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十里洋场》
1、楔子
江薇幼年丧父,母亲未曾再婚,一个人将她抚养大。
母亲是个事业成功且爱女儿的企业家。虽然是单亲家庭,但江薇的成长一直算得上无忧无虑。
她长到十几岁,出国留学,在阴冷而高傲的英国度过了她的年少青春时光,和大部分在英国读书的富家子女一样,她没有体会过生活的拮据,即使留学费用昂贵,伦敦的消费又实在是高得离谱,但她这样的富家女,仍旧可以在学习之外,毫无压力地去玩网球骑马看戏剧。
大概是成长顺遂,她对人生并无太大野心和欲望,打算完成学业就回家,陪在母亲身边。或者进母亲的公司,或者去做一点自己爱做的事——虽然她那时还并不清楚自己到底爱做什么。
她曾以为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大的缺憾,无非是没能遇到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条件不错的年轻女孩子,总有些眼光高的通病,在英国的那些年,江薇也和异性约会过,留学的富二代,白肤碧眼的外国男孩。但最终都无疾而终。
不过她并不着急,她想她还年轻,总会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然而这样天真的幻想,在她读研那一年被残忍打断。
她的女强人母亲重病,她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国照顾母亲,学习打理公司事务。
几个月后,母亲终究还是过世,江薇无忧无虑的人生也彻底宣告结束。
母亲留下的公司说大不算大,但也市值数亿,没了江母掌舵,自然成为许多人眼中的一块肥肉。为了守住家业,此后几年,江薇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生生变成了一个冷静理智的女强人。
她再没幻想过白马王子意中人,也从未再尝试和异性约会。因为接近她的男人,难免带着点动机不纯。
她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平静而乏善可陈过下去时,没想到,这次去上海出差,命运的齿轮再次发生了转变。
公司有一部分业务在上海,她对中国这座最繁华的城市,并不陌生。不过比起之前来去匆匆的工作安排,这次加了一个私人行程。
母亲家族祖上曾在在沪上生活,后来因为战乱四散,如今还有个一表三千里的姨婆,偶有联络。这次的私人行程,是因为姨婆在国外的小辈们正好回国探亲,便邀请来沪上出差的她去家中一聚。
姨婆住在霞飞路的一处老式洋房,已经七十多岁,眉毛画得细细弯弯一条,挽着发髻,插一根玉簪子,身上穿蓝色滚边刺绣的手工旗袍,是个很讲究很精致的上海老太太,
老洋房里难得热闹,吃过晚饭,姨婆从柜子里拿出一本有些年份的相册,寻出里面的老照片,给江薇这些小辈们讲祖上那些往事。
一张照片一个故事。
其中一张民国时期的结婚照,吸引了江薇的目光。这张年代久远的照片,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磨损,那穿着洋装裙披着头纱的年轻新娘,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辨不清模样,而站在她身旁的新郎面容,倒是依然清晰。
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戎装,身材笔挺,五官俊朗,英气逼人,一看就是民国时期的贵公子。
姨婆指着照片上的年轻男子,告诉她:“这是祖上的一位公子,按着辈分,你得叫太姥爷。听老一辈说,是十里洋场呼风唤雨的公子哥,爱慕他的名媛小姐枚不胜数。只可惜天妒英才,你这太姥爷未满二十八就过世,身后也未留下一儿半女。”
江薇取出这张小小的照片,照片后面,有一行模糊的楷体小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谢季明。
谢季明应该就是照片中男子的名字。
江薇看着那张照片,仿佛看到平湖烟雨,岁月山河,百年前的往事都浓缩其中,一时竟有些恍然。
当晚回到公寓,她做了一个冗长纷繁的梦。
2、民国二年
再醒来,江薇就来到了民国二年的初冬。
这个时候,距离宣统小皇帝退位将近两年,二次革命刚刚失败,整个国家正处于动荡不安中。
而最近,上海南市的人们,讨论得最热闹的大事,莫过于正在拆除的那堵将华界和十里洋场隔开的城墙。拆的是城墙,打破的却是新旧时代的隔阂。
南市县城本是这座大都会的发源地,曾是“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但上海开埠后的几十年,随着十里洋场的崛起,南市商圈一日比一日没落。
南市的城厢,变成了老城厢。走出去的人多,进来的人少。一墙之外的洋场里,有着新时代最摩登的男女,而老城厢里,还有着不愿剪掉辫子的遗老们。
当然,南市虽然已经没落,但仍旧住着许多豪绅富贾,也仍旧有着让百姓望而却步的高门大宅。
沁园的江家就是其一。
江家祖上是红顶商人,曾富甲一方。如今的家主江鹤年办钱庄开工厂,在大上海仍旧是数一数二的大亨。江家在租界自然也置有洋房公馆,但一家人还是习惯住在老城厢的祖宅沁园。
沁园是典型的江南园子,白墙黑瓦,亭台楼阁,荷池小山,松竹梅柏,一应俱全。
园子里除了江家十余口人,还有三十多个佣人和听差,是个十分热闹的大园子。
今日天气不错,八/九点钟,沁园里的佣人们早已经忙碌了好一阵。一个穿斜襟月白衫子搭黑色纺绸裙的少女,正拎着竹制食盒穿过两道月亮门,走上雕梁画栋的游廊。
她正是曾经的江薇,现在的江家五小姐江采薇。两个礼拜前,她来到了这个世界。
江家这位五小姐,与她少女的模样竟长得差不多,只是更加温婉清丽,有着这个时代独有的特色。
采薇今日起了个大早,叫听差去城隍庙买了一屉南翔小笼回来。手中食盒提着的正是热腾腾的小笼包,游廊尽头是一处临水小楼,她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她的二姐文茵,因为不满父亲想将她与刚刚入沪的谢家联姻,前几日愤而离家出走。虽然她这位二姐艺高人胆大,无奈盟友办事不利,事情提前败露,在登上邮轮前,被江鹤年派去的人捉了回来。这几日,一直关在这个静心阁里,让人看守着。
守在门口的听差,见到采薇,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五小姐。”
采薇笑着拎起手中食盒,道:“我给二姐送点吃的。”
江鹤年虽然对女儿的离家出走大为光火,但他本质上并不算一个专.制的大家长,对孩子们也足以称得上疼爱。文茵是嫡出长女,向来十分看重。所以他对文茵的惩罚,也仅仅只是关在静心阁思过,其他人来看她,并不阻拦。
实际上文茵在静心阁过得不错,因为小楼临着水,才刚刚入冬,江鹤年就让人给她生了炭盆,开着窗也不冷。
文茵已经食过早餐,这会儿正坐在窗棂边的榻上,捧着一卷书在读。她今年二十岁,有一张生得极好的面孔,肤如凝脂,五官精致,一双大眼睛总是闪着光芒,缎子般的黑发垂在身后,只戴着一只镶着碧玺的发箍,身上穿得是一件简单的鹅黄色洋装裙子。
江鹤年虽出身于传统商贾世家,但少时曾在国外游历,深受维新思想影响,不让女儿缠足,支持女儿们同男孩子一样接受新式教育。文茵去年从中西女塾毕业,成绩优异,能说得一口好的英文。
父亲的开明,让这个女孩成长为一个生机勃勃的新派少女,她对西方的文明,无论是科技还是文化,都充满着向往,她一直打算去国外学习西医,然后回国治病救人。
她在家中,常常毫不避讳大谈特谈自己的理想抱负,江鹤年对长女的理想,总是笑盈盈表示赞许,也早就答应送她留洋学医。
江家有一位亲近的表叔在美利坚,如果不是谢家入沪,向江家伸出联姻的橄榄枝,文茵已经踏上开往美利坚的邮轮。
而直到这时候,文茵才知道,女子的理想抱负,在家族利益面前,完全不足一提。当然,这并没有让文茵失望或者一蹶不振,反倒激起了她愈发强烈的斗志和反叛之心。
听到隔扇被推开,文茵偏头,见到来人是五妹妹采薇,立马眉开眼笑,吸吸鼻子道:“让我猜一猜,你手中盒子里装的是南翔小笼对不对?”
采薇在她的时代,到底比自己这位姐姐多活了几年,见她这小女儿模样,不禁舒眉轻笑:“二姐,你这鼻子也忒灵了点吧?”
烧着炭盆的屋子里也暖烘烘的,文茵放下书卷,盘腿而坐,接过采薇的食盒,将小笼包取出来,放在身前的小案几上。
江家的二小姐,喜爱爬山和骑马,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子,被关禁闭并未影响她的食欲,哪怕才食过早餐不久,仍旧一口气吃了四个小笼包。
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虽然食欲好,吃相却还是很优雅。
采薇褪了鞋子,盘腿坐在文茵对面,笑盈盈看着这个才认识不足半月的异母姐姐。她从原身继承了模糊记忆,她母亲是江鹤年的二姨太,也是江先生最爱的女子,生下她不久后,就离开了人世。
她和长她一岁的亲哥哥青竹自小被养在江太太膝下。江太太是个知书达理的旧式女子,以夫为天,对孩子疼爱。江鹤年也十分敬重自己这位原配太太。妻妾的地位分明,江家的后宅,自然也就井然有序,安宁和谐。
在模糊的记忆中,采薇有父亲和嫡母疼爱,有兄长和姐姐爱护,是一个天真快乐的女孩子。这记忆中,有着令她陌生的亲情之爱。而这段时日下来,在与江家人相处的过程中,那陌生的情感,渐渐变得具体而真实。
“二姐,你真不想嫁给那位谢三公子?我听说他少年英才,在新军中是个很不得了的人物,长得也十分英俊倜傥。”
采薇才来这个世界不久,对谢家和谢家三少并不熟悉,寥寥无几的信息无非是道听途说,和江鹤年书房的那些报纸。
谢家是簪缨世家,谢司令早年做过江苏总兵,后来北上统领新军,是大总统的心腹。虎父无犬子,谢家一门三杰,三个儿子都是新军翘楚,虽然最得意的长子,两年前在西南剿匪中丧生,但另外两个儿子依然在新军中拔群出萃,如今随谢琨一同南下,谢司令担任两江巡阅使,二公子谢b为上海镇守使,三公子谢煊镇守华亭。
二次革命之后,上海是各方势力最活跃的地方,革命派保皇派各方伺机而动,总统心腹谢家率数万新军镇守上海及其周边,意义不言而明。
谢家作为上海新主,自然是要笼络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谢司令第一件打算做得事,就是替未婚的三公子,寻一门得力的婚事。
而作为上海滩数一数二富贾的江家,毫不意外地成为谢家首选。
文茵听了妹妹的问话,放下筷子,拿出手绢擦了擦嘴角,轻哼一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当兵的,丘八们就晓得对小老百姓耍横。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西洋人东洋人一个接一个打进来,他们做了什么?我跟你说,我如今上街看到那些拿枪的丘八,都恨不得上前啐一口。我是绝对不会和那个谢家三少成亲的。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看也就是个小丘八。别的我不知道,但有一样却是听说过的,那位谢三少在北京城时,可是个大名鼎鼎的风流人物,八大胡同的常客,早年和一个前清小王爷抢女人,开枪将那小王爷打成重伤,还放火烧了一家戏园。和这么个风流少爷成亲,只怕不到一年,十房姨太太就能给抬进门。”
采薇见识过她这位二姐的伶牙俐齿,仍旧被她这噼里啪啦一番话,逗得乐不可支。
她想了想,说:“那我帮你再去求求爸爸。”
文茵显然不以为然,她伸手握住她的手:“我的好妹妹,你可别天真了。虽然爸爸素日里最疼你,但这件事他可绝对不会听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如今这世道谁也说不准,咱江家在上海滩上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没错,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在这乱世中,其实就是个蝼蚁,大清还没亡的时候,咱们朝中还有几个靠山,如今大清一亡,爸爸清楚得很,不马上寻到新靠山,遇到事还不如青帮那些小瘪三。”
采薇:“可是……”
文茵摆摆手:“我知道你想帮我,我再想想办法,有需要帮忙时再找你。总之,在下个月谢家的礼查饭店晚宴前,我一定要登上开往美利坚的邮轮。”
谢家欲与江家联姻这事,谢司令只是托人跟江鹤年透了个口风。而要正式确认下来,则是要在下个月礼查饭店宴会,待谢煊谢三少和文茵见过面之后。在外人看来,那是谢家新主宴请名流的社交盛宴,但其实也是他替儿子张罗的隐形相亲宴。
采薇点头,认真道:“二姐,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会帮你的。”
文茵挪到她旁边,伸手抱过她,笑说:“好妹妹,我是一定要去留学的,等我出去了,你可要好生照顾自己,日后嫁一个疼爱你的如意郎君,我才放心。”
江薇道:“指不定你学成归国,我还待字闺中呢。对了……”她说着又狡黠一笑,“到时候你可别给我带个洋姐夫回来。”
文茵啐了一声,伸手去挠她。
窗子外日头正好,照得碧绿荷池,泛着一层柔光。暖烘烘的屋子里,姐妹俩笑闹作一团,高墙大院里锦衣玉食长大的女孩子们,还没来得及体会人世间的兵荒马乱。
3、江家
新官上任三把火,军政府最近正在上海四处抓乱党,城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自然也少不了地痞流氓浑水摸鱼煽风作乱。采薇先前生了场病,江鹤年和太太,干脆替女儿在学校告了假,在家中休养。
城中气氛紧张,江鹤年这些日子庶务自然也是繁忙得很。
这日,他天黑后才回到沁园,先是去静心阁看望文茵。父女俩自又是一番唇枪舌战,最后以江鹤年铩羽而归,气哼哼来到江太太的芳华苑歇息而告终。
江鹤年自认是新派人士,在这日新月异的上海滩,绝对是走在时代前列的那一波,他认同洋人先进的制度和科技,热衷于洋人的各种新鲜玩意儿,从精密的钟表和电话,再到四轮汽车以及工厂的新设备,在整个南市,他从来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去年每个孩子过生日,他都送了一块价值几百大洋的百达翡丽手表。
他是维新思想的坚定拥趸者,曾经支持过光绪帝的戊戌变法,对于西太后阻挠变法以及光绪帝被囚禁瀛台,最终惨死的结局,至今耿耿于怀。
但与此同时,他又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奉行三纲五常,父子君臣之道。并有着从父辈那里继承的商人逐利之本性。所以对革命一直保持着怀疑的态度,也并不认为共和制比帝制更优越。这种骨子中残留的保守和贪利,让他始终认为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这就让他在谢家抛出橄榄枝时,几乎立刻放弃了对于长女理想的支持,坚定地认为作为长女,她必须在这种事关家族利益的时刻站出来。
这些年,江鹤年对文茵的培养最为用心,成功将她养成了上海滩上流社会中最优秀的千金小姐。但他这种用心,其实并非单纯出于对女儿的宠爱,而是认为嫡长女与长子一样,天生带着为家族奉献的使命。长子是继承家业,长女则是要用来联姻。
只是过去十几年,江家不需要也没有遇到足以让他们依靠的家族用来联姻,江鹤年便忽略了长女的这个作用,任由文茵在新思想的影响下,茁壮成长。直到如今,谢家横空出世,江鹤年便毫不犹豫让文茵发挥她原本作为长女的作用。
只可惜在过去二十年里,文茵已经成长为一个彻底摒弃传统的反叛新女性。
江鹤年的联姻计划,受到了巨大挫折。
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江鹤年在联姻这事上如此果决,也确实还有一个原因——他对文茵的父爱,并没那么无私。
家中六个孩子,他最爱的是青竹和采薇这对兄妹。那是他这辈子真正爱过的女子,为他生下的孩子,无奈他们的缘分匆忙短暂,只留下两个孩子慰藉他的余生。
江鹤年的疼爱,让采薇长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而青竹则成了一个骄纵的纨绔子。当然,这在江先生看来,无伤大雅。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如果这场联姻,换成是小女儿采薇的话,他很可能会舍不得。
采薇和青竹兄妹俩进屋时,身着长袍马褂的江鹤年正躺在榻上抽大烟,一旁伺候的江太太用针细细挑着烟嘴里的黑色烟膏。屋子里弥漫着鸦片怪异的香甜气味。
采薇第一次看到江鹤年抽大烟,着实吓得不轻。直到几日后,她第一次出门,看到好几处烟馆,甚至有人就在路边拿着烟枪吞云吐雾,她这才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抽大烟这件事,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恶行,甚至在上流社会,还是潮流。
但她也知道,在中国百余年的屈辱史,鸦片是原罪之一,它不仅消磨了国人的身体,还摧残了他们的心志。
采薇对父亲没有任何记忆,但是原身对于江鹤年的那种孺慕之情,她能感同身受。
江鹤年看到儿女进来,懒洋洋问:“采薇,你身子好些了吗?”
采薇回:“已经好了。”
江鹤年说:“要是你姐姐像你一样乖巧懂事,那我就不用发愁了。”
青竹不满道:“爸爸,既然二姐不想嫁给那个谢三公子,你何必要逼迫他?难不成不和谢家联姻,咱们就吃不起饭么?”
江家四少虽然顽劣任性,但同异母的二姐感情很好,对于江鹤年要将文茵嫁给未曾蒙面的谢三公子,也十分不满。上回文茵逃家,就有他的一份功劳,只不过最后也是因为他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同盟,才导致文茵的逃跑计划破产。
江鹤年用烟枪轻敲了敲案板,斥道:“你懂什么?!虽然咱们江家有钱,但目下时局这么乱,要保住咱们的金饭碗,还得靠枪杆子才行。你要再伙同文茵胡闹,我饶不了你。”语气虽然带着点不满,但其间的怒意和威慑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可见他对自己这个顽劣的儿子,溺爱至极。
他又说:“我知道你们兄妹俩担心二姐,怕她所嫁非人。我先前已经见过那谢三公子一面,那真的是一位才貌双全的青年,也并无恶习,配你们二姐绰绰有余。”
采薇想起早前文茵的话,道:“可我听说他很风流,曾经是八大胡同的常客,还曾和一位前清小王爷抢女人,开枪将人打成重伤。”
江鹤年不以为然:“男子有几个不风流的?敢和小王爷抢女人,那说明有血性,不是个孬种。”
采薇知道他说不通,便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江太太,道:“妈妈,你就舍得将二姐嫁给这样的人家?”
江太太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张玉盘般的脸,生得很是富态,此时她坐在榻上,上身穿一件紫色镶金边的宽袖褂子,裤脚下的三寸金莲,垂落在空中。
江太太温和地笑:“你父亲说得对,男人哪有不风流的?只要他敬重体恤妻子,就足够了。谢家如今是上海的主人,文茵能嫁给这样的家庭,是她的体面和福气。难不成她还想嫁给穷学生过日子?”
江太太是苏州绸缎商人的大家闺秀,识过字,读过书,只不过读得都是《女训》《女戒》之类的文章,所接受的教育,无非就是如何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好太太。所以她以夫为天,不嫉不妒,对于从未得到丈夫真情实意的爱这件事,也毫不在意,并对丈夫心爱女人的一双儿女视如己出,以体现自己作为正妻的大度。只要丈夫敬重她体恤她,在家中维护她作为正妻嫡母的体面,她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且成功的太太。
对于丈夫要将亲生女儿嫁给谢家三公子,她是打心眼里乐见其成,毕竟对于江家来说,这门亲事,绝对是高攀了。
她甚至不明白,文茵为何如此反对这件事。女子嫁人,两千年来不都是这样么?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己在嫁入江家之前,也只和江鹤年远远见过两回,一句话都没说过。至于女儿心心念的留学,她更是费解,一个女孩子最终是要嫁人生儿育女,读那么多书也倒罢了,还漂洋过海去洋人的国家,这简直是疯狂?往常因为丈夫支持,她没说过反对,如今却是松了口气。
江鹤年附和太太的话:“可不是么?文茵那孩子我还不清楚?就嘴巴嚷嚷得厉害,要真叫她去过苦日子,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青竹愤愤道:“可现在都民国了,自由恋爱都已经兴起,你逼迫姐姐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去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丘八,这是一个自诩开明的父亲,做出的事么?”
江鹤年把烟嘴从口中拿开,朝儿子啐了一声,道:“谢家是正儿八经的簪缨世家,往上几代都是做官的。谢三公子若是丘八,你这个江家四少爷,那就是个正儿八经上海滩小瘪三。”
采薇和江太太都被这话逗笑,采薇说:“四哥说得没错,二姐和那位谢三公子都不认识,按着姐姐的性格,肯定是不愿意的。”
江鹤年道:“所以下个月礼查饭店的谢家宴会,让文茵和谢三公子先认识认识。正因为现在已经是民国,这婚事才没先定下,要是退回几十年前,男女洞房第一次见面也是常事。”
说着抻了抻腰杆,采薇赶紧上前,捏起拳头,在父亲后背轻轻捶了捶,顺势道:“爸爸,那要是二姐见过那位谢三公子,也不喜欢不想嫁呢?”
江鹤年被爱女捶得舒坦,闭着眼睛慵懒道:“这事儿可由不得她。”说着,想起什么忙似的,睇她一眼,“你可别学你四哥帮她胡闹,若是再让她离家出走一回,我饶不了你们。”
这软绵绵的语气,自然是没有威慑力的,采薇也并不反对,只轻轻笑了笑道:“不会的,爸爸。”
江鹤年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拍拍女儿的手臂,道:“小五,你不用担心,爸爸日后肯定会帮你寻一个你自己中意的如意郎君,就算家境贫寒一点也没关系,爸爸给你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被这样偏爱着,采薇本该高兴的,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她望了眼对面的江太太,丈夫这番话,显然并没有让她有任何为自己女儿不平的情绪起伏,她仍旧是温婉平静的,仿佛丈夫的话就是真理。
采薇心想,在这个还有丫鬟羡慕江太太三寸金莲的时代,喜爱登山和骑马,热忱追求着人生理想的文茵,多么难得。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成为家族的牺牲品。
她决定帮她一把。
在阿芙蓉作用下的江鹤年,开始昏昏欲睡。他还不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4、兄妹
芳华苑在沁园是个大院子,上下两层,总共有十几间屋子,是江太太和两个女孩儿住的地方。原本青竹也住在这里,年纪大了些后,被父亲拎去了他的院子同住。剩下文茵和采薇,倒也还热闹,只是这两日文茵被关在静心阁,忽然就清静了许多,连佣人们进进出出的动作,都格外小心。
和江鹤年说完话,采薇便回了自己屋子。
原身这场病其实还没好透彻,一日下来什么都没干,也觉得有些累,想来还是原来的采薇被娇养得太过了些。
这样一想,她本来打算投入大床的动作又顿住,打开窗子,做起操来。
青竹悄悄推门进屋,站在屋子里的丫鬟四喜见状,正要出声,被他用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然后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四喜会意,悄无声息出了门,将屋子让给了这对亲兄妹。
采薇锻炼得专心,并未注意到有人进来。青竹噙着一脸坏笑,蹑手蹑脚到了她身后,忽然凑到她耳边,大喝一声。
采薇猝不及防,差点被他吓得灵魂出窍,转过头,拧着眉头,狠狠等瞪他一眼,揪着他一顿暴揍。
青竹边躲边咯咯直笑,最后倒在地上告饶,采薇方才放过他。这么一闹,她白皙的面颊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小口喘着气。
青竹爬起来,拉着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他对面:“妹妹,你同哥哥说说,二姐是不是有新打算了?”
屋子里点着油灯,采薇借着光看向对面的少年。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采薇是独生女,从来没体会过手足之情,如今却多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七分相的亲生哥哥,尤其是那双眉眼,简直与她一模一样,这感觉十分奇妙。
虽然这个少年对自己来说,还算不上熟悉,但也许是本能作祟,她对青竹有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因为江鹤年和江太太的宠爱,十八岁的青竹,是个混世魔王,无法无天得很。他天生是个风流种子,也不知是随了谁。江鹤年先前说没有男人不风流,其实不尽然,至少他自己就绝对算不上风流,他不爱去烟花柳巷寻欢作乐,这辈子唯一爱的女子只有采薇和青竹的母亲。家中除了江太太,就只有两房姨太太,大姨太是江太太的陪嫁丫鬟,江太太怀上大少爷时,让丈夫收入了房中,三姨太原本是秦淮河畔的歌妓,被江鹤年无意间撞见,因她与逝去的爱人有几分相似,便带了回来。除此之外,江鹤年再没有一桩风流韵事。
然而青竹才十八岁,就已经花名在外,是戏园子和青楼的常客,还曾经花钱包了个歌妓。
偏生他生得好看,嘴巴又甜,实在是讨人喜欢,家里丫鬟没几个不爱他的,江鹤年有时候看他这浪荡子模样,也气得不行,却又拿他没办法。
不过采薇看得出,这个哥哥天性不坏,只是被惯坏了。她笑道:“二姐什么都没想做,你别给她捣乱了。”
青竹不信:“二姐那性子我还不晓得?她要能听爸爸的话,老老实实和谢家三少成亲,我名字倒着写?”
采薇笑:“反正她没跟我说什么。”
青竹说:“上次是我大意,让爸爸提前发现了计划,不然二姐早上船走了。你放心,这回我肯定会加倍小心,你告诉我嘛,我肯定帮你们。”
采薇知道他虽然是真心想帮文茵,但他玩性太大,更多是觉得这事儿刺激好玩。
上次文茵逃跑,本来是个好机会。她一个女孩子坐船去美国,肯定是不能独行的,上回正好有三位同行的朋友,一路便能有个照应。哪知,机会就被那样错过了。
如今她要逃走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总不能一个人上船,所以还在等机会。
青竹见妹妹不说,泄气般噘噘嘴,起身道:“你不告诉我算了,我明日去问二姐。”
采薇抬头看他,忽然想起江鹤年吸鸦片的样子,郑重其事地叮嘱:“青竹,你可别学人抽大烟,那不是好东西,是摧残身体的毒/品。咱们国家变成这样,有一半功劳归于那东西。”
青竹昂头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洋人用来祸害咱们的玩意儿。我最敬佩的就是林则徐林大人,当年他虎门销烟,烧了英国人那么多鸦片,那就是壮举。竟然还有人埋怨说他是千古罪人,不是他销烟惹怒英国人,就不会有后来的鸦片战争。说这话的人也不想想,咱们国家闭关锁国这么多年,早已经落后人家不知多少,一块肥肉放在这里,就算没有虎门销烟,洋人也迟早会来侵略咱们。挨打不是因为反抗,而是因为落后。我以后要去学造枪造炮造飞机,把洋人都赶走。”
青竹跟当下的摩登青年一样,穿西服衬衣和系带皮鞋,喜欢一切来自西洋的新玩意,他屋子里有一部顶着大喇叭的留声机,是前年他生日,江鹤年送他的礼物。这东西在民国初年的中国,可是个稀奇玩意儿,除了机器本身昂贵,一张黑胶唱片也价值不菲,偌大的上海城,除了租界里的洋大人,中国人用得起的寥寥无几。
但对于西洋事物的热爱,并不影响他对于侵略的憎恨,对是非的分辨。
虽然这话听着稚气,但也算是说得在理,采薇笑着点头:“那你可得好好读书,念好英文才能出国去学新技术。”
说到英文,青竹就有点头疼,他算术学得不错,偏偏英文实在糟糕。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刚才舒展了一番宏伟志向,就被亲妹子委婉又无情拆穿,顿时有点泄气。
少年瘪瘪嘴,忽然又眉头一皱,“我说你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都不叫我哥哥了?”
“你算哪门子的哥哥?”
青竹叉腰怒道:“我怎么就不是你哥哥了?”
采薇不和他争辩,只笑而不语。
面前的少年才十八岁,对她来说,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罢了。外人在的时候,叫他一声四哥是礼数,就俩人的时候,哥哥两字还真是让她有些别扭,反正他本来也没有哥哥的样子。
青竹当然也就是随口说说,让她早点歇息后,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裤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坠子,回身递给她:“妹妹,这是我今日外出发现的好玩意儿,送给你。”
采薇接过那坠子,是个很漂亮的琥珀,她笑说:“不会是想送给哪位姑娘没送出去,就给了我吧?”
青竹俊脸一板:“你怎么这么没良心,这可是我专门给你买的,花了我二十块钱大洋呢!”
富家少爷果然是出手阔绰。二十块大洋,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普通人家生活一年。
采薇捏起小坠子,在灯光下看了看,笑道:“这样啊!那我明日就戴上。”
青竹这才满意,双手插在口袋,吹着小曲出了门,在门口遇到四喜,还不忘朝她抛了个媚眼,标准纨绔子的模样,弄得小丫鬟脸颊顿时绯红一片。
四喜进门,见采薇正握着一枚小坠子在玩,笑着问:“这是四少爷送给小姐的么?”
采薇点头。
四喜道:“四少爷虽然还没怎么定性,但真的是疼五小姐。”
采薇失笑,抬头朝她道:“你知道四哥就是这德性,以后他做什么,你别搭理就是。”
四喜红着脸点头。她跟采薇差不多大,从小被卖进江家,伺候江家这位五小姐已经七八年,两人关系十分亲密。
只不过她最近发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场病,五小姐好像性子变得沉稳了好多。
是因为长大了吗?可是四少爷怎么就没见长大?
采薇将坠子收起来,对四喜道:“我睡了,你也去休息吧。”
“好的。”四喜退了出去。
采薇在妆台前坐下,将辫子解开,柔软蓬松的青丝垂落在肩头。镜子里的女孩儿还是花一般的年纪,明明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可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动人的娇态,分明又不是自己。
那是一个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美丽少女,采薇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副模样。
她走到窗外,看了看澄净的天空,月亮如银盘挂在上头。月圆夜是思乡时,但采薇发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过十几天,却好像没什么不适应。也许是因为在另外一个世界,她无父无母没有牵挂,所以换了个时代和身份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
至少,在这里,她不再孤独了。
5、遇见
又过了两日,文茵告诉采薇,月底有一班开往美国的轮船,她认识的一位友人将坐上这趟船去美国。这友人是她在英文沙龙认识的,叫宋之焕,本来上回就要和另外几个准留学生一起离开,无奈遇上祖母过世,只能暂缓出行计划,等服完丧再去。
之前说过,文茵再胆大妄为,一个二十岁的千金大小姐,也不可能只身一人乘船去美国,所以和宋之焕一起登船,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错过的。
文茵现在被关在静心阁,没法和外面联络,青竹是指望不上了,只能让采薇找机会捎一封信给宋之焕,并让他帮忙买一张船票。
文茵也不知宋之焕的住处,只知道他每个礼拜六下午,会陪祖父去丹桂第一台戏园看戏,如今虽然还在服丧,但临别在即,祖父又刚刚失去了发妻,更要听戏排遣忧伤。
革命刚刚被镇压,上海城正是乱的时候,采薇又遇上大病初愈,江鹤年便下令不让她单独出门。好在家里有个歌妓出身喜欢听戏的三姨太,那日三姨太正巧要去看戏,采薇赶紧叫她带自己一块儿。
三姨太叫苏玉瓷,进江家已经十五年,膝下有个十三岁的儿子,是江家最小的六少爷。
采薇才来到这个世界半个多月,却也隐约听说自己的生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既然苏玉瓷和生母长得相似,必然也是个美人。她今日穿镶着绿宽边的阔袖紫褂子,手上戴着绿莹莹的翡翠镯子,耳朵挂着金镶玉的耳环,双颊涂了胭脂,显得粉面桃腮,三十多岁的年纪,风韵犹存。
采薇也觉得这位姨娘实在是漂亮。
苏玉瓷这些年颇得江鹤年喜爱,但她自己非常明白这喜爱源自何处,所以入江家这么多年,并没有争宠的野心。比起在秦淮河畔弹琴卖笑的日子,江家的锦衣玉食已经是天堂,太太又是个宽和的主母,对她十分优待,加上有了聪慧乖巧的儿子,她更加没想过去争点什么,每日吃好茶穿新衣听听戏逗逗猫,日子好不快活。
她也挺喜欢采薇,因为正是这个女孩儿的母亲,自己才得以离开从前的生活,进入富庶之家做姨太太。她并不在意自己是替身这件事,因为她对自己的丈夫恩情多过爱情。她是风月场出来的人,明白爱情才会让女人产生妒忌。
她年轻时,也真心实意爱过一个男人,然而那男人在骗了她的身子和钱财后,一去不回。她的爱情也就死了。
江家后宅平和安宁,无非是没有爱情这种东西。江云鹤的几位太太并不爱他,他当然也不爱她们,这日子就跟搭伙作伴一样,尤其好过。
苏玉瓷和采薇出来,各自带了个丫鬟,还有两个护卫随从。丹桂第一台位于英租界四马路大新街口,是英国设计师设计的洋楼,有大厅,有包厢。
玉瓷订得是二楼正中那间包厢,视野绝佳,无论是舞台还是楼下大厅,甚至旁边的几个包厢,一切尽收眼底。
戏园是新式建筑,装了电灯,虽然这个时代的电灯照明只能说是勉勉强强,但也不妨碍采薇将下头的大厅,看得一清二楚。
文茵同她说过,宋之焕是小户书香之家,父亲早年在学校做教员,后来为了养家去了洋行供职,虽然不能说贫寒,却也和富庶不相干。他这样的人家来戏院看戏,必然是坐不起包厢的。
“采薇,你在看什么呢?”玉瓷让丫鬟泡了壶茶,自己亲手给采薇斟了一杯,推到她跟前,见她一直朝楼下张望,不禁好奇问。
采薇说:“我看今天人好像挺多。”
她不认识宋之焕,但文茵给她描述过他的长相,她目光扫了一遍大厅,没见着跟描述相似的男子,便暂时收回向前倾着的身子。
玉瓷笑说:“这丹桂园重新修建后,开业之日起,哪日人不多的。要不是提前买票,可订不着包厢。”
采薇笑,拿起茶杯呷了口,润了润喉咙,放下杯子时,目光不经意划过斜对角那间包厢,本来已经游走的目光,又下意识回去停下来。
那包厢坐着三人,中间那位年轻男人,一身儒雅斯文的打扮,穿白罗长衫,戴一顶黑色毡帽,不紧不慢喝着茶,他的脸隐没在光影之下,看不太清,只约莫看得出几分英俊。一眼望过去,就像是寻常来看戏的富家公子。
旁边两个男人应该是他的随从,跟他打扮差不多,都穿着长衫。
但采薇目光在这几人身上停留了几秒,便觉察出了一点不对劲。
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公子哥见得不多,但家里也有大哥和青竹两个典型的富家公子,这三人跟云柏和青竹完全不一样。他们穿着长衫的身体,哪怕是坐着,也有种异样的笔挺,尤其是中间那位。那不是寻常公子哥儿的气质,那是讲武堂里出来的男子才有的姿态。
她看着这三人正觉怪异,中间那男子,像是觉察什么似的,忽然放下茶杯,朝她这边看过来。
她赶紧别开了目光,又去看楼下大厅。
台上幕布拉开,一阵锣鼓喧天,是今日的戏要开始了。戏是传统剧目《百花亭》,先登场的是丑角高力士和小生裴力士。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
苏玉瓷很快听得入迷,葱葱玉指随着唱腔轻轻击打红木桌沿。采薇却是心不在此,一来不是戏迷,二来今日肩负重任,袖子里的信还没交出去,船票还得托宋之焕买。
好在戏一开场,底下的嘈杂就瞬间安静,没了人来人往,要搜寻想要找得人就容易多了。这回她很快在上百观众中锁定了三个男子。
宋之焕是陪祖父来听戏的,然后又凭借男子身边的人,排除了另外两个,几乎百分百确定了自己要找的人。
只不过三姨太在这里,她也不能直接下去同人说话,被她知道文茵还在琢磨逃走的事,定然是要说给江云鹤听的。
采薇有点苦恼,好在三姨太专心听着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苦恼。
舞台上,贵妃已经登场,婀娜的身姿,婉转的唱腔,顿时博得了满堂喝彩。连采薇都被这位杨贵妃所吸引。
不过她到底还是把注意力更多放在戏厅的宋之焕身上。
不知是不是她运气不错,戏演到一半,宋之焕忽然起身离开,应该是中途去厕所。她心中一喜,赶紧同三姨太道:“苏姨,我要去个解个手。”
坐在她身后的四喜随她站起来,显然是要陪着她一块下楼。
采薇说:“我马上就上来,你不用跟着了。”
四喜便坐了回去。
采薇没来过这座戏园,不过西式建筑并不复杂,而且还有指示路标,厕所就在戏园后面的走廊深处。
里面的戏正在高/潮处,这后院空无一人。她站在拐弯处的廊柱旁,没继续往里走,等了片刻,忽然见两个穿着短褂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穿过后院草坪,由走廊进了戏院。进去时,还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凶狠犀利,一看就不是善类。
采薇赶紧转头,而在收回目光前,她已经瞥到了这两人腰侧的凸起,如果她没猜错,那是枪的形状。
她心中顿感不安,总觉得今日这里有事要发生。
两个男人刚离开,一个身影从走廊尽头走了出来,正是宋之焕。他不认识采薇,见到廊柱下站着的少女,以防唐突,迅速低下头。
采薇上前拦住他时,他明显愕然愣住,又因为眼前少女美丽的面容,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宋之焕?”采薇开门见山。
宋之焕越发惊愕:“在下正是,不知姑娘……”
宋之焕二十岁,长得很斯文俊雅,是个标准的男学生模样。采薇不欲废话,打断他,将袖子里的信掏出来:“我是江文茵的妹妹,这里有我姐姐给你的信和银票,她托你买张月底去美国的船票,如果到时候她能顺利上上船,还请你多多照顾。”
宋之焕知道文茵的身份,也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实际上谢家入沪后,欲和江家联姻的消息,在小报上已经传开。他和文茵在英语沙龙认识,是志趣相同的年轻人,那样漂亮又热情饱满的女孩子,没有男人不喜欢。何况他正是最容易动情的年纪。他喜欢文茵,这没什么不能承认,只不过他出身普通,出国留学的费用,还是父亲卖了祖宅凑齐的,而文茵是巨富之家的千金小姐,纵然生了情愫,也只能小心翼翼隐藏着。
知道她不愿联姻,想方设法逃出来,却在临上船前被抓了回去,心中难过自是不用提,更让他悲痛的是,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能无力。如今她妹妹找上自己帮忙,无能无力的悲痛顿时化为一腔难以抑制的热血,恨不得肝脑涂地。
文茵从这个年轻男子炽热的眼神中,看出她对文茵的情感。不过她那位二姐似乎满腔热情都献给了了反叛和理想中,对感情之事仿佛没怎么开窍,给宋之焕写的信,采薇也看过,那口吻简直是在找革命伙伴。
宋之焕展开信扫了一眼,郑重道:“江姑娘放心,你姐姐托我做得事,我一定会办好。到时候我会拿着船票在码头等她,一直等到船开为止。”
“好,那就多谢了。”采薇点头,“那我就不打搅你看戏了,我也得上楼回包厢,免得被家里人怀疑。”
哪知,她话音刚落,身后的戏厅里,忽然响起两声刺耳的枪声,紧接着便是惊慌失措的尖叫传来。
6、开枪
宋之焕面色大变:“不好,肯定是军政府的人在抓乱党,你赶紧躲好,别被乱枪伤到了。”
采薇一个从和平年代来的,哪里遇到过这种事,心中不免慌张,见他要往里跑,忙叫道:“你做什么去?”
宋之焕头也不回道:“我祖父还在里面,我得把他带出来。”
戏厅的人慌不择路往外冲,后院顿时涌出了一群人,宋之焕却什么都不顾,坚定地逆流而行。
看到那年轻男子义无反顾的身影,采薇竟然还在慌乱中,空出一点心思想,让文茵和这样的年轻人在旅途结伴同行,应该是一件让人放心的事。
当然,这点心思也就只是一刹那,因为她很快就被这乱作一团的场景给弄得脑子嗡嗡一片。
能来丹桂第一台看戏的观众,就算不是达官贵人,也至少来自于像宋之焕这样还算体面的中等家庭。
然而此时,从戏厅冲出后院的人们,无论是男女老少,都失了体面,风度全无,同行的人摔倒,也顾不得去扶,哭声和叫喊人,此起彼伏,令人心惊胆战。
在一个秩序和法制混乱的时代,人人都可能成为蝼蚁。
夹在这波人跑来的,还有两个穿着戏服的戏子,其中一个就是扮演杨贵妃的旦角,他头饰妆面都已经凌乱不堪,戏服也被撕裂大半,形容十分狼狈。
很快,有两个穿短褂的男人追出来,朝天空放了两枪,厉声喝道:“都不准动!”
于是本来四处逃窜的人们,在听到枪声后,迅抱头瑟瑟发抖蹲在了地上。站在廊柱旁的采薇,才刚刚蹲下,便见离自己不远处的草地,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仍旧踉踉跄跄地跑,嘴里哭喊着“姆妈”,应该是和家人跑散了。
采薇皱眉,也顾不得多想,赶紧翻过栏杆,一把将孩子抱在怀中紧紧箍住,再次蹲下。
小孩像是抓了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住她的衣襟。
采薇的心噗通跳得厉害,伴随着心跳声的,是踩在草地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站起来!”一道洪钟般冷厉的男人声音在上方响起。
采薇不由自主抬头,发觉是刚刚的短褂男人之一。他手中的枪指着她不远处蹲着的一个人。她目光下意识随着枪口看过去,却见那人正是刚刚的“杨贵妃”。
而就在此时,那双画着油彩的丹凤眼,也朝她瞥了过来,目光微微闪动,忽然倒地一个翻滚。下一刻,采薇和怀中的孩子,已经被这“贵妃”抓住提起来,一把冰冷的枪,抵在了她的太阳穴。
一切发生得太快,采薇脑子如同断片一样,空白了几秒,不过很快又回过神,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面对可能到来的死亡,她当然也是害怕的,但或许是因为她本就不属于这里,这种害怕于是就又带着点放任自流。
短褂男子见有人被当做人质,面色一变,道:“果然是乱党,我劝你好好考虑,放下枪跟我们回去,还有活命的机会,如果顽抗伤及无辜,别怪我们就地正法。”
抓乱党波及无辜是常事,但他们刚刚入沪,若是看到女人孩子被挟持,还无动于衷,传出去被大报小报乱写一通,肯定会失民心。何况能来丹桂第一台看戏的,多半是富贾名流,万一出了事,他们不好交代。
短褂男人虽然语气狠厉,动作却不敢过激。
那挟持着采薇的“贵妃”,喘着气道:“你们放下枪,不然我开枪打死这个姑娘和孩子。到时候传出去,那就是你们军政府不作为。”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再不怕死的人,面对死亡时,也必然是有那么一点畏惧的。
采薇这时还算淡定,而被戏子一把揪住的孩子,却是吓得大哭起来。采薇感觉自己手上有湿热传来,是小孩子尿裤子了,她赶紧将孩子抱得更紧了几分。
这时又有几人走了进来,前面两个穿着铁灰色军装,跟在后面的则是穿着长衫的三个男人。在进来后,拿着枪的军装男人停下脚步,稍稍让出一点位置,让后面的人走上前。
采薇认出来,这正是先前包厢那三位。
中间戴着毡帽的男人,本是微微低着头,站定后,一边不紧不慢地摘下帽子,一边淡声开口:“都把枪放下。”
他应该是这行人的上司,一得令,几个拿枪的人,都把枪放在了脚边。
采薇还没来得及因此松一口气,目光却因为男子摘帽后,露出的那张脸,一时凝滞。
虽然时代久远的黑白照片,多少有些失真,但她还是一眼认出几米之遥的男人,正是她在一百多年后,从黑白老照片上看到的年轻太姥爷。
一个轮廓更分明,眉目更英挺的民国男人。
本已经过世百年,只剩一张老照片的人,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哪怕这本就是他的时代,也仍旧让采薇一时心情复杂得无法形容。
采薇身侧的“贵妃”,明显因为男人的吩咐,稍稍放松了些,抵在她太阳穴的松开了一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姑娘放心,我只是借你一用,不会真的伤害你。”
采薇因这话,心中一软,配合着他往后挪动。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活生生的年轻太姥爷,忽然伸手从身侧军装男人腰间的枪套中拔出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这边开了一枪,甚至连瞄准都没有,前后不过三秒。
采薇只来得及在枪声响起时,下意识捂住怀中孩子的眼睛。
她甚至觉得那子弹是朝自己飞过来的。
等回过神,只觉得箍住自己的那只手臂陡然松开,脸上和手上有湿热的液体留下来,脖子传来如火燎般的灼痛。
她松开捂住孩子眼睛的手,将泣不成声的小人儿放下地,迷茫地转头看向身后。
只见“杨贵妃”已经倒在地上,刚刚抵着她的那把枪落在一旁。脖子中间一个银元大小的血洞,正在往外淌着热血。
血流在草地上,慢慢渗进土壤中。
华丽的头饰和戏服散落开来,在鲜血的映衬下,显得凌乱而惨烈。
他还没断气,眼睛睁得老大,身体痉挛着,在其他人上来查看时,微微颤抖了几下,终于静止下来。
采薇对于死亡本身没什么太大的畏惧,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死,血流满地,这种震撼,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力。
她胃部一阵翻涌,有点想吐。颤抖着手摸了把脸上被溅到的血,又去摸了摸脖子灼痛的地方,终于是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倒下去。
但是预想中摔倒在地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好像是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
再醒来,是满目白色,白色的墙壁和穿着白衣的医生,见她睁眼,那医生笑道:“姑娘,你醒了?”
“这是哪里?”采薇问,她脑子里还混混沌沌,有点不知今夕何夕。
医生放下手中的药棉,道:“这是医院,你脖子被子弹擦伤,我刚刚已经处理好伤口,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也不用住院,回去擦擦药,过几日应该就能好了。”
这是租界里的医院,如果不是四周的设备实在不像是百年之后,采薇刹那间以为回到了自己的时代。
在脑子逐渐清明后,先前发生的场景一股脑钻进了她的记忆:男人开枪的果决,戏子惨死的模样,以及被鲜血染红的地面。
一股无法抑制的后怕涌上心头,让她的身体像是陷入冰窟一般冷得厉害。
原来她也是怕死的。
不过她只让自己慌乱了片刻,就又恢复冷静。想起刚刚出事时,三姨太没见着自己,恐怕家里这会儿已经乱套了。这时代又没有即时联络工具,她得赶紧赶回去报平安。
想到这个,她赶紧从从手术床上下来,同医生道了谢,开门往外走。
刚刚走到门外,却见走廊长椅上,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老照片上走出来,朝她开枪的那个男人。
他已经从白罗长衫换成了戎装。也许是老照片会自动带上一层柔光,也或许是因为照片上是新婚,先前采薇看照片,并没觉得这人有多冷峻。而此时在现实中看到,才发觉这个叫谢季明的男人,英俊的轮廓有种刀削般的冷硬,尤其是当他觉察动静,抬头朝她看过来时,那双漆黑如墨的狭长双眼中,更是如同覆盖着一层碎冰,那是一种毫不遮掩的冷漠。
就如同刚刚在丹桂第一台,他毫不犹豫开的那一枪。
这是一个视人命为草芥的男人,他在开枪时,显然完全不在意作为无辜者的自己和那个小孩。除了对死亡的后怕,采薇更多是作为一个从文明时代过来的人,对他这种草菅人命行为的发寒。
她忽然明白文茵为何不愿意嫁入谢家。
而她之前看到那张老照片而产生的想象,也在见到谢季明这个真人后,如同泡沫被戳碎,只剩下残酷的现实——哪怕,他本人比照片,其实更为英俊。
谢煊见到人出来,站起身,对她道:“姑娘,你没事了吧?”
穿上戎装后,他整个人越发显得挺拔,哪怕语气算得上温和,动作也十分绅士有礼,仍旧叫人感到一股不可忽视的盛气凌人和冷冽。
采薇冷冷看他一眼:“多谢长官还记得将我送来医院。”
谢煊说:“刚刚在戏院多有得罪,让姑娘受惊了。”
虽然语气礼貌绅士,却听不出几分温度。
采薇轻笑一声,语气温柔,吐出的话,却不怎么中听:“长官办案,哪管我们小老百姓的生死。还希望小女子先前没妨碍长官们。”
她脸上的血迹已经被医生清理干净,但身上的月白衫子肩膀和胸口处,还残留着一片已经干涸的血迹,配着她一张嫩白小巧的脸,看起来很有些触目惊心。
谢煊对她的讥诮不以为意,他不动声色扫了她一眼,衣衫虽然简单,但质地是精细的绸缎,腕上戴着碧绿的翡翠镯子,一双手白嫩如葱,这必然是大户人家才娇养得出的千金小姐。
而让他有些意外的事,这位千金小姐在遇到先前的事后,面对他这个开枪者,除了语气中的讥讽,就没有其他,看起来有些过于淡定了,那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千金小姐该有的反应。
谢煊默了片刻,面无表情道:“姑娘放心,虽然我们是奉命行事,但分寸还是会有的,绝不会乱伤无辜。”
采薇说:“长官的意思是自己那一枪,百分百不会射偏?”
谢煊说:“我受过专业训练,对自己的枪法有准确的认知。”
采薇指着自己缠着纱布的脖颈道,轻轻一笑:“那我谢谢您那没打偏的一枪。”
谢煊目光从她脖子上的纱布轻描淡写划过,脸上没有任何内疚,只淡声道:“刚刚戏园太混乱,我直接将姑娘带来了医院,你家人寻不着你应该着急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采薇看他一眼,冷声道:“不用。”
这时,一个副官模样的年轻男人,匆匆走过来,低声道:“三少,闸北那边的华界,发现一个乱党据点。”
谢煊低低嗯了一声,从身后长凳拿起一件斗篷递给采薇:“那姑娘自己当心。”
说完,便同手下一块疾步离开,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医院白色的走廊。
7、王法
采薇虽然愤怒,但知道自己此刻形容狼狈,也只得将黑色斗篷系在身上,勉强遮住了衣服上的血迹。
她乘坐黄包车回到沁园时,江家果不其然已经因为她的失踪乱成了一锅粥。
“五小姐回来了!五小姐回来了!”门房张伯开门见是她,喜极而泣朝院子里大喊道。
正厅里顿时跑出来一群男男女女,除了显然刚刚哭过一场的三姨太苏玉瓷和四喜,还有得知消息赶回来的江鹤年,以及江太太、大姨太、三小姐洵美、四少爷青竹、六少爷寒松和牵着玉哥儿的大少奶奶凤霞。
总之,一大家子,除了还未赶回家的大少爷云柏,其余都倾巢而出。
采薇差点被这阵势吓得节节后退。
四喜跑得最快,一溜烟就来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哭哭啼啼道:“小姐,你去哪里了?”
话音未落,已经看到她脖子上的纱布,以及衣襟前的血迹,顿时夸张地尖叫一声。
快步走过来的江鹤年,也看到了女儿的状况,皱眉忧心忡忡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苏姨说你看戏途中去解手,正巧赶上军政府的人在抓乱党,还杀死了几个人,等事情平息,却怎么都找不到你。”
江太太一双三寸金莲,走得最慢,过来时,目光落在采薇身上的血迹,连忙拉着她的手,哎呦叫道:“怎么这么多血啊?怎么这么多血?”
采薇本来就受了惊吓,现在被这一大家围着,你一句我一句,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也不知该先回答谁。
她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我没事,就是运气不大好,正巧下楼,戏厅里的人往外乱冲,我被撞倒了,脖子擦伤了一块,当时流了不少血,被军政府的人送去了医院。”
江太太连声“阿弥陀佛”,拍拍胸口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些回房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下。”
江鹤年沉声说:“这阵子你可别再出门了。”
采薇哭笑不得:“爸爸,我真没事,天天待在家里会闷坏的,今天戏园里死的几个人都是乱党,现下这局势,谁滥杀无辜谁就落了下风,咱们这些老百姓其实也没那么危险。”
玉瓷上前道:“采薇,你可得听你爸爸的话,子弹不长眼,万一被误伤了怎么办?苏姨反正是不敢再带你出门了,要是有点什么闪失,我还怎么在这家里待得下去。”
她一双漂亮的杏眼,现下红得像两枚桃子,估摸着不仅是自己吓到,还被江鹤年训斥过没看好家中这位娇贵的五小姐。
采薇是为了帮文茵,才出了这事,连累旁人担惊受怕,着实过意不去,于是拉着三姨太一双玉手道:“苏姨,是我不好,让您担心了。”
江鹤年摆摆手:“行了,既然小五没事,大家都散了,让她好好回房休息。四喜,你去叫厨房炖点参汤给五小姐。”
四喜诶了一声,抹着眼泪,一溜烟跑了。
采薇不曾想,自己这点小风波,在江家掀起这么大风浪。人生第一次被这盛大的亲情包围,着实让她有些吃不消,遁逃一般回到了芳华苑,让四喜给自己放了水洗澡。
今日穿的这件衫子是不能要了,但谢季明给自己的披风却不好直接丢掉。这簇新的披风是丝绒质地,领子上有一圈柔软光滑的狐狸毛,显然价格不菲。若是日后有机会,还是得还给人家——即使她并不期待与这样的人再见。
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千金小姐,不习惯被人伺候,四喜在戏园弄丢了主子,自然被江先生和太太责骂过,这会儿眼圈还红红的,采薇让她下去休息了。
洗完澡换了衣裳,刚刚躺上床准备平复一下心情。青竹领着小少爷玉哥儿钻了进来。玉哥儿是江家大少爷云柏的儿子,刚刚满三岁,被江太太和大少奶奶养得十分好,粉粉嫩嫩一团,穿着锦缎厚袍子和马褂,戴一顶瓜皮小帽,坠着红穗子的小辫儿垂在脑后。
他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被青竹抱起来丢在采薇床上,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往她跟前爬,然后一骨碌栽进她怀中,奶声奶气叫:“五姑姑抱抱。”
这样玉雪可爱的团子,谁不喜欢?采薇抱着他亲了亲:“玉哥儿今天有没有乖乖?”
玉哥儿点头:“有乖乖。”
青竹也脱了鞋爬上床,盘腿坐在采薇旁边,歪头看了看她的脖颈,问:“真摔伤的?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咱俩一个娘肚皮出来的,你有问题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采薇嗤了一声:“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青竹拉着她的手臂耍赖般摇:“妹妹,你就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怪担心的。”
采薇看了看他,思忖片刻,如实道:“是被子弹擦伤的。”
“什么?!”青竹大惊失色。
采薇说:“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没事不就好了。”
青竹却是真急了:“到底怎么回事?”
采薇轻描淡写道:“被一个乱党做了人质,军政府的人直接开了枪,可能是隔得太近,就被擦伤了。”
青竹闻言,跳下床怒道:“还有没有王法?抓乱党就能不顾老百姓的生命安危?不行,我要去投诉他们的行为,要是他们还想要咱们江家的钱,就必须把今天伤你的人揪出来处分。”
采薇笑道:“皇帝都没了,还有什么王法?现在不就是谁有枪谁就是法么?你别闹了,被妈妈他们晓得,得吓坏。”
青竹听她这么一说,只得悻悻然坐回床边,道:“那你知道伤你的人是哪个吗?我想办法去替你报仇。”
采薇就知道自己那位太姥爷叫谢季明,并不知道在军中是什么职位。不过看得出,他是那群人的头,约莫是个小官儿。她记得姨婆说过,太姥爷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公子哥,想必也是出自名门,指不定青竹这个纨绔还认识人家。
男人如此不近人情,她自然不想哥哥惹祸,便道:“我哪里知道谁是?就知道是穿军装的。”
8、帮助
青竹哼了一声,躺倒在床上,将玉哥儿抱过来,放在在自己胸口,点点他的小鼻鼻子,道:“五姑姑的这个仇,咱们一定得报。”
“报!”玉哥儿笑咯咯鹦鹉学舌。
采薇轻轻踹了一脚青竹:“你可别教玉哥儿乱七八糟的东西。”
青竹白她一眼:“好心当成驴肝肺。”
两大一小闹了一会儿,青竹也知道采薇得休息,抱着玉哥儿出了门。
因为采薇受伤,文茵这晚暂时被父亲放了出来看妹妹,姐妹俩难得睡在一张床上说话。
文茵不知道采薇是受得枪伤,却也因为是自己害得妹妹受伤,自责不已,躺在被子中,握着她的手唉声叹气道:“要不是我让你去见宋之焕,你也不会遭这个无妄之灾。”
采薇笑说:“这种事谁预料得到,我这不是没事么?对了,宋之焕说会买好船票,等你一起上船。我看他人品不错,在船上得两三个月,有他照应,我还是挺放心的。”
文茵微微一愣,又吃吃笑起来:“我怎么你这语气,好像你是姐姐一般。”
采薇笑道:“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出去,有点担心。”
对她来说,二十岁的文茵,确实还太年轻,语气难免会跟之前做妹妹的采薇不一样。
文茵道:“没事的,有表叔在那边接应,也就是船上这两三个月稍微让人紧张些。不过有宋之焕同行,我倒也不害怕,他是个挺让人放心的男孩子。”
采薇笑:“嗯,他比你不喜欢的丘八好多了,女孩子若是嫁给这样的男子,还是挺让人安心的。”
文茵在感情上本还没怎么开窍,但听她这么一说,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脸上一热,掐了她一把,啐了一声道:“你瞎想什么呢?我和他就是普通朋友。”
采薇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可什么都没说。”
文茵对于爱情的认知,只是来自于中国话本和西方爱情小说,以及新思想中自由恋爱这个理论知识。她认为自己肯定是要自由恋爱的,但至于要去爱什么人,却从来没想过。现下被采薇这么一点拨,脑子里浮现宋之焕清俊的模样,想到要和这个人一同去美利坚寻找理想之火,心中那种一直没动过的弦像是忽然被人拨弄了一下,轻轻荡漾起来。
她是爽朗热情的女孩子,心弦一动,便忍不住问:“你真觉得宋之焕这个人不错?”
采薇道:“当然,今天丹桂园出事时,所有人都从里面往外冲,而他因为祖父还在里面,完全不顾自己安危,逆着人流跑了回去。”
文茵听她这么说,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他受伤了没有?”
采薇道:“放心吧,今天戏园里除了几个乱党,没听说有人受什么伤的,就算是真的伤到,估摸着也就跟我差不多。”
文茵道:“但愿吧。”想了想,又愤愤道,“我就说那些丘八专爱欺负咱们自己人。”
采薇脑子里浮现谢季明那张冷漠的脸,又赶紧摆摆头,将那张面孔驱逐出去。
文茵只被放出来陪了妹妹一晚上,隔日又被他爹赶回了静心阁。
江鹤年下令暂时不让采薇出门,但她既然决定帮文茵,就得帮她把事情都办得妥妥帖帖。
上回被抓回来后,文茵兑换的美钞和英镑全被江鹤年没收。船票那边不用担心,但留洋需要的钱,她得给文茵准备好。
没法再光明正大走正门出去,采薇就悄悄出。
沁园这样的大园子,有几处角门,只要趁人不注意,要出去还是很容易的。四喜是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但上次在丹桂园被吓了一回,如今在家里,只要采薇出房间,她就寸步不离,要是让她知道,自己要独自一人出去,得吓破胆子。
好在这丫头并不算太机灵,采薇随便寻了个理由,就把她糊弄过去了,她下午出门时,傻四喜还以为她在房中睡觉呢。
他们这些小姐手上现钱不多,但珠宝首饰却是不缺,文茵和她都有好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去当铺当掉,至少能支付她在美国一两年的费用。哪怕不够,只要出了国,江鹤年还真能不管女儿?到时候肯定还是得老老实实寄钱。
虽然采薇来这个时代还没怎出过门,但现下的上海比一百年后小多了,倒是不用担心找不着方向。
这趟出门一路顺利,在当铺把首饰换了大额银票,她坐上电车直奔渣打银行去兑换旅行支票和英镑美钞。
现钞不能带太多,太多了会招来豺狼,太少了又不顶事,几百块应该差不多。
顺利拿到支票和现钞,采薇心里一颗大石头总算落地,小心翼翼塞进自己的小坤包里,出门打道回府。
见路边有两辆等候的黄包车,她走过去。
其中一个车夫上前热情地招呼:“小姐,您请。”
采薇正要上车,却无意间瞥到这笑盈盈的车夫,朝不远处的两人使了个古怪的眼色,她下意识朝那两人看了眼。身穿灰色短褂,嘴上叼着烟,典型的上海滩流氓地痞。
她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盯上了,赶紧收回脚转身,沿着人行道匆匆往前走。
“小姐,怎么走了啊?”
车夫在后面叫,采薇置若罔闻。
然而,身后很快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应该是刚刚那两人追了过来。
哪怕是百年之后的法治社会,当街抢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更何况是当下这个乱世中鱼龙混杂的上海滩,她一个揣着巨款的女子,那就是一只肥羊。
她脚下蹭蹭加快速度,脑子呼啦啦地转,得赶紧想出一个办法来才行。
许是老天有眼,就在身后脚步越来越近时,前方几米处,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男人今日穿着西装,只一个人,正朝停靠在街边的一辆福特车走去。
采薇灵机一动,在他打开车门的瞬间,飞速上前,钻进了副驾驶座,还顺手锁了门。
正弯身要上车的谢煊,看到忽然出现在副驾驶座的少女,愣了下,微微皱了皱眉。
他自然还记得她,所以倒也没特别大的反应。
采薇转过头,睁大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他,喘着气说:“有人要当街抢钱,长官管不管?”
那双漂亮的黑眸,略略闪着惊慌的光芒,比起上回,多了点属于少女的楚楚可怜。
谢煊回过头看去,只见两个男人正往这边跑过来。
他挑挑眉头,将身子从车内退出来,关上车门,转过身靠在车窗边,从裤袋里掏出烟和火柴,不紧不慢点上一根烟,透着烟雾,看向跑过来的两人。
那两人也明白,女孩儿是因为发现他们,才躲进这车里,和车子的主人,应该没有半点关系。
其中一人转到副驾驶座,用力拍打采薇那边的车窗:“下车!”
另一个人停在谢煊跟前,客客气气道:“这位公子,我们家丫鬟偷了主人的钱财逃跑,我们奉命把人捉回去。还请公子行个方便?”
在大上海能开得起汽车的,不是权贵就是富贾,寻常人是惹不起的。这俩混三教九流的地痞,自然明白这道理,所以不敢一上来就得罪这开车的男人。
谢煊比这人高了半个头,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烟,睥睨般看着他,笑问:“你们家丫鬟?怎么证明?”
男人道:“他手袋里有美钞和英镑。”说着又补充,“我们家主人是洋买办,这是和洋人做生意的钱,被这丫头偷走了,我们得赶紧拿回来,不然回去没法跟主人交差。”
谢煊微微弯身转头,看了眼车内稳坐泰山的少女,又直起身对男人道:“可我看她不像丫鬟,哪家的丫鬟是穿绫罗绸缎的。依我看,她应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才对。”
男人道:“那都是她偷得主人家的东西。”
采薇这会儿是真不急了,虽然自己这位太姥爷草菅人命,但军政府的人,不至于对这种事坐视不理。
“这样啊!”谢煊点点头,将烟夹在指间,对着男人微微张开手臂,道,“车钥匙在我腰上,你自己拿下来去开门。”
坐在车内的采薇听到他这话,惊愕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驾驶室外的两人。
只见她那位太姥爷张着手臂背靠窗站着,短褂男人正倾身伸手去摸他腰间的钥匙。
但是那人手上的动作,在探到他腰侧时,忽然间就凝滞住。
采薇隔着车窗,明显看到那人脸色大变,在迟疑片刻后,迅速收回手,朝面前叼着烟似笑非笑的人,鞠了个躬,飞速绕过到车另一侧,拉起同伴匆匆离开。
“赶紧走!”
“作甚?”同伴问。
“那人是兵,身上有枪。”
地痞流氓怕什么?当然也是怕拿枪的兵。
采薇自然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见那两人跑远,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道谢下车,谢煊已经坐上驾驶座,也没看她,直接点火启动车子。
他淡声说:“财不露白,既然你已经露了财,一个人肯定是从这里出不去的。我送你一程。”
9、金蝉出窍
采薇明白他说得没错,便也不再客气:“多谢长官,麻烦去南市。”
谢煊点头,将唇上燃了半截的烟拿下来,摁灭在车台上的烟灰缸,又似随口问:“你是南市哪家的小姐?一个人出门带那么多钱,胆子可真不小。”
采薇说:“我就是个做工的,不是哪家小姐,帮东家出来兑钱而已。”
车子上路,谢煊轻笑一声,也不戳破她,只漫不经心般道:“那胆子不小的是你们东家,敢放一个小丫头出来兑钱。”
采薇也笑:“不是有你们军爷保护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么,有什么担心的?”
谢煊扯了扯唇角,但笑不语,只是这笑也不达眼底,带着几分漠然的冷意。
采薇不动声色看了这人一眼,想着毕竟今天是多亏他救了自己,再对上回他开枪的事耿耿于怀,似乎显得有些不够大度,想了想说:“长官,你披风还在我那里,你给我一个地址,我改日让人给你送过去。”
谢煊道:“不用了,上回确实是我让姑娘受到惊吓,而且还受了伤,披风就当赔礼。”
他说这话时,转头朝她脖子瞥了眼,上面的纱布已经拿掉,露出一道结痂的伤疤,留在少女纤细凝白的脖颈上,就像是一副精美的画被破坏,显得很有些突兀。
但谢煊也只轻描淡写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采薇说:“我不缺一件披风。”
谢煊轻笑:“明白,你们东家既然能将兑钱这样的事交给你,想必姑娘你收入颇丰,一件普通的披风是看不上眼的。”
采薇听出他这是在挤兑自己,轻笑了笑,不与他计较。
谢煊又说:“女孩子的披风我也用不着,若是你不需要,扔掉就好,不用麻烦。”
采薇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个时代的路面没有那么平整,车子也不如百年后舒适,谢煊开车却极快,一路很有些颠簸,采薇坐得不大舒服,好几次忍不住换姿势。也许是她的小动作,被开车的男人看在了眼中,不多久车速便慢了下来,平稳了许多。
英租界和南市城厢北面相邻,车子恰好要从丹桂第一台经过,两人的视线不由自主都往那栋小楼看了眼。
采薇想起血流满地的“杨贵妃”,虽然过去好几天,可那场面浮上脑海,还是忍不住胃部一阵翻涌,不由自主喃喃问:“那些乱党杀人放火了吗?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们?”
当那戏子在自己耳边小声说抱歉时,她明白那绝非一个坏人,所谓的乱党不过是立场不同,追求的理念不一样罢了。
然而在这个法治紊乱的时代,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她听谢煊冷淡回:“我是军人,一切奉命行事。”
没错,他是奉命行事的军人。
采薇忽然又想起,姨婆指着那张老照片说的话——“可惜天妒英才,你这太姥爷未满二十八就过世,身后也未留下一儿半女”。
她心情有些复杂地转过头,去看他。
谢煊的余光觉察到她的注视,微微侧头对上她的目光,她又已经迅速收回了视线。
他现在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而这样年轻英俊卓尔不凡的男人,也许过不了两年就会死去。
这个念头让采薇暗自唏嘘。大时代中,人人都是蝼蚁。
于是对他先前那冷血的一枪,也就没那么不能释怀了。
老城厢北城墙已经拆除,没了城墙的遮挡,南市华界陈旧喧杂和破坏凌乱,与新兴的租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边还在修建,路况太差,采薇也怕被认识的人看到,多生事端,还未到原来的小北门,就让谢煊停了车。
虽然南市比租界更乱,但这毕竟是江家的地盘,从这边进去,一路上都有江家的铺子和产业,就算地痞流氓不认识她这个江家五小姐,只要报出名号,也不会有人敢动她,顶多是自己兑钱的事,十有八九会暴露。
她下了车,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一样,隔窗同谢煊郑重道了声谢,没入了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谢煊拿起先前掐灭的半截烟,复又点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眯眼看着少女渐渐消失的纤瘦背影,片刻后,移开目光,扫了眼老城厢的轮廓,这才慢悠悠将车子掉头离去。
*****
月底的船期将近,文茵的离家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虽然她仍然被看守着,但采薇已经替她把一切都准备好,只等着那天金蝉脱壳。
本来姐妹俩是打算让青竹帮忙,但有了一次教训,实在是不敢再冒这个险。最后只能把主意打到了四喜身上。
四喜虽然胆小,脑子一根筋,但忠诚老实,采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虽然识字不多的四喜对于那些大道理一句也没听明白,但最终还是听了采薇的话,加入了文茵的金蝉脱壳计划。
登船的头晚,采薇带着四喜去静心阁,陪文茵聊天打牌。这一玩就玩到了深夜,姐妹感情好,就算是五小姐睡在这里,看守的听差也不会觉得奇怪。
不过到了快子时,采薇还是被四喜扶着,打着哈欠出了门,回芳华苑休息。
沉沉夜色,人影朦胧,四喜和文茵身形相差无几,两人交换了衣裳,文茵编了四喜那样的粗辫子,低头跟在采薇身旁,早已经睡意朦胧的听差,哪能注意。
芳华苑这会儿安静地连落根针都听得到,姐妹俩悄无声息地回了采薇的房,睡是不敢睡的,怕错过时间。
采薇从床底下把给文茵准备的皮箱拉住来,道:“二姐,你的身份证明这些东西我都帮你放好,怕被妈妈发现,只帮你准备了几件简单的衣物,需要什么,你自己到了船上再买。我用首饰换的钱,给你兑了旅行支票和现钞,不算太多,但你只要不乱花钱,就算到时候爸爸断了你的经济来源,也够你花几年。”
文茵看着妹妹为自己准备得这些,眼眶一热,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虽然她和采薇并不是一母所生,但从小感情就好。她这个妹妹,在家中最受宠,性子却不骄纵,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胆子不大,脾气也软,从前做什么事都要问她,她说什么话她也都会听。
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这个小妹妹好像忽然长大了,她先前让她帮自己,其实也只是病急乱投医。但是眼看着她不用自己吩咐,就一桩一桩替自己把事情办好,从从容容,神不知鬼不觉,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她握着采薇的手,又哭又笑的样子:“妹妹,你真的跟往常不一样了。分明前些日子还是个傻愣愣的小丫头,现在忽然就像是个什么都做得好的大人了。”她借着点点油灯的光,看向采薇那娇俏的容颜,叹了口气,“我这回要是登上船,一去就是几年,再回来你应该早嫁人了,也不知将来娶你的男子是个什么样的?爸爸说了让你自己挑选的,你可一定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
采薇笑说:“你就别担心我了,还是想想你和宋之焕这几个月在船上的日子怎么打发吧?”
往常提到宋之焕,文茵从来坦坦然然的样子,但自从上回被采薇一点拨,某些东西跟开闸一般泄了出来。只要想到未来几个月,要和宋之焕孤男寡女同行,她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脸上难得露出娇羞的样子,嗔道:“你胡说些什么?”
采薇笑:“我可没胡说什么,不过发乎情止乎礼,旅途漫漫再无聊,你也别傻愣愣跟他胡作非为。”
文茵知道她什么意思,红了脸,掐她一把:“人家是正人君子,才不会像你说得那样。”
“看看看,我又没说他什么,你就护着了。”
文茵佯装正色道:“我去留洋,是为了学习新知识,回来救国救民。儿女情长的东西,对我来说不重要。”
采薇被她这义正言辞的模样逗笑:“不管怎样,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有个人照应还是很有必要的。”
文茵啧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你这语气都快赶上老妈子了?你真是我们家那个小五吗?”
采薇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些,免得被人听到。咱们安静待一会儿,差不多四点左右出门,我昨日去租界找了个黄包车,让车夫五点在小东门原址接我们,然后送我们去码头。”
毕竟江家在华界名声太大,找租界那边的车夫保险得多,采薇先给了人一个大洋,等拉完活再给一个。一个黄包车车夫,拉一个月车,也就能赚这点钱,这样的好生意,她相信那车夫为了剩下的一块大洋,绝对不会失约。
实际上,那车夫也确实没失约,甚至还怕这生意被人抢走,早早就在小东门那边候着了。待采薇和文茵偷偷从沁园溜出来赶到时,那人在寒冷的冬夜,正冻得瑟瑟发抖,见到两人来,重重哈了两口如释重负的白气,颠颠上前,帮忙把皮箱拎上了车。
天还没亮,两个富家小姐单独出门,绝对算得上一桩冒险的事。不过采薇做事谨慎,昨天选车夫的时候,仔细比较了几个人的长相,确定雇得这位是个老实忠厚的汉子。
显然,她没有看走眼,这确实是个老实干活的,为着一块大洋,拉着车一路跑得风风火火。
凌晨五点,晨曦微光,民国二年的上海城,一点点呈现出它的轮廓。
就像是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虽然黑暗还笼罩着这片大地,但总有光在前方等着。
10、码头
一路无惊也无险,只有采薇和文茵从来没看到过的风景。
到了码头,还不到六点。采薇付了车资,和文茵去了路边等着。码头没有灯,只有远处一点点还未升起的晨曦,气温正是低的时候,寒风从海面呼呼吹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不过此时此刻,寒冷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巨大的邮轮泊在码头边,在暗沉的天空下暂时沉睡着,而几个小时后,这个庞然大物便要载着追寻理想的人们,去向远方。
比起文茵纯粹的兴奋,采薇看着薄暮晨光中的大船,却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这个时代比起百年后,落后了太多,别说是一个女孩子,就是男人出国,所遇到的危险和挑战,都难以预估。文茵虽然健康而富有活力,但她本质上仍旧是一个从未遇到过任何挫折,没有吃过丁点苦头的千金大小姐。在大上海,她要做什么,总有人纵着她,也总会有人保护她,但是去了美国呢?
没错,那边会有江家表叔接应,可在这之前,还有漫长的两三个月海上旅程,谁能保证一帆风顺?
她看向文茵那张迎着海风,激动万分的脸,一时五味杂陈。
码头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这会儿只有寥寥几人,除了从外地赶来坐船的乘客,还有几个时不时走来走去,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人,估摸着是以偷摸拐骗为生的流氓地痞。
姐妹俩虽然穿得并不显眼,但富贵人家的女孩子,一眼就是能看得出的。站了没多久,显然就有人盯上了她们。
三个男人走了过来,一脸谄媚猥琐的样子。
“姑娘,是要坐船么?那得去前边排队,我们帮你们拎箱子如何?”
文茵到底还算有点警惕性,见到这几个陌生人,如临大敌般紧紧拎着小皮箱,冷着脸回绝:“不用!”
然而三人已经笑嘻嘻欺身上来,分明是要直接夺箱子。
“你们要干什么?!”文茵拉着采薇退后一步,恼火大喝,想将远处巡逻的卫兵吸引过来。
然而她气势实在是不算足,几个男人仍旧嬉皮笑脸继续上前:“姑娘不要怕,我们就是想帮你们把箱子拎过去。”
码头这些混混不见得是要明火执仗抢劫,但掉包勒索这种事,采薇在一百年后也听过不少。而且这些人常年混迹码头,巡逻的卫兵很有可能被买通,睁只眼闭只眼。
就在采薇一筹莫展,想不出办法时,一个穿着黑色呢风衣的男人,走过来,温声开口道:“两位小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船还要等会儿才开,外边风大,要不然先去车里坐会儿。”
采薇借着淡淡晨光,朝来人看去,这是一个颀长挺拔的年轻男人,眉目英俊,温文尔雅。
她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连照片都没有,但就是觉得有些眼熟。这人的模样,让她莫名想起前几日救了自己的那个谢季明。
她想,也许是因为此时的情形和那日很像,也或者是因为,天底下英俊的男子大概都长得有些相似。
她自然也看到了男人指得那辆车,其实在姐妹俩从黄包车下来时,那车就在,不过谁都没有注意。
文茵反应很快,对她这种娇小姐来说,开得起汽车的男人,肯定比市井混子安全多了。她拉起采薇假装嗔道:“怎么现在才来?快冻坏我们了,走妹妹,咱们赶紧上车。”
男人轻轻一笑,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向前,微微躬身,做了个有请的绅士姿势。
两个什么好处都没捞着的地痞见状,只得悻悻然离开。
虽然男人看起来是个温润如玉的新派绅士,但毕竟不知道他身份,在他替姐妹俩打开后车座门后,采薇却没办法像上次信任谢季明那样,毫无顾忌地钻进这辆陌生的车子。
倒是文茵拎着箱子,没心没肺地坐了进去,还不忘嚷嚷:“别说,还真是冷得很啊!”
采薇看着这个大喇喇的姐姐,再次为她的远行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
车门边的男人显然是觉察出她的小心思,轻笑开口:“姑娘不用担心,你们安心在车里坐着,我站在外头,等日出之后,人多了,你们再下来。”
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思被看出来,采薇到底是觉得有些尴尬,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垂在身前的辫子,欲盖弥彰般道:“先生误会了,我没担心什么,刚刚多谢你,外面太冷,您也进来吧。”
男人指着远处的海面,笑说:“实不相瞒,我是专程来看日出的,坐在车内视野不大好。”
东方日出早,这会儿太阳已经从远处的海平面,露出了一截小小的红色影子。
采薇看了眼日出的方向,又回头看向男人,正对上他那双深沉如水的温柔黑眸。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在看她时,好像并不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她从不属于她的模糊记忆里,努力搜寻了一遍,很遗憾,并没找到关于这个人的任何记忆。
一阵寒风出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男人和车内的文茵,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快进去(来)吧。”
采薇没再犹豫,坐进了车内。
男人果然没有上车,而是稍稍走开两步,立在栏杆边,背对着车子的方向,远眺海上云层中正在升起的朝阳。
因为后排座放了个皮箱,两个纤瘦的女孩坐着,也不免有些拥挤。文茵手肘撑在箱子上,微微伸着头,透过前方的车窗,朝不远处的男人看去。
她好奇道:“妹妹,你说这个人做什么的?”
港口有汽笛声响起,朝阳从海平面中露出了个红彤彤的半圆,一片温柔的晨曦洒在海面和陆地上,男人的身影便清晰立体起来。
他半靠在护栏,因为背对着这边,只看得到一点点侧脸,在晨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清俊无俦温柔似水。
采薇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说:“能开得起这车子的,在上海滩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社交比我多,从来没见过这人吗?”
文茵摇头:“上海滩排得上名号的贵公子,我就算没见过,也大约猜得出来。这人肯定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你看他做派这么绅士,我猜他是留洋回来的,又开得起汽车,可能做买办的。”顿了顿,又说,“也或者是在大学里做老师的,或者作家。”
“这么年轻的大学老师开得起汽车?”
文茵说:“大学教授多得是富家公子,偌大的中国又不止上海一座城市,还有北京天津广州,说不定他只是人在上海,并非上海人,你没听他的口音有点京城味儿吗?”
采薇笑着点头:“这个推测倒是有道理。”
文茵说:“所以我猜他是大学老师,我见过的洋买办都是一副油腻腻的派头,哪有这么斯文俊雅的。”顿了下,又若有所思道,“他看起来挺年轻,也不知娶妻没有?”
采薇斜了她一眼:“你都要出国留洋了,想什么呢?”
文茵轻笑:“我当然是想,你日后若是能嫁给这样的男子,那肯定是个不错的归宿,你不也喜欢拿笔的,不喜欢拿枪的么?”
11、旧人?
采薇笑说:“为什么你一心追求理想,到我这里就只有嫁个好人家这条路了?”
文茵睁大眼睛,一脸窦娥冤的表情:“这可是你自己从小到大的愿望,说就想像妈妈一样,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做一个好太太,前几年你还差点要学妈妈裹小脚。”
采薇不知原来的她竟然还是个传统少女,也不多辩解,只半开玩笑道:“我已经改变想法了,我也要像你一样,去追求理想。”
文茵来了兴趣:“那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采薇想了想,在这个时代还真不知道能做什么?便随口说:“就做个老师吧。”
文茵顿时眯眼笑开,朝窗外男人的背影努努嘴:“那正好,若是做老师,和今日这位先生就更相配了。”
采薇听她又绕回来,哭笑不得地摇头。
码头上渐渐人多起来,是即将登船的旅人和送行的人们。文茵和采薇不敢再分神,小心翼翼注意着涌进来的人们,免得宋之焕看不到他们着急。
也许是宋之焕生得还算出众,当他的身影进入文茵的视线范围时,她几乎瞬间就看到了他。她激动地拉了拉采薇的手,一把拎起箱子,从车子另一头下去,一边朝宋之焕挥手,一边朝他跑去。
两个许久未见面的年轻男女,这会儿再见面,心境跟从前相比,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若不是因为时代所限,大概已经拥抱在一起。但饶是再克制,也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满脸激动地开口说话。
采薇本是要追上去的,可瞅着这两人的样子,估计自己在旁边,还有点不合适,干脆从这边下车,走到护栏旁的男人那边,同他道谢。
“刚刚真是多亏你帮忙。”
暖色的朝阳照在女孩的脸上,让她白皙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美得如同山间的花,晨间的露。只是,采薇对自己的美,浑然不觉。
男人转过身,面上带着浅笑,一双眸子温柔地看着她:“举手之劳,姑娘不用客气。”
采薇说:“先生您太客气了。”
男人像是随口问:“那是你姐姐吗?”
他说这话的时,目光并未看向远处的文茵,仍旧温和地凝视着采薇。
虽然他的眼神并不会让女人有被冒犯之意,但采薇被这样看着,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她点头回道:“嗯。”
“她要去留洋?”
“是的。”
“你是来送她的?”
“没错。”
男人若有所思点点头。
正在这时,一个拎着行李箱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朝男人唤了一声:“二少。”
采薇见状,便指了指文茵的方向:“那我过去了。”
男人微笑着点点头,目送她转身离开。
采薇走到文茵和宋之焕这边时,两个人激动的话约莫是已经说完,看起来平静了许多,只是脸上都还带着一点诡异的红潮。
宋之焕道:“听文茵说了,这次她能出来,多亏了他的五妹妹,我诚心替她谢谢你。”
采薇闻言,故意打趣:“文茵是我的亲姐姐,我帮她是分内事,宋公子替她谢我这个妹妹,好像有点奇怪吧?应该是我替她谢谢宋公子才对,还得拜托宋公子对我姐姐多多关照。”
文茵难得像个小女儿般,瞪了眼她。
宋之焕被她这一说,耳根迅速染红,却仍旧郑重其事道:“五小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文茵的。”
这会儿闸门已开,开始检票登船,采薇没工夫再开玩笑,朝文茵正色道:“二姐,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路途遥远,可能会吃很多苦,你自己一定要当心。到了美国,要常常写信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总之你一定要保重,不然我会后悔死的。”
这话一出,也就意味着到了临别时刻,本来因为重获自由,马上开启梦想行程而激动的文茵,眼眶一酸,眼泪啪嗒掉下来,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二姐为了你这番话也会保重的。你放心,你二姐我虽然没吃过苦,但绝非不能吃苦的人。等我学成归来,咱们再睡一床说悄悄话。”
说起来,采薇和文茵真正相识,不过一个月,那些本不属于她的记忆虽然模糊,可本能一般体会到的感情却再真实不过。见她泪流满面,自己也忍不住满腔酸涩,一股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涌上心头。
不过已经来不及太多伤感,她推推文茵,擦擦眼角,轻笑道:“好了,你们赶紧排队上船吧,别耽误了。”
就在这时,刚刚那位男人,带着和他打招呼的年轻男子走过了,道:“这位是我朋友的弟弟,也坐这艘船去美利坚,他是去读军校的,你们三位不妨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刚刚采薇没注意,现下才发觉这是一位英气逼人的年轻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正气。既然是去读军校的,那肯定身手不错,有他一起同行,倒也多个保障。
她赶紧道:“那正好,你们快去排队吧。”
文茵和宋之焕也笑着点点头。
文茵抱了下她,挥挥手道:“那我真走了,你自己在家要好好的。”
年轻人则同男人道:“二少,我走了,您保重,我姐姐就拜托您多加照顾。”
男人道:“这个不用担心,你在美利坚好好用功便是。”
年轻人朝他抱拳鞠了个躬,随着文茵和宋之焕一同离去。
三个年岁相当即将奔赴大洋彼端的青年,边往登船的队伍走去,边对犹站在原地的人挥手道别。
人越来越多,码头很快从先前的冷清,变得喧嚣热闹。采薇和男人站在路侧,一群大包小包的旅人,急匆匆往这边挤。
采薇一时不妨,被不知谁的行李狠狠撞了一下,撞得她一个趔趄,差点往后栽去。好在男人眼明手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在他的身前,另一只将她的身体圈住,类似一个环抱的姿势,将她与周遭匆忙赶路的行人隔开。
即使是这种下意识的动作,男人依旧是绅士的,那只环住采薇的手臂,并没有真正抱着她,只是一个虚虚的姿势,就连两人靠近的身体,也隔着一点点距离。
唯一接触的,只有握在她腕上的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而在采薇站稳后,他的手也很快松开,还为自己的唐突说了句抱歉,又道:“人太多,咱们去边上站着。”
采薇点头,跟着他去了护栏边,行走间,下意识摸了摸刚刚被他握过的手腕。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陌生的温度。
虽然只是短暂的停留,但她刚刚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只手掌中的薄茧,尤其是虎口,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粗粝。
那绝不是一个拿笔文人的手。那应该是一只握枪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男人的侧脸,就如文茵说的,这确实是一个斯文俊雅的男人,从一开始对她们出手相助的方式,到现在走在她侧身,保持着一个恰当又足以护着她离开人潮的距离,无不显示着,这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温文尔雅的绅士。
那虎口粗粝的茧,与他的外表和行为,实在是有些违和。
到了护栏边,男人朝登船的队伍看了眼,将采薇从疑问中拉回神:“快轮到他们了。”
采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文茵他们已经快到检票口,宋之焕帮她提着箱子,而她夹在人群中,边往前走边朝后看,终于越过层层人群,又看到站在了台阶上的采薇,便踮起脚,用力朝这边挥手。
采薇也举起手回应她。
她正激动着,余光忽然看到几个穿灰色短打的男人匆匆朝前面挤去。
她认得这些人,都是江家的家丁,打头那五大三粗的壮汉,是江鹤年的亲随和司机,叫程展,少时是押镖的镖师,有一身好功夫。
采薇心道不好,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么?
趁着家丁们注意力都在登船的队伍,她赶紧变换手势示意文茵。文茵反应倒也快,迅速矮下身子藏好,似乎是同宋之焕耳语了几句什么,便像鱼儿一般,往前钻去。
采薇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方向,看到那抹纤丽的身子顺利登上船,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完全放松,因为程展也走到了检票处,不知他和检票的船员说了什么,竟然被放了上去,只不过其他几个跟班,还是被挡在了闸门口。
采薇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也不知是因为在这冬日的早晨站了太久,还是太过紧张,手脚仿佛都冷得失去了知觉。
她站在原地盯着轮船,一动不敢动,也忘了身旁还有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检票结束,轮船的第一声汽笛响起,离八点只剩下十分钟,船马上要开了,码头松散了很多,只剩下送行的人们。
程展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船舷边,但只有他一个人。
显然,他没找到文茵。
采薇那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挪到了路边车子旁,挡住了自己的身影。
闸门关闭,程展从里面以一个漂亮的身手翻越出来,朝候在门外的几个家丁摇摇头。
“姑娘,你去年是不是去过苏州?”
采薇刚刚心思全在程展那边,生怕他把文茵从船上揪下来,好在有惊无险。这会儿听到男人的声音响起,才反应过来身旁还有个人。
她转头看他,愣了下,显然没听懂他的话。
男人又轻笑着再问了一遍:“我想问,姑娘是不是去年年初去过苏州?”
采薇哪晓得去年年初的事,不过江太太是苏州人,苏州离上海又不远,什么时候去过都不奇怪。便回他:“我经常去苏州。”
男人的眸光微微闪动,笑说:“看来我没认错人。”
“嗯?”采薇不解。
男人道:“想必姑娘是已经忘了。”
采薇反应过来:“我和先生之前见过?”
12、谢家
男人弯唇轻笑道:“那日在寒山寺,我不小心丢了钱,是姑娘伸出援手,解我燃眉之急。对姑娘来说,可能只是小事,但我却一直铭记在心。能再遇到姑娘,我很惊喜。”
采薇算是听明白了,这人与原来的江采薇有过一段萍水相逢的交集,只不过她已换了个芯,哪里还记得那种小事,便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小事而已,先生不用挂在心上,何况今日先生帮了我们姐妹大忙,该感谢的人是我。”
男人笑道:“姑娘太客气了。”
冉冉升起的旭日,高高挂在空中。悠长的汽笛响起,巨大的轮船收了锚,慢慢离开岸边。船上的旅人,拥挤在舷边,挥手朝岸边的亲朋好友道别。
码头上的人,渐渐往回散去。程展带着几个家丁也在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忽然朝这边瞥过来。
采薇赶紧矮下身子,同身旁的男人道:“今日多谢先生,我还有事,先走了。”
男人忙问:“姑娘,不知可否告知芳名?”
采薇望了眼红彤彤的天空,随口胡诌道:“我叫彩霞,应彩霞。”
一片彩霞迎晓日。
男人怔愣间,采薇已经没入了回程的人群中。
因为隔得有些远,她又躲在车侧,程展并没看得太清,这会儿看到的也只是一个相似的身影,并不确定。但他反应很快,赶紧吩咐人追上去,自己又回头往闸门跑。
他很清楚,如果码头上的人是五小姐,那么就意味着二小姐确实上了这艘船。
然而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在程展跑到关闭的铁闸门时,轮船已经驶离海岸数十米,就算文茵在船上,也追不上了。
他看着渐渐远去地大船,懊恼地用力拍了几下铁栅栏。
因为确定程展追不上文茵,采薇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追来的家丁摊摊手,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当然,江家的下人哪敢对江家这位千金动粗,只好声好气地簇拥着她离开。
谢b还站在那辆雪佛兰旁未离开,他一直盯着采薇的身影,见她似乎是被人强行带走,不由得皱起眉头,伸手从腰间摸出枪,正要追上去时,一个年轻男人忽然跑过来,对他道:“二少,司令今早回公馆了,让你回去。”
谢b眯眼看了看少女消失的身影,点头:“我知道了。”
他回到车旁,打开后车座坐进去,将枪放回腰间的枪套,手指从皮座椅上划过时,忽然摸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小小的珍珠耳坠。
女孩儿之前就坐在这个位置,而他记得她藏在黑发下的耳垂上,是有一枚这样的耳坠若隐若现。
他将耳坠握在手心,对开车的副官道:“阿诚,去查一下上海有没有姓应的大户人家,家里有个小姐叫应彩霞的?”
“收到。”
****
谢琨本是江南人,却生得并不像这边的男子,他长得高大粗犷,加上从戎半生的经历,更是让他强壮且精力充沛,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依然矍铄。
谢家在上海有几处宅子,但谢琨喜爱热闹,带着一大家子住在法租界最繁华的霞飞路一处公馆。
此刻,刚从南京回来的谢司令,正和三姨太林月娅坐在沙发喝茶。
谢b走进富丽堂皇的客厅,穿着白衫的女佣迎上来:“二少爷。”
谢b摘了手套,交给女佣,走到沙发前,恭恭敬敬唤了一声:“父亲。”
谢司令放下茶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二儿子,点点头道:“我去南京这些日子,听闻你在上海干了几件大事。”
谢b回道:“不过是抓了几窝乱党而已,谈不上什么大事,还得多亏三弟那边帮忙。”
谢司令摆摆手,叹道:“季明若能像你这样做事稳妥,孟远当年也就不会白白折在西南。他这性子还得再磨练几年,你做哥哥的得看着他一点。我年纪大了,如今又只有你们这两个儿子,时局不稳,谢家还得靠你们兄弟两个。”
三姨太扶着谢司令的肩膀,娇声道:“司令正是龙精虎壮之年,怎么就年纪大了?”
谢家这位三姨太,年轻貌美,过门不过三年,又惯会甜言蜜语,是谢司令最宠爱的姨太太。
谢b附和她的话道:“是啊,父亲正当壮年,还有大把时间作为,做儿子的只当全力辅助。”
谢司令被年轻的姨太太和儿子这样恭维,顿时眉开眼笑,拍拍林月娅的|荑,笑呵呵道:“你们就少给我灌迷魂汤。”
说是这样说,但显然这样的话让他心情不错。
几个人正笑着,厅里的电话响起,佣人走过来接起,递给谢司令。谢司令拿着听筒,也不知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只见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然后皱着眉头挂了电话。
与此同时,一道穿着铁灰色军装,器宇轩昂的身影,从门口走进来,佣人迎上去唤了声“三少”。
谢煊摆摆手,走到沙发前,和父兄打招呼。
谢司令道:“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刚接到消息,说江家那位二小姐悄悄离家,登上了去美利坚的邮轮。本来还打算,下个月月中,在礼查饭店,让你和那位江家千金见面,然后把婚事确定下来。看来和江家联姻的计划,得从新打算了。”
谢家刚刚入沪,有兵有枪,当务之急是笼络本地豪绅富贾。谢煊早已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联姻之事自然就提上了日程。
江家产业遍布全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富户。最重要是,大清亡了后,江家背后没有任何势力依靠,也正需要找一个新靠山。而江家嫡长女才貌双全,是上海滩颇有名声的千金小姐,配谢家嫡出的三公子再合适不过,两家联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上上之选。
上海开埠几十年,一直走在时代前列。谢司令当然也听说过,这位江二小姐,从小接受新式教育,是上海滩典型的摩登女性,先前就准备去留洋的。但他想着既然江鹤年接了自己抛出的橄榄枝,联姻之事定然不成问题。
哪知,江家这位千金,竟然违抗父命逃了家。
上海滩这些新派女性,还真是胡作非为得厉害。
江二小姐出走的消息,自然是让谢司令有些恼怒的,但两家毕竟还未定亲,双方儿女也没正式相看,八字都还没一撇,他没理由迁怒江家。
何况就算联姻不成,对于富甲一方的江家,该笼络还是得笼络。
谢煊听了父亲的话,脸上没什么反应,只淡声说:“婚姻大事,但凭父亲做主。”
谢司令道:“无妨,城中豪绅贵胄想让女儿嫁给咱们谢家的,还有一大把,十五那场晚宴,肯定都会带上女儿出席,我会帮你留意一下,你自己若是有中意的,家世背景又正好,就再好不过。”
三姨太笑盈盈道:“咱们家三少一表人才,人中龙凤,我看配天上的仙女都是够的,司令你可得好好把关,家世相貌才华,哪一样都得一等一才行。”
谢煊显然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无甚兴趣,起身道:“父亲二哥,使署还有公务,我去看看眉眉,就得马上走了,等十五再回来。”
谢b道:“父亲刚刚从南京回来,不陪他吃顿饭再走吗?”
谢煊说:“下次吧。”
谢司令摆摆手:“我也不缺你这顿饭,你十五早点回来,别迟到了就行。”
谢煊点头:“明白。”
说完,朝后院走去。
谢b看了眼弟弟挺拔的背影,笑说:“三弟性子如今是沉稳许多了。”
谢司令却不大以为然,扯了扯嘴角道:“我生的儿子还不了解,他也就是表面上看着沉稳,其实心里攒着股劲儿,以后往哪儿使还不知道呢。”
谢b笑:“父亲您太多虑了,我看三弟真的变了不少。”
谢司令道:“再看吧,若是他能像你这么稳妥,我再考虑把他从华亭提上来。”
谢b抿唇微笑,拿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
谢司令看了看二儿子,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等季明的婚事定下来,你的事也该考虑了。男人成家立业,如今大总统器重你,你这业算是立了起来,但个人大事也不能不顾。”他放下杯子,不紧不慢地继续,“我明白你和玉芸从小感情好,我也从来是把她当亲女儿疼的,可谁也料不到,你们新婚不久,她就过世。我知道这事让你打击很大,但毕竟她也走了快两年,续弦的事,该提上日程了。大上海千金小姐那么多,你比你三弟做事稳妥,我也不干涉你,看上哪位小姐,到时候我给你做主就是。”
三姨太笑盈盈接话道:“天底下像二少这样的痴情人,真得是少见了,只可惜咱们二少奶奶没福气。”
谢b轻笑了笑,道:“其实玉芸过世这么久,我再想不开也该想开了。父亲您放心,若是遇到心仪的姑娘,一定让您马上给我安排。”
谢司令点点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说着又叹了口气,戳了戳自己心窝子道,“也别说是你,就是我现在一想到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好姑娘,才二十岁出头就没了,我这心里还是难受得很。”
三姨太拍着丈夫的胸口,道:“司令,您可千万别这样想。您这样不仅自己难受,还会惹得二少伤心。”
谢b轻轻笑了笑,起身道:“父亲,我去看看母亲,待会儿出来陪您一起吃饭。”
谢司令挥挥手:“行,你多劝劝你母亲,叫她没事多出门走动走动,天天闷在屋子里烧香念佛,她自己不烦,我看着都脑仁疼。”
谢b道:“我会的。”
13、眉眉
谢司令一妻三妾,感情深厚的原配妻子十年前过世,正妻之位就一直空着。谢家一门三杰三位公子,大少三少是嫡出的亲兄弟,谢b这个二少爷则是大姨太所生。
谢公馆是新式洋房,除了主宅别墅,还有两栋配楼,大姨太爱清静,住在南面那栋小楼。谢b不紧不慢穿过一道长廊,插在大衣口袋的手,握着袋中一个小小的硬物,指腹轻轻摩挲着。
才刚刚走到母亲房门口,便隐约闻到檀香的味道,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他的母亲梅芝兰,正跪在佛龛前,敲着木鱼念经。
他用口型示意屋里的佣人离开,自己在屋中央的红木圆桌前坐下,轻手轻脚倒了杯茶水,耐心地等待母亲念完这场经。
约莫过了半刻钟,梅姨太终于放下了木鱼。谢b走过去将母亲扶起来。
梅姨太用手捶着膝盖,柔声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也没出个声。”
谢b笑说:“已经一会儿,怕打扰你和菩萨说话,就没出声。”他扶着母亲在桌旁坐下,给她斟上一杯茶水,“这几日我不在家,您还好吧?”
梅姨太年轻时是谢家的丫鬟,被谢司令醉酒宠幸后,怀上了江家二公子,从丫鬟变成了姨太太。她年轻时算不上美人,如今年岁已长,就更只是一个模样普通的妇人,不过生得谢b这个儿子,模样却意外得俊朗出众。
虽然并不美丽雍容,但或许是常年信佛的缘故,梅姨太有种看着令人舒适的淡然温和。谢b身上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约莫就是承袭于她。
她目光温柔地看向儿子:“你公务忙,就不用常回来看我。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好儿子,我在家里怎会过得不好?”
谢b说:“我是担心你刚刚来南方,又正好遇上入冬,适应不了这边的气候。”
梅姨太笑说:“我少时也是在江南生活过的,那时候咱们做丫鬟的,连炭都烧不起,还不是过来了,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哪里还有适应不了的。”
谢b说:“最近天气变好了些,让禾儿陪你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屋子里,小心身子闷坏了。”
梅姨太点头:“我晓得。”又说,“你回来看看我就好,别在我这里待久了,多去和你父亲说说话,他现在这么器重你,你可别教他失望。”
谢b说:“您放心,不会的。”
在他起身离开前,梅姨太又道:“我听说你父亲正在为你三弟张罗婚事,等季明成了亲,就该操心你的事了。玉芸走了快两年,你也是该再娶个妻子了。我如今这个年纪,身子也不算好,还不知有多少活头,可别让我闭眼时,都没抱上孙子。”
谢b笑着柔声说:“妈放心,我有替自己打算,等三弟办完婚事,我就给你娶了个漂亮的儿媳妇进门。”
梅姨太闻言,微笑着叹了口气:“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谢b在母亲温柔的凝视中起身:“那我去父亲那边了。”
梅姨太点头,目送他出门。
到了门口,他拿出两枚大洋放在禾儿手上,低声对她道:“好好照顾我妈,要是这边缺什么东西,她自己不提,你及时告诉我。”
禾儿道:“二少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大姨太的。”
楼下传来女童银铃般的笑声,谢b低头看去,是小花园里,三弟谢煊正在陪侄女眉眉嬉闹。
南方雨水多,即使是入了冬,三天两头也会来一场绵绵不绝的雨。前段时日那场雨就一连下了好些天,也不大,淅沥沥,却总不见停,太阳好像走丢了一样,许久不露面,屋里屋外都是湿湿冷冷的。
好在这两日雨终于停了,太阳也总算回来。
谢家的小小姐眉眉是北京城出生的孩子,今年才四岁,身子弱,不习惯南方这样的天气,前段日子,一直咳嗽,大少奶奶傅婉清自然不敢把她放出来,今日出了太阳,才终于带她来了小花园玩耍,正好遇上喜欢的三叔回来,小丫头闹着要谢煊陪她放他之前为她做的小蜻蜓风筝。
这会儿一大一小已经玩上了。
谢煊把小孩子抱在怀里,让她握着风筝线轴,自己在花园里绕圈小跑。今天有徐徐微风,那彩色的纸蜻蜓,很快飞向了空中。
眉眉昂头看着在半空飞翔的风筝,乐得咯咯直笑,白皙的双颊,染上两团欢喜的红色。
傅婉清站在屋檐下安静地看着两人玩耍。她还很年轻,只得二十多岁,此时穿着绿锦缎镶金边的袄子,脖子上围着貂绒围脖,双手插在宽袖子里,像是很怕冷的样子。
她五官很大气,生得极美,是北方女子的长相,气质雍容清雅,显然出身高贵不凡,只是那双眼睛里似乎藏着些化不开的忧愁——一个失去丈夫的寡妇,想来总是忧愁的。
“哎呀!”谢煊怀中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叫了一声。
原来是彩色蜻蜓风筝挂在了院子里那棵法国梧桐上。
谢公馆的花园自然是大的,但是对于放风筝来说,还是有些不大方便,院子里那几棵树,总是有点挡住风筝想要遨游天空的野心。
谢煊扯断手中线,笑道:“没事,三叔去给眉眉拿下来。”
说罢,将臂弯中的女孩儿放下来,揉了把她顶着双髻的小脑袋。小家伙穿着厚厚的水粉色袄子,站在地上像只圆圆的团子,睁大眼睛昂头看着高大的男人朝法桐走去。
谢煊还穿着军装,他将枪套和皮带解下来,放在地上,搓了搓手,准备直接上树。
婉清见状忙道:“这么高,太危险,让听差拿梯子来吧。”
谢煊头也不回道:“不用。”
他军靴未脱,两步上前,一脚蹬上粗大的树干借力,趁着身体往上时,抓住了一根粗枝,再一个翻身,顺利跃上了中间的树杈。
这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秒,人已经站在树上。
站在原地的眉眉,兴奋地拍手:“三叔棒棒。”
谢煊笑着朝她挥挥手,小心翼翼摘下挂在枝头的风筝,然后直接从两米多高的树杈跳下地。
眉眉兴奋地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
谢煊弯身,将风筝递给她。小孩儿欣喜地接过来,仔细检查了没损坏,才笑眯眯地抱在怀中。
婉清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手,道:“有点凉了,三叔还有公务呢,玩这么久够了啊,咱们进屋歇会儿去,下午妈妈再带你出来玩。”
小姑娘撅起嘴巴,有点不乐意。
谢煊拾起枪套和皮带,蹲在她跟前,笑着柔声道:“眉眉乖,在外面玩太久会着凉的,一着凉就要喝黑黑苦苦的药,你忘了吗?”
眉眉前段时日生病,每天被妈妈灌汤药,吃了不少苦头,闻言赶紧乖乖点头,又张开手臂让他抱。
谢煊单手将小侄女抱起来,把她托在自己结实有力的手臂上,跟在婉清身后往母女俩居住的北配楼走。
母女住得是二楼的套间,西式的设计,大方典雅。外间的起居室,铺着花草纹波斯地毯,红丝绒沙发上搭着白色镂空的针织沙发巾。
壁炉里的烧着炭火,谢煊将怀中小姑娘放在沙发上,吩咐屋子里的女佣:“给壁炉里再加些炭。”
婉清走过来将女儿的围脖稍稍松开,笑说:“哪里有那么冷?”
谢煊道:“你和眉眉没离开过北京,乍一来到南方,肯定不习惯的。这边冬天是湿冷,还总下雨,冷起来能浸到骨头里。上海又不用地龙和火炕,在外面动着还好,一进屋坐下来就不行,壁炉的火可不能断了。我回头再让人给你们这屋子装上热水汀。”
婉清说:“一开始是不大习惯,想着江南应该很暖和,刚过来就没太注意,让眉眉一个月着凉了两次。以前在北京城,冬天下雨是稀奇事儿,来了这边才晓得,冬天的雨也能一下好几天,衣服总干不了,得在炉子上烘。不过这边冬天景色倒是不错,到处还能看到绿色,花儿也多,不像北京城,一入了冬,树木落叶,花草凋零,连紫禁城里都是光秃秃的,萧瑟得很,也就是下雪的时候才好看些。”
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恍然。她是旗人,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母亲是亲王之女,父亲曾是二品大员,自己从小被人叫格格,小时候是紫禁城的常客。可大清亡了,时代变了,往日种种便成了旧梦。
好在当年父亲有远见,知道满清已经是日暮西山,让她嫁给了北洋军官之家。大清没了,谢家却如日中天,虽然丈夫过世,但她在谢家仍旧还是正儿八经的大少奶奶,过得依然是人上人的日子。
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煊道:“华亭那边的凤凰山景色不错,等开了春,我带你们去踏青。”
婉清笑:“你这么一说,我就开始期待明年开春了。都说江南春色好,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文人夸大其词。”
谢煊蹲在眉眉面前,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等开春了,三叔带眉眉去山上抓蝴蝶好不好?”
眉眉眼睛笑成月牙儿,用力点头:“好。”
谢煊从小人儿的眉眼中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他微微一怔,不过片刻又回过了神,站起身道:“大嫂,我使署还有公务,就先走了,你好好照顾眉眉和自己,过几日再回来看你们。”
说完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眉眉,三叔去做事了,下次回来给眉眉带糖葫芦。”
眉眉纯真的眼神里,写满依依不舍,但还是乖乖点头,举起手对他挥了挥:“好的,三叔再见。”
婉清送谢煊到门口,笑着说:“我和眉眉来这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城市变了,屋子变了,但屋子里的人还是这些,没什么不习惯。你刚过来公务繁忙,别操心我们的事。”她顿了片刻,声音又低了几分,“穿军装打仗的人,生死是常事,你大哥的死,不能算在你头上,你不要一直跟自己过不去,这两年你为我和眉眉做得够多了。可你也要知道,我们到底不是你的责任。”
谢煊微微垂着眸子,默了片刻,轻笑道:“眉眉是我的侄女,大哥不在了,她当然是我的责任。”他回头看了眼沙发上已经开始自得其乐的小孩,道,“况且,我是真心希望眉眉能够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婉清笑:“说起来家里就只有眉眉一个孩子,是有点孤独。父亲不是在张罗你的婚事么?等你成家给眉眉生个妹妹弟弟给她作伴,我看才是最好的。”
谢煊也笑:“但愿吧。”
14、受罚
谢煊同婉清道别,边下楼边系好枪套,穿过走廊时,迎面遇到从外边回来的表妹孙玉嫣。
“三表哥!”玉嫣小跑上前,欣喜地唤他。
玉嫣的母亲是谢司令表妹,父亲则是谢司令心腹手下,十几年前在一场战役中,为保护谢司令丢了性命,母亲随后也病逝,留下一对小姐妹玉嫣和姐姐玉芸,一直被谢家当小姐养着。
姐姐玉芸两年多前,由谢司令做主,嫁给了从小爱慕的二少爷谢b,只不过红颜薄命,新婚不到一年就过世。玉嫣今年刚满十八,还待字闺中,自是跟着谢家来了上海。
谢煊看到她,点点头,随口问:“出去了?”
玉嫣回道:“一早和莹莹去逛百货商场了,上海的百货商场比北京城的东西多好多。她去程姨那儿给她看新买的洋装,我听佣人说你回来了,猜想你在大表嫂这边看眉眉,就过来了。”
她口中的莹莹是谢家四小姐,二姨太程宝琴的女儿。
谢煊说:“最近外头不是太/安稳,你和莹莹少出点门,实在要出去,多带几个护卫。”
玉嫣道:“晓得。”
谢煊又随口问:“在上海住得惯吗?”
玉嫣笑盈盈点头:“我以前不晓得上海原来这么好,尤其是租界里,那楼房一栋比一栋漂亮,西餐厅洋饭店百货商场,逛都逛不完。我在北京城里,原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摩登的,到了这边才发现,洋场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摩登,我都像个土老帽了。”
谢煊弯了弯唇角,淡声说:“习惯就好。”
说完便绕过她继续往外走。
“三表哥,你就要走了吗?”
谢煊头也不回道:“使署还有公务,我得马上回华亭。”
玉嫣跟上他:“听说华亭古城很好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逛逛啊。”
谢煊笑说:“上海滩的十里洋场还不够你逛的?”
玉嫣道:“那怎么能一样?”
谢煊说:“那等我有空再说吧。”
他身高腿长步子大,很快就让玉嫣落在了后面。他也没再去跟父兄打招呼,直接出了门。
黑色的福特车停在谢公馆门前,门口的听差走上前送他上车,被他挥手示意不用。他自顾走到车旁,拿钥匙开了车门,却没马上进去,而是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向上空。
那是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只剩几片孤零零的黄叶,挂在枝头树梢,在阳光下摇摇欲坠。
十岁之前,父亲在江苏做总兵,他来过上海好多回,那时虽然已经开埠几十年,但租界远没有现在这么繁荣发达,路上只有马车没有汽车,法桐也不常见。而现在的法租界里,到处是这种高大的阔叶木。
他前些年在德国读军校,去巴黎旅行时,在香榭丽大街看过这种树,知道这是法国人喜欢的树,原本叫悬铃木,之所以在中国叫法国梧桐,是因为法租界的这些悬铃木,是来这里殖民的法国人,为了缓解思乡之情,移植而来的。
这里的法桐比香榭丽大街更加高大繁茂,已经成为上海滩一道独特风景。而十里洋场,也早已是中国最繁华的地方,连他父亲都把在上海的新家安在这里。
可他知道,在这繁华背后意味着什么?是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受辱的证明。仅仅是他出身到现在,亲历过的就有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侵华。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更无需提更早叩开国门的鸦片战争。
洋人的炮火打进来后,那些沉浸在天/朝春秋大梦中的贵胄,开始匆匆忙忙觉醒,试图救国,洋务运动,维新变法,一次又一次失败,一直到大清灭亡,民国开启,救国之路依然任重道远。
谢煊望着前方繁华的马路,来来往往的摩登男女,看起来肆意而快活,仿佛这是一个尘埃落定的新时代。
而他知道,真正的新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
他深呼吸了口气,打开车门,启动车子,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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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老城厢的沁园里,因为江家二小姐逃家登船一事,已经闹得沸反盈天。
采薇被程展带回家时,一屋子人都在大厅里等着,四喜哭哭啼啼跪在地上,身上还穿着文茵换下来的洋装裙。
坐在太师椅上的江鹤年,杵着一根手杖,面色铁青,看到程展带回的只有采薇一个人,心里已经明白怎么回事。
程展上前,躬身道:“老爷,小的办事不利,没找到二小姐,应该是上船走了。”
江鹤年还未出声,坐在他旁边的江太太,先捂脸哎呦了一声,用手绢抹着眼睛道:“老爷,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采薇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若说不忐忑是假的,她按着这个时代的规矩,走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爸爸,是我帮助二姐逃走的,随您怎么惩罚,我都接受。”
此时,江家人都聚在这厅里,除了开始低泣的江太太,其他人都大气不敢出,连素日里最无法无天的青竹,也老老实实待在一旁,不敢轻易上前帮亲妹妹说话。
显然在采薇回来之前,江鹤年已经对家人放过狠话。
江鹤年看着跟前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呼吸眼见变得急促,但开口的声音还算平静,他一字一句问:“文茵她坐船走了?”
采薇点头,低声说:“嗯,已经坐上今早去美利坚的轮船。”
江鹤年目光如炬,盯着小女儿片刻,忽然站起身,举起手杖朝她用力抽去:“你这个孽障!”
那手杖挥得又重又高,直直砸向采薇单薄的脊背,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只听砰的一声,是手杖落在背上的声音。
采薇只觉得一阵钝痛从背上蹿开,人被打得往前一趴,还没太反应过来,生理性的眼泪水因为这疼痛先滚了出来。
眼见着江鹤年再次扬起手杖,青竹率先回神,跑上前拦住父亲的手:“爸爸,五妹妹身子才好,经不起你这样打的啊!”
“混账,你给我滚开!”江鹤年一声暴喝,竟然是将年轻力壮的青竹,一把就推开。
父子争执间,采薇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受了刚刚那一棍子,现下疼得冷汗直冒。也不知江鹤年一把年纪,还常年抽大烟,哪来的这么大手劲儿。她暗忖,要是再来两下,她这具小身板估计得废掉。
悄咪咪瞅了眼江鹤年,见已经推开了青竹,手杖又要朝她砸下来,她赶紧呻/吟一声,双眼一闭,身子软绵绵往地上倒去。
青竹慌忙间大叫:“五妹妹昏倒了。”
于是本来噤若寒蝉的人们,顿时沸腾起来,慌的慌,哭的哭,叫的叫,一屋子团成了一锅粥。江鹤年喘着粗气,看着昏倒在地的小女儿,到底是将手杖狠狠一扔,朝屋子里的佣人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五小姐送回屋子里,赶紧叫大夫来瞧瞧。”
说完,又对哭得最伤心的妻子道:“事已至此,哭也没用,你去让人给她表叔发封紧急邮件,务必让他在那边好好接应文茵。”
江太太擦了擦眼睛,忙点头。
江鹤年看着被四喜背起来往回走的采薇,气急败坏叹了口气,也不管屋子里众人,拂袖而去。
江先生万万没想到,大女儿这出金蝉出窍幕后帮凶,不是素来顽劣的青竹,而是乖巧听话的小女儿采薇,而且完成得这么漂亮。这些天,一屋子上下,竟然半点端倪都没让人瞧出来,到了最后,生生是让他晚了一步。
这场本来已经尘埃落定的大好联姻,就这么打了水漂,他能不气吗?
可是生气又能怎么办?文茵已经上船,留在家里的帮凶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真打伤了她,自己也疼。
一股怒气无处发泄的江先生,最后只能去了书房,抽起了大烟。
在大厅里时,采薇本来是装晕,哪知这身子确实娇气,回到房里床上,四喜在大夫的嘱咐下,给她背上擦了药后,她真就这么趴着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头天已经黑透了。
“妹妹,你醒了?”是青竹的声音。
采薇挣扎了爬起来,一看,床边围了一圈人,除了亲哥青竹,大哥大嫂玉哥儿、三小姐洵美、六少爷梦松,都杵在她屋子里。
“怎么了?”被这么多人看着,采薇总觉得不太自在。
大哥云柏笑道:“我们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还疼么?”
采薇说:“还好。”
怎么不疼?刚醒来就感觉到背上那火辣辣的疼。她这个便宜亲爹,下手还真没收着。
“什么还好?”青竹愤然道,“爸爸也太狠了点,那么一棍子下去,再重点人估计都没了。”
采薇道:“我做了这么大错事,爸爸罚我应该的。”想了想,又问,“爸爸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三姐洵美笑道:“你放心吧,爸爸已经发话,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他说到底是二姐闹出来的,怪不得你,既然二姐已经走了,嫁不了谢家是她自己没福气,以后家里就不用再提了。”说着又酸溜溜补充道,“你可是爸爸的眼珠子,他怎么舍得真怪你?”
采薇忽略她语气中的酸意,问:“爸爸现在在哪里?”
青竹道:“在书房呢!”
采薇下地趿着绣花鞋,道:“我去看看。”
“你干吗呢?”青竹赶忙拖住她,“谁知道他老人家气有没有消,你现在去,万一撞到枪口让他又打你两棍子可就不好了。”
“是啊!”云柏道,“你身上还有伤呢,等过两日爸爸气消了再去。”
采薇说:“没事的,你们都去歇息吧,不用担心我。”
青竹说:“我陪你一块去,要是爸爸想打你,我给你挡着,我皮糙肉厚,挨两下没事儿。”
采薇轻笑:“你去了只会帮倒忙,爸爸本来不生气的,也得给你惹出气来。”
大嫂凤霞说:“要不然你带上玉哥儿,让玉哥儿跟爸爸撒撒娇,他老人家也不好在孩子面前动怒。”
青竹连连点头,一把抱过玉哥儿:“对对对,你实在要去找爸爸,带上玉哥儿。”
玉哥儿也不知这些大人做什么,只咯咯直笑往采薇跟前扑。
采薇把小家伙抱在怀中,被这一家子人弄得哭笑不得:“你们就别担心了,我有分寸,爸爸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在这大大小小的担忧下,采薇最终还是一个人去了江鹤年的书房。书房是一个单独的院子,院子里种着梅花,故而叫寒梅斋。
这会儿已经过了九点,寒梅斋隔扇的木格子里透着灯火,有人影,却没有声音。
采薇让四喜在外边等着,自己上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程展,他低声道:“五小姐。”
“我想进去看看爸爸。”
程展面露犹豫:“老爷他……”
采薇道:“没事的,你在门口等着,我说几句话就出来。”
程展毕竟只是下人,踟蹰片刻,还是放她进去,自己候在门外。
书房里有淡淡的烟味漂浮,那是鸦片散发的气息。采薇来这边后,闻到过很多次这种气味,依然不习惯。
江鹤年躺在屋内的罗汉床上,床上的小几上,放着一根烟枪,想来是刚刚才抽完。
采薇轻轻唤了一声:“爸爸。”
也不知是不是大烟让人变得迟缓,还是江鹤年不愿搭理她,过了片刻,才掀开眼皮,看到她后,哼了一声,翻过身,将脊背对着她。
不知为什么,江薇看着江鹤年这样子,觉得有些孩子气,不由觉得有点好笑。她走过去,柔声说:“爸爸,您还在生我的气么?”
江鹤年闭着眼睛,脑袋一偏,用动作回答了她的话。
采薇褪了鞋子,坐在榻上,自顾道:“爸爸,我知道这事是我不好,可是去美利坚学西医一直是二姐姐的梦想,你之前也是支持的,忽然就不让她去了,还让她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她能过得开心吗?你这么疼二姐姐,肯定也不愿意看到她未来的日子,在郁郁寡欢中度过对不对?”
江鹤年闭眼冷哼一声,显然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采薇默了片刻,正思忖着再说点什么,江鹤年已经慢悠悠睁开眼睛,一双不再清澈的眼睛,看向对面如花一般的女儿,幽幽叹了口气问:“你二姐她一个人上船的?她带了多少钱?”
采薇说:“两千块旅行支票,还有几百块英镑和美元,只要不乱花,读完几年书肯定是够了的。如果她是要一个人上船,我也不敢帮她。上回他们那几个去留洋的学生里,有一位公子因为服丧耽搁了行程,这次才走。二姐是和那位公子一块上的船。爸爸你放心,那公子我见过,出身书香门第,是个品性不错的公子。”
江鹤年闻言微微松了口气,而小女儿不疾不徐这番话,明显让他感觉到,自己这个不谙世事的掌上明珠,好像忽然长大了。
他一时悲喜交加,最后化为一声冷哼:“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有事需要帮助时,读书人最不顶用。”
采薇轻笑:“上船前,他们还认识了一位去美国军校读书的年轻人,这样爸爸你应该放心了吧?”
江鹤年一时凝住,片刻又叹了口气:“你以为爸爸是不顾女儿幸福,只要对江家有利,嫁给什么人都无所谓吗?我是见过那位谢三公子一次的,真真是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整个上海滩放眼望去,能找出比他优秀的男儿,恐怕还真挑不出两个。”
采薇佯装一脸惋惜道:“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
江鹤年说:“行了,你也就别跟我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回头你见过那位谢三公子,就知道我没说假。”他顿了片刻,又问,“还疼吗?”
采薇知道他问的是抽自己一棍子那事,笑说:“不疼了。”
江鹤年瞪她一眼,“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大本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你二姐送上了船。”说着,又摆摆手,“行了,事已至此,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愿文茵一个人在外面,少吃点苦头。”
采薇犹疑片刻,问:“那咱们和谢家?”
江鹤年说:“谢家想跟咱们联姻,无非是图咱们的钱,而我们也无非是想用钱买平安。联姻自然是最保险的方式,如今这条路行不通,咱们就直接一点,舍得给谢家上供就行。既然文茵选择了这条路,我给她准备的嫁妆,她是一分别想再要了,到时候把那些钱捐给谢家做军饷,表示咱们江家的诚意,他们肯定也愿意给咱们一点庇护。”
采薇点点头,又笑说:“那爸爸不生我气了?”
江鹤年闭上眼睛哼哼了两声。
采薇明白,自己这一关是过了。她目光落在父亲有些灰白的脸上,又看了眼案几上的烟枪,说:“爸爸,大烟伤身体,您还是少抽点。”
江鹤年闭着眼睛喃喃道:“你别担心,我抽的福/寿膏是顶好的,对身体伤害不大。”他顿了下,又才继续,“你不明白,只有抽大烟的时候,我才能偶尔见到你母亲。她还是那么年轻美丽,而我已经这么老了,以后去了下面,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我……”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呼吸也变得深沉,竟是睡着了。
采薇蹑手蹑脚下榻,给他将毯子盖上,悄无声息出了门。
15、六姨太
谁也没想到,采薇帮助文茵出走这样一场风波,就这么轻描淡写收了场,她依旧是江家最受宠的女孩儿。
不过到底不是小事,她在家里老老实实待了五六天,每天陪江太太解闷。要说文茵离家,最伤心的,莫过于江太太了。她倒不怪采薇,毕竟要做这事的是文茵,采薇只是因为姐妹情深帮了忙而已。只是她始终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放着谢家少奶奶不做,非要一个人跑去洋人的国家学那劳什子的西医,她知道洋大夫都是拿刀的,一想到女儿双手血淋淋给人开刀的样子,就忧愁得吃不下饭。
好在家里有个玉哥儿这个灵丹妙药,每天被采薇指使着黏着江太太撒娇,江太太才没那么多心思伤春悲秋。
对于采薇自己来说,来到这世界才不到一个月,先是在戏园被子弹擦伤,又被父亲狠狠打了一棍子,也算是祸不单行了。
背上的伤倒是无碍,过两日就消了肿,脖子上被子弹擦伤的地方,却留下了一条伤疤。伤疤倒不大,只是她皮肤白皙,暗红的痕迹便有些明显,如同白玉染上了瑕疵。
五六天一过,采薇身上的伤好了利索,青竹怕她闷坏了,跟江鹤年请示,说是趁着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兄妹俩去爬爬凤凰山,烧烧香拜拜佛,给家里和旅途中的文茵祈福求平安。江鹤年也没打算一直关着女儿,就允了。
去凤凰山前一日傍晚,青竹拉着采薇去杏花楼吃粤菜,顺便打包点心,留着明日出行用。
兄妹俩一个带着小厮小顺,一个带着丫鬟四喜,在二楼要了个包厢。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残阳斜照,楼下的马路熙熙攘攘,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青竹呷了口茶,掀开竹帘子朝窗外看了眼,咦了一声,说:“那个卖米酒的老头来了,他家热米酒好喝得很,我去买两罐上来,妹妹你在这里等我。”
采薇也不知他说得米酒是什么,知道:“你快去快回啊。”
青竹诶了一声,领着小顺,一溜烟出了门。
路上人多,青竹买了米酒,让小顺拎着,自己吹着口哨在前边,晃晃悠悠往回走,也不仔细看路,一派嚣张公子哥的做派。
小顺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生怕自家少爷被车给撞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青竹正要穿过马路,一辆黄包车咯吱一声,车夫差点就没刹住步子迎头撞上这位不看路的公子哥儿。
江四少在外面是横行惯了的,正要怒目骂人,可那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却见车上下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二十来岁的年纪,身着水粉色褂子,镶着绿宽边,鸦羽般的头发绾成发髻,插一根碧玉簪,玉脂般的脸,只得巴掌大,额前是桃心刘海,刘海下是一双乌沉沉的杏眼,樱桃小嘴涂着嫣红的胭脂,映衬着一张小脸更如玉一般无暇。
这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就像是刚刚从江南烟雨的水墨画中走出来一般,让周遭的喧杂瞬间静止,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
她朝愣在原地的青竹看了眼,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
江四少爷怔怔呆在原地,只觉得心跳加速,血液上涌,脑子里一片混沌,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般,一时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身在哪里?
“四少爷!四少爷!”小顺只见自家少爷忽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一头雾水地唤了好几声。
青竹回神,摆摆头,却见刚刚那美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连那辆黄包车都不在了,一切不过是像自己做了个梦而已。
他慌慌张张四顾,看到前面有一辆黄包车,狂奔而去。
“四少爷,你做什么去?”小顺在后面大叫。
青竹浑然不觉,只顾着往前追,他要找到刚刚那美人,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而此时,坐在包厢里的采薇,眼见着菜已经上来,青竹却半天没回来,往窗子下一看,也没见着人影,便起身对四喜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你们四少爷是不是被什么妖精给拐走了?”
她推门而出,刚走了两步,听到木楼梯有人上来,下意识朝前看去,目光对上一张熟悉的脸,不是青竹,而是上次码头上那个男人。
谢b也看到了她,眸光微微一跳,面露欣喜,两步上前,道:“应小姐,这么巧?”
采薇愣了下,才想起上回自己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想着和这人大概也不会有太多交集,便懒得多解释,只笑说:“先生也来吃粤菜?上回在码头走得匆匆,也没好好道谢。还不知道先生贵姓呢!”
谢b回道:“免贵姓谢。”
“原来是谢先生。”采薇心说,这上海滩姓谢的还挺多。
两人正寒暄着。
旁边一间包厢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壮硕敦实的中年男人,满面红光的脸上,留着两撇胡须,身穿黑缎子长袍马褂,胸前挂着金怀表,戴着硕大玉扳指的右手握着一根烟斗,身侧携着一个年轻女子,身后跟着两个穿短褂打手模样的人,这人一边声如洪钟般大笑着,一边走过来,朝谢b伸出手:“二少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谢b彬彬有礼地同他握手,笑道:“龙爷太客气了。”
这叫龙爷的人,正是生海滩声名鹊起的青帮老板之一龙正翔。
采薇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将地方让给了这些人。正要和谢先生说声道别,下楼去寻青竹,却又听那位龙爷拍拍挽着自己手臂的年轻女人,对谢b介绍:“这位是我家六姨太,还不快见过二少。”
龙爷年轻的姨太太,微微躬身福了个礼:“见过二少。”
采薇这才注意到,那年轻女子美得着实令人惊艳,尤其是站在一身匪气的龙爷身旁,更显得如花似玉楚楚可怜。
谢b微微颌首,面对这样的美人,眼中并未有任何波动,仍旧是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笑着点点头:“六太太国色天香,龙爷好福气。”
龙爷朗声大笑,伸手拍拍谢b的手臂:“二少果然是传闻中的谦谦君子,走,咱们去里面慢慢叙。”
谢b笑着嗯了一声,看向旁边的采薇,温声道:“应小姐,改日有空谢某再去府上拜访。”
采薇下意识点头,却也不知他说得是哪个府上。
谢b跟着龙正翔一行人进了包厢,采薇见着青竹还没上来,准备继续下楼去寻人。这回她走到楼梯口,却见自己找寻的人,正往上走。
采薇笑问:“你去哪里了?我还想你是不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正要去找你了。”
青竹没回她的话,等走到她身旁,采薇才发觉自己这位哥哥,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
“怎么了?”她推了推他。
青竹心不在焉摇头:“没事啊!”
采薇皱眉,问他身后的小顺:“四少爷刚刚做什么了?”
小顺一脸茫然,道:“买了米酒回来时,四少爷忽然去追一辆黄包车,也不认识人家,差点吓得那车夫和车上的公子一大跳。”
采薇问:“不认识干吗追啊?”
小顺说:“我也不知道啊。”
青竹这时终于回过神来,恼火地揉了揉短发,耳根蹿上一抹诡异的红色,推着采薇往包厢走:“我认错人了。”
采薇明显不信:“真的?”
青竹虽然是个嚣张荒唐的公子哥儿,但为了一个不认识的美人,当街去追黄包车,还追错了,自然觉得不是什么光彩事,龇牙咧嘴,欲盖弥彰道:“要不然呢?”
回了包厢,兄妹俩刚刚落座,楼下忽然响起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两人好奇往窗外一看,却见是两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人,跟人发生了冲突,将一个路人打倒在地,那被打的人,挂着一脸血,也不敢说什么,爬起来灰溜溜跑了。
青竹放下竹帘,啐了一声:“这些青帮的地痞流氓,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采薇问:“他们是青帮的?”
青竹语气鄙薄道:“是啊!听说青帮龙爷今日在这里宴请贵客,楼下那些黑衣人都是他养得打手,这阵势那真是咱们上海滩第一份。”
想来刚刚那携着美貌姨太太的男人,就是青帮龙爷了。采薇微微蹙眉,她本以为那位谢先生跟文茵说得一样,是洋买办或者留洋回来的教授,但看龙爷对他客气恭敬的态度,显然他的身份不太可能这么简单。
她灵光一闪,莫非,这个谢先生的谢,跟刚刚入沪的谢家有关?
不过如今江谢两家联姻泡汤,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她也就没必要关心了。
正想着,小顺笑嘻嘻道:“听说龙爷最近娶了第六房姨太太,是个罕见的美人儿,宠爱得很,去哪儿都带着。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带来杏花楼?”
青竹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想都不不用想,肯定又是强抢民女,美人跟了他,那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采薇用筷子敲敲他的碗:“你还说人家,你自己在外面干的荒唐事,也没少。”
青竹昂昂头:“本少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从来只有姑娘缠着我,没有我强迫别人的。”
16、未来姐夫?
江家的汽车,平日里是江鹤年用的,但因着从上海到凤凰山,距离不算近,他这日特意将车子和司机程展调给了青竹采薇兄妹俩,自己去商行改坐了马车。
兄妹两人起了个大早,到达凤凰山时还是上午。
现下入冬已久,上山的人很少,只得零星砍柴采药的乡民。凤凰山两重交叉,如羽翼舒展开来,看过去就像一只翱翔的凤凰,故得此名。山势虽然颇为险峻,但山路平整,并不算太辛苦,山顶一堵石壁高峭耸立,爬满了古藤,夹杂叫不出名字的红白小花,遥遥望去,美不胜收。
采薇来这个世界将一月有余,第一次出来游玩,颇有些神清气爽。
山中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不少,他们去得是三星阁。
采薇本想替另一个世界的亲朋好友祈福,但点了香才发觉,原来的世界无父无母,没有爱人,为数不多的朋友,大都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竟然是没什么值得她牵挂的。于是只为了江家老小和远渡重洋的文茵求了个平安。
今日出行,青竹对自己这妹妹着实另眼相看,江家五小姐被养得娇气,往常最不愿出门,怕冷怕晒,走多几步路就疲懒,他没少背过她。今日采薇却精神奕奕,一句累都没喊过,下山时,他跑到她前边,蹲下身要背她,被她一脚踹开,青竹乐得咯咯直笑。
因着没怎么歇脚,下了山时日尚早,青竹便提议去华亭城内逛逛,采薇欣然应允。华亭也就是后来的松江,现下隶属江苏,虽只是上海西郊一小小古城,却也算军事要塞,一直有驻军在此。
比起上海滩,华亭县城道路窄,人少,清静,茶馆酒肆里,也都是一派悠悠闲闲的景致。
这一路确实有些累了,一行人找了个茶楼,准备吃些东西歇息一阵,再启程返回。但青竹是个闲不住的,喝了半盏茶,瞅了瞅外边,见路上人稀,便让采薇歇着,自己拉着程展要去学开车。
江家这个四少爷,是个闯祸好手,江鹤年是不让他碰车的,免得惹出乱子。这次好不容易出来,父亲鞭长莫及,青竹定是不放过机会。程展本是谨记着老爷的话,可到底没拗过撒泼耍赖的少爷。
采薇觉得有程展看着,倒也不用太担心,自己和四喜在茶馆二楼,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古城风光,倒也清静。
只是这清静没持续半个小时,便见程展一个人匆匆忙忙跑了回来。
“五小姐,不好了!”
采薇皱眉看向他,见他大冬天的,出了一头汗,青竹又没见着影子,顿知不妙,问道:“怎么了?”
程展抹了把汗,满脸焦灼回道:“四少爷开车撞了镇守使署的军车,还跟人起了争执,动手打了个一位军爷。对方就说他袭击军人,有乱党嫌疑,被抓进使署了。”
采薇吓了一跳,江家这个四少爷还真是浑得不知天高地厚,这世道,竟然敢同拿枪的人动手,是不要命了么?
她脑子顿时有点乱,霍然起身:“走,快带我去使署。”
程展诶了一声,连忙带路。
华亭的镇守使署是一栋双层小楼,院外一道绿漆大铁门,门口站着穿铁灰色军装,荷枪实弹的卫兵,虽然并不气派,但看过去也有一股让人畏惧的森严。
采薇和卫兵说明来意,倒是没被拒之门外,领着她进了小楼,不过只让她一个人进,程展四喜和小顺被留在外头。
采薇被带进了一楼的接待室,接待她的是一个年轻士兵,采薇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到过。
“你是江/青竹的妹妹?”士兵一脸严肃,但声音还是不由自主有些温柔。
使署里都是大老爷们,忽然出现这么一个美貌小姐,哪里可能凶得起来。
采薇点头,恭恭敬敬解释:“长官,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哥哥他绝对不是什么乱党,就是不小心撞坏了你们的车,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如数赔偿,还请马上放了他。”
士兵想起自己的职责,赶紧板着脸道:“撞了军车还打军人,是不是乱党还不一定,你先等着,我们审讯完毕再做定夺。”
说完就出去了,只留下她一人在接待室。
采薇也只能等着,眼见窗外夕阳西下,她不由得开始着急。接待室的门半开着,门口站着一个卫兵,走廊上时不时有穿着军装的男人来来往往,军靴踏在木地板,咚咚作响,震得人心脏隐隐发疼。
也不知等了多久,采薇正有些坐不住时,军靴踏在木板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门外划过。
门口卫兵敬了个礼。
采薇一愣,虽然只是一瞥,但她还是认出那人。
她很快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跳起追出门外:“谢长官!”
卫兵将她拦住,喝道:“放肆,这是你乱跑的地方么?”
谢煊停了脚步,转身看到几步之遥的女孩儿,眼中微微愕然,旋即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冷静。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
他身旁的副官,也就是刚刚接待采薇的那位士兵,回道:“今儿我们使署的巡逻车被撞了,肇事者还动手打人,兄弟们怀疑是乱党,抓了回来正在审讯,这姑娘说她是嫌犯的妹妹,来这里领人。”
采薇道:“我哥哥是沁园江家的四少爷,怎么会是乱党?他不小心撞了你们的车,我们肯定赔偿,还请使署的长官们不要为难他。”
谢煊勾了下唇角,轻笑道:“我若是没记错,上回姑娘说自己是给东家做工的,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江家小姐?”
采薇讪笑了笑:“上海滩鱼龙混杂,我一个女孩子出门,若是逢人就自报身份,只怕出不了几里地,就会被人盯上。还请长官理解,若是长官怀疑我的身份,我家佣人就在使署门外,可以把他们叫进来作证。”
谢煊神色莫辨地看了她片刻,才又淡声开口道:“跟我上来。”
采薇赶紧跟上。
前方两人步子大,军靴踏在木楼梯上,微微震动,也让她的心脏随之震动。
比起时不时有人出没的一楼,这栋小楼的二层异常安静,连个卫兵没有。谢煊走到一扇门前停下,推门而入。
而采薇却在跟进去前稍稍迟疑了一下,因为她看到了门上镇守使三个字,脑子一时懵懵然,片刻之后,才又恍恍惚惚继续往里走。
谢煊已经在屋内那张红木办公桌后坐定,随手从抽屉里抽出一根香烟,嘶的一声,是火柴划过的声音,一簇微小的光在他脸前亮起,点燃了他唇上的烟。
与他几步之遥的采薇,在看到他指间火柴熄灭的刹那,本来还有些混乱的思维,像是被点化一般,忽然变得清晰。
谢家入沪,二子谢b为上海镇守使,三子谢煊镇守华亭。
这个男人,竟然就是差一点要娶文茵的谢家三少谢煊。
谢煊,谢家排行第三,所以字季明。
这世界可真是小得有些荒谬。
谢煊吸了口烟,目光从采薇脸上淡淡扫过,问站在桌前的副官陈青山:“审得如何了?”
陈青山回道:“这公子哥儿一直嚷嚷自己是江家四少爷,要去投诉咱们,根本没法儿审。”顿了顿,又才支支吾吾继续,“他……他还说镇守使是他未来姐夫,要是不马上放他,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江四少哦!采薇头冒冷汗,心虚地乜了眼谢煊,恰好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不过视线只隔空交汇一刹那,他就已经收回。
她没看清,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是不是带着讥诮。
谢煊又问:“用刑了吗?”
采薇闻言,心里一紧,脑子里忍不住浮现青竹被鞭笞火烙的场景,顿时身子一晃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好在陈青山说得是:“那倒没有,他说自己是江家四少爷,这上海滩谁不知道江家?我们哪敢随便用刑,就是抓他时,他不配合,稍稍动了点粗。”
采薇一颗提起的心,这才落下。
“行,我知道了。”谢煊对他挥挥手,“你先出吧。”
等陈青山离开,采薇赶紧上前两步,站在他桌前:“谢公子,我哥哥他就是少爷脾气,肯定不是什么乱党。撞坏你们的车,该补偿多少我们一份都不会少,还请您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谢煊没看她,只将烟夹在左手指间,右手从笔筒中拿出一根自来水笔,摊开一张纸,审问般的冷硬语气问道:“名字?”
“江采薇。”
谢煊抬头看她一眼:“我问你哥哥。”
“……”采薇,“江/青竹。”
谢煊没再说话,哗哗在纸上写了几笔,撕下来,又唤道:“青山!”
陈青山立刻进来:“三少,还有吩咐?”
谢煊道:“江少爷撞了咱们车,维修费要多少?”
陈青山:“……差不多五十大洋。”
谢煊点点头,将纸条递给采薇:“把赔偿金交了,就可以把你哥哥领走了。”
采薇接了他亲笔签的释放条子,无奈地笑了笑:“谢公子,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谁出门会随身携带五十大洋?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写个欠条,等回去后,立马差人把五十大洋送来使署。”
谢煊挑眉点头,撕下一张纸递给她:“行。”
采薇接过纸张和自来水笔,低头开始写欠条。她繁体字很陌生,寥寥几个数字都写得颇为艰难。好不容易写完,签下自己名字后,将欠条给他。
谢煊却没马上接过来,而是从抽屉拿出一盒印泥递给她。
采薇愣了下,很快反应过他是要自己摁手印,不觉失笑:“你们拿枪的,还怕我们老百姓赖掉你们这五十块大洋的账么?”
谢煊漫不经心说:“五十块对你们江家来说是小钱,对我们使署却是笔大数字。我们拿枪的也是要讲规矩,有五小姐的手印,我们好规规矩矩收钱,总比拿着枪去收钱好。”
采薇扯了下嘴,拇指蘸上一点红色印泥,在欠条下方摁上了自己的指印。
谢煊终于接过欠条,又对陈青山说:“你让人带江小姐去把他哥哥领出来。”
采薇跟着陈青山走到门口,又听谢煊的声音,在后面不紧不慢响起:“虽然我们谢家是有意和你们江家联姻,无奈江二小姐看不上我这样拿枪的粗人,你们姐夫我大概是没机会做了,麻烦你转告你四哥,以后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再说。我倒是不在意,就怕坏了你们江家小姐们的名声,毕竟你们江家不止一个女儿。”
采薇闻言,转头弯唇一笑:“谢公子人中龙凤,是我二姐没有福气。您放心,我会转告我四哥的。”
17、晚宴
陈青山将采薇送到门口,唤来一个卫兵交代几句后,就又回到了屋内。
谢煊唇上含着烟,手指夹着刚刚那张欠条,随口问:“车撞成什么样了?”
陈青山笑嘻嘻回道:“其实没什么大问题,我估摸着修好也就花个二十大洋,不过江家那少爷实在是嚣张得很,反正他们家不缺钱,我就往高说了个数字。”
谢煊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顿时让他后面的话吞了下去,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谢煊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复又垂下眼睛,看向手中的欠条,那落款下的红色手指印,圆圆一团,是一个漂亮的斗。
他轻笑一声,挑了挑眉,随手将欠条塞进抽屉里,淡声道:“不管人家是少爷还是大亨,我们是兵他们是民,任何事都得按规矩来。”说着扫了陈青山一眼,“你跟了我几年,这地痞流氓的习性怎么还没改过来?”
陈青山讪讪一笑:“我这不是有点看不惯那飞扬跋扈的富家少爷么?”
谢煊往椅背一靠,皮笑肉不笑看向他道:“你的意思是看不惯我了?”
陈青山顿时被噎了下,这话还真不假,当年谢家三公子,那可是四九城里,正儿八经飞扬跋扈的大少爷,敢对前清小王爷开枪的主。
陈副官挺直身体,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地拍马:“三少您和那种纨绔怎么能相提并论?你可是新军中首屈一指的才俊。”
谢煊轻嗤一声,挥挥手:“行了,你去做事吧!到时候江家把钱送来,多余的你让伙房给使署的兄弟们改善一下伙食。”
陈青山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收到。”
等人出去,谢煊起身来到窗边,余晖洒落在不远处的华亭小城,这里与上海城的喧哗比起来,有种静谧的安宁,让人暂时忘记了外面的动荡。
他不急不慢地抽了两口烟,正要转身回办公桌,忽然听到楼下有细细的吵闹传来,低头看去,正是江家那对小兄妹。
那男孩儿似乎还不甘心,一蹦三尺高地要跟身后的卫兵吵架,被矮他快一个头的女孩儿,一手薅下来,拽着领子拉走了。
谢煊好笑地摇摇头。
小孩子罢了。
“你能不能知道点天高地厚?这是你胡来的地方吗?非得把你关个十天半个月才舒坦?”采薇都服了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刚被放出来时,还嚷嚷着要和抓他的人单挑,被她捶了几拳,才不甘不愿地跟着她出来。
青竹道:“我又不是故意撞他们的,他们自己开车堵在路口,仗着手上有枪就乱抓人,还说我是乱党,我要是乱党,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穷酸使署给炸了。”
采薇一声轻喝:“你给我闭嘴!还想被抓进去是不是?”
青竹看着妹妹板着的一张小脸,下意识就收了声,又不禁奇怪想,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气势了?
“还有,你能不能别乱说话,什么未来姐夫?二姐登船去美国,在上海滩又不是什么秘密。刚刚人家谢三少就在使署,我差点没丢人丢到瓜哇国。”
青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唬唬人么?”
采薇无语道:“在人家地盘上打人家名号唬人,你这是缺心眼儿呢?”
“少爷小姐,你们总算出来了!”一直在外面等着的程展,看到来人,重重松了口气。
四喜一把抓住采薇的手臂:“可吓死我了!”
“行了,没事了。”采薇道,又对青竹说,“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爸爸交代这事儿吧!”
青竹摸了摸后脑勺,这才开始懊恼。
其实车子撞得不算严重,只是车头凹下去一块,有碍美观。这个时代的汽车还远远没有普及,都是从国外海运过来的,整个上海滩的汽车,也不过一千多辆。江家这辆车价值一万大洋,江鹤年宝贝得很,所以从来不让毛手毛脚的青竹学着开。
回到沁园,天早已经黑透。程展是不敢有半点隐瞒的,一回家就去江鹤年那边请罪兼告状去了,青竹撒泼耍赖也也没拦住。
采薇回到芳华苑的房内,刚刚坐下歇息,便听到主宅那边传来了江四少的鬼哭狼嚎,估摸着是江鹤年看到爱车的惨状后,在教训自己那倒霉儿子。
采薇接过四喜端来的热茶,边喝边笑着摇头。
又是一声嚎叫:“救命啊,有人要杀亲儿子啦!”
四喜抖了抖道:“老爷真在打四少爷啊?”
采薇淡定道:“你们四少爷本来就欠打。”
话音刚落了没一会儿,忽然听得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紧接着是房门被撞开的声音。
“你干吗呢?”采薇见青竹气喘吁吁闯进来,将门紧紧关上,没好气道。
青竹重重舒了口气,跑到桌旁,自己伸手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喘着气道:“我在你这里避避风头。”
采薇道:“你把爸爸车弄成那样子,还不让他老人家教训教训出出气?”
青竹苦着脸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跑的,哪晓得这老头是真打,两棍子敲在我背上,实在受不了,赶紧跑了。”
采薇真是哭笑不得,看他这做派,由此可知,素日里江鹤年是怎么宠溺纵容的。
她都有点替江老爷的威信担忧了。
正想着,楼下小院传来了江鹤年的咆哮:“你个小兔崽子,我知道你躲在小五房里,赶紧给我下来,看我不抽死你!”
青竹不怕死地冲外面大声道:“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不关心儿子有没有伤着,光想着车被撞坏了。”说着又扯着嗓子干嚎,“娘啊!你怎么去得这么早?你在天之灵看看儿子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啊?还不如一辆破汽车重要。”
江鹤年约莫是被气得不轻,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
吼完,重重咳嗽了几声。
江太太温柔的声音适时响起:“老爷,你这是干什么?汽车坏了能修好就是,修不好再买一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青竹没伤着就好,您就别生气了。”
青竹笑呵呵道:“还是妈妈疼我。”
“小兔崽子,明天开始哪里都不能去,好好在家里跟着先生读书,准备大学入学考试。”江鹤年骂骂咧咧两声,终究还是跟着江太太进了屋子。
青竹得逞地笑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采薇叹了口气:“你以后还是少气爸爸,我看他身体不大好,又爱抽大烟。”
青竹不以为意道:“都说了让他不要抽,他非得抽,怪得了谁?”说完又郁卒地撇撇嘴,“看来接下来几天是出不了门了。”
“我看你也该在家里待几天,整天在外面闯祸,迟早闹出事。”
青竹道:“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说完啧啧两声,借着灯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说江小五,你哥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好像变得很不一样了。”
采薇笑:“哪里不一样了?”
青竹说:“说不上来,反正有点老气横秋的样子,都快赶上爸爸了。”
“那说明我长大了。”
青竹嗤了一声,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把:“小丫头片子,也敢说自己长大了,你在哥哥眼里,永远都是个小姑娘。”
采薇也不和他争辩,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汽车坏了,接下来几日,江先生去商行和工厂就只能坐马车和黄包车,而青竹则被关在寒梅斋跟着家里请得先生读书。
青竹刚刚读完了中学,成绩只是个稀松二五眼,尤其是英文,一塌糊涂。以江家的财力,沪上的几所大学,无论是震旦圣约翰还是复旦公学,都可以随便上。但江鹤年在这方面很有原则,非得让他自己凭实力考上才行,所以请了老师在家中补习。前段日子,青竹找了各种借口逃脱,江鹤年生意忙,也没太放心思在这事上,这回爱车被撞,他铁了心要把这顽劣的儿子在家中拘几天,才能解气。
青竹出不去,采薇人生地不熟,也没什么兴致去玩,每天让听差买几份报纸,在家里熟悉当下时局和风土人情。
这个时代的报纸很有意思,每份报纸背后都有着不同的背景,军政府保皇派革命派,各自占了一亩三分田。内容也十分丰富,有抨击时政,也有花边新闻,文人墨客畅所欲言。
这两日报纸上说得最多的就是谢家月中在礼查饭店那场晚宴。谢家入沪是最近上海滩头等大事,大大小小的报纸,几乎就没断过。有些报纸关心的事谢家入沪后的时局走向,有些报纸则把关注点放在谢司令两个风华正茂的儿子身上。这两个儿子,不仅在新军中身居高位,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一个丧妻,一个未婚,沪上的大家族都盯着,就看能成为谁家的乘龙快婿。江家自然也在小报八卦之列,而因为江家二小姐文茵出走美国的消息已经传开,本来最有希望和谢家联姻的江家,在小报看来,如今是机会渺茫。
也许江鹤年奉行的是中庸之道,先前还为联姻之事大感遗憾,没过多久就看开,甚至自我安慰与这种军阀之家保持恰当的距离,或者更安全。
转眼间到了月中,全城瞩目的谢家晚宴终于到来。
因为是西式晚宴,江太太这样裹小脚的传统妇女不适合出席,江鹤年也不好带姨太太,便只带长子云柏。被关了几日的青竹听说晚宴有专门给少爷小姐们举办的跳舞会,便央求父亲带上自己。江鹤年见他这几日还算听话,便欣然应允,带了青竹,自然是要带采薇,带上了采薇,又不好不带三女儿洵美,于是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去了礼查饭店。
礼查饭店始建于上海开埠第三四年,一开始只是两层小楼,翻修过好几次,几十年过去了,如今这栋五层高的大楼,是上海滩最大的外资酒店,也是最早使用煤气和水电的建筑。
每个周末,这里都会举办跳舞会,是沪上的洋人和中国摩登男女们最喜爱的地方。
谢家的晚宴设在一楼的宴厅,足以容纳上千宾客。
江家一行人抵达饭店门口时,外面已经停了密密麻麻的汽车和黄包车。拿着邀请函进了酒店后,举目望去,金碧辉煌的宴厅里,一片的锦衣华服,衣香鬓影,除了上海滩有头有脸的豪绅贵胄,还有各国公使富商,难得齐聚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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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记者穿梭其间,咔咔兴奋不停地拍着照。
宾客按身份分了区域,江鹤年这些有头有脸的上宾,坐在前排,各家少爷小姐们被安排在后面的位子,便于各自社交。
上海开埠这么多年,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大都新派摩登,社交活动颇多。采薇在教会学校念书,自然也参加过不少,席上的年轻人,很多应该都是见过的,可惜她记忆模糊,只能打着哈哈敷衍,好在身旁有个社交高手哥哥,什么都帮她应付着。
大家寒暄了一会儿,八点的钟声敲响,宴厅的西洋乐手开始奏乐,穿着西装,梳着油头的主持人,在前面大声宣布:“各位来宾,晚上好,下面有请我们今晚的主人谢司令上台为我们讲话。”
雷鸣般的掌声在席间响起。一个穿着铁灰色戎装胸口挂满勋章的中年男人走上了台,想来就是谢司令了。
这谢司令跟采薇想象得差不多,身材魁梧,脸上带着笑,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手臂挽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姨太太,身后则跟着身穿戎装的两个年轻男人。左边那位是采薇认识的谢家三少谢煊。
灯光下他那张脸,一如既往不苟言笑,看起来颇有几份清俊冷冽。
而右边……采薇遥遥看向那人,微微一怔,虽然也穿着军装,却仍旧不失斯文儒雅,与谢煊的气质截然不同。
他正是码头上帮过自己的那位谢先生。
这人果然是谢家的人,难怪他虎口有一层粗粝的茧,只不过采薇没想到他就是谢司令的二儿子,新上任的上海镇守使谢b。
她在报上看到过,谢b如今是大总统最器重的将才,上海镇守使这个职位是大总统钦点的。在她的概念里,能做到镇守使这个位置的,不应该是谢b这样的儒雅君子。
不过不得不承认,谢司令这两个儿子,虽然气质迥异,但绝对都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的人才。
这兄弟俩往台上一站,顿时就吸引了宴厅里一大片年轻的芳心。
坐在采薇右手边的洵美小声感叹道:“原来谢三公子这样一表人才,二姐真是可惜了。”
采薇承认前半句,后半句却不能苟同,一来是感情不是建立在这些表象上,二来是她知道,谢三公子虽然是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但他却活不了多长,若是文茵嫁给他,过不了两年就得丧夫守寡,没感情倒也罢了,要有了感情,那可真是悲剧一场。
她忽然想起那张老照片里,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新娘。
18、舞会
来参加晚宴的年轻人,大都是冲着今晚的跳舞会。如今自由恋爱的风尚已经在上海滩悄然流行,今晚全上海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几乎倾巢而出,无不渴望在这场盛大的宴会中,邂逅一段罗曼蒂克。
等谢司令发言完毕,晚宴正式分成两部分,继续留在大厅喝酒的长辈们,以及楼上年轻人们的跳舞会。
江家三姐弟兴高采烈来到二楼舞厅时,洋人乐队正在演奏流行的西洋乐,舞会还没开始,衣着光鲜的摩登男女举着香槟和红酒相互寒暄,璀璨的水晶灯如梦如幻,这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名利场。
采薇毕竟曾是富家女,各种应酬参加过不少。这个宴会虽然略显浮华,但她也不至于不适应。
“洵美!”姐弟三人正在人群中穿梭,一个穿着紫色礼服裙的摩登少女小跑过来,和江三小姐打招呼。
“彩霞,刚刚都没看到你。”洵美见到来人,欣喜回应。
“是啊,人太多了。这两位是?”
洵美忙介绍:“这是我四弟和五妹。”
少女热情道:“你们好,我是洵美的同学应彩霞,你们叫我密斯应就好了。”
青竹笑道:“密斯应莫非就是应买办家那位芳名远扬的六小姐吗?今日一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江家这位四少爷,果真是个风流种子,一席话,逗得美女花枝乱颤。
采薇却是怔了半晌,不是因为青竹这毛头小子的撩妹手段,而是应彩霞这个名字——她上回在码头对谢b随口胡诌的名字,原来真的确有其人,还是上海滩社交场上的千金小姐。
她看了看穿着时髦的密斯应,对青竹洵美道:“你们先去玩儿,我找个地方坐会儿喝点东西,再来找你们。”
青竹点头:“行,要是遇到不怀好意的公子哥,过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采薇好笑道:“我感谢你我的大少爷,但这种地方你就别惹事了。”
青竹哈哈大笑。
采薇瞪他一眼,转身朝角落边的沙发走去。这会儿,摩登男女们都在忙着社交,沙发上没什么人,她随手从路过的白俄侍应生手中托盘拿了一杯香槟,来到一张空沙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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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只是跟着父亲来见识旧上海的名利场,并没有打算邂逅浪漫,因为不愿太引人注目,她穿一件样式简单的米白色蕾丝洋装裙,头发只随意绑着两条辫子,妆容更是清雅素淡。比起这舞厅的锦衣华服,实在是不太起眼,往角落一座,便没人注意她了。
几口冰凉的香槟下肚,人也略微沉静下来。
“应小姐。”
采薇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转头,果然看到是谢b站在自己身旁。
他已经换了一身西装,越发显得温润如玉。她心想,如果不去摸他虎口的茧,单从外表,怎么都不看出这人是上海镇守使,他身上这浑然天成的儒雅之气,实在是太能迷惑人。
她朝他笑了笑,说:“没想到您就是谢家二公子,咱们上海的镇守使,之前真是有些失礼了。”
谢b轻笑,在她旁边坐下,柔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采薇道:“喝点水休息一会儿,然后才有精力跳舞。”
谢b点点头:“也是。”
采薇笑说:“今晚二公子可是主角,躲到角落,不怕别人找不到你?”
谢b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回身朝人群中指了指:“今晚主角是我三弟,我不过是象征性露个脸而已。”
采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明晃晃的水晶灯光下,端着一杯红酒的谢煊正被几个年轻男女簇拥着,她三姐洵美也在其中,和旁边几个女孩儿一样,眼神迸发着无法遮掩的热情,脸上染上了红潮。
而那个众星捧月的男人,嘴角挂着一丝浅笑,只是那笑容不达眼底,神色也有些漫不经心。
采薇不得不承认,换上西装,站在水晶灯下的谢煊,还真有些传闻中风流公子哥的派头。
她轻笑了笑,正要回过头,本来正和人说笑的谢煊,忽然抬眼朝她这边看过来,视线穿过一众衣香鬓影,不偏不倚对上了她还没收回的目光。
虽然隔着些距离,但采薇还是看到,灯光璀璨之下,那双狭长的漆黑眸子,如寒星一般闪亮。只是分辨不出那略显冷清的目光,到底只是随意一瞥,还是带着些玩味。
她没仔细去体会,已经迅速转过头,笑说:“看来三公子很受欢迎。”
谢b轻笑一声,道:“我三弟确实一向讨女孩子喜欢。”
他话音刚落,水晶灯哗的一声暗下来,换上迷离的五彩旋转灯,西洋乐队的乐曲变成了舒缓的华尔兹,整个舞厅陷入了一种梦幻而暧昧的气氛。
谢b站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伸向采薇,弯身柔声道:“不知道谢某是否能有幸邀请应小姐跳支舞?”
采薇轻笑,大大方方将手交给他。
舞厅中的摩登男女在灯光暗下来那一刹那,就已经按捺不住纷纷没入了舞池,一时间迷幻的灯光下,已经是人头攒动人影幢幢。
采薇也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跳过舞了。那还是少女时代,在英国时,经常参加留学生们举办的舞会。加之这个时代的舞步,与后世略有区别,她一开始还有点不适应。
谢b觉察,低声在她耳畔道:“没事,慢华尔兹很简单,你跟着我的步子就好。”
“嗯。”采薇点头。
这个男人确实绅士,他揽在她腰间的手,只虚虚扶着,身体之间也隔着恰当的距离,不像舞池中一些年轻男性,恨不得和舞伴贴在一起。
只是,当采薇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虎口中粗粝的茧时,又不得不觉得和他的温柔绅士很有些违和。
谢b是个好舞伴,没过多久,采薇就适应了节拍,两个人配合得渐入佳境。
过了一会儿,谢b开口道:“应小姐舞跳得不错,看来也时常参加跳舞会。”
采薇笑说:“只是舞步简单罢了,换做复杂的我就没办法了。”
谢b说:“礼查饭店每个礼拜六都有舞会,应小姐若是喜欢跳舞,可以常来,我偶尔也会过来放松,若是遇到应小姐,还能做个舞伴。”
采薇笑:“看来镇守使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繁忙。”
谢b道:“镇守使也得有休闲生活。”
采薇点头:“那好啊,希望以后来礼查饭店跳舞,能遇到谢公子。”
两人正细细低语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从旁边划过,采薇的目光不经意一瞥,虽然灯光迷离,但她还是认出了谢煊。
他的舞伴是一个打扮十分摩登的年轻女孩,采薇不认识,也看不太清楚模样,但身段玲珑,应该是一个顶漂亮的女孩。
这两人将简单的华尔兹舞步跳得舒展流畅,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采薇几乎是有点被吸引了,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两道翩然的身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没来得及回神,一曲华尔兹已经落幕。舞步停下来,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轻松开,下一刻,灯光再次转换,旋转灯五彩斑斓的光快速闪烁跳跃着,奔放狂热的探戈舞曲震耳欲聋般响起。
舞池中的人们,自动交换舞伴,采薇还在怔愣间,无处安放的手,忽然落入一只温暖有力的掌中,连带身体也被带入一具坚硬而温暖的胸膛前。
她愕然抬头,在迷离闪烁的灯光中,对上了一双深沉如水的黑眸,刹那间如梦似幻。
19、一更
急促而热烈的音乐, 点燃了年轻人们荷尔蒙,这些百年前的摩登男女,在迷幻的灯光中,毫不吝啬地释放着这个民族被压抑了上千年的激情。
梵婀玲拉出的热烈舞曲, 棱镜球投射的五彩灯光,激情澎湃的年轻人,一切的一切, 都让采薇陷入了一种失真般的眩晕中。
她脑子还处在恍然中, 身体却已经被谢煊带走。
“跟着我的步子。”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男人温热的气息萦绕在鼻间, 揽在腰间的手灼热而有力,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更是仿佛蕴藏着勃发的热度。
采薇完全跟不上节奏,只是本能地跟着男人的舞步, 也或者并不是她跟着他, 而是被他的力量强行带动着, 因为身体早已不受自己控制。男人却始终游刃有余,带着她穿梭在翩然起舞的人群中。
随着一阵急促的节奏, 谢煊揽在她腰间的手拿开, 另一只手将她的身体轻轻一转,送了出去。
本就眩晕的采薇,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完全不受控制的身体像是一下踩在云端,要飘了起来。而那只本来紧紧握着她的大手,在她转出去后, 忽然松开。
这突如其来的放手,让采薇蓦地乱了节奏,仿佛在云端一脚踏空,慌张不期而至,亟不可待需要抓住点什么。
就在她无所适从时,甚至以为自己要跌倒时,谢煊又追上她旋转的脚步,那只本来已经松开的手,再次紧紧将她攥在掌中,带着她的身体反向旋转,把她拉回了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也重新揽在了她的腰间。
采薇的慌乱瞬间消失殆尽,悬空的一颗心落在了地上。鼻间独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越发清晰,仿佛钻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她下意识抬头,光影交错之中,谢煊也正看着他,辨不清面容,只看得到嘴角微微勾起,噙着一丝戏谑的笑。
明知道刚刚他是故意戏弄自己,可是她根本无暇想太多。因为舞曲已经进入高/潮,愈发急促热烈,随着身体不停在舞动的人群中穿梭转圈,那眩晕感攀至顶峰,心跳也随之加速,快得好像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采薇脑子一片空白,周遭的喧杂成了默片一般的背景,一切都变得虚无,好像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只有拥着自己的男人,那灼热的气息和力量是真实的。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好像是璀璨的烟火,又或者是澎湃的海浪,她已经完全分不清楚,只知道一股从未有过的激动和热潮,从四肢百骸蹿开,然后钻进了自己的心脏里。幸而旋转灯光五彩迷离,舞池中每张面孔都隐没在光影交错中,没有人看得清她此时满面红潮的模样。
就在她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时,一曲浓烈的探戈,终于慢慢缓下来,直到结束,舞池中的摩登男女不情不愿从刚刚的激情中归位平静。
谢煊松开了采薇的手,朝她绅士地鞠了躬。
采薇急促地喘着气,热得厉害,额间隐隐闪着细密晶莹的汗水,脑子还没从眩晕中脱离,她有些恍惚地抬头看向面前这张疏淡冷冽的俊脸,忽然惊醒一般回神,然后飞快转身离开舞池,疾步朝先前的沙发走去。
喝了半杯的香槟还放在茶几上,她拿起来,猛得一口灌下,才稍稍平息内心的狂潮。
她这是怎么了?
当身体和狂跳的心脏渐渐冷静下来,采薇不禁为刚刚那眩晕和不受控制的兴奋而心惊胆战。
甚至有点茫然。
她转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到谢煊的身影,他又已经被人簇拥着寒暄,一派轻松自然的模样,仿佛刚刚那支浓烈到几乎失控的探戈,不过是她一个人的臆想罢了。
想到刚刚跳舞时,他分明故意戏弄她,她却始终无法掌握主动权,只能被他带着走,就很有些懊恼。
不就是一支舞么?她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的单纯少女,怎么会变成那样子?
“应小姐,还要不要再去跳舞?”
她正胡思乱想着,谢珺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边。
采薇回神,抬头看他,笑着摇摇头:“一口气跳了两支,有点累了。”
谢珺打量下她仍旧有些发红的脸颊,笑道:“刚刚看到你和我三弟在跳,你们配合得很好。”
采薇道:“是三公子舞技卓群罢了。”
谢珺点头,笑说:“我三弟留过洋,对这些西洋人热衷的玩意儿确实挺在行。”
采薇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面前这个斯文俊逸的男人,正要纠正自己的身份:“二公子,其实我上次……”
“怎么了?”谢珺微微挑眉问。
采薇道:“我不是应……”
然而还没说下去,就被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走过来打断,那人是来找谢珺的:“二少,司令让你过去。”
谢珺点头,看着采薇问:“应小姐要说什么?”
采薇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二公子去忙吧,有机会再聊。”
“行。”谢珺起身,眼睛荡着一丝笑,客客气气道,“那应小姐玩得开心,要是遇到哪里招待不周的地方,告诉我,我让人改进。”
采薇笑:“多谢二公子。”
下支舞曲再次响起,又回到了舒缓的华尔兹。而刚刚那支舞,已经消耗了采薇所有的热情,有年轻公子过来邀请她共舞,都被她笑着婉拒。
采薇随意瞥了一眼,恰好看到她三姐洵美,正在主动邀请谢煊共舞,对方笑了笑没拒绝,彬彬有礼牵着她的手,没入了舞池。
她舒了口气,卸力一般靠在沙发椅背,闭上眼睛感受着悠扬的萨克斯,想将还隐约残留在心间的热潮驱散。
然而收效甚微。
这场盛大的晚宴,持续到了十点多。
三姐弟与江鹤年以及大哥云柏会合时,父子俩显然都喝了不少酒,面上泛着红光,说话时也带着浓郁的酒气。
到了车上,洵美还没从舞会的兴奋中走出来,拉着采薇道:“原来谢三公子真得是英俊不凡,二姐好可惜,不知道若是有一日见到他,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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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笑道:“放心吧,对二姐来说,理想比嫁个好男人重要。况且那位谢三少虽然有一副好皮囊,但是不是良配?还得二说。”
洵美喃喃道:“可是那样一表人才的男子,全上海滩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出第二个呢?”
采薇借着车内暗淡的灯光,看了眼身旁的女孩,那眼神中分明是闪着不同寻常的光彩。她想起刚刚在舞厅,洵美主动邀请谢煊跳舞的场景,不由得暗叹一声。
这位谢三少,还真是个会祸害女人的风流种子。
青竹听了姐妹俩的话,不以为然道:“依我看,谢三少人才虽然是个人才,但是有点太傲气,就这一样,也比不上他那温润儒雅的二哥。”
江家四少爷,从小讨女人喜欢,但今晚在舞厅,那些名媛千金个个都只盯着谢三少,他一点没享受到从前在社交场合的众星捧月,这让他不由自主对谢煊有点不爽。
洵美倒也没反驳,而是点点头道:“二少倒也是很好的,而且听说是个痴心人,他和妻子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只可惜新婚不到一年,妻子就意外过世。如今快两年了,还一直未再娶。”
在这个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这样的男人确实算得上情深了。采薇撇撇嘴想,反正比起他那个三弟,要好上太多。
但转而又忽然想到谢煊英年早逝的结局,这种愤愤便被唏嘘代替,毕竟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没那么重要。
挂钟十二点的报时响起,谢公馆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谢司令脱了戎装,穿着长衫,坐在红木书桌后的真皮座椅上,嘴里叼着一根烟斗,脸上还残留着酒后的红。
谢珺和谢煊兄弟二人站在桌前。
谢司令手中随意翻着几页资料,抬头对谢煊说:“季明,今晚的宴会,有没有中意哪家千金?”
谢煊淡声道:“今天人太多,我没有特别留意。”
谢司令点头,叹了口气道:“本来我是看中了李家和钟家,这两家财力跟江家差不多。但今晚我刚刚收到一些新消息,李家与安徽的辫子军关系不同寻常,光这一年就输送了几十万大洋。至于钟家,他们是靠跟洋人做生意发家,表面上是做贸易,但私下里主要是靠走私鸦片,而且近年来和日本人走得很近。东洋人野心勃勃,我们还是要谨慎为妙。”
谢珺道:“没错,这两家我也查过底细,确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干净。”
谢司令说:“这样看来,还是江家背景最简单,我今晚和江鹤年喝了两杯酒,这个人推崇孔孟那套,奉行中庸之道,笼络起来应该不算难。只可惜若是没有姻亲这层关系加持,他能被我们谢家笼络,同样就能被别人笼络。”
谢煊不甚在意地随口道:“那就继续和江家联姻,反正他们家还有两个女儿。”
谢琨道:“但他们家那两个女儿都是庶女。”
谢煊不以为意地笑了声:“现在已经是民国,嫡庶又有什么关系?”
谢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着接话道:“三弟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据我所得到的消息,江家最受宠的女儿还真不是那位出走美国的嫡长女。江鹤年曾经有一位非常宠爱的姨太太,可惜进门三年就过世,只留下一儿一女。江鹤年最疼爱的就是这双儿女,尤其是那位小女儿,那是正儿八经的掌上明珠,远远超过离家的二小姐。”
谢煊转头,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眼他。
谢司令来了兴趣,挑起眉头问:“当真?”
谢珺点头:“应该不会有错,那位小女儿今年十七岁,据说生得非常漂亮,因为养得娇贵,在社交圈露面不多,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江鹤年有这么一个宝贝千金。”
谢司令抽了口烟,若有所思点点:“原来江家还有这样的事。”然后朗声笑道,“没错,如今都已经是民国,嫡庶又有多大关系?仲文也是庶出,对我来说,和孟远季明都是一样的,谁优秀我就提拔谁,一视同仁。江鹤年是新派人士,只会比我们更开明。只要女孩儿得宠,才貌配得上我儿子,就没问题。”
谢珺笑说:“依我看,若是咱们真要和江家结亲,那位五小姐其实比先前的二小姐更合适。江二小姐是上海滩新女性,据说性子十分叛逆,这样的女子就算是嫁入咱们家,只怕也是个麻烦。”说着,朝谢煊转头一笑,“只怕到时候三弟想娶个姨太太都不大容易。那五小姐却是个老实听话的性子,三弟素来不愿被约束,我看再适合不过。”
谢司令哈哈大笑,看向谢煊:“季明,你怎么看?”
谢煊淡声道:“一切但凭父亲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我用尽心思为了给太姥爷制造娶女主的机会,所以让谢二误会,然而你们担心的竟然是谢二娶错人。
20、二更
南方的雨水, 说来就来。谢煊回到房间时,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他随便冲了个澡,换了身睡袍,虽然过了子时, 却还没有睡意,便点了一支烟,走到阳台去抽。
寒风吹进袍子里, 激起一阵战栗。今晚过去不久的一些片段, 毫无征兆地跳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对跳舞其实没什么兴趣, 只是许久没放松过,便借着今晚的舞会放纵了一回。交换舞伴时,他随手拉了个女孩儿,不料就是江家那位五小姐。明明不是一个很好的舞伴, 全程让他带着, 可是有些东西却让他无法忽视。
女孩儿纤细的腰肢, 柔软的手,迷离的灯光下, 那双如同山间小鹿般水润的双眼, 以及与香水截然不同的,似有似无的馨香。在他怀中起舞时的样子, 分明带着点彷徨无措, 像是迷失凡间的精灵,可又始终是那么淡定从容,并没有因为自己那点刻意的小恶作剧, 而失了方寸。
他用力吸了口烟,连带着将夜间湿润的冷空气,也吸进了胸腔,这才将那异样的情绪压下去。
“还没睡?”一道声音,打破了这夜晚的宁静。
谢煊转头,看向隔壁阳台的谢珺,轻笑道:“你也是?”
谢珺划开火柴,一簇小小的火焰在暗影中亮起,照亮了他那张温润的俊脸,他点上烟,灭了火,笑说:“转眼就来上海三个月了,这里比我记忆中更冷一些。”
谢煊道:“是啊,不过总算不会像北京城那样,有风雪肆虐的时候。”
“这倒也是,记得有一年下大雪,一觉醒来,咱们家的大门都给雪堵上了。”
谢煊笑:“可不是么?一脚踩下去能到膝盖。”
谢珺说:“但屋子里有地龙和火炕,只要不出去,就特别暖和。坐在炕上,吃着茶和瓜子,看窗外大雪纷飞,也是别有一番滋味。我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三兄弟,老喜欢挤在一块。”
谢煊点头:“是啊,那时候,你和大哥什么都让着我。”说着转过头,怔怔然地看向深不见底的夜色。
谢珺默了片刻,柔声道:“季明,大哥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你不要再自责了。何况行军打仗,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那也怪不得你。”
谢煊吁了口气,勉强笑了笑:“二哥,我没事的。”
谢珺点点头,又笑说:“一直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一转眼,你也要成亲了。”
谢煊有些好笑道:“二哥,你也就比我大了三岁。”
“也是,你这个年龄的男子,好多都已经儿女成群。”谢珺笑说,默了片刻,又话锋一转问,“今晚父亲说得事,你有什么意见吗?”
谢煊摇头:“江家背景简单,确实是联姻首选。”
谢珺道:“我的意思是,婚姻毕竟是人生大事,你真愿意联姻?父亲不是独断专行的人,你其实也可以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谢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我跟二哥不一样,儿女情长的事,对我来说,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既然这样,不如利用联姻,为谢家出点力。”
谢珺笑了笑,道:“我还担心你不愿意呢。”
谢煊吸了口烟,淡声道:“没什么不愿意的,如今时局混乱,咱们谢家要立于危墙之下,就得未雨绸缪。江家富甲一方,若是真打起仗来,有他们的财力支援,会起到很大的帮助。”
谢珺笑说:“父亲若是知道你这样想,想必很欣慰。”
谢煊默了片刻,抬头看向对面的人,道:“二哥,我知道你跟父亲一样,一直在为我的事操心,今晚还专门替我打听江家那位五小姐,谢谢你。”
谢珺道:“你是我弟弟,不用跟我客气。”
谢煊想了想,又问:“二哥,你自己呢?二嫂已经过世快两年,你也该替自己打算了。”
谢珺叹了口气,笑说:“我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肯定会替自己打算的。”
谢煊轻笑一声:“莫非二哥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谢珺摇头失笑:“算是吧。”
谢煊本是随口一说,听他这样答,难免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
谢珺想了想,道:“是个很令人喜欢的姑娘。”
谢煊面露欣然,点点头:“听你这样说,我真是替你高兴,还怕你一直挂念二嫂,走不出来呢。”
谢珺笑说:“人总要向前看的,我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他看了下腕表,道,“快一点了,咱们都休息去吧。”
谢煊点头:“嗯。”
……
“小姐!小姐!”
在魔音穿脑般的叫唤中,采薇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入眼之处,是四喜一张圆盘子脸。
她伸手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你这是叫魂儿呢?”
四喜大声道:“你都快睡到十点啦,我怕你饿着。”
采薇掀开眼皮,朝挂钟一看,还真是快到了十点。昨晚回来就睡了,也不算太晚,怎么一觉就睡到这时候了?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只觉得脑袋晕得厉害,怪只怪昨晚做了一晚上跳舞转圈的梦,四喜叫醒自己前,还在梦里转圈呢。而且拉着自己转圈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那位谢三少。
她有些郁卒地拍拍脑袋,问:“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四喜一脸窦娥冤:“八点那会儿太太吃早餐,我就上来叫你了,你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梦,别提多香,嘴角都是翘起的,我叫了好久你都没醒。太太在楼下听到我的声音,说可能昨晚跳舞会太累,今日又冷得很,叫我别唤你了,让你多睡会儿。”
采薇大惊:“我做梦还翘着嘴角?”
“可不是么?你到底做了什么美梦?”
采薇用力晃晃头:“记不得了。”
可真是见了鬼,梦见跟谢煊跳舞转圈,有什么好开心的?那人昨晚跳舞忽然将自己放开又拉回去,分明就是故意的作弄,就算他舞技再超群,那又怎样?她又不是这个时代好不容易解放的摩登少女,见到个好看的男人,就想贴上去。
四喜听她说不记得,还挺失望:“那真是可惜了。”
采薇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昨晚那场雨,今早还没停,还夹杂着一点雪粒子,冷得出奇。采薇吃过早饭,就窝在江太太屋子里的炭盆边一动也不想动。
大姨太和女儿洵美,以及大少奶奶和玉哥儿也在,一屋子女人围着红旺旺的炭盆聊天。
大姨太本是江太太的陪嫁丫鬟,若不是当年太太让老爷把她收进房里,她大概只能嫁个贩夫走卒过日子,生下的孩子又是给人做下人的命,哪里可能是江家的三小姐,所以她对太太一直很尊敬,几乎言听计从,也一直教导女儿洵美守本分。
过了没多久,举着黑色洋布伞的青竹跑进屋子,叫采薇和洵美去虹口戏院看电影,两个女孩儿都不愿去,最后他自己踏着雨水跑了。
江太太笑道:“我就晓得今日先生不来,青竹肯定是在家待不住的。”
大姨太说:“这么大冷天也要出去,男孩子是真不怕冷。”
洵美吃吃笑道:“他昨晚在跳舞会和我一位女同学聊得好开心,今天肯定是去和人家约会。”
江太太好奇问:“那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洵美道:“应买办家的六小姐。”
江太太道:“那还成,总比先前总去和歌女戏子鬼混好,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定性,过两年就该给他说亲了,不晓得哪家的小姐能降住这混世魔王。”
采薇笑道:“四哥才十八岁,还是小孩子,太太不用急的,爸爸还要让他读大学呢。”
江太太说:“十八岁不小了,好多十八岁的男孩儿都能养孩子了,就算读大学,那也不耽误娶妻生子。”
采薇知道这江太太这种旧式妇女说不通,便也不说了。
这时江太太忽然又道:“对了,洵美翻过年就十九了,也到了说亲的年龄。老爷那边也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大姨太道:“老爷先前也跟我说过这事儿,说现在女孩子都时兴自由恋爱,不能像从前那样盲婚哑嫁了,等他有空,会帮洵美物色,但要洵美相看过,自己喜欢才行,只要人品过得去,真心待洵美,家境这些都不重要。”
江太太点头:“虽然我不懂什么自由恋爱,但老爷说得肯定是有道理的。不过……洵美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洵美被这样一问,双颊顿时蹿上两团红晕,支支吾吾道:“我跟二姐不一样,我觉得当兵的男孩子挺不错的。”
半躺在榻上的采薇,本来被炭火暖得昏昏欲睡,听了洵美这话,忽然一个激灵惊醒,下意识看向自己这个三姐。
她想起昨晚洵美请谢煊跳舞的场景。
不会吧?
江太太笑道:“这世道还是拿枪的最可靠,本来文茵和谢家三公子那门婚事是铁板钉钉的,谁料到那丫头这么不懂事。”说着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在船上过得怎么样?”
采薇听到她提起文茵,作为帮凶的她,默默缩回了脑袋。
一屋子女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蹬蹬的脚步声。
“老爷。”有佣人叫道。
江太太咦了一声:“老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隔扇门被咯吱推开,江鹤年不等程展收伞,已经蹭蹭地进门,看到一屋子人,道:“你们都在,那正好。”
江太太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个时候回来?”
江鹤年道:“还真是发生了件大事。”
采薇听父亲这么说,也好奇坐起来。
大概是走得有些匆忙,江鹤年有些微微喘气,接过佣人端来的茶,喝了一口,才又继续:“我刚刚接到谢司令那边的消息,他的意思竟是,还想让谢家三公子,娶咱们家姑娘。”
江太太皱眉道:“可是文茵已经走了啊?”
江鹤年道:“他的意思是其他姑娘。”
江太太道:“咱们府上就洵美和采薇,老爷你的意思是,谢司令想让他家三公子娶洵美?”
江鹤年说:“他那边没明说,不过按着长幼有序,自然是洵美。先前谢司令知道文茵登船离开,好像还略有不悦。这才没多久忽然改变主意,连嫡庶之别都不在乎了。想来是真心想拉拢咱们江家。”
江太太蹙眉道:“可同一家说两个姑娘,这叫什么事儿?他们这些当兵的,就这么不讲究么?”
江鹤年道:“怎么说呢?当初和文茵的事,其实也没点破,谢家也就是拐弯抹角暗示了一番,两个孩子连面都没见着,肯定是算不得数的。谢司令如今换人,倒也不算太荒唐。对了洵美——”他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三女儿,“你昨晚在跳舞会,是不是见过了谢三公子?”
洵美双颊潮红,眸子中掩饰不住的激动呼之欲出,支支吾吾道:“我……我昨晚和三公子跳了一支舞。”
江太太咦了一声:“莫非是那位谢三公子瞧上了咱们家洵美?”
作者有话要说: 江家就是一家傻白甜,被人玩弄鼓掌的那种
21、三更
江鹤年看向三女儿那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模样, 心下了然。文茵逃走后,他其实想明白了很多,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强求得好,于是也就没再想过联姻这件事, 现下谢家忽然再次伸出橄榄枝,简直像是打了个急转弯,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
但再次面对这件事, 却是冷静了许多。
他皱眉问:“洵美, 这事儿你有什么想法?”
洵美红着脸道:“爸爸做主就好了。”
好像有某种奇怪的预感, 江鹤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半会儿又没想明白,看着女儿那喜形于色的模样,最后只得点点头, 道:“行, 那我就答复谢家, 说咱们这边没问题。估摸着过几日,他们就会正式托媒人下庚贴求亲。”
跟他一样觉得哪里不对的, 还有采薇。
是谢煊昨晚看上了洵美?
她看了眼江家三小姐, 自然也是漂亮的,但在昨晚一众衣香鬓影中, 洵美的容貌并算不上太出色。
她不了解那个谢煊, 但能感觉到那人骨子里透着股傲慢骄矜,昨晚被众星捧月,他的反应始终淡淡。她虽然没太注意, 但昨晚和他共舞过一支的洵美,对他来说,显然也并不特别。
唯一说得过去的,只可能是谢家没能找到比江家更合适的联姻对象,所以为了联姻,换个姑娘也没关系,这倒也说得通。
其实江家和谢家联姻,只要不是落在她头上,她也不必在意,反正洵美看样子是很中意那位谢家三公子。
可问题是,谢煊再如何一表人才人中龙凤,若是真活不过二十八,洵美嫁过去,岂不是过不了两年就得守寡。
她既然知道这个是个火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个便宜三姐往火坑里跳。
但显然,洵美接下来几日的架势,恐怕是就算知道是火坑,也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谢家庚帖都还没下,她已经开始从百货商场和各大商铺,疯狂采购衣服首饰。虽然她嘴上不承认是为了嫁人做准备,但每日几袋子几袋子新衣裳往家里搬,分明就是在给自己准备嫁妆。
采薇每次在家里撞到春风满面的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后来在她跑来自己房里,给自己展示新衣服,询问好不好看时。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姐,你真想嫁给谢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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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美道:“你那日晚宴不是见过他么?你倒是给我说说那样身家背景才貌非凡的男子,有什么理由不想嫁的?二姐那是没见着人才做傻事,我可不会像她那样犯傻。况且……”她说着脸上浮上一丝羞赧,“况且是三公子自己相上了我,我们也算是两情相悦。”
采薇想到谢煊那张冷若寒霜的脸,心知是自己这位三姐单方面陷入爱河,却又不能直接戳穿一个怀春少女的粉红泡泡,想了想,道:“三姐,你看现在局势这么乱,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况且谢家是大总统的人,上海市反袁势力最活跃的地方,谢家如今一来,就是反袁势力的众矢之的,你嫁到谢家能不能有太平日子还不一定呢?”
洵美显然是不想听这些,脸色微微沉下来:“谢家有兵有枪,光上海就有几万大兵镇守。你没见谢家入沪这两个月,剿灭了好多乱党据点么?上海城比先前安稳多了。”
采薇道:“严压之下必有反抗。你以为有枪就安全,拿枪的人才最危险,他们手里有枪,就会成为靶子。而且他们这些军阀都是为了打仗而生的,你别忘了谢家长子是剿匪的时候死的。”
洵美闻言,忽然将手中的衣服用力扔在桌面,朝她吼道:“有你这么咒人的么?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我妈是太太的丫鬟,我名义上是江家三小姐,其实你们心里都把我当丫鬟。你们觉得我不配嫁进谢家对不对?从小到大,爸爸最看重二姐,最疼爱你,去年他给每个孩子都送了一块百达翡丽,就我那一块是生日两天后才收到,因为他连我什么时候生日都不记得。而你每年过生日,再重要的应酬,他都会提前推掉,礼物也是早早就准备好,还会亲自下厨给你做一碗长寿面。”
采薇被她吼得一愣,在她模糊的记忆里,虽然和洵美没有和文茵那么亲近,但关系也不错。江家这位三小姐,胆子不大脾气却不小,也确实爱跟原来的采薇掐架,不过这女孩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吵完架没多久就会主动求和。但如今采薇换了个芯子,还没跟她吵过,一时有点不知怎么应对。
她当然也能感觉到江鹤年对洵美确实有些忽视,但吃穿用度绝没有比别的孩子差,至于把她当丫鬟,简直无稽之谈。
不过从洵美这吼出来的控诉里,作为前独生子女的采薇算是明白了,父母偏心确实会对孩子的心理造成影响。
她有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道:“三姐,我绝对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嫁给当兵的可能真不是良配。”
洵美没好气道:“那你自己不嫁不就可以了!”然后抱起一堆衣服气哼哼离开了。
采薇知道自己是劝不过了,于是也就不强求了。
她又想起百年后的那张老照片里,面容模糊的新娘。
是洵美吗?
似乎不是。
这个念头一出,她更觉得这事儿透着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好良言劝不了该死鬼,既然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洵美自己非要往火坑跳,采薇也懒得多管闲事。她还得花时间熟悉是这个时代,等有机会出去工作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隔日一早,她习惯性地跑去寒梅斋找新报纸看,最近沪上倒是风平浪静,除了花边新闻,没什么大事,看来谢家的严压政策,短时间内颇有成效。
她本是随便翻了翻,不料却无意间翻到一则让她颇有兴趣的消息,说是丹桂第一台从北京城来了位姓梅的新角儿,本来大家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花旦没什么兴趣,但是几天公演下来,竟然大获好评,据说那小花旦,扮相身段唱腔,无一不佳。
采薇掐指一推算,这不就是民国那位大名鼎鼎的梅先生么?
这个时候梅先生年方十九,刚刚在北京城崭露头角,上海对这个名字还很陌生。如果她没记错,梅先生就是1913年冬天,在上海演出后,从此一炮而红。
这个消息让采薇颇为激动,虽然她不是戏迷,但既然来了这个时代,有幸能瞻仰大师风姿,当然是不能错过的。
她赶紧拿了报纸跑去三姨太的院子。三姨太最近没怎么出门,一看报纸上的消息,当即来了兴趣。据说最近戏票已经开始紧张,她赶紧让听差去订今晚的票。
幸而运气不错,订到了一个包厢,只不过位置不算好,在最边上。不过也无所谓了,梅先生总共演出一个半月,机会还多着呢,采薇今晚就是先去看个新鲜。
晚上七点入得场,整个戏园果然爆满。有了上回经验,进了包厢后,三姨太苏玉瓷一再叮嘱:“你可不能再一个人乱跑了,要再像上回那样,我这小命都得给你吓掉半条,以后我再带你出来,你爸爸肯定是不准许的。”
采薇嘿嘿地笑:“放心吧苏姨,就算你让我一个人出去,我也不敢啊,上回我自己也吓得不轻。要真出事,还是包厢里安全。”
玉瓷笑:“你晓得就好。”
演出还未开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二楼包厢是弧形,虽然看向舞台的视角不算好,但整个二层却是尽收眼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回的事,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所有包厢扫了一眼。除了最远的对角那间,其他包厢已经陆陆续续坐了人,看起来都很正常,无非是这上海滩的达官贵人。
然而就在她准备收回视线时,忽然又瞥到对角那间本来没人的包厢,进来了四道身影。灯光沉沉,又隔了挺远的距离,那些人的容貌是看不清的,但是笔挺的身形和身上的竹布长衫,却看得分明。
她心里一个咯噔,定睛仔细一瞧。就算看不清面容,但中间那男人的气质,也绝不会叫她认错,正是谢煊。
采薇有点想骂娘。这不会又是来抓乱党的吧?好不容易有机会来瞻仰大师风采,还让不让人好好看戏了?
她愤愤地隔空朝那边瞪了一眼。
不想,本来准备坐下的谢煊,像是发现她愤怒的眼神一样,忽然抬头朝这边看过来。明明知道隔了这么远,对方看不清自己,采薇还是不由得心虚了一下。
谢煊很快收回了视线,侧头对身旁的男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坐下。
“你干吗呢?”对面的男人是看不到采薇的表情,但包厢里的三姨太却是将她脸上多姿多彩的变化,看在了眼中。
采薇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今天有事情发生。”
玉瓷有些紧张道:“什么事情?”
采薇道:“我好像看到军政府的人,怀疑他们是来抓乱党的。”
玉瓷上回不仅弄丢了这个江家五小姐,还亲眼见着人放枪的,事到如今还心有余悸,听了她的话,大惊失色:“真的吗?那要不然咱们先回去,今天就别看了。”
采薇抬头看了眼对角,已经开始慢条斯理喝茶的谢煊,正要点头答应。包厢有人敲门,守在门口的江家听差问:“有事?”
那人没进来,只对屋子里的女人道:“江五小姐在吗?”
采薇回头,暗影下的男人穿着竹布衫,正是刚刚从谢煊包厢离开的一位,她皱眉问:“我就是。”
男人也没进来,只恭恭敬敬道:“我们家公子托我转告五小姐,他是专程来听戏的,五小姐不用担心,安心看戏就好,今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可还行?
22、更新
采薇愣了下, 反应过来,点头道:“好的,谢谢你们家公子特意告知。”
男人客气地行了个抱拳礼,走了。
苏玉瓷一头雾水看向采薇:“怎么回事?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采薇不欲多说, 只道:“是先前认识的一位公子,他是军政府的人,大概是看到了我, 怕我误会他们是来抓人的, 所以来告知一声。”
玉瓷舒了口气:“这公子倒是有心了。这么说今晚不会有事了?”
采薇看了眼那头正在喝茶的谢煊, 他恰好抬头朝这边看过来,明知道互相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她还是欲盖弥彰般低下头,淡声回三姨太的话:“应该是。”
玉瓷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有了谢煊的保证, 这个晚上果然风平浪静。十九岁的梅先生, 表演自然还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窈窕的身段,婉转的唱腔, 还略带一点初出茅庐的青涩感, 可偏生这样的青涩,为他的表演平添了一番吸引力, 也难怪他在上海一炮而红。
一场戏下来, 台上的表演行云流水,底下的观众看得酣畅淋漓。
谢幕时,自然是满堂喝彩。
三姨太激动不已地拉着采薇起身鼓掌, 其实不用她拉,采薇自己也要为这样精彩的表演献上掌声。拍掌时,她下意识朝对角看过去,此时的谢煊站在围栏前,也正不紧不慢地拍着手,一抹浅淡的灯光打在他的方向,令他整个人显得愈发身长玉立,卓尔不群。
采薇心想,虽然这人是个冷心冷肺的丘八,但不得不承认,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也难怪洵美在晚宴见了一回,就跟丢了魂儿一样。
从戏园出来,人们似乎对今晚的演出意犹未尽,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得很。采薇跟三姨太准备坐上黄包车时,她又看到了谢煊一行人。
他们几个坐着时倒还好,但走在人群中,明显不大一样,身材挺拔,步伐稳健,隐隐有种虎虎生风之感,身上的长衫,也掩藏不了他们身上那种自然而然的刚硬气势。
谢煊越过拥挤的人群,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但也只有一眼,就像是不经意扫过一般,夜灯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这时,采薇不经意间瞥到他们前方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从包里掏出一叠传单,正要举起手散开,谢煊身后的两个随从,已经疾步上前,一人夺过他手中的传单,一人捂住他的嘴,将人朝一旁拖去。
两人动作干净利落,就像是熟人之间玩笑般的举动,以至于周遭兴奋的人们,都没有察觉。被抓的人,也并不善罢甘休,像是被绑住的田鸡一样,拼命挣扎着,然而被稍稍拖到旁边的阴暗处后,本来旁观的谢煊不紧不慢走过去,拿枪抵在了他的头上,这人瞬间老实下来,很快被塞进了停在路边的车子中。
“薇,看什么呢?怎么不上车?”一旁的三姨太,将采薇唤回神。
采薇摇头:“没什么。”说完赶紧爬上了黄包车。
车夫吆喝一声,拉着车没入了夜晚的车水马龙中,路过刚刚那辆汽车时,采薇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虽只短短一瞥,但那车里的情形,也叫她看了大概。
刚刚那被抓的男子,不知是不是还想跑,被人摁住头紧紧贴在车窗,他睁大一双愤怒的眼睛,鲜血从额角沿着玻璃淌了下去。
坐在副驾驶座的谢煊,正在划火柴点烟,那泛着蓝色的微小火焰,让他的侧脸,在采薇的视线中一闪而过。
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刀削般的冷硬。
他似乎是觉察到有人在看他,点了烟,抬头朝窗外看了眼,不偏不倚对上黄包车上采薇看过来的眼神。
但也只是一刹那,女孩很快就随着那黄包车,湮没在了夜色中。
“你们是什么人?”车内被抓的男子,不甘心地大叫道。
陈青山将人摁住,从包里掏出一叠乱七八糟的纸张:“三少,这人是学生。”
谢煊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那额头正在流血的年轻人,淡声吩咐道:“没收了他的传单,把人放了。”
“三少,他可能是乱党。”
谢煊道:“我说过什么?除非是杀人放火,我的人不抓妇孺和学生。”
陈青山在男孩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没好气道:“算你运气好,今天遇到我们,要是遇到警察厅或者镇守使署那边的人,当场毙了你都有可能。”
男孩被丢下了车,一头雾水地看着车子离开,只觉得莫名就劫后重生。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谢家托人转告,这个月初十是个吉日,会请媒人来江家下庚贴提亲。洵美得到消息后,整日欢喜得跟只出笼小鸟一样,只恨不得马上飞上天。
心情一好,对前些日子在采薇面前发的火,就不免有些惭愧,拉着她好声好气道了歉。采薇也知道自己这便宜三姐,也就是偶尔喜欢拈酸吃醋,其实是个缺心眼儿,何况也才十八九岁,她哪里会跟她计较,两人自然很快和好了。
只是她还狐疑着这门亲事,到底哪里有问题呢!
这日,青竹拉着采薇洵美一块去夷场吃西餐,去得是霞飞路上的一家法国餐厅。
落了座后,听采薇点了三分熟牛排,青竹奇怪道:“妹妹,你不是说洋人才吃生的,以前吃牛排都要全熟么,怎么今日吃三分熟的了?”
采薇挑挑眉说:“人嘛总是要勇于尝试的。”
青竹笑嘻嘻点头,又对洵美道:“三姐马上就要出嫁了,以后不知道咱们还有没有机会一块出来吃饭。”
洵美脸一红,啐道:“又不是远嫁,怎么就没机会了?”
青竹道:“谁知道啊?那些行伍世家,家规肯定不像咱们家这么松泛,指不定对女眷管得很严呢!”
洵美道:“现在都民国了,女人出来做事都比比皆是,谢三公子是留过洋的,又不是旧式男子。”
采薇道:“是啊,三姐娘家又没有天远地远,要是过得不舒心,回来告诉咱们,咱们替你主持公道。”
洵美吃吃笑道:“不会的。”
青竹打趣道:“你看看三姐这样子,人还没嫁,魂儿都快飞人家那里去了。”
洵美鼓着嘴巴敲了他一下。
三兄妹正小声笑闹着,青竹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密斯应吗?她在跟人约会?我怎么看着不太对劲啊?”
采薇和洵美循声回头,果然看到应彩霞正和一位年轻公子共进午餐,两人看着确实是在约会。
只是那公子显然有些不太正经,时不时就伸手去握应彩霞的手,都被应彩霞皱眉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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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眉头一挑,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密斯应,好巧啊!”
应彩霞看到青竹,本来阴沉沉的脸上,顿时云开雾散,笑道:“江公子,你也来吃法餐?”
青竹往后指了一下:“我和洵美采薇一起,密斯应要不要一块儿?”
应彩霞忙点头,拿起座位旁的小坤包,朝对面还坐着的那位男子道:“王公子,我遇到朋友,失陪了。”
然而她才刚刚从座位走出来,正要跟着青竹去他们的位子,就被那王公子一把握住手腕。
“应小姐这就不够意思了。”王公子皮笑肉不笑道,“我看在令尊的面子上,约你吃这顿饭,你这吃了一半就要走,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应彩霞挣开手,皮笑肉不笑道:“我也是因为我父亲,才出来和您吃这顿饭,可王公子举止实在太轻浮,让我觉得很不受尊重。”
王公子讥诮一笑:“你们这些上海滩的摩登女郎,比洋人还开放,在我这里装什么纯洁呢?”
青竹一听不乐意了,挡在应彩霞面前,道:“这位公子,有你这样对女孩子说话的吗?难道新式女性,就得平白无故让你骚扰?”
这王公子名唤王翦,是青帮的人,龙正翔的亲外甥。平时嚣张惯了的,约莫比青竹长了几岁,被个毛头小子搅和约会,自然是不爽得狠,豁然起身,冷脸指着青竹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这样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应彩霞怕这人乱来,忙搬出青竹的身份:“江公子是江鹤年老板的儿子,南市沁园的四少爷。”
青竹则是朝王翦轻蔑一笑:“我是谁不重要,但我知道你不是个东西。”
王公子冷嗤一声,拍拍手,不过瞬间,几个穿着黑色短衫的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青竹和应彩霞围住。
他们动静倒是不算大,所以餐厅里的侍应生只是暂时远远旁观,免得不小心得罪人。
坐在位子上的采薇看到这情形,吓得赶紧起身,跑过来:“怎么回事?”
王翦看到她,眸中闪过一丝惊艳,笑道:“我和应小姐好好在这里吃饭,这位江公子却跑过来莫名对我出言不逊。姑娘,你说该怎么办?”
采薇道:“这是法国人的餐厅,你想在这里动手打人么?”
王翦不紧不慢地坐回位子,笑道:“姑娘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只是想好好跟这位公子讲讲道理。”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插进来:“王公子,您这道理,需不需要找个人做裁判?”
采薇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转头,果然看到是穿着西装的谢煊似笑非笑走了过来。
“三公子!”本来站在远处没敢走前的洵美,激动地跑了过来。
谢煊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径自走到桌边,看向王翦,又说了一句:“王公子,你意下如何?”
王翦没见过谢煊,看到忽然冒出来的男人,面色不悦道:“知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多管闲事?”
谢煊勾唇一笑,右手伸向后腰,从枪套中拿出枪,啪嗒一声放在桌面,笑说:“王公子误会了,我只是凑巧听到你说要和这位江公子讲道理,便想着来给你们做个裁判。”
王翦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把勃朗宁手/枪上,脸色不禁大变。
但他嚣张惯了的,也不是没用过枪,只是没想到这人一来就把枪亮出来,显然不是普通的公子哥儿。他抬头看向谢煊,又转头看了眼他来时的方向,只见那边站着两个身材笔挺的西装男,腰间似乎都别着枪,语气有些犹疑问:“你什么人?”
谢煊轻描淡写道:“华亭镇守使谢煊。”
谢家入沪已经几个月,偌大的上海滩,恐怕除了大字不识的老妪老叟之外,没人不知道谢三公子的大名。
王翦一听,暗道不好,连忙露出谄媚的笑容:“原来是三公子,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谢煊道:“既然是误会,那这个道理还需不需要讲?”
王公子笑道:“刚刚我就是和江公子开玩笑,哪里要讲什么道理。”说完摆摆手,对手下道,“你们都下去吧。”
谢煊笑了笑,将勃朗宁收回腰间,道:“多谢王公子给我面子。”
他这样说,算是给王翦找了台阶。
王翦顺势而下:“那王某就不打扰三公子和几位用餐了,回头有机会去府上拜访谢司令和两位公子。”说罢叫来服务生买单,“这几位都记在我账上。”
谢煊点头:“王公子好走。”
王翦讪笑着,点头哈腰往后退。
等王翦一走开,青竹立马热情地握住谢煊的手:“多谢姐夫帮我解围。”
上回在谢家晚宴的舞会,这小子还不爽风头都被谢煊全占了去,但刚刚看他把枪放在桌面,四两拨千斤打发掉青帮的人,顿时让这少年产生了敬佩之情,赶紧把近乎先套上。
这声“姐夫”让洵美红了脸,她忍不住低声嗔道:“青竹,你不要乱说。”
谢煊微微蹙眉,看了眼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女孩儿,又不动声色将目光落在她旁边的采薇脸上,却见她神色平淡坦然,恍若置身事外,心下明了几分。
他将手从青竹手中抽开,轻笑道:“看来江公子乱说话的毛病还没改掉。”
青竹亲热揽住他的肩膀,不以为意地笑道:“行行行,等你真成了姐夫我再改口。”说着要拉他去刚刚他们那一桌,“三公子,咱们一起吃。”
谢煊挡开他的手,道:“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几位慢用,我先告辞了。”
说罢就迈步离开,与采薇擦身而过时,淡淡看了她一眼。
“这就走了啊!”青竹道,又赶紧推了推洵美,“三姐,你还不快去送送三公子。”
洵美红着脸低低啐了一口,但还是转身跟了上去。
采薇走上前一步,掐了把青竹,低声道:“赶紧回去坐好吧,丢不丢人?”
王翦一走,应彩霞也就放松了 ,她歪头看了看洵美追出门口的身影,好奇道:“我看小报上写谢家准备和江家联姻,原来是真的啊!谢三公子一表人才,洵美可算是找到了如意郎君。”
采薇腹诽,是啊,年纪轻轻就会上西天的如意郎君。
青竹边跟着妹妹往位子走,边摸着下巴看向玻璃窗外:“之前在晚宴,见到这谢家三公子,觉得傲慢无礼,现在看来,人品似乎还不错。”
采薇笑说:“这就看出人品不错了?”
青竹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是人品不错。”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身边的应彩霞,“对了,密斯应,你怎么和刚刚那位青帮的王公子在约会?我没弄错的话,这位王公子应该就是龙爷那位嚣张跋扈的外甥吧?”
应彩霞撇撇嘴说:“还不是我因为我爸爸,说如今上海滩华人势力,就数青帮最大,连巡捕房都由他们把持着,非要我来和他相亲,哪知一坐下来,这人就动手动脚。”
青竹嗤了声:“青帮本来就是一帮流氓地痞。”
两人说话间,采薇不由自主转头看向玻璃窗外,只见洵美站在谢煊跟前,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双颊红得似乎能掐出一把汁水来。对比着她的激动和羞涩,对面男人的反应,就显得太平淡了些,甚至可以说没有半点反应,仍旧是那副疏淡冷漠的样子。
洵美道:“过几日我和弟弟妹妹可能会去华亭古城游玩,不知道三公子方不方便跟我们一起?”
谢煊道:“我公务繁忙,应该抽不出空来,只能祝几位小姐少爷玩得愉快。”
洵美又说:“那不知道平日里,三公子何时会比较空闲?”
谢煊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不丁道:“我想三小姐和家里人可能误会了些事情,不如回去让您父亲弄清楚了再说。”说罢,对她点点头,领着两个随从上了路旁的车子。
洵美一头雾水地看着车子绝尘而去,有些悻悻然地回到座位。
青竹兴奋问:“三姐,你和谢三公子说了什么?”
洵美抬头看他,蹙眉道:“他说我和家里人可能误会了。”
“误会什么?”
洵美摇头,一头雾水:“他没说清楚。”
青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能有什么误会?过两日他们家就要来下庚帖了。”
采薇转头看了眼一脸茫然的洵美,心中那不对劲的感觉又浮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很粗长,算是双更合一了。
之前说过没有姐妹反目,三姐就是个缺心眼,十八九岁的颜狗而已。狗血不在江家人之间撒,江家的傻白甜孩子们都会成长起来。
23、一更
两日后就是初十, 谢家派了媒人正式登门下庚帖求亲。媒人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金牌媒人,专门为达官贵人拉红线。除了这位红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媒婆。谢家还特意派了家里的管家同行。
这管家姓陈,四十来岁, 看起来温和又不失精干,操一口京城官话,想必是随谢家从北京城过来的。
这样的大日子, 江家自然是齐聚一堂, 郑重以待。坐在客厅太师椅上的江鹤年, 穿了身簇新的长袍马褂,头发抹了头油,梳得光亮可鉴。他旁边的江太太也穿了新衣裳,戴着一整套名贵的翡翠首饰。两房姨太太和几个儿女, 往下依次排开而坐, 也都打扮得体体面面, 是大富之家富丽锦绣的气派。
洵美今日打扮得最为用心,因为是下庚贴这样的传统习俗, 她没有穿洋装, 而是特意穿了一身新做的水粉色镶金边的褂子,梳两条辫子, 脸上擦着亮丽的胭脂口红, 戴着环佩叮当的金玉首饰,本不算顶美的女子,这样一精心打扮, 也着实让人眼前一亮,而一旁穿着素色衫子的采薇,不仔细去比较脸蛋的话,便显得有些普通了。
媒人进门,江鹤年和太太起身亲自相迎,等入座后,佣人按着习俗上茶,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那舌灿莲花的媒婆,先是大肆恭维一番谢江两家联姻,天造地设佳偶天成之类的漂亮话,不要钱地往外倒,听得江鹤年一张脸乐开了花。
说完之后,陈管家恭恭敬敬上前,双手奉上谢家三公子的庚帖。
江鹤年笑着接过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帖子,交给陈管家:“这是我家三小姐洵美的八字,这一交换,咱们两家儿女的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然而陈管家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笑盈盈道:“江先生恐怕是弄错了,我家司令替三公子求得是江先生的掌上明珠——江五小姐。”
他语气不紧不慢,可是却像是在江家这坐满人的大厅里,投下了一枚炸弹,顿时让所有人大惊失色,尤其是洵美,那张擦着胭脂的红脸颊,瞬间煞白。
江鹤年惊愕不已,站起身道:“陈管家,你是不是搞错了?”
陈管家笑着不紧不慢道:“司令特意交代过小的,是替三公子求贵府的五小姐。”
江鹤年震惊地盯着他,道:“怎么会?我们一直说得是三小姐……”他说完这句,忽然睁大眼睛,想起了一些事。
没错,谢家之前再次抛出联姻的橄榄枝,只说是想求娶江家小姐,却从来没指明是哪位小姐。是他自己一直想当然认为,既然文茵离开,按着长幼有序,接下来必定就是洵美,而且洵美自己也说在谢家晚宴见过谢三公子,还跳过一支舞。
可既然要跳过长幼有序,谢家先前为什么不说清楚?明摆着是要让人误会。
江鹤年看了眼面前面上犹带着笑意的陈管家,显然这人对自己的误会并不觉得意外。又联想到刚刚他口中的“掌上明珠”四个字,心中恍然大悟。
这些谢家分明就是故意的,难怪文茵走后,谢家不在乎江家只剩两个庶女,仍然愿意让其嫡出的三公子与江家女儿联姻,原来是看中了他江鹤年的掌上明珠。之所以先前不说清楚,就是为了让他误会。
等他答应了这门婚事后,再告诉他其实是采薇,他答应当然是好事,可若是拒绝,不仅印证了采薇确实是自己最看重的女儿,同时也得背上一个耍弄谢家的罪名。
谢家地位煊赫,愿意和江家结亲也不在乎庶女身份,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可江家竟然还只愿意嫁一个不受宠的庶女。
这一好手段,真是把江家架在了火架子上,让人骑虎难下。
江鹤年一口银牙差点咬碎,看着面前笑容可掬的陈管家,暗忖这拿枪的人家,竟是这么阴险狡诈!
这种被人玩弄鼓掌之中的羞辱,让他一时怒从中来,又转头看了眼坐在旁边的采薇。此时的采薇也正看着他,面色还算平静,只是秀丽眉头蹙成一团,眸中的震惊错愕愤怒呼之欲出。
看着女儿那张昳丽的脸,江鹤年忽然就想起她的母亲。他这若是连她的女儿都护不住,以后下去了怎么去见她。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口气,就算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他也要护着小女儿的周全。
江鹤年回过头,压下愤怒,笑着道:“自古长幼有序,既然谢家求得是江家女,于情于理应该是三小姐,不知谢司令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陈管家笑回:“我家三公子也非长子,求五小姐不也在情理之中么?”
江鹤年一时噎住,明白多说无益,便道:“看来是我们两家闹了点误会,这庚帖今日肯定是不能交换了。”他将谢煊的八字帖交还给对面的人,“麻烦陈管家回去转告谢司令,就说江家五小姐年纪尚小,老夫打算让她在家多留两年,是我们没有福气。”
陈管家接过庚帖,面色未变,仍旧是笑盈盈道:“那真是有些遗憾了。”
那媒婆本是兴致勃勃而来,此刻一头雾水,见陈管家告辞,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了。
采薇蹙眉目送一行人走出大厅,想起那日在西餐厅,谢煊对洵美说的话,他说是洵美和江家人误会了一些事,原来就是这个。
她当然不会以为谢家求江家五小姐,是因为谢煊相中她。实际上谢家玩这一套,分明就是试探她这个江家五小姐对于江鹤年的分量。
她之前一直觉得这事有些古怪,现在算是恍然大悟,弄了个明白。她就说,就算江家对谢家来说,是最合适的联姻对象,但让江家这种门阀的嫡子娶一个商贾家的普通庶女,怎么都不太说得过去,原来是知道了江五小姐在江鹤年心中的地位。
这故意制造的一手误会,可真是让江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旋涡。
等人离开后,江鹤年重重坐回太师椅上,脸色一片铁青。
屋子里一众太太和儿女,谁也不敢出声,只有洵美捂着脸嘤嘤哭起来,一开始只是小声啜泣,但很快忍不住,越哭越大声。
江鹤年有些脑仁发疼,轻喝了一声:“别哭了!”
然而他这一句彻底点燃了洵美心里的怨气,她蹭得起身,用阔袖擦了把眼睛,边哭边朝父亲嚷道:“都怪你偏心,要是我也是你的掌上明珠,谢家怎么会越过我求五妹妹?”
吼完,悲痛欲绝般捂着脸跑了。
大姨太在后面去追:“洵美!洵美!”
江鹤年被谢家摆了这一道,本来就又怒又气,洵美的反应,更让他火冒三丈,正要骂人,忽然又意识到,三女儿也是可怜的受害者,而且谢家这故意的误导,让洵美以后的颜面该往哪里搁。
虽然十个指头有长短,但洵美到底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本来想撒的气,一股脑就全转到了谢家。
这些拿枪的混账东西!他江鹤年统共就三个女儿,这家丘八是打算全部祸害一遍才甘心么?
江鹤年越想越气,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江太太见状,柔声安抚道:“老爷!”
江鹤年却是抄起旁边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瓷器碰撞地板的碎裂声,让厅里的众人,都吓得抖了一抖,玉哥儿更是将脸埋进了大少奶奶的怀中。
采薇想了想,走上前,扶住父亲的手臂道:“爸爸,您先别生气,反正庚帖还没交换,咱家也不是悔婚,这事儿咱们从长计议。”
江鹤年抬头看向女儿,拍拍她的手,郑重其事道:“你放心,只要你不想嫁,爸爸就一定不让你嫁。”
采薇轻笑了笑:“我知道。”又说,“我这里不打紧,您还是先去安抚三姐,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比谁都难受。”
江鹤年叹了口气:“这谢家真是造孽哦!”
谢家书房,靠在大班椅的谢司令,听完陈管家的报告,笑着朝对面的谢珺道:“江鹤年为了找靠山,之前对联姻一事乐见其成,可以毫不犹豫让两个女儿嫁进谢家,偏偏到了这个五小姐,就一口回绝。看来传言不假,江家最宝贵的女儿,正是这位五小姐,甚至远远超过先前那位私自去留洋的嫡长女。”
谢珺笑说:“咱们这样一试探,这五小姐风分量到底如何,一目了然。”
谢司令若有所思敲敲桌面,问陈管家:“江家那位五小姐才貌如何?”
陈管家道:“才情如何尚不可知,但是容貌远远在江家三小姐之上,仅就相貌这一样,依小的看,在这上海滩绝对是万里挑一的。”
谢司令朗声大笑:“好好好,这样老三也不会委屈。”又对谢珺道,“既然江鹤年不愿让他的掌上明珠嫁进谢家,我就非得要让季明娶了那位江家五小姐,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谢珺点头:“父亲放心,我一定尽快办好。”
谢司令想了想,又说:“你办事我放心,你三弟那边暂时别告诉,等事情尘埃落定,让他等着抱得美人归就好,他那个人太耿直,免得横生枝节。”
谢珺笑:“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被爹和二哥坑出一脸血的太姥爷:????
二更在九点钟。
24、二更
“洵美, 你这都哭了大半天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多少吃点东西吧。”洵美的房内, 大姨太端着一碗酒酿圆子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哄着从上午到现在一直趴在床上哭的女儿,“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爱吃的酒酿圆子。”
洵美将脸埋在枕头间, 嚷道:“我不吃!”
大姨太幽幽叹了口气道:“发生这样的事,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可是谁也没想到是弄错了。”
洵美抬起头,涨红脸吼道:“谢家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我是江家不受宠的女儿,若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他们会越过我这个姐姐求娶妹妹吗?”
大姨太道:“我教过你多少回, 做人要知足惜福, 你爸爸从来也没少过你的吃穿用度, 文茵采薇有什么你也会有。采薇出生就没了娘,你爸爸疼她一点也不为过。”
洵美的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摸了把又流出的泪水, 抽噎道:“妈妈,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阖府上下先前都以为谢家要求娶的是我这个三小姐, 现在忽然变成了五小姐, 以后指不定丫鬟佣人在背后怎么取笑我呢?要是传了出去,我要怎么做人?”
大姨太道:“你以为就你冤枉,你五妹妹不也一样?她下个月底才满十七。你爸爸一直打算让她找个情投意合的安稳人家, 现在倒好,忽然被谢家瞧上,而且就因为她是你爸爸的掌上明珠,娶她无非是想方便掌控咱们江家。这亲事还没定,就先摆咱们一道,这样的人家,嫁进去又有什么好?”
她话音刚落,房门隔扇咯吱一声被推开,采薇和青竹兄妹走了进来。
采薇道:“三姐,陈姨说得没错,谢家想和咱们江家联姻,就是想让咱们家源源不断给他们送钱。现在故意来这么一出,分明就是把咱们家玩弄在鼓掌之中,根本不在意咱们江家怎么想以及江家女儿的名声。那样的家庭,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嫁不得。”
洵美看到她,哼了一声,又歪头趴在枕头,留了个后脑勺给众人。
青竹走上前,义愤填膺接上采薇的话:“上次在餐厅,那谢三替我解围,亏我觉得他人品不错,原来竟是这样的人。咱们江家三位姑娘,都让他给祸害了一遍,他以为他是皇上在选妃么?爸爸发话了,这样的人家品行太差,咱们江家姑娘谁都不嫁!”
洵美终于又转过头,顶着那双已经变成一条缝的红眼睛,问:“五妹妹真的不嫁么?”
采薇点头:“当然,爸爸说了,就冲谢家这做事的风格,咱们也嫁不得。”
洵美默了片刻,小声嘀咕道:“可我觉得三公子看着不像品行差的。”
采薇忙说:“所以这人呐,不能光看皮相。你这不就差点被那谢三的外表所蒙骗了吗?”
虽然她并不清楚谢煊到底人品如何,并且照着上次在西餐厅他同自己这位二姐说的话,可能在故意误导江家这件事上,他并不知情。但如今为了让洵美那点少女幻想赶紧破灭,只能往他身上多泼点黑水。
洵美咬咬唇,愤愤道:“那我真是看错人了。”说罢,又补充一句,“衣冠禽兽!”
采薇看她这样子,有点想笑,但怕她生气,只能先忍着,顺着她的话道:“天底下好男儿那么多,咱们谁都别把眼光放在这种人身上,不值得。”
青竹用力点头:“没错。三姐你也不用担心被人笑话,爸爸已经对家里的下人说清了原委,现在大家都在私底下骂谢家缺德呢!”
洵美瞅了瞅弟弟妹妹,抽抽鼻子,接过母亲手中的酒酿圆子:“我饿了。”
大姨太总算松了口气,自己这女儿哪方面都比不上她的姐妹,唯有一样好,就是心大,什么事不太往心里去,再难过的事,过一两天就忘了。她笑着道:“那快吃,还想吃什么,我叫厨房给你做。”
洵美喝了口汤圆,瓮声瓮气道:“红烧蹄髈。”
采薇看着她,心中暗笑,到底只是个十八岁单纯的女孩儿,那刚刚萌芽的情窦,显然还不那么重要。
这厢哄好了洵美,采薇支开了牛皮糖青竹,去了江鹤年的寒梅斋。
进屋时,江鹤年正坐在大红木案几后,翻看账本。站在一旁的程展,见她进来,把屋子留给了父女俩,自己默默退了出去。
采薇脱了张杌子坐在父亲身旁,
“洵美还好吧?”江鹤年问。
采薇笑说:“三姐是小孩子脾气,哄哄就好了。”
“也是。”江鹤年点头,又道,“这回是我大意,着了谢家的道,害了洵美,”
“这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谢家不地道。”她看了眼他手中的账本,问:“爸爸,你准备给谢家送钱了?”
江鹤年看了眼女儿,笑道:“虽然我恼谢家的做法,但毕竟上海现在是他们的地盘,咱们想要安生,还是不能得罪他们。婚事肯定是不行了,他们这样办事,分明就是个火坑,不管是洵美还是你,我都不会让你们跳进去。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钱,我给他们就是,之前本来是打算先给十万大洋,看来这次得多给一点,才能表达咱们的诚意。”
采薇抬头看向父亲,其实江鹤年都还不到五十岁,放在百年后,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然而此时灯光下的这张脸,早已经爬上了沟壑,昭示着这是一个正在迅速衰老的男人。
江家看起来光鲜,生意遍布全国,江鹤年在偌大的上海滩,也是跺跺脚能震一震的人物。然而时代更迭,局势莫测,沪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要守住偌大的家业并不容易。最大的儿子云柏也才刚刚能给他搭把手,所有的担子都还压在他身上。在如今的局势下,要面临的不仅仅是如何打理生意。他还得盘算如何能让江家这块各方都觊觎的肥肉,在乱世中明哲保身。
采薇知道,在鲜花着锦的沁园,太太们养尊处优,儿女们无忧无虑的背后,是江鹤年呕心沥血的经营和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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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对父亲没有概念,但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慢慢体会到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和分量。如今对她来说,江鹤年就是她的父亲。
她想了想道:“爸爸,俗话说破财免灾。既然谢家图得是钱,咱们就老实上供,求个庇护。”
江鹤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过两日我就拿钱去谢家表诚意和忠心。”说着,朝女儿笑了笑,“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嫁给那个谢三公子的。”
采薇站起来笑说:“那爸爸早些歇息,不要为这事操劳坏了身子。”
江鹤年微微昂头看向面容昳丽的小女儿,轻笑道:“小五啊,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突然长大了?”
采薇笑:“长大了不好吗?”
江鹤年呵呵笑道:“好,当然好,就是一想到女孩子长大了就要嫁人,我心里舍不得。”
采薇说:“那我不嫁人了,在家里陪伴爸爸妈妈。”
江鹤年失笑:“女孩子哪能不嫁人。你马上就满十七岁了,等忙完这些事,我也该好好给你物色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好叫你母亲泉下有知也放心。”
采薇知道这是做父亲的期望,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跟他道了别。
这事儿在江家闹了不小的风波,不过江鹤年当天就在家里上下放了话,说是谢家耍得手段。江家向来对下人宽厚,上到管家下到门房听差,个个都对谢家做法义愤填膺,每天在沁园里,时不时就会听到下人们说谢家的坏话,连带着谢家三少也被从头到尾诅咒了不知多少回。
与此同时,江鹤年拿钱买平安这件事却不太顺利。他带着二十万大洋,亲自登门谢公馆,虽然谢司令热情地接待了他,也笑盈盈对儿女婚事上的误会表示遗憾,但却没接受那二十万大洋,只说如今军队还不算缺钱,等军饷短缺时,再找江家帮忙。
江鹤年是个重利的商人,这是他第一次因为送不出钱而忧心忡忡。他知道,谢家现在不要钱,显然是因为还想要人。
二十万不算少,但两家没有姻亲关系绑定,今日江家送他们二十万,明日可能就会送别人二十万,谢家显然看不上眼前这点利益。
江鹤年不知道这位高大壮硕声如洪钟的笑面虎司令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唯一能确定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药。
这事儿采薇很快知道,不过她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江鹤年态度坚决,而谢家也不至于因为联姻不成,就针对江家,这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好处。
洵美这几日,每天出门,都听到下人骂谢家,又因为这几日大家都轮番来安慰她,让她享受了一把众星捧月的待遇,还从江鹤年那里得了一百块大洋买新衣衫的钱,加上觉得采薇也是受害者,很快就释然,没那么难受了。
这日,江家收到了应彩霞十八岁的生日请柬。这位买办家的摩登小姐,为人十分热情,不仅邀请了洵美和青竹,还给只见过几次的采薇也发了帖子。采薇正好闷了几日,便准备了一份礼物,与兄姐一块儿去了生日会凑热闹。
礼查饭店每晚都会有达官贵人在这里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但今晚似乎尤其热闹。
今日谢公馆宴请一位下榻在礼查饭店的英国公使,谢司令派了谢珺亲自上饭店迎接。一行人从下楼时,恰好遇到三三两两穿戴时髦的年轻男女,说说笑笑往酒店里走,其中两个还差点撞上了谢珺。
“对不起!对不起!”撞到人的年轻男孩,赶忙道歉。
谢珺轻笑着摇头,走到门口时,随口问门童:“今晚有人在这里举办宴会吗?”
门童道:“哦,是应买办家的六小姐在这里举办十八岁生日会。”
谢珺愣了下,兀自轻笑了下,对身旁的副官道:“阿诚,你先带史密斯上车,我马上过来。”
说完,踅身回到大堂,叫来经理,递给他两块大洋:“麻烦帮我准备一束玫瑰送给今晚在这里过生日的应小姐。”
经理道:“好的,二少。”又问,“卡片需要特别注明吗?”
谢珺思忖片刻,说:“不用,署上我的名字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人对谢家做法不理解,联姻还这么得罪人。是因为两家的地位其实是完全不对等的。谢司令这种军阀式的人物,根本不会在乎江家怎么想,他的目的就是掌控。他这联姻就跟古代质子一样,找个分量重的放在谢家,让江鹤年老老实实听话。
就是坑了太姥爷,追妻火葬场是没法逃掉了。
谢三:二哥,媳妇儿是你强塞给我的,我也很无辜好吗?(暗爽ing)
谢二:麻烦作者安排我进入重生文,谢谢!(磨刀ing)
ps:明天的更新会提前在早上,大家睡醒了就可以看了。
25、二合一
应小姐今晚请了几十个同学好友来参加生日会, 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气氛快活热闹。在这些青年人中,青竹无疑是最耀眼的男孩子,自然而然成为应彩霞今晚的舞伴。
一曲结束, 两个人正端着香槟来找洵美和采薇,一个洋人侍应生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走过来,对她道:“应小姐, 这是谢先生送给你的花。”
应彩霞接过花, 自言自语道:“谢先生?哪个谢先生?”说罢取出花束中的卡片, 看了眼上面的署名,面露意外,“谢珺?谢家二公子?上海镇守使?”
侍应生点头:“没错,就是谢家二公子。刚刚谢先生来礼查饭店接人, 听说应小姐在这里过生日, 便让人送上一束花。”
应彩霞笑道:“这位镇守使还真是挺客气的, 上回谢家晚宴,我都没和他说过话, 他竟然还送花。”
采薇蹙眉看了她手中的卡片, 想到什么似的,问:“你和这位谢二公子见过吗?”
应彩霞道:“就上回他们家晚宴, 我远远见过他一回, 他应该是没见过我的。不过话说回来,谢家两位公子可都是一表人才。我三姐就喜欢谢二公子这种斯文儒雅的男子,可惜她跟个穷学生私奔去了美利坚, 不然还有机会嫁给谢二公子。”
青竹闻言,不乐意了:“可别被外表迷惑了,一表人才的人指不定就是衣冠禽兽。我看姓谢的就没好东西。”
应彩霞笑说:“洵美不是要嫁给谢三公子么?你怎么骂起人家来了?”
谢江两家联姻告吹的事,外界显然还不清楚。刚刚有年轻英俊的公子邀请跳舞,洵美本来心情还不错,忽然被提到伤心事,顿时脸色不大好了。
青竹忙不迭啐了一声,道:“谢家那种拿枪的粗人,我们家才不会和他们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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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彩霞有些糊涂了:“可是上回在西餐厅……”
“上回就是他替咱们解了围,我三姐去感谢他一句而已。我三姐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应彩霞撇撇嘴:“那你不是还叫人姐夫么?”
青竹噎了一下,道:“那……那是因为他差点和我二姐订婚,幸好我二姐明智登船留洋去了。”
采薇看了眼洵美不大好的脸色,赶紧转移话题:“密斯应你可是今晚的主角,下支舞你别和青竹跳了,也要给其他公子一点机会啊!”
青竹一脸少年风流的坏笑:“就怕密斯应不想给别人机会。”
应彩霞斜睨他,嗤了一声道:“谁说我不想给别人机会?”
说罢将怀中的花束放在侍应生托盘上,走向不远处的一位公子,将手伸给她,两个人滑入了舞池。
采薇戳了戳一脸漫不经心的青竹:“你到底对人家什么意思?”
青竹:“什么什么意思?”
采薇道:“应小姐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你要是对她有心思,就认真跟人家约会,别吊儿郎当的。”
青竹揉了把她的头发,吃吃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他就是可以一起玩耍的朋友。”
采薇皱眉:“既然没意思,你就不要做出让人误会的行为。”
“密斯应这么摩登,男朋友多得是,怎么可能误会?”青竹朝舞池努努嘴,翩然起舞的应彩霞和舞伴不知道说了什么,正笑得花枝乱颤。
采薇转头一看,这位密斯应还真是个很放得开的新派小姐。
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确实有些意思,一部份女性还裹着小脚,而走得快的一小部分,像应彩霞这样的摩登女郎,做派则已经和西方同步。
这样看来,也不用担心青竹祸害年轻姑娘了。她回头看了眼情绪还有点低落的洵美,笑说:“三姐,刚刚和你跳舞的那位公子一直在那边偷偷看你呢,你要不要过去再跟人家跳一支?”
洵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刚刚那位舞伴在看自己,见她看过去,朝他咧嘴傻傻地笑了笑。
这分明就是一个单纯的富家公子,这样的公子其实也挺好的。她想。
采薇见她半晌不动,推了推她:“去不去呀?”
洵美红着脸嗔道:“你真是烦呢!刚刚两位公子邀请你跳舞,你怎么不去?”
采薇道:“我今天不是太想跳舞。”
洵美嗤了一声,斜她一眼,飘向了远处那位年轻公子。
采薇看着自己那位娇羞又忍不住蠢蠢欲动的三姐,不由得有些好笑,年轻女孩儿就是好,什么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本来她还挺担心洵美一颗心丢在谢煊身上,但现在一看,是她想多了。
这时一个模样英俊的年轻公子走到她跟前,弯身伸手做出绅士的邀请姿势:“不知是否有幸请江小姐跳一支舞?”
采薇笑着婉拒:“不好意思,我刚刚香槟喝多了,有点不太舒服。”
公子有些遗憾地耸耸肩,倒也不强求:“那江小姐注意身体。”
采薇笑道:“多谢公子关心。”
连带这位叫不出名字的公子,她今晚已经拒绝了三位年轻人的邀请。倒不是她不愿意和异性跳舞,而是这生日会里的男女都太年轻了。刚刚邀请他的几个,看过去都不过二十岁。她实在是没兴趣和这些小孩子跳舞。
她从侍应生的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走到一旁去欣赏舞池的民国年轻人。也不知是香槟有些醉人,还是棱镜灯的灯光太闪烁迷离,她忽然就觉得有些恍惚,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眩晕感朝她袭来,舞池里晃动的身影,变得有些失真,所有模糊的面孔,渐渐拼接成一张她熟悉的脸。
那是不久前,在这个舞厅里,挽着他跳舞的谢煊。
冷峻的表情,深沉如水的黑眸,灼热有力的手,清冽而又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
采薇的一颗心在舞曲中,如擂鼓般剧烈跳动起来。
“小姐,您没事吧?”旁边的侍应生擦觉她的不对劲,走过来询问。
采薇回神,眼前的场景恢复真实,她摇摇头,灌了口沁凉的香槟,才勉强将刚刚那突如其来的混乱压下去。
她将手放在胸口,心中因为刚刚的失控有些茫然。
从生日会出来,已经临近十点。采薇三兄妹跟今晚的寿星应彩霞走在最后,正说说笑笑走出大门,见到门口站着几个高大的男人,正在用英文交谈。
门口光线暗淡,采薇本没注意,应彩霞却是认出了其中一人,咦了一声,小声道:“那不是谢三公子么?”
采薇这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几步之遥,夹在几个洋人中的男人,正是谢煊。他显然也看到了这边,但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表情未变,又继续和洋人说话。
这人说英语还挺好听。
青竹冷嗤一声,拉着洵美大步往前走。
应彩霞跟上好奇问:“青竹,谢三少到底怎么了?”
青竹道:“也没怎么,就是人品低劣而已。”
应彩霞回头看了眼暗灯之下站在几个洋人中间,也仍旧鹤立鸡群的挺拔男人,实在没看出这副好皮囊下是怎样的人品低劣。
应家和江家的汽车停在不同的方向,两拨人正要停下来道别。送回公使一行人的谢煊,走了过来,朝几人礼貌地点点头,说:“听说今晚是应小姐生日,谢某祝应小姐生日快乐。”
应彩霞瞅了瞅脸色黑沉沉的青竹,干笑了两声:“谢公子太客气了。”
一旁的洵美幽怨地看了眼谢煊,冷哼一声,气哼哼扭头就走。
青竹和采薇连忙去追:“三姐三姐!”
谢煊看着三姐弟在夜色下的身影,眉头微微蹙了下,同应彩霞礼貌地道了声再会,迈开长腿朝江家姐弟走去。
“江公子江小姐,请留步。”
江家三姐弟闻言停下来,但洵美转身朝他看了眼,还是继续往家里的汽车跑去。
青竹是个暴脾气,看了眼姐姐,回头走到谢煊跟前,怒气冲冲道:“姓谢的,别以为你们有枪有兵就了不起!觉得自己是皇帝还是怎样?想娶我姐姐就娶我姐姐,想娶我妹妹就娶我妹妹?我跟你说,我们江家的姑娘,就算是没人要,也不会嫁进你们谢家。”
采薇:“……”骂人也不用诅咒自己人吧?
谢煊拧眉冷眼看着面前的怒目少年,又看了眼他旁边神色冷清的女孩儿,道:“江公子江小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这回采薇开了口,笑道:“这误会不就是你们谢家要的效果么?”顿了片刻,又才不紧不慢继续,“谢公子人中龙凤,可惜我和姐姐们都没这个福气,我祝公子早日觅得佳人。”
暗光之下,谢煊那双定定看着她的黑色双眸,依然辨不出情绪和温度,只是显得愈发深沉。他沉默片刻,似乎是想到什么,那双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轻笑了笑,朝兄妹俩点点头:“那我就不打搅了,二位慢走。”
青竹冷哼一声,拉着采薇走了。
谢煊冷眼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转过身对副官陈青山道:“回公馆。”
上了车上,青竹还义愤填膺着:“要不是看他腰间有枪,我今晚就直接动手了。”
采薇没好气道:“人家讲武堂和德国军校出来的,就算没枪,你也别自不量力跟人动手。”
“军校出来怎么了?”青竹梗着脖子道,“我可是跟程大哥学过拳脚功夫的。”
驾驶座的程展赶紧笑呵呵道:“四少爷,你在外面可千万别跟人动手,我给你教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哪能跟那些拿枪的军爷相提并论。”
不仅采薇,就是洵美也被程展这毫不留情的话逗乐,青竹则悻悻哼了声。
谢煊回到谢公馆时,谢司令和谢珺正在书房下棋。
“回来了?”谢司令看了眼从敞开的房门走进来的三儿子,随口问道。
谢煊点点头,走到父兄旁边,默默看着两人走了几步棋,才淡声开口:“和江家的婚事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谢珺看向他,笑道:“一点小误会,你不用担心,父亲和二哥会帮你处理好的,你安心等着娶江家那位五小姐进门就好。”
谢煊没有继续追问什么误会,只沉默了片刻,道:“若是江家不同意这门婚事,咱们也不用勉强,上海滩名门不止他们一家。”
谢司令将了谢珺的军,将堆在手侧的棋子,哗啦推到棋盘中,不紧不慢笑着道:“虽然上海滩名门不少,但当下最合适的确实只有江家。联姻就好比下棋,若要掌控棋局,自然得把最有用的棋子留在局中。”他从棋盘拿起一枚卒一枚車两个棋子,“虽然剑走偏门时,卒也能留在最后吃将,但谁都知道正常情况下,車才是最关键的棋子。没错,我是故意制造了点小误会,让江家之前误以为我们求娶得是三小姐,因为我要确定五小姐是这个車。他们如今拒绝了这门亲事,说明什么?说明五小姐确实是江鹤年最看重的女儿,而且比我们想象得更看重。”
说完,他将手中的卒丢开,只留一个車摊在掌心。
谢煊蹙眉,淡声道:“一场联姻罢了,父亲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谢司令看了他一眼,说道:“如今天下局势不明,咱们谢家刚刚入沪,这场联姻是头等大事,自然是要慎重。”
谢煊迟疑了下,道:“可江家毕竟不是普通人家,咱们这样耍弄他们,只怕是已经弄巧成拙。”
谢司令不以为意地笑:“这事儿你就不用担心了,如今的局势下,江家不想答应恐怕也得答应。”
谢珺抬头,见谢煊眉头紧蹙,轻笑道:“三弟放心,这是你的婚姻大事,我们绝对不会仗着有枪有兵,就做出强取豪夺之事。相信江先生很快就会看清如今上海滩的局势,主动来求我们。”
谢司令点头,笑说:“他们江家要图安稳,势必得找一个靠山。既然已经和我们谢家扯上关系,只怕没有别的靠山再敢对他们伸出橄榄枝。江鹤年不傻,他不会因为一个疼爱的女儿,让整个江家处在危险之中。”说着,挥挥手道,“总之,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你从小桀骜不驯,不爱被约束,据说江家这位五小姐是个性子软不谙世事的娇小姐,这样的女孩儿娶回家对你再好不过。”
谢煊沉默片刻,没再争辩,只淡声道:“父亲这里没事的话,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谢司令招呼谢珺摆棋子,继续下棋,头也不抬道:“去吧。”
谢煊走出书房,本打算上楼会房间,但是想到什么似的,又下了楼,绕道后院,看到南配楼黑沉沉一片,才想起这个时候,眉眉早已经睡着了。
他在廊柱旁站定,看了眼天空的月色,从西裤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洋火,抽出一根烟点上。
他想起刚刚父亲说的话——江家五小姐是个性子软不谙世事的娇小姐。
他统共只和那女孩儿见过几次面,模样生得确实像是不堪一击的娇花,然而无论是在医院,还是渣打银行的偶遇,抑或是晚宴中的舞会,甚至今晚不痛不痒说出那话的神情,分明就不是一朵风一吹就凋零的花。
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就兀自轻笑了一声。
“三表哥!”
谢煊转头,看到裹着一件斗篷的表妹孙玉嫣沿着长廊朝这边走过来,他淡声问:“还没睡?”
玉嫣道:“本来已经要睡了,听到汽车的声音,猜想是你回来了。”
谢煊轻笑:“我回来不是挺正常么?晚上寒气重,早点睡吧,别在外面站着。”
玉嫣走过来问:“你怎么不回房?”
谢煊捏着手中的烟示意道:“抽完这根烟就回去。”
玉嫣想了想,道:“联姻的事我都听说了。那个江家和他们那五小姐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拒绝这门亲事。”
谢煊愣了下,轻笑道:“这事儿是咱们家做得不地道。”
玉嫣咬咬唇,过了片刻,试探问:“一定要联姻吗?”
“嗯?”谢煊不明所以,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孩儿,夜色下,那双眼睛睁灼灼看向他。
玉嫣又道:“我说一定要联姻吗?你真的心甘情愿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吗?”
谢煊轻描淡写别开目光,淡声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上半年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也到了许人家的年纪了。等这边安稳后,我跟你表舅提一句,让他给你物色一个如意郎君。”
玉嫣脸一红,道:“我才不嫁人。”
谢煊轻笑:“女孩子怎么能不嫁人?”
“反正我不嫁!”玉嫣跺跺脚,转身跑了。
谢煊扯了下唇角,摇摇头,用力吸了两口烟,将剩下的烟头摁灭在旁边的花盆里,转身走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主要女主胡诌的姓氏不多见,估计上海大户人家也就那么一家,然后又正好有小姐私奔出国,谢二才搞了个乌龙(好吧,承认是作者陷害)。谢二机关算尽却在这么个小事上栽了个跟头。就跟李元霸一样,天下无敌扔个锤子把自己砸死了。
ps:这是双更的分量,今天就没有。明天上千字收益榜,所以得晚点更,晚上九点。
太姥爷大概算是钢铁直男硬汉型男主吧~
26、一更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 商会一位姓林的元老八十大寿,在家中举办盛大的寿宴。这位林老爷就住在老城厢,与沁园不过隔了半里地,江鹤年又是商会副会长, 两家素日里交往甚秘,一家老小便去了林家吃酒。
林家的财力虽然在如今的上海滩,已经排不上号, 但林老爷交游广阔, 在华界颇有威望, 寿宴自是宾客满堂。
林老爷喜欢听戏,家里有一个戏台,今日专程请了上海滩有名的戏班子。今日众多宾客,不仅有上海滩的达官贵人, 也有老城厢的普通百姓, 林家特意设得流水席, 宾客吃了酒席,又可以去后园听戏游玩, 整个林宅十分热闹。
吃过席面, 青竹急忙拉着采薇道:“走走走,咱们去后面的戏台看戏去, 据说今日林老爷请了坤班, 有刀马旦。”
采薇起身两人正要走,只见院子大门,进来声势浩大的一行人, 人还没到,洪钟般的声音先响起:“林老爷子,龙某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声音采薇似乎是听到过,转头一看,果然是上回在杏花楼里见过的那位青帮老板龙爷。
龙正翔走在最前边,身后跟着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的手下,臂弯则携着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这美人采薇自然也还记得,正是龙正翔的六姨太。她今日打扮简单,不过是一件水粉的褂子,头发用玉簪子挽着发髻,耳朵上只有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只擦着点点胭脂。但这样的素淡,仍旧没有将她的美遮盖住半分。
在青帮那些粗鄙男人映衬下,更显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清雅昳丽。
寿星公林老爷子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门槛边迎接。
采薇瞅了眼,没什么兴趣,对青竹道:“走吧!”
她率先离席走了几步,然而却发觉青竹没跟上,转头一看,只见这小子正睁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那位六姨太。
采薇微微蹙眉,戳了下他,小声道:“干吗呢?”
青竹像是打了个激灵般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哦了声:“没……没干什么。”
采薇笑说:“那赶紧走吧,别看到美人眼珠子就黏住了,跟个登徒子一样。”
青竹脸颊一红,恼羞成怒般低嗔道:“你胡说什么!”
采薇坏笑道:“你敢说你刚刚不是在看美人?”
青竹哼了一声,越过她先跑了。
采薇:“……”这是抽风了?
后园的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采薇同青竹找到三姨太和洵美的位子坐下。
三姨太道:“你们怎么才来?刚刚那出穆桂英挂帅的戏,好精彩的。”
“没事,还早着呢,指不定好戏还在后头。”采薇笑说。
三姨太道:“也是,今天林家可是请得上海滩最好的坤班。”
话音落,台上一位穿着大靠,顶盔贯甲的刀马旦,踩着急促的鼓点上台,身姿优美矫捷,英气十足,与普通的旦角截然不同。上台后,又连着两个漂亮的空翻,台下顿时一阵喝彩。
这流畅的表演,让采薇也不禁随着众人鼓掌,很快沉浸其中。
一段高潮结束,采薇才稍稍从戏中脱离,蓦地发觉本来坐在她旁边的青竹,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她咦了一声:“青竹呢?”
正在嗑瓜子的洵美翻着眼皮道:“刚跟凳子上长了钉子似的,坐了没多久就走了。他要能安安静静坐着看一场戏,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采薇想起今天来林家前,江鹤年特意交代过她,让她看着点青竹,别让他在人家家里闯祸。想了想,还是得去把人给找回来。
林家的宅子和沁园一样,也是典型的江南园子,水榭楼台,荷池假山,一应俱全。江家的孩子应该是常来林家的,不过现在的采薇不是从前的采薇,对这里印象模糊。在后院转了半圈,只见到零星的佣人和游览的宾客,没见着青竹的影子,也不知这孩子跑去哪里野了。
她继续走了一会儿,见到几个小孩子正往荷池中央的假山钻。这假山很别致,上面有亭台,下面是供人穿梭游玩的山洞,她从前在苏州的园林见过。她猜想青竹爱玩,指不定就在那里面,于是踏上水上的游廊,朝那假山洞口走去。
如今已经是数九寒冬天,但一进洞口,便有一股暖意迎面扑来,与此同时,光线也暗淡下来。采薇走到深处,刚刚的小孩子不见了踪影,却看到前方的岩石边立着一对男女。影影绰绰中,只见到那男人穿着长衫,身材颀长挺拔,站在他对面的女子,便显得娇小玲珑。
她心说这是有人在这里约会?自己走上前,只怕会打扰人家,干脆转身又往回走。
哪知脚下还没来得及迈步,那女子已经转头开口唤她:“采薇?是你吗?”
声音有些熟悉,采薇却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不过人家已经打了招呼,她也不好再离开,只能继续上前。
走近之后,借着不远处洞口的光线,采薇才认出来,这女孩儿正是林老爷子的孙女林曼怡。这位林小姐是林家长房的嫡女,因为年岁相当,两家又隔得近,和从前的采薇算得上手帕交。模糊的记忆里还有一些零碎的交往场景。
而她也看清了靠着岩壁而立的男人,竟然好巧不巧,正是谢煊。
林曼怡对她笑道:“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巡阅使谢司令的三公子。谢公子,这位是沁园江家的五小姐。”
采薇还没开口,谢煊已经轻描淡写道:“不用介绍,我和江小姐有过几面之缘。”
谢江两家最近在联姻上弄出的风波,知道的人不多,但早前谢三公子和江二小姐联姻一事,很多小报写过,在上海滩不是什么秘密。林曼怡自然也知道文茵为了逃避联姻偷偷去美利坚留洋的事。听谢煊这么一说,她恍然大悟点点头,笑说:“也是。谢公子第一次来我们家,我带他随便逛逛。”她问采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采薇道:“我找我哥。”
“青竹吗?”林曼怡说,“我刚刚看到他好像一个人去了竹林那边。”
采薇道:“竹林?”
林曼怡道:“是啊,我还唤了他,他不知是不是在想事情,也没应我。”
采薇点头:“那我去找他了,不打扰你们二位的游览兴致了。”
说完朝沉默而立的谢煊点点头,迈步越过他往前方洞口走去。
哪知这山洞地面凹凸不平,她一个没太注意,脚下踢到一块凸起的石头,重重一个趔趄,就要朝前方栽倒。
“当心!”林曼怡轻呼一声。
与此同时,一只大手紧紧拽住了采薇的手臂,本来前倾的身体,被拉了回来,靠在了一具温暖坚硬的胸膛。
只不过她刚刚站稳,谢煊已经将手松开,一言不发地往后退了一步。
林曼怡拍拍胸口,笑说:“差点吓我一跳,幸好谢公子反应快。你慢些走,这洞里黑,地下又不平,我都摔过好多次。”
采薇理了理有些乱了的袖子,道:“多谢谢公子。”
谢煊淡声道:“举手之劳。”
采薇笑了笑,说道:“那您和曼怡继续游览,祝您玩得愉快。”
她这冠冕堂皇的话,林曼怡听不出里面的意思,谢煊却不会不明白。林家虽然财力比不上江家,但林老爷子儿女众多,整个家族在上海滩的影响力,绝不会比江家小。林家这位千金小姐,虽然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世大方得体,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若是要联姻,也确实可以作为备选。
他在黯淡的光线中,淡淡扫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扯了下嘴角。
林曼怡道:“走吧谢公子,我带您去看我爷爷的菊园,现下正是花开的好时候。”
“嗯。”谢煊点头。
双方相背而行,采薇先走到洞口,鬼使神差般往后看了眼。林曼怡和谢煊正并肩走到转角处,像是察觉一般,在她回头看去时,谢煊忽然也转头看过来。
洞里黑沉沉一片,采薇只看得到他的身形轮廓,看不清那张清俊冷冽的面孔。但不知为何,还是欲盖弥彰一般,迅速回过头离开。
她边往林家的竹林方向走边想,不说谢家的背景,就是谢煊这个人,也足够吸引女人的目光,全上海想做谢家三少奶奶的千金小姐,只怕是能排成长队。就是不知道这些小姐们,要是知道这位谢三少已经活不过几年,还会不会这样趋之若鹜?
不知不觉走到了竹林,采薇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一道身影走了出来,低着头疾步匆匆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青竹!”采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四哥,惊愕地唤了一声。
青竹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采薇皱眉跟上去,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掌:“你魂儿掉了?”
青竹像是被吓了一跳,差点从地上蹦起来,转头看到是采薇,才重重舒了口气,拍着胸口一脸惊魂未定道:“你吓死我了!”
“不是,你怎么回事?连我都不认识了?”
“没事啊!”青竹用力摇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不自在,却努力装作一脸淡定,“我就是没注意。”
采薇狐疑问:“你一个人去竹林子干什么?”
青竹说:“我就是无聊,随便走走。”
“真的吗?”
“不然呢?”青竹笑着揉了把她的头顶,将她的手腕拉起,“走吧走吧,咱们去找苏姨和三姐,我真的就是随便逛逛。”
采薇嗤了一声,边跟着他走,边奇怪地回头朝竹林看了眼,只不过什么那里静悄悄一片,都没看到。
兄妹两人离开后,一个身穿黑色短褂的男人从另一个方向,走进了竹林,见到石桌上坐着的女子,恭恭敬敬道:“六太太,龙爷正找您呢。”
男人边说边悄悄去打量女子,竹林掩映之下,愈发显得像是从画卷走出来的美人。那旁边站着的丫鬟,本来还算清秀,但对比着这美人,便实在是只能算是鱼目了。
这美人正是龙正翔那位天姿国色的六姨太柳如烟。她朝来人轻轻笑了笑,柔声道:“好,我这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已经暗示了,神坑就是江小四。
看到大家纷纷为了谢二鸣不平,友情提示大家克制感情,以免真情错付。
二更12点。
27、二更
采薇很快发觉青竹这几日不太对劲, 不像之前那样,整天蹦跶着往外跑,先生来上课,他竟然老老实实从头坐到尾。在沁园里也不再有事没事就逗弄小丫鬟们, 乍一看像是忽然沉稳了许多。只不过稍微留心,就会发现他和人说话时,时不时就走神, 一副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样子。
采薇觉得奇怪, 揪着他问了好几回, 他只说天气冷,提不起劲儿。
见他跟个小脚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了往常的活力,采薇正巧要去添置新衣裳, 便拽着他一块儿出了门。
去得是租界里洋人开办的成衣店。
青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进了店里就坐在小沙发上, 望着玻璃橱窗外的街道发呆。
四喜凑到采薇耳边小声道:“四少爷最近这是怎么了?跟癔症似的。”
采薇瞥了眼自己那便宜小哥哥,戏谑说:“可能是少男怀春吧。”
四喜眨眨眼睛不太明白。
采薇也只是随口开得玩笑, 继续挑选衣服。没过多久, 本来坐在沙发上一副怏怏状的青竹,蓦地一下站起身。
采薇愣了下, 转头一看, 却见是一对男女从门口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打手模样的黑衣男子。
正是青帮的龙正翔和他那位美若天仙的六姨太。
这位龙爷近年上位后,无论走到哪里, 都弄得十分声势浩大,以至于他身旁的六姨太,与这阵仗实在是有些违和。采薇皱了皱眉,默默挪到了一旁。
“龙爷!龙太太!”青竹却主动走上前,跟人热络地打招呼。
采薇不动声色瞥了眼,心中有些纳罕。
龙正翔狐疑地打量一番面前这年轻人,忽然一拍脑门,朗声笑道:“江公子!瞧我这记性,上回林老爷子八十大寿刚见过,我差点没想起来。”
青竹笑说:“龙爷陪六太太买衣裳?”
龙正翔点头:“是啊!”说着拍拍身旁女人的手,看了眼不远处的采薇,笑道,“你去挑吧,我和江公子说说话。江公子这是来陪哪家的小姐来买衣服?”
“是我妹妹。”青竹目光轻描淡写落在那粗糙和白嫩的两只手上,旋即又移开了目光。
柳如烟温柔地对龙正翔嗯了一声,朝青竹淡淡笑了笑,往采薇这边的方向走去。
龙正翔笑呵呵拉着青竹在沙发坐下,从马褂口袋里掏出金色的烟匣子打开,摸出一根雪茄递给身旁的年轻人。
青竹摆摆手:“我不抽烟。”
龙正翔似是有些意外,笑道:“江家四少爷可是上海滩出了名的会玩,竟然不抽烟?”
青竹道:“不喜欢这味道罢了。”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睛,朝柳如烟的背影看了眼。
柳如烟已经走到了挂着样衣的衣橱前,她转头对上采薇看过来的眼神,微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先前两次都隔了些距离,这回不过咫尺,采薇才发觉,青帮老板这位姨太太,比远看更加漂亮,尤其是那双仿佛带着水汽的眸子,有种浑然天成的楚楚可怜。难怪外界传言,龙正翔如今是独宠这位六姨太。
她礼貌地点头算是回应,继续挑选衣服。两人一左一右,一件件翻看衣橱里的样衣,最终几乎是同一时间瞧中一件酒红的呢大衣。
采薇率先收回手,问身旁的店员:“这衣服还有吗?”
店员道:“回小姐,这衣服就挂在这里的这一件了。”
柳如烟笑道:“没关系,我再挑别的。”
在沙发上抽雪茄的龙正翔听到这边动静,朗声道:“怎么回事?衣服就剩一件?你们这是怎么做生意的?”
店员是中国人,自然是认识上海滩这位大人物,恭恭敬敬道:“龙爷,这衣服卖得好,成衣就只剩这一件,新衣还没上来。”
柳如烟回头朝龙正翔温柔一笑道:“龙爷,好看的衣裳很多,这件就让给江小姐,我再挑就是。”
龙正翔摆摆手:“行,那你让给江小姐,那你多挑几件。”
柳如烟笑着嗯了一声。
她都已经这么说了,采薇也不好再客气,便上拿了衣服去试衣间去试穿。等换好衣服出来,柳如烟已经挑好几件衣服,也没试穿,全让人包上,然后交给龙正翔的随从拿好。
她看到采薇穿上那件酒红色的呢大衣,笑说:“江小姐果然适合穿这件。”
采薇道:“还得谢谢六太太割爱。”
柳如烟说:“江小姐客气了。”
龙正翔走上来揽住她的肩膀,同兄妹二人道别:“江公子江小姐,那我们先走了,回去替我向江老板问好。”
青竹点头:“龙爷龙太太慢走。”
一行人从店里离开,屋子里顿时开阔不少。采薇瞥了眼身旁的少年,却见他怔怔地望着柳如烟的背影,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将他唤回神。话还在唇边,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爆炸声,连带着店子的玻璃橱窗也被震碎,不过是一瞬间,那本来平静敞亮的街道,淹没在浓烟滚滚中,尖叫哭泣声不绝于耳。
青竹这回倒是反应快,将采薇一把摁在地上:“趴好,别乱动。”
说完自己却跑了出去。
采薇惊得大叫:“青竹!你干什么去?”
然而被唤的人却没理会她,很快消失在浓烟滚滚中。
爆炸声之后,外面又有枪声响起,夹在着路人的尖叫,采薇听得心惊胆战。抬头朝橱窗外看去,除了一片浓烟和溃散的人群,什么都看不到。
枪声越来越密集,似乎是两伙人在火拼,隐约有人中枪倒下。采薇心急,怕青竹出事,咬牙爬起来,朝外面冲了出去。
“小姐!小姐!”四喜惊慌失措地在她后面叫唤。
采薇大声道:“你待在里面别动!”
爆炸后的浓烟还未散去,枪声仍在乱响,路人惊叫着逃散,采薇刚刚出来就差点被人撞上。她也不敢走远,只在门口处大声呼喊青竹的名字。
然而没有人回应。
然后她的余光便看到了龙正翔,此时正被手下扶着在路边,头上的血在往下淌。他的手下拿着枪挡在他跟前,而他那位六姨太,却不在了身旁。
采薇明白了,这是有人要刺杀这位青帮老板。她来到这个时段,从大报小报了解了不少青帮的消息。这位龙正翔原先在青帮只能坐在第二第三把交椅,原先的头领是反袁革命领袖,因为讨袁失败,东渡日本,给了龙正翔上位的机会。青帮虽然是个帮派组织,但派系林立,有不少是革命志士,为推翻前清统治出过不少力,和龙正翔不是一个路子,要刺杀他不足为奇。
她正犹疑间,忽然一道身影从烟雾中蹿出来,点燃了一枚手雷朝龙正翔的方向扔了过去。然而龙正翔手下反应极快,飞身上前,一脚将手雷踢开。
采薇惊愕地看着那枚手雷穿过烟雾朝自己飞过来,还没反应,整个人已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倒在地,一具坚硬的身体将她紧紧压下。
轰然一声,着地的手雷爆炸。采薇只觉得耳膜被震得发疼,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嘈杂的周遭忽然变得万籁俱寂。
“应小姐!应小姐!”
身上的重量松开,采薇回头,看到额角正在淌血的谢珺。他双眼焦灼地看着自己,嘴唇翕张,在和自己说话,可是那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听不清楚。
谢珺将她扶起来,半拖半拽将她弄到门口,一把推进去大声道:“躲好,别出来!”
采薇的脑袋还是轰隆隆一片混乱,人还没站稳,已经被屋子里的四喜大力扯到了柜台边。
砰砰砰又是几声枪响,然后是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烟雾中,一辆车子急速蹿了出去。穿着军装的谢珺,疾步上前,飞身跃入路旁的一辆车内,司机飞快发动车子追了上去。
引擎声渐远,混乱也逐渐平息,只剩还未完全消散的烟雾,以及受伤的路人哭泣的声音。而周遭的声音,也一点一点回归到了采薇的耳朵里。
采薇像是猛然惊醒一般,大叫一声:“青竹!”
再次挣脱开四喜的手,往外冲去,这回还没出门,恰好撞上刚刚不知跑哪里去的青竹。
“妹妹,你没事吧?”青竹抓着她的手担忧问。
采薇抬头,看到他除了脸色有些脏,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可她到底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仅当街爆炸,持枪火拼,自己还差点命丧炸弹之下,这样的后怕,比起上回在戏园谢煊的一枪,有过之无不及。
她气得用力拍了几下青竹:“你刚刚干什么去了?吓死我了!”
青竹支支吾吾道:“我就是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采薇道:“那些人又是开枪又是丢炸弹,你这样乱跑,出了事怎么办?”
青竹嘿嘿地笑:“我这不是没事么?”
四喜走上前,嗔道:“四少爷,你也太不知道轻重了,刚刚小姐担心你出去找你,差点被炸到。”
青竹面色大惊:“是吗?你一个女孩子出来找我干什么?我有分寸的。”
采薇还是怒意未消:“往枪林弹雨里跑,叫有分寸?我跟你说,待会儿回去我非得给爸爸告状不可。”
青竹赶紧拉住她的手,低声下气央求道:“好妹妹,是我错了,你可千万别告诉爸爸,他老人家吓到可就不好了。我保证,下次肯定不会这么冲动了。”
采薇哼了一声,将他的手甩开,狠狠瞪他一眼:“赶紧回家。”
青竹嬉皮笑脸颠颠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因为我写了青帮这个龙爷误会了当时的青帮,我给大家解释一下,免得不太了解的同学被误导。
清末民初的青帮头领是陈其美,革命先驱,是孙中山左右手,当时也是沪军都督。后来孙袁闹翻之后,一直致力于反袁。在这个阶段,上海基本上就是国/民党的势力范围,青帮也算是革命力量。大家应该都知道蒋也是青帮出身。
当时袁派在上海的心腹是郑汝成,也就是后来的上海镇守使。二次革命失败后,陈其美逃亡日本,上海基本上被袁控制了,掌权的就是郑汝成。之后就是陈刺杀郑,袁又刺杀陈,总之很快大家都噶屁了,然后军阀混战开始了。
这也是这个故事的背景,但真实的人物只做背景,有戏份的人物都是虚构的,也没有原型。
ps明天恢复晚六点更新
28、二合一
烟雾渐渐散去, 青帮的人已经不在,地上一片狼藉,还有没来得及完全干涸的血迹。采薇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这个时代的混乱。
回到沁园,采薇到底还是没给江鹤年告状, 只是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到了晚上躺在床上都没能平静下来。
今日若不是谢珺及时出现救了自己,只怕她现在就算是没丢了小命, 也是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人了。这样一想, 不免后怕。
她记得谢珺当时额头在流血, 应该是被炸弹给伤到的,虽然看他后来敏捷跳入车内的情况,应该不算严重,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不清楚。
怀着这样的担心辗转反侧到凌晨, 采薇才勉强入了睡。
隔日一早, 她就让听差去把报纸给自己拿来。果不其然昨晚那场爆炸和枪击上了报,说是刺客可能跟反袁乱党有关, 所以惊动了镇守使署, 镇守使谢珺亲自出动,已经将乱党全部抓捕。但这些消息, 没有一条提到谢珺的伤势。
这也不奇怪, 谢珺身份特殊,受伤这种事若是传出去,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总归人肯定是活着的。
救命之恩不是小恩情,吃过午餐后,采薇决定去闸北的上海镇守使署,看看谢珺的情况,当面跟他道个谢。而且看他昨天还是叫自己应小姐,显然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得去纠正一下,毕竟有个真的应彩霞,免得以后闹出乌龙。
她寻了个借口自己一个人出的门,没让四喜跟着。闸北在租界北边,是新兴的华界,距离老城厢不算近,采薇坐了电车,又包了一辆黄包车,才辗转到达。
比起华亭镇守使署那栋两层小楼,闸北的上海镇守使署就大气了太多,占地数十亩,四层楼的主建筑气派森严。这倒也不足为奇,在这个军政时代,镇守使就是上海之王。
采薇来到门房前,说是镇守使的朋友,让卫兵帮忙通报。虽然她穿着绫罗绸缎,但镇守使身份显赫,并不是寻常人能见的。那卫兵目光显然带着怀疑,冷淡回道:“镇守使大人今天不在使署,姑娘请回吧。”
采薇以为这是托词,道:“我真的是镇守使的朋友,麻烦您去通报一下,就说我姓应,镇守使应该就知道了。”
卫兵微微蹙眉道:“都说了镇守使大人今日不在使署。”
采薇想了想,又问:“我可否冒昧问一下,镇守使他的伤是否严重?”
卫兵顿时警惕地看向她:“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镇守使受伤的事?”
采薇见他这草木皆兵的模样,有些啼笑皆非,正要再解释一句自己是谢珺的朋友,余光却瞥到门内走出来一道穿着军装的挺拔身影,到嘴的话顿时又停下。
门房的卫兵见到谢煊,迅速起身行了个军礼:“三少!”
谢煊点点头,目光瞥到趴在窗口的采薇,问:“怎么回事?”
卫兵恭恭敬敬回道:“这位小姐要见镇守使大人,我说了不在,她非不信。”
谢煊跨过小门,走到采薇身旁,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冽,轻描淡写道:“我二哥确实不在使署,不知江小姐找我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卫兵见这位小姐果然是和谢三公子认识,心道幸好刚刚态度不算太坏,悻悻地坐回了位置。
采薇如实道::“昨天青帮龙爷被刺杀的时候,我正好也在附近,差点被炸弹击中,是二少救了我。我见他昨日好像受了伤,就想来问问情况,顺便感谢他。”
谢煊道:“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大事。”
采薇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既然他不在使署,我改日遇到他再道谢。”
谢煊轻描淡写嗯了一声,看了看她说:“我回华亭,从南市路过,要不要捎你一程?”
采薇道:“不麻烦了,我坐黄包车就好。”
谢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直接朝街对面走过去,他的福特车就停在那里。
既然谢珺不在,采薇也准备打道回府,她来到路边等黄包车,只是刚刚站定,忽然有一滴冰凉的水落在脸上。抬头一看,却见本来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采薇暗叫倒霉,往街道一看,本来的车水马龙,顷刻间已经是门可罗雀,一时竟没有黄包车的影子。
正思忖着是不是要找个地方先躲雨,一辆黑色的汽车,在她跟前停下。谢煊的脸从窗户内露出来,看向她淡声道:“上车吧!”
采薇自是不再犹豫,赶紧打开车后座门钻了进去。
“多谢了!”她说。
谢煊俊眉轻挑:“不客气。”
车子刚刚上路,开了不到几十米,天空的浓云变得更加乌黑,淅淅沥沥的雨点,转瞬间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天色仿佛突然就进入了暮夜。
采薇心道幸好上车快,不然指不定得淋成落汤鸡,这大冷天的还不得冻死。她想说点什么缓解车内那因为陌生而不太自在的气氛,然而车子穿梭在大雨滂沱,耳朵里全是哗啦啦的雨声,只得作罢。
光线暗沉,大雨落在前挡风玻璃,雨刷擦擦地刮着,也不太看得清楚前路。谢煊专注开着车,车内没人开口说话,倒也不觉得尴尬。
也不知行了多久,本来还算平稳的车子,忽然重重颤抖了两下,吱的一声停了下来。因为是忽然熄火,驾驶座后的采薇,在这剧烈的晃动中,一个趔趄,往前栽去,眼见要一头磕在椅背上,谢煊下意识反手一挡,护住了她的额头。
采薇惊呼一声,坐直身子,问:“怎么了?”
谢煊没立刻回答她,只是收回手,尝试点火,但是没成功。
他皱了下眉头说:“车子出了点问题,我下去看看。”
天空如同破了洞一样,雨势丁点未减。谢煊从椅子下取出雨衣,随意披上,打开车门走到车头去检查。
采薇皱眉看向挡风玻璃前方的男人,只见昏沉沉的光线下,他向前躬着身体,双手打开引擎盖。因为雨太大,顺手抹了把眼睛后,又飞快盖上引擎盖,回到了车内。因为雨太大,他才在外面站了片刻,便裹挟了一身冰凉的水汽,拿下雨衣帽子时,额前已经在淌水。
采薇问:“怎么样?”
谢煊边脱雨衣边回她:“雨太大没法修,得等小点才行。”
采薇忧心忡忡看向窗外。这一带有些荒凉,应该是快过了闸北,又还未进入租界,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建筑,只有小山坡,以及不远处的苏州河。黄包车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这么大的雨也没法坐。至于步行走回去,更是不可能,别说她没伞,就是有伞,这么大的雨,也不知要走多久,而且十有八.九会迷路。
这样看来,除了等雨停,别无他法。
谢煊脱掉了雨衣,在手套箱翻了下,大概是找手绢,但是没找到,只能用手随意抹了两把脸上的雨水。采薇见状,从手包里掏出手绢递上前。
谢煊愣了下,接过来,终于是将被雨水打湿的额头擦了干净。擦完,顺手还给她。
采薇随口道:“你用吧。”
谢煊心知这些千金小姐讲究,被人用脏的手绢大概是不会再要的,扯了下嘴角,随手塞进了手套箱。他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道:“估计这雨还得下一阵。”
采薇嗯了一声,忽然打了个喷嚏。如今已经是仲冬,正是最冷的时候,加上又遇上下雨,坐在车里也冷得厉害。
谢煊回头看了她一眼,退了身上的腰带和枪套,将衣服解下来。采薇还没反应过来,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军服,已经兜头盖在自己头上。
“将就着穿上吧!”
这人可真是粗鲁,采薇有些无语地将衣服从自己头上拿下来。这铁灰色的军服,除了还未散去的温度,还隐隐有烟草的味道,不算浓烈,所以也不至于难闻。
她是来自一百年后的现代女性,并不保守羞涩,但是手上拿着这件带着男人气息的军服,还是有点不太自在。
她看向前方的谢煊,见他只着一件夹棉的衬衣,问:“你不冷吗?”
谢煊道:“我们在军营,数九寒冬也常常穿单衣的,习惯了。”
采薇哦了一声,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不再矜持矫情,赶紧将衣服披在了身上。她如今才十七岁,身体纤瘦娇小,这军服在自己身上,就如同挂了个大面袋一般空空荡荡,她只得稍稍裹紧了些,于是那衣服上陌生的味道,争先恐后往自己鼻间钻。
好在身上是暖和了不少。
外面的天色暗,车内的光线更暗,要不是雨声滂沱,孤男寡女待在这昏暗的狭小空间,只怕早就让人不自在。
采薇不动声色地看向前方的男人,昏暗之下,只看得到一个模糊侧面轮廓,他微微低着头,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只怀表,重复着打开又盖上的动作,不知是因为无聊,还是等待让他不耐烦。总是,显然是没有和身后人闲聊的打算。
算起来,两家因为联姻的事,闹得不算开心。他出于绅士礼节让自己上了车,但对于她这个江家小姐只怕是心中不以为意。采薇也懒得主动开口,一来是不想自讨没趣,二来是这人总是一副倨傲冷漠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好沟通的——哪怕从请她上车到给她衣服的行为都算得上绅士。
但也仅此而已。
两个人一前一后,就这样各有所思地等着雨势停下来,然而老天爷像是专门跟人作对似的,那雨水不仅没有减小的架势,还越下越凶。
因为昨日那惊魂的险遇,采薇昨晚睡得不是太好,也不知是不是雨点拍打车身的节奏,有催眠的效果,靠在窗边的她,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而坐在驾驶座的谢煊,无聊地玩了会儿怀表,是真的有点烦了。他放下表,从手套箱里摸出烟和洋火柴,正要点上,忽然想起后排还有个女孩儿。转过头借着微光,正要问她介不介意自己抽烟,却见那后面一直安安静静的人,早不知何时和周公约会去了。
他微微一愣,轻笑一声,收了烟,心想这丫头胆子还真够大的,孤男寡女待在车内也敢睡着。
车内光线太暗淡,女孩的面孔没在暗影当中,但仍看得出年轻昳丽的轮廓。
谢煊只淡淡扫了一眼,就转过了身。
采薇这一觉睡得还挺沉,睁开眼,外面的雨还没停,她揉了揉额头随口问:“几点了?”
谢煊拿起怀表看了眼:“快六点了。”
“啊!”采薇轻呼。
谢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饼干和一个军用水壶递给她:“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先随便吃点垫垫肚子。”
采薇接过来,看了眼,那饼干应该是军用打压缩饼干,小小一块却又硬又沉,她问:“你吃了吗?”
“吃过了。”
采薇抿抿唇,不得不说,还真有点饿了。她撕开饼干包装,咬了一口,味道寡淡,而且又干又硬,吞咽时差点没噎到,赶紧拎开水壶对着壶嘴灌了两口凉水。顺利吞下后,她舒了口气,却忽然又意识到手中的水壶是谢煊用过的。
她也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但跟人共用水杯这事儿,还是个男人,不由得让她涌上一股不自在。
为了转移自己这点矫情,她开口问:“这是你们行军时吃的干粮?”
谢煊侧身看她,点头:“嗯,这是配给将领的。”
采薇随口道:“配给将领的还这么难吃?”
谢煊轻笑一声:“你以为行军打仗跟你们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样,想吃什么有什么?”
采薇撇撇嘴:“我就是客观评价一下这饼干的口感,你怎么还人身攻击上来了?”
谢煊愣了下,失笑摇头,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道:“将就吃点压压肚子,我估计雨停还得等个把钟头。”
采薇咬了口饼干,这回喝水时记住了嘴巴离壶嘴没直接接触。不得不说,这饼干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饱腹感十分显著,就这凉水几口下肚,竟然就饱了,剩下吃了的半块也不好还给人家,便塞进了手包,只把水壶递还了前面的人。
也算是吃饱喝足,她将脸贴在玻璃窗,看着外头惆怅道:“今天出门该看黄历的。”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终于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过了片刻,雨势终于慢慢缓下来。
谢煊拿起雨衣递给她:“差不多了,你穿上下来给我打手电,我赶紧把车修好。”
虽然雨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没有停,采薇接过雨衣:“那你呢?”
“这点雨我用不着。”
说完已经拿起电筒下了车。
采薇赶紧脱了军装套上雨衣,跟着他来到车前,又从他手中接过手电。雨虽然快停歇,但寒风依然凌冽。采薇下意识四顾了下,这才发觉,这附近哪里只是人烟稀少,简直像是荒郊野岭。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隔了好像十万八千里,而这四周除了风声就再无其他。
但因为有谢煊在,她倒没觉得可怕,毕竟他是拿枪的。
谢煊已经打开了引擎盖,借着手电的光,弯身去检查发动机状况。他只着一件夹棉衬衣,可好像并不觉得冷,衬衣下的手臂,随着手上用力,隐隐浮现喷薄而流畅的肌肉线条。
采薇忽然想,这样一个年轻健朗的男人,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去的?虽然这是一个乱世,但这两年相对安稳,并没有打过什么仗,按着历史进程,军阀混战还得三四年后。实际上,在她有限的历史知识里,谢家并没有在军阀割据的时代留下名号,而按着谢家现在的势力,是不太可能的。
到底是因为谢家迅速衰败?还是说她现在所经历的时代,跟百年后的历史有了不为人知的细小偏差?
约莫一刻钟后,就在采薇觉得举着电筒的手有些发酸时,谢煊直起身,一把将引擎盖阖上,拍拍手道:“应该好了。”
边说边下意识回头看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暗沉的光线下,她的表情有种与年纪不符合的平静,完全不像是一个在荒郊野外和男人独处的少女。
他忽然又想起父亲和二哥说得话——江家五小姐是个不谙世事的娇小姐。
“走吧。”他淡声说。
“嗯。”采薇举着手电转身往后走。
两个人不约而同,往天空看了眼,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下来,浓云散开,天空像是洗过似的,一片澄净,竟然还有几颗星子影影绰绰挂在了上面。
采薇说:“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谢煊道:“但愿。”
作者有话要说: 钢铁直男谢三爷~~
这两天我扫了下评论,吐槽坑四和误会梗的都很正常。但有些吐槽真是让人窒息,说女主劝三姐别联姻而自己又对男主动心是婊????人家是知道男主要死,不想姐姐当寡妇好吗?而一个女人和大帅比跳探戈,刺激了肾上腺分泌不是很正常么,毕竟这也不算爱情啊。之前不是还有医生怀疑拉丁舞会导致小孩子性早熟么?(没有科学根据,但例子不少)
还有说女主过度关注谢三也是婊,她穿过来之前看到过谢三的照片啊,相当于是两个时代的一个连接,好奇关注这个人不是很正常?
还有说女主行为不像当过女老板的。喂你们想让她干什么?第一章写得那么清楚,她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单纯女孩,恋爱都没谈过,因为家庭变故被迫挑起担子,而且穿越前也就二十六七岁。穿过来后因为江家太和谐,一家人感情好,对她很疼爱,很明显让她把之前那种压力和紧绷卸下来了,享受着现在这种氛围。
所以是想让她把江家傻白甜都干掉,然后霸占家业才符合人设么?远目ing
29、一更
回到沁园, 已经过了八点。这么晚才回来,自然是被一家老小担心地问东问西,她只说在租界和许久不见的同学喝茶,恰好遇到暴雨, 就耽搁了回家。她在家里素日乖巧听话,众人也没多怀疑。
只不过,她到底还是感冒了。隔日醒来头昏脑涨, 咳嗽个不停, 四喜见了赶忙咋咋呼呼去找大夫拿药。感冒不是大病, 却着实折磨人,加上这具身子娇气,她连着几日,都是昏昏沉沉浑身乏力, 喝得汤药效果甚微, 只能等着慢慢痊愈。
因为生病, 她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里都懒得去。倒是青竹这几日天天往外头跑, 即使采薇脑子不大清明, 也看出自己这位便宜四哥,肯定是哪里不对劲。
她还没抓他问个究竟, 这日早上, 江四少自己送上了门。他将四喜支开,鬼鬼祟祟蹿到采薇跟前,嬉皮笑脸道:“好妹妹, 你还有多少私房钱?”
少年人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采薇瞥了他一眼,道:“上回二姐去美利坚,我攒的钱都给她了,现在顶多就十几个大洋。”
青竹抓住她的手摇晃道:“那你都借给我,下个月我就还你。”
采薇道:“你要买什么东西么?告诉爸爸就好了,只要不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都会买给你的。”
青竹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道:“不是买东西,是我前日去赌坊玩输了钱,我得去还给人家,不然等他们上门收账,叫爸爸知道了,又得揍我。”
采薇闻言一愣,蹙眉瞪向他:“赌钱?江小四,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青竹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赌钱没兴趣,就是前日和朋友喝了点酒一时糊涂。”
采薇倒也知道,江家四少爷虽然是个纨绔,但无非是少年心性贪玩而已,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恶习。她不动声色地对上他略微躲闪的目光,心知这孩子估计有事瞒着自己。
她想了想,走到柜子前,从一个小抽屉里掏出所有的银元递给他:“行,去把钱给人还上,这回我就不跟爸爸告状了,但下不为例。”
青竹欢喜地跳起来,接过钱往兜里一塞,大力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就知道妹妹最好了。”
采薇一脚将他踹开,少年嘻嘻笑着跑了。
采薇皱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迅速换了件袄子,跟了出去。
“小姐,你干什么去?”刚走到门槛,四喜蹿出来大声道。
采薇差点被吓了一跳,本来是要寻个借口打发她,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人出门反倒会引人注意,小心让青竹发现,便道:“咱们出去买点东西。”
四喜欣喜点头:“好啊,闷了几日正想出去呢。”
两个人出门时,青竹已经走到路口,上了一辆黄包车。四喜道:“哎?四少爷在那边呢!他怎么一个人?连小顺都没带?”
采薇拉住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日青竹不大对劲,咱们跟上去看看,你可千万别乱叫被他发现了。”
四喜赶紧捂住嘴巴,声音从指缝间瓮声瓮气传出来:“我是觉得四少爷最近不大对劲,有时候丫鬟在园子里撞见他,同他打招呼他好像都听不见似的。”
采薇不曾想连粗枝大叶的四喜都发觉了青竹的异样。不过也难怪,青竹在家中,同这些年轻丫鬟打得火热,他要有什么不对劲,丫鬟们肯定最先觉察。
她点点头,拉着四喜走到路口,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上车后对车夫指了指前方已经快跑远的黄包车道:“跟上那辆车,但是别让人发现了。”
车夫得令,“好嘞”一声,拉着两个女孩子,就跟脚下生风一样往前跑去。
两架黄包车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加上白日老城厢这边车水马龙喧闹嘈杂,青竹自然是没察觉自己被人跟上了。
一路从南市到洋场,半个小时后,前方的黄包车终于在一间茶楼门口停下,穿着一身西装的青竹,从车上下来,采薇也忙不迭让车夫将车停下来,下车给了两枚铜元,拉着四喜往前走去。
这是一家新式茶楼,环境很幽雅,消费昂贵,这会儿店里人不多。采薇进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青竹的身影,显然是上了二楼的包厢。
采薇也不好一间一间去敲门找,干脆就在一楼要了个位置,叫了一壶茶等着人出来,再去逮着问究竟。
然而,她茶水还没喝半杯,未等到青竹下楼,却见青帮那位王少爷王翦领着两个巡捕房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直往楼上奔去。
采薇愣了下,直觉不好,赶忙跟上了上去。
这三人到了楼上,也不敲门,将追上来的服务生推开,对着包厢的门,一扇一扇直接撞开。包厢里顿时发出尖叫和怒喝。
王翦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豹子,对包厢里的反应置若罔闻,继续踹门。
直到第五间,他终于停下来。在里面传出女子轻呼的同时,也想起一道采薇再熟悉不过的少年声音:“做什么!?”
采薇的心脏差点漏了半拍。
王翦停下了粗暴的动作,站在门口狞笑一声:“江公子六姨太,聊得可好?”
采薇闻言,大惊失色跑上前,推开两个巡捕,往门内一看,果然看到里面的一对男女,正是青竹和龙正翔那位六姨太。
青竹已经站起身,本是怒目看着王翦,忽然见采薇出现,脸色顿时微变,羞恼尴尬一时交织在一块。那位六姨太还算淡定,她仍旧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门口的人道:“王少爷,是龙爷让你来的吗?”
王翦皮笑肉不笑道:“六姨太,做人……尤其是女人,得知足懂吗?你一个苏州河上的歌妓,龙爷看中你,给了你一个姨太太的名分,把你当成眼珠子宠着,那是你前辈子积来的福气,你还不知足?竟然要跟一个小白脸私奔?”
青竹脸一阵白一阵红,怒道:“王翦,你胡说些什么?我只是找龙太太说点事而已。”
王翦冷哼一声,朝身后的巡捕挥挥手:“去给我搜。”
“你们干什么?”采薇想去拦,但是却被人推开。
王翦这才注意到她,笑道:“原来是江小姐,我劝你回去转告给江老板,他的好儿子想拐走龙爷最宠爱的六姨太,这笔账你问问他该怎么算?”
两个巡捕人高马大,很快就钳制住了想反抗的青竹,并从柳如烟的手袋找出一枚信封,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船票。
“王少,是去日本的船票。”
王翦冷笑:“人赃并获,六姨太跟我回去好好同舅舅交代吧?至于江少爷……”他皮笑肉不笑冷嗤,“带去巡捕房。”
柳如烟秀眉蹙起,哂笑一声:“这里总共就一张船票,是我自己要去日本。我跟江公子就是喝杯茶而已。龙爷要罚就罚我,不要牵连他人。你们休要冤枉人。”
王翦笑:“是不是冤枉可不是你们奸夫淫妇在这里说了算。”
青竹涨红脸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少血口喷人!你舅舅仗势欺人强抢民女,我看不下去,替天行道而已,我和柳姑娘是清清白白的。”
王翦只冷哼一声。
这一来二回,采薇已经理清了到底怎么回事,心知这回青竹是闯了大祸。她已经察觉这孩子最近不对劲,可是却没想到是跟龙正翔这个六姨太有关。
原来他问自己要钱并不是赌钱,而是为了帮助青帮老板这位姨太太。他是什么时候和这个六姨太牵扯上的?她怎么就没早点发现?以至于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当然,现在想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她挡在门口,对王翦道:“王公子,我知道巡捕房是由你们青帮把持着的,但因为私事动用巡捕抓人可不合规矩,我们是可以告上去的。”
王翦看着她笑盈盈道:“江小姐,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想必你也是读过书的新派女子,对民国暂行的律法也略知一二,去年三月颁布的《暂行新刑律》第二百八十九条,是这么说的,和奸有夫之姓者,处四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我这是按律行事,可不是滥用职权随便抓人。”
“你放屁!”青竹恼羞成怒大喝。
王翦嗤笑一声,完大手一挥,“带走!”
两个巡捕将挣扎的青竹押着往外走,路过门口时,毫不客气地将采薇撞开。
青竹还不老实,脸红脖子粗道:“妹妹,你别管我,我倒要看看青帮这些流氓地痞能将我怎么办?”
柳如烟面色淡然地跟在后边,走到门口时,对采薇颔首低声说:“抱歉,是我连累了江公子。”
采薇还不清楚龙正翔这位姨太太和青竹到底怎么回事,她抬头对上柳如烟的眸子,想从里面看出一点什么,但这美人的眼中,空洞得像是没有灵魂,除了一丝化不开的忧愁,什么都看不出来。
而因为这忧愁,采薇发觉自己甚至都没办法当面说出一句抱怨的重话。但她看着被押走的少年,明白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就能解决了。
王翦对柳如烟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跟在她身后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采薇,笑道:“江小姐,江公子的事,麻烦您回去转告给江老板,我们这边就不专门登门告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众筹打坑竹,一百条评论打一耳光~~
二更九点
30、二更
“什么?!”太师椅上的江鹤年, 听了小女儿说的事,惊怒交加,一巴掌将案几上的茶杯,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震得采薇心头一颤。江鹤年双手紧握拳头,却好像是不知砸向哪去, 最后化为剧烈的战抖。
采薇忙上前扶着父亲的手臂道:“爸爸, 你先别急。”
“这个孽障!胆子大到竟然敢去拐龙正翔的姨太太, 我看他就是来跟我讨债的。”说是这样说,但江鹤年分明是担心盖过愤怒。
采薇说:“四哥应该和那位姨太太没有私情,只是一时心善,想帮人从龙正翔手中逃走而已。”
她回来跟家里消息灵通的下人打听了一番才知, 龙正翔这位姨太太, 原本是苏州河上花船歌妓, 是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被龙正翔看中, 强行抢回家做了第六房姨太太。龙正翔比人大了两轮还多, 是个地痞出身的粗人,而那柳如烟据说是前朝官家之女, 家中落魄才没入风尘, 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虽是歌妓,但以她的才貌, 嫁个良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怎么会心甘情愿跟着龙正翔?想要逃走倒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怎么就和青竹扯上了关系?
采薇还是相信青竹的,他说和柳如烟是清白的,那必然就是,王翦在茶楼也只搜出一张船票,青竹绝不是要带人私奔。当然,她也明白,自己那便宜四哥吃了熊心豹子胆弄了这么一出救风尘,也必然不是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我欺。
“小五啊!”江鹤年拉着采薇的手叹道:“你不明白,既然龙正翔以这个由头抓了你四哥,是不是真的私通根本不重要。”
采薇皱眉看向一日比一日衰老的父亲,不明所以。
江鹤年重重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道:“龙正翔这些年靠烟土生意,在上海滩势力越来越盛。如今陈先生远走日本,青帮他一人独大。但龙正翔也知道光靠这些伤天害理的东西,不是长远之计,所以开始把手伸到体面的行当上来。他们要做正经生意,咱们江家就是他们的对手。前些日子,龙正翔想要的闸北一块地皮,被我了拿下来准备盖工厂,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伺机生事,偏生我们江家又没什么能让他抓住小辫子的。如今青竹闹着一出,他肯定要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采薇来这个世界才三个月,哪里知道江家生意上的事,听父亲这么一说,方知这事比自己预想得还复杂。
她想了想说:“但青帮势力再大,要给人定罪也得讲证据吧?这样横行霸道传出去也是要被大报小报口诛笔伐的。”
江鹤年道:“现在巡捕房被青帮把持着,要定个通奸罪还不容易。何况你四哥素来名声也不好,被记者们知道,也只会幸灾乐祸,哪会相信是被冤枉的?”
采薇这才想到江四少是城中知名纨绔这件事,要靠舆论造势看来是行不通了。
江鹤年见女儿小小年纪因为这事儿忧心忡忡的模样,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道:“你别担心了,无非是破财免灾。我这就去找商会几个长老去帮忙斡旋,看龙正翔要多少钱?”
采薇点头,想了想又说:“爸爸,事已至此,您也别太动气,小心伤了身体。”
江鹤年看着这个已经生得亭亭玉立的小女儿,苦笑道:“要是你四哥有你这般懂事,我也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哥哥他年纪小不知轻重,有了这回教训,肯定能让他懂事一些的。”
青竹被关在巡捕房,也不让探视,江家上下个个都寝食难安。江鹤年这一忙,就在外连着奔波着四五天,早上天没亮出门,晚上快到子时才回来。采薇想问问情况,总是遇不到人。
直到第六天,江鹤年难得傍晚回了家,直接来到了芳华苑。
见到他,聚在芳华苑的一众女眷都跟着江太太涌上前。
“怎么样了?”江太太担忧地问。
江鹤年疲倦的目光扫了眼众人,摇头:“我去找了龙正翔几次,好几个商会元老也都帮忙去说情,但龙正翔就是不松口,说这事儿就算告到北京城也没用。解决办法只有两条,要么公了,按律例让青竹坐三到四年大牢,要么私了,废他一只手。”
江家一众女眷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个个倒吸凉气。一手带大青竹的江太太,闻言更是潸然泪下,喃喃道:“这可怎么办是好?”
采薇暗中深呼吸了一口气,想了想问:“给多少钱都不行么?”
江鹤年道:“别说是钱,我说罢闸北地皮给他,他都不答应。他知道青竹是我江鹤年最疼爱的儿子,是故意要让我不好过呢!”
洵美义愤填膺道:“龙正翔这么横行霸道,难道陈先生一走,就没人能治住他吗?”
采薇心中一愣,除了龙正翔的前老大,这上海唐如今当然也还是有人能治得了的,那就是有兵有枪的谢家。虽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得看这强龙的的分量。如今谢司令掌管两江大权,谢家二少谢珺作为上海镇守使,更是政经大权在握。青帮再如何势力庞大,在整个上海滩也不过数千上万人,能被龙正翔调配的估计也就两三千,面对谢家南下的十万新军,那也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乌合之众。
她看了眼江鹤年,他正低头沉吟,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
“这两日为了兔崽子的事儿没怎么睡好,我回书房歇歇,再想办法。”
江太太忙道:“那老爷好好休养,别操劳坏了身子。”
江鹤年点头,挥挥手,转身带着程展从芳华苑离开。
采薇迟疑片刻,跟着走了上去,出了月亮门后,唤道:“爸爸!”
江鹤年回头,道:“你别担心,爸爸肯定会把你四哥救出来的。”
采薇走上前,看着父亲,一字一句道:“能管得了这事儿的只有谢家。”
江鹤年愣了下,点头:“嗯,我休息片刻,晚点去谢公馆求求谢司令,你去陪妈妈他们,不用管我。”
采薇看着夕阳下父亲疲惫的面孔,这个出身富贵坐拥万贯家财,在经历过局势更迭时代变迁,依然让江家屹立不倒的男人,如今真的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却还得凭一己之力支撑着这个偌大的家,让沁园的家眷们,安然地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从小是母亲抚养长大,对父亲没有任何概念。但是此刻看到这个苍老的男人,却真真实实体会到了父爱如山的伟大。
江鹤年去书房抽了一会儿大烟,就换了身簇新的黄袍马褂,复又出了门。采薇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见他出来,赶紧迎上去:“爸爸,我跟你一块去。”
“你去做什么?”江鹤年皱眉。
采薇道:“我知道当时在茶楼发生了什么,若是谢司令是个秉公之人,听了我的叙说,可能愿意为咱们主持公道。”
江鹤年失笑:“拿枪打仗的人,能有多公?”说罢,又挥挥手,“罢了,你愿意一块就一块罢,这两日我脑子昏沉的很,要是说错了话,你还能给我提个醒。”
采薇笑着上前挽着她的手臂:“爸爸这几日受累了。”
江鹤年拍拍她的手,苦笑道:“为了你四哥这个讨债鬼,我也没办法。”
除了开车的程展,江鹤年没带其他随从小厮。来到谢公馆时,天已经黑透了,但繁华的霞飞路上依然灯火通明。
父女俩运气还不错,虽然主政上海的镇守使不在,但谢司令正好在家,让门房通报后,很顺利地被请了进去。
“江先生,真是稀客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没进屋,谢司令洪钟般爽朗的声音已经先传来。
江家父女跟着听差走公馆大门,谢司令已经站在了玄关内。江鹤年见状,把带来的手信交给佣人,加快步伐迎上去和他握手寒暄:“江某不请自来,不知道有没有打扰谢司令?”
谢司令边和他握手,边朗声笑道:“不打扰不打扰。”
采薇这回近距离打量了下两步之遥笑着的男人,谢琨能成为新军首领,总统心腹,自然不会指带兵打仗这么简单。别看他看起来粗犷爽朗,只怕是个笑面虎,城府深得很。
谢司令也注意到了江鹤年身后的少女,笑着问:“这位姑娘是?”
江鹤年忙道:“这是小女采薇。采薇,还不快见过谢司令。”
采薇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传统的礼:“采薇见过谢司令。”
谢司令浓黑的眉头一挑,笑说:“听闻江先生膝下有位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想必就是这位吧?”
江鹤年说道:“江某膝下总共就三位姑娘,都是掌上明珠。”
谢司令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采薇,便笑呵呵领着父女二人进屋。
在沙发坐定后,谢司令打发三姨太下去,让佣人上了茶,自己先拿了一杯,拨弄下杯盖,轻轻呷了口,不紧不慢笑道:“江先生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
江鹤年道:“江某知道谢司令时间宝贵,就不拐弯抹角了。如今谢司令主管两江,大公子又是上海镇守使,说是父母官也不为过。江某家中最近遇到了一桩麻烦官司,希望司令和镇守使大人能替江某主持公道。”
谢司令放下茶杯,依旧是笑盈盈的样子,道:“江先生但说无妨。”
江鹤年道:“那江某就长话短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江某的四儿子也不知怎么认识了龙正翔龙爷的六姨太,这孩子胆子大性子直,听说那位六姨太是龙爷强抢进门的,看不过去,便想了办法准备帮那位姨太太逃去日本。哪知人还没逃走就被龙爷手下巡捕房的人抓住了,一口咬定两人有奸情,是要私奔。如今以一个通奸罪,关在了巡捕房。”
谢司令笑说:“令公子倒是有几分侠肝义胆。”
江鹤年道:“哪是什么侠肝义胆?无非是年纪小不知轻重罢了。龙爷放了话,要么在牢里关四年,要么废掉一只手。犬子才十八岁,不管是哪一样,这一辈子都得毁了。”
谢司令若有所思点点头:“这个龙正翔竟然敢这么嚣张,看来青帮还真是横行霸道。”
“可不是么?我们江家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也实在没办法。巡捕房如今由青帮把持着,我只能上告到您这里了。”
谢司令沉默了片刻,不紧不慢开口道:“照理说,上海滩华界的纠纷,我们谢家是有责任主持公道。只是……”
在生意场上呼云唤雨的江鹤年,听他这语气,一时也难免紧张,赶紧道:“司令,我们也不是控诉龙爷横行霸道,这事儿毕竟也是我家小四有错在先,只是犬子确实和那位姨太太没有奸情,不能平白冤枉人。只要能放了我家小四,龙爷要多少赔偿,江某都认。”
谢司令看着他笑道:“我知道江家富家一方,钱肯定不是问题。只不过这事儿说到底是你们两家的私事,就算闹官司,那也是通奸这个罪名。若是杀人放火,我们谢家倒是好管,但伸手管这种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这样吧,要不然我做东摆上一桌,请你们双方自己在我这里好好谈一谈,我当个公证人,至于谈得如何,就得看你们自己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有技巧,若是不仔细听,还以为他是在为江家主持公道。但仔细一琢磨就明白,分明就是不打算管。至于为什么不管,那是因为这是私事,他们谢家和江家没有私交,所以不会管。
江鹤年要是这点意思都听不出来,那真是白活这些年了。他讪讪笑着,正要开口道别,再回去想办法,却被身旁的采薇摁住了手掌。
采薇笑盈盈开口:“谢司令,今天我爸爸带我来府上,除了想让你帮忙对我哥哥的事主持公道,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想同您商量。他可能觉得难以启齿,那就由我自己说吧。当初咱们两家联姻的事,因为一点误会,我爸爸脸上挂不住,也没问我的意见,就把这门婚事给拒绝了。”说着她脸上露出一抹少女的羞涩,声音也小了几分,“其实……我和三公子有过几面之缘,三公子的才貌令小女子十分倾慕。”
“哦?”谢司令挑挑眉,饶有兴趣地看向这个面容娇美的少女。
江鹤年则是转头震惊地看向女儿。采薇在她手上不好痕迹地掐了掐,这才让他回神。然后又看向笑得意味深长的谢司令,恍然大悟,他刚刚竟然没听出来谢琨话中的意思,谢家不管这种私事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在拐弯抹角告诉他,若是两家有别的关系,那这种私怨就可以管——而别的关系自然就是姻亲关系。
难怪当初他拒绝谢家求亲后,上门送钱被谢琨笑盈盈婉拒,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谢琨肯定早预料到,他们江家迟早会有求于谢家,就等着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江鹤年也终于明白,今日为什么小女儿非要跟着自己,原来这孩子为了哥哥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想到女儿近来忽然的懂事,他心中更是惭愧。他江鹤年也是有几分傲骨的,被谢家这样玩弄于鼓掌之中,怎能甘心?何况青竹惹出的事,绝不能让采薇买单。
他握住采薇的手,准备起身和谢司令道别,然而采薇却紧紧拉住他,看向谢琨,白皙的脸颊微微涨红,像是鼓足勇气的模样,道:“不知道三公子如今是否已经觅得佳人?若是还没有的话,小女子在这里斗胆恳请谢司令重新考虑一下咱们江家和小女子。”
“佳人自然是还没有的。”谢司令道,笑靥绽得更开,目光看向脸色僵硬的江鹤年,“江先生的意思呢?”
不等江鹤年回答,采薇已经先道:“我的意思就是我爸爸的意思。”说罢,又补充一句,“我爸爸素来是以我的意愿为先。”
谢家想娶江家的五小姐,无非是要一个牵制江鹤年的重要砝码,采薇说这句就是让谢琨明白,自己确实是江鹤年最疼爱的女儿。
谢司令朗声大笑:“看来五小姐果然是江先生的掌上明珠。不过我若是有江小姐这样漂亮乖巧的女儿,那肯定是也捧在手心里疼的。”
江鹤年沉默半晌,终于是暗暗叹了口气,道:“先前是我做得不对,差点断了小女的大好姻缘,不知道小女还有没有这个福气?”
谢司令笑道:“实不相瞒,谢某是一直有心让我家老三和江五小姐结亲的,既然之前是一点小误会,我家老三如今也还未有如意佳人,江五小姐又心属他,我自然是愿意成人之美。”
采薇恭恭敬敬站起身鞠了个躬:“多谢谢司令成全。”
谢司令摆摆手,一派和颜悦色的模样:“好说好说。”
采薇转头同还有些怔忡的父亲道:“爸爸,天色不早了,咱们今日就暂且告辞,免得叨扰了谢司令。”
江鹤年懵懵然起身,恭恭敬敬像谢司令行了个拱手礼:“打扰了,谢司令。”
谢司令笑着摇头,唤来佣人送客,不等父女俩走出大门,又不紧不慢在两人身后道:“既然咱们两家很快就要成为亲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四少爷的事,我会派人出面跟龙正翔交涉的。”
采薇转头道:“有劳谢司令了。”
说罢拖着失魂落魄的江鹤年踏出了谢公馆大门。
江家的汽车驶离霞飞路不久,一辆黑色的雪佛兰在谢公馆门口停下。穿着戎装的谢珺从车上下来走进了大门。
“仲文,你回来的正好。”因为江家已经成为囊中之物的谢琨,看到儿子进屋,放下手中茶杯,笑着同他招招手。
谢珺走过去,笑说:“看父亲喜上眉头,定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谢司令朗声大笑:“江鹤年和他那位掌上明珠五小姐,刚刚从公馆离开。”
“是吗?”谢珺轻笑着坐下。
谢司令道:“你预计的没错,江鹤年果然来找我们主持公道了,而且带着江五小姐,主动请求和咱们联姻。”
谢珺笑道:“前段时间龙正翔和江鹤年争闸北地皮时吃了瘪。以龙正翔那流氓出身的秉性,肯定不会让江家好过。没想到江家四少爷正好撞到了枪口,龙正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两日,江鹤年找了租界华界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帮忙斡旋,龙正翔一点没松口。江鹤年要是还想救自己那位纨绔儿子,唯一的一条路就只有咱们谢家了。他们肯定也清楚,先前父亲已经拒绝过江鹤年的捐款,用钱来贿赂咱们肯定是没用,唯一的砝码就只有那位江五小姐了。”
谢司令点点头:“这回还真是亏了江家四少爷惹出的这事儿。”顿了顿,又愉悦道,“你还别说,江鹤年那位掌上明珠,确实生得如花似玉,是个少见的美人儿。”
谢珺也笑:“那三弟真是好福气。”
谢琨伸了伸胳膊,谈道:“江家这个钱袋子到了手,你三弟又能娶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儿,我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把这段全发了,今天的字数相当于三更了啊~~
婚事基本上就尘埃落定,恭喜太姥爷喜提小娇妻一枚。这也是谢二最后一次错过女主,然而已经无力回天。
采薇:小娇妻?呵呵
谢二: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磨刀霍霍)
谢三:天地良心,我也是被坑的啊~(紧紧抱住媳妇儿)
铁窗里的坑四:妹夫,你还不快感谢我(群殴之)
31、二合一
这厢, 车子开到一半,江鹤年才勉强回过神来,转头盯着小女儿,嘴角微微颤抖着, 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采薇见状柔声安抚道:“爸爸,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我这么做, 不仅仅是为了让谢家救四哥这么简单。四哥的事, 让我这几日想明白了, 就算是这次你能想办法解决,但谁能保证以后不会有类似的事发生?今日龙正翔能找借口关了青竹,明日他就能关咱们家其他人。江家如今在上海滩钱多势不够,除了龙爷可能还有马爷牛爷都想打咱们的主意, 没有一座有分量的靠山, 能耗得起几次这样的事?而谢家手握十万大军, 是当下沪上及两江谁也不敢得罪的门阀,没有哪座大山比他们更可靠了。如今他们是还没找到更适合的大家联姻, 所以还给咱们留着位置, 若是再等个一两个月,咱们再后悔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是……”江鹤年看着女儿喃喃道。
采薇说:“没什么可是, 那位谢三公子, 你也见过的,确实是一表人才。我前阵子偶然同他打过两次交道,品性我不敢打包票, 但绝对不是个奸恶之人,我嫁过去不见得会受什么委屈。”
江鹤年叹道:“小五啊!他们谢家分明就是把咱们家玩弄于鼓掌之中,一丁点不尊重咱们,教我如何放心把你嫁给这样的人家?”
采薇轻笑了笑说:“那是因为对于谢家来说,咱们江家不过就是一只有钱的蝼蚁罢了。以他们的权势,在你拒绝了联姻后,没逼迫我们,也没直接给咱们使绊子,已经算是留了情面。说明谢家为人处世还算坦率明朗,并非奸诈阴险的小人,也肯定不是什么狼窟虎穴。”
谢家到底是不是狼窟虎穴,她其实并不清楚,这样说,无非是让江鹤年放心罢了。实际上在之前,她也没想过联姻的事,她就不属于这里,别说是联姻,压根就没想过嫁人。
但今日傍晚看到从外面奔波回来,一脸疲惫颓然的江鹤年,她知道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父亲靠一己之力保全江家的荣华和安稳,只怕是越来越艰难。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她在江家体会到了父慈子爱兄妹和睦,这些她以前全然陌生的感情,让她的心变得柔软。哪怕是青竹再如何顽劣,却也是把她这个妹妹捧在手心里疼的。她想自己既然取代了以前的采薇,就应该替她,为江家这些人做一些事情,让沁园的花团锦簇能继续下去。
而她,归根结底也不可能真的一直留在江家这个温室,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总会走出去在这个时代,力所能及地做一点自己该做的事。
所以,就算谢家是龙潭虎穴,她也愿意先去闯一闯。何况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女,嫁给谢煊对她来说,没什么可怕的。
江鹤年惊愕地看着她娓娓道来这些利害,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小女儿展现出来的冷静和聪慧,让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一直娇养在手心,天真无邪的小女儿。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我的小五是真的长大了。”又道,“你让爸爸回去好好想想。”
回到沁园,江家一众老小正在前厅等着,见到江鹤年和采薇,江太太连忙迎上去:“怎么样了?谢家答应帮我们吗?”
江鹤年五味杂陈地看了看一家老小,点点头。
“真的吗?太好了!”众人欣喜不已。
江太太正欲再问,江鹤年却是满脸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乏了,什么事明日再说。”
采薇忙道:“爸爸为了四哥的事奔忙了几日,咱们都别打搅他了,赶紧让他回房好好休息。”
江太太赶紧招呼佣人:“快伺候老爷去休息。”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洒在小院里。几个用过午餐的卫兵,围着靠在车旁的陈青山旁说笑。谢煊下来时,正好听到几个人的哄笑。
他迈着长腿走过去,边走边道:“这么闲?不如去操场跑几圈?”
卫兵们立马笔直站成一排敬礼:“三少!”
谢煊挥挥手,几个人立马散去。陈青山收了手中的报纸,笑盈盈替他打开了后座车门。
这几日高强度练兵,没怎么休息好,现下终于忙完一个阶段,谢煊准备回谢公馆看看眉眉,顺便休息两日,因为累得厉害,他一坐进车内,就靠在椅背上,阖上了眼睛。
陈青山边启动车子边笑说:“刚刚几个兄弟正聊沁园江家四少爷拐了青帮龙爷六姨太这事儿呢!”
谢煊睁开眼睛,眉头轻蹙:“江家四少爷?”
“是啊!我今儿刚看到报纸上写的,据说江四少已经被关在巡捕房好几日,龙爷放话,要么按律列通奸罪审判坐牢,要么废了江四少一只手,总之是非要刮掉江鹤年一层皮才行。”说罢又幸灾乐祸般道,“上回那小子在使署胡闹,我就知道这纨绔子迟早给他爹捅出篓子,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闹得这么大。你说说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竟然有本事拐人家姨太太。”
谢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把报纸给我看看。”
陈青山拿起刚刚那份报纸递给他,笑说:“不过龙正翔也确实嚣张,江鹤年好歹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一点面子不给。”
谢煊翻开报纸,在角落里找到那则花边消息,扫完之后,随后丢在车座旁,复又靠在椅背上,轻描淡写道:“待会儿进了上海,绕路去一趟关押江四少的巡捕房。”
“啊?”陈青山不明所以。
谢煊闭上眼睛,说:“你诓了人家三十大洋,让使署兄弟好吃好喝了一个月,不帮人做点事?好意思?”
“不是……”陈青山道,“那小子就是活该,咱们管那闲事做什么?保不准还得罪龙爷。”
谢煊轻嗤一声:“你一个北京城地痞流氓出身的,还怕上海的地痞流氓?”
陈青山嬉皮笑脸道:“跟着三爷您,我有什么好怕的?”
“行了,让我眯一会儿,到了叫我。”
“好嘞,您好好睡,我保证车子开得稳稳当当,不吵醒你。”
谢煊唔了一声,果真是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江家一家老小等了整整五日,终于接到巡捕房的的通知,让人去领青竹。江鹤年连忙带着采薇去了巡捕房。
从被抓那日到现在,青竹已经被关了十来天,虽然没被用过刑,但本来健康红润的一张脸,明显消瘦了几分。然而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到来接他的父亲,脸红脖子粗,义愤填膺告状:“爸爸,龙正翔那狗东西还有没有王法?我和六姨太清清白白,他根本就是公报私仇?咱们得去告他,上海告不成,就去北京。”
江鹤年面色铁青,显然是用力压抑着怒意。一旁的程展见状,小声提醒道:“四少爷,您可别再乱说话了,老爷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把你放出来,你要再让人抓到小辫子,要想出来就没这么容易了。”
青竹也觉察到父亲脸色不对劲,顿时收了声,扯着采薇的袖子,小声道:“妹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沉着脸道:“回去再说吧。”
青竹一看父女俩这架势,知道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要严重很多,于是摸摸鼻子,老老实实跟在旁边往外走。
龙正翔是英租界巡捕房华籍督察长,巡捕房的华人巡捕不少都是青帮的人,今日坐镇的是一名姓王的华籍副督察长。江家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是谢家发了话的,来领人时,这王督察接待时颇为殷勤,这会儿把人领了出来,碍于礼数,江鹤年自然是要带着青竹去跟人道个别。
跟着巡捕来到办公室,那门半开着,里面有客人。王督察看到门口的江鹤年,在里面朗声道:“江先生,快请进。”
江鹤年带着一双儿女进门,却在看到屋内坐着的男人时,微微一愣。
不仅他愣住,就是采薇也跟着怔了下。
谢煊看到来人,站起身寒暄道:“好久不见,江先生。”
“三公子,好久不见。”江鹤年脸上表情一时十分复杂,想对着这人做个表面功夫,扯起嘴角笑了笑,但这表情实在是做得不到位,比哭还难看。
王督察浑然不觉气氛微妙,笑嘻嘻道:“谢公子你看,我没骗你吧,江少爷真的已经被释放了,关在巡捕房这十来天,也都是一个人住,我们没对他用过刑。”
谢煊点点头,淡声道:“我就是路过而已,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我就不打扰王督察办公了。”
王督察连忙躬身送他出门:“三公子好走。”
江鹤年回神,也道:“那王督察,这边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也先走了,麻烦这些日子对犬子的照顾。”
王督察笑容可掬道:“江先生也走好。”
谢煊虽然生得高大挺拔,又有着一张冷硬的面孔,看上去很是有些骄矜倨傲不好接近,但他的行为举止还算温文有礼,到门口时,微微躬身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让江鹤年一行人上前。
江鹤年讪讪笑道:“三公子有心了,为了我家这不肖子的事,还亲自跑一趟。”
谢煊说:“江先生不用客气,我也是恰好路过而已。”
江鹤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这年轻人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大概是这么多年,虽然时局不稳,但江家未曾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大危机,以至于他总觉得以江家的财富和人脉,明哲保身不是难事。直到这回青竹闯祸被龙正翔抓走,方才知道,再如何有钱,背后没有靠山,遇到事也只能任人搓圆揉扁。而要保身,就得寄生于谢家这种行伍门阀,成为任由他们摆弄的囊中物。
总之,无论怎样,在这世道里,他们都得身不由己。
他原是想等采薇再长大一点,给她挑个简单点的家庭嫁过去,安稳顺遂地过一生,也算是对得起她早死的娘。然而现在这一切美好的打算都成了明日黄花,一想到自己才十七岁的女儿即将嫁给这么一个拿枪的男人,他就忧心忡忡。他不确定谢煊这人到底人品如何,但见他这疏淡冷冽的样子,又是个当兵的,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疼女人的。
想到这里,江鹤年不免又对谢煊迁怒了几分,面上不好表现,但那略带反感的眼神,却是藏不太住。
采薇怕父亲失控,赶紧拉了拉他的手,江鹤年这才深呼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怒意,朝谢煊笑着点点头。
谢煊自是能感觉到对方的敌意,他不动声色打量了下江鹤年,又淡淡扫了眼他旁边的采薇。女孩儿面色冷清,隐约带着点刻意掩藏的烦躁。
他收回目光,客气道:“江先生,我相信四少爷肯定是被冤枉的,若是这边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江鹤年干干笑了笑:“多谢三少的关心,这回多亏了你们帮忙,改日我再上门好好感谢谢司令和两位公子。”
谢煊点头,心中疑惑,沉默间,双方已经走到门口。江鹤年带着两个孩子跟他礼貌道别,上了停在路边的车。
谢煊却没马上回到车上,而是若有所思看了眼正在上车的江家父女,对跟在身后的陈青山低声道:“你去仔细问问王督察长,看江四少被释放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青山应了声,踅身往回跑去。过了没几分钟,又去而复返,微微喘着气道:“问清楚了,说是司令直接跟龙爷打的招呼。”
谢煊沉默了片刻,点头:“行,我知道了。”
回到谢公馆,谢琨正好在家。
“回来了?”看到一段时日没见的儿子,坐在沙发翻阅材料的谢司令,笑着对他挥挥手,看起来心情不错。
谢煊走过去在小沙发坐下:“父亲,我有点事情想问您。”
谢司令笑说:“我正好也有事同你说,你先问。”
谢煊道:“江家四公子那事,是父亲帮忙解决的?”
谢司令笑开,红光满面的面颊,荡开一层层褶子,道:“看来咱们要说的是同一件事了。”他点点头,“如今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陈先生一走,龙正翔在整个上海滩华界作威作福,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咱们,谁还能救得了那位江四公子?”
谢煊看着父亲,不动声色道:“条件呢?”
谢司令挑眉一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谢煊道:“父亲莫非是要求他们继续联姻?”
谢司令哈哈大笑:“你只说对了一半,不是我要求,是他们带着这个条件来上门求得我。”
谢煊怎会不知父亲的做事风格,既然他认定了江家,迟早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江家虽然富有,却到底只是本分的富商之家,斗不过龙正翔,更不可能逃过父亲的五指山。
他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也不知为何,想到那一家子,忽然就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他沉默片刻,道:“其实就算不联姻,要拉拢谢家也易如反掌,父亲这样反倒把人得罪了,就算成了亲家,只怕也会有罅隙。”
谢司令闻言面色微沉:“笑话!我还怕得罪一个小小的商家?若不是因为江家是棵摇钱树,就凭之前江鹤年拒绝咱们家这事儿,我就不会让他好过。”他看了眼自己这面无表情的儿子道,“老三,咱们和江家联姻,不是要供着他们,而是要把他们攥在手中,为我们所用。咱们是拿枪的,千万不要有任何妇人之仁。”
谢煊:“可是……”
谢司令冷着脸摆摆手:“行了,这事儿既然已经确定下来,这几日我就会安排媒人去江家下庚贴提亲,你等着明年开春把人娶进门就好,其他的便不用管了。”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我和你二哥就要回北京跟总统述职,过年这段时日,就你一个人在这边守着,你自己当心点,别出了什么纰漏。”
谢煊点头:“明白。”
谢司令看了看他,语气稍稍缓和道:“这两年你的转变,我也看在眼里,等有机会我会把你从华亭提拔上来,让你再多带一些兵。”
谢煊道:“多谢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我就说了我也是被坑的,我其实也不想娶薇薇(继续抱紧媳妇儿)
小薇薇:→_→
32、一更
回家的路上, 江鹤年全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无论是采薇青竹,还是开车的程展,都被这低气压弄得不敢出声。到了沁园, 江老爷率先下车,大步走在前边,采薇兄妹俩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家子老小正在厅里等候, 见到人被接了回来, 一窝蜂在门口迎上来。
“哎呦!咱们青竹总算回来了。”江太太喜笑颜开朝青竹招手, “快让妈妈看看有没有瘦了?”
青竹抬头正要往前走,哪知江鹤年忽然转身,抬起手狠狠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江老爷已经年过五十,又常年吃大烟, 身子骨这两年并不算太好, 偶尔多走几步路都会喘气, 然而这一巴掌却像是从哪里借来的神力一般,啪的一声, 将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青竹直接扇倒在地上, 白皙的脸上顿时落下红肿一片。
不仅是青竹被打蒙了,就是其他人也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一时吓得噤声。倒在地上的青竹捂着脸, 嘴角渗出了血,睁大眼睛看着盛怒的父亲,嘴巴翕张片刻, 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江鹤年面色铁青,一字一句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采薇见他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怕他给气得厥过去,赶紧上前扶着他安抚道:“爸,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打他又有什么用?”
江太太也上前小心翼翼附和:“是啊,青竹肯定也知道错了,你怎么能下手这么重?”
江鹤年指着地上的儿子,喘着粗气道:“你什么人不好惹?去招惹龙正翔的姨太太?”
青竹自小淘气,三天两头挨父亲的揍,但所谓的揍,从来都是虚张声势,江鹤年很少真的下重手,这回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也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哗啦涌出来,哽咽着反驳江鹤年的话:“我跟她没私情,我就是看不惯龙正翔强占民女,想帮她一把。”
江鹤年红着眼睛吼道:“你想做好事,也先掂量自己有几斤重!龙正翔是你能惹的人?你落在他手中,死在牢房也有可能。我江鹤年怎么生了你这个色欲熏心的孽子,为了人家的姨太太,你把全家都连累了,现在你满意了?”
青竹茫然地看着父亲,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家人,嚅嗫道:“我现在不是出来了吗?家里不也好好的吗?”
江太太也疑惑道:“是啊,家里不是好好的吗?是不是多花了钱?花钱没关系,破财免灾,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青竹之所以能顺利被放出来的原因,江鹤年和采薇还没告诉大家,所以众人听到江鹤年刚刚那话,显然都是一头雾水。
江鹤年看了眼发妻,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染上了一丝哽咽:“谢家之所以会帮我们救青竹,是因为我答应把采薇嫁给谢三公子。不然这孽障不是要被废一只手,就是在牢里待四年。”
众人似乎没太反应过来,几双目光齐刷刷看向他。坐在地上的青竹更是像不可置信一般,睁大眼睛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他身旁的采薇,喃喃道:“爸爸,你说什么?你骗我的是不是?我得罪了龙正翔,关妹妹什么事?”
然而他到底也不是傻子,脑子里嗡嗡转着,很快理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脸上的血色渐渐褪下,变成惨白一片。
江太太听了这话,有点急了,拉着丈夫道:“老爷,你什么意思?采薇要嫁给谢三公子?你不是说谢家阴险狡诈,咱们要敬而远之,哪个都不嫁的么?怎么又要把采薇嫁过去了?”
江鹤年叹了口恶气,道:“你们以为我去求谢家,谢家就会帮忙?那是因为我们答应联姻,让江家成为他们的囊中物。谢家一直要的就是小五,上回咱们拒绝了,他们根本就没死心,就等着咱们往坑里跳。我本来以为咱们老实本分些,等时间长了谢家觅到其他人,也就没咱们的事了,哪知还是叫这孽障给连累了。”
青竹听着父亲的话,等他落音,忽然从地上跳起来,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叫道:“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龙正翔爱怎么着怎么着,废我手也好,让我坐几年牢也罢,我都认。为什么要让妹妹嫁给谢家?谢家这是欺负人,妹妹绝对不能嫁过去,我这就找龙正翔去!”
他满脸通红,半张脸还肿得老高,在原地又蹦又跳,跟发了疯似的。江鹤年看得头疼眼睛也疼,气得又是狠狠一巴掌,再次把他扇在地上。
“你以为现在去找龙正翔还有用吗?谢家是什么人,我们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们,用联姻换你的平安,你觉得现在还有机会反悔?”
采薇对青竹自然也是有怨气的,如果不是他不知天高地厚,惹出这事儿害人害己,她也不用提出嫁进谢家。但是此刻看到他他倒在地上,一脸狼狈,完全慌了神,也不知是不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心中还是难免恻隐,拉着要继续上前踹人的江鹤年道:“爸爸,算了!”又对青竹道,“四哥,这事儿是我主动提出的,也不单单是为了你。而是这次的事,让我看出谢家对咱们家有多重要。”
青竹红着眼睛道:“那也不能让你嫁给谢三啊!他们谢家分明就是趁火打劫,这……这太欺负人了!”
采薇说:“你情我愿的事,算不上欺负,何况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这不是什么坏事,以后有了谢家做靠山,上海滩就再没人敢打咱们的主意。龙正翔再想动我们江家的人,也得先掂量一下身份。”
联姻之后,江家就算是上了谢家那艘大船,谁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打谢家所有物的主意?
至于她自己,反正谢煊活不了多久,等他一死,自己还有个财力雄厚的娘家,到时候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退一步说,即使谢煊不会英年早逝,她也会找机会过自己的生活。
更甚者,也许不知何时,她就回到了自己的时代,也算是离开前,为这个虽然只短暂相处但是让她体会到温情的家庭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青竹看着妹妹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嘴唇嚅嗫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把脸埋在手臂,失声痛哭起来。
江太太拉着丈夫小声道:“老爷,怎……怎么就这样了?”
江鹤年重重叹了口气,挥挥手:“事情就是这样,大家都散了,也都别再说什么,让采薇安心准备嫁人,免得有压力。”
众人也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散了。洵美临走前凑到采薇身旁,忧心忡忡小声道:“谢家这么坏,真的要嫁过去吗?”
谢家一连摆了江家两道,江家三小姐对谢煊的那点少女心思早已烟消云散,这会儿听到采薇不得不嫁,一面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一面又为妹妹不平,可想来想去,自己也做不了什么,问了这句,见采薇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默默跟着大姨太飘走了。
于是这门口,很快只剩下父女三人。
青竹还坐在地上趴在臂弯大哭,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江鹤年再对他恨铁不成钢,看着这从小到大胆大包天桀骜不驯的儿子,哭成这模样,也不免心里软了两分,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冷声道:“等过完年,你就给我去日本读书去,免得在我跟前碍眼。”
说完拂袖而去。
江鹤年一走,就只有采薇和青竹还待在原地。两个小女佣躲在远处,小心翼翼看着,也不敢走近。
“都多大的人了,哭成这样丢不丢人!”采薇走上前一步,好笑地揉了把少年的脑袋顶。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自己这个便宜哥哥,确实只有十八岁。十八岁说小不小,但说大也实在是算不得大。她十八岁那会儿也不见得比他好多少。那时刚刚出国留学没多久,因为不习惯,三天两头跟母亲视频哭鼻子,以至于日理万机的母亲,不得不每个月飞一次英国去看望她。
青竹将头抬起来,红着眼睛看她,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妹妹,你怎么这么傻啊!”
采薇本是五味杂陈,但看他一张小白脸,被江鹤年打成了猪头脸,眼睛也肿成了两枚桃子,说话时鼻子一抽一抽,又丑又滑稽,简直不忍直视,到底没忍住轻笑出声,道:“你是我哥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坐牢或者少只手。”她顿了下,又才继续,“再说了,我也真不全是为了你。而是因为这件事,让我想通了些事情。你想想啊,如今世道乱,咱们家若不找棵大树靠着,要想安稳过日子没那么容易。谢家再如何不地道,但现在的上海甚至两江,都是他们说了算。有了他们做靠山,以后什么龙正翔马生翔,咱们谁都不用怕了。”
“没有谢家我也不怕!”青竹愤愤道,说完对上采薇那双眼睛,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那我也不想你嫁去他们家,现在就这么欺负人,你要进了他们家们,还不知怎么受欺负呢?”
采薇笑了笑说:“不会的,他们想要娶我这个江家五小姐,不就是知道爸爸最疼我么?要是我在江家过得不好,咱们家这棵摇钱树能让他们继续摇钱?”
青竹吸了吸鼻子,又说:“那你又不喜欢那个谢三。”
采薇好笑道:“这个有什么重要的?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到喜欢的人,况且婚姻光靠喜欢也是不够的啊。”
青竹发觉自己好像说不过妹妹,只能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都怪我都怪我!”
“行了!”采薇捉住他的手,“吃一堑长一智,你以后别再犯这种错误就行。”
青竹抬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定定看她,欲言又止。
采薇想了想问:“你和龙正翔那个六姨太到底怎么回事?”
青竹支支吾吾道:“我就是听说她是被龙正翔强抢去的,后来偶遇她两次,发觉她打算逃走,就想着帮她一把。”
采薇皱眉:“就这样?你真对人家没意思?”
青竹目光躲闪,半天没回答。
这哪是没意思,分明就是很有意思。采薇自然是相信两人没所谓的奸情,但自己家这小子显然就是已经一头栽了进去。
她脑子里浮现柳如烟那张漂亮如画的脸,不知为何,除了楚楚可怜的愁容,她总觉得那女人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青竹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问:“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有没有被龙正翔为难?”
采薇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自己都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想着人家?反正我没听说怎么样?那么漂亮的美人,龙正翔想必也舍不得怎么样吧?”
青竹撇撇嘴哦了一声。
采薇见状,狠狠戳了戳他的脑袋:“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但那个六姨太不是你能碰的人,赶紧把你那点心思收起来。”
青竹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脑袋,欲盖弥彰道:“我真的只是想帮她而已。”
“这样就最好。”采薇把他扶起来,“赶紧回房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给爸爸好好认个错。为了你的事,爸爸这段时间心都操碎了,老了好几岁。”
青竹揉了揉红肿的脸颊,龇牙咧嘴道:“我看了他打我还挺有劲儿的。”看到采薇瞪过来的眼神,赶紧垂下头:“我洗完澡就去。”
采薇看看他的背影,皱眉摇摇头,她转头看了眼院子里还透着点绿意的花花草草,不管面上对这件事多平静,心中仍旧有些烦躁。她倒不是害怕嫁进谢家,而是抗拒这种自己无法掌控的生活。
这世道,连偌大的江家遇到谢家,也不过是一只被人随意揉捏的蝼蚁。她一个女子,只怕想要自由是难上加难。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九点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被我作话说江家一家傻白甜误导了,奇怪他们怎么会有钱?我前面写的很清楚啊,他们是世家,祖上是红顶商人,富甲一方,几代积累的产业啊,到了江爹这一代,因为去国外游历过,推崇西方科技,所以抓住机遇,跟上了时代。
而之前肯定是有靠山的啊,靠山就是朝廷,这也说过的。但是清朝衰败灭亡了,各种势力涌起,这几年没找靠山,是在观望,以免站错队,何况之前上海市革命派的势力范围,江老爷奉行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对革命是持有保守态度的。中庸之道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但在几方势力下,恰好可能是最有用的。不过他也知道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故事开头就是他强烈要求二姐联姻。只是后来经过逃跑谢家玩弄人等等,所以心态发生变化。
江爹肯定不是傻白甜啦,他要真是傻白甜,这么偏心眼眼儿,后宅还能这么和谐?
33、二更
如今距离过年已经不足一个月, 青竹出来后两日,谢家便派媒人来下了庚帖求亲。这对江家来说,到底不是什么真正的喜事,江鹤年便低调处理, 生怕采薇触景生情难受。
其实对采薇来说,难受算不上,只是依然有些烦躁。她不是怕嫁给谢煊, 更多是不舍得离开沁园, 虽然才来这里短短几个月, 可好像真的已经生活了十七年。
但她到底不是从前的采薇,不可能永远安逸地待在这座园子里,等着嫁人生子。她总还是得去过自己的人生。而在这之前,如果可以让这座园子和园子里面的人, 继续过着安稳生活, 那么她对自己的选择也就不会后悔。
至于去了谢家怎么过自己的人生, 那是到时候再该考虑的事情了。如今的她才十七岁,还有太多的可能。
现在就让她享受最后一段属于江采薇的安逸。
这会儿已经临近岁末, 转眼采薇十七岁生辰也到了。这日一大早, 她就收到了一家老小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礼物,连玉哥儿也给了她一个香吻。晚上的生日餐是在小东门的德兴馆吃的, 吃完之后, 几个孩子在江鹤年的首肯下,又去苏州河坐游船给采薇庆祝生日。
虽然是岁末寒冬,但夜间的苏州河还是很热闹, 画舫游船的点点灯光,散布在河面,像是黑幕中闪亮的星星,歌声琴声飘在空中,别有一番吴侬风味。
几姐弟租的是一条装饰典雅的游船,船舱有窗,里面摆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下生着炉子,即使是数九日的河上,也不觉得冷。
洵美采薇青竹加上最小的梦松,正好凑一桌牌。这几日下来,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小心翼翼关心着采薇。今晚打牌更是让着她,一圈下来,大半都是她在赢钱,采薇也装作不知是这几个孩子故意放水,欢欢喜喜把赢的钱耙在自己跟前。
大家见她高兴,便也跟着高兴。
玩到了十点多,佣人用红泥小炉热好了米酒汤圆做宵夜端上来,几人暂时放下牌,吃起热腾腾的米酒。
一阵悠扬的琵琶小调从边上传来,洵美咦了一声,回身好奇将窗子推打,伸出脑袋一看,却见是旁边一艘画舫的船头,坐着一个抱着琵琶的歌妓在弹唱。
那画舫四周挂着几只红色灯笼,撑船的艄公在船尾,而船头除了那歌妓,还有三个男人正围着一张小几对酌。
洵美只瞅了一眼,便哼了一声,大力将窗子关上。因为动作太大,还吓了其他几人一跳。
“怎么了?”坐在她对面的采薇随口问。
洵美古怪地看了看她,撇撇嘴道:“看到喝花酒的男人就烦。”
采薇笑道:“别说,这评弹还挺好听的啊。”
青竹闻言,赶紧起身又去开窗:“你要爱听,我把人请过来在咱们船上唱。”
然而他刚刚将头探出去就愣住,然后跟洵美如出一辙,愤愤地收回脑袋将窗户用力关上。
采薇皱眉:“你这又是怎么了?”
青竹掀起眼皮看了看她,闷声道:“我看到喝花酒的男人也烦。”
采薇嗤笑:“说得你自己好像没喝过一样。”
“我……”青竹一口气噎住,嘴唇嚅嗫半晌没说下去。
十四岁的梦松不明所以,笑嘻嘻问:“四哥,你不是要请人家歌女来船上给五姐姐唱歌么?怎么不请了?”
青竹没好气道:“算了,人家有客人呢!”说完端起面前还没喝完的米酒,仰头一口气灌下去。
采薇见他这反应,皱眉看了眼紧闭的窗户,猜到外面那船上定然是有什么人。
青竹喝完米酒,放下碗,抬手用袖子随意擦了下嘴巴,沉默了片刻,忽然用力拍了下桌子,霍然起身,恶狠狠道:“谢三这狗东西,刚刚下庚贴就来喝花酒,以后成了亲还得了?”
果不其然!
只是采薇还没来得及阻止,青竹已经大步跨出船舱,吩咐艄公靠近旁边的画舫。等采薇几个起身追到船头,这家伙已经跳到了旁边那条船上。
他动作很大,落在船尾发出碰的一声,让整个画舫狠狠摇晃了两下,撑船的艄公吓得一跳,赶紧用竹篙稳定画舫,船头的歌妓也惊呼着停下弹唱。
青竹没理会艄公的叫唤,直接穿过镂空的船舱,走到了船头。
正在与友人饮酒的谢煊,在青竹跳上的那一刻,已经借着灯笼红光认出了他。守在船舷边的两个随从,正要拔枪上前拦人,被他挥手示意退下。
他不紧不慢喝了口酒,冷眼看着怒气冲冲的少年走过来。
“三少!”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看向他小声唤道。
谢煊恍若未闻,慢条斯理放下酒杯,抬头对已经走到案几边的少年笑道:“江公子,是要过来喝一杯么?”
青竹铁青着脸狠狠啐了一口:“谢煊,老子要跟你单挑!”
谢煊眉头轻挑,笑说:“今日我和朋友是来喝酒的,若是江公子想喝酒,我乐意奉陪。至于单挑那就算了。”
还留在船上的采薇几姐弟,也不好跳到人家船上,只能站在船舷看那边的情形,见青竹要闹事,采薇赶紧冷喝一声:“江/青竹,你给我滚回来,还没长记性么?”
青竹指着谢煊,脸红脖子粗朝采薇叫道:“他们谢家这么欺负人,我不服!”
“你不服?”谢煊轻笑一声,道,“事儿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不服?”
他背对着这边,说完这话才不紧不慢转身,朝采薇几个看过来。
约莫是喝了点酒,红色灯光下的那张俊脸,染这几分酡色,倒是不像平日里那样冷冽。但采薇却没心思关心这些,只怕青竹这家伙又闹出什么事。
青竹被噎了下,恶声恶气道:“你们仗势欺人算什么男人,有本事跟我单挑。”
采薇冷喝道:“青竹,你再不回来,我生气了!”
洵美也接话劝说道:“青竹,今天妹妹生日,你就别闹事了,赶紧回来吧!”
青竹面露犹豫,却又不甘心白来一趟,继续指着谢煊道:“姓谢的,才跟我们家下了庚帖就来喝花酒,你怎么对得起我妹妹?”
谢煊挑眉一笑,不以为意道:“江公子说话真是有意思,这花酒婚前不喝难不成等婚后再喝?”
“你——”青竹被噎得气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举起拳头恶狠狠朝人砸了下去。
然而他那只钵大的拳头,还才刚刚伸到谢煊跟前,就被对方轻而易举抓住了手腕,然后轻轻一折顺势一推。看起来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动作,可却让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朝后狠重重跄了几步,因为动作颇大,连带着船也跟着摇晃起来。
青竹本就没站稳,船一晃动,他张着双臂跟着摇摆了几下,到底是没定住,身子往后一倒,噗通一声掉进了寒冬腊月的苏州河。
站在船边的江家姐弟,惊慌失措大叫。
采薇反应最快,赶紧拿过竹篙,递给青竹:“快抓住,上来!”
谢煊转过身扫了眼正在水中扑腾的人,冷声道:“江公子,你可得记住了,天底下会无条件惯着你的,除了你那个教子无方的爹,不会再有第二人。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是生非,害得可不只是你自己,还有你们整个江家。”说罢抬头朝对握着竹篙的采薇道,“五小姐,刚刚就当是在下替江先生教育逆子,还望没影响小姐过生日的心情!”
采薇一边伸手拉冻得瑟瑟发抖的青竹,一边咬牙切齿道:“多谢谢公子对我哥哥的指教。”
浑身湿透的青竹手脚并用爬上船,抱紧双臂冷得直打哆嗦,不甘心地朝谢煊道:“姓谢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说替我爸爸?你……你有本事就跟我单挑,趁人没防备玩阴的是什么男人!”
采薇简直对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玩意儿无语了,毫不客气地在他脑袋顶扇了一耳光:“你给我住嘴!”
洵美撇撇嘴嗔道:“青竹你能不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人家坐着没动,只随便动下手,你就掉下船。要真跟人单挑,不得被人跟打狗似的打得嗷嗷叫。”
“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被他打死,也不要被这么侮辱。”
采薇没好气道:“你本来就是自取其辱。”
对面的谢煊冷眼看着对面争吵的几姐弟,低声吩咐人拿了一件大衣,隔空丢到采薇脚边,道:“江公子江小姐,回去带我向江先生问好,我就不打扰你们的兴致了。”说罢吩咐船工,“开船。”
采薇硬邦邦道:“多谢谢公子的衣服。”
青竹伸手就要抢过那衣服丢下河中:“我冻死也不会穿姓谢的衣服。”
采薇紧紧抓着衣服没让他抢走,实在是气不过,狠狠捶了他两拳:“你还嫌不丢人么?怎么这么不懂事!赶紧把湿衣服脱了穿上这个。”
就连年纪最小的梦松也看不下了,道:“是啊四哥,你赶紧把衣服换了吧,冻坏了可怎么办?”
青竹死死咬着唇,一双眼睛早已经通红,上下牙冻得直打架,哆嗦着哽咽道:“我知道刚刚很丢人,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你就这么嫁给谢家。你看那个谢三,刚刚求亲就来喝花酒,分明就是个王八羔子!”
采薇没好气道:“能比你还王八羔子?”说罢推了推他,“快去舱里换衣服,咱们马上回家。”
青竹这才不情不愿起身,拎着谢煊那件大衣,筛糠般走进了船舱。
犹站在原地的采薇看向那艘离开了数十米的画舫,歌妓又开始在弹唱,吴侬小调飘在这寒冷的夜色中,谢煊和他那两位友人也继续在喝着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跟如丧考妣的江家不一样,对谢家来说,这场联姻不过就是唾手可得的一件小事,而江家也不过只是他们可以随意摆布的囊中物而已,所以他们根本不会太放在心上。
刚刚谢煊有句话说得对,别说惹出祸事的青竹没资格不服,就是他们江家也没有资格。这是弱肉强食的时代,不是征服就是臣服。
“季明,刚刚那位小公子是谁?胆子这么大的?敢指着咱们三爷的鼻子骂。”谢煊对面的男子,举着酒杯笑道,“而且你竟然就这么放了他!这可不像你谢三爷的作风。”
这两人是他在北京的多年好友,近日路过上海,抽了今晚小聚,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小风波。
谢煊摇头轻笑了笑:“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年少轻狂罢了。”
“这倒也是。说起年少轻狂,那可都比不上季明你,当初冲冠一怒为红颜,开枪打伤醇亲王家小贝勒这事儿,如今北京城茶馆里的说书人,还时不时说道呢!”
谢煊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声,没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回头朝刚刚那游船看过去,一道辨不清模样的纤丽身影,还站在光线朦胧的船舷边,似乎是静静凝望着这边,只是夜色下,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早已看不清模样。
他挑了下眉头,转过来随口道:“这孩子是我未来大舅子,不成器的玩意儿。”
两个男人面露惊讶,相互对视了一眼。
“有消息说你要娶上海江家的庶女,难不成是真的?”
谢煊点头,淡淡道:“已经换了庚帖,最早明年春天就成亲。”
“谢江两家联姻在情理之中,但谢司令怎么会让你娶一个商家庶女?
谢煊扯了下唇角,漫不经心道:“因为这庶女是江鹤年的掌上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个人谈恋爱之路赶脚有点难,基本上属于谁主动谁是狗的性格。
太姥爷:汪汪
34、二合一
生日之后再过半个月, 就到过年了。别说是现在这个时代,就是百年后,过年这种大团圆的日子,对于国人来说也意义重大。然而母亲过世后, 团圆这个词对于采薇来说,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过去几年的春节, 她都是随便买张机票一个人去度假。即便是母亲尚在人世时, 两个人的年, 其实也是冷清无趣的。
直到她来到这个时代的江家,才终于体会到了热闹温暖的人间烟火。从小年开始,沁园上下就陷入忙碌中,祭灶神采买洒扫除尘贴年红。除夕吃了团圆饭祭完祖, 老城厢的炮竹声不绝于耳。正月里还有社戏灯戏各种各样的庙会, 这样的热闹一直要延续到元宵节后才鸣金收兵。
比起沁园持续不断的热闹, 谢公馆就冷清多了。年前谢琨和谢珺回了北京述职,前后得要一个月, 家里除了留守上海的谢煊, 和身体不适宜舟车劳顿的大姨太,其他人都跟着回了北京城过年。
谢煊对过年这件事倒是不甚在意, 他在德国三年没回家, 回国后第一个年还是在军营中和将士一块过的。对他来说,春节反倒可以让他清静几日。
到了初八,他正要回华亭, 大姨太提醒他,既然他已经定了亲,是不是该去江家拜个年?他想了想,叫佣人准备了手信,带着副官陈青山去了沁园。
江鹤年这段时日因为两家联姻的事,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看到谢煊自然高兴不起来,但又怕女儿嫁过去这男人对她不好,丝毫不敢怠慢,好生招待喝茶用餐后,便让佣人带着他去逛沁园,自己回屋歇着了。
采薇几姐弟今日一早出门逛庙会,过午才回来。笑笑闹闹刚进门,便有小丫鬟跑上来告诉他们谢家公子来拜年了,这会儿正在寒梅斋看梅花。
青竹闻言脸色一变,将手中抱着的一堆玩意儿塞到梦松手中,迈开大步气哼哼就往后园跑。
采薇看到他这莽撞的样子,脑仁疼得就直跳,也只能硬着头皮追上去。
青竹跑得快,一溜烟就来到了寒梅斋。他动静大得很,人还没进月洞门,谢煊已经听到动静,一转头,恰好对上气喘吁吁闯进来的江四少爷。
“谢煊!你来干什么?”
陪着谢煊的是程展,看到自家这鲁莽少爷,赶紧上前道:“三公子是来拜年的,刚刚吃过饭,老爷让我来带他逛逛园子。”
青竹横眉倒竖,阴阳怪气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程展扶额,轻声对谢煊赔不是:“我家四公子口无遮拦,还望三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谢煊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上下打量了下几米之遥的少年,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四少爷是鸡崽子。”
“你——”青竹一口气噎住,哼了一声,道,“听说谢三公子拳脚功夫不错,不知可不可以讨教两招?”
程展一听,一个头两个大,赶紧道:“哎呦我的四少爷,我给你教的那点拳脚,你也没好好练过,怎么敢在三公子面前班门弄斧?”
谢煊笑道:“原来四少爷还学过拳脚功夫。只不过今日我是来拜年的,切磋就免了罢,大正月的万一见了血不吉利。”
青竹瞪着眼睛道:“谢煊,我看你就是个孬种,上回在船上不敢跟我单挑,现在来了我们家也不敢应战,是不是怕输了丢人?”
这回谢煊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陈青山上前一步,笑盈盈拱手道:“我家三少今日上门给准岳父拜年,若是伤到了四少爷可就不太好了,四少若真是想切磋,在下愿意奉陪。”
青竹昂起下巴斜眼看向谢煊:“怎么?自己没胆,把手下给拉出来,谢家三少原来就是这样的鼠辈。”
谢煊失笑摇头,将陈青山推开,道:“既然四少非要和我切磋,我要不奉陪,只怕你能骂到我出门。”
青竹头一昂,冷哼一声:“岂止是出门,你晚上睡觉,我都能跑到你梦里骂你。”
谢煊道:“那这样吧,只要你能在二十分钟内撂倒我,就算你赢。”
青竹听他答应比试,眼睛一亮,道:“既然有输赢,那得下个赌注吧?”
谢煊今日穿得是白罗长衫,他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垂眸风轻云淡道:“要是你赢了,我就如你所愿,主动退了和你妹妹的婚事。”
青竹嘴角差点忍不住翘起来,大步上前,将手对着他摊开:“君子一言——”
谢煊配合地拍了下他的手掌:“驷马难追。”
青竹转头对旁边两人道:“程大哥陈副官,你们可都听到了,这是三公子自己说的,要是他输了不认账,你们得给我作证。”
程展急得直冒冷汗,倒是陈青山笑嘻嘻拍拍胸口:“好,我作证。”
采薇几个赶到寒梅斋时,青竹和谢煊已经摆好了架势,一个气定神闲负手而立,一个双手握拳扎着弓步,两条眉毛竖成倒八字,眼睛瞪得如铜铃。
“你们这是干吗呢?”见着这情形,采薇不禁奇怪问。
青竹深呼吸一口气,大声道:“妹妹,你好好站在一旁看着,哥哥帮你把终身幸福赢回来。三公子答应了,只要我能撂倒他,就主动退婚。”
采薇:“……”
她狐疑地看向谢煊,只见那人神色淡淡,有些漫不经心的倨傲,显然是没将对面的少年放在眼中,见她从月洞门进来,只掀起眼皮轻描淡写看了眼就移开,复又看向青竹。
程展同陈青山走过来,站在几个孩子旁边,小声道:“五小姐,四少爷非闹着跟三公子切磋,你看这……”
采薇默默看了那两人一眼,退开两步:“行吧,我们就在旁边看着,你招架着点,别弄出事就好。”
青竹高声道:“妹妹你放心,我肯定能把三公子撂倒,帮你把幸福赢回来。”
采薇默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闭嘴吧!留着劲儿别太丢人就行。”
谢煊挑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轻笑了笑。
陈青山走上前一步,拿出怀表看好时间,手伸向空中发令:“开始!”
他话音一落,青竹便一声暴喝,跟头牛犊子一样,朝谢煊冲过去。他虽然只得十八岁,但富人家的孩子,从小养得好,除了还有些年少没长开的单薄外,算得上是个高大的少年,比谢谢煊矮不了多少,在外面闯祸时,也没少打过架,如果说只是撂倒对方,应该不算太难——至少在他自己看来。
但采薇却明白,既然谢煊敢打这个赌,自然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默默看着冲上前的青竹,差一点撞上谢煊时,却见对方微微侧身,负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握住青竹一只手腕,轻轻一扭,本来气势汹汹的少年,顿时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程展洵美和梦松都不忍直视般捂住了眼睛。
站在洵美旁边的陈青山没忍住,噗嗤一声低笑出来,这笑容恰好钻进洵美耳朵里。虽然自家弟弟丢人现眼,但被外人嘲弄,还是让江三小姐很有些不爽。
她拿开手,转头朝陈青山瞪了眼,冷哼一声,板着脸道:“很好笑么?”
陈青山:“……”难道不好笑?
洵美又道:“你们这些丘八,除了会打架还会什么?无耻!粗鲁!下流!”说完一扭头,又去看谢煊和青竹的战况。
陈青山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今日的装束,因为是跟着三少来拜年,他特地穿着竹布长衫,脚下是一双黑布鞋,怎么看都是斯文打扮。他斜了眼紧张兮兮观战的江家三小姐,默默挪开了两步。这些富家公子小姐,真是一个比一个麻烦。
此时战场上,已经被三次撂倒的青竹,再度爬了气来。他身上的衬衣早沾满了泥土,凌乱不堪,整个人双颊通红,气喘吁吁,大冬天的出了一头汗。相形之下,谢煊一身长衫纹丝不乱,表情也依旧气定神闲。
青竹又是大喝一声,这一回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朝谢煊一个猛扑过去,终于把人撞得后退了几步。谢煊眉头微蹙,在他抬脚朝他下盘踢过来时,两手抓住他的脚腕一扭。青竹吃痛地哀嚎一声,却并不退缩,攥住谢煊的衣服,脑袋往他脸上撞去。谢煊丢开他的腿,偏头避开。青竹跟失控的牛犊子一样,拽着他继续乱撞,边撞还边嗷嗷直叫。
这跟西班牙斗牛似的场景,采薇简直没眼看下去了,转过头对程展小声道:“程大哥,你给青竹教的功夫是哪一派的?我看着有点邪门啊!”
程展直抹汗,讪讪笑道:“别提了,四少爷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扎个马步顶多扎半分钟。”
采薇无语地摇摇头,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整天喊打喊杀要跟人单挑,到底谁给他的勇气?只能说是无知者无畏了。
不过青竹也不算是一无是处,虽然一次又一次被谢煊撂倒在地,摔得直叫唤,手上脸上也擦伤了不少地方,但并不退缩,刚倒地又马上爬起来,再次往前冲。
也不知多少次之后,谢煊见他嘴角磕出了血,皱眉道:“行了,你赢不了的。”
青竹爬起来,啐了一口嘴角的血沫子,恶狠狠道:“时间还没到!”
陈青山举起手中的怀表:“还有三分钟。”
青竹眼睛一鼓,大喝一声,再次冲上前,紧紧抱住谢煊的腰,他虽然技巧欠缺,但一身蛮力不容小觑,谢煊被他这样缠着,一时竟不能挣开,又不能真得下狠手,倒是让他一时陷入了被动。
“妹妹,为了你的终生幸福,我拼了!”青竹用力吼道,脑袋顶着谢煊的胸口下方,使出全身蛮力,将他往后顶去。
谢煊被逼得节节后退,脚后忽然踢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往后倒去。众人见状,都睁大眼睛惊呼出声,就连采薇都不禁暗暗呼了口气。
但就在谢煊的腰弯在半空时,他那双抓住青竹后背衣服的手,忽然用力,两个人瞬间掉了个方向,一同往下倒去。
噗通一声,青竹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而谢煊则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身上。
陈青山笑着长舒一口气,眉头一挑,举起怀表道:“二十分钟到!”
洵美惋惜地啧了一声:“就差一点了。”又转头朝陈青山没好气道,“有没有这么快啊?你是不是故意把时间缩短了?”
陈青山皮笑肉不笑道:“我就是故意把时间延长,你家四少爷也赢不了我们三少。”
洵美嫌恶地翻了个白眼,撇过头。
谢煊从青竹身上站起来,朝他伸出手:“没事吧?”
青竹看了他一眼,忽然抬手捂住眼睛,大声嚎哭起来。
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赶紧上前看情况。
“是不是伤到哪里了?”采薇忧心忡忡问。
青竹抽噎道:“妹妹,我对不起你!”
听他这么说,采薇松了口气,用力拍了他脑门一下:“没事就行,我这终身幸福要能指望你,一辈子也就毁了。”
青竹道:“我怎么这么没用?”
采薇说:“你赶紧起来,这么大人了还哭,丢不丢人?”
青竹手肘挡着脸,道:“我不起来,我这么没用,死了算了。”
一旁的谢煊没好气地拍了他一掌:“你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明明是我。”
青竹移开手肘,红着眼睛狐疑看向他:“你哭什么?”
谢煊冷冷瞥他一眼,讪笑道:“有你这么个能惹事的大舅子,我不该哭?”
采薇闻言,不动声色看了眼一脸冷硬的男人。忽然想到若是两家联姻,按着习俗,他得叫这个比他小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一声四哥。
不知为何,她竟然有点想笑。
青竹瘪瘪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止了哭,从地上坐起来,睁大眼睛道:“对哦,要是我妹妹嫁给你,我就是你哥。你以后得听我的。”
谢煊皮笑肉不笑冷哼一声,起身拍拍手道:“就你这点脑子和三脚猫的身手,以后少出去惹事,你们江家现在可就只剩一个女儿能赔给别人了。”
青竹红了眼睛哼了一声,道:“反正你要敢对我妹妹不好,我就找你拼命。”
采薇拍了他一巴掌:“三公子说得没错,你懂事点,别再闯祸,比什么都好。”
青竹抿抿唇,小声嘟囔道:“不会的,这次去了日本,我肯定好好读书。”
谢煊默默看了看兄妹二人,道:“花也赏了,四少爷要切磋也奉陪了,我就不多留,以防打扰诸位。程大哥,麻烦你转告江先生,日后有空再登门拜访。”
程展连连应道:“好的好的,谢公子您慢走。”想了想,又对采薇道,“五小姐,我带四少爷回房擦伤口,你送一下三公子吧。”
采薇点头,朝谢煊笑了笑:“三公子,有请。”
谢煊看着她的眸光微微闪动,勾唇轻笑:“那就麻烦五小姐了。”
青竹被程展扶起来,看着谢煊和采薇并排走出月洞门的背影,忍不住大叫道:“谢煊,你不准欺负我妹妹。”
谢煊斜睨了眼身旁面色无奈的少女,没搭理那还在哇哇直叫的少年。
等走了一段,青竹的声音被抛在身后,采薇开口道:“三公子不要跟我哥哥一般见识,他年纪小不懂事。”
谢煊眉头轻挑,笑说:“看得出四少爷心地不坏,只是被你父母宠坏了。再说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等吃过几次苦头,自然就懂事了。”
采薇转头看他,笑盈盈道:“看来三公子是过来人。”
谢煊对上她的眼睛,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里,藏着点意味不明的玩味。显然他曾经在北京城的事迹,她已经有所耳闻。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两人一时沉默,快到前院大门时,谢煊又才开口:“五小姐就送到这里吧。”
采薇点头:“那三公子慢走。”
谢煊没马上抬步离开,而是侧身对上她道:“五小姐,我谢煊也只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正常男人,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你大可不必如临大敌。”
采薇好笑道:“三公子说的哪里话?谁不知道谢家三少人中龙凤一表人才,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如临大敌?”
谢煊一双狭长的黑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五小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他顿了下,又笑了笑说,“若是你四哥有你一半懂事,江先生应该也就没什么好忧虑的了。”
说罢也不等她再回答,已经转身朝门口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立个flag,五一期间每天三更加快进度,做不到的话……那就做不到吧
35、一更
青竹去日本的船期是正月十六, 正好让他在家里过完元宵节。他年纪小又顽劣,江鹤年原先本是打算等他在国内读完了大学,再送他出去,但是这回闯了这么大的祸, 知道再放在身边惯下去,迟早得废掉,干脆直接把人丢出去。
青竹对这事儿倒没什么异议, 毕竟自己闯了大祸, 搭进了妹妹的婚事, 父亲怎样处置他,他都没资格反对。唯一就是担心妹妹嫁给了谢煊受欺负,自己人在外不能及时替她出头,但旋即一想, 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儿, 都没能撂倒这个准妹夫, 还谈什么出头?于是老老实实收拾行李,等着出发。
自从出事后, 江鹤年是看到这个儿子就眼疼心也疼, 青竹走的当天,他也没去送行, 只让程展和采薇去码头送他。
也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 虽然也怨青竹不懂事,但到了码头,采薇看着熙熙攘攘的旅人, 还是忍不住对自己这便宜哥哥生出了点不舍之情。
她看着青竹那张青涩俊脸,叹了口气道:“哥哥,你去了日本,一定要好好读书,别再让爸爸担心了。”
青竹依依不舍地拉起她的手,红着眼睛道:“妹妹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的。是哥哥害了你,不过你不用怕,要是你在谢家过得不好,等我留洋回来,就把你接回家,爸爸不养你我也养你。”
采薇被他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你就别管我了。这次你去日本,除了学费之外,爸爸每个月只给你二十大洋,在外面不比在家里,你可别乱花。”说罢又转头对跟着去陪读的小顺道,“小顺,你看着点少爷,别让他在外面胡闹。”
小顺道:“五小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少爷的。”
采薇笑了笑说:“你跟少爷一般大,去了外面你们就是互相照料的兄弟,别总想着自己是仆人。少爷读书,你也跟着多读点书。”
小顺忙道:“少爷就是少爷,老爷让我跟着去照顾少爷,我就很高兴了。”
这时代的人很多思想还根深蒂固,小顺是江家家生子,主仆的想法已经刻在骨子里,不多读点书肯定改不过来,她知道跟他说不通,便又对青竹道:“青竹,你到了外面,别想着自己还是什么富家少爷,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不要什么都让小顺帮你做,知道吗?”
青竹点头:“知道的,我让小顺跟我一起读书。”
采薇见船闸已经打开,道:“行了,你们去排队吧,别耽搁了,记得多写信回家。”
“嗯。”青竹点头,拎着箱子正要转身去排队,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一道身影,他眉头一皱,嘀咕道,“这个谢三不会是以为你要逃婚跟我偷跑去日本,所以追来逮人的吧?”
采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着二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车,谢煊就靠在门边站着,一边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一边朝这边看着,冷冽的眉宇之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见兄妹俩看过去,抬起指间夹烟的手朝两人挥了挥。
青竹丢下手中的皮箱,大步朝人走过去,到了谢煊面前,板着俊脸怒道:“谢三,你有必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我们江家向来信守承诺,不像你们谢家那么阴险狡诈,既然已经和你们谢家定亲,我妹妹肯定就不会逃婚,你追过来什么意思?”
谢煊斜睨他一眼,凉凉道:“江|青竹,我真怀疑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青竹眉头轻蹙,道:“难道你不是怕我妹妹逃婚,来码头抓她的吗?”
谢煊懒得搭理他,转过身,朝一对拎着行李箱正往这边走的年轻男女挥挥手。
“季明!”男女笑着走上前,那男人来到他身旁,揽住他肩膀,“我还以为你没空呢?”
“再没空,也得抽出时间来送你们俩个啊!”
青竹见他也是来送人的,顿时为自己刚刚的误会发窘,嚅嗫了下唇,看谢煊忙着和人寒暄,没工夫再理会他,也没道歉,一扭头跑了。
谢煊余光瞥了眼少年跑走的背影,暗自摇摇头。
刚刚这一幕采薇自然是看在眼里,等青竹跑回来,忍不住捶了他两拳:“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青竹一愣,摸着被捶痛的肩膀,咕哝道:“你怎么跟那谢三说话一个口气?”
采薇虽然没听到谢煊刚刚对青竹讲了什么话,但对着这么个惹祸精,显然不会是什么好话。她推了推他:“赶紧去排队。”
青竹拎起箱子,赖着不想动:“妹妹,我还想和你说会儿话。”
采薇木着脸道:“我已经没什么话和你说了,只想你赶紧上船,以后好好在日本读书。”
青竹叹了口气道:“好吧,那我真的走了。”
他拎着皮箱转身,一步三回头,终于是排到了队伍后。采薇遥遥同他挥挥手,准备回车上,可刚刚转过头,便对上一张清俊冷冽的脸。
谢煊站在她身后半米的距离,因为猝不及防,她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干笑一声道:“三公子怎么神出鬼没的?”
谢煊将目光从远处和他挥手道别的友人身上收回来,对上她那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漂亮眸子,轻笑了笑,不答反问:“我看五小姐胆子也不算小,怎么不向你们江家二小姐学习?”
采薇知道他说的文茵为了逃婚偷偷登船去美国的事。
她不以为意展颜一笑,道:“三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小小商家庶女,能嫁给谢家三公子,简直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怎么可能学我二姐?”
谢煊挑起眉头,似笑非笑打量着她,道:“这样啊。”
采薇笑着点点头,做了个告别的动作,绕过他往后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笑问:“三公子,你不会真的是来看我会不会跟我二姐一样偷跑的吧?”
谢煊转过身看她,但笑不语。采薇笑着耸耸肩,再次转身离开。
谢煊目送着那道纤丽的背影坐进车内,才不紧不慢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他当然不是来看她是否会偷跑逃婚的,只是恰好今日好友也离沪前往日本。但到了码头,无意间看到江家兄妹时,他确实有好奇过,江家五小姐会不会也像她二姐一样逃走?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知道,谢江两家婚事如今已经尘埃落定,这女孩儿除非是像她那纨绔哥哥一样不知天高地厚,才会选择逃婚。
但显然,她并不是。
谢司令一行人是前日回到上海的,谢煊去江家拜年后,就去了华亭,今天才得了空回谢公馆,同父亲见面。
因为人都回来,清静了一个月的谢公馆顿时热闹了许多。谢煊走进客厅时,谢琨和二姨太三姨太都在,陈管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似乎是在报告什么。
见到他进来,谢司令招招手:“老三,你回来得正好,明日不是要去江家送彩礼商定婚期么?陈叔已经准备好,你看看彩礼单子有什么问题没有?”
谢煊走过去,随手接过陈叔递过来的单子,上下扫了一眼。这彩礼按的是时下的大行情,算不上大手笔,但也不至于不体面。
他将单子还给陈管家,淡淡道:“把我那对明宣德的青花云龙纹宝瓶添上吧。”
陈管家笑说:“这对宝瓶不是三爷好不容易才收到的么?如今可是价值连城呢!”
谢煊道:“无妨。”
陈管家点头:“那好的,我这就去添上。”
谢煊扫了眼忙碌的客厅,又随口问:“二哥呢?”
谢司令道:“一回上海就去了使署,这几日好几个国家的公使会办春宴,有得他忙。”他顿了顿下看向儿子,道,“婚期咱们这边看的是下个月二十,若是江家那边没问题,就定下来了。还有一个多月,陈叔已经着手安排,你要什么要求,跟他商量。”
谢煊道:“陈叔看着办就好,我没什么要求。”
谢司令笑:“江家那姑娘,你中意也好不中意也罢,但成了家她就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妻。咱们谢家子嗣不多,你们早点生几个孩子,开枝散叶。要是想娶姨太太,等过两年再说,给江家多少留点面子。”
谢煊不以为意地轻笑了笑:“明白。”他指了指后院,“那父亲您忙着,我去看眉眉了。”
提到孙女,谢司令眉目舒展开来,笑呵呵点头:“快去吧,这些日子小丫头天天念叨三叔呢。”
谢煊迈开长腿,穿过后门,踏上长廊,来到北配楼二层。起居室的房门开着,穿着锦缎花袄子的小姑娘,正在沙发上和丫鬟闹着玩,看到他出现在门口,双眼一亮,跳下沙发,飞奔到他跟前,一把将他的腿抱住:“三叔,眉眉好想你呀。”
谢煊笑着将她抱起来:“我也很想眉眉呢!”
他抱着小丫头,来到沙发坐下。听到动静的傅婉清从内间走出来:“三弟回来了?”
谢煊点头,随口问:“这次回去,北京城的娘家还好吧?”
婉清微微一愣,轻笑道:“虽然现在旗人日子不好过,但我外祖毕竟是亲王,家底在那里,落魄也落魄不到哪里去。何况我是谢家的大少奶奶,谁敢不给我娘家几分面子?”说罢,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听父亲说你的婚期选在下个月二十,明日就去江家送彩礼定日子了。”
谢煊点头,轻笑道:“是啊!”
“来了这边我也没什么能说话的人,到时候家里多了弟妹,我也能多个伴。”婉清在小沙发坐下,说完看着他,感叹道:“想当年我嫁进来时,你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一转眼已经过了六七年,你也要成家了。”
谢煊怀中的眉眉昂起小脸蛋,好奇地问:“三叔是要娶三婶婶了吗?”
谢煊点头:“嗯,眉眉要有三婶婶了。”
“那三婶婶会像三叔一样喜欢眉眉吗?”
谢煊笑道:“当然,眉眉这么可爱,谁不喜欢?”
小姑娘皱起小眉头想了想,又问:“那三婶婶好看吗?”
谢煊脑子里浮现出那张清丽的少女面容,轻笑了笑点头:“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坑四终于下线了~
坑四:我竹汉三还会回来的。
太姥爷:终于可以娶媳妇了。
二哥:呵呵
36、二更
回上海这两日, 谢珺一直忙得马不停蹄。今晚是法国公使举办的开春晚宴,作为上海镇守使,他自然是晚宴的座上宾。
晚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谢珺这样炙手可热的新星,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找他攀谈献殷勤。
“谢公子——”刚刚和几个洋人聊完,还没喘过一口气, 又有人端着酒杯来敬酒。
谢珺转身, 看到来人, 面上露出温文尔雅的浅笑,道:“应先生,好久不见。”
应买办笑盈盈道:“春节时,本想上谢公馆拜访, 但听闻二公子和谢司令回了北京, 一直没找到机会。”
谢珺笑道:“我也一直想找个时间去拜访应买办, 但是这几个月实在是太忙。”
应买办受宠若惊般道:“谢公子太客气了。”说罢转身朝不远处的六女儿招招手。
穿着小洋裙的应彩霞像只轻盈的蝴蝶一样,小跑到父亲跟前:“爸爸!”
应买办拉着她说:“快来见过谢公子。”又对谢珺道, “谢公子, 这是我家小女彩霞。”
谢珺听到他口中的名字,表情微微一愣, 奇怪地看向面前的女孩。
应彩霞笑着大大方方道:“谢公子您好, 上回我生日会你送了我花,我还没机会给您道谢呢!”
应买办一头雾水,下意识问:“什么花?”
应彩霞笑说:“去年我的生日会, 当时谢公子正好在礼查饭店,听说我生日,便托人送了我一束花。”
应买办道一听自家女儿和大人物还有这一渊源,忙笑呵呵道:“谢公子真是太客气!”
谢珺本来斯文儒雅的清俊面孔,骤然间变得冷硬如霜,一双温和的黑眸,蓦地像是浮上了一层碎冰,定定看向应彩霞,一字一句问:“你是应六小姐应彩霞?”
应彩霞被他这表情和冷硬的语气,弄得一头雾水,怔怔点头:“是啊!”
应买办觉察不对劲,忙不迭小心翼翼道:“谢公子,怎么了?是不是小女哪里冒犯了您?我替她向您道歉。”
谢珺很快从怔忡中回神,将目光从应彩霞身上移开,又恢复惯有的温文尔雅,对应买办轻笑了笑道:“应买办误会了,我和令嫒第一次见面,怎么会冒犯?对了……”他似是随意问,“应买办府上是不是还有位小姐去了美利坚?”
应买办叹了口气,回道:“说起这个我就心痛,我那三女儿不满我安排的婚事,跟个穷书生偷偷跑去了美利坚。”
谢珺若有所思点头,道:“那应买办您自便,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应买办忙道:“好的好的,您去忙!”
应彩霞看着这人颀长的背影,小声咕哝:“爸爸,我怎么觉得这个谢二公子有点怪怪的。”
应买办看向女儿狐疑问:“你没得罪过人吧?”
应彩霞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当然没有,我先前又不认识他。”
谢珺沉着脸走了几步,将酒杯随手放在路过的侍应生手中托盘上,朝不远处的副官示意了下。
副官阿诚赶紧走上前:“二少,要走了么?”
谢珺点头:“你去跟公使打声招呼,就说我们有事先告辞了。”
阿诚点头应了声,很快去而复返,跟着他离开晚宴。
两人出了公馆大门口,夜色下谢珺那张温润斯文的面孔,早不知何时变得冷若寒霜,他一边大步朝车子走,一边对身后的阿诚道:“马上给我去查上海滩有哪几个千金小姐去了美利坚?”
阿诚微微一愣,点头:“收到。”疾步走上前打开车子后车座门,“二少,回公馆还是使署?”
谢珺淡声道:“使署。”
刚刚回上海三天,使署要处理的事务太多,每晚光批文件都得熬到深夜,这两日他便宿在使署的休息室。
但是今晚的谢珺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只看了几页文件,就烦躁地把自来水笔扔掉,满面疲倦地重重靠在椅背上。
脑子很乱,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少时在谢家不被重视,备受冷眼,后来在新军中爬上将领之位,曾经对他冷眼的人个个又掉头谄媚,教他尝尽人生冷暖,见惯世态炎凉。
前年这个时候,他刚刚在军中崭露头角,被派来平息长江流域的叛乱。事情结束后,他路过苏州,独自去了一趟寒山寺。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烟雨天,从寒山寺出来,发觉不知何时丢了钱夹。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但心情难免烦躁。
就在他站在廊檐下,看着细雨有些发愁时,一个撑着伞的少女来到他跟前,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困难。当他说自己丢了钱时,那少女毫不犹疑拿出两个大洋给了他,还把手中的油纸伞也一并赠他,自己跑去跟丫鬟共撑一把伞。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少女的身影很快没入了烟雨朦胧中。但是离开前,对着自己回头的那嫣然一笑,却烙在他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中。
他活了这些年,有人为他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是第一次。
只可惜匆匆一瞥,他还未来得及问她的名字,人就已经消失。等他回过神来,如果不是手中的大洋和油纸伞,他还以为是自己在这烟雨江南中,做了场瑰丽的梦。
没想到的是,就在那烟雨朦胧中的少女身影,渐渐在自己心里变得模糊时,会偶然在上海的码头重逢。
其实不过匆匆几面,要说多非伊不可自是夸张了些。只是他不愿意再放走人生中好不容易遇到的一点惊喜和意外。
“我叫彩霞,应彩霞。”
“二公子,其实我上次……”
“我不是应……”
“没什么,二公子去忙吧,有机会再聊。”
谢珺用手捂住眼睛,其实真相已经浮出水面,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会有这么荒谬的巧合。
也许是太累了,在这种混乱的思绪中,谢珺终于是迷迷糊糊睡去。
再睁眼,天空已经大亮。
“二少,你醒了?”阿诚从外面进来,“你昨晚要我查的事,我已经让人去问,中午应该就能知道结果了。”
谢珺淡声道:“不用了,我洗把脸,你去车上等我,我回趟谢公馆。”
“好。”阿诚点头,“我这就把车开出来。”
回到谢公馆,偌大的厅里,只有三姨太林月娅闲闲坐在沙发,听着留声机的西洋歌曲。见到谢珺回来,林月娅站起来笑脸相迎:“二少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谢珺问:“父亲呢?”
林月娅道:“二少忘了么?今日是去江家送彩礼的日子,司令和三少都去沁园了。”
谢珺怔愣了下,点点头转身。
林月娅连忙问:“二少你怎么一回来就走了?”
谢珺头也不回道:“我去沁园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雪佛兰一路开到沁园门口,谢珺全程闭目养神,没有说一句话。阿诚觉察他不太对劲,也不敢随便开口,直到车子停下,才小心翼翼提醒:“二少,到沁园了。”
谢珺睁开眼睛,墨色的眸子寒冷如冰,没有说话。
阿诚又道:“要进去吗?”
谢珺仍旧是沉默着,过了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打开车门下车。
给门房报了身份后,江家的老管家亲自出来迎接:“二公子,快些有请。谢司令和三公子正在我们老爷书房喝茶,我领你过去。”
谢珺点头,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有劳了!”
老管家对这位温润如玉的大人物印象极好,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时不时说两句恭维的话,谢珺笑着礼貌应着,目光则一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这座园子。
路过荷池时,对面假山边的水榭中,隐隐有嬉笑声传来。他循声看去,却见那水榭中有两个少女,正在和一个小孩童嬉闹。
因为隔了一些距离,水榭的窗子又是半开半掩着,只看得到一点人的轮廓,看不太清模样。
但谢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窗内那张秀丽的侧脸,那张两年前在烟雨朦胧中朝他嫣然一笑的脸。
老管家见他停下脚步,望向水榭,笑着道:“我家两位小姐和小少爷在那边玩呢。”
谢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继续看着那远处的水榭。
老管家见状又试探道:“我让小姐来跟二公子打个招呼。”
谢珺还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那边。老管家正要走过去叫采薇和洵美,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二哥!”
老管家回头,笑说:“咦?三少来了!”
谢煊迈着长腿走过来,道:“听佣人说我二哥来了沁园,我出来接他。”又看向谢珺,“二哥,你怎么过来了?”
谢珺终于从怔愣中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水榭收回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浮上惯有的柔和,转头看向他道:“刚从使署忙完,正好路过南市这边,便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谢煊笑说:“你公务这么繁忙,这点小事就不用劳烦你了。”
谢珺看着他,轻笑道:“三弟的婚姻大事怎么会是小事?”
谢煊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水榭,也看到了正在里面嬉闹的采薇,随口道:“这次谢江两家能联姻,多亏了二哥。刚刚父亲和江先生已经确定了婚期,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你不用担心了。”
谢珺本来面上浅淡的笑意,因他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变得有些僵硬。怔忡须臾,才又笑着道:“那就好。”
一旁的老管家小心翼翼地插话:“两位公子,要不要老叟把五小姐叫过来打招呼。”
谢珺笑说:“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我三弟这边的情况,既然没什么要帮忙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谢煊微微一愣:“既然已经来了,你不去跟江先生打个招呼吗?”
谢珺道:“来日方长,今日就不用了,我手头还有事要忙。”
谢煊闻言点头:“那你忙吧,我这里就不用管了。”
谢珺笑了笑,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向他,勾着唇角道:“三弟,二哥恭喜你。”
谢煊愣了下,不以为意地笑:“多谢二哥。”
谢珺神色莫辨地看了看他,再次转头,只是刚刚背过身,面色温和的笑意就悉数散尽,只剩下一脸冷若冰霜。
作者有话要说: 二少:我想静静。
三少:嘻嘻嘻嘻。
37、更新
谢煊目送谢珺走远, 转头看了眼水榭那边,迈步走了过去。
采薇正和洵美在水榭里逗玉哥儿玩,看到他进来,愣了下, 笑着主动打招呼:“三公子不是在和我爸爸喝茶么?怎么过来这边了?”
谢煊道:“我二哥刚刚来了,我出来接他,见你们在这边, 就过来打声招呼。”
采薇咦了一声:“二公子来了吗?他人在哪里?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上回我说要跟他道谢的, 一直也没找到机会。”
她还不知谢珺如今知不知道自己身份,不管怎样,两家现在这种关系,礼数上也得自己亲口同他说一下。
谢煊看了她一眼, 淡声道:“他见我这边没什么要帮忙的, 又走了。”
采薇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本来正蹲在地上玩陀螺的玉哥儿, 忽然叫着要嘘嘘,洵美牵起小家伙, 有点不放心地瞅了眼谢煊, 对采薇道:“我带玉哥儿去嘘嘘。”
采薇点头:“你去吧。”
洵美带着小家伙走了,水榭里就只剩采薇和谢煊。她在木凳坐下, 自己倒了杯茶水, 斜眼看向气定神闲靠在红漆廊柱的男人。
谢煊今日穿着一身白罗长衫,脚下是黑色棉布鞋,少了几分戎装时的冷硬, 多了一点书卷之气,但也只有一点,那眉宇之间的英气和倨傲,仍旧占据上风。此刻他手中拿着根烟,也不点燃,只随意在指间转着,目光浅浅淡淡地看着她。
采薇笑说:“三公子,不去跟谢司令和我父亲喝茶了吗?”
谢煊道:“长辈说话,我就不打扰了。”
采薇又说:“那三公子要逛园子吗?我叫佣人过来带你。”
谢煊挑眉:“不用了,上回已经逛过。”
采薇弯唇笑了笑,没再说话,低头垂眸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谢煊把玩着手中的烟,看着她片刻,漫不经心开口:“下个月就成亲了,五小姐不害怕吗?”
采薇抬起头,一双乌沉沉的双眼看向他,表情颇有些天真无辜,她眨眨眼问:“三公子这话从何而来?”
谢煊笑道:“你我都晓得,这婚事五小姐是身不由己,我们谢家在你们江家看来,那就是龙潭虎穴,而我谢煊也就是个拿枪的粗人。五小姐当真不怕?”
采薇笑了笑,道:“三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商家庶女,能嫁入你们谢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还得多谢谢司令的成全。再说了……”她不紧不慢上下打量他一番,“三公子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正派人,我怎么会怕?”
话自然是虚与委蛇的客套话,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确实生着一副好皮囊。他说自己是粗人,着实是自谦了些,虽然模样有些冷硬倨傲,但跟粗鄙没有半丝关系,倒是有些英伦雅痞的气质。
谢煊对着她的目光,低低笑了声:“看来是我多虑了。”
采薇笑盈盈说:“是我该谢谢三公子关心才是。”
谢煊笑:“毕竟马上就是夫妻了,这是我分内的事,五小姐不用客气。”
两人正虚与委蛇打着太极,洵美带着玉哥儿回来了。
谢煊直起身,走上前摸了把小家伙的脑袋顶,转头对坐着的采薇道:“那谢某就不打扰两位小姐了。”
采薇笑道:“三公子慢走。”
等人出了水榭,踏上池上游廊,洵美才鬼鬼祟祟凑到采薇身旁,小声道:“他没欺负你吧?”
采薇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但对她这反应也不免好笑:“你怎么跟青竹一个样?谢家做事再不地道,好歹也是世家,该有的教养礼数还是有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欺负一个女子?”
洵美撇撇嘴说:“青竹去东洋前一晚叮嘱过我,叫我看着你,别让你在谢家受欺负。”
采薇哭笑不得:“谢家要真欺负人,你看着有用?”
洵美噎了下,讷讷道:“我……我可以告诉爸爸。”
采薇摇头失笑,又稍稍正色:“三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你想想,谢家联姻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笼络我们江家,既然是笼络,我去了谢家,日子自然不会过得太坏。”
洵美愁眉苦脸道:“道理我都懂,但一想到谢家男人都是拿枪的,我就怕你受欺负。若是像谢二公子那样温文尔雅倒也罢了,可那个谢三一看就是个傲慢又凶狠,我这心里就不免替你担心。”
采薇暗自好笑,想起当初自己这三姐还看中过谢煊,口口声声说就喜欢拿枪的,这思想转变还挺快。
她想了想道:“人不能光看表面,你看二公子温文尔雅,指不定其实是个阴狠之人,而三公子傲慢凶狠,兴许是个好男人。”
其实谢珺是否阴狠,谢煊是否是个好人,她一概不知,说这话不过是安抚洵美罢了。
洵美果然听进去了,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反正两家隔得近,你要是受了欺负就回娘家。”
采薇笑道:“那肯定。”
谢珺没有去使署,而是直接回了谢公馆。进门后,他摘下白手套,看也不看迎上来的女佣一眼,随手丢过去,佣人被他少见的态度弄得一憷,赶紧拿着手套退了下。
“二表哥,听说你去了江家,三表哥的婚期是已经定下了吗?”厅里的孙玉嫣看到他进来,急忙走上前问。
谢珺停下脚步,淡淡扫了她一眼,道:“定下了,就是下个月二十。”
玉嫣失落地哦了一声,喃喃道:“这么快啊!”
谢珺越过她,继续往里走,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玉嫣,表嫂马上就要进门了,家里就你和莹莹两个女孩子,你们该准备的别忘了准备,好迎接三表嫂进门。”
玉嫣撇撇嘴,小声咕哝:“我有什么好准备的啊。”
谢珺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后面的配楼。
梅姨太的屋子里依然散发着淡淡檀香味,谢珺推门而入,看到坐在榻上,正在做针线活的母亲,轻声唤了句:“妈!”
梅姨太抬头,慈爱地看向儿子,道:“回来了?”
谢珺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对屋子里的小女佣禾儿道:“去给我泡杯茶来。”
“好的,二爷。”
这是谢珺回到上海后,第一次回公馆,母子俩已经一个月没见,梅姨太自然是万分想念。她收了针,笑盈盈打量了一番面前这年轻英俊的儿子,道:“别人过年都会长胖几分,你倒好,过了个年倒是瘦了些,是不是公务太忙,没顾得上好好吃饭?”
谢珺笑说:“公务确实挺忙,但饭肯定是好好吃了的,妈不用担心。”
梅姨太点头:“你有出息妈自然是高兴的,但对当妈的来说,孩子健康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这公事还是不要太拼。”
谢珺不以为意道:“我有分寸的。”
禾儿提着茶壶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榻上的小几:“二爷慢用。”又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谢珺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呷了口,问:“今年过年我又没能陪你,这段日子,你一个人还好吧?”
梅姨太道:“家里这么多佣人,有什么不好的?而且季明也在,哪里是我一个人?”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季明的婚期今日定下了吧?”
谢珺沉默片刻,点头:“已经定下了。”
梅姨太说:“等他办完婚事,就该轮到你了。你上回说有替自己打算,妈还等着你给我娶了漂亮的儿媳妇进门呢。”
谢珺面色微微一僵,淡淡道:“嗯,我会替自己打算的。”
梅姨太拿起手中刚刚绣好的鞋子,递给他:“下个月初又到了玉芸的忌日,这是我给她做的鞋子,你别忘了烧给她。她在那边过得好,你也才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谢珺将绣花鞋接过来,攥在手中,道:“你有心了。”
梅姨太觉察他脸色不大好,以为他是太疲惫,便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好去休息一会儿,等开饭了我再让人来叫你。”
谢珺点头,揉了揉眉心,叹道:“确实有些累,那我回房休息了,你没事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屋子里,小心身体闷坏。”
梅姨太笑着应道:“我晓得。”
谢珺握着手中的绣花鞋,回了主楼的二层,佣人赶紧进来给壁炉中添上炭,又道:“二少,要喝点什么吗?”
谢珺脱了大衣交给她,在壁炉前的沙发椅坐下,摆摆手:“不用了,你出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别打扰我。”
佣人应了声,退出了房门。
壁炉里的炭火红通通地燃起,热意慢慢散开在屋子里。谢珺闭着眼睛松开衬衣上方的扣子,抬手揉了会儿眉心,复又睁开眼,举起手中的绣花鞋,勾唇轻笑了笑道:“是你见不得我好,故意报复我对不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就像是个笑话?亲手把看中的人推到了三弟怀里?”
说罢,自顾地轻嗤了一声,将绣花鞋丢进了壁炉中。布鞋很快沾了火,被点燃,吞噬在火焰中。
谢珺默默看了会燃烧的火焰,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走到内间卧室,从床头柜抽屉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躺在手掌心。
他定定看了会儿,又小心翼翼放回原处。
作者有话要说: 二少:那些在评论里对我幸灾乐祸的,哼哼(拿出小本本记下)
三少:哎,要走进婚姻的坟墓了耶,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呢(躲在被窝里笑出声)
今天就这么多,因为我要攒点稿子五一几天三更,握拳ing
38、更新
婚期确定下来后, 采薇知道自己在江家安逸的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即将开始在这个时代的另一段人生。
嫁入了谢家,再去上学肯定不大方便,况且她完整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 也没必要再把时间花在这上面,于是跟着家庭教师补习了一段时间,回到学校参加了结业考试, 就当是对原来的采薇一个交代。
江鹤年给她准备的嫁妆比想象中更丰厚, 整整七十二箱, 瓷器丝帛,书籍古董,衣裳鞋袜,应有尽有。除此之外, 还有二十万大洋, 几十亩良田, 以及陪嫁了三家工厂。
原先江鹤年本来是要给她一座银楼的,但采薇觉得银楼虽好, 可过几年就是战乱, 实业对于民生至关重要。所以她用银楼换了印厂纱厂和布厂三家工厂,规模算不上大, 但都采用了西洋的新技术。
采薇已经去过纱厂和布厂, 机器和生产效率,和百年后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华企已经算是很先进。她也终于明白, 为什么江鹤年这样一个儒商,能在时代更迭中,让江家屹立不倒,还是因为紧跟新技术。
知识就是生产力,果然不假。
婚期前十天,她又让程展带着自己去了一趟印厂。这家印厂专门承接各大书局书社的印刷生意。
因为是油印技术,刚刚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油墨味。一个秘书领着两人到印刷间去找监工的经理。
这经理姓王,跟了江鹤年很多年。自然是认得江家的小姐少爷们的,看到人过来,立马笑盈盈迎上来:“五小姐和程老弟来了,我这儿正带顾客参观咱们的印刷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王经理个子矮而胖,一脸的朴实敦厚。
刚刚说话的那人,也转身走了过来,客客气气道:“王经理,我了解得也差不多了,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
王经理笑呵呵道:“南公子这就走了吗?五小姐,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楚辞南楚公子,想必您听过他的名字。”
采薇惊愕地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竹布衫,眉目清俊,透着股浓浓的书卷气。
他当然不至于英俊到让采薇惊愕,她惊讶的是,这人竟然和她一个故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他高中时的同桌,也是他们班的班长,一个学习优异性格温和风趣的男孩。那个年龄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时,男孩正是十六七岁的她,朦朦胧胧的初恋。只是高二结束,她就出国,很少再联系,后来再听人说其他,是他生病过世的消息。那个总喜欢笑的男孩,没能活过十八岁。
在这个一百年的世界,忽然看到一个和男孩长得如此相似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惊讶?
就好像是自己认识的男生并没有死,而是在这个世界长大了。
好在采薇还算冷静,很快就反应过来,面前这男人并非是自己曾经的同桌。
楚辞南?
她当然听过这个名字。
这几个月来,她每天都会看最新的报纸刊物,了解自己现下所处的时代。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报刊上,书社里也有他撰写的书籍。这是一个很有名的进步文人,他多写时评和文艺评论,见解独到,文风老道,在广大民众中很有声望。
她原本以为至少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没想到真人竟然这么年轻。
采薇笑道:“久闻楚公子大名,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本人,真是太荣幸了。”
楚辞南谦逊地笑道:“五小姐客气了。”
林经理道:“五小姐,楚公子刚刚从日本回来,新办了一份杂志,找了我们印厂承印。”
采薇道:“那是咱们厂的荣幸,林经理,那你可得好好把关,别砸了楚公子招牌。”
林经理笑呵呵道:“一定一定。”
楚辞南想起什么似的,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刊物,递给采薇:“这是我们的样刊,江小姐若是不嫌弃,可以看一看。”
采薇双手接过来,客气道:“多谢楚公子,一定好好拜读。”
楚辞南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楚公子慢走。”
林经理将人送到门口,又折回来领着采薇巡视印厂的工作情况。
从印厂出来,是一个小时后,采薇正要跟着程展上车,余光却忽然看到对面的巷子口,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的男人,用麻袋套套着一个男人的头,正粗暴地往巷子里拖。
那被套住的人,穿着竹布长衫,身材纤瘦颀长,不刚刚的楚辞南还能是谁?
程展显然也看到了,他看向采薇,不确定道:“五小姐,你看……”
程展是江湖出身,自然是爱打抱不平,不过如今在江家做事,肯定是不好随意惹祸上身,只能先问小东家的意见。
采薇看人被拖进暗巷,想也没想便道:“去看看。”
两人迅速穿过马路,往巷子口跑过去。
这条僻静的巷子里,此刻巷子里除了刚刚三人,还有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正是青帮龙正翔的外甥王翦。
两个黑衣人将楚辞南拖到王翦跟前,双手反剪在身后,摁在墙边。
王翦上前一步,一把将麻袋掀开。
楚辞南涨红脸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王翦狞笑着用手背拍拍他的脸:“这上海滩,我们就是王法。”
楚辞南道:“你们是青帮的人?”
王翦笑说:“看来楚公子还有点眼力见。”
楚辞南道:“你们想干什么?”
王翦退后一步,对手下道:“废了他拿笔的右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写。”
楚辞南震惊地睁大眼睛,想要大吼呼救,却被捂住了嘴,只能隐约听到他呜呜道:“龙正翔勾结洋人倒卖鸦片,祸害国人,伤天害理,我字字属实,你们要是敢动我,会受到报应的。”
王翦冷笑,手一挥,道:“动手。”
“王公子且慢。”
王翦循声转头,看到巷子口疾步走过来一男一女。前面的少女,梳两条辫子,穿着藕荷色褂子,面容清丽,娉娉婷婷,正是他见过两次的江家五小姐。他弯唇一笑:“这不是江五小姐么?”
采薇走近,笑盈盈道:“楚公子一位文弱书生,不知哪里得罪了王少爷,你要这么对他?”
王翦挑挑眉道:“这位楚公子仗着笔头工夫,写文章污蔑我舅舅,我给他一点教训而已。”
采薇笑说:“若真是这样,王公子告到警察署或者巡捕房都可以,这样滥用私刑可有些说不过去。楚公子在民众中颇有声望,若是被人知道你们青帮这样对他,恐怕不是好事。”
王翦不以为意道:“我要不承认,谁知道?”
采薇道:“现在不是就有人知道了吗?”
王翦对上她那双秋水般似笑非笑的眸子,神色一凛,道:“江小姐这是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见楚辞南被两人捂得面呈酱紫色,眼见着快要呼吸不过来,便对程展道,“程大哥,把楚公子扶过来。”
程展应了一声,大步走过去。
王翦没发话,那两人自是不松手,程展刚伸手去握楚辞南的手臂,其中一人的拳头便冲上来。然而,程展只微微一侧身,就轻而易举避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那人的手腕,反手一扭,只听得一声哀嚎,那人不由自主松开了箍住楚辞南的手。
另外一人见状,怒喝一声,一拳补上来,程展故技重施,轻松避开,同样握住人手腕扭了一拳,又扭出了一声哀嚎。
程展很快松开了手,只将楚辞南拉在自己身后,带到了采薇身旁。
采薇默默看着程展这举重若轻的动作,心下暗暗惊愕。她只听说过程展身手好,但鉴于他教出来的好徒弟青竹,以为只是夸夸,没想到原来人家确实是深藏不露。
王翦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江五小姐,这不是你能管的闲事,你信不信……”
采薇对这人实在是没好印象,当初眼睁睁看着他空口白牙给青竹定了个通奸罪将人带走,现下见到,简直就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皮笑肉不笑道:“怎么?王少爷是想把我也抓进巡捕房吗?那你得问谢家答不答应?”
江家和谢家的婚事,虽然还没登报,但以王翦的身份,定然是早已知道。
果不其然,听她这么一说,这位王少爷,脸色顿时一垮,讪讪地对手下挥挥手:“我们走!”
楚辞南刚刚被捂成酱紫色的脸,现下变成了苍白,他揉着被弄伤的手腕,心有余悸道谢:“多谢江小姐帮忙,不然今日我这手估计是得废了。”他看了眼巷子口消失的背影,摇摇头道,“当初陈先生在时,青帮是革命力量。如今陈先生逃亡日本,青帮被龙正翔这些人把持,竟是为非作歹到这种地步。”
采薇好奇问:“楚公子是写过什么东西得罪了龙正翔么?”
楚辞南道:“我前日写了一篇文章,影射龙正翔倒卖烟土祸害国人,他们想对我打击报复。不敢明面上对我怎样?只敢下黑手。”
这龙正翔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奸恶之人。
采薇点头:“那楚公子以后出门还是当心些,最好雇两个保镖防身。”
楚辞南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说完,又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拱手礼,“今日多谢五小姐和这位大哥伸出援手。我一个靠笔吃饭的文弱书生,若是手废了,这辈子也就毁了。”
采薇笑道:“楚公子不用客气,我们也只是举手之劳。您的手是写文章的手,当然不能废,我还希望楚公子能写出更多的好文章呢。”
楚辞南笑着道:“五小姐谬赞了。”
将楚辞南送上了黄包车,采薇和程展才回到车上。
坐定后,采薇笑着对驾驶座的男人道:“程大哥好身手。”
程展笑呵呵道:“双拳难敌四手,今日能这么顺利,主要还是靠谢家的名头。”
采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心说谢家这名头还真是好用。她能用,江家也就能用,算起来,这联姻确实不亏。
她毕竟从前泛舟商海,利害得失一算,也就对接下来的成亲,没什么好意难平的了。
傍晚,谢公馆。谢煊刚刚回家,便被谢司令叫入了书房。
“父亲,有什么吩咐?”
谢司令道:“我收到消息,流亡日本的革命人士,准备成立新党,各地的革命派,很多已经潜回了上海,准备起事。”
谢煊蹙眉,没有说话。
谢司令抬头看向他,道:“你的婚事,明天我会安排在各大报纸登出来造势。谢江两家联姻,对于这些乱党来说,不是好事。迎亲那天是对付我们谢家的好时机,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来个引蛇出洞。既能把人引出来,也好找个借口开始清算。”他顿了顿,“不过,你一定要安排好,确保五小姐的安全,受点伤不是大事,但不能有性命之虞,一切就白费了。”
谢煊沉默了片刻,点头:“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二:难不成我连个男二都不是?生气,我真的要黑化了~
楚公子:我长得跟薇薇初恋一样,就问你们怕不怕?
谢三: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就是个联姻的对象而已(媳妇么么哒)
39、一更
民国三年, 农历二月二十,丁卯月,辛丑日,宜嫁娶。
这日, 天还未亮,沁园早已经忙碌起来。咯吱一声,是隔扇门被打开的声音, 四喜端着一个漆木托盘走了进来。
“小姐, 我从厨房拿了点吃的, 你先暂时吃点,不然今日等吃上饭,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坐在榻上,一身大红喜服的采薇点点头, 盯着手中书卷的目光却抬都没抬, 只随口道:“你放着, 我看完这就吃。”
她手中拿的是一份叫做《启蒙》的杂志,正是楚辞南办的那份杂志的创刊号。这杂志内容主要是讲西学, 除了传播思想文化也评价政治制度, 对于这个半愚昧半开放的国度说,确实很有启发意义, 无愧于《启蒙》二字。
因为今日是婚礼, 采薇凌晨三点多就被喜娘叫起来穿戴打扮,加上昨晚江鹤年和太太拉着她说了好久的话,总共才睡了三个多小时。不过可能是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忐忑的缘故, 倒也不算困,就是实在无聊得很,幸好手边有书报打发时间。
她看完一篇文章,将手中杂志放下来,准备先吃点东西,一抬头,却见四喜睁大一双眼睛,灼灼看着她。
“干吗?”她笑问。
四喜笑嘻嘻回道:“小姐真好看。”
虽然早就知道小姐生得美,却不知盛装打扮之后,竟是这样动人。巴掌大的小脸,瓷白的肌肤,红色的樱桃唇,那波光潋滟的眼睛,朝她一看,差点都让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这要让男人瞧见了,还不得昏头转向。
采薇一瞅她那脸上精彩的表情,就知道这丫头肯定是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她拿过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糖粥,笑说:“你现在才发觉我好看?”
四喜笑眯眯道:“今日尤其好看。”
采薇不甚在意道:“这妆容弄了一个多钟头,要是不好看,那我真该哭了。”
四喜笑嘻嘻说:“谢三公子今晚一掀开盖头,看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肯定高兴坏了。”
采薇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想起谢煊那漫不经心的倨傲模样,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
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沁园门外唢呐鞭炮声响起,是迎亲的队伍来了。如今上海滩富人家迎亲,已经开始流行用汽车。但谢家却还是让新娘做花轿,新郎骑大马,配上江家的几十台嫁妆,采薇已经有种即将游街的预感。
谢家对这场婚礼似乎是有点过于高调了,不仅如此,这几日还连续在各大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启事。
其实她坐在轿子里倒也罢了,想到谢煊簪花戴红,骑着高头大马,一路从老城厢到霞飞路谢公馆,她就觉得这似乎不大符合谢煊那种人的性格。
但她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随着芳华苑外一阵鞭炮声响起,她这个新娘子让喜娘和傧相簇拥着,被大哥云柏背着出了门。
云柏从小是江云鹤亲自教导的,和父亲性格很像,稳重温和,虽然接受得是新式教育,却还保持着传统思想。
他背着采薇,被人簇拥着,踏着晨光,走在沁园的小道上,在嘈杂声后,稍稍转头对采薇低声叮嘱:“小五,去了别人家里,要好好做个妻子。”
采薇只是笑笑,没说话。
云柏又道:“不过若是受了委屈也别自己忍着,有大哥给你撑腰,大不了回娘家,大哥养你一辈子。”
这回采薇轻轻笑出了声。她上辈子既没嫁过人也没有过哥哥,虽然做了江采薇不过小半年,又因为年岁相差颇大,和这个大哥并不算亲近。但比起亲密无间的青竹,云柏确实更像一个让人信赖的兄长。
也得幸亏青竹去了日本,不然他肯定是要抢着背自己,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采薇笑了笑道:“谢家离沁园一个多钟头就到了,我若是以后经常回来蹭饭,大哥可别嫌弃。”
云柏笑:“你要常回家,大哥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低低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门口。招待完接亲队伍的江鹤年和太太们早已经在大门候着,看到人出来,顿时涌了上前,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嘱托。
采薇戴着盖头,看不到人,却分别得出他们的声音,尤其是江鹤年颤抖哽咽的声音,夹在一众女眷中,格外明显。
采薇道:“爸爸你别担心,我又不是远嫁,以后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江鹤年道:“我不担心……不担心……”然而颤抖的声音里却全是担心。
他看着云柏背上蒙着盖头的小女儿,只觉得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女儿真的为了江家,就这样嫁给了谢家。然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除了期盼女婿能对女儿好些之外,已经想不出其他。
鞭炮声又噼里啪啦响起,喜娘高喊:“吉时到!”
云柏背上的采薇,透过盖头,看到一双穿着暗红色男喜鞋的脚,走了过来。紧接着,她搭在云柏肩膀的手,被一只粗粝而温暖的大手握住,扶下了云柏的背。
虽然看不到,但她知道这是谢煊。他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掀开花轿的帘子,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不用怕。”
因为隔得近,那温热的气息,几乎是扑在采薇的脖颈处,她正奇怪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花轿的帘子已经落下来。
随着喜婆的一声“起”,外边顿时又是一阵沸反盈天,花轿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被抬起。
长长的迎亲队伍,足足绵延了几里地,前方有荷枪的谢家卫兵开道,后面则是江家十里红妆的嫁妆,这气派在上海滩,应该是再找不出第二家。
相较于外面的热闹喜庆,坐在轿子里的采薇,却是有点叫苦不迭。没走多远,就被颠得头昏脑涨,脑袋上顶着的凤冠和盖头更是加剧了这种痛苦,还没出老城厢,她干脆一把扯了下,这才透过气来。
重重吐了口气,她好奇地掀开一点帘子朝外看去,除了挤在道路两侧围观的路人外,她一眼就瞥到了右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谢煊,他穿着长袍马褂,簪花戴红,虽然骑着马,身体也挺得笔直,仅仅是背影,便已经器宇轩昂。
她默默看了会儿,撇撇嘴,有些悻悻然收回了手,在这颠簸中,等待时间快点过去。
哪知,她刚刚闭上眼睛,随着轿子颠簸的节奏昏昏欲睡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枪声,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爆炸,混乱的尖叫声瞬间取代了喜庆的锣鼓声。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困意顿时全无,还没打开帘子,轿子的缝隙中,已经钻进来浓浓的烟雾,紧接着,谢煊掀开帘子,抓起她的手:“快走!”
“啊?”采薇怔忡间,人已经被半抱半拖拉出了轿子,周围被浓烟包裹,半米开外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身旁的谢煊面容都是模糊的。
采薇捂着嘴重重咳嗽,只下意识随着他的力量挪动,片刻之后,她人便被推进了一辆汽车内。
“青山,保护好少奶奶。”
“收到,三少你自己当心。”
采薇在一片懵然中,感觉到车子穿过了浓烟,很快从嘈杂中逃离,进入了一条小道,没多久,那枪声炮声尖叫声,就彻底被抛在了后面,采薇也终于从怔忡中回神。
“陈副官,怎么回事?”她心有余悸道。
开车的陈青山,笑盈盈回道:“三少奶奶别担心,是乱党闹事,破坏谢江两家的联姻,三少早有准备,让我趁乱先把三少奶奶带走送回公馆,以免交火时,不小心被伤到。”
采薇眉头轻蹙,心也跟着沉下来,默了片刻,她又才问:“这都是三少事先安排好的?”
陈青山颇有些与有荣焉地点点头,笑道:“三少早就摸到了这波乱党的计划,就等着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采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你们三少真是神机妙算啊!”
陈青山听她这语气,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那个……三少奶奶……其实……”
他话音还没落,车子猛得颠簸了一下,咯吱一声停下来。
“怎么了?”采薇下意识问道。
不等陈青山回答,她已经看到了前方不知何时出现在路中央的大石头。
他们抄得是一条近路,此刻正在逼仄的巷子中,前后看不到一道人影。陈青山跟着谢煊多年,打架打仗都干过,自然能猜出不对劲。
他一边拔/出枪,一边倒车,然而倒了没几米,后面同样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左右是墙,前后是挡路的大石,这车子和车子里的两人就成了瓮中之鳖,然而却始终没有人影出现,这比起被一群拿刀拿枪的人围住更让人可怕。
陈青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迅速下车打开后车门:“三少奶奶,我们快走!”
采薇哪里见过这阵势,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边跟着陈青山往前跑,边一脸崩溃道:“你不是说你们家都摸清了乱党的计划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特么跟见鬼似的,我怎么知道?”
两个人狂跑了一阵,两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将两人网住,拖倒在地,迅速分开。陈青山大叫着胡乱开了两枪,可是却没看到一个人,然后便是砰地一声,他的身体被撞在横在巷子中的巨石上,闷哼一声晕倒了过去。
趴在地上的采薇,抓住网绳,惊慌失措地大叫:“陈副官!”
然而第二声还没落音,一块带着奇怪味道的手帕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在失去意识之前,她
迷迷糊糊看到一双军靴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踏、踏、踏……
那军靴落在地上的声音,沉重而缓慢,像是敲打在人的心脏。
“青山!青山!”
等谢煊处理好闹事的乱党,开车赶到这边时,看到的就是被两块石头挡在中间的汽车,以及昏倒在地上的陈青山,车里早没有采薇的身影,他心脏狠狠一沉,跑上前,伸手探了下陈青山的鼻息,发觉还有呼吸,赶紧叫唤他的名字。
陈青山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艰难地睁开眼睛:“三……少……”
“三少奶奶呢?”
陈青山气若游丝道:“被……被人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更齐发,九点还有第三更。
大嘎可别只在最后一更留言,不然前面两更也太可怜了。
40、二更
采薇醒过来时, 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脑袋很疼,但还算清醒,她几乎立刻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迎亲队伍忽然遭到袭击,谢煊将她塞进了一辆车内, 让陈青山带着她先离开。
车子抄着无人的近路,正穿过一条暗巷,忽然被两块巨石拦住了前后方向, 她跟着陈青山下车准备跑出巷子时, 两个人被从天而降的网给拖住。在看到陈青山被撞在石头上后, 就失去了意识。
对了,在失去意识前,她还看到了一双穿着军靴的脚。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人在何处。凭感觉, 天应该黑了很久, 因为这没点灯的屋子漆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到。她动了下手脚,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被绑在床上的。一颗本来就惊惶的心, 更是心惊肉跳起来。
“喂!有人吗?”她试着唤了一声。
回答她的只有一室的寂静。
人被绑着, 没有一丝光线,再加上这种寂静, 让人的恐惧一点一点被扩大。
她再次尝试着挣了挣手脚, 还是徒劳。只是在她微微抬头时,目光忽然瞥到这黑漆漆的屋子里,有一点红色的光。
采薇微微一怔, 朝那红色的圆点定睛看去。
这一看,差点吓得她惊叫出声。
她认出了那火光是什么,那是一只正在燃烧的烟头。也就是说,这漆黑一片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很大几率是个男人。
她很快看到了,在床位不远处,确实坐着一个人,确切的说,那是一道隐没在黑暗中的影子。
“你是谁?!”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问出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发抖。
那人没有回答她。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再次问:“你们是革命党?”
还是没能得到回答。
她继续道:“如果你们是革命党,你们的目的是救国救民,我相信你们不会伤害我,对不对?”
那人依旧不出声。
采薇:“……你们绑我来是想做什么?破坏谢江两家联姻?威胁谢家?”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只是那枚若隐若现的红色烟头,忽然被丢落在了地上,一只脚踏上去将其踩灭。因为屋内太安静,这细小的动作,听起来十分清晰,那脚踩烟头的声音,几乎像是踩在采薇的鼓膜上。
烟灭了,屋内仅有的一点光也没有了,只剩下更加浓密的黑。
采薇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那人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他应该穿的是皮靴,所以每一步落地,便发出沉沉的声音,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
她手脚被绑,只有头稍稍能动,但是此刻却像是被定住一样,浑身僵硬,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甚至呼吸都要停止下来。
踏、踏、踏……
一步一步,这道黑影慢慢走到了床边。虽然看不清楚,但能看得出这道黑峻峻的身影,应该是个颀长挺拔的男人。
在床头边站定后,慢慢地俯下身,带着淡淡烟草的男人气息似有似无地钻进了采薇的呼吸中。
她知道这人的脸就在自己上方不远处,可是太黑了,她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这种被绑在陌生的床上,明知道旁边有个男人的感觉,让她仅有的镇定和勇敢,被一点一点击溃,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崩溃。
心脏因为这恐惧,快要跳出胸腔,连带着声音都开始发颤:“你……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后面的话,则因为下颚忽然被一只手捏住,而蓦地吞入腹中。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冰冷而粗糙,指腹和虎口有薄薄的茧。
那人倒是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捏着她的下颚,拇指从她光滑的脸颊轻轻抚过,最后停在她略微干燥的唇上,轻轻摩挲了片刻。
采薇浑身汗毛倒竖,她觉得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狼,而她则是被他盯上的猎物,也许下一秒就会被吞入腹中。
恐惧、屈辱、无助……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这么弱小,弱小到在这个时代,根本毫无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就在她濒临崩溃时,那人却忽然收回了手,一言不发地慢慢后退。
采薇重重吐了口气,道:“你到底什么人?要干什么?”
然而那人还是没回答,默默退到门口后,像鬼魅一般开门离去。
采薇那颗一直悬在空中的心脏,终于跌回原处。她深呼吸了几口,又大叫了几声,这回除了自己的回声,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心脏还是跳得很快,她几乎觉得自己像是死里逃生了一回。虽然知道那人应该不是要自己的性命,但醒来发觉自己绑在床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被一个看不到面容,也不说话的男人捏住下巴摩挲脸颊,这种恐惧,比当初被在戏园被人挟持,眼睁睁看着谢煊开枪,更甚百倍。
确定屋内屋外都没人后,她慢慢镇定下来,脑子也开始清明。照说这是革命党针对谢家,把她绑来破坏谢江两家联姻,或者以她威胁谢家都很正常。但刚刚那个人的行为分明太古怪,仿佛是一个她认识的人,刻意借着黑暗掩藏身份。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橐橐声响起,那声音采薇很熟,是疾行的军靴落地的声音。
“三少,这是最后一个窝点了。”
采薇听到这称呼,眼睛一亮,大声道:“谢煊!谢煊!”
砰的一声,是门被撞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道手电的强光照进来,采薇反射性闭了闭眼睛。
谢煊疾步走进屋内,当他走近借着灯光一看,看到她露在被子外的衣襟散开着,胸前一抹雪白若隐若现,他面色一沉,对后面跟进来的手下冷声道:“都出去!”
几个卫兵赶紧撤了出去。
谢煊掀开被子,边替采薇解开缚在身上的绳子,边问:“你怎么样?”
采薇有气无力道:“我也不知道。”
谢煊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绳子,脱下自己的戎装,将只着内衫的女孩儿包裹住,打横抱起来:“别怕,没事了。”
也不知道被绑了多久,采薇的手脚早就麻木,浑身一丝劲儿都使不上来,但脑子却异常清醒。在听到他这话后,刚刚那种屈辱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让她整个人像是沉入了冰窟。
从屋子里出来,采薇才知道这是隐藏在弄堂里的一处宅子,外面的天早已经黑透,空中挂着一轮弯月,没有星星,所以显得夜色深沉,她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时候,但应该是快到下半夜了。
也就是说她整整昏睡了一天。
谢煊将她抱进车后座,用手指拨开她凌乱的头发,借着暗沉的灯光打量她,低声问:“有没有受伤?”
采薇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谢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定她没有明显的外伤,摸出水壶递给她:“先喝点水。”又吩咐司机开车。
采薇没有接过水壶,而是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三少,今天咱们的大婚日,你抓到了多少乱党?可以立下几等军功?”
谢煊闻言,眉头微微蹙起,狭长的黑眸对上她那双冷沉沉的眼睛,过了片刻,才淡声回道:“今天是一点意外,让你吓到了。”
采薇冷笑一声:“这军功得有我一半吧?”
谢煊将她身上的军服给她裹好:“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采薇冷哼一声,将脸撇到一边,不再看他。
谢煊揉了揉眉心,卸力一般靠在椅背上,对司机道:“开快点。”
司机说:“三少,你的伤?”
“没事,你快点开就行。”
这地儿也不知是哪里,和谢公馆倒隔得不远,不过半个小时就到了。车子一停下,谢煊率先打开车门下车,弯身对内侧的人道:“到家了,下车吧!”
采薇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谢煊见状,复又钻进车内,拉住她的手臂,声音难得温和,几乎是带着讨好的语气:“下车吧。”
采薇尖声道:“别碰我!”
谢煊真的松开了她的手臂,只是下一秒,忽然又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拉在自己怀中,从车内打横抱了出来。
“你放开我!”采薇大叫。
谢煊沉声道:“要闹回了房再闹,别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采薇充耳不闻,她今天在那黑暗的房间里,被那个不出声的黑影彻底吓到了,所有的怨气此刻都发泄在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身上,甚至忍不住又是掐又是打。
但是谢煊不为所动,抱着她长驱直入。她瘦小一团,被他有力的双臂抱在怀中,轻而易举就制住了她的挣扎。
进了公馆内,屋子里坐着的几个人看到这情形,都站起来问:“人找到了?怎么回事?”
这几人自然就是谢司令和两个姨太太,以及陈管家。
“没事了,就是被吓到了,我带她回房休息,你们别管了。”
谢煊抱着还在挣扎的女孩,迅速穿过众人的眼神,踏上楼梯,飞快钻进了属于两人的新房。
砰的一声将门踢上后,他才将手臂中的人放下来,这一折腾,他也不免靠在门后,微微喘着气。
采薇也喘气,她将身上的军装丢在地上,指着他,火冒三丈道:“谢煊!你和你爸就不是个东西,算计了我们江家不说,连婚礼都要算计。你们今天抓了多少乱党?又杀了多少人?!是不是又可以在总统跟前邀功了?”
谢煊重重吐了口气,看着她淡声道:“我知道你受到了惊吓,我让四喜上来伺候你休息。”
采薇道:“你知道为什么这些乱党要反袁吗?因为袁世凯搞独裁,将来还要复辟当皇帝,所以有人要革命!”
谢煊目光一凛,冷声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脸色骤然间沉下来,像是浮上了一层寒霜。但采薇并没被吓到,她迎着他冷冽的目光,继续道:“我当然知道,你呢?你是不知道?还是其实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一心要助纣为虐?”
谢煊直起身,走上前两步,伸手掐住她的下颚,冷喝道:“闭嘴!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说这些,我要你好看!”
采薇冷哼一声,将他的手用力拍开,继续道:“我本以为你穿一身军装,也是为国为民的血性男儿,原来不过是军政独裁的走狗。”
“江、采、薇!”谢煊咬牙启齿,吐出这三个字后,忽然吃痛般闷哼一声,捂住右下腹退了两步,倒抽了两口气,又靠在了门上。他狭长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说完这番话,胸口起伏的女孩儿,默了片刻,终于是缓下语气,“采薇,这些话以后真的不能说,尤其是在谢家。”
采薇目光落在他捂着右腹的手,指缝间有血迹渗出来。她愣了下,皱眉问:“你受伤了?”
“没事,你好好休息。”谢煊摆摆手。说罢,转身握住门把,打开前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叮嘱般道,“记住了,这些话以后不能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二少和三少到底谁更狗?
41、三更
“老三, 怎么回事?”谢司令见着儿子下楼,皱眉问。
谢煊没马上回答他,而是对陈管家道:“陈叔,把药箱拿来。”
“三少, 你受伤了?”
“嗯,一点小伤。”
“我马上去。”
谢煊在小沙发坐下,摁着腹部, 深呼吸了口气。三姨太目光落在她捂着腹部的右手上, 见到有血迹渗出, 轻声叫道:“三少,你这伤得叫大夫来才行啊。”
谢煊摇摇头道:“没事,擦了药包扎一下就好。”
谢司令皱眉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都安排好了的吗?五小姐怎么还是让人给劫走了?”
谢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他们怎么会事先在巷子里埋伏的?”
“既然被绑走了, 为什么这么快又让你找到了?”
谢煊默了片刻, 睁开眼睛道:“我查到了几个窝点, 她就在最后一个。我找到她的时候,乱党已经撤掉, 但人却给我留了下来, 我也觉得很奇怪。”他顿了下,又补充一句, “不过不管怎样, 人找回来就好。”
谢司令面色有些不悦,沉声道:“人要找不回来,咱们这联姻就白费工夫了, 江家这么大棵摇钱树也就打了水漂。我先前就交代过你,一定要慎重,没想到还是差点让你捅出篓子。这么多年,我看你还是没怎么长进,做事总是这么自负。当年就是因为这样,中了土匪埋伏,让你大哥白白丧了命。这回又差点让你媳妇被人劫走。你怎么就不能像你二哥一样让人放心,你看他做事什么时候出过篓子?”
谢煊低垂的眸光动了动,沉默不言。
谢司令看了眼儿子,稍稍放缓语气,“喜婆还在,你处理好伤口,把人叫下来,简单拜个堂行个礼,该走的仪式还是得走完。”
谢煊默默看了眼二楼的方向,道:“算了吧,她今天被吓到了。反正已经登报,形式上的东西不重要,明早我带她来给您敬杯茶,给祖宗和母亲上柱香就行了。”
谢司令沉吟片刻,点点头:“也好,反正咱们家也没那么多讲究,人进了门就行。”
陈管家拿来了药箱,将谢煊的衬衣撩起,轻呼了一声:“三爷,您这伤流了这么多血,咱们还是叫大夫来吧。”
谢煊不以为意道:“皮外伤而已,就是看着吓人,擦了药包扎好就行。”
陈叔在谢家多年,听他这么说,也不强求,小心翼翼给他处理伤口。
谢司令看了他伤口一眼,道:“你这两日在家里好好休息把伤养好。”
“嗯。”
此时的楼上,泡在浴桶中的采薇,因为热水的抚慰,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四喜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她。虽然今天迎亲队伍遇上了乱党闹事,但谢家很快一网打尽。四喜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家小姐被劫走,跟着迎亲队伍到了谢公馆,才偶然得知小姐消息,而且这消息没让传出去,来吃酒席的宾客一概不知。
四喜本来是打算偷溜回沁园,把这事儿告诉老爷,但又怕老爷太担心,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谢公馆等消息,好在等了一天,终于还是等到谢家三少将自家小姐完好无缺地带了回来。
因为哭过,四喜这会儿眼睛还是红通通的,一边给采薇擦背,一边道:“小姐,我今天听说你被劫走,都差点吓死了。”
采薇闭眼靠在浴桶,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问:“今天我不在,婚礼仪式是怎么举行的?”
四喜道:“不仅你不在,三少去找你了也不在。谢司令就说遇到乱党,新娘子受了点惊吓,仪式晚上私下举行,宾客肯定不会有意见,吃了酒就走了,反正我是吓坏了。”
采薇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这不是没事么?你就别再担心了。”说完这话,她泡在水中的肚子,忽然咕噜叫了两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除了早上喝了点粥,就再没吃东西。先前情绪太激动,没感觉到饿,这会儿开始抗议了。
她对四喜道:“你去帮我拿点吃的,我自己洗就行。”
四喜点头:“行,那小姐你慢慢洗,衣服放在旁边。”
等四喜出去后,采薇复又闭上眼睛靠在浴桶,也许是昏睡了一天,虽然头还有点疼,倒是不怎么困。而一安静,之前在黑暗中那种恐惧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好在一阵轻浅的脚步很快将她拉回神。
“这么快?”她从浴桶竖起身,但下一刻又惊呼一声,缩进了水中,皱眉道,“怎么是你?四喜呢?”
那胸前的白皙在水汽氤氲间一闪而过,很快又沉了下去,靠在门框边的谢煊眸子微微一闪,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轻描淡写道:“我让四喜去休息了,给你拿了莲子粥上来,晚上吃点清淡的,不然不舒服。”
说完,端着托盘轻飘飘转身离开。采薇冲着他的背影,恼火地龇牙咧嘴一番。
江南二月的天仍旧冷着,不过屋子里烧着壁炉,还算舒服。采薇洗完澡,穿上真丝睡衣,来到起居室,也没看谢煊,自顾地坐在沙发,端起碗喝起来。
坐在一旁的谢煊,看着她道:“你把今日发生的事,给我详细说一遍。”
采薇没理会他,喝完了一碗粥,放下碗勺后,才不紧不慢抬头看向他,笑道:“这事不是谢三公子一手掌控的吗?怎么问起我来了?”
谢煊对她的讥诮不以为意,淡声道:“我说过,这是意外。按着计划,你本来应该被青山提前送到谢公馆。”
“是吗?那看来三少百密也有一疏的时候。”
谢煊定定看着她,又问:“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采薇靠在沙发背上,斜了他一眼,嗤笑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谢煊沉吟了片刻:“你还记不得怎么被人绑走的?”
采薇说:“陈青山应该还活着吧?怎么绑走的他没说?”
谢煊点点头:“好吧,那你被绑走后,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采薇听了他这话,不由得一怔,想起黑暗中,自己被绑在陌生的床上,一个始终不开口说话的男人,站在床边,捏着她的下巴摩挲她的脸颊和嘴唇。就像是黑暗中的狼,而她是他的猎物。那种恶寒般的恐惧,让她厌恶地蹙起眉头,冷声道:“不知道,他们给我用了迷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屋子里也没灯,就知道自己被绑着,再然后你们就来了。”
谢煊想了想,问:“你没看到是什么人?”
采薇没好气斜了他一眼:“我醒来就是乌漆嘛黑的,能看到什么?”
谢煊狐疑地看向她,试探问:“江采薇,你再想想,你被绑走后,有没有发生什么?见到什么人?或者听到什么话?”
采薇愣了下,忽然想起自己被他解救时衣衫不整的场景。其实若不是她刚刚洗澡,确定自己身体是完好的,她这会儿恐怕是没办法这样冷静地跟他说话。
她掀起眼皮看向他,似笑非笑道:“三公子是怀疑我遇到了什么事吗?”
谢煊对着她那双乌黑水润的眼睛,默了片刻,没回答她的话,只淡声说:“你刚吃完粥,坐会儿消化一下,然后好好睡一觉,明早还得起来给父亲敬茶。”
说罢,他自己先进了卧房。采薇闭着眼睛歇了会儿,也起身回到房内。
房间是西式的装潢,因为新婚而精心布置过,屋子里一片喜庆的红,床上铺着大红喜被,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桌上点着两根大红喜烛。
床头的台灯亮着,加上这两盏红烛的光,整个屋子亮堂堂一片,是暧昧迷离的色调。谢煊已经在大红喜被中躺好,看到她走到门口,还贴心地掀开旁边的被子道:“上来睡吧!”
采薇:“……”我谢谢你哦。
然而这房间就只有这么一张床,今天还是两个人的大婚日,她也没地方可去,只能郁卒地怒到床上,钻进被子中。
好在这铜床确实够宽敞,两个人睡绰绰有余,也不用担心挨着挤着。发生了这么大事,谢煊身上又有伤,采薇倒不用担心今晚他会对她做什么,实际上,她也并不觉得做了什么是不得了的大事。
只是,和一个只见了几次面,目前还矛盾重重的男人,同床共枕睡觉,实在是让她觉得很有些不是滋味。
哪怕,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新婚之夜。
见她在床上躺好,谢煊伸手关了台灯,屋子里只剩红色烛光在摇曳。采薇闭上眼睛,翻过身背对着他。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可不想,过了没多久,竟然也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而她身侧的谢煊,却许久没能入睡,一来是腹部的伤口疼得厉害,二来是白天的事,着实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都在自己掌控中,可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让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他轻轻转过头,因为背对着自己,他只看得到她的半张侧脸,红色的烛光下,白皙的皮肤隐约泛着一层柔光。她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是在做噩梦,想必是因为白日被绑走留下了阴影。
虽然这场联姻他也是被动的,但从头到尾他都是默许着父亲的安排,并兢兢业业去执行。亲手将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拉进了这场风波中,甚至还会拉她进入未知的风暴。
他脑子里浮现先前,她怒气冲冲指责自己时的模样。
生在行伍世家,又从戎多年,他并非是一个心慈手软的男人。
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个睡得不太/安稳的女孩儿,谢煊心中还是罕见地泛起了一丝柔软。他把手伸向她微蹙的眉心,想将其抚平,但又怕不小心吵醒她,最终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还是收回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三少:为什么还有人给我那白切黑的二锅打call,我一个正经男主不要面子的啊?
作者:你一个半点求生欲都没有的狗比,还好意思说?
三少:……(默默拿出搓衣板在微微面前跪下)
42、一更
虽然昨晚上床后入睡得还算快, 但先前那心有余悸的经历,实在是没能让采薇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睡上一个安稳觉。隔日不到八点便醒了过来。
身侧的男人早已经不在,偌大的婚床上只剩她一个人, 脑袋昏昏沉沉,她伸出手抱住大红喜被,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醒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采薇愣了片刻, 缓缓睁开眼睛, 入眼之处便是卧室门口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谢煊已经穿戴整齐, 正在不紧不慢地系衬衣上方的扣子,身体慵懒地靠在门框。也许是刚刚起床,那张冷峻的脸,因为带着些惺忪, 也就柔和了几分。
在采薇看过来时, 谢煊也不动声色打量着床上的女孩儿。她鸦羽般的头发散落在红色的枕头上, 衬着一张瓷白小脸,愈发白皙如玉, 五官精致小巧, 一双露在喜被外的晧腕,纤细洁白, 这无一不显示着, 是一个在富庶安逸家庭中娇养大的少女。
她是富商江鹤年的掌上明珠,本应嫁给一个她自己中意的丈夫,有一场隆重盛大的婚礼, 然后过着富足顺遂的人生。她不过十七八岁,比她天真烂漫的四妹大不了多少,但是却因为他们谢家的算计,被强行联姻,甚至连婚礼都不得安生。
向来冷心冷肺的谢三少,罕见地生出了几分愧疚感,声音不自觉变得柔和:“我去叫四喜上来伺候你起床。”
采薇坐起身,将散乱的黑发拂在肩后:“不用了。”
谢煊看着她被鸦羽衬托的凝白脖颈,眸光动了动,淡声道:“那我在外面等你,今天没别的事,敬过茶吃过早餐,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采薇敷衍地嗯了声,等他退了出去,瞅了眼空荡荡的门边,扯了下嘴角,下床去了盥洗室漱洗。
虽然昨日兵荒马乱,但她的物品都已经收拾好,也不知是四喜弄的,还是谢家安排的,至少没让她在陌生的房间醒来,有太多不适应。
从内间出来,谢煊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看报纸,听到动静,转头看向她问:“好了?”
采薇点头算是回应,看着这个英俊的男人,心中有种五味杂陈的荒谬感。这个男人,是她在这个时代的丈夫,一个只见过几次,完全谈不上熟悉和了解的男人,一个将婚姻当做筹码和棋子的男人。
谢煊收了报纸起身,领着她出门。房门一打开,便听到楼下嘈杂的说话声,显然谢家的人们都已经起来了。
谢煊握着门把侧身,绅士地等她走上前,见她目不斜视越过他,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对昨日的事很不满,不过你既然已经嫁进了谢家,就是谢家的少奶奶,要是想在家里过得舒坦,有些事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采薇转头看向他,只见这男人似笑非笑般朝她勾了勾唇角,弯起手臂。她明白他这是让自己和他扮演新婚恩爱夫妻,免得被谢家的人看出什么问题,惹出麻烦。
她皮笑肉不笑挑挑眉头,从善如流挽住他的臂弯。他的手臂很坚硬,仿佛蕴藏着勃发的力量。
挽在一起的两人刚刚转身,便对上几米之遥,穿着一身戎装的颀长男人。
“二哥,你刚回来?”这个时候看到谢珺,谢煊不免有些意外。。
谢珺点点头,目光从他脸上划过,与采薇对上。
采薇不太自然地朝他微微一笑,虽然猜到谢珺肯定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毕竟不是自己亲口澄清,如以这个身份在谢公馆再见到她,还是不免尴尬,干巴巴地随着谢煊唤了一声:“二哥。”
谢珺面带倦色,显然是没休息好,但看过去依旧温和儒雅,他弯唇微微笑了笑,柔声道:“昨日弟妹受惊了,是我们谢家的过失,我这个当哥哥的,替我三弟给你陪个不是。”
谢煊笑说:“昨日是我的疏漏,怎么能让二哥赔不是?我听说二哥和采薇是见过的,那我就不用再介绍了。”
谢珺点头,笑道:“我和弟妹有幸见过几次,只是没想到再见面就成了一家人,这也是缘分。”
采薇客客气气道:“那回在码头,我因为是送姐姐上船,女孩子出门在外,难免谨慎了些。所以对二哥胡诌了个名字,后来想解释,但一直没找到机会。上次遇到爆炸,二哥救了我,我也没能好好感谢,心里一直挺过意不去的,还望二哥别跟我计较。”
谢珺笑着摇头:“都是一家人了,这些小事弟妹就不用挂在心上。季明,你和弟妹先下楼跟父亲他们问安,我换身衣服就来。”
谢煊点头,看了眼身旁的人,手臂动了动:“走吧。”
两个人刚刚走到楼梯口,便有老佣人高声道:“三少和三少奶奶下楼了。”
采薇跟着谢煊来到沙发前,像个羞涩的新妇一样,同坐在正位的谢司令问好,又在他的介绍下,跟谢家其他人一一打招呼。
之前她对谢家的情况已经了解了一些,比起这个时代妻妾成群儿女成行的军阀,谢家算得上很简单。原配过世后,谢司令没有再娶,家中只有三个姨太太,子嗣也不多,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三年前过世,留下了一个女儿。
采薇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众人,每个人面上都挂着笑意,看起来一派和谐。
谢司令朗声大笑,对两人招招手:“坐坐坐!昨日老三办事不利,让新媳妇受到了惊吓,待会儿让老三好好跟你陪个不是。”
采薇默默看着这笑面虎司令,面上客客气气地笑着,心中却暗自冷笑。
其实她倒不担心谢家是什么龙潭虎穴,毕竟她是一棵摇钱树,在还用得上江家的时候,她在这个家里不会过得太差。昨天的事,她自己虽然被吓得不轻,但显然谢家也不好过,因为她若是真的出事,损失的可不仅仅是一个还没正式过门的三少奶奶,而是可以给他们提供财力支持的江家。
她挽着谢煊的手还没松开,跟着他一块坐下,笑盈盈朝谢司令道:“凡事都有意外,不过虚惊一场罢了,季明也不是故意的,我没放在心上。”
谢煊垂眸,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在旁人看来,这是小夫妻默契的相视一笑,但两人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一丝戏谑般的玩味。
采薇将挽在他臂弯的手收回,只是刚刚抽出来,就又被谢煊握着放在他腿上。他的手比她大了很多,几乎是轻而易举包裹住,掌心温暖干燥,指腹间有粗粝的茧。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朝她挑挑眉,反而抓得更紧。
坐在谢司令左手边的三姨太笑道:“你们看三少和三少奶奶感情多好,这刚结婚的小夫妻,都跟蜜里调油似的。”
跟二姨太坐在一起的谢家四小姐谢莹,笑眯眯道:“三哥你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善事,可以娶到这么漂亮的三嫂?”
谢煊低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儿,恰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因为笑意而轻轻闪动,像是蝴蝶展翅一般。他勾了勾唇,笑说:“你三哥的运气向来是不错的。”
大少奶奶婉清笑:“以后家里多了个人,又热闹了些。若是明年三弟和三妹再为家里添个丁,眉眉也就有伴了。”
坐在她身侧的小姑娘,好奇地瞅着采薇,脸蛋红扑扑的,似乎是有点害羞,采薇朝她笑,她便躲进了妈妈的臂弯中。
谢煊笑着点头:“我努力。”
采薇闻言,内心狠狠翻了个白眼,而谢煊像是有感应般,轻轻掐了下她的指尖。
“咦?二哥下来了。”谢莹朝楼梯看了眼道。
采薇抬头看去,却见谢珺换了身衬衣西装,正站在楼梯中央,他身材颀长,气质儒雅,颇有些玉树兰芝之姿,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他就是当今大上海的镇守使。
约莫是站了会儿,看到众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他笑了笑,迈步下楼,边朝这边走边笑着随口问:“聊什么呢?”
谢莹道:“正说三哥和三嫂赶紧生个宝宝,给眉眉作伴呢!”
谢珺目光落在谢煊和采薇交握的手上,笑道:“那三弟可得努力了。”
这时佣人端来了茶盘,谢煊终于松开了采薇的手,两人跪在谢司令跟前恭恭敬敬敬茶。采薇虽然对这种封建礼仪心里排斥,但还是装模作样做了全套。敬完茶,再给祖宗和谢夫人上了香,一大家子便去了餐厅用早餐。
采薇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一家人。因为家中没有老人,也没有主母,男人又都是拿枪的,表面看起来,没那么多规矩和礼数。但是很容易就会发觉,总是笑呵呵的谢司令,有着绝对的权威,包括两个儿子在内的所有人,对他的话无条件顺从,而女人们在这个家里几乎就是附庸,对谢司令有着天然的畏惧,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点唯唯诺诺的恭维。
采薇才刚刚进门不到一天,就忍不住开始怀念沁园的江家了。江鹤年虽然也是大家长,但他对太太和姨太太都是尊重的,遇到意见不和,江太太也会直言反对他。几个孩子,别说是顽劣的青竹和标新立异的文茵,三天两头就跟江鹤年对着干,就是洵美生了气,也敢同他发脾气,但这恰恰是江家感情和睦的体现。
一顿饭还没结束,采薇已经对这场婚姻意兴阑珊。
谢司令是两江巡阅使,上海南京杭州三地来回跑,吃过饭就带着两个姨太太回了南京的使署,临走前还特意叮嘱管家佣人,好好照顾刚进门的三少奶奶。俨然是一副疼爱儿媳的好公公做派——若是采薇不知道这人是个笑面虎的话。
不过不管怎样,这个笑面虎不常在谢公馆,对采薇来说便是件好事。
谢珺自然也是要回使署办公,谢煊带着采薇在门口送他。
谢珺笑着摆摆手:“三弟,你身上还有伤,好好休息两日。”又对采薇道,“弟妹,你昨日受了惊吓,也好好休息。”
谢煊道:“我的伤倒是无妨,不过……”他顿了顿,看向面带微笑的兄长,“二哥,昨日的事我觉得有点蹊跷,我感觉绑走采薇的人,和闹事的乱党并不是一伙。”
“是吗?”谢珺淡声道,“你找到弟妹的地方,不是乱党的窝点吗?”
谢煊点头:“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觉得奇怪。”说罢,顿了片刻,又换上了漫不经心的语气,“也许是我多心了,不管怎样,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谢珺点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全城排查。北京那边来了消息,逃亡日本的孙陈几人,正在筹备新党。上海之前是他们的地盘,若是要起事,肯定会从这里开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谢煊也不知想什么,转头看了眼身侧的采薇,方才点头:“我明白。”
“行了。”谢珺看了看他,又看向采薇,“你们俩回去休息,新婚就在弟妹跟前说这些,别把人吓到了。”
采薇只是笑笑不说话,谢煊则是点点头,握着她的手转身进屋。
犹站在门口车边的谢珺,目送着两人的背影,不紧不慢戴上白色手套,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散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三更~~
43、二更
走进了屋内, 采薇不动声色地将手挣开,谢煊看了她一眼,想起昨晚她睡着时微蹙的眉头,淡声道:“昨晚睡得迟, 你肯定没休息好,上楼再睡会儿去。”
“暂时不困,我去看看我的嫁妆。”
谢煊轻笑一声, 道:“怎么?怕我昨天没护住你的嫁妆, 让人抢了去?”
采薇斜他一眼, 阴阳怪气道:“你人都护不住,护不住嫁妆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反正昨日被人一闹,有没有被人抢走, 或者剩下多少?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谢煊好笑道:“怎么?觉得我见钱眼开到连你那点嫁妆都想贪?”
采薇皮笑肉不笑道:“那可说不准, 你娶我不就是为了钱么?”
谢煊嗤了一声, 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叫道:“陈叔, 带三少奶奶去检查她的嫁妆。”
陈管家走过来, 笑眯眯道:“三少奶奶放心,几十个箱子都好好的, 我这就带您去看。”
谢煊看了看她, 打了个哈欠:“行,你想看什么随便看,累了就上楼睡觉。”说罢, 边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边朝楼梯走去。
采薇皱了皱眉道:“身上有伤就别抽烟了。”
谢煊一脚已经踏上台阶,闻言身体一顿,转过头,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还没点燃的烟,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戏谑道:“这才结婚第一天,做太太的就管起丈夫来了?行,不抽就不抽。”
采薇嘴角抽了下,懒得理他,跟着陈管家去了后院的库房。
“三嫂!”刚刚穿过走廊,迎面撞上花蝴蝶一样跑过来的少女。谢莹看到她和陈管家的方向,问,“你们是要去库房么?”
陈管家道:“三少奶奶去整理嫁妆箱子。”
谢莹睁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道:“我可以去瞧瞧吗?昨日看到几十个箱子抬进来,好奇得很,但三嫂不在,我也不好偷偷去看。”
谢莹不过十六岁,正是花样般的年龄,兴许是家中只得一个女儿,被众人宠着,在谢家这种家庭,难得天真烂漫。
采薇点头:“当然可以。”
谢莹赶紧转身朝后面招招手:“表姐,咱们去看看三嫂的嫁妆吧。”
采薇这才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还有个女孩,正是谢家的表小姐孙玉嫣。早上人多,这位表小姐没怎么说过话,采薇也就没太注意她。这会儿走过来,才发觉也是个模样漂亮的少女,跟她差不多大。
只不过相较于谢莹一脸的天真快乐,这位表小姐的表情,就不是那么明朗了,甚至在跟她打招呼时,似乎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谢莹对表姐的反应浑然不觉,拉着她的手,跟上采薇和陈管家去了放嫁妆的库房。
七十二只簇新的红漆木箱,沿着墙壁摆了三排。
谢莹夸张地哇了一声:“好多啊!三嫂家果真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也不知道我嫁人的时候,我父亲能给我多少抬嫁妆。”
采薇笑道:“这些嫁妆无非是日用物品罢了,没有多贵重的。”她贵重的嫁妆是二十万大洋和三家工厂。还有一些金条和名贵首饰,昨晚已经妥善放置在卧室,想必是谢煊安排的,他确实没动过自己的东西。
谢莹点头,笑眯眯道:“我晓得的,这就是为了体面。三嫂值钱的嫁妆在银行里呢。”
采薇失笑,走到几只箱子前打开:“四妹表妹你们两个过来,看看喜欢什么样的布匹,选几样去做衣裳。”
谢莹赶紧跑过去:“那我就不客气了。”
相较于她的自来熟和大方,孙玉嫣就不一样了,她站在原地没动,讪讪道:“不用了,我衣裳多得都穿不完。”
采薇看了她一眼,只是笑笑,继续帮谢莹挑选布匹。
站在两人几步之遥的玉嫣,目光在一屋子的木箱扫了一遍又一遍,这七十二只精致的箱子,忽然间提醒了她的身份。她在谢家长大,跟谢莹一样,是这个家里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谢司令对她非常疼爱,以至于她比谢莹更骄纵。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清醒过来,她姓孙不姓谢,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女。谢司令不考虑她当自己儿媳妇,跟三表哥对她有没有情没关系,而是她没有这七十二台嫁妆,没有江鹤年那样的父亲。
一股压抑不住的嫉妒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让她抓心挠肺般难受。
谢莹挑好几匹中意的绸缎,朝玉嫣道:“表姐,你真的不要吗?这是三嫂家自己产的布,比外面铺子卖的好很多呢。”
玉嫣讪讪道:“不用了。”
采薇等谢莹挑选好,自己也拿出了几样准备送给大嫂和眉眉。然后对陈管家道:“陈叔,你把酒和茶叶拿出一些,分给家里的佣人和听差。”
“三少奶奶真是个宽厚人,大家伙肯定很高兴。”
采薇笑了笑,点头:“行,那这些东西就麻烦你照看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
谢莹抱着布匹,自来熟地挽着采薇说说笑笑出门,玉嫣一言不发跟在一旁。穿过后花园,准备往北配楼走去时,两个正在打理花圃的小女佣,低低的说话声,让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你听说没有?昨日三少奶奶被乱党绑走,三少晚上才找回来,找到时,被人关在也一间屋子里,手脚绑着衣衫不整躺在床上,那屋子里还有男人留下的烟头。”
“当真?”
“可不是么?我堂兄当时就跟着三少,他们在外满听到三少奶奶呼救,三少先冲进去,看到人的情况后,赶紧把手下的卫兵都赶了出去,然后用军装把人裹着抱出来的。昨晚跟着司令在客厅等着的佣人,也都看到了,三少奶奶是被三少抱进屋的,身上还穿着三少的军服。”
小女佣轻呼一声,小声道:“这洞房都还没进,新娘子就先被人糟蹋了,三少能忍得了?”
“这话可别乱说,只说找到时衣衫不整躺在床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估计也就三少知道。”
“什么事都没有的话,怎么可能被绑在床上,还衣衫不整?”
这个时代才刚刚民国初年,远远比不得往后一二十年那么开放,女子的名节自然还很重要。若采薇是原本的江采薇,听到这话,指不定得已经被气哭了。
而现在的她,只是平静地听着,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毕竟除了被吓了一遭,她并没有真的遇到什么不堪的经历。
谢莹先听不下去,怒气冲冲跑上前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两个女佣聊得专心,没注意到来人,骤然被打断,还是四小姐,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低着头收了声。
孙玉嫣看了眼一旁的采薇,心中升起一丝爽快的暗喜,走上前问:“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小女佣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我问你们?!”玉嫣忽然冷喝一声。
谢莹拉着她道:“别听他们胡说,要是真的,三哥今早怎么可能还和三嫂那么亲热。”
玉嫣不为所动,又轻喝一声:“我再问你们一遍,是不是真的?”
几米之遥的采薇,默默看着这场景,不由得扯了扯嘴角。这旧时代的表哥表妹果真是扯不清理换乱的关系,尤其是寄人篱下的表妹,不弄出点感情纠葛,好像都对不起《红楼梦》似的。
小女佣被喝了两声,不敢再沉默,哆哆嗦嗦道:“我……我也是听说的。”
玉嫣看了眼采薇,问:“三嫂,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谢莹有点生气了:“你怎么能这么跟三嫂说话!”
采薇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轻描淡写说:“我去大嫂屋里坐坐。”说完,越过两人直接朝被配楼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九点~~~
44、三更
谢煊连着几日没休息好, 昨天又流了不少血,上午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快中午。睁开眼,房间里静悄悄的, 没有人回来过的痕迹。他走到窗边,看到楼下小花园里,谢莹和玉嫣好像在争执着什么, 却没有采薇的身影。
他随便套了件衣服下楼, 绕到花园时, 两个女孩还在争执着,他走过去问:“干吗呢?看到你们三嫂了吗?”
谢莹愣了下,放开和玉嫣拉扯的手,道:“去大嫂那里了。”
玉嫣唤了声:“三表哥!”嘴唇翕张, 欲言又止。
谢煊皱了皱眉头, 道:“你们俩怎么回事?吵架呢?多大人了?”
谢莹摇头:“没有吵架。”
玉嫣道:“三表哥, 三嫂是不是……”
谢莹拉住她道:“表姐,那些丫鬟嚼舌根的话信不得, 你别乱说。”
谢煊在两个女孩脸上巡视了一下, 沉声问:“怎么回事?”
玉嫣涨红脸道:“三表哥,昨天发生了那么重要的事, 你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得去打电话告诉舅舅, 让他做主,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
谢煊眉头蹙得更深, 面露不虞:“你在说什么?”
玉嫣道:“三嫂昨日被人劫走了一整天,你晚上才找到她,找到时她被绑在床上衣衫不整,这事儿迟早都得传出去,你到时候脸面往哪里搁?”
谢煊神色一凛,冷喝道:“谁说的?”
玉嫣道:“佣人说的,说是跟你一起去找人的卫兵亲眼看到的。”
谢莹道:“三哥,佣人嚼舌根的话信不得,你别放在心上。表姐!你跟三哥说这些干什么?”
谢煊却是面色铁青看着玉嫣,冷声轻喝道:“哪个佣人?去把人给我叫来。”
玉嫣跺跺脚:“叫就叫!”
“表姐——”谢莹唤了一声没把人唤住。转头有些忐忑地看向自家三哥,只见他面色寒如冰霜,目光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
她三个哥哥,脾气最好的是二哥谢珺,然后是已经过世的大哥,最差的便是三哥谢煊。因为大哥的事,三哥这两年性子沉下来了许多,她很少再看到他动怒。但是她没忘记,曾经的三哥是个怎样飞扬跋扈的混世魔王,谁要是惹了他,天都能给掀翻,连父亲都拿他没什么办法。
眼下三哥这模样,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但她知道,这是发怒的前兆。谢莹的心脏忽然紧张地砰砰直跳起来。
玉嫣很快拉着刚刚那个嚼舌根的小女佣跑了过来,小女佣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敢对谢煊看,哆哆嗦嗦道:“三……三少。”
谢煊拿出一根烟叼在口中,冷着脸看向女佣,道:“昨晚三少奶奶的事你听到什么,当着我的面再仔仔细细说一遍。”
女佣自知做错了事,吓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三少,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谢煊一字一句道:“我让你再说一遍。”
他声音沉沉,语气并不算重,可是听在人的耳朵里,有种瘆人的压迫感。
女佣吓得双腿已经开始颤抖,犹疑了半晌,终于开始开口:“说三少奶奶被找到的时候,衣衫不整地被人绑在床上,而且屋子里有吸过的烟头。”
谢煊一双狭长的眼睛,冷冰冰看向她:“这是谁告诉你的?”
小女佣不敢隐瞒:“是我一个堂兄,他在三少手下做事,昨晚跟着三少出了任务。”
“你堂兄叫什么名字?”
女佣哽咽着小声报了个名,谢煊点头,确实是自己手下的兵。
他默了片刻,冷声道:“你堂兄一派胡言,这种败坏三少奶奶名声的话,再叫我听到一句,我让你以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知道怎么做了吧?”
女佣连忙跪下磕头:“三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马上去告诉别人是我弄错了,是我乱嚼舌根。”
谢煊:“滚!”
小女佣吓得浑身筛糠,起身跌跌撞撞跑开,留下一脸不可置信的孙玉嫣。
“三表哥——”
谢煊目光里凉凉看向她:“下人胡说八道嚼舌根,你不阻止也倒罢了,还信以为真?还不如莹莹懂事。”
玉嫣惊愕地对着他的目光,虽然谢煊并不亲近她,但也从未对她用过这么重的语气,刚刚看到七十二箱嫁妆涌现的嫉妒,加上现在的委屈,让她恶从胆边生,红着眼睛口不择言大声道:“三表哥,就因为江家有钱,所以娶了个残花败柳你也不在意吗?”
谢煊眸中蓦地浮上一层汹涌的怒火,鬓角青筋隐隐直跳,显然是被这话弄得怒不可遏,他沉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谢莹被三哥这模样吓得大气不敢出,抓着表姐的手,小声道:“表姐,你别胡说了!”
“我怎么胡说了?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洞房都还没进,人就被糟蹋了,还不是娶了个残花败柳?”
她话还未说完,忽然惊叫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原来是谢煊举起手掌,作势要扇她耳光。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对面的男人,眼泪翻滚而出。
谢煊寒着脸收回手,道:“莹莹,带你表姐回房,好好教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们三嫂昨日只是乱党绑走而已,人好好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要是再让我听到这些败坏她名声的话,就不是打一耳光这么简单了。”
谢莹多少年没见过三哥暴怒的模样,简直有点吓坏了,赶紧拖着玉嫣往楼里走。
玉嫣一边走一边哭道:“我要告诉舅舅,我告诉舅舅……”
谢煊脑仁直跳,有些烦躁地掏出烟点上,吸了两口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朝北配楼看去。果然瞧见阳台上,站着一个穿着水粉褂子的少女,初春的阳光打在她玉白的脸上,美得如同从画卷中走出来一般。
只是她的表情却叫谢煊微微一怔,此刻的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显然是目睹了刚刚的情形。见到他看过来的眼神,朝他勾了下唇角。
谢煊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这女孩还不到十八岁,看起来也确实是个纯真无邪的少女,可有时候又会让他觉得,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好像能洞悉一切。
大少奶奶婉清因为眉眉弄脏了衣服,带着小丫头到内间换衣服,并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换了衣服后出来,看到采薇站在阳台,牵着女儿走过来,看到楼下的谢煊,笑着大声道:“三弟,怎么?弟妹才在我这里待了一会儿,你就来寻人了?”
谢煊挑眉轻笑了笑,迈步朝楼梯走去。
“三叔!”眉眉一见到谢煊进屋,就飞奔着扑到他跟前,谢煊将小丫头一把抱起,“这两日三叔太忙,也没怎么来看眉眉,眉眉有没有怪三叔?”
眉眉摇头:“三叔忙着娶三婶,,眉眉不怪。”说着瞅了眼不远处的采薇,脸上微微发红,凑到谢煊耳旁道,“三叔没骗眉眉,三婶长得真好看。”
谢煊不动声色看了眼已经在沙发坐下的女孩儿,走到她旁边坐定,小声道:“玉嫣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采薇笑了笑,没说话。
婉清叫佣人端来了果盘,将眉眉抱过来,在她身旁坐下,笑着道:“先前弟妹没进门,我还总担心三弟这混不吝的性子,得娶个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降住他?现在看你们俩这样,我倒是放心了。”
采薇暗觉好笑,看来早上和谢煊那假恩爱秀得还算成功。她看了眼谢煊,对方也正朝她看过来,大概是刚刚那事,他显然是有话要跟她细说,便听他顺着婉清的话,道:“大嫂,那我就把人带走了啊!”
婉清笑说:“行,这刚结婚,小夫妻都是要腻在一起的。想当年我和你大哥……”说到这里时,她蓦地一顿,片刻之后又才笑道,“你们去吧,弟妹有空再来我这里说话。”
谢煊听到大哥二字,面色微微一僵,不过很快就又恢复,拉着采薇起身:“那我们就先回房了。”
两人各有所思地回到房间,采薇先开口问:“你要同我说什么?”
谢煊道:“刚刚你都看到了?”
“看到你差点打女人?”
谢煊被噎了下,道:“我就是吓唬她而已。”
采薇轻笑了声,不置可否。
谢煊看了看她,思忖片刻,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些话传出去。”
采薇在沙发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紧不慢问:“若是我真的遇到了他们所说的那种事呢?”
谢煊在她旁边坐下,轻描淡写道:“人没事就好,其他的不重要。况且这是我的失误。”
采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在她看来,谢家就是典型的大男子沙猪主义家庭,能从谢煊口中说出这样的话,确实出乎他意料。
她笑了笑道:“其实你猜得到没发生什么对吗?”
谢煊沉默片刻,还是点头,笑说:“要真有什么事,你不会是这种反应。”
采薇嗤了声,她就知道是这样。她沉吟片刻,道:“其实我昨晚醒过来,有看到一个人。”
谢煊抬头,蹙眉看向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采薇其实不愿回想那个片段,因为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现在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她道:“严格来说,也不是看到了。因为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看不到,只知道有个人在屋子里,个子似乎挺高,走路的时候脚步声很沉重,应该是穿着军靴。他的手上有茧,尤其是虎口,肯定经常拿枪的。总之,我感觉那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不是讲武堂就是军校出身。”
谢煊点头:“革命党有很多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这不奇怪。”顿了下,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手上有茧?”
采薇撇撇嘴道:“他掐了我的脸。”
谢煊愣了下,冷不丁转头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采薇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你干吗呢?”
谢煊笑道:“我检查检查,看有没有留下伤。”他摩挲了下手指,本只是故意逗一下她,可刚刚那细腻的触感好像不经意留在了指间,连带着又伸出一股莫名的不悦。
采薇本是想啐他一句,但见他忽然正色,到嘴的话又吞了进去。
谢煊眉头轻蹙,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除了掐了你的脸,那人还对你做了什么?”
采薇摇头道:“什么都没做。”
这倒是让谢煊有些意外,同时心中那股没来由的郁气,又莫名地散了去,他想了想,继续问:“那说了什么?”
采薇皱起秀眉,说:“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当我发觉屋子里有人,我就试图和他对话,但是他始终一言不发,我怀疑是不是我见过认识的人?所以他故意不暴露身份。”她顿了下,“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哑巴。”
其实她来这个世界也不过半年,认识的人除了沁园一大家子,实在是屈指可数,更别提男人。
谢煊沉吟了片刻,点头:“行,我把情况告诉二哥,让他去查。”不等采薇说话,又皱了皱眉头,道,“算了,还是我自己去查。”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三是钢铁直男臭流氓
谢二是斯文败类白切黑
楚辞南:所以还是我这个文弱书生最好。
45、一更
入夜, 采薇早早爬上床占了位置。她先前叫四喜从嫁妆里给自己拿了条新被子。现下大床上两条大红喜被,一人一条,泾渭分明,也少了点跟个男人同床的不自在。
昨晚没睡好, 白天也没补眠,她着实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 钻进了自己的被子中。谢煊从起居室进来, 看到的就是床上多了条被子, 被子的女孩像蚕蛹一样裹成一团。他好笑地摇摇头,走过去掀开自己这边的被子上床,也没马上躺下,而是靠着床头坐着, 低头一言不发地看向身侧自己那闭着眼睛的小妻子。
采薇本就没睡着, 感觉到动静后, 觉察不太对劲,试探着睁开眼, 果然对上谢煊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因为屋子里只有暖黄的台灯, 男人的眸子,便被衬得愈发深沉如水。
“有事?”她问, 因为躺在床上, 声音带着点糯糯的低哑。
谢煊只觉得心头像是被挠了下,笑说:“咱们昨日虽然没有拜堂,但也是明媒正娶, 而且已经登过报,今早你也改了口给父亲敬了茶,拜了祖宗,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采薇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点点头:“……没错。”
谢煊清了清嗓子,道:“所以……我们是不是该把昨晚还没做的事做完?”说罢,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俯下身。
采薇躺着没动,眼睁睁看着那张带着浅笑的冷峻脸孔,在灯光下一点一点靠近。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副好皮囊,被柔光衬托着,更显得这轮廓的英俊。他五官是冷硬的,但此时嘴角和眼尾却荡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眉眼狭长,眸子是浓墨般的黑,深邃地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采薇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可是躺在床上,看到这样一张面孔,朝自己靠近,她的心也不禁噗通噗通跳起来。
她开口道:“你想干什么?”声音不自觉有些哑。
谢煊勾起唇角,但笑不语,放在被面的手,忽然朝上伸过来。就在采薇以为她要碰到自己时,那手却是从她脸上越过,伸到她右侧的床头灯上,啪嗒一声,摁灭了灯。
“帮你关灯。”谢煊轻笑一声,“好让昨晚没睡好的我们,好好睡一觉。”
采薇:“……”
在她怔愣间,谢煊已经起身,钻进了他自己的被子,然后顺势关掉了他那边的灯。屋子骤然变暗,采薇反应过来,这人是故意戏弄她,顿时为自己刚刚的反应而恼羞成怒,又想起那日在礼查饭店舞厅跳舞时,也曾被他这般作弄,新仇旧恨加起来,毫不客气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
黑暗中,男人闷笑一声,戏谑道:“怎么?莫非你不想好好睡觉?”
采薇翻了个身,懒得理他。
过了会儿,谢煊又道:“睡好点,明日要回门,要是岳父看到你气色不好,以为你在谢家受了欺负,那可就不好了。”
采薇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江采薇。”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煊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响起,“我真不吃人。”
娘家近就是方便,隔日一早吃过早餐,回到沁园,还不到九点。还未下车,采薇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江家一家老小。江鹤年一身长袍马褂,杵着一根手杖站在最中间,明明才两日不见,采薇却觉得江老爷的鬓角更白了。
下了车,江鹤年带着众人迎上来,也没搭理一旁的谢煊,直接握着采薇的手道:“小五,这两日你在谢家过得可好?”
采薇笑着点头:“爸爸,我挺好的。”
江鹤年上下打量她一番,确定女儿面色红润,跟出阁前没什么两样,稍稍放心,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女婿,转头看向谢煊,道:“季明,前日迎亲乱党闹事,都处理好了吧?”
谢煊笑道:“都已经处理好了,让岳父担心了。”
江鹤年神色复杂地看看他,招呼人进去。
洵美绕道采薇身旁,小声凑到她耳边问:“妹妹,家里听说那天乱党闹事,你被抓走了,我们都吓坏了,派人去谢公馆问,也没问到。到底是不是真的?”
采薇回她:“没事,就是虚惊一场。”
洵美看了看她,点点头:“我看也是,那我们就放心了。”
回门宴煞是热闹,江家人虽然对新女婿不甚满意,但还是做足了面子。吃饱喝足,该走的仪式走完,谢煊便借口去逛园子,带着脑袋绑着绷带的陈青山离开,留下采薇和家里人说话。
采薇和一屋子人说笑了会儿,就被江鹤年带去了书房。
“爸爸,你要跟我说什么吗?”
江鹤年让她在榻上坐好,拿出一封信给她:“你二姐来的信,昨日刚收到的。说表舅已经帮她在那边安顿好,正在准备入学考试,下半年应该就能入学了。”
“真的吗?”采薇面露欣喜,忙不迭打开信封,看到信纸上文茵娟秀的字体,洋洋洒洒写着自己的经历,她都能想象文茵那明朗的模样。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挺顺利的,那我就放心了。”
江鹤年看着女儿认真读信的模样,喉间一阵酸涩,半晌,才开口道:“小五,你……有没有后悔?”
采薇抬头看他:“后悔什么?”
“后悔为了青竹,为了咱们家,嫁进谢家?”
采薇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笑道:“爸爸,你就别担心了,谢家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他们才从北京搬过来,家里人口不多,谢司令又常驻南京。比我预想得自在多了。”
江鹤年道:“我的意思是三公子他……”他顿了下,又才继续,“他对你如何?”
想到谢煊那人高马大的身板,再看看自己这才满十七岁的小女儿,他就实在担忧得很。
采薇愣了下,道:“季明他对我……挺好的。”
其实才过两天,这句挺好的,自然只是安慰父亲的托词。但就如谢煊先前自己所说,他也只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普通男人,不是吃人的怪物。实际上 她能感觉得出,谢煊这人的品行坏不到哪里去。只少对她还算尊重,知道自己并非心甘情愿,即使躺在一张床上,也没强行要求履行丈夫的权利。
在这个时代,又是那样的家庭,平心而论,已经很难得。当然,也可能是他对自己没有性趣,若是这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江鹤年叹了口气,道:“爸爸老了,很多事情越来越力不从心,如今世道肯定还会再变,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更不知江家还能兴旺多少年,本想着只要你们几个孩子过得好,安安稳稳,就算以后不会大富大贵,我也安心。可是……可是让你嫁进了江家,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这两日我总梦道你母亲,梦到她怪我没好好照顾你。”
采薇笑了笑,将信还会他手中:“爸爸,嫁谢家是我自己的选择,母亲她泉下有知,肯定不会怪你的。”顿了片刻,又说,“不过爸爸你说得对,世道肯定还会再变,咱们暂时能受谢家庇护,可以后是谁的天下也说不准。但只要咱们把实业做好,在百姓中打好声望,不管谁上台,肯定不敢动我们。”
江鹤年点头,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这偌大的江山,从前是四海称臣,万国来朝,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采薇心说这还才是开始,往后几十年,还有更乱的,但这么悲观的话自然说不得,便笑着说:“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江鹤年点点头:“没事,就算爸爸看不到那一天,只要你能看到就行。”
采薇微微一怔,江鹤年自然是看不到那一天,原本的江采薇大约也是看不到的,但她确实是看到了。
说了会儿话,江鹤年似乎是有些倦了,躺在榻上,拿起烟枪,自顾地点上烟,道:“小五,你出去找季明吧,爸爸歇一会儿。”
采薇皱眉看着父亲青灰的面色,道:“爸爸,你还是把大烟戒了吧,再抽下去,你的身体就该垮了。”
江鹤年点点头:“嗯,过段时日就戒。”
采薇给他将毯子搭在身上,忧心忡忡看了看这日渐苍老的男人,叹了口气,走出了门。
守在门口的程展,见她出来,不等她问,便道:“姑爷在水榭那边。”
采薇点头,沿着小道,朝荷池的方向走去。才刚刚踏上水上游廊,便见到水榭窗子内,谢煊正将玉哥儿举得老高,小孩子咯咯直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她停下脚步,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里面的人,像是有感应般,忽然朝这边看来,朝她勾唇一笑后,将手中的小家伙往窗边一凑,玉哥儿瞧见了她,伸手用力摇晃,奶声奶气唤道:“小姑姑……”
采薇对她挥挥手,迈步走过去。
水榭里除了谢煊和玉哥儿,还有大哥和梦松。
云柏笑道:“跟爸爸说完话了?”
采薇嗯了一声,说:“大哥,你在爸爸身旁,多劝劝他把大烟戒了,我看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样下去可真的不行。”
云柏叹了口气道:“每日都劝着呢,也戒了好几回,但几日不抽,就整夜整夜睡不着,精神头更差。我这也急着呢。”
采薇看他这焦灼的模样,道:“你也别急,慢慢来。”
云柏点头,问:“你们这是准备回去了?”
谢煊看了眼采薇,将黏着他的玉哥儿还给大嫂,道:“时日不早了,我明日还得回华亭,得回去早点休息。往后有空,再带采薇回来看你们。”
玉哥儿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姑父,抱着他的手臂,半晌才撒手。这倒是让采薇有些意外,毕竟谢煊模样实在不算是和蔼可亲。
这回门日一天折腾下来,不到九点人就困了。采薇早早上了床,正拿了一份新报纸在看,擦着头发的谢煊从浴室出来,道:“你不叫四喜上来给你收拾行李?”
采薇不明所以,问:“收拾行李做什么?”
谢煊道:“我明日使署有公务,一早就得出发,早上起来再收拾肯定来不及。”
采薇愣了下,轻描淡写道:“你去华亭是工作,我就不跟去打扰你了。”
谢煊擦头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蹙起,默了片刻又舒展开来,淡声道:“随你。”
采薇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煊:“不忙的话,半个月回来一次。”
采薇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随口问:“对了,这两日好像没怎么见到二哥,他也不常在家住吗?”
谢煊道:“他在闸北有寓所,平时公务繁忙,很少回来。”
采薇点点头,心中不禁有些开心,原先还担心跟谢家父子住在同一屋檐下不自在,现在看来,谢司令常驻南京,谢珺和谢煊也很少回家,家中就只有几个女人,这岂不是比在江家还自在。
谢煊放下毛巾,倾身上前,单手撑在床边,歪着头居高临下看她:“想什么呢?”
他温热的气息几乎是扑面而来,采薇不自觉往旁边挪了下,笑盈盈对上他的眼睛:“没什么。”
谢煊定定看了会儿她,轻笑一声,直起身:“我不在家,有事找陈叔,陈叔不方便的,找大嫂也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应该有三更,但要晚一点。
46、二更
隔日, 采薇醒来时,谢煊早已经去了华亭。整个谢公馆除了佣人,就只剩下几个女眷,采薇只觉得神清气爽, 在房间里吃了早餐,去婉清屋子里看了眉眉,又去和谢莹说了会儿话, 便叫上四喜准备出门。
“小姐, 咱们要去哪里?”
采薇道:“去工厂。”
四喜愣了下:“不是月初才查账么?”
“不是查账, 就是去看看。”她从父亲手中要来了工厂,自然是不能放任自流,每月等着去查个账就行了。
“三少奶奶,你出去呐?”陈管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笑呵呵问。
采薇本是打算带着四喜直接出去的, 但看到陈管家, 方才想起自己谢家三少奶奶这个身份,道:“我要去一下工厂, 麻烦陈叔给我调一下车。”
陈叔点头:“好嘞, 家里还有一辆车,平日里小姐太太们出门用的, 我这就调给您。”
等车子开出来, 采薇发觉,除了司机,副驾驶上还有一个便装的卫兵。看来这是谢家太太小姐们出门的标配。在江家时除了生病那段时日, 江鹤年不让她随便出门外,平日里还是很自由的。这谢家对女眷看来管得很严,不过也不奇怪,虽然上海是谢家的势力范围,连青帮龙正翔那样的人物,在谢家面前也得装孙子,但吃了熊心豹子胆背地里想动他们的人,肯定也在少数。何况还有反袁的革命人士,如今正盯着谢家。
这样一想,她对于这种不自由,也就释然了。
她今日去的是纱厂,前些日子,对纱厂和布厂,她已经有了基本了解。这两家工厂是一体的。纱厂的纱主要就供应给自家的布厂。采薇到了工厂,把经理叫来,道:“张经理,你再去购买几张纱机,扩大纺纱量。从下个月开始,去周遭大量收购棉花,如今棉花便宜,有多少收购多少。”
张经理愣了下,不知她来得是哪一出:“五小姐,咱们布厂每个月的走货差不多是固定的。如今洋货盛行,我们这个走货量在华界已经算很高,你这一下又是加大生产量,又是囤棉花,布厂那边生产不过来不说,这要是以后棉价纱价一跌,我们这就亏大了。”
采薇自然不是心血来潮,而作为一个穿越人士,知道不久之后,一战就开始了,资本主义国家忙着打仗,外货锐减,本土的纺织业将迎来一个发展高潮,纱价会大涨。这也是她当时问江鹤年要了纱厂布厂的原因。
她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是听说了下半年欧洲会打仗,外货到时候肯定锐减。咱们提前屯好货,到时候不用去找买家,自然有人上门要。”说完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工厂流转资金不多,这个你不用管,拿到货把账给我,需要多少钱从我手中支。”她银行里有二十万大洋,足够囤货了。
张经理不太确定问:“五小姐,要不要跟老爷和大公子请示一下?”
采薇笑:“张经理是不相信我么?既然父亲已经把工厂给了我,以后你听我的就好,别再叨扰父亲和大哥了。”
张经理三十多岁,是工厂的元老,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本对她说的话不太确定,但是对上她她笃定的目光,也不知为何,很快就信服了,他点点头:“好的,那我这就去办。不过要囤棉花,工厂库房肯定是不够的。”
采薇思忖片刻:“你去找棉花供应商谈好价格就行,库房我去找。”
张经理笑着点头恭维道:“江小姐真是随了江先生真传,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采薇失笑,哪有什么天生,不过是咬牙锻炼出来的一点经验,以及作为未来的人,能占个先机罢了。
在工厂忙到了傍晚,才回到谢公馆。刚刚下车,便看到谢珺的车开进了大门。
她站在原地,等人下车,同他挥挥手打招呼;“二哥。”
谢珺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兰芝玉树一般,边摘下白手套边笑着朝她走过来:“你没跟三弟去华亭?”
“我怕跟过去打扰他工作。”采薇回得冠冕堂皇,又随口问,“你今日怎么有空回家?”
谢珺道:“刚刚忙完一阵,这几日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采薇笑着和他并排走进屋。
陈叔看到谢珺回来,似乎也有些意外:“二爷今日怎的这么早回来了?厨房里正在准备晚餐,二爷要加点什么吗?”
谢珺摇头:“随意就好。”又对采薇笑说,“谢家的厨子烧饭很快,我去叫你梅姨,你洗洗手坐一会儿,咱们就能吃饭了。”
采薇这是第二次见到梅姨太,上一回是前日早上,之后她就没怎么瞧见谢司令这位姨太太出门。比起谢司令另外两位姨太太,这位大姨太年纪有些大了,眼尾爬上了皱纹,鬓角染了白霜,但面容温和,看起来很慈爱,手中总是拿着佛珠。她听人说过,梅姨太虽然未出家,但是个信佛之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念经拜佛。因为吃素,她很少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
谢珺五官生得十分英俊,和面容平凡的母亲长得没什么相似的地方,但一眼看过去,不会怀疑这两人母子的身份,因为那温和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
看到采薇,梅姨太拍拍扶着自己的儿子,笑眯眯道:“仲文,你看看咱家三少奶奶长得多好看,这眉眼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采薇笑说:“梅姨都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这时,婉清带着眉眉,谢莹和玉嫣也都来了餐厅。婉清依旧温婉,谢莹依旧热情,眉眉看到采薇,也是嘴甜地主动叫她三婶婶,只有玉嫣一脸冷淡。
虽然少了几个人,一桌子也算是热闹。因为都是女人和孩子,厨房也不知道二少爷回来,菜式比较简单清淡。
一桌子人,只有谢珺一个男人,但他很自然。先是用公筷从清蒸鳜鱼肚子上挑下一块软嫩的肉,放在眉眉的碗中,笑着道:“眉眉最爱吃的鱼,多吃点长高高。”
他的眼神和声音和蔼可亲,看起来就是很温和的男人。但不知怎么回事,小姑娘似乎并不像亲近冷脸冷眼的谢煊那样亲近他,甚至还有点怕他,得了鱼也不看他,只小声说了句“谢谢二叔”。
谢珺倒也不以为意,又给身旁的母亲布了些素菜:“妈,你常年吃素,饭菜就得多吃点。”
梅姨太笑盈盈道:“行了,你别管我,我好得很,倒是你自己,整日忙得人影都见不着,多吃点才行。”
采薇看着这对母子,笑道:“梅姨,二哥可真孝顺。”
梅姨太笑道:“是啊!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这么个懂事的儿子。”
谢莹笑嘻嘻说:“梅姨,二哥如今这么厉害,您以后只要好好享福就行,可别总操心了。”
梅姨太叹气:“带兵拿枪的,哪能不操心呢?”
谢珺有些无奈地笑:“妈,你真不用操心,我都有分寸的。”
梅姨太笑:“好啦好啦,大家好好吃饭。”
一顿饭,自然是其乐融融。只是采薇却愈发有点想象不出,像谢珺这样孝顺温和脾气好的男人,竟然是手握几万大军的上海镇守使,而且还这么年轻。
这日晚上,采薇叫四喜把谢煊的被子收起来,宽敞的大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忍不住兴奋地来回翻滚了几次,钻进被子像个小孩子一般直傻乐。
与此同时,在华亭使署休息室的谢煊,躺在简单的行军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最后干脆爬起来拿出一根烟点上,目光瞥到门缝有一丝亮光,他愣了下,开门走出去,看到陈青山趴在茶几上,拿着一根笔,一会儿写几个字,一会儿又咬咬笔头。
“干什么呢?”
安静的房间乍然响起声音,陈青山吓了一跳,回头看向他道:“三少,你怎么起来了?”
谢煊挑挑眉,走到他旁边:“写信?”
陈青山点头:“给我北京的老娘写信。”
谢煊坐在茶几上,看了眼他那两排鸡爪子爬的字,笑道:“平日让你多读点书你不读,写个信都绞尽脑汁。”
陈青山说:“没事,我慢慢来,熬夜也得写出来。”说完咬了咬笔头,灵光一闪般,又勉强憋出了一句话,写完得意地挑挑眉头,随口问,“三少,你也睡不着?”
谢煊吸了口烟,漫不经心道:“不是太困。”
陈青山坏笑道:“我看你这是刚娶了媳妇儿,在温柔乡待了两日不习惯了。话说回来,我要是能娶到像三少奶奶那么如花似玉的媳妇儿,恨不得天天拴在裤腰带上。”
谢煊将烟叼在口中,居高临下,凉凉地斜睨他。
陈青山摸摸鼻子心虚道:“我胡说八道的,三少你怎么可能是离不得女人的?”
谢煊淡声道:“你跟我来这边大半年了,过年也没回去,等这边不忙了,给你准个长假,回去看看你娘。”
陈青山猛得站起来,对他敬了个礼:“谢谢三少。”
谢煊轻笑:“赶紧写吧,早点写完早点休息,别耽误明日的训练。”
“收到。”
谢煊失笑摇摇头,起身回了内间,将还未抽完的烟灭掉,躺上床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三:作者你这个大猪蹄子,是不是故意把我撇开,让我黑心二哥上位的?呜呜呜我的媳妇儿~~
47、三更
因为要准备大量收购棉花, 还要购买纱机,增大纺纱量,采薇也不放心完全交给经理去做,于是每日都去工厂跟经理商量。
而且她还得开始寻找库房, 准备囤放即将从周围运进来的棉花。
谢家没人管她,她觉得自己像条被放回大海的鱼,自在得有种回到了百年之后的错觉。唯一在她预计之外的是, 本来她以为谢家男人们很少在家, 但这几日谢珺却如同朝九晚五一般, 每天都会回来,而且会和家人一块吃饭。
不过她也没放在心上,一来是谢珺说了正好近几日比较空闲,二来是谢家二少实在是一个温和礼貌的男人, 连佣人们都很喜欢这位宽厚的二少爷。
加上谢家其他太太小姐出门不多, 大多也就是在霞飞路附近活动, 几乎不怎么用车,她一个人占了谢家那辆车, 十分方便。
这日下午, 她去印厂时,又碰到了上回见过的楚辞南, 正和经理商量下期杂志的印刷。他创办的《启蒙》杂志, 创刊号卖得非常好,在上海城甚至引起了一阵小风波,楚辞南这个名字, 也更广为人知。
见到采薇,楚公子拱手笑道:“江小姐,又见面了,上回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采薇笑说:“楚公子不用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楚公子的杂志,我已经拜读过,受益匪浅。”
楚辞南一脸谦虚:“江小姐过奖了,我也还在摸索中。”
采薇想了想道:“对了,楚公子下期的杂志已经排完版了吗?”
楚辞南摇头:“尚在收稿中,我近日来是跟林经理商量印数的事,承蒙上海人民看得起,第一期杂志不过两日就售罄,所以第二期我打算多印一点。”
采薇笑:“我记得楚公子杂志有广告位的对吗?”
楚辞南有些汗颜般讪讪笑了笑:“办杂志成本颇大,楚某也只能做点铜臭味的事,让江小姐见笑了。”
“不不不,楚公子误会了。”采薇失笑,“我是想问,你这一期广告位还有没有?我想登个广告。”
楚辞南愣了下,道:“江小姐要登广告?”
采薇点头,将找库房的事告诉他,又说:“我一个女子出门找房子不是太方便,所以想登个广告,方便又快捷。”
楚辞南连连道:“好好好,我回去就安排编辑给江小姐空出最好的广告位。”
采薇道:“那就多谢楚公子,费用多少?我现在给你,还是回头再给?”
楚辞南笑着摆手:“不用了,江小姐上回帮了我大忙,这点小事就当是楚某的酬谢。”
采薇笑:“公是公私是私,杂志也并非楚公子一个人的,我不能占你们这个便宜。”
楚辞南捂住脑门,笑道:“江小姐你真是太客气了。”他想了想又说,“不知江小姐今日方不方便,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采薇看着他那张和当年同桌几乎相似的面孔,点点头:“当然没问题。”
印厂附近就有一家洋人开的咖啡店。楚辞南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雇了一个高大的白俄保镖。两人到了咖啡厅,他的白俄保镖和谢家的便衣卫兵,便在外面候着。
两人在卡座坐定后,楚辞南看了看玻璃橱窗外的谢家卫兵,笑说:“我好像应该叫你谢太太才对。”
采薇笑道:“你还是叫我江小姐吧,这样显得我年轻点。”谢江两家联姻,全城皆知,楚辞南知道她江五小姐,自然也就是谢家的三少奶奶。
楚辞南闻言笑开:“那好,我以后还是继续叫你江小姐。”
也许是楚辞南长得像自己的故人,采薇不由自主对他有种亲近感,加上他又是个非常渊博风趣的人,两人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小时才道别。
只是没想到晚上吃过饭,夜幕刚刚降临时,她和四喜在花园里散步,忽然撞了同来花园的玉嫣。
这位表小姐显然来者不善,拦着她道:“三嫂,你刚刚进门就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采薇不明所以,好笑道:“我怎么过分了?”
玉嫣道:“你天天霸占汽车,咱们其他人都用不了,还不是过分?”
采薇道:“我每天出门前问过陈叔,确定没人要用,我才用的?”
玉嫣说:“谁一早就知道要不要出门?再说了,哪个女孩子像你这样,结了婚还天天往外跑?你这才进门几天,就不安于室了?”
采薇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道:“表妹,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每天去哪里,阿文阿武是清清楚楚的。”阿文阿武就是司机和每天负责她安全的卫兵,正好是两兄弟。
玉嫣道:“是啊,有人跟着你都敢和男人约会?若是没人跟着,还不知做什么事呢?你不就仗着三表哥在华亭,管不着你吗?”
采薇抱臂上下打量了眼面前的少女,笑说:“我看表妹也没裹小脚,怎么脑子跟裹了小脚一样。现在都是已经民国,我光明正大地和朋友喝杯咖啡,难不成你觉得我该浸猪笼?”
“你——”
采薇道:“还有……我也不是霸道的人,若是表妹要用汽车,提前说一声就好,我这个做表嫂的,肯定让给你。”
玉嫣恼火地哼了一声,转身蹭蹭往楼里跑去,跑到大厅,恰好撞到刚刚回家的谢珺。
“怎么了?”谢珺扶住她站稳。
玉嫣抬头看到他,顿时就委屈的眼睛一红,眼泪啪嗒掉下来。少女的嫉妒心就像一个种子,一旦被种下,便会慢慢发芽,遇到雨露后,则会越来越茂盛。
玉嫣的嫉妒种子,是在看到采薇的七十二抬嫁妆后不知不觉种下的。而这些日子,当她看到她每天一早出门晚上才回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对比着这些年,她在谢家的规规矩矩,嫉妒之心就愈演愈烈。
今天听说她和男人孤男寡女喝咖啡,顿时忍不住跑去刁难。然而却被她三言两语就噎了回来。
她看着谢珺,抽噎道:“二表哥,三表嫂她欺负我。”
谢珺柔声问:“怎么了?你慢慢说。”
玉嫣道:“这几日三表哥回了华亭,三表嫂她天天出门,一出就是一天。听说今日还跟男人孤男寡女喝咖啡。我替三表哥不值,就跑去质问了几句,她不仅不以为然,还说我说得很难听,你要替我做主。”
谢珺笑着安抚她:“我知道了,你别难过,我待会儿去和她说说。”
玉嫣抽噎道:“还是二表哥好。上回三表哥为了她,差点要打我?”
谢珺轻笑,问:“为什么啊?”
玉嫣看了看他,小声说:“二表哥你不知道吗?大婚那天三表嫂被人绑走,三表哥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衣衫不整。三表哥肯定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这是联姻,他就只能忍下去,还不准我对别人说。”顿了顿,又道,“你看他们结婚才两天,三表哥就去了华亭,也没带她。”
谢珺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道:“这话确是不能对别人说,不然丢得是谢家的脸。”
玉嫣低声道:“所以我就只告诉你。”她顿了顿,又说,“二表哥你真好,可惜姐姐没福气。”
谢珺轻笑一声:“行,我都知道了,你回房休息吧。以后有什么事告诉表哥就好,别傻愣愣冲上前,毕竟你是做表妹的,叫人看到了,只会说你。”
玉嫣撇撇嘴:“好吧。”
谢珺目送着玉嫣上了楼,才不紧不慢穿过后门,去了花园。采薇还在花园里散步,如今春暖花开,空气正是好的时候。
“弟妹。”
“二哥。”采薇抬头,看到玉树临风般的男人,朝自己走过来。
谢珺在她跟前站定:“再过不了多久,园子里的花就会陆续开了,到时候应该很好看。”
采薇点头:“是啊,我看着园子里的花种类还挺多。”
谢珺笑说:“去年刚刚搬进来时,园子除了树很少有花,我抽空种了些,没想到长得还不错。”
采薇道:“二哥真是个风雅之人,一点都看不出是带兵拿枪的。”
谢珺弯下身,伸手抚摸了摸,一株挂了蕾的紫罗兰,笑说:“我小时候跟我母亲住在田庄,对花花草草还算熟悉。花花草草其实和人一样,只要用心培养浇灌,总有一天,会开出你想要的花。”
采薇道:“比起二哥,我倒是像个粗人了,只晓得哪个花看着漂亮。”
谢珺笑了笑,抬起头看向他,问:“嫁过来这几日,还习惯吗?”
采薇点头:“习惯的。”
谢珺抿抿唇道:“玉嫣表妹从小被我父亲惯坏了,性子难免刁钻,你不要跟她计较。若是她冒犯你,你告诉我就好,我去教育她。”
采薇猜想是玉嫣跑到他跟前告了状,见他似乎是小心翼翼关照着自己的情绪,似乎怕说错话,让自己胡思乱想,不免有些动容。笑说:“我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
这回轮到谢珺愣了下,好笑道:“她比你还大了一岁。”
采薇反应过来自己才十七岁,摸了摸鼻子道:“我的意思,她还是小孩子脾性。”
谢珺点点头:“你确实比她懂事多了。”
九点半的华亭,早已经陷入一片宁静之中。
陈青山启动车子:“三少,都这时候了还回上海?”可怜的陈副官真是有点叫苦不迭,最近军营在拉练,本来十天的训练计划,被他们英明伟大的镇守使缩短到了五天,每天累得跟条丧家犬一样。
今晚终于全部结束,她本以为可以好好在使署宿舍睡上一觉,哪知他们谢三爷衣服都没换,直接拉着他,说回谢公馆。
一身臭汗恨不得倒头就睡的陈副官,有点想哭。
靠在后排座椅背上的谢煊,拿下军帽,盖在脸上,毫无人情味回道:“开车。”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谁说我想媳妇了,我只是觉得谢公馆的大床比较好睡(抱住媳妇儿不撒手)
48、一更
凌晨的谢公馆, 最后一盏灯也早已经熄灭,安静得只剩下值守的门房,半梦半醒间偶尔发出的呓语。
黑幕中,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划破了这深夜的宁静, 门房一个激灵醒过来,瞅了眼外头,见到是三少的车, 赶紧出来开门。
谢煊停了车, 打开车门下车, 迈开长腿疾步朝公馆内走去。副驾驶座上本睡得昏天黑地的陈青山,后知后觉醒过来,发觉谢煊不知何时已经下车,背影都快要消失在黑幕之中。
他揉了揉额角, 挪到驾驶座将车子慢悠悠开进去。从华亭到法租界着实不算近, 得开上好几个钟头, 加上夜晚路黑,不敢开得太快。他连着几日高强度训练, 本就累得厉害, 开到了半路便扛不住,就在他忍不住要会周公时, 车子忽然一个打滑, 若不是他反应及时,迅速刹车,只怕会一头扎进路边的水田。本来在后座小憩的谢煊, 将他赶到了副驾驶座,自己握着方向盘,一路风驰电掣赶回了上海城。
还别说,三少开车就是稳当,让副驾驶的陈副官睡了一个好觉。
公馆里的佣人都已经歇下,谢煊军靴落地的橐橐声,回荡在楼房中,格外清晰。他来到楼上的走廊,才放轻脚步,到了门口,他本打算敲门,但借着月色看了下腕上的表,已经快凌晨一点,想了想,又踅身下楼,来到他房间后方,昂头看了看几米高的阳台,往后退了几步,助跑上前,脚步蹬在墙上借力,矫捷如同猎豹一般,往上一蹿,双手攀住阳台翻了进去。这是他曾经在德国军校训练的基本功,多少年没派上用场,没想到用在了进自己房间上。
小套房里沉静如水,他轻手轻脚进屋,起居室的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
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屋子里浓黑一片,只有窗外一点月光落在大床上,自然是看不清床上的景象,只隐约见到被子中央微微隆起的一个人形。
这个时候已经没了热水,谢煊到了浴室,用冷水洗了个澡,带着寒气蹑手捏脚回到房内,轻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采薇占了床中间的位置,人高马大的谢煊一躺下,免不了要碰上她。但他动作轻,她又睡得正熟,只是在黑暗中呓语了声,并没有醒来。
谢煊终于睡了个好觉,以至于天光大亮,他都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采薇盘腿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床上多出来的男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刚刚她一睁眼,发觉身旁有个男人,而且自己几乎是靠在这人怀中,差点没让她吓得掉下床,确定这人是谁后,一颗心脏才稍稍归位。
她分明记得昨晚自己是一个人上的床,也记得自己锁了门,这人怎么就无声无息躺在了她床上?好吧,是他们的床上。
采薇刚刚反应很大,甚至还轻呼了一声,但这人并没有被吵醒。她又推了推他,还是没醒。
采薇有些无奈地揉了把蓬乱的头发,歪头打量着眼皮下这个对自己来说,还算不上熟悉的男人。
他应该是很累,所以才睡得这么深沉,眉头虽然在睡梦中舒展松弛着,但仍旧有残存的倦意。比起醒着时,睡梦中的他,面容柔和了许多,长长的眉眼也是温和的。采薇又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是在那张发黄的旧照片里,一个在他的时代,英年早逝的男人。
谢煊终于在她的凝视中悠悠醒来,他惺忪睁开眼,对上的便是女孩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目光骤然相撞,采薇心虚般别开眼睛,随口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煊看着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勾唇轻笑了笑,道:“凌晨。”
采薇又问:“我锁了门的,你怎么进的屋?”
谢煊道:“翻墙。”
采薇:“……”她转眼看向他,想了想,问,“你这么晚回来有急事?”
谢煊:“倒也没有。”
采薇不解:“那你大半夜回来作何?”
谢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勾唇一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睡觉啊。”
采薇一言难尽地看了看他,掀开被子下床。
谢煊坐起来,笑道:“今日沐休,就回来看看你。我这新婚第四天就一个人去了华亭,怕人家以为我故意冷落你这个三少奶奶,叫你不好做。”
采薇回头看到他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刚刚扯了下嘴角,道:“我谢谢你啊,三少爷。”
“夫妻一场,不用客气。”说这话时,他目光从她脸上滑到了胸前,顿了下,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不紧不慢地下床。
他这轻描淡写的动作,自然落在了采薇眼中,她这才想起,这几日自己一个人睡,睡衣都是松松散散穿着,图个轻松自在。低头一看,果然露了一片春光在外。她有些郁卒地皱了皱眉,赶紧将衣襟整理好。
谢煊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边往盥洗室走边道:“我今日休息一天,明早回使署。你想去看电影还是去看戏,我带你去?”
采薇道:“不用了。”
谢煊道:“我也好久没看过戏了,那就去丹桂园看戏吧,听说最近的演出都还不错。”
采薇:“……”
坦白来讲,她觉得谢煊的忽然回归,有点平静生活被人强行打断的感觉,不过她也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接受,这个人就是自己现在的丈夫。
两人叫佣人送了早餐来房里,一块吃完后便各自换衣裳准备出门,因为是要去看戏,谢煊换了身白罗长衫,与身着白色镶彩边褂子的采薇,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相搭。
到了楼下,看到谢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谢煊有些意外道:“二哥今天也休息么?”
谢珺抬头看向两人,笑道:“这几日都不是太忙,所以晚点去使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煊笑说:“昨天半夜。”
谢珺放下报纸,似是随口问:“你这段时间不是在带兵拉练么?怎么会有空回来?”
谢煊道:“昨天第一阶段的训练提前完成,今日沐休一天,就回来看看。”
谢珺点点头,看了眼两人,笑问:“这是要和弟妹出去?”
谢煊道:“嗯,去看戏。”
谢珺道:“去吧,你老不在家,弟妹一个人也挺无趣的。”
不!我一个人很有趣,采薇默默在心中反驳。
谢煊歪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孩儿,笑道:“我看她一个人挺有趣的。”
采薇惊愕地对上他的眼睛,这人是她肚里蛔虫么?这都知道?
谢煊见她睁大一双乌黑水润眼睛的模样,有些好笑,忍不住亲昵地揉了把她的头顶:“走吧!”
采薇皱了下眉头,又朝谢珺笑道:“二哥,我们走了。”
谢珺微笑着点头。
两个人看过戏,中午在洋场吃了西餐,谢煊又带采薇去茶楼听人说书,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开着不紧不慢回谢公馆。一进公馆,明显比前几日热闹了许多。
采薇正觉奇怪,进屋一看,果然是谢司令带着两个姨太太回来了。这谢家父子,还真是有默契。
谢司令还是满面红光笑盈盈的模样,看到两人进屋,笑道:“老三,你们回来正好,我有些事同你们说。”
谢煊道:“父亲,你这次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谢司令道:“北京那边派了人来开会,临时回来两天。”
谢煊问:“父亲要与我和采薇说什么?”
谢司令笑眯眯看了看他,又看向采薇,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们刚新婚,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没和你们两个好好聊过。你们跟我来书房,咱们慢慢说。”
采薇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她和谢煊跟着谢司令上去了楼上的书房,心中辗转千百回,想着谢家这老狐狸到底要跟两人说什么。
谢司令让佣人倒了茶,又笑盈盈叫两人坐,和蔼可亲道:“采薇,来了咱们谢家,还习惯吗?”
采薇点头:“挺习惯的。”
谢司令又笑着对儿子道:“老三啊,你如今结婚了,不比打光棍儿的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公务再忙,也得想着家里的太太。”
谢煊轻笑了笑,看了眼采薇道:“我知道的,父亲。”
谢司令端起冒着热气的青花茶杯,不紧不慢呷了口茶,再次看向采薇:“采薇,我听说这些天,你每天都去工厂。”
采薇回道:“工厂是我爸爸给我的嫁妆,我想自己看着点。”
谢司令笑着点点头:“如今是民国了,女人出去做事赚钱不是什么稀奇事,你又是上海滩长大的商家女,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你家那位二姐还去了美利坚留学,你想出来自己做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他话锋忽然一转,“如今世道不安稳,我们谢家初来上海,定然是众矢之的,所以我一直让家里的太太小姐们尽量少抛头露面,你来了这几日,想必也看到了。”
采薇知道谢司令这是不满自己抛头露面的行为,拐弯抹角敲打自己,硬着头皮道:“父亲,我每天出门带了卫兵的……”
她还未说完,已经被谢司令抬手打断:“咱们谢家子嗣不兴旺,你大哥前两年过世了,只留下一个眉眉,二哥还没来得及要孩子,二少奶奶就过世。如今你进了门,最紧要的事,就是跟季明早点为谢家添丁,开枝散叶。”
采薇脸色微僵硬,想反驳,但对上谢司令那张微微敛了笑容的脸,以及看向自己时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知道这人绝不会允许有人反驳他的意见,最后只得点点头,小声道:“明白。”
她的反应让谢司令面色稍霁,笑着同谢煊道:“老三,你明日一早就要回华亭吧?”
谢煊点头。
谢司令道:“那行,采薇你叫佣人收拾一下,明早跟季明一块儿去华亭。”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三更吧,但会比较晚
49、一更
这几日自由生活给采薇带来的兴奋和快乐, 让谢司令一瓢冷水彻底浇灭。
从谢司令的书房出来,她心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高兴得太早。虽然这个时代女性已经开始放开小脚,走出家门工作挣钱, 如今上海工厂里的女工比比皆是,尤其是纺织行业,而且因为工钱低廉, 颇受资本家老板欢迎, 她手里那两家工厂, 就有一半工人是女工。但这才刚刚民国,一切不过是摸石头过河。
虽然从维新运动开始,到辛亥时期,一直都在倡导解放女性, 但同时仍旧不少遗老, 致力尊孔复古, 成日在报上大肆抨击女性抛头露面是乱了纲常。至于谢司令,看谢家女眷平日的生活, 就知道也是这种古板传统的大男子, 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附庸罢了。
那么谢煊呢?
心事重重的采薇不由自主看了眼身旁男人一眼, 恰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撞, 一个五味杂陈,一个若有所思。
谢煊走上前,开了门, 让她先进屋。然后在她身后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有本事,都知道打理工厂了?”
采薇淡声道:“我爸爸把工厂给了我,我总要多盯着点。”
谢煊道:“工厂有经理,你们江家有大掌柜,还有你大哥和江老爷子,你还怕人家少了你的分红?”
他说得没错,虽然三家工厂是陪嫁,但并不意味着江鹤年给了她就撒手不管,实际上陪嫁的意思,就是等着坐收红利便好。
但她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也不知何时回离开,总要自己做点事。何况她一个百年后来的人,得知先机,自然是要利用起来。
她看了眼谢煊,心中暗暗想,这人大概和他那个沙猪主义的亲爹没什么区别,便不再说什么。还是先走一步算一步,慢慢争取自己的权益才是。
今晚又得同床共枕,采薇叫来四喜收拾了明日去华亭的行李,又让她把谢煊的被子拿出来铺好。
谢煊从起居室回到房内,目光落在已经躺在被窝中的人,又看了看旁边那条被子,好笑地摇摇头。
他掀开被子上了床,看着那鸦黑的后脑勺,伸手关上灯。片刻之后,低声道:“父亲刚刚说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采薇:“……没有。”
谢煊道:“最近春暖花开,华亭景致不错,我得了空带你去坐船、爬山。”
“再说吧。”
谢煊转过头,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向背对着自己的人,无声地笑了笑。
谢煊在华亭使署旁有个宅子,白墙黑瓦的江南小院,偶尔沐休又不回上海时,他就住在这里。宅子里只有一个伺候他起居的老妈子,唤做叫吴妈,说话带着北方口音,应该是照顾他多年老佣人。
将人送到宅子里,谢煊就匆匆去了使署办公。
采薇虽然也焦虑未来的生活,但凡事不能心急,既来之则安之,她帮着四喜一块收拾带过来的行李。吴妈似乎看到她这个三少奶奶很开心,说了会儿话,就去做午饭了。
吃过饭,采薇正想着下午时间怎么打发,陈青山气喘吁吁地上了门。
“三少奶奶,三少叫我来问你,他下午在校场练兵,你要不要去看?”
采薇正没愁没事干,便换了身衣服跟着陈青山去了华亭的校场。
刚刚进入校场,她就遥遥看到了正在练兵的谢煊。他戴着军帽,身着戎装,束在腰间的皮带上挂着枪。
这人生得高大挺拔,平时穿长衫和西装时,也颇为玉树临风,却远远不如穿着军装器宇轩昂,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该拿枪的将士。
他生了张冷冽的俊脸,但平日里总带着点玩世不恭,多少有点公子哥的气质。但此刻在练兵场,他一脸严肃地训练手下的将士时,那原本的冷冽就发挥到了极致,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哪怕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如今正是春天,阳光温暖宜人,但采薇毕竟是个千金小姐,陈青山怕她晒着了,自己到时候被三少责怪,便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大柳树下石凳坐好。
这位置正好与谢煊隔着场地相望,本来正在认真练兵的他,自然是看到了她,隔着中间在地上匍匐前行的士兵,朝她望过来,勾唇笑了笑,然后又投入训练中。
四喜看到眼前这情形,有点激动地凑在采薇身旁道:“姑爷好有气势。”
采薇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组训练结束,接下来开始两人对练。因为是用军刺,看得两个姑娘心惊肉跳,但显然几组下来的操练,都让谢煊不满意。
他夺过一人手中的步枪,冷喝道:“每一次训练,都要当做实战。因为一旦上了战场,敌人的子弹刀枪,都不会有任何机会给你考虑和犹豫。”
他拿起步枪,用军刺对着倒在地上的士兵:“起来!来攻击我。”
面对顶头上司,士兵自然是畏手畏脚,完全放不开,动作无力,反应迟缓,谢煊三两下就挑掉了他手中的军刺,冷声喝道:“一边待着去!”然后一脚勾起落在地上的军刺,踢向一旁的陈青山,陈青山眼明手快接了住。
谢煊朝旁边的士兵道:“大家仔细看着,在遇到敌人近身搏斗时,该怎么做?”
陈青山正了正色,走到他对面,笑道:“三少,那我就不客气了。”
谢煊勾唇轻笑:“把你的看家本领都亮出来,让大家伙儿看看陈副官在讲武堂学到的本事。”
陈青山大喝一声,举起军刺朝他冲过来,谢煊往后急退两步,伸手挡下他的攻击,短短几秒,两人已经过了几个会合,枪支和军刺激剧的碰撞声,砰砰作响,震动着人的心脏和鼓膜,连远处观望的采薇和四喜都看得心惊胆战。
两分钟后,两人枪上的刺刀纷纷落地,各自迅速丢掉枪,从地上拾起军刺,直接握着军刺兵戎相见。
刺啦一声,谢煊手臂的军服被划破,被节节逼退了两步,陈青山面上一喜,赶紧乘胜追击,就在他手中的刺刀再次攻击上来时,本来正在后退的谢煊忽然屈膝半蹲,一脚扫向疾步上前的陈青山腿弯,因为冲力,陈青山避之不及,栽倒在地,谢煊迅速扑在他身上,手中的军刺抵在了他的脖颈。
陈青山丢掉军刺,哀嚎着投降。
谢煊放了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没事吧?”
陈青山捂着胸口摇头,龇牙咧嘴道:“三少,我这是一辈子要做你手下败将了?”
谢煊轻笑一声,抬头朝一旁个个呈震惊状的士兵道:“看清没有?只有训练时像陈副官这样无所畏惧,在上了战场面对敌人时,才能应付自如。你们卸了刺刀,继续练。”
谢煊丢了手中的刺刀退出来。陈青山顺过了气,看了眼他手臂被自己划破的地方,道:“三少,你手臂好像弄流血了。”
谢煊不着痕迹看了眼,不甚在意道:“无妨。”又遥遥看了眼对面的采薇,说,“你去给三少奶奶送点水去。”
陈青山笑嘻嘻道:“我这就去。”
“三少奶奶,三少让我给你们送水来了。”陈副官端着放了两杯茶水的木托盘,穿过校场,来到采薇跟前。
采薇刚刚看着两人拿刺刀跟搏命似的对战,这会儿都还有点心有余悸,看到他过来,拿起茶杯喝了口水,问:“你们平时训练都这么真刀真枪吗?”
陈青山道:“那是当然,训练若是闹着玩儿,到真上了战场怎么办?”
四喜笑道:“陈副官你胆子好大,竟然敢拿刀刺姑爷。”
陈青山笑说:“我要是假模假样,三少回头就得狠狠罚我。”
采薇抬头看了看谢煊这位年轻的副官,随口问道:“你的身手很好啊,跟了三少多久了?”
陈青山笑眯眯道:“我十几岁就认识三少了,我老爹是个赌鬼,家里穷,小时候也不懂事,天天在外胡作非为,说白了就是个二混子。那年我娘重病,家里没钱请大夫,正愁着时,遇到三少来咱们南城玩儿,我见他穿得是绫罗绸缎,想必是富家少爷,就叫兄弟们去打劫他,两帮人狠狠干了一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他知道我的事,给了我救命钱,我要认他做大哥,他不干,但是带着我一起去了天津的讲武堂。不过后来他出了事,被谢司令送去德国避风头,前几年回来,我才正式跟着他。”
采薇好奇道:“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陈青山看着她愣了下,反应过来自己说秃噜了嘴,赶紧笑嘻嘻道:“就是年轻气盛,把人打伤了,对方也是不得了的人物。谢司令怕他出事,就送去了德国军校。”
采薇想起谢家三少那些流言,笑道:“是因为和前清小王爷抢女人,开枪把人打伤了吗?”
陈青山干干笑了两声:“少奶奶,你别听外面的那些传言,年少轻狂的时候,哪能不做几件冲动事。我少时还打家劫舍过呢!”
采薇抿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几人正说着,谢煊走了过来,问:“聊什么呢?”
采薇笑眯眯道:“聊你以前在北京城开枪打伤小王爷的往事呢!”
谢煊凉凉朝陈青山瞥去,对方摸摸鼻子道:“三少,我去看着那些家伙了,免得他们偷懒。”
等人走后,谢煊淡声问:“看一群当兵的训练,是不是没意思?”
采薇道:“挺有意思的。”
谢煊抬手看了下腕表:“还有半小时就结束,咱们一起去吃饭。”
采薇点头:“嗯,我等你。”说着,目光落在他手臂上,眉头微蹙道,“你受伤了?”
谢煊看了眼手臂:“哦,刚刚和青山练的时候,划破了点皮。”
采薇从石凳上起身,凑上前伸手扒开划破的军装,看到里面正渗着血:“都流血了,得赶紧擦药。”
谢煊不以为意道:“训练的时候,难免受点小伤,要是一点小伤就马上擦药,这训练肯定会被耽搁,没事的,待会儿回去处理就行。”
采薇看着那伤口还在隐隐冒血,从袖子里掏出手绢:“不管怎样,先绑着止止血。”
说罢,拿起白色手绢,走上前小心翼翼在他手臂上缠了一拳,认真打了个活结。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从谢煊的角度看去,正好看见她隐隐跳动的眼睫,树影斑驳下,像是一对忽闪的蝴蝶翅膀,挠在了人的心上。
“好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聊胜于无,采薇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谢煊看着缠在自己手上的那白色手帕,还打了个秀气的结。轻笑着摇摇头,抬头看向她道:“多谢了,谢太太。”
采薇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戏谑目光,被他这调侃般的称呼弄得心里一震,板着脸退回到石凳。
陈青山看到英俊勇猛的长官,手臂绑着一个打着蝴蝶结的手帕,走过来时,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军营里谁不知道谢家三公子,虽然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少爷,但却是最吃得苦的一个,别说流这么点血,就是中了枪,也绝不吭一声。有一回他出任务,腿上不慎受了伤,大夫给他绑了纱布,因为影响他的行动和英明神武的形象,不过两日就被他拆了。现下这点小伤,放在平时他管都不会管,没想到竟然让任由三少奶奶给他绑了根手绢。
而且是当着整个校场的士兵,绑着这么根打着蝴蝶结的手绢。
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我欺。
50、三更
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一片好心, 会影响谢煊在下属中英明神武的形象。
半个小时后,训练结束。手臂绑着白手绢的谢煊走过来:“你想吃什么?”
“你安排就好。”
谢煊点头:“那就去使署随便吃点,回头我有时间,再带你去城内寻好吃的。”
当采薇跟着他来到使署伙房时, 着实有些意外,虽然华亭镇守使不算什么大官,手下只有几千兵, 但他毕竟是谢家三公子, 平日里看着也多少有点少爷习气, 但看着来来往往的士兵,对他打招呼的神色,显然他平时在使署里,就是和普通士兵一样, 在伙房里吃大锅菜, 并没有小灶。
谢煊打了饭菜拎在手中:“走, 去我办公室吃。”他笑道,“今天你们运气还不错, 使署里晚上做了酸菜炒肉。”
在办公室坐下后, 采薇看着那饭盒里的白色粉条和酸菜炒肉,着实不太有胃口。
谢煊看着她的表情, 道:“使署里伙食肯定比不得家里, 咱们将就吃点。”
采薇道:“你平时就这么吃吗?”
“不然呢?”谢煊好笑道,“你以为在军营里,跟家里一样?”
采薇撇撇嘴, 拿起筷子,尝了口菜,笑道:“你们伙房手艺还行。”
谢煊笑着点头:“嗯,还行。”
采薇所有所思地吃着大锅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这间办公室。说起来也真是有些神奇,去年她就来过这里一次,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就是谢家三公子。而这回来,她自己却变成了谢家三少奶奶。
上回来,她没太注意,现在才发觉,这间办公室比她想象得要简陋许多,墙上没有字画,桌上没有摆件,镇纸也只是普通的木头。比起谢公馆的奢华,这实在是不像是谢家三少爷的办公室。
她想起上回他说过的话,他们使署比不得江家有钱,五十块大洋也是笔大数字。
“你们使署好像还挺穷的啊。”她玩笑般道。
坐在她对面的谢煊看了她一眼,笑说:“你以为这是大上海?华亭不过是小县城,总共就几千驻军,除了上面拨的军饷,没有其他收入。但是要练好兵,就得花钱,只能一块大洋掰成两块花。”
采薇听他这么说,噗嗤笑出声:“如果你不是谢家三少爷,我都该同情你了。”
谢煊默默看着她的笑靥,过了片刻道:“说到钱,我有件事得跟你坦白。”
采薇抬眼好奇看向他:“什么事?”
谢煊挑挑眉笑道:“上回青竹撞了使署的车,你们不是赔了五十大洋么?”
采薇点头:“是啊,车后来修好了吗?”
“修好了。”谢煊笑靥盈盈看着她,“而且只花了不到二十大洋。”
采薇愣了下,大怒:“你故意讹我们?”
谢煊但笑不语。
采薇看他这模样,更是怒不可遏:“当兵的敲诈我们小老百姓,还有没有天理了?”
谢煊大笑,笑过之后,说:“你这不能怪我,这数字当时是青山报给你的,你要怪就怪他。”
采薇无语皮笑肉不笑冷哼一声。
谢煊眉目含笑看着她:“你知道剩下的三十大洋怎么花了吗?”
采薇看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谢煊道:“给了伙房买了猪肉,让咱们使署的兵好好吃了两顿猪肉。使署知道内情的士兵,那阵子天天盼望着江家四少来咱们这里再撞几次车,好让大家有肉吃。”
采薇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继而又扑哧一声笑开。过了会儿,她想了想问:“现在也没打仗,你一个小小的穷酸华亭镇守使,作何这么卖力练兵?”
谢煊看了看她,稍稍敛笑,道:“我十岁的时候,跟着我父亲从江苏回到北京,那时候还是满清的天下,却已经日暮西山。四九城里的旗人们不事生产花天酒地,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守卫皇城的旗兵都是世袭。说出来都有些好笑,许多参领骁骑尉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只知道养鸟斗蛐蛐。十几年前拳乱,被八国联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我就想,若是以后我做了将军,一定得好好练兵,我得守得住我该守的东西。”
他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像是带着点玩笑语气,但采薇却听得十分认真,一双乌沉沉大眼睛定定看着他。
在这个时代,一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能说出这番话,着实让她刮目相看。
谢煊说完,发觉她盯着自己半晌没说话,笑着戳了下她的额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采薇摸了摸额头道,戏谑道:“我还以为谢三公子只是个敢跟小王爷抢美人的大少爷,没想到还是一个有抱负的好青年。”
谢煊瞪她一眼:“别听青山胡说。”
采薇道:“这又不是青山说的,但凡知道你谢三公子的,谁不知道你当年是四九城嚣张跋扈的爷。”
谢煊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采薇想了想,瞅着他又问:“话说你真跟满清小王爷抢过美人?”
谢煊脸色微凛,道:“赶紧吃饭,吃完了我带你去划船。”
采薇抿抿唇没再问,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对面这眉目英挺的男人。心中暗想,能叫这样的男人冲冠一怒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从使署出来,已经暮色四合。谢煊让陈青山送四喜回了宅子,自己带着采薇去划船。松江水流丰富,河道纵横,两个人去得是一条水乡小河,两旁是民居,中间是河流,这河流也是当地居民的交通枢纽。
谢煊拉着采薇到了一处码头,那里停这一艘乌篷船,他先走下台阶,也不知跟那艄公说了什么,那艄公把竹篙交给他,自己跳上了岸。
谢煊握着竹篙,朝岸边的女孩儿招招手:“下来。”
采薇撇撇嘴,边往下走边道:“你会不会划?别到时候翻了船,两个人都成落汤鸡。”
谢煊道:“你上来不就知道了?”
采薇笑着踏上船头,在他旁边的船舷坐好。
“坐稳了!”谢煊竹篙用力往岸上一撑,在船驶入河道中后,他借着树梢上的月色,低头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女孩儿,弯唇一笑,在坐下握住船桨时,冷不丁用力在船的一侧跺了一脚,小小的船只,顿时在河道中重重一晃。
采薇一时不妨,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扑上前抱住他。他长衫下的身体坚硬灼热,让采薇顿时找到了一丝安全感。
她深呼一口气,直到听到上方的闷笑声,方才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了,松开手,怒不可遏地用力捶了他两下:“你有毛病么?”
“别乱动,小心翻船。”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坐在这小小的乌篷船上,采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只能先悻悻然退回去坐好。
谢煊看着她,边划船边哈哈大笑。
采薇瞪了他一眼,愤愤地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衫,想了想,又谨慎地盯着他,以防他再弄幺蛾子。
好在这人没有再恶作剧,只稳稳当当不急不缓地划着船。
采薇放松下来,见他划船动作娴熟,在夜色下对上他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好奇问:“你平时在华亭的休闲活动,就是划船?”
谢煊好笑道:“使署里都是大老爷们,划什么船?”
采薇道:“那你们平日里都干什么?”
谢煊笑了笑,道:“别看华亭不大,但玩的可不少,赌坊烟管妓馆,要什么有什么。”
采薇干笑了两声:“谢三公子挺会玩的嘛!”
谢煊但笑不语,借着月色,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步之遥的女孩儿。那小小的脸蛋,不知道有没有他的巴掌大,嘴唇也小,生气的时候,会微微嘟起,像是熟透了的樱桃,诱得人想吃上一口。眉毛是弯弯的,如同两弯新月,眼睛则是乌沉沉的,好像掬着一捧清澈的水,总是波光潋滟,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想起今日下午,她在校场的时候,他手下那些兵,都在偷偷看她。下次练兵,还是不要带她去了。
“江采薇……”他开口。
“嗯?”采薇靠在船边,欣赏着夜色中的水乡景色,被他捉弄了两次,懒懒地不愿搭理她。
谢煊道:“我真不吃人。”
采薇嗤了一声。
谢煊又说:“而且我这个人吧,除了抽点烟,其实没什么恶习。”
采薇斜眼看着他:“是吗?”
谢煊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目光瞥到右侧的石壁,看到一朵紫色的小花在夜色下绽放得正好,他将船靠过去,伸手小心翼翼把那花才能够石缝里摘下来,往采薇的方向递过去:“送给你。”
采薇不认得这紫色的小花,但月色下小小的花瓣轻轻跳动着,很是漂亮。她接过那小小的花朵,凑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清香涌入鼻间,她弯唇戏谑道:“谢三公子果真是穷酸,给太太送花,就送这么朵野花。”
谢煊也笑:“怎么?江五小姐嫌弃我这个穷酸当兵的?”
采薇嗤了一声,不再看他,却觉得这个夜晚的景色还不错。
51、一更
谢煊划着船, 慢悠悠绕着小河游了一圈,回到码头,将船只还给等在那边的船家,牵着采薇小心翼翼下船。
两人刚刚踏上青石板, 身后平静的河面,便起了一圈一圈涟漪。谢煊摊开手,抬头见本来挂在天上月亮, 渐渐没入了云层, 皱眉道:“要下雨了, 咱们赶紧回家。”
说罢,拉着采薇迅速踏上台阶,沿着石板路,疾步往回去。只是才走到半路, 那雨便淅淅沥沥落下来。
这时节乍暖还寒, 淋了雨可不好受。采薇捂着头顶, 忍不住抱怨道:“早知道就不游船了,还不如跟你去赌坊妓馆呢?”
谢煊低低地笑。
采薇抬头看他, 脸上又被淋了两滴雨, 啐道:“你还笑?”
谢煊挑挑眉头,左右环顾了下。这个时代没有路灯, 只有岸边的人家透出来的点点灯光。他将她拉到旁边一个屋檐下:“你站在这里, 等我一会儿。”
说罢,松开她的手,小跑着往前, 在一处院墙停下,然后轻轻一跳,双手攀住白墙的边缘,蹭的一下,无声无息翻入了那小院子里。
采薇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的墙头,目瞪口呆。这人是翻墙专业出身的么?还没搞清楚他是要作何,又见他人已经从墙头冒出来,小声回落在地上。
采薇这才看到他本来空空如也的手中,多了一张宽大的芭蕉叶。
谢煊走过来,将芭蕉叶举在她头顶,笑说:“这个挡雨还不错,凑合着用用。”
话音刚落,刚刚那院墙内便传来急促的狗吠和脚步声,谢煊赶紧拉起她的手,小声道:“快跑!”
他一手拉着他,一手举着芭蕉叶替她挡雨,迎着越来越细密的雨点,一口气跑了小半里地,直到狗叫声渐渐远去,才气喘吁吁放慢脚步。
当然气喘吁吁的只有采薇,身旁这男人依旧气定神闲。她缓过劲儿,回头看了看夜色中的水乡小院,又在暗沉的光线下看了看他,忍不住笑道:“要是那家人知道刚刚翻墙偷芭蕉叶的是镇守使大人,不知道作何感想?”
谢煊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应该会把整棵芭蕉树都送给我吧?”
采薇噗嗤笑出声,看到越雨越来越大,推了推他上方的手:“你自己也遮着点。”
谢煊不以为意道:“不用。”
采薇道:“这芭蕉叶好歹是你偷来的,我哪里好意思独占。”
谢煊看看举着的芭蕉叶,若有所思道:“主要是这叶子不够大。”说罢,忽然空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这样就可以了。”
采薇:“……”
她有十分有理由怀疑这人是借机占自己便宜。
不过两人的关系,也算不上占便宜。
比起谢煊的高大挺拔,本来正常身量的采薇,便显得如此娇小,简直是要陷入他的怀中一般。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揽着他的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而胸膛下的心脏此时有力地跳动着。
一路上,他带着她快速往回走,谁都没有再说话。
刚刚回到宅子,那本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就变成了瓢泼大雨。采薇站在屋檐下,借着屋子里的烛火看向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的雨水,一边拍着衣袖边的水迹,一边暗暗舒了口气。
谢煊随手将芭蕉叶丢在一旁,转头看她,问:“没淋着吧?”
采薇摇头:“还行。”
“我叫吴妈给你放水,你先去洗个热水澡,今天折腾了一天,咱们早点歇息。”
采薇点点头,看了看手中还没扔掉的那朵紫色小花,回到屋内,让四喜找了个瓶子接了水,插了进去。
又要开始面临晚上睡觉的问题。这卧房里的床是中式的架子床,比不上谢公馆的大铜床宽敞。即使是各自睡自己的被子,也不免会挨在一起。
采薇作为一个来自百年后的女性,并不至于将这件事看得多重,只是不太希望和一个还算不上熟悉,更谈不上感情的男人去做这种事。而且她实在不想在这个时代怀孕生孩子,毕竟她并不属于这里,这也不是一个好时代。所以先前同床共枕,谢煊没流露出那种意思,确实让她松了口气。
只是如今在华亭,孤男寡女日日睡在一张床上,除非谢煊生理不正常,不然她恐怕迟早是要面对这件事的。
比起采薇对于夫妻生活的忧心忡忡,从浴房洗漱完毕,回到房内的谢煊,一如既往的坦然。他将木窗子打下来,噼里啪啦的雨声便被隔在门外。他走到桌边吹了油灯,摸着黑来到床上,钻进了外侧自己的被子中。
这个季节的江南,若是有太阳还算舒服,一旦下雨就不大好过。这宅子比不得谢公馆,没有壁炉也没有热水汀,谢煊平日里一个人住,他又不怕冷,屋子里连炭盆都没准备,屋子里到处都是湿湿冷冷的,连带被子有些润润的寒意。
采薇裹在自己的锦被中,半晌也没睡暖和。正当她准备再把被子裹紧一点时,忽然一只温暖的手从外面钻了进来,握了握她冰冷的手。
“冷?”谢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采薇闷闷道:“带的被子薄了点,没想到会忽然变天。”
谢煊轻笑了声,收回了手,忽然将她的被子用力一扯,连人带被子一块扯了过来,又飞速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搭在上面:“盖两条不就不冷了。”
他动作很大,采薇几乎是顺着他的力度,滚在了他身侧,两人的身体瞬间在两条被子下靠在了一起。
盖了两条被子,加上身侧还有个温热的人肉取暖器,采薇确实觉得暖和了很多。只不过鼻息间全是男人的气息,她到底还是有点不自在。
她僵硬着身体,默默地往里面挪。可还没挪开几寸,就被谢煊在被子中准确地抓住了手,他带着戏谑的声音,低低响起:“怕我?”
采薇支支吾吾道:“我不习惯挨着人睡。”
谢煊低低笑了笑:“虽然我说过我不吃人,不过你要是再乱动的话,我可能会忍不住尝一尝。”
采薇觉得自己有点想打人,不过鉴于体力上的差别,她还是放弃了这个不明智的念头,老老实实躺在他身旁,然后在温暖中睡了过去。
在华亭的生活,开始得还算顺利,毕竟两个人相处,比起和一大家子相处要简单很多。加上谢煊公务繁忙,每天早出晚归,采薇一个人自由得很。但这种无所事事的自由,很快就让她焦虑起来。
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还可以,但一想到一年两年都是这样过下去,她和这个时代依附男人,困在宅子的女人有什么两样?只要一想就觉得恐怕。
她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所以刚刚过来没多久,就接受了自己变成一个民国少女的命运。但她可以接受命运,却不能接受这种失去自我的生活。无论在哪个时代,活着的意义,无非就是拥有自己可以掌控的生活。
若是在这个时代,她连出门亲眼见证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那未免也太可悲。
这几日和谢煊相处下来,她自然对这位太姥爷有了更多了解。他应该和谢司令还是不大一样,至少在同房这件事上,知道自己不是心甘情愿,便一直没有强求。他也许也有着这个时代常见的大男子主义,但或许是留过洋,他对女人大体上是尊重的,这一点跟江鹤年差不多。
她原先以为他脾气很糟糕,不过显然是她误会了,至少在她面前,他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要知道从那张冷峻的脸上感受到和颜悦色有多难得。他对自己这个妻子,显然也是关心的,有一次她在屋内,听到他出门时小声跟吴妈交代如何照顾自己。
谢司令不让他出去抛头露面,但或许可以从谢煊这里入手,毕竟他才是自己的丈夫。
思及此,采薇不免豁然开朗了几分。
这日天终于放晴,采薇让吴妈多做两个菜,说是要给谢煊送去。
吴妈笑呵呵应了,从水缸里捞出一条鱼,边在水井边杀鱼,边同站在一旁的采薇道:“三爷十来岁的时候,我就伺候他了。他那时候可真是个混不吝的小子,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放在眼中,我就想这以后要娶个怎样的少奶奶才行哦。现在看到三少奶奶您,我总算是松口气了。我就没见过三爷对谁这么耐心过。”
采薇笑道:“三爷对您不也挺好的。”
吴妈说:“夫人去得早,三爷那时年纪小,饮食起居都是我一手照料。他对我比寻常的佣人是亲一点。三少奶奶,你别看三爷这人长得冷眼冷面的,其实面冷心热,心肠好着呢。”
采薇笑:“是吗?”
吴妈笑眯眯继续道:“我这几年身体还好着,你们早些生几个孩子,我还能帮着你们带带。”
采薇怔了下,笑了笑没说话。
在华亭待了五天,谢煊带采薇来过几次使署,门房和卫兵都已经认得她,看到她来,个个笑脸相迎,一路畅通无阻。
跟在她身后的四喜感叹道:“想当初,四少爷被抓,就让你一个人进,咱们都被拦在门外,我看着这些拿枪的军爷,都差点吓坏了。”
采薇失笑。
“三少奶奶来了!”到了三楼,恰好遇到从镇守使办公室出来的陈青山,他笑嘻嘻道,“您来得挺巧,三少正好从营地回来。”
采薇从四喜手中的竹食盒里拿出一盒炸肉丸递给他:“拿去吃。”
陈青山眉开眼笑地拿起盒子用力闻了下:“谢谢三少奶奶,三少看到你来给他送饭,肯定会高兴坏。”
采薇笑着摇摇头,走到谢煊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采薇推门而入,对上的便是坐在办公桌后,抱着手臂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似笑非笑看着她的男人。
采薇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谢煊道:“你跟青山在外面说话那么大声,我能听不到?”
采薇撇撇嘴。
谢煊又说:“其实你刚在大门口,我就瞧见了。”
采薇拿过四喜手中的食盒,放在他办公桌上,笑说:“虽然跟士兵同甘共苦,是作为将领的好品格。但偶尔开个小灶也无妨是不是?镇守使大人。”
谢煊抬头看着她,狭长的眉眼染上了显而易见的笑意:“若是谢太太愿意给我送饭,我天天开小灶也不觉得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最后一天三更,但还是很晚。
52、二更
四喜非常识时务地将房间留给了小夫妻俩, 自己下楼去找卫兵聊天了。
谢煊伸手打开竹篮,看到里面饭菜的分量和两副碗筷,边把碗碟拿出来摆在桌上,边笑着道:“看来你不仅是给我送饭, 还来陪我一块吃,”
采薇道:“怎么?不欢迎?”
谢煊挑眉看她,但笑不语。
他给她盛好饭, 放在她面前, 漫不经心问:“这几日一个人在家是不是很没意思?”
采薇愣了下, 说:“也还好。”
谢煊道:“明日沐休,我带你去转转。等再忙一个礼拜,我能空出几日时间,到时候我们再回上海。”
采薇点头:“行, 听你安排。”
谢煊挑眉看她:“这么听话?”
采薇抬头看他:“难道你想我跟你对着干?”
谢煊失笑:“倒也不是, 不过你要是有什么想法, 不用藏着掖着,都可以提出来, 我尽力满足。”
采薇说:“什么都可以吗?”
谢煊道:“那肯定也得看情况。”
采薇思忖了片刻, 道:“暂时没什么想法。”两个人的关系还没到凡事都能商量的地步,她得再等等, 找到合适时机再开诚布公。
谢煊似乎胃口很好, 采薇带来的饭菜,她只吃了一点,剩下的全部被他消灭。
隔日沐休, 吃过早饭,谢煊让四喜跟吴妈留在宅子里,他自己带着采薇出了门。
“我们这是去哪里?”采薇在他身后问。
谢煊领着她到了车旁,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采薇撇撇嘴:“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谢煊等她坐进去,自己绕道驾驶座,转头看了她一眼,笑说:“怎么?怕我把你卖给人牙子?”
采薇斜眼看他。
谢煊边启动车子边玩笑般道:“你说江家五小姐谢家三太太能值多少钱?”
“那肯定是不如谢家三公子值钱,咱俩谁卖谁还指不定呢!”
谢煊朗声笑开。
采薇看了看他那张荡着笑意的侧脸,问:“咱们到底去哪里?”
谢煊道:“去山上。”
采薇皱皱眉头:“现在踏青还早了些吧?”
谢煊挑眉看她一眼,神秘兮兮说:“不是踏青,带你玩更好玩的。”
等跟着他爬上了一座小山坡,走进一处空旷的靶场,采薇才知道他说的好玩的是什么。
“想不想学枪?”谢煊笑问。
采薇看了看前方几十米出的靶子,心中其实是有点激动的。在这个乱世,她一个弱质女流碰到危险,就像上次大婚之日那样,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可如果学会了用枪,也是一门防身技能。
她用力点头。
谢煊从腰间枪套取出手/枪,将弹夹拿出来,摊在手掌心,让采薇看着自己如何装进去,道:“这是勃朗宁m1911半自动手/枪,使用很简单。我给你示范一次,你再自己来。”
采薇点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手。
谢煊看着她,笑了笑,上膛对准前方的木靶子,扣动扳机。砰地一声,那几十米开外的靶子应声倒地。
山中寂静,这一声枪响,震得采薇心脏差点漏了半拍。谢煊打完,转头看她一脸被吓坏的模样,笑问:“看清楚了吗?”
采薇回过神来,脱口道:“我看挺简单的。”
“行,你来。”
大话说出了口,采薇硬着头皮接过枪,学着他刚刚方法,挪动几步,对准另一个木靶,一只眼睛闭上瞄准,用力扣动扳机。哪知在枪声响起那刻,她只觉手上一麻,本来握着的枪掉在地上,而她自己更是吓得连连后退两步。
谢煊见她这惊慌失措的模样,嘴角弯起,像是乐不可支的的样子。
采薇哪知刚刚还雄心壮志着,现实就给了她重重一巴掌。本以为简单的开枪,原来竟这么难,不仅被后挫力震得掉了枪,远处那纹丝不动的靶子更是昭示着,那颗被她打出的子弹,不知道射飞到了哪个犄角旮旯。
见谢煊在一旁幸灾乐祸,她怒从胆边生,上前就踹了他一脚:“你第一次开枪就百发百中了?”
谢煊也没躲,看她恼羞成怒的小脸,稍稍敛了笑,从地上把枪拾起来,道:“这枪的后挫力对女孩子来说是重了点,第一次开枪,你没被吓哭,已经让我很意外了。”
采薇瞪眼看他。
“来,我教你。”谢煊笑道。
采薇走过去把枪接过来。谢煊则走在她身后,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身体站直,目光沿着枪身对准前面的靶子。”
采薇照做。
“举起枪。”谢煊继续道。
采薇一只手拿枪,另一只手握住手腕。不想,身后的男人却是上前一步,几乎是贴在她身后,双手从后面伸上前,分别握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握枪的手微微举高了几分。
两个人是一个标准的环抱姿势,他身体的温度从后面传来,温热的鼻息萦绕在采薇的耳畔,亲密又暧昧。
她的心脏忽然跳得有些快,但很快又压下去,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枪上。
谢煊道:“开枪。”
采薇咬唇,用力扣动扳机,虽然眼睛还是忍不住闭上,但因为手腕被谢煊握着,她并没有因为射击的后挫力而丢掉枪。她睁开眼睛,看到远处那块木靶倒在地上,面上一喜,转过身兴奋道:“我成功了。”
谢煊不着痕迹地将她手上乱舞的枪卸掉,笑道:“嗯,有潜力。”
采薇这才发觉,自己还被他抱在怀中,因为转身,他两只手此刻正揽在自己身后。一抬头,就对上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狭长眸子,此刻那眸中染着点点笑意,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头发乱了。”谢煊轻笑道,松开一只手,伸上来替她将额间散乱的头发,绾在耳后。
两人近在咫尺,暗涌在交汇的视线中翻滚。采薇的心脏砰砰直跳,忽然生出一股混乱的紧张,连呼吸好像都忘了。恍恍惚惚中,看到谢煊英俊的面孔,朝她一点一点靠近过来。
就在男人温热的呼吸落在自己脸上时,采薇骤然惊醒过来,猛得转过身,欲盖弥彰般大声道:“我再试几次!”
谢煊在原地愣了片刻,又低低笑出声,将手中枪交给她:“那你自己试两次,我在旁边看着哪里有问题。”
采薇接过枪,没再看他,努力使自己专注。也许是刚刚那慌乱的紧张,抵消了她对开枪的恐惧,接下来两发子弹,竟然射得还挺顺利,虽然因后挫力,手上仍旧有点发麻,但也能勉强稳住,其中一发竟然还正中靶心,连谢煊都有点意外,在一旁笑说:“看来你真得是还有点天赋。”
采薇随口道:“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学过射箭吧。”
谢煊笑:“岳父还让你们学过射箭?那我可真不知道。”
采薇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一回生二回熟,采薇很快掌握了基本的用枪方法,愣是把谢煊的子弹打完,才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
采薇道:“我明天再来。”
谢煊笑说:“子弹很贵的,大小姐。”
采薇轻嗤一声:“你都知道我是大小姐,还怕买不起几个子弹。”
谢煊点头:“这倒也是。”
下午回到宅子,采薇正回忆着今天用枪的手法,谢煊忽然拿了个小匣子递给她。
“干吗?”
谢煊挑眉轻笑道:“送给你的,看喜不喜欢。”
采薇狐疑道:“无缘无故送我东西作何?”
“先生送太太礼物还要理由?”
采薇鼓鼓嘴巴,故意道:“我是怕你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两人相处几日,说话早不顾忌,谢煊喜欢故意调侃逗弄她,采薇自然也会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谢煊揉了把她的头顶,笑说:“我看你是挺像小鸡崽的。”
采薇瞪了他一眼,低头将没上锁的匣子打开,看到里面那只精巧的左轮手巧,愣了下,拿起来看了看,惊喜地睁大眼睛抬头看他:“送给我的?”
谢煊点头:“这种左轮小手/枪很轻便,后挫力也不强,但杀伤力和我那只勃朗宁不相上下,适合女子用。”
采薇想了想,问:“为什么送我手/枪?”
谢煊笑说:“世道不安稳,女子也应该懂得如何防身保命。”
采薇试探问:“你们谢家女子又不用抛头露面,而且手下那么多兵,还用女子自己保命?”
谢煊好笑道:“女子解放运动已经开展多年,早不应该是男人的附庸。我自己就特别敬佩秋瑾女侠,虽然我不希望你像她那样去闹革命,但你总有自己活动的时候,我希望遇到危险,如果只剩你自己一个人,也有基本的自保能力。”
采薇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不是因为这把枪,而是因为他的话,他果真和谢司令不是一路人。看来她这些天的想法,有了希望。
谢煊见她想笑又可以忍住的样子,好奇问:“怎么了?”
采薇不动声色地将兴奋压下去,道:“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谢煊稍稍凑近她,低声道:“既然喜欢的话,那你是不是该对我回馈点什么?谢太太!”
采薇避开他那双灼灼的目光,笑道:“自然是有回馈的。”
“什么?”谢煊凑得更近一点,看着她那张笑脸的眼光里,有了显而易见的期待。
采薇却是狡黠一笑,伸手将他一把推开,跑到门口朝外面叫道:“吴妈,这几日午饭都算上三爷的份,我每天中午送到他使署去。”
“好嘞!”吴妈大声回道。
采薇回头,看向站在里面歪头笑盈盈看着她的英俊男人:“三爷,这个回馈可以了吧?”
谢煊点头:“差强人意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三少啊,你可长点心吧,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53、三更
一个得了枪, 一个得了几天娇妻亲自送饭还陪吃的待遇,两厢如愿,皆大欢喜。
在华亭愉快地度过了几天,谢煊终于得了空闲, 领着采薇回了上海。
两人是傍晚到的谢公馆,谢司令和谢珺都不在,跟其他人一起吃了晚餐后, 两人便带着眉眉去小花园玩。
小姑娘半个月没见着三叔和三婶, 一回来就是两个人一块陪她玩捉迷藏, 别提多高兴。
“三叔三婶,我开始数了,一二三……”小姑娘站在鹅卵石路中央,小手捂住眼睛, 奶声奶气大声道。
采薇对谢家花园不是太熟悉, 前后左右瞅了眼, 见到花圃中的灌木,赶紧走过去, 矮身躲进一簇灌木从下, 她身子小,藏进去正好。
哪知, 她刚找好舒服的姿势蹲下, 一具温暖的身体忽然也挤了过来。
采薇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很是有些无语地问:“你挤在这里干什么?”
谢煊一本正经道:“你这位置隐秘。”
采薇看着他人高马大一个蹲在这里,脑袋都露出了小半截在外面, 抽了下嘴角,决定把这地方让给他,自己另谋出路:“行,你在这里,我再去找地方。”
可人还没站起身,已经被谢煊伸手一把拉在怀中,用他那宽阔的胸膛将她整个罩住,然后笑着在她耳旁低声道:“没事,我掩护你,小丫头发现了我,肯定就不会猜到你也在这里。”
采薇:“……”不是,有必要这样欺负小孩子吗?
她还在犹豫中,眉眉已经数完了数子,松开手小跑着到处寻人。采薇不好再动,只能任身后的男人抱着自己。
两人最近虽然相处不错,晚上也一直是同床共枕,但这样亲密的时刻,除了上次打靶,这算是第二回。而且上次他只是虚虚抱着自己,这回却是严丝缝合地紧紧贴在一起,虽然都还穿着不算单薄的春衫,却也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
他温热的鼻息就在自己上方,略略有些重的呼吸一下一下钻进她的耳中。采薇几乎有点受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
好在眉眉很快找到了这边,在花圃外指着灌木的方向,兴奋叫道:“三叔,眉眉看到你啦!”
谢煊轻笑了笑,慢悠悠松开怀抱中的温香软玉,站起身朝小姑娘摊摊手:“三叔被找到了,那你继续找三婶。”
小姑娘果然如他所说的,没在原地继续停留,又转到别处去寻采薇。
谢煊低头朝采薇挑挑眉头,颇有些邀功的味道。
采薇:“……”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幼稚。
她从灌木缝隙里看了眼外头,见小姑娘东看看西望望,就是不再朝这边过来,正要站起身自暴,却被谢煊用手中轻而易举摁住了头顶,动弹不得。
她昂头恼火地看向他,用口型道:“松开!”
“我不!”谢煊欠揍一般无声回她。
在一旁围观的婉清,看到这情形,哑然失笑。终于在女儿疑惑地挠头时,她唤了她一声:“眉眉。”
眉眉朝妈妈看去,见她对谢煊的方向努努嘴,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疑惑地嘟起嘴把,但忽然又恍然大悟,迈着小短腿朝这边跑过来。小身子钻进花圃,拨开灌木,然后便看到被谢煊摁住脑袋顶的采薇。
他乐得咯咯直笑:“我找到三婶婶了,原来是被三叔藏起来了。”
采薇站起来,朝谢煊龇牙咧嘴。
婉清走过来,伸手探了下女儿的脖子,见出了薄汗,道:“刚刚跑太多,咱们稍稍歇会儿。”
眉眉指着不远处已经打花苞的玉兰树道:“三叔,我要摘花花。”
谢煊点头,伸手将她抱起来,朝玉兰树走去。
一大一小在树边采花,两个女人留在原地说笑。婉清道:“我好久没见三弟笑得这么开心,你进门不到一个月,他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她顿了顿,又笑说,“也不能这样讲,确切的说,是他好像变回了以前那个谢家三少爷。”
采薇好奇地看向她;“有吗?”
婉清笑着点头:“季明是谢家的小儿子,从小在家里最得宠,大家都纵着他。我嫁进来那会儿,他十八九岁,真真是个混不吝的大少爷,性子顽劣得很,爱玩也会玩。北京城里谁不知道谢家小三爷?后来被送去了德国,再回来没多久,他哥哥就出了事。他一直把那场意外怪在自己头上,从此性子大变,整个人沉稳了许多是不爱说话,也很少笑。可谁都知道他是心里有事,我有时候想开解他,却也不知道怎么入手。”说着,弯唇笑开,看向不远处抱着女儿的那到背影,“现下看到他这副样子,我也算是松了口气。”
采薇只知道谢家大大少爷是剿匪时丧的命,却不知道这跟谢煊有什么关系,听她这么说,估计是多少有点关系。
她笑了笑道:“不管什么事,时间长了总会看开的。”
婉清点点头:“是啊!”
谢煊等怀中的小姑娘摘好玉兰花苞,抱着她转身,往回走了几步,目光越过采薇看向别墅后的走廊,道:“二哥,你回来了?”
采薇循声转头,果然见到穿着黑色风衣的谢珺,正站在走廊的一根廊柱旁,也不知站了多久。她笑着主动打招呼:“二哥。”
谢珺弯唇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儒雅斯文,他迈步走过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煊道:“今天下午。”
谢珺点点头,目光落在采薇红润的脸上,问:“弟妹在华亭住得可还习惯?”
采薇笑说:“挺习惯的。”
谢煊歪头看她,戏谑道:“在华亭待了小半个月,好像都长胖了,是不是?”
采薇已经习惯了这位冷脸公子时不时的没个正形,但还是忍不住瞪他一眼:“哪有?”
谢煊笑道:“那回去让吴妈每天再多做点好吃的,每天你来使署,我盯着你吃,等长胖些再回沁园,岳父肯定就不会担心我欺负你了。”
采薇木着脸眼观鼻鼻观心,不再搭理他。
谢珺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两人,轻笑道:“不管怎样,弟妹跟着你在那边,你要好好照顾她。”
采薇斜了眼谢煊:“你看人家二哥,哪像你。”
谢煊好笑道:“我哪能和二哥比呢?”
谢珺笑了笑:“那你们玩,我去看看你们梅姨。”
这时候,暮色已经落下来,谢煊和采薇带着眉眉再玩了一会儿,便回了房间。
洗漱之后,谢煊回到房间,对坐在床上看报纸的采薇随口道:“使署那边这几日不忙,我们在上海多待两天再回去,我明天陪你回沁园看看岳父他们。”
采薇一听到回去,心里就是一个咯噔,虽然在华亭那些日子过得不算太差,但想到窝在一个小镇上,如同与世隔绝一般,除了自己这位丈夫,就没有其他,她就实在是有点焦虑。
而且这么久没去工厂那边,也不知道机器和棉花采购的进度如何了,还有库房的事,她让楚辞南帮忙登了广告,后续怎样她也还不清楚。
她看了看谢煊,想到婉清刚刚说过的话,他如今心情应该是不错的,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见她半天没说话,谢煊问:“怎么了?”
采薇抿抿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谢煊,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谢煊不甚在意地点头:“你说。”
采薇道:“你送气枪的那天说得很对,女子解放运动已经开展多年,早不应该是男人的附庸。这也正是我想的。我没你那么大理想,你想练出一支精兵,守护自己要守护的土地或者百姓。我不过想在这个时代做一个独立的人。你在华亭练兵养兵,而我跟着你在华亭,除了做一个每天等你回家的谢家三少奶奶,生活再没其他的意义。”
谢煊皱眉,在她旁边坐下:“你不想跟我去华亭了?”
采薇道:“也不是完全不去,若是有空的话,还是可以去住一住的。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我今天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同意我继续去工厂工作。父亲他不答应谢家女眷抛头露面,可我真的不愿意做金丝雀。你不也说女性已经解放了吗?”
见他盯着自己若有所思般不说话,她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这个要求在你们谢家可能有点过分,但我除了求你,不知道还能求谁?我希望你能答应,并且帮我跟父亲说说。”
谢煊本来带着笑意的脸,微微沉下来,看不出喜怒。
采薇想了想又道:“你们使署不是缺钱么?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把百分之二十的利润,用来资助你们购买军需更新武器。你看如何?”
谢煊定定看着她,半晌之后,似笑非笑道:“你这是跟我谈上条件了?”
采薇道:“我觉得这是互惠互利的一件事。”
谢煊道:“江采薇,夫妻之间谈互惠互利这件事,你觉得合适?”
采薇有些好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联姻。”
谢煊微微怔了下,哂笑道:“这倒也是。”
采薇看了看他,思忖片刻,试探道:“如果你觉得我这样无法尽妻子的责任,或者你想要给快点为谢家开枝散叶,我……不会反对你纳妾。”虽然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想吐槽,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应该算是很诱惑的条件吧?
至于她,反正她心理上也没把他当丈夫,自然不会在意。对现在的她来说,得到自由比任何是都重要。
谢煊神色莫辨地看着她,目光如炬,半晌没说话。
直到屏住呼吸等待答案的采薇有点紧张时,谢煊终于淡声开口:“你让我考虑考虑。”
说罢,钻进被窝,伸手掐了他那边的台灯。
采薇听了他的话,微微松了口气,也关了灯,默默躺进了被子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煊低沉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你天天给我送饭,不是因为收了我那把枪吧?”
“啊?”采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不免为这人的睿智而暗暗吐了口气,想找个借口搪塞一下,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高兴得太早,人家根本没把你当老公。
54、更新
隔日醒来, 谢煊已经不在身侧。采薇洗漱下楼,还是没见着他的身影,见到客厅里忙碌的陈管家,随口问:“三少呢?”
陈管家道:“一早就带着陈副官出门了, 说是去见讲武堂的同窗。哦对了,他让小的转告给少奶奶,说是今日没空陪您回沁园, 若是您想回去, 让阿文阿武送您。不想回去的话, 自己去洋场逛逛或者干什么其他的都行,他可能回来比较晚。”
采薇无语地撇撇嘴角,昨晚还说陪她回沁园,今早就有约了, 摆明了是在跟她生气。所以她提的要求, 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 真的很过分么?可他明明说过支持女子解放的,真是嘴上说得好听, 到了自己这里, 还是大男子主义一枚。
不过昨晚睡前,他说的是考虑考虑, 也没明确拒绝, 这事儿还是有点希望的。若是真不成,她也只能再从长计议。
一想到可能又要去华亭围着个男人打转,采薇脑仁就有点发疼。
既然谢煊出门发了话, 她便一个人回了趟沁园,但心里有事,怕江家人看出来,待了半日就回了谢公馆等谢煊回家。
时间好像变得特别漫长,好在谢莹今日也不用上课,拉着她和婉清玉嫣凑了一桌牌。
玉嫣对采薇仍旧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打牌时专吃她的牌,采薇心不在焉输了两把后,打起精神,很快赢了回来,气得玉嫣一脸菜色。
打完牌吃了晚餐,她没等到谢煊回来,倒是等回了谢司令和谢珺。谢司令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见了她,一脸关怀地问在华亭过得好不好,谢煊有没有欺负她。采薇笑着一一作答。
谢司令回上海,似乎不是休假,而是有要事,跟众人说了几句话,便叫谢珺去他的书房,临走前还嘱咐陈管家,等谢煊回家让他也马上去他书房。
谢煊是半个钟头后回来的,他喝了酒,远远就能闻到一点酒气。但眼神和表情与平日无异,应该是没有醉。走近客厅,他目光直接落在沙发上的采薇,
“你回来了?”采薇站起来迎上。
谢煊轻描淡写嗯了声。
陈管家听到动静,走出来道:“三少,司令让你回来了马上去他书房。”
谢煊点点头,将目光从采薇脸上收回来,迈开长腿,直接朝楼上走去。
采薇想了想,也上了楼回到了房内。这一等,又是等了快一个钟头。她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隐约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赶紧打开门,看到的却不是谢煊,而是正在回旁边房间的谢珺。
她有些失落地抿抿唇,谢珺的手刚刚握着门把,觉察旁边的动静,转头看过来,恰好看到她一张微微皱起的小脸,轻笑了笑,随口问:“在等三弟?”
采薇道:“他还没上来?”
谢珺道:“他还在和父亲说话。”
听他这么说,采薇心中升起了一丝期待。也知为何,她总有种预感,谢煊会答应她的要求,只是光他答应也没有用,还得过谢司令那一关。若是他就随便提一嘴,谢司令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到时候他用谢司令的话来应对她,她其实也没什么说的。
谢珺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道:“弟妹,你有什么事吗?看我能不能帮你?”
采薇愣了下,笑着摇摇头:“我就是等季明回来,没什么事,二哥你早点休息。”说完也不等谢珺再回应,缩回脑袋关上了门。
在套房里又等了大半个钟头,盼星星盼月亮般,终于将谢煊盼了回来。
“你回来了?”听到开门声,采薇从沙发上跳起来激动地迎上去。
谢煊面无表情,也没说话,只淡淡看了她一眼,随手解开了夹克外套挂在门边的衣架子上。
采薇试探问:“昨天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谢煊还是没说话,迈开长腿走到沙发坐下,慵懒地伸了伸手臂,漫不经心吩咐:“给我倒杯水。”
若是平时,看到他这副大老爷们儿的做派,采薇肯定是要啐了一句,但此时有求于人,想都没想立刻殷勤地给他倒水:“你今天喝了酒吧,我看你身上酒气挺重,有没有不舒服?”
谢煊扯了下嘴角,没回答她,只是靠在沙发,默默打量着她,待她双手举起杯子送到他跟前,他伸手接过来喝了口,才不紧不慢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采薇抬头看向他,表情明显一僵。
谢煊没再说什么,放下水杯,起身径自去了浴室。采薇看着那道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内,悻悻回到房内,坐在床上皱眉思索着他的话。
等人进来上床时,她转头,定定地看向他。
谢煊对上她那双水润乌黑的眼睛,淡声问:“干什么?”
采薇道:“你刚刚说的是如果,意思就是你答应了对不对?”
谢煊愣了下,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道::“你还挺聪明。”
“所以……你答应了?”
谢煊打了个哈欠钻进自己的被窝:“我可没这么说。”
采薇道:“那你到底答不答应?”
谢煊啪的一声关上灯,过了会儿,才回道:“我刚刚跟父亲说了,他答应你不用跟我常住华亭,可以出去做你的事,但是要记住你是谢家的三少奶奶,在外面得有分寸。而且必须让阿文阿武跟着。”
采薇重重舒了口气,虽然这语气不中听,但能这么快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出乎她意料。她想了想,低头看他,问:“父亲真的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你怎么跟他说的?”
因为屋子里关了灯,只有外面照进来的一点光线,她其实看不清他的面容。
谢煊的声音在黑暗中淡淡道:“你是我的太太,你的事我说了算,父亲知道就行了。”
采薇对他的话有些狐疑,毕竟谢司令在家中是说一不二的地位,不过既然已经有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她也就没再刨根问底。
想了想,又试探问:“那父亲没催我们生孩子?”
谢煊冷笑一声:“你不跟我去华亭住,生孩子确实是个问题,要不然我们现在抓紧时间?”
采薇愣了下,默默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顺势裹了裹,鹌鹑一样,不再说话。
好在谢煊并没有动作,只是过了须臾又说:“我答应你不是没条件的。”
“你说!”
谢煊道:“你之前说的百分之二十利润的资助,太少了,我要百分之五十。”
采薇:“……”你咋不去抢呢?
本来对他的感激之情,顿时叫他的狮子大开口挥去了大半,不,是全部。她咬咬牙,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心平气和:“没问题。”
反正先答应下来再说,至于到时候账目是多少,还不是她说了算。
作者有话要说: 塑料夫妻情。今天短小君,明天慢慢进入新剧情,会继续双更的。
现在女主对男主,肯定是没有爱情,只是时不时被他的荷尔蒙吸引一下。
至于谢三确实是动了心,但这种动心还远远达不到言情小说中的那种爱情。他是那种面冷心热的人,因为知道女主嫁过来是不愿意的,年纪又小,内疚加上这点潜意识的好感,又把她当成妻子,所以对她好。如果他娶的是别的女人,以他这种性格,他肯定也会相敬如宾,但不会像这样花心思。
所以两个人都还要加油啊~不然怎么对得起言情小说男女主的身份。
55、一更
谢煊隔日就回了华亭, 采薇虽然知道他可能大概也许应该是很不高兴,不过毕竟重获自由,她自己还是挺高兴的,赶紧去工厂跟紧进机器和棉花采购的进度。
如今大战还没开始, 物美价廉的洋货占据市场大半壁江山,棉花价格还算便宜。张经理在这个行业多年,对采购渠道颇为熟悉, 很快谈好附近几省的货源, 棉花源源不断从水路往上海送过来。
因为楚辞南帮忙在杂志登了广告, 新一期《启蒙》发行不过一个礼拜,已经好几家可做仓库的房主主动上门联系。仓库的事,自然也顺利解决。只不过囤积棉花并不是件简单事,不仅得考虑发霉生虫的问题, 因为是易燃物, 还得防范着火。租下仓库后, 自然是不能直接存放,得先做好通风和防火装置。
采薇不放心全权交给工厂的人去办, 几吨几顿的棉花源源不断运进上海, 意味着她户头里的大洋,成千上万的减少, 她可不敢还没等到价格上涨, 就出了什么漏子。
她在大量囤积棉花的事,江鹤年自然也听张经理报告了,不过自从她主动答应嫁入谢家起, ,江老爷便觉得自己这小女儿好像忽然长大了,比家里其他几个孩子更有主见,也就没多过问
这一忙就是半个月过去,采薇这才想起来谢煊一直没回上海。
毕竟自己得来的自由生活,是他帮忙争取的,便空出两日,去城隍庙买了些蟹壳黄之类的点心,带去了华亭去探望他。
然而她去的并不凑巧,谢煊去了营地,不在使署。她只能先回宅子等他。
这一等等到了天黑了许久,都没等到人回来。
晚上九点,刚刚从营地一身臭汗回到使署的谢煊,也没洗漱,直接就倒在休息间的行军床上。
“三少,这都半个月了,你怎么不回上海?不会是和三少奶奶吵架了吧?”陈青山端着泡茶的搪瓷缸,凑到他床边笑嘻嘻问。
谢煊踹了他一脚,摸出一根烟叼在口中:“一身臭汗,起开点!”
陈青山嘿了一声,不以为意道:“得了吧,你自己也不比我干净?也亏得三少奶奶不在这里,不然不得嫌弃死你。”
“别跟我提她。”谢煊吐出一口眼圈,恶狠狠地想,当初就不该答应她的,嘴上说有空就会来看他,这半个月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这是真没把自己当丈夫。
“真跟少奶奶吵架了?”
谢煊斜睨着他,转移话题:“你娘给你来信,是不是又在催你娶媳妇的事?
陈青山笑道:“可不是么?说是给我物色一个,等我休假回北京就结婚。我赶紧回她说,我已经在上海给她找了个千金小姐儿媳妇,让她别瞎忙活了。”
谢煊好笑道:“你骗你娘做什么?”
陈青山撇撇嘴:“我一个当兵的常年不在家,娶了媳妇不是让人姑娘守活寡么?再说了,这世道还得乱,可能活寡都守不成。”他想了想,小声道,“我听人说北京那位指不定想穿龙袍当皇帝,孙文正在日本组建革命党,肯定还得打起来。你说咱们真的要杀那些反对复辟的革命党?”
谢煊将拿起火柴点燃口中的烟,默默吸了两口,抬头定定看向他,道:“青山,你当兵是为了什么?”
陈青山道:“为了每个月五块大洋的军饷。”
谢煊斜了他一眼:“出息!”
陈青山嘿嘿笑了笑:“你也知道我家里穷,老爹爱吃酒又好赌,老娘是个目不识丁的小脚妇女,小时候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大一点就靠坑蒙拐骗当混子度日,可那年头谁日子都不好过,我干了坏事得了钱心里也不舒坦。后来跟了你你带我去讲武堂,让我当了兵,每个月领几块大洋,养得起我娘和妹妹,心里才踏实。但是……”
谢煊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但是,我从小到大,看着改朝换代,满人皇帝没了,可洋人又骑在咱们头上。你看夷场上那些巡捕房的印度阿三都能在咱们的地盘作威作福,外滩花园写着华人和狗不能进。我就想,我穿了戎装拿了枪,要打也是打这些洋人,不能没事打自己人。”
谢煊勾唇问:“所以,若是北京城那位真的要称帝,革命党或者其他人反对的话,你不打?”
陈青山有些纠结地皱了皱眉:“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按理说,我是北洋军,是总统的人,但若是为了他当皇帝打自己人,我肯定是不愿意的。不过……我一切听从三少您的指挥,您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谢煊轻笑了笑:“行了,你也别听风就是雨,要真恢复帝制,咱们再另说。”
陈青山点头,试探道:“若真要复辟,二少作为总统心腹,他肯定是要全力支持的,咱们可能不是很好做。”
谢煊愣了下,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别想那么多。”
陈青山点头:“也是,这些消息本来也就是坊间传闻,指不定是革命党故意煽风点火放的假讯息,好让总统失了民心。”
谢煊失笑:“你想得还挺全面。”
两人正在聊着,门口响起敲门声,陈青山道:“进来,门没锁。”
采薇推门而入,走到内间门口,目光落在昏暗灯光下,行军床上两个并排靠坐着的男人。
陈青山本来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看到来人,吓得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手中的搪瓷缸子差点没掉在地上。
“三……三少奶奶。”
谢煊皱起眉头,不紧不慢地下床,不动声色地灭了手中烟,淡声问:“你怎么来了?”
采薇笑盈盈道:“我今天中午就来了,使署里人说你去了营地,我就回了家。听吴妈说你经常就住在使署,一直没等到你回去,就过来了。”她拎起手中的纸袋,“我给你带了些点心,这个时间了,你们当夜宵吃吧。”
采薇直接走了进去,陈青山不着痕迹地移开脚步:“三少,那我出去了。”
谢煊指着屋子里的小案几:“你放在那里吧。”
采薇放下袋子,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他:“这么久没回家,是最近很忙吗?”
半个月不见,这人似乎变黑了些,脸颊也略微消瘦了几分。最近政府下令,华亭改回松江,纳入沪海道,正式被上海管辖,他从华亭镇守使变成了松江镇守使,期间必然是有不少琐碎工作要忙。
谢煊皮笑肉不笑道:“我不回家,你多自由,不是正如你意?”
采薇愣了下,问:“你还在不高兴?”顿了顿,又道,“既然不高兴,为什么答应我?”
谢煊木着脸回道:“为了你那几间工厂百分之五十的利润。”
一说到这个,采薇就肉疼。
她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毕竟自由是这个人给的,她心里头对他还是非常感激的——若是不提这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她就更感激了。
“这两天我有空,陪你在华亭住两日。”
“我不是太有空。”谢煊走过来,提起她放在桌上的袋子,斜睨着看她,片刻之后,又淡淡补充一句,“不过你想住就住吧。”
呵,还挺傲娇。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几天三更后,我萎了,二更有,但很晚了,明早看就行
56、二更
谢煊提着袋子, 径自走出去,路过外间坐在沙发的陈青山,从袋子里拿出两包点心递给他:“吃吧。”
陈青山笑嘻嘻伸手去接,可还没碰到那用两包玩意儿, 谢煊忽然又收回手,把大的那一包放了回去,剩下那一包再递给他。
陈青山:“……”三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他接过纸包, 笑呵呵道:“三少这是要跟少奶奶回去吗?这几天太忙, 你一回使署就倒头睡, 也没好好洗过澡,是该回去好好洗个澡了。”
不等谢煊朝自己瞪过来,他已经缩回沙发,打开纸包里的蟹壳黄, 就着搪瓷缸的茶水吭哧吭哧吃起来。
谢煊冷眼看他, 扯了下嘴角, 对采薇淡声道:“走吧。”
采薇赶紧跟上,但他腿长步子快, 始终将她落下两三米的距离。从使署回到小宅院, 两人一路无话,进了大门后, 谢煊把手中的袋子随手往开门的吴妈手中一塞, 飞速钻进了浴房。
等回到房间,他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采薇借着油灯灯光打量他一下,看来先前不是黑了, 而是没洗澡脏的。
他看了她一眼,也不搭理她,径自来到床上躺了下。
采薇本来还想跟他说说话,沟通一下塑料夫妻情,看他这架势,估计也没兴致,便随后问道:“你就睡了?”
谢煊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回道:“白天太累,早点睡。”
采薇撇撇嘴,也只能来吹了灯上床。因为他睡在床外侧,采薇要进去自己的位置,就免不了从他身上跨过去。
偏偏她刚小心翼翼迈进一条腿,本来笔直躺着的人,忽然一个屈膝。黑灯瞎火中,采薇一个不防,被他给绊倒,直接趴了在他身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黑暗中,两人的脸近在迟尺,温热的呼吸缠绕在一起。
她手忙脚乱撑在他肩膀,想爬起来,哪知身下男人另一条长腿也曲起来,让她再次在黑灯瞎火中趴下。而且这次不偏不倚,直接撞在了他的脸上,冰冷的脸颊碰到了一抹温热柔软。
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采薇的心脏忽然就砰砰猛跳了两下,赶紧撑着她的肩膀起身,直接翻滚进了床内侧。
谢煊的声音在黑暗中凉凉响起:“想要投怀送抱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采薇下意识摸了下刚刚被他的唇碰到的脸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热,她没好气道:“谢煊,你故意的吧?”
谢煊冷哼了声,不置可否。
采薇钻进自己的被子,转过身不再理会他。
黑漆漆的屋子里,顿时安静得只剩两人轻轻浅浅的呼吸。谢煊转过头,看了看床内侧,光线太黑,什么都看不到。
他抿抿唇,鼻息间好像还萦绕着一点淡淡的香味。
她身上总是带着一点香味,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有点像荷花,又有点像清晨雨露,他从来没在别人身上闻到过。
最近使署公务繁忙,又因为对她颇有几分怨气,其实他没怎么想过自己这个有名无实的小妻子。但今天看到她在使署乍然出现,说没有一点欣喜那肯定是假的。
他是一个正常的年轻男人,并不是柳下惠,时隔半个月再躺在同一张床上,经过刚刚那一点亲密接触,现下自然是有些心猿意马。
但也只是一些,他回过头,对着黑暗中的账顶片刻,很快便困意来袭,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早上,谢煊先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转头看向床内侧。本来对着墙的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经转过来。睡梦中的人呼吸均匀,鸦羽般的头发扑在枕头上,秀丽的眉眼在晨光中,有种静谧的恬静,嘴唇不如白日那样红,是淡淡的粉色。
谢煊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只是还没碰到,那双闭着的眼睛忽然惺忪地睁开。
“你醒了?”采薇打了个哈欠。
谢煊不着痕迹地退开,冷着脸道:“嗯。”他掀开被子下床,“我去使署了。”
采薇撑起身子问:“你今天忙吗?中午在不在使署?我去给你送饭?”
谢煊凉凉看她一眼,道:“算了,我怕吃了你送的饭,又得拿什么交换。”
采薇好笑道:“咱们讲点道理,你的交换条件可是我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要是送几顿饭就能让谢三公子帮我那么大的忙,我天天送都乐意。”
谢煊道:“这利润还不是你说了算,回头你说亏了,我也没地方去讲理。”
采薇有点心虚地清了清嗓子:“你能盼点好吗?”
谢煊一边换衣服一边道:“我仔细想了下,还是觉得自己亏了,除了这画大饼的五成利润,我觉得你还应该做点什么补偿一下,不然我可能会重新考虑这件事了。毕竟我娶了妻子,不是做摆设的。”
这人还贪得无厌上了?采薇哪里这样被动过,若不是这个时代女人身不由己,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真的要揭竿而起了。
她看着换上铁灰色戎装,颀长挺拔的男人,问道:“你还想要什么?”
谢煊淡淡看了她一眼:“你自己好好想想,还欠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该进入新的地图了,但是写到男女互动就老想多写点。
今天这两更其实是一章,但我拖延症犯了,墨迹了一晚上,希望明天我能活过来,给你们真的双更。
57、一更
谢煊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 便去了使署,留下采薇在小宅院里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她欠他什么?她又能欠他什么?
一开始采薇只觉得这人是不讲道理,但一个上午过去,终于是叫她渐渐琢磨出点味儿来。莫非他这位挂名丈夫, 是想要名副其实了?
采薇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吓得打了个激灵,想着反正他中午也不要自己去送饭, 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提前返回了上海。
临走前还特意把随身携带的钱都留在桌上, 压了张纸条说他公务繁忙,让吴妈多买点好吃的给他补身子。
其实她也不是多抗拒这件事,但毕竟男欢女爱的前提还是应该有个“爱”字,所以她还是先选择装死。
谢煊不到十二点就从使署回了宅子, 可哪知回来一看, 自己那位专程赶来探望自己的好太太, 早已经溜回上海,只留了一叠钱给他, 顿时气得脑仁儿发疼, 饭也没吃,气冲冲赶回营地操练手下那堆倒霉的大兵了。
虽然棉花收购很顺利, 但采薇那家印厂却因为政府这个月新出的《报纸条例》而订单锐减。这份法令大大提高办报门槛, 严格审核,限制报刊内容,以此来加大言论和新闻管控, 导致报刊发行数量锐减,印厂的生意自然是受到很大影响。
从松江回到上海第二天,采薇去印厂看情况,正好遇到来跟经理谈事情的楚辞南。采薇一问,才知他的《启蒙》也受到影响,被严令停刊整改,只能来取消订单。
因为印厂的收入和纱厂布厂比起来,本来就不多,采薇也没太在意这件事。不过看到楚辞南愁眉苦脸的样子,还是有点同情的。
一个文弱书生在军政时代实现理想抱负,确实处处受掣。两人正好都有空,便去了附近的咖啡店边喝咖啡边聊。
“那什么时候能复刊,有时间表吗?”在临窗的卡座坐定后,采薇关切地问。
楚辞南苦笑着摇头:“不知道,报纸条例一出,受影响的不止是我们一家刊物,上海舆论向来是最开放的,这次自然也是震动最大的。有几个报人反对这种管控,已经被警察署给抓了。我现在只能等,看什么时候能拿到审核批条。”
采薇想了想道:“别的我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不过要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
楚辞南笑:“江小姐太客气了。”
采薇道:“我只是不希望楚公子的才华就这么被埋没。”
看到他,她就不由得想起曾经的小同桌。她曾经想象过,那个阳光英俊的男孩以后长大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然而命运却没能等到他长大。如今他在这个世界长大成人,而且还那么才华横溢,她当然希望他可以发光发热,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
楚辞南谦逊地笑了笑,喝了杯咖啡,不经意间瞥了眼落地窗外,然后咦了一声:“那是上海镇守使谢二公子吧?”
采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马路对面,谢珺从他那辆雪佛兰下车,往旁边一家西式酒楼走去。因为这是公租界,他和身后的副官阿诚都穿着便服,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内。
她点点头:“对,他是我先生的二哥。”
楚辞南微微眯眼看着刚刚谢珺消失的地方,感叹道:“这位谢二公子真是不得了的人物,不到三十岁就成为总统的心腹,坐上了上海镇守使的位子,势头都已经快盖过他的父亲谢司令。”
采薇笑道:“确实是年轻有为。”
楚辞南回过头,却又不太以为然地摇摇头,表情有些不屑道:“虽然江小姐你是谢家三少奶奶,但我还是要说,你二哥这种人太心狠手辣,若是咱们国家当权者都是他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国不将国。”
采薇微微一愣,对他这种明显压抑的义愤填膺,有些愕然,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楚辞南道:“他之所以能上位,无非是因为替总统暗杀敌手立功,好几个颇有民心的知识分子和清正官员都死在他手中。后来又镇压革命,屠杀了大量革命者。外表看起来倒是斯文儒雅,可手上却沾满了血腥,而且还是爱国爱民者的血。”
虽然知道谢珺年纪轻轻能坐到镇守使的位置,绝非是表面看起来那么温润如玉,但毕竟她在这个时代所接受到的讯息,只能来自报刊,而报刊上定然是不会有这些负面报道。至于在谢家这些天,上到谢家太太小姐下到管家佣人,都只有说谢珺好的,从来没听过半句他的不是,所以乍一听到楚辞南愤愤然说出这些话,自然是有些意外。
她下意识看了眼窗外,有些讪讪道:“我嫁入谢家时间短,对谢家的人不是太了解。”
楚辞南神色缓和,有些歉意道:“不好意思江小姐,我只是看到谢二公子,想到他的一些事迹,有些愤怒罢了,您不用把我一介书生的话放在心上。”
采薇笑着摇头,小声道:“楚公子多虑了,就是你说你是革命党,我也不会觉得是什么大事。”
楚辞南愣了下,失笑:“江小姐说笑了。”
两个人正说着,采薇身后的方向,一辆福特车在街边停下来。
谢煊从副驾驶下车,正要往街对面走过去,目光却忽然瞥到旁边的咖啡厅橱窗内一道熟悉的倩丽身影。
跟着下车的陈青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咦了一声:“那不是三少奶奶么?”
谢煊看着两个正在热聊的男女,英俊的眉头显而易见地蹙了起来,然后迈开长腿,朝店门走过去。守在外面的阿文阿武见到他,赶紧唤了一声“三少。”
谢煊冷冷点头,推开门长驱直入。
陈青山摸着鼻子跟在后头,思忖着要是待会儿三少干架的话,自己是帮忙还是劝架?但一想三少奶奶对面那年轻男人,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三少估计两根手指就能将人打翻,他还是提前想好怎么劝架吧,免得不小心在租界闹出人命。
在陈副官胡思乱想间,谢煊已经来到采薇的卡座旁,一手重重搭在她的肩膀。
采薇一时不妨,吓了一大跳,抬头看到是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奇怪问:“你怎么在这里?”
谢煊定定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反问:“你能在这里我就不能在这里?”
采薇道:“你不是在华亭么?今天不是沐休日吧?”
对面的楚辞南微微站起身,客客气气道:“这位莫非就是谢三公子?”
谢煊这才转头,将目光落在他脸上。也许是楚辞南实在是长了一副儒雅的君子模样,浑身上下都是书生气,表情也坦坦荡荡,他那股子气也不知为何卸掉了大半,只皱了皱眉,淡声道:“采薇,这位是你朋友?不知怎么称呼?”
采薇坦坦荡荡介绍:“这是楚辞南楚公子,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谢煊愣了下,将手从采薇纤瘦的肩膀挪开,伸向楚辞南:“原来是楚公子,久闻大名。”
楚辞南笑着和他握手:“三公子久仰。”
采薇抬头问:“你来附近办事么?”
谢煊点点头:“我二哥让我过来帮他办些事情,正好看到你在这里,就过来打声招呼。”他顿了顿,又看了眼对面复又坐下的楚辞南,“你和楚公子聊什么呢?”
采薇道:“楚公子办的杂志一直在我们印厂印刷的,但是最近报纸条例下来,《启蒙》被停刊,他去印厂跟经理商量取消订单的事。《启蒙》你也看过的,多好的杂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刊?”
谢煊想了想,说:“最近这方面是管得很严,我回头去帮你问问,看能不能让你早点复刊。”
楚辞南面露惊喜:“那楚某就多谢谢公子了。”
谢煊看了眼玻璃窗外,见谢珺从对面酒楼下来,对采薇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见一下我二哥,回来接你一起回家。”
采薇点头:“行。”
陈青山笑嘻嘻地挥挥手,跟在谢煊身后往外走,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身前男人的后脑勺,心说,不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来打架的么?这么风轻云淡是什么意思?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血气方刚呢?你这是怕三少奶奶跟你生气还是怎么地?一个大老爷们儿要不要这么憋屈?
这厢楚辞南看了眼离去的两人,笑着同采薇道:“三公子跟我想得倒是不大一样。”
采薇笑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楚辞南道:“感觉应该是个坦荡正派的血性男儿。”
采薇失笑:“我替他多谢你的夸赞。”
两人正笑着,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采薇惊地转头朝外看去,她没看到枪声是从哪里来的,只看到本来刚刚出门的谢煊,手中握着枪,朝马路对面狂奔过去,身后跟着同样拿着枪的陈青山和阿文阿武。
她面色微变,知道这是出事了,再朝马路对面看去,果然见着一个男人躺在地上,旁边两个人拿枪将他紧紧挡住,其中一个正是阿诚。
采薇心里一紧,不用看也知道地上的人,不是谢珺还能是谁?
她正要起身,被对面的楚辞南拉住:“别出去,是有人刺杀谢二公子,小心乱枪。”
作者有话要说: 楚辞南:求加戏
太姥爷:冷漠拒绝
二更十点左右
58、二更
采薇不敢乱动, 只一脸紧张地看着外面的情况,枪声只响了先前那一下,再没有响起,除了惊惶的路人, 也再没其他不寻常的动静,显然刺杀的人是躲在暗处放的冷枪。
马路对面,确定安全后, 谢煊将兄长从地上扶起来, 飞快塞进了车内, 绝尘而去。外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行人小心翼翼朝刚刚出事的地方好奇看去。
那里流了一滩血,在阳光下已经变成了红色。
采薇提在胸口的那口气,迟迟没有送下来, 片刻后, 阿文气喘吁吁跑进来, 对她道:“三少奶奶,二少出事了, 咱们赶紧回家。”
“好。”采薇点点头, 收起小坤包,对楚辞南道, “楚公子, 那我先走了。”
回到谢家,谢珺被人刺杀入院的事,已经传回来, 整个公馆上下乱了套,尤其是梅姨太更是慌了神,嚷嚷着要去医院看儿子,好不容易才被陈管家和谢莹劝回屋,回了屋内,自然又是烧香拜佛为儿子祈福。
谢煊是夜幕降临时回来的,他刚刚进屋,几个在客厅里候着的女人,便慌忙上前,你一句我一句问情况。
他似乎是有点疲倦,揉着眉心回道:“你们别担心,二哥中了一枪,打穿了肩胛骨,但没伤到要害,已经没什么危险了,留在医院观察一晚,明天就能回家休养。”
众人重重松了口气,谢莹道:“那我去告诉梅姨。”
谢煊点点头:“去吧。”
采薇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你没事吧?”
谢煊看了他一眼,摇头:“没事。”又说,“我回来拿点东西,晚上在医院陪二哥,你自己先休息,不用等我。”
谢珺是隔日下午回到谢公馆的,在南京的谢司令接到消息,也回到了上海。
谢珺回来时,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是被阿诚扶着进的门,谢莹红着眼睛看他,忧心忡忡道:“二哥,你还好吧?”
谢珺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还伸手摸了把的头:“别是给吓哭了吧,二哥没事。”
谢莹哽咽道:“咱们家大哥已经没了,你可不能再有事。”
谢珺道:“我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了,医生说我在家休养一阵子就好。”
谢莹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采薇道:“昨天我正好也在公租界,看到二哥中枪,真是吓得不行。”
谢珺目光落在她脸上,轻笑道:“我听三弟说了,还想着可别把人吓坏了。”
采薇笑说:“我没这么不禁吓,二哥没事就好。”
谢煊从后面进来,扶起兄长的手臂:“二哥,我送你上楼休息。”
谢珺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采薇脸上划过。
“行了,你不用管我,父亲还找你有事呢!”到了房内,谢珺小心翼翼躺下,对站在床边看着他的谢煊道。
“嗯,那你好好休息。”谢煊点头,转身出了门,去了谢司令的书房。
“仲文休息了?”走进书房后,谢司令抬头看向他,随口问。
谢煊嗯了一声:“失血过多,估计得躺几天。”
谢司令道:“最近你二哥正在清剿上海城内的乱党,没想到刚刚处决了一批,就遇到这种事。日本那边新党已经筹备好,最近悄悄潜入沪上的革命党越来越多。咱们谢家是最大的目标,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今你二哥受伤,他手下那副使办事我不放心,你暂时把松江那边的事放下,专心清剿乱党。藏在租界的乱党不好抓,你查到线索,派杀手直接暗杀掉就行。总之,这些革命党若是不能生擒,就通通杀掉。”顿了顿,又说,“若不是你二哥受伤,我也不想把你推上前,他做事那么谨慎的人,都能叫人刺杀。你这样冒失冲动的,我实在是不大放心。但现在咱们谢家已经在风口浪尖,指不定你我手下都有革命党的人,别的人我也信不过。”
谢煊沉默了半晌,道:“革命党争的是民生民权,咱们如果不动他们,他们也不见得会跟我们谢家唱反调。我觉得,这个清剿计划,是不是从长计议。”
谢司令震惊地看向他:“荒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民生民权,他们要争的分明是总统手中的权,你忘了你穿的军装是谁给的?”
谢煊道:“因为我们是总统的人,所以他想做什么,比如当皇帝,我们都要无条件支持吗?”
谢司令脸色一凛,蹙起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季明,你连你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吗?就算总统要做皇上又有什么问题?我们被满清皇帝统治了这么多年,江山终于回到汉人手中,这难道不是好事?”
谢煊沉默不言。
谢司令又说:“,按着我的命令去做,我要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谢煊敬了个礼:“收到。”
采薇在房里等了许久,才等到谢煊回房。见他神色晦暗,上前小心翼翼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煊重重坐在沙发上,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闭目眼神片刻,才睁眼定定看向她,道:“就是二哥被乱党刺杀。”
大概是昨晚没睡,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有一丝采薇看不大明白的挣扎和迷茫。她有些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谢煊道:“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会待在上海,但可能会比较忙。”
采薇看着他,试探问:“你要抓革命党?要杀光他们吗?”
谢煊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的站起身:“若是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们。二哥这次是运气好,但谁知道下回会怎样?”
先前谢家入沪抓乱党,多是抓一些集会游行闹事的。但如今谢珺被刺杀,基本上宣告了双方正式开战,这当然不只是谢家的意思,而是北京政府的意思。
采薇抓住他的手臂,深呼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谢煊,你听我说,共和是民心所向,袁大总统复辟必然会失败,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
谢煊转头看向她,默了片刻,淡声道:“你别听到坊间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就当真,这些谣言不过是乱党放出来扰乱民心的。”说罢,挣开她的手,“这些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更不要在外面说这些话。”
59、一更
接下来几天, 采薇几乎没再和谢煊打过照面。早上起来伸手摸一下他的被窝,若是还有余温,意味着昨晚他回来过;若是冰冷一片,则代表他又没有回来。
因为镇守使被刺, 上海镇守使署和警察署出动大量兵力和警力,大力清剿潜伏在上海城内的乱党,租界也借由巡捕房和便衣清查抓捕。
城中一时风声鹤唳, 远比谢家刚刚入沪时更甚。谢家三公子作为这次清剿行动的指挥, 名声也不胫而走。
虽然报刊被管控, 但坊间口耳相传的各路小道信息,早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大街小巷各户人家。
心狠手辣,杀伐决断, 这是谢家三公子最近被人形容得最多的词。
其实不仅仅是捕风捉影的老百姓紧张, 采薇听到这些消息也整日心神不宁。一来是痛恨国人之间的自相残杀, 二来也担心谢煊。因为她知道,处在他的身份,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无非是政治立场不同罢了。
袁世凯能做到如今的成就,必然有着雄才大略。即使是后世对他的评价, 也是有功有过, 是一代枭雄。所以像谢家这样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众多,也不足为奇。
而作为穿越人士,采薇也明白, 袁世凯终究会失败,但革命党也救不了残破的中国,袁世凯死去后,这个国家并没有变得更好,反倒陷入军阀混战。她只是比这个时代的人提前知道历史的进程罢了,所以选择站在历史这一边。
她不由得想起百年后看到那张旧照片时,姨婆说这位太姥爷没能活过二十八岁。也许是因为这两个月来短暂的相处,她能感觉到谢煊是一个正直坦荡,有理想抱负的男人,所以她就会有点不敢想,这样一个鲜活的男人,不久之后可能就会死去。
她不希望这样一个男人,因为这种事而丧命。
城中的风雨飘摇,让她对谢煊的未来忧心忡忡。
一直到半个月后,采薇才再次见到谢煊。
这会儿已经五月中旬,那日阳光正好,采薇出门去租界的商铺,添置换季的衣物。买完了自己,她想了想,又给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买了一身。从商铺出来,正要上车,却忽然瞥见街对面不远处,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子,押着两个人从一间旅店出来,分别钻进了两辆车内。而其中一辆副驾驶座的男人,正是她许久未见的谢煊。他衣服上似乎有血迹,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
两辆车子很快疾驰而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采薇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在艳阳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都没能入睡,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谢煊浑身是血的模样。
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房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坐起身,趿着拖鞋,轻轻走到门口,推开门一看,起居室没开灯,但浴室的灯亮着。
她踩在地上,蹑手蹑脚走过去,看到昏沉的灯光下,谢煊站在盥洗池前。
他脱掉了上衣,光裸的脊背有着经年累月操练出来的肌肉线条,结实而流畅,上面布满着新新旧旧的伤痕。他正拿着纱布,小心翼翼缠绕着左手臂。
他做得专心,直到听到采薇轻咳一声,才蓦地转头看过来,然后轻轻舒了口气:“把你吵醒了?”
采薇皱眉问:“你受伤了?”
谢煊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采薇走进去,站在他身侧上下打量他一番,确定他只有手臂受伤,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看了看他还没缠好的纱布:“我帮你。”
谢煊点头,将手臂交给她,又借着暖色的光,自上而下打量自己这位小妻子。这半个月来,他虽然也回来睡过好几夜,但都是早出晚归,只有早上醒来时,在窗外透进来的点点晨曦下,看一眼她的睡颜,然后就又匆匆离开。
如今风声鹤唳,她应该也是害怕的吧?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采薇帮他把手臂包扎好,抬头看他,见他脸色苍白,扶着他道:“我送你去床上。”
谢煊从善如流任由她扶着在床上躺好,在她给他盖上薄被后,他终于开口低声问:“这段时日,你是不是一直为我提心吊胆着?”
采薇爬上自己那边的位置,借着台灯看他一眼,没好气道:“是啊,每天都担心你是不是又杀了很多人?”
谢煊噎了下,又勾了勾唇角,转过身,伸出没受伤的右手,一把揽住她的腰,让她贴近自己,笑说:“怎么?怕了?我要是杀人魔头,你就是杀人魔头的太太。”
采薇哪有心情和他开玩笑,恼火地用力拍了他两下。
谢煊松开手,吃痛般倒吸了口冷气。
采薇吓一跳:“怎么了?碰到你伤口了?”
谢煊龇着牙道:“我看你是想谋杀亲夫。”
采薇嗔道:“谁让你受伤了还不老实?”
说罢伸手要关灯,谢煊去拦住她:“别关。”
“干吗?”采薇停下手上的动作。
谢煊昂头看着他,寒星般的黑眸,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熠熠的光,他说:“让我看看你。”
语气轻描淡写,却有种让人无法无视的暧昧。
而这暧昧实在是不合时宜,以至于采薇只觉得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对上他的目光,默了片刻,低声认真道:“谢煊,在你看来,或许女人不应该管你在外面做什么,但我真的不愿意看到我的丈夫当刽子手屠杀国人。”她顿了顿,“你身为一个军人,如果是因为屠杀国人而被刺杀身亡,这样的死,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谢煊微微一愣,很快又勾唇一笑,戏谑道:“你这是把我当丈夫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履行丈夫的权利了?”
采薇略有些羞恼地看他:“我是认真的。”
谢煊终于稍稍正色,看了她片刻,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屠杀国人的刽子手?”
采薇道:“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不过是听命行事,但是……”
“但是我确实杀了人对不对?”谢煊打断她的话,从被子里伸手将她冰凉的手握住,难得神色认真道,“我不否认我确实杀过一些人,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是听命行事,我也有自己的底线。我穿着军装拿着枪,绝对不是为了守护某些人的野心和欲望。”
采薇第一次听到这样认真对自己说话,她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也不知为何,忽然就豁然开朗一般,相信了他。他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身不由己,但他这个人并不热衷权力,也没有野心和欲望,他的理想抱负简单而纯粹。
这样一个男人,确实不可能成为屠杀国人的刽子手。
见她怔怔然,谢煊又弯唇笑了笑,小声道:“你凑过来,我悄悄告诉你一点事。”
采薇:“什么事?”
谢煊笑:“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采薇有些无语:“这屋里就咱们两个人,你说就是了。”
“你不过来,我不说。”谢三公子颇有些无赖道。
犹豫片刻,采薇还是慢慢将脸凑了过去。
谢煊咬着她的耳朵小声耳语道:“我是故意造势,弄得城内风声鹤唳,但这次我一个人都没杀,只抓了几个人,这几个人在坊间名声不错和洋人关系也紧密,然后把消息放了出去。风口浪尖之下,父亲和二哥肯定不敢下指令处决。”
采薇惊讶道:“当真?可是父亲不是……”
谢煊往后一躺,枕着手臂懒洋洋道:“父亲顶多是责怪我办事不利,反正我办事不利也不是第一次。”
采薇看着他,过了半晌,噗嗤一笑:“如今坊间都传谢家三公子如何杀伐决断,四处清剿革命党人,原来您这是雷声大雨点小,根本就只是做个样子。”
谢煊道:“样子总要做足,才能让我父亲相信我。何况造了势,那些革命党也该知道怎么做了,若是再一腔热血,不自量力,我也爱莫能助。”
采薇知道以他所处的位置,能想到这些做到这些,已经实属难得。她笑了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谢煊斜眼觑她:“刚刚谁骂我是刽子手的?”
采薇笑说:“小女子误会了三爷,还望三爷别跟我生气。”
暖色灯光下,她笑靥盈盈,乌沉沉的双眼波光潋滟,谢煊看的心念一动,挑眉一笑,忽然伸手勾出她的脖子,将她带在自己胸口上,抵着她的额头道:“上回说你欠我的东西,想好了什么时候补偿给我了吗?”
采薇被她一提,想起这事儿,脸上蓦地一红,故意扮傻充嫩道:“你休要胡说八道,我何时欠你东西了?”
谢煊笑道:“你明明欠我……”
他还没说完,采薇已经从他臂弯中挣开,飞快钻进自己的被子,将自己紧紧裹起来,啪的一声关上灯:“我什么都没欠你。”
谢煊啧了啧,道:“你这是打算赖账了?”
采薇道:“我就赖账了,怎么样?”
谢煊轻笑一声,道:“你且等着,等我手上的伤好了,看我怎么跟你要账?”过了片刻,又在黑暗中恶狠狠补充一句,“连本带利都得要回来。”
采薇决定装死,不再回应他。
作者有话要说: 洞房花烛还远吗?我看不远了
下更还是十点多
60、二更
隔日, 采薇醒来,还没睁眼,就像往常那样,下意识伸手去摸谢煊的被窝, 这回没摸到冰冷的空气,也没摸到空荡荡的余温,而是触到了一块光裸坚硬的胸膛。
她顿时一个激灵, 下意识就要缩回手, 却被谢煊一把抓住, 摁在胸口,男人低哑慵懒的声音传来:“想摸就光明正大摸,我不介意。”
采薇:“……”她介意好吗?
她用力抽回手,嗔道:“我就是看你还在不在?”
谢煊打了个哈欠, 睁开眼道:“许久没睡个好觉, 今天迟点再出去。”
采薇撑起头看了他一眼, 见他脸色比昨晚回来是好了少许,稍稍安心:“你的伤没事吧?”
谢煊坐起身, 露出光裸的上身, 笑着看她一眼,又伸手揉了把她凌乱的头发, 道:“小伤而已, 别担心。”
“谁担心了?”采薇嗤道。
她这种不自觉地别扭,落在谢煊眼中,便是小女儿的娇羞, 让他忍不住低低笑了笑,随手掀开被子下床。
采薇不经意间抬眼朝他看去,昨晚浴室昏暗的灯光下看得不甚清晰,现下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将屋子照得亮堂,一切也就看得清清楚楚。
他身材颀长挺拔,宽肩窄臀,劲瘦结实,肌肉线条流畅得如同人体雕塑,身上错落的伤痕并没影响赏心悦目的美感,反倒添了几分野性和性感。
采薇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吸引女人的男人。
谢煊自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随手从衣架上扯了件衣服,准备穿上。采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我昨天给你买了两身衣裳,你看合不合身?”
之所以昨日想起给他买衣服,也是嫁进来这么久,发觉谢煊的生活,与谢家三公子这个光鲜的身份不大符合。先前她以为他就是那种傲慢骄矜骄奢淫逸的民国公子哥,等真正相处之后,才发觉他的生活足以用简单粗糙和勤俭来形容,他的军饷和钱财多用在下属和练兵上,很少用来享乐。
他没有母亲,身边只有一个吴妈,没有其他佣人和丫鬟,自然没人仔细打理他的吃穿用度。他似乎对这些也毫不在意,除了军装,就是白罗长衫和竹布衫,以及一套西装。他的东西多是交给陈青山置办,然而陈青山是个比他还粗糙的北方汉子。
怪只怪他天生有种贵气,就算是穿着普通的竹布衫,也是一派贵公子的气质,让她一开始忽略了他的生活。
谢煊听到她的话,拿衣服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她,似乎很有些意外,笑问:“你给我买了衣服?”
采薇木着脸道:“我昨天去洋场买衣裳顺便给你买的,不想要就算了。”
谢煊大笑:“快给我拿来。”
采薇从衣柜里,取出昨晚让四喜熨烫好的衬衣和西裤递给他:“我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你试试看。”
谢煊笑盈盈接过来,挑眉道:“不合身也得合身。”他当着采薇的面褪下睡裤,换上了她给买的新行头。
看着他换衣服的采薇,也不知为何有点紧张,大概是活了两辈子,第一次给男人买衣服,看着他扣扣子时,眉头微微蹙了蹙:“是不是有点紧?”
谢煊道:“正合适。”
采薇却是有点狐疑,总觉得有点小了。直到两人洗漱出门时,她忍不住又上下看了看他:“真的不紧吗?我平日看你挺瘦的,没想到也没那么瘦。”
这大概就叫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吧,而且是肌肉。
谢煊笑:“是有一点点紧,不过不影响。”
采薇踮脚,伸手最上面的扣子替他解开:“这样应该舒服一点。”
谢煊笑着点头:“还真是。”说罢,目光忽然越过她头顶,道,“二哥,你伤好得如何了?”
刚刚从房门走出来的谢珺,弯唇笑了笑,语气温和道:“差不多了。”
谢煊道:“那就好。”
谢珺问:“昨日听阿诚说,你受了点伤,严重吗?”
“没事,一点小伤。”说着又低头看了眼身旁的女孩儿,笑说,“采薇给我买了新衣裳,这点伤就不算什么了,”
谢珺笑:“弟妹真是体贴。”
谢煊还要说,被采薇掐了一把手臂,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他这才稍稍正色,佯装清了下嗓子,道:“二哥,那你好好休息,我出门了。”
两人这细小的动作,落在谢珺眼中,无非是小夫妻间的恩爱,他眸色微微一愣,旋即又恢复柔和,笑道:“你自己当心点。”
谢煊柔声道:“我会的。”又揉了把采薇的头,“不用送我了,你昨晚被我一闹,估计也没怎么睡好,再休息一会儿吧,早饭让四喜给你送上来。”
这话说的怎么那么奇怪?采薇撇撇嘴:“谁送你?我下楼去花园走走。”
谢煊轻笑一声,双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满面春风,脚步轻快地下了楼,活脱脱一个飞扬跋扈的公子哥儿,哪会想到他平日里竟然是艰苦朴素的好青年。
采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得低低笑出声。
笑过之后,才想起来楼层里还有人,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几米之遥的谢珺:“二哥,你要下楼吗?”
谢珺微笑着点点头:“去花园走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楼,来到后面的小花园,婉清正带着眉眉在玩,看到采薇,小姑娘飞快地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道:“三婶婶,三叔呢?”
“三叔出门忙去了呀。”
眉眉有些失落地撇撇嘴:“他怎么总忙啊,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了,他再不带陪我玩,我以后就不理他啦。”
采薇失笑:“我陪你玩不是一样吗?”
后面的谢珺也走上来,弯身笑着柔声道:“二叔陪眉眉玩,好不好?”
眉眉抬头怯怯地看了看他,小声道:“二叔受伤了,多休息,眉眉要三婶婶陪就好了。”
采薇看了眼谢珺,笑着道:“真奇怪,眉眉怎么有点怕你的样子?明明你比季明看起来和蔼可亲多了。”
谢珺叹了口气,笑说道:“我好像确实不如三弟讨小孩子喜欢。”顿了顿,又玩笑般补充一句,“女孩子也是。”
采薇轻笑:“怎么会?季明哪能和二哥比,以二哥的才能和身份,想要当谢家二少奶奶的姑娘,恐怕能从浦西排到浦东。”
婉清走过来,闻言笑道:“可不是么?当初四九城里,想求娶玉芸的公子哥,那可是差点踏破了谢家的门槛,但她就喜欢二叔。”说着又叹息了一声,“只可惜红颜薄命。”
谢珺笑着淡声道:“这都是命,以前的事就不用提了。”
婉清点头:“逝者已矣,二叔也该再娶了个太太进门了。”
谢珺看了眼采薇,笑说:“这个也得讲缘分,希望我能有三弟这样的好福气罢。”
婉清道:“是啊,本来先前我还担心三弟那性子,根本没人能降住他,哪知这世间果然讲究的是一物降一物。采薇进门没多久,他整个人都变得快活许多。”
谢珺握拳抵在嘴前,轻轻咳嗽了两声。
采薇问:“二哥,你不舒服吗?”
谢珺轻笑了笑:“有一点,你们聊,我回屋躺会儿。”
采薇点头:“那你慢些走。”
谢珺转过身,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尽,回到屋内后,他拿起房内的电话,接通了一个号码,对着电话里的人冷声道:“计划提前。”
挂上电话后,他打开抽屉,拿出里面那枚小小的珍珠耳环,握在手中,走到窗边,目光落在花园里正在和眉眉玩闹的少女,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天傍晚,谢司令从南京打道回府,带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婉清的娘家发来电报,说他父亲病重,想见女儿,婉清一听,顿时慌了神,当晚就想启程,还是采薇和谢莹安抚她 ,才稍稍冷静下来。
谢司令回来也不仅是带来这个消息,而是对谢煊近日的做法非常不满。等人回来,把他和谢珺一块叫进了书房。
“你到底怎么做的事?说了没法抓捕的,就秘密暗杀。你倒好,人是抓了几个,却闹得满城皆知,连抓得是哪些人,街头巷尾都一清二楚,我这要下令处决,不是给总统添麻烦吗?”谢司令越说越怒,“我看你也就是跟人打架的时候威风一点,办事始终不牢靠。”
谢煊等他斥责完,也不反驳,只道:“是我不够谨慎。”
谢司令铁青着脸看他,道:“我接到消息,陈其美的左右手荣明已经回到上海,这个荣明十来岁就被送去日本,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真人,是陈其美准备夺回上海留的一枚暗棋。我们得赶紧查出来。”
谢煊道:“我这就去办。”
谢司令看了他半晌,忽然又转向谢珺:“仲文,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谢珺道:“已经差不多,没什么大碍了。”
谢司令点点头:“我想了想,这事儿还是你去办,我才放心。”又对谢煊道,“你暂时别管这些了,护送你大嫂回一趟北京,亲家公这回恐怕凶多吉少,要真出了什么事,我们就不过去了,你帮着操办一下。”
谢煊还未回答,谢珺已经蹙眉先道:“父亲,最近上海局势这么紧张,三弟一走,我怕是却人手。”
谢司令摆摆手:“我从南京那边掉过几个亲信给你。上海这边季明就先别管了,免得又闹出什么乱子。”
谢煊点头:“行,那我先送大嫂回北京。”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黑心二锅先干掉我,哪有这么容易,我先和媳妇儿去度假了,气死你
61、一更
从书房出来, 谢煊和谢珺并肩回房。到了各自门口,谢煊转过头,轻笑了笑,道:“二哥, 这次清剿行动,我做得不尽如人意,后续可能要你多花点工夫。我回了北京没法帮你, 你别光顾着工作, 要保重身体。”
谢珺弯唇笑道:“没事, 这段时日你辛苦了,回北京就当游玩,好好放松放松。”
谢煊点头:“嗯。”
他拧开门把,走进房内, 恰好对上采薇看过来的眼神, 她问:“我看父亲今天回来脸色很不好, 是不是说你了”
她坐在沙发,看起来像是在等他。
谢煊不甚在意地点头:“无妨, 我早有心理准备。”说罢, 边朝她走过去,边道, “正好大嫂家里出事, 父亲便卸了我手上的权,让我护送大嫂回京城。”
采薇闻言,松了口气, 道:“这倒是件好事,你也算是先避避风头。”想了想,又说,“我看大嫂听了家里消息不大好,你这一路去北京,好好照顾她和眉眉。”
谢煊在她旁边坐下,歪头定定看着她,半晌不说话。
采薇奇怪问:“怎么了?”
谢煊轻笑:“你不跟我去?”
采薇愣了下,一脸理所当然:“我跟你去干什么?”
谢煊重重深呼吸口气,双手握着她瘦瘦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掰过来,让她对上自己的脸:“江采薇,我寻思着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采薇面露莫名,却又觉得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种诡异的暧昧和亲昵。她对上他那双寒星般的狭长黑眸,深邃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她耳根忍不住微微一热,嗔道:“你胡说什么?”
谢煊歪着头勾唇一笑,道:“那你为何一点做妻子的自觉都没有?”
“我怎么没有了?”采薇下意识反驳,却又不免心虚,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衬衣上,“你今儿穿的衣服还是我买的呢。”
谢煊愣了愣,轻笑出声:“那有句话叫做夫唱妇随,你懂不懂?”
采薇哼了一声:“你好歹也是留过洋的,这种老古董的腔调摆出来,不嫌丢人么?”
谢煊被噎了一下,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看来我确实是太惯着你了。”说罢,又斜乜着她,道,“你真不去北京?这个季节的北京城,风景再好不过。”
采薇其实是有点心动的,毕竟她还没见过这个时代的大北京,可如今交通不便,去一趟北京,光路上就得花耗费几天,若是在待上一段时日,一个月估摸着就过去了,如今工厂正忙着,她不太放心离开太长时间。
她犹豫片刻,道:“等日后有机会再去吧,我现在手上正忙着。”
谢煊看着她:“真不去?”
采薇道:“真不去,你自己当心点,好好照顾大嫂和眉眉。”
谢煊没再继续劝说,只干笑了两声,边去浴室边拉长着嗓子感叹道:“我这娶了个太太,怎么还跟打光棍儿时一样呢!”
采薇看着他颀长的背影,不由得轻笑出声。
火车是隔日晚上出发,采薇用过早餐,便跟着谢煊去配楼看婉清。
婉清正在和佣人一块收拾出发的行李,她脸色看着很不好,面颊苍白,双眼红肿,眼周发青,显然是哭过许久,且昨晚应该是没怎么睡。
眉眉一见到谢煊,就朝他扑过去,瓮声瓮气道:“三叔,昨晚妈妈哭了好久。”
谢煊揉了揉她的头顶,朝婉清道:“大嫂,你别太担心,傅伯父见到你回去,再重的病,肯定也会好转的。”
“是啊大嫂,你放宽心,路途遥远,可别还没到北京,你自己身子先垮了。有季明护送你们北上,你什么都不用多想。”
谢煊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接着她的话说:“路上得要好几天,有采薇陪你说话解闷,你不用担心路上难熬。”
采薇惊愕地看向他,他却只是扯了扯嘴角将脸别开。
婉清闻言,看向采薇:“弟妹也去北京吗?这样也好,不然我一个女人,这路上都不知道怎么熬得过去。”
采薇挣扎片刻,看着她郁郁寡欢的面容,终究还是讪讪点头:“嗯,我跟季明一块去,正好去北京玩玩。”
谢煊嘴角弯起一丝得逞的弧度,清了清嗓子道:“那大嫂你慢慢收拾,我和采薇也得回去准备准备。”
“好的,真是麻烦你们两个了。”
“一家人,不用客气。”
从北配楼出来,到了楼下,采薇憋了许久,终于是没忍住,一拳捶在谢煊背上,压低声音怒不可遏道:“谢季明,你怎么这么阴险狡诈?”
谢煊低头看着她,笑得一脸得意:“谁让你不跟我去北京?我只能曲线救国。再说了,你看到大嫂如今这状态,你就忍心不管不顾?”
采薇道:“你可以叫莹莹陪着一块去啊!莹莹跟大嫂感情多好。”
谢煊摆摆手:“那还是算了吧,莹莹要跟着,我还得多带个孩子,再说她还得跟着先生读书呢,一去一个月功课又得耽误。”
采薇被这人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她狠狠瞪一眼他,换来的却是他更加肆无忌惮的坏笑,笑过之后,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凑到她跟前,稍稍弯身,对着她的脸,笑盈盈逗她:“要不然我让你再打一下?”
采薇没好气啐道:“我嫌手疼。”
谢煊笑道:“我就知道你还是心疼我的。”
采薇默了片刻,忽然阴恻恻一笑,趁他不注意,一脚踹在他膝窝:“我嫌手疼可不嫌脚疼。”踹完就飞快跑了,踹不死你这个阴险狡诈的混蛋。
她那点力气哪能真踹疼皮糙肉厚的谢煊,他眯眼着看她小跑离开的背影,弯身拍拍被她弄脏的裤子,摇头轻笑。
采薇真是有点被气到了,她没想到谢煊会这么摆她一道,可看着婉清那期盼的模样,她又半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回到房间里郁卒了半晌,终究还是自暴自弃一般,叫来四喜帮她收拾行李,自己拿出纸笔将工作列好,准备交给工厂的两个经理。
过了一会儿,谢煊从外面回来,看到里面正坐在沙发上,整理皮箱的女孩儿,见她听到自己进门,也不看自己,笑道:“还在生气呢?”
采薇勉强抬起头看向他,只见这人慵懒地靠在门后,嘴上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一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做派,没好气道:“我工厂一堆事,若是离开上海这段时日,损失了收益,你那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别想要了。”
谢煊伸手拿下口中的烟,轻笑出声:“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才管了工厂几天,真以为离了你就不能转了?”
采薇道:“你不懂。”
谢煊笑说:“做生意的事我是不懂,但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又能懂多少?”
采薇道:“我从小在我爸爸跟前耳濡目染,懂得当然多了。”
“能比工厂的经理还懂?”
采薇知道这事没法说的通,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十七八岁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闹着要管工厂,大概也只是觉得新奇好玩。于是她没再跟他争论,只道:“那你也不能不跟我商量就来这么一出。”
谢煊一脸无辜道:“我昨晚不是跟你商量了么?你不同意我才这么做,我也是逼不得已。”
说罢还重重叹了口气。
采薇彻底被这人的厚颜无耻震惊到了,睁大眼睛看向他,几乎无言以对。
谢煊挑挑眉头,笑着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自然而然地揽住她的肩膀:“你还未去过北京对不对?北京城真的不错,这个季节正是风景好的时候。”
“少骗我,北京最好的季节是秋天,这个时候正是沙尘肆虐的时候,到处都是柳絮儿杨絮儿。”
谢煊笑:“咱们到北京都过了五月中旬了,哪里还有这些?我不骗你的,这个时节北京不比江南差。我带你去爬长城香山凤凰岭,颐和园什刹海也是春水正绿的时候,我都带你玩个遍,如何?还有紫禁城,我也带你去里面转转。”
采薇狐疑地看他:“紫禁城里不是还住着退位的小皇帝么?能随便去转?”
谢煊笑道:“别人不能去,我还不能去了?”
也是,他可是谢家三公子。
采薇虽然对北京不算陌生,但毕竟他熟悉的是百年后的帝都,跟现在的皇城,肯定还是很不一样的。
谢煊这人声音好听口才不错,三言两语,就说得她略略心动。但她不想这么轻易着了他的道,咬牙切齿半晌,忽的想起这位谢三少在北京城的传闻,掀起眼皮看他,莞尔一笑,不紧不慢道:“对啊,北京城还有八大胡同呢!”
谢煊怔了下,笑说:“你要感兴趣,我也可以带你去看看戏听听曲儿。”
采薇嗤了一声:“带着我不会妨碍你谢三爷寻欢作乐?”
谢煊歪头看她,搭在她肩膀的手,掐了把她的下巴:“怎么?吃醋了?”
采薇呵呵干笑了两声,朝他翻了个鄙夷的白眼。
谢煊倒并不生气,反倒是愉悦般朗声笑开。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二本来是把谢三推向前当炮灰,哪知太姥爷一顿操作猛如虎,因祸得福获得了一个蜜月假期。
谢二哭瞎~~
二更九点。
62、二更
这个时代, 虽然已经有了铁路,但坐火车从上海到南京都得几个小时,更不用提要去北京,总共得在路上耗上六七天, 哪怕坐的是包厢,这滋味也不好受。
好在旅途还算顺利,只是到了最后一天, 采薇忽然觉得身体不大舒服, 应该是不小心着凉的前兆。但她见婉清和眉眉都没事, 陈青山更是一顿能吃两盆饭,至于谢煊,一路就跟度假一样闲散自在,她只能强撑着, 免得让人担心。
第七天, 一行人终于抵达北京, 因为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晚, 谢煊和采薇将婉清送到她娘家的王府花园, 探望了一眼卧床的傅老爷子,便匆匆回了谢家的宅子。
谢家北京的宅子在东四, 是一座五进的大院子。谢家南迁后, 只留着几个佣人看着。
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仆人,看到谢煊,脸上堆满了笑, 一口京腔道:“三爷,您终于回来了,昨儿接到消息,我就一直盼着。您去年过年就没回来,家里的下人都念着您呢!”说完,看到他身旁的采薇,笑意更甚,“哟!这就是三少奶奶吧,长得可真俊,三爷您好福气。”
采薇朝他客气地笑笑。
舟车劳顿多日,谢煊仿佛一点不觉得累,牵着采薇的手,边跨过门槛边对笑道:“福伯,饭菜准备好了吗?”
福伯道:“准备好了,就等着你们回来开饭了。”
回到阔别多日的旧宅,谢煊显然心情很不错,边吃饭边和一旁的佣人们说笑。采薇开始还能应付着,但很快就觉得头昏脑涨,吃了小半碗饭,就说累了先去休息。
谢煊见她脸色有些发白,以为是舟车劳顿的缘故,赶紧让丫鬟带她回房。采薇也顾不得欣赏这正宗的北方宅院,跟着谢家的丫鬟回了谢煊的屋子,随便洗漱了一番,便趴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谢煊这顿晚饭吃了许久,还兴致大好地和陈青山以及随行的几个卫兵,喝了几杯酒。他酒量好,几杯酒下肚,也不过微醺,但回到自己院子时,怕熏着采薇,好好洗漱了一番才回房。
“采薇——”他褪了衣服爬上床,也没关灯,钻进被子哑声唤她,“睡着了?”
采薇没有回答他的话,谢煊笑了笑,翻身凑到她脸侧,看着闭着眼睛的女孩儿,双颊嫣红,连带着丰满小巧的嘴唇也是那样红,也不知是心情难得的好,还是酒劲儿作怪,只看了一眼,便觉心痒难耐。
“采薇,你再不理我,我就亲你了!”
采薇还是没有反应。谢煊弯唇一笑,朝那那张唇印上去。然而才刚刚碰到,他忽然就想触电般弹开,酒意瞬间去了大半。
他伸手往采薇额头一摸,那滚烫的触感,差点让他触电般弹开。
“采薇——采薇——”谢煊拍拍采薇的脸。
采薇终于有了点反应,但眼睛并没有睁开,只含含糊糊呓语:“难受……”
谢煊见状深呼吸一口气,摆摆头,将残存的酒意挥去,飞快跳下床,大声道:“福伯!福伯!”
福伯很快闻声而至:“三爷,怎么了?”
“三少奶奶烧得厉害,快去叫大夫。”
福伯一听三少奶奶刚到家就生了病,吓得赶紧往外跑:“我这就去。”
谢煊又吩咐听到声音跑来的四喜:“快去打两盆凉水。”
说完,自己转身疾步回到屋内,坐在床边,握着采薇的手,轻声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采薇想要醒过来,但眼皮如同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想开口说话,嗓子像被人掐住,最终只能哼哼唧唧像是撒娇般道:“哪里都不舒服。”
谢煊看到她这模样,心急如焚,怪只怪自己太大意,昨日在车上瞧着她就不太对劲,但她只说是坐车太久有些累,他便没放在心上,刚刚吃饭她只吃了一点,他也没在意。
因为自己一点私心将人拐来北京,这还哪里都没带她玩,人就先病了。就算是觉得夫唱妇随理所应当的谢三爷,这会儿也愧疚又心疼,恨不能让她把病气过给自己。
四喜很快端了盆凉水进来,道:“小姐是发烧了吗?我来给她用凉水擦擦。”
谢煊起身,将水盆接过来放在床边的架子上,道:“坐了这么多日的车,你肯定也累了,先去休息吧,这里我来看就好。”
四喜道:“姑爷这事怎么能劳烦您?”
谢煊淡声道:“你下去吧,院子里还有丫鬟,别明日你家小姐好了,你又病了。”
四喜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不太放心地走了。谢煊坐在床边,绞了帕子,将采薇抱在自己腿上,用凉凉的帕子给她擦了擦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打湿的脸颊。
手帕的凉意,让迷迷糊糊的采薇,不由自主往他的手上贴。
“有没有好一点?”谢煊问。
采薇含含混混嗯了一声。等帕子被她体温染热,谢煊又赶紧再过凉水绞干,继续贴在她的额头上。
福伯带回来的是一个西医大夫,简单检查了一番,拿出一份小袋的药片,道:“少奶奶就是着凉了,烧得比较厉害,三爷您继续给她用凉帕子降降温,然后喂她吃点药,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谢煊有点不放心问:“就只是着凉,没别的毛病?”
大夫笑道:“三爷放心,这点小毛病鄙人还是瞧得准的。若是明早三少奶奶还没退烧,您就把她直接送去医院。”
谢煊点头:“麻烦您了。”
等大夫一走,谢煊叫丫鬟端来热水,将软绵绵的采薇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口,捏了药片送到她嘴边,柔声哄道:“乖,张开嘴把药吃了。”
采薇闭着眼睛勉强将嘴张开一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谢煊便捏着药片,小心翼翼塞进她嘴里。指间传来的柔软和灼热,让他的心像是被人掐了一把,掐出了水来。
谢煊盯着怀中迷迷糊糊的女孩儿,差一点又要心猿意马,好在很快就把这点心思打压下去,并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禽兽不如,赶紧将水杯抵在采薇的唇边,给她喂了点水,将药片送了进去。
喂完了药,他将人放回床上躺好,继续用帕子给她降温。兴许是药片和帕子的双管齐下,不到半个时辰,采薇的温度稍稍降了下来。
谢煊见她似乎舒坦了些,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探进她的脊背,果然是摸到一把汗。怕她不舒服,又赶紧绞了帕子,伸手去解她的衣服。
这个时候的采薇,脑子已经恢复了少许清明,她知道一直是谢煊照顾自己。这会儿感觉到他在解自己的衣服,仅有的一点意识,想要伸手阻拦,但却提不起一丝力气,最后只能任由他将自己剥了个精光,从前到后,用毛巾一点一点擦拭。
混混沌沌的采薇,在感觉到他擦拭自己胸前时,想的是,自己怎么就不干脆彻底昏死过去。
其实谢煊也不比她好受,一面因为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妻子的身体,而天人交战,一面又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天人交战而汗颜。
等替采薇擦干净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谢煊自己也已经出了一头汗。虽然床上的人已经没那么烫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但他还是不敢睡,一直坐在她身侧,过一会儿就去摸摸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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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一开始还能感觉到他的动作,但药效的后劲很快来袭,终于是沉沉睡了过去。
而睡觉显然是最好的良药。采薇再醒来,除了嗓子还有些不舒服,整个人已经好了大半。她在晨光中,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靠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
这人竟然一夜没睡,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觉察到身旁的动静,瞬间就睁开了眼睛,低头问:“醒了?好些了没?”
采薇对上他那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想起昨晚被他脱光翻来覆去擦拭的场景,顿时脸上一红,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感动是一回事,想被人脱光翻来覆去擦身子又是一回事,这分明是可以交给四喜做的。
谢煊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小妻子是害羞了,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看来已经好多了。”又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嗯,烧也退了。我叫丫鬟送点粥来,你先喝点。”
采薇终于还是睁开眼睛,蹙着眉头怒而控诉:“你这个臭丘八,竟然趁我发烧占我便宜!”
谢煊笑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你丈夫,你的身体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我只是先存着没用罢了。再说了,我昨晚是为了照顾你,你个小没良心的,还怪上我了?”
这说的是人话吗?采薇气得要去打他,可是浑身软绵绵地一点劲儿都没有,手拍在他身上,反倒像是抚摸一样,而且落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他的大腿。
谢煊轻轻握住她的手暧昧地揉了揉,故意逗她:“不用急,我的身体也迟早是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23333太姥爷臭流氓本质越来越暴露了
63、一更
采薇对他这口头上的浪荡轻浮, 已经习以为常,自是不会如他所愿像最开始那样,一时不妨就被闹个脸红。
她躺在枕头上,一双水润的黑眸阴恻恻看向他, 似笑非笑道:“你的身子是我的对吧?”
谢煊轻佻地挑挑眉头,笑着点头:“没错,你要是喜欢, 随时可以拿去。”
采薇说:“我记得昨日进屋时, 看到这宅子里养着两条大猎犬, 不如这样吧,你这身子我也不稀罕,而且还挺费粮食,待会儿我拿刀给剁了喂猎犬, 你看如何?”
“果然最毒妇人心。”嘴上虽是这样说, 但谢煊却是哈哈大笑, 显然很愉悦。
采薇斜了他一眼。
谢煊笑过之后,伸手揉了把她凌乱的头发:“医生交代, 你得好好休息两天。等身子好利索了, 我再带你出去游玩。”他掀开被子下床,转头看向她, 佯装清了清嗓子, 说,“昨晚我替你擦身子的时候,闭着眼睛, 什么都没瞧见。”
采薇眼观鼻鼻观心不想理他。
谢煊又说:“也不能说完安全没瞧见,翻身的时候还是瞧上了两眼的。”
采薇还是不为所动。
谢煊闷闷笑了声,朝外面大声叫道:“碧儿!”
一个小丫鬟推门而入,笑嘻嘻应道:“三爷!”
谢煊道:“赶紧给三少奶奶把热粥端来。”
小丫鬟诶了一声,颠颠地跑了。
四喜听到这边的叫声,飞快跑了进来:“小姐,您怎么样了?”
采薇勉强坐起来,掀开眼皮看她,语气有些抱怨道:“我昨晚生病,你跑去哪里了?”
四喜皱着眉头,一脸无辜道:“昨晚我本来是要照顾小姐的,但姑爷非要自己照顾,让我回房歇着了。”
正在扣长衫盘扣的谢煊斜了眼床上的人一眼:“我照顾得不好么?再说四喜也坐了几日车,初来北京,免不了水土不服,万一熬出了毛病怎么办?”
他这冠冕堂皇的话倒是叫采薇真无法反驳,最后只得悻悻撇撇嘴角,瞅了眼他那张明显还带着倦意的脸,到底有些不忍心,问道:“你不再睡会儿?”
谢煊说:“不了,待会儿我有几个朋友,会上门来小聚。你喝了粥把药吃了,再好好休息一会儿,不用急着起来。”
虽然采薇的脑子是清明了不少,但仍旧浑身乏力,嗓子也难受得很。以她的经验,若是伤风着凉,至少也得两三天才能好转。先前一来北京就去游玩的打算是破灭了,只能等着病好了再说。
等谢煊出了门,四喜将采薇扶着下床,边伺候她洗漱边问:“小姐,昨晚姑爷是不是没将你照料好?我就不该把你交给他的,他一个粗手粗脚当兵的,怎么照顾得好?。”
采薇昨晚烧得厉害,但睡着前迷迷糊糊的记忆里,还记得谢煊替自己小心翼翼擦拭,隔一会儿又会伸手探自己体温的场景,他压根儿是一夜没睡。他并不是一个细致温柔的男人,能做到这样,已经实属难得。要说没一点感动,肯定是假的。
她笑了笑道:“我先前就是随口一说,他照顾得挺好的,我这不是好多了么?坐了这么久火车,又是第一次来京城,你有没有不舒服?”
四喜道:“我倒是没事,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想了想,又说,“以前小姐还没嫁进谢家的时候,我还总担心您会受欺负,不过现在看来,姑爷对您还真是挺好,我就没听说过哪家公子哥会亲手照顾太太的,想来姑爷是把您放在了心尖尖上。”
采薇被她这形容,弄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扑哧一声笑出来。
四喜道:“我说真的,你笑什么?”
采薇心说这孩子是没见到自己和谢煊对掐,也没多解释,梳洗之后,喝了粥吃了药,歇了会儿又去睡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中午,谢家的佣人,飞快将饭菜送到她房内。随便吃了些后,虽然还是昏昏沉沉浑身乏力,但也不敢再睡,怕越睡越没精神,便随口问这院子里的丫鬟碧儿:“你们三爷呢?”
碧儿笑眯眯回道:“三爷的朋友来上来小聚,正在前院喝酒呢,刚刚他来过,见少奶奶还睡着没吵醒您,说是吃过饭,让我带您去后面的小花园走走。”
采薇点点头,站起身伸伸手臂:“行,你带我随便走走。”
碧儿忙上前引路。
北方的四合院,与江南园林式的宅院比起来,又是另外一番风格。五进的大院子纵深连接,前宅与后院被一道垂花门隔开,门内有雕花影壁,每个院落里的正房厢房都由抄手游廊相连。采薇跟着碧儿沿着游廊,来到后面院子里的小花园。
这花园自是和沁园的不能比,但此时也是绿意盎然。五月的北方,艳阳高照,已经有些热了,采薇转了会儿,脑袋便被晒得有些发晕。
碧儿见她面色不好,赶紧扶着她往旁边的抄手游廊走:“三少奶奶,晌午的太阳大,您在游廊里坐着,我去给您倒茶过来。”
她点点头,才刚靠着廊柱坐了会儿,便忽然听到谢煊的声音响起:“有没有好一点?”
采薇转头,看到他沿着游廊朝自己走过来。他今日穿一身竹布衫,在晌午的阳光下,愈发显得颀长挺拔。大约是喝了点酒,脸上泛着点酡红,难得看起来不那么倨傲冷峻。
“好多了。”采薇回他。
谢煊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自然而然地将手贴在她额头,手背的凉意乍然传上来,让采薇只觉得舒服,甚至在他的手离开时,还莫名有点不舍。
“是不怎热了。中午的药吃了吗?”
采薇好笑道:“吃了。你是不是在前院和朋友喝酒么?”
谢煊握住她的手道:“几个认识多年的发小,你要不要去认识认识?”
采薇出门时,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模样,因为舟车劳顿加上生病,实在是不大能看,便笑说:“我这样子不怕给你丢人?”
谢煊稍稍歪头,微醺的黑眸灼灼看向她,勾唇笑道:“谁敢说你不好看,我揍他们。”
采薇扑哧一声笑出来。
“哟!我说咱们三爷怎么回事?这酒还没喝到一半,人已经离席了三回,原来是金屋藏着娇。”一道戏谑的声音,忽然从影壁出传来,采薇循声看去,却见是三位身着长衫的公子哥,朝院里走了过来。
开口的是走在前面的一位面容俊秀的青年,他约莫和谢煊差不多的年纪,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一派风流姿态。
谢煊站起来转身,朝来人看去,笑道:“说什么胡话呢,这是你们三嫂。”
三个男子走上前,齐齐拱手朝随着谢煊起身的采薇行了个礼:“见过三嫂。”
刚刚说话的那男子,笑嘻嘻继续道:“我说咱们哥几个这么久没见,怎么三哥喝个酒都坐立难安,敢情是离不得三嫂。不过我要是像三哥娶了三嫂这样漂亮的太太,肯定也恨不得整日拴在裤腰带上。”
这人虽然一张风流桃花脸,但实在是生得俊俏,说这样轻浮的话,也并不招人反感,采薇反倒是被他这夸张的奉承话逗乐。
谢煊却是脸色一板,伸手在自己这发小跟前挥了挥,切断他看向采薇的视线,冷声道:“林四,你这风流劲儿留着去八大胡同用,在我这里演什么孔雀开屏呢!”
这人笑得更甚:“哎呦喂,我没看错吧?三哥你这是吃醋了?”
采薇笑说:“季明,还不知道这几位公子怎么称呼呢?”
谢煊硬邦邦道:“都是四九城的纨绔,不认识也罢。”说话间,随手揪起两个人往外拎,“赶紧回前院喝完酒滚蛋。”
被揪住的公子嗷嗷直叫:“谢三,你这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我算是看清你了。”
谢煊啐道:“你是我娘么?”
几个人到了影壁,谢煊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采薇道:“累了就回房休息,多喝点热水。”
采薇看着几个人闹着走出去,好笑地摇摇头,显然他们是谢煊关系很好的朋友,才会这样放肆。
快到了前院,谢煊才松开了手。
林四公子揉了揉被他揪痛脖颈,道:“三哥,你这劲儿也忒大了些,三嫂那小身板在床上能受得住你吗?”
谢煊瞪他一眼,语气冷厉道:“再胡说我把你丢出去。”
林四是京城大户林家的四少爷,单名一个禅字,被谢煊这严肃的语气弄得一怔,也不敢再乱开玩笑,摸摸鼻子小声道:“三哥,你的亲事不是你们谢家和上海富商江家的联姻么?三嫂应该就是江家小姐吧?”
谢煊点头。
林禅试探问:“你这是真喜欢人家?”
谢煊面无表情看着他不说话。
林禅悻悻然摸摸鼻子,没敢再问。
回到前院喝酒的花厅,谢煊打发掉佣人,自己给三个发小斟好酒,开口道:“咱们继续先前说的事。”
林禅说:“自从报纸条例一出,现在到处都在搞尊孔复古,北京这边的报刊,几乎已经看不到共和民主这些字眼,一些遗老们,三天两头在报纸上发表无君无父是为禽兽这些言论,反正北京城胡同里的小孩子都知道,咱们可能很快又要有皇帝了——汉人皇帝。”
谢煊沉吟了片刻:“你大哥不是在蔡将军手下做事么?他那边什么情况?”
林禅道:“我大哥说,蔡将军提了许多军队和国防建设的议案,但总统都没采纳,两个人现在已经有了分歧。蔡将军在北京没权,就是个空架子。”他顿了片刻,“我们林家手中没兵,无非是明哲保身,你们谢家现在在上海那边,可能就不大好做了,你父亲和二哥是总统心腹,若是真复辟,他们肯定是支持的。若是为这种事,自己人打自己人,你下得了手?”
谢煊蹙眉沉默须臾,道:“你帮我安排一下,我得见一见你大哥。”
“这个没问题,你们去了上海,我大哥还经常念叨你呢。”
这日傍晚,谢煊陪采薇吃了晚饭,便出门去见朋友了。采薇身体还未痊愈,睡得早,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总之肯定是快到下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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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天,谢煊白天还会在家里陪陪她,一到晚上就出门,回来时都已是深夜。
采薇一开始还没放在心上,但到了第三晚,她终于觉得不太对劲。
她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自然也就没那么嗜睡。这晚她一直没睡,左等右等快到十二点,院子里才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谢煊推开隔扇门,看到她坐在灯前,咦了一声道:“怎么还没睡?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么?”
他怕打搅她,在前院已经洗漱过才进来,只是因为晚上喝过酒,脸上仍旧残存着点点红晕。
采薇抬头看向,借着屋子里昏沉的灯光,笑盈盈看向他:“三爷回了北京城,可真是够忙的。”
谢煊笑说:“这几天去见了几拨朋友,谈了些事情。明日就不忙了,你身子差不多好了吧,明天咱们去大嫂那边看看,然后我带你去玩。”
采薇扯扯嘴角道:“陈副官不也是北京人么?让他带我去玩就行,三爷大忙人,我就不麻烦了。”
谢煊听出她语气里的酸味,挑挑眉头,走到她跟前,双手撑在腿上弯下身子,对上她灯光下的昳丽小脸,笑道:“谢太太想说什么,还请直接说。”
他身上隐隐有一股陌生的熏香传来,采薇蹙起眉头,伸手将他推开,嗔道:“一连三晚喝花酒,也不怕身子受不住。”
谢煊怔了下,忽的低头闷声笑开。
“你笑什么?”采薇几乎要恼羞成怒。
谢煊抬头,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吃醋了?”
采薇冷哼两声,一脸不屑。
谢煊笑:“我确实是去八大胡同喝了酒,但都是为了见朋友谈事情,连里面的伶人长什么样都没注意。”
采薇心道,这话说的不就跟是一男一女躺床上盖棉被纯聊天一样,谁会信?
不对,他们两个人这么久来,不就是盖着棉被纯聊天么?
这样一想,她提着的那口气顿时萎了下来,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谢煊笑了笑,话锋一转,问:“你困不困?”
采薇下意识摇头。
谢煊笑着拉起她的手:“我也不怎么困,今晚夜色不错,我带你去看风景。”
采薇一头雾水:“这大晚上的,去哪里看风景?”
谢煊神秘兮兮道:“你跟我来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三为什么跟流氓一样天天占便宜,其实这也是一种温柔,就是为了让女主能自然而然接受男女间的亲密。
谢三:谢谢为我的流氓找个合理借口。
64、二更
谢煊拉着采薇来到院子中间, 把她的手松开:“你站在这里等会儿。”
“喂!你干什么去?”采薇看他往外跑,一头雾水问。
谢煊头也不回摆摆手:“你等着就好。”
不出片刻,他又已经折返回来,手中还多了把长木梯, 采薇不明所以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煊将梯子搭在屋檐边,迅速爬了上去,动作之矫捷, 一看就是没少干这事儿。他在屋顶站定, 居高临下对采薇道:“上来!”
“你是不是喝醉了?”采薇昂着头狐疑问。
谢煊笑:“我清醒得很, 你上来就知道屋顶上的风景有多美。”说着又朝她挥挥手,“你上来啊,我给你扶着梯子,不会摔倒的。”
采薇犹豫了片刻, 终究还是走过去, 双手握住木梯, 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爬了上去,到了屋檐处, 还没站稳, 谢煊忽然伸出手,将她一把拉住, 从梯子上直接抱上了屋顶, 然后带着她一起坐下。
采薇被他这大力的动作吓得不敢乱动,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等到平稳下来, 才舒了口气,又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嗔道:“你能别总吓人么?”
谢煊笑道:“你不像胆子这么小的人啊?”
采薇白了他一眼,不由自主环顾了下周,因为坐在屋顶,一眼望去,四四方方的皇城根儿胡同尽收眼底。
此时夜已深,只有点点灯光,以及头顶天空的星辰。这个年代还几乎没有重工业,天空澄净悠远,夜风吹过,有种心旷神怡的舒爽,确实风景不错。采薇的心跳顿时因为看到的这一切,而恢复了平静。
“怎么样?喜欢吗?”谢煊问,又像是变戏法般,不知从哪里拿出两坛酒,“陪我喝点。”
采薇将目光从星空收回来,接过他手中的酒,笑说:“在八大胡同还没喝够?还要我跟你喝?”
谢煊轻笑了笑,道:“那怎么能一样?”
采薇不以为意地撕开酒坛子上的牛皮纸,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她有些讶异道:“你这酒哪里来的?好香啊!”
谢煊道:“林四送的,他母亲家以前专门给皇家酿酒的。”
采薇随口道:“就是那日来家里的那个长得特别英俊又会说话的林四公子么?”
谢煊扯了下唇角,皱眉道:“你什么眼光?林四那油头粉面的也叫英俊?”
采薇道:“人家那是俊秀,怎么就油头粉面了?”
谢煊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贬损自己的好友:“而且还油嘴滑舌,你看人真是不行。”
采薇笑道:“那不是你发小么?你怎么这么说人家?”
“我这是实事求是。”说罢,佯装不满地啧了一声,“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做太太的自觉?在丈夫面前夸别的男人,信不信我用家法教训你。”
相处这么久,采薇其实早就看出来,这人其实就是个纸老虎,她才不怕他。两人如今不知不觉有点像是朋友,但比朋友又似乎多了一份微妙的亲密和暧昧。采薇习惯随遇而安,也就没去多想这种微妙。
听他这么说,她乐得直笑:“你还有家法啊?”
“你以为?”谢煊板着脸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
采薇却是笑得更厉害,捶了他一拳道:“你信不信我把你踢下去?”
饶是她确实用了几分力,但捶在谢煊那硬邦邦的肩膀上,无非是跟挠痒一样。他叹息了一声,往瓦背一躺,灌了口酒道:“我觉得我应该找个黄道吉日开始重振夫纲了。”
采薇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也提起酒坛子喝了一口。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就没再喝过酒,这会儿一口浓郁的白酒从口中滑入喉间,辛辣和芬芳同时弥漫开来,一种久违的刺激感让她整个人忽然松弛下来。
从她变成江采薇开始,她虽然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但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放松过。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会迷茫也会诚惶诚恐。或者在更早的时候,母亲过世后,她就没有放松过。她做着不太喜欢的工作,扮演着自己其实从来都不习惯的角色,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
但是这一刻,也许是因为悠远的星空,凉爽的夜风,以及手中香浓辛辣的陈酒,她终于体会到了一点久违的如释重负。她好像真的变成了那个年少单纯的江采薇。
她学着谢煊往后倒下,与他并排躺在瓦背上。
谢煊转头,借着月色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第一次上屋顶,是我大哥带我的。”
采薇第一次听他提起谢家那位过世的大公子,好奇地对上他的眼睛。
谢煊继续说:“那时候我们家刚刚来京城,我年纪小,有点水土不服,总是生病,过得便不大开心。有一次晚上,我闹脾气不睡觉,我大哥便拿了把梯子,抱着我上了屋顶。很奇怪,一到屋顶上,吹着夜风,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后来,我大哥就总带我上屋顶。”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许多愉快的往事,不由自主弯唇笑了笑。
采薇道:“你大哥一定很疼你。”
谢煊点头:“嗯,他从小就很疼我,什么好的东西总是留给我,我惹了事也总是他帮我解决。都说长兄为父,我和我大哥的关系,远远比父亲更亲近。大哥他从小聪明能干,世家公子比赛射箭骑马,他总是能拔得头筹,那些旗人子弟,没一个比得上他的。他十八岁就立过军功,他总说希望有朝一日咱们国家能建立一支战无不克的军队,将侵略的洋人都赶出去。可惜……”他抬起一只手捂在眼睛上,“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那么早就死去。”
采薇只听过谢大公子是去西南剿匪时丧的生,却不知具体情况,见他这样触景生情,她也不好多问,只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谢煊捂着眼睛默了片刻,又开口说:“我到现在都还是想不通,大哥他最信任的部下怎么会通匪?”顿了顿,又道,“当然,说到底还是怪我,兵法上说穷寇莫追,我偏偏年轻气盛非要追进山里。”
采薇道:“你说是你大哥的部下通匪?”
谢煊点头:“虽然查出来后,那人被处死了,但我大哥却是再不能回来。”
采薇道:“行军打仗意外总是难免,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别再难过了。”
谢煊将手慢慢从眼睛上拿来,在月色下,弯唇笑了笑:“我不难过,只是许久没爬过屋顶,有点触景生情。”
采薇侧身,举起酒坛子,笑道:“不是要我陪你喝酒么?我敬你!”
谢煊挑挑眉,也侧身对向她,举起手中的小酒坛,与她碰了一下:“干杯!”
瓷坛相碰,在夜色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采薇昂头喝了一口,谢煊则是咕咕灌了两大口。喝完,用袖子擦了下嘴角,爽快地舒了口气,又举起酒坛:“再来!”
采薇笑着配合,连续几口下肚,酒劲儿渐渐上来,这酒到底有些烈,她的脑子开始发晕,还忍不住打了个酒嗝。
谢煊只是微醺,单手撑着头,懒洋洋看向身旁的女孩儿,见到她这动作,另一只手伸向前摸了摸她的鼻尖:“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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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没有。”采薇含含糊糊道。可月色在她眼中开始变得朦朦胧胧,夜风吹过来,让她有种自己好像漂浮在空中的错觉。
她摆摆头,看向近在迟尺的男人,那张英俊的面孔,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越发深邃迷人,轻易将醉酒的人吸了进去。
采薇的心头忽然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闭上眼睛,不由自主靠在他肩头。
谢煊看着她那张酡红的脸颊,一时心痒难耐,低头在她额头吻了下,见她只是抿抿唇没有反对,便慢慢从眉心往下滑去,越过鼻梁和鼻尖,最后准确地攫住了她那张丰润的唇。
醉意朦胧的采薇,在感受到男人温暖柔软的唇触在额头时,只觉得很舒服,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干什么,等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煊那湿润灼热的舌已经钻进了她口中,一时间酒气再次弥漫开来,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采薇没想起来拒绝,只是惊愕般睁大眼睛,谢煊却是顺势将她揽进怀中,一只手伸上来,把她的眼睛蒙住。
天地之间,忽的暗下来,只剩下男人灼热的唇舌在兴风作浪。采薇脑子一片混沌,也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这个让人迷醉的吻。
她的心脏怦怦跳得很快,也忘了如何去呼吸。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溺死在这个濡湿绵长的吻中,谢煊终于稍稍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息道:“今晚洞房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
谢三:强烈要求上车。
65、一更
采薇睁着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 眸光里一片水润的迷离。她确实是醉了,可又似乎没那么醉,她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一个漫长缠绵的热吻,知道面前的男人是谢煊, 也知道他此刻在说什么。
她明明应该拒绝的,可不知道是烈酒惑人,还是今晚的月色太美, 心中竟然莫名生出一股本能般的渴望, 对面前这个英俊男人的渴望。
采薇恍恍惚惚点了点头。
谢煊弯唇一笑, 揽着她的腰猛得站起来,朝木梯走去。女孩儿身体玲珑轻盈,他一手扶住梯子,一手抱着她, 轻轻松松便下了地。到了地上, 他也没将人松开, 而是整个人打横抱起来,大步朝房内走去。
采薇一丝劲儿都提不上来, 身体依偎在他怀中, 软得像是水一样,等被放在床边, 她也坐不稳, 软绵绵就倒在了被子上。谢煊替她脱了鞋袜,解了外衫,扶着她在床上躺好, 看着她双颊酡红,醉眼朦胧,嘴里不知含糊呓语着什么的模样,低低笑了声,弯下身在她唇上亲了亲,哑声道:“我去点两根蜡烛。”
他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两根红烛,划开火柴点燃。烛光摇曳,屋子里顿时一片暧昧红光。
谢煊回到床边,褪了身上长衫,脱了鞋袜,覆在采薇的上方,一双染了醉意的眸子,灼灼凝视着她那双半睁半阖的眼睛片刻,再次贴上了那张嫣红的唇。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亲吻是会上瘾的,唇齿交融的温暖和黏缠,是那么令人沉醉。她好像有种迷人的馨香和柔软,让他神魂颠倒。
这是他谢煊的妻子。他在心中庆幸般地想。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一刻终于悉数崩塌,唇上温柔的动作,变得激烈起来,而采薇逐渐急促的呼吸,更是让他浑身发热,某种热烈的东西,亟不可待地朝身下涌去。
他终于恋恋不舍离开了那被他吻得略微红肿的唇,直起身。泛红的眼睛定定看着身下的人,那泛着红晕的白皙脸颊,以及潋滟的红唇,比春风更加动人。
可惜采薇此时的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然一定会看到他起伏的胸膛下,那完美如希腊雕塑般的身体。
他默默凝视了许久,直到再也忍不住,又俯下身吻上她,只是,这一次还没来记得及沉溺,仅剩的一点清醒,让他觉察出了一点不对劲。
他愣了下,稍稍抬头,看向身下双眼紧闭的女孩儿,低低唤了一声:“采薇——”
没有回应。
他又试着唤了两声,身下的人还是没有反应。
谢煊眨眨眼睛,真是哭笑不得,不甘心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醒醒,不然我要吃人了。”
然而采薇依旧没给他回应,反倒是呼吸越发绵长深沉,显然是已经进入了黑甜乡。
谢煊看着她平静的睡颜,天人交战片刻,终究还是卸力般放弃,重重翻身倒在她身侧,郁卒地看了眼桌上那两只燃得正旺的红烛。又不甘心地转过头,狠狠在她唇上吻了下,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恶声恶气道:“臭丫头,今天暂且放过去。”
他小心翼翼将她的枕头给她整理好,盖上被子,凝视了无知无觉的人片刻,然后转过头瞪着床顶,用力呼吸让身体内那股邪火慢慢平静下来。
采薇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宿醉的头疼,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趴在枕头哼哼唧唧了两声。
“醒了?”谢煊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采薇睁开眼,发觉这人就在自己咫尺,一只大手还揽在她的腰上。像往常那样,她下意识推了推他。
谢煊勾了勾唇:“你这一睡醒,就翻脸不认人了?”
采薇揉着额角,一脸莫名:“你说什么呢?”
谢煊笑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桌上:“昨晚咱们俩的洞房花烛,你不记得了?”
采薇下意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桌上烛台上,两根已经燃尽的蜡烛。她一时怔住。意识一点一点回笼。
她隐约记得昨晚两人在屋顶喝酒,也隐约记得那个绵长缠黏的热吻,甚至还记得在谢煊说出那句“今晚洞房好吗”后,自己似乎迷迷糊糊点了头。但之后的记忆就戛然而止。
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和谢煊有了夫妻之实,最重要是,关于具体过程,一点记忆都没有。
回过神来,她猛得掀开被子,身上的亵衣完完整整遮盖着身子。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不仅是脑子没记忆,连身体好像对昨晚的事,也没有任何记忆。
她狐疑地看向身前似笑非笑的男人,道:“真的?”
谢煊掀开被子,边下床边道:“你昨晚醉了,不记得也正常,指不定咱们的孩子昨晚已经在你肚子里生根发芽了呢。”
他光裸着上身,劲瘦结实的身体,在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下,有种野性的性感,
采薇到底不是傻子,就他这身材,若是真发生过什么,自己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除非他其实个外强中干的男人,这个冒出来的荒谬念头,让她有点想笑。
她坐起身,嗤了声道:“你少来!有没有做过什么,我能不知道,除非……”
谢煊转过头看她:“除非什么?”
采薇狡黠一笑:“除非你中看不中用。”
谢煊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一只腿跨上床,一把拉过他的手,将她紧紧抱住,盯着她道:“不中用?看来我真不能惯着你了。”
男人身上传来的灼热气息,让采薇跟触电般,用力抽回了手,红着脸嗔道:“臭流氓。”
谢煊被她气笑了,叹了口气:“昨晚我没乘人之危办了你,你倒好,这一大早就骂我,还有没有良心?”
采薇听他这么说,想到昨晚的事,这人大概是见自己醉酒睡着,最终什么都没做。这样一想,虽然他时不时就耍点流氓行径,但确实算得上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
她撇撇嘴,没底气道:“谁叫你骗我的?”
谢煊笑了笑,凑上前在她额头啄了口,握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嫁给我并非情愿,但既然咱们已经成亲,那你就是我谢煊的妻子。我不是个会勉强女人的男人,所以我给你时间适应现在的身份,接受我这个丈夫。我是个正常男人,不可能接受这样一直有名无实,明白吗?”
这么久以来,采薇见他并不主动要求,一直也是在这事上装傻充愣,现在他直接打破了那层遮遮掩掩的面纱,她想再逃避肯定是不可能的。
她其实也清楚,在这个时代,她现在就是嫁进谢家的江家五小姐江采薇,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妻子。该面对的,该发生的,她迟早得接受。
她早不像一开始那样排斥谢煊,对这种事也看得很开很淡。她抗拒的是,对于男女身体的亲密而可能衍生的感情纠葛和依赖。她愿意和谢煊做朋友或者伙伴搭档,但除此之外,并不想有更多的纠缠。
她也不是排斥感情,只是对于所处的身份和时代,仍旧有种游离在外的飘忽感。而且……她也没有忘记,谢煊不过是个活不过二十八岁的民国男子。
见她蹙眉纠结的模样,谢煊暗暗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脸,笑道:“赶紧起来洗漱,昨晚喝了酒,一身味儿,都不知道多难闻。吃了早饭,咱们去大嫂那边看看,下午我带你去颐和园先逛逛。”
采薇瞅了他一眼,悄悄深呼吸了两口气,还真是挺难闻的。
刚到北京那日,采薇跟着谢煊来送婉清回娘家时,因为匆忙,没有仔细看过这座大宅子,这回才看清楚。
婉清的外祖父是前清亲王,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这宅子是她外祖父曾经居住过的王府,比谢家那座五进的院子更加气派。
只不过相对于这王府花园本身的气派,整个大宅里,却处处透露着萧瑟落魄。偌大的宅子里,佣人不到十个,即使是在白天,也空旷寂静得有些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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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您来得正好。”开门的旗人老仆恭恭敬敬对谢煊和采薇打了个千儿,“我们家少爷刚刚回来,这会儿正跟婉清格格在吵架,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劝。”
谢煊眉头一蹙,道:“你赶紧带我去。”
婉清父母只得一双儿女,弟弟叫傅尔霖,今年不过二十岁,是个不思上进,只知逗鸟听曲儿的典型旗人纨绔。
谢煊和采薇赶到婉清院子里时,这个满清小少爷,正指着姐姐的鼻子大骂:“你嫁了谢家,过上好日子,就不管你娘家人了?我不过是问你要个五十大洋,你都不给?”
婉清看着一母同胞的弟弟,红着眼睛道:“尔霖,额娘说家里的钱都快被你败光了,阿玛如今已经病成这样,每日药费也要不少,若不是我回来,家里连药费都快供不上了,我哪里还有这么多钱给你挥霍?”
傅尔霖充耳不闻,像是失心疯一样,忽然凑上前,抓住她的肩膀,面目狰狞道:“你快给我钱,快给我钱!”
婉清吓得尖叫一声,偏偏傅尔霖这模样太瘆人,旁边的丫鬟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走进院内的谢煊见状,眉头一皱,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拎起傅尔霖的衣襟,将人丢在地上。
那傅尔哀嚎一声,本想破口大骂,抬头一看来人,到了嘴边的粗话,到底是吞了进去,他悻悻揉了揉鼻子,道:“三爷,这是我们的家事,您可别把手伸太长。”
谢煊看了他这快要涕泪横流的模样,眉头蹙得更深,弯身将他从地上拎起来,问道:“你抽了什么?”
傅尔霖结结巴巴道:“就……就是抽大烟。”
“我看你不只是抽大烟,这是连白面都抽上了吧?”
傅尔霖面色一怔,将他推开,跌跌撞撞往外跑:“你们不给我钱就算了,我去找呈毓小表舅,贝勒爷有的是钱。”
66、二更
谢煊皱着眉头看着傅尔霖的背影跌跌撞撞离开, 没有追上去。他转身看向一旁用手绢抹眼泪的婉清,问道:“大嫂,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婉清道:“我这次回来才知道,尔霖这一两年不仅赌钱赌得越来越凶, 还抽上了大烟吸上了白面儿,我父母惯着他,没钱了就任由他卖天卖地卖古董, 家里的祖产都快被他败光了。我父亲已经病了几个月, 眼见着药费都快给不上了, 他还要拿钱去买大烟和白面儿。”
谢煊道:“你手上钱够吗?不够我马上叫上送来。”
“不打紧,这回回来我带了些钱,暂时还够的。”婉清擦了擦眼睛,勉强一笑:“我也不知道要在北京待多久, 若是你们有事, 可以先回上海。”
采薇说:“不急, 我这两日生了病,一直待在家里, 季明还没带我游玩北京城呢!”
婉清点点头:“总归别耽误了你们自己的事。”
谢煊问:“傅伯父如何了?有没有好转些?”
婉清摇头:“现下全靠药养着, 能不能治好还得另说?你们好好玩,不用惦记这边, 若是真有什么事, 我会让佣人去家里通知的。”
两个人去看了傅老爷子,又和眉眉说了会儿话,便从王府花园离开了。
出了门, 上了汽车,谢煊见采薇一言不发,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了笑问:“怎么了?”
采薇抬头看他,道:“我以前只听说大嫂是格格,但是没想到家里是这个样子。”
谢煊愣了下,笑说:“我少时入京那会儿,京城旗人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满人入关这么多年,当年马背上骁勇善战的清兵,到了后来,世袭的旗兵许多已经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旗人领着钱粮,好吃懒做,不事生产,皇城根下的八旗子弟,只知道养鸟斗蛐蛐听曲赌钱抽大烟。朝廷年年亏空,维新之后,取消了旗人的钱粮,优越惯了的旗人,忽然要自己讨生活,才发觉汉人谋生的那一套他们什么都不会,有家产的变卖家产,没有家产的想要养家糊口,只能做最简单最辛苦的活儿。”说着,伸手窗外指了指,“看到没?路边那个拉洋车的,以前就是个旗兵。”
他继续道:“傅家这样还算好的,毕竟底子厚,至少还有王府花园这么大的宅子,还养得起那么多佣人。若是没有傅尔霖败家,他们的家产花几辈子不是问题。”
采薇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街边的车夫。皇朝的没落,不仅仅是皇亲贵胄会受到影响,更多被影响到的,其实是底层的百姓。
谢煊扯了扯她的辫子,笑道:“怎么?担心大嫂?”
采薇点头:“也不知傅伯父能不能好起来?”
一个丈夫去世,娘家没落,只能依附于夫家的晚清格格,仿佛就是这个时代悲剧的写照。
谢煊道:“放心吧,有我们谢家在,不会让大嫂受委屈的。”
颐和园仍旧是皇家私产,如今为了增加收益,年初对游客开放,变成了跟后世一样的收费公园。这个季节正是游玩的好时候,万寿山葱葱郁郁,昆明湖波光粼粼,河岸杨柳飘飘。
园里的游客颇多,一行四人,刚刚进了园子,谢煊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很快没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他眉头一皱道:“我好像看到傅尔霖了,青山,你带少奶奶先去画舫坐会儿,等我过来,咱们再去坐船游昆明湖。”
陈青山点头:“行,三爷您去,我带少奶奶去画舫等您。”
颐和园的画舫,其实就是湖边修建的像大船一样的观光阁楼,原本是中式舱楼,后来被英法联军焚毁后,又按慈禧的要求,建成了西式风格。
这会儿一楼来来往往人不少,陈青山便领着采薇去二层。还没走进去,便看到入口站着两个黑衣短打的听差。
他随便瞅了眼里面,发觉还有好几个黑衣短褂的男人,一看就是达官贵人出行,占了这里的位置欣赏湖光山色,他没在意:“好像二楼被人占了,咱们还是下楼。”
采薇也看了出来,点头准备下楼。
不料,三人正转身,里面忽然响起一道拉长的男声:“这不是谢三的狗腿子陈青山么?”
这声音有种阴阳怪气的尖锐,像是指甲盖划在地板上,听得怪不舒服。
陈青山眉头皱了皱,没搭理那人,只低声对采薇道:“不用理,咱们走!”
“这么急着走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怪物。你们把陈副官请进来。”
站在入口的两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伸手拦住了三人的去路。
“你们想干什么?”陈青山黑着脸喝道。
里面响起一深一浅的脚步声,采薇回头看过去,却见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杵着一根拐杖,不紧不慢朝他们这边走来。
这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马褂,胸前挂着一只怀表。他面容生得其实还算俊朗,只是双颊因为削瘦凹陷,显得颧骨微微凸出,一双眼睛闪着阴鸷般的精光,总之看起来让人很有点不舒服。
他的右腿似乎是有问题,虽然动作缓慢,也仍旧看得出走路时的一瘸一拐。
陈青山上前一步,将采薇挡在身后,警惕地看向来人,语气硬邦邦道:“贝勒爷,如今已经不是大清的天下,这里到处都是人,您可别乱来!”
被换做贝勒爷的男人,名叫呈毓,父亲曾是满清一位颇有权势的亲王,他也正是先前傅尔霖所说的那位表舅。
他笑着看向陈青山,道:“陈副官这是说得哪里话?我如今就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落魄旗人,哪敢对您这谢家心腹怎样?我不过是遇到您,来跟您打声招呼罢了。”说着,那双阴鸷的目光往他身后一瞟,“谢三呢?”
陈青山道:“我家三爷不在这里,要是没别的事,咱们就走了。”
“等等!”呈毓伸手让入口的随从拦住他,目光落在被他挡住的采薇身上,弯起唇笑道,“陈副官身后这位美人儿好像没见过,看样子不像是陈副官娶得起的,莫非……这就是谢三在上海娶得那位江家小姐?”
陈青山有点不耐烦了,没好气道:“呈毓,你到底想干什么?!”
呈毓却不再理会他,拄着拐杖,上前一步,阴鸷的目光,在采薇身上打量了一番,摸着下巴笑道:“谢三这王八羔子,还挺有福气,一去上海就娶了个富家千金不说,竟然还是这么一个江南美人儿。”
他的目光实在是让采薇不大舒服,忍不住露出一丝嫌恶的反感。
她这微妙的表情落在呈毓眼中,他顿时展眉一笑,朝她行了个传统的打千礼,道:“三少奶奶,刚刚是鄙人唐突了,还望别放在心上。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叫爱新觉罗.呈毓,跟您丈夫谢季明有过几分交情,不知方不方便进来喝杯茶?”
谢家三少爷当年和一个小王爷抢女人的事,人尽皆知。所以采薇在陈青山叫出“贝勒爷”三个字,再看到他那一瘸一拐的腿时,就已经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陈青山毫不客气地替采薇拒绝:“不方便!”
呈毓似乎是失去了耐心,脸色一冷,朝两侧随从使了个眼色,三个黑衣大汉,猛得上前,将陈青山擒住。
陈青山知道敌多我寡,倒也没刻意反抗,只是大声吼道:“呈毓,你想干什么?”
“你这么紧张作甚?我不过是想请你们三少奶奶喝杯茶而已。”
四喜哪里见过这阵势,虽然大清已经没了,但贝勒爷这三个字,也足够唬人,她瑟缩了一下,紧紧拉住采薇的手。
倒是采薇回过神来,拍拍她的手,又淡声朝呈毓笑道:“不就是喝杯茶么?贝勒爷有请,这是我的荣幸,您为难陈副官作何?放了他吧。”
呈毓挥挥手:“把陈副官放开。”
他那两个身形高大健硕的随从,松开了陈青山的手。陈青山揉了揉手腕,咬牙切齿道:“呈毓,我们家三爷马上就来了,我劝你别为难三少奶奶。”
呈毓笑说:“怎么?以为大清没了,我就怕你们三爷了?我今日还非得请你们家三少奶奶喝一杯我的茶。”
他话音刚落,谢煊那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在楼梯处响了起来:“贝勒爷这茶,内子恐怕是喝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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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毓听到这声音,瞳孔猛得一缩,转过身看向来人,片刻后,皮笑肉不笑道:“谢三,好久不见!”
谢煊手中拎着傅尔霖的衣领,上来后,直接将他丢在呈毓面前。
傅尔霖连滚带爬挪到呈毓腿边,在他身旁站起来,抱着他的手臂道:“表舅,三爷他要打我,你帮我。”
谢煊今日穿着简单的竹布衫,他走到采薇身旁,将她稍稍挡住,不紧不慢拍拍衣袖,冷沉沉看向呈毓:“贝勒爷,听说尔霖的白面儿是你给他的?”
呈毓笑道:“尔霖是我表外甥,我有好东西,自然会想着他。”
谢煊眸光一冷:“呈毓,你最好是马上断了他的货,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呈毓脸色也阴沉下来:“谢煊,你少在我面前嚣张,当年要不是你大哥跪在我家门口求我,你这条命早就没了。别以为现在大清亡了,我就不敢对你怎样?你们谢家如今南下入沪,这北京城可不是你们的地盘儿。”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我这条腿的账,可是还没好好跟你算过。”
谢煊挑眉一笑:“当年确实是我一时冲动,我也给贝勒爷您道过歉,怎么?你这是还想翻旧账?”
呈毓看了眼他身旁的采薇,忽然又笑了,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道:“瞧您这话说的,当年本来也算是一场误会。话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小月仙,想让她给咱们俩一个交待。怎么?您就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如今身在何处?”
谢煊面无表情道:“没兴趣。”说罢,牵起采薇的手,“贝勒爷这茶我们就不喝了,”
呈毓看着他转身离开,对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笑道:“我最近打听到一点消息,小月仙如今貌似也在上海,若是您回去见到她,替我向她问声好。”
67、一更
采薇被谢煊牵着下台阶, 在听到后面传来的低低笑声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只见呈毓站在原处,看着他们弯着唇在笑。
他那张脸其实生得很不错,只是笑起来, 嘴角虽然弯着弧度,却不达眼底,那双满人特有的褐色眸子, 有种诡异的阴鸷, 看人时, 像是能将人看穿一样,于是面上便多了几分讥诮和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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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只觉得不寒而栗,不着痕迹地回过了头。
几个人下了画舫,陈青山忍不住小声嘀咕:“大清都亡了两年多了, 京城旗人的日子一如不如一日, 这前清贝勒爷怎么还这么大排场?”
可不是么?
刚刚那画舫里至少十几个随从和丫鬟, 连手中的拐杖都镶着黄金,这日子显然依旧过得纸醉金迷。
谢煊淡声道:“呈毓虽然不是个好东西, 但精明得很, 他这几年跟日本人倒卖烟土,早赚得盆满钵满。”
陈青山啐了一声:“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
谢煊扯了下嘴角, 鄙夷般冷笑一声。
采薇问:“大嫂那位弟弟真吸白面儿?”
谢煊看了她一眼,蹙眉点头,语气不虞道:“那小子被父母给惯坏了, 吃喝嫖赌样样没落下。以前我大哥在的时候,还能帮忙看着点,如今我们一家南下,这孩子看来是彻底废了。”
采薇感叹道:“那可真是苦了大嫂。这样一对比,青竹虽然也是个纨绔,但好歹不沾这些恶习。”
谢煊轻笑:“怎么?想你哥哥了?”
要说想其实也不至于,只不过毕竟血脉相连,采薇时不时还是惦记自己那不成器的四哥。好在他去了日本,一直有写信回来,据说一切还算顺利,也没再问江鹤年要钱,如今已经进了学校念书,估摸着经历了事情,还是长大了不少。
她随口道:“想他别再闯祸就行。”
谢煊笑:“日本隔得近,今年过年,岳父应该会让他回来的。”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码头边,包的游船已经等候多时。一行四人上了船坐定,只见不远处,呈毓已经从画舫出来,他坐着肩舆,前有随从开路,后有护卫压阵,身旁跟着伺候的丫鬟,浩浩荡荡一群人,确实是很有排场。
采薇回头看向谢煊,想起什么似的,好奇问:“这位贝勒爷的右腿,就是当年你和他抢美人开枪打伤的?”
谢煊掀起眼皮看她,不置可否。
采薇又问:“那位小月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能让你们闹成这样?”
谢煊慵懒地往身后的栏杆一靠,歪着头似笑非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采薇也不强求,转头看向对面的陈青山:“陈副官,你应该见过那位小月仙吧?给我说说呗!”
陈青山看了看谢煊,虚张声势般大声道:“我觉得也就那样,一个戏子而已,肯定比不上三少奶奶您。”说罢,佯装清了清喉咙,“是吧?三爷。”
谢煊挑了挑眉头,轻笑着点头:“是。”
采薇看了眼他,心知这人是不愿谈那件事,自己若是多问,指不定还以为她是在吃醋,其实她不过是好奇罢了。于是她也就没再刨根问底。
游玩了颐和园,回程时,谢煊带着她去吃了涮肉,又让陈青山将车开去了东交民巷。这是洋人聚集的地方,多是西式建筑,颇有点上海租界的风貌。
被他拉着下车时,采薇不明所以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谢煊神秘兮兮看她一眼,笑道:“跟我来就知道了。”
采薇撇撇嘴,跟着他走到了一栋二层小楼前,招牌上写着照相馆三个大字。
她咦了一声:“你要照相?”
谢煊说:“现在的摩登男女,结婚不都是要拍结婚照的么?咱们还没拍呢!”
“三哥,您来了!”这照相馆的老板是个梳着油头,穿着摩登的年轻男人,和谢煊颇为熟稔的样子。
谢煊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纸袋塞在采薇手中:“给你准备的衣服,去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采薇还没太反应过来,已经被两个年轻姑娘领进了梳妆室。
“三少奶奶,您先换上衣裳,我们再给您化妆。”
采薇心说还挺齐备,打开手中的纸袋,看到里面竟然是一件简单又不失精致的崭新白纱裙,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买的,她微微一愣,去了旁边换上。
衣服竟然不大不小,正好合身。
她还来不及对着镜子好好照照,已经被两个姑娘拉到妆台前坐下,麻利地给她梳妆打扮起来。
不出半个小时工夫,镜子里的采薇便焕然一新。垂在身前的两条辫子被梳了起来,绾成蓬松精巧的发髻,戴在头上的白纱,从肩头垂落,衬得那涂上胭脂口红的昳丽小脸,美得如同从画中走出来。
“我在我们家少爷照相馆这两三年,就没瞧见过三少奶奶这么好看的人。”
采薇左右看了看,也觉得颇为满意,笑道:“行,那咱们出去吧。”
她双手提着裙摆站起身,又认真看了眼镜子里的人,脑子忽然灵光一闪般,蓦地想起百年后看到的那张老照片。
虽然那上面的新娘子因为照片磨损,而看不清了容貌。但是她还记得那女孩儿,戴得就是这样的头纱,穿着这样的纱裙。
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的打了个寒噤。
“好了吗?”谢煊大概是有些等不及了,推门而入。
采薇猛地转身,隔着几米的距离,与他的目光对上。
本来正在往屋内走的男人,在看到她时,蓦地僵在原地。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好看的,但她的好看一直是简单温和的,像是和煦春风和涓涓细流,可不想盛装打扮后的她,原来美得这样惊心动魄。
谢三公子不是没见过美人,也从来认为外在的东西终归肤浅,可在这一刻,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攥住,连呼吸都随之紊乱。
采薇从刚刚的怔忡中回神,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怪异,轻笑回他:“好了。”
谢煊也反应过来,目光仍旧黏在她脸上,走上前牵起她的手。
他已经换上了戎装,想必他最喜欢的还是这身装束。只是这样子的他,不由得又让采薇想起了那张老照片,照片上谢煊就穿着这样的戎装。
给两人照相的就是这照相馆的老板,姓贺,据说也是京城的富家公子,因为对家里的营生不感兴趣,自己开了这家照相馆。
采薇坐在一把高椅上,谢煊站在她身旁。贺公子将相机架好,站在后面从取景器往前看,片刻后,摆摆手说:“三哥,靠近点。您这是拍结婚照,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扭扭捏捏的?这都民国了,您就不能放开点?”
采薇暗笑,不动声色抬眼瞅了下身旁的男人,见他脸色顿时垮了几分,但还是强忍着没反驳,默默朝她挪了两公分。
贺公子又在相机后面看了看,这回直接抬起头道:“三哥,您要不要我拿块镜子给您看看您现在的样子?不是我夸张,出门若是遇到小孩,铁定得被你吓哭。”
采薇本来只觉得这人嘴挺损,下意识看了眼谢煊,见他那张本来就冷峻,现下更加黑了几分的脸,顿时觉得这公子说得没错,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谢煊冷声道:“你照相就照相,话怎么这么多?”
贺公子笑嘻嘻道:“我也想快点给您这尊大佛照完,但您不配合,到时候照出来的相片不好看,您三爷一个不高兴,像当年烧了春庆楼那样一把火把我这里烧了,我找谁说理去?”
谢煊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当即就要发作,上前将人整治一顿,采薇赶紧抓住他的手:“照相本来就要听人家师傅的,你急赤白脸个什么劲儿!”
贺公子啧了一声:“看看看,还是三嫂通情达理。”
谢煊狠狠瞪了他一眼,终究不还是老老实实站着没动。
贺公子和他相识多年,京城的世家公子哥里,谢煊那暴脾气,若是排第二就没人排第一,虽然自从他大哥过世后,性子收敛了许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都已经准备好承受他一顿猛削,哪知这位爷竟然就这么哑了火。
他不由得好奇多看了眼坐在他旁边的那位美貌女子。
“瞎看什么呢?”谢煊觉察他的眼神,冷声催促,“赶紧拍。”
贺公子再次回到相机后,一只手伸出来指挥。
“三哥,你再靠近一些,手搭在三嫂肩膀上。”
“啧,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把人家头纱都弄皱了,赶紧整好。”
“对对对,就这样,脸别垮着,你这是拍结婚照,又不是找人寻仇。”
“笑一笑,哎!还是算了,你这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
在一顿絮絮叨叨后,相机终于咔嚓两声。
“好了。”贺公子抬起头,笑盈盈看向两人,“保准拍出来是男才女貌金童玉女。”
谢煊阴恻恻一笑:“最好是这样,不然你等着被收拾。”
贺公子不干了,朝采薇道:“三嫂,您给评评理,这就拍个照片,三哥怎么还搞起人身威胁了?”
采薇笑笑没说话,只朝谢煊道:“我去把衣服换下来。”
谢煊点头,目送她往梳妆室走去。
回到房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刚的异样又涌上心头。采薇一边摘掉头纱,一边对着镜子吁了口气。
她忽然有点茫然。
她到底是谁?
那照片上的女人又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很多人吐槽说这个穿越设定没什么卵用。
好吧,这文就不会有金手指,女主也不会干什么大事,连男主都不会有什么成就。
除了这不是爽文外,还有个原因,其实之前已经有人猜到了。
68、二更
从照相馆里出来, 已经暮色四合。比起心情看起来不错的谢煊,采薇就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车上,谢煊察觉她的不对劲,蹙眉询问:“怎么了?”
采薇随口回道:“有点累。”
谢煊轻笑, 伸手将她的头揽在自己怀中:“行,你睡一会儿,到家了叫你。今晚好好睡一觉, 我明天带你去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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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这些日子以来, 采薇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肢体上的亲密, 也就没刻意挣开。
她点点头:“好。”
他身上有自己熟悉的气息,莫名让她觉得安心。在车子轻微的颠簸中,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到了谢家大门外,谢煊见她阖着眼睛, 睡得深沉, 没有醒来的迹象, 弯唇笑了笑,也没叫醒她。
陈青山停了车子, 转过头正要说话, 被谢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陈副官会意,吐吐舌头, 轻轻对四喜示意了一下, 本来准备说话的四喜见状,也赶紧收了声。
谢煊空出揽着采薇的一只手,轻轻打开车门, 将她抱在怀中,小心翼翼下了车。
采薇大约是这几天一直待在家里没怎么活动,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确实是困了,被她抱着下车,也一直没醒来,还本能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中。
谢煊就这样一路将人抱进了后院中,沿途遇到佣人打招呼,都被他一个眼神逼回去,几个小丫鬟看到自家三少爷抱着少奶奶,脸上直羞,小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采薇这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一直到隔日清晨才醒过来。
也许是昨晚做了很多纷繁冗杂的梦,让她醒来后,看着外面透进来的晨曦,一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怎么了?”谢煊被她的动作吵醒,睡眼惺忪地看向她,哑声问。
采薇喃喃道:“我还以为我回去了。”
谢煊说:“回上海?你想回去了吗?要不然我们再待两天先回去。”
采薇回过神,摇摇头:“算了,还是等等看大嫂那边怎么样吧?万一我们一走,她爹出了事,她那弟弟不是牢靠的,没人帮衬着,依靠她和她母亲两个人,恐怕是不行的。”
谢煊点头,随着她坐起来,歪着头笑盈盈看她。
采薇道:“你看我做什么?”
谢煊挑了下眉头,笑说:“原来我娶了一位善解人意的贤内助。”
采薇斜了他一眼,故意从他身上踩过爬下床。
她那点分量,谢煊自是不在意,反倒是轻轻笑开。采薇下了床,趿着布鞋,听到他低低的笑声,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又想起昨天照相的事。
若是昨天拍的照片就是百年后她见过的那张,那上面面容模糊的新娘子,自然就是她——或者说,就是江家的五小姐江采薇。
她嫁进谢家前,虽然也想过谢煊会死,但却没想过那照片上的女人是自己。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那些被埋葬在时间长河中的往事,其实一直都在照着原本的轨迹在进行着,她原本以为自己得了先机,可以在这个时代用江采薇的身份,过着属于江薇的生活。但现在她不得不怀疑,所有的剧本已经写定,并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有任何改变。
谢煊可能依然会在不久后死去,而她自己呢?她的剧本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姨婆只说谢煊英年早逝无儿无女,并没有提及照片上新娘的结局。
她忽然觉得很混乱,那种冥冥之中注定的东西,让她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谢煊见她怔怔然的样子,笑说:“又怎么了?”
采薇摇头,笑了笑:“没事,想到待会儿能去紫禁城长见识,有点激动。”
谢煊轻笑:“咱们也就能去里面看看,别想着还能见到小皇帝。”
“我也就是想看看而已,没指望能见到小皇帝。”
如今的紫禁城还是前朝小皇帝的私产,是他居住的家,不像颐和园那样已经对外开放。谢煊是因为谢三公子的身份,在京城路子又广,这才能带着采薇去人家家里逛逛。
紫禁城仍旧守备森严,谢煊只带了采薇一个人进去,陈青山和四喜在门外候着。两个前清太监为两人领路,谢煊一进来,就给人塞了好几个大洋。
那老太监笑盈盈道:“三爷真是太客气了,皇上在乾清宫跟先生读书,咱们从边上走。”
眼前的紫禁城和百年后的故宫不大一样,虽然整洁干净,但因为长久没有修葺,处处都散发着老建筑的陈旧和腐朽。就像是这个已经消亡的王朝。
一路走到御花园,两人刚刚坐在石凳上休息,一个老太监弓着身子小跑过来:“三爷,王大人在御书房那边,听说您来了宫里,想叫您过去一叙,您看方不方便?”
谢煊看了眼采薇。
那太监又笑说:“三爷放心,这是紫禁城,少奶奶在这里一根毫毛都不会少,大人说就让您过去说一会儿话。”
采薇也不知这太监口中的大人是谁,但看谢煊的表情,应该是个人物,便道:“你去吧,我正好走累了,在这里歇会儿等你回来。”
谢煊点头:“那我去去就来。”说罢,起身跟着那老太监走了。
这会儿太阳正大,但因为是在古树树荫下,并不觉得炎热,反倒有种心旷神怡。
她正百无聊赖着,两个站在一旁的太监,忽然朝她身后的方向,打着千儿道:“贝勒爷吉祥。”
采薇循声回头,却见是昨日见过的那位呈毓贝勒,正坐在肩舆朝御花园走过来。
他对两个太监挥挥手,目光看向采薇,笑道:“三少奶奶,我们又见面了。”
采薇勉强朝他一笑。
呈毓让肩舆停下,拄着拐杖,不紧不慢走过来,在采薇对面的石凳旁站定后,谦谦有礼询问:“可以坐下吗?”
采薇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还是跟昨日的感觉一样,虽然是个生得不错的男人,但那双褐色的眼睛太阴鸷,看人时,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呈毓似乎是觉察她的心理活动,笑道:“三少奶奶好像有点怕我?”
采薇道:“贝勒爷说笑了。”
呈毓笑着摇头:“大清已经亡了,这称呼我不敢当,您叫我金先生就好。”
采薇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呈毓笑说:“旗人如今讨生活不容易,许多都改了汉姓。我也随大流,改了个汉姓,出门在外方便。”
采薇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呈毓道:“昨日在颐和园,是在下唐突了,还望三少奶奶别放在心上。”
采薇摇头:“这倒没有。”
呈毓看了看她,默了片刻,又继续笑道:“三少奶奶想必以为我和您夫君有什么深仇大恨,对吧?”
采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呈毓笑了笑道:“当年他开枪打伤我的腿,我确实怀恨在心,放言出去要他的命相抵。那时我还是贝勒爷,自然有些不可一世,后来他大哥跪着求我,我才放他一马。但如今大清都已经亡了,我不再是什么皇亲国戚,哪里还会为这点事耿耿于。”说着自嘲一笑。“况且现在谢家要对付我,恐怕跟捏死蚂蚁一样容易。其实这次见到他,我本是想与他握手言和,只是他完全没有坐下来和我说话的打算,我也只能作罢。”
采薇试探问:“你们是因为那个小月仙而闹翻的吗?”
呈毓点头。
采薇到底是按捺不住好奇,继续问:“那个小月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呈毓目光看向她身后开着的蔷薇花,像是陷入了回忆,笑说:“一朵美得像仙子一样的解语花,当然……也可能是一朵淬着毒液的花。”说完这句,忽然回神般,轻笑一声,“坦白讲,昨天见到谢煊那态度,我本是不想说的,没想到今日会再遇到三少奶奶,那我呈毓就难得做点好事。”
采薇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呈毓稍稍正色:“你回头转告给谢煊,当年我和他的那场纷争,可能是有人做的局。至于是谁,有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如今我只是一个落魄贝勒,也不再求什么功名利禄,世间的纷争,我都不会再掺和,所以真相对我不重要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对谢煊可能很重要。”
采薇愕然地听他说完这番话,她本觉得这位前清贝勒阴沉沉的不像个好人,但他说的这些,显然并不是要害人,此刻看他,那阴鸷却好像变成了一股刻意掩饰的颓丧。
呈毓朝她笑了笑,起身对她行了个礼:“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今日我和皇上道了别,很快就要启程回去我们满人的故地奉天,这偌大的京城以后就是你们汉人的了。只是这天下却还不知到底是谁的?”
采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肩舆旁坐上去。
他边朝采薇挥手道别,边自己说了一句:“起驾”。
肩舆被抬起来,呈毓慵懒地往后一靠,荒腔走板地开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呈毓穿过御花园,刚从紫禁城的后门离开,谢煊便回来了,他皱眉道:“我刚刚听到呈毓的声音,他来过?”
采薇点头。
“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采薇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她仍旧不清楚当年谢煊和那位贝勒爷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如实将话转告:“他说当年你和他的纷争,可能是有人做的局。”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看起来坏,但可能没那么坏(贝勒)
有些人看起来好,其实心肝比煤炭还黑(谢二)
有些人看高冷痞,其实内心是个暖男小可爱(谢三)
男主:并不想要这样的评价,谢谢。
69、一更
谢煊定定看着她, 片刻之后,才轻描淡写问:“他还说了什么?”
采薇如实转述呈毓刚刚对她说的话:“他说他要离开京城去他们满人的故土奉天,不再关心世间纷争。所以当年的真相对他不重要,但对你可能很重要。”
谢煊垂眸沉默, 看不出在想什么,须臾之后,道:“呈毓这个人行事乖戾, 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采薇蹙了蹙眉:“虽然我不清楚当年你们俩到底发生了何事, 但我觉得他语气挺认真的, 应该不是随口胡诌。也许……我是说也许,当年你们俩都爱慕的那个小月仙有问题。”
谢煊看着她一时无言,显然是不欲多说,过了会儿, 淡声道:“逛也逛完了, 咱们走吧。”
在采薇看来, 他分明是在刻意回避,眉头不由得蹙得更深, 却到底没多问什么。
从紫禁城回来, 两个人各有所思,吃过晚饭, 草草洗漱后, 便准备上床歇息。哪知衣裳还没换,外头忽然响起福伯惊惶的声音:“三爷不好了!傅家佣人刚刚送信上来,傅老爷子去了。”
房内的两人听到这叫声, 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往门口跑去。谢煊腿长步子快,走到前面将隔扇门打开,朝急匆匆跑来的福伯道:“怎么回事”
福伯一路从前院跑进来,一边抹着汗,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傅……傅老爷子去了。”
谢煊问:“什么时候的事?”
福伯道:“就刚刚的事,一断气傅家就差人来送信了。”
谢煊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看看。”
他踅身回房,伸手从衣架上摘下衣服,边换边对采薇道:“我去傅家看看,你先睡。”
采薇也麻利得取了衣服:“我跟你一块去。”
谢煊看了她一眼,点头:“也行。”
傅家的王府花园离谢宅不远,开车过去不过二十分钟。到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王府花园挂上了许多灯笼,点了亮堂堂的灯,屋子里十来口人齐聚在前院,恸哭声萦绕在这座落魄的大宅子,越发显得凄凉。
管事的人一边抹眼泪,一边领着谢煊和采薇往内走:“老爷今早还坐起来和小格格说了话,哪知下午就不好了,天刚黑人就没了。”
傅老爷子的遗体摆在正堂的门板上,傅太太和婉清跪在门口烧纸钱。谢煊拉着采薇,在门口磕了两个头,对两个女人道:“伯母大嫂,节哀顺变。傅伯父的后事我帮忙来处理。”
傅太太大概已经哭过许久,这会儿倒是没再哭,只是整个人有些恍恍惚惚的麻木,她朝谢煊行了个礼,哑声道:“三爷费心了。”
采薇走到婉清身旁,低声说:“大嫂,节哀顺变。”
她也经历过至亲离世,所以知道这种痛有多锥心,旁人的安慰对于现下的婉清来说,大概没什么意义,所以她说完这句,就没再说其他,只是默默陪在一旁。
傅家那唯一的儿子也不知去了哪里,还没回家。谢煊说完几句话,便叫来管家安排后事。据傅太太说,傅老爷临终前吩咐过,他们大清朝已经没了,他这个旗人的后事也就一切从简。
逝者为大,谢煊本想操办得隆重体面些,也只能作罢。
这一忙就是连着忙了三天三夜,傅尔霖回倒是回来了,但什么都没做,全程都是谢煊帮着两个妇人一起操持。
出完殡,回到王府花园,一行人总算能坐下来喝杯茶。
婉清道:“三弟弟妹,这几日麻烦你们了。”她顿了顿,试探说,“我这几日想了想,打算带眉眉陪我母亲在北京住几个月,不知道可不可以?”
采薇知道她的想法,这个时代出嫁从夫,尤其是他们这种旧式女子,就算是丈夫已经不在,她嫁进了谢家就是谢家的人。要在娘家住上几个月,自是得谢家同意。
谢煊不甚在意地点头:“傅伯父刚刚过世,伯母确实需要你多陪陪。你暂且就在北京住着,父亲那边我去说,什么时候打算回上海,我安排人来接你们。”
婉清松了口气,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谢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嫂不用客气。”
正说着,大门外忽然有人哐哐用力敲门。傅家的老管家赶紧去开门,却见是几个穿着短打的大汉,一看就是流氓地痞。
“几位爷,你们找谁?”
几个男人推开老管家直接走进来,打头的光头男人大叫道:“傅公子,我们来收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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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坐在圈椅上昏昏欲睡的傅尔霖,看到来人,蓦地跌倒在地,脸色骤然变白。
几个男人大摇大摆走到正厅,道:“傅公子,我们洪爷可是跟你宽限了快半个月,这几日你们家在办丧事,特意让我们别上门打搅,今日傅老爷子已经出了殡,我们才来收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尔霖,怎么回事?”婉清震惊地问。
傅尔霖从地上爬起来坐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那光头男子从兜里掏出一张房契:“格格,您弟弟四个月前把这座王府花园抵押给我们借了五万块钱,这么久了一分钱没还上,我们只好来收房了。”
傅太太一听,气得浑身直打颤,盯着儿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婉清忙不迭扶着母亲道:“额娘,您别激动。”
谢煊心下已经明了,狠狠瞪了一眼傅尔霖,起身对那拿着契子的光头男道:“房子你们肯定不能给你们,尔霖欠了多少钱,我来给。”
光头男笑道:“这位应该就是谢三爷吧,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本金加利息总共十万大洋,我们洪爷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这日子其实已经超了半个月,我在这里做主,再给您宽限五天,若是见不到钱,就麻烦傅公子和格格把房子腾出来。”
谢煊寒着脸点头:“没问题。”
那光头笑了笑,故意将房契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拱拱手道:“那三爷,我们就先走了,五日后再来。”
等人走后,谢煊转身两步上前,一把揪起圈椅上的傅尔霖,狠狠掼在地上,指着鼻子问道:“钱呢?”
傅尔霖哆哆嗦嗦道:“花……花光了。”
婉清浑身颤抖,话不成句道:“五万大洋四个月就花光了?你……你……怎么这么浑?”
傅尔霖道:“如今一辆汽车就得一万多,你以为五万大洋很多么?咱家以前一年十几万大洋也不是没花过。”
当年傅家有良田百亩,傅老爷在朝中为官,俸禄颇丰,傅太太作为格格更是享受着丰厚的钱粮。那日子是正儿八经的荣华富贵。别说五万大洋,就是五十万大洋拿出来也不难。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些年家里只出不进,过惯了好日子,又怎么能一下子习惯勤俭节约,于是只能变卖田产古董,傅老爷子一生病,更是捉襟见肘。
傅太太重重坐回圈椅,几近昏厥过去。婉清到底是气不过,上前一耳光扇在弟弟脸上。
她力气不大,但傅尔霖打小受宠,从来没被动过一根手指,被姐姐打了一巴掌后,从地上跳起来,面红耳赤道:“你凭什么打我?大清亡了,你当不了格格,还能当谢司令家的儿媳妇,跑去上海锦衣玉食,哪里管娘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谢煊怒道:“傅尔霖,你还不知错?”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傅尔霖转向谢煊,哂笑道,“搁十几年前,我这身份是能封侯封爵的,你见了我还得老老实实行礼,如今风水轮流转,咱们大清没了,你们这些汉人就马上骑在了我们旗人头上,阿猫阿狗都能啐上我两句?谢三,你作何对我们傅家这么热心?还不是因为你害死了我姐夫,心存内疚罢了。”
“尔霖!”婉清尖叫一声,又是一巴掌落下,这一回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完人,自己的身体也狠狠一个趔趄。
采薇赶紧将她扶住。
傅尔霖捂着火辣辣的脸,忽然像是失心疯般笑起来,指了指自己姐姐,道:“你以为谢家就是什么安乐窝么?我跟你说,谢家就没一个好东西。”说着,又指向谢煊,“这个人他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他害死了你夫君,害得眉眉没了爹。还有你的公公谢司令,你的二弟谢珺,都不是好东西!”
婉清想制止他,却发觉自己已经毫无力气,只能仍由他像是疯了一般,继续歇斯底里大喊大叫。
傅尔霖越说越语无伦次:“让你当了寡妇的不止是谢三,还有谢二……还有谢司令……他们谢家的男人都是凶手,都是凶手。”
谢煊额角隐隐抽搐,努力压制住自己怒气,低喝道:“傅尔霖,你再胡说,别怪我不客气。”
傅尔霖绕开他边往外跑边高声道:“谢煊!你们谢家就是个狼窟,总有一天……我是说总有一天,你们谢家会自食恶果,你也逃不掉,一个都逃不掉。就像我们大清朝的结局一样,都是宿命,你们谁都逃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十一点多了吧估计
70、二更
谢煊转身, 走到傅太太跟前停下,轻声问道:“伯母,你还好吧?”
傅太太单手撑着额头,有气无力道:“没事, 尔霖这么不成器,让三爷您看笑话了。”
谢煊道:“钱的事伯母不用担心,我这就去给上海发电报, 让我父亲安排。十万大洋我们谢家还是拿的出来的。”
傅太太摆摆手:“孟远已经不在, 我们怎么能这样麻烦谢家, 三爷千万莫要给谢家发电报,这钱决计不能让你们出。若是婉清父亲还在,也定然不会接受任何人这样大的恩惠。”她顿了顿,叹息道, “这一切都是命, 如今我们家已经这样, 就算是保住了这宅子又有何用?大清亡了,咱们不再是以前吃着钱粮, 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 已经配不上这宅子。如今许多旗人陆陆续续回了东北,我想, 我也该回去了。”
婉清闻言急道:“额娘, 就算这宅子保不住,您也不用离开京城啊,我手上还有一些钱, 买个小院子还是够的。”
傅太太摇头:“这北京城如今已经不是我们旗人的地盘,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你们呈毓表舅这回也要走了,我们爱新觉罗氏许多人都打算跟他走,我想了想,干脆带着尔霖跟他们一块走,免得他继续在北京惹事。”
谢煊皱眉道:“伯母,您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忽然去奉天,怎么会习惯?”
傅太太轻笑了笑:“都已经这样了,还谈什么习惯不习惯?”她握住婉清的手,“我的女儿是个苦命孩子,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我如今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所求,惟愿你们谢家好好待她和眉眉。”
谢煊道:“伯母,这个您大可放心,只要我谢煊在,就一定不会让大嫂和眉眉在谢家受委屈。”
傅太太点头:“我知道的。”
谢煊:“伯母……”
傅太太摆摆手:“三爷,我主意已决,其他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谢煊看向婉清,对方眉头轻拧,最终还是点点头。
四天后,王府花园的大门口,停着三辆马车,几个老仆人,陆陆续续地将木匣箱笼往上面装。跟在后面的傅尔霖,脸上还挂着一点没褪完的红痕,已没了那日的嚣张,整个人臊眉耷眼的不看人,小心翼翼扶着傅太太坐上马车。
婉清红着眼睛,牵着眉眉走上前,握着母亲的手道:“额娘,您要好好保重。”
傅太太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笑说:“你也是,好好带着眉眉,在谢家安生过日子,别想太多。”又对站在门口石狮子旁的谢煊和采薇道,“三爷三少奶奶,我家婉清就交给你们了。”
谢煊上前,郑重其事道:“伯母放心。”
傅太太点点头,对身旁耷拉着头的儿子说:“尔霖,还不跟你姐姐好好道个别。”
傅尔霖这才慢悠悠抬头,红着眼睛看了看婉清,又看了眼谢煊,最后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姐姐脸上,小声道:“姐姐,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额娘的,您也好好保重。”
婉清五味杂陈地看着自己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心中再多的怨憎和恨铁不成钢,到了这时,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尔霖,去了奉天,把大烟和白面儿戒了,多读点书,再好好找点事做,不求飞黄腾达,但至少能安身立命,懂吗?”
傅尔霖点点头,抿抿唇小声道:“姐姐,我有点事想跟您说。”
婉清道:“你说。”
傅尔霖看了眼谢煊,凑到姐姐耳畔,低声道:“我偶然听人说,谢二爷为了上位,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连姐夫的死可能都跟他有关,因为……因为若是姐夫不死,他就可能没机会冒头。”
婉清瞳孔猛缩,轻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傅尔霖撇撇嘴:“我也是听说的。”
婉清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暗暗深呼吸了口气,道:“下回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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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尔霖再次垂眼,点点头。
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和马鞭的落下,两架马车从威严气派的王府大门前,缓缓离去。
婉清站在原处目送着人离开,半晌之后,慢悠悠转过身,看向王府花园的朱红大门。
曾经的荣华,在这一天,彻底落幕。她的家随着大清的覆灭,也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无声无息消亡。从此再没有婉清格格,只有谢家守寡的大少奶奶傅婉清。
“大嫂,咱们回谢家收拾妥当后,明天就回上海。”谢煊将她唤回神。
婉清点头。
八天后的傍晚,谢公馆。谢莹和玉嫣听到说谢煊一行人到了门口,赶紧跑出来迎接。
“眉眉!”谢莹笑着将快一个月没见的小侄女抱起来,“有没有想姑姑?”
小姑娘尚且懵懂,还不知母亲娘家的家变意味着什么,回到久违的公馆,自是高兴得很,抱着谢莹咯咯直笑:“眉眉想死姑姑了。”
谢莹将小孩子放下来,拉着婉清道:“大嫂节哀,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太累了?”
婉清勉强笑了笑,点头:“是有点累。”
采薇道:“这几天你在车上也没吃什么东西,先回房好好歇歇,让厨房弄点补身体的。”
回来的路上,婉清的状态明显不太对,总是吃很少,睡也睡得不太安稳。她看着都很担心。不过想来也正常,父亲刚刚过世,家里的宅子又没了,母亲弟弟去了东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偌大的家族,彻底消失,她再没有能回去的娘家。这种悲怆感,换做谁大概也承受不了。
婉清嗯了一声。
一行人走到大厅,恰好遇到下楼的谢珺。
他约莫是打算出门,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西装,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刚刚好,依旧是那副温文儒雅的样子。
“大嫂节哀!”
婉清抬头看向他,怔了怔后,勉强弯了弯唇:“二弟费心了。”
谢煊随口问:“二哥,你的伤好了吗?”
谢珺笑说:“这都一个月,自是已经好彻底。”说罢,又问,“这一路还顺利吧?”
谢煊点头:“还行。”
谢珺走过来,目光落在采薇脸上:“弟妹第一次去北京城,习惯吗?”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一趟从北京回来,她再看到谢珺,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她点点头:“还行。”
谢珺笑:“那就好,我还担心三弟向来大喇喇的,会对你照顾不周。”
采薇笑说:“没有的事,季明把我和大嫂眉眉都照顾得很好。”
婉清附和道:“是啊,这次我父亲的丧事,多亏了三弟帮忙,不然依靠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都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对于两人的夸赞,谢煊只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道:“分内的事罢了。对了……”他忽然话锋一转问,“这一个月来,上海这边有没有什么大事?”
谢珺道:“上海这边尚且平静,不过安徽出了点乱子,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你是说田越起义?”
谢珺点头:“北京那边让父亲出兵镇压,派去的几千先头部队,落得了个惨败,昨日父亲在南京大发雷霆,待会儿应该就会回来,和咱们商讨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写小言吗?
发出灵魂拷问
71、一更
谢司令是九点回到公馆的, 到了客厅,便直接将两个儿子叫去了书房。
他重重坐在真皮座椅上,疲倦般闭着眼睛,伸手揉了揉眉心。
谢珺见状, 上前一步道:“父亲,你还好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谢司令睁开眼睛,摆摆手:“无妨, 不过是这几日为了安徽的事没怎么睡好罢了。”说着, 看向谢煊, 问,“你大嫂家里如何了?她娘和弟弟还好吧?”
谢煊摇头:“不是太好,尔霖把他家那座王府花园抵了出去,我本是想发电报给您, 让您安排把宅子赎回来。但被傅太太拒绝了, 一家人跟着呈毓迁去了奉天。”
谢司令皱眉, 有些不悦道:“得幸好格格是个明事理的,如今军费吃紧, 你以为我手上能拿出多少钱?那座王府花园少说也得好几万大洋, 你要真替他们赎回来,咱们家钱兜就得见底, 真是一点分寸都没有。”
谢煊一时面色讪讪。
谢司令又说:“安徽的事, 你应该也听说了,我派去的五千兵,全军覆没, 如今田越已经占了六安淮南阜阳徽北的大部分地方,再这样下去,他能直接打到南京我鼻子下。北京那边发来电报,敦促我必须迅速解决,不然就让河南那边出兵,河南都督早就看我不顺眼,这事要落在他手上,让他立了功,我们谢家只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你明天就去南京,带一万精兵前往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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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煊点头:“收到。”
谢司令道:“这场仗你务必要打好,不仅仅是为了给咱们谢家挣面子,也是为你自己。当初你跟着你大哥去剿匪,因为战略失误,让你大哥折在了西南,损失了总统最看好的年轻将领,我一直不好再把你往上提,来上海也只能让你做个松江镇守使。若是这次你成功镇压田越,那便是立了大功,到时候我好名正言顺替你申请调到上海这边,跟你二哥一起。”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不管你从前犯了多大的错,你到底是我疼爱的儿子。如今你二哥是不用我操心了,我得把你的未来安排好。”
谢煊眸光微微闪动,道:“多谢父亲,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
谢司令默了片刻,又说:“田越以前是淮军,作战能力不容小觑,你此去带兵去镇压,要多加小心,切莫操之过急。”
谢煊点头:“明白。”
谢司令微微吁了口气,又对谢珺道:“上海这边最近没什么事吧?”
谢珺道:“目前尚且平静,不过我听说孙文在日本很快要成立新党,恐怕接下来会有大动作。”
谢司令道:“荣明查得如何了?”
“还在查,已经有了眉目。”
谢司令点头:“你做事我还是很放心的,早点查出来,早点清除隐患。”
“明白。”
从书房出来,兄弟俩并肩往楼上走。谢珺笑了笑,随口道:“你这才刚从北京回来,还没喘口气,又要去安徽,弟妹估摸着该不高兴了。”
谢煊轻笑着摇头:“二哥您想多了,采薇是恨不得我赶紧走远点,免得烦她。”
谢珺闻言,但笑不语。
到了各自门口,谢煊挥挥手:“二哥,晚安。”
谢珺点头:“晚安。”微笑目送他进屋,自己才不紧不慢地推门而入。
采薇已经猜到谢司令叫谢煊去干什么,看到他进门,蓦地从沙发站起来,问道:“父亲要派你去安徽打仗?”
谢煊愣了下,笑道:“你怎么知道?”
采薇道:“猜的。”
谢煊走过来,点点她的额头:“你还挺会猜。”
采薇皱眉:“你怎么一点不紧张?”
谢煊好笑地看了看她,拉着她坐下来:“我本来就是当兵的,打仗是分内之事,有什么好紧张的?”
采薇道:“可父亲派去的五千先头部队全部覆灭,说明那个田越的军队,不是普通的散兵游将。”
谢煊点头:“田越以前是淮军的一个参将,带兵确实很有一套。”
采薇闻言,忧心忡忡看着她。
谢煊那双微微带着笑意的狭长黑眸对上她的眼睛,弯了弯唇道:“怎么?担心我?”
采薇确实是在担心他。从北京带回来的那张照片,让她深深感受到了一种无力的宿命感。虽然以前就知道这个男人会英年早逝,甚至决定嫁给他,很大的原因就是这个。但如今两人的关系,在悄然无息中改变,当现实再次提醒她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不能接受这种注定的命运。
尤其是死亡也许已经注定,可是却不知何时会来临这件事,比起死亡本身,更让人觉得恐惧。姨婆说的是,谢煊未能活到二十八,那么就意味着,他的死亡,可能发生在二十八岁的任何一天。
她定定看着面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忽然就如鲠在喉,眼眶酸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煊本来是带着玩笑的语气,想让她放松,可见她这副模样,也不禁怔了一怔,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散去,认真看向她:“怎么了?真的担心我?”
采薇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嗯,我担心你。”
谢煊轻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白皙的脸颊,道:“我是带兵的将领,又不用整天冲锋陷阵,没你想象的那么危险。而且田越虽然带兵不错,但他手下的兵都是近一年收编的平民和土匪,没有经过专业化的训练,不足为惧。”
采薇默了片刻,抓着他的手:“那你答应我,一定不能有事。”
谢煊点头:“嗯,我答应你。”说着又凑到她脸前,双眼灼灼看着她,低声道,“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谢煊勾唇,似笑非笑:“等我打赢了仗回来,咱们做真夫妻,可好?”
他本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嗤笑着啐他一声,哪知,她却定定地回望着的眼睛,默了片刻,轻轻点头:“好。”
谢煊愣了下,将手从她脸上拿开,愉悦地闷声笑开,连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采薇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一拳砸在他坚硬的胸膛:“我刚刚乱说的。”
谢煊笑着看她:“反正我当真了,若是到时候你反悔,别怪我强行帮你履行承诺。”
采薇懒得理他,站起身蹭蹭往卧房里走,谢煊挑挑眉头,直接飞身越过沙发,从她身后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迅速低头在她唇上啄一口,大笑着往里走去。
将人丢在床上后,他又顺势覆上去,捉着她的手,不让她逃开,温热的嘴唇再次迅雷不及掩耳压下去。
采薇想挣扎,又觉得实在矫情,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承受了这个热烈的吻。
上次接吻还是在北京谢家的屋顶上,那晚她喝了酒,虽然并没有醉得人事不知,但酒精催发下的冲动,和现在这样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亲吻,截然不同。
这热切的缠绵的唇齿交融,每一份每一毫都是那么清晰,让她无法忽视。虽然脑子仍旧因为这濡湿的吻,而有些混混沌沌,但这种混沌并不会让人失去意识,所以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男人身下,在他的气息中,一点一点眩晕和沉溺。
她也清楚地觉察到男人身体的变化。在这一刻,他们终究变成了最本能的男人和女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煊终于松开他,重重喘着气,翻到在她身侧。
采薇也总算是活过来,缓过劲儿后,下意识往他身下瞟了一眼。这眼神恰好落在谢煊眼中,他伸手将她的视线挡住,故意恶声恶气道:“看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办了你?”
这虚张声势,采薇自是不放在眼里,她嗤了一声,翻了个身,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谢煊平静了片刻,钻进她的被窝中。
采薇斜他一眼:“干吗抢我被子?”
谢煊笑说:“你的被子比较香。”
采薇无语地抽了下嘴角,伸手推他。
谢煊捉住她的手:“乖,别乱动,再乱动我真吃人了。”
采薇听他呼吸浓重,怕他真一个冲动干坏事,最终只能作罢。
也许是舟车劳顿多日,这晚采薇窝在谢煊的怀中,闻着他的气息,睡得意得深沉。隔日他什么时候出发去南京的,自己都不知道。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个月来,两个人日日在一起的关系,谢煊这一走,她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竟找不回从前他不在时的那种自在。
她知道某些东西,正在自己和谢煊之间滋生。她也无比明白,这种东西来的不合时宜,但她却无力阻止。
先前去北京的那一个月,工厂还算顺利,棉花的收购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几个仓库装了快一半。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采薇又让自己投入到工作中。
这个时代信息滞后,安徽的战况传过来,至少要迟好几日。一个月后,采薇看到报纸,谢煊已经收复淮南,进入阜阳,报纸上对这位谢家三公子,不惜笔墨夸奖,说他是军事奇才,带兵进入安徽后,很快就让田越节节败退,形势几乎立刻扭转。
采薇悬了一个月的心,这才稍稍放松。
两天后,她收到了谢煊写来的信。
毕竟是在行军打仗中,他离开前也并没有说会写信给她,所以收到这封信,采薇自然很有些意外。
从陈管家手中接过信后,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攥着信封回了房间才打开,逐字逐句地去看。
吾妻采薇,见字如晤。掐指一算,与你分别已近一月。自进安徽后,一切顺利,你无需担心。只是每每入夜,忍不住想你。今日淮南一战再次告捷,田越残军已退至阜阳,让我得以暂时放松,喘一口气,遂提笔书信一封,以抒思念之情。犹记离家那日清晨,天还未亮,本想与你亲口道别,见你睡得正沉,不忍打扰,只得不告而别,望你醒后没有恼我。如今马上就要入伏,上海天热,你小心防暑,我行军在外,也会自己照顾自己,你在家中不用挂记。相信不日我便能凯旋而归。祝安,勿念。夫季明书。
虽只有寥寥几行,但已经足以让采薇惊愕了半晌,毕竟在她看来,谢煊其人大大咧咧玩世不恭,实在是不像是会给妻子写信的男人,还这样文绉绉肉麻兮兮,若不是因为认得他那潇洒飘逸的字迹,她都怀疑是弄错了。
她看着手中的信,只觉得面红耳赤,心脏扑通直跳,得幸好房间里没其他人,不然她这副模样叫人看去,都不知会被怎么笑话。
又看了两遍,她才将信件小心翼翼折好,放进了抽屉中。
这天晚上,睡觉前,采薇又把这封信拿出来看了看。因为这封信,连睡觉都变得安稳了许多。只是还没进入黑甜乡多久,忽然被一阵尖叫声吵醒。
她骤然睁开眼睛,听是后院似乎是在吵吵闹闹。她披上衣服,站在窗边看去,只见花园中,披头散发的婉清不知为何,正在大吵大闹,身旁站着两个不知所措的丫鬟。
采薇皱了皱眉,赶紧下楼。
“大嫂,怎么了?”
婉清看到来人,上前紧紧捉住她的手,满脸惶恐道:“采薇,我看到孟远了,他满脸是血地来找我,说他是被人害死的,他……他是被人害死的。”
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光着一双脚,说话语无伦次,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种失心疯的状态,
采薇觉察她不太对劲。
其实从北京回来一个多月,她就一直不大对劲,鲜少出门,采薇陪她说话,她也经常心不在焉。
“大嫂,你是不是做噩梦?”
婉清惊慌失措般摇头:“不是做梦,是孟远真的来找我了,他说他……他是被人害死的,被这个家里的人害死的。”
因为动静太大,陈管家谢莹玉嫣和今晚在家的谢珺,都匆匆赶过来看情况。
“怎么了这是?”谢珺走上前问。
婉清失了焦距的目光,缓缓移在他脸上,蓦地怔忡,然后惊恐般大叫起来。
谢珺皱眉,对陈管家道:“大少奶奶这是做噩梦魇着了,你赶紧去叫大夫给她打一针安定。”
“好嘞,我这就去。”
他又柔声对惊恐的婉清道:“大嫂,没事了没事了,这是在谢家,没人能伤害你。”
婉清睁大眼睛看着他,忽然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是不是小可爱?
72、二更
虽然这场仗所涉的范围不大, 参与的人数也不多,但在这种小米加步枪都还没普及的年代,几个月能打完已经算是迅速。毕竟接下来马上要开始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足足打了四年。
谢煊初夏时节离家, 到这一年入秋,还没结束。六月份萨拉热窝事件爆发后,欧洲开始打仗, 果然如采薇所料, 棉花的价格在慢慢上涨, 她这几个囤的货,理论上已经赚了几万大洋,不过她知道这才刚刚开始,等到明年后年, 价格应该会更高。纱厂的经理, 看到这形势, 直夸她有先见之明。
不过对现在的她来说,赚钱这件事, 远远比不上对谢煊的担忧。
这两个月以来, 她又收到了他的几封信,虽然语句聊聊, 但每每让她不忍释手。她也想过回信, 但他在行军途中,收信不方便,最终也只能作罢。
而采薇最担心的事, 终究在九月中旬发生。这几个月来,谢煊带兵接连收复淮南阜阳和六安,将田越的部队打得抱头鼠窜,节节败退,这看起来就是一场十拿九稳的胜仗,只等着谢煊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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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追到六安南部的大别山时,田越的残部得到大别山匪首王大年支援,给谢煊这支风雨兼程几个月,打得有些疲劳的军队一个措手不及,遭到重创。
信息不发达的年代,那边情况到底如何,上海这边并不清楚,消息几经波折,传过来,自是走了样。报纸上各种猜测,有说谢家三少被俘,有说身受重伤,还有说已经死了。采薇问谢珺,他也一无所知。
这让采薇一连几天没睡着觉。
直到四天后,谢司令从南京回到上海,还带着本来应该在大别山下的陈青山。当然,采薇也没见着人,还是阿武告诉她的,说三少那边在大别山遭到埋伏,双方都受到重创,田越躲进了山中,三少退到霍山县城,双方暂时僵持着。田越的人已经所剩不多,但三少损失也不小,弹药几近用尽,陈青山回来是为了从江南制造局运输弹药,他必须赶到田越反攻之前,将弹药送去补给,不然这场仗只怕会前功尽弃,而且三少也有危险。
采薇一听,心急如焚。问谢煊有没有受伤?得到“好像受了点伤,但问题不大”的答案,才稍稍放心。
但她总有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不敢再这么等下去,思前想后之后,做了个疯狂的决定——她决定去找谢煊。
好在谢家对她管得不严,对陈管家撒了个谎说是回娘家几日,也没被人怀疑。她当晚就安排了几辆工厂用来运货的马车,装了几车棉花,扮成商队出了上海城。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把程展从江家借了出来,江鹤年知道她要干什么去,竟然也没反对,只交代程展好好保护她。
采薇之所以想着带上程展,一来是因为他就是安徽阜阳人,二来是他以前是镖师,身手还好。
虽然车队快马加鞭,但追上陈青山,也已经是两日后,进入了安徽的地界。
陈青山十几个人,穿着戎装,荷枪实弹,总共运了三马车弹药。照理说做军人打扮运输货物,应该是最安全的。但采薇看着他们,却只觉得有点心慌。
陈青山看到来人,自是惊讶不已,勒马掉头,跑到男装打扮的采薇跟前,急急问:“三少奶奶,您怎么来了?”
采薇道:“我去看三少。”
陈青山一听更急了:“您这不是胡闹么?赶紧回去,不然到时候三少得骂死我。”
采薇不为所动,看了眼他们前面的马车,思忖片刻道:“青山,你听我说,你把弹药卸下来装在我车上。”
陈青山不明所以地看她。
采薇继续说:“如今安徽打仗,弹药比金子还珍贵,你们虽然带着枪,但总共就十几来人,若是遇到土匪或者田越遗落的残部,那就麻烦了。我这里运的是棉花,土匪大概率不会感兴趣。”
陈青山犹豫了片刻,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我一心想快点把弹药运到三少那里去,倒是没多想。”
两支马队靠近,一行人将弹药卸下来,装进采薇的四辆棉花车里,弹药在内,扎好的棉花在外,看过去还是普通的棉花车。
陈青山装好车,犹犹豫豫道:“三少奶奶,您真不回去?”一想到若是三少看到他运个弹药,把三少奶奶一块运气了,十有八/九会被一顿削。
“都已经到这里了,回去做什么?放心吧,这不关你事,我不会让三少骂你的。”采薇想了想,又说,“你挑几个人换下军装,跟我们先走。其他人继续押车在后面赶路,别离我们太近。”
陈青山道:“好。”
安排妥当后,江家的四辆马车先出发,一路上还算顺利,直到进入阜阳地界不久,僻静无人的官道上,忽然出现几块大的拦路石。马夫赶紧拉车,跑得正快的马儿扬起前蹄,发出响亮的嘶鸣。
车子刚刚停下,前面就冒出来一群穿着短打的男人。
坐在采薇身旁的陈青山,下意识要从身后摸枪。采薇止住他,小声道:“附近肯定还有埋伏,别自曝身份。”
陈青山闻言点点头,将手拿下来。
程展从最前面那辆车下来,朝来人拱手道:“当家的辛苦了!”
这是镖行黑话,听到他这么说,那前面的匪首,上下打量一番,淡淡回道:“掌柜的辛苦了。这车子上运的是什么?”
程展拿出一袋大洋递上去,恭恭敬敬回道:“运的是棉花,还望当家的行个方便,给我们东家借个道。”
匪首身边的小弟接过大洋,道:“大哥,听这人说话,应该就是个普通镖师。”
匪首打量了下程展:“去检查一下车子,看是不是棉花?”
两个小土匪赶紧跑到马车旁边,打开遮雨的油纸,又用棍子戳了戳,然后跑回来道:“确实是棉花。”
匪首点点头:“你们运气好,最近棉花挺值钱的,若不是我们等着更值钱的东西,你们这些棉花,我们就要收了。”
程展连忙点头哈腰道:“多谢当家的。”
说罢撸起袖子,将石头搬开,回到了车上。
陈青山暗暗舒了口气,对采薇小声道:“还好有程展大哥,不然就麻烦了,这些劳什子的土匪,看来是真的在等我们的军火。消息怎么灵通?”
采薇也松了口气,在车子从人跟前划过时,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心中升起一丝讶异,这些人说是土匪,但又总觉得不像寻常土匪,总之,说不上来的奇怪。
又小半日过去,眼见要进入阜阳城内,一个穿着戎装的士兵,从后面飞速追上来。他浑身是血,也没叫停车,只骑马跑在一旁,大声道:“陈副官,车队果真被劫了,那些土匪似乎是专门针对这批军火来的,杀了我们的人之后,发觉车上是空的,猜到咱们换了车,已经追上来了。我趁着交火的时候,抢了一匹马跑来送信,你们快点,我估计天黑后,他们就能追上。这批土匪不寻常,火力很强。”
陈青山顺手将受伤的小士兵捞到车上,自己却是有点懵了。
采薇的心也扑通扑通直跳,他们总共就几个人,那些土匪不知道有多少,若是被追上,这批弹药就得拱手送人,谢煊得不到补给,那就真的麻烦了。
她想了想,问前面的程展:“程大哥,阜阳有去六安的水路吗?”
程展回:“有的,这里我再熟不过,若是要换水路,我来安排。”
采薇镇定下来,对陈青山道:“我们进城后,分两批走,一批带着弹药走水路,一批继续运着棉花赶路。”她皱眉看了看天色,“不过得等天黑,白天目标太大,在码头卸货,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也不知是不是运气还算不错,天黑下来时,那帮土匪还没有追到城内。而程展则已经安排好了三只货船,专门找了个废弃的码头,将几大箱弹药装上了船,一行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分道扬镳。
到了船上,绷着一根弦的陈青山,卸力一般靠在船舷上,大口呼吸着道:“我真没想到,三少已经收复了安徽,竟然还有土匪敢抢弹药。若不是三少奶奶,只怕这次是凶多吉少了。”说着,皱眉有点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不过这到底是那座山头的,怎么胆子这么大?”
采薇想了想,问:“你也觉得奇怪?那你看他们像土匪吗?”
陈青山点头:“土匪应该是没错的,不过肯定不是寻常土匪,不然没这么大胆子打劫我们的军火,而且还穷追不舍,我估摸着背后有支持。”
“那你觉得背后是谁?”
陈青山思忖片刻:“要么是田越的残部,要么是河南那边。本来北京是要下令让河南那边出兵的,但司令派了三少抢了先,而且一路告捷,河南那边肯定心有不满。”
采薇想了想又问:“除此之外呢?三少有没有什么仇人?想置他于死地的仇人?”
陈青山摇摇头:“除了呈毓贝勒,虽然三少也得罪过一些人,但能谈得上深仇大恨的,据我所知是没有。能有这么大能力,胆敢抢军火的,那肯定更不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要让三少和媳妇儿见面的,但没写完,那就明天见吧。
我保证这个星期让三少圆房,不然把孩子憋坏了就不好了
73、一更
三只木船一路往南, 在隔日清晨,顺利到达霍山,霍山如今正被谢煊控制着,各处关卡都设有防备, 他们一上岸自然就安全了。守备的哨兵,看到陈青山带着弹药回来,赶紧发射消息, 层层传递, 很快就飞到了谢煊所在的县衙。
半个月前那场惨烈的交锋后, 他手下损失惨重,弹药也几近耗光,只能暂时退守霍山休养生息,等陈青山快马加鞭将弹药补给从上海运过来。
之前他肩胛处中了一枪, 这段时日一直在霍山县衙休养, 听到消息后, 赶紧从后院出来迎接,等了不到半刻钟, 便见三架驮着着几个大木箱的板车, 朝县衙门口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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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前边领路的陈青山,看到门口那器宇轩昂的男人, 飞快跑过去。
“三少, 弹药顺利运到了。”
谢煊点点头,道:“一路辛苦了,带兄弟们进去喝杯茶歇会儿。”又对身后的卫兵吩咐, “把弹药放去库房。”
说罢,转身百便往里面走。
陈青山忙在他身后哎哎了两声:“三少,那个……”
谢煊蓦地转身,眸光一缩,却不是看他,而是看向队伍后面背对着县衙大门站立的年轻人。那人戴着顶黑色毡帽,穿着一身褐色短打,比旁的士兵瘦小许多,看身形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谢煊蹙起眉头,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朝人走过去。
采薇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却一时不敢回头转身。明明这几个月,每日盼着他凯旋回家,如今到了面前,竟然有点近乡情怯之感。
何况她风餐露宿,几天没洗澡,她自己都不敢照镜子面对现下这副尊容,早知道应该进了城后,让陈青山先走,自己找个客栈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过来。
“江采薇!”正胡思乱想着,谢煊冷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采薇咬咬唇,硬着头皮转身,小声道:“谢煊!”
谢煊本来还抱着一丝期待,最好是自己认错了。待人转身,看到那张阔别三个多月的面孔,不可置信般地瞪大眼睛,一时只觉血气上涌,脑子顿时嗡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个……三少,少奶奶……”陈青山走过来,支支吾吾道。
谢煊稍稍回神,转头对他大喝一声:“陈青山!你给我解释解释到底怎么回事?”
陈青山:“……”不是,这怎么问都不问,就直接把锅扣到他头上了?他窦娥冤有没有?他本想解释是三少奶奶自己来的,不是自己带来的,但又觉得这样说,一点没有男人担当,最后只能老实闭嘴。
采薇收到陈副官的求救目光,深呼吸了口气,道:“是我自己要过来的,跟陈副官没关系。”
谢煊心绪翻涌,面上却冷如冰霜,他虽然本就生了张冷脸,但此刻却是采薇从来没见过的冷,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跟着降了温。
他冷冷瞪她一眼,沉声道:“给我进来!”
采薇跋山涉水来看他这个丈夫,竟然迎头就遭了这样的待遇,若不是周围有进进出出搬运弹药的士兵,怕让他没面子,她非得站在原地,先跟他对呛两句再说。
陈青山偷偷跟她使了使眼色,意思大概是让她好好说,别让三少生气,殃及他这条可怜的池鱼。采薇对他的提示视而不见,跟着谢煊走进了县衙的后院。
走到屋内后,谢煊才不急不慢转过身,上下打量她一眼,伸手一把将她头上的毡帽扯下来,皮笑肉不笑道:“还晓得戴帽子扮男人啊?看来也是知道危险的。”
本来束着的长发,因为他这动作,悉数散下来,落在肩上。
采薇下意识摸了摸头发,怒道:“谢煊,你什么意思?我听说你这边出了事,因为担心跑来看你,你就这个态度?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要不欢迎,我现在就走。”
谢煊冷哼一声:“你走一个试试看!要是敢踏出这个门槛,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陈青山跟谢煊相识多年,见过他真正动怒的样子,那可真是阎王都压不住的,现下这反应,分明就是真的动了怒气。他想过他见到三少奶奶跟自己一块来会不高兴,可没想到这么严重。一时也不由得开始胆战心惊,连开口的声音都有点哆嗦了:“三少,您先别生气,这回若不是因为三少奶奶,我们这批军火,早就折在路上了。”
谢煊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退回到身后的圈椅坐下,继续寒着脸一错不错地看着几步之遥的女孩。采薇也回望着他,眼眶虽然因为委屈泛了点红,却完全没有一丝服软让步的意思。
陈青山见两人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一个头两个大,也不知该怎么劝。
片刻之后,谢煊对他挥挥手:“青山,你先出去。”
陈青山:“三少,你……”
“出去!”
“哦。”陈青山看了眼同样板着脸的采薇,硬着头皮退出了房间,还贴心将门阖上。毕竟若是三少要家暴的话,被下属看到还是不大好。
谢煊在吩咐陈青山时,目光也没有离开采薇的脸片刻。等屋子里只剩两人,他抬手对她招了招:“过来!”
采薇犹豫片刻,缓缓朝他走去,离他还有半米距离时,这人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扯,将她整个人扯入怀中,跌坐在他腿上,然后顺势一揽,将她紧紧箍住。
采薇那声猝不及防的轻呼还没出口,已经被他堵住了唇。
久违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这迫切而热烈的吻,几乎瞬间让采薇大脑停止运作,无法呼吸,腰间传来的力量,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嵌入他的骨血中,唇上凶狠的舔舐啃咬,更是让她觉得有种要被掠夺吞噬的恐慌。
她终于是憋不住,抽出手用力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谢煊闷哼一声,终于像是回过神来般,将她稍稍松开。
采薇喘着气从他身上跳下来,却见他眉头微拧,显然是吃痛的表情,她蓦地想起他受伤的事,忙担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了你的伤处?”
谢煊舒了口气,双手从她腰间移开,握住她的手,摇头:“没事。”
采薇挣了挣,嗔道:“谁叫你忽然发疯的?”
谢煊没松手,抬眼凝视着她,面前这张风尘仆仆的脸,没有了平日的神采和亮丽,但在他眼中,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鲜活动人,那疲倦的脸色,泛红的双眼,甚至有些脏兮兮的脸颊,都让他移不开眼睛。
半晌后,他幽幽叹了口气,终于是勾唇笑了笑:“你说你怎么这么胡闹?这是你一个女孩子来的地方么?”
采薇道:“我自然是有分寸的。”
“有分寸的女人可不会往打仗的地方钻。”
“你就这么不欢迎我?”
谢煊怔了怔,挑挑眉头,露出惯有的玩世不恭,笑道:“我的太太冒着这么大风险来看我,想必是太想念我的缘故,我怎么可能不欢迎?”
采薇哂笑:“刚刚谁生气的?”
“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采薇看着他一个大男人这耍赖的模样,哭笑不得推了他一下。
谢煊稍稍正色:“不过你确实让我吓得不轻。”
采薇轻嗤一声,昂昂头道:“谢三爷还有被吓到的时候?”
谢煊不置可否,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半分一般。采薇这时才反应过来,轻呼了一声,用力挣开被她握住的一只手:“快去让人给我准备水,我要洗澡换衣服。”
谢煊失笑,戏谑道:“难怪有股什么味道?”不等采薇恼羞成怒反驳,又接着说,“陈妈正好在烧水,我带你去浴房。”
他拉着她起身,将门打开,果然见着陈青山像只鹌鹑一样,鬼鬼祟祟蹲在门口,看到两人牵着手出来,顿时松了口大气,站起来高声道:“三少,这次真的多亏了少奶奶。”
谢煊看了他一眼,叫来这屋子里的老仆人陈妈带采薇去洗澡,目送人去了浴房,才沉下脸,招呼陈青山进门。
“怎么回事?”
陈青山赶紧将一路上遇到的事,完完整整给他叙述了一遍。完了,又重复道:“若不是少奶奶有先见之明,把弹药转移到她车上,到了阜阳又改了水路,只怕这回是真要出大事了,估摸着我也见不到你了。不过您说,谁这么黑心,竟然想断了三少您的后路?”
谢煊沉吟片刻,淡声道:“先不管这么多,把这场仗打完再说。”
陈青山咬牙切齿恶狠狠道:“我要是知道是谁干的,一定亲手崩了他。”
“有胆干这事的人,能让你一枪崩了?”
陈青山一想也是,摸摸鼻子:“这倒也是。不管怎么样,有了弹药,咱们肯定能把田越和王大年从山上打下来,到时候三少您就是立了大功,咱们也该进上海了吧?”
谢煊笑:“怎么?嫌弃松江太小容不下你这座大佛?”
陈青山嘿嘿笑:“我是觉得您窝在松江太憋屈。照我看,您虽然做人不如二少长袖善舞,但行军打仗这些才能,绝不比他差。去上海做个镇守副使怎么着也是应该的。”
谢煊淡声道:“什么官职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能为这个国家和老百姓做点实事。”
陈青山笑道:“三少高风亮节淡泊名利,让小的佩服。”
谢煊斜睨了他一眼,让他把后面想继续拍马的话给憋了回去。
不一会儿,洗完澡换了衣裳的采薇去而复返,谢煊见到一身淡紫色褂子,脸颊泛着点浴后潮红,头发还湿漉漉散在肩膀的女孩,眸光微微动了动,对陈青山道:“你先出去。”
陈青山笑嘻嘻道:“三少您和少奶奶几个月没见了,你们俩慢慢叙,我就不打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是十一点后
要给太姥爷加油哦~
74、二更
采薇一边用帕子擦着头发, 一边往里走。谢煊挑挑眉头上前,将她拉在圈椅前,让她坐好,又从她手中接过帕子, 亲手给她擦拭头发。
采薇抬头看他,在外行军打仗这三个多月,他似乎又瘦了些, 脸颊的轮廓更加硬朗分明, 那种公子哥的气质, 几乎已经看不到。
谢煊见她一直在看自己,戏谑道:“怎么不认识你的丈夫了?”
采薇笑:“本想着你带兵受到重创,我这次见到你,看到的应该是你一脸的沮丧, 不过想来是我多虑了, 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谢煊不以为意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别说我一路告捷,将田越追到大别山才受挫, 就算真的打了败仗, 日子也还得过。”
这人总是带着点傲气,但这傲气并不会让人反感, 反倒会觉得跟他相得益彰, 若是哪日他真的谦逊起来,采薇想自己可能还会觉得不太习惯。
他说完,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左右看了看:“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点?看来这几天在路上是真的受苦了, 你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
不说采薇还不觉得,一说还真感到又累又困,这几日忙着赶路,又绷着一根神经,确实没怎么阖眼。陈妈很快端来了一碗热粥,她起身来到屋中的圆桌坐下,谢煊也跟着坐在她对面。她喝粥时,他一直定定看着她。
采薇也不以为意,过了片刻,听他佯装清了清嗓子,问:“我写的信,你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采薇面色淡淡地点点头。
谢煊摸了摸鼻子,又问:“都看了吗?”
采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了啊。”
谢煊:“没什么感想?”
采薇想了想,淡声道:“文采还有待加强,你平时有空,还是得多看点书,带兵打仗也得增强文化素养。”
谢煊:“……”
采薇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终于还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谢煊意识到自己被她戏弄,垮下脸在她脑门敲了一下:“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采薇眉眼弯弯看着他直笑,然后正了正色点头:“挺好的,没想到谢三爷竟然还有几分文采。”
谢煊轻笑:“那是自然,我少时在学堂功课向来不错。”他看着她片刻,又问,“这几个月家里没什么事吧?”
采薇道:“没什么事,就是大嫂从北京回来后,状态一直不大好。”
那次半夜婉清去花园闹了一场后,后面倒是没再闹过,只是一直郁郁寡欢,没胃口,也睡不好。整个人已经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采薇知道她这是得了抑郁症,可这个时代没有专业的精神治疗医生,她试图开解她,甚至带她去烧香拜佛,但收效甚微。
谢煊闻言,道:“大哥出事后,她一直就过得不大开心,这次去北京家里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她肯定受不住。等打完这场仗,咱们回去好好开解开解她。”
采薇点头。一碗粥吃得精光,她放下勺子,坐了片刻,眼皮就有点撑不住了。
谢煊笑道:“也歇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去休息。”
采薇从善如流起身,跟着他进了内间的卧房。这房间很简陋,应该是临时布置的,不过被子还算软和。采薇脱了衣服爬上床,刚刚钻进被子,却见谢煊也跟着上来。
她好笑道:“你这大早上睡什么觉?
谢煊堂而皇之道:“陪你。”
采薇道:“你应该有军务要忙吧?我睡个觉有什么好陪的,要是让外面的兵知道,你大白天陪我睡觉,指不定怎么笑话你。”
谢煊笑说:“偶尔一回从此君王不早朝不打紧。”
采薇失笑,想起什么似的,又随口问:“这县衙好像除了一个陈妈,都是你的人,原本这里的县知事衙内捕头呢?不会是被你强占了地盘,将人赶走了吧?”
谢煊道:“怎么你说的我跟土匪一样?我的兵还没到霍山,这县知事就带着带着一家老小躲去了乡下,捕头什么的也都跑得不见踪影,就剩一个伙房的吴妈在这里。她丈夫以前被土匪杀了,知道我们要打土匪,非得在这里帮忙。”
采薇道:“这样看来,许多人还比不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
“可不是么?更比不上勇敢聪明千里救夫的谢太太。”谢煊顿了顿,又接着说,“这回若不是你,我折在这里也不是没可能。你说我该报答你?”
采薇看了他一眼:“报答?就你这全身上下没几块大洋的穷酸兵,我可不指望。”
谢煊大笑。
他一高兴,那公子哥的痞气,便又显露出来,采薇却并不觉得反感,反倒觉得更加真实,看着一个不大爱笑的男人,这样愉悦的笑,她心中也跟着欢喜起来。
她没再赶他走,被他一拉,还顺从地滚到了他的臂弯中。虽然知道这个人一直凝视着自己,但架不住实在是太困,不出片刻,采薇便沉沉睡去。
谢煊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看着她,英俊的面容看不出表情,但内心依旧没从刚刚在门口见到她那一刻的不可置信平静下来。一颗心像是被人攥住,从未有过的柔软。
这几个月,行军在外,辛苦自是不用说,但现下看到臂弯中的女孩儿,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有那么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一丝,就这样地老天荒也不错的荒谬念头。
但他知道,这也只是想想,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作为谢家三公子,就非得要做出何种成就,只是这个世道,总还是要有些人做点什么。
采薇醒过来已经下午,还是被饿醒的。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床边已经穿上军装,面容严肃的谢煊。
“你要出去吗?”采薇问。
谢煊道:“刚刚召集手下的参谋开了会,如今弹药已经齐备,事不宜迟,我们决定马上出发夜袭大别山。”
采薇本来还略有些惺忪,闻言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跳下床紧张问:“现在就要走了?”
谢煊点头:“你不用担心,在这里修生养息的半个月,我已经派人偷偷摸清楚了大别山的地势。这几日正好干燥,我们会用火攻,将他们逼下山。如今有了弹药,这场仗应该是十拿九稳。”说着又笑了笑,“早点打完仗早点回来,免得让你跟我在这里受苦。”
采薇默默看着他,她对打仗没有概念,直到他现在说要出发,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要去打仗了。她心中自是担忧,可也知道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她定定看着他,半晌之后,终于是道:“那你小心点。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谢煊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抱在怀中,低头吻了吻她的唇,低声在她耳畔道:“等我这次回来,你就真的跑不了了。”
采薇难得主动伸手抱住他的脊背,笑道:“我都自己送上门了,还跑什么?”
谢煊将她松开,笑着点头:“也对,这回你可是自己送上门的,那我肯定是不会再客气的。”
采薇看着他,正色道:“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完完整整出去,就得完完整整回来。”
谢煊勾唇一笑,那玩世不恭的痞子劲儿又上来:“谢太太放心,我保证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你。”
采薇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放宽心才这样逗自己,不过她也确实笑了:“行吧,做正事要紧,别在我这里耽误了。”
谢煊眸子中又毫不掩饰的依依不舍:“那我走了,你等我回来,做我谢煊名副其实的太太。”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确切的说,是今天晚上,一定让两个人圆房。
75、一更
秋日的夜晚, 天空悠远澄净,干燥的风穿过黑暗,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草木中偶尔发出低低的虫鸣,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平静,殊不知,在这平静之下, 很快就要迎来一场血战
坐在马上的谢煊, 望着小河对面黑压压的大山, 心中从来没有过的波澜壮阔。他从戎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过不少,但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激动兴奋过。不是从前那样面对敌军时, 心中不自觉涌起的嗜血和暴戾, 现在的他, 心中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
当然,柔软归柔软, 打起仗来, 还是得杀伐决断。他大手一挥,朝伸手举着伙伴的士兵道:“放火!”
士兵们小跑着上前, 淌过河水, 将对面的山点燃,又齐齐退回来,看着烟雾和火焰朝山上窜去。
这一晚采薇躺在陌生的床上, 睡睡醒醒,夜晚好像变得无比漫长,好不容易等到天空露了鱼肚白,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县衙大门外,如今县衙只有少量的士兵留守。她满脸焦灼地问门口站岗的卫兵:“有消息了?”
卫兵摇头:“回三少奶奶,暂时还没有。”
这时陈妈走了出来,笑盈盈道:“从这里去山下,走路得小半日。三少至少得今天下午才能回来。少奶奶别担心,三少肯定能打赢,平安归来的。”
采薇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竹篮,问:“您这是要去哪里?”
陈妈道:“我去买点菜,等晚上三少回来,给他做点好吃的。”
采薇想了想:“我跟你一块儿去。”
陈妈笑说:“好啊,平日三少是我做什么他吃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喜欢什么,有三少奶奶一块,也好叫我别买了他不爱吃的。”
采薇其实也不知道谢煊爱吃什么,他有时候做派颇有些公子哥儿,但有些方面又实在粗糙的很。在华亭时,虽然有吴妈照料他的起居,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跟下属一块在使署和营地的伙房吃,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在谢公馆,她也从来没听到他吩咐过厨房。
两人边往集市走,边说着话。
陈妈道:“少奶奶,你有所不知,我们一带匪乱严重的很,以前王大年的人经常下山来城里杀人越货,我孩子就是死在这些土匪手中的。本来我给县知事家做佣人,就是希望他能剿匪帮咱们这些老百姓除害。可这都几年了,大清都没了,土匪还是那么猖獗。这回打仗,县知事听到风声,立马带着老婆孩子跑了,根本不管这城里的老百姓。”
采薇笑道:“三少同我说过这事儿。”
陈妈道:“是吧?我跟你说,三少刚刚带兵进城的时候,咱们城里的人,生怕他跟王大年和田越一样,看到东西就抢。哪知他驻扎下来后,派人挨家挨户收粮食,全按市价,一分钱不少咱们老百姓的,家里穷的干脆不去收。他不仅不抢东西,还把趁乱闹事的地痞都收拾了。他的兵在城里这半个月,一回事都没闹过。”
采薇倒是知道谢煊治军严明,只是没想到行军打仗时,竟然也能如此恪守纪律,倒真是叫她对他的治军能力有点刮目相看了。
她说:“这是应该的。”
陈妈继续说:“咱们霍山的人,现在就盼着三少打赢这场仗,出了这口憋了多年的恶气。”
采薇点头:“嗯,会的。”
两人来到集市,给谢煊买了只土鸡和鳜鱼,采薇想了想,又让跟着保护的两个士兵,去借了板车,将这集市上的肉菜买空,一趟一趟运回县衙。谢煊一路从南京到六安,行军几个月,除了战死的士兵,还有大批受伤的士兵沿途停下,如今只剩四五千。打了胜仗,不能只将领吃好的,士兵也得好好吃一顿。
她别的没有,钱还是带够了的。
陈妈见状,笑盈盈道:“行军在外日子苦,这些天我也是亲眼看到的,这些驻在城里的士兵,不说吃糠咽菜,但也是几天才能见到点荤腥,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日子还苦。等晚上他们一回来,就能吃到热腾腾的好饭好菜,他们不知道多高兴。少奶奶和三少一样,肯定都是有福报的人。”
采薇失笑:“不管是将还是兵,都是人。我是寻思着就给三少准备,不管他手下那帮出生入死打仗的兵,实在过意不去。”
在县衙外的伙房如火如荼忙碌准备几千人的饭菜时,一片狼藉的大别山下在经过一天多的鏖战后,也终于归为平静。匪首王大年被乱枪打死,田越被生擒,他手下残部仅剩的几百人,在首领被擒后,缴枪投降。
谢煊这边准备得充分,伤亡很小。临近晌午的阳光炽烈,一行人随便吃了点干粮,处理完残迹后,暂时驻扎在河边休息。
其实他恨不得马上回去,但回城的路途不算近,他不忍太折腾这些一夜没合眼的士兵。
陈青山不知从哪里拿到两枚果子,跑到他身边,笑嘻嘻道:“三少,这回是终于结束了。”
谢煊随手拿过一枚果子啃了一口,叹道:“是啊,终于结束了。”
陈青山道:“三少,我觉得你这次的作战风格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嗯?”谢煊看向他,等他说下去。
陈青山笑说:“怎么说呢?你以前打仗吧,很容易就杀红眼,带领部下猛打猛冲,就算是打胜仗,但往往咱们也损失不小。这回你不疾不徐,咱们不仅大获全胜,还没损失多少兵。”
谢煊愣了下,道:“我以前确实有点年少轻狂。”
陈青山道:“而且咱们这些不猛打猛杀,田越那些部下,反倒是自愿投降归顺我们。”
谢煊道:“虽然是打仗,但少死点人总是好的。”
陈青山深以为然:“这倒也是,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炎黄子弟同根生。要杀也是杀那些侵略咱们的洋人。”
谢煊失笑,道:“你去看看大家休息得怎么样了?咱们早点返程。”
“明白明白!”陈青山一脸了然地坏笑。
落日熔金,炊烟缭绕,县衙旁边的露天伙房里,十几个伙夫,忙得人仰马翻,阵阵肉香菜香飘散开来。
采薇在厨房里安排了好了谢煊的晚餐,就来到了这边督工。几千人的伙食可不是个小工程,平日里吃得简单,十几个厨子都要耗费不短的时间,如今这么多肉和菜,从上午到现在,已经忙了好几个时辰,还没弄完。
刚刚已经有士兵快马加鞭先回城报告了胜利的消息,现下就等着谢煊带着士兵凯旋了。
采薇看了看天色,也有点紧张,怕这些忙了一天的士兵胜利归来,连口热饭都不能马上吃到,匆忙指挥道:“做好装缸赶紧抬去大门口,剩下没炒菜的再快点。”
“收到!”
等到做好的饭菜装好,长长一条摆在大门口,锣鼓声也从不远处传来。
谢煊牵着马走在前面,当他遥遥闻到肉香,看到县衙门口一排大缸装满的饭菜,以及大缸后拿着勺准备给士兵们打饭的伙夫,不由得很是惊讶。而比起他的出乎意料,队伍里的士兵,则是对这种用热腾腾饭菜迎接他们凯旋的方式,表现出了巨大的雀跃和欣喜,纷纷拿出随身携带的饭缸。
谢煊回过神来,叫陈青山维持秩序,自己牵着马快速来到县衙大门口。
穿着一身浅紫色镶彩边儿褂子的采薇,此刻就站在门边,看到他走来,朝他弯唇一笑,飞快往台阶下小跑。
谢煊将马缰绳交给卫兵,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也不管周围有那么多双眼睛,一把将她抱起来,直接抱回了大门内才放下。
“你干吗呢?”采薇笑着拍拍他,“这么人看着呢!”
谢煊没说话,只是揽着她的腰,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狭长黑眸灼灼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就这样抱着人一错不错看了许久,才稍稍回神,问:“外面都是你安排的?”
采薇点头:“幸好我这次来带了些钱,请你的兵好好吃一顿还是够的。”
谢煊冷峻的脸上,笑意愈发明显,那天生带着的冷意,几乎一点都看不见了。脸是笑的,但喉咙却莫名有点酸涩,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一般,半晌又才哑声道:“你真的……真的……”让他有点意外。
采薇对着他的眼睛,难得看到他这么激动,好笑道:“一顿饭而已,我也做不了什么。”说罢,看到他衣服上有很多干涸的血迹,心里一提,担忧问,“你又受伤了?”
谢煊摇头:“别担心,不是我的血。”
采薇这才稍稍放心,说:“陈妈已经做好了饭菜,咱们赶紧去吃。”
谢煊点头,松开了环住她腰间的手,又把她的手牵起,带着她往内院走去。毕竟只有两个人,桌子上其实也就四样菜,三荤一素,色香味俱全。
进屋后,他脱掉外衣,洗了手,采薇已经给他盛好饭。谢煊坐在凳子上,笑着看了看她,一言不发埋头开始吃饭。
他们这些长期待在军营的,吃饭速度,采薇是见识过的,谢煊今日胃口好得不得了,吃得尤其快,后来她实在看不下去,用筷子敲敲盘子道:“你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谢煊抬头看她,抿唇笑了笑,道:“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样菜分明也不怎么特别,为什么我却觉得比在大酒楼吃的山珍海味还好吃?”
采薇笑:“那是因为你刚刚打了胜仗,又一天没吃到热菜。”
谢煊摇头,目光灼灼看着她:“不对,是因为美人在眼前,秀色可餐。”
采薇噗嗤一笑:“你这什么歪理邪说?”
谢煊但笑不语,继续埋头吃饭。
一小锅饭四样菜,采薇没吃多少,全被谢煊扫光。这种时候,他那公子哥的矜贵不复存在,和外面那些打仗归来狼吞虎咽着热腾腾的饭菜,热泪盈眶的普通士兵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不过是血肉之躯。
到底是吃多了,谢煊站起来消了会儿食,才回到房内,叫人送来浴桶和热水。他行军在外,向来是不用热水洗澡的,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天时地利人和,洞房就是今晚了。所以得好好洗洗。
采薇见他脱了上衣,转身要出门:“我出去了,你慢慢洗。”
谢煊看了她一眼,挑挑眉头。
没过多久,房内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你进来给我擦擦背,我肩膀的伤还没好利落,够不着。”
采薇听他这么说,倒也没矫情。这沐浴桶高过人的膝盖,雾气氤氲之下的谢煊,只露出半个脊背。
采薇在他身后蹲下,拿过帕子打上胰子。他肩膀宽阔,手臂上有着喷张的肌肉,紧实的背上布满了新新旧旧的伤痕。
谢煊感觉到女人温柔的手,拿着帕子在自己脊背轻轻搓动,享受般闭上了眼睛,笑说:“力气大点,别跟挠痒痒似的。”
采薇轻笑:“少爷要求还挺多。”
谢煊道:“难得享受一次谢太太的服务,我当然得提点要求。”
采薇手上用力:“这样可以吗?”
“再重点。”
“这样呢?”
“再重点。”
“这样?”
男人嘶的一声,采薇赶紧收了点力气,道:“你自己要重点的。”
谢煊笑:“你好像摁到我的一处伤口了。”
采薇低头一看,水汽缭绕中,他背上果然有一道新添的伤,她刚刚没怎么注意,好在没流血。她舒了口气道:“你身上这么多伤?都是打仗留下的吗?”
谢煊:“……那倒也不是。”
采薇:“那是哪里来的?”
谢煊道:“有些是练兵时留下的,还有一些是……以前打架留下的。”
-采薇:“……”她笑了笑说,“看来谢三少年少时没少打架啊!”
谢煊轻笑。
搓完了背,采薇将帕子还给他:“好了,剩下的少爷您自己来,奴婢先出去了。”
她还没站起身,谢煊却先一步从浴桶中站起来,还猛得转过身。
一具赤裸的男性肉体忽然映入眼帘,饶是采薇这个现代女性,也猝不及防地捂住了眼睛,轻呼一声,嗔道:“你干什么?”
“冲水啊!”谢煊看她这惊慌失措的羞赧模样,勾了勾唇笑道,伸手拿起旁边装着热水的木桶,哗啦一声,从头倒下。
采薇慌忙就要往外走,哪知人才刚刚站起来,手臂忽然被拉住。
在她的惊呼声中,人已经被他揽在了湿漉漉的胸前,谢煊低头凑在她脖颈边嗅了嗅,道:“很香,看来是已经洗过澡了。”
这倒不假,在伙房忙了半天,浑身是汗,等忙完,采薇就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她伸手推他:“你别胡闹,衣服都湿了”
谢煊道:“你忘了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采薇用力挣开他,红着脸道:“这还早呢,天都没黑透。”
谢煊拿过旁边的寝衣,随意搭在身上:“谁说洞房一定要天黑透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懂不懂?”
他哗啦一声跨出浴桶,眼明手快拉住准备逃跑的人,一把打横抱起,边往内侧的架子床走,边笑道:“就是天塌下来,小爷我今天也得要把房给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但不保证时间了。
76、二更
谢煊将怀中的人放在床上, 笑着啄了下她的唇,踅身走到外间,掀开一点窗户,朝外面大声唤道:“青山!”
陈青山闻言小跑进院子:“三少, 什么事?”
谢煊笑道:“没事,就是跟你说一声,从现在开始, 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重要的事, 都别来打扰我, 你自己看着解决,解决不了的,那就等明天早上我起床了再说。”
陈青山微微一愣,继而又心下了然地点点头, 嘿嘿笑道:“好嘞!三少放心, 就算天塌下来, 我都不来打扰您。”
谢煊挑挑眉头,伸手将窗户用力一拉, 啪嗒一声落下。这会儿其实已经暮色四合, 关了窗后,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暗淡下来。
坐在床上的采薇, 听到外间谢煊和陈青山刚刚那毫无节操的对话, 耳根子瞬间红得能掐出血来,恨不得跑出去啐上一口。
不过她还没下床,谢煊已经去而复还, 手中还不知从哪里拿了两只酒杯一壶酒,到了房内,他又从柜子里掏出一对红烛,和那酒壶酒杯一块放在屋中央的红木圆桌上。
他看了眼床上的女孩儿,拿起火柴将蜡烛点燃后,一边将火柴晃灭,一边笑道:“你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来!”
采薇:“……”谁急了?
她下床趿着绣花鞋走过来,撇撇嘴道:“你搞这些做什么?无不无聊?”
谢煊伸手在她额头点了下,笑着道:“既然是洞房,花烛和美酒自然是不能少。”他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来,咱们先把这合卺酒喝了。”
采薇看了看他这郑重其事的样子,终于还是妥协般笑出声,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和他挽住手臂,昂头喝下了这象征新婚的交杯酒。
高粱烧的辛辣从舌尖传至喉咙,又迅速蹿上脑子里,让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采薇放下杯子,忙吸了两口气,赶紧拿起水杯狠狠灌了一口。
谢煊见她脸颊被染红的模样,朗声笑开,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笑意。不等她慢条斯理放下水杯,已经一把夺过,随手哐当一声丢在桌面,然后上前一步,将人打横抱起回到床上。
采薇到底是没经历过这种事,见他浑身绷得紧紧,手臂和胸膛若烙红的铁,又热又硬,带着酒气的呼吸,比平日沉了好几分,狭长的眼尾也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红色。
她的心忽然狠狠跳起来,又紧张又有些害怕。
谢煊笑着将人丢在床上,她脑子被晃得一晕,酒意也随之窜了上来,只是一声娇嗔般的轻呼还没出口,谢煊坚硬的身躯已经覆上来,濡湿灼热的唇舌,又快又准狠狠吮住了她微微开启的嘴,紧接着便长驱直入,探入温热的舌,追逐着她兴风作浪。
他反手扯下帷帐,挡住了床上的春光。
虽然那藏在帷幔里的的春光看不分明,但摇晃的帷幔和床架,无不昭显着那春色有多旖旎。
疼!
虽然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但身体被劈开般的疼痛,还是让采薇差点哭出来。
唯一庆幸的是,这样的疼痛好在没有持续多久。
当一切静止的那一刻,采薇几乎是重重舒了口气。
谢煊僵硬着失神片刻,喘着气从她身上翻下来,将被子拉下来一点,抱着她往上提了提,让她的小脸露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他长臂一揽,将她抱在怀中,彼此的呼吸缠绵交织,再亲密不过。
谢煊一边舒气一边伸手将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撩开,垂眸哑声问:“弄疼你了?”
这声音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欲色,显然并未餍足。
采薇不想回答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羞耻问题,闭着眼睛装死,一言不发。
谢煊低笑一声,借着烛光看她,小小的脸上还残存着诱人的红晕,薄薄的眼皮微微跳动着,有种被欺负过后的楚楚可怜,勾得人心痒难耐。
她年纪尚小,还是少女身量,腰身不过盈盈一握。他今晚本是打算浅尝辄止便作罢,却不料食髓知味,刚刚短暂的交融怎么可能让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满足?
谢煊凝视着怀中的女孩,天人交战半晌,终究还是再次覆上她的身体。
采薇刚刚才平复下来,不想他竟然这么快卷土重来,想要恼火言辞拒绝,可发出的声音软得如同欲拒还迎,挣扎几下,很快便大势已去,被他攻城略地,占据了重要领地。
这一次,那老旧的架子床一直咯吱咯吱摇晃了到红烛燃尽,才渐渐平息下来。
饶是谢煊体力再好,在一天一夜没合眼后,又缠着采薇到大半夜,第二天也是到了日上三竿,听到外面喧杂的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了眼白色窗棂子外的天色,又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孩儿,不由自主勾起了唇角。
采薇其实也醒了,但是浑身上下像是被人拆过一遍似的,又酸又疼,连睁眼都觉得费力。
谢煊见她眉头轻拧,纤长的睫毛微微跳动,伸手摸了摸她白皙的脸,笑着闷声道:“还疼?”
采薇本想继续装死,但他粗粝的指腹,在自己脸上摩挲的感觉,实在是没法忽略,只得勉强掀开眼皮,似怒似嗔地瞪他一眼,又报复般伸手揪了把他身上硬邦邦的肉,没好气道:“你说呢?”
谢煊轻笑出声,作势要掀被子,道:“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
采薇闻言,吓得赶紧抱住身上的被子,往里面一滚,黑着脸嗔道:“你快起床,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等着你呢。”
谢煊失笑,点头道:“行,那你再睡会儿,睡饱了再起来吃饭,我出去看看。”
看到他下床,采薇有种逃过一劫的感觉,重重松了口气,只是那光裸结实的身子,让她不敢多看,赶紧收回了目光。
她本也试着起床,但稍稍一动,就酸疼得厉害,只能认命地继续摊成一条咸鱼。想象中和真刀真枪还是差了太多。
这会儿临近十点,整个县衙早已经忙成一片,陈青山卷着袖子,指挥着人清理弹药和枪械。见到谢煊出来,笑嘻嘻上前打招呼:“三少,起来了?”
谢煊面色淡淡点头,但是眼睛里的神采泄露了他此时的心境。
陈青山哟了一声:“三少,您今儿气色可真好!”虽然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但他陈青山对自己这位老大再了解不过,这眼角眉梢中的春风得意,都能骚出半里地了。
果然有媳妇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往常打了胜仗,他顶多喝个酒睡上一觉,醒来之后继续冷血无情操练他们这些手下。
谢煊斜他一眼,问:“伤员的伤都处理得如何?”
陈青山道:“差不多了,我估计休整两日,咱们就能返程了。”
谢煊点点头:“不管伤得如何,好好用药照料,咱们一个都不能丢下。还有牺牲的士兵都统计好,别遗漏了,回头得给家里发补贴。”
陈青山道:“嗯,明白。”
谢煊巡视了一遍,交待他看着,自己又回了内院。采薇这会儿已经起床换了衣裳,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粥,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来是对他昨晚行为的抗议,二来是到底还是有点害羞。
谢煊在她对面坐下,自己盛了一碗粥,边吃边灼灼看着她,也不说话。虽然不施粉黛,但自己这位小妻子仍旧美的动人。他忽然就想起昨晚在她身上驰骋的感觉,心头不由得一热,连带着身体也起了点反应,不由得暗笑自己禽兽。
被人这样看着,采薇到底是没忍住,抬头瞪他一眼:“看什么?”
谢煊笑道:“当然是看你啊。”
采薇被噎了一下,冷哼一声,懒得理她。
谢煊又看了她一会儿,笑着开口:“你说……你肚子里现在有没有可能已经有一个小人儿了?”
采薇微微一愣,蓦地想起姨婆说得话,抬头看他,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淡声道:“没可能。”
谢煊笑问:“怎么就没可能?”
采薇默了片刻,低下头道:“我说没可能就没可能。”
谢煊倒也没在意,他不过是逗她一下罢了。
“对了。”过了片刻,采薇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道,“劫军火的事,青山已经跟你详细说过了吧?”
谢煊点头。
采薇道:“你怎么看?”
谢煊道:“田越抓到时已经审过,可以肯定不是他的残部。至于是不是河南那边,目前还不太确定。总之,这肯定不是普通的土匪,明摆着就是冲着我来的。”
采薇想了想,问:“你有没有得罪过谁?故意趁这机会置你于死地?”
谢煊挑挑眉:“我得罪的人不少,不过有这么大胆子和本事的,我还没想出来有谁?”说罢笑了笑,看着她说,“没关系,这不是小事,我回去上报后,上面肯定会调查。”
采薇说:“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若是有人要害你,不会只有这一次。就算是回了上海,你也得小心行事。”
谢煊笑道:“这么关心我?”
采薇木着脸看他一眼:“我是不希望你出事。”也许命运轨迹不能改变,但总得试一试。
77、更新
两人正说着, 陈青山匆匆走了进来,道:“三少,小林醒过来了,这是大夫从他身上取下的两颗子弹。”
他说的小林正是那日运送军火的队伍被劫后, 骑马追上他们送信的那位士兵,因为受伤严重,来了霍山后, 就送去了医疗队。这会儿打完仗, 陈青山才抽出空去看他的情况, 他摊开手掌,将纱布包裹的子弹递给谢煊:“他说这些土匪火力很强,除了他其他的兄弟应该都已经没了。我看了下这子弹,应该是德国产的毛瑟步枪。”
谢煊接过来, 皱眉看了看道:“没错。”
陈青山坐下, 道:“王大年这么大个土匪头子, 整个寨子上下也就三把外国枪,其他都是自制火铳和土炮, 这来路不明的土匪火力这么先进, 而且胆敢抢军队,三少您说这背后指使之人得有多大的本事?要不是呈毓贝勒去了东北, 我看也就他能花得起这钱。”
采薇看了看谢煊手中的子弹, 又蹙眉看他:“你真没得罪过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谢煊看她一眼,轻笑了笑,将子弹递回陈青山。
陈青山拿过子弹, 道:“管他是谁,等这回回去三少您领了军功升了职,手上多了兵权,看谁还有本事敢害你。”
谢煊不以为意道:“不管那么多了,回去再说。对了,小林怎么样了?这回他算是立了大功,务必将人治好。”
陈青山说:“伤是有点重,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谢煊点头:“那就好。”
说着对他挑了挑眉头,陈青山却没会意,仍旧坐着没动,谢煊只得道:“外面都安排好了?”
“好了。”
“你要累了,就去休息休息。”
“我不累。”
谢煊从桌下踹了他一脚,没好气道:“不累也给我去休息。”
陈青山这才恍然大悟般跳起来,笑嘻嘻道:“我这就走。”说罢转身跑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从外面带上。
谢煊嘀咕道:“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边说边伸手将采薇放在桌面的手握住,采薇木着脸看他,皮笑肉不笑道:“大白天的,你又想干什么?”
谢煊失笑:“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禽兽。”
采薇腹诽,我看就是。
谢煊笑说:“我就想清静会儿,好好休息一下。”
采薇斜了他一眼,站起身道:“那你休息吧,我去院子里转转,不打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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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煊却不松手:“你应该也挺累的吧,咱们一块休息。”
坦白说,采薇总觉得这厮那玩世不恭的笑意下,肯定是没安什么好心。可到底拗不过他,被他半拉半抱去了床上。
好在,谢三少还算有点人性,只是亲亲抱抱,并没有行不轨之事。而且在接下来两天,他也依旧没对她做什么。
这个时代汽车还是稀罕物,行军打仗跟古代差不多,不是步行就是骑马。从这里到南京,百年后也就三个小时的车程,现下整支部队步行回去,得要将近十天。谢煊虽然和采薇坐的是马车,却也不能先离开。
不过因为几千大兵,不像来时那么担惊受怕,一路上采薇还算轻松自在,只是到底没受过这种苦,抵达南京,人差不多瘦了一圈。
谢司令等到谢煊凯旋,还生擒了田越,非常高兴,后续押送犯人进京之类的任务,也没让谢煊再跟进,大手一挥让他和采薇先回上海好好休息,等着新的任命下来。
采薇这一趟来回,花了大半个月,带的钱花得精光,好在程展带着马车已经安全返回,没让她损失太多。
回到谢公馆,正是傍晚,因为提前打过电话,陈管家安排厨房做了一桌好菜,谢珺也从使署回来,在公馆等着他。
两人一进大门,谢莹就从沙发跳起来,牵着眉眉小跑着来迎接,先是拉着谢煊看了看道:“三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前几日收到消息说你打了胜仗,擒获了田越,我们一家上下这才松了口气。”
眉眉毕竟是小孩子,几个月没见到谢煊,不免有点害羞,不像之前那样一行来就抱着他,只是贴在谢莹身侧,笑盈盈看着两人。
谢煊伸手点点妹妹的鼻子,笑:“你就这么不相信你三哥?”又弯身一把将眉眉抱起来,“怎么?不认识三叔了?”
眉眉脆生生回道:“认识。”
谢煊大笑。
谢莹看着几个月不见的哥哥,只觉得他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自从大哥过世后,三哥性子就大变,她已经很久没在他三哥脸上,看到这种愉悦快乐的表情,心中也跟着欢喜,她又看向他身旁的采薇,娇嗔道:“三嫂,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你真的就是回娘家,后来知道你是去找三哥,真是没吓坏我们,得幸好没出什么事。”
采薇还没回答,谢煊已经先笑着道:“你三嫂厉害得很,你以为像你遇到事儿只会吓得哭。”
坐在沙发上的谢珺站起身,笑着招招手:“别杵在门口了,过来吃饭吧。”
谢煊拉着采薇,笑盈盈往餐厅走。
因为谢煊回家,难得梅姨太也下来一块吃饭,只是却没见着婉清。谢煊奇怪问:“大嫂呢?”
谢莹撇撇嘴道:“这几个月大嫂精神一直不大好,连楼都很少下了,饭菜都是送去屋内的。”
谢煊问:“有没有叫大夫检查?”
谢莹点头:“检查过的,但大夫说没病,就是忧思成疾。我和玉嫣也天天劝导她,但没什么用。你和三嫂如今回来了,好好开解开解她,应该比我有用点。”
谢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吃完饭,我和采薇去看看她。”
谢珺笑着挥挥手:“都吃饭吧,边吃边聊。”
谢煊拉着采薇坐下,接过佣人盛好的饭,道:“对了二哥,父亲给你打电话说了青山运送弹药遇到的事吧?”
谢珺点头:“嗯,说是遇到了土匪,若不是弟妹机灵,将弹药换上他的车,可能就出了大麻烦。”说罢,转头看向采薇,笑道,“真是没想到弟妹原来这样有勇有谋。”
谢煊笑着看了眼身旁的女孩儿,道:“这回还真是亏了采薇。”说着又问谢珺,“父亲打探了一下,应该不是河南那边做的。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谁有这么大本事和胆子,敢劫我们的军火。二哥你向来消息灵通,有没有收到什么讯息?”
谢珺摇摇头,蹙眉道:“听到父亲跟我打电话说这事,我立马让人去查,暂时也没有任何头绪。”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之前锁了,原版在围脖,大家点私信,看到下方的十里洋场菜单,再点一下就会有自动回复。内容差别不大,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注意不是给我发私信,就是点一下菜单,自动回复。
78、一更
谢煊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谢珺, 点头淡声道:“不打紧,慢慢查总能查到的。”
谢珺也点点头,伸手拿过桌上的酒瓶,倒了两杯, 一杯拿在手中,一杯递给谢煊,笑说:“这次三弟化险为夷, 立了大功, 二哥真心替你高兴, 这杯酒二哥敬你,一是恭喜你,二是为你接风洗尘。”
谢煊接过酒杯:“多谢二哥。”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昂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下。
采薇默默看了眼两人, 这对异母兄弟生得都很出色, 只是气质截然不同, 谢珺温润如玉,谢煊冷峻桀骜。但采薇知道外表冷峻桀骜的谢三少, 其实内心比她从前想象的要正直善良许多。至于谢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到现在还没看清楚,但那次楚南辞说的话给她提了个醒, 一个靠着暗杀屠杀上位的野心家, 本质上不可能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温和斯文。
饮毕,谢珺又拿过一个杯子,斟满后递给谢煊身旁的采薇, 朝她举起自己倒满的杯子,笑说:“这杯敬智勇双全的弟妹,感谢你这回不顾危险救了我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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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拿起酒杯笑道:“季明是我夫君,这是应该的。”
谢珺笑说:“看到弟妹和我三弟如今情投意合,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算是放心了。”
采薇笑了笑,举起酒杯正要一饮而下,却被谢煊伸手轻描淡写将酒杯拿了过去。
“二哥,女孩子喝酒不大适合,这杯酒我替采薇喝。”
采薇:“……”当初洞房给她喝高粱烧,差点没被辣掉舌头,这会儿想起女孩子喝酒不适合了?
谢珺倒是不以为意,笑着点头:“好,那咱们再喝。”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除了孙玉嫣依旧对采薇有点阴阳怪气之外。
吃过饭,谢煊和采薇便去了北配楼看婉清。
二楼的房门紧闭着,谢煊敲了敲门,婉清的丫鬟佩儿来开的门,见到门口的两人,探出半截身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三少三少奶奶,大少奶奶她……她休息了。”
谢煊蹙了蹙眉问:“这么早就休息了?是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不舒服。”
谢煊点点头:“行,你好好照顾大少奶奶,我们明早再看她。”
佩儿正好收回身子关门,采薇却隐约闻到了一点奇怪的味道。她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快一年,对这味道绝对谈不上陌生。她正要开口,身旁的谢煊比她动作更快,在面前的门阖上前,忽然伸手一把大力推开,门后的佩儿差点一个趔趄没站稳。
“三少!大少奶奶真的休息了。”小丫鬟看到两人要进门,慌慌张张阻拦。
然而谢煊已经拉着采薇直接闯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的那种怪味更加明显。
采薇循着味道,朝那半开半阖的卧房门内看去,却见昏暗的灯光下,穿着月白褂子的婉清侧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烟枪在抽。她见状大惊失色,先于谢煊朝房内跑进去:“大嫂,你怎么抽起大烟了?”
婉清在大烟的作用下,正昏昏沉沉,好半晌才慢悠悠睁开眼睛,看到床边的人,轻笑了笑:“弟妹,你回来了!”
谢煊也跟着走了进来,看到抽着大烟的婉清,脸色蓦地冷沉下来,像是浮上了一层碎冰,他一把夺过婉清手中的烟枪,丢在地上,转头问唯唯诺诺的佩儿:“大少奶奶抽多久了?!”
佩儿吞吞吐吐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婉清也没动,仍旧躺在床上,轻笑了笑,道:“三弟,你对佩儿发脾气作甚?抽大烟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我们旗人有几个不抽的?”
谢煊冷声道:“可你知道这东西是多害人的玩意儿!”
婉清稍稍抬起头看他,涣散的眼神布满了忧愁,她惨淡地笑了声:“可我觉得这东西好得很,至少……至少能让我暂时舒坦一阵,能让我偶尔睡上一觉。”她顿了顿,眼里涌上了水光,“我太难受了……太难受了……”
谢煊还要冷声斥责,采薇赶紧拉了拉他,自己上前一步蹲下身道:“大嫂,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还有眉眉,还有我们这些家人。最坏的已经过去,以后剩下的肯定就只有好日子了。”
“眉眉……眉眉……”婉清看着她喃喃道。
采薇继续道:“这回季明打了胜仗,应该会调来上海了。以后你有什么事,跟我和他说,有我们在,你什么都别多想。”她想了想,又说,“我去安徽时,你还没抽大烟,应该是这阵子才开始的对吗?大烟太伤身体,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以后不能抽了。若是你觉得在家里太闷,以后跟我去工厂里做事如何?现在民国了,好多女人都已经出来做事,咱们要当新时代的女性。”
婉清迷迷瞪瞪地看着她,过了半晌,忽然痛苦地拍打起枕头来,带着哭腔道:“我不抽大烟,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眼就看到孟远,他满身是血,跟我说他……他是被人害死的。”
谢煊本来因为怒气而紧绷冷硬的表情,听到她提到大哥的名字,蓦地就缓下来,却显而易见的愧疚之色取代。片刻后,他低声道:“大嫂,是我害了大哥,我对不起你和眉眉。”
婉清回过头,红着眼睛喃喃道:“不是你……不是你……是其他的人,孟远告诉我是其他人害他,害你们兄弟俩。”
谢煊怔了下,道:“大嫂,我知道大哥的死,你一直不好受,我也不好受。但是我的错,我就得承担,你心里不好受,打我骂我都成。”
婉清却忽然坐起身,歇斯底里大喊道:“孟远说了不是你,他不怪你,是有人故意害他,故意要他的命!”
她此时的样子,就像是那晚,她大半夜赤脚跑到花园里一样,双目失焦,浑身颤抖,整个人陷入一种失控般的疯狂。
采薇赶紧握着她的手臂安抚道:“大嫂大嫂,没事没事,我们都在这里呢!”
婉清双手紧紧抓住头发,像是痛苦得无法承受一般,片刻后,忽然跳下床,因为动作太大,蹲在她跟前的采薇,被她撞翻在地,吃痛的轻呼一声。
谢煊赶紧上前将她扶起来,忧心忡忡问:“没事吧?”
采薇摇摇头,揉了揉撞在地上的手肘,心说平日里看着婉清柔柔弱弱,没想到力气还挺大。
而婉清对于自己撞到人似乎浑然不觉,捂着头打着赤脚,在房间里尖叫着乱转,看起来就像是已经神志不清。
佩儿赶紧从地上捡起烟枪,点了火递给她:“大少奶奶,您抽您抽。”
婉清接过烟枪,抱着狠狠抽了两口,片刻之后,像是卸力一般,瘫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沉浸在大烟之中。
谢煊要上前,采薇拉住他低声道:“大嫂今日状态不太对,咱们明早再来看她。”
“嗯。”谢煊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
两个人走出房间,婉清似乎浑然不觉。
谢煊把佩儿叫了出来,低声问:“你给我好好说说大少奶奶这段日子到底怎么回事?”
佩儿眼眶泛了红,小声抽噎道:“从北京回来后,大少奶奶精神就一直不大好,也叫大夫瞧过,都说没事,就是忧思成疾,这个三少奶奶也是知道的。”
采薇点头:“我知道。那她什么时候抽上大烟的?”
佩儿说:“三少奶奶你还记得吗?您去安徽找三少前,大少奶奶也像今天这样闹过一回。”
“记得。我走后她又闹了吗?”
“您走了没几天,后来又连着闹了两次,然后整宿整宿睡不着。后来她熬不住,就去烟馆买了大烟,抽了大烟后,倒是没再闹了,偶尔也能睡上一觉,只是人的精神头越来越差,也不怎么吃东西。”
采薇忧心忡忡朝卧房内看去,婉清坐在地上靠在床尾吞云吐雾。比起她离开那会儿,她瘦得更厉害了,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脸颊和唇上都看不到一点血色,用形容枯槁毫不为过。
谢煊道:“没让大夫开点中药调理吗?”
佩儿道:“先前三少奶奶在的时候就让大夫开了,但没什么用。”
采薇知道婉清这是精神状况出了问题,也知道百年后治疗抑郁症尚且不简单,更别提这个时代。
她想了想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等明天大嫂清醒点,咱们和她好好商量商量。”
谢煊点头:“嗯。”又对佩儿道,“你好好照顾大少奶奶,晚上警醒点,别让她出了什么事。”
“我会的。”
本来打了胜仗回家,两人心情一直挺不错,但现下被婉清这一闹,顿时都沉重下来。回主楼时,一路各有所思,都没说话。
直到一道声音将两人回神。
“大嫂怎么了?刚刚好像听到她在叫。”谢珺站在自己房门口,看到两人走过来,担心地问道。
谢煊抬头看向他,回道:“不是太好。”
谢珺道:“我使署公务忙,也不常回家,听莹莹说大嫂最近精神越来越差,靠抽大烟才能睡着觉。前段时日,我让医生给她开了点安定,好像也没什么用。”
谢煊道:“大哥没了后,她就一直过得不大好,这回回北京她家里又接连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母亲和弟弟去了东北,对她是雪上加霜。我们家得好好关心她,不然这么下去,恐怕会出大问题。”
谢珺点头:“你说的是。”
谢煊幽幽叹了口气:“刚刚刚看到她大喊大叫说梦到大哥来找她,告诉她自己是被人害死的,我这心里真不好受。若是当年我做事稳妥点,别那么争强好胜去追土匪,大哥也不会死,如今大嫂也就不会过得这么苦。”
谢珺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行军打仗难免有各种意外,大哥的事也不能怪你,你别再自责了,以后做事更稳妥点便是。”
谢煊抬头看了他,默了片刻,点点头:“二哥说的对。”
79、二更
快一个月没住的房间, 因为有佣人每天打扫着,依旧整洁如新,四喜正在给采薇收拾衣裳,看到两人进来, 道:“小姐,要放水洗澡吗?”
采薇点头:“嗯,放好水你就去休息吧。”
四喜撅了撅嘴抱怨道:“小姐, 你偷偷跑去找姑爷也不告诉我, 差点吓死我了。”
采薇笑:“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四喜说:“以后你要再去哪里, 可必须得带上我,你说这长途跋涉的,你没人照料怎么行?”
采薇道:“我自己又不是不能照顾自己。”说着看着自己这个丫鬟啧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 说, “四喜, 我没记错的话,你马上要十九了吧, 我回头跟妈妈说一下, 让她帮你物色个好人家嫁了。”
四喜跺脚道:“我才不嫁,我要一直照顾小姐。”
谢煊轻笑:“我也觉得你该找个人家嫁了, 免得你老是横在我和你家小姐, 多不方便。”
四喜红着脸哼唧了两声,扭身去了浴室放水,放好水之后, 边出门边道:“早知道小姐有了姑爷就不要我了,我还不如不跟您陪嫁过来。”
采薇瞪了眼谢煊,对方则是耸耸肩,一脸的不以为然。
采薇无语地摇摇头,去了浴室。
哪知,刚脱了衣衫坐进浴桶,闭着眼睛准备享受一会儿热水的抚慰,忽然感觉到有人进了浴桶,睁开眼一看,只见谢煊不知何时跟进来,脱了□□,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水中。
采薇这不经意的一眼,将他浑身上下尽收眼底,她脸上顿时一热,佯装镇定般嗔道:“你干什么?”
“有点累了,跟你一块泡泡,也省了再放水。”谢煊轻描淡写回道,自顾地在她面对坐下。这浴桶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个人泡着绰绰有余,两个人就实在有些逼仄了,尤其是谢煊那么人高马大一个,他一坐下,两人的腿便在水下交缠在了一处。
采薇对他这种不请自来的行为,本想发作,但见他脸色确实有些疲惫,想了想,还是作罢,反正都已经是夫妻,倒也没必要太矫情,何况在这人面前,所有的矫情最后都会成为他没皮没脸的情趣。
她看了他一眼,稍稍将腿往后收了收。
谢煊坐下后,便阖上了眼睛,也不再说话。
采薇对他自然而然的状态,其实还是很有些无语的,分明才洞房没多久,而且因为天不时地不利,洞房之后也没再有过关系。但现在这样,仿佛跟老夫老妻一样。
她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问:“谢煊,你说你二哥这个人怎么样?”
谢煊身体靠在浴桶,双手搭在边沿,头微微往后仰着,一派慵懒的姿态,听到她的话,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什么怎么样?”
采薇说:“他这么年轻就做了上海镇守使,我还挺好奇的。你给我说说他的经历呗?”
谢煊漆黑狭长的眸子,隔着薄薄的水汽看着她,默了片刻,才娓娓开口:“二哥他小时候跟梅姨住在庄子上,后来父亲进京,他才正式回到谢家。因为之前没在一起生活的,他性子又很安静,我们兄弟之间一开始不算亲近,后来才慢慢好起来。怎么说呢?”他顿了顿。“我从来没见过比他脾气更好的人,那时候因为父亲对他比较忽视,家里的佣人自然不会对他上心,但无论受到什么委屈,他一次都没抱怨过。他回到谢家没多久,玉芸玉嫣的父母出事,两姐妹被父亲接到家里养着。玉嫣年纪小,有佣人照料,但玉芸已经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我和我大哥最怕这种麻烦的小姑娘,都是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她缠上。但二哥不一样,玉芸想去哪里玩什么,二哥一定会满足她,有时候出去累了,回来时他还会一路背着。他自己也才十几岁,背个小姑娘,一走走半个时辰,从来没嫌过麻烦。”
采薇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那你和大哥,很少跟二哥一块玩吗?”
谢煊道:“我和大哥贪玩爱动,但二哥他喜欢安静,可以在亭子里看书一看看一下午,小时候不太能玩得到一块。”
采薇想了想,奇怪问:“照你这样说,二哥他这性子应该不适合当兵,他怎么会进新军的?而且还做得这么好。”
谢煊沉默了稍许,道:“他刚回谢家确实不像能当兵的,骑马射箭样样不会,不像我们从小就在父亲手下受训。但他这个人特别上进,他第一次跟我们一块去射箭,因为以前没拿过弓,射得一塌糊涂,父亲说他不是这块料,以后去衙门里谋个文职,或者去家里的生意做账房掌柜就行。没想到他回去后就默默练习,第二次再去,就突飞猛进。后来去了讲武堂,他就一读书人,斯斯文文的,根本不受重视,但他特别刻苦,等从讲武堂出来,已经是他们那一批最优秀的学员。再之后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也是当年的优等生。”说着,他自顾地轻笑一声,“怎么说呢?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温和斯文,但意志力好像特别强大,但凡认准了的事,一定会完成得很好。以至于后来我父亲对他是彻底刮目相看。”
听他说这些,采薇并不惊讶,反倒是觉得在情理之中,若是谢珺没有这种毅力,他这个年龄,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
她想了想,又问:“那在你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煊垂下眸子,沉吟了片刻,道:“除了刚刚说的这些。他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很好的人,不仅对家里下人很宽厚,这些年也一直资助寒门子弟求学甚至留洋,在街头遇到乞丐,也会丢上一点钱。不仅如此,他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恶习,吃喝嫖赌样样不沾,这么多年,除了玉芸,身边从来没有其他女人。”
采薇倒还真不了解谢珺的这些事,虽然他看起来是谦谦有礼的儒雅公子,但这个时代这种出身和身份,能做到这么自律,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谢煊见她微微垂着眸子,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坐直身子,握着木桶沿壁的双手稍稍用力,将自己与她拉进,凑在她跟前一字一句道:“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二哥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好男人?”
采薇一抬头,差点撞上他的鼻子,摸了摸额头,啐道:“你作何忽然靠这么近?”看到他勾着唇似笑非笑的样子,又说,“二哥是不是好男人我不知道,不过你爱喝花酒这事我是知道的。”
谢煊笑着退回去,拿起帕子擦了擦胸膛,轻描淡写道:“虽然二哥生活上像个完人一样,但公事上的风格,却是跟他这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
采薇看了看他,道:“听说他能坐到现在这个位子,靠的是暗杀政敌和屠杀革命人士?”
“你都听说过了?”谢煊对上她的眸子,收敛了刚刚那玩世不恭的表情,过了会儿,点头道,“没错,他是总统手下最得力的刽子手。”
说完又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有时候看着我二哥,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并不了解他。”
连他这个亲弟弟都这么说,采薇也便觉得谢珺给自己的那种奇怪感觉,说的过去了。
谢煊抬头看她,忽然话锋一转:“转过去,我帮你擦背。”
采薇皱眉嫌弃道:“不用,你泡好了就赶紧走。”
谢煊眉头一挑:“我偏要。”说罢笑着凑上来,抱着她在浴桶里转了个方向。
虽然已经有过最亲密的接触,但是在水中肌肤相贴的触感,还是让采薇因为害羞,浑身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一样。谢煊低头见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中直乐,马马虎虎洗了一下,拿起浴巾将水嫩嫩的人儿包裹起来,抱进了房内。
被丢在床上的采薇,恼羞成怒用力踹他,可一动便春光大露,让这人眼睛沾足了便宜。
谢煊干脆笑着将浴巾一把抽开,抱着她钻进了被子。
采薇斥他:“你还有心情胡闹?”
谢煊坦坦然然道:“虽然回来就遇到糟心事,但咱俩的日子还得过是不是?”说罢咬着她的耳朵,笑说,“离咱们洞房花烛已经十天了,这回肯定不疼。”
那日的疼痛让采薇还记忆犹新,她虚张声势道:“你要是再弄疼我,我饶不了你!”
谢煊笑道:“以前听说江家五小姐是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原来根本不是,我这是被骗了,娶了个母夜叉进门。”话还没说完,忽然倒吸了口气,“咬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安静了许久的屋子里,又是一室春光,那些疑惑和痛苦便暂时被抛到了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嫂并不是真的相信弟弟的话啊同志们,她只是潜意识被这话影响,什么证据都没有,所以只会在疯疯癫癫时才会说这些。清醒的时候,是不可能真的去怀疑的,或者说不敢。就算有怀疑,没凭没据也不可能对谢三说啊!人家是兄弟,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寡妇,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说,也太夸张了。
再说,他弟弟听说过的,谢煊没听过?怎么可能。都是因为没证据,所以才不会去怀疑。
80、合一
隔日早上吃过饭, 采薇和谢煊便去了配楼看婉清。
婉清今日精神好了许多,人也是清明的,只是瘦削憔悴的面容,依旧让人看得胆战心惊。见到两人进来, 她笑着先开了口:“昨日让你们看笑话了,没吓着你们吧?”
采薇上前在沙发坐下:“大嫂,没事的, 你这就是在家闷出的毛病, 待会儿我去工厂, 你带着眉眉跟我一块去转转,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你也可以去做。这女人在家里待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没病也得闷出病的。”
婉清面露踟蹰:“但是……父亲向来是不允许咱们家女人抛头露面的。我到底跟弟妹你不一样。”
她明白的很, 采薇能出去, 到底还是因为娘家有底气,而她不过一个寡妇, 家里早已没落, 如今只能依附着谢家度日,哪里敢做这种事?
采薇看了眼谢煊, 谢煊会意, 道:“大嫂不用担心,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女性们从后宅走出去工作, 再正常不过。父亲虽然是个老古板,但也在慢慢接受新思想,不然怎么可能让采薇出去亲自打理工厂。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担心,若是知道你愿意出去,肯定也挺高兴的。”
婉清看了看身旁的女儿,因为她这个做母亲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也没办法亲自再带她,这段时日不是交给佣人就是莹莹和玉嫣帮忙看着,小姑娘也不像之前那么活泼开朗了。
她犹豫了片刻,点头:“好,那我就跟弟妹出去看看。”
谢煊又说:“我去一趟松江使署,若是回来得早,晚上我们再去看戏。”
采薇点头:“好,你去忙自己的事,不用管我们。”
谢煊失笑,伸手在她额头点了下:“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走远点。”
采薇似娇似嗔瞪他一眼,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一旁的婉清看着两人斗嘴,不由得轻笑了笑。采薇见她这模样,暗暗舒了口气。
又是大半个月没来工厂,好在几个经理都在江家做了十来年,她临行前交代的事,都有条不紊地完成了。
婉清第一次来这种工厂,跟眉眉一样充满了新奇,看到采薇跟经理谈论纱线棉花价格这些生意经,听得云里雾里,又觉得好奇妙,原来女子也可以做这些事。
张经理说:“五小姐您之前说得没错,如今欧洲那边在打仗,洋货减少了许多。纱线这两个月涨得飞快,国内的工厂都忙着抢棉花,棉花价格也是水涨船高,得幸好咱们之前囤了那么多货。工厂新添的纱机日夜赶工,现在生产的纱线已经囤了不少,很多布厂都在问咱们要货,你看现在价格这么好,要不要开始加大出货量?”
采薇摇摇头:“不着急,先别接新单子,暂时还是按着以前的量走货,等到价格再上涨百分之十,咱们开始一点一点加大出货量。”
原先采薇让他收购棉花的时候,张经理还有些忐忑,但这几个月,他是看着纱线和棉花价格因为欧洲的战争,一点一点涨上来的,对这位年少的五小姐,算是彻底心服口服,听她这么说,点头:“好嘞,那我就继续按之前的出货量走货。”说着,他将账簿翻开,放在采薇面前,“五小姐,这是这个月的账目,因为棉纱价格涨了一成,而咱们是在打仗前收购的棉花,当时收购量大,成本比早前还略低一些,这样一算,我们利润多了一成不止。”
采薇扫了一眼道:“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将多出来的利润,拿出一半当加班工资。”
张经理道:“工人加班都是有薪水的。”
采薇道:“我看过了,加班的时薪还比不上正常时薪,这怎么提得起工人的干劲?尤其是夜班的工人。”这个时代的资本家,真的是赚的工人血汗钱,难怪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罢工。
张经理笑呵呵道:“五小姐真是个宽厚之人,我这就去办。”
采薇点头:“行,你忙吧,我带我大嫂去生产线逛逛。”
出了办公室,见婉清一直没说话,看向她笑道:“怎么了大嫂?是不是很无趣?”
婉清摇头道:“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本以为弟妹你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没想到你懂得这么多。”
采薇道:“我父亲开明,从小跟着他耳濡目染,生意上的事便学了一点。”
婉清道:“你年纪这么小,又是个女子,竟然能自己管理工厂,真是太厉害了。”
采薇笑了笑说:“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愿意,也可以做很多事。”
她领着人到了车间,轰隆隆的噪音顿时掩盖了说话声。纱机正如火如荼忙碌着,打着转儿的白色纱锭在空中晃来晃去。
工厂里大部分是女工,在婉清看来,这些下层的女人,却个个是那么鲜活。
因为噪音太大,采薇带着母女俩走了一圈就出去了。
到了门外,骤然安静下来,她才笑着又开口道:“大嫂你看到工厂里那些女工了吗?他们每个月的薪水是五个大洋,虽然比不上那些洋行里的职员,但比起做佣人做帮工要多上一两个大洋,光是这份薪水就足以养活一家人。所以这些女工比男工做事更加认真细心,因为女人的工作机会太少,她们便格外珍惜。不过,这才是开始,现在有女工,以后洋行里就会有女职员,大学里有女教授,政府里有女官员,还会有女富豪。”
婉清静静听着她说,面上有惊愕,也有一丝无法掩藏的心驰神往。
采薇继续道:“以后咱们女人有名有姓,首先要做的是自己,不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其实对讲这些道理没什么兴趣,但她知道婉清之所以精神崩溃,就是因为所依赖的东西接二连三崩塌,丈夫没了,娘家也倒了,对于她这样依附于家庭的菟丝花女子来说,无异于没了精神支柱。所以她得给她找点能支撑她余生的东西。
果不其然,婉清那双无神的眼睛,听到她说这些,慢慢地重聚了些神采,只是仍旧有点不确定道:“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这身子也不能去纺纱,站两个钟头恐怕就支撑不住。”
采薇被她这话逗得噗嗤一笑:“大嫂你想什么呢?”
婉清反应过来,也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你带我看这些女工,不就是想告诉我,我也可以做自己的事,挣钱养活自己,不用依靠别人么?可我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你从小跟着江先生耳濡目染,懂得做生意,我却是什么都不会的。”
采薇道:“凡事都可以学的,你读过书识过字怎么叫什么都不会?你要是愿意,可以跟着我一块儿先学学——当然我也还在摸索中,咱们算是一块学习。等时机成熟了,你看对什么感兴趣,再尝试自己做点什么,现在上海这么繁华,还愁找不到合适的生意做么?”顿了顿,又笑说,“世道虽然不安稳,但钱一定是个好东西,尤其是自己手中有钱,比什么都重要。我工厂里有几个女工,以前在家里,天天洗衣做饭伺候男人,还得不到一句好话,如今自己能挣钱养家,家里地位顿时掉了个个儿,所以这些女人在工厂做事一个赛一个勤快。”
婉清轻轻笑开:“我以前以为你非要出来做事,是因为娘家有钱有底气,现在听到你说这些,才明白不仅仅是因为娘家,而是你自己有底气。就算你是平民之家出来的女孩儿,肯定也不会像我一样整日待在后宅里熬日子。也难怪你胆子大得敢跑去安徽找三弟,还机智地救了他。”
采薇本是用这种方式开解她,被她这么一通夸赞,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笑了笑道:“你就别夸我了,走!咱们去洋场逛逛,我去给眉眉买点新衣裳,然后咱们仨女人去吃西餐。”
这一天下来,婉清的情绪果然开朗了许多,回到谢公馆时,脸上还难得洋溢着浅笑。
下车时,正要碰到谢珺的车从使署回来,见到两人,他笑着打招呼:“大嫂和弟妹今日出去了么?气色好像好了不少。”
婉清笑说:“采薇今日带我去参观了她的工厂,又带我去洋场逛了逛,看到好多新鲜事物和摩登男女,真是久没这么开心了,眉眉也好开心的。”
“是吗?”谢珺温和的目光落在采薇脸上,玩笑般道,“那以后大嫂多跟弟妹出去走走,免得在家里闷坏了。”
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手中的公文袋里拿出两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两人:“先前莹莹说想要法国香水,我让一个朋友多带了几瓶,你们几个女人一人一份,看喜不喜欢?”
采薇大大方方接过盒子,放在鼻下闻了闻,笑眯眯道:“嗯,很好闻,谢谢二哥。”
婉清也闻了闻,道:“多谢二弟。”
谢珺笑说:“一家人不用客气。”说着有低头看向眉眉,从口袋中摸出一小盒糖果,揉了把她的头顶,“眉眉,这是你喜欢的牛奶糖。”
眉眉双手接过来,语气却是怯生生的:“谢谢二叔。”
谢珺笑道:“眉眉怎么就是不跟二叔亲,二叔好难过的。”
眉眉躲在妈妈身后,眨眨眼睛没说话
婉清笑说:“你平常公务太忙,眉眉见你见得少,才没那么亲近。”
谢珺笑着点点头:“也是。”
几个人正在大门内说着,一声刺耳的汽笛响起,谢煊哐哐将车子开了进来,还故意快蹭到几人才刹车。
“聊什么呢?”他从驾驶座探出头,笑盈盈问,一脸的玩世不恭。
采薇蹭蹭走上前,拍了她一巴掌:“你吓唬人做什么?眉眉还在呢,要真撞上了怎么办?”
谢煊开门下车,亲昵地捏了把她白皙的脸颊,笑道:“我还能没一点分寸?胆儿不是挺的大么,这点就吓到了?”
婉清看着两人打情骂俏,笑着低声道:“以前还担心三弟这性子娶个什么女子能降的住,现在看来是多虑了,这世间万物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你说是不是二弟?”
她边说边笑看向对面的谢珺,却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正当她微微一愣时,谢珺又恢复惯有的温润如玉,笑着对上她点头道:“是啊,看到三弟这样,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放心了。”
谢煊自是听到两人的对话,揽着采薇走上前,朗声笑道:“大嫂二哥,我跟你们说,我现在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成亲前听说江家五小姐是个乖巧温柔的姑娘,我才心甘情愿将人娶进门,现在才知道,那传言根本就是假的,江五小姐分明就是个小母夜叉,凶得狠。”说着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留着两个牙印的手臂,“我可是有证据的,这是昨晚咬的,你们给评评理,是不是个小悍妇?”
采薇没想到这人如此没皮没脸,顿时脸上爆红,怒喝道:“谢煊!”
谢煊耸耸肩,歪头笑盈盈看她,一脸不以为意。
谢珺笑道:“三弟,你就别欺负弟妹了。”
谢煊整好袖子,揉了把采薇的头顶:“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吃过饭没有?吃过了咱们就直接去丹桂园。”
采薇道:“吃过了。”
婉清说:“你们去吧,我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实在是有点累了。”
谢煊道:“也行,那大嫂你好好休息。”
采薇也没回屋内,直接跟着谢煊上了车,这回开车的换成了陈青山,两人坐在后座。
谢煊看了眼正往里走的婉清和谢珺,道:“我看大嫂今天精神还不错,你做了什么?”
采薇说:“就是带她在工厂转了转,然后去洋场逛了一下午。”她顿了顿,道,“我感觉大嫂还挺乐意出来做事的,如果这样,算是能找到一个生活和精神上的支撑,这对她的状态应该很有好处。”
谢煊看着她小脸上认真的表情,笑道:“行,父亲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去说,你就好好带着她,想做什么做什么,能把她给救过来就行。”
采薇道:“本来我也只是试一试,但见她今天的状态,应该是能好起来的。”
“那我就放心了。”谢煊握住她的手,笑道,“看来我真的是娶了个能干的太太。”
采薇白他一眼。
“如果能温柔一点,那就更好了。”
采薇阴恻恻道:“想要温柔的?”
谢煊挑眉点点头。
采薇斜睨看他:“那你再去找一个呗?”
谢煊歪头深深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笑意。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妻子,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可有时会又觉得她有着连他都不及的沉稳和智慧,可偏偏这样的矛盾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丝毫不让他觉得违和,反倒是越来越觉得有意思。
今晚丹桂园请了名角儿登台,门口停满了汽车西洋马车和黄包车。陈青山找好位置停了车,走到后面替两人开门。
“哟!这不是三少么?”
一声洪钟般的声音传来,三个准备朝丹桂园走的人,循声回头。暮色之下,穿着长跑马褂,戴着金怀表,叼着烟斗的龙正翔,领着几个黑衣短打手下走过来。走到谢煊跟前,拱手行了个礼,笑盈盈道:“三少,好久不见了。”
谢煊拱手回了个礼,神色淡淡道:“龙爷,好久不见。”
龙正翔看了眼他身旁的采薇,笑说:“三少带太太来看戏?”
谢煊:“嗯。”
龙正翔笑道:“三爷在安徽擒获田越的事,龙某听说了。可谓将门无虎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龙某十分敬佩。”
谢煊道:“龙爷过誉了,不过是一场仗罢了。”又说,“戏快开始了,我就不和龙爷多寒暄了,回头有机会再去拜访。”
龙正翔哈哈大笑:“好好好,不耽误三少雅兴,您慢走。”
谢煊点点头,拉着采薇的手往戏园大门走去。跟在旁边的陈青山,小声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龙正翔现在派头可真大,去哪里都跟着一群打手,生怕人不知道他是青帮老板一般。”边说边往后面看了一眼,然后忽然僵在原地,一脸震惊地睁大眼睛,支支吾吾道,“三少,那……那不是……”
谢煊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龙正翔此时正站在路边,一辆黄包车停在他跟前,从上面走下来的年轻女子,挽住他的手,一行人不紧不慢回身往这边走过来。
谢煊看着那穿着水粉色褂子的女人,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采薇自是认得出了龙正翔旁边那位正是他的六姨太柳如烟,她见谢煊和陈青山反应有些奇怪,不禁笑说:“怎么?你俩没见过龙爷这位六姨太,也被人家的倾城美貌给迷住了?”
陈青山回过神,看了看她,又看向谢煊,清了清嗓子,道:“那个……三少……”
谢煊轻描淡写收回目光,转身淡声道:“咱们进去吧。”
采薇遥遥看了眼柳如烟,又不动声色看了眼身旁的谢煊,他神色平静,瞧不出半点异常,但是她心中却忍不住浮上一丝猜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合一了,争取以后都双更合一,有效避免拖延症。
81、一更
谢煊订的二楼包厢位置在正中, 三个人刚进去坐下,便见右侧一间包厢,浩浩荡荡走近一群人,正是龙正翔和他的手下。
他身旁那位六姨太柳如烟显然并没有因为之前试图逃走而失宠, 两人坐在看戏的桌旁,其他人则站在身后。
陈青山见那夸张的派头,撇撇嘴, 正要张口吐槽几句, 但话到嘴边, 看了眼神色淡然的谢煊,又悻悻吞了下去,只阴阳怪气哼了一声。
采薇一直注意着谢煊的反应,从进来到现在, 他一直都平静如常, 目光只在龙正翔那边淡淡扫了一眼, 便收了回来。
堂倌上了茶,他亲手给她倒了一杯, 推到她跟前, 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笑道:“怎么了?”
采薇挑挑眉头没回答, 只拿起茶杯若有所思呷了一口。
一楼戏台帷幕拉开, 灯光骤亮,锣鼓响起,两个武生翻着跟头上台, 戏厅里顿时一阵鼓掌喝彩。
谢煊放在桌面的手,跟着节奏轻轻敲了敲,目光认真注视着戏台,偶尔摇头晃脑,一副公子哥儿看戏的做派。。
然而他虽然淡定如常不露声色,但旁边的陈青山却是坐立难安,时不时就朝龙正翔那边瞟一眼。这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采薇都不动声色看在眼中。
虽然她不确定柳如烟和两人到底有什么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认识这位美人,并且不是因为她是龙正翔姨太太的关系。
这会儿已经快十月份,天气正是转凉的时候,从戏院出来,一阵风吹过,采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谢煊随手脱掉身上的夹克罩在她身上,关切道:“这几天在降温,出门多穿点。”
采薇点头,目光落在远处浩浩荡荡朝路边车辆走去的一群人。龙正翔揽着柳如烟,带着人坐进了一辆汽车的后排座,片刻后,那车子在夜幕下绝尘而去。
采薇收回视线,不经意瞥见谢煊淡淡看着车尾神色莫测的表情,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上车后,终于憋不住的陈青山边启动车子边道:“三少,应该没这么巧吧?”
谢煊抽出一根烟,含在唇上,淡声道:“好好开你的车。”
“哦!”
采薇伸手将他口中的烟扯下来,皮笑肉不笑道:“我还在这里呢抽什么烟?有没有点素质?”
“???”谢煊勾唇看着她,伸手将她揽进臂弯,吻了吻她的额头,朗声笑道:“好,都听媳妇儿的。”
采薇斜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香烟折成两截。
回了公馆,采薇洗过后坐在床上,拿起一份最新的《启蒙》在看。多亏谢煊帮忙,楚辞南这份刊物在报纸禁令下来后的第三个月,顺利复刊。虽然杂志内容比先前略保守了一些,但在当今言论管制的情形之下,已经算是不错,采薇的印厂也因此减少了一些损失。
谢煊洗完澡出来,坐上床,凑过去吻她,被她伸出一个指头抵在他额头,将他推开。
“怎么了?”谢煊歪头笑问。
采薇放下报纸,笑眯眯对上他的眼睛,道:“今晚看戏的时候,我看青山一直偷看龙爷那位六姨太,你说他是不是跟我四哥一样,被人家美貌给迷住了?”
谢煊看着她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了声,道:“放心,青山不是好色之徒,以前他救了个漂亮姑娘,人家晚上爬到他床上要以身相许。你道他说什么?”
“什么?”采薇下意识问。
谢煊笑:“他说我好心收留你,你咋还把我床占了呢?然后生气地把人赶去客房了。”
采薇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所以他哪天要真对女人感兴趣,我倒是放心了。”
采薇撇撇嘴:“青山不是好色之徒,那你呢?”
“我?”谢煊拉长声音,凑到她跟前,漆黑的狭长眸子,闪着惑人的光,一字一句反问,“你说呢?”
采薇将他推开,啐道:“我看你就是。”
说罢,钻进了被子中,伸手啪嗒一声关上了自己这边的台灯。
谢煊半坐着,沉默地看着她那张在暗影之下的脸,暗暗吁了口气,轻轻躺了下来。
隔日,因为使署有公务要忙,谢煊要去松江待几日,叫采薇一起去,被她以要照看大嫂为由拒绝。当然,这也不是借口,在采薇看来,婉清的状态已经非常严重,若是不马上想办法让她缓解,只怕会出大麻烦。
柳如烟的事,谢煊什么都没说,自然是让采薇心里头像是梗了一根刺,好在她不是整天待在后宅的女子,每天忙着抛头露面赚钱,也就少了胡思乱想。
一忙几日,婉清跟着她在工厂做事,每天早出晚归,精神倒是真的渐渐好了不少,甚至不吃药不抽大烟,晚上也能睡上两三个钟头。对于采薇来说,虽然她和婉清思想方式有着很大差距,但婉清性格温和,和大部分旗人女子一样,并不那么古板守旧,沟通起来倒是不困难,算是让她在这个时代多了个朋友。
这日,两人从工厂出来,时日尚早,便不约而同想到去附近一家胭脂水粉店逛逛。
两人说说笑笑,刚走进店内,便见到里面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女人闻声下意识回头,看到采薇,面上表情一愣,继而又笑了笑道:“江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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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愣了下,笑道:“龙太太。”
柳如烟:“来买胭脂?”
采薇点点头:“随便看看。”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她今日难得穿着一身洋装裙子,头发绾成发髻,配上那张五官昳丽的面容,美丽大方,优雅脱俗。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她都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难怪当初发生了那种事,龙正翔仍旧对她宠爱有加。
柳如烟走过来,看了看她身旁的婉清,笑着问:“这位是?”
采薇回道:“这是我大嫂。”
柳如烟:“……谢家大少奶奶?”
婉清客气地点头,问:“采薇,这位小姐是?”
采薇道:“这是青帮龙老板的六太太。”
婉清哦了一声点头:“原来是龙太太。”说着眉头微微蹙起,轻声啧了下道,“说起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龙太太?”
采薇心里一提,转头看向婉清,想从她口中听到点什么。只是婉清想了想,却摇摇头,笑说:“想不起来了,可能是记错了吧。”
柳如烟笑:“也许以前在某个场合见过,只是没机会说上话,所以不记得了。”说罢,又看向采薇问,“江小姐,四少爷在日本还好吧?”
采薇点头:“还行。”
柳如烟脸上浮上一丝楚楚可怜的内疚,说道:“为了这件事,这大半年来,我心里一直不好过,幸好四少爷没事,不然我下半辈子恐怕都过不安生。”
照说采薇对龙正翔这位六姨太,不说多恨之入骨但也实在是没理由喜欢起来,不管现在自己和谢煊关系如何,当初因为这女人的关系,青竹被龙正翔抓走,她不得不选择联姻,这始终是让人意难平的一件事。何况上次在戏院,陈青山见到她的反应,以及谢煊始终的缄口不言,无不表明这女人跟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家三少,青帮老板,这个大美人真的不一般。但不得不承认,生得好看的人真是天生占便宜,饶是她是个女人,面对这样一个弱风扶柳的美人,她也实在是蛮横不起来。
她勉强笑了笑道:“龙太太不用太自责,要怪只怪我四哥办事不利,不仅没帮到您,还自己惹了一身腥。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如今去了日本,没了他成日在上海闹事闯祸,家里终于能安生点了。”
柳如烟抿抿唇,转头对柜台后的女店员道:“两位谢太太买什么,都记在我账下。”
采薇忙道:“不用了不用了。”
柳如烟轻笑:“江小姐别客气,我知道江小姐不缺这点小钱,就当是我的一点赔礼心意。”
采薇想了想,也没再矫情:“那就多谢龙太太了。”
柳如烟微笑着点点头,跟两人道别,带着丫鬟先离开了。
等人走后,婉清隔着玻璃橱窗看了眼登上黄包车的女人,她自然是听说过当初采薇嫁进谢家的那些渊源,想了想,小声道:“当时你四哥就是因为这位六姨太被龙爷抓走,你们江家才和谢家联姻?”
采薇点头:“嗯,就是她。”
婉清轻轻蹙起眉头,道:“我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这位龙太太。”
采薇看了看她,状似随意道:“是吗?那你边挑边想。”
婉清无奈地笑了笑:“我最近好像记性越来越差了,好多事情都忘了。”
采薇笑:“你是一直没太睡好,等慢慢好起来,睡好了记性自然也就好了。”
婉清揉了揉额头:“说起来,我这两天睡眠倒是好了不少,噩梦也做得少了。”
采薇说:“大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婉清笑了笑,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轻呼道,“我想起来了。”
采薇转头看她。
婉清道:“我在北京城的时候见过这位龙太太,当年呈毓表舅家里买了两架西洋马车,经常带着美人在北京城招摇过市,我记得有次在街上撞见,他身边就是这位六姨太。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我鲜少见过这样美的女子,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那时候应该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但模样跟现在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算起来得有六年不止了,若不是这样的美人难得一见,我大概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语气说的轻松,但采薇的心却是一点一点沉下来。
婉清又感叹道:“也不知这姑娘怎么来了上海,还摇身一变成了龙爷的六姨太。”说完,看到采薇怔怔然一脸走神的模样,握了握她的手臂,“怎么了采薇?”
采薇朝她嫣然一笑,摇摇头:“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二合一失败~下更大概九点多吧。
82、二更
谢煊从松江回来, 已经是半个月后,跟他一同回来的还有谢司令,一大家子难得齐聚一堂,吃过晚饭, 谢司令便将两个儿子叫去了书房。
谢司令拿出一直信封递给谢煊:“这是你的升职令,从下个礼拜开始,你就是上海镇守副使, 以后和你二哥一块做事, 方便照应。”
谢煊接过信封点点头:“多谢父亲。”
谢司令道:“若不是这回你抓到田越收复徽北立了大功, 我再如何想提拔你也没用。总之,你好好干,我如今就你们两个儿子,手上的十几万大军, 到底都是你们两个的。”
谢煊:“我会努力的。”
谢司令释然般轻轻吐了口气, 道:“如今上海局势复杂, 要笼络各方人士不容易,你来了这么久一直窝在松江, 许多人都不认识。正好趁着这次你升上来, 仲文你安排一下,在家里举办个小型宴会, 请上华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给老三通通人脉。”
谢珺道:“好,我明天就安排。”
谢司令道:“仲文,你只有季明一个弟弟, 如今他在你手下,你要多关照他,让他多接触重要事务。”
谢珺笑着看了看身旁的谢煊,道:“这是自然,父亲请放心。”
谢司令点头:“我对你自是放心的,只是如今局势不明,我心里总还是有点担心。”他似是想到什么似的,顿了顿又道,“我总是公务太忙,你母亲又不是个管事的,老三成亲已经半年,我却差点忘了过问你的个人大事。你有了相中的姑娘么?”
谢珺还未说话,谢煊先道:“对啊,先前我成亲前,二哥你说过有中意的姑娘,怎么这么久没见有动静了?”
谢珺面色微微一僵,继而又恢复惯有的春风和煦,轻笑了笑道:“你们不提我也差点忘了,这一年来公务实在太忙,都没心思考虑这件事。本来是有一位中意的姑娘,只怕如今都已经嫁人了吧?不过父亲不用担心,我有为自己考虑的”
谢司令面露不虞,语气也冷了几分:“大丈夫虽然要以事业为重,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成家何以立业?咱们谢家子嗣单薄,现在当务之急,是你们兄弟俩早点开枝散叶。仲文,我知道玉芸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男人不该在感情上如此优柔寡断。这都快三年了,你总说有为自己考虑,但总不见有任何行动。你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那我来替你安排。”
谢珺道:“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您放心,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把自己的个人大事安排好。”
谢司令听他这么说,面色稍霁,点头:“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我到底是个做父亲的,总还是写儿子能早点成家生儿育女。”说罢又对谢煊道,“老三你也是,采薇进门半年,怎么肚子还没动静?”
谢煊不料矛头忽然对向自己,愣了下,回道:“先前我不一直都在安徽打仗么?”
谢司令反应过来般点点头:“这倒也是,你在华亭的时候,我让她过去陪你,你替她求我让她抛头露面去工厂做事,两个人分隔两地,后来你又去安徽,算起来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日还真没几天。不过以后好了,你回了上海,晚上回家方便,争取明年给我生个金孙。”
谢煊讪讪笑了笑道:“我们会努力的。”
谢司令点头,挥挥手:“行,没什么其他事,你们回房早点休息。”
兄弟两人恭恭敬敬道别,并肩出门。
“恭喜你,三弟。”到了走廊,谢煊笑着伸出手。
谢煊和他握了握,笑说:“以后还请二哥多多关照。”
“这是一定。”
谢珺回到房内,脱下黑色的风衣外套,摸出一根烟边随手点上边走到阳台。他刚刚吸了一口,便听到旁边传来低低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暮色下,穿着一件居家真丝袍子的采薇本来站在阳台吹风,谢煊回房后走到她身后,将她抱进怀中,道:“穿这么少也不怕着凉?赶紧跟我进去。”
采薇嗔着挣扎,人还是被他抱进了屋。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隔壁阳台的男人。
谢珺扯了下唇角,有些烦躁地抽了两口烟,便将烟头摁在阳台上的铃兰叶子上,绿色的叶子因为烟头的灼烧,发出滋滋的声音,很快被烧出了几个焦黑的伤口,失去了本来漂亮的颜色。
他转身回房,从抽屉里掏出那枚小巧的珍珠耳环,定定地看了会儿,嘴角又慢慢浮现一丝冷淡的笑意。
而这厢的谢煊房内,采薇终于从他怀中挣脱,因为闹得用力,她身上的袍子已经散开,谢煊看到妻子胸前的春光,目光一热,又笑着来抱她。
采薇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澡都不洗,脏死了。”
谢煊轻笑着松开手,道:“半个月不见,你怎么看到我这个丈夫一点都不欢喜,还一脸嫌弃?”
采薇道:“你知道就好。”
谢煊对她这种说话方式已经习惯,举了举手中的信封,笑说:“这样啊!下个礼拜我就调到上海,只要不忙,每晚都会回家,那你嫌弃的日子以后还多着了。”
采薇皱眉:“你升职了?”
谢煊在她旁边坐下,点头道:“以后我就是上海镇守副使,整个上海华界除了二哥,就数我最大。你夫君我厉不厉害?”
采薇撇撇嘴,不以为然道:“你要不是谢家三公子,能坐到这个位置?”
谢煊啧了一声:“江小五,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好歹是你丈夫。”
采薇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想起柳如烟的事。她向来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本想直截了当问个清楚,但看着他这坦坦荡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模样,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或者说,对于一件过去多年的事,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谢煊将信封随手放在茶几上,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你知道刚刚父亲对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谢煊嘴唇一勾,狭长的眉眼微微弯起,采薇对他这表情再熟悉不过,定然是又要使坏。果不其然,只见他凑到她跟前,小声道:“父亲说我回了上海,日日可以回家,让我们赶紧给他生个大胖孙子。”
采薇下意识想啐他一声,但蓦地又想起百年后姨婆说过的话。
除非她能逆天改命,否则谢煊这辈子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然而面前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所以还充满着期待。
她忽然觉得有些怅然。
谢煊见她神色忽然怔怔然,笑说:“怎么了?”
采薇摇头:“没事,你去洗澡吧,我有点累了,先去睡了。”
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卧室走去,谢煊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内,脸上那本来玩世不恭的表情,慢慢散开。
谢家的宴会是在三天后举行的,虽然是小型宴会,但也邀请了几十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江鹤年自然也被邀请在列,他带了长子云柏和洵美。
谢公馆有专门用来会客的宴厅,采薇本来跟着谢煊一起招待客人,但洵美一来,就把她抓去到一边说话去了。
洵美是第一次来谢公馆,还挺新奇,一脸兴奋道:“还是洋房气派敞亮,爸爸说等我结婚了,把公租界那套洋房送给我当嫁妆,以后我就住洋房。”
采薇失笑,问:“我听说爸爸在安排你相亲,相到中意的了么?”
一提到这个,洵美就垮下了小脸:“相是相了几个,没一个满意的。”
采薇道:“爸爸上回说都是给你挑的上海滩青年才俊,怎么就没一个满意的?”
洵美道:“别提了,看照片的时候都挺不错的,见了面才知道照片和本人差好多的。不是身高差了点,就是头发稀疏,有一个公子我本是瞧中了的,哪知一见面,发觉他门牙有一个小豁口,一张嘴就看的到,说话时我忍不住全程盯着他牙齿看。一想到若是成亲,我整日忍不住盯着他牙齿豁口,还是算了。”
采薇:“……” 不得不承认,江家的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奇葩。
洵美继续说:“反正爸爸说也不用急,一定要找到自己喜欢的。”
听她这么说,采薇稍稍放心,若不是因为江鹤年这个宠爱儿女的父亲,也养不出洵美青竹这样不谙世事的孩子。
正说着,洵美不经意一转头,目光落在门口,哟了一声:“那是不是就是龙正翔?他身边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害了青竹和你的六姨太?”
采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龙正翔带着柳如烟笑盈盈走了进来。
那一刻,她脑子几乎是懵了一下,洵美小嘴叭叭在她耳旁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视线里全是穿着长衫走上前迎接的谢煊。
龙正翔朝他拱手行了个礼,道:“恭喜三少升职,以后龙某还得请您多多关照。”
谢煊客客气气回礼道:“龙爷客气了。”
龙正翔伸手拍拍挽着自己手臂的女人,道:“三少,这是我家贱内六太太。如烟,还不快见过三少。”
柳如烟看着谢煊,温柔一笑,福礼柔声道:“见过三少。”
谢煊面色如常地点点头,伸手道:“龙爷和六太太里面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也不是说谁就一定是彻底的坏人,就算是谢二,他待人接物也并不是说就全是装的,还是有好的一面,只不过总体上是个大反派
83、一更
柳如烟跟着龙正翔进了宴厅, 谢煊继续在门边和新来的客人寒暄。其实这两人以前有什么关系,对采薇来说,并不重要,但这种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欲盖弥彰一般的平常反应,却让她下意识有些不舒服。
“采薇采薇!”洵美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我跟你说话怎么不理我?”
采薇被她晃回神, 回头道:“什么?”
“刚刚那是不是龙正翔和他六姨太?”
采薇点头:“应该是。”
洵美哼一声:“你说人都要跑了, 龙正翔还这么宠她, 这女人肯定不是看起来这么纯良柔弱,手段不知道多厉害呢。我看就是个红颜祸水,幸好咱们青竹去日本了,不然指不定还得被她祸害成什么样呢。”
采薇失笑:“我带你去旁边的茶室, 太太小姐们在里面打牌, 你跟人一块去玩儿。”
洵美嗯了一声, 转头就忘了对柳如烟的义愤填膺,乐呵呵跟着采薇去茶室凑热闹了。
今天来谢公馆的女眷, 有二十来人, 长袖善舞的谢家三姨太,正忙着招呼这些太太小姐们。偌大的茶室摆了三桌牌, 剩下的则坐在沙发热聊。女人一多就爱聊八卦, 采薇作为今日主角谢家三少的太太,被几个女人热情地拉着聊了会儿,实在是觉得有点闷, 便找了个借口出去透气了。
灯火辉煌的洋楼里,衣香鬓影,热闹喧哗,让她没来由得烦躁,干脆去了后花园。
花园里没有人,只有一盏夜灯,整个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草木中偶尔的秋虫低鸣。十月底的夜晚,已经很有些凉了,采薇今晚穿着洋装裙子和小高跟鞋,她拢了拢领子,继续往花园深处走。
因为心不在焉,她也没仔细看脚下,不知哪个佣人打理园子时,在路上放了一只浅口花盆,她一个没注意,被绊了一下,脚下崴了崴,终于是没站稳,跌倒在了鹅卵石小径上。
脚踝传来的疼痛,让她倒吸了口冷气。
正要爬起来时,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扶着她站了起来。
“有没有摔到哪里?”谢珺待她站稳,便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关切地问。
采薇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没什么事,就是脚崴了一下,二哥去忙吧,不用管我。”
“也不知是哪个佣人这么粗心?”谢珺叹了口气,弯身将路上的花盆拿起来,放在花圃里.
采薇试着动了动崴到的右脚,又是一阵钻心疼痛传来,她想了想,一瘸一拐跳到旁边的长椅坐下,然后脱下鞋子去检查脚踝。
谢珺走过来,在她跟前蹲下,淡声道:“我来看看。”
采薇这才发觉他还没走,有些不太自在道:“应该没什么事。”
谢珺却是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抬头对上她的眼睛,手上摁了摁:“这里?”
采薇还来不及感受被男人握住脚的尴尬,已经被疼的倒吸了口气。
谢珺蹙了蹙眉头,低下头道:“应该是扭到了筋,你忍一下,可能有点疼。”
女孩儿虽然没有裹小脚,但也是盈盈一握,软软的像是用力一捏,就会碎掉。谢珺目光落在那露在袜子外的一截莹白,紧紧握住手中纤细的脚腕,用力扭了两下。
采薇疼得眼泪水差点飙出来。
谢珺抬头问:“你看好些了吗?”
采薇试着下地,发觉脚腕还被他握着,只能在他手中动了动算是提醒。谢珺这才反应般松开手,然后站起身规规矩矩退开一步:“你试试看。”
采薇动了动脚腕,好像真的没刚刚那么疼了,于是踩在地上站起来,又小心翼翼甩了甩,笑道:“咦?真的好了,二哥你还有这手艺?”
谢珺笑说:“我们行伍出身的,难免受这种那种伤,小问题就都是自己解决。”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陪三弟在里面应酬?”
采薇道:“有点闷就暂时出来透口气。你呢二哥,堂堂镇守使怎么没在宴厅?”
谢珺轻轻笑了笑道:“今天的主角是三弟,正好让我偷个懒。”
他今日也难得穿了长衫,本来就温文尔雅的男人,越发显得朗月清风,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男人是靠暗杀屠戮上位的上海镇守使。相由心生这个词,在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意义。也或者,这个男人本来就是分裂的,一面是心狠手辣的野心家,一面是温和儒雅的君子。
采薇笑:“我看二哥平日里应酬很多,原来也不喜欢应酬的。”
谢珺无奈般笑着叹了口气,道:“没办法,在其位谋其职,就算不喜欢,也得做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怎么说呢?人生在世,得到的同时必然也会失去,不可能由着性子为所欲为。”说着,好笑般摇摇头,“说出来弟妹可能不信,我少时其实只想做个教书匠,可后来发觉,在这个世道,想安安稳稳做个教书匠太难,谁都能在你头上作威作福,我就只能选择弃文从武。”
采薇笑说:“难怪二哥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拿枪的。还记得去年在码头第一次见,我二姐在车里悄悄和我猜您是做什么的,我们姐妹都猜你不是大学教授就是作家,哪晓得您竟然是上海镇守使。”
谢珺听到她提起码头的事,面容不禁怔了怔。算起来离那时,还不满一年,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这么多年,他的人生一直在自己的计划和掌握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有那一次,因为一个荒谬的误会,彻底脱轨,让他亲手把自己看中的女人,送到了别的男人手中,偏偏还是谢家的男人。
他默了片刻,自嘲一笑:“可惜那时候弟妹不信任我,同我说了一个假名字,害得我一直以为你是应家六小姐。”
说起这事儿,虽然采薇看来不过是小事,但到底没料到以后会成为一家人,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当时我看到家里的佣人追来,急着离开,便随口说了个名字,没料到让二哥误会了,后来想解释,也没找到合适机会。”
谢珺道:“这大概就是命吧!”
是老天爷对他作恶的惩罚。
好在他向来认为命由自己不由天。
采薇不知他怎么就上升到命不命上了,正怔愣间,忽然看到他转头看向后方,她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是柳如烟不知何时出现这花园小道上,站在十几米处的地方望着两人。
谢珺先温和客气地开口:“龙太太,怎么不在屋子里和其他太太小姐们玩?”
柳如烟边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边微微笑着道:“屋子里有些闷,三姨太让我来花园走走,没想到会遇到二少和三少奶奶。”
她今日穿得也是洋装,很简单的白色纱裙,只化着淡妆,但在今晚一众太太小姐中,也足够吸引人的目光,现在在暗淡的夜灯下,款款走来,朦朦胧胧中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采薇心道,幸好自己是女人,不然遇到这样的美人,大约也只有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命。
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向谢珺,只见他虽然目光看着她,但依旧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那眸子中的目光是温和而平静,不是欲盖弥彰的平静,而是坦然而有礼的平静。显然他并没有被这样的美貌打动。
柳如烟走到两人跟前,笑着问道:“不知有没有打扰二位?”
采薇道:“我也是一个人过来,恰好看到二哥在这里。龙太太要逛花园么?我正好要回去,叫个佣人来带你。”
谢珺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准备再待一会儿,我亲自带龙太太逛逛就好。”
柳如烟又福了个礼:“那就有劳二少了。”
采薇说:“那我先进去了。”
谢珺点点头:“要是脚还不舒服,叫陈叔给你拿点药擦擦。”
采薇走了两步,笑道:“二哥的手法堪比华佗在世,已经没事了。”说罢挥挥手,转身朝灯火通明的洋楼走去。
柳如烟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背影消失在夜灯之下,才转过头看向谢珺,笑说:“三少奶奶不仅家世好模样生得好看,看起来还是个通透聪慧的女子,三少有福气。”
谢珺点头,笑道:“我三弟能娶到弟妹这样的女子,确实挺有福气。”
柳如烟睁着那双乌黑水润的杏眼,默默看了他片刻,又笑开:“这园子该怎么走?麻烦二少带路了。”
谢珺微微侧身,伸出手:“龙太太这边走。”
柳如烟上前,他跟在她右侧,稍稍落后两步,是一个恪守礼节的距离。
一阵夜风吹过,一片法国梧桐的叶子飘下来,柳如烟轻轻伸手接住,笑道:“二少是从北京城过来的,说起来我少时也在北京待过,这个季节的北京城风景是最好的,我儿时跟着父母去香山,看到满山美不胜收的红叶,回来兴奋了好几日,不知道这些年还还是不是跟从前一样美?”
谢珺道:“我上回去香山是前年的秋天,还是很美的。”
“是吗?”柳如烟把玩着手中的树叶,停下脚步,看了看那棵已经叶子已经落了大半的法国梧桐,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又福了个礼,“多谢二少亲自带我逛园子,龙爷这会儿可能在找我了,我先进去了。”
谢珺道:“龙太太走好。”在女人转过身后,又补充一句,“龙太太保重。”
柳如烟头也不回道:“有劳二爷关心。”
84、二更
晚宴十点才散, 宾客陆续道别后,谢公馆也终于恢复了宁静。
作为今晚主角的谢煊喝了不少酒,回房时是被佣人扶着送进来的。采薇见他脸颊通红,眼睛里都是被酒意染上的颜色, 一身呛人的酒气,便叫两个人佣人去给他洗漱,等从浴室出来被气喘吁吁的佣人扶上床, 虽然味道是没那么难闻了, 但脸还是红的, 眼睛半开半阖,目光涣散迷离,嘴里也不知呓语着什么。
采薇知道他酒量不错,今晚醉成这样, 也不知喝了多少。见他四仰八叉躺着, 占了她的地盘, 她爬上床,踢踢他的腿:“让开点!”
谢煊忽然睁开眼睛, 一把抓住她的手, 布满着红血丝的眸子,灼灼看向她, 弯起唇角, 含含糊糊道:“你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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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本是想啐他一声,但对上她那双迷离的眸子,脑子里忽然浮现柳如烟那张绝美的面孔。她慢慢凑到他面前, 柔声道:“既然三爷说我好看,你叫我一声可好?”
谢煊那张本来冷硬的脸,染了酒意之后,便多了几分柔和的邪气,嘴角勾起时,更有种说不上来的风流魅惑。
他盯着她的脸,含混道:“江……小五……”
采薇屏声静气悬着的一颗心,在听到这三个字时,重重落了下来,心里头竟然不太有出息地升起一丝暗喜。
她好笑地将他的手拍开:“得幸好你没认错人,不然我饶不了你。”
谢煊的手被打开,反倒是让他得了解放,双手伸过来,将她的腰抱住,脸在她腰侧亲昵地磨蹭,像是撒娇一般呢喃唤她的名字:“江采薇……采薇……江小五……”
谁能想到白日里那个高大挺拔的谢三少,喝醉了酒竟然是这副模样。
采薇只穿着单薄的真丝睡衣,他灼热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喷在她腰侧,弄得她又痒又酥,偏生他喝得再醉,力气还在那里,怎么都推不开他。
她看着身下的人,想了想,又道:“三爷,那是江采薇好看,还是柳如烟好看?”
谢煊喃喃道:“柳……如烟是谁?”
采薇歪头看他,确定他不是装的,继续道:“那小月仙呢?”
“小……月仙?”呓语般说完这三个字,他脑袋忽然一歪,呼吸变了个调,竟是睡着了。
采薇无语地推了推他,没反应,又掐了把他的脸,还是没反应。她无奈地舒了口气,想将自己的身体从他的桎梏中,但是发觉他的两只手跟钳子似的,掰了半晌,纹丝不动,最后只能任命地躺在他的臂弯中。
“小月仙……”她喃喃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头忽然有点烦躁。
几日后谢煊走马上任上海镇守副使,作为谢家三公子,在上海滩一时风头无两,应酬自然也是多起来。说是回了上海,能日日回家,但每晚回到家,常常已经临近凌晨。
采薇做不来等着丈夫回家的妻子,她白天有自己的事要忙,晚上自然是到点就上床,根本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她一开始对这情形,心中还颇有点微词,但旋即又惊恐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真的进入了妻子这个角色,顿时如冷水泼面,骤然清醒。
不是说她不能当妻子,而是她既然知道谢煊活不过二十八,不应该入戏太深。
她不可否认自己对谢煊的男女之情,但明知没有未来,过好现在的每一天就已经足以,她也不想让谢煊觉得自己麻烦。
就这么又过了半个月,到了十一月上旬,因为欧洲战事,纱线的价格节节高升,采薇的工厂如火如荼,一片红火。在平静了这么久后,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日本和德国在青岛开战,将本来由德国控制的青岛占领,这也就是历史上的青岛战役。
这场两个国家在中国打仗,争夺中国领地,让中国百姓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争,日本在山东横行霸道,野心昭然若揭。这令许多人对当今政府充满了不满,上海北京各界先后游行请愿,让政府出面和日本交涉。
这日,采薇和婉清正从印厂离开,遇到前来的楚辞南,他表情焦灼,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五小姐,真是凑巧,我还真想找你帮点忙呢。”
采薇看着这位跟自己从前同窗长得一样的年轻男人,笑问:“什么忙?你说。”
楚辞南道:“是这样的,最近不是日本和德国刚在山东打完仗么?全国上下对这事儿十分激愤,上头压得很厉害,我写了一些文章,如今人被盯上了。家里有几箱书比较敏感,我怕过几天被搜出来,会全部被拉走焚烧,所以想找个地方先藏一藏。”
采薇不假思索点头:“这个没问题的,我仓库里有地方,我跟人说一声,你送过去就好。”
楚辞南连连道谢:“那真是太感谢五小姐了,我这就去准备。”
采薇道:“楚公子的书都是进步书籍,若是被搜出来焚烧太可惜,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两人又寒暄两句,楚辞南带着他那个白俄保镖走了。
一直没说话的婉清待人离开后,才试探着开口道:“采薇,你也没问这我楚公子到底是什么书?万一问题大得很,你不怕惹祸上身。”
采薇不以为意道:“管他什么书,政府烧书就不对,焚书坑儒放在那个时代,都是不可取的。”说着她又粲然一笑,“再说了,我好歹是谢家三少奶奶,这点忙都不敢帮的话,好像说不过去。”
婉清笑:“这倒也是。”
她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女孩,由衷地羡慕,她有主见,敢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不用依附任何人,她首先是江采薇,才是江家五小姐和谢家三少奶奶。而她自己呢?一直以来,是谢家守寡的大少奶奶,是落魄的前清格格,最后才是不重要的傅婉清。
她想了想,道:“采薇,这段时日以来,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就做衣服的手艺不错,所以想在洋场开个成衣店,布匹正好能从你这里拿。”
采薇看向她,这一个月来,自己这位大嫂的精神状态,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转,虽然仍旧瘦削憔悴,但显然已经不是之前那种没有活下去欲望的状态,她知道这有着自己的功劳,心中不免欣然。她笑着点点头:“行,那咱们现在就去租界转转,你先选个大致的地儿,咱们再慢慢找铺面。”
“好。”婉清欢喜地点头,“今天我们先去公租界看看。”
两个人坐上家里的汽车,直奔繁华的公租界。虽然两个女人都没裹小脚,但毕竟都不是体力多好的女子,逛了没多久,便去找了个咖啡厅坐下歇息。
婉清隔窗看着外面热闹的街景,笑道:“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做事,觉得女人抛头露面赚钱养家简直不可思议,可现在想到自己可以赚钱养活自己和眉眉,心里头热腾腾的,真是恨不得马上开始。”
采薇喝了口咖啡,笑说:“不用急,要赚钱,肯定每一步都得踏踏实实走,从店面到装潢再到雇佣店员,一样都不能有偏差,不然小心赚不了钱,还得亏钱。”
婉清笑:“你说的是,我也不缺钱,现在也就是先找个事做,免得闷在家里胡思乱想。想想前阵子,我自己都有些后怕。”
“没事的,再糟糕的事,总归都会过去。”采薇放下咖啡杯,目光不经意瞥见窗外对街,一男一女从对面茶楼走出来。到了街边,男人招来一辆黄包车,让女人上去,目送那黄包车离开,才不紧不慢走到另一边的汽车,坐上去。
采薇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住,眉头不由得蹙起来。
“怎么了?采薇?”婉清没见到街对面的那一幕,只看到采薇脸色忽然变得不大好看。
采薇回过头,朝她笑了笑:“没事。”
两人回到公馆时,谢煊那辆黑色的福特车难得这个时候停在了前院,陈青山正在擦洗车子,显然谢煊也已经回来了。
“大少奶奶,三少奶奶!”陈青山笑嘻嘻和两人打招呼。
婉清笑着点头。
采薇说:“大嫂,你先进去,我和陈副官有点话说。”
“好。”
等人走后,采薇不紧不慢地走到车旁,看向正在吭哧吭哧劳作的陈青山,却半晌没开口。
陈青山见状,奇怪问:“三少奶奶,怎么了?”
采薇笑了笑问:“三少今天下午哪里了?”
陈青山摇头:“好像是去洋场了吧,我在使署,不大清楚,他自己开车出去的。”
采薇若有所思点点头,心中冷笑两声,还是单独见面,连陈青山都没带。
“行,你慢慢洗,我进屋了。”
“好嘞!”
采薇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身,像是不经意般问道:“对了,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龙正翔那位六姨太?就是那个……小月仙。”
“没有呢!”陈青山随口就回,说完又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咦?三少跟你说了她是谁吗?我之前跟他说这事,他还懒得搭理我呢。”
采薇耸耸肩,转身朝洋楼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三少已经快沦落成男配了哈哈哈
85、更新
“回来了?”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的谢煊, 看到采薇推门进来,从手中的报纸抬头,看向她随口问。
采薇对上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今天还是和大嫂一块出去了?”
采薇嗯了一声。
谢煊将报纸方向一边, 似乎是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大嫂最近怎么样了?我刚到上海,手上事多,也没太关心。”
“好多了。”
谢煊道:“那就好。”
采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慢慢走过去, 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谢煊将手从眉心拿开, 淡声道:“连着几天没休息好,今天手上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早点回来休息。”
采薇在他旁边坐下,没有再说话, 只是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依旧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谢煊就算是再后知后觉, 也察觉出不对劲,他掀起眼皮对上她沉沉的目光, 轻笑一声:“怎么?不认识你的丈夫了?”
采薇弯起唇角, 默了片刻,冷不丁道:“我今天下午在公租界跟大嫂喝咖啡的时候, 看到了你和龙正翔那位六姨太一块从茶楼出来, 你和她谈事情?”
谢煊愣了下,点头笑说:“嗯,找她有点事。”
采薇见他漫不经心的模样, 终于没耐心再跟他虚与委蛇下去,脸色一寒道:“谢煊,你继续给我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鬼?”
谢煊好笑道:“我能有什么鬼?”
采薇道:“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以为我猜不出柳如烟就是你和呈毓贝勒的小月仙?”
谢煊听她这么说,挑挑眉,神色依然无波无澜,看着她那双明显带着怒气的眼睛,道:“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她确实是小月仙,但不是我的小月仙,我心里没有任何鬼。”
采薇哂笑一声:“没有鬼的话,当初见面时,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
谢煊笑道:“她现在是龙正翔的姨太太,我贸然和她套近乎,只怕是会让她不方便。”
采薇点头,阴阳怪气道:“那是,毕竟是旧情人。你还挺替别人着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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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煊蹙起眉头,看着她,默了片刻,又笑了,问:“吃醋了?”
采薇板着脸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别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虽然龙正翔可能没本事对你像对我四哥那样,但若是哪天谢三公子传出和龙爷六姨太有染,恐怕也会影响谢家声誉。”
谢煊轻笑一声,道:“多谢你这么替谢家声誉着想。”
采薇被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弄得恼火,豁然起身,冷声道:“不用谢,看在当初你替父亲求情,让我可以出门做自己的事这件事上,我也不会管你在外面做什么,就当是咱俩的交换。我只是提醒你注意点分寸,不是什么女人都能碰的。若是闹出丑闻,不仅谢家没面子,我和我们江家也会跟着丢人。”
谢煊那双漆黑狭长的眸子,定定看着她半晌,然后似笑非笑道:“大商人江鹤年的女儿果然不一样,凡事都能当成交易,算上一笔账。这样说来,你冒险去安徽救我一命,肯定也是记着的,只是不知道要我拿什么还?”
采薇怒极反笑:“等我想好了,自然告诉你。”
说罢走进房间,砰地一声,将门关上。重重坐在床上后,只觉得荒谬至极,明明他有错,他竟然还能倒打一耙,这人也未免太过霸道了些,她越想越觉得愤怒,又从床上跳下来,打开门准备再和他理论清楚。不料,原本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这个晚上,谢煊没有回来。至于去了哪里,采薇不知道,也没去多问其他人。
男人要去的地方多的是,何况是谢家三少这种身份的男人。
采薇在短暂的愤怒后,很快就恢复平静。
这个男人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死去,她没有理由去干涉他短暂生命中的快乐。她自己还不知道以后何去何从呢,为这点小破事不开心实在是毫无必要,这样一想,也就看开了。
甚至某种时候,还产生过伟大的想法,若是谢煊真的喜欢柳如烟,她也不是不能让位成全他们。当然以谢家的身份,柳如烟要进门哪怕做妾,肯定都是不可能的,大概也就是养个外室。
当然,这也只是想一想,谢煊依旧早出晚归,忙得见首不见尾,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短短一个多月,成为上海镇守副史的谢家三公子,已经成为上海滩叱咤风云的人物,各种大型活动总少不了他的身影,大报小报上也时常有他的报道。
开始有人猜测,谢司令的接班人到底会是谢家二公子还是三公子?
这天,已经许久没回公馆的谢司令,难得中午回到了家。不过他面色很不好,给使署拨了个电话,通知两个儿子马上回家后,自己就去了书房。
谢煊谢珺兄弟俩回到家,神色严肃地直奔父亲的书房。
采薇只觉得这气氛有点紧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谢莹小声告诉她:“我听说二哥手下的江南制造局前段时间丢了一批军火,一直没查到去处。”
江南制造局是前清开办的兵工厂,如今谢珺任总办,这个职位的重要程度不亚于镇守使本身。而在这种时局下,兵工厂丢失军火,必然是件大事。
采薇暗暗咂舌,谢珺向来做事周密稳妥,来上海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他出什么差错,竟然会发生这么大的纰漏,难怪谢司令今天回来时,脸色那么差。
这厢谢家两兄弟刚刚走进书房,谢司令就拿起一个笔洗重重在红木书桌上一摔,怒喝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这话自然是对谢珺说的。
谢珺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父亲息怒,这件事确实错在我。之所以封锁消息,是担心民众听说丢失这么大一批军火,会引起恐慌,让乱党趁机闹事。”
谢司令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直直看着他:“我是民众吗?我是你的父亲,是你的直属长官。这种事情你竟然都不上报,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
谢珺鞠了个躬,语气温和谦逊道:“孩儿不敢,只是这回确实考虑不周。”
谢煊也上前一步,道:“父亲,江南制造局一直是乱党的目标,二哥做总办以来,已经成功抵挡了至少三次武力进攻。这回军火被盗,实属意外,而且数量也不算大,不足为虑。”
谢司令沉着脸看了会儿谢珺,叹了口气道:“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这次只能算是意外,不能怪你。如今革命风声不绝,只怕是不久就要开始武力活动,江南制造局势必要守好。你如今身上担子重,责任多,几头兼顾难免会出错。这样吧,我发电报给北京,申请调整职位,江南制造局总办,就交给老三做,让他专心看守。”
谢珺一直微微低着头,暗影之下,看不清表情,只听他语气温和而平静地回道:“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谢司令点头,道:“我已经老了,也只有你们两个儿子,谢家以后就是你们两个的,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们兄弟齐心,团结一致。做事情的时候,想想自己是谢家的孩子,没有谢家做后盾,就算你们本事再大,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明白吗?”
谢珺道:“父亲教诲,孩儿定当谨记。”
谢煊也道:“明白。”
谢司令挥挥手:“仲文,军火丢失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你出去吧,我问问老三最近的工作。”
谢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又拍拍谢煊的肩膀,才转身出门。
等书房只剩两人,谢司令才不紧不慢开口:“老三,跟着你二哥做事还习惯吧?”
谢煊点头:“挺好的。”
谢司令问:“你二哥在工作上对你如何?”
谢煊如实道:“二哥很有耐心,我工作上遇到问题,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帮我解答。”
谢司令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冷不丁话锋一转问:“那你觉得你二哥这人怎么样?”
谢煊抬头,微微有些愕然地对上父亲那张虽然正在衰老,但仍旧不怒自威的冷厉面孔,怔了下,才回道:“二哥做事勤勉为人谦逊,值得我学习。”
谢司令闻言叹了口气,手肘撑在桌面,按着眉心揉了揉:“我把你留下来,其实是想跟你说是你二哥。最近我查到他的一些事,说实话让我很有点意外,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私下账户上的钱竟然远远超过我们谢家。他生活简单也不重物欲,为何要暗自囤钱?我怀疑他是在筹措军资。他的野心比我以为的可能更大。你如今在他身边,查查他到底暗中做了些什么?”
谢煊沉默地看着父亲,半晌没说话。
谢司令蹙了蹙眉,道:“老二一直看着温和本分,但他做的那些事你也知道,肯定没看起来那么简单,我叫你查他,只是不希望自己是养虎为患。”
谢煊道:“父亲放心,我会查清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吃多了困死
86、一更
梅姨太的房间, 依旧缭绕着些许淡淡的香雾。谢珺推门而入,走到榻上坐下。梅姨太放下手中的佛珠,亲手给他斟了杯茶,笑道:“瞧你好像瘦了些, 最近很累吧?”
谢珺接过茶杯,斯斯文文地呷了口,才不紧不慢道:“还好, 已经习惯了。”他抬头看向对面日渐苍老的母亲, 默了片刻, 问,“妈,您在上海住得习惯吗?”
梅姨太笑回:“我天天待在屋子里,住哪里都差不多。”
谢珺笑了笑, 道:“其实我还挺怀念当年在田庄的日子, 早上我去村塾上学, 你送我到路口,下午我回来推开院门, 你就坐在院子中央和庄子上的女人一块儿做针线活儿。春天有香椿和桑葚, 夏天有西瓜,秋天有梨冬天有橘。那时候我们一年才回一两次谢家, 我也不懂谢家二少爷意味着什么, 只知道庄子上的人都叫我阿珺,他们对我们很好。大家还总说我聪明,因为我功课好。村塾的先生每个一段时间, 就说我以后肯定能当上状元。”说到这里他弯唇轻轻笑开,左手握住右手的虎口轻轻抚摸了摸,本来拿笔的手,如今已经有一层握枪留下来的老茧。
梅姨太蹙起眉头看向他,叹道:“阿珺,是妈对不起你,若你生在普通人家,可能过得更快活一点。”
谢珺摇摇头,笑说:“像田庄上那些孩子么?长大后要么在庄子上种田,要么去城里给人做工。就算再快活,也不是我要的人生。我得感谢老天爷让我姓谢。”他顿了顿,道,“妈,我送你回江苏的田庄住一段时间如何?”
梅姨太默默看着他片刻,长叹了口气,道:“阿珺,这些年我从来没过问过你做过什么,因为我怕……我怕你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好孩子了。”
谢珺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轻笑了笑,说:“妈,我永远是你的好孩子。”
梅姨太看着他点点头,喃喃道:“乡下……乡下空气好,去庄子住着也好。”
谢珺拍拍她的手背:“那我回房了,不打扰你了。”
“去吧。”
谢珺起身出门,穿过阳台,朝后面的花园看去。今日难得阳光明媚,是个温暖的暮秋天。婉清采薇正带着眉眉在园子里打络子,谢煊插着手在一旁看着,他身上有种显而易见的骄矜和贵气,就像是天生便是这样的天之骄子。
“三叔,我打的这个给你。”眉眉举起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举起来,朝谢煊晃了晃。
谢煊笑:“眉眉对三叔真好。”
话是对小孩子说的,但目光却是落在采薇手上。自从那次不欢而散后,两个人之间似乎就一直梗着点什么,她没有再对自己生气,只是明显疏淡了许多。不,或许两人之间从来就隔着点什么。他知道自己有错,但她那种鄙夷般的不信任,实在让他不舒服。他知道,她始终将这场婚姻当交易,而自己大概就是一个贪慕美色的风流男人。
婉清不动声色看了眼谢煊,笑着对采薇道:“你手上这络子大小正好,合适挂在三弟的车里。”
采薇头也不抬道:“我这个打算送给我爸爸的。”
谢煊握拳抵在鼻下,佯装轻咳了声,淡淡道:“……车子里挂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容易挡着视线。”
采薇像是没听到一半,打完最后一个结,提起来看了看,笑眯眯道:“没想到我第一次做手工,手艺还不错。”
谢煊目光在她手中流连了片刻,道:“我手上还有些事,先走了,你们继续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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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清点头:“好,你去忙吧。”
采薇也敷衍般点点头,没说话,只淡淡看他一眼。谢煊默默看了看她,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待人走后,婉清才小声问道:“采薇,你和三弟是不是吵架了?”
采薇愣了下,道:“算不上吧,不过是想通了些事情,不想再较真了。”
婉清皱起眉头:“是三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采薇笑说:“也没什么好与不好,我和他本来就是联姻,两家能各自受益就足够了,他给我自由,我同样给他自由,咱们谁也不欠谁,就再好不过。”
婉清一听她这话,更觉得不对劲:“三弟外面有人了?”
采薇怔了下,噗嗤一笑:“没有的事,大嫂你就别多想了。”
婉清皱眉默了片刻,道:“采薇,你听大嫂说,虽然三弟看起来玩世不恭,外面都传他如何风流,但我嫁进谢家这么多年是知道的,他绝不是那样的人。我看得很清楚,他对你是真心的。”
她当然也相信谢煊对她是真心的,但这个真心有几分,她却不确定。这几分真心在遇到小月仙时,又还剩几分,她更不确定。
采薇向来只喜欢做确定的事,那么不确切的感情,也没必要强求。
只是她不得不承认,感情和其他的事终究还是不一样,一旦交付出去,不管多还是少,好像都没有那么容易收回。饶是她如何说服自己去不在乎,心里还是会抓心挠肺般难受。
尤其是这几日,总是看到报纸上写,谢家三少如今和青帮龙正翔如何走得近。她就像个多疑的女人一样,忍不住猜想,谢煊与龙正翔交往,是不是其实是为了接近柳如烟。不能多想,一想就觉得烦躁。
谢煊是晚上出的事,刚刚用过晚餐不久,几个女人正坐在客厅闲聊,电话铃声忽然响起。佣人走过来接听,嗯呀了两声,挂上电话,一脸惊惶道:“三少奶奶,三少受伤了,正在英租界的医院。”
采薇心里一提,问:“怎么回事?”
佣人慌忙摇头:“陈副官只说了两句,让转告给你,就挂了电话。”
在谢煊年满二十八岁之前,每一天都可能是他的死期,采薇不免就容易往坏处联想。她赶紧站起身道:“陈管家,给我安排车,我马上去医院。”
婉清和谢莹异口同声道:“我跟你一块去。”
采薇道:“医院人多了不方便,我先去看看情况,要是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回来。”
谢莹还要说,被婉清拉住:“行,你先去看看。”
采薇点点头,急匆匆往外走,坐着阿文开的车,一路飞奔到了医院。谢家三少入院,门口自然有卫兵守着。采薇赶紧问情况,卫兵回她:“三少今晚和龙爷喝酒的时候,遇到了人放冷枪刺杀,不过三少奶奶放心,三少反应快,只是被子弹擦伤,没什么的大碍。”
采薇悬了一路的心,听到这话,总算是落了下来。她问了病房号,也没叫人送,一个人上了楼。
病房门虚掩着,她握住门把,准备推门时,忽然听到里面传出来一道熟悉的女声:“若不是三爷今晚将我推开,那子弹恐怕已经进了的脖子。”
温柔似水的声音,不是柳如烟还能是谁?
谢煊道:“你没事就好。你一个人过来,不怕龙爷担心?”
柳如烟说:“他知道我来看三爷,不会说什么的。”
谢煊道:“听说当初你跟他,是被他强抢的,是吗?”
柳如烟凄楚又自嘲地一笑:“我这样身份的女子,向来是身不由己的,再说他除了脾气不大好,对我也不算坏。”
谢煊道:“龙正翔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你若是想离开他,我可以帮你。”
柳如烟轻笑了笑:“三爷的好意如烟心领了。我知道三爷是个好人,但我已经害过你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龙爷如今是这偌大上海滩的地头蛇,势力比起当年的呈毓贝勒有过之无不及。”
谢煊倨傲般轻笑一声:“但我也不是当年的谢家公子了,龙正翔巴结我还来不及。”
柳如烟道:“我知道三爷现在有本事,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若是因为我得罪了龙爷,明面上他不敢对你怎样,但他手下那么多人,只要你还在上海,难不保他会暗中对你做手脚。”
谢煊沉默了片刻:“不管怎样,你需要什么帮助,都可以找我。”
柳如烟道:“多谢三爷。”
采薇放在门把的手,慢慢松开,脑子里一片混乱,本来是该觉得生气的,但不知为何,又有些想笑。她转过身,走了两步,抬头时,蓦地对上一张清俊的脸。刚刚太出神,谢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她都没察觉。
她深呼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才低声开口:“二哥,你来看谢煊?”
谢珺点头。
采薇低声道:“他有访客,现在可能不是很方便。”
谢珺点头:“他没事就行,咱们回去吧。”
“嗯。”
阿文还在下面等着,看到两人出来,上前道:“二少,三少奶奶,已经看完三少了吗?”
采薇道:“你先回去告诉家里人,三少没事,我晚点再回去。”
阿文没多想,跟两人道了别,自己开车回去报平安了。
采薇脑子里混乱得很,等阿文一走,也忘了身旁还站着个谢珺,径自迈步朝街道上走去,只是才刚刚走出医院大门,已经被跟上来的谢珺拉住手臂:“弟妹,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要干什么去?”
采薇反应过来:“没事的,我就是随便去走走。”
谢珺道:“你等我一下。”
采薇正不明所以怔愣中,那那辆黑色的雪佛兰开到了她身旁,谢珺将车窗落下:“上车!”
采薇:“我就是随便走走,二哥不用管我。”
谢珺斥道:“别胡闹,你是谢家少奶奶,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不知道吗?”
虽然是责备,但语气依旧温和。
采薇犹豫了片刻,在他那双认真的眸子下,终于还是妥协般上了副驾驶座。她不知道刚刚谢珺在病房外站了多久,但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人是谁,所以没选择进去。
车子上路,谢珺问:“想去哪里?”
采薇问:“二哥没事要忙吗?”
谢珺轻笑了笑:“我也是个正常人,不能一天到晚都是公务。”
采薇想了想:“那从苏州河那边绕吧,我想看看苏州河的夜景。”
谢珺点头:“好,我也好久没看过苏州河的夜景了。”
租界的马路宽敞开阔,车子很快就开到了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谢珺将车子停在路边,自己先下车,然后绕到副驾驶,绅士地替采薇开门:“前面是外白渡桥,脚下是苏州河,远处是黄浦江,我带你去看看。”
采薇下车,跟着他上了马路。虽然暮色已浓,但天上的月光,和河面来来往往船只透出的渔火,将夜色点缀得很美。
采薇趴在桥栏上,看到桥下不远处有两只挂着红灯笼的花船,歌女悠扬的歌声,咿咿呀呀地随着河面上的风传来。
她想起柳如烟在跟龙正翔之前,也是在苏州河上做歌妓。
“二哥,你应该知道小月仙吧?”她冷不丁开口问身旁的谢珺。
谢珺似是犹豫了片刻,才回她:“当年在北京的时候,三弟和呈毓贝勒为这事闹得很大,我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小月仙这个名字。只是刚刚在医院听到三弟和龙正翔六姨太说话,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当年那个小月仙。”
采薇转过身,背靠在桥栏,云淡风轻地看向他,笑道:“我还挺好奇当年这事的,二哥跟我说说吧。”
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谢珺看着她片刻,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三弟和那位小月仙到底怎么回事,等听说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大,三弟为了她开枪将呈毓打伤,还烧了她本来所在的戏园子。那时候大清还没亡,这些皇亲国戚在北京城依旧能横着走,父亲为了摆平这事费了很大功夫。王府那边最后网开一面,不再追究,但呈毓却放话一万两买谢家三少一条命。这世道亡命之徒多得很,家里只能将人送去德国。至于这个小月仙,仿佛泥牛入海,始终没让人找到。”他叹了口气,“说起来,也真是红颜祸水。”
采薇笑了笑,道:“二哥这话就不对了,如果不是男人自己管不住自己,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红颜祸水?二哥不就只有二嫂一个女人,从来没沾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先别对谢三的行为下结论~~
但谢二的行为可以提前盖棺定论
87、一更
谢煊只是子弹擦伤, 算不上严重,当晚就回了家。到了公馆才知道采薇去过了医院,可他不仅没见过她,这个时候人还没回来, 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在医院的卫兵看到她上了谢珺的车,倒是让他不用担心她的安危。
但又因为是谢珺,另一种莫名的担忧又隐隐涌上来。
他站在窗边, 有点烦躁的拿出一根烟点上, 肩头的这点伤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却莫名因为那疼痛而心浮气躁。公馆外响起汽车低低的轰鸣声,两道灯光从大门外打进来。
门房的卫兵,赶紧传来开门,谢珺黑色的雪佛兰慢慢驶了进来。
车子停下, 谢珺先从驾驶座下来, 然后绕到对面, 替采薇打开车门,手掌绅士地抵在门框上方。
采薇拽着裙子下车, 笑道:“今晚真是麻烦二哥了。”
谢珺笑着摇头:“我难得出去兜个风, 还得多谢你。”他顿了下,又说, “医院的事别胡思乱想, 若是老三当真欺负你,我这个当哥哥的一定替你做主。”
采薇失笑:“女人嘛总是有点小心眼儿的,吹了会儿风, 什么事就都没了。”
谢珺点头:“那进去吧,早点休息。”
采薇嗯了一声,转身往洋楼走去。谢珺稍稍落后她两步。
公馆昏沉的夜灯落在两人身上,在地面映出两道拉长的影子。谢珺稍稍走上前一步,两道斜斜的影子便像是帖子了一起。
谢煊正要转身离开窗边,却不经意瞥到谢珺的动作。他一派绅士地走在采薇旁边,目光定定看着地上的两道影子——两道看起来像是靠在一起的影子。
谢煊脸色一僵,心头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以至于烟头滚烫的烟灰落在的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回到楼上,采薇同谢珺挥挥手道别:“晚安,二哥。”
谢珺笑道:“晚安。”
刚刚上楼时,家里的佣人说谢煊已经出院回家,但此时两人的小套间内,却黑漆漆一片。她估摸着是人已经上床睡了,也就没开大灯,而是摸索着走到沙发,准备去开沙发旁的那盏立灯。
只是刚刚摸到沙发边,正要往立灯的方向挪去时,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轻呼着往前栽去。不过很快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没让她摔在地上,而是趴在了一双大腿上。
黑灯瞎火忽然来这么一出,采薇差点没吓破胆子,好在熟悉的气息,让她很快反应过来,她气急败坏地胡乱拍了一下:“你有毛病吗?”
她这一巴掌拍得不偏不倚,正好拍在谢煊肩膀下方,扯得他伤口一疼,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采薇手忙脚乱爬起来时,谢煊已经伸手将立灯打开,黑漆漆的屋子,顿时亮了起来。
“你不开灯坐在沙发上干什么?是觉得吓人很有意思?”心有余悸的采薇瞪了他一眼,在旁边坐下,没好气抱怨。
谢煊不置可否,只是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她,问:“听陈叔说你去医院看我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采薇本来被吓了一遭就来气,听他提这个更是火上浇油,冷笑道:“我这不是怕打扰你跟老情人叙旧么?您这伤为人家受的,有人家关心不就够了,我去看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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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换做往常,她这样阴阳怪气说话,谢煊不是反唇相讥,就是故意顺着她的话再逗她几句。但今晚他听到这些,却脸色反常的无波无澜,只是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跟柳如烟不是你想的那样,换作任何人在我面前有危险,我都会推开。”
采薇笑了笑道:“谢煊,说起来你这个人也是挺坦荡,为什么在柳如烟这件事上就非得遮遮掩掩?你要跟平时一样坦坦荡荡,我还瞧得起你一点。”
谢煊失笑:“你非得让我承认和柳如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男女关系,才叫坦荡?”
采薇看着他不说话。
谢煊沉默片刻:“行,你要听我说给你听。当年我现在天津讲武堂学习,因为很累很苦,每个月回北京城,我就会跟朋友一块去八大胡同喝酒。小月仙当时是一家戏园子的伶人,有时候她也会陪我们喝酒。那时候大清已到强弩之末,但我那帮京城的公子哥朋友,整日也只知花天酒地,很多话跟他们聊不来,但是小月仙一个十几岁的戏子,却很懂我,我想什么不用说,她常常都猜得到,很多事她比男人还有见解。所以我把她当做朋友,要说……红颜知己也行。”
采薇想到当初呈毓贝勒对小月仙的描述——那是一朵“解语花”。男人本就肤浅,一张美人皮加上七巧玲珑心,谁不会成为裙下之臣?难怪前有呈毓谢煊后有龙正翔,对了,还有她家那个傻青竹。
谢煊继续道:“后来呈毓要纳她做妾,当时坊间传闻呈毓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癖好,家里接连死了两个小妾。小月仙本就卖艺不卖身,自是不答应。但呈毓一个贝勒爷怎么善罢甘休?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为了帮她,一怒之下将呈毓开枪打伤,还烧了那家戏园子。外面就传是我和贝勒爷抢女人。”
其实他说的和她所听到的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不承认两人有什么私情,只承认是红颜知己罢了。
然而,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这些名妓的爱情故事,谁不是从男人的红颜知己开始?在开放的百年后,男女之间有没有纯友谊都不好说,更别提这个时代。
他看了眼谢煊,心想他之所以只承认红颜知己,无非是让自己那段救风尘的往事,显得冠冕堂皇一些。就跟当初的青竹一样,死不承认是自己是被柳如烟美色所惑,只说是同情人家遭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当然,也许他们连自己都已经说服。
采薇没再跟他争论,只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谢煊歪头看了她片刻,忽然又自嘲一笑:“然而你还是不相信我。看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贪图美色的风流种子。”
采薇道:“我相不相信你不重要,你相信你自己就行。”
谢煊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你今晚跟二哥去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采薇道:“去苏州河边转了转了。”
谢煊皱眉道:“孤男寡女出去算什么事儿?以后离他远一点。”
采薇简直被气笑了,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道:“谢煊,你能不能别这么以己度人?你二哥其他事我不好说,但男女关系上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比我清楚?”
谢煊抬头对上她愤怒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深呼吸一口气道:“算了,我现在说什么你肯定都听不进去。”他站起身,“去休息吧。”
刚刚动了一步,就因为伤口的拉扯而吃痛地哼了声,他下意识看了眼采薇,对方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丝毫没有上来搀扶他的意思,而是冷漠地转身去了盥洗室。
谢煊看着她的背影,摇头闭了闭眼睛。
又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了半个多月,转眼进入了十一月底。全国上下都处于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包括看似安稳平常的谢公馆。
谢司令被一封电报召回了北京,两个姨太太自是跟着她一块北上。梅姨太则带着两个丫鬟回了田庄,说是身子不大好,去乡下休养。谢煊谢珺两兄弟也并不天天回来,偌大的谢公馆只有几个女眷和一众佣人听差,更加清静了。
采薇倒是不以为意,她白天大部时候在外面。刚刚帮婉清找到一间合适的铺面,正准备装潢之后,帮着她将店子开起来。
婉清的精神虽然不能说完全康复,但也好了大半,至少开店自食其力这件事,让她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这天采薇手上没什么事,早早回了公馆,吃了午饭后,就拿了本书,去后花园的长椅上看。
虽然天气早已经转寒,但南方一出太阳,就冷不到哪里去。她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看了没一会儿书,就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谢珺已经几天没回过公馆,今日难得没什么事,便早早回来。一进花园,就远远看到园子深处,坐在长椅上小憩的女孩儿。
他眯了眯眼睛,一步一步朝人走过去。采薇大概是睡得很熟,旁边有人靠近也没醒过来。
谢珺站在她身侧,微微低头定定看着她。女孩儿白皙的脸颊,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有种沉静而恬然的美好。
他忽然又想起那日在苏州,她在油纸伞下回头朝自己嫣然一笑的场景。
像是不由自主一般,谢珺将手伸向了采薇的脸颊。只是在距离半寸时,又猛然回过神,飞快收回了手。然后柔声唤道:“弟妹!”
采薇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满脸惺忪地看向身旁的男人:“二哥?”
谢珺笑了笑:“天气冷了,在外面睡觉小心着凉。”
采薇揉了揉额角,笑说:“本来是在看书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别说,还真是有点冷。”她站起身,“那我回房了。”
谢珺点头。
花园里这会儿只有两人,但是在不远处的北配楼阳台上,却有一个人将刚刚那一幕尽收眼底。
婉清本是来阳台拿东西,不经意间遥遥瞥到花园深处睡着的女孩儿,担心她着凉,正要去拿条毯子送给她,但人还没转身,谢珺的身影便进入了她的视线。
谢珺对采薇的默默凝视,以及他那只伸出又收回的手,统统都落在了她眼中。
婉清是女人,自然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
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二更,大概十点左右
88、二更
晚餐的时候, 谢煊也回来了。多了两个男人,饭桌难得热闹。也不知玉嫣怎么就提到了姐姐玉芸,话头自然就说到了谢珺的婚事。
“二表哥,我知道你对姐姐情深似海, 但姐姐已经走了快三年,你也是时候再成个家了。”
谢珺笑回:“我成不成家不重要,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倒是该说婆家了。明年就二十了, 都是老姑娘了。”
玉嫣哀怨一般看了眼谢煊, 道:“我明年才二十, 你都要三十了好吗?”
婉清笑着附和:“是啊,男人做再大的事业,身边没个女人也不成。这上海滩名门闺秀多得是,你就当真一个人都看不上?”
谢珺笑着摇摇头:“大嫂说的哪里话?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哪有什么看不看得上的, 确实是因为太忙了, 一时半会没工夫考虑这件事。”
谢煊抬头看向他,笑说:“二哥这话我就不同意了, 虽然娶了妻子之后, 跟单身时肯定不一样,多花些时间在家里是必须的。但只要娶个好妻子贤内助, 不仅不会给你添麻烦, 还能帮你打理很多事情,让你轻松很多。你看我们家采薇不就是么?”
说罢还转头看向身旁的采薇,朝他弯唇笑了笑。
采薇木着脸斜他一眼, 没接他的话。
谢煊又继续道:“之前二哥说过相中过一个女孩子的,她现在人呢?若是还没成亲,就赶紧将人娶进来,家里也热闹些。”
谢珺做出无奈状,笑了笑:“也不是我想娶人家就愿嫁的,如今都是民国了,还是你情我愿比较好。”
采薇这回终于抬头,深以为然地接话道:“这个我同意,强扭的瓜到底是不甜的。”
说罢还故意看了眼谢煊。果不其然看到他被噎了下的表情,顿时心中一阵爽快。
谢珺笑着点头:“是啊,你们就别担心我了,我自己的事有分寸的。”
玉嫣道:“虽然我不想二表哥把姐姐忘了,但还是希望你能赶紧娶个情投意合的表嫂进门,这样的话,姐姐泉下有知大概也会安心的。”
谢莹道:“二哥什么都好,就是感情上太死心眼,可惜二嫂没这个福分。”
采薇笑道:“莹莹说得没错,二哥得像季明学习学习,若是我哪天眼一闭,他第二天就能把填房娶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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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煊闻言脸一垮,冷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婉清也赶紧呸呸两声打圆场:“采薇你干吗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采薇完全没把谢煊的怒气放在眼中,她笑盈盈道:“我就是随便举个例子,劝二哥别太死心眼儿。”
谢珺笑说:“你这例子举的可不恰当,看把三弟脸都吓白了。”
采薇瞟了眼谢煊,白倒不算白,但确实脸色铁青。她笑了笑道:“我就是开个玩笑。”
谢煊冷声道:“玩笑是你这么开的吗?”
采薇其实也知道当着这么多人面,开这种带着怨气的玩笑,很不合时宜,本想找个借口圆过去,但被他这么一斥,干脆什么都不说了,沉着脸继续吃饭。
于是接下来,桌上气氛就变得十分微妙,除了说今晚的菜如何,谁也没再说起其他的话题。
吃过饭后,采薇就寒着脸回了房间。她前脚进门,谢煊后脚便跟了进来,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你非得这样吗?”他沉着脸问。
采薇往沙发上一坐,似笑非笑道:“我怎么样了?”
谢煊走过来,蹙着眉头看着她:“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
采薇不以为意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是戳中了你的心思还是怎样?还没完了?”
谢煊叹了口气,在她跟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放软语气:“你怎么想我不重要,但是这种玩笑以后还是别开了。你才多大年纪,说这种话太晦气。真要说死,那肯定也是我先死。当然,我要死了,你重新嫁人,只要那个人是个良人,我在泉下有知也替你高兴。”
采薇本以为他是要跟自己吵架,正准备撒开火力迎战,没料到他忽然话锋一转。这语气不是在开玩笑,那双狭长的黑眸,看着自己时,也再真挚不过,她忽然就有点怔住了。何况,若是命运的轨迹没有发生转变,面前这个男人,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死去。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提到死,这种感觉不免让人觉得心惊胆战。以至于采薇心跳忽然加快了几分,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说这些干什么。”
谢煊道:“刚刚是我态度不对,你别生气了。”
采薇向来吃软不吃硬,他退了一步,她也就不好咄咄逼人,梗着脖子道:“刚刚当着一家人面,说那种话,也确实是我不对,你不用跟我道歉。”
谢煊挑挑眉笑开:“咱们今晚早点睡。”
这厢的花园里,谢珺正拿着把剪刀修剪草木枝。
婉清走过来,笑道:“二弟好雅兴,这么晚了还亲自打理园子。”
谢珺抬头看她看过来,温文尔雅一笑道:“若是没修剪好,指不定过不完这个冬天就死了,明年就开不了花了,我不放心全交给佣人。”
他生得身长玉立,站在夜灯下的草木中,有种清风朗月的君子之风。婉清嫁进谢家这么多年,要在这样的家庭好好生活,自然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上到谢司令下到佣人听差,她不说人人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但基本上都还算了解。只有谢珺这个人,她一直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
表面看起来是个谦谦君子,温和宽厚,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一开始她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他就是看起来的那样。直到后来知晓了几件事,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却不得不叫她对面前这男人有了其他看法,只是依旧没看透一丝半点。以至于听到的风言风语,她也只能听听就算了。
她伸手摸了摸前面的一枝小花枝,道:“我记得玉芸最喜欢芍药花。”
谢珺点头:“嗯,没错,还有牡丹。她就喜欢这种浓烈的花。”说着请笑了笑,道,“我却喜欢清雅一点,为了让她开心,我院子里种了好多牡丹和芍药,只在边上种了些铃兰和茉莉。”
婉清道:“二弟是真疼玉芸。”她顿了顿,终于鼓足勇气一般,“只是玉芸跟我说过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问你什么。何况她人已经过世,我也就没再放在心上。只是今日大家提起她,我又想起这事,想了想还是决定来问问你,还望二弟别觉得我唐突。”
谢珺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她,笑着柔声道:“玉芸当年和大嫂关系好,想必是无话不谈的。她跟您说过什么,大嫂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这个做弟弟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为要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婉清抿抿唇犹疑了片刻,才道:“那时候你们成亲已经大半年,有一次我和玉芸说话,开玩笑问起她的肚子什么时候有动静。她支支吾吾半天,后来悄悄告诉我,说你一直没跟她同房,问我该怎么办?”
谢珺听到他说这个,似乎并没觉得意外,也没觉得尴尬不自在,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是沉默了片刻,才笑着回道:“既然大嫂问了,我也跟大嫂说句实话,家里人都以为我深爱玉芸,我自然也是爱她的,只不过是哥哥爱妹妹的那种爱。我和玉芸从小一起长大,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后来她想嫁给我,我怕她伤心,便娶了她,想着这男女成婚,好多还是盲婚哑嫁,我和她到底知根知底,等做夫妻久了,这感情自然会慢慢转变过来。只是……”说到这里,他怅然般叹了口气,“我们到底还是缺了点缘分。”
婉清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一时惊愕地看向他。
谢珺又笑着道:“我知道大嫂可能很意外,毕竟家里人都以为我对玉芸的感情是男女之情。她人不在了,我也不好解释太多,这对她的名声反倒不好。”
婉清支支吾吾道:“我确实没料到是这样。”
谢珺道:“我没和她同房,也是因为心疼她,觉得在我对她的感情还没转变过来前,就和她有了夫妻之实,对她不公平。”
婉清讪讪道:“ 二弟这样确实是君子所为。”
谢珺笑着摇摇头,伸手剪掉跟前的一根枯枝,在婉清转身前,又云淡风轻般问了一句:“玉芸生前还跟大嫂说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悄悄话吗?”
婉清愣了下,摇头:“其他的就没有了。”
谢珺点头:“好的,大嫂早点回房休息吧。”
婉清道:“二弟也早点休息。”
她暗暗舒了口气,朝自己的配楼走去。
虽然这个推心置腹般的答案让她觉得很意外,但仔细一想,却也挑不出半点毛病。谢珺说的那番话可以说是合情又合理,甚至无不表明他是一个疼爱玉芸的好哥哥。
但她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劲,甚至从脚底涌起了一层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三那个红颜知己,虽然肯定会让人不舒服。但本质上还是跟青竹不一样的,青竹就是因为美色,男女之间若是因为美貌的话,那就是男女之情。
但谢三这个不是,他那时十八九岁,跟坑竹一样的热血纨绔,觉得身边人都是傻逼,忽然有一个懂自己的女人,那肯定是将人当知己。至于为什么小月仙这么懂他,这个就另说了。
他就是个钢铁直男,陈青山那种美女爬上床嫌人占他床位的直男,所以对小月仙肯定是没男女情,算是兄弟情吧哈哈哈哈
89、更新
过了两日, 采薇和婉清正要出门,陈管家笑盈盈拿着一封信走进来,道:“大少奶奶,刚刚收到的信, 好像是从东北寄来的。”
母亲和弟弟跟着呈毓去了东北,这么久以来,婉清一直还没收到他们的消息。看到是东北寄来的信, 自是欣喜不已, 赶紧接过来, 迫不及待打开。
但是脸上的笑容,在展开信纸之后,很快就僵住。
采薇觉察不对,轻声问:“怎么了?”
婉清怔忡了半晌, 才摇摇头道:“没事, 我有点不舒服, 今天就不出门了。”
采薇蹙眉,拉住她, 担忧地问:“大嫂,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婉清将信折好,摇摇头, 轻声道:“采薇, 你别问,我想先一个人静静。”
采薇看她脸色惨白的模样,估摸着是她母亲和弟弟那边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也不好逼问,只能小声交代她旁边的丫鬟佩儿好好照顾她。佩儿点头,扶着婉清回了配楼。
因为担心婉清,采薇只在工厂打了一路,很快就返回谢公馆,直奔婉清的北配楼。
房门开着,但只有佩儿在,看到她,小丫头指了指卧房的门,小声道:“大少奶奶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采薇皱眉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忧心忡忡问:“到底怎么了?”
佩儿咬了咬唇,红着眼睛道:“呈毓贝勒来信,说傅太太和傅少爷都没了。”
这消息不啻为一道晴天霹雳。采薇脸色大变,她本只想着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但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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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她跟傅家没关系,但这么长时间以来,早已把婉清当姐妹,她知道娘家对婉清的意义,那是她作为满清格格的根。当初傅老爷过世以及北京城的王府花园没了,差点让她钻牛角尖出了大事,如今刚刚好转得差不多,竟然又来这么一出。
采薇光是想想就有种悲怆感油然而生,命运仿佛在跟这个曾经养尊处优的格格,开着一次又一次的恶意玩笑,若是换成自己,恐怕也不太能接受得了。
她深呼了口气,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来,傅太太和傅少爷是跟着呈毓去的东北,不缺钱不缺人,好好的怎么母子俩都没了,这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佩儿道:“说是在奉天的时候遇到土匪,被杀了。”
采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如今世道乱,匪盗猖獗,一群北京城的皇亲国戚去东北,对于当地土匪来说,无异于来了一群肥羊。呈毓虽然手下人多,但强龙难敌地头蛇,出这种事倒也不算奇怪。。
她没有去敲开卧室的门,只安静地坐在起居室等着。一直等到傍晚,婉清才终于从房内出来。
“采薇,你在啊!”看到沙发上的人,她凄然一笑,开口道。
采薇回头,看到她双眼通红,脸色苍白,不禁担心道::“大嫂,你……节哀。”
婉清在她身旁坐下,怅然地叹了口气道:“这大概就是命吧!”
采薇道:“等季明回来,我让他安排你去东北,我陪你一块。”
婉清却是摇摇头:“不用,他们上个月就已经没了,呈毓表舅已经办好后事,我没必要再过去了。”
采薇握住她的手:“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不管怎样,你要看开点,别再钻牛角尖。”
婉清写满哀愁的脸,勉强一笑,回道:“放心吧,我还有眉眉要抚养,还有铺子等着我去经营,不会再做傻事的。只是……”她捂了捂脸,“我可能得要几天时间缓缓,最近几天你自己忙,不用管我。”
采薇点头:“现在工厂那边也没什么事,我在家多陪陪你。”
婉清勉强笑了笑,道:“采薇,要不是因为你,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采薇拍拍她的手:“放心吧,我会一直在的。”
话是这样说,但这毕竟不是小事,何况婉清这段时日虽然精神好转,没再吸大烟,但比起正常人还是要忧郁多愁善感许多,她不敢掉以轻心。
这事儿谢家上下自然很快知晓,包括很晚才回来的谢煊,他跟着采薇去婉清屋里说了一会儿安慰的话,见人没有大碍才回房。
“你这两天多在家待待,咱们都多陪陪大嫂。不然我怕她又跟之前一样,又钻进死胡同。”
谢煊坐在沙发上,疲惫般揉了揉眉心,点头道:“没有重要公务的话,我尽量早点回来。不过我看她状态还好,应该没有大碍。”说罢朝她轻笑了笑,“这还得多亏我的贤内助,不然之前要大嫂真出个好歹,我都不知道如何跟我大哥交代。”
采薇道:“我可不是因为你,我是觉得婉清人不错,把她当做姐妹,所以不想看到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何况她还有个眉眉。”
谢煊抬头,一双黑眸定定看着她,过了片刻,伸手将她拉到腿上坐下,轻笑道:“我知道的,你是个好姑娘,嫁到我们谢家,让你受苦了。”
采薇想起身,却被他牢牢抱住,斜了他一眼道:“本来就是,我要在江家,日子过得不知多少?你知不知道我三姐现在天天忙着谈恋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自己挑选,挑中了两情相悦再谈婚论嫁,简直不要太快活!”
谢煊失笑:“那真是难为你了,让你嫁给了我这么个丘八。”
采薇道:“还是个风流的丘八。”
谢煊被噎了下,片刻后,好整以暇道:“采薇,你相信我一次,我和柳如烟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采薇问:“那你最近有见她吗?”
谢煊微微一怔,看着她的眼睛,没马上回答。
采薇本只是随口一问,见他脸上那不太自在的表情,顿时怒火中烧,伸手将他推开,从他腿上站起来:“谢煊,你就不能坦率点?你要真对她余情未了,我也没意见,毕竟她在前我在后,你要能搞定龙爷那边把她要过来,我也不会干涉你,更不会跟你闹。毕竟咱们这婚姻是为了什么,大家都清楚。但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两头都想占着?”她深呼吸一口气,又才冷着脸继续道,“我今天就跟你把话说清楚,你纳妾也好养外室也好,我都不会干涉,但是我江采薇绝不会和别的女人共享男人。你要真有了人,谢江两家的姻亲关系虽然会继续,但我和你从此就是名义上的夫妻,井水不犯河水。”
谢煊蹙眉看着她,听她噼里啪啦说完这一通,怒极反笑:“没错,我是见过柳如烟。是不是只要见过她,就是跟她有染?你现在已经认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解释再多你也不会相信。”他边说边站起来,“不过我也跟你说清楚,你嫁进了谢家就是谢家的人,想井水不犯河水?那得等我谢煊死了。”
说罢迈开长腿夺门而出。
采薇气急败坏地拿起一个抱枕狠狠朝门后扔去。
谢煊这晚没回来,第二天回来去看了下婉清又出了门,接连两天都是如此,采薇几乎没怎么和他打过照面。她本以为他来去匆匆,是公务繁忙,直到第三天晚上从婉清那里回到房内,随手拿起还没来得及看的报纸扫了一眼,看到一则消息写着龙正翔的新公司开张,连摆三天流水宴,谢三公子是他的座上宾,她方才知他是忙着和龙正翔花天酒地。
本来还想着是不是那晚自己太无理取闹,现在只觉得可笑。
这一晚,谢煊照旧没有回公馆,也不知是为报纸上的消息生气,还是别的,采薇总有些心神不宁,辗转反侧许久都没能入睡,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才迷迷糊糊有了点睡意,只是刚刚要睡着,忽然又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
她猛然间从床上坐起来,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跳下床跑到窗边往外看去。发觉那声音是北配楼传来,那边几个佣人还在慌慌张张地大叫,整个配楼乱成一团,陈管家正蹭蹭地跑了上去。
采薇直觉不好,赶紧回屋披了件袍子,朝外面跑去,刚刚出门就撞到了同样闻声而出的谢珺。
“二哥,发生什么事了?”采薇心脏狂跳,问出的声音抖得厉害。
谢珺摇头,神色严肃回道:“不知道,好像是大嫂那边出了事。”
两个人一起跑下楼,一个慌慌张张的佣人跑过来道:“二少三少奶奶,大少奶奶吞鸦片自杀了。”
“什么?”采薇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惊呼,双腿一软。
谢珺赶紧伸手扶住她,又焦灼地问女佣:“怎么样了赶紧叫大夫啊?”
女佣哭道:“已经……已经断气了。”
采薇只觉得两眼一黑,浑身像是陷入冰窟一样,身体完全不受掌控,一丝力气都提不上来,勉强靠着谢珺手上的力量,跟着他往后走。
谢珺转头,见他脸色苍白,柔声安抚道:“弟妹,你冷静点!”
他说什么采薇完全没听进去,她脑子如乱麻一样混乱,手脚冰凉,身体也在颤抖。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昨晚从婉清房里离开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自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迟了点,没有二更
90、一更
北配楼里, 几个佣人噤若寒蝉地站在婉清房门外,胆小的丫头则是已经吓得在低声啜泣。
陈管家见谢珺和采薇上楼,赶紧从出来,重重叹了口气, 抹着眼睛唉声道:“二爷三少奶奶,大少奶奶已经去了。”
“眉眉呢?”谢珺问。
“昨晚眉眉跟奶妈一块睡的,早上佣人发现大少奶奶出事, 就让带去四小姐那那边去了。”
谢珺点点头, 闭眼深呼一口气, 搀扶着采薇走进起居室。内间卧房的门敞开着,佩儿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而婉清则安静地躺在床上。
她梳着旗头,穿着旗装, 脚下是一双花盆底绣花鞋, 耳朵上戴着三枚长长的耳坠, 这是满清格格曾经的盛装打扮。她躺得笔直,除了脸色是妆容也掩盖不住的不正常青色, 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最终还是用格格的身份告别了这个世界, 就像是已经不复存在的满清王朝。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总是睡不好觉, 现下终于可以长眠了。
采薇怔忡地看着床上的女人半晌, 终于稍稍回过神。她松开抓着谢珺手臂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去。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她见过不少死亡, 丹桂台那个被谢煊一枪打死的戏子,去安徽见过的战死士兵。她以为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自己早已经能平静地面对这件事。
但是看到闭着眼睛的婉清,还是无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
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婉清忽然就自杀了呢?是因为母亲和弟弟的死,成为她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吗?当然,这不是稻草,这是命运给这个可怜女人的最后一击。
可分明前天她还说自己没事,说要自食其力成为新时代女性,无论是满清格格还是谢家大少奶奶这些身份,都不再重要,她要做傅婉清。她的店铺已经快装潢完毕,不出意外,月底就能开业,哪怕是这几天因为母亲和弟弟的事而情绪低落,她也仍旧对这件事期待着。
所以采薇真的不能接受这场没有任何预兆的自杀。
佩儿看到两人进来,哭着道:“昨晚大少奶奶把眉眉送去了奶妈房里,回来换了旗装,让我给她梳了旗头,就让我去休息了。今早我起床,来房里看了眼,见她躺在床上,衣裳没换,也没盖被子,怕她着凉,走上前正要给她盖上被子,发觉她浑身冰凉,已经没气了,嘴里有没吞咽完的大烟,床头柜上还剩半包烟膏……”
说到这里,小丫头又是泣不成声,一来是伤心,二来大概是被吓坏了。
采薇走上前,半跪在床边,看向床上那闭着眼睛的女人。婉清生得极美,哪怕是这几月状态不那么好,也仍旧掩盖不了她的天生丽质。她出身富贵,曾经是天之骄女,当年嫁进谢家,其实算得上下嫁,只是命运弄人,娘家随着满清没落而衰败,谢家虽是如日中天,然而丈夫却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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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悲剧是这个大时代必然加偶然所造成。采薇一直在努力帮她摆脱这种悲剧,希望她能找到新的人生。
然而还是失败了。
她握住婉清僵硬冰凉的手,怔怔然道:“大嫂,你告诉我这为什么?不是答应过我会振作起来的吗?你怎么能连眉眉都不要了?”
然而床上的人永远不会给她答案。
如今谢司令不在,这阖府上下,就是谢珺当家做主。他上前拍拍采薇的肩膀,温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弟妹节哀。”说着又转头朝门口的陈管家吩咐,“陈叔,设灵堂准备后事。让人把三弟叫回来,然后发电报给北京那边。”
陈管家应道:“诶,我这就去。”
谢煊是中午回来的。
婉清的遗体已经摆放在灵堂,采薇和谢莹玉嫣,以及婉清身边的几个佣人跪在一旁,低低的恸哭声,让整个公馆陷入了一种悲伤的压抑。
眉眉还只得五岁,对于死亡一知半解。她刚刚看到灵堂里蒙着白布的婉清时,还天真地问谢莹:“为什么妈妈要躺在那里?”
只是不等姑姑回答,她那双天真又茫然的眼睛里,已经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母子连心,即使小孩子还来不及理解死亡,但潜意识已经明白这意味着为什么。
这个可怜的孩子,生在高门,本该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如今却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
采薇甚至不敢看她,如果……如果自己再对婉清上心点,这个孩子也许就不会失去母亲。
这样一想,一股夹杂着悲痛的自责,不由得涌上来。
她其实一直没哭,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连哭都哭不出来。
谢煊走得很急,但是在灵堂外几米处,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他身上还穿着铁灰色军装,腰间的枪套里别着枪,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遥遥落在灵堂里那具被白布蒙着的遗体上,怔忡了半晌,沉痛地闭了闭眼睛,又才一步一步走进去。
他走到婉清身旁,重重跪下,哑声唤了句“大嫂”,之后的话却被堵在酸涩的喉间,一句都说不出来。
陈管家走过来:“三少,后事都按二少的吩咐安排好了,棺木很快会送来。做法事的道士也要上门了,您看这法事做几天?”
谢煊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淡淡道:“早点入土为安,一切从简吧。”
陈管家:“好的。”
谢煊起身走到灵堂入口,看了眼跪在地上怔怔然的采薇,又来到旁边靠在谢莹身旁无声哭泣的眉眉跟前,蹲下身替她擦了擦眼泪,柔声安抚道:“眉眉,不要怕,妈妈只是睡着了。”
眉眉茫然地看了看他,轻轻点头,然后趴在他怀中,紧紧将他抱住。小姑娘没有大哭大闹,但身体一直在抖。
谢煊一时心如刀绞,开口道:“莹莹,你带眉眉回房。”
谢莹擦擦眼睛:“好。”起身将安安静静的小丫头抱在怀中,回了房。
之后的一切,谢煊亲力亲为,整个谢公馆陷入一片悲痛的繁忙中。采薇和几个丫鬟一直跪着,后来丫鬟们陆陆续续吃饭休息,她始终一动不动,四喜给她送来吃的,她也一口未沾。
一直到了夜幕降临,灵堂里点上了烛火,道士开始做法事,她仍旧跪着没动。
谢煊站在她身后两米处,看着那道娇小的背影,眼眶终于忍不住开始泛红。
知道她心里难受,嫁进谢家之后,她和婉清的关系最好,从安徽回来,妯娌俩更是同进同出,为了帮婉清,她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
她比谢家任何人都更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走上前,手放在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低声道:“采薇,咱们先回房休息。”
采薇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没再问她,沉默了片刻,直接打横将她抱起来。采薇倒也没挣扎,怔怔地任由他抱着自己。
抱着人回到房内,谢煊将她放在沙发,又撩起她的裤腿看了眼。虽然是跪在垫子上,但膝盖还是红肿了一片。他皱了皱眉头,起身从柜子里拿了药酒,蹲在她跟前,替她轻轻揉着。
腿上传来的疼痛,终于将采薇拉回了神,她低头去看他。
谢煊抬头对上她的眼睛,见她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恢复了神采,低声开口道:“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别太难过了。”
采薇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茶几上那份报纸上。一整天堵在心头无处发泄的情绪,忽然因为这报纸而被点燃。
她一把将谢煊推开,伸手拿起报纸用力摔在他脸上,歇斯底里冲他大吼道:“都是你都是你!大嫂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在家跟我一起多陪陪她,那个小月仙就这么重要吗?你几天不见就受不了?比你大嫂的命还重要?”
她的拳头用力砸在他身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她眼尾泛红,本来苍白的脸,也因为这蹿上的怒火而变得通红。她的表情不仅仅是痛苦,还有愤怒和怨憎。痛苦是因为婉清的死,而怨憎则是对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蝴蝶挥挥翅膀就能引起龙卷风,若是他这两天在家多待,也许婉清就不会选择自杀。她不能接受这场始料未及的自杀,只能全部怪在他头上。
谢煊将报纸攥在手中,悲怆地闭上眼睛,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他身上的伤其实还未痊愈,女孩儿用尽全力的拳头落在上面,不是不疼的。
但他却恍若不觉,或者说这疼痛是他该得的。
采薇也不知道打了多久,直到没了力气,才气喘吁吁重重跌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他的目光,仍旧像是浮了一层碎冰一样寒冷。
谢煊自上而下与她对视着,他从来没见过她这种眼神,以至于心中一痛,不由自主避开,然后慢慢在她面前蹲下,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般,半晌才开口:“是我的错,你怪我是应该的。”
采薇冷冷地看了他片刻,一字一句道:“等大嫂的后事办完,我就离开谢家。”
谢煊抬头,一脸震惊地看向她。
刚刚歇斯底里一通发泄后,采薇已经完全恢复冷静,不仅是冷静,语气几乎可以说是冷漠,她继续道:“我爸爸那边怎么跟你们谢家合作的还是照旧,但我不会再跟你一起生活。至于怎么跟谢司令交代,你自己看着办,若是办不好,非要为难我的话,那我就登报离婚。”她不等谢煊开口,又说,“这回谢司令回北京,是参加袁世凯天坛祀天礼,这意味什么我想你不会不清楚。你们谢谢家接下来肯定分/身乏术,我想绝对不会昏聩到在这种时候为难江家。”
谢煊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采薇冷淡地避开眼神,站起身:“我去给大嫂守灵。”
谢煊将她的手拉住:“你跪了一天好好休息,我去守着就好。”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他是我的大嫂,我大哥的妻子,这事本来就该我做。”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是该虐虐了
91、二更
婉清的丧事办得虽然简单, 但谢煊亲力亲为,该有的体面一点没少。谢公馆着实忙碌了三日。
采薇虽然知道婉清的死,跟自己跟谢煊都没有关系,但心里头怎么都过不了那一关, 她恨自己无能,也怨谢煊那几日的疏忽。一想到婉清家里出事后的那几天,他还天天忙着去喝龙正翔的酒, 她就抓心挠肺的不舒服。
那晚的话自然不是气话, 实际上这两天冷静下来之后, 她更坚定了离开谢家的想法。
来到谢家快一年,虽然谢家不是她曾经想的那样,是个狼窟虎穴,甚至比江家要简单很多。谢司令带着两个姨太太常驻南京, 梅姨太又不管事, 两个女孩儿是典型被养在深闺的小姐, 玉嫣虽不喜欢她,但也就只是不喜欢而已, 小姑娘的厌恶, 她根本不用放在眼里,谢莹则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至于这种家庭的佣人听差, 循规蹈矩得很。
她其实是过得很自在的,甚至很多时候比在江家还过得自在,但是这段时日以来, 她总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而在婉清过世后,更是有种好像被什么无形阴影所笼罩的错觉,至于这阴影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只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想赶紧逃离这里。
至于谢煊,她不否认对他是有感情的,在华亭和安徽的时候,她觉得他是一个正气光明磊落,有理想有抱负的热血青年,她正是被他这种特质所吸引。但是随着他调来上海做镇守副史,忙着应酬忙着与沪上权贵打交道,甚至和龙正翔那种人走近。她才发觉他其实也就是一个追逐权势的军阀子弟。再加上在柳如烟这件事上的各种搪塞,更是让她失望透顶。
总归是要离开的,还不如早点把自己解脱出来。
婉清出殡的晚上,回到家中,采薇就开始和四喜一块收拾行李。库房的那几十抬嫁妆,暂时不管,她就收拾了房里的东西。
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忙完的谢煊走进来,看到两个女人蹲在地上整理箱子,怔了片刻后,佯装清了清嗓子,道:“四喜,你先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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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撇撇嘴道:“我还没帮小姐收拾完呢!”
采薇看了靠在门框边的男人一眼,对四喜道:“没事,我自己收,你去休息,明天早点起来。”
“哦。”四喜点点头,走了。
等房里只剩下两人,谢煊才迈开长腿,走进去,坐在床上,看着继续有条不紊收拾的采薇,开口淡声道:“我知道大嫂过世,你心里难过。回沁园住一段时间也好,等快过年了,我再去接你回来。”
若是换做往常,采薇大概又是要跟他呛两句,但如今去意已决,反倒是心平气和了许多。她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如果这边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我出席,可以通知我,我会尽量配合。至于接我回来就不用了,我不是回娘家住两天,是正式离开谢家。你要不能接受,觉得无法给谢司令交代,咱们就和离,或者我直接登报离婚。”
谢煊道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皱眉道:“大嫂的死我也很难受,但你就非得怪在我头上吗?”
采薇抬头看他:“我并没有把大嫂的死怪在你头上,离开谢家也并非是这件事。”她顿了顿,“当初在华亭,你把自己的军饷用来练兵,天天和士兵同吃同住,你对我说你对权势没兴趣,只是想练好一支兵,能够守护你脚下那块土地。去安徽打仗,你纪律严明,不抢不掠,拿老百姓的东西一定给钱,当地的人都对你交口称赞。我那时觉得,虽然咱们是联姻,但能嫁给你,我不后悔。我本来也以为可以好好跟你过下去的,但是自从你到上海来之后,好像整个人都变了,我有时候看到你都觉得很陌生。”
谢煊默默看着她半晌,怅然地叹道:“采薇,有些事我真的身不由己。”
采薇点头:“我明白。”
谢煊好笑地摇摇头:“不,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现在所处的位置。”说着叹了口气道,“你回江家也好,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在江家兴许比在谢家要安生许多。”
采薇确实不明白现在的他,只当是因为北京祀天礼之后,袁世凯复辟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他们谢家作为重要力量,在上海这种各方势力仍旧活跃的地方,必然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想到这里,她心中软下了几分,毕竟很可能他就是命丧在这场风波里。再怎么失望,想到他也许就要不久于世,她也冷硬不起来。
她点点头,说道:“你自己当心点,若是钱财上有什么困难,还是可以找我的。只要你不为难我,那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依然有效。”
谢煊无奈地笑了笑:“你就不能别时时刻刻跟我算账?”
采薇道:“要是哪天咱们账都没得算了,那就真是陌生人了。”
谢煊微微一愣,到底没再说什么。
采薇已经给江家打过电话,江鹤年听她说要回家住一段时间,什么都没问,只说隔日来派程展来接她。果不其然,江家的车子,隔日一大早就等在了门口。
采薇的行李装了三大箱子。谢煊帮她提箱送她出门,她也没反对,自己拎了个小的,剩下的两个交给了他。下楼时听差要来帮忙,被谢煊拒绝,一手一个箱子,提到了门口。
装好车后,谢煊对程展道:“程大哥,采薇这趟回家,可能得多住一段时间,我有空会去看望她的,还麻烦你多关照。”
程展好笑般回他:“五小姐是我们老爷的掌上明珠,如珠似玉般养大的,她回家,大家欢喜都来不及,三少就不用担心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老爷说了,婆家再好,那肯定也是比不上娘家的,只要小姐愿意住娘家,住一辈子都成。”
谢煊被噎了下,他差点忘了,当初谢家联姻,看重的不就是江五小姐是江鹤年的掌上明珠。她回娘家,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自然会比谢家过得好很多。
采薇猜想自己忽然要回家住,江鹤年估计是以为自己在谢家受了委屈,所以交代了程展这些话,想敲打敲打谢煊。不过她倒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打断他道:“行了,你不用送了。”
谢煊点点头,上前替她拉开车门。
采薇正要坐进去,想了想,又回头小声对他道:“我不管你和柳如烟什么关系,不过还是提醒你一句,当初呈毓贝勒说过这个女人不简单,你还是留心点,别跟青竹一样栽了。”
谢煊愣了下,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只是点点头:“嗯,我有分寸。”
采薇斜了他一眼,最好是有分寸,不然堂堂谢家三少,若是栽在一个戏子出身的姨太太身上,那可真是有点丢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三真的是没办法,毕竟没有金手指。
人家谢二的局已经布了多少年,他早就是网中鱼,现在想破网哪有那么容易。以后还得靠老婆帮忙估计
92、一更
这大半年的时间里, 采薇虽然回沁园的次数不算少,但因为两家都在上海,自从出嫁后就没再江家住过。她的屋子还给她留着,每天都有佣人打扫, 她回到这久违的房间,一点不觉得陌生,反倒是难得的轻松自在。
不知是不是江鹤年交代过, 江家的人对她忽然大包小包回家, 完全没表现出任何奇怪和担心, 而是欢喜地拉着她嘘寒问暖,江太太还特意交代厨房做了她喜欢的吃食,一到家就先吃上了。
不得不承认,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 江家是她愿意留在这里努力生活的重要理由。
等吃完东西, 又被一众女眷拉着说了许久话, 采薇终于是从这盛情中逃走,回到二楼的房间休息。
四喜帮她收拾带回来的行李, 笑着道:“还是咱们沁园好, 多热闹。谢公馆那些佣人听差们说话都不敢大声,真是没劲透了。”说着又问, “不过小姐, 你真不回谢家了吗?”
采薇坐在红木圆桌,倒了杯茶水呷了口,淡淡道:“不回了。”
四喜抿抿唇:“可是谢家跟咱们江家不一样, 那个谢司令又不像老爷这么好说话,你一个少奶奶回了娘家不回去,他能答应?你不怕谢家为难你为难江家?”
采薇若有所思放下杯子,等谢司令回来,若是知道她回了娘家并且不打算再回谢公馆,必然会勃然大怒。不过她现在倒是一点不担心,谢司令会因为这个为难自己或者说为难江家。袁世凯复辟之路就要开始,谢家正是需要钱财的时候。所以大概率,只要两家姻亲关系没受影响,她和谢煊如何,应该会睁只眼闭只眼。
至于秋后算账,她更加不用担心,因为谢家可能根本不会有这个秋后。
想着,她摇摇头,言简意赅道:“不会的。”
四喜也没问为什么不会,想了想,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小姐你和三少到底怎么了?但是我觉得三少还是很看重你的。”
她话音刚落,隔扇门被咯吱一声推开,是穿着长跑马褂的江鹤年走了进来。
“爸爸。”采薇放下茶杯,起身道。
江鹤年摆摆手,笑说:“吃过了吗?”
采薇笑道:“撑得不得了,还是咱们江家的东西好吃。”
江鹤年看着她,慈爱地轻笑了笑,挥挥手让四喜出去,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采薇抬头看向他,发觉这一年来,父亲似乎又老了许多,脸上爬满了皱纹,两鬓染上了白霜,五十出头的男人,看着得有六十岁。
她拿起一只青花茶杯,给他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
江鹤年端起杯子轻轻抿了口,忽然义愤填膺道:“我就知道你在谢家肯定会受委屈,那个谢三果然是靠不住的。”
采薇一愣,继而又笑了笑,道:“爸爸,你别多想。我没受什么委屈,谢煊也没对我做什么。只是我和他到底不是一路人,过日子过不到一块去,所以才回来。”
江鹤年眉头蹙起:“你不用替他说好话,最近我又不是没看到报纸,这丘八一调到上海,就成日花天酒地,还和那个龙正翔交往甚密。报上还说他是什么青年才俊,年少有为,是上海滩公子之首,真是荒唐至极。”
采薇道:“他在这个位置,也是身不由己。”
江鹤年道:“谢二公子不比他身份高,怎么就没见报上写他如何如何?”
采薇一时无言,谢珺坐镇上海这么久以来,还真是没什么花边,可见谢煊其实也不是那么身不由己。
江鹤年摆摆手,继续说:“你什么都不用替他说,既然你人都回来,那必然是他做得不好。而且你那个大嫂忽然自杀,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看那谢家就是个狼窟虎穴。你放心,咱们江家是你永远的港湾,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下,不想回去,谁也不能逼你回去。如今谢家正是需要咱们的时候,谢司令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你大可放心。”
江鹤年作为一个关心时局的新兴资产本家,自然对如今的局势很清楚,所以女儿这次回来,他是充满了底气,不用像当初被逼着联姻那样被动了。
采薇想了想道:“爸爸,咱们江家是生意人,之前跟谢家联姻,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后咱们还是尽可能远离这些纷争,见机行事。”
江鹤年见她一脸郑重其事,不免皱起眉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采薇道:“爸爸,你去西方游历过,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帝制必然都是要淘汰的。咱们中国老百姓好不容易头上没了皇帝,有几个愿意再回到跪下的时代。再说了,就算老百姓没意见,各地手握军权的督军,也不会支持再有个皇帝压在他们头上。总之,这事儿你相信我,袁世凯这皇帝做不了几天,以后谁当政说不准。咱们家把实业做好就行,千万别一门心思站队支持谁。”
其实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君主立宪就一定是错误选择,她并不确定。因为袁世凯失败之后,这个国家并没有变得更好,反倒是陷入长达十几年的军阀混战。她只不过知道历史的走向,所以必须站在历史这一边。
江鹤年默默看着女儿,这个才十八岁的姑娘,从去年开始,仿佛一夜长大,看事情比他这个活了几十年的男人还通透明朗。如今听她说这些,他完全不觉得这是小女儿的胡言乱语,反倒是深以为然。
他点点头:“嗯,我明白。”顿了顿,又道,“纱厂的事张经理一直有跟我报告,你做得很好。若是这厂没给你,只怕现在我也跟其他那些纱厂老板一样,为了棉花涨价的事忙得团团转。”
采薇笑道:“我也是听说欧洲那边可能会打仗,所以赶紧趁着低价囤了棉花。这仗一时半会儿打不完,纱线的价格还会继续涨,现在我这手上的棉花量,至少够两三年,应该是能赚个几十万两。”
江鹤年欣慰地笑开:“家里几个孩子,就属你最聪慧,若你是个男孩子该多好,这样我就不用发愁江家的家业了。云柏青竹梦松没一个比得上你。”
采薇本想发表一番男女平等的言论,但转而又想,江鹤年已经在培养大哥做接班人,她这样一说的话,怕不是有要去抢家产的嫌疑。不说这可能会让江家失和,就算是江鹤年真把家业交给她,她也是不愿意的。
人一旦有了大责任,很难过得快乐。上辈子她继承了母亲的公司后,就再没放松过。如今她手上有几家工厂,供她打发时间赚点钱就已经足够。她从来没有多大的欲望和野心。
她笑了笑道:“我看大哥挺好的,勤勉好学,现在只是还年轻,经验不足,再锻炼个几年,江家家业有他接受,爸爸你不用太担心的。”
她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比大哥云柏能干,江鹤年夸她,多少还是因为最偏爱她。
江鹤年叹道:“云柏是不错,也愿意学,但少了点魄力和果断,只希望我能多活几年,把他培养好再去陪你母亲。”
采薇道:“爸爸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才不希望你去陪她,只会保佑你长命百岁,多陪陪我们这些孩子。”
江鹤年笑开:“你这小嘴,就会挑好听的说。”
父女俩许久没这么说过话,心情都不由得好起来。
在谢家的时候,虽然谢司令不常在,采薇还是会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因为有个陈管家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但凡有点什么出格的事,必然都会报告给谢司令。哪怕大家都觉得她很自由,其实这种自由仍旧是相对的。但在江家就不一样了,大家都疼她,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加上江鹤年觉得她长大了,平日出门做什么,也不再干涉。以至于几天下来,因为婉清的死带来的阴霾,也散去了大半。
这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坐车去到婉清那间铺面看看。人已经不在,这装潢得差不多的店面,自然只能转让出去,这事儿谢家的自是会处理,用不着她管。
她下了黄包车,看着门上还没拆下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烫金大字——宝珠成衣店。两个人商量取名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婉清说她小字叫宝珠,她父母希望她这一生过得如宝如珠,干脆就叫宝珠成衣店。
她还记得当时婉清说这话的时候,是多么兴致勃勃,充满期待。
然而如宝如珠的格格,最终的结局是红颜薄命。
“弟妹!”一道温和的男声,将站在门口的采薇唤回了神。
采薇回头,看到一身黑色风衣的谢珺从他那辆雪佛兰下来。
“二哥,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谢珺走到她跟前,眯眼看了看店铺上的招牌,怅然地叹了口气才回道:“我来看看大嫂的铺子。”
采薇道:“当时大嫂选了这家铺面租下时,真的很开心,说一定要好好去做,重新开始生活。所以我怎么都想不到,不到一个月她就自杀了。”
谢珺低头看着她满脸的忧伤,说道:“世事难料,谁也不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也别太难过。”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人已经走了,难过也没有用。”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这几日眉眉怎么样?”
谢珺道:“有莹莹看着,没什么大碍,”说着看向她,说,“对了弟妹,你忽然回娘家住,是和三弟闹矛盾了吗?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采薇轻笑了笑:“我就是想回家住一段时间,不关季明的事。”
“那就好。”谢珺点点头,“不管怎样,你嫁到了谢家,我就是你二哥,绝不会让你在我们谢家受委屈。”
采薇道:“多谢二哥。”
“那不是二少和三少奶奶么?”两人正说着,谢煊的车子从路上划过,驾驶座的陈青山不经意间瞥了眼路边,看到背对着马路的男女,咦了一声道。
谢煊闻声转头看过去,果然看到两道熟悉的背影,本来舒展的眉头,不由自主蹙起了眉头。
陈青山将车速放缓,道:“三少,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谢煊沉声道:“不用,继续开。”
“哦!”
陈青山又赶紧踩了踩油门,加快车速。
谢煊皱眉看着路边的男女,直到你两道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才回过头。
陈青山道:“三少,我觉得这些走私的烟土,肯定跟龙正翔有关。”
自从前几年下达禁烟令后,所有烟土买卖都要登记在册,对烟土的数量也有严格控制。但这种暴利行业,自然不可能真的管控得住,明面上的烟土数量有限,但暗下的走私从来没停止过。只不过,因为有禁烟令,走私活动规模都不大。
然而他们最近发现有大量走私的烟土流入上海,除了鸦片,甚至还有数量庞大的白面。但是一直没查到走私者是谁,最后各方面信息显示,可能就是龙正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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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煊沉默了片刻,道:“龙正翔这两年才起来,他自己没有鸦片园,他的几家烟馆,全靠从南边的鸦片贩子拿货,南边那些大的鸦片园,基本上被西北西南那边的几个督军把持着,所以他能拿到的货并不多。而最近流入的这些鸦片,不仅量大,质量也比普通鸦片高很多,所以才这么抢手。”他顿了顿,才又补充一句,“龙正翔只怕没这么大本事。”
陈青山说:“总不会是云南四川那边的督军把手伸到了上海来了吧?”
谢煊道:“那倒不至于。”
“那三少您的意思是?”
谢煊:“只怕龙正翔背后有人,而这人……就在咱们身边。”
陈青山不明所以:“啊?”
谢煊摇摇头:“没事,你先让人注意各个港口的动向,注意最近有没有货进来。”
陈青山点头:“明白。”
谢煊抿唇沉默下来,他想起父亲说的,他二哥私下账上的钱,比他们谢家的资产还多。这些钱怎么来的?只怕不可能是靠着他手下那点明面上的生意和资产。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二目前真是完胜谢三,有权有兵还有钱。
谢三一个穷的要死的丘八,能绝地翻盘吗?
我看是不行。
谢三:我还不是男主啦?
93、更新
“小姐, 老爷看到您给他买的衣裳,肯定会高兴坏的。”临近岁末,采薇带着四喜出来购物。两人采购完毕,收获满满地提着大包小包, 边说笑着边从洋百货往外走。
采薇想着上回自己给江鹤年送的络子,本是让他挂在车内,哪晓得身家万贯的江老爷对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爱不释手, 天天挂在腰间。
采薇这才知道, 江家的孩子们习惯了从父亲手里拿钱拿礼物, 很少想到去给这个让大家过着优渥生活的父亲送点什么,这样一想,江老爷还挺可怜的。于是趁着今日天气好出来逛百货店,顺便给江鹤年买了几身衣裳, 当做新年礼物。
她笑着点头:“我都买的洋装, 也不知道爸爸他喜不喜欢?”
四喜笑嘻嘻道:“只要小姐买的, 老爷肯定都喜欢。”
采薇好笑地摇摇头,两人走到车水马龙的街边, 正准备招手叫黄包车, 忽然有三个穿着黑衣短打的男人,从旁边走上来, 拦在了她们跟前。
四喜一看这架势, 赶紧挡在自家小姐跟前,“你们谁啊?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
“三少奶奶不用紧张!”随着一道不紧不慢的男声传来, 从旁边一辆汽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
采薇其实已经猜出这些黑衣人的身份,此刻看到王翦,就更是心下明了,她轻笑一声:“王公子,您这是想干什么?”
王翦走过来,双手合十,在她跟前作揖,夸张的跟烧香拜佛似的,笑道:“我们龙爷叫我来接三少奶奶去吃个饭,还望三少奶奶赏个脸。”
采薇不由得蹙眉,她不知这龙正翔怎么会找上自己?不过照着近期谢煊和龙正翔交往甚秘来看,十之八.九是跟这厮有关。也不知是不是忽然闹了什么矛盾,最好不是因为柳如烟。
她心中不悦,真是回了江家都不得安生,她寒着脸道:“你们有什么事找谢三就好,别找我。”
王翦笑道:“正是因为三少也在,所以龙爷才让我来接三少奶奶。”
采薇看了看旁边几个黑衣大汉,知道自己这是不去也得去了,只得不情不愿上了车。
她本没太放在心上,因为在她看来,不管谢煊和龙正翔闹什么矛盾,借他龙正翔十个胆子,应该也不敢动她这个谢家三少奶奶。
直到她和四喜被带上一艘游船,然后被捆绑在狭小的内舱后,她才觉得不太对劲。
“王翦,你干什么?”她怒道。
王翦陪着一脸笑道:“三少奶奶得罪了,龙爷待会要和三少谈点事情,如果谈不拢的话,再请三少奶奶出面帮忙。”
采薇反应过来他们是要干什么,不免觉得荒唐:“你们要用我威胁谢煊?龙正翔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王翦道:“三少扣了龙爷两船货,龙爷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若是谈得拢,自然是不用三少奶奶出面,若是谈不拢的话,还希望三少奶奶届时能在三少跟前求个情。”
不等采薇再说话,他毫不客气地用布条将她和四喜的嘴封住。
采薇看着老神在在坐在自己对面的王翦,气得脑仁儿直跳,谢煊这王八羔子,到底给她惹的什么祸?
也不知过了多久,本来静默无声的外面,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三少,船上请。”是龙正翔领着谢煊上了船。
谢煊没有说话,但军靴踏在船板的声音,采薇再熟悉不过。一阵参差不齐的响动之后,外舱便安静下来,应该是坐好了。
实际上,确实如此。
在采薇被绑着不能动弹不能说话时,歪头的谢煊与龙正翔对桌而坐,柳如烟半跪在一旁,为两人斟酒。
倒好两杯酒后,龙正翔也不喝,而是推到她面前,笑呵呵道:“如烟,这杯你先敬三少。”
柳如烟温顺地点点头,笑着双手举起酒杯,柔声道:“那如烟就先敬三少一杯。”
谢煊淡淡看她一眼,没有拒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杯口朝下道:“龙爷今日应该不是专程请我来船上喝酒的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龙正翔哈哈大笑:“三少果然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他顿了顿,“是这样的,三少前日在十六铺码头扣下的两艘船。不瞒你说,那上面的货是鄙人的,还望三少能通融通融。”
谢煊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淡淡道:“龙爷可知那货是什么?”
龙正翔笑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三少您看我要做点什么,才能将那两船鸦片还给我?”
谢煊抬头看着他,道:“您这鸦片是走私货,我是按着上头禁令办事。若是别的还好说,但这大烟的事,我可不敢随便做主。”
龙正翔笑嘻嘻道:“瞧三少这话说的,如今上海滩的事,还不是你们谢家一句话。这样吧……”他看了眼一旁的美人儿,“我知道如烟曾是三少红颜知己,故人重逢,您一直想带她走。其实这事儿您开口就是,我今儿就成人之美,让如烟给您走,您看如何?”
谢煊看向旁边的女人,对上她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这眸光干净柔弱,真是看不出一点其他。
他沉默片刻,点点头,淡声道:“那我就多谢龙爷的成全了。”
内舱的采薇本认真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刚弄清了原来是为了走私鸦片的事,忽然听到这样的对话,顿时只觉得心中一凉,如坠冰窟。
先前虽然对谢煊失望,但还是觉得这人骨子里应该有一股正气。他治军向来严格,最憎恶就是吸大烟,觉得这玩意儿祸害国人的身体和意志,是导致国弱的罪魁祸首之一。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为了柳如烟,连这种毫无原则的交易都答应。
采薇闭上眼睛,心里头对那人残存的一点希望,在这一刻彻底熄灭。
坐在外面的谢煊,自是不知道这些话都被里面的妻子听了去,他沉吟片刻,又说,“这两船货我也不是不能放,不过这货可不是普通货,龙爷您得给我说清楚来源。”
龙正翔微微一愣,打着哈哈道:“这就是从云南那边来的货,我毕竟做烟土生意这么多年,虽然自己没有鸦片园,但让几个大园主给我供货还是不难的。”
谢煊笑说:“如今西南禁烟令很严格,大的园主就那么几个,恐怕还供不上你这边吧?”
龙正翔道:“三少您这就小瞧我了,若是您对这门生意感兴趣,我赶明儿就介绍几个园主给您认识。”
谢煊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笑说:“看来龙爷比我想得更有本事,那我就等着您的穿针引线了。”
龙正翔哈哈大笑,举起酒杯道:“好说好说,三少这个朋友,我龙正翔没交错。”
两人正说着,旁边忽然一艘游船靠近,那船还没停稳,一身戎装面色冷厉的谢珺,疾步跨过来,踏上船板。
龙正翔赶忙起身迎上,点头哈腰道:“二少,您怎么来了?”
谢煊有些诧异地皱眉,站起身唤了句:“二哥。”
在说这话时,他不动声色瞥了眼旁边的柳如烟,只见她依旧是低眉顺眼地样子,淡然地看了看来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谢珺满身怒气走上前,站在他面前,沉着脸喝道:“三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上报给我?若是我没收到消息,你和龙爷这私下的交易是不是就达成了?”
谢煊回道:“我正准备回去给你上报。”
龙正翔笑呵呵道:“二少息怒,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谢珺冷笑一声:“两船鸦片要怎么谈?我一来上海,就按北京政府的要求下达了禁烟令,龙爷觉得自己是地头蛇,没必要将这禁烟令当做一回事,是么?”
龙正翔陪着笑道:“不敢不敢。”
谢珺冷脸挥挥手,吩咐身后跟上来的卫兵:“把龙爷带走。”
谢煊皱眉,上前一步道:“二哥,走私烟土这事儿交给我就行,您就不用费心了。”
谢珺哂笑道:“若不是我赶到,你们这私下的交易估计就要达成了。三弟,这事儿你得好好给我一个交代。”
被两个人卫兵抓住的龙正翔,看着谢珺那张冷厉的面孔,也不知从里面看到什么,忽然惊恐般用力挣扎起来,大叫道:“三少,你帮我帮我!”
因为他的挣扎,游船剧烈地晃动起来,竟然叫他从两个卫兵手中挣脱开来,随后发疯一样掏出枪。可还没举起来,只听砰地一声,那原本红光满面的脑门上,多出了一个血洞。
他似乎是不可置信,一双眼睛睁得如同铜铃大看向谢珺,片刻之后,直挺挺往后倒在了甲板上。
跟着他的两个打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赶紧跪在地上。一旁的柳如烟也似乎是被吓到,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谢煊本来要掏枪的手,慢慢从腰间放下,低头看向刚刚还谈笑风生,此刻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船板上的龙正翔。
那额头上的血洞,甚至还在往外冒着血。
这个上位不足两年,正春风得意的上海滩大亨,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忽然命丧于此,所以睁大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
谢煊默默看着那尸体片刻,这才不紧不慢转头看向谢珺。
谢珺的表情虽然难得冷厉,但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文质彬彬,甚至还有些云淡风轻般的儒雅,完全看不出是刚刚杀过人的样子。
他知道他杀过很多人,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他杀人,原来自己这位二哥杀起人来是这么干净利落。
谢珺收回枪,恨铁不成钢般看他一眼,又淡淡扫了眼地上的柳如烟,道:“三弟,龙正翔的女人你可以带走,但这事儿你得好好给我一个交代。”
谢煊沉默片刻,道:“嗯。”
内舱的采薇,虽然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个九成九,她闭了闭眼睛,缓下狂跳的心脏,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对面早已经脸色惨白的王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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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王翦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飞快从后面钻出去,噗通一声跳下了苏州河。
谢珺带来的卫兵,听到动静,连忙朝河水中开了几枪。而谢煊却是像想到什么似的,转身弯腰钻进内舱。
在对上采薇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刹那,他愕然般蓦地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走上前将捂着她嘴巴的布条解开:“你怎么在这里?”
采薇只想冷笑,并不回答他。
等手上的绳子被松开,她将他一般推开,走到旁边,将解了四喜的绳子,冷声道:“我们走!”
手脚虽然因为长时间捆绑而有些发麻,但并不妨碍她果决的步伐。走出船舱,她目光落在满脸是血睁大一双眼睛躺在甲板上的龙正翔。
虽然已经见过好多次死人,但采薇还是忍不住喉咙一阵涌动,四喜则是吓得尖叫一声。
谢珺看到她从里面出来,似是有些意外,走上前一步皱眉问道:“弟妹,龙正翔把你绑来的?”
采薇点点头。
谢煊跟着走出来,握着采薇的手臂,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采薇恼火地将他甩开,目光落在跪在一旁泫然欲泣的柳如烟身上,冷笑道:“两船鸦片换六姨太自由,这交易挺划算的,三少果然是念旧情的人。如今龙爷被正法,那我就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如烟站起身,柔声道:“三少奶奶误会了,三爷不过是看我可怜,想帮我争取自由罢了。”
采薇皮笑肉不笑道:“那我就恭喜柳姑娘重获自由。”说罢走到谢珺跟前,说,“麻烦二哥送我一程。”
谢珺点头,对身旁的阿诚道:“这里你好好处理。”然后做了个绅士的有请动作,领着采薇和四喜上了自己刚刚那只船。
谢煊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龙正翔的尸体,又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靠岸的船只。
采薇背对着他站在船头,娇小的身姿,在寒风中傲然而立。而谢珺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件披风,走到她身旁,伸手为她披上。
柳如烟红着眼睛,走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臂,哽咽道:“三爷,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谢煊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臂,道:“不关你的事,你放心,我会帮你安顿好的。”
柳如烟抹了抹眼睛:“我都不知道如何感激你。”
谢煊淡淡看她一眼,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帮你办好。”
柳如烟凄然一笑:“这么多年来,我遇到的男人对我都居心叵测,只有您是真心帮我。”
谢煊勾唇轻笑了笑:“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三少没什么卵用的一天
94、更新
黑色的雪佛兰停在沁园大门口, 亲自开车的谢珺,下车走到副驾驶座,绅士地替采薇打开车门。
这一路从码头回来,采薇一言未发, 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到了这会儿才稍稍回过神。她从车上下来,朝人勉强一笑:“今日多谢二哥了。”
谢珺面露担忧之色, 道:“我不晓得你在船舱, 不然也不会贸然开枪, 吓到你了。”
采薇摇头:“二哥杀了龙正翔,也算是为民除害,我并未被吓到。”顿了顿,又道, “只是不想, 季明会跟那种人沆瀣一气。”
其实若只是为了替柳如烟恢复自由身, 放了龙正翔那两船鸦片也罢,可谢煊分明是有打算跟着龙正翔蹚私卖鸦片这趟浑水。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有些不可置信, 是她以前看错了他, 还是他原本就是这种利欲熏心之人?
谢珺眉头叹了口气道:“是我没看好三弟,差点让他犯下大错。弟妹你放心, 我定然会让他给出一个交代。”
采薇自嘲一笑:“二哥这弟妹我还不知道会当多久, 我看二哥以后也不用叫我弟妹了。”
谢珺柔声道:“不管你和老三如何?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我的家人。”
采薇微微一愣,继而又摇头失笑, 想了想道:“二哥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谢珺道:“不了,龙正翔这一死,不是小事,我得回去处理。”
采薇点头:“那您忙着,有空来家里喝茶。”
“好。”谢珺看着她,轻笑着点头,“那我先走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目送着他的车子离开,采薇才招呼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四喜进门。
提着大包小包的四喜,默不作声地跟她进了沁园大门,终于是咬咬唇忍不住义愤填膺道:“没想到姑爷是这种人,您这才进门多久,他外面就有人了,还是龙正翔那个六姨太。”
采薇摆摆手,说:“小声些,别让人听见了。”
四喜赶紧放低声音:“小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才搬回江家。”
采薇轻描淡写道:“反正已经搬回来,他做什么跟我没关系,以后别提他了。”
“那怎么能没关系呢?”四喜急道,“要不是因为你是谢家三少奶奶,咱们今日能被绑走?”
采薇沉吟了片刻,忽然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怎……怎么了?”四喜对上她那双沉沉的眸子,一时不明所以。
采薇道:“龙正翔为了讨好谢三,连最宠爱的姨太太都能上供,你不觉得他绑我不太合乎情理吗?”
四喜眨巴了几下眼睛,不确定道:“因为龙正翔想先礼后兵?若是姑爷不要他那个六姨太,再用小姐您做威胁?”
当时王翦抓他时,也是这么个意思。她若有所思点头:“理论上是这么回事儿。但先礼后兵,那也得有这个兵才行。”
龙正翔虽然在上海滩算是条地头蛇,但比起谢家,那根本就是只随手能捏死的蚂蚁,他除非是要闹个鱼死网破,不想活了才会这么干。但走私鸦片无非是图利,除非是被逼绝路,否则一上来就来这么一出,怎么想都不太合乎常理。
四喜抓抓脑勺,道:“那龙正翔在上海滩嚣张跋扈惯了,估摸着想给姑爷一个下马威呢,活该他被二少一枪崩了。”说着又不禁感叹,“平日里看二少温文尔雅的,像个书生一般,没想到他还亲手杀人,而且这么杀伐决断。”
采薇道:“凡事不能看表面,二少不到三十岁就做到上海镇守使,自然不可能真的是什么良善之人。”
“也对。”
龙正翔的死讯当日便传遍上海滩大街小巷,少了这么个嚣张跋扈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无论是青帮其他几个老板,还是上海滩的小老百姓,无不觉得大快人心。
江鹤年也高兴得很,当晚回来交代厨房做了一大桌子好菜,从酒窖里拿出舍不得喝的陈酿,喝了个大醉酩酊。这事不仅江鹤年高兴,整个沁园都跟过节似的,只差放几响炮竹庆祝。
相对于沁园的喜气洋洋,闸北的镇守使署则是另一番气氛。
使署的办公室里,兄弟二人隔桌而立,旁边站着两个参谋和副官。
谢珺手掌狠狠拍在桌面,面色冷厉地看着对面的人,道:“三弟,龙正翔这事儿你怎么跟我解释?为什么查到他的贩卖私烟,不马上上报给我?”
谢煊面色沉静地看着他,淡声回道:“我想先查查怎么回事,等有结果再上报。”
谢珺冷笑一声:“所以你调查的结果就是,用两船鸦片跟他换女人,然后还想分一杯羹?”
谢煊沉默不言,在旁人看来,这大概就是默认。
谢珺挥挥手让屋内的其他人出去,等只剩两人后,深呼吸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幸而我发现得及时,不然等到铸成大错,我们谢家怎么跟总统交代,怎么跟上海的老百姓交代?父亲让我看着你,我没看住的话,我又怎么跟他交代?”
他眉头微微蹙着,看着他的目光,严厉中带着一点属于兄长的慈爱和忧心,跟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谢煊点点头道:“这次确实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龙正翔说给柳姑娘自由,我脑子一热便答应了他。”
谢珺道:“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当年也是为了这个女人差点毁了自己。”
谢煊说:“我是见她身世实在可怜。”
谢珺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你要真喜欢她,我也不反对,不过这样身份的女人肯定是进不了门的,你养在外面便是。至于弟妹那里,你自己好好处理,不要闹得太僵。总统刚刚举行了祀天礼,父亲也参加了,这意味这什么,你我都懂,江家的财力支持很重要。”
“我明白。”
谢珺点点头,又在他肩膀上亲昵地拍拍,道:“以后有什么事,及时报告给我。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不能让你再出一点差池。”
谢煊的目光从自己肩上那只手划过,轻声道:“让二哥担心了。”
谢珺笑了笑,收回手:“行了,出去忙你的事吧。”
谢煊点头,不动声色地在他脸上扫了眼,转身出门。站在门边的阿诚见他出来,朝他点点头,推门而入。
谢煊蹙眉看了眼阖上的门,面无表情离开。
“怎么样了?”谢珺在桌后的大班椅坐下,拿起一支笔夹在指间转了两圈,淡声问。
阿诚回道:“龙正翔那边已经处理好,但是兄弟们沿着苏州河找了一圈,没发现王翦。”
谢珺道:“水里没有,必然就是还活着。再多派些人手去找,绝不能让他活着被三少找到。”
“收到。”
等在楼下车旁的陈青山,见到自家老大下来,赶紧走上前道:“现在署里都传你为了个女人和龙正翔私下交易,真是气死了我。”
谢煊淡淡道:“无妨,让他们误会。”
“不是……”见他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座,陈青山也赶紧上车,边点火边道,“咱们这可是为了查龙正翔背后的大人物。”
谢煊拿出一根烟,含在唇上点,然后晃了晃火柴,将火苗晃灭,微微眯着眼睛道:“不用查了,我已经知道是谁。”
“啊?”陈青山惊愕地看他一眼,“谁啊?”
谢煊沉默片刻:“等把王翦找出来,就知道了。”
“王翦?”
“今天在船上不是有个人跳水么?没猜错的话就是王翦。他舅舅这一死,要他命的人估计不少,咱们得赶紧找到人。不要他命的人只有我,他自然会什么都招出来。”
陈青山其实还有点云里雾里,不过见他神色严肃冷厉,也没多问,只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事。过了片刻,他又想到什么似的,看了眼副驾驶座上蹙眉抽烟的男人,试探开口:“少奶奶那边怎么办?龙正翔也真是缺德,竟然把她给绑在船舱里,全程听着你们的对话。还有……你真打算收了那个柳如烟?”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没底气的小声嘀咕,“若是我有少奶奶那样的媳妇,天仙放我跟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谢煊凉飕飕地斜睨向他。
陈青山对上他的目光,撇撇嘴,默了片刻,忽然又像是豁出去一样,噼里啪啦大声道:“当初你困在安徽,派我运送弹药,若不是三少奶奶,那批救命的弹药怎么可能运到你手上?别说是我这条小命,你能不能逃过一劫还是个未知数。要不是她你能打胜仗?能升职?这才回来多久,见到个老情人儿,转头魂儿就被勾走了。不是我说你三少,你这做法比陈世美还不如……”
“青山!”谢煊淡声打断他。
“啊?”陈青山一串还没说完的话噎在口中。
“你觉得我是陈世美那种人吗?”
陈青山说:“当然不觉得,但是……”
“那就没什么但是。”谢煊将手搁在打开的车边,掸了掸烟灰,轻描淡写道,“我要真对小月仙有男女之情,不用等呈毓贝勒抢人,我肯定早就收了她。”
陈青山道:“我也知道你对小月仙没那种心思,但你这段时间对她的态度,为她的事,让我也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了?”他顿了顿,又问,“那你心里是有三少奶奶的吧?”
谢煊轻笑一声:“不然呢?”
陈青山重重松了口气,又道:“那你现在怎么办?她肯定是误会你了。”
谢煊沉默片刻,阖上眼睛低声道:“有人想让她误会,那就让她误会罢。谢家如今一团糟心事,她回了江家也好。”
陈青山歪头悄咪咪瞅他。
“好好开车。”
“哦。”
采薇在一开始的愤怒难过和失望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自己和谢煊这事儿。其实说白了,也就是相当于自己遇到一个出轨渣男,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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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恋是大事么?当算不上,或者说只在短暂的时间里,可以算做大事,在整个人生维度里,一场失恋那绝对不是什么大事儿。
不得不说,江五小姐是很容易自我说服的那类人,没过几天,心情就恢复了大半。
谢司令回来后,谢煊来过沁园一次,要接媳妇儿回谢家过年,不仅没见到采薇,还在江家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只差被赶出门。
于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个新年,采薇仍旧是在江家过的。不过跟去年不同的是,青竹写信说假期短暂课业繁重,留在了日本,没有回来过年。
虽然还挺想念自己这便宜哥哥的,但采薇又觉得这家伙回来,若是看到自己和谢煊闹僵,估摸着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不回来倒也清静。
到了大年初三,早上刚刚吃过早餐,便有佣人从前院儿跑到芳华苑报信,说姑爷上门拜年来了。
采薇是一点不想跟谢煊打照面,闻言赶紧拉着四喜从后门出了门。在外面晃到下午才慢悠悠回家。
开门的佣人,见到她,面露难色,吞吞吐吐。
“赵妈,您这是怎么了?”
赵妈退开一步,让她和四喜进门,采薇跨进门槛一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门内,大喇喇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谢煊,另一个则是他的跟班陈青山。
赵妈道:“姑爷知道你出去了,就说在门口等你回来。”
谢煊今日穿着竹布衫,看起来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公子,但杵在门口这行径分明就是无赖。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采薇在家里没说过和他发生过什么,但他和柳如烟那点事,各种各样的版本早传得满城沸沸扬扬,甚至有草台班子还编了本子演了这一出。是以江家姑爷和龙正翔姨太太搞破鞋这事儿在沁园也是人尽皆知。
估摸着他今天来拜年,又是受了冷遇,不好意思赖在房里,自己搬了椅子在天寒地冻的室外等着。
看到她进来,谢煊抬起头起身,云淡风轻开口:“回来了?”
语气虽然听着平淡,但看向她的那双狭长黑眸,闪着灼灼的光,像是有两团热烈的火,压抑不住要蹿上来。
采薇却是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哂笑道:“谢三公子这是做什么?这丘八风洒到咱们江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待我酝酿酝酿,过两天开始加更,让太姥爷雄起。
95、更新
谢煊对她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 站起来慢条斯理拍拍长衫下摆,看着她笑道:“你回来了?”
采薇走斜了他一眼,直接越过他往里走,只是还没越过他, 人已经被他伸手拦住去路:“咱们聊聊。”
采薇抬头看他,哂笑道:“聊什么?聊你和龙正翔六姨太搞破鞋全城皆知?”
一旁的陈青山差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被谢煊一个冷眼逼了回去, 然后默默地退到了几米远的树旁站着。
谢煊皱起眉头, 道:“外面瞎传的风言风语, 你也信?”
“我不信啊。”采薇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唇,“但我信我自己听到和看到的。比如船上那次——”
谢煊道:“那天我答应龙正翔,不过是为了迷惑他,让他相信我。”他本打算继续说下去, 不远处已经围上了一群以江家三小姐洵美和六少爷梦松为首的一群人, 个个虎视眈眈看着他, 好几个手中还拿着笤帚之类的玩意,一副他要是敢做什么, 就要冲上来让他好看的架势。
他有些无奈地捂捂额头, 小声道:“咱们出去在车上聊一会儿,好不好?”
采薇瞅了眼周围的人, 也有点哭笑不得, 她道:“若是你想谈离婚的事,我可以跟你出去。但要是是谈其他,那就免了。”
“采薇……”谢煊皱眉看着她, 目光难得有些挫败。
采薇不为所动:“看来你找我不是想谈离婚的,那就好走不送。”
谢煊拉住她的手:“你就一点不能相信我?”
采薇道:“那你也得值得我相信。”
洵美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蹭蹭跑过来,江采薇从谢煊身前拽开,梗着脖子道:“三少,你没见着我妹妹不想跟你说话么?”说着又嫌恶地啐了一声,“成亲不到一年就搞破鞋,还有脸上我们家?”
一旁的陈青山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了,自家少爷哪里受过这种屈辱?他迈步上前道:“三小姐,您听了几句流言蜚语就给我们三少乱扣帽子,这不是太好吧?何况这是三少和少奶奶两个人的事,你一个大姨子掺和,我看不是太合适。”
洵美对着谢煊还有几分忌惮和畏惧,刚刚冲动骂完其实心里就有点虚了,但面对谢煊这个副官,可就半点心虚都没有,甚至还激发了她的斗志。
她转头横眉冷眼对上陈青山,就是一顿怒喷:“你这个臭丘八算什么东西?别以为穿上军装拿着枪,我就看不出你是个地痞流氓了。我们江家让你踏进门槛,那是我们做人宽厚。就你现在站的这块地儿,等你一出门,我得叫人拿水冲三遍。”
陈青山被骂得目瞪口呆:“……”好男不跟女斗,我忍。
洵美却是跟骂上瘾似的,小嘴继续噼里啪啦道:“瞧你这大老粗的样子,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吧,我看你还是多认几个字再出来,免得丢人现眼。”
陈青山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朝谢煊皮笑肉不笑道:“三少,我去外面等你。”
说完瞪了眼战斗力十足的洵美,转身走了。
“看看看,心虚了吧?”洵美还不依不挠朝他背影道。
采薇捂了捂额,有点同情无辜受牵连的陈副官。她拉拉自己三姐的手:“行了,陈副官又没得罪你,你骂他做什么?”
洵美心说,我这是指桑骂槐呢,不敢这么骂谢三,就只能骂陈青山,权当间接骂了谢三。她瞥了眼旁边脸色冷冽的男人,道:“妹妹,咱们进去。”
“洵美,麻烦您让我和采薇说几句话。”
他声音礼貌客气,但洵美莫名就没了刚刚骂陈青山的底气,她看了看采薇,接收到对方让她放心的眼神,悻悻地松开手,走到了一边。
采薇看向谢煊:“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简单说完。”
谢煊点头:“既然你不愿认真听我解释,我那就长话短说。”他顿了顿,微微凑上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第一,我和柳如烟之前是清白的,我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第二,若是哪天我死了,你要改嫁,我泉下有知会祝福你遇到良人,但我活着的时候,离婚的事,你就别想了。第三,离我二哥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被他的外面蒙骗了,他对你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听。”
他说这话的时候,与她只隔了半尺的距离,说完之后就静静看着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让采薇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目光。
她退后一步,面无表情淡淡道:“说完了?”
谢煊道:“暂时只有这么多,要是还有别的事,我再过来跟你说。”
采薇:“……”还要过来?
谢煊道:“我知道你在江家过得比谢家开心,等我处理完一些事情,再接你回去。”
采薇愣了下,下意识问:“什么事情?”
谢煊沉默片刻,道:“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不知道更好。”
采薇嗤了一声:“不管你办什么事情,都不用来接我,我回娘家不是跟你置气,是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回谢家。”说罢,想到什么似的,从手包里掏出几枚大洋,递给他,“你放心,钱财方面的支持,我会兑现之前的承诺,但前提是不要来烦我。”
谢煊低下头去看着放在自己手中的几枚银洋,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丫头不用骂人就能把人给气死。
再抬头时,面前的女孩儿已经头也不回转身离开。虽然如预料中的,今日讨了个没趣,但总算见上了人,也不算白来一趟,他不好再赖在这里,握着大洋掂了掂,在众人目送下,出了大门。
“三少,三少奶奶没再为难你吧?”陈青山见他上车,有点心虚地问,毕竟刚刚他很没义气地先遁了。
谢煊淡淡看他一眼,将手中的钱放进车里的手套箱,老神在在道:“没骂,还给了钱。”
陈青山欣慰地舒了口气,喜笑颜开道:“我就说三少奶奶对你那是一片真心,这样的好媳妇哪里去找哦?三少您真是上辈子真是烧了高香。”
谢煊看了眼沁园阖上的朱红大门,道:“我也觉得是。”
陈青山边启动车子边笑说:“得幸好之前司令英明,让你娶的是江家五小姐,要是联姻的是三小姐,那就惨了,人都能给她骂吐血。”
谢煊轻笑一声:“你这就弄错了,洵美就是个纸老虎,你三少奶奶才是真的老虎,母老虎。”
陈青山赶紧把窗户关上,小心翼翼看了眼外边,低声道:“三少,咱们这还在沁园门口呢,要是让江家人听到你这么说三少奶奶,告你一状,就惨了。”
“出息!”谢煊斜他一眼,“还不快赶紧开车。晚上咱们去青浦一趟。”
“干什么?”
“我收到消息,王翦可能躲在那边。”
“好好好,咱们赶紧把人抓住,看看龙正翔背后的老板到底是谁。”
初春的夜晚,依旧冷得出奇,二更天的光景,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夜幕笼罩之下,咚咚咚的脚步声,便显得异常清晰。
王翦捂着腹部,跌跌撞撞往前跑,后面追赶来的脚步越来越近,敲在鼓膜上,像是死亡的声音。
他匆匆忙忙拐进一条青石板路的巷子。
昨天下过一场雨,老旧的青石板路,滑的厉害,没跑几步,王翦就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临近,他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只是刚刚站稳,嘴巴忽然被人捂住,整个人被拖进了旁边的一扇门内。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疯狂挣扎,还没看清楚来人,只觉得脖颈后一痛,人已经没了知觉。
谢煊收回手,对抱着王翦的陈青山道:“这里留不得,赶紧从后门走。”
陈青山诶一声,将人像扛沙袋一样扛在肩膀上,在夜色下,跟着他朝后门走去。后门外是一条窄路,路下是一条江南特色的河道,河边停着一条乌篷船。
谢煊下了台阶,踏上船,将陈青山身上昏迷的人接过来,拖进船舱里,又从里面丢出来一只蓑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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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山戴上蓑笠,坐在船头将船划到水中央。
不一会儿,岸边就想起急促的脚步声,陈青山微微抬头,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心中大惊,低声道:“三少,是阿诚。”
谢煊的声音从船舱低低传来:“别让他认出来。”
“放心,我这脸上的妆不是白化的。”
阿诚看到水中孤零零的乌篷船,偶在船头的船家正在用鹭鸶捞鱼,他蹙了蹙眉,走上前道:“船家,问您个事儿?”
陈青山抬头,在月光下露出一张苍老黝黑的脸,看到腰上别枪,穿着军装的男人,似乎是有点畏惧,哑声道:“军爷,有什么事?”
他少时混迹三教九流,口技这门手艺自是不在话下,模仿声音惟妙惟肖,此刻完全就是一副风吹雨打老人家的声音。
阿诚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年轻男子朝这边跑过来?”
陈青山道:“没有啊,这么晚了,哪里有人?”
阿诚看了眼那船舱:“船上就你一个人?”
陈青山道:“哪能呢?我老伴睡在舱里,她染了风寒,这不是没钱买药么?晚上出来捕点鱼,明早好去换点钱。”
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两声老妪的苍老咳嗽。
他赶紧朝船舱里道,“没事的,军爷找人,问我话呢。”
阿诚抱拳道:“打扰了。”
陈青山道:“军爷好走。”
阿诚对身后的手下挥挥手:“把几个出口堵住,他受了伤,跑不远。”
等人跑远,陈青山才暗暗舒了口气,边划船边低声道:“他们走了。”
谢煊从船舱里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眼道:“王翦伤得挺重,赶紧从河道出去。”
“好嘞,幸好阿诚没上船。”陈青山笑嘻嘻道,“不过三少你那咳嗽学得还真像,我都怀疑舱里是不是躺着个老阿婆。”
谢煊道:“别废话,赶紧划船,小心阿诚杀个回马枪。”
没过多久,阿诚确实带人杀了个回马枪,只是水道中那只乌篷船上,早没了人的踪影。
“三少,人没事了。”一家诊所里,大夫从内间走出来,朝坐在外面的谢煊道。
“多谢了。”谢煊起身拍拍大夫的肩膀,这是他在国外认识的朋友,自是信得过。
他带着陈青山走进屋内,躺在床上的王翦已经苏醒过来,看到来人,苍白的脸上,露出惊恐状。
谢煊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向他,淡声说:“放心,要你命的人不是我。”
王翦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哑声问:“是三少救了我?”
谢煊道:“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活着?不过外面到处是要你命的人,你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表现了。”
王翦艰难地爬下床,跪在他跟前:“三少,求你救我。”
谢煊往后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云淡风轻道:“只要你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救你一命不是难事。”
王翦用力点头:“我告诉你,全部告诉你。”
谢煊道:“那就先说走私鸦片说起,你舅舅背后的老板是谁?”
王翦道:“是二少。”
陈青山大惊:“你说什么?”
谢煊摆摆手示意他噤声:“说仔细点。”
王翦说:“我舅舅虽然也开烟馆贩卖大烟,但这几年有禁烟令,云南那边不让种私烟,他自己又没有鸦片园,能拿到的货源有限,哪里有本事拿到一船一船的货。这些烟都是二少运进上海的,我舅舅就是帮他分销。据说二少在云南有自己的鸦片园。他是镇守使,若是被发现贩卖私烟,这乌纱帽肯定得掉,所以和舅舅约定好,若是被发现,就让舅舅担这个名。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杀舅舅灭口。我当时听到枪声,知道自己肯定也没活路了,只能跳了水,没想到运气好真逃掉了。”
相对于谢煊的平静,陈青山已经震惊得快要凌乱。
谢煊垂下眸子,沉吟了片刻,又问:“三少奶奶是谁让你绑去船上的?”
王翦道:“是二少,我舅舅哪有这个胆子让我绑三少奶奶。”
一旁的陈青山终于是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谢煊脸上仍旧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越发冷冽:“你还知道二少什么事,统统告诉我。”
王翦思忖了片刻:“我知道的不多,都是我舅舅交代我做事,我拐弯抹角知道一点他和二少的事。”他顿了下,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去年上半年,他有让我舅舅帮他买了一批进口军火。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他是江南制造局的总办,要多少军火没有?还让舅舅私下帮他买进口货。”
云里雾里的陈青山,脑子渐渐转动起来,震惊地看向谢煊。
谢煊脸色深沉如水,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用力闭了闭眼睛。他救王翦,无非是要证明自己的猜测,但是随着猜测一点点被证实,并没有任何真相大白的如释重负,反倒是觉得沉重的喘过不气来。
这些日子,他心中其实一直抱着侥幸,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或者只是单纯走私烟土,其他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事到如今,他没办法自欺欺人。谢珺做过的不为人知的恶事,应该远远不止这些。他甚至不愿再仔细想下去。
沉默了片刻,他复又睁开眼睛,问道:“六姨太和二少什么关系?”
王翦抬头,茫然道:“六姨太不是和三少是旧识么?难道和二少也是旧识?”
谢煊摇摇头:“看来你也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同志们,下篇幻言《病娇督主的现代宠爱》专栏里看到没?就是bt太监穿到现代做真男人的沙雕文,百分百甜文,大家去提前收一个。
96、一更
谢煊沉默了片刻, 起身对王翦道:“你暂时在这里休养,过两天我送你出上海。”
王翦就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感激涕零地连连道谢:“只要三少能救我,以后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谢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扯了扯嘴角:“当牛做马就算了,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出门来到外间, 对大夫低声道谢又嘱托了几句, 带着陈青山离开了诊所。
上车后, 陈副官的表情还没从刚刚的震惊恢复,他边启动车子,边朝副驾驶座的人道:“三少,这到底怎么回事?二少私卖鸦片权当他是利欲熏心, 我就不说什么了。可当初安徽那些想拦截军火的土匪, 也是他安排的?他这是要置你于死地啊!”
谢煊卸力般重重靠在椅背上, 闭上眼睛,脸色冷得像是浮着一层碎冰, 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脑子里浮现少时谢珺刚刚回到谢家那会儿。他和梅姨的院子, 就在母亲院子后面,他那时对这个见面不多的二哥, 甚是好奇, 时不时就跑到他们院子里去找他。他这个二哥,虽然只得十三四岁,但却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和内敛, 总是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书或者写字。
他那时已经写得一手好字,有一次他跑去看他,他正好铺了宣纸在石桌,见他进来,写了一幅“手足情深”的字给他。
手足情深?虽然和谢珺的感情,比不上大哥,但这么多年来,也足以谈得上手足情深。
从小到大,谢家二公子刻苦勤勉,恭谦礼让,对人也总是仁慈和善。哪怕是在这几年,他平步青云,虽然行事风格让人诟病,但在其位谋其职,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身不由己。所以他仍旧觉得二哥还是自己那个好二哥。哪怕是大哥过世后,他听过一些不太好的谣言,也只是一笑了之,觉得荒谬至极。
手足是什么?是互相信任和帮扶,就像当年大哥为了他跪下求呈毓,为了护住他死在土匪枪林弹雨之下。大哥没了之后,兄弟只剩两人,他自是越发珍惜这手足之情。
可现在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太天真。也许对某些人来说,从来没有什么手足之情。
陈青山见他脸色不对,不敢多问,压下一腔怒火,开车直奔谢公馆。
这会儿才正月初,谢司令还没回南京,正在书房和谢珺说事情。谢煊一回到屋,陈管家就通知他也去书房。
谢煊点点头,深呼一口气,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父亲!”他推开虚掩的门。
谢司令见他进来,随口问:“这么晚才回来,做什么去了?”
谢煊朝坐在在书桌外的谢珺看去,他也正好朝他看过来,嘴角带着点惯有温和笑意。
“出去跟朋友喝了点酒。”他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谢司令点点头,招呼他过去坐。
谢煊从善如流在谢珺旁边坐下。
谢司令道:“如今什么局势,你们俩也清楚。日本那边逼得紧,总统他也没办法,各方面尽量在拖,但为了能顺利登基,条约肯定是要签的。上海这边反对的声音肯定很多,你们兄弟俩要处理好,安全方面也要注意。”
谢煊皱眉道:“日本野心勃勃,如今占了山东,以后只怕是想吞并我们。那些条款绝不能答应。”
谢司令面色微冷,轻斥道:“你懂什么?答应不过是缓兵之计,等总统登基,国内局势稳定下来,再对付日本。”
谢煊目光落在红木桌边上放着的一顶官帽,这是父亲做总兵时的帽子,珊瑚顶珠,二品大员。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缓下声音:“明白。”
谢珺拍拍他的肩膀,笑说:“三弟,若总统登基,咱们谢家是功臣,以后这天下也有咱们的三分,别去国外待了两年,就学洋人口中所谓的民主。这天底下谁有权,谁有本事,谁就能做主,怎么可能让民做主?”
谢煊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点头:“二哥说的是。”
谢司令道:“我马上要回南京,江南制造局总办的事,我已经跟北京申请,过段时间,任命应该就会下来,到时候有老三管军火,仲文就专门处理这边的局势,在总统登基前后,千万不能出一点纰漏。”
谢珺眉头轻蹙,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点点头道:“明白。”
谢煊也道:“明白。”
谢司令挥挥手:“行了你们早点休息。”
两人刚刚从书房出来,楼梯口便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是阿诚跑了上来。
“二少。”阿诚走过来唤道,面色严肃冷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谢珺旁边的谢煊,略带戒备。
谢煊像是没注意道一般,打了个哈欠挥挥手:“二哥你和阿诚忙着,我先回房了。”
谢珺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才低声问:“怎么回事?”
阿诚凑到他耳畔,小声说:“今晚本来找到了王翦,但又让他给逃了。”
谢珺面露不虞,道:“他一个小瘪三,能从你手下逃走?到底怎么回事?”
阿诚面露愧色:“本来他中了枪跑不远的,应该是有人接应,把他救走了。说起来是我大意了,当时河里有条船,我见是个老翁在钓鱼,船舱里又有老妪的咳嗽声,就没上船检查,后来搜了一圈没搜到,才反应过来这船可能有问题,回去一找,船上早没人了,舱里还有血迹。”
谢珺脸色冷沉下来,默了片刻,淡声道:“救走了就救走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去休息吧。”
阿诚道:“二少,是我办事不利。”
“都说了没事。”谢珺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有人救他,我亲自去抓捕也不一定能抓到,一个小瘪三知道的也不多,没事的。”
阿诚点点头,下了楼。
回到房内的谢煊,在空荡荡的房内坐着发了片刻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
他看着银光闪闪的钱币,片刻之后,兀自轻笑了笑。青山说得没错,他的命是她给的,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把她护住。
他用力深呼吸了口气,将大洋紧紧攥在掌中。
正月很快过去,江南的天气慢慢转暖,雨水也更加多了。谢煊还真没再来沁园烦人,采薇也没再见过他,唯一看到他的消息,是偶尔小报上关于他的花边。
还真是应了当初姨婆那句话,十里洋场有名的公子哥儿。
采薇也懒得去刻意打听他的事,只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他的结局,不管再如何失望,只要想到他可能随时都会死去,难免五味杂陈。一方面是觉得两个人闹成这样也好,至少到时候面临他的结局时,不会那么难过。一方面,又实在不忍心去面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结局。
转眼到了三月份,难得好天气,采薇从工厂出来,让四喜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去洋场逛街。逛完之后,就近去了家西餐厅,准备随便吃点。
她来西餐厅本是图清净,只是天不从人愿,才刚刚开吃,背后卡座就来了几个北方口音的男人,坐下后,那说话的嗓门,瞬间传遍整个餐厅。
采薇本是打算赶紧离开的,但是却在听到一个东北口音的男人说的话后,停下来起身的动作。
“我们奉天去年从北京城来了几位大人物,什么贝勒爷、格格,浩浩荡荡数百人,咱们那一个破落的满人镇子一下给热闹起来。”
“贝勒爷?是北京城那位呈毓贝勒?”
“诶?就是这位爷。别看大清朝没了,这些皇亲国戚的钱财,那是几辈子都花不光的。这贝勒爷带着人一去,就在镇子上圈了地建了大宅子,又开了工厂,养了马匹,一个穷镇子,半年就红火起来了。”
“我在北京城时,听说这贝勒爷不是跟洋人做烟土生意么?”
“可不是么?不然怎么会这么有钱?听说跟他一块去奉天的那位格格家少爷,就吸白面,刚到那边时差点死了,后来不知怎么救了过来。年底来之前,我还和那小少爷谈过生意,人好像精神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不抽了。”
采薇握在手中倒茶,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
她匆忙起身,转到后面的卡座,问道:“这位大哥,你刚刚说的格格家少爷,是不是姓傅?”
那东北大哥三十多岁,是个生意人,约莫是第一次来大上海,第一次来西餐厅,兴奋得很,眼下看到一个穿着洋装的摩登少女,顿时两眼冒光,也没听清楚她的话,咧着一对黄牙,笑嘻嘻问:“这位密斯,您说什么?咦?洋文是这么说的吧?”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我问你刚刚说的格格家少爷,是不是姓傅?”
这东北大哥终于听清楚她的问话,笑眯眯点头:“没错,就是傅家少爷,他娘是满清格格,他爹据说是镶黄旗子弟,领过正三品的参领,不过在去奉天之前就没了。对了……”这人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小声道,“他还有个姐姐,好像说是谢家的少奶奶。”
采薇只觉脑子一阵懵,顿时天旋地转起来,好半晌才稳住神,又继续问:“您说您年前还见过这傅少爷?”
“可不是么?”这大哥拍拍胸口,“我在奉天那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呈毓贝勒一到奉天,就主动来找我做生意。”
采薇知道这人必然是在说大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婉清母亲和弟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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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静下来,想了想,问道:“我听说呈毓少爷去奉天遇到了土匪,死了好多人,可有这事儿?”
这东北大哥哈哈大笑:“姑娘,您这消息从哪里听的?呈毓贝勒带了几百人,落脚的又是满人镇子,有哪个土匪敢劫他啊?您这消息可听错了。”
采薇脑子里又是一阵嗡鸣,一时间竟然不知哪里出了错,只是不可置信地问:“大哥,您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刚从奉天那边过来呢,哪能骗你?”说着又笑嘻嘻道,“密斯姑娘,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同你好好说说我们奉天的事,我跟你说,这洋人的牛排,那真是比不得我们东北的酱骨头。”
他说什么,采薇是一句听不下去,放了一枚大洋在餐桌,就跌跌撞撞除了餐厅。
既然婉清的娘和弟弟没死,那封导致她自杀的信又是怎么回事?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是自杀,而是有人让她看起来像是自杀。
是啊,她怎么可能自杀?分明前几日,还和她说要自食其力,做新时代女性。可是她一个本本分分的后宅女子,谁会要她的命?
一阵风吹来,采薇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
她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拉他去了离这里不远的谢公馆。
此时夕阳西下,谢公馆门口,荷枪实弹的卫兵,让这栋宅子看起来森严肃穆。从年前离开后,算起来已经快三个月没来过这里,一时间竟觉得有点恍若隔世的陌生。
虽然回了娘家这么久,但她毕竟是谢家三少奶奶,门房看到她回来,赶紧恭恭敬敬开了门。
陈管家听到动静,从宅子里走出来,笑呵呵迎上:“三少奶奶,您回来了!”
采薇面无血色,脑子一团混乱,敷衍地点点头,直接往洋楼里走。
“三少奶奶,三少这会儿还没回来,家里马上要开饭了,您想吃什么,我去让厨房给您添上。”
采薇道:“不用了,我就是回来看看。”
她走进客厅,闻声而来的谢莹,几乎是小跑着冲上来,握着她的手道:“三嫂,您可算回来了,我知道是三哥对不起您,我已经骂他了……”
采薇哪里又心思想她和谢煊的这点破事,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已经打断她:“你别多想,我没事。”
这时眉眉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腿,昂头看着她道:“三婶婶,眉眉想你。”
采薇低头看着这个长大不少的小姑娘,顿时鼻间一阵酸涩,蹲下身,摸着她的头道:“三婶也想眉眉。”
“那你回来好不好?”
采薇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样,一句话都说出不出来,好半晌才回过神,站起来问道:“莹莹,佩儿在吗?”
谢莹道:“大嫂走了没多久,佩儿就回乡下了。”
“她乡下在哪里?”
谢莹道:“佩儿是正定人。”
那必然是找不到人了。采薇点点头:“我去北配楼看看。”
谢莹拉着她道:“大嫂走了,配楼就已经封了,您别去,不吉利。”
采薇拂开她的手:“我在外面看看就好。”
谢莹没再阻止她,只将眉眉交给佣人,跟着她一块穿过后门。
来到了北配楼下站定后,采薇昂头看向楼上的阳台,心情一阵抑制不住的翻涌。
曾几何时,婉清就经常站在阳台上和她说话。
她是那样温和柔善的女人,从不争强好胜,有时候两人在一起,她为了纠正她那传统的思想,语气难免生硬不好听,但她从来没生过气,总是认真听着。她这辈子大约也没害过任何人。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女人,到底谁会想让她死呢?
谢莹触景生情,抹着眼睛哽咽道:“那段时日,大嫂分明好了很多,收到家里出事的信,也不像刚从北京城回来消极。怎么就忽然自杀了呢?况且她还有眉眉啊。”
采薇默默注视着这栋配楼,终于也眼眶一热,忍不住落下泪来。
“弟妹?”一道声音,打破了两人这悲伤的气氛。
采薇闻声转头,看到穿着黑色西装的谢珺朝这边走过来,她抹了抹眼睛,勉强一笑:“二哥。”
谢珺在两个女孩子跟前停下,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谢莹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大嫂,有点难受。”
谢珺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干净的手绢,替妹妹擦了擦满脸泪痕。:“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别想太多。”
说这话是,他的目光是对着采薇的。
采薇点点头:“没事,就是触景生情。”
谢珺收回手,在妹妹肩膀拍了拍,想起什么似的,问采薇:“弟妹,你是搬回来了吗?”
采薇愣了下,摇头:“没有,我就是来看看。”
谢珺眉头轻蹙:“是有什么吗?三弟不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采薇抬头看向面前这张温润如玉的脸,忽然想起年初谢煊在他耳边说的话——“离我二哥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被他的外表蒙骗了,他对你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听”。
当时他说这些话时,她是完全不以为然的,甚至都没仔细听,只想着把他赶走。但此时,面对着谢珺,那些话忽然就一字不漏地跳进了她的脑子里。
毫无理由的,在这一刻,她本能般选择了相信谢煊。
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全部吞了下去,她轻笑了笑道:“我就是恰好路过这边,来看看眉眉和莹莹。”
“这样啊!”谢珺点点头,顿了片刻,又说,“不管你跟三弟怎么样?你永远都是谢家的少奶奶,咱们谢公馆的门会一直为你敞开着,随时欢迎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但是会很晚。作者君要和太姥爷一起雄起
97、二更
采薇笑了笑, 像是除了刚刚跟谢莹一起触景生情之外,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轻描淡写开口道:“多谢二哥。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免得家里人担心。”
谢珺抬抬手看了下腕表,道:“要不是我还有点事要忙,就送你回去了。这样吧, 我让阿文送你。”
采薇也没推辞, 点点头道:“那就多谢二哥。”
虽说是叫阿文送人, 但谢珺还是亲自将她送上了车子。
采薇一直努力保持着从容淡定,直到出了公馆大门,才暗暗舒了口气。但是无意间听到的消息,像是块大石头一样,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刚刚进入谢公馆时, 她有种自己走进地狱的感觉, 好像到处都是陷阱,每个人都可能忽然长着獠牙。
婉清的事, 本是谢家的事, 可她却不知道该相信谢家的谁?所以谁都不敢说。以至于她现在的心中,像是抓心挠肺火烧火烙一般, 整个人快要爆炸。
她没办法捂住这个可怕的秘密, 她必须马上去告诉值得信任的人。可是思来想去,发觉除了谢煊,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车子行到一半, 她想了想,随口问开车的阿文:“今天晚上三少有公务忙吗?”
阿文点头回道:“好像要去十六铺码头巡逻。”
采薇点头,暗暗深呼吸了口气,等车子快开开进南市时,她让阿文停了车,说是自己逛着回去。南市是江家的地盘,阿文自是不用担心,等她下车,便掉头离开。
采薇看着谢家的车子走远,赶紧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拉她去十六铺码头。
这会儿已经暮色四合,约莫是快要下雨,天空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暗沉的厉害。
采薇顾不得那么多,她只想赶紧见到谢煊,将这件事告诉他,把这份自己无法承受的恐惧和痛苦,释放出去。
黄包车到十六铺码头时,天只剩下了一丝暗淡的光线。码头虽然人来人往,但也鱼龙混杂,一个年轻美貌的千金小姐独自来这种地方,并不安全。
采薇下了黄包车,东顾西盼走了一小截路,就已经有好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盯上了她,还有人轻佻地吹起了口哨。
她恍若未闻,只心急如焚地四处张望,想马上找到谢煊。然而走了一路,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反倒是天越来越黑,几滴雨淅淅沥沥落下来。但她像是没有感觉一样,继续沿着码头往前跑。
越是焦急越是看到不到自己要找的人,正在她快要焦躁的发疯时,有两个男人跑上来拦住她,嬉皮笑脸道:“姑娘,这要下雨了,要不要去我们船上避一避雨?”
其中一人甚至还上来拉她的手臂,采薇一腔不知什么火没处发泄,被人一碰,一点即燃,她用力推开人,挥着手中的包,歇斯底里大叫:“滚开!”
那两人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还想说什么,却见这美人目眦欲裂一般,举着包朝他们猛砸过来。两个人被砸了个屁滚尿流,跌跌撞撞跑开了。
雨越来越大,采薇停下脚步,喘着气茫然地站在夜幕之中,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挫败地蹲下了身体。
“咦?那不是三少奶奶吗?”不远处,从一辆船上下来的陈青山对身旁的谢煊道。
谢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暗沉的暮色之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码头边。他眸光一震,迅速迈开长腿疾步跑过去,脱下夹克衫地上的人兜头一盖,大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采薇抬起头看向他,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谢煊一愣,将她拉起来,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伸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哆哆嗦嗦道:“你去哪里了?我找你一直找不到。”
“你来找我的?”谢煊看她神色不对,猜想是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将她用衣服裹住,打横抱起来,往停车的地方跑去。
等坐进了车内,他伸手从手套箱里拿出一张干净的手绢,替她擦了擦脸上水迹,问:“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浑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心里头的恐惧造成的,脸色也白得厉害,看着他半天不说话。
谢煊被她这模样吓得不轻,握着她纤瘦的肩头,皱眉问:“到底怎么了?”
采薇终于稍稍回神,看了眼驾驶座的陈青山,却还是没开口。
谢煊会意,吩咐道:“青山,你先下车待会儿。”
“诶。”陈青山应了声,赶紧开门下车。
谢煊开了车内灯,定定看着采薇的眼睛,又伸手摸了摸她冰凉的脸。自己这个小妻子,向来有种超出她这个年龄女子的冷静从容,他从来没看到过她这种失控惊惶的模样,以至于他都不敢大声呼吸,开口的声音是也轻柔的。
他再次问:“你找我做什么?”
采薇抬头,在对上他那双狭长的黑眸时,那种无处发泄的焦躁和恐惧,忽然就平静了几分。她深呼吸一口气,哽咽道:“大嫂……大嫂她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谢煊眸光一颤,握住她的手道:“不要急,慢慢说。”
采薇道:“我今天下午在餐厅遇到一个从奉天来的生意人,他说呈毓贝勒根本就没遭到什么土匪打劫,傅太太和傅少爷也没死。那么……”她顿了顿,“那么大嫂收到的信就一定是假的,既然信是假的,那自杀也就是假的,是有人故意制造自杀的假象。我回谢公馆想找佩儿问情况,才知道她早就回了乡下。”
谢煊点头:“大嫂丧事办完没几天,佩儿就回老家正定了。”
虽然他表情未有过多波澜,心中却早已惊涛骇浪。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他不想妄加揣测,但是一桩接着一桩的事,让他不得不去做最坏的猜想。
他闭了闭眼睛,沉声问:“你回公馆,有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事儿?”
采薇摇头:“我谁都不敢相信,只能来找你。”至少他绝对不会有害大嫂的心思。
这些日子以来,谢煊心中每日受着煎熬,听她这么一说,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下还是禁不住一软,轻笑道:“多谢你还相信我。”
采薇茫然地看着他:“大嫂那么一个温柔和善的人,到底是谁会害她?”
谢煊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把她的衣领,摸到了一手湿润,将裹在她身上的夹克拿下来,替她解了外衣,道:“把湿衣服脱了,先送你回沁园换衣服,有些事慢慢跟你说。”
采薇折腾了这么一通,只觉得身心俱疲,也没有力气多说话多思考,从善如流脱掉湿了的外衫,将夹克披上。正要靠在椅背缓一缓,人已经被他抱进怀中。
她也没有挣扎,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体,都急需一点温暖,才能缓过劲儿。
男人的手臂是有力的,胸膛是温暖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刻有点荒谬,但被他抱在怀中,那颗不安的心,确实平静了下来。
车子很快到了沁园,雨也变得大了许多,陈青山下了车去叫门房,江家的人看到是他,本来还挺冷淡,听说五小姐在车内,才赶紧去拿伞接人。
采薇是一个人出来的,这时候才回来,江鹤年和江太太本就担心着,听到佣人的报告,也都打着伞出来迎接。
看到谢煊一手举着伞,一手将女儿揽在怀中,女孩儿身上还穿的是男人外套,江鹤年顿时勃然大怒,觉得自家闺女被欺负了,但转念又想起两个人早是夫妻,于是嘴里那本来要斥责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只走上来冷着脸问:“这是怎么回事?”
采薇摇摇头:“没事,就是正准备回来时,遇上了下雨,被淋湿了,正好撞见季明,就让他送我回来了。”
谢煊道:“爸,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先让采薇回房洗个澡换身衣裳,免得着凉了。”
江太太一听赶紧道:“快快快!可千万别着凉了。”
于是谢煊拥着采薇,疾步朝芳华苑走去,落在后头的江老爷,看着女儿娇小的身子被男人紧紧揽在怀中,不悦地撇了撇嘴。
采薇这个澡泡了快半个时辰,才换上浴袍出来,回到房内。
谢煊坐在桌边,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看到她出来,问:“有没有不舒服?”
采薇摇头:“没事。”
谢煊给她倒了杯热茶,道:“坐下吧,我们慢慢说。”
采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抬头看向他。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淡声道:“你知道怎么回事?”
谢煊摇头:“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先告诉你。”
采薇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谢煊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道:“跟龙正翔合作走私烟土的是我二哥,严格来说,他不是和龙正翔合作,不过是利用龙正翔帮他办事。所以那次在船上,是杀人灭口。在安徽拦截军火补给,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也是他。当年通匪害死我大哥的,可能也是他。还有柳如烟……”说到这里,他几乎有点说不下去,心里的猜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告诉别人又是一回事,没说一句,都在诛自己的心。他顿了顿,又才继续,“柳如烟应该是他的人……”
采薇震惊地看向他,脑子里浮现谢珺温润如玉的模样,虽然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但她所认识的他,从来温和有礼,没有过任何恶行。
她不可置信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谢煊见她这反应,自嘲一笑:“别说你不相信,我也不敢相信。若不是现在手上还没切实的证据,我都想亲口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是为什么,一个本来不受重用的庶子,为了权势为了野心,为了出人头地罢了。只是为了这些,就要残害手足,实在是让他们想不明白。
采薇倒吸一口冷气,道:“所以大嫂……大嫂也是?”
谢煊摇头:“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什么都不敢说。但如果大嫂真的是被人害死,谢家上下除了他,没有别人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办到。”
采薇深呼吸两口气,将内心的惊涛骇浪压下去,问:“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谢煊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她,冷不丁问:“你相信我说的这些吗?”
采薇微微一愣,点头:“相信。”虽然觉得震惊,但是她却丝毫没想过去怀疑他的话。
谢煊勾唇轻笑了下,握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所以也相信我和柳如烟是清白的了吗?”
采薇没料到他忽然说起这个,嚅嗫了半晌,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道:“我……不知道。”
谢煊怅然地叹了口气:“对不起。”
采薇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谢煊道:“我没想到要让你面对这些事情。”
采薇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如果谢珺真的做了这么多恶事,他根本就不会放过你。你要怎么办?”
谢煊沉默了片刻:“除了走私烟土,其他的事不过是我的猜测,我还得去找证据。”他紧紧抓住他的手,抬头看她,“今天说的这些话,你谁都不要说,遇到我二哥,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回谢家,让他以为你还在为柳如烟的事,跟我生气。”
采薇忍不住反诘:“我也不光是为了柳如烟的事。”
“我知道,你以为我打算和龙正翔走私鸦片。你也不想想,我对鸦片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事?”
采薇想了想,小声嘟哝道:“你跟柳如烟走近,是为了调查她和谢珺的关系?”
“我要真对她有男女之情,当年就该把她收进门。”他沉默了片刻,道,“当年,我一直觉得很神奇,一个十几岁的戏子,怎么会那么懂我?如今我才明白,小月仙本应该不了解我,了解我的是另有其人。”
如果说婉清的事,让采薇震惊无措。那么现下听到的这些,反倒是让她冷静下来。在谢家生活的那段日子,谢煊和谢珺两人的关系,跟普通家庭的兄弟没有任何区别。她不敢想象,在他得知谢珺做的这些事时,会有多痛苦。若是换做她,可能早就已经崩溃。
即使他现在看起来面色如常,她也猜得到此刻他心中的难受。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你不用管我,自己当心就行。”
谢煊看着她露出一抹苦笑,也许谢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她,他怎么可能不管?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道:“我回去了,你在家好好保重,不用担心我。”
采薇随他站起来,送他到门口,听到大雨滂沱声,道:“让青山开车小心点,别开太快。”
谢煊点头,站在门口,转过身对着他,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绾在耳后,道:“如果这些事真的都是我二哥做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会给所有被他害死的人一个交代。”
采薇道:“不管怎样,你要当心。如果他真的做过这些,这心机和手段不是你比得上的,况且他现在身在高位,千万不要和他正面起冲突。他上面还有谢司令,把证据交给谢司令就好。”
谢煊道:“放心,我心里有数。”说完,定定看着她不再说话。
采薇昂着头看他,不明所以。
谢煊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抱住她,将她揽进怀中。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能感觉到他克制的激动,她的心也忽然猛得跳起来。
两人一时无言,就这么静默地拥抱了半晌,谢煊才哑声开口:“虽然事情很糟糕,但其实我今天挺高兴的。”
采薇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谢煊道:“我很高兴你选择相信我。”
采薇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害大嫂。”
谢煊轻笑了笑:“不管什么原因,你相信我,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采薇伸手拍拍他的脊背,她明白,在这种时候,自己的信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这个男人来说,都至关重要。
谢煊将她松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采薇,我是真的高兴。”
失而复得的信任,让他难得有点孩子气。他现在才发觉,她对自己的信任,足够抵消这些日子以来无法发泄的痛苦。
采薇心里则是有些五味杂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相信了他,好像就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在她的潜意识里,谢煊不会害人,更不会害她。
可是,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谢珺那张网大概早就布好,他能逃得过吗?
谢煊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故意轻松地笑了笑,揉了把她的头发:“别担心,就算他想杀我,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杀。如今我有了防范,他背后动手脚没那么容易。”
采薇点点头,看着他下了楼,才关上隔扇门,回到房内大床上重重躺下。
脑子里不由得浮现第一次见到谢珺的场景,他走过来,替自己和二姐文茵解围,好心地邀请两人上车坐着,自己则绅士般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
她那时对这个人的印象极好,以至于后来对于他误会自己的身份,还颇有几分内疚。
实际上,在嫁进谢家这么久以来,谢珺给自己的印象,也一直没有变,一个温文尔雅宽厚温和的男人,就像是一个非常可靠的兄长。
然而,现在却得知,这个可靠的兄长走私烟火,残害手足,甚至大嫂的死可能也跟他有关。
那张英俊儒雅的皮囊下,真的住了一个恶魔吗?
98、更新
怀揣着这么大的秘密, 还时时得担心着谢煊那边的情况,却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可真是苦了采薇。
饶是她在江家掩饰得再好,但时不时心不在焉的游离状, 还是让江家上下觉得她有问题。好在他们都自动将这问题归结于她的婚姻不顺。
江鹤年这时再次展示了他作为新兴资本家的开明,语重心长安抚她,让她暂且忍着, 说如今时局走向不明, 若是恢复帝制失败, 谢家十有八/九会失势,到时候再瞅准时机提出和离,凭着江家的财富和她的才貌,找个好的下家, 那绝对不是难事。
采薇:“……”她这个便宜爹不愧是做生意的, 这算盘打得那叫一个溜。
其实她也知道, 江鹤年这是心中愧疚,总觉得当初她是因为救青竹救江家, 才跳进这个火坑嫁错人。
每天听着以江老爷为代表的江家众人, 跟晨昏定省似的,至少要将谢煊骂上几遍, 她有时候都怀疑, 若是人能被骂死的话,谢三少估计都已经死过好几回了,也不用让她每日担惊受怕。
因为两个女儿的前车之鉴, 江鹤年如今是再不敢强迫儿女婚事,洵美先前相亲十余次,统统没上看眼后,她决定自己捋袖子去找,江鹤年欣然应允。
上海开埠几十年,女性出门社交已不是什么稀奇事,自由恋爱也悄然兴起,洵美读的是新式学校,虽然不像二姐文茵那样在事业上有追求,想着留学深造什么的,但在爱情婚姻上,势必要走在时代前列。
不得不说,江鹤年养的孩子,除了稳重的大少和年纪尚小的五少,虽说都没坏心眼儿,但也是没有让人省心的。
当然,没有坏心眼儿,已经实属难得。
以前采薇还没出嫁时,因为江老爷的偏心眼儿,洵美没少跟她拈酸吃醋,有事没事找她掐架。可等人一走,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姑娘,没人再跟她抢东西抢关注,她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浮云,姐妹情深比什么都重要。于是采薇回了娘家,她什么都不跟她抢了,有什么好东西好事情都想着她,一副好姐姐的架势。
这样一对比,采薇对于谢珺的行为,更是不可思议。
洵美最近迷上交际舞,每个礼拜六,都会去礼查饭店的跳舞会。采薇本没什么兴趣,但自从听了谢煊的话后,实在是憋得慌,也没什么合适的方式发泄,熬了大半个月,洵美再邀请她,她就跟着一块去了。
“江小姐——”两人一进舞厅,便有一个模样英俊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打招呼,这声江小姐,自然是叫的洵美。
洵美看到来人脸上微微一红,却强装镇定地回道:“林公子!”顿了下,又拉着采薇对人介绍,“这是我妹妹。”
林公子看向采薇,彬彬有礼道:“江小姐的妹妹,想必就是谢家三少奶奶了,幸会幸会。”
他目光只在采薇脸上淡淡扫了下,又专注在洵美身上。这微小的举动,自是满足了洵美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丝欢喜的笑容。
采薇瞥了眼身旁的女孩,又不动声色得打量了下面前的男人。嗯,年轻英俊,打扮得体,举止绅士,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年轻公子。
只是以她有限的阅人经验,总觉得这人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她凑近洵美的耳畔,悄悄问道:“这是新交的男朋友?”
洵美低声啐道:“别胡说。”
话是这样说,但看向那男子时的含羞带怯,分明是对这人有意思。偏偏那年轻公子看着她的目光,绅士中又带着点深情的炽热,女孩子哪里能招架的住。
音乐这时响了气起来,林公子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伸向洵美,彬彬有礼道:“江小姐,不知可否赏脸共舞一支?”
洵美面色淡定,慢慢伸出手放在他掌中,内心则已经乐开了花,随着他滑进了舞池,留下采薇一个人在旁边。
有年轻男子上来邀舞,采薇只摆摆手,默默在一旁看着舞池里的洵美和那位林公子。
因为跳的是慢速华尔兹,灯光只是缓慢得变换着,舞池里的面孔,看得还算清晰。那林公子看起来是很有教养的绅士,搭在洵美腰间的手,只虚虚挨着,偶尔凑在她耳畔说几句话,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洵美吃吃直笑。然后在她额间的发丝,因为动作稍大散落下来时,男人便伸手轻轻地帮她拂在耳后。
洵美一颗芳心,显然已经被这公子信手拈来的举动,搅得意乱神迷。分明就是个情场高手。
就在采薇不由自主皱起眉头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这位美丽的小姐,不知可否赏脸跳一支舞?”
采薇下意识转头,看到的便是迷离灯光下,谢珺那张半明半暗的清俊面孔。
她蓦地怔忡。
她的反应,让谢珺愣了下,笑说:“弟妹,是不是吓到你了?”
采薇回过神,赶紧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轻笑着摇摇头:“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谢珺道:“我送两个公使回饭店,想起来今日是礼拜六,饭店有跳舞会,就顺便来看看,没想到弟妹也在这里。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采薇回道:“跟我三姐一块来的。”
谢珺点点头,朝舞池瞥了眼,再次伸出手,笑说:“好久没跳舞了,不知弟妹可否赏脸跳支舞?”
在喧杂的舞厅里,他看起来依旧清风朗月一般,那张微微带着笑意的英俊脸孔,怎么都无法让人跟恶魔联系起来。但是,那一桩桩的事,一个一个的人名,在采薇的脑海中马不停蹄闪过,她不由得就从头到脚一阵发寒,半晌没有回应。
谢珺弯唇轻笑了声:“怎么了?弟妹。”
采薇再次回神,暗暗深呼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从容,笑着将手放在他的掌中。
谢珺轻轻握住她柔软的小手,带着她没入舞池。舒缓的华尔兹,没能让采薇放松下来,反倒是随着脚下的步伐,心跳得厉害。脑子里不停得回响着谢煊说的话,无法抑制的恐惧,在四肢百骸游走。
谢珺很快发觉了她的不对劲,低声询问:“弟妹的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不舒服?”
采薇生怕自己的眼神表情泄露内心的情绪,一直低着头,不停地说服自己冷静,听他这一问,愣了下道:“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有点着凉了。”
“是吗?”谢珺边说边抬起本来虚虚覆在她腰间的手,碰了碰她的额头,“额头也很凉,好像在出虚汗,算了,咱们别跳了,我带你去旁边休息。”
采薇如释重负,她哪里是着凉?是与这人跳舞给吓的。
谢珺领着她到舞池角落的沙发坐下,离开片刻后,不知从哪里端了杯热水过来,递给她:“先喝点热水缓缓,要是还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大夫。”
采薇接过来,哪怕她再努里控制自己,也忍不住表情有些僵硬,好在在谢珺看来,她是不舒服,并没有多想。
“二哥你去跳舞吧,不用管我。”她喝了口热水缓了缓道。
谢珺弯唇轻笑了笑:“我也只是过来随便瞧一眼,都是小年轻,我就是看看热闹罢了。”
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温和,以至于采薇忽然怀疑,是不是谢煊冤枉了他?但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让她选择相信谢煊。
两人正说着,洵美忽然气哼哼跑了过来,看到谢珺,先是咦了一声,又礼貌地打招呼:“二哥!”
谢珺笑着同她点点头。
采薇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谢珺身上移开,转头问:“怎么了?三姐。”
洵美黑着脸重重在她旁边坐下:“真是气死了我!”
“怎么了?”采薇问。
洵美伸手往舞池一指:“你看看!”
采薇顺着她的手看去,这会儿舞曲已经换成热烈的探戈,而那原本拥挤的舞池,被一对奔放的男女占据。也不能说是占据,而是这对男女跳得实在是太过火,旁边的人只能退避三舍。
那女人是个金发的洋人,身材高挑火辣,穿着一身性感的裙子,酥胸露了大半。而那男人……采薇定睛一看,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那不是陈青山么?
她赶紧四顾了一下,没看到谢煊的身影,又才仔细去看舞池。
洵美气哼哼道:“这臭丘八要不要脸?搂着个大洋马跳舞也就算了,还胡乱撞人,弄得我和林公子都没法跳下去。”
采薇问:“你的林公子呢?”
洵美愤怒道:“别提了,刚刚被这姓陈的一肘子撞出鼻血,去洗手间处理了。”
采薇:“……”
谢珺看了眼舞池的陈青山,笑道:“听说青山最近在相亲,相了几次都没成,这是准备相洋人了?”
洵美鄙夷地嗤了声:“能有女人看得上他,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珺轻笑了笑,将地方让给姐妹俩,起身道:“弟妹,那我就先走,你们玩得开心。”
采薇重重舒了口气,笑着道:“二哥慢走。”
谢珺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不紧不慢离开。
采薇默默目送着他的背影,等到人出了门,才收回视线,端起杯子用力灌了口水。
洵美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一边横眉竖眼盯着舞池里那两道身影,一边不忘道:“要是你嫁的是谢二公子,那该多好。模样生得好,斯斯文文,还有本事。而且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风流韵事。”
采薇淡淡道:“也不能这样说,凡事还是不要光看表面。”
洵美却是不以为然,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指着舞池里的陈青山道:“怎么就不能看表面?相由心生懂不懂?你看那姓陈的流氓,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写着流氓二字。”
“你还见过人脚趾盖啊?”采薇被她义愤填膺的模样逗乐,“你这是对陈副官有偏见,他人挺不错的,别每次见到人就骂,他也没得罪你。”
洵美啐了一声:“什么不错?这人是北京南城的地痞流氓出身,要不是跟着谢三,摇身一变成了副官,现在估计还在打家劫舍呢。”她顿了顿,又道,“若是林公子被他撞出了什么毛病,我非得让他好看。”
采薇笑问:“你真喜欢那位林公子?他做什么的”
洵美红着脸道:“他家在南洋做生意的,去年才回来,准备在上海发展。”
采薇点点头:“爸爸虽然说了你的婚事自己做主,家世背景不重要,但品貌肯定是要过得去的。你了解这个林公子吗?过”
洵美道:“林公子人很好的。”
采薇轻笑:“你才跟人见过几次,就知道人好了?”
洵美颇有些得意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知道我怎么认识他的么?去年年底我去逛百货商场,遇到扒手,他帮我追回了钱袋。后来偶遇几次,每次都看到他帮助别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人品的公子。”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反倒是让采薇更加狐疑。
两人正说着,那位林公子已经回来,鼻子下塞着一团棉花,形容颇有些狼狈,看来陈副官将人撞的不轻。
洵美见到人来,赶紧起身,担忧道:“林公子,你没事吧”
林公子摇摇头:“没事。”又有些无奈道,“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如此粗鲁之人。”
他话音刚落,那粗鲁之人,已经同洋妞分开,大喇喇走了过来。
“三少奶奶。”
采薇道:“你一个人来的?”
陈青山笑嘻嘻道:“那是自然,三少又不像我是个光棍儿,哪有胆子来跳舞会?”说着,仿佛才看到洵美一样,夸张地咦了一声,“三小姐也在啊!”
洵美站起来,指着他怒道:“姓陈的,刚刚你为什么要撞林公子?”
陈青山眨眨眼睛,一脸无辜:“林公子?”
“你少装了,人都给你撞出了一脸血。”
陈青山恍然大悟转头看向身旁的年轻男人,“是这位公子么?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说完便要伸手去捏人家的脸。
林公子不知是不是被他撞出了心理阴影,脸色不太好好看地连连后退:“无妨无妨,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洵美怒道:“得幸好你遇到的是林公子,换做别人,绝不会轻饶你。”
陈青山嬉皮笑脸道:“是是是,多谢林公子和三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
洵美哼了一声,见舞曲又开始,绕过沙发:“走,林公子,别被这泼皮无赖搅了兴致,咱们再去跳舞。”
林公子从善如流牵起她的手,再次滑进了舞池。
陈青山到沙发坐下,瞥了眼那没入舞池的男女,撇撇嘴摇头。
采薇转头四顾了一下,问:“你家三少呢?”
陈青山笑说:“三少奶奶别看了,三少派我来看着你的,他自己真没来。交代我要是有人占你便宜,就让我把人赶走。”
采薇嘴角抽了下,想了想问:“他最近怎么样?”
陈青山道:“还行,让你别担心。”
采薇咕哝道:“我担心什么?”她不太好意思跟男人说这个,便转移话题,问,“你刚撞人家林公子做什么?还把人撞出了一脸血。”
陈青山啧了一声:“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这是你三姐新交的男朋友?”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洵美对他好像是有点意思。”
陈青山嗤笑:“这人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采薇看了眼舞池中那俊俏公子,道:“听洵美说,家里是在南洋做生意的,去年刚刚回来,准备在上海发展。”
陈青山扯扯唇角,鄙夷一笑:“你们这些富家千金可真好骗。南洋做生意的?我跟你说,这厮就是个南方来的拆白党,专门骗你三姐这种千金小姐的。”
采薇大惊:“你怎么知道?”
陈青山道:“你去问问你三姐,他和这人认识是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紧接着便是各种不经意的偶遇,让她看到这人品行多方端善良。等正儿八经约会几次,就该是各种意外借钱了。当然,钱财对你们江家小姐来说不是什么事,就怕不仅骗财还要骗色,等生米煮成熟饭,那就成了人家的专属摇钱树。”
采薇刚刚只觉得那林公子哪里不对劲,现下听他这么一说,想到刚刚洵美的话,顿时冷汗淋漓,不由自主朝舞池看去,也不知那人说了什么,洵美正笑得花枝乱颤。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陈青山道:“我哪里注意这些,是前两日,我和三少在外滩那边,看到你三姐和这位林公子,三少觉得不对劲,让我去查了查,这一查就查出来了。”
采薇道:“你们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陈青山:“我也是今天才查清楚的,这不来告诉你了么?”
采薇有点头痛得揉了揉额角:“行,我知道了,回头我去告诉我三姐。”
陈青山轻笑一声:“就你三姐这二百五的性子,如今正在被人迷得五迷三道,你要直接跟她说这林公子是拆白党,她铁定不信,而且还会怪你不盼她好。”
采薇笑:“你还挺了解我三姐的。”
陈青山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每见你们江家这位三小姐一次,都得挨她一顿骂,能不了解么?”说着又道,“三少奶奶您别担心了,这事儿三少已经给你想好了解决办法,待会跳完舞,估摸着三小姐会接受那位林公子的邀请,在附近压压马路什么的,你让他们去,然后等着看戏就是。”
采薇闻言有些意外,没想到谢煊竟然还有功夫管这事儿。她笑了笑道:“替我多谢你家三少,麻烦他了。”
“三少奶奶家的事,对三少来说,那都是大事,怎么会麻烦?”
两人说了一会儿,跳完一支舞的洵美,果然跟只花蝴蝶一般跑过来,满脸欢喜道:“妹妹,我和林公子去附近走走,你自己在这里玩,十点钟的时候,咱们去程大哥那里会合。”
两个女孩子晚上出门,江鹤年自然是派了程展开车护送的。
采薇点点头:“好,你去吧,自己当心点。”
“有林公子在,你就放心吧。”
采薇:“……”
等人跑开,陈青山由衷感叹:“上回我亲眼看到你这位三姐,一口气在百货商场花了三十大洋,眼睛都没眨一下。三十大洋啊!都赶上我半年军饷了。这么好骗的有钱姑娘,要不是良心过不去,我都想骗了。”
“你就别风凉话了,赶紧跟上,可别让洵美吃了亏。”
“放心吧,有人看着。”
采薇自然是不放心的,一口气跟着跑下楼,很快看到了前方走在路边的男女背影。
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洵美和那位林公子说说笑笑并肩而行,看起来像是一对刚刚陷入爱河的男女,正在月色下约会。
过了一会儿,那男人的手,便试探着握住了女孩。洵美假意挣扎了片刻,最终含羞带怯地放弃,任由他牵着自己。
采薇抚额,忍不住想追上去将两人分开,但又明白以洵美那性子,自己这样无凭无据棒打鸳鸯,肯定是行不通的。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因为太专注,什么时候身旁的陈青山不在了,都没察觉。
那林公子牵着洵美走了一小段,也不知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洵美点点头,便跟着他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采薇赶紧跟上去,看到两人往黑暗的巷子深处走去,忍不住要出声叫住两人时,嘴巴忽然被人从后面捂住。
她脑子一懵,吓得心脏差点漏掉半拍,就在她准备大叫呼救时,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是我。”
谢煊将她抱进怀中,感觉到她放松下来,放开手,直接将人抱到了拐角的墙边躲着,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没事的。”
采薇转头,在夜色中对上他的脸,小声嗔道:“你怎么来了?吓死我了。”
谢煊轻笑一声:“正好路过。”
采薇:“……”才怪。
谢煊双手环着,让她整个身体背靠在自己胸前,冷不丁又道:“你是不是瘦了?怎么跟猫儿似的,这么小一只。”
其实也不是真的小,而是女孩儿的身体那么柔软,好像稍稍用力,就能让她融化在自己身体里一般。
“你才是猫!”采薇反诘。
四月底的江南,已经是穿薄衫的季节。两个人这样亲密无间的靠着,彼此身体的气息和温度,很快就暧昧地缠绕在一起。太久没有这样靠近过,采薇嘴上虽然嗔着,身体却忍不住因为这样的亲密,而有些心肝发颤。
偏偏谢煊的手还不老实,她甚至能隔着衣衫感觉到他指腹上的粗粝。这种时候还不忘占自己便宜,采薇也算是服了他,下意识去掰他的手。
然而,谢煊一句话便制止住她的动作:“快看,别动。”
采薇闻言往巷子里看去,果然忘了手上的动作。
今晚是个好天气,月明星稀,虽然巷子里没有夜灯,也能模模糊糊看清里面的情形。只见巷内的两人停下了脚步,洵美靠在墙边,而林公子则双手撑在她的脸侧,小声说了句什么,慢慢朝女孩儿的脸覆上去。
采薇的心一下提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从墙上跳出两个蒙着脸的男人,一左一右走过去。
林公子的好事被打断,迅速转过身,将洵美护在身后:“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两个蒙面男子晃了晃手中匕首,其中一人开口道:“把钱都交出来。”
那林公子估计也算是见过世面的,飞快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洋,又转头柔声对洵美道:“江小姐,这些人就是要钱,把钱给他们就好了。”
洵美自是知道这个道理,赶紧哆哆嗦嗦从手包里掏出一把银钱放在他手上。
林公子将大洋递给那高个子的蒙面男人,好声好气道:“两位大哥,钱都在这里了,还请你们别为难我们。”
高个儿接过一把银洋,在手中掂了掂:“这么点?”说着又与同伴道,“你不是说这家伙是南洋回来的富家公子么?怎么就这么点钱?”
“我打听过的,这家伙说自己从南洋回来不久,准备在上海发展。估摸着是身上带得不够,咱们把人先绑回去,让他家里人送钱上来赎他,若是收不到钱就咔嚓。”
这两人说话口气,听着太像亡命之徒,林公子顿时吓得两腿一软,忙跪在地上道:“两位爷饶命,”
然而这两人不为所动,将匕首在他脸上拍了拍,恶狠狠道:“怕什么我们就是抓你回去待两天,收到钱就放你走,也不用多少,一万大洋就够了。”
洵美遇到这种事,自是吓得不轻,不过听到说一万两大洋,便松了口气,脱口道:“你们要钱就要钱,千万不要伤他。”
“放心小姐,我们图财不图命,当然,如果没有钱的,那就只能图命了。”
洵美点点头,认真道:“林公子,你不用担心,你把你家里地址告诉我,我去通知你家人,让他们拿钱赎你。”
躲在拐角处看着这一幕的采薇,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她这三姐可真是个人才。
那瘫坐在地上的林公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拿着匕首的蒙面人大声道:“你们别绑我,绑她就行,她是江家三小姐,就是沁园江家,你们都知道吧?别说一万大洋,就是十万也拿的出来。”
洵美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男人。
蒙面人佯装思索片刻,道:“那就一起绑,一家一万,谁家送钱留谁的命。”
林公子哪里敢让人绑走,哆哆嗦嗦道:“你们放过我,我没钱。我不是什么南洋富家公子,我就是从广东来的破落户。”
蒙面人不以为然道:“你以为这样说,就能放过你么?”
林公子道:“不信你们可以去查,我连南洋都没去过,统共就这点钱,全给你们了。”
蒙面人道:“那你为什么要自称南洋回来的富家公子?害得我们还专门守株待兔。”
“我……我……”到底身旁还站着个千金小姐,这姓林的也说不出口。
蒙面人恍然大悟道:“明白了,装成富家公子招摇撞骗对吧?听说南边来了一批拆白党,专门骗上海的有钱小姐和太太,看来你也是其中之一啊!妈的,真是白白浪费我们一番功夫。”
这回洵美是彻底崩溃了,也不管还有两个歹徒在场,拿起手包就朝林公子的头上砸去:“你这个骗子!骗子!”
林公子被打得屁滚尿流,趁机往外跑去。洵美想去追,却被蒙面人拦住去路:“江小姐是吧?没钱的骗子能走,有钱的小姐得留下。”
“你们干什么?”洵美这才从被骗的愤怒回到被打劫的恐惧,看着拿着匕首的男人逼近,吓得贴在墙根儿连连后退。
砰地一声,本来已经跑到巷口的林公子,忽然被迎面冒出来的人一脚踹飞了两三米,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踹完人的陈青山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大步往里走。
洵美看到来人,大喜过望,叫道:“陈副官,快救我!”
外面的采薇看着这一出,皱眉小声问身后的男人:“怎么还有青山的戏份?”
谢煊轻笑了笑,覆在她耳畔,低声道:“他说每次见到洵美都被骂,所以给我申请加戏,好让以后你三姐别再骂他了。”
采薇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
而巷内的洵美,看到忽然出现的陈青山,只觉得有如天神降临,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陈青山被这大小姐惊天动地哭声,弄得抖了一抖,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对着巷子里的两人大喝一声:“你们赶紧放了这位姑娘!”
两个蒙面人,扮演劫匪很是专业,举起匕首晃了晃,道:“劝你少管闲事,不然弄死你。”
陈青山招招手:“来啊!”
那两人配合地上前,举起匕首朝他刺上来,洵美贴在墙根,看着这情形,吓得一边哭一边叫:“陈副官,你小心!”
陈青山一个灵活的一个闪身,避开匕首的同时,一把握住那人手腕用力一拽,将人摔倒在地,紧接着又是一脚踹向另外一人,将人踹出了两米远。动作干净利落,刹那间,两个“歹徒”已经倒在地上。
两人面面相觑一眼,爬起来就往外跑。陈青山作势要追,洵美赶紧跑上来拉住他的手臂,抽噎道:“别追了,我一个人怕。”
陈青山清了清嗓子:“三小姐,有我在不用怕。”
采薇揉揉额头,收回脑袋,舒了口气,一时哭笑不得。抬起头,便对上谢煊一双在夜色中也熠熠发光的眸子。
“走吧!回去跟程大哥说一声。”
谢煊松开抱着她腰身的手,站起了身,然后又拉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回走。采薇还想着刚刚洵美的事,跟着他走了一段,忽然身体一轻,人被抱进了旁边一条黑暗的巷子。
“你干嘛?”采薇吓了一跳,对他这壁咚的姿势,有点无语。
谢煊伸手将她散乱的头发拨弄了下,似是漫不经心问:“刚刚我二哥也在舞厅?”
采薇点点头:“嗯。”
谢煊问:“他请你跳舞了?”
采薇如实道:“跳了半支,我想到你说的话有点紧张,他以为我不舒服,就没再跳了。”说着,试探问,“他真的是你说的那样吗?”
谢煊眉头轻蹙,语气不悦道:“你这是相信他不信我?”
采薇扯了下唇角:“因为实在是难以置信。刚刚在舞厅里见到他,还是那么温文尔雅绅士有礼,看到我不舒服,还去端了一杯热水,我真的有点想象不出他是那样的人。不是说相由心生么?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你冤枉了他?”
她这话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说完才觉得不太对劲,借着月光仔细一看,谢煊的脸果然黑如夜色。她其实很明白,如果不确定,他怎么可能去把这些罪行扣子自己亲生兄长头上?
他应该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难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握住他的手臂:“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
谢煊此刻想的却不是谢珺做过什么,而是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他其实一直只是出于男人的直觉,怀疑过谢珺对她的心思。但刚刚听她这么随口一说,几乎是已经笃定。
他深呼吸一口气,压下想杀人的冲动,沉默了片刻,冷不丁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知道我二哥做的这些事,或者他没做过这些事。他这样的男人中意你,你会对他动心吗?”
采薇只觉得这话实在莫名又荒谬:“你说什么呢?不管他做没做过这些事,他是你哥。”
谢煊想了想,换了个措辞:“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没成亲,我和他一起追求你,你会选择谁?”
采薇撇撇嘴,有些反感地皱眉:“没有可能的假设,我怎知道?”
谢煊道:“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给我。”
“我也不能骗你啊。”采薇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再说了,你是不是有毛病?竟然假设这种问题,拜你所赐,我现在看到你二哥就瘆得慌,你这个问题只会让我浑身发寒。”
谢煊轻笑一声,将她抱进怀中:“嗯,以后不会问了。”
这是一个温情而不带任何欲望的拥抱,采薇甚至隐约感受到他刻意掩盖的痛苦和脆弱。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脊背。
外面很快传来陈青山和洵美的声音。
“没事了没事了,刚刚你不是打了那姓林的么?也解气了吧?”
洵美抽噎道:“不行,我还要再打他几下。”说着又要往回走。
陈青山赶紧拉住她:“大小姐,人都快给你打残了,脸也被你毁了,以后肯定是骗不了人了。咱们差不多得了,要真闹出人命,你自己心里也不舒坦是吧?”
“我舒坦啊!”
“……”陈青山,“你也没损失什么?就算了吧,小姑娘家家的别这么血腥,再说了,那种人也不值当。”
洵美道:“我怎么没损失?他骗的可是我的感情,我的感情是千金都难换的。”
陈青山:“……也没有吧,我记着你年前的时候,不是还在跟一个什么银行公子约会么?还给人送东西呢!”
洵美被噎了一下,半晌才闷声道:“我就是不甘心。”
陈青山道:“你应该万幸才是,要是再迟点才发现这姓林的是个拆白党,那真是想哭都没地儿哭了。”
洵美一听,又大声哭起来:“我怎么就遇不到一个好男人呢!”
陈青山被她这嚎哭,弄得脑仁直跳,又怕路人看到,以为他欺负姑娘,赶紧伸出手僵硬地拍拍她的肩膀:“别哭了别哭了,肯定能遇到的,指不定你一抬头就遇到了。”
“真的吗?”洵美抬头看向他,还顺手拿起他的袖子擦了擦脸。
陈青山一口银牙咬碎,咧嘴一笑,点头道:“那肯定是真的。”
洵美又顺势在他手臂上擦了擦眼睛,抽噎了下道:“那我姑且相信你吧。”
陈青山默默收回手,他就不该加什么戏的。
等到两人走远一点,躲在巷子里的采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从谢煊的怀抱离开,抬头道:“今晚谢谢你,不然我三姐不知道会被骗成什么样子。”
谢煊笑说:“夫妻俩不用这么客气。”
也不知是不是闹了这几个月,多少生分了些,听他说到夫妻二字,采薇竟有点不好意思。她摸了摸鼻子,掩饰住自己的不自在:“你现在自己分/身乏术,还要操心我家的事,难为你了。”
谢煊道:“这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而已。不过你还是回头跟爸说一声,虽然包办婚姻让你嫁错了人,但也不能完全放任洵美乱来,富家千金不知多少人盯着,女孩子到底容易吃亏。”
“不用我说,洵美那大嘴巴,回去就得告状,我爸也不是傻子,听到这个肯定得长个心眼儿。”说完,默了片刻,清了清嗓子,佯装云淡风轻道,“包办婚姻也不一定就嫁错人。”
谢煊低低笑了一声。
采薇觉得自己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客观说一个事实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陈副官加点戏,暂时轻松一下。
99、更新
果不其然, 一觉醒来,洵美遇人不淑被骗的事,已经经由她自己的小喇叭传遍了沁园上下。江鹤年得知这事儿,自是气得脑仁儿直疼, 本来想骂她没脑子,但一想江家未婚的女儿,只怕一早就被那些不怀好意的拆白党们盯上了。那些专门骗财骗色的渣滓, 手段本就高明, 别说是洵美这样不谙世事的姑娘, 这上海滩上一些有手腕的名媛阔太也不是没被骗过。
得庆幸没酿成大错。随后江先生便禁止洵美再随便结交男子,至于婚姻大事,他会再帮她物色。
洵美心大,也不以为意, 采薇还想着她是不是该难过一阵子, 哪知两天就没当一回事了。因为陈青山救了她, 为了道谢,过了几日, 她给使署打了个电话, 确定陈青山在,便拎着大包小包谢礼, 缠着采薇去跟她一起去给人道谢。
其实这事儿真要感谢的是谢煊, 不过人家谢三公子做好事不愿留名,采薇就只能让陈青山在洵美那里领了全部功劳,自己承下谢煊这份恩情便是。
到了使署门口, 采薇不想进去凑热闹,便和程展在外面等着。看着目送着洵美与门房通报,拎着大包小包颠颠儿地跟着卫兵小跑了进去。
站在驾驶座门外的程展摇摇头,好笑道:“三小姐不会是又看上陈副官了吧?”
与他隔着车身而立的采薇一愣,她还真没往这上面想,毕竟在这之前,自己那三姐和陈副官但凡见面,轻则对人家挤兑一番,重则尖酸刻薄一顿骂,张口闭口不是流氓就是丘八。这段时日以来,她相过的男子,也都是斯文俊逸的贵公子,跟陈青山截然不同。怎么也不至于因为人家救了她一次,就忽然对人有了意思。
而且就算有意思,也不大好说,毕竟她短短一年多,有过意思的对象,不说十个也有八个。出事那晚还一副感情被骗看破红尘的架势,睡了两觉,林公子长什么样估计都忘了。
她其实还挺羡慕洵美这样的姑娘的,缺心眼儿也有缺心眼儿的好处,至少不容易真的为感情所困,看着咋咋呼呼,实际上比她洒脱多了。
反观她自己,花了那么长时间去说服自己,不要在这个不适合的时代,陷入一段不适合的感情,但始终没能成功。如今知道谢家的事,更无法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想到这里,又不禁好奇谢煊今天在使署里干什么?若是看到洵美,会不会猜到她也来了,就在使署门外?
那天晚上分开前,在黑暗的巷子里,他吻了她,久违的亲密,虽然她表现得还算淡定,但其实内心也很有些激动,以至于几天过去了,唇上好像还有种炙热的错觉。
这事儿说来也是荒谬,照理说两人澄清了误会,她也明白谢煊的处境和难处,然而偏偏什么都不能做,还得继续将这貌合神离演下去。也许老天爷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她都不知道万一哪天,谢煊真的出了事,两个人是不是就停在了这种让人误会的状态?
她闭眼默默深呼吸了口气,将涌上来的焦虑压下去。再睁眼时,却见两架汽车从使署里开了出来。其中那辆黑色雪佛兰他认得,正是谢珺的专车。
在她眉头轻蹙的同时,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过了马路,在他们车子旁边停了下来。
谢珺打开车门下车,边朝她走过来,边笑着打招呼:“刚刚看到三小姐去找青山,没想到你也来了,怎么不进去?”
毕竟是在听到谢煊的话后第二次见到这个人,虽然心里头还是很有些不自在,但已经从容了许多,不像上次那么紧张。她笑着回:“上回青山救了我三姐,今天专门来道谢,我就是陪她过来一趟,也没什么事,就不进去了。”
谢珺看着她道:“三弟在里面呢。”
采薇哂笑了下,道:“我和他又没什么话说。”
谢珺笑了笑,道:“他做的那些事,我已经说过他了,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是希望看到你们能和好如初。”
采薇不甚在意道:“再说吧。”
谢珺无奈地笑了笑,叹了口气:“那你等着,我走了。有空的话,回来看看眉眉,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采薇点头:“嗯。”
谢珺神色莫测地看了看她,就在他准备转身时,忽然砰的一声巨响。
采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不稳,重重撞在身后的车身上,脑子一懵,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具有力的身体扑倒在地。
震耳欲聋的枪声噼里啪啦响起,周遭一片混乱,采薇只觉得耳朵一阵嗡鸣,脑子里也是混沌一片,忽然像是不知今夕何夕,身在哪里?
程展跑过来大声道:“五小姐二少!”
谢珺移开身体,将采薇稍稍拉起来交给他:“赶紧去旁边躲着。”
程展伸手飞快把震懵了的女孩捞起,身姿矫捷地扎进了旁边灌木丛中。枪声爆炸不绝于耳,这不是普通的刺杀,上百人直接冲击使署,双方的交火如同是一场小型战役。
哪怕采薇已经经历过不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大场面,那枪声和炮声,震得她发晕,不远处的街道一片混乱,什么都看不清楚,她被程展护着趴在灌木丛中,一动不敢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激烈的交火终于平静下来,但采薇还是觉得头晕耳鸣,也不知是不是被第一声炮响震得太厉害,鼻下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下来,伸手一摸,果然是一手红色,脑子愈发嗡嗡作响。
她好像听到谢煊的声音在说:“二哥,你没事吧?”
“无妨,乱党逃走了几个,你马上安排全城搜捕。”
“明白。”
“五小姐,你没事吧?”虚软的身体被程展扶起来。
采薇想回答说没事,但是头晕得厉害,试图睁眼也半天睁不开,好像是陷入了一张巨大的黑暗,力气忽然被全部抽走。
“弟妹!弟妹!”谢珺焦灼的声音传来。
采薇听得到,却还是没力气回应。就在这时,一只带着温度的粗粝手捏在了她的脸颊。
那陌生又隐隐带着点熟悉的触感,忽然唤醒了她心中某种久违的恐惧,像是寒冬腊月,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透心凉的同时,脑子也瞬间清醒。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入眼之处便是谢珺那张带着焦急之色的英俊面孔,还有他那只还没从自己下巴收回的手。
采薇表情惊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谢珺以为他是被刚刚的交火吓到了,倒是没觉察异常,正要再开口,穿着戎装的谢煊走了过来,看到流着鼻血的女人,眸色一震,上前蹲下身,将她抱在怀中,忧心忡忡问:“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采薇这才回过神,她慢慢将视线从谢珺脸上收回,定定看向他,脸上表情还是有些惊恐,一句话都不说。
谢煊伸手擦了下她鼻子下的血,又从上到下扫了她一遍,没看到有受伤的地方,又问:“到底哪里受伤了?”
采薇看着他,轻轻摇头:“没事。”
但脸上的惊恐还是没有褪去。
这时阿诚走过来道:“二少,您受伤了!”
谢煊抬头,果然看到谢珺肩膀上一片湿润的痕迹,应该是被血染的,只是因为穿着黑色西装,看不出颜色。
谢珺似乎对疼痛浑然不觉,被提醒才低头朝肩头看去,眉头轻蹙了蹙,淡声道:“老三,我去医院处理一下,这边你善后。”又看了眼被他半抱着的采薇,“弟妹跟我一块去医院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采薇闻言,忽然紧紧抓住谢煊的袖子,睁大眼睛看向他。
两人四目相对,在对上他担忧的询问眼神时,她又像是蓦地反应过来一般,松开手拉住程展的手臂,借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淡声道:“我跟二哥去医院看看。”
内心的震惊和恐惧是一回事,但身体毕竟更重要,现在也不是依赖谢煊的时候。
她能感觉到自己没有外伤,但可能脑袋是真的被炸弹的威力震动到了,此刻里面跟翻江倒海似的,一阵一阵钝痛,她都怀疑是不是被震出了脑震荡。
谢珺的那辆雪佛兰被炸毁,阿诚飞快从使署内重新开了辆车子出来。
洵美这会儿也从里面跑了出来,见到满街残迹,没干涸的血迹,以及倒在地上的尸体和伤员,顿时吓得哇哇直接,闭着眼睛跑到陈青山身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瑟瑟发抖。
陈青山有些无语地将人拖到采薇跟前,她这才试探着睁开眼睛,看到采薇脸上有血迹,尖叫道:“妹妹,你受伤了?”
采薇道:“程大哥,你先把三姐送回去,我跟二少一块去医院检查一下。”
程展点头:“我送了三小姐,马上来医院。”
说话间,谢珺已经捂着肩头的伤口上了车,她看了眼表情莫测的谢煊,朝他点点头,上了谢珺那辆车。
谢煊默默扫了眼“横尸遍野”的街道,闭了闭眼睛。
洵美上了车,一边因为害怕而哆嗦,一边不忘透过窗户跟陈青山道:“陈副官,你要当心。”
陈青山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目送车子离开,才走到谢煊身旁,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感叹道:“这些革命党还真是不要命,竟然敢直接攻击使署。二少这种心思缜密的人,怎么可能没有防备,真是白白送命。”
谢煊道:“别说了,赶紧帮忙处理现场。”
“收到。”
这厢的车内,谢珺紧紧捂着肩头,指缝间已经浸出了红色的血液,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显然这伤处没有刚刚他表现的那么无足轻重。
刚刚的的交火,自然是让采薇吓得不轻,但她后来突如其来的恐惧,却不是因为目睹了这场小型战役,而是当她几近昏迷时,下巴上忽然出现的那只手。
那样短暂的触感,并不能让他真正辨别出什么,只是忽然就让她想起大婚当日,自己被人绑在黑暗的屋内,脸颊被黑暗中的陌生男人掐住时的经历。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样,在谢珺的手碰到自己的脸时,那些已经快要被遗忘的恐惧,忽然就涌了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就将镜头那只手,与黑暗中那只手合二为一。
她看了看身侧的男人,将这种没有任何证据的恐惧努力压下去,担心地问:“二哥,你伤怎么样了?”
谢珺睁开眼睛,看向她,轻笑了下,淡淡回道:“没事。你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在听他说话时,采薇又禁不住一阵恍惚,这样温和的男人,真的是黑暗中一言不发,像是地狱修罗一般的那个男人吗?
她深呼吸一口气,摇摇头:“头有点晕,应该没设么事。”
谢珺点点头:“没事就好。”
采薇又想起刚刚他把自己扑倒在地,护在身下的场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她——虽然这些人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但客观上,他确实救了她。以至于对这个人的恐惧和抗拒,又似乎少了点底气。
“刚刚多亏你救了我。”
谢珺笑说:“那些乱党本就是要杀我,你这是因为我受了无妄之灾,我哪里敢领你这声道谢。”
采薇道:“不能这么说,换做别人,只怕是管不了那么多。”
谢珺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又勾唇轻笑了笑:“我怎么能看着你在我面前出事?”
采薇对上他那双温和的黑眸,心里不知为何,忽然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别开目光,胡乱道:“二哥,你真是个好人。”
谢珺轻笑一声,复又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半晌之后,又才冷不丁低声道了句:“我不是好人。”
采薇知他流血过多,得保存体力,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到了医院,谢珺很快被送进了手术室,采薇则被带到一间检查室。这个时代的医疗设备十分简陋,哪怕是租界的洋人医院,也没什么现代仪器。不过现代医学诊治那一套,已经初见雏形,检查结果是轻微脑震荡,得在医院住下观察。
采薇确实也觉得还很不舒服,头晕耳鸣还泛着恶心,虽然对这个时代的医疗不信任,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老老实实住了下。
镇守使入院,这医院自是被封锁起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卫兵在旁边照看着他,采薇躺着缓了会儿,想起来,问道:“二少怎么样?”
卫兵回道:“肩上中了一颗子弹,已经做完手术,没有大碍,正在病房休息。”
采薇点点头,复又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间被聒噪的说话声吵醒,睁眼一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本来看着自己的卫兵不见了,却多了她爹江鹤年和大哥云柏,以及正在盛汤的四喜。
“醒了?”江鹤年见他睁眼,忙不迭开口问。
“爸爸,你们怎么来了?”
江鹤年道:“听洵美和程展说了使署那边交火的事,你受伤进了医院,赶紧过来看看。”
“洵美就没跟你说我没事吗?”
江鹤年道:“她说的话我能放心?”
采薇失笑:“不是还有程大哥么?”
云柏插话道:“那也不敢放心,你一个人在医院,我和爸爸当然是要来看看。”
采薇道:“我跟二少一块来的,怎么就是一个人了?你们刚刚没看到有卫兵在病房守着么?”
江鹤年道:“又不是自家人,怎么能放心。不过听说二少受伤,我得去看看他。”
采薇点头:“有四喜在这里就行,你们看了二少,回去同妈妈他们说我没事。”
江鹤年表情还是不大放心,满脸都是心疼,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道:“行,你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别乱动,明天我再来看你。”
父子兄妹又说了几句话,才出了门。
四喜端着汤走过来,道:“你今天也不让我跟着,得幸好没出什么事。”
采薇笑说:“你跟着有什么用?还能生出三头六臂保护我?”
四喜道:“那可说不准。”她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伸手小心翼翼扶起采薇,“大夫说暂时只能吃清淡的东西,幸好我带的是莲藕汤。”
她端起要喂她,采薇确实笑着要接过来:“我是脑袋有点晕,手脚又没伤。”
四喜不干:“头晕手就会抖,你自己喝小心洒了。”
两个人正说着,病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一身戎装的谢煊走了进来,道:“四喜,我来吧!”
四喜正要开口拒绝,采薇看了眼说话间已经走到床边的男人,道:“给他吧。”
四喜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汤碗交给了谢煊。
“你去外面等着。”谢煊接过碗,在床边坐下,自然而然地开口赶人。
四喜看向采薇,看到她朝自己点点头,这才出了房门。
谢煊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汤,道:“医生说是被炮给震到了,没什么大事,好好躺两天就行。”边说边舀起一勺汤,送到她嘴边,“来,先喝点汤。”
他估摸着是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语气温柔,一脸认真,却有点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采薇哭笑不得:“我自己喝就行。”
谢煊却执着地将手举在她唇边,笑道:“四喜说的对,头晕的话,手会抖。你自己喝小心洒。有我这个谢三爷伺候你还不满意?”
采薇扫了眼他身上的军装,以及没解下来的枪套,撇撇嘴道,道:“哪能不满意?简直受宠若惊。”
谢煊轻笑一声:“那就好,赶紧喝,不然快凉了。”
采薇从善如流张开嘴。他喂得很小心,像是怕烫到噎到她一般,喂完之后,还不忘拿出手绢给她擦擦嘴。采薇看着,有点欲言又止,谢煊察觉,问:“怎么了?”
采薇犹豫了片刻,道:“我们成亲那天,我不是被乱党劫走了么?你说有问题的,查到问题了吗?”
谢煊摇头,皱眉道:“那一伙策划扰乱婚礼的乱党,都已经抓到,劫走你的人,跟他们应该不是一伙。但我怎么都找不到其他线索,真的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完美避开了我的追踪,以至于我一直怀疑抓你的人跟乱党其实没关系。”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震惊地看向她。
采薇抿抿唇,她本来是不确定的,但这一刻,也不知为何,忽然又确定了。她凑到他跟前,小声说:“我……怀疑是谢珺。”
面对一桩接一桩不断浮出水面的真相,谢煊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心如止水,连愤怒都能很好地控制住,只是觉得像在做梦一样,荒谬的可笑。
采薇皱眉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起来,他并没有伤害她,那件事的直接结果,也不过是让她和谢煊吵了一架,做了半年假夫妻,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采薇不明白,谢煊却是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之前还不确定他的心思,现下则已经没有任何怀疑。
他同父异母的亲二哥,从小到大没有红过脸的兄长,不仅仅想要他的命,还想要他的妻子,甚至在很久之前,已经动过她的妻子。
秘密浮上水面的这段时间,对于他来说,其实痛苦远远大于仇恨,他甚至没去想到底该怎么去做。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起了杀心。
采薇定定看着他,显然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却从他莫测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
谢煊抬头,幽幽舒了口气道:“他就是个疯子。”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起身道,“别想这些了,好好休息,有我在,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采薇道:“你今晚还要去搜捕那些逃走的革命党?”
谢煊点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采薇道:“其实……我觉得你不应该抓他们,他们拼了性命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你很明白不是吗?”
其实她对他说这个,没什么道理,毕竟谢家是袁世凯的嫡系,谢司令和谢煊都是恢复帝制的支持者,他自己身为上海镇守副使,所肩负的一大责任就是镇压革命。她知道历史的走向,却恐怕也没办法劝说他背叛他现在所忠于的东西。
谢煊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我心里有数。”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已经过了大半,但我还是要给大家打个预防针,这文不走苏爽路线,男主男配差距太大,别指望他能把男配按在地下摩擦,大概就是走艰难路线吧。要说虐肯定也不虐,比起感情上不会有什么大波澜了。
100、更啦
采薇在医院躺了一夜, 隔日醒来,虽然脑子还有些晕,但整个人舒服了不少。她想着不管谢珺到底做过什么,自己这表面工作还是得做下去, 何况他昨天也确实救过自己。于是下床洗漱完毕,等四喜回沁园给她准备早餐后,决定去探望一下谢珺。
病房门口守着两个卫兵, 见她出来, 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她点点头, 让人给她带路去谢珺的病房。
镇守使被刺入院,医院的守备自是森严,走廊上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卫兵,连医护人员进出都得仔细检查。
年轻卫兵将采薇领到一间病房门口, 轻声道:“三少奶奶, 二少在这里。”
采薇点头, 抬手轻敲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谢珺温和的声音。
采薇推门而入,房间里除了半躺在床上看报纸的男人, 没有其他人。
“二哥。”
谢珺抬头看她, 神色温柔,将手中的报纸放在床头桌上, 轻笑了笑:“你怎么样?”
采薇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 他脸色苍白,连唇上都看不到一点血色,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但神色如常,仿佛身上并没有重伤。
她回道:“好多了,应该明天就能出院。你呢?”
谢珺笑了笑,淡淡道:“子弹拿出来了,没什么事。不过估计还得躺几天。”
说着,他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大约是扯到了伤口,眉头轻轻皱了下,采薇忙走上前,拿起杯子递到他手中。
“多谢。”谢珺接过水杯,朝她轻轻笑道。
采薇站在床边,等他喝完,又拿过来放下,然后目光不经意落在柜子上那张报纸。左下角的一则消息的标题,赫然有着谢家三公子五个大字。她皱眉扫了眼,果不其然又看到了柳如烟的名字。
这段时间,上海滩报纸上的花边,谢煊和龙正翔六姨太的绯闻韵事占了一半,先前不清楚内情的时候,每次强迫自己不在意,但一看到这些小道消息,还是忍不住心烦。而如今则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如果真如谢煊所说,柳如烟是谢珺的人,那他还真是可悲,那么早之前就已经被他亲哥算计。喜的是他好在还没陷进去。
谢珺注意到他的目光,伸手将报纸拿起来,道:“报上都是乱写的,你别放在心上。”
采薇勉强一笑,点点头。
谢珺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又说:“昨晚江先生来看过我。”
采薇抬头看他。
谢珺道:“江先生说很后悔将你嫁到我们谢家,他请求我帮忙,说保证会继续在财力上支持谢家,但是希望能让你和老三和离。”
采薇一愣,对上他那双黑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那漆黑的眸子,依旧是温和的,只是她忽然觉得,好像在那平静温和之下,藏着某种让人难以发现的暗涌。
她不太自在地笑了笑:“我爸爸真是不懂事,看到二哥受这么重的伤,还让我和季明的事来烦你。”
谢珺笑说:“无妨,若是我有女儿,定然也会像江先生那样操碎心。”
采薇道:“现在局势这么不安稳,我和季明的事以后再说吧,二哥不用把我爸爸的话放在心上。”
谢珺轻笑着点点头:“嗯,不过若是弟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跟我说,我毕竟是做兄长的,理应为你们的事做主。”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三少”,紧接着便是门被推开,谢煊走了进来。
他看到房内站着的采薇,表情微微一愣,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走上前问床上的谢珺:“二哥,你怎么样了?”
谢珺道:“没什么大问题,养几天就没事了。”
谢煊点头,又才问采薇:“你好些了吗?”
采薇淡声回他:“好很多了。”
谢珺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眼,道:“人抓得怎么样了?”
“搜捕到了几个,不过应该还有漏网之鱼。”
采薇默默看了看谢煊,发觉他面带疲色,约莫是一夜没睡。
谢珺道:“这次袭击是荣明策划主使,我虽然已经拿到不少关于他的线索,但还没确定他的身份。如今我养伤不方便,这件事交给你,你赶紧查出来,以绝后患。”
谢煊点头:“嗯,我会尽快把他找出来。”
采薇见两人说话,道:“二哥,你们聊,我回病房了。”
谢珺:“你好好休养。”
采薇弯唇一笑,又对谢煊疏淡道:“你在外办事,自己注意点。”说完转身出了门。
等人离开后,谢珺将手中的报纸随手放在床头柜,抬头看向面色阴沉的弟弟:“昨晚江先生来医院的时候,顺便看我,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谢煊对上他的眼睛,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谢珺摆出兄长的严肃语气:“我不知道你和柳如烟到底怎么回事?但弟妹是江家的掌上明珠,嫁到咱们谢家才一年,你就闹出这些事,让江家颜面往哪里搁。”
谢煊道:“我和柳小姐不过是红颜知己,又不会将人娶进门,我已经同她说过,他们江家眼中这点沙子也容不下,我又能怎样?”
谢珺轻笑:“你说的我自是明白,可江鹤年将弟妹看得重,他昨晚都求我帮忙,让你们离婚。”
谢煊眉头轻蹙,道:“这话二哥也就听听罢了,两家是利益结合,我们保他们平安,他们做我们的摇钱树,就算我和采薇真的闹得再不可开交,父亲也不可能让我们离婚。”
谢珺道:“我知道你对弟妹还有心思,但她如今回了娘家,照江鹤年的口气,约莫是不会再让女儿回谢家。男人身边总还是要有人嘘寒问暖。你就愿意继续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
谢煊沉默不言。
谢珺道:“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去跟父亲说,就算没有姻亲关系,我也有办法让江家继续支为我们所用。”
谢煊面无表情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这些小事以后再说,现在稳定上海这边的局势是最重要的。”
“这倒也是。”谢珺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慢慢躺好,“你去做事吧,我休息一会儿。”
谢煊默默看着床上阖着眼睛的男人,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握住拳头,暗暗深呼吸了口气,才慢慢放松下来。
采薇又在医院住了两天,确定自己没什么问题,才出了院。
因为镇守使署被攻击,镇守使谢珺被刺,全城戒严。采薇在家待了一天,出门去库房检查时,发觉满城都是便衣,这样紧张的形势,不由得让她有点紧张,也不敢多看。
到了闸北的仓库,和两个仓管对完库存,她又像往常一样,自己一间一间库房查看有没有火险隐患。
等她走到靠近后院墙的最后一间库房,刚刚推开门,身体忽然一重,有人从后面箍住她,将她推进了门内。
咯吱一声,房门被关上的刹那,屋内光线也蓦地暗淡下来,采薇吓出一身冷汗,却因为嘴巴被牢牢捂住,根本发不出求救声。
“江小姐别叫,是我!”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采薇一愣,没再挣扎。
“江小姐,我松开手,你别叫。”
采薇勉强点头,等嘴上的手松开,她转头一看,果然是楚辞南。
她一脸惊愕,不可置信道:“楚公子,怎么是你?”
楚辞南脸色惨白,额头还在冒汗,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得仿佛马上就会倒下,采薇赶紧扶住他:“你受伤了?”
楚辞南捂住还在隐隐流血的腹部:“江小姐,你小声点,别让人发现我。”
采薇将他扶到旁边坐下:“你伤得很严重,得马上找大夫。”
楚辞南赶紧摇头:“别……”
采薇怔怔地看他:“可是……”她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灵光突至一般,道,“你这是枪伤?”
楚辞南勉强笑了笑:“没事,已经取过子弹,只是动作太大,伤口又裂了。”
采薇道:“所以……你是革命党?”
楚辞南犹豫片刻,还是点头:“使署的兵和警察在搜捕我,如果江小姐要告发我,现在就去吧,不然我缓过劲儿来,可能就逃走了。”
采薇道:“你这个样子能逃到哪里去?”
楚辞南道:“走上这条路,自是已经做好随时赴死的打算。”
采薇看他气若游丝,说话都费力,没好气道:“别死不死的,你都已经逃到我这里,我岂是见死不救之人?”
楚辞南惊愕地看着她:“可我是革命党。”
采薇轻笑:“所以呢?我读过书,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你在这里待着,我去药店给你拿药。”
她正站起身,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听差大声道:“五小姐,使署和警察厅抓乱党,要搜仓库。”
采薇脸色一变,回道:“你先出去,我马上来。”
那听差闻言也没再进来,又蹭蹭跑出去了。
楚辞南捂着腹部,苦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江小姐不用管我,免得被误会跟革命党有关系。”
采薇将他扶起来:“别说这些,先躲进棉花堆里,外面我来应付。”
“江小姐……”
采薇道:“快点。”
楚辞南也没力气挣扎,从善如流在她的指引下,钻进了棉花里面。采薇一边整理一边小声道:“你忍忍,千万别出声。”
“嗯。”
采薇退开两步,见看不出异常,才往外走。这个仓库是个三进的大院子。她走到第二重院时,便和搜捕队伍迎面对了上。
今日这支小分队,好巧不巧正是谢煊带队,只是旁边跟着的不是陈青山,而是谢珺的副官阿诚。
采薇道:“干吗呢?乱党还能藏在我这里?”
谢煊没说话,倒是阿诚走上来道:“三少奶奶,刚刚有乱党往这边逃过来,我们搜完就走。”
采薇对谢珺这位副官不甚了解,只知道跟了他很多年,显然不是什么善类,她不好阻拦,以免被发现异常,她佯装不悦道:“那你们快点,刚刚正清点库存,就这样被你们打断了。”
说完又看向谢煊,这人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心中不免紧张,若是谢煊知道她救了革命党,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阿诚道:“三少,您稍等,我马上搜完。”
谢煊淡淡点头。
众人很快将这道院子搜完,又继续往里走。采薇暗暗深呼吸一口气,跟着人走了进去。
到了最后一道院子,阿诚带着手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谢煊则慵懒地靠在院中央的一棵树旁,拿出一根烟点上。
采薇看着人拿着刺刀仔细戳着棉花堆,紧张得快要冒汗,又见谢煊这副闲散模样,一把将他的烟从唇上扯下来,在地上踩灭,没好气道:“这里到处是棉花,抽什么烟?”
谢煊朝她耸耸肩,轻笑了笑。
采薇瞪了他一眼,见阿诚正要往楚辞南藏身的那间走去,目光忽然一震,因为她忽然看到门边有一丝血迹,顿时打了个寒噤,疾步走上去,边替他开门,边用身体挡住那抹血迹:“就只剩这一间了。”
阿诚恭恭敬敬道:“给三少奶奶添麻烦了。”
本来靠在树边的谢煊,在看到采薇的动作时,心头一跳,眉头微微蹙起,走上前,跟阿诚一块进了屋,随手戳了戳屋内的棉花堆:“行了这里肯定没有,继续去别家搜查,一户都不能放过。”
阿诚环顾了下房内,点点头,又对采薇道:“那就不打扰三少奶奶了。”
采薇道:“不打扰不打扰,你们自己当心点。”
“多谢三少奶奶关心。”
谢煊从她身旁擦过,神色莫测的看了她一眼,她有点心虚地别开了眼睛。
等人走后,采薇才重重松了口气,赶紧将门关上,手忙脚乱把棉花堆移开,将里面快要厥过去的楚辞南拉了出来:
“楚公子,你还好吧?”
楚辞南有气无力道:“还好。”
采薇扶着他靠着棉花堆坐下,伸手拉开他的衬衣衣摆,看到那已经被鲜血染头的纱布,道:“你这样不行,我去给你叫个大夫。”
楚辞南摇头:“不能叫大夫。”顿了顿,又道,“我学过医,麻烦你照我说的去诊所拿药,我自己处理。”
“好,你快说。”
楚辞南气若游丝地报了药名,采薇一一记下:“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她拿了钥匙锁了门,以防仓管忽然闯进去,然后从后门快速跑了出去。
楚辞南说的这些药只能在西医诊所去拿,而最近的来回也得一个多钟头。这会儿已经是傍晚,等采薇拿着一堆药品回到仓库,已经暮色沉沉。
楚辞南浑身冒着冷汗,脸色苍白如纸,采薇见状吓得不轻,赶紧放下手中的药,道:“楚公子,药都买回来了,您看怎么弄,我帮你。”
“多谢江小姐。”
楚辞南伸出因为失血过多颤抖的手,将她手中的袋子接过来,就在准备打开时,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他脸色一震,从腰间摸出枪,对向从外面打开的门。
采薇看到来人,也是吓得一跳,赶紧伸出手臂将楚辞南挡住:“谢煊,你听我说!”
她这种护着楚辞南,如同老母鸡护犊子的动作,弄得谢煊心中十分不爽,木着脸道:“小声点,是要把前院的听差引来么?”
采薇一怔。
谢煊领着一个年轻男人进来,朝楚辞南鄙薄道:“楚公子,枪都拿不稳了,还想杀谁呢?”
采薇意识到情况好像有点不对,眨眨眼睛,试探道:“你……不是来抓人的?”
谢煊瞪她一眼:“要抓先前来搜捕的时候就抓了。”说完对身旁的男人道,“陈兄,麻烦你去给这位楚公子处理一下伤。”
楚辞南一脸错愕地看着两人,那位被谢煊称为“陈兄”的男人,走上前,笑道:“楚公子不用担心,我是大夫,三少专门叫我来帮你处理伤口的,你对我大可放心。”
采薇将位置让给了陈医生,站起身犹犹豫豫朝谢煊走去,还离着半米距离时,便被他伸出长臂一把扯到胸口,语气不虞道:“我说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什么人都敢救?”
楚辞南见状,气若游丝道:“谢三公子,是我自己偷偷闯进来的,跟江小姐没关系。”
谢煊冷笑一声:“荣明!你再叫一声我老婆江小姐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抓去使署大牢?”
楚辞南反应倒也快:“我的事跟三少奶奶没关系。”
谢煊:“废话!我老婆能跟你有什么关系?”
等等!现在好像不是拈风吃醋的时候,采薇抓住他,一脸惊讶问:“你刚叫楚公子什么?”
“荣明。”
101、更新
楚辞南是革命党这事儿, 采薇并不惊奇。实际上在之前几次的谈话中,对他言语中透露的信息,她就怀疑过,这种热血知识分子, 就算不是革命党,那也是支持革命的。
可谢煊口中的“荣明”二字,却着实出乎她的意料。荣明这个名字, 她一点不陌生, 不仅从谢珺谢煊口中听说过, 报纸上也出现过。据说这人是陈先生的左膀右臂,被从日本派回上海,策划反袁的革命活动。简单点说来,是当下上海革命党的头头。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 却不知这名字下的人到底是谁, 他隐藏得很好, 谢家调查了一年多,也还没抓到人。
采薇抓着谢煊的手臂, 抬头定定看着她。
谢煊对上她的眼睛, 皮笑肉不笑道:“知道你救的是什么人了吧?这事儿要被人知道,我都保不了你。”
楚辞南微微喘着气道:“我说了, 我的事跟三少奶奶没关系。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 想必是不会放过我,随你怎么处置,但想要从我嘴里知道什么, 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功夫。”
采薇回头看向地上虚弱得话都说不出的男人,想起听过的关于荣明的传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高材生,陈先生的秘密武器。可她认识的楚辞南,分明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初第一次见面,就撞见他差点被两个青帮流氓一顿狠揍,还是她让程展出手救了人,之后他出行都带着一个白俄保镖。
她一时五味杂陈,有点说不出话来。前有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心狠手辣的谢珺,现有楚辞南这个假文弱书生真革命党首领。
不是她太天真,而是这个世界太复杂。
她又回头看向谢煊,忽然就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更顺眼了。
谢煊对上她复杂的眼神,又冷冷瞥向眼皮子都快没力气睁的楚辞南,嗤了声道:“嘴还挺硬,流这么多血还有力气逞强?”说罢又问陈大夫,“陈兄,他怎么样?”
“止了血就行,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得躺着静养,不能再动了。”
谢煊点头:“你继续处理。”说着拉起采薇的手,往外走去。
“你干吗?”采薇跟他走到门外。暮色沉沉,已经快是掌灯的时刻。
谢煊冷笑一声:“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采薇想了想,说:“楚公子是我崇敬的文人,也是我的朋友,不管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他有难,我自然是要救他的。”说着,拉着他的手,软声道,“谢煊,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放他一马,好不好?”
谢煊睨着眼看她,她一双水润乌沉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暮色下甚至能看潋滟的波光。这丫头虽然年纪不大,却向来是有主意的,在他面前总是跟他对着干,时不时就把他气得半死,很少服软,只有有事先求时,才会露出这种温顺的样子。
往常的事也就罢了,但这次是为了个男人,就让他很有点窝火。他冷哼一声,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姓谢?”
采薇道:“可我知道你跟父亲和二哥不一样,你说过自己当兵,不是为了功名,只是想守护脚下的方寸土地,你也不想看到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老百姓再跪下对不对?何况袁世凯为了登基,和日本秘密签了卖国条约,日本什么打算你还不明白?我知道你姓谢,身上还穿着新军的制服,军令难为,我也不是要你去革命跟你父亲对着干,但至少不要成为阻碍革命的刽子手。”
她其实不擅长游说别人,尤其是谢煊这种傲慢的性子,她完全不觉得自己这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动摇原本的信念。但他先前既然没有抓走楚辞南,现下又带了大夫来给人瞧伤,她还是抱着很大希望的。说完,便认真看向他那双狭长的黑眸,那眸子里是常见的冷意,看不出任何想法。
谢煊就那样面无表情看着她,直到看得她有点忐忑紧张,他忽然弯唇轻笑一声,冷冽的目光柔和下来,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把:“傻不傻?我是谁?是你丈夫,你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么?小丫头片子还给我讲上道理来了?”
采薇心头顿时一口气松了下来:“我这不是怕你不帮这个忙么?”
谢煊道:“不是说过会相信我么?怎么又没点信任了?我要是真想抓荣明,先前就抓了。”
采薇咧嘴对着他笑,挽住他的手臂,跟撒娇似的晃了晃。
谢煊道:“别给我来这套,你不是喜欢跟我算账么?这账以后再跟你算。”
“没问题,三爷怎么算都行。”
不得不说,谢三爷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被她这好声好气一顿哄,想趁机树立一点威信的打算,算是彻底泡汤了。
采薇想了想,又问:“对了,之前在医院,我听二哥的口气,他还不知道荣明是谁?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煊道:“我之前就觉得楚辞南有问题,暗地里查了下,前些日子拿到了点线索,但其实也不确定。刚刚不过是试探一下,没想到还真是。”
采薇:“……”
谢煊继续道:“不过我能查到,以我二哥的本事,估计也快了。”
这时门从里面咯吱一声打开,陈医生走了出来:“三少,已经处理好了。”
谢煊点头:“麻烦了。”
陈医生笑着摇头:“我们之间客气什么。”说罢目光落在采薇身上,“这是三嫂吧?闻名不如见面。”
“多谢陈医生。”采薇笑了笑,“不过我能有什么名?”
陈医生道:“自然是三少口中的名,先前他刚刚成亲那会儿,几个兄弟喝酒,我们问他三少奶奶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他一口一个才貌双全。”
采薇狐疑地看向谢煊。
谢煊手握拳抵在鼻下轻轻咳嗽了声:“陈兄,天色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
陈医生一听他这话,就明白这厮是怕被自己在老婆面前揭短,打着哈哈道:“行,那我就先告辞了,有事随时来找我。”
谢煊点头,亲自送他到前院送出了门,又才返回。
采薇已经进屋在照料楚辞南,她给他用棉花堆做了个简易的床,扶着他躺下。止了血吃了药,这会儿的楚慈南已经昏昏欲睡。
听到谢煊回来,采薇低声问:“刚刚那位医生信得过吗?”
谢煊道:“放心吧,他国外留洋回来的,虽然不参与政治,但一直支持共和。若楚辞南只是普通逃犯,我反倒不敢打包票,但知道他是革命党,陈医生肯定不会泄露出去。”
采薇对他做事还是很放心的,闻言点点头:“那就好,这处仓库有两个仓管一个听差,都是老实本分的,我同他们说楚公子是朋友,家里房子失火,来这里借住几日,应该就能糊弄过去。只不过,如今外面在搜捕他,躲在这里也只是权宜之计,得逃出上海才行。”
谢煊沉吟片刻:“我来办法。”
采薇抬头看向他,犹豫片刻,好整以暇道:“你能帮忙我很高兴,但你要想好,这个忙一旦帮了,你和革命党就算扯了关系,若是被发现,别说是你二哥那边,正好给他一个杀你的正当理由,就是谢司令那里,你可能都没法交代。”
谢煊对上她的眼睛,握着她的手,似笑非笑道:“担心我?”
采薇认真道:“毕竟这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我不想让你因此陷入险境。”
谢煊道:“那你呢?你就不怕跟革命党扯上关系被发现?这事儿不仅你自己有危险,连江家可能都会受牵连。”
采薇道:“我跟你不一样,我身上没有军装,不用忠于谁。在复辟和革命之间,我个人自然是倾向后者,也相信他们会取得胜利,何况楚辞南是我朋友,我肯定是要救他的。”
谢煊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了,摸了摸她的头,不太以为然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别听了几句假大空的话,就觉得这些没兵没枪的革命党,能救国救民。”
采薇道:“你不信他们,那你为什么冒险救楚公子?”
谢煊瞥了眼旁边阖着眼睛的年轻男人,扯了下唇角:“你要救我能不救?回头又得跟我闹一通。”
采薇眨眨眼睛:“我是这种人么?”
谢煊瞪她一眼:“你说呢?”
本来闭着眼睛的楚辞南,终于是忍不住低声开口:“多谢三少!不过三少的思想觉悟,真是比不上三少奶奶一个小女子。”说着叹了口气,道,“三少这样的人才,应该救国救民,不应为了袁世凯当皇帝卖命。”
谢煊没好气道:“就你们那几个人,还能救国救民?”
楚辞南道:“我们虽然人不多,没兵没枪,但只要有像三少这样的人才支持我们,那咱们国家就还有希望。”
采薇其实也知道革命党救不了现下的中国,但救国之路从来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在一代又一代革命者用鲜血探索出来的。哪怕她很清楚袁世凯一死,中国就会陷入军阀割据的混乱,但她仍旧打心底尊重这些赌上性命的革命者。
她看了看谢煊,见他一脸不以为然,显然是觉得楚辞南这些人成不了什么事,但并没有再出口反诘楚辞南的话,只淡声道:“你好好休养,我会尽量让我二哥那边晚一点查到你的身份,等你好转一些,我想办法安排你出上海。”楚辞南还未来得及张口道谢,他又补充一句,“不过要是再听到你叫一句江小姐,我马上把你送去使署。”
楚辞南笑了笑,虚弱道:“我本来看到报纸上三少和龙正翔六姨太的绯闻韵事,以为三少和三少奶奶闹翻了,还想着寻机会带三少奶奶一块离开去南边,看来是没机会了。”
采薇嘴角抽了抽,确定这位大哥确实是个不怕死的亡命之徒。
她瞥了眼谢煊,这人果然脸色阴沉下来。他伸手虚指了指躺着的男人,道:“楚辞南,我把你送出去后,最少是让我下半辈子都别再见到你。”
下半辈子?
采薇忽然怔怔地看向他。
他会有下半辈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比较晚啦,晚睡的十二点前看,早睡的第二天早上看就行。会争取多每天多更点,月内正文肯定完结。
102、更新
夜色沉沉, 医院走廊的卫兵,开始昏昏欲睡。阿诚领着一个身穿斗篷的女子,在谢珺的病房门前停下。
“二少在里面。”阿诚道。
女子点头,伸手轻轻推开, 小心翼翼走了进去。躺在床上的谢珺,听到这细小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 淡声道:“你来了?”
“二爷!”柳如烟取下斗篷的帽子, 疾步走上前病床旁跪下, 手扶在床边问:“您怎么样?”
谢珺伸手揉了把她的头,轻笑道:“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是见到我就下跪,起来吧。”
柳如烟站起身, 看他要坐起来, 赶紧上前去扶, 又竖起枕头垫在他身后:“二爷,您真的没事吗?我听阿诚说你中了弹。”
谢珺笑说:“没伤着要害, 不用担心。”他掀起眼皮看向面前这个美人, 眸光里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平静,“你最近怎么样?”
柳如烟道:“三少帮我在租界找了一处洋房, 龙家的人想找我麻烦, 都被他打发了,算是安定了下来。”
谢珺点头道:“老三对你还是挺上心的,你要是对他有意, 我帮你想办法。”
柳如烟微微一怔:“……三少他对我虽然很关照,但我觉得他对我没有男女之情。”
“是吗?”谢珺若有所思道,片刻,又看向她,“阿柳,你怪我吗?”
柳如烟道:“我怎么会怪二爷?若不是二爷,我和弟弟早就死了,我们薛家也早就绝了后。我们姐弟俩的命是二爷给的,为了二爷,我什么都愿意做。”
谢珺叹了口气,笑说:“你怎么这么傻?”
柳如烟抿唇犹豫了片刻,试探道:“二爷,我知道你身边没人,我能不能留在你身边照顾你?”
谢珺看了看她,淡声道:“现在革命党盯着我,我身边危险的很,你留在我身边做什么?”
“我不怕危险……”
谢珺摆摆手,打断她的话:“你还是先和老三搞好关系,帮我看着点他。”说着,从床头下拿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阿槐从美国给我寄来的信,他如今在西点军校读书,成绩很优异,等日后毕业回国,我会留他在身边,为他谋一个大好前程。”
柳如烟接过信,亟不可待地打开,信不长,只短短一页,她从上到下扫快速扫完,脸上也禁不住露出欣喜的笑容,然后再次跪在地上:“多谢二爷对阿槐的栽培。”
谢珺好笑地摇摇头,伸手去扶她:“起来吧,你再这么跪,我该折寿了。”
柳如烟站起身,道:“二爷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谢珺道:“行了,你回去吧,暂时别找我,若是我有事要你帮忙,阿诚会通知你。”他顿了顿,“如今局势不明,等稳定下来,如果你还要留在我身边,我再做安排。”
柳如烟一双美丽的杏眼,顿时亮了一亮,道:“那我先走了,二爷您保重。”
谢珺目送她出病房门,神色淡下来,慢慢躺回床上。
片刻后,阿诚推门而入:“已经将柳姑娘送走了。”
谢珺点头,淡声道:“荣明有下落了吗?”
阿诚道:“今天傍晚,本来按着线索差点搜捕到他,但是被他给逃掉了。不过他的身份应该很快就能查到。”
谢珺道:“嗯,赶紧把他身份查出来,不然我们在明他在暗,着实被动。”他顿了顿,又问,“今天你跟三少一块去搜捕的,他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阿诚摇头:“这倒没有,不过……”他想起什么似的,道,“我们搜捕的时候,搜到了三少奶奶的仓库,她人正好也在。”
“哦?是吗?”谢珺饶有兴趣地问,“她和三少说什么了吗?”
阿诚道:“她对三少挺冷淡的,没说几句话。”
谢珺勾唇冷笑了声,有些不屑道:“老三这人从小命好,却不懂珍惜,他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好东西。”说罢摆摆手,“你去休息吧,外面的事情及时给我报告。”
“明白。”
仓库三个工人,都是本分忠厚的劳动人民,对于革命复辟这些事不过是一知半解,采薇说了楚辞南是在仓库借住的朋友,他们自是不会往多处想。
平日里采薇并不会每天来这间仓库,但楚辞南在这里,她不敢假人之手,每天得亲自送房送药。饭还不能从江家拿,只能从外面的馆子买。
“今儿是杏花楼的菜。”休养了两日,楚辞南已经好了许多,傍晚吃着采薇送来的饭,还笑着猜起她是从那家馆子打包的饭菜。
采薇笑道:“你这舌头还挺厉害,我要的是简单的家常菜,你这都吃的出来?”
楚辞南道:“我这人平日除了爱看点书,就是喜欢到处寻好吃的,这偌大的上海滩,我基本上已经吃了个遍,好吃的馆子,随便吃几口就能分辨出来。”
采薇托腮看着他,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的话,心中却是暗暗感叹,自己那早逝的同桌男孩,在这个世界,竟然活得这么鲜活。
楚辞南觉察她的目光,笑道:“怎么了?”
采薇道:“你这是传闻中的那个荣明?”
楚慈南好笑道:“怎么?怕了吗?”
采薇上下打量他一番,兴许是受了伤,本来就清瘦的人,眼下更瘦了几分,她戏谑道:“听说你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优秀毕业生,可我都怀疑你能不能打过我。”
楚辞南道:“我干革命不靠蛮力靠智慧。”
采薇啧了一声:“你把你右手伸出来给我看一眼。”
楚辞南从善如流在她面前摊开手掌,采薇低头凑近他的虎口,点头道:“还真是有枪茧。”
“干吗呢?”两人正说着,忽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两人俱是一怔,不约而同转过头,楚辞南手上一抖,筷子还落了一根在地上。
采薇看到来人,皱眉问:“你怎么来了?”
谢煊哂笑道:“怎么,嫌我多余?”
采薇:“……”
倒是楚辞南笑盈盈站起身:“三少用过晚餐了吗?若是没吃,一起吃,江……三少奶奶带了挺多的,两人吃都够了。”不仅分量多,为了有备无患,采薇还准备了两套餐具。
谢煊目光在小桌上的食盒扫了眼:“正好还没吃。”
他径自拿起一个碗盛了饭,用筷子豪迈地将红烧肉和烧小排刨了一大半在自己碗里,还一本正经道:“楚公子受了伤,适宜吃清淡点的,有利于伤口恢复。”
采薇没好气地直接戳穿他那点坏心思:“谢季明,你跟人家伤患抢食也好意思?”
楚辞南赶紧道:“没事的,我也正好只想吃点清淡的。”
谢煊看她一眼,木着脸道:“怕你担心,其实我有件事没告诉你。”
“啊?”
“我也受伤了。”
采薇一听,顿时有点紧张:“哪里受伤了?”
谢煊伸出手背:“这里。”
采薇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被蚊子叮过的红点,没好气拍了他一下:“你还能再无聊点?”
她这一巴掌没怎么客气,但谢煊并不以为意,还弯唇笑开:“我只是试探一下,你这个妻子到底有多关心丈夫?”
旁边还有个楚辞南,采薇懒得顺着他的话跟他打情骂俏,想了想,问道:“你真没吃饭?”
谢煊道:“这两日太忙,刚刚抽出空,就马上赶过来了,还没来得及吃。”
采薇点头:“那你好好吃。”
楚辞南问:“三少这两日是忙着抓我们的人么?”
谢煊看了他一眼:“如今上海不是你们的地盘,我救你一命,不代表给你们革命党做事,背叛我的上级。”
楚辞南道:“我知道三少军令难为,只是希望抓到人,不要随便就杀掉,把他们关押起来留一条命也好。”
谢煊眉头轻蹙:“放心吧,我没有杀人的嗜好。”
楚辞南笑了笑:“多谢三少。”
谢煊吃了几口饭,想了想,道:“最近全城戒严,使署抓得很紧,若是你想通知你那些还没暴露的人,暂时离开上海,我可以帮你去传递信息。”
楚辞南抬头看向他,神色惊讶,又有些犹豫。
谢煊讥诮一笑:“你要怕我是诈你,不相信我就算了,我也没什么兴趣为了你们的革命事业,冒这个险。”
采薇道:“楚公子,你就相信他一次,如今使署派了许多军警全城大搜捕,城中也戒严,你的人待在上海,暂时也做不了什么,不如你下令让他们先撤出去,以免被发现了,白白牺牲。”
楚辞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谢煊,说了两个人的名字:“你告诉这两人就好。”
谢煊笑问:“你还真信我?”
楚辞南皮笑肉不笑道:“我是信三少奶奶。”
采薇扑哧一声,歪头看了看身旁的谢煊,道:“楚公子,你就放心吧,既然他说了要帮你,肯定就是帮你,绝对不会是害你们。要是他真的害你们,我肯定会替你找回公道。”
谢煊不以为意地啧了声:“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采薇道:“丈夫承诺的事做不到,做妻子的自然也有责任。”
谢煊放下吃完的碗筷,挑眉似笑非笑看她:“你还知道你是我谢煊的妻子啊?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让我天天独守空房的妻子,要是倒退二十年,是要进祠堂受罚的。”
采薇不以为然道:“你也说了是倒退二十年,现在可是民国了,妇女都已经解放,你还好意思拿这套老古板说事。”
两人掐了上,浑然忘记旁边还有一枚亮堂堂的灯泡。
楚辞南轻咳了咳:“我这里也没其他事,要不然……三少和三少奶奶先回家暖暖房。”
103、更新
楚辞南这话, 让采薇闹了个红脸,她下意识瞪向谢煊,对方却是一脸不以为意,还拉起她的手, 顺着朝楚辞南的话道:“行,您就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我们回去暖房了。”
楚辞南慢悠悠靠在棉花堆上, 闭上眼睛道:“哎, 我身体受了伤一个人窝在这里, 本就已经很惨了,你俩还在这里打情骂俏刺激我这孤家寡人的心灵,有没有人性?”
谢煊颇有些得意地勾唇一笑:“我虽然同情你的际遇,但也要让你明白, 不该惦记的别瞎惦记。”
采薇恼羞成怒掐了他一把, 朝楚辞南道:“那楚公子你好好休息的, 我明日再来看你。”
楚辞南点头,掀起眼皮看她:“多谢三少奶奶。”说罢又看向谢煊, “我的事就麻烦三少了。”
谢煊道:“放心吧, 既然答应了你,就肯定会办到, 不然没法跟我家里这位交代。”
楚辞南看着两人, 笑说:“以前我以为谢江两家联姻,你们两个不过是表面夫妻,没想到原来是郎才女貌郎情妾意。”
采薇和谢煊异口同声道:“我们就是表面夫妻啊!”
说完对视一眼, 都忍不出轻笑开来。
“行了,那我们走了。”采薇道。
她和谢煊手拉着手走到大门口,却没见他的车子,奇怪问:“你一个人来的,没开车?”
谢煊轻描淡写道:“我二哥可能觉察到了什么,最近一直让阿诚跟着我,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自然是不能开车过来。”
采薇眉头轻蹙:“那你别再过来了,免得他怀疑。”
谢煊点头:“我是不大放心,所以今天过来再看一眼,既然楚公子没事,我就不过来了,等他身体好一些,我安排好他离开上海,再通知你。我不亲自送你了,青山在巷子外帮我放哨,我让他送你回去。”
采薇道:“我自己坐黄包车回去就行。”
“天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坐黄包车不安全。”
采薇抿抿唇:“好吧。”
门口没有电灯,只挂着一站灯笼,两人面对面站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下。谢煊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孩,暖色的灯光下,她的眉眼显得比白日要温柔几分,于是他的心也就柔了几分,与此同时,一股愧疚之意随之涌上心头。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对不起你。”
采薇抬头错愕地看他。
谢煊轻笑了笑:“从我们成亲那日开始到现在这一年多,我好像除了让你陷入一段又一段麻烦,就没为你做过什么有用的事。”
成亲当天让她被人掳走,关在黑漆漆的屋子受到惊吓,之后去安徽。让她担心,然后千里迢迢冒着危险去救她,之后又是大嫂和柳如烟的事,如今更是让她陷入无法预知的危险。
采薇道:“你说这个干什么?”虽然嫁谢家短短一年多,比她两辈子加起来遇到的糟心事还多,但她从来没怪过他,毕竟这一切并不是他造成的,甚至他也只是受害者。
谢煊定定地看着她:“你后悔嫁给我了吗?”
采薇摇摇头,淡声道:“既然是自己做的选择,我就不会后悔。”
谢煊沉默片刻,好整以暇道:“可是我有点后悔了。如果你没嫁给我,以你的条件,应该能嫁给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如今过着安稳的生活。”
只是说完这话,又蓦地想到,如果他二哥之前说过的中意的女子就是她,那她没阴差阳错嫁给自己,只怕是已经成为她二嫂,这样一想,顿时打了个寒噤。
幸好……幸好有了当初的阴差阳错。
采薇皱眉推他一把,嗔道:“放心吧,你若是良心发现要离婚,那正合我意,我也不愁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下家。”
谢煊轻笑出声,伸手将她抱在怀中:“你想得美?我假惺惺说一句后悔,你还真相信了?像你这样美丽聪明有钱能干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我要后悔就是傻子。”
采薇干干一笑:“这么说来,你是觉得娶我这个妻子很实用?”
谢煊也笑:“是啊!简直太实用了,尤其是跟我对着干的时候最实用,能有本事把我气吐血。而且结婚这么久,跟我同房的日子两只手都能数出来,我这丈夫当得跟和尚没两样。”
采薇用力在他腰间掐了他一把,却也没舍得马上挣开他的怀抱。他说得没错,两个人结婚一年多,先是一个在华亭一个在上海,接着便是去安徽打仗一去几个月,等打了胜仗升了职,人是回了上海,却又因为种种关系,三天两头就晚归,再之后她就回了江家。
这样算来,两个人从有夫妻之实到现在,过的夫妻生活,还真的能数出来。
别说他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就是她一个女人,面对自己喜欢的男人,其实也有这方面的渴望,以至于现在这样没有了误会和纷争,被他抱在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男人气息,她也有些心猿意马。
不过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靠在他肩头一会儿,终于还是抬起头,道:“那我回去了,免得我爸爸他们担心。”
谢煊点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道:“楚公子那边,你别担心,我会帮忙把他的人送出去。”
采薇道:“你自己也小心点,毕竟你的身份是镇守副使,那些革命党不见得会相信你。”
“这个我有分寸。”
“还有……”她略微犹疑了下,才道,“你二哥那里,你小心点。”
谢煊道:“你放心,就算我手上拿到证据,也不会和他硬碰硬,更不会一怒之下杀掉他。他是总统的人,我就这样杀了他,不仅会引来杀身之祸,也会害了我父亲。我会先把证据交给父亲,和他老人家商量着如何处置。”
采薇听他还算冷静,没有抱着要和谢珺鱼死网破的打算,心中稍安,点点头道:“没错,如果真的是他害死你大哥大嫂,而且还走私大烟,是应该交给父亲处置。你负责找到证据就好,但是一定不要让他发现。”
“我会小心的。”谢煊笑了笑,牵着她的手,朝巷子外走起去。
陈青山正站在巷子外抽烟,看到两人出来,叫了声三少和三少奶奶。
谢煊道:“你叫两辆黄包车送三少奶奶回沁园。”
“好嘞!”陈青山掐了烟,从对面招来两辆车。
采薇上了车,谢煊也不管旁边有车夫和陈青山,拉下她的脸亲了亲:“走吧,回头去沁园看你。”
采薇失笑:“你不怕我们一家对你的冷眼?”
“哎!”谢煊长长叹了口气,“我这个正儿八经的江家姑爷,现在去你们家的待遇,还比不上青山,你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坐上旁边那辆黄包车的陈青山笑嘻嘻拆他的台:“三少奶奶,我跟你说三少就是装可怜,想让你疼他。”
“陈青山,你是不是皮痒了?”
采薇大笑。
陈青山则是赶紧让车夫拉车。
闸北离南市远,黄包车跑全程太费力,中途还换了一次车。等抵达沁园门口,已经快九点。
采薇下了车,邀请陈青山进去喝杯茶再走,陈青山正摇头,闻声而出的洵美,看到门口的人,双眼一亮,跑过来道:“咦?陈副官,你送我妹妹回来吗?快进来喝杯茶吧!”
说罢,也不等人答应或拒绝,上前就拉住陈青山的手臂,往大门内拖。
别看她人生得苗条,力气还真不小,陈青山也不好用力挣扎,转眼间就被拖进了门内。
上回陈副官要求加戏英雄救美没多久,他的肠子就差点毁青了。江家这位三小姐,不仅三天两头去使署给他送东西道谢,有时候他带着手下在街上执行公务,被她撞上,还要拉着他请吃大餐。
富家小姐出手阔绰,一请就连他手下一块请,他每次想拒绝,看到手下那几个只差哈喇子掉一地没出息的兵,最终只能咬咬牙跟着洵美进了高档馆子打牙祭。
如今手下那几个没出息的,只要跟着他出门,就眼巴巴盼望着能遇到江家三小姐。
他陈青山也不是爱占便宜的主,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一个每月十块大洋军饷的穷副官,别提多压力山大,从此连白眼都不敢再对江三小姐翻了。
采薇瞥了眼被洵美生拉硬拽的陈副官,那一脸苦不堪言又似乎甘之如饴的模样,暗自笑着摇头。就是不知道,她这个三姐,这次的兴趣能持续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更新和端午祝福
104、更新
直到五天后, 谢煊又才来仓库,告诉楚辞南已经安排他那些还没暴露的同僚,暂时离开了上海。送他出城的船也已经备好,只等着他伤好得差不多, 就可以离开。
楚辞南连连道谢感激不尽,然后……在隔日,从仓库消失了。
来送饭的采薇看到人不见了, 赶紧跑去谢公馆找谢煊。这会儿天还早着, 她也就是撞个运气, 不料运气还不错,他人竟然在。
距离上回来谢公馆,又过去了一段时日,谢莹见她回, 还跟着谢煊回了房, 高兴得不得了, 还以为两人和好,欢欢喜喜牵着眉眉去了后院玩儿, 生怕打扰兄嫂的二人世界。
“怎么了?”见她神神秘秘的样子, 谢煊拉着她的手皱眉问。
采薇小声道:“楚辞南不见了。”
“什么?”谢煊皱眉。
采薇道:“我今天去给他送饭的时候发现的,问了听差, 没见着他出去, 估计是从后门偷偷走的。屋子里还给整理了下,应该是自行离开,不是被人给绑走的。”
谢煊蹙眉沉吟片刻, 道:“看来他根本就没想过离开上海,让我送走他的那些同僚,不过是不想他们受牵连。”
“你的意思是,他……还要刺杀你二哥?”
谢煊点头:“应该是这样。”他深呼吸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他真是一心找死,上回我二哥被刺后,防备加强了几级,如今全城都是暗哨,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被发现。我能帮他送走那十几个同僚,完全是因为他们身份还未暴露。若是我没猜错,我二哥应该已经知道楚辞南就是荣明,他现在只要出来露面,那就是死路一条。”
采薇思忖片刻:“他现在人不知去了哪里,我们想帮他都难。”
谢煊扯了扯唇角道:“要是他出了什么事,你可别再怪我不帮忙,是他自己找死。”
采薇瞪他一眼:“我怪你做什么?不过他这个也不叫找死,他们坚持自己的信念,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谢煊看了看她,颇有些鄙夷道:“你还真相信他们能救国?”
“不管能不能救国?他们至少是在为这个国家在努力。”采薇顿了顿道,“算了不说这个了。”免得他以为自己怂恿他去搞革命。她虽然敬重那些革命者,但也有私心,她不知道他的命运是不是已经注定,却还是希望他能躲过那场已经写下的结局。
谢煊笑了笑道:“你也别太担心,只要我能帮助楚辞南,就一定会出手相助。何况他能隐藏身份这么久,绝非一般人。”
采薇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谢煊挑眉问:“不在这里住一晚?”
采薇摇头:“还是不要了,免得我爸以为是你逼我的。”
“哎!我现在在岳父心里,是一点好感都没了。”
采薇笑:“等你要处理的事情尘埃落定,我就会回来。”
“你说的,要是到时候还不回来,我绑都把你绑回来。”
采薇不以为意地嗤了声:“瞧把你能的。”
谢煊笑,拉着她的手,送她下楼。
还没出客厅大门,叮铃铃的电话响了起来,陈管家跑来接听,嗯啊了两声,转头对谢煊道:“三少,司令的电话。”
谢煊点点头,走过去接听。
电话刚刚贴到耳边,谢司令洪钟般的咆哮便穿过来:“你二哥出院了没有?”
谢司令公务繁忙,谢珺被刺后,知道他没有大碍,也就没回上海探望,现下忽然打电话,而且语气愠怒,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谢煊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来,回道:“还没有,可能得再过两天。”
谢司令道:“你还不知道你这个好二哥,竟然背着我走私鸦片吧!我今晚就坐火车回来,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喘,显然是生气至极。
谢煊心头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连忙道:“父亲,你先息怒,这件事我觉得还是从长计议,您别急着跟他对质。”
“我怎么就不能对质了?我是他老子,现在翅膀硬了,他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么?我马上就坐火车回去,顺便让他把江南制造局交给你负责。”
“父亲……父亲……”谢煊唤了两声,但谢司令已经怒气冲冲挂了电话。
采薇走过来,蹙眉问:“怎么了?”
谢煊看了眼一旁的陈管家,摇摇头,拉着她的手:“我送你出去。”
采薇跟着他往外走,因为他腿长步子大,她几乎是小跑着才跟上。
“到底怎么了?”
谢煊揉了揉眉心:“父亲知道我二哥贩卖鸦片的事,正怒气冲冲赶回上海找他对质。我总觉得有点不祥的预感,我晚上得去医院守着,以免出问题。”
“你担心谢珺对谢司令不利?”
谢煊苦笑道:“我现在都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不管怎样,我得在旁边看着,以免出事。”
采薇道:“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谢煊摇头:“算了,要真发生什么冲突,你在还不方便。”
“这倒也是。”她想了想,“不管怎样,你不要冲动,上海如今是他的地盘,要真有什么冲突,谢司令都得吃亏。”
谢煊点头:“我明白,我去医院,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正面起冲突。”
采薇知道他曾经也是一个冲动不计后果的年轻人,如今能变得这么冷静理智,无非是因为经过了生活重锤的无情敲打。
想来也是让人唏嘘。
采薇道:“那你自己当心。”
谢煊深深地看着她,点头,片刻后又道:“我准备把莹莹眉眉和玉嫣送去香港。”
采薇面露不解。
谢煊道:“如今这个局势,就如你说的,倒行逆施终走不远,何况我二哥这样……”他顿了顿,露出一抹采薇从未见过的无力和伤感,“我总觉得我们谢家可能走不远了,谢家的女孩子养在深闺,没经历过风吹雨打,我不能把他们留在风口浪尖。”
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分明已经是做了最坏的打断,采薇一时忽然如鲠在喉,半晌之后才道:“这样也好。”
谢煊迟疑了片刻:“我舅舅在香港,如果你愿意,我让他帮你找所学校,你可以去那边上学。”
采薇皱眉打断他:“我姓江,就算你们谢家真的走不远,我还有江家做靠山,你就别为我瞎操心了。”她顿了顿,“不管谢家怎么样,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谢煊轻笑,伸手摸了把她的头:“我就知道你不会走,放心,我会好好的。”说罢叫来阿文开车送人。
采薇坐上谢家这辆曾经坐过无数次的汽车,在车子驶离大门后,她忍不住回头从挡风玻璃往后看去。
谢煊站在公馆的门口目送她,他穿着衬衣长裤,身材笔挺,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眼睛微微眯着,心事重重的模样。
如今谢家依旧如日中天,是大上海的无冕之王。可谁知道这样的谢家,早已经开始腐烂,也许很快就会分崩离析,走向末路。
她知道谢煊压力很大,却也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送走了采薇,谢煊便开车去了医院。
谢珺的身体已经恢复不少,但毕竟中了弹失血过多,大部分时间还是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父亲先前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今晚回来。”
谢珺点点头:“我知道,他也给使署拨了电话。”
谢煊坐在他旁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两个人都没提私卖鸦片的事。
其实这事儿对于谢珺做的其他事来说,只能算是小事,但这件小事一旦浮出水面,其他的事自然也就会跟拔萝卜一样,连带被拔/出来。
他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想必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应对准备,而自己和谢司令却显然还没准备好,所以这时候开始开始摊牌算账,绝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谢珺淡淡看他一眼,笑说:“怎么了?”
谢煊摇摇头,也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到?”
谢珺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淡声道:“从南京过来,坐火车得七八个钟头,估摸着得过凌晨。父亲说了会直接来医院,听他语气应该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他要赶回来当面责备我。你回去休息就好,不用专门在医院等着。”
谢煊道:“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就在这里等着吧。”
谢珺沉默地看了看他,点头:“也行。”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夜,直到凌晨,没等来谢司令,却等来匆匆报信的卫兵。
“怎么了?”坐在沙发小憩的谢煊看到气喘吁吁的卫兵问。
卫兵道:“报告二少三少,刚刚收到消息,谢司令……谢司令……”
“谢司令怎么了?”谢煊心中一震,霍然起身。
卫兵道:“谢司令的专列被乱党炸了。”
“你说什么?”谢煊眸光一冷,上前拎住卫兵的衣领。
卫兵吓得冷汗津津:“谢司令的专列被炸了。”
谢珺也寒着脸从床上下来,问:“司令人呢?”
卫兵道:“刚刚送到就近的公租界医院,正在抢救。”
谢煊松开握着人衣领的手,又问:“其他人呢?”
卫兵道:“谢司令随行的几十个人,只有三四个人还活着,两个姨太太也没了。”
谢煊只觉得心中一空,趔趄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没站稳。
谢珺拿起外套:“我去看看父亲的情况。”
谢煊蓦地回过神来,转头定定地看向他。
谢珺目光平静地对着他的注视,道:“三弟,你回去通知莹莹,二姨太这一出事,小姑娘只怕是受不了,你先安抚住她。”
谢煊跟上他:“我先跟你一起去看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这张晚上吃多了,晕乎乎写完就发了,早上捉虫快笑死我,好多狗屁不通的地方,难为之前看的了哈哈哈哈
105、更新
黑沉沉的夜空之下, 只有医院还灯火通明,因为谢司令遭遇袭击入院,这家医院里里外外都是巡捕和使署的卫兵。
谢煊和谢珺赶到时,谢司令的手术已经做完, 被推到了病房。病床上的人早已经面目全非,全身上下都被纱布包裹着。
“二少三少……”医生战战兢兢地同谢家两位公子打招呼。
谢煊沉声问:“我父亲怎么样了?”
医生低声道:“谢司令伤得太严重,我们已经尽力了。”
“尽力了是什么意思?”谢珺皱眉看向这医生。
传闻中的镇守使生着一副斯文儒雅的面容, 但此时这样淡淡问话时, 医生还是感觉到了可怕的压力, 他结结巴巴回道:“就是……司令如今只吊着一口气,你们来送他最后一程吧。”
谢煊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看向病床上被纱布包扎地严严实实的父亲, 一步一步走上前, 站在床边, 哑声道:“爹……”
然而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谢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三弟,我已经通知人去把全上海最好的大夫都找来, 只要父亲还没咽气, 咱们就不能放弃。”
谢煊看着谢司令被包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的脸,在病床旁颓然坐下:“二哥, 我这里这里守着父亲, 你身上伤没好,先休息去吧。”
谢珺道:“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咱们兄弟两人一块儿守着。”
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走着, 医生被带来了几波,结论都是一样,这样的伤就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谢煊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窗外的天空渐渐露出了一点鱼肚白,谢煊正有些恍惚着,目光忽然瞥到床上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下,本来浅淡的呼吸,忽然变得重了几分,他眸光一动,凑上前,趴在他脸侧,问道:“爹,你怎么样?”
“快……快去南京……找霍督军。”低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传进谢煊的耳朵里,他心头一震,正要再问,谢司令却只剩低低的喘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一旁已经阖眼打盹的谢珺听到动静,蓦地清醒过来,问:“怎么了?父亲醒了?”
谢煊摇摇头,看向曾经风光半生,如今躺在病床,经受着巨大痛苦,却只能等待死亡的男人,一颗心沉入谷底。
他犹豫片刻,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道:“二哥,我去找医生,让他来给父亲打最后一针。”
他的父亲出身行伍世家,打过许多仗,杀过许多人,也许算不上什么好人,甚至也不是什么英雄,但绝对称得上是不怕死的汉子,他不能让他这么没尊严地等死。
谢珺沉默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父亲风光一辈子,他自己肯定不愿意这副模样等死,心里肯定也是这个选择,你去叫医生吧,让他少受点痛,咱们兄弟俩送他最后一程。”
谢煊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走出了病房。
谢珺看了眼阖上的房门,走上前在刚刚谢煊的位子坐下,凑近床上的人,低声道:“爹,我和老三亲自送你上路,您老也没什么遗憾的是不是?”
“既然您要上路了,我就让您去得明明白白,把您老人家不知道的事都告诉您。”
“您知道吗?您最看重的大儿子是我杀的,您最疼爱的玉芸还有大儿媳也是我杀的。当年您的小儿子闯祸是我安排的,去年在安徽,我本来也打算杀了他,但他命大,竟然逃过了一劫。不过也不重要了,这些事情他迟早都会知道,我自然也会送他跟你们去团聚。”
他嘴唇凑在谢司令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得到。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人,大概是听到了这番话,被气得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谢煊见状,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继续道:“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没人性的恶魔?我承认。但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恶魔吗?都是因为您这个好父亲。”
“小时候您看不上我娘和我,因为我娘是个洗脚婢,而我是洗脚婢的儿子,所以把我们放在田庄十几年。“我们本来在田庄过得挺好的,村塾的先生都夸我聪明,说我以后是考状元的料,可是您偏偏又把我们接回去。”
“我那时候多天真,以为是您心里有我这个儿子,可是到了北京城,我才知道是我多想了。无论我功课多优秀,您看都不看我一眼。你亲自教授大哥和三弟,出门只带他们两个,我明明哪方面不比老大和老三差,可您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因为您,连谢家的佣人都看不上我,背后叫我洗脚婢的儿子。”
“不过没关系,那些说这些话的下人,我都送他们去见了阎王,咱们北京宅子后院那口枯井里,还被我推进过两个下人呢,这会儿应该早变成两堆白骨了。”
“最后您终于注意我,竟然是因为看到玉芸爱缠着我,所以让我好好照顾她,每每我让玉芸高兴了,您就会夸我一顿。我一个堂堂谢家二公子,您的亲生儿子,要让您多看一眼,竟然得通过讨好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您说这可笑不可笑?”
“后来我进了讲武堂,是我们那一届最优秀的学员,但是进了军营之后,无论我表现得多好,您都不放在眼里,一心培养大哥和老三。我为什么要杀大哥,那都是您逼我的啊,如果大哥不死,我就永远没有出头之地。本来大哥那次,我就打算连老三一块杀了,但没想到大哥拼死把他救出来,好在那时你不再器重他,我也就让他安安稳稳活了这几年,还让他娶了我看中的女人。哪晓得他犯了那么多错误,我也靠自己努力坐到这个位置,您心里还是只向着他,一心想把他提拔起来接您的位置。放心吧,斩草要除根,等送你上路,我很快会让老三来陪你们这一大家子。以后的谢家,就是我这个洗脚婢儿子的谢家,我会远远超过你的成就,谢家跟你们再无关系。”
谢司令的身体抖得更厉害。谢珺直起身,嘴角噙着冷笑,漠然地看着床上试图挣扎说话的人,但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片刻后,床上的人终于还是渐渐平静下来,病房的门咯吱一声,从外面推开,谢煊带来了医生。
“三少二少,你们真的要这么做吗?”医生只救人不杀人,但是现在这两位惹不起的谢家公子,却让他了解谢司令的生命。
虽然谢司令已经无力回天,但等着他慢慢断气,和由医生亲手打针结束他的生命,还是有本质的不同。
谢煊看向谢珺:“二哥,就这样吧。”
谢珺点头,起身看了眼床上的父亲:“就这样吧,让父亲少点痛苦,这是我们做儿子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谢煊走上前,握住谢司令被纱布裹着的手,想努力克制,但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的痛苦。
“爹,对不起,对不起……”他哑声道,“如果……如果我及时阻止你坐火车回来,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医生看他这模样,有些于心不忍道:“二少三少,你们出去吧。”
谢珺拍拍弟弟的肩膀:“三弟,咱们去外面等着。”
谢煊红着眼睛起身,又看了眼床上的父亲,这才脚步沉重地出门。
“谢煊!”一道声音传来。
谢煊抬头,看到走廊上小跑过来的采薇。这些日子以来,随着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他几乎一直靠意志力强撑着,凌晨得知父亲出事,他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瞬间岌岌可危。此刻看到她朝自己跑过来,那根弦终于断了,整个人像是卸力一般垮了下来。
“父亲怎么样了?”采薇一早醒来便听到谢司令火车被炸的消息,打听了医院后,赶紧跑了过来。
谢煊一双眼睛通红,看着她不说话。
“已经不行了。”谢珺道。
采薇呼吸一滞,看向谢煊那灰败的脸色,试探开口:“谢煊……”
谢煊靠在墙壁,一点一点滑下去,将头埋在膝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么高大挺拔的男人,此刻痛苦得像是一个孱弱的孩子。采薇知道他最近承受的是什么样的压力,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本来还打算让谢司令处置罪魁祸首,可是没想到这唯一的靠山和希望,也失去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的谢珺,他面色苍白,看起来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是依稀可见的平静。
采薇弯身将谢煊揽进怀中,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过了片刻,医生开门走出来:“二少三少,司令已经去了,请节哀!”
谢煊豁然起身,冲到病房内,跪在那蒙着白布的父亲跟前,哽咽着一字一句道:“父亲,您安心上路,不用担心我,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106、更新
谢司令葬礼之后, 采薇就没再见过谢煊,只偶尔在报纸上,见到他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消息。而谢司令被革命党所刺后,上海滩更是风声鹤唳, 全城戒严,到处都是暗哨和便衣。
楚辞南作为谢司令专列爆炸案的幕后主使也曝光,带着照片的通缉令贴遍了全城, 不过这人倒是先泥牛入海, 消失了一般, 使署和警察厅一直都没找到人。
这日傍晚,采薇回到家,一家人难得一起吃了顿晚饭,吃完后也没散, 就在厅里喝茶聊天。
江鹤年拿过听差取来的报纸随意扫了几眼, 目光忽然停在某处须臾, 然后重重丢在茶几上,怒不可遏道:“谢司令尸骨未寒, 这个谢三就整日花天酒地, 我看他也没把咱们小五放在眼里。采薇……”他转向正在喝茶的采薇,“我看你俩离婚这事儿, 得赶紧提上日程。如今谢司令不在, 谢二少找我喝过几次酒,这人是个好说话的,我委婉提这事儿, 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我看我改日就登门正式和他们谢家商量这件事。”
采薇心知父亲又是看到了谢煊的花边新闻给气的,如今谢家三少在江家,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她默了片刻,放下杯子,问:“爸爸,二公子找过你喝酒?”
江鹤年道:“也不是专门来找我喝酒,我跟人在酒馆喝酒时,恰好遇到他几次。”
采薇眉头蹙起,不知谢珺在打什么主意。她蹙眉想了想,问:“爸爸,您觉得谢珺这人如何”
江鹤年斟酌了下,道:“城府颇深,不过人倒是挺好说话。怎么了?”
采薇摇摇头,笑说:“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若是她注定被卷进谢家的纷争,至少要让江家不受牵连。谢珺那些事还是不告诉江鹤年为妙,作为一个中立的商人,知道得多不是好事。
江鹤年有些烦躁地挥挥手:“总之你和谢三这事儿,我会想办法尽快帮你办,早点解脱你也好趁着年轻,重新找个好的下家。”
采薇:“……”好吧,愿望还是很美好的、
众人散了,采薇在回芳华苑的路上,被洵美给拉住。
“干吗呢?”采薇见她神秘兮兮,不禁奇怪问。
洵美小声道:“我今日去镇守使署找陈副官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采薇问:“做什么?”
洵美道:“坐在办公室整理档案。”
“什么意思?”
洵美道:“就是说他现在身上唯一的公务就是整理档案,也不用出门出任务了。他那个人大字不识一箩筐,让他待在办公室做这些,不是难为人么?”
采薇皱眉问:“他不跟谢煊一块了?”
洵美道:“他说三少一个多月没去使署了。”
采薇沉吟片刻,道:“我想起还有点事,出去一趟。”
“什么事啊?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我让四喜跟我一块就行。”
她上两回去谢公馆找谢煊,每次都被陈管家告知人不在,然后就是隔三差五看到他不是在花船上喝酒,就是在戏园子里听曲儿的消息,一副醉生梦死自甘堕落的架势。
她当然知道这事儿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如今听洵美这么一说,心下了然,应该是谢珺卸了他手上的权。
她先前只是怀疑,毕竟她知道以楚辞南现在自身难保的境况,要制造谢司令专业爆炸案,那就是天方夜谭,只怕这黑手又是谢珺。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包不住火,他做的那些事,迟早会曝光。在他杀死谢家大公子,屡次三番想置谢煊于死地那日开始,谢司令自然也就在他的计划之列,无非是早晚罢了。
如果谢司令的死幕后黑手真的是他的话,谢煊如今恐怕也处在危险之中。至于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大概是因为不确定谢煊手上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
如今袁正在为了称帝造势,作为心腹,他若是闹出太大的丑闻,北京那边自然不敢明目张胆保他。
赶到谢公馆时,天已经快黑了。
“陈叔,三少在吗?”
陈叔笑盈盈道:“哎呦,三少奶奶您真是不赶巧,三少还没回来。”
采薇这回没像上两次那样听到答案后就离开,而是走到沙发坐下,道:“那我等他回来。”
陈叔道:“那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没事,我等着就行。”采薇笑说。
她话音刚落,便听倒楼梯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笑着打招呼:“二哥!”
“回来啦?”谢珺柔声回道,边朝沙发走过来,边问,“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找老三么?”
采薇略作犹豫,咬咬唇道:“如今司令也不在了,谢家当家做主是二哥您,我就直接跟你说了。您可能也听我爸爸说过,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季明到底什么打算?这样子下去,不仅耽误我,也耽误他是不是?”
谢珺在她旁边坐下,蹙眉问:“你是说离婚的事?”
采薇点头:“我和他成亲一年半,你也是看到的,在一起的日子数都数得出来。我一开始本来也是打算好好跟他过日子的,但我们真过不到一块去,我见不得他做的事,他心思也不在我这里。我也不是非要霸着谢家三少奶奶这个位子。他要真对柳如烟有意思,也别耽误人家姑娘,如今民国了,身份地位没那么重要。咱们不如好好谈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珺沉默了片刻,问:“你当真想和老三离婚?”
采薇道:“二哥,不瞒您说,我还不到二十,趁着年轻早点离婚,也好重新嫁人,再拖个几年,可能就没那么好找下家了。”
谢珺看着她,忽然轻笑了笑,道:“我就欣赏弟妹这样爽快。行,我跟你一块儿等他回来,大家坐下来一起谈谈。”
采薇暗暗舒了口气,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他仍旧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手上沾满了亲人鲜血的恶魔。
谢煊是将近凌晨回来的,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柳如烟。
“哎呦喂,三少,怎么又喝这么多?”陈管家迎上去将人从柳如烟的搀扶下接过来。
谢珺看了眼脸色冷冷的采薇,站起身皱眉斥责:“三弟,你怎么回事?使署被攻击,父亲出事,我不想让你陷入危险,让你暂时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你倒好,天天出去花天酒地。真是让人不省心。”
谢煊双颊酡红,看着他吃吃笑开:“我就是和朋友喝几杯小酒而已。”
他身旁的柳如烟柔声道:“二少别担心,三少是遇到朋友,多喝了几杯。”
谢珺冷声道:“多谢柳姑娘将人送回来,天色也不早了,我这里就不留柳姑娘了。”
柳如烟欠了个身:“那我就不打扰了。”又对旁边醉醺醺的男人柔声道,“三少,您好好休息。”
说完看了看沙发上面无表情的采薇,朝她点头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谢煊挣开陈管家的手,跌跌撞撞往沙发走,眨眨眼睛看向采薇:“咦?这位美人儿是谁啊?”
谢珺上前推了他一把,冷喝道:“老三,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连弟妹都不认识了么?”
谢煊趔趄了一步,好不容易站稳,又歪歪扭扭上前,走到采薇跟前捧住她的脸道:“哦!原来是谢家三奶奶啊,差点没认出来。”
扑面而来浓郁酒气,让采薇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对上的便是谢煊那双因为酒意泛红,但明显藏着某种情绪的黑眸。
她豁然站起身:“够了谢煊!既然你人都带回家里了,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我要跟你离婚。”
“离婚?”谢煊眨眨眼睛,像是没听懂一般,吃吃笑了笑,然后直起身,踉踉跄跄往楼梯走,拖着长长的腔调,“离婚……离婚好啊……”
“老三!”谢珺冷声喝道,但是醉酒的人分明是充耳不闻。
采薇跑上前拉住他,在他背上恼火地拍了几下:“你听到没有?!”
谢煊看着她笑了笑,将她的手拂开,又往楼上走。
“弟妹,三弟喝醉了,这事儿改天再谈吧。”谢珺走过来道。
采薇一脸怒状地看着摇摇晃晃上楼的那道背影,道:“我今天非得跟他说清楚!”
“弟妹……”谢珺拉住她。
采薇挣开手:“二哥,你别管我,他人都带回来了,分明是一点没把我放在眼中,我非得好好跟他吵一架才行。”
说罢,怒气冲冲跟了上去。谢煊刚刚拧开门,采薇就从后面将他一把推进去,大喝道:“谢煊!”
约莫是动静太大,引来了楼上的谢莹,她从楼梯口探出一张因为父母过世还没恢复的忧愁脸孔:“二哥,是三嫂回来了么?她在和三哥吵架么?”
跟上来的谢珺,看了眼大力关上的门,以及门内传来的女孩儿怒骂声,摆摆手道:“你三哥喝醉了,你别管了,没事的。”
“哦!”谢莹摸摸头,皱眉道,“三哥最近是愈来愈荒唐了,三嫂回来骂他也在情理之中。”
等谢莹回房,站在自己房门口的谢珺,眯眼看着隔壁的房门片刻,才不紧不慢开门进屋。
“怎么回事?”刚刚因为用力过猛,采薇直接一个猛虎扑食,将谢煊扑倒在地,整个人压在了他背上,好在房内的地毯还算厚实,并没有摔得多严重。
谢煊歪头看他,眼睛还是泛着红,但明显不是刚刚那种醉酒之色,而是动容的红。他翻过身躺在地上,让她趴在自己胸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装醉的?”
采薇道:“这个不重要,现在到底是什么回事?”
“我和柳如烟不是你想的那样。”
采薇都无语了,都什么时候了,他以为她还会为这点事拈酸吃醋么?
“我什么都没想,你就告诉我现在你的处境。”
谢煊沉默片刻,伸手将旁边的一只凳子摔倒在地,屋子里发出砰地一声,就像是两个人正在发生激烈争执一般。
“我被我二哥卸了手上的权,每天被人监视着,连陈青山被他以工作之名软禁在使署。我现在正在想办法离开上海,去南京找我父亲的心腹霍督军,再晚一点的话,恐怕以我二哥的本事,什么都不知道的霍督军,很容易就被收服了。”
“我怎么帮你?”
谢煊道:“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别担心我,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怎么想办法?等你想到办法,只怕是你二哥已经想办法让你死了。”
谢煊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伸手摸着她的头发:“你相不相信我?”
“相信。”采薇点头。
“那就足够了。”
107、更新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 纵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也知道现下不是时候。采薇闭眼深呼吸口气,低声道:“你保重!”
谢煊一双泛红的眼睛深深看着她,沉默点头。
采薇从他身上爬起来, 夺门而出,出门前还不忘故意扫落玄关边架子上的宝瓶,清脆一声巨响, 震得人心脏重重颤了一下。
这瓷瓶还是自己买的, 当时在古董店看到, 花了她二十大洋,做戏真是做的肉疼。
她刚刚出门,隔壁听到的动静的谢珺,也打开门走了出来, 蹙眉看向她:“弟妹, 没事吧?”
采薇涨红着脸, 摇头:“没事。”
谢珺走过来,越过她, 朝房内看了眼, 只见地上一片狼藉,谢煊烂醉如泥一般躺在地上, 他摇摇头, 转身跟上采薇,道:“弟妹,这么晚了, 我送你回去。”
采薇道:“让阿文送我就好。”
“阿文今日沐休。”
这偌大的谢公馆,阿文不在还有阿武,阿武不在还有阿诚,送三少奶奶回家的事,怎么都不至于要谢家二少爷亲自出马。
采薇并不迟钝,谢珺再如何君子风度,恪守礼数,她也隐约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不同。也或者,他并不是对自己,而是曾经那个对他慷慨解囊的江采薇。
也许谢煊也早就察觉,所以不止一次叮嘱她,离他这个二哥远一点,还让她留在江家。
在她刚刚得知谢家这些纷争时,她也想过远离,但若是这样的猜想没错,只怕自己早就已经卷入其中,想脱身只怕没那么容易。
她看着谢珺那张温和清俊的脸,犹豫片刻,点头:“那就多谢二哥了。”
这会儿已经接近凌晨,哪怕是纸醉金迷的夜上海,也归于了平静。汽车轰隆隆驶出公馆大门,开上黑漆漆的街道。
“父亲过世,三弟最近心情不大好,难免有点荒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谢珺边开车边淡声道。
采薇不甚在意回:“他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是不会管了,只希望他清醒后,能好好考虑我和他离婚的事。我们这样耽误彼此也没什么意义。”
谢珺轻笑了笑,沉默了片刻,道:“我三弟今生是没什么没福气了,不知道弟妹中意什么样的男子?我到时候可以帮忙留意一下。”
这个人真的是滴水不漏,这种时候也还是坚持扮演着一位好兄长,叫人看不到半点破绽。采薇不动声色斜乜了他一眼,道:“这种事不好说,还是得看缘分。”
“缘分。”谢珺点头,若有所思般咀嚼了下这两个字,道,“说起缘分,我忽然想起当初第一次在姑苏见到弟妹的场景。”
采薇心脏沉了下,道:“那么久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难为二哥还记得。”
谢珺道:“我自然是记得的。那是第一次有人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对我伸出援助之手。”
“举手之劳罢了。”采薇轻描淡写道。
谢珺摇摇头,道:“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虽然我是谢家二少,但从小到大对我真心好的人,除了我娘却没几个。”他顿了顿,“我刚回到谢家那会儿,因为我娘曾经是个粗使丫鬟,父亲瞧不上她,也瞧不上我,以至于连家里佣人都不将我放在眼中。直到后来,看到我出息了,所有人就开始捧着我了。你知道吗?这世上从来锦上添花易有,雪中送炭难得。所以你当初咱们素不相识,你主动慷慨解囊,在你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不是这么简单。”
采薇一直到他说这些话之前,都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丧心病狂到杀兄弑父。
原来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一个从小优秀却处处受冷遇的的庶子,经年累月中积攒的嫉妒和怨恨,以及不断膨胀的野心和欲望,终究让他变成了一个人面兽心的恶魔。
她讪讪笑了笑,道:“二哥言重了。”
谢煊郑重其事道:“不言重。”
在他说完这话后,车内一时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直到进了南市,快到沁园门口,采薇才又开口道:“多谢二哥送我回来。”
谢珺笑说:“跟我客气做什么?”
车子在门口石狮子前停下,采薇打开车门下车,虽然南市没有路灯,但沁园大门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也看得分明。
谢珺走到她跟前前,看着眼前的女孩,脸颊白皙,嘴唇嫣红,她那双水润乌沉的眸子,被红色灯光映衬得更多了几分水波潋滟,抬头看他时,带着点娴静的笑意。
“那二哥我进去了。”采薇说。
谢珺点头,心中那压抑许久的东西,随着障碍一点点被扫平,如今是一天比一天快要按捺不住冒出来。
他野心勃勃,迷恋权势,也并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相反,他有欲望,只不过知道内心的欲望,该什么时候释放。
总有一天,面前的女孩,就如同权势一样,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天生命不好,想要的东西只能靠掠夺。
可那又怎样?只要能得到便足以。
“早点休息,你和三弟的事,我会帮你处理的。”
“多谢二哥。”
采薇欠欠身子,转身走上台阶敲门,门房很快来开门:“五小姐,您回来了?”
“嗯。”
谢珺默默看着那扇红色大门关闭,才不紧不慢上车。
“酒醒了?”
隔日清晨,谢珺出门,恰好见到一脸宿醉状的谢煊从房内出来,皱眉道。
谢煊打了个哈欠:“你要去使署?”
谢珺点头:“今天有些事要处理。最近风声紧,你少出门。乱党越来越丧心病狂,先是攻击使署,后又炸了父亲专列,如今咱们两兄弟,就是他们的眼中钉,随时可能遭到刺杀。”
谢煊一脸不以为意:“我这镇守副使才升上来多久?上海滩各方势力都没摸清楚,不无畏惧,乱党不会在我身上花精力的。倒是二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你这个镇守使如今是革命党的头号刺杀名单。”
谢珺道:“放心,我自有周全的安排。扫荡了这么久,上海滩的革命党已经不成气候,零零散散一些乱党,要杀我没那么容易。而且如今全城戒严,各个路障和关卡都会检查枪械。没了枪和弹药,革命党难不成赤手空拳来杀我?”
谢煊点头,笑道:“那我就更不用担心了,晚点我去丹桂台看戏。要是采薇再回来找我,你就说我今晚不回来了。”
谢珺皱眉道:“你这说的什么话?现在江鹤年和弟妹都跟我说,希望我劝你答应离婚,我本不想看着你们俩这么散了,但你瞧瞧你现在这样子,我怎么替你说话?”
谢煊神色莫测地看了看他,玩世不恭地勾唇一笑:“二哥真不想我和采薇散了?”
谢珺道:“我是你二哥,自然是希望你好好过日子。”
谢煊点点头:“那就多谢二哥了。”
听说有新角儿登台,晚上,采薇和洵美被三姨太苏玉瓷拉着一块来丹桂台看戏。
几个人刚刚在包厢坐下,洵美就呀了一声:“那不是谢三吗?”
以前江家的人叫谢煊,不是三少就是三公子,顶多再加一个行,如今从上到下,都不客气地用谢三来称呼,可见这个姑爷当得是没一点分量了。
采薇默默在心中为他点了根蜡,顺着洵美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隔着几个包厢的谢煊。那包厢里不止有他,还有坐在他对面的柳如烟。
尽管知道他和柳如烟是怎么回事,但采薇毕竟是女人,看到这碍眼的场景,还是有点不爽。
洵美比她更不爽,哼了一声道:“臭不要脸的狗男女。”
苏玉瓷嘴角一抽,笑说:“洵美,你是大家闺秀,说这种话不合适。”
洵美道:“我不仅想骂人,还想跑去啐那狗男女一脸呢!”
采薇揉了揉额头,道:“戏快开始了,别管他们。”
说是这样说,但她目光却一直看着那边,谢煊显然也看到了她,暗影之下的表情,看不太分明,只是在对上她后,一会儿揉揉额角,一会儿摸摸鼻子,一副心虚状,戏开始后,手上的小动作也没停下来。
采薇见他这小动作,不由得暗笑,想着自己在,估计他连戏都看不安,指不定还要被柳如烟察觉一场,想了想,跟洵美和苏玉瓷找了个去洗手间的借口,默默出了包间下楼。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院,前厅正如火如荼,这会儿的后院,空无一人,只有打下来的月辉。此时正是夏天,后院子的花草开得正盛,身后大厅里的咿咿呀呀声,和这园子的虫鸣交织在一起,让采薇本来有些躁乱的心,出其不意地平静下来。
她走到廊柱边,正要坐下,嘴上忽然被人捂住,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拖进了走廊里一间杂物房。
“嘘!是我。”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手上的力度也松开。
采薇:“……”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又来这一套?
她转过头,借着屋内的暗灯,一脸无语地看向身后的楚辞南:“你怎么在这里?”
楚辞南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道:“我这段时日,去找我留在上海的同僚,如今需要三少奶奶帮我一个忙。”
采薇:“你说。”
楚慈南道:“你还记得我存放在你仓库的几箱□□么?”
“记得,我没动过,一直帮你藏得好好的。”
“那不是书,那是从江南制造局偷出来的一批军火”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因为没捉虫,复制黏贴连提纲都给复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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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楚辞南乔装改扮过, 贴了胡子,看不出来原本的斯文长相。听到他说存放在自己仓库的三个箱子,竟然是军火,采薇惊愕地看向他。
去年江南制造局丢失军火这事儿, 她是听说过的,为此谢司令还对谢珺很是不满,一直打算让他把制造局总办的职位交出来, 让给谢煊。只可惜一直到谢司令去世, 这职位也没能落在谢煊手中。
至于那批军火, 据她所知,谢珺一直在查找下落,但是并没有找到,还以为已经运出上海, 没想到竟然就在她的仓库里。
三箱子军火, 杀掉上千人不是问题。采薇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楚辞南面露歉意道:“之前没告诉你, 是怕把你吓到,还望三少奶奶不要介意。”
都特么放了大半年了, 她介意有用么?得幸好没走火, 不然她一个仓库的棉花被烧,这损失找谁赔去。
楚辞南笑了笑道:“三少奶奶放心, 这批军火质量很好, 没那么容易走火。”
采薇不想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他猜到,顿时有些讪讪,想了想问:“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楚辞南道:“五天后的傍晚, 我会安排一艘货船到十六铺码头,你去送一批纱线上船,把军火藏在纱线里。”
采薇点头:“没问题。”
楚辞南犹豫了下,又道:“最近全城戒严,到处都是军警巡捕,所有车子和货物都会被检查,你要小心。”
采薇道:“我用江家的马车,应该不是问题,到时候我会亲自看着。”
楚辞南道:“那就麻烦三少奶奶了。”
采薇皱眉看向他,啧了声道:“楚公子,你先前就是因为我是谢家三少奶奶,才把军火藏在我的仓库的吧?或者更退一步,你是因为我的身份,才跟我交往的吗?”
楚辞南清了下嗓子:“三少奶奶误会了,我交三少奶奶这个朋友,完全是看中三少奶奶的人品。”
采薇呵呵笑了两声。
楚辞南道:“对我来说你是不是谢家三少奶奶并不重要,我以前不一直叫你江小姐么?而且觉得三少奶奶思想开明,理解我们这些革命者,必要时候,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采薇轻笑:“你还挺自信。那你为何如今改了口?”
楚辞南笑道:“这不是因为三少么?他这样的身份还帮我,实属难得,我也不好再对他的太太图谋不轨。”
采薇微微一愣,但见他神色坦然,于是那点还没升起来的尴尬,又散了去,她想了想道:“今天三少也在丹桂台,身旁跟着不少监视他的人,你自己当心点,别被他们发现。”
楚辞南笑:“放心吧,别的本事我不敢说,但逃跑这件事还是很擅长的。”
明白,当初在她仓库,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后,这么久也没被谢珺抓到,想来是有点本事。
说罢,他朝他行了个抱拳礼,开门悄无声息离开。采薇看了下外面,确定没人,才面色如常走出去。哪知刚出走廊,便遇上了谢煊和柳如烟,两人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便衣打扮的卫兵。
采薇勾了勾唇角,阴阳怪气道:“呦,这不是三少和龙太太么?好兴致啊!”
谢煊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欲盖弥彰的不自在。
倒是柳如烟大大方方温温柔柔上前,朝她行了个礼:“三少奶奶别误会,我就是和三少来看个戏罢了。”
采薇道:“不误会不误会,你们请便,我上楼了。”
说罢,轻飘飘从谢煊旁边擦身而过,留下一抹若有若无的香气。
柳如烟看着人背影消失,柔声道:“三爷,三少奶奶是不是因为你和我交往过密,才回江家的?”
谢煊道:“无妨,你不用放在心上。”
柳如烟点点头,语气怅然道:“三少奶奶是个好姑娘。”
谢煊笑了笑,不置可否。
本来看到谢煊和柳如烟在一块,哪怕是逢场作戏,采薇也是很有些不爽的,但刚刚被楚辞南的出现给一搅和,那点醋意也就暂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想来也真是后怕,哪怕她是谢家三少奶奶,但仓库里藏了那么大批军火,万一被查出来,恐怕也很难大事化小。
回到包厢,洵美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是谢煊和柳如烟惹她不快,又没忍住将人从头到尾骂了一遍,末了还不忘道:“幸好如今陈副官被软禁在使署,要天天跟这对狗男女在一起,指不定就会被带坏了。”
采薇愣了下,回神:“你以前不是还说陈青山地痞流氓出身,是个坏胚子么?”
洵美昂头义正言辞道:“那是我误会了,我都已经给他道过歉了。”
采薇:“……”好吧。
“三哥,去香港要玩三个月,你让阿文把三嫂接来,一块去送我们吧。”
三天后,谢莹和玉嫣带着眉眉启程去香港。先前还不好找借口,如今谢司令和两个姨太太过世,谢莹伤心不已,还不等谢煊开口,她自己已经要求换个环境去散心,不想待在上海。于是谢煊趁机建议她去香港,虽然他舅舅和谢莹玉嫣没关系,但小姑娘对香港好奇,便欣然答应。她要去,玉嫣自然也要去,两个姑娘要走,眉眉顺理成章跟着她们。等人去了香港,要留在那边,也就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是打得散心名义,谢珺很爽快地答应,还给了两个姑娘一笔丰厚的钱,让她们在那边好好玩。
谢煊同采薇说过自己的打算,不确定这一别是不是就是永别,便点头道:“行,我去让阿文带你三嫂直接去码头,跟咱们会合。”
听到说今日谢莹要去香港,采薇二话没说,便跟着阿文上了车直奔码头。在谢家,她和玉嫣关系冷淡,跟谢莹也远远不及大嫂婉清,但她对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颇有好感,何况还有眉眉。
今日一别,往后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她自然是要亲自送他们一程。
到了码头,谢家的人都已经到了,不仅谢煊来送人,谢珺也在场。
谢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虽然派了两个佣人照顾,但毕竟年纪不大,颇有点忐忑,采薇到的时候,她正跟谢珺撒娇:“二哥,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有点怕怎么办?”
谢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俨然一副好兄长的模样:“不是还有玉嫣么?也有佣人照料着,有什么怕的?你是大姑娘了。如今父亲和你娘都不在了,等你们回上海,我就得替你们两个姑娘操心亲事了。”
玉嫣拉着她的手道:“没错,还有我呢!”
谢莹闻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父亲和娘怎么说没就没了呢?那些乱党真是坏透了。”
一旁的谢煊眉头轻蹙,眯眼道:“你别想这些事,安心在香港那边散散心。”
“是啊!”采薇走上前。
谢莹闻言抬头,看到她时,本来黯然的目光闪了闪,拉着她道:“三嫂,你来送我了!你放心,等我回来,我一定给你带很多好东西。”
采薇轻笑:“带不带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玩得开心。”说罢,又摸摸眉眉的头,笑说,“眉眉,去外面玩要听姑姑的话哦!”
小姑娘用力点头:“眉眉晓得。”
她几乎能猜到,谢莹一行去香港,打得是游玩名义,免得让谢珺怀疑这是釜底抽薪,毕竟这些人都是谢煊的掣肘。
谢莹点点头,看了看她,又看向一旁神色淡淡的谢煊,鼓着嘴巴道:“三哥,你赶紧和那个柳如烟断了,把三嫂哄回来。要是我回上海,你还没把三嫂接回来,我就不认你这个三哥了。”
谢煊摸了摸鼻子:“小孩子家家的,管什么大人的事。”
谢莹反诘道:“我才不是小孩子。”又拉着谢珺说,“二哥,你一定要管管三哥。”
“行行行,我会管的。”谢珺摸着她的头笑道。
采薇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两人,在谢家的时候,她明显能感觉到谢莹和谢煊跟亲近,却对谢珺这个二哥很信任。如果谢司令的专列真是谢珺炸掉的,以后知道这个真相的谢莹,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她又看了眼谢煊,恰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眼神看起来很平淡,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她暗暗深呼吸一口气,走上前摸了把谢莹的头:“行了,别撒娇了,哥哥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既然已经不是小孩子,就要学会照顾自己。”
采薇默默看着他,虽然表情平静,但她知道此刻的他,心情一定难受得厉害,这样的叮嘱,只怕其中已经存了永别的意思。
谢莹道:“为什么不能?就算我嫁人了,二哥三哥还是我娘家依仗呢,有你们两个哥哥,别人才不敢欺负我。”
谢煊淡笑着点点头:“说得是,二哥会保护你。”所以将你送走,让我信任的人照顾你,就算是谢家倒了,你也能安身立命。说罢又对玉嫣道,“表妹,你们两个女孩子出行,要互相照顾,别吵架。”
明明只是去香港散心,但玉嫣却莫名有种失落怅然,尤其是看着谢煊时,这种失落就更加明显,仿佛这不是普通的再见,而是一场永别。于是她的眼睛也禁不住红了一圈:“三表哥,我会好好照顾莹莹的,你自己也要保重,如今到处都是乱党,出门千万要小心。”说罢,又看向采薇,虽然仍旧不甘心,但还是道,“三表哥,莹莹说得对,你和那个柳如烟赶紧断了,好好把表嫂哄回来过日子吧,三嫂……三嫂其实挺不错的。”
采薇不料还能从她口中得到夸赞,一时五味杂陈。
谢煊又在眉眉跟前蹲下,柔声道:“眉眉,以后要乖乖的,知道吗?”
眉眉点头,一脸懵懂的天真:“我会想三叔的。”
谢煊鼻子一酸:“三叔也会想眉眉的。”
“好了,快上船吧。”谢珺揉了揉小姑娘的头,提醒道。
目送一行人进闸门,背影消失,谢珺又想到什么似的开口:“对了三弟,三天后有一所从天津来的邮轮,会在上海停靠一晚,有几个外国公使在船上,船上当晚会设宴,我们一块去。”
“好的。”
“弟妹也去吧。”
“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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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看了看两人, 朝采薇温和道:“如今父亲不在了,谢家只剩我们两兄弟撑着,很多人恐怕都在等着我们谢家没落。我知道弟妹对老三大失所望,你放心, 离婚的事,等过了这阵子,我们两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但现下还望弟妹多多担待, 陪三弟出席这次晚宴, 给我们谢家充充门面。”
采薇瞅了眼神色莫测的谢煊, 点头道:“二哥客气了,只要我和季明还没离婚,我就是谢家三少奶奶,谢家需要我出面, 自是义不容辞。”
谢煊勾唇一笑, 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那就多谢三少奶奶了。”
采薇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没将邮轮晚宴的事放在心上,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在晚宴前一天,她得把楚辞南的军火送上他的船。
箱子总共三只, 她安排了三辆马车, 每一车装二十只箱子,十九只纱线箱混一只军火箱。她的马车写了江家的标志, 沿途一直很顺利, 在抵达十六铺前,巡捕和使署巡逻的士兵,只象征性检查一下。
但到了码头卸货时, 一队巡捕走了过来,打头的领队,伸手指着卸货的工人道:“通通都打开。”
采薇赶紧上前道:“这位巡捕大人,我是江家五小姐,也是谢家三少奶奶。您看我这都是纱线,正赶着装船呢,要是全部打开,得耽误不少功夫,您稍微通融通融。”说罢给人手中塞了三个大洋。
哪知这华籍巡捕竟是个铁面无私的,听到谢家三少奶奶,又看了看手中的大洋,犹豫片刻,便又咬牙义正言辞道:“三少奶奶得罪了,我也是奉命行事,最近风声紧,所有装船的货物,都得全部检查。您这也就几十箱货,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还望三少奶奶体谅。”
采薇来这个时代这么久,因为大家日子普遍都不怎么好过,她一直奉行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并且屡试不爽。哪怕是和谢煊之间,也有着金钱交易。本来她想着以自己的身份加上钱,让几箱货过关很简单。
哪料到,竟然会栽到一个小小巡捕这里。
这三箱军火要是被查出来,不仅她麻烦大了,只怕也会影响楚辞南他们后续的活动。思忖间,巡捕已经叫人去开箱。
她一时想不到办法,正干着急着,一道熟悉的冷冽声音响起:“干吗呢?”
采薇回身一看,便见谢煊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他穿着竹布长衫,一副闲散风流的模样,显然不是有公务在身,而是刚刚从哪个酒桌上下来,身后依旧跟着两个着便衣的卫兵。
他这人郊游广阔,来了上海后,警察厅巡捕房,没哪里不熟门熟路的,上上下下见过他的人也多。
今日这巡捕小队长,显然也是认识他的,见到他,赶紧唯唯诺诺打招呼:“三少!”
谢煊看了眼正在查看货物的两个巡捕:“都是些棉纱,有什么好全部的打开检查的,难不成谢家三少奶奶还能藏什么违禁的东西?赶紧让人把货装船,耽误了人家开船,这损失你赔?”
“可是……三少,上头有命令。”
谢煊不耐烦打断他:“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赶紧让人把货装船。”
巡捕队长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点头,大手一挥:“行了行了,既然三少发话,就不用全部开箱了。”说罢,又笑着道,“那三少您忙着,我们继续干活了。”
“嗯。”谢煊点头淡淡应了一声。
采薇刚刚差点吓得六神无主,这会才归了位,也来不及问这人为什么会忽然在这里,只赶紧让工人装船,让这船开走。
等到几十个箱子全都上船,船的发动机轰隆隆响起,驶离码头,她才重重松了口气,又赶紧打赏工人。等全部弄好,已经是大半个钟头后,一转身,却发觉谢煊人还站在原处,斜阳下身长玉立,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有种罕见的柔和。
她愣了下,赶紧走上前:“你怎么还在这里?”
刚刚见她忙前忙后,谢煊便没打扰她,只静静地看着。他都记不清上次好好看她是什么时候了?分明只是一个小姑娘,做起事来却稳重从容,胆子也大得很,什么事都敢揽下来。
他们成亲一年多,可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得他几乎应接不暇疲于奔命,以至于很难认真去考虑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也不敢去深想他和她的感情。他当然知道这感情是真的,无论是他还是她。可是他不仅没能当一个合格的丈夫,甚至还让她卷入本不属于她的纷争之中。
他伸手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了眼那开走的船只,道:“我没事做,随便逛逛。”
采薇捕捉他的眼神,猜想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才这么巧赶过来解围。正斟酌着用旁人听不懂的话询问,谢煊已经开口解答了她的疑问:“上次在丹桂园,我也见到了老熟人。”
采薇心下了然,这楚辞南还真是有点本事,谢煊被谢珺的人跟着,也能让他寻着机会。不过也幸好他跟谢煊也说了,不然刚刚还真是要出纰漏。
她看了看他淡然的表情,似乎对这批从江南制造局偷走的军火毫不放在心上,莫非他的信念已经开始动摇?
采薇想了想道:“明天去邮轮,我要不要准备什么?”
谢煊道:“我二哥是想让你给咱们谢家充点面子,穿得好看点就行。”
采薇看向他,默了片刻,又问:“你想好了吗?”
她问的是去南京的事,如今他天天被谢珺派人跟着,能去的地方不多,想脱身基本上没什么可能。她看着都有些替他着急。
谢煊道:“差不多了。”顿了顿,又道,“你自己要保重。”
采薇听到“差不多”和“保重”这几个字时,不知为何心脏就忽然猛跳了一下,鼻子也莫名一酸,仿佛在面对一场前路未名的道别,她定定看着他,默了片刻,才道:“你就不要担心了我了。”
谢煊克制住自己将她抱住,只伸手摸了把她的头:“嗯,我相信你能保护好自己。”
采薇道:“你自己也是。”
“我会的。”他顿了顿,“明天我来接你。”
采薇点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个卫兵,道:“行,我回去了。”
谢煊目送她上了黄包车,也没离开,就站在江边,看着忙碌的港口。
“妹妹,你今天去邮轮参加晚宴啊?”隔日傍晚,采薇正在梳妆打扮着,洵美从隔扇门外钻了进来。
采薇点头:“是啊,谢家发了话,我也不能不去。”
洵美撇撇嘴:“他们谢家就这时候还记得自己娶了江家的小姐,要你帮忙去撑门面。”
采薇不甚在意道:“毕竟还没离婚,面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洵美在她旁边转了转,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采薇觉察,抬头问:“怎么了?”
洵美绞着手指,支支吾吾道:“也不知道今天陈副官会不会去船上,我这几次去使署找他,也没见着人。要是他在的话,你帮我给他带了个口信。问他什么时候沐休,我请他吃饭。”
采薇愣了下,笑问:“三姐,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陈副官了?”
洵美摸摸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想跟他交个朋友。”
采薇好整以暇道:“爸爸一直说要为你找一个你自己中意的丈夫,不用在意对方家世。但据我所知,陈副官家在北京,住在南城的大杂院,家里只有一个身体不好的娘,靠着他的几块大洋军饷过日子,这样的差距,你自己得想好。”
洵美一听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道:“我又不指望男人养我,爸爸说了我出嫁,会给我送一处洋房,还给我十万大洋嫁妆,够我花一辈子了。”
采薇道:“十万大洋是不少,寻常人家几辈子都赚不到。但你是江家小姐,钱不生钱的话,你确定能花一辈子?我跟你算一笔账,平日里爸爸一个月给我们五十的零花钱,但你自己想想,你每个月真的只花五十吗?是不是看重什么贵一点的东西,都是重新从爸爸手里拿钱买,一年下来少怎么说也得大几千。这还是你在家做姑娘的花费,以后成了亲有了孩子,开销更大。要是不降低生活标准,省钱过日子,十万大洋也就够个十年八年。可问题是,你受得了过普通日子吗?”
洵美抿抿唇道:“爸爸总不会不管我。”
“三姐,你嫁了人就得过自己的生活,不能想着回来再啃爸爸。何况爸爸老了,也不可能一直顾着我们。”
被她这么一说,洵美顿时萎下来,但片刻之后,忽然又眼睛一亮:“我自己赚钱不就得了,现在女人出去工作的那么多,你的工厂不也做得很好么?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跟大哥去学习做生意。”
采薇:“……”不是,我是让你别头脑发热,你这脑子咋更热了呢?
不过她这里操心也没什么用,就算洵美真的对陈青山有意思,那一根筋的陈副官心里怎么想,还说不定呢。况且,不管她这位三姐是不是头脑发热,但她自己开辟新思路,要去做生意赚钱也不是坏事,总比成日吃喝玩乐光顾着花钱好多了。
只有自己去劳动去赚钱,她才会知道生活没那么容易。
洵美说完就跑了,说是要去找大哥商量,采薇摇摇头,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问身旁的四喜:“我这妆容怎么?”
“好看极了。”四喜笑眯眯道,“三少看到这样漂亮的小姐,肯定肠子都得悔青。”
采薇失笑,谢煊头上那口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下来。她站起身看了看身上的洋装裙,虽然是素雅的白色,但她本身生得也是清丽淡雅型,跟美艳搭不上边,这样的裙子倒是与她的气质相得益彰。
巨大邮轮停靠在长江入海口的海港,夜幕刚刚降临,码头和邮轮已经亮了灯。今晚的这场宴会十分盛大,除了各国公使,也宴请了上海滩不少政界名流,其中最重要的华界代表,自然是谢家的两位公子,上海滩正副镇守使。
谢煊亲自来接的采薇,开车的是许久没见的陈青山。他还是一脸笑嘻嘻的模样,等人坐进车内后,道:“三少奶奶,您还好吧?”
采薇道:“挺好的。”说罢,便看向身旁的谢煊。
谢煊歪头看着她,眸子里藏着点点笑意。
“干吗呢?”
谢煊道:“好看。”
采薇耳根一热,瞪他一眼,回头看了眼后面一辆车,那是谢珺派来跟着他的。她想了想,问道:“怎么去南京计划好了没有?”
谢煊定定看着她,沉默片刻,点头:“今晚走。”
采薇大惊,睁眼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怎么走?”
谢煊小声道:“船上有楚辞南他们的人,身份很重要。我二哥今晚不仅仅是赴宴,而是接到上头的命令去暗杀他们,楚辞南和他的几个同伴今晚则会混上船救人。”
采薇道:“你二哥既然要执行暗杀任务,肯定有周全安排,他们几个能救人?”
谢煊道:“我会帮他们。”
采薇皱眉问:“所以,你打算和他们一起走?”
谢煊点头。
采薇看着他,沉默了须臾,叹了口气,道:“你想好了?如果你跟他们一起走,你二哥一定会把你打为革命党,到时候你就会成为通缉犯,他也就能名正言顺杀你。”
谢煊道:“这个不用担心,霍督军虽然是我父亲心腹,但辛亥的时候,他是支持革命的,所以对于复辟这件事一定持着保留态度。而且这些日子,我虽然差不多被软禁,但一直在暗中调查,如今手上已经有我二哥走私鸦片杀兄弑父的证据,霍督军看到这些证据,就知道我是被陷害的。”
采薇道:“我还是不放心,总觉得太冒险。”
谢煊轻笑了笑:“我现在不就是如履薄冰?在上海多留一日,我的机会就少一分,再等几日,只怕霍督军就被我二哥争取到了,所以这事儿肯定不能再拖了。如今我的人除了青山,都在松江,只能与楚辞南合作。你不用担心,革命党自己没有军队,却有本事革命,比你想象得要神通广大。”
开车的陈青山道:“三少,我今晚跟你一起走。”
谢煊道:“不行,你留在上海保护三少奶奶,顺便帮我盯着我二哥。”
陈青山:“……好吧。”
采薇沉默了会儿,深呼吸一口气,握着她的手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再说什么反倒会增加的困扰。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不管多凶险,也只能搏一把。你能在做这件事情前,把你的决定告诉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谢煊笑:“其实我也犹豫了很久,怕你担心。但想到之前就是没告诉你柳如烟的事,导致我们闹了那么多误会。不过也好,若不是误会,你就不会回江家。你要是没回江家,我这一走,把你留在谢家,还真是不放心。”
可不是么?等他一走,谢公馆如今就只剩谢珺一人,若是先前她没生气回娘家,那便是留她和对她居心不良的恶狼共处一个屋檐下。
想想都觉得后怕。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会把昨天没更的补上
110、更新
今日上船赴宴的, 洋人和华人各占了一半。在华界中,谢家自是一等一的地位。虽然谢司令不久前才刚出事,但谢家两位公子都是人中之龙,站在高大的洋人中间, 也毫不逊色,加上谢珺如今掌握着上海政经大权,背后又还有一个江家做财力支撑, 谁也不敢说谢家失去了谢司令这棵大树, 就元气大伤。
长江后浪推前浪, 指不定过不了多久,谢家二公子就要超越他父亲生前的地位。
采薇作为谢家三少奶奶,谢家联姻的江家小姐,跟着谢煊出席晚宴, 也确实是给谢家充了门面。因为谢珺要忙着应酬, 很快就跟二人分开了, 采薇见他人走远,这才松了口气。
音乐响起, 衣香鬓影的人们, 纷纷涌入舞池。
谢煊拉起采薇的手,发觉她手心冰凉, 低声在她耳畔道:“别紧张, 没事的。”
采薇跟着他进入舞池,却没有半点跳舞的心思,小声问:“楚辞南他们在哪里?”
谢煊道:“我也不清楚。不过以我二哥的做事风格, 为了不惊动这宴厅里的达官贵人,他的人大概会在下一曲探戈时行动。”
采薇明白他的意思,刺杀这种事,谁都不可能保证一帆风顺,哪怕他计划再周全,也可能没办法迅速将人处理掉,而一旦发生冲突,响起枪声,必然会造成船上的混乱,楼下的普通乘客,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但他至少得保证这宴厅里的人不被惊吓到。
果不其然,在进入下一首热烈的舞曲时,本来跟在谢珺身后的阿诚不见了,只剩他一个人在跟人在角落喝酒寒暄。
采薇想起刚刚上船时,码头上戒备森严的军警,又忍不住小声问:“今晚岸上好多军警,所有人要离开,全部都得检查的,你们下了船也逃不掉啊?”
谢煊道:“当然不能从岸上走。”
采薇愣了下,明了地点点头,轮船一侧靠在岸边,另一侧下方则是海水,这里距离长江口也不远,确实是逃走的好路线。
但问题是这轮船附近也不少巡逻船,怎么可能轻易逃走?
她抬头忧心忡忡地看向迷离灯光下的男人,只见他神色淡定如常,对上她的目光,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待会儿青山会保护你,你一定要跟着他,别丢了。”
采薇正心说我能丢去哪里,宴厅里本来闪烁的灯光,忽然滋滋跳了两下,蓦地暗了下来,连带着音乐也停下,整个宴厅忽然安静下来,只有不明所以的窃窃私语。
厅内一安静,外面的声音就明显了,现实蹭蹭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有人大叫:“起火了!起火了!”
宴厅顿时乱成一锅粥,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们,全然忘了体面,争先恐后往外跑。因为断了电加上拥挤,根本看不清谁是谁?而因为这里面人身份都不寻常,哪怕是保安和卫兵,也不敢开枪维护秩序,只能大声叫着:“不要挤!不要挤!”
有烟雾从窗户和门口涌进来,宴厅门口挤得更加厉害。
谢煊拉着采薇闪进宴会后面的杂物室,将她交给等着里面的陈青山:“青山,你带三少奶奶从窗户下水上岸。”
“好嘞,三少您小心点。”
谢煊在黑暗中点头,临出门前在采薇额头亲了一下,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飞快在狭小的储物间消失。
陈青山将窗户一脚踹开:“三少奶奶,咱们快出去。”
采薇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心中虽然担心谢煊,但也不敢耽搁,手脚并用爬上窗户,钻到了邮轮外侧的走廊。宴厅是在邮轮第四层,此时天色早已经黑透,但是邮轮下方冒起的火焰,却将这天色照亮了不少。
这火从一楼东侧燃起来的,其实火势算不上大,但是烟雾滚滚,看着很吓人。下船的通道拥挤不堪,距离远的很多人已经等不及排队下船,在船员的帮助下,不管有没有救生衣的都扑通扑通往水中跳。
夜色下的海水中,不过半分钟,就已经浮满了人。无论是船上码头还是水中,都乱成了一片。除了巡逻的船只,连附近的货船和游船,也都纷纷开过来救援。
采薇看得心惊胆战,她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死人,又会死多少人?但她清楚体会到了乱世中人物草芥的现实。
这时又有枪声响起,于是本来混乱的场面,愈发混乱。
陈青山将一只救生圈丢在她脖子上,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往栏杆上打了个结:“三少奶奶,快下去。”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抓住绳子往下滑去,陈青山在她上方紧跟着。
路过第二层时,采薇借着东侧的火光,隐约看到一间包厢里,有人正在打斗,她一时愣住,想看清楚,里面的人却已经蹿了出去。
“三少奶奶,赶紧的啊!”陈青山在上面催促。
采薇反应过来,又马上往下滑。毕竟是细皮嫩肉的千金小姐,手握着绳子还挺疼。
幸好夏天还没过,水里并不冷,到了水中,她趴在救生圈四顾了下,水中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和船只,也不知道谢煊他们在哪里。
这时,一个年轻女孩忽然从上方跳下来,扑腾扑腾挣扎喊救命。采薇赶紧将救生圈丢给她,那女孩儿握住救生圈,在火光和月色中,朝她感激一笑。
跟着下来的陈青山目睹采薇的举动,大惊失色,正要游到她身边去救她,却见她划了划水,自己朝岸边轻松游去。
陈青山:“……”千金小姐还会游泳?
与此同时,还在船上的楚辞南和同伴,正与阿诚一行人胶着中。几个人手上的枪都已经在之前的交火中用完了子弹,如今只剩下匕首和拳头。
楚辞南这边总共只剩四个人,其中两个是他们救援的同僚,这两人是学者,手无缚鸡之力。而阿诚那边也还有四人,只是这四个都是谢珺手下一等一的好手。
此时他们人已经被逼到一间仓库,没了退路。楚慈南手中握着短刀,挡在前方。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而几步之遥面色冷厉如修罗的阿诚,蓦地冲上来。
他手中拿的是一把杀伤力十足的军刺,这人身手非常狠毒,几乎是招招指向要害。两人瞬间过了十几招。
楚辞南应付他一个人倒能勉强,可他身旁还有一个身手不亚于他的手下,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不到片刻,他又挨了两刀,而他那对付另外两人的同伴也眼见着有些扛不住了。
好在他们都受过严苛训练,并不畏惧死亡,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呢。对方这些当兵的,无非是当差那军饷,不要命的也就只有一个阿诚。
楚辞南提了一口气,大喝一声,再次朝阿诚冲过去。他这提着一口气的动作,空有蛮力,少了几分技巧,阿诚轻易看出破绽,矮身避开他手上的短刀,一个扫堂腿将他踢倒在地,紧接着又扑上前,扬起军刺朝他刺下。
就在楚辞南以为自己要交代这里时,那把军刺却在靠近他几公分时,砰地一声飞了出去。连带着阿诚人也滚到在地。
楚辞南看到来人,重重舒了口气:“你怎么才找来?”
“我能找来你就谢天谢地吧。”谢煊斜他一眼,又问,“你没事吧?”
“还行。”刚说完,就是一口血吐出来。
阿诚从地上站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煊,皱眉道:“三少,你这是做什么,他们是革命党。”
谢煊道:“我不管什么党,我们今天都得从船上安全离开。”
阿诚一贯的没什么表情,擦了下脸上的血迹,握住军刺:“那我得罪了。”
阿诚几个本也受了伤,有了谢煊的加入,局势很快扭转。两分钟后,其余三个被楚辞南和同伴干掉,阿诚被谢煊制伏,捆住了手脚。
虽然阿诚是谢珺手下,但认识多年,到底也有些情分,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哪怕留着这个活口就是坐实了自己通乱党的罪名,谢煊也没杀他。
何况是不是真的,今晚他一逃走,这罪名都免不了。
他擦了下嘴角的血迹,喘着气道:“赶紧走!”
楚辞南点点头,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先从窗户跳了下去,紧接着是楚辞南的同伴,然后便是楚辞南,谢煊断后。
待到楚辞南爬上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然后瞳孔猛然一缩,飞身将谢煊扑倒,抬手一刺,手中那把短刀插进了阿诚的胸膛。
被刺中的男人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的两人,手中的军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人也随之缓缓倒下。
谢煊也是吓了一跳,刚刚阿诚挣脱了绳子,从背后偷袭他,得幸好楚辞南反应及时,不然以阿诚拼死一搏的速度,他可能还真躲不过。
他舒了口气,看着满身是血的阿诚,将楚辞南拉起来:“兄弟,多谢了。”
楚辞南喘着粗气道:“应该的,没有你,我们今天全都得折在这里。”
“赶紧走吧!”他将楚辞南拖着塞进窗户,不等他准备好,就一把推了下去。他自己坐上窗户时,回头看了眼已经断气却始终没闭上眼睛的阿诚,重重舒了口气,跳下了夜色中的海水。
作者有话要说: 说了早上更,但是一觉醒来已经快中午,哎~
111、更新
码头上早乱成一团, 本来参加晚宴的各租界巡捕警长,下了船后赶紧指挥各自手下维持秩序,以确保公使们安然无恙。
因为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军警封了码头, 所有人要离开,都得一一排查。当然离开的人其实并不多,因为这船上大部分人是等着邮轮继续的旅客。
谢珺也下了船, 他站在几个卫兵中间, 皱眉环顾了片刻码头, 又看向混乱的海水中。因为隔着巨大的邮轮,那边到底什么情形,看不完全。但他知道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火,有很多游客慌慌张张跳水, 附近的船只也都赶来救援, 比起码头上还算在他掌控之中的场面, 海水中显然已经失控。加上这里属于租界范围,他虽然带来了不少维持秩序的士兵, 但名义上是辅助租界巡捕, 不可能大张旗鼓去做什么。
邮轮上的火渐渐被扑灭了,水里的人, 一波一波上岸, 救援的货船陆续散去。
浑身湿漉漉的采薇和陈青山狼狈地往回走,看到谢珺,主动走过去打招呼:“二哥!”
谢珺借着灯光看向她, 见她脸色有些苍白,问道:“你怎么样?”
“没事。”采薇摇头,“幸好下水的时候有陈副官帮我。”
谢珺点头,往她身后看了看,又问:“老三呢?”
采薇也环顾了下四周,道:“刚刚宴厅太乱,我跟他挤散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谢珺心中微微一沉,看了眼水面,心中猜到了几分。就在这时,一个颇有些狼狈的卫兵跑过来,慌慌张张道:“二少,不好了!”
谢珺神色一凛,问道:“怎么回事?”
卫兵支支吾吾道:“刚刚在一间储物舱,发现阿诚副官他们……他们……”
谢珺:“阿诚怎么了?”
采薇不动声色看了眼他,这人从来都是从容稳重的,但这一刻分明是有些慌张了。若是楚辞南和谢煊他们已经成功出逃,那么基本上意味着阿诚行刺失败,而失败会有什么后果,不言而喻。
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谁都不可能手软。
果不其然,那卫兵道:“他们已经遭到不测。”
谢珺身体晃了下,闭上眼深呼了口气,片刻后,吩咐道:“我知道了,你带几个人去船上,仔细搜查水中的人,若是察觉,格杀勿论。来救援的货船也要去检查”
虽是这样说,但他已经看到有货船离开,只怕是已经晚了一步。
“明白,我这就去。”
陈青山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一脸茫然问:“二少,到底怎么了?不是起火么?阿诚怎么会出事?”
谢珺目光冷冷地看向他,淡声道:“今天船上有革命党,我奉北京之命刺杀他们。这场火估计就是乱党放的。”
陈青山恍然大悟点点头:“所以阿诚是被革命党杀了?”
谢珺没回答他的话,只道:“青山,你还是担心担心三少吧,若是他今晚消失,只怕是已经投了革命党,我这个做二哥的也保不住他了。”
陈青山大惊失色:“三少怎么可能投革命党?他还杀过革命党呢!”
谢珺哂笑一声:“那你就期盼今晚他能出现。”说罢看向采薇,见她神色惊愕,语气柔和了几分,“弟妹,这只是我的猜测,也是因为最近我一直觉得老三不大对劲,如果他今晚真的消失,那就证明我的猜测没错。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在报纸上发声明,做主为你们离婚,绝不会让他牵连你,牵连你们江家。”
采薇苍白着脸点头,一脸惊恐状:“多……多谢二哥。”
谢珺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说着叹了口气,“但愿他没有做傻事,不然我都不知如何跟总统,跟泉下有知的父亲交代。”
采薇讪讪道:“二哥,您忙着吧,我有些冷,让青山先送我回去。”
谢珺道:“行,今晚你恐怕受到了惊吓,好好回去休息休息。”
采薇点点头,和陈青山一块走了。
上了汽车,陈青山再也忍不住,重重啐了一口道:“我也算是与二少相识多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道貌岸然狼子野心之人,杀兄弑父?这得多丧心病狂的人才做得出来。三少投了革命党又如何?总比被自己的亲兄长害死好。”
采薇如今也没心思愤怒,她更担心的是谢煊如今的状况,也不知道他们逃走没有。陈青山见她半天没回应,猜到她在想什么,又说:“三少奶奶,你放心,三少和楚辞南他们既然提前做了计划,就肯定能逃走。”
采薇想了想问:“你知道南京霍督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陈青山道:“这个你就更不用担心,霍督军本就不支持帝制,听说去年总统在天坛搞祀天礼的时候,他虽然被召进了京城,但借口生病没去参加,回了南京后,还和谢司令吵了一架。我估计暗中都有反的心思。三少去找他,肯定没问题。”
采薇听他这么说,稍稍放心,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你现在还是谢家是总统的兵,为什么不想你们总统当皇帝?”
陈青山瘪瘪嘴:“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世世代代都是穷苦百姓,真是受够了那些皇亲国戚,好不容易站起来,又要咱们跪下,那我可不干。”
采薇笑了笑,虽然他可能对民主共和这些词语并没有深刻的了解,但有种作为广大百姓朴素的认知和觉醒,那么也就够了。
陈青山又说:“我当兵也就是为了几个军饷,再就是想把欺压咱们的洋人赶出去。可惜革命党没军队,而且也不知道他们一个月多少钱,不然我都去那边了。”
采薇:“……”这思想还真是够朴素。
车子开得快,没多久就到了沁园门口,采薇一身湿,也不敢耽搁,同陈青山道别,赶紧敲门进屋。江家已经听说邮轮起火的事,一家子正在家等着,看到人回来,众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听闻邮轮起火了,有没有受伤?”江太太迈着小脚迎上来,拉着她的手道。
采薇摇头:“没事的,就是打湿了水。”
“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去洗澡换衣服。”
江鹤年看她一身狼狈,皱眉道:“谢三不是跟你在一起么?怎么让你弄成这样子?”
采薇道:“起了火当然是要跳进水里才安全,爸爸,我真的没事。”
“谢三人呢?”
采薇道:“我……不是很清楚,应该还在码头忙着。”
江鹤年冷哼一声:“真是一点靠不住,这婚你们赶紧离了算了。”
江太太到底是个传统妇女,女人离婚对她来说,基本上等同于天塌下来的大事,哪怕已经知道丈夫和采薇的打算,听到他这么说,还是呸呸两声:“你老说这晦气话做什么?”
采薇忙道:“没事没事,我回芳华苑了。”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采薇担心着谢煊的安危,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一早公鸡刚打鸣,又醒了。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干等消息。
让她意料之外的是,没多久,江鹤年就拿着一份早报,来到她房里找她。
“怎么了爸爸?”采薇见父亲神色不对劲,奇怪问。
“这到底怎么回事?”江鹤年一把将报纸丢在红木圆桌上,“谢三怎么忽然暗通革命党了?”
采薇微微一愣,赶紧拿起报纸,头版头条便是镇守使署名义发布的通缉令,除了楚辞南几个,暗通乱党的谢煊赫然在列,通缉令中写他们的罪名是一手制造邮轮纵火案,并杀使署卫兵多人。
除此之外,谢珺也以自己的身份,发表了一则声明,说对谢家三公子的行为表示痛心疾首,宣告与他断绝兄弟关系。
“这么快?”采薇看得心惊胆战。
江鹤年问:“什么这么快?”
采薇虽然看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但往好处想,报纸上的消息,同时也证明了这些人都已经安然无恙逃走。
于是她很快冷静下来,抬头看向一脸愤怒又疑惑的江鹤年,思忖片刻,好整以暇道:“爸爸,事到如今,我还是得告诉你一些事情,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候出问题。”
江鹤年见她一脸严肃的模样,皱眉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道:“我和谢煊如今落到这境地,也是身不由己,他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也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胡作非为。”
江鹤年盯着她,等她说下去。
“谢珺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谢家大公子是他杀的,大嫂也是他杀的,不久前谢司令火车爆炸也是出自他之手,他还打算杀掉季明。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差不多暴露,等谢司令过世后,就卸了季明手上的权力,让人天天盯着他,以防他逃走,并一直找机会杀他。”
“什么?”江鹤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爸爸,你冷静点,这些事我只同你说。季明昨晚趁着革命党在邮轮救人,跟他们一块逃走了。”
江鹤年脸色惨白,重重坐下,喃喃道:“我先前还一直很信任他,没想到这个谢珺竟然杀兄弑父,如此丧心病狂!”
“我也没想到一个人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昨晚季明刚走,他一早就发了消息,就是想断季明后路。如今上海还在他掌控范围,爸爸你知道这些,也要装作不知道,千万别在他面前暴露,不然咱们江家可能会有危险。”
“我明白明白。”江鹤年连连点头,又唉声叹气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嫁进谢家,这些拿枪的,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采薇淡声道:“也没什么后悔的,至少谢煊这个人还不错,只是谁也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要与拖延症战斗了
112、更新
江鹤年是颤颤巍巍走出门的, 本来就日渐年迈的身躯,在晨光中更显得颓然苍老。谁知道自己骂了几个月的女婿,原来并不似以为的那么荒唐可恶,而一直印象不错的谢家二公子, 竟是个杀兄弑父的恶魔。
采薇其实也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些,江鹤年这样奉行中庸之道的性子,就适合做个闷声发财的商人, 这才是他们江家该走的道路。可若是真让他一无所知, 只怕不久就会被谢珺算计到头上来。
况且, 自从猜到谢珺对自己可能居心不良,她就一直忐忑着,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当然,现在想这些没什么必要, 她最担心的还是谢煊的安危。
虽然顺利逃出上海, 但谢珺先发制人给人定了罪发了通缉令, 只怕是也早已经发了电报给北京。霍督军会不会收留一个惹了一身麻烦的前上司儿子,还得另说。不过若是这位督军真是陈青山说的那样, 倒也不用太担心。
她在家里提心吊胆了两日, 哪里也不敢去,只等着陈青山什么时候能给自己消息。还没等到消息, 倒是先等来了洵美的一顿吐槽。
“妹妹, 我跟你说,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世态炎凉。”洵美从闸北回来后,直奔她的房间, 自己倒了杯凉茶,一边和一边愤愤道。
“怎么了?你今天见到了陈副官了吗?”
洵美点头:“就是因为见到了,我才这么说。”
“到底怎么了?”
洵美道:“你知道现在陈青山在干什么吗?他好歹是副官出身,先前至少还让他坐在办公室整理档案,现在直接被发配道门口站岗了。”
采薇差点一口气被噎住:“当真?”
“可不是么?我站在旁边跟他聊了好久,可真是热坏我了。我说让他别干了,他说当兵就得服从命令,不是想不干就能不干的。”
“那是自然,要不然就是逃兵了。”
洵美撇撇嘴,看了看她,小声道:“三少真投革命党了?”顿了顿,又道,“不过,这如今都民国了,有人又想当皇帝,我瞅着革命党干的事还挺好的。”
采薇笑:“这话你在家里说说就行,可别去外面乱说,尤其是华界,现在管得严,小心被打成革命党。”
洵美不以为意道:“我也就随口一说,谁当政谁上台我都没兴趣,我现在就想好好学做生意,到时候自食其力赚钱。”
采薇点头:“那你可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不会的。”
出乎意料的是,陈青山当晚就来了沁园。江鹤年如今知道谢煊的事,不像之前那样对他冷淡,赶紧让人请进了门,直接领到了书房。
陈青山哪里被这样款待过,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一脸局促道:“那个……江先生,我是来找三少奶奶说几句话。”
江鹤年和颜悦色道:“你先坐着喝杯茶,我这就去帮你叫人。”
陈青山也不傻,看他这态度,猜想是已经从采薇那里知道了三少的事,顿时松了口气,连忙道谢。
采薇得了父亲亲自送来的消息,知道陈青山在书房里,刚忙跑过去,推开门便问:“青山,是不是有三少的消息了?”
陈青山点头:“我就是上来专门告诉你这个的。三少已经安全到了霍督军那里,霍督军是跟着谢司令出生入死上来的,知道谢珺所作所为,愤怒不已,立马给北京发了电报,不过北京那边没表态。三少现在只能暗地里活动。”
采薇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没被人察觉吧?”
陈青山有些得意道:“三少哪能不留一点后手呢,你不会以为这上海滩他就我一个手下吧?我们还有人的,办事都信得过,你不用担心。”
采薇点点头,却也不敢太放心,因为她明白,北京不表态,霍督军就不大好做,这靠山也就没那么牢靠。除了是谢司令儿子这件事,谢煊现在什么筹码都没有,哪天霍督军反悔,把他交出去,也不是没可能。
如今前景不明,地方军阀没那么多崇高信念,估计都在观望局势,而要对未来做准备,他们肯定第一件大事就是先筹钱。所以她现在得去南京,先拿出一笔钱表明态度。
得幸好她嫁妆丰厚,这两年靠着棉花纱线涨价,发了一笔横财,几十万大洋作为砝码应该是够了。
她思忖片刻道:“行,我明天就去南京找他。”
陈青山点头:“三少也是这么说的,说若是你愿意,就去南京找她。他怕你留在上海不安全。”说着叹道,“这日子简直没法儿过了,要不是三少让我在上海守着,我早跑路了。现在被发配到门口站岗,那些以前比我级别低的小兵,都在看我笑话。也亏得是我脸皮厚。”
采薇轻笑:“你再忍忍吧,三少肯定也不会让你一直在这边,毕竟谢珺不可能信任你,留你在这里像是留个人质似的,反倒是掣肘。”
陈青山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道:“消息我已经送到,那我就告辞了。谢珺现在肯定派人盯着你的动向,你要去南京的话,估计没那么容易。我安排的话,动静太大,反倒不好,你自己想办法。”
采薇自是想到这点,点头道:“明白,我会见机行事的。”
陈青山跟她抱拳告辞,走到门口。将隔扇门咯吱一声打开,便撞上一张眨巴着眼睛的小脸。
洵美笑嘻嘻道:“刚听说你来书房找采薇说事,我赶紧过来跟你打个招呼。你们说啥呢?”
陈青山道:“说点三少的事。”
洵美哦了一声:“谈完了吗?谈完了要不要去我房里喝杯茶吗?”
陈青山抽了下嘴角:“三小姐,我一个大男人去你房里喝茶,有些不大合适了吧?”
“也是。”洵美点点头,拉着他的手臂就往里走,“那咱们就到这里喝。”
陈青山扒拉着门框想拒绝,可这千金小姐不知为何劲儿这么大,竟硬生生将他拖了进去。采薇好笑地摇头,边往外走边道:“我去叫佣人给你们再上一壶上好的热茶。”
“谢谢妹妹!”
采薇走到月门时,恰好遇到过来问情况的江鹤年,见到她出来,问:“青山走了?”
“还没,被洵美拉着在里面喝茶呢。”采薇指了指书房的门。
江鹤年皱眉:“这死丫头莫非是看上了陈青山?那可万万不行。”
采薇道:“你不是说家境如何,只要她自己喜欢就行么?”
“我自然不是瞧不上陈青山出身贫寒,而是有你这么个前车之鉴,我是再也不会让女儿嫁给这些拿枪的了。上海滩青年才俊那么多,做生意的做学问的,哪个都比当兵的安全。”
采薇嚅嗫了唇,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如今这情况,他们在这里说行不行没什么意义,陈青山自己恐怕都没想过这事儿。
她想了想,说:“爸爸,我明天准备去南京找谢煊。”
“他现在自身难保,你去找他能做什么?”
采薇又不好说谢珺可能对她居心不良,自己留在上海不安全,,便换种说法道:“我怕留在上海,谢珺拿我要挟谢煊。”
“他敢!我们谢家还在这里呢!”江鹤年皱眉道,“不管怎么样,你和谢煊先登报离婚,我知道他也是身不由己,但如今咱们也只能先明哲保身。”
采薇道:“谢珺有什么不敢的?你别忘了他杀兄弑父。就算登报离婚,他要拿我做要挟,谢煊也不可能坐视不管,到时候不知多麻烦。还不如等到谢珺现在还无暇顾及到我这里,先离开再说。”
江鹤年闻言,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你这样说也有道理。”
采薇道:“明天我偷偷走,若是顺利离开,你就故意去找谢珺,说我不见了,让他帮忙找找。这样就表明你什么都不知,我的事跟江家没关系。”
虽然不知道谢珺会不会信,但至少不能给他为难江家的借口。
江鹤年五味杂陈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长长叹了口气:“你叫我怎么放心哦!”
“爸爸,我不会有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三少明天上线
113、补半章
沁园附近一直有谢珺的便衣, 不用陈青山提醒,采薇也早有觉察。隔日一早,她乔装成家里的丫鬟,和两个佣人一块出了门, 周周转转去了火车站,好在当天车票不算太难买,虽然一等座已经没了, 但二等座还有余票。
火车是十点出发, 她除了一个简单的手包, 什么都没带,穿着打扮也十分不起眼,在人来人往喧哗嘈杂的月台,并不引人注目。
她来到这个时代, 还没单独坐过火车, 虽然不至于害怕, 但看到这简陋的列车,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准得不可思议。她排在队伍中间, 轮到她检票上车时, 车票还没递到列车员手中,一个穿着衬衣的男人忽然插过来, 伸手将她的票拦下, 低声道:“三少奶奶,可能您今天去不了南京。”
采薇惊愕地抬头看去,是个高大硬朗的年轻男人, 这人她在谢公馆见过几次,是谢珺的一个亲随,似乎叫赵明志。她心里一个咯噔,明白自己这趟出走是胎死腹中了。
她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怎么,我去南京转转也不行么?”
赵明志道:“二少交代了,还望三少奶奶别为难。”说罢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后面还排着等着上车的队伍,采薇不好耽搁,只能悻悻然跟着他走了,思忖着再想办法。
上了车后,她也没说话,闭目养神好半晌,再睁眼时,却发觉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这不是去南市的路吧?”
开车的赵明志道:“回三少奶奶,二少交代了,让我把您直接带去谢公馆。”
采薇眉头皱得更深,看来谢珺是要质问她去南京的事了。她揉了揉眉头,想着该用什么说辞,才能让自己暂时安全一点。
车子很快抵达谢公馆,佣人见到她还是恭恭敬敬叫三少奶奶。他跟着赵明志走进大厅,一个穿着水粉褂子的年轻女人迎了上来,那昳丽的容貌,不是柳如烟还能是谁?
这位美人果不其然是谢珺的人。
柳如烟跟她行了个礼,温柔道:“三少奶奶。”
采薇冷笑一声:“柳小姐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原来您的老相好不是谢煊,而是另有其人。”
柳如烟对她的嘲弄不为所动,只淡声道:“三少奶奶误会了,二少不过是看我可怜收留我罢了。”
采薇笑说:“二少为人还真是仁慈宽厚。”
她话音刚落,谢珺便出现在楼梯口,笑着淡声打招呼:“弟妹来了?”
这句弟妹竟然还叫得挺顺口。
采薇道:“不是二哥叫我来的么?”
谢珺不紧不慢走过来,点头道:“弟妹去南京想找三弟么?是气不过他的行为去质问他,还是念及夫妻之情,想去看看他的情况?”
采薇笑了笑,道:“自然是去质问他。
谢珺也不戳穿她,点点头道:“虽然三弟确实令人失望,但弟妹这样冒然去南京,却也十分不妥。万一你被他困在南京,不也就落了个通革命党的罪名么?连累了江家可就不大好了。”
明明说的是字字威胁的话,语气却温柔得像是真诚的关心。
采薇笑说:“二哥说的是,是我冲动了。”
谢珺道:“无妨。”他顿了顿,又道,“上海滩还有不少革命党的人,为了安全起见,弟妹暂时就住在谢公馆吧!”
虽然采薇不知道革命党和自己的安危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的话却叫她无从反驳,因为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将她软禁起来。
她心中恼怒,真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禽兽不如,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任性放肆的本钱,若只是事关自己的安危倒也罢了,但她身后还有个江家,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们江家仍旧能被谢珺玩弄鼓掌之中。
她想了想道:“多谢二哥替我着想,不过我衣物和日常用品都没带,还请派我送我回去一趟,顺便告诉我爸爸一声。”
谢珺看着她,勾唇轻笑了下,淡声道:“我看回去就不用了。需要什么东西,你告诉如烟,让她帮你去添置。”
采薇倒吸一口冷气,这人竟是要把她和江家隔绝起来。她心中愠怒不已,面上却不显,从善如流道:“既然二哥都安排好了,那我就悉听尊便。”
谢珺云淡风轻般笑了笑,朝柳如烟道,“如今公馆里除了佣人,就只有你们两个女人,你比采薇大几岁,多照顾着点她。”
柳如烟道:“二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三少奶奶的。”
谢珺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我使署还有公务,你们在家里自便,晚上回来跟你们一起吃饭。”
柳如烟道:“二爷注意身子,别太累着了。”
谢珺点点头,神色莫测地看了看采薇,转身迈开长腿朝外走去。
等到人离开,采薇才看向一旁那一直看着人背影的柳如烟,道:“柳小姐,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不能出门了?”
柳如烟笑说:“三少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谢家又不是监狱,哪能不出门呢?不过现在外头乱,二少交代了,若是三少奶奶想出门,一定要多带两个卫兵,让我陪着您。”
采薇沉默地看着这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女人,一个曾经在八大胡同,让谢煊和呈毓贝勒大打出手的戏子,一个青帮老板宠爱的姨娘,甚至当初谢江两家联姻,也是源自与于她。
如今却在这谢公馆,低眉顺眼像个佣人一般待在谢珺身旁。
柳如烟面对她灼灼的目光,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眼神里也仍然有不曾化去的忧愁。
采薇眉头轻蹙,问:“柳如烟,你知不知道谢珺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这其中你又帮了他多少?”
柳如烟表情微微一怔,但这样的失神稍纵即逝。她笑了笑,道:“二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只要他用得上我,哪怕是献出我这条命也在所不辞。”
采薇无语地笑了声:“你就这么喜欢他?难道你看不出来他的温润如玉斯文儒雅都是假装的么?他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没有人性的。”
柳如烟皱眉对上她的眼睛,难得语气生硬地反诘道:“不是这样的,二爷他是个好人。”
采薇只觉得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然而说笑话的人却浑然不觉,还满脸义正言辞的真挚。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干脆转身上楼。
柳如烟默默跟在她后面,拎开门把进屋时,采薇见只有两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想柳小姐这样不顾一切帮助谢珺,应该不只是爱慕这么简单,是因为他对你有恩么?”
到了这种时候,柳如烟也不再隐瞒,苦笑了笑回道:“我其实不姓柳,柳如烟只是我的化名。我原本姓薛,柳是我的名字。我父亲叫薛常仁,曾经是前清翰林院掌院学士,当初因为支持戊戌变法被贬了官,我父亲为人耿直,在朝中得罪了不少权贵,有人想赶尽杀绝,回乡时,我们全家遇上了装扮成土匪的杀手。幸而二爷路过,从土匪手中救下我和弟弟。”
采薇还真知道这个薛常仁,她刚来这个时代那会儿,看小报写过这位前清学士的生平。进士出身,以才学闻名,是个正言直谏的淸官。只是清末年间朝廷腐败,自是得罪不少人。虽然在变法失败后,不像戊戌六君子那样被问斩,但也因为支持变法没过两年就被贬了官,随后在回乡途中惨遭土匪灭门。
小报上说薛常仁一家并非是死于土匪之手,而是被他在朝廷得罪的权贵所杀。她当时也只当话本故事看,却不料眼前的柳如烟竟然是薛常仁的女儿。
不过她这样一说,采薇倒也理解他为何对谢珺如此忠心了。
一个耿直的淸官之女,如今却被谢煊这样的人利用。她唏嘘地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是薛学士之女,想必您父亲在世时教过您很多道理,也应该分得清是与非。”她顿了顿,又才继续,“只怕你还不清楚谢珺到底做过什么?清剿革命党这些暂且不提,立场不同罢了,但他为了权势,杀了大哥大嫂和父亲,还屡次要杀死亲弟弟,你知道吗?”
柳如烟睁大眼睛看她,显然并不清楚内情。她知道谢珺上位不容易,为此做过很多不得已的事,甚至当年为了让谢家三少成为扶不上墙的阿斗,让她故意接近他。
她怔忡半晌,用力摇头:“这不可能,二爷虽然做过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但绝不是这种杀兄弑父的狠毒之人。”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提醒你,既然你是淸官的女儿,这样助纣为虐,薛学士在天之灵,恐怕也不会安心。”
柳如烟脸色很难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时说不出说来。
采薇也不想多说,只淡声道:“麻烦你去找佣人帮我准备日用品和衣裳。”
说罢就关上了门。
柳如烟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朝楼下走去。
她知道当年的谢珺在谢家过得很艰难,明明身负才学,一点不比另外两个谢家公子差,却处处受忽视,哪怕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讲武堂出来,也只能在父亲麾下做个小小校尉,而且一做就是几年,升迁速度还比不上没有任何背景的士兵。后来是因为谢家大公子出事,而谢三公子又与其兄长出事脱不了干系,被父亲发配,谢珺才得了机会被重用,他自己也有本事,一旦有了机会,很快就被总统所赏识,从此平步青云。
她本以为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甚至现在,她也并不相信采薇说的话。
她还记得当年回乡途中遇到土匪,她抱着年幼的弟弟躲在翻到的马车里,听到外面的惨叫和痛呼,一动不敢动。就在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时,忽然响起几声枪声。
片刻之后,车厢被打开,阳光骤然洒进来,与此同时,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入了自己眼帘。
那时谢珺也才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军装,也难掩他身上那清风朗月的气质。他看到抱着弟弟的她,弯身朝她伸出手:“薛姑娘别怕,土匪都已经死了。”
她浑身发着抖,颤颤巍巍将手放在他温暖的掌心中,也将自己以后的命运都交给了这个人。
为了保护他们姐弟,谢珺将她送进八大胡同的戏班子,又把弟弟送给一家普通人家收养,送他读书,亲自培养他,还出钱送他去了美国军校深造。
114、更新
采薇并不指望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柳如烟迷途知返。实际上, 在知道柳如烟的身世,以及她和谢珺的关系后,她非常明白,过去的十几年里, 谢珺是这个女人的精神和生活最重要的支柱,她感激他,依赖他, 或者还崇拜他。
何况, 谢珺做得那些恶事, 连谢煊都是最近才知道,一直在风尘中打滚的柳如烟,又如何清楚?再退一步说,即使清楚, 谢家的人和她也并无关系, 她甚至可以找到一百种为谢珺开脱的理由。
但采薇之所以和她开诚布公说这些, 也恰恰是因为她的出身。那样的书香之家女儿,不管经历过怎样的风雨波折, 心底应该多少还保留着是非和善恶之心。不然她脸上就不该有化不掉的忧愁。
而她也明白, 谢珺那样精明的人,既然让人拦下她。把她直接软禁在谢公馆, 说明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知道她和谢煊先前不过是做戏罢了。谢煊一直不想把她牵扯进谢家的纷争,但既然在一条船上,她也就不可能独自上岸。如今她只能祈求, 不要把江家牵扯进来。至于谢珺到底想对她做什么,或者要她去做什么,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傍晚的时候,谢珺回到了公馆。
晚餐饭桌上只有三个人,别说是对比江家,就是先前的谢家,也实在是太冷清了。谢珺恍然不觉,端起饭碗,笑道朝两个女人道:“都愣着做什么,吃吧!”
柳如烟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眼身旁的采薇,默默地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采薇自然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她拿起筷子伸手夹了一块小排骨,怅然般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刚刚来谢家吃的第一顿饭,真是热闹极了。有司令和三个姨太太,有大嫂和眉眉,莹莹玉嫣,还有二哥和季明你们两兄弟。哪知才短短一年多,就已经物是人非。”
被自己提到的人,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不说还好,一说不免心底发寒。这里面差不多一半的人已经不在人世,而且都是横死在谢珺之手。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是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对上的却是一张带着微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的温和俊脸。
谢珺朝她笑了笑,叹道:“是啊!世事无常,如今这世道谁也说不准。你们以后也要更加当心才是。”
采薇看着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得可怕得很,一时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倒是柳如烟接话道:“二爷您在外面奔波,自己也要当心点。”
谢珺点头:“我会的。”说罢,又神色莫测地看了看采薇,继续平静地吃饭。
虽说是不能跟身体过不去,但采薇也着实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谢珺抬头问:“吃饱了。”
“嗯。”
谢珺道:“看来今晚的菜不是很合胃口,明天我让陈叔去买点你爱吃的菜。”
采薇哂笑了笑,没说话。
就在这时,陈管家从外面走到了餐厅,朝谢珺道:“二少,江先生来了。”
“哦?是吗?”谢珺看向采薇,慢条斯理道,“弟妹,为了省去麻烦,您看是不是先回避一下?”
江鹤年这时候上门显然是按着她早上的吩咐来的,若是知道自己被谢珺软禁,恐怕会做出一些冲动的行为,到时候只怕不好控制局面,采薇思忖片刻,便上了楼。
谢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不紧不慢放下碗筷,擦擦嘴,朝柳如烟示意了一下,来到了客厅。
江鹤年一脸匆忙焦灼的模样,一进门就道:“二少,您在就好。”
“怎么了?江先生。”谢珺示意佣人上茶,招呼江鹤年在沙发坐下。
江鹤年道:“要不是事情严重,我也不好上门叨扰你。”
“江先生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好,”
江鹤年道:“我家采薇今日不见了,我派人到处去寻,也没寻到人。”
“是吗?”谢珺拿起佣人端上来的茶,轻轻呷了口,“她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找过了。”
谢珺沉默片刻:“那恐怕她是去南京了?”
“南京?”
谢珺道:“我三弟如今可能在南京,她去南京找他不是没可能。”
“谢煊那混账东西有什么好找的?”
谢珺笑说:“可能是找他问个清楚,毕竟两人还是夫妻关系,说清楚了才好离婚,不是么?”
“你这样讲,也有几分道理。就是她一个人去南京,也不跟家里人商量,胆子也忒大了些。”
谢珺笑道:“江家五小姐胆子大,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吧?您别担心,我回头打听一下,再告诉您确切的消息。”
江鹤年忙不迭点头,又愤愤道:“以前还是挺懂事的,都是被谢煊这个混账东西给带坏的。等她回来,这婚就必须得离。”
谢珺叹了口气:“怪只怪我三弟走错了路,江先生不用担心,采薇和我三弟离婚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二少有心了。”
谢珺笑说:“不管采薇和季明到底如何?我希望谢家和江家关系还是跟之前一样。”
江鹤年陪着笑脸道:“有二少在,那是自然。”说罢站起身拱拱手,“那我就先告辞了,得赶紧回去跟家里人说说,免得他们担心。”
谢珺起身,恭恭敬敬送他到门口:“江先生好走。”
采薇一直在二楼的楼梯口,客厅里两个人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爹演技还不错,就算谢珺对此一清二楚,他也找不到理由给江家扣帽子。
听到脚步声朝楼梯这边走来,她赶紧回了房间。
只是刚刚在沙发坐下,敲门声便响起,采薇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去开门。
“二哥。”
谢珺淡淡看她一眼,绕过她直接走进屋,慢条斯理坐在沙发上:“聊聊吧。”
采薇眉头蹙了蹙,关上门,缓缓走过去坐下。
谢珺掀起眼皮看她神色严肃的模样,轻笑开来:“怎么?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
采薇勉强笑了笑:“二哥说笑了。”
谢珺挑挑眉:“无妨,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咱们也不用假惺惺。想必三弟已经和你说过我的事。”
采薇不置可否。
谢珺似笑非笑看向她:“说我杀兄弑父?”
采薇对上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谢珺笑着摇摇头:“现在在你眼中,我恐怕就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恶魔,对吗?”不等采薇回应,他又已经自问自答,“没错,我确实是个恶魔,可这世道本就魑魅魍魉横行,要活得像个人,首先得成魔。你是个聪明人,你说对不对?”
采薇看着他沉默片刻,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不丁问:“二个,你让我待在谢家,是想用我威胁谢煊吗?”
谢珺愣了下,轻笑出声:“当然不是,我只是……”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希望把你留在谢家。”
他说得很委婉,可这委婉中是什么意思,并不难觉察。采薇的心却噗通一声跌落在谷底。眼前看到的,仍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英俊面孔,但她看到了那面孔后的扭曲和狰狞,以至于不自觉避开了目光。
谢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东西,躺在手心:“你还记得这个吗?”
采薇朝他掌中看去,那是一枚小而别致的珍珠耳环,她怔愣了片刻,想了起来,那次从文茵上船后,回到家中才发觉耳钉掉了一只,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原来是竟是被他捡到了。
谢珺道:“当初你落在了我车里,我本想还给你的,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再后来,你就成了我的弟妹。”他顿了顿,自嘲般笑了笑,“当初为了老三的婚事,我费尽心思,却不料把自己看中的人算计了进来。我这个人做事从小细心缜密,唯独在这件事犯了个可笑至极的错误。我后来想,这大概就是对我作恶的报应吧!”
他语气云淡风轻,采薇却听得心惊胆战。
谢珺笑了笑道:“你不用怕,我这个人再恶劣,也不会强迫女人。”
采薇稍稍松了口气,问:“是因为当初在苏州,我帮过你吗?”
谢珺点头,轻笑说:“嗯,我对江五小姐你一见钟情。”
采薇只觉得荒谬,江家五小姐还真是给她留了个大惊喜。
谢珺没有再说话,只灼灼地看着她,这眼神让她几乎汗毛倒竖。好在这样的不自在没持续多久,外面响起敲门声,柳如烟的声音传来:“采薇,你要的日用品我给你拿到了。”
谢珺站起身,低声道:“你今天大概也累了,早点休息,咱们来日方长。”
说罢走到门口开门,对抱着一堆物品的柳如烟道:“阿柳,你陪采薇说说话吧。”
柳如烟道:“好的,二爷。”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篇没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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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 你看还需要什么?我让佣人去准备。”柳如烟将手中的物什放在桌上。她已经不再称呼她五小姐或者三少奶奶,而是直叫叫她的名字,显然也是知道谢珺的打算。
采薇刚刚被谢珺一番话弄得心惊胆战,又满心烦闷, 冷淡道:“不用了,我行李中带了基本的日用品。”
柳如烟点点头:“那你需要什么,再吩咐我。”
采薇抬头看向她冷不丁问:“柳小姐, 你现在在谢家是什么身份?”
“我……”柳如烟迟疑了片刻, “我就是来照顾二爷的。”
采薇哂笑了笑, 道:“你是打算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报恩吗?”
柳如烟面色微讪:“二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也无以为报,只能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采薇摇摇头:“在我看来,人总该先做自己, 才能谈报恩。柳小姐应该读过书, 这个道理大概是能懂的。”
柳如烟沉默了片刻:“如果不是二爷, 我早就已经死了,连命都没有的人, 何谈自己?”说罢, 话锋一转,“您好好休息, 我就不打扰了。”
采薇看着她纤丽的身影出门, 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
这会儿外面的天已经黑透,兴许是谢家的主人如今只剩了这两三个,整个公馆安静得只有佣人们偶尔传来的低低动静。
采薇来到阳台, 看向婉清曾经住的北配楼。此时的楼里黑漆漆一片,有种诡异的静谧。谁能想到,一个曾经千娇百宠的前清格格,就这样无声无息湮没在大时代中。
那么她呢?她的命运到底会何去何从?
未来如何她是不清楚,不过现下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虽然谢珺说口头上说是她想出去,让人跟着就行,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得到外出的机会。说想买什么,自是有人去帮她买回来;想吃什么,馆子会做好了送上门;甚至说想看戏,当晚就有一支戏班子在谢公馆敲锣打鼓开唱。
采薇终于是明白,谢珺并没有打算让她出门,至少在事情尘埃落定前,没有这个打算。若不是一个月下来,他始终彬彬有礼,没有做过任何逾距的行为,这样的软禁,只怕她早已经要崩溃。
可有时候,谢珺越是不做什么,她越觉得心里没底,因为根本猜不到他的具体打算。
江家那边,谢珺没两天就给了消息,说是确定采薇在南京,一切安全,让江鹤年不用担心,还让采薇假装从南京寄了封报平安的信。
江鹤年真以为采薇在南京,倒是放心不少。江家放心,也就让采薇少了点担忧。
只是在这个娱乐方式匮乏的年代,被软禁在谢公馆的日子,每天像是度日如年,她也再没机会见到陈青山,对谢煊的现状一无所知,更让她觉得焦虑。
这大宅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也只有柳如烟。
本来采薇对这个助纣为虐的美人,多少有点迁怒心理。但相处多了,发觉她跟蛇蝎美人,确实沾不上半点关系。她本质温柔善良,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为了谢珺而活,又把谢珺想得太好,所以才自然而然地什么都站在谢珺这边。
实际上所有不知道谢珺做过什么恶事的人,大概都会被他的表象所蒙骗。她自己曾经不也是认为那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么?
罪魁祸首到底只是谢珺,她没理由去迁怒一个乱世浮萍般的可怜女子。没了怨憎,两个人反倒是走近了不少。
一个月后的早晨,采薇起床洗漱后下楼,刚刚在餐桌坐下,谢珺便丢过来一份早报,笑说:“采薇,你自由了!”
采薇不明所以,拿起报纸一看,目光落在那上面的离婚启事上。虽然料到这个结果,但是看到自己和谢煊就这样在报纸上被离婚,还是不由得一愣。
她哂笑了笑,将报纸丢回去:“二哥费心了。”
谢珺道:“不用客气。”
采薇:“……”到底是没忍住,抬头瞪向他。
谢珺不以为意地对上她的目光,将一叠佐粥小菜推到她面前,淡声说:“这离婚启事不是我自自作主张,是和你父亲商量之后才发的。”
采薇道:“那我多谢你的商量。”
谢珺对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问:“莫非你真的爱上了老三?”
采薇愣了下,沉默不言。
谢珺轻笑了笑,点头自顾道:“我本来是打算留老三一命,但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
采薇终于是被他这轻描淡写说出的恶言恶语激怒:“谢珺,他是你三弟!”
“所以呢?”谢珺看着她笑得轻风和煦。
是啊!一个已经杀了父亲和兄长的恶魔,怎么会在意剩下的那点手足之情?
看到采薇脸色铁青,一旁的柳如烟赶忙打圆场:“吃饭吧,不然凉了。”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人在屋檐下,若是惹怒了这个恶魔,吃亏的总还是自己。
谢珺道:“是啊,吃饭吧!”说罢,将手中剥得干干净净的水煮蛋,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大概是有公务在身,谢珺只随便吃了点,不等两个女人用晚餐,就起身出门。只是,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淡声道:“采薇,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和老三,分明就是我先认识的你,如今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
采薇只觉得这说辞荒谬又可笑,别说感情没什么先来后到,就算真有,他又怎么可能早于谢煊。毕竟他是在看到谢煊的照片后,才来到的这个世界。
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永远不可能喜欢上这种恶魔。
等到谢珺出门,柳如烟看了看她不虞的面色,小声安慰道:“虽然这些年我没有在二爷身边,但也知道他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除了有缘无分早逝的妻子,并没有过其他女人。我看得出二爷对你是真心的。”
采薇暗笑,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男人,对女人的真心又能又多真?
她瞥了眼桌上的报纸,一时胃口全无,随便喝了两口粥就上了楼。这些日子,虽然过得郁闷,但她心里始终还残留着一股力量,一直在想办法从这里离开。可是今早那则没经过两个当事人同意的离婚启事,却让她几乎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击倒。不得不承认,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很有些绝望。
若是谢煊知道自己被离婚,不知道会怎么想怎么做?大概是跟她一样,虽然恼火,却也是无可奈何吧。
这一日,采薇几乎是瘫在床上度过的,以至于晚上的睡眠比平常浅了很多。也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察屋子里有动静。
她瞬时惊醒,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在看到从窗户跳进来的身影时,吓得差点惊叫失声。
之所以没叫出来,不是因为她及时收了声,而是这道黑影敏捷地扑上来,牢牢捂住了她张开的嘴,将她的尖叫给压了下去。
“嘘!是我!”
这熟悉的声音,让采薇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黑暗中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片刻后,谢煊试探着松开手。
采薇还是保持着嘴巴张开的动作,一动不动。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谢煊笑着低声道。
采薇终于回过神来,紧紧攥住他的手臂,颤抖着声音,低低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守备森严的谢公馆,是能让人丧命的狼窟。
这人是不要命了吗?
反应过来的采薇,几乎吓得浑身发抖,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举着枪破门而入。
谢煊知道她被吓到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让她放松,然后低声道:“我来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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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双手一撑, 猛得坐起身,因为太过用力,一张小脸重重撞在了谢煊坚硬的鼻子上,撞得她差点眼冒金星。
不过这时她也不顾不得疼了, 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疯了吗?好不容易逃出去,你这是自己要往枪口撞?”
谢煊顺着她坐起身,伸手将她抱在怀中, 久违的熟悉气息, 让他心中熨帖了几分。他知道自己是在冒险, 也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低低笑了声道:“我有分寸的。”
“有分寸就不会跑回来上海,还溜进这里。”要不是怕惊动这宅子里的人,她都恨不得破口大骂了。
谢煊小声道:“我前些日子收到青山传来的消息, 说你不在江家, 去了南京, 但我根本没在南京见到你,便知道你应该是被谢珺给软禁了。今天一早接到电报, 说上海的报纸上登了我们的离婚声明, 更加确定了我的想法。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狼窟里?”
采薇虽然为他的莽撞生气,但听他跑回来的原因, 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 低声嗔道:“你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
谢煊道:“你是我妻子。”其他的话,他也没多说,他知道她明白。
采薇也不好在这事上继续掰扯, 问:“你怎么带我走?现在吗?两个人出去,肯定会有大动静。”
谢煊道:“我现在带着你出去,动静太大,肯定是不行的。我已经计划好,明天是中秋节,城隍庙有灯会,你让谢珺但你去灯会,灯会人多,我趁机把你带走。”
事到如今,采薇也不可能再说什么你自己走别管我之类的话。既然他不管不顾跑回上海找自己,她自然也愿意跟他冒这次险。
何况再继续待在谢家这个牢笼里,整日面对对她居心不良的谢珺,她怕自己会发疯。
她点点头:“那你赶紧走,小心点,不要被别人发现了。”
谢煊道:“没事的。”说罢她唇上啄了一口,恋恋不舍松开抱着她的手,匆匆下床,悄无声息翻窗而出。
采薇怔怔地摸了下仿佛留了一抹温热的唇,看到窗口已经消失的人影,一时间胸口酸涩,虽然忧心忡忡,却还是为谢煊这样的莽撞而感动。
隔日吃早餐时,谢珺随口问道:“今天中秋他,你们俩有什么想做的吗?”
采薇木着脸道:“我想回家吃月饼可以吗?”
谢珺朝她温和一笑:“那恐怕不是很方便。”
一旁的柳如烟见她脸色不虞,赶紧道:“城隍庙今晚有灯会,要不然二爷带我们两个女子去逛逛灯会。”
谢珺看向采薇:“你觉得呢?”
采薇淡淡道:“行吧。”
谢珺点点头:“那就这么决定了。”
采薇不动声色看了眼谢珺,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中秋夜的城隍庙,人山人海,美食小吃琳琅满目,各种花灯齐齐上阵。谢珺换了身竹布长衫,一派斯文俊逸谦谦公子模样。采薇和柳如烟也都只穿寻常的素色褂子,梳着普通的辫子。三人一块出行,若是不注意姣好的容貌,以及身后跟着的几个短衫随从,这样的打扮,看起来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
采薇心里担心着谢煊,怕他还没把自己带走就先暴露行踪,又怕自己太紧张被谢珺这老狐狸发现异常,只能努力假装被这灯会的热闹吸引,拉着柳如烟兴奋地东瞧瞧西看看。
谢珺许久没看到她这样神采奕奕的样子,心中不免柔软了几分,也不管她做什么,甚至稍稍与她隔开了几步距离,以免打扰她的兴致。
采薇吃了买了两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小口小口吃着,忽然走到一个面具摊上,那小商贩笑嘻嘻道:“姑娘,这个罗刹面具喜欢吗?可以镇邪的。”
采薇心中一动,接过那面具:“行,我要了。”
谢珺上来付钱,看到她戴上那凶神恶煞的面具,朝他龇了龇牙,不免有些好笑。
采薇戴上面具就没再摘,走到一处变戏法的摊位,三个人停下来。这戏法变得非常神奇,哪怕是近距离都看不出半点破产,连谢珺都有点被吸引。
等到一出戏法变完,已经是两分钟后,谢珺回头看了眼身旁拿着桂花糕,戴着面具的女孩:“走吧,去前面再看看。”
采薇没说话,只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小段,又有舞狮子的,柳如烟握了握采薇的手臂:“这个狮子舞得好好啊!”
说完忽然怔了下,借着夜灯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女孩,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朝前迈了两步,认真去看舞狮子。
柳如烟看着这个“采薇”,心脏砰砰跳起来,下意识环顾了下四周,又看了眼两步之遥的谢珺,犹疑片刻,终究是没说什么,只默默继续跟着。
就这么不紧不慢地逛了一刻钟,终于逛完了最热闹的地方。谢珺道:“去旁边的长椅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嗯。”柳如烟点头。
谢珺转身准备迈步,忽然神色一凛,猛得转过头,伸手一把将“采薇”脸上的面具摘下。可面具之下,早已经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哪里还有采薇。
“你是谁?!”
女孩被他这怒气吓得瑟瑟发抖:“我姓王。”
“谁派你来的?”
女孩道:“刚刚有个公子给了我三块大洋,让我跟着你们,但是不要说话。”
他身形与采薇差不多,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戴上面具混在夜色中,根本不会让人发现差别。
谢珺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见着女孩不像是在说谎,说了句滚后,将不远处的卫兵叫来:“你们怎么看人的?采薇人呢?”
卫兵也看到了刚刚的情形,也不知采薇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陌生姑娘,哆哆嗦嗦道:“我们看她一直跟着二少呢!”
谢珺没心思发怒,深呼吸一口气,问阿文:“陈青山今晚什么安排?”
阿文道:“说是跟人在十六铺去谈生意,二少放心,我让人盯着。”
谢珺哂笑:“我倒是不知道月月入不敷出的陈青山,什么时候有闲钱能做起生意来了。”只怕是谈生意是假,偷龙转凤送走采薇离开是真。
他还真是小瞧了陈青山的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 陈青山:我怎么就不能做生意了?别瞧不起人。
117、更新
谢珺看了眼低眉垂目的柳如烟, 冷声对阿文吩咐:“马上去通知十六铺封港,所有船只都不得离开。”
“收到。”阿文敬了个礼,疾步离去。
谢珺寒着脸往停车处走去,柳如烟愣了下, 赶紧跟上:“二爷……”
谢珺头也不回道:“你先回去。”
“……好的。”
南市离十六铺很近,车子开过去不过二十来分钟。谢珺抵达码头时,整个港口已经被封了, 停着密密麻麻的船只。码头上不明所以的商人和工人们, 一队一队站好,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拿着枪的士兵,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提出异议。
陈青山和几个工人站在一队, 大概是百无聊赖, 正叼着根烟在抽, 脱了军装,穿着短衫, 颇有几分码头瘪三的气质。
谢珺远远看到他, 脸色一沉,大步走过去。
陈青山见到来人, 赶紧上前, 嬉皮笑脸道:“二少,发生什么事了?”
谢珺冷冷看向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陈青山道:“我跟人做点小生意,正准备出货呢。”
谢珺哂笑:“我不知道陈副官什么时候做起生意了?”
陈青山笑嘻嘻说:“这不是手头紧么?你看我也二十六七的人了, 早该娶媳妇了,可先前相了几次亲,不是别人没看上我,就是我没被别人看上。我思来想去,就是因为穷。所以最近我就寻思着做点小生意赚点钱。不过二少您放心,我都是利用闲暇时间,绝对没有耽误工作。”
他心说,自己现在的工作就是天天在使署门口站岗,能耽误个啥?
谢珺沉声问:“你的货在哪里?”
“不是,我真就做点小生意。”
谢珺:“哪艘船?”
陈青山摸了摸鼻子,慢悠悠往不远处一艘旧船指去:“就是那艘。”
谢珺扯了下唇角,带着人朝船上走去。
陈青山赶紧跟上,在后头道:“二少二少,我真的就是做点小生意,没耽误工作。”
谢珺置若罔闻,踏上船下令:“搜!”
几个士兵上下搜了一遍,很快返回甲板报告:“二少,只有货物没有人。”
谢珺皱起眉头问:“都是些什么货?”
“药材。”卫兵拿了几根人参递到他跟前。
谢珺转头看向面色讪讪的陈青山:“这一船货得价值近千块吧,可不算太小的生意。你一个月几个大洋军饷,还得给你娘寄,哪里来的钱?”
陈青山道:“我这不是跟人合伙么?”
谢珺道:“这上海滩谁不知道你是谢家三少的人,如今老三被通缉,谁会跟你合作?”
陈青山啧了一声:“二少您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虽然这些年我一直跟着三少,但我陈青山自己也认识不少兄弟。我这些兄弟都是讲义气的,不会因为我靠山倒了,就跟我拉开距离。”
谢珺冷笑一声:“你是有不少兄弟,喝酒都得赊账的那种。”
陈青山面色讪讪:“……我也有有钱朋友的。”
两人正说着,岸边忽然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青山!怎么了?”
陈青山和谢珺同时转头,只见洵美正朝他们挥手,然后提着裙子蹭蹭跑下台阶,踏上甲板。
“咦?二少怎么在这里?我看这边戒严了,是在查案么?”
谢珺点点头,笑说:“三小姐怎么在这里?”
洵美道:“今天我们的货要离港,我来看看。”
谢珺笑:“怎么?三小姐也开始打理江家生意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洵美笑嘻嘻道:“那倒没有,我就是自己试着做点小生意。”说着指指陈青山,“和青山合伙的,今天我们第一批货运去北边,虽然不值多少钱,我还是想来看看。”
陈青山:“二少您看,我真没骗你,我的伙伴就是三小姐。”
洵美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也没多少钱,就几百块不到一千块的小生意。”
陈青山嘴角一抽,一千块确实没多少,不过是他十几年的军饷罢了。
谢珺笑说:“多少钱不重要,三小姐自己出来做事,已经实属难得,”
“二少谬赞了。”洵美嘻嘻笑道,“对了二少,我刚刚问码头的士兵,说所有货船不能出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谢珺道:“是在查一个重要的案子。不过三小姐放心,等我们搜查完毕,您的货就能顺利出港。”
“这样啊!”
谢珺道:“这里办案不大方便,还请三小姐先回家。”
“好吧。”洵美点头,又朝陈青山道,“那我走了,你在这里看着。”
“嗯。”
洵美提着裙子欢快上岸,笑眯眯朝船上的让人挥挥手,坐上黄包车走了。
陈青山见人离开,小心翼翼问:“二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珺铁青着脸看向他:“陈青山,你继续给我装!今晚上所有的船都在这里,我已经派人仔细搜,就是只蚂蚁都给我搜出来。”
陈青山一头雾水:“二少,您到底在搜什么?”
谢珺盯着他的眼睛:“采薇。”
陈青山“啊”了一声:“三少奶奶?她不是早就去南京了么?”
谢珺对他的装傻充愣不以为意,继续道:“陈青山,确实是我小瞧你了,有本事在我眼皮底下将人带走。”
“不是——”陈青山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惊愕,“你说是我带走三少奶奶?二少您这不是说笑吗?我这白天在使署站岗,傍晚就来了码头上货,您的人一直都看着的,我这没□□术,去哪里带三少奶奶?”
谢珺冷笑一声,下船踏上码头,望向那一排排正在被搜查的船只。
他生性多疑,陈青山越是一脸无辜,便越笃定是他所为。
只是,事情却不是他想的那般顺利。
一个小时过去,阿文跑过来:“二少,都搜了,没有。”
谢珺冷眼朝身旁的陈青山:“人在哪里?”
陈青山苦着脸拉长声音道:“我真的冤枉啊!”
谢珺定定看了他快半分钟,仍旧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心虚,忽然一转头问:“阿文,火车站和各大出城关卡什么情况?”
阿文道:“车站检票人员都换了我们的人,每一个乘客都会核查身份,他们应该不会选择坐火车。”
他说得没错,这也是谢珺为何听到陈青山在十六铺,马上赶来的缘故。
如今全城戒严,火车和陆路几乎被堵死,只有水路最可行。十六铺码头是上海滩最繁忙的港口,连接华洋两界,虽然警察厅和巡捕房以及使署都投入了人力巡查,但每天大量船只进进出出,码头上人员鱼龙混杂,溜走一只漏网之鱼并不难。
可现在这里没找到人,那么就只有两种情况,要么人还藏在城内,要么是从别处离开。
谢珺沉吟片刻,道:“今晚去南京的火车,有什么大人物?”
阿文道:“英国公使团今晚坐火车从上海去南京。”
谢珺愣了下,抬手看了眼腕表,火车已经出发半个小时,一切都来不及了。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将心头的暴躁压下去。
陈青山试探问:“二少,三少奶奶之前真没去南京?”
谢珺道:“陈青山,你想做什么我很清楚,要不是老三还在外面,我留着你有用,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
陈青山连声讨好道:“二少,自从知道三少跟革命党混在一块儿,我就跟他没关系了,不然我当时就跟他一起逃走。我穿着北洋军的军服,自然是老老实实跟着您做事。”
谢珺冷哼一声,转身带人离开。
陈青山点头哈腰相送:“二少,您慢走!”
等人走远,他站直身体,勾唇笑了笑,又朝天空翻了个大白眼。
这厢火车上的谢煊和采薇,正在与英国公使一块在餐厅吃夜宵。
“霍督军真是太客气了,还让谢参谋夫妇专程来上海接我们。”英国公使史密斯,朝对桌年轻男女举起酒杯,用蹩脚的中文道。
乔装改扮的谢煊,戴着眼镜贴着胡子,斯斯文文,看不出本来的样子。若不是因为霍督军宴请英国公使团,他也不可能化身霍督军参谋。
义上是奉霍督军之命来上海接公使团,实际上是把采薇带走。
虽然火车站到处都是谢珺的人,但他们没有权利搜查公使团,两个人乔装改扮一番,自是轻易蒙混过关。
谢煊和采薇举杯,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督军很期待与公使先生的会面。”
公使只会简单的中文,很快就改为英文,见这位中国参谋和妻子都能说一口流利英语,双方相谈甚欢,一顿夜宵吃得十分开心。
回到包厢已经将近十二点,谢煊拉上门,一把将采薇抱住,跌坐在床铺上。采薇伸手撩开布帘子,看了眼窗外哗啦啦闪过的夜色,回头满脸兴奋道:“真的逃出来了?”
她饮了酒,昏暗的灯下,白皙的脸颊像是泛着霞光,乌沉沉的眸子,更是因为兴奋而跳跃着亮晶晶的光芒。
自从猜到她被谢珺软禁,谢煊在南京就日日提着一颗心,一天都没睡好过,如今阔别多日的妻子,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他整个人忽然就松弛下来,重重躺倒在窄小的床上,顺势把采薇也扯了过来。
采薇趴在他身上,摸了摸他的脸,笑说:“今晚在城隍庙换人时,我差点吓死了,生怕被谢珺发现。”
谢煊道:“那么多人,他再谨慎也有疏漏的时候。”
采薇想了想,有点担心地问:“那个替换我的姑娘不会有事吧?”
谢煊道:“她是我临时找的,什么都不知道,谢珺虽然心狠手辣,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毕竟他是上海镇守使,还是得要名声的。”
采薇点头,翻下身挤在他身侧躺着,身体随着火车行进摇摇晃晃,她简直有点觉得像是做梦一般。想了想,奇怪问:“为什么谢珺没追来火车站?”
毕竟从她离开,到火车发车,差不多大半个钟头,只要谢珺发现她不见,追过来还是来得及的。
谢煊笑道:“今天青山在码头,他肯定怀疑你是从水路走,毕竟火车站每个乘客都得核查身份,他对这边应该还挺放心的。”
采薇接他的话:“却没料到咱们摇身一变成为了英国公使团的人。”又问,“他会不会为难青山。”
谢煊道:“只要还没抓到我,他肯定就会留着青山。”他笑了笑,“你就别担心青山了,他机灵得很,要真发觉事情不对劲,肯定能想到办法脱身。”
“说的也是。”
谢煊道:“百密总有一疏,谢珺算计了这么多年,我不能总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伸手将她揽在臂弯,“如今把你救出来了,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采薇憋屈了一个月,如今重获自由,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靠在他肩头,戏谑道:“夫君辛苦了。”
谢煊也笑,配合道:“为了媳妇儿再辛苦也值得。”
采薇乐得咯咯直笑,成功逃走的喜悦,让她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柔情和激动。她抱着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亲。
谢煊被她一亲,呼吸立马变浓了几分。他到底是个正常男人,这些日子,虽然没心思想这些,但毕竟素了这么久,如今身心一放松,久违的柔软就在自己怀中,顿时心猿意马起来,身体也起了反应。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灼热的唇舌覆上去。本来浅淡的吻,瞬间变得浓烈黏缠。
虽然这不是个适合的地方,但自从采薇搬回江家后,两人就没有亲密过,火花一点即燃。
狭小的包厢,仿佛一下升温了几度。
就在采薇被吻得晕晕乎乎,快要喘不过气时,谢煊慢慢放缓了动作,不一会儿便贴在自己唇上不动了,本来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深沉。
采薇觉察不对劲,睁开眼睛,将他稍稍推开,这人顺势倒在她身侧,一动不动。
这是睡着了?
采薇简直哭笑不得,借着微弱的光,细细打量他的脸,这才发觉,一个月不见,他人瘦了一圈,眼窝明显深陷,周遭还带着青色,一看就是许久没睡好。
她本想下床给他脱下衣服,让他睡得舒坦些,哪知人才刚动,就被睡梦中的人紧紧箍住腰身,仿佛生怕她消失一般。她只得停下动作,老老实实躺在他内侧,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睡吧,好好睡一觉。”
今天是中秋节,月圆日,月光从窗户影影绰绰透进来,给狭小的包厢,打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
这难得的团聚,让采薇心里也软得像水一般。她静静靠在熟睡的男人身旁,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虽然并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今晚至少能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陈青山大概率能做有钱人家的上门女婿了。
陈青山:有点想拒绝。
118、修文
“二爷, 我让厨房熬了糖水,您喝点吧。”
夜色渐浓,偌大的谢公馆客厅里,谢珺靠在沙发上, 闭目小憩。柳如烟端着一个白瓷小汤碗,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谢珺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她, 却并不说话。
柳如烟被看得神色讪讪, 嚅嗫片刻, 低声道:“二爷,采薇应该没事的,您不用太担心。”
谢珺坐直身体,端起瓷碗, 不紧不慢地喝了口糖水, 复又抬起眼皮看向她:“阿柳, 你什么时候发现采薇换了人的?”
柳如烟抿抿唇,:“我……我没发现。”
谢珺将碗放回茶几, 轻笑了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十恶不赦?觉得我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柳如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脸色发白,颤抖着声音道:“阿柳绝没有这样想, 阿柳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二爷长命百岁。”
谢珺失笑摇摇头, 伸手温柔地摸了把她的头:“说什么傻话呢!人要走终归是留不住的,就算你今晚发现了及时制止,她总能找到离开的机会。”他顿了顿, 又才继续,“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后来她进了谢家的门,我才知道,她跟我想得完全不同,虽然年纪小,却有主见胆子大,老三那样混不吝的性子,也被她降得住。”
柳如烟昂头看向他,红着眼睛道:“二爷,是我的错。”
谢珺笑说:“说了不怪你。起来吧,你又不是我的丫鬟,动不动就下跪像什么样子。”
柳如烟站起身,在他旁边坐下:“二爷,我会留在您身边永远伺候您的。”
谢珺笑说:“别傻了,你年纪也不算大,模样生得好,等事情尘埃落定,我就给你找个好人家,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等阿槐回来了,你们互相照应着,把薛家再发展起来。”
柳如烟闻言,一时不免愧疚,眼泪哗啦啦淌下来,哽咽道:“二爷这辈子的大恩大德,阿柳下辈子做牛做马回报。”
谢珺道:“好了,你去休息吧。”
柳如烟站起身福了个礼:“二爷您也早点休息。”
谢珺点头,目送她上楼。这时,阿文急匆匆跑进来,低声道:“二少,打探到了。”
“什么情况?”
阿文道:“这次英国公使团去南京,是受霍督军之邀,而且霍督军专门派了一个参谋来上海接的人。”
谢珺勾唇轻笑了笑:“想不到老三为了采薇,竟然亲自跑回上海,这倒是让我小瞧了他们两个的感情。”
阿文:“那现在怎么办?”
谢珺道:“罢了,总统很快就要登基,如今紧要的是稳定上海局势,先让他们逍遥一阵子。”
阿文点头:“明白。”
采薇是因为光线而醒来的,她皱眉睁开惺忪的眼睛,入目之处,便是晨光下,谢煊一张清俊的脸。
他单手撑头凝望着她,嘴唇微弯,眉目含笑,也不知醒了多久,见她睁眼,马上凑上前在她唇上啄了下。
“几点了?快到了吗?”采薇瓮声瓮气问。
谢煊目光黏着她道:“六点,马上进站了,我还想什么时候叫醒你呢。”
这个时代的火车慢得难以想象,从上海到南京得□□个钟头。好在采薇之前坐过一次从上海到北京的火车,如今睡一觉就到站,倒也不算难以忍受。
她听到快进站,赶紧坐起身:“我得洗漱一下,不然待会儿没法儿见人。”
谢煊笑道:“你别动,我让人送水进来。”
在火车上也只能简单梳洗,好在如今是秋天,一天不换衣裳也没什么大碍。
一个小时后,谢煊带着采薇,跟着英国公使团一块下了火车。
站台上站着几排身穿戎装的士兵,队伍前面是一个身姿英武的中年男人。采薇虽然没见过霍督军,但也猜得出这人便是了。
霍督军先是热情上前,跟英国公使团的人握手寒暄,然后才来到谢煊面前,目光在采薇身上打量了一番,朗声笑道:“看来一切顺利,想必这位就是三少奶奶了。”
采薇忙道:“见过霍督军。”
霍督军笑道:“行了,你们难得重逢,回去好好休息,公使团这边就不用管了。”
谢煊握着采薇的手,笑回:“多谢督军了。”
这时,一个小姑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挽住霍督军的手臂,歪头看向谢煊和采薇,笑眯眯道:“三哥,这就是三嫂啊?生得这样好看,配三哥你,简直亏大了。”
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娇俏可爱,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看就是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谢司令伸手亲昵地拍拍她的脑袋瓜:“没大没小。”又对采薇轻笑道,“这是鄙人的小女儿,被几个哥哥惯坏了,淘气得很,还望三少奶奶别见怪。”
采薇闻言,笑着摇头。
小姑娘吐吐舌头,上前自来熟地拉住她的手:“我就是原本想着三哥这样一点都不懂温柔体贴的男子,肯定娶不到什么好的姑娘,所以乍一看到三嫂这样漂亮,觉得好意外。”
采薇不想在上海滩被称为公子之首的谢煊,到了南京竟然被个小姑娘嫌弃,好笑地看向他,只见他一脸无奈地耸耸肩,一副不跟小孩子计较的表情。
先前采薇还一直担心,以谢煊目前的处境,不知道这个霍督军对他的态度如何,但现在看到霍督军和他这位小女儿,才知道自己担心了。作为谢司令的心腹,霍督军和谢家三公子,显然关系很亲近。
谢煊在南京住的是当初谢司令在这边的房子,黑瓦白墙的江南宅子,面积很大,亭台楼榭,一应俱全,只不过他如今没了职位,还背了通缉的名声,宅子里的佣人除了两三个在谢家做了很多年的老仆,其他都遣散了。
偌大的宅子,便显得十分冷清。
采薇跟他回到家,在他亲自给自己端来一杯茶后,不禁清了清嗓子,戏谑问:“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穷?”
谢煊笑说:“怎么?江五小姐打算接济我?”
采薇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豪迈道:“没事,三爷你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还有我。我要有一口饭,就肯定有你一口粥。”
谢煊绷了许久的神经,如今回到家中,面对着自己久违的妻子,终于是完全放松下来,被她这一调侃,难得弯唇大笑:“那我就多谢江五小姐了。”说着在她旁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放心吧,我也没你想得这么穷。我娘跟你一样,曾经是富家千金,过世后把嫁妆留给了我,我还不至于走投无路。”
采薇听他这样说,稍稍放心,抬头环顾了下四周,问:“那你为什么过得这么凄凉?”
谢煊笑道:“我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在这边,自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采薇想起他之前在华亭的生活,也就吴妈一个佣人,大部分时候就待在使署,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粗糙,一点都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采薇点点头,又问:“对了,楚辞南他们呢?”
谢煊道:“已经去了南方。”
采薇继续问:“那谢珺的事怎么办?”
谢煊沉默片刻,道:“霍督军已经把证据交给北京那边,但是被压了下来。如今称帝在即,就算他犯再大的错,总统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办他。”他顿了顿,“我本来想找机会直接杀了他,但想了想,一来是这机会不好找,二来是这样杀他太便宜他了。我必须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受到全民审判,这才对得起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我和霍督军商量过,称帝的消息正式宣布后,南方那边肯定会起事,到时候上海必定也会动荡,我直接把他的罪行用报纸和传单,在北京上海南京这些地方散开,先让他名声扫地。等起义成功,复辟失败,再找机会把他抓起来公判。”
采薇随口问:“你怎么就笃定复辟一定会失败?”
谢煊道:“倒行逆施自然不会长远。霍督军如今也只是表面支持称帝,我们如今正在筹措军饷,等到南方起事,他就会响应。”
采薇笑着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帝制肯定不会长远。只不过……我觉得谢珺并不只是支持称帝这么简单,他恐怕有更大的野心,就算复辟失败,你想抓他只怕没这么容易。”
谢煊蹙眉道:“这个我也明白,他贩卖鸦片绝对不是为了自己赚钱享乐,而是在为打仗做准备。只怕到时候,我和他得在战场相见。”
他预计得没错,帝制终究会失败,此后便是军阀混战的开始。虽然她现在经历的历史,跟曾经发生过的历史并不完全相同——比如这些原本应该存在于历史书上的大人物,却不知为何了无痕迹。但她很清楚,大趋势一直都没有变。那么也就意味着,谢家兄弟的战役应该并不会存在。
而为什么不存在,原因可能也不难猜。
谢煊见她忽然怔怔地看着自己,有些奇怪问:“怎么了?”
采薇回过神:“你已经二十七岁对吗?”
谢煊笑道:“怎么?你连你夫君多大都不记得了?”
采薇点头,喃喃道:“记得的,上半年年满二十七,如今虚岁二十八了。”
她已经很久没去想姨婆说过的那句话——“你这太姥爷未满二十八就过世,身后也未留下一儿半女”。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个月完结民国篇的,但是没成功,得下个月初了。不过也没多少了
119、更新
谢煊捏了下她明显削瘦了几分的脸, 笑说:“难道是觉得我年纪到了,想和我生儿育女了?”说罢还收回手故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道,“嗯, 三少奶奶也长大了,是可以生孩子了。”
他本以为采薇会想从前那样,板着脸啐他一口, 但是她却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半晌没说话。
谢煊这才稍稍正色, 握住她的手,道:“你到底怎么了?”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摇头:“没事。”想了想,又问, “南京这边安全吗?”
谢煊点头:“放心, 这是我父亲之前的地盘, 如今被霍督军完全掌控着,没有再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采薇闻言, 稍稍放心, 但也没完全放心。
毕竟昨晚在火车上睡得还算不错,洗了澡换了衣裳, 稍事休息, 便又精神奕奕,吃过午饭,便拉着谢煊给自己说他的情况。
谢煊自是一五一十给她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采薇这才知道, 自己似乎是小瞧了他。
他虽然手无权势和军力,谢司令过世后,驻扎在两江的军队,分别归入两省督军,但这些年谢司令一直用心栽培自己这个小儿子,他的亲信,自然也对谢煊忠心耿耿。
而他在上海短短两年,也暗中培养了一些势力,如今由陈青山掌控着,所以上海什么样局势,他这边很清楚。
照着这个情况,只要不再去上海,他在南京应该很安全。
如果是这样,只要熬过几个月时间,他的命运,应该就能改变。
虽然采薇不知道这算不算逆天改命,但她总要尝试一下,总归是不能再让谢煊去上海了。
因为不敢打电话回沁园,怕江家的电话被监听,只能用谢煊的渠道,给江家送了封信回去报平安。
接下来自己也就可以在这里放心地陪着谢煊了。
过了几日,霍督军在家中设宴专门宴请夫妇两人,大概是谢煊同他说过采薇的事,小酌之后,便当着她的面,直接谈起了公事。
“如今北京有个’筹安会’,开始为登基制造舆论,还冒出了各种‘联合会’‘请愿团’支持帝制。看来登基是是免不了。我收到消息,南方几个省已经准备起事,我们这边得开始做好准备。”
谢煊道:“总统手下那几位大员,本来这总统之位,他们都有份,一旦恢复帝制,就是动了他们的利益。所以表面虽然不反对,但心里也并不支持。其中有人已经被解除了职务,这皇帝肯定是当不了几日的。”
霍督军道:“没错,好不容易共和了,又搞复辟,不可能长远。只是咱们地理位置特殊,上海是你二哥主政,他一心支持总统,到时候若真是打起来,只怕是一场硬仗。我们虽然有兵,但军火不够,他掌控着江南制造局,算是得天独厚。”
谢煊道:“养兵打仗归根到底是要钱,霍督军放心,我手中还有一些钱财,等到需要时,一定全部贡献出来。”
采薇附和道:“我们江家在上海还行,我自己有两家工厂,这两年收益尚可,若是真打仗,我也能尽一点绵薄之力。”
霍督军闻言,爽朗大笑:“三少奶奶比我家小女大不了几岁,却已经如此知晓事理,实属难得。有您这分心,三少大概就已经满足了。”
采薇笑:“督军谬赞了,我也只是夫唱妇随罢了。我像霍小姐这样大时,可能还比不上她懂事。”
霍督军就这么一个女儿,看得如珠似玉,听了她的话,笑着摆摆手:“你是不知,我这女儿顽劣得很,时常让我头痛不已。有机会,得让她跟三少奶奶学学。”
不等采薇回应,谢煊已经抢着道:“我看六小姐本事大得很,不用跟采薇学什么。”
霍督军知他是不想自己妻子被烦,但因知道自家女儿什么德性,也不生气,笑着朝采薇道:“三少如今是看到我家那丫头,就一个头两个大。看来想让三少奶奶教那丫头,三少是不会答应了。”
谢煊挑眉,笑着看了眼采薇,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嗯,我会心疼的。”
采薇不料他这样不分场合开玩笑,脸上微赧,红了她一眼,却又有点替他开心。谢家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的亲人一个接一个横死,而且还是死于亲兄长之手。换做普通人,能坚持正常活下去,只怕都困难。
但他显然是已经走了出来,又有了从前那肆意不羁的模样。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一笑,伸手从桌下将他的手轻轻握住。
谢煊感觉到手心的温度,心中亦是一暖,眉梢眼角都浮起一层柔软的笑意。、
霍督军也看出这刚刚久别重逢的小两口,那藏不住的浓情蜜意,不好抓着人谈太久,又说了几样事,便将人放走了。
没出霍家大门,谢煊就紧紧将采薇拉住,等到送客的佣人不注意时,还忍不住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采薇一时不妨,微微一愣,刚抬头看他,便听到上方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啧啧啧,三哥你注意点好吗?这还没出咱们霍家的门,就耍流氓,我看三嫂迟早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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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循声抬头,却见是刚下火车时,见过的那位霍家那小姐,现下穿着一身男装,坐在屋顶上不知道在干什么,两只腿还吊在空中晃呀晃,一张略带稚气的俏脸,在夜灯下,笑成一团。
她自是不会因为一个小丫头的话而害羞,大大方方地朝她挥挥手:“霍小姐,你好啊!”
谢煊确实板着脸阴恻恻道:“六小姐,我刚刚看到你大哥正在往这边走。”
小姑娘惊呼一声,吓得赶紧从屋顶滑下来,一边朝采薇挥挥手,一边飞快溜走。
看来这小丫头怕大哥。采薇失笑:“霍家大少不是留下和督军谈事么?你吓人家小姑娘干什么?”
谢煊摇摇头,再次拉起她的手,由衷感叹道:“同是高门小姐,比起这个霍六小姐这个小恶魔,我们家江家五小姐,简直就是下凡的仙女。”
他声音不小,前面带路的佣人自是听到,忍不住捂嘴轻笑出声。
采薇木着脸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不像夸我,反倒是像骂我似的。”
谢煊故意做捧心状:“我这么真心实意,你竟然怀疑我,窦娥冤简直是。”
采薇到底是被他逗乐,也许他心中仍旧藏着巨大的伤痛,但能在她面前这样玩笑,哪怕是苦中作乐。也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受不了这种挤牙膏法,我决定把民国篇写完了一起发上来,好好收个尾。
不多了,大家六七天吧,到时候大家再来一口气看。
然后是现代篇,算是个长番外,甜蜜恋爱。
120、一更
虽然南京是六朝古都, 前清江宁府为三省总督驻地,民初一度被定为首都,此后两江巡阅使使署也设在这里,但繁华程度和十里洋场的上海却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到了夜晚, 这座江南名城,便安宁寂静下来。
谢宅离督军府不远,坐黄包车不过半个钟头。这几日, 采薇跟着谢煊几乎把南京城转了个遍, 自是不算陌生。
车夫拉了没多久, 她便觉察路线不对,奇怪问身旁的谢煊:“你带我去哪里?”
谢煊道:“时间还早,我带你去夜游秦淮河。”
如今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今晚月朗星稀, 是夜游的好日子。
“哦——”采薇拉长声音, 斜着眼睛瞧他。
谢煊眉头一挑, 歪头看向身旁月色下女孩笑盈盈的脸:“你这是什么反应?”
采薇故意清了清嗓子:“我就是忽然想起了秦淮八艳的故事。”
谢煊失笑:“所以呢?”
采薇戏谑问:“不知道秦淮河畔有没有谢三公子的红颜知己?”
谢煊在她头顶揉了一把,一本正经道:“谢某如今一介落魄武夫, 红颜知己是不敢想, 承蒙谢太太不离不弃,才不至孤苦伶仃。”
采薇被他这可怜巴巴的语气逗乐, 戏谑道:“以前上海滩小报经常写谢三公子乃上海公子之首, 凭一张皮相,便能引得名媛千金趋之若鹜。如今就算落魄,也不怕没有女子垂怜吧。”
谢煊故作怅然般叹了口气:“谢太太此言差矣, 世人多嫌贫爱富,趋炎附势,女子也不例外,像谢太太这样的难得一遇,我谢煊也算是三生有幸。所以就算有其他女子,我也看不上眼。”
采薇掐他一把,笑道:“算你识相。”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离婚启示是登了报的,如今算不算夫妻还得另说。”
谢煊不以为然道:“未经过我这个当事人同意的离婚,自是不作数。再说了——”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人在我身边,那就是我的人。”
采薇被他逗笑。
车夫在夫子庙旁停下车,谢煊拉着采薇下码头,朝一艘停在水上的船招招手。这船应该是他早就订好的,那坐在乌篷中的船夫见到来人,飞快起身走到船头,招呼两人上船:“谢公子,您来了!”
谢煊点点头,牵着采薇上船,走到船尾的甲板坐下。
这是一条不大不小的乌篷船,站在船头的船夫把竹篙在岸边一撑,船只便晃晃悠悠驶离岸边。
这个时代的秦淮河虽然也是金陵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地带,却跟百年后大的都市不相同,两边俱是黑瓦白墙的江南宅子,看过去是温婉的水乡风格,
从夫子庙顺流而下,河道两旁,一边曾是江南贡院,数不清的才俊从这里启程;一边则是旧院珠市,秦淮美女自此扬名。一河相隔,数百年来,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淹没在这潺潺流水之中。
清末废了科举之后,江南贡院随之荒废,但另一侧的珠市仍旧热闹繁华。挂在屋檐的红色灯笼,映照在波光潋滟的水面,琴声小调幽幽传来。
采薇看着这带着历史痕迹的景致,一时有些恍然。
谢煊不知从哪里拿了块毯子,铺在船甲板上,自己在一侧慢吞吞躺下,然后拍拍毯子朝采薇示意。
本来靠坐在船舷的采薇见状,笑了笑,从善如流躺在毯子上,谢煊适时伸出一只手臂,恰好枕在她脖颈下,顺势一揽,便让人靠在了自己怀中。
今晚天空晴朗澄净,即使是半月,那月光也格外明朗,以至只看得到几颗星子在天河闪耀。
清风拂过,采薇看着月空,听着河畔的秦淮小调,渐渐沉醉其中。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
却见夜色下的谢煊,神色恍惚,似是有些低落。
采薇问:“怎么了?”
谢煊摇摇头。
采薇想他短短几月,经历如此这般人生变故,虽然他比常人心志坚强,但那打击想必也如同灭顶,创痛一时半会儿难以愈合。现下河畔琴音缭绕,如诉如泣,只怕是勾起了伤心事。
她趴在他身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都会过去的。”
谢煊愣了下,握住她的手,攥在掌心,轻笑了笑:“我没事,只是忽然有点感叹。”
“感叹什么?”
谢煊道:“幼时我父亲做江苏总兵,驻江宁府,那时科举还没废除,每期乡试,数万学子从各地赶来,汇集于此。三年一次的盛况,可谓热闹至极。再往前推一百多年,康乾盛世,四方来贺,八方来朝。谁料到,不过短短百年,咱们国家就落败至此。后来兴洋务、变法,都没能救国。太平天国、义和拳也都只让百姓更加生灵涂炭。再后来大清没了,到了民国,本以为看到了希望,但眼下这一闹,只怕又得打仗。”他顿了顿,又才继续,“然而阻止了复辟又能如何?各地拥有兵权的督军,像我二哥那样野心勃勃的人不在少数,只怕袁一倒,群雄就得逐鹿。又不知乱到何时,更不要说虎视眈眈的东洋西洋。不知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变好?”
他遭遇如此变故,却还想着这些,采薇不免动容。她想了想道:“会有那一天的。”
“是吗?”谢煊笑,“那得多久?”
采薇笑道:“就如你说的,百年前是盛世,顶多一百年,又是一个轮回。”
谢煊道:“那倒也是还好,只可惜我这一世是没机会看到了。”
采薇默了片刻,趴在他胸口,笑道:“我在梦里见过,你要不要听我讲?”
谢煊点头,饶有兴趣道:“好啊。”
“那时候,公路通达,汽车早已普及,进入千家万户,成为百姓的代步工具。铁路通全国,火车速度能达几百公里,从南京道北京也不过几个钟头。飞机也不是现在那小小的飞机,能乘坐几百人,很多城市都有客运机场,每天搭载乘客飞往国内各地和全球各国。像上海南京这样的大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几十层高的那种。那时候的电话不用电线,可以随身携带,还能用电话看电影听歌。最重要是,男女同校,女子可以和男子接受相同的教育,从事相同的工作。”
谢煊静静听着,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个弧度。
采薇看他要笑不笑的模样,道:“你不信么?”
谢煊道:“虽然这辈子没机会看到你的梦想成真,但我相信你的梦。”他顿了顿,重重舒了口气,“而且这辈子看不到也没关系,下辈子总会看到。”
采薇抿抿唇道:“其实也不一定要等百年,七八十年应该就够了。你努努力活得长久一些,这辈子还是能看到的。”
谢煊沉默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淡声道:“我出身名门,天资尚可,少时也曾满怀抱负,总觉得这一生,必定会做出一番功绩。可如今我已明白,在生死面前,众生平等。达官贵人也好,平头百姓也罢,在这乱世中,命都如草芥一般。我在军中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的将士,他们哪个不跟我一样,准备摩拳擦掌做一番事业。而我父亲我大哥大嫂,他们又何尝不是富贵出身?到头来都是逃不过横死。”
采薇知道他要说什么,关于生死,她想过很多次,但这是第一回两个人正儿八经地谈起。
谢煊道:“采薇,你要明白,我并不特殊。此前侥幸逃过几次,但人不可能一直这么幸运。我穿着戎装,拿着枪,就算谢珺杀不死我,我也可能会死在别处。实际上……我已经做好了随时丧命的准备。”他喉咙一时有些发紧,喃喃继续,“我不怕死……真的……我不怕死,只是这辈子总还是有些遗憾。”
采薇想下意识道“你不会死的”,可是话到嘴边又梗住了。她不是老天爷,没法掌控他的生死,更何况她甚至已经提前知晓他的命运。
是这样毫无意义的安慰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谢煊借着月光下,对上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轻声道:“从前我不屑儿女情长,娶你也是出于联姻所需。当时想着婚后尽一个丈夫的本分就好。不曾想,这联姻是老天爷将你送到了我身边。可偏偏老天爷又不安好心,不让我们好好过日子。”他顿了顿,“若是哪天,我真的丧命,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没能好好待你,没来得及和你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以前我还总想着咱们要是有孩子,会长得什么样?但现在我却无比庆幸我们没有孩子,不用让他遭受可能面临的痛苦。”
说到这里,他忽然自嘲地想,谢家……大概是要断子绝孙了吧。
采薇听他絮絮叨叨说着这些话,如鲠在喉,又想起姨婆所说,眼眶不由得红了一圈。
她哽咽道:“谢煊,我们要个孩子吧。”
“傻姑娘。”谢煊轻笑了笑,“若是过两年,我还活着,局势也安稳下来,你同我说这话,我定然高兴至极。可如今,我要答应你,那就是害你。”
采薇道点头:“嗯,那我过两年再说。”
谢煊将她抱进怀中:“若是我真的死了,你要好好活着。如今已经是民国,你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不兴那烈女牌坊。爸爸疼爱你,以江家的财力,定然能让你再嫁个好人家。到时候你别再找我这样的人,找个性子温和的书生就好,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采薇默了片刻道:“你说这世道人如草芥,你随时可能会死。可我也不过是蝼蚁,兴许你还没死,我就先死了,到时候你也要好好过日子。”
谢煊笑:“行。”说着又道,“不过现在咱们都还好好的,就得欢欢喜喜过好每一天,不能像之前那样浪费了。”
采薇也笑:“那是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 收尾工作还没完成,今天先放三更,接下来几天陆续放完。
121、二更
这晚之后, 两个人都没再提过死字,不管是谢煊的不怕,还是采薇的先知,这个话题始终令人心情沉重。
到了岁末, 在国会、高校、民众请愿团等各方推戴下,确定君主立宪制,登基已成定局。只不过有人推戴, 自然就有人反对, 南方反对的声音尤为盛大。而上海虽是在谢珺的掌控中的, 但租界各国同样对复辟保持观望态度,对于租界内的舆论不似之前那样严苛,报纸杂志的管制比从前放松了许多。
谢煊和霍督军趁机将谢珺作恶的证据发给各大报馆,将其罪行公之于众。虽然他通过所掌控的华界报刊, 声明一切都是污蔑。但面对铁板钉钉的证据, 民众自然有分辨能力。
一个杀兄弑父走私鸦片的镇守使, 名声和威望一落千丈,连租界的洋大人也开始与其保持距离。
北京那边压力自然很大, 要登基就得要民意, 既要谢珺的支持,又不愿被他的名声所拖累, 于是派遣了一个新的沪海道尹, 分走了他在上海的一半的政经大权。算是暂时保住谢珺的职位,又能平息一点民意。
只不过他手握十万大军,哪怕引起上海群愤, 一时也没人能动得了他。但日子肯定是很不好过了。
谢珺那边不好过,南京这边自然就好过许多。
这日谢煊去了督军府,采薇收集了好几份外地过来的报纸,正坐在偌大的客厅仔细读。佣人跑来道:“三少奶奶,外头有位自称谢家四少爷的公子求见。”
“四少爷?”采薇手中的报纸差点没掉在地上。谢家四少爷?她一时惊愕不已,赶紧丢开报纸,飞快跑到门口。
出门一看,站在门口汉白玉石台阶上的年轻公子,不是青竹还能是谁?
前年一别,已近两年,面前的男子,早不似从前的少年模样,身子高了,肩膀宽了,脸上的轮廓也变得分明,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分明是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
“青竹?”采薇睁大眼睛惊喜叫道。
青竹眉头一挑:“还是这样没大没小。”
采薇笑嘻嘻改口:“四哥。”
青竹满意地点头,上前一步,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这么久没见,让四哥看看你有没有长变?”
虽然她来到这个世界,与这位便宜哥哥相处不多,但血缘的奇妙,没有减少原本采薇对青竹的亲近。这两年要说多想念他,倒也不至于,但久别重逢,确实让人欢喜。
青竹歪着头道:“长大了不少,也好看了不少,真是便宜谢三那混账玩意儿了。”
采薇失笑:“你也好意思说人家。”
青竹扯扯嘴角:“我以前是年少不懂事,在日本这两年,我可是一点事儿都没惹,连钱都没乱花。”
他这话倒没说假,采薇从江鹤年那里听过。她想起正事:“你怎么在这里?”
青竹道:“我一回家听说你在南京,就赶过来了。”
“你一个人?”
青竹点头:“小顺刚回来,我让他歇着了。”
“胡闹!你一个人来这边,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青竹不以为意道:“我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
采薇有点受不了曾经的纨绔少年,如今以大男人自居,笑着拉他进屋:“行了,先进来喝杯水。”
青竹笑嘻嘻跟着她进屋,左顾右盼道:“这宅子还不错,我还担心你跟着谢三在南京受苦呢。”
采薇道:“我能受什么苦?”
青竹说:“毕竟谢三今时不同往日。”
采薇转头瞪了他一眼:“你别一口一个谢三的,人家好歹是你妹夫。”
青竹一听反倒乐了:“是哦,他是我妹夫。”说着又问,“对了,我妹夫人呢?”
采薇觉得自己不该提醒“妹夫”二字的,想到年长几岁的谢煊按礼数,得喊青竹一声四哥,她就有点无语。
“他去了督军府,过会儿就回来。”
她让佣人给青竹倒了水,又安排厨房去做饭。这偌大的宅子,如今也就两个佣人一个厨子,着实冷清得狠。
青竹坐下喝了两口茶,也看了出来,撇撇嘴道:“谢煊如今这么落魄了么?”顿了顿,面露愧疚,叹了口气,“若不是我当年惹事,你也不会嫁进谢家,哥哥对不起你。”
采薇笑说:“谢煊没你想得这么糟,我也没过得不好。这宅子里就我和他两个人,自然不需要多少佣人。”
青竹斜乜着眼睛打量她,确定她不是在安慰自己,才稍稍放心。又问:“他当真对你不错?”
采薇点头:“我骗你作何?”
青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采薇想了想问:“你这次回来是休假么?准备待多久?什么时候回日本?”
青竹脸上拂过一丝不自然,道:“课业繁多,待不了太久。”
采薇道:“那你该在家多陪陪爸爸和妈妈他们,不该马上来南京的。”
青竹闻言不干了,叫嚷道:“你有没有良心?我担心你,怕你一个人在这边受欺负,才赶紧跑过来的。你要不欢迎我,我马上就走。”
采薇噗嗤笑出声:“谁刚刚说自己懂事了的?我看你这少爷脾气一点没改。”
青竹哼哼唧唧道:“谁让你没良心的。”
“行了,你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正说着,大门口有人进来,谢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说讲四哥来了,谢某回来迟了些,还望四哥别介意。”
话音落,他人已经站在客厅门口,嘴角勾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青竹闻言,哐当一声将茶杯重重放在红木桌上,蹭的站起身,横眉竖眼道:“谢三,你看看你让我妹妹给你过的什么日子?”
谢煊上前一脸谦虚抱拳道:“四哥说得对,采薇确实跟着我受苦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这回轮到青竹愣住了,他离开上海时,每次见到谢煊,这人都一副将他当做小孩,鼻孔朝天的傲慢样子,一点没将他这个舅哥放在眼中,还把他教训了两次。一次害他变成落汤狗,一次摔得屁股开花,虽然是他技不如人,但也着实没给他留情面。
现下这人却如此做低伏小,他简直震惊了,回过神来,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爽快,赶紧打蛇随棍上摆起舅哥的谱来,双手抱臂,昂着头道:“你知道就好,你们俩已经登报离婚了的,要不是我们江家有情有义,做事没那么绝,我现在就把人带走。”
谢煊好声好气道:“四哥说的是。”
青竹哼了一声道:“还算你识相。”
采薇有些无语的抚了抚额:“差不多得了,厨房应该快准备好了,咱们去吃饭。”
谢煊轻笑,走上前伸手揽住青竹的肩膀,歪头看他:“臭小子好像长高了。”
“你叫谁小子呢?我是你四哥,还讲不讲礼数啦?”青竹不满叫道。
谢煊只是笑。
青竹哇哇怪叫,到底没用力挣脱他的手臂。
平日里只有两个人吃饭,不免冷清,如今多了一个聒噪的江四少,到真是热闹了不少。青竹坐了一晚的火车,没怎么吃好,南京这边是吃食又与上海不大相同,吃得肚子撑了才放筷子。
这人虽然比从前看着成熟不少,但不搞点事情,那就不叫江四少。他见谢煊慢条斯理吃完放下筷子,伸伸胳膊道:“妹夫,我妹妹没嫁给你之前,你可是让我吃了两次苦头。当初我技不如人,认了。但这口气我可一直没咽下,今日我非得一雪前耻。”
采薇嘴角抽搐了下,有些无语地看向他:“你都多大人了,还胡闹?”
青竹伸出一根手指头老神在在地朝她摆了摆:“妹妹,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不要管。”
还来劲儿了?采薇瞪他一眼,又看向谢煊。
谢煊朝她摊摊手,笑说道:“没事,我陪青竹练练,就当消消食。”
青竹咧嘴一笑:“妹妹你放心,我们就点到为止,不会受伤的。”
采薇看到他这模样,不禁想起前年,他自不量力找谢煊挑事,最后打不过人家,失声大哭的样子。那时候不过十八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如今虽然仍旧还有青涩之气未脱,却明显已经长大了许多。
此后世道还要乱上几十年,不知这个少年,会有什么样的际遇,惟愿健康平安就好。
思忖间,两人已经到了厅前小院。
青竹脱了风衣,撸起衬衣袖子,抻抻脖子,笑嘻嘻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咱们别了快两年,就让你瞧瞧我江家四公子的厉害。”
采薇对他这嘚瑟劲儿直翻白眼,倒是谢煊云淡风轻地笑着点头:“好啊。”
青竹双眼一亮,大喝一声,朝谢煊冲了过去。采薇正要不忍直视般捂眼,却见谢煊虽然轻松避开了青竹的攻击,却在准备握住对方的肩膀,将其摔倒在地时,竟被青竹一个转身避开,只趔趄了一下,又稳稳站住。
不只是采薇,就是谢煊也面露惊讶,捏捏拳头,笑道:“小子,可以啊!这两年在日本长进不少。”
青竹得意一笑, 再次摆好阵势朝他攻上去。虽然叫一声四哥,但谢煊哪能真把个小了自己几岁的孩子当哥哥,担心弄伤他,自是不会完全放开。这样一来,两人竟然一口气过了几招,青竹还好好站着,不像从前两三下就被摔得个屁滚尿流。
几个回合下来,青竹也看出谢煊是在让他,不满叫嚷道:“谢三,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抱臂站在门槛边的采薇笑说:“谢煊,你别太让着他,免得他嘚瑟。”
青竹嘿了一声,转头朝她道:“有你这么对哥哥的吗?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看一点不假。”
谢煊笑说:“你这样说妹妹,我可不干了。再来!”
青竹抹了把头上的细汗,大吼一声,朝他冲过去。
谢煊眼睛微眯,这小孩子蛮力不小,但技巧着实粗糙,他瞅准他脚下的漏洞,在他靠近自己时,微微侧身,迅速一个扫踢,虽然刻意控制了力度,但足以让青竹摔倒在地,然后迅速上前,将人跪压在身下,锁死脖子让其动弹不得。
被制伏的青竹嗷嗷叫着用力挣扎,但挣了个脸红脖子粗,也没撼动半分,最后只得趴在地上垂头丧气地认输。
谢煊笑着揉了把他的头,起身将他顺势拉起来:“没事吧?”
青竹耷拉着脑袋,感叹道:“妹夫老当益壮,我甘拜下风。”
谢煊:“……”然后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臭小子,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我就比你大几岁。”
采薇看两人这样毫无芥蒂的说笑,心里不免如释重负。
谢煊想到什么似的,揽过青竹,道:“我下午没什么重要的事,和采薇带你去逛逛金陵城。”
青竹却并不感兴趣,摇摇头道:“我又不是没来过南京,没什么好逛的。我就是来看看妹妹,和她说说话就好了。”
谢煊道:“那也行,你今天就在家休息,明天咱们再出去玩。对了,你打算在南京待多久?”
“四五天吧。”青竹随口道,说着神色莫测地又补充一句,“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我要觉得无聊,也可以自己出去溜达溜达。”
谢煊笑:“那也行。”
122、三更
因着怕自己在, 打扰兄妹俩叙旧,陪着聊了会儿天,谢煊便借口有事出了门,到了傍晚才回来。
不到九点, 青竹便喊困,让佣人带他去客房歇息。如今天气转寒,晚上歇得早。谢煊和采薇也回了房。
“下午你们俩干什么?”谢煊换了衣裳, 随口问。
采薇道:“随便聊聊他在日本的生活。”
谢煊又问:“他在那边过得如何?”
采薇笑:“看他这样子显然是过得还不错。不过……”
“不过怎么了?”
采薇皱眉道:“我总觉得他有点古怪, 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煊看了下墙边的钟表, 勾唇一笑:“我帮你去打探打探。”
见他往外走,采薇忙道:“小孩子长大了有秘密也无妨,你别说是我问的。”
“明白,不会出卖你。”
青竹住的客房在另一个小院, 谢煊到的时候, 隔扇门里还亮着灯, 显然人还没睡。他敲了敲门:“青竹,睡了吗?”
“没呢!”换了寝衣的青竹打开门, “有事?”
谢煊笑说:“我和采薇还没成亲你就去了日本, 这两年也没回来,一直没机会好好说过话。就想着和你来聊聊。”
青竹对当年的事到底心存芥蒂, 若不是看采薇和他如今感情不错的样子, 他对这个妹夫定然是不会有好脸色的。
他退开身子,让人进来,皮笑肉不笑道:“是该好好聊聊。”
谢煊在椅子坐下, 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两杯水,淡声道:“我知道你对我这个妹夫不满意。”
青竹重重在他对面坐下,沉着脸看他:“我能满意么?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跟丧家犬有什么两样?我们江家小姐是该过这种日子的么?”
谢煊笑说:“我确实对不起采薇。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娶不到采薇。”
青竹一听,不乐意了,皱眉道:“你这是故意戳我痛处,气我吗?”
谢煊好整以暇道:“当然不是,我是真心感激你,让我谢煊这辈子娶到了心爱的女子。我以水代酒敬你一杯。”
青竹接过杯子,面露讪讪,嚅嗫道:“你真喜欢我妹妹?”
谢煊笑说:“你看不出来?”
当然看出来了,今天见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就知道这人是真心待采薇的。青竹瞥了他一眼,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谢煊放下杯子,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想必你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说实话,若不是有采薇,我可能早不在人世,就算还活着,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和你心平气和地说话。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你妹妹。”
听他这样说,青竹颇为骄傲道:“我妹妹当然很好。”
谢煊点点头,浅笑盈盈看着他,片刻之后,话锋一转:“你这回来南京只是来看采薇?”
青竹愣了下,道:“当然。”
谢煊放在桌面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笑说:“你觉得你能瞒过我?”
“我瞒你什么了?”
谢煊道:“你心知肚明。”
青竹梗着脖子道:“不知道你说什么?我要睡觉了,你赶紧回去陪我妹妹吧。”
谢煊站起身,伸手搭在他肩膀,阻止他的动作:“青竹,你是采薇的亲哥哥,是你父亲最疼爱的儿子,在做什么事的时候,不妨先想想他们。”
青竹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煊一脸正色道:“你在日本这两年,身手长进不少,人也沉稳许多。我想除了你长大懂事了的关系,还有别的原因吧?”
青竹挣开他的手,打着哈欠往床边走去:“我真困了。”
谢煊冷不丁问:“你是不是加入革命党了?来南京是来和人接洽的?”
青竹猛地转头,愕然地看向他。
谢煊道:“看来我猜得没错。”
青竹道:“你别管我的事,也不准告诉我妹妹。”
谢煊道:“放心,我不会跟她说的,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青竹抿唇犹疑了片刻,道:“这两天,我们有一批同僚来南京,我给他们送一点消息。”
“什么消息?”
青竹撇赔罪道:“你还穿着北洋军服,我不能告诉你。”
谢煊笑道:“你放心,我跟你们的立场是一样的,指不定我还能帮你们。”
青竹又是一阵天人交战,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开口道:“我们收到消息,蔡将军一行人离开北京后,一直在被追杀,如今辗转来到上海,暂时藏在租界中,准备从上海坐船去南方主持革命。但上海被你二哥把持,北京已经暗中发了刺杀令,他们随时都有危险,我们的人计划护送他离开。”
谢煊知道蔡将军离京,却不知他如今在上海,闻言不免有些惊愕:“你这消息属实?”
青竹道:“千真万确,因为本来他们是要去日本的,但是走漏了风声,又遭到追杀,只能先藏身在上海租界,毕竟租界如今都持中立态度,还算安全。”
谢煊又问:“你们有多少人?”
青竹道:“我也不是太清楚,还在等人来跟我会合。”
谢煊道:“蔡将军的事那就不是你们革命党的事了,你跟你们同僚接头后,给我牵个线,我去找你们的人谈谈。”
青竹道:“你真帮我们?”
谢煊道:“不是帮你们,是帮蔡将军,帮不愿再跪下的老百姓。”
青竹嗤了一声:“一个军阀之子,说得那么好听。”
“问到了吗?”在房内等着他的采薇,见他推门进来,忙不迭问。
谢煊脱了外衫,挂在衣架上,道:“问到了。”
“他怎么回事?”
谢煊看了她一眼,走过来,在她跟前坐下,握着她的手叹道:“你们江家这纨绔四少爷涨能耐了?”
“嗯?”采薇不明所以。
谢煊道:“你做好心理准备。”
采薇笑说:“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能接受。”
谢煊又叹了口气:“你哥在日本加入了革命党。这回来南京,是来给他的革命同僚送信的。”
“什么?”采薇差点跳起来。
谢煊忙拉住她,示意她冷静。
采薇怒道:“他不是专程来看我的?”
谢煊:“……”
采薇气哼哼坐下:“我真是白高兴一场了。”
谢煊眨眨眼睛,哭笑不得:“重点是这个吗?”
“重点当然不是这个,但这个比较让我气愤。”
谢煊道:“你就不对他做了革命党这件事表示惊讶?”
采薇愣了下,笑说:“他生长在上海,你知道的,二次革命前,青帮乃至整个大上海都是同盟会把持着,他所处的环境跟你完全不一样,别看他纨绔,但还是有点理想抱负的。去了日本,正好遇到同盟会那帮元老成立革命党,他会加入,我一点不奇怪,不过我没想到他会跑回来执行任务。幸好告诉你了,不然要出了什么事,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谢煊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出事的。”
采薇问:“他来做什么?”
谢煊把青竹告诉他的话转述给她,不忘补充一句:“他让我对你保密呢,你别让他看出来了。”
“明白。”采薇若有所思片刻,道,“谢珺如今日子不好过,这回是他立功表现的机会,他一定不会错过。蔡将军一行,只怕现在很危险,要离开上海,没那么容易。”
谢煊道:“所以这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采薇问:“你打算怎么办?”
谢煊道:“我先和青竹他们的人谈一谈,然后再和霍督军商量对策。”
采薇只知道历史的走向,却并不知历史的细节,对所有个体的命运,她一无所知。这两年亲历的事情,对曾经的她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
所以每面临一件预期之外的事,她都不得不为谢煊担心。
谢煊见她面露担忧,道:“放心,我会看着青竹的,绝不会让他去冒险。”
采薇担心得其实是他,以青竹的身份和能力,不至于被派去执行太危险的任务,不过有些话也不知如何说出口,最后只点头淡淡道:“嗯,那你就多费心了。”
谢煊失笑,伸手捏了把她的脸:“还跟我客气呢!”
采薇也笑:“我就是假装一下。”
接下来两天,采薇假装对青竹的事一无所知,他找借口出门,也并不多问。反正谢煊派了人暗中保护,就算遇到什么事,也不用太担心。
第三天晚上,三人吃过饭,青竹神秘兮兮地将谢煊拉到一边,背着采薇小声道:“你待会儿等妹妹睡着了来找我。”
谢煊配合地点头:“行。”
而采薇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等洗漱过后就早早睡了。
谢煊来到青竹的院子,刚刚走进月洞门,就见这家伙正在门口等着他,看到他过来,赶紧上前,问:“妹妹睡着了?”
“睡着了。”
“我们的人在外面等着。”
“家里几个佣人都休息了,你让他直接进来聊吧。”
青竹点头,正要往外走,又有些犹疑地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煊奇怪问:“怎么了?”
青竹嚅嗫了下,道:“他说你们熟识的。”
“他叫什么名字?”
“荣明,也就是楚辞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啊~但也会比较晚。
123、更新
谢煊差点一口气噎住, 最终化为一声长叹:“走,带我去见他。”
青竹跟着他往外走,道:“我也没料到是他。我在日本的时候,听说过你们一块被谢珺通缉的事, 还觉得奇怪呢。不过这回遇到楚公子,他说确实是你救了他。”
谢煊道:“是这么回事。”
青竹道:“所以你其实也跟我们一路人?”
谢煊道:“我不是你们的人,我只是在做我认为该做的事。”
青竹撇撇嘴, 小声嘀咕道:“以前我觉得你这人虽然留过洋吧, 但骨子里是守旧老派的伥鬼, 刚去日本那段时间,一想到我妹妹嫁给了你这样的人,就恨不得溜回来把你杀掉。”
谢煊斜乜了他一眼,轻笑道:“你还有本事杀人?”
“你别瞧不起我。”
谢煊笑:“我可不敢瞧不起你, 江四公子年纪不大, 胆子肥得跟什么似的。”顿了下又道, “跟你妹妹还真是一家人。”
“我妹妹怎么了?”
“你妹妹胆子也大得很。”
“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着了。”
两人斗着嘴,便来到了大门。佣人被遣散后, 门口也没了值守的门房, 安静得很。谢煊松开门闩,咯吱一声打开沉沉的红漆大门。月色下,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台台阶上。
听到门开的声音, 那人转身,温文尔雅地抱拳鞠了个躬:“三少,别来无恙。”
谢煊没好气道:“别废话了, 赶紧进来。”
楚辞南从善如流随两人进屋。鉴于他是上级长官,青竹没了刚刚在谢煊面前的嚣张气焰,老老实实跟在两人旁边。楚辞南边走边随意张望,道:“这宅子比我想象得冷清多了,看来三少日子不是太好过。”谢煊还没反诘他,他又继续感叹,“如今国不将国,百姓水深火热,只怕三少也没心思想享受。”
谢煊道:“实不相瞒,谢某有衣穿有肉食,有娇妻不离不弃,日子其实过得还行。”
楚辞南呵呵地笑:“这倒也是,有三少奶奶那样的女子不离不弃,三少确实好福气。”
青竹一头雾水问:“楚公子,你也认识我妹妹?”
“岂止是认知,还颇有交情。”楚辞南笑着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还是因为三少奶奶,我才同三少认识。”
青竹点点头:“我说楚公子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跟我妹夫这种人相熟呢,原来是因为我妹妹。”说着,颇为惋惜道,“从前我妹妹还没嫁人时,我想象她未来夫君的模样,就是楚公子这样的男子,只可惜造化弄人。”
谢煊:“……”算了,不跟这小子计较。
楚辞南则是朗声大笑。
谢煊听不得这人的笑,板着脸沉声道:“行了,赶紧去谈正事。”
他领着两人来到宅子的书房,几个都是大男人,没佣人伺候也不在意,随便拉着椅子坐下。
谢煊开门见山道:“说罢,你们有多少人,打算怎么救蔡将军一行?”
楚辞南道:“青帮我可以调用的人不少,人数不用担心。只是这光有人没用,再多人肯定也比不上镇守使的人多,比不上受过专业训练的兵。不过我们从租界走,谢珺不能明目张胆动用军队,只能派人暗杀。租界两边都不会帮,只要动静不会太大,巡捕房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时候就各凭本事。”
谢煊点头:“如今谢珺日子不好过,为了立功,这回他肯定背水一战,放手一搏。你们只怕没那么容易。”
楚辞南道:“我明白。具体计划,我们得去了上海再商定。”他顿了顿,又说,“南方起义已经准备就绪,只等蔡将军去主持大局。成败与否关乎四万万人命运,就算我豁出去这条命,也一定要力保蔡将军他们安全离开上海。还望三少和霍督军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谢煊沉吟片刻:“这事我和霍督军粗略商量过,他也在等南方那边的确切消息。不过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尽最大的能力,给你们提供帮助。”
楚辞南感激抱拳:“多谢三少。”
谢煊道:“知道是你负责这事,我也算是放心了。”说着又看了眼一旁难得老老实实听话的青竹。
楚辞南会意,笑道:“这回多亏江四公子送信,让我们及时了解到情况,若是革命成功,四少便是当之无愧的功臣。”
青竹被夸,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也没做什么,不敢居功。”
楚辞南道:“江公子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回家陪陪父母,然后去日本继续深造,来日归国再报效祖国。”
青竹一听,有点急了:“我想参加这次的护送行动。”
别说是不缺人手,就是真缺人,楚辞南也不能把这位公子哥叫上,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如何对得起三番两次帮助他救他性命的采薇和谢煊。刚刚谢煊的暗示,他也瞧得很清楚,分明是让他赶紧把自己这舅哥给摘出来。
他故作正色:“江公子,这次行动很重要,容不得一点闪失,你经验不足,不适宜参加。何况你送了信,已经完美完成任务。”
青竹抿抿唇,有点失落,但毕竟加入了组织,就得服从命令,只得点点头:“好的。”
谢煊暗暗松了口气,这要是换成他,恐怕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这混小子的,还好有楚辞南。他朝他投以一个感激的表情,楚辞南勾了下唇,算是笑纳。
楚辞南道:“目下事情就是这样,还望三少与霍督军仔细说明。”
谢煊点头:“嗯。上海那边暂时需要什么帮助,我让青山与你们的人联系。”
“多谢。”
送走了楚辞南,回内院时,看着青竹闷闷不乐的样子,谢煊笑着摸了把他的头:“怎么?楚公子不让你参加行动,你不高兴?”
青竹道:“我觉得我能行。”
谢煊柔声道:“我知道你能行,但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随时会送命。你要是出了事,不说爸爸和采薇多难过,就是你自己不觉得遗憾吗?你可能现在觉得值得,但你仔细想想,你若是好好活着,学有所成,以后能做的事,能获得的成就,是不是比为了这件事去送命更有价值?”
青竹道:“哪有那么容易就送命。”
谢煊失笑,在他肩膀砸了一拳:“天真!你以为在生死面前,自己有多特殊?一颗子弹就能要了你的小命。”他顿了下,“青竹,你要记住,没什么比活着更有意义。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青竹妥协般叹了口气:“好吧,我回去陪几天爸爸他们,就回日本继续学业。”
“你学的是机械吧,功课怎么?”
青竹得意地昂昂头:“好得很。”
谢煊又揉了他一把:“那就行。”送他到了客房门口,才转身回房。
轻轻推开门,灭了灯的屋子里安静无声,他本以为采薇已经睡着,哪知才刚刚摸索到床边,解下衣服上床,便听她问道:“怎么样了?”
谢煊笑:“你还没睡?”
“我能睡得着才怪。”
“事儿还是那事儿,就是青竹请来的人你道是谁?”
采薇在黑暗中翻过身对上他,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的目光还是努力去寻找他的脸,随口道:“听你这口气,肯定是我认识的。”
谢煊道:“那必然。”
采薇笑说:“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楚辞南了。”
谢煊阴阳怪气哼了一声:“看来他对你来说还挺特别的,一猜即中。”
采薇哭笑不得,摸着黑掐了他一把:“你这说的是人话么?我认识的革命党就楚辞南级别最高,负责这么重大的事,除了他还能有谁?况且你这语气我还能猜错?”
谢煊也笑:“所以不是楚辞南特别,而是谢太太冰雪聪明。”
“我怎么觉得你明褒暗贬?”
谢煊躺下来,将她抱在怀中:“我分明是真心实意地夸赞你。”
采薇哼哼拱了拱,想起什么似的,紧张问:“对了,青竹不会要跟他们一块行动吧?”
谢煊道:“放心,楚辞南是个明事理的,看我一暗示,今晚直接表态,明确不让青竹参与。”
采薇闻言松了口气。
谢煊道:“我可不敢让你们江家这宝贝疙瘩出事。”
采薇叹道:“他自己出事是小,坏事是大。”
“有你这么说自家亲哥哥的么?”
“我这是实事求是。”
谢煊失笑。
采薇想了想,又问:“你们打算帮他们?”
谢煊点头:“帮是一定要帮的,这已经不是他们革命党的事,不过具体怎么做,我还得与霍督军商量。青山一直在上海打点我的暗线,到时候肯定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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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道:“我觉得肯定没问题的。”虽然不知道这场行动到底会如何,但她知道,南方的战役很快就会打响,复辟不过几个月,就会再次恢复共和——虽然那又是一个混乱时代的开始。
谢煊轻笑:“我相信你的直觉。”
隔日采薇醒来,谢煊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圆桌前,拿着笔不知在写着什么。
她坐起身睡眼惺忪随口问:“干吗呢?”
谢煊转身,举起手中的照片:“看看我们的结婚照。”
采薇惊讶:“不是在谢公馆么?怎么会在这里?”
谢煊道:“自从知道谢珺做的事,我就把照片拿了出来,让青山给保管着,前几日让人捎了过来。”
采薇下床,走到他旁边坐下,看着匣子里的几张黑白照片,又看向他的手,问:“你刚刚写什么呢?”
“没什么!”谢煊清清嗓子,将照片放回匣子,作势要阖上。
采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在木匣子关上之前,眼明手快拦住。伸手去拿他塞在下面的那张照片。
谢煊握住她的手腕,表情有点不自然:“真没写什么。”
采薇哼了一声:“我不信。”
谢煊只得松开手,站起身轻咳了下,老神在在道:“我去督军府,中午回来陪你们吃饭。”
说完,跟逃也似的飞快走开。
采薇越发奇怪,抽出被他塞在低下的那张照片,目光落在上面时,不由得一愣。
这照片正是她百年后看到的那张。只是百年后的照片,新娘子容貌看不清楚,只有器宇轩昂的谢煊依旧分明。
她几乎是有些颤抖地翻到背面,本来空白的照片背面,如今多了两列新墨写成的小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若是她没见过这样的诗句,她或许还会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浪漫,而心生感动。
可为什么是这张照片,这行诗句?
她几乎不敢多看一眼,像是烫手山芋一样,飞快丢进了木匣子,重重阖上。
作者有话要说: 拖延症没救了。
124、补齐
“这件事我们肯定不能置身事外, 若是蔡将军有个什么闪失,南方起义就少了一枚主心骨,势必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我已经跟南方那边通过信,一旦他们发动起义, 我这边就响应。”督军府中,霍督军在听了谢煊转达楚辞南带来的消息后,神色严峻道。
谢煊点头:“没错, 蔡将军一定不能出事。我同这次行动的革命党那边说好了, 会尽最大的能力给他们提供帮助。”
霍督军长叹一口气道:“若是需要兵马倒好说, 可上海特殊,在租界里没法动兵。不管是谢珺还是我们,都是暗中行动,这就得各凭本事。据我所知, 谢珺手能人不少, 要从他手下救人, 我们也必须派出最精锐的人员。”他说着看向坐在谢煊身旁的长子,“这事容不得一点差错, 这样吧, 宗西你带几个人,亲自去上海, 帮助他们把蔡将军一行送出去。”
霍督军膝下共有六子一女, 霍长公子霍宗西文武双全,才能卓绝,是他最器重的儿子。
霍宗西点头:“行, 这件事交给我。”
谢煊沉吟片刻,道:“霍伯父,霍兄的本事我见识过,但若要派人亲自去上海协助,我认为我比霍兄更合适,毕竟我在上海待了那么久,对那边要比霍兄熟悉得多。”
霍宗西道:“话虽如此,但谢珺如今和你的关系,他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但若是我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他应该不会对我怎样。”
谢煊轻笑了笑,道:“霍兄小瞧我二哥了,这件事对他至关重要,不管是你还是我,他都不会手下留情。”说着看向霍督军,“督军的话提醒了我,既然蔡将军必须得保住,那么一切行动还是得我们亲自掌控才放心。何况比起旁人,我肯定更了解我二哥,我和楚辞南也相熟,到时候合作起来方便。所以还是由我跑一趟。”
霍督军眉头紧蹙,表情明显犹疑:“这事有多危险,你很明白。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泉下有知的你父亲交代?”
谢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伯父放心,我一定会多加小心。何况……”他顿了顿,又道,“如今这局势下,个人生死没那么重要。”
霍督军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也不阻拦。你和楚公子他们先商量,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尽力去办。去了上海,一定要多加小心。蔡将军要救,你也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凯旋归来。”
谢煊笑:“一定。”
这厢的采薇花了很大力气,才将早上照片的事消化掉。虽然在北京拍照的时候,已经怀疑百年后那照片上面目模糊的新娘,就是自己,或者说这个时代的江采薇。但百分之百确定又是一回事。
亲眼见证往事变成现实,这种感觉实在给人触动太大。
一直到谢煊回来,她才完全恢复平静。
青竹如今对谢煊态度好了不少,看到人进门,赶紧迎上去,道:“妹夫,你和霍督军商量的如何了?”
谢煊瞥了他一眼,道:“放心吧,我们肯定会管。倒是你,别再操心这事儿了,在这里再玩两天,就回上海去陪爸爸他们。”
青竹悻悻地扯了下唇角,知道自己是彻底没戏参加护送行动了。片刻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妹夫,我想让妹妹跟我一块回去,一家人团聚几日。我过来的时候,爸爸说很想她。”
谢煊走到采薇身旁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水,见采薇有些犹疑,想必青竹已经跟她提过,但是没马上答应。他问:“你想回去吗?”
“这么久没见到爸爸他们,我肯定是想回去的。只是……”她是真怕了谢珺,若是知道她回上海,又不知会闹什么幺蛾子。
谢煊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谢珺如今自顾不暇,心思恐怕都在蔡将军这事儿,不会有心思为难你。你回去待在江家,不要独自出门,我想没什么问题。等机会适合,我再安排你回来。”
采薇明白他说的在理,何况也确实太久没回家,便点头:“行,我就回去陪陪爸爸他们。”
一旁的青竹笑道:“谢珺现在在上海日子不好过,可不敢得罪我们江家。”
谢煊笑:“那我让人准备后天的车票,回去的路上,青竹你要好好照顾妹妹。”
青竹拍拍胸脯:“那是当然,我可是哥哥。”
接下来两日,谢煊亲自带着青竹和采薇,好好游玩了一遍金陵城,又亲自送两人上火车。虽然是一等座,又拍了两个卫兵跟着,但他还是不大放心地各种叮嘱。
弄得青竹和采薇兄妹俩一致对他表示鄙视。
临下车前,谢煊到底没忍住,众目睽睽下,将采薇抱在怀中,然后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我应该会去亲自去上海走一趟,协助楚辞南他们护送蔡将军,到时候我想办法再见你。”
采薇微微一愣,抬头看向他。
谢煊本没打算这时候告诉她这件事,毕竟一切计划都还未成型。但想着他曾经答应过,什么事都不再瞒她,所以最终还是提前说了。
见她满脸愕然,他故作轻松道:“现在都还只是计划,具体情况还得再商量。你不用担心,我回上海,一定去找你,把详细适宜跟你说清楚。”
采薇暗暗呼吸了口气,点头:“嗯,我在上海等你。”
青竹伸过脑袋,好奇问:“你俩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样子。”
谢煊在他脑门轻轻敲了下,道:“夫妻之间的悄悄话,有意见?”
青竹嗤了一声。
谢煊又道:“好好在家里陪陪爸爸他们,要是再惹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要你说。”青竹翻着白眼道,然后故意咬牙切齿,“妹夫!”
谢煊不以为意地轻笑了笑,又揉了把采薇的头:“你也是,我这个做丈夫的害得你这么久没回娘家,爸爸肯定很抱怨我,多替我在他老人家面前美言几句。”
采薇笑:“再美言也没用,你在爸爸心中的地位,早已经爬不起来啦。”
谢煊佯装叹道:“那只能以后再慢慢表现了。”
青竹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你赶紧下车吧,肉麻兮兮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谢煊笑着朝兄妹俩挥挥手,转身下了火车。
几个小时的旅程,一路顺利,早上抵达沁园,江家一大家子,在江鹤年的带领下,已经候在门口迎接。
青竹拉着采薇从黄包车下来,朝众人奔过去,顿时热闹成一团。
江鹤年毕竟前几天见了儿子,直接将人忽视,一门心思看向女儿,握着她的手,开口的声音几近哽咽:“在南京没受苦吧?”
采薇笑道:“哪能呢,我这不是挺好的么?”
江太太道:“我看瘦了点。”
两个姨太太也附和道:“是啊,南京哪里会有上海舒坦。”
采薇道:“我真挺好的。不信你们问青竹?”
青竹点头道:“放心吧,三少对妹妹很好,她没受委屈。”
难得自己这哥哥如此上道,采薇对他投以一个赞许的眼神,对方颇为得意地挑了挑眉头。
江太太道:“没受委屈就好,你们兄妹俩坐了一夜火车,赶紧进屋洗漱了,大家一起吃早餐。”
这一顿早餐,自然是热闹又冗长。
江鹤年因着女儿的事,这段日子一直过得不大好,如今看到采薇安然无恙,也终于露了笑容,胃口大开。只是一顿早餐刚吃完,江家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江鹤年并不知在采薇去南京之前,曾被谢珺软禁过一个月,也并不知谢珺对女儿的心思。所以在他面前,表现得一直很自然,听到他上门,赶紧迎接:“二少,您来了!”
谢珺点头,笑着说:“听闻采薇回来了,我来看看她。”
还没来得及回芳华苑休息的采薇,听到动静,不由得皱起眉头看向同江鹤年并肩朝客厅走来的男人。
这么久未见,谢珺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面容温和,温润如玉的模样,行为举止依然从容,看不出有哪里过得不好。
不过采薇知道,这只是表象罢了。
江鹤年虽算个儒商,但商人该有的事故城府是一点没少,明明对谢珺所作所为嗤之以鼻,却仍旧能把这表面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走到大厅门口,他笑盈盈道:“小五,二少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你。”
这消息真是灵通得很,想必江家一直被监视着。
谢珺笑着跨过门槛,目光落在采薇脸上,表情不见半点异常,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看到弟妹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采薇笑着回:“多谢二少关心。”
江鹤年故意假装表明立场:“采薇和谢煊的离婚声明已经登过报,早做回我们江家五小姐。”
谢珺笑说:“倒也是。”
采薇如今看到他,不免联想到被他杀害的人,很难不生出抗拒和排斥,还有点忐忑不安。
虽然以他现在的处境,他不可能对她怎么样,毕竟这偌大的上海滩,支持他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他不会冲动到再得罪江家。但背后做点小动作不无可能。比如之前那样,悄悄将她绑走软禁。
他现在肯定也知道江鹤年对他不过虚与委蛇,但在江家明确倒戈前,这戏他也得演下去。
采薇眼中复杂的神色,谢珺都看在眼中。她既然和谢煊在一起,江家到底什么态度,他自是一清二楚,不过他并不在意,也没太放在眼中,比起他如今的处境和要做的事,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不过是出门时接到消息,听说她回来,过来看一眼罢了,看一眼当年在寒山寺外,为自己慷慨解囊的少女。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孔,却好像并不是自己第一眼见到的那个人。以至于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哪里出了问题。
采薇被他这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神弄得心中发毛,佯装轻咳了一声,道:“爸爸,你和二少聊吧,我昨晚在火车上没太休息好,想去睡一会儿。”
江鹤年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赶紧去休息。”
采薇朝谢珺笑了笑,从谢珺身旁错身而过出门。
江鹤年在身后笑盈盈道:“二少,别站着啊!您喝什么茶,我让佣人去泡。”
“江先生不用客气。”
采薇踏出门槛,转身朝内院走去。
只是她没想到的事,还未走到芳华苑,便被谢珺那熟悉的声音从后面叫住:“五小姐留步!”
她愣了下,转过身,只见这人正迈步朝自己走来。
“二少有事?”
谢珺走上前,笑道:“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采薇点头:“但说无妨。”
谢珺看了看她身旁的佣人,见她略有些犹疑,笑道:“我这人做事风格你应该了解,不会愚蠢到在江家对你怎样?你大可放心。”
采薇对佣人道:“你们先下去,我和二少说几句话。”待两个佣人离开,她复又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二少有话尽管说。”
谢珺道:“你在南京这段时日过得还好吗?”
采薇道:“还行。”
谢珺沉默片刻,忽然又勾唇轻笑开来:“其实事到如今,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假惺惺的必要。你很清楚,我和三弟的结局,无非是你死我亡。你选择他,不怕将来后悔?”
采薇也笑,一字一句道:“二少,当初是你替我选择了他,如今你却问我怕不怕后悔?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你。”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了一段~~
125、更新
谢珺从容淡定的表情, 终于浮上一丝崩裂,继而自嘲般轻笑了笑道:“你说得对,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我会尽量去弥补这个错误。”
采薇道:“二少,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杀了谢煊又能如何?你做的那些事如今众人皆知,总统登基后, 为了民意, 他不可能再重用你, 鸟尽弓藏,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况且,复辟倒行逆施,终不会长久。你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站错了队伍。”
谢珺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当然知道复辟不能长久, 如今南方各地将领已经准备起义, 迟早要打起来。”
采薇皱眉道:“既然你知道, 为什么还要听令暗杀蔡将军他们?”
谢珺看着她,默了片刻, 淡笑道:“事已至此, 我也不用再隐瞒你。如今这局势,复辟必然就是场闹剧。对我来说, 暗杀蔡将军是为了给复辟的失败再添一把火, 让总统更失民意,加速他的倒台。而他一倒,短时期内根本找不出一个足以服众的继任者, 地方的将领谁都不会再听命于谁,谁都有机会逐鹿,包括我。至于没有军队的革命党,完全不值一提。”
采薇大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原来他的野心,从来不是当一个被重用的心腹,而是拥兵自重称霸一方,甚至更大。但旋即想到他一直走私鸦片,也就不足为奇了,想必是为了筹措军资养兵打仗。
惊愕之后,她又笑了:“二少,我知道你有本事,不过要做乱世枭雄,可能没那么容易。”
谢珺笑道:“从十几岁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能一步步走到现在,我已经很庆幸,所以做好了随时可能丧命的准备。”
采薇看着眼前不疾不徐说着这话的男人,这忽然想起他说过的,他十三岁前,原本在田庄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理想也不过是认真读书考个功名。
而逐渐膨胀的野心和欲望,终于是让这个人彻底丧失了本心。
她摇摇头,道:“你会后悔的。”
谢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这辈子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当初弄错了你的身份。不过也不重要了,我如今无非是两条路,要么成功要么失败。若是有幸成功,我必然会去弥补这个错误,光明正大娶你进门。”
采薇听他堂而皇之地说出这话,心惊之余,又不免哭笑不得,本想说“不管你成不成功,我都不会嫁给你”,但想了想还是只言简意赅淡淡道了句:“你不会成功的。”
谢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温文尔雅朝她抱拳行了个礼:“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采薇暗暗舒了口气,待他转身,自己也回身继续往芳华苑走。刚刚走到月洞门边,江鹤年追了过来,拉着他,不太放心地问道:“二少同你说了什么?”
采薇摇头:“随便说了几句。”
江鹤年叹道:“想到这样温润如玉的才俊公子,竟然杀了那么多人,连亲爹亲哥都不放过,我这心里就发毛。偏偏碍于他在上海的势力,也不好贸然和他断了关系,还得在他面前说谢三的不是。”
采薇道:“爸爸没事的,你做得很对。咱们做买卖的家庭,本来就不该掺和太多时政的东西,明哲保身就好。”
江鹤年皱眉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谢珺对你不安好心,而且还可能拿你要挟季明。不过他如今处境艰难,不敢明目张胆对你如何,只可能背后做点小动作,不管怎样,你最近还是不要随便出门。”
采薇心说江老爷看得还听明白,笑着点头:“嗯,我明白。”
江鹤年又问:“对了,谢三那边怎么样了?你们这样也不是办法。”
采薇道:“霍督军和他是一条战线的,他在南京很安全。等我在家里陪爸爸住一段时日,他会安排我再回南京。”
“行吧!”江鹤年有点悻悻地挥挥手,“本来想骂他几句,但想他原本他也是个好儿郎,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有一个这样的兄长,年纪轻轻就经历这么多,我也不忍苛责,人平平安安活着就好。”
采薇笑:“他还让我在您面前美言几句呢,看来是不用了。”说着,目光不经意落在父亲斑白的双鬓,似乎比起自己离开时,又苍老了一些,明明他也不过是年过半百的人。
她曾经没有父亲,做了江家五小姐这么久,终于体会到了完整的父爱,然而自己却没能回报这样的爱。想到这里,她胸口一酸,道:“爸爸,如今大哥已经能独当一面,二姐在美国一切顺利,青竹也懂事了不少,洵美和梦松整天乐呵呵的,你以后少操点心,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江鹤年笑道:“爸爸老咯,如今是想操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看到你们都长大了,我还是挺欣慰的。”说着拍拍她的手臂,“去休息吧,别累着了。”
因为担心谢珺的黑手,采薇自然是不敢独自出门,回来几天,也就几兄妹一块去杏花楼之类的餐馆吃顿饭。她倒也没什么出门的渴望,在她去南京前,工厂囤积的棉花已经陆续纺成纱线卖出,不到两年,给她赚了几十万。银洋价值随着政局起伏,远不如外钞安全,她的钱大部分换成了英镑美钞存在几大外资银行。这些钱她打算用来资助谢煊和霍督军的,还没来得及拿出来。
也不知什么原因,这次回来后,她忽然没了之前那种斗志昂扬,莫名被一股没有来由的不安和无力感所席卷。
这种感觉很不好,她试图摆脱,但终究徒劳。
就这么过了五六天,这晚上,像往常一样,采薇和江太太并两个姨太太说了会儿话,便回了房内睡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觉醒来,迷迷糊糊间只知道万籁俱寂,应该是夜已深。
她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忽然一具温热的身体凑上来,将她揽进臂弯中。
因为这气息太熟悉,哪怕她脑子还不甚清晰,也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然后整个人就彻底清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看向眼前那沉沉的轮廓。
“你怎么来了?”
谢煊摸索着在她唇上啄了下,轻笑道:“我说了来上海先找你的。到处都是谢珺的人,我只能晚上偷偷摸摸来。”
所以又是翻墙?还真是轻车熟路。
采薇坐起身,问:“你来护送蔡将军他们?”
谢煊点头:“咱们小声点,别惊醒其他人,免得让谢珺知道我回上海了。”
采薇压低声音道:“他们什么时候走?”
谢煊:“明天的船。”
“护送的计划已经定好了吗?”
谢煊道:“定好了。”
采薇问:“能给我说说吗?你明天要做些什么?”
谢煊将她抱在怀中,笑着好整以暇道:“明天有三艘客轮从三个不同码头出发,一艘去日本,一艘去英国,一艘去香港。为了掩人耳目,我们明天会分三路,两路为假,一路为真,我负责其中一路的安全。”
采薇道:“所以你负责那路真的?”
谢煊点头:“我必须亲自把蔡将军他们安全送上船才放心。”他知道她担心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你放心,既然是掩人耳目,真的这路路线肯定是最不起眼的。三艘轮船三个码头,两个是英资,在租界范围,剩下一个是咱们招商局的闸北码头。谢珺一直对租界这边严防死守,不会想到蔡将军坐的是招商局的船,在那边设防必定不会太严格。”
采薇听这计划似乎挺靠谱,稍稍安心:“那你送人上了船,自己赶紧离开。”
谢煊嗯了一声:“有接应的货船,等轮船离港,我就坐船离开,绝不会在上海多停留,过两天再来接你。”
采薇道:“我这边不用担心,在家里还是挺安全的。”
“我明白。”
说完这句,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也许黑暗扩大了这样的静默,彼此的心跳声便清晰起来。谢煊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别害怕,我不会有事的。”
可他知道,这样的安慰其实没什么意义,他再次让自己的妻子陷入恐惧和不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一个糟糕的丈夫。
采薇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这几日来的不安情绪,此刻在黑暗中突然暴涨,她几乎要很用力,才能掩饰住。
“我等你回来。”她哑声道。
谢煊松开握着她的手,在黑暗中捧起她的脸,喉咙有些发紧:“采薇,对不起,我不是个好丈夫,你本不该跟我过这样的日子。等这一切都结束,我们去香港或者英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大本事,做不了救国救民的英雄,能够和你安稳过完下半生,就足够了。”
采薇握住他的手,也不知为何,眼泪忽然止不住落下来。
“好。”
126、民国篇结局上
两个人在黑暗中凝望着彼此,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好像又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半晌,谢煊又才低声道:“那我走了,不然天亮了, 会被人发现。”
采薇点头,哑声道:“你小心些。”
谢煊道:“如果……”喉咙却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一般,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只能深呼吸一口气, 用手指在她脸颊胡乱擦了擦, 又凑上前安抚般亲了下她的唇。
那上面有他从来未尝过的苦涩,他知道那是她的泪水。
他心中一阵愧疚和悲怆,深呼吸一口气,轻手轻脚下床, 跨上窗户, 回头深深看了眼床上黑暗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采薇望着那空荡荡的窗口, 心脏压制不住重重跳着,不由自主摸了把脸颊, 上面早已经濡湿一片。
后半夜似乎变得无比漫长, 她没能再入睡,在度日如年中辗转反侧许久, 终于等到天空露了鱼肚白, 安静的沁园,响起佣人们窸窸窣窣的动静。
心不在焉地吃过早餐,采薇回到屋子里, 找出自己在几大银行的存单,想了想,朝前院走去。路上遇到还未出门的程展,她将人叫住:“程大哥,今日爸爸安排了你做什么了吗?”
程展笑着摇头:“四少五小姐这几日在家,老爷都没出门,我便没什么事。”
采薇道:“那你帮做点事如何?”
程展笑说:“五小姐尽管吩咐。”
采薇道:“你跟我去一下我四哥那边。”
“好。”程展从善如流跟上。
到了青竹的房门前,采薇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正弯身捣弄着什么的青竹,像是吓了一跳般,蓦地转身,一双手欲盖弥彰般藏在身后。
“你作何?”他皱眉问。
采薇走上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向来西装革命油头粉面的江四少,今日难得穿了身短打,显然是打算出门的样子。
“要出去?”
青竹支支吾吾道:“在家闷了几日,出去随便逛逛。”
采薇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去做什么?那不是你该做的,老老实实在家等着消息。”
青竹竖着眉头道:“我怎么坐得住?万一……万一他们失败,怎么办?”
“如果真失败,你觉得你去了就能改变?”
青竹一时无言。
采薇伸手去拉他的手。
青竹急道:“你干吗?”
采薇没理会,生拉硬拽,将他的手拉出来一截,果然看到一只勃朗宁手/枪。
她身后的程展也瞧见了,吓得眉头一跳,赶紧走上前一把夺过那把枪,厉声道:“四少爷,你拿枪做什么?老爷交代过你不准碰这些的。”
“你还给我!”青竹急得大叫,推开采薇去夺枪。
然而程展什么身手?不过两招就将人制住,还迅速卸了弹夹。
见青竹还要上前抢抢,采薇用力推开他:“你住手!”
青竹见妹妹板着脸动怒,到底是悻悻停下了动作。
采薇转头朝程展道:“程大哥,你看着我四哥,在中午之前,不能让他出门。”
程展不明所以,犹疑着问:“五小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采薇道:“具体事情你不用问,也别告诉爸爸,总之看着四哥就行。”
程展不是个好奇的下人,看了看兄妹俩,点头道:“明白。”
青竹愤愤地坐在凳子上,道:“妹妹——”
采薇上前握住他的肩膀,好整以暇道:“哥哥,今天的事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有自己的计划,既然没把你算进去,你去了不仅帮不上忙,可能还会搅乱他们的计划。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不能在这种时候白白丢了性命。”
青竹望着她那双凝重的双眸,终于不情不愿妥协下来,点点头道:“好吧。”
采薇舒了口气,从手包中拿出一个小荷包:“这个是我存在几家外资银行的钱,你到时候转交给楚辞南,就说这是我支持南方起义的。”
打仗需要大量的钱,据她浅薄的历史知识,南方发起护国战役后,为了筹措军资,经济滞后的云南四川,只得解禁鸦片。这笔钱应该能帮到他们的大忙。
青竹错愕地看向她。
采薇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年我用爸爸给我的嫁妆,多赚了一倍的钱。”
青竹汗颜道:“妹妹你怎么这么能干?”
采薇笑说:“不过是借着欧洲打仗发了笔横财而已,谈不上能干,以后你留洋归来,会比我能干很多倍。”
青竹捏着小荷包,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他们今天会不会顺利?蔡将军可不能有事。”
采薇道:“我相信不会有事的。”
青竹用力点头:“我也觉得是。”
采薇朝他笑了笑,转身出门,出门前不忘再次叮嘱程展:“程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看着我四哥。”
青竹哼哼唧唧道:“我不会出去的。”
采薇回头看了他一眼,迈步离开。
“二爷,您的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定当做牛做马偿还。”
外滩码头的一辆汽车旁,戴着黑色帽子穿着一身简单洋装的柳如烟,跪在谢珺跟前,身边放着一只棕色的皮箱。
谢珺叹了口气,赶紧将她扶起来:“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你不欠我的。不留你在身边,是因为如今这局势,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你跟着我,怕是过不了多少好日子。去了香港,你改名换姓,好好生活。过两年阿槐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姐弟团圆,若是我还好好的,再接你们一块回来。”
柳如烟红着眼睛道:“我知道二爷是为了我好。”
谢珺轻笑了笑:“我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你如今也很清楚,不用再把我当好人。”
柳如烟抬头看着他:“二爷在我心里,永远是好人。”
谢珺拍拍她的肩膀:“走吧,去上船吧。”
八点钟的早晨,码头早已熙熙攘攘,登船的队伍已经排得老长,这班开往香港的船,半个小时后出发。谢珺已经安排好,柳如烟自然是不用排队的,被一个巡捕领着直接朝闸门走去。
待人走远,阿文走过来道:“二少,所有人已经准备到位,只要有可疑人员出现,立马一网打尽。”
谢珺点头:“我已经收到确切的消息,就是今天的船。他们从租界出发,肯定坐外资的船,把这两个洋码头看好就行。”
“二少放心,以我们的人手和布防,他们插翅也难飞。”
他话音刚落,忽然响起几道枪声,准备登船的旅客们吓得尖叫溃散,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在巡捕的命令下,有人抱头蹲在地上,有人跑到边上躲起来,几道身影从人群中蹿出来,趁乱逃离。
阿文摸出枪:“果然在这里。”然后朝人群中冲过去。
谢珺趴在车边,眯眼看着混乱的场面,码头上安排了数十人手,这些人肯定是逃不掉的。只是免不了一场杀戮。
有那么一刻,他看着不远处的枪战,忽然有些茫然。
他并不是一个天生喜欢杀戮的人,幼时在田庄,和同伴去山上看到野兔,他甚至都不忍伤害。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麻木冷血的?
是从他在京城的谢宅,第一次亲手把一个轻待他的佣人推下后院的枯井?还是穿上戎装后,第一次开枪杀人?他已经有些不记得了,总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对于杀人再无半点恻隐。
十几分钟后,一场混乱的枪战终于结束,几个受伤的人被制伏。谢珺握着枪不紧不慢走过去。
阿文跑过来:“二少,都抓住了,包括蔡将军。”
谢珺目光落在中间那位半跪在地,身材清瘦,却器宇轩昂的男子。
“蔡将军,好久不见了。”
那人慢慢抬起头,谢珺本来带着笑的脸,表情蓦地大变。
“二少,怎么了?”
谢珺皱眉冷声道:“他不是蔡将军。”他曾经见过一次本人,虽然留着同样的胡须,长得有八分相似,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阿文大惊:“什么?”
那被押在地上的人,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猛得站起来大叫道:“谢珺狗贼,我今日就取你狗命!”
他原本已经受了伤,但却如有神助一般,将箍住他的人挣脱开来,从靴子一侧抽出三根尖利的铁钎,朝几步之遥的谢珺飞快冲过去。变故就在片刻之间,谢珺根本来不及躲开。
不料,就在那三根铁钎要插在他胸口时,忽然一道纤丽的身影飘进来,横在他跟前,牢牢挡住了那铁钎。
阿文很快反应过来,朝行凶者连开两枪,那人还想抽出铁钎再刺,到底没了力气,睁大眼睛倒了下去。
谢珺抱着柳如烟,不可置信地低头。那三根铁钎从她胸口对穿而过,甚至已经刺入了他身体半公分。
“阿柳!”他唤道。
柳如烟望向胸口的铁钎,以及慢慢淌出来的鲜血,嘴角慢慢弯起,艰难道:“二爷,您的恩情,我这一世报了。”
“你不要乱动,我马上让人送你去医院。”谢珺过了刚刚的惊愕,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抬头对阿文吩咐,“马上送柳姑娘去医院。”
阿文慌忙点头,挥手让人将柳如烟抬起来。
谢珺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他身旁的阿武也瞧见,低声询问:“二少,你没事吧?”
谢珺摇头:“你跟我马上去闸北码头。”
说罢,面无表情看了眼正被人抬往汽车的柳如烟,转身朝自己车子疾步走去。
柳如烟看着那道头也不回的身影,弯唇轻笑了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阿文道:“柳姑娘,你坚持住,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柳如烟气若游丝道:“我姓薛,单名一个柳字,我爹是前清清流派薛常仁。”
阿文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女人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是……淸官之女……薛柳。”
作者有话要说: 看标题,明天民国篇或者说正文就结束了。
127、民国篇结局中
“二少, 怎么去闸北?”上车后,阿武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奇怪问。
谢珺借着后视镜,看了眼依然混乱的码头,淡淡道:“既然最可能走的路线, 他们用了替身迷惑我们,那么他们必定是兵分三路,只有一路为真, 蔡将军一行走的路线, 最大可能反倒是让我们忽视的闸北码头。”
阿武道:“闸北码头和轮船是招商局的, 都是我们的人,他们这样做岂不是自投罗网?”
谢珺淡声道:“就因为招商局是咱们华资,要做手脚其实更容易。若护送的只有革命党,倒也不足为惧, 但以蔡将军的声望和人脉, 只怕霍督军我三弟甚至道尹大人都已经出面, 搞定一艘招商局的船很简单。”
阿武恍然大悟点点头,看了眼渐渐升上天空的日头:“如果他们真成功上了船, 等我们赶过去, 恐怕船已经离港了。”
谢珺冷笑一声:“若他们坐的是外资客轮,一旦关闸离港, 我们便只能束手无策。而招商局的船, 虽然容易蒙混过关,但对我们也有个好。只要船还没驶太远,我们便能追上去, 堂堂正正穿着军装,登船抓人。”
阿武点头:“没错。”
十点十分,闸北码头。
一艘开往日本的巨大客轮,正缓缓驶离海港。客轮不远处,一艘不起眼的货船,也正慢慢往另一个方向驶去。
“三少,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乔装改扮的陈青山开着船笑道。
同样乔装的谢煊,看了眼还没走远的客轮,道:“你开慢点,等轮船看不到了,咱们再离开港口,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
一旁的楚辞南笑说:“这回要不是霍督军和谢兄你帮忙,咱们要来这么一出金蝉出窍,恐怕没那么容易。”
谢煊道:“举手之劳罢了,但愿蔡将军此行一路顺利,我们这边就等着南方吹响号角了。”
楚辞南道:“蔡将军在南边很有声望,有他坐镇,我们不用担心。”
“但愿如此。”
楚辞南又问:“谢兄之后有何打算?”
谢煊默了片刻,笑道:“本来我是想等到北京那边一倒台,和霍督军一起打下我二哥,让他受到全民公判。但想想,要做到这一步,不知道要多少年?可能还得搭上我这条性命,让采薇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所以算了吧,他这种人如今名声败坏,要动他的人不在少数,迟早自食恶果,我就远远看着便好。”
楚辞南道:“听谢兄的意思,您这是打算归隐了?”
谢煊点头:“嗯,我打算带采薇去香港或者英国生活。”
楚辞南摇头叹道:“如今国家风雨飘摇,谢兄文韬武略,若是就这样归隐,着实是国家百姓之遗憾。”
谢煊失笑:“楚兄谬赞了,谢某能在这世道里保住小家便足以,救国之事留给楚兄这样雄才大略胸怀大志的人便好。”
陈青山道:“三少说得没错,我以前刚当兵时也想着报国赶走欺压咱们的洋人,但上面那些人就没一个好的,洋人不敢打,只知道欺压百姓,为了自己私欲,白白让我们这些小兵做炮灰。说句不好听的,我看你们革命党也成不了气候。所以我现在觉得做点生意赚点小钱,以后娶个媳妇,再给老娘养老送终就好了。”他话音刚落,忽然脸色一变,“不好!前面那艘船上的人穿着军装,好像是朝客轮去的。”
谢煊和楚辞南也看到了那船,又不约而同看了眼还没驶远的轮船,两人几乎同时拔枪。
谢煊低声吩咐:“青山,掉头拦船!”
陈青山猛得调转方向:“收到!”
谢煊和楚辞南开枪时,那船上的人也反应过来,本来风平浪静的近港,顿时枪火弥漫。
谢珺看了眼挡在前方的船,虽然隔了些距离,却也认出了船上的人。
他站在船上,高声喊道:“老三,你还真来了!看来咱们兄弟俩,今日不得不做个了结了。”说罢,命令下属,“加大火力,一个都不留!”
谢珺带了十余精锐,刚刚谢煊和楚辞南先下手为强,击中了船舷边的三四人,但毕竟敌多我寡,他们三人很快就落了下风。
楚辞南中了一枪,躺在甲板内,又望了眼还在不紧不慢行使的客轮,额头冷汗淋漓,喘着气道:“绝对不能让他们追上轮船。”
陈青山额头青筋凸起,大喝一声:“三少楚公子你们跳船,老子撞死他们!”他们这艘货船远远比谢珺的巡逻船要小,但此时也只有以卵击石,或许能稍稍拖延他们的步伐。
然而下一刻,他肩头便身中两枪,往后倒在地上。
谢煊见状,丢开子弹打光的勃朗宁,爬到他身旁:“青山,你怎么样?”
陈青山喘着气回他:“我没事……”忽然又眼睛一亮,挣扎着往前爬,拎起一桶柴油,哗啦啦倒在船上,咬牙道,“三少,你们快跳船!”
谢煊遥遥看了眼越来越近的船只,他看到了他的二哥谢珺,此时已经站在船头,迎着海风,露出冷冽的笑容。
他又看了眼那还没走远的客轮,深呼吸一口气,在陈青山挣扎着爬起来时,猛得将他推下船。
楚辞南大惊:“三少!”
他挣扎着往爬过去,准备去掌控船舵,只是人还未站起来,已经被谢煊回身一脚,踹入了海水中。
“三少!”落水的两人惊慌大叫,却被船尾搅动的波浪掀开了几米远。
谢煊目光一凛,点上一根烟含在唇上,站起身握住船舵,加大马力,朝谢珺的船冲了过去。
站在船舷边的谢珺冷笑一声,举起手中的枪,朝他毫不犹豫地连开几枪。
子弹打在身上,谢煊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身体依旧站得笔直,他紧紧抓住船舵,驾驶着船继续往前冲。
两艘船快要靠近时,他忽然朝船舷边的谢珺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浅笑,嘴唇一松,口中的烟缓缓落地。
谢珺顿觉不对劲,但船调转方向已经来不及,冲过来的货船蓦地蹿上熊熊烈火,在撞上来时,发出一声巨响,两艘船顿时陷入火海之中,痛苦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在被火焰吞噬的那一刻,谢煊忽然下意识朝码头遥遥看去。岸边的朝阳下,站着一道小小的身影。
他知道她看不见,却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朝她挥了挥。
今生终究缘浅,愿来生再能相逢。
采薇望着海面上熊熊燃烧的两艘船,浑身冷得像如置冰窟,脑子一片空白。
在两艘船开始开枪时,她就已经抵达码头,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却也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她看到谢珺朝谢煊开枪,又眼睁睁看着谢煊点燃船只撞过去,两艘船瞬间被火海淹没。
因为海上的交火,码头上顿时嘈杂起来。这里是闸北,谢珺的地盘,码头都是谢珺的兵。士兵们凶神恶煞地维持着码头上混乱的秩序,采薇随着人流跌跌撞撞被推挤到边上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回神,抬头朝岸边看去,搜救的船只靠岸停下,一个浑身湿透额头淌着血的男人,被两个卫兵搀扶着上岸。
谢珺也很快看到了人群中的她,他微微一愣,然后弯唇一笑,挣开搀扶着他的手,朝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采薇手紧紧攥住小坤包,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也朝他走了过去。
两人在相距两米时一起停了下来。
谢珺抹了把头上的血,轻笑道:“虽然我没拦下蔡将军他们,但我和老三之间,到底还是我赢了。我犯过的最后悔的错误,今日终于得以弥补上。”他顿了顿,“你……终究还是我的。”
采薇也弯唇,露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摇摇头,缓缓道:“不,二哥,你没有赢。”
她话音刚落,忽然从坤包里抽出那支谢煊送她的小巧□□,对准男人的胸口连开三枪。
谢珺脸上温和的浅笑一时凝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盯着几步之遥那张平静昳丽的面孔。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褂子,梳着两条辫子,仿佛还是当年在寒山寺门口见到的那个少女。
他捂着胸口朝后踉跄了两步,噗通一声跪在上。周围响起咔嚓的上膛声,十几把枪齐齐对准采薇。
谢珺蓦地回过神来一般,抬头惊恐地喊道:“不要——”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砰砰的枪声将他颤抖的声音覆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采薇手中小巧的枪落在地上,月白的衫子上染上一朵一朵红色的花,身体缓缓朝地上倒去。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那年寒山寺外的烟雨朦胧,那是他回到谢家后,唯一见过的一道光,那是他未能得到的镜中花水中月,念念不忘多年。
而今时今日,所有的一切,终究是结束在这镜花水月当中。
采薇并不觉得疼,只是意识慢慢抽离,原来这就是江家五小姐的命运。她和谢煊终究没能逃过时代之下的翻云覆雨手,如同两粒沙尘一般,埋葬百年之前岁月的长河中。
她缓缓转头看向海面,火势已经熄灭,只剩一缕黑烟缭绕。
远处,那搜已经驶远的客轮,划过天海交接的地平线,渐渐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被一轮正在上升的红日笼罩。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采薇为什么枪杀谢二。
一是因为看到谢煊被打死冲动之下
二是谢煊一死谢二肯定不会放过她,没了谢煊她很难再逃开,这种未来肯定是她不愿意面对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因为心灰意冷之下的冲动。
我之前说了,这不是严格意义的穿越,而是前世今生,所以不会有女主能改变命运的这种情节。故事只有一次也只能有一次,女主只是来经历而已,不然也不会有后面的照片什么的了。
128、民国篇终章
民国七年春, 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从美国驶来的巨轮停靠在外滩码头,船上的乘客,经过两个月漫长的海上旅行, 终于抵达上海这座东方最繁华的都市。
穿着光鲜洋气的洋人和华人,陆陆续续从船上走下来,踏上陆地。
“薛兄, 此行多亏你多加照料。”
“宋兄客气了。”
熙熙攘攘的码头上, 归国的文茵和丈夫宋之焕, 正与一路同行的薛槐道别。
当年文茵偷跑登船去美国,与宋之焕结识了一道去读军校的薛槐。那时他们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薛槐比两人更年少两岁,为人处世却稳重妥帖。虽是去读军校, 却是个温润斯文的少年君子。当年的文茵和宋之焕都是未经风雨的小姐公子, 一路上遇到不少困难, 多亏薛槐相助,三人顺理成章结为好友。
在美国, 因为不在同一座城市, 鲜少见面,却也有书信来往。这次学成归国, 不想又与薛槐碰上, 一路上自是相互照拂。
一别故里近五年,当初的少年早已经长大成熟,穿着低跟皮鞋和棕色呢大衣的文茵, 弯身抱起两岁的儿子,握着他的小胖手,朝薛槐挥挥手,笑道:“阿宝,同薛叔叔说再见。”
阿宝奶声奶气道:“叔叔再见。”
薛槐摸了把小家伙的头,柔声说:“再见。”又朝两个大人道,“宋兄文茵,二位保重,有机会再聚。”
宋之焕抱拳道:“嗯,薛兄保重。”
说罢,拎起两只行李箱,同抱着儿子的文茵,朝不远处停放汽车的地方走去。
文茵忽然眼睛一亮,举起手朝一个方向挥了挥:“程大哥!”
靠在黑色福特车旁的程展听到叫声,目光越过人群,愣了下,然后疾步走过来,走到两人跟前,笑道:“二小姐,总算等到你了,几年不见大变样,刚刚差点没敢认。”又看向身旁的宋之焕,目撸赞许,“这就是姑爷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说罢接过宋之焕手中的皮箱:“咱们赶紧回去,家里人都等着呢!”
在几人坐着汽车离开时,这厢的薛槐终于等到一辆黄包车。
“公子,去哪里?”车夫热情道。
薛槐说:“先去法租界吧。”
“好嘞!”
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刚刚长出嫩绿的新叶。路过一处花园洋房门口时,薛槐叫住车夫:“大哥,麻烦停一下。”
那车夫赶紧停下车,问道:“公子是在这里下么?”
薛槐摇摇头,看向路边那道关闭着的铁门,问道:“这宅子现在住着什么人?”
这些混迹于上海滩的车夫,自是对这些了解不过,笑回道:“你说这洋房啊?如今的主人是一个在上海做生意的洋人。你刚从美利坚回来,可能不晓得。这房子风水不好,以前住的是谢家,谢家你晓得伐?就是曾经的两江巡阅使谢司令一家,他儿子是上海镇守使,杀了老子和兄弟,后来也自食恶果,死在一个女人枪下。那么大一个谢家,从北京城来到上海,不过短短两三年,一家人全死光了,好像就剩个女儿去了香港。也就洋人不信风水,胆敢买下这么凶的宅子。”
薛槐皱眉看了会儿那洋楼,道:“大哥,继续往前走吧!”
“好嘞!”车夫再次拉起车,一边小步跑者一边摇头晃脑道,“你说这世道,这样一个煊赫世家,说断子绝孙就断子绝孙,何况是我们这些斗升小民呢?日子那真是不好过。前有想当皇帝的袁世凯和拥护前清小皇帝登基的张勋,后有各路军阀换着登场,还有洋人在咱们地盘作威作福,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薛槐默了片刻,淡声道:“总有一天会到头的。”
“太太少爷小姐,二小姐和姑爷回来啦!”沁园的朱红大门此时敞开着,守在门口的门房,看到汽车停下,赶紧朝里面大叫。
江家的几个太太和小姐少爷们,听到声音,蜂拥往外赶来。迈着小脚的江太太在大少奶奶的搀扶下,走在最中间。
“文茵文茵……”还没跨出门槛,江太太便激动地唤着。
文茵下了车,也没管丈夫和儿子,红着眼睛往台阶上冲,一把扶住母亲的手臂:“妈妈!我回来了。”
江太太已经有些老了,双鬓染上了华发,眼角布满了皱纹,她抬头望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女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文茵!”
“二姐!”
“姑姑!”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唤着,个个都激动不已。
这时,抱着儿子的宋之焕,在程展的带领下,也踏上了台阶。众人将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在这些注视下,难免有些羞涩。
洵美推了把文茵,笑嘻嘻道:“二姐,都不介绍一下姐夫吗?”
文茵去美国的第三个年头,与宋之焕结了婚。江家人收到信,已经是几个月后,再然后便知道她在美国生了孩子。那时江家正逢变故,从美国飞来的消息,无疑算是好事。
文茵抹了抹眼睛,将阿宝从宋之焕手中接过来抱在臂弯,道:“妈妈,这是您的外孙阿宝,还有您的女婿之焕。”
宋之焕恭恭敬敬地行礼:“小婿见过母亲。”
江太太对这个温文尔雅的女婿,十分满意,连连点头:“好好好,这些年,文茵多亏你照拂了。”
阿宝也甜甜地唤了声:“外婆。”
江太太一看到这玉雪可爱的外孙,激动得又是哭又是笑,爱不释手地揉了揉阿宝的脸蛋,掏出一个长命锁戴在他脖子上:“阿宝乖!”
云柏笑道:“别在门口站着,赶紧进屋,边吃饭边慢慢叙。”
“对对对!赶紧进屋。”
洵美亲昵地挽着文茵的手臂:“二姐,你可得好好跟我说说这些年在美利坚的见闻。”
文茵笑道:“你要听什么我回头细细同你讲。”说着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眨眨眼睛,“几个月了也没在信里跟我说过。”
洵美呵呵地笑:“最后一封信寄出去几天才知道的。”
她话音刚落,脚下一个不小心,趔趄了下,文茵吓了一跳,不过另一侧那个高大男人,已经眼明手快扶住她:“你就不能仔细些。”
洵美竖起眉头道:“陈青山,你又凶我!”
陈青山叫苦不迭:“我怎么就凶你了?”
“反正你老是凶我,男人果然一成了婚就露出真面目。”
大姨太啐了声女儿,道:“洵美,你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你这一怀孕,青山天天被你呼来喝去没一句怨言,你还不满意。”
文茵看向陈青山,笑说道:“这就是妹夫吧,在信里听洵美提起过,比我想象得更一表人才。”
陈青山难得羞赧:“二姐谬赞了。”
洵美嗤道:“别被他的模样骗了,她就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
大姨太实在忍不住,掐了把女儿的手臂:“你那学上的也就稀松二五眼,还好意思说青山。”
洵美鼓鼓嘴巴表示不满。
陈青山扶着她的手臂:“行行行我是粗人。”
洵美笑嘻嘻靠在他怀里:“本来就是。”又小声凑到他耳边,“但是我喜欢。”
陈青山老脸一红,板着脸低声道,“人看着呢!在房里说就好了。”
洵美用肘子戳了戳他。
佣人们已经上了饭菜,满满一圆桌色香俱全的美味佳肴。文茵站在桌旁用力吸了下鼻子,道:“在美国这些年,想吃顿好的中餐不容易,得幸好之焕会做,不然我还真支撑不下去。”
江太太笑说:“如今回来了,好好吃够个本。”又接过佣人的香道,“来文茵,你们一家三口,吃饭前给你爸爸和三妹妹妹夫上个香。”
文茵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郑重地接过香,和宋之焕走到那供奉着几道灵位前。
采薇是民国五年冬过世的,江鹤年也没能挨过隔年的夏天。虽然文茵早已经接到消息,该悲痛已经悲痛过,但如今回到家中,见到逝者灵位,又是另一番伤感滋味。
谁曾想,当年一别,她与父亲和三妹妹竟再没机会见面。
本来热闹的气氛,在上香时,变得静默。文茵对父亲磕了三个头:“爸爸,不孝女儿回家了,希望您在天之灵安息。”
江太太扶着女儿起来,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爸爸从来没怪你,临终前还念叨着你要好好过日子。”
文茵抹了抹眼睛,轻轻一笑:“我不会辜负爸爸希望的。”
云柏招招手:“行了,大家坐下来吃饭吧。”
对于江家来说,悲痛的日子已经过去,再大的伤痛在时间流逝中,也慢慢被抚平。
云柏一边像个大家长般招呼大家吃饭,一边同刚刚归来的妹妹说着家里的事:“前几日刚收到青竹的信,他已经在英国安顿下来,准备攻读博士学位。”
文茵边听边点头。
“梦松在震旦学院上学,成绩很优秀,很得师长喜爱。”
被夸赞的梦松有点羞涩地笑了笑。
“玉哥儿也上了学,每天一下学就知道逗妹妹。”
已经快八岁的玉哥儿不满父亲对自己评价,高声道:“姑姑,我学习也好得很。”
文茵笑着给他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我记得玉哥儿最喜欢吃鱼了。”
玉哥儿喜滋滋用力点头。
云柏继续道:“爸爸走后,家里的生意,有青山和洵美帮忙,一直都挺顺利。不过北京那边的大掌柜已经年迈,这两年估摸着就得告老还乡。正好青山是北京人,他母亲年纪也大了,我们商量了下,等洵美生了后,孩子稍微大一点,他们就去北京接手那边的生意。”
洵美笑道:“是啊!幸好二姐你回来了,咱们姐妹俩还能多处些日子,不然等去了北京,见面的机会又少了。”
文茵笑着点头,道:“嗯,都挺好的。我和之焕在回国前已经联络了两家医院,过阵日子就入职,以后再也不走了,争取用学到的西洋医术,多救治一些人。世道再坏,咱们一家人也要努力好好过日子。”
默默听着的陈青山勾了勾唇,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灵位上,又看了眼门外春意盎然的花园。
他心中暗想,那两个人在另一个世界,应该也正在好好过着日子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回现世,现世当然就是谈恋爱了,弥补正文感情戏的不足。
薛槐就是下篇民国文的男主,那篇会注重感情戏,什么时候开还不确定,但肯定会写。
新文应该还是先写都市文《野玫瑰》,婚恋,大嘎有兴趣可以先去收藏。我会存够二十万再开,保证更新。
129、现世篇一
“小姐, 这是您修复好的照片,您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一家弄堂里的复古照相馆里,店员拿出一张修复好的老照片,递给柜台前年轻漂亮的女顾客。
女顾客接过照片, 低头朝那手中的老照片看去。
修复好的照片上,原本模糊的新娘,露出了原本的模样。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民国少女, 头戴白纱, 梳两条辫子, 明眸皓齿,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没问题,谢谢!”
店员笑着看向面前的年轻女人,又看了眼她手里的照片, 咦了一声, 语气颇有些惊讶:“小姐, 这照片上的新娘子跟您长得好像啊!是您家里的长辈吗?”
女人笑着摇摇头,握着照片, 转身走出了照相馆。
自从前晚做了那个冗长而真实的梦, 江薇便又去了一趟姨婆家,同老人家要来了这张旧照片, 把照片送到了这家可以修复照片的照相馆。
她站在路边, 再次看向手中的照片。
即使照片上的少女,是自己从未有过的穿着打扮,但那张脸分明就同自己十八九岁时一模一样。以至于她此刻站在阳光下, 忽然就有些恍惚,竟有种庄周化蝶的错觉,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梦到了江采薇,还是梦中的江采薇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她甚至觉得那不仅仅是一场梦,而是自己回到了那个年代,成为了那个年代的江采薇,经历了那样一场短暂的人生。
因为太真实,所以当她现在看着照片中的男人,还能感觉得那种深刻在心间的爱恋。
江薇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前并不相信前世今生这些东西。但那个真实的梦以及此刻手中的照片,无不告诉她,这或许就是她前世的经历。
心中那钝钝的痛,让她怅然地叹了口气,将照片收入包里,走出巷子上车回酒店。
在她刚刚打开车门坐进车内时,一辆黑色的车子,在后方的路边停下来。司机下车,绕到后排座外打开车门:“谢先生,我们已经到了上海现存历史最悠久的弄堂。”
他话音落,一个穿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裤的年轻男人,从车内走出来。男人颀长挺拔,面容俊朗,气质冷峻不失优雅。
他点点头,正要跟着司机往前走,余光不经意瞥到前方一道身影,正弯身钻进了车内。虽然只是一瞥,但那张一晃而过的侧脸,却让他心脏蓦地狠狠跳了一下。待他回过神来,往前走去时,那车子却已经启动。
他下意识追了几步,可车子很快没入车河,扬长而去。
司机见状,不明所以地追上来:“谢先生,怎么了?”
谢季明摇摇头,蹙眉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摇摇头:“好像看到了一个故人。”
司机笑说:“谢先生旅美多年,在国内的朋友应该挺难得的。”
谢季明点头:“嗯,这次回来,除了工作,主要也是来寻找这个故人。”
司机道:“你们是失联了吗?”
谢季明没回答他的问题,话锋一转道:“我们去参观弄堂。”
司机是被老板派来招待这位在业内大名鼎鼎的旅美建筑师,相处了两日,也深知这人虽然礼貌绅士,但性子颇有些倨傲高冷,听他明显不愿意多说,赶紧道:“好,谢先生这边请。”
跟着老上海司机参观了一会儿颇具风情的弄堂,谢季明被路边一家复古照相馆所吸引。
司机见状道:“谢先生,您要进去看看吗?”
谢季明点头。
这家照相馆既是照相馆,也是一家小型的老照片博物馆。谢季明和司机正要往一侧的展厅走去参观,厅里的店员忽然轻呼一声。
谢季明下意识转头,对上的便是那女店员一张错愕的脸,而且正睁大眼睛看着他。
虽然他因为一张好皮囊的缘故,时常会收获女性的目光,但这个店员显然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于是他微微蹙眉,奇怪问:“怎么了?”
女店员松开捂着嘴的手,指了指门口:“先生,刚刚……”
谢季明见她这模样,有些失笑:“到底怎么了?”
店员努力组织语言:“刚刚有个女顾客在我们这里修复了一张民国时期的老照片,那上面的男人长得和先生您一模一样。”
因为那照片上的男女模样实在太出挑,当她拿到修复后的照片,不免多看了两眼,所以记住了男女的长相。
单看到那女顾客长得像照片上的民国女子,已经让她很惊奇,但她也看到过长得十分相似的长辈和晚辈,只当是巧合,可现下又看到一个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男人,她觉得这巧合实在是太令人不可思议。
谢季明愣了下,道:“什么照片?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店员道:“照片已经被顾客取走了。”
谢季明问:“那你们这里还留有复制品或者备份吗?”
店员摇头:“这位顾客没有同意我们留下复制品。”她顿了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过我们师傅修复照片时,会用电脑先模拟,师傅电脑里可能还留有电子版草稿。”
谢季明道:“可以麻烦给我看一下吗?”
店员对着这事儿也好奇,点头道:“我去问问师傅。”
过了一会儿,店员去而复返,手中拿了一张从电脑里打印的照片:“师傅还没删,先生您看看,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跟您长得一模一样?”
谢季明接过打印的纸张,但是他并没有先去看照片上的男人,而是将目光落在上面的女子脸上,表情顿时怔愣住。
店员又道:“若不是这照片确定是民国时期的老照片,我都怀疑是先生您和刚刚那位顾客拍的复古照。”
谢季明从照片上来头,奇怪问:“那位顾客?”
店员点头:“就是那位拿着照片来修复的美女,她和这照片上的新娘,长得一模一样。”
谢季明心头一震,呼吸都有些紊乱了,忙问:“她在哪里?”
店员道:“她已经离开快一个钟头了。”
谢季明想起刚刚下车时的一瞥,原来自己没看错。
司机伸长脑袋看了眼他手中的照片,咦了一声:“还真是呢,谢先生您和这照片上的男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谢季明深呼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们这里有那位女顾客的联系方式吗?”
店员虽然刚刚因为好奇热情地给他找出了照片,但听他问到电话,还是面露为难:“不好意思先生,虽然顾客留过电话,但我们不好随便给人,这是泄露隐私。”
谢季明笑了笑道:“实不相瞒,这位顾客是我的一个故人,还请小姐行个方便。”
司机也赶紧帮忙说道:“美女,这位先生旅美多年,刚刚回来,跟这位故人失联许久,正在寻找她,还请您帮个忙。”
店员犹豫再三,还是从登记册里找处江薇的电话号码,念给了谢季明听。毕竟现实中一对长得和老照片里一模一样的男女,肯定是有些故事的,所以她也愿意成人之美。
作者有话要说: 再续前缘~女主能做梦,男主就不能做么哈哈哈
130、现世篇二
“谢先生, 要不说这照片是民国时期的老照片,我真以为上面的男人就是您。”回到车上,司机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笑着道。
谢季明弯了下唇角, 低头看着手中打印出来的照片,笑说:“我也以为是。”
“刚刚店里那姑娘不是说照片的主人,跟上面的女孩子长得也一样么?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谢季明笑了笑, 没说话。
司机又道:“对了谢先生, 下个地方还是去老城厢那边吧?”
谢季明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道:“不用了,先回酒店,这两天去了不少地方,有点累, 我想休息休息。”
司机点头:“行, 你刚回来两天, 时差还没倒过来,就一直在奔波, 确实挺累的。”
他这次回来特意选了浦江饭店, 也就是曾经的礼查饭店,他回来得算是时候, 因为过不了多久这家百年饭店就要停业了。
回到酒店房间, 他坐在沙发上,拿着那张打印的照片,定定地看着。
他对这照片并不陌生, 在他这些年频繁做过的梦中,曾经不止一次梦到过这张照片。这照片是民国的那个自己,和妻子在北京东交民巷一家照相馆拍下的结婚照。
早几年他第一次做这个梦时,他以为只是梦,但后来这照片中的自己和身旁的女子,频繁地出现在梦中,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感同身受,他终于开始怀疑,这或许不仅仅是一场梦。
后来他托国内的朋友,帮他找了一些百年前的老资料,竟然真的查到曾经这世上,确实有一个叫谢煊的男子,他的妻子也正是江家五小姐江采薇。只是这两人年纪轻轻便过世,而谢江两家一个昙花一现,一个经历了战乱时局变迁终究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连带着谢煊和江采薇两个早逝的年轻人,也就尘归尘土归土,几乎没有给后世留下什么痕迹。
如今这张照片摆在自己面前,当他看到照片上的少女,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心中的悸动,他终于确定那不是梦,而是自己上辈子经历过的人生。他就是谢煊。
而店员的话告诉他,照片上他上辈子没能长相厮守的妻子,如今也已另一种身份活在这个世界。
他拿起手机,调出先前存下的那个电话,只要他拨出这个号码,就能听到梦中人的声音。可是他手指放在手机屏幕半晌,终究还是没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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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前世今生这种东西听起来实在是有些荒谬,他不确定那个自己未曾蒙面的前世妻子,是不是跟他一样,在梦里见证过上辈子的故事。
何况,就算见证过,但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也许这辈子的她,早已有了另一半。
江薇在房间里一直没出去,吃过午饭,便昏天黑地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天黑。她正准备起来,去外面走一走,却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火警警报。她脑子一震,衣服也没换,随手抄起包就往外跑。
走廊上,不知从来蹿进来浓浓黑烟,电灯闪了几下便熄灭了,房客们正蜂拥着往外跑。
从安全通道下楼时,黑暗中,也不知被哪个惊慌失措的房客撞了一下,江薇一个趔趄,眼见着就要往前倒去。
她暗道不好,胡乱去抓扶手,却没能抓住,整个人朝下方的男士撞了过去。她本以为,不仅自己摔,还得连累这位倒霉的仁兄。不想,那人竟然没随着她的力量往前倒,反倒是顺势将她一捞,把她整个人抱在怀中扶住,然后半抱半拖着继续往下逃生。
“不要慌,跟着人群走,小心被人挤到。”
江薇心头蓦地一震。
这低沉的声音?
还有这熟悉的气息?
她脑子又有一瞬间的空白,还未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两人已经随着人群到了一楼,男人也松开了手,然后便被莽莽撞撞的房客冲散。
等江薇来到酒店门外,除了黑压压的人群,哪里还有男人的影子?
火警不过虚惊一场,是电路老化,导致一间杂物房起火,酒店的工作人员很快处理好,又同房客好好解释安抚,众人陆陆续续上楼回房。
江薇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不是被火警吓得,而因为刚刚那熟悉的声音和气息。
是谢煊吗?那个在自己梦里出现过的谢煊?
但怎么可能?
江薇摆摆头,将这荒谬的念头压了下去。
她在上海的行程还有两天,隔日约了一个合作伙伴一起吃午饭,上海城太大,吃了过早餐,慢慢赶过去,也差不多就到了午餐时间。
她换上一身休闲小西装,化了个简单清爽的妆容,脚下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出了门。拎着文件包的男助理跟在她身后:“昨晚真是虚惊一场,回来后稀里糊涂洗了就睡了,今早才发觉额头被撞了个大包。”
助理住她隔壁,昨晚火警之后,两人只发了信息报平安,并没有见面。江薇抬头看他,果然见他额头有一处青肿,关切道:“没事吧?”
“没事。”助理摇头,又问她,“你昨晚没被人挤到吧?”
“还好。”江薇脑子里浮现昨晚扶住自己那个人的声音和气息,一时有些怔然。
助理走到前面,按下电梯,饭店只有几层楼,电梯很快打开。助理侧开身,让自家老板先进去,本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江薇上前一步,跨进电梯时,不经意抬头,恰好对上一张清俊冷冽的脸。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一时间如同电光火石,排山倒海,周遭一切蓦地静止下来。有那么一刻,江薇甚至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上海,还是在百年后的民国。
“江总——”直到助理的声音将她唤回神。
她愣了下,像是触电般,飞快收回目光,脑袋一片空白地走进电梯。
谢季明表情未变,心脏却忍不住狂跳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梦中的女孩儿,走到自己一旁站定。因为隔了点距离,后进来的助理,自然而然地站在了两人中间,替老板将陌生男人隔开。
明知道这应该只是巧合,可这巧合实在是无法让人淡定下来。向来从容的江薇只觉得手脚没地方放,想转头去看隔着一个人的男人,却又不知道为何提不起勇气,满心都是忐忑和无所适从。
电梯转眼间已经到一楼,助理打开电梯门,示意江薇先出门。
江薇手脚不太听使唤地往外走,刚刚走出去两步,忽然被那道熟悉的声音叫住:“小姐留步!”
江薇和助理一起转头。
谢季明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走上前一步,试探着询问:“小姐,我们是不是认识?”
江薇错愕地睁大眼睛看向他,还未说话,她那善解人意的助理已经微微挡在她跟前,皮笑肉不笑开口:“先生,您这搭讪的方式,已经过时八百年了。”别以为你长得不错,我就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他家老板美貌又有钱,三天两头就遇到这种搭讪的,他来一个打发一个来一双打发一双,有他这个尽职尽责的助理坐镇,寻常臭男人,休想靠近他老板半步。
谢季明:“……”
在他怔愣时,江薇的电话响起,她回过神接听,而助理则趁此拉着她往餐厅走去,留下某人在原地有些好笑地摸了摸鼻子。
接完电话,已经到了饭店一楼的孔雀厅。江薇下意识回头,发觉那个长得跟谢煊一模一样的男人,已经走了过来,想必也是来吃早餐的。
他那双漆黑狭长的眸子,一直看着她,弄得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简直像是迎来了久违的少女心。
助理顺着她的视线瞧了眼,低声道:“江总,这人好像盯上了您了。不过您放心,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他靠近你半分。”
好吧,少女心被搅和没了。她木着脸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辛苦你了。”
助理嘿嘿笑道:“我这是分内事。”
两人嘀嘀咕咕间,谢季明已经走过来,他朝江薇礼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刚刚冒昧了。”
江薇笑着摇摇头:“没关系。”
助理警惕地看着男人。
谢季明忽视他的目光,彬彬有礼继续道:“小姐是来吃早餐吗?”
助理:显而易见。
江薇点头:“是的。”
谢季明:“不知方不方便一起?”
助理:不方便。
江薇道:“……方便的。”
助理:“???”
到了富丽堂皇的孔雀厅内,三人拿了食物,找了一张位子坐下。互助一直警惕地看着谢季明,一脸你是不是动机不纯的表情。
谢季明继续将他忽略,摆好餐盘,看向对面的江薇,试探问:“小姐是不是姓江?”
采薇错愕地对上他的目光,而一旁的助理则是眉头蹙起,哂笑道:“这位先生打听得还挺清楚。”
这话不好听,却回答了谢季明的问题,他一颗悬着的心脏忍不住在胸膛内滚了几滚,好不容易才忍住不把激动表露出来。
长得一样,还姓江,这世上大概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她就是自己梦中的人,是他前世的妻子。
他对助理的冷嘲热讽不为所动,云淡风轻继续道:“我姓谢。”
这回江薇手中的叉子更是跌落在餐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不好意思。”她暗暗深呼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
他真的是谢煊?跟自己一样,也梦到了上辈子的事?
还是说,他们其实都忘了喝孟婆汤?
江薇心里当然是激动的,但脑子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就算如此,她已经不是江采薇,对面的男人也不是谢煊。他们都已经这个世界另外的人。
哪怕本能的感情上,让她对这个男人有种无法抑制的亲近,下意识想去靠近,可理智上却知道他并不是自己的爱人。
她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谢先生你好!”
谢季明心中了然,也笑:“你好江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作者有话要说: 别别扭扭的小俩口
131、现世篇三
江薇轻笑, 谢季明也勾唇轻笑了笑。
一头雾水的助理:“???”
他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看桌上这位英俊的陌生男人,总觉得哪里不对。
而这两位显然将他当成空气,彼此寒暄完, 便各自低头慢条斯理吃起了早餐。
过了一会儿,谢季明不经意间抬头,望了眼孔雀厅富丽堂皇的屋顶, 有些感叹道:“百年前的礼查饭店是上海最大的饭店, 谁能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要停业了。”
江薇其实之前并不是住在浦江饭店, 是前晚做了那场梦后,又听说饭店很快要歇业,才和助理换酒店住了进来。
听他这么说,她心中也不免感叹, 点头淡声附和:“是啊!”
谢季明看向她, 笑说:“民国那会儿, 这里可真是热闹。”
江薇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道:“说得你好像亲身经历过似的。”
谢季明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 伸手指了指上空:“当年的舞厅就在楼上, 每个周末都有舞会,除了租界的洋人, 也是沪上的新派公子千金, 最爱扎堆的地方。”说着轻轻一笑,语气略带调侃道:“发生过很多罗曼蒂克的故事。”
他这么一说,江薇就想起梦里, 十七岁的采薇,就是在礼查饭店谢家举办的酒宴中,与相识不久的谢煊,跳了平生中第一支舞,也是唯一一支。
那时她对他印象并不算好,甚至是劣迹斑斑,比如在她面前直接开枪杀人,差点波及她这条无辜的池鱼,又比如有着这种那种不太好的传闻。甚至在和她跳舞时,他刻意戏弄她。
这一切无不昭显着这个男人的恶劣。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梦中自己也确实曾迷失在那支热烈奔放的探戈中。
明明只是一场梦,江薇却觉得一切仍旧历历在目,一时忽然就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江采薇还是江薇,也不知对面的男人是谢煊,还是百年后的另一个人。
她甚至在想起当时谢煊恶劣的戏弄时,不由自主朝对面的人瞪了一眼。
谢季明接收到她那嗔怒般的眼神,轻轻笑了笑,因为他也想起了那场舞会。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在梦中的他还没觉察时,一个少女已经悄悄住进了自己心底。
江薇倒是很快从失神中回到现实,将自己和江采薇划分开来,也将对面的男人与谢煊分开,她草草吃完餐盘中的早点,看了下腕表,客客气气道:“谢先生,您慢用,我还有事,先走了。”
谢季明点头:“江小姐慢走,回头再见。”
江薇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只是笑着点点头,和助理一块离开了孔雀厅。
上了车后,憋了许久的助理终于忍不住道:“江总,您和刚刚那位先生认识?”
江薇笑说:“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助理道:“听你们说话,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总感觉你们你们认识。”
江薇愣了下,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与这位百年后和谢煊生着同一张面孔,有着相同姓氏,甚至可能和自己一样,也与那段百年前的往事有种某种神秘联系的男人,到底算不算认识?
她想,应该不算吧?毕竟自己也不是江采薇,而那个人必定也不是谢煊。
助理见她没回答,以为是对这话题没兴趣,便转移了话题:“江总,下午你没工作行程,你有什么私人安排吗?”
江薇道:“待会儿和王总吃过饭,你自由活动,不用跟着我。我去老城厢那边转转。”
助理点头:“好嘞,你要有事打电话给我就行,我随时听从召唤。”
江薇笑:“行。”
吃过了中午的应酬餐,江薇便和助理分道扬镳,独自打车去了老城厢。她先是去了老城隍庙,如今这里已经成为游客集中地,好在今天是工作日,倒不至于人山人海。
比起百年前,重建后的城隍庙,如今已是一个繁华商圈,仍旧是传统老建筑,楼阁飞檐,雕梁画栋。那些在梦中吃过的老字号小吃,还是那么红火,虽然已经过了中午,但南翔小笼门口仍旧有人排队,只是不知道味道是不是还是同从前一样。
初秋季节,气候宜人,江薇漫步目的地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九曲桥上,桥下池子里的鱼儿正在欢快地游着。
她想起,江家也有一个这样大的池子,池子常年养着各式各样的锦鲤,玉哥儿最喜欢就是看鱼。
眨眼已经百年,玉哥儿大概也不在这个世上了。
“江小姐——”一道磁性低沉的男声,将江薇唤回神。
她转头,一眼看到几步之遥的谢季明。
“谢先生。”才分别不过几个小时,竟然又在这偌大的上海城不期而遇,江薇不免有些意外。
谢季明朝她走过来,笑说:“看来我和江小姐还挺有缘分。”
江薇笑笑,不置可否,道:“谢先生来逛城隍庙?”
谢季明点头:“嗯,随便来逛逛。”又笑着问,“还不知道江小姐全名怎么称呼呢?”
江薇看向他,默了片刻,不答反问:“我还没问过,谢先生怎么知道我姓江的?”
谢季明本想说做梦梦见的,但毕竟面前的女人与自己是初相逢,这样的说辞,听起来实在是有些轻浮,便笑道:“听你助手叫你江总。”
江薇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却又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我叫江薇。”她回道。
谢季明了然地点点头,却又不免暗自惊讶,现实中的人和梦中人竟然连名字都差不多,他要再说服自己这只是巧合都不可能。
他说:“我叫谢季明。”
这回则轮到江薇讶异了,几乎是有些愕然地看向对面英俊的男人。
她的表情落在谢季明眼中,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她跟自己一样,一定也与百年前那段故事有着某种神秘联系。
他压下惊讶,彬彬有礼地发出邀请:“江小姐还要逛吗?一起?”
江薇大方点头:“好啊。”
“江小姐不是上海人?”
“不是,来这边出差。谢先生呢?”
谢季明道:“我也不是,一直在美国生活工作,刚回来没两天。”
“不知道谢先生是做哪行的?回来出差吗?”江薇随口问。
虽然他和谢煊长得一模一样,但不得不承认,两人气质上还是有一点差异,这应该是一个和平年代受过良好教育,有着不错职业的精英男人。
谢季明道:“我是建筑师。这次回来是参加了一个古建筑保护的项目,这几天没什么事,就随便逛逛,看看上海保存下来的古建筑。”
江薇道:“难怪你来这边逛。”
谢季明道:“毕竟老城厢是上海城的源头,还能看到不少曾经的风貌。”
江薇笑:“我对这些不是太懂,只知道好看不好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谁也没刻意去触碰那段心照不宣的故事,或者说往事。
不知不觉走出了城隍庙,过了豫园,离开了繁华的商圈,来到了老城厢的民居区。江薇忽然在一栋三层的低矮楼房前停下来。
这房子有些旧了,但并非解放前的老建筑,周围也是跟这楼房差不多的楼房。
而她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这里曾是江家沁园的旧址。只是眼前,却再看不到半点当年的痕迹。
她昨天专门查过江家,可惜查到的信息寥寥。只知道江家在战乱和时局变迁中分散,有人去了海外,也有人去了北方和内地。至于江家那些后代在哪里,过得如何,她一概不清楚。
而现在的她,跟百年前的江家,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反倒和谢家有那么一点点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说起来倒也有些奇妙。
触景生情,不由得就让她怀念起了青竹洵美他们,还是谢季明忽然将她唤回神:“一百年前,这里曾经有一处大宅子,叫沁园,是江南园林式的建筑,若是现在还在,也是一处值得保护起来的文化遗产。”顿了顿,又轻描淡写补充一句,“说起来沁园的主人跟你同姓,也姓江。”
江薇怔了下,笑说:“看来谢先生这趟回国,查过不少资料。”
谢季明不置可否,默了片刻,忽然又问:“江小姐,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江薇不答反问:“谢先生怎么问起这个?”
谢季明转头,一双狭长的黑眸,定定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实不相瞒,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江小姐,但却有种’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归’的感觉,所以只能推测我们肯定是上辈子见过,而且还关系匪浅。”
他表情带着些玩世不恭,却又不显轻浮,江薇忽然就将面前这张面孔与谢煊重叠起来,以至于对着他的目光,怔愣半晌,才蓦地回神。
她讪讪一笑,道:“看来谢先生是在国外待太久了,不知道这套说辞,在国内已经过时了。”
“是吗?”谢季明勾唇轻笑,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看来我得多学习学习当下潮流才行。”
江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角,不着痕迹打量他一番,心中又不免暗暗讶异,这人明明看起来是正经模样的精英,可那不自觉流露的玩世不恭和不正经,分明就与谢煊如出一辙。
谢季明没继续“前世今生”这个话题,就好像刚刚真的只是男人对女人花言巧语的一套说辞。
132、现世篇四
两人一起逛了老城厢这边的弄堂, 顺便在这边老字号吃了简单的晚餐。待到暮色将至,方才一起打车回了酒店。
回到房间没多久,自由活动的助理也回来了。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助理,他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拿着几个应酬邀约给江薇。
这次来上海是为了签一个合同,在来的第二天就已经签好,后面的工作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行程。她看了眼几个邀请, 都不重要, 也没什么兴趣, 便说:“都推了吧。”
助理点头:“行,那我们上海的工作行程就没什么了,江总确定什么时候回去,我马上订票。”
要说没了工作, 就可以随时回去, 毕竟公司还有工作在等着自己。但江薇犹豫了片刻, 道:“反正这个季节航班不算紧张,暂时先别订。我确定了时间再说。”
助理随口问:“江总您在这边还有私人行程吗?”
有吗?好像也没有。只是忽然好像被什么牵制住了一般, 不舍得马上离开。
她笑着说:“这酒店就快停业了, 咱们多住几天。你自己随便去玩玩,注意安全就是。”
公费度假, 何乐不为, 助理笑眯眯点头:“行,反正你有事通知我,我电话时刻保持畅通。”
送走了助理, 江薇洗了澡,见时间还早,便换了身简单休闲的衣服出门,准备感受一下夜上海。
哪知刚刚走到酒店大门,就见到夜灯下几步之遥一道颀长挺拔的背影。
因为太熟悉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而本来走在前边的谢季明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忽然回过头,朝她弯唇一笑:“看来我和江小姐是真有缘分,又遇上了。”
江薇有些好笑地挑挑眉头,走上前道:“谢先生去散步还是?”
谢季明点头:“一个人在酒店无聊,出来随便走走。江小姐呢?”
“我也是。”
谢季明笑说:“那正好。”
他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容,真是再熟悉不过。江薇想努力将面前的男人,与记忆中的谢煊割裂开来,但显然没能成功。
谢季明又说:“旁边不远有个游船码头,江小姐有没有兴趣一块坐船夜游苏州河?”
江薇犹豫片刻,点头:“好啊。”
他们运气不错,今天河水风平浪静,没有潮汐,夜间水上巴士正常运行。两人包了一艘船。
游船,夜风拂过,坐在窗边的江薇,顿觉神清气爽。关于这一带的记忆,留在她脑子中的,是百年前的景致,对于现如今反倒是不太熟悉。
她看着此刻的夜景,一时间有些心潮澎湃。
都说民国大上海是繁华的不夜城,但跟如今比起来,却完全是天壤之别。两岸高耸的建筑,被华灯点缀,流光溢彩,这才是真正的繁华港,不夜城。
“你说百年前的人,若是有机会看到现在的大上海,会有什么感受?”谢季明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耳边低低响起。
江薇暗想,她虽然不是百年前的人,但曾经做过百年前的江采薇,倒真有些感同身受。先前还没太大感觉,直到这一刻,对比着记忆与现实,方才真正体会到一种时代变迁带来的震撼,甚至是庆幸。
她由衷道:“肯定会很欣慰。”
谢季明笑着点点头,道:“我想也是。”
这时,不知从来传来一阵悠扬的姑苏小曲,这曲子有些耳熟,应该是从老曲子改编过来的。江薇忽然想起那时苏州河上,到了夜晚,也有不少游船,尤其是各种挂着红灯的花船。那时不放曲子,都是歌女们拿着琵琶,坐在船头船尾弹唱。一手缠绵曲,多少红颜泪。
她还记得十七岁生日那次,和江家的兄弟姐妹坐船夜游。好巧不巧,恰好遇到谢煊。那时她被迫答应嫁给他,而谢家三少花名在外,那晚偏偏还是和两个友人,在船上喝花酒。
青竹气不过,跑去人家船上讨说法,说法没讨着,自己不小心掉下了寒冬腊月的河水中,被捞上来后,又冷又气,一个大小伙儿,哭得稀里哗啦。而谢煊一行,则是扬长而去。
她那时候虽然因为联姻之事,对他略有迁怒,但更多的是体会到,在那个时代的无力。她本以为谢煊是刀俎,后来才知道,他也不过是乱世中无能无力的牺牲者。
这样一想,不免就想到谢煊的结局,忍不住有些伤感。不由自主转头朝身旁的男人看了眼,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神。
谢季明笑问:“在想什么?”
江薇轻笑回道:“就忽然觉得现在这个时代挺好的。”
谢季明微微一愣,看着她点头道:“确实。”
夜灯下,他的眸子显得格外幽深漆黑,又如寒星闪烁。那是谢煊的眼睛。江薇忽然想,若他真的是转世的谢煊,倒也真是一件庆幸的事。
不管他和自己这关系到底该怎么算,但至少,他在这个时代过得不错。
她冷不丁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谢先生今年多大了?”
问完才觉得好像有点唐突,不过谢季明显然没觉得什么,笑着回道:“今年正好而立之年。”说着又补充一句,“不过还单身未婚。”
江薇倒是对他后一句话没放在心上,只是在心中莫名地舒了口气,那句曾经困扰她“活了不到二十八”的诅咒,终于被打破了。
这种如释重负般的感觉,让她不由得轻笑开来。
谢季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挑挑眉问:“莫非江小姐是在笑我这个年纪还单身?”
江薇摇头,笑说:“怎么会?现在什么年代了?三十岁还正年轻。”
谢季明笑着问:“江小姐呢?”
江薇眨眨眼睛:“谢先生在国外多年,难道不知道问女人年龄不太礼貌吗?”
谢季明笑:“我问的是江小姐是不是跟我一样单身?”
江薇愣了下,坦然道:“我跟谢先生一样。”
谢季明笑道:“所以说,我跟江小姐很有缘。”
虽然两人一个江小姐谢先生,但无论是江薇还是谢季明,面对着一张魂牵梦绕的面孔,那种熟悉和亲近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是与生俱来。
只是谁都不敢打破这种刻意维持的客气和礼貌。因为他们都知道,她不是江采薇,他也不是谢煊。于是两人的相处,少了几分自在,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暧昧。
一个多小时夜游,眨眼便在这淡淡的暧昧中结束。
两人上了岸,也不知何时,起了风,几滴雨点骤然落下来。
江薇昂头看着天空,轻呼一声:“好像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就被老天爷毫不客气地砸了两滴雨水在脸颊上。那雨点太大,几乎是发出了啪嗒两声,砸得她生疼。
谢季明借着夜灯,恰好看到那两滴雨水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仿佛晕开了一朵水花。他下意识伸手帮她擦拭,当温热的手指,碰到微凉的面颊时,两个人都因为这触碰而微微一怔。
谢季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迅速收回手,佯装清了下嗓子:“你脸上有水。”
江薇也难得不自在,伸手随意摸了下脸,道:“咱们赶紧走吧,小心雨大了。”
步行到酒店不到二十分钟,也不知是不是刚刚的尴尬,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
几分钟后,本来淅淅沥沥的雨点,眼见是越来越大。江薇正暗想自己出门前那趟澡大概是白洗了时,头上忽然本一层阴影覆盖,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过来。
她抬头一看,才发觉是谢季明脱了外套,罩在了两人头上。
不仅是江薇,就是谢季明也在自己下意识做完这动作后,有些恍然般怔了下。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只是百年前相似的一幕,是发生在华亭。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完船回宅子的路上,忽然也遇到了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谢煊翻进别人家院子,摘了一张大大的芭蕉叶罩在两人头顶,揽着采薇穿过夜雨往回跑。
而此刻,身旁用衣服给自己挡着雨的男人,不仅与谢煊有着同样的面孔,甚至还有着相同的气息。江薇已经分不出谁是谁,只知道努力维持了一晚上的冷静,终于渐渐崩塌。
她必须承认,不管那到底是一场梦,还是真的曾经经历过,那段感情都不是一场幻想,而是真真切切刻在自己心里的。
于是,对谢煊的思念,像是洪水一般,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雨夜,将她席卷。若不是还保存着理智,有那么一刻,她几乎要扑进身旁这个男人怀中,紧紧将他抱住。
但到底理智尚存,两人一路跑到酒店门口,江薇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她对上谢季明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笑说:“谢谢。”
谢季明道:“不客气。”她盯着他的面容,嚅嗫了下唇,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吞了下去,只道,“时间在不早了,早点休息。”
江薇点头。
两人一同乘坐电梯上楼,江薇的楼层先到。谢季明绅士地替她开门,笑着道别:“今晚的夜游很愉快,晚安。”
江薇站在门口道:“晚安。”
电梯门眼见要阖上,她正要转身,谢季明又摁下开门键,问道:“你明天有安排吗?”
江薇回头看他,摇头:“暂时没有。”
谢季明笑说:“那有没兴趣跟我一块去游松江?”
松江,曾经的华亭,也是采薇和谢煊曾经留下过短暂快乐的地方。
江薇犹疑片刻,终究还是点头:“好啊。”
谢季明展颜一笑,将手从电梯按键上拿来,站直身体,同她挥挥手:“那晚安。”
133、现世篇五
江薇知道自己不应该答应谢季明的要求。不管他是不是跟自己一样, 与那段百年前的往事,有着相同的联系。但她和他都不再是曾经的江采薇和谢煊。
然而,即使知道这样,她也忍不住自欺欺人, 下意识想去抓住这点忽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熹微之光。
两个人并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没约定见面时间,但隔日早上在电梯里, 两人再次不期而遇。于是这场松江之行, 在一起用过早餐后, 顺利开启。
坐得是谢煊安排的车,上班日的早上,车流如织,若是往常上班, 遇到这种堵车情况, 江薇难免心浮气躁, 但是今日有谢季明在一旁,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竟丝毫不觉得时间难熬。
车子出市内, 抵达松江,走了将近两个小时。
这个曾经的县城, 如今已经是一个繁华的市辖区, 虽比不得市内高楼耸立,但百年前的水乡小城风貌早不复存在,只有城西仓城和泗泾还还保存着一些明清建筑的原貌。
其实江薇已经不太记得当年的方位, 也就仓城里一些老建筑,还有些印象。
两个人逛完了一圈出来,已近中午。谢季明忽然在一家西餐厅门口停下来,抬头怔怔地看着那英文招牌。
江薇问:“你想吃西餐?”
谢季明回神,摇摇头,笑道:“这里以前是华亭镇守使署。”
江薇哪里还记得使署的位置,看着陌生的建筑愣了下,又转头看向他,却见他眼神灼灼,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实际上谢季明也确实在努力克制着胸腔中那波涛汹涌的情绪。
梦中百年前的画面,一帧一帧浮上脑海。那些在华亭的日子,是谢煊在来了上海后,最快活的一段时光,有同甘共苦的兄弟,还有新婚不久后,采薇在这里与他小住的日子,虽然短暂,却弥足珍贵。
以至于如今故地重游,那些场景清晰得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而此时的江薇,何尝没想起那段日子,那应该是和谢煊最纯粹的一段时光。就是那时,两人从一对联姻的生疏男女,慢慢靠近。她逐渐发觉谢煊原来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他并非被家族萌阴的纨绔公子,而是一个有血性有想法的好男儿。
采薇和谢煊的感情,大概也就是从华亭开始。
谢季明兀自沉默了片刻,轻笑道:“既然已经到了饭点,咱们就在这里吃点吧。”
江薇从善如流道:“行。”
这家餐厅主打简餐,两人也只是为了填肚子,便随便要了点吃的。江薇吃了几口面前的芝士焗饭,味道果然一般,好在早餐吃得够饱,并不觉得饿,吃了几口就专心喝起果汁。
吃着意面的谢季明抬头看她,笑问:“不好吃?”
江薇道:“主要也不怎么饿。”
谢季明将意面几口吃完,拿起纸巾擦了擦嘴,道:“西餐确实比不上咱们的中餐。我就特别喜欢喝莲藕汤,一连喝几天就不会腻。”
江薇愣了下,对上他似笑非笑的漆黑眸子。
她自然还记得,当初为了讨好谢煊,每天给他送饭的日子,因为知道他喜欢喝莲藕排骨汤,便让佣人每天炖一锅,亲手拎着送到使署,陪他一块吃。他确实爱喝,天天也不腻。
其实她已经确定,对面的这个男人,跟自己一样,有着过去那段记忆。
只是如今两人到底不是梦中的谢煊和江采薇,都是成熟的现代男女,都有自己的生活,谁也不可能直接把梦中那段感情直接套在现实中。这无疑太荒诞。
即使她仍旧为这张面孔心动,但心动的对象是谢煊,而非如今这位旅美建筑师。
谢季明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继而又道:“你不着急回酒店吧?”
江薇点头:“不急,今天没别的事。”
谢季明道:“那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江薇不明所以,挑眉问:“去哪里?”
谢季明勾唇一笑:“放心,不会把你卖了。”
江薇也笑:“谁卖谁还不一定呢?”
谢季明点点头:“这倒也是。”
半个小时后,车子在一座小山脚停下。江薇跟着谢季明下车,望向眼前的葱葱郁郁,咦了一声:“你带我来爬山?”
说完就意识了什么,虽然山边周遭景致早已经在岁月变迁中改头换面,但山依旧是那座山,她很快就认了出来。
“走吧。”谢季明朝他招招手,笑道。
江薇沉默跟上。
登上了石台阶,她又发觉,山虽然还是那座山,但也有了很大不同,到处都是人工痕迹,曾经的野山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公园。不过这会儿倒是没什么人。
谢季明循着记忆,领着江薇来到曾经的打靶场。当然,如今这里早不是打靶场,平地上种了一片桃林,因为是初秋,没有花也没有果,叶子倒是还没落,远看去仍旧绿意盎然。
“走,去里面看看。”手上传来的温度,将怔然的江薇唤回神。
谢季明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边拉着她往前走,边道:“这里曾经是华亭镇守使署的打靶场,我们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弹壳。”
手上的温度再熟悉不过,甚至掌心中都有着相似的薄茧。以至于江薇忘了去挣开,只是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明白,他是刻意带着自己故地重游,想找到那段故事真实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实际上她也想找到一些真实的痕迹,证明那不是自己的一场梦。可除了那张照片,从昨天的老城厢到今天的松江,所有能证明那段故事的事物,都已经不复存在。
谢季明回头朝她笑道:“如果找到了呢?”
江薇但笑不语。
穿过了桃林,来到曾经立靶子的土坡前,谢季明终于将她的手松开,自己踏上去一步,捡起一块石头去刨土。
江薇暗自好笑:“一百年前的弹壳,也算是文物了,要真是有,还能留着给你挖到?”
谢季明道:“这可不一定。”
其实打靶的时候,弹壳都会收走,只不过有些嵌入土中比较深,也就不会刻意去挖,多多少少会有漏网之鱼。
他循着记忆看准一处,那是谢煊经常射击的位置。他本也只是试一试,可挖了一会儿,竟真的找到了子弹留下的痕迹。也顾不得脏不脏,干脆丢掉石头,徒手去挖。
“找打了!”半晌后,他从土中摸出一枚冰凉坚硬的小东西,握在手中,兴奋地跳下来,邀功一般在江薇面前摊开手心。
裹着泥土的弹壳,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他修长的手指,因为刚刚太用力,磨破了一点皮。但他仿佛浑然不觉,那张冷峻的脸上,此刻都是激动不已的笑意。
江薇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枚弹壳。
谢季明将弹壳拿起,拍拍上面的泥土,笑道:“这是勃朗宁1911的子弹,如果没弄错,是1914年留在了这里。”
江薇当然没忘记,谢煊当年的配枪就是勃朗宁1911,是当时最为先进的手/枪。
她怔怔地拿过那枚弹壳,曾经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就是在这里,谢煊教会了她用枪,而他们的初吻,也是发生在这里。怦然心动的瞬间,却是刻骨铭心。
谢季明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星一般,凝望着眼前这张,曾经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容。
那在梦中困扰着自己多年的感情,也终于挣脱了梦的束缚,从虚幻变得具体而确切。
一切都是真实的,不管是百年前的那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还是现在的自己和面前的人。
江薇一抬头,便撞入了那深邃的目光中。太熟悉了,熟悉到那些刻意压制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在这一刻,如同洪水一般,喷薄而出。
她伸手捧住那张魂牵梦绕的脸,眼睛顷刻间已经泛红,泪水决堤般涌出来。
“真的是你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艰难发出呢喃般的哽咽。
谢季明握住她的手,用力点头,眼睛也早忍不住泛红。心中翻涌的情绪,急需他做点什么来表达,于是他忽然就下头,颤抖着吻住了那张嫣红的唇。
在这个熟悉的吻落下时,江薇几乎是浑身战栗起来。
恍若隔世,又排山倒海。
这一刻,她又成了江采薇,而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谢煊。
也不知吻了多久,细细的说话声,终于将两人拉回了神。谢季明将她松开,见她脸颊通红,正要抬手去摩挲,却又看到自己手上的泥渍,只得收回来,低声道:“不好意思,刚刚是我失礼了。”
江薇也终于不远处传来的说话声,从采薇的身份中抽离出来。
她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把手中的弹壳还给他,道:“没事。”然后欲盖弥彰般看了下手表,“时间不早了,咱们回酒店吧。”
“好。”谢季明点头,下意识再去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的躲开。
他看着已经转身往回走的女人,微微愣了下,暗暗深呼吸一口气,又由衷地轻笑了笑,告诉自己应该慢慢来,然后故意轻咳一声,佯装淡定地跟了上去。
因为那刚刚冲动的一吻,哪怕都是成熟的现代男女,但回程的路上,气氛还是颇有些尴尬,两个人欲盖弥彰一般,都没再提这件事,只云淡风轻地谈着天气和路过的风景。
回到酒店,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江薇道了声再见,几乎是逃也般冲出了电梯。刷开进房后,她卸力一般靠在门后,重重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她用力搓了搓脸,狂跳的心脏终于慢慢平静下来。闭着眼睛镇定了半晌,从包里掏出手机,拨了助理的电话。
助理还在外面浪,不过接电话很迅速:“江总,什么事?”
江薇道:“你看今晚回江城的机票还有没有?要是有的话,我们今晚就回去。”
134、现世篇六
助理咦了一声:“是有什么急事吗?”
江薇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道:“是有点私事需要马上回去处理。”
助理听她这样说, 自然不会多问,道:“行,我马上去查。”
十分钟后,助理电话进来:“江总, 九点钟那趟航班还有票,不过只有经济舱,要订吗?”
江薇看了下腕表, 这会儿还才四点, 时间绰绰有余, 便道:“行,就订这个。”
“好的,我马上回来。”
挂上电话,江薇舒了口气, 将手机丢在一边, 疾步走进房内, 开始收拾行李。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多和谢季明相处一日, 她就会多沦陷一分。但她的理智告诉她, 这是不对的。
这是二十一世纪,她是江薇, 不是百年前的江采薇, 对方也不是谢煊。她不能将现实和梦混作一团,她得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中去。
因为只买到经济舱的票,等到登机时, 就只能老老实实排队。这趟航班人不算少,队伍排得很长,江薇和助理没紧赶着往前挤,优哉游哉地排在队伍尾巴。
“江总,咱们回去得十一点多了,什么事这么急?”
江薇随口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早点回去。”
助理点点头,忽然坏坏一笑道:“本来我还以为你跟酒店那个帅哥会有什么后续呢,你这样一走,岂不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人家了?”
江薇轻笑:“胡说八道什么呢?”
话是这样说,手却忍不住伸进包里,在夹层中摸出了那张老照片。
只是刚刚想拿起来看一眼,手肘忽然被一个冒冒失失的乘客撞了下,照片从手中脱离,飘落在了两米远处。
江薇脸色一变,赶紧走上前,弯身去捡。然而一只修长的手已经比她快一步,将照片捡了起来。
“谢谢。”江薇抬头道谢,但下一刻,脸上便露出不可置信的怔忡。
助理认出谢季明,走过来,笑嘻嘻道:“咦?这不是酒店那位谢先生么?你也这趟飞机?”
谢季明笑着同他道:“我想和江小姐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助理愣了下,看了眼江薇,见她微不可寻地点了点头,边往后退边道:“那江总我排队等你。”
谢季明伸手拉着江薇离开人群一段距离,举起手中的照片,看向她,轻笑道:“如果我没弄错,这照片后面写着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留的名字是谢季明。”
江薇回过神,将照片夺过来,小心翼翼攥在手中,下意识道;“这个谢季明不是你。”
“我知道。”谢季明点头,淡声道,“你也不是照片上的江采薇。”
江薇微微一怔,抬头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狭长眸子。
谢季明也正看着她,眼神专注而认真。他一字一句道:“但我们真的就不是他们吗?如果不是,为什么长得一模一样?有着他们的记忆?感同身受着他们的感情?”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带上了些哽咽,顿了下,又才继续,“或者,你先不要管你到底是谁,你看着我,难道就没有一点感觉?”
当然有感觉,那种熟悉的,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感情,她否认不了。
谢季明道:“我一开始也跟你一样有顾虑有心结,觉得自己不是谢煊,你不是采薇,不能把上辈子的事和现在混为一谈。可当我面对你时,心中的悸动是真真切切存在的,那不是别人的感情,那就是我自己的。所以我明白,我是现在的谢季明,也是一百年前的谢煊,我想你跟我一样。”说着,他轻轻一笑,“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想来是老天爷可怜我上辈子没能完成对你的承诺,所以允许我少喝了那碗孟婆汤,让我回来找你,弥补上辈子的遗憾。”
江薇红着眼睛望着他那双黑眸,今天下午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理智,终还是在这一刻被感情彻底打败。
他说得没错,她和他不是江采薇和谢煊,却也必然是江采薇和谢煊。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长相,对那段感情感同身受。而她面对他时的悸动,再真实不过。
谢季明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又问了一句:“你愿意吗?”
江薇犹疑片刻,终于还是遵循内心,轻轻点头:“愿意的。”
这三个字说出来,一切忽然就豁然开朗。其实他们是谁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对彼此的感觉是真实的,也庆幸彼此都还是单身。
谢季明听到这个答案,本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暗暗放下。他虽然看起来很冷静,实际上在知道她不告而别后,心里早乱成一团,这意味着她对这段关系选择了逃离。他甚至还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只在交谈中知道她是哪里人,于是赶紧订了张机票,赶了过来。
好在,老天爷对一百年前的谢煊不算太好,但对他这个转世,还算仁慈。
这峰回路转的喜悦来得有些猝不及防,以至于他到底没忍住,伸手将面前的人紧紧抱在怀中,已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还在排队的助理见到这一幕,差点没惊掉下巴。
这时前面的乘客已经登机,可怜的助理一时也不好打断那对男女的你侬我侬,直到队伍没什么人,他才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提醒道:“江总,要登机了。”
江薇回神,朝他挥挥手,然后掏出手机:“我把电话给你,咱们再联系。”
“不急。”谢季明却是淡声笑道。
江薇愕然地看他。
谢季明朝她勾唇一笑,牵起她的手:“先上飞机。”
江薇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候机室,他若是没有机票,怎么可能进来?
她摇头失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你……”
谢季明握紧她的手,笑道:“不跟你回江城,我们怎么再续前缘,或者从零开始?”
江薇看了看他,轻笑出声,挑挑眉道:“行,我带你回家。”
虽然迟到了一百年,但这个男人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我再想想,明天更吧
135、现世篇终章
清晨温柔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一夜好眠的谢季明,悠悠然转醒,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睛,落入视线的便是眼前一张白皙素净的面容。
几年过去了, 他的妻子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最近稍稍丰腴了一些,脸上竟然逆生长般带了些婴儿肥。此刻阖着双眼, 扇子般的长睫毛, 随着均匀的呼吸, 似有似无地颤抖着。
并不是美若天仙,但他就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他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心中的柔情蜜意止不住要溢出来,片刻后, 上前轻轻啄了下她的唇。
他的动作很轻, 但江薇还是被吵醒了, 闭着眼睛嘟哝道:“几点了?”
“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哦。”江薇懒洋洋应了声, 眼睛没睁, 只伸手抱着他的脖颈,撒娇般蹭了蹭。
谢季明顺势将她抱住, 干脆在她脸上又亲了好几下。江薇被他弄得又酥又痒, 忍不住低低笑出声,这样亲密着,眼见就要擦枪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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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季明勉强停下动作, 哑声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薇摇头:“还好。”
谢季明哦了一声,咬着她的耳朵道:“五个月了,我小心点,应该没问题。你要不舒服,就喊停。”
江薇闭着眼睛:“……嗯。”她真是服了自己这位亲老公,这也不是第一次怀孕了,她都已经轻车熟路,他还是那么小心翼翼。
谢季明稍稍起身,正要摆弄一个让她舒服的姿势,房间里忽然发出一阵稚气的咯咯笑声。两个人吓了一跳,一起转头看向大床旁边的小床。
只见,这个时候本来还应该睡得香甜的谢大宝小朋友,不知何时醒了,正趴在围栏上,对着两人,笑得花枝烂颤。
“嘻嘻,爸爸这么大了,还要亲妈妈,羞羞。”
谢瑞鸣,小名谢大宝,年三岁零一个月。两人的第一个孩子,本来是个可爱的萌娃,最近似乎进入了叛逆期,经常和他亲爸争宠。
前几日在他爸提出让他单独睡自己的房间后,靠着每天在妈妈跟前撒娇卖乖,暂时保住了跟爸爸妈妈睡一间房的权利。但是为了缓解危机,每天至少朝妈妈索吻不下几十遍。
谢季明实在受不了一个男孩子,这么爱撒娇,决定将这妈宝男的趋势扼杀在摇篮中。于是每天给谢大宝洗脑,告诉他已经不是一岁两岁的小宝宝,是个男子汉了,不能老是这样亲妈妈。
谢大宝心不甘情不愿地减低了索吻次数,并将这番话记在了心里。现下看到爸爸亲妈妈,当然是把爸爸教育他的话,还给了他老人家。
大好气氛,被提早醒来的熊儿子给打断,气得谢季明从床上跳下来,将小家伙从他的小床拎出来,虚张声势道:“今天晚上就让你睡自己房间去。”
谢大宝一双小胖腿在谢季明怀中挣扎,哇哇朝江薇求救:“妈妈,你老公打小孩啦!你快来救我。”
谢季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小心翼翼将他放在大床上,小家伙立马爬到江薇身旁,抱着她的胳膊哼哼唧唧撒娇。
谢季明在他屁股蛋上轻轻拍了下道:“你别淘气,小心弄疼妈妈和肚子里妹妹。”
谢大宝赶紧松开了小手,捧着嘴巴,小声道:“妹妹,你继续睡觉,哥哥不吵你。”
江薇哭笑不得:“你们俩也真是,谁知道是不是妹妹?万一不是,小心失望。”
谢季明一本正经道:“肯定是妹妹,我昨晚都梦到了。”
江薇眨眨眼睛:“这都梦到了?”
谢大宝难得和亲爹统一战线:“我也梦到了,就是妹妹。”
江薇被这父子俩都得直乐。
谢季明见她笑,也不禁弯唇笑开,道:“行,你们继续睡会儿,我去帮阿姨准备早餐,你俩想吃什么?”
家里虽然又阿姨,但自从江薇怀孕,一日三餐,他都会亲自安排,不放心全部交给阿姨。
谢大宝举手道:“我要荷包蛋,两个黄的。”
谢季明笑:“好,两个黄的。”
江薇道:“我随便弄点就行。”
谢季明点点头,心说的当然不能随便,转身前不忘再次叮嘱儿子:“大宝,你不准闹妈妈知道吗?”
“知道啦,爸爸好啰嗦啊!”
谢季明笑着摇摇头,又看了眼沐浴在晨光下,一脸笑盈盈的妻子,这才转身出门。
江薇目送男人颀长的背影,走出房门,将目光收回来,看向身旁的儿子。小家伙轻轻朝她拱了拱,闭上眼睛,奶声奶气道:“妈妈,我乖乖睡觉,不闹你。”
江薇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真乖。”
过了片刻,小家伙又撅起嘴巴,小声道:“妈妈,你千万别听爸爸的话,让我去自己的房间睡。爸爸他自己都三十多了,还跟妈妈睡,我才三岁呢。”
江薇被这童言童语逗得乐不可支:“好,那等你四岁再去睡自己的房间。”
小家伙对年龄和时间没有概念,只知道暂时不用一个人睡了,心满意足,撒娇般贴着江薇的脖颈:“我就知道妈妈最好了。”
“那爸爸还给你煮双黄蛋呢。”
“好吧,爸爸也是最好的。”
江薇失笑,看了看儿子白嫩的小脸蛋,又看了眼窗外的阳光。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几年,她甚至都有点想不起,自己怎么就结婚生子,过上了这种世俗意义上的幸福生活。
当初,和谢季明认识两天,他就跟自己回了江城。不过当时说是带他回家,但那晚下了飞机后,他到底还是没直接跟着自己回家。用他的话说,两人还是一步一步慢慢来,把她送上接机的车后,自己打车去了酒店。
刚开始,两人的关系确实有点说不上来的奇妙,在彼此的记忆中,他们曾经是夫妻,所以有着天然的亲近,相处起来轻松自在,几乎不需要任何磨合。但毕竟身份已经不同,这种亲近又隔了点暧昧的距离。而这距离正好让两人开始一段新鲜的恋爱,也算是弥补了上辈子的遗憾。
起初江薇也有过担忧,不管她在感情上到底有多爱这个男人,可毕竟换了身份,有了不同的人生经历,她自己肯定是不能离开江城,这就意味着,两个人要在一起,谢季明就得放弃从前的生活,来追随她。
他跟着他来,不过是一时激情,等到这热情冷却后,再面对现实时,他该如何抉择?她几乎不敢多想。
哪知,在酒店住了一个月后,谢季明就直接买了一套公寓搬进去,然后又飞速把自己的工作室注册在了本地。他什么都没说,只用自己的行动,表达了妇唱夫随的诚意。
那时江薇还不知道,他父母早亡,十几岁受资助出国求学工作,虽然过得也算是光鲜,但如浮萍般的飘零感,一直无法驱散。直到见到她,和她在一起,才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归属感。
其实江薇自己又何尝不是,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母亲过世后,一个年轻女孩子守着一份家业,不说被群狼环伺,但虎视眈眈,想吃绝户的亲戚也不少。三不五时就想给她介绍对象,哪怕过去几年,她强硬拒绝,也没打消那些人的贼心。
修炼几年,虽然她行为处事看起来算得上是个女强人,但心里头无依无靠的失落和不为人知的脆弱,总会时不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吞噬着她。
直到谢季明的出现,她终于可以在工作之外,将自己那压抑的小女人心态释放出来,累了倦了,能有个人让自己放心大胆地靠一靠。
他们是在半年后结婚的,当时消息一出,所谓的亲戚长辈们,纷纷跳出来反对,怀疑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是来骗她的钱的。
江薇并不擅长应付这些事情,本来还想着会不会像刚接手母亲公司那会儿,有一场硬仗打。哪知,她还没来得及困扰,也不知谢季明做了什么,那些烦人的亲戚,忽然就默默退场,再没来打扰过他们的生活。
而婚后的生活,比她预想得更加幸福顺利。
虽然两个人不再是百年前的采薇和谢煊,但其实没有差别。除了换了个身份,无论是皮囊,还是性格,都没什么区别。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不同。大概是因为经历背景的关系,如今的谢季明,比当年的谢煊,要成熟几分,做事细致妥帖,总能让江薇感到如沐春风般的轻松和自在。
几年光阴,眨眼便过。而在安稳幸福的生活中,无论是谢季明,还是江薇,对彼此的感情,都没有减淡半分,反倒如陈酿一般,越来越浓。
他们健康富裕,有了孩子,是简单而幸福的世俗生活,也是百年前渴望却未能完成的心愿,终于在这一辈子,将遗憾一点点弥补了回来。
江薇正兀自想着,房门被推开,虽然已经不算太年轻,但仍旧英俊不凡的男人,迎着晨光走了进来。
惊鸿一瞥,两世情缘。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he我绞尽了脑汁。好啦,全文到这里就正式完结。咱们下本再见。
下本先写现言《野玫瑰》,狗血婚恋文。大家先去专栏里收藏,啥时开文不确定,因为要存稿很多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