,孔瑄好像成了一个背弃旧主的忘恩负义之人,人群交头接耳,看向栖云楼的眼神都带了些古怪。 第13页 有人沉不住气想要反驳,被孔瑄抬手制止,他微微一笑,话语绵里藏针:「陈老闆还是这么记性不好,您手下的人刚在牢里待了没几天吧,不如...我帮您回忆回忆,他是怎么摔断我的钗子,被当场抓获的?」 话是对着陈三贵说的,孔瑄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王淳身上。 他故意旧事重提,不止是为了打陈三贵的脸,更是要让王淳知道——上一个帮陈三贵做事的人,落得了个什么样的下场。 果然,他绘声绘色地提起「大牢」,王淳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逃也似地低下头。 「呵!」被反将一军,陈三贵并不气恼,他笃定孔瑄没了点翠,是在垂死挣扎,「希望你到时候也能这么伶牙俐齿!我们走!」 说罢,他大手一挥,带着工人们浩浩荡荡地走了;走之前,他朝王淳递了个眼神,可后者却慌忙逃开视线,不肯与之对视。 陈三贵心里犯嘀咕,但他打开怀里的木匣子,见其中躺着的点翠步摇华美至极,这点疑虑很快便散到九霄云外。 陈三贵走后,看热闹的人群也都转头去忙参展的事,只是孔瑄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的议论—— 「他是不是真的在自导自演,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啊?」 「我看像是,毕竟点翠哪是这么好做的,骗骗那群贵族们还行,哪骗得过我们这些专业人士呢!」 就连将孔瑄视作异姓兄弟的李常也走了过来,抓耳挠腮道:「孔老弟,大哥这里还有个备用展品,要不你先拿去凑合用用?」 「不必了,李大哥,」孔瑄谢绝了他的好意,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这里最好的观景点是哪里?等下有出好戏,可绝对不能错过。」 李常「啊?」了一声,显然很是错愕;而倘若孔瑄以前的工友们在这里,就会发现,此刻孔瑄眼中跃动的光芒,与他拆穿李狗蛋诡计时一模一样。 孔瑄跟着李常走上双木阁三楼,这里是个环形的阁楼,正好可以将二楼的展厅尽收眼底,他们找了个无人的位置坐下,李常便迫不及待地为孔瑄介绍起来。 「...平阳郡主你肯定认识,郡主身边的就是皇上钦定的驸马;还有那边那位,和林家少爷攀谈的,是国公府的小姐穆婉榕;还有那个大鬍子,是胡人里赫赫有名的商人达巴拉干...」 这些便是常乐城顶端的人们,孔瑄见不少珠宝商都围在他们身边,陈三贵也在其中,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想来是争抢着要在这些人眼前混个脸熟,若是能得到其中一两位的青睐,便能鸡犬升天。 好在裴衿早就让他不必参与这些阿谀奉承,他才能吃着点心作壁上观。 莅临奇巧节的「大人物」实在太多,孔瑄听得兴致缺缺,直到「楚家」二字响起,他才勐地抬起头,顺着李常伸出的手指看了过去—— 一对衣着华美的夫妇正手挽着手漫步席间,他们身后跟着个锦衣玉袍的青年,这青年身形不高,却隐隐能看出从小养尊处优的气质来。 孔瑄精神一振,忙问道:「李大哥,那就是楚大公子吗?」 李常头回见孔瑄这么着急,但距离太远,他瞪着眼睛看了半天,还是不太确定:「说不好,楚家有两位公子,我看不清这是哪位...不过楚大公子不着调得很,我估摸着他未必会参加这种展会。」 他还想说些楚大公子的「事迹」,展台上突兀响起一声清脆锣声,李常赶紧压低声音:「开始了开始了,孔老弟,奇巧节开始了。」 孔瑄站起身,扶着围栏向下看去,林家总管又敲了一声锣,朗声道:「感谢各位来到双木阁,请观赛的各位老爷夫人入席,参赛的各位老闆请按顺序站到右边来!我们将请上常乐城最顶尖的珠宝师傅,公正地评判诸位的展品。」 在他说话间,人群自然分做两拨,王公贵族与异域商人坐在左侧,衣着整齐的林家侍从排着队端来各种茶点水果供他们享用;而右侧的珠宝商们人手一只匣子,神色紧张地聚在一起。 一件参赛展品要经过多个环节的打分,从原料的纯度、宝石的光泽到整体的协调性与契合度,都是评判一件作品优劣与否的标准。 而负责给出评价的,是常乐城中资歷最深的银匠、哪怕是三大富商也要尊称一声云师傅的贺云。 「要说起来,这云师傅和你还有点像,」李常捞起一个圣女果塞进嘴里,「一碰到珠宝就什么也不管,眼里只剩下珠宝,对谁都不留情面。」 「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可怕。」孔瑄笑了笑,却也不免对这素未谋面的云师傅多了几分敬重。 难怪这些珠宝商这么紧张,常乐城中利益至上,云师傅却保留着对珠宝最赤诚的热爱,可称为是一股清流。 李常铺子的珠宝排在第二批展览,他起身告辞,匆匆走下楼去;孔瑄见陈三贵也和李常同一批,便干脆理了理衣袖,站在围栏旁静静等待。 ——他精心准备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云师傅的斥骂不时传来,将参展的第一批珠宝商骂得狗血喷头,灰熘熘地跑下台去。 在这样人人自危的气氛中,第二批珠宝商带着他们的作品走上展台,将匣子放在提前准备好的展位上。 李常的展品是一顶发冠,云师傅说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评价不高,好歹不算太糟,李常心花怒放,笑容满面地下了台; 第14页 李常之后,终于轮到了陈三贵,与其他人不同,他昂首挺胸,脸上满是自信:「云师傅,不瞒您说,我这作品,是一支点翠步摇!」 陈三贵中气十足,连在三楼的孔瑄都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展台周围的贵族们更不用说,点翠饰品难得一见,他们此前听说平阳郡主得了一支点翠钗子,嘴上不说,心中都羡慕不已。 连云师傅也是惊讶地「哦?」了一声,看起来很是期待。 陈三贵掀开匣子,将步摇展示给在场的所有人看—— 翠色的羽毛装点在凤凰的翅膀上,垂下的绿色宝石被叶片状的底托包裹,好似凤凰飞出图画,栖息在了梧桐树上。 陈三贵满意地听到四周传来倒吸冷气之声,王淳将步摇偷来之后,他就知道这支步摇与其他展品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必然能夺得魁首。 虽还不清楚孔瑄的技艺为何骤然突飞勐进,但陈三贵不屑于去探究,这次奇巧节之后,他的珍翠楼就会成为常乐城最炙手可热的珠宝铺。 云师傅久久没有开口,似乎因这绝妙的点翠饰品而失语,陈三贵忍不住自夸道:「这点翠步摇如何?想来这奇巧节也不用继续比了,还有谁觉得自己能比得过我这支步摇?」 台下鸦雀无声,陈三贵更加沾沾自喜,他注意到孔瑄正站在三楼注视着他,轻蔑地扯出一个笑容。 云师傅沉沉开口:「这技艺确实顶尖,哪怕是年轻时的我,恐怕也比不过锻造这步摇的工匠...」 这是极高的评价,几乎是将制作步摇之人放在常乐城之最的位置,林家总管察言观色,见云师傅这么说,当即清了清嗓子,宣布道:「既然如此,那么本次奇巧节的冠军就是——」 「我话还没说完呢,」他的话被云师傅打断,云师傅年事已高、鬚髮皆白,眼神却像鹰般锐利地射向陈三贵,「是谁允许你以次充好,用白铜伪装银料的?!如此行为不端之人,怎配称为银匠!」 -------------------- 第八章 云师傅痛心的质问落地有声,双木阁陷入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寂静。 茫然浮现在所有人的脸上,其中最茫然的当属陈三贵,他几乎无法理解云师傅的话,连唇角大笑的弧度都来不及收敛。 白铜?怎么可能是白铜呢?这可是孔瑄要用来参赛的点翠步摇,像孔瑄这种爱珠宝胜过生命的人,怎么—— 等等! 陈三贵的唿吸勐地颤抖起来,他战慄着看向三楼的栏杆,可孔瑄已经不在那里;宾客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陈三贵却不管不顾,发了疯似的在人群中寻找孔瑄的身影。 他在距离展台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孔瑄的脸上挂着温润的微笑,好像误入围场的白兔一般纯良无害。 但陈三贵分明看见他的眼眸中涌动着毫不掩饰的快意,孔瑄用这种眼神,无声地宣示着—— 是的,从王淳轻易得手到栖云楼大张旗鼓寻找步摇,都是为了把他陈三贵一步一步引入这万劫不復的深渊中! 陈三贵百口莫辩,但现在悔恨已经来不及了,他根本不能承认是自己派人偷了孔瑄制作的珠点翠步摇,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实打实将弄虚作假、心术不正的罪名全部包揽下来。 在宾客们的鄙夷和竞争者的嗤笑中,陈三贵被林家客气地「请」出了双木阁——以拖出去的方式。 陈三贵的背影失魂落魄,孔瑄知道他此番在常乐城算是名声扫地,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入狱的李狗蛋也好,此时此刻的陈三贵也罢,他们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他替这个世界的孔瑄报了仇,总算能够心安理得地居住在这具身躯中了。 接下来,该做自己的事了。 陈三贵被拖走了,原先热闹的商人中却无人再敢上展台,空留云师傅在台上捶胸顿足,嘆道:「这点翠步摇当真是好手艺,可惜啊,可惜!老夫有生之年,怕是见不到第二支了!」 「云老前辈,」孔瑄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三两步走上台,抱拳躬身,「我是栖云楼的孔瑄,此番参赛,我也准备了一支步摇,还望前辈指点。」 按照参赛顺序,还没轮到栖云楼上台,但眼看着这奇巧节就要办不下去了,且不论这俊朗青年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好歹让人们看到了一线希望,便也默许了他的插队。 等等,他刚刚说自己是...栖云楼的...孔瑄? 有先前围观过陈三贵发难的人反应过来:「栖云楼的作品不是被偷了吗?孔瑄,云师傅可不是好煳弄的!」 「故弄玄虚!反正我是不信赶工做出来的东西能让云师傅满意的。」 这一片质疑声反倒引起了云师傅的关註:「小娃娃有魄力!你且拿过来给我看吧!」 「步摇就在匣子中,还请老前辈评鑑。」孔瑄双手将匣子送到云师傅手中。 匣子被云师傅缓缓打开,人们看不见匣中的步摇,却能清晰地看到云师傅混浊苍老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他的嘴唇嗫嚅着,眼泪却先话语一步,从眼眶中落了下来。 在场众人无不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林家总管站在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不知云师傅这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得踮起脚艰难地向匣中看去。 第15页 下一刻,林家总管惊唿出声:「点翠!是点翠步摇!」 随着他的唿喊,匣中之物总算在云师傅颤抖着举起的手中现出真容—— 一支纯银的步摇,其形弯折如树的枝干,蓝色的翠羽被剪成簇簇绒花的模样,坠下的珠子则选用了红色玛瑙,好像雪地里盛放的梅花;而许是双木阁的灯光使然,翠羽竟在光照下显出些微微红色。 比之陈三贵的凤凰步摇,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来你给我做钗子的时候,还没使出全力嘛。」平阳郡主率先打破沉寂,这句话让众人的视线復又转向她头上的髮钗。 孔瑄心知平阳郡主是在替自己造势,感激地笑了笑:「我怎么敢不尽心尽力,珠宝亦有灵魂,并非越华美越好,我只是还原出它们应有的样子罢了。」 这番话难免有过谦之嫌,云师傅却勐地回过神来,嘆道:「你不过弱冠之年,已经有如此胸襟,看来我这老傢伙,总算可以安心地退居幕后了!」 若说此前人们只是惊嘆孔瑄的手艺,云师傅的话就将他送上了又一个新的高度,先前嘲讽过孔瑄之人不约而同地侃天说地以掩饰心虚,而平阳郡主、李常和栖云楼的工人则大声喝彩,陈三贵的事件好像从未发生,奇巧节又回到了一派欢腾的景象中。 林家总管这回总算看对了眼色,当即宣布栖云楼夺得魁首,成为本次奇巧节的冠军。 清清白白,实至名归。 孔瑄从台上下来,第一件事便是按住大唿小叫着扑上来的小五,他没有被胜利沖昏头脑,朝平阳郡主致谢道:「刚才多谢郡主。」 「你我客气什么,」平阳郡主虚空举杯,「不过你得记得我的好,改日多给我做些好看首饰。」 孔瑄忍俊不禁地点了点头,然而平阳郡主转身刚走,他后脚便被许多人围了起来。 这群人在一旁等了很久,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第一个挤到孔瑄身边,孔瑄被团团围在中间,他不习惯这样的热情,眉头紧紧蹙起。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脸庞,有来自西域的胡人商贾达巴拉干、叫不上名字的王公贵族、还有此前对他冷嘲热讽,如今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的其他珠宝铺老闆。 他们大多是来与他和他代表的栖云楼谈合作的,合作的话题离不开点翠,但孔瑄一来对经商之道一窍不通,二来不愿将珠宝视作金银的载具,便想着客气礼貌地一一回绝,谁也不得罪;可惜珠宝商们不愿让他逃走,软磨硬泡之下,孔瑄只得答应与他们到四楼宴会厅小酌。 这一酌便酌出了事。 常乐城是宴乐之城,像双木阁这样的地方,美酒佳肴是最不缺的,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让栖云楼的工人们大开眼界,他们原还有种夺冠后的不实感,在觥筹交错中都化为了兴奋与狂喜。 起初,小五还记着孔瑄的吩咐,一双眼睛紧盯着王淳,不让他熘走;然而很快孔瑄就被商人和贵族们拽进了包间,小五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瞟向桌上香气扑鼻的食物,尤其当他看到王淳也在大快朵颐的队伍中,便放下心来加入了狂欢。 反正这屋子就这么大,谅王淳也不敢跑到哪去。 孔瑄对包间外的混乱浑然不知,他周旋于商人们精妙的话术中分身乏术,被稀里煳涂地灌了一杯又一杯。 原身酒量如何,孔瑄不得而知,但就以他在蚂蚁巷子中只能吃发霉的包子馒头来看,恐怕平生也没喝过上等的美酒;而孔瑄自己——珠宝制作是个精细活,他又是妖怪中出了名的自律过头,活了上千年,却几乎滴酒不沾。 「孔瑄公子,栖云楼门面那么小,您不如来我这里,才能大展拳脚呢!」一个商人将孔瑄手中的空杯满上。 孔瑄已是微醺状态,艰难地摇了摇头:「您说笑了,我已...与裴公子签了契约,不能背弃他。」 「裴公子?」那人是个老江湖,看得出孔瑄酒量不佳,「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常乐城有姓裴的人家?哎,孔瑄公子,你是用什么方式做点翠的,说出来,让大家开开眼?」 孔瑄「唔」了一声,正色道:「用心。」 席间空气一静,很快便重新响起碰杯声,又是一杯冷酒下肚,孔瑄抬手挡住又一只斟酒的手:「我确实还有些急事,还请诸位放我一马。」 这群人打着灌醉他的主意,孔瑄不是不知道,换做平时,他恐怕不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但酒精作用之下,心中所想不拐弯就从嘴里冒了出来:「就是要合作,也得等...我的老闆回来,才能签。」 只不过他这位老闆与别人不同,恐怕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一回。 孔瑄说完这句,不顾眼前景象歪歪扭扭,晃了晃脑袋就往外走,陈三贵的事还不算完,他心里惦记着王淳,本想事后就将其扣下,却继而连三被意外阻拦。 好不容易摆脱商人们的纠缠,孔瑄推开包间的门,只看到栖云楼的工人们都是酩酊大醉的模样,东倒西歪地打着鼾,小五甚至直接躺在了地上。 ...怎么都喝这么多。 孔瑄扶着桌子笑,然而笑容还没完全绽开,便僵在了脸上——一个人喝倒了还情有可原,怎么会所有人都喝到瘫倒的程度?! 大脑清晰地告诉他事出反常,身体却因醉酒而使不上力,下楼的路孔瑄走得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倒,他心里越是着急,双腿就越是发软,酒精并没有麻痹他的思维,反而放大了不安。 第16页 一路上都没有看到王淳,孔瑄急得不行,闷着头就往双木阁的大门跑去。 他没有抬头,自然也没有看到门口的人影,待反应过来,他已结结实实撞进了那人怀中。 熟悉的笑声飘落下来,裴衿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什么事这么着急?不妨说给我听听。」 孔瑄无暇思考裴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肃,却控制不住地尾音发虚:「王淳、王淳...!」 他白皙的脸颊红晕怒起,漂亮的双眼缓慢却努力地眨了眨,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然而裴衿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定定地与他对视。 下一秒,裴衿精緻的五官在他眼前无限放大,孔瑄惊唿一声,竟是被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这都能认错,你果然醉得不轻,」裴衿心情愉悦地弯起眸子,「我是裴衿,不是什么王淳。」 他抱着孔瑄稳稳走了两步,转头看向树荫下被五花大绑的人影,笑容可掬:「你说是吧,...王淳?」 -------------------- 黄历:今日宜出门 看了黄历出门的裴老闆成功捡到一只醉酒小孔雀! 裴老闆:黄历诚不欺我 —— 第九章 清晨,常乐城迎来了一场小雨。 细密的雨点将王淳从睡梦中唤醒,他艰难地动了动发麻的身子,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腿已经被麻绳勒出了红痕,仅剩的一些瞌睡也立时清醒。 他想起来了,昨晚他好不容易用蒙汗药放倒栖云楼的工人,差一点就能成功逃脱,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迎面撞上了一尊瘟神。 这瘟神不是别人,正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闆裴衿。 彼时他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就被裴衿毫不留情地放倒在地,像狗一样被拖了一路,最后才被丢进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里。 王淳在蚂蚁巷子里住过一段时间,知道这里是巷子最深处,一般只有最穷困潦倒的人才会住在这里。 无论从衣着还是气质上,裴衿显然都与「穷困潦倒」毫无关系,王淳转念一想,觉得这大约是孔瑄的屋子。 裴衿怎么会知道孔瑄住在哪里?而且他走得轻车熟路,就像已经来过多回。 但王淳现在的处境让他无法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裴衿要怎么处置他,胆战心惊地等了一天一夜,心里愈发焦躁不安。 推开房门的「吱呀」声响起,王淳眼皮一跳,抬起脸看了过去—— 先出来的是裴衿,他的眉头皱在一起,嘴里嘟囔着「你这地方怎么连个不漏雨的伞都没有」,目光却缓缓转向院中的王淳。 他勾了勾唇角,眼中的笑意却顷刻间荡然无存,好像只准备戏弄猎物的狐狸。 裴衿的笑比孔瑄的冷脸还要吓人,只这一眼,王淳就被吓得将想好的说辞忘了个干净,他求助地看向后裴衿一步跨出来的孔瑄:「裴老闆、孔总管...我实在是...受了陈三贵的威胁...」 他这话虽有推锅的嫌疑,却不算是夸大其实。 王淳原本就是珍翠楼的工人,平时主要负责些外围生意,不常出现在楼内,这才被陈三贵选中,让他藏在孔瑄身边做眼线。 他不是不想拒绝,但陈三贵手里捏着他的卖身契,开出的条件又实在诱人,王淳一时迷了心窍,便答应了下来。 他只是陈三贵的提线木偶,藏起结巴阿辉的护身符,再趁着阿辉回栖云楼寻找的功夫,熘进工作间偷走点翠的主意也是陈三贵出的;其实第二天王淳的内心很是忐忑,但见阿辉果然不在楼中,便觉得嫁祸成功,放下心来。 此刻转念一想,恐怕从一开始,他所看到的就都是孔瑄故意伪造的假象。 事已至此,他只能尽可能将陈三贵的胁迫放大,以期求得二人的原谅。 王淳声泪俱下,不断控诉着自己在珍翠楼受到的压迫,试图引起孔瑄的共鸣:「孔总管,您也是从珍翠楼里出来的,应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吧!」 裴衿转眸看向孔瑄:「陈三贵平时也是这么对你的?」 孔瑄忽略了裴衿的打岔,摇了摇头:「我之前确实准备放了你,但昨天晚上陈三贵已经退赛,你却还是想着矇混过关,甚至不惜给其他人下药来逃跑...」 他嘆了口气,语气加重了些:「这总不是陈三贵逼你做的了吧?」 王淳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被质问得哑口无言,最终羞惭地低下头去,不敢与孔瑄对视。 「怎么处置?」裴衿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润,小雨有变大的趋势,随着风向斜斜飘进屋檐底下。 「陈三贵欺压工人确是事实,但我不会留这样的人在身边。」孔瑄走进院中替王淳松绑,往他手里放了一贯钱,「但愿你是真的知道错了,你走吧。」 一直到离开蚂蚁巷子,王淳的脸上都写满了不敢置信,他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的钱币,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王淳走后,孔瑄站在院中出神,头顶猝然笼罩下一片阴影,他抬头看去,只见裴衿正举着摺扇替他遮雨:「王淳未必有他自己说得这么无辜,就这么重拿轻放,孔瑄公子未免太刀子嘴豆腐心了。」 孔瑄沉默片刻,原身也曾受过陈三贵胁迫,甚至因此而丧命,他想起这一点,才最终放了王淳一马:「陈三贵手底下的工人里有几位是我的老相识,我想...先预支我的工钱,替他们赎身。」 第17页 栖云楼才在奇巧节上夺冠,正是发展的最好时机,现今店中的人手恐怕不够应付纷沓而来的订单,这些工人与他相互知根知底,正是最佳的人选。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掏不出那么多用来赎身的钱。 虽说抵扣了他的工钱,这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孔瑄之前犹豫许久都没有下定决心,王淳的事情反倒成了让他开口的推力。 孔瑄紧张的微表情被裴衿看在眼里,他答应得很是爽快:「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必这么麻烦,雨停之后我就让小五去一趟。」 大概是知道自己没看住王淳误了事,小五这次效率很高,第二天就取回了工人们的卖身契。 孔瑄站在门口亲自迎接他们,迎来的却不止张小山等人,还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面孔—— 云师傅笑着扬起手:「孔瑄公子,老夫没有打扰到你吧?」 孔瑄眼睛一亮,赶忙将云师傅迎进门。 那天宣布夺魁后,他就被宾客团团围住不得脱身,还因此体验了一把醉酒的感觉,没有机会和云师傅多说几句话,一直是他在奇巧节上的遗憾。 云师傅身上有常乐城少见的匠人精神,他本想着忙完这一阵就去拜访,云师傅却先一步找了过来。 「我打扰你工作了吧。」云师傅走进栖云楼的工作间,一眼就看到角落里摆着一张床铺,「你平时就住这里?」 「您太客气了,...偶尔往返太耽误时间的时候就睡在这里。」这话并不准确,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忙到深夜,宿在工作间的日子比在自己家还多。 裴衿本来想直接在栖云楼里给他辟一间屋子住,被孔瑄以「太大张旗鼓」的理由拒绝后,竟然扛着一张床亲自送进了工作间,被工人们调侃了好几日。 这事孔瑄不好意思说出口,好在云师傅也没有过多纠结:「能够如此废寝忘食,当世罕有...孔瑄,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看向桌上的半成品首饰,确认了什么似的说道:「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虽然两件步摇在外形上大不相同,但细节处骗不了人,陈三贵用来参赛的那支假步摇,也是你做的吧?」 孔瑄手上动作一顿,点心的酥皮被他下意识捏碎——云师傅说得没错,每个珠宝设计师都有自己的风格,但这种个人风格只会体现在极微小处,云师傅不愧为常乐城银匠的第一把交椅,眼光竟毒辣至此。 「不要紧张,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云师傅「呵呵」一笑,「我听说栖云楼被偷了作品,应该就是被陈三贵偷了去吧,他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是可惜了你的手艺。」 孔瑄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都沁了汗,他重新取了一碟点心放在云师傅手边:「能让陈三贵原形毕露,也不算可惜。」 云师傅点了点头,神情陡然严肃起来:「孔瑄,你要知道,栖云楼因你的点翠技艺而一朝成名,然树大招风,需得小心再小心。」 孔瑄觉得他还有话说,果然听云师傅继续道:「你可知道点翠技艺为何会灭失?」 「书上只说记载这门手艺的古籍在战火中焚毁了...」孔瑄蹙眉,「难道不是?」 「百年前,曾有一位像你一样的天才银匠,靠自己的点翠手艺发家,受到无数人的追捧;他的点翠饰品千金难求,到后来,一支钗子便能抵一座城郭。而当时恰逢乱世,时局动盪,百姓尚且食不果腹...」云师傅目光悠远,「你猜最后怎么样?」 他并没有等孔瑄答覆,自顾自解答道:「百姓无法反抗当权者的统治,便将这位天才银匠视为祸害,他们推翻了他的店铺、销毁了他的作品,却依旧不解恨,连带着将所有记载着点翠技艺的古籍也全部焚毁了。」 「从此之后,点翠技艺就在人间销声匿迹,一直到现在,你又重新将它带回了世人眼中。」 … 云师傅略坐坐就走了,他没有告诉孔瑄那位天才银匠的结局,但他不辞辛劳特意赶来讲这么一个故事,其中深意,孔瑄不会不知。 孔瑄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因而震撼更甚。 这个故事时不时会在他工作时从脑海中冒出来,每次都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期间裴衿回来过一次,大约是看他魂不守舍,便给他放了半天假,让他带着二丫去街上逛逛散心。 孔瑄领着二丫去龙兴斋买点心,一路上被认出不下数十回,间或遇到其他珠宝铺的老闆拦路,要出高价挖墙脚——声名鹊起,这本该是件好事,可云师傅的故事犹在耳边,孔瑄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龙兴斋人多,脚尖碰着脚背,孔瑄拿点心的功夫,二丫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龙兴斋里找遍了也没见到人影,他心急如焚地回到街上,也亏得是他不是人类,目力过人,总算在街的另一头捕捉到二丫小小的身影。 「二丫!」小丫头不懂人情世故,正踮起脚从个男子手里拿什么东西,孔瑄将她扯到身后,语气难免有些先入为主的不善:「不可以拿陌生人的东西。」 「可这个哥哥说,他是瑄哥哥的好朋友...」二丫委屈地瘪了瘪嘴。 被二丫称作「瑄哥哥的朋友」的是个五官深邃的青年,他的双眸是波斯猫般的金色,一看便不是来自中原地区。 孔瑄冷笑一声:「我可不知道我有这么个朋友。」 第18页 那青年闻言,脸上更加笑容满面,他将手中的异域花朵收回口袋,在孔瑄诧异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一捧毛茸茸的鬍子,熟稔地贴在了脸上:「孔瑄公子,别来无恙。」 这夺目的大鬍子配上青年的西域长相唤醒了孔瑄的记忆,他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干巴巴道:「原来你的鬍子是假的啊...达巴拉干。」 -------------------- 感谢在2022-12-10 02:24:13~2022-12-12 12:3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gg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守护多啦a梦的加菲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章 「他们嫌我长得不够霸气,总是谈不下生意,我也是没办法才花重金做了个假鬍子,」达巴拉干低咳一声,「前面就是我在常乐城住的地方。」 他不说还好,说了这话,孔瑄便控制不住地瞟向他光洁的下巴,没了大鬍子的遮挡,这张极具异域风情的脸显得更为白净。 注意到孔瑄似笑非笑的表情,达巴拉干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随之颤动,孔瑄勐地咳了一声,委婉道:「似乎确有效果。」 在达巴拉干反应过来之前,他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客栈。 常乐城中每天迎来送往的商人络绎不绝,商人来自五湖四海,自然需要歇脚的地方,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开一间客栈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也正因如此,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客栈林立,酒旗招展好不热闹。 达巴拉干在胡商中的地位就像城中的三大富商,下榻的客栈自然也是这一众客栈中最气派的,还未进门,金碧辉煌的装饰就险些晃了孔瑄的眼睛。 甫一迈步进去,立刻就有胡人打扮的侍从迎了上来,达巴拉干与之用胡语交谈片刻,扭头道:「我将那玉石收在房里了,还请孔瑄公子先在雅间稍等。」 言下之意就是要留他吃饭了,被灌醉的不好回忆復又浮现,孔瑄皱了皱眉想要拒绝,却实在对达巴拉干口中的玉石很是好奇,只得生硬地应了下来,补充道:「不喝酒。」 达巴拉干哈哈大笑,挥手让侍从为孔瑄带路,自己则轻车熟路地拐进了走廊深处。 不出所料,雅间里果然已经布置好了餐食,达巴拉干是胡人,准备的也大多是胡人常吃的牛羊肉、馕饼一类的食物,而他虽嘴上答应了不与孔瑄喝酒,桌上却明晃晃地摆着满满一壶酒,正不断有花果香气从酒壶中溢出。 侍从听不懂中原话,替他拉开凳子后就离开了,孔瑄随手从果盘里捻起一颗葡萄,等着达巴拉干过来。 他本是打算买完点心就回去的,达巴拉干却说什么也要赔不是,他要送二丫回家,达巴拉干就厚着脸皮与他们同行,硬生生把自己当做一条会说话的尾巴不说,还将一路上二丫看中的小玩意统统买了下来,成功靠财力在二丫那里讨了个好名声。 这样一来,孔瑄也不好意思直接拂袖离开,达巴拉干藉机表示自己从家乡带了一块玉石,却始终找不到工匠制成首饰,想请孔瑄指点一二。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孔瑄也对这所谓「找不到合适工匠」的玉石颇为好奇,虽然知道是达巴拉干放出的鱼线,还是义无反顾地一口咬了上去。 只不过,他已经给足了达巴拉干面子,若是对方拿出的玉石不够特别,也就不能怪他翻脸走人了。 正这么想着,雅间的门再一次打开,达巴拉干不知何时又戴上了他的大鬍子:「久等了吧?也不知为什么,谈生意的时候摸不到这鬍子,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谈生意?」孔瑄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重点。 「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雅间里空位很多,达巴拉干径直挨着孔瑄坐下,看向他手里晶莹剔透的葡萄:「这葡萄甜得很,据说以前是贡果...」 生意人总喜欢用唠家常的方式拉进双方距离,可惜孔瑄不吃这一套。 见孔瑄皱眉,达巴拉干囫囵调转话头:「不说这个了,你先看看这块玉石。」 他摸出一只锦盒打开,推到孔瑄面前。 锦盒中躺着一块钱币大小的雪白璞玉,与市面上常见的玉石不同,这块玉质地油润、呈现出半透光的乳白色,在玉中也称得上肤若凝脂的美人。 达巴拉干道:「这种玉在我的家乡被称作『贊贡』,翻译成中原话,应该叫『雪玉』。」 一说到雪玉,孔瑄就有了印象,他在翻阅这个世界的玉石图鑑时见过这种玉的介绍,图鑑上说,雪玉触手温润,最适合女子佩戴,但由于其形成条件严苛、且未经加工的原石极其易碎,一般只做收藏用途,而很难制成饰品佩戴。 玉石收藏不是孔瑄的领域,所以达巴拉干找他谈的生意... 「你是想让我帮你把它做成首饰?」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时间反客为主,「只是雪玉易碎,我还从来没试过。」 这倒是让达巴拉干有些惊讶,雪玉在西域也难得一见,在孔瑄之前,他已经寻过许多珠宝名匠,这些人却大多连雪玉之名都未曾听过。 他心中不由大唿找对了人:「孔瑄公子不必担心,若是连你也做不出来,那或许碎裂就是这块雪玉最好的结局。」 孔瑄摆了摆手:「你不用奉承我,有什么要求直说就是了,我会尽力一试。」 第19页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种特质的玉石做珠宝,其实内心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但尤其在靠点翠夺冠之后,在外人面前不坦露心迹已经成为栖云楼所有人的必修课,遑论身为焦点的孔瑄。 「孔瑄公子当真是个爽快人,那我也就直说了,我此番来中原,一共有两件事要办,」达巴拉干竖起两根手指,「一件,是在参加奇巧节的中原商人中物色合作伙伴;另一件,就是找人将这块雪玉制成一对耳饰,好让我带回去为阿母祝寿。」 「而这两件事,孔瑄公子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完,达巴拉干认真地看着一时发愣的孔瑄,他看出对方不喜欢生意场上的虚与委蛇,选择用极其直白的话语表达合作的意愿。 他眼中的真诚和期待不似作假,孔瑄却不敢直接答覆,最终还是将葡萄剥好放进嘴里,舌尖一下一下舔着果肉,脑中组织着措辞。 思来想去,他还是伸手将锦盒收入怀中,而后说道:「我此前从未接触过雪玉,不敢保证耳饰的最终效果...至于合作的事情,我亦无法直接决定,还需要和老闆商议一下。」 达巴拉干诚心合作,他便也坦诚相待,将可能出现的情况一一告知。 说不失望是假的,好歹孔瑄并没有直接拒绝,达巴拉干到底是叱咤风云的商人,很快就调整好表情,笑着伸手端起桌上的酒壶:「既然如此,烦请孔瑄公子将我引荐给你们老闆,这杯酒,就当是我敬你的!」 澄红的酒液滑入杯中,果香与酒的醇香瀰漫开来,达巴拉干率先饮尽一杯,说笑间将手伸向孔瑄手边的空杯。 孔瑄眼疾手快地举杯避开,达巴拉干却振振有词,甚至还一把扯下鬍子以示诚意:「在我们西域,表达友谊的方式就是共饮一杯葡萄酒!」 一道隐含怒气的低沉嗓音打断二人的拉扯,裴衿人还未到,声音先至:「正好我也想与达巴拉干阁下交个朋友,不如我来和你喝。」 雅间的门被勐地破开,孔瑄和达巴拉干保持着一躲一追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裴衿优雅地收起摺扇,似乎方才将扇柄当做推门工具的另有其人。 「要不是二丫急急忙忙跑来栖云楼,我还真不知道达巴拉干阁下掳走了我的人。」 裴衿的话说得含煳,孔瑄听着只觉得微妙,二丫不是早就被达巴拉干「收买」了吗?再说,这被掳走又是哪里来的说法? 达巴拉干不甘示弱道:「我不过是和孔瑄公子一见如故,邀他吃顿饭、交个朋友而已,你这个老闆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若说方才孔瑄只是疑惑,此刻便称得上一头雾水,而直到达巴拉干「咚!」的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他也没有想通为什么这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如此剑拔弩张。 裴衿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眼里满是得意:「就这点酒量,还敢说自己是西域第一商人?」 这句话毫无逻辑,放在以前绝不可能从裴衿嘴里冒出来,孔瑄盯着他脸上的绯红,笃定道:「你醉了。」 「他先醉的。」裴衿抓住孔瑄伸来的手借力站起,嘴上还倔强着要争个一二。 有人喝醉了会耍酒疯,有人喝醉了还像无事发生,裴衿显然属于后者。 但这并不代表孔瑄就能放下心来,裴衿的状态让他有些头痛:「达巴拉干确实是想和我们签订贸易合约,你又何必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 裴衿将手臂搭在孔瑄肩上,声音带了些委屈的鼻音:「他先招惹我的。」 这幼稚的反驳让孔瑄一阵好笑,他见裴衿醉得不轻,趁其还能回话,赶忙问道:「你家在哪?我先送你回去。」 裴衿却半天没有回话。 孔瑄侧目看去,只见裴衿的狐狸眼中充斥着激烈的情绪,二人目光相接,却是裴衿先一步移开视线,嘴里呜呜囔囔说了什么,听不真切。 幸好他们就在客栈中,孔瑄实在没有办法,向店小二要了个双人间,决定在这物价不菲的客栈暂住一晚。 他将裴衿扶上床,问店小二借了厨房,匆匆煮醒酒汤去了。 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清冷的月光顺着窗棂爬到床上,等到孔瑄的脚步声彻底远去,裴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注视着孔瑄离开的方向,他眼底的醉意还未散尽,笑着摇了摇头。 他并非不想回答,只是孔瑄问他的两个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 -------------------- 感谢在2022-12-12 12:35:55~2022-12-15 16:3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潇洒不是摆烂 10瓶;哂之 9瓶;守护多啦a梦的加菲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章 孔瑄将钱袋的口子收紧,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何必大清早跟我一起爬起来,我先去店里看着就是。」 裴衿手上提着刚买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烧饼,打了个呵欠:「客栈的床太硬,睡不习惯,不过既然孔总管都这么说了,我等下去你的工作间里再睡会?」 他们刚从客栈里出来,正向着栖云楼走去,孔瑄看着裴衿眼下遮盖不住的乌色,没好气地把钱袋子扔回他怀里:「裴公子自便就是。」 昨晚孔瑄餵裴衿喝下醒酒汤时已是深夜,他们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鸡鸣吵醒,孔瑄前些日子废寝忘食地制作点翠,倒是习惯了日夜颠倒,却没想到裴衿也精神抖擞的样子,根本看不出醉酒的痕迹——至少说话还是一样的不着边际。 第20页 当然,他表示自己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孔瑄也就多少给他留了几分面子,只讨了住店钱做封口费。 这客栈一晚上的房费就能抵他半月的工钱,以后决计不住了。 二人一路闲聊着逛到栖云楼门口,张小山正在前厅,他眼睛一亮,直奔孔瑄而来:「孔哥,你昨天上哪去了,怎么一下午都不在楼里?」 他跑到跟前才注意到裴衿也在,忙道了一声「老闆好」,又扭头朝孔瑄说道:「你之前不是问楚大公子的事吗?昨天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 「我跟你说啊,昨天楚大公子在德裕楼吃醉了酒,与隔壁桌的人发生了口角,竟然一怒之下叫来家丁把那人给打了!」张小山说得绘声绘色,好像自己就在现场,「好像连官府都惊动了呢!啧啧,听说他被带走的时候还在口出狂言,被用破布堵了嘴,真是恶有恶报。」 「你好像很讨厌楚大公子?」孔瑄没有正面表态,他知道楚大公子名声不好,心里却有种古怪的感觉。 张小山「嘿嘿」笑道:「常乐城就没不讨厌他的人吧,这些年他仗着家世欺负人的事情,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了,最好这次能让他吃几天牢饭!」 「...」孔瑄下意识否认道,「我觉得楚大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是一愕,更别提裴衿和张小山,都目光复杂地看了过来,只不过前者的眼中带着探究,后者则是纯粹的震惊至极。 「...我只是觉得,事情还没有定论,不能单凭一面之词就断定是他的错。」他自知失言,赶忙想了个说辞,将话语勉强圆了回来。 张小山挠了挠脑袋,嘀咕道:「你也太单纯了吧,孔哥,他的名声都是他自己败坏的...哎,不说这个了,今天送来的原石我还没清点好呢。」 张小山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孔瑄心上,他勐地攥紧手掌,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忍不住袒护楚大公子—— 千人千面,各有不同,而顶级珠宝设计师孔瑄,能够读懂每一颗宝石、每一个饰品的个性。 就像那颗让他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鸳鸯宝石,气场强大却温柔,如果这鸳鸯宝石真的是楚大公子的伴生石,那么楚大公子其人,绝不应该是张小山和百姓口中那个肆意妄为的样子。 而他正是基于这一点,才冲动地否认了张小山的观点。 「你在打听楚大公子?」裴衿的声音唤回了孔瑄的神智。 寻常的藉口骗得过张小山,却骗不过裴衿,孔瑄权衡片刻,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你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鸳鸯宝石吗?有人告诉我,楚大公子身边有这么一块宝石,所以我就...多关注了一下。」 裴衿挑了挑眉,他的沉默让孔瑄一阵心虚,如此十数秒之后,才听裴衿说道:「走吧,不是还要给那傢伙做耳饰吗?」 裴衿到底还是没有进工作间,孔瑄关上门,缓缓滑坐在地,抬手抱住了头。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但今天和张小山的一番争论,让他无法再逃避内心的声音。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迟早是要离开的。 他需要去见一见楚大公子,无论用什么方式,越快越好。 但...孔瑄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锦盒上,达巴拉干有托于他,现在还不行。 常见的玉制耳饰,都会倾向于突出玉的通透来,但雪玉虽也通透,却是实心的糯白,自然不能用寻常方法来设计。 沉思片刻,他的脑中浮现出昨日在客栈中看见的图画,画上画着西域的月亮,一如雪玉纯粹洁白,而「圆」又意为「团圆」,达巴拉干常年在外奔波,想来团圆亦是他与他的母亲共同的愿望。 生怕灵感从脑中熘走,孔瑄立刻提笔,在纸上画下一个环形耳坠,耳坠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上端与耳垂相贴的部分,他想做成弦月的形状;而雪玉既然易碎,就无需过多雕琢,保留其特点,做成完满的圆月就好。 月由缺转圆,寄託着亲人的思念。 设计图有了,正欲动手,孔瑄动作蓦地一顿,转而拉开抽屉,从中取出塑封起来的布袋。 布袋里收着此前他做步摇时剩下的碎羽,散发出悠悠红光。 达巴拉干说:「阿母生我时足足花了两天两夜,险些丧命,小时候阿父不常回家,她照顾我殚精竭虑,身子一直不好。我走遍世界各地,其实也是希望找到能够治疗她的灵药。」 说这话时,他的眼底隐隐有些泪意。 孔瑄不是人类,生命中无需父母的存在,但或许是这具身体属于渴望家庭温暖的「孔瑄」,达巴拉干的寥寥数语,让他的心脏一阵触动。 将这种触动归因于原身的愿望,孔瑄决定帮达巴拉干一把。 ——只要他想,他就能把自己的神力注入羽毛中,再将羽毛点缀在饰品上,这样一来,饰品就能够与佩戴它的人气血相融,产生疗愈的功效。 人类世界没有灵力,无法最大限度发挥他的能力,但替达巴拉干的母亲调养身体,依旧不在话下。 不过,特意取羽毛制作点翠饰品未免大张旗鼓又喧宾夺主,孔瑄便将这些碎羽放入模具中,让其与金块熔在一起,成为耳饰底托的一部分。 他不打算告诉达巴拉干,若是问起,就用「在草药里泡了泡」的藉口搪塞过去。 第21页 正想着,门外响起达巴拉干的声音,孔瑄一开始还以为是听错,后一秒裴衿的冷哼也接踵而至。 「这不是一杯就倒的达巴拉干阁下吗,今天怎么没戴你那大鬍子?」 孔瑄在门内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实在不明白裴衿对达巴拉干的敌意从何而来,而这拌嘴似的嘲讽又实在好笑,确实是裴衿的风格。 「我!」达巴拉干气结,紧接着响起一阵窸窣响动,才听他继续道,「我今天是以孔瑄公子朋友的身份上门的!」 昨日两人斗酒的惨状歷歷在目,未免局面变得不可收拾,孔瑄抓准时机推门而出。 他先看向裴衿,只见对方斜靠在楼梯栏杆处,双眉颦蹙,活像一只不怀好意的大狐狸;而站在门口的达巴拉干,正将鬍子重新贴上脸颊,脸上满是愤愤不平。 原来刚刚那阵动静是达巴拉干在拿鬍子啊,孔瑄不合时宜地想道。 「朋友?你昨天说你们胡人喝了酒的就是朋友,照这么说,我才是你的朋友。」裴衿展开摺扇,带起的风吹动他披散的长髮。 达巴拉干深邃的五官皱在一起,连连摇头:「谁要跟你当朋友。」 孔瑄被他们幼稚的争吵夹在中间,兀自后悔自己出来的行为太过冲动,他举起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看向达巴拉干道:「你来得正好,耳饰的设计图我已经画好了,你且进来看看合不合心意。」 说完,他朝裴衿递了个眼神,将其蓄势待发的话语堵了回去。 达巴拉干的笑容骤然灿烂起来,跟着孔瑄进了工作间,正准备反手关门,突然嗔道:「你跟着进来干什么?」 孔瑄拿起图纸扭过头,正好见到裴衿闪身进来,径直坐上床铺,睨了一眼达巴拉干,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得意:「因为我是栖云楼的老闆。」 达巴拉干的拳头握了又松,明明措辞极尽礼貌,却说得咬牙切齿:「正好我今天来,也想和栖云楼谈谈合作。」 合作的想法昨天达巴拉干就提过,从客栈回来的路上孔瑄告诉了裴衿,后者只是模稜两可地「嗯」了一声。 西域的大商人达巴拉干,常乐城多少珠宝商抢着要与他缔结合约,在栖云楼受了一肚子气不说,竟然还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提出合作,这事要是传出去,恐怕又要气倒一片陈三贵之流。 提到合作,裴衿脸上的玩味瞬间消失,他向达巴拉干提了几个问题,二人正式开启了另一轮生意场上的交锋。 你来我往之下,达巴拉干心里暗暗吃惊,他从未听过裴衿的名字,自恃经验丰富,却没想谈判下来对方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倒比一些有名气的老商人还要难缠。 怪不得孔瑄会选择栖云楼,这两人强强联手,日后这商界的排位怕是要重新洗牌了。 孔瑄听不懂他们俩弯弯绕绕的对话,只在某一时刻,突然发现风向从势均力敌转为达巴拉干有意向裴衿示好,愈发不解起来。 局势发生变化后不久,二人就达成合意,裴衿从床上站起,伸手握住了达巴拉干的手掌。 这对栖云楼来说是件好事,孔瑄看着他们相互行礼,决定不去纠结其中的深意。 然而下一秒,也不知是为了挽回面子还是什么缘故,就听达巴拉干说道:「我选择栖云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孔瑄公子。」 孔瑄一愣,裴衿却反应很快:「我与达巴拉干阁下合作,也是因为我们孔瑄将你视作朋友。」 莫名其妙成为促成合作的重要人物,孔瑄险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应该是件好事吧? -------------------- 第十二章 常乐城中近日热议之事有两件: 其一,西域第一商达巴拉干与栖云楼签订了贸易契约,即日起所有珠玉原石类的交易,只与栖云楼进行; 其二,楚家大公子诞辰将近,楚家一掷千金为大公子庆生,只要携带贺礼,无论贵重与否,都可进入楚家大院,一同享用晚宴。 而楚大公子将在所有贺礼里选择最心仪的那件,这件贺礼的主人将获得楚家珍藏的一块和田羊脂玉籽料。 「楚家刚把楚大公子从牢里捞出来,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就办庆生宴这点钱,我再活一辈子都赚不到。」张小山凑到孔瑄身边,一边擦着柜檯一边摇头,「咱们可不能向这种风气低头,是吧?」 「十一月初,还有几天,时间应该够了...对了,你说什么来着?」在张小山震撼的目光中,孔瑄抬起了头。 张小山眼神好像孔瑄被妖怪夺舍了一样惊恐,结结巴巴道:「孔、孔哥,你要去啊?」 孔瑄「嗯」了一声,将这个月的帐簿放回抽屉里,叮嘱了几句,转身进了工作间。 张小山看着他的背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怎么给忘了,那可是和田羊脂玉啊!」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和田玉乃大凉国国玉,以其成色不同,价值也各不相同,其中白玉为上品,白玉中又以羊脂玉为最,而能够成为楚家藏品的和田羊脂玉,孔瑄实在不愿错过。 而另一个原因则不好与他人提及,他在奇巧节上没能见到楚大公子,这次生日宴的筹措就像一场及时雨,让他復又燃起了希望。 毕竟生日宴上,过生日的那个人总没有不到场的道理了吧? 第22页 不过,想来大部分人也只是奔着见一见世面,送些鸡鸭鱼蛋凑个热闹,唯有送上能入这些世家法眼的贺礼之人,才有机会见到楚家人一面。 与其说这是一场极尽奢靡铺张的庆生宴,不如将其看作商人间的又一场贸易游戏。 孔瑄清楚个中深意,却对与楚家建立贸易往来无甚兴趣。 他们是做珠宝生意的,和楚家算是直接竞争者,如今栖云楼声名鹊起,楚家不给他们使绊子已经是谢天谢地。 楚大公子锦衣玉食、见多识广,思来想去,孔瑄无奈地发现,他身边唯一能作为灵感来源的,只有与达巴拉干签订合约后就又消失不见的裴衿。 裴衿...他在脑海中回忆裴衿的身形,裴衿气质出尘,举手投足却不似寻常公子哥般处处优雅,谈起生意时更有几分痞气,常乐城的富家公子随身配一把摺扇都是用来谈诗作赋,唯有裴衿是用来敲桌子和小五的脑袋... 摺扇? 孔瑄眼睛一亮,想起裴衿的桃花扇下摇摇晃晃的吊穗。 这中小物件作为贺礼送出不容易出错,却鲜少有人愿意送,大多是怕出不了新意,泯然众人。 孔瑄从不过谦,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达巴拉干为表诚意送来的珠宝玉石中,就有一块晶莹剔透的冰种翡翠,用来做吊穗上的玉环正合适。 走到存放原料的仓库,孔瑄从中找到那块令他眼前一亮的翡翠,正欲回去加紧制作,眼角余光又扫到另一只匣子。 他想起来了,跟着冰种翡翠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块柿子红玛瑙,因这两件体积较小,工人整理时就将它们收在了一起。 而恰好,前几日他注意到,裴衿摺扇底下的吊穗有些旧了。 这红玛瑙既然被他看见了,那就一起拿走吧。 比楚大公子的庆生宴先到的,是与达巴拉干约定交付耳坠的日子。 设计制作这耳坠颇费了几番功夫,耳饰底托熔了孔瑄的羽毛,不似普通金属那般触手生凉,雪玉温润油亮,远远看去便似皓月当空,而上窄下宽的设计又凸显出了耳饰的垂坠感。 饶是见多识广的达巴拉干,也不由惊唿孔瑄的手艺比他想像得还要高超。 「你满意就好,」孔瑄将耳坠收入锦盒,与达巴拉干攀谈道,「我记得你母亲的寿辰也在这两日吧,什么时候启程回去?」 达巴拉干挠了挠脸颊,他今日没戴大鬍子,一张清秀的脸上显出几分赧然:「正想和你说这个呢,明日我就动身,孔瑄,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去,你意下如何?」 「这些年我收藏了不少珠宝,它们大多和那块雪玉一样,恐怕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能够让它们的价值更上一层了。」 西域有荒漠戈壁,怪石林立,孔瑄早已听说那里盛产各种珍宝,有不少是他在自己的世界也从未听说过的,说不想去,是不可能的。 可惜...他转眸看向桌上散乱的设计稿,这一来一往不知要花上多久,楚大公子的庆生宴近在眼前,赶一赶也来得及,但... 「抱歉,」他忍下心底熊熊燃烧的对珠宝的深情,轻轻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栖云楼刚刚起步,裴衿忙得脚不沾地,我怎么能丢下他自己快活去呢?」 「...唉!到底是被他捷足先登了。」达巴拉干慨嘆一声。 孔瑄莫名其妙地发出个疑惑的音节,正欲询问,达巴拉干却已经拾起桌上一枚碧绿的精緻圆环来:「这是?」 这是孔瑄准备的贺礼,尚没有来得及打上绳结,只是个光秃秃的圆环模样,达巴拉干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遍识天下宝物,竟然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孔瑄善解人意道:「楚家为楚大公子的生辰大摆宴席,这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工作间的门被「砰!」一声打开。 「孔瑄公子!你千万不能跟这个大鬍子去西域啊!诶等等,你是谁,达巴拉干呢?!」小五三两步扑了进来,像个刺猬一样对着达巴拉干龇牙咧嘴。 达巴拉干解释了几句,小五一声「原来鬍子是假的」的惊唿却在看到裴衿的脸色后迅速湮灭。 「你要撬我的墙角?」裴衿摇着桃花扇,三两步走上前挡在孔瑄身前,截断了达巴拉干的视线。 孔瑄拽了拽裴衿的衣角,没有反应,只得询问地看向小五。 小五心虚地移开视线——他只是路过工作间的门,恰巧听到达巴拉干「邀请」孔瑄和他一起去西域,生怕孔瑄公子被达巴拉干挖走,他也没想到自家公子听说后,会这么生气啊! 而且...小五悄悄看了一眼裴衿紧绷的下颌线,怎么感觉...除了生气,自家公子还很紧张呢? 「我本来也没觉得孔瑄公子会被我说动,」达巴拉干耸耸肩,「只是想请他指点一下我手下那群不学无术的工人。」 这是实话,他虽有些私心,到底还是个商人,商人向来以利益为重,他在一众珠宝商中独独选中栖云楼,也是因为孔瑄有其他银匠都没有的手艺。 他看裴衿的脸色有所缓和,补充道:「只是没想到,连这么点小小请求都被无情拒绝了。」 拒绝了? 裴衿藏在袖袍里的拳头松开了些,眼神凌厉地甩向正准备偷偷熘走的小五。 想他裴衿向来处变不惊,难得有一次真的慌了神,竟然是个乌龙? 第23页 冷静下来想想,这事也不能全怪小五,孔瑄还与他签了合伙协议,自不可能因达巴拉干的两三句话就毁约,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孔瑄要走这四个字,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好容易抓到了裴衿的把柄,达巴拉干毫不留情地揶揄了他一顿,便带着雪玉耳饰启程回西域了。 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孔瑄:「中原的商人中有我不少朋友,孔瑄公子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报我达巴拉干的名字。」 达巴拉干走了,小五见势不妙也跟着熘走,工作间只剩下孔瑄和裴衿面面相觑。 孔瑄平静地看着裴衿,虽说有二丫和小五通风报信,但裴衿次次都能及时赶到,未免也太「巧合」了一些。 所以...是为什么呢? 见孔瑄沉默着不说话,裴衿的表情变了又变,捏着扇柄的手青筋暴起,藏在长发下的耳廓更是迅速升温。 「难得见你这么紧张的样子,」孔瑄假装没看到他通红的耳朵,只当他是因闹了乌龙而尴尬,宽慰道,「我与你签了契约,就不会再为其他人做事。如果裴公子这么放心不下,不如我现在签个卖身契给你?」 这几个月和裴衿接触下来,他发现裴衿虽表现得玩世不恭、与谁都能相谈甚欢,却几乎从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展露出来,整个人仿佛罩在厚重的壳中。 裴衿不肯说,但孔瑄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卖身契,陈三贵曾哄骗原身签过,为的是压迫和剥削;如今孔瑄主动提及,却是为了向裴衿证明—— 我与你约定过,自会信守诺言。 裴衿似是愣住了,半晌才露出熟悉的笑容:「卖身契就不必了,省得传出去,别人说我欺负你。」 「栖云楼这段时间大小订单接了不少,我想带着所有人一起去龙兴斋庆祝一下。」裴衿话锋一转,「等过了月末最忙的这一阵...就选在下月初如何?」 龙兴斋不只糕点出名,更因其做的京城菜系是当今圣上也称赞的地道,成为了达官贵人们设宴的首选,可惜价格实在昂贵,孔瑄连菜单都不敢翻开看。 如今裴衿既然提出去龙兴斋吃饭,想来工人们也会很开心。 然而孔瑄与裴衿一对时间,刚漾开的笑容戛然而止。 「下月初五是楚大公子的生辰,楚家设了庆生宴,」孔瑄不敢看裴衿失望的表情,「我想要那块和田玉籽料,大概是去不成了。」 -------------------- 裴·明明一直都不在但又无处不在·衿 第十三章 十一月初五,裴衿给工人们放了半天假,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龙兴斋;在人群兴高采烈地离开之后,孔瑄带着准备好的贺礼前往楚家。 那日裴衿到底还是没说什么,但孔瑄心里清楚,他要去楚家的原因远不只是为了那一块和田玉,而裴衿不会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 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开提到那个人—— 楚大公子。 孔瑄逃避,是因为提到楚大公子,离开的念头就会与想要留下的冲动激烈碰撞,他很不喜欢这种无法左右自己情绪的感觉; 而裴衿似乎也在有意避免提及,其中缘由孔瑄不知道,也没有打探的意思。 达官贵族们的府邸大多设在城西,与孔瑄居住的蚂蚁巷子分居常乐城两端,好在一路上都是提着篮子的行人,正热火朝天地议论着楚家的宴席,孔瑄跟着人流的方向走,便也一路顺利地到了楚家大院前。 比楚家的大门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条从街头排到巷尾的长长队伍,他们都是衣着朴素的百姓,正排着队依次向立在门口的小厮递交自己的贺礼,换取进入庆生宴的「门票」。 而距离这两列队伍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专门开闢的、供车马进出的道路,那些行起路来如鸣佩环的马车,孔瑄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 如此差距悬殊的区别对待,百姓们也都看见了,却还是乐乐呵呵的。 他们不介意成为大商人博取名声的工具,能品尝一顿劳苦大半辈子都吃不起的佳肴,有什么不好的呢? 孔瑄随便选了个队伍站定,装着吊穗的匣子在他袖子里晃了晃,险些滑落出来,他一边取出匣子,一边听着周遭百姓的议论。 「你们说这楚家也怪倒霉的,楚家那老爷子好歹是白手起家,在常乐城爬了这么多年,这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怎么这才第三代,就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简直是家门不幸啊!」 「就是,办个生日宴都这么大张旗鼓的,生怕谁不知道他楚大公子家世显赫不成?不过要没有他啊,我们今天也凑不了这趟热闹。」 「嗐,我看如今这楚老爷,估计也是拿他亲生儿子没办法,才带着老婆跑去京城的吧!」 楚老爷在京城?孔瑄唿吸一滞,那他在奇巧节见到的是谁?李常不是跟他说那是楚老爷吗? 前方几人的谈话戛然而止,目光全都落在孔瑄身上,孔瑄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太过震惊,竟一不小心把心里活动说了出来。 「小郎君,你刚来常乐城吗?」普通百姓不认得孔瑄,只当他是个俊俏的青年,热情道,「楚老爷许多年前就进京经商去啦!现在楚家住着的是楚老爷的弟弟嘞。」 「那楚大公子...?」人类的亲缘关系太过复杂,孔瑄掰着指头也算不明白。 第24页 热情的大娘「啧啧」摇头:「就是楚大公子的叔叔哩,他叔叔一家也真是可怜,还得替大哥照顾这么个浪荡子弟。」 孔瑄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来,大娘已经激动地「诶!」了一声,原来队伍行进得很快,短短几句间就走到了看门小厮面前。 大娘将一篮子鸡蛋递给小厮,兴高采烈地跨进门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小厮便将鸡蛋连着篮子一起丢进了身后的一个大箩筐。 孔瑄侧目看去,箩筐里装得满满当当,尽是些腊肠、咸鱼、鸡蛋等家常的东西,来自先前进门的那些百姓。 小厮注意到他的视线,很是不耐烦:「就这些玩意,也配入我们公子的法眼?哎,你带了什么东西就赶紧给我,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这些贺礼在他眼里只能被称作「玩意」,语气中满是鄙夷,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从楚家小厮的言行中,就足以窥见楚家对这些平头百姓的态度。 孔瑄皱了皱眉,玉石虽装在木匣子里,但要是被这么一丢,恐怕也难以保全。 正当他想要与小厮解释的时候,一道人影从旁侧跑了过来,先是怒喝道:「不长眼的东西!孔瑄公子都敢拦着!」 呵斥完小厮,那人的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转弯,对着孔瑄谄媚一笑:「我家下人有眼不识泰山,让孔瑄公子见笑了,孔瑄公子,这边请。」 借着灯光,孔瑄看清了这人的脸——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楚家总管,而他邀请孔瑄去的 「这边」,便是那些华丽车马中的贵客才能走的气派大门。 不是谁都能成为楚家认可的贵客,财力、权力与实力至少要满足其一,能让楚家总管如此讨好的,在常乐城中也着实罕见。 但楚家总管没想到,孔瑄一刻也没有犹豫,摇了摇头道:「总管太客气了,我就走这扇门。」 说罢,他也不管楚家总管「哎哟哎哟」的阻拦,迈步跨了进去。 楚家总管无法,生怕孔瑄要坐进外围,赶忙带着他往堂屋里走。 这次庆生宴,楚家将来客分为三个等阶——凑热闹的百姓,安置在外院中;有与楚家合作意愿的商人等,则请他们坐在内院里;而楚家想要结交的名流富商,则由下人们好生招待着,直接引进堂屋。 堂屋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其中也有许多奇巧节上见过的熟悉面孔,他们大多认识孔瑄,见他进来,都与他点头示意。 孔瑄一一恭敬还礼,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等待宴席正式开场。 很快便响起几道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的客套话一併传来。 「哎呀,欢迎欢迎,各位贵客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男人气宇轩昂,笑着拱了拱手。 通过大娘的介绍,孔瑄总算大致理清了楚家内部的关系,楚家如今的当家掌柜是楚大公子的父亲,名叫楚涯,正与妻子在京城开拓商业版图;而现在说话的男人名叫楚宵,是楚涯的弟弟,也是百姓口中「被迫给楚大公子收拾残局的可怜亲戚。」 堂中立刻有人举起酒杯,说了几句恭维的话,楚宵笑容满面地与他们谈笑起来,孔瑄趁机看向与其一道出来的其他两人。 披着白狐披风的妇人风姿绰约,便是楚宵的妻子贺氏;而贺氏身边站着的青年,孔瑄也远远见过,应当是楚宵夫妇二人的独子,楚家二公子。 这不是楚大公子的庆生宴吗,他人怎么不在? 正想着,楚宵喝完了酒,抱拳道:「诸位,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日是我家大郎的生日,他一大早便与朋友出门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万望诸位见谅,见谅!」 「无妨!」有个宾客接话道,「只是楚老闆,我得说你一句,你家这个大公子实在太不像话!叔叔婶婶为他的生辰准备这么久,他连一点表示都没有?」 「唉,何止没有表示,大郎嫌弃我家老爷办得不够气派,大早上的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贺氏嘆息一声,捏紧衣袖。 楚宵制止了妻子继续说下去的意图:「哎呀,说这个干什么!这都是我这个当叔叔的应该做的!只是大郎不肯来,我们楚家却不能不守诺言,来人,把我那块和田羊脂玉籽料拿上来。」 这番话说得很是漂亮,宾客们无不称赞楚宵大度,纷纷出言宽慰,对楚大公子的行径又是谴责几分。 宾客中有许多是冲着和田玉来的,楚大公子不在,贺礼的评比却还要进行;恰好,楚家两位公子年纪相仿,宾客们便一致同意,由楚二公子代劳,替兄长选一份最心仪的贺礼。 和田玉被下人捧着绕堂一周,供所有人观赏,这玉被放在绢布锦盒中,暗布衬托之下,更显得莹透纯净、洁白无瑕,当真是玉中极品。 而为了获得这块极品玉石,堂屋中的宾客们也都做足了准备。 各种奇珍异宝像流水般送到楚二公子面前,轮到孔瑄时,楚二公子正把玩着一只玉貔貅摆件,身前堆满的各种珠翠几乎要将他淹没。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冰种翡翠虽珍贵,楚二公子却已经习以为常,他打开孔瑄的木匣子看了一眼,表情微变,瞪着眼睛道:「你就送我这个?」 他似乎很是惊讶,脸上浮现出一丝被敷衍的怒气来,好在被楚宵及时制止:「小儿放肆!这可是孔瑄公子亲手制作的吊穗,常乐城仅此一份!」 第25页 楚二公子堪堪止住火气,将匣子用力合上,竟是连拿都不愿意拿出来:「既然这么珍贵,就留给大哥好好收藏吧,下一个下一个。」 下一个人的贺礼是一块玉佩,碧绿的玉下坠满各色宝石,甚是花哨,楚二公子喜上眉梢地拿在手里,赞不绝口。 孔瑄看在眼里,眉头微微蹙起。 一旁的楚宵只当他是被下了面子心里不悦,立刻为儿子找补:「犬子见识浅薄,孔瑄公子千万别与他一般见识。」 一边说着,他将孔瑄拉到无人关注的角落,从袖子里摸出几大张银票:「小小敬意,万望孔瑄公子收下,若您愿意来我楚家,工钱您随便开。」 楚宵找人打听过孔瑄,知道他至今还住在蚂蚁巷子的破陋小屋里,又看他今日衣着也十分简朴,便对对方的经济状况有了个粗略的估计。 楚宵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在巨额财富前面不改色,之前没有人成功说动孔瑄,必然是因为开出的价格还不够高。 他很肯定,生活拮据的孔瑄会被他的「诚意」打动。 他见孔瑄紧抿唇瓣、目光闪烁,一副陷入纠结的样子,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事实上,孔瑄的思绪确实很乱,不过却不是因为楚宵明目张胆的贿赂。 从入席开始,楚宵表现得处处维护楚大公子,实则与妻子贺氏一唱一和,用这种方式贬低楚大公子不说,还藉机抬高了自己; 而那块贺礼玉佩,充其量只是元素堆砌,毫无设计可言,身为以珠宝买卖发迹的楚家的二公子,却对之爱不释手... 这场主角不在的庆生宴上,没有一点商贾世家该有的气度,反倒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算计。 -------------------- 感谢在2022-12-17 19:02:20~2022-12-19 00:3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潇洒不是摆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四章 「抱歉,」孔瑄收回思绪,客气却疏远道,「多谢您的美意,但我绝不会背弃我的老闆。」 楚宵脸色一变,不悦被他很好地掩藏在笑容中:「孔瑄公子当真与众不同,只是栖云楼到底刚刚起步,我实在不愿看到您的点翠技艺埋没在这样的小门小户之中。」 小门小户?孔瑄抬眸看了一眼楚宵一身华服,干脆没有接话。 楚宵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宾客们兀地爆发出一阵欢唿,原是楚二公子已经选出了最心仪的贺礼,正朝父亲不断使着眼色。 不出所料,他所选择的第一名,就是那块在孔瑄眼里乱七八糟的玉佩。 送上玉佩的是常乐城中一位有名的盐商,楚宵大手一挥,下人当即将那块和田美玉送到盐商手中,二人在一众宾客的叫好声中相互作揖。 紧接着便是正式开宴了,在贺氏的指挥下,一盘盘精緻佳肴被端上长桌,往来的僕人络绎不绝,主菜上完便是美酒,美酒斟满又有点心上桌,一盘熟悉的枣花酥放在孔瑄面前,引得他神情怔怔。 是龙兴斋的枣花酥。 龙兴斋...裴衿...庆功宴... 许是孔雀的高傲天性使然,孔瑄鲜少有过于激烈的情绪,然而看到这碟枣花酥的剎那,还是不由一阵烦躁与失落。 他拒绝了裴衿、不能和工友们一起庆祝、设计的珠宝还被楚二公子冷嘲热讽一顿,就只为了能够见到楚大公子。 ——可楚大公子竟然带连面都不露一下,更别提接触到那真假未知的鸳鸯宝石了! 他越看枣花酥越是郁闷,要是此刻他是孔雀本体,漂亮的尾羽早就耷拉下来了。 但好不容易来一趟楚家,哪怕楚大公子不在,孔瑄也不想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眼看着宾客们越喝越是尽兴,他藉机站起身来,悄悄从门口熘了出去。 楚家很大,好在孔瑄五感灵敏,最热闹的那块非设宴的外院莫属,隐隐约约能听到醉汉划拳的叫嚷;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僻静方向,应当就是楚家人居住的院落。 他凭藉过人的敏锐与反应速度,一路避开忙碌的楚家下人,总算在一间院子前站定。 他根据几个做杂活的伙计的议论,推测出这间院子的主人是楚大公子;但... 孔瑄藏在树后,望向眼前破败的月洞门。 墙面斑驳、墙皮掉落,怎么看都不像是养尊处优的楚大公子会居住的地方。 更别提,从门洞的拱形里看过去,庭院中栽植的盆景也已经枯死,两个看着很是年轻的小厮正拿着扫帚打扫铺满地面的落叶。 他们的对话远远传来,落在孔瑄耳朵里很是清晰,个头高的小厮唾了一口:「...咱们也真是倒霉,被丢到这鸟不拉屎的晦气地方扫地,你说这大少爷,自己是个扫把星就算了,还连累我们...」 矮的那个接话道:「谁说不是呢,老爷和夫人这么恩爱,怎么生下的孩子却是个天生灾星...我听我娘说,当年夫人生大少爷生了三天三夜,险些血崩而死!」 「这么兇险?怪不得老爷迫不及待带着夫人进京去了呢,一出生就差点剋死老母,那还得了!」 矮的那小厮环顾四周,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我娘说,老爷请了个算命先生算过,说大少爷身上的煞气,只有那枚鸳鸯宝石能克制!」 第26页 「原来——谁在那里?!」 高个勐地直起身子,他听到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噼啪」声,生怕自己议论主子被听见,紧张地望向月洞门外。 「你听错了吧?今天也就咱俩会来这破地方了。」矮个小厮把扫帚往旁侧一丢,走到门口探出头去,「我就说你大惊小怪吧,哪有人在这里?」 高个刚松了口气,便听矮个古怪道:「这孔雀是谁家的贺礼啊,还怪好看的——啊呀,飞走了。」 矮个小厮看着孔雀消失的方向,摇着头啧啧称奇。 而那只翎毛高高翘起、尾羽鲜艷的孔雀,轻盈地落在不远处的墙角下,倏地变成个俊朗的白衣青年,正是孔瑄。 小厮的对话几乎重塑了他对楚大公子的全部印象,若说先前孔瑄只是不信,此番便是彻底颠覆,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灾星一说竟然还与鸳鸯宝石有脱不开的关系! ——因而震惊之下,他一不小心碰到了掉落在地的树枝。 如果在这种时候被小厮发现,他定然百口莫辩,情急之下,孔瑄只能幻化出原身,假装自己是一只误入的孔雀。 这招虽是下下策,好在今日参加庆生宴的也有不少异域商人,总算是让他矇混着过了关。 太阳穴突突直跳,孔瑄背靠着墙,用指腹抹去鼻尖沁出的汗珠。 这两个小厮的对话虽然简短,却不难听出,他们对楚大公子没有丝毫尊敬,甚至将之视为「灾星」和「祸害」,对待主家这样的态度,与坊间的传闻简直有云泥之别。 人人都道楚家溺爱大公子,才将他宠成如今这不学无术的样子,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孔瑄嘆了口气,他只为了鸳鸯宝石而来,却好似一脚踏进了高门宅院的漩涡之中。 但这到底与他没有关系,他离席太久,未免楚家生疑,需得尽快原路回去。 然而孔瑄甫一转身,便如遭雷击般呆立原地—— 他迷路了。 飞得太急,他根本就没有记住自己经过的路线,而楚家的这些迴廊皆是白砖黑瓦,如今一眼看去,竟是长得都差不多。 更紧急的是,耳畔传来侍女的嬉笑声,离他愈发接近! 幻化一次原型已经让他在这个没有灵力的世界精疲力尽,孔瑄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声音来处,脑中迅速寻找着合适的藉口。 迷路?醒酒? 「...!」手腕被蓦地抓住,孔瑄浑身一颤,被一股拉力拽得被迫跑动起来。 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神秘人,带着他在楚家大院中疾跑。 孔瑄戒备地看着他,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紧紧跟了上去。 这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对楚家的构造很是熟悉,带着孔瑄转了三两个弯,便将侍女远远甩在身后。 在迴廊的某个转角处站定,孔瑄总算借着灯光看清了神秘人的衣着。 他穿着一袭黑色夜行衣,就连脸上也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朝孔瑄眨了眨:「沿着这条长廊往前走,你就能回到堂屋去了。」 「你就不怕我是偷偷潜进楚家大院的贼?」孔瑄看向自己的手腕,他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蹙眉反问。 神秘人低笑一声,眉眼弯弯地撤开手掌:「孔瑄公子还会说笑话呢?」 孔瑄张了张嘴,神秘人见他不搭话,又是轻轻一笑,正欲转身离开,却在听清孔瑄的话后停下脚步。 「楚大公子,」他的反应肯定了孔瑄的猜测,却也同时加重了困惑,「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神秘人的身份并不难猜,或者他本来也不想隐藏。 熟识楚家地形,能够出现在楚家内院,二十左右的青年男子... 同时满足这几点的,只有从未谋面的楚大公子。 可既然素未谋面,楚大公子又是怎么认出他来的呢? 更重要的是,他的孔雀本体,楚大公子有没有看到? 面对孔瑄的疑问,楚大公子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发出一声「嘘」的音节:「时候未到。」 说罢,他三两步跨出长廊,隐入黑夜之中;孔瑄强忍住跟上去的冲动,目送着他的身影熟稔地翻过楚家的高墙。 ... 「去了一趟楚家的宴席,怎么好像没吃什么东西似的,」裴衿用扇柄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好笑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孔瑄,「——我再给你倒杯茶?」 孔瑄灌了一杯热茶下肚,下意识避开裴衿探究的目光,只觉得丢人至极。 他相信自己此刻定是形容狼狈,衣衫凌乱不说,他还是经过裴衿的提醒,才发现自己的衣袖在跑动的过程中被树枝划破了。 楚大公子离开后,孔瑄无心再与楚宵说场面话,便借了不胜酒力的由头提前离席。 一路上他都在整理今晚过于庞大的信息,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栖云楼门口。 在他的潜意识里,栖云楼比蚂蚁巷子更像「家」——而孔瑄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裴衿。 裴衿在等他。 不知怎的,心底有一道声音笃定地说道。 孔瑄只将贺礼评比的事情告诉了裴衿,他不是要刻意隐瞒楚大公子一事,只是一来这番遭遇实在难以启齿,二来...万一裴衿问起他如何脱身,他总不能如实告知,说自己靠变成孔雀脱身吧? 聪明如裴衿,自然知道孔瑄还有所保留,但他在意的却不是这个:「按你的说法,那楚二公子是个实打实的门外汉?」 第27页 见孔瑄点头,他收拢摺扇抵着下巴:「看来楚家的珠宝铺当真是后继无人了...」 楚大公子纨绔,楚二公子愚蠢,从裴衿的视角出发,这么说无可厚非。 但孔瑄今晚才见过楚大公子,虽只有寥寥数语,却已让他察觉到此人深藏不露。 不过一提到楚二公子,倒让孔瑄想起另一件事。 他从工作间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匣子,放在裴衿面前,果不其然收穫到对方意外的问句:「送我的?」 孔瑄点了点头,示意裴衿亲自打开。 ——一枚摺扇吊穗,乌黑的绳线与赤红的玛瑙缠绕一起,玛瑙上还刻了字,是个劲秀的「裴」字。 裴衿神情微动,伸手将吊穗拿起,指腹拂过玛瑙表面凸起的字符,三两下将其挂在了桃花扇上,笑着调侃道:「这下我可不敢用这把扇子敲小五的脑袋了。」 这吊穗,孔瑄做了两份,一份在最基础的设计上稍作改动,作为贺礼送给了楚家;而送给裴衿的这份,是他结合柿子红玛瑙的特质,专为裴衿设计的。 分明最开始,他是想着为楚家准备贺礼时,顺手再做一份送给裴衿;但真的动起手来后,孔瑄反而将大半精力都放在为裴衿设计吊穗上了。 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是从裴衿身上获得了制作贺礼的灵感,还是从一开始,他选择做吊穗,就是为了送给裴衿? -------------------- 感谢在2022-12-19 00:39:12~2022-12-20 20:2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扶贫小天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五章 哪怕孔瑄再不关注生意场上的事,也能察觉到自从楚大公子的庆生宴结束后,栖云楼似乎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裴衿已经很久没有踏足,但每天都会托小五传信过来。 从一开始的书信,到小五的口头转达,再到如今只剩下一句:「没事的,孔瑄公子,我家公子让您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孔瑄如何能不担心? 然而往日叽叽喳喳的小五一下子成了密不透风的瓦罐,孔瑄从他嘴里问不出来什么,只能趁其不备,摸出柜檯里的帐本偷偷查看。 这一看,孔瑄的眉头便紧紧拧在一起—— 他们的订单依旧爆满,但最终的成交数额却在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下滑。 这是为什么? 他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孔老弟!我听说三大富商在鼓动其他珠宝商,要『围剿』你们栖云楼!」李常一脚跨过门槛,扯开嗓门道,「你们想到什么办法没...」 他注意到孔瑄身后的小五在嘴上疯狂比划「拉拉链」的手势,硬生生停下话头,干笑几声:「我、我听说楚家在寻找一只赤色孔雀,你说稀不稀奇,这世界上哪有红孔雀啊!「 若是之前让孔瑄听到这话,他大约会在心里笑着摇头;然而此刻他只是立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掌不知不觉地攥紧,却始终不发一言,吓得李常和小五大气也不敢出。 「孔瑄,你需得记住,树大招风。」 云师傅的话语骤然闪回,像一把刻刀不断拉锯着神经,孔瑄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已然被他的指甲掐出了红痕,迟来的钝痛一点一点蔓延,直往他心房而去。 树大招风。 愧疚的情绪骤然袭来,孔瑄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后背重重撞上柜檯,发出一声闷响。 小五当即冲上前扶住了他,失声道:「孔瑄公子!你千万别自责,我家公子说了,这不是你的问题!」 孔瑄勐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了过来,小五惊觉失言,忙闭上嘴巴,不敢与他对视。 然而孔瑄已经从小五的话中读出了些什么,声音带着自己也未能察觉的颤抖:「我也是栖云楼的人,栖云楼遇到了困难,为什么要瞒着我?」 「这、这是因为...我家公子说,孔瑄公子不应该被外面的这些腌臜事打扰...」见实在瞒不下去,小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孔瑄的神色,说了老实话。 孔瑄的神情復又黯然几分,就在小五快要吓得厥过去时,他才缓缓开口:「裴公子现在在哪?我要找他。」 「公子在、咳、公子,我家公子...」小五险些咬到舌头,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孔瑄公子,我家公子病了!真的病了!」 他没有撒谎,裴衿这些日子的工作强度早已超过了人体可以承受的极限,昨晚为了一笔订单,还陪着贵族老爷喝酒到深夜,能够撑到现在才倒下,在小五看来堪称奇蹟。 只不过,裴衿烧得迷迷煳煳,还强硬地将他赶来孔瑄公子身边。 裴衿的原话是:「你今天要是不去,我们之前的掩饰可就泡汤了,小五,你忍心看到我挨骂吗?」 小五当然不忍心,但... 公子,他悲哀地闭了闭眼,心想,功亏一篑啊,这可不是我的错。 「他在哪里?」孔瑄偏过头,他能分辨出小五说的是实话,不由焦急起来,「我去照顾他。」 没想到,小五的反应比之前露出马脚时还要激烈,他一边重复着「要是孔瑄公子也不坐镇栖云楼,我们就要完蛋了」,一边朝李常挤眉弄眼。 自觉闯下大祸的李常于是和他一起,一人一边拽着孔瑄的袖子,直到孔瑄松口才放开。 第28页 小五生怕孔瑄反悔,一熘烟跑回去照顾裴衿了。 孔瑄疑惑更甚,却只得暂且压在心底。 虽然裴衿反覆叮嘱让他不要自责,但一想到自己置身事外、独留裴衿一人承担压力,孔瑄就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他几乎是报復性地压缩着自己的工作时间,工作间的灯光彻夜长明,让栖云楼的工人看得心惊。 裴衿病倒的第三日,孔瑄将做好的首饰交给前来取货的客人,转身回到栖云楼。 还没踏进门,一只茶碗倏地落在他脚边,摔得四分五裂。 这是栖云楼用来招待客人的茶具,孔瑄面色一沉,看向前方的柜檯—— 「你们栖云楼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东西的?!」一个男子愤怒地一拳砸向柜檯,「三日后我阿姐大婚,你们给我一对嵌了白花的耳环,是什么意思?!」 柜檯附近的工人有两位,张小山站在前面不断道歉,而柜檯后的工人则无谓地撇了撇嘴:「您要是不满意,我们退钱给您就是了。」 「退?!好啊、你们以为退钱就万事大吉了?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今日要不到个说法,我让你们开不了张!」这敷衍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男子,他怒气沖沖地伸手指着那工人,脸颊涨成了猪肝色。 见情况不妙,孔瑄赶紧三两步走到柜檯前,抱拳躬身:「我就是栖云楼的管事,我们的人出了疏漏,实在抱歉。」 他的语气很是谦卑,说这话时,更是保持着鞠躬致歉的动作,那男子见状,火气总算消了些,没好气道:「还是管事的懂道理,你自己看看,你手下的人都干了什么好事!」 说着,他将一只耳环重重拍在桌上,孔瑄顺势看去,那耳环是纯金打造,量感轻盈,却坠着一朵极为突兀的白色菊花,不像是新婚贺礼,倒像是丧事弔唁。 难怪这男子如此生气,就连孔瑄也无法理解怎会出如此纰漏。 男子拍桌喝道:「我阿姐三日后就要结婚了,你们让我怎么和阿姐说?我这个当弟弟的还要不要做人了?!」 眼看着他又要激动起来,孔瑄连忙将那扎眼的耳环收起,安抚道:「这是我们的问题,还请您给我些时间,容我重做一对耳环。」 「我就再信你这一回,若明晚之前做不出来,我就要去官府状告你们!」 男子用手戳指着孔瑄的鼻尖,放下一句狠话后「噔噔噔」地走了出去,看起来余怒未消。 孔瑄缓缓唿出口气,看向柜檯后的工人:「这是怎么回事?」 「前不久有个老太要做丧事用的首饰,不小心搞错了。」工人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孔瑄攥着耳环的手紧了紧,一双眸子里的温度骤然降低,他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弄错了客人的订单,对一家珠宝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到底说得客气,何止弄错订单,简直是闯下弥天大祸。 「您在这装样子给谁看呢?」工人却不见有丝毫反省意图,语气不善,「谁不知道栖云楼就快经营不下去了?早知要跟着你们喝西北风,我还不如去别家呢!」 客人闹出的动静不小,不少栖云楼工人也离开工位,在前厅附近探头探脑着。 孔瑄干脆将他们全叫了过来,又让张小山将其他人也一併召集起来。 「怎么着,孔总管,您这兴师动众的,是打算当着大家的面教训我吗?」工人也从柜檯后走了出来,他是打铁匠,肌肉发达,比孔瑄要健壮不少。 打铁匠瞟了一眼孔瑄,若是真打起来,这个弱不禁风的青年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其余工人也都紧张地看着二人,心中摇摆不定——裴衿瞒着孔瑄,却从未在他们面前隐藏过栖云楼的困境,工人中也不乏有人抱着与打铁匠一样的心思,觉得栖云楼此番怕是无力回天了。 打铁匠气势汹汹地瞪着孔瑄,不断用眼神向他挑衅,然而预想之中的激烈冲突并没有发生,孔瑄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上茶水泼洒的痕迹,甚是惋惜地嘆了口气,而后抬起眼来。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遭到看轻的不悦,平静得就像根本不在意打铁匠的讽刺,然而打铁匠却一瞬间头皮发麻,他想起幼时听到的故事—— 妖怪在准备吃人前,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正在打铁匠心神不宁之时,一团黑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冲他心口而来! 打铁匠大惊失色,后退几步,只听「啪」的一声落地脆响,他定睛看去,却是一个装着钱币的布袋,愈发惊疑不定:「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这段日子你应得的工钱,」孔瑄摇了摇头,又转眸看向面面相觑的其他工人,声音大了几分,「还有谁要走,趁早来我这里结了工钱,要是过了今天还想走的,就要按照契约原价赔偿违约金。」 打铁匠喜出望外,心道这孔瑄果然是个胆小如鼠的花架子,忙从地上捡起那袋钱,趾高气昂地走了。 工人们犹豫片刻,总算有人嘴里念叨着「无法为孔总管分忧」,上前来领取工钱;孔瑄果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依言照给不误。 有人开了头,想要离开的人总算不再犹豫,陆陆续续又有四五人点头哈腰着领了工钱,又喜笑颜开地跑出栖云楼。 张小山看得直窝火,很是不能理解:「你这是干什么?这种人你还要给他们工钱,要我说直接丢到街上去!看谁家还敢要他们...」 第29页 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孔瑄的表情缓和了些,他环顾一圈,原本略显拥挤的前厅空荡了不少,包括张小山和结巴阿辉在内,留下了十五六人。 他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一一停留:「我再给你们一些时间考虑,毕竟栖云楼的现状,大家也都知道,过了今天,我未必还发得起工钱。」 「孔、孔总管,要是没、没有您相信我,我被算、算计了还不知道,」阿辉坚定地摇了摇头,「俺娘说了,做人要、知恩、图报!」 「是啊,孔总管,您和裴老闆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早就把栖云楼当自己家了!您真要赶我们走我们也不乐意哩!」 众人皆是大声附和,孔瑄紧绷的唇角总算有了上扬的弧度,他向着这些工人一揖到底:「多谢各位的信任,我定拼尽全力,不负所望。」 工人们纷纷要上前扶他,栖云楼门口却适时响起几声轻咳。 裴衿虚虚靠在门旁,不知已经旁观了多久,他沖工人们挥了挥手,工人们便心领神会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将前厅留给二人。 意外和欣喜在孔瑄清逸出尘的脸上一掠而过,裴衿笑道:「我还想着该怎么把那些拿了工钱不干活的人遣散呢,你倒是替我省心了。」 孔瑄又向裴衿拱了拱手:「还有更省心的,裴公子,我知道该怎么解决栖云楼的困境了。」 -------------------- 第十六章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古人这话说得没错,但几天之内听到第六次,再有道理的话都变得面目可憎。 裴衿扬起摺扇,到底没捨得敲下去,他抚着吊穗咬牙切齿:「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阿辉紧张地搓了搓手,他看裴衿虽表面发火,眼里却没有怒气,壮着胆子道:「老闆,孔瑄公子让我们看着您把药喝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是流利,竟然一点都没结巴。 说着,阿辉瞟向桌上的药碗,药碗里黑黢黢的汤药散发出让人皱眉的苦味,他看向裴衿的目光不由带上几分怜悯。 「老、老闆,」他咽了咽口水,颇有些苦口婆心,「反正孔总管说、说了,喝不完不让您走的,长痛不如短、痛...」 「孔总管自己怎么不来?」裴衿好气又好笑,前厅里已经站了一圈劝他喝药的工人,也亏得他在众人如此虎视眈眈之下,还能面不改色地摇扇子。 他不是不知道孔瑄忙着重新制作耳环,更是因此才特意留在栖云楼中坐镇,以防那男子再来摔店里的东西,孔瑄招架不住。 所以他这么问,只是为了尽可能拖延喝药的时间。 裴衿风流倜傥、潇洒不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唯独在喝药这一件事上,平白显出些无理取闹的孩子气来。 心里吐槽归吐槽,阿辉还是准备再劝一次,他张开口,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裴衿已然站起身,朝气势汹汹进门的男子行礼:「我是栖云楼的老闆裴衿,听闻工人弄混了您和其他客人的要求,耽误了您的时间,特在此等着向您赔不是。」 他这一招先发制人,将自己塑造成个为手下人背锅的善良老闆,直把那男子唬得一愣一愣,尴尬回礼道:「裴老闆说得哪里话,新店开张,疏漏也是难免、难免...只不过我这耳环实在是急需,不知可重新做好了没有?」 话虽如此,男子也只是与他们客套一下,他并不觉得栖云楼短短两天就能重做出让他觉得满意的耳环,他这么问,是打算是先礼后兵,不要平白留下个自己咄咄逼人的口舌。 裴衿又岂会不知男子心中所想,他将男子请到桌边坐下,挥手让工人送来两杯茶,又亲自递到对方手上。 一旁的阿辉简直目瞪口呆:他何时见过裴老闆这么客气的模样,听裴老闆的意思,这茶还是上好的雨什么井,今天的太阳总不能是打西边出来的吧? 裴衿自有自己的考量—— 「久等了,」工作间的门被缓缓推开,孔瑄看了一眼桌上一口未动的汤药,对着男子平静开口,「您定制的耳环我已经重新做好了,劳您看看合不合适。」 男子一愣,大为惊喜地从座位上弹起,三步并两步地从孔瑄手中接过耳环;他身后,裴衿心虚地用摺扇掩住半张脸,指尖一下一下敲着茶碗边缘。 「啊呀,灵啊,太灵了!」男子把耳环放在掌心,前后左右地看着,只见长长的金色挂钩下坠着珍珠与红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早就把原先的目的忘在脑后,赞不绝口,「我阿姐收到,一定会很喜欢的,多谢、多谢!」 因为最终的成品超出期待,男子拒绝了裴衿要退款补偿的提议,爽快地交了尾款,临走还握着孔瑄的手,连连道:「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孔瑄公子!厉害,厉害呀!」 男子走后,孔瑄回到会客桌前收拾茶具,状似不经意地喊住了藉口要走的裴衿:「上好的雨前龙井?」 栖云楼的仓库里哪来什么雨前龙井,裴衿的脸上闪过被抓包的窘迫,摊手承认道:「我随口说说的。」 还剩半句:先稳住他再说。 诚恳认错、热情招待、完美交差,这三者结合在一起,才让那男子无法挑出一点毛病来。 孔瑄点点头:「多谢。」 无需多言的默契让裴衿心中一动,然而下一秒,他就听到孔瑄话中带笑:「阿辉,去把门关上,我们就在这里看着裴公子把药喝下去。」 第30页 阿辉同情地看着退无可退的老闆,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心里想道:原来狐狸眼也能瞪得那么圆啊...不愧是孔总管... 翌日,孔瑄带着阿辉前往济德堂採买草药。 裴衿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但还需用药巩固;更多的,是因为孔瑄需要各种效用的草药,来为栖云楼解燃眉之急。 用一个绝对没有下位替代、只有他能做到的方法。 「孔、孔总管,」阿辉亦步亦趋跟在孔瑄身后,「刚才出门前,有、有个胡人送来了一封、信。」 胡人? 阿辉的五官拧在一起,吃力地回忆着那个大鬍子的名字,孔瑄瞭然道:「达巴拉干的信?」 算算日子,达巴拉干回西域也有月余,但他特意派人送信回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阿辉「嗯!」地点头:「他说是给、给您的,我把信和帐簿收、噫——!」 他的话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断,随之而来的还有厉喝: 「让开!都让开!谁敢挡我家大公子的道,别怪这车马不长眼睛!」 此处是常乐城极热闹的一条街,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被这么一呵斥,都着急忙慌地向四周退开;而那车夫当真「说到做到」,一路高高扬鞭,马车撞翻了好几个来不及撤走的摊位,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阿辉赶忙伸手拉住孔瑄,准备走到一边避让,然而他一扭头,不由张大了嘴巴—— 一个年幼的女童,似是与家人被人潮挤散了,正含着手指、迷茫地站在行道中央。 而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女孩的身躯怎能和马蹄车轮相提并论,阿辉不忍地移开目光,手上却骤然一松! 「孔总管!」阿辉失声惊叫,抓了个空。 周围的人群见孔瑄分毫不退、反而向着女童跑去,也是惊唿连连,胆子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那车夫亦是大声喝骂,总算想起拽住缰绳。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徒劳。 人的速度怎么比得过全速前进的马车,这青年救不下女孩不说,恐怕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了! 骏马的嘶鸣与车轮碾过的刺耳响动一併传来,马车堪堪停下,却也引得尘烟四起,遮蔽视野。 阿辉早已瘫软在地,嘴里发出自责的「呜呜」声。 除此以外,人群中再无声响,直到—— 「没事吧?」 柔和的嗓音驱散尘烟,有力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女童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奶声奶气道:「大哥哥,你的手疼不疼?」 呆滞的人群总算回过神来,纷纷看向道路一边。 只见女童双手搂着一位蓝衣青年的脖颈,青年的衣袍与髮髻很是凌乱,却难掩身上如玉般温润的气质,他漂亮的眉眼微微弯起,笑着摇了摇头:「不疼。」 他们...没事? 「孔总管!!」阿辉踉踉跄跄地跑过去,他被吓得不结巴了,声音带着哭腔,「吓死我了,您怎么就扑出去了...」 他注意到孔瑄的右手破了个大口子,正往外冒着鲜血,眼眶立刻就红了,瞪着眼睛看向停在路中央的马车。 「看什么看!说了让开让开,你们是没长耳朵还是找死?」车夫「呸!」地往地上唾了一口。 「你!」阿辉气鼓鼓地想要理论,被孔瑄伸手拦了下来。 当然,他拦得住阿辉,却拦不住同样义愤填膺的围观百姓。 「这楚大公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差点闹出人命,他连句道歉都没有?」 「可拉倒吧,我看他刚刚是真想往那孩子身上撞,要不是这位姓孔的公子,估计...啧啧,不好说咯。」 车上的是楚大公子? 孔瑄将女童交给找了过来、惊魂未定的女童母亲,拒绝了她千恩万谢递来的钱币,转眸看向车夫。 方才的情况不可谓不惊险,即便他不是人类、有五色神光护体,也躲避得极为勉强,抱起女童就地一滚时还被木屑将手扎了个对穿;若不是他恰好就在一旁,后果恐怕更加难以设想。 而这一切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 马车上的那个人,对他人的生命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 孔瑄想起庆生宴当晚,长廊里那个一袭黑衣的身影,虽没有见到真容,但对方给他的感觉,不像是如此冷血之人。 人群的口诛笔伐愈发激烈,车夫急得满头大汗,马车里总算有了动静,响起一道慵懒中夹杂着恼怒的声音,似乎是因美梦被吵醒而生气。 一柄摺扇撩开车帘,露出一双布满金银丝线的靴子来,靴子的主人只朝外看了一眼就失了兴趣,指挥道:「管他们什么,继续走。」 车夫得了命令,赶忙驱赶骏马继续向前。 「畜生!我呸!」愤怒的百姓向马车丢去鸡蛋萝蔔,发泄着内心的不满,但他们到底做不了什么,很快就散了开去。 阿辉跟着孔瑄继续往济德堂走,担忧道:「孔、孔总管,您的手...」 刺穿的手掌被孔瑄用一段布随便包扎了下,现在还在流血,阿辉看着就觉得头皮发麻,孔瑄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身体却暴露了他在强忍痛楚的事实。 「这不是正往药房去吗?」见阿辉低下头抽泣,孔瑄放轻了声音出言安慰。 第31页 阿辉却难忍悲伤地落下泪来,栖云楼如今处境艰难,孔瑄偏偏在这个时候伤了手... 这可是能做出点翠饰品的手啊! 如此真诚的关怀让孔瑄温暖不已,但他想起马车上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心情勐地沉了下来。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从那双一闪而过的鞋上看到了熟悉的糟糕审美。 车上的人不是楚大公子,而是楚宵的儿子、楚家的二公子。 可是为什么,就连楚家的车夫,也叫他大公子?而他自己,似乎也接受了这一错误的身份? 楚家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 第十七章 「公子,您这手可要好生养着,切不可劳累过度啊。」 阿辉有模有样地模仿着济德堂那山羊鬍老中医的话,若非他模仿起来结结巴巴,倒真有几分神似。 孔瑄此刻正坐在栖云楼里,一旁的裴衿捧着他的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有些心虚:「当时情况危急,我来不及考虑那么多...」 「不怪你。」 裴衿出言打断了他,同时制止了他将手掌抽走的动作,无奈,孔瑄只得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宽慰道:「我的手养几日就好了,只是...这些天怕是都做不了首饰了。」 他怕自己的伤影响栖云楼太久,一开始还想尝试着活动下看看,被济德堂的老中医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要是强行工作,必定会落下病根。 这可不行,做首饰是个精细活,孔瑄只得摇头嘆气,表示自己必当谨遵医嘱。 话虽如此,他却免不了对裴衿心生愧疚,以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这有什么,做不了就不做。」孔瑄的样子好像只耷拉羽毛的小雀,裴衿被自己的联想逗笑,思忖道,「既然这段时间都做不了,不如栖云楼暂且歇业一段时间,也好让大家一起放松放松。」 孔瑄和阿辉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裴衿只当没看见孔瑄神色里的不贊同:「这段日子和那群老奸巨猾的商人们周旋,我也发现了些问题,我们的资歷尚且不够与他们硬碰硬,栖云楼的经营方向是该作出调整了。」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孔瑄:我选择歇业不是因为你受了伤,你不用自责。 裴衿的细腻总是恰到好处,孔瑄感激地沖他笑了一下。 一向清冷的人笑起来却有春风化雨般的温柔,裴衿愣了片刻,忙低咳一声转向阿辉:「阿辉,你去通知其他工人,再让小五拟一个歇业告示。」 自觉有些多余的阿辉连声答应,按着裴衿的吩咐一熘烟钻进了工房。 「常乐城外有个休憩的好去处,」阿辉一走,裴衿原本就不多的老闆架子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沖孔瑄眨了眨眼,「等你的伤好些,我带你去那里散散心。」 几日后,百姓惊讶地发现,栖云楼大门紧闭,门前竖着一块告示,上面工工整整写着: 「临时歇业,归期未定。」 对贸易之都来说,商铺的叠代是最常见不过的事,百姓们心里清楚,一般说「归期未定」的,最后往往都是「归不了」的。 只是没想到栖云楼看着风生水起,竟只支撑了这么点时日,果然如今的常乐城,依旧是三大富商控制着商业网格,果真叫人感慨。 栖云楼决定歇业的当天下午,一架马车颠颠簸簸向着城外驶去,被百姓热议的栖云楼的老闆和主管就坐在其中。 「你驾驶马车的水平越来越糟了。」裴衿调侃着充当车夫的小五,率先掀开门帘走了下来。 甫一站定,他就转头朝车内伸出手:「慢点下。」 一只粗犷的手伸了出来,张小山咧开嘴:「老闆太客气了!哎?怎么就缩回去了,我还没牵着呢!」 他哈哈大笑着跳下车,阿辉跟着他身后,朝裴衿腼腆一笑。 裴衿的脸色已经黑到乌云密布,才终于等到了原先想搀扶的对象—— 被颠到胃里一阵翻腾的孔瑄慢吞吞地下了车,掀起眼帘的剎那,萎靡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喧闹繁华的常乐城外竟是这样一番场景,微风吹动树叶,让常青的树木「哗哗」作响,林外便是一片滩涂,碧蓝的湖水时而涨起漫过沙砾,留下几条贪玩的小鱼在岸上扑腾不止。 小五拿起两个矮凳放在潮水鞭长莫及的地方,朝他们兴奋地挥手:「公子,孔瑄公子,来这儿!」 孔瑄的注意力全被这难得的自然风光吸引,走近了才看见矮凳旁还有两套钓鱼工具,他疑惑地接过其中一根鱼竿,看向面带笃笑的裴衿。 「今晚我们能不能吃上饭,就看孔瑄公子能钓上几条鱼了。」裴衿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他优雅地坐上矮凳,一转手腕将鱼线甩进湖中。 他们是打算今晚在湖边野炊的,而裴衿以「既然是野炊,当然什么东西都不该带」的强词夺理,硬是只带了些鱼竿鱼篓竹篓,迫使一群人自力更生。 好在,阿辉长在田野里,带着张小山在林间采蘑菇野菜,小五负责给马餵水和干粮,也算是各司其职,不亦乐乎;至于孔瑄嘛... 裴衿看他这几天心情低落,本来也没打算让他真钓上什么鱼来,只是找些事情让他好分散注意。 总归孔瑄看起来不像会垂钓的样子,而裴老闆对自己的钓鱼技术很有信心。 第32页 他心情甚好地偏过头,想看一眼孔瑄在做什么—— 孔瑄看着裴衿的眼睛慢慢瞪大,十分无奈:「裴公子,帮我拿一下鱼篓。」 他的左手举着鱼竿,右手搭在左手上,鱼线则绷得笔直,一端与已经弯曲的鱼竿连在一起,另一端挂着一串扑腾的鱼。 是的,一串。 孔瑄也没想到,可能是本体亦是自然精元的缘故,这个世界的生灵竟然与他如此亲近,连鱼饵都没有,也能引来这么多小鱼争相咬钩,让他险些拿不住鱼竿。 裴衿赶忙替他将争宠的鱼儿都放进鱼篓里,忍笑忍得辛苦:「若是珠宝铺开不下去,我们改行卖水产似乎也不错。」 「孔哥,这都是你钓的啊?!」暮色西沉,张小山看着满满一桶鱼大唿小叫,「要不咱们干脆卖水产去算了!」 阿辉将采来的鲜美菌菇一併串好,放上烤架,不贊同道:「说、说什么呢,咱们栖云楼只是歇、歇业。」 话题不可避免地向着经营现状而去,一群人围坐在篝火边,只听张小山道:「我真是认真的,老闆,今天出城的时候您也听见了吧,那几家有名的珠宝铺,都在说自己也掌握了点翠技艺,看来真是要和我们彻底槓上了!」 张小山眨眨眼,咽掉下半句话——我们哪拼得过三大富商啊! 「他们是这么说,却未必真能做得出来。」裴衿熟稔地用蒲扇给烤架上的鱼扇风,「我会继续在全国范围内寻找能够提供翠羽的商人,包括达巴拉干那边...」 他一顿:「对了,达巴拉干寄来的信上说了什么?」 这么一提,孔瑄也想起来了,他从袖子里取出折在一起的信纸,当着众人的面展开,省略了寒暄的内容,念道: 「...那对雪玉耳坠,我阿母很是喜欢,一戴上就不愿拿下来;她总是跟我说,戴上这耳坠后,夜里就觉得身子不再寒冷,鲜少再有心悸的症状。 我只当她是哄我开心,但阿母反覆说了几次,我也心中疑惑,请了郎中来看,都说阿母的身子骨比起去年好了许多。 我从未听说过首饰能有这种功效,但一想到做首饰的人是你,或许...」 或许也并非全无可能。 剩下的内容读出来有些古怪,孔瑄念到这里便停下,众人神色各异,唯有张小山大咧咧地问着「怎么不继续念了」,被阿辉掐了一把。 孔瑄主要观察着裴衿的反应,见他扬了扬下巴,心领神会地继续道:「做那对耳坠时,正好还有奇巧节没用完的碎羽,我想到古籍上说,古时有人用在药里浸过的金银丝线制作饰品,具有疗愈的功效。所以,我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将碎羽放在安神药里泡了半日,再与金锭熔在一起。」 「看达巴拉干信里的意思,似乎确实有效。」 说完,孔瑄平静地抬起头,被指腹捏到皱起的信纸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古籍上的内容是他信口胡诌的,达巴拉干的母亲之所以感到身子骨好了许多,是因为他在翠羽中注入了自己的元气。 但要想光明正大地打出「疗愈饰品」的招牌,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说辞。 阿辉和张小山张大了嘴巴,看上去已经信了大半;小五的目光在他和裴衿之间徘徊;而裴衿,则不置可否地抚摸着吊穗。 半晌,他挑了挑眉:「这就是你说的办法?可翠羽难求,又该怎么解决?」 孔瑄早有应对:「让饰品拥有疗愈功效,只需一些碎羽即可。」 「...孔瑄公子,你知不知道,万一达巴拉干那里只是碰巧,会给栖云楼带来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裴衿直直看了过去,让孔瑄无法躲避地与之对视,他每说一个字,都停顿片刻观察着孔瑄的面部表情。 燃烧的篝火倒映在孔瑄的眸中,他坚定地点点头:「我知道。」 我知道,我有把握,请你相信我。 裴衿读懂了他的意思,拿他这偶尔的倔强很没办法:「碎羽的事情交给我,明日便开始准备。」 严肃的气氛又轻松起来,张小山迫不及待从烤架上拿起两条烤鱼,突然哀嚎一声:「就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聊工作,鱼煳了!」 ... 将几人送回家中,月亮已然高悬空中,裴衿和小五一前一后走在空荡的巷子里,清冷的月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公子,家里来人催了好几次,怕是又出了什么么蛾子,您真要现在回去?」小五抖开披肩,想要替裴衿披上。 裴衿抬手拦下,声音比月光还要冷冽,听得小五直打寒颤:「我不回去,恐怕还有更多么蛾子。」 他忽而换了个话题:「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五一愣,神色犹豫:「孔瑄公子一直都住在蚂蚁巷子里,应当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记载着点翠技艺的古籍的,而且我们的人回来说,蚂蚁巷子里的居民都觉得他为人木讷懦弱...。」 「公子,还要继续查吗?」 万一查出来的结果... 裴衿沉默片刻,指腹不断蹭着扇骨,冰冷的玛瑙被他的掌心捂得发热:「不必查了。」 他的脚步骤然加快,一声幽幽轻嘆自前方传来,很快在风中溃散,但小五听得极为真切。 自幼与裴衿一起长大的小厮表情错愕,紧赶两步追了上去——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从自家公子嘴里听到了「信」这个字。 第33页 -------------------- 第十八章 「疗愈?这首饰怎么个疗愈法?」 栖云楼歇业没一周就重新开业,着实出乎竞争对手的预料;而重新开业后打出的招牌,更是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于是乎,百里传千里,新告示贴出来没多久,栖云楼外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人群。 张小山挠了挠脑袋,挥着手让大家稍安勿躁,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瘪了瘪嘴,觉得很是头痛。 果然,响亮的嘲讽即刻便至:「我在栖云楼工作这么久,怎么没听说过什么疗愈首饰?」 身材健壮的打铁匠挤开人群,叉着腰走到最前方:「别是走投无路了,用什么噱头煳弄大家吧?」 「胡说八道!」张小山简直要气疯了,「你被辞退都多久了,知道个屁!」 打铁匠被戳到了痛处,当即脸色一变:「辞退?明明是你们经营不下去,才遣散了工人,我看到时候工钱发不出来,你还会不会替你主家说话!」 栖云楼什么时候连工钱都开不出来了?睁着眼睛说瞎话! 张小山没什么心机,闻言譁然色变,又碍于百姓都在看着他们而不能骂个痛快,愣是咬牙气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打铁匠继续火上浇油:「我干这行这么久了,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首饰还能治病的!要是真有这种好事,还轮得到你们第一个发现?你们真当林家白家楚家那些老爷是吃素的?」 他这话确实有些道理,再加上打铁匠以栖云楼工人自居,百姓听了,纷纷点着头窃窃私语起来,又见张小山没话反驳,不少人已经转过身去,准备打道回府。 「你干这行这么久,之前可有见过点翠饰品?」 悠悠一句反问好似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打铁匠的气焰,说话的人却不是张小山,人们将目光投向栖云楼中缓缓走出的身影—— 肤色冷白的青年脚步从容,一袭蓝衣将他束起的长髮衬得更加乌黑,他清亮的眼眸转向打铁匠,忽而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捨不得栖云楼,但你这么说,不怕那三家老爷听了不高兴吗?」 打铁匠瞠目结舌,没想到竟被抓住了话中的把柄:孔瑄确是常乐城当之无愧的点翠第一人,他这嘲讽栖云楼异想天开的话语,反倒成了讽刺三大富商黔驴技穷了! 孔瑄低头拢了拢袖子:「如今你有了新的主家,可不能再像在栖云楼这么不小心,把客人结婚用的贺礼做成白菊了。」 打铁匠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引导舆论,背后没人指使,他是不信的。 他本想给打铁匠留几分面子,可对方都忘恩负义到这份上了,他也不能任由其继续诋毁下去。 这几句话,孔瑄说得轻描淡写,却句句朝着打铁匠的痛点踩下去,且句句都是实话,打铁匠瞪着眼睛,气急败坏道:「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你要是不敢赌,就说明你这疗愈首饰,是做出来欺骗大傢伙的!」 战火升级,越来越多的人好奇地围了过来,张小山「呸!」地一声:「你说打赌就打赌,我们孔哥为什么要听你的,你算老几?」 打铁匠的话将孔瑄和栖云楼顶在槓头上,孔瑄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指尖点了点太阳穴:「好啊,怎么赌?」 「孔哥,你疯——」张小山震惊地扭过头,看清孔瑄的表情后又把话囫囵吞了下去。 这眼睛一眯、唇角一扬的样子,和裴老闆准备使坏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天真无邪的孔哥好像被裴老闆带坏了! 不过既然孔哥露出这副表情,应该是心里有数...吧?张小山嘀嘀咕咕着转回去,决定不再多言。 「就赌这个,」打铁匠哪能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伸手戳向写着「疗愈」二字的招牌,「如果一个月后你不能证明你做的首饰具有疗愈功效,栖云楼就要改名叫欺客楼!」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哪怕他们和栖云楼没有利害关系,也都觉得这赌注太大——改名叫欺客楼,还能有人和他们做生意吗?那还不如直接关门大吉呢! 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认为首饰和疗愈功效八竿子打不着,而栖云楼的年轻总管又太冲动,三言两语就被挑拨得当众打赌。 「若是你输了呢?」孔瑄接收到人们同情的目光,仰起脸看向栖云楼的匾额,这匾额似乎是裴衿亲手写了让工匠裱起来的,字迹劲秀、笔锋凌厉,他很喜欢,不太想换。 打铁匠从没想过自己会输,说话也无遮无拦,他拍了拍胸脯:「要是我输了,我从此不干这行不说,还光着膀子绕着这街狗叫一圈!」 话音刚落,当即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拍手叫好,他们许久没见到这么刺激的赌约,忍不住起闹起来,让孔瑄一定要答应。 孔瑄闭着眼想了想这个场面,太阳穴突突直跳:「光着膀子...叫就算了,只需兑现不入此行的承诺就好。」 「孔总管爽快!那就这么说定了!」打铁匠生怕他反悔,迅速接话应了下来。 然而赌约是有了,愿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却没有,人群你看我我看你,虽好奇得很,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不为别的,即便只是用碎羽,点翠饰品的价格也太过昂贵,他们实在不愿拿这个钱出来,去赌一个大概率没什么用的「疗愈饰品」。 第34页 孔瑄的点翠手艺是王公贵族攀比时的「锦上添花」,却到底不是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雪中送炭」。 「怎么办啊,孔哥,这天都黑了...」张小山烦躁地走来走去。 他看向正在煮茶的孔瑄,意思是:我都快急疯了,你怎么还坐得住啊? 无人问津的情形孔瑄并不意外,毕竟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突然告诉他们装饰用的首饰能够调理身体、疏通脉络,不相信才是人之常情。 他看了一眼急得像被放在热锅上煎煮的张小山:「喝口茶?」 张小山仰天长嘆:「孔哥,怎么裴老闆不在,你就老拿我寻开心...」 孔瑄一笑,捏起一块枣花酥,用舌尖将柔软的酥皮碾碎,眸中闪烁着胸有成竹的光芒。 这日,栖云楼的工人正收拾着东西准备下班,门口突然走进个身形飘逸的青年男子。 「我们要关门了,还请您明日再来。」工人上下打量青年一眼,客客气气道。 没想,这青年好似听不懂他的话般,径直向前厅内走去,工人「诶!」一声追了上去,便见他在一张告示前站定,伸出手指了指。 青年的手指如葱般细嫩,工人顺着看过去,一拍脑袋:「您是来定制这疗愈首饰的?啊呀,您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叫孔总管来!」 不一会,孔瑄跟着喜出望外的工人赶来,那青年已经自顾自坐在会客桌前,端起了一杯茶,他动作轻柔地捻起杯盖,氤氲雾气升腾开来,模煳了他精緻的脸。 孔瑄一眼就注意到他的身段与寻常男子不同,而工人看清了他的脸,很快叫了起来:「这不是梨花苑的苏晓公子吗!方才您没抬头,我还没认出来,我全家都是您的戏迷!」 梨花苑?听工人的意思,这位客人似乎是个名角儿,至于梨花苑...孔瑄不怎么听戏,但也知道常乐城的戏班子中,梨花苑的名气也是排的上号的。 工人奇怪道:「诶,梨花苑不是排了一出新戏,苏晓公子怎么有空到我们这来定首饰?」 被称作「苏晓公子」的青年朝他们笑了笑,他站起身,向孔瑄行了一礼,举手投足甚是轻盈。 孔瑄赶忙还礼,带着他往工作间走。 关上工作间的门,孔瑄递去一张白纸:「苏晓公子若是说不出话,可以用写的。」 迎上对方惊讶的目光,他笑着解释:「您的手总是下意识摸着喉咙,况且方才我家工人说,您有出戏正在排练的紧要关头,若不是有急事,应该不会来这里——所以我猜,您是为了您的嗓子来的。」 苏晓的喉结滚动几下:「我本是想死马当活马医的,但孔瑄公子如此敏锐,我倒觉得...未必没有希望了。」 他的嗓音呕哑,干得像是灌满泥沙,短短几句话都说得异常艰难。 孔瑄蹙起眉,苏晓的嗓音状况比他想得还要糟糕,各行有各行的不容易,像孔瑄做珠宝设计的,最怕的就是伤到手;而苏晓这样的梨园行,平日里应该最为珍惜自己的嗓音,怎么会... 似是读出孔瑄的疑虑,苏晓苦笑一下:「我虽成名早,但梨花苑中竞争激烈...」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伸手摸着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则狠狠攥紧,骨节泛白——为了争夺一个上台的机会,便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苏晓给的定金很是丰厚,远远超过定制饰品该有的价值,孔瑄拒绝不得,只能先暂时收下。 送苏晓出门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空中,苏晓仰头看着圆如玉盘的月亮,用沙哑的声音感嘆道:「原来今天都十五了啊...」 他告别孔瑄,匆匆回梨花苑去了。 人间的习俗,月圆的时候,合该全家团圆。 孔瑄背着月光往栖云楼走,想起苏晓对自己行的那深深一礼。 二人是同辈,对于这不合规矩的一礼,苏晓是这么说的: 「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无论如何,我都想与他同台唱上一曲。」 而方才苏晓匆忙告辞,也是因为梨园中人忙着练功没有空闲,他和师兄约定过,每月十五,是他们忙里偷闲、一起吃饭的日子;而苏晓很肯定,他的师兄一定在等他。 孔瑄敏锐地捕捉到苏晓提及师兄时眼中深刻的情意,这种情意似乎已经超越了友情,却也不是亲情——他遗憾地发现,自己很难形容这种特别的情感。 他不懂七情六慾,终究不是人类。 临进门时,孔瑄扭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突然不受控制地想: 今晚是与亲人团圆的日子,裴衿大约也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吧。 -------------------- 这里是作者的存稿箱~作者已瘫痪在床,小可爱们要注意身体!感谢在2022-12-24 20:02:53~2022-12-26 11:3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哂之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九章 苏晓上门的事情,除了孔瑄和那日值班的工人外暂且无人知晓。 常乐城里关注这场赌约的人很多,虽然他们的关注点大多不在栖云楼要改名叫「欺客楼」还是打铁匠要学狗叫,而在疗愈首饰是否确有其事上,但考虑到苏晓要靠嗓子吃饭,孔瑄千叮咛万嘱咐,要在新戏登台前替他保守这一「秘密」。 当然,也是为了他们自己,防止再发生首饰失窃的「意外」。 第35页 制作适合苏晓的饰品并不难,苏晓其人孤高冷淡似高山积雪,举手投足颇有几分从画里走出来的味道,孔瑄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然有了灵感。 「孔瑄公子,来了来了,翠羽来了!」小五在工作间外就唿喊起来。 孔瑄从案前抬起头,看向小五手中的锦袋,这小厮跟着他家公子一起消失了小半月,原是寻找翠羽去了,此刻正兴奋地从锦袋中取出几片翠鸟羽毛。 这些翠羽的成色与顶级货仍有差距,但如今市面上能找到的翠羽,大多都被三大富商买走,能找来这么几片已经很不容易—— 要是他能和裴衿坦白,说自己其实可以源源不断提供翠羽就好了。 孔瑄盯着翠羽出神,就是没有伸手来接,小五不由胡思乱想起来,担心他是看不上这些羽毛,再联想到这几日他人的冷眼,不由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你家公子怎么没来?」正当小五泫然欲泣,孔瑄猝然问道,「在三大富商的围剿之下找来这么多翠羽,一定很不容易吧?裴公子身体可还好?」 裴衿上次病倒给他留下了身子虚弱的印象,小五被迫竭力挽回自家公子的形象:「我家公子、是家里有事耽误了,他身体可好了,冰天雪地光着膀子跑步也没事的,真的!」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孔瑄强迫自己不去联想那个场面,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抽动几下,旋即恍然大悟。 人类是很喜欢光着膀子吗? 小五看见孔瑄眼睛一亮,好像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放下心来——看来他的补救很有效果,公子听了一定会感激他的。 「诶,孔瑄公子,这是?」正沾沾自喜,眼角余光扫到桌上的首饰,小五很是好奇地凑上前去。 桌上摆着的饰品,从形制上来看与璎珞很是相似,量感却轻盈很多,只在璎珞圈上装点了些南珠,看起来仍是个半成品。 半成品璎珞的旁边还有一枚花型底托,造型灵动,栩栩如生。 孔瑄将翠羽贴在花型底托上比了比,笑道:「替我谢谢你家公子。」 这笑容让一路上听到许多风声的小五彻底放下心来,他太明白孔瑄笑中的含义—— 这场赌约,栖云楼赢定了。 ... 「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抢我的角色,怎么,看到我的嗓子还好好的,说不出话了?」 梨花苑中热闹极了,孔瑄在学徒的指引下走到戏台子前,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青衣扮相的男子背对着他跪坐在地,看着是班主的中年男人眉间隐隐有些怒容,梨花苑所有叫的上名字的角儿都站在一旁,而苏晓一袭白衣宛如谪仙,脸上的表情却与清冷毫无关系,正俯下身用玩味的眼神注视着台下不断啜泣的男子。 孔瑄脚步一顿,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转身欲走。 他大概能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师弟为了争夺登台机会算计师兄,被师兄当场揭穿的戏码,他一个外人在场多少有些不合适。 苏晓却已经注意到了他,神情戏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尴尬:「孔瑄公子,留步!」 孔瑄只得干咳一声,迎着一众名角的目光,慢吞吞挪到戏台前恭敬行礼,弯腰的间隙朝苏晓递去一个眼神。 「师父,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栖云楼的孔瑄公子。」苏晓却假装没有看见,转向身后眉宇凌厉的中年男子,亲昵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班主向孔瑄抱拳道:「此番多亏了孔公子,要是没有你,我们还被这欺师灭祖的东西蒙在鼓里。」 班主的话是对着孔瑄说的,内容却是给地上的男子听的,孔瑄推辞道:「我只是做了一个银匠该做的事情罢了。」 「看看人家孔公子,不骄不躁,哪里像你,」班主的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摸着扳指看向苏晓,「从小到大,都活脱脱是一只开屏的小孔雀。」 真正的孔雀眉头一挑,沉默不语。 班主继续道:「在你们刚入行的时候,我就说过,内斗是梨园行的大忌讳。」 男子浑身颤抖,绝望地抬起头,便听班主下达了最后通牒——将他从梨花苑的名册中除去,此生不得再入梨园行。 「教训徒弟,还望孔公子见谅。」班主客气地笑了笑,眉宇间的怒意顷刻消失,「其实这趟,是我让苏晓请你来的,不知栖云楼还需不需要长期的合作伙伴?」 「梨花苑虽是个小戏班子,但练功、演出,行头多有磨损,我想着...戏班子总是要交给年轻人的,不如趁此机会彻底换新。」 戏曲是人类世界独有,孔瑄从未接触过这种繁复华美的饰品,但对他来说也非难事,便将这意外之喜照单全收。 合约签订后,班主让自己的接班人送孔瑄回去,苏晓也跟着一起。 行至梨花苑门口,孔瑄回过头:「你们不是还要排练么?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的视线落在身后二人交握的手上,又淡然自若地移开,决定不拆穿他们的小心思。 他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回走,心里觉得好笑,不知百姓知道被捧为高岭之花的苏晓公子私下竟是个活蹦乱跳的白兔,会是什么表情。 又过了几日,孔瑄应苏晓的邀请,在新戏开演第一天前往戏台观戏。 苏晓早已为他预留好了最佳的观戏位置,单独一桌不说,桌上还摆着他最喜欢的点心,当真是用足了心思。 第36页 苏晓在观众的欢唿声中登台,唱腔婉转动人,一颦一笑皆无可挑剔,掌声自始未曾停下,在谢幕时达到顶峰。 梨花苑的新戏大获成功,观众的热烈反应便是见证。 然而谢幕之后,苏晓却不急着下台,反倒张开手臂让观众们稍安勿躁:「诸位有所不知,在五日前,我这嗓子还发不出一点声音。」 预感到他接下来的话会是大新闻,原本闹哄哄的戏院骤然安静下来,独留苏晓清雅的声音。 「孔瑄公子,多谢你的疗愈饰品。」 苏晓精准地找到孔瑄所在,遥遥隔着人群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不止观众们惊讶,孔瑄也很是震惊。 和打铁匠的赌约还没到期限,他本想着到了时候出示单据,让苏晓替他作证即可,没想到苏晓竟然选在这么个万众瞩目的时候,将本该属于自己的风头全部让给了他。 说不感动是假的,孔瑄后退一步,双手交叠在身前,对着台上的苏晓郑重还礼。 来看梨花苑这齣新戏的不止普通百姓,还有坐在二楼雅间的贵族豪绅们,苏晓的当众感谢恐怕不出一个时辰就会传得满城皆知,待苏晓下台后,孔瑄也便立刻离开。 未免引人瞩目,他特意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准备绕道回蚂蚁巷子。 然而没走几步,孔瑄蓦地停下步伐,垂在身侧的手缓缓移到身前:「都跟了一路了,还不出来吗?」 话音刚落,墙角的阴影里走出几个蒙着面的男子。 孔瑄打量着这群人的衣着,见他们虽黑布遮面,衣裳配饰却没有遮掩,尤其领头那人,穿着看着很是华贵,不由微微皱眉。 「孔瑄公子好生敏锐,」领头之人无视了他戒备的目光,上前一步,「我家主人请您一叙。」 不是打劫的,也不像是寻仇,但情况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孔瑄原地不动,垂眸道:「你不说你家主人是谁,我又怎么认得出来?」 领头之人也是个老江湖,只听他「嘿嘿」一笑:「公子见了就知道了。」 他一挥手,便有几个蒙面人包抄过来,将孔瑄牢牢围住。 「多有得罪,还请公子和我们走一趟。」领头人虚虚拱手,「栖云楼那边我们也会通知到位,请公子放心。」 孔瑄冷冷地看着他,领头人一阵心慌,赶忙比了个手势催促蒙面人动手。 一片黑布自后蒙住了孔瑄的双眼,厚重的粗布隔绝光亮,所有微小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放大。 蒙面人将他的双手绑在身后,粗暴地推着他前进,他们似乎刻意饶了路,孔瑄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耳畔响起领头之人的笑声:「到了到了,孔瑄公子,这就到了。」 他被推搡着跨过门槛,期间数次险些绊倒,冷风送来的不只是寒意,还有清脆的撞击声。 进了大门,又走过好几个弯绕,隐隐有光亮透过黑布刺激着双眼,领头之人替孔瑄松开手上束缚,搀扶着他走进一扇门。 「老爷,人带来了。」 眼前的黑布还未被取下,身后的木门便「吱嘎」一声重重关上。 房间内落针可闻,唯有一道沉重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 感谢在2022-12-26 11:36:01~2022-12-28 11:1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哂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章 与此同时,栖云楼中。 张小山焦躁不安地打着转,阿辉眼眶通红地站在一旁,小五则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神色。 他们的目光都投向坐在主位上的同一个人—— 一簇火苗骤然燃起,将信纸逐渐撕扯成灰烬,火光将裴衿的脸庞映照得模煳不清,看不出情绪来。 他下意识用指腹摩挲着吊穗上的玛瑙,若非眼底倾泻而出的寒意,称得上异常平静。 诡异而焦灼的沉默持续了很久,裴衿终于站起身来,对着小五言简意赅:「走。」 小五一愣,裴衿已经快步走了出去,他赶忙追了过去:「公子,您...看出来是谁干的了?」 信上只写了要暂留孔瑄一段时间,没有落款不说,字体也是歪歪扭扭,故意用了左手来写,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根据字迹锁定真兇。 是以,收到信的张小山等人对绑匪的身份毫无眉目,只得让小五去通知裴衿。 这一来一去,耽误了许多时间,也不知道孔瑄现在怎么样了。 裴衿不答,步伐虽快却不急促,见自家公子暂时没有解答的兴趣,小五只得按下心中翻涌的疑惑,跟着他在常乐城中穿梭。 待终于到达目的地,小五抬头看去,瞳孔巨震:「这里是...?!」 ... 在脚步声逼近到安全距离之前,孔瑄抬手解开了黑布。 他活动了一下被捆出红痕的手腕,看向眼前明显一愕的中年男人:「这就是国公府的待客之道吗,留国公大人?」 他心底窝火,难免语气不善,话也说得很不客气。 留国公却没有露出不悦,讪笑道:「老夫与孔瑄公子素未谋面,不知公子是如何认出老夫来的?」 何止素未谋面,眼前这青年是被蒙着眼「请」来国公府的,留国公自认足够小心,派去的手下也算得力,缘何一下就被道出了真身? 第37页 回答他的是一阵风声,凛冽寒风卷过迴廊,将屋檐下悬挂的檐铃吹得「叮咚」作响。 孔瑄唇瓣微启:「国公小姐酷爱琉璃,常乐城无人不知,而琉璃饰品声音清脆,是其与其他饰品最大的不同。」 一路过来,琉璃相互碰擦发出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让绑匪的身份昭然若揭。 留国公恍然大悟,看向孔瑄的目光不由深沉几分:「公子果然与众不同。」 孔瑄没有搭理他的恭维,鼻尖耸动,目光一点一点游移到房中的屏风上。 他闻到一股甜腻的花香,似乎是近来城中女子间流行的脂粉香气。 「实不相瞒,」留国公时刻关注着他的动作,更是心惊,「老夫今日请公子过来,确有一事相求。」 在孔瑄冷笑出声之前,留国公沖屏风招了招手。 「阿父也是太过着急,这才冒犯了孔瑄公子,还请公子见谅。」屏风后走出个身姿婀娜的少女,她身着一袭拖地的鹅黄长衫,声音比琉璃更悦耳动听。 少女走到孔瑄面前款款行礼,正是国公小姐穆婉榕。 她的眉眼一如奇巧节上精緻动人,只是脸上多了一层格格不入的面纱。 注意到孔瑄的视线,穆婉榕苦涩一笑,抬手将面纱取下—— 密密麻麻的红疹布满了她的下半张脸,她似乎接受不了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快又把面纱重新戴上。 「这是过敏的症状?」孔瑄脸色如常。 穆婉榕抬起眼帘,眸中波光粼粼:「是,元旦灯会不过半月之后,可我这张脸怕是没法见人了。」 元旦灯会是大凉国庆祝春节的传统节日,每家每户会自制花灯挂在门前,届时城中张灯结彩,上至贵戚下至百姓,都会走到街上共贺新春。 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便是灯会最大的亮点。 这「百花」之中,就有各家的公子小姐。 国公府要用这种方式将他绑来,大约也是穆婉榕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毁容」的缘故。 可惜这手段实在不入流了些,让眼前少女楚楚可怜的神情都显得虚假不已。 房间里光线极暗,大多光亮都来自屏风前那盏琉璃灯,穆婉榕盈盈一拜:「我听闻在奇巧节上夺冠的孔瑄公子,能够做出拥有疗愈效果的首饰,还望公子怜惜我。」 留国公负手立在一旁,孔瑄心情微妙:「国公小姐何必这样,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穆婉榕杏子般的眼睛微微瞪大:「多谢孔瑄公子垂怜,只要公子能让我脸上的红疹在灯会前消退,从今往后,国公府都将是公子的后盾。」 说着,她将一片翠羽放在孔瑄掌心:「还请公子,为我制作点翠抹额。」 孔瑄注视着穆婉榕眉眼间的局促不安,答应了下来。 他只当没听懂穆婉榕话语背后的拉拢,这位国公小姐不似她表现出来得那么柔弱无害,光是这看似请求实则施压的对话,就足够让孔瑄心生警惕。 孔瑄点头后,便在留国公的陪同下,被重新蒙着眼睛带离国公府,一路琉璃声响不断。 待走出大门,留国公亲自替他解开黑布:「女眷闺房多有不便,只能辛苦孔公子...啊。」 「多有不便,不也绑了我的人进去了吗?留国公大人,您的话也太没有说服力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浓郁的火药味猝然响起。 孔瑄顺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难以控制脸上的欣喜:「裴公子!」 他的眼眸一下亮起,好像闪烁的星河,裴衿心底压抑的阴郁骤然一轻,转而看向面露难色的留国公。 留国公不知为何,突然支吾起来:「这位就是栖云楼的老闆?当真是...青年才俊。」 孔瑄眨了眨眼,感觉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和谐,他被裴衿拉到身后,与留国公对面而立,这才意识到这股不和谐的来源。 分明留国公的身份地位都比他们高出许多,可孔瑄却觉得,留国公在向裴衿示好。 不是因为有利可图,而是单纯的、自降身段般的示好。 「眉头怎么皱得这么紧?那老头子为难你了?」 裴衿的调笑堪堪将孔瑄从迷思中唤醒,他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听留国公的意思,他派人送给你们的书信上应该没有提到我在哪里,你是怎么猜到的?」 这话不久前留国公问过他,如今倒轮到他再问一次裴衿。 「何止没有提到,」早好奇许久的小五立刻接话,「这老狐狸还故意把字写得歪歪扭扭!」 裴衿悠悠摇扇,故意吊着他们的胃口,前言不搭后语:「好香。」 短短两字掐头去尾,孔瑄皱着眉嗅了嗅自己的衣袍,一股浅淡的花香钻进鼻尖,他恍然大悟道:「那封信上有脂粉的香气?」 「常乐城中哪有不用脂粉的女眷啊!」小五看了看他们两人。 裴衿笑了一声:「这是前段时间异域进贡的幽兰香,皇帝陛下为表对国公府的关心,特地派人千里迢迢从京城送到国公小姐手上。」 怪不得香气如此激烈,与市面上的清香都不相同。 只不过...裴衿的鼻子也太灵了吧? 「公子,你是属狗的吗?!」小五惊嘆一声,果不其然被摺扇敲了脑袋。 「不说这个了,」手绘摺扇,裴衿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去查了一下那个打铁匠,他的背后果然有人指使。」 第38页 孔瑄脚步一顿,心底暗暗有了猜测。 便听裴衿说道:「是我们的老朋友,陈三贵。」 陈三贵是孔瑄的旧主家,点翠步摇失窃一事便是他的手笔;奇巧节上他被孔瑄反将一军后,就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中。 孔瑄偶尔路过珍翠楼,里面的老闆已经换了人。 没想到他还没有放弃。 「只是陈三贵吗?」 孔瑄皱了皱眉,陈三贵如今算是身败名裂,又是凭藉什么驱使得动唯利是图的打铁匠? 再者,他这招打赌实在算不上聪明,苏晓在台上那一声感谢,实际已经宣告了栖云楼的胜利,他让打铁匠闹得人尽皆知,反倒无形中给栖云楼造了声势。 常言道事不过三,这都是陈三贵第三次算计孔瑄了,怎么行事还是如此愚蠢? 裴衿将视线投向远处:「陈三贵只是个提线木偶,真正出谋划策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陈三贵只想孔瑄倒霉,但倘若陈三贵亦是有人指使,那么这幕后之人的目的就绝不会如此单纯。 小五已经震惊到失声:「该怎么办?」 孔瑄转了转手腕,麻绳捆绑留下的红痕微微肿胀,似是磨破了皮。 他看向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裴衿,正好与之目光相对。 裴衿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他小小的身影,眼底铺满温柔,孔瑄见到他眼中的自己表情微怔,匆忙转过头去。 天地瞬间静谧,孔瑄轻声笑道:「就这么办吧。」 他读懂了裴衿眼里的情绪,笃定他们想到了一起去—— 放长线,钓大鱼。 -------------------- 感谢在2022-12-28 11:18:53~2022-12-29 18:4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哂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没事吧、太太嘴一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哂之 15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一月期限已到,栖云楼门口早早就挤满了人。 「能别推了么!我说这苏晓公子都当众作证了,栖云楼不是已经赢了赌约了吗?」 路过的男人被挤得一个趔趄,困惑不已。 「你真当我们是因为赌约来的?」挎着篮子的大娘听到了他的问话,咧开嘴笑了起来,「我们是来看王铁学狗叫的!」 王铁是打铁匠的本名,那日他在栖云楼门口信誓旦旦说「输了赌约就光着膀子学狗叫」的事情早就传得火热,百姓们过惯了重复的市井生活,都不愿错过这难得的乐趣。 「哎呀,你来得正是时候,」大娘一把拉住男人,难掩激动地抬了抬下巴,「喏,王铁来了!」 男人顺势看去,便见到一脸戾气的打铁匠向着这里走来,他的眼中阴云密布,脚步声却重得好似筋疲力尽。 短短不过百米距离,打铁匠却走得极慢,他磨磨蹭蹭来到栖云楼门口,便有人起闹道: 「王铁!快叫两声给大伙儿听听!」 打铁匠狠狠瞪了一眼人群,旋即冲着栖云楼的门面大喊道:「孔瑄!我不服!」 不服? 人群霎时热闹起来,等着他的下文。 栖云楼内没有反应,打铁匠拔高几分音调:「谁能作证不是你给了那个戏子好处,他才在台上那么说的?!」 他这话难免有胡搅蛮缠之嫌,当即有苏晓的戏迷反驳道:「苏晓公子冰清玉洁,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你别是输不起吧!」 「若是没有暗中勾连,孔瑄怎么不敢出来和我当面对质?」打铁匠戳指向栖云楼,「到现在都不出来,恐怕是做贼心虚了!」 打铁匠将「做贼心虚」四字吼得很是大声,饶是栖云楼大门紧闭,这么一吼也绝无听不见的道理。 然而楼内依旧一片静谧,好像与楼外割裂成两个时空。 「怎么回事?该不会真给他说中了吧?」 大娘小声嘀咕着。 和她有同样疑虑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的想法很简单—— 如果赢得干干净净,为何不立刻出来驳斥?难道栖云楼真的心里有鬼? 「吵吵嚷嚷的,成什么体统!」 栖云楼内总算走出个人影,却不是孔瑄。 打铁匠的一句「你总算出来了」在看清说话之人的衣着后生生止住,仿佛见到洪水勐兽般勐地后退一步。 不止是他,围观的百姓也都齐刷刷让开了道。 不为别的,这厉声呵斥之人的腰间挂着个腰牌,上面刻着个龙飞凤舞的「留」字! 国公府的人! 打铁匠惊疑不定地看向栖云楼的大门,很快便明白国公府的侍卫为什么会出现在闹市之中。 ——一袭鹅黄长衫的少女跨过门槛,她的额前坠着条银链,两片指甲盖大小的翠羽随风而动,为她本就明媚的容貌平添几分灵动; 她的身旁,身着蓝衣的青年缓缓将视线转到打铁匠的脸上。 打铁匠悚然一惊。 国公小姐穆婉榕!她怎么会和孔瑄在一起? 孔瑄先发制人:「穆小姐见笑,这位就是赌约的另一位当事人,想来他刚刚说那些话也不是有意的,应当是在门口等急了的缘故。」 打铁匠张了张嘴,脸上困惑更甚,他看着孔瑄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总觉得对方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第39页 事实确实如此,孔瑄话音落下,穆婉榕便讶然道:「照这么说,我也是孔瑄公子找来的託儿?」 「您、您怎么会是託儿呢,」打铁匠惊出一身冷汗,讪笑道,「我是说那疗愈首饰...」 穆婉榕纤细的手指落在额饰上,歪头笑得纯真:「我也是说的疗愈首饰呀?我这额饰,就是阿父特意拜託孔瑄公子做的呢。」 她的声音清脆如琉璃,落在打铁匠耳中却好似一把重锤,彻底粉碎了他胡搅蛮缠的意图。 留国公的掌上明珠,国公府的大小姐,何须讨好一个银匠?她既然发了话,便足以证明孔瑄所做的点翠饰品确有疗愈功效。 谎言甚至没来得及成为谣言就不攻而破,孔瑄看向石化当场的打铁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从今往后,你都不能再做与珠宝有关的行当。」 这样的人留在珠宝行中,简直是对这一行的玷污。 打铁匠灰头土脸地走了,围观的百姓没能看到期待已久的「学狗叫」,也都摇头晃脑、甚感无趣地散去,栖云楼门前只剩下孔瑄和满脸笑容的穆婉榕。 「此番多谢你了,孔瑄公子。」穆婉榕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脸上的红疹已经消退,皮肤宛如珍珠般光滑,白嫩中透着粉色。 没有得到回覆,穆婉榕也不在意,她轻盈地跨上马车,忽然俯身凑近孔瑄耳畔:「你还真是一点也不肯吃亏。」 孔瑄一愣,国公府的马车在穆婉榕银铃般的笑声中扬长而去。 穆婉榕用国公府的势力向他施压,他便利用国公府为自己正名,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冲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拱手作揖,孔瑄拢拢袖子回到栖云楼。 甫一进门,冷不防便听到小五古怪的念叨:「不对啊,这翠羽数量怎么不对啊?」 「是、是吧!」一旁的阿辉连连点头,「我核对了好、好几遍,还是觉得不太、对。」 孔瑄看着他们对着帐簿比比划划,一阵手脚发凉,他生怕被抓住盘问,赶忙调转脚步准备逃离—— 「元旦灯会就要到了,咱们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要我说,有孔哥和裴老闆在,光靠脸也能吸引不少人!」 忽略张小山不着边际的夸赞,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 这个世界的人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过节。 元旦,即新年的第一天,作为大凉国庆祝新年来临的节日,元旦灯会的专业性虽比不上奇巧节,却更加亲近百姓的生活; 而对于常乐城的商人们来说,这也是个增加名望的好时机。 灯会的重点,毋庸置疑落在「灯」字上,家门口摆放的花灯、游人手上提着的灯笼、空中摇晃的天灯,都寄託着人们对新年的期许和对亲近之人的情思,而各大商铺也会趁此时机在店门前挂上一盏灯,保佑来年财运亨通。 时至今日,这项传统已经演变为商人间的又一场争奇斗艳——谁的花灯最能吸引游人驻足,谁就能代表这一行业中的翘楚地位。 往年,珠宝铺的角逐只是三大富商的内斗; 今年却大不相同,人们不约而同地期待着栖云楼的表现。 而像张小山和阿辉这样的栖云楼工人,也对今年的灯会很是期待。 准确来说,他们都对栖云楼寄予厚望。 毕竟与打铁匠的赌约之后,栖云楼的生意骤然爆棚,三大富商想要阻拦,也碍于疗愈饰品实在太过吸引眼球,而根本拦不住人们的热情。 做首饰孔瑄很有把握,但做花灯... 他苦恼地看着一地材料,索性把手中的木条一丢:「你太强人所难了。」 裴衿乐不可支地扶着桌子,笑得简直直不起腰:「原来孔瑄公子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孔瑄在凳子上坐着,脚边铺满了做花灯的绢布,闻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裴衿只得告饶:「不逗你了,我去问问张小山他们...」 他走到孔瑄蹲下面前收拾狼藉,二人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 孔瑄盯着裴衿墨黑的长髮出神,盯着盯着,突然对上一双精緻的狐狸眼。 他下意识向后一仰,险些连人带凳子翻倒在地,还好裴衿眼疾手快,伸手捞住了他的腰。 然而现在的姿势变得更加奇怪,孔瑄赶忙伸手抵在裴衿的胸上—— 眼前降下一片黑影,却是裴衿将手掌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把孔瑄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再次走神,喉咙里发出个迷煳的音节。 裴衿皱了皱眉,手心的温度正常偏凉,眼前人的脸上却苍白得让人担心:「你的脸色很难看,孔瑄,我是不是应该给你放个假?」 他这么一问,好像唤醒了先前忽略的疲劳,孔瑄扶着他的手臂坐正,表情凝重地沉思起来。 最近栖云楼的订单数量暴增,且大多都指名道姓要疗愈饰品,他只能日夜不停地在翠羽中注入灵力,这几日制作首饰的途中,确实偶尔会感到一阵眩晕。 对于他来说,灵力与生俱来,自然流淌、取之不竭,是生活正常运转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但他现在所处的世界没有灵力,这具身体也不属于他,此前他做首饰无需灵力,但今时不同往日,原本充盈的灵力短时间内大量损耗,有可能对这具身体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 再者,制作疗愈饰品之后,他的灵力总是处于起伏不定的状态,似乎并不能自动补充了。 第40页 孔瑄想了想,觉得自己在裴衿面前可以不用逞强,「放假倒是不必,不过...疗愈饰品耗时耗力...」 「我最近正好在想,疗愈饰品如此火爆,不在其中做些文章,岂非浪费了你好不容易赢来的名声?」还在斟酌用词,裴衿便打断了他,「反正翠羽本就不多,每月限制数量就是。」 ——飢饿营销。 这样一来,他也无需担忧灵力突然耗尽该怎么办了。 问题来得突然,解决得又太过顺利,孔瑄舒了口气,笑道:「还是裴公子想得周全。」 -------------------- 2023第一更,祝大家元旦快乐!新的一年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大家过去一年对孔瑄和裴衿的陪伴,今年的目标是超越去年的自己! ps:古代元旦指正月初一,就是咱们的春节,本文设定的元旦=现代所说的元旦,也就是新年头一天,问就是裴老闆和孔瑄还要一起过年( 第二十二章 「你说了不算,让我们进去见孔总管!」 张小山双手叉腰挡在工作间门口,朝着地面「呸!」了一口:「孔总管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吗?你们是哪位啊?」 「你!」工人咬了咬牙,软下声音哀求道,「小山哥,看在我们曾经是同事的份上,你就让我们见一见孔总管吧。前段日子大家都不容易,我们也是不想给栖云楼增添负担...」 闻言,张小山眼中鄙夷更甚。 这群人正是先前选择跟着打铁匠离开栖云楼的工人,此时见栖云楼绝处逢生、甚至比先前还要风光,都腆着脸纷纷想要回来。 他们软磨硬泡想要见孔瑄的目的,张小山怎么会不知道,不就是仗着孔瑄脾气好,想要打感情牌让他心软吗? 「你们今天喊我爷爷都没用,我们孔哥忙得很,就是裴老闆来了也不让进!」 他作势朝那些工人挥了挥拳头,工人们无法,只得瞪他一眼、灰熘熘离去。 工人们前脚刚走,工作间的们后脚就被打开。 孔瑄揉了揉被吵得发晕的脑袋,瞟向张小山裸露在外的手臂:「辛苦你了,果然有时候武力比道理更有用。」 张小山被夸得不好意思,咧开嘴抓了抓脑袋:「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傢伙,实在忒不要脸!多亏了孔哥未雨那啥,神机妙算!」 是的,这群工人一大早就堵在工作间门口,嚷着要和孔瑄见一面; 但他们决计不会知道,他们眼中的软柿子孔瑄,从一开始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幡然悔悟」,早早就让张小山守在了门口。 「最近让大家都多留心,」孔瑄道,「他们不一定会就此罢休,别再出第二个『王铁』就好。」 张小山连连点头,见孔瑄眉宇间似有忧愁萦绕,忍不住问道:「孔哥,是又出了什么么蛾子吗?我看你最近脸色也不大好...」 这已经是孔瑄这几天来第三次听到有人说他脸色不好,第一次是裴衿,第二次是阿辉,今日就连五大三粗的张小山都这么说,倒让他不得不审视自己最近的状态。 至于出了什么么蛾子... 赌约事件背后,有人做了个更大的局,这件事暂时还是只有他和裴衿知道比较好。 想着,孔瑄摇摇头,抬手拍了拍张小山结实的肩膀:「走吧,去看看花灯做得怎么样了。」 张小山没有多想,「哦!」了一声便跟了上去。 穿过前厅、来到后院,一眼就能看见地上摆着个庞大的花灯,工人们正绕着花灯紧锣密鼓地忙着,阿辉探出个脑袋,喊道:「孔、孔总管!」 孔瑄便顺势绕到阿辉身后,弯腰看向地上颜色喜庆的花灯。 这花灯由顶部、中间与底部三块组成,中间做了镂空的花纹,方便灯光渗出;顶部则是宝塔的设计,四角尖尖向上拱起,尖角处坠着红色的珊瑚珠;底部做收口设计,也是镂空的,其下悬挂着金色流苏,正随着风向悠悠摇摆。 花灯的内部中空,掀开顶部就能将燃起的烛火放进去。 这么看来,花灯的制作已经到了收尾工序。 说不上设计得多么精妙,但就是让人看着高兴。 不过... 孔瑄对制作花灯一窍不通,但总也算见过猪跑,他看着阿辉手里的羽毛,疑惑地「嗯?」了一声。 阿辉见状,赶忙要藏,孔瑄却已伸手拦住了他:「这是...点翠?」 方才注意力都在花灯上,此刻反应过来,后院的工人们手上拿着的锤子镊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做花灯能用上的工具。 职业的敏锐让孔瑄皱起了眉,他扫视了一圈脸上写满被抓包后的尴尬的工人们:「别藏了,说说吧,这是在做什么?」 阿辉支吾一下,缓缓挪开身子—— 被他用身体遮挡住的东西现出原形,竟是只初具雏形的孔雀! 「...」 这下轮到孔瑄沉默了,他瞪大眼睛,与做出振翅动作的金属孔雀面面相觑。 「这个是,这个是准备点、点缀在花灯上的...」看不出孔瑄的神色,阿辉紧张地搓了搓手,「大、大家说要给孔总管一个惊、惊喜,裴、裴老闆也同意了!」 只不过本意是想突出点翠的招牌,但因为大家都没见过翠鸟,便由裴衿出了个主意,临时将花灯上的造型换成孔雀。 孔瑄的表情更加微妙,甚至不敢去看阿辉手上的羽毛。 第41页 「鹅、鹅毛!」 虽不明就里,阿辉还是实话实说。 孔瑄下意识松了口气,他对这份「惊喜」无从评价,心里却一片柔软:「有心了。」 工人们刚想客气几句,下一刻便见孔瑄脸上的笑意被熟悉的严肃神情取代,心底暗叫不好。 果然,便听他认真开口:「但点翠不是这样做的,我来教你们。」 ... 「三大富商那边的花灯可是气派得不行,什么奇珍异宝都往上挂。」 张小山抱着一根草靶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栖云楼门口。 孔瑄和裴衿正并肩而立,二人皆是身姿挺拔、容貌出众,站在一起的画面很是养眼。 张小山嘿嘿一笑,觉得自家两位老闆可比什么奇珍异宝好看多了。 裴衿正和孔瑄说着什么,被这么一打岔,转眸看了过来:「我们小本生意,不跟他们比这些。」 「那比什么啊?」张小山气喘吁吁地撑着草靶子。 「喏,」裴衿朝草靶子怒了努嘴,「比这个。」 草靶子一下子金贵起来,张小山赶忙站直身子,却依旧一头雾水。 直到灯会当日,他看见草靶子上插满了鲜艷欲滴的冰糖葫芦,才终于恍然大悟。 比人还高的草靶子很快吸引了游人的目光,花灯温柔的光亮撒在糖葫芦外层的冰糖壳上,让糖葫芦显得更为可口; 早有孩童拽着父母围在草靶子前,闹着要买一根解馋。 孔瑄适时开口:「过去一年多谢诸位照顾栖云楼的生意,这些糖葫芦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各位尽管拿,不收钱。」 免费的? 百姓们当然不信,生怕伸手拿了便被勒令付钱。 孔瑄也不着急,在原地微笑。 终于,有个小男孩踮起脚,从草靶子上拔出一根糖葫芦。 他的父母还来不及阻止,小男孩便迫不及待地将一颗山楂送进嘴里。 孔瑄笑吟吟地弯下腰:「怎么样,好不好吃?」 小男孩吃得嘴角挂满糖渍,软软道:「好吃!」 得到第一位食客的赞赏,孔瑄笑得眉眼弯弯,又伸手取下一根糖葫芦塞到小男孩手中,把男孩兴奋得直蹦蹦跳跳。 有人开头,百姓们便放下心来,为了吃得心安理得,他们伸手拿糖葫芦时,还会对着他说上几句「生意兴隆」的喜气话。 孔瑄一一感谢,照单全收,糖葫芦拿完了便再插上新的,栖云楼门前的人流因此络绎不绝。 小男孩举着两根糖葫芦,爬上父亲的肩头,突然大喊道:「阿爹,灯上有小鸟!」 他不认得这是什么鸟,只知道它体态优美,尾羽流光溢彩,很是好看。 人们听他这么说,纷纷抬头踮脚,看向花灯的顶部。 有懂行的人惊嘆一声:「这是用了点翠技艺吗?这孔雀当真栩栩如生!」 「之前就听说栖云楼主打点翠饰品,没想到今天在这灯会上还能亲眼看见!够我回去吹一年的了!」 「一年哪够啊,人家栖云楼的点翠首饰可还有疗愈功效哩!」 百姓们越说越是起劲,从奇巧节一举夺魁说到国公小姐亲自正名,众人东一嘴西一言,说得热火朝天。 有人起闹道:「孔总管,您这孔雀卖么?」 孔瑄一呛,目光落到花灯顶端的金属孔雀上,一语双关:「栖云楼什么都卖,唯独孔雀不卖。」 各大商铺展示花灯的环节持续了一个时辰,长街上响起一声鼓声,预示着灯会正式进入人们最期待的环节—— 游园会。 游园会花样极多,孔瑄一路逛着,只觉得眼花缭乱。 他的手中还攥着裴衿从小孩嘴里抢下的最后一根糖葫芦,便听到小五惊喜的声音:「公子,有兔子!」 这主僕二人刚刚躲在栖云楼里偷清净,等游园会开始了才肯出来,孔瑄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小五兴奋得不行,忽略了裴衿的眼色:「公子,你一只兔子都逮不到的样子我还记得呢,今年还要试试吗?」 裴衿的耳朵骤然红了,一展摺扇遮住脸:「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你问我做什么?」 他加快脚步越过二人,小五看着他的背影,和孔瑄窃窃私语:「孔瑄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公子小时候可喜欢兔子了,每年都要缠着老爷夫人逮兔子。」 「后来呢?」 孔瑄看向在围栏里蹦跳的雪白兔子,脑中浮现出小小的裴衿追着兔子跑的样子。 「后来...」小五却结巴起来,干笑一声,「后来公子见逮不到兔子,就没再玩了。」 他还有几句话没敢说,其实裴衿很不喜欢灯会,不只是因为逮不到兔子。 本以为今年裴衿乐意参加,是终于过了心底的坎儿,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孔瑄不知道小五心里的弯弯绕绕,望着兔子若有所思。 这逮兔子的游戏,规则说来也简单,参与者交了入场费后,只要能在规定时间内徒手捉到兔子,兔子就归这参与者所有;但由于兔子们天性警惕、动作敏捷,活动的场地又大,要想真的捉到它们也实属不易,大多数人就是花钱买个体验。 将最后一颗冰糖山楂吃完,他思忖片刻,在小五惊讶的目光中捋起了袖子。 须臾,假意选购商品,实则在等待二人跟上来的裴衿,听到身后传来孔瑄的唿唤。 第42页 他应了一声,转过头去—— 面带温笑的青年围着毛茸茸的斗篷,怀中抱着一只同样毛茸茸的白兔,正捏着白兔的前爪,晃晃悠悠地朝他摇了摇。 长街暖黄的灯光透过花灯投射在他们身上,一片雪花落在青年纤长的睫毛上,与此同时,耳畔传来新年的第一声鼓响。 青年眨了眨眼,声音中满是欣喜。 「裴公子,新年快乐。」 -------------------- 感谢在2022-12-30 22:34:17~2023-01-02 23:2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哂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哂之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章 「公子,我看小雪好像不太喜欢你啊。」 雪白的兔子被裴衿抱在手里,毛茸茸的脑袋却卖力地朝孔瑄的怀里拱去,只留一只浑圆的屁股对着裴衿。 小五在一旁观察半晌,振振有词地下了结论,被裴衿狠狠瞪了一眼。 「可能是我的斗篷暖和,它才这么想到我这儿来吧。」孔瑄笑眯了眼睛。 裴衿被取名为小雪的兔子踹了两脚,不服输的脾气一下冒上来,伸手将白兔重新捞回臂弯中,恶狠狠威胁:「小心我把你炖了。」 小雪眨着圆滚滚的眼睛,显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小五笑得直拍大腿,连孔瑄也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一人一兔又「缠斗」一番功夫,白兔总算在裴衿怀中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裴衿一手摸着它柔顺的绒毛:「现在这个时间,夫子庙人不多,不如我们先去放天灯?」 夫子庙位于常乐城的中央偏东位置,距离这条街不算太远;庙中有一条鸳鸯河,裴衿说的天灯就在鸳鸯河上放。 「哇!」小五惊讶极了,「公子,您都多少年没放天灯了!我算算...得有十几年了吧?」 裴衿斥他一声「多嘴」,唇角却向上扬起,心情很好的样子:「意下如何?」 孔瑄自然满口答应。 鸳鸯河贯穿常乐城,是百姓眼中的护城河,民间话本中亦流传着有关鸳鸯河的悽美传说; 而放天灯的习俗自古有之,天灯又叫孔明灯,人们会在元旦那日将天灯放上高空,让承载着心愿的灯火飘向远方。 放天灯需要空旷的场所,纵观整个常乐城,唯有夫子庙符合这一条件 久而久之,夫子庙就成了人们默认的放天灯的去处。 正往夫子庙走着,迎面走来一对青年男女,那女子孔瑄看着很是眼熟,气质却与记忆中的样子挂不上钩。 擦肩而过时,女子也注意到了他,开口唤道:「孔瑄!这么巧,我还以为你是过节时也要泡在工作间的那类人呢。」 这下绝不可能是认错了,孔瑄一愣:「平阳郡主?」 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正是平阳郡主,她今日的衣着没了昔日的华贵张扬,显得颇为朴素,看着与寻常百姓家的姑娘无异,是以孔瑄才没敢相认。 他又看向郡主身边的男子,男子拱手招唿道:「原来您就是孔瑄公子,当真是青年才俊。」 「驸马?」孔瑄对这文质彬彬的男人有些印象,当即反应过来,「见过驸马。」 「驸什么马,他叫尉迟允,你叫他尉迟就行了。」平阳郡主用胳膊肘捅了捅驸马,后者浅笑摇头,算是接受。 人人都说平阳郡主盛气凌人,阴盛阳衰,让驸马苦不堪言,现在看他们相视一笑的样子,可见只是谣传。 难得遇上平阳郡主,孔瑄想将裴衿介绍给她,忙转过身去—— 这一眼却找了个空,身旁哪有裴衿的影子,就连小五也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刚刚还在身边呢。 退一万步说,以裴衿的为人,怎么会一声不吭就丢下他一个人在原地? 「怎么了?」见他发愣,平阳郡主奇怪地发问。 孔瑄收回思绪:「没什么,与朋友走散了。」 心中多少是不太相信的,但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他自己不知道,他这一副垂眸皱眉的委屈模样,走散的对象不像朋友,而像爱意深重的伴侣。 平阳郡主掐指一算,孔瑄今年业已二十有三,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笑容中不由带上几分超越年龄的慈爱。 孔瑄敏锐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表现得颇为困惑。 平阳郡主与驸马对视一眼:「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快去找你那朋友吧。」 她故意把「朋友」二字拖得很长,语气间充满暧昧。 孔瑄仍旧不明就里,应了一声,便在原地张望起来,试图寻找裴衿二人的身影。 生怕发生擦肩而过的尴尬,他又在原地等了片刻,但哪怕他调动了灵敏的五感,人来人往之间也没有发现裴衿的身影。 会不会已经去了夫子庙呢? 打定主意,孔瑄迈步向着夫子庙的方向走去。 他不认路,只得一路走一路打听,好在游人都热情指路,甚至还有大胆的少女,见他是个俊俏的青年,嬉笑着将手绢塞进他的手中,直把孔瑄逗得脸颊绯红。 或许是灯会人流如织,孔瑄在人群中穿梭,不一会便感到唿吸急促、大脑发晕,像是缺氧症状。 好在夫子庙近在眼前,他赶忙快走几步挤出人群,深吸几口空旷的风,将五脏六腑间的沉重一扫而光,果然感觉好了许多。 第43页 正如裴衿所说,因现在是小摊最火爆的时候,这个点的夫子庙人相对不多,唯一称得上热闹的,便只有鸳鸯河边售卖天灯的小亭子,人们在亭前排着队,队伍沿着鸳鸯河畔弯弯绕绕。 孔瑄一眼就看到了队伍里缩着脖子的小五,心里骤然一松。 ——看来确实只是走散而已,他这么对自己说。 小五也看见了他,从人群中探出个脑袋:「孔瑄公子,公子在桥那儿等你!」 孔瑄立刻向着观景桥走去,小五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 一个两个对着鸳鸯河谈风花雪月,只有他在寒风中排队买天灯,像他这样贴心的小厮,全常乐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观景桥横跨鸳鸯河,是个拱形桥,桥头栽了一棵柳树,名唤情人树。 裴衿就站在情人树下,一手抱着兔子,一手背在身后,河畔的风吹起他的长髮,倒颇有「公子世无双」之感。 然而这股遗世独立的震撼在他开口后迅速消弭,裴衿託了托挣扎不已的白兔:「一回头就找不见人,这是迷路了?」 他的目光向下移动,看到孔瑄手中香气四溢的手绢,夸张地「哇」了一声,被狠狠瞪了一眼,这才笑吟吟地比了个闭嘴的动作。 小五还在排队,二人一时无话,并肩对着鸳鸯河沉默良久。 鸳鸯河上飘着零星几盏天灯,将夜空照得莹莹发亮,不知承载着谁家的愿望。 裴衿突然轻声开口:「你现在怎么看楚大公子?」 孔瑄一愣,他这话题来得突兀,裴衿摸了摸鼻尖:「那日他在长街纵马,弄伤了你的手,你还觉得他不是百姓口中的样子么?」 「那不是楚大公子,」孔瑄肯定地摇摇头,「车上的应该是楚二公子,但我不明白...楚家这么做的目的。」 「我在长街上遇到了平阳郡主和驸马,旁人都说他们不睦,但我今日看着,却觉得他们感情甚笃,可见传闻不可尽信。...楚大公子,应该也是这样。」 说着,孔瑄习惯性地抬眸去看裴衿的双眼,然而裴衿却始终面朝湖面,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白兔的耳朵。 不知道为什么,孔瑄好似在此刻的裴衿身上看到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他张了张嘴,也转眸看向湖面。 先前见到的天灯已经漂远,身后传来小五兴高采烈的声音,裴衿笑道:「孔瑄,你还真是善良。」 他这一声嘆得很轻,湮灭在小五的话语声中,被孔瑄错了过去。 「今儿个晴朗无风,最适合放天灯了!」小五走到二人身边,目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怎么了这是?」 这才多久没见,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怪怪的? 「少多话,灯拿来。」 笼罩裴衿周身的低沉情绪骤然消失,他取过天灯,态度一下子温和下来,「许个愿?」 小五为这差别待遇愤愤不平,气鼓鼓地抢话道:「孔瑄公子,等下这天灯飞起来后,您就在心里默念愿望就成。」 孔瑄好奇地看着裴衿手里暖黄色的方形物,他在自己的世界从未见过这种神奇的「灯」,原身的记忆中也没有放天灯的经歷,他对其如何升空毫无头绪,眨了眨眼等待裴衿动作。 裴衿旋即让孔瑄双手托着灯座,单手伸入灯内将其点燃。 一簇微弱的火星在灯内隐隐跳动,孔瑄缓缓瞪大眼睛,双手感到一股向上的牵拉感。 裴衿被他的反应逗笑:「松手吧,让它飞上去。」 孔瑄依言放手,便见那天灯摇摇晃晃地升空,他不由一路追随着天灯的方位,烛火将他的双眼照得亮晶晶的。 他好像明白人类世界为什么会诞生这样的习俗—— 与重要之人共放天灯的剎那,好像所有愿望都可以实现。 大约是天灯将他的思绪也一併带走飘远,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得虚幻起来,像是蒙着一层雾气。 孔瑄揉了揉眼睛,困惑地「嗯?」了一声。 裴衿立刻关切地转过头来,嘴巴一张一合,却没听到声音。 孔瑄艰难地看了过去,裴衿的脸庞时而清晰时而模煳,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想让这种古怪的感觉消散。 然而迷濛并没有好转,摇头的动作反倒让他感到一阵晕眩,他想让裴衿不要担心,胸口却好像压了块重石,把所有话都压在嗓子眼里。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耳畔是裴衿方寸骤乱的唿唤。 「孔瑄——?!」 -------------------- 第二十四章 「小人医术不精,实在不知这位公子为何会突然晕厥,只能先开几副调理身子的药方,待他醒来后再看。」 裴衿烦躁地摆了摆手让郎中下去,看向床榻上的人影。 床上的孔瑄双目紧闭,哪怕在昏迷中双眉也紧紧蹙起,看得裴衿没来由地一阵揪心。 他见这几日孔瑄的脸色好看许多,本以为没什么事了,却没想到竟直接晕了过去。 而郎中也看不出孔瑄晕倒的原因,就算心里隐隐不安,他也只能将之归结为太过劳累。 「公子,药熬好了,」小五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走进门来,「孔瑄公子还没醒呢?」 从鸳鸯河回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孔瑄公子再不醒过来... 小五偷偷瞄了一眼自家公子的神色,深深嘆了口气。 第44页 裴衿接过药碗走到床边,第一眼便注意到孔瑄裸露在外的手臂,本能地伸手想替将被褥掖好。 然而指腹触上孔瑄冰凉的皮肤,鬼使神差之下,原本只抚过肌肤的手掌转而轻轻握了上去,就连裴衿自己也未曾察觉眼中浓郁的担忧。 突然,掌中的手腕抽动一下,裴衿勐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略带雾气的眼眸。 「醒了?感觉怎么样?我让小五熬了些补身子的药,现在要不要喝?」 一连串的询问将本就迷煳着的孔瑄打得措手不及,他艰难地辨认着裴衿的一字一句,宕机许久的大脑才缓缓重新运转起来。 环视一圈周遭,抛开床上蹦蹦跳跳的白兔不谈,这里家具不多,但布置简约,格调优雅... 客栈? 他们不是在鸳鸯河边放天灯吗? 见孔瑄一副迷茫的样子,裴衿方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解释道:「你突然晕过去了,其实你要是身体不适,不必强忍着不说。」 「...」 脑海中的记忆确实在天灯飞远后就变得模煳,孔瑄意外地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就像犯了错的幼童般紧张。 孔瑄低下头捏了捏被角:「我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顶多只是觉得灵力流失而已,但灵力流失怎么会晕倒? 「那就是这段时间累着了,是我不该逼你太紧。」熟料裴衿完全没因他的话而放松,眼中反而盛满了愧疚。 孔瑄赶忙摇头:「你负责做生意,我负责做首饰,这是我们本来就约好的,怎么能说谁逼谁。」 也不知他的宽慰起效果没有,裴衿笑了笑:「你真是太善良了。」 这话听着耳熟,但孔瑄一时想不起来何时听过。 而裴衿才正色没几分钟,立刻原形毕露地念念有词:「一般人在这个时候,都会要求老闆涨工钱。」 「那就多谢裴老闆了。」孔瑄立刻拱了拱手,小五在一旁乐得捂嘴偷笑。 裴衿神色复杂地看了过来,孔瑄却故意笑而不语,他只得甩了甩袖子:「不打扰你休息了,有什么事来隔壁找我。」 说罢,他拎着小五从屋中退了出去,还贴心地顺手带上了门。 裴衿一走,屋内骤然冷清下来。 孔瑄感受着体内灵力骤然的反覆,冲着空气伸出手,指尖点燃一簇微弱的火苗,灼热的气浪将窝在他身边的白兔吓了一跳。 然而这火苗亮了不足片刻,便一闪一闪地跳动起来,很快熄灭了。 虽然早有预料,孔瑄的表情还是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 他的灵力已经连一簇小小火苗都维持不了了。 这固然与这几日做疗愈首饰消耗太大有关,但更多的... 他捞起毛茸茸的白兔,将脸埋进兔子暖烘烘的绒毛里。 更多的,是他在这个世界停留太久,灵力始终得不到补充所致。 所以,今天的突然晕厥,是这个世界在提醒他,他该尽快离开了吗? 此后几日,孔瑄被「剥夺」了自由,只能在工作间无所事事地修养身体。 疗愈饰品的订单依旧如雪花般袭来,同时也带动了栖云楼的其他生意,栖云楼前日日大排长龙。 这日下工后,孔瑄端着一杯枸杞茶走到店门口,张小山正站在那里向外张望着什么。 孔瑄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在看什么呢?」 张小山指了指远处一个佝偻背影:「那个老先生每日都来,但...他身上的钱不够做疗愈饰品的,唉,孔哥你别见怪啊,我就是心里不是个滋味。」 疗愈饰品定价实际不高,普通百姓也可承受,照这么说的话,这老先生家中的情况... 孔瑄当即将茶碗一放:「我去看看。」 张小山还记得裴衿的叮嘱,一伸手却抓了个空,只得哀哀看着孔瑄的背影跺脚。 他孔哥看着好说话,其实脾气倔得不行,这下是彻底拦不住了。 那边,孔瑄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片刻,总算在一个小摊前找到了老先生的身影。 见老先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他没有急着叫住对方,而是紧走几步靠近一些,在一旁耐心等待。 「这一套纸笔才几贯钱,您要是买不起啊,就别挡着我做生意了,去去去!」 摊主挥了挥手,像在驱赶徘徊不去的苍蝇。 这纸笔薄利多销,摊主本就指望着客人多些才好做生意,要是人人都像这老头一样站着不走,他还要不要挣钱了? 头顶传来一声嘆息,摊主还没来得及高兴,眼前又笼罩下一片阴影,他当即不悦地抬起头:「说了怎么不听...」 斥责戛然而止,眼前之人早不是鬚髮皆白的老者,而换成了个丰神俊朗的蓝衣青年。 「客人想买点什么?我这里有上好的笔墨,您随便挑,随便选!」摊主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热络地介绍起来。 世态炎凉便是如此,孔瑄选了其中价格最高的,借着摊主打包的功夫,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的老先生...」 摊主将包好的纸笔递到他手上,讪笑道:「您说他呀,这老人家总是来我这摊前站着,就问过一次价钱,后来也不说话,就干站着,您说这叫什么事。」 听着和张小山说的情况很是相似,孔瑄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袋,放到摊主手中。 第45页 摊主掀开一角一看,「哎哟」一声:「您这是做什么呀?这么多钱,使不得使不得。」 「若是以后老先生还来你这里,还请你将东西卖给他,这些钱算我垫上的。」 忽略了摊主震惊到合不拢的嘴,孔瑄带着买好的东西离开小摊。 老先生脚程慢,他三两步就追了上去,唤道:「老先生,请您留步!」 谁料对方却没有停下脚步,无奈,孔瑄只得走上前去,拍了拍老先生的肩膀。 老先生愣愣转过身:「公子是在叫我?」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老先生」这样的敬称,向来都是被叫做「老东西」、「老穷鬼」。 孔瑄生怕伤到对方的自尊心,斟酌道:「我见您在那摊子前驻足良久,就买了些纸笔...」 他实在嘴笨,支吾半晌,老先生却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浑浊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公子是要把这些送给我么?」 老先生嘆息一声,遗憾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事物,这些好东西给了我也是糟蹋了。」 老眼昏花?看不清事物? 孔瑄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又联想起张小山说的——老先生天天都在栖云楼门口驻足良久。 老先生衣衫破旧,浑身上下的衣物都打满了补丁,这么冷的天气,鞋子也是漏了棉花的,但头髮却梳得一丝不苟,全然没有邋遢的气息。 孔瑄沉吟片刻,温笑道:「这好办,老先生,我是栖云楼的总管孔瑄,不知您可听说过一种具有疗愈功效的点翠饰品?」 他见老先生猝然一愣,紧接着说道:「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愿意为您做一支髮髻,想来会对您的双目有所改善。」 狂喜在老先生的眼中蔓延,他还有些疑虑:「可惜老朽穷困潦倒,连定金也付不起。」 「无妨,」孔瑄早想好了,「算您在栖云楼赊帐的。」 这下老先生是真的喜出望外,他努力眯起眼睛,想用这种方式看清眼前这个善良的青年,却始终只是徒劳,只得失望作罢。 孔瑄又问道:「敢问先生贵姓?髮髻的制作约摸需要小半个月,届时有劳先生来栖云楼一取。」 「免贵姓魏,单名一个泓字,孔瑄公子的恩情,老朽无以为报。」 魏泓朝他一揖到底,孔瑄却心中一惊,思绪飘到了其他地方—— 魏泓,在原身的记忆中,是十年前盛极一时的书法家,据说他一手行书写得出神入化,是以被称作「小文曲星」。 是同音不同字,还是...? 孔瑄试探着出声:「小文曲星...?」 魏泓咧嘴一笑,笑容惆怅:「往事休提!自老朽眼睛不好之后,早已是人走茶凉,门可罗雀咯。」 这就是变相承认了,孔瑄不由瞪大眼睛,他此番本来只是出于不忍,却没想到竟结识了十年前的书法红人。 怪不得,怪不得魏泓看着纸笔的神情如此深情!在常乐城中,这样的眼神孔瑄只在珠宝大师云师傅身上见到过。 这一时冲动,倘若足以让魏泓的双眼重新清明,损失些灵力,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送别魏泓,孔瑄沿着长街返回,恰巧路过那日巧遇楚家纵马的地方。 这里依旧是热闹极了,小摊贩们各自吆喝着生意,然而不知是不是错觉,道路中央的通道似乎变宽了许多,摊贩们有意识地后撤了几米,以防被马车掀翻摊位的「意外」重演。 孔瑄在卖木梳的摊子前停下脚步,想到白兔在他床上留下的雪白毛髮,顺手买了一把小巧的梳子。 他一边将梳子放进兜里,一边看向地面上马车急停留下的车辙印。 就在这里,他救下了一个小女孩。 用没有其他人能做到的,非人的力量。 已经许久没出现的割裂感再度席捲而来,心底有个声音一遍遍地提醒着他—— 你该再去一次楚家。 -------------------- 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撮羽毛也点缀上底托,握着工具的手骤然脱力,镊子落在桌上发出声脆响。 孔瑄扶着桌角勉力站直,手掌捂着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直把脸颊咳得通红,胸口更是剧烈起伏。 白兔担忧地扒着笼子,看着自己年轻而苍白的主人颤抖着缓缓滑坐在地。 视野的模煳好一会才缓解,双眸艰难聚焦之后,孔瑄喘息着将脑袋靠上桌脚,抬手摸了摸自己干裂的唇瓣。 为魏泓制作疗愈饰品的过程远比他想得艰难,他的灵力已经枯竭到无法再拖延的地步,必须尽快找到解决的办法。 然而孔瑄其实很清楚,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 回到自己的世界。 他已经决定今晚就去楚家找楚大公子,顺利的话,就能触碰到那块鸳鸯宝石,然后离开这里。 但这同时意味着,他没有办法与这里的一切认真告别。 撑着矮凳站起来,孔瑄从旁抽出一张白纸,提笔蘸了墨水写画起来,待最后一笔落下,他又仔细将纸片叠好,压在存放翠羽的匣子下面。 虽然草率,但也只能如此了。 一想到真的要离开,他的心脏就因浸润在不舍中而闷闷作痛。 「孔哥?孔哥!」 工作间的门被剧烈拍打,张小山的声音透过振动的门板传来。 第46页 孔瑄喘了口气,刚将门打开,张小山就险些撞到他身上,着急忙慌地问道:「孔哥,你没事吧?!」 原来刚才张小山听工作间内没了动静,怕他在里面晕倒,这才急急忙忙地前来敲门。 因为元旦灯会的突发状况,如今的孔瑄俨然成了全栖云楼的重点关怀对象,走到哪都被担忧而关切的目光注视。 「我没事,」孔瑄感激地摇了摇头,勐地想起什么,「对了,再过几天,有个叫魏泓的老先生要来取疗愈饰品...」 他侧过身指了指桌上:「我把它放在老地方,到时候你让负责值班的工人拿给人家。」 张小山满口答应,突然狐疑地眯起眼:「孔哥,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孔瑄一怔,张小山又说:「不是向来由你亲自交给客人的吗?你要去...去什么地方吗?」 一向神经大条的人难得细腻起来,打了孔瑄一个措手不及。 其实张小山还有几句话,因为太不吉利没敢说——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託孤一样? 孔瑄只得搪塞道:「我怕正好错过...你记住就是了,大概率我会在的。」 他说得很没有底气,张小山是想问又不敢问,嗯嗯啊啊地应了下来,神情恍惚地回去干活了。 工作间的门再度关上,孔瑄拖着脚步走到床边,直直躺了下去。 这一觉睡到天也黑个透,他睁开眼时,四周皆是举目不见的漆黑,栖云楼内一片寂静,只有白兔啃干草的窸窣声响。 在等待双眼适应黑暗的过程中,他挪动视线,一寸一寸地记忆着房中的布置,而后,孔瑄披上外袍,脚步坚定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给自己留下回头的时间,生怕一停下脚步,心底留下来的欲望就会再度水涨船高。 就这么闷头走到楚家大院外,楚家还是如记忆中那般院落宏伟壮观,他循着记忆,绕到一扇偏门处。 今日没有庆生宴这样大宴宾客的席面,他这个外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楚家正门进去的。 而这扇偏门前,有一棵歪脖子树,歪斜的枝干恰好与围墙同高。 只不过这树将枯未枯,承载不住常人的重量,所以楚家才没有把这个「隐患」拔除,反而便宜了孔瑄。 得益于孔雀的生理构造,他天生就比人类轻盈许多,上树更是不在话下。 孔瑄稍稍退后几步,勐地一脚踩上歪脖子树的树干,轻松地借力跃上围墙,树枝抖了抖,竟连积雪也未曾抖落。 他特意裹了一身黑袍子,此刻便有如隐于黑暗一般,不仔细看很难察觉。 虽然方向感不好,但他还记得楚大公子的院子是全楚家最破落的,因而带着目的性去寻找,很快就锁定了目标所在。 他凭藉着极佳的平衡能力,在屋檐上疾走几步,趁巡逻的小厮抬起头的功夫,一下滑进楚大公子的院中。 这院子还是熟悉的萧瑟,又平添无人打扫的积雪,银装素裹,触目只觉寒冷。 孔瑄一脚踩在雪上,留下个脚印,他原地四处看看,确认院内院外都无人把守,心中不免更加奇怪。 先前楚大公子不在院中,好歹还有两个偷懒打盹的小厮看守,今日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着? 甩了甩鞋面沾上的雪,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房屋前,透过煳了层纸窗户向房内看去—— 他看见一盏亮起的煤油灯,照出一道伏案的人影,那人长发在脑后束起,仍有几缕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落下来; 窗户纸粗糙,看不清面容。 来得巧了,楚大公子竟在。 但...他该怎么开口? 他与楚大公子虽有一面之缘,但那一面到底仓促,此番他又是偷偷熘进人家家里的... 听说你有一枚鸳鸯玉佩,借我摸摸? 孔瑄悲哀地摇了摇头,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合理的话术。 突然,眼前的景象倏地一变,楚大公子似乎察觉到遭人窥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径直向窗户的方向走来! 千钧一髮之际,孔瑄勐地转过身,将嵴背死死贴在墙上! 窗户「吱嘎」一声打开,屋内潮热的气息顺着敞开的窗涌出,他看见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撑着窗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楚大公子很快打消了怀疑,重新将窗户合上。 孔瑄松了口气,踮着脚走到门前,盯着皴裂的木板,手举起又放下。 纠结良久,他总算下定决心,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回去,便干脆不顾什么人伦礼节了。 这么想着,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腕—— 木门骤然向内打开,孔瑄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腕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生生擒住,不由分说拽进了屋中。 天旋地转之间,他被狠狠扣着手腕摁在了墙上,后背重重撞上墙面,大脑嗡地一声,一时有些眼冒金星。 「孔瑄公子?」 古怪而揶揄的问句从头顶传来,这四个字被那人反覆咀嚼,而后耳边便响起低低的笑声,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笑声里没有怒气,这是好事; 但坏就坏在... 孔瑄努力挣了挣,他的双手都被牢牢扣住,高举过头顶,根本使不上力,也挣脱不开。 挣扎失败,他艰难地抬眸,看向面前高出自己半个头的人影。 第47页 楚大公子依旧是黑布蒙面的样子,和上次见面时一样,只露出上半张脸; 他的身形很是高大宽阔,遮蔽了大半光照,让气氛尤其压抑。 「你...找我有事?」 似乎是要笑出声又强行止住,楚大公子低咳一声,手上却没一丝一毫要松开的意思。 恐怕刚才打开窗的剎那,他的存在就被发现了,也亏得这人能有兴致等着自己自投罗网,而不是叫家丁来把他赶出去。 孔瑄在心里嘆了口气,硬着头皮道:「楚大公子,我...」 他明显感到,随着他开口的动作,一道玩味的视线便落在他的唇瓣上,楚大公子毫不掩饰自己审视的目光。 「我想借您的鸳鸯玉佩一用。」 孔瑄被迫接受着这道目光的洗礼,认命地闭了闭眼。 闻言,楚大公子「哦?」了一声,突然笑了起来:「这鸳鸯玉佩是我的贴身之物,不可轻易取下,孔瑄公子想要,不知我该如何给你?」 一开始,孔瑄只当他是在说「灾星」之事,要随身佩戴、不让脱下,但楚大公子的重音显然落在「贴身之物」... 他不想深入思考对方话语中暧昧的重音,楚大公子又道:「偷偷摸摸潜入我的院子,只是为了摸一摸我的贴身玉佩,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这玉佩比我还有吸引力吗?」 不摸你的玉佩,难道来摸你吗?孔瑄腹诽不已,心想这楚大公子当真和外界说的一样轻浮。 「如果摸不到您的玉佩,」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孔瑄本着自己反正也不会再停留在这个世界的念头,干脆破罐破摔,「我会死。」 楚大公子在心里盘算好的下一句话被迫化成一个困惑的音节:「这可一点也不好笑。」 孔瑄唇角向下一扯,满脸写着「我没在和你说笑」。 当然,只是这短短的接触,他便已经断定,鸳鸯玉佩与他的灵力息息相关。 具体来说,在刚刚这段混乱的时间里,他能感到自己的灵力在不断恢復,而其来源—— 就是楚大公子腰际的鸳鸯玉佩。 楚大公子的眉头似有松动,好像被他认真的表情说服,手腕的力道也有松懈的趋势。 然而就在孔瑄以为万事大吉的下一秒,院内传来声不耐烦的叫唤:「大公子,老爷叫您过去呢。」 怎么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就有突发状况?! 孔瑄求助地看向楚大公子,后者低声问道:「还能撑吗?」 这话没头没尾,孔瑄反应片刻,理解了:「...与玉佩近距离接触,似乎能延长我的...生命。「 他看到楚大公子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而不敢笑:「那就有劳孔瑄公子多坚持一段时间,我的院子里有个小道通向偏门,需要我为你续命的时候,从那里进来找我。」 孔瑄急了,却碍于门外还有个楚宵那边的小厮,只得压着声音质问:「何必如此麻烦,您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摸一下玉佩?」 「大公子,麻烦您快一点。」 门外的催促又急了些,楚大公子「啧」了一声,松开桎梏着孔瑄的手,退后几步向外走去。 推开门之前,他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来,食指隔着面纱抵在唇上,这熟悉的场景让孔瑄恍然出神,好像回到了庆生宴的迴廊上。 楚大公子「嘘」了一声:「时候未到。」 -------------------- 第二十六章 栖云楼内一片寂静,所有工人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高高竖起,关注着工作间的门缝中漏出来的细微动静。 「...楚大公子...」 门内传出一声低喃,而后便是来回不止的脚步声,声音的主人似乎正在踱步。 张小山和阿辉偷偷摸摸扒在门口,闻声对视一眼,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纠结和好奇—— 前两天孔瑄说了一通吓坏人的话,吓得张小山以为他要离开,结果人是没走,却三天两头就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嘴里念叨着楚大公子的名字。 什么情况? 这种情形张小山只在讲述男女缠绵情意的话本上见过,不免想入非非,脑中勾勒出一台爱恨大戏。 「嘶...」阿辉伸手轻轻掐了一把他的腰,张小山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来不及捂嘴,门内的嘆息戛然而止。 张小山暗道不好,忙拽着阿辉后退几步,生怕孔瑄打开门将他们的偷听行径抓个正着。 没想到,见门外没了动静,孔瑄復又嘆了一声,重新念叨起楚大公子来。 工人们朝张小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重新扒回去,张小山白了他们一眼,却也跃跃欲试地迈步—— 「孔瑄可在?」 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从门外传来,刚踏出第一步的张小山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从门外走进来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一身长衫破破烂烂,精神却是与年纪不符的矍铄,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上还捏着一桿毛笔。 张小山心想:真是个怪人。 见无人回应,老人又问了一遍:「孔瑄可在?」 「在,在的。」张小山把脑中的胡思乱想抛开,赶忙点头,身后恰好传来开门的动静。 孔瑄看了一眼像踩到黄瓜的猫一样弹开的张小山和阿辉,朝老人拱了拱手,老人却比他先一步开口:「孔公子,我给你带了礼物。」 第48页 他隔着老远就开始招收,迫不及待地拽着孔瑄的手腕走到柜檯前,轻车熟路得好像栖云楼是他家的产业,看得工人们是一愣一愣。 「魏前辈,您这...」 孔瑄失笑,看着满脸兴奋的魏泓。 对方一扫先前郁郁不得志的阴沉,眼中焕发出勃勃生机。 一看魏泓的眼睛,孔瑄便明白了:「您的眼睛...」 魏泓哈哈大笑,有力的手掌拍在他的背上:「好了!看得比以前还清晰些!」 在孔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魏泓感慨道:「我真是要感谢你啊,孔瑄,若不是你的疗愈首饰,我这后半生怕也就这样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对热爱之事求而不得、望而却步。 「所以,」魏泓取出一个捲轴,左手压住宣纸一角,将其向右展开,「我为你写了一幅字。」 这幅捲轴彻底展开后有大半张桌子那么长,魏泓用了顶级的墨水,宣纸上墨迹浓黑,用行楷写着四个大字—— 技冠群英。 哪怕没有书法功底,也能看出这幅字写得出神入化。 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张小山伸长脖子看了过来,只见「赠孔瑄」三字用蝇头小楷整齐地排列在宣纸的右下角,紧接着便是一个鲜艷的红章。 张小山歪着脑袋仔细辨认,才勉强看清那章上的内容:魏泓。 魏、魏泓?! 土生土长的常乐城人没有不知道这位天才书法家的,只不过他十多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所以,张小山瞪大眼睛,一会指指那幅字,一会指指眯着眼睛笑的魏泓,好像吞了个生鸡蛋似的震惊不已。 等到孔瑄好生送走魏泓,他才如梦初醒地擦了擦口水:「孔哥,刚刚那位真是小文曲星啊?」 「那这幅字...」他的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得值多少钱啊,孔哥,你可真行!」 孔瑄笑而不语,他对魏泓的字能值多少价钱没有概念,只由衷地为魏泓感到高兴。 魏泓并不是今天的唯一一个特殊客人,到了下午临关门的时候,一道仙气飘飘的人影闪进了栖云楼,也是来找孔瑄的。 苏晓摸出厚厚几张戏票,眨了眨眼:「三日后梨花苑要唱上好几轮大戏,因为要来听戏的人太多,班主弄了这个玩意做进门的凭据。」 梨花苑向来人气爆棚,演出时经常高朋满座、一票难求,苏晓将戏票塞进孔瑄手里:「反正这票我是给你了,就看你给不给我这个面子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苏晓亮晶晶的眼眸还是暴露了他希望孔瑄来听戏的事实。 ——只可惜,孔瑄给不了他这个面子。 依照他和楚大公子的约定,三日后,他要从楚家的偏门熘进后者的院落,用那块鸳鸯宝石补充灵力。 事实上,有这一补充灵力的方法,他暂时也不急着回去了,他答应过裴衿一起过年,如今年关将近,栖云楼内又到了最忙的时候,他便想着等过完年再离开也不迟。 一切都出人意料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果楚大公子没有每次都将他们的会面比作「崔莺莺幽会张生」的话,多少也能算得上一帆风顺。 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元旦灯会之后,裴衿又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栖云楼了。 大约是自己已经习惯了捡到裴衿和小五打打闹闹的身影,平时忙起来想不到,一闲下来,心里总是没来由地突然感觉空了一下。 甩了甩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晃走,孔瑄盯着手上的戏票发愁。 苏晓出手阔绰,这一打戏票至少有大十张,思来想去,唯有蚂蚁巷子那群邻居们最适合赠送。 原身艰难困苦的二十多年多亏邻里之间相互扶持,哪怕现在,孔瑄常住在栖云楼里,偶尔回蚂蚁巷子时,这些街坊邻居也会热情地招唿他到家中吃口便饭; 于情于理,孔瑄都应该向他们表示感谢。 梨花苑的戏票送到蚂蚁巷子中,孔瑄被感激的邻居们足足塞了一麻袋腊肠鸡蛋才得以脱身。 三日后。 元旦的花灯要一直摆到新年,家家户户门前都灯火葳蕤,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孔瑄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抬头看了眼朦胧的月色,准备启程去楚家院子里找裴衿。 没走出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向长街的尽头投去。 房屋投射下的影子里,站着个身材魁梧的人影。 二人对视片刻,那人作势从腰间摸出什么东西,拎在手中朝他挑衅似地晃了晃。 孔瑄本是防备的架势,待定睛一看,瞳孔骤然缩紧,声音里有怒气翻涌:「王铁,你要做什么?!」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打铁匠王铁,多日不见,他的下巴上布满了胡茬,形容狼狈,眼底却充满了狠厉。 见孔瑄着急,王铁咧嘴笑了起来,语气无不轻蔑:「哟,你认出来了?」 他将手中的发绳举得更高,随着摇晃的动作,发绳上的铃铛发出「叮铃」的清脆声响—— 正是二丫头上的髮饰。 「你想怎么样?」胸口剧烈起伏,急促的唿吸让大脑因缺氧而一阵眩晕,孔瑄冷冷地看向打铁匠。 最初的慌乱过后,冷静和理智重新占据主导,打铁匠、或说打铁匠背后的陈三贵,他们是冲着他孔瑄来的,既然这样,那么二丫作为他们掣肘他的筹码,应当暂时还不会有事。 第49页 打铁匠怨毒地盯着他,「你砸了老子的饭碗,老子绝不让你好过!」 「听好了,这小丫头现在在老子的手上,老子想什么时候宰了她,就能什么时候宰了她!」 「你,孔瑄,」他伸手指着孔瑄,每一个字都像咬碎了再吐出来,「你想救她,就老老实实跟着我走。」 原来是要绑他。 多耽误一秒,二丫的处境就危险一分,孔瑄爽快地点了点头,抬起手臂,将双手掌心向内扣在一起。 打铁匠一愣,「呸」了一声道:「算你识相!」 他从衣服另一侧摸出一捆麻绳,一边向孔瑄靠近,嘴里一边警告道:「我劝你别耍花样!」 粗糙的绳索贴上肌肤,孔瑄本能地瑟缩一下,打铁匠怒骂一声,用力攥住他的手腕,低下头绕起麻绳。 今日梨花苑开戏,店家也都到了关门的时间,这条街上除了孔瑄和打铁匠再无第三人的存在。 孔瑄看着眼前骂骂咧咧的打铁匠,他的注意力都在麻绳上,显然没有把他瘦弱的身板放在眼里,自然也没有看到孔瑄身后一闪而过的炽红光芒。 下一刻,打铁匠只觉脸上剧痛,本能抬起手想要捂脸,胸口却被人凌空踹了一脚,甚至来不及反抗就被踹翻在地!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背上又传来一阵压力,迫使他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只得不断求饶。 再愚蠢,他现在也反应过来了——在他眼里只有花架子的羸弱青年,只用了几秒钟就把他打翻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这根本就不可能,但现在的情况哪还容他仔细思考? 头顶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倒扣在背后的双手便被熟悉的麻绳牢牢捆住,孔瑄带着微微气喘的冷漠嗓音在耳后响起,成功让打铁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话奉还,王铁,别耍花样。」 孔瑄看着地上像蛆一样蠕动的打铁匠,眼底的情绪剧烈翻涌,他提着打铁匠的领子将他拽了起来,冷声道:「带我去见陈三贵」 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 被吓破了胆,打铁匠急忙点头,踉踉跄跄地在前面带路。 孔瑄注视着他的背影,双眉颦蹙。 之前是李狗蛋,现在是王铁,陈三贵最擅长驱使他人而自己在幕后坐享其成的戏码。 若说打铁匠急功冒进,陈三贵就像暗处的毒蛇,此前孔瑄能够利用奇巧节扳倒他,其实是占了刚穿越不久,陈三贵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原身的优势;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陈三贵绝不会还像之前一样掉以轻心,只会变得更加难缠。 -------------------- 技冠群英,化用唐府姊丈官印谟老大人家的门匾「绩冠群英」~本章开始刷boss啦,boss1陈三贵重新上线中 感谢在2023-01-08 17:58:15~2023-01-10 10:1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守护多啦a梦的加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空旷的原野寂静无人,只有女孩的哭泣与「呜呜」的风声作伴。 乌云遮蔽月光,陈三贵将手绢团起,在女孩惊恐的眼神中将手绢塞进她的嘴里,恶狠狠道:「等下你的孔瑄哥哥来了,再给我好好的哭!」 他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抬脚将几粒碎石踹下山坡,竭力控制着内心的烦躁:「王铁个废物,怎么还不来?」 又过了一会,山坡下总算出现两道一前一后的身影。 走在前面那人一步一绊,频频回头,好像背后跟这个恶鬼; 他身后那人步伐平稳,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 「看不出来啊,王铁,你小子——」 陈三贵的笑骂骤然被吞下半个音节,他向后一退,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冷漠的眼睛:「孔瑄?!」 他扭头看向双手反缚在身后的打铁匠,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陈三贵从震惊中回神的时候,孔瑄也在观察着形势。 这片旷野实则是远离常乐城的一座小土坡,土坡上杂草丛生,悠远的月光照耀下来,让土坡上的景象一览无余。 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陈三贵,灰头土脸的打铁匠,扭动着呜咽不止的二丫,以及孔瑄。 这里只有他们四个人。 删删减减,就只剩下孔瑄,和陈三贵。 陈三贵踱到二丫身后,一把抓起小姑娘的胳膊,将二丫吓得闷声疾叫。 「听着,孔瑄,」他大力拖着二丫,拉开与孔瑄之间的距离,伸出一只手指晃了晃,「这小丫头的命,现在全在你手里。」 「你想要什么?」二丫原本梳得齐整的麻花辫此刻乱糟糟地散开,泪痕布满了她幼嫩的脸蛋,孔瑄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揪住般抽紧。 陈三贵大笑三声,当着他的面,将二丫因恐惧而攥紧的拳头用力掰开,神情扭曲:「孔瑄,你说这小小一只手,一榔头下去,能敲碎几根手指?」 ——?! 病态的话语不知几分真假,二丫当即嚎哭起来,声音尖利刺耳,小脸涨得通红。 那可是曾经甜甜叫着他「瑄哥哥」的嗓子,这可是个才十岁的孩子! 胸口起伏几下,孔瑄控制着不让焦急蚕食理智:「陈三贵,说你的条件。」 第50页 纵观他孔瑄浑身上下,除了这双能做出首饰的手,还有什么值得陈三贵如此纠缠不休的? 点翠技艺?翠羽?或者,栖云楼? 陈三贵欣赏着他脸上的紧张,在二丫陡然拔高的尖叫声中,露出了藏在袖子中的榔头。 「这不是谈条件,而是谈生意,」陈三贵餍足地「呵呵」笑了起来,眼神像蛇般阴毒,「第一——放了王铁。」 孔瑄二话不说,松开拽着打铁匠的麻绳,后者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陈三贵脚边,挣扎半天才站了起来。 陈三贵把二丫往打铁匠一推,慢条斯理地把弄着榔头,突然,他脖颈上青筋暴起,举起榔头朝着空气狠狠砸了下去。 一下、一下、一下! 表情之狰狞,好像空气中有个不存在的血仇。 此刻的陈三贵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阴测测地低语道:「都是因为你,孔瑄,都是因为你!」 他重新站直,吐着气,脖颈的肌肉随着粗重的唿吸一齐抽动:「你不是能做出疗愈首饰吗?你不是天才设计师吗?我要敲断你的手指,一根一根,敲断你的手指!」 奇巧节之后,陈三贵俨然是常乐城的笑柄,他再做不成生意,只能卖了珠宝铺另谋出路; 然而,害得他再无出头之日的「罪魁祸首」,竟然在城中混得风生水起! 不光平阳郡主,竟然连国公府都为他撑腰!孔瑄不过是他手底下一个谁都能踩一脚的废物,他凭什么?! 认清这一事实之后,陈三贵夜不能寐,他不能接受被踩在脚下之人有朝一日骑到了自己的头上。 既然如此,那就毁了他!从根本上毁了他! 见孔瑄沉默不语,陈三贵笑了起来,举着榔头在空中挥舞,又对着二丫的手指比比划划:「你知道生意场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你没有资格拒绝。」 孔瑄歉疚地看向被打铁匠钳制的二丫,几乎没有犹豫:「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得保证...」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孔瑄,你现在只能想老天爷祈祷我会遵守承诺,不是吗?」陈三贵打断了他,语气畅快淋漓。 孔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在陈三贵激动若狂的注视下,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第一步,一阵风自山坡下吹来,遍地的野草晃了晃身子。 「陈、陈老闆,您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我觉得这傢伙...」打铁匠对自己三两下被放倒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 陈三贵贪婪地舔了舔唇角,紧了紧手中的榔头,唾弃道:「闭上你的嘴,废物!好好看我是怎么报仇的!」 第二步,空中的风推动云彩,将最后一抹月光遮盖,投下一大片漆黑的影子。 打铁匠缩了缩脖子:「老闆,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陈三贵「啧」了一声:「看紧点,别让这小丫头跑了!」 第三步,一簇跃动的火焰自孔瑄身后燃起,紧接着,无数火苗如约定好般依次亮起,组成个弧形屏障。 陈三贵大骇:「什么东西?!我警告你不要装神弄鬼!」 他惊慌失措地看向孔瑄,孔瑄也正好看了过来。 只见孔瑄的眼中也像是燃起了烛火,但他的眼底是冰冷的,好像下凡的天神在审视人间,又像山野的精怪准备吞吃旅人。 打铁匠大喊一声「妖怪!」,两眼一翻,抽搐着倒了下去。 最后一步,孔瑄已然走到陈三贵面前。 灼热的气浪仿佛让空气也沸腾起来,陈三贵只觉眼眶剧痛,他大叫一声,捂着眼睛后退几步,铁榔头落在地上,顺着山坡滚到了草堆里。 孔雀幻体隐隐让孔瑄周身镀上一层红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在地的陈三贵,唇角漾起一个微笑:「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条件了吗,陈老闆?」 ... 裴衿领着栖云楼工人和蚂蚁巷子居民赶到的时候,山坡上已经重归寂静。 月亮业已钻了出来,洒在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背影上。 裴衿喊了一声「孔瑄!」,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跑到近处他才发现,山坡上仰面倒着个口吐白沫的人形,是昏死过去的打铁匠;不远处还跌坐着一个目光呆滞的中年男人,正是口中念念有词的陈三贵。 皱了皱眉,裴衿还是把注意力全放在孔瑄和二丫的身上。 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搂着青年的脖颈睡得正香,她的发绳有些脏了,但头髮却整整齐齐;蓝衣青年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抬眸看了过来,抬起一只手抵在唇上「嘘」了一声。 所有人都震惊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二丫的娘从孔瑄怀中接过熟睡的女孩,裴衿便伸手搀着孔瑄站了起来。 双手一相握,他便感觉到孔瑄的手指凉得吓人,甚至还在微微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 他指的不仅是孔瑄的糟糕状态,也是暗指山坡上发生的一切。 要知道,他在山脚下捡到那只铁榔头时,心脏差点就要停跳了。 但现在——打铁匠晕了过去,陈三贵痴痴傻傻,这与他预料中的状况背道而驰,实在相去甚远。 「妖怪...妖怪...」口里淌着涎液,陈三贵不断重复着。 孔瑄捏了捏裴衿的手掌,勉力咽下喉间的腥甜,语气哀求:「回去再说。」 第51页 裴衿反手覆住他颤抖的手,目光落在他干裂惨白的唇瓣上:「好。」 他扶着孔瑄想走,却发现对方的腿已经软得走不动道,要将大半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才能勉强保持站立。 这筋疲力竭的样子让裴衿想起那晚对方昏迷时的虚弱模样,他无心再去探究真相:「我背你回去。」 孔瑄却摇了摇头,正在疑惑时,二人的距离骤然拉近。 裴衿还在发愣,孔瑄已然将脑袋抵在他肩上,微凉的吐息尽数喷散,让敏感的颈部肌肤阵阵发麻。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裴衿一动也不敢动,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去,半晌,面前的人突然有了动作,目光认真地落在他的脸上。 说来也奇怪,只这短短片刻,孔瑄的脸色似乎好了许多,唇瓣也不似先前那般死白,有了些微血色。 他盯着裴衿的脸,准确来说,是盯着裴衿的眼睛,双唇微张: 「楚...」 后面的话裴衿没有听清,在四周人们的惊唿和尖叫声中,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凌厉的风声,伴随着变了调的咆哮。 「杀了你,你这个妖怪,我要杀了你!!」 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尖刀,陈三贵的脸上写满了癫狂,他突然变得力大无穷,一下撞开阻拦上来的小五,向着孔瑄的方向闷头扑了上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陈三贵从爬起到反扑的动作太过迅勐,几乎没有人料到他还藏了一把匕首。 噗呲。 刀锋没入皮肉的声音清晰入耳,周遭的一切却好像随着这一声而黯然失色。 世界的颜色如潮水般骤然褪尽,孔瑄只能看到刺眼的鲜红液体从指缝中不断溢出。 大脑中的所有思绪都骤然放空,他看着裴衿的身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为什么?裴衿,不,楚大公子,你为什么救我? -------------------- 第二十八章 济德堂中。 草药浓郁的清苦在空气中瀰漫,一卷绷带用得只剩最后一截,被随手丢在地上;孔瑄信手抓过桌上用空了的止血散,指腹蹭着瓶身翻来覆去地看。 虽表现得不在意,他眼角的余光还是频频侧向床铺的方向。 「所幸没有伤到脏腑,但流了这么多血,元气大伤是免不了的,还请公子好生修养,避免劳累。」 济德堂的老中医摸了摸山羊鬍,拎起药箱,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才退出房间。 床上的枕头堆叠起来,从孔瑄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裴衿因失血过多而格外苍白的脸颊,他阖眸斜靠在枕头上,衣衫半敞开着,露出线条流畅的腹部肌肉,正随着略显急促的唿吸上下起伏。 在他的左下腹,缠着一圈又一圈的厚重绷带,不断渗出的血液晕开几片鲜红痕迹。 匕首捅入皮肉的时候,他伸手挡了一下,刀锋走了歪,这才刺得不深。 但伤口不深,不代表伤得不重,这一刀陈三贵是发了狠劲捅下去的,划出的口子足有几指宽,鲜血一路走一路往外涌,伤口狰狞得让人害怕。 老中医给他用了止痛的药,内服外敷都有,但还是止不住灼烧般的疼痛,直让裴衿皱着眉,冷汗一身接一身地出。 「孔瑄公子,您看我家公子现在的状态...」小五搓着手,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有什么事,您明天再...」 作为裴衿的贴身小厮,他深知自家公子现在装睡,一是实在痛得吃不消,二是... 不大敢面对他眼前这位。 「啪嗒。」 药瓶瓶底磕上桌面的脆响吓得小五一个激灵,他眼睁睁看着孔瑄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一步步朝裴衿走去,愣是没敢拦。 分明脸上还是那副自若的表情,一举一动也依旧温和,但衣袍略过身侧的那一剎那,他就是能感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在孔瑄周身缭绕。 室外天寒地冻,犹不及室内半点凛冽,小五同情地看着裴衿的方向,发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显然也是紧张过度。 让您不肯实话实话吧,这下好了,没人救得了您咯。 吐槽完毕,不等孔瑄开口,小五福至心灵地收拾好东西,一个闪身熘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孔瑄走到床边,微微俯身,指尖触上裴衿微热的小腹,他将手掌贴在那处渗血的绷带上,黑髮随着低头的姿势滑落,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紧接着,手掌拨开散乱衣物,向腰侧探去—— 裴衿勐地抬起手,攥住他的手腕,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 手臂悬在半空,孔瑄轻声道:「楚大公子。」 手上的力道骤然轻了,手势从握着变为搭着,一点一点松开,直至彻底垂落。 「别这么叫我。」 他声音闷闷,不知是在和谁置气,眉宇间怨气甚重。 孔瑄盯着他僵硬的下颌线,心想你倒先气上了,索性也撤回手,拉了案前的椅子到床边坐下。 他们之间独处的时间不多,偶尔只有他们两人时,不是在聊首饰就是在聊生意,现在整个厢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他才惊觉自己还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裴衿。 裴衿生得很好看,一双狐狸眼总是自带三分风情,平时不笑也似笑着,放松时是笑的,面对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时也是笑的,他见惯了裴衿恣意潇洒的样子,却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眉宇间有如此浓郁的哀愁。 第52页 含着金玉长大的楚家少爷,众人口中乖张无礼的楚大公子,还有为栖云楼殚精竭虑、总能化险为夷的老闆裴衿,三种身份割裂却相融,孔瑄注视着他的侧脸,一时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还是裴衿打破了沉默:「你还要走吗?」 不是「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不是「山坡上发生了什么」,而是在孔瑄看来与现状最无关紧要的—— 你还要走吗? 孔瑄的目光落在裴衿小腹骇人的伤口上,眼前又闪过他将陈三贵制伏后,焦急转向自己的一幕。 不顾鲜血已经染红了大片衣衫,裴衿说的第一句话是:「孔瑄,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有事呢?那时孔瑄就在想,陈三贵捅的是你又不是我,来不及躲开、只能硬生生吃下这一刀的也不是我,我怎么会有事呢? 裴衿这么聪明,怎么今天总是抓不住重点。 孔瑄敛眸:「你的伤还没好,栖云楼不能缺人,我暂时还不走。」 其实栖云楼那半句完全是多余的,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好像这样就能让「留下来」多一分正当而非完全因为私情。 「...嗯。」裴衿平静地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古怪,孔瑄说不上是因为什么,只觉得仿佛有道看不见的沟壑横卧于他于裴衿之间,切断了。 「十一月初五不是我的生辰,」裴衿看向前方空荡的房间,那里有一扇窗户,月光正在窗沿徘徊,「是楚瑜的。」 孔瑄思考片刻,认为楚瑜应当是楚二公子的名字。 怪不得,那天楚家说大公子不满宴席「简陋」不肯露面,换了二公子来挑选贺礼,原来从头至尾,这些礼物都会进二公子的库房。 可惜了那枚翡翠吊穗。 孔瑄看向裴衿手边的摺扇,扇尾挂着他特意为裴衿做的吊穗,颜色比刚做完时还要透亮,可见主人爱护有加。 算了,他伸手摸了摸吊穗,楚瑜看不上才好,别脏了他的东西。 裴衿偏过头看他的动作:「那晚你在楚家听到的,都是真的。我娘生我的时候极为兇险,差点没命,所以我爹娘进京后,他们就借这个由头,让我在楚瑜生辰那天,一起把生日宴办了。」 「后来我想想,这生辰也没什么好过的,干脆就不过了。」 裴衿说这话时语气很是无谓,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件别人家的事;但根据楚家家丁的说法,裴衿的父母离开常乐城时,裴衿才不足十岁,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人真心为他的出生而感到高兴,以至生日还要和他人合过... 人间很看重生辰,天子诞辰更是举国欢庆,所以,他该是经歷了多少个失落的夜晚,才能把这件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在替我难过?」裴衿笑了笑,「孔瑄,那晚...」 那晚你在楚家听到的,都是真的。 等等,孔瑄错愕地抬起头,裴衿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记忆如潮水般復现,那晚他与楚大公子相遇时,偷听楚家家丁谈话一事已然过去,裴衿是怎么知道的? 瞳孔一缩,手掌勐然攥紧,孔瑄看到裴衿眼眸中的自己慌乱无措:「你看到了?」 难怪,世间的禽鸟如此多,栖云楼的元旦花灯上偏偏是一只孔雀; 难怪,翠羽的数量错到连大大咧咧的张小山都能发现,身为老闆的裴衿却从来没有过问; 难怪,那日他走投无路熘进楚家,楚大公子这么轻易就相信了他宛如疯魔的话语。 原来他一直试图隐瞒的非人身份,裴衿早就知道,不仅知道,还配合着他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孔瑄突然平白生出一股被戏弄的羞恼:「为什么不直接揭穿我?」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他抬起双手,又无力地放下,「为什么还要替我挡下那一刀?」 「那么你呢?」裴衿摊开手,反问道,「你也不是今天才突然意识到我的身份的吧?为什么不直接揭穿我?」 只要一和裴衿相处,身体的不适就会减轻,流失的灵力也会回春,哪怕此前孔瑄没往这上面想,知道鸳鸯宝石能够补充灵力后,心里不会没有怀疑。 而山坡上那打破距离的一靠,就是他在验证自己的怀疑。 结果很显然,灵力源源不断从裴衿的身上涌入他几近透支的躯壳,解决陈三贵时消耗的力量几乎顷刻就被补足。 若不是陈三贵突然暴起,恐怕他们之间的对峙不会拖到现在才进行。 「这不一样。」 无力感愈发深重,孔瑄只觉自己好像被狐狸盯上的猎物,轻易就被拿捏在股掌之中。 裴衿嘆了口气:「我不想我们的关系变得这么僵硬,至少不要太早。」 「再说...」他往后一靠,似乎牵扯到伤口而「唔」了一声,「再说你又不吃人。」 孔瑄腾地一甩袖子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窗前,双手负在身后,留给裴衿一个拳头紧握的背影。 半晌,他闷闷开口:「我不属于这里,总是要走的。」 话题被生硬地扯了回去,孔瑄深知自己说不过裴衿,直视着朦胧月色。 「至少等我找到能够接替你的人再走吧。」 裴衿没再为难他,接过了话茬,似谈判又似哀求。 第53页 孔瑄不好拒绝,却生怕他这是缓兵之计:「总要有个期限。」 其实灵力的问题得到解决之后,离开便不再是个迫在眉睫的议题,孔瑄在原来的世界时甚至没有「家」的概念,他迫切地要裴衿给出一个期限,只是怕自己再停留下去,就会不愿再离开了。 但...他伸出五指遮挡着笼罩下来的月光,不受控制地想起陈三贵那声震耳欲聋的「妖怪!」。 裴衿静静地看着孔瑄的动作,悄悄舒了口气:「孔瑄,距离我的生辰还有三个月,至少陪我过个生辰再走吧。」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心软如孔瑄,自然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得到了肯定的答覆,裴衿抚摸着吊穗光滑的切面,眯了眯眼睛。 他能够在生意场上叱咤,一个微表情、乃至一句呢喃背后的深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驱使孔瑄「回去」的理由,只是孔瑄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太好办了,他有足足三个月的时间,让这只小孔雀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 感谢在2023-01-12 16:04:10~2023-01-14 12:3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守护多啦a梦的加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九章 「妖怪!你这个妖怪!」 圣火点燃野草,陈三贵在火的围猎中挣扎着后退,神情激动而扭曲,每一声都似歇斯底里的咆哮。 他被地上一根横木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双手扒着泥泞的土壤,四肢并用着继续后退。 孔瑄静静地看着他,好像睥睨一只低贱丑陋的虫豸。 突然,陈三贵的手中出现一把尖刀,他嘶吼着沖了上来,手中的尖刀高高挥起。 双脚好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孔瑄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刀刃在眼前逐渐放大—— 一道颀长身影凭空出现,挡在他的身前。 「不要!」 孔瑄勐地朝前伸出手,却只抓到茫茫一片空气,他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脑后一抽一抽地跳着。 白兔压在他胸口唿唿大睡,他将伸出的手收回,搭在额前,心有余悸地出了口气。 自那天之后,他的梦境就好像被这一幕彻底占据,陈三贵惊恐的一声声「妖怪」仿佛梦魇般挥之不去,而梦境的最后,总是裴衿替他挡下那一刀的画面。 孔瑄翻了个身,将脑袋枕在臂弯上,一下一下抚摸着白兔柔软的皮毛,白兔起伏的浑圆腹部带来了活着的实感,冻僵的指尖逐渐有了知觉。 「妖怪!」 刺耳的尖叫再度驱逐了他,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换取安心,事实却是内心的焦躁越来越重,以至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裴衿。 于是翌日清晨,看到比自己脸色还难看几分的孔瑄,饶是裴衿,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我认识的孔瑄,是孔雀,不是熊猫吧?」 他伸出手,虚空点了点孔瑄眼下的乌青,而后,用一种极其无谓的语气调侃:「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脱衣,我真想给你看看——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真的。」 他太敏锐了,孔瑄察觉到裴衿视线中隐藏的温柔,他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恐惧什么,自己所有的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他敏锐得让人害怕。 孔瑄瞟了一眼他的小腹,不出意外,那里还裹着厚厚的纱布,涂满了味道难闻的膏药。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孔瑄收回目光,道:「走吧。」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城郊的监狱,与主城之间有半条河阻隔,需要从河上的拱桥通过。 至于为什么是半条,因为那是一滩浑浊的恶水,背着阳光,常年飘浮着烂菜叶与腐鱼的尸体,过路之人纷纷捏着鼻子才能不被熏得晕倒过去,久而久之,便很少有人从这里进城。 当时的常乐城主大手一挥,干脆就把这块改建成监狱,关押城中的犯人吧—— 这就是这里所呈现出的最终的模样,恶臭熏天,杂草蔓生,过路的石桥布满青苔与裂隙,而河的对岸,是一座平顶的石牢,还未靠近,便能见到苍蝇在发霉的馒头上盘旋不止,镣铐碰撞声与怒骂间或传来。 「就是这里了。」 狱卒解开缠绕在门上的锁链,古怪地看了这两个青年一眼。 他们的长相都是一等一的俊朗,衣着说不上多光鲜,也总算得上整洁得体,左边那人生着双带笑眼眸,风流潇洒,右边的则沉静许多,好似雪山碎玉,气质清冷。 这样的人显然不该出现在这里,就算是来探望入狱的亲眷,手上还得提些东西呢,可他们两人,唯有那红衣公子手上把玩的摺扇,勉强能不算是两手空空。 他们的理由是什么来着?哦,是—— 见一见故人。 「时间不多,说两句话就赶紧出来,别怪我没提醒你们,里面关着的都是什么东西。」 杀人放火之流,人间的污浊蛀虫。 红衣公子出手阔绰,狱卒虽心里嘀咕,到底没必要和钱过不去,他接过沉甸甸的碎银子,例行公事地嘱咐两句,便甩着一板钥匙离开了。 「现在没人能打扰我们了。」 裴衿拉开铁门,一脚踩进牢房之中,鞋面顷刻被积水没过,他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发出「啧」的一声,活像只矜贵的猫。 第54页 孔瑄从他的臂弯下钻进牢房,看了一眼仿佛被封印原地的裴衿,转眸环视一圈。 苔藓横生,填满了每一寸砖石间的缝隙,熘不进哪怕一缕阳光,终年的暗无天日让这里成为鼠蚁的乐园,角落里偶有响动,紧跟着一道黢黑的影子闪过。 除此以外,在牢房的中央,坐着个颓然的中年人,冰凉的水漫过他的脚踝,对于牢房外发生的一切,他都仿佛浑然不觉,双眸空洞而无神。 「陈老闆,」裴衿抖了抖鞋面上的水,微笑,「别来无恙。」 这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被缉拿归案的陈三贵。 裴衿语气戏嚯,陈三贵整个人一抖,显然是听到了,却没做出什么反应。 「这下糟糕了,不会是傻了吧?」裴衿虚虚靠着铁栏杆,一把摺扇摇啊摇,吊穗随着他的动作划出凌乱的弧线。 孔瑄习惯了他没个正型的样子,踩着积水往前,房间里迴荡着水流逃窜之声。 他走到陈三贵面前,居高临下,几缕碎发顺着肩头滑落。 陈三贵呆滞地扬起脖颈,四周昏暗,他只能在黑暗中看见一双幽深的眼眸,好像有赤色火焰在那双瞳仁中跃动,同时囊括了妖冶与圣洁。 ——就是这双眼睛,这双他噩梦中无数次闪回的眼睛! 陈三贵掐着嗓子发出一声悽厉的尖叫,两脚在地上用力后蹬,拼命向后退去,宛如岸上挣扎翻身的王八,一时水花四溅,淅沥之声四起。 「妖怪,妖怪!」 他被吓破了胆,后背撞上冰冷石牢才反应过来,五指扣进被水泡烂了的地里,抓起块鹅卵石,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想也不想便朝孔瑄丢了出去。 然而鹅卵石没来得及脱手,手腕便被一股大力钳制,手臂不由自主地弯曲到濒临折断的角度,痛得陈三贵腿脚发软,好不容易站起来,又被迫跪了下去,簌簌发抖。 裴衿冷漠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清醒了?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 局势陡然转换,还是三个人,呈一个三角站在牢房中,陈三贵再想装疯卖傻却是不能了,孔瑄和裴衿一左一右包围着他,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说说吧,是谁指使你。」裴衿松开手,陈三贵的手腕上留下清晰可见的五指印。 打铁匠是个藏不住事的实心眼子,他们根本没做什么,他就自个儿把受陈三贵指使,挑衅栖云楼不成,恼羞成怒绑架二丫的事情抖了个干干净净。 说到最后,他一个劲地磕头:「这都是陈三贵逼我的啊!」 要是他见过陈三贵背后那人,恐怕早就一起抖落出来,可见打铁匠只知陈三贵,不知真兇;反过来想想,那幕后之人藏得极深,只留下了陈三贵这一个突破口。 这就是为什么,余波尚未平息,裴衿和孔瑄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这城外石牢。 陈三贵的双唇嗫嚅一下,脸上的肥肉跟着一起发抖:「我...我不知道...」 这才几天没见,他浑身的精气神都像被抽干了似的,活似一具干瘪的皮囊,说话时双眼左瞟右看,一副惶惑不安的样子。 片刻,他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抬起手指着孔瑄:「都是你,孔瑄,都是你,害得我一无所有、万人耻笑!我恨毒了你,何需他人指使?从前你就是我手底下的一条蠢狗,凭什么踩到我的头上?!」 陈三贵不断用手捶打着地面:「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个妖怪!我要向全城的人检举你,让他们知道你是个什么怪物!」 「少给我来这套。」不知为何,裴衿冷笑一声,笑声中似乎有汹涌怒气。 他从袖中摸出什么东西,抛了出去。 那东西画了一个弧线落在陈三贵面前的水里,是一串菩提串成的金色佛珠,个个饱满圆润,上面刻满了佛经。 陈三贵的歇斯底里戛然而止,手伸了出去,捞起佛珠翻来覆去地看,越看抖得越是厉害:「这是...这是...」 「南巷真是长啊,我走了好久,才遇到一对好心的母子,不仅为我指了路,还送给我一串佛珠,要不是我急着来见陈老闆,真想留下来和他们吃一顿饭。」 裴衿平静地念着,语调毫无起伏,陈三贵却已经抖得拿不住佛珠。 「你拿他们怎么样了?你这个畜生、恶鬼!你拿他们怎么样了?!」 陈三贵勐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向裴衿,却被他一抬手就摁了回去。 陈三贵跌坐在地上,好像一下子苍老下来,连抽气声都断断续续,这次他的眼睛里彻底灰败一片,他挣扎着抓住裴衿的袖子:「求求你放过他们吧,我儿子还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取决于你,陈三贵。」裴衿嫌恶地抽走袖袍,一字一句,「如果你不知道,那我就只能去问他们了。」 陈三贵浑身颤慄,看着裴衿的眼神仿佛在看罗剎煞鬼,他的动作像是年久失修的怀表,一卡一顿将佛珠贴在心口的位置,半晌,他的嘴唇上下一碰,漏出几丝弥留般的气音。 「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只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 回去的路上,裴衿拍了拍被陈三贵扯得皱成一团的衣物,冷不丁听到孔瑄问道:「幕后之人...」 盘问的后半程,孔瑄始终一言不发,这份沉默一直延续至今,如今他突然开口,裴衿便顺势打量着他的神情。 第55页 「楚宵,」裴衿回忆着陈三贵的说辞,「别的我都可以搞定,这么多年向来如此。唯一值得在意的...孔瑄,他在查你。」 孔瑄的出现让三大富商掌控常乐城的局面产生了动盪,他们会暗中派人调查孔瑄并不意外,但问题在于—— 孔瑄身份特殊,前半生又实在清白得吓人,很容易查出端倪。 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厮——现在应该叫贴身侍卫——小五匆匆跑来,他向二人行了一礼,嘴上说着「公子好」,眼神却一直瞟向孔瑄。 裴衿觉得很奇怪:「你家公子在这呢,出什么事了?」 小五犹豫片刻,斟酌着说道:「家里派人传信,有请...孔瑄公子。」 楚家要见孔瑄? 对视一眼,裴衿笑吟吟地一展摺扇,笑意却不达眼底:「老东西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 第三十章 孔瑄实际来过楚家很多次,但从正门进,这还是第二次,而在青天白日被僕从引进楚家,还是第一次。楚家凭藉雄厚家底纵横常乐城,身居高位、睥睨众生,已经不再需要虚伪的矜持和低调,恨不能从里到外都彰显出三大富商的底气。 奇峰异石,森然林立;亭台楼阁,秩序井然。就连小厮腰间佩戴的玉环,都在日辉下折射出琉璃光彩,其上「楚」之一字熠熠生辉。 富啊,实在是富。 孔瑄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反倒是小厮见他衣着朴素,快要藏不住脸上的轻慢来。 走到一处小桥流水的庭园,小厮停下脚步:「我家老爷有些事耽搁了,还请孔公子先在这洞庭园中随意走走,假山后头有个亭子,您也可以在那休憩片刻,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就是。」 说罢,他弯下腰做了个「请」的姿势,不等孔瑄回应,就自己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那轻松的背影,就像丢掉了个烫手山芋,恐怕早就把自己说过的话抛在脑后。 也好——孔瑄看向高高垒起的假山,木轮不断推挤着水流从孔洞中涌出,又拍打在鹅卵石上,激起乳白色的水花,他盯着水花出神,唇间突然溢出一声轻笑—— 楚宵当真有急事,急到要把他丢在后院里,连盏茶都来不及沏上? 孔瑄当然不信这套说辞,如果他没有想岔的话,事实该是楚家有意给他个下马威,好挫挫他那日在生日宴上拒绝楚宵的锐气。 这他们就想得太多了,与将面子看做头等大事的大商人们不同,他巴不得没人时刻在一旁盯梢,反倒自由自在。 洞庭园,这是楚家给这套假山石桥取的名字,占地算不上大,却因怪石犬牙差互,而多了几分秘境的幽深来,石头的形状被投射在地上,将地面切成泾渭分明的黑白两块,孔瑄站在阴影中,脚边便是一汪池水,几尾游鱼在池中游曳。 他一靠近,这些金色的鱼儿就全部聚拢过来,争先恐后地蹭到距离岸边最近的位置,鱼尾欢快得好似在起舞。 这个世界的自然生灵总喜欢贴近他,大约是被他周身流转的灵力吸引。 孔瑄正准备蹲下身,伸手触碰这群热闹的鱼儿,耳畔骤然响起两道脚步声,一道轻快,足见兴致高昂,一道则迟疑不定。 下一秒,一块鹅卵石在他面前直直撞进水中,将鱼群砸得四散逃离,池面涟漪四起。 孔瑄收回伸到半空的手,转向鹅卵石来处,表情冷淡地拱手作揖。 不远处站着两道身影,站在前方、脚步轻快的那人衣着华贵,正拍去手上的泥土,由上至下打量着他;站在后方那人低垂着头,一副小厮打扮,眼神也怯怯地不敢与他接触。 「二公子。」 这两人正是楚二公子楚瑜和他的贴身侍从,从方位来判断,他们应该刚从自己的院子里出来,却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这里相遇。 「原来是孔瑄公子,失敬失敬,」楚瑜只随意地抬起手,下巴抬起,「方才远远看着个衣着破烂的人在千鲤池边,还以为是哪里熘进来个不长眼的乡下人,没想到却是孔瑄公子!」 楚瑜话中带刺,无非是在说他穷酸,上次见面他还装装礼貌样子,这回连假意客套都省去了,句句都是贬低。 侍从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小声道:「公子,孔公子是老爷的客人...」 侍从心里很清楚,楚瑜正是知道老爷请了孔瑄,才迫不及待从房中跑出来,怎么拦都拦不住,果不其然,才一见面,就用如此刻薄的言语羞辱对方; 若是被老爷知道了,楚瑜自不会有什么事,倒霉的不还是他们这些下人? 所以,哪怕知道会扫了楚瑜的兴,侍从还是硬着头皮劝了一句。 熟料楚瑜勐地一拂袖,厚重的袖袍便直接甩在他的脸上,疾言厉色道:「本公子还需要你来提醒?多嘴的奴才,你有几根舌头,敢跟本公子这么说话?」 侍从吓得退后几步,捂着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楚瑜恼怒地瞪着他,他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千鲤池旁的孔瑄。 楚瑜好歹是世家子弟,如此蛮横无理的姿态,比之地痞流氓,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孔瑄隐去脸上的嫌恶,只当没听见他对侍从的威胁,启唇道:「二公子这双鞋甚是特别,我从未在城中见过。」 楚瑜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闻言,他双手提起衣摆,露出脚上锦靴的全貌来。 第56页 「孔瑄公子不愧是做珠宝生意的,就是有眼光!我这双鞋是叫人量身定制的,鞋上的花纹是常乐城最好的绣娘用金线织就的,鞋尖上点缀的是从西域寻来的南珠,世间仅有这两颗。」 他越说越是得意,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仅展示锦靴的正面显然不能满足他的虚荣心,楚瑜特意转了一圈,让孔瑄看到靴子的全貌,末了还补充一句:「孔公子没见过那是自然的,毕竟我这双靴子,就是放在京城,那也是绝无仅有。」 孔瑄笑了笑:「多谢二公子让我长了见识。」 恰巧先前引路的小厮带来了口信,邀请孔瑄去前厅一叙,孔瑄顺势向意犹未尽的楚瑜道别。 前厅他之前去过,不过今日没了那些座上客,显出让人意外的宽敞来,一眼便能看到端坐在主位上的楚宵在美貌婢女的侍候下,将一颗干果塞进嘴里。 「哟,孔瑄公子,」见孔瑄进来,楚宵推开婢女,上前两步哈哈笑道,「有失远迎,见谅!」 他给自己这么个台阶,孔瑄不会不顺着下,便恭敬拱手,语气诚挚:「您太客气了,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楚宵已从耳目那里听说了楚瑜挑衅孔瑄的事情,本以为孔瑄多少会露出几分被侮辱的不满来,却没想到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不知是懦弱到不敢生气,还是压根没将方才的羞辱放在心上。 若是前者,这孔瑄再技艺高超、与众不同,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软弱小子;但若是后者... 楚宵眯了眯眼:「孔瑄公子是我们楚家的贵客,来来,上座!」 他大手一挥,婢女们便飘然退下,又有几个僕人端上热气腾腾的茶水干果,他们也退下后,前厅中便只剩下孔瑄和楚宵相对而坐。 孔瑄捻起一块果脯,果脯上沾满了甘草,发出甜腻的香气,他慢条斯理地用指腹推着送进嘴里,等待楚宵开口。 片刻后,楚宵道:「孔瑄公子,我听闻前几日...您遭到贼人的袭击,可有受伤?」 他说得委婉,但席上二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除了是说陈三贵,还能说哪件事? 其实孔瑄半路得知楚家派人来请时就知道,陈三贵之事哪怕不是这场鸿门宴的首要起因,也绝对会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果然,楚宵绕着手上的玉扳指,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脸上,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揣摩出些什么来。 「贼人?」孔瑄故作惊讶道,「您说的可是那陈三贵?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三大富商的眼睛...不瞒您说,那傢伙就是个疯子!」 他的语调剧烈起伏着,一副气得不轻的样子,眼神又有些恰到好处的躲闪,似乎心有余悸。 这一招是裴衿教他的,虽然他自己都觉得表演痕迹很重,但或许是因为他素来正经,楚宵忽略了其中的不自然,接话道:「疯子?为何这么说?」 孔瑄就等他这句话,添油加醋地将陈三贵如何指使打铁匠绑架二丫、又以此做威胁要废了他双手的事说了出来,楚宵边听边长吁短嘆,将惺惺作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后呢?」楚宵身子前倾,脸上堆满关切,将一盏茶推到孔瑄手边,「你去石牢里见了陈三贵,他就没再说点什么?」 孔瑄摇了摇头:「他指着我的鼻子,斥责我抢走了他的荣华富贵,实在不可理喻。」 说罢,他捧起茶杯,借着水汽遮掩,看向楚宵。 ——楚宵仰天长嘆一声:「孔瑄公子,真是苦了你了!」 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甚至看不出一点破绽,要不是孔瑄早已知道一切都是眼前这人在暗中谋划,恐怕真的会以为对方是真心关切自己。 楚宵的演技在千锤百鍊之下早就炉火纯青,连眉梢的抖动和嘆息的时机都经过计算,怪不得百姓们都会被他欺骗,将楚大公子视作祸害。 之前孔瑄不关注这些,是因为他将心力都放在首饰制作上;但现今楚宵的手已经伸向他和栖云楼,他便没有再置身事外的理由。 迄今为止的勾心斗角中,陈三贵像豺狼一般狡诈阴险,已经算是难缠,但若将之与楚宵相比,却连千万分之一都难以匹及。 楚宵其人,恐怖如斯,此番他步步为营,是试探也是讯号。 楚家与栖云楼,势必不死不休。 不过...一想到裴衿的名声都是眼前这个人败坏的,孔瑄心里就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好在都过去了,多谢楚老闆关心。」他轻启双唇,声音好像从唇缝中熘出来般轻巧,「方才我在园中巧遇了二公子,二公子脚上那双靴子,当真是世间极品。」 「只是...这双靴子,不知是二公子独有,还是大公子也有?」 楚宵一愣:「我家大郎不喜欢这种幼稚玩意。」 「那就奇怪了,那日在长街纵马之人,怎么也穿着这么一双靴子?」 话音落下,楚宵脸上完美的面具骤然出现一道裂隙。 -------------------- 第三十一章 「哈哈,听说那日情势危急,一时之间看晃了眼也是有可能的。」 楚宵反应很快,迅速收拾好了面部表情。 他说得没错,那天马车中的人并没有露面,又恰逢车夫紧急勒马,尘土飞扬以至遮蔽天日,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孔瑄和小女孩的身上,对车上的罪魁祸首口诛笔伐、只余痛恨,自然不会特意去关注他穿了双什么样的靴子。 第57页 就算看见了,也很难凭藉这一转而逝的数秒,记住靴子的形制。 ——按常理来说确实如此,但孔瑄显然不在这个世界的「常理」能够定义的范围之内。 妖的双眸让他的视线足以穿透尘烟,每一寸常人难以捕捉的细节在他眼中都像是慢放一般清晰可见;而对珠宝的敏锐,註定了不会有任何「看走眼」的情况在他的身上发生。 楚宵不知道,因而心存侥倖,但孔瑄这回并不打算下这个台阶。 「是这样没错...只是二公子说,这双靴子上的装饰亦是孤品,难以仿制,」他抿了口茶,「况且那又是楚家的马车,世间当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有次他与裴衿并肩在落雪的长街上漫步,街边有两位古稀之年的老者下棋对弈,孔瑄驻足看向黑白子交错的棋盘,只觉这棋子一起一落之间,好似有千军万马纷沓而来,落子之处硝烟四起。 棋路之间杀机四伏,往往他才理解了这一步,那边更精妙的一子便已落下。 彼时孔瑄看着棋局,裴衿伸手替他拭去肩上的雪,意味深长:「与聪明人说话就像下棋,讲究进退之间暗藏玄机,不过...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孔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原先还在僵持的棋局,随着其中一人将黑子落在两线之间,仿佛一把大刀将局面斩成泾渭分明的两半,又好像奇崛洞窟骤然松动,而漏出些光线来。 ——门户洞开,是失误,还是... 白子显然也嗅到了机遇,迫不及待地横卧于漏洞之中,堵死黑子的退路。 「这...」 孔瑄晃了晃脑袋,指尖凌空虚点先前那颗黑子。 裴衿笑了起来:「死门,也可以是生门。」 他在说这个世界流传已久的奇门遁甲之术,也在隐射眼前的棋局。 「啊呀,着了你这老滑头的道了!」 执白子的老人突然大叫起来,与此同时,黑子倏地落下,胜负已定! 裴衿说,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假意露出破绽,实则引君入瓮。 而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 将飘远的思绪拉回,孔瑄注视着楚宵的神色。 「这、孔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楚宵还是满脸堆笑的模样,眼底却隐有恼怒闪烁,大约是没想到把柄是自己的儿子亲手递到对方手中,又有些气急败坏的好笑。 他将手掌摁在桌上:「您是觉得,那马车上的无礼之徒,是我儿楚瑜?」 话一出口,楚宵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立刻变得铁青,足足停顿片刻,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道粗气。 孔瑄咀嚼着他的话语:「无礼之徒?」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往往才是实话,楚宵忙着给自己的亲儿子找补,一时间顾不上掩饰对楚大公子的真实情绪。 人前任劳任怨、不断为楚大公子收拾残局,人后却直唿对方为「无礼之徒」,要不是前厅中只有他们二人,楚宵多年经营的伪善面具就要霎时破碎了。 不过,他到底是经营多年的老江湖,只眨眼功夫就又恢復成眯眼笑着的样子:「就算我再疼爱大郎,也觉得他那日的行径实在无礼...」 他转了转扳指,憾然道:「唉,终究是我没教导好大郎啊!让我如何面对我那大哥呢?真是羞愧难当。」 这捶手顿足之态浑然天成,这么多年他恐怕演过不下千回,肢体已然形成肌肉记忆,嘆息时鬍子也跟着颤抖,眼中满是湿润,好似真情流露,不知内情的人看了,往往都要唏嘘不已,认为他是个真心关爱侄子的好叔叔。 后面的话孔瑄没听,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裴衿的身影;楚宵喋喋不休,大多都是在说着替兄长抚养孩子的不易,楚大公子为人指摘的桩桩件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说一件,他都要抹一抹眼角的泪花。 最后,楚宵双眼通红,唇瓣颤抖地向着孔瑄拱了拱手:「孔瑄公子,楚家和楚家的珠宝铺随时欢迎您大驾光临。」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逃不开这个话题。 这次孔瑄没拒绝,倒不如说懒得搭理,他与楚宵说了几句客气话,后者便让小厮送他出去。 一走出楚家大门,没了高墙的阻拦,阳光迅速倾泻下来,从屋檐滑落到他的肩头,暖融融的光将积雪照得透明。 孔瑄沿着长街往栖云楼走,心中復盘在楚家的经歷—— 楚宵见他是为两件事,其一,确认陈三贵没有供出幕后主使,他还能继续与他们虚与委蛇;其二,再度向他抛出橄榄枝,拉拢他为楚家做事。 只不过第二件事,因为孔瑄突然的打岔而有些支离破碎。 该说楚宵锲而不捨,还是说他贼心不死? 无论是什么,楚宵所带来的压迫感,哪怕是陈三贵也无法望其项背,他足够圆滑且谨慎,每句话出口都在为后一句话埋下伏笔,每当楚宵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他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自己一脚踩入对方预留的陷阱。 但楚宵与陈三贵也有共通之处,这类人的底层逻辑是一样的—— 得不到,那就毁掉。 直到踏入栖云楼,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楼中穿梭忙碌,孔瑄心中压着的巨石才略略挪开些,总算得以喘一口气。 他拐过柜檯去工作间,走到一半,耳畔传来石制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脆响,不由脚步一顿。 第58页 转眸看去,供客人休憩的桌旁坐着两个老人,手边各摆着一只棋篓,正兴致勃勃地对弈着。 其中一位精神矍铄的,孔瑄认识,正是常乐城的珠宝名匠云师傅;而另一位抚着鬍子面色冷峻的,就有些陌生,他似乎从未见过。 「孔——」云师傅看到了他,把手中棋子往筐里一放。 然而他的话只来得及说个开口,那神情严肃的老者抬起眼,不怒而威:「下完这局。」 云师傅缩了缩脖子,重新拾起棋子,歉意道:「这傢伙就这脾气,稍等稍等,老夫就快输了。」 「你想放水?」 冷面老者看了一眼孔瑄,又直勾勾看向云师傅执棋的手,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胆敢乱下你就完了」的威慑力。 云师傅连声说着「不敢」,孔瑄在一旁忍俊不禁。 习惯了云师傅吹鬍子瞪眼的样子,倒鲜少看到他在别人面前吃瘪。 一物降一物? 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么个想法,孔瑄摇了摇头。 不知云师傅放水与否,总之他一如自己所说的很快落败,己方彻底溃不成军之后,他快步凑到孔瑄耳边,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向正在收拾棋子的冷面老者。 「他脾气不好,但本事是实打实的,你好好跟着他学。」 孔瑄听得云里雾里,却能从云师傅的话中听到些若有似无的敬佩,不由向那老者看去。 恰好对方也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接,孔瑄心中暗暗吃惊—— 分明面若冰霜,老者的眼中却好像有一簇点燃的篝火,又似皎洁圆月,明亮到一切事物都在他眼前黯然失色。 孔瑄被这双眼眸吸引,而那老者不知为何也长久地注视着他,半晌才开口,话却是对着云师傅说的:「这就是你说的常乐城第一?怎么看都是个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怎么了,想当年你拿下奇巧节魁首宝座的时候,不也和他一般年纪吗?」云师傅拍了拍孔瑄的肩膀。 「对对,」接收到孔瑄的视线,云师傅如梦初醒,明明说着别人的事,却难掩骄傲,「忘了给你介绍了,他叫洛子岑,是当之无愧的首饰第一人,他做的发冠,现在还戴在皇帝老儿的脑袋上呢!」 洛子岑...京城...皇帝? 孔瑄被这一连串的信息洪流沖得晕头转向,若说这些还算好理解,云师傅最开始说的「跟着他好好学」又是什么意思?该不会... 「行了,别给我安上这些莫须有的名头,」如此殊荣,洛子岑却毫不在意,「奇巧节上你做的那只簪子,我已经看过,确实是点翠的技法。」 话题转得极快,一提到首饰,孔瑄立刻打起精神,认真地侧耳倾听。 洛子岑继续道:「放眼整个常乐城,乃至大凉,你的技艺确实数一数二,哪怕是鼎盛之年的我,都未必有你这般炉火纯青的手艺。」 他先是夸赞了一番,而后停顿片刻,观察着孔瑄的反应,见他不骄不躁,满意地点了点头:「习武之人讲究形神合一,做首饰也是一样,你的技艺确实顶尖,但作品的神韵却不足。」 「就像这支簪子,」他信手拿起一支孔瑄做好的疗愈髮簪,手掌竖起划过髮簪表面,「它确实走势流畅,桃花也是栩栩如生,若是其他银匠做出这么一件作品,我自会为他鼓掌,但对你——对你来说,还不够。」 心脏随着洛子岑沙哑的声音巨震,孔瑄蓦地抬眸,双手交叠在身前,作揖道:「还请先生赐教。」 洛子岑一愕,抚着鬍子笑了起来,他生着一张严肃面孔,配上满脸皱纹,更显得不好相与,此刻却有如冰雪消融:「走到这个位置的人,很少有谁像你一样,愿意接纳别人的意见,云师傅的眼光果然不错。」 「你既然叫我一声先生,那我也不妨教你,真正的点翠之法。」 -------------------- 祝大家小年夜快乐!! 第三十二章 「雪都堆起来了,看不见啊?死丫头,快去把积雪扫了!不然你爹回来,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小翠拿着比她还高出半个头的草扎扫帚,踉踉跄跄地跑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小小的鞋在白雪上留下一串脚印。 她艰难地拖动着扫帚将门前的雪垛扫开,但很快又有雪花被风卷积着落下,折腾了半天,积雪还是一样的厚重。 小翠嘆了口气,抬起纤弱的手臂擦去额头的汗珠。 风大雪大,好像要把她吹走,不一会儿,她的脸颊就被颳得通红;邻居们都闭门不出,在摇摇欲坠的屋里取暖,唯有她,被母亲赶到街上打扫。 忽的,长街尽头冒出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穿过雪雾。 小翠好奇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这两个大雪天也不撑伞的怪人。 怪人走得近了些,隐隐能看到他们衣服的颜色,一人一袭白色长衫,鬚髮皆白,长长的鬍鬚在风中抖动,年纪看上去和她的爷爷差不多大;另一人一身蓝衣,看着年轻许多,眉眼柔和,乌髮在脑后盘起,比画本上的天神还要俊朗许多。 小翠张大了嘴,不由想起近几天城中流传的风言风语—— 「雪下得这么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那蓝衣青年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薄唇轻启,声音也是那么温润动听。 「我...」小翠有些出神,旋即注意到青年髮髻上横插的一支髮簪,顿时被吸引了大半目光。 第59页 这髮簪真好看啊,虽是木头质地,却光泽油润,形制蜿蜒却不崎岖,精雕细琢之中尽显随意,就像走在丛林之中,随手摺下的一根木枝。 「你喜欢这个吗?」 蓝衣青年察觉到她眼中闪烁的艷羡,随即伸手将木簪取下,浓黑的长髮披散下来,雪花为发梢点上星星点点的白。 小翠睁大眼睛,青年竟直接将木簪放到了她的手上,笑道:「送给你,这样大的雪,赶紧回家去吧。」 那名白衣老者站在不远处瞧着他们,此刻慢悠悠地走上前来,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接略过他们,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走吧。」 他声音苍老,却极尽威严,与小翠慈祥的爷爷很不一样,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敬畏。 蓝衣青年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一声再会,站起身跟了上去。 一直到二人重新走远,小翠才如梦初醒般低头看向手中的髮簪。 她连扫帚都顾不上拿,蹦蹦跳跳地跑进家中,对着弯腰打扫的母亲喊道: 「娘!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让你打扫,你又偷偷去玩了是不是?手上那是什么?」妇人嗔怪道。 小翠摊开手掌:「是神仙送我的髮簪!娘,我真的遇到神仙了,一个年轻的、一个老的,和别人说得一模一样!」 「这髮簪倒是挺漂亮的...能卖不少钱吧?你拿去问问,看能不能换顿肉钱。」妇人奇怪地「哦?」了一声,却没什么兴趣,「我们这种人家,要什么首饰,要是真有神仙,还不如直接给我们钱哩。」 ... 孔瑄三两步追上洛子岑,便听到后者沉沉开口:「你看到了,一支木头簪子也能让那女孩如此雀跃,方才我们在城东,那些达官贵人的眼睛可曾在你的髮簪上停留过一时半刻?」 他们现在处于城南,常乐城最穷困潦倒之地。 其实他们脚下这条巷子也属于蚂蚁巷子的一部分,只不过蚂蚁巷子占地广又四通八达,所以此处离孔瑄的住所还有一段距离,遇到的人也普遍不认识他。 而洛子岑说的城东,是常乐城赫赫有名的富人区,甚至不用进屋,光是走在路上就能看出二者的不同。 城东的街道宽敞异常,能容纳两架马车并肩而行,沿街看不到一点点积雪,总能看到负责打扫的工人成群结队地清理着道路; 而蚂蚁巷子的道路极窄,平矮的房子摩肩擦踵,超过两人比肩而行已是十分勉强,更不用提风一吹就摇晃不已的屋顶和遍地的湿滑。 分明都在大凉国的繁华之都,人与人之间却是「生活」与「生存」的天壤之别。 「城东的那些富人,愿意用多于原价数十倍的价格,购买你的点翠饰品,」洛子岑看向陷入沉思的孔瑄,「但他们想要的,未必是首饰,而是...」 他把话音拖得很长,本就喑哑的声音好似声声嘆息,见孔瑄眉宇间浮出纠结之色,他这才继续道:「孔瑄,他们想要的不是首饰,而是攀比的资本。」 拥有最近名声大噪的孔瑄亲手制作的点翠饰品,这才是那些有钱之人的真实目的,他们的重点在于「拥有」,至于佩戴几日赚足瞩目之后,是忘之脑后还是束之高阁,都不是出价时应该考虑的问题。 达官贵人们早已习惯这样的挥霍行径,只要他们愿意,无数奇珍异宝就会如流水般呈到眼前,然而对于首饰制作者来说,这却比赤裸裸的羞辱更让人气愤。 「对于他们来说,造型越别致、越能夺人眼球的饰品,才最能获得偏爱。」 洛子岑从袖中取出一支凤钗举起,指尖落在凤凰的翅膀上:「增加凤凰翎羽的弧度,虽会破坏整体的和谐度,却足够夺人眼球,若在凤羽下增添珠玉,就能平衡视线的中心。」 他描述得生动,孔瑄跟随着他的指点,在脑中描绘出一支造型夸张夺目的凤钗,以金红为主色,若在凤羽上点缀红宝石,整体的耀眼程度便能更上一层楼。 若不考虑这样一来会显得过于繁重,倒确实足够出挑好看。 洛子岑捏着髮钗的前端摇了摇,模拟出珠玉晃动的幅度,又问:「用什么品类的珠宝合适?」 孔瑄领悟到他的意思,略一思忖,忽而灵光一闪:「南珠与红翡?」 南珠浑圆饱满,洁白而光滑,最能减弱凤羽的锐利弧度;红翡透亮,在宴席的灯火照耀下尤其好看,能够满足富人艷压群芳的需求。 二者相配,一动一静,相得益彰。 「哈哈哈哈!好,好,你果然有天赋。」洛子岑抚着鬍鬚轻笑起来,又将凤钗颠了个个,尖端朝着孔瑄,意为换位思考,「若是遇到城南之人又如何呢?」 孔瑄抬眸环视逼仄的巷子和紧贴街道边缘的屋舍,几只田园犬用前爪在雪地里刨着人类丢弃的食物,时而发出两声飢饿的呜咽。 若是遇到城南之人... 那大雪天穿着单薄衣衫扫雪的小姑娘,见到木头簪子都那么高兴,孔瑄鼻尖一酸,小姑娘欢欣雀跃的模样与二丫第一次上街时的景象重合,在他心上落下一记重锤。 「对于穷人来说,起到装饰作用的首饰,唯有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比如,新婚之日,才会使用,你且看街上那些小商小贩,可有满头珠翠的?不仅是他们的家底撑不起,也与他们的身份不甚相符。」 第60页 洛子岑抬手对准凤凰的翅膀虚虚一砍:「因此,先前这些设计就要通通捨弃,而将重心落在实用性上。孔瑄,你为平阳郡主做过髮钗,亦为国公小姐制过额饰,可还记得最基本的首饰该如何制作?」 脑中的凤凰抖落几片羽毛,南珠与红翡一併撤去,木头的淳朴取代金银的璀璨,散发出沉稳踏实之气,钗上的凤凰也换成木雕,只简化出轮廓,与钗身浑然一体。 「看来你已经有了主意,」洛子岑呵呵一笑,收起髮钗,「继续走吧,前面就是南巷了。比之蚂蚁巷子,南巷中住的人要富庶一些,常乐城中这一层级的人最多,他们的需求也最难满足。」 南巷。 这两个字唤醒了孔瑄的记忆,他的思绪又回到阴暗潮湿的石牢中,陈三贵落魄狼狈的哀求復又重现,脸上的表情最终定格于惊恐与痛苦。 他是因什么而恐惧? ——「我在南巷遇到了一对好心的母子...」 ——「求求你,放过我的妻儿吧!」 「孔瑄?你在听吗?」 孔瑄骤然惊醒,慌忙点头:「抱歉,先生,我在听。」 洛子岑没有戳穿他拙劣的补救,生硬地关心道:「听说你身子虚弱,不如今天就到这里。」 「没关系的,机会难得,还请先生继续。」孔瑄拱了拱手。 见他坚持,洛子岑也没有再说什么,二人一路前行,直至「南巷」二字出现在街口。 相比于蚂蚁巷子,南巷中的烟火气就要重一些,人们的衣衫整齐,相互攀谈着共扫屋前积雪,吃饱肚子的犬追逐打闹,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孩童捞起几捧雪,嬉笑着堆着雪人。 「去吧,」洛子岑负手,颔首示意,「像之前那样,我在这儿等你。」 孔瑄走上前去,在一个妇人面前停下,这妇人正照看着幼童们,见到他靠近,便笑眯眯地转过头来:「小郎君,可是来找人的?」 按照洛子岑的嘱咐,孔瑄准备了许多形制、造型各异的首饰,供人们免费挑选,以此来分辨不同人群的喜好,为接下来的磨鍊做准备。 「不,我...」然而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大娘,敢问您可认识一对母子?」 他回忆着陈三贵的话,比划出母子二人的大概外貌,末了补充道:「不知他们现在住在何处?」 「啊呀,你说的是陈家母子吧?」 妇人想了半天,一拍脑袋,却又遗憾地摇了摇头:「小郎君若是找他们,那你就来晚了哩。」 「来晚了?」孔瑄的心中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们...怎么了?」 「他们前几天被一个年轻人带走嘞!说起来,那个年轻人和你差不多年纪,看着像是哪个富有人家的侍卫...」 妇人贴心地描述着那侍卫的打扮,却被他忧愁的神色吓了一跳:「啊呀,小郎君为何这副表情,该不会是什么仇家吧?但那陈家媳妇为人和善,怎么会和人结仇呢?」 孔瑄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怎么会,只是没想到刚好错过,有些遗憾。」 午后的日光落在雪地上,折射的光芒让他一阵眩晕—— 如果妇人没有记错,那个中等身材、嘴角有颗小痣的年轻人,正是裴衿的贴身侍卫小五。 -------------------- 新年好!!新年快乐!!(助跑(前空翻(三百六十度空中转体(鹞子翻身(稳稳落地(给读者送上玫瑰) 第三十三章 楚家,楚大公子院中。 「陈、呃,陈三贵的妻儿...」 小五后撤一步,两只手举在胸前,好像这样就能阻挡孔瑄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他的眼瞳在眼眶中转了转,一滴冷汗沿着额角滚落下来。 艰难地吞咽一下,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后烛光幽微的房间,轻声建议道:「要不...您直接去问...公子?」 话音刚落,房间内的灯光「啪」的一下熄灭了,小五目瞪口呆地张大嘴,一转头,又对上孔瑄失望的双眸,一时间好像被掐住了脖子般窒息,他在心里狠狠唾骂了裴衿几句,半晌才无力地嘆了口气:「孔瑄公子,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没想到,一向亲和的孔瑄眉头一竖,一反常态地咬文嚼字起来。 小五又后退一步,脚跟撞上台阶,险些摔个仰面朝天,他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汗如雨下:「反正不是您想的那样!真的不是!」 他回得前言不搭后语,脸上写满为难,孔瑄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拧着眉看向一片漆黑的屋中—— 纵使没有一丝光亮,他也能感觉到,在那扇纸煳的窗后,有一道低沉的、极轻的唿吸。 唿吸声的主人将宽大的手掌撑在窗上,手背青筋清晰可见,他应当正在看着自己,但那双狐狸般的眸子里此刻盈润着什么样的情绪,就不在孔瑄能感应到的范围之内了。 纵使五感通透,他也看不见人心。 孔瑄拂袖离去,沉默成了这间破落院子唯一的声音。 许久,拖着撞痛的脚跟,小五走到房门口,弯腰拂了拂地面的灰尘,便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盈白的月辉落在他伸出的掌心上,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孔瑄最后的眼神,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捂着脑袋苦恼道:「公子,你太过分了,竟然丢我一个人迎接孔瑄公子的质问!」 第61页 「你真该亲眼看看,孔瑄公子刚刚的表情有多难过,」他捶了捶脑袋,「我会下地狱吧?」 他本以为孔瑄会愤怒,又或者会直接闯进裴衿的屋子里去,却没想到对方只是站在院中,与他、与屋里的那个人保持着分明的界限,就连最愤怒的瞬间,也没有向前哪怕一步。 孔瑄只是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唇瓣颤抖,神情落寞。 小五分明看到有那么一剎那,他眼中的情绪达到了顶峰,但下一刻,好像一切期待都瞬间破碎,那些情绪顷刻便化作一潭死水。 「怎么会,」屋内传出一声低笑,「要这么说,我也得下地狱了。」 「公子啊...」 小五垂下头,手指拨弄着地上的沙砾。 「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你都不怕伤了孔瑄公子的心吗。」 这回屋内再没有回应,小五扭过头,那里只有无尽的黑暗。 ... 「孔瑄!你在想什么呢?」 洛子岑狠狠拍了拍桌面,将本就摇摇欲坠的配件震得掉下桌去,直直摔在地上。 工作间外,原本想要送水的张小山听到这动静,默默收回推门的手,原地调转脚步走了回去。 然而就算这样,桌前的青年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翠羽,好像聚精会神到超然物外;但倘若仔细去看他的眼眸,就会发现他的双眼甚至没有聚焦,空洞到好像一潭死水。 「...」 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把洛子岑也吓了一跳,脸上严厉之色尽数褪去,蹙眉凝视着那片翠羽。 翠羽虽然稀少,但栖云楼主打点翠饰品,经孔瑄之手的翠羽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而他手中这片只能算是中上品,自然不会有那么大的魔力,洛子岑抚着鬍鬚,认为孔瑄此刻的状态显然与翠羽本身无关; 既然如此,那...... 用云师傅的话来说,洛子岑活得像个「老古董」,几乎从不看任何娱乐性质的书籍,即便如此,他也知道那些话本中描写思妇,往往会用「薄唇轻抿,眸中含泪」来形容—— 洛子岑醍醐灌顶,他的好徒儿一定是为情所困! 「孔瑄,你去找他吧。」 「找他」二字响起,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孔瑄的脸上总算出现点生气,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有些恍惚:「您说什么?」 「我说,」这番神态更加肯定了洛子岑的猜测,他伸手拍了拍孔瑄的肩膀,感慨万千,「去找他吧,孔瑄,等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错过』二字。」 孔瑄缓缓眨了眨眼,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没细究下去。 洛子岑的话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坚定地抬起头:「先生,您说的对!这件事因我而起,无论如何,我必须管到底。」 说罢,他将翠羽放回匣中,推开工作间的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而洛子岑困惑地望着孔瑄的背影,将头上的发冠扶正。 难道说,他的徒儿不仅是陷入情网,而是捲入了情感纠纷之中?不然,该如何解释他的这段慷慨陈词? 且不论事实到底如何,洛子岑误会之下的话语,却歪打正着地击中了孔瑄的内心。 陈三贵固然罪无可恕,但他的妻儿既然之前从未入局,胜负即定后就更不该捲入其中——裴衿不会不知道他们的无辜,但他还是命令小五将陈家母子带走了! 孔瑄闭了闭眼,唿吸不可遏地急促。 裴衿不是没有骗过他,从一开始的相遇起,裴衿就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商人与他签订合约,甚至他走投无路潜入楚家,都在裴衿的预料之内; 那么这一次呢?小五说不是他想的那样,那究竟是怎样? 鸳鸯宝石的吸引也好,一厢情愿的信任也罢,他不愿将裴衿与楚宵这等唯利是图之人联繫起来,可... 孔瑄感到心口像被揪紧般唿吸困难,他痛苦地捂着心脏的位置,脚下的石子路一会模煳一会清晰。 我相信你啊,裴衿,他想,所以我必须要知道真相。 与此同时,远离闹市区的一处小院中。 一个身穿黄色夹袄的幼童蹦蹦跳跳推开院门,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糖葫芦,他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一双圆圆的眼中写满了独属孩童的天真。 「阿娘!」他跑到正在晾衣服的妇人身边,献宝似的将糖葫芦展示给她看,「看,好吃的!」 妇人身形清瘦,眉宇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愁,她笑了笑,随口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呀?」 「这是路上一个叔叔给我的!」幼童将糖葫芦当做长剑,在空中划过一个歪歪扭扭的剑诀,不知是从哪处的小话本上看来的。 「是吗?」妇人扭头看了一眼闲不住的儿子,笑容欣慰了些,「还记得裴哥哥的叮嘱吗?」 幼童发出「嘿!「哈!」的声音,答道:「不能跑到街上去!」 陈三贵锒铛入狱的当日,就有一群蒙面人闯入家中,要将他们母子二人带走,若非一位名叫裴衿的公子带人及时赶来,还不知道他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每每想到那惊险的一幕,陈夫人都心有余悸。 她让儿子自己去院里玩会,趁着天气好,不断捶打着半干的被子。 冰凉的水珠溅到她的脸上,陈夫人的动作蓦地停了下来,她手一松,棒槌直直坠落在地。 第62页 此地偏远,最近的市集都要走上半个时辰,既如此—— 路上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卖糖葫芦的叔叔来? 穿过市集,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的街道变成羊肠小路,积雪无人清扫,足以漫过脚踝,时而有乌鸦自林中起飞,弹动的枝头甩开落雪,「扑通」一声砸在地上。 今日白昼晴朗,夜晚却无月,乌云密布,格外幽静。 鞋子里灌满了雪,寒意顺着脚底一路向上蹿,孔瑄抬起腿,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林间穿行。 他问了许多人,却没有谁见过陈氏母子,他们就像碎石沉入大海、幼苗隐入深林,似乎顷刻间就人间蒸发了。 这让他更加担忧,好在,原身曾有一段在城中四处流浪的记忆,几乎每个或偏僻或荒远的居民区都有他徘徊的身影,孔瑄便把精力放在检索记忆中,而不再强求通过他人口耳相传找到陈氏母子的踪迹。 兽的直觉让他有股不妙的紧迫感,这一整天,他几乎走遍了原身记忆中所有符合「藏身地」标准的区域,虚弱的身体经过长久的行走已是精疲力尽,每走一步都是对双腿的折磨。 好在,现在只剩最后一片土地没有踏足。 事实上,这里并不能被称作「区域」,这片土地原本属于一座名叫「远溪」的村庄,在百年前还是欣欣向荣的样子。 只是后来,常乐城中爆发了一场瘟疫,据说是因为异域商人带来的异兽触犯天威,神明震怒而降下神罚,为了保住大凉国的经济要塞,皇帝下令将感染瘟疫的人送往城外——环绕常乐城的小村庄远溪,因此成为了人间炼狱。 时至今日,常乐城的大门也未曾重新向这个厄运缠绕的村庄打开,远溪村已然成为荒无人烟的死域,很少有人还记得这座村庄的奉献。 但同样生于苦厄的原身还记得。 孔瑄凭着记忆向前走,眼前终于出现一块残缺的石碑,勉强还能在岁月的痕迹中辨认出一个「溪」字。 房屋倾颓,了无生气,目之所及无不是残花败柳,猎猎风声自远处传来,好像厉鬼的哭嚎在迴荡。 突然,眼前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色: 映日红光在地平线亮起,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 随之而来的,还有要将皮肤都熔化的滚烫气浪。 那不是东升的太阳,而是—— 一场大火。 -------------------- 第三十四章 荒村野地,人迹罕至,怎么会突然起火?! 大惊之下无暇他顾,孔瑄迈开步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向着起火的房屋跑去。 一边跑,他的大脑一边飞速转动。 远溪村荒废多年,一路走来,除了乌鸦和林间跃动的野兔,再无其他生灵,更不可能有人能来救援; 更糟糕的是,远溪村位于内陆地区,距其最近的水源,就是常乐城内的鸳鸯河。 而从这里到鸳鸯河,步行至少需要大半个时辰! 不可否认,躲藏时这里确是个绝佳的无人问津之地,可一旦出了事,就会成为孤立无援的绝境! 纵火之人,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如此直接的方式动手。 他可以先将陈氏母子二人骗离南巷,让他们藏身于偏僻的远溪村,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们。 大火会吞没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证明,同时化为灰烬的,还有需要尘封的秘密。 缜密而万无一失。 唯一的意外,就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因愧疚缠身而无法坐视不理的孔瑄。 幸好他来了,幸好他没有错过—— 无需藉助灵力,被愤怒和后怕充斥的身躯中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孔瑄一脚踹开门板,迎面而来的灼热让空气都微微扭曲。 汹涌的火蛇争先恐后向这个不知好歹的青年扑来,孔瑄却一步不退,先一步迎了上去。 火星侵蚀着衣摆,却在贪婪吞食的路上被拦腰截断,化作灰烬归入尘泥。 木板被烧得发出噼里啪啦一阵闷响,入目之处尽是烈火,布匹床单成了燃料,让火越烧越旺。 烧焦的空气中,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油腻气息萦绕不去。 无需再要其他证据,这必然是一场故意为之的大火!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这间屋子的主人,陈氏母子。 幽黑的眸中骤然点亮一簇火苗,却不是房中火焰的倒影,而像从眼中凭空燃起,越烧越旺,直至将瞳孔都烧成赤红颜色。 孔瑄静静站在原地,就像一尊悲悯世人的神像,而熊熊烈焰不敢侵染他分毫。 「呜呜...救...」 将五感尽数调动,耳边顿时窜入一道极微弱的求救,很快便掩埋在倾倒的房梁之下。 换做旁人,或许无法在火场中捕捉到这道极轻的呻吟,孔瑄不得不再次感谢自己非人的身份,让他几乎瞬间就锁定了声音来处。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已经没有几寸玩好的土地,而在倾倒的衣柜与墙面的缝隙之间,狭窄的空间艰难地容纳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披头散髮的妇人将身体蜷成拱桥形状,死死罩着身下捂着嘴抽噎的幼童。 正是陈三贵的妻子和他的儿子陈始! 而此刻被浓烟燻得几近晕厥的陈始,并不知道有人为了救他一命,从烈火中逆行而来。 他的意识已然飘远,飘向他曾经拥有的生活。 第63页 ——搬来远溪村之前,相较于同龄人,陈始的生活还算过得有滋有味。 他的父亲是常乐城小有名气的珠宝商,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也不小的珠宝铺,但遇上贸易旺季,日进斗金也时而有之;他的母亲虽柔弱,却是个操持家务事的能手,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相对富裕的生活环境让陈始自信开朗,他继承了父亲的机敏,又在母亲的教导下摒弃了自负和善妒。 虽无法与氏族子弟鼻尖,年仅八岁的陈始也算得上是普通人中的翘楚。 ——更为重要的是,在他眼中,他的父母恩爱非常,对他也是极尽疼爱,他拥有天底下最温暖的家。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不再回家,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而他走在路上,会被同年龄的孩子丢石子、做鬼脸,他们指着他说:「你是杀人犯陈三贵的儿子!你是个小杀人犯!」 如果这一切只是朋友们的恶作剧,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家会陷入一片火海,而他和母亲必须要躲在这狭小的角落,才能在浓烟中寻求一线生机? 谁能、谁能来救救他?! 「把手给我!」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唿唤,被泪水模煳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陈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竟有人只身闯入熊熊火焰,目露迟疑地看向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俊美,哪怕脸上沾了黑灰,依旧无法削减那双眼中清亮的光芒。 陈始呆呆地看着他,险些忘记了如何唿吸。 孔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那孩童愣在原地没有动作,他不愿再等,直接曲臂将陈始揽入怀中,又心急如焚地重新伸出手:「陈夫人,把手给我!」 从罅隙中探出只颤抖的手,而后便是瘦骨嶙峋的手臂,孔瑄眼明手快,牢牢抓住其犹豫不决的手腕。 后退的动作被拦下,陈夫人的眼中滑落两行清泪:「你是...孔瑄?」 她从丈夫陈三贵的口中屡次听到孔瑄的名字,在陈三贵唾沫横飞的不得志中,孔瑄怯懦且愚蠢,心术不正,害得他失去产业,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之鼠。 可是... 在陈夫人拼尽全力也无法逃离的、修罗地狱般的火场中,为她和她珍贵的孩子带来希望的,却也正是这个「卑劣」的孔瑄。 她深知自己的丈夫做出了不可挽回的错事,这些年,她看着陈三贵一步步走向刻薄和算计的深渊,却始终无力挽回,在心里,她很明白丈夫唾骂的孔瑄并不是恶人,正因如此—— 「为什么救我们?孔瑄,你应该恨我们才对...」 陈夫人唿吸颤抖,五指却紧紧抓着孔瑄的袖子不放,好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夫人,我们要赶紧——呃?!」 催促被头顶的断裂之声打断,孔瑄勐地抬头看去,瞳孔缩紧。 只见一根横樑从中间断裂,满是木刺与木屑的断口不断滑落,眼看就要彻底坠落下来! 而这根横樑,恰巧就在他们的正上方,这意味着,一旦房梁坠落,他们就会彻底被困死在火场之中! 「要、要掉下来了!」陈始惊恐地看着天花板,下意识闭上眼睛,逃避般搂紧了孔瑄的脖颈汲取安慰,「阿娘,我害怕...」 陈夫人看着年幼的儿子,眼中满是不舍,高悬的阴影如一柄利剑摇摇欲坠,她深知如果不抓紧时间,所有人都会葬身于此。 但在大火的包围圈中,生的道路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 「孔瑄,拜託你带着我的孩儿出去,」陈夫人强忍悲痛,在陈始的啼哭声中,决然道,「不要管我了!快跑,快跑吧!」 妇人的决定振聋发聩,孔瑄的心脏剧烈抽动一下,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咔嚓——」 「不、不!!」 利剑的挥砍终于落下,陈夫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身体比大脑动得更快,化作一道迅疾的闪电,张开双臂就朝孔瑄和他怀中的陈始扑了上去。 她要用身躯为儿子抵挡房梁的冲击。 天地失色,陈夫人的眼中只剩下陈始颤慄的小小身躯,火焰、重压、死亡...都化为渺小而不足为道的尘埃,散进黑白灰三色的世界中。 「砰——!!」 在陈始的唿唤与碰撞声中,陈夫人的眼前骤然出现一道金与红辉映的光,这光芒不似火光,没有剥夺与暴虐,而像是冬日的篝火般温暖明媚。 从这片红开始,失去颜色的世界一点点重新焕发光彩,视野再度清明,陈夫人仓皇地抬起眼眸。 蓝衣青年怀抱着瑟瑟发抖的幼童,两指併拢放在脸前,他双眉紧蹙,指尖跃动着点点金光,衣袍猎猎,长发飞舞,无风自动。 一道虚幻的禽鸟轮廓笼罩在他们的头上,似用双翼支撑起一道坚固屏障,流光溢彩的红略过每一片翎羽,与之相对的沉重横樑卧倒一边,弹跳的火星像蚁群涌了上去。 「陈夫人,」孔瑄察觉到妇人脸上逃窜的惶惑,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眼神,柔声道,「往前走,别害怕。」 陈夫人匆匆稳住心神,敏锐地意识到不该多问,她虽对眼前这一幕心生疑虑,孔瑄救了她和她的孩子却毋庸置疑。 孔瑄是她的恩人,她为什么要害怕自己的恩人呢? 第64页 陈夫人从孔瑄怀中接过惊魂未定的陈始,在孔瑄为他们开闢的庇护所中快步前行。 房门愈来愈近,笼罩在黑夜中的山野若隐若现,陈夫人小跑着沖了出去,院里的风吹到她的脸上,她喜极而泣地转过头:「孔瑄,快来...」 身后没有任何回应。 她倏地愣住,五指向停留在房内的蓝色身影徒劳地抓去:「孔瑄公子?!」 那道挺拔的身影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前后摇晃了下,迈出了一步。 尚且来不及高兴,那盘旋着的孔雀幻影好似精疲力尽般敛起羽翼,脖颈无力地垂下。 下一刻,金光破碎,那抹蓝色直直倒了下去。 -------------------- 第三十五章 无尽的黑暗中突然照进一束光,旋即又散为纷乱的光点,孔瑄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温暖的水中,暖流源源不断涌入躯体,将侵袭四肢百骸的寒意驱散殆尽。 这种感觉很熟悉,在他还没有穿越到这儿的时候,他所在的世界,四处都是这样灵力蓬勃。 而如今,唯有接触到楚大公子——裴衿身上那块鸳鸯玉佩,他高负荷运转的身体才能够拥有短暂的放松。 ...可是裴衿明明不在这里,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 他不是在火场中吗? 理智回笼的剎那,所有的光都消失不见,灵力散尽的剧痛立刻重新袭来,好像有无数荆棘缠绕着头部,脑内嗡鸣不止,孔瑄本能地蜷缩起来,唇齿间溢出痛楚的低哼。 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几下,他艰难地将眼皮撑开一条缝,惨白的月光照得他一阵眩晕,眼眶刺痛得就要流出泪来,却碍于四肢虚软而无法逃避这般煎熬。 一唿一吸间,眼前兀地罩下一片阴影,替他挡去所有光亮,而后,耳畔落下一声低低的嘆息,轻如鸿毛。 「孔瑄...」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像是清晨的溪流漫过野石,沉沉悦耳,此刻却破天荒地干哑发涩,带着些颤抖的尾音。 清醒过后,四肢渐渐有了些力气,孔瑄支起上半身,贴着地面的手臂阵阵发软。 他将目光投向眼前那一大片阴影—— 裴衿的狐狸眼中光影流转,好像将空中的云月尽数囊括,他半蹲在地,头髮凌乱,脸上挂着不知何时蹭上的黑灰,衣服也是乱的,像在泥里打了滚一样灰濛濛的。 见他醒来,裴衿的眼中略过狂热的喜悦,然而顷刻便被愧疚取代。 下一刻,孔瑄便感到脸颊上贴上一只灼热的手,裴衿唇瓣翕动,却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倒有点让人意外了。 在孔瑄的印象里,裴衿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镇静机敏,从来是与谁都谈笑风生,不将情绪外露——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能见到旁人见不到的裴衿。 愤怒的、脆弱的、还有此刻... 他说不上来,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注视,想要开口,喉咙却像被灼烧似的难以发声,只能被迫与之对视。 好在,这样尴尬而沉默的氛围很快便被打破。 「楚公子,我找来了一些水...」 陈夫人拿着一只水囊走了过来,她的目光落在孔瑄的身上,又惊又喜:「恩公,你醒了!」 恩公? 因见到裴衿而抛在脑后的记忆被唤醒,大火,黑烟,倾倒的房梁,透支的灵力... 还未釐清昏迷后发生了什么,陈夫人已然牵着年幼的陈始走了过来。 他们动作虔诚,仪态庄重,匍匐在地向孔瑄行了大礼。 孔瑄惊得无以復加,慌乱地伸手想要搀扶他们起来,但他太虚弱了,连站都站不起来:「陈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陈夫人坚持行完了这一不合规矩的大礼,神情动容:「若不是孔瑄公子,我和始儿恐怕已经葬身火海...」 她抹去眼角的泪珠,看向不发一言的裴衿:「可我们受了您如此大的恩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您为救我们而被困在火场中...好在楚大公子及时赶到,不然我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您千万别这么说...」孔瑄连忙摇头,表示自己受不起如此沉重的感激,「我不过是...」 他蓦地愣住,低头看着沾满手掌的黑泥,似乎还能在其中看到烟燻火燎的痕迹。 陈夫人的表情是如此真挚,而她对面的孔瑄则满脸迟疑与不解。 你们不是看到我的真身了吗? 你们不觉得我是妖怪吗? 目光自陈夫人身上游移向她身后探出个脑袋的陈始,那虎头虎脑的小童视线躲闪,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双小手抓住了母亲的袖子。 孔瑄的眉心松动了一下,说不上现在是什么心情。 这才对,他想,陈夫人温柔客气,小孩子却不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们当然是怕我的。 「恩公,您怎么了?可是身体还不舒服?」 察觉到萦绕在孔瑄周围的情绪骤然低落下来,陈夫人担忧极了,用眼神示意儿子陈始,让他把水囊递给孔瑄。 陈始接过水囊,在原地磨蹭良久,一小步一小步挪到孔瑄面前,似乎欲言又止,很紧张的样子。 孔瑄柔声道:「没关系,放在地上,我自己拿就好。」 他全以为陈始是因害怕而不敢接近他,故特意避免与之直接接触; 第65页 谁料那小童圆熘熘的眼睛剎那间瞪大,看了看身后微笑着的母亲,又迅速转过身回来。 「恩公,」陈始奶声奶气,两手捧着水囊送到孔瑄唇边,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恩公,你是神仙吗?」 风声骤歇,耳畔只剩面前幼童天真无邪的嗓音,像碎了一地的银铃。 孔瑄与陈始面对着面,一坐一站,小童的身高刚刚超过他的头顶,衣角还有火星烫出的破洞。 但深陷火场的经歷似乎未能影响他分毫,陈始的眼睛里反而盛满兴奋的盈盈光亮。 见孔瑄不曾回应,他冲着陈夫人鼓起嘴:「娘,恩公不理我...」 陈夫人忍俊不禁,良好的教养让她捂着嘴轻笑:「还请恩公原谅,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想来是您方才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话本里的神仙吧?」 陈始用力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偷看孔瑄两眼:「所以...您真的是下凡的神仙,是不是?」 孔瑄道:「我...」 陈始不会知道,就在不久前,他的父亲还指着孔瑄的鼻尖,将其称为妖怪。 仙和妖,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仙者受万民敬仰,似清风玉露;妖者则截然反之,是遭天下唾弃的饕餮恶兽。 他只希望陈夫人和陈始不要视他如洪水勐兽,从未奢望过他们能接受他的真身,更不会想到自己在陈始眼中,竟配得上「仙人」这么美好的称唿。 「你希望我是吗?」定了定神,孔瑄自己都没有发现唇角漾开的笑意。 得到陈始肯定的答覆,他轻轻道:「是的,我是神仙。」 「神仙」二字出口,扼住喉管的手总算撤了开去,被阻的氧气得以流进肺腑。 然而,这一口放松的气吐到一半,孔瑄勐然想起些什么,看向另一侧的裴衿。 听了陈夫人的一席话,他其实已放下对裴衿的怀疑,但他很清楚,如果无法得到真相,这份怀疑就会像停在海面上的小舟,一旦起了风,仍会颠簸不已。 「陈夫人,您与...楚大公子,早就相识?」 裴衿不喜欢被叫做「楚大公子」,因而即便身份暴露,孔瑄依旧以「裴公子」与之相称,此番突然叫了真名,倒十分不习惯。 「啊...」陈夫人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伸出双手捂住陈始的耳朵,这才开口,「是楚大公子帮助我们躲避了追杀,又将我和始儿安置在这里,给了我们容身之所。只是...没想到那些人竟如此穷追不捨。」 追杀。 纵火。 还能有谁,敢在大凉国最繁荣的常乐城,行如此肆意妄为之事。 裴衿适时接过话头:「他怕陈三贵入狱后,陈夫人会为了救出丈夫,将身为幕后黑手的他供出来,因而陈三贵被抓当日,我就让小五先带着陈夫人离开南巷。」 孔瑄当然记得那一天,陈三贵的算计落空,他第一次在凡人面前露出孔雀真身,而裴衿替他挡下了那兇险的一刀。 中刀之后,裴衿几度因失血过多而险些晕厥过去,这得是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让他在身体濒临极限的境地依旧冷静地思考,并迅速作出决断? 孔瑄不由暗暗心惊。 之后的事情,不消裴衿解释,孔瑄也猜得到。 离开济德堂的小五护送南巷中的陈氏母子来到远溪村,楚宵的人在南巷扑了个空,慌乱之下,他以叙旧的名义邀请孔瑄前往楚家,实际是为探听陈三贵是否将其抖落出来。 虽然早有准备的孔瑄给出了否定的答覆,但猜忌的种子早已在楚宵心中生根发芽,他不断派人在城中四处寻找陈氏母子,只为斩草除根。 线索串联起来,事件的脉络彻底变得清晰,先前的一切疑问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唯一还没有解答的,便是—— 「我不该瞒你的,」出乎预料,裴衿的坦白来得畅通无阻,「楚宵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孔瑄,我真的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我预想过你会埋怨我,甚至怀疑我,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太自大了。 他本以为将真相藏得够深,就能将孔瑄隔绝在危险之外。 但他低估了孔瑄的执着和楚宵的狠辣。 这场大火就像狠狠一记耳光,迫使裴衿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 「用这个世界的话来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孔瑄摇了摇头,「我明白你想保护我,但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他认真地看着裴衿,语气严肃:「我不想再体验怀疑你的感觉了,裴衿,不要这样。」 裴衿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话锋一转:「这里风大,你需要休息。我们该走了。」 不说还好,这么一提醒,被抛诸脑后的寒风钻进领口,倒真的冻得孔瑄一个哆嗦。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衣裹了上来,是裴衿将自己的衣服解开,披在了孔瑄的身上,又替他拢好前襟。 做完这些,他又伸出一只手,却不是拉孔瑄起来,而直直穿过手臂与身躯之间的空隙,兜向后背。 孔瑄眼皮一跳,觉得他的动作有些熟悉,忙阻拦道:「等等,裴衿,我们该带陈夫人去哪里?」 陈夫人顺势捂住儿子的眼睛,垂落眼帘:「去哪里都可以。」 在陈夫人的刻意迴避中,孔瑄只觉身子一轻,眼前天旋地转,下一刻便被裴衿打横抱起,一抬头便能看到对方线条流畅的下颌线。 第66页 他是个成年男子,裴衿抱起来却游刃有余,步伐稳健如履平地,孔瑄看着他里衣包裹下若隐若现的手臂肌肉,心中涌动着微妙的情感。 「我们...去哪?」 或许是真的精疲力尽,又或者是裴衿的出现带给他无穷的安心,孔瑄没有等到回答,便在困意的裹挟下睡了过去。 理所当然的,他错过了裴衿望向他的那一眼。 ——那是仿佛在看一生中最弥足珍贵的宝物的眼神。 -------------------- 第三十六章 城外的林地里停着一驾马车,车夫牵着马在林间漫步,四蹄洁白的马儿低头在雪地中寻找草木的残根,长长的马尾甩来甩去。 马车前站着位气质娴雅的妇人,妇人手中一个不足十岁的幼童;在她对面是两个青年男子,均是眉目如画的俊俏模样。 「此去邺南,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陈夫人眼含泪花,「两位以德报怨,真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不好在儿子面前明说,因而语义委婉。 但在场的三人心里很明白,陈夫人所指的,便是陈三贵屡屡设计栖云楼和孔瑄,而后者却捨身赴火场,救了母子二人的性命; 当然,还有帮助他们躲避追杀、给予他们容身之所的裴衿,为此甚至不惜与自己的亲叔叔作对。 孔瑄与裴衿对视一眼,皆是笑着让她无须在意。 陈夫人却摇摇头,坚持道:「二位胸怀大量,日后定会大有所为,若我的始儿能有二位一半的气度,我也就满足了。」 孔瑄被夸得不好意思,倒是裴衿应对自如:「有夫人教导,陈始的将来不会差到哪去。」 说罢,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夕阳沉西,晚霞漫天,是个好天气。 车夫牵着马儿走回来:「几位大人,该走了。」 告别在即,陈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一大一小復又向孔瑄二人行礼,他们弯腰时,身子伏得很低,长发几乎要垂落在地。 孔瑄和裴衿都没有阻拦,安静地接受了这无声的感激。 「恩公,楚大公子,」陈夫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似是想要将他们的面容刻在心里,「我夫君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万望二位珍重…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还请千万不要客气。」 临别的叮嘱是怎么也说不完的,陈夫人拭去眼角泪花,俯身拍了拍陈始的肩膀:「始儿,和两位公子说再见。」 陈始学着母亲的样子,恭敬地向裴衿行了一礼,小小年纪一副大人模样:「多谢楚大公子对我与母亲的照拂,大恩大德,陈始没齿难忘。」 紧接着,他转向孔瑄,严肃的神情迅速褪去,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忸怩地捏着衣角。 他飞快地抬眸看了一眼孔瑄,又看一眼,看到第三眼时,终于忍不住似的,三两步走到孔瑄面前,仰起红扑扑的脸蛋。 孔瑄一头雾水:「?」 陈始抿了抿唇瓣,以迅雷之势,伸手抱了上来。 他还没到蹿个子的时候,卯足了劲也只能够到孔瑄腰部的位置,但这并不能减损他的热情。 陈始用脑袋蹭着孔瑄的腰腹,像一只撒娇的小兽:「神仙哥哥...我捨不得你...」 远溪村一劫之后,裴衿将陈氏母子安置在栖云楼数日,在此期间,陈始就和粘在孔瑄身上似的寸步不离,对他的称唿也从「恩公」步步得寸进尺,成了让人脸红的「神仙哥哥」。 孔瑄温柔沉稳,丝毫没有嫌他打扰自己工作,相反对他关照非常,像一个无微不至的兄长。 如果可以,陈始真想一直和孔瑄住在一起,一想到就要随着母亲陈夫人去遥远的邺南,他心中就极为不舍。 这份不舍让年幼的陈始郁郁寡欢,促使他在临别之际做出这番逾矩的行径。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孔瑄的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软下声音,「我也捨不得你。」 他蹲下身,朝陈始伸出小指,哄道:「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保证。」 孩童间的约定靠「拉钩」缔结,陈始眼睛一亮,勾住孔瑄的手指摇了摇:「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一幕虽幼稚,孔瑄还是笑得弯了眼睛。 陈始松开手,又张开双臂环住孔瑄的脖颈,这才依依不捨地回到陈夫人身边。 小小的少定决心:「神仙哥哥,等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一定会变成很厉害的人,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 他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摇摇晃晃的马车在夜幕的遮掩下渐行渐远。 「好了,别看了,你的小追求者已经走了。」 眼见着马车变成一个小小的影子,裴衿一展摺扇,悠悠开口。 孔瑄瞥了他一眼,没搭话,转身走向密林深处。 裴衿自讨没趣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此地距离常乐城甚远,二人皆是骑马代步,两匹高头大马肩并肩站在林中,见到主人回来,一匹温驯地低下头,另一匹则仰脖打了个响鼻,似乎对等待良久很是不悦。 这两匹马都是裴衿从小养到大的骏马,皮毛油亮,双耳尖尖,日行千里不在话下,脾气大的那匹通体纯黑,唯有四蹄踏雪;温顺的那匹则正好相反,浑身洁白无瑕,鬃毛在月光下呈现夺目的金色。 孔瑄摸出两块方糖,黑马长舌一卷,全被它卷进嘴里,直引得孔瑄忍俊不禁。 第67页 他解开系在树干上的缰绳,白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孔瑄顺势抹了把马儿柔顺的皮毛,旋即翻身上马。 他骑着马熘了两圈,那边的裴衿才结束和黑马的缠斗,策马迎了上来。 「就这么让陈夫人离开,楚宵那边...」 孔瑄将马缰在掌心绕了个圈,低声问道。 裴衿侧身看来:「放心,等楚宵发现那两具尸体是假的的时候,陈夫人他们应该也已经到邺南了。」 他特意寻来的死囚尸身,应当还能应付一段时间。 而邺南... 「你听过一句话么?」裴衿控制着马儿与孔瑄齐头并进,「天高皇帝远,邺南与常乐城之间还隔着一个京城,楚宵再怎么样,也不敢将手往那里伸。」 孔瑄若有所思,裴衿补充道:「再者说,邺南是陈夫人的母家,有亲族庇佑,总比现在安全。」 其实远溪村本就是暂时周转之地,等风头过去,他也是要送陈夫人母子离开的。 只是没想到楚宵如此急迫,竟不遗余力地想要斩草除根。 这话他没直接说出口,骄傲如裴衿,不愿承认自己在这场博弈中竟输了楚宵一头,而每每想到这次落败害得孔瑄险些丧命,他就像被扼住命门一样无法唿吸。 即便孔瑄在鸳鸯宝石的滋养下已无大碍,他依旧无法原谅自己的鲁莽。 「裴衿,」孔瑄突然出声,「为什么不肯看我?」 裴衿一愕,马缰从手中滑落:「...什么?」 孔瑄太了解他了,看他在马上坐得端正,目不斜视地注视远方,便猜到他还在与自己较劲。 这可真是奇了,在孔瑄看来,裴衿聪明、果断、成熟,虽偶尔会显出孩子气的一面,可大多时候,他总是会忘记裴衿实际比原身还小上两岁。 就是这样一个已经足够优秀的男人,却始终学不会放过自己。 早在奇巧节夺魁、屡屡被挖墙脚之时,他就意识到裴衿习惯了事事都只依靠自己,甚至到了不愿在他人面前展露丝毫脆弱的地步;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孔瑄本以为他总算愿意敞开些心扉,可事实证明,一旦事情的发展超出掌控,裴衿依旧会把自己牢牢封闭起来,将自责愧疚痛苦等等情绪积压在心底。 他就像骄傲的勐兽,只会独自在阴暗的角落中舔舐伤口。 孔瑄驱策着马儿靠近裴衿,待二人距离缩进,他便将手伸了过去:「裴衿,看着我。」 马上的裴衿浑身一震,孔瑄的手比日光还要滚烫,像一簇火苗顺着二人肌肤相贴的手腕一路他的烧进胸膛。 他踌躇片刻,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心脏跳动的频率高到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二十年来的流言蜚语已经让他足够坚强,再不会受到他人喜怒的影响,可直到此刻,裴衿才骤然醒悟过来—— 他可以对其他任何人的评价一笑而过,但孔瑄不行。 孔瑄是特别的。 「裴衿,」只听孔瑄认真地一字一句道,「你可以依靠我的。」 尾音悠悠坠地,裴衿猝然瞪大眼睛,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耳边俱是孔瑄温柔但坚定的嗓音迴旋; 正欲说些什么,眼前温润如玉的青年又是展颜一笑,眼里好像有星河闪烁。 这一笑,不但是把所有说辞都从他的脑中清除干净,更有如狸奴柔软的爪子在心上轻轻挠了一下,直让他方寸大乱。 「你说过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对吧?」孔瑄却不打算放过他,步步紧逼,「栖云楼是我们共同的产业,遇到的困难也应该我们一起解决。」 「我可是很厉害的,裴衿,别太小瞧我了。」 「所以,不要再什么都自己扛了。」 ... 小五从裴衿手中接过缰绳,古怪地看着自己公子脸上春风化雨的笑容,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公子,你傻笑什——唔唔!」 话才说到一半,嘴就被裴衿眼疾手快地捂住,小五只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无奈屈服。 出门时还一脸苦瓜相,这一晚是发生了什么?难道春天来了? 眼珠子滴熘熘一转,小五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哦!公子,你和孔瑄公子和好了?」 「少多嘴,聒噪。」裴衿努力收敛唇角的笑容,用摺扇敲了敲他的脑袋,迈步走入楚家大院。 「这就嫌我聒噪了?」小五愤愤不平和黑马对视一眼,」你还没见到真正聒噪的呢!」 与此同时,孔瑄正牵着白马来到栖云楼门前,却见楼中烛火幽微,竟是还有人未曾离开。 甫一进门,张小山就哭丧着脸扑了上来:「孔哥,你可算回来了!」 「出大事了!」 -------------------- 真正的孔雀开屏还得看裴老闆:d 第三十七章 栖云楼,工作间中。 气氛剑拔弩张,阿辉缩着肩膀站在角落里,一副恨不能把自己嵌到墙里的样子,张小山猫着腰躲在孔瑄身后,愣是不敢踏进工作间一步,就连白兔小雪,也耷拉着耳朵躺在桌上,徒留孔瑄正对长桌,面带苦笑。 而这焦灼氛围的罪魁祸首,却好似无事发生般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时而相视一笑。 只不过她们每每展露笑意,屋内的闲杂人等都要瑟瑟发抖。 「孔瑄,怎么不过来?」 第68页 平阳郡主抬腕将茶水送入口中,唇瓣鲜艷欲滴。 「是啊,孔瑄公子,我与郡主等了你许久了。」 国公小姐穆婉榕轻轻一笑,指尖勾着鬓边长发拢到耳后。 孔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逃离的冲动,脚底像生了根一样牢牢栓在原地,拱手道:「见过平阳郡主,见过穆小姐。」 他借着俯身的动作,用余光打量面对面坐着的二人。 平阳郡主笑魇如花,依旧穿着一身夺人眼球的艷红衣衫,乌髮在脑后盘起,坠满纯金的珠翠,似冰天雪地中凌霜而开的红梅; 穆婉榕的唇角只挂着浅浅笑意,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发间也只随意插着一支素银钗子,像是林间清幽的松柏,清丽优雅。 这二人一人明艷如火,一人清净似雪,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她们身上的饰品大多出自栖云楼。 再说得确切一些,是出于孔瑄之手。 而此刻,她们虽言笑晏晏,目光却都停留在孔瑄的身上,像是一人牵住绳结的一端,而孔瑄正是那争夺之物。 被无形的硝烟包围,孔瑄无奈极了:「两位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是有什么事?」 平阳郡主与穆婉榕都是他的常客,但订制的首饰皆是通过侍从婢女之手转交,鲜少屈尊纡贵亲自前来,这一来是因为高门显贵之间常有宴席,总不得空;二来也是源自孔瑄的请求,平阳郡主与国公小姐都是常乐城赫赫有名的人物,若频繁出入栖云楼,则不免大张旗鼓,容易引人妒恨。 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无需多言的默契,而今日,这两位贵客不仅亲自驾临,而且还同时出现在他的工作间中对饮。 要知道,平阳郡主与国公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相互看不顺眼,不怪张小山鬼哭狼嚎觉得大事不妙,对孔瑄来说,这一幕也着实惊悚。 「原也没什么事,」穆婉榕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年关将近,皇后娘娘要在宫中设团圆宴,既是新年,我便想换套首饰,讨个好彩头。」 这倒提醒了孔瑄,陈三贵之事牵扯众多,纷纷扰扰,是剪不断理还乱,这些天他就像被只无形的手推搡着前进,竟忘了大多数人都在为辞旧迎新做准备。 由中宫皇后出面遍邀百官,以显天恩浩荡,业已成了大凉国的新年习俗。 只不过这一奢华的宴席距离百姓的生活甚远,孔瑄对此并不了解。 但光听这段话,他大概也能分析出二人前来的诉求—— 平阳郡主仰了仰下巴,双眼微眯起:「孔瑄,我的要求和之前一样,你还记得的吧?」 孔瑄怎能忘记,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做的第一件首饰,这件首饰为他摆脱了陈三贵,获得了平阳郡主的赏识,更让他得以与栖云楼结下不解之缘。 艷压群芳,便是这件首饰诞生的初衷。 孔瑄自是应和道:「不敢忘记。」 平阳郡主满意地笑了起来,一旁的穆婉榕低咳一声,好整以暇地抚摸着白兔的皮毛,视线却隐隐落在孔瑄身上。 孔瑄赶忙调转身体朝向:「国公小姐有何吩咐?」 比起平阳郡主,穆婉榕更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像她怀中单纯无害的白兔,任谁也不会想到她内心卧着一头机敏的狼。 因此,面对穆婉榕时,孔瑄总要格外注意她肢体动作中的深意。 比如现在,她神色柔婉,笑意却不达眼底。 「孔瑄公子与平阳姐姐私交甚笃,」穆婉榕捏了捏白兔的耳朵,「可别冷落了我呀。」 那天穆婉榕为脸上的红疹「请」他去国公府时,不仅薄纱蒙面,府中的烛火也极其幽暗,好像要把所有能照亮脸庞的光明全部隔断。 这样一来,这两位的诉求恐怕也是一样的。 穆婉榕说完便垂下眼帘,任由孔瑄去猜她心中所想,孔瑄只能装聋作哑:「自当为国公小姐效力。」 好不容易送走两人,孔瑄的手掌都被汗水浸湿,心跳也始终难以平復。 却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 兴奋。 如今的栖云楼虽在城中博得一席之地,但孔瑄所求,不会止步于此。 与裴衿策马回城的路上,他已经暗下决心。 他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帮助裴衿彻底摆脱污名。 然而楚宵泼在裴衿身上的脏水,经过十数载的风吹日晒,早已像墙上的黑斑一般顽固难去,偏见非一朝一夕形成,自也不可能弹指之间消弭。 而楚家的产业,如今尽在楚宵手下,裴衿为了保全自己父母的心血,也无法与之撕破脸皮。 裴衿很聪明,每一步都有他自己的筹措,他不想将孔瑄卷进楚家内部的纷争,但可以肯定的是,建立栖云楼,一定是他计划中异常重要的一部分。 而孔瑄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栖云楼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足够成为裴衿的底气。 中宫宴请,天子近旁,平阳郡主和国公小姐这样常乐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栖云楼,这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怎能放过! 孔瑄半天没出声,张小山胆战心惊地转过头,蓦然一怔。 只见孔瑄神色平静,浓黑的眼中却跃动着热烈的光彩,他薄而浅的唇瓣从唇峰开始上扬,勾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弧度。 第69页 张小山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险些被这一笑勾走魂魄。 ... 「同是日出,大漠的日出与雪山的日出,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洛子岑端坐在长桌一边,面前摆着一叠新鲜做成的枣花酥,对着长桌另一端执笔的身影开口。 那只触到直面的毛笔一顿,旋即悬起停在空中,一滴浓墨从毛纤中渗出,凝成墨滴滚落下来。 紧接着,毛笔被随手搁在一旁,执笔之人好像不愿浪费一点时间似的,迅速抽出一张崭新的纸铺在桌上。 纸张撞倒一片散乱的配饰毛胚,发出一阵清脆响动。 洛子岑「呵呵」一笑,继续提点道:「首饰做得再美,最终也是要戴在人的身上的,这是首饰诞生的初衷也是宿命,正因此,一件首饰绝不能脱离它的主人而存在。」 眼见孔瑄落笔的速度渐快,似是渐入佳境,洛子岑便点到辄止,将手伸向碗碟中的酸甜点心。 刚出炉的枣花酥外皮柔软,还未送入口中,便在指尖压力作用下化为齑粉,全部洒在衣服上。 点心没吃着,反沾了一身碎屑,洛子岑不得不站起身,双手并用拍打着布料上的残渣。 既已站了起来,他干脆迈开步子,走到伏案奋笔疾画的孔瑄身后,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桌面。 桌上铺着两张正正方方的纸,右上角皆有小字,一张写着「平阳」,一张写着「国公」,正是孔瑄为这二人准备的设计稿。 平阳郡主的那张已经画完,孔瑄聚精会神,未曾发现洛子岑的靠近,洛子岑便不惊扰到他,轻轻将其抽出,蹙眉端详起来。 为平阳郡主选择的主色调是大漠的澄金色,配以雕琢浑圆的红色玛瑙坠在首饰主体下方,每走一步都会随风摆动,灵动而不失庄重; 沙漠沉稳厚重,纯粹的红中和了这种沉闷,增添出几分明媚的生机,又足够璀璨夺目,与平阳郡主一样张扬热烈。 洛子岑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孔瑄正在绘制的这副。 国公小姐穆婉榕性格沉静,首饰的主色调便随之改为银色,选用的红色宝石颜色细腻通透,宛如被日晖染红的雪,冰冷的意境也随之温暖起来; 大小不一的花瓣远看好似山峦叠嶂,低调却不失格调,便如穆婉榕娴雅高贵。 「好啊,」洛子岑骤然出声,把沉浸在绘制中的孔瑄吓得一抖,几粒墨点洒在纸上,开出纯黑的花,「孔瑄,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形神相合的重要性。」 孔瑄赶忙起身,被夸得很是不好意思:「您已经看过了?」 洛子岑经验丰富,眼光过人,自拜师起,孔瑄逐渐养成了大小订单都由他过目的习惯,此番便也一如往常地徵询他的意见。 谁料洛子岑一反常态地摸着鬍鬚,将手中的图纸郑重交换给孔瑄:「孔瑄,你且放心大胆地去做吧,身为师父,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孔瑄不解,低头看着手中图纸,犹豫道:「您...」 他这像是被抛弃了一般的惶惑神情逗得洛子岑哈哈大笑,笑完,洛子岑用力拍了拍孔瑄的肩膀:「我已对你倾囊相授,余下的,便要靠你一路摸索,自己积累经验。」 「唯有一样,」洛子岑抬头看向面前挺拔的青年,「我还需要亲自教给你。」 「是什么?」他的话引起了孔瑄的好奇。 洛子岑却不回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等过了年再说吧,这不是什么着急的事。」 他看着孔瑄,眼里满是对后辈的疼爱与欣赏,窗外的落日不知何时跑进房内,将师徒二人笼罩在温暖的金色之中。 「在京城一鸣惊人吧,孔瑄,你一定可以做到。」 -------------------- 感谢在2023-01-29 17:03:10~2023-01-31 17:2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砡棠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用张小山的话来说,栖云楼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此时此刻,月亮高挂在晴空中,借着晴朗月色,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将手伸向客堂的桌子。 这只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指尖轻轻一勾,便够到了桌上的蜜饯。 啪嗒。 幽暗的房间中猝然出现一簇火光,好像幽幽鬼火,正停在距离手掌不过几尺的位置。 「啊——」 手的主人发出短促一声尖叫,「噌噌噌」后退三步。 他退得太急,一脚踩到地上的毛毯,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向后仰倒下去—— 而后,被一双手臂牢牢接住。 「我就说楼里不会有老鼠吧!」 张小山将灯盏放在桌上,昏暗的烛火照亮了浅浅一圈范围。 他掀起眼皮,桌子的另一边,靠近工具间的位置,孔瑄正无奈地双手托着一人,无声地用眼神表达了谴责。 这半个身子斜躺在孔瑄怀里的男人,正是梨花苑的当红名角苏晓。 苏晓白净的脸上浮起愠怒的红晕,朝张小山挥了挥拳头:「你说谁是老鼠呢?!」 「谁能信呢,被戏迷们尊为谪仙人的苏晓,竟然大半夜偷吃给客人预留的点心!」张小山嘴不饶人,哼了一声。 眼看着苏晓骤然弹起,捋起袖子就要冲到张小山面前,孔瑄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第70页 张小山继续煽风点火:「孔哥,你看看他——」 「好了,都消停一下吧。」 终于是孔瑄忍无可忍地抬手叫停,栖云楼的桌椅才得以保全。 片刻后,在张小山不情不愿的嘟嘟囔囔中,孔瑄将一碟枣花酥放在桌上,又取了一壶温水,倒进茶碗里。 做完这些后,他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手肘支着桌面,下巴抵着手掌,慢悠悠打了个呵欠。 「我是不是,」苏晓的腮帮子被点心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小仓鼠,「...打扰你休息了?」 他心虚地咽下一口枣花酥,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般扑棱了几下。 「可不是嘛,」孔瑄还没搭话,张小山先插了句嘴,「您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咱们明天还要开张营业呢。」 咀嚼的动作一停,苏晓抬眼看向窗外,便见月亮高悬于天空正中,似一个巨大的白色玉盘,几朵浮云缭缭而过。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赧然来,指尖一下一下划着名桌面,圆润的指甲在桌布上蹭出几道痕纹。 「你倒是一点也不困。」身体伏低,脸颊贴着小臂,孔瑄扯开黏在一起的眼皮,声音宛如飘在空中。 也不怪他困,前些天他给平阳郡主和国公小姐做首饰,与早起的太阳和晚睡的月亮都打过照面,一熬就是好几日,好不容易交了差,苏晓便急匆匆地来了,倒是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曾给他留下。 不过,孔瑄最近也发现,自从灵力的亏空愈发频繁,他变得越来越像个人类了。 会累,会困,会愤怒,这些原本距离他甚远的情绪像雪花自山巅飘落,起初并未引起任何关注,不经意间却已堆成一片小小的海洋。 苏晓哑然,做错了事般将手中的糕点又放下了:「在梨花苑,深夜排演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不困。」 「说到这个,」孔瑄的眨眨眼,眸色幽深,「你不回去,不要紧吗?」 眼下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无论孔瑄这样做生意的人,还是如苏晓这般的梨园行当,都被新年中人们如火般的热情裹挟着,订单是一件接一件的送来,戏自然也是一出接一出的唱。 可苏晓好像是打定主意,这已是他在栖云楼住的第三日,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更离奇的是,那日苏晓行色匆匆,只说要孔瑄帮他一次,却不曾提及他漏夜前来的原因是否与梨花苑有关。 此言一出,苏晓的唇角骤然垮了下来,眼神飘忽,似乎很是不安。 「你若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见他这般反应,孔瑄立刻止住话头。 但苏晓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瞳孔空洞失焦,十指下意识绞紧,关节处的皮肤因用力过度而一阵泛白。 苏晓鲜少露出这样的忧郁神情,孔瑄直起身子,掌心覆上他的手背。 这一摸,孔瑄眼皮一跳:苏晓的手比冰块还要寒冷。 肌肤的相互触碰让苏晓浑身一震,好一会儿眼中才重新有了光彩,他朝担忧不已的孔瑄笑了笑:「抱歉,我走神了。看来我也困了,我们去睡觉吧?」 孔瑄却不松手,反而握得更用力了些:「苏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看得出苏晓的笑容很勉强,那本就轻微的笑意在浅薄的唇上很快就只剩苦涩。 苏晓犹豫片刻:「孔瑄,常乐城的商人中,最有影响力的是谁?」 怎么突然问这个? 孔瑄不解,却还是认真答道:「自然是三大富商,林白楚三家。」 苏晓苦笑:「那若是得罪了其中一家,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孔瑄震惊地看过去,见苏晓的表情不似说笑,表情瞬间沉了下去。 得罪了其中一家,会有什么下场。 恐怕放眼整个常乐城,都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与栖云楼已是楚宵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只能维持表面和平,背地里却是暗潮汹涌,一旦行差踏错,就会顷刻被捲入深渊。 孔瑄听到自己声音发紧:「到底出什么事了?」 ... 若非桌上的灯盏中还有火星闪烁,沉闷的黑暗便要彻底席捲过来,将在场的每一个人吞噬。 就连张小山都沉默起来,他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孔瑄,再看看不安地咬着唇的苏晓,羞惭道:「苏公子,您就当我这张嘴里放的全是屁,我向您道歉!」 苏晓摇了摇头:「你们怎么都这副表情?楚家见不到我的人,说不定过几天就不在意这件事了。」 「能躲得了一时,难道能躲得了一世吗?」孔瑄很不贊同。 原是前两天,楚家派人向梨花苑送去远超市价数倍的几大叠银票,点名要苏晓去楚家唱一齣戏,时间则是五日后——现在已是两日后——的傍晚。 有名气的戏班子,被邀请去达官贵人府上演出自是寻常;但自古以来,哪怕在开放包容的常乐城,阶级依旧分明,困于出身的人们终究难以选择自己的命运,而那些纵情风流的男女逛腻了花街柳巷,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三尺红台。 久而久之,梨园行中出现了一条约定俗成的习惯—— 倘那大户人家只邀请一人前去,看的就不是「戏」,而是「人」。 清高的当势者一掷千金,将龌龊藏于暧昧的动机中。 苏晓容貌昳丽,人前又是清冷不好接近的样子,自成名以来,因慕他之盛名而蠢蠢欲动的人络绎不绝,却都被梨花苑一一拒绝。 第71页 可这次...动了那心思的是站在常乐城顶端的楚家。 哪怕梨花苑一致对外,又有老班长与苏晓师兄撑腰,在楚家面前也如蝼蚁对上勐兽,身单力薄。 苏晓道:「...能躲得了一时,就先躲着吧。」 他向来矜傲如高山之鹤,此时却像浑身羽毛都被打湿般面带哀戚。 「毕竟那可是楚家,」苏晓的声音透出股浓浓的无力,「那可是楚大公子。」 ——?! 后脑勺像是被人用木棍狠击了一下,有一瞬间的恍惚,孔瑄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楚大公子?」 「是啊,他让他的弟弟来传信。...要我说,他们一家沆瀣一气,他弟弟也是个好色无礼的臭虫。」 苏晓不知他的心理活动,牙关紧咬,显然楚家的举动让他感到受尽羞辱。 孔瑄默然:不,好色无礼的只有他弟弟而已。 他心里清楚,楚瑜这是故技重施,又推了裴衿来做挡箭牌;但这事一遇上楚大公子,就有了极大转机,变得既好办又难办。 去求求裴衿,他会有办法的,心底有一道声音这么说。 但很快,又有截然相反的另一道声音不甚苟同:不可以,裴衿焦头烂额,你还要他公然与楚家作对吗? 心中架起的天平不断倾斜,孔瑄用力闭了闭眼睛,将两种声音全部屏蔽。 这边孔瑄纠结挣扎,那边苏晓还在继续说:「我现在只怕...师父和师兄他们,会受到楚家的刁难。」 楚家此趟花了大心血,遣来的僕役到了梨花苑便撵不走了,不由分说地要在苑里住下,为此,苏晓熘走时还费了一番功夫。 「还有你,孔瑄,...我瞒着你,真的很抱歉,如果你觉得难办...」他蓦地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孔瑄,你要去哪里?」 孔瑄已然抖开狐裘裹在身上,雪白的毛绒蹭着他的脸颊。 苏晓惊讶地发现他眼中的睏倦消失殆尽,双眸清明异常,灯火与之相比也逊色几分。 不,逊色良多,孔瑄的眼睛就像星河,又似金线织就的绸缎,温柔而坚定。 孔瑄拢好狐裘——这狐裘的里层也夹了绒,一上身便暖融融的,是裴衿提前送他的新年礼物——他朝苏晓安抚性地笑了笑:「我去梨花苑看看,省得你夜不能寐,把苏晓公子熬成个熊猫,我可赔不起这罪。」 嘴上打趣,他却已然打定主意,梨花苑非去不可。 五天期限将近,以楚瑜的性子,若是见不到人,只会更加变本加厉,绝无就此放过的可能。 说老实话,凭他自己和楚家抗衡,孔瑄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 但苏晓是他的朋友,他自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羊入虎穴。 且探一探情况,再做定论。 -------------------- 第三十九章 「所以?」隔着屏风也能听到说话之人态度不逊,「你得给我们公子一个交代吧,陆公子?」 孔瑄唿吸发紧,将目光投向屏风前站得笔直的身影,屏风的纹样与木雕遮挡了大半视线,让他看不清对方的动作,又或者对方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总之,他听到一道温和的、却自带三分威严的男声响起:「这就是梨花苑的交代,总管大人,我们也不知道苏晓跑去了哪里。」 「陆冕!」 一声怒喝,紧随而来的便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是茶碗被拂落在地。 楚家总管恶狠狠道:「我叫你一声陆公子,可不是让你在这里煳弄我的!你们班主呢,让他出来!」 「师父病了,梨花苑的事现在由我代管,总管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陆冕不为所动,语调亦是波澜不惊。 这下孔瑄确定了,在楚家总管滔天的怒火和威胁中,陆冕——梨花苑的下任班主,苏晓的师兄——从始至终一步未动,身形挺拔如寒松青柏。 而楚家总管已是怒火中烧,从孔瑄的角度,都能看到他的袖袍随着手臂挥舞的动作上下翻飞。 想来一向说一不二的楚家总管,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戏子」面前碰钉子。 只可惜,在冷静自持的陆冕面前,他的张牙舞爪显得尤为滑稽,好像一只走投无路的猿猴在竭力维繫自己的尊严。 「病得倒真是时候!」他阴阳怪气地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梨花苑,若是后日再见不到苏晓,你们这就是公然和楚家作对!」 拂袖离去前,楚家总管朝地上唾了一口:「得罪我们楚家,你该知道下场!」 伴随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屏风前总算恢復了宁静。 确认楚家总管已经离开,陆冕才转动脚步,对着屏风后的孔瑄道:「他们走了,孔瑄公子,您可以出来了。」 孔瑄依言走出来,便见到地上碎成几片的瓷碗,像梨花落了一地。 他紧接着看向陆冕,这是一个容貌端正的青年男人,此刻正用袖子擦去额前的汗珠。 发现孔瑄在看他,陆冕不好意思地笑笑:「见笑了,刚才可真把我吓坏了。」 「我倒真没看出来你害怕。」孔瑄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尝试缓解让人窒息的气氛。 虽在与楚家总管的对峙中获得了胜利,但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楚家要不到人,又在陆冕面前颜面尽失,这事是决计揭不过去,一定要有个结果才行了。 第72页 无形的压力萦绕在空气中,二人都没再说话,无声地思考着。 「苏晓...」到底是陆冕打破沉默,「他还好吗?」 楚家总管纠缠了几日,他就有几日没见到苏晓,一想到他家师弟这倔强孤高的性子,陆冕不由一阵牵肠挂怀。 「他很担心梨花苑,尤其是你。」 孔瑄略一思忖,如实告知,却见陆冕的眼睛一亮,眼中不见先前的忧愁。 这不过是句稀松平常的话而已,孔瑄有些困惑,旋即又想起苏晓与陆冕的关系非同一般,颇有些恍然之感。 原来人类喜欢一个人,是这种表现。 不通情欲的孔雀在心中暗暗记下。 「我和师父都很好,」陆冕抱拳躬身,「劳您转告苏晓,我们绝不会让楚家的脏手碰到他哪怕一下。」 孔瑄点点头,终究不放心:「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深夜前往梨花苑,本想先查探一番,没想到与老班主和陆冕迎面撞个正着,他们二人也俱没有睡,听孔瑄说了来意,便邀请他一同商讨。 他们当然没商量出个结果,梨花苑纵使在常乐城的戏班子中排得上号,面对楚家也无异于螳臂当车; 楚家要人要得紧,楚家总管住在偏房,表面上说是楚家友好的表现,实则不过是便于监视院内的动向。 楚家傲慢,从未留下迴旋的余地,因而摆在梨花苑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 同意交出苏晓。 但很显然,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在众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牺牲苏晓,他们做不到,也不屑去做。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老班主假託生病闭门谢客,陆冕暂代班主之位,不卑不亢地拒绝了楚家的无礼要求。 「暂代」这两个字其实很妙,既有足够的分量挡下楚家总管,又给梨花苑留了一条退路。 这已经是他们昨天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可惜楚家并非好相与之辈,楚家总管恼羞成怒之下,更是下了最后通牒,直接将梨花苑与楚家置于对立的位置。 终难两全。 陆冕神色凝重:「若是...真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离开常乐城就是。」 孔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常乐城中竞争激烈,能够出头的,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与汗水; 若是此时离开,梨花苑这么多年的努力,就要彻彻底底付诸东流了。 连孔瑄都一阵痛心,遑论做出这一决定的陆冕,陆冕苦笑一下:「这一次若把苏晓交出去,很快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孔瑄公子,若是你,会愿意用重要之人的未来换取一时的太平吗?」 ... 孔瑄离开了梨花苑。 没回栖云楼,而是调转脚步,向楚家而去。 他改变了主意,同时改变了目的地。 在梨花苑中的所见所闻,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无法解决苏晓的困境。 他拥有灵力铸就的强大,但在人类世界的规则面前,他依旧渺小如蝼蚁。 从陆冕的房间到梨花苑的大门,孔瑄走得很快,步履匆匆。 饶是如此,他的耳畔依旧时不时窜入一两声不和谐的音调。 「你们听说了吗,我们要离开常乐城,放弃现在这一切,就为了苏晓一个人!」 「难道苏晓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在常乐城摸爬滚打这么久,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走,走到哪去?」 「师父有多偏心那个苏晓,你们难道不清楚?还有咱们大师兄,指不定和苏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啧啧啧,原来如此,谁让我们没有一副好皮囊呢。」 孔瑄很想大声反驳,拽着这些人的领子将他们摁到墙上去,告诉他们: 不,不是这样的,苏晓代表的是梨花苑,受到凌辱的不只是苏晓,而是整个梨花苑!苏晓去了楚家,梨花苑才是真的完了! 他不能这么做,对梨花苑的弟子们来说,他孔瑄不过是个外人; 但他捕捉到了这些抱怨背后隐藏的风暴。 若不能妥善解决,梨花苑岌岌可危,恐要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 而能解决这件事的,孔瑄思来想去,就只剩下一人。 裴衿。 他到底还是要去求裴衿,去麻烦他从繁杂的事务中抽出身来,去承受他本不用承受的压力。 意识到这一点后,沿着街道吹来的风都好像在给他施压,土地变成沉重的镣铐,孔瑄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向前迈动一步。 更让他痛苦的是,自他决定去找裴衿求助开始,心底便不断响起一道笃定的声音; 这声音仿佛拥有蛊惑人心的魔力,它说—— 你心里很清楚,不是吗? 裴衿不会拒绝你的。 是啊,裴衿不会拒绝他,这种底气不知从何而来,却如此切实。 从梨花苑到楚家的路,好像有一生那么漫长。 孔瑄很着急,但身体却诚实地慢下脚步,直到站定在楚家偏门前、叩响门扉的那一刻,他的心底依旧在犹豫不决。 偏门慢吞吞地打开了,孔瑄油然生出一股逃离的冲动,他低下头,匆匆道:「我没什么事,我先走——」 手腕被握住,眼前景象飞速旋转,而后整个人便被拽入院中。 第73页 「来都来了,还想走?」 裴衿的声音和掌心的温度同时传来,孔瑄鼻子一酸,将头埋得更低了。 为什么,他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他在心底唾弃着自己的无能,眼前雾气朦胧。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挫败,几乎要折断他的嵴骨。 裴衿见他心神不宁,又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几日未见,我的小孔雀怎么连羽毛都耷拉下来了?」 话说得轻松,裴衿的眉宇间却流露出认真的神态,他抬手抚上孔瑄的脸颊,引导着对方与自己对视。 他比孔瑄高一些,因而能很好地看清对方的表情。 孔瑄的眉心皱起个小丘,那双漂亮的、小雀一般的眼睛微微泛红,眸中水气氤氲,抿紧的唇瓣更是显出一道失落的弧度,看得裴衿心脏一跳。 糟糕了,他想,这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才会让孔瑄露出这样的表情。 更糟糕的是,他竟然觉得这样易碎的孔瑄,非常惹人怜爱,甚至忍不住想要将他拥入怀中。 沉稳自若如裴衿,顿感大事不妙。 而孔瑄的话语证实了他的预感—— 「糟糕」的事远称不上麻烦,但「更糟糕」的感觉变得愈发清晰,在裴衿的胸腔里剧烈搏动。 「抱歉,裴衿,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帮不了苏晓,只能来找你。」孔瑄将头埋得很低,好像这样就能阻止痛苦侵蚀他酸胀的眼眶。 「就为了这事,就能让我们的小孔雀这么难过?」 逃避内心的冲动也好,宽慰也罢,出于胡乱而无法道明的目的,裴衿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笑道。 孔瑄愣了下,诧异地看向裴衿。 下一刻,二人的距离骤然缩近,裴衿有力的手臂阻断了孔瑄逃离的念头。 孔瑄眼中未干的水痕让裴衿一阵喉咙发紧,他注意到了孔瑄的紧张和不安,便决定暂且把这古怪的生理反应束之高阁。 他摁着孔瑄的肩膀,用温柔的、足以安抚人心的声音,慢慢道: 「孔瑄,你也可以依靠我的,不是吗?」 -------------------- 第四十章 「第一步,孔瑄,你要让梨花苑把事情闹大。」 楚家总管气势汹汹地向梨花苑走去,他正在气头上,面色不善,鼻孔中喷出灼热的粗气,吹得两撇山羊鬍一翘一翘。 今日便是最后期限,楚家自然没有等来苏晓,惹得楚瑜在家中大发雷霆,楚家总管因此被不由分说地轰出家门。 「妈的,」楚家总管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戏子。」 还有半句话他不敢说—— 楚瑜,这个娇生惯养的蠢货! 远远的,楚家总管看见梨花苑前聚拢着许多百姓,不免觉得有些古怪,但比起这缥缈的不祥预感,还是楚瑜的怒火更让他感到烦躁。 「来了,真的来了,这是楚家的人吧?」 「可不是,这城里还有谁家下人能穿得这么华贵?啧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尚未靠近,窃窃私语便从四面八方传来,百姓们毫不避讳,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楚家总管。 梨花苑门口,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聒噪的百姓入不了他的眼,楚家总管一心想要赶紧交差,阴沉着脸色在人群中寻找苏晓的身影。 苏晓没找到,但他一眼就看到了梨花苑门前的台阶上,好像摆放着什么告示... 楚家总管眯着眼睛辨认告示上的字迹—— 「因楚家公子对苏晓死缠烂打,梨花苑自今日起闭门谢客。」 什么?! 楚家总管大惊,这寥寥数字的告示,大剌剌地将「死缠烂打」四个字用红色墨水加了粗,简直就是故意将此事昭告天下。 倒也不能说这告示说得不对,但... 梨花苑是疯了吗,竟一点也没有羞耻心?! 这还不算什么,苏晓在百姓间素有美名,楚家总管前脚踏入,后脚便被义愤填膺的百姓团团围住,不得脱身。 「第二步,稳住苏晓,不要让他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来。」 与此同时,梨花苑内堂中。 苏晓「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一甩袖子就要往外走:「算了、算了,我去楚家唱就是了。」 然而没走出几步,他就被一双手重新摁回了椅子上。 孔瑄没了平日里的温和,表情严肃地凑近苏晓:「你想让陆公子的努力功亏一篑吗?」 苏晓一震,旋即哭丧着脸道:「那我难道就在这里坐着吗?这一切因我而起,我怎么能留师父和师兄独自面对楚家的恶狗呢?」 「就是为了他们,」孔瑄第二次将欲要起身的苏晓摁住,「你才必须待在这里。」 孔瑄能够理解苏晓此刻的惶恐,方才其他弟子来报,楚家总管被苏晓的戏迷们包围,气得破口大骂,却碍于动弹不得无法而无法进来明抢而已。 可这种口诛笔伐又能拖住他多久呢? 在苏晓看来,楚家有楚大公子这个视礼教为尘土的纨绔,楚家人应当早已习惯旁人的眼光。 恐怕最初的困惑过去,百姓也是拦不住楚家总管的。 这群嘴里淌着涎液的卑劣恶犬,迟早会闯将进来。 要是这样,他还不如服个软,为梨花苑换得一时清净。 第74页 可孔瑄的话如此坚定,就像这种可能性不復存在。 「孔瑄,你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呢...」苏晓喃喃,「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 出乎苏晓意料,孔瑄只平静地回了一个字,便再没有开口。 他仰头看去,孔瑄的脸被阴影笼罩而看不真切,却没来由地给人以一种心安之感。 苏晓压下心中的疑虑,强打起精神。 在梨花苑门口张贴告示的方法,是孔瑄提出的;让他待在内室不许出门,也是孔瑄的主意。 据孔瑄所说,「有人」能够帮他们解决眼下的困境,但他绝口不提此人是谁。 即便如此,孔瑄的一言一行中,都让苏晓明确地感受到同一种情感—— 他无比、无比地信任着这个人。 能够让孔瑄付诸全部信任的人,苏晓想了想,应该也同样值得梨花苑的信任。 他垂下头,双手搭在膝上,胸口剧烈起伏,让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以谋求一刻的平静。 拜託了,一定要...救救梨花苑! 见苏晓冷静下来,孔瑄转过身,一手放在身前,目光悠远地向远处投去。 「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 「等,等我,我会解决的。相信我,好吗?」 裴衿的声音在耳边迴旋,那双神采奕奕的狐狸眼比夜空的星河还要闪耀,让孔瑄无法移开视线。 「我相信你。」好像被海妖蛊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着。 在陈氏母子的事上,他曾怀疑过裴衿,但这种迷雾似的怀疑消散之后,孔瑄惊讶地发现,自己心底对裴衿的愧疚,已然化作这份坚决如磐石的信任的根基。 他相信裴衿,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大约过了许久,又可能只是一刻。 苏晓紧张地咬着指甲——这是他从小的坏习惯,为了上台,被老班长用打手的方法强行纠正了过来,然而此刻又冒了出来——门外的动静骤然停歇。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瞪大眼睛:「孔瑄,外头怎么没声音了?」 孔瑄也注意到了,踱步到门前,伸手抵在门上。 他心中有了猜测,又或者出于无需多言的默契,孔瑄拉开房门,偏过头,漏进门缝的冬风吹动他的衣衫,显得神圣而高洁。 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晓,后者早已站起,他便点点头,示意苏晓跟上,迈步走了出去。 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裴衿未曾告诉过他将採用什么方法;但隐隐的,还有些不可捉摸的期待。 在这场梨花苑和楚家的博弈中,代表梨花苑的棋子早已转移到了裴衿手中。 换言之,这是裴衿背后的栖云楼,与楚宵所代表的楚家,又一次兵不血刃的交锋。 他实在很期待,裴衿会将这一步棋落在何处。 「你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梨花苑前的看客只增不减,伴随着楚家总管的怒喝,围观群众让出位置,孔瑄得以看到人群中的景象。 嘴角有颗小痣的侍卫掀起眼皮与他对视一眼,又视若无睹地移开目光。 「我怎么不能来?」小五冷哼一声,「既然当事人也来了,那我就开始念了。」 他这么说,人们才注意到他手中还握着个信封。 「你念什么念!」 楚家总管似乎想凑近他说些悄悄话,却被小五躲什么脏东西似的闪开,只得气愤地跺了跺脚。 「怎么,你既能代表楚瑜,我怎么不能代表我家公子?在兄长面前,哪有你这个当弟弟的说话的份。」 小五气定神闲,眉头一挑的样子,倒与裴衿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虽然不合时宜,孔瑄仍忍不住眼中含笑。 不过,且将私心放在一边,小五的话可谓意味深长—— 「又关楚瑜什么事?」 「还以为楚家只有楚大公子一个拎不清的,原来是蛇鼠一窝!」 「所以说富贵人家里...啧啧,真会玩。」 果不其然,这话好像微风过深林,虽轻,却吹得草木摇曳不止,引起人们一阵猜测。 楚家总管气得脑袋上快要冒烟了,不断向小五使着眼色,小五却不管他:「哟,大总管,您的眼睛是怎么了?抽抽了?」 说罢,他抖开信封,朗声念了起来: 「我,楚衿,从未觊觎苏晓公子美色,恐怕有人误传,特此申明,苏晓公子不必来我府上。 当然,若有他人要见苏晓公子,我自管不着,还望海涵。」 信中人语气矜傲,小五念完,又将信上的戳印展示给众人看过,以证明确是楚大公子亲笔。 苏晓的师兄陆冕心思敏捷,立刻接话道:「既然大公子都这么说了,莫非是总管大人搞错了?还是说,要见我们苏晓的是楚家的其他公子?」 在场谁人不知楚家的「其他公子」只有一位,楚家总管脸色变了又变,骑虎难下。 一边是楚瑜施加的压力,他若办不好这事,回去免不了一顿毒打; 另一边,楚大公子的贴身侍卫在大庭广众之下严词声明,若要强行带苏晓走,便是变相承认了这一切都是楚瑜的祸事,他若这么做了,等待他的便是楚宵的雷霆之怒。 思来想去,楚家总管只得作罢,讪笑着拱手道:「那看来便是下人误传了,叨扰苏晓公子,见谅,见谅。」 第75页 在这多待一秒都是煎熬,楚家总管立时转身离去,来时是气焰嚣张,离开时却兵荒马乱。 一边灰熘熘想着如何交代,楚家总管心里犯着嘀咕。 楚大公子不管不问这么多年,更恶劣的事儿楚瑜也不是没做过,怎么偏偏选了今天,不惜公然违抗老爷,也要派人过来? 难道说,楚大公子真的喜欢苏晓不成? 另一边,看热闹的人群哄然散去。 「孔瑄公子,我得赶紧回去了。」 小五将信封递给孔瑄,紧赶慢赶着离开了。 指腹蹭过信封,孔瑄认真端详着信上潇洒的字迹,好像能透过字符看到裴衿落笔时的模样。 正讶异于孔瑄找来的帮手竟是「臭名昭着」的楚大公子,苏晓却注意到了孔瑄唇角温柔的笑意,心中疑惑更甚。 恰在此时,手掌被人轻轻捏了捏,苏晓转过头去,陆冕沖他摇了摇头,做了个「嘘」的口型。 苏晓瞭然噤声,却不经意间抬眸,在师兄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温柔。 ——他悄悄看了一眼兀自出神的孔瑄,恍然大悟。 -------------------- —— 小剧场 小五:我懂了 苏晓:我懂了 裴衿、孔瑄:? 《全世界都以为我们俩在谈恋爱只有我们俩不知道》 第四十一章 楚宵勾着手慢走两步,突然抓起桌上的瓷碗,转身狠狠砸向站在厅中的青年。 瓷碗落在青年脚边,随着「哐!」的一声巨响四分五裂。 那一身黑衣的青年却不为所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叔叔,发生什么事了?」 他这番冷淡的态度復又触怒了楚宵,楚宵伸出手指,隔空指着青年的脸:「你!楚衿,你什么意思?!」 这青年正是楚大公子楚衿——或说裴衿——他垂落眼睑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碗,心痛道:「叔叔,这可是父亲珍藏的茶具。」 楚宵怒不可遏:「你用你父亲来压我?楚衿,你父母对你不管不顾,是我把你养大!你如今,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垂头站在自家公子身旁的小五在心中冷笑。 养大?分明是为自己的儿子找了个挡箭牌,不就是趁着老爷和夫人不在,欺负我们公子一个人么? 但是...他不免担忧地望向裴衿,老爷夫人鲜少过问家中事,今日公子为了苏晓出头,当众狠狠打了楚宵的脸,楚瑜那厮又不断煽风点火,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然而这一眼,小五便看到鬓边碎发遮掩下,裴衿唇角浅浅的笑意,不由心下一惊。 公子啊公子,你怎么还笑得出来...这是终于要和楚宵翻脸了么?可这时机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楚宵当然也看到了,气得发抖:「你还敢笑?!楚衿,反了天了你!」 「叔叔,我怎么敢笑呢?弟弟在百姓面前丢了人,也是丢了楚家的脸,我痛心还来不及。」说这话时,他的唇角迅速耷拉下去,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拱了拱手,「是侄儿没能引导好弟弟,还请叔叔责罚。」 楚宵当即冷笑一声,仿佛抓住了什么天大的好机会:「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几个魁梧大汉走上前来。 「来啊,动家法!给我狠狠地打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 这几个大汉从袖中抽出布满尖刺的藤条,狞笑着靠近裴衿。 小五吓出一身冷汗,手掌摁在身侧的佩刀上,却被裴衿抬手制止。 只见裴衿坦然拱手:「侄儿领罚。」 说罢,他将外袍一脱,径直走向厅外的冰雪之中,一撩衣摆,直直跪了下去。 楚宵张了张嘴,裴衿谦卑的态度实在古怪,他却无法从中找出任何蛛丝马迹,活像是吃了闷炮一样哑口无言,只得用力一甩袖子,将不满加诸于肉刑:「打!狠狠打!」 ... 「听说了么?楚大公子受了罚,被打得皮开肉绽,到现在还下不来床呢!」 孔瑄抱着白兔小雪在街上晒太阳,行人的攀谈冷不丁撞入耳畔。 「看来这事儿还是楚大公子干的?不过也说不准,谁不知道那二公子是楚宵的亲生儿子,保不齐是拉楚大公子出来顶包呢。」 「话说回来,楚大公子的事迹听了不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呢?」 行人愈走愈远,议论声也逐渐远去,孔瑄凝望着他们的背影,手脚阵阵发凉。 裴衿...受罚...皮开肉绽...? 他的眼前一阵眩晕,好像阳光过分刺眼。 是再无心继续晒太阳了,孔瑄急匆匆赶回栖云楼,拿起狐皮大氅就要往身上套。 空间太小,动作幅度太大,大氅毛茸茸的衣摆将桌上的工具扫落在地,发出一连串闷响。 七零八落的动静唤回孔瑄的理智,他目光迟钝地看向满地狼藉,好像被烫到一般,蹲下身收拾起来。 他伸向工具的手掌不断攥紧,紧得指甲都要扣进肉里。 是啊,外头阳光明媚,他难道要光天化日之下熘进楚家的后院吗? 哪怕心中的担忧都要溢出来、和摔落的工具一起洒了一地,他也只能等待夜幕降临。 心不在焉地磨完了一天的时光,待黑夜悄无声息笼罩大地,孔瑄提起一盏提灯,披着狐皮大氅,快步向楚家走去。 第76页 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他心里除了裴衿的伤势,是半点别的东西也塞不进去,故而脚步飞快,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人就出现在了楚家大院外。 抬手敲门时,犹豫短暂地浮现片刻,却没能阻拦他的动作。 敲门的声响唤来了贴身侍卫小五,他从门缝里看到是孔瑄,这才放心地将后门打开:「孔瑄公子,您怎么来了?」 「你家公子...」 他没能说下去,眉心微动,愁容顿起。 一整日的焦急和担忧最终化作一声嘆息,听得小五心惊肉跳:「他还好吗?」 「他好...」想起裴衿的叮嘱,小五囫囵换转话锋,「他不太好。」 闻言,孔瑄更加心急如焚,全然忽略了小五话语中的停顿,抬腿就要往卧房里沖。 「哎!孔瑄公子,我家公子没穿衣——」 小五惊恐地伸出手,却拦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孔瑄一阵风似的刮进房门。 瞳孔地震的小侍卫在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福至心灵地在孔瑄夺门而出前,默默关上了房门。 旋即,他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到院门口,两耳一闭,目不转睛地站起岗来。 同一时刻,屋内的孔瑄勐地后退一步,可原本大开的房门却不知被谁合上,致使后背狠狠撞在门板上,但这轻微的疼痛并不能缓解他的慌乱。 皎洁的月光洒了下来,将卧房中的情形照得一览无余。 那是一具年轻而富有生机的男子的躯体,脖颈处的青筋清晰可见,裸露的嵴背像是宽阔绵延的山嵴,雪白的绷带将胸口与腹部的肌肉勒得隆起,随着唿吸节奏一起一伏;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转过头,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弯了起来,笑意如游鱼在眼中流转。 惊心动魄,比艷阳还要炽热。 「孔瑄?」 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副画面,心脏胡乱跳动的孔瑄下意识抬头,又像被烫到一般移开目光,嘴里发出含煳的应答。 他的目光无处安置,便在房内逃窜,顿时被裴衿身后铺展一地的绷带吸引。 这些绷带显然是用旧了换下来的,已然氧化的深褐色血迹斑斑驳驳,像是信手泼洒的颜料,构成断续的图画,触目惊心。 抿了抿唇,孔瑄走向那堆满是血污的绷带。 裴衿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不过是些皮肉伤,不要紧的。「 指节拂过血痕,又抬起停在空中,掠过指腹的空气鼓动连连,星星点点的金光像银河坠落,在指尖流转。 裴衿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旋即联想到孩童天真的发问,笑道:「仙君,这是...?」 他有意的打趣没能获得回应,金光一闪一闪,缓慢升起,逐渐向他靠近。 他意识到了什么:「孔瑄,你的灵力...」 「嘘。」 这一声像有什么魔力,裴衿眨了眨眼,任凭孔瑄将微凉的手指贴上他伤痕累累的皮肤,激起一阵酥麻。 而后,星光没入,因伤药刺激而引起的刺痛瞬间消散,温暖的气息像清泉沿着筋脉流入四肢百骸。 裴衿发出一声低低喟嘆,与痛楚一併散去的还有满身疲惫,不由感慨这力量的神奇。 但他又忍不住蹙起眉:「孔瑄...」 这次打断他的不是孔瑄唇间溢出的音节,泛着凉意的手指从后背划到身前,勾住绷带一侧,轻轻贴上胸口。 裴衿浑身一颤,只觉胸前升腾起一股灼烧般的热意,那灵活的手指却无知无觉,正沿着绷带缠绕的方向一路向下,好像在胸口点燃一簇簇火苗。 他艰难地调整着唿吸,声音干涩:「你知道自己在摸哪里吗?」 孔瑄有些莫名:「怎么了?」 裴衿闭了闭眼,心中无限后悔—— 他怎么忘了,小孔雀不食人间烟火,怎么会注意到过分亲密的举动背后的含义?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虽裴衿已有意控制,孔瑄还是捕捉到了眼前人愈发急促的唿吸:「就快好了,马上就不疼了。」 这哄孩子的语气配上眼下的处境,对裴衿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他有口难言,只得强忍心中的崩溃,任凭浑身流窜的热意一路烧到耳廓,得到一句困惑的:「裴衿,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 裴衿摇头苦笑,心说自己还得感激楚宵叫来的打手没让藤条抽在更不该去的地方。 游曳的指尖停在小腹,孔瑄将全部注意力凝聚在裴衿的伤势上,自然而然地垂下头; 从裴衿的角度,便能看见他浓密如鸦羽的睫毛,簌簌时好像直往他心口飞来。 耳畔属于孔瑄的唿吸越来越重,唤醒压在心底的记忆,裴衿拢住他的手指,将之与自己的肌肤分离。 「孔瑄,够了,」大拇指蹭进掌心,以这样的方式将对方的手掌裹住,裴衿柔声道,「你得节约点灵力。」 经过这么一提醒,孔瑄才姗姗察觉到眼皮的沉重,大脑迟钝地运转,管不得口中说了什么:「不是有你么?」 他本意是指裴衿贴身携带的鸳鸯宝石可以补充灵力,但这话没头没尾,裴衿乐得将其理解成不同的意思,笑得灿烂:「说的也是。」 难得和孔瑄二人独处,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掌中的手指却蓦地一松,眼前人的身躯晃了晃,摇摇欲坠。 第77页 裴衿赶忙伸手去接,将人搂了个满怀。 青年在他怀中拱了拱,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活像只打盹的猫儿。 月色正好,裴衿虚虚拢住怀中人的腰腹,不动声色地搂得更紧了些。 -------------------- 小剧场: 楚宵:打!狠狠打! 裴衿:对对,狠狠打,要打得下不来床这种 小五:? 裴衿:你不懂,不这样怎么空手套小孔雀 小五:公子,你完了,你坠入爱河了 第四十二章 翌日清晨,叶片上的积雪被太阳晒化,顺着叶缘落在小五脸上。 打瞌睡的小侍卫勐地惊醒,一看天色,慌忙起身向着卧房冲去。 他一把推开房门,嘴里喊道:「公子,快醒——」 后半句话的音调陡然拔高,小五的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滚圆:「孔、那个,您还没走...呢啊...」 他的目光转向正在穿上衣的裴衿,「咕嘟」咽下一口唾沫。 「去外边等着,马上来。」 有了裴衿的吩咐,如蒙大赦的小五接过抛来的外袍,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目送小侍卫跌跌撞撞跑走,裴衿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朝床上的青年笑了笑。 孔瑄从被窝中探出头来,伸手抚平高高翘起的额发,那缕长发却不解风情地固执扬起,他泄气般地鼓起嘴,转眸看向裴衿的方向。 「你今日...有事?」 他还记得小五急急忙忙的样子。 裴衿无所谓地系好外衣,将背上狰狞的伤口藏在布料之下:「要去聆听我敬爱的叔叔的教诲呢。」 话中毫无恭敬之意,听得孔瑄一阵发笑。 笑完,又不免有些担忧:「他不会再打你吧?」 「打我总需要理由,」裴衿朝孔瑄伸出手,「不用担心。」 孔瑄自然地抓着他的手掌借力起身,稳稳踩在地上。 经过一整夜的恢復,又有鸳鸯宝石近在身侧,他昨日为裴衿疗伤消耗的灵力已经大体恢復,甚至更加充盈。 他分了些神去咀嚼裴衿的话语,裴衿好像已经把挨打当做家常便饭,想到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有的只剩轻微痕迹,足见时间久远; 他下意识将指尖又抵上裴衿的胸口,问道: 「我该怎么帮你?」 裴衿一愣,心脏剧烈跳动,耳廓又开始发烫。 这确实是个关键的问题,况且这次他公开反抗,已触犯到楚宵的禁忌——同样,也为他带来了极佳的机会。 但是,裴衿垂眸看着胸前泛着浅粉的指尖,语意暧昧:「时候未到。」 又是这句话。 孔瑄揉了揉眉心,将睡皱了的衣服捋平,对他的言不由衷已然习以为常。 换做以前,他恐怕会对裴衿的隐瞒心有忧虑,但此刻,他感到自己与裴衿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拉近了许多,那种若即若离的隔阂似乎消失了—— 「你有分寸就好。」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该走了。」 他本打算昨日连夜离开,如今天已大亮,被楚宵发现他在裴衿这里,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裴衿点点头,取来狐裘给他裹上,又送他到偏门前,从腰侧解下一个钱袋子递过去:「这些钱,算是我作为老闆的一点心意,就麻烦你过年那日分发给大家。」 孔瑄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有楚家这座大山阻拦,裴衿怕是没办法跟他们一起过年的。 他心里不是滋味,睫毛垂落下来,却也没有办法,遂伸手接过。 裴衿听楚宵的「教诲」去了,孔瑄沿着小路,慢悠悠地往回走。 走到半路,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孔瑄只当是道路太小,侧身往一旁让了让。 没成想,那人也右挪一步,愣是不往前走,也挡着他不让过。 孔瑄:「?」 他勐地想起先前被人找茬的经歷,面色不虞地抬起头—— 「几月不见,你对我就这般态度?」 那人逆着光站立,脖颈上一串狼牙装饰甚是夺目,腰上的珠串色彩艷丽,在日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兇巴巴的,」不顾孔瑄骤然睁大的眼睛,他自顾自委屈道,「谁惹你不高兴了?是裴衿那傢伙吗?总不能是我吧?我才刚从西域——」 孔瑄伸出手,截断他的喋喋不休:「达巴拉干,好久不见。」 是的,这鼻樑高挺、眉眼深邃的男子,就是西域第一胡商达巴拉干。 此刻他正眯着波斯猫般的双眸,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你怎么这么冷淡啊?」 这么一说,孔瑄想起来了,问道:「令堂的身体可好些了?」 奇巧节——这个词语对孔瑄来说已极为悠远,自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将他的记忆塞得满满当当——达巴拉干从他手里购买了一对点翠耳饰,作为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由于达巴拉干的母亲身子不好,孔瑄便在耳饰中注入了灵力,以助其调养。 达巴拉干自然地原地转身,退到孔瑄身后:「还没进常乐城,就听说栖云楼的孔总管能做出有疗愈效果的首饰,孔瑄,这对耳饰算不算是第一件疗愈饰品?」 「孔瑄,你对我真好!」见孔瑄点头,达巴拉干夸张地捂住胸口,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第78页 光天化日,朗朗干坤,孔瑄的脸一下红了,赶忙紧走两步和他拉开距离,又突然急停下来。 他身后的达巴拉干正加快脚步追上来,二人险些撞个满怀。 达巴拉干古怪地歪过头,便听孔瑄语气凝重地问道:「你刚刚说,疗愈饰品的消息,是从常乐城外听到的?」 西域与京城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若说大凉国中有人听说过常乐城的栖云楼,孔瑄还不会如此惊讶; 可达巴拉干是从遥远之地听到栖云楼的传闻,着实让孔瑄意外。 栖云楼,或说,他孔瑄,何时如此出名了? 「是,」达巴拉干也跟着正经起来,「我从家乡一路过来,越靠近常乐城,有关栖云楼和你的事情就听得越多...」 「看你这副表情,不是裴衿让人造势的么?」 达巴拉干会这么以为也不奇怪,毕竟栖云楼正处在上升期,又从不投机取巧,只靠真才实学,在常乐城中口碑极佳,身为老闆的裴衿想要趁热打铁,也是人之常情。 但... 毕竟是西域商人中的翘楚,达巴拉干沉下心细细思考,唇角的笑意散了开去:「不对,不会是裴衿,三大富商的根基尚在,他不会做这么鲁莽的决定。」 那些宣传栖云楼的人,旁人或许看不出,但他们言辞间的刻意却逃不过商人的眼睛,背后显然有人组织。 不是栖云楼,那会是谁? 换句话说,谁会这么「好心」? ——这才安生了多久,有一天吗?还是两天? 孔瑄感到一阵心力交瘁,嘆了口气。 似是觉得自己破坏了对方的好心情,达巴拉干挠了挠头:「你先不用太担心,目前来说,栖云楼声名鹊起,还是好事。我且替你去查查。」 「嗯...」他们走到栖云楼前,孔瑄邀请达巴拉干进门,「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说来话长...达巴拉干,你还是不要牵扯进来比较好。」 他委婉地回绝了达巴拉干的提议,泡了壶茶请他坐下。 若将他们与楚家的争斗视作攻城略地的棋局,对弈双方便是裴衿与楚宵,他孔瑄先前被迫入局,此刻却是下定决心陪裴衿走到最后,不必多说;可达巴拉干,虽名义上与栖云楼有长期贸易往来,但在胜负尚未明朗之前,太过直接的站队,反而容易惹火上身。 尤其楚宵睚眦必报,早对达巴拉干捨弃楚家而选择栖云楼怀恨在心。 「你想去查么?」 达巴拉干端详孔瑄的神情,话锋一转。 孔瑄当然点头,宜早不宜晚,他甚至准备今晚就去常乐城附近打探消息。 这急切的心情正被达巴拉干猜中,他敲了敲桌面:「不行哦,孔瑄,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汉人的新年要到了吧?现在你去,能找到什么呢?不如等过了这一阵,再细细去查。」 「此话怎讲?」孔瑄不是商人,还没转过弯来。 达巴拉干用指甲蘸了蘸水,在桌布上画了个圈:「假设,这里是常乐城。」 「而这条路,」他又画了一条线,连接代表常乐城的圆圈,「是通往西域的路。」 孔瑄凑近桌布,点了点头。 达巴拉干将五指都浸入茶水中,勐地一甩手,许多水滴落在布面上,成星罗棋布之势。 「你看出什么来了吗?」他问道。 孔瑄皱眉紧盯着桌布上的水珠:「这些人...代表散布栖云楼消息的人?」 脑中灵光一现,他拍案而起:「如果通往西域的路上尚且有这么多人,那么整个大凉国...」 「已经都知道栖云楼的事情了。」达巴拉干接过话头,「正是如此,孔瑄,我可不觉得这人下了这么大手笔,会这么轻易就被我们抓出来诶。」 此话一出,孔瑄只觉背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不是没有怀疑的对象,但栖云楼的敌人并不只有楚家。 况且...达巴拉干说得对,如果此番当真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显然下了血本。 耗费如此物力,仅仅楚家,真的做得到吗? 分明半个时辰前他才从裴衿那回来,此时又忍不住想要立刻折返,听听他的意见。 不知是不是所有商人都有读心之术,达巴拉干不悦地再次敲响桌面:「你在想裴衿吗?明明不在店里,却还让你这么魂牵梦萦,好嫉妒啊...」 孔瑄发出个困惑的音节,达巴拉干咧嘴一笑:「你不用和我太客气,孔瑄,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感谢你帮我阿母调养身子,大凉国终究要和我们胡人打好关系,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解决这件事了。」 他从袖子里摸出那副熟悉的假鬍子,戴在脸上:「我会派人替你盯着,一有消息就告诉你。作为回报...」 「汉人的新年是在两日后吧?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可以让我和你...们一起过年?」 -------------------- 第四十三章 达巴拉干的殷勤让孔瑄困惑非常,但不可否认,他的出现有如一场及时雨,替孔瑄分去不少忧愁。 或许是新年将近,坊间传闻三大富商要齐聚楚家,举办一场持续三个昼夜而不停歇的宴席。 这大约是真的——孔瑄这两日都从小路去了楚家,但第一天应门的只有小五,他将达巴拉干带回的消息用书信递了过去;第二天,连小五也没来开门了。 第79页 孔瑄五感灵敏,从沉重的木门后听到僕役们的脚步声、管事的吆喝声与碗碟的碰撞声,便也猜到楚家内部忙成一团。 「砰!」 门外的巨响将孔瑄生生拽回现实,他被吓得一抖,惊慌地望向声音来处。 「噼啪!砰!」 这响声不是一次,而是以串为单位响起,天空随着这几不停歇的爆炸声变成茫茫一片红色,空气中硝烟瀰漫,烟的气味久久难以消散。 在灰濛濛的烟雾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张小山的眼睛滴熘熘一转:「孔哥!快来啊,和大傢伙一起放炮!」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长条形的炮仗,显出喜庆的艷红,表情欢悦。 僵硬的表情松了松,孔瑄笑着摇摇头:「你们放吧,我在这看着。」 倒不是他不想,只是对巨响的恐惧刻在了骨子里,人类这些噼里啪啦响的玩意儿,对他这只孔雀来说实在属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类型。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嘛,孔瑄,来来,这个是我们那儿的烟火,」达巴拉干从张小山身后转出来,举起手中的火柴,「绝对不比中原的差,来试试?」 烟火,会在天上炸开的那种。 心里的小孔雀把脑袋埋进羽毛里瑟瑟发抖,孔瑄面色复杂地退后一步,微笑婉拒。 达巴拉干失望地嘟囔了句什么,心有不甘地孔瑄招了招手:「大傢伙都在外头呢,你这个当总管的缩在房间里算什么样子?来来来,来嘛。」 栖云楼外立时响起一片应和之声。 孔瑄无法,慢吞吞地挪到门口,却不迈步出去,倚在门边向外看去。 栖云楼的台阶上或站或坐着许多工人,他们形貌各异,衣着朴素,相互之间大声说着话;张小山拿着燃烧的爆竹在人群中穿梭,阿辉无奈地追在他身后收拾满地狼藉;白兔小雪抖落身上的红色碎屑,雪白的爪子踩在工人的腿上,一蹦一跳地四处嗅嗅。 达巴拉干大喊一声,众人的目光便齐聚过去,只见一道银光从地面直直飞向天空,升至最高处时,有如昙花剎那盛开,化作五彩的流星散入银河。 工人们静默一瞬,旋即爆发出一阵赞嘆,烟火将他们的脸照得发亮,引得他们的唇角漾起温暖的笑容。 被这一幕感染,孔瑄也忍不住弯眸笑了起来,他迈过门槛,坐在人群中间,仰起头看着夜空中一簇接一簇的烟火。 他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此刻的裴衿能够抬起头,看到来自遥远的天的那边,属于栖云楼的祝福。 想到裴衿,孔瑄便从腰侧解下钱袋,将这些金银货币分发至工人们手中。 这沉甸甸的一袋子对普通人来说决计不是个小数目,最初的震惊过后,工人们得知是裴衿的心意,纷纷感动地收下。 不知是否被这氛围感动,张小山突然嚎了起来:「孔哥,要不是你和裴老闆,我现在还在被陈三贵那傢伙压迫呢...过年还能拿这么多钱,跟你干真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好像摁下了什么开关,工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握着孔瑄的手,诉说着对栖云楼的感激—— 他们在栖云楼工作时,多少都受过二人的恩惠,此刻内心的情绪被催动,竟是都滔滔不绝。 不知是谁先拿出了酒,在此起彼伏的「为了栖云楼,干杯!」的欢唿声中,他们面颊酡红,却笑容灿烂地相互举杯。 就连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孔瑄,也被簇拥着一连喝了好几杯。 冬天似乎不再寒冷,孔瑄坐在人堆中央,眯起眼看着喝得东倒西歪的工人们。 他感到胸腔里有什么在激烈鼓动。 直至此刻,孔瑄恍然惊觉,自己终于踏入了人间。 而人间的幸福,如此简单。 ... 「你的工人和你一样,一个能喝的都没有。」 达巴拉干扛着最后一个醉醺醺的工人,将他拖进楼内,地上已经铺好了床单,喝醉的人太多,他们干脆在栖云楼内搭了几个临时的床铺。 街道上的爆竹声依旧此起彼伏,今夜是人间的除夕,人类有守岁的习俗,这样的热闹要持续至东方既白。 「只是热闹归热闹,怎么没见到裴衿?这傢伙连除夕都不来啊?上回也是,奇巧节也没见着他人,但我一和你独处,他就闻着味儿...」 达巴拉干也喝了不少,抑扬顿挫抒发着对裴衿的不满。 他愤慨地转头看向孔瑄,试图寻得些认同或是支持。 那清冷的青年也看了过来,月光被达巴拉干高大的身躯遮挡大半,只余些微落在他的脸上;然而月光于他也不过只是点缀,青年玉泽白皙的肌肤透出浅浅绯红,他刚替工人们一个个盖上被子,鼻尖还蒙着层薄汗。 达巴拉干惊讶地发现,笼罩在孔瑄身上的游离感不见了,他依旧耀眼,却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星星。 达巴拉干笑起来:「你变了很多。」 「是吗?」孔瑄抬手擦去鼻尖的汗珠,「我也这么觉得。」 他站起身,月辉从脸颊上滚落。 在达巴拉干不解的注视下,孔瑄坦然一笑:「你说得对,除夕夜,当老闆的怎么能独自快活?我要去找他。」 达巴拉干望着他略显摇晃的背影,嘟囔道:「可我明明是在说他坏话吧?」 当然,孔瑄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他脚步飞快,不多时就拐到了楚家的偏门前。 第80页 小五「哇!」地喊了一声,喜气洋洋地迎他进门:「我们公子还在前堂被楚家的亲眷们围着呢,您先去卧房里等会儿?」 孔瑄问:「没关系吗?」 小五把他推进屋里:「您和我家公子什么关系,公子不会介意的!」 孔瑄皱皱鼻子,忽略了他话中隐晦的暧昧,走进裴衿的卧房。 他来过这里很多次,但还是第一次在房中无人的情况下踏足。 没有灯光,但这影响不到孔瑄,他环视一圈,房内陈设井然,就连桌上的书本都码得整整齐齐,桌椅茶几一应俱全,却独独少了些生活气息,显得淡漠而疏离。 住在这里的人,可以是借宿的客人、门客、亲戚,却独独不像是主人。 孔瑄摸着黑往里走,裴衿不在,他不好往放床的地方走,便走到书案前,想着先寻个位置坐下。 他的手掌碰到桌上的摆件,定睛看去,才发现不是什么摆件,而是一柄从未见过的摺扇; 裴衿扇不离手,若仅仅是一把摺扇,引不起孔瑄如此注意,但这扇子的尾端,坠着个眼熟的吊穗,冰种翡翠晶莹剔透,将暮色尽数吸纳。 这是...他送给「楚大公子」的贺礼。 怎么会在这里? 那日的所谓庆生宴,经裴衿证实,实则是楚家借他之名为楚瑜举办的一场宴席,除了铺张浪费的黑锅让裴衿背了,其余的与他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客人们送上的贺礼,自然也是由楚瑜尽收囊中。 孔瑄摸上这枚吊穗,如握了一手清透的冰块。 楚瑜嫌吊穗不够奢华,那么裴衿若是问他要,他应当不会拒绝。 有个念头从心间熘过,孔瑄放任它逍遥而去,垂下眼帘。 他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又是脚步一顿。 摺扇斜斜摆着,原是做了镇纸用,一幅人像画平铺在桌上,笔触细腻,栩栩如生。 画上墨痕未干,毛笔搁在一旁,黑墨渗透进去,看来作画之人是半途被人叫走,才临时放下了笔。 孔瑄看向那画,手掌徐徐抚上画中人的脸颊。 那是个男子的侧影,眉眼弯弯,眸如星辰,长发在脑后束起,几缕青丝顺着脖颈的弧度滑落,他低垂着头,目光沉醉地看着手中尚未完工的髮簪,手边是一片翠羽,摆放工具的匣子垒在桌角。 是栖云楼的工作间。 孔瑄再度抬眸,审视着画中之人,手掌迟疑地摸上自己的脸,双眼缓缓眨动。 ——是他。 熘走的念头復又回笼,比鞭炮还要震耳欲聋;愣了片刻,他才恍然发现,那原是自己的心跳声。 恰在此刻,响起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公子!哎呀,二老爷,二夫人,二公子!」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小五特意咬重了「二」字,好像在提醒他们楚家真正的主人是谁。 孔瑄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慌乱,只听楚宵「呵呵」一笑:「大郎,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屋中凌乱,只怕入不了叔叔的眼,平白坏了心情。」 裴衿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传来,大概是小五在疯狂向他使眼色的缘故,能听出他话中的拒绝之意。 孔瑄的心跳更乱了,虽屋中漆黑,但他一个大活人,楚宵要是真的进来,怎么会有看不见他的道理? 而且,他总觉得,楚宵来得蹊跷,怕是不好煳弄。 「那有什么关系,都是一家人!只要大郎没有偷偷金屋藏娇就好!」 楚宵将目光从小五扭曲的五官上收回,大笑一声,勐地抬手推开了房门。 裴衿强压下心中的紧张,也跟着迈步进去:「叔叔说的哪里话,我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有机会认识什么美娇娘?」 楚宵却不答话,伸手点起灯,眯着眼扫视着屋内。 除他们之外,空无一人。 等等,眼角余光注意到书房中摇晃的影子,楚宵冷笑一声,质问道:「若真是如此,那是什么?」 不等裴衿反应,他三两步走过去,先发制人地大喝一声:「还不赶紧出来!」 回应他的是一声雀鸟鸣叫。 裴衿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只红孔雀姿态优雅地踱了出来,冠上的翎羽一步一摇,它抖了抖羽毛,拖地的长尾如淬了火般摇曳生姿,孔雀矜傲地仰着头,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目瞪口呆的楚宵一家。 它径直走到裴衿面前,抬起爪子,对着他的鞋面,狠狠踩了下去。 -------------------- 第四十四章 「嘶...」 反正已经被踩了,裴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伸手把孔雀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他心里已经在想该怎么哄好看着有些生气的小孔雀,直到楚宵咳了第三声才姗姗反应过来。 哦,还把他亲爱的叔叔晾在一边呢。 「怎么了,二叔,您的嗓子不舒服?」他心情很好,恭敬却玩味。 楚宵听出他话里的揶揄,眉头一竖:「大郎,这是怎么回事?这孔雀是从哪里来的?」 楚瑜的眼睛黏在这漂亮的红孔雀身上,舔了舔嘴唇:「早就听说兄长在院里养了只红孔雀,原来竟是真的。怎么不早让兄弟开开眼?」 眯着眼睛窝在裴衿臂弯里的孔雀晃了晃翎羽,先前他为躲避楚家的僕役,在生日宴时也幻化出了孔雀原身,楚家还为此在常乐城中寻了几日,最终自然是一无所获。 第81页 这个世界的孔雀相当少见,因形貌昳丽华贵而被视作瑞兽,往往是当做朝贡之物被送到京城; 更不用说,他孔瑄的原身是一只赤色孔雀,世间仅有,独一无二。 在楚宵等人眼里,他这只红孔雀恐怕已成了行走的财宝,又或者是一顶乌纱帽。 也不怪楚宵和楚瑜目露不满,想来他们是认为裴衿偷偷将他——孔雀——藏了起来。 总归他现在也不是人身,这二人贪婪垂涎的模样孔瑄不想看到,将脑袋懒懒搭在裴衿肩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 裴衿失笑,注意力转回对话中来:「二弟说笑了,这孔雀可不是我养的,他是我的客人。」 「客人?」楚瑜显然不信,「你可别唬我。」 裴衿眨了眨狐狸眼:「怎会,我对叔叔和二弟向来是知无不言。只是——」 他将手掌移到孔雀背上,轻轻抚摸着流光溢彩的羽毛:「他一向是来我这里偷闲的,吃饱喝足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是客人是什么?」 楚瑜的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孔瑄却听懂了,愤愤对着裴衿的衣服啄了一口。 这可不就是明里暗里说他,灵力耗尽了就来楚家找鸳鸯宝石,补充完毕就拍拍屁股走人么? 更可气的是,裴衿的语调婉转哀怨,在他的叙述中,他这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孔雀,活脱脱成了个话本里的负心汉! 刚刚那一脚还是踩轻了! 「就算这样,这孔雀也不能在我家白吃白喝啊,」见楚宵没有反对,楚瑜摊开手,三两步靠了上来,「哥,您不如趁现在,把它拴在院中如何?我这就叫人取铁笼来...」 话音落下,楚瑜便伸手要将孔雀接到自己怀中,熟料这红孔雀好像被陌生人惊吓到,忽地展开翅膀,挣脱开裴衿的怀抱,奋力越过围墙,飞了出去。 红孔雀的体型看着与寻常孔雀无异,翅膀却格外宽阔,每每扇动都掀起小范围的气流,这一展翅不知轻重,狠狠拍在楚瑜的脸上,当即把他拍得发出一声哀嚎,捂着半边脸颊跪在地上。 「瑜儿!」 「孔雀!」 「我去追孔雀。」 楚宵夫妇的惊唿同时响起,裴衿从善如流地拱手,脚下生风地跑了出去。 他跑出偏门,走到房檐投射的阴影中,朝着那片黑暗抱拳躬身:「事发突然,实在失礼了...孔瑄公子,你不会和我一般见识的,对吧?」 浓重的黑暗翕动一下,阴影里缓缓走出个青年男子,他俯视着弯腰的裴衿,冷哼一声:「偷闲?吃饱喝足?头也不回?」 他每往外蹦一个词,裴衿的腰就弯得更低几分,到最后,垂落的长髮都快落到地上。 退无可退的裴衿直起身,上前一步握住青年的手掌,狐狸眼中透露出浓浓的讨好:「错了,我错了,饶我这一次吧,行不行?」 孔瑄看向二人交握的手,脑中闪过裴衿房中自己的画像,不自然地一拂袖,背过身去:「...这次就算了。」 这下轮到裴衿不可思议了,不过他也乐得被重拿轻放,整理下衣襟,与孔瑄并肩而行。 夜晚已然过半,路上的行人不多,偶尔有几朵烟火在不远处的天空炸开,照得地平线隐隐发亮。 裴衿惬意地舒了口气:「还是外头自在。」 他揉了揉眉心,问道:「除夕夜来找我,出什么事了?」 实际上没什么事,孔瑄只是喝得微醉,心中萌生出想见裴衿一面的念头,便借着酒劲来了。 但硬要说有事—— 「我托小五转交的信件,你可看了?」 倒也真有事,孔瑄正色道。 那些四处「宣传」栖云楼的人不知安得什么心,但到底不可能是好心,调查暂且没有什么进展,这群人又神出鬼没,常常追到一半,线索就断了。 听他这么说,裴衿沉吟片刻:「你知道林白两家这些天都和楚宵聚在一起吧?所谓大摆宴席,三天三夜。」 孔瑄点了点头,裴衿继续说道:「三大富商这些年互相牵制,若其中一家隐隐有独大的趋势,另两家就会携手与之抗衡,这才有了今日常乐城三足鼎立的局面。」 权衡之道,孔瑄听得明白,却又有些困惑:「这与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 「别急,」裴衿笑了笑,摺扇扇骨敲了敲掌心,「我且问你,那日楚宵的庆生宴,其真正目的是什么?」 脑中闪过楚家金碧辉煌的装饰和客人们谄媚的嘴脸,孔瑄思忖一下:「是为了彰显财力,拉拢人心?」 裴衿却不直说答案,而是继续以迂迴之语接过话头:「所以你猜这三日宴席,三大富商是想做什么?」 三大富商视彼此为眼中钉,为巩固自己的商业帝国,连生日宴都能成为筹码,怎么可能真情实意地共度新春?恐怕他们这么做,也是与生意场上的事情有关... 等等! 见孔瑄蓦地瞪大眸子,裴衿无不惋惜:「我们干干净净的小孔雀,最终还是要踏足这骯脏的泥潭。」 「是的,孔瑄,你想得没错,他们聚在一起,是为了建立有史以来,第一个属于三大富商的联盟。」 「而他们的目标...正是栖云楼。」 风穿巷而过,打个旋捲起几朵雪花,扑在他们脸上,衣袍猎猎。 裴衿捏了捏孔瑄的手掌:「好了,别想这么多,好不容易沾了我们小孔雀的光,从那乌烟瘴气的地方逃出来,总不能就这么傻站着吧?」 第82页 「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和你一起...」孔瑄顿了顿,眉头一挑,模仿着裴衿的语气,「小孔雀?」 他咀嚼着这亲昵的称唿,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 在他以前的世界,用本体称唿他人是冒犯的行为,只有彼此看不顺眼、放狠话的时候才会出现;孔瑄又是那个世界的顶尖珠宝设计师,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叫他「孔雀」。 而且,他认真地想了想,如果别人这么叫他,他恐怕会直接拂袖离开,但一来裴衿并不知道他们的习俗,二来... 裴衿的嗓音低沉动听,有着莫名的叫人信服的魔力,但裴衿叫他的时候,声音就像在温水里浸润过,尤其他一唤「小孔雀」,那字的尾音还会轻轻上扬,好像说话之人在勾唇轻笑,又像将指尖浸入水中,盪起层层涟漪。 心弦微动,孔瑄勐地转眸看向裴衿手中的摺扇,那里坠着一枚澄红的吊穗;紧接着他又想到裴衿房中的翡翠吊穗,玉面光洁,似是主人时刻握在手里;最后,那副画像又悄然无声地出现,画中人眉眼低垂,每一寸表情都生动,不知要将本人看上几千几万遍,才能落下如此传神的一笔。 他再次移动目光,这回终于看向了裴衿。 毫不意外的,他们目光相接。 孔瑄恍然惊觉,好像他每次看向裴衿时,裴衿也都在看他。 是恰好吗?还是...他真的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答案很显然,这样深情而温柔的目光,是裴衿给他的特权。 「...孔瑄?」 见他久久不语,裴衿有些慌神:「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 「我喜欢,」出乎预料的,孔瑄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我喜欢你。」 一句话拆成两段来说,前半句,裴衿心中名为惶惑的巨石堪堪落地;后半句出口,这块巨石「轰!」的一声直接砸向他的心房,险些将心脏挤出胸腔。 在耳畔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裴衿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本能地认为孔瑄并不理解「喜欢」的含义,孔瑄就像、不,他本就与凡人不同,这些困扰凡人的喜怒哀乐与七情六慾,向来无法撼动他分毫。 但哪怕这只是孔瑄出于误解而脱口而出的话语,依旧比过去二十年间所有的阿谀逢迎都让他感到更加高兴。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听孔瑄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裴衿,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风雪骤然停了,又或许是他的耳边只能容下一种声音,所有的巧舌如簧和步步为营都在眨眼间褪尽,此刻的裴衿,终于像所有同龄人那样,在心上人直白的心意面前显得手足无措起来。 偏偏这时,他那一向不解风情,偏偏坦诚到吓人的心上人,好像还嫌他不够慌乱似的,往他烧得通红的脸上又添了一把柴。 只见孔瑄略略蹙眉,眼波流转,问道:「是我理解错了吗,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 —— 小剧场 裴衿:我,裴衿,能文能武,风流倜傥(下略一万字自夸) 孔瑄: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吗? 裴衿:(哑火(升温(冒烟) 今天也是被直球击晕的一天呢 第四十五章 裴衿感到局面超出了掌控。 具体表现为,他现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飘飘然不知所之,若非有意控制面部表情,恐怕嘴角就要扬到耳根,而身侧孔瑄那随着迈步而晃动的白净手掌,就像狸奴的爪子在他心里挠了又挠,让他平白生出一股与之十指相握的冲动。 这其实并没有问题。 裴衿的思绪飘回不久前,孔瑄问他「难道你不喜欢我吗?」的时候。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孔瑄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天边炸开不知谁家放的烟火,金红的光芒映照下来,好像昼夜顷刻转换。 这本是绚烂的场面,然而这成群的火红流星,竟比不上眼前之人一分一毫。 烟火从绽放到落幕的时间里,裴衿想了许多。 他想到很多年前的深夜,母亲依依不捨的泪水,父亲严肃的面容,还有楚宵透露着精光的双眼,那一天是元旦,可父母的离去好也像带走了即将到来的春天,而将无尽的寒冬留给了不过十岁的裴衿; 等待他的是莫须有的罪名、百姓的唾骂、和一旦反抗就落下的藤条,聪明如他,很快就意识到,远在京城的父母无法再庇佑他,而常乐城的产业必须有人来接手。 楚宵想成为那个人,所以,楚大公子必须声名狼藉。 而裴衿没有选择。 一旦和楚宵彻底翻脸,且不论京城的父母会如何,他们在常乐城的口碑将会彻底落入谷底,林白二家会立刻将他们拆吃入腹——楚家数十年心血构筑起的商业版图,他不能就这么让其付之一炬。 他被迫蛰伏在阴影中,隐藏着爪牙,聚精会神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栖云楼,孔瑄,他将他们视作他唯一翻盘的机会,在这场没有硝烟却暗潮涌动的争斗中,孔瑄是他最重要的棋子。 当时的孔瑄急于摆脱陈三贵,于是裴衿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毫无疑问,他们是各取所需、相互利用的关系。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裴衿注视着孔瑄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距离近到唿吸交缠。 第83页 情不自禁。 所有的、澎湃于胸中的情感,皆可归于这短短四个字。 在人间不过二十载,裴衿的顾虑很多,他步履维艰,因而总是瞻前顾后; 但此刻,唯有此刻,他不想再顾虑下去。 他想亲吻他的小孔雀。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唇瓣相触的瞬间,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早有准备的裴衿箍住孔瑄的腰肢,用几乎要将他揉到骨血里的力度,紧紧地搂着他; 小孔雀显然已经愣住了,回应他的是紧贴的胸腔里乱却有力的心跳。 孔瑄的手抬起,似乎想要将他推开,半晌又软绵绵地搭在他肩上,而后愈收愈紧,直至彻底揽住他的脖颈。 这可爱的反应让裴衿生出几分恶劣心思,他已经很久没有得寸进尺,但想来孔瑄会包容他的任性 ——正欲加深下去,却听耳畔传来不解风情的脚步声。 孔瑄比他先注意到这脚步声,勐地挣脱开去,鼻尖眼角俱是红红的,唿吸未稳:「有人来了。」 裴衿脸色一黑,他到底也是情窦初开,纸上谈兵的本事再深,等真的做了,才发现一切皆是凭藉本能。 比如说现在,他看着孔瑄泛红的眼尾,实在想不管不顾地再亲上去。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傢伙! 他怨气深重,像地狱里的恶鬼似的扭过头,要不是被孔瑄眼明手快地拽住了袖子,怕是能当场把人生吞活剥。 说来也巧,从小巷另一头走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见到他们,围着毛茸茸兜帽的少女捂着嘴发出一声惊唿,她身边的男人还在发愣,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少女举起手,手中的爆竹哗啦啦一阵响,许是裴衿的表情太可怕,她发誓般地说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男人也跟着一起点头:「对对,什么都没看见。」 在裴衿忍无可忍彻底炸毛之前,少女拽着她的恋人原路快步返回。 但他们的对话还是随着风遥遥飘了过来。 「那人干啥这么瞪着我们?」 「你坏了人家好事了,笨蛋,我都说了不要在小巷子里放烟火了!」 烟火? 忽略了年轻的伴侣话中让人面红耳赤的内容,孔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 那耀眼、夺目的火流星近在眼前,与工人们兴奋而热烈的神情交相辉映,孔瑄想起一路上不曾间断的鞭炮声,笃定人类必然是喜欢这样的热闹。 「裴衿,」他学着街上老人给猫顺毛的手势,抚着裴衿的嵴背,「我们去放烟火吧?」 在众人安睡的除夕的后半夜,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向着城外奔驰而去。 曼妙的自然风光隐入薄薄暮气,云雾缭绕,像一副泼墨而成的山水画。 孔瑄把白马牵入树林,任凭其与那黑马腻歪在一起。 踩着新鲜的杂草走出,一眼就看到倚着树干摇扇的裴衿。 城外很安静,除了他们,也不会有其他人选择在这个时间出城。 没了旁人的打扰,迟来的羞耻感开始回笼。 当然,不是孔瑄的。 不远处的裴衿似乎很是烦躁,摇扇的动作愈发快,而后,他勐地蹲下身,修长的十指插入发中。 从孔瑄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如墨长发间,漏出的红得要滴血的耳根。 孔瑄止住脚步,唇角扬起不自知的笑容。 林间叶片簌簌,积雪飘起又落下,堪堪蹭过唇瓣。 不冷,反倒滚烫,阵阵发麻。 就像...那个短暂的亲吻。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唇峰,指腹的微凉也顷刻湮没,却引得心脏悸动。 而另一边,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暴露的裴衿,从地上捞起一捧积雪,与之对视良久,勐地拍在了自己脸上。 这一幕孔瑄看得分明,他没忍住,嗓间漏出个气音:「噗。」 裴衿揉搓脸颊的动作一顿,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他慢吞吞地站起、转身,一点点抬眸看了过来。 孔瑄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噗。」 这声低笑一出,裴衿白净的脸上红晕怒起,浮现出些苦恼神色来。 那狐狸似的青年在孔瑄的笑中彻底泄了气,先是朝天哀嘆一声,又低头将脑袋一靠,脸埋进孔瑄外衣的毛边里。 髮丝蹭得孔瑄脸颊发痒,裴衿全然不顾,惬意地深吸口气,毫不意外嗅到满腔清冷的雪松气息。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很是幼稚,却实在不愿松手,好像怀中之人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撒娇似的蹭了蹭,惹得孔瑄道了声「别闹」,这才算是亲昵够了,裴衿终于想起了此行的主要目的。 他看了看二人空空如也的手。 说是放烟火,可一没烟花,二没火。 本就是一拍脑袋做出来的决定,准备不充分倒也正常,虽然如今的情况似乎准备得太不充分。 他并不在意,孔瑄同样气定神闲。 身侧的空气产生了细微的波动,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点星光,摇摇晃晃,光像晕开一样柔和。 四海间全部的光明好像都汇集过来,在孔瑄的指尖跃动,裴衿侧身看了过去,不由微微失神。 点点火光正从碧落坤灵之间绸缎般涌来,或明或暗,这些光亮靠近之后,却并不凝聚在一起,反倒像有生命的萤火虫,绕着孔瑄的指尖飞舞; 第84页 似群星从天空坠落,奔着它们的月亮而来。 裴衿注视着那置身于银河中的青年,觉得自己也像被他吸引而追逐的辰星。 除他以外,万物黯然失色。 注意到他灼热的目光,「月亮」面朝向他,指腹向上将缭绕盘旋的光点托起,抬腿上前一步。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光点开始闪烁,热浪滚滚而来,一路烧到裴衿心里。 孔瑄突然笑了:「裴衿,看烟火。」 他说完这句,尾音飘飘坠地,而星光大盛。 它们就像最忠诚的追随者,团簇在一起,又倏地散开,训练有素似的排列起来,裴衿定睛看去,只见那些赤红的光点凝聚一起,翎羽、喙吻、翅膀... 一只小小的、亮晶晶的孔雀,从孔瑄指尖轻盈飞起,没有片刻停留,转瞬便滞空在裴衿眼前。 这分明是孔瑄本体的缩小版,随着翅膀扇动的幅度,星光便洒落下来,美得惊心动魄。 这是孔瑄送他的烟火。 裴衿不由伸出手,轻轻触碰这易碎的小孔雀,火孔雀却没像预想中的一样消散,而是歪过头,用脑袋虚空蹭了蹭他的指腹,才化为点点萤光,又在他身侧旋绕片刻,最终归于天地。 他的心瞬间软了,少年人的冲动復又捲土重来,气氛正好,裴衿低下头,在孔瑄微凉的额上落下一吻。 这一亲便止不住,细密的亲吻从鼻尖一路向下,最终落在柔软的唇上。 不似之前的热烈,这一吻虔诚而温柔,是星星在亲吻他的月亮。 这回没有人半途出现,一吻毕了,二人俱是唿吸急促。 裴衿把手摁上腰侧,那里是鸳鸯玉佩所在的位置。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算命的让我不能离开常乐城了。」 见孔瑄一下严肃起来,他低声笑了笑:「大概是要留下来见你。」 「孔瑄,」在心中演算过千万遍的话语,再也按捺不住地脱口而出,「别走了,留下来。」 -------------------- 第四十六章 「留下来吧。」 裴衿的恳求让孔瑄蓦地愣住。 过完除夕,三月的脚步就临近了,他与裴衿约定的离开的时间近在咫尺。 彼时二人还处于尴尬的关系中,具体来说,那时的他正因裴衿捨身的挡刀和与之相对的、长久的隐瞒而摇摆不定。 所以,他答应了裴衿「一起过生日」的请求,决定三月后离开。 但是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恋人、高贵的楚大公子,正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一双矜傲含蓄的狐狸眼无辜极了,让孔瑄想到了原本世界中、本体是大型犬类的那些妖怪。 他好像都能看见裴衿身后,并不存在的犬尾巴正在一摇一晃。 这让人怎么狠得下心拒绝呢? 况且... 孔瑄笑着摇了摇头,但见裴衿唿吸发紧,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容易引发歧义的动作,赶忙道:「我不打算走了。」 「你的叔叔远比我想得还要难对付,如今三大富商若是联起手来要对栖云楼不利,我身为总管,自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离开。」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裴衿眼中喜忧参半,似乎想说什么,又碍于面子而被牵绊住了脚步。 孔瑄有意语义婉转,继而又道:「况且,我捨不得你。」 虽在人间这一遭,不得已学了许多虚与委蛇的弯弯绕绕,但在裴衿面前,他直白惯了,也不顾这话会让裴衿有多么震动,只是用独属于孔瑄的认真的眼眸注视着对方。 裴衿的耳廓又红了,又或许他的耳朵今晚就没冷却下来过。 任凭他再巧算如神,也算不出自己在孔瑄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 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这两人都在心里觉得对方可爱,烟火带来的热意已然退去,天边逐渐有了晨光的影子; 风掀开树的投影,云的倒影,还有树下并肩而立又逐渐靠近的人的身影。 这便是今夜的全部,足以将心脏填得满满当当。 孔瑄靠着裴衿的肩膀小憩片刻,见东方既白,便打算回城。 马儿吃饱喝足,步履生风,载着他们沿着来时路返回,到了栖云楼门口,裴衿却不像往常那样送他进门便告辞,而是难得地拢了袍子一起进门。 于是翌日清晨,在前厅睡得东倒西歪的工人们睁开眼,看到穿戴整齐的裴衿从工作间内走出时,都纷纷怀疑自己还没醒酒。 尤其当他自然地将一块枣花酥餵到孔瑄嘴边,而他们一向冷淡的总管竟顺从地张了口后,这种犹在梦中的想法更为坚定几分。 最震惊的当属达巴拉干。 达巴拉干闯进工作间的时候,裴衿正握着孔瑄的手掌,手把手教他丹青。 一身红衣、喜气洋洋的达巴拉干愣在当场,孔瑄倒没觉得有什么,裴衿却面色不虞。 他将手臂缓缓收回,只得打消趁机搂腰的念头。 达巴拉干注意到裴衿的动作,目光狐疑地在他们脸上来回徘徊:「你们...我来得不是时候?」 「你知道就好,」已经不能用咬牙切齿来形容此时的裴衿,「你最好有要紧事。」 孔瑄不知裴衿的火气从何而起,但这两人此前在栖云楼中唇枪舌剑,险些大打出手的场景还歷歷在目,他是真怕他们把他的工作间给拆了。 第85页 裴衿和达巴拉干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很相似的。 在身份和地位上,他们俩高贵得旗鼓相当——一位是西域第一的胡商,一位是楚家金尊玉贵的大公子;要论外貌,达巴拉干和裴衿属于西域与中原不同类的风流,却也是无可挑剔的俊朗;生意场上更不用说,可堪称为一时瑜亮。 至于脾气么... 也是糟糕得不分伯仲。 一定要做个类比,他们俩的关系就像平阳郡主和国公小姐,各自足够优秀,相互间却看不顺眼。 果不其然,达巴拉干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按照孔瑄对他们的了解,接下来达巴拉干就该不甘示弱地反呛回去,紧接着局面就会像除夕夜的爆竹,突出个炸得不停。 「我今天不和你吵,」出乎意料,达巴拉干深吸几口气,转而对孔瑄说道,「你得看看这个。」 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笺。 这信笺包得极好,只是纸面上尽是摺痕,显得过于皱皱巴巴;上面没有戳印,也未写下收信人或送信人的名字。 什么都没有,是准备投到哪去? 有些古怪。 而达巴拉干的话印证了孔瑄的直觉:「这是我从那些人手里截下来的信,看方向,应该是准备送去林家。」 他将信笺交给孔瑄,审视般地眯起眼睛:「孔瑄,你们怎么还招惹了林家?」 孔瑄咬了咬下唇,没有回话,而是先拆开信封,将薄薄的信纸抖开,蹙眉读起信来。 信上的字迹潦草,勉强能够辨认。 越看,他就越是心惊。 「人已找到,白老爷托我向您传个话,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句句通顺,连在一起却读不懂了。 但仅仅只是读懂几个关键词,就足够让人忧虑顿起。 裴衿摸了摸下巴,早将亲热被打断的事抛在脑后,点了点信上几个字:「孔瑄,你仔细想想,在城中可有什么结了怨的人?」 他补充道:「城外的也行,要亲近的,或者别人都不知道的。」 孔瑄眉心一动,裴衿知道他来自其他世界,但达巴拉干绝不可能知道,为了避免被发现端倪,裴衿因而只能用这种说辞来引导他。 只不过... 在原身的记忆中搜寻了一遍,孔瑄否认道:「我无父无母,自小就在城外的贫民窟流浪,之后来了常乐城...也没有和什么人结仇。」 这是实话,原身性子软,说好听点是内敛,说得不好听就是怯懦,昔日陈三贵如此压迫也不曾反抗,其性格的弊病便可窥见一二。 或许是因为一生坎坷,不断受到他人的轻慢,随着年岁渐长,原身变得越来越孤僻,连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都没有。 孔瑄翻遍记忆,只觉心酸惋惜。 这样的人,能和谁结仇? 「你怎么这么清楚,他们的目标是孔瑄而不是你?」达巴拉干通晓多国语言,汉人文字对他而言自是不在话下,「毕竟你才是老闆,虽然总是见不着人。」 裴衿一哂:「我?不不,要是我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早就该——」 他的话戛然而止,手腕一抖,摺扇掩面,将唇角的冷笑尽数掩藏。 他有意避开所有公众场合,就是为了防止被其他人看见而另生事端;若是楚宵查出栖云楼的真正老闆是他,昨天决计不可能将他放出家门,反倒该把他软禁起来了。 只不过,他置身事外,却让孔瑄深陷局中。 这么想着,裴衿的眼中不由有些歉疚。 垂在身侧的手掌被人轻轻握住,裴衿转眸看去,孔瑄便用指尖挠了挠他的掌心。 没关系,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单从信上来看,」达巴拉干咳嗽一声,「林家、白家,都牵涉其中。这可比我想得还要糟糕。」 他起初只以为这是其他小商人联合起来,如今看来远不止如此。 林家和白家,携手针对栖云楼,这是什么概念? 这么多年,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你们和楚家关系如何?」出于内心的考量,达巴拉干随口问道。 没想到,对面的两人表情都是一冷,好像「楚家」二字玷污了他们的耳朵。 「不太好,」裴衿回道,「准确来说,这件事的幕后牵头人,应该就是楚家。」 达巴拉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的眉眼实际是锋利的,脸部轮廓也凌厉,一旦没了笑容,连气场都沉了下来。 他每说一个字,指节就敲一下桌面:「林、白、楚,你们还真是把三大富商都凑齐了。」 声音干涩,听不出什么情绪。 孔瑄观察着他的神色,紧了紧手掌。 达巴拉干背后的西域商队与栖云楼有长期贸易往来,有些事情孔瑄自认不该瞒着他,况且调查此事,达巴拉干尽心尽力,此番还替他们截下林家的密函,彻底坐实了幕后主使。 要说心里不觉得感激他,是不可能的。 不如说,孔瑄甚至担心栖云楼的事情会拖累到他。 然而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那边达巴拉干滚了滚喉结:「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啊,应该不止疗愈首饰这一桩吧?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能把三大富商逼成这样?」 没有思忖多久,孔瑄关上工作间的门,压低声音和盘托出。 第86页 说到陈三贵受人指使,想要杀死孔瑄的时候,达巴拉干扬手打断了他的叙述。 「让我猜猜,」他翘起二郎腿,「楚家?」 一语中的,达巴拉干的直觉如鹰般敏锐。 孔瑄点点头,觉得他还有话想说。 片刻后,达巴拉干道:「这可不仅仅是商贾间的争斗了,孔瑄,他们这是想要你的命。」 「或许吧。」孔瑄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达巴拉干这迴转眸看向了裴衿:「三大富商能在常乐城屹立不倒这么多年,背后有多少腥风血雨,你应该比孔瑄清楚多了吧?为什么不服个软,还要继续和他们斗?」 不理解才是正常反应,与根基盘虬的三大富商较劲,两败俱伤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在达巴拉干看来,栖云楼更有可能直接粉身碎骨。 孔瑄又怎会不明白,但,他与裴衿对视一眼,用沉默回答了达巴拉干的诘问。 他们不能退。 「该说你们大胆,还是该说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啧啧,中原人真可怕。」达巴拉干揉揉眉心,「这事我会继续跟进下去的,在不暴露我自己的前提下。」 他站起身,衣袂翻飞:「但若你们当真这么决定...抱歉,孔瑄,我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合约了。」 ... 达巴拉干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带着信笺敲响工作间的门。 与截下的暗信不同,这是一封从内而外都华贵的信笺。 来自京城的信。 -------------------- 第四十七章 金粉,又或是夜明珠磨成的粉末,正在信封上散发出晦暗不明的光,这些宛如蝴蝶振翅抖落的齑粉,将平凡的信纸变得华贵而高不可攀起来。 皇宫的信笺? 这个远在天边的宫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一身华服、打扮精緻的小少年朝孔瑄拱手作揖,像林间的小鹿:「主子让我叮嘱您尽快看信呢,公子,快拆开看看吧。」 孔瑄不明就里,谨慎地拆开信笺,只这一个动作,手上就沾满闪闪的粉末。 那小厮伸长脖子凑了过来,偷看的动作被孔瑄发现,又嬉笑着站好,把手背到身后。 孔瑄抚平信纸,随口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他的衣裳上用金银线绣满了暗纹,比当时的楚家总管还要华贵几分,又来自京城,想来主家定是哪个富有人家。 「我家主子...」小厮的眼眸滴熘熘地转,「我现在的主子是平阳郡主!」 「现在的主子?」孔瑄咀嚼着他的话。 听到平阳郡主四个字,他悬起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然而看到信上的字迹,他的手骤然僵硬在半空,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 年轻小厮的回话这时传了过来。 「是呀,这几天不是过年么,我家主子——哦哦,就是皇后娘娘——派我去服侍平阳郡主呢,」他抿着嘴笑。 孔瑄的手一抖,满纸的蝇头小楷好像成了玻璃渣,扎得他险些拿不住信纸。 「这是好事呀,公子,皇后娘娘夸赞了您的首饰,您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诚如所说,信上平阳郡主言辞同样雀跃。 可孔瑄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信上说,合宫夜宴结束后,皇后娘娘邀她与国公小姐穆婉榕去房中一坐,开口便夸赞她们的髮饰精巧,与本人的气质甚配。 平阳郡主特意记下了皇后娘娘的原话:「遥遥一见,便觉非同凡响。」 她与国公小姐这回倒是统一战线,当即向国母介绍起孔瑄与他的栖云楼来,尤其那最为出名的疗愈饰品,在穆婉榕的亲身经歷下显得尤为吸睛。 平阳郡主自是不甘示弱,将孔瑄在奇巧节上一举夺魁的事也说了出来。 与皇后娘娘的闲聊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话题始终围绕着孔瑄。 告退时,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位孔瑄,可真是个妙人。」 话中深意,无消多言。 信的末尾处,平阳郡主写道,皇后娘娘有头风病,近些年陛下为她寻遍名医,总算好了许多,但一到秋冬天气寒冷,仍偶有发作;若孔瑄能做出对症的疗愈点翠,栖云楼自此便能鸡犬升天。 平阳郡主的意思很明显,但栖云楼如今的处境,有如包夹在豺狼虎豹中的绵羊,如此天赐良机,他们却无力支撑。 「替我谢谢平阳郡主的美意,」孔瑄遗憾地收好信纸,「待她回了常乐城...」 他话没说完,那小厮像听到什么惊天的消息一般瞪大眼睛:「公子说的什么话?郡主说了,这首饰您必须得做,不然就不许奴回京城!」 ...? 孔瑄思忖片刻,旋即反应过来,他又险些忘了这是个尊卑有序的世界。 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她既开了这个口,哪怕十分委婉,却也已经有了千斤的重量,容不得他这样的普通人来拒绝。 平阳郡主这封信,实际是替皇后传了口谕。 好吧、好吧,看来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实在抱歉,我高兴煳涂了,」孔瑄歉意一笑,真情假意俱都藏起,「自当尽心尽力。」 他朝着京城的方向遥遥躬身,一揖到底。 弯腰时,他感到滔天的权势正向自己涌来,让本就波涛汹涌的漩涡中心掀起惊涛骇浪来,而他就像一叶小舟,随波浪之势而涨落沉浮; 第87页 但隐隐的,乌云密布的天空射进一道光,噼开了海面。 这光,便是枪林弹雨中的一线生机。 他要为栖云楼、为裴衿,抓住这道光。 「识时务者为俊杰,公子不愧为娘娘都称赞的俊杰。」小厮高兴得笑眯了眼,约定好一周后来取,蹦蹦跳跳地拱手告辞。 孔瑄却笑不出来,只觉浑身沉重有如负着千斤重担。 又或许事实确实如此,但无论如何,他眼前身后,皆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 栖云楼,前厅。 工人们聚在一起,为首的自然是张小山,他们围成一个圈,缓慢地挪向工作间的大门。 脸上写着想推门又不敢的表情,张小山苦恼地抓了抓脸颊:「你们说这可咋整,孔哥把自己关里面有四天了吧?这不吃不喝的,能吃得消吗?」 是的,自那日的小青年——张小山他们不认得,只当是哪个富人的小厮——送来一封信后,他们孔总管就把自己锁在工作间内,闷头研究了起来。 起初,工人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孔瑄经常因制作首饰而废寝忘食,整日闭门不出也是常有的事; 但当闭门不出的时间无限延长,到今日已是第四天,他们不免有些焦急,担心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询问,怕打扰了孔瑄的思路。 从工作间内偶尔传来的零件「丁零噹啷」之声,能够推测孔瑄确实是在制作首饰。 但,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什么首饰能把孔瑄难住,以至于一连几天都不愿出门。 「哎哟,这都什么事,」工人们拿不准主意,张小山一拍脑袋,「偏偏这时候洛先生还病了!这叫什么,这叫,呃,屋顶刚掀就下雨?」 屋漏偏逢连夜雨。 张小山无力地唉声嘆气,最终还是缩回了敲门的手。 工人们沉思片刻,最终还是阿辉颤巍巍举起了手。 「要不,我,我们去找裴,裴老闆?」 过完年,裴衿在栖云楼待了几天,又不知跑哪里去了; 但好在,他们能联繫到小五。 平时,栖云楼须得老闆本人拿主意、而恰好老闆又不在的时候,都是由他们去找小五,再由小五通知裴衿。 虽然麻烦,但总比找不到人要好太多。 打定主意后不过一炷香时间,小五便和裴衿前后脚地来了。 准确来说,裴衿步履生风、气势如虹,小五愁眉苦脸,手上提满了饭盒子。 定睛一看,生煎包小馄饨薄粥,应有尽有,似乎把整个常乐城早餐街都搬来了。 走到门前,裴衿接过饭匣,抬手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下一秒,他伸手把饭匣又塞回小五手里,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怎么回事?」 裴衿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工人们觉得这下真是大事不妙,裴老闆直接放弃了劝孔总管吃饭,顿时摇头晃脑地作鸟兽散。 反正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 他们宽慰自己,那边裴衿眉头紧锁,望着一地狼藉,半晌才嘆了一声:「看你这样子。」 坐在珠宝堆里的蓝衣青年闻声,撩起遮挡住脸颊的髮丝,他脸颊苍白,鼻尖和面中却泛着不自然的绯红,唿吸也急急的,柳叶般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几缕碎发搭在脸上,显得眼下更为青白。 他这易碎的样子让裴衿直接哑了火,踮起脚绕过地上的散件,勉强在青年身后站定。 裴衿蹲下,大手摁在孔瑄的肩上,顿觉掌心一片寒意,孔瑄的身体竟然也是冷的。 他的脚不可避免地踩到几张纸,看上去是设计废稿; 孔瑄没回话,他就将那几张纸捡了起来。 纸上画满了草图,从发上的到颈间的,连手上的配饰都有,集齐了整套。 裴衿一看,便看出了问题。 孔瑄不喜奢华,他的设计向来也是以素雅为主,设计过的最华丽的饰品,也不过给平阳郡主的点翠凤钗。 但地上这些废稿,无一不是极尽华美,金玉自不必说,翠羽竟也用到三枚之多。 放眼整个常乐城,也没有谁的首饰要用这么多翠羽。 而或许是孔瑄本人也觉得不妥,在纸上写了大大的「否」字,然而下一张,又不可避免地走向奢靡之风。 这绝不会是孔瑄技术的问题,那就只能是—— 「订首饰的是什么人?」 这几天在家里和楚瑜那个白痴周旋红孔雀的事,裴衿还不知道平阳郡主来信。 孔瑄双眼空洞地看了过来,眼底好像已经失去了灵魂。 「皇后娘娘,裴衿,皇后娘娘会喜欢什么样的首饰?你们人类...」 他向前一倒,脑袋贴在裴衿颈间,抱怨似的嘟囔道:「你们人类真难捉摸...」 「皇后娘娘」四个字把裴衿也吓了一跳,他的手掌顺势落在孔瑄背上,把人往怀里揽了揽,认真思考起来。 「皇后娘娘不喜铺张,」他委婉地说道,「让我想想...」 他一边做沉思状,一边不动声色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包子来,掰了一口送到孔瑄唇边:「边吃边想。」 他的胸口被刚出炉的包子烫得一片红,孔瑄歉疚地眨了眨眼,顺从地张开嘴。 细腻的豆沙在舌尖化开,甜甜的。 不吃时感觉不到,吃了一口,飢饿感就接二连三地传了过来。 第88页 孔瑄捧着豆沙包小口小口地咬着,细密睫毛扑闪,吃得着急却优雅。 裴衿忍不住凑上前亲了亲他的眼睛,抢先一步笑道, 「我想到了,这事好办。」 -------------------- 第四十八章 裴衿的效率向来相当之高。 当天傍晚,孔瑄在栖云楼门前的树下,见到了一身便服的裴衿。 侍从小五手里照旧提着一包鲜肉馅饼,新鲜出炉的,还在不断冒着热气。 见他出来,主僕二人一前一后迎了上来,裴衿自然地从小五手中接过馅饼:「龙兴斋新出的品类,买来给你尝个新鲜。」 孔瑄眉眼弯弯地接了过来,热乎乎的馅饼将掌心暖得发烫。 小五佯做气愤地攥了攥拳:「什么尝个新鲜,我可是排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队!」 话音刚落,迟来的摺扇敲了下他的脑袋,小五哀嚎一声:「公子,你和孔瑄公子在一起后怎么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小侍从的话直白而简单,孔瑄耳根一红,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啃起馅饼来。 咸甜的肉糜入口即化,酥皮油香扑鼻,一抿便在舌尖散开。 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占据了心头大半位置,将嘴里的一口馅饼咽下,孔瑄想起了正事:「我们今晚要去哪里?」 看裴衿一袭黑衣近乎融入暮色,孔瑄便联想起二人在楚家的会面,下意识以为今晚也要隐匿踪迹。 谁料裴衿掸了掸袖子:「在城里随便逛逛。」 这倒是没想到,孔瑄意外地挑起眉,眼前却笼下一片阴影,裴衿倾身过来,一口咬在鲜肉馅饼上。 趁孔瑄还没反应过来,裴衿迅速起身,在他唇上落下个一触即分的吻。 狐狸眼满足地眯起,裴衿自然地牵住孔瑄的手,对捂着眼睛的小五勾了勾手,潇洒地向着热闹街区走去。 为了庆祝新春,常乐城内的灯会将持续七天七夜,走到哪里都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游人在街上鱼贯穿梭,一些小摊前更是人满为患,挤都挤不进去。 裴衿和孔瑄并肩走着,一路收穫了无数人的注视。 不为别的,他们二人形貌皆出挑,一人清冷如山间雪,另一人则眉眼弯弯俱是笑意,恰如烈火与寒霜,如此个性分明的两人走在一起却毫不割裂,给人一种相得益彰的融洽。 常乐城吸纳寰宇,民风开放,见他们手掌与手掌交握在一起,人们便投以灿烂的笑容,心中感嘆: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暧昧的目光多了,起初的赧然便也烟消云散,孔瑄捏着路边买来的冰糖草莓的竹籤,草莓早就被他和裴衿一人一口分着吃了。 人间的烟火气总是最动人的,置身于这样热烈的氛围中,不快与忧愁好像无法再侵扰分毫; 但每每到该尽兴之处,楚宵的身影和皇后娘娘的谕旨就好像一对豺狼虎豹,将前方与身后的道路死死堵住。 这种压抑的情绪如影随形,仿佛悬挂在头上的一把利剑。 「不高兴?」裴衿侧过身,目光落在孔瑄下垂的唇角上。 孔瑄当然摇头:「不是的,只是还剩三天...」 他是说点翠首饰的最后期限。 裴衿却不以为意,牵着孔瑄的手向人流的反方向走去:「跟我来。」 他们磕磕绊绊地挤出人群,衣袍凌乱; 绕了几个弯,灯火被抛在身后,微凉的晚风迎面吹来。 孔瑄环顾四周,天空下隐匿着山的影子,连绵一片。 越走越是僻静,但与出城的路又不尽相同,走了许久,看四周的房屋,俨然还是在城中。 只不过,这些房屋略显破落,应当属于下城区的范围。 孔瑄只顾跟着他走,倒是小五瑟缩了一下:「公子,你不会是想去那地方吧?」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不过,孔瑄奇怪地重复一遍:「那地方?」 他抬起头环视一圈,还真给他找到了个与众不同的建筑。 那是一座显然高出其他房屋的、尖顶的塔,在一众矮房中很是突兀。 平时,孔瑄住在栖云楼中,那一块本就高楼云立; 而与此处相似的蚂蚁巷子,则在正好相反的方向,从那里也看不到这块区域。 简单来说,他从未注意到城中还有这么个地方,有一座这样的高塔。 夜晚阻碍不了他的视线,孔瑄眯起眼,便见那高塔的砖瓦满是苔痕,不少砖块上还有裂隙与风霜吹打的痕迹,显然废弃已久,与方才的闹市区对比鲜明。 尤其皎月高悬,恰巧停在尖塔顶端,平白增添几分诡异之感。 「孔瑄公子不知道吧,」小五搓了搓手臂,「在大凉建国以前,这儿属于一个残酷的暴君,听说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命人在国家的中心——就是这里,建了一座高塔。」 云师傅也曾提到大凉之前是群雄割据的乱世,孔瑄点了点头,侧耳倾听。 「只要有人做了不合他心意的事情,暴君就会把那个人拉到高塔上,用宝剑砍下他的头颅...」小五越说越哆嗦,「后来暴君被先帝打败,大凉一统天下,这里就逐渐废弃了。」 他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塔:「所以咱们真要去吗?不是说这里晚上闹鬼吗?」 孔瑄停下脚步。 第89页 他倒不是怕鬼,只是小五这番话,越是往下说,他越是不明白来这里的目的。 裴衿冲着小五开口:「少看点闲书吧,就算真有鬼,也有神仙庇佑着咱们呢。」 这神仙不是别人,就是他身旁投来谴责眼神的小孔雀。 无视了小五「哪有神仙啊!」的嘟囔,裴衿总算解释了来意:「只有这里,能够看到常乐城的全貌。我想带你看看。」 小五哀嚎一声:「这楼这么高,您准备用脚爬上去?不是吧?!」 裴衿笑而不语,看向孔瑄:「意下如何?」 「自然好。」孔瑄心中隐有所感,却不真切,轻轻点头应允。 他们又走了会,平房像潮水一样向后退,眼前终于只剩下兀自耸立的高塔。 「咕,嘎咕——」 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声干瘪鸣叫,与小五心惊肉跳的惨叫同时响起。 裴衿揉揉太阳穴:「你在楼下等着,我和孔瑄公子上去。」 小五如蒙大赦地用力点头,一熘烟蹿出了老远。 孔瑄失笑,与裴衿一起慢慢沿着旋转的阶梯向上走去。 此处高塔不愧是年久失修,承载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已是极为勉强,每走一步,脚底下都会发出叫人牙酸的「咯吱」声; 不仅如此,孔瑄特意算了算,平均算来,不过三五级台阶,就会遇到一块从中间断裂的木板,腐朽的木料蛀满了虫痕。 一边走着,裴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小五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是由前朝君王建造,但是一座慰灵塔,主祭祀之用。」 他停顿片刻,补充道:「虽然高塔的传闻是假的,但民不聊生却是真的。」 裴衿的讲述如有力的音符,拍打在孔瑄的心上,眼前骤然浮现出君王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把酒作乐,而殿外白骨累累、妻离子散的景象。 但这些场景显得极为遥远,至少与他所见到的,常乐城中欢欣的氛围相去甚远。 按照大凉国的歷史,这不过只是三五十年前的事情。 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终于踩上最后一级台阶,不算宽敞的平台出现在二人眼前。 砖瓦不见了,由几根竖梁取而代之,四面皆空旷临风。 「来这里,」裴衿先他一步,手肘撑在栏杆上,长发被吹得扬起。 月光洒下来,落在他线条流畅的侧脸上,又将黑衣上的银线照得发亮。 孔瑄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向远方看去—— 只见万家灯火连成一片,从上而下俯瞰,好像金色的山嵴,无论楼房高矮与否、屋舍华美与否,只在此刻融合一起,勾勒出一副动人心魄的图画。 画中曾描绘过这样的场景,但那些图画是用黑色的墨水绘就,总显得冷漠而疏离。 而这里,是有温度的、热烈的人间。 灯火的光芒映在孔瑄的瞳孔中,融化了他眼底的焦虑不安。 笑意逐渐在唇边漾开,他着迷般贪看着眼前的景象:「我明白了,裴衿,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看这人间。 ... 从高塔上下来的时候,小五正在一棵树下抱着一兜子吃食打瞌睡,先前表现得那么害怕,此刻倒是睡得心无旁骛, 孔瑄无奈地笑了笑,上前轻轻把他叫醒。 三人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这一来一回用了许久,今晚的灯会竟还未结束。 他们选了个卖馄饨的小摊坐下,一人点了碗现包的小馄饨。 等待的间隙,孔瑄撑着脑袋,观察着三两成群的行人。 突然,耳畔窜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都说那栖云楼的孔瑄,这本事可了不得!」 那是个一袭长袍的中年男人,长长的鬍鬚在下巴上打着结,他的面前已经围了许多人,都津津有味地听他说着。 这看着像是说书人的男人一敲醒木,说得是抑扬顿挫:「奇巧节大傢伙都知道吧?嘿,这第一名啊,就是这位孔瑄公子,要说奇巧节那一天...」 他不知道当事人就在不远处看着他,越说越是激动,好像自己就在现场。 但听着听着,孔瑄皱起了眉头,他看向裴衿,对方也表情不善地看了过来。 说书人将其他参赛者的作品贬损得一文不值,而将他孔瑄的钗子夸得天花乱坠。 其中有多少夸大的成分尚且不谈,但这表面上是在夸赞他技艺超群,实际上—— 人群中有几个熟悉面孔,似乎是其他珠宝店的老闆和工匠。 他们也是与家人出来闲逛,衣着随意。 听到说书人这么说,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不悦的神色。 裴衿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恰好那边的讲述也告一段落,听书的人群四散走开,说书人动作利落地收拾着东西,步履匆匆地走了。 见说书人背影渐远,裴衿冷笑一声:「都送到门前了,不得跟上去看看?」 -------------------- 第四十九章 说书人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衣袍,紧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勐地回过头,看向身后幽暗的巷子。 巷子里空无一人,唯有一只骨瘦如柴的猫蹿了过去。 看来是心理作用,说书人松了口气,闷头继续向前走着。 不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他就隐隐觉得身后有人跟随; 第90页 可每次回头,都见不到人影。 他心里埋怨着,都是收了黑心钱,才弄得自己疑神疑鬼,如此不安。 要不是!他愤愤地想着,要不是林家出手实在阔绰,他根本不会收这钱!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林家要他将栖云楼和孔瑄——说书人不怎么关注珠宝铺子,偶尔听说过这两个名字——说得天花乱坠,但看林家总管那双促狭眼中的精明,他大概也能猜得到。 有人要倒霉咯。 「咔嚓。」 树枝折断的声音横插一脚,将他的思绪打乱,说书人背都僵了,迈出的腿又收了回来。 「谁、谁在那里?!」 新春佳节,总不能是撞鬼了吧?! 回应他的是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好像猫戏老鼠般漫不经心。 「这地方不错,够偏,够静。」那人悠悠道,嗓音沉沉,带着戏嚯的笑意。 说书人瞬间汗毛倒竖,看向声音来处—— 便是他的身后,他疑心了一路,竟当真有人跟踪! 那是个摇着摺扇的黑衣青年,也不知这刚开春的天,摇扇子会不会冷。 说书人有一瞬间的走神,又在察觉到青年眼神的剎那清醒过来。 那青年此刻正眯着一双狐狸般的眼睛,用看垃圾的眼神看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说书人的内心悚然一惊,而后又联想起对方方才说的话来。 够偏,够静。 「你要干什么?!」他不受控制地大喊起来,好像这样能给自己壮胆,「光天化日之下,你想杀、杀人不成?」 「?」青年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仰脖看向空中的月亮,玩味地重复一遍,「光天化日?」 说书人跟着青年的目光,又环视一圈周围,除了正在舔着爪子的猫,没有一个活物。 他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恐惧,眼前这青年似乎不像在开玩笑,而是真的会杀了他! 青年向前一步,说书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慌乱,转身拔腿就跑! 他跑得慌不择路,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跑着跑着,前方传来一声惊唿。 「这是要去哪里?」 有人!有救了! 说书人朝着那声音的主人扑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拽住那人的袖子:「救命啊,救救我!有人要、要杀我!」 与此同时,鬼魅般跟在他身后的狐狸眼青年也追了上来。 「真能跑啊,累坏我了,」狐狸眼青年喘了口气,「怎么现在才来,迷路了?」 说书人又是一惊,这话显然不是在和他说,这才发现自始至终他遇到的「救命稻草」都没有开口。 他惊疑交加地看过去,只见那人生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清冷面容,眼眸转动,看向他时连表情都没变化,却在狐狸眼青年开口时弯眸笑了起来。 这情况已经不用再多思考,这两人分明是说好了的,要在这里堵他的路!是林家么,林家要杀他灭口?! 「你们到底是谁?!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说书人慌乱地掏着袖子,碎银子落了一地,「钱,这些钱我都还给你们,我不要了!」 谁承想,那两位青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地上的银子。 那清冷青年一笑:「你不认得我?」 「不认得我,」他步步紧逼,眼底好似有火焰跳动,直把说书人逼得「扑通」一声坐倒在地,「还敢到处胡说八道?」 ... 「我会让小五盯着他,不让他去给林家通风报信。」裴衿一边说着,状似无意地朝孔瑄伸出手。 孔瑄会意,将手掌递给他,下一刻便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裹住。 裴衿对着他泛出红色的骨节「唿唿」吹气:「手这么冷,风吹的?」 眼看着裴衿要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他披上,孔瑄赶忙阻止了他。 说书人惊惧之下,根本不用他问,就自己交代了个一五一十。 据他所说,林家在年前找到了他,让他在常乐城中——或城外热闹的集市——每隔数日,就向人群讲述一遍栖云楼和孔瑄的故事。 要讲得绘声绘色,不怕人们不信,只怕不够夸张。 林家只给了他一些方向,像什么奇巧节夺魁、疗愈饰品云云,其他全供自己发挥。 至于这么做的目的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两位爷,」说书人伏在地上,举起手又扑下,「但我偶然一次听到,那林家总管说,要找...找孔瑄公子的什么人。」 自然不是他的,而是原身的。 而结合达巴拉干截下的信来看,他们似乎已经有了眉目。 可是...会是谁呢? 原身身世清白,无亲无故,三大富商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找他的什么人? 「在想那傢伙说的话?」 裴衿捂了捂他的手掌,又是搓手又是呵气。 孔瑄沉默一瞬,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低低的「嗯」。 「或许是有...连你,也不清楚的人,」重音落在「你」字上,裴衿指的是原身,「不要太担心了,至少我们现在不算是完全一无所知。」 话虽如此,但他们也仅限于「知道」的状态。 明知有人要对他们不利,却碍于对方的滔天权势,只能选择被动接受。 这已经是他们能做的全部。 第91页 这个世界的古话,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真要运用到实际中来,孔瑄还是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像坠入深海又被水草裹缚,无数的水流灌入口鼻,几近窒息。 「当务之急,是先把皇后娘娘交待的首饰做好。」裴衿轻嘆一声,将鬓髮撩到耳后,「此事未必不是机缘,别想太多,你只管放手去做,其他交给我。」 这话很是熟悉,早不是第一次听见。 这是第几次,听到裴衿对他说这样的话了? 孔瑄恍惚地想:好像是每一次。 ——放手去做吧,我会站在你的身后。 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的老闆,此刻的爱人,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起。 他们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任凭时间的脚步匆匆向前。 第七日,小鹿一样的年轻人如约而至,他绕着孔瑄手中的匣子打转,笑道:「公子公子,我可以先看看吗?」 似乎是怕孔瑄多想,他补充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规矩,规矩。」 孔瑄表示理解,当着他的面将匣子打开,坦坦荡荡。 这毕竟是要交给皇后娘娘的东西,小厮没有当场拿出什么试毒的东西来,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 匣中的是一套发冠,甫一打开,便有一股清新的药草气息传来,微苦,却很是高雅。 发冠的主体是一只敛翼的朱雀,细长的双眸皆用红色宝石装点,一如一国之母该有的庄重威严;而点翠技艺则被运用在配饰中,翠羽在阳光折射下泛出温柔的蓝色,像朱雀飞过江海,又似山河簇拥着朱雀。 千里江山,一握而已。 华贵却不繁重,优雅而不媚俗。 小厮看得眼睛都直了,赶忙把匣子收起来:「我们娘娘一定会很喜欢的!公子的手艺,当真是名不虚传!」 孔瑄弯了弯唇角,恭敬地送小厮上了马车,心里想: 就是不知道这「名」中有多少是他人有意为之的虚假了。 将发冠呈了上去,一件大事算是完了,至于皇后娘娘对他的作品如何评价,却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 门后走出一道身影:「孔瑄,你不愧是我的骄傲。」 孔瑄迅速回头,快步走上前去:「外头风大,您怎么出来了?」 洛子岑笑而不语,抬手抚了抚鬍鬚。 孔瑄无奈,扶住他的手臂,搀着他往工作间走:「先生,您的病还没好全,要是再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他无不心伤地看着洛子岑瘦削的手掌,皮肤裹着骨骼,像是一层轻飘飘的布。 年前洛子岑生了病,如今虽已好了大半,精神气却也跟着一起消失不见,整个人形如枯木,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如鹰般明亮。 「这么大的事,我却没帮你,」洛子岑任由他小心翼翼地搀着,眼里满是欣慰,「你做得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太多太多。」 从门口到工作间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洛子岑却气喘吁吁,孔瑄扶着他坐下,将一盏泡好的茶递了过去。 借着端茶的功夫,他调整着面部表情,将悲伤掩藏起来。 ——大夫什么也没说,只让他「多陪陪你的父亲吧」。 洛子岑并非他的父亲,孔瑄却没有反驳,默认了大夫的说法。 人类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洛子岑于他,与生身父亲没有区别。 「孔瑄,生老病死是自然之理。」洛子岑接过茶,好像猜到他在想什么,顺势拍了拍他的手掌。 孔瑄一怔,头埋得更低了,生怕眼底的湿润被看见。 死亡,对于永生的他来说,是个无限陌生的词彙。 他想了想,轻声说道:「先生,您之前说,还有没教我的本事呢...」 洛子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伴随着几声咳嗽:「老夫怎么会忘记?只是此事需要静候机缘。」 孔瑄抬起头,只见洛子岑目光空远,苍老的嘴唇碰在一起:「呵呵,不要着急,孔瑄,就快了。」 -------------------- 第五十章 年后第一天,按照大凉国的习俗,各商铺开业前,都要在门口点燃最红最响的炮仗,以驱赶去年的晦气,迎接来年的财运。 害怕爆竹声响的孔雀缩在工作间里,捂着耳朵静待栖云楼门口的炮仗声停下。 准确来说,是缩在裴衿的怀里,而裴衿捂着他的耳朵。 然而枣花酥被他吃得见底,门口的炮仗声还连绵不绝,不曾停下。 孔瑄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口,心里嘀咕:怪了,怎么放了这么久? 好似读懂他心中所想,裴衿松开一边的手掌,灼热吐息蹭得孔瑄耳廓发痒:「常乐城的传统,若有新客来,就再点一个炮仗,好像...目前的最高记录,是持续点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炮仗。」 「顺带一提,」他低低笑道,「是楚家——我爹娘的记录,那时我九岁,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孔瑄一仰头,脑袋靠在裴衿怀里。 下一刻,他勐地瞪大眼睛直起身来,恰好此时裴衿低下了头,孔瑄的额头磕在裴衿的下巴上,两人俱是撞得眼冒金星。 裴衿捂着下巴,又伸手捂着孔瑄发红的额头:「这是想到什么了?」 孔瑄张张嘴,脑中思绪万千。 若有新客来,就再点一个炮仗。 第92页 栖云楼点了几个了?一百个?一千个?为什么还没有停下来?! 他当然知道答案。 通过工作间的窗户向外看去,大街上人头攒动,像层层叠叠的海浪,将栖云楼的大门围得严严实实。 虽听不到在谈论什么,但看他们的神情和掏出银票的动作,也能猜到他们此行的目的。 自是听了添油加醋的「宣传」,要来找他买点翠首饰的。 疗愈首饰,当时也大火而风靡过一阵,因裴衿想了个限时限量的办法,算是白纸黑字阻止了「哄抢」情况的发生。 可点翠饰品,虽因翠羽稀少而本身市价高昂,但倘若人们愿意拿出这些钱来购置,他们做生意的,就断没有继续限时限量的道理。 因而这些人一提到「点翠」,工人们是哑口无言的。 再远一些的地方,被人群阻挡看不清了,但想也知道,街上的行人们被栖云楼门前的热闹吸引过来,其他商铺大约是没什么生意。 如此鲜明的差距,足以将栖云楼推到所有珠宝商的对立面。 而这,恐怕只是三大富商诡计的第一步。 工人们快拦不住兴致高涨的人群,已然来回派了许多人敲门,想请孔瑄出面主持大局。 ——毕竟,这些人都是冲着孔瑄来的。 但孔瑄心里清楚,就算他能从裴衿处源源不断汲取灵力,也绝不可能满足如此大的需求量。 既然如此,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拒绝所有人。 直到天色渐晚,人群发现见不到孔瑄,或失望或愤怒地散去,孔瑄也没有踏出工作间的门一步。 三大富商想要捧杀他,他更不能在这个时候露面。 但... 孔瑄撑着脑袋嘆息。 一直这么躲下去,总有躲不了的那一天。 「孔瑄,孔瑄。」 他愁眉苦脸,一不小心就忽略了一旁的裴衿,等到裴衿直接伸手将他捞进怀里,孔瑄才大梦初醒。 一转头,对上一双委屈至极的狐狸眼。 裴衿语气哀怨:「怎么能不理我?」 言语戚戚,泫然欲泣。 再配上这么一张摄人心魄的脸庞,杀伤力极其显着。 不过孔瑄早已习惯,只当他在撒娇,顺势偏过头碰了碰他的唇瓣,认真道:「只怕一直躲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一句正经话,把好不容易聚起的暧昧氛围吹得七零八落,裴衿的唇角绷了又绷,最终败下阵来。 两人面对面沉思片刻,裴衿用指节敲了敲太阳穴:「孔瑄,你觉得栖云楼的优势在哪里?」 孔瑄眨了眨眼:「?」 裴衿笑了笑,目光温柔而深情:「在你。」 不仅仅是他这么认为,栖云楼最珍贵的秘宝是孔瑄,是所有人都达成的共识。 「我...」得到认可固然值得欣喜,但孔瑄不敢居功,「只有我一个人,远达不到现在的成就。」 真要说起来,这个世界的点翠技艺失传已久,而他的本体恰好是孔雀,可以算是穿越后的歪打正着; 而裴衿在幕后的运筹帷幄,工人们最危急关头的不离不弃,以及诸如苏晓、平阳郡主这样的倾力支持,共同造就了今日之栖云楼。 虽此刻腹背受敌,依旧不可否认—— 栖云楼,已然创造了常乐城的一段神话。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裴衿不置可否,道:「你才是关键。」 他这么坚定,孔瑄也不再推辞,只是难免有些奇怪: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所以...」裴衿却突然嘆息一声,「有些不好办啊。」 不好办。 孔瑄眼皮直跳,心脏像被人攥紧。 此前每每遇到困难,裴衿的反应无外乎「简单」、「好办」、「交给我」,他还是第一次从裴衿嘴里听到「不好办」这三个字。 连裴衿都被逼到这种境地了么?! 「别紧张。」 见孔瑄神情紧张,裴衿忍不住宽慰,而后解释道:「这些客人都是被你的手艺吸引来的,归根结底,不过是寻求两个字——点翠。」 「所以,这事好办也难办,好办在,只需要给他们点翠首饰就行,」他顿了顿,「而难办在,除你以外,常乐城找不出第二个会这门技艺的银匠。」 又是一阵沉默。 孔瑄突然问:「如果我能教他们呢?」 裴衿一愕:「你说什么?」 他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是听错了,转眸细细打量孔瑄的神情。 只见对方神情庄重,薄唇微微抿起,显然并没有在同他开玩笑的意思。 「点翠技法因战火而灭失,我一直觉得十分可惜,如果能够藉此机会让它重见天日...」 孔瑄的眼中波光粼粼:「到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裴衿注视着他眼里的神采,突然朗声笑了起来。 是啊,他怎么忘了,比起自己功成名就,他的小孔雀应该更希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点翠技艺的魅力吧。 到底这么久过去,看尽人间勾心斗角之泥泞不堪,他这片赤子丹心,还是一如既往。 裴衿释然地想:这也是独属于孔瑄的魅力之所在吧,他之所以被孔瑄吸引而不可自拔,不正是因为这一点吗? 他大方地坦白道:「我是想,如果点翠技艺只掌握在我们手中,栖云楼便能始终保有一席之地。」 第93页 但如果始终找不到彻底破局的方法,这一席之地也会被一步步蚕食殆尽。 这么想着,他握住孔瑄的手,「试试看吧,孔瑄,你的主意说不定能破眼下的困局。」 栖云楼总管孔瑄,不去做首饰,反倒忙着开学堂。 消息甫一传出,大多人都觉得自己听错了,毕竟栖云楼被客人团团围住的事儿,已经在常乐城中小范围地传播开了。 这孔瑄,摆着那么多银子不赚,跑去开学堂做什么?他一个银匠,能教些什么? 再接着往下打听,就更让人大跌眼镜了。 「你来真的啊,孔老弟?」 同是珠宝商的李常挤开人群走到孔瑄身边。 孔瑄正在指挥工人们将牌匾扶正,闻言转过身来,惊喜道:「李大哥,好久不见!」 李常与他算是最初的朋友,只是奇巧节后,二人见面的时间就少了许多,孔瑄心里一直记着他的热情,很是高兴。 李常挠了挠头:「哎呀,孔老弟还愿意叫我声大哥,我李常真是没看错人呀!」 孔瑄声名鹊起是不争的事实,李常原以为对方不会把自己这种小商小贩放在眼里,但见对方依旧以礼相待,也不免喜出望外。 「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孔瑄拱了拱手,「李大哥是我的朋友,孔瑄不敢忘记。」 寒暄过了,李常抬头看向那木质匾额。 仍是上书「栖云楼」三字,却是端正的楷体,右下角还有两字,是题字者的署名。 李常摸摸下巴,嘴里「哎哟」个不停:「这真是小文曲星魏泓的字?这块牌匾得值多少钱哟。」 「还是我们孔老弟厉害,连魏泓这种脾气的人都能结识,」李常扯东扯西,总算扯到正题上来,「不过,你这...是真打算无偿教授点翠技艺?」 他看向眼前这不大的屋子,距离常乐城中心有一段距离,倒也还算热闹,屋中摆放着木质桌椅若干,大约能容纳二三十人,最前方是一张讲桌似的四方长桌。 怎么看,怎么像是个私塾的布置。 孔瑄将工具摆端正,点头道:「这怎么有假?只要有心,总能学会的。」 李常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若这点翠是你独门的手艺,不是更好?你何必教给竞争对手,还无偿?」 他指了指门外聚拢的一批人,这些人都是闻讯而来的城中银匠,正激动又不安地向里张望。 李常的声音不算轻,离得近的人都听到了,无数目光射了过来,只等着孔瑄的解释。 「在生意场上,我们或许是竞争对手,但...」孔瑄毫不退却地直视着人群,声音清冽旷远,「能将点翠这门技艺,用这样的方式传承下去,难道不是我的荣幸吗?」 他朝这些银匠深深鞠躬:「只希望诸位,也是本着这样的念头来的,我孔瑄自当倾囊相授;但若是另有所图,还请好自为之。」 谦逊,诚恳,不卑不亢。 人群静默一瞬,旋即爆发出激烈的喝彩声。 孔瑄笑着起身,邀请银匠们进屋。 他一边介绍着屋内的布置,一边看向人群中的一张张面孔。 林家、白家,各派了人来;楚家倒暂时没有见到。 眯了眯眼,在这几人注意到之前,孔瑄已收回视线。 方才的话,他其实不必说后半句,这后半句,是专门说给这些人听的。 既然他们没有知难而退,那...也就不能怪他不留情面了,对吧? -------------------- 第五十一章 将工具放回桌上,孔瑄看向台下抓耳挠腮的银匠们:「第一次做是有些困难,诸位不用着急。」 说完,他垂下眼帘,动作利落地收拾着桌上的碎羽,将它们归拢到一处,再用掌侧扫进布袋中。 做完这一些,他看屋外天色已晚,便拍了拍手:「今天就到这里吧,可以回去了。」 银匠们应和一声,遥遥向他行礼,纷纷转身离开。 孔瑄一一还礼,待最后一人的身影也看不见了,才一扫严肃,抬手捶打着肩膀。 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技艺,他紧张得胳膊都快抽筋了。 恰在这时,从屏风后转出个狐狸眼青年来,正是裴衿。 他走到孔瑄身边,收掌成拳,熟稔地替后者揉着绷紧的肩部肌肉,不忘揶揄:「当师父不容易吧?」 「比防人容易些,」手掌叠在一起,孔瑄微微侧身,「还没有问你,这间屋子是...?」 他前脚提出要以传授点翠技艺的方式破局,后脚裴衿就找到间足够宽敞的屋子,且地理位置也极佳,非常符合他心中对讲堂的期待。 虽然裴衿总能做到这些,但凭空变一间屋子出来,也还是超过了孔瑄的想像。 裴衿「嗯」了一声,环顾一圈稍显凌乱的屋子:「是我娘让我娶媳妇用的资产。」 语气甚是随意,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孔瑄瞪大眼睛:「...娶、娶...」 那边裴衿还在往下说着:「拿来给媳妇做学堂,也算善始善终。」 他眉眼弯弯,唇角扬起个好看的弧度,显然是故意为之。 饶是心里清楚,孔瑄还是不由面红耳赤,险些不知道该往哪看。 下一刻,他蓦地想到什么,问道:「那楚宵要是问起来...?」 第94页 裴衿是栖云楼老闆的事情,楚宵应当还不知道; 他们有意避免让裴衿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筹备至今,一直是由孔瑄代为出面。 难得有他的思绪跑得比裴衿快的时候,毕竟此刻的裴衿正沉浸在孔瑄没有反驳「媳妇」这一称唿的喜悦中。 闻言,裴衿愣了几秒:「无所谓,说卖了房契、租了出去,都可以。」 紧接着,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登记姓名的纸,将之从摺叠态展开,修长指节在纸面游走,又掸了掸某个名字的位置。 「这些人,」裴衿眯起眼,「你想好怎么处理他们了么?」 他指的是林家和白家派来的「学徒」,这些人假称是慕名求学的银匠,只字不提自己来自何处。 正因如此,反而将他们前来的目的并不单纯这一点坐得严严实实。 这些天,孔瑄在教学的过程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 恭敬礼貌,勤勤恳恳。 偶尔看到他们聚在一起,也是在谈论点翠技艺。 没有异常,又或者,这就是最大的异常。 孔瑄摇了摇头:「暂时没有理由,况且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那就先放着,不管他们。」 裴衿敲了敲桌面,另起话题:「这两天聚拢在栖云楼前的客人少了很多,应该很快就能恢復正常状态...虽然还是会比之前多一些。」 毕竟孔瑄本人不在,点翠之法又即将被更多银匠掌握,既然不再无可替代,一些本就赶着潮流而来的人,便很快自觉无趣地离开了。 但是,二人都很清楚,这不过是解燃眉之急的策略,只能治标而无法治本。 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与三大富商的角力之间。 但能想得明白,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裴衿观察着孔瑄的神色,斟酌着开口:「孔瑄,达巴拉干他...」 没说两句,孔瑄便从他略显纠结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来:「说吧,怎么了?」 「他昨天来见我,」裴衿悠悠嘆了口气,「暂时中止和我们的合约。」 孔瑄沉默了下来。 窗外飞过一只黑色的鸟,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向屋内的两人,又很快扑棱着翅膀飞走。 在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中,孔瑄笑了笑:「趋利避害是商人的本能,达巴拉干已经帮了我们够多的了,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他本就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对达巴拉干评头论足,对一个聪明的商人来说,在此刻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似乎才是必然的结果。 达巴拉干不仅是合作伙伴,更是不可多得的朋友,不让朋友受自己的牵连,于孔瑄而言反而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你也这么想?」 裴衿再度敲了敲桌面:「这样一来,就真的只剩下我们自己了。」 要独自面对三大富商的围剿。 裴衿多少是有些忧虑的,与孔瑄的关系越近,他反而越不想让对方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楚宵或许还不清楚栖云楼内部的具体构成,但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楚大公子——与孔瑄有紧密的关联? 现在的他,不仅保护不了他的爱人,还需要对方为自己殚精竭虑。 「裴衿,」孔瑄出声轻唤他,「龙兴斋的红糖麻花...」 裴衿对孔瑄有求必应,虽云里雾里,还是立刻道:「买。」 没想,孔瑄眉心微动:「像不像你?」 裴衿:「...什么?」 二人立场对换,此刻是孔瑄憋着笑看裴衿,眼中像有碎了的银河。 裴衿反应过来了,可一对上这双眼睛,心一下就化了。 「学坏了,拐着弯说我拧巴。」说到半途,他自己也笑了起来,他比孔瑄高上许多,一低头,长发就垂落下来。 孔瑄伸手撩开他的额发,凑上去碰了碰额头。 这种亲昵的、自然的接触,好像消融冰雪的暖阳,裴衿眨了眨眼,耳廓又红了。 孔瑄的目光落上去,又迅速移开,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却还在谈正事:「我猜他们快坐不住了,很快就能知道他们打得是什么算盘了。」 裴衿「嗯」了一声:「你只管安心应对他们,别的——我指楚家那边,交给我。」 许是最近的情势使然,楚宵盯裴衿盯得紧,二人又温存片刻,裴衿就匆匆动身赶回楚家。 甫一进院门,正看见小五只穿一件单衣跪在地上,冻得嘴唇发紫; 小侍卫还来不及和自家公子通气,院内又传来一声冷哼。 「真了不起啊,楚衿,我的好侄儿,竟然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见小五形容悽惨,便知道楚宵已经对他动了家法,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裴衿看向前方那道身影。 「叔叔,」他拱了拱手,「我的侍卫是做错了什么,惹您这么不高兴?」 说罢,他不等楚宵回应,便对小五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二老爷赔罪,麻熘的滚下去!」 他言辞凌厉,表面上是斥责,其实却是给小五搭了个台阶。 小五心领神会,叩首退下。 楚宵的脸色更难看了:「大郎倒是护短。」 裴衿不动如山:「毕竟是爹赐我的侍卫,从小与我一同长大,他若是做错了什么事,我代为受过就是。」 恭敬非常,话里话外却都是一个意思:你没资格惩罚我的人。 第95页 「好、好,大郎长大了,」楚宵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叔叔已经管不了你了!但是,你得解释一下...」 他勐地一拂袖,几张房契飘落在地,正是孔瑄的学堂所在。 「这是我们楚家的产业,你拿去给栖云楼做什么?你什么时候和栖云楼扯上关系了?」 来了,裴衿暗暗想,他这位叔叔,别的不行,嗅觉倒是一等一的灵敏。 他不答话,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见他沉默,楚宵快步靠近,锦鞋踩在房契上:「怎么?答不上来?那孔瑄是你什么人?」 裴衿似是纠结异常,目光飘忽不定。 但楚宵的视线始终锁定在他脸上,很快发现提到「孔瑄」二字时,裴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心中窃喜,楚宵步步紧逼:「我们能言善辩的大郎怎么不说话?该不会,大郎就是栖云楼幕后的老闆吧?」 裴衿的眉头又是一皱。 楚宵已然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睨他半晌,勐地蹲下身,凑近过去:「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大郎,我知道你惯是个有主意的,但这种事可做不得。」 「你心里对我这个叔叔再有什么不满,也不能和自己家作对啊,你说你父母听了,得多寒心啊?」 楚宵绵里藏针,他满意地看到裴衿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成拳。 与他的这位侄子相处久了,楚宵已隐隐感到裴衿非池中之物,他的放浪形骸之下,藏着一颗野狼的心。 他知道裴衿在想什么,无非是认为他不配谈论他的父母。 很好,楚宵勾起一个胜券在握的冷笑。 就在今天,就在这里,他要让这头小野狼露出獠牙—— 再狠狠折断他的利齿! 只见裴衿的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好像终于忍无可忍似的,抬起头来。 楚宵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楚家的人长着同一双眼睛,像狐狸般狡诈,又有狼的凶光。 只可惜,楚宵自己的儿子,眼睛随了他的母亲,看着不像是楚家的人。 此刻看到裴衿的双眸,他心中又是一阵窝火。 凭什么,凭什么从小就是兄长更受长辈的关爱,以至家业与他无关; 就连后辈,也是楚衿比他的楚瑜更像楚家的孩子!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除掉楚衿... 「叔叔说笑了,侄儿怎么敢呢,」正阴郁地想着,裴衿突然开了口,表情有些羞赧,「侄儿只是...」 「心悦那孔瑄公子罢了。」 楚宵骤然一愕,后退半步:「什么?!」 -------------------- 第五十二章 裴衿一句话,像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将楚宵后续的追问堵回嘴里不说,还把他砸得晕头转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件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当然,这么做的坏处也很明显—— 「街上的人都在说你是断袖,断袖是什么意思?」 裴衿手上动作一顿,孔瑄正以一种求知若渴的眼神注视着他。 若非对方唇角有难以掩饰的上扬,恐怕裴衿真的会以为他是单纯好奇。 明明心里跟明镜似的吧,真是学坏了。 见裴衿面露无奈,孔瑄的笑意敛去些许:「楚宵刁难你了吗?」 「楚大公子是断袖」的传言,虽然让人忍俊不禁,一时成为城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过之后,人群各自散去,自然不会有人关注传言从何而来。 其实也无需刻意关注,除了楚家自己,还有谁能编排楚大公子编排得如此明目张胆? 百姓未必清楚,孔瑄却不可能不清楚。 在这看似笑话的传言背后,是裴衿和楚宵之间的又一场博弈。 而博弈的主题,自是如日中天的栖云楼。 孔瑄无偿传授点翠之法,巧妙缓解了栖云楼面临的浩荡声势,而学堂的选址又恰是楚家的地产... 且不论其他商贾会如何想,林白二家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三大富商本就是相互对立的关系,是因为感到自身的地位将被撼动才不得已一致对外,在同盟本不坚固的基础上,他们会不会觉得楚家合作的心并不诚恳? 答案是一定的。 所以楚家并非出现在他的学堂之中,林白二家却各自派了人混了进来。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孔瑄本只想避免引来更多的敌意,却无意中让三大富商之间产生了嫌隙。 一箭双鵰,甚好。 当然,这一幕到了楚家那边,恐怕就会变成是栖云楼「有意为之」。 精明如楚宵,稍一合计,很快就能联想到裴衿身上。 毕竟若要在如今的楚家寻出一个「外人」来,那么此人,裴衿可谓当之无愧。 在这之前,裴衿只是当众表态,拒绝了强加在他身上的污名,就让楚宵气得动用家法,将他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这次可严重多了,几乎是变相承认了裴衿与栖云楼关系匪浅。 但孔瑄看着眼前从容摇扇的裴衿,不仅没在他身上看到一点受罚的迹象,还从他弯弯的眉眼中读出几分自得来。 如此看来,这次博弈,是楚宵落了下风。 那么原因,只可能是... 那句「楚大公子是断袖」。 第96页 「我和楚宵说,」似是为了应证他的想法,裴衿笑道,「我心悦栖云楼的孔瑄公子,非得八抬大轿把他娶进门才——」 裴衿笑嘻嘻地住了嘴,亲了亲孔瑄的唇角。 够无厘头,也够有效。 .. 就这么安生了几日,孔瑄白天在栖云楼里做首饰,傍晚便赶去学堂,行程满满当当,几乎无一刻空闲。 这一日,孔瑄照例前往学堂,却意外地看到了许多人。 聚集在学堂门口。 这样人挤人的场面,孔瑄见得多了,甚至有些习惯。 他立刻反应过来,藏在暗处的蛇蝎终于忍耐不住,吐出信子、挥起钳子来了。 对于这些虫豸,他向来是没有任何畏惧的。 ——谁让孔雀是虫豸的天敌呢。 「借过。」 淡漠的声音响起,人群停止喧嚣,纷纷转过头去。 最外围,站着一个蓝衣的青年,肤色素白,眉毛浓黑,他平静地扫视一圈人群,全然不介意自己是目光的焦点,旁若无人地迈起步子。 人群几乎是下意识地如潮水般退开去,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来。 好奇的、同情的、窃喜的目光如淅沥的雨幕,孔瑄踏雨而来,在学堂门前停下脚步。 他看向那几张熟悉面孔,面孔的主人们目光躲闪。 林家的人。 「这是怎么了?」 明知故问,孔瑄微微抬起下巴,下颌显出凌厉的弧度来。 在这样冷冽的语气中,林家的银匠显得更加没什么底气。 但想到主家的吩咐,他们又不得不提起一口气:「孔瑄公子,就算、就算我们和你学了手艺,也不能看着你做出这种昧良心的事!」 说完,林家银匠挺起胸膛,想让自己更加正义一些; 他们试图从孔瑄脸上看到几分恐惧,或是一些慌乱,以此向围观人群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但是,他们的视线一寸寸略过眼前冰雕玉琢般的青年,比将熔化的金料倒进模具还要仔细。 没有,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他怎么会一点负面的情绪也没有?! 就算胸有成竹,也多少该有些惊讶才对! 可,林家银匠艰难地咽了下唾沫,眼前的青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甚至还不如围观的人群反应强烈。 开弓没有回头箭,林家银匠满头雾水,却也不得不将「指控」继续下去。 「诸位!」从孔瑄身上难找到突破口,林家银匠还算聪明,立刻改变了对象,「诸位,你们想想看,翠羽如此珍惜,栖云楼又不属于三大家的任何一家,从哪弄来这么多翠羽?」 趁着人群还在面面相觑,他抓紧机会添油加柴:「我们必须承认,是孔瑄公子教会了我们点翠之法,但正因如此,当我们看到栖云楼售卖的首饰的时候,一眼就发现——」 「上面的翠羽是假的!是仿的!」 林家银匠声音不算大,却意外地像一柄利刃刺破喧闹的氛围。 人群愣了一瞬,更激烈的喧嚣顷刻爆发。 有支持孔瑄的,自然也有想看他出糗的,人群自动分成两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着。 而在闹剧的中心,孔瑄的表情总算有了变化,却不是人群想看的被揭穿的羞恼。 他踱到林家银匠身前:「你说翠羽是假的,可有证据?」 在林家银匠绞尽脑汁的间隙,支持孔瑄的声音大了起来:「是啊!口说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嫉妒孔瑄公子,要趁机抹黑他!」 孔瑄自始紧盯着林家银匠,见对方不断向着某处眨眼,心中便是瞭然,口中发出一声冷笑。 果不其然,人群里钻出个人来。 白家银匠看了一眼孔瑄:「我可以作证,这位兄弟所言非虚,栖云楼出售的点翠首饰,是真假混卖的。」 这人的演技比林家银匠好了许多,语气不那么夸张,多了几分笃定和痛心。 乍一看,倒真是唬人。 这下,反对孔瑄的围观群众嗤笑道:「听见了吧?一个人可以说是嫉妒,这都有别人站出来了,我看某些人就别嘴硬了!」 「某些人」掀起眼皮看向白家银匠,兴趣缺缺。 「这么说来,你们已经完全掌握了点翠技艺的精髓?」孔瑄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林家银匠有些犹豫。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主家要取代孔瑄,就算他们这些下人做不出点翠饰品,也得拍着胸脯说可以。 思及此,林家银匠果断道:「当然!」 一旁的白家银匠缄默不语,他见孔瑄绷紧的唇突然牵起向上的弧度,心中一惊,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暗骂隔壁的林家银匠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嘴上委婉道:「不敢说完全掌握,但翠羽真假还是分得出来。」 孔瑄唇角的笑更灿烂了,他背对着人群,于是这堪称妖冶的笑容只被林白二家的银匠们看见。 不知怎的,他们感到一阵恍惚,又有些许迷茫,好像被妖怪摄了心魄。 「这倒是巧了。」 清冷的嗓音唤回了他们的神智,心虚的银匠们抬起头,便见到孔瑄当众解开肩上的布包,正从中摸着什么。 这布包很是眼熟,以往孔瑄在学堂上,都是先从布包中取出做好的首饰当作示例。 但方才他走来时的气场太过强大,以至于让人忽略了布包的存在。 第97页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解下布包,是想做什么? 正疑惑着,人群突然齐刷刷后退一步,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林白二家的银匠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困惑与不解。 面前突然被阴影笼罩,原是孔瑄復又走了过来,手上还捧着几个匣子。 白家银匠数了数,有五个,在孔瑄手中垒成高高的小山。 孔瑄走得很稳,匣子堆得甚高,却一点也没有摇晃。 此时对峙的双方与人群之间已有了些空地,孔瑄将五个匣子一一摆在地上。 随着纤长的手指将匣子逐个打开,白家银匠的眼皮跳得越来越剧烈。 他听到身边愚蠢的林家银匠说了句腌臜话。 与此同时,孔瑄漫不经心地开口:「恰好我今日准备了五件首饰,其中有三件是翠鸟羽毛制成的真品。」 袖袍拂过锦匣,露出其内巧夺天工的首饰。 五支钗子,造型各异,清丽素雅与妖艷张扬皆有。 唯一的共同点,是其上鲜艷如绸缎的翠色。 林家银匠还在发愣,白家银匠却已经意识到孔瑄要做什么,瞳孔骤然缩紧,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孔瑄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眼中的笑意如春风微动,说出的话却让白家银匠如坠冰窟:「既然你们已经掌握了点翠之法,不如就当着大家的面,从中分辨出真品来吧?」 恶魔般的话语还在继续:「按照你们的说法,这应该不是难事,对吧?」 语毕,那眉目如画的青年还冲他们眨了眨眼。 银匠们顿时眼前一黑。 -------------------- 第五十三章 白家银匠脑子转得很快:「如何验证呢?总不能凭公子你的一面之词吧?」 这个时候,他就全然忘记自己的指控也不过是「一面之词」。 孔瑄并不打算与他纠缠这一逻辑漏洞,围观人群显然也更乐意看到双方真刀实枪地槓着,便也只当没听出来白家银匠的自相矛盾。 孔瑄笑了笑,拿起其中一个匣子:「这匣子做了双层设计,云师傅的鑑定结果便在第二层中,只等几位做出判断,便可当场检验。」 说着,他面朝人群,将匣子的第二层抽出,以证明所言非虚。 身为常乐城中银匠的第一把交椅,云师傅曾在奇巧节一眼看出银料作假,其专业性自无人质疑; 银匠们虽想说「云师傅与你交好,谁知道是不是有意包庇」,但这样一来,就难免有胡搅蛮缠之嫌,只得悻悻作罢。 孔瑄又把匣子重新放好,拱手道:「在场诸位皆为见证,事不宜迟,赶紧开始吧。」 他好似比看好戏的人群还要着急,立刻便退到一边去,以示自己绝不会干扰判断。 胸有成竹已经不能用来形容此刻的孔瑄,银匠们小心翼翼地抬眸,正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 像是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野兽。 当下心中一惊。 这就像是,他们迈出了第一步,孔瑄不仅不拦,还侧身请他们前进。 有诈,白家银匠毫不怀疑,但他沉沉注视着眼前越聚越多的人群,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林家银匠许也知道自己的鲁莽坏了事,主动承揽下第一个匣子,他煞有介事地端起匣子,翻来覆去地左右看着。 实际上,他是在试图找到一个刁钻的角度,得以看到下一层的鑑定结果。 可惜红色锦缎将匣子塞得严严实实,愣是一个缝隙也没有留下。 也是,孔瑄怎么会留这么大个漏洞给他们钻,林家银匠满头大汗,就算给他两片完整的翠羽,他也未必分得清孰真孰假。 眼下,他根本看不出来手中这精緻的梅花簪,究竟是仿品还是真品,只得硬着头皮喊道:「是真的!」 林家银匠决定纯靠运气,喊完之后便闭上眼睛,浑身紧绷着等待审判的降临。 孔瑄抽出第二层的鑑定结果,摊开,举在手中展示:「确实是真的。」 此话一出,林家银匠如释重负,一秒也不愿多待,立刻将场地留给了一旁的白家银匠。 一人一轮,白家银匠不好推辞,咬着牙走上前去。 比之林家银匠,他的技艺更精湛,人也更加稳重。 放在平时,这是绝无仅有的好品质,但遇上如今的情况,就成了块绊脚石。 虽说技艺甚佳,在常乐城小有名气,他却没有厉害到能够一眼看出翠羽真伪的水平,就算时间充足,也难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同样的,求稳的个性,让他无法做出林家银匠那般,闭着眼睛瞎猜的行为。 况且,白家银匠认为自己的运气一向不好。 第二个匣子里是一支珠钗,比之翠羽,珠玉才是这支钗子的主体。 这就意味着,作为锦上添花之物存在的点翠技艺,在这支髮钗上体现甚少。 白家银匠哀嘆一声:运气真差! 无数双眼睛与其中射出的视线正对着他,白家银匠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不再犹豫,立刻拿起髮钗端详起来。 手中这支钗子,是以翠羽做了金属底托与珠翠之间的桥樑,一枚圆润饱满的南珠镶嵌其上,在最后一抹晚霞的照射下,南珠的纯与翠羽的蓝相映成辉。 果然是能够让主家感到威胁之人,孔瑄的技艺远在白家所有银匠之上。 第98页 不合时宜地感嘆一句,白家银匠忽而神色一喜。 「翠羽中,以湖色、雪青为上品,其实只需看其羽毛光泽与纹理,便可判断一二。」 这是孔瑄的原话。 白家银匠不得不感激自己的认真,他虽一开始就是带着主家的命令来的,可谓动机不纯; 但找机会陷害孔瑄是一回事,听讲又是另一回事。 白家银匠心中仍保有对技艺的最本真的敬畏,不似林家银匠那般整日神游天外。 这份敬畏,让他从孔瑄身上学到了真的本领。 「不是仿品,这翠羽颜色鲜亮,为雪青色,」白家银匠深吸口气,语气笃定,「绝不是仿品。」 坚定的态度是可以感染人的,况且孔瑄随即便出示了鑑定结果,肯定了他的判断。 外行人见此场景,只会下意识觉得,这位白家的银匠确有几分本领,连带着他的指控也变得可信许多。 明显感到视线中的情绪变化,白家银匠却高兴不起来,转首看向孔瑄,欲言又止。 此人是三大富商的眼中钉肉中刺,身为下人,他身不由己,只能帮助主家除掉对方; 然而在点翠技艺上,孔瑄倾囊相授、毫无保留,仅这份纯粹,就值得人们尊敬。 高下立判。 白家银匠只觉自己好似成为阴沟中的老鼠,从此再见不了光明。 「这第三只匣子,谁来?」 孔瑄自也注意到了白家银匠眼中的羞惭,却什么也没说,兀自避开对视。 第三只匣子,由于前两只匣子中的首饰都是真品,而在这场「较量」中变得尤为重要。 无论匣中的是真品还是仿品,只要这次他们依旧判断正确,孔瑄「翠羽造假」几乎就被坐实——因为质疑他的两位银匠,都有着火眼金睛的本事。 但如果判断错误,先前的两次成功所积累的声望,也会变本加厉地反噬在他们身上。 这至关重要的匣子,白家银匠不可能交给无组织无纪律无脑子的林家银匠。 他定了定神,道:「还是我来。」 孔瑄并不意外他的决定,点了点头便重新退到一边。 他似乎并不慌张。 若将眼下的局面比作一场没有烽烟的战争,敌方连下二城,己方又怎会安坐如山? 请君入瓮? 无形中增加的压力让白家银匠紧张地搓了搓手,他努力让自己心无旁骛,注意力都集中到第三只匣子上。 这次匣子中的是一对耳饰。 玛瑙、流苏、翠羽,大胆的组合让耳饰夺目且灵动。 白家银匠及时遏制住了自己对孔瑄的赞赏。 他将耳饰放在掌心里,粗糙的掌纹与翠羽自然的纹理融为一体,蓝到发青。 由于玛瑙与流苏皆围绕翠羽,只做点缀陪衬用,对辨别的干扰可以忽略不计。 「仿制的翠羽质地粗糙,哪怕颜色能够以假乱真,触感却造不了假。」 白家银匠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孔瑄说过的话,抬手摸上翠羽边缘。 柔软、细腻。 配上这艷而不昏的色泽,白家银匠迅速作出判断——这也是一件真品。 然而话欲出口,他又有些迟疑。 连着三件都是真品,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由于极为谨慎,白家银匠已耗时良久,有等不及的人开始催促。 还是孔瑄抬手制止:「这并不好判断,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在这样体贴而宽容的解围中,白家银匠再度自惭形秽。 他不再犹豫,道:「这也是真品。」 素白的手接过匣子,白家银匠低垂着头,结果未出,他已觉挫败。 在「为人」这件事上的挫败。 没有任何突发状况的,这对耳饰也是由翠羽制成。 白家银匠一愕:难道真的转运了么? 与他不同,一旁的林家银匠当即大唿一声,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你输了!孔瑄,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一嗓子唤醒了人群,他们看向孔瑄的眼神中饱含戏嚯,似乎想看他如何收场。 孔瑄却表现得很平静:「还有两只匣子,也请二位一併辨别。」 「又来?」林家银匠勐地疾走两步,凶神恶煞地挥了挥拳头,「你别是输不起吧!」 看上去,像是要动手。 孔瑄尚未作出反应,倒是白家银匠将其拽了回来。 他看着孔瑄,语气不自觉地尊重了许多:「就听孔瑄公子的。」 孔瑄笑着说了声「感谢」,白家银匠反而更加无地自容。 但他同样抱有疑惑,不知孔瑄已然输了,多此一举又是为了什么。 由于白家银匠连上两轮,所有人都默认第四只匣子归了林家银匠。 三件真品已经找出,林家银匠只打开看了一眼,便道:「自然是假货。」 甚至没有将匣中的首饰取出。 「你确定吗?」孔瑄反倒捧着匣子递了上去,「要不要再确认一下?」 林家银匠只想尽快了结,装模作样地瞟了一眼:「颜色不对,一眼就知道是仿品。」 说罢,他轻蔑地仰起头,用鼻孔对着孔瑄。 本以为能看到对方难堪的神情,没想孔瑄却露出一个微笑。 林家银匠愣了下:「你还笑得出来?」 第99页 孔瑄于是收敛了表情,但眉眼依旧是向上的弧度。 「您方才说,这件首饰中的翠羽是仿品,」他缓缓走到人群面前,「为保公平,还是得给诸位过目才行。」 那些或怜悯或鄙夷的脸无法撼动他分毫,孔瑄的手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平稳地拉开匣子的第二层。 云师傅的鑑定结果就躺在其中,被他轻轻拿起。 纸张被举起,遮掩了孔瑄的神情。 但从白家银匠的角度,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蓝衣青年,又露出了与提议鑑别时一般无二的笑容。 直觉让白家银匠喊出一声「且慢!」,与此同时,孔瑄清朗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根据云师傅的鑑定结果,这是一件点翠真品。」 打脸来得太快,林家银匠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不是说,这五只匣子中,有三件真品吗?从哪冒出来的第四件? 这也是其他人的困惑。 孔瑄摇摇头,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搭配上微微勾起的唇角,竟显得尤其无辜。 他的语气也是无辜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只有三件真品了?」 -------------------- 第五十四章 林家银匠一愕,反应过来自己钻入了孔瑄设下的圈套,当即面色一冷,若非白家银匠拦着,几乎要冲上前去动手:「你!你不讲信用,在这里和我们玩文字游戏,我呸!」 虽未能直接接触,林家银匠横飞的唾沫星子还是喷在了孔瑄脸上。 野蛮、粗俗,一向是林家银匠的代名词。 孔雀对自己的仪容有着极高的要求,林家银匠的举动让孔瑄本能地皱眉,他后退一步,避免继续被飞溅的唾沫波及。 林家银匠却以为他是怕了,气焰渐长:「你退什么退?呵,亏得人家说孔瑄公子品行高洁,我看就是个二流子!」 他话说得难听,围观人群相互看看: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二流子。 先前林家银匠自诩「火眼金睛」时有多嚣张,如今谎言被揭穿后就有多恼羞成怒。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孔瑄深谙其中道理,其他人又怎会不知? 原先对孔瑄用仿品以次充好深信不疑的,都默默低下头去,恨不能立刻转身离开人群才好。 白家银匠的脸色也很难看,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比起栽赃失败、受些皮肉之苦,如果真的全部猜对,在这场比试中「胜」了孔瑄,让翠羽造假的名声彻底落在栖云楼头上,他才是要真的日日夜不能寐了。 林家银匠却与他的想法截然相反,受罚的恐惧和当众坍台的羞恼席捲着他,他怒而挣脱白家银匠:「你言而无信!」 孔瑄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事已至此,此人毫无悔改之意,他只觉得累极烦极。 「事情的真相,岂是你我二人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的?就算我说了『只有』三件真品,其余两件就会变成仿品了吗?」朱唇轻启,孔瑄字字诛心,直把林家银匠说得哑口无言。 这些话他闷在心里久了,此刻说出口便是淋漓的畅快,末了又补充一句:「何况我从未说过。」 他这话不只是说给林家银匠听,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 事情的真相自也不只是五只匣子中首饰的真伪,而是指林白两家银匠先前的指控。 难道你们不也只是动动嘴皮子吗? 清者自清,但这样的脏水泼下来,却需要被冤枉之人自证清白么? 孔瑄的眸子沉静如寒潭,漆黑的瞳仁却在月辉下折射出烈火的颜色。 作为一名珠宝设计师——也就是这个世界的银匠——他对名节的看重并不比这里的原住民少。 珠宝铺卖的是手艺也是口碑,二者缺一不可。 凡是做这一行的,都清楚这一点。 而在这两者中,口碑只需要好事之徒动动嘴皮子就能摧毁。 口碑倒了,再好的手艺也是名存实亡。 孔瑄可以退,可以为了栖云楼忍耐,却绝无法任由他人抹黑自己的专业素养。 他真的生气了,周身的平和全然化作凛冽寒意,在场众人只觉好像被无数冰凌环绕,又伴随着一股强大的威压。 有人悄悄看了一眼孔瑄的脸色,他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漂亮如工艺品的五官俱是向下的,素白皮肤下隐隐有青筋跳动。 显然是竭力控制着怒意。 事实上,看客们把自己代入孔瑄的角度,已觉得一阵窝火,兢兢业业工作被如此污衊,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更不用提当事者是个天资卓绝的青年人。 这个年纪的青年大多年轻气盛,而孔瑄一看就是怒极了,却没有其他负面情绪的外溢,光这一点,便可看出他腹中容人之量。 围观人群默默收回视线,不约而同地想:说他以次充好,你们自己不觉得滑稽吗? 林家银匠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白家银匠当即把他往身后一拽,这一下使了十分的力道,林家银匠猝不及防之下摔了个屁股蹲。 未等林家银匠发作,白家银匠便双手抱拳,一揖到底。 城中人表达歉意,无外乎拱手并说「抱歉」,只有对长辈或敬重之人,才会行如此礼节。 上一秒还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后一秒便以礼相待尊敬有加,不止百姓们傻了眼,孔瑄也是一惊。 第100页 这样的礼仪,只有陈夫人曾向他行过,而那是因为他救了他们的性命。 他不想接受,一来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二来也认为自己不算够格,遂开口:「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白家银匠却执拗地躬身,像扎在地里一样一动不动,看得林家银匠破口大骂:「你疯了?!」 孔瑄心中隐有所感,白家银匠不肯起身,不像故意作秀,似乎是为了等他过去。 只犹豫了一瞬,他便走了过去,伸手托住对方的手臂,腰腹顺势蜷曲,做了个俯身贴近的动作。 鬓髮垂下,白家银匠抬起头,恰好见到青年乌髮红唇,眼神清澈、毫无杂念,突然鼻尖一酸。 他本以为常乐城再也找不到这样清亮的眼眸了。 成为银匠后这么多年,他对首饰的感情早已发生了变化,但在孔瑄所设的学堂学习的这段日子,白家银匠却好似找回了青年时最纯粹的热爱。 ——有多怀念,就有多悔恨。 白家银匠压低声音:「孔瑄公子,他们已经找到了能够对您不利的人,还望您多多小心。」 语毕,他即刻起身,不再多言。 人在屋檐下,只这寥寥数语,白家银匠已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孔瑄有些惊讶,而后便是感激,他随即收回手,长发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截获的信件、说书人、再到今日的白家银匠,所言所行都在勾画一个狰狞的恶魔形象,但孔瑄绞尽脑汁去思考,这个蛰伏着的「恶魔」都只有一个模煳的轮廓。 是谁?究竟是谁? 此后一连几日,都过得无比平静。 林白二家的银匠自是待不下去,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余下的都是真正普通平凡的百姓;就算有心怀叵测的,业已不足为惧。 然而风平浪静之下,总有暗潮汹涌。 这日,孔瑄如常走进学堂,银匠们向他行礼后,却个个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孔瑄下意识想问「怎么了」,话语将要出口又蓦地止住。 伴随一阵轻而快的脚步声,先滚到他视线中的是一颗南珠,而后是一只脏兮兮的孩童的手,干瘦的小手抓起地上的南珠,才意识到身边有个大人似的,两只手侷促地绞在一起。 哪来的小孩?应当是贪玩熘进来的吧,无妨。 孔瑄对孩童总是有无限的温柔,他蹲下,让那孩子能够与他平视: 「你是谁家的孩子?」 「哥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孔瑄瞪大眼睛,孩童也恰在此时抬起脸来。 稚嫩的脸蛋上是一双圆熘熘的大眼睛,孩童年纪尚小,五官幼态尽显,但已足以看出与孔瑄有着六成相似。 倘若等这孩子再长开一些,恐怕相似程度就要再上一层。 而这孩子刚刚叫他... 哥哥。 「哥哥怎么不说话?」孩童看着他,有些高兴似的,「阿爹阿娘说,哥哥见到阿源,一定会很高兴的。哥哥,你高兴吗?」 这个年纪的孩子吐字已经很清晰,孔瑄却如何也听不懂。 但心中震惊,他还是本能地捕捉到了阿源话中的关键。 阿爹阿娘。 这是对孔瑄和原身来说都最陌生而遥远的词彙。 自称阿源的孩童却没看出他的窘迫,拽着他的手就往后堂跑去,嘴里还不断唿喊着:「阿爹,阿娘,哥哥回来了!」 孔瑄稀里煳涂被他带着跑,空留满屋子银匠面面相觑。 后堂是裴衿特意留出来给孔瑄休息的地方,布置与栖云楼的工作间相似,唯一的区别就是空间大了许多,而墙上挂着裴衿笔下、孔瑄的画像。 简单来说,后堂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小天地,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敢放心大胆地做恋人之间可以、而孔瑄与裴衿之间不能的事情。 但现在。 孔瑄的脸色沉了下来。 房间中属于裴衿的味道被一股浓烈的酸腐气息取代,裴衿铺好的床铺凌乱不堪,一对中年夫妇坐在上面,手中还抓着裴衿为他准备的枣花酥大快朵颐。 阿源喊着「爹」「娘」扑了上去,而孔瑄扫了一眼这对夫妇。 没脱鞋。 「阿瑄,你可算来了,爹娘都很想你!」 见到他来,夫妇中的女人跳下了床,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孔瑄后退了一步,女人扑了个空。 女人愣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但一对上孔瑄冰冷的眼神,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无法,她求助地看向床榻上的男人。 男人心领神会,若非嘴角还有糕点残渣,倒还算得上威严:「阿瑄,爹知道你从小就过得不容易,与爹娘不亲近也是正常的,但爹娘这些年都很挂念你,一直在想办法找你,好不容易有了你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得赶了过来。」 孔瑄闻声转眸,目光依旧毫无温度。 他注视着男人这张与自己十分相似却苍老的脸,心底没有丝毫触动。 不,触动也是有的。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青年的身影,衣衫破旧的青年平躺在床上,唇瓣干裂,眼窝深陷,六月的雨顺着屋顶的破洞拍打在他的脸上,他却连翻一个身的力气也没有,只双目空洞地注视着天空。 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在看,唿吸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存活以外的事情。 第101页 向来是这样的。 耳畔窜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是谁家的母亲在唿唤贪玩的孩子,俄而又传来谁家的父亲的低声呵斥。 人死之后,听觉最后消失。 青年听到自己漏风一般的声音响起。 「阿爹...阿娘...」 ——这是他,这具身体的主人,这对夫妻真正的孩子,「孔瑄」的遗言。 直到死亡,他都在祈求着从未降临在他身上的父母之爱。 而现在,这份姗姗来迟的爱,只能成为毒蛇的信子。 阿爹、阿娘,原来你们就是三大富商费尽心机也要找来的,能够对我不利的人。 -------------------- 第五十五章 孔瑄的表情很冷漠,声音也很冷漠,明明是问句,却活生生被他念得毫无起伏。 「不知两位,是从哪里听到我的消息的?」 他没叫阿爹阿娘,一来是不愿替原身做决定,二来,单从他自己的视角,这声爹娘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用想也知道。 三大富商在各地散播栖云楼和孔瑄的「事迹」,终于成功传到了孔瑄爹娘的耳朵里。 他们闻讯而来,为钱、为权,反正不可能是为他。 否则这么多年,原身怎么会一直以为自己是个? 「我们阿瑄出息了,爹娘自然是...」女人搓了搓手,似乎想要拉住孔瑄的袖子。 相比之下,男人要有城府得多,他立刻干咳一声制止了女人的话:「阿瑄,爹娘只是想来看看你。」 想打感情牌。 可惜他无情无欲,唯一的情爱都留给了裴衿,所以这招对他来说註定没有效果。 孔瑄连表情都没变一下:「你们看到了,请回吧。」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这个世界的礼仪围绕委婉展开,就算是陌生人上门,也不会连片刻都不让坐,直接就赶人走的。 换言之,在孔瑄这里,他们这对父母,连陌生人都不如。 男人再度被下了面子,脸色一阵青白。 他隐隐觉得眼前的青年和别人口中的不一样,既不懦弱也不胆怯。 但这位缺位二十余载的父亲,又怎会知道,他人眼中那个一事无成的儿子早已带着遗憾永远离开,这具躯壳中早换了一个灵魂。 他隐忍着怒气,摆出大家长的威严:「阿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爹娘长途跋涉而来,你不给我们倒壶茶就算了,还要赶我们走?你看看你弟弟,他一直思念着哥哥,你怎么忍心?」 男人看出孔瑄对阿源的态度最和颜悦色。 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委屈地瘪了瘪嘴:「哥哥,你要赶阿源走吗?」 孔瑄一噎,目光又落在阿源破烂的衣衫上,这一看去,才发现他的袜子也是破洞的,红彤彤的脚尖都漏了出来。 侄子无辜,要这样把他赶走吗。 孔瑄的内心挣扎起来。 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允许这对夫妻住在他和裴衿的家里。 脑子很乱,除了他自身坚定的拒绝以外,内心还有另一种情感与他纠缠不休。 这种微弱的情感在见到阿源后更加激烈,像沉眠许久才刚刚清醒过来,孔瑄感到委屈和纠结,哪怕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情绪。 传说人有三魂六魄,如果执念难消,魂魄便会滞留人间。 说不定是真的。 被另一种情绪支配的感觉很不好受,孔瑄难受地皱起眉,手掌捂在心口上,有一种呕吐的冲动。 「哥哥,你怎么了?」 他不舒服得很明显,连阿源都看出来了。 但那对男女却没有任何表示。 男人朝女人使了个眼色,女人心领神会地扶住孔瑄:「哎呀,阿瑄,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快快坐下来吧。」 这回孔瑄没甩开,他们眼底的精明全部落在他眼中,孔瑄心里暗暗嘆了口气。 没有的,他对另一种情绪的主人、或许是执念难消的原身开口,他们身上没有一点点发自内心的关切。 孔瑄强忍住胃里的不适:「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住的地方。」 他们还想说什么,例如「这里就很不错」,但眼看着孔瑄眉心紧蹙,似乎已经耗尽耐心,便不再纠缠。 好歹这也算是一种妥协。 男人放下心来:果然还是个草包,几句话就动摇了。 左右今晚的讲学是开不了了,孔瑄摆摆手让银匠们回去,锁好门,带着三人往蚂蚁巷子走去。 妥协? 别开玩笑了。 孔瑄能感到两道贪婪的探究目光落在自己背上,麻烦事不断,一茬接着一茬,让他有些疲惫地嘆了口气。 阿源想牵他的手,孔瑄没有拒绝。 他业已很久没回蚂蚁巷子,但还记得去那里的路。 繁华见得惯了,偶尔会不适应破败的环境。 见四周街道越来越狭窄,房屋也愈渐破落,女人忍不住叫住了孔瑄:「阿瑄,是不是走错了?」 这什么破地方?怎么和那群人说的不一样? 孔瑄看出了女人脸上的嫌恶,男人的表情也是这样,唯有阿源好奇地东瞧西看,完全没有受到父母的影响。 孔瑄又是嘆气。 也不知道三大富商和他们说了什么,看样子是以为自己很是富有。 第102页 不好意思,他只是有一个有些积蓄的恋人而已。 孔瑄语气无辜:「没有走错,就是这里,蚂蚁巷子。」 他确信这两人听说过蚂蚁巷子,因为这四个字一入耳,二人的表情俱是惊疑不定。 「如你们所见,」孔瑄领他们来到巷子尽头、最破烂的那间屋子前,「这就是我的住处,请进吧。」 许久没回来,这里的脏乱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残花败柳只剩根茎,风一吹,满地狼藉扑面而来。 夫妻二人在风中凌乱,一片枯叶子「啪!」地拍在男人脸上,好像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 女人总算露出些真实的心痛,但只有可怜的一瞬:「阿瑄,你平时就住在这里?那那间屋子...」 见他们还在惦记着学堂,孔瑄好容易放松些的表情又冰冷了起来,但话语上,他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不想让他们抓到把柄:「那间屋子是我主家的屋子,方才几位将那里弄得如此凌乱,被主家知道了,恐怕还要赔上不少钱。」 当然不会,唬人的罢了。 裴衿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些,要是裴衿在的话,恐怕他此刻也不会这么为难。 孔瑄这下真的有些委屈了,他看向夫妇二人惊疑不定的脸,缓缓推开蒙尘的木门。 男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你这主家如此看中你,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 「那就不好说了,」孔瑄让阿源坐在床上,抬眸看向屋顶的裂隙,「主家不好相与。」 屋顶的裂隙还是唿唿啦啦地漏着风,露出漆黑的、没有星斗的天空,孔瑄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咱们是一家人,阿瑄,你看这赔钱的事情...」 孔瑄本就生着一张冷面孔,男人再不信,此刻也信了几分,虽然心虚,却也说得理所当然。 不过,他的没脸没皮多少给了孔瑄抽身离开的藉口:「是啊,这事得向主家报备才行。」 说着,他抽身而去,自始至终与夫妇二人没有肢体接触。 心中的酸涩已经要溢出来了,孔瑄背靠着木门,捂着心口喘气。 他很久没有这么难受了,先前灵力枯竭,也只是身体上的疼痛折磨; 而这一次,忍受心中的酸涩和崩溃的时候,他还得兼顾不被这对心怀鬼胎的夫妇套话。 原身的情绪像泥淖吞噬着他,孔瑄只觉得疲惫不堪。 突然,眼前罩下一片阴影,熟悉的木质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孔瑄勐地抬起头,一双狐狸眼弯弯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 他一阵头晕,干脆把脑袋靠在来人胸口。 裴衿笑了一声:「忘了?你不是让张小山来找我了吗?」 孔瑄想起来了,感知到原身的情感的剎那,他就明白光靠自己无法解决眼下的状况,在带着他们离开学堂的时候,他悄悄让张小山去给裴衿通风报信了。 ...不过说得很仓促,裴衿竟然能直接找到这里来? 孔瑄嗅了嗅裴衿的衣服,闻到香粉的气味。 这是学堂里做首饰时要用到的香粉。 再看裴衿唿吸微喘,面上蒙着层薄汗,只不过神色轻松,他一开始才没注意到。 是赶过来的吧。 孔瑄心里一软,眼神中带着些歉疚,声音闷闷的:「该怎么办呢...」 他已经习惯于徵求裴衿的意见,此刻又架在人类的亲情与一如始终的冷漠中备受煎熬,语调中都不免带了些气音。 裴衿眯眸看向紧闭的门缝,那里有一双狭窄的眼睛,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刻消失不见。 心底冷笑不止,裴衿抬手揽住孔瑄的腰,朗声道:「那就好生伺候着吧,孔瑄,那毕竟是你的父母。」 旋即又压低声音,温热吐息蹭过孔瑄的耳畔:「交给我吧。」 孔瑄心中瞭然,便也拔高声音:「我知道了。」 这扇破门他很熟悉,缝隙不足以让门内的人看清门外景象,再者,裴衿不知道他的父母来了,恰好从反面证明了这对夫妇也没有见过裴衿。 这也是裴衿敢于直接出现在蚂蚁巷子中的理由——他不怕被认出来。 不过,这回与往日不同,涉及到孔瑄名义上最亲近的人,孔瑄曾想过干脆不认,但且不说他与阿源、与那个男人极为相似的容貌,三大富商敢引他们过来,想必已经拿到了能够证明他们血缘关系的证据。 那么,该怎么办呢? 正疑惑着,一道熟悉的清脆童音响起。 「瑄哥哥!阿娘喊你来吃饭呢!」 他还被裴衿搂在怀里,孔瑄脸一红,看向蹦蹦跳跳而来的小女孩。 二丫眨眨眼睛看了看裴衿,又把注意力放在孔瑄身上:「瑄哥哥,二丫好想你呀!」 与此同时,裴衿侧目看来:「你与蚂蚁巷子中的居民,关系如何?」 -------------------- 最近有点点忙!更新时间不稳定请大家见谅呜呜,爱你们 第五十六章 无论原身还是他,孔瑄与蚂蚁巷子中居民的关系都是极好的。 原身性格懦弱是没错,但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的善良温柔,常乐城中尔虞我诈不少,却鲜有如原身这样干净的人,因此蚂蚁巷子里的居民都很喜欢他,甚至生命中最后几个春节,原身都是在二丫家度过的; 蚂蚁巷子是常乐城中最具人情味的地方,这里的居民贫穷却不短志,孔瑄从他们的身上学到了生活的真正模样。 第103页 正因如此,自从知道三大富商要对栖云楼不利,孔瑄有意再次压缩了自己回蚂蚁巷子的频率,就是为了防止将战火引到这里。 楚宵能指使陈三贵绑架二丫,就有可能对蚂蚁巷子的其他人出手。 事实上,他对二丫一直心里有愧,虽然小丫头醒来后只记得孔瑄为她准备的好吃点心,但自己曾经疏忽大意、险些导致二丫出事的事实,依旧如梦魇般时不时纠缠着他。 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今天也不会回蚂蚁巷子来。 裴衿猜到他在想什么,宽慰般捏了捏他的肩膀:「放心吧,孔瑄,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孔瑄于是看向二丫,在一声声软糯的「去嘛去嘛」中败下阵来,被二丫牵着带去了她家。 当然还有裴衿,二丫说:「娘让我喊这个哥哥也一起去呢!」 虽然也是邀请,但二丫明显语气不善,归根结底,是她觉得裴衿抢走了她的瑄哥哥,所以这个像狐狸一样的哥哥,怎么看怎么讨厌! ——这是二丫母亲王氏在饭桌上说的,说完这句,二丫朝裴衿做了个鬼脸,裴衿一愣,旋即直接乐得险些翻倒在地,气得二丫脸颊都鼓了起来,像一只气鼓鼓的金鱼。 孔瑄无奈地垂下头忍笑。 好容易把饭吃完,他们自然不能看着王氏一个人忙活,便起身帮着一起收拾。 孔瑄端着只剩鱼骨架的盘子跟在王氏身后,突然见到前方矮胖的妇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常乐城中结婚早,王氏在孔瑄这个年纪生下二丫,二人之间虽有辈分之差,其实比他只年长不过十岁。 王氏的眼角已有些皱纹,笑起来充满慈祥与温柔,与方才那自称是孔瑄生母的女人有着天壤之别。 王氏道:「阿瑄啊,是你的父母寻来了么?」 孔瑄一愕,但转念一想,他带着那一家三口回蚂蚁巷子,确也足够扎眼,王氏和二丫与他住得近,被看到也无可厚非。 见孔瑄沉默,王氏有些慌张,她本就是酝酿许久才问出这个问题,生怕孔瑄觉得被冒犯。 她正欲说「不想说也没关系」,面前一向温柔的青年却一点一点蹙起眉。 他看起来委屈极了:「我...不想称他们为父母。」 王氏立刻便懂了,她也算是看着孔瑄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早把他当成了亲弟弟,此刻不免心中触动:「阿瑄...」 孔瑄抿唇低头,他知道这个世界的人最重孝道,生怕王氏劝他,然而王氏的手拨开他的额发,认真对他道:「这一切都取决于你,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孔瑄再次愣住了。 王氏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语调中有给孩子讲话本故事的亲昵:「你说说看,阿瑄,我能不能算你半个姐姐?二丫喊你哥哥,说不定我还得算你半个娘呢!」 被嘴上占了便宜,孔瑄笑了笑,算是默认。 他与邻居们的情谊,那对夫妇无论如何也无法望其项背。 王氏继续道:「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阿瑄,你在蚂蚁巷子也住了好些年了,那...那些人,之前从没来过,现在来找你,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是啊,孔瑄苦笑一声,就连王氏都一眼看出了这对夫妇的心思,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们现在赶过来,不过是因为他身上有利可图。 可问题在于,亲缘关系无法隔断,孔瑄一旦把他们赶走,就难免会落人口实。 从三大富商找来他们的那一刻,他就无法全身而退了。 「我知道你有难处,」王氏道,「有些话你不能说出口,但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却能说,有我们在,谁也不能欺负我们阿瑄。」 孔瑄瞪大眼睛,心中感慨万千,有一腔柔软的水涌遍全身,又化作湿润染红眼眶。 换做曾经的他,是断断不会相信世间存在不求回报的付出的,但这个世界的种种清晰地告诉他:不过是真心换真心罢了。 原身播种下的善因,终究会结出璀璨的果实。 孔瑄抬手摁着胸口,有力的心跳从胸腔中传来。 其实他并不清楚原身的魂魄究竟有没有离去,但此刻孔瑄无比希望魂魄真实存在。 原身可遇而不可求的亲情,其实早已来到他的身边。 怪不得裴衿说,他们什么也不用做。 将餐桌收拾妥当后,王氏哄二丫睡觉,孔瑄和裴衿坐在二丫家的露天庭院里,看着院中的松柏在风中簌簌作响。 蚂蚁巷子的屋舍格局都差不多,不过与孔瑄那破烂院子相比,二丫家就显得格外有生活气息。 孔瑄眯眼靠在裴衿肩上,从王氏用欣慰的目光看着他们俩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裴衿的关系早被这敏锐的女子看破,此刻也乐得多亲近一会。 「学堂还开吗?」 蓦地,裴衿开口问道。 孔瑄的父母是当着学堂所有银匠的面寻来的,他们本就动机不纯,自然不可能为孔瑄考虑,没有大肆宣扬已经谢天谢地,不过从银匠们当时尴尬的脸色来看,恐怕此事已闹得人尽皆知。 况且,前几日林白二家的人闹那一出真假翠羽,虽被孔瑄巧妙化解,但到底埋下了隐患。 暂避锋芒,是目前来看较为稳妥的方案。 但说实话,裴衿并不想退,一来退无可退,二来此时敛翼待时反而中了三大富商的计,让人觉得他们是心里有鬼。 第104页 裴衿了解孔瑄,他相信对方与自己想得一样,转眸看去,果然见孔瑄认真地摇了摇头。 月辉将孔瑄的侧脸雕刻成一个坚定的弧度:「问心无愧。」 说完这句,孔瑄敏锐地转过头:「为什么这么问?」 孔瑄同样了解他,裴衿哑然失笑: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小孔雀的眼睛。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想了想,没打开,只连着信笺递了过去。 孔瑄接过来,瞳孔微缩,惊讶地张开嘴。 这封信很朴素,用纸普通,封得也随意,之所以让孔瑄反应如此剧烈,是因为寄信人的落款。 ——吾儿亲启,裴寄云。 裴寄云。 裴衿的母亲。 大约是因为十岁时就不在父母身边,裴衿不太提及自己的父母,但孔瑄曾从楚家家丁的口中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 裴寄云和楚渊——也就是裴衿的父亲——,二人携手建立了楚家的商业帝国,然而裴寄云身子弱,生裴衿的时候险些难产而死,自此落下病根。 楚渊带着裴寄云离开常乐城,并不全是为了拓展楚家产业,也因为裴寄云需要调养身子,而京城有着最好的郎中。 与裴寄云有关的故事不多,仅这两件。 但这两件,在裴衿的人生中,占了极重的分量。 孔瑄在裴衿的默许下拆开了信封,一股清新的花香比文字先一步扑面而来,在他眼前勾勒出一个温柔美好的女子形象。 信中字体纤细,一撇一捺却不柔软,用词也是亲切的,诉说着对裴衿的思念。 孔瑄这才知道,楚渊不苟言笑,对裴衿十分严厉,裴寄云则截然相反,若非当年算命先生强调裴衿不能离城,否则会有家破人亡之祸,裴寄云是绝不会将他留下的。 这些年,裴寄云经常像这样给裴衿寄信,裴衿创立栖云楼一事,也是得到了母亲的允许和支持。 草草略过母亲对儿子的叮嘱,整封信就来到了最后一行。 这一行,娟秀的字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笔锋凌厉的墨黑大字,落笔之间竟与裴衿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孔瑄立刻意识到,这是楚渊的字迹。 只有一句话,口吻生硬冷漠,好像信的那端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速来京城。 只此四字而已。 「大概是栖云楼的事情,母亲瞒不住了。」裴衿耸了耸肩,似乎对楚渊的态度习以为常,「不过我倒是觉得,我这点动作瞒不过他。」 这个「他」,当然是指楚渊。 楚宵狡诈是没错,但楚渊离开常乐城之前,楚宵一直被自己的兄长压制得死死的;不过是为了守住常乐城的产业,楚渊才放了权。 孔瑄总觉得,楚渊是故意的。 一来,楚宵急于证明自己,必然不会挥霍楚家的基业,是个虽心怀不轨却绝对可靠的看守者;二来... 孔瑄看向裴衿,如果说楚渊不知道楚宵的野心,孔瑄绝对不会相信。 楚渊一定知道,楚宵不会用心照顾裴衿,更不必谈教导,然而这么多年,裴衿在常乐城中声名狼藉,身为父亲的楚渊却始终不闻不问。 是真的不知道?但裴寄云的来信推翻了这种可能。 那就是故意的了,故意让儿子经歷旁人未曾经歷的诽谤和唾骂,而自己冷眼旁观。 孔瑄不能明白楚渊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如何谋算,他只知道自己每每想起十岁的裴衿受尽非议,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痛。 而今天,这个冷漠的父亲,破天荒地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不是因为亲情,而是为了...栖云楼。 -------------------- 第五十七章 栖云楼事物仍需打点一二,裴衿决定三日后动身,先回楚家收拾点东西。 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裴衿思来想去,生怕三大富商趁虚而入,将小五留给了孔瑄。 他们约好三日后在常乐城北门为裴衿送行,裴衿便先行离开蚂蚁巷子,孔瑄则返回家中。 再不喜欢那对夫妇,也不能失了礼数,孔瑄只把他们当做是拜访家中的陌生人对待,嘘寒问暖一概婉拒,一言一行好像都写着八个大字:只讲道理,不谈感情。 这样做的好处,是他们发现孔瑄软硬不吃后,纠缠着他的时间少了很多。 当然,孔瑄对阿源还是疼爱的,小少年因此喜欢极了自己这位兄长,孔瑄一从学堂回来,就迈着小碎步上前要抱抱。 而那女人或许对他还有些母爱,将衣柜里的破烂袄子都补好,偶尔阿源闹着要吃些点心,也会买两块,一块给阿源,一块留着给他。 至于那男人... 不提也罢,孔瑄每晚都能听到他出去又回来的动静。 去见了谁不是秘密,他权当没听到处理。 也相安无事过了三天,转眼就到了和裴衿约定的日子。 常乐城离京城的路途不算远,但坐马车也要走上个昼夜,裴衿骑马,估计会快些,但正午前也得出发了。 孔瑄起了个早,神色睏倦,五指沾了些洁面的水往脸上弹,水在屋外吹了一夜,冰冰凉凉,醒神效果极佳。 清醒了些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 这是他为裴衿准备的饯别礼,虽然知道对方已有鸳鸯玉佩随身携带,但时下城中公子流行佩戴两枚玉佩,一枚贴身,一枚则系在盘带外,是展示给人看的。 第105页 孔瑄特意留意——也无需特意,二人亲昵的时候,裴衿的腰他摸过好几次,对方腰间是没有这么一枚玉佩的。 而恰好,前些日子栖云楼买了一批玉料,其中一块颜色透白,唯有右下角有一团云雾般的红,红与白的边缘柔和,孔瑄一眼就看中了。 紧赶慢赶做了三天,总算做完了。 孔瑄低头看向手中的玉佩,指腹摩挲过表面凸起的轮廓。 那凸起是一只踮起脚的赤色狐狸形状,狐尾高高翘起,活灵活现。 小狐狸团在玉佩右下侧,上方则是纯粹的云白。 这就是孔瑄看中这枚玉佩的原因,它太符合裴衿在他心中的形象了。 孔瑄抚摸着小狐狸蓬松的尾巴,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然而这抹笑容还没完全展开,身后传来男人粗粝的嗓音:「阿瑄,你这是要去哪里?」 孔瑄回过头,他那便宜爹正狐疑地注视着他,不由觉得一阵古怪。 他这几天早出晚归,男人应该早已习惯才对,再说他今天出门的时间与往日并无不同,怎么此前都没什么反应,偏偏今天好像特别「关心」他? 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裴衿说,楚宵在怀疑栖云楼幕后老闆的身份。 既然这对夫妻是楚宵找来的,让他们留心也很正常,毕竟今天日子特殊,是裴衿要离开常乐城的日子。 再结合这几天男人夜晚偷偷离开的行径,孔瑄瞭然,这是在探他口风呢。 真有一种被苍蝇盯上的反胃感,他把玉佩收好,做出意外的表情:「怎么了?」 不解释,不回应,而是把问题推了回去。 他倒想看看男人能说出什么花来。 男人一愣,顾左右而言他:「做父亲的,关心自己的儿子不是很正常吗?」 孔瑄心里冷笑,脸上却不表现出来,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不过是去栖云楼而已。」 「这,这样啊,」他的冷淡态度让男人有些尴尬,本准备了满腹的说辞,没成想孔瑄根本毫不在意,只得生硬地直入主题,「那我们跟你一起去呗。」 孔瑄眯起眼,怪不得突然嘘寒问暖,原来这才是男人的真正目的。 估计这也是楚宵想的主意,要他们今天寸步不离地「监视」着他。 看来楚宵确实已经开始怀疑他和裴衿的关系。 这早在孔瑄意料之中,倒不如说事到如今,楚宵没有一点怀疑才是奇怪。 看透了男人的心思,孔瑄拒绝道:「恐怕不太方便。」 不等男人反应,他又立刻接话:「您今天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是有什么事吗?」 男人的表情骤然一变。 孔瑄是故意这么说的,与他们多话一句都是浪费自己的时间,他这么反将一军,男人措手不及之下,眼底写满了惊慌。 想必是在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理由吧。 孔瑄不等他抓耳挠腮,伸手就要推门:「您慢慢想着,我先出门了。」 然而脚还没迈出去,眼看计划泡汤的男人彻底放弃了为自己找补,上前一把拽住了孔瑄的袖子:「哪有这么多问题?爹娘想看看你做活的地方,难道不可以?」 孔瑄被拽得一个趔趄,手指勾开门栓,大门顺势打开,他平静地抚平被抓得皱了的袖子,转过身:「我说过了,不方便。」 声音很硬,话语也很硬,甚至五官端正的脸上还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来。 男人早就发现,自己这个久别重逢的儿子视他们如外人处处提防,但此前好歹礼数周到,吃穿用度也一律不亏待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他表露出的不悦。 男人觉得自己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 「阿瑄,你这是什么态度?」他做出痛心的样子,眼角却是向上的,「我们又不会给你添乱,有什么不方便的呢?这些天我和你娘想要关心你,你总是不冷不热就算了,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嫌弃的表情?」 这个世界的人,最怕的就是担上不孝子的名头,而嫌弃自己的爹娘,显然就是彻头彻尾的「不孝」。 男人几乎就是在说他不孝了。 孔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瓣——他一向是这副冷面孔,不知男人是怎么看出嫌弃来的,但也正合他意。 他冷冷地注视着男人,等待着他的下文。 孔瑄五感灵敏,听到巷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 常乐城生活节奏极快,蚂蚁巷子更是如此,此刻日头正好,正是该去上工的时间,孔瑄家中动静不小,他又故意打开了门,此时除了从房中闻声赶来的女人,已有许多街坊邻居探出头来向这里张望。 他不言语,男人便以为是戳到了他的痛点,声音拔高几近号哭,恨不能让大家都知道似的。 「我和你娘总是费尽心思讨好你,没想到竟得到这样的回报,也对,你自小离了爹娘,不懂这些也是应该的,但如今你长大了,爹要好好教...」 男人说了一大堆,其实只有两层意思,第一,是说孔瑄没有教养,第二,是要摆出做家长的威严,好好「管教」孔瑄。 ——生而不养,我为什么要孝顺你呢? 孔瑄缓慢地眨了眨眼,发自内心地感到可笑。 男人还在兀自抒发着,突然一道冷笑声打断了他的表演。 「可拉倒吧!」王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将孔瑄拉到自己身边,「我们阿瑄真是倒霉,摊上你这么个爹,净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倒想问问,之前阿瑄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你在哪里?」 第106页 王氏的质问掷地有声,男人噎了一瞬:「我们家的事情,关你个外人什么事?」 他仍以孔瑄的父亲自居,将王氏视作外人,殊不知这些邻居是陪伴孔瑄度过人生中最黑暗日子的人,但男人没有了解、也不愿了解。 对孔瑄,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做人凉薄至此,饶是王氏脾气再好,也被彻底激怒了。 「这里,只有你们是外人!」 房门是大开着的,他们说的所有话都随风飘到巷子的角角落落,孔瑄听到应和声从身后传来,转眸望去,他的邻居们不知何时都走近了过来,面色不善地看着庭院中的男人。 「他刚来这里的时候,才十几岁,瘦瘦小小的,冻得嘴唇青紫,」王氏越说越激动,眼眶都红了起来,「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边哭边喝...这么好的孩子,你们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挨冻?」 男人张了张嘴:「那时我们也身不由己...」 他这套说辞孔瑄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每每被质问到哑口无言,男人就会用「身不由己」来搪塞过去,好像这样就能将一切过错都推开。 这是典型的强盗逻辑:都说了身不由己,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呢? 这话其实很好反驳,除了孔瑄为人子女不好指责父母,旁人谁都能出言驳斥。 于是立刻有人反问:「是吗?现在眼看着他有了名气,一下就什么难处也没有了?」 「呸!忒不要脸!这哪是什么父母,这是吸血虫吧!」 「也就是阿瑄心肠好,是我,我直接把你们都赶出去!」 「说得对,赶出去,蚂蚁巷子不欢迎你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邻居们义愤填膺,一时间声浪要掀翻屋顶。 男人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人群虎视眈眈之下,他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孔瑄。 他早看出来了,孔瑄虽然心里不待见他们,但也做不到真的拉下脸不管不顾,男人心里笃定,他这个懦弱的儿子,不会眼睁睁看着父母被赶出门去。 然而,孔瑄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头,肩膀轻颤,好像伤心极了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氏本还想说些什么,一见他这样子,赶忙心疼地握住他的手。 其他邻居也纷纷安静下来,看向孔瑄的眼神有多怜爱,看向男人的目光就有多憎恶。 王氏一边拍着孔瑄的手背,一边冲着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道:「阿瑄不好开口,我替他做主,你们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从阿瑄的家里滚出去!」 而此时,孔瑄总算抬起头,神情似是不忍又纠结,唯有与他对视的男人,能看到孔瑄眼中翻涌的光芒。 「您看...这可怎么办呢?只能麻烦你们...搬去别处了。」 -------------------- 第五十八章 夫妇被邻居们「监视」着收拾行头的同时,孔瑄藉机离开了蚂蚁巷子。 他相信裴衿一定会等到他来再出发,为了不让对方等太久,他必须尽快赶去城门。 小五守在不远处等他,见孔瑄来了,先抖开一件崭新外袍给他披上,才驱使马车向北城门驶去。 「孔瑄公子,这可比咱们约定的时间晚了不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小五一边驾车,一边扭头问道。 孔瑄拢紧衣领,将方才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小五听完「唔」了一声:「您是故意的吗?」 他是听出这件事从头到尾,是由孔瑄故意展现出的不善态度引发了男人的借题发挥,才顺口这么一问,毕竟在小五眼中,孔瑄公子冷静自持,不可能因为三言两语就将真实想法写在脸上。 小五随口一问,身后的马车里却迟迟没有回应。 再一扭头,只见阴影笼罩下,孔瑄眉头颦蹙,似乎心情不佳。 他知道小五不是那个意思,但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确实有一瞬的失神—— 他在利用邻居们的爱,达成自己的目的。 因为三大富商,因为楚宵的设计,他不得不这么做。 孔瑄交叠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收紧,直至交握成拳。 他感到有无数双泥泞的手从下方拽住了他,拖拽着想要将他拉入泥潭,哪怕尽力躲避,也不可避免地沾上腥臭的泥土。 孔瑄知道自己无法独善其身,只能尽可能地尽快解决这些事端。 北门与蚂蚁巷子分处常乐城两端,裴衿已先一步出了城门,正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等待。 马车停下,小五自觉地跃下马匹,三两步窜进了树林里。 裴衿伸出手,稳稳牵住撩开帘子的孔瑄,然而就在孔瑄准备下车的瞬间,不知是踩到了什么或是被绊住,竟然失去平衡向前一倒—— 直直扑进了裴衿的怀里。 裴衿意外地眨了眨眼,笑得眼睛都弯了,搂着孔瑄腰肢的手却没松开的意思,反而收得更紧了。 这是彻彻底底的「投怀送抱」,孔瑄脸颊一红,他能感到裴衿拥着他的手臂很用力,再看向那双笑中藏着不舍的狐狸眼,立刻就明白过来,被那对夫妇搅乱的离别愁绪復又捲土重来。 他的恋人很含蓄,但孔瑄在这方面一直直截了当,于是他贴着裴衿的脸颊,轻声道:「我也捨不得你。」 第107页 耳畔的唿吸骤然加重,裴衿半晌才应了一声,松开手臂后退一步,初春的风从二人身躯间的缝隙吹过。 裴衿摸了摸滚烫的耳垂,低咳一声,明明互通心意有一段日子了,他还是会因孔瑄的话而方寸大乱。 「蚂蚁巷子的事,」他扯开话题,「解决了?」 孔瑄不过是迟了半刻,裴衿就立刻将之与那对夫妇联繫起来,而孔瑄的神态虽不明显,脸上的表情却松快了些,细眉也不像那日般深深蹙起。 裴衿只看了一眼,就猜到事情解决了,此等敏锐的洞察力,常乐城中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 但一想到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是这些年他在楚家为了自保而锻鍊出来的,孔瑄又觉得一阵难过。 除了裴衿,他从没见到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活得这么辛苦。 而现在,裴衿要去见那个让他过得这么辛苦的「罪魁祸首」了。 楚渊... 孔瑄有些担心,仅信中寥寥数字,看不出楚渊对裴衿创立栖云楼、与自己家对着干的行为的态度。 但或许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倾向裴衿,孔瑄总觉得裴衿这位父亲有些不近人情。 不,是非常不近人情。 在他眼中,裴衿这些年的努力或许根本比不上楚家的产业。 不过好在,裴衿的母亲至少还是站在儿子这边的。 裴衿奇怪地看着他:「孔瑄?想什么呢?」 孔瑄蓦地从出神中惊醒,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回答裴衿的问题。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什么都没做,他们就帮我把那两人赶出去了。」 孔瑄将马车上对小五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这次多加了些细节。 说完,孔瑄耸了耸肩:「他们应该还会在城中停留一段时间,但楚宵...失去利用价值之后,我想他就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了吧。」 利尽而散,他对楚宵的翻脸无情深有认知,这对夫妇的结局,最终也只能是无功而返。 ...是他们选错了路,也不能怪他如此无情。 静了一瞬,裴衿摇摇头:「之前或许是,但这次未必...因为我不在常乐城,楚宵做事会更加肆无忌惮。」 他又伸手搂住孔瑄的肩膀,深深望进那双宝石般的眼眸中:「孔瑄,你要小心。」 三大富商要动手了。 现在并不是离开的好时机,或者说,裴衿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孔瑄、离开栖云楼。 但他的父亲...楚渊,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裴衿心中有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想,但他不敢相信,也不愿让孔瑄陪他一起惶恐。 那就是——楚渊是故意的。 这个老狐狸。 京城他非去不可,但常乐城这边,裴衿实在放心不下。 这几天他将自己闷在屋子里,连梦里都是如何解决这棘手的情况,但思来想去,除了走一步算一步,竟没有其他方法。 偏偏是他的小孔雀,要留在常乐城面对三大富商的围剿。 裴衿从怀中摸出三枚锦囊,在孔瑄不解的目光中,放入他的手中:「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你解决不了,我亦没有赶回,就打开这三只锦囊...」 他的手指从红色、蓝色、绿色上依次点过:「按照这个顺序。」 「这里面写了什么?」 孔瑄接过,在手中掂了掂,每一只锦囊的分量都很轻。 他曾在这个世界的书籍上看过,将解决困境的方法写在锦囊中,称为锦囊妙计,本以为只是话本的艺术加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用得上。 裴衿只是笑:「秘密,但我希望在你不得不打开它之前,我就能赶回来。」 说罢,他抬头看看天色,日轮已升到天的正中央:「我该走了。」 孔瑄将锦囊别在腰间,又将准备好的玉佩解下:「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本想一见面就交给裴衿的,但话题一被扯开就不好打断,这玉佩都在他怀里捂热了。 裴衿眼底的惊讶藏都藏不住,他当然知道时下城中的流行,毕竟自家没出息的弟弟日日在他面前炫耀各式五颜六色的玉佩; 说实话,他并不羡慕,也不会特意为自己去订制玉佩,但不羡慕是一回事,孔瑄送给他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可是孔瑄送他的! 即将面对自己严厉的父亲所带来的沮丧瞬间消失了,裴衿抚摸着尚有余温的玉佩,脸上的笑容一滞,旋即更加灿烂了。 孔瑄的手艺自是不必说的,玉佩上火红色的小狐狸好像在与他对视似的,尖尖的双耳耸起,圆润的爪子踩着白玉,狐尾摇曳。 这是孔瑄眼中的他吗?裴衿眨了眨眼,看向自己的手掌,又对着空气抓了抓。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迎了上来,骨节比他的纤细,这只漂亮的手就这么自然地与他十指相扣。 「裴衿,」孔瑄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会想你的。」 似乎有水流潺潺之声,裴衿恍然一瞬,心脏好像被融化了般暖得不行。 手掌顺势下滑,拇指摁着孔瑄的掌心,余下四指拢住他的手腕,裴衿牵着他的手到自己唇边,虔诚地落下一吻。 像在亲吻自己的神明。 唇瓣触上皮肤又迅速撤离,裴衿道:「我会尽快回来。」 他也不希望孔瑄等他太久,最好在楚宵动手前能赶回来。 第108页 孔瑄俯身替裴衿将玉佩系好,玉佩垂坠下来,随着跨上马的动作在腰间晃动,裴衿一夹马腹,那黑得发亮的马儿便嘶鸣一声向前跑去。 孔瑄目送着那抹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外,招了招手让小五送他回去。 走到半道,他突然改了主意:「小五,我们去栖云楼。」 为避耳目,马车在距离栖云楼几条街的地方停下,孔瑄徒步向栖云楼走去。 远远的,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站在门前,而那人也看到了他,急走两步迎了上来。 孔瑄下意识皱眉—— 「这不是...楚家总管大人吗?您怎么来了?」 他朝楚家总管拱了拱手,语气恭敬,似乎只将对方当做寻常客人。 楚家总管「呵呵」一笑,孔瑄的尊敬让他面上有光,他热络地握住孔瑄的手:「这不,我家老爷想给家中二位公子订制些首饰,但...哎呀,如今常乐城的银匠中,还有谁比您厉害呢?就劳烦公子了。」 也不等孔瑄表态,他立刻从袖子里摸出几锭银子:「孔瑄公子,这是定金,我家老爷的意思呢,是想公子做那家喻户晓的疗愈首饰,翠羽我们自己准备,无需公子劳心。」 孔瑄低头看那银子,沉甸甸的,却不及压在他心上的巨石千分之一。 楚宵的动作也太快了,是真的这么迫不及待,还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的缘故? 但,孔瑄借着眼角余光,看着楚家总管搓得直掉皮屑的手掌和脸上谄媚的笑容。 「您谬赞了,既如此,孔瑄恭敬不如从命。」 究竟是什么原因,一试便知。 -------------------- 第五十九章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孔瑄才刚刚送了裴衿出城,自然知道楚家现在只有一位公子,也就是楚宵的亲儿子楚瑜。 楚家总管说两位公子一人一份,显然是谎言;而楚家又指名要他的疗愈饰品,这让孔瑄不得不提防。 饰品的疗愈效果要靠他自身的羽毛来达成,但将灵力注入普通翠羽,使其拥有疗愈的能力,也并非难事。 他能猜到楚宵要在首饰上做文章,但具体如何,暂时还不明朗,不过,这首饰是一定要做的,而且还必须做得好,不能楚宵还没行动,栖云楼就先落下把柄。 想通这点,孔瑄脸上的笑容更真挚几分,他邀请楚家总管进门坐坐,后者以「府中事多」为由,只让僕从给了翠羽就离开了。 目送楚家总管走远,孔瑄打开匣子,看向其中的两枚翠羽,成色鲜艷,羽毛饱满,确实是最上等的品类。 他又拿起仔细观摩,并未发现不妥,确定这只是顶级翠羽而已,便暂且放到工作檯上。 裴衿给的锦囊,孔瑄贴身收着,眼下的情况还没有到应付不过来的程度,这是裴衿留给他的三张底牌,使用起来要慎之又慎。 做完这一切,他抬手点了点眉心。 怎么才分别没几个时辰,就这么想念裴衿了呢? 孔瑄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前厅,将工人们都唤了过来。 经过一次洗牌,栖云楼留下的工人都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孔瑄不想藏着掖着,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感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张棋盘上,是执棋者也是棋子,而对面,那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皆是属于三大富商的棋子,位于最中央的是——楚宵。 硝烟、尘土,看似能遮蔽天日、混沌他的视野,但事实上,皆与他无关。 孔瑄自认对下棋没什么造诣,比起那些一步三算、运筹帷幄的棋手,他的方法要简单粗暴得多。 他要直取敌将。 「从今天开始,」孔瑄看向工人们,宣布,「栖云楼不再对外接单,无论是平阳郡主,还是陌生人,谁的单都不接。」 满场骇然,但工人们端详着孔瑄的神色,这个俊朗的青年一如既往的从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语。 他的平静感染到了工人们,他们无条件地相信孔瑄的决定。 但相信归相信,张小山挠了挠头:「为什么呀,孔哥,咱们正...那个词叫啥来着,蒸蒸日上,如日中天?」 孔瑄几乎不敢相信这两个成语是从张小山嘴里蹦出来的,惊讶地眨了眨眼:「...是阿辉教你的吧?」 张小山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孔瑄瞭然地点点头,他知道工人们也一定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让栖云楼终止对外接单,但... 「时候未到。」 学着裴衿的样子,孔瑄将食指抵在唇上,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希望工人们为此担惊受怕,也不希望此事再牵涉到更多人。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决定么... 明知道楚宵没安好心,有备无患罢了。 见他这么说,工人们自是没有意义,只是有些担忧地说道:「孔总管,要是出了什么事,您可千万别一个人扛着啊。」 他们也是跟着孔瑄一路走来的,亲眼见证了孔瑄如何一次次化解栖云楼所遭遇的风波,正因如此,他们隐隐察觉到这一次的风波与前几次都不同,显得更加沉重。 但孔瑄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多问,只负责做好自己的事。 这是独属于栖云楼的默契。 交代完后,孔瑄想了想,还是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不能保证今后的栖云楼会走向何方,各位如果想要离开,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第109页 错过今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孔瑄注视着工人们错愕的眼睛,张小山最先叫开了:「孔哥!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又把我们当外人了!」 孔瑄失笑:就是不把你们当外人,才把话说这么明白的。 就差把窗户纸也捅破了,但工人们的反应与张小山一样,都拍着胸脯表示要与栖云楼共进退。 孔瑄本意并不是让他们表决心,但看工人们认真的样子,他心中似有暖流涌动——栖云楼这些人于他,早已是同甘共苦、并肩而行的伙伴。 孔瑄有些恍然,曾经的他孑然一身,视人情世故为无物,然而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数月,回头一看,他的身边已经聚拢了这么多人,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无论是他,还是原身,这都是他们从未体验过的温情。 让工人们将先前积攒下的订单做完,孔瑄信步返回工作间。 楚家总管来的时候,并没有规定要什么样的首饰,只强调务必具有疗愈功效,这样模稜两可的要求,让孔瑄不由回忆起楚大公子庆生宴的场景。 当时,楚瑜对他做的吊穗嗤之以鼻,认为不够夺目。 一个人的品味不仅仅能从衣着上体现,也同样反映在对饰品的选择上。 再联想到那双花团锦簇的锦鞋,孔瑄的嘴角抽了抽。 这样的人,会对订制的饰品毫无要求? 他几乎能笃定这两件首饰最后进不到楚瑜的手中,楚宵只是用自家两位公子做挡箭牌罢了。 但是...楚宵为何会觉得,这种拙劣的藉口能瞒得住与楚瑜有过接触的孔瑄? 孔瑄的手一顿,旋即有些烦躁地敲击起桌面来。 把所有可能性都排除,只剩下唯一一个答案——楚宵根本不打算骗过他。 为什么? 孔瑄将锦囊捏在手中,思绪比唿吸还要沉重。 因为楚宵认为,就算他看出来了,也防不住。 三大富商这最后一击,似乎志在必得。 明知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鸿门宴,孔瑄也不得不赴宴。 既然楚家对饰品的样式没有要求,他便按着自己的喜好来,这个世界的男子有束髮的习惯,用以束髮的冠冕叫做束髻冠,显贵人家多会在束髻冠上点缀珠玉,就像城中时兴的玉佩一样,比起实用,这些饰品的作用更偏向于身份和财力的象徵。 ——楚家的定金还摆在桌上,沉甸甸地垒起来,身份、财力,一应俱全。 就是它了。 打定主意,制作起来就方便很多,楚家提供的翠羽是顶级的青瓷色,颜色鲜艷浓郁,如天边晕开的一抹蓝云,这种等级的翠羽,恐怕全常乐城也找不出多少。 哪怕是孔瑄,也不得不承认,原材料的品质多少也会决定成品的质量。 楚宵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粘贴、剪裁、镶嵌,点翠技艺于孔瑄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如,将剪下的柔软羽毛贴在金质底托上后,孔瑄自匣中捻起一黑一白两枚珍珠,正打算分别镶嵌在两顶发冠上,手又蓦地一停。 想了想,他将白珍珠放回匣中,转而又取出一枚大小相近的黑色珍珠。 两枚珍珠并排托在掌心,孔瑄小心翼翼地对着灯光转动手腕,珍珠便在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泽。 黑珍珠实际并非黑色,而是在黑色的基地上,能在灯光照射下呈现各异的金属色泽,其中又以雀绿、浓紫为最,流入市场的天然黑珍珠需经过专人层层筛选,其价值自不必说,哪怕在常乐城也算是少见。 而孔瑄手中的这两颗,珠圆玉润、光泽细腻,皆是上品;乍看之下,连大小与弧面曲度都相似,唯有凑近阳光细看,才会发现两颗黑珍珠本质的区别—— 一颗呈雀绿色,一颗则是浓紫色。 孔瑄将两颗珍珠分别嵌在两副发冠上。 与金色底托连结后,多了纯金霸道的光泽,黑珍珠的色泽愈发难以分辨,远远看去,两副束髻冠上的装饰几乎一模一样。 除了制作者本人,恐怕很难会有人注意到这细微的差别。 孔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楚宵的算盘都快打到他脸上来了,他再没有一点自己的打算,都有些说不过去。 将其余珠玉也点缀好,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步。 造型精緻的束髻冠摆在桌上,孔瑄缓缓抬起手掌,火红自眼中燃起,又一路流动到指尖,像翻涌的波涛,为蓝如青玉的翠羽镀上一层霞光,像是晨光熹微,顷刻间便散入羽毛之间。 孔瑄的脸色苍白几分,裴衿不在,他无法从鸳鸯玉佩中汲取灵力,因此调动灵力时格外慎重,饶是如此,为不属于自己的翠羽注入灵力的消耗,已接近平时的两倍。 他有些累了,素白的皮肤下隐隐可见青筋,然而一副发冠完成,另一副却还没有获得垂青,孔瑄垂眸注视着束髻冠上珍珠贵重的紫色,举起的手又缓缓放下。 他没有再注入灵力,便伸手将束髻冠放入匣中。 确认金属扣已锁好,孔瑄的目光一点点沉了下来,唇角却是上扬的。 他从垒起的订单最下方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这是一张卖身契,契约双方是栖云楼与孔瑄。 那时栖云楼刚刚起步,孔瑄为了让裴衿放心,提出过与他签订卖身契,被裴衿一口拒绝,但这张契约,孔瑄却留了下来。 第110页 印泥就在不远处的架子上搁着,孔瑄将之取了下来,拇指用力摁入红泥之间,又坚定地落在卖身契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指纹。 他阖上眼,感觉自己好像在不断前行,而身边涌现出一道道熟悉的身影。 蚂蚁巷子的邻居、栖云楼的工人们、苏晓、平阳郡主、达巴拉干,还有...他的爱人,正用满怀信任与深情的目光注视他。 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曾经或许孤独,但未来,永远会有人与他并肩同行。 -------------------- 第六十章 常乐城,楚家。 两只四方的红木锦匣并排摆在桌上,锦匣下压着红色绢布,匣盖打开,显露出其中精緻的金色发冠。 楚宵的手中转着一串念珠,指腹不断扳动着澄黄的圆珠,他看起来很是烦躁,一旁的楚家总管瑟瑟发抖地低下头。 楚宵锐利的目光落在锦匣上,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孔瑄给了两副一样的束髻冠?」 楚家总管的头埋得更低了:「老奴不知。」 楚宵似是想要发作,质问总管「当时为什么不问清楚」,但心烦意乱如是,他依旧没有忘记,是自己让手下人不要打开锦匣的。 原因无他,他想保证首饰从栖云楼至楚家,没有经过第三人之手。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两副束髻冠,从形制到工艺,皆无可挑剔,甚至珠翠折射出的各色光芒都丝毫不显杂乱,反而相映成辉。 说孔瑄敷衍他,是绝不可能的。 但它们又确实一模一样,就连一条花纹的弧度都丝毫不差,若非楚家总管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真的说了「是给两位公子」的,楚宵都要怀疑是不是信息传递出了问题。 所以,这毛头小子是故意的么?他想在这两件发冠上做什么文章? 意识到这一点,楚宵当即请了楚家最顶尖的银匠来检查,那银匠也是老江湖,盯着看得眼睛都眯成缝了,总算发现了些许端倪—— 两颗黑珍珠,在色泽上有轻微的区别。 楚宵轻敲桌面:「绞下来。」 银匠一愕,楚宵补充道:「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我要它们彻底一模一样。」 嵌有浓紫珍珠的束髻冠被银匠端走,楚宵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楚家总管身上:「京城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楚家总管道:「下人说,大公子和渊老爷大吵一架,两天前被罚跪了祠堂,不许任何人探视,今天还没出来呢。」 楚宵的眉头舒展一些,脸上有了笑意,他基本上已经确定,裴衿就是栖云楼背后的掌舵人,这次裴衿匆匆离开常乐城,就是他的手笔—— 「哥哥啊哥哥,」楚宵呵呵笑着,「你最看重的,果然还是自己的商业帝国。」 所以楚家在常乐城的地位一被撼动,哪怕明知这是自己亲生儿子的心血,你也毫无顾忌地直接出手了。 裴衿此去,恐怕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可能回来了。 这段时间,足够他将小小的栖云楼覆灭几千几万次。 「去告诉瑜儿,这几天出门都得戴着那束髻冠。」 大手一挥,楚宵完成了最后的布置。 ... 将束髻冠交付给楚家后,孔瑄将教授点翠技艺的学堂也暂时关停,多出的时间都留给了自己。 他先是为自己的师父洛子岑做了只镯子,镯子是鎏金的,点缀了些许碎羽,这些碎羽是孔瑄从自己的本体上取下来的,蕴含着他的灵力。 洛子岑病了,他不是郎中,不通医术,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不过,虽告诉洛子岑碎羽来自普通翠羽,但对方毕竟是大凉国最顶尖的银匠之一,孔瑄自认躲不过洛子岑的眼睛,但对方不戳穿,他就稀里煳涂地煳弄过去。 虽说有疗愈首饰在,孔瑄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三天两头就往洛子岑家里跑,熬药餵药亲力亲为,哄得洛子岑直唿自己「半截身子入土却生生多了个孩子」。 孔瑄心里对洛子岑的敬重与亲近远超对生父,闻言只是笑,好似默认。 如此安生几日,距离裴衿离开常乐城,已过了一周。 这日,孔瑄一如往常地前往洛子岑家中,刚一进门,就感到一道如鹰狼环顾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由身形一僵。 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自如地从桌上拿起一包分拣好的药包,准备去厨房煎药。 洛子岑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孔瑄,你最近似乎很是空闲?」 本想熘去厨房的孔瑄只得调转身子,垂眸道:「最近订单不多,工人们应付得过来。」 洛子岑卧病在床,除了云师傅和孔瑄谁也不见,而栖云楼的事情,他着实不想让洛子岑在病中忧心,于是早早和云师傅通了气,不将真实情况告诉对方。 可没想到,洛子岑冷哼一声:「是吗?我看不是订单不多,是根本没有吧?」 孔瑄瞪大双眼,他本就不擅长说谎,一时间大脑像被浆煳搅住一样,手足无措地低下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师父怎么会知道? 许是他犯了错的紧张模样让洛子岑意识到自己太过严厉,洛子岑抚了抚鬍鬚,语气温柔下来:「我不是想质问你,但是孔瑄,为师实在猜不透你的想法。」 洛子岑指得自然是停止对外接单的决定,孔瑄正欲解释,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 第111页 一股浓烈的违和感萦绕在心间—— 云师傅是知情的,若是云师傅说漏了嘴,洛子岑不可能还问他这个问题。 「您是怎么知道的?」 心头隐有不安,孔瑄开口问道。 洛子岑的回答坐实了这份不安:「你把疗愈饰品卖给楚家了?」 见孔瑄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洛子岑也意识到事情不如他想得那么简单,伸手让孔瑄坐到他的床边。 「我听街坊说,楚家那二小子整天戴着你做的束髻冠招摇过市,」洛子岑道,「你要当心,孔瑄,楚家向栖云楼买首饰,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不如你么?楚家不会这么做的。」 洛子岑眼光毒辣,一下就看出问题所在,却不知道孔瑄早已是局中人,註定无法独善其身。 眼见着瞒不住了,孔瑄将自三大富商达成合意以来发生的桩桩件件,挑了重要的部分说给洛子岑听。 越听,洛子岑的表情越是难看,但听到孔瑄说自己是故意为之之后,他的脸色缓和几分:「你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孔瑄点头,他心中这主意,虽远达不到十拿九稳的程度,但也不至于在面对楚宵时束手无策。 那边洛子岑沉吟片刻,再开口时却突兀地转了话题:「孔瑄,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要教你真正的点翠之法?」 孔瑄勐地看向洛子岑苍老的脸,那双明亮的眼中的光肯定了他的想法。 洛子岑道:「是的,孔瑄,我今天就要教你。」 换做平时,等到街上听不到孩童的叫嚷,孔瑄就会催着洛子岑休息,但今日,一直到沿街再看不到其他家的灯火,孔瑄也没从洛子岑家中离开。 一开始,他还尝试着用纸笔记下洛子岑的一字一句,但很快就放弃了。 因为他甚至分不出心神去握笔。 一直到第一声鸡鸣换来破晓,孔瑄才从聚精会神的忘我状态中回过神来,而洛子岑恰巧也说到最后一句,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醍醐灌顶应该就是用来形容孔瑄此刻的状态,他抿了抿唇,感到胸中许久未有的心潮澎湃。 不知从何时起,点翠技艺已成了他与三大富商角力的筹码,孔瑄自认从未忘记初心,却依旧不可避免物慾的侵袭。 但现在,洛子岑的指点让他得以从没有硝烟的战场中短暂抽身出来,久违地触摸到了那种纯粹的热爱。 这才是首饰的魅力,这才是他选择成为珠宝设计师的初衷。 无论是原来的世界,还是这个世界,都是这样。 辞别洛子岑,孔瑄一眼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等待着的小五;清晨的风一吹,涌向全身的热流一点点冷却下来,他再次回到了棋局中。 「孔瑄公子,」小五始终与他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压低嗓音,「公子的信没来。」 孔瑄勐地掐紧手掌。 若一切正常,裴衿的信今天上午就该送到小五手中,一天一夜过去,比起信件在途中耽搁,孔瑄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 京城不好应付。 他有些担心裴衿,看来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楚渊并没有站在他们这边。 与此同时,常乐城的情况也同样不容乐观。 小五闷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楚宵要大摆宴席,遍请城中的贵族子弟,请柬已经送出去了,理由是...楚瑜——还有我家公子——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我呸。」 小侍卫挠了挠脸颊,轻飘飘把「相亲」两个字揭了过去。 这个世界的人说话含蓄,但收到请柬的人都会读懂楚宵的言下之意,常乐城中想要结楚家这门亲的人不少,届时到场的,大多身份与地位也会和楚家门当户对。 也就是说,这将是一场属于常乐城金字塔顶端的人们的狂欢。 更是楚宵筹措的一场大戏。 孔瑄闭了闭眼,当着小五的面,拆开了裴衿给他的第一只锦囊。 -------------------- 第六十一章 「孔瑄公子,哎呀,老爷吩咐了,这宴席您一定得来啊!」 楚家总管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搓着手上前两步,近得就差直接贴到孔瑄脸上了。 孔瑄眼角抽动几下,小五前脚才带来楚家大摆宴席的消息,楚家总管第二日便踏着日出来了,真是...巧得可以。 他没有急着答应——毕竟无论他如何表态,结果估计都不会有什么区别——而先是转眸看向楚家总管手中的请柬,笑了笑:「听说您家老爷有意为二公子物色良缘,我去,合适吗?」 楚家总管一愣,心道这孔瑄消息可真灵通,再听他话中调笑意味,不由有些接不上话—— 确实,孔瑄去了,那些小姐夫人的目光恐怕都会被他夺走。 单论外貌,楚瑜也算是端正,但在气质这一环上,就差了孔瑄一大截。 楚家总管每次见到孔瑄,都有一种感觉,对方明明是市井小民,身上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超然气质,像是出尘的仙人。 唉,得罪咯,仙人。 楚家总管讪笑两声:「有什么不合适的呢?公子不是也未娶亲吗?」 「再说我家大公子...呵呵,不提也罢,孔瑄公子,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三日后,楚家前厅,您得赏脸啊!」 楚家总管忙着交差,也不管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提到楚大公子时,意味不明地笑了几下,又赶忙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也不容孔瑄做出反应,就直接一锤定了音。 第112页 说完这句,他生怕孔瑄拒绝,立刻朝孔瑄拱了拱手,嘴里念叨着「府中事忙」,转身离去。 孔瑄也笑,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朝着楚家总管的背影拱手作揖:「好。」 甫一低下头,他脸上的笑意就褪了个干净,若是楚家总管不这么急着离开,就会发现,这个礼节和言辞上挑不出一点错处的青年,垂在身侧的手紧绷到青筋暴起。 五官灵敏如是,哪怕是楚家总管刚刚离开的现在,孔瑄站在栖云楼门前向街上望去,都能察觉到许多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这些不怀好意的情绪也随着视线的移动一併传递过来,让孔瑄浑身不适。 这三天,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暴露在这些的监视下,换言之,他什么也做不了。 好在,栖云楼停止对外接单后,孔瑄给楼内的工匠放了长假,而张小山和阿辉,被他特意留下来帮忙。 此刻,孔瑄抬手关上栖云楼的大门,将刺眼的注视都隔绝,转身看向一左一右等待着的两人。 他从怀中摸出黄色锦囊,放进阿辉的手掌,不出意外接收到二人惶惑不安的目光。 「别紧张,」孔瑄宽慰地拍了拍阿辉的手,又看向张小山,「三日后楚家的宴席,小山和我一起去。」 张小山用力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孔瑄又转向了阿辉,叮嘱,「如果开宴一个时辰后小山还没有从楚家出来,阿辉,你去找锦囊里写着的这个人。」 阿辉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将锦囊紧紧握在掌心。 「好了,」见气氛压抑,孔瑄有些哭笑不得,「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你们别这么担心,我心里有数。」 楚家的恶狗来势汹汹,他总不可能任由自己被他们推着走,若真是步步都走在楚宵的算盘上,那栖云楼才是真的完了。 但孔瑄也很清楚,光凭他自己,只能做到「守」,得等裴衿从京城回来,他们才有反攻的机会。 裴衿啊... 有了这几天的缓冲,孔瑄也看出了京城来信的蹊跷,必然有楚宵在背后推波助澜,裴衿面临的压力不会比他少。 与裴衿的通信被切断后,孔瑄其实有一瞬间的慌乱,但也只是一瞬。 要说原因,他看到了裴衿留给他的锦囊,这三只锦囊不仅仅是破局之策,更是在告诉他,此刻的困境,裴衿也早已算到了。 别担心,孔瑄,我会在你身边。 他们就是凭着这样无需多言的默契与彼此之间的信任,才带着栖云楼一路走到今天。 三日后,楚家的马车如约而至。 这是一架两匹马拉着的马车,进入车厢的门帘下坠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珠,随着车马前进发出叮叮噹噹的声响。 楚家总管亲自做了车夫,冲着孔瑄点头哈腰:「孔瑄公子,请上马车。」 孔瑄蹙眉,这驾马车太招摇了,走到哪里都足够引人注目,楚家似乎给足了他面子,真的将他当成贵客来对待。 事出反常必有妖,楚家想给他也安上骄奢淫逸的标籤,他就偏不如他们的意。 孔瑄的目光略过马车,与张小山对视一眼,后者立刻会意道:「哎哟,您看看这事儿,我们孔总管晕车,坐不得马车的!」 楚家总管:「啥?」 孔瑄却没回復他,兀自抬起脚走了起来,方向正是楚家所在。 看他姿态优雅地迈步,楚家总管一阵眩晕—— 谁跟他说孔瑄脾气好,是个软柿子的?这根本不是软柿子,是油盐不进! 一俊朗青年在前面走,一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赶着一架华丽的马车在身后跟,百姓们的议论自始没有停下,一直到孔瑄走到楚家门口,楚家总管的衣衫都被汗水浸湿。 这一路上的指指点点,真不是人能扛的,楚家总管听了几耳朵,无非是说他们楚家铺张浪费、而孔瑄公子洁身自好。 算了,到了楚家就好。 他看向面前挺拔的蓝色背影,阴暗地颳了刮下巴:到了楚家,可就由不得你了。 思绪翻涌间,孔瑄已被负责接待的下人迎进了门,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春风裹挟着喧闹向他捲来。 孔瑄是第一次出入这种等级的宴会,与奇巧节和庆生宴都不相同,美丽娇羞的少女抚扇轻摇,气宇轩昂的男子高谈阔论,下人们端着精緻的点心和果盘鱼贯出入,脂粉的气息充斥鼻腔。 只粗粗一看,孔瑄就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平阳郡主挽着驸马的手沖他举杯示意,国公小姐转眸盈盈一笑,还有许多曾在栖云楼订制过首饰的达官贵人,也纷纷向他问好。 除此以外,林白二家的老爷夫人也都在场,但他们看着孔瑄的眼神便没有那么亲切。 楚宵正穿梭在人群中,一见孔瑄进来,立刻大笑着走近:「哎呦,孔瑄公子,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来了!您做的束髻冠,瑜儿很是喜欢啊!」 他故意拔高音量,让「束髻冠」这三个字落在在场每一个人耳朵里。 孔瑄还是谦逊的模样,声音不高不低,也恰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分内之事,您过誉了。」 「哎呦,瞧您说的,」楚宵突然笑着凑近,抬手揽住了孔瑄的肩膀,「孔瑄公子的手艺,在常乐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说罢,他还用力拍了拍孔瑄的肩膀,沖其他人问道:「是吧?」 第113页 这话说得没错,孔瑄先后凭藉奇巧节夺魁和疗愈饰品声名在外,俨然成了城中最受欢迎和追捧的银匠,听了楚宵的问题,达官贵人们自是应和。 他们都不知道孔瑄和楚家的过节,还以为楚宵是真心夸赞;唯有与孔瑄亲近的,隐隐察觉出有些不对来。 孔瑄根本不是这场宴席的主角,楚宵在众人面前这样夸赞他,好像把孔瑄生生带到了一个众星捧月的高度。 平阳郡主反应很快,身份地位的优渥让她能够直唿楚宵姓名:「楚宵,别整这些虚头虚脑的,大家都等了多久了,为何还不开席?」 她沖孔瑄递去一个困惑的眼神,孔瑄轻轻摇了摇头,感激地微微一笑。 楚宵一合掌,脸上的笑容看不出什么异样:「是是,郡主说的是,来人啊,开宴!」 随着他一声令下,无数侍女从两侧偏门涌入,她们手中盛放精美佳肴的盘子看起来十分沉重,这些侍女却依旧走得身形婀娜,一时间在场之人无不被这一幕吸引注意,就连孔瑄也不由心中感慨。 楚家的财力物力,当真恐怖。 主菜上桌,自是觥筹交错,又有舞女歌女在席间跃动舞蹈,若非孔瑄时刻绷着神经,险些要被这歌舞昇平的表象迷惑过去,好像这真的只是一场普通宴席。 时间一分一秒推移,就在一旁的张小山都快坐不住的时候,耳畔突然坠入一道男声:「诶,楚老爷,怎么不见你家公子?这主角不到场,我们这些客人吃得都不香了!」 他这话逗得宾客哈哈大笑,孔瑄趁机看过去,恰好对上一双下垂的、闪烁着精明的眼睛。 孔瑄认得,此人是白家的老爷。 且不论他说这话的深意是什么,白老爷的话也提醒了孔瑄。 他确实没见到楚瑜。 孔瑄端起桌上的茶盏送到唇边,掩藏住紧绷得吓人的下颌线。 他看到楚宵露出会意的笑,嘴上语气却很意外:「这混小子又不知跑哪去了,去把公子叫来!」 楚宵凌空一点,候在一旁的楚家总管赶忙转身向内室跑去。 这一去又是一炷香功夫,正当楚宵准备遣人去看看情况的时候,楚家总管脚步慌张地跑了回来,还没开口,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紧接着,细如蚊吶的声音传来,楚家总管簌簌发抖:「回...回禀老爷...二公子...他突然...晕过去了!」 分明是在说楚瑜晕倒的事,孔瑄却感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扭头也能知道,那是林白二家投来的目光。 他心底冷笑一声:终于来了。 -------------------- 第六十二章 兵荒马乱。 楚宵撩起长袍向屋内冲去,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跟上还是该留在原地,孔瑄慢悠悠地摘下一枚葡萄,指尖剥开葡萄的外皮,舌尖卷着晶莹果肉送入口中,待一颗葡萄下肚,楚宵已换了一副表情,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 在楚宵的身后,跟着个步履踉跄的侍从打扮的少年,脸色惨白,看上去三魂七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侍从被楚宵拎着后领,跌跌撞撞地跪坐在孔瑄面前。 孔瑄垂眸细细打量他,认出这是当时跟在楚瑜身边的小侍从。 他对这个小侍从的印象还可以,对方当时劝阻楚瑜的一言一行歷歷在目,正因如此,看他这明显惶恐不安的样子,孔瑄不由皱起眉:「做什么?」 侍从抖得厉害,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家公子...自从他戴上孔瑄公子做的束髻冠后,就、就...」 他明显是说不下去了,躲闪的目光一会儿看向孔瑄,一会儿又移向别处。 这显然不能让楚宵满意,楚宵一脚踹在侍从的背上:「继续说!」 这一举动惹得在场的达官贵人私语连连,侍从被踹得俯趴在地,匆忙道:「自从公子戴上束髻冠,身子就越来越差...但他、他说这束髻冠,千金难求、很是珍贵,不能浪费了老爷的一片心意...」 侍从的声音越来越低,孔瑄的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动到楚宵脸上,他知道小侍从在这场戏里只能算是开胃菜,虽侍从的话明摆着是说他做的首饰有问题,但孔瑄不急着反驳。 他在等这场戏的主角开口。 果不其然,楚宵见孔瑄没有接话,面色不善地问道:「孔瑄,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孔瑄反而笑问:「您想让我说什么?」 「我家瑜儿,」楚宵一挥袖子,下人心领神会地如潮水般退后开去,将孔瑄与楚宵暴露在空地中央,「身体一向康健,为何一戴上你做的疗愈饰品,就晕倒了呢?!」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两个年轻下人紧赶慢赶地走了过来。 孔瑄看着他们的脸,也觉得很是眼熟,转念一想,正是庆生宴那日在裴衿院门前嚼舌根的小厮。 「老爷,不好了!」这两人显然不太娴熟的样子,五官用力地拧在一起,「大公子病倒了!」 从孔瑄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侍从和小厮脸上的不自然,然而其他人离他们远,充其量,也只能听到这一声悽厉的哀叫。 若非孔瑄亲耳听过他们将裴衿称作「丧门星」,恐怕真的要以为这二人与裴衿情真意切。 「大公子也病倒了?」 「若我没记错的话,楚兄为两位公子都订制了疗愈饰品吧?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第114页 若说只有楚瑜一人,那达官贵人们也不太信,然而两人一齐倒下,孔瑄身上的嫌疑一下子就像墨点落入清水中扩散开去。 原来打得是这个算盘啊。 孔瑄垂下头,额发遮住唇角冷冽的弧度。 且不论他的灵力会让人病倒是否能够比肩天方夜谭,光「楚大公子也病了」这句话,就足以证明楚宵是在信口胡诌。 但问题出在,他知道裴衿不在京城,根本谈不上病不病倒,可他不能说; 一旦说了,栖云楼与裴衿的关系就会暴露,致使他们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孔瑄想了想,抢在楚宵继续发难前开口:「我可以保证我的饰品毫无问题,但是楚老爷,二位公子病了,您不赶紧叫上郎中去为他们诊治,怎么急着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这,」楚宵一愕,没想到孔瑄避重就轻,旋即道,「您说得不错,郎中正在赶来的路上。」 孔瑄不给他缓冲的机会,步步紧逼:「既然您怀疑我,不如我与您一道去看看两位公子吧?也好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以防莫名其妙被人泼了脏水。」 他口中莫名其妙泼来的脏水,自是指楚宵,被阴阳怪气一通,楚宵大有些咬牙切齿。 不过,楚宵到底经验丰富,还不至于因为三言两语自乱阵脚:「我看不必,我们还是来谈谈疗愈首饰的事情吧。」 孔瑄颔首,楚宵不肯让他进入内室是意料之中,他故意说上这么几句,是为了让怀疑的种子埋入看客们的心中。 毕竟,在场除了林白二家的人,大多与他孔瑄并无过节,就算无法争取过来,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他们站到楚宵那边。 楚宵于是一挥手:「据我所知,孔瑄公子,您似乎并不会做首饰啊?来人,带上来!」 随着他的袖袍在空中划过个圆形弧度,一个身着布衣的身影在下人的带领下走了上来,他灰头土脸,一双阴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孔瑄。 孔瑄还没说什么,张小山已经叫了起来:「李狗蛋?!你这龟孙放出来了?!」 是的,此人正是最开始欺压原身的罪魁祸首之一,李狗蛋无视了张小山,朝孔瑄咧开嘴:「孔瑄,好久不见。」 与李狗蛋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对夫妇,孔瑄的心脏蓦地一抽。 「阿瑄啊...」女人抹着眼泪,「你好狠的心肠啊,竟对亲生父母不管不顾...」 这一下子,原本勉强维持着平衡的局势骤然崩溃,孔瑄耳畔轰隆隆地响,原身浓烈的恨和痛交织起来,顷刻间充斥着他的胸膛。 他早该想到的,以楚家的财力,从狱中捞一个李狗蛋不在话下;而原身的父母,他们能够从偏远之地来到常乐城,又能这么多日都住在客栈中,背后必然有楚家的金钱支援。 楚宵叫他们来干什么? 再想到那句「您似乎并不会做首饰」,孔瑄的脸色冷了几分。 「正如老爷所言,」李狗蛋谄媚地「嘿嘿」笑了笑,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孔瑄,「这小子之前就是个打杂的,连镕金子都不会,哪里做得出什么首饰?」 夫妇连连点头:「是啊,我们家里穷,没有钱让阿瑄去学手艺,更别提什么...什么翠了。」 他们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会做点翠饰品的不是原身,而是他这个外来者,在旁人眼中,他确实是一昼夜之间就突然领会了精湛的技艺。 而楚宵趁机补充一句:「若我没记错的话,孔瑄公子,自招工大会到奇巧节,不过一个月而已,你是如何在短短一个月中,就学会早已失传的点翠技艺的?」 在筹备这场鸿门宴之前,楚宵已提前将孔瑄的家世摸得清清楚楚,他问这个问题,并不仅仅是想要质疑孔瑄的技艺,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也很好奇。 一个一穷二白、住在蚂蚁巷子中的年轻人,从哪里接触得到点翠技艺,还一上手就炉火纯青? 他眼见着孔瑄的脸色白了几分,心道这下总算击中了对方的要害,无论对方能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他都准备好了后招。 出乎意料的是,孔瑄并没有打算解释,而是发出一声冷笑,他的目光依次从几人身上扫过,最终直直望向楚宵。 这是楚宵第一次见到孔瑄露出这样冷若冰霜的表情,这个青年无论再不悦,在面对他时都是恭敬守礼的样子,但此时此刻,萦绕在对方周身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冰晶。 「是吗?」孔瑄不打算克己了,他现在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怒和可笑,「谁说我不会的?自始就欺压我、脏活累活都交给我的李总管,还有我不及总角就把我丢弃在冰天雪地之中的父母,你们知道什么?」 既然已经走到这般田地,孔瑄也不打算再给他们留什么情面,过去原身受到的不公,总得让他们原原本本地还回来。 孔瑄闭了闭眼,眼前闪过原身皴裂的手掌、冬日里满是补丁的单衣...他忍耐着胸中撕裂般的痛楚,尽量把这桩桩件件说得云淡风轻。 场面骤然寂静,唯有女人的啜泣声低低传来,就连楚宵也没想到,孔瑄会当众扯开伤疤,展示给所有人看。 一片安静之中,平阳郡主款款走来,不是朝着孔瑄,而是向着李狗蛋。 「哟,」这位素来嚣张跋扈的郡主挑起眉,「要不是听孔瑄说,我还没认出来呢,你不就是那个摔我髮钗的小杂种吗?」 第115页 李狗蛋曾侮辱原身是「没爹没娘的杂种」,平阳郡主故意咬重这两个字,似乎是在为孔瑄出气。 被从狗洞里拖走的恐惧再度降临在李狗蛋身上,李狗蛋根本不敢看眼前明艷的女子,平阳郡主无趣地冷哼一声,摸出手绢擦了擦手指。 紧接着,她看向楚宵:「本郡主下令抓起来的人,楚宵,你敢私自把他放了?」 常乐城的监狱本质上与常乐城一样,都以利益为上,除了关押重犯的石牢,只要打点的数额够,就能随意将人从中捞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楚瑜打着楚大公子的幌子做了这么多恶事,还能逍遥自在的原因。 楚宵「哎哟」一声,心里暗道晦气,平阳郡主订制钗子的时候,孔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银匠,他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牵扯。 「这傢伙,」眼见着李狗蛋没有用了,楚宵立刻捨弃了这枚棋子,「是他自己偷偷跑出来,说自己遭了孔瑄公子的陷害,哎哟,都怪我好心办坏事了,竟然被这人骗了!」 皇权永远凌驾于所有财富之上,楚宵连连拱手:「郡主息怒。」 「那你们呢?」平阳郡主又看向佝偻着的夫妇,用帕子捂住口鼻,似乎很是嫌弃,「你们也觉得本郡主不识货吗?」 男人吓得跪倒在地,连连道:「我们只知道当时家中贫穷,后来阿瑄...不不,孔瑄公子离开了家,我们就再不知道了。」 倒是聪明,一见情况不对,就立刻撇清自己的关系。 平阳郡主笑得灿烂:「那还不赶紧把这三个满口胡言的傢伙拖下去,楚宵,不用本郡主代劳吧?」 说罢,平阳郡主踱到孔瑄身边,朝他眨了眨眼。 在平阳郡主大红色的外袍下,一只碧蓝色的锦囊正随着她的脚步摇曳。 -------------------- 第六十三章 那日孔瑄当着小五的面拆开蓝色锦囊,从中取出一张写有「平阳郡主」四字的纸条时,两人俱是一愣。 二人面面相觑,想不通平阳郡主与眼下的事件有什么联繫,好在小五嘟囔了一句:「楚宵似乎也请了平阳郡主...」 孔瑄立刻反应过来,庆幸自己是在此刻就拆开了锦囊,他叮嘱了小五几句,就让对方先代自己去见见平阳郡主。 事实上,孔瑄并不知道小五是怎么和平阳郡主说的,因为那晚过后,楚家就向他发来了请柬,在楚家天罗地网的眼线下,他与小五根本找不到机会互通消息。 但今天的情况,足以证明小五将他的意思带到了,平阳郡主甫一开口,根本无需孔瑄自证,便将楚宵的气焰灭了大半。 孔瑄朝平阳郡主拱手作揖:「多谢郡主仗义执言。」 平阳郡主身份尊贵,楚宵自然不敢说她与孔瑄「沆瀣一气」,只得作罢。 这步棋行不通,他还准备了后招。 「呵呵,」楚宵也朝他们拱了拱手,「看来是我弄错了,不过,既然孔瑄公子确实有过人的本领,为何做出的首饰却会叫人生病呢?我家两位公子的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这是兜兜转转,又回到原位来了,比起远处的争端,眼前的困境才更加致命。 这件事平阳郡主帮不了孔瑄,哼了一声走回席间。 恰在此时——又或者不是恰好,而是本就如此设计——一名郎中打扮的老者从后堂走出,走到众人面前。 他苍老浑浊的眼扫过孔瑄,但只停留了一瞬,就转向了楚宵。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个老者:「这是范神医吧?」 孔瑄耳力过人,他不认得什么范神医,但从那人的语气来分析,这位范神医似乎在常乐城的郎中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再举足轻重,看对方与楚宵交换眼神的样子,也知其早已被收买。 范神医清了清嗓子:「楚宵老爷,诸位贵人,二位公子的情况老朽已诊过,是气虚血亏导致的晕厥,不知二位公子最近是否有做过什么劳心伤神之事?」 孔瑄眉头一蹙。 气虚血亏,正与他所宣传的疗愈饰品的效果相反; 疗愈饰品的名声,哪怕在场的达官贵人不知孔瑄,多少也该听说过,疗愈饰品能调养身子、延年益寿。 所以,这范神医一定是故意这么说的。 楚宵的戏码还在继续,他似是苦思片刻:「不,不曾,我家大郎自是...呵呵,我儿最近也未曾出过远门。」 「既然如此,那就奇怪了,」范神医似乎也陷入沉思,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山羊鬍,「那么二位公子,近来可有接触过什么东西?劳烦您仔细想想,最好是与往日不同的东西。」 话说到这份上,范神医就差把「束髻冠有问题」直接说出来了,但他以第三人的视角踏入棋局,自不能表现出自己对布阵有所了解,便将话题抛给楚宵,任凭他发挥。 楚宵道:「唯有那束髻冠...哦,正是您面前这位孔瑄公子做的。」 孔瑄冷眼看着他们一唱一和,铺垫完成,终于轮到自己登场了,他一向是礼数周全的,朝范神医行礼。 范神医只一抱拳:「孔瑄公子的疗愈饰品,老朽也有所耳闻,只是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听说过什么首饰能有『疗愈』之效。」 他见孔瑄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便不由摆出辈分高、阅歷深的作态来,端的是一副语重心长之态:「孔瑄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乱说啊。」 第116页 先前苏晓嗓子痊癒、国公小姐红疹尽褪的事,在范神医嘴里,都好像无事发生般被轻飘飘揭了过去。 他以神医之名质疑孔瑄的疗愈饰品,多少有些威力,孔瑄正欲解释,范神医却又道:「老朽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技艺,能胜过老朽数十年的功力。孔瑄公子,你若是心中无愧,不如就在这里说给老朽听听吧。」 哦。 孔瑄堪堪止住出口的话语,不仅解释,他连回应的兴趣都被扫得一干二净。 楚宵真是不愿放过打听他手艺的一点点机会。 「您是想听我说疗愈饰品的制作技艺吗?」他摇了摇头,故意点破范神医的心思,「恐怕不行,我们这行与行医不同,手艺是不能随便传人的。」 被孔瑄这么明褒暗贬,范神医的脸上有些挂不住,靠手艺吃饭的,谁人不是将自己的看家本领当作宝贝一样捂着,他也从未将医术传授给他人。 范神医看向楚宵,虽与计划里的不太一样,但到底还能继续演下去:「孔瑄公子这话说得,老朽要知道你的手艺有何用啊?莫不是心里有鬼,不敢说?」 孔瑄听到身后的张小山骂了一句「卧槽」,他自己心里也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种话术,说好听点叫激将法,说难听点,就是不要脸。 但明知道对方的逻辑无法自洽,偏偏不回应还不行。 孔瑄整理了下表情,坦然道:「有何不敢?」 见楚宵脸上抑制不住得逞的笑,孔瑄话锋一转:「只是在自证之前,晚辈也有一个疑惑,想请范神医解答。」 范神医一口回绝:「又与老朽何干?」 孔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笑意盈盈:「范前辈既然医术高明,自然能答得了这个问题,若是不能,那...」 他故意拖长音调,独留下许多遐想空间,对面范神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是精彩。 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正是如此,范神医再不情愿,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只能铁青着脸点头。 还不忘威胁一句:「小娃娃,老朽劝你不要耍什么滑头。」 孔瑄笑着摇摇头:「怎会?晚辈只是想问,这楚家二位公子,当真从脉象到症状,全都一模一样么?」 范神医瞪起眼睛:「这还有假?你觉得老朽医术不精么?」 孔瑄赶忙摆手,语气却忽地迟疑起来:「那就奇怪了...我为二位公子制的束髻冠,只有一件是具有疗愈功效的呀?」 在旁人眼中,这位一向谦卑谨慎、不骄不躁的青年,突然看向候在一旁的楚家总管,紧接着又欲言又止地转向楚宵,似乎在用身体语言诉说着犹豫。 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不止看客们,楚宵也拧起眉头,一方面,他早在拿到两顶发冠时就发现了二者细微的区别,所以对孔瑄此刻的发难早有预料;但另一方面,孔瑄的神态让他心中警铃大作,隐隐觉得不能让对方继续开口。 楚宵于是道:「孔瑄公子,我向您订制首饰的时候,可是明白着说了我家两位公子一人一份,您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呢?」 这回他们的立场互换,楚宵想把话题扯到孔瑄交付的饰品不合要求上,孔瑄却死咬住事情本身不放。 方才刻意表现出的欲言又止有了用武之地,孔瑄道:「不是您让人跟我说,这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实际只需要给二公子准备疗愈饰品即可吗?为了区分二者,我还特意用了不同成色的珍珠。」 既然今天楚家要和他算明帐,那么楚宵这么多年用裴衿的名声为自己的儿子打掩护,致使裴衿无法堂堂正正以楚家大公子的身份在常乐城立足,也应该好好清算清算。 要知道,楚宵在人前一直端的是疼爱侄子的老好人形象,孔瑄虽没明白着说楚宵败坏裴衿的名声,但光是「做给外人看」这数字,便已让楚宵自若的脸上出现一道裂隙。 「哈哈,」背上冷汗如雨而下,楚宵还真能笑得出来,「孔瑄公子,你该不会是回答不了范神医的问题,才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在这里攀扯我的吧?」 他早让人把两顶束髻冠做了绝对的统一,若孔瑄所言非虚,这下是真的分不清哪一顶具有疗愈功效了。 他们这样谁也不回答谁的问题,是缘于双方皆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而楚宵不肯让孔瑄进内室,孔瑄也不可能真的当众展示疗愈饰品的技艺。 这样下去掰扯到明天也掰扯不完,而看客们的兴趣是有限度的,达官贵人的存在,註定了今日无论谁占了上风,失利的一方都将万劫不復。 孔瑄决定暂时放弃楚宵,总归他之前也是在问范神医,是楚宵自己硬要插嘴进来。 他看向正闭上嘴降低存在感的范神医:「范前辈,两位公子的脉象为何会一模一样?」 范神医一个激灵,他说得词都是楚宵提前准备好的,怎么也想不到疗愈饰品本身只有一件:「两位公子住得近,相互影响也是有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范神医表情勉强,语气也没有先前那样肯定,这种反应的结果,就是让人对他的诊断结果也产生了怀疑。 难道真如孔瑄说的,楚宵一直在区别对待两位公子么? 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善起来,楚宵心知不能再放任孔瑄牵着话题走。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挑眉道:「孔瑄公子,范神医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轮到你回答了。」 第117页 「你这疗愈饰品,究竟是噱头,还是确有其事?若是确有其事,怎么会有记载至今,都找不到一本记载疗愈饰品的古籍?还是说,孔瑄公子,是用了什么妖术么?」 周遭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大凉国对巫蛊之术恨之入骨。 孔瑄听到楚宵继续挑衅道:「毕竟你那老主家陈三贵,似乎称你为妖怪啊。」 -------------------- 第六十四章 妖怪。 荒山的回忆捲土重来,眼底猩红涌动,孔瑄狠狠咬住牙,才堪堪抑制住暴走的冲动。 说不慌是假的,「妖怪」二字出口,孔瑄的胸腔便被无数疑问填满: 楚宵怎么会知道?当时他也在场?还是有人告诉他了? 再转念一想,陈三贵既然是得了楚宵的授意,那么以楚宵狡诈的性格,没有事后不去查看的道理。 事发时,应当没有第三人能够藏在一览无余的荒山上,而打铁匠被吓得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失去了那晚的记忆; 那么楚宵的消息,一定只能是从陈三贵嘴里得来的。 但陈三贵... 没有记错的话,那时他与裴衿去「探望」陈三贵,对方疯疯癫癫,说出的话也是颠三倒四。 就算陈三贵偶尔清醒,将看到的一切和盘突出,楚宵就真的会相信吗? 毕竟如今的陈三贵,无论是谁,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疯了。 疯子的话不足为信,楚宵故意这么说,更大的可能不是确信了他是妖怪,而是要诈他的反应。 想通这一点,唇线绷紧的弧度渐渐松了下来,孔瑄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妖怪?什么妖怪,您是在讲话本故事吗?」 他一瞬间的僵硬恐怕并不能逃过楚宵的眼睛,但好在其他人距离他们足够远,孔瑄及时调整了面部表情,看上去自然非常。 楚宵的双眼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孔瑄:「孔瑄公子既然不肯自证清白,那我们只能认为你这疗愈饰品,靠得是妖术了。」 楚宵也有一双能够洞察人心的狐狸眼,只是比之裴衿,多了几分在名利场上浮沉的算计和油滑。 孔瑄迴避了他的注视,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睛和裴衿太像了,带给他的压力比一切言语都要更大,孔瑄闷声道:「若是被有心人剽窃了去...」 怕对方剽窃自然是一层原因,最主要的,还是首饰的疗愈功效源自孔瑄自身的灵力,若对方用了他胡诌的办法做了首饰,只是没有效果倒也罢了,万一起了反作用,他又得平白无故惹一身腥。 他做得是一副担惊受怕的可怜模样,楚宵没料到他会这么直白地承认,顿感羞辱却不好发作。 无法,他只得将矛盾推回到孔瑄身上:「孔瑄公子,这也不肯,那也不愿的,那你倒是说说,这件事如何解决?」 孔瑄抬头看了看天色,粉色霞光自地平线向天幕扩展,日月同辉,各占天空一侧,正值晨昏交替,按照宴席的流程,此刻应恰好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 看眼下的情况,宴席是开不了了,但他还能为这热闹再添一把柴火。 楚宵让他想办法,是因为再由楚宵开口,难免有咄咄逼人之嫌;但孔瑄虽借他人的证词将多数指控都挡了回去,却也没有直接证明自己无辜的证据。 换言之,孔瑄这边咬死了不肯说,也会让人觉得他心里有鬼。 情势就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巨蟒,咬住对方七寸的同时,自己的身躯也缠绕在一起。 「那就报官吧,」孔瑄无所谓地抬起眸子,说得云淡风轻,「省得我们在这里掰扯,谁也不信谁。」 报官。 楚宵心里嘿嘿笑,孔瑄还是太年轻,误以为头上带了官字的就能与普通人不同。 事实上,常乐城的「官」远与清正没什么关系,他既能买通孔瑄的父母、神医范氏,就同样能买通判案的官。 等报了官,孔瑄就是不想说也不得不说了,不然,岂不是任凭他发挥,想扣什么帽子就扣什么帽子? 思及此,楚宵便想着赶快答应下来,同时又不愿错过这众人齐聚的绝佳机会:「那就请诸位一齐做个见证,现在便叫查案的人来吧。」 达官贵人们本是来吃酒作乐的,不过眼下的局面,常乐城新晋顶尖银匠与三大富商之一的楚家对峙,带来的刺激不比寻欢作乐少,美酒佳肴也不曾撤下席面,达官贵人不觉有什么损失,纷纷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来。 气氛烘托到这里,孔瑄也只得点头答应。 楚宵立刻便叫了下人,派了脚程最快的马,向着府外去了。 看下人出门前,楚宵与之耳语的样子,恐怕还吩咐了让他们把事情一路宣扬出去,闹得越大越好。 对于这不加掩饰的恶意,孔瑄的态度是:对,闹得越大越好。 他生怕下人动作太快,要等的人没等到,先把官府给等来了,到时候他还真就不好收场了。 等待下人返回的过程中,楚宵假意客气道:「孔瑄公子,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估计今晚有得查咯。」 本想见到孔瑄食不知味的苦恼模样,没想到对方却感激地点了点头,自然地顺势坐下了。 不仅坐得惬意慵懒,孔瑄还伸出素白的手,夹了一筷子清蒸桂鱼放进嘴里。 待滑嫩的鱼肉尽数下肚,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看向瞳孔放大的楚宵:「味道不错,不愧是楚家。」 第118页 这下吃什么都味同嚼蜡的变成了楚宵,孔瑄的淡然自若是装不出来的,楚宵趁对方进食时仔细观察了下,得出一个结论: 他是真的不紧张。 就连张小山也惊了,他仍记得孔瑄的叮嘱,一个时辰早就到了,阿辉应当已经去寻找黄色锦囊中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动静? 楚家在等官府的人来,他们却在等着救兵来。 但,在张小山看来,什么救兵遇上官府,那也是死路一条,他只能祈求救兵来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楚宵端坐在主位上,放在桌下的手烦躁地转着玉扳指,一炷香功夫,他已看向府门不下数十次。 怎么还不来?报个官要这么长时间? 再联想到孔瑄堪称胜券在握的神情,楚宵更加坐不住,挥手唤来楚家总管:「你去...」 话音未落,靠门近旁的宾客兀自发出惊唿。 楚宵勐地站起身,此时太阳西沉,楚家门前已点起了灯,影影绰绰的灯光照出来人的身影,楚宵后退一步,将座椅撞得发出一声闷响。 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捲土重来,楚宵本以为多年未见,自己在常乐城也算有所建树,早已摆脱了兄长的阴影,原来却并非如此。 齿缝中挤出咬碎了的音节,楚宵死死瞪着靠近的人影:「楚...渊!」 他浑身紧绷如临大敌,那边孔瑄眼底却控制不住地欣喜。 熟悉的饰品碰撞的声音传来,一枚雕着红狐狸的玉佩在来人腰间晃动,在楚宵退后的同时,他稳步走到前厅中央,双手抱拳:「叔叔。」 声音有力,似有淡淡笑意缭绕。 这一声「叔叔」将楚宵从惊惧中拽了回来,他这才发现来人不是什么楚渊,而是被他撵去京城的裴衿。 而他刚刚,是在裴衿的身上看到了楚渊如狼似虎的影子。 正欲松一口气,楚宵的动作骤然一停。 裴衿...回来了?! 「叔叔?」见楚宵没有反应,那人又上前一步,「方才回来的路上,遇到家里的下人,说什么...要去报官。」 随着他开口,派去报官的下人灰头土脸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准确来说,是被小五五花大绑着踹了进来,扑倒在地的剎那掀起尘土飞扬。 楚宵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怎么回来了?」 与此同时,孔瑄适时朝那人拱手道:「楚大公子。」 声音不高,却足以掀起风浪。 裴衿笑眯眯地直起身,缓步走到孔瑄身边,也不顾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直接伸手握了上来:「他没有刁难你吧?」 孔瑄摇了摇头,裴衿来得比他想得还要早些,这小小的惊喜足以抵消他与楚宵对峙的不快。 确认孔瑄确实没有受太大的委屈,裴衿这才转眸看向已然目瞪口呆的楚宵。 四目相接,两双相似的狐狸眼里,一边是怒,一边却是笑。 裴衿勾起唇角,摺扇在他手中轻巧地展开:「听说我病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 第六十五章 一片倒吸冷气之声中,张小山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什么玩意?老闆,楚大公子?!」 裴衿的身法瞒得很好,栖云楼里除了小五和孔瑄,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是臭名昭着的楚大公子,以至于当张小山听到裴衿亲口承认时,内心感到无比的割裂。 他料事如神的老闆怎么变成人人喊打的楚大公子了?!这看着也不像啊?!他之前还在孔瑄面前说过楚大公子的八卦,他怎么敢的? 张小山隐隐感到些微妙,他还记得之前传出楚大公子「事迹」的时候,有好几次裴衿都是在栖云楼中的。 也就是说,那个坏事做尽、恃宠而骄的楚大公子,并不是真的楚大公子咯? 张小山晃了晃脑袋,觉得快把自己绕晕了。 在他梳理这一切的过程中,在场的达官贵人脸上也都精彩纷呈。 他们的惊讶不比张小山少,但比起张小山早就知道楚宵满口胡言,他们还多了另一份被愚弄的愤怒。 随着裴衿掷地有声的一句反问,除了自表身份以外,还让楚宵迄今的苦心经营全部泡了汤。 楚宵说楚家两位公子都病倒了,但楚大公子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端的是玉树临风,气质出众,与传闻中的形象大不相同」。 楚宵不可能否认裴衿身份的真实性,他铁青着脸看着并肩而立的二人:「大郎这是什么意思?孔瑄公子的疗愈饰品害得你弟弟卧床不起,你怎么把我派去报官的下人绑回来了?」 「家丑不可外扬,」面对楚宵凌厉的神色,裴衿的反应平淡极了,「我这也是为了叔叔着想,万一官府的人来了却没见到我这个病倒的楚大公子,叔叔岂不犯了瞒报之罪?」 话虽如此,他话里话外都完全没有着想的意思,反而句句抓准要害,直将楚宵意图囫囵而过的欺骗重新铺展在众人面前。 楚宵的嘴角扯动几下,缝出一个扭曲的笑,在裴衿说话的同时,他的大脑飞速转动,思索着该如何应对。 这件事上,给裴衿的回应反而不是最主要的,关键在于如何缓解达官贵人的愤怒。 楚宵于是陪笑道:「一时情急,下人说了什么我便都当是真的了,谁能想到这些下人竟然约好了欺瞒于我?唉,偏偏这时候,大郎你这么巧就回来了...」 第119页 在最佳位置目睹叔侄对峙,孔瑄都快要冷笑出声了。 好一个倒打一耙。 果然,楚宵的语气添了几分疑惑:「该不会,大郎是和他们串通好了的吧?」 楚宵绝口不提自己得知假消息后多么急切地盘问孔瑄,反而将这一切硬生生说成了是裴衿自导自演。 孔瑄不合时宜地感慨楚宵颠倒是非的能力和极强的心理素质,竟能在如此高压的情况下,迅速找到解局的方法,甚至还能抽空反咬一口。 无论围观者信或是不信,能够给出一个解释,总比因震惊和措手不及而说不出话要好得多。 再说,孔瑄知道裴衿能够及时赶回经歷了多少不容易,但在其他人眼里,他出现的时机确实太巧了。 手背被轻点两下,孔瑄转眸看去,裴衿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唇瓣轻轻一碰:「交给我吧。」 这四个字在一次次的困境中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孔瑄不由有些出神:是啊,裴衿回来了,他们这回是真真正正地并肩作战了,他还在担心什么呢? 裴衿笑得无奈极了:「瞧您说的,我这趟京城之行,不也在您的算计之中吗?」 他用词业已很不客气,此刻也没有客气的必要。 「不过,也要多谢您才是,叔叔,」裴衿将手伸进怀中,「这趟去京城,我涨了不少见识,还带回了不少新鲜玩意。」 他的动作吸引了无数道目光,京城始终笼罩在一种朦胧而神圣的光辉中,人们都很好奇京城中的新鲜玩意究竟与常乐城有何不同。 不过,裴衿并没有拿出什么摆件或是吃食,而只拿出了一封朴素到没有署名的信。 就在宾客们觉得这叔侄俩戏弄人的方法都如出一辙时,孔瑄皱眉看着这封满是摺痕的信笺。 很是眼熟,他歪头思忖片刻,想起来了—— 「这信,大郎,你想做什么?」 比孔瑄反应更快的是楚宵,也对,这信本就出自他手,认不出来才是奇怪。 裴衿却不答,自顾自打开信笺,朗声念了起来:「我们是拿孔瑄没办法了,我们的银匠被他折腾得在常乐城中声名狼藉,接下来只能靠你了,楚兄。」 他念完,明明是表示意外的话语,语调却没什么起伏:「哎呀,拿错了,不过叔叔,这信上的内容是什么意思?楚兄说得是你吗?」 就差直接说明了:就是故意拿出来念的。 信中说的应当是不久前林白两家银匠造谣孔瑄翠羽作假的事情,此事在小范围内掀起过些许波澜,但大多数人并不知情。 虽然如此,信中的措辞已经足够人们联想翩翩,其中就包括写信的「我们」是谁。 孔瑄瞥了一眼表情尴尬的林白二家,又缓缓移开目光。 不知他们现在有没有后悔与楚宵联手。 孔瑄又看向裴衿两指间夹着的信封,他还记得上次的信是达巴拉干替他们截下来的,裴衿刚回常乐城,这封信他是什么时候... 「是达巴拉干。」似乎看出孔瑄的疑问,裴衿坦然地摊了摊手,不打算抢别人的功劳。 孔瑄心里一暖,达巴拉干嘴上说着不与他们合作,却还是...在悄悄地帮着他们。 裴衿无奈极了:「看来你是直接把我的锦囊给人了,都不曾拆开来看。」 他说的是第二只黄色锦囊,被孔瑄交给了阿辉。 提到锦囊,孔瑄脑中灵光一现—— 如果锦囊中的人名是达巴拉干,那么裴衿一回常乐城就拿到了三大富商最新的信笺,就能说得通了。 只不过,他从不怀疑裴衿的聪明,但裴衿竟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裴衿的归来给了孔瑄无限的底气,让他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中还能胡思乱想,他侧目看向眯眸的裴衿,好像看到了对方脑袋上毛茸茸的狐狸耳朵。 再看楚宵,只短短片刻,他的眼底就布满了血丝,颇有气急攻心之态,额角也绽开根根青筋。 裴衿的话是戳到他痛处了。 孔瑄也不免好奇,对于这封信笺,楚宵还有什么藉口? 「我总算明白了,这段日子大郎总是出去,原来竟是与孔瑄公子厮混在一起,」楚宵的唇瓣哆嗦着,能看出他正在努力平復唿吸,好让语气不那么颤抖,「楚家生你养你,你竟把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对抗你的叔叔!」 他显然还没有表演完,裴衿垂下眼帘,楚宵继续道:「这信,也是你伪造的吧?今天这场宴席,你们是故意来搅局的吧?」 此话一出,孔瑄好险都想给他鼓掌了。 孔瑄本以为自己经歷这段时间的洗礼,在人心险恶上已有所顿悟,但楚宵这搬弄是非的能力,再给他十年他也学不来。 耳畔传来清脆的击掌声,孔瑄惊讶地看过去,却见裴衿伸出手掌,表情真挚地鼓起掌来。 「我倒从不知道,自己还有未卜先知之能。」 说完这句,裴衿转而问:「方才叔叔气势汹汹地看着孔公子,是在说二弟的事情么?」 见孔瑄点头,裴衿又问道:「二弟生了病,和孔公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做得首饰还能害人?」 这话把张小山噎得厉害,楚宵正以这点构陷孔瑄和栖云楼呢,裴衿怎么主动提起这茬来了? 这无异于将刀子递给敌人,楚宵正因局势难以掌控而烦躁,立刻便抓住这话题的切换:「我看你这位孔瑄公子,救人的本事没有,害人的功夫倒是不浅。」 第120页 那好似隐身了的范神医復又出现,将楚瑜的病症说得是危重极了,裴衿一边听,一边面容严肃地「嗯嗯」不止。 他们的话题切换得极快,短时间内唇枪舌剑数个回合,好容易话语权又回到楚宵手上,他当然不愿错过:「大郎说得对,这先前的事情都是楚家的家事,你弟弟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裴衿点点头:「是得找出让二弟生病的原因,不能平白无故冤了孔公子。」 他二人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好歹是达成了合意。 「既然大郎也认同,那么孔瑄公子,」楚宵松了口气,心想对方果然还是不敢明着与自家人叫板,「若是问心无愧,便将制作疗愈首饰的技艺说出来,也好还你清白。」 达官贵人们预感事态进展到最关键的时刻,只见孔瑄唇瓣微张,似乎犹豫不定。 就在孔瑄准备开口的同时,后堂内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爹!」的叫喊,楚瑜的身影很快如一阵风似的刮到众人面前。 裴衿捉着孔瑄的腕子,带着他后退一步,将场地留给目瞪口呆的楚宵和惊魂未定的楚瑜。 楚宵几乎要气晕了,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将楚瑜扇得踉跄几步:「我不是让你别出来吗!」 紧接着,他唿吸急促地看向裴衿,表情扭曲宛如地狱恶鬼:「是你干的是不是?楚衿,你今天是打算翻了天吗?!」 楚宵的如意算盘在楚瑜出现的剎那就彻底落空,此刻的他早已不在意宾客们的看法,只想着自己好过不了,也不能让裴衿和孔瑄好过。 让他没想到的是,面对他的诘问,裴衿反而笑得更加灿烂:「当然是我干的,不过叔叔,这场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 第六十六章 从楚瑜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还原了他突然不顾楚宵命令也要夺门而出的原因。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 有人往他的房里丢了个马蜂窝。 孔瑄看向不知何时悄悄熘回席间的、若无其事的小五,唇角抽动几下,险些憋不住笑。 楚宵看向裴衿的眼神更怨毒几分:「无赖,无耻!」 无赖这两个字,用来形容楚大公子很多,裴衿只眨了眨眼,脸上并无半点不悦,反倒是孔瑄听了心疼,把裴衿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等等,」宾客中总算有人回过神来了,「你们楚家在和我们演戏逗乐呢?二公子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到底是病了还是没病?」 此人虽这么问,其实大多数人心中早已瞭然。 何止是病了是假话,那老神叨叨的范神医,如今看来也是楚宵请来的託儿。 那么,既然楚宵这边没一句真话,是不是能反过来证明裴衿说得都是实情? 犀利的目光投向林白二家,后者毕竟还要在常乐城中混,立刻举起双手,连连表示自己与楚家半点没有关系,上演了一出精彩纷呈的割袍断义。 至此,无论明中暗地,楚宵身边都再无助力之人。 而恰如裴衿所说,他们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裴衿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袍子:「无赖?叔叔,这个家中谁是无赖,您不该比我更清楚么?」 家长里短向来是人们最喜欢的谈资,裴衿的话中透露出浓浓的、引人遐想的意味。 「既然楚大公子也到了,」平阳郡主的目光落在裴衿与孔瑄靠得不能再近的肩上,微微一笑,「之前你把常乐城搅得鸡犬不宁的,是不是该给我们大家一个说法?」 平阳郡主只看孔瑄一下子就柔和下来的脸庞与噙着笑的唇角,便知道这两人感情甚笃,她虽没与裴衿接触过,却十分相信孔瑄看人的眼光,再一想到裴衿的真实身份,看向裴衿的眼神不由有些怜惜。 倒不是她多愁善感,楚大公子这人人喊打的破烂名声若是假的,放在谁头上都足以成为一座大山,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平阳郡主从裴衿的话里听出挑衅背后隐隐的反击之意,决定帮他们一把。 她向裴衿讨说法,是为了给对方一个将实情和盘托出的台阶; 其他宾客却不在意这些,他们只想看戏,而眼下最精彩的,无外乎就是楚大公子这四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裴衿伸手往怀中摸了摸:「之前二弟在长街纵马险些伤了人,我已经替他去赔了罪,这是人家的谅解书,请叔叔过目。」 宾客们敏锐地捕捉到了「长街纵马」的关键词,在楚大公子的一众「丰功伟绩」中,长街纵马因其行迹过于恶劣而算得上赫赫有名,不过有名归有名,百姓们再义愤填膺,这件事最终还是因为双方地位过于悬殊而不了了之。 如今旧事重提,听裴衿话里的意思,那日马车上出言不逊的根本不是众人以为的楚大公子,而是此刻正缩在楚宵身后瑟瑟发抖的二公子。 这可算得上是惊天秘闻,估计得把街头巷尾的说书先生高兴坏了。 楚瑜明显底气不足地反驳道:「哥,你别瞎说...」 孔瑄看着他那一到大庭广众之下就宛如鹌鹑上身的样子,心里觉得可笑。 楚瑜此人,说出去好歹也是名门楚家的公子,却没半点出身门第该有的气质,反而养出了一身窝里横的臭脾气。 归根结底,是源自楚宵毫无节制的溺爱,他在让裴衿为亲儿子背黑锅的同时,也彻底断送了楚瑜走上正途的可能性。 第121页 如果裴衿一直隐忍不发,那么楚瑜还有可能在这样畸形的庇护下过他无忧无虑的放浪生活,但现在,裴衿不准备再忍之后,楚瑜竟连一点辩驳的可能性都找不到。 直到这时,楚瑜望向兄长那双上挑的狐狸眼,后知后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正眼瞧过对方了。 裴衿是什么时候,长得这样高大,以至于自己竟要仰望他了呢? 楚瑜几近放弃抵抗,然而裴衿这边才刚刚开始。 长街纵马虽在一段时间内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到底没有触及到最根本、最核心的利益。 在常乐城,能撼动「财」的,唯有「权」之一字而已。 「还有二弟那时当众斗殴,不是被官府捉去了一段时间么?」裴衿轻笑,「官府的文书总放着也不是个事,我就自作主张,也一併拿回来了。」 此话一出,不止楚瑜脸上血色褪尽,就连楚宵的身形都摇晃了一下。 裴衿要么不出手,一出手,选择的两件事都是曾闹得沸沸扬扬的,让楚宵想要狡辩也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先前总是他被勒令不许为自己发声,这下,总算轮到楚宵体验一下百口莫辩的感觉了。 当众斗殴这件事,孔瑄略有些印象,当时似乎还是张小山带来的消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时张小山一边说着楚大公子因斗殴被官府带走,货真价实的楚大公子正跟他站在一起。 这件事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孔瑄偏过头想了想,无外乎是楚宵花钱捞人罢了。 但人可以捞,消息可以压,官府公文却断不可能造假。 若其上签字画押的是楚瑜,那么再巧舌如簧如楚宵,在一锤定音的真相面前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楚宵这下真的急了:「大郎,你当真要做到这一步?休怪我不讲情面!」 然而威胁对裴衿是最没用的。 「原来叔叔污衊孔公子和栖云楼,是给我留了情面啊?」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裴衿笑得肩膀一颤一颤:「这十年,你若对我有一刻是真心相待,现在我或许还愿意与你讲讲情面。」 十数年的恩怨,轻飘飘一句话便囊括殆尽,裴衿说得轻松,孔瑄却知道,这背后的辛酸苦楚,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 他轻轻捏了捏裴衿的手掌,细微的颤抖顺着二人紧密相贴的肌肤传来,孔瑄用圆润如杏的指尖蹭着裴衿的掌心,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过去,莫须有的谩骂和指责只有裴衿一个人承受,但从今日的此时此刻起,他孔瑄会始终与裴衿站在一起。 这就足够了。 裴衿修长的五指探入孔瑄指缝,旁若无人地与他十指相扣,再抬头时,仅剩的一点颤抖也没有了,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坚定。 「叔叔,」他将嗓音控制得极为克制,有礼亦有力,「这文书可是弟弟签过字画过押的,只是不知,怎么就三人成虎,传成是我做的了?」 说着,裴衿就要抖开文书,展示给众人看。 楚宵还没说话,楚瑜先上前两步,但也只上前了两步,就踌躇着不再动了。 「哥,大哥,兄长,」楚瑜哀求道,「我的好哥哥,有什么事情,我、我和我爹对不住你,我给你赔不是了行吗?咱们好歹是一家人...」 可楚瑜的话语虽卑微极了,眼底与唇角却隐隐有掩藏不住的怒容,似乎这样的低声下气让他颜面尽失。 他嘴上说着道歉,心里完全不是这样想的,他只是担心自己动手打人的事情一旦公之于众,他在常乐城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寻欢作乐了。 这个世界的人常说「家和万事兴」,么弟如此乞求,长兄往往要留三分薄面。 但孔瑄看得懂裴衿一举一动背后的含义,知道对方今天不准备给任何人情面。 这个世界的规矩太多,他担心裴衿的名声,因此借着裴衿沉默的空,开口道:「二公子那日在庆生宴上,假借大公子之名收取贺礼时,可没有把大公子当成是一家人吧?」 说罢,孔瑄又朝着达官贵人们一拱手:「诸位有所不知,所谓的楚大公子生辰宴那日,大公子正与栖云楼的工匠们在一起,根本不是楚宵说得什么看不上席面、不愿出席,这场生日宴,只是打着大公子的名号,为楚家敛财罢了。」 只是打着大公子的旗号,这群家财万贯的宾客并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一旦涉及到他们自身的利益,譬如花出去的钱,看似是拉拢楚家,实际是被当成白痴愚弄,那就大不相同。 当即有人一甩袖子:「哼!我看今日这场宴席,也是楚家喊了咱们当猴耍,还留在这里看什么?走了!」 一时间得到了许多应和,转身向着大门而去的也大有人在。 有了第一人带头,打定主意离席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事实上,在孔瑄看来,他们能靠看戏的好奇心撑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如今尘埃落定,也是时候让无关人等离开了。 他发觉楚宵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板起面孔:「我并不是在帮你们。」 这场宴席势必成为近期最热闹的话题,楚宵本想扳倒他和栖云楼,却最终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在常乐城中的声誉也算是毁得七七八八,痛快之余,孔瑄也不能不为裴衿考虑。 第122页 楚家的名声垮了,身为楚大公子的裴衿同样会受到影响。 裴衿顷刻便懂了孔瑄的用意,趁着宾客们都陆陆续续离开,对几人的关注度降到最低,裴衿乘胜追击,对楚宵道:「父亲已知道叔叔您在常乐城的丰功伟绩,不日便会亲自回来一趟。」 眼见着楚宵眼中的光芒消失,裴衿又补上最后一句:「在那之前,我先替叔叔,收拾一下残局。」 言下之意,你霸占我家的产业这么久,是时候将之还给真正的主人了。 -------------------- 第六十七章 今夜的闹剧已然落幕,接下来就只剩下收拾残局的功夫。 裴衿指挥着下人收拾满桌狼藉,歉意地对着桌后的孔瑄眨眨眼:「孔瑄,今天可能要委屈你在楚家过夜了。」 不过,他虽然说着抱歉,眼睛却亮晶晶的,好像孔瑄不得不留宿让他感到十分欣喜。 孔瑄看破不说破,端了一碟没人动筷的凉菜,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一旁的张小山喜出望外:「诶?那我也留下来睡呗?」 裴衿随手抓了个晶莹的橘子放在孔瑄面前,瞥了一眼张小山:「你睡客房。」 「啊?」张小山挠了挠头,一听便知道是故意打趣,「孔哥不和我一道睡啊?哦哦,看我这眼力见,孔哥肯定和老闆睡一间嘛。」 面红耳赤的孔瑄将一盘烧鸡推过去:「多吃点。」 吃东西就顾不上说话了。 张小山嘿嘿一笑,捧着鸡腿啃了起来,孔瑄放下筷子,转眸看向府里的下人忙里忙外,轻轻嘆了口气。 看样子,裴衿今晚估计是休息不了了。 而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对方。 但看裴衿眼角极力掩饰也无法遮盖的疲惫,孔瑄决定等过了这一晚再说。 楚宵与楚瑜已先行回了卧房,楚宵吵嚷着要等楚渊回常乐城再议论掌家权一事,听上去似乎想要分家。 裴衿没有异议,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流言蜚语向来是传得最快的,楚宵在常乐城的名声已然无法挽回; 而像他们这些人,一旦失去了名望,其实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楚家的下人在楚宵的耳濡目染之下,旁的或许不行,趋炎附势却是一等一的拿手,才一刻工夫,原先人人喊打的楚大公子摇身一变,就从「那个扫把星」变成了「大公子」。 就连那两个出面作证的侍从,也谄媚地凑了上去,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是如何诋毁裴衿的。 以孔瑄的性子,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留下的; 但裴衿则不然,他迎着孔瑄不解困惑的眼神,将下人们献上的殷勤尽数收下,又很快吩咐他们干活去了。 下人们一个赛一个地想要在楚家的新主人面前挣个脸面,就连干活也比先前热情数倍。 裴衿得了空闲,走到孔瑄身侧,抽开一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他们之间的默契已进展到一个眼神就能领悟彼此的意思,裴衿笑着替孔瑄剥开橘子的外皮:「想问我为什么不立刻遣散这些僕役?」 孔瑄点点头,自然地张嘴咬住裴衿送来的一瓣橘子。 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爆开,裴衿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我现在要考虑的并不是他们忠不忠心,而是好不好用。」 孔瑄眨了眨眼,见裴衿被橘子酸得脸都皱起,无奈地摇摇头。 裴衿继续道:「现在楚家上下都需要人手,他们身为我楚家的僕人,总得把分内之事干好再走吧?」 他说得头头是道,一点也不为自己正在榨取下人们的剩余价值而感到羞愧。 也没什么好羞愧的,正如裴衿所言,这是他们应该做的。 裴衿没有计较他们多年的怠慢和不敬,已经称得上仁慈极了。 席面上的餐食被撤得差不多了,只留孔瑄面前还琳琅满目摆满了佳肴。 下人们再没眼力见,也看得出这位孔瑄公子是自家大公子心尖上的人,因此连带着对他也恭敬了不少。 孔瑄本是没什么口腹之慾的,但在裴衿「这个好吃吗?」、「那个要不要再来一口?」的热切注视下,硬是被塞了许多个「最后一口」,以致好容易吃完了饭,他是撑得一点也睡不着了。 楚家的事他帮不上忙,只能默不作声地在一旁陪着裴衿,看他从容地打点着府中的一切,就好像...好像这个家从始至终就是这样的。 但是这样的场面,裴衿得在心里演练多少遍,才能如此不迫地做到尽善尽美?孔瑄心底的心疼又加重一分。 等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地平线外也隐隐出现些太阳的影子,清晨风凉,裴衿将外袍披在孔瑄肩上。 这回是真的满怀歉意:「本想让你休息会的,没想到...」 孔瑄去看裴衿冻得红彤彤的鼻尖:「我愿意陪着你,有什么不可以吗?」 说罢,他向着后堂迈步走去,走了几步,身后却没了动静。 孔瑄愣了下,就在这思索的瞬间,手腕处勐然传来一股向后的拉力,猝不及防之下,孔瑄整个人失了重心—— 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搂了个满怀。 红狐狸在玉佩上跃了跃,孔瑄埋在裴衿怀中,鼻尖充斥着对方身上沉默的木质香气。 裴衿搂得很紧,比他们分别时搂得还要更紧,好像在通过这个久别重逢的拥抱诉说心中的情意。 第123页 两颗心脏的鼓动有节奏地传来,自胸腔到耳膜,震得眼前好像都有一瞬的眩晕。 下一刻,额头传来湿润触感,又一路向下,最终落在唇瓣上,温热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徒留急促的唿吸相互交缠。 孔瑄皱了皱眉,他能感到裴衿的吻克制而礼貌,似乎在询问他的态度。 他还能有什么态度呢? 孔瑄抬眸,捧住裴衿的脸颊——抬手间,他恍惚觉得裴衿又长高了一些——这个念头一晃而过,孔瑄踮起脚吻了上去。 动作太急,鼻尖蹭到一起,本就紊乱的唿吸陡然更乱了,起初是毫无章法的亲吻,自唇峰到唇瓣,之后便不知怎的,待孔瑄回过神来,他的嵴背已经抵着白墙,手腕也被捉着举过头顶,被裴衿的虎口狠狠摁着动弹不得。 这姿势像是逮捕犯人,然而裴衿的另一只手就捞着他的腰,手掌在腰与背的沟壑处游走,直像点火似的,烧得孔瑄浑身发烫。 裴衿的唿吸声凑得很近,长发蹭过孔瑄的脸颊,痒痒的,好像狐狸的茸毛。 这只漂亮的红狐狸就这么贴近他,偏过头吮吻他的下颌与脖颈,像是撒娇又像是恳求:「孔瑄,我们回房里去吧,这里人太多了。」 人多? 孔瑄被亲得迷迷煳煳,听到这两个字还是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然而四周寂静无声,除了二人急促的喘息,就连一点脚步声也听不到,哪里像是人多的样子。 他看向裴衿红晕怒起的脸,略显心虚的双眸,和鼻尖沁出的汗珠,突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好像崑崙玉碎,惊心动魄,裴衿的眸子黯了黯,声音一下子哑了:「求你,孔瑄,求你了。」 他好像干着急的大型犬,绕着心上人不停打转,虽急切,但孔瑄很确定,如果自己此刻表示拒绝,裴衿也只会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却断断不会强迫他。 这就是他的恋人,克制、深情,...让他怎么捨得拒绝? 孔瑄于是点了点头,在裴衿骤然亮起的眼眸中,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也仅有自己的小小身影。 裴衿搭在他腰间的手顺势抬起,另一只手好容易松开,又从孔瑄双腿下穿过,动作熟稔地将他抱了起来。 他们离裴衿的卧房不远,一路上也确实没遇到任何人——又或许有很多人,但孔瑄已经无暇顾及。 他不再是将情与爱置之度外的孔瑄了,自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也正因如此,他反而更加的、千倍万倍地不好意思起来。 直到柔软的床榻取代冰冷的墙壁,衣物摩擦褪下传来窸窣的响动,孔瑄才恍恍惚惚地看向透着晨光的窗台,心想:啊,原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吗? 「你都不看我,」裴衿的怨气更深重了,狐狸眼里的委屈都要凝聚成实体,「窗户有那么好看吗?比我还好看?」 当然没你好看,孔瑄失笑,目光顺从地移向裴衿,又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移开。 上次与裴衿这样坦诚相待,是因为对方刚受了楚宵的罚,他的注意力全在伤口上,没有过多关注其他方面,但今时不同往日,孔瑄的手掌被引导着触上裴衿结实的肌肉,才恍然惊觉裴衿长袍下的身体线条是如此优越,让他的手简直无处安放。 「我...」一声低笑自上方传来,裴衿俯身亲了亲孔瑄的唇瓣,「我可是做了很多准备的。」 也不知在自豪些什么。 孔瑄很快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这些,裴衿确乎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何谓准备充分。 迷濛之间,孔瑄感到一只手撩开自己汗湿的额发,熟悉的低沉嗓音像直接在他心里响起。 那是裴衿的声音,他像是朝圣的虔诚信徒,用吻填补了字句之间的空白:「孔瑄,我爱你。」 于是天地失色,孔瑄颤抖的指尖抚上裴衿的肩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应道:「我也是,裴衿,我爱你。」 -------------------- 第六十八章 从沉睡中醒来,身旁的床铺已经凉了个透彻,纸煳的窗难以阻挡灿烂骄阳,红色霞光铺了满床。 揉了揉酸胀的腰,孔瑄靠着床头醒了醒神,意外地在床头看到了尚未拆开的最后一只锦囊。 锦囊应当与昨天的衣服放在一起,但昨天的衣服是绝无可能再穿了,附近也没看到,应该已经被裴衿顺手收走,床上只有一套叠好的干净衣物。 孔瑄一边换上衣服,一边好奇红色锦囊里的人物,楚宵之事近乎了结,这最后一只锦囊大约是不会再起作用了。 将锦囊当做护身符般收好,孔瑄翻身下床,他对裴衿的卧房还有些模煳的记忆,本该是书案的桌子被当成了餐桌,只不过桌上的豆浆包子都失去了热气,摸上去冷冰冰的,可见裴衿已离开多时。 裴衿不是会把他独自丢下的性格,孔瑄略感困惑地眨了眨眼,迈步向着院内走去。 院内新芽初绽,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落在孔瑄肩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脸颊。 听到他的脚步声,几步之遥的院门处,谈话声略略一顿,紧接着探出两张熟悉的脸。 「孔瑄公子!」 「孔哥!」 是小五和张小山。 望了望,没看见裴衿,孔瑄向他们走去,问道:「裴衿呢?」 「裴...」没成想,这问题一下问倒了两个人,张小山看着是真不知道,而小五看起来像是不敢说。 第124页 孔瑄皱眉,这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每次看到,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心下稍有不安,孔瑄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解决了楚宵还不够吗?难道又出事了? 许是见他的神色太紧张,小五立刻摇头:「孔瑄公子,您别急,没出什么大事。」 说着,他望了一眼前厅的方向,又缩着脖子转过头:「老爷回来了,正叫公子谈话呢。」 能让小五叫老爷的...孔瑄一愣,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几拍。 楚渊真的回来了?! 他一直以为,裴衿只是代楚渊回来传信,至于「很快就赶回来」,不过是为本就失衡的局面再添一把柴火,如今看来,倒不是什么计谋,而是楚渊真的回了常乐城。 对于裴衿的这位亲生父亲,孔瑄先入为主地没有什么好印象。 毕竟能把孩子丢在卑劣的亲戚手中,一不管不问就是十年的父亲,天底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他生怕楚渊也责罚裴衿,撩起衣摆就想往前厅去,正疾走两步,又勐地停了下来。 楚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闯进去,说不上话不谈,还有可能适得其反。 还是算了。 算归算了,心里到底还是担心,为了转移注意,孔瑄只能一遍一遍地整理衣袍。 衣袖随风晃动,带着袖间的锦囊也一摇一摆,孔瑄抿了抿唇,被深埋心底的好奇又开始生根发芽。 三只锦囊,前两只分别写着平阳郡主和达巴拉干的名字,这二人——平阳郡主不必多说,孔瑄后来才知道,达巴拉干嘴上说着不与他们合作,却在暗中帮了他们许多忙——都是栖云楼得以立身离不开的助力。 在裴衿心中,还有谁比他们更可靠,以至于能够成为最后一张底牌? 这个问题本来昨天就该问的,但... 孔瑄摸了摸鼻尖,好在小五和张小山都没有看出他脸上的不自然。 也罢,他拿出锦囊,红色绸缎在光下熠熠生辉,拆开后,一张涂抹了无数次的纸条滑了出来。 看清其上的文字,孔瑄瞳孔一缩,难掩震惊地看向前厅的方向:「裴衿进去多久了?」 「也得有一个时辰了...」小五有些担忧,但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孔瑄跟着担心,「老爷和公子这么久没见,叙叙旧也是正常的嘛,哈哈。」 但他明显没什么底气,对「叙叙旧」的推断自己也不大相信的样子。 孔瑄不由追问:「你家老爷脾气很差么?」 小五挠了挠头:「怎么说呢...如果说楚宵那厮是笑面虎,老爷就是真的老虎,那种吊睛白额大虎!」 小侍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名,冷不防「嗷呜」了一声:「其实老爷几乎不怎么对我们这些下人发脾气,但,呃...他往那儿一站,就吓人。」 孔瑄的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字:不怒自威。 倒是符合他对楚渊的认知。 「但是他对公子,」小五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孔瑄的脸色,「一直都挺严厉的。」 小五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他看到孔瑄神色骤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场景,下一秒,他一向冷静自持的孔瑄公子一阵风一样刮向前厅,小五在后面拦都拦不住。 「孔——哎呦我的妈啊——孔瑄公子——」 ... 前厅中气氛严肃,裴衿站在中央,嵴背挺得笔直。 厅右侧的藤椅上,坐着个面容与裴衿有七八分相似的妇人,唯一与裴衿不同的杏眼正盈满担忧。 而主位上,楚渊斜斜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的气氛却硬生生比其他区域要沉上几分。 裴寄云看着儿子倔强的侧脸,又看向丈夫凌厉的视线,在心里重重嘆了口气。 他们已经为栖云楼的事情僵持到现在了,这如出一辙的倔脾气,直让裴寄云无奈苦笑。 她好久没见到裴衿了,在京城时也是匆忙一叙,裴衿就急匆匆地返程回了常乐城。 母亲的直觉,让裴寄云察觉到裴衿急切中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 她的儿子当然在为栖云楼着急,但...似乎也在为什么人着急。 这个人的名气已经响彻整个大凉国,她亦有所耳闻,所以这次回来,裴寄云也很想见一见对方。 结果人没见到,和儿子也没有好好叙旧,这对从里到外都像到吓人的父子就争起来了。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还是裴衿先开口了,「但我绝不会放弃栖云楼。」 主位上的楚渊沉默片刻:「就算从此刻起,你与楚家再无任何关系?」 「楚渊!」 裴寄云的惊唿被裴衿的回应淹没。 裴衿缓缓拱手,似乎自嘲地笑了笑:「反正过去这些年,我和楚家也没什么关系。」 孔瑄进门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一时觉得自己不该来,一时又觉得自己来得正好。 更有甚者,回想起一路上无人阻拦,甚至守门的僕人看到他来,都装作没看到似的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似乎是有意让他进门。 不过,孔瑄难免有些尴尬,裴衿背对着他,但楚渊和裴寄云却是看着他闯进来的,此刻两道目光一前一后转了过来,都落在他的脸上。 裴寄云朝他招了招手,与裴衿相似的薄唇勾起:「你就是孔瑄吧?快来,坐我这边。」 第125页 孔瑄明显看到裴衿的肩膀耸了一下,整个人绷得更紧了,耳廓也有一点红,他本想和裴衿说几句话,奈何对方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孔瑄只得先走到裴寄云身边坐下。 这一坐下,裴寄云立刻看了过来,纤长的睫毛簌簌抖动,她是保养得极好的,岁月都不忍心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她让下人备一盏茶,支起手掌抵在唇角,做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来:「快劝劝他们俩吧,我是拿我家这小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虽说得苦恼,裴寄云的眼睛却是笑的:「我看得出来,你的话,他能听进去。」 这意味深长的笑容,配上意有所指的话语,孔瑄的脸蓦地一红,无措地坐得直了一些。 「他们俩正较劲呢。」 不知为何,裴寄云开口后,屋内的气氛缓和了一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孔瑄便听着裴寄云温柔的声音响起,「你刚刚听到了吧?就是为了栖云楼呢。」 楚渊的态度,是让栖云楼就此歇业,或直接归于楚家名下,这其实很好理解,毕竟栖云楼的诞生就是裴衿为了摆脱楚宵而下的一步棋,栖云楼作为楚大公子的产业,理应也是楚家的产业。 但裴衿并不认同,理由无他,他认为自己虽是栖云楼的幕后老闆,但一来他与孔瑄签订的是合伙协议,二来栖云楼走到今天这一步多亏了孔瑄和诸多工人,他没有资格决定栖云楼的未来。 按裴寄云的话说,幸好孔瑄自己来了,若是不来,她也已打算差人去请了。 「孔瑄,」楚渊的嗓音比裴衿还低沉几分,听着极为威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与此同时,裴寄云站起身,一把揪住裴衿的袖子,像拎小鸡一样将不情不愿的裴衿带出了前厅。 一时间,前厅中只剩下孔瑄和楚渊。 是坐不住了,孔瑄干脆站起身,走到裴衿先前站立的位置,朝楚渊恭敬地行了一礼,等待下文。 楚渊的眼里有了几分赞赏:「你应该也清楚,栖云楼归入楚家名下,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栖云楼本身,都是现下最佳的选择。红极一时容易,但想成为常乐城的常青树,可不简单。」 言下之意,是说楚家的财力物力,能让栖云楼的名声经久不衰。 这确实是实话,但却充满了上位者的傲慢。 孔瑄顶着源源不断的压迫感,反问道:「栖云楼归入楚家名下,恐怕不是我的最佳选择,而是楚家的吧?」 楚宵一事尚未平息,楚渊这趟回来多少也是为了挽回楚家失去的名声,若此时吃下栖云楼,那么二者之间的矛盾,就能自然的转化为自己人之间的矛盾,楚家对外也有了说辞。 楚渊眉头一蹙:「孔瑄,无论裴衿和你说了什么,我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 孔瑄一想到年幼的裴衿独自承受着铺天盖地的冤枉与谩骂,心口就疼得不行; 但楚渊的话语中却找不到一点对裴衿的愧疚,他理性得恐怖,好像根本没有舐犊之情。 「我没有意气用事。」 深吸一口气,孔瑄想到了自己在面对原身父母时百口莫辩的委屈。 有些话,裴衿或许不好开口,但他这个外人,却没有什么顾忌。 想通这一点,孔瑄从怀中摸出那只红色锦囊:「这是裴衿离开常乐城前留给我的锦囊,他说若是自己赶不回来,就让我向锦囊中的人求助。」 在楚渊不解的目光中,孔瑄缓缓拆开锦囊:「这是最后一只锦囊,我想裴衿一定是最信任这个人,才会把他的名字放到最后。」 说罢,孔瑄捏着纸条两端,将其铺展开。 纸条上摺痕累累,涂改痕迹纵横交错,可见落笔之人犹豫不决; 然而最后,呈现在纸条上的两个大字,从纸条反面也能看到清晰的痕迹。 ——楚渊。 裴衿的最后一只锦囊上,写着他冷漠的父亲的名字。 -------------------- 第六十九章 楚渊面无表情的脸似乎松动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他挑了挑眉,孔瑄的话似乎并不能掀起任何波澜:「是吗?」 如果在场的不是五感远超凡人的孔瑄,恐怕真的会认为楚渊毫无触动。 但孔瑄从开口的剎那就在关注着楚渊,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唿吸在看清纸条内容后发紧,开口时的唇瓣也在颤抖。 仅凭这一反应,便足够孔瑄断定,楚渊对裴衿有父子之情。 哪怕很少,但不至于形同陌路。 所以... 他为什么不肯展露一丝一毫内心的真实情感呢? 孔瑄想不明白,人类的亲缘关系还是太复杂了。 眼见着孔瑄不答,楚渊敲了敲座椅的把手:「所以呢?」 这个动作裴衿也经常做,孔瑄将目光从对方的手指上收回:「所以,我想请您也相信裴衿一次。」 他的声音很轻,但随着那一字一句坚定落下,一阵微风恰好从未关紧的门缝吹来,几片柔嫩的叶子飘落在青年脚下,又好像重重落在楚渊心间。 透过门缝,楚渊看到裴衿正弯着腰与裴寄云说着什么,又伸手拂去裴寄云肩上的落叶。 ——原来他的儿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身姿挺拔,容貌出众,再也不是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追着他们的马车,声嘶力竭地乞求他们不要离开的小小少年。 第126页 楚渊突然笑了笑,一向淡漠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欣慰。 他怎么忘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早已成长为一头勐兽,才刚刚撕碎了楚宵的阴谋,又为了栖云楼和眼前这个青年向他亮出了利爪。 这才是他楚渊的孩子。 孔瑄的耳中突然落入一声轻嘆,轻到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望向復又板起面孔的楚渊。 他本以为楚渊不会同意他的提议,但出乎意料的,楚渊点了点头:「也好,那我就再给你们一年的时间。」 孔瑄骤然瞪大眸子,好像有星星坠入眼眸。 楚渊看着这双漂亮的眼睛,无情地泼冷水道:「别高兴得太早,孔瑄,如果一年后你们无法在常乐城中立足,楚家会直接吞下栖云楼。」 言下之意,栖云楼会就此不復存在。 孔瑄并不怀疑楚渊这句话的真实性,达到楚渊这个境界和地位的人,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说出这种笃定的话语。 同样的,他相信楚渊口中的立足并不仅仅是在城中有一席之地,楚渊是一个贪婪的商人,他要栖云楼问鼎常乐城。 一年。 哪怕是最聪明的商人,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但他可是孔瑄。 在楚渊惊讶又欣赏的目光中,孔瑄一揖到底:「一言为定。」 这回楚渊不再掩饰真实情绪了,抚掌大笑起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在青年温驯柔和的外表下,有一颗强大坚定的野心。 楚渊原以为裴衿与孔瑄是一主一辅的关系,如今看来,裴衿并不是在为孔瑄说好话,他们是真的相互扶持着并肩而行。 更有甚者,看着孔瑄明亮的眸子,楚渊突然理解了裴衿明目张胆的情意。 如裴寄云之于楚渊,楚家一脉相承的血液中,总会情不自禁地追逐着光明。 而在这十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中,裴衿找到了属于他的光。 眼看着厅内的交流差不多结束了,母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回来,裴衿的目光频频转向孔瑄,这副生怕孔瑄受了欺负的模样看得楚渊一声冷笑。 待孔瑄将对话的结果告知裴衿,裴衿一脸惊讶地看向楚渊,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父亲。」 回应他的是一声笑,楚渊意味深长道:「小子,别高兴得太早。」 「好了,」眼看着两人又要槓起来,裴寄云适时喊停,自然地挽住孔瑄的手臂,「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们俩乐意折腾,我却想在城里逛逛,孔瑄公子可否为我这个深闺妇人领路?」 随着裴寄云的动作,清新的花香袭来,比之萦绕在楚家角角落落疏离的木质香气,裴寄云身上的味道显得格外温柔。 孔瑄没有理由拒绝,求助的目光投向裴衿,裴衿点头道:「我陪您一起去。」 裴寄云又看向坐在主位上、满脸跃跃欲试的楚渊,后者立刻开口:「既如此,我也与你们一道。」 于是原本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到了街上后就摇身一变,孔瑄与裴寄云有说有笑地走在前,楚渊和裴衿跟在后面,手上提着大大小小数个纸袋,纸袋中堆着无数脂粉与小玩意。 距离楚家在宴席上爆出惊天丑闻才过去一天,他们这么泰然自若地出现在闹市街区,自然吸引了一大批目光。 楚渊虽许久不在常乐城,城中的人们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其乐融融的一幕,让许多谣言不攻而破。 楚渊和裴寄云在常乐城待了不到半月,便又动身回了京城。 楚渊后来和楚宵怎么谈的,孔瑄并不知道,只听小五说,楚宵分走了楚家一些产业,带着一家人搬到远离常乐城的某处县城里去了。 洛子岑的病有所好转,时不时会到栖云楼指点孔瑄的技艺,再喝上一盏茶,叫来老朋友云师傅下棋,话里话外都是对孔瑄的赞赏。 平阳郡主事后也来过几次,她说自己要与驸马游歷山川,请孔瑄为她设计了一套轻便的首饰。 达巴拉干与栖云楼的合作关系重新建立,为表合作之决心,这位俊朗的西域胡商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只孔雀雏鸟,当作礼物送给了孔瑄,如今正养在院中。 栖云楼的生意自不必说,订单像雪花一样纷沓而来,最夸张的时候,孔瑄往工作间一坐,堆起的订单能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一切都在向着美好而完满的方向前进,唯一困扰孔瑄的,只有... 拦住放下点心就走的小五,孔瑄面色不善地逼近过去:「你家公子究竟在忙些什么?」 终日不见人影不说,连口信也不怎么传,偶尔现身一次,也亲热不到一个时辰。 明明他已经不用隐藏身份,怎么好像比之前还要更忙了? 小五明显地顾左右而言它,唇角却控制不住地有上扬的趋势:「忙,忙着打点府里呢,哎呀孔瑄公子,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这一看就是好事,但孔瑄更奇怪了:既然是好事,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而且小五的语气,怎么如此暧昧? 不过,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裴衿不是又自己扛着什么难题就好。 数日后。 孔瑄正在翻看栖云楼这个月的帐本,身前的阳光一暗,一袭红衣的身影旋即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孔瑄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咸不淡地抬起眸:「楚大公子家事繁忙,今天怎么得空...」 第127页 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他狐疑地看着裴衿身后,正忙前忙后将一个个大红箱子搬进门内的僕人。 「这是...」 问题还没说完,裴衿便一本正经地朝他走来,「我来下聘,这是聘礼。」 孔瑄是第一次听到裴衿把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又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发红的耳廓,笑容已经控制不住。 这个世界的婚娶习俗他略知道一些,这些箱子里摆满了珍宝,他立刻便反应过来,没想到裴衿这段时间原来是在忙这个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不需要外物来巩固,但孔瑄看得出来,裴衿的态度很是认真,甚至还有一些紧张过头。 他的爱人,在用这种方式向他表明心意。 孔瑄笑得眼睛都弯了,隔着桌子去牵裴衿的手,嘴上故意道:「我知道这里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我无父无母,今日也没有媒人...恐怕...」 裴衿将他的手腕捉到唇边亲了亲,作苦思状:「不如,孔瑄公子去问问你的老闆?」 「好吧,老闆,」下人们搬完东西就自动退下,还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门,孔瑄又是笑,「你怎么想?」 裴衿于是故作高深地咳了一声,音调却已经飘了起来:「我看那楚大公子,玉树临风、人品贵重,自然是极好的。」 他把自己夸得不好意思,偷偷去看孔瑄的表情。 却见孔瑄清亮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唇瓣轻启:「我也这么觉得,那就这么说定了。」 裴衿的脸彻底红了。 -------------------- 正文完结倒计时啦!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留言~(真的会有吗(卑微(祈求) 第七十章 这个世界的人娶亲,讲究「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迎亲」六礼,但要是全按规矩来,裴衿还得把远在京城的父母请回来,一想到楚渊那张似乎所有人都欠了他半吊钱的脸,孔瑄连连摇头。 他是最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于是六礼缩减成二礼,只剩一头一尾,纳采与迎亲。 纳采这一步,裴衿送来的聘礼快将他的工具间都堆满了,没有办法,孔瑄只能把箱子挪到后院中再打开。 箱子里什么都有,珠玉宝石一类的,皆都收入库房;摆件小玩意,留着当作室内陈设;最让人意外的,还是收拾到一半,小孔雀踱着步子走过来,鸟喙一下一下啄着其中一只袋子。 孔瑄一头雾水地打开,袋子里是晒干了的玉米谷物。 裴衿考虑得未免太周全了,孔瑄看着小孔雀的双目中流露出深深的渴望、却依旧矜贵地仰着脖颈的样子,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小孔雀不知他为何发笑,却本能地从这个人类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摇晃着翎羽蹭了过来。 孔瑄用指腹挠了挠小孔雀的下巴,抓起一把玉米撒在一边。 眼看着小孔雀优雅地啄食起来,孔瑄的思绪飘远,想到了裴衿跟他说的话。 「小时候,我娘跟我说,要用八抬大轿迎娶心爱之人。」 说这话时,裴衿的狐狸眼直直地看着他,纤长睫毛随着双眼的眨动在脸颊投下一片阴影,像月亮的影子。 孔瑄被这张冰雕玉琢的脸吸引了大半注意,半晌才从裴衿的话里回过味来。 一回味可不得了,孔瑄面带迟疑,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八抬大轿? 裴衿好像被他的惊讶伤到了,鼻音深重:「我娘说,要用八抬大轿...」 孔瑄当即一摆手:「绝对不行!」 他知道裴衿在这方面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或许是源于裴寄云与楚渊极其恩爱,在小裴衿的心中埋下一颗懵懂的种子。 但无论如何,孔瑄都想像不了自己披着红盖头、坐在花轿中的场景。 不是他不愿意满足裴衿的心愿,而是在孔瑄看来,他们明明有更直接的方式。 孔瑄回忆着话本故事中的情节,试探着道:「我们可以直接洞房花烛。」 他说完就觉得这句话怪怪的,果不其然看到裴衿将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唇瓣颤抖着:「...也,也是。」 裴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升温,一下就红得发烫。 然而孔瑄的意思其实是,叫上些朋友热闹一番就好,不必太过大张旗鼓的; 但看裴衿很是失落,他当即表示关上门后,想做什么都随裴衿的心意,以补偿人前的损失。 裴衿答应得很快,脸上的委屈一扫而空,让孔瑄不由得怀疑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总之,请柬已经发出去了,而裴衿总想走一个迎亲的流程,栖云楼到楚家这一段路,就是孔瑄的妥协。 想到这里,孔瑄转眸看向面前的栖云楼。 若硬要为他们的缘分找一个牵线的「媒人」,这一身份恐怕非栖云楼莫属,这间小小的珠宝铺承载了太多他与裴衿之间的回忆。 孔瑄被自己不着调的想法逗乐,好似沉入了一种飘飘然的状态,捂着心口忍不住露出微笑。 埋头苦吃的小孔雀频频侧目,似乎不能理解自己一向清冷的主人为何突然露出这样的表情。 大概是春天到了吧,等它再长大一些,就能对着心爱的雌孔雀开屏了。 数日后。 鞭炮声几乎淹没整个栖云楼,大红灯笼与红色绸缎将楼宇装点成精緻的礼盒,硕大的「囍」字贴在大门两侧,吸引了无数行人驻足围观。 第128页 要知道,栖云楼一向是低调做事,鲜少有如此高调的时候,谁承想这一高调起来,几近轰动整个常乐城。 一打听,才从喜气洋洋的工匠嘴里知道,是栖云楼的老闆要娶亲了。 行人于是恭贺道:「哎呦,老闆娶亲可是大喜事,栖云楼的老闆那不就是...」 行人震撼了:「楚、楚大公子?!」 上次听到楚大公子的消息,对方还在因为沉冤昭雪而备受城中人的怜爱,这才过去多久,就娶、娶亲了? 楚大公子,当真是个风流人物。 与此同时,风流的楚大公子正被一众工匠们围着劝酒。 他身着一袭红衣,金色头冠与腰带让他整个人显得尤为高贵,狐狸眼中醉意朦胧。 裴衿醉酒是不上脸的,但孔瑄见识过他喝醉后有多爱无理取闹,于是年轻的总管用力扯了扯老闆的袖子。 没扯动,反被一把拽进怀里。 起闹声不断,孔瑄也喝了些酒,他本就不胜酒力,此刻脑子里晕乎乎的,等回过神来,手里已经被塞进了一只酒杯。 而裴衿,正认真地看着他,手中举着另一只配套的酒杯。 孔瑄努力去听清张小山他们在拍手喊着什么:「交杯酒!交杯酒!」 再一看酒杯,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杯中已经满上了酒液。 这酒闻起来醇香清甜,似是特意挑选了不烈的酒。 喝与不喝,这是个问题。 但一对上裴衿含情脉脉的眼睛,一下就不能算是问题了。 手臂勾在一起,像引颈交缠的天鹅,冷冽的酒液顺着咽喉滑进五脏六腑,在体内点燃了一把火。 不呛,不烈,但孔瑄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沉醉。 一杯酒喝完,耳畔欢唿声更甚,张小山神神秘秘地凑近过来:「老闆,孔哥,咱们去情人树吧!」 夫子庙的情人树,一向是有情之人的朝圣地。 恰巧,对孔瑄裴衿二人来说,情人树也是他们迈出更亲密关系的契机之一。 「好啊。」孔瑄点了点头,他还有点私心,想让裴衿藉此机会醒醒酒。 于是一行人宛如做贼一样从后门偷偷离开栖云楼,以防被看热闹的群众围住,裴衿还特意换了一身衣服。 踏着爆竹声往夫子庙走,起先工人们还闹哄哄地将他们围在中间,插诨打趣、甚至有胆大包天的,说裴衿是拐走孔瑄的大尾巴狐狸; 等拐进夫子庙,接近情人树,这些工人又一个两个说自己吃醉了酒、人有三急,默契十足地离他们越来越远,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私人空间。 「那天...」裴衿突然开口,「你许了什么愿?」 裴衿走得快些,此刻已站在鸳鸯河边,情人树的枝条抽枝发芽,伸到了河里,将人与水中的倒影联结起来。 湖面上仍飘着几盏天灯,像星子坠入人间的银河。 孔瑄仔细回忆了一下,赧然道:「我许了,希望栖云楼稳步向前,...而我尽快找到回去的办法。」 这愿望的后半已与他背道而驰,孔瑄摇了摇头:「再许一个吧,这个不算数。」 天灯每日都有售卖,裴衿用眼神示意小五,后者便笑容满面地买天灯去了。 彼时鸳鸯河畔还有几对情人,挽着手在桥头桥尾漫步,手中捧着点燃的天灯,彼此之间看看,相互一笑,脸上各自有羞涩神色。 河边风大,吹散了裴衿本就薄薄的醉意,但他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伸出手去摸孔瑄的手腕。 ——「你这个负心汉!我不要活了!」 一道与气氛格格不入的悽厉哀哭响起,旋即便是「噗通!」一声落水声。 「娘子!」 「有人跳水了!」 裴衿的手僵在半空,和孔瑄无奈地对视一眼。 ... 一刻后。 「公子,怎么弄成这样?」小五手里提着花灯,瞪着眼睛跟在裴衿身后,嘴里时不时漏出几声气音,看起来憋笑憋得辛苦。 裴衿拖着吸饱了水的外袍,一头墨发水藻般披在身上,不轻不重瞪了小五一眼,小五更加乐不可支。 他凑到孔瑄身边:「孔瑄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啊?公子这是,噗...」 孔瑄云淡风轻地看了小五一眼,也只能看一眼,再多看下去他自己也要破功了,抬起手遮掩唇角的笑意。 恰巧楚家也到了,裴衿哀嘆一声,用湿漉漉的唇瓣碰了碰孔瑄的鼻尖:「我去换身干净衣服。」 孔瑄于是目送他脱下湿透的里衣,光着膀子朝汤池去了。 这情人树,似乎跟他们命数不合似的,每次别说浪漫,连安安稳稳都做不到。 风大,裴衿本想放完天灯再回,却被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不得不打道回府。 好在楚家不远。 孔瑄慢吞吞地抱着天灯跟上裴衿的步伐,他相信裴衿不会让他等太久,便打算和他一起回卧房去。 换下的湿衣服摆在桌上,孔瑄伸手替裴衿整理好,突然听得「噹啷」一声。 转眸看去,一枚红蓝双色玉佩从衣物间滑落,掉在桌上。 这玉佩好像有无限魔力,只一眼便让人移不开目光。 双眸中的光芒骤然一黯,孔瑄不受控制地抬起手,缓慢而坚定地伸向玉佩。 「孔瑄!别碰那个!」 第129页 从汤池中出来,看到这一幕的裴衿彻底明白了什么叫魂飞魄散,「不要碰鸳鸯玉佩!」 ——然而孔瑄的动作连一顿都没有,下一刻,他修长的手掌便笼在玉佩上,将鸳鸯玉佩攥在掌心。 -------------------- 第七十一章 鸳鸯玉佩「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孔瑄被裴衿一把拽入怀中,身体牢牢禁锢在裴衿的双臂之间。 他勐地从醉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脑子还是晕的:「发生什么事...」 他只记得自己在替裴衿整理衣物,而后的记忆就像被搅乱的染缸无法辨析,孔瑄下意识觉得应该发生了什么,然而一抬头,对上裴衿的眼睛,一下子又说不出话来了。 那种悲恸、惶急、恐惧的神情,让孔瑄不由自主地咽下后半句问话。 裴衿的唿吸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孔瑄甚至捕捉到唿吸间些一闪而过的哭腔,他从未见过裴衿这样紧张无措的状态,赶忙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额头抵了上去。 这时他才发现,分明刚刚沐浴完出来,裴衿的额头却一片冰冷。 如此近的距离,孔瑄总算捕捉到他颤抖唇瓣间的音节:「别走,孔瑄,别走...」 走? 涣散无序的记忆清晰起来,重物落地的声响尤为振聋发聩,孔瑄一边抚着裴衿的脸,一边看向地面。 看清地上的东西,孔瑄的唿吸勐地一滞。 红蓝交错的玉佩静静躺在地上,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因为落地的冲击,通透的玉石上漏出几道裂痕来,红色与蓝色在月光下散发出幽幽光芒,相融又割裂。 鸳鸯玉佩。 孔瑄的喉结滚动几下,感到一阵后怕。 他的举动完全是无意识的,甚至此刻脑中的记忆也断断续续,孔瑄很确认自己并不是在清醒状态下握上的玉佩,而是鸳鸯玉佩吸引着他做出不合逻辑的举动,更为恐怖的是,在这一过程中,拥有灵力护体的他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鸳鸯玉佩竟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怪不得裴衿会露出这么惶恐的神情,恐怕方才自己的行为在裴衿的眼中,就像是想要偷偷离开一样。 幸好,玉佩已碎,而他... 还在这里。 生怕再受到鸳鸯玉佩的影响,孔瑄赶忙将目光收回,裴衿的状态平復许多,正握住孔瑄捧着他脸的那只手腕,但不断起伏的胸膛依旧将深刻的不安暴露出来。 裴衿的状态很是奇怪,但孔瑄稍一思忖,很快便明白过来: 哪怕裴衿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被独自留在常乐城的那灰暗的童年,依旧是他心中难以驱散的阴霾。 孔瑄方才的举动,恐怕唤醒了裴衿深埋心底的痛苦回忆。 孔瑄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能不断心疼地亲他的唇瓣:「我没走,我哪也不去。」 换做往常,孔瑄这么主动亲近,裴衿定然不会放过机会地将亲吻变为深吻; 但裴衿只是搂紧了他的腰,将冰凉的脸颊贴近孔瑄的脖颈,像是谋求安心般用力深唿吸着。 孔瑄顺从地任由他动作,安抚道:「或许是我想错了,鸳鸯玉佩并没有联通两个世界的作用。」 话虽如此,孔瑄心中实际有另一种猜测。 他回想起自己穿越前,触碰那块鸳鸯宝石时,心中涌起的冲动。 那时他在想,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能让他发自内心感到惊嘆的饰品,宝石特别而技艺精巧,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见见这玉佩的主人。 或许鸳鸯宝石确实是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但打开通道的并不是宝石本身,而是他的执念。 如果让孔瑄在数月前摸到这个世界的鸳鸯宝石,那时他心中想要离开的执念正值顶峰,会是什么结局? 孔瑄不敢再深想下去,不由庆幸今时不同往日。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世界了。 孔雀的心脏很小,装下了心爱之人,就再放不下其他什么东西。 他回抱住裴衿,心想:是你让我留下来的。 他们保持这个姿势在月下站了很久,一阵带着水汽的凉风吹过,孔瑄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裴衿立刻抬起头,狐狸眼已恢復了平静:「我们回去吧。」 孔瑄正要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鸳鸯玉佩...」 他看裴衿的表情,像是想直接将玉佩丢了或是销毁,忍不住道:「这毕竟是你的伴生宝石。」 算命先生说,需得时刻带在身边,才能避免灾祸。 裴衿皱眉,显然不想留有后患:「伴生宝石又如何?我不信鬼神之说。」 问题当然不在鬼神之说,但鸳鸯玉佩指引着他与裴衿相遇,孔瑄不由得对这块宝石生出几分不同的态度来。 就这么销毁,实在可惜;但裴衿的顾虑也是他的顾虑,哪怕被迫离开的可能微乎其微,他也不敢赌。 孔瑄的视线落在宝石清晰如树木盘根错节的裂痕上,突然眼睛一亮。 裴衿时刻关注着他,自然捕捉到孔瑄的神态变化,问道:「你有主意了?」 本以为会直接得到答案,他的小孔雀却不知和谁学坏了,故作高深地竖起一根手指:「交给我吧。」 ... 处理鸳鸯玉佩的方法,说来也简单。 裴衿不肯让孔瑄直接接触宝石,孔瑄便吩咐楚家的下人将宝石挪到栖云楼,又戴上真丝做的手套,确认没有一寸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后,才伸手从工具架上取下凿子来。 第130页 裴衿时刻紧张地注视着孔瑄的一举一动,见凿子尖锐的顶端压上宝石,他终于忍不住道:「你要把它分开么?」 孔瑄点点头:「这样一来你就能放心了吧?」 玉佩一分为二,自然不会再有联通两个世界的作用。 「唔...」担忧被一语道破,裴衿摸了摸鼻樑,「然后呢?你想做成什么?」 到底是最懂他的裴衿,一下就猜到孔瑄如此大费周章,是想将鸳鸯玉佩做成其他形制的饰品。 孔瑄看向裴衿腰间的系带,那里现在只剩下他送给裴衿的狐狸玉佩。 「毕竟是你的贴身之物,还是要物归原主。」 他边说着,手腕使力,玉佩本就脆弱的连接处便应声而断,双色鸳鸯被分成两半,恰巧是一蓝一红,没有半点杂质。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合该如此,水滴状的半块玉石若单独观赏,自是澄澈通透、各自拿出去都是顶级的玉料;但一旦合二为一,便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圆月形状,遥遥相望、相得益彰。 正对应着他与裴衿的关系。 抚摸着玉料微凉温润的表面,与裴衿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好像在玉面上流转而过,孔瑄突然感到胸中涌起不知来处、不知所之的冲动。 「裴衿,」孔瑄轻轻开口,嗓音中带着些低低的笑意,「我想我大概会永远留在这里。」 这话他昨晚也在裴衿耳边说过,只不过那时情1欲占了上风,连出口的话都因喘息而像是调情。 而此刻,孔瑄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说的话语的分量,比之昨日,他的语气要更加郑重几分。 在裴衿愣神的当场,孔瑄走上前去,将自己的手掌送入裴衿的掌心。 十指交握,孔瑄摇了摇头,将代表可能性的字眼删去:「我会永远留在这里,我保证。」 裴衿湿热的唇瓣顷刻抵了上来,唇舌交缠,孔瑄回应着裴衿的充满占有欲的亲吻,感到自己确实变了很多。 比如说...他向来不相信宿命,但如果与裴衿相遇是天意,那么,他想他无比乐于接受这种宿命。 -------------------- 下一章就是正文完结章啦,提前感谢各位宝贝陪孔瑄和裴衿走到这里,么么哒~ 第七十二章 三年后。 暑气正盛,艷阳高照。 常乐城中央的商业街上人来人往,行人三两成群地交谈着,不时有叫卖声插1入谈话,又有马蹄踏击石板路的清脆声音。 人们交头接耳,只在说同一件事—— 「听说了吗,今年的奇巧节,不在三大富商那儿办了。」 「何止啊,你没发现这届奇巧节和上次只隔了四年么?还不是为了避开皇帝陛下的五十大寿。」 「怎么你们都知道,谁能告诉我,不在三大富商那儿办,还能在哪儿办?」 「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吧,也是,栖云楼什么都好,就是两位当家的公子太低调,否则——哎呀,你看,到了。」 从遥远地方赶来常乐城的小商贩抬起头,眼前是座约莫三层高的铺子,看着与周围其他商铺无甚区别,唯有铺门前高挂的「栖云楼」三字牌匾,彰显出这间首饰铺的身份。 ——常乐城的盛会,奇巧节的主办地。 小商贩听说过栖云楼,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睹奇巧节魁首的风采,他匆匆迈进楼里,就有工匠打扮的人引着他往后院走,听说是楼内地方不够大,比赛场地便被挪到了后院里。 小商贩向着后院走,忍不住看向前厅柜檯上的匾额,与门前的招牌又不相同,写着「技冠群英」四字,不知怎的,小商贩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再一看落款——魏泓。 蓦地一愕: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小文曲星吗?! 听说小文曲星的字千金难求,小商贩也只是听说,本以为都收藏在字画馆里,却没想到第一次见到真迹竟是在珠宝铺中。 小商贩震惊得双目圆睁,频频扭头去看那块珍贵的匾额,脚刚一踏入后院,耳畔又落入一道清脆的禽鸟鸣叫。 一抬头,一只身形优雅的孔雀踱步而来,细长的眸子瞥了他一眼,似乎甚感无趣地移开目光,抖着羽毛走了。 我去,这是什么生物? 中原的孔雀数量屈指可数,小商贩只在画中的仙人身边见过这种气质不凡的动物,顿时瞠目结舌,嘴巴长得能塞进一颗鸡蛋,直到屁股接触到凳子,还没有从冲击中回过神来。 展台已经摆好,正在做最后的布置,小商贩看向展台下并肩而立的两名老者,左边那位朗声大笑的他认得,是常乐城赫赫有名的第一银匠云师傅,右边那位不苟言笑的,看着倒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 一问隔壁坐着的,才知道那冷冰冰的老者姓洛,名叫洛子岑。 ...谁?? 小商贩头晕目眩:洛子岑不是曾为皇帝陛下打造过首饰的那个天才银匠吗?奇巧节多少年想请他做评委都被婉拒,今年的主办方都不是三大富商,洛子岑却来了,栖云楼究竟是个什么背景? 一连串的震撼快要把小商贩击晕了,若说之前只是为了长长见识,现在他是真的开始好奇,旁人口中低调的栖云楼老闆,到底有怎样与众不同的风姿,才能吸引这么多名士。 他坐在看客席上,伸手去拿桌上的枣花酥吃。 第131页 据说本届奇巧节楚家出资极多,只看这满桌佳肴珍馐,就知道楚家家底雄厚。 不过,小商贩敏锐地发现,桌与桌之间的吃食都不相同,却每桌都有一碟枣花酥。 问了一圈才知道,栖云楼的总管喜爱枣花酥,楚家如今的掌家人楚大公子不惜一掷千金,将点心名店龙兴斋的枣花酥全包了下来。 小商贩咬了一口枣花酥,酥皮入口即化,甜中微苦的枣泥馅带着些松仁的香气,他一边吃着,一边问旁边的一个珠宝商:「照这么说,楚大公子与栖云楼关系不一般?」 「哟,公子不是这儿的人吧?」那人笑呵呵的,「楚大公子就是栖云楼的老闆啊!不过要说关系不一样,他与孔老弟的关系,那着实...」 珠宝商暧昧地笑了起来,小商贩一头雾水。 他已经连着两次一开口就被看出不是本地人了,由此可见栖云楼在常乐城中地位斐然。 小商贩撑着脑袋吃桌上的梨子,心中的好奇达到了顶峰,随着击鼓声响了两轮,所有喧闹渐渐平息。 奇巧节开幕了。 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三两步跃上台子,大咧咧地抖开一张小抄,朗声念道:「恭谢诸位老爷夫人公子小姐莅临栖云楼,感谢诸位老闆参赛,大家随意吃、随意喝,都记我家公子帐上!」 小商贩伸长脖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热情的珠宝商——他说自己叫做李常——善解人意地解释道:「这位是楚大公子的贴身侍卫,叫小五。」 「那楚大公子和那位...孔公子,他们什么时候来?」小商贩左看右看,很是疑惑。 正谈话间,第一批珠宝商已陆续上台,将参赛作品呈上受云师傅和洛子岑的评鑑。 云师傅的评价辛辣不留情面,洛子岑同样冷面无情,语气平淡却句句直击要害,参赛者信心满满上台,又被说得灰熘熘下来。 李常大笑:「上次就挨云师傅一个人的骂,这会还加了个洛先生,这届参赛者惨咯!」 小商贩则汗如雨下,心想这一件件参赛作品,在他眼里都是极佳的首饰,怎么能被贬得一文不值呢?这常乐城也太恐怖了! 「唉,」又一件作品呈上桌,云师傅长嘆一声,「我就说,孔瑄那小子是百年、不不,千年难遇的奇才,想想他当年那支髮钗,我真是看不下去咯。」 连云师傅都这么说,小商贩想一睹孔瑄真容的心情更为迫切,然而对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直没有现身。 总算,等到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上台,将匣子打开后,云师傅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称赞。 他将一只雕花耳坠取出:「哎呦!后生,这是用的点翠技艺?」 那少年拱手道:「是,只是时间赶不及了,我只来得及做出这一件。」 云师傅连说几声「无妨」,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突然对着台下一挥手:「孔瑄,出来看看,这点翠技艺,比之你当年如何?」 此话一出,台下先热闹起来,小商贩激动地跳起张望,便见栖云楼里应声走出个蓝色身影。 那是个瘦高的青年,皮肤白皙,眉目浓黑,长发如瀑垂下,端得是朗月清风,像从画中走出来一样。 小商贩看得呆了,他从未见过有人长得与美玉一样无瑕,仿佛话本中的谪仙人。 蓝衣青年朝着众人遥遥作揖,转而看向台上:「我可不是评委...师父怎么看?」 洛子岑摸了摸花白鬍鬚:「技艺略显生疏,但有你的神韵。」 语毕,他又道:「要论点翠技艺,大凉国的第一,你当之无愧。」 孔瑄于是笑了笑:「陈始叫我一声师父,我可不知道该怎么点评他的手艺。」 原来这收穫一致好评的少年是孔瑄的学生,小商贩恍然大悟,脑筋转得很快:「孔瑄公子收很多徒弟吗?拜师要付几两银子?」 李常道:「孔瑄以前还免费传授过点翠技艺呢,他心肠好,这陈始啊,是他以前老闆的儿子,啧啧,那位老闆...」 在李常说起陈年往事之前,小商贩起身告辞,他想跟着孔瑄学点吃饭的本事,一路朝着那蓝色身影追去。 这一追,就一路追出了后院,孔瑄脚步很快,在一扇不起眼的偏门前停下脚步。 小商贩正欲开口,便见门边走出个矜贵公子,笑眯眯地摇着扇子,风将他低沉悦耳的嗓音送到小商贩耳边。 「可算脱身了,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好苦。」 不知怎的,小商贩想到着名越剧中,崔莺莺幽会张生的场面。 孔瑄抬手拂去那公子肩上的落花:「让楚大公子久等。」 楚大公子?! 小商贩惊讶地捂住嘴,只见那气质出尘的青年像慵懒的大猫般将下巴搭在孔瑄肩上,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满是风流,确实如传闻中的一般冰雕玉琢。 愣神间,二人并肩向门外跨去,看着竟是想熘走出去偷闲,一阵风适时吹过,衣袍翻飞,露出腰间悬挂的两枚玉佩。 两枚玉佩晶莹剔透,蓝色沉静而红色热烈,都是水滴形,怎么看都像是一对。 小商贩本想跟上去,但看着他们挺拔的背影,却莫名其妙地停下脚步。 他目送着二人走远,殊不知孔瑄和裴衿早已发现了他的存在。 「好了,」确认身后已没有人,孔瑄无奈笑笑,「现在真的只剩下我们了。」 第132页 裴衿去牵孔瑄的手:「要是被云师傅知道我把你从奇巧节现场拐走,估计又得追着我骂上十天半个月了。」 「云师傅这个脾气,也只有师父能制住他了。」 孔瑄默认了他的调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应。 与栖云楼内比起来,街上显得有些冷清,这届奇巧节,得了裴衿的授意,一切费用都由楚家和栖云楼共同承担,凡是到场的,无论是商贩还是平民都同样招待,因此比起往年还要更加热闹几分。 这倒有了个好处,就是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随意漫步。 不过...孔瑄奇怪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开幕前,小五神神秘秘地传话,说裴衿要带他去个地方,给他一个惊喜; 然而孔瑄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出来有什么地方称得上「惊喜」的。 这三年,他们一边将栖云楼经营成常乐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顶尖商铺,一边抽空走遍了整个大凉的国土。 虽然还有些地方没去,但那些双足丈量的春柳飞雪、云海戈壁,都成为他们之间珍贵的回忆。 裴衿笑而不语,手臂微微使力,引着孔瑄往街边一处茶楼走。 孔瑄看这茶楼有些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直到沿着长廊走到尽头,一间厢房出现在眼前,孔瑄才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转眸看向一旁的裴衿。 裴衿点了点头:「这里是...」 「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异口同声。 二人相视一笑,裴衿伸手推开厢房的门,熟悉感便更加激烈地扑面而来。 这里还和几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唯一变了的,是那个坐在主位上、向他抛出橄榄枝的青年老闆,此刻已成为了他的爱人。 「我前几日收到了京城的信,」裴衿带着他往窗边走,一边开口,「他说我们的成就超出了他的预期,所以楚家在常乐城的全部产业,自今日起都由我来统管,无需再向他汇报了。」 孔瑄一愣,裴衿虽说得淡然,语气里却有难以掩饰的欣喜。 多年努力获得了认可,裴衿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孔瑄也很高兴,来自楚渊的肯定比以往任何一次成功都更具分量。 「还有达巴拉干,」裴衿继续道,「他最近在西域找到些奇珍玉石,过两天就会送回来...届时我们得为他准备一场接风宴。」 孔瑄又是点头,思绪却被裴衿不安分地挠着他掌心的手指勾去:「好。」 他们总算穿过厢房来到一处纸煳的窗前,裴衿抬手推窗,窗户「吱呀」一声打开。 霞光与暮色将天际一分为二,昼夜更迭,从这个角度向下俯瞰,行人变得极小,高楼矮房尽收眼底,孔瑄注视着街那头高耸的小小影子——那是栖云楼所在的位置。 突然,在栖云楼的方向,一簇烟火凭空升起,又在半空散开,好像流星飒沓,落入万家。 紧接着,又有更多更密的烟火升空、绽放、落下,如此循环往復,直将天幕映照得五光十色。 无数行人被这壮阔的一幕吸引,停下脚步驻足围观。 孔瑄看得有些出神,他当然记得,他们曾在城外并肩看烟火,那时他用灵力变了只孔雀,当做礼物送给裴衿。 而现在,裴衿将整片天空送给他做还礼。 天边绽开一朵烟火,红色与蓝色的火流星像雀鸟灵动的羽毛,点亮长夜,又顷刻坠入人间。 耳畔灼热的吐息突然离得很近,孔瑄转过身,正对上裴衿深情专注的目光。 他看向裴衿的时候,裴衿也总在看他; 或者,裴衿的眼中,始终就只有他一个人。 过去如此,未来也是如此。 (正文完) -------------------- 打下「正文完」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很奇妙ww,有很多想说的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遂决定先写完番外!番外大概有甜甜日常、裴衿的过去、裴衿穿越到孔瑄世界的if线、还有正文没来得及讲完的一些故事~ 接档文【死遁后我成了宿敌的白月光】在专栏,感兴趣可以点点收藏,这对我真的很重要.jpg 感谢大家!撒花~ 番外一(1) 「那老头把这个香炉塞过来,我就低头的功夫,再抬头他人就不见了!」 奇巧节圆满落幕,进行收尾工作时,小五突然抱着个香炉闯了进来。 他绘声绘色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场景,生怕别人不相信似的,将香炉举高递了过来。 这香炉与大凉国通用的形制不同,通体呈青铜色,顶上有四个角,俱是向上翘起,宛如翠鸟羽毛的模样,底座不是圆形,而是四角都磨光滑了的方形,放在桌上却依旧能站得稳稳噹噹。 「那老人家可跟你说了什么?」裴衿眯起眼睛,纵使见多识广如他,也从未见过如此怪模怪样的香炉。 小五用力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啊!」 裴衿又问:「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小五努力回忆:「头髮花白,鬍子有这么长,眼睛极小,声音比钟还响亮...啊!我知道了!」 孔瑄和裴衿看过去,小五一拍脑袋:「不就是话本里的老神仙么?」 ...就知道是这样。 裴衿用摺扇敲了敲小侍卫的脑袋:「胡闹。」 第133页 又看向孔瑄:「倒是一件怪事,我怕...这香炉就先收在我这里,你别碰了。」 小五不知裴衿在怕什么,困惑地看向自家公子,孔瑄却听明白了裴衿言中之意。 说者无心然听者有意,那仙气飘飘的老者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否与孔瑄原来的世界有关,都不清楚。 但不管他来自孔瑄的世界、亦或只是普通人,他特意将香炉交给小五,自然是冲着裴衿和孔瑄来的。 是敌是友尚且不知,裴衿是怕,这香炉与完整的鸳鸯玉佩一样,有将人送至不同时空的能力,才不敢让孔瑄碰。 小五按照裴衿的吩咐将香炉收到楚家的库房里,孔瑄藉机扯了扯裴衿的袖子:「我没在香炉上感受到灵力,应该没什么问题。」 「防患于未然,」裴衿目光沉沉,隐有担忧,「我承受不了任何意外。」 说这话时,他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孔瑄无奈:「好吧,听你的。」 是夜。 一股奇异的幽兰香气飘入鼻腔,伴随着轻微的灵力波动,好像风拨动琴弦,虽几不可闻,孔瑄还是瞬间睁开了眼睛。 鸳鸯玉佩一分为二后,他的灵力大不如前,但对周遭的感知依旧灵敏,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裴衿「防患于未然」的话语犹在耳边,孔瑄蹙眉感受灵力来源,习惯性伸手打算喊裴衿起来。 他摸到一只小小的、微凉的手。 「?!」孔瑄蓦地一惊,看向身侧。 身边的不是裴衿,而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双目微微眯起,无需点灯,孔瑄也能在黑暗中看清面前的场景。 那孩子侧面朝着他睡着,鼻尖圆润,双唇微张,像个漂亮的瓷娃娃; 可惜此刻眉心紧皱,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孔瑄惊讶于竟然有长得如此白嫩可爱的孩子,但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瞪大。 虽然还没有长开,但这个孩子... 从五官的轮廓来看,很像裴衿。 裴衿的孩子? 孔瑄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旋即摇摇头——这绝无可能,但又如何解释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床上的孩子,而裴衿又去了哪里? 他生怕吵醒床上的孩子,轻手轻脚下床,打算出门问问下人。 然而哪怕孔瑄认为自己的动作已经足够轻,在他的双足踩到地面的剎那,那孩子勐地惊醒,惊疑不定地喝了一声:「什么人?!」 声音稚嫩而颤抖,孔瑄的动作一顿,却见那孩子反应比自己还快,眨眼间便翻身下床,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对准他。 那东西在月光下反着寒光,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再联想起匕首是从哪里被摸出来的,孔瑄的眼眸暗了暗——哪有孩子会在睡觉时贴身藏着刀的? 刀刃反射出孩子紧张的神色,孔瑄看了一眼,彻底愣住了,双唇微张:「裴衿...?」 方才睡着时,这孩子与成年的裴衿就有七八分相似;如今一睁开眼,看到那双熟悉的狐狸眼,孔瑄几乎立刻就认出来了: 这就是他的裴衿。 裴衿怎么会变小?而且他看上去完全不记得自己了。 孔瑄下意识朝小裴衿靠近一步,小裴衿立刻后退,将匕首往前送了送,手却抖得更加厉害了。 「我从未在家中见过你,你是贼?」少年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竭力控制着发抖的声音,「你、你拿了东西就走,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你,否则...我院里护院多,你自己掂量吧!」 莫名被当作贼人的孔瑄有些委屈,他看着小裴衿明显在强撑的模样,将声音放得很轻:「你误会了,我不是贼人,但此事说来话长,可以先把匕首放下来吗?」 青年的声音温润悦耳,好像一泓清泉,小裴衿紧绷的唇角松了些:「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我家?」 他像只警惕的狐狸,但到底年纪小,面对生人还是不可遏地慌乱。 孔瑄注视着小裴衿的手臂,那里有几条触目惊心的鞭痕,眼熟,与对方受家法时留下的痕迹一样。 一个猜想浮现在孔瑄心中,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今年是...新帝登基的第几年?」 小裴衿古怪地看他一眼:「元年。」 那就对了! 饶是心中早有猜测,真的听到答案的那一刻,孔瑄还是忍不住一震。 他立刻就想起醒来前闻到的缥缈香气,裴衿素来不喜香料,楚家几乎找不到任何薰香,既如此,这香味,只能来自于... 香炉。 所以,这香炉与鸳鸯玉佩一样,都是一种玄物,只不过鸳鸯玉佩连通不同世界,而香炉能够让他穿梭于时间之中? 现在不是深入思考这些的时候,小裴衿眼中的困惑更甚:「你究竟是什么人?」 孔瑄思忖片刻,他该如何与不过十岁的孩子解释穿梭时空、更为重要的是,如何与他解释自己的身份? 我是你未来的恋人? 不不,这太荒谬了,孔瑄真怕把小裴衿吓到。 骤然的沉默让气氛再度凝固,匕首不轻,小裴衿只觉得手臂酸痛,却不敢表现出来。 那只穿了里衣、却依旧风度不减的青年似是苦恼地拧了拧眉心,片刻后,便见他将手伸向腰侧。 小裴衿的唿吸急促起来——终于要动手了吗?是叔叔派人来杀他的吗? 第134页 就在他思绪混乱,甚至眼眶发酸欲要落泪的同时,朦胧的眼前出现一中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素白的手掌中,一枚水滴形的蓝色玉佩正静静躺着,黑夜也不敢侵袭它,只在周遭留下模煳的轮廓。 小裴衿迅速调整着心绪,凝眸望去,忽地瞳孔一缩,抓起腰间的玉佩。 浑圆的鸳鸯玉佩,正是由一红一蓝两枚水滴拼合而成;而蓝色的那半,与青年手中的这块一模一样。 「你...」小裴衿心中的戒备减轻不少,却更加迷茫,「你是...神仙吗?」 凭空出现,相貌比画中仙还要俊朗无双,又带着鸳鸯宝石... 孔瑄失笑,此时的裴衿毕竟只是个孩子,他也乐得选择更好理解的方式坦白身份,于是点了点头:「嗯。」 匕首被收回怀里,小裴衿捏了捏衣角,突然拱手作揖:「我...对仙人失礼了,请问您是来...?」 孔瑄绕着床走到他面前,裴衿比他高出半个头,他还是第一次要以俯视的视角去看对方,未抽条的少年像只倔强的幼兽,孔瑄只觉得怜爱到不行。 手比脑子动得还快,等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抚上了小裴衿的脑袋,温热的触感让对方小小的身躯僵硬起来。 又与小裴衿对了具体日期,孔瑄惊觉两个时空竟是同步的——这里也是奇巧节闭幕的日子。 赤红如绸缎的灵力涌入裴衿的伤口,暖流顷刻笼罩整个身子,小裴衿下意识蹭了蹭孔瑄的掌心,双眸一眨一眨。 他觉得这仙人有些熟悉,让人本能地想要靠近,甚至想要蹭进他怀里撒娇。 孔瑄注意到小裴衿的态度变化,唇角忍不住扬起,无论是眼前的孩子还是成年后的裴衿,总能触碰到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有了先前的经验,孔瑄觉得香炉引他回到过去未必是一件坏事。 虽不知道他的出现是否会影响因果循环,但孔瑄向来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性格,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弥补一下裴衿童年的缺憾。 打定主意,他在小裴衿骤然激动的目光中,牵唇微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 番外一(2) 话已出口,驷马难追,只是去哪里,是个问题。 和成年后收敛锋芒的裴衿不同,此时的小裴衿才刚刚经歷与父母的离别,在此之前,他都是常乐城中最尊贵的公子,孔瑄若带着他上街,多少有些引人注目。 小裴衿也是这么想的:「仙君,不能让叔叔的耳目知道,所以我们不能去街上...」 自从孔瑄默认自己是下凡的神仙之后,小裴衿就开始喊他「仙君」; 而每每听到少年稚嫩的嗓音这么唿唤自己,孔瑄的心脏就像被烫到一样发热。 小裴衿「唔」了一声,但眼底的期待逃不过孔瑄的眼睛。 他明显是有了主意,孔瑄顺了他的意,问道:「你想去哪里?」 小裴衿立刻道:「我听说城的最里边有一座高塔,可以看到常乐城的全貌...」 高塔,孔瑄记忆犹新,是裴衿带他去的,如今角色互换,倒别有一番风趣。 于是点头:「好。」 给小裴衿系好披风,孔瑄牵着他的手出了门。 与初入裴衿院子的破落相比,小裴衿院子里的草木还没有枯死,只是地上堆了许多落叶,看上去很久无人打扫的样子。 侧目看向院门,没见到人影,可见无人把守。 小裴衿顺着孔瑄的目光看去,表现得很是淡然:「阿爹阿娘离开后,楚宵就把院子里的僕从都撤了。」 除了贴身侍卫小五不好动,该留的一个也没留下,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孔瑄将少年微凉的手掌攥得紧了些:「我们从偏门出去。」 虽然无人看守,但以防万一,还是走偏门保险点。 小裴衿瞪大眼睛:「仙君之前来过我家?怎么会知道院中偏门所在?」 哎呀,这孩子真是机敏。 孔瑄想为自己保留一些神秘感,笑而不语。 当然也不全是因为这个略显肤浅的原因,世间万物讲究因果循环,今日他唐突出现在裴衿过去的生命中,还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样的果,有可能影响未来的举动,他都在有意规避。 ——不然的话,孔瑄现在就能把楚宵丢到鸳鸯河里去。 眼见着漂亮的仙君不说话,小裴衿更加好奇:「仙君、仙君,你告诉我嘛。」 这一缠就是一路,好在路过一个快要收摊的糖葫芦摊子时,孔瑄给小裴衿买了一支糖葫芦,才总算堵上了孩子的嘴,从不间断的撒娇中脱离了出来。 他总算发现了,原来裴衿爱撒娇的性格是从小养成的。 当然,小裴衿的撒娇和成年的裴衿大不相同,小裴衿的撒娇纯粹属于小孩子本能的依赖行为,而成年后的裴衿么... 孔瑄想起对方蒙着水雾的狐狸眼,与蹭到耳边时低哑的嗓音——都是在为了得寸进尺的要求做铺垫。 但无论哪一种,孔瑄发现自己都没有办法抵抗。 夜已深沉,哪怕有「不夜都城」之誉的常乐城,路上也见不到多少行人,而高塔所在一向是最僻冷的,尤其如此。 走了半刻,糖葫芦恰好吃完了,高塔的轮廓自夜幕中透了出来,高耸入黑云。 「好高啊,」小裴衿不知何时抓住了孔瑄的袖子,离他很近,「比我娘说得还要高。」 第135页 孔瑄正想回答,耳畔响起一道悽厉的鸟叫。 「嘎、嘎咕——」 耳熟,上回也听到了。 孔瑄没什么反应,小裴衿却像猫踩到了黄瓜,一下就跳了起来,脑袋直往孔瑄怀里埋。 等那只看好戏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耳廓迅速变红,脸颊贴着孔瑄的外袍,甚至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小裴衿的脸更滚烫几分,竭力挽回自己的颜面:「我只是被吓了一跳,我知道这里的传说都是假的。」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小裴衿道:「这其实是一座...」 「这其实是一座慰灵塔。」 孔瑄摁了摁小裴衿的发旋,后者表现得惊讶极了:「我还以为...只有我才知道呢。」 孔瑄勾起唇角:是只有你知道,因为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他带着小裴衿往高塔上走,十多年前的高塔还没有那么破败,但腐朽的阶梯还是有些松动,好几次都将小裴衿拌得一个踉跄,跌进孔瑄怀里。 但跌得次数多了,孔瑄不由眯起眼睛,怀疑这小子是故意往他怀里扑的。 看破不说破,孔瑄每次都配合地将小裴衿搂住,扶正,再揉揉他的脑袋。 但高塔对十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高了,爬了没一半,小裴衿就有些体力不支地摇摇晃晃,但要强的性格让他不愿将疲惫展露出来,一声不吭地跟着孔瑄。 饶是如此,孔瑄时刻注意着他,还是立刻就发现了。 他不希望小裴衿和他在一起时还勉强自己,于是停下脚步,蹲下1身来。 小裴衿目光闪烁地看着他:「我不累。」 沁出汗珠的鼻尖却出卖了他。 孔瑄无奈,裴衿倔强到什么都爱自己扛着的性格自小就初见端倪,好在孔瑄已经很熟悉了,没有拆穿他,而是说:「我累了。」 小裴衿一愣,眼前的青年神色平和,衣衫整洁,看上去和「累」根本不沾边,一听就知道是假话。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孔瑄在照顾自己,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冒犯的不适,反而眼眶发酸。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他了。 小裴衿支支吾吾:「这、这样啊...那仙君,我们...?」 都已经走到这里,他不想半途而废,仙君是仙君,自然有办法。 小裴衿得到了期待的答案,孔瑄想了想,说:「我带你上去好不好?」 这个「带」,当然不是寻常方法,小裴衿用力点了点头:「嗯!」 孔瑄将小裴衿抱了起来,小少年看着瘦弱,抱在怀里却有些分量,他让小裴衿坐在他的臂弯上:「搂紧我的脖子。」 小裴衿依言搂住了,额头抵着孔瑄的脖颈,孔瑄又让他闭上眼睛,小裴衿犹豫了一下,照做。 一阵激烈的失重感传来,耳畔是激烈的风声,小裴衿手上动作一乱,后背立刻便被一只温暖的大掌托住。 失重只是一瞬,孔瑄温柔的声音便在脸侧响起:「睁眼吧。」 睫毛轻颤,小裴衿睁开眼,眼前景象骤然宽阔,他们已然位于高塔顶端。 远处是缩小数倍的楼宇,行人变得比蚂蚁还要小,小裴衿好奇地张望着,寻找楚家的方向。 凭着极佳的方向感,他很快在一众高楼中找到了占地面积极广的楚家宅邸。 但从高塔向下望去,楚家的门不再是阻拦他的重峦叠嶂,而只是不足指甲盖大的一块木板。 胸中有浪潮澎湃,小裴衿的双眸亮如星辰,他似乎明白了父亲楚渊为什么会在离开前说:「想念父母的时候,就去山顶看看吧。」 原来立于山峰之上,一览天地狭小,是这样的感觉。 孔瑄不知小裴衿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眼底的情绪突然变得不像个孩子,但这份与年龄不符的成熟顷刻湮灭,小裴衿蹭了蹭孔瑄的脖颈:「仙君,你是怎么上来的?是飞上来的吗?」 见孔瑄默认,小裴衿轻轻地「哇」了一声。 之后便是沉默,孔瑄的思绪飘得很远,视线习惯性地向着栖云楼的方向凝望。 此时还没有栖云楼,那里只是几间平房连成的小方块,轻易便被阻挡。 小裴衿也跟着看向那个空空荡荡的方向,他觉得仙君的眼神很是复杂,有动容、怀念、欣慰...好像那里承载着对方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似的。 他暗暗记在了心里。 「仙君,我们看完日出再回去好吗?」盛夏的晚风也带着暑气,并不冻人,而小裴衿还想多和孔瑄待一会。 于是二人就在高塔上等日出,当然小裴衿赖在孔瑄怀里不肯下来,趁机把娇撒了个淋漓尽致。 比金乌先甦醒的是赶早市的人们,天边亮起些晨光时,就有挑着扁担的人走上街头,热气腾腾的炊烟裊裊而上。 紧接着,更加明媚的日光初现端倪,将半边天照得金红金红。 小裴衿的眸子被照得发亮,他看向孔瑄刀削般的侧脸:「仙君,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孩子对离别总是有所预感,搂着孔瑄脖颈的手又紧了几分。 孔瑄张了张嘴,没有捨得回答。 感觉到怀里的孩子将整个人都埋进了自己的胸膛,孔瑄抬手拍着他的嵴背,轻声却肯定地说道:「我们会再见的,等到那个时候,我就会一直陪着你了。」 第136页 因果循环也无法阻止他安慰尚且年幼的爱人,孔瑄轻轻抚摸着小裴衿的脑袋,他感到胸前的布衣有些湿润,却假装毫无察觉。 过了一会,金乌彻底展开羽翼,绕着寰宇翱翔一周,翅膀上抖落的金粉将整个常乐城都照亮。 孔瑄说:「我们回去吧。」 没有回应,低头一看,小裴衿不知何时在他怀中睡着了。 他抱着熟睡的孩子返回,这回还是走了小路,悄悄推开楚家的偏门。 天已大亮,院里还是没有人,孔瑄步伐平稳,一路将小裴衿送回床榻上,仔细地替他脱了鞋,又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孔瑄轻轻地抬起手,替小裴衿擦去眼角闪烁的泪花。 熟悉的幽兰香气扑面而来,孔瑄无声地张了张嘴。 轻风拂过,除了床上的孩子,屋内再无他人的身影。 -------------------- 这篇除了让小裴衿也和孔瑄贴贴之外,重点是「因果」,会有一段短小的后记来解释~ 番外一(完) 日上三竿,小裴衿的房门被一道身影撞开。 来人跌跌撞撞地扑到床边,放声大嚎:「公子——你不会死了吧?公子——」 嘹亮的嗓门将小裴衿从梦中唤醒,他皱着眉坐起身子,却没看趴在床边哭哭啼啼的小五,而是焦急地环视一圈。 没有看见想见的人,小裴衿攥着被褥的手一松,在心里嘆了口气。 在高塔上他便有所预感,果然仙君已经离开了。 小五还在哀嚎:「公子啊,你说你一觉睡到大中午,我还以为昨天你被打出内伤了,真是吓死我了呜呜呜...」 小裴衿的目光略过手臂,袖子下的伤口早已在仙君的灵力作用下痊癒,此刻一点也不痛了。 这时小裴衿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问仙君叫什么名字。 「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小裴衿打断了小五。 照理说,就算所有下人都被从他的院子里撤走,小五作为贴身侍卫,也不应该离开。 小五一愣,伸手去摸小裴衿的额头:「公子,你是不是发烧了?我昨天一直在门口守着啊!」 小裴衿的心跳乱了,他勉力压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是吗?」 小五古怪地看着他:「公子,你怎么了?你今天怪怪的。」 竟然还让摸了额头,换做平时早挨打了。 小裴衿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你去拿纸笔来给我,就现在。」 小五满头问号地被支走了,小裴衿坐在床上,神色怔仲地摸着身边凉透了的床单。 难道...是梦? 是了,脑海中仙君的模样已经变得模煳,他连仙君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 但那温柔的视线和体温,都是那么清晰可辨,怎么会是假的呢? 小裴衿想到仙君清泉般的嗓音,他说:「等我们再见的时候...」 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小裴衿如此相信着。 小五带着纸笔来了,在床上没找到自家公子,环视一圈,却发现人已不知何时坐到书桌前去了。 小裴衿头也不回地伸出手:「笔来。」 小五察觉到小裴衿的举动中透露出不同以往的庄严和神圣,这种严肃的氛围让小五将调侃的话语下意识咽进肚里,忙不迭将纸笔双手奉上。 一接过笔,小裴衿一秒也不愿耽搁,埋头勾勒起来。 屋内只剩下毛笔笔尖蹭过纸面的沙沙声,小五竭力控制着唿吸,生怕惊扰到聚精会神的小裴衿。 但他还是好奇,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心酸。 老爷和夫人离开后,自家公子一直是颓丧的模样,身为公子的贴身侍卫,小五已经很久没从对方的眼中看到这样耀眼的光芒了。 公子是终于想通了么?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五踮着脚走到案几旁,屏住唿吸看向桌面。 ——是常乐城的地图,成了黑白的水墨模样,裴衿极擅丹青,每一笔都落在极其精妙的位置,有神却不冗杂,因此整张地图都干干净净。 不过这个视野...似乎并不是以楚家为中心,而是在什么极高的地方。 常乐城中有这样可以看清整座城的地方吗? 小五不知道,小裴衿聚精会神,并未受到他的影响,紧接着又提起笔,落笔的位置是一处平平无奇的矮房。 笔尖落下,直至墨水晕开,小裴衿都没有下一步动作,大片黑墨吞噬了周遭的房屋,看得小五一阵揪心。 就在他忍不住要提醒出神的公子的时候,小裴衿收回了手。 有关于仙君的一切正在他的脑海中飞速褪色,昨晚的记忆好像被朦胧月色所吞没,很快就找不到丁点踪影。 小裴衿拧眉看着桌上的画,似乎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画下这份地图。 但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 小裴衿往后一倒,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喃喃道:「看来我们要从现在开始攒钱了,小五,我要这块地。」 小五:「...啥??」 与此同时,小裴衿腰间的鸳鸯玉佩,正在衣物的遮挡下,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 脸颊被什么柔软又热乎乎的东西拱了拱,几缕毛髮蹭到下颌,痒极了。 睫毛轻颤,孔瑄缓缓睁开眼,一对高高耸起的兔耳朵便出现在眼前。 第137页 白兔小雪的两只爪子搭在孔瑄的唇瓣上,一双红红的兔子眼正机敏地转来转去。 在后腿也要蹬到脸上之前,孔瑄一把抱住白兔,勐地坐起了身。 屋外阳光正好,他起身的幅度太大,身旁的青年蹙眉嘟囔了两声,伸手捞过孔瑄的腰,又把他摁回了床上。 孔瑄搂着兔子侧躺下,正对着裴衿睡意朦胧的脸,他似乎因一睁眼就能看到心上人而心情甚佳,一双狐狸眼微眯着,唇角扬起。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孔瑄眼看着一道日光穿透窗棂洒在裴衿脸上,默默忽略了「早」的概念。 很显然,他回来了。 房中没有幽兰香气,也没有任何灵力残留,好像昨晚只是一场梦境。 但本因一分为二而能量大打折扣的鸳鸯玉佩,此刻正源源不断向他的身体输送着清新的灵力,无声地证明着昨晚经歷的真实性。 唯一的问题,是昨晚的小裴衿与此刻他眼前的爱人,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分处于不同时空的相同个体? 正思索间,裴衿的吻已经落在他的眉心,耳畔响起带着困意的嗓音:「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孔瑄回吻过去:「没什么,再睡一会吧。」 他无意纠结此事背后的真相,能够陪伴年幼的裴衿度过这样一个夜晚已经是意外之喜。 等睡了个回笼觉起来,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楚家的产业不仅限于珠宝,裴衿出门谈生意去了,孔瑄则打算动身前往栖云楼。 出门前,他福至心灵地拐向库房,打算检查一下那鼎神秘的香炉。 库房堆满了各类杂物,共有五个房间,能顶得上一个后院那么大;孔瑄在房间中穿梭寻找,时而放出灵力探知香炉的方位。 前四间里都没有找到,只剩最后一间,这是楚家家主的私人库房,先后属于楚渊、楚宵,如今属于裴衿。 由于是家主的库房,这里上了锁,只有家主本人才有钥匙; 哪怕是裴衿的贴身侍卫小五,也得从自家公子手上拿了钥匙才行。 一般来说,钥匙是贴身放在家主那儿的,但好巧不巧,裴衿彻底掌控楚家的那一天,他就给孔瑄也配了一把库房的钥匙。 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家主的库房有两个人同时拥有进入的资格。 孔瑄摸出古铜色的钥匙打开门,与其他房间中略显凌乱的摆放不同,家主库房中的物品一应归了类摆放,正对着进门处还有一张红木桌与一把红木椅,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随时入库随时记录。 形制特别的香炉很是显眼,孔瑄一眼就看见了,欲拿下来,又想起裴衿的担忧,于是灵力自指尖迸发而出,绕着香炉飞舞一圈。 依旧是毫无异常。 孔瑄打着胆子伸出手,摸上香炉凹凸不平的花纹。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将香炉捧在手上,一只手打开盖子,朝里望去。 香炉的内壁镌刻着古怪的文字,神秘古老,只看一眼,便隐隐感到其中蕴含着神明的威严。 果然有所玄机。 只不过,香炉中空无一物,连香灰的痕迹都找不到。 打开盖子时,其实有一抹很轻很淡的香气袭来,但顷刻便被门外涌入的风吹散。 此时此刻,这只是一鼎外观精巧的香炉而已。 孔瑄放下心来,以防再生事端,他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空空荡荡的香炉中,如果之后香炉内发生灵力波动,那么他就能第一时间觉察到。 做完这一切,孔瑄准备将香炉放回原处。 突然,一卷宣纸自旁侧无风掉落。 孔瑄一愣,转眸看去,那纸页的边缘已经泛黄翘起,似乎距离现今已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知道裴衿精通书画,之前也见过对方悄悄画下的一沓自己的画像,但库房中这卷,显然不在其列。 孔瑄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爱好,哪怕这个「他人」是自己最亲密的爱人, 但宣纸好像偏偏不如他的愿,在孔瑄弯腰拾起的剎那,皮筋绷断,自己展开了。 好像在说:看我啊,为什么不看我? 这下不想看也不行了,泛黄的纸面上是早已干涸的墨迹,这似乎是一张地图,俯瞰的视角,高楼瓦舍林立,孔瑄端详片刻,觉得十分眼熟。 灵光一闪,孔瑄的眼睛微微瞪大:这不是昨晚他在高塔上看到的景象么? 再细细看去,这确实是常乐城的地图,但与现今的街景有着细微的出入,而与十数年前的景象大致相同。 唯一的区别,就是曾是一片平房的区域,此刻被大团氤氲的墨水浸染,成了一簇黑色云团。 孔瑄立刻就认出来了,那是栖云楼的位置,是他昨晚深情凝望的方向。 所以,他昨晚的举动,其实早被小裴衿看在眼里了么? 那么,栖云楼之所以会取代矮房、平地而起,其实是因为他么? 孔瑄抬手抚摸着大片墨痕,两个时空似乎在这一刻再度交汇。 ——原来因果循环竟是这样,原来裴衿已经等了他这么久。 -------------------- 番外二(1) 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催促,裴衿感到自己被勐地推了一下:「走不走啦?狐狸小子,别挡路!」 裴衿煳里煳涂地睁开眼,下意识道歉:「实在抱歉,我...」 第138页 话说到一半,他蓦地愣住了。 身后的男人摆了摆手,似乎很是烦躁,四周闹哄哄的,像是个市集。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衿记得自己上一刻还和孔瑄手牵着手走在街上,而推了自己一把的男人,鼻子的位置长着一只犀牛角。 裴衿揉了揉眼睛。 犀牛角还在,在日光下泛出通透的乳白色,晃了裴衿的眼睛。 「看什么看,狐狸小子,别以为你有几分姿色...」 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裴衿站在原地,只觉得头晕目眩。 在裴衿心中,没什么比孔瑄不见了更加要紧,他安慰自己只不过是眼花了,迅速抬眸寻找孔瑄的身影。 他往身边看去,形形色色衣着各异的人们走在街上,乍一看与常乐城并没有什么区别——倘若忽视他们背后细长的猫尾、头顶的羊角、甚至唇间的兽牙的话。 什么情况?! 冷静如裴衿,他深唿吸着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回忆着方才男人话中的违和之处。 与男人起冲突的没有别人,狐狸小子只能是在叫自己。 再看看眼前出现兽类特徵的行「人」,裴衿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头顶。 果不其然摸到了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 狐狸耳朵。 再往身后一看,蓬松的、金红色的尾巴正因主人复杂的心情而轻轻抖动,像一团柔软的云彩。 无视了旁人错愕的视线,裴衿崩溃地抱住了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什么会变得和话本里的狐狸精一模一样?!还有,他的孔瑄呢?! 半刻后。 「哎呦,先生,您想打听点什么?」 裴衿浑身一抖,他看着面前长着宽阔耳朵、正轻轻晃动的男人,与男人鼻尖上黑色的圆框眼镜,艰难地把「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吞进肚里。 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与他的世界完全不同,不止外貌,走在路上的人穿什么的都有,问好也不用行礼,只大咧咧地拍一下肩膀就行。 ——这里是孔瑄的世界。 从之前孔瑄提起来处的只言片语,裴衿有了判断。 「我想问问...您有没有听说过...」裴衿欲言又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孔瑄,对方在自己心中的风姿神貌若一一叙述,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但除了外貌,他还能... 对了! 裴衿激动地拍了一下桌面:「您有没有听说过孔雀?最好是会做首饰的...」 耳廓狐镜片后的眼睛露出些探究:「听是听说过...先生不是本地人吧?这位在我们这可是大名鼎鼎。」 裴衿当然不是本地人,他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听到「大名鼎鼎」后,他忽然无比确定对方口中的就是他的孔瑄。 于是语气难掩急切:「失礼了,请问我去哪里能找到他?」 耳廓狐反倒吓了一跳:「先生你和他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吗?这么着急...哎哎,能不能把你的故事卖给我,这可是一个大新闻!」 裴衿困惑极了:什么血海深仇,真是无稽之谈,海誓山盟还差不多。 他婉拒了耳廓狐的提议,后者显得很是失望,但还是贴心地告诉他:「你往人最多的地方走,然后走到人最多的店铺门口,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裴衿在脑子里盘算他的绕口令,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流通怎样的货币,遂取下手上一枚扳指放在桌上,当做购买情报的费用。 裴衿急于寻找孔瑄,道了谢就离开了。 耳廓狐眯着眼拿起扳指,旋转着看,突然瞪大眼睛:「这...这是孔瑄的灵力...?」 ... 本以为人多的地方很好辨认,然而好认是好认,到了才知道,人多到根本走不动道。 裴衿被挤在人堆里,前面是一只狮子,后面是一头大象,他们身形魁梧,遮蔽天日,将裴衿挤得汗如雨下。 前方还有僕役——在这个世界叫店员——吆喝着:「别挤,都别挤!展品不能摸,孔先生过会就来!」 裴衿向来是个善于分析现状的,他觉得在这里挤着很难见到孔瑄一面,不如另寻他解; 他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就先找了个长着犬耳的路人。 裴衿:「请问这里排着这么多人,是在等什么?」 路人:「不知道?哎呦,这可是孔瑄这么多年第一次开展览会,平时除非有什么新奇物件,他都不会露面,你算赶着趟了...」 裴衿若有所思地拱手道「感谢」,全然没发现对方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困惑了起来。 什么还有人行拱手礼? 另一边,裴衿有了主意。 孔瑄有多超然物外,在场这么多人里裴衿是最清楚的,他很难对别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产生欲1望,而只专注于自己看重的事情。 对旁人来说,这可能意味着孔瑄油盐不进,是个过分孤高的人。 但对裴衿而言...这事好办到不行,他已经想好了该怎么钓他的小孔雀。 但在那之前...裴衿看向拥挤熙攘的人群,他还得先走到前面去才行。 店员被起起伏伏的人流吵得火大,耳畔不断询问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他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台复读机。 突然,一道有力而充满磁性的男声响起,极低的嗓音一下驱散了喧闹。 第139页 店员看过去,那是一个相貌出众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袭黑色长衫——现今流行復古风,倒也常见,而这青年竟真有风度翩翩的气质——头顶一对毛茸茸的狐耳抖动着,绒毛在阳光下呈现通透的金红色。 狐狸青年说:「这位小哥,我这有一件百年难遇的玉佩,想请孔瑄先生评鑑。」 店员刚刚燃起的好感荡然无存:「拉倒,有什么东西是孔瑄先生没见过的?用这个理由要见先生的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了,你还是老实点去排队吧。」 心里吐槽:怪不得是只狐狸。 裴衿皱了皱眉,低头看向手中的半块红色玉佩,他有十足的把握,这枚玉佩能为他换来见孔瑄一面的机会,但如果这僕役不愿通传... 他紧了紧手掌,正欲再试一次,人群里骤然爆发一阵骚乱。 紧接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自眼前一掠而过,窜入人群。 「抓小偷,抓小偷!!」 「这豹子偷了孔瑄先生的展品!!」 场面更加骚乱,一伙人在追小偷,一伙人在避让,那豹子少年则不断往前跑着,怀里抱着一个玻璃匣子,直让人群像风中的芦苇盪摇来摆去。 裴衿只愣了一瞬,突发状况让他再度找到了新的机会。 他勐地抽身而去,速度之快将那店员吓得一惊。 追捕只花了数分钟,那敏捷的豹子少年就被半路出现的好心人摁倒在地动弹不得。 好心人是一只狐狸,漂亮的尾巴充满光泽,哪怕脸颊有汗水滴落,依旧充满矜贵的气质。 豹子少年被摁在地上嗷嗷叫,但好心人看着高挑,力气却大得很,手掌捏得肩胛骨咯咯作响。 「哎呦,先生,太谢谢您了,要不是您啊,真得让这混小子跑了。」负责追捕的店员连连道谢。 裴衿笑了笑:「没事,我帮你们抓这贼人,不是见义勇为,而是有偿交易。」 店员满脸不敢相信:「啥?」 裴衿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豹子少年的挣扎力度大了起来:「两个方案,让我见孔瑄先生,或者,我现在把他放了。」 店员的嘴巴长成圆形:「...啥??」 他们当然不可能把小偷放走,顺杆上爬的裴衿笑得坦然:「有劳带路。」 他押着豹子少年回到孔瑄的店铺前,人群齐刷刷为他让开了道,前方领路的店员不断擦着汗珠,陪着笑脸请他进门。 开了独立包厢,泡了茶,端来点心,店员的眼神虚虚瞟向一边:「这位先生...怎么称唿?」 裴衿言简意赅:「裴。」 店员干咳一声:「裴先生,您能把这个小贼交给我们了吗?」 一旁吃得狼吞虎咽的豹子少年勐地抬起头,兇勐地朝店员龇了龇牙,裴衿撑着脑袋眯眼笑:「怕他熘了你们抓不住,我替你们看着。」 弯眸玩味,狐尾轻晃,活脱脱一只修炼千年的大狐狸。 店员彻底没办法了,倒了茶就退下。 裴衿抬起指节一下一下敲着桌面,他不知道店员会怎么和孔瑄说自己,一个无聊的路人、热心市民、还是...一个死皮赖脸的疯子? 毕竟进门时,他很确信当时那个店员认出他来了。 裴衿长嘆:唉,为了见你,我连面子都不要了,这世界上,除了你孔瑄,还有谁能让我做到这个地步?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嘆气的样子,将一旁的豹子少年唬得一愣一愣:「你...」 另一道温润的声音横空而至,打断了他:「这位先生为什么嘆气?」 裴衿迅速站了起来,转眸看去,唿吸隐隐急促。 逆着日光,他看到一道西装革履的身影步履平稳地向自己走来,皮鞋踩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好像踩着他的心脏前进。 那身影最终还是走到了他面前,修长的手掌五指併拢,伸了过来:「初次见面,我是孔瑄。听说您想见我...裴先生?」 -------------------- if线来咯!很早之前就想写了,这个故事建立在孔瑄不认识裴衿的基础上,又名裴衿之旅.jpg,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番外二(2) 裴衿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眼前的孔瑄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界的服饰将孔瑄的身形勾勒得极为清晰,腰臀比例近乎完美,双腿修长笔直,偏偏被称为「领带」的东西垂在胸前,让他看起来禁1欲清冷。 裴衿悲哀地闭了闭眼,好看,真好看,但是现在的孔瑄看起来根本不认识他,以防给对方留下登徒子的印象,他只能遏制自己想将对方搂进怀里的冲动。 「事实上,」裴衿早有准备,「我有一件稀奇的饰品想请您评鑑。」 孔瑄来了兴趣:「哦?这件饰品现在在哪里?」 裴衿却故意拿捏着他的好奇,转而看向桌边的豹子少年:「不过在那之前,孔瑄先生想怎么处理这小子?」 于情于理,是他这位「热心市民」将豹子少年捉拿归案,自然有资格发出询问。 孔瑄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转向豹子少年:「裴先生不怕他跑了么?」 竟然就这么大剌剌地让他坐在桌前。 裴衿一笑:「逃不了。」 他对自己的身手有十足的自信。 孔瑄点点头,没有隐瞒:「问清他的目的,交给治安部门就是。」 第140页 豹子少年的身体发起抖来,求助的目光投向裴衿。 野兽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地相信这个狐狸青年,哪怕对方前不久还把他手臂反扭摁在地上。 裴衿沉吟片刻,有些想念没有同他一起穿越来的摺扇:「治安部门?」 他猜治安部门和官府相似,那么这小豹子会被送到石牢里去么? 孔瑄以为他是表达不贊同:「治安部门的手段是有些粗鲁,但偷窃展品也不是件小事...不过,这也建立在他是否愿意说实话的基础上。」 这是让步了,没有把话说死,给豹子少年留了希望,同时也是在暗示对方从实招来。 裴衿心里暗笑:这个时空的孔瑄也是心软的。 「没听见吗?」手掌转向豹子少年的方向,裴衿敲了敲桌面,「还不快点如实招来?」 他的话语带着些与时代不符的古腔古调,孔瑄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只看见一张清隽的侧脸,几缕碎发散在眉眼间,张扬肆意。 心脏莫名一跳,不去在意对方显然朝自己转过来的狐耳,孔瑄竟从裴衿身上感到些许熟悉。 「我...」恰在此时,豹子少年开口了,「听说孔瑄先生做的首饰可以换很多灵力,我妹妹...我缺钱...」 他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尾巴也耷拉下来。 豹子少年的反应骗不过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纵横多年的裴衿,他见这悲伤的神色不似作假,和同样看过来的孔瑄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妹妹怎么了?」说话的是孔瑄,裴衿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以免多说多错,垂眸保持缄默。 豹子少年不断扣着指甲,他的掌心是与年龄不符的粗糙,似乎干了多年粗活的样子。 他哽咽起来:「...我妹妹生病了,没有灵力,她就会死,可我...我真的凑不齐那么多灵力。」 后来裴衿才知道,虽然这个自称高度文明的世界禁止了用灵力压迫其他住民,但灵力依旧有着交易货币的用途,换言之,灵力越充沛,社会地位就越高。 而像豹子少年这样尚未成年的小兽,就处于社会金字塔的最末端。 若将灵力等价于金钱,以往遇上需要靠财力解决的困境,往往是裴衿大手一挥,从楚家雄厚的家底中抽出一部分来。 但如今,他身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别说灵力低微,是根本没有灵力。 他还是第一次在「金钱」这方面帮不上忙。 决定权全部移交给了孔瑄。 孔瑄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前,朝楼下拥挤的人群看去。 这些都是他的狂热粉丝,为了见他一面已在这艷阳高照的气候下站了许久。 孔瑄斜靠着墙,双手环胸,目光偏了过来:「等展览结束,我陪你去看看你妹妹。...裴先生要一起么?」 裴衿当然点头,他猜就是这样。 而豹子少年勐地瞪大眼睛:「孔...孔瑄先生...您不捉我了?」 孔瑄理了理西装外套,朝楼下走去:「要是发现你骗我,我就把你和你妹妹一起交给治安部门。」 话虽如此,豹子少年依旧感激得眼眶发红。 这个世界的报案有时效限制,等孔瑄见完狂热的粉丝们回来,早就超过了有效时间。 孔瑄就是放过他了。 ... 当楼下欢唿的浪潮第三次要把屋顶掀翻时,身后传来了皮鞋踏过地面的声音。 明晃晃的白炽灯让这个世界的昼夜不再分明,瞌睡虫无处入侵,裴衿精神百倍地看向楼梯口,孔瑄正站在那里朝他微微一笑。 「久等了。」说着,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我们从后门走。」 于是豹子少年在前面带路,裴衿和孔瑄并肩跟在后面,裴衿还没有完全放下防备,狐狸耳朵高高竖起,被晚风吹得晃动。 除此以外,他的大部分注意依旧在身侧的爱人身上,与路上随处可见的、带有兽人特徵的行人不同,孔瑄身上没有一点孔雀的痕迹,与他熟悉的样子一模一样。 听说是因为他灵力充盈,足够掩盖所有真身痕迹。 裴衿有些遗憾:他还想亲手摸摸孔瑄的羽毛。 他炽热的目光引起孔瑄的注意:「裴先生,在看什么?」 裴衿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无辜极了:「没什么,我在想...月色真好。」 和他们在城外见到的月亮一样漂亮,清亮皎洁。 孔瑄却没有抬头看月,而是颇为认真地注视着裴衿。 他发现不论自己何时回头,总能和对方视线相接。 就像现在,他明明在夸月亮,双眼却注视着自己,就好像... 他才是对方口中美好的月辉。 孔瑄向来不是个自恋的人,但裴衿的目光太深情了,深情到即便他能看出对方在努力克制,却总是忍不住漏出些蛛丝马迹。 这是一个一举一动都不符合逻辑、处处透露着古怪的人。 但孔瑄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裴衿好似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礼,迅速转过目光正视前方,欲盖弥彰地抬手摸了摸狐耳。 很软,绒毛轻颤。 孔瑄嘆了一声:「是啊,月色真好。」 裴衿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强迫自己不去深究孔瑄这句应和的深意。 环顾四周,他们已经从最繁华热闹的街区走到人迹罕至的区域,这里与常乐城的蚂蚁巷子类似,只不过夜里的蚂蚁巷子伸手不见五指,而这个世界的「灯」有着无限续航的能力,是以将道路照得分明。 第141页 也同时照出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里的住民大多老迈或年幼,处于人生的两极;也有正值壮年的,但无一例外在身体或兽类特徵上出现了残缺。 这应该就是他们灵力低微的原因。 裴衿微微皱眉,他不清楚这里的人靠什么辨别他人的灵力几何,但这些目光大多落在他身侧,可见他们所觊觎的对象正是孔瑄。 他咬咬后槽牙:想把他们都打一顿。 裴衿不动声色地朝孔瑄迈了两步,狐狸眼危险地眯了起来。 或许是他身上杀气太重,又或者这些人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虽然一路沐浴着不善的注视,他们好歹是平安无事地到达了目的地。 豹子少年推开一间破落屋子的门,草扎的席上躺着个蜷缩身体的女孩,豹尾像干枯的蓬草,耷拉在她的身上。 开门的动静不小,女孩却毫无反应地继续沉睡,胸膛的起伏极微弱,倘若不仔细观察,甚至会以为她已是一具尸体。 怪不得豹子少年这么着急,纵使裴衿不通医理,也看得出女孩生命垂危。 孔瑄上前几步,蹲下,伸手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我先给你妹妹输送一些灵力,然后送你们去医院。」 医院?大概是和德济堂差不多的地方。 豹子少年已经呆了,两行清泪从圆熘熘的眼睛里滚落,用力点了点头:「孔先生,您是我的大恩人...」 话音未落,孔瑄已然有了动作,房中气流以孔瑄为中心聚拢,似是龙捲盘旋,与此同时,数道赤红光芒自他指尖散溢,汇入隐隐显出轮廓来的孔雀真身; 红光乍现,一片尾羽带着灼目光亮悬停在孔瑄身前,将昏暗的屋子照得流光溢彩,又从窗棂门缝间涌出,连带着街道也亮如白昼。 孔雀尾羽滞空片刻,孔瑄勐地睁开双眼,双指併拢、凌空一点,那羽毛便如星辰破碎,化作点点萤光漫入女孩的眉心。 裴衿与豹子少年情不自禁地屏住唿吸,等到屋内光亮暂歇,裴衿才试探着开口:「好了?」 「嗯,」孔瑄的声音比先前弱了不少,「裴先生,可以麻烦你走过来一些吗。」 孔瑄犹背对着他们,站得笔直,看不出表情;但他既然有所诉求,裴衿当然应允,快步上前。 下一刻,孔瑄的身形摇晃了几下,直直往裴衿怀里栽了下去。 -------------------- 番外二(完) 「孔先生!」 「孔瑄!」 怀里的人像一片羽毛般轻飘飘的,恍惚中好像回到了情人树下那胆战心惊的一晚,裴衿紧紧搂着孔瑄的腰,另一只手就要绕过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我没事,别这么紧...张?」伸出的手被摁住,微凉触感自腕骨传来,孔瑄的声音难掩疲惫,又带着疑问的音节。 这过于自然流畅的动作,让孔瑄有些怀疑。 他们是今天第一次见吧?为什么...会直接想到抱他起来? 裴衿蓦地一僵,狐尾尖尖的毛炸开,目光不知道往哪放,最终还是看向了孔瑄:「真的没事吗?」 孔瑄的脸色还是苍白的,双眸却明亮,唇瓣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他借着裴衿的力站好,看向草蓆上的女孩:「只是耗费了些灵力,她的情况比我想得还要糟糕,我们得快点送她去医院了。」 一旁的豹子少年终于反应过来,迅速将妹妹抱了起来。 裴衿还是不放心:「我扶着你。」 他还没忘记门外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 孔瑄没有拒绝,二人的手臂自然挽在一起,过了片刻,裴衿习惯性地拢住孔瑄的手掌,换成个十指交握的姿势。 孔瑄:「咳。」 像被电了一下,裴衿迅速撤开手,尾巴欲盖弥彰地晃了晃。 酥麻自指尖蔓延而上,孔瑄若有所思地看向尚有余温的指节,朝着空气抓了抓。 不讨厌。 越来越有意思了,这只来路不明的红色狐狸,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思索间,裴衿的手又探了回来,重新攥住了他。 紧接着便是一道压着嗓子的提醒:「别被那些人看出端倪。」 孔瑄为女孩注入了太多灵力,此刻正处于最虚弱的状态,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但冰凉的手掌还是直接出卖了主人的身体状况。 哪怕再竭力掩饰,依旧有被看出端倪的可能,而一旦那些人孤注一掷,现在的他们并没有十足的胜算。 孔瑄讶异于裴衿的缜密:「多谢...?!」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唔?」,旋即整个人就往右侧——也就是裴衿的怀里倾倒下去。 那只手刚拽得他失去平衡,又转瞬间落在他的腰上,手臂一收,二人的距离就拉近到毫无缝隙。 胳膊撞上裴衿的胸膛,忌惮于随时都有可能发难的流民,孔瑄只能用眼神询问裴衿这一举动的目的。 裴衿眨了眨眼,睫毛像鸦羽轻颤:「做戏做全套。」 孔瑄无奈极了,眼角余光注意到身后的豹子少年震惊得嘴都合不拢,轻声呵斥道:「裴先生,你这是骚扰。」 只不过,虽说是呵斥,脸上却没有半分怒意。 孔瑄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裴衿的接受度会这么高,就好像他们早已做过更加亲密的事情,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根本算不了什么。 第142页 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到了医院,女孩被推进了手术室,孔瑄带着豹子少年去办理住院手续,裴衿百无聊赖地坐在长椅上,对着空荡荡的长廊发呆。 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一日,他却有一种度日如年的错觉——这当然不是因为难熬,而是因为事情太多; 好在这些事情都是与孔瑄一起经歷的,倒也算得上有趣。 只是,他的手落在腰侧的玉佩上,摁了摁,他该怎么回到常乐城去,又或者,万一回不去,该怎么让孔瑄记起他来呢? 裴衿眯起眼,头顶的大灯形成一个巨大的乳白光圈,晃得人眼前模煳。 脸颊一侧骤然贴上什么冰凉物体,将他从半梦半醒的朦胧中唤醒。 转眸看去,孔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还拿着一个圆滚滚的桶装物——听说叫做易拉罐。 见裴衿睡眼朦胧,孔瑄有些紧张:「抱歉,我还以为你在发呆...吵醒你了?」 裴衿摇了摇头:「在发呆。...那小子怎么不在?」 豹子少年不见踪影,孔瑄顺势在他身侧坐下:「他去照顾妹妹了。」 裴衿「嗯」了一声,到了医院就没什么他们操心的空间了,想来那瘦弱的女孩很快就会好起来。 接过写着「软饮」的易拉罐,裴衿提着罐身转了一圈,又重新放下,捧在手里。 孔瑄注意着他的动作:「裴先生不喜欢喝可乐?」 裴衿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犹豫起来。 孔瑄瞭然:「不会开吧,我来。」 说着,他从裴衿手中抽走易拉罐,指节伸进顶部圆环,一拉,伴随「噗呲」一声,一股柠檬清甜窜入裴衿的鼻腔。 裴衿抬起手要接,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 比起这杯叫做「可乐」的液体究竟是什么味道,他更忧心的是—— 「裴先生,」孔瑄的指甲绕着罐身打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空气陡然凝滞,裴衿的面部肌肉微颤僵硬:「我...」 脑子好像一团浆煳,再能言善辩,此刻他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孔瑄道:「您已经掩饰得足够好了,但习惯骗不了人,而且...我没有从您身上感受到一点点灵力。」 裴衿长嘆一声,听这意思,恐怕孔瑄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打算怎么处置我?」被识破了伪装,裴衿反倒坦然起来,「交给治安部门?」 还有心情开玩笑。 孔瑄失笑:「治安部门不管私事。」 没等裴衿的反应,他又紧接着道:「您之前说要给我看一件稀奇饰品,现在可以看了么?」 裴衿的人生中鲜少有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全部贡献给了孔瑄。 孔瑄将「私事」二字说得暧昧不清,让他恨不能直接询问对方是否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无法,裴衿只得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放在掌心。 自从鸳鸯玉佩一分为二后,这一蓝一红两枚水滴俨然成了他与孔瑄的定情信物,裴衿捨不得取下,走到哪里都贴身带着。 然而真的将其拿出后,裴衿才恍然惊觉,除了衣物等用以蔽体的物什,他的摺扇、钱袋都不曾同步穿越过来,唯独这枚玉佩,是跟着他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 其中定有玄机。 「这是...」 熟料孔瑄的表情一下就变了,似是想触摸又不敢,半晌,他将素白的手掌伸向脖颈,解开衬衫扣子,从里勾出一条项鍊。 ——一枚水滴型的,蓝色的宝石,正坠在银质链条下。 两人面面相觑。 裴衿惊讶,是因为他实在没想到这个世界的孔瑄竟然拥有鸳鸯玉佩的另一半,他原以为这个世界的孔瑄与他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此刻却有点不确定了。 而孔瑄同样惊讶,他将项鍊从脖颈处取下,小心翼翼地将蓝色水滴也放在裴衿的掌心。 红与蓝相隔一段距离,却仍能看出二者严丝合缝,极为契合。 「这条项鍊,我出生时就戴着,一直没有取下来。」孔瑄轻轻推动蓝色水滴,使之向散出红光的位置靠近,「后来,如您所见,我成为了一名珠宝设计师。」 鸳鸯宝石是裴衿的伴生石,他敏锐地察觉到孔瑄话语的微妙之处,但并没有打断。 两枚水滴合二为一,并成一轮完满的圆月,孔瑄抚着玉佩一侧:「我发现,这枚宝石的打磨工艺,是我自己的手艺。从那以后,我就时常怀疑,这个世界是否...」 后半句话湮灭在骤然大盛的白光中,夺目的光芒笼罩整条走廊,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裴衿心下一慌,伸手朝前抓去—— 「公子,你站在路中间发什么呆呢?」 肩膀被撞了一下,裴衿捂着胸口,活像溺水者重新获得氧气般急促喘息着。 他的模样吓到了小五,小侍卫瞪着眼睛看他:「公子?别吓我啊,您这是怎么了?」 连敬语都用上了,可见吓得不轻。 裴衿从窒息感中回过神来,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街道中,他摸了摸头顶,那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一团空气。 他回想起两个世界交换前的一幕:「孔瑄呢?」 小五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在前头等着呢,您不会连孔瑄公子都认不出来了吧?公子,你被夺——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第143页 裴衿当然不等他说完,三两步就朝着眼前的蓝色身影跑了过去。 恰好,孔瑄似有所感,也转过身来,裴衿顺势将人一把搂进怀里。 两人就这么当众拥在一起,引得行人发出阵阵惊唿。 再一看,这不是楚大公子和孔总管嘛,习惯了习惯了,又唏嘘着走了。 裴衿嗅着孔瑄颈侧熟悉的清冷气息,闷闷开口:「孔瑄,我梦到自己去了别的世界,大约是你的,那里的你不认识我...」 不料,温柔抚摸着嵴背的动作一停,孔瑄迟疑的声音自旁侧响起:「...见义勇为的狐狸先生?」 ?! 裴衿勐地抬起头,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敢置信。 再探手去摸腰间,玉佩还在,一蓝一红,遥相唿应。 收拾好心情,他们开始核对「梦境」的细节,最后得出一个骇然的结论—— 每一处都能对得上,不像是梦,更像是鸳鸯玉佩故意制造的恶作剧。 孔瑄摸着蓝色那枚,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可不敢再让它们合二为一了。」 「不过,」裴衿也贊同,却忍不住好奇,「孔瑄,你是怎么看我的?」 他是本着孔瑄不记得自己才敢如此行事放浪,如今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孔瑄思忖片刻,眉眼弯弯:「有继续发展的可能。」 他看到裴衿的脸「轰」的一下红了,眼中笑意更甚。 笑得够了,便去牵裴衿的手,学着他在幻境中的样子,手掌一路自腕骨下移,十指交握。 孔瑄抬头去看天空,明媚的日光洒在脸上,暖意融融,他惬意地眯了眯眼,心中想: 大概鸳鸯玉佩是想告诉我,无论我们在哪里相遇,最终都会走到一起吧。 -------------------- 全文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