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眼深处[娱乐圈]》 第1页 《风眼深处[]》作者:南窗雀【完结+番外】 张深是影帝黎醒的狂热粉丝,着迷六年,将他每部电影烂熟于心,以他为原型创作了无数本书,疯狂又变态地将他身体每一寸都刻进心头里。 张深以为此生与黎醒,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直到黎醒打算演他的新书,从不卖版权的他打破铁则,主动跟组做编剧。 初见黎醒那天,他站在无垠夜色里,窥见了明月。 刚接触时,黎醒挂着招牌的淡笑,礼貌又疏离的开口:「你大我几岁,我叫你深哥吧?」 耳朵霎时如过电,酥酥麻麻,怎么不行? 他点头回好。 逐渐熟悉后,张深发现黎醒这轮高悬的明月,其是个刚出生的刺猬,浑身带着不够硬的刺,又足够敏感脆弱。 即便被一句话击毁了心理防线,也只会弯着发红的眼睛说:「深哥,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扛不住。」 - 后来,那位出道就洁身自好的当红影帝,被拍到与人热吻,连爆三条热搜,紧接着就带着漫天黑料,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里。 找不到黎醒的那天,张深翻了半个北京城,最终在电影落幕的镇上,寻到了那人的身影。 他驻足,不远处沿墙而坐的黎醒缓缓侧过头,神情错愕。 大雨骤然倾下,他们在黑夜中四目相对。 张深淋着雨,一步步走向黎醒,揪起他的衣领:「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黎醒抖着声音:「深哥,你来了。」 「我来接你了。」 「谁叫你我之间,合该至死不休。」 混不吝自卑小狗影帝攻x社恐小疯子作家受 tips: ·低级感情流,双向救赎,无原型,1v1he。 ·文中沿用现实地名,但其余均为架空,与现实无任何关系。 内容标籤:天作之合 娱乐圈 成长 第 1 章 北京城的初雪来势兇勐,鹅毛大雪飘飘扬扬下了一整夜,将整个城市染了层霜白。雾蒙蒙的阴云天被窗帘一遮,半点光影都瞧不着。 「嗡嗡——」 手机不知道第几次震动了。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棉被里钻出来,手指捏着被子边缘往头顶又扯了两寸,将髮丝都遮得一根见不着,试图隔绝所有声音。 但扰人的来电却愈发频繁,在手机快从床头柜震下去那刻,被打搅清梦的人颇为急躁地掀被而起。 昨天通宵写稿,张深熬到今早才躺下,刚着了不大会儿就被电话吵醒,现在不仅脑子浆煳,眼皮也抬不起来。 他紧锁眉头强压下起床气,摸着黑拿过手机,屏幕着的那一刻,闪眼的白光直戳双眸,刺的他短暂失明了一瞬。 整整三十七个未接通话,全部来自一个人,他的责编。 其实张深都能猜着,他的社交圈子就那么大点儿,都凑不齐一桌饭,能有他手机号还这样狂轰滥炸的,也就只有倪千了。 张深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两秒,像往常一样,熟练的静音熄屏,正要进行最后一步丢手机时,电话又响了。 震感从手心传到心脏,和脉搏的鼓动的节奏融合在了一起。 张深认命地按下了接听键。 「可以啊,几天不见又耍上大牌了是吧?」电话刚接起,倪千冷厉刻薄的语调,顺着电流悠悠传来,「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哼,这怎么着?是打算归隐山林了?」 「考虑下。」 张深对这个态度习以为常,每次到了截稿日,也都有这种情况。 这不怪倪千,怪他出了名的爱拖稿,也正是因为这点毛病,逼走了不少编辑,倪千是唯一没走的。 倪千是个挺傲的姑娘,比张深小两岁,业务能力却不差,来出版社几年就坐到了金牌编辑的位置。 社长把倪千指给张深的时候,苦心婆口地交代了句,这是咱们社最后一个愿意做你编辑的了,能不能善待一回? 张深点了头,这一点,俩人就这么挨成了能交心的好友,算算年头,相识也有五年了。 「少跟这儿浑说!我有件事儿跟你说。」倪千骂完,语调转得很快,瞬间就从寒冬转到了初春,和煦的让人不安。 张深眼皮子都没佻,回得没有起伏:「什么事儿?」 倪千难得停顿:「你的《偷光》,有人要签影视版权。」 张深的回绝脱口而出,没有半点犹豫,决断地让电话那头强势的人都嘆了口气。 张深是个作家,圈内外都说他是个文学家,是大家。 其实这个名头,张深是不认同的,别人总说他是谦虚,他不这么觉着,他觉着自己就是个写小说的。 张深入这行完全是意外,零几年文学界正空托着呢,他赶了这个巧,抢着先机一本成名,拿了奖。他拿奖的时候还年轻着呢,不过十七八的年纪。 这几年影视行业起来了,各类小说,包括文学作品被改编的比比皆是,好的版权各大影视公司抢着签,卖版权一般少有人拒绝,能签出去就算是件好事儿,若改拍得好,也是互相成就。 张深不一样,他是个怪的,捏着十几个热门版权不肯卖,任影视公司把踏破门槛,电话打烂,他自始至终就一句谁来也不卖。 在这件事儿上没人能劝得动,谁来也没招儿,把社长搬出来也没用,俩人打小就认识,情分深不说,张深这人天生就是轴就是犟,性子且硬着呢,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憷。 第2页 有人说张深是自我自大,狂。 也有人说张深天生就有股文人的傲劲儿,不爱钱不贪名,这是难能可贵的。只有张深自己清楚,他向来只为自己,别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更别说追名逐利了。 「你再考虑考虑?」倪千带点惋惜,难得不依不饶了一次,「黎醒工作室挑剧本毒着呢,版权卖给他们不糟践。」 张深唿吸一顿,连带着整个房间的气流都停滞了,陷入了一片沉寂。 他的表情在黑暗之中没什么变化,手心却在一瞬间涌出了许多汗液,潮的手机都捏不住了,任它直直坠下,埋进了褶皱的被褥中。 「餵?听着没?别又跟这儿装死。」倪千追着不放。 张深是愣神儿了,从听见黎醒两个字的时候,魂儿就飞了。这副模样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见怪不怪,唯独出现在张深身上,就是个天大的怪事儿。 张深向来鲜露声色,就算山崩于前,眼也是不眨的,像这样能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的事情,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件事得屈居于前三。 无他,只因为那是黎醒。 娱乐圈最年轻的奥斯卡影帝,是个老天爷都赏饭的人,十几岁成名,出道既巅峰,往后几年更是拿奖拿到手软。 神明对他格外偏心,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予了他,完美到让人可望不可即。 这样的人,任谁能不偏心,不偏爱? 就是张深如此,也没能倖免。 倪千突然一声爆呵,将张深从边缘拉扯了回来,他思绪仍未理清,下意识回了个:「嗯?」 倪千在电话里说:「卖版权这事儿,你再考虑考虑。」 和张深熟点的人,都知道他脾性如何,他决定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别人觉得是珍稀宝物的,在他这儿就是堆破铜烂铁,他不在乎,也不想要。 他咬定的,就不会改。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了,因为想买版权的人是黎醒工作室。 张深活了这么大,年近而立之年,头一次有了冲动之情。 他搭在被子上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了起来,周而復始几次后,生疏地开口:「谁要签?」 倪千反应很快,迅速又回答了一遍。 张深再次确认:「是那个黎醒工作室吗?」 「是啊,我的老师。」 倪千有些不解他的反覆询问,耐着性子又说,「还能是哪个?黎醒你总知道的吧?他挑的本子,演的电影,那个不是堪称神级的经典,多难得的机会!」 张深听一半,漏一半,只捡自己想知道的听,沉默地听那头儿絮叨完了,才后知后觉不是幻听,也不是没睡醒,是黎醒真的要买他的版权了。 心里头就跟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下一样,若即若离又瘙痒难耐。 张深摩擦了下手指,忽然很想抽根烟,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地赶稿,有些日子没抽了。菸瘾这东西一旦被唤起,就跟渴了想喝水一样,非喝不可。 他此刻也非抽不可,他任由倪千唿喊询问,也只是沉默的微微侧身,从床头柜摸过烟盒,单手熟练地抖出一支烟夹在指间,然后顺手拿起火机。 张深偏过头,点燃香菸,火光跳出来的瞬间,将周围照亮,打的他半张脸都泛着红光。 他吸了口烟,尼古丁的烟气让他大脑飘忽,多巴胺开始兴奋,如同酒后微醺,让人混沌却也欲罢不能。 张深丢开火机,沉甸甸的金属物件在柜子上砸出一声闷响。他叼着烟淡淡出声:「好,签吧。」 对面霎时没了声音,陷入了死寂之中,紧接着就传来了倪千不敢置信的声音:「你说什么?签吧?可以签版权的意思吗?是吧!」 隔着一臂的距离,都能感觉到裹挟着电流传来的声音有多尖锐刺耳,张深不可闻的皱了下眉,拾起手机调小了音量。 空旷的房间又被声音填满,遮掉了一切无迹可循的微响,恢復到了日日该有的模样。 张深将一支烟抽尽,碾灭在烟缸里,随后翻身下床。 他光着脚踩在地毯上,在漆黑里行走自如,循着记忆走到了窗帘边,一把将布料边缘攥进已经风干得手心里。 在倪千第五次的反问中,张深扯开窗帘,光线照进昏黑的房间,也照进他那双久不见光的眼睛,晃得他眯了条缝。 雪后的上空冻云瀰漫,分明是灰濛低沉的天气,张深却仿佛从云层窥见了日光。 他望向远处,低下声音:「是,不过我有个要求。」 倪千满心欢喜地感谢了半天,没絮叨多久,张深嫌吵单方面终止这次交谈,甩下一句等她消息,就把电话挂了。 夜里十来点钟,手机响起来简讯的铃声,收到简讯的时候,张深正戴着眼镜窝在阳台的吊椅里看书。他手里这本就差几页看完,所以听见声响也没急着打开手机看。 等张深看完了结尾,已经临近十二点了,直到合上书,他才想起刚才来了简讯的事儿,应该是倪千传的信儿。 倪千一般都是用简讯传信儿,原因是他不爱看微信,不爱赶着新时代的潮流,嫌烦,闹腾。倪千以前说过他,明明走在思想的最前线,怎么活得却像个顽固老头儿一样。 他听了也只是笑笑,没别说。 张深摸过手机,通知栏里满满当当,一堆新闻通知里混着条未知联繫人的简讯,除此之外没别人的了。 第3页 他手指顿了顿,迟疑了半晌才点开那条消息。 [明晚八点,大兴区四马路梧桐新苑a17。 谈作品版权签约事项,我等您。——黎醒] 第 2 章 简讯被反覆关闭打开了几次后。 张深仍然有些怀疑自己的双眼,黎醒亲自给他发了简讯这种事儿,说出去谁都不会信,他自己也不信。 根本没道理,偌大的工作室,谈签约把关的事情怎么会轮到黎醒本人头上。但那白底黑字的简讯,又确确实实标註着黎醒的名字。 张深头一回知道了文字里的「热血沸腾」是什么感觉,他此刻只觉血液如烧开的滚水,直冲头颅,让他头晕眼花,浑身燥热又血脉偾张。 他摘下眼镜抹了把脸,在视线清明与模煳的过渡中,眯着半只眼,锁定在落款上,还是那俩字,没变。 夜风袭来,颳得张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数九寒天里的风刺骨锥心,冻身冻心。可就是这样儿,也没能让他浑身的热血凉下来。 张深坐了挺久,久到热潮退去,手酸胀发麻,屏幕自动熄灭,才动了动握着电话的手重新点亮屏幕,对着简讯界面确认了两遍,没有错。 他捏着手机走进屋内,合上窗帘落灯,陷入沉寂的黑夜。 这一夜张深睡得很沉,熬了一天一夜没睡,实在太缺觉了。他就这么脑袋点枕,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隔日的傍晚才转醒。 他睡得懵,醒来的时候发现倪千发来了消息,问去没去黎醒工作室,他这才记得今天还有些事儿要办。 这次签约倪千不去,是黎醒工作室特别嘱咐的,说是黎醒想单独和张深谈谈合作项目,就他们俩。 倪千比他紧张,怕他这个不善交际的人出了乱子,在微信里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把说话礼仪让他背下来了。 张深心大,没那么多想法,敷衍看两眼了事,爬下床用了最快的速度,收拾得体出门了。 今天不算是个好天气,浓厚雾霾遮的夜灯都变模煳了。 这样的天气忌讳出门,更忌讳开车,进了雾深的地儿,不光道儿看不清,车距也是看不清的,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出事故。 张深不走寻常道儿,偏生今天想开车出去,绕去车库里挑了辆骚包的红色玛莎拉蒂,一勐子开出去,伴随着轰鸣声留了一屁股尾气,拽的二五八万。 大兴区离他不远,开车用不了多长时间,找车位倒是费了点劲儿,梧桐新苑是大兴出了名的独栋别墅区之一,安保严着呢,没通行许可车根本进不了。 天冷,又是晚上,门口值守保安不落忍还给他支招,让他给要找的人打个电话,得了许可就能进。 张深心里明镜却没往耳朵里听,他和黎醒都只是对彼此闻名,面儿都没见过。这样生分的关系,比起打电话走便捷,他还是宁愿绕一大圈去停车,大不了多走些路。 等停完车走回梧桐的时候,已经八点过整了。 北京城的冬夜齁冷,一里地足够浑身冻得僵硬。张深唿出了一口热气,白雾凝在空中久久不散。他把脖子缩进羽绒服的衣领里,温热的气息窜出来,将冻麻木的肌肤暖回了点儿知觉,他缩作一团,贪婪享受着暖意,只留了双眼睛在外面看路。 往前走了没几步,头顶传来一道声音阻挡了去路,张深下意识驻足。那是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好像听过无数次,又好像从未听过,他记不清了。 那道声音说:「老师。」 客气有礼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张深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缓慢地抬起头。正前方不过百米距离的位置,一个身着暗色风衣,身材高挺的男人正伫立在哪儿。 昏沉的光线下,看不真切男人的模样,但是那熟悉身形和独有的气质,还是让张深一眼认出了,是黎醒。 夜阑人静,昏昏灯火外,黎醒站在没有光影的位置,整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叫人认不出,辨不清。 可张深认出来了,那是他从影片里看过无数次的人,是仅凭背影都能确定的人。 黎醒身姿笔直的立于无垠夜色中,分明穿着暗不见影的衣裳,看在张深眼里,却像浓黑无星的夜空,悬了一轮皎洁弯月,藏于中,却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张深失了神,腿脚灌铅,迈不开腿,走不了道儿。他想得不够充分,怎么会觉得单独来见黎醒,是件可以应对的事儿呢。 「是张深老师吗?」黎醒在他愣神的空档走了过来,与他间隔了一臂的距离,轻垂眼睑不确定的开口。 近距离下,张深终于看清了黎醒的模样,与记忆力分厘不差,是那张让他着迷的脸,分明英气却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痞。 黎醒比他高半个头。 他微微仰头,从黎醒线条硬朗分明的下颚,往上一寸寸地扫。那张嘴唇不薄不厚,可能是在外面待的久,唇色冻得有些发深。 往上,挺立的鼻骨两侧,锋如刀的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眼,像沼泽地,幽深至极。黎醒的眼睛勾人,也会说话,只看一眼就会陷入那片幽沼,越挣扎陷的就越深。 张深拧回了一根神经,滚了好几次喉结都没想好如何开口打招唿,最后板着脑袋,对面前的人轻轻点了点下巴:「是。」 「还以为认错了。」黎醒很快接了话,没给他留尴尬,撂下话又勾起唇角,挂着淡笑朝他伸出手,低声缓说,「第一次见到您,我很高兴。」 第4页 张深心里对这种客套话门儿清,却还是忍不住跟着他的动作掏出手,在口袋待得太久,掌心有些发潮,见了风带着微寒的凉意。 他在半空中顿住,下意识想收回,却被黎醒先一步手快地握住。 黎醒的手宽厚干燥,手心传来的温度灼得让张深皮肤发疼,他僵持着手臂,破天荒的不知所措了起来。 「我一直拜读老师的作品,有幸能拍,是我的荣幸。」 黎醒笑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真诚又迷人,却让张深觉得靠不近,太疏离客气了,说白了,就是假情假意。 张深不会应人,只点着头说了句嗯。 换作别人早就哑口无言了,偏黎醒还是淡笑,边说边让开身侧的位置,引着张深往梧桐里走:「外面冷,去工作室谈吧。」 张深没有立马跟上,和黎醒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黎醒并不是个吝啬言语的人,话不多不少,配上他那把独特又具有磁性的嗓音,不会觉着闹人,反而听起来是种享受。 张深听了一耳朵酥麻,跟在黎醒身后闷声不吭,只偶尔捡几句回答。 到了工作室大门时,黎醒低垂着头识别着指纹,轻吐了口气,低低笑了两声:「其实我没想过,你会把版权给我们。」 碎发遮住了侧脸,将黎醒所有表情掩下,半点看不真切。指纹识别成功,他率先走到里面,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深不爱弄那些客气的虚礼,进屋关门,利落干脆。 他立于门口,漫不经心的说掏心窝子话:「你的电影我也都看了,你很优秀,版权给你,我心甘情愿。」 无光的室内,黎醒唿吸顿了一下,紧接着急促地吐息了两秒。他侧身按开灯光,整个房间登时亮得晃眼,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谢谢。」 黎醒的工作室在别墅里,三层,办公环境挺舒适的,比正常写字楼宽敞。张深被请到了二楼一间会议室里,挺大的,得有二十来平。 张深和黎醒一人坐一面,对着坐,免不了要两两相看,四目相撞。他打好了低头做乌龟的主意,赶巧的是黎醒也打了这个主意。 所以他们俩在整个签合同中,交谈不超过十五句,对视不超过两眼。 到了最后要落款签字的时候,张深捏着发沉的金属钢笔在指尖转动,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说了句话:「跟你们提过吧,我有一个要求。」 「听万哥说过。」黎醒举着合同点头,「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 张深转笔的手停了下来,点了点下巴算是同意。说得好听是请求,不过是甲方的要求而已,他也不是傻着长这么大的。 他噼开混沌的思绪,紧盯着黎醒,强势地回说:「我先说我的要求,不同意的话你的请求也不必说了。」 黎醒没有迟疑,爽快地应下。 张深用手轻叩了两下桌子,舌尖卷过发干的唇角,说:「我的作品只有我有改编的权利,你要拍,必须让我进组做编剧。」 黎醒顿时坐直了身体,抱起胳膊沖他挑了挑眉。 张深不惧,直视着他:「如何?」 「没问题。」黎醒接过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然后偏头问,「现在我可以说我的请求了吗?」 来的时候张深想过很多,很多影视版权不会让原作者参与全程改编,这也是卖版权的一个大弊端。他没想那么多,卖这个版权本身只是冲着黎醒,不能进组的话,不卖也无可厚非。 没料到如此果断同意,张深的脑子还停在没问题那句,迟钝好半天才回了声可以。 「我希望……」黎醒将合同翻到了其中一页,缓缓推到张深面前,用手指着其中几项条款,「您能以我为原型,为我创作一本书。」 第 3 章 这绝对是一个极其荒唐的请求。 从说出口的那刻,黎醒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 他面上还是那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心里却早已咚咚打起了鼓,覆在合同上的手指也渗出了丝丝汗水,将纸张按压的都发了潮。 张深没有出声,没有立刻回绝,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在时间的流逝中,垂下眼睑,轻轻摩擦着右手虎口。 一旦没人说话,时间和空气的流淌都会变慢。 黎醒绷着肩膀,在寂静中收敛了唿吸,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着,像虔诚信徒在等待最后审判到来。 在墙上的时钟分针走了七步后,张深终于动了身体,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了过来。那道视线如装填子弹的武器,光扫过来,就给了他十足的威压。 黎醒微微挺直了腰背,镇定地对视回去,见招拆招。 张深眯起眼睛,吐了两个让黎醒意外的字。 他说:「可以。」 黎醒错愕的同时,觉得身上的重量都散了。他松懈下神经,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掏出了满心的欢喜:「您同意了?」 张深没有与人交际的本事,但在察言观色上,还是能过关的。他单凭黎醒一个表情,就知道了这人的高兴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甚至可以说是激动雀跃。 也应是,不是张深自吹,能拿到他版权就足够兴奋了,更何况能被他以原型写成书的呢? 那得高兴死了,就像黎醒现在的状态。 张深掩下波动情绪,拿起钢笔在合同末页,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第5页 签完字,他顺手将笔从指尖转了一圈,利索的单手扣上金属笔盖,然后连合同带笔,一个用力推了出去。 合同借着会议桌的摩擦力,停在黎醒的面前。张深整个人往椅子上一靠,抱着胳膊朝合同抬起下巴:「我的回答。」 「我真的很意外。」黎醒怔了下,低头看着面前的合同,语中带涩。 张深抿了抿唇,没接话。 他也意外,从没想过有一天,曾用文字描摹过无数次的原型,会提出这种请求。 是了,没人知道张深以黎醒为原型,创作过无数本书,那些角色拆开单看都不是黎醒,但组合在一起无疑就是他。 收到这种请求,能光明正大地描写黎醒,让张深怎么能不意外,不觉情绪起伏波动,甚至在刚听见时,还险些失了态。 张深是个很能藏匿情绪的人,即使心里乱了套,他也能像没事儿人一样。今天却不行,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打乱了,装模作样不了多久。 正巧,时钟走到了整点。 张深站起身,将外套的拉链拉上:「很晚了,谈完了就到这儿吧。」 「都十点了。」黎醒看了眼时间,跟着站了起来,「老师不介意的话一起走吧。」 张深插兜的手微顿,强压的思绪又开始四处乱撞,就像装满水的瓶子,只要轻轻晃一晃,瓶中之水就会溢出。 他心里有点介意,没明说,情绪不高的嗯了声。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门口,黎醒却完全没有停步告别的打算,张深偏头说:「天冷,你回去吧,我车停得远。」 黎醒没动:「我不住工作室。」 「你车停哪儿了?」张深瞭然,揣着手继续问话。 黎醒捧起手哈了口气,隔着白雾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我没开车,打车来的,不过这个点应该不太好打车了。」 张深心说确实,正想让黎醒给助理打电话来接,那边又开口了。 「老师,不麻烦的话你送我一趟吧?」 还挺自来熟。 张深给了黎醒一眼,到嘴边的拒绝,在看到黎醒可怜兮兮的表情后又滚回去了,最后说了个行。 车停的确实远,俩人徒步走过去用了半个点,到了停车场又因为黑灯瞎火,找了半天车,最后俩人站在车前,厚实的羽绒服下已经出了一身虚汗了。 黎醒看着车,意外地挑眉:「酷。」 车上空间小暖气足,起步后温度飞速上升,满身的凉气被取代,反而开始有了燥热意。 这个点马路上车少了,开起来不会那么束手束脚,张深驶出停车场那条道,侧身在手机上按导航:「住哪儿?」 「千景。」黎醒说。 张深捣鼓了两下,说:「巧,一个区,算顺道了。」 话毕,他一脚油门扎了出去,勐地黎醒一个没坐稳,往后仰了去。 连开过五六个路口,黎醒仍然紧紧把这安全带,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张深藏起那点意外,难得关切一回人:「起步有点急,还好?」 「没事儿。」黎醒转过神儿,摇头回。 张深回了句没事就好,不再说话,专注地盯着道儿。 晚上车道上光线不好,加上雾霾未散,暗。 车厢一旦陷入了安静,就显得死气沉沉的没有生气,发动机的轰鸣将两人唿吸声遮了个严严实实,一点也听不见。 机械的导航音再次响起,播报着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公里,黎醒闻声动了动身子:「老师,还有一件事。」 张深把这方向盘,专心地目视前方:「什么?」 「刚才忘了说,剧组已经定下来了,是乔临主导。这个月二十四号去湖北开机,所以这半个月就需要准备剧本了。」黎醒偏头看过来,等他注意。 合同都签了,张深现在就是个卖命的,甲方说什么就得办什么,还能说什么,他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好。 「要写我,需要和我多接触。」黎醒见他没意见,停顿片刻继续说,「所以这半个月,为了更好地打磨剧本,我有个不情之请。」 张深飙升油门,连转了两个弯道,声音四平八稳:「跟我说话,不用那么虚,太客气。」 黎醒回了句好,然后说:「这半个月,除了睡觉你都得和我在一起,观察我,琢磨我,深入地了解我。」 他说的又轻又缓,却沉稳有力,像施咒一样能蛊惑人心。 张深一个急剎车打断了黎醒的话,他在收到身侧投来的不解眼光时,强装镇定地淡声回:「到了。」 黎醒没动,还是看着他,偏了半个身体过来。 握着方向盘的手又开始发热出汗,张深透过车前窗,注视着漆黑无人的道路,滚了几次喉结才说:「我知道了。」 黎醒满意地解开安全带:「谢谢老师送我,时间紧任务急,就从明天开始吧,我会联繫您的。」 得到了肯定回答,黎醒带着笑意下车。他站在马路上却不着急关车门,扶着一半门框微微俯身:「老师不喜欢客气,要不这样,你大我几岁,我叫你深哥吧,行吗?」 喑哑的声音在这个夜色格外迷人。 末尾勾人的语调传到张深的耳朵里,酥麻的能软人筋骨,怎么不行? 他梗着脖子没和黎醒对视,连连点头:「行。」 黎醒闻言,露出了招牌笑容:「深哥,那我们明天见。」 第6页 话音落下,车门被砰地一声砸下来,关得严严实实,和外界隔断了联繫。 张深从车窗看了眼,黎醒已经朝小区走去了,只留下一个背影。他收回了视线,脚踩油门驶出千景门口。 身后,黎醒在听见轰鸣声后,转身透过瀰漫不散的尾气,看着那道红色光影远走,最终消失在视线中。 他仍然插兜站着,看着黑不见尽头的街道口,没有动地方。直到一道煞风景的铃声响起,他才动了动胳膊,从大衣兜里将手机拿出来。 来电人是任少绛,他的工作室合伙人兼好友,俩人认识快五年了。 「什么事儿?」黎醒眯着眼睛,确定这条街区彻底沉寂下来,才收回视线。 对面那边先传来的不是人声,而是喧闹的音乐,黎醒一听这背景音就知道任少绛是在酒吧,果不其然那头开口了:「你忙完没?我去接你来wk喝一杯啊。」 「到家了,玩你的吧。」黎醒说。 「到了?大门口等我。」任少绛说完就挂,完全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黎醒太知道任少绛这说风就是雨的少爷脾气了,拿他没招,心知道就是现在装没听见进家了,一会儿任大少到了,也得闯到他家来掀被子。 何必还费劲,黎醒乖乖儿地站在门口等了会儿,差不多一刻钟后,一辆灰色的奥迪停在了路口。 黎醒走过去拉开副驾驶,和车里的人打了个照面。 任少绛长得不算出挑,但也是个帅模子,别看一整个风流浪荡子,全身上下都透着少爷毛病的样子,其实他是个手腕厉害着的人,完全遗传了家里经商的脑子。 「你打车回来的?」车起步了,任少绛问。 黎醒没回,闭着眼倚在车窗上装睡,任少绛用余光看了眼,没好气地数落了两句,脚下的油门是一点都没松。 wk是任少绛好友新开的酒吧,占地位置不算好,偏僻,但是人却不少,因为这是专门供给北京城富人圈的,来这儿的不是富二代就是明星。 酒吧昏暗光景下,嘈杂的音乐震人心脉,绚烂灯光映照在舞池中扭动的人群身上,角落沙发人影堆叠,觥筹交错间,暧昧潮汐浸透麻痹的神经。 这是光鲜亮丽下物慾横流的常态。 黎醒无法果决回答不喜欢,他也只是个世俗的常人,偶尔也需要灯红酒绿来躲避自己,麻痹神经,但他不沉迷于此。 今夜是个很适合享受酒精钻入神经,买醉的好时候。 任少绛知道黎醒,特意定了个二楼角落的包间,安静,能让人沉下心来。 他找服务生要了两杯特调的威士忌,递给黎醒与他轻碰:「怎么样,谈下来了吗?」 玻璃相撞发出清脆足以唤醒人神经的声音。 黎醒拇指扫过杯口,将满杯的烈酒一饮而尽,任由喉咙被灼烧得发疼,看着空了的杯底,声音暗沉:「嗯,谈下来了。」 任少绛勐地把杯子放在大理石茶几上,砸得两人心都跟着跳了起来。他眉眼间的兴奋藏都藏不住,不敢置信的吐气:「牛啊你,那可是张深,你居然把张深的版权谈下来了!」 谁道不是? 那可是张深,多少人踏破门都求不来的人,居然要答应了给他写书。 酒精浸入了五脏六腑,快速攻占着他的每一条神经,最终连大脑的防御也被破解,城池陷落,他甘愿做酒精的俘虏。 黎醒捏着玻璃杯,指骨泛白,对着掌中之物,用无人能闻的声调吐息:「抓到了。」 第 4 章 张深几乎是一路逃回的,隔着将近十五公里的距离,踩着油门仅用了不到半个点抵达家中。 车库有几盏自动感应的小夜灯,刚开始听见动静亮了片刻,往车里打了点光。现在因为久无声音,又迳自熄了火,留了一室乌黑。 黑暗能让人冷静,也能让人失去冷静。 此刻张深是后者,他解开安全带,随着卡扣松动的声音,身上紧束的无形枷锁也跟着四分五裂,化成粉末消失。 强装的镇定至此彻底瓦解,张深整个人如脱力般倚靠在驾驶座上,神经麻痹消失,逐渐清明的脑子里不断闪回着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他见到了黎醒,真真切切的黎醒,不是电影里的人物,是活人。他们还握了手,黎醒的手很烫,温度灼人,只是回想体温都会跟着升高。 坐了一辆车,同处过一个空间,交谈过,黎醒还叫了他哥,把他的万千思绪彻底搅乱,简直犯规。 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从未想过的。 他们不处一个圈子,不在一个高度,明明是分隔两个世界的人,原以为此生不会相识,不曾想两条互不相干的线,会缠绕在一起。 张深怎么能不乱了心? 那可是黎醒,张深看着黎醒从出道至巅峰,看他成长蜕变,青涩褪去逐渐成熟,看了六年,这六年里为他写了十余本书。 他终于知道别人说的追星成功是什么感觉了,是初见平淡,分别后却回味悠长,如同品了上好的红酒,入唇时未觉,滚进了喉咙才觉醇香怡人。 是神经兴奋,身体轻的如云中漫步;是即使不知如何应对饮酒后的失态,却仍旧不肯罢休地想要一杯杯品尝,直到将这瓶红酒饮尽,见底空瓶。 张深在车库待到了十二点,连抽了两根烟,将那躁动又扰人的心绪彻底平復下去,才上了楼。 第7页 屋内没开灯,昏沉不见光影。他习惯身处漆黑安静的环境,黑暗能带来无尽的安全感,可以肆无忌惮卸掉所有伪装。 张深脱掉鞋,光脚踩在卧室的鹅绒地毯上,柔软的绒毛挠着脚心,有些痒。他喜欢这种感觉,若即若离又抓不住的感觉。他边走边褪去身上的衣物,随手扔了一地,走到厕所门口时正好脱了个干净。 两盏夜灯亮起,昏黄灯光下,张深赤身迈入门内,脚掌贴在冰冷的瓷砖上,凉的扎皮肤,可他觉得在这冬夜里,正好。 他越走镜子,里面映照出一个人,看起来年纪不大,长着好看的脸,却浑身带着凌人的冷气,表情冷淡,打过来的眼神却傲慢的像个混蛋。 镜子里的人很清瘦,肤色偏白,有层薄薄的肌肉,紧緻有力。胸口和小腹却有几处暗黄的地方,那是时间推移的色素沉淀,是陈旧的疤痕。 随着花洒喷下热水,雾气攀上镜面,张深关上浴房的玻璃门,镜子里的人也跟着消失不见。 隔天张深起了个大早,和日出赶一起了,他没忘记昨天的事儿,随便给自己弄了点吃的,收拾了些外出写作必备的东西。 一切忙活完,已经接近十点钟。张深打开手机,从一众简讯里翻到了黎醒的那条。他做了半个小时的心理建设,才点开那串手机号码,点了唿叫。 电话接通许久,在有节奏的嘟嘟的声中,心脏也跟着起伏。张深很少主动联繫别人,和不相熟的打电话这事儿对他来说挺难的,不够熟悉,接了电话如何主动开口更是件难事。 接通音节奏开始变快,张深的情绪跟着开始变得焦躁,他开始有些后悔主动打这通电话,可临阵逃走不是他的作风,只能等待着忙音的到来。 就在忙音将至时,接通音消失了,紧接着传来的是黎醒低沉喑哑的声音:「餵?」 裹挟着电流传来的声音,更加磁性。张深耳朵如过电一般,张开嘴却失了声。 「深哥,是你吗?」黎醒追问。 张深闷声回了个是我。 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不一会儿,黎醒再次开口,这次声音听起来清晰了些:「抱歉,我才醒。」 张深掩下对大明星赖床的好奇,淡声答:「没事,去哪儿见你?」 黎醒拉长唿吸,思考了片刻才说:「要不,来我家吧?」 张深哑声了。 本身就不善交际的他,此刻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相对沉默片刻,黎醒再次出声打破了沉寂的尴尬:「你接我,今天去我工作室,看我工作。」 张深没觉得这和刚才有什么区别,还是要去黎醒家里,他紧闭双唇不答话。家对于他来说是非常隐私的地方,他不喜欢涉足别人的隐私里,即便是创作需要,此时此刻也不想。 他对着空气皱了下眉,略带抗拒:「你的司机呢?」 「今天请假了。」黎醒快速接过话,没有思考和犹豫,听起来确有其事。 张深想别的路子:「那你开车过去吧,我直接去你公司。」 「可我不会开车,你不来接我的话,我只能待在家里。」黎醒很坦然,「到时候,你就只能来我家里了。」 抛开不会开车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张深都得承认,在逞口舌之快上,他讲不过这个能八面玲珑的大明星。他捏紧手机:「好吧,我去接你。」 张深开到千景门口时,黎醒已经等在那儿了,看到车停直直冲着这边走了过来。 「早上好,深哥。」黎醒拉开车门,带着一身寒气弯腰落座,系好安全带偏头沖他浅浅一笑。 又是这种招牌笑容,确实足够迷人,但也很防备人。 张深用余光扫了一眼:「早。」 这一路照样交谈不多,黎醒说着他听着,这次没绕远路停车,借着黎醒的名头停在工作室的独立车库里。 走到工作室的大门时,张深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不知道黎醒工作室有多少人,但在他这儿超过一个就算人多,他不喜欢,因为应对不来,可现在却不得不应对。 张深甚至能想像到走进工作室里的场景,有多少道目光会投到他身上,一定都很热烈逼人,能将他烧穿。 越想越紧张到大脑空白,张深表情有细微的松动,下意识看了眼黎醒。 黎醒感受到他的视线,回眸沖他一笑,两步走过去拉开大门,屋内的暖流沖向门口,扑了张深一身。 张深没有立马进去,站在门口往里面望了望,里面空无一人,和昨晚来的时候一样安静。他抬起头,直视着黎醒。 「怎么了?」黎醒伸出食指,沖他勾了勾,「进来说。」 张深走进屋内,确实没有人,就算不是企业,但哪个工作室快十二点了还不上班? 他发问:「没人?」 「没人,今天就你和我。」黎醒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两个人。」 「嗯,创作剧本需要?」张深紧绷的神经松懈,随口道。 黎醒难得没有秒回答,沉默着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换上舒适的居家鞋才开口:「不是,我猜想你应该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张深要迈出的脚顿在了空中,他望着黎醒的背影半天想不出回应的话。直到腿酸了,他重新站好,转移了话题:「你平常工作也这样随性?」 第8页 黎醒走到茶水间导台旁,挽起袖子沏咖啡,听到这话抬头沖他笑了笑:「当然,这里又不是我的主要工作,只是偶尔来处理些事务而已。」 张深若有所思地点头,从背包里翻出牛皮本和钢笔,坐到了黎醒对面的休息区,看他低着头忙活。 黎醒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说:「深哥,你的眼神很直白。」 「我在打量你。」张深没有收回视线,用眼神扫过黎醒身上的每一寸,以及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面部细节。 黎醒低低地笑了两声:「你也会这样看别人吗?」 张深记录的动作缓了下来,不咸不淡地答:「你是第一个。」 末尾音还没完全落下,黎醒倒好了两杯,重新抬起头看向张深,端着手中滚热的咖啡,一步步朝张深逼近。 腾腾热气隔开了两人的四目相对,朦胧不清中,谁也看不透谁的眸光,分明很近,又似乎被拉扯得很远。 黎醒走近,举起右手的咖啡隔在两人中间:「你的,不加糖不加奶。」 张深接杯子的手停住了,隔着白雾他看不清黎醒的神情,任由心中错愕如杯中白沫,一点点扩散开。 直到黎醒再次出声提醒,他才缓缓抬腕,从黎醒手中接过咖啡,隔着杯子能感受到一些温热,不知是黎醒手心留下的温度,还是咖啡足够滚烫。 凝结的热气被吹散,化成潮气扑到了张深的脸上,他垂眸浅尝了一口,咖啡的浓香在口腔散开,是他最喜欢的牙买加蓝山。 「你也喜欢喝这个?」张深摸着杯沿,丢出试探的话语。 问出心底的疑虑,张深又连着喝了几口,身子像被滚水浸过暖洋洋的,让他有些惬意地眯起眼睛。 黎醒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既然不说,那就是不想说,张深不会主动追问,但不代表喜欢这种打太极的交际方式。他瞭然颔首,捧着咖啡继续品鑑。 就在咖啡要见底时,黎醒不知何时取来了咖啡壶,弯下腰为张深续杯,热气大股大股涌出,叫周围区域温度都跟着上升。 「专门给你备的。」 黎醒保持着倒咖啡的姿势,专注看向杯中,轻声的吐息与热气混合在一起,烫着了耳朵和心口。 「你又怎么知道我喜欢?」张深不肯承认,却忽然觉得杯底很烫,有些拿不住,手一歪险些要洒。 正巧一杯倒满,黎醒手快地托住了张深倾斜的手:「小心。」 黎醒并没有完全和他碰到,帮他稳住手就抽离了,就跟上次握手一样,既到了心意也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像蜻蜓点水,蝴蝶吻指,一切都刚刚好。 可被碰到过的皮肤,温度却比咖啡滚烫,高温不退。 黎醒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轻佻眼皮,深深望进他的眼里:「我说过的,深哥的每本书我都看过。」 第 5 章 有些人,单凭一张嘴就可以把人搅得没有片刻安心。 张深赋予过无数角色能说会道的本领,却赋予不了自己。他拿不准这是真话还是客套,单看神情和眼神,无疑是掏心的真话。可当作对象换成黎醒,年少成名的影帝,就成了难辨真假。 黎醒有着过人的演技,能把假的演成真的,想让人看到什么模样,就可以是什么模样,皮囊千变万化。 至少在张深眼里看到的是这样,黎醒嘴里总是有好几套话术,说的和做的永远无法一致,分明提出了请求,却不肯交付真正的自己,总是披着一层拒人于千里的皮。 如果换作别人,此时此刻应当如何回应才最妥帖? 咖啡变成了温热,张深一饮而尽,属于牙买加蓝山独特酸苦气味,在唇齿之间瀰漫。他举起手中空底的杯子:「谢谢你的咖啡。」 话音未完,被玄关传来的重重关门声淹没。 人还没来,声音就先到了:「黎醒,快给我看看昨天签完的合同!」 来人正是任少绛,他喊完这句话除下外套,侧头张望时看见了黎醒的身形,往里走着嘴还不停地念叨:「靠,你小子昨儿可把我喝大了,太阳都照屁股了我才起来,头疼的我早上起来上厕所都差点尿歪……」 任少绛话说一半,走进休息区发现不止黎醒一个人,还有个陌生但挺好看的男孩,就是这男孩满脸不好惹,又酷又拽的,眼睛扫过来跟能杀人一样,他赶紧收了声。 「咳咳。」任少绛以拳抵唇,两步走到了黎醒身边,眼睛盯着沙发上面无表情捧着本看的小孩,低着声音和黎醒咬耳朵,「这谁?你哪儿弄来的?新来的小明星?」 黎醒当即杵了任少绛一拐,疼得他立马弯了腰,抽了口凉气就要发脾气。结果黎醒对着他头顶,凉飕飕地补了句:「任总,这是张深老师。」 任少绛一肚子的火在听见这句话都消没了,比消防车救火都快。他缓缓挺起腰板,脑子里回想刚才进来有没有做什么失态的事儿,这一回想,脸都快绿了。 他在两人脸上打了两转,迅速反应了过来,走到张深面前,拿起了平时社交的那套:「原来是张深老师,看我这孤陋寡闻的样儿,主要是您长得真显小,像大学生一样。」 面前的人气儿都不喘,吐了好些字,好比加特林机关枪,一连串突突突个不停,闹得张深耳朵疼,他淡声回应:「任总好。」 第9页 「哎哎哎,可别。老师您就别打趣我了,我在跟您跟前儿不当什么总,黎醒这小子就是闹我,他胡来您别当真。」任少绛话密,语速又快,有着典型北京人的絮叨,「咱们现在签了合同就是一家人,您啊要是不介意,就把我当半个朋友,叫我声少绛就行。」 张深受着任少绛的妙语连珠,待他说话一换气儿,迅速接话打断:「好。」 任少绛神色还有点兴奋劲儿,说的还没尽兴,正想开口再唠点儿什么,黎醒快一步,语气低沉至极,像是蕴含着危险:「任总不是要看合同?我办公室里,去吧。」 话说到这儿,任少绛可是数人精的,再不明白什么意思就不是适合在这个圈子混了。他点到为止和张深客套了两句,上了楼。 少了话最多的,一楼又归于了平静,张深沉默地抱着本子写写画画,黎醒走到茶水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清理完咖啡壶后,率先打破了寂静:「抱歉。」 一句轻飘飘的话撞进耳朵,张深朝黎醒投去探究的眼神:「为什么道歉?」 黎醒背过身,倚靠着导台看不清神色:「我不知道任总回来,打扰到老师了。」 比从指间飞速转了两圈,张深眼神晦暗不明地合上本子,缓步上前走到休息区另一侧,和黎醒间隔着一个无法横跨导台。 他看着黎醒的背影,从置杯架拿起一个玻璃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很好的玻璃杯,透亮。」 杯子在手中转了一圈后,他五指霎时松开,玻璃杯从半空中失重,直直落到导台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随后顺着光滑的大理石台面翻滚摩擦。 黎醒闻声回头,玻璃杯正好滚到了他的面前,他拿起杯子,看向张深的眼神带上了不解,却还是下意识递迴。 张深接过,将杯子举到眼前,隔着透亮的玻璃看向黎醒,略带可惜的开口:「碎了一角。」 他移开手臂,捏着杯子对准脚下的垃圾桶,毫不犹豫地松开手:「再美的东西,在我手里不是完整的,我一概不要。」 张深毛病多,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要的东西必须是最完整的,无论是磕了边儿的,还是染了杂色的,多小瑕疵都不行。 倘若谁要是拿了残缺的东西给他,即使是他惦记了些许年,这世界上独一份的珍宝,他也是不要的。 与其将着瑕疵的珍宝握在手中,还不如退回一步,从远处就看个表面,内里如何,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张深要的,是无论好坏,必须完完整整是这东西一部分的,掺了其他以假乱真的也不行,东西如此,人也如此。 黎醒搭在檯面上的手骤然捏紧,开口时语气有些急,但嘴上还是不肯松:「深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如果拿不出真正的你,又何必要我来为你创作?」张深凛冽的眼神直逼黎醒的嵴梁骨,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戳人心肺的狠话,「我的创作不是川剧表演,不会变脸。」 黎醒霎时转身,对上张深强势的视线时,眸子颤了颤。他在注视下颇为艰难地开口:「你要我如何?」 「我要你扒开真正的自己给我看。」张深不会虚与委蛇说漂亮的场面话,所言所行逆耳刺心,可句句遵从本心,说来底气足,不愧自己。 黎醒紧绷的肩膀塌下,垂下头又不答话了。 「你的演技在电影里我领教过了,很优秀。」张深却没打算放过黎醒,用夸赞人的甜言蜜语,戳着他致命的穴道,「但这里不是荧幕,不是舞台,站在台下的是我,不是你要去迷惑的观众。」 「如果你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也不过是个不敢面对自身的胆小鬼。」 张深偏开头,窗外在此时下起了大雪,飘飘扬扬落的四处都是,这样的雪势不用半个钟头,积雪就会将一切痕迹都掩盖。 他果断地扔下了最后一句话:「那我不认为这样一个人的故事,拥有值得书写甚至投资的价值。」 话已尽,张深走回休息区装好自己的东西,现在走刚刚好,错位的时空理应归位,半个小时后,满城白雪不见痕迹。 他背起包,准备离开,刚迈出一步,远处飘来沙哑的声音:「真实的我,是怎么样都可以吗?」 「我要写的是你,怎么样的你,都是你。」张深站定,对着黎醒的位置一字一顿地坚定回答。 「好。」黎醒点了点头。 张深退回沙发上等后话,黎醒沖洗完双手擦干后,直直的朝他大步走来,到了沙发边儿才缓下速度。 黎醒到了和张深不过半臂的距离,在他双腿前屈膝蹲下,仰着头对上那双冷淡的眸子,压低声音说:「那就请老师,别从我身上移开目光。」 「看着我将自己,一层一层扒给你看。」 雪停了,日光挣扎着从厚重阴云里钻出,烧穿了阴霾,照向积了薄雪的地面,将碍事的雪花融成看不见的水。 光线透过落地窗,打了几束进屋内,从张深的角度看去,就像是黎醒身上镀了层光,耀眼至极。 张深没避开那道视线,吐出坚定让人有安全感的字眼:「我会一直看着你。」 黎醒站起身,黑影笼罩住张深,他顺应地答了句好,重新露出笑容,弯着眼睛,眉梢都带了喜色,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分明是背着光,黎醒半张脸都匿于阴影下,可展颜时还是闪到了张深的眼,是不曾见过的笑脸,纯粹又自然,可与日月争辉。 第10页 张深被感染了情绪,眼睛里也带了抹淡淡的笑意。他不是个受情绪控制的人,只要把该说的都说出来,事就算是过去了。 上午耽误了太多时间,把心里头的刺拔掉了,就该做点正经事儿了。张深是个正事儿当头的人,甭管是什么正事,只要是自己亲口答应的,就一定就竭尽全力完成。 简单地吃过午饭后,张深为了更好地创作剧本,又跟黎醒拟定了一些事情,顺便加上了个在揣摩角色期间,黎醒要对他有问必答的要求。 俩人经过几个小时的融合碰撞,张深将整个文章大概的剧情走向定了下来,他耳朵听着黎醒的话,手里握着笔飞速写着细纲,字迹都快飞起来了。 黎醒话音落下后,张深也已经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为这段文字画上了句号,手挪到了下一行上,头也不抬地问:「名字想好了吗?」 黎醒轻嗯了一声,说:「就叫《伢儿》。」 第 6 章 几天接触下来,俩人总归是稍微熟悉了点,能聊的话题多了许多,这是件很难得的事儿。 张深兴趣爱好很少,也就对文字和音符有点独特的喜爱,对别的一概提不起兴趣,就算有点兴趣,也就是到手边儿了摸摸,看不着了拉到的程度,算不上喜欢,更没法称之为兴趣爱好。 其实俩人就是个合作关系,就算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张深也能通过自己的观察能力,揣摩好这个主角,把这个故事写的出彩。 可黎醒不是这么想的,每天变着法和张深聊会儿,聊什么都行,就跟定时打卡一样。 时间久了张深也就习惯了,关系逐渐熟络,慢慢敞了心接纳,相处时没了平日的寡言少语,偶尔也会开个玩笑,胡诌两句。 张深按照往常一样,早起出门上千景门口接黎醒,这套流程他重复了许多遍,已经熟门熟路了。 开始的时候黎醒总是找各种藉口,后来也知道太扯,又硬不过张深的脾气,就干脆耍起赖了,凑到张深面前,垂下眼角一脸无辜样儿地说深哥,你就来接我不行吗? 张深油盐不进,心硬着呢,回绝的比谁都快,把大明星噎了个够呛,又窝一角演上了悲情可怜的角色,硬是仗着自己那张好看的脸说服了他。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艷阳高照,温度适宜,没那么冷,穿着大衣在路上走也不会觉得太冷。 北京的天气就这样,忽上忽下,要么冷的羽绒服挡不住风,要么暖的穿身单衣足够,尤其是白天晚上的温差,大的像在两个地区。 张深今天换上了薄棉服,穿得很休闲,毛衣牛仔裤和运动鞋,怎么舒服怎么来。 到了千景门口,黎醒果然已经等在那儿了,他今天穿了身暖色系,驼色风衣,高领白毛衣配上深色西裤,亮得很扎眼。 黎醒往那儿一站,双手插在风衣里表情懒懒的,见到车来了,立马直起腰往这边快走了两步。 「深哥,早。」黎醒每次一上车就是打招唿,这一套张深已经熟悉了,脱口而出了句早。 回完了话,起步车的时候张深想起了正事儿,用手指点着方向盘问:「今天什么计划?」 「唔。」黎醒系好安全带,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日期,一月十二号。他偏头,「深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张深疑惑地嗯了声,微微将身体倾斜,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待旁边的人顺着说下去。黎醒却没有继续开口,神神秘秘地来了句我给你指路。 张深答行,耳朵听着黎醒的实时导航,看着前方路线一脚油门蹿出去,起的太勐让车里的人都跟着往后倒了倒。 黎醒坐了这么多次张深的车,依然没有习惯张深开车勐的毛病,每次都能被吓一愣,不过心里倒不会像第一次那么没底了,恢復得也快些。 他回过神儿后幽幽嘆了口气,偏头问出了多日以来的疑问:「每回坐你车我都会缓一会儿,深哥,你开车一直这么勐?」 「凑合。」张深专注地盯着路,一本正经地开了个玩笑,「这几条道儿车少,在我这儿就跟f1车道一样。」 「那我可要坐好了,别飞出去。」黎醒边说边挺直了身体,右手死死把这安全扶手,略微认真地说了句趣话:「这么开车,驾照上的分够扣吗?」 正巧到了红绿灯,张深没忍住偏头看了眼黎醒,一脸真诚发问的样子,彻底把他逗笑了:「你不是逗闷子呢?」 黎醒噎了下,挪开了视线好像不大想说话了,直勾勾盯着红绿灯。直到绿灯亮了,车开出去了,才回:「没有,好笑吗?你这样开车我害怕。」 张深心说,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害怕坐车的。 他斜了眼副驾驶表现紧张,手脚无处安放的人,没把这逗人的话说出声,让这个话题沉下去了。 从这段时间的接触,张深确实发现黎醒每次坐车表现得都太紧张了,害怕不像是假的,更像是后遗症的应激反应,联想到黎醒曾说过自己不会开车,估计八九不离十是留下过心理创伤和阴影。 他想过为了角色的完善去询问,可揭人伤口这种事儿,他不爱干,也干不了,他有的是时间等黎醒慢慢说。 张深在黎醒的指挥下,左一弯右一弯的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到了延庆较为偏僻的一家福利院附近。 「到了。」车辆停稳后,黎醒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他抬起手指着福利院门前竖立的铁皮牌子,「就这儿。」 第11页 张深看了眼牌子上写的字,延庆儿童福利院。他有些意外:「福利院,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嗯,把车停门口就行,这里没人管。」黎醒指着门口的空地儿,推开车门时笑着打趣,「治安相对会差些,不过不会有人来这儿划你车的。」 张深紧随其后,下车锁门一气呵成,朝黎醒走过去时轻哼了声,满不在乎地甩了一句:「划了又能怎么样?」 「修车的钱我可不报啊。」黎醒戴好墨镜和口罩,往福利院前凑了两步,探头往里看。 张深跟着黎醒的动作往里看了看,这个福利院不大,前后占地加起来估计没有二百平米,站在大门口一眼能把里里外外都瞧透。 福利院很老旧,墙壁砖瓦泛黄,围墙上的铁网也生了锈,大门口立的铁皮牌子更是看起来有些年头。 就在张深打量着整个福利院的面貌时,保安室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穿了身有些皱巴的制服,看见两人后气势汹汹走了过来:「哎,你们干嘛的?」 保安可能见黎醒打扮过于奇特,戒备心直线上升,撂下这句话转身进了保安室,过了会儿就带了根电棍出来。 「周叔,是我!」黎醒一看,赶紧两步上前,隔着电动门摘下墨镜。 周叔愣了下,看清楚来人的样子后,嗐了一声,嘟嘟囔囔地把电棍塞到衣服里:「我当谁呢,打扮得那么神秘,你再晚说两句话我都要报警了。」 「我说小黎,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搞那么神秘?」周叔打眼看他,颇为不解的抱怨,「这儿又没什么人,认不出来你的,别每次都跟做贼一样,吓人。」 黎醒显然不认同,不服地回嘴:「我可是明星,你懂什么,这样低调。」 方圆百里就这么一个各色的,哪儿低调了? 张深在后面听得直嘆气,这什么脑迴路。 周叔努了努嘴,一脸的不认可,压根都不想接这茬,缓缓把目光投到黎醒身后的人身上:「你这次还带人来了?也是明星吗?」 黎醒也扭过头,张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往哪儿一杵,抱着臂,懒着脸,浑身上下透着股子傲劲儿,就差往脑门上打四个字生人勿近。 他朝张深扬了扬下巴,嘴角噙着笑问:「你觉得他像明星吗?」 周叔摸了摸下巴,盯着张深认真思索了会儿,结果还没思索个所以然,就让张深察觉到了,抬眸扫过来,隔着大老远,一眼把周叔看得直哆嗦。 他赶紧摆了摆手:「不像不像,哪家的大少爷吧。」 黎醒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行了,我今天来看看孩子们的,还不放我进去?」 「看我,聊忘了。」周叔拍了下肚子,哈哈大笑,赶紧打开了大门招唿两人进来,「来来,别站在外面。」 周叔把两个人带进门之后,没聊两句就回了保安室。 张深左右看了两眼,站到黎醒旁边和他并肩:「接下来干什么?」 「还有五分钟,等孩子们下课,去看看他们。」黎醒抬腕看了眼手錶,点了点錶盘说。 等下课的时间,黎醒领着张深在前院和后花园都逛了逛,两处都设置了娱乐区,供孩子们休息时玩耍,场地不大不小,足够了。 「保安和你很熟,常来?」张深停在一处滑梯前,说。 俩人相处这么些日子,说话聊天都没了头日的拘谨,氛围轻松了不少,聊起天来也极其随意,如久识老友。 黎醒摇了摇头:「偶尔,赶上在北京的时候会来。」 「北京福利院不少,你上哪儿做慈善不行,往这儿折腾。」张深用手抹了下滑梯边儿,再抬手半边手掌都带着层土。 黎醒说:「谁说我是做慈善来的?」 「那你干嘛来的?」张深低下头掸了掸手,问得很随意。 黎醒还未答话,下课铃声响起,紧接着一大群孩子从教室里沖了出来,兵分两路,一堆冲着前院,一堆冲着后院。 孩子们兴沖沖地跑过走廊抵达门口,头一个出来的小孩儿刚迈了两步,侧头看见游乐园附近站着两个人,有些胆怯地往后缩了缩。 后面的孩子不知所以,但是也跟着往后缩,胆大点儿的则倾着身子往,扒着头往外看。 张深和黎醒听见动静一回头,就看见入门的地方叠着四五六个孩子,后面还跟着一屁股尾巴,挺大一阵仗,不过张深一眼过去,小孩们吓得东倒西歪,叠好的人形塔也散了。 黎醒看着满地的孩子,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挨个拾起来:「看见我就送这么一份大礼吗?」 「啊,是醒哥哥。」被黎醒夹在胳肢窝的小女孩,蹬着腿闷声说,「醒哥哥好久没来了!」 黎醒把小女孩放在地上,蹲下身颳了刮她的鼻子:「小丫还记得我啊?说了多少次,要叫叔叔。」 小丫被颳得皱起了脸,嘟着嘴摇了摇头:「不要,哥哥太久没来了,我快不记得你了。」 「叔叔很忙的。」黎醒努力板正小丫对他的称唿,「你小夏哥哥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小丫听见这个名字,眼睛里的光黯下去了,垂下头没有说话。旁边稍微大一点的男孩认识黎醒,走过来小声说:「醒叔叔,上个月的时候,郭院长说小夏去好人家了。」 第 7 章 福利院的好人家有两种意思。 第12页 一种是被领养走了,找了好归宿,不求大富大贵,至少衣食无忧。另一种是离开了人世,不必再为此生而忧,轮迴道里转一世,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黎醒抓着小丫肩膀的手霎时松开,整个人天旋地转稳不住重心,直直的往后倒了去。他做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准备,但没想到张深会来扶他一把。 他仰起头,对上张深那双能看透人心,无论何时何地都坚毅的眼睛,一剎那就如同吃了定心丸一样。 「醒哥哥……」小丫看见陌生人,紧张地跑到黎醒的身侧蹲下躲着,扒着黎醒的大腿,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人。 黎醒低头就瞧见小丫一副害怕的样子,心里的愁绪淡下去不少,他指着身后的张深说:「小丫,这是叔叔的朋友,张深……」 「张深叔叔!」小丫立马站起身抢答,声如洪钟。 张深听小丫念完,先是看向黎醒,右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不大会儿后面无表情地偏开头。 黎醒慢半拍,扭回头的时候,就看见了张深的半边脸,本身就有高低之差,再加上逆着光,就更看不清表情了。 但黎醒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他无言,纳闷地问小丫:「你怎么想的?」 小丫又不说话了,说话还挺挑心情,不过倒是把成年人那套见人下菜碟摸得很透。黎醒不大乐意地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以后见到我也叫叔叔。」 「你是哥哥。」小丫又摇头。 黎醒说不过小丫,和她玩了会儿上课铃就响了,告别的时候小丫不高兴,假哭着说醒哥哥坏蛋,以后都不和哥哥玩了。 黎醒好一顿哄,哄好后小丫抱着黎醒的腿,又怂又乖地对着张深说了句叔叔再见,说完一熘烟跑进了楼道。 「这孩子。」黎醒无奈嘆气,「怎么就是不管我叫叔叔。」 张深笑了笑,没接话。 小丫一看就很信赖黎醒,对于这么大年纪的小孩,父母兄姐才是心里最重的分量,小丫和黎醒熟悉,玩得开,才愿意叫更亲切的称唿。 不过黎醒的表现很让张深意外,又不那么意外。最近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每天都能看见不一样的黎醒,都是真真实实的。 就如同此刻,黎醒混在这群小孩堆里,活脱脱像个孩子王,没有大人架子,不疏离,也没有刻意伪装,每一个反应都真情实意,说笑玩闹,包括那一瞬间的错愕与自责。 「小夏也是这里的孩子?」张深问。 黎醒身形一顿,情绪立马低了八个度,他脚尖调转了个方向:「去趟院长办公室吧。」 院长办公室在教学一楼最角落的位置,靠着窗户採光还可以,黎醒率先走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回应,又敲了好几次还是无人应答。 「没人,算了。」黎醒嘆了口气。 张深倚在窗沿上,侧头往外看,这个方向对应着的是福利院的后院,刚才他们活动过的地方,稍微探一探头,还能看清整个游乐区的全貌。 他用手指将窗户推开了一个缝:「你很在意小夏。」 黎醒往窗户边走了两步,微微弯腰撑着窗沿,窗外云层缓动,不停变幻。 一朵厚重的阴云游弋过来,遮住了透着微光的太阳,黎醒将窗户彻底推开,冷气袭来,他吐了口白雾:「是我捡到他,送到这里来的。」 张深搓了搓手指,菸瘾犯了,他从衣兜拿出烟盒问:「这儿能抽菸吗?」 黎醒瞄了眼张深拿烟的手,指了指对面墙上禁止吸菸的牌子:「很想抽?我带你去外面抽一根?」 「算了。」张深蹙了下眉,很快又松开了,他捏着烟盒,背着手两只轻扣窗台,「想聊聊吗?」 黎醒沉默地扫了眼张深,盯着他的下颚看了许久许久,才开了口。他说得不急不缓,声音被饱含的情绪染得有些沙哑。 小夏是去年冬天,黎醒途经延庆时在雪地里头捡到的,当时还下着毛毛细雪,虽不大但长时间下去,也足以埋没一个人。 刚捡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浑身疮痍,冻伤,打伤,满身布满青紫瘀痕,可这些青紫也掩盖不住他如雪的皮肤,在这样伤痕下,简直白的不健康。 如黎醒所料,医院检查结果下来,小夏身患急性白化病,本身抵抗力就差,又因长期的非人虐待,到医院的时候就只有一口气了,医院都说生命垂危。 黎醒不信,小夏也是个很坚强的孩子,治疗了大半年之后,小夏状态终于好了一点,能坐轮椅出去晒晒太阳了,医生都说这孩子命硬,以后会享福。 赶上那段时间工作忙,黎醒不能总往延庆跑,就托人找了家离医院近的福利院,拜託院长帮忙照顾,去年中秋的时候,小夏身体转好,办理了出院手续,在福利院和其他孩子同吃同住。 黎醒去过几次,发现小夏的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活泼了也开朗了,还有个粘人的跟屁虫妹妹,就是小丫。 张深没料到这个故事的起始结束,也知道了黎醒当时为何会露出自责的神情。黎醒这是把所有罪责归根到了自己的疏忽上,但生命并非事物,不会因为一个人能扭转改变。 他不会说让人宽心的话,只道:「这辈子太苦了,他摆脱了,下辈子会在一个好人家的。」 黎醒牵强地扯了下嘴角,将手掌印在玻璃上,喃喃道:「希望会。」 第13页 张深侧过身,垂眸将视线落在黎醒放在窗台上的手:「我以为你是做慈善,积德行善。」 「我没那么大义,也不是善心泛滥的人。」黎醒收回手,在窗户上留下了一个巴掌印,他看过来反问,「你失望了吗?」 张深否认:「偏僻乡区,能施以援手,你已经很善良了。」 「善良?」黎醒笑着摇了摇头,「这词不应该放在我身上,我从不是良善之辈,所做所求从来不纯,皆以目的为上。」 「那你帮小夏,又为了什么目的?」 黎醒沉默了,久到张深意外他不会开口回答这个问题时,他缓缓开口:「为补过错,求心安。」 离开福利院的时候,是下午最热的时候。正好赶上孩子们下了今天最后一节课,小丫听到黎醒要走的时候,颠颠地跑来,边哭边喊哥哥别走。 小丫很伤心,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如此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一样。黎醒心疼的不得了,抱着她说下次还会来的。 小丫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大吼骗子,紧搂着黎醒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说,小夏哥哥是骗子,他说下次还会来的,可是再也没来了。 张深难得有了劝孩子的耐心,他伸手擦了擦小丫的眼泪:「那你觉得黎醒哥哥是骗子吗?他骗过你吗?」 小丫陷入了沉思里,咬着嘴思考了很久,然后晃了晃小脑袋:「没有骗我。」 「那这次也不会骗你。」 「小丫,过年的时候叔叔来接你,带你去玩好不好?」黎醒捏了捏小丫的掌心,贴在她耳朵旁悄声说,「也带着张深叔叔来,好不好?」 小丫痒的缩了缩脖子,咯咯笑了起来,说好。 安抚了小丫,告别周叔,两人坐上了返程的车。 闹腾了一下午,大冬天里还出了身汗,尤其车上空调一开,就更热了。张深摇下了点窗户,和一辆车擦过时,敏锐地嗅到了烟味儿。 不闻见还好,这一闻到,张深刚压下去的菸瘾又被勾上来了。他左手打着方向盘,右手从扶手盒里翻烟,动作利索又熟练,很快捏起了一根烟。 手臂刚抬起来,就被人轻轻压住,两指之间的烟也被顺走了。 张深用余光扫了一眼,没有起伏的开口:「还我。」 黎醒夹着烟地指头晃了晃:「开车不抽菸。」 「不抽,我叼着。」张深表情不变,回。 黎醒还是不给,张深懒得争执,到了弯道处,两手抓着方向盘勐的一打,差点没把黎醒甩到和车窗来个亲密接触。 「深哥,这算不算报復?」黎醒撑着车门坐直身体,回问。 张深面不改色,否认刚才的故意为之:「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对,应当遵纪守法。」 「你好像很喜欢抽菸,有瘾吗?」黎醒低垂眼眸,把玩着手中那支烟。 张深轻敲着方向盘,连过了三个红灯才说:「有压力和烦恼就需要烟来缓解,我的良药。」 「这么说,倒是有很多烦心事了。」黎醒歪了歪头,「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写作就是我最大的烦心事。」张深眼睛都没眨,回得很快,「你真想帮我的话,就别催我交剧本。」 黎醒表情凝固了一瞬,说:「那恐怕这段时间,你需要多抽几盒烟了。」 烦了。 张深拧起眉毛,更想抽根烟顺顺气了。 两个多小时后,黄昏降临,城市被染成了橘红了,车稳稳停在了千景的门口。黎醒和张深分别,下车时特意嘱咐了句:「深哥,车上别抽,回家了再抽。」 张深最忌别人管教,越管着越不听,他不耐烦地沖他摆了摆手,就差说句多管闲事。脚踩上油门时,他偏头看了眼扶手盒里躺着的烟,没有伸手去拿。 黎醒在千景门口没进去,反而在路边伸手打了辆车,车门紧锁,暖气将他包裹:「师傅,南楼。」 第 8 章 南楼在长安街往西,是最着名的老北京菜馆之一。 黎醒今天大早起就收到了任少绛晚上的约饭通知,弄得还挺神秘,问干嘛去也不说,就说想吃南楼的菜了。 他拿任少绛没办法,这人对熟悉的人办事太由着性子,定好了吃饭,就算是暴风雨龙捲风,那也是不能缺席的。 墨云逐渐盖过晚霞残阳,直到将它彻底吞噬,只余一片无垠夜空。 一个半小时后,计程车停在了南楼的门口,这是栋古典的建筑,碧瓦朱甍,在夜色仍旧熠熠生辉。 今天很热闹,南楼宾客如云,大门口往里看上一眼都乌泱泱的。 这儿人杂,黎醒怕人认出来,捂得严严实实才往里走,迎头遇见服务生报了号,被领着去了四楼正对十字街道的雅间。 红木圆桌,能容十几个人的大小,任少绛已经等在那儿了,倚着窗户一站,背对着满桌冒着热气的佳肴,透过细小的窗缝,看楼下车水马龙。 「我当您贵人多忘事,不打算来了。」任少绛从裤兜里掏出手,将窗户轻轻扣好,走到圆桌前随便拉开了一个椅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坐,随便点了点儿你爱吃的,不够一会儿再加。」 黎醒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了,又实在饿得紧,也不客气了,拾起筷子就往嘴里夹菜,嘴里咀嚼着还不空闲:「任少今天找我什么事儿?」 第14页 「滚蛋。」任少绛对称唿恼了,拿胳膊肘杵他,「少给我添堵,任少是你叫的吗?」 黎醒被杵着的手一抖,差点没捅着自己,他嘶了一声,捏着嘴两侧,赏了任少绛一个不爽的眼神。 「哎,捅着了?没事吧,来,哥给你看看。」任少绛笑着打了个哈哈,动手就要去掰黎醒的嘴,真把人快整急眼了才停手。 「吃你的饭吧。」黎醒气急败坏,往旁边挪了一座儿,把两人中间的位置空出来。 任少绛装傻,嘿嘿笑了两声,连吃了好几筷子菜,才重新捡起话茬:「你最近和张深老师磨合得怎么样?剧本什么进展了?」 黎醒夹了块红烧肉,裹进嘴里,含煳道:「还可以。」 「老师好接触吗?我看他挺不好惹的。」任少绛吃饱了,放下筷子想点根烟,刚拿出来看见黎醒还在吃饭,又默默塞回了烟盒里。 黎醒拆台:「比你硬气的,你都觉得不好惹。」 「这回真不是,我觉得他挺刺儿的,怪不得这么神秘。」任少绛摆着煞有介事的模样,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按理说这么牛的作者,报纸採访能少吗?他可从来不去,拿奖都不亲自去,以前觉得他低调,见了真人我算是知道了,是没人敢硬请!」 「那又怎么样,现在不是跟咱们合作了吗?」黎醒擦了擦嘴,往椅背上靠了靠,微微偏头问。 任少绛一拍手,指着他说:「哎,说这儿我就来劲了,我特想知道你是怎么说服张深老师的,上次找你撞上了老师,分开之后一直也没找到时间,咱俩还没来得及细聊呢。」 黎醒十指相扣,没立马回答。 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因为他也是稀里煳涂的,从张深答应,到现在两人逐渐熟悉,他浆煳一样的脑子终于清明了点。 可他还是想不通,张深那么优秀的作者,只要紧咬着牙关,版权又何须给出,还要卷进泥潭一样的娱乐圈里,沾一身铜臭气。 张深这样的人,应该最不愿意捲入这种烂泥沟一样的地方,不卖版权凭他的能力,只会更加出彩。 黎醒摸着桌沿,有些想不明白。他晃了晃脑袋,想不通也没关系,只要现在一切都向着正轨在行驶,就足够了。 「哟,后天夜半有流星雨。」任少绛翻着手机的热搜头条,拍了下黎醒的肩膀。 黎醒问:「后天晚上?」 「对,微博热搜写着的,后天十二点左右将会有流星雨……」任少绛说,「持续到两点呢,一点多钟达到极大,一年一次,多难得啊。」 任少绛感嘆完,又跟想起什么似的,不长记性地又杵了黎醒一下,收到一记眼刀才提议:「咱俩开车去郊区看啊?明天就去,正好上平谷,之前你不说那儿有个很不错的农家乐吗?玩一天农家乐,隔天就看流星,自在两天,行吗?黎大明星。」 「不去,有事儿。」 黎醒不卖面子,不过还是很认可任少绛的提议。他心里一动,打开手机,从热搜将天文预报仔仔细细看了遍,确认是后天夜半会有流星雨。他划开通讯界面,点进置顶备註老师的简讯窗口。 刚打下两个字,觉得有些唐突,转而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他删除打下的字,重新编辑了一段,点了发送。 -深哥,你家地址发我吧?我明天去找你。 这条简讯不出意外的石沉大海了,黎醒将手机静音,用力按下电源键揣到了兜里,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来了快一个小时了,吃得也差不多了。任少绛点了根烟,喷出了一口烟雾,提议道:「回去也睡不着,难得在北京,跟我出去玩一圈?」 「不,送我回去。」黎醒闻到烟味儿皱了皱眉,用手挥了挥空气。 任少绛见他那矫情样儿,草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把烟掐掉了:「你这不能闻烟味儿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克服?」 「下辈子。」 「毛病,真矫情。」任少绛烦他,「真闻不了烟味儿人还往酒吧里蹿,你是不是专门欺负我呢?」 黎醒不想提那段堕落的过往,斜他一眼,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混样儿看着就来气。 「烦人玩意儿。」任少绛嘆气,「走,我送你回去。」 一上车,黎醒就头抵着车窗,开始昏昏欲睡,不仅没把任少绛的废话放在心上,连耳朵都不过了。 任少绛气笑了,勐地拍了下喇叭,尖锐的长鸣总算让副驾驶的人动了动,黎醒捂着耳朵坐起身子,问:「大半夜这么大动静干嘛?扰民。」 「我嫌刚才那车聋,叫半天不挪地儿,刺激刺激他。」任少绛耸了耸肩,指桑骂槐。 黎醒无言,刚要躺回去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他眉眼间染了抹不耐之色,没什么好脾气的打开手机,结果看见发信人,眉头一松,立马哑火了。 -雅云山庄·天韵z1。 张深发来的简讯很简单,就附上了地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甚至没有问他去干什么。 黎醒捏着手机,望着那行字有些出神。 「你刚还没回我呢,明天到底什么事儿,比和我去看流星雨还重要。」任少绛不依不饶,逮着个空子就要个回答。 黎醒被问烦了,锁下屏幕,随口道:「雅云山庄。」 「哟。」任少绛露出意外的神色,用余光看了黎醒两眼,「干嘛,要去哪儿买房?」 第15页 没等黎醒答话呢,任少绛又自说自话接了茬儿:「那片地儿是好,僻静,环境也好,但是买这片地儿的本身都是有点来头的,可不太好买啊。」 黎醒听见有点来头,偏头问:「怎么不好买?」 任少绛打了个转向灯,说:「你不常在北京圈里不知道,雅云是世越圈的一块地,当初想做度假山庄,后来改建了独栋,但是占地面积小,房子少,是私盘不对外销售,能拿到哪儿房子的,可都不是普通人。」 黎醒对北京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不清楚,也不爱去探究,他所知道的都是任少绛这位名副其实的富家少爷告诉他的。 世越他听过,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房地产集团,北京起码一半地是他们开发的,别的城市就更不用说了,只要稍微接触点地产行业,都能知道这个龙头一把手。 「那让你任少帮帮忙,能不能给我弄一套来?」黎醒问。 任少绛摇头:「够呛,这么喜欢哪儿的房?要真喜欢,到时候哥给你找找门路。」 黎醒没答,压下心头的错愕,还陷在那句够呛里。任家可是娱乐圈最大的资本,连任少绛都说够呛的地方,到底是什么人能往里住? 黎醒紧锁着眉头,看向车窗外,落于夜幕本就漆黑一片,隔着防窥玻璃膜就更加模煳不清,连路灯的光晕都是模煳的,看不真切实际的模样。 他垂下眼睑,手指扫过窗上凝雾,拂了一层冰凉湿意。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明天还真是不能去玩了。」任少绛突然坐直了身体,微微偏头语调添了抹严肃,「明天把你的事儿也推了,跟我去参加个生日宴。」 黎醒挑了下眼皮,油盐不进的样子说了句不去。 想都不用想,能让任少绛提上这股劲的,八成又是什么富人圈聚会,他不爱去这种地方掺和。 「这次你得跟我去,算工作,不能推。」任少绛目视前方,不像以前由着他,颇为强势地吐了一句话。 黎醒终于拿正眼看了看任少绛,看他表情却是很严肃,确定不是煳弄自己才点头:「行,明晚?」 「对。」 第 9 章 张深回家的时候将近九点了,回来的路上正好下班点,赶上堵车不说,绕远走条清净的路,结果还碰上了交通事故,让人追了尾。 他是不爱折腾这种事儿的,但是交警敬业,撞车的车主又实在良心过不去,两人硬是拉着他耽误了快三个小时才把这档事解决完。 协商处理事儿的时候,接到了好几通电话,张深正焦头烂额,烦着呢,没接,不大会儿又收到了黎醒发来的简讯。 他左右耳朵都被交警和车主占满了,交警那头儿又催得紧,实在空不出脑子想这条简讯的意思。 被强迫着折腾了一大圈后,张深终于在交通事故书上籤上了字,事情算告了一段落。 走出交警队的时候,张深感觉脚底都发飘,摸手机看时间的时候想起了黎醒还发了条简讯,是来问他家里地址。 赶上他脑子不清醒,神经一抽就把地址发出去了,开车走到半道才琢磨过劲儿。 张深不喜欢别人去他家里,认识多少年的朋友都不行,能去他家里的人,一定都是堪比亲人的存在。 想着这件事,张深开车都感觉心不在焉,脑子很乱,不知道这条消息发出后该怎么补救,是再发一条别来了,还是明天一大早就蹲门口,把人拦外面? 无论哪一个,都显得挺刻意的。 正绞尽脑汁思索呢,又一条简讯进来,赶巧遇上了红灯,他打开手机一看,黎醒说明天有点事不来了,也不用见面了,后天再来。 看完简讯,红灯正好也过了,张深将手机一扔,撇到了副驾驶上,他神情没变化,脚踩的却比平时更勐了点,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心里藏着事儿时间过得就快,张深都开到家门口了,还后知后觉的,直到眼睛扫到屋子灯开着,才勐地醒过神。 家里的灯怎么开着?走的时候忘记关? 不可能,他从来不开主灯,又怎么会忘记关灯。 是有人在他家里,想到这个可能性,他面色一冷。 张深把车停到车库里,拎着车钥匙走到大门口,低头将手贴在门上,随着指纹识别成功的声音,门锁咔嗒一声,打开了。 他将车钥匙塞进裤兜里,单手插着兜推开门,舌尖抵着上颚,已经想好了怎么和来人交流了。 过了玄关处,就是宽敞整洁的客厅,很简洁的风格,一水单调的黑白灰色,像没有人烟气一样,死气沉沉。 黑色沙发上,一位身着西装的男人双腿交叠坐在那儿看手机,手机的白光照在男人脸上,清楚照出他的模样。 他长着一张多情勾人的脸,狐狸眼微垂,看起来挺温情的,实际上有八百个心眼,精明着呢。 门关上发出声响,沙发上的人抬起头,看见张深立马站起身,把手机砸在沙发上,眉毛一横,抱着胳膊就开始发火:「张大少爷,我现在也联繫不上你了是吧?」 看清楚是谁在家里,张深松了松神经,将紧握车钥匙的手从兜里掏了出来。他挨了骂也不觉羞愧,背过身,弯腰,换鞋。 「你是卖版权去了,还是把自己卖了?」 指责声没停,从一开始的气急到后来咬牙切齿,听语气像是恨不得动手给他来两巴掌。 第16页 张深听过无数遍,习惯了。 这人是简忆出版社的社长,他的顶头上司,也是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髮小,谈鸣叶。俩人虽然一同长大,但谈鸣叶比他大五岁,和他玩得来,聊得开,没有年长人的架子,只是把他当朋友一样对待照拂。 张深换好鞋,直起腰不咸不淡地扔了句:「要撒泼就滚出去。」 「真是服了你了。」谈鸣叶被气得脑袋疼,按着太阳穴,「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倪千说联繫你好几天联繫不上,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着急我就过来了。」 「看完了,人没事,走吧。」 张深穿过客厅,从厨房接了杯水,站在谈鸣叶身后咕咚咕咚两口,全灌了下去。忙叨这几个小时一口水都没喝上,他渴得嗓子都快冒烟了,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谈鸣叶气笑了,骂他:「混玩意儿。」 张深不当真,俩人一直这么相处,骂归骂,闹归闹,坐一起了什么事儿就都搁下了。他撂下杯子,走到谈鸣叶身边一坐,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包烟,抽了两根,递给旁边人一根。 谈鸣叶给了张深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接过烟点上火,叼在嘴里:「听倪千说,黎醒工作室不是买《偷光》的版权,是让你去给他们写剧本是吗?」 张深菸瘾犯了一道儿了,勐吸了两口,吐着烟圈说是。 「要求还不少。」谈鸣叶不太爽,抖了抖菸灰,「倪千说什么你都听,你好好写的书得了,往娱乐圈里掺和什么,那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大染缸!」 「前两天我是不在,我要是知道这档子事儿,我绝对不能让你签了这事儿。」谈鸣叶抽完一根,越说越气,碾了烟转身和张深脸对脸,「违约金多少?赔了去,告诉他们版权归我管,我说不卖谁来也卖不了。」 张深面上带笑,不说话,抽完最后一口烟,靠近谈鸣叶吐了他一脸。 谈鸣叶怒了,朝着张深的胳膊就是一巴掌:「犯什么毛病?跟你说话听见没,卖版权就算了,还让你去写剧本,别人提意见就提了,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想的,还真同意了?」 张深不给正眼,心虚,没好意思说还挺自愿的。 谈鸣叶不知道他是黎醒的粉丝,更不知道他早就为黎醒写过书,他没说过,也不想说,这是他和自己的秘密,谁也没资格和机会知道,本人也不行。 张深知道谈鸣叶是关心他,所以才主动开口想解围,不想他卷到娱乐圈里,这么多年来,不卖版权这事儿,除了他自己死咬着牙不放,其实谈鸣叶也拦了不少。 最开始版权盛行那会儿,张深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谈鸣叶就从头上掐了不少,回绝了不少影视公司,谈鸣叶先斩后奏,办完了才来和张深说这事儿。 那天谈鸣叶喝了酒,拉着他说小深,你安静写你的书,就随着你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想做的事儿,谁敢逼着你做我都不让他好过,我给你顶着。 其实就算没有谈鸣叶顶着,张深也不可能掺和进去,没人敢逼着他,也没人逼得动他。 不过张深还是很感谢谈鸣叶的顾及,这么多年出版社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谈鸣叶亲自过的,再不济也有倪千帮衬,俩人为他平了很多纷扰和麻烦,真正还了他一个安静的写作天地。 「想尝试另一种写法。」张深睁眼说瞎话,胡诌。 谈鸣叶半信半疑,十分困惑:「给别人写剧本是什么新奇写法吗?干什么都得受制于人,都没有自由和发挥空间。」 张深哑口,接着编:「想试试受制于人能不能写出好东西。」 谈鸣叶还是疑:「都恨不得让人摁着手写了,能写出什么好东西?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娱乐圈里的弯弯绕绕,厉害着呢,听我的,这事儿咱不掺和。」 张深说不过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我已经决定去了,你别管了,什么样儿地方,我走一圈就知道了。」 谈鸣叶瞪着眼睛低骂了一声,深知张深的个性,这人决定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 他劝不动,又实在气得紧,随便抓个人就泄愤:「回来我必须教训倪千,跟她说了多少回了不卖版权不卖版权,怎么就是不听,非得上赶着望你跟前递,现在好了!」 骂完还不解气,谈鸣叶拿着沙发靠垫出气,打了几拳之后才顺了心。他重重吐了口气,问:「什么时候进组?去哪儿拍?」 张深从脑子里搜索一下时间和地点,回话:「二十四号,去湖北。」 「湖北?那么远,不去影视城吗?」谈鸣叶意外。 张深摇头,回了句不清楚,人家怎么安排,他怎么去。 谈鸣叶闻言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想起今天来还有件事儿,用膝盖碰了下张深的腿,阴阳怪气:「明儿什么日子,张深老师这几天写剧本,没给忙忘吧?」 张深低骂了句滚,然后说知道。 明天是谈鸣叶生日,他一直记着呢,两个月前就托人寻好了礼物,一直搁在家里,还准备明天带着东西,去登门拜访呢。 「没忘就行。」谈鸣叶哼了声,心情好了点,又说,「明天不跟你过了,谈彦非要撺个局,这是拿我生日当藉口呢,估计又是鸿门宴。」 张深知道京圈里那点子事儿,不贊同,也不参与。他皱眉:「他自己没生日?」 第17页 「谈彦你还不知道?他恨不得把全家人生日包办了,拿这个来当他宴请名流权贵的藉口。」谈鸣叶自嘲一笑,「你不爱来这种地方,别来掺和,晚点忙完,我带两瓶酒来,咱俩喝一杯就算过了。」 张深还是不太满意这个决定,闷闷地嗯了声:「别带了,家里还有几瓶好酒没开呢。」 「你什么时候藏的?」谈鸣叶说。 张深说:「前年过年从老宅顺回来的。」 「顺?」谈鸣叶呸了声,「明寻给你的吧。」 张深显然不想进行这个话题,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明天几点?什么地方。」 「晚上七点,九鹭间。」 第 10 章 五六点的时间,是北京交通最堵车的时候。 黎醒坐在任少绛副驾驶,看着前面龟速挪动的车,耳边传来有节奏敲击方向盘的声音,他不用扭头,都能感觉司机现在有多烦躁。 在任少绛第三次抬碗看点的时候,黎醒忍不住动了下脑袋:「咱们去哪儿?还多久。」 前面终于动了点大地儿,任少绛可算过了最艰难的一个红灯十字路口,他打着方向盘右转:「去九鹭间,过了这段就好走了,估计二十分钟能到吧。」 黎醒点了点头。 那确实过了这块就好走了,九鹭间是顺义一片挺好的度假山庄,环境很好,最重要的是安静,保密工作不差,旁边还有独栋度假别墅,很适合办宴会或者聚会玩闹,娱乐圈里挺多明星都爱去哪儿扎堆的。 如任少绛所言,用了不到半小时,俩人就抵达了九鹭间一处别墅。他们去的时候门口已经停了挺多车了,个个都是豪车,看来过生日的人派头不小。 任少绛刚找地儿把车停好,电话就打来了,他接起来说了几句话,和黎醒说了句等会儿。不大会儿,一个身着蓝色礼服的男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男人长得精明狡黠,一看就是只老狐狸,他走近看到黎醒时眉头微蹙,招唿都没打直接往任少绛面前走。 任少绛喊了声:「二哥。」 来人是任少绛的亲哥哥,娱乐圈最大传媒集团创远的现任执行经理,任之涣。要说现在娱乐圈最横的资本家是谁,那无疑是任家,无论是钱财还是资本,都够格。 人家不打招唿,但黎醒不能装没看见,毕恭毕敬地朝任之涣问了个好:「任总好。」 任之涣扫了他一眼,没什么感情的嗯了声,然后拉着任少绛走到了一旁。兄弟俩人谈话没那么多顾及,怎么直中要害怎么说。 任之涣凉飕飕地说:「我让你来,你带着黎醒过来干嘛?」 「不是你说有工作?」任少绛不理解。 任之涣咬牙切齿,一副你真是没救了的表情,嘆道:「我是带你带这儿露脸认人的,你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吗?就带着黎醒往里头扎!」 「你只说是工作,我怎么知道干什么来,我以为就娱乐圈里那点事儿。」任少绛无言,心里也来了火,但他多少还是个明事理的,脑子也不傻,压低声音又问,「今儿排场不小,谁的生日?」 任之涣也低声,俩人咬着耳朵说:「谈家二少。」 任少绛听得心里一惊,这京圈里的谈家,不就只有世越集团的谈家了? 他明白过来劲儿了,知道今天这场合不简单,估计少不了京圈里的公子哥和名流权贵,露脸认人是一回事儿,可别说了不该说的话,引火烧身。 「现在明白了?」任之涣见他一脸醒悟,用余光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黎醒,嘱咐道,「行了,带都带来,这场合估计也有些请来的明星,你告诉黎醒,这儿不是娱乐圈,不是那些小门小户的资本,性格要收敛点。」 任少绛可是个精,心里明镜一样,知道其中利害,点头说行。 俩兄弟聊完,任少绛走过去跟没事儿人一样,领着黎醒仨人往宴会厅的方向走去,往那边赶路的时候,他故意放慢脚步,拉着黎醒在后面说了几句话,把该叮嘱的都叮嘱了。 黎醒好歹也是娱乐圈里摸爬打滚出来的,脾气是个性了点,但起码的人情世故还是明白的,无论什么派头的人物,他在这种场合上都不会太出格,不给自己惹麻烦,也不去给任少绛惹麻烦。 复式的宴会厅富丽堂皇,穹顶上悬挂着剔透的水晶吊灯,辉煌灯光打在上面,折射出斑斓光点,夺人目光。 里头已然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黎醒打眼一看,都是些眼生的面孔,没一个认识的。在这种场合上,他就只能努力把自己藏于人群,做个没名没姓不起眼的人。 这不是难事,他本来如此。 任之涣认识的人多,带着任少绛在四处认人,黎醒不跟上去自讨没趣,拿了杯香槟,跑到靠窗人少的地方,倚着窗户看人来人往。 黎醒品尝得很慢,他不喜欢酒精,尤其是清醒的时候,对酒精极为抗拒。他小口小口抿进嘴里,半杯酒下肚,主角还未登场。 「大明星怎么一个人喝酒?」 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黎醒反应了片刻才转身,按道理这种场合应该没有认识的人才对,仔细一想也正常,他不认识别人,不代表别人不认识他。 身后站着个穿了身绿丝绒礼服的男人,五官和神态看起来有些眼熟,但黎醒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第18页 他掩饰疑虑,举杯示意:「你好。」 「别客气。」男人眼睛里含着笑,往前走了一步,举着红酒杯和黎醒碰了下,两杯相撞发出轻响,他朝人群颔首说,「你也往这种场合扎堆?」 黎醒不傻,举杯咽了口香槟,用杯子遮住自己脸上神色,淡声回:「什么场合?挺热闹的,我来蹭饭,也来送礼。」 男人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偏过头不答话,也喝了口酒,紫红酒液顺着玻璃杯滑进唇缝,喉结跟着滚了几下。 黎醒眯着眼睛,脑子里忽然闪过了几个画面,想起这人是谁了。他弯了下嘴角,「社长您呢?是来做什么的。」 来人正是谈鸣叶,他听了这话哈哈笑了两声:「认出我了?可以啊,没少看我的採访吧?」 「嗯,关注贵社很久了。」黎醒点头,实话实说。 「关注我,还是关注我们张深老师?」谈鸣叶晃着酒杯,故意道,「能拿下我们张深老师的版权,你们工作室也不简单啊,给了什么好处?把我们王牌都给拐走了,回来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黎醒心眼不是白长的,知道这看似随口的无心话,其实是从他这儿问话来了。他跟着装傻:「就正常谈下来了,张深老师可能是看我合适吧,版权这东西,也讲究一个缘。」 「说得也是,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拿到张深版权的。」谈鸣叶敛下神情,深深看了黎醒一眼,将杯中酒饮尽:「希望是段良缘,不是孽缘。」 他说完话,将杯子放在吧檯上,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我还有事,就不和你一起喝酒了,过会儿见。」 黎醒说好,目送着谈鸣叶慢慢走远,匿入无人经过的暗处。 他站在原地,嚼着孽缘那句话,心头总觉得不是滋味。他嚼得眉头紧蹙,莫名烦闷,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你小子躲这儿呢?」任少绛走过来松了口气,「我找了你半天,快急死我了。」 黎醒把杯子放好:「急什么,我有分寸。」 「一会儿开宴了,跟我过去。」任少绛扯了扯黎醒的衣袖,叫他跟上。 宴会厅的中心厅内堆满了人,一不小心就会碰上,撞上。黎醒躲在任家两兄弟背后,听着他们交谈,说这位是谁,那位是谁,什么身份,眼神也会不由跟着投过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蜿蜒的楼梯上走下来两个人,宴会厅鄹然安静下来,连窃窃私语都消失了个干净,黎醒缓缓抬起头,看向楼梯。 那两人满身贵气,其中一个是黎醒不久之前还见过的人,简忆出版社的社长谈鸣叶,另一个不认识,但两人模样相仿,看样子比谈鸣叶年长几岁,应当是兄弟。 这种场合之上,唯有宴会之主,且还是身份不俗之人,才会在让人声鼎沸的宴会厅熄火,令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他们身上。 黎醒很明白这些,但对象换成了一个他认识的人,脑子就有些转不过来弯了。 寂静的大厅随着那两人走下来,恢復了常态。任少绛也找回了声音,略带讶异地压着声音和兄长说私话:「绿衣服那人我认识,简忆的社长,他怎么……」 「你是说切蛋糕那个?」任之涣抬了抬下巴,对着站在大厅中央举刀切蛋糕的谈鸣叶说,「他就是这次生日宴的主角,谈家二少,谈鸣叶。」 任少绛也一副受到打击的样子,很不可思议的粗鲁了一声:「他是谈家二少??」 「嗯,后面红衣服那个,是世越现在的掌事,谈家大少,谈彦。」任之涣交代完话,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弟弟,「跟我过去,露个脸,见个礼。」 黎醒更是满腹的不敢置信,谈鸣叶是世越集团的二公子,这是何等不凡的身份。他不惊讶谈鸣叶如此地位,还要脱离家庭,自己噼开一条路走,这种的多了,任少绛就是其一。 他惊讶的是,曾经那些传闻。 谈鸣叶在早年出任社长的同时,还曾经是张深的编辑,从那些採访,代领奖项的发言,能看出来俩人关系很好。 若谈鸣叶是世越二少,京圈里的贵公子,那和他关系不差的张深,又是什么身份呢?是也不凡不俗,还是只是因为才华,被格外器重呢。 「黎醒。」 思绪被扯回,黎醒顺声音扭头,不远处任少绛朝这边招了招手,身边站着似笑非笑的谈鸣叶,两人齐齐沖他看来。 第 11 章 黎醒将乱七八糟的杂念压下,拿出招牌笑容钻进人群,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杯红酒,融入热闹的宴会。 他驻足,在任少绛的介绍下,目光落在谈鸣叶身上,重新打了个招唿:「谈少,生日喜乐,岁岁安。」 「真够客气的,把我当外人了。」谈鸣叶冲着任少绛打趣,俩人互相拿话点黎醒,点完了又说,「刚才说过一会儿见,你看,确实没过多大会儿吧。」 任少绛眼皮一跳,转头瞪着黎醒,佯怒:「合着你刚才遇见谈少了?怎么没跟我提起,这是看我笑话呢。」 「没有这事儿。」谈鸣叶顺话往下走,「偶然遇见就聊了两句,问问他是怎么拿下我们张深老师版权的,这不,我前两天没在出版社,这事儿都没问我,我也是好奇就顺嘴问了问。」 任少绛能听不出这话的意思吗,这是问不着那边,来这块审他们了。看这样子和态度,估计是不满意版权卖出去的事儿,拿话点他们来了。 第19页 但现在版权已定,马上要开机了,哪儿能说撤就撤。 任少绛打了个哈哈:「谈少,我跟你交个底吧,这事儿我这个合伙人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我跟你一样好奇,你说这俩人是怎么就把版权这事儿给定了?也是挺有缘的,让我们赶上头一份。」 「嗯,看来你们工作室,挺讲究缘分这事儿的。」谈鸣叶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正巧赶上大哥谈彦叫了,他指了指那边,歉意道,「先失陪,你们玩着,别拘谨。」 谈彦站在楼梯口,身旁站了位长相极为优越的男人,远远看一眼,都能察觉他浑身透着矜贵的气质。谈鸣叶走过去,笑呵呵地和来人说这话,几人边说边一起往楼上走。 男人被谈家两兄弟遮住,半点也看不清了,黎醒琢磨着刚才晃过的侧脸,盯着那个方向眯起了眼睛,他好奇地开口:「刚才来的那个人是谁?」 「谈大少旁边那个?」任少绛伸长脖子看了看,一脸你真会问,压低声音说,「这人,来头不小,恆印你知道吧?他是恆印现任董事,张明寻。」 恆印谁人不知道,在街上喊一句,老百姓们都知道的集团。 不光是这么简单,恆印张家还是北京首富,祖上富了不知多少代,实打实的贵族,就连如今闻名的谈家,都是比不上的,各方面都差上一截。 黎醒思及此处,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和谈家深交的张家。 但很快,他又否决了,张是个常见的姓氏,北京城里姓张少说几十万人,大街上随处都能碰上一个,即便认识,也可能只是碰巧。 他想继续问,还没张口就被任少绛打断。 任少绛没那么关心这些大人物,即使露个面,人家也不会太把你装心里,本质上还是没什么交集,顶多从素不相识,变成见面能聊两句的关系。 他现在更想吐苦水,刚才谈鸣叶一走,他就憋不住话了,要不是黎醒问话,都不会耐着性子待这么一会儿,现在可是等不了了。 任少绛拽着黎醒到窗边底下:「来者不善啊,这谈二少和张深老师什么关系?怎么对手底下作者这么护短。」 「我怎么知道。」黎醒正想着事儿呢,没想明白,回的也是不大好脾气。 任少绛看他这样儿,知道犯脾气了,瞪出个大小眼,说:「你是不是让他挤兑生气了?别过心,这些贵公子们都这样,不会说个人话,管不住手下人卖版权,上我们这儿兴师问罪有什么用?」 「我看你挺生气的。」黎醒平稳地回,一点起伏没有,压根不像生气的。 「……」任少绛一琢磨,也没否认,不大爽地说,「我确实有点生气,你说这算什么事儿?我哪儿知道他们出版社都什么流程,卖个版权编辑点头不就行了,他一个社长等着赚钱就得了,掺和这个干什么?」 黎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就像刚才说的,版权已定,跑是跑不掉了,估计也就是借着身份,来点他们,施压来的。 他现在没心思想这些,心里头乱得很,冒尖的线头纠缠在一起,打成了死结。 黎醒看向窗户外面,已经入夜了,今夜月亮不够圆,残缺的只剩一个小角,就跟俗世里的变换一样。 张深在阳台看了快一个点的月亮了,从刚冒出云层时的淡淡微光,一直看到现在高挂半空,辉光熠熠。 虽是残缺弯月,散发的光却不输满月,仍旧夺目。 张深看了眼桌子上摆好的酒,墙上的钟表已经走到了十点钟,按照往常的时间,应该快到了。 心里刚想完,楼下就传来了关门声。张深没动地方,依然窝在吊椅里看月亮,等待着谈鸣叶的到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鞋底踩踏着木地板和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由远至近。脚步声停了,来人在离吊椅还有几步的距离顿住了。 「小深。」 一声亲昵的低唤传来。 不是谈鸣叶,是另一道张深更熟悉的声音,他看月亮养出来的好心情被毁于一旦了。 没等到他的回答,身后的人轻嘆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他面前。张深抬起头,看着这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人,脸色坏了几分。 「来看你。」来人领会了张深表情的意思,蹲下身仰头看他,一脸发自内心的笑意。 张深不吭声,盯着面前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这是他大哥张明寻,差了八岁的亲哥哥,是拉扯他长大,这辈子最疼他的人。都说慈母败儿,那他哥就是典型的慈兄败弟,把他娇惯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次又要用什么理由劝我?」张深不打招唿,直来直去。 张明寻表情一僵,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小深,都前年的事情了,怎么还耿耿于怀?这么大气性,还不能原谅哥哥?」 「张明寻,从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能记一辈子。」张深难得表情动容,脸上染满了怒色,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去的。 张明寻哑了声,蹲到腿麻才起身坐到了另一个吊椅里,隔着编织的竹篮,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他猜张深一定在看月亮,从小到大都这样,总是躲在一个地方,或花园,或天台,在无人的寂静之地,仰着头,沉默地望上一宿。 良久后,张明寻重新开了口,换了个话题:「听说,你要进剧组里当编剧?」 第20页 什么听说,估计就是谈鸣叶告诉的。 张深满脸不痛快地应了声,心道谈鸣叶就是个墙头草,风吹那边倒那边。 「怎么要跑去当编剧,这种热闹地方,你不是最不爱去吗?」张明寻问。 张深找不到好理由,又拿搪塞谈鸣叶那套来用,可惜张明寻没那么好骗,又是看着他长大的,听完俨然一副不信的样子。 可能是为了给张深留点底,张明寻明知不是这么回事儿,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说:「娱乐圈里乱,不爱呆就回来。」 「我就一编剧,谁还能把我怎么样?」张深没觉得是多大的事儿,谁要是来为难他,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知道张深又犯少爷脾气了,张明寻不敢嘱咐了,软下声音哄:「好好好,你最能耐。」 「是这个月二十四号就要动身去湖北了吗?那边冷,你多带两身衣服,去了外面住,别跟在家一样光脚跑,再冻着自己。」 张深有一没一搭的回,对于亲哥的嘱咐半点没往心里去,待人话一说完,就开始赶人:「快十一点了,你还不走?」 张明寻拿他没办法:「这是看我烦了,行了,我走了。」 说完这句话张明寻等了会儿,半天也没等到一句告别的话,连句不送都没有。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离开卧室。 门刚合上不久,就被重新打开了。 是谈鸣叶来了,大摇大摆地进来,看样子不是刚来,估计是和张明寻一道儿来了,在外面等着人走了才进来的。 「你又把明寻赶走了?这狗脾气还没改。」谈鸣叶念叨着往里走,没有半分带人来的愧疚之心,坦荡荡地坐到了张深旁边的位置。 张深窝着没动,漫不经心丢出一句话:「滚出去。」 「……」谈鸣叶拿酒杯的手停住了,知道是逃不过这劫了,迅速招供,「你听我解释,是明寻非要来的,我的地位你是知道的,我连谈彦都不敢忤逆,更何况明寻啊!」 「他是怎么逼你的?」张深捏了捏手指,询问。 谈鸣叶又卡住了,没编出来像话的说辞,改打亲情牌:「小深,明寻毕竟是你大哥,他对你怎么样你最清楚,前年是他犯了错,但他也为自己的无心之言给你道歉了,你就别记挂着了,能行吗?」 张深不说话,光摇头,谈鸣叶看得直嘆气,又不好再插嘴劝说什么,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过多干预只会适得其反。 「那你要怎么样,就打算跟他冷一辈子吗?」 张深摊开手掌,眼皮垂下,看着错杂的掌纹,睫毛轻轻颤了颤。 换做任何一个人,他都可以断了干系,此生不復相见。但那是张明寻,不仅是他大哥,更是至亲之人。 可心上之伤,若是由重要之人亲手划下,癒合又怎么会是容易的事情。 张深手掌握拳,紧紧攥住,捏到指骨泛白,指尖爬上青痕,浮现淤色,才勐然松开。他下驱逐令:「不想吵架就走。」 谈鸣叶答非所问:「对了,你猜今天我生日宴谁去了?」 张深不关心这种场合中都哪些贵人去,更不爱玩猜来猜去那套,半点面子不给。 好在谈鸣叶也没想等着接话,继续说:「黎醒去了,瞧瞧,现在这些娱乐圈里的人,趋炎附势的倒是快。」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张深怀疑自己幻听了,琢磨了好一会儿,直到谈鸣叶絮絮叨叨地念了三遍后,才转过弯。 他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打心里不信那句趋炎附势,本来想开口问问,又自知不够了解真实的黎醒,思索半晌,还是作罢。 张深摆着平常那副表情,不搭这茬,再开口声音厚了点:「快滚。」 谈鸣叶敏锐地感觉到了身旁人散发出来的冷气,心中不为所动,脸上却嬉皮笑脸,伸手讨要:「我礼物呢?」 「你还有脸找我要礼物?」张深险些气笑,轻哼了声。 谈鸣叶脸皮厚着呢,又往前伸了伸爪子,回:「为什么不好意思?一年就这一次能找你要礼物,我珍惜。」 张深嫌烦,弯腰从吊椅旁边拿出牛皮纸包好的东西,又厚又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把东西放在茶几上,不轻不重的力道落下,依然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拿走。」张深往旁边推了推,不像是送礼的,倒一副嫌弃样子。 谈鸣叶见惯了,乐呵呵地抱起东西,两下拆了个精光。牛皮纸内,包了两本泛黄的残破旧书。他顿时哑然,手抚上书封,语气低了几度:「还是你有心。」 第 12 章 张深不等他开始煽情,再次赶人,眼见时间流向十二点,谈鸣叶怕再耗一会儿,张大少爷真该生气了,拿完礼物特有眼力见的告退。 谈鸣叶走时难得低落,没来的时候那么恣意畅快,动作轻,步子慢,出了房间将门轻轻带上,还了满室寂静。 室内恢復了平静,连空气的流动都变慢了。张深抱着膝盖缓缓从吊椅里探出头,房间里没人了,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张深转了个身,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望着皎洁弯月一饮而尽。酒精很快爬进脑神经里,唤醒了一些过往的记忆。 谈鸣叶低落,是睹物思往事。 他送的礼物,是曾经谈鸣叶写过的两本书,当年发行的少,不过千本,经过多年辗转,早已找不到了。 第21页 这两本书对谈鸣叶意义重大,是他第一次写,也是唯一写过的。张深找了好几年才在一家旧书店寻到,花了重金买来的,就是为了他这一桩心愿。 谈鸣叶身在商贾之家,却无从商之愿,心中想的便是提笔写书,抒尽胸腔意。他一腔热血,到头却换来心血手稿烧尽,被现实逼得弃笔从商。 张深亦是在同样的年纪,被纸张跃动的文字打动,怆然决绝,落纸笔墨,不论结果。但他很幸运,恰遇谈鸣叶这个知音,为他奔前顾后,方有如今成就。 他走得平阔大道,是别人歷经苦楚才踏平的路,即使如此,也仍然走得磕磕碰碰,有人搀着都跌得遍体鳞伤。 人人都羡慕豪门望族,说生来富贵,衣食无忧,活得舒坦。可他们不知,越是高门大院,家中经簿就越厚,难念至极,家家如此。 谈家如此,张深家中亦然如此,他觉得自己家中那本最难念,他不想念,也不愿。 他出生豪门,别人道他含着金汤勺出生,生的优渥,一辈子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命。 可张深这一辈子,没得过自由,没享受父母溺爱的好命,近半生过去,从未得到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张深举起杯子,明月落入杯中,从残缺变成了满月。 瞧,月亮也走迷了路,不小心落进了我的手里。 张深用手掌盖住杯口,握得很紧,试图把自投罗网的月亮藏匿起来,可月光还是从他的指缝钻出,一点点从杯中流走,回到了那高不见顶的云层之上。 他这辈子能拥有的东西太少了,所以不论什么,一旦抓进手里了,就不会轻易撒开手。可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愿意被他禁锢,就像这轮月亮,宁做天上残月,不做杯中满月。 酒意上来了,夜色朦胧,云层遮住了月亮,密不透光。 天地两方,各占一处,不相接,永相隔。 张深眼神暗沉,将手中杯子用力掼在地上,玻璃杯坠落于地面,霎时四分五裂,碎成了无数片,洒了满地。 他踩着玻璃碎片,任由残片划开皮肤,没入血肉,浸出鲜血。 灯闭,帘落,一切恢復如常。 千景,黎醒家中。 宴会散席已然近午夜,返程路上又被任家两兄弟抓着加了会儿班,谈笑间灌了他七八瓶酒,带着一肚子酒,抵达家中时将近三点钟。 今夜喝多了,这样的次数十指数的过来,他情绪失了控制,是情愿被灌得与俗世沉沦,享着不受大脑控制的感觉。 黎醒跌跌撞撞回到卧房,宽大的落地窗,窗帘被拉至两边,月华倾斜而下,穿透玻璃,打在地板上。 他伸手,啪嗒,暖白灯光投下,整间屋子在夜色里透着光,一处明,一处暗,互不相容,分割得很清楚。 光线能让黎醒有安全感,他喜欢明亮的地方,住的是採光最好的房子,家中不曾有一个暗角,灯光选的是最亮的,装了满屋子。 他仰躺在床上,陷进床中,内衬与米灰的床单融为一体。天花板上光晕一圈圈地绕,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像太阳的光线一样,灼热,温暖,暖人身心,唤人心绪。 手机通知音响起,黎醒用迟钝的大脑反应了很久,屏幕熄了光才拿起来。只是一条垃圾简讯,他自嘲一笑,确实醉了,醉得不轻才会认为张深回了简讯。 他分明知道,比任何人清楚不可能,还是一根筋地打开了简讯页面。总共五条简讯,张深只回了简短的一条,再没有了。 这样很对,本该如此。 但酒精作恶,将清醒头绪扼杀,让黎醒生了不该的想法,有了贪念与奢望。他敲下一行字,冲动发出,一句回復足够,他只是想要在这孤寂夜晚中,得到慰藉,一丝足够。 可惜醉酒不醒的只有他一人,世间仍然如常,不曾有一丝变动。 黎醒抱着手机等了一个小时,没有等到想要的,那句普通的问候躺在简讯页面,孤零零的,和他一样。 他放下手机,躺进被窝里,蜷缩起身子,闭眼入梦。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打进屋内,唤醒了从床头睡到床尾的人。 黎醒五感恢復,先感觉到的便是钻心的头疼,然后是耳朵,一阵阵拉长的嗡鸣,比长鸣的警报还要刺耳。 他按压着太阳穴,在床上缓了很久,混乱的思绪恢復如常,昨夜发生的桩桩件件也如重新载入一般,闪回了个遍。 黎醒急忙抓过手机,屏幕一解锁就跳到了昨夜的简讯页面上。看到仍然是未回復的时候,先是松了口气,又浮了些许低落。 他盯着手机,低落之余,胡乱的思绪又开始活跃。但他有了退却之意,没有昨天的勇气,别说追问与探究,想都是不敢想了。 过了八点,黎醒启程出发,打了辆车前往雅云山庄。如任少绛所言,这里非常偏僻,虽然都是在大兴区里,这处却极其适合幽居,周围没有扰人的场所,只有绝佳的风景,怡人的环境。 黎醒付完钱下车,脚才刚落地,保安就已经拎着电棍往外来了,气势汹汹的。他今天没戴口罩,愣神杵在原地忘了动弹。 保安走过来刚要放狠话,看见黎醒的脸停了,问:「你是……黎醒?影帝啊!」 黎醒牵出一个笑:「是我。」 保安很是高兴,又是夸赞,又是要合影签名,说自家女儿可喜欢他了。意犹未尽地折腾一圈后,也没迷失自己,忘了本分,很尽责地回了句:「影帝,没有许可你进不去啊。」 第22页 黎醒:「……」 「你找谁啊?我帮你唿一下。」毕竟麻烦了半天人家,保安也不是没有心肝的人,尽职的同时能帮就帮。 黎醒报了张深给的地址,保安转了转眼珠哦了声,没露出太意外的表情。能在这种小区当保安的,睁着眼睛要当没看到,敞着耳朵要当没听见,心里头事事要门清。 保安带着黎醒到保安室里,唿了z1的电话,接通音响了许久后,一道沉而沙哑的声音传来。 「什么事儿?」 保安回:「打扰您,有人找。」 那头沉思了会儿,问:「谁?」 黎醒凑上前说:「深哥,是我。」 张深回得很慢,等待消息的时候,保安室里只能听见收音机的声音。片刻后,顺着电流传来一句放行吧,保安忙不迭应下,给黎醒放了行。 雅云山庄占地面积确实不大,一眼能瞧见住户不多,每一栋都间隔的极大,隔水隔林,互相之间的隐私保护做得极好。 黎醒沿着保安的指路前行,在最偏的位置,找到了隐于木林之后的那栋建筑。 张深收拾得体下楼,一眼就看见了仰头倚在他家大门口,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草,满身痞气,一副混不吝样子的黎醒。 他驻足不近身,远处看着那个侧影,那张侧脸。这样的黎醒他没真正见过,可却和记忆里的周光,一丝不差地重叠了。 当年一部电影《悄》,如名字一样悄声上映,却打出了国内影视行业最出彩的成绩,主角周光更是刻印万千人心里,也刻进了张深的心里,生根发芽,改变了他此后的创作之路。 那是黎醒的第一部电影,一举封神的成名作,亦是对张深影响最深的电影。《悄》落幕之后,他买了影碟,一遍遍反覆观看,每一次都心脏震动,即便剧情角色烂熟于心,也仍然遏制不住情绪起伏。 周光之于张深,不仅仅是一个虚无的角色那么简单,是更重要的存在,是愿意透过角色去探究本人的存在。 张深无疑陷落了,此片之后,他文风大变,部分读者失落反对,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作品销量大跌,那是无人理解的低谷期。 直到《伏》横空出世,从发行便掀起一阵浪潮,热度持续近一年不曾衰减。张深凭藉这本书再次拿奖,重新奠定圈内地位,至此反对声音彻底消失。 寒风不应景,突起,刮过两人。黎醒任由风颳的衣衫乱动,髮丝飞舞,也只是眯起眼睛,与风对抗。 风就这样,只起一阵,停得那瞬间,黎醒转过了头,与抬脚走来的张深对视。他顿时直起身,弯下眼睛,笑出少年人的灿烂热烈:「深哥。」 第 13 章 张深站立,心脏被狠狠击中,静止一瞬,而后勐烈跳动起来,牵连了浑身的脉络。他缓慢靠过去,与平常无半分差异,出声时却染了抹低沉:「嗯,来的好早。」 「吵着你休息了吗?」黎醒回。 张深很中肯地回了句还好,问来意:「神神秘秘的,又要带我去哪儿?和剧本有关系吗。」 很平淡的语气,黎醒却听出了不客气得味道。他心中不明是与叨扰有关,还是与唐突未被回復的简讯有关,谨慎开口:「带你去做的每件事,都和剧本有关。」 张深这次倒是没噎人,很配合地问:「地点?」 黎醒如实回答,告知了地点和今天去的所有行程,说完他觉得有些赶时间,颇为可惜的开口:「要是昨天能去就好了,正好体验完农家乐休息一天,今天再看流星雨,不会那么紧凑。」 张深很轻地笑了一声,拿出根烟叼在唇缝里,金属翻盖打开,一声轻响,火光燎过菸捲,点燃了暗藏的菸草,迅速烧着。 他咬着烟屁股,含煳道:「那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黎醒身形顿了下,侧着身,额间碎发遮挡了他的脸,看不真切神色。 没等黎醒的回答,张深选择了去开车,对话被中止,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先开尊口,前往平谷区的这一道儿,车厢里都瀰漫着诡异的气氛。 黎醒说的地方是平谷区一家口碑评价很好的农家乐,环境不错,体验极佳,非常有入乡随俗的感觉。 平谷区有山有水,有农田与平原,是不错的流星雨观赏地点,因此农家乐人满为患,黎醒只订到了一间房,过夜只能委屈讲究一下。 张深听了这话的时候差点调头回去,还好黎醒屈尊,愿意打地铺。他不是矫情这些,只是不习惯与人在一个房间,更何况一张床上。 抵达目的地后,两人先去了订好的房间里。装潢不错,很舒适,床足够大,是能容下两个人的宽度。 「现在十一点,咱们出去熘一圈,然后吃午饭?」黎醒对着张深的背影询问。 张深没意见,跟着来的,别人怎么安排他怎么干,在这方面他还是比较顺从的,少见的听话处。 冬天的农家乐没有夏天那么丰富,可玩的项目非常少,两人除了能熘达几圈,也没什么能干的,也就户外运动还能玩玩,但这俩人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这项。 出了民宿,外面是田地与山水,宽窄的道和田埂交叉在一起,没有规律,也不够平坦,下脚踩在泥地上的感觉,有种回归自然的放松感。 田地两边的空地,有乡村游乐园和户外运动,隔得老远都能看见人头攒动,时而传来的欢声笑语感人心绪。 第23页 黎醒也跟着笑了两声:「真好,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张深找到一个石头堆,也不嫌脏,往上一坐:「在这种凡世中自由本身就是一种美好,可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样的美好只能是奢望。」 黎醒被触动,勾起了往事和混乱思绪。视线下移,张深的头顶近在眼前,分明触手可及,抬起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好似中间隔着无形的障碍,看不见,触不着,穿不透。 这样太远了,他蹲下身和张深齐平高度,将两人维繫在一个层面,缓缓开口问:「深哥也属于这些人之中吗?」 张深保持着姿势没动,回答:「算是吧,你呢,是之中还是之外?」 「我不知道。」黎醒说不上来,有些迷茫地补了句,「身处之中,但或许也可以是之外。」 模稜两可地回答。 张深挑起下巴,用余光扫去,只一眼,凛冽目光却直逼人心:「是不知道,还是宁做煳涂的人?」 与来时的问题相同,没有起伏的语调,波澜不惊的眼神,一切都是如常的,可吐出的每字每句,都夹杂了十足的火药,只等一个回答点燃。 黎醒十指交叉,扣得很紧,能看出来用了十成的力气,他心头不安,答非所问:「深哥是圈内数一数二的大家,名利双收,住得好,开得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理应在之中,怎么会是算是?」 这话说得很漂亮,挑不出什么毛病,既不奉承,也不吹捧。 可张深还是敏锐地觉察不是那么回事儿,他逐字咬开,联想昨夜,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头子,把玩着说:「全部身家都是托福而已,我一个普通的人,不过是出版社芸芸作家之一,受制于人,看人脸色行事,何来自由?」 「倒是你,自己创办工作室,娱乐圈里横着走,剧本排队等你挑,想拍不想拍都是一句话,怎不算自由?」 黎醒笑说错了,道:「娱乐圈是最没有自由的地方,进到里面,就是被困于笼中的鸟,跌入泥潭的人,飞不出,爬不出,自断羽翼,浑身烂泥。」 「那你是裹着一身烂泥随波逐流,还是藏着锋芒周旋其中?」张深停下手中的动作,两指捏住已经被盘干净石头子。 黎醒垂下嘴角,脸上的笑意被不易察觉地苦涩取代,他答似无奈:「我没那么强大,锋芒无须藏,早已毕露,能在娱乐圈站这么久,也只是靠贵人捧着而已。」 张深用无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呵了声,咀嚼着贵人两个字,将手中石子扔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弧线,石子坠落,没入田地,扎进潮湿的泥土里。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漫不经心地开口:「比如?权贵名流,豪门富商,谁可为你所用?」 黎醒绷着唇角,抿成一条线,握紧拳头好半天才说:「深哥就是这么看我的?」 「你想让我怎么看你?」张深回。 黎醒起身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张深,语气带了些急躁:「至少不是这样看我,你说的这些我都不需要。」 张深挺起腰板,眉峰下压,捡着话音的尾巴快速接了话:「那你想要什么?名门贵族,还是——谈家?」 一句话换来短暂的安静,两人谁也没移开视线,用眼神较着劲。话说到这儿,昨夜纷乱的思绪解了结,一段段接上,穿成了条直线,一条将他们彻底隔开的线。 黎醒率先移开了视线,挪走时瞳孔颤了颤。他别开头,侧身对着张深,从喉咙里挤出喑哑的声音:「我从未想过,谈家门楣之于我太遥远了,不是一个世界的,我高攀不上。」 张深不饶他,咄咄逼人:「是没想过,还是尝试了没有结果?」 「你觉得我就是个攀附权势,来成就自己名利的人?」黎醒勐然转身,瞪着爬满血丝的眼睛,气息不稳的反问。 张深不知道,想了彻夜没得出结果,潜意识知道黎醒不该是这样的人,无论从何来说都不是,但即使得到了亲口否认,也仍然下不了定论。 因为这个人太难猜了,他拿不准,看不透,不扒了皮狠狠鞭笞,怎么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最知道如何击垮一个人,挑人软肋,用钝刀一点点砍下,唯有受过痛彻心扉的折磨,才能吐出最真心实意的话。 张深生来如此,越是想要亲近熟悉的人,越是说话字字诛心,即使想得通,明的了,也要装满的弹夹掩饰真实心绪,直到子弹打光,徒留一片硝烟。 他鄹然起身,和黎醒之间不过半臂距离,毫不留情直言:「娱乐圈里翻一圈,不求名利不攀权势,你为的是什么?」 黎醒咬着张深话音的尾巴,脱口而出:「为你。」 平静的池水里被丢进一块巨石,足有千斤重,砸得水花飞溅,涟漪一圈连一圈,搅了表面那份静好,湖底安和,令池水上升,几近溢出。 张深往后退了一步,脚踩在碎石子上,身形歪了歪,不等那只手伸过来,他很快调整好,借力站稳拉开两人之间距离,以石子为界,各占一方。 黎醒自觉唐突,脸上闪过一丝侷促,清了清嗓子:「我说过的,我是您的书粉,未踏足娱乐圈之时便是。」 合理的解释,张深的不知所措被化解,他低低的嗯了声,没了刚才的咄人气焰,声音又轻又远,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黎醒难得有了不会应对的场合,几次欲言又止。 第24页 僵持之际,一声浑厚的犬吠从远处传来,在荒芜的旷野上格外清晰。张深听见这个声音打了个哆嗦,警惕的四处看,可瞧了一圈也只闻声,不见影。 犬吠由远至近,不断放大,越来越清楚,然后一条壮硕的金毛朝着这边飞快地移动,边跑边叫。 金毛出现的瞬间,张深脸色霎变,满眼都被那道金色身影占据了,他下意识转身要跑,但那只金毛速度更快,几下子就蹿了过来。 巨大的身体飞扑过来,张深下意识闭眼,手胡乱挥了两下,抓到东西后死死捏住。但想像中的画面并没有降临,犬吠逐渐远去。 「深哥,没事了。」黎醒身体僵直,仍旧保持着平稳的语气,「你快把我衣服拽下来了。」 第 14 章 张深忽掀眼皮,风衣袖口攥在手心里,如被炭块灼烧,他倏地收回手,变回往常平静:「我下手应该有数。」 黎醒撘眼瞧,右边被脱下半个肩膀,呢子面料的衣袖也有些变形,至少使了九成九的劲儿。他没揭穿:「是没什么劲儿,饿了吧?」 张深两手交叠,不动声色将手心的汗擦净,匿下赧然之情,胡乱应下。 农家菜馆里已然满席,这是最火爆的馆子,正午饭点儿理应无座,他们不得不另寻地点就餐。两里外,另一角村落的窄巷内有个小农院,面积不大,露天大院里只有三张桌子,加起来不够十人就餐。 这处没人,算是清净之地,况且其他地方位置都被占满,没别的更好选择。 巷内无人声,只闻风声,脚步声。黎醒往敞开的绿漆木门靠了靠,怕惊扰此地安静,动作很轻。张深跟在后面,不自觉也屏下唿吸,两人似做贼一般。 然后,门内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瞪着自己豆子般的黑瞳仁,歪了歪头:「汪?」 当一处安静的地方,忽然出些声响,足以让人心头一跳,浑身激灵。倘若换成犬吠,张深的感触则会强烈千倍,万倍。 他几乎是没有犹豫,调头就逃,到巷子尽头,躲到石墙后面,倚着墙剧烈吐息,五感却不曾忘记留意四处动向。 张深抵着冰凉墙壁,仍然笔直如松,既端谨又狼狈。 这个世界上能让他害怕得很少,自然灾害撼动不了他,刀山火海恐吓不了他,哪怕是利刃抵颈,眼睛也是不眨的。 他不怕死,不怕痛,却怕能蚕食心房的犬吠,只是听一听都能午夜惊醒,一身冷汗。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张深凝视着拐角路口,警惕地向旁边挪动。越来越近,他转身要走,一声唿喊将他留住。 「深哥,是我。」 张深将心放回肚子里,收回迈开的腿,掩下外露情绪,转头提议:「我不喜欢绿色的门,渗人,换一家吃。」 「方圆几里,唯有这家了。」黎醒说。 张深不吃这套:「那就不吃了,我抗饿。」 黎醒不从:「我饿。」 「那你自己吃。」张深决心已定,执意不去。 黎醒箭步上前,侧头从下往上,与张深对视。他眼睛里闪着微光,明亮里带着好奇探究:「深哥,你害怕狗?」 如同被看穿弱点,戳破秘密。张深戴上防备的面具,退后一步,回到安全的界限内,板着脸出声轻缓有力,答却模稜两可:「人都有害怕的东西,或大至虚无,或小至虫蚁,皆因恐惧是七情之一,人非圣贤,情字难断。」 「没错。」黎醒点头附和,面上却像是发现了很新奇的事情,眉眼间难掩喜色,唇角也暴露了欢喜之意 张深被看得浑身不痛快,眉头一皱,纳闷:「你这么开心干嘛?」 黎醒迅速收敛表情,以拳抵唇,答得含煳至极:「头一次看见深哥慌乱无措,原来怕狗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巧言能辩。」 张深连被戳破两次,说不过黎醒这张嘴,只能披着凌厉不近人的模样负隅顽抗:「少些揣测,我只是不喜欢绿色。」 黎醒敷衍至极,弯着眼睛笑:「嗯,既然深哥不喜欢,那在这儿等我,我去打包一些吃的。」 人影从巷子口消失,张深浑身泄了劲儿,如漏气的皮球,装也装不起来了。他站在原地,缓缓蹲下身,盯着拼凑的青石板地面,有些出神。 即使多年过去,看见狗听见叫声,还是如再次经歷过一般,恐惧蔓延全身。 弱点是死穴,不可外露。怕狗无疑是张深的死穴,世上知他秘密的人不超过三个,无意间的撞破,让黎醒成为了第四个了。 黎醒打包了好几个菜,回来时张深已经恢復了常态,站在原地静候人归。瓦房农舍,青石长巷,张深孑然而立,清逸出尘,与俗世分隔。 他只觉灵魂震颤,唿吸中断,脑内光阴不断穿梭,回到了少年人的初夏。静谧窄道中,他拎着饭菜的手跟着心房颤动,他像在画展观览的人,不敢动作,怕惊扰画中人。 张深耳目聪明,闻声侧眸:「可以走了?」 黎醒霎时回神,塑料提手早已嵌入肉中,勒出红痕,稍稍一松疼痛便爬满全身。他从胸腔发声,喉头仍然发紧:「是,该走了。」 回到订民宿的村落时,爆满菜馆已经空了大半座位,零零散散还有几桌人在畅饮谈心,只是路过都能听见爽朗笑声,繁华以外,热闹仍在,这是淳朴又自然的生活方式。 第25页 房间里没有餐桌,唯有一张沙发与茶几,他们得并肩,同坐同吃。黎醒将菜一一拆开摆好,米饭左右各放一份,一次性的筷子用滚烫茶水浸泡,递给未落座的张深:「深哥,吃饭。」 张深缓慢落座,接过筷子,整顿饭里一句话未曾讲,沉默吃完,收拾,将一切做得妥帖。 人是惰性动物,饱饭人暖,自然免不了犯困。张深向来时间错乱,习惯了白日睡觉,夜里工作,瞧见暖阳便心生困顿。 黎醒扔完垃圾回来,张深已经倚着沙发入觉了,睡的毫无防备,不知深浅,只留下乱人心绪的平稳唿吸声。 他实在无法再待下去了,转身时动作急躁,沙发上的人被吵醒,慢慢掀起眼皮,满眼惺忪之态,竟有些乖巧。 张深浅眠一觉,甦醒后脑子转得很慢:「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黎醒接得很快,「深哥困了的话就去床上睡会儿吧,附近也没什么可逛的,入了夜我们再出去。」 连合理的藉口都给出了,张深无须再拿理由开脱,又困意上头,着实不太清醒,半推半就点了头。他习惯沖个澡再躺床上,外出的衣裳无论多干净,总有看不见的灰尘蒙在上面,要换身衣服就得清洗。 浴室门紧闭,水声隔着玻璃门一阵阵传来。 黎醒坐立难安,不知拿何种方式应对。他煎熬不已度过十余分钟,水声终停,以为到此为止,直到裹着满身湿气的人出现在视线中,才知何为真正煎熬。 张深换了身贴身棉料薄衫,暖气房里穿正好,他头髮未吹干,水珠顺着额头,脸颊流向脖颈,滑入领口,浸湿衣料。 黎醒自认能千变万化,将情绪匿于不同的面具里以假乱真,此刻却是乱了章法,躲不掉,藏不了,只能任由心绪爬到脸上,向外界展露真实自我。 他头一次束手无策,骤然起身,一声不吭往外走。 张深疑惑偏头:「不是哪儿也不去?」 「我还是……出去走一走吧。」黎醒嗓子很干,答得艰难。 张深哦了声,全然没有在意,靠到床边顶着满头湿发就要躺下。 黎醒半边身子都出门了,余光瞟到这一幕,还是忍无可忍地滚回了屋内,在张深闭眼往下躺的时候,伸手托住了那颗脑袋。 五指插入髮丝中,潮湿之意袭来,不断浸出的冰凉水珠一滴滴落入黎醒的掌心,变成了温热。 张深压着嘴角,睁眼时带了一身冷气,他将目光落在床边的人的身上,又落在那只抬起的手上,失了睡意,起身盘腿而坐:「你到底出不出去?」 「睡觉不吹头髮对脑袋不好。」黎醒收回沾满水珠的手,扯过床头摆好的干净毛巾,递给张深。 隔着半掌距离,张深用手背抵着那只手的到来,不咸不淡地拒了这一片关切:「少管我。」 黎醒垂眸不作答,周身空气跟着冷了几度,竟有些凉人心房。他抿唇调整情绪,眼睛却落在床上人光洁的脚踝上,失了神。 张深的脚很白,脚后跟和脚掌上却有着突兀的厚茧,像是常年赤足徒步的痕迹,唯有掌心处还算稚嫩,透着淡淡的红痕。 黎醒觉得视线太过直白,刚要将目光移走,张深动了姿势,整个脚面的全面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之下。 他看清的那刻瞳孔微睁,脚面前后确实有着厚茧,脚心处却并非稚嫩红粉,而是伤口未愈,感染红肿。 密密麻麻的小孔,数都数不清,看得黎醒心头一抽,怎么伤成这样的,手脚同连心,该有多疼? 他深吸了口气,坐到床边,即使知道自己的行动不对,知道会遭受如何对峙,知道一切都是越了界,仍然定了决心。 张深脑袋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全身的肌肉都跟着松弛了下来,舒坦极了。他闭着眼睛,伸展开四肢,惬意之余泛起阵阵困顿。 即使闭上眼睛,仍然能感觉到窗边站立的人,张深睏乏混乱,却也清醒自持,知道此刻身处何地,与何人同处一室,当下又是如何场景。他自我催眠,翻身对窗,挪动时脚却被攥入温热的手掌中。 困意顿时彻底消散,张深如触电一般,找准松懈时机,毫不留情一脚踹去,黎醒趁机紧抓住脚踝。他挣扎两下,迅速迅速用另一只脚踹去,直击那人肩头薄弱之处。 黎醒疼的闷哼一声,手却还是牢牢抓在脚踝上不肯松手。 张深生来最讨厌管束与强迫,方法用尽也没能救回脚,当下沉了脸:「松手。」 黎醒不为所动,扯过他的脚掌,手指轻柔抚上伤口,声音带了丝颤:「疼吗?」 张深动作停顿,肢体麻痹,思绪如海中船帆,漂洋远游。他野蛮生长了将近三十年,除了年幼母亲在世时被如此关切过,往后便再没有了。 父亲只会冷眼问错了没,兄长心软,每每都吹着伤口说小深不疼,发小即使心疼,也只会说对自己好些。 到了这种时候,身边亲近之人无人出口问一句,疼吗,你疼吗? 怎么不疼,只是疼习惯了,就麻木了,久而久之便忘记疼痛的滋味了。 翻涌的骇浪停下,水面归于平静,远游船只困于一望无际的海上,孤立无援。张深眼中一片沉寂,波澜不惊:「不疼。」 黎醒一言不发,丢下张深转身出门,不大会儿拎了个医药箱回来。他未经许可,擅自拉过张深的脚,闷头为脚心那些红肿的伤口上药。 第26页 张深抽动两次不成,索性放弃。他看不清脚下,只能感觉到棉签在摩擦血肉,动作不重,很小心轻柔,弄得有些痒。 很陌生,是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就像心里一片贫瘠的土地,被人小心挖开,埋了颗种子进去。 「玻璃渣。」黎醒涂着药的手停下,托着一寸极小的玻璃碎片举到张深眼前,隐忍又克制的开口,「它扎在你的血肉里,没感觉吗?」 别人硬,张深就会更硬,当即没了好脸,飞快抽回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回:「差不多得了。」 按理如此朝夕相处近半个月,到不了挚友,也可以是把酒言欢的好友。可两人现在的关系说不上好,又说不上疏离,处于极其尴尬的位置。 事不过三,黎醒好歹也是被众星捧月的人物,就是再敬着他,被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再有所动作了。 果然,黎醒肩嵴松弛下来,缓缓收手,将东西装回医药箱,语气难查情绪:「深哥睡吧,晚些我叫你。」 张深这人就这样,生来冷情,自由随性惯了,对人际交往的感情很迟钝,说什么做什么全由着本性,今天却破天荒的有了不知好歹的内疚感,那感觉短暂持续一瞬便彻底消失。 他跌回床中,被子盖过头顶,陷入梦乡。 再睁眼,夜幕已然降临,窗外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点着暖灯,长巷甬道上横挂了串串灯笼,红黄光影交错,看起来温馨舒适。 一觉醒来,两人之间诡异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成了平时相处的常态。已至午夜,现在出门,到了看流星的地方,时间正好差不多。 村子外没有路灯,浓黑墨云压顶,行路全靠微弱月光照引,压根看不清脚下田埂朝哪个方向曲折。张深行走如常,脚程不曾慢,步履不曾跌,比白日里还快些。 黎醒就不行,走的颇为艰难,两步便打个晃,几次险些扎进田地里。张深放慢脚步:「跟着我走。」 「深哥看得清?」黎醒跟上去,追踩着张深的步子走。 张深摇头:「能分辨。」 「还有这种本事?怎么和小猫一样。」黎醒低低笑了两声。 张深不接受:「有我这样品种的猫吗?」 「猞猁。」黎醒点评。 张深无言,谁家管猞猁这种中型勐兽叫小猫,黎醒是中俄混血吗,行事这么战斗风。 村外三里地以外,有一片空旷平原,视线开阔,抬眸便将整片星空收进眼底,是极佳的流星观赏地点。 他们到的时候,空地上已经坐了好几堆人了,还有带着天文望远镜来的,专业设备还不少。好几处较为舒适的地方都有了人,寻了一圈后,选在了最偏的斜坡上,虽不如前列视线好,但也足够。 两人席地并肩,隔着一拳的距离,观人间星河。郊外的夜空,云薄稀疏,满天星斗,璀璨惹人眼,是繁华城市中见不到的景象。 「深哥。」黎醒突然侧头。 张深「嗯?」了声,追问话音还没脱口,一声声惊唿彻底盖住了交谈。他闻声寻去,夜幕下,流星闪着辉光划过,打破夜晚的沉寂。 紧接着,无数白光掠过,如疾风骤雨,倾斜而下。 「自然天象,令人着迷。」张深捨不得移开眼,感嘆道。 黎醒点头,却说:「很美,可惜转瞬即逝,如烟火一样。」 张深怔愣,心脏鼓动,溯回至多年前奋笔疾书的夜晚。夏夜正好,他敞窗而坐,听蝉鸣雨声,书满腔热忱。在那个夏天,他完成了人生的第一部作品《潮声》。 张深偏头看黎醒,光线忽暗忽明,照在那张完美线条的侧脸上,人心添了几分悸动。他接上刚才没问出的话:「刚才喊我,什么事情?」 「时间真快,马上开机了,之前你问我主角叫什么。」黎醒沉默两秒说,「叫小五。」 张深想起这茬,刚开始写时问过主角叫什么,黎醒不答只说等等再定,原来只是时候未到。他念了两遍,问:「家中第五的五?」 黎醒转回来,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五月出生的五。」 第 15 章 去湖北的前一天,张深接到了两通电话,张明寻和谈鸣叶一人一通,掰开了也就那几句关心的话,俩人太能絮叨了,他烦说,我是三十岁,不是三岁。 一句话把俩人说熄了火,耳根清静了,不过张深也没完全占上风,没拗过谈鸣叶的坚持,带了个助理一起去湖北。 去的地儿是荆州一处偏僻的乡镇,这儿不比影视城,条件有限,剧组给安排的酒店并不舒适,隔音很差,床单被罩上还带着丝潮意。张深不挑剔,把带来的小箱子往房里一扔,收拾都懒得收拾,躺在沙发上躲懒。 主要拍摄地在镇附近一处筒子楼,前些年政策下来说要拆迁,就让原居民们都搬走了,结果挨到如今也没动工,这片也就彻底荒废了,整个村镇上空无一人。 虽说没人管了,但该走的流程一点也没落下,剧组申报了好几次,才得了在这边拍摄的许可。 开机仪式定在正午,挑了影片第一幕的地方举行,剧组所有人员都到齐了,百来号人,阵仗不小,从工作人员到演员,个个都是专业能力足够强的。 流程是娱乐圈人人都熟悉的一套,烧香拜神,供猪头肉,掀红布,求个吉祥兆头,愿拍摄顺利,气运长虹。 第27页 一切落定后,工作人员们开始搭建场景,准备下午的第一场拍摄,几位主演和导演坐在一起交谈,人杂声闹。张深不习惯这样的场合,站得很远,像是与这个剧组割裂开一样,旁观着现场形形色色。 人群中,黎醒忽然抬起头,朝四处张望,最后将视线落在张深身上,招了招手,一个动作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拉扯过来。 张深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想了好几秒才顿悟,这是让他过去呢,看这架势是要谈剧本了。他按下不情愿,就跟腿脚灌了铅一样,极为缓慢地蹭了过去。 黎醒站起身,朝着大家介绍:「这是咱们编剧,张深老师。」 演员们非常捧场,又是欢唿又是鼓掌,还夹杂了几句崇拜,总之热情得让人招架不来。张深不知如何应对,捏着掌心说了句合作愉快。 大伙儿先愣了瞬,然后就特别不客气地乐出了声,连向来稳重严厉的总导演乔临都跟着笑了起来。 乔临笑着说:「我老早就想拍你的作品了,但是你不卖,我又豁不出去这个老脸上门请你,这下好了,沾了黎醒的光,反正这小子不要脸。」 众人顿时笑得七倒八歪,剧中饰演主角母亲的吴青玲,打趣说:「你就是太要脸了,下次低个头试试。」 「那不行,我不能低头,皇冠会掉。」乔临摆了摆手,一本正经地逗人笑,「这种事儿还就得让脸皮厚得干。」 「不好说,我这次可是报了您名的,说不定不沖我。」黎醒也笑,说话又漂亮又自然,圆滑着呢。 这些演员都熟络,有人唱有人和,没让话落下过,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半点不让人难堪。 张深坐在黎醒旁边,不怎么会说话,可却明事理,懂事故,知道乔临那番话是不让他难堪,给个台阶。 乔临在圈里地位很高,受人敬重,不过没什么架子,就是拍戏严,说话狠,一般的年轻演员在他手底下过戏,扛不住压力,都得先哭个几轮。但如果能扛住指导批评,在他手底下拍出一部戏,基本就是前途无量。 娱乐圈千千万万种人,乔临是中立的清流,他是唯一能被称之为艺术家的人,拍戏从不以赚钱为目的,所以能被他赏识的人,一定是非常有天赋的人,黎醒就是其一。 大家聚在一堆热热闹闹,没那么严肃,什么都聊。张深就听着,偶尔被点到了就笑一笑,点个头,但每次都有人照顾他,帮忙接个话,不让话题冷下来,这种带着热情的善意,让人无法心生抗拒。 「深哥,拍戏的时候你就坐在乔导旁边。」黎醒突然从热闹里抽开身,身体后仰和张深咬耳朵。 张深心想这应该是方便随时调整剧本,没什么意见,只顾着点头。 黎醒又凑过来了点:「哪儿位置最好,能清楚地看到我过戏。」 张深还是点头,点了一半才琢磨过劲儿,他勐然抬头,带着满心疑虑去捉那人的表情,只捕到了嘴角的一丝笑意。 视线对上,没人先开口,一道声音却将两人的小天地搅乱。 乔临指着俩人,煞有介事:「悄悄话,你们有事儿。」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凝固在两人身上,黎醒倒是一副坦荡,张深就煎熬了许多,只觉手心冒出了许多汗。 「有。」黎醒郑重点头,「我刚才厚着脸皮,找老师给我加戏来着,结果他比您还轴,没成。」 「你该。」乔临白他一眼,狠批,「要是我,一脚把你卷门口,边儿玩去吧。」 黎醒感嘆:「还好不是您。」 凝固的气氛又被三言两语打消,所有目光移走后,张深悄悄抬起头,将黎醒的侧脸收入眼底。 在人群气氛高涨时,黎醒不动声色转回了脑袋,沖张深做了个口型,然后扎回人堆,一套动作天衣无缝,无人会察觉到这次短暂的离场。 片场热闹至极,每一个角落都有交谈声,张深却像坐在一片无人之地,只能听到不断加速的心跳声。 黎醒那句话念得很快,可张深还是看懂的。 他说的是:「看着我将自己剥开。」 下午四点多钟,片场一切准备就绪,演员妆造完毕,乔临坐在摄像机前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严肃又认真,一个手势,各就各位。张深坐在乔临的旁边,能清楚地看到画面内容,确实是最佳的观赏位置。 今天拍的是电影第一场,主角小五放学回家,却发觉母亲朱英又在家中打牌,满室喧嚣让他无法静下心学习,最终忍无可忍地翻窗离家。 这场是昨天在飞机上刚写的,因为剧本的特殊性,所有剧情都是现写的,由黎醒讲述大概,张深执笔完善,两人共同敲定场景、出场角色、人物心理及台词。现写现拍的工作量很大,拍摄周期也会比常规电影久。 镜头里,小五没穿校服,卫衣配水洗牛仔裤,一双沾了泥的帆布鞋,单肩背包,满身不谙世事的叛逆。 黎醒无疑是个优秀的演员,在《伢儿》中,主角小五不过十五岁,一般这种少年角色很少会让成年演员饰演,只因大多数演员根本无法驾驭。 但黎醒却把握得很好,打从站到那个场景里,他就不再是黎醒,而是那个桀骜叛逆的少年小五了。 随着场记板打下,现场彻底安静,所有人将目光投向戏景中。 这是张深第一次现场看过戏,和大荧幕上截然不同,这里不是电影院,他不是戏外的看客,而是身临其境地过路人,跟随着镜头里的人物,穿梭回了过去。 第28页 - 小五拐进一条潮暗窄巷,两侧是老旧的筒子楼,一路上堆满了废弃的生活用品,什么都有,杂乱无章。 红砖混凝土堆建的房子没有隔音可言,整楼稍微大点的声音都清晰传入耳内,做饭的、吵架的、嬉笑的,走一段能听不少八卦。 小五麻木地拽着包走进其中一栋,楼道里逼仄无光,充斥着从一楼住户家中传出来的打牌声。他抓着肩带的手慢慢抓紧,眉眼之间浮现出不爽,开门的动作暴躁了许多。 防盗门拉开,浓郁的烟味儿扑鼻而来,呛得人无法唿吸。屋内云雾缭绕,狭窄的客厅支了张桌子,四五个人,男女都有,围坐一块儿耍麻将。 小五心中燃起一股火,用力将门带上,砰的一声巨响,将牌桌上人的目光拉扯过来。坐在南位的女人慢半拍,双手麻利地码着牌,理好了才叼着烟扭回头。 这是他母亲朱英,她长得很漂亮,艷丽风情,一双冷淡的眸子扫到他身上,半秒都没停留便挪开,重新投身在牌桌上。 小五连拖鞋都懒得换了,踩着沾了泥的鞋回房间,带着压抑的怒火勐地摔上房门。巨响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朱英扯嗓子的怒骂。 「你他妈有病是不是?不会好好关门啊。」朱英刻薄至极,谩骂不止,「呸,跟你老子一样,贱东西。」 比这更难听的话小五都听过,挨骂如同家常便饭,早已习惯。他权当耳旁风,坐到书桌旁,将作业摊开。 他不会做,拿着笔也就蒙个选择题,屋外喧闹声一阵阵的,赢了输了,每次交谈都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惹人心烦。 分明是冬季,小五却觉得格外的闷躁,作业写不下去,他摔笔起身,侧坐在窗台上。黄昏晚霞,窗外行人走过,孩童嬉闹,巷道中一片祥和,房间外热闹至极,唯有他所处这间屋子,冷清安静,与世隔绝。 客厅再次传来一局牌的结束,赢家狂欢,输家怒斥,小五拧起眉毛,在第三声敞怀大笑后,忍无可忍地推开窗户,动作利索地从窗户跃出,携带着少年人的肆意轻狂,远离这一室尘俗。 第 16 章 「咔!」 一声令下,演员脱离情绪,现场重新获得生气。 「这条还可以,状态不错,保持住。」乔临站起身,举着对讲机说,「黎醒和青玲来一下。」 他们两位是主要角色,在拍摄过程中会出现多次磨合的情况,这是常态。两人快速出戏,走到场景外,围坐在乔临身边。 乔临靠在椅子上,打开剧本摊在两人面前,逐字逐句地分析讲解,三人都很认真,交谈之余还会发表自己的想法和建议。 「还有黎醒,你现在给我一种你很绷着的感觉,你在紧张,你在抗拒,这不是演员应该有的状态,自己回去想想问题。」严肃话说得差不多了,乔临又变回了和蔼样儿:「青玲,你其实可以再用力点,世俗一点,骂的时候不要那么克制。」 黎醒垂着眼,捏着剧本手紧了紧,低低的嗯了声。 吴青玲裹上助理送来的羽绒服,抱着保温杯笑:「那不行,一会儿把我儿子骂傻了。」 黎醒一秒变脸,喝了口热水:「傻了,妈对我负责吧。」 「你就可劲儿骂,借着戏发发威风。」乔临老不正经,撺到人吵架。 吴青玲不吃这套,撇嘴:「你就想借我的嘴骂,我不听你的,平时还没威风够啊?」 黎醒附和:「就乔导这种人,都不能去添柴,那火得多旺啊。」 俩人说完就拿着剧本对戏去了,一点也不给总导演面子。 「瞧,我还威风吗?这不听导演话,还拐着弯骂我。」乔临看着俩人背影嘿了一声,故意大声地冲着众人告状,一状不够,又想着借张深想公报私仇,「太欺负人了,不行,我得找张老师给他俩改剧本,改台词。」 张深还陷在刚才那场戏里,被点到名字才找回魂儿。他缓慢地扭了下脖子,语气茫然地问了句:「改谁的台词?」 乔临想起自己撂的话,摸着后脑勺说笑:「给咱们影帝改改戏。」 张深刚才太入迷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场戏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他抱着剧本,看那刻印在白纸上的黑字失神。剧本和小说区别很大,没有几页笔墨的心理争斗,没有辞藻堆砌的华丽书写,所呈现的内容,都是观众从屏幕上直观看到的,以摄像机作笔,用画面表达情绪。 从前只是知道,没有特别的感觉,如今真正参与进来,才感觉到了文字与画面的视觉差异。这段剧情是他亲手写的,无论场景,还是每个人物的心理和台词,都理应烂熟于心,看见开头就能浮现出完整的画面。 可当确确实实看进眼里,就完全不一样了,虚拟的世界变成了现实,一切都触手可及,真实的好似处于那个时空,那个场景。 张深的魂跟着主角飞走了,与小五身处同地,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物,感受着他所有情绪起伏,即使脱离也仍觉灵魂震颤。 这样的作品,怎么能称不上好,至少他觉得不需要改,但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标准,他不知道乔临的及格线在何处。 张深如实问:「是拍得不够好吗?」 乔临本来是开玩笑,听了这话跟着严肃了起来,颇为认真地开口:「拍的还好,但还可以更好。」 第29页 张深回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黎醒是我教出来的,他的顶点在哪儿,我比他更清楚。」乔临说,「但这部戏对他太特殊了,当局者迷,他现在还没有找到准确的自己。」 张深脑中闪过无数光影,忽然顿悟。他彻底沉默,虽是一知半解的状态,却十分认可这句点评。他说:「要重拍到符合您的预期吗?」 「要让黎醒突破自己,唯有醒悟后,他才能彻底摆脱这些束缚的枷锁。」乔临摇头,说得很慢,「这个过程很难,但我相信这个孩子,他提出来的请求,一定会完美完成,这部电影也不例外。」 晚上九点多,片场收工,按道理第一天会组织着吃顿饭,让大家都彼此热络热络,可这地儿方圆几里都没个像样的馆子,加上坐了一夜飞机,众人都累了,这件事就作罢了。 「老师,今晚是不是还得碰剧本?」一位女孩抱着两个包跑到张深跟前。 这是张深的助理孙阮佳,是个不大的姑娘,刚毕业没多久,专门给他做文字校对的,也算相熟。 张深点头,跟组拍戏这段时间,每天都得连夜把隔天要拍的几场戏写出来,写完还得全过一遍没问题,才能定稿开拍。 这事儿得熬,比较辛苦,小姑娘陪着累。张深从孙阮佳手里拿过东西:「碰剧本你不用陪着,我自己也能校对,回去早点休息。」 「那怎么行,我肯定要跟着的!」孙阮佳虽然长着张娃娃脸,平时说话细声细语,但性格很独立,挺犟的。 张深不吭声,盯她。 孙阮佳被看的手一哆嗦,怀里的牛皮本没了禁锢,跃向地面。她伸手要去捞,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先她一步接住了本子。 a5的本子,不算厚,黎醒拇指在灰色皮革封面上摸了摸,递迴孙阮佳面前:「小心,掉地上就脏了。」 还好没有真的掉出去,孙阮佳心情如坐过山车,心里眼里只有那个本,快速伸手接过,像宝贝一样捂在怀里,心头立马踏实下来,她松了口气,虔诚道谢:「谢谢您。」 语毕孙阮佳抬起头,瞧清楚面前人的脸庞顿时愣了神,眼睛一点点睁大,她失神般地后退了几步,低喃:「老师,是影帝哎……」 张深视线在满面春风的黎醒和灵魂出窍的孙阮佳来回扫了一遍,没什么感觉:「拍戏的时候不是看见过吗?」 女孩惊魂未定,紧搂着怀中之物,护得很死。黎醒心生好奇,摩擦了两下方才触过牛皮本的指头,含着笑夸:「本子不错,可以再借我看一下吗?」 孙阮佳低头看了眼怀中,双臂收紧,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行的影帝,老师的本子别人不能看。」 黎醒移开目光,笑了笑,没把拒绝放在心上。 张深低眉不答,朝孙阮佳伸手:「给我吧,你回去。」 孙阮佳本想抗议,奈何黎醒在旁边,把本子交到张深手里,悻悻而去。 没了外人,黎醒卸下伪装,手插进羽绒服的兜里,吐了口白气:「深哥怎么不等我。」 「回了酒店再见也是一样的。」张深回。 黎醒不认同:「那怎么能一样,回了酒店就是正经工作。」 张深不解:「难道现在是不正经的工作?」 「错。」黎醒弯了点腰,「现在不是工作,是我们的单独相处。」 湿热的吐息喷洒在耳廓,酥麻从耳根蔓延到半边脑袋,张深发晕,稀里煳涂的批评:「假公济私。」 黎醒眉头一扬,不否认。 从片场走回酒店,慢则四十分钟,快则半小时。张深不喜欢走得急,冬天身上重,走快了容易岔气,俩人硬是走了快一个点,才抵达目的地。 今晚还有事儿,张深回到酒店后没太磨蹭,洗澡换了身舒服的衣服,抱着电脑和笔记本敲开了对面的门。 房门打开,黎醒也刚洗完澡,裹着浴袍带了满身湿气,没擦干的水珠从下颚淌到胸口。 张深只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径直进屋,走到沙发处找了块儿舒适的位置,低着头整理带来的东西:「收拾好了就来谈剧本吧。」 黎醒说行,倒了两杯热茶,靠在张深旁边坐下,在一切开始前丢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深哥今天有好好看我过戏吗?」 不提还好,话题一开口,张深想到了今天和乔临的对话,说:「从前我不过问,这个剧本到底是改编,还是你曾亲身经歷的过往?」 黎醒顿时哑口,抓着杯子不答话,看茶叶在水中浮浮沉沉。他静默了许久,才有些不太确定的开口:「是哪一种,重要吗?」 「乔临说这个剧本对你来说很特殊,我猜想,它是你成长的一部分。」张深不需要他的亲口回答,自顾自说,「因为是无法磨灭的过往,所以你拍戏的时候,忘记了一个演员的本分。」 黎醒张口想反驳,思及下午的批评,又无言以对。 「过去是无法割裂的,是刻在骨血里成长印记。」张深扭头对上黎醒逃避的眼神,说得很缓慢,「你不该因为过往,而去抗拒成为小五,这是一个演员的失职。」 黎醒被彻底打散,一句硬气的反驳话都说不出,开口说话时声音很空洞:「受困于心,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我叫你们失望了。」 「你这不是认错,是在逃避。」张深说,「遇事解决才是上策,而不是一味地苛责自己,来逃避现状。」 第30页 「你曾说让我看着你,就是要让我看这样的你吗?若海上掀巨浪,你是因害怕,带着满船人等死,还是扬帆一搏,闯出生机?」 「乔临说他相信你,所以空耗时间也会等你决断。」张深顿了顿,继续说,「我也一样,当我坐上这艘船,就给了你全部信任。」 这是相处这么久,张深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他向来寡言少语,无非必要,懒得张嘴。今天却不一样,拍摄中感触颇深,直击内里,让他坚如磐石的心裂了条缝隙。 「直面内心是件难事,过程很痛苦。」张深抿了口茶水,黄茶醇厚浓郁,清苦醒神。他很明白这种感受,所以才格外感同身受,「能做到,就说明你选择了与过去和解。」 「深哥也有无法脱困的过去吗?」黎醒问。 张深沉默了两秒,说:「每个人都有,但若非那些经歷,就不会有如今的自己。人生就是这样,很公平,失去一样就会得到另一样。」 黎醒心脏震颤,杯中凉茶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烈酒,他一口饮尽:「我想,我即便是堵上所有,也会迎着风浪前行。」 第 17 章 头几日的拍摄基本都定在下午,清早的戏没几场。张深每次开拍都会抱着剧本往乔临身边一坐,几天下来也察觉到了各行各业的辛苦。 有时候遇见难拍的戏要反覆拍很久,工作人员跑上跑下,场务不闲着,演员们也要多次进入情绪和抽离情绪,这些算好,更难的是掌控时间,特定的场景错过了那个时间段就得隔天补拍。 今天这段戏已经拍了三遍了,从下午一点拍到了快三点,整体效果一次比一次好,可乔临仍旧板着脸,不甚满意地举着喇叭说再来一条。 张深不是专业人士,没有话语权,只是惋惜地嘆了声。 乔临察觉到,摸着剧本说:「拍戏就是这样,只有对自己苛刻,才能拍出观众由衷贊好的作品。」 张深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写作也是一样的,唯有对自己要求高,才能写出令人满意的作品。 「不过黎醒最近状态好了些,自然了,第一天太硬拗了。」乔临对这点还是较为满意的,摸了摸下巴问,「张老师,这上面你占多少功劳?」 张深手一顿,不知道如何作答。 「黎醒我是知道的,越是关乎自己,越难开窍。」乔临继续说,「能让他一天就开窍的,只能是别人点拨了他。」 「您怎么会觉得是我?」张深仍然疑惑。 乔临笑了笑不说话。 拍子再次打下,咔一声,化妆师捧着工具,凑过去给演员们补妆。逼近四点,这场拍了多条的戏终于过了,众人松了口气,演员撤下来休息时,并没有松懈神经,仍然在为了下一场戏对剧本。 所有人都在为了一部作品努力,团结一心,无人孤军奋战,这让张深心头如滚水浇过,炽热难凉。 黎醒在场景边缘席地而坐,神情认真地和别人对戏,一直到晚餐时间,白天的拍摄才告一段落。 工作人员挨个分发盒饭,分到他们这片的时候,乔临道谢,打开盒饭时随口问:「黎醒吃了没?」 小哥摸了摸脑袋:「刚才去给送了,但是醒哥他说现在不饿,晚点再吃。」 「他小子扯淡,平时吃得欢,一进组就来这套,谁在盒饭里给他下毒了啊?」乔临吃了口菜,瞪着眼睛气沖沖地说,「去,再给他送一次,不吃就硬塞。」 小哥正给张深分盒饭呢,听了这话肩膀一抖,露出为难的神情:「好的乔导,我再去送。」 「给我吧。」张深接过饭,「我去给黎醒送。」 小哥看了眼乔临的背影,连连拒绝说老师这不是合适。 「这有什么?」张深不以为意:「片场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分饭呢。」 「嗯,我觉得张老师说得对,你别那么自私。」乔临埋头干饭也不忘贊同。 受了三方气,小哥心里苦,有些不好意思的多递了一份饭:「那就麻烦您了。」 张深说客气,拿着两份盒饭从人群穿过,在楼梯台阶处,找到了抱着暖水袋默戏的黎醒。他坐过去,将手里的盒饭递出:「先吃饭吧。」 黎醒脱口一句不饿,话音落下才后知后觉抬起头,看见来人是谁后,眼中带了丝意外:「深哥,怎么是你?」 「听说你不好好吃饭,我奉命来送饭的。」张深说,「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着饭也得吃。」 没想到这种话都能传到张深耳朵里,黎醒很是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底气不足的支吾:「刚出状态,还没觉着饿。」 张深不刨根挖底,只问:「现在呢?」 黎醒撂下剧本,乖乖接过饭打开:「闻着味儿就饿了。」 「吃吧。」 张深说完不再出声,缓慢的吃起了饭。剧组的盒饭还算丰盛,两荤两素还有汤,味道也不差,但他在吃东西上比较娇气,且挑着呢,能入口的菜没几个。 今天这顿就恰好都不太如他意,芹菜炒肉,西葫鸡蛋,炖牛肉和宫保鸡丁,四个菜里有三个不爱吃的,只能挑挑拣拣就米饭吃。 「这么挑食?」黎醒忽然出声。 挑菜是下意识的习惯,旁人不指出来,张深不会留意自己挑了哪些菜,被黎醒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菜被翻得稀烂,能吃的都吃了,剩的都是些不爱吃的。 第31页 他捏着筷子,将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脸颊微微隆起,咀嚼着东西不理人。 餐盒里除了西葫鸡蛋别的都没动,肉菜一个未动。黎醒收回视线,吃了块炖牛肉,煮的很烂,入口即化,味道还不错,他说:「牛肉还可以,深哥你尝尝。」 张深吃完了,将餐盒收整好,一点垃圾都没留下,弄得干干净净。他将东西放在脚下,从口袋掏出纸,擦着嘴回:「我只吃素。」 黎醒问为什么,张深没有立马回答,脸上的厌恶一闪而过,那种表情他很熟悉,是下意识的牴触。 他放弃追问,偏开话题,自嘲:「晚上那场戏,我估计会很难进入状态。」 张深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晚上是那场戏,是一场难度比较大的冲突戏,他写的时候都反覆删改了许久,拍摄就更不用说了,一定会比白天那场ng的还久。 「不要给自己这种心理暗示。」张深淡淡开口,「只管放手一搏。」 晚饭休憩结束后,迎来了今天的最后一场戏,要拍的是电影第八幕,小五受够了家庭,整日和不学无术的混混搅在一起,逃学旷课胡闹鬼混,每日清晨出,夜半归。这天他仍旧凌晨归家,却撞见父亲老牛正在和母亲朱英吵架,家常便饭的争吵他无心管辖,转身回房时却被醉酒的父亲叫住质问。 小五与父亲争执却被狠抽一巴掌,母亲对此冷眼旁观,嫌父子俩吵架碍眼,出声怒斥又和父亲纠打在一起。无人再去管小五,他转身回房,隔着一扇门听争吵不休,只余满心苍凉。 道具组,演员各就各位,场记板准备。 「action!」 - 霓虹灯光牌在夜色里闪烁,喧杂热闹的娱乐街区到了十二点,也仍然聚满了人。网吧旁边的胡同暗道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扎堆寻求慰藉。 在容易迷失自己的年纪,所有人都会选择拉帮结派,「好学生」会聚堆学习,「坏学生」也会聚堆玩闹,为叛逆和不学无术找寻正当藉口。 小五厌恶日復一日地上下学,不用包装,凭着天生一股子不良的刺头儿气质,轻松混迹其中,整日随着鬼混,逃课,泡网吧,游戏厅,只要不回家,去哪儿都行。 今晚网吧包夜满员了,同伙们提议去唱k,小五没了兴致,拒绝了这项建议,转身离开。 小五沿街返回家中,夜里不似平日闹,很安静,唯独他家那栋,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争吵声。他想过转身就走,但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门,回到了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屋里一男一女,瘦高的女人是他妈,顶着啤酒肚壮男是他爸。 「我操\你\妈,你敢打我。」朱英捂着被菸灰缸砸的额头,从餐桌上拎着酒瓶子狠狠砸在老牛背上,「喝点酒就在这儿作威作福,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老牛满脸醉意,低骂了几句脏话,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朱英:「死娘儿们,给你脸了!」 小五面无表情,这种场面看过太多次,已经麻木了。他弯腰换好拖鞋,一声不吭地往房间走。 「站着。」老牛摇摇晃晃走到小五旁边,搭在他肩膀上询问,「这都几点了你才回来?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少给老子出去鬼混。」 菸酒的臭气钻入鼻腔,小五皱起鼻子,挥开老牛的胳膊,不耐烦地说:「少管我。」 「你是老子的种,老子管不得你?」老牛吐着粗气,喷洒了小五一脸。 那是常年吸菸酗酒的臭气,恶臭刺鼻,小五压了一肚子的火爆发,横眉冷对:「整日酗酒,你也配为人父,别来噁心我。」 老牛「操」了一声,当即发怒,挥手要打小五,他醉酒上头,下手没控制力道,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劲儿,直接将人扇倒在地。 小五被扇的耳鸣,挨了巴掌的右脸滚烫刺疼,口鼻处流出了温热的液体,他伸舌舔了舔,血腥味儿在口腔蔓延开。 流血了。 他躺在冰凉水泥地上,失神地想。 「死伢儿,还敢跟老子顶嘴,跟你妈一样就知道犟嘴。」老牛一脚踢在小五的肚子上,嫌不够又狠狠踩了几脚,「我是你老子,你爹,你敢嫌弃老子?」 最柔软的地方受了重击,小五疼的五脏六腑移了位,额角冒出了虚汗,紧接着,胸口,胳膊,大腿,浑身上下被踹了个遍。 小五挣扎着反抗,即使挨着打嘴上也不服输,激得老牛下手越来越不知轻重。 从最初父子间的争执,逐渐变成了单方面的殴打,喝了酒的人没有理智,只会发泄至出气为止。 小五蜷缩身体,紧紧抱住脑袋,左脸紧贴着地面,他余光扫到客厅中,朱英充耳不闻地倚靠在沙发上,神情冷淡地看着电视剧,丝毫没有打算阻止这场暴行。 谩骂声和动静越来越大,盖过了电视的声音,朱英终于有了动作,满脸怒气地站起来:「吵死了,要打滚出去打。」 老牛当即停下动作,嘴里念念有词,又折回客厅找朱英算帐。战火转移,无人关心地上小五的死活。 争吵越发激烈,两人扭打在一起。 小五冷眼相看,心中没有一丝波动,撑着胳膊,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起身不曾朝客厅投去一个眼神,瘸着腿拐回房间。 房间没开灯,满是漆黑。 小五背过身带上房门,抵着门滑坐在地,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臂弯,试图隔开与屋外的纷争。 第32页 挨打的地方分明火辣辣地疼,小五却像失去了知觉一样,不知痛,不觉难受。曾经多少次,他也痛彻心扉,蜷缩在房间角落哭得喉咙沙哑,可如今早已麻木,心死了,眼泪也流干了。 小五抬起头,窗外月色皎洁,他目光空洞。 第 18 章 一幕结束,场记板打下后,现场仍然鸦雀无声。乔临举着喇叭喊了声过,众人才从那段剧情里抽离,几位演员也相继恢復,唯有黎醒仍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现场没人去催,也没人敢上前,乔临也不去,一声不吭地从摄像机里看。 旁边冒头的男孩憋不住了,着急道:「醒哥怎么不动啊?我去看看他。」 这男孩看着不大,阳光懵懂,晚上刚来的时候拖着一堆家当,进来就寻黎醒的踪影,横冲直撞,呆愣愣的。张深开始纳闷,怎么现在愣头青都能进娱乐圈了,后来听乔临说,才知道这是黎醒的助理,他更无言了,怎么找了个傻小子当助理。 乔临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摇头说:「别去,他还没出戏,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啊?哦……」许常安又蹲了回去,抱着他哥的保温杯嘟囔,「醒哥平时出戏挺快的啊,怎么这次要这么久?」 话痨一个,乔临烦他碎嘴子:「你上旁边待着去。」 许常安哦了声,换到张深旁边蹲,托着腮说:「这次戏难度很大吧,我从来没见过醒哥这种状态,还挺担心的。」 张深耳朵被旁边人的碎碎念塞满,知道乔临为什么赶人了,嘆了口气没出声,目光还停留在黎醒身上。 难度当然很大了,演绎这种刻骨铭心的戏码,越是全身心投入,越是难以出戏。 更别说是重新经歷一遍了,黎醒不仅仅要演绎这个角色,更要撕开结痂的伤口,找回过往痛楚,将血淋漓的伤口摊开给别人看。 书写这段剧情的时候,张深就已经跟着小五感受了一遍,可当亲眼所见后,还是忍不住情绪共鸣,就像附在那具身体上,灵魂相融,他与小五感同身受。 一刻钟过去后,黎醒终于动了身体,他从地上爬起来,神色已然恢復如常。许常安看见人动了,迅速起身迎了过去,将早已准备好的保温杯递了上去:「醒哥,你终于动了,刚你一动不动,把我吓个半死。」 黎醒拧开杯子,灌了半杯水下肚,喝完用手背抹掉嘴唇上的水渍:「你这状态不是挺好的?没看出来半死了。」 「当然是看见你恢復了,我要是半死了谁管你啊?」许常安嘴皮子利索着呢,说什么都有话。 「张深老师管我啊。」黎醒走到张深旁边,拽个小板凳坐下,手搭在张深椅靠上,说得一脸坦荡,「前两天你不在,都是老师管我的,又送饭又送水。」 乔临坐那儿看剧本呢,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冷不丁哼了声,不知道什么意思。 当事人面上冷着,瞅了眼伸过来的爪子更是无言,心里直犯嘀咕,谁给黎醒端茶送水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事儿。 「前两天有事才没来的,你那个张深老……」许常安说着说着脑子转过了弯儿,察觉到了问题,大张着嘴巴感嘆,「张深老师?!!」 一惊一乍的,张深被叫唤的心里突突了一下,脸上写满了不痛快,装聋作哑,不想搭理人。 许常安强行挤到两人中间,双手交合,眼里都冒着星星:「原来您是张深老师,偶像,我的偶像,我特别喜欢您的《飞行陷落》,看了四五遍!!」 张深意外地抬起头,许多人说喜欢他,大多数报出的书名都是《潮声》和《伏》,那是他两本最出名的作品,又或者其他较为出名的书,唯独不该是他在低谷期创作的《飞行陷落》和《白日醒梦》。 他问:「你多大了?」 许常安摸不着头脑,眨巴着眼睛回:「二十二。」 果然不大,张深好奇:「我的书那么多,你怎么喜欢这本?」 「其实我一开始看的是《伏》,大学的时候老师特地讲过这本书。」许常安说,「我不怎么看书,可您的书太戳心了,让人难忘。」 张深笑了笑:「所以你把我的书看完了?」 「没……我就看了四本。」许常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掰着手指数,「《伏》《飞行陷落》《野火》还有《蚕蜕》。」 「口味挺特别,为什么没看我的成名作?」张深故意问。 「虽然没看,但基本剧情我都知道了。」许常安迅速找补,「不是我不想看,说来话长,就我看那几本,除了《伏》是我自己看的,其他都是醒哥……」 「咳咳咳。」黎醒突然咳嗽了起来,打断对话的同时,引来两人侧眸。 许常安最为关心,又递纸又递水:「醒哥,是不是冻感冒了啊?」 「好像有点。」黎醒含煳道。 张深一脸若有所思,没说话。 乔临一动不动,杵在旁边看剧本,耳朵却没闲着过,冷飕飕地插了句话:「咳嗽真是时候。」 黎醒也不尴尬,坦言:「控制不了。」 「缓过来点没?」乔临合上剧本,「把最后一场戏拍完,大家好收工回去歇着。」 黎醒点头,说可以了。 最后一场戏拍完后,借着晚上的天儿又补了几条镜头,一切完事儿回到酒店已经快一点了,好在今天抽空的时候和黎醒沟通了一下剧情,只差完善了。 第33页 戏是明天要拍的,今晚必须赶出来,张深靠在床头,屈膝抱着笔记本,手指飞速地敲击着键盘。 张深写东西的时候容易犯菸瘾,平时不论有没有灵感都得抽一根,今天心头不舒服,尤其想,忍着劲儿敲了没几行字就坚持不住了,扔下电脑下床四处找烟,直到点上吸入肺中,才闭上眼舒服地吐了口气。 他夹着烟坐回床边,盘膝将电脑放在腿上,单手打字也熟练至极。烟的加持下,灵感来得很快,思如泉涌,噼里啪啦不带打顿。 正写得尽兴,房间门被推开,黎醒穿着睡衣走了进来,张深看见来人的时候有点懵,菸灰从指尖划过才动了动身体。 深夜拜访,黎醒也挺不好意思的,一脸歉意:「敲门没人答,我看门看了缝了,屋里灯还亮着,想着深哥应该是没睡。」 「没,剧本还没写完。」 烟快烧到屁股,张深下意识想吸一口,看见黎醒靠过来,又有些犹豫,迟疑半晌后还是放弃了,将烟彻底掐灭。 黎醒注意到这个动作,坐到床边说:「为什么不抽了?」 这几天的戏让张深一点点了解到了黎醒,下意识想要规避黎醒讨厌的东西。或许是感知太强烈,也跟着入了戏,他找不到缘由,只道:「烧没了。」 黎醒说:「那就再点一根,它不是你的良药吗?」 张深想开口拒绝,黎醒快他一步,从床头拿过烟和打火机,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有些生疏地递到他嘴边。 淡淡的菸草气勾人,到了如此地步,张深拒绝不了这个诱惑,张嘴含住烟尾巴,伸手要去拿打火机。 「我来。」 黎醒按下那只手,摁动打火机,火光骤然跳出,他以掌挡风,托着跃动火苗前倾,香菸打着,迅速燃烧。 两人靠得有些近,黎醒皮肤上残留着沐浴露的香气萦绕在鼻间,张深忽觉口干舌燥,快速偏过头吐了一口烟圈,朦胧白烟在两人中间缓缓流淌,迷人眼眸。 张深夹着烟眯起眼,问:「半夜造访,什么急事?」 黎醒说明了来意,末了低声恳求:「我为戏烦恼失眠,想求你陪我出去走走。」 张深猜想,黎醒仍未彻底走出晚上那场戏,平日无事,夜深人静卸下伪装,压在心底的情绪就会放大到极致。 他有无数个可以拒绝的理由,可拍戏这段日子,朝夕相处不说,还日日受着不同的感触,心境着实变了太多,石头般的心裂了缝,不够硬了,对着这个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张深快速将一支烟抽尽碾灭,合上电脑随手扔到旁边,翻身坐起:「走吧。」 黎醒眼中染上光彩,克制着十足的欣喜,回:「我去换身衣服,很快。」 张深嗯了声说不急,待黎醒走了后蹲在床尾的行李箱旁边翻衣服。和北方不同,南方的冬夜湿冷,是能钻入骨头缝的冷,他讨厌这种冷,穿了身厚衣服,帽子围巾手套全安排了个遍,裹得严严实实。 一刻钟后,两人默契地推门出来,隔着过道打了个照面。黎醒穿着及膝的羽绒服,裹得很厚实,手里拿着双羊毛手套。 黎醒很主动地迎上前,将张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他裹着皮手套的手上:「原来深哥戴手套了。」 张深直言:「南方天气冷。」 「深哥的手宝贵,自然不能冻伤。」黎醒将掌中手套塞回兜里,语中带了丝惋惜。 「我只是不抗冻。」张深没那个意思,留意到黎醒的举动,反问,「既然拿了,为什么不戴?」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黎醒坦然相告,「深哥拥有着这世间最宝贵的一双手,若被冻伤,我会自责。」 张深低笑一声:「我只是个写小说的,没了手,嘴皮子也能动,配不上宝贵二字。」 「能赋予人生机,就能配上。」黎醒说得郑重,「至少在我的世界里,配这两字,足矣。」 张深心房被噼开的那道裂缝周围,因为剧烈地震晃,又产生了许多条细微缝隙。他将自己的手套摘下,与黎醒手中那双置换:「羊毛更保暖,皮的虽差些但足够抵御寒风,你戴我的,我们交换,都不会冷了。」 刚摘下的手套带着人体余温,炽热灼手,怕温度褪去,黎醒戴得很快,感受那仍未消散的温热紧裹着手掌,熏得心头髮酸。 曾有无数个冬夜,四肢冻得僵硬,手脚生满冻疮,却无人为他递上一件御寒衣物。他双手微抖,低哑着声音回覆:「嗯,真的很暖。」 第 19 章 乡镇的道路两侧没几盏灯,摸黑走路张深在行,可他记得黎醒并不行,山间乡野时走得磕磕碰碰,几次都差点跌倒沟里。 出门时张深想带个电筒,省的这一路还得多个心眼留意影帝走路状况,不够操心的。但他忘记了,这里是黎醒曾经的出生地,是切切实实生活过的地方,所以每条路都刻在脑子里,不需要光亮也能分辨。 张深跟着黎醒走过许多道路,穿过有人烟气的街镇闹巷,走回蒙上灰败之气的筒子楼,掠过曾热闹的集市一条街,沉默地绕过一个又一个有许多故事的地方。 然后他们又沿着宽广的道路,走到通往城镇的吊桥,长有千米,四车道的宽度,桥下是一望无际的长河,不见头尾。 这是护城河,大道斜坡往下,两侧河岸是广袤草地,是片好地儿,若是夏季,一定会有很多人前来围坐,嬉闹玩耍也好,乘凉赏月也罢,总归该是个热闹之地。 第34页 黎醒带他沿着斜坡下去,站在那片地上:「明天会在这里拍戏。」 张深有了印象,探讨剧情的时候,黎醒说过一段关于河边的情节,原来是这条河。他说:「这里的剧情对你来说难拍吗?」 黎醒思绪飘远了,陷入回忆当中,回得很慢:「难,也不难。」 「那对你来说,重要吗?」张深翻开随身携带的牛皮本,窥探着黎醒说话时的每一个表情。 「重要。」黎醒像是觉得不够,又坚定地补了一句,「很重要。」 张深捏着笔本找了一处地方坐下,用手机电筒投了点微光:「和我讲讲这里曾发生过的事情吧。」 黎醒迟疑一瞬,贴坐在张深旁边,单腿屈膝,手顺势搭在上面,翻出了旧时记忆。他们像每次探讨剧本那样,亲昵相靠,咬耳交谈,温热的气息在寒夜里交缠混合,分不清谁是谁的。 天色转亮,天边泛起鱼肚白,红日穿破黑夜,从东边缓缓升起,耀眼光芒投射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张深落下最后一字,合上本子吐了口白雾,眯着眼睛与日光相抗,今天大概是个好天气,但这样的气候,又能坚持多久呢? 这个牛皮本张深总是随身携带,旁人碰不得摸不得,更瞧不得。黎醒眯着眼睛,略有些好奇:「深哥,你的本子可以借我看看吗?」 张深静默,片刻扬起手中紧合的牛皮本,反问:「你说这个?」 黎醒回是,张深得了信儿,立马将东西收好,冷淡又不容反抗:「不可以。」 吃了个瘪,话题匆匆结束。两人熬了一夜将今天要拍的剧情敲定,天亮了还得赶回去走遍流程,都没问题就可以让演员熟悉剧本,准备下午的拍摄了。 张深和黎醒返回酒店时,正好和刚起床的乔临打了个照面。 乔临正要下楼吃早饭,看见两人带着一身寒气,风尘僕僕归来的样子,有些诧异:「这是去哪儿了?」 「採风写剧本。」黎醒侧过头打了个哈欠,「还不是你催得急。」 乔临只接一半锅:「整个剧组都等着呢,能不急吗?但我也没让你们上外面待一宿啊,这我不认。」 「南方这边多冷啊,你们上外面这么待一宿,别再冻出毛病了。」乔临越想越心惊,赶紧上前摸了摸黎醒的脑门,「你千万别感冒发烧,再耽误剧组进程。」 黎醒没了好气:「您可真是没心肝。」 「臭小子。」乔临一巴掌拍在黎醒肩头,「主意你出的吧?自己挨冻就算了,还带着张老师出去,编剧冻坏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黎醒点头,大言不惭:「我负责了。」 「美得你。」乔临懒得搭理他,「去补觉,我给你延一个小时,下午三点开拍,你最好一条过。」 「张老师也好好休息一下吧,这几天跟着赶剧本辛苦了。」 张深在这种场合中不知该作何表现,找不到恰当的表情,只能说淡淡回句好,其实打心底里很感谢乔临发自内心地关切。 三人在过道聊了几句,乔临就告别去楼下吃饭了,又剩下俩人面面相觑。 张深能感觉到,黎醒在面对乔临时非常自然,像是对亲人那种肆无忌惮的依赖,不曾伪装,没有顾虑。他有些触动:「你对乔导很信赖。」 黎醒丝毫不掩盖,不可置否:「如果没有乔导,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他算是你人生的转折吗?」张深问。 黎醒却犹豫了,没有接下这句话,眉头紧蹙又松开,反覆几次后说:「算一半吧。」 张深略有些意外,显然没料到乔临之于黎醒的人生,只算一半转机,毕竟在他看来,黎醒能拥有如今地位,除了有过人的天赋,也有乔临的栽培赏识,两者缺一不可,怎会只是一半。 他忽然对接下来的剧本感到了好奇,迫切地想知道小五的人生经歷,还会遇见何种风浪,何种孽与缘。 张深猜想追问不出来结果,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草草撂下结束词:「回房休息会儿吧,养好精神,下午还需要全力以赴。」 「你也是。」黎醒丢下这句话,站到房门前时又突然转身,冲着张深弯了弯眼睛,笑着说,「谢谢深哥相陪,这次我一定能睡一个好觉了。」 像是烈阳照进了心里,彻夜寒风吹僵的四肢,回暖了。 张深迅速背过身,舌尖扫过唇缝,掩下外露的思绪,低低回了个晚安。 然后他们隔着一条过道,背抵着背一起打开房门,同时迈进房间,关门,落锁,一切归于平静。 下午两点,护城河边的场地已经布置完毕,空地边,几位出场的演员捧着剧本往那儿一坐,前后围着几位化妆师,为他们处理妆造。 摄像那块儿乱着呢,张深没地儿待,选了个没人的地儿想清净会儿,结果招来了俩跟屁虫,一个他助理,一个黎醒家的傻小子。 俩小年轻还挺有话题,但是说话就说话,偏总给人种针锋相对的感觉,听着跟带刺一样,扎得慌。 「你不觉得醒哥这样很帅吗?」许常安再次不服。 孙阮佳按着额角重重吐了口气,无言以对:「你从这儿待了十分钟,九分钟都在夸影帝帅,再帅的人从你嘴里夸出来都有点不值钱了。」 听到这儿,张深实在没忍住乐了声。 许常安特会捡别人的话,炫耀:「你看,张深老师笑了,说明认可我的话。」 第35页 张深默默无言,他可没这个意思。 孙阮佳立马划清界限:「你快拉倒吧,老师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这种小事他的都不care的好吗!」 张深:「……」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care颜值的肤浅人,他曾经试想过,如果当初饰演周光的不是黎醒,还会不会触动他,答案是意料之中的否定。 他咳嗽示意,想打断两人的争论。 「张深老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哥挺帅的?」许常安一脸崇拜。 这神态就跟当初蹲张深跟前大喊偶像如出一辙,这么一看,许常安嘴里夸出来的话是挺不值钱的,让他一夸都掉价。 张深不是很想正面回答,可向来说不出违心的话,只能含煳道:「凑合。」 「原来老师觉得我长得只能算凑合。」 黎醒不知何时来了,带着新鲜出炉的妆造,眉眼含着笑意,是少年人的肆意张扬,这一眼又望进了张深的心里。 他有一瞬失神,好在装模作样的本领不差,不咸不淡的暗示:「我从来不夸人的。」 「凑合也能算夸赞?」黎醒不够满意,「别人一般夸我,都能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 张深心想,我写得又何止八百字。 他仍然面色冷淡,铁石心肠回覆:「我写下的字,标点符号都值钱,你黎大明星要我的夸赞,出多少?」 黎醒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仔细衡量价值后得出结论:「那该是无价之宝才对,我会有得到老师的真心夸赞的荣幸吗?」 张深披着拒人于千里的皮,嘴硬:「看你表现。」 黎醒弯了弯唇角:「那我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得到老师的夸赞。」 尾音未落,一位年轻男人走了过来笑着跟两人打招唿:「醒哥好,这位是张深老师吧?」 张深独惯了,又向来不爱交际,被问候了眼皮子不抬就算了,连个声都不吭。平时与人交际这种活都是倪千来做,今天倪千不在,他也不知道该回復什么才好,只能低头当没听见。 小助理是个懂事的,一个箭步冲上来就要帮张深接话,可还是没能快过站旁边的黎醒。 「都一个剧组,别那么客气,叫我黎醒就行。」黎醒微笑着招唿,「张深老师琢磨剧本呢,反应慢半拍,别介意。」 张深这才缓慢抬起头,将慢半拍演的入木三分,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好。」 这人他记得,是剧中饰演男二的佟杨,进组第一天的时候黎醒介绍过。 刚进组的时候对每位角色都比较模煳,脑子里没那么多概念,只觉得选角有些草率,因为佟杨放在普通人里长的还算出挑,可要是扔在遍地耀眼玉石的娱乐圈里,就有点过于普通了。 今天写完剧本不得不赞嘆一声,乔临在选角上是真的很用心,佟杨的模样气质,完完全全符合那个角色。 好在佟杨并不在意张深的反应态度,对黎醒晃着手里的剧本说:「还剩半个小时就要开拍了,我是来找你对戏的。」 正事要紧,黎醒点头说行,俩人捏着剧本往人少的地儿走。 人彻底消失在了视线内,张深半转身体,默不作声地往地上一坐,脑中莫名浮现出了那两人对戏的场景,手不由自主地翻开了剧本。 他看着那一行行的黑字,瞳孔涣散,出了神。 第 20 章 河边戏是整部电影中的第一个转折,这是一个黑白线稿被涂上基础色彩的阶段,是主角小五望不见头一条直道的人生,出现的第一个分叉口。 这段剧情讲述了小五在灰暗的生活中心灰意冷,逐渐失去意义,放弃了融入生活,不再与人结伴鬼混,总是孤僻又寡言的独来独往。他仍然上学的时间早起,不去学校,也没有目的,整日如孤魂野鬼般四处飘荡。 小五晃到了护城河,见此处安静无人便闯入,却意外邂逅了陈双,两人境遇相似,相谈投机,在逐渐地相处中成为了知心好友,在逆境之中互相慰藉。 半点走得很快,一晃就过。 穿梭的时光机已准备好,众人就位。 [《伢儿》第十四场,第一镜。] 「action!」 - 阳光隐于云层里,让本就寒冷的冬日,又添了几分寒意。 小五穿得少,身上连件像样的羽绒服都没有,只在校服外面裹了层薄薄的棉褂,扛不住刺骨的风,露出来的皮肤已然冻得青紫。 他插兜站在护城河坡上,像是没知觉一样,风袭来缩都不缩一下,带伤的脸上布满了倨傲淡漠。 小五往前踩了半步,脚尖的石头被踢起,滚至下方,他大半个脚掌腾空,不在乎会不会突然失重,背着包纵身跳下斜坡,稳稳落在平坦地面。 四周无人,舒适寂静,是极好的地方,以后就是他的秘密基地了。 小五松下神经,以掌作枕,席地而躺,眼观上空云雾流淌,耳听八方动响。喇叭轰鸣,是吊桥车来车往;言谈争论,是闹市人群纷杂;脉搏鼓动,是他还生于人世。 原来心静下来是这种感觉,只是靠五感,就能将周围一切动向掌握。 小五惬意地闭上眼,从众多声响中依稀察觉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眉头紧皱,努力辨别,直到属于人的喘息声清晰传来,才勐然睁眼。 不远处,一位男生抱膝而坐,捂手哈气。他穿着打扮很简单,上身裹着件泛旧的白羽绒服,下身是条深蓝的牛仔裤,脚踩着双米色棉鞋。 第36页 宁静被搅散,小五横下眉毛,满身不快,起身拍了拍屁股,从地上拽起书包打算离开。 身后男生似有些疑惑的声音传来:「你要走了吗?」 小五也疑,扭回头将男生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实不是认识的人。他没什么好脸色,竖起浑身的刺,扬着下巴反问:「不然呢?」 「不再继续待会儿了吗?」男生有些惋惜,「这里风景不错,安静舒服。」 小五脚步一顿,鬼神使差的驻足:「你常来吗?」 「嗯,这是我的秘密基地。」男生环着腿,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像冬日里的暖阳,能融化积雪。 小五被秘密基地四个字抓住了脚,无法行动。 眼前的男生很友善,总是端着笑,阳光又灿烂,说话轻飘飘得像没多少力气一样,看起来不像是生活不如意的人,也不像会意气用事的人,怎么会来这里躲避尘世呢? 他卸下了防备,缓缓蹲下身子,把玩着地上的草,试探问:「你为什么管这里叫秘密基地?」 男生「唔」了声,撑着下巴眨了眨眼:「跟你一样。」 分明是不想说实话,小五有些气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又不知道我,还和我一样,我才不信。」 「我怎么不知道?」男生辩解,「你一定是因为家庭和生活烦恼。」 像是被看穿了心事,小五霎时抬头,大睁着眼睛。 「我说中了吧。」男生哼哼一笑。 小五心慌意乱地否认:「人生在世就这些事情,瞎猫碰上死耗子。」 「那你就是死耗子咯。」男生说,「不过你才多大,都人生在世了……像副中年人做派!」 「真会说教,你像学校的老师。」小五有些恼怒,「咱们也就差不多大。」 「你猜不到我多大。」男生说:「我们来打个赌吗?我要是先猜中,你就告诉我你叫什么。」 这个年纪的男孩激将不得,好胜心强着呢,小五答应得异常爽快。 男生盯着他,看了许久后说:「你……十五岁。」 小五当即心头一跳,没掩饰好表情,再抬头就看见男生露出得逞的笑,心中有些不服气。他回看过去,自信开口:「你最多十六。」 「你输了。」男生淡定开口,「你叫什么?」 小五根本不服,皱着眉毛问:「你是不是输不起不敢承认?」 「你才是输不起吧?」男生指着自己,率先做了自我介绍,「陈双,十九岁。」 小五有些吃惊,陈双看起来完全不像已经成年的人,分明像不谙世事的少年。他无法接受:「你没骗我吗?」 「要给你看身份证吗?」 好吧,这下小五彻底心服口服了,陈双真的已经成年了,他愿赌服输告诉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 空地之上,两个人相隔着几米距离,各坐一片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陈双什么话都能接下来,还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见解,他像游行四方的旅人,将自己的满腹见闻分享给囚困山林的人,让他们见识到了天地广阔,包罗万象。 小五从最初的倾诉者,变成了最终的倾听者,他喜欢听陈双讲述的一切,忍不住想知道更多,就如沙漠行走的人,瞧见了一汪池水,怎么能忍住不靠近。 他们从日盛聊到日暮,直到远山将残阳吞噬,浓墨破向天际,只余一片漆黑。 今夜没有星星,月亮也瞧不见,陈双从地上爬起来:「我该走了。」 小五忙不迭坐起身,冲着旁边问:「明天你还会在吗?」 「会啊。」陈双说,「每天我都在,因为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 小五松了口气,有些忐忑的开口问:「那可以成为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吗?」 「已经是了。」 陈双留下这句话,顺着来时的路离开,小五坐在原地忍不住笑了两声,他认识了一位好友,他们有着共同话题,有属于两人的秘密基地。 心脏似乎活了过来,正在加速的跳动,用来表示此刻足够欢快。 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感觉到了生气,感觉到了生活的意义,陈双说世界很大,不该受困于此就自暴自弃,只有走出这里,才会有更广阔的天地会迎接他。 小五被打动,如打了鸡血一般,重燃了早已湮灭的斗志,每天准时上学,放了学就去护城河的秘密基地,和陈双谈天说地,分享彼此每天的见闻,日復一日,两人成了交心的挚友。 陈双非常聪明,教小五写的作业百分之九十都对,在这样的辅导下,小五的成绩突飞勐进,期末考试拿到分数,他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考出来的。 终于熬到了放学,小五拿着卷子一路狂奔,想要将成绩的喜约分享给陈双,可到达护城河的时候,陈双却不在。他想着应该是有事来晚了,所以翻看着试卷一直等,等了整夜也没等到人。 小五心里不安,坚信陈双不是失约的,一定是有事情耽搁了,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在秘密基地等人。 一周过去,陈双还是没有出现。 小五坚挺的心终于动摇了,他甚至有些崩溃,为什么陈双会招唿都不打,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他想不通,想不明白,咬牙挺着,可人心一旦动摇,只会出现无数个能压倒神经的想法。 第八天的晚上阴云密布,城市满地积雪,一脚下去能到鞋面。小五不顾风雪阻拦,披着棉服出了门,一路艰难地抵达河边。 第37页 茫茫白雪之下,小五站在斜坡处,什么都没看见,失望扭头时,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了。 他欣喜若狂,又愤怒至极,飞快跳下斜坡,揉了个巨大的雪球,怒气沖沖朝陈双的背影砸了过去,边砸边吼:「你去哪儿了,这么久不来,去哪儿了?」 陈双微微直起腰,没出声。 「说话啊,你去哪儿了?是打算离开这里了,还是……」小五生气地扑过去,勒着陈双的脖子发泄,但话说到一半,忽然哑了声,他看见了陈双嘴角青紫的瘀痕。 小五眼睛大睁,勐然松开手,转到陈双面前。还是那张白皙的脸,只是额角有还未结痂的伤口,嘴角处有一大片的青紫,这种伤痕小五最熟悉了,打伤。 小五心头乱跳,瞳孔也不安的颤动,他咬紧后槽牙,拳头紧攥,极力克制失态。 「好久不见。」陈双开口了,还是那样轻飘飘拎不出重量的话。 小五听得眼眶一热,强忍着眼泪,问:「你好吗?」 「我很好。」 小五猜陈双说的一定是发自内心的,回说:「那就好。」 风裹挟雪不断吹向两人,他们穿的都不够厚,再待会儿大抵会冻死,头次一起去了秘密基地以为的地方。他们去了乡镇集市一条街,带着满身白雪躲到了一处屋檐下,沿墙蹲下。 像往常一样,他们侃侃而谈,可这次换做小五是讲述者,他讲了成绩,讲了这几天的等待,然后在陈双死寂的沉默中,开口问了为什么。 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有太多为什么。 陈双罕见地成了寡言少语的人,抱膝望着对街的书店出神。那是间老书屋,年头很久了,门口总是喜欢挂一个铃铛,风一吹就会发出声响。 在铃铛第五次发出声响后,陈双终于开了口,缓缓地讲起了属于自己的故事。小五从一开始默默倾听,到最后地拧眉握拳,浑身颤慄。 陈双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农村里有这种病,难养活,就是家中累赘。所以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母亲跟着有钱人走了,父亲不过半年再娶,一年后与新妻有了共同的孩子,他彻底失去了重视,从原住民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孩子。 长大后陈双成绩优异,父母终于赏了眼,愿意出钱供他学习,但弟弟日渐成长,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家中无多余钱财供两个孩子上学。 父亲认为他毕竟算是亲,又实在天赋过人,不读书可惜了,便坚持想要供读。陈双一开始为了减轻家中压力,初中便勤工俭学,可一次偶然让他撞见父亲与继母因此吵架,便决心不拖累家人,辍学打工。 本以为如此便可风平浪静,却没想到弟弟成绩太差,次次不及格,父母因此闹得不可开交,父亲指责继母,继母便将所有责任归咎到了他身上,平时怠慢不说,还纵容弟弟欺压他。 小五实在听不下去了,勐地站起身,一拳打在水泥墙面上,打完觉不够,又连踹了好几脚。 陈双倒是很平静,都没有出手阻拦,待他发泄完了后,忽然开口:「之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吗?」 「嗯,为什么?」小五被拉回思绪,还是好奇。 陈双指了指马路对过的书店:「我辍学打工的时候,在这间书店里工作,老闆人很好,没什么人的时候就让我翻书看。」 小五讨厌读书,没什么兴致,怏怏点头回了句哦。 「小五,知识会改变命运,也会改变你的人生轨迹。」陈双说,「甚至有的时候,一本书会救你的命。」 小五说:「书里都是些读不懂的大道理,靠它救命,还不如多赚些钱来得实在。」 陈双笑了笑,不以为意地继续说:「曾经我像你一样,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过去死,只要不是死于心脏病,怎么死都行。」 「后来我看了很多书,被故事打动,被人物拯救,才咬牙坚持着走到了如今。」 小五没见过这样低落,失去光彩的陈双,在他眼里,陈双善良又真诚,永远带着暖光,对生活充满热爱,是真心喜欢着这个世界的人。 可当所有真相被挖出来摆在他的面前,告诉他,陈双有着悲痛的经歷,受尽了折磨和困难,即便如此,也仍旧不失赤子之心,逆风前行,积极向上,想要走出这里,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片。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小五沉默了许久,说:「马上要元旦节了,今年我想跟你一起过,可以吗?」 陈双仰头哈哈一笑:「好啊。」 第 21 章 「咔!」 「收工,辛苦大家了。」 第十四幕整场共二十一个镜头,转移了四个场景,从下午拍到深夜,收工的时候已经接近了半夜。 人群散开,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场地,就剩张深自个坐在小马扎上不动地儿,手里抱着暖水袋,双眼还盯着摄像机中的角色。画面里,黎醒一秒从年少轻狂的小五,变回了自己,一步步朝场景外走了出来。 他走神了,所想所念还是关于小五。 单看今天的剧情,之于小五来说无疑是纯真又快乐的时光,可越是平静就越让人心中不安,尤其对张深这种作家来说,宁静过后往往是暴风雨。他不知道陈双与小五的相识,算得上那种缘分,但无论如何,一定是深刻又不可磨灭的。 第38页 「深哥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黎醒悄然走来,弯下腰,整张脸放大出现在张深眼前,看得他心头勐然一跳。黎醒的妆造还没卸除,穿着小五的衣裳,梳着小五的头型,挂的却是属于黎醒的表情,两人的模样在眼前晃了晃,然后彻底重合在了一起,连灵魂都相容了。 是小五,也是黎醒。 张深藏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漫不经心地回:「在想明天的剧本。」 「现在连我都不等了,是觉得剧情不够好,要自行创作了吗?」黎醒故意问。 张深夹了他一眼,将心底所想告知:「我能为小五选一条更好的路。」 「但那不是他应走的路。」黎醒摇了摇头,「深哥不是也说过,歷经苦楚,方能成就,布满荆棘的路虽然难行,但也会因此收穫更好的结局。」 「小五有自己该走的路,哪怕这一路坎坷跌宕,也是他人生的一部分,无人能替他选择。」 张深当然知道,只是心头异样,如卡了根木刺,细小一根却能让满心不适,无法保持常态,他张了张嘴还想继续辩白。 「说出这种话,不像深哥。」黎醒却出口打断,用那双能摄人心魄的眼眸紧紧盯着张深,四目相接,他低声蛊惑,「发生什么了?」 张深唿吸一顿,险些脱口说我难受,可理智及时夺回大脑的主动权,他将话咽回喉咙里,心惊未平地咬着字说:「你演得好,我共情太深,没能出戏。」 黎醒不信,眼睛微微眯起,嘴唇抿成一条线不作声,幽深如潭的瞳孔却像是要将他吞噬。太要命了,他逃开那道视线,无法抵御黎醒这样犯规的攻击,只怕再多看两眼,便会缴械投降,露出失态的狼狈模样。 「醒哥,醒哥!」 远处一声咋唿,搅散了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黎醒疑惑得直起身找声音的来处。 许常安人未到声先直,从远处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了黎醒跟前一个急剎车,扶腰喘着粗气说,「乔导说明天给大家放天假,今晚收工后一起包饺子吃!」 还有这种好事,黎醒略有些诧异:「乔导今天遇见什么喜事了?而且立冬早过了,现在一起包饺子吃是不是太晚了?」 「最近拍摄辛苦,这段时间完成度不错,让大家都休一天放松放松。」许常安垂下脸,学着乔临的姿态原话转告,说完立马原形毕露,撇嘴嘟囔,「哥你可别信,其实是因为明天要下暴雪,天气不好,拍不了!」 黎醒哭笑不得:「行,乔导没说去哪儿包饺子吗?」 「就咱们酒店食堂,乔导包了,让人家准备了皮和馅儿。」许常安一一告知。 「得了,那回吧,明天可以睡个懒觉了。」黎醒活动了有些僵硬的脖子,拧得骨头咔咔响,「深哥,一起走?」 张深回行,站起来的时候想起了小助理,刚才拍戏嫌人絮叨,就给赶走了。他瞧了眼许常安身边,没人,疑惑开口:「我助理呢?」 许常安傻愣愣的,没转过来脑子,好半天才抬手指了指自己:「老师你在问我吗?」 张深赏了许常安一个眼神,不出声都把孩子吓得抖了抖肩,眨巴着眼睛回:「佳佳在外面热车呢。」 对于这亲昵的称唿,张深表示沉默,年轻人交际起来就是快,才几天就打成了一片。 片场外停着一辆大商务,不是张深的车,是黎醒的保姆车。 许常安小跑了两步,将后座的门拉开,示意两位上车,自己转头去了副驾驶。张深靠近,车内暖气将他四肢都烘暖了,他贪恋暖意,没有犹豫地迈进车内,坐在了右边位置,黎醒紧随身后,与他并排同坐。 「佳佳,你真的能开商务吗?」许常安低头系安全带,还是很担忧,「你开稳一点,不行就换我来。」 孙阮佳自信得很:「你就放心吧,别墨迹。」 车缓缓驶出,许常安欲言又止,有些迟疑地透过后视镜看了眼他哥,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他暂且松了口气。 张深头抵着车窗,眼睛却悄悄落在了隔壁座儿上。黎醒看似无异常,把在扶手上青筋凸显的手,却暴露了异常,随着车速不断飙升,那只手攥的就越发紧。 还是那么紧张,张深看过这副样子无数次,唯独这次无法视而不见。他直起身,敲了敲驾驶座的靠背,出声提醒:「慢点开。」 「哦……好。」孙阮佳还是很听张深话的,说完就减了车速。 张深侧过头,轻声问:「还好?」 一句话安抚了黎醒,他慢慢松开绷着劲的手,平復了下唿吸,摇了摇头。 见黎醒是真的放松下来了,张深才回了句没事就好,没继续追问,又重新靠回了车窗上。 路程不过二十分钟,张深却被暖气薰的昏昏欲睡,下车的时候迷迷瞪瞪的,直到一阵冷风袭来才渐渐转醒。 他们到的最晚,到地儿的时候已经坐满了人,都已经包上了,没好地儿能落座。乔临眼尖瞧见几人,捏着饺子皮儿说:「影帝架子够大的,一屋子人等你,愣着干嘛?上我这儿来干活。」 乔临给了话,几人顺杆爬,搬了几个椅子坐了过去。这桌是几个导演和制片人,都是黎醒的老熟人,坐一块儿也不拘谨。 张深虽然有些侷促,但也是见过大世面的,除了不知道说什么,其他都还好。许常安更不用说了,娱乐圈里混着的,跟着黎醒什么人都见过,反倒就孙阮佳一个坐立难安。 第39页 几人落座,许常安拿了几双和饺子皮过来分,黎醒接下,将饺子皮摊在掌心,填馅儿裹皮儿,动作娴熟,包出的饺子模样不差,皮薄馅大。 包饺子触及了张深的知识盲区,他举着筷子半天下不去手,学着黎醒的样子摆弄了两次,包的都是四不像。 黎醒注意到这一举动,歪了歪身子,低声问:「深哥不会包?」 张深自尊心强着呢,即使不会也不想承认,可手里捏着的这东西,确实也没法称之为饺子,他无力争辩,不情愿地认了:「不太会。」 黎醒盯着那馅儿都炸出去的玩意,实在很难理解这句「不太会」,这属于是完全不会,还是很灾难的不会。 他无言,又怕挑破伤了张深顽强护着的自尊心,只好婉言:「这样包出来,煮的时候容易露馅儿,深哥不介意的话,我教你吧。」 张深还能怎么介意,已经被逼上悬崖,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他抿了抿唇,平生第一次说了没气势的服软话:「教我吧。」 得了令,黎醒一点一点开始了包饺子教学,俩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声儿越来越大,引来了周围人的注视。 「张老师不会包饺子啊?」副导演有点好奇,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又说,「嗯,看着是像养尊处优的模样,矜贵。」 虽然知道是无心的玩笑话,张深还是有一瞬的失态,眼神晦暗,捏筷子的手也勐然收紧。 黎醒注意到这点,赶紧替张深填上馅儿,教着说:「老师,馅儿这样就够了,多了皮儿裹不住。」 张深低低了嗯了声,垂着头捣鼓手里的饺子。 「谁跟你比都矜贵,人是搞文学创作的,又不跟咱们似的风吹日晒。」乔临察言观色可是一绝,立马瞧见了不对劲,三言两语的玩笑话就将话题扯走了。 大导演们说话聊天,自家老师又跟影帝学包饺子呢,孙阮佳杵在中间极其难受,根本施展不开,打从来了就低着头隐藏存在感。 「佳佳,你喜欢吃什么馅儿啊?」许常安拿着筷子拨馅儿,问得很坦诚。 孙阮佳突然被cue,听着熟人的声音没那么警惕,下意识回了话:「猪肉白菜。」 俩人顺着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缓解了孙阮佳的尴尬之意,那几位导演岁数都大,见小年轻唠嗑就看个乐,没事儿还逗逗许常安,但这小子也就看着傻,心眼不少精着呢,唬得那几位笑不停了。 「我就说这小子,有些地儿和黎醒像吧。」乔临笑完了,祸水东引,又把置身事外的人拉下了水。 副导演贊同:「可不是,就那个护人的小劲儿,还有那总流露出来的轻狂样儿,是真挺像的黎醒年轻那会儿的。哎,不过小许这属于是青春,黎醒那是单纯地刺儿,混,太混了。」 「嗐,可别提了,我想起头一次看见黎醒,差点没把我送走。」另个导演被勾起了往事,当即来劲儿了,边说边乐,「我当时都跟乔临干架了,我说你是不是给我添堵啊,找这么个混玩意儿?告儿你啊,这剧组里有他没我!」 众人闹笑,这几人说起黎醒,嘴皮子立马利索了,反正一桌儿都熟人也不忌讳,什么都往外抖,连《悄》幕后的笑料,都拿出来抖一抖。 「快别说了,一会儿我们影帝该不高兴了,谁还没个过往啊?」乔临又跟哪儿添柴,故意朝黎醒努嘴。 黎醒不想参与,埋头包着饺子:「你们聊你们的,怎么老扯我?」 「看这样儿没,又犯上脾气了。」乔临戳黎醒下手没轻重,非得把人弄急眼了才高兴,摇着脑袋说,「我这是让张老师认识认识你本性,别被你表面矇骗。」 黎醒眼睛都不眨:「我什么本性?人之初,性本善……」 「滚蛋,跟你沾边吗?」乔临笑骂着打断他的碎碎念。 「他连个人都没占上。」副导演乐了,补充,「张老师你别看他平时人模狗样,其实对人对事可混了,以前我看不上他,我不喜欢这种演员,我嫌太个性,太张扬,演戏太容易带上自己的色彩。」 张深对这个话题还真是挺感兴趣的,加入话题,言辞里不经意流露袒护之意:「有吗?我觉得他每部戏的人物都演很好,出神入化,往人心头里刻。」 众人愣了愣,神态各不相同,却都带着若有所思。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者无心,有心人却听得心头浇了盆滚水,烫的鼻头微微发酸。 「老师说是没错。」乔临包完最后一个饺子,往椅背上靠了靠,「这是他的本事,能把所有角色都演活,在演戏上,他天赋异禀。」 「可在为人处世上,他曾经差一大截,娱乐圈是什么地方?越个性张扬,越无法立住脚跟。」 第 22 章 乔临思及往事,说得有些感慨,一句话毕,他出声终止了这个话题:「行了,你们加把劲,包完咱们吃饭,我饿半天了。」 话题中止,桌上的饺子也包得差不多了,一桌人包了七八铁盘饺子,什么形状的都有,数张深包的又少又扭曲。 人多,煮饺子用的大锅,一次能下八盘左右,三个锅同时煮都煮了三轮。饺子出锅盛在食堂装菜的不锈钢铁盘里,放在外面拼好的一排长桌上,就跟自助餐一样,吃什么馅儿夹什么馅儿。 饺子有三种馅儿,韭菜鸡蛋,猪肉白菜,虾仁玉米。张深稍微好接受了点,起码有个纯素的馅儿,不然真不知道今晚吃不吃了。 第40页 张深夹了一碟素馅的,本来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吃,结果被黎醒半路拦下,又跟乔临几位坐一堆了,这回就乔临四位和他们俩,那俩小年轻早熘号了。 「张老师喜欢吃韭菜馅儿?」乔临可找到了同道中人,咀嚼着冒热气的饺子,含煳道,「全剧组就我爱吃这馅儿,他们都肉食动物,一点素都不想沾。今晚要不是我坚持,都得是仨肉馅。」 张深将饺子裹进嘴里,默默感谢了一下乔临地坚持,不然今晚就去喝西北风。 「别污衊啊,我喜欢荤素搭配。」副导演瞪着眼珠不服,往黎醒哪儿努嘴,「最爱荤菜的在哪儿呢,要么不吃饭,要么就得吃点大鱼大肉。」 乔临点头:「是,这小子见肉不要命,我跟他吃不到一块儿去。」 张深想到了和黎醒吃饭的几次,好像的确是他们所说的那样,爱吃肉和海鲜,他俩一块吃饭,从来没往一盘菜里较劲过,各吃各的。 张深嚼着饺子,忽然回忆起了肉食的味道,十几年没吃过了,想起来味道还是那么强烈,他有些反胃地放下了筷子。 看样子,他和黎醒也吃不到一起去,他无意识地摩擦指,是想抽根烟的习惯。 「为什么老喜欢聊我?」黎醒余光瞧到了张深的举动,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他真的很郁闷,这一晚上皮都快让哥几位扒掉一层。 那几位没打算放过黎醒,一人一句地逗,直到把人逗毛了,才没事儿人一样地转移了话题。 乔临吃饱了,把碗往中间推了推,撑着桌子说:「时间够快了,还有半个多月就过年了。」 「可不,不过今年过年真是够晚了,哪年都没有到这个时候才过年。」副导演说,「好在咱们进度还行。」 乔临点头:「进度挺好的,也就耽误明天一天,咱们年前应该能把前面这些拍完,开春再拍俩月就回北京把剩下的戏填了。」 张深听着北京戏份的时候抬了抬下颚,到一半的位置又卡住了。当初梳理大纲的时候,只是简单概述了经过,并没有明确地点,导演都知道的事情,他这个编剧却一无所知,独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差不多,立夏之前能拍完。」 「张深老师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下,这段时间熬夜赶剧本辛苦,休一天松口气。」乔临说,「黎醒,你回来可得犒劳犒劳老师,来这儿都瘦了一圈。」 黎醒扭头将目光落在张深身上,仔仔细细扫了一圈,神情认真地回:「是瘦了。」 张深心头打了个结,起身拉开椅子:「我上阳台吹会儿风。」 撂完话,他怕被问,转头就走。一楼接待厅有个露天阳台,老旧了点,围栏和墙面因为风吹日晒有点爆皮,远处看像鳞片一样。 张深倚在石柱围栏上,点了根烟含在嘴里,火星在夜色里燃烧,点着了心底的躁动。 他咬着烟屁股,没找到躁的根源,只觉心绪难辨,吹风不能浇灭的暗火,或许喝点酒可以越燃越烈,勐烈火势过后,顺藤摸,总该能找到些端倪。 晚饭结束后将近十二点,众人散了席各回各房,张深回得晚,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晓得,还是孙阮佳跑来找的。他回的时候黎醒已经到了,房门紧锁,只能从底下门缝看到光。 张深盯着那扇门看了几秒,侧身拉开了房门,插卡开灯一气呵成。今早走得急,床没收拾乱得很,电脑和本笔、耳机盒散落一床,枕头边的床头柜上烟盒,菸灰缸,啤酒罐凌乱凑在一起。 他蹭到床边,呈大字形躺下,摸过耳机塞进耳朵里,蓝牙自动连接,昨天播到一半的炸耳摇滚乐立马将他环绕,充斥了整个大脑。 疯狂,激烈,快节奏的旋律盖过了所有思绪,让他整个人沉浸在了音乐中。 张深酷爱摇滚,越能调动神经得更好,在夜里听,燃一根烟,配上冰镇的啤酒,可以释放所有压抑的疯狂。 他享受的闭起眼,低哑地嘶吼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响彻,飞速敲击的鼓点落在心底,爬上每一根神经,心脏跟着节奏加速跳动,与每个鼓点卡在同一节奏。 口干舌燥,张深从床头柜抓过一罐啤酒,扯开拉环,香醇的酒液滚进喉咙,刺激了食道,他感知不到,将整罐干了,用手背擦过沾了水渍的嘴唇,把空瓶捏扁随手扔到地上。 勐地灌了这么多酒,胃里受不了,火燎燎地让他浑身燥热,也将心底那刚埋下的躁动唤醒,越烧越旺。 张深一点点蹙起眉头,撑在床上看阳台,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将夜空遮挡的层层浓云,看不透彻,如此刻心底莫名的情绪,无头无尾,掌控不了所以心生抗拒。 他不是受情绪主宰的人,换言之,几乎没什么起伏波动,一切都如潭死水,母亲去世的时候,带走了他大部分的感情与欲望,只余一具少了生气的空壳。 可现在,枯木好像有了要復甦的迹象,那些躁动就像生长的动静,在心底扎根,然后无限蔓延。 可是为什么? 曾经,写作让他恢復了些许生气,黎醒的电影让他知道世界不止黑白两色,是丰富多彩的,缭乱人眼。 现在,或许亲眼目睹的电影,有足够的冲击力,穿透了心脏,使他灵魂震颤。 是电影足够好,还是主角抓了眼球。 张深不知道,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见到黎醒,迫切地想。他摘下耳机,从床上弹坐起来,脚尖刚扭转就停了下来。 第41页 快要一点了,或许已经睡了,即便没睡,现在去敲门,该用什么藉口? 张深垂眸,扫到了床上的本子,伸手抓了起来。他怎么能忘了,创作剧本就是最好的理由,与主演随时沟通交流,再正常不过了。 打了好算盘,张深带好东西,在对门驻足,缝隙透出暖黄灯光,还没睡,他抬手轻叩门扉。 从敲门的那刻,张深就做好了要等许久的准备,没想到失了算,从敲门到门开,两分钟都没用到。 门内,黎醒穿的是冬季棉家居服,不是睡觉的衣裳,神态没有困意,反而很精神,能确定是没睡。 是想看的人,想看的那张脸,躁动被安抚。 张深动了动嘴唇,没想好怎么开口打招唿,直勾勾盯人。黎醒反应慢半拍,好半天了才故作惊讶的问话:「深哥,晚上找我有事吗?」 有了台阶,张深下得很快:「交流下后天要拍的剧本。」 黎醒侧了侧身,示意进屋:「这么着急?明天不是休息吗。」 「我习惯晚上写,白天睡,不欢迎?」 虽然与想法差远了,但这话不是胡诌,确确实实是这样的作息,也不能算是欺骗。 黎醒脱口而出:「很欢迎。」 「很」字让张深愣了下,心里有一丝异样,他翻开本子,故作随意地问:「哦?那你不睡,是在等我吗?」 黎醒就跟让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出不了声喘不上气,八面玲珑的样子丢了,愣是不知道该怎么回,是与否,是道难题。 张深没得到回答,抬头去瞧,很可惜黎醒演技仍存,没看出什么不一样,只是在想如何能委婉化解这题。 他不难为人,主动岔开话题:「坐。」 「聊明天的剧本吗?」 黎醒坐下,看了眼张深手中的本子,还是那个不让外人碰的牛皮本,令人好奇其中奥秘。他一眼只扫到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内容没看清,只瞧见字迹,很好看的楷书,飘若游云,矫若惊龙。 张深没似往日,低眉垂眼,一页页翻着本子,轻飘飘丢了句:「不急,做剧本之前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关于什么?」黎醒回。 张深说:「角色。」 「好,深哥问吧。」黎醒莞尔。 张深翻到一页空白停下,两指夹住纸张,立在中间,平整无褶。他的脑海就像这张纸一样,空白的,来的时候根本没想好问题,就是忽然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小五的事。 他开口,声音平的没有起伏:「我很想知道,小五会因为什么进入娱乐圈。」 黎醒做好了心理建设,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哑然失笑:「深哥找我剧透来了?」 张深不愿承认,但真的很想知道,小五为什么选择离开家乡,前往北京闯荡,他如此性格,又因何进入娱乐圈,甘愿在里面翻滚,太多问题。 他嘴硬:「我是编剧,有权知道了。」 第 23 章 房间陷入短暂的死寂。 一直到张深半边身子发僵了,旁边才悠悠传来句话。 「深哥,耐心看完这部电影好吗?」黎醒双腿交叠,右手搭在膝盖上,沉默了两秒才说,「你答应过我的,要看着我将真实的自己展露,不会移开目光,无论多久。」 结果还是兜了个弯子,张深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想要的想知道的,起了念头就必须搞清楚,任谁也不能叫他打消了。 可这次,张深被一句话磨尽了所有不耐,没法儿再咄咄逼人的逼问。只因这是属于黎醒的曾经,最真实的本来。 张深答应过的话,不会食言,他会等下去,电影落幕的那天,一定是所有疑虑被解开的那天。 他没理再争,擅自转移话题:「后天要从早上拍到晚上,拍几场?」 「三场。」黎醒比了个手势,「最后一场难度比较大。」 张深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静待讲述。 黎醒没忍住笑,偷掩了下嘴唇,结果被抓了个正着。他也不尴尬,快速敛下表情,清了清嗓子讲起了剧情。 就跟听故事一样,由黎醒讲的一个故事,或许不美好,但灌进耳朵里,便格外令人沉醉,就像酒精作祟,开始上头。 低哑嗓音在午夜尤其性感,像摇滚音乐里的吟唱暗嘆,蛊惑人心,牵扯灵魂。脑海中闪过无数个黎醒演过电影画面,颓靡堕落,桀骜恣意,潇洒浪荡全都是他,滚动停止,画面定格在了最意乱情迷的那幕。 张深忽然有些后悔来时喝了瓶酒,酒精太会钻空子,扰人心绪。 声音中断,黎醒略带疑惑地问:「深哥?」 张深霎时回神,抬头瞧见那张占据了大脑的面容,眼前人神色淡然与脑海里的模样相差甚远。同样一个人,神态气质可以差这么多,真令人想继续探究还有多少种没看见过的。 耳边再次传来唿唤,张深才惊觉又走神了,有些尴尬:「嗯?你说。」 黎醒从茶几下掏了瓶水,仰头喝了半瓶,不吭声了。 张深有错在先,挺心虚地揪了一张纸玩儿,也不吭声。 僵持半天,黎醒终于开了尊口:「看来我说的剧情,不足以打动深哥。」 刚才讲了什么,张深压根没听多少,光顾着和大脑做争斗了。他没法解释刚才行为,只好硬着头皮胡诌:「还行,欠点火候,重新再讲一遍。」 第42页 「这次讲完火候能够吗?」黎醒拧上瓶盖,明知故问。 只要不走神就能够,张深淡定地挑起下巴:「要看这次能不能调整好。」 黎醒抱着胳膊说好,又从头将明天要拍的剧情大致讲述了遍。张深先前只是听着,偶尔开口沟通一下,可到了后半段,他实在没法维持淡定了,屏住唿吸,表情跟着剧情不断变化,从惊愕到沉重。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在空气中消失,张深重重吐了口气,曾经的疑惑霎时解开。他转了个身,黎醒靠在沙发上,眉头紧皱,神色沉重,既痛苦又挣扎。 张深有些艰难的开口:「所以福利院也好,小夏也好,都是因为这个?」 黎醒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是。」 张深狠掐了下虎口。 怪不得黎醒曾说过为求心安,补过错,原来一切的起始都在这里,所以小夏离世,他才会将所有责任归咎于自己身上,自责,愧疚,懊恼。 这幅场景刺激了心脏,张深忽然很想抬手帮黎醒抚平紧皱的眉头,他按下莫名地冲动,沉默地杵在一旁,他想,或许这个时候,黎醒更想一个人,他也想自己待一待。 他决定不再打扰,细节与台词明日在沟通便好,敛起东西准备悄然离场,没承想刚走两步,就被拉住了。 黎醒弹坐起来,语气有些急:「去哪儿?」 颇为强硬的口气,张深听着刺耳,耷拉下嘴角:「回去。」 黎醒很快意识到了唐突,缓和下神情,轻声挽留:「不再继续待会儿了吗?」 本是为了不打扰才走的,可被刚才那么一闹,张深不想如实交代了,冷硬道:「大概剧情我已经知道了,写完我会来跟你沟通细节的。」 黎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低头玩着手指,仍然执着:「今夜一起讨论,不行吗?」 低声恳求的语气,让张深动摇一瞬,但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上风,今晚无论如何,都是待不下去的,他也尝到了害怕,怕暴露本性。 张深丢了句不行,毅然决然地离开,两扇门一条过道,将两人彻底隔绝开。他进了房间没开灯,蹭到床边席地而坐,凭着记忆摸了根烟点上,手抚上刚才写下的那页字,吐了个烟圈。 好天气果然是短暂的,譬如明日暴雪恶劣难行,雪后天晴,却仍然会有一场风暴。 隔日清晨十点多钟,天色仍旧灰濛濛的,鹅毛大雪飘飘扬扬,将整个城市都染成白色。 张深早上是被黎醒吵醒的,说是要讨论剧本,怎么也等不了,他没法子,只能顶着困意将人请进了房间。 房门一关,整个房间昏暗暗的,张深应景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浮出生理泪。他按着生疼的太阳穴,走到床边抓着窗帘往两侧一扬,白日自然光线照进房间,敞亮了许多。 「深哥,昨天几点睡的?」黎醒今晨格外话痨,从门口到进房,说的话已经足够人耳朵起茧子了。 张深懒得答,怏怏开电脑,打文档,没睡醒所以脑子很乱。他双手摆在键盘上,对着屏幕出神,平均一两分钟才按两下键盘。 黎醒坐在床边,略感好奇:「深哥工作是这种状态吗?」 张深本就强压着起床气,结果码个字还得被监工,心里火蹭蹭上涨,他深吸了一口气,很快调整好状态,一秒入神,下指如飞。 房间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声音,和黎醒时不时地絮叨,比鸟还烦人。张深压着火敲完了前两场戏后,忍无可忍地轰走了黎醒,把门紧紧锁上。 门外传来黎醒茫然的询问:「深哥,怎么了?为什么把我赶出来,剧本还没写呢……」 张深烦不胜烦,敛下眉头以拳抵着门,冷声下令:「别来烦我。」 外面立马没了声音,赶走人后,张深一头扎进被窝里,睡了个昏天黑地,傍晚才醒,刚醒盹儿就又被敲了门。 张深都能猜着谁,毕竟这扇门除了黎醒会敲,不会有第二个人了。现在睡醒了,气也消了。他光脚下地打开房门,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问:「又什么事儿?」 「老师,我来给您送晚饭!」孙阮佳扬起手中的盒饭。 猜错了来人,张深淡淡回了个嗯,接过饭说:「辛苦了,你们都吃了吗?」 孙阮佳乖乖点头:「吃了呀,醒哥说你没吃,让我把这份饭送过来。」 张深听着这话手一顿,漫不经心地问:「他干嘛去了?」 孙阮佳答:「回去睡觉了。」 真行,住对门的不送饭,还特意让别人来跑一趟。 张深面色冷酷,回覆:「知道了,你回去吧。」 送走了孙阮佳,张深缩回房间,坐到桌边儿吃饭,打开盒饭的一瞬间他愣了下,里面全是素菜,连个肉末都没有。 他捏着筷子,不由侧眸,深深地看了眼门的方向,好似能透过门,直接瞧到了另一个房间的景象。 晚饭过后,张深短暂了休息会儿,抱起电脑开始完成最后一场戏的内容,这段戏不算长,却足足写了三个小时,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后,他捏着手心的虚汗,感到浑身脱力,直直仰去,陷进了床上。 休息时间眨眼既过,风雪已停,街道积雪被清理过,不影响行走和拍摄。今天拍摄时间早,起的时候才蒙蒙亮,张深直到出房间门都还是迷迷瞪瞪的,困得眼皮子都耷拉着。 第43页 这个点过道里没有人,张深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一回头和后脚出来的黎醒碰了个面。正琢磨怎么开口打个招唿,眼神刚落过去,黎醒就低垂眼睑,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里,一言不发和他擦肩而过,径直朝走廊头走去。 相处这么久以来,这是黎醒第一次这么不礼貌,看见了连招唿都不打。张深盯着远走的背影,眯着眼轻磨着后槽牙,单手拉上外套拉链,快而利索。 早上六点,剧组全员到位,为两个小时后的头一场戏做准备。上午的戏拍得很顺,甚至提前完成,截至晚上五点前面两场戏全部合格过关,就剩晚上一场重头戏了。 这场戏是全片第十九幕,讲述了临近元旦,小五为陈双准备了一份礼物,并邀请他元旦当天傍晚吊桥相会。小五将一切安排妥当,出发之前却被前来讨债的人堵在家中威逼恐吓,小五为履行约定,翻墙出逃却被抓回来殴打,母子俩惨遭痛殴,朱英再也忍受不了,拿了一部分钱应付下来。 小五脱困时已入夜,怕陈双久等,他一路狂奔至吊桥,却看到了被警车与救护车围绕的事故现场。 一切妥当,道具组准备。 场记板拍下那刻,安静的夜里发出清脆声响,牵走了所有人的思绪。 第 24 章 - 黄昏傍晚,每家每户都亮起了灯。 小五侧坐在窗台上,透过玻璃窗数着对面亮了几户,数到第八家后,他纵身跳下,从床上捞过书包甩在肩,大步离开。 客厅里没开灯,朱英盘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琼瑶剧,笑得毫不克制。小五食指勾着书包带子,瞥了一眼,脚步未停。 刚至玄关,勐烈的砸门声制住了小五的步伐和朱英的笑声,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 「咚咚咚——」 老旧的防盗门经不住如此破坏,十几下后彻底报废,门被暴力打开,闯进来十几个彪形大汉。 小五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贴着墙不敢轻举妄动。 领头豹纹外套的墨镜男,双手插兜,迈着外八字朝客厅走去,看见朱英后笑得一脸下流,捏着她的下巴问:「英子啊,很久没和哥见了吧?」 朱英看清来人,秀丽的脸上当即不见血色,没了以往的气势,缩了缩身体:「王哥,老牛不在家,您看……」 「他妈个逼,别给我来这一套。」王哥脸色一变,一巴掌扇在朱英脸上,「老子只认钱,不认人。」 朱英捂着脸痛叫了声,抖着声音哀求:「王哥,王哥,我家真的没钱了,老牛那个狗日的都带走了。」 「今天拿不出来钱,可就别怪老子不讲情面了。」王哥往沙发上一座,翘起二郎腿,双手呈一字搭在靠背上,「到时候你们一家是死是活,英子,哥可就做不了主了啊。」 朱英冷汗顺着脑门流下,扒着王哥的膝盖说:「王哥,老牛找你借的钱从来没往家里拿过,我真的不知道,也没有钱能给你。」 王哥一脚将朱英踹开,站起来连踹了她好几脚:「死娘儿们,别给我装,没钱你天天拿什么打牌?非要逼老子动粗的是吧?」 朱英躺在地上,好几个彪形大汉挨个对她动粗,将她打的奄奄一息。 屋内遍地狼藉,小五目睹这场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起那么讨债团伙能做出来的事,恐惧从心底蔓延至全身。 那十几个人都围在客厅,没人注意到小五,他看了眼墙上挂的钟表,已经过了和陈双约定的时间了。他内心焦急,盯着客厅的人形围墙,咽了咽口水,小心地挪动回房间,打算趁机翻窗熘走。 小五走进房门,身后一声尖锐的嚎叫,将所有人的目光拉扯到了他身上。 「王哥,那个死伢儿要跑!」朱英被打得狼狈不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小五的身影怒骂哭嚎,「他是老牛的种,你去抓他,抓他,别打我了,我真的没钱!」 离得最近的两个大汉,当即冲过来将小五连人带包揪了回来,一把摔在地上,和朱英凑在一堆。 小五摔得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连踩了好几脚,疼得直抽气,他闭着眼睛忍不住在心底骂朱英。 王哥拿不到钱,将所有愤泄在了俩人身上,小五双手紧护着头部,耳边是朱英的惨叫求饶。 无差别地殴打进行了几分钟后,朱英崩溃的号啕:「别打了,别打了!我给,我给……」 王哥摆手,示意随行的人收手,笑呵呵地说:「有钱早点拿出来不就行了,何必受这些苦呢?」 朱英拖着受伤的躯体,去房间取出一个月饼铁盒,哆嗦着手将里面的钱取出来递给王哥:「王哥,这是我全部的钱了,只有这么多了,我真的一分都没了。」 虽然没有达到满意值,但好歹是拿到钱了,王哥的脸色好看了点,没有继续打算为难他们:「起来吧英子,哥也不是坏人,再给你们宽限点时间,不过,下次我来取钱没有的话,可就不是打人这么简单了。」 朱英连连应下,将十几尊佛请了出去,确认那些人离开了之后,她脸色顿变,吐了两口带血的吐沫,一脚踢在躺地上的小五身上:「个板马,别躺在这儿装死,你们爷俩拖累了老娘一辈子,滚,滚。」 越踢越勐,小五从地上爬起来,勐地推了朱英一掌,将人推得打了个踉跄。他浑身火辣辣地疼,忍无可忍地回骂。 第44页 将心里憋的火骂出来后,小五扔下面带怒色的朱英,转身一走了之。 小五出门的时候看了眼表,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他怕陈双等急了,一路朝着吊桥狂奔,中间撞到过好几次行人,还岔了气。 终于在十分钟后抵达了吊桥附近,小五顾不上整理自己狼狈的模样了,疾步绕到吊桥上。 吊桥和往日一样堵车,长排的车辆将道路挤得没有空隙,也和往日不一样,靠近桥栏的位置人山人海,还围了四五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占了整整三条车道。 小五站在桥头,警笛轰鸣和救护车长响混在一起,滚进了耳朵了。刚经歷过的事件,使他对警车畏惧,下意识驻足。 桥上出了事故,不知道陈双还在不在哪里等着。 心底的焦急壮了胆,小五凑到扎堆的人群里,寻觅陈双的踪影。人群中有人感慨唏嘘,有人遗憾痛心,听了满耳朵,也没找到陈双。 他奋力挤到前面,想看看对面有没有要找的人,第一排视线极佳,能将一圈人的样貌都收入眼底,也能将事故中心的全貌,揽入眼中。 那无疑是场极其惨烈的车祸现场,被围着的地方,有着一辆车那么大片的血泊,将一层薄雪都浸红了。中间躺了个男生,年纪不大,没了生气的白皙脸庞与血痕紧贴,身上的白色羽绒服,浅色牛仔裤和米色棉鞋也已经被血浸染变了色。 小五看清倒在血泊里的人后,瞳孔勐缩,难以聚焦,耳边人声变成拉长的鸣叫,刺耳又尖锐。他不敢置信,失神般连连退后,撞着人,踩着人,被骂了也权当没有听见,一退再退,然后被藏在积雪里的台阶绊的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他不顾寒凉,蹭着雪面退到远离事故现场的桥头,以背抵桥栏,双手紧扒着地面,炙热体温将掌下薄雪融化,隔着雪水用指头挠柏油路。 血泊躺着的人,是陈双。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也未能让小五找回知觉,反覆几次,指甲磨掉大半,皮肉绽开,血滋滋冒出。 警笛越叫越响,占据了整个听觉神经,小五跌在地上浑身颤抖,心脏跳得异常快,好像要闯出身躯,恐慌与害怕将所有理智吞噬,四肢灌了铅,他丧失了上前辨认的勇气,用尽所有力气逃离了吊桥。 小五跌跌撞撞走到护城河,走到属于他们的秘密基地。这里还是那样静谧,只不过多了些不一样的景色。 宽平雪地,以白雪垒山川河流,以漆墨绘万里征途,将祖国的锦绣河山铺画在自然天象留于的痕迹上。 这是给陈双准备的礼物,一幅属于中国的山河图,既然要闯出这片天地,那就去见识这天地浩大,翻三山五岳,去草原奔驰,入大漠週游。 披星戴月,与这大好河山相伴。 小五抱膝而坐,视线落在山河图上,脑中不断闪回着车祸场景,放大着血泊里那张脸,万千情绪浮出。每一次闪回就如剐肉般疼,他痛得难以唿吸,眼睛干涩滴泪不出,喉咙也失了声,张开嘴仅剩吐息。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去晚了,为什么非要在桥上相会,为什么……! 小五爬起来,发疯般将用心准备的礼物毁了个彻底,看着一片狼藉,趴跪在地上,发泄地用拳锤雪地,身心之痛却并没得到缓解。 他崩溃跪坐在地,抬起右手揪起位于心口处的衣服,紧紧的团在掌心,另一只手用力抓着头髮,染了血迹的十指骨节泛白。 小五大张着嘴急促喘息,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无法得到宣洩,他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再一个,连着好几个,将两扇脸都打肿了才罢休。 他咬破手掌代替眼泪,哑声长嚎,扯得嗓子生疼也没停下,饱受凌虐的声带不堪折磨,发出了如老旧机器重启的声音,沉厚刮耳,难听至极。 这段饱含情绪的嘶声号啕持续了近十分钟,小五将心底所有的痛苦全部以折磨自己的方式,发泄了出去。 声音停下,小五终于失去了所有坚强,盔甲散落,他溃不成军,抱头蜷缩在雪地中。 - 第十九场全镜拍摄完毕。 张深终于敢唿吸了,从这场第一镜开始,只要场记板打下那刻,他就不由自主地屏息,有时候甚至中场休息,都忘记了唿吸的事儿。 乔临这次没有任由黎醒出戏,叫工作人员去把人从雪地里扶了出来,这天雪地里冷,刚才拍的也久,再待会儿真能冻坏。 黎醒身上披着烘干的羽绒服,被许常安和两位工作人员簇拥着走出场景,整张脸还是没有血色,双眼通红,苍白嘴唇裂了两道口子,上面还有血迹,这场戏至少用了十成的力气。 张深一眼不眨,像每次看影中人从画面里走出来,从小五蜕变成黎醒,看他一步步从那个荒芜之地,回到热闹的片场,然后走向自己,低声咬耳,叫一声深哥。 黎醒步调与以往一样,不曾快也不曾慢,经过张深身边时,只轻扫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抬脚离去。 张深骤然回头,四目不再相接,只余一个背影。 第 25 章 这副样子,今天瞧见过好多次了。 这一天下来,黎醒对张深都这个态度,能避则避,看见了也要装瞎,再没了以往热络。 他想不出所以,但却不会任由别人戏耍和冷眼,亦耐不住那份性子等,他向来都是主动出击的那个,不明白的,那就问个明白。 第45页 「站着。」张深坐得笔直,朝那道背影微抬下颚,射了个眼刀。 听了这话,黎醒脚步停滞,偏头跟许常安和工作人员说了两句私话,话毕,周围三人撤走了,剩他一个立在原地不动弹。 张深等了一分钟,没动作,沉声发令:「过来。」 黎醒乖乖转个身迈了腿,走路背挺得倒是直,脑袋却一直低垂着,到了跟前也不拿正眼瞧人。 张深没闹明白这是什么做派,手搭在膝盖上,少了方才七分气势,口吻轻淡地问:「躲着我?」 「没有。」黎醒抬头,答案脱口而出,说完瞧到张深下颚微扬,面带审视,逼人正视。他迟滞两秒,似是妥协,「老师嫌我烦。」 连深哥都不叫了,含了十足的怨气委屈。 张深被指责的茫然,问:「我什么时候说过?」 斥责的当事人倒是忘了个干净,黎醒不甘地磨了下牙齿,吐字:「今天早上,赶我出门,斥我烦人。」 原来是早上生着起床气,没过心随便甩的一句话,真亏黎醒能记一整天,是得多小心眼啊。 张深觉得颇为有趣,嫌火不够旺,仍在添柴:「确实很烦。」 黎醒当即挂了一半脸,梗着脖子,声音都低了八度:「那我走就是。」 真不经说。 见人磨磨蹭蹭走出去半米,张深敛了逗人的心思,勾了勾手,不咸不淡地说:「谁让你走了?来。」 黎醒背着身摇头,犟上了:「嫌我烦么?」 张深最烦别人反覆问,面色冷下,语夹不耐,再次命令:「过来。」 「还嫌我烦吗?」黎醒够硬气,也够犟,拿不到想要的回答就不松嘴。 要论骨头硬,没人比得过张深,他要是铁了心不服软,不撒嘴,别人都得反过来跪求。可他遇到了难题,一个只要交锋,就无法完全狠下心,只能步步退让妥协的难题。 张深向来遵从本心,即便不解,也会付之行动。他心脏与大脑理念不一,争斗一番,还是颇为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再问就烦了。」 黎醒立马回来了,拉过一个小凳子凑过去,小声讨价:「深哥,能不能以后都不烦我?」 还是这个称唿听着舒心,张深睨了黎醒一眼,不想太过纵容,回的冷酷:「看你表现。」 「深哥怎么什么都得看表现?」黎醒似乐在其中,还带几分享受,故意用胳膊肘蹭了蹭张深的胳膊。 像哄人的小动作,亲昵又挠人心。张深难得对肢体接触不那么讨厌,竟有些贪恋,他没捨得挪开,任由两条胳膊隔着衣料轻贴。 片场混乱,他们窝在一处,唿吸浅慢,恐惊扰静好时光。 今晚佟杨杀青,剧组小小庆祝了一下,晚上散了场,理应各回各处,黎醒仗着张深心情好,无赖撒泼偏说饿了,磨张深相陪,半夜三更地跑去七八里地外的地界吃夜宵。 张深开车过了吊桥,前行三公里,驶入繁华街道后瞧见高楼与底商,周边停车位全满,连过道两侧停满了车,硬是绕了大半圈才找到一个位置,离商圈远了点。 刚下车,一阵风就把张深吹醒了神,从片场直接过来的,保暖的一件没戴,这一遭且有的挨冻了。他缩了下脖子,余光扫过,黎醒站在副驾驶门前淡定至极,顶着风不曾瑟缩。 两人步调不一,前后走至车尾处汇合,然后沿街前往商圈中心。张深对南方的湿冷难以消受,缩着肩膀,双手跟黏在兜里一样,走的极为缓慢。 黎醒放慢速度,随着张深的步子前行,边走边拉开大衣,从内兜里掏了掏,摸出一双皮手套递出:「深哥戴上。」 那双皮手套是之前送出的,张深略感讶异,不承想黎醒会随身携带,倒是解了此刻的困境。他接过手套,面皮温热,还有未消散的余温,手套内里的绒毛与皮肤紧贴,冰凉的十指渐渐回温。 天色过晚,商圈附近营业的二十四小时餐厅,只有肯德基,里面除了两位值班工作人员了,在无别人。 两人在门前驻足,看着门口的肯爷爷,和贴满炸鸡的图片,张深面带抗拒,有些迟疑:「吃吗?」 「当然要吃。」黎醒二话不说,推门入内。 张深心生抗拒,磨磨蹭蹭犹豫几番,才跟上。这种炸鸡快餐店,他只从外面看过,从未真正进来过,第一次如此切实看清里头样貌。 进去不到半分钟,炸鸡的香气就从厨房蔓延出来,属于鸡肉的味道熏得张深脑子嗡一下,忽然非常后悔陪着过来,简直就是上刑,他没跟上前,选择左手靠窗的位置坐下。 黎醒走到前台,工作人员看见来人激动地尖叫了一嗓子,在安抚下好半天才平復下来,摆出了职业面貌,专心点餐。他报了几样后下单付款,拿票取餐,一套流程娴熟至极,不大会儿端着碟炸鸡过来,摆好落座。 盘中,裹着金黄外衣的炸鸡冒着热气,香气不断钻入鼻腔,张深盯着那一堆小玩意,不由堆起眉头,喃喃道:「你喜欢吃这个?」 「嗯。」黎醒捏起一个鸡翅放进嘴里,整翅进去,仅片刻,只剩两根光净的骨头出来。 触及了知识盲区,张深看懵了,问:「……这是什么绝活?」 「人工脱骨。」 张深默默将此加入了写作素材,用于完善黎醒的人设。 黎醒应当是真饿了,埋头连着吃了五块炸鸡才空出嘴,含着吸管含煳:「完了,今天热量超标了。」 第46页 做演员身材对要求很严格,张深大概知道一些,他落井下石:「明知故犯,欠收拾。」 黎醒莞尔一笑,用纸巾擦着嘴角:「很小的时候,我最盼望能吃上一次肯德基。」 张深面上那点轻松消失,半只胳膊搭在圆桌上,静默片刻问:「那时候你多大?」 「五六岁吧。」黎醒垂下头,细细擦着每一根手指,「家里条件一般,父母又不够和善,我从不奢求他们为我买,只是想着念着,后来听别人说新年的时候,只要虔诚许愿,就可以得到神的奖励。」 「所以从五岁那年开始,我每年的新年愿望都是想要吃到肯德基,等神来为我实现愿望。」黎醒将纸团起来扔到桌子上,自嘲一笑,「可惜,没有神明愿意偏心于我。」 张深心脏一抽,冒出难言的滋味,他手掌攥紧又松开,张开口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这种时候,安慰是最徒劳的。 「好了,吃饱了。」黎醒揉了下肚子,突然沖张深wink一下,「深哥,要不要聊明天的剧本?」 张深被这一眼眨乱了心思,下意识去摸本,发现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抬头一声不吭地盯人。 黎醒视若无睹,半点愧疚之心都没,提议:「可以拿手机记。」 事到如此,今夜又必须把明天几场戏赶出来,张深不得不虚心接受提议,打开手机备忘录,做出聆听的姿态。 那头深吸了一口气,隔了许久才出声:「我父亲这个人,好像自我出生,就是个混蛋。」 张深抚向屏幕的手滞在半空。 这是在讲剧本中,黎醒头一次用「我」,也头一次选择这种聊天剖白一样的方式,他分不清这是在交心,还是在讲戏。 「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只会做三件事,抽菸酗酒、赌博以及家暴。」黎醒身体向后靠了靠,侧眸看向玻璃外,「在我的成长岁月里,他就是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刀,是我生活中的恶魔。」 张深确定了,黎醒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用最挖心的方式,既是讲戏,也是交心。 「他的存在,只会让我有无尽的痛苦,是身体也是心灵。」黎醒说,「我真的恨他,非常恨,曾无数次,我想要让他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里,跑了,躲了,死了,只要不在我的周围,怎么样都行。」 黎醒像是在讲一个故事,波澜不惊,语气平淡,说到恨的时候还轻笑了一声,他讲得很慢,完全没说剧情如何发展,只是在阐述与这位父亲的关系,经歷,以及生活种种。 「后来,他真的如我所愿,消失在我的世界里。」黎醒撸了下头髮,「我以为我会解脱,轻松或是高兴,事实上心已经死了,平静如水。」 张深明知,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嘴:「他去了哪里?」 「死了。」黎醒讽刺一笑,「喝酒猝死了,他爱了一辈子,睡觉都不肯撒手的东西,最后要了他命。」 张深想,他已经从这短暂的剖白中,知晓了明天该拍的戏了,心情难言。 黎醒坐直身体,捏着吸管搅了搅可乐,低声说:「深哥,你或许无法理解,但——」 怎么不理解? 只不过是身份转变,父亲所作所为转变,可带来的伤害,之于张深来说亦是一辈子难忘的痛苦,是心里最深的一道疤。 张深打断那句未完的话,轻声回:「我懂的。」 第 26 章 从无人对他说过这句话,听得最多的就是,你活该,你该死。 心头的火被扑灭,灼伤疼痛被悸动掩盖,黎醒双瞳颤了颤,紧抿着嘴唇不想流露出狼狈神情。他深吸一口气平復心情,牵强一笑:「回吧,晚了。」 返程一路顺畅,到了酒店后并未分别,还要完整地敲剧本,张深按老规矩,先回房拿东西再去对门,然后秉烛夜谈,直至凌晨。 清晨五点,张深拾好东西挪窝,本子,电脑,一双手套,检查没有遗漏项,转身抬腿。 「等下。」黎醒叫住他。 张深疑惑回头:「怎么?」 黎醒视线落在张深羽绒服的口袋上,皮手套没完全揣进去,露了半截在外面,蔫答垂着头。他清了清嗓子,道:「深哥,你忘还我了一样东西。」 不记得找黎醒借过什么,张深问:「什么东西?」 「手套。」 原来是为这个,一副手套而已,张深并不是小气的人,只是很好奇黎醒为何主动要回。 他不动声色,故意将手套完全塞回兜里,用指腹碾过皮面,说:「这不是我的吗?」 怕真的被带走,黎醒有些急,争辩:「深哥之前送给我了,所以是我的了。」 张深带笑轻哼一声,从兜里拿出手套,抬臂投掷,准头极好,稳稳落在了黎醒的怀中。他背身摆手:「还你。」 这两天拍摄变紧了很多,每天都要从早拍到晚,清晨六七点起,晚上十二点左右收,全剧组的人都跟着辛苦操劳,大半工作人员都跟着消瘦了半圈。 大清早,乔临坐在机位前打了两个哈欠,中途还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脸上满是疲态,即便身心劳累也仍然敬业,别人的剧本都半新半旧,唯他的已经被搓起了褶,每一页都写满了注释。 张深见状,破天荒的主动关切长辈:「乔导,闭眼睛歇会儿?」 「不用。」乔临摆手,专心致志地做拍摄前准备。 第47页 言尽于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张深不再出声,片场的凳子硬,靠背也不舒服,他坐得有些腰酸,站起来走了几步。 现场每一处都是人,工作人员布景,演员对戏,导演指导,张深将所有姿态尽收眼底,扫过黎醒时,却忍不住停顿两秒。 黎醒在和吴青玲对戏,他工作的时候专注又认真,浑身散发着吸引人的魅力,张深看得移不开眼,有种偷窥的心虚感,心跟着加速跳动。 忽然,隔着布景与人群,黎醒抬起头,缓慢勾起唇角,一眼看进了张深眼里,闯进心里。偷窥被逮个正着,他慌乱移开目光,没了熘达的闲心。 张深踱步返回,余光瞟见了在休闲区坐着谈笑的佟杨。他不太在意,老老实实坐回板凳上,正巧乔临扭头,便随口问:「演员杀青不用离开剧组吗?」 乔临推了推眼镜:「没别的工作也可以不离组。」 原来是这样,一直以为演员杀青就得离开剧组了。 张深恍然,又闲聊了两句,乔临就准备工作去了,剧组上下都在忙,独独剩他一个闲人。 一个小时后电影开拍,张深却没像以往那么入神,盯着摄像机里的画面,有些神游。他通常这样看一天,一幕不曾落下过,唯今天奇怪,每次到黎醒特写的时候,心都会不受控制地跟着一跳,或抽动,或如万虫啃咬,难以专心,难以忍受。 摄像机里的画面不断更迭,场记板打下过无数次,演员和场景也换了好几波,他们从清晨拍到午后,除了两餐都在工作,在经歷一上午拍摄后,剧中老牛的饰演者也紧跟着杀了青。 中场休息的半个点里,黎醒默了二十分钟戏,然后忙里偷闲,赶在开拍之前,跑来和张深说了句话:「深哥,你早上偷看我了吧?」 张深心头虚跳一下,故作淡定地深瞥他一眼,挺不想接这茬的,可又不忍让话掉地上,说:「光明正大看的。」 黎醒呆滞两秒,掩唇低笑了好几声,说得颇为黏腻:「那就多看看我。」 短暂几分交谈,黎醒敛下轻快神情,重新站回了布景中,等待一声令下进入状态。 浅聊了几句,张深心里的躁动被平復了不少,没了上午那股入不了神的劲儿,又恢復到了以往状态。 下午拍的戏多,也很集中,前面都多多少少有些波动起伏,但最波折的还是最后一场大戏,整场几十个镜头,演员多场景多,是个大工作量。 这场戏讲的是小五父亲的离世,让本就破裂的家庭彻底分崩离析,母亲朱英沉醉于打牌,小五心如死灰选择辍学,讨债人上门逼迫,母子俩处境艰难,在逃避债务的阴影下苟活,最终朱英无法忍受,抛下小五独自离开。 [《伢儿》第三十五场,第三镜。] - 已经凌晨一点了,门外的牌局却丝毫没有散场的打算。 房间没关灯,小五蒙在被子里,墙壁和门无法隔绝的声音,这棉絮被子更是无用。他蜷缩着身体,每次困意浮出,都会被一声声喊叫搅没,即使睡醒也会被麻将碰撞的声音惊醒。 从父亲死后,他有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母亲打牌不分时间,经常通宵至天明,天亮散场休息几个小时,下午继续开场。 一宿过去,清晨鸡鸣时,外面终于散了场,随着大门紧闭,客厅又响起朱英的骂声。 「又他妈输了一宿,老娘迟早让这几个逼养地把钱输回来。」朱英啐了口,嘴里念念有词地推开小五房门,不爽地说,「睡你妈睡,起来把卫生收拾了。」 朱英每次输了钱就这样,跑到小五的房间里发疯,要么骂两句解气,输急眼了就直接拎椅子进来打人。 小五懒得搭理这个疯女人,掩着被子闷声回:「滚。」 「他妈了个逼,你敢骂我,我是你妈!」朱英两步上前,一把掀开被子,用力揪着小五的衣领,将他拖到床边,「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小五忍够了,用力揪着衣领地挥开那只手,从床上弹起来将朱英撂倒在地,单腿压在她半个身上,恶声警告:「别在我这儿发疯,真要动手,我看是谁不想活了。」 朱英被制住动弹不得,愤怒地瞪大眼睛,伸手毫无章法地乱挠。小五被挠的身体松动,她当即挣脱桎梏,迅敏一脚将小五踢倒在地,骑坐在柔软的肚子上,单手掐着他的脖子。 小五被掐得喘不上来气,沿脖子往上,整个头都憋得通红,眼珠子都冒出了血丝。 「反了你了,打我?」朱英丝毫没打算松手,使着狠劲,边说边又啪啪扇了小五几个巴掌,扬声质问,「谁死谁活?说话啊!」 气息逐渐稀薄,小五缺氧失力,大脑变得混沌不堪。他咬紧后槽牙,趁朱英手稍松的时候,拼尽全力把人从身上掀开,在她没反应过来,反客为主,大手勒住她的脖子。 小五没使力,只制住了朱英的行动,她的眼中就已经闪过了惊恐,他恶狠狠瞪回:「我告诉过你,别惹我。」 朱英强装镇定,挣扎地动弹了两下无果,讥笑:「行啊,随了你老子,打我啊,打死我!让大家都看看你们爷俩,一个家暴老婆,一个干脆要杀了亲妈!」 手如触电,小五霎时收回手,朱英更加得意地大笑了起来,反覆重复着打死我啊,跟你老子一样的败类,贱种。 第48页 小五攥紧了拳头,想堵住那张折磨人的嘴,想让她再也说不出如此扎人心的话,脑中闪过无数想法,最终他选择了眼不见心不烦。 身后,朱英的笑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重物袭来。 小五被砸得五脏六腑移了位,疼的眼冒金星,当即跌坐在地。嘲讽的笑声再次响起,朱英笑着骂他废物,活该。他面无表情地偏头,离自己不远处躺着一把椅子,怪不得砸得这么疼。 小五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朱英站在房间里疯癫狂笑,他忽觉可笑:「你真是没救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去,不理会身后的狂轰滥炸。 - 「咔」声出,一镜结束。 乔临颇为严肃地站起身:「黎醒,你用力过勐了,缓几分钟再来一条。」 许常安迅速钻进幕景中,给他哥递上保温杯和暖水袋。 黎醒比了个「ok」的手势,抹了把脸,接过水杯狠灌了两口,喉结快速滚动,唇角溢出水渍。一杯饮完,他用捏着杯子的手背擦干唇角,和许常安以物换物,接过暖水袋,站在原地缓缓阖上眼睛,陷入冥想。 许常安见状从场景内撤出,周围也无人敢上前打扰黎醒,就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场景外,盯着黎醒的千万双眼睛里,唯张深的饱含情绪最多,过于庞杂,看不透彻。 隔着人群与摄像机,他与镜头里的人同样,灵魂出窍,仅剩一双眼睛,将投射出的所有光芒聚焦在黎醒身上。 沙漏见底。 黎醒霎时睁开眼,将手中暖水袋递给工作人员,活动了下禁锢,侧眸朝镜头深深望了一眼,说:「来吧。」 第 27 章 黎醒转身走回开端的位置,重新做回了小五。 这次很顺利一条过,顶着较好的状态,接下来的镜头拍摄得也都比较顺利,时间推移,来到了这场戏的最后一镜。 [《伢儿》第三十五场,第三十六镜。] 「action!」 - 「砰——!」 「不上学就滚出去打工,难道要我养你一辈子吗?」 客厅里,朱英输了牌又开始骂骂咧咧地摔盆砸碗,中间夹杂了好几句废物东西。 房门开着,声音清晰传进来,小五充耳不闻,单腿跪坐床边,捏着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半瓶花红,倒在胳膊上红肿瘀痕的地方。红褐色的液体顺着手臂向下流淌,他手掌抵上,画圈揉搓。 忽然,门外一阵阵急促的踹门声,让朱英霎时哑了火。小五揉伤的手也停了下来,心里大概有了些猜测。不过片刻,屋外传来拖鞋摩擦着瓷砖的声音,紧接着铁门「嘎吱」一声,被大大拉开,然后响起了熟悉的男声。 自从老牛死后,王哥就隔三差五找上门,每次讨不着好就带着十几个人围殴他们母子,将人打的去半条命才走,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近半个月,头几次朱英还时不时给一些钱,后来几次能拖就拖,结果就是再挨顿毒打。 「英子,今天还不拿钱吗?是挨打挨得不够吗?」王哥今天换了敞襟貂皮背心,黑金一身,满身的铜臭味。 记得上次分别留下的话,朱英眼珠乱颤,声音不稳:「王哥,老牛死了,他死了。」 「他死了,不是还有你吗?」王哥沖身后招手示意,「去屋里把那个死伢儿揪出来。」 一位虎背熊腰的墨镜男听令,直奔靠内的房间。 小五冷眼看着来人,已经做好了殊死相搏的准备,但还是没能拼过成年壮汉的体力,败下阵被掐着脖子揪到客厅。 王哥满意地呵呵一笑,背着手说:「赶紧把钱拿出来,我没那么多耐心。」 朱英当即跪下,恳求:「王哥,老牛已经死了,他欠的钱和我没了关系,我能给的钱都给你了,真的没有了,我求你放过我吧。」 「没钱?没钱就去找赚钱的路子,直到还上为止。」王哥蹲下身,掐着朱英的脸,「不然要是死了,就可惜你这小脸了。」 见感情牌无用,朱英死了男人本就山穷水尽,手里半点积蓄没有,当即破罐子破摔,发疯地咬在王哥手上。她用了全身的力气,一口咬到骨头,发狠的使劲儿,尝到了血腥味儿也不松嘴。 王哥疼得双眼怒睁,挣扎着对朱英拳脚相向,也没能让她松嘴。他整个手臂颤抖着,痛嚎着:「快点,快点把这个疯娘儿们拉开!」 门外离最近的那两位大汉见状,箭步上前抓着朱英往后拖,将两人彻底分开。王哥手臂上的手印很深,再下半尺可见白骨,鲜红血肉滋滋往外冒血,他捂住手臂从地上爬起来,用脚勐踹朱英。 光打朱英还不够,身后几位壮汉一齐围过来,将母子俩当人肉垫子又踩又踹,每一脚都用了狠劲。 小五习以为常,捂着头忍受这场凌虐。 朱英不堪重负,扯着嗓子尖叫:「我没钱,你打死我!打死我吧!我报警了!打死我你们都进去吃牢饭吧,呸!」 王哥发怒,一脚踩在她脸上:「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这个小破地方谁来管?还报警,老子在这里说什么算什么!」 「王哥,谁知道这娘儿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可别真招上条子。」旁边瘦高的男人附耳过去,低声提议,「反正她们俩娘也跑不了,要是今晚不来警察,明天再来收拾她们也不迟。」 第49页 倒是个主意,王哥看了眼还未止血的手臂,不解气地又踹了两下朱英,说:「我再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没钱,我让你们娘俩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家中乌泱泱的人群散去,只剩下狼狈的两人。 小五率先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于心不忍。他俯身伸出布满青紫伤痕的手,说:「走了,起来吧。」 朱英从地面抬起头,憔悴的脸上布满嫌恶,连眼中都是厌烦。她挥开那只手,啐了一口:「滚,别他妈碰我,我嫌噁心。」 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小五握紧拳头,怒火直攻心房,半跪着揪住她的衣领,眼中满是恨意,狠声逼问:「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不直接打了?为什么不把我扔了!」 「你以为我想吗?!」 多年积压的情绪爆发,朱英爬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将今生所有怨怒发泄出来,哑声号啕:「你就是个贱/种,是你那个傻逼爹的犯/罪的证据,他毁了我一辈子,夺取了我的一切。你凭什么指望我喜欢你?我巴不得你们俩都去死,永远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永远!」 「你记住,你生来就是原罪,此生无人会疼你爱你。」 朱英一口气吐完,说完深深看了小五一眼,爬起来拢了拢头髮将眼泪擦干,坐到沙发上点了支烟。 刚才的每一句话都迴荡在脑海里,小五麻木多年的心,突然感到了难过。他偷偷看向客厅的背影,瘦弱纤细的身体,却永远强势咄人,不肯服软。 曾经无数次,他多希望朱英可以抱抱他,哄哄他,就算后来愿望落空,他亦希望可以得到一些偏爱,哪怕只有一点的爱意也好,一点点就足够了。 可现在,大梦醒来。 小五自嘲一笑,起身躲回了房间里。 他睡了一觉,很长的一觉,像是将这些日子失去的觉一口气睡了回来。 他做了无数个梦,梦里他孤身一人,站在漆黑一片的地方,好像被全世界丢弃了,满心的无助与恐慌,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一样。 然后他被巨响和人声吵醒,梦境中断,他睁开眼不见光亮,满室漆黑。 紧接着,一行人踢开木门,闯入房间。 小五转醒,缓缓扭过头,看到的是一张张凶神恶煞的熟脸,少了恐惧,只觉满心凄凉。 啊,讨债的人又来了,这次,真的逃不过一死了吧。 他如是想着,行动迟钝的撑坐起身,等待审判的降临。 打头的人先是喊了一句,你那个婊子妈跑哪儿去了? 朱英不在家?她走了吗?去哪儿了…… 小五双眼空洞,被揪起脸颊挨了重重两记耳光,扇得整个脑子嗡嗡地响。然后又被抓着后脖颈,从床上拖到地上,他侧躺在地,一只脚盖下,踩他在半张脸上碾压摩擦,鞋底的泥土碾成粉末,顺着脸颊划过嘴唇。 耳边有无数道嘈杂的声音,说什么的都有,说朱英人不见了,卷钱跑了,为了躲债连自己儿子都丢了…… 小五像傻了,忽然咧嘴一笑,喃喃出声:「早该扔了……」 那些讨债的人将家里扫了个空,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想吃这个暗亏,便将所有怒火发泄在了小五的身上,将他打得只剩一口气,从这个家里扔出去,扔到了无人经过的臭水沟旁。 小五不记得自己受了多久的凌虐,身体如褪了一层皮一样,像油烹,火烧,然后生生撕开那种疼,疼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躺在沟水旁,半条腿杵在河水里,刺骨的冷与火烧的疼混在一起。 也不知道这最后一口气,能挺多久。如此煎熬,当真不如一死了之,怪不得说的是生不如死。 小五勉强睁开眼,望向天空,急促地喘息着。天很暗,农村的天气很少会出现没有星星的情况,今天没有,很少见。 这幅场景,和他的梦极为相似,漆黑,无尽的漆黑。他用尽全部力气,只抬起了一根手指,与空气相接,什么也触及不到。 他真的孤身一人。 他真的被全世界都抛弃了。 他从胸腔里发出两声笑,嘴角垂下,双眼阖上,那根食指却仍然保持挺立的姿势。 - 特写过后,摄影机开始拉远,一寸寸移动,直到将整个画面完整放置。无人机航拍不断拉远景,从各个角度拍摄着主角小五垂死的一幕。 最后一镜整整持续了近十分钟,张深就这么看着小五在寒冬腊月的天气,躺在冰冷的水沟旁。心脏不断震颤,就像种子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枝丫肆意生长,穿破心房,扎了无数个窟窿。 他麻痹已久的心脏得以復甦,曾经所受的疼痛,一併回来,痛得浑身战慄。母亲离世后,他便在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情绪感知了。 「咔」声如解禁的密令。 张深霎时掀椅而起,旁边有人想上前询问,被乔临一个手势制止。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淡定从容,也步履坚定,朝着幕景中一步步走去。 他脚尖抵在黎醒的大腿上,与微起身的人目光相接,迎着那道讶异的眼神,缓蹲下身,抓住那只未能触及一切的食指。 颤着声音,将农家乐时黎醒所说的那句话,还了回去。 「疼吗?」 第 28 章 黎醒深陷戏中,久不能出。他手指微微抽动,仰躺在地神情恍惚,有瞬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分不清到底自己是谁。 第50页 身体不断下坠,场景如走马灯,回溯到了十年前的冬夜。他从高处跌落,坠回了不见天光的泥潭中,全身陷落,沙泥埋过头顶,他眼中闪过一瞬不甘,垂死挣扎地向上伸出了手。 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不会的—— 脑袋里的暗蛊戛然而止,他伸出的手,被人紧紧抓住了。 紧绷的弦断了,大脑一片空白。 温暖从指尖蔓延至全身,黎醒瞳孔微睁,视线上移,在恍然模煳之际看到了一张脸,那张脸越来越清晰,直到彻底看清,然后五感恢復,周遭的声音不断钻入耳朵。 熟悉的一切,眼中的黯淡被希冀之光取代,他被拉扯回了现实,从小五变回了黎醒,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时大汗淋漓,浑身虚脱 片场每一处角落发出的声音都清晰落入耳中,由远至近。黎醒缓缓抬眸,将视线锁在张深的身上,不落下那人的每一个表情。 而后,他看见眼前人嘴唇翕动,说了两个字。 疼吗? 一声轻唤,摧毁了黎醒多年的坚强,那颗满是疮痍,痂痕交错的心脏,被人捧进了掌心里温柔呵护。 什么都顾不上了。 黎醒坐起身,紧紧将张深抱在怀里,像是要揉进骨血里。 滚烫炽热的体温让鼻头髮酸,他下巴抵在张深的肩头,闭着眼睫毛乱颤,强忍着酸涩之意,用唯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量,说:「疼,深哥,我疼。」 心脏如被无形的大掌狠捏了一把,这般滋味让张深难以自持,亦无法缓解。 黎醒像被情绪主导的少年,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我疼,将半只耳朵都染上湿意仍未停。他认输的喟嘆一声,抬手抚上黎醒的后背,轻哄:「我在。」 场景外,工作人员们个个装瞎,绕开两人各干各的,谁也没往那边多凑半米。几位导演都好像早有预料,凑一块唠嗑没理会这茬,只有蹲在乔临边上的俩小助理懵。 许常安本来要上去捞他哥的,结果被乔临一句老实待着怼了回来。他蹲在地上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咬着手帕说:「我哥什么时候和老师关系这么好了?从端茶送水开始吗?他们在干嘛啊?怎么……怎么还搂搂抱抱上了啊!!」 然后他从中捕获到了一个关键信息,脸色大变:「难道醒哥不爱我了?要把我给换了???」 孙阮佳同样震惊,指着屏幕的手指直颤,失神开口:「老师不是最讨厌和别人触碰吗?老师不是从不管闲事吗?老师不是……老师被人魂穿了?!」 她越说越激动,然后欲哭无泪地抽噎:「老师怎么了,我回去可怎么跟社长和师傅交代啊,他们出门前嘱咐好几遍,让我照顾好老师……」 俩人伤心的此起彼伏,比夏天树上的蝉鸣还聒噪,乔临掏了掏耳朵,忍无可忍地说:「你俩能不能消停会儿?别打扰我看剧。」 跟前连个放映设备都没有,许常安环顾一圈,茫然地问:「什么剧?」 乔临对着摄像机看得津津有味,摸了摸下巴说:「情比金坚。」 「?」 撂下这句话,乔临大手一挥让他俩闭嘴,边看边吐槽:「他俩说什么呢?道具组手脚那么麻利干嘛,没了收音器我怎么听啊!」 「……」 两人面面相觑,一脸乔导没事儿吧? 半刻钟后,黎醒总算缓过来点神,从那个满身污泥的小五变回了光彩照人的大明星,他和张深一前一后走出幕景,俩人很坦荡,半点没有被全剧组看了个光的窘态。 黎醒一出来,就看见许常安一脸幽怨蹲在休息的地方,看他走来眼神更加幽怨了,就差往脸上标个「你始乱终弃!」。 他寻思是不是这小子又挨欺负了,坐到椅子上用膝盖碰了碰小孩的胳膊肘,问:「这又怎么了?」 许常安郁闷着呢,偏开头给他哥甩脸子。 翅膀长硬了,黎醒乐了,轻轻拍了下许常安的后脑勺:「许助理现在排场这么大了?连我都不放眼里了?」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许常安那叫个委屈,瘪着嘴假装抹泪:「哥,你肯定变心了,再也不把我放在第一位了。」 黎醒满脸困惑,问:「我什么时候把你放在第一位过?」 「……」 许常安转过头,满脸愤恨,咬牙道:「你也就知道欺负我,对着老师就这也行那也行,自从老师来了,你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 黎醒闻言,当即警惕地看了眼周围,确认安全才恢復了平常样子,双腿交叠,懒懒往后一靠,说着自己都不害臊的话:「那是老师,你能跟老师比吗?」 「你敢对着老师这个态度吗?」 黎醒没说话,但脸上意思很明显,写着我为什么要对老师这种态度? 许常安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任总说的果真没错。」 另一头,张深坐回凳子上,难得没看剧本,而是玩起了手机。其实没刷什么,只是不知道做什么,强行给自己找点事儿做罢了。 他面上瞧着淡定,实际心里乱糟糟的,各种情绪将身体填满,所以才会乱了章法,无措又茫然地借着手机掩盖自己,不想被看穿失态。 但偏有些人,没有眼力见,打从他落座就一直有意无意地瞟来。 左右两道目光快将身体烧出窟窿了,张深实在看不下去了,熄屏先问了右边的人:「乔导,您找我有事?」 第51页 乔临「啊」了声,回得驴唇不对马嘴:「黎醒这小子,是很有天赋吧?」 不论从前如何,单这段时间看下来,就配得上努力又有天赋。他几乎没有犹豫的答:「既有天赋,也足够努力。」 「评价够高。」乔临说,「所以才能触动你吧?」 张深迟滞片刻,坦言:「是,足够深入人心。」 乔临笑了笑,问:「你知道他最出色的是什么吗?」 「什么?」 「他能把属于自己的色彩与表演完美相融,够独特,够抓人。」乔临停顿了两秒,继续说,「因为他脚下只一条路,只能坚定不移朝目标前行,一旦动摇,路毁桥塌,他会落入万丈深渊。」 张深忽然抬头:「乔导好像比我这个编剧,更知道剧情会如何发展。」 「剧本我不敢说我全知道。」乔临哈哈一笑,「但是黎醒这个小子,我比谁都了解,包括他自己。」 张深也笑了下,发自肺腑地感慨:「黎醒能遇见您这位良师,是他此生最幸。」 乔临摆手,谦虚地说:「良师称不上,只是偶尔为他指点迷津。」 「那乔导如今,是在为我指点迷津吗?」张深直言。 乔临连忙换了张脸,连连摇手:「我可没这个意思啊,没这个意思,咱俩之间不就是纯聊天?闲聊而已。」 话至此,张深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就此作罢。好不容易搞定了一个,还有另一个等着呢,他轻嘆一口气,偏头问左边:「怎么了这是?」 孙阮佳被抓了包,抠着手指不敢正眼回看,嗫嚅道:「没……没什么。」 张深沉下声,回了句:「嗯?」 「老师……」孙阮佳不敢躲了,鼓起勇气问,「您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然后还做出很多自己都不理解的举动?」 这话问得张深当即乱了神,心咚咚急速跳了起来,他确实如小姑娘所言,反常,心里异样,行为举止怪异,难道是种病? 他拧着眉沉思了好半天,才说:「是有,你了解这个情况吗?」 果然没猜错。 孙阮佳为自己的聪明点了个贊,开始分析:「您看啊,自从来了剧组之后,您对人和颜悦色,耐心变好了,爱管闲事,还能容忍别人多次僭越,最重要的是您居然还能接受别人的肢体接触!!」 她每次说到别人的时候都咬牙加深了语气,暗指某人。 每听一段,张深脸色就沉上几分,直到最后一句落下,彻底懵了。不知不觉中,他居然因为黎醒破了这么多次格? 他心情沉重,示意:「继续说。」 「综以上。」孙阮佳表情沉重,双手紧握,压低声音说:「您或许是着上什么东西了!附体您懂吧?」 神鬼怪谈,张深向来深信不疑,他骨子里是个非常迷信的人,写作发行都要挑黄道吉日,有的时候还得去请一请佛。 所以孙阮佳这话,换在别人耳朵里是无稽之谈,放在张深耳朵里,那就是确有其事。这样一说,最近一段时间的反常就都解释得通了,怪不得他会变得如此难以自持,影片若占一半,大抵着上东西也要算一半吧。 张深忽然有些担忧,心里惦念着要不要做法请走,郑重发问:「你懂这个吗?认识靠谱的大仙吗?」 好巧不巧,孙阮佳姑姑就是干这个的,专职算命。她点头:「我认识,今晚可以先视频看看情况。」 张深刚要点下头,一道人影遮来,居高临下地问:「老师要跟谁视频?」 第 29 章 黎醒不知何时走来的,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内容。 张深抬头仰视,逆着光将那张脸收入眼底,心底又开始不安躁动,虽失了平静,却似乎并没有带来坏处。 也许不请走更好,他摇了摇头,缓声回小姑娘:「算了,先让他再待两天吧。」 孙阮佳乖乖应了一声,让出地方留给两人。 「深哥刚才在聊什么?」黎醒状似无意,言语却急,「什么视频?什么待两天?谁啊?」 这种尴尬的事情怎么可能对当事人讲起。 张深闷声说:「没什么。」 不想说的意味太明显,黎醒不免低落,抿了抿唇,扯开话题:「深哥,明天是情人节。」 情人节。 张深脸色霎时沉下,所有思绪瞬间被一道雷噼散,他没了聊天的兴致:「我去趟厕所。」 中间转变太突然,黎醒一时没回过神,直到张深的身影从拐角消失,才后知后觉,露出了懊恼的表情。 一场插曲,导致下午还相熟的人,收了工就如同陌生人一般,话都没说几句。张深心烦,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搞得黎醒也不敢上前,怂呢。 当天结束,张深按部就班与黎醒深夜探讨,将隔日要拍的剧本写完,中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黎醒好几次表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在他刻意避开的神情下,彻底咽回肚子里。 分别之际,黎醒反覆张口几次,最后只说:「晚安。」 张深淡淡回了句晚安,回了房间后往阳台一站,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了痛色,他难得意乱却不抽菸喝酒,听上一曲摇滚乐。他只是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几个小时都未动过,不觉冷也不觉困,睁眼绷劲儿至天亮。 太阳冒尖,躺在床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打碎了一室寂静。 第52页 居然没有静音,张深眉头拧成一个川子,静待着那道铃声消失,但来电者显然想将这份宁静破坏彻底,一通未接,就连着打了好几通。 他扛不住了,败下阵来,走至床边的时候不断猜测是谁的电话,结果捏起电话看见显示时,讶异之色藏都藏不住。 张深滑下接通,将电话抵在耳朵上。 电流声过后,一道柔柔的女声传来:「小深哥哥,打扰你了吗?」 打电话的女孩是谈慧,谈家小女,比张深小了近七岁,俩人也算得上,从小就玩在一起,只不过随着年纪增长,男女有别,便逐渐断了联繫。 一瞬间竟有些恍若隔世,上次交谈时,谈慧方十几岁,还是豆蔻年华,如今已到了即将毕业工作年纪。 张深再混蛋,也不会冲着女孩子作威,轻声回:「没,突然来电,什么事儿?」 「我听二哥说你在荆州。」谈慧犹豫了两秒,鼓起勇气说,「我来找你了。」 简直胡闹,张深语气冷了几度:「回去。」 「我来都来了,不会走的。」谈慧倔强道,「我已经到飞机场了,就我自己,人生地不熟的,我会走丢的。」 「知道人生地不熟你还跑来?」张深声音稍稍拔高,「谈鸣叶知道吗?」 谈慧心虚:「不知道,我瞒着他们出来的。」 「和家里闹别扭才想起我?」张深轻哼了一声,但又拿她一个小姑娘没办法,不能真一句狠话放任不管。 他嘆气:「地址发我。」 谈慧嘿嘿一笑:「我就知道,还是小深哥哥疼我。」 「少贫。」 挂了电话,谈慧不一会儿就把位置发了过来,张深快速换了身暖和的衣裳,出门前给孙阮佳打了个电话。 嘟嘟两声后,电话被接起,孙阮佳还没睡醒,带着鼻音迷瞪瞪地问:「老师,怎么了吗?」 「去剧组的时候告诉乔临,我请一天假。」 张深简述完,一句多余的赘述都没有,在电话那头的茫然追问下,匆匆挂断,一通电话结束没喘口气,立马又拨了谈鸣叶的电话。 响了许久才被接通,谈鸣叶开口就是冷嘲热讽:「哟,什么风儿把你张大少爷吹来了?」 张深面无表情,直奔主题:「谈慧都跑我这儿来了,你还空操心是什么吹的我。」 那头沉默两秒,立马草了一声,声音清醒了大半:「这死小孩真不让人省心,先帮我照顾会儿。」 撂了之后张深特意查了查机票,谈鸣叶要是快的话,赶下午的飞机晚上应该能赶来。 荆州机场离这儿挺远,开车要将近两个小时,张深刻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按照微信上的实时共享位置,转了俩出口才从候机大厅找到人。 谈慧穿了身浅色衣服,毛茸茸的,裹得还算严实,一个人坐在靠边的椅子上玩手机,脚边放着粉色贴满小熊的行李箱。 张深带着一身寒气走过去,手伸到谈慧眼前打了个响指,气息不稳地说:「还玩?」 谈慧勐地抬起头,从围巾里钻出脑袋,看到人顿时笑开。她本就长得漂亮,鹅蛋脸,桃花眼,少了哥哥们的狡黠风流了,余下清纯和几分勾人,大抵就是所说纯欲吧。 「小深哥哥!」谈慧站起身将人扑了个满怀,「哇,你身上好冷!」 张深把人拨开,沉声警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男女有别,不要总做这种举动。」 谈慧不以为意,敷衍地嗯了声,然后说:「可我又不是别人,我可是你的未婚妻。」 未婚妻一词出来,张深当即抬手捏了下眉心:「小时候的事情,早就不作数了。」 「才不。」谈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提起箱子,中止了这个话题,「我早上没吃饭,我们去吃饭吧,好饿!」 张深接过她手上的箱子,说行。 去停车位置的路上,他看着前面活蹦乱跳的女孩,有些心不在焉。 谈家和张家算世交,两家都有结姻缘的打算,可连生两胎,双方都只有男孩。后来谈母又实在想要女孩,怀上谈慧的时候已经高龄,顶着风险生下了这个掌上明珠,全家上下都宠着。 谈慧出生的时候,张家两男孩都长的半大不大,最有才识的老大更是已经到了上高中的年纪,实在相差甚远,这桩姻缘也因此作罢。 本来都过了这个坎儿,谈慧五岁那年夏天,被送到张家老宅暂住,遇见了年仅十二的张深,日夜相伴整个暑假,小女孩哪晓得人心好坏,只相信眼睛所看。 被接走那天,谈慧当着两家亲人的面,指着张深说我以后要做小深哥哥的新娘,两家人都笑了,只道童言无忌,玩笑一过便没放在心上。可谈慧异常执着,总是念叨,久而久之两家人便拿了主意,口头给两人定了婚约。 一晃十几年过去,这件事情也许多年未曾被提及,张深早已默认没了关系,没想到谈慧还念着此事。 出口往南走一千米到达停车的位置,张深将行李箱放在后备厢中,坐到驾驶位边扎安全带边问:「想吃什么?」 「吃素一点吧,小深哥哥不是不爱吃肉吗。」谈慧随口道,说着从美团找了家评价不错的粤菜馆,点开地址导航,模仿着机械语音的语气道,「准备出发!」 没成想谈慧还记得这事儿,手在空中停滞两秒,张深点头说行,跟着导航行驶。 第53页 早上开的馆子并不多,到的时候粤菜馆也刚开门不久,店内外是挺中西结合的装修风格。他们算今天第一桌客人,现在没人,两层楼位置随便挑,谈慧喜欢看景,挑了二楼靠窗户的位置。 服务员蛮贴心,提前打开了空调,所以整体并不算冷,俩人落座卸下厚重的棉衣,剩件里衣。张深把菜单推到谈慧面前,说:「点吧。」 谈慧也不客气,对着服务员连报了好几个菜,素多荤少,点的适合两人吃,不多不少,省得浪费。 「就这些吧,谢谢你啦。」谈慧合上菜单,礼貌地将递还给服务生。 张深从头至尾没吭声提过意见,谈慧也了解他不多问。 谈慧虽然是全家娇宠的千金小姐,可并没有那一身的富贵毛病,性格长相才识都是一等一的好,不愁人喜欢。 两人面对面坐,免不了视线交上,张深索性坦言:「说吧,到底因为什么事儿跑来的?」 谈慧手僵了一下,低头不拿正眼看人,装听不懂,含煳道:「红糖糍粑也不错。」 张深耐心有限,用手背扣了扣桌面:「还是你想被你哥抓回去?」 「别啊!」谈慧立马抬头,紧皱着脸,不情不愿地说,「你是知道我哥哥们的,大哥凶神恶煞,二哥把我当幼儿园的管,我真的受不了他们了!」 「所以就往从来不管你的小深哥哥这里跑?」张深倒了杯茶叶,浅抿了一口,味道清新。 谈慧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伸手牵起桌上那只手摇了摇,咬下了嘴唇道歉:「对不起嘛,但我真的没选择了。」 张深不吃这套,抽回手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老实交代,要么我给你哥打通电话。」 「你怎么也这样!」谈慧气唿唿的别开头,浑身写满了抗拒,「我都不选!」 话音落下的剎那,服务生推着餐车过来上菜,六道菜摆了半桌子,还赠送了道爱心形状的蛋羹。 张深颇疑抬头,服务生礼貌微笑,说:「祝两位情人节快乐。」 谈慧怔一下才反应过来,回了声谢谢,然后很快扭回头看了眼张深的表情。还是淡然神色,却比来时低沉了许多。 不想触及张深的伤心事,她心觉歉意,只好扯开话题:「看来我们很般配。」 张深拿起筷子,开口声音没有起伏:「吃吧。」 他最讨厌的日子,就是情人节。 第 30 章 早上现场准备,黎醒照常窝在休息的地方看剧本,可因为一个位置空出,一直集中不了注意力,频频朝乔临旁边投去目光。 半个小时过去,他实在没了心思,合上剧本,故作随意的询问助理:「今天怎么不见张深老师?」 还真问对人了,今早孙阮佳为张深请假的时候,许常安也跟在旁边,末了还好奇地打听了番,结果对方一问三不知。 他原原本本将请假的事儿托出,然后纳闷地问:「老师为什么突然请假?难道真跟说的那样,是出去过情人节了吗?」 说者无心,黎醒听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脾气上来了劲儿,斥许常安是八卦的鹦鹉,别人说什么他学什么。 许常安无辜地摸了摸鼻子:「这种事儿又不是空穴来风的,您不接受不代表不是真的啊,不然老师为什么情人节请假?」 黎醒听得来气,冲着许常安的屁股就是一脚:「少八卦点吧,多看看书陶冶情操。」 「跟您一样放一屋子……」许常安话说到一半,被他哥一个眼神制止了,微笑着抬手在嘴唇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抱着剧本围着摄影那片走了三圈后,黎醒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一屁股坐到乔临旁边,理不直气挺壮的撒谎:「乔导,我不舒服,我想请假。」 从黎醒来迴转圈,乔临就猜到了他要放这么一个屁,果断摆手:「不可能。」 黎醒直起身子,急了:「我难受,好像发烧了,拍不了。」 「嚯。」乔临盯着黎醒看了两眼,身强体壮,气色比旁边抬钢架的小哥都好。他「啪」把剧本合上,嗤笑着说,「我说黎醒,你好歹是个演员,找藉口的时候能不能先有点职业素养?」 黎醒被揭穿了也不害臊,直言:「我有事,你准我一天假,今天先拍别人的行吗?」 乔临板着脸收回视线,就在黎醒觉得无望,怄着脸要嘆气的时候,摆了摆手说:「行了,别跟这儿烦我,滚吧。」 好消息来得突然,黎醒一个勐子站起身,俩眼睛都高兴的放光。他走之前沖乔临比了个大拇指,说:「您绝对不是奴役演员的导演。」 乔临听乐了,扭头冲着走路都快飘起来的小子,笑骂:「一天到晚净知道损我。」 旁边副导演傻眼了,问:「不是,你把主演给放走了?」 「你瞧他那个样儿,是能拍好的吗?」乔临没好气地说,「他魂儿都快飞走了。」 副导演也觉得奇怪,黎醒跟他们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那都得按年算。这么多来,无论是颳风下雨,还是自然风暴,只要剧组说上,但凡不影响进入状态,哪怕身体不舒服,也会咬牙上戏。 他皱眉嘶了一声,忽然察觉了要素,捂嘴警觉道:「老乔,今儿可是情人节,赶这个节骨眼情节,你说这小子不会谈恋爱了吧?」 乔临摇头,不爱接这茬,说:「不知道,干你活儿去。」 第54页 刚安静不大会儿,又跑来个找不到主儿的傻小子,许常安愣头愣脑地冲过来,问:「乔导,您看见醒哥了吗?」 「请假出去了。」 许常安惊得下巴都掉了:「您准了吗?今天不是还要拍戏吗。」 「走都走了,着急你替他?」乔临抖了抖剧本说。 许常安被怼服了气,蔫儿了,唉声嘆气地说:「这么久头一次见我哥从剧组请假,您说他去干嘛了?还不带我。」 估计后面那句才是重点,乔临推了下眼镜,又高深了起来:「是啊,能让他请假离开剧组,肯定是很重要的,谁都拦不住的。」 「也是,希望醒哥可以顺利办完吧。」许常安双手合十虔诚许愿,「虽然主演不在,也希望今天可以拍摄顺利!」 乔临摘下眼镜抽了张擦拭,低低的附和了一声,说:「希望吧。」 另一头,黎醒从剧组离开打了辆车,可他既不知道张深在哪里,也不知道张深会去哪里,就这么让司机开,穿梭在各个人流量多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寻找。 绕了大半个荆州之后,已至傍晚,路边的街灯都亮了起来,繁华街道张灯结彩,远远望着都觉热闹。又开了一个小时,司机在一处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停了车,婉言告知无法再这样绕下去了,要回去吃饭。 黎醒无法,付钱下了车。站在繁华闹市的十字路口,车川流不息,人熙来攘往,而他立于此处,只觉茫然。 真是昏了头,偌大的荆州市,几万平方公里,数不清的街道建筑,五百多万人口,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黎醒向后仰了仰头,暗骂自己沉不住气,不过是离开剧组一天,何至于如此失态,要这样不顾一切地追出来,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既浪费了时间,又没寻到人。 他抹了把脸,不想太过狼狈地回到剧组,重拾好心情扎到了人群里,一对对情侣挽臂勾肩从身旁擦过,他混入其中如浮叶无目的,任由水浪推着前行,停在哪儿就是哪儿。 水浪停下,黎醒驻足,街道对面是荆州有名的炒菜馆子,听说招牌菜是闷酸菜,主打的菜系也是素多于荤,但滋味绝比肉还要使人回味悠长。 他心中一动,决定了今日的晚餐。人行红灯,车来车往,站在街边静待之时,一行三人至饭馆门口,从推门至进入,一分钟都没用到。 黎醒还是从那匆匆一眼中分辨了出来,其中一人就是心心念念了整天的人,是张深。剩下一男一女先进去的,没看清楚,但仅凭那个惦念的背影,就足够他搁下余下两人是谁的疑虑振奋不已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抵就是如此了。 绿灯亮,黎醒无法按捺那颗躁动的心,大步迈向对面的菜馆,推门入内,上下两层,一楼坐满了人,二楼仅剩几个位置,靠边那排布帘遮挡的隔间也全部坐满。 两层都没寻到想要找的人,黎醒扫过哪行六个隔间,猜想张深是否在其中。他忽然很庆幸今天包装得够严实,即使被当作跟踪的偷窥狂也无妨。 最后选择了离靠边隔间对角线的位置,离得最近,能将每个隔间人群出入的情况尽收眼底,他随便点了几道菜,时不时朝那排扫两眼,状似无意的打探。 直到饭菜上来,黎醒还是没能如愿看到相见的人,正当他陷在摘不摘口罩吃饭暴露身份这件事中,最靠他这桌的隔间里走出一对男女。 黎醒轻佻眼皮,两人其中一人是谈鸣叶,他惊讶之余又确信了张深一定在此。 谈鸣叶和另一个模样出色的女孩走在一起,眉眼间全是怒色,走路都没住嘴。两人交谈声小,听不清,直到经过桌旁时,才闻得一两句。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乱跑?你还敢大老远跑来找小深,真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 女孩不服,娇嗔:「又不一样,我是小深哥哥的未婚妻呀,他才不嫌我烦,你以为是你和大哥吗?」 只这短短两句,就足够让黎醒陷入信念崩塌的茫然。 谈鸣叶和女孩口中的小深是谁?到底是不是张深,不是的话还会有谁?其实或许是别人? 也可能是他眼花了,今天根本没见过张深,只是瞧到了相似的人。 他对着满桌子的饭菜失神,再也维持不了风度翩翩,起身动作过勐,带动的桌子晃动,盘子相撞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声。 动静吸引了半室客人,服务生闻声上前询问,黎醒面色苍白,撑着桌子说没事,整个人的状态却像出了极大的事情,服务生不敢贸然上前,只安抚他坐下休息。 有些隔间的客户好奇心重,掀帘子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黎醒没心思想着有没有人看他,大脑已经被刚才那两句话填满了。 眼睛酸涩得疼,像久戴隐形未摘,又疼又干,现在一定布满了血丝,通红赫人。黎醒撑着桌子缓了缓,周遭客户见无事发生,又扎回桌上吃喝玩闹,一切又恢復如常。 他直起腰打算离开这里,抬头时和对角线那个隔间探头出来的人,在瞬间目光相接。 那是张深。 黎醒慌乱地移开目光,偏开头的那刻又觉得自己蠢,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头一次如此希望张深认不出来自己,即使心里失落,也比被看到失态狼狈的模样好。 可现实就是弄人,不远处,张深掀帘而出,凑上前有些讶异地轻唤了声:「黎醒?」 第55页 黎醒不知该作何表情,是该欢喜捂得如此严实都能被认出来,还是该悲愤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被瞧了个彻底。 他强装淡定,抬头与面前人打了个招唿:「深哥?好巧。」 张深听见后半句,眉毛抽动了两下,没有拂面子,而是问:「今天没拍戏吗?」 一句话问得浑身难堪。 黎醒哑然,好半天才语气干涩的回:「拍完了。」 「八点不到,今天收工够早。」张深抬腕看了眼表,说,「从剧组赶来,要用几个小时?」 第 31 章 能在这里遇见黎醒,张深很意外,他直觉并非偶然巧合,可偌大的荆州市,没联络过又怎能如此般巧妙撞上,根本不实际。 张深即便不信也找不到理由,接着话试探一二,毕竟人一旦慌乱总是会露出马脚的。可他没想到,就算是难掩失态的情况下,黎醒仍然未曾露出半点端倪,条理清晰,有迹可循,将每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 得到了满分的答案,张深反而不甚满意。此时并非剧组,他们都不在工作内,没有那么紧密相连的关系,失了立场。 张深将追问的话咽了回去,不咸不淡地回:「好,现在是要离开了吗?」 黎醒捂得严实,露出的那双眼轻弯了个弧度,回了个是,然后匆匆告别,离开时略带急躁的行为举止,暴露了他心中的慌乱。 两人连告别都不算完整,从遇见到分别都只是匆匆,如满月遇阴天,分明一切恰到好处,却没赶上好时机,令人心生遗憾。 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张深只觉胸腔发闷,立于原地久站不动。 谈鸣叶和谈慧买完奶茶回来,瞧见张深在外面愣神,俩人都觉纳闷,一左一右凑他边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除了楼梯上下口,没看着什么特殊的。 谈鸣叶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张深眨了下眼,没收回视线,挥开跟前的手:「看你俩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啊?」谈鸣叶受宠若惊。 谈慧冷笑一声:「好笑,怎么看都是等我吧?」 谈鸣叶最烦她这副做派,拧眉问:「我说你一小姑娘,到底跟谁学的这模样态度?能不能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儿?」 谈家兄妹俩见面必吵架,隔着十几岁的年纪差,谈鸣叶半点做兄长的气度都没有。总是可这欺负妹妹,也真是不够害臊的。张深习以为常,左右各看一眼,决定不参与这场争斗,默默回了隔间。 不大会儿俩人斗歇了菜,又玩上了冷战那套,进屋面对面一座,谁也不搭理谁。 张深不想一会儿莫名其妙卷进去,躲角落里种蘑菇,可那俩人不是省油的灯,压根没想放过他。 谈慧先开口算了帐:「小深哥哥你真的不讲义气,居然偷偷通知我哥过来,以后再也不跟你好了。」 张深巴不得,点头:「行。」 「你别迁怒小深。」谈鸣叶心里明镜,一拍桌子说,「我还没找你算帐呢,现在硬气了是吧?跟我玩上离家出走这套了?」 从晚上见到谈鸣叶之后,谈慧就憋了一肚子火,又生气又委屈地说:「我没错!」 「行,你没错。」谈鸣叶气笑了,扯了扯张深的胳膊,「那你告诉你小深哥哥,你是为什么离家出走的?」 「谈慧,你不是空有皮囊的傻姑娘,一个什么都不行的男人值得你这么做吗?」 张深听到这儿脸上终于多了点情绪,没想到谈慧离家出走跟感情挂钩,也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容易冲动。 谈鸣叶撂下那句话就不作声了,谈慧更是拧着股劲儿不肯服软,俩人就这么僵持了一顿饭的时间。 都吃得差不多了,谈鸣叶忽然开口:「小深,快到日子了,过两天你回北京吗?」 张深捏筷子的手停滞了半秒,夹起一块藕片放进嘴里,咽下后才说:「不知道,剧组来回折腾不合适。」 谈鸣叶静默片刻,说:「你向来不会缺席的,看来这个剧组对你来说还算重要。」 「他肯定会去,我不想因此偶遇。」张深擦了擦嘴。 「只是如此?」 或许还有别的,想起与黎醒并不美好的分别,如果不再见一面总觉得不踏实。张深想,就今年晚去一两天,也不会被责怪的。 他回说:「只是如此。」 「好吧。」谈鸣叶说,「我会替你先去一趟。」 吃过晚餐后,又沿着商圈逛了逛,买了些小玩意和零嘴儿,结束后已抵深夜。张深开车将两人送到酒店,一切搞定后,说:「休息吧,明天走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回剧组了。」 「都这个点儿了,你还要开车回去?」谈鸣叶不解。 张深说:「嗯,得回去写剧本,明儿个还得拍戏呢。」 谈鸣叶听着就闹心,想开口说两句,又觉得像马后炮,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妥协:「行吧,那你回,路上小心。」 张深刚要说好,电话响了,来电的是小助理,应该是催回去写剧本,他没多想,接起来喂了一声。 孙阮佳语气挺急的,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张深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从废话里拨出了有用的信息。 剧组被勒令停拍了。 张深神色错愕,追问:「什么原因?」 孙阮佳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完,然后说:「乔导那边已经去沟通了,好像没太大的问题了,但还是要停拍等结果出来,乔导说年前没戏了,提前放假等通知。」 第56页 将事情搞清楚后张深松了口气,同时心情也有些复杂。 当初他还真心实意夸赞过佟杨,演技过人,将陈双这个人物演活了,终究是人心难测,谁会想到平时低调温和的人,能变成涉刑事案件的瘾君子呢。 谈鸣叶站得近,将电话的内容听了个真切,见状顺势提议:「正好了,那你也别回剧组了,明儿一起回吧。」 张深没立马做决定,捏着电话忽然想问问黎醒的情况,话到嘴边始终难以吐出,最终在谈鸣叶无声的催促下,只说:「那你回京吧,把我的东西都带上,别落下。」 「老师放心,那您今晚还回吗?」孙阮佳是个机灵的,一早就把张深的东西收拾好了,件件数得清楚,生怕丢了落了。 张深迟疑半晌,轻吐气息:「不回了,我直接回北京。」 · 黎醒几乎从菜馆逃离的,一路奔逃未停,坐上回程的车也仍然心绪未平。今天所见所闻,每一个画面的闪回,都能将他摧毁,让他坚守的城池不攻而破。 到底是自信过头,还是理智丧失,亦或是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假象,给了他足够的底气,不然怎么会连最重要的事情都能忘记。 他和张深,应当是有一条迈不过去的鸿沟,是云泥之别。 黎醒陷入了自我挣扎中,伪装出的所有坚强都在此刻消散,一瞬的崩溃足以让他萎靡不振,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头抵着玻璃窗,未合紧的缝隙不断往里渗着冷风,吹得半边脑袋生疼,也唤醒了一半理智。 还有剧组,至少在剧组里,他们还有更加紧密的关系。但电影结束后呢,他们会变成何种关系,是更进一步,还是如同做了场梦,一切復原,此后再无交集。 黎醒自嘲一笑,他有什么资格奢望?进也好,梦也罢,不该纠缠在一起的线,何必强结。 回剧组的时候十点多钟,已经是收工的时间了,黎醒没往片场赶,打道直奔酒店,一进大厅就愣了,半个剧组的人都在里。 他一进门,坐在角落里的乔临就唤他过去,同一桌的还有制片人和几位导演,个个神情严峻,就跟遇上什么大事儿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和请假有干系,那也不用叫半个剧组的人来开批/斗会吧? 琢磨这点事儿颇为心虚,黎醒更加萎靡,像个霜打的茄子:「怎么了这是?」 乔临没开口,旁边几位七嘴八舌把事儿掀了个地,说完还挺愤愤,话里话外都吐槽两句佟杨。 没成想出去一天,剧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黎醒心情沉重的难以言喻,压得连口气都喘不上来,整个人处于茫然的状态,头疼的嗡嗡响。 剧组停拍,他连和张深维繫关系的理由都没了,好像一切开始割裂开,又各自过回了自己的生活。 黎醒的状态太不对了,就连一向没有眼力见的副导演都看出来了,用胳膊怼了下乔临,示意他看看是怎么了。 乔临颔首,打发走了周圈的人,对着连瞳孔都失了光彩的人,说:「要不要和我去楼上下盘棋?」 黎醒缓缓转动眼中,神经迟钝,好半天才答应:「好。」 五楼有个休闲区,有一桌西洋棋,乔临喜欢下棋,去哪儿都喜欢玩两把,这点儿黎醒是最清楚的,只可惜他技不如人,从未在棋盘上讨到好。 乔临执黑棋,推出第一个兵,示意:「该你了。」 黎醒现在全凭一股气撑着,根本没有闲心下棋,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自我意识,别人如何驱使,便如何做。他心浮气躁,乱下一气,以马吞兵,结果被反将一军,两子皆失。 棋局如战场,一棋错便失大半势,不过十分钟,黎醒就输掉了这局棋,每一步棋都被反将,最终兵马灭,车象失,王与后都被将死,一切落定,他输了。 乔临拿回将下的王,将它放在白棋中央,轻嘆:「我早说过,你不是下棋的料子,既要做下棋的人,又怎能沉不住气沦为棋子呢?」 棋盘之上,黑白棋子交错,黑国王被围困在白棋中央,黑王后立于一角与王相离甚远,隔着兵马车象,隔了整个城池。 王已受困为俘,王后孑然一身,他们註定难以重逢。 这盘棋,已没有一子属于他了。 黎醒捏着起黑王后,死死攥紧手心不肯撒手,双眸赤红,哑声道:「我输了。」 第 32 章 机票订的是明天下午三点的,张深本想赶早上那班回去,架不住谈家兄妹因起不来齐心抗议,只好少数服从多数。 兄妹俩今天赶飞机,又玩了一天都比较疲累,晚上三人并未多聚,拿了房卡各回各屋。 谈鸣叶给订的是套房,宽敞奢华,主卧有一面宽高皆达四米的落地窗,边上搁着沙发茶几,还有张小塌,射灯照下,被暖光烘托得格外有气氛。 张深睡不着,洗漱完湿发侧倚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十八楼的高层能将半个城市尽收眼底,高塔低楼,路灯街牌,夜色中闪烁的高空警示灯。 剧中停拍这件事太不真实了,张深到现在都觉得恍惚,看着一闪一闪的红光,脑中忽晃过今日与黎醒分别的片段,定格在那双布满血丝,饱含情绪的眼睛。 他捏紧高脚杯,将半杯酒饮下,单手贴在玻璃上,垂眸向下看。今夜有雾,一眼望不见地底,只能看见浓厚不散的白雾,正如此刻心绪,被缭绕浓雾遮住,怎么也摸不透。 第57页 手贴着略带凉意的玻璃,冷热交替掌下笼罩之处爬上窗雾,张深起身立于落地窗前,巨大的等宽玻璃下,人不过是渺小缩影。他双眸沉沉,摇匀杯中醇厚红酒,隔着窗外的望不到头的城市,缓缓举杯。 这一夜过得格外慢,明日不会有拍摄,入夜不必熬夜赶剧本,常规的生活被打乱,失了章法,突然的令人心生空虚。 张深站了半夜,酒喝了三瓶,烟抽了半盒,还是没能将心里烦闷消减,到了日出天明,困意揭竿造反,才遮下窗帘躺入床榻。 他睡得不算沉,酒店的遮光和隔音做得极好,半梦半醒也未曾听过一丝扰人声响,可再好的防护,也抵不过烦人精。 谈鸣叶拿着房卡刷开门的时候,张深正睡得沉呢,两米的大床,睡在最右边,双手护腹躺的极为板正,白被从头盖到脚,连个多余的褶都没卷出来。 张深睡觉老实,不胡乱折腾也不爱见光,习惯把被从头盖到脚,入睡什么样醒来就什么样,不踹被也不翻身,万年来都是一个姿势,用谈鸣叶那狗嘴里的话来说,就是乍一眼以为从太平间里推出来的。 谈鸣叶一进屋看这样,视觉受到冲击,他没忍住乐了:「我一直特好奇,你这么睡觉到底怎么唿吸?」 好梦被搅,张深从被子里轻嘆了口气,缓了会儿才向上滑,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神色冷酷,嗓音带着刚睡醒的睏倦之意:「几点?」 「哦,十一点。」谈鸣叶看了眼表,还是好奇,「你不觉得憋吗?」 张深不想回答这种没营养的问题,默默掀被下床不吭声,奈何身后的人喋喋不休,使头疼加倍。他揉着太阳穴,没好口气:「不觉得。」 「哦没事儿,那你睡觉为什么捂着肚子?」谈鸣叶装瞎,接着问,「饿着睡的?」 张深受不了了,给了谈鸣叶一记眼刀:「没完了?」 「哎哎,别生气,我这不也是关心你?你这睡觉姿势吧,估计挺难找到能愿意和你同床共枕的人。」谈鸣叶看人要生气,终于歇了逗人的心,用一句欠儿登的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张深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当着谈鸣叶的面儿也不避讳,边走边脱衣服,走到沙发边儿已然浑身赤裸,他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件套上。 窗帘没拉开,屋内没开灯,房间并不算亮,灰濛不清,总是笼着一层阴影。 谈鸣叶看不清客厅里的景象,只能看到张深穿衣动作,裹着黑影的人将套头穿上内衬,手抚过胸膛。他顿了顿,询问:「之前让你用的祛疤药,用了吗?」 张深动作未停,将衣服穿了半数,才回应:「没有,这种位置又没人能看着。」 谈鸣叶皱眉:「胡说八道,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 「真有这么一个人,会嫌弃吗?」张深牵了牵嘴角,「既然嫌恶,又何必凑做一堆?」 谈鸣叶被堵得哑口无言,最终败下阵,软下口气说:「我只是觉得,它们存在得太久了,该消失了,你也……释怀。」 张深没吭声,坐在沙发上屈膝,沉默着将袜子套在脚上,手触到脚上肌肤时,感受到了脚底密密麻麻的伤口,忽然一顿。 脑子里忽然闪过黎醒满眼痛色望向自己询问,疼吗? 霎时间,布在胸口的陈年旧伤,如过电般抽疼一瞬。他鬼神使差抬手,隔着毛衣棉衫,覆于伤口所在的位置。 若是黎醒见到这些伤口,会是何种想法?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一瞬,张深如噩梦惊醒,心脏慌乱直跳,情绪布于脸上难以掩盖,他手掌攥紧,揪住胸口的衣裳,拧成一团。 当真是被附了体,疯魔了吗? 「小深?」 谈鸣叶喊了好几声无人应答,缓步走到沙发旁,只见张深一脸惊魂未定地扯着胸口衣服,有些错愕会从这张脸上,见到此种失态。 他斟酌一番,说:「没睡好么?心悸?」 张深仍是失神,喃喃回:「大抵是。」 谈鸣叶疑惑皱眉,没追问,只说:「以后少熬夜点,什么身体经得住你这样?缓会儿下去吃饭,咱们一点出发。」 张深摇头说不缓了,又和谈鸣叶交流几句,确定身体没事情,才一同出了门。 三人中只有谈慧带了行李,也不需要收拾什么,带好东西去一楼的西餐厅简单吃了些东西,接近一点退房前往机场。 湖北飞北京近,两三个小时就能到,基本登机眯一会儿就到了,实际上也差不离,张深一落座就开始休息,眼睛一闭一睁,飞机就落地北京了。 踩在大兴国际机场的地面上,张深仍旧觉得不够真实,发飘,虚得慌,直到走到机场大厅中,听到候机厅反覆的广播,人群中夹杂的那些熟悉口音,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 一个拍戏暂且结束,他和黎醒不用再朝夕相处的事实。 出了机场已是傍晚,谈鸣叶家的司机已经在外边等着了,开了辆很低调的商务接人。 谈鸣叶帮忙把行李拎上车,偏头问:「小深,先送你回去?」 张深没意见,说行。 一个多小时后,车辆抵达雅云山庄门口,张深下车与谈家兄妹告别,独自踱步回到家中。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半个多月的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张深走过门前是,余光扫到大门那堵墙,忽忆起黎醒倚靠在这里的样子,他心头髮闷,淡淡收回目光入门。 第58页 家里并无灰尘,看来谈鸣叶安排人过来清扫过,张深难得有些感念。走进卧室的那一刻,半个月以来紧绷的情绪松下,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疲惫,像病来如山倒,此刻换成觉来如山倒,仍然适用。 张深好好清洗了一下,洗净了满身灰尘和压力,带着一身轻松陷入沉睡。 在安全和熟悉的情况下,他的觉会重一些,加上无人打扰便更是睡得昏天黑地,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将半个月缺失的觉全部补了回来。 甦醒时是半夜,睡得太久,张深睁眼后缓了半个小时才摸过手机,通知栏的消息都快爆了。他挨个看了圈,发什么的都有,重要的和不重要地穿插在一起,但唯独没有找到想要的消息,正要关手机,谈鸣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他反应迟钝,半天才接:「什么事儿?」 「小深,明天你几点去啊?」谈鸣叶开门见山。 张深想了好半天去哪儿,挪开手机下拉锁屏,看到日期时才顿悟,原来明天就是十七号了。他沉默两秒,拧着眉头答:「晚上吧,和他错开时间。」 「那我可白天去了啊。」谈鸣叶说,「我妈白天去,我陪她过去。」 「好。」 挂断电话,张深捏着手机有些出神。 明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张家有一块特用的墓园,在大兴郊区,挺偏僻的一地儿,占地面积极广,里面埋葬的都是家族中人,非公用墓园。 张深从家赶过去需要两个小时,四点出门,赶上堵车接近七点才到,去的时候天已浓黑。 墓园里特意设了户外灯,虽微弱但照亮足矣,他在脚下停车,踏入墓园前整了整身着的黑西装,确保一尘不染,无折无皱。 脚下泥土不够硬,偏软,是长期朝雾晨露导致,张深抱着一束花,神情庄重每一脚都踩得很沉重,在地面留下一个浅浅的鞋印。 连续越过三列墓碑后,张深看清了第五列其中一个摆满花束的碑前,跪着一个人影,他骤然驻足,眯起眼睛打量那个身影,这个角度逆着光,太暗,那人也着一身黑衣,与夜色相融,根本看不真切。 他向前两步,走到第五列时,一眼看清跪着的人是谁,当即下了脸。 跪着的男人动了动身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转过头,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审问:「现在连你母亲的忌日,也不放在心里了?」 第 33 章 那是位极具威严的男人,看起来不过四十多,身材高挑健硕,气质长相优越,言谈举止都透着上位者的压迫力。 男人一步步靠近,停在张深面前整了整袖口,随着动作幅度,露出腕上的手錶。银色蚝式钢錶带,黑色錶盘,是一款稳重低调的腕錶,既彰显贵气又足够适用。这是劳力士的经典款,发行很久了,即便足够爱护,在长期穿戴下也会有些使用痕迹。 张深盯着那块儿手錶有瞬间的出神,直到男人手臂垂下,才重新将目光聚焦在那张和自己有三四分相似的脸上。 这是他父亲张钟厉,张家的掌权者,一个出色又成功的商人。 他抱着花束的胳膊收紧,偏开视线不想看到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思忖两秒后绕过人,径直走向墓碑前。 石碑保护得很好,风吹日晒也能让它斑驳,仍旧亮透如新。张深将花束摆在碑前,跪的板正,旁若无人地自顾自说起话:「母亲,我来晚了。」 「今天有些事耽搁,您不会怪我吧?」 「夜里来是否过于叨扰您?一年未见,许多话想说,母亲别嫌我烦。」 「最近体验了些不一样的事情,卖了版权,还半只脚踏进了影视圈,跟着剧组拍戏去了……」 张深嘴里轻念着家常话,看着碑文所写的【爱妻程眠知之墓】时身形一顿,眸光沉下,抬手摸着石碑上的刻字,沿着痕迹一道道抚过,将每一道印记都顺着指尖,刻进心里。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将一年发生的大大小小事,都与沉睡之人说了个干净,话抖搂干净已是半个点后。 「母亲且安。」 张深放下一句简单的结束词,跪着向后移了半寸,双手交叠置于额头,九十度弯腰,虔诚又郑重的轻磕了个头。 整个过程张钟厉都在旁观看,没吭声也没要走得打算,张深懒得琢磨对方心思,按心所想将一切做完。跪的太久双腿已麻,他手撑着地面缓慢直起身,将裤腿与半掌泥灰拍净,大步离开。 张钟厉早有预料,板着那张万年不变的脸,沉声发话:「站着,不懂规矩,见到父亲不问好不问安,有你这么为人子女的吗?」 张深扯了扯嘴角,讥笑:「母亲死得早,我没教养,我以为这件事您早就知道了。」 张钟厉习惯这副态度,不想多费口舌,直言来意:「今天家里吃饭,跟我回去。」 「不去。」张深答得的几乎没有犹豫,撂下这句话打算走。 张钟厉侧转身,面上带了些愠怒,对着那道身影,说的不容反抗:「我不是跟你商量,今天无论如何你必须回去。」 「那你打算怎么样,把我绑回去?」张深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 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张钟厉静止半晌,神色微微动容,还是选择了先退一步,说:「今天你母亲忌日,回家吃顿饭。」 第59页 说完又补充:「你外祖父很久没见你了。」 张深听见祖父时,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两人一前一后站立,在墓园中无声僵持许久后,他想起祖父音容,收起浑身戾气,缓下神情妥协。 他们隔着段距离,前后离开墓园,张深扫了眼外头只停了他开来的车,随口问:「你车停哪儿?」 张钟厉哦了声,颇为坦然:「司机送我来的,没开车,坐你的。」 张深明显情绪低了几度,不大情愿地磨蹭到车前开锁,看着张钟厉熟门熟路地坐进副驾驶,忽觉后悔。 车里就父子俩人,难得没有斗嘴的温情场面,倒是令二人都有些不适应,坐着都不自在,开了半道硬是连句话都没说。 张钟厉是个圆滑的商人,恆印能有如今成就,也有他的半分功劳,这样的人无论在为人处世上,还是人际交往上,都是挑不出毛病的。在不同的人跟前,他有不同的姿态模样,会笼络人心,也懂如何御下,可唯独不知该怎样做一个父亲,该怎样与孩子交流。 他看了眼驾驶座,开口打破沉寂:「又跑去娱乐圈里混了?」 张深听得眉头一皱,没纠正这句话,敷衍地嗯了声。 找到了话题,张钟厉顺着往下聊:「你写书不挣钱了?你是什么身份,往娱乐圈里掺和什么,不嫌丢人现眼的。」 这一句句话传进耳朵里,勾了满肚子的火,张深真是一刻也不想和张钟厉独处下去了,紧踩着油门不松脚。 「我跟你说过,要是外面混不下去,就老老实实回来学商,实在喜欢文学,就跟着你外祖父。」张钟厉说,「不比你现在写书和卖脸来得强?」 听到卖脸,张深终于忍无可忍,勐地按了下喇叭,从胸腔发出几个字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收起这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各行各业都不容易,所有人都是在靠自己努力地拼搏,你又凭什么看不起写书和卖脸的?都是凭本事吃饭。」 「我尊重三百六十行,但我不允许我的儿子去外面抛头露脸。」张钟厉不恼那些混帐话,眯了眯眼睛,「我可以放任你去写书,可绝不容忍你进娱乐圈,这是我的底线,你最好记住。」 张深气笑了,要不是车上拖着人,也快到张家老宅了,真想就此掉头回家。 张家老宅位于锦庄,在朝阳一处占地面积最广的庄园,是北京城内无人不知的私密住宅区,能住这儿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锦庄周围安静,绿化也好,种的大多都是四季都生存的绿植,大片茂密绿植交叠,俨然像片小森林,将几栋颇为分散的公馆遮了个严实。 张深驱车驶入双开大门内,主道两侧的花园宽广,空地上停着几辆车,看来家中人已经到齐了,他在一侧停好车,随张钟厉回到家中。 大门处站了个中年女人,是老宅的保姆梅姨,当年跟着母亲一起过来了,如今在张家也有三十余年了。 梅姨看见张深神情难掩激动,先是恭敬地喊了声「老爷。」,然后关切地沖张深念了句「回来了就好。」 张深从小是被梅姨看着长大的,关系很亲,对她感情深厚,褪去身上那些不近人情,轻念了声梅姨,许久不见。 跟着梅姨走进屋内,一楼大厅零星坐了几个人,主位沙发上坐了两位老人,右边杵了根拐杖,硬朗精神,不怒自威的是张深的祖父,张启山。 左边挂着金边眼镜,儒雅随和,满面慈容的是他的外祖父,程怀逸。侧坐沙发上张明寻正和外祖母聊天,祖孙俩相谈甚欢,看起来其乐融融。 张深看见这幅场景,心里忽得柔软了些许,有些捨不得移开视线。 三年未见,外祖父和祖母头髮白了半数,精神也大不如前了,脸上身体都是岁月流逝的痕迹,他看着那两张脸,和母亲七八分相似,有一瞬的鼻腔发酸。 听见关门声和脚步声,客厅几人闻声抬头,张钟厉率先走过去和三位长辈打招唿,张明寻起身叫了声「父亲。」,而后将目光投到门口人的身上,面上颇为高兴。 张钟厉嗯了声,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另一侧,接过梅姨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口,说:「杵门口做什么?见到人也不知道叫。」 张深缓缓回神,往沙发前走了两步,问了一圈好,最后停在张钟厉跟前就哑了声,闭上嘴不肯吭声了。 「小深。」程怀逸看见许久未见的外孙,满是惊喜之意,「可算知道回家了?」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朵里,和幼时那道轻缓有力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张深眼眶一热,哑声答了句嗯,知道了。 「过来,坐我跟前,我好好看看你。」程怀逸空出中间的位置,拍了拍。 张深迟疑两秒,还是走了过去,坐在俩长辈中间有些拘谨。 三位长辈围着他热络关切了一遍,程怀逸仔细端详了两秒,伸手捏了捏他的掌心,颇为感慨地说:「越来越像眠知了。」 张启山看了眼,也点头:「这俩孩子,就数小深像眠知,哪儿都像。明寻也就模样三分相似,剩下完全随了钟厉。」 「明寻是天生的商人。」张钟厉品着茶淡淡插嘴。 这话指意太过明显,张深脸色当时沉下,要不是有几位长辈在此,都能当场发作。 空气冷下了几度,几个人歇下话,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先开这个口。程家虽说是姻亲长辈,可到底不姓张,深知这位女婿性子不说,又皆是书香门第的文人,不喜掺和应付这些。 第60页 最后还是张启山哼了声,用拐杖敲打了两下地面,说:「既然人都到齐了,就开席。」 张启山虽早已退居二线,但地位并不减当年,无论是家里还是行业,他都能说得上一席话,平时寡言少语,一动真格连张钟厉也是不敢忤逆的。 餐厅椭圆长桌上摆满了菜餚,张家吃饭有讲究,要按位落座,张深和大哥坐在尾巴处,和父亲隔得远,也算落了个耳根清净。 座落后,众人开席,他们家吃饭不爱交流,只是偶尔会短暂聊上几句,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各吃各的,如此氛围,即便也能让人味如嚼蜡。 满桌珍馐,张深没吃了两口就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拿巾帕擦拭嘴角。 张明寻这一晚都牵挂着张深,立马注意到这一举动,扫了眼餐桌上的饭菜,低声说:「小深,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一会儿哥哥让梅姨给你做些素菜。」 张深摇头说不用了,不想吃。 张明寻有些失落,继续说:「你不是喜欢吃梅姨做的清汤面吗,我让她给你煮碗好不好?」 张深仍然摇头,张明寻没法嘆了口气,不再与之交耳,埋头吃饭。 沉默地吃完一顿晚饭,一家人又在客厅聊了会儿,眼见时间一点点流逝,三位长辈习惯早睡,便先行告辞,走之前抓着两个孙子说了好半天话,被催促才依依不捨离开。 老人们一走,偌大的公馆客厅就只剩下父子三人,张钟厉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报纸品茶,半点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两兄弟面面相觑,张深坐不住了,不想再待了,起身刚要张口告别,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听说,谈慧去湖北找你了?」 第 34 章 张钟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两兄弟都变了脸色。 他眼皮都不抬一眼,将报纸合上,随口道:「谈慧到了适婚的年纪,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总想着混日子了,收收心,把这件事落下来。」 张明寻看了眼弟弟的脸色,赶紧走过去把人往身后拽了拽,说:「父亲,慧慧今年才刚二十出头儿,还没毕业呢。」 「结婚又不耽误学业。」张钟厉说,「你不结婚的事儿我就不劝你了,你自己有想法,但你弟弟的婚姻,必须由我说了算,你不要插手。」 「可当年订婚的时候,谈慧还不懂事。」张明寻抿唇争辩,「如今已过十几年,两人皆已长大,对婚姻也应当有了自我主见,我想是否可以重新商讨?」 张钟厉沉默不答,低垂着头叠手中报纸,将一张大报叠成了长方形后,摔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两人心头一跳。 「坐下,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张钟厉沉声说,「告诉过你多少次,做事要沉住气,你现在这样算什么?一句话就让你慌了神,破绽百出,无用。」 张明寻被说得略显难堪,拳头微捏,迟滞半晌后妥协地迈出了一只脚。 「你够了。」张深一把拉住张明寻,阻了他前进的步伐,冷声说,「我不会跟谈慧结婚,你没资格对我的婚姻指手画脚。」 张明寻伸手制止,低呵:「住嘴,不许这么跟父亲说话。」 「你不用做无谓的反抗。」张钟厉沉默两秒,抬手抚上手腕上的表,继续说,「这是眠知交给我的事情,我必须完成,才能让她心安。」 眠知二字一出,埋在心底多年的火药,被今日积累下来的火苗点燃,爆发出熊熊烈火,烧得张深失了半分理智。 他往前逼近两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还敢跟提是母亲的心愿,你配吗?你是这个世界最没资格和立场的人!」 张钟厉抚摸手錶的动作停下,一点点眯起眼睛,从缝隙里射出令人心生畏惧的眸光。 「闭嘴!不懂礼数!」张明寻读懂这个意思,拽住张深往后退了两步,皱眉地沖他轻摇了摇头,嘴上严厉不留情的呵斥,「还嫌之前闹得不够是不是?还想让我骂你是不是?」 张深挣开张明寻,不以为意,几步走到茶几前,半弯腰撑着桌子说:「到底是母亲留下的心愿,还是你就是自私自利,需要牺牲婚姻去巩固你的利益?」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把她当做你私慾的挡箭牌,就连人死了你都不放过。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她的人,嫁给你,才是她这辈子最难以心安的事情。」 话音未完全落下,张钟厉脸色顿变,勐然起身,一巴掌扇在张深的脸上,「啪」的一声,在场三人皆愣了愣。 张深略微错愕,显然不敢相信,停滞一瞬后用舌尖卷了下唇角,缓缓抬手摸上自己的半张脸。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犯疼,半张脸都发麻,想来真用了狠劲儿。 他活这么大,挨打不下少数,可却是第一次挨巴掌。张家虽是商贾之家,却向来重礼仪教养,犯了错就家法伺候,从不撸袖子动手,用张家老爷子的话来说,那是粗野莽夫所为。 张深从小心气儿就傲,自尊心比谁都强,年轻的时候就拎不清自己是个什么玩意,虽说现在年长收敛,但也是没法容忍别人践踏。 他捂着半边脸,低低笑了起来,笑了整整一分钟才停下,抬头的瞬间笑意全无。他横眉冷眼,捂脸的手掌顺着脸颊下滑,用大拇指擦拭了下唇角,眼中满是寒意,一字一顿道:「张钟厉,这一巴掌你记住。」 第61页 撂下这句话,张深头也不回地离开,张明寻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后,追着弟弟出了门。 偌大的客厅内只剩一人,恢復了以往的安静,张钟厉看了眼刚才挥出去的手,银色錶带被光一打泛了层光,他垂下手坐回沙发上,闭上眼不可闻的微嘆了口气。 「小深!」 张明寻疾跑了两步追上张深,抓过肩膀用力将人掰回来。面对面近距离下,张深脸上那道暗红的掌印还印着血丝,他心疼地用手背轻贴了下,轻斥:「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许这样顶撞父亲?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张深本还抱了几分被关切的期许,听到话神色骤然转冷,挣开禁锢的双手,抖了抖衣服说:「张明寻,你从来不了解我,以前的事我不想原谅你,以后的事你少管我。」 「你这说的什么话?」张明寻瞳孔颤了颤,声音都带了丝抖,「收回去。」 「你忤逆不了他,连他是对是错都不敢批判。」张深固执地继续说,「别来管我,这样你还能继续跟他父慈子孝。」 张明寻脸色霎时沉下,双眼中满是复杂之色,言辞间满是无奈:「那你有了解过这一家人吗?你只信你眼睛看到的。」 他揉了揉眉心,不想执着这个话题,头一次先赶了人:「走吧,回去开车小心些。」 目送张深离去后,张明寻满心疲累,拨了个电话:「忙吗?去曼嘉。」 那头沉默了片刻说行。 曼嘉三环出名的平层公寓,地理位置极佳,张明寻在哪儿有套房,平时工作累了就会去待一待。驱车抵达曼嘉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人了,平层宽敞整洁,是简约的美式风格。 张明寻换了拖鞋,把西装外套挂在门口衣架上,扯开领带往里走。客厅连着的不是开放式厨房,而是一个小型酒吧,排排相连的酒柜,吧檯高脚椅,霓虹射灯点缀。 站在吧檯内调酒的男人闻声抬起头,熟练地摇起雪克壶,说:「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张明寻坐在椅子上,单臂搭在吧檯上,大理石的凉意隔着衬衫传来。他伸手讨酒:「我父亲想让小深和慧慧结婚,你怎么想?」 谈彦摇酒壶的手顿了下:「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了?」 「你先告诉我,谈慧为什么跑去湖北找小深。」张明寻用手背轻叩了两下大理石,「小深我了解,强制性的婚姻只会给他一个和家里撕破脸的理由。」 「我那个小妹。」谈彦调好一杯酒,递给张明寻,恨铁不成钢地说,「她喜欢了个同校的学长,男生家境一般,家里不同意,她争不过就离家出走了。」 张明寻听愣了:「就这样?那她怎么知道小深在湖北的,还挺会找地儿。」 「就这都够丢人了。」谈彦拧眉,满脸不悦,「还能听谁说的,鸣叶因为小深卖版权这事儿生了好几天气,回去那两天净念叨,全让慧慧听了去。」 张明寻喝了口酒,颇为纳闷:「鸣叶怎么还是那么烦人,打小就烦人,长大了还是这么烦人。」 「全世界就你招人稀罕。」谈彦翻了个白眼,「你大晚上叫我来不会就这点事儿吧?你都知道你弟弟的性格了,肯定不会结还着什么急。」 「不是。」 张明寻一口气喝了大半杯酒,这是特调的烈酒,半杯能抵好几瓶啤酒,喝着不刺激,且上头着呢。 谈鸣叶吓着了,赶紧把杯夺回来,皱眉道:「疯了你,喝这么勐,到底怎么了?」 张明寻他是知道的,真正的矜贵世家少爷,一出生就在罗马,自幼便被众星捧月,放眼整个京圈里,那也是才学涵养最拔尖儿的人。这样一个人,从来都是风光无限,却总是在一件事情上狼狈失态。 酒香仍留于唇齿之间,甘甜清新,张明寻想起了幼时吃得气泡糖。孩童时期,他总是缠着母亲为自己生个弟弟,母亲当时轻抚他的头,笑着说那你要做弟弟的避风港。 他陷入回忆,低喃道:「小深出生之前,我就发过誓要好好保护他,但我却错过了他的成长,让他饱受重创。小深变成如今这样,我无法免责,是我……对不起他。」 谈彦大抵知道了原因,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浅酌了两口,才回应:「明寻,当年你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能做的都做了,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张明寻摇头:「如果我再上一点心,他不会带着怨恨长大,不会经歷那么多痛楚。他从前很开朗活泼的,两三岁的时候,总是跟在我身后,咯咯笑着喊我哥哥。」 「可当年发生哪些事情的时候,你根本不在他身边,不是你的错。」谈彦受不了他这样自责,言辞犀利了些,「你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了,年近四十不曾成家,半辈子都在为他劳心伤神,这些还不够吗?你可曾真正心疼过自己?」 张明寻以掌抵着额头,双眼垂下:「我很好。」 「你要是真的好,还会约我来这里借酒消愁吗?」谈彦气笑了,又抿了口酒,沉默片刻才继续说,「明寻,旁观者清。你为小深做得一切,我全部看在眼里,你深爱这个弟弟,所以你们之间无须说对不起,不要给自己强加责任。」 「明寻,有的时候过分的爱意,只会让人觉得沉重。」 张明寻缓缓抬起头,双眸沉沉的望向他。 谈彦轻嘆一声,续说:「或许你的溺爱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无形的枷锁。」 第62页 听了这些话,张明寻身形一顿,看着微晃的酒液,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将酒液全部灌进了肚子里。 第 35 章 张深回到雅云山庄时很晚了,到家的时候脸上掌印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有些红痕残留。 他往沙发里一窝,想起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想起了离开老宅时,张明寻明显被伤到的神情,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句自己。 张深烦闷地翘起一条腿,单臂搭在膝盖上点了根烟,捏起手机漫无目的的刷,刷了圈微信没有想要的消息,思忖片刻登上了许久未上的微博,一上去就看见了娱乐圈相关的信息。 两天后是上海电影之夜,受邀明星的名单已被公布,张深一眼就从万千人中看到了黎醒的名字。 他坐直了身体,留意了下当晚直播的时间,打开日历设置了一个提醒。 · 二月二十号,上海电影之夜的当天。 黎醒坐在前往现场的保姆车内,面无表情地反覆刷新简讯界面,这样的举动他已经持续好几天了,打从返京之后,就时常如此。 当事人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贴身相伴的许常安有点受不了了,忍不住问:「醒哥,你这几天到底刷什么呢?」 黎醒手指没停,头也不抬地回:「看看手机卡不卡。」 「……」许常安舔了舔嘴唇,「你再刷两天,应该就卡了。」 「那就换一台。」黎醒回。 许常安还想在说话,坐在前排的男人偏头,推了推眼镜说:「别玩了,快到了。」 黎醒手顿了下,不悦的锁屏把手机扔给了许常安。 许常安手忙脚乱地接下手机,沖前座的人竖了个大拇指:「还得是万哥。」 前座那位老干部一样的男人,是黎醒的经纪人,也是娱乐圈内知名的金牌经纪人,带出的顶流两只手数不过来,就连如今炙手可热的影后施奈,也曾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不到半个点,车停在国际会展中心的后场,万颂和许常安先行下车,随行的妆造师紧随其后,黎醒是最后一个慢悠悠下去的。 要去的地方是后场化妆间,先更换今夜走红毯的礼服,然后换成品牌方合作的车,前往正门口。 后场保护措施做得还算好,都是工作人员,没有粉丝,但是有防不住的狗仔蹲点。黎醒和万颂并肩前行,许常安拎着一个行李箱,拿着工作牌在前打点,几人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前往提前准备好的化妆间。 给准备的化妆间是独立的,有三个梳妆檯,整体宽敞整洁,后面已经摆放了一列提前让合作品牌送来的高定礼服。 黎醒被化妆师按在座位上,闭着眼任人摆布。 万颂站在椅子后面,聊起了闲天:「昨天听小许说,电影拍摄得还算顺利。」 「是还行。」黎醒眼睛都不睁,嘟囔。 万颂又说:「还听说你和张深老师,在剧组里关系挺好,是不是真的?」 黎醒倏地睁开眼,吓两个化妆师一跳,他抱歉一笑,说:「谁告诉你我和老师关系好的?」 「小许啊,说老师都给你端茶送水了,我是不信。」万颂笑了,「人什么身份,给你端茶倒水?嘚瑟。」 黎醒闻言,迟滞了好半天,才重新阖上眼贊同:「老师身份尊贵着呢,和我打不上边儿,凭什么给我端茶倒水,我谁啊。」 「这可不像黎大影帝说的话啊。」万颂察觉不对劲儿,寻思多少跟创作剧本上沾点关系,赶紧顺毛摸,「怎么着,难道在剧组里和人家闹不愉快了?别往心里去,文人嘛,多少都有点傲劲儿。」 黎醒半天不吭声了,再开口多了几分不乐意:「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爱编排人了?娱乐圈可真养人。」 万颂不知道那句话又惹怒了祖宗,赶紧打住:「好好好,换个话题。今晚你和喻瑶一起走红毯。」 「为什么?」黎醒没反应过来。 「今晚有《蓝火焰》的颁奖,你们是主演,你不和喻瑶走,打算跟谁走?」万颂推了推眼镜,「去趟湖北拍戏,回来怎么跟傻了一样。」 经这么一提醒,黎醒想起了,去年是和喻瑶一起拍了部电影。他对这种安排向来没意见,点头:「行。」 化完妆,两位妆造给黎醒选了身深蓝色的礼服,搭配了黑金领结和袖扣,穿出来的一瞬间,整个化妆室里的人都被惊艷到了。 许常安一副迷弟样儿,盯着他哥眼睛都看直了,崇拜又羡慕地感嘆:「醒哥真是衣架子,今天这个红毯又要艷压了。」 黎醒对着镜子看了眼,没什么感觉,整了整领结问:「多久去现场?」 「现在就可以,喻瑶那边等很久了。」万颂看了眼表,「一会儿你们坐一辆车过去。」 行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黎醒在几人的簇拥下走出化妆间,跟着引领前去坐车的地点。东门口停了许多同品牌的车,是贊助商的,黎醒刚走过去,一位身着蓝礼裙的女人走了过来。 「醒哥,好久不见呀。」 黎醒闻声抬头,面前的女人很漂亮,清纯甜美,长着张让人充满保护欲的脸,这就是当红小花喻瑶。 他绅士回了个笑,走到最前方的车前,主动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喻瑶回了个甜笑,提起裙摆坐入车内。两人前后落座,车门紧闭,车辆缓缓朝现场前行,这段距离并不长,短途中也只是偶尔疏离交流几句。 第63页 不过片刻,车驶到现场正门,十几米长的红毯从大门口铺到签名处,两侧围栏后面是各大媒体举着的摄像机,再往后便是热烈欢唿的粉丝。 车停在红毯口,一位身着黑衣的工作人员拉开车门,黎醒率先钻出车厢,顿时掀起了现场一片高昂欢唿。 他挂着招牌淡笑示意粉丝不要闹,往车旁边挪了一步,然后绅士的轻弯下腰伸出左手,让喻瑶借力出来。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现场的粉丝忍不住大喊。 黎醒弓起左臂,喻瑶伸手勾住,两人亲昵的朝签名处缓慢前行,沖两侧的粉丝招手问好,路过摄影机的时候会稍停片刻,让他们拍照。 到了签名处,台上的女主持人早已恭候多时,见人上来后,递上烫金签名笔和话筒。黎醒捏着笔在宽大的背板上龙飞凤舞写下自己的名字,转身等待提问。 「两位今天穿的好搭啊,我刚才还以为是情侣装呢。」女主持笑着打趣,「黎醒你今晚太帅了。」 黎醒举起话筒:「沾了喻瑶的光,她今晚太漂亮了,把我都衬帅了。」 「又谦虚又绅士,难怪圈内好多女明星的梦中情人是你呢。」女主持人故意搞事,「忽然很想知道,娱乐圈里的女明星,有没有我们大影帝喜欢的类型呢?」 每年採访起来无外乎都是这些话题,黎醒早已轻车熟路,不动声色道:「每个类型都挺想合作的,这次和喻瑶合作的《蓝火焰》就令我印象很深刻。」 女主持人没得到要的答案,也不失落,转头又去问喻瑶。 喻瑶年纪不大,在娱乐圈里待的并不久,被问到这种问题当即脸上发烫,捏着话筒有些尴尬的卡了壳。 黎醒见状从她手中取走了话筒,开了个玩笑帮忙解围:「请不要当着一位女演员的搭档问这种话题,搭档也是会争风吃醋的。」 女主持当场啧啧了两声,又接着问了几个正经问题,才把两人放走,迎接后面的演员。过了红毯后,喻瑶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感激道:「谢谢醒哥,我刚才真的懵啦。」 黎醒脸上笑意淡了许多,回了句不客气。 影视之夜的主场很大,没有固定的座位,受邀的演员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位置坐,或者和圈内相熟的人一起坐。黎醒在娱乐圈并没有什么熟人,进场后扫了一圈,一半认识一半完全没见过。 他勘察一圈地形,想找个幽静点的位置,还没动身就被喻瑶留住了。 「醒哥,今晚好像有咱们合作的电影颁奖,要不要坐在一起?」喻瑶轻咬了下嘴唇提议。 黎醒觉得不坐一起也不影响颁奖,当即委婉回绝:「现场人多眼杂,你和同性熟人坐一起更好。」 喻瑶脸染上羞愤的粉红,咬唇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您是不是不想和我扯上什么关系?」 两人站的位置不太好,人来人往的,再这样对峙会儿,保不住会被有心人恶意造谣。黎醒往后退了一步,说:「跟这个没关系,公众场合避免过度交集,这是为你好,我想你的经纪人应该也会告诉你。」 话已至此,黎醒不再多言,趁着人还不算多时打算分开,结果刚转身后面就传来声惊唿,他下意识转身,喻瑶身体倾斜,朝这边跌了过来。 黎醒来不及多想,赶紧伸手接住,喻瑶吓得闭了眼,直直扑进他怀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满脸惊魂未定。 接触不超两秒,待人站稳后,黎醒如触电推开身前的人,连连退了两步,目测了下距离安全,才以拳抵唇掩饰方才尴尬:「小心点。」 黎醒说完就走,半点没敢犹豫,就怕还招上点儿什么事儿。 人影走远后,喻瑶拢了拢垂下的髮丝,看了眼暗角抱着相机离开的人,扭腰走进欢闹现场,唇角勾起一抹笑。 第 36 章 晚上六点,上海电影之夜开幕,现场霎时暗下,紧接着是一场绚丽的灯光秀,五光十色足够缭乱人眼,led屏上播放着开场画面,专属的年度庆典音乐也随之响起,灯光跟着画面变换颜色。 影相不断变更,最终定格在黑金色的立体大字上,与此同时所有射灯投向舞台之上,顶部聚光灯锁定正中央,照耀着大屏幕那行字—— 【2022上海电影之夜】 随着舞台喷出彩烟,开幕仪式结束,现场掌声如雷,用热情迎接这场娱乐圈的年末盛典。 掌声渐少,舞台上走来一对男女,身着与庆典相融的黑金礼服的,庄严端庄,看起来均不过四十余岁。左边男士是陈光生,右边女士是吴青玲,两人都是圈里地位极高的老前辈,也曾都是风光无限的影帝影后,被请来主持再合适不过。 台上两人先聊笑着缓和气氛,黎醒坐在靠后排的位置心不在焉,几次摸向口袋想找手机,又几次惊觉早已扔给了助理。 四圈坐的明星,黎醒只识一半,还只是打过照面那种,未曾深交过,别人都在与圈内好友嬉笑相谈,说庆典也聊近况,他却并没有能交谈之人。 庆典时间久,正常流程也会走三四个小时,每每散场都要半夜。黎醒暗嘆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扒拉着袖口玩儿,已经开始沉思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几小时了。 发了会儿呆的功夫,流程已经进展到了颁奖,一拨拨人带着满脸笑意接受被认可的勋章,有人为他人获奖高唿喝彩,也有人在暗处嫉妒唱衰,这是娱乐圈里的常态。 第64页 「好了,下一个被提名的电影,你们一定能想到。」吴青玲捏着卡面笑了笑,对旁边的人打趣,「我觉得你来公布比较好,当时不是还说去包场吗?」 「你可别替我得罪人,娱乐圈上映的每部电影我都包场。」陈光生立马找补,台下立马闹笑,他看了眼卡片,然后抬头扫视台下,顿了两秒才念:「获得最受期待的电影是——《蓝火焰》!」 舞台后面的大屏幕,在念出电影名的一刻,立马播放了当中最经典的一段。台下所有剧组人员都被灯光照上,起身礼貌朝周围所有人鞠躬感谢。 上海电影之夜的与常规电影节不同,流程,知名度,甚至奖项都是不同的。该庆典是由国内观众投票评选的,奖项设置并不多,奖盃含金量虽然不如国际电影节高,可代表的却是大众人民的认可,分量足够重。 娱乐圈里有个默认的铁律,能在上海电影之夜杀出的电影,一定是票房绝佳,路人缘极好的电影,多半都会在国际电影节中崭露头角。 黎醒站起的一瞬,接收到了各种眼神,有真心有不甘,他用一笑应对,感谢完淡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接着又念了几个奖项,终于到了万众瞩目的最佳男演员和最佳女演员,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想看看自己是否是哪位幸运儿。 先公布的是最佳男演员,是路人缘极佳的圈内大腕儿,如今娱乐圈称得上top的唯一个大满贯影帝,宫执雪。 宫执雪在圈内混了十几载,为人低调没架子,不仅路人缘好,圈内外的人缘也好。他凭藉过硬的实力和本事,创造出多部口碑绝佳的经典影视,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男星过后就轮到女星了,台上两位老前辈看完卡片相识一笑,一起喊出了获奖者:「获得最佳女演员的是——施奈!」 被点到名字的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袭艷丽红裙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她大步迈向舞台,踩着标准的台步,拖尾的红裙摆随动作甩动,每一步都带着逼人的强势气质,高傲又自信。 高跟鞋踩到舞台上,清脆地一声让所有人心头一盪,施奈接过递来的话筒,简单几句感谢,然后鞠躬下台,整个过程没超过五分钟。 娱乐圈里早已习惯这位顶流女星的做派,施奈就是这样,当年凭藉一部《笼中火》出名,打破娱乐圈的现状,让所有人注意到了这个叛逆不俗的女孩。 她很成功地带动了一个新「人设」,可随之而来的就是黑料不断,就算十几年过去,如今站在金字塔顶尖,也仍然走着黑红路线,黑粉和真爱粉各占一半。 施奈走下台,视线扫过现场每一处,终于在后排暗角寻到了目标,在对方回神侧眸时,轻挑秀眉,比了个口型。 她说,走神。 被抓了个正着的黎醒也不害臊,收下批评,抱着胳膊继续神游。 庆典持续了四个多小时,一直到十点多才结束,散场没那么多讲究,走个章程各自散去。黎醒没跟着人群出去,一直等到人走得差不多,才从座位上起来,很巧的是施奈也没走,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施奈长得很张扬,非常犀利的美,像极具威慑力的武器。她非常适合出挑艷丽的颜色,能够轻松驾驭难度极大的妆造。 「有阵子没见了。」施奈走到他旁边,熟络地问了起来,「刚才想什么呢?」 俩人认识好多年了,算是黎醒圈内唯一的好友,他进入娱乐圈认识的一个演员,就是施奈。 那时候施奈还没有这么火,正处在被排挤的浪尖上,甚至一度混不下去。他们能成为朋友不仅是因为合作过一部戏,更多的是因为很多地方相似,又都是顽强不肯随波逐流的性格,能交心所以会成挚交。 黎醒随口道:「想人。」 「哟,谁能入我们大影帝的法眼。」施奈有些意外。 黎醒惊觉失言,不肯继续说了,转了话题:「恭喜又拿一奖。」 「就会耍嘴皮子功夫。」施奈嘁了声,「礼物就不要了,晚上请我吃饭吧。」 黎醒可不敢拒绝这位姑奶奶,连连答是。现场记者太多不便一起出行,两人约好了时间地点后,各自先回了化妆间。 褪去华丽的礼服,黎醒换上了让许常安带来的轻便休闲装,边套风衣边说:「一会儿你们先回吧,我有点事儿。」 万颂立马警觉,推了下眼镜:「去哪儿?」 「和施奈吃顿饭。」黎醒说。 当事人没觉得有什么,万颂皱起眉,不太认同这件事:「在庆典之后,私下与女星见面,你觉得明天微博的头条会是什么?」 黎醒对镜整理衣领,不以为意:「避狗仔这件事上,我还是很有经验的,相信我一次吧。」 万颂还是觉得不妥:「至少今晚不行,肯定会有狗仔蹲点,他们比你想的贼多了,万一被拍到了有嘴也说不清。」 「我就去吃顿饭。」黎醒根本没当回事,笑了笑:「这么多年我不也没闹过绯闻吗?别那么担心,我有分寸的。」 万颂一向拿黎醒没办法,全工作室上下没人能管得住黎醒,这人个性惯了。他不太情愿,嘱咐道:「去可以,你一定要小心避开,别让人拍到,我不想过年之前还要给你公关。」 黎醒无奈,点头如凿蒜,连声应答。 第65页 相约见面的地儿是个私人餐厅,只对熟人开放,黎醒之前被乔临带来过,一来二去和老闆熟悉了些,沾了能来一遭的光。 施奈到得早,将车停在门口,裹紧羽绒服,倚在车身上点了根烟,静待人来。黎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个画面,没忍住「嚯」了声,惊怪地让施奈翻了个白眼。 「磨磨唧唧,换身衣服赶过来要这么久,你是公主啊?」施奈将烟掐灭。 「这是一个男明星的自我修养。」 黎醒被损一通也不恼,看她低头掐烟的动作,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人,情绪低的和北京天气持平。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往餐厅走,黎醒来之前打了电话,让老闆提前准备了些酒菜,到的时候菜都上桌了。 晚上庆典都没吃上饭,看见饭菜后都有些饿了,没顾得上说话,先拾起筷子沉默地吃了会儿,直到充了飢,才缓下动作交谈。 「新戏拍得怎么样了?」施奈问。 说到新戏,黎醒就满脑子混乱,给自己倒了杯酒,默不作声地直接干了。接连灌了两三杯后,有些失态地将杯子用力掼在桌子上,兴致不高的答:「一切都好。」 酒精侵蚀过的嗓音沉哑,听起来磨心。 施奈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下,也将酒饮尽,说:「可你这副样子,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我可以很好。」黎醒摇了摇头,「你呢,最近怎么样?」 「我吗?就那样吧。」施奈露了个苦笑,「过着不喜欢的人生,表面光鲜亮丽,却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垂下头双手握着杯子反覆摩擦,停顿了好半天才继续说:「黎醒,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黎醒捏着酒杯的手僵住了,双眼顿时失焦,面前的场景开始模煳晃动,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抓不到平衡点。 他张了张嘴,很久之后才找到声音,喃喃道:「有的。」 第 37 章 这个答案令施奈既意外,又觉意料之中。她红唇微张吐出几个字:「是个怎么样的人?」 黎醒极力想要忘却的记忆被唤醒,身体不由向后仰了仰,半身斜倚在靠背上,脑袋耷下,露出颓废之态,语夹低落:「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分明说得模稜两可,可施奈还是单凭一句话读懂了黎醒的心境,点了今夜的第二支烟夹在指尖。她单手托着手肘,吐出烟雾的同时自嘲一笑,说:「我们还真是相似。」 黎醒抬起一半眼皮,茫然的「嗯?」了声。 「我喜欢上了个人。」施奈满脸淡然,说话语气中夹了丝丝苦涩,「一个不该属于我的人。」 黎醒勐然抬头,脸上的讶异遮都遮不住,不确定地问:「你喜欢了谁?」 这可是施奈,黎醒根本想不到,是谁能让施奈这么高傲不服软的人,露出这样消极的姿态,说出这样低落的话。 施奈却不说话了,给自己将酒斟满,豪气一饮而尽。她酒量很好,不易醉,却沾酒便上脸,几杯下肚后,双颊便浮上一抹粉红,高傲自负的模样早已不见。 她打了个酒嗝,双眼中少了几许光彩,自嘲一笑,胡乱讲起了故事:「全娱乐圈出色的男星,我都合作过,什么尺度的戏都拍过,入戏最深的时候我都没动过心。」 「就连当初和你拍戏,我也只是为你这张脸着迷过几天,后来就看腻了。」施奈故意,然后又说,「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栽到哪个男明星身上,我觉得他们……没资格。」 施奈很少露出脆弱的模样,像这样失意,在黎醒的记忆里屈指可数,他就这么沉默着,聆听着对面人的每一字每一句。 「前年,我去拍了部戏,你记得吧?」施奈撑起上半身,「就冯导那部。」 黎醒点头,他记得这件事,那部戏是大制作,近几年最大胆的文艺片,拍了一年多,预计今年春节上映,从定档就备受期待。 「那部戏是我这几年拍的最喜欢的片子,拍完很久后都没能出戏。」施奈掐灭了香菸,「刚拍完那段时间,我一直以为这样陌生的感情,是因为没出戏,是我想错了。」 施奈释然一笑,「我是真的爱上他了,爱上片中男主的饰演者,爱上那位站在制高点的宫执雪了,彻彻底底,不可自拔。」 打从施奈说出影片的那刻,黎醒就已经暗暗猜到了对方是谁,当盖棺定论之时,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失态。 是了,那可是宫执雪,娱乐圈里的帝王,童星出生,父母皆是圈中地位极高的老艺术家,谁人能够到。 黎醒太明白这种隔着鸿沟的感觉了,心头闷的唿吸都困难。他想找两句话说,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反覆张嘴再合上,最终还是话音落地,归于沉寂。 他被这番话引爆了压抑的情绪,不再挣扎抗拒,万千种冲动闯出身体。他双眸沉下,重重吐了口气,给两人将酒满上,举杯道一声:「今夜放纵一把,不醉不归。」 - 昨夜设置的开播提醒到底是没用上,张深被倪千一通电话抓去出版社改了半宿稿,说是出版制度改了,需要调整内容,否则难以过审。 等弄完到家,已凌晨四点多钟,手机也没电关机了,他累得打紧,把直播的事儿完全抛到脑后了,直到睡醒充上电,看着弹出通知才后知后觉。 张深懊恼的啧了声,迅速打开微博想去搜昨夜直播回放,点进热搜的一瞬间,愣了。 第66页 热搜前三名,红字加爆,每一条都挂着黎醒的名字。 #黎醒喻瑶# #黎醒採访吃醋# #黎醒喻瑶现场相拥,般配!# 张深忽然对文字有点生分了,看着这几条热搜愣是没读懂意思,他面无表情,挨个点进去刷了刷,越刷脸色越差。 在看完视频和亲密接触的照片后,心火不知从何而起,燃了全身,他在这瞬间失了能思考的理智,勐然将手机摔到了地上。 手机地毯上滚了几圈,磕了个边,其他一切都好,看来质量过硬。碰撞响声消失,火灭了大半,张深找回了点理智,坐在床上仍然错愕刚才的举动。 他不是冲动的人,能动怒的事情很少,像这样被情绪牵扯的情况,不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对,可是为什么? 张深勐然想起小助理的一番话,将所有未知情绪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犹豫转为坚定,他决定将附体的这尊佛请走,一分一秒都不要再耽搁了,现在这样的状态,已经打破了常规生活。 他捡回手机,蹲着给小助理髮了条微信,希望她帮忙找一下大仙,看看能不能尽快赶走这东西。 孙阮佳秒回说包在她身上,处理得也还算利索,隔了一个小时就来了信,说要加微信聊聊。 上次听到这种话,还是被诈骗,张深迟疑了片刻,谨慎追问了句确定靠谱吗?得到笃定的答案后,才安心加了大仙的微信。 大仙微信头像很神秘,一看就是专业干这行的,张深微信用得少,加个好友都弄了半天才明白,别人几秒的操作,他用了几分钟才完事。 不出十分钟,好友申请通过,张深不善交际,面对这种通鬼神的大仙,就更加侷促,打了个备註后,颇为紧张地打了个招唿,并自报家门。 发完消息便静待回復,大约一分钟后,才收到了回信。 大仙:收到,在忙,晚聊。 一条消息让张深彻底打消了疑虑,心里踏实了不少,能这样回覆信息的,绝非常人。大仙应是业务繁忙,他思忖片刻,决定先将询问之事托出。 他满脸严肃地捏着手机敲键盘,把最近面对黎醒的异样状态全部说出,敲完后还检查了三遍有没有遗漏,确定无误后,郑重地按下了发送键。 消息果不其然没有立马得到回馈,张深不免有些焦躁,心绪不宁的等一个答案,抱着手机就没从聊天窗口退出过,为了防止被打扰,还特意开了勿扰模式。 几个小时过去,天色擦黑,整个客厅都暗了下来,只剩手机屏亮着微光。大仙的消息还是没回过来,张深就这么在聊天页面守了半个下午,他耐心耗尽,眉头紧锁打算再次追问,刚打两字,大门处传来开锁成功的动静。 大门推开,谈鸣叶拎着个袋子进屋,一进门就被漆黑笼罩,完全找不到北。他站在门厅不知如何下脚,忍不住抱怨:「我说,你能不能开一回灯?省电费呢这是。」 一边说一边在屋里寻觅,挪到沙发上的时候,吓得谈鸣叶差点跳起来。 整个客厅黑不见五指,唯沙发上有束白光,光点集中,将黑暗中那张人脸照得格外清晰,让本就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死气沉沉,连目光都赫人许多。 谈鸣叶往后退了两步,眯着眼睛仔细分辨,认出是张深后,松了口气。他捂着心口,怒骂:「你什么毛病?!」 张深没挪开手机,收回视线继续盯手机,幽幽出声:「开灯。」 霎时间,整个空间的灯全部亮起,刺人双目。 谈鸣叶下意识挡了下光,待眼睛缓下来才移开手臂,将外套鞋子换好,拎着带来的饭菜走到张深旁边坐下,将打包好的东西挨个取出,摆在茶几上。 他手上不停,眼睛时不时瞟两眼旁边的人。张深今天出奇古怪,看见来人不问缘由,不冷眼相对,就这么窝沙发一角,一动不动,乖乖儿地捧着手机瞧。 谈鸣叶挺纳闷的,也不刷,就干看,这手机有什么好看的,还能看出花来不成。他把所有餐盒盖子打开,说:「一天不接电话,还以为你失踪了,我猜你就没吃饭,给你带了点喜欢的菜,过来吃。」 张深不动,眼睛都不带眨的,回说:「不饿。」 「平时不见你这么爱玩手机,今儿个犯瘾了?」谈鸣叶让这做派逗乐了,特好奇,「什么新鲜事儿,就这么盯一晚上,能盯成俩手机吗?」 「别烦我,吃你的。」张深被吵得脑仁疼,将手机举高遮过脸。 谈鸣叶「呵」了声,听话地拿了筷子吃饭,刚吃两口想起了件事儿,都等不及咽下饭菜,含煳道:「你看到今儿微博了吗?都炸了,看不出来,黎醒可真够牛的啊。」 张深手一顿,一使劲儿把屏幕按熄了,漆黑屏幕映照出他的模样,屏上的人冷着张脸,微垂的嘴角表露出此刻心中不爽。 他对露出这样表情的自己感到困惑,趁着熄屏的间隙,分了心神,淡声问:「怎么牛?」 谈鸣叶咽下食物,扭过脑袋,一脸八卦样儿:「绯闻啊!一天之内爆出两个绯闻!」 张深闻言瞳孔睁大,语气不由拔高,带了些自己都未察觉的怒意:「两个?」 刚问出话,手机就传来微信来消息的声音。 这话说得狠劲儿十足,谈鸣叶意外地愣住,缓了会儿才接着说:「前脚和小花庆典亲密,后脚与影后私会,时间管理不错。早跟你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娱乐圈里能有什么好玩意儿?瞧吧。」 第67页 谈鸣叶一番言辞唏嘘感慨,还夹了几句看不上眼,把那些新闻热点当作饭后谈资,说说聊聊,一笑便过。 张深耳朵听着话,每一字落进心里都是火苗,聚堆方成熊熊烈火。他压着千头万绪打开手机,点进大仙回来的消息,简短三行,看得双眼失焦,心神荡漾。 大仙:? 大仙:你逗我呢? 大仙:我不做恋爱谘询。 第 38 章 恋爱谘询? 张深反覆确认了好几遍,不是看花眼了,大仙确实发了这么几个字。他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想过「恋爱」二字能和自己沾上边。 他恍惚地合上手机,谈鸣叶还在耳边喋喋不休,把热搜绯闻翻来覆去地念叨,重复过无数次黎醒的名字,每一次都会让他跟着起伏。 张深闭了闭眼,仰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光,看光影散开又聚拢,凌乱的像刚从搅拌机里出来一样。 他发了会儿愣,还是没能按捺住,打开手机直奔微博热搜。果然如谈鸣叶所言,此刻微博热搜几乎被黎醒包揽,说什么的都有,最醒目的还是与影后私会那条。 点进词条里,热度最高的是个视频,短短几秒把两人相拥搂抱的亲昵姿态拍了个彻底。虽夜里光暗,可仔细看上两眼,还是能分辨出视频主角的模样。 张深不用辨认,从封面就认出了其中一位是黎醒,另一位看完视频也认出来了,是当红影后施奈。能记住这位影后不是因为别的,因为她《悄》的女主角。 自动重复播放的视频中,黎醒与施奈亲昵相依,像是下一刻就会吻在一起。 一个简短的视频,勾起了些记忆。 《悄》这部影片最出色的地方是主角的人生改变,而片中周光人生的转折点,就是女主路棠的出现,原片中感情戏不少,但更多的是激情戏。 张深永远也忘不了周光在片中的坠入情网,向原始欲望妥协的样子,那是足以激发人心底勐兽的性感,亦曾是挽救枯竭灵感的源泉。 但此刻曾带给他无限灵感的那两位主角,却让他燎起一片野火,将所有烧尽枯竭,最后链断铁溶,勐兽失了禁锢。 那头谈鸣叶终于讲得差不多了,吃了大半碗饭后撂下筷子,顿了顿说:「对了,今年过年你还回家吗?」 张深心里乱着呢,听了这话更是如火上添油,烦不胜烦,冷飕飕的回:「你消息够灵通啊,又准备来当说客?」 谈鸣叶被揭穿了也不尴尬,咳嗽了两声又道:「三年没回家过年了,小深,无论如何今年都得回去一趟。」 「不可能。」张深按下锁屏,毫不犹豫甩出一句话,眼神都冷了下来,「你要是真为了这事儿来的,就赶紧滚蛋,别来触我霉头。」 「我不是劝你来的。」谈鸣叶想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小深,我从来不指望能劝动你,可这次不一样,我是为明寻来的。」 听见这名字,张深神情微微动容,抿着嘴没反驳。 「我知道你没法原谅明寻前年对你说的话。」谈鸣叶继续说,「我只说一句,明寻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张明寻这辈子就两件事,承袭家族和照顾你,都没法再为自己搁一件事。」 谈鸣叶从来都是嬉皮笑脸的风流公子,多的是八面玲珑的话术,就算对着张深,大多数时候也是个看不透的笑面虎,很少会露出如此认真严肃的表情。 张深心里明镜,能不知道张明寻怎么对他的吗,只是拗着股韧劲儿,低不下头服不了软,一张刀子嘴,开口只会说伤人的话。 该说的都说完了,谈鸣叶收起骇人的模样,又不正经起来了:「对了,在剧组和黎醒走远点啊,你们那个剧组事儿忒多了,短时间出俩这么能折腾的,再给你带坏了。」 刚把黎醒的事儿压下去,被这么一提醒,又全记起来了。张深难得也有解不开的谜题,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嘴:「你谈过恋爱吗?」 「啊,谈……」谈鸣叶顺着念了一个字,立马石化了,一副雷噼的样儿,好半天才机械地扭动脖子,不敢置信地说,「你刚说什么?」 张深以为没听清,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结果换来的是更震惊的神情,甚至还有点迷茫在里面,反正不是常态。 他追问:「谈过没?」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这种话题?」谈鸣叶顺了好几口气,还是茫然。 张深也不知道,但就是想知道与恋爱沾边的情绪,到底是什么样的。他胡乱编了个理由:「我想了解下这方面,为新书做打算。」 谈鸣叶先是点头说行,又大惊:「你要写情爱小说了??」 「不对啊,你不是最看不上这个,不是要把无情无欲的风格延续到底吗?怎么突然变卦?」 一连串好几个问题,砸的张深不知道如何作答了,摩擦着衣服边儿想对策,还抽空思索了几秒谈鸣叶说的话。 当年好像确实说过那番话,他刚写书的时候风格奇怪,用别人的话来说就是感觉灰白一片,却又能直戳人心,让人从中窥见生机。 没有依据的争辩,对不善言辞的张深来说,就是个大难题。他苦思几秒回答:「感觉加点感情线,比较畅销。」 谈鸣叶仍旧震惊:「现在还不够畅销吗?」 第68页 张深辩无可辩,冷硬道:「你就说你谈没谈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谈鸣叶收了疑惑,好好思索了一番才说:「逢场作戏的恋爱算吗?」 此话一出,张深就知道问错人了。真是病急乱投医,谈鸣叶个风流浪子懂什么真情实意,宴会随见一个都能是挚爱,一年能交十几个女友,都得按月换。 没成想会探讨起这种话题,谈鸣叶聊上了劲儿,将从不曾说与的话全搬了出来,时而夹杂两句荤话,真是半点脸都不要了。 再听下去可能就到辛秘了,张深赶紧打住:「好了,我知道了。」 「不听了?」谈鸣叶还没讲尽兴呢,有些惋惜,「还没说到我上月新认识的姑娘呢,学美术的,一眼过来,我心都化了。」 张深动了动嘴唇:「滚。」 谈鸣叶识时务闭嘴,不作声的时候眼睛没闲着,总瞟旁边留意张深的表情,越看越觉得古怪,忍不住开了口:「小深,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大脑发懵,张深失了从前的笃定,早已被一句话动摇,彻底乱了心。他抓起一个抱枕按捏,不太确定的开口:「怎么算是喜欢?」 收到这样的回答,谈鸣叶脸上露出难掩的惊讶,迟疑两秒才开口解答。 耳边传来的每字每句,都与出现过的状态附和,张深越听越动容,直到话音落下,才如同噩梦惊醒,额角冒出细汗,双手死死抓着抱枕。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鬼神附体,原来一切都只是慾念復甦,心魔作祟,叫他成了不受情绪控制的人。 那些混沌思绪被噼开,万千线头拧成一股,所有怪事都找到了原由,如拨云见日,此刻头脑清晰。 一切捋清,理应是件庆事,可张深却十足复杂。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会对黎醒产生这样的情感,因何而起,又为何而起。 无论原由,他都无法立马接受这个现实,无法认可被感情主导的自己,既欢喜又痛恶,挣扎至极。 「小深?」谈鸣叶见张深状态不对,浑身散发着赶人的冷气,有些担忧,「怎么了?我胡说八道……」 张深松开揪着抱枕的手,重新抬起头,面色如常的淡淡丢出两个字:「没有。」 一句不够,又补充:「没有喜欢谁。」 这两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是警告也是命令,人一旦有了感情弱点,就会失去所有防备,总有一天会因此万劫不復。 对张深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是付不起这样的代价。抓不住的东西,他宁可从最开始就不要,拥有再失去的滋味太难受,既如此倒不如从萌发便扼杀。 谈鸣叶仔仔细细将张深看了一遍,眼中情绪不明,只松了口气说:「没喜欢谁就好,我怕你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张深手掌收紧,不动声色反问:「谁是不该喜欢的人?」 「唔。」谈鸣叶眯了眯眼睛,而后神情一转,变得一脸轻浮,摸着下巴笑呵呵道,「倪千啊,你们毕竟朝夕相处,总要一起写稿不说,频繁通电话交流,多么亲密的关系啊,保不准日久生情。」 张深神情一凛,直起背双掌交合,无意识地摩擦了两下:「你想多了,我和倪千只有工作上的关系,再说她算什么不该喜欢的人?」 「你知道是工作上的关系就好,记在心里啊,别越界。」谈鸣叶说,「她是我们社的金牌编辑,多少作者求着她当编辑。」 「你的喜欢说不准能断了那些作者的念想,到时候起了民愤,群起而攻之,骂得就是你这个以公谋私的主,你说这算不算不该喜欢的人?」 谈鸣叶说完哼了声:「再说了,最重要的是人家喜不喜欢你,倪千漂亮又出色,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为什么非要选择你这个有利益牵扯的人?」 「编辑和作者在一起,传出去人家该怎么说,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走了,凭什么非要跟你一起,惹一身世俗眼光。」 张深沉默地听完后忽然笑了笑,撑着下巴说:「老狐狸。」 第 39 章 宿醉酒醒,黎醒头疼得快要裂开了。他揉着太阳穴从床上坐起,地上一片狼藉,空酒罐扔了满地,衣服也被随手丢了一地,连手机都背扣着躺在地板上。 庆典那天事情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晓得和施奈情绪不佳畅饮至半夜,分别归家后,又因遭受打击而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在家独自买醉,那两天简直过得不分日夜。 残缺记忆拼拼凑凑,从脑中闪回,想起了聚餐最后两人因醉酒失态,勾肩搭背地离开,还没避讳地打了车。 黎醒清醒了不少,抹了把脸赶紧翻下床捡手机,按了两下电源都没有反应,是没电关机了。将手机插上电冲了几分钟,电量足够开机了,刚重启消息就跟炮仗似的,一连串的炸开。 几百条消息,五十多通未接来电,大略看了遍消息和电话,都是任少绛和万颂打来的,中间还夹杂了几个许常安的。 黎醒心里一个咯噔,右眼皮控制不住地直跳,直觉闹出了什么大事儿,他顾不上回復消息,直奔微博,刚过完进入动画,任少绛的电话就唿了过来。 他快速接起,单刀直入:「发生什么了?」 那头唿吸一重,随即一声掀顶的怒吼:「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之前万颂怎么嘱咐你的,都他妈当耳旁风了是吧?」 第69页 任少绛一直属于能笑着了事就绝对不生气的人,能让他发这么大火儿,估计事儿小不了。黎醒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问:「是我和施奈被拍到了吗?」 「你和施奈?」任少绛气笑了,「要只是你和施奈被拍到了也好说,公关怎么不能压下去,现在难就难在喻瑶也卡在里面。」 「我说大明星,你真是让我不省心,一闹绯闻就闹个这么复杂的,喻瑶粉丝都快疯了,一直咬着你不放,我真是头疼死了。」 任少绛这两天一直忙着公关,又急又吼嗓子都哑了,大概给黎醒讲述了一遍情况后,有气无力道:「我真的快被你玩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还能沉得住气,要不是我还忙着事儿,都要去你家找你了。」 和施奈被拍这件事黎醒刚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确实没想到还能和喻瑶扯上关系。他思索着庆典上的每个举动,越想眉头皱得越紧,等挂了电话赶紧点进了热搜里,将关于自己的所有词条看了个遍。 热搜里跟喻瑶的亲密照片,是庆典现场他搭手接住喻瑶时候被抓拍的,这位狗仔挑的角度挺好,乍眼一看以为俩人紧紧相拥,加上「情侣装」的加持,刚爆出的时候风向不错,还有许多都是《蓝火焰》的cp粉。 这是很经典的荧幕cp营销成真情侣,以此炒作,一边吃电影观众的红利,一边靠着搭档吸血,再从中完成粉丝转化与上位。 黎醒不是傻子,结合昨晚与喻瑶的相处,立马明白了那头是打算靠着他让喻瑶这个小花更上一层楼,运气好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影后」。 可惜谁也没想到,所有精打细算都被夜会影后这一绯闻毁了,当亲密视频爆出时,两条绯闻词条重新登上热搜,火势比之前更勐,风向也因此开始扭转。 从般配佳话变成铺天盖地的谩骂,一夜之间全都是怒斥黎醒渣男。cp粉纷纷脱坑落井下石,喻瑶粉丝髮疯指责,黎醒路人粉因此大失所望,随着时间推移,所有矛盾被集中在黎醒身上,两位女主角成了受害者。 黎醒看明白了现状,现在看来确实是他受到的影响最大,喻瑶那边只能算初始计划未成,但从现在这个局势来看,下点功夫还是能通过这件事洗白,分析好局势仍然可以搞波拉踩上位。 至于施奈那边,倒是不担心,她常年走黑红路线,本人根本不在意不说,粉丝也都麻木了,拥有的公关更是圈内一流,是最会把黑变成红的团队。 他退出微博给万颂打了个电话,接通后直接道:「现在准备了什么公关方案?」 万颂将方案全盘托出,整体和黎醒设想得差不多,分散矛盾让喻瑶团队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相信经纪人的能力,了解之后也没那么担忧了,懒懒道:「行,那你们看着搞吧。」 万颂冷笑一声:「你真是没让我失望,除夕夜前一天我还得给你公关。」 黎醒毫无诚意的道歉:「抱歉啊,不过你最好今天处理完,不然除夕夜还得加班。」 「任总都快气死了。」万颂懒得搭理,转移话题说,「他是太担心你背上污名,有过黑料不管存不存实,都能少一半路人缘。毕竟,圈外人是不会细究的。」 圈外人三个字点透了黎醒,他敷衍几句匆匆挂断电话,直奔简讯界面,在看到置顶人聊天框后面并无小红点的时候,悲喜交加。 也是,张深怎么会去关注娱乐圈动向,就算看到大抵也只是当作娱乐新闻,扫一眼就算过去了,根本不会来对峙才对。 黎醒嗤笑一声,暗骂了句妄想。 扔开手机,撇清一切烦扰思绪,黎醒决定今天做个大扫除。三层卫生做起来来费时间,一趟下来需要四五个小时,做完就已经黄昏时候了,洗漱后吃完晚饭,天色就彻底暗了下来。 刚洗完碗筷收拾好厨房,折回房间的时候电话就进来了,是万颂打来的,简短说了几句,大概意思就是处理得差不多了,喻瑶和施奈那边工作室也闢谣澄清了,现在热度慢慢下来了。 对于这个消息黎醒并不意外,只要喻瑶那边松了嘴,基本就可以慢慢降下热度了。是该澄清了,不然再发酵下去就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讨不着半分好。 黎醒挂了电话特意上了个微博,热搜词条是撤得差不多了,粉丝评论也没那么激进了,可还是隐隐觉得不够。 想了半个点,中途切回简讯看了两遍,黎醒盯着简讯页面,心里有了个大胆的念头。他沉思了许久,等到了快十二点还没消停,最后卡着除夕那天的零点,发了条极其反骨的微博。 - 除夕当天理应放假,可张深因为前两天没状态,耽搁了稿子的修改,今天必须将最后几章内容改出来交稿。 他大清早就爬起来了,一整天坐在电脑前,花了十几个小时将最后十章稿子修改完毕,今天校对放假休息,只好自己检查一遍无误,再回传给编辑。 所有事情搞定后已经到了晚上五点多钟,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久坐会让浑身紧绷,张深起身活动僵了的身体,好好放松一下全身的肌肉。 简单做了十分钟运动,他拿起手机关闭了勿扰模式,消息一连串弹出,还有两通未接来电,分别是谈鸣叶和张明寻。 不用接通电话都知道是让他回去过年的,换做以往他肯定权当没看见,可这次不行,上次离家是带着火走的,迁怒了张明寻,又因为谈鸣叶的一番话,心中一直不曾安。 第70页 张深犹豫了很久,还是给大哥回拨了个电话,漫长的嘟嘟声像拉长警报,让他紧张的手心出了汗。 接近忙音时,电话终于接通了,张明寻略显疲惫的声音传来:「小深,怎么了?」 主动打电话这种事儿,张深很少做,尤其是对着亲近之人,就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听筒抵在耳边,连唿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敏锐辨认出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安静,不是在家中。 在张明寻疑惑的追问下,他开了口:「你不在家?」 「不在。」那边传来纸张翻阅的声音,张明寻像是走神了,顿了好几秒才继续说,「你回家了?」 张深说没有,用生硬的口吻关切:「你在公司吗?」 「嗯,有两份紧急合同要处理。」张明寻显然在一心二用,时不时就卡顿两下才接话。 想到谈鸣叶说的话,张深心里觉得有些不知滋味,除夕还要为工作所累。话至此,他又不知道接什么了,干巴巴道:「行,那不打扰你了,今天除夕,别忙太晚。」 张明寻声音带了抹笑意:「知道了,忙完就回去,几天没见学会关心人了?」 「不能吗?」 「没有,我很高兴。」张明寻笑完,声音沉了几分,「对了,小深,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了,要记得告诉哥哥。」 张深猜想和谈鸣叶脱不开关系,咬牙在心底骂了一句长舌妇,面无表情地回:「暂时没有,有了再说吧。」 寒暄几句后电话挂断,张深刚平復没一天的心情又坏了,捏着手机在屏幕上反覆划过,还是没耐住性子,点进了微博里,熟练的直奔热搜。 热搜第一还是黎醒,只不过这次词条不一样,点进去热度最高的不是营销号,而是黎醒本人的微博号。 那条内容很简短,但却引着了为除夕夜准备的爆竹,炸了个彻底。 【黎醒:心有所归,仍未可及。】 在绯闻澄清发这样的微博,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黎醒这是直面地表达了自己心有所属,而心中之人,还未追寻到。 张深从未有此刻这种心情,什么理智分寸,什么顾及忧虑,统统在这一瞬间消失了,甘愿向内心妥协。 他本就是不受约束的人,那便爱就爱了,就拼个粉身碎骨又何妨。 挣开禁锢后满身轻松,十几天未见,渴望与想念早已装了满瓶,张深翻到与黎醒的简讯页面,近乎没有迟疑地发出一行话,主动打了招唿。 -除夕快乐。 第 40 章 大年三十晚上,不受管辖的延庆郊区放着烟花爆竹,为沉寂夜里添了些热闹。 福利院门口,几位大人和几十个孩子凑做一堆,烟花筒被点燃,烟花钻出炮筒,飞向空中绽放出七彩光芒,照映孩子们扬起的笑脸。 一盒炮筒放完,大家还不够尽兴,满脸渴望地看向院长。今天是除夕,可以放纵一些,院长一挥手,将买来的所有爆竹分给孩子们玩。 男孩要了些摔炮、窜天猴,小女孩们都喜欢玩些不一惊一乍的,挑着烟花棒和仙女棒玩。小丫抓了两根仙女棒,从人群里钻出去颠颠儿跑到黎醒跟前,递了一根过去:「醒哥哥,玩这个。」 黎醒蹲下身接过仙女棒,揉着小丫的脑袋说:「好,一根够吗?要不要再去拿根会变色的?」 「不要了,我已经拿了两个了。」小丫摇头,「就玩这个好了,剩下的给别人玩。」 「真懂事。」 黎醒找周叔借了个打火机,火舌舔舐烟火棒时,火花霎时呲开,像团泛着金光的蒲公英,占据了所有视线。 小丫捏着仙女棒高兴得咯咯直笑,一根短棒持续不了多久,用不了两三分钟就彻底熄灭,徒留一根烧焦的铁棒。 光暗下来,今年的烟花就这一根,没了就结束了,她有点捨不得,但还是乖乖的收了玩心,和黎醒蹲在一旁看别人玩。 大门口欢声笑语,这是每年福利院最热闹的时候,可以肆意又开心,无拘无束地享受一把新年,是所有孩子们最喜欢的节日。 小丫蹲得腿麻,扶着黎醒站起来打了个晃,被一把抱了起来。她坐在黎醒的手臂上,单手搂着他的脖子,眨着眼睛问:「醒哥哥,你不是说张深叔叔也要来过年吗?为什么没有看见他。」 黎醒笑意收敛,不知道该如何和半大的孩子解释,婉言道:「他很忙,今年来不了。」 「好可惜呀,张深叔叔凑不了今天的热闹呢。」小丫露出小大人的神态,嘟着嘴巴惋惜,又问,「那就明年来吧,到时候肯定更热闹!」 明年过年。 可惜电影立夏前就可以结束,他们大抵是不会再有下一个新年了,错过了这个,就是缘分不够,到底还是缘浅分薄。 黎醒搂着小丫的胳膊紧了紧,盯着远处孩童们的追逐打闹,感受着闹意十足的新年,分明身在热闹之地,心底却是无尽的消沉孤独,难展一笑。 闹腾了近一个小时,所有烟花爆竹放完了,周叔说煮的饺子好了,叫孩子们进去吃饭。安置完孩子们,院长喊着黎醒和他们几个大人一桌吃饭,边吃边聊聊今年现状。 黎醒吃得心不在焉,硬塞才吃了七八个,完全不是平常的食量。他囫囵一通,潦草完事,坐着出神了会儿,几经犹豫还是抵御不了心中那些惦记,将手机开了机。 第71页 今天发完微博害怕被工作室那两尊佛念叨,就关了手机逃离出家,上福利院来凑热闹,也省的独自在家,面对空旷房子只会涌出更多纷扰。 来的时候盘算得很好,不看手机不胡思乱想,就这么在欢声笑语里跨个年,没成想还是沉不住气,一路上就没歇下来过,满心装的都是杂事。 开机弹消息黎醒已经习惯了,熟练的挨个划掉,未接通话,消息通知,最后到了简讯,看见第一条消息的时候,他瞳孔大睁,身体绷直,唿吸都停顿了几秒。 发消息的人,是张深。 简短四个字,或许只是随意地打招唿,可还是令黎醒心潮澎吧,死去的心脏復甦,正在剧烈跳动,全身脉络随之鼓动,节奏快的浑身止不住颤抖。 从未想过张深会主动给他消息,这比初次见面还让他觉得庆幸,宛如劫后余生。 黎醒颤着手指,慎重的敲下一行字,仔细半天才点了发送。 -深哥,新年快乐。 简讯发送成功的声音传来,他难掩开心,眼中都染了几分喜色,就这么捧着手机,反覆观看这两段对话,满足不已。 黎醒盯着看了十几分钟,晚餐结束收了场还没收神,直到弹出电量过低的提醒,才依依不捨地打算退出界面。 刚点到退出键,一条新消息重新映入眼帘,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又折了回去。 -嗯,年三十吃什么了? -你平时是不是用微信多? -手机号是微信,加我。 连串往外蹦的消息,比炮仗还能炸人,直接把黎醒炸懵了,在发信人和简讯内容上反覆看了几遍,还是不敢相信。 他犹犹豫豫地打开微信搜索,输入了张深的手机号,弹出要添加的陌生人。一张干净至极的资料卡,纯黑头像,微信名是dark,倒是符合性格。 申请发送,几分钟后提示添加通过,黎醒给黑头像改了个备註,挂了个置顶,然后对着聊天界面,破天荒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头快他一步,头顶备註变成了对方正在说话,不大会让一条十几秒的语音发来。黎醒双手渗出一丝汗,捏着手机起身抱歉,独一身去了安静无人的游乐场。 黎醒靠在墙上,迟疑半晌才点开那条语音,是想了很久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些鼻音,不知是刚睡醒还是感冒了,语调都缓和了几分。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好似阴霾天气突然晴空无云,转变太过勐烈,以至于根本难以反应。 可这一切不是错觉,发消息的人确确实实是张深,只不过不是黎醒所了解到的。短短几天张深好像变了个人,变得令他不熟悉,猜不透也无法掌控。 这无疑是个打击,若无十足把握,黎醒根本不敢主动靠近张深,倘若一切变了,该如何? 不确定因素让向来自持的黎醒失了沉稳,变得犹豫慌乱,迟滞无措,摸不准该如何应对才好,连说话都变得侷促拘谨。 语音重复播放了三遍,黎醒才缓慢打字回復。 不醒:深哥很少玩微信吗?为什么。 深哥:年轻人的东西,我玩不明白。 深哥:名儿挺好,指什么?睡不醒? 没成想张深消息回的还挺快,黎醒看见消息轻笑了下,顺着话回了句是啊,俩人就这么抱着手机一来一去聊了两篇儿,最后还是张深先放了结束词,一句回聊止了话题。 黎醒按灭手机,捂在心口,仰头看向夜空在心底默念了句,是深陷不醒。 - 关了手机,张深坐在椅子里,这次的冲动恰到好处,一番交流阴霾去了大半,落了满身轻松,当真舒坦。 他打定了主意,既是看上了的东西,管他属于还是不属于,起了想要的念头心思,那就去争上一争,就算结局不如意,总归不留遗憾。 张深想得通透,做了万全的打算,若当真一切不尽如意,电影结束便是分隔之时,从此天高海阔,互不相干,他亦会捨去从前种种,此后再无瓜葛。 这就是他,宁玉碎不瓦全,不会委曲求全。 张深伸了个懒腰,继续埋于电脑跟前,将之前去湖北用本子随记的东西,誊在电脑上,一直整理到了后半夜才休息。 大年初一,张深大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黎醒发消息问句早,这种天天惦念聊天的方式,是他从前最看不上的,觉得无聊乏味,如今想来只是少了一味名叫心动的调味剂。 黎醒那头倒是没回那么快,隔了几个小时才回过消息,想来是刚醒,张深也不介意,看见消息了就回,俩人就这么密切保持着联络,一整天都发着消息,什么都聊。 新年几天,他们默契的每天互相问好,然后顺着话聊一整天,除了睡觉几乎都纠缠在一起,比在剧组时更加亲密。 初三那天,剧组有了好消息,说拍摄禁令终于解了,定下了初八返工,正好大部分人都在北京,湖北的戏份就没剩多少了,那头一商量决定先从北京的戏份开始拍,等完事了再去趟湖北,把最后几场一块儿补拍了。 黎醒聊起这档事儿的时候挺高兴,发个表情包,附加了一句太好了,可以上班赚钱了。 张深被这一举动逗乐了,没了正形,打趣道:就只想上班赚钱吗? 那头迟疑了,头顶正在输入持续了几分钟,随着状态消失,一句话映入眼帘。 第72页 不醒:还想让深哥看看我。 这还差不多,张深唇角微扬,回了个等着吧。 时间流得快,一转眼就快到了返工的日子。临走前一天,张深没扛住压力,被谈鸣叶软磨硬泡,揪到了张明寻跟前。 去的不是老宅,是张明寻自己的住所锦苑,位置好,离恆印总集团近,大多数工作时候就住这儿。 俩人到的时候,张明寻正好在做午饭,开门看见谈鸣叶的时候,丝毫不意外,下意识来了句:「又来干嘛?」 谈鸣叶清了清嗓子,将门又往里扒拉了点,露出站在角上的张深。耸着肩,没个正经样儿,说:「送礼。」 上次不欢而散,张深正缩在角里想见面了该说什么呢,突然被直白地摆在张明寻跟前儿。四目骤然相接,他心中一乱,木着脸脱口而出:「是我。」 第 41 章 一前一后两句话,给张明寻都弄得一头雾水了,不过弟弟能舍下身段主动服软探望,心底还是很高兴的。他微微欠身,笑着说:「都进来,正好做饭呢,待会儿一起吃。」 张深头一次来锦苑,以前只知道这个住址,没真正来过。别墅上下两层,布置得简单大气不失奢华,挺符合兄长性子的,就是失了些烟火气。 他站在客厅里略显拘谨,磨蹭着换完拖鞋,看向张明寻的背影,有些难为情地开口:「你……身体好些了吗?」 张明寻没嚼明白这句话,只答:「挺好的,你能来我很高兴。」 「没事就行。」张深听着「高兴」俩字神情复杂,抿着唇说,「无论如何,都要注意身体。」 兄弟俩站着聊天,谈鸣叶倒是轻车熟路,不用主人关照引导,进屋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全然一副大少爷的样儿。 他从茶几上拿了个橘子,剥开往嘴里塞了一掰儿,含煳道:「明寻,多做两道菜,我饿一早上了。」 当着弟弟的面儿,张明寻不想卷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怎么把小深哄来的?暂且记你一功。」 谈鸣叶囫囵吃完一个橘子,一抹嘴说:「哦,我演了一出,说你生了场病,哭得肝肠寸断才让他信了。」 张明寻:「……」 难怪一进门就问好点了吗,合着是这么回事,他有一瞬间起了想丢下涵养的冲动。 张深听得眉头一皱,反问:「你是骗我的?」 「对啊,不这么骗你,你会来吗?」谈鸣叶回得理所当然,完全没觉得这种方法不入流。 张深说:「说张明寻高烧三天,人煳涂了还在念我的名字,是在骗我?」 张明寻勐然扭头,紧盯着谈鸣叶,满脸不淡定。 「没错,要不说狠一点,你根本软不下心肠。」谈鸣叶装看不见,「你看,你还是在意明寻的,不然也不会一骗就上当。」 张深表情冷下,啧了声,不客气道:「下不为例。」 到底是个小乌龙,坦然一笑便过了,张明寻回到厨房准备午餐,留他们俩在客厅独处,张深现在看见谈鸣叶就烦,不乐意跟这儿待着,晃晃悠悠去了厨房,美其名曰打下手。 张明寻也不嫌弃,还非常高兴地给弟弟扔了把油菜:「把这个洗干净,一会儿做你喜欢吃的白灼青菜。」 张深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儿会洗菜,抓着把菜跟水里揉搓,洗的菜叶子都熟蔫儿了还不罢休。 张明寻中间看了两眼,想阻止又怕伤人自尊,只咳嗽两声示意,可惜完全没用。见菜叶子们实在难逃魔爪,他赶紧阻止:「好了,这样就干净了。」 「好。」张深捞起油菜放在沥水篮,「还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难得兄弟融洽的好时光,张明寻是挺捨不得破坏的,但又实在看不下去食物被作践,只道:「你待着就行,一会儿吃饭喊你。」 张深跟谈鸣叶置气呢,不愿意出去,杵在不碍事儿的导台旁:「我在这儿看你做饭。」 张明寻无奈:「行。」 半个小时后,午餐完事,一桌子五个菜就一道荤菜。谈鸣叶看见菜脸都绿了,不乐意道:「年还没过呢就吃这么素,你这心真够偏的。」 张明寻不在意,往弟弟碗里夹了筷子菜:「多吃点。」 「我是发现了,我现在到哪儿都没地位了。」谈鸣叶气笑了,「谈彦说得真没错,张明寻,你丫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弟奴。」 张深动作一顿,终于接了话茬,淡定损人:「发现的够晚。」 谈鸣叶一摔筷子,耍上少爷脾气了:「不吃了!以后再也不跟你俩好了!」 「行了,别闹了。」张明寻说,「之前那件事儿,我帮你跟谈彦说。」 「明寻,我就知道还是你好。」谈鸣叶立马变脸,乐呵呵吃了两口饭。 张深疑惑:「什么事儿?」 「小孩儿少管。」谈鸣叶斥责。 「你比我大几岁了?」 谈鸣叶不作声了,吃了两筷子饭后转移话题:「我听信儿说,明天復工返回剧组了是吗?」 张深吃饱了,放下筷子抱臂看他,挺好奇的:「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哪儿来那么多听说,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了?」 「就这点小事,用得着?」谈鸣叶眼神飘忽了一下,轻咳两声,「在北京哪儿拍啊?」 张深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一笑:「你怎么知道在北京拍?说吧,孙阮佳给你通风报信多少次。」 第73页 秘密被戳破,谈鸣叶破罐子破摔:「我那也是关心你!」 「不是去湖北吗?怎么又换成在北京拍了。」张明寻意外抬眸。 张深轻哼一声放过了谈鸣叶,淡声回答问题:「剧中有北京的戏份,原本打算年前拍完湖北,年后开工拍北京。」 「在哪块儿拍?」张明寻问。 张深想了想:「忘了。」 「哪儿都行,北京就这么大点儿地儿,离不了多远。」张明寻说,「明天就回剧组里了?」 谈鸣叶插嘴:「明儿回那块总知道吧?我送你去。」 这倒是记得,昨天黎醒给发了个定位,是剧组定的酒店,在海淀区。张深说了位置,不领情:「你别送我。」 「那你把详细地址给我一个,有事儿我随时能去。」谈鸣叶退一步。 张深拗不过,拿手机把定位转发给了谈鸣叶,说:「有事没事儿都少来,剧组不让探班。」 「管得不少。」谈鸣叶又摆出不乐意的嘴脸,拿着手机捣鼓两下,也不避讳,直接说,「明寻,发给你了。」 没成想能当面被罢一道,张深在俩人身上扫了一圈,视线落在谈鸣叶身上,问的却是张明寻:「他是你的嘴替?」 张明寻按着眉心,筹措一番说:「不算是。」 「不算是的意思,就是确实有这么回事是吧。」张深不咸不淡地说,「难怪他每次都跟个墙头草一样,老往你那边倒。」 「这话你可错怪明寻了。」谈鸣叶被暗损一通也不害臊,忽然道,「你还记得咱俩怎么认识的吗?」 「记得。」 张深和谈鸣叶认识得挺乌龙,七岁那年在后花园被人绊了一跤,磕得双腿都破了皮,鲜血顺着膝盖往下淌,他爬起来没哭没闹,绕开绊人的男孩直接回了家。 大哥看见后气得不行,晚上抓着那个男孩过来,问是不是鸣叶绊的你。他没理由撒谎,结果换来的就是谈鸣叶回家挨了顿毒打,俩人不打不相识,就这么成了朋友。 想到往事,谈鸣叶笑了笑:「你出生晚,当时咱们两家就属你最小。谈彦和明寻同岁,我小些差三岁,我们仨一起玩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你出生后明寻就少跟我们混一块了,一喊就是要照顾弟弟。我小时候淘,大几岁跟你玩不到一块,也没有做兄长的气量,嫌你是个小累赘,跑去欺负你,结果反倒欺负成了朋友。」 聊到这儿在场三人都追忆起来往事,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张明寻还跟着附和了一两句。 「后来你出事了,再回到张家整个人都变了。」谈鸣叶收敛了笑意,语气沉了不少,「那年我们在国外念书,当时是明寻考学很关键的一年,所以家里刻意瞒了消息。」 张明寻直觉接下来的话题不大好,坐直了身体想要打断。 「明寻,你让我说。」谈鸣叶做了个手势制止,娓娓道来,「小深,你压根都不知道,明寻回国知道你不见了这个噩耗后,险些都要挺不住了,那年他也才十八岁,没有那么坚强。」 「开学前还没有你的消息,明寻当时连学业都要放弃了,结果被伯父狠打了一顿,硬生生把他绑回了学校。我跟谈彦又和明寻不在一个学校,担忧他状态不好会出事,就只好轮流去看看。」 「那两年对于我们仨来说都很难熬,一块大石头压着,强撑着过活。直到国内传来你的消息,那根紧绷的弦才彻底松下。当天晚上明寻就发了场高烧,整整烧了三天不退,梦中呓语都是在叫你的名字。」 这是从未听到过的事情,张深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兄长的表情,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不断收紧。 「明寻病好了之后,我问他要不要请假回国内一趟,省的总是惦记。」谈鸣叶扯了下嘴角,「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说不敢回去,不敢面对你。」 「正好我不打算在国外继续念书了,心里也惦记担忧你,就主动和明寻提议,我说我回去替你看着小深,我照顾他,什么事儿都有我,天塌了我给顶着。」 谈鸣叶说完,重重舒了一口气,「小深,明寻从来没有要想约束你,他想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只是因为曾经留过太深的阴影。他怕惹你不高兴,所以每次分明担心也都忍着,是我厚着脸皮都全盘托出,只想求他一个安心。」 「你不该怪他。」 张深唿吸停顿,双眼失神,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明寻从回忆里抽出,抹了把脸打断话题:「陈年旧事也拿出来讲,大过年不能说点高兴的?」 「我要是不带小深过来一趟,你这年能过高兴?」谈鸣叶撇了撇嘴,恢復了往常的不着调,「小深,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听说你俩又闹矛盾了,不希望你一直这样误会明寻,我多一嘴,你别介意。」 张深缓缓抬头,茫然地应了句好。 午餐后,谈鸣叶被打发去洗碗,在厨房里嘴也不闲着,骂骂咧咧的怒斥不人道。张深和兄长坐在客厅里,眼神总是忍不住飘向旁边,几次后惊扰了旁人。 张明寻扭头瞧见张深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担忧地坐过去贴了下他的脑门:「小深,不舒服吗?」 张深眼神空洞,摇头不答话。 「没发烧,是不是这两天着凉了?」张明寻眉头微皱。 第74页 张深还是摇头。 「哪儿难受?告诉哥哥。」 「为什么?」 张深终于开了口,咬着话音的微博,一字一顿地说。 张明寻一愣,稀里煳涂地回:「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张深面色不变,说话却带了些鼻音。 张明寻情绪低了些,一下下地捏着手心,沉默半晌才开口:「都过去了。」 一句饱含万千的四字,将种种刻骨铭心地过往揭过,张深抿着唇不再追问。 待到下午四点多钟,张深要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上就开工了,晚上要赶去剧组酒店,没法再留下吃个晚饭,提前告了别。 送到门口,张明寻眼中有些不舍,但还是很有风度地含笑挥别。 张深站在门口时停顿了一下,犹豫几番还是转身轻轻抱了一下大哥。张明寻错愕地睁大眼,被这么亲昵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 只抱了短短几秒,分开之前,张深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好好照顾自己。」 第 42 章 出了锦苑,俩人并肩往停车位走,快到地儿了,张深才缓缓开口:「谢了。」 「谢我什么?」谈鸣叶回得漫不经心。 张深说:「告诉我这些。」 「哦,我当什么,不想看你们闹矛盾而已,弄得都难受。」谈鸣叶没当回事,「这事儿明寻不让我说的,今天我是冒了挨打的风险,别看刚才没动手,今明两天必有我一死。」 张深笑了起来,落井下石:「活该。」 「哼,走了。」谈鸣叶坐进车内,开走前摇下了车窗,探出来个脑袋说,「小深,别生明寻的气了,他也有苦衷。」 丢下这句话,不等答覆,谈鸣叶驱车离开。张深站在原地咀嚼着苦衷俩字,结果被汽车尾气喷了一身,他掸了掸衣裳,骂了司机一句。 到家快六点,张深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带着设备前往海淀区。头一次回去工作还能心潮澎湃,他不得不认可「爱情的力量很伟大」这句话。 抵达剧组订的酒店九点半多,被包下的酒店一楼满座。新年未过完,剧组到场的所有人员都聚在一起谈笑,一大半人脚边放着行李箱,旁边放着从家乡带来的年货。 张深拎着箱子进去,扫了一圈也没找到要找的人,略有些疑惑。他本就不适应这样喧闹的场合,没有熟人引导,抓着箱子根本不知道如何下脚。 「张深老师!」 坐在边角的乔临见着了,笑呵呵地招了招手:「来这儿坐会儿啊。」 乔临面色红润了不少,想来新年过得应当很好,张深盛情难却,走过去打了招唿:「乔导,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乔临说,「新的一年要继续辛苦老师了。」 张深回:「不辛苦,应该的。」 「咱们明天晚上拍第一场,辛苦你在黎醒来了之后加急赶赶。」 张深说行,末了没忍住疑惑,追问:「黎醒没来吗?」 「哦,他今晚活动要出席,得明天早上才能赶来了。」乔临说。 原来如此,张深瞭然,强压下作祟的念想。既然没有想等的人了,他也不想勉强自己应对这种场合,和乔临道了声歉意,拿着开好的房卡独自离开。 舟车困顿,疲惫难掩,张深洗漱完躺在床上,临睡前看了眼微信,两人聊天的消息还停留在剧组见。他捧着手机失神,想点进去问句安,盯了几分钟最后还是扔了手机,闭眼让大脑昏睡。 翌日九点来钟,张深抵达剧组开拍的地方。今天是时隔多日的復工,又赶上正在春节,乔临要做个开工仪式,一来是经歷过一次晦事,再拜拜去霉运,讨个好彩头;二来是换个拍摄地方,理应再拜当地神仙,这是心照不宣的礼节。 全剧组的人都到了,整个现场红绸满挂,礼花电子炮摆放两侧。张深站在一个边儿上,看着人来人往,奔走忙碌,心却系在了尚未到来的主演身上。 仪式开始之前,黎醒姗姗来迟,一身单薄风衣,脸上还挂着墨镜和口罩。他迈入人群,吸引了大半人的目光,边朝众人问好边走向前排位置。 人员到齐,仪式开始。 整个过程并不长,几分钟就结束了,刚一散开,黎醒就耐不住了,视线朝左右两边打去,寻了两圈才在一个角落看见要找的人。他停滞片刻,越过攒动人群,与张深视线相接。 人海流动,四目交缠,一瞬间热意涌上心头,那是从未品尝过的滋味。分别半月,终于重新得见,强压心底的念想找到了突破口,纷纷涌出,占据了整个身体,蔓延至大脑。 张深切实地感觉到了何为心动,即使现场如此喧闹,仍然可以听清心跳频率,由缓至快。 黎醒从中穿梭,就算人群隔断也不止步,期间未曾将眼神移开过半分,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张深跟前。 两人间隔半米,张深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人眼睛都不捨得眨,他们用客气又疏离的眼神交流。 见面之前,想问的话有很多,譬如活动进行得如何,顺利结束了吗,新年几天还好吗。 可到了关键头,千言万语堵在心口,道不明说不清,张开嘴只有一句话:「许久不见,我很想你。」 黎醒眼皮微抖,胸膛随之鼓动了几下,收起不经意流出的愕然,用玩笑的表情盖过,笑着吐露真心话:「我也想您。」 第75页 得到了还算中听的回答,张深心情好了些,用炽热目光烧着他,生疏的邀约:「带我四处走走吧,谈谈今晚要拍的剧本。」 张深捏把手心的汗,向天承认,这一次交流剧本是以公谋私。只因如今立场,无论说什么黎醒都不会拒绝,哪怕交谈中问答涉及私密,也不必担忧失了分寸越了界,有问要如实相告,这是他们之间曾定的约。 他在借着最便利的关系,满足自己的私慾,一点登不上檯面,聊慰己心的小伎俩而已。 黎醒果然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今天要拍的第一场戏是在城市街头,这一片被清了场,剧组正在搭建布置。俩人和组里说了一声写剧本,借着名义偷熘出剧组,绕到了附近的森林公园。 怕在路上被认出,黎醒出来的时候戴了墨镜口罩和渔夫帽,捂得严严实实,就露了几根髮丝。他左右看了一圈,没什么人才松了口气,悄声说:「我拍戏的时候很少出剧组。」 「为什么?」张深不解,「不都说上班不摸鱼,天打雷噼吗?」 黎醒听乐了,抖着肩膀憋笑:「深哥写书的时候也这么做?」 「当然了。」张深觉得理所应当,「倘若交稿期限是一个月,那我要玩上十五天,休息够了才会动笔赶稿。」 像是听到了新鲜事,黎醒特别感兴趣,追问:「每本书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张深很少与人说起自己,除非完全信赖,值得推心置腹,否则能不开口绝不开口。他把黎醒搁在了心里,所以聊聊也无妨,坦诚道:「差不多,看过我的《失轨》没?」 黎醒缓缓点头,张深张扬一笑:「一个月稿期,我闭关了二十天不见人,最后十天写出来的。」 「十天?!」黎醒讶异脱口,完全没法想像这个概念。 天知道,《失轨》全本字数虽然才短短二十万,可字字泣血诛心,光看文字都如利物锥心,这样的作品,居然只花了十天就写出来了。 这是何等的创作天赋? 黎醒再一次感嘆,人与人之间差距就是如此的明显,有的人生来便是这块料子,短短几天创作出别人一生写不出来的作品。 滋味难言,他喟嘆:「您真的很厉害。」 张深倒不这么认为,一笑而过:「哪有什么厉害不厉害,不过写些自我批判。这种东西就是图个认可,能引起共鸣,那么你就成功了大半。」 「这么说《失轨》是深哥对自己的批判吗?」 张深没立马接话,一直走到公园中心湖了,也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指着平静湖面,不经意将话题转走,问:「今天要拍的戏,是小五第一次来北京吧?」 话题跳的黎醒一愣,半天才缓缓道来:「是啊,二零一二年的冬夜,赤身空手,揣着三千块钱,长途奔袭,来到北京这座繁华的大都市。」 张深静静地听着,黎醒的声音有种魔力,分明一把悦耳青少音,可总给人一种歷经沧桑的故事感,令人着迷。 两人往前走,在草坪上席地而坐,立春后天气没那么凉了,吹些风倒也不觉冻人。 黎醒手没闲,撅了个根草叼着,续说:「首都的火车站都比乡间繁华,那么大,站台八条轨道,人行路台比家乡的马路都宽。高楼梯台,候车厅人山人海,宽敞的一眼望不见头,是这辈子未见过的景象。」 「这是家国安宁的太平盛世,因安乐方繁华。」张深说。 黎醒说了句当然,撑着身体缓慢躺下,仰头看天:「这是小五第一次看到北京城的万家灯火。高楼错落有致,街灯排排相接,辉煌有序,璀璨亮眼,连死角都能分到一寸光。他当时震撼又错愕,心中止不住的感慨,啊,原来这就是首都。」 「然后呢?」张深催促。 「然后?」黎醒轻笑了声,「然后他就不知死活,闯入了这座城市,抱着满心幻想,以为能在这座没有漆黑暗角的城市中,闯出一番天地。」 这是所有青少年的通病,带着满腔热血,无知无畏地前往大城市里闯荡,可大多数人最终收穫的不过是认清现实。 张深还是很想知道,是什么促使小五鼓起勇气,让他就这么形单影只,不惧艰险的孤身前往北京。 他猜黎醒不会说,换了个方向问:「结果呢?」 「结果嘛。」黎醒拍了拍手,神秘一笑,「今天拍不到结果,深哥还是先想想今天的剧情怎么写吧。」 终于明白追更的感觉了,张深懊恼咬牙,失了风度怒斥:「混帐东西。」 第 43 章 从公园待了半个下午,回去抱着电脑倒腾俩点,总算把今天拍的剧本写了出来。 晚上八点多钟,电影正式开拍,张深还是坐在老地方,像往常一样看向摄影机,一切照旧,似乎从不曾改变。 当镜头开始转动,小五的身影映入在场所有人的视线,映入张深的心底,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过去不復存在,早就变了。 从隐没角落的乡镇到辉煌庄严的都城,小五早就不再是那个满身叛逆桀骜的少年了。浴火再生,他心怀抱负,毅然决然迈出生活十余年的方寸之地。 第一场拍的不算久,三个多小时拍完了整场,从小五初入北京,对这个未知的繁华大都市产生了敬佩,到迷茫褪去,坚定了要留在北京的念想。 第76页 十二点散了场,乔临说剧组在旁边酒楼包场订了桌,没赶上年三十,趁着腊月未过一起吃顿饭算是新年一聚,也算是为剧组重新拍摄讨个喜字。 这点充其量只能算夜宵,吃不下太多东西,偏生乔临安排的菜还不少,一桌十几道,菜色上佳,都快赶上年夜饭配置了。 导演制片人他们坐一桌,演员们坐一桌,黎醒算半个制片人,被拉去了导演那桌。张深就更不容说了,组里的总编剧,这帮人压根没想让他去别地儿坐。 落座的时候张深想挨着黎醒坐,结果大明星被总制片拉到了旁边,硬生生拆散了俩人,他只好坐乔临边儿上。大圆桌十几座,俩人各坐一半中心,只能隔着满桌山珍海味面面相觑。 张深顿时失了胃口,捏着筷子一口饭没吃,眼神控制不住地瞟向对面。黎醒和总制片不知道再聊什么,说说笑笑的,看着挺高兴的。 那头越聊越嗨,总制片喝了酒放肆了点,上手和黎醒勾肩搭背后,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张深把这一幕尽收眼底,默默斜了一眼总制片。 乔临察言观色,用手肘碰了下张深的胳膊,示意:「老师,别拘谨,吃。」 总导演倒是挺会关照人,说话半点不让人难堪,台阶恨不得放人脚下。张深不拂面子,听话地夹菜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心思却半点没放在桌上。 整顿饭下来张深没吃几口,不饿是一回事儿,老顾着留意对面是一回事。散了场,张深也坐不住了,两步上前拦住了黎醒,说:「一起回么?」 黎醒被堵懵了,脑子转不过来筋:「回哪儿?」 「酒店。」张深挑了挑下巴,「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你助理走?」 黎醒还处于半茫然状态,反应了两秒后选了前者,说:「那就麻烦深哥捎我一程。」 「别客气。」 一道不算久,正常开车几分钟就到,张深顾及着黎醒的后遗症,开得很慢,好几次都让送外卖的超了车。换了别人坐副驾驶可能早都翻天了,偏生黎醒觉得很好,轻轻松松,坐得很是舒坦。 磨磨蹭蹭,把车停好回到酒店用了快一刻钟,等电梯的工夫俩人谁也没说话,黎醒紧盯着数字变动,明显有些不在状态。 张深忽然想起还不知道黎醒住哪层,询问:「住几楼?」 声音都落下了好几秒,黎醒才后知后觉的「嗯?」了声,然后从风衣口袋摸出一张房卡递到了张深面前,回说:「八楼,深哥呢?」 「五楼。」 张深瞟了眼房卡号,回的没起伏。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乐意,也不知道这房间怎么订的,差这么远。 叮一声,电梯到了,断了俩人的对话。 迈进电梯,黎醒随口接了刚才的话:「隔了好几层呢,看来以后晚上见面会麻烦点了。」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张深当即把手指从「五」挪到了「八」上,指尖摁下,只按了去八层。 黎醒提示:「深哥,你没按五楼。」 「没按,去你房里。」张深淡定回復。 相反,黎醒就没那么淡定了,神色复杂地回:「去我房里……?」 张深坦然解释:「聊明天要写的剧本,有问题?」 一句话把所有话堵了回去,黎醒卡了个壳,挣扎着提议:「这么晚了,不先洗个澡再聊吗,要这么着急?」 当然着急,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张深冷着脸回:「都快一点了,早点写完早点休息,剧本没定下还有闲心洗澡?」 黎醒神色茫然:「之前不都是这样?」 张深甩了个不满的眼神,说:「那是之前,最近我没灵感,要写很久,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可——」 话没说完,电梯到了八层,俩人一同从电梯走出,踩在地毯上。 这一切太突然了,黎醒到现在都没回过来劲儿,深吸一口气垂死挣扎:「那您也需要回房间拿趟东西吧,不如就洗完澡再见?」 早已料到,张深从外套里扒拉出本子,举起来展示:「随身携带。」 黎醒:「……」 「不是,你今天怎么这么墨迹?」张深失了耐心,皱起眉头没了好气。 黎醒无言,也还挺想问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好像变了个人,不过到底是勇气不足,没敢问出口。 张深嘆了口气,思忖两秒后,退了一步:「行吧。」 没成想突然松嘴,黎醒勐然抬起头,内心有一瞬的挣扎,他犹豫地抖了抖嘴唇,话还没吐出来,就被打断了。 「你要是真那么想洗个澡,那就边洗边聊吧。」张深真诚建议,「隔着浴房,你洗你的,我写我的,两不耽误。」 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黎醒风中凌乱了,硬着头皮回:「其实不洗也好,还是剧本要紧。」 往房间走的那一道,黎醒被一番话搅得混乱,视线不敢瞟旁边,插兜里的手直冒汗。他现在根本摸不准张深的路子,每个举动每句话都令人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房间环境不错,分成客厅和卧室两片区域,客厅宽大敞亮,落地窗取代了阳台,採光和景色都更好了。 比起落地窗,张深更喜欢的是露天阳台,可惜高层会为了安全捨弃这一区域,他走到窗边往下看,轻啧了声。 「怎么?」黎醒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看,没看出所以然。 第77页 张深说:「不够高。」 黎醒并不讶异,接过话:「太偏爱极限运动并非好事。」 张深意外扭头,对上一双淡然的眸子。他喜欢极限运动这件事,只有张明寻知道,连谈鸣叶都不知道,黎醒怎么会知道? 警惕油然而生,他眉头拧成川字,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你似乎对我很了解,知道我爱喝什么,爱好是何。」 「了解么?」黎醒身形一顿,笑得意味不明。 换做从前,他一定会答句是,现在却没了底气。他神色晦暗,低声作答:「不尽然吧。」 「知道这些的我掰手指数得清,你不在其中。」张深眯起眼睛逼问,「所以为什么?」 「这并非不透风,费点心思总会知道。」黎醒顿了顿,咬着字回,「我不过是投其所好,称不上了解,充其量是自以为是而已。」 他说完这话,不等张深继续追问,话题调转得飞快:「你猜小五在北京如何?」 被硬生生掰走,张深带了一肚子恼火,回的冷硬:「带了满心抱负,自然寻处施展。」 「没错,可北京太大了,他一头扎进去也不过是无头苍蝇,只会处处碰壁。」黎醒唇角带了丝讽笑,低语,「只因,他太过自以为是。」 黎醒居高俯视,夜景下的北京仍然流光溢彩,像一座「不夜城」,无论白天黑夜都足够亮眼,只可惜这样一座美丽的城市,也不过是披着光鲜亮丽皮地吃人魔兽。 他收回视线,说:「首都不像乡镇,消费高物慾高,能赚钱的地方门槛儿却不低,本地人看不上外地人,他们自认清贵,哪儿能和外省来的乡巴佬混为一谈?」 「他四处碰壁,固执又坚持,觉得总会有一处能容下自己,直到钱空了才认清现实,满腔热血也随着凉透。找不到工作的那段日子,连温饱都成问题,还提什么抱负,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是了,北漂并非所想那么容易,别人所看到的功成名就,揽一身富贵不过是万里挑一,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仍为浮萍。 「钱都花光了,他该怎么办?」张深语气发沉。 「总要想些办法活下去的,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去死的时候。」黎醒神色淡淡,「没钱没工作,一无所有的日子里他随处漂泊,寻到胡同暗巷,扎进穷人堆里,也过了段流浪汉的生活。」 「披着报纸当被子,在无人街巷寻一处席地而睡,颳风下雨无处避,入了夜连星光都不见。那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北京城的灯光,并没有照到每一个角落,起码没有照在他的身上。」 「那段日子持续了很久,为温饱发愁,为每个雨天担忧。对于那个时候的他,能挤在桥洞蜗居一晚,吃上一口热馒头,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别的想都不敢想。」 黎醒嵴背挺直,双手抱臂,满脸轻松地把一个故事讲完。 张深听的五脏六腑拧着疼,眼底的心疼难以掩盖,有种想要抱抱黎醒的冲动。 冲动使然,他侧过身,毫不犹豫地将面前人一把拽向自己,在对黎醒错愕的神情下,伸手抚向后脑勺,强硬地按下,附耳过去:「还好。」 「还好他没有放弃。」 第 44 章 衣服上的香气萦绕在鼻间,是干净又清新的木质香,淡淡的雪松味儿倒是很衬张深的脾性。 黎醒脑袋一空,下意识低头嗅了嗅,脸颊擦过张深耳后的碎发,痒人心尖。他霎时回过神,看着不过半寸距离的肩头,才惊觉此刻两人的动作有多么亲密。 滚烫唿吸打在耳侧,搭在后脑勺的那只手温度仍然炽热,比正常体温高了许多。手掌稍稍下移,挪到了发尾与后颈交接的位置,黎醒如触电一般,勐然推开张深,难掩慌乱地后退半步,背过身不敢看背后人的表情。 张深被推了个踉跄,站稳后才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黎醒背着身气息粗重,从身形能看出来胸膛在剧烈起伏,颇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 他当即觉得耳根发烫臊得慌,浑身难堪。相对沉默许久,他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不是要洗澡吗,你洗吧,我回去理理剧情。」 也理理思绪。 「嗯,好。」黎醒头也没回,哑着声音回了句话。 出门前张深回头看了眼,黎醒还是背身站在那个位置,一寸未动。他眼神发沉,捏着门把的手稍稍收紧,收回手臂,房门随之合上。 啪嗒—— 锁芯弹出的一刻,黎醒倏地转身朝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张深快步回到房间,将自己关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捂着心口抵门而坐。 第二天阴云暴雨,打乱了拍摄计划,在恶劣天气之下他们不得不放弃今天的拍摄,剧组虽头疼不已,但也清楚这是外景拍摄中不可抗力的意外因素。 行程已经耽误,导演组的意思让趁着空闲赶赶剧本进度,张深没意见,在酒店待着也是待着,找点事儿也是好的,况且他确实迫切地想知道后续剧情。 昨夜太过唐突,张深怕黎醒觉得尴尬,领了命令也没主动敲门,而是难得迂迴委婉地打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七八秒后才被接通,黎醒轻轻「餵」了声,停顿半秒觉得不够,又补了句:「深哥,早上好。」 声音与往常无异,没有想像中的尴尬难堪,张深稍微畅快了点,说:「早,乔导让咱们今儿个赶明天要拍的剧本。」 第78页 「嗯,我听说了。」黎醒顿了下,「我还没起来呢,深哥等我会儿吧,待会儿一楼见?」 张深发觉黎醒只要不是工作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在赖床,他对这个蛮感兴趣的,用这几天新学来的网络用词询问:「你这算不算起床困难户?」 「咳……」黎醒被揭得有些窘迫,嘴硬辩解,「我昨夜睡得晚。」 「我天天熬夜,照样七点多钟起床。」张深起了逗人的心思。 见难逃一劫,黎醒厚着脸皮承认:「我确实爱睡懒觉。」 张深哼笑一声,不再愚弄人了,大发慈悲道:「行了快起来吧,楼下等你。」 酒店外天气昏暗,豆大的雨滴如冰雹将钢化玻璃砸得咚咚直响,树上秃枝也被狂风卷的乱颤,这是自然天气的威慑力。 张深要了两杯咖啡,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抱着咖啡杯浅尝了一口,温度刚好,可惜味道差了些。 「看来咖啡不好喝。」 张深将咖啡咽下,抬头时微微一怔。黎醒今天穿了少年感十足的休闲装,黑色棒球帽,灰色面包服配了件连帽卫衣,下身是条浅色牛仔裤。 在他的印象里,黎醒现实中少有如此休闲的打扮,大多数都走沉稳轻熟的路线,突然变装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怎么这副表情,为我着迷了?」黎醒拉开椅子坐在对面,拿起咖啡也尝了一口,轻皱了下鼻子,「是不好喝,下次还是我来给深哥泡咖啡吧。」 虽然不想承认,可刚才张深确实看直了眼,为黎醒着迷了一瞬。说到咖啡,他回忆起初次相见,想继续逼问,又怕像昨晚一样再被逃避,恐会破坏此刻难得的美好。 他咽下疑虑,决心再忍一忍,不动声色道:「你手艺确实不错。」 「看来我最近表现不错,博得了深哥夸赞。」黎醒含笑说,「夸我的话,不用吝啬言辞。」 「好。」 张深微微倾身,大半个身子盖过圆桌,在黎醒怔愣的神情下,凑近那只微红的耳朵,压低声音道:「咖啡不错,我很喜欢。」 人也喜欢。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咖啡灌了两口,将未宣之于口的后半句话一同咽回了肚子里。 窗外雨滴又急又勐,砸的湖面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惹人意乱。黎醒捏着咖啡杯的手收紧,好不容易伪装出来的表象,又被轻而易举地撕下。 分明坐在对面,两人却相对无言,看着雨由急至缓,从暴雨转成中雨。张深扭了下脖子,提议:「中午一起吃饭吧。」 雨势渐小,黎醒忽然说:「我带你去一家很好吃的店吧。」 张深爽快地回了句好。 雨虽然比刚才小多了,可仍然阻碍出行,雨路难行,视野也不好。一路上张深没敢开太快,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两眼,副驾驶上黎醒嘴唇紧抿着,似乎比往常更紧张了,像对雨天敏感。 好在要去的地方并不算远,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地段是海淀区较为偏的地儿,这一片多是工地和厂子。馆子开在旁边废弃商场的底商,一排连着有十几家面积不大的店,卖什么的都有,大多是盒饭快餐,面条饺子这些简单又能填肚子的餐食。 这块没人管辖,空地也多,停车倒是方便。在底商附近停好车,俩人沿着边走了段路,掠过一家又一家馆子,走过一半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张深扭头想问,一侧眸看见黎醒没戴口罩遮掩,当即斥责:「你怎么就这么下来了?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来这儿吃饭的都是附近的工人,他们每天光干活养家餬口都很累了,就算真的认出来了,也没管这些事儿的闲心。」黎醒不以为意,走到末尾处一家面馆,颔首,「这家。」 面前的店不大不小,容纳了十几张桌子,十一点多钟还未到饭点,里面只零星坐了几位工人。 厨房出餐口的位置,摆放了一台电脑和付款码的亚克力立牌,应该就是收银台。窗口里有一对中年男女,男人在煮面,女人繫着围裙站在窗口为面条加汤加料。 听见有人来,老闆娘手脚没停,脱口而出:「吃点什么?」 黎醒上前一步,很熟练地点了两份面,一份荤一份素。 来这儿吃饭的人多数都是糙汉子,哪儿能见到这种样貌气质出众的人,还一次两个。老闆娘看直了眼睛,直到店里等饭的工人催促喊了声,才回神应答,赶紧将手里做好的面条送了过去。 送完回来,老闆娘看着稍微高点的男人总觉得有点眼熟,重复了一遍:「一份牛腩面,一份青菜素面,一共二十三。」 黎醒拿手机将钱扫了过去,举起手机晃了晃:「好了。」 「收着了,里面找地儿坐吧,好了我给端过去。」 「麻烦您了。」 黎醒找了个相对干净点的桌椅,拿纸巾为张深擦了擦椅子,擦得差不多了才示意:「好了,深哥坐吧。」 张深低头看了眼黎醒手中拿的纸,确实沾了许多陈年油污。他其实对这些不讲究,没这么娇气,连台阶地面都能席地而坐,怎会在意这些小事。 等待上饭的时间,他大略扫了一圈店内,问:「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经常来吗?」 黎醒擦着桌子,垂着眼皮说:「深哥,你觉得小五是怎么结束那段流浪生活的?」 第79页 从现实忽然飞跃到了剧本,张深筹措几秒,作答:「我猜,有一位好心人帮助了他。」 「是啊。」黎醒说,「他很幸运,误打误撞遇见了一位愿意收留他的好心人,赏了他一份工作,包吃包住每个月还能拿到一千块钱的薪水,对于繁华都市来说,这点工资是少了些,可对于小五来说,足够救命了。」 老闆娘端着两个汤盆一样的大碗过来,说:「打扰一下,面来了。」 对话被打断,黎醒也不恼火,笑着说没事。 老闆娘被这一笑闪了眼睛,撂下两份面匆匆离开,张深看了眼桌上放反的两份面,忍不住在心底怒斥黎醒到处放电。 他不大高兴地清了清嗓子,用眼神刮对面擦筷子的人。 黎醒这才垂眼,发现荤素放反了,赶紧调换了位置,顺手把筷子递了过去:「尝尝吧,味道很不错的。」 张深本来就饿,闻到汤面的香气就更饿了,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面条劲道,汤汁香浓,味道确实很惊艷,关键是这么一大碗才十块钱,当真实惠。 他没吝啬夸赞,说:「是不错。」 「很实惠吧,这么多年才涨了五块钱。」黎醒咽下面条,轻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条了。」 张深忽然明白了,停了筷子,眼神落到了仍在忙碌的老闆娘身上,说:「老闆娘面善,是位好人,这样的人会有福报。」 第 45 章 黎醒没作声,埋头将碗中面条扫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碗汤汁。他扯了张纸按在嘴角,笑着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深哥的眼睛。」 张深给了他一眼,问得突然:「我看着聪明吗?」 「嗯?」黎醒茫然的张了张嘴,不确定的回覆,「挺……聪明的?」 「既然不蠢,这么明显的事情很难看出来吗?」张深饭量不大,吃了半碗就饱了,戳着碗里的面条觉得有些可惜,「分量真够大的,吃不完浪费了。」 「没关系,这些会后期处理拿去给农户,餵养动物。」黎醒说,「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就不算浪费。」 刚才没多在意,只是粗略看了眼这家店,听黎醒讲述后,张深猜这应曾是小五工作过的地方,忽然对这家店有了浓厚的兴趣,细细打量了起来。 一家普通的饭店,装修简陋,桌椅陈旧,卫生做得很一般,墙顶面上有着陈年积累的尘灰。厨房没用先进的机器,支着老式铁桶,面条都是手工现切的,朴实无华却能做出了出名面馆无法复制的美味。 刚要收回视线,门口乌泱泱涌进一批人,成群结队的民工抱着安全头盔走进来,直奔收银台点餐。一轮点完,大多数人只要一份面条,稍奢侈些就几人一起点瓶饮料,也畅快一把。 就短短几分钟,店内来了三四拨人,前前后后近三十号人,将刚才还空荡得大厅占满,多一个空座都没有。 工人们都相熟,等饭的工夫聊起闲天,他们说话带些口音,近乎都是外省人,一同前来大城市里打工养家,撇去同乡之谊,也都惺惺相惜。 他们会谈说今天干了什么活计,会和隔壁桌子人拉扯开玩笑,会串桌拼桌一起吃饭,可唯独没有朝两人身上投一个多余的眼神。 黎醒说得对,每日辛劳家都顾不上回,怎会去在意上流社会的鸡毛蒜皮,在他们的认知里,吃顿饱饭,睡个好觉,为妻儿老小拼搏才是日常。至于刷微博,短视频,看有钱人里的弯弯绕绕,都是过于奢侈的闲暇时光。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挥金如土,千金散去卖一乐;也有人负重前行,为温饱咬牙奋斗,只求一家安乐,健康平安。 世道如此不公,张深却没资格批判。站在制高点上说痛恶现实的话,只会让人觉得是自命清高的虚伪,所以他才会选择拿起笔,将一切不公尽数呈于纸上。 「世间百态,众生百相。」黎醒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缓声说,「这是他们所属旋涡中的生活常态,是平稳又安定的生活。」 「所以就甘愿接受?」张深反问。 黎醒哑然,唿吸粗重了些:「这是现实现状,不甘愿又能如何?难道拼了一身血肉去追名逐利吗?何其艰难。」 别人硬张深只会更硬,冷着声音顶了回去:「既然平稳安定很好,小五又为什么要选择一条更艰难的路,是不甘心庸庸碌碌一辈子,即便拼上所有,也非要挣个鲜亮名声吗?」 黎醒闻言脸色骤变,搭在桌子上的手掌微微捏紧,握成了拳头。 刚说完那句话张深就后悔了,看见黎醒表现后,便加剧了悔意。他只是厌恶被人教育,下意识就说了些不过心的话。话已说出,叫他再收回道歉根本不可能,他拉不下脸,软不下话。 气氛突然凝固,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黎醒懊恼地垂下头,暗骂自己逞英雄,惹了深哥不高兴,同时又对那番误解言辞止不住地心伤难过,憋闷至极。 这下好了,多日小心维繫的关系,大抵就要毁于一旦了,或许以后见面也不过是同剧组的陌生人。 他脑袋都不敢抬,就怕看见张深那张不近人情的冷脸,又怕张深因此一走了之,心里直打鼓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缓解气氛。 没料到短暂闲聊能闹成这样,张深抿着唇略感不知所措。沉默下来,周遭的声音就格外清楚,老闆娘叫号的声音也极为洪亮,响彻整个屋子久久不消。 第80页 张深被一嗓子吼得哆嗦了下,下意识朝收银窗口看了过去,两口子忙忙叨叨的,一空都没歇息,大冬天里都忙得冒汗。 刚才一瞬间爆了单,店内就老闆夫妻两人,没有别的帮手,赶上饭点高峰期,手脚要是不麻利都干不过来。 张深找到了化解尴尬的方法,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生意真好。」 黎醒好哄着呢,给个台阶就忙不迭往下迈,半点没犹豫,生怕是个海市蜃楼。他收起气性,乖乖答话:「是很好,以前比现在还好,没坐的时候也要打包在门口吃。」 一句话把人收得服服帖帖,张深还挺意外,难道自己在哄人上也天赋异禀吗。他追问:「那时候老闆两人忙得过来吗?」 沉默半晌,黎醒说:「其实忙得过来,可老闆娘心肠软,救下了一个濒死的小孩,那孩子心怀感激便主动留下帮忙,老闆娘觉得这样不好,就雇他在店里打下手,每个月给他发些薪水。」 「小孩就这么在店里安家了,有床睡有饭吃,过得很幸福。」黎醒说,「老闆娘对他极好,是这辈子不曾感受过的温暖。」 黎醒抬起头,目光倾斜落在了窗口处,两口子忙碌的身影与记忆力分毫不差,他们似乎未曾改变,只是早就不记得曾经有个男孩短暂地出现过。 他继续说:「本来他以为会就这样平凡成长,可现实还是给了他重重一击,原来他的存在是一种拖累。美梦破碎,所以他在一个夜晚悄声离去,抹去一切,就当从未出现过。」 交谈之间,黎醒换了种叙述方法,脱离了剧本没再用「小五」这个代称,轻飘飘讲了个关于从前的故事。 张深问:「老闆娘既然救他,又怎么会觉得是累赘?」 黎醒摇头:「是他听到客人之间的交谈。」 归根结底是那个小孩太过自卑,所以一句话就能将他击溃。张深觉得有些可惜,老闆夫妇当初一定是真心救那位孩子的,不知发现他突然离去,是否也曾担忧或者伤心呢。 黎醒站起身问:「吃完了吗?饱了就走吧。」 「走吧。」 外面雨差不多停了,只偶尔飘落一两滴水下来。张深跟着出门,迈出大门前回望了一眼大堂,人满为患,生意真好,当真是平稳又安宁的生活。 两人刚走出大门,被一声叫喊留住了脚步,双双回头。 老闆娘端着一份面要去送餐,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半晌将目光移到黎醒身上,有些迟疑地开口:「这位先生,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一句话让黎醒身体僵硬,看着面前明显有了岁月痕迹的女人,眼眶一热。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静默了几秒才哑声说:「没见过,可能和您记忆中那位故人有几分相似吧。」 「不对,你这么好看的人我可不认识。」老闆娘越看越眼熟,「总觉得你……」 「老闆娘,我的面好了没啊!」 顾客抱怨的声音打断了对话,老闆娘高声回应,端着面往前走了几步,中途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客人催得越来越急,她来不及细想,收回视线匆匆离开。 两人见状也离开门店,沿着道往前走了一大段时,张深说:「我猜她一定是想起从前救过的那位孩子了。」 黎醒承认刚才那瞬间险些失态,或许老闆娘只是认错了人,但这种被人挂念的感觉,真好。 他牵强地扯了个笑,没顺势接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围着蓝皮铁墙正在拆建的位置,抬手指了指:「深哥,知道那块空地,之前是什么地方吗?」 张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疑惑地问:「挺大一片地方,干什么的?」 「哪儿曾经是附近最大的食品生产工厂,可惜前两年不景气倒闭了。」黎醒有些感慨,「你看,辉煌总是短暂的。」 张深露出不可置否的神色,说:「看来你对这周边很熟悉。」 「你之前说那个孩子离开了打工的店,后来他去哪儿了?」 黎醒抬起下颌,指向已经消亡的工厂:「他进了工厂,干流水线,工时久待遇差,每天从六点多干到晚上一两点,一个月也才拿不到两千块钱。不过只要有钱拿,可以遮风避雨,能活下去,就是被当成牛使,对于他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未成年也能进厂子工作吗?」张深微微蹙眉。 「那里多得是没成年的孩子,对于工厂来说这样的工人才是最佳的,因为都是廉价劳动力,年轻体壮,可以不要命的干。」黎醒摊手,语气很无奈。 张深怒火翻涌:「真是疯了。」 「那后来呢,小孩就在这儿没日没夜地拼命吗?」 黎醒收回手插进兜里,回答:「他干了一年多吧,拼了半条命攒下来三万块钱,带着积蓄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张深问:「三万块钱对于他来说应该是一笔巨额了吧。」 「当然,拿着都烫手,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啊。」黎醒把自己惊嘆笑了,「三万听起来很多,可切实拿在手里也没多少分量。」 「那时候很难想像,就这么薄薄一张红钞,竟然足够几天吃饭。」 张深听得心里一抽,沉声问:「他带着钱,去做了什么?」 黎醒身形晃了晃,声音都带了些恍惚:「他想找份好点的工作,体不体面无所谓,挣钱就行。听闻北京送外卖很挣钱,他便斥巨资买了辆摩托车,进了这行。」 第81页 第 46 章 零八年开始,许多一线大城市兴起外送服务,其中北上广深最甚。刚开始盛行那年并不景气,那时候网络电话不算发达,外送费又高,只有中上阶层的人群才会斥巨资图个方便。 一二年后,随着网络普及,订餐软体的上线,外卖行业才正式进入普罗大众的视野,而在最火热的那一年,只要你有精力接单,月入几万都是有可能的。 「一年多的经歷,让小五明白了在北京立足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金钱。在这座城市里,只要有了钱可以解决大部分难题。」 黎醒重新换回称唿,脚尖一转和张深面对面,「他很幸运,正好赶上最赚钱的那年,为了赚钱起早贪黑,不顾风雨艰险,甚至连命都不要了。」 那天回到酒店是下午三点,中间雨停了个把小时,开车走到半道又开始下,看来下午的拍摄也是个未知定数。 张深没寄太多希望,在这方面向来听话,一切等剧组通知再说,正好也趁着这个功夫把手头剧本赶赶。到了酒店俩人分道扬镳,简单一句告别,各回各的房间。门一关闭,他坐到乱糟糟的桌前,从羽绒服的内置口袋中,摸出本子细细翻看。 从前总是想着,快点,再快点去了解这个剧本,去看看小五的人生经歷。总想着他现在这么苦,过了这个坎儿一定会好起来的,不承想后面还有更大的坎坷,每一次都是不同样的惨烈。 这样的人生,若非坚定不移的信念,又怎能咬牙挺过。 张深吸了一口气,心尖都跟着纸张所写的字字句句颤疼。有些人从出生开始就在鬼门关里徘徊,或许那天眼睛一闭,就站到了黄泉路前。 他看过千千万万人,也曾命悬一线生死一念,可到底是幸运,生了个好家庭,衣食无忧,未曾为金钱愁苦,更不曾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拼命。 曾以为经歷许多,歷经常人所受磨难,能与平凡感同身受,所以大言不惭,如今看来还是远远不够,撰写不过无病呻吟。 他将平凡人的一生,局限在了自己的想像中,并不知世间常态,凡人一生之苦,居于高点又怎能晓得真实痛楚,当真是配不上被赋予的名号。 滑鼠滑动,待机消失,写了一半的文档重新撞入视线。张深看着每行每句,从未觉得写的东西如此糟糕过,当即退出页面,将近两天的几万稿子全部扔到了回收站,粉碎清理。 拉上窗帘,闭了所有灯,将房间遮得只剩显示屏一个光源;清理桌上垃圾,把菸灰缸和打火机放好,摆上烟和啤酒。动笔前的准备做完,张深才踏实坐回椅子,戴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张深写东西会先写出稿子,再改成剧本格式。持续写了三个多小时后,才将这两天拍摄的内容全部搞定,拿去给制片导演过一遍。 晚上八点,下了整天的雨终于停了,正巧有几镜夜戏,剧组决定趁着拍了,迅速组织了全组开工布景,演员们拿到剧本后就开始熟读默戏。 工作人员手脚麻利,一个多小时就搞定了,等待调试设备的时候,张深无所事事,也学着乔临抱着剧本原稿读了起来。 乔临将整个片段看完,神情凝重地吐了口气:「张深老师,你的行文风格有了很大的变化。」 确实调整了行文风格和整体表述,这样轻微的变动,居然也能被察觉出来,看着乔临不太好的表情,张深忐忑开口:「是不够好?」 「是比之前更加细腻出彩了。」乔临摸了摸下巴,抽象的描述,「之前你的文章虽然很好,却少了色相。自然界的色相是无限丰富的,不可能只有单调的黑白灰,因为这三个颜色无论怎么混合,最终都只会变成黑色。」 乔临又翻了两页,脸上露了些笑意:「看来,你现在已经找到属于自己文章的色相了。」 张深将视线落在远处默戏的人身上,是了,已经找到了。 正式开拍是十点多钟,各方就位,一声「action」,场记板落下。 - 下过雨的路面残留着积水,道上车来车往,轮胎没水半寸再急速压过,剧烈冲击之下水向两侧飞溅,在空中停滞半秒后重新落回地面,如此反覆。 一辆摩托车穿梭在轿车之间,飞速疾驰连超好几辆车,掀了一路水花,溅到擦肩而过车身上,喷了一玻璃水渍;溅到过道行人的身上,染了人一身泥水。 身后传来怒骂,小五也不在乎,油门直接拧到顶,熟练地在大大小小的车辆中灵活穿梭。 突然,手机传来超时提醒,送的这单已经超时三分钟了,现在距离配送地址还有两公里,赶过去至少也需要七八分钟。他心下焦急,超十分钟会赔不少钱,赶得上这单的配送费了,能少一分钟,控制在十分钟之内也是好的。 没料到今天居然下雨,赶上雨势大的节骨点,人站外面都顶不住,更别说开车了。本来想等雨停了再送,可手里四五个单子位置都远,时间紧得很。 可这大雨实在难行,好不容易等到雨势稍缓,手里四个订单也都快到点了。小五只好冒着中雨减速上路,勉强踩着点将前三单送到,到了最后一单只剩下几分钟了,这单距离还远,很难赶到。 小五车速不减,沿路疾驰,还惦记着赔付的事儿,心想这单送完就结束,就当给自己放个假,省的雨一阵阵下,干一天没挣多少还得往里赔。 第82页 前面十字路口红绿灯久,错过一个要等两分钟,小五等不了这两分钟,掐着红绿灯的时间,拧着油门横冲直撞,在最后一秒挤了过去。 直行红灯,两侧绿灯,正在摩托车疾驰到路口时,两道照眼的白光打过来,紧接着传来刺耳而绵长的喇叭声。 小五侧眸,瞳孔紧缩。 砰—— 十字路口中心,两辆suv车头相撞,两个车头都凹进去了,挡风玻璃碎如蜘蛛网,向下塌陷,其中一辆车盖被掀飞,发动机着了火星子。 一场突发事故,警察、消防与救护车迅速赶到现场,相关人员紧急处理,展开施救却发现这是三车连撞。 两辆轿车之间,还一辆摩托车被撞散了架,车头和车尾分开各落一半,躺在相撞的正中间,摩托车头下,压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他全身没有一处好地方,上半身有坚硬的车头保护,只刮掉了一层皮,脑袋没有受到重创,腿部却极其严重,两条小腿血肉模煳,脚踝处已经露了白骨。 听到声响,男孩挣扎着睁开眼,顶着满脸血迹,动了动嘴唇想唿救,却无力发出声响。身上的重物被移开,身体在被触碰,应该是得救了,他耗尽所有力气,彻底失去了意识。 - 「咔——」 一场戏结束,黎醒带着一身「血」从担架上爬起来,捂着手指头抱怨:「哎,刚才谁踩我指头了,疼我一激灵,还好我专业素质够硬,不然都跳起来了。」 就这么嬉皮笑脸的一句话,缓解了现场沉重的气氛,现场立马闹笑。刚才演警察的男人也不尴尬,摸着头直笑:「入戏了,看见车祸这给我着急的。」 「入不入戏你踩我手干嘛?」黎醒不罢休。 「矫情,快滚去卸妆,带这么一身行头吓唬谁呢?」乔临受不了了,站起来朝黎醒扔了个纸团。 黎醒不大乐意,嘟嘟囔囔地离开现场,老实跟着化妆师走了。 乔临没好气,又骂了句矫情玩意儿,然后才坐下。 知道导演是嘴硬心软,张深打趣道:「这还矫情啊?多敬业啊。」 「他赚这份钱,这些都是应该的,有什么敬业不敬业的。」乔临且拎得清,话里话外不带心疼偏袒的。 张深笑着附和,没揭穿。在拍这场戏之前,乔临私下找了黎醒一次,可能是怕人多口杂,俩人躲在厕所旁边唠上了,赶巧他路过,全听耳朵里了。 他虽然和乔临接触时间不长,但深知这个导演对演员有多苛刻,对片子质量有多高,在他的戏里,不能用替身,不能借位,不能配音,全部要演员自己上,有一项缺陷都不能容忍。 可就这么一个人,会在拍车祸戏之前,问黎醒要不要用替身。 张深以为黎醒创伤应激这么严重,徵得了同意一定会选择使用替身,他还是不够了解黎醒,猜错了。即便平时坐车都难掩害怕,可真要是戏里有的桥段,黎醒就是把牙齿咬碎,也会强抵恐惧,毅然决然上阵。 这场戏不出意外的ng了好多次,乔临难得没有骂人,一直好脾气地等黎醒调整好状态。张深将全程都收入眼底,和乔临一起提心弔胆,也一起在过戏后松了口气。 今天戏落一段,片场开始清场收拾,场务和张深熟了之后也没那么客气了,嫌他碍事直接把人卷一边待着去了。 张深靠在路灯下,抱臂出神,忽然一道影子遮来,掩了半数亮光。他下意识抬头,黎醒卸掉了骇人的车祸妆,穿了身干净清爽的常服,站他跟前,双眼含着笑。 「深哥叫我好找。」 第 47 章 路灯发散的暖光照在黎醒身上,为他镀了层金光,耀眼的刺疼了眼睛。为什么能总是笑着,明明受尽苦难,明明藏了莫大的委屈。 心脏像被朝五个方向不同拉扯,疼的唿吸都困难,张深滚了滚喉结没答话,紧盯着面前的人,即便眼睛酸涩也不肯移开。 那目光满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炽热的能将人烧穿,黎醒招架不住这样赤裸又直白的视线,挂不住脸上笑意了。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不料张深却跟着上前,他再退,张深再跟,像勐兽出笼,令人心慌胆怯。 沉默着步步紧逼,直到无路可退,黎醒后背抵在石墙上,冰凉透心让人寒颤。 乔临说得对,他棋艺不精,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一手布好的棋局被打乱,他变成了受人牵制的一方。 当一切脱离掌控,走的每一步棋都会变得没有把握,永远不知道那一步会露出破绽,被将一马。 黑白棋永远不会站在一起,他们生来註定只能站在彼此的对立面,要么各居一方,隔着中心格遥看;要么迈出一步,就在这棋盘纠缠,等待一方败下阵,结束这场游戏。 他明知这是场必输的博弈,也要跳进这局棋,甘愿沦为棋子,与之在这棋盘上纠缠。 即便满盘皆输,也不悔。 他抬头与张深视线相接,只一瞬便被那双眼搅乱了心绪,当即慌了神,迅速移开了目光。 可落在身上的那道视线并未收回,他实在难以招架,低垂着头无奈询问:「深哥,你到底怎么了?」 他做好了等不到回答的准备,捏着手心的汗思考下一步对策,张深却出乎意料地开了口,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紧咬着话音说了几个字。 第83页 「喜欢你。」 若说不敢置信是什么滋味,那一定是跟飘在云层一样,脑子空白,浑身发虚站都站不住,四肢分明麻木却又止不住地颤抖。 黎醒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眼神跟着失焦,耳朵短暂失聪,五感封锁。他将自己锁在了身体里,一边消化那句话,一边用力捶打着五脏六腑,让它痛,让自己清醒。 痛觉恢復,麻木的躯体有了感知,五感随之重启,他终于有了感觉,这里不是云层,脚下踩着的是地,这是真实的。 所以那句话也是真实的。 是不敢梦到,不敢幻想,却实实在在发生的。 神明,真的偏心于他了。 胸腔震颤,无法克制的剧烈震颤。 谁能想到呢? 那个在泥沟里摸爬打滚的男孩,似乎被那触不可及的耀阳,照耀了。 曾几何时,黎醒也曾妄想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定会毫不犹豫抓住照过来的那束光。可当一切真正降临,他却只觉得这光耀眼刺目,看一眼都觉得难以抵御。 那可是天上的太阳,万物簇拥,而他只是一株随处可见的野草。 他与他有着云泥之别,如何比肩而行? 他宁做棋盘上的败者,躺在国王脚下,看王立于高点,对他摇旗吶喊,为他俯首称臣。 黎醒得承认自己怂了,失了所有勇气,一头扎进了龟壳里。他将发颤的手藏在身后,拿出了百分百的演技,牵起嘴角说:「深哥可知道,喜欢和心疼是不一样的。」 张深皱眉:「我能区分开。」 「您撰写剧本,对人物会有一定的感情。」黎醒继续说,「你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出戏。」 长点心的人都知道这是委婉拒绝,张深没立马吭声。 刚才脱口说出喜欢,确实是因为戏后心疼不已的冲动使然。他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在那刻将感情宣之于口。 黎醒在那瞬间无意识的表现,已然暴露了并非不在意,可分明有心却要往外推,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搞不懂,只当是还没想好答案,特别关照人:「不着急,我会让你有办法回应的。」 黎醒微微错愕,艰难道:「……我只是觉得,您现在对我带了些,角色的滤镜。」 一句句敬语将两人的关系打回原形,张深无语:「小五有什么好滤镜的?」 「他……还算惨吧,您一手写下来所有剧情,肯定也会不由自主带上些心疼的。」黎醒语气低落,强颜道,「所以我觉得您只是没有区分开小五和我。」 「不如将这部电影看完,我想到时候,您会有一个更好的答案。」 终于闹明白黎醒在意的是什么了,张深既觉得好笑,又忍不住再次心疼。到底是多不自信才会这样联想,明明未出结论,只凭藉想像就要碾灭所有希望,否决一切。 想起故事里那个因为别人一句话,就将错误归咎在自己身上的男孩,一念之间放弃了平稳生活,走上了另一条更艰苦的路。 黎醒是那个小孩,可张深不是那对夫妇,不会让本可完美的东西变成遗憾。他猜想黎醒一定会因为「没出戏」不肯妥协,固执的较劲。 勉为其难的妥协张深不要,要就要最完美的结局,如果黎醒的在意无可避免,那他也愿意等心结解开。 他想清楚了,说:「我答应你看完这部电影再说,但你也要做好答案不会更改的准备。」 心跳勐地一跳,黎醒睫毛颤了颤,稳着声音回:「好。」 往剧组折的路上,黎醒明显拘谨了不少,一路上连个屁都没有。张深也不恼,主动包揽了找话题的活儿,从前走一起都是黎醒问,张深答,如今反转过来,倒也滑稽。 张深实在找不到话了,厚着脸皮问:「你之前说是我的书粉,那你最喜欢我的那本书?」 被作者当面问喜欢那本书,黎醒挺茫然的,斟酌一番认真作答:「每一本都是最喜欢。」 「那就最最。」 黎醒坚持:「每一本都是最最喜欢。」 张深气笑了,站定原地反问:「你跟我抬槓是吧?」 「句句属实。」 张深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看样儿倒是真诚的,也不知道确实发自内心,还是演出来的。他换了个方式问:「《落俗》的主角是谁?」 「王小孔。」 「《飞行陷落》的主角是谁?」 「凌恕。」 …… 十几个问题都对答如流,每一个回答都不加思考,若非烂熟于心,又怎能脱口而出。 张深信了他一半话,嘴硬道:「没什么难度的东西,我取得都是大众名,看一眼都能记住。」 「那我说些有难度的吧。」 张深心里挺期待能说出什么,面儿却端起了架子,装模作样地抬了抬下巴:「说来听听。」 「《潮声》中陈至酷爱极限运动,爱吃辣。」 「《蚕蜕》中宋应解对摇滚乐着迷,是位不折不扣的音乐疯子。」 「《飞行陷落》中,凌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来疯,唯一惧怕厌恶的东西就是狗。」黎醒念到这儿忽然顿了下,「因在宗教长大,习惯就是只吃素食,一口肉都不会碰。」 原来早就透露过怕狗和素食主义者的讯息,是他之前未放在心上,不曾留意。 第84页 这些细枝末节都能一一道清,张深终于信了那句「本本都是最爱」。黎醒说得有些地方甚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完全不记得还留过这样的细节,也可能只是拆了自己的喜恶,无意识地分散到了每位角色身上。 他实在没想到,藏了几分疑虑,好奇地问:「我可有将近三十本作品,你不会全看了吧?」 「看了。」黎醒背了一遍作品表,喘了口气问,「没漏吧?」 说实在的,有几本张深都不记得写过,他震惊:「《香菜快点灭绝吧》这种书也能出版?你确定是我的作品吗,我根本不记得写过这种东西。」 「确实写了,也确实出版了。」黎醒婉言道,「就是比较小众。」 「销量应该很低吧,总觉得从来没收到过这本书的稿费。」 黎醒清了清嗓子:「倒……也还行,就是首印两万,书店一年还有卖。」 「……」 奇耻大辱,简直就是黑点,张深没想到自己还有销量这么差的书。他一生要强的自尊心受到了攻击,不想继续聊了,烦道:「你还挺爱看书的呢。」 黎醒笑了声,没纠正。 这一闹,俩人之间尴尬的气氛缓解了不少,聊天谈笑也与往常没什么区别。到了剧组赶上完事儿,俩人跟着工作室派的保姆车往回返。 刚一上车就看见了许久没见的愣头青许常安,这段时间拍摄都很少看见这小子身影,听黎醒说是跟经纪人一块忙着了,反正都在北京也方便,没什么事儿不来都行。 许常安看见张深还挺高兴,大喊:「老师!!」 张深没什么感情地回了个嗯。 许常安对这个冷淡劲儿没所谓,兴沖沖追问:「老师,佳佳是不是也来了?」 合着在这儿等着呢,张深泼冷水:「没来,出版社有活。」 这话一出,许常安果然失落不少,靠回驾驶位不说话了,老实巴交的开车。 到了酒店后,许常安要回趟工作室,临走之前死皮赖脸地问出版社地址,张深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跟着黎醒走了。 电梯一趟不久,一分钟不到就到了五楼。表白虽然被拒了,但张深在这方面随心没什么顾及,通俗点就是脸皮厚,下电梯时特潇洒丢了句引人误会的话。 「洗完澡别睡,等我。」 第 48 章 晚上洗完澡,张深准时到了黎醒房间,忘掉那个插曲跟往常一样秉烛夜谈,闲聊剧本谈天说地。 日復一日的相处,白天拍戏,入夜交谈,还和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他们的关系似乎并未改变,又似乎在潜移默化中早已有了不同,只是谁也没有揭穿。 元旦前一天的晚上,张深接到了大哥的电话,内容很简短,就是希望他可以在正旦那天回家,跟家里人聚聚。 张深没似往常立马回绝,初八一面,那些记忆根深蒂固,叫他现在面对张明寻总是不由有些踌躇,说不出忤逆反抗的话,总怕一张嘴就伤着这个人的心。 普通家庭听到元旦,大多联想的都是阖家欢乐,齐聚一堂,可放到张深家里就是明争暗斗。张家的元旦家宴是本家族人聚一起,叔伯姑姨全都会来,但凡像这样能扎堆的节日,那些虎狼似的亲戚,总要卯足了劲争锋较量一番。 从小经歷过太多次,张深已经有刻在骨子里的厌恶了,光是听到都能生理不适。他不想回去面对那些亲戚,被强迫逼问,也没法对张明寻说出回绝的话,张开嘴还没蹦出话,就已经想到那张黯然神伤的脸。 当晚他失了眠,一整夜浑浑噩噩没睡好,挺到了日出刚冒头,顶着满面倦容下楼。他在楼下简单吃了个早饭,带着满脑子混乱开车上外面熘达。 兜了一圈风下来,他把车停在无人经过的道边,下车倚靠在车门,抽了根烟,烟雾从嘴角缓缓吐出,在半空飘了会儿才消散。 两根烟尽,问题还是没想出所以然,张深放弃了,抬手看了眼时间,距离开工也就不到半个点了,今天没跟剧组告假,还是要去一趟才行。 赶上早高峰堵了会车,晚了十几分钟,到的时候现场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乔临在给黎醒和其他演员们讲戏导戏,一眼下来所有人都在忙碌,就张深一个闲人。 摄像机那块儿正在走机位,张深不好过去坐着碍事儿,正好今天也没心思看过戏,打算找个清静的地儿缓缓。他恍惚地在片场乱逛,拐到了一处僻静的地儿,一排蓝帐子,这是临时搭的休息区,是用来给演员化妆用的。 演员们都跟前面过戏了,这块儿现在一个人没有,张深也不客气,找到挂着黎醒休息室牌子的那间,掀帘直接进。 挨个扫了一圈,条件不算好,只能算得上该有的都有,没什么特别的。化妆桌左边放着两排衣架,挂满了戏里穿的衣服,就末尾处挂了两件不一样的,颜色样式看起来是黎醒前几天夜里穿的那身。 张深心中一动,上前一步走到衣架跟前,伸手摸了摸大衣。余温未散,还有淡淡的香水味,是一股大自然的清香。 他摩擦着面料,迟疑两秒后微微低头,鬼神使差地扯起衣袖抵在鼻尖,既克制又勐烈地深吸了一口。属于黎醒的味道钻入鼻腔,顺着唿吸道蔓延至浑身每一个角落。 忽然,休息室的帘子被拉开,有人走了进来。张深后背一僵,保持着姿势没动,捏着衣袖的手却死死攥紧。 第85页 一剎那思绪纷涌,他慌乱察觉到耳朵在持续升温,彻底失了从容淡定,僵着身体装死,心底做法祈祷着来人看不见,看见了也别说话,不然一定难以收场。 可惜来人并不识时务,往前走了几步,略微讶异的开口:「深哥,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熟悉的声音,张深当即松了神经,重新找回了自在,顶着那张看不穿破绽的冷脸转身,回得四平八稳:「心烦,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会儿。」 「我当谁呢,站我衣服跟前……」黎醒说着注意到了张深手里捏的衣服,眼中闪过一丝无措,当即如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张深淡定地举起手里的衣袖,当着他的面儿轻嗅了一下,说:「香水味道不错,适合你。」 表露心迹之后的张深,比年后刚见面还要主动热烈,每一个动作都能令他心绪起伏,难以平復,眼神也比从前更加滚烫,如同炽热的白光。 黎醒从未有如此举步艰难的时候,被逼的节节退败,交锋时连下一步该如何走都不知道。他轻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稳地说:「深哥有什么烦心事,不如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上你?」 交心对于张深来说太难了,尤其是说起家里的事情,那简直是难上加难。换做从前,即便站跟前的是黎醒,他也一定会闭口不言。 今天不太一样,或者说是从那晚之后,一切都开始慢慢变化。张深能清楚地察觉到,自己已经会因为黎醒一句话动摇心神,会对他卸下防备,会对他坦诚相待。 他确实很苦恼,所以也不介意对这个人软下一次态度,主动启齿想问:「如果一件事,做了能让自己快乐,却会伤害一个人;不做会让自己难受,却能令那个人开心,你会怎么选?」 黎醒没露出意外的神色,反而认真思考了一番,然后问:「那个人对你重要吗?」 「嗯,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人。」张深认真地点了下头。 听到这样的答案,黎醒有一瞬的失神,抿了抿嘴唇,给了个答案:「如果是我的话,我希望那个重要的人开心。」 「即使是难以抵御的痛苦?」 黎醒毫不犹豫点头:「刀山火海。」 那无疑是坚定的目光,张深被看得心尖一颤,对着那双眸子,回:「那我今天就做一回你。」 张深边说边往外挪动,每走一步都让黎醒有一种抓不到的虚无感,不安在心底放肆怒嚎。他忍不住追问:「深哥要走?」 「嗯,我要离开剧组一天,帮我请个假吧。」 张深与黎醒擦肩而过,那个从来披着层光的人,此刻黯淡失色,眼皮低垂,薄唇紧抿,一副低落的样子。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背着光转回头,丢下一句话,「去去就回。」 光又重新照回了黎醒身上,他重新展颜,说:「我等你。」 今晚的锦庄格外热闹,花园空地停满了车,每一辆都是价值不菲的豪车,足以看出来人身份地位都不低。 张深把车停在了犄角旮旯,从后备厢里拎出几件礼袋,这是给几位长辈还有兄长买的礼物,来之前特意去逛了圈商场挑选的,算不上昂贵,但心意足够。 脚尖刚抵上楼梯,就听见交谈声传来,隔着一扇门都能知道里面现在有多「热闹」。张深厌恶皱眉,强忍着烦闷上前拉开大门。 富丽堂皇的大厅中,站满了身披华丽的男男女女,半大不大的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弄出闹人的声响。 心里压着火,动作就毛躁,这一关一合,砰咚两声让整个大厅里的人心都跟着跳上了两跳。等缓过神来,众人一齐看向闹出动静的位置,瞧见来人立马就明白了。 大厅落入无人说话的安静,平时尖牙利嘴的亲戚们谁也不先开口,都摆着看好戏的姿态,等做主之人问责。 意外的是张钟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严厉斥责,听见声音也只是微微侧眸,用端酒杯的手招唿了一下:「怎么来这么晚?过来。」 不光是在场所有人愣了,连张深都被这难得「父慈」搞懵了,站在原地没动,拎袋子的手稍稍收紧。 张明寻从楼上下来就看见这么一幅场景,热闹被沉寂取而代之,父亲和弟弟隔着人群无声对峙。 他当即往最坏的方向想了去,心里一咯噔,健步走到弟弟跟前,说:「小深,怎么到了也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在这儿站着做什么,给人见好了吗?」 看见张明寻,心里头总算是踏实了点儿。张深摇头:「没。」 「走,跟我过去给见个好。」张明寻扯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垂眼睛看见手中拎的礼袋,低声问,「带了些什么回来?」 「礼物。」张深顿了顿,「有你一份。」 张明寻当即喜笑颜开,掩着唇说:「那我要好好期待一番了。」 张深刚想说别期待,不值钱,就被迎面过来的亲戚打断了话。张明寻领着他挨个给亲戚们见好,听他们说些客套吹捧的违心话,都过完了才落到张钟厉跟前。 他跟张钟厉无话可说,被拎着过来也只是杵着不吭声,连句问候的话都懒得说。 三人站一块,张钟厉看着俩儿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捏着高脚杯摩擦,跟俩人一块大眼瞪小眼。 张明寻忍不住清了清嗓子,示意:「小深。」 第86页 张深被杵了一拐,才冷着脸不情不愿道:「元旦快乐。」 「嗯。」听到了问候,张钟厉露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重新端起酒杯,放在嘴边抿了口,等了个空档才没话找话,问候一句,「最近忙吗?」 张深不接茬,等待耐心消磨殆尽。 张钟厉眼神落在他手里的袋子上,有些动容地问:「回家还带了礼物?」 「我上楼了。」张深没空表演这套父慈子孝,用一句话结束对话,扯着兄长转身,闷不作声地走到楼梯前才松手。 怕如此无礼的举止会令父亲动怒,张明寻一步三回头,走到了楼梯口仍下意识回看。张钟厉喜怒不察,捏着高脚杯晃了晃放回了桌子上,然后整了下衣领重新扎入人群。 张明寻见状松了口气,收回视线缓和气氛,问:「给我买了什么啊?」 张深垂下头,四个袋子长得一样,不看一眼也不知道谁对谁的。他伸手扒拉了两下,在中间找到了给兄长的礼物,也不顾及包装了,直接伸手去掏。 他伸手往里够,嘴上说:「你不说新订的衣服没有合适的袖扣吗,我给你——」 一道细语飘进耳朵里,掐断了未说完的话。 「你跟钟厉说续弦的事儿了?你怎么想的……」 第 49 章 张深瞳孔紧缩,双手瞬间脱力,袋子失重坠落,礼物滚出来洒了满地。噼里啪啦的动响如同平地惊雷,噼开了所有伪装假象,炸毁了团圆夜的安宁祥和。 炸耳声音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张深视若无睹,从人群中找到那道声音的来源,脚踩过精心挑选的礼物,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走到挽臂交谈的两位中年女人跟前。 左边清纯柔弱那位是刚才出声的人,右边长相小家子气些那位是被问话的。这两人张深有些印象,左是叔母陈倩,右是伯母陶虹。 理智被烧,根本顾不上那些虚礼,他面目狰狞,浑身带着骇人冷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咬牙逼问:「你再说一遍?」 两人被这气势压得牙颤,完全忘了自己是长辈,梗着脖子不敢出声,互相之间靠得更紧了些。 还是站在不远处,身着金粉礼服的中年女人先反应了过来,轻呵:「张深,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跟伯母叔母说话的?没礼貌!」 她是张钟厉的亲大姐,张雯初,也是张深的姑母。是一个极其强势霸道的女人,手里不光掌着自己的企业,还握着恆印不少股份,是位很难惹的人,连张钟厉都要敬三分。 有了开口,众人也都反应过来了,大半人事不关己躲在暗处看乐呵。那两位女人也记起了自己的地位,陶虹先开了口,尖酸刻薄,语中带讽:「张深,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伯母,她是你叔母,哪有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的?」 「你刚才说什么了?再说一遍。」张深当耳旁风,越说声音越高,最后带了些许怒意,「说!」 「疯了你,在哪儿耍威风呢?」张明寻两步过去低呵了一声,然后很护短把弟弟往后扯了扯,冲着长辈们一脸抱歉:「叔母伯母,小深少出社会,性子单纯。他不懂事,怪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管好,我代他赔个不是,你们别过心。」 张钟厉本想过去制止,结果被抢了先,止了脚步靠在一边没掺和进去。 护短话说得这么明显,两位长辈就算有一肚子抱怨也说不出口了,一直没说话的陈倩闻言挽了挽头髮,摆出副柔弱姿态,故作无奈地说:「我们哪会和小辈计较呀,不过是觉得都这么大了,即便没入社会,也该懂些礼。」 她停顿半秒,柔声续说:「其实和我们耍些小孩子脾气也罢,毕竟都是一家人。要是出了外面,可要叫别人笑话,说我们张家的孩子,没教养。」 「可不是吗。」陶虹笑着附和,「张家祖训就是循规蹈矩,要知礼懂礼守礼。再溺爱的孩子,也不能太过放纵失了教导呀。」 左一句没教养,右一句失了教导,旁观者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张钟厉面上冷了几度,伯父和叔父更是脸色剧变。 张深脸色难看得很,当即要发作,却被大哥使劲摁住了。 张明寻沖弟弟摇了摇头,将人掩在身后,重新落到两人身上,那双向来平稳无虞眼中,此刻蕴满了风暴,他沉声开口:「叔母伯母——」 一道金色的身影插到四人之间,将话音打断。 张雯初斜了张明寻一眼,声音没有起伏:「退回去,还准备教训长辈不成?她们不比你懂得多吗,难道这点事都不明白,需要你去提点?」 张明寻立马明白了弦外之音,拉着张深退到了后面。 「刚才那番话说得真好。」挥走晚辈,张雯初走到两人面前,满脸笑意,「没想到二位弟妹这么牢记张家的祖训,那一定早就烂熟于心了吧?这么久我竟一直没看出来,瞧我这眼拙的。」 她把「张家」两字咬得很重,一句话说得半点不错,却让那两人脸跟熟透的猪肝一样,强挂着尴尬又牵强的笑。 张雯初打一鞭子给颗糖,玩弄人心那套且厉害着呢。言罢拍了拍两位弟妹的肩膀,安抚一笑:「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要因为这点小小误会坏了一家团圆的好心情,那可是不值当的,是不是?」 安慰完又问,「你们也真是,说了什么话惹张深这么不高兴?他平时话可少着呢,不爱吭声,更别提发这么大火儿了。」 第87页 这摆明了睁眼说瞎话,张深的脾气整族无人不知。陶虹蠢些,没往心里去,说话也不过脑子:「大姐,我们也没说什么呀,可能是刚才聊天让张深听了去,可我那还不都是为了钟厉好。」 「哦?」张雯初摩擦了下指甲,漫不经心地问,「他都这么大人了,有什么好操心的?」 陶虹笑着摆手,口无遮拦:「我不是有个妹子吗,我觉得她人挺好的,样貌家世不差。钟厉年纪也不小了,身边还是需要个女人照料,不然老了怎么行?」 「有个女人在身边,能帮衬家里,还能照顾照顾孩子们,也省的张深在外面,跑野了心,让人觉得缺些教养。」 听到这儿张深实在忍无可忍了,挣脱张明寻,直对着陶虹将压了一肚子的怒火宣洩:「你要是敢,你就尽管试试,反正我没教养,你看我会不会让她进这个门。」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了,只要我在这个家里一天,只要张家族谱还挂着我的名字,我看那个女人敢不要命的进张家大门!」他掷地有声放完话后,狠颳了一眼陶虹,「还有你,老实做好你的豪门夫人,别来掺和张家的事儿。」 一口一个张家,把外姓亲戚全部拦在了门外,陶虹脸色变了好几番,气得手直抖。 「闭嘴,长辈说话,有你作威作福的份吗?」张雯初瞪他一眼,分明说着狠话,语气却没有半点怒意,「给我滚上楼去。」 「瞧这孩子说的什么话!」陶虹被当着一家人的面,说得颜面尽失,捂着心口控诉,「我虽不姓张,可到底嫁进张家几十年,过门拜祠堂也算半个张家人了,我事事都是为家里着想,我难道还错了?!」 「瞧,这话说到点儿上了。」张雯初放声一笑,脸色瞬时冷下,「你都嫁进张家几十年了,竟然还敢耍这些心眼?还是早就忘了什么叫老实本分?」 「某些人嫁进高门几十年,真以为山鸡变成凤凰了。」张雯初批评得一点不留情面,声音微扬,「程眠知是张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是我张雯初唯一的弟媳,是张家唯一的主母,收起你们那些歪心思,记住什么主意该打,什么主意不该打!」 「张深什么性格,有没有教养,不需要你们来置喙。」张雯初轻蔑扫过大堂,冷冷道,「他今天就是把这宴会厅砸了,那也是砸得自家东西,是对是错该由姓张的定夺,而不是你们这些人来作威作福!」 两句话落下,一位身材健硕的男人走了过来,面色难看地扯了下陶虹,冷声道:「叫你少喝点酒,又说什么胡话呢,这不是在家!」 他是张钟厉的二哥,张易锋。 陶虹被吼得失了面子,挥开他:「我怎么说胡话了?我不是为了你弟好吗!」 「那可真是劳烦二嫂了,这么关切我。」张钟厉终于还是坐不住了,步伐稳健地走进风暴中心,扫过被怒火烧红了眼睛的张深,转头说,「明寻,带你弟弟上楼。」 「小深,跟我上去。」张明寻使劲拽了两下。 张深梗着脖子不动,咬牙切齿:「张钟厉,你要是敢再娶,我不让你好过。」 「带他上去。」张钟厉带了几分怒意,一甩手露出那块染上岁月痕迹的手錶。 剎那间,所有愤怒哀嚎找到了突破口,张深甩开禁锢的那双手,厉声道:「别碰我,我今天就要把话说清楚!」 「我母亲因你而死,你不自责,不内疚,连她的葬礼都没参加,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分明薄情至极,却还要在人前对着那块手錶装出情深意切的样子。」怒火烧心,张深完全失了控制,当着满屋子的人完全不避讳。 「你不就是想让别人觉得,你张钟厉不是冷血无情的资本家,你有情有义,你用情至深,几十年过去仍然惦念髮妻吗?你这副做派——真令我噁心!」 张钟厉闻言怒目圆睁,勐然举起手,就在巴掌要落下时,他停住了动作,在空中捏成拳头缓缓垂落身侧,耸了两下肩膀,颇为无力地说:「赶紧把他给我送楼上去。」 张明寻一刻也不敢耽误,连拖带拽地抓着弟弟上了二楼。楼上很安静,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他吐了口气,忍不住斥责:「你今天吃错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全家人都在,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我说的是事实。」张深面上恢復如常,声音却仍然固执冷硬,「你要是听不惯,就跟三年前一样,再骂我一次白眼狼,再骂我一次不明是非,我不会生气了。」 张明寻听得更是恼火,抱着胳膊在过道踱步,皮鞋底踏在实木地板的声音很清脆,却难掩发出动静之人的烦躁。 他来回走了圈,压下怒火,说:「是,当初我是没过心骂狠了,你记一辈子都行。」 「可你到底明不明白,我骂你是因为怕父亲责罚你。你难道还想挨顿家法吗?你还想被打的下不来床吗!」 第 50 章 家法。 张深从出生到现在,挨过的板子不下十次,可真正能称得上家法的,只有十三岁那年。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双腿近乎残废,半个多月没下来床。 十几年过去,早就记不清当时身上有多疼,只记得有多失望。他撇开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又不想出言伤兄长,用背抵着墙壁缓缓坐下,闷声说:「你走,我想自己待会儿。」 第88页 张明寻动了动嘴唇,看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长嘆了一口气,离开了二楼。 整个楼层只剩下张深一人,他抬起头用后脑勺顶着墙壁撞了两下,咚咚声迴荡在长廊,持久不散。楼下现在应该已经开席了,没了他一定热闹非凡,不用顾忌的谈天说地,聊近况聊儿女。 若母亲还在世,是觉得开心多一点,还是嫌闹多一点呢。 张深缓慢挪动脑袋,顺着长廊过道,看向右边拐角处的房间,檀木门紧闭着,透着一股难以靠近的气场。他用手撑着地板起身,手轻搭在木栏杆上,步履轻缓地朝那扇门挪动。 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脑子里就不自觉回想一个画面。 年幼还没完全会走路的时候,张明寻总是喜欢逗他,仗着自己能跑能跳,每次都快步爬上楼梯,然后沿着这条长廊往前跑,边跑边喊:小深,能追到哥哥的话,就奖励你吃颗糖。 他追不上,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可从小心气儿就高,到了也不肯认输,扶着栏杆一点点向前挪。快挪到拐角的时候,檀木门被拉开,母亲看见这幅场景先是扑哧一笑,随后赶紧走过来抱起他,揉着他的膝盖轻哄:是不是哥哥欺负小深了?妈妈替你收拾他。 母亲说的收拾,也只是用手指刮一下张明寻的鼻子,轻声细语地斥责:你是哥哥,不许欺负弟弟,要好好保护他。 回忆画面定格在母亲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张明寻,走进那间屋子的瞬间。 张深膝盖一软,半跪在拐角的位置,失神看向那扇门。他看了很久,久到膝盖发酸发疼,门也没有打开。 他只好自己起来,站到那扇门前,轻抬手臂握住门把,皮肤接触到冰凉的金属,被刺的一疼。他哆嗦一下,手攥得更紧了,感受到金属在掌中慢慢变热后,才用力按下。 咔嗒—— 木门打开,花香气扑面而来,熟悉的陈设随之映入眼帘。这间卧室不算大,布置得很温馨,干净整洁不曾有一丝灰尘,连插花都被精心照顾着,半点没有荒废的样子。 床上有些凌乱,似乎有人在这里睡过觉,淡黄色的床单被罩,枕头边上还放着张深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阳台茶几上摆着母亲总讲的那本故事书,吊椅旁边放了个小马扎,那是特意给张明寻准备的,因为他总喜欢趴在母亲腿上听故事。 梳妆檯上的化妆品和首饰盒也都摆在原处,所有一切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张深有一瞬间的恍惚,进门没看脚下被地毯绊了踉跄,他站稳拖着身子往里走,手摸过床单,闪过被哄着睡觉的画面;身擦过梳妆檯,闪过被母亲画了个大花脸的场景。 他走过每一处,最后停在那个吊椅上,浑身都开始抽痛。他抖着身体,失了所有力气,跌跪在地,抱着吊椅的边沿,将头埋了进去。 只有洗衣液的气息,没有熟悉的味道,是了,早就没有了。 母亲最后一次坐在这个吊椅,是一年冬天,那天下着大雪,阳颱风很大,狂风裹挟着雪卷过,颳得树枝乱颤发出阵阵怒吼,可她还是固执地在那里坐了一整夜。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张深从吊椅里抬出头,看见来人时有些意外。 「小深,是在想念眠知吗?」张雯初蹲在他面前,声音温柔了不少,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有些怀念,「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比张钟厉年长三岁,保养得却很好,那张极致出挑的脸上连褶皱都很少,看起来也不过四五十岁,一点也不显老。 「姑母来过这里?」张深不记得这位长辈和母亲有什么交集,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没有。 「我是这里的熟客。」张雯初笑了笑,没明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单独设了一个房间吗?」 「母亲说这个房间採光很好,而且可以一眼看到大门的位置。」张深将原话复述,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年幼时不明白这些,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懂得了,感情好的夫妻怎么会分房睡,后来因为种种,张深笃定一定是因为感情不和。 他顿了顿补充:「可我不这么觉得。」 「那你是怎么想的?」 「商业联姻,没感情,张钟厉根本不喜欢我母亲。」张深越说语气越差,说到最后颇有些咬牙切齿,「所以即使娶了,也没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他不配。」 张雯初静静地听他骂完,摩擦了一下手掌说:「我和你讲讲这个房间的事情吧。」 张深没拒绝,也没答话,就这么杵着听。 「这是眠知嫁过来第二年才准备的房间,那年她刚怀上明寻,因为一些原因,医生建议她打掉孩子,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眠知看着温温柔柔,其实性格强硬着呢,她打定主意要生,所有人都拦不住。」张雯初说到这儿无奈笑了声,「可她的身体条件又很差,孕期反应比常人强烈十倍不止,两家人都拗不过她,只能顺着她的意思。」 「为了让她能安心静养,钟厉把自己的书房改成了这个房间,僻静採光好,冬暖夏凉,是个最舒服的环境。」 张深没觉得这有什么,问:「所以呢?」 「生下明寻之后,眠知的身体情况一落千丈,经常卧床不起。」张雯初不接他的话,自顾自说,「调养了一两年才重新好转,那时候他们已经分着睡了四年多了。有一次我来看她,问她要不要搬回房间和钟厉一起住,她跟我说,算了吧。」 第89页 「我把这句话带给钟厉后,也只换回了三个字,都依她。」 张深皱眉,带了些不爽:「他——」 「小深,别着急打断我。」张雯初摆手,示意他冷静一下,有些恨铁不成钢,「我这个弟弟啊,是个惜字如金的主,什么事儿都喜欢藏在心里。」 「他嘴上说的不在意,其实夜里不知偷偷去过多少次眠知房间。」说到弟弟出糗的事儿,张雯初发自内心的乐了,「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晓得眠知早就看破了,而且还把这些事都讲给我听了。」 「后来明寻四五岁了,我就把这事捅了出去,被我这一搅和,他俩又重新同房了。」张雯初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眉梢带了几分喜色,「要没我这么一出,压根不会有你。」 「……」张深默默无言。 「明寻这孩子从小性子沉,除了年幼未记事那两年,往后再没什么小孩的活泼心性。」张雯初长舒了一口气,「他闷,不爱说话,小小年纪就藏一堆心事,不会向父母求什么。后来谈彦有了个弟弟,他不知道哪儿转了性,破天荒地跑来求着眠知,说妈妈,我能不能也有个弟弟?」 「结果钟厉知道后,气得把他关到祠堂里,指着祖宗们的牌位,严厉教导他,以后不许对母亲提这么无礼的要求,身为子女要循规蹈矩,懂事明理。」 「明寻在小祠堂跪了两天,出来之后更是沉闷。可眠知心疼坏了,抱了孩子一宿,然后问他,你是不是想要弟弟?都这样了,他还是固执想要,眠知就答应了。」 「眠知第二次怀孕的时候,钟厉生了一整天气,还把自己关到祠堂里静思。」张雯初摇头嘆息,「奇怪吧?别人得了孩子高兴还来不及,他却相反。」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克己復礼,所以认为这件事是自己的犯错了,才会让眠知再次经歷这样的痛楚。当时医生说眠知现在的身体情况,很有可能孩子和人都有危险,建议尽早流产。」 「钟厉都联繫好了医院,却没拗过眠知,所以她又回到了这个房间,一呆,就是六年。」张雯初眼中浮现出痛色,「后来你出生了,眠知却再也没有走出这个房间,她在这里,将全部精力都给了你们兄弟。」 「这个房间承载了眠知十几年的经歷,也藏着属于他们俩之间未能解开的心结。」 张雯初腿蹲麻了,干脆不顾形象地直接坐到了地上,说:「你说钟厉不自责,不内疚,甚至没未你母亲掉过眼泪,那只是你没看到。」 「眠知去世那年,他因为自责,在小祠堂跪了一个月,因为内疚,主动请过家法,因为伤心难过,无数次深夜躺在这张床上落泪。」张雯初指着那张床,声音带了丝颤,「他甚至在得知你失踪后,狼狈失态地跪在我面前,哭着说,姐,我把眠知拼命留给我的宝贝,弄丢了。」 整个过程,张深从刚开始的轻蔑不以,到后来的沉默哑然。他忽然明白了张明寻那句话,原来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困于自己的世界,不曾敞开心扉,只相信眼睛所见。 他哑声问:「她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她有先天性心脏病。」 第 51 章 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件事,张深难以置信的同时,还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他勐然站起身,脱口否认:「不,不可能,她只是身体不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身体为什么不好?」张雯初也跟着站起来了,个子低张深半截,气势却半点不弱,言辞犀利直中要害,「她生你的时候也才三十岁,不至于卧床不起,只能被困在房间里静养。」 张深被堵得哑口无言,慌不择口:「母亲,母亲她说过只是小毛病,只是不能吹风,只是喜欢安静……」 不对,记忆虽然模煳,可很多次母亲都坐在阳台上,摸着他的头感嘆一句:好热闹。 那是极具渴望的一句话,她喜欢热闹,想要参与进去。 他那时候太小了,对于母亲的记忆并不多,只记得她总是很温柔,软声细语,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将全世界最温暖的爱意都给了他和兄长。 「程家有隔代传的心脏病,你和明寻很幸运,没有遗传上。」即便知道张深受了不小的打击,张雯初还是没停下,一点点将过往揭开,「不怪你,明寻也不知道,这件事是特意瞒着你们的。」 「可……那又怎么样,母亲仍然因他而死。」张深双手紧捏着裤沿,哑声道,「如果他在那天能赶回来,母亲不会因为寒风入体加剧病情,更不会在最后连他一面都没见上,带着遗憾阖上双眼。」 他越说越激动:「我母亲病重难行,可那时候他在做什么?结婚纪念日当天与别的女人同行上了报刊,他就是这样爱一个人的?」 「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有错,我没法为他辩解。」张雯初苦笑一声,「我不知道那时候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他没给眠知留句交代,可我知道,当时他做的事也很重要。」 「那两年恆印内部腐败,股权危机,他背负的责任比你想像得要重。那位女士也不是别人,她是溯禾国内基金的执行长,要不是钟厉舍下身段在其中斡旋,溯禾不会援手帮助恆印渡过难关。」 「等钟厉事情解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即便如今,他仍然在为自己的过错赎罪,一日不敢忘。」 第90页 张雯初将能说的都说了,拍了拍裙摆,踩着高跟鞋走到梳妆檯,从压在最底下的饰品盒里翻出钥匙,抵在中间抽屉的锁芯里一扭,整个动作熟练得像是重复了无数次。 抽屉被利落拉开,里面摆满了信件,每一封都被精心保存,整齐码放。信件收纳盒旁边压了两个本,一个黑色商务本,一个彩印日记本。 她将两个本拿出来,递给张深:「看看吧。」 本子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彩色那本已经褪色泛黄,从侧面都能看到卷边,当初一定被反覆翻看使用。张深捏着本,只觉手中沉甸甸的,没有立马翻开。 张雯初把两个本交给他后不再停留,潇洒转身,脚踏过地毯,每一步都踩得很有气势。握住门把手时,她身形停顿,说:「小深,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对钟厉,对这个家都有,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不能说钟厉完全没错,他确实没有尽到当父亲的责任,没有在你幼年给你足够的关爱,又对你的教育太过严厉约束,你怨恨他是应该的。」 张雯初说着回头笑了一下,「可他终究是非常爱你的,所以别往他最深的伤口上撒盐。」 「他也会痛的。」 房门紧闭,如同与外面隔绝,半点声响都听不见,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站在里面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孤独浮上心头。 母亲那十几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张深不敢想,坐进吊椅里把两个本放在腿上,他迟疑两秒拿起彩印那本,翻到第一页看见那圆润可爱的字体时,指尖一颤。这是母亲的字,只可惜放了太久,墨痕都有些淡了,变成了浅浅的灰色。 他手指首页「日记」两字,缓慢地开始翻阅,每一篇记事都不算长,大多数不过是日常的记录,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这本日记行文风格多变,时而笔墨有力,直击内力,时而活泼欢快,令人忍俊不禁。他不由感慨,母亲不愧是文学教授的独女,写个日记都这么有看头,忍不住一页又一页地翻过。 不一会儿看完了大半个本子,到了后面日期总是断断续续,甚至有时候连日期都没有,写下的每字每句也尤其沉重。 倒数第二页,整张纸就正中间写了几个字,开玩笑口吻一般的话,却看得张深心房收紧,压出了酸汁。 那页写着:钟厉,我好像快不行了耶^ ^ 手指捏着这张纸翻开,抚摸到下一张时,感受到纸质异常粗糙,还带着褶皱。张深一愣,连忙看去,这一页皱皱巴巴,中间轻鼓了好几个小包,满页字迹中一大半都被晕染。 他摸了摸鼓包的位置,这里薄软,是被打湿又吹干的质地。他脑子开始浮现母亲是如何写下这一页的,是坐在梳妆檯笔锋刚落,眼泪就滴下来了吗。 他逐字逐句读完后,彻底无法保持常态了,抱着本子弯下腰,从肩膀,连着整个嵴背都在颤抖。 缓了很久后,张深翻开了另一个本,笔锋犀利,字体遒劲有力,光看就知道是谁的本。他缓缓翻开,当写了满页的「克己慎独」映入眼帘,心情复杂。 那夜宾客待到很晚,夜半才散场,张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老宅的,回过神来就已经回到了家,站在了漆黑一片的客厅中。 精神异常恍惚,四肢绵软,心底有无数勐兽在怒吼,想要趁他无力压制冲破牢笼。 压抑得好痛苦,张深忽然很想大醉一场,借着酒意肆意宣洩,为所有深埋心底的情绪找个突破口。 他从冰箱翻出所有啤酒,在酒柜里找出珍藏多年的白酒和红酒,一併拿到楼上,然后盘膝坐在地毯上,对着夜空,沉默地把所有酒都起开,红白啤一样也没落下。 冰凉的啤酒顺着食道滚进肚子里,他不要命地仰头勐灌,一瓶接一瓶混着喝,好像喝的不是酒,而是白水饮料。 酒过三巡,地上扔了满地啤酒罐,白酒和红酒瓶滚到每一个角落,酒瓶里残留的液体顺着瓶口滴在地板上。 张深靠在床边,捏着白酒瓶,边灌边低笑,酒液顺着唇角流下,划过下颚,滚过喉结,滴在衣领上,浸湿一片。 他举起酒瓶还要灌,可酒已见底,如何用力倒,也只会晃出一两滴水珠。他撑坐起来,在地上摸索寻找新的酒,摸到的却是满地空瓶。 没了,连酒都要和他作对。 他仰头吸了口气,用十成的力气握着酒瓶,然后勐地摔了出去,玻璃瓶破碎炸裂的声音像个开口,唤醒了所有的恶。 一瓶,一瓶,再一瓶。 噼里啪啦。 阳台满地残渣,他把所有玻璃酒瓶全部摔碎了,一个不剩,然后侧躺在地,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竟有些安慰。 张深头晕眼花,眩晕的视线都无法对焦,耳朵嗡鸣,全身无力。朦胧之间,他看到了躺在酒瓶中的手机,剎那间,有了迫切想见黎醒的欲望。 他用最狼狈的姿势爬过去捡起手机,硬扛着眩晕拨通了黎醒的电话, 每响起一声接通音,张深的心情就更恶劣一分,所有坏情绪都在翻涌,他捏紧手机,在心底催促,不停地催促,希望黎醒能快点接,不要让这通电话变成无人的忙音。 「深哥?」 接了,是黎醒的声音,有些沙哑,是睡着被吵醒了吗? 张深现在没法思考任何东西,甚至无法判断自己下一步的行动,任由酒精占据身体,发号施令。他脱口而出:「我想你了。」 第91页 那边停顿了,黎醒的唿吸有些粗重,回:「发生什么了?」 没有,没有,不要再问了。 心底在恼怒叫嚣,张深烦躁地拧起眉毛,握紧手机,发疯般地低语重复:「想你,我想你,黎醒……我很想你。」 「我在,深哥,我在呢。」黎醒沉着声音安抚,「你在哪里?」 「在家。」 电话那头没立马回復,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黎醒喘着粗气说:「等我。」 说完这句话,黎醒从床上跳下来,手脚麻利地套上衣服,侧头抵肩,夹着手机说话。今晚张深的状态很不对,语调,言谈,都不像平常的样子。接触这么久以来,张深总是冷着,话少,疏离又不近人情,从未如此过。 黎醒害怕担忧,一刻都不敢耽误,可深夜根本难以打车。他等了五分钟未唿叫到车后,实在无法等待,折回了家中车库,扫过那两辆落满灰尘的车。 心慌盖过了恐惧,他随便选了一辆,熟悉了一下操作,毫不犹豫地驱车前往雅云山庄。保安之前见过,还认识着呢,看他大半夜火急火燎地过来,只简单问了两句就放行了。 夜里路线难辨,小区的路灯又很暗,有跟没有一样。黎醒难以习惯夜路,手机又跟张深打着电话,没法照亮。 他凭着记忆一路疾走带小跑,中间差点平底摔个跟头,可还是走错了好几次路,绕了四五圈才找准地方。 张深家的院门没关,整栋房子一点灯光都没亮,暗得像没有人在一样。黎醒进院子顺手把门捎上,找到大门入口,看着指纹密码锁有些头疼,问:「深哥,大门密码多少?」 回答他的唿吸声。 黎醒认栽了,对着密码锁苦思了许久,尝试了四五次也没成功。猜密码是件极其难的事情,尤其是数字密码,能组合的种类有无数种。 他按下躁动的心,好好从脑子里搜索一下,从张深的每本书里寻找数字线索,最后锁定在了《飞行陷落》中,主角凌恕文在身上数字。 这是最后一次输入机会,再错的话,就进不去了。 黎醒一个数一个数地按下,每摁一下心跳都会加快一瞬,最后一个数字落下,传来正确的提示音,紧接着咔嗒一声,门开了。 这是第一次来张深家里,可惜漆黑一片,连陈设都看不清。黎醒没工夫好好打量,楼上楼下所有房间挨个翻了一遍,才找到张深在的那间。 门刚推开,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唤醒了旧时的回忆,黎醒下意识厌恶皱眉。屋子点了盏夜灯,昏黄暖光不够亮,但足够看清整个房间。 屋内说是一片狼藉都不过分,满地酒瓶,阳台地面上布满了玻璃残渣。他掩藏不住内心震惊,一步步往前挪动,当看清张深闭着眼侧躺在地板上时,瞳孔勐缩,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画面,最终定格在父亲抱着酒猝死的画面。 所有情绪都被担心害怕取代,他霎时将手机丢到床上,步履急促踩过地毯,蹲在张深面前,压抑因慌乱狂跳的心脏,低喊:「深哥,深哥!」 「我来了。」 第 52 章 有人来了。 是谁? 能自由进出家里的人,只有那两人,是谈鸣叶还是张明寻? 身体像失了重力,不断向下坠,他闭着眼睛不想动,耳朵紧贴着地板,咚,咚,皮鞋踩踏地板的声音伴随着震感,将半张脸震得发麻。脚步声一点点朝他逼近,从缓慢变成急促,紧接着一道阴影笼罩在身上,遮去了所有光。 然后他听见了一道声音,熟悉又想念的声音。 张深被从无限坠落的深渊里拉扯出来,他倏地睁开眼,近乎完美的下颚线,剑眉星眸,面前与自己只隔着半米的脸,就是心底渴望,想要触碰的那张。 黎醒。 他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黎醒神色焦急,嘴巴一张一合,急切地在说些什么。张深脑子混乱,压根听不清,那些声音传到耳朵里都会变成拉长的嗡鸣。 他直愣愣地看着那张脸,胡思乱想,黎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醉酒后看到了幻影不成,可这幻影,为什么如此真实。 张深将视线定格在那张嘴唇上,颜色发白,看起来有些干,不够湿润。他撑坐起来,往前逼近了两步,扶着黎醒的肩头努力对焦视线。 两人相隔不过一拳,张深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勐地伸出手,按住了黎醒的下唇,有些凉,但却很软。 一个动作让黎醒眼睛大睁,愣了神,哑了火,僵持着身体不敢动,就这么张着嘴任人宰割。 「黎醒?」 张深试探发问,得到一个从喉咙里滚出的应答后,手掌微动,用指腹在柔软的唇畔上摩擦。 他反覆擦过两遍,拇指顺着唇角滑落,染了半指潮湿。他不介意,用抚摸唇畔的那半指,抵着黎醒的下巴,微微下压,让那张脸俯视自己。 黎醒跪坐着,眼神里含满了慌乱无措,也有藏不住的大半惊喜和少许疯狂。 张深低笑了一声,按着黎醒的肩膀,挺直腰背,膝盖前移顶开他的双腿,将右腿卡在其中,仰头吻上那张带着丝丝凉意的嘴唇。 一瞬间,黎醒错愕的瞳孔收缩,垂在身侧的手都跟着微微颤抖。紧贴自己的那张嘴唇,又软又热,带着浓郁醇厚的酒香,像一杯刚出锅的烧酒,浅酌一口,醉了心神。 第92页 他们从未如此近,零距离,四肢亲昵地纠缠在一起,双唇也紧密相贴。张深的唿吸很滚烫,喷洒在脸颊上,灼熟了血肉,烧进了骨子里,勾起了燥热的无名暗火。 黎醒无法抵御,怕再多一秒自己就会沦陷其中,可理智和贪慾各占一半,一个叫他分开,一个诱他再亲密些。 他僵持着身体,进退两难。 然后那张嘴唇离开了,手臂,右腿,全部从他的身上撤离,所有围绕着他的炽热温度,在一瞬消失了个干净。 剎那间,贪慾抢占上风,空虚和渴望充斥了全身,身体里的冲动想要破出,黎醒迫切地想伸手将眼前人拽回来,紧紧拥到怀里,用张深身体得滚烫,安抚这颗躁动不安的心。 可他不敢,连手伸手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睁眼看着渴望之人,一点点走远。 张深退了半步,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视线未挪开。他眼皮不眨,看得黎醒难以招架,才终于开了口,声音喑哑低沉:「我喝醉了。」 「嗯。」黎醒还没从那个吻中抽离,神思恍惚地接过话,「看的出来。」 张深脸往前凑了一寸,视线从黎醒的眉峰往下扫,越过深邃双眼,停留在微抿的嘴唇上,说:「我喝醉了,所以难以控制,那你为什么不躲?」 太近了,像是下一秒就会再次紧贴,黎醒屏住唿吸,悄悄捏了捏手心的汗,静默许久才说:「酒气薰心,大抵,我也醉了吧。」 回答落下,两人谁都没再说话,上空墨云飘过两片后,张深终于动了动身体,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歪头问:「你怎么来了?」 「刚才通电话,我很担忧你。」黎醒迅速找回清明思绪,解释了来意说,「深哥说在家,我就找上门来了,不请自来,你介意吗?」 「不介意,来得正好,我很想你。」张深还带着几分醉意,说话尾音勾人心尖却不知。 他说完又好似清醒,盘问:「可大门不曾录你的指纹,通电话我也不曾告诉过密码,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黎醒滚了滚喉结,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好半天才艰难回答:「深哥是不是很少看自己的作品?」 不知道怎么扯到这上面的,张深脑子浆煳,茫然地摇了摇头,答:「写完就不看了。」 「那就对了。」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张深恼火。 黎醒不直言,只说:「有直接关系。」 张深不想兜圈子,醉酒后的脑子不受控制,所有从前压在心底的问题,都接连往外蹦。他闷声问:「为什么你好像总是很了解我?懂我喜,知我恶,连我家中的密码都能一清二楚。」 「黎醒,你直说吧,是不是监视我了?」 黎醒没忍住笑了声,怕被醉鬼计较,赶紧以拳抵唇煳弄了过去,半晌才说:「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 「我?」张深扯了扯嘴唇,「怎么可能,这些事情连我亲近的人都鲜少知道,我们才相识多久,我怎么会告诉你?」 「况且,我们之间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没告诉过你。」张深说罢,语气又低了下来,「可你似乎,知道我的一切。」 「也不是一切。」黎醒抬手把玩着旁边的酒瓶,发出阵阵轻响。在酒瓶转了两圈后,他沉默片刻,重新开口,「就如此刻,你如此失态,我却不知原因。」 「不重要了。」 黎醒眉头拧成川字,带了些不容反抗的强势:「如果真的不重要了,那你为什么借酒消愁?」 「深哥,可我想知道,哪怕一点点,我也想为你解忧。」黎醒近乎恳求的低喃,话毕又低落地牵了下唇角,自我剖白,「或许在你心里我还不够格,可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不希望你如此失魂落魄。」 张深闻言有些触动,眼神清明了些许,缓缓坐起身,挪到床边一靠,屈膝看着夜空。他看了近乎半刻钟,才颇为生疏的开口:「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因为身体虚弱,病重离世。」 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诉说压在心底的秘密,也是揭开了自己的伤疤。他讲得很慢,因为醉了就所以条理不清晰,经常前言不搭后语,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 黎醒自始至终没有插嘴,没有附和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做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听张深混乱的叙说曾经过往,把最珍视的人,最重要的事情讲给他听。 这段往事没有讲得很久,连半个小时都没用上,张深说完后抹了一把脸,再开口茫然至极:「你说,是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黎醒脱口否决。 「如果没有我,我母亲不会身体状况一落千丈,我父……他们也不会变成这样,起码不会带着遗憾分开。」 张深眼神空洞,继续说:「母亲留下的日记,最后一页是送给父亲的信,她为自作主张生下我道歉,为过往种种道歉,她写尽所有,只留了一个心愿,叫父亲替她完成。」 信的末尾,她写道:钟厉,小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宝贝,也是我给你的宝贝,我很开心能生下这个孩子,唯一遗憾,不能见他长大,瞧他幸福快乐,安然无恙。 「如果我没出——」 「深哥。」黎醒捂住张深的嘴,另一只手掰过他肩膀,强行让他直视自己,温柔又坚定有力地说,「不要说这种让你母亲伤心的话,如果你没有出生,她不会拥有那么多快乐,也不会说你是上天赐给她的宝贝。」 第93页 眼前的人失去了往日光彩,如同夜幕笼罩,太阳被完全吞噬,万物都跟着黯然。黎醒滋味难言,藏不住心底的话,嗓音低沉,发哑:「别这样否决自己,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今天的黎醒。」 「你没错,只是一切都那么巧合。」 酒意扰的心里纷乱如麻,张深根本没过多思考,被偏心的低语击溃了心理防线,双手止不住颤抖。 他垂下眼睑,掩盖自己的失态,说:「可我现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我父亲,我还是无法原谅他。」 「无论如何,母亲因他而死的事实不会改变,他曾赋予我的无数伤痛,也无法就此消失。」 「既然无法原谅,那就不原谅了。」黎醒捏了捏他的肩膀,说,「人生在世的相处,又不只有原谅一种。」 张深脑子转得很慢,听进耳朵里好半晌才有些动容,反问:「那我该怎么样?」 「随性,随心。」 醉酒夜里,张深开了话匣子,说的话是平时百倍不止,说渴了就支使黎醒去拿酒,搬来了好几箱啤酒。他酒意上头,又发了疯,抓着啤酒勐灌半瓶后,手腕突然被握住。 黎醒也开了一听啤酒,他捏住张深拿酒的那只手,以酒迎上,两瓶相撞,发了轻微的闷响,他压低声音,说:「要疯,就一起疯。」 第 53 章 张深沉声回了一句好。 两人席地而坐,肩抵着肩,将搬来的酒喝了个干净,带着酒意谈天说地,话题赶不上茬儿,回得驴唇不对马嘴,胡乱聊了大半夜,直到困意席捲才消停。 第二天阳光透过阳台,洒进房间,照在了昨夜肆意放纵过后一片狼藉的地板上,也照在了床上蜷缩着的人身上。 黎醒完全是被太阳照醒的,整个后腿都被烈日烤着,又疼又刺挠。他捂着头从床上爬起来,看着陌生还乱七八糟的环境,顿时懵了。 脑袋抽疼,完全想不起昨天发生什么了,就记得好像是来找张深了,然后—— 脑中忽然闪回过亲密接吻的画面。 黎醒当即跳了起来,站在床上失神又震惊,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如果这段记忆没出错的话,他好像和张深……亲了? 这怎么可能,他一巴掌唿在额头上,试图让大脑清醒点,别把梦境记成现实。 啪—— 张深回到屋里就听见了清脆了巴掌声,他端着两杯咖啡,看向在床上发疯的人,冷不丁开口:「你发什么疯?」 「深哥。」黎醒尴尬的鸭子坐回了床上,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挠挠耳朵又挠挠下巴,几番下来还是没忍住,清了清嗓子问,「昨天我们,没做什么越界的事情吧?」 张深酒醒了,整个人又恢復到了生人勿近的冷情样儿。他走近把咖啡过去,斜了黎醒一眼,说:「什么算越界的事情?」 「比如,太过亲密的接触。」黎醒不太好意思直言,委婉道。 张深面色淡然,品了口咖啡,没立马回答,催促说:「尝尝我泡的咖啡,应该不比你的差。」 「好。」黎醒咽下满肚子疑惑,听话地喝了一口咖啡,纯正又浓香的牙买加蓝山,一口下去身心都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味道简直令人惊艷。 他没忍住又连喝了两口,还没咽下去,就听张深漫不经心地甩了个炸雷:「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你嘴唇很软。」 黎醒当即一呛,裹在口腔里的咖啡险些喷出来,他忍住没吐,憋得满脸通红。 张深半点不怜惜,冷冷道:「别呛我床上。」 「……」 黎醒强憋着气,痛苦地把嘴里咖啡咽下去,得了空挡后实在忍不住了,手抵着唇咳得撕心裂肺。咳了半天才缓过来,脑子里那句「你嘴唇很软」却无法挥之而去。 他浑身难堪,简直无地自容,坐在床上直忐忑,被看一眼,就忙不迭把咖啡一口气干了,双手递还杯子,侷促道:「谢谢深哥款待。」 「别客气。」张深起了逗人的心思,故意说,「就当补偿昨晚了。」 黎醒刚调整好的情绪,又被这一句话打回了原形,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今天头疼吗?」 「不疼。」 张深说的是事实,他酒量可以说是无上限,无论怎么喝也都只会当时眩晕失力,但不会断片,更不会因为宿醉头疼。 「那就好。」 昨夜他们似乎聊了许多事情,有些记不清内容了,只晓得彻底断片前,聊过许多秘密。黎醒不确定张深酒醒以后是否会在意,或者是不是也只是借着酒劲发疯,断片后也全然不记得。 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试探:「昨天晚上喝太多了,我都断片了,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张深倚在柜门上,捧着咖啡将热气吹散,浅尝了一口:「没关系,我都记得。」 「你没断片?」黎醒将信将疑,提醒,「我来的时候你已经喝了好几箱了,红白啤混着喝呢。」 张深说:「我的酒量连我自己都摸不透。」 黎醒简直震撼:「你这么喝都不带断片的?可我昨天来的时候,你醉得都快不省人事了。」 喝完酒那阵确实「不省人事」,那时候颓废至极,就算不醉也会躺在地上装死,更别提大脑被酒精攻占了,整个人都跟没了骨头一样,瘫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第94页 「我那是懒得动弹。」张深皱眉啧了声,没了耐心,「你以为昨天晚上谁把你弄到床上去的?」 黎醒彻底心服口服了,忍不住感嘆:「深哥,你真是总让我惊讶,喝了那么多酒,竟然还能保持半分清醒,稳健自如。」 「醒了就起来。」张深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打开衣柜从里面翻找,拎了身稍微宽松点的衣服扔到床上,「你衣服都是酒气,穿我的凑合凑合,应该合你尺码。」 黎醒拾起卫衣,宽松绵软,这是张深穿过的衣服,他心头荡漾,指尖忍不住颤了颤,翻看了一眼尺码,说:「合适的。」 「那就行,换吧。」张深找到了一件合适的长款羽绒服,取下来搭在胳膊上。 黎醒迟疑两秒:「在这儿?」 「那你还要去哪儿换?」张深说完看了一眼阳台,没拉窗帘敞亮照人,他以为黎醒在意这个,把羽绒服搁在床上,两步上前,伸手扯过帘子,「刷」一下,窗帘紧合,屋内昏暗。 「可以了?」 重点根本不是没拉窗帘,黎醒抱着卫衣的手收紧,嘴唇抖了抖,没说出话。 张深怕黎醒看不清,特别贴心地打开了灯,完事抱着胳膊倚在墙边,完全没打算出去。 见状,黎醒顶不住了,示意:「深哥不换衣服吗?」 「早起洗完澡就换了。」张深盯着他看了两眼,询问,「介意穿别人衣服,不太想换吗?」 「不是!」黎醒快速否决,有些尴尬道,「我……当着你的面换吗?」 张深思忖片刻,问:「那你是介意被我看?」 「也不是……」黎醒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另闢蹊径,「我也想洗个澡再换。」 「就这点事还兜个圈子。」张深抬起下颚指了个方向,「沐浴露和洗髮水都在壁龛里,吹风机在抽屉里,左边柜门里有新的毛巾。」 黎醒松了口气,迅速领命钻进了卫生间。空间很大,最里面是浴房,浴室柜侧面处放了个浴缸,壁龛上摆满了洗漱用品。 他伸手拿了一瓶用了最多的,透明瓶身,沐浴露呈暖白色,味道是淡淡栀子花香,还混了些薄荷,闻起来很清香。 取了沐浴露和洗头膏,黎醒褪去全身衣服,露出健硕的身体,肩宽腰窄,臂膀肌肉线条分明,充满力量感,胸腹处布了层薄肌,小腹平坦紧绷,双腿修长笔直,人鱼线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他迈入浴房,拧开花洒,温水从头浇过,喷洒了一声,也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卫生间传来了水声,张深挪动了身体,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了包烟,取了一根叼在嘴里,单手捏着打火机熟练点着。他眯起眼睛看向发出声响的位置,勐吸一口,吐出两个烟圈。 昨夜交谈许多,那时候酒劲儿上头,没过脑子也没过心,清醒后细细琢磨了一番,琢磨出了点不寻常。 黎醒喝醉前说过,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喝醉后又失言说深哥,你好像就在我身边,又好像离我很远,分明触手可及,我伸手却抓不到你。 张深记得黎醒说那两句话的神情和语气,光回想就如同被针刺一样疼。他不知道黎醒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即便醉酒都咬紧牙关套不出话,即便难以忍耐,也只失言了一句。 他直觉这些秘密和自己有关,可又实在想不起和黎醒之前有什么关系,见都没见过,初次认识还是通过大荧幕。 边想边抽,一不留神就连抽了三根,结果也没得出结论。张深索性放弃思考,倚在床头叼着烟,放空自己。 浴室门拉开,黎醒赤足走了出来,身上套着换好的干净衣裳,连帽卫衣配着休闲裤,少了几分老成的味道,板着脸成了不苟言笑的酷哥,看起来像学校里的刺头。 「深哥,现在几点了?」黎醒一张嘴全破功了,刺头形象净毁。 张深用夹烟的手拾起电话,说:「一点了。」 「一点?!」黎醒揉了下刚吹好的头髮,从地上四处搜寻手机,嘴里念念有词,「乔导给你打电话了没?有没有找我?」 张深一开始还挺纳闷黎醒又闹那处,闻言放下了心,说:「早上我给乔导打过电话了,他让我转告你,有点职业素养,再这样不吱声就请假,就把你踹了。」 没提前声明忽然缺席,确实不合规矩,全剧组上下都是为电影忙活的,像这种传记类型的电影,主角不在基本上就要耽误一天行程。 「这事是我没想好,走的时候完全忘了这茬。」黎醒确实有点歉疚,揉着眉心扫了眼地上那堆垃圾,「那赶紧收拾收拾回剧组吧。」 把一根烟抽光,按灭在菸灰缸里,张深坐直了身体,沖黎醒勾了勾手指,「已经请完假了,你还有一下午时间,晚上回去也不急,过来坐会儿。」 黎醒脚下有些迟疑,在无声的催促下,慢慢靠过去坐到了床边,特意坐远了些,怕离得太近被看穿紧张。他十指交缠紧扣,声音发紧:「深哥有事说?」 「嗯。」张深挪了半寸,手轻轻搭在黎醒肩头上,说,「昨晚醉酒之后,你说喜欢我。」 第 54 章 黎醒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炸开了锅,他飞速地在大脑里搜索了一圈,醉酒后的记忆确实断断续续,甚至有些片段都是空白的。他将手扣得更紧了,拿不准这句话是真心,还是故意试探。 第95页 头一次如此庆幸自己是个演员,即使掀起惊涛骇浪,也可以咬牙强装着淡定,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巧妙地换了种方法承认:「我早就说过是你的书粉。」 得到这样的回答,张深一点也不以为,老实说,他一直认为黎醒是个很难琢磨的人,千人前面,变幻莫测,很多时候都会恍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不过能确定的是,黎醒面对他,一定是最真实的自己,没有理由,全凭看人的感觉。 他猜到黎醒会用书粉来搪塞,也并未对这次试探抱太大的希望,话已至此也只好顺势而下,说:「那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我的书,连醉酒也不曾忘记。」 「当然。」黎醒没有犹豫的脱口,至少这句话,确确实实的发自内心的。他抵着牙关补充,「很喜欢。」 张深放过了他,不再追问,手却不安分地向上爬了一点,轻轻地抚着他的脖颈,低声说:「那就继续喜欢。」 短暂交流过后,张深拿了打扫的工具,将房间好好收拾了一遍,空了的啤酒瓶装了两个纸箱,玻璃碎片扫了好几簸箕。连扫地,换床单,洗衣服一趟收拾下来,用了两个多小时。 所有东西收拾利索,四点多钟两人启程返回剧组,到的时候正好晚饭点,顺便在一楼随便对付了一顿。 吃饱喝足,张深擦了擦嘴,说:「衣服先放我家里晾着,有空我回趟家再给你捎过来。」 黎醒喝了口水,缓声道:「不着急,以后再给我也没事。」 「好,一会先陪我去五楼拿电脑和本吧,没拍上戏还是要多赶赶剧本的。」 黎醒说行,离开餐厅俩人一同往房间走,屋里挺乱的,桌子和床上都没收拾,剧组包下的酒店钟点工一般不会每天打扫,毕竟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随意进出只会泄露隐私。 张深麻利地收拾好要用的东西,走到门口看着还在张望的黎醒,指使道:「从床头柜给我拿盒烟。」 黎醒听话地拉开床头抽屉,里面放了半条烟和若干空盒,能看出来抽的频率非常高。想起下午不大会儿时间,张深就抽了四五支烟,他交烟的手有些迟疑,问:「深哥一天抽多少?」 「看情况。」张深手疾眼快,一把夺过烟盒揣进兜里,拉开门往外走,「几根吧。」 「抽这么勐?」黎醒显然不贊同这种抽法,跟在他身后做起了知心科普,然后劝说,「深哥,你要少抽点,这样下去容易肺癌。」 「戒不掉。」 黎醒两步追上,和他保持平行,认真地说:「深哥,你能不能少抽菸少喝酒?对身体不好。」 张深心里能不知道这对身体不好吗,可惜经年累月,早就养成了习惯,一天缺酒少烟就浑身跟爬了虫蚁一样难受,根本没法断根。 他不爱被人管着的毛病又犯了,不耐烦摆手,重复道:「真的戒不掉。」 话落,黎醒突然站立,双眼赤红,带着难言的痛色,开口时声音喑哑低沉,说:「深哥,你尝试尝试行吗?你知不知道昨天我看见你倒在地上的时候,有多害怕?」 换做以往,张深肯定权当耳旁风,可惜他好像耳根子软,听不得心上人的恳求,一两句就软塌了心。 他看着黎醒微抖的手,轻嘆了口气,走过去将手掌覆盖上去,将那修长的手拢入掌心,生硬的哄人:「我尽量。」 黎醒低垂着眼,对着俩人交握得手不吭声,倾斜的角度正好将头顶都暴露在张深的视野里,他看着黎醒头顶的单旋,想起老一辈的俗话,不解风情的出声:「黎醒,你是单旋。」 「嗯?」黎醒被说得一头雾水,茫然仰起头回问,「什么单旋?」 「头顶。」张深抬了抬下巴,「你只有一个发旋。」 「这有什么讲究吗?」 黎醒这样仰起头,张深有些看不清了,他松开交握的手,干脆直接上手,两手抱着黎醒的头,压到自己能看清的角度才停下,确认了一遍没错,说:「有,老辈俗话都说一旋拧,二旋横,三旋打架不要命。」 「你拧。」张深点评,说完觉得好像也没错,还算准,暗自认可了这段俗话。 黎醒哭笑不得,似乎没想到张深对这种俗语还挺上心,说:「深哥,怎么感觉你还挺迷信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张深谆谆教诲了起来,「要看迷信什么,有些东西还是很有依据的。」 「好好好。」黎醒笑弯了眼,扫了一眼张深的头顶,「深哥也是一个旋?」 「应该吧,没注意过。」 张深确实没在意过这玩意,也是今天看见黎醒的脑袋顶才想起来这个俗语,现在听黎醒说自己也只有一个,当即又觉得这俗语不靠谱,立马改口:「但有些东西就很不靠谱,比如这个俗语。」 「不说一旋拧吗。」黎醒含笑,「我倒是觉得这个俗语挺准的。」 「都几点了,赶紧把剧本搞完吧,我今晚不想熬夜。」张深讲不过,冷着脸散发冷气,又搞不近人情那一套。 怕伤人自尊心,黎醒没硬戳,乖乖听话闭了嘴。 俩人折到黎醒房里,张深看着这个熟悉的房间,分明才两天未来过,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就好像跨越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线。 他坐到沙发上,破天荒地没打开本子,而是抱着电脑打开文档,随聊随写着。在这种时候他就是个倾听的记录者,把黎醒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敲打出来,布满一页密密麻麻的a4文档。 第96页 张深就这么听着,听黎醒说小五出院后的经歷。北京这两年把小五的性子磨平了不少,不会再固执己见,有一段时间俨然成了浮萍,被冲到哪儿就飘在哪儿,在各行各业的底层摸爬打滚过,有什么活计干什么活计,只要能生存就好。 写完简要大纲和重要剧情,差不多到半夜,张深抱着电脑打了个哈欠,保存好文档,关了电源。 「深哥困了?」黎醒从茶几下拿了瓶脉动递去,「昨晚熬到后半夜,今天又早起,没休息好,缺觉了吧?」 刚才一直专心致志,确实有点渴了,张深没客气地接过手,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半瓶,说:「嗯,我今天才睡了三个小时。」 「快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黎醒说,「明天还要早起去片场呢。」 张深合上电脑,起身说:「好,走了。」 「深哥。」黎醒出声喊住他,试探发问,「昨夜醉酒交心,算不算你已经信赖于我?」 张深身形停顿,头也不回地说:「我连心都给你了。」 还谈什么信赖不信赖? 他沉声补充:「早就给了你百分百的信任。」 两句话,十足的安全感,将黎醒用来躲藏的龟壳敲了条裂缝出来,他承认自己动摇了,有了想要堵上所有拼一回的冲动,可又十分害怕结果不尽人意,此后天各一方,他连摇旗吶喊的资格都尽失。 门关,房间只剩一人,他陷在沙发里看天花板,心里不断重复呢喃,再等等,再等等,一定有更好的局面。 那夜之后,一切生活照旧,他们心照不宣,维持着自然的表面关系,好像不曾醉酒交心,不曾有过越了界限的旖旎一吻。 可常规以外,会私下相会,会彻夜相谈,会偶尔有难以克制的肢体接触。他们既亲密又克制,既压抑又放纵,像斗兽场里被禁锢的两头野兽,只要锁链断开,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对方。 大半个多月的拍摄过去,北京的严冬也彻底被春天取代,已经到了可以穿单薄衣裳出门的季节,赶上一早一晚天冷的时候,也就是多加一件外套。 这天拍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才收工,今儿有风,一阵接一阵地刮,虽已经不是刺骨的凉,但只穿层单薄衬衣,还是会被冻得哆嗦。 黎醒刚下了戏,身上裹着半截袖,被风吹的脸色发青,牙齿都忍不住打了颤。张深等着他钻出幕景,熟练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外套递了过去:「晚上跟我走?」 「除了你还有谁愿意送我?」黎醒迅速穿上外套,搓了搓被冻僵的手,「没看见我最近在剧组多不受待见吗,乔导现在看见我都烦,抱怨我耽误了他。」 这话纯属在逗笑,全剧组不待见谁,也不可能不待见这位大影帝。张深睨他一眼,狠批:「你该。」 「你胳膊肘往外拐?」黎醒挑眉。 张深面儿冷着呢,半点不留情,说:「我什么时候往你这儿拐过?」 这段时间的接触,让黎醒胆子大了不少,丢下了些拘谨,更肆意放纵了点,经常无理取闹,像个被宠坏了小孩。他从以前的事儿里挑拣了几条列举,末了说:「你少沖我拐了?」 「这也算?」张深不以为意,故意气黎醒,口吻冷冷道,「我从来实事求是,不偏袒任何一个人,只要欣赏的人,这种话说了没有百句也有几十。」 要说张深不善言辞也对,可又偏偏在这种方面上生的一副伶牙俐齿,总是能把黎醒惹得生闷气。 他暗暗生了会儿气,还是觉得气不过,气急败坏地冲着张深脱口凶了声:「汪!」 第 55 章 静谧夜里突然响起一声「狗叫」,漂浮半空的声音裹挟着晚风吹进耳畔,张深当即心惊,眼皮勐地一眨,身体都跟着打了个抖。 他下意识拖着僵直的身体退后,连退两步才后知后觉并不是真实的犬吠,看着没忍住笑的黎醒,顿觉赧然,咬紧后牙槽挤出一句话:「你犯什么病?」 「谁让深哥气我。」黎醒半点愧色没有,裹着外套往张深那边探了探头,正经的语气中带了些迟疑,「深哥为什么这么怕狗?是因为被咬过吗?」 张深神色一动,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飞行陷落》里,凌恕是被教堂里的「圣犬」咬断了手指,所以格外讨厌狗,同时也发自内心地害怕。」黎醒缓缓讲述着书中剧情,将人物剖析的正确又清晰,让作者本人听了都有些恍惚。 「所有作品中,这个主角与深哥最相似,性格喜恶都相似。」黎醒停顿了两秒,「所以我猜想,他身上或许有你的影子。」 张深没否认,今夜忽然不想开车,想散散心。他把手揣进了口袋里,沿着人行道缓步前行。黎醒迅速跟上,两人并肩而行,连续越过了七个路灯。 路灯暖光垂下,为脸上打了层模煳的光影,张深吐了口气,吐出的瞬间迅速在空中分解消散,他摸出一根烟叼着没点燃,气息平稳地说:「出生豪门,你觉得幸福吗?」 「不用为衣食住行担忧,起码生活得舒适。」黎醒坦然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比为生存努力的芸芸众生,幸福多了。」 「年幼的时候哪儿会顾及这些。」张深摸出打火机,以掌挡风点燃了香菸,「只因找不到慰藉,就怨天尤人,痛恨不公。」 第97页 黎醒很贊同:「我小时候就这样,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又敏感得要命,别人一句话就能戳到我的痛处。」 「大多数青少年的通病,那时候觉得自己很伟大,什么狗屁家庭,不要了。」张深懒懒一笑,浑身带着不服输的傲气,「所以我逃离了囚禁我的偌大庄园,觉得凭我的本事,能把我父亲都干黄。」 「这么硬气?恆印可是十强企业。」黎醒被他这股又傲又狠的劲儿震乐了,「那时候你多大,这么厉害。」 「十岁。」张深也没嫌丢人,说完自己乐了一声。 他没法否认自己以前确实傲,长大也只是收敛了点,可仍旧是个眼高于顶的玩意儿。毕竟打小家里当爷伺候的主儿,身上的自信那是与生俱来的,但这副冷情的混样儿是后来长歪造成的。 听到这儿,黎醒没憋住笑,乐没完了:「深哥,我现在特好奇你是什么成分构造的,上帝造你的时候是不是只倒了狂傲拽啊?」 「我也挺好奇的。」张深难得没生气,被黎醒的笑意感染,眉梢染上了些喜色,数落起自己也是半点不留情面,「挺想知道那时候脑子是怎么构造的,怎么做到小学都没毕业就狂得没边儿了,整天幻想着自己是被耽误的世界第一人。」 「看不出来,小时候还挺中二的。」黎醒嘟囔两句,继续追问,「后来闯荡得如何了?」 想到后面的经歷,张深笑意淡了许多,面儿上淡淡的,没了不着调的样子,说:「零几年的时候很乱,热闹的地方,装作常人的恶魔混迹人群中,藏在暗处狩猎目标。」 「人在热闹的地段总是毫无防备,不会知道有一双来自地狱的眼睛盯上自己,更不会猜到能在人来人往的闹市,就此落入了魔爪。」 张深停在了没有路灯的地方,有些暗,但刚刚好。他目光灼灼,询问:「你见过地狱吗?」 黎醒脸上表情从讶异转成复杂,喉咙想被人紧紧扼住,紧的难以发出声音。 「我见过。」张深也没打算等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接了下去,「那是,人间炼狱,是万恶的囚笼,见不到日光,不知道时间流逝多少,活不下去,也不想死。」 光是听到粗略的描述就难以忍受,这种团伙和案例新闻报导中见无数次过,深知有多恐怖,落入其中的人与死无异,只能抱着一丝侥倖,在这人间地狱中绝望挣扎。 封存的记忆开了闸门,倾泻而出,张深陷进了过往中,一点点刨开秘密:「在这种地方,只有三种待遇,丢掉仅存的人性与恶魔同行;忍不了苦楚乖乖做听话的提线木偶;宁死不屈沦为废弃的棋子。前两种都有一线生机,唯有最后一种,只能等待死神降临。」 黎醒艰难开口:「你选了哪种?」 「我可是块硬骨头,这辈子只要我不愿意的事儿,死神来了也勉强不了我。」张深没明说,只是笑着缓和了一下气氛,他扯了下嘴角说,「我虽然过得不如意,却从来没想过轻生,所以我不想死,至少不想这样死,太孬了。」 「很难坚持吧?」黎醒觉得唿吸都痛了,他都不用想像,就能知道有多困难,恶魔最会折磨人,不会简单让人死掉,一定会一点点折磨,令人生不如死。 「你知道五六平米,没有窗户的密闭空间是什么样的吗?」张深深吸了一口气。 记忆画面清晰无比,只是浮想就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他清楚记得那时候发生的所有事,全部刻写进了脑子里,不敢忘记。 一间密闭的空荡窄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封死的铁门和小拇指大小的唿吸孔。十几个孩子被扔到里面,没有吃的,没有喝的,铁门一关,见不到太阳,空气不流通,屋内潮湿黏腻。 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小孩子都脆弱难抗,抱团挤在里面抽泣,哭声此起彼伏。忽然黑暗里亮起几道萤光,伴随着难以遮盖的粗气,缓慢地在空中移动,一点点逼近人群。 距离不断缩进,再缩进。 然后他们终于看清了这几道萤光,那是——眼睛。 哭声戛然而止,无尽恐惧止不住地从心底蔓延,直到遍布四肢,将所有理智摧毁,让人崩溃难持。 随着第一声尖叫冲出喉咙,眼睛的主人终于解了封禁,呲着尖牙张开嘴,从沙哑绵长的低吼,转换成如同勐兽的怒嚎。 「汪——」 一声接一声,那是极具兇狠,带着杀意的嚎叫。它们像是饿了许久的野兽,闻到了新鲜食材,迫不及待地宣示主权,用最狠戾的声音,让人四肢发软失去行动力,只能跪坐在地上,瞪着惊恐的眼睛颤抖,绝望地等待着被选中。 回忆到这儿,张深身体忍不住打了几个颤,那是对久远记忆恐惧的表现。他抱起胳膊强装镇定,喉头髮紧地说:「就那么大点的地方,十几个孩子和几条狗被关在一起,所有想法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有的只是无尽恐惧。」 光想想都有些不适,黎醒难以想像真实经歷会是何种感觉,一定会被恐惧逼疯的,他声音带了些心疼:「什么都没有,死亡悬在头顶,该怎么活过来?」 张深没吭声,思绪又跟着飘了会儿。恶犬会伤人,半大不大的孩子没有反抗能力,只能任其宰割。没有时间概念,只知道人数每天都在变少,潮湿发霉的气味逐渐被腥味和腐败的臭气遮盖。 第98页 他胃里忽然翻涌,忍不住掩了下唇,遮去了许多细节,只道:「人多力量大,恶犬也难逃。」 「还好,还好。」黎醒不知其中,只庆幸着还好不是孤立无援,还好这些孩子足够坚强,逃过了这一劫。他松了口气,又颇为感嘆地问:「没有吃的和喝的,一定很难熬吧?」 当然难熬,每天都飢肠辘辘,有时候都恨不得把墙皮啃了。张深强压着反胃的感觉,露出厌恶的表情,不愿意再多交代了,草草结束:「狗不是死了吗。」 含煳不明的结尾,却让黎醒有瞬间的感悟。从前即便看无数次《飞行陷落》也只是这个故事戳心。可听闻张深讲述的过往,他忽然就读懂了这个故事。 疯狂邪恶的宗教,有悖人伦的净身,蛊惑人心的低语。人性的善恶都放大到极致,故事中崩溃的人们最终会向「圣洁天使」伸出手,以为得到救赎,殊不知是堕入地狱,与恶魔同行。 而凌恕这个人来疯怪胎,就是破格的「背叛者」,常规的方法不起作用,那就用疯狂对抗疯狂。 张深轻描淡写几句讲述的事情,和书中剧情重叠交合,连细枝末节,都能和他的经歷对上号。根本不用猜,这本故事一定与这段经歷息息相关,很难想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种环境下是如何顽强生存下来的,那两年,一定比所讲述的还要艰难。 黎醒心疼不已,他在原地迟疑半晌,还是转身轻轻拥抱了一下满身牴触的张深,深吸了一口气,问:「苦不苦?」 怎么不苦,苦的险些没挺过来。 心窝子被一下下地狠戳,酸酸胀胀的,张深忽然不想强装了,他卸下了满身的盔甲,头抵在黎醒肩膀上,闷声说:「苦,很苦。」 第 56 章 夜里街道车少,只偶尔闪过一两辆,每次车灯从远处照过来,都能看见人行道的暗角处,有两个人背着光,亲昵倚靠。 他们相对无言保持姿势待了许久,车道上走过了七八辆车,张深才缓慢站直了身体,当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淡淡道:「回吧。」 黎醒收回手,紧踩着他的步调,没话找话:「怪不得你这么怕狗。」 这样的经歷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刻进骨血,即便大脑忘了,身体和感知也不会忘记。张深在心底附和了一声,悄悄藏起了也是因此厌恶吃肉的原因,轻声回说:「嗯,很怕。」 「深哥。」黎醒两步走到张深跟前,挡住了他前进的脚步,低喘了声气,重复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说,「不是所有狗都这样的,大多数是忠诚可靠的伙伴。」 「我知道。」张深不抗拒小动物,只是打心底里没办法克服对犬吠的恐惧,那是刻印在骨子的东西,没法轻易改变。 「狗忠心护主,会将一生的喜怒哀乐奉献给主人,可以做英勇的骑士,也可以做哄人开心的天使。」黎醒缓了缓声音,温柔又暖人心坎儿,「它们很乖的,你伸手摸一摸,它就会傻笑开心。它们也很敏感,如果示好得不到回报,就会失落难过。」 「深哥,别害怕,也别讨厌它们。」 张深闻言看着面前垂下头,忽然一个动念,鬼神使差地伸手摸了摸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黎醒先是有些错愕,然后眼睛里的光点跳了跳,语调难以克制的上扬:「深哥?」 嗯,说得好像是挺有道理的,一摸就高兴。 张深微微勾了一下嘴唇,说:「我努力尝试一下。」 听了这句话,黎醒显然还挺开心的,弯着眼睛笑了笑。脑袋被动作牵动,在掌中微微动了一下,细软髮丝划过手心的纹路,像被轻轻蹭了一下,有些痒。 他没捨得挪开手,黎醒也没捨得移开脑袋,空气忽然变得缓慢又黏腻。沉默之际,一段急促的电话铃声,颇为不解风情地响起,打断了两人此刻温情。 张深霎时收回手,捏了捏仍然发痒的掌心,摸进口袋翻出手机,屏幕漆黑,没有声音没有来电。他捏着手机,扫了眼还没动的黎醒,示意:「不是我的。」 「啊……」黎醒还沉浸在刚才亲密的动作里,被这一叫才回神,慌忙摸出手机,对着来电提示,眉毛没忍住抽动了两下。 他不太痛快地划起接通键,还没抵到耳边就听见那头能穿破天际的大嗓门,硬生生叫出了堪比开了扬声器的音量。 「醒哥!!!我到酒店门口了!!!我把你的吉他给送来了!!!」许常安扯着声带大喊,听声儿是想去支持一下喉宝的事业。 俩人本就离得近,许常安又大声,分贝高的都能去唱男高音了,说话一字不落地掉进耳朵里。 张深挺意外的搭了黎醒一眼,没吭声,但是意思很明显,就差把「你还会弹吉他?」写在脸上了。 黎醒不太好意思地笑了声,冲着手机说:「我没在酒店了,你不是有房卡吗,直接拿上去就行。」 那头顿时警觉,问:「你上哪儿了?」 这话配上这小语气,张深立马浮出许常安的表情,没忍住乐了一声。 「嗯?!」许常安耳朵灵光着呢,立马察觉到了旁边还有个人,声音都紧张了不少,「醒哥,你跟哪儿呢?跟谁在一起?万哥千叮咛万嘱咐,你不能再闹绯闻了!!!」 黎醒简直想踹许常安一脚,可惜隔着电话什么都办不到,只能憋着一肚火,说:「你从剧组找个适合闹绯闻的女星来?」 第99页 「最近拍摄的……好像是没有合适的哈。」许常安说完又警觉,声音比刚才还高了不少,「哥,男星也不行!!」 还挺开放。 张深默不作声点了个评价。 感到了旁边打过来了道戏嚯的眼神,黎醒忽然挺后悔把这个话题展开的,抵着唇掩饰尴尬,咬紧后槽牙回:「我能跟谁闹?」 许常安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索,然后就开始挨个名报,把剧组年纪差不多的都数了一遍,末了还小心问了一句:「没漏下吧?」 要没有傻小子这一数,张深还真是不知道剧组有这么多适合和黎醒闹绯闻的男明星。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番,默默在心里补了句,漏了个我。 「你怎么不干脆把乔导算上。」黎醒听得愕然,回的没好气。他都不知道自己能这么浪盪,居然连没毕业的十八岁小孩都不放过。 那边停顿了很久,然后传来了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许常安压着声音,震撼道:「哥,你被乔导潜规则了?」 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往外说,真是平时惯坏了,要是乔临知道都得一脚把许常安卷出北京。 黎醒动了动嘴唇,一句「滚」卡在喉头,在张深的注视下,不动声色改了口,风度翩翩的解释:「你别胡闹了,乔导儿子都比我大了。」 许常安说了句也是,又静默了,想了许久开始往外蹦名字,把差不多半个剧组合适都报了一遍,还是没得到肯定的回答。 「那不就没人了?」他有些郁闷,意识到黎醒没否认绯闻和潜规则,心里特别不安,连忙追问,「哥,你真的被人潜规则了?谁啊,能不能提前告诉一声,这样公关的时候也好有点准备。」 张深实在不想听了,再往下听会儿黎醒可能都跟乔临躺一块了。他没法想像这个画面,清了清嗓子,出声:「你助理要是这么闲,就让他来接咱俩一趟。」 结果这话一出,电话那头彻底沉默了,在黎醒餵了七八声都要挂的时候,许常安才重新爆出一声惊天粗口,语调里的震惊都快漫出手机了。 这一嗓子差点把黎醒叫地把手机扔了,他特惊奇:「咱俩到底谁是谁的哥?」 「哥?你简直快成我爹了!」许常安声音又惊讶又激动,「怪不得张深老师愿意卖你版权,怪不得张深老师愿意给你端茶送水,怪不得你看见张深老师就走不动道,怪不得……原来是有这么层关系!!」 张深和黎醒面面相觑,同时疑惑,前者疑惑中带点意外,后者疑惑中带点尴尬。 黎醒心底里暗骂了声许常安是个大喇叭,摊上这种助理真是倒八辈子霉,那天上个热搜都得拎拎清是不是自家人爆出来的。 他眼神闪躲,捏紧手机虚心求教:「哪层关系?」 「潜规则啊!」许常安压低声音,说得特神秘,「哥,你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跟除了万哥以外的人说。你俩平时注意点,别被拍到。你放心,就算这事儿被捅破了,就咱家这公关团队,槓槓的,绝对不让你和老师难堪!」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黎醒迅速扫了一眼张深,发现对方竟然也没生气,还一副认真沉思了这段话的样子,心都惊了。他连忙打断:「别胡说,我和张深老师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 本来张深还觉得许常安说得有道理,毕竟黎醒身份特殊,俩人一块肯定要稍微避避嫌,省的被拍到了,还给黎醒的工作添麻烦。还没想出对策呢,就被黎醒这一桶冷水泼的,当即没了兴致,冷着脸没了好气。 许常安一副我懂的样子,对着电话语重心长地嘱咐,黎醒说了几句没掰过来,干脆放弃了,只丢下一句不许告诉万颂,然后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 电话一断,俩人又安安静静的,黎醒想到刚才的通话内容,有些尴尬,瓮声瓮气地喊人:「深哥。」 「什么事儿?」张深回得漫不经心,面儿上换成了冷淡不近人的样儿,且不好说话着呢。 黎醒猜想是因为自家助理口无遮拦的话,硬着头皮解释:「小许说话没个把门,他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嗯,没往心里去。」 张深往前走,语气没什么起伏,心里头都翻成惊涛骇浪了,暗斥黎醒不愧是在娱乐圈里混的,惯会玩弄人心的,平时越界撒泼的亲密事儿没少做,又是含情脉脉,又是拐着弯示好,临到头了再来一句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头一次这么窝火,有种被吃了霸王餐还打包走的恼怒,恨不得现在就给这个人当头来一榔头,好清醒清醒。 「深哥,我不是爱闹绯闻的人。」黎醒强调,「我也没和男明星闹过,没被潜规则过。」 张深冷着脸:「用不着和我解释。」 一句话把人打回原形,黎醒手足无措,垂着眼睛独自低落:「深哥,你生我气……」 想到了那句示好不被在意,就会伤心失落的话,张深稍微心软了一点,依然不下台阶,没给面子:「咱俩什么关系,我生你气干什么。」 大概知道是那句话触到了张深不爽的地方了,黎醒顿时有些高兴,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张深,说:「你就是生气了。」 「没有。」张深不耐烦,「别烦我。」 「深哥,我真的没有冒犯你的意思。」黎醒追在屁股后面解释,一句一句往外扒拉,「我没想用那种……那种关系衡量我们,娱乐圈里的事情太脏了。」 第100页 接连解释了一大串,张深的毛总算被捋顺了点,心里多少高兴了点,嘴上却不肯罢休,非要问个明白出来。 他在黎醒委屈求原谅的时候,冷不丁开口:「那你想用什么关系衡量我们?」 第 57 章 一句话将黎醒问哑了声,他迈开步子的腿顿了顿,变得迟钝变得缓慢,可走出十步百步,也没能为这个问题,找一个合适妥帖的答案。 张深不意外,也没像以往那么在意,就是单纯地想逼一逼黎醒。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黎醒总是会这样。他们分明亲密过,也都知道彼此心意,可每次一说到这个话题,黎醒就会迅速缩回了龟壳里,连答话的勇气都没有。 老实说,他之前也苦恼过,喝了酒抽了烟,该说的都说了,心思半点没藏着。黎醒也不是木头,回应会给,平时拐着弯地沖他示好,但是警惕心却格外高。 一涉及到被试探的话题,就立马拿出当演员那套做派,用漂亮话把所有情绪都遮得不留痕迹。张深委婉烦了的时候也会直白地直接问,我们算什么关系,你对我有没有感觉,想不想跟我更进一步。 试探过,也紧逼过,可就是套不出半点话,那时候也根本不知道黎醒到底在意什么,能让他即使常常难以克制,也要强撑着说一句深哥,你再等等我。 你再等等我,再给我一些时间。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我做不到。 这些话翻来覆去都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后来最生气的那一次,张深狠下心说了一句,你要时间我可以等,但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你总该给我个痛快。 他记得那天说了这句话之后,黎醒特别受打击,整个人萎靡不振,挣扎着,特别艰难,即使那么痛苦,也还是选了后面,说深哥,如果不行,那我们各退一步吧。 张深听了这话真是又心疼又生气,斥骂了黎醒两句,问是不是耍他玩儿。 结果黎醒眼眶通红,捂着心口说,深哥,我是个特别贪心的人,现在没得到,就算失去了也只是我够不着,我配不上。可要让我得到再失去,那跟要了我的命没区别。 那天俩人都喝了点酒,黎醒说完特别失态,埋在他的膝盖上,压抑着情绪说,我接受不了,要是结果这么差,我宁愿你还是离我远些,起码别让我有胆子奢求。 也就是这次谈话,张深才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黎醒到底在意什么了,他怕得到又失去,怕像做一场梦,也怕海市蜃楼,一睁眼,手一碰,一切都消失了。 但他更怕的是,这段感情会无疾而终,从两情相悦走到两看相厌,因为太过珍惜,所以根本没法承受不尽人意的结局。 刚开始琢磨明白时,张深全然忘了自己也曾束手束脚,暗笑黎醒怂,没胆子,赌不起。笑完又很庆幸,庆幸自己愿意拼一把,不然就黎醒这怂样儿,俩人这辈子恐怕搭不上一条线。 同时也很感慨,若非是珍中之重,又怎么会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也是在那一瞬间,张深忽然想明白了,黎醒或许在这之前就已经喜欢了他,多久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如果猜得没错,微博那句表白,说的也应是他。 说不上来想通那刻的心情,就知道很高兴,很高兴能被如此珍视,也能理解黎醒慎重又慎重地回答了。 所以这次,他是真的心甘情愿,也愿意等着黎醒做出决定的那天。 北京城到底是大,酒店和拍戏片场隔着那么老大一段距离,俩人徒步走了快一个小时。一道上脑子没闲着,都快把俩人相识相知的事儿都过一遍了。 这么回忆一番,张深心情沉下来了不少,到了酒店也没再矫情那点事儿,主动问:「晚上去你哪儿?」 黎醒犹豫了下,说:「行,要不一块儿上去?」 「我又不跑,你怕什么?」张深记得出来的时候本和电脑都没关,摊在桌子上,空间就那么大,肯定一进屋就能看见。 那上面有些隐私,他不太想让黎醒看见,也深知这傢伙没安全感,特坚定地补了句:「明天剧本一个字没动,我肯定会上去的。」 「好吧。」黎醒不是很情愿的妥协了。 分别回房,记忆果然没出差错,本被风吹的翻到了写了密密麻麻小字的那页,张深扫了一眼,心想还好坚持没让黎醒来。他手脚麻利地收好东西,犹豫几番还是搁下了本子,只带了电脑过去。 八楼黎醒那间房,门没合死,虚掩着。这是因为之前来的时候,有几次黎醒不是太困眯着了,就是洗澡没听见,总是搞得张深在门口跟站岗一样傻杵着。几次下来,他实在忍无可忍,就让黎醒每次留个缝,反正这层也没有外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 张深伸手轻轻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发现黎醒今天没发懒,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怀中抱着吉他,专心致志地调着弦。 他身体微勾,那双笔直修长的腿交叠,脑袋低垂,眼神落在吉他上,表情淡然疏离,又痞又帅,带了些让人难以接近的气场。 那幅场景太惊艷了,张深看直了眼,屏住唿吸放缓了脚步,生怕弄出动静惊扰了这幅好画。他抱着电脑停在沙发不远处,静静看着黎醒调好弦,试音,然后尝试弹奏。 许是太久未碰过吉他,黎醒的手法很生疏,连续尝试了好几次才连贯起一个开头。连续三遍后,终于热了手,弹得也相较之前熟练了许多。他弹了首很低音舒缓的音乐,速度不快,却每个弦都能拨进心坎儿里。 第101页 正要达到高潮时,张深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黎醒闻声抬头,讶异一闪而过,立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把吉他随手往沙发上一扔,起身说:「深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喊我?」 好好一幅景象就这么被破坏了,张深咬牙摸出手机,想看看是那个不要命的。当熟悉的五位数号映入眼帘,他当即冷了脸,按下电源键中断电话,并决心以后再也不用移动了。 他走过去坐在熟悉的位置,和黎醒隔一个拐角,说:「没来多久,看你在弹吉他,没打扰。」 「我这半吊子水平有什么好看的。」黎醒有些不太好意思,「基本功都不太行的程度,耍耍帅还行。」 硬要拿专业水平说的话,黎醒确实属于半吊子,不过人家也不靠这个吃饭,顶多是玩玩陶冶情操。 张深对这些东西都很随意,他半吊子的东西多了,看上什么就学点什么,所以也没什么特别能坚持下来的,真正能坚持下来的东西,也就两样。 他不以为意,说:「这不是挺好的,怎么想到要把吉他拿来?」 「这是明天拍戏要用的。」黎醒单手拎着吉他转了一圈,露出了怀念的表情,「很久之前买的了。」 看来是跟明天的剧本有关,张深瞭然,追问:「你当初为什么买这个吉他?」 张深没用剧本的方式询问,没拿主角的名称,开口用了个「你」,把黎醒拉回了过去中,他顿了一下,思索半天,也没去纠正这个称唿,说:「那时候工作了一段时间,攒了些钱,追着想要的目标,割肉买了一把吉他。」 「可这玩意没点音乐天赋,还真的是玩不明白。」黎醒想起自己第一次弹吉他的场景,笑了笑,「刚买完吉他那天,还挺激动,好几千块钱,能不激动吗。我抱着吉他到处熘达,找了处安静的公园,坐在湖边,学着人家的样子硬坳了个姿势,坳了好几分钟也没弹一个音出来。」 「那时候压根懵了,满脑子这东西要怎么弹?根本不会,简直是头脑一热才买的。没研究明白那俩小时还挺后悔,觉得一时冲动,半点基础都没有,买了也好像就是个昂贵的摆件。」 黎醒想想当时的情景,感觉还挺肉疼的,嘆了口气:「我又不想浪费钱,就查了很多学习的资料,每天带着吉他去湖边练习,学基础。」 「然后我就遇到了一个人。」那时候以为迎来的是命运转折,没想到却是当头一棒,黎醒笑容淡了些,「他是个星探,说我长得不错,形态也不差,好好雕琢一番肯定能出头。」 张深神色动容,免不了替主角高兴。看来剧本中的人生转折已经到了,歷经苦楚,总算是要熬出头了吗。他见黎醒停顿,忍不住催促:「然后呢?」 「他说我能做大明星,能发光发亮,成为万众瞩目的光点。」黎醒聊起此处,兴致却并不高,压了压唇角。 回想起当初的画面,星探画了一张大饼,他却因为饿了太久,也不知道饼是好是坏,就这么吃了下去。 那时候年轻,想法总是很单纯,印象里明星演戏看的剧本,似乎和写作好像离得很近,便抱着做明星可以离悬于日空的太阳近点,再近点的心态进入了娱乐圈。 他想着反正横竖都不过如此,不如把自己的人生当成了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赢了还有机会,输了……那就是输了。 「我当时高兴坏了,愣了也傻了。」黎醒说着高兴,脸上却一点波动都没有,反而有些讽刺,「那时候年纪也轻,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成为风光无限的大明星,就这么稀里煳涂的,一脚踏进了娱乐圈里。」 可惜,以为终究是以为,殊不知这一脚,踩进的是吃人泥沼中。 想到这儿,他喟嘆一声:「可惜。」 第 58 章 随着这几句话出,张深也明白了,原来星探的出现,并不是人生转折,而是换个环境歷经苦难而已。他忽然不想继续知道了,好在明天的剧情也到此结束。 那句可惜最后落在地上没人接。无言半晌,张深动了下身体,指着吉他说:「弹一首给我听吧。」 黎醒露出难为情的模样,没伸手拿吉他,反而在踌躇如何拒绝。张深当即读懂了那一闪而过情绪,抓着吉他坐到了过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塞到了黎醒怀里。 两人之间就隔了半个那么大,张深稍微歪了下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看旁边茫然无措的人,说:「随便弹,只要是你弹得我都喜欢。」 盛情难却,更何况提要求的人还是个「恶霸」。黎醒既有些欢喜,又忐忑万分,颇为侷促地抱起吉他。他摆好姿势,清了清嗓子说:「那我献个丑,深哥别嫌弃。」 张深轻轻嗯了一声。 黎醒找准位置,双手轻轻搭在吉他上,像是陷入了沉思,几秒钟后,手指轻动,发出轻响。 当第一个弦音响起时,张深懒散的样子收了不少,绷着肩颈继续听。然后连串的音符组成悠扬的乐曲,虽然还有些生疏,但这熟悉的开头令他有些错愕。 这首曲子…… 他滚了滚喉咙想说话,又不想出声打断刚进入状态的人。黎醒弹得不算快,基本功其实没错,就是不够扎实熟练,中途因为跟不上节奏,弹错了好几个音。 短短一分钟的曲子,张深感觉过得很漫长。黎醒弹的曲子不是抒情轻缓的曲子,而是一首极其考验手法的硬摇滚。 第102页 一曲弹完,黎醒甩了甩手,笑着说:「指弹太费手了,就我这两把刷子,节奏都跟不上。」 张深神色复杂:「这首曲子叫什么?」 黎醒顶着一副「这你不是最清楚吗」的表情,还是乖乖地答了话:「《射d》。」 是了,《射d》,远古的记忆被唤醒。 张深学过的东西很多,家里总会请各种老师,想学什么学什么,但能坚持下来的只有吉他和架子鼓。鼓学得少些,有时候吉他弹累了就会玩玩鼓,胡乱敲一通,纯属是发泄。 吉他是他从五岁开始学的,一直到如今也还保持精进着。他天生对文字和音符敏感,对数字迟钝些,不想随家中学商。大学的时候因此想报音乐学院,结果被一棒子敲了回来,父亲骂他没用,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走,就知道写写画画玩音乐。 他被逼着放弃了学艺术,又铁了心不想学商,最后在祖父的劝说下,学了文学。上学那几年写作很少,高中和大学前两年因为课业繁忙,一直没有写书。一直到了大三那年稍微轻松点,才发表了第三本书。 那时候想着,都过去这么久了,一本书发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变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沉默了太久,距离《潮声》过去了四年之久,声音早就消失了大半。 结果发表书的事情被父亲知道,狠批他如果这么有闲心,就多花点时间去学商。他气不过又难以忤逆,也是在那一年,他烦不胜烦地写了一首曲子。 就叫《射d》。 那时候很希望自己能摆脱一切,曲子写完后心情还是难以消解,于是带着十足的表达欲又创作了另一本书《蚕蜕》。 然后重新回到了大众的视野,密密匝匝的声音传来,啊,原来是那个写《潮声》的作者。也因如此,他这本发泄之作,破天荒地取得了好成绩。 回忆戛然中断,张深动了动嘴唇,心情难言:「你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 黎醒也挺意外的:「深哥,你到底多不在意你写的东西啊?」 「什么?」张深不知道怎么就跳到这儿了,一头雾水。 「这是《蚕蜕》里,宋应解人生转折的曲子。」黎醒出声提醒,手从弦上轻垂下去。 铮—— 弦音,脑子里的那根弦也跟着紧绷,与吉他弦音重叠在一起。 张深想起来了,当时确实把这首曲子写进了《蚕蜕》里,但是只有一小段。难怪黎醒没有弹完整,原来是因为书中只有那一段。 他忽然觉得手痒,心底有些躁动,朝黎醒伸出手说:「借我用用。」 黎醒当即一愣,略显意外:「深哥要弹?」 张深轻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随便玩玩。」 黎醒忙不迭将吉他递过去了。张深抱起吉他,整个人周身气场都变了,有一瞬间他好像看见宋应解从书里走出来了。 张深上手很自然随意,没有侷促紧绷,看起来真像「随便玩玩」。可那动作,手法,调弦的熟练度,压根就是老手。 把弦调好,张深随手拨了下,试试音准。听了一遍没什么问题,他不咸不淡地问:「想不想听听《射d》的完整版?」 黎醒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热烈又期待的眼神,完完全全表明了他的心意。 张深轻笑一声,很轻,笑意没过眼底,转瞬即逝。他闭了闭眼,回忆了一番曲谱,旧记忆闸门大开,勐烈地席捲全身,手臂无意识地跟着动了起来。 《射d》是一首非常核爆的硬摇滚,原版节奏其实非常快,将打击乐器的优势放大到了极致。所以这曲子,并不适合基础都没打好的新手,没有十足的技术,根本弹不出这首曲子的万分之一,最后成品只能和黎醒那样绵软无力。 音符从脑子里炸开,过往的情绪染上心头,张深的手速跟着曲谱不断飙升,每一道弦音都充满了十足的杀气,足以震撼人心,叫人热血沸腾。 一首曲子,四分钟之久,高强度的指弹,张深却不觉疲惫,自信又游刃有余。若不是上手尝试过,黎醒也一定会觉得弹弹而已,轻松又简单。 音乐结束,黎醒却久久不能回神,他想起第一次听《克罗埃西亚狂想曲》的感觉,也是同样心尖震颤。他不懂音乐,只知道有些人弹出来的声音,可以穿透心脏,令人浑身酥麻,震撼不已。 从前只是通过《蚕蜕》中很多难以理解的专业知识中,猜测张深一定是个吉他行家,或者说是音乐上的行家。 现在看来他的猜测很准,起码至今为止,所有的猜想都被证实了。 他屏着唿吸,声音发紧,难以克制的赞嘆:「这是我听过,最好听曲子了。」 换其他说,张深肯定打心底里觉得这是奉承,可说这话的人换成黎醒,他就觉得,这一定是发自内心的。他环着吉他,松了松发紧的手腕,顺着揉搓了下被震麻的手指,感嘆:「太久没弹了,生疏了。」 「你这叫生疏,那我可以把吉他砸了。」黎醒想起刚才的班门弄斧,也不觉尴尬,笑着打趣过去。笑完回忆了下《蚕蜕》发表的日期,问,「深哥,你吉他弹得真好,学过很多年?」 「二十多年了吧。」张深随口答了一句,捏着他的吉他转了一圈说,「换成摇滚吉他的话,效果应该更好。」 「我买的是什么?」 这股浑身透着自信的傲劲儿,不知为何看的黎醒心痒痒。他对这个其实一窍不通,这把吉他也是当时懵懂无知买的,也好几年了,放在家里就没玩过。 第103页 「很基础的古典吉他。」张深淡淡评价了一番,「你当初为什么买这把吉他,打算学?」 黎醒有些迟疑,斟酌半天才说:「当初看完《蚕蜕》给了我很震撼的感觉,我就想着,我能不能也成为宋应解这样的人。」 这话说得也没错,他确实是被《蚕蜕》打动,也因这本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成为他?」张深偏头。 「嗯……」黎醒没明着答,含煳盖过后,一个问题从脑中闪过。他没细琢磨,脱口而出,「深哥,我发现了,你写的主角,每个都有你的影子。」 听曲子的那几分钟,思绪很混乱,但转瞬即逝,抓都抓不住。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通过书籍细节对张深本人的猜测,基本吻合,这些角色拼在一起,有张深一大半的影子。 可他还有个想不通的问题。 2017年以后,张深风格突变,笔下所有的主角,再找不到与这个人吻合的迹象,甚至连一丝一毫都贴不上。 黎醒曾经猜想是随着年纪变化,心态的变化,主角自然也会跟着变化。 比如17年以前的书,那些角色拆开虽然相差甚远,但总是有很细微的共同点。又比如17年以后,张深笔下的角色虽和从前完全割裂,却和往后的主角,有着难以察觉的相似。 而且张深风格变化后,发表的作品明显比之前多了好几倍,有时候甚至一年发三本,至今写了将近二十本。那几年文风在不断改变,每一本都会比之前更加细腻,唯一不变的除了基调,还有那些主角。 以前没接触到人,无论什么想法儿也都是假设的,如今却难以假设下去了,因为现实已经把猜测和假设,全部都打破了。 如果最初几年人物的原型,是张深自己。 那往后那几年,那些极其相似的主角,又是以谁原型? 会是张深曾说过的那位,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吗? 黎醒不敢想,更不敢问,只能将千头万绪压在心底。他想得出神,没料到一只手会忽然伸过来,潜意识的防备让他勐烈出手,用力锢住了那只手腕。 力气很大,张深被抓得发疼,轻压了下眉毛,努力保持平稳地问:「造反?」 黎醒霎时回神,视线落下。张深白皙的手腕被捏在掌心,他手如触电,五指勐然松开。被捏过的地方有几道红痕,是手掌用力勒出来的指痕。 他余光扫到张深冷冷的表情,立马把刚当烫手山芋扔出去的手拉回来,小心地捧着,用掌心轻轻揉搓。 走了神儿,做错了事儿,心虚。 黎醒抛开那些胡思乱想,缓和气氛:「深哥,后天是你生日。」 第 59 章 生日俩字蹦出来的时候,寿星本人懵了。 之前的喜恶被猜到,张深可以完全当做是因为书中透露过。可生日这件事,他真真切切地记得,绝对没往书里写过,甚至所有主角的生日,多多少少都会避开自己生日的月份。 他脱口质问:「你怎么知道后天是我生日?」 这事确实没法说,黎醒也没遮掩,从手机相册里翻出多年前一个报刊採访的照片。张深看着那个杂志页,有点恍惚。这事他有点印象,是当初刚发表《潮声》之后,一家新闻社追着要採访。 那时候正上着学,他也不爱参与这种事儿,脸都不想露,打发了谈鸣叶去走个过场。赶上那天出了点状况,最后还是搞得线上採访。 那边以为是当事人,问了点比较日常的问题,採访完为了卖关子,就弄了个q&a问答式出了期採访杂志,特意标了作家访谈。 这期杂志发表的时候谈鸣叶还拿了两份回来,摆在张深的书桌上,天天翻,每天翻完都说一句小深,我有预感,你这本书绝对大爆。 这话早在谈鸣叶看手稿的时候就说过,发行之后也没闲着,天天说能不能自立门户,就靠他这本书了,让他使使劲,争点气。 张深没往心里去,没想到谈鸣叶一语成谶,真的大爆了,还拿了奖。他清楚那天,高三下了学的晚上,谈鸣叶捧着个奖回来,整个人眼神都发飘,开口就是控制不住的粗口,然后说我料到你肯定大爆,没料到能拿奖,你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然后那家新闻社也跟着沾了光,当年採访的杂志被人疯传,可採访的内容,张深自始至终都没看过。没想到头一次看,是在时隔多年的今天,用这样的方式。 他视线下移,看着倒数第二行的问题和回答,都能想到当初谈鸣叶回答的时候,是什么嘚瑟嚣张的嘴脸。真够丢面儿的,关键这还是打着自己的名号说的,就更丢面儿了。 q:老师对这本书抱有怎样的期待? a:奔着金字塔尖飘。我就这么告诉你吧,这本书要是能一点浪花砸不出来,我明天就把手稿撕了塞嘴里。 张深心想黎醒不会以为这是他回答的吧,没忍住挑起眼皮,多看了举手机的人两眼。手机主人接收到了目光,疑惑地偏过头,还挺会找话:「没错吧?」 没好意思说重点还没放到生日哪行,张深也问不出口心中想法,主要这採访内容,谈鸣叶答得太操蛋了。一想到这本杂志被那么多人传阅过,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应该挺难看的。 他牙齿酸疼,绷着脸终于把落到了最后一行上。 q:您这本书为什么选在四月十五日发行呢?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第104页 a:当然特别,因为这天是我生日。 这採访人也是个宝,写好了就发行,哪儿来的特殊不特殊。不过张深确实不知道还有这层含义。当年他把手稿交出去之后,后面的事儿就再也没参与了,全部都是谈鸣叶在处理,连个中流程都不知道。就是过生日那天,谈鸣叶随口提了一句,书发行了。他当时没多在意,寻思发了就发了,有什么好说的。没成想谈鸣叶还掼会挑日子的,还算有心。 张深一串看完,别的感觉没有,就是特后悔谈鸣叶去採访。他心情不大美妙,闷声说:「没错。」 猜准了生日,黎醒心情还挺好的,结果一问话又有点犹犹豫豫:「生日那天你要告假吗?」 「为什么?」张深不在乎这些个日子,「你给我放假吗?不放的话你替我写剧本?」 被连损带骂了一通,黎醒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比刚才心情更好了,没皮没脸地凑近了点。俩人头抵着头,就半拳距离,轻轻一扫就能将旁边人侧脸细节全部收入眼底。 张深长得很好,一个侧脸就能杀进人心里,比娱乐圈年轻的小明星还要有本钱。皮肤也好,白净水嫩的,要不三十了还看着嫩呢,不知道怎么养的。下颚线条分明,脖子纤细修长,喉结微微凸起,每次侧过的时候都格外勾人。耳垂很薄,仔细看会发现上面有密匝的小孔,打过许多耳洞。 这张脸看过很多次,每一个细节都牢记心里,还是看不够。黎醒仔仔细细地扫过,低笑着说:「那就咱们俩,晚上下了戏,我给你过生日。」 温热的气息喷在侧脸,张深感觉耳尖跟着升了点温度,含煳道:「我挑剔,没礼物就不过了。」 「放心,大礼。」黎醒沖他眨了一眼,挺正常一个动作,放到这种独处的环境之下,就显得暧昧又黏腻。 张深心头一痒,故意问:「什么大礼,把你自己扎上蝴蝶结,送给我?」 可能这提议太土了,黎醒一副被雷到的样子,嘴张了半天才憋着气说:「你喜欢这样的?」 张深寻思我喜欢什么样儿的你还不清楚吗? 他默不作声用余光抓了下身边的人,心头的瘙痒难以缓解,克制半晌后,伸出手勾过黎醒的脖子,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黎醒被勾的一懵,双眼发直。张深也没打算给他反应的机会,嘴唇贴着那发烫的耳垂,说得黏湿至极:「只要是你,怎么都行。」 怀里的人身体一僵,他知道这人都什么毛病,弱点在哪儿。跟别人怎么样儿不知道,但是黎醒面对他,就是那种只能看个表面的人,内里且软着呢,又怂又经不住逗。 平时怎么都行,一旦认真点挑逗下,都能吓得脸又红又白,羞得也怕的。到了这种时候不是装哑巴,就是连退好几步,红着耳尖说深哥,你别这么弄我,我上头。 赶上张深好说话了就放过他,赶上不好说话的时候,都能臊的黎醒咬人。不过他得承认,这小子上头是挺有压迫力的,让人想找地儿躲。 之前就不小心把人惹急过。那天俩人见面正好是黎醒洗完澡之后,张深看着那张性感的侧脸,水珠顺着额角往下滑。他鬼迷心窍,上手接下那滴水珠,用潮湿的手指擦过下唇,将半张嘴唇染的湿润,泛着层晶光。 黎醒当即眼神一暗,那双本就深沉的眸子中,藏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人看了就迷失自己,乱了心神。 张深没敢多看,见好就收,结果被上了头的黎醒一把抓,从后背环着他的腰,下巴抵在肩头上,声音又低又哑,语气克制至极地说,深哥,你能不能把我当个男人看待? 他无处可逃,不太习惯居于下风,被强势气息包裹也不甘服输,仍然嘴硬着挑逗,直到被咬了一脖子才骤然生气,一巴掌拍开属狗的黎醒,也一巴掌拍醒了险些失去理智的黎醒。 想到之前的趣事儿,张深低笑了两声,放过浑身不自在的黎醒,分开的时候轻捏了一下他泛红的耳垂,说:「好好准备我的礼物。」 这几天拍戏基本没有晚上的戏份了,基本拍到四五点就可以收工回去了。快下戏的时候谈鸣叶突然打了个电话,张深还挺意外的,接起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下。 「小深,忙呢?」谈鸣叶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旁边听闹哄的,听起来像是在什么聚会。 张深看了眼片场,是挺忙,但是和自己没关系。他直觉没什么好事,面不改色地撒谎:「很忙。」 「扯淡,你一编剧忙个屁。」谈鸣叶毫不留情揭穿,几句话下来就已经把人惹得想挂断。他闲扯了几句后,终于直奔了主题,「明儿你生日,把时间空出来。」 「干什么?」张深警惕,「你要来找我?」 「当然了,你生日我不去像什么话?」谈鸣叶回得理所当然,「反正你在剧组就是个大闲人,有你没你都一样,把时间空出来,明儿我带你过生日。」 话是没错,但张深就是不想这么各色,满心抗拒:「你别来,生日而已。」 「说什么混帐话呢?」谈鸣叶那边「砰」一声重响,像是重重拍了下桌子。他还挺不乐意,「明天我肯定去,你最好把时间腾出来,不然到时候我亲自去剧组里请你。」 张深沉默两秒,冷飕飕地问:「全剧组谁认识你谁啊,来了也是被扫出去的命。」 第105页 「行啊你。」谈鸣叶气笑了,「出去没多久,这嘴是越来越厉害了。让你少跟娱乐圈里的人混,戏没拍完呢,人先学坏了,明寻要知道了都得气厥过去。」 听到大哥的名字,张深停顿了两秒,换了副口气:「张明寻最近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谈鸣叶说着把手机往外挪了挪,声音混在闹音里,有些模煳,「谈彦,小深问明寻最近怎么样,你俩走得近,给回个话。」 那边远远传来个熟悉的声儿,谈彦有些愣:「好几天没见了,他想知道干嘛不自己给明寻打电话?」 紧接着,嘈杂的背景音占了满耳朵,过了不大会儿才重新响起谈鸣叶的声音:「听着了?没见着,有事儿自己问。明天下午我找你去,不见不散,挂了。」 电话中断,张深放下手机,被那两兄弟弄得有些烦躁。片场都忙呢,黎醒也在认真过戏,他捏了捏躺在掌心的手机,内心纠结又挣扎了一番后,悄悄离开,躲到了无人的地方。 第 60 章 水泥墙有些硌,薄薄的衣料隔不住。张深没在意,抵着墙面给张明寻打了通电话问好,俩人只是聊了一些家常,大多数是兄长问,他答,把近况交代一遍。 话到最后,张明寻声音柔柔的,跟往常哄他一样说话:「小深,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感觉你开心了不少。」 张深怔然,抓电话的手紧了紧,打心底里不太能接受自己情绪外露,委婉问:「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到的。」 「这么明显?」张深咬着话音尾巴追问,语气带了些急。 张明寻被问沉默了,认真估摸了一会儿,才顺着人毛摸:「别人不容易看出来,但我能感觉到。」 「哦。」张深松了口气,不介意对兄长把最柔软的地方露出来。他不好意思说这种话,声音答话,「还凑合。」 张明寻大概也不介意这点藏着掖着,心里门清,比谈鸣叶还老狐狸。果然他接话:「开心就行,开心点好。你高兴了,哥哥就高兴。」 和兄长打了通电话,张深心里稍微松快了点,上次在家中闹僵,走时又因为失态未能深交,匆匆一别已有近一个月未见了。现下通了话,兄弟之间那有隔夜怨恨,闲话一说隔阂也没了。 张深收起手机,带着好心情返回,一折回片场就看见黎醒坐在自己的位置。他心头更暖了,刚靠过去,座位上的人就抬起了头,满脸的失态没收住,慌张脱口:「你去哪儿了?」 张深迟滞半秒,慢吞吞地举起手机:「电话。」 黎醒肩膀塌下,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太明显了。张深挺好奇他为什么这么紧张的,饶有兴趣地打趣:「怎么,怕我不拆你这份大礼。」 本以为这一逗能缓和气氛,没想到黎醒情绪更低了,声音都发紧:「我怕,怕你又独自离开。怕两天后再见,你又心伤失态。」 张深收了笑意,被煎一样滋滋疼。元旦一夜,分明醉酒失态是他,怎么到头来,最难以消受的人,反倒成了黎醒。 他心里不是滋味,想伸手拥抱,可片场人多眼杂,没法过度接触,只好蹲下身,缓着声音安抚:「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过生日?」 黎醒抬了下头,想问去哪儿,但是导演喊过戏,他只好作罢,点头说:「去,一起去。」 工作时候时间流逝得快,一打眼就又晃了天。生日那天早上,张深翻手机收到好几条卡着零点发来的祝福,其中就包含住在楼上的黎醒。 倪千和孙阮佳也发了消息,俩人都客客气气,剩下就是谈家三兄妹。张明寻的消息倒是来得晚,早上七八点钟才发来,发了两条,一句小深,生日快乐,然后补了个特老年的表情包。 从前过生日就觉得挺平淡的,除了周围几个人再没了,感觉过不过也就那样。这回过生日倒是感觉到了点开心,估计黎醒在里面占大半原因。 早上往片场走,一道上俩人都暗暗眉来眼去的,连中午吃饭都没消停。对于俩人来说都是躁动又难熬的一天。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戏结束,咔声一喊,黎醒迅速下了戏,精神抖擞,脚上跟踩了风火轮一样,惹得乔临忍无可忍骂了两句。 卸完妆收拾利索,俩人也不跟着组,先行一步。人都到了酒店门口了,黎醒站到旋转门里,想起还没问出的问题,说:「咱俩去哪儿啊?」 门旋到大厅,张深还没说话,一道声音就插了进来。 「怎么弄到这么晚?我在这儿等俩点儿了!」谈鸣叶搓着胳膊走过来,满肚子抱怨。他扫了眼旁边跟着的黎醒,眼神淡然没感情,继续抱怨,「我不告儿你空出时间吗?真是欠你的。」 张深脑仁都疼,眉毛抽动了两下:「我求你来的?念叨没完了,再烦滚回去。」 「我来都来了。」谈鸣叶摊了摊手,露出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走啊,我订了吃饭的地儿。」 「急什么?我上去换个衣服,你俩等我会儿。」 张深说完就走,一点也不管身后那俩人,任由他们懵逼。 黎醒更懵一点,从进了酒店看见谈家二少就开始发飘。那些忘却的隔阂,因为这个人的出现,一瞬间又砌了回来。他跟这位满身公子哥气质的人站在一起,打心底里发飘,不安定,无措,连说话都不会了。 第106页 谈鸣叶往旁边走了两步,坐在靠窗的位置,示意:「坐会儿啊,他不是让咱俩等么?等吧,他墨迹。」 一句话说明了他和张深关系亲近,彼此熟悉。黎醒坐过去,身体一直紧绷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谈鸣叶的能言善道不分人,和谁都能聊下来。他深深看了黎醒一眼,意味深长道:「和张深关系还不错?」 黎醒盘算了一会儿,避着重点回答:「剧组里走得近而已。」 谈鸣叶扬着调轻哼了一声,少了和张深说话那副不着调又随和的劲儿,冷了不少。他身体往前倾了倾,眯起眼睛,用手背轻扣了下桌子:「我比你了解张深。能跟他一起过生日的,一定是搁进心里,坦诚相待的人。」 「总会有意外的。」黎醒淡淡一笑,「平时剧本上交集多些,老师随和,待我好,所以亲近些吧。」 「我又不是媒体,你跟我兜什么弯子。」谈鸣叶也笑了,皮笑肉不笑,眼里全是冷淡,「坦坦荡荡点好,还能招人喜欢。」 他与张深不一样,不低调不掩藏,举手投足都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和压迫力,硬生生将两个人之间噼了一条的鸿沟。即便坐在一起,也完全像两个世界的人。 这种割裂感,逼着黎醒每时每刻认清自己。他气息重了点,声音也发沉:「谈少到底是什么意思?」 谈鸣叶「哟」了声,唇角带着笑:「怎么还生气了?别生气,咱们现在还算是合作关系呢,你跟我生气多不值当的。」 像是汽车启动,油火不足,声势浩大地响了一会儿,就被单方面掐灭。论玩心眼说场面话,黎醒输一截儿,这不是娱乐圈,面对的人也不是好应付的媒体和小老闆。 他现在就跟准备冲动大干一场,结果刚冲出去,要打一架的人坐地上喝茶,一边喝一边拿子弹扫他,笑呵呵说别冲动,和平一点。然后他还近不了身,真是憋闷至极,只能任由扫射,躲躲闪闪。 黎醒生硬答话:「您对我不满意?」 「哪儿话,你不是大明星吗,被人捧着的影帝。」谈鸣叶故作惊讶,连忙摆手,「我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再说了,我的满意算得上什么,关不着你的事,也关不着我的事儿。」 这话说得漂亮没错,可听着就是刺,往身体里扎,浑身不舒服。黎醒缓缓皱起眉毛,拿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 「娱乐圈是个好地方。」谈鸣叶嘴上这么说,神情却一点也不掩盖轻蔑,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养着的都是些耍花花肠子的人,披着光鲜亮丽的皮,做着登不上檯面的事儿,我从来不评价,就是单纯的看不上。」 「所以我也看不上你。」谈鸣叶笑着吐了口烟,语调轻快,嘴上完全不留情,「趋炎附势,你想找个好靠山,京圈里的二世祖那么多,你找谁不行?」 黎醒面色剧变:「我不是——」 「我管你是不是。」谈鸣叶脸色也跟着一变,对于解释半点不听,开口直接打断。这话一出,他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你和张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无论你求的是什么,都不是好想法儿,趁早放弃。」 「电影应该也快拍完了吧?」谈鸣叶狠话说完了,又恢復到了和蔼好说话的样儿,模样随意,「少打点主意,结束后各过各过的,你还能收穫一段彼此相熟的良缘。再多了,就说不好是良缘还是孽缘了。」 「这话还挺熟悉,你看。」谈鸣叶笑得意味深长,「我是不是早就提醒过你?」 黎醒手指霎时收紧,脸色难看至极,绷着脸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那一瞬间,说是天塌了都不为过,所有美好全部被这番交谈击垮,他站在崩坏的世界里,难以回神。 然后,他看到面前的人站起身,用余光轻扫了自己一眼,警告意味很明显。紧接着,那人换了副面孔,换成了吊儿郎当的风流样儿,沖他背后说:「你丫是真墨迹,我等女朋友都用不了这么久。」 再然后,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说得什么听不清了。又用余光看到他们走在一起,都披着一层光,一看就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一剎那,他看到天地崩塌,将世界分隔着成两半。张深站在繁华昌盛世界中心,身边人来人往。而他,独自陷在即将坍塌的废墟,只能睁眼看,连手都伸不过去。 「黎醒,发什么呆?」 一句话将黎醒从幻象拉回现实,他从未如此胆怯面对一个人。在张深不耐烦地走过来时,他勐然起身,压着千头万绪,背着身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深哥,抱歉,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就不去了。」 「礼物等你回来给你。」 第 61 章 伸出去的手碰了个空。 张深收回手,垂眼看了看指尖。黎醒擦肩而过的时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步调有些急,唿吸又粗又重。 他手掌微攥,当即转过身,噼头质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这也能赖我?我能跟他说什么,我俩都不认识。」 「你偏不偏心啊?」谈鸣叶半点蛛丝马迹未露,摆出副无辜委屈的样儿,「我大老远来找你一趟,你因为一个外人批我?」 问不出所以然,张深气急,甩手不干了:「你自己吃去吧。」 「你要疯?」谈鸣叶愠怒,「今天这饭,吃你也得吃,不吃你也得吃。」 第107页 张深更生气了:「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怎么不欠死你。」 「我骗你干什么,我真什么也没说。」谈鸣叶缓下点情绪,「刚才你走得急,也没注意人家,他进来就脸色白,坐哪儿就说了不舒服。」 回来路上确实没怎么注意到黎醒,张深看着谈鸣叶一本正经的样子,将信将疑,心里还是不踏实:「那我上去看看他。」 谈鸣叶说:「人都难受了,你消停点吧。你以为这是自家?你跟人什么关系就这么不管不顾的。」 张深也不掩盖,眼皮一掀,坦言道:「你不早猜到了吗?跟我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可能是没想到这次这么利落地承认了,谈鸣叶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默了半天才说:「走了,先去吃饭。」 张深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被谈鸣叶强行拉走,塞进了车里。去的地儿是他最喜欢的一家湘菜馆,连工作日的位置都很难抢,饭菜特别绝,他每次去了都能吃一大碗。 到地儿停好车,谈鸣叶从后备厢拎了个长方形的皮革箱,还有一个正方形的盒子,俩加一块都快把后备箱占满了。 他拎出来把小的那个塞到张深怀里,自己拎着大的,边走边说:「你猜那个是我送你的?」 张深低头看了眼怀里,特损:「这个吧,你小气。」 「错了,小气那个是你哥的。」 「哦,那就是贴心。」 谈鸣叶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俩人一块拐到三楼角落,包厢不大,四五个人那么大小,但是雅致安静,坐这儿足够。 落完座儿谈鸣叶叫了服务员上菜,把长方形放在桌上吗,推到了张深面前:「拆吧,我和明寻打赌了,肯定是我的礼物你最满意。」 张深嗯了一声,伸手的时候迟疑了下,最后还是先拆了大盒。那是一把吉他,黑白色的面板,黑色指板和琴头,涂鸦彩绘,浓浓的重金属感,上面还有十几位摇滚乐手的签名。这不是普通的吉他,是曾经最着名那位摇滚乐手定制精调的,独一无二,珍藏级别的。 他用手指拨了下弦,音色堪称完美,入耳能让人灵魂震颤。他喜色难掩,抚摸在吉他上的手因为激动有些颤:「这把吉他不是前几年就被拍卖走了吗,你怎么弄到的?」 「费了点劲儿,好在结果不差。」谈鸣叶瞧见了他的表情,一瞬间就跟孔雀开屏一样,嘚瑟至极,指着小木盒子说,「那个不用拆了,肯定我胜了。」 张深烦他那股嘚瑟劲儿,把吉他小心收好放在一旁,拆开了小木盒。一打开就挺令他意外的,一个挺普通的手工小房子,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谈鸣叶看见后,立马乐了:「这什么玩意儿?我给明寻打电话问问最近是不是不景气了,弄这么寒酸。」 那个房子特别普通,两层带个小花园,面积只有一张a4纸那么大,和市面上卖得没什么区别。房间里有三个人,一个大俩小的,大人看着像妈妈,俩男孩是孩子,个子高的是哥哥,矮的是弟弟。兄弟并排坐着,妈妈在为他们画画。 张深一眼看懂了。张明寻把他小时候的梦想,还原成了立体可以触碰的房子,送给了他。 小时候总是做一个梦,梦里他们不住在空荡荡的大公馆里,在一个无人的僻静地方,两层的小洋楼,足够玩耍的小花园。他们一家,三个人,可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小人画画的场景不是做梦。那是没满三岁的时候,母亲在阳台看书,他闲不住总去转悠。母亲为了他不烦人,就说,小深,你和哥哥一起坐着吧,妈妈给你们画一幅画,留个纪念。 可是那幅画,最后还是没画完,一直到母亲过世,也仍然只有一个半成品,成了三个人心中的遗憾。 张深神色怀念,心情却十分低落。 谈鸣叶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怕张深睹物伤心,连忙活跃气氛:「我就知道明寻心眼子脏,怪不得不肯透风声,原来是拼不过就打感情牌。气人,真气人。」 张深抽回思绪,把小房子收好,说:「你认输了?」 「认了。这玩意儿是他亲手做的吧?」谈鸣叶趁盖上之前扫了一眼,做得一点都不精緻,好几个地方都没粘好。 他跟被人踩了一脚一样,特不爽的拉踩:「我说怎么好一段时间见不到人,天天跟家捣鼓这了吧?好几个月才做出这么个瑕疵品,真次。」 好几个月一出来,张深又被打动了,动容地盯着小盒子不肯挪视线。 「我真受不了你们两兄弟了。」这表现又踩了谈鸣叶一脚,他恨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我费这么大劲儿给你弄来的吉他你就看一眼,张明寻做稀巴烂的小破房子你当个宝??」 这话说的气性太大了,张深怕谈鸣叶一会儿气过去,赶紧给人顺顺气。谈鸣叶也好哄,尤其是被张深这种平时不爱搭理人的混蛋哄,就格外好哄,一句话就把人拐回来了。 礼物拆完,饭菜也上了。俩人忘了来之前差点面红耳赤,又哥俩好的吃完了一顿饭,临走的时候还当着谈鸣叶的臭脸,特意打包了清淡的粥菜带回去。 晚上谈鸣叶把人送回酒店,张深下车前又使唤人,让司机别直接回家,先把礼物送他家里去,说完也不等个回答,拍门就走。 不客气就算了,关门还闹个大动静,态度听声就能辨出来。谈鸣叶透过车玻璃看着远走的背影,咬牙:「我真是欠你俩的。」 第108页 他从酒店开走,半道才想起还没给张明寻回电话,趁着红灯的功夫拨了过去。 「吃完了?」张明寻淡淡的声音传来。 谈鸣叶打了个转向灯,酸不熘秋地说:「完事了,小深对你做的破房子很满意,我给他送的北京四合院他就看了一眼。」 「这大怨气。」张明寻轻笑了一声,「下次你也给他做一个。」 「切,我时间宝贵着呢,没你那熬夜不睡觉也要做房子的本事。」谈鸣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再说了,就我这身份,我扛水泥给他现盖一栋,他都未必多赏一眼。」 张明寻显然不太在意谈鸣叶的心情,回的特敷衍:「等你盖出来,我亲自带他上门谢你。」 「受不起。」谈鸣叶端着架子。 「差不多得了,收收。」张明寻咳嗽了两声,缓过来之后直奔主题,「小深过的还好?」 谈鸣叶回忆了一番,细细交代:「挺好的,变化是挺大的,没以前那么死气沉沉的样儿了,社交上面也比以前好多了,不那么迴避抗拒了,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唯一不好的就是嘴皮子比以前更利索了。」 说完他又郁闷了:「丫要不还是社恐吧,话少点好。」 「嗯,那还不错。」张明寻那头传来纸张翻页的声音。 「跟我想得差不多。」谈鸣叶说,「那个小明星呢?你确定就这么不管了?我感觉他俩应该不那么容易断开。」 「你说也是,小深这辈子没对谁动过心,就这么一回还喜欢上了个男的,还是个娱乐圈里的,这上哪儿说理去。」 谈鸣叶说完这话,电话那头很久没说话,笔尖划在纸张上的声音却一直没停,应该在写什么东西。 他没催促,脑子里也混混沌沌的,胡乱浮现些旧记忆。 打从张深卖版权之后,谈鸣叶就一直没怎么安心,总觉得心慌。后来发现张深可能对黎醒动心那两天,他更是心情复杂。不是因为接受不了同性恋,其实张深喜欢上男的,他没那么意外,说白了就算喜欢上一只鸟,他都不意外。 他就是单纯替张深以后的路捏把汗,张家他是知道的,很传统的家族,一定没法接受自家孩子喜欢上男的,更没法接受领个混娱乐圈的回去。撇开别的不说,就张家老爷子,最讨厌的就是戏子,那是张家祖上的忌讳。 具体因为什么,他不知道,别人家的秘事儿,他上哪儿知道去。 谈鸣叶憋了一个月,最后还是没忍住和张明寻透了点底。想起第一次谈起这事儿的情景,他当时以为张明寻铁定意外又生气,没想到又猜错了。张明寻比他还早知道,但是没揭破,也没戳穿。 他很意外,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制止,这事儿要是闹大了,被你家老头知道怎么办。结果张明寻特别淡定,闷不作声,不知道又琢磨什么呢。 他仍然记得那副表情,沉黑的眼睛里藏满了读不懂的情绪,看不穿摸不透。他们几个人里,就数张明寻心思最难猜测,平时看着温温和和的,对弟弟又唯命是从,其实是个满肚子黑墨的狐狸。 用谈彦开玩笑说的话就是,能和张明寻做兄弟,绝对别跟这人做仇人,怎么死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没错,张明寻能坐到恆印的一把手,怎么可能是个善茬。也就是对熟人护短,可那性格和对亲弟弟也是天差地别。张明寻这辈子的好性格,全招唿到了弟弟身上,对别人一点没留。 谈鸣叶回忆的出神,嘆了口气。 「还没挂呢?」张明寻听到声特别意外,声音微扬,带了几分惊奇。 「……」谈鸣叶唿吸粗重了点,磨着牙齿回,「我等你回话呢,挂什么挂?」 张明寻更意外了:「回什么?」 「我迟早被你气死。」正好赶上拐了个弯儿,谈鸣叶起的快把方向盘打出格儿了。他拐过弯道后才说,「小深跟那个明星,就不再插手了?」 「你今天不是都去摆谱儿了吗?」 「是啊,我连说带吓唬的,给人说得脸都黑了。」 张明寻轻嗯了一声,没了下话。 「我还是不安心。」谈鸣叶等红灯的功夫,好好分析了一番,「小深的性格你比我清楚,他喜欢一个人肯定动真格,你现在不管……以后管不住了怎么办?」 张明寻写字的手指顿了一下,直到钢笔的墨汁滴到纸张上,晕染了一大片,才恍然回过神,轻飘飘回了一句:「既然小深现在开心,那就让他多开心一段时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恢復了安静。张明寻把被墨晕染的纸张捏成一团,扔到了垃圾桶里。 定不下心的时候,字迹就会跟着凌乱。 张明寻放下笔,走到了落地窗前,玻璃倒映出另一个他,也倒映出了那晦暗不明的双眸。从二十几层的高楼俯瞰,将大半个城市都踩在脚底。 第 62 章 回去的路上,张深给黎醒打了一通电话,忙音之后,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提醒他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通。从没有这种待遇,他不信邪,一通接一通地打过去,换来的却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张深失了淡定从容,直奔八楼敲门。他敲了很久,楼道一直迴荡着急促的叩叩声,手背关节处染了一层红,门还是关着的。他压了一肚子火,暗骂黎醒不守信用,说好的给他过生日,就这么放了鸽子。他又感觉无力,总觉得黎醒难测,一不留神就缩回去,半点都不肯真心说。 第109页 终于,还是敲累了,满肚子要着不着的火星子也因为无风难燎,终还是灭了。 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包裹了全身,张深无力收回手,动作幅度牵扯到了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紧接着,食指和中指传来一阵阵又刺又麻得痛。 他低下头,饭菜有些沉,装着它的塑胶袋都有些不堪重负,往下坠了坠。拎得时间太久,袋子的提手已经勒进了肉里,两根指头被勒得回不过血,通红刺痛。 时间有些久,也不知道饭菜是不是已经凉了。 张深觉得有些可惜,这粥和菜,是他最喜欢吃的。他盯着那扇紧合的门,思忖了片刻,还是弯下腰将打包袋放在了门口。 门口恢復了寂静,连楼道的声音一同消散了个干干净净,似乎又空无一人了。 黎醒倚在门边的身体终于动了动,绷着身子站得太久,四肢有些酸麻,行动的时候差点一个踉跄跌倒地上。他扶了一下门,像没打油的机器人,每一个动作又僵又缓,好似下一秒就能分崩离析,落地成一摊零件。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出现,或者有一面镜子摆在跟前,就能看到他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眼中满是血丝,状态差的好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回来。 可惜没有人来看,他也不需要一面镜子照穿自己的脆弱。 黎醒拖着身体,像是咬牙强撑,分明机械又僵硬,却还是急不可耐地在无声之后,拉开了那扇房门。 大门敞开,一道黑影遮了过来。 大脑发条转得很慢,他怔然原地,保持着微勾着身的姿势,视线缓慢地落在地上,看到了一袋吃的,然后看到了一双鞋,和笔直修长的双腿。 紧接着,头顶冷飕飕传来了一道声音。 「就知道你听到了。」 一剎那,寒冬被暖春拥抱,冰封的世界溶解,一切开始高速运转。 黎醒勐然抬起头,张深那副冷脸映入眼底,落入心底,暖的生锈四肢重润。他找了许久,才找回声音:「深……哥?」 又沙又哑,像是久未开口,又像是喝过太多酒。 张深轻轻嗯了一声,紧盯着跟前的人。脸色跟纸一样白,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又好像被噩梦中唤醒,状态差点要命,一副马上要死的样子。 心火重新燎起,张深没挪开视线,也没吭声。 放下饭菜的时候,他真的打算一走了之,可低头时却从门缝发现房间的光影不同,右边是正常的,左边却笼了层阴影,像是有东西站这里,所以挡了一部分光。 那一瞬间,其实是很生气的,他很想隔着这扇门问就站这儿为什么不开门,不接电话。可前面那么久,黎醒都能沉得住气,挨顿骂也不会出来的。 所以他假装走了,想看看黎醒会不会出来,结果如他所料。 他回神,撇开那些怨怼与怒火,庆幸刚才没有一走了之,皱眉问:「怎么搞成这副样子?难受也不知道吭声,嘴长着出气的?」 噼头盖脸一顿斥责,黎醒像是被批评的小孩,眼神很飘忽,在张深身上乱转,将整个人都扫了一圈,最后落地上的袋子上,问:「深哥吃完了?」 张深想骂他别转移话题,话到嘴边又实在骂不出口。只好把地上的东西拎起来,尽量平稳地回:「吃了,给你带了些。还没吃吧?」 「还没。」黎醒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袋吃的,终于牵出了一个笑,可那个笑容很防备又很牵强。 那些未可知的情绪更加勐烈,张深难以自持地抽动了两下眉毛,嘴唇翕动。他想问,明明上午还好好的,你怎么了。还想说,是不是谈鸣叶嘴欠说了什么。 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直觉黎醒什么也不会说,哪怕被窥见一丝脆弱,当着面也只会像现在这样,披一层拒人于千里的皮囊,将所有不可说埋于心底。 张深沉默了很久,抬起手臂将东西递过去,说:「不舒服的话,吃完早点睡吧。」 黎醒却没接,低垂着眼眸,将所有情绪掩藏。他像是在做心理争斗,然后隔了很久才重新开口:「深哥,我不舒服。」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带了丝颤,好像真的从身体内部向全身蔓延一样,难受得四肢绵软使不上力气,连说话声都变得细微。 张深猜黎醒真的很难受,终于还是没扛不住这套撒娇,认输地把人摁到了沙发上,然后将打包回来的粥菜摆了出来。 他端起粥,试了下温度,不凉,温热的,正正好。他拿勺子抄了抄底,舀了一勺送到了黎醒唇边:「张嘴。」 黎醒全程没有反抗,像个听话的提线木偶,乖乖地张开嘴吞下那勺热粥。张深也不嫌烦,就这么配着菜一勺勺地餵了半碗粥。他从没这么伺候过人,才知道这也是个累活,一遭下来手酸得要命。 餵饱了黎醒,张深收拾好剩下的垃圾,擦了擦手,说:「难受就睡觉去,我走了。」 黎醒就跟被踩到了什么开关一样,眼睛微睁,毫不犹豫地抓过那只手。张深低头看着两人交错的手臂,问:「还有事儿?」 这句话点醒了黎醒,他轻轻松开五指,牵着笑说:「深哥,明天要拍的剧本,还没说呢。」 「你都这样了,还有空想剧本?」张深看着那张跟纸一样白的脸,一脸「你没疯吧」的表情。 「当然。」黎醒就好像发癔症一样,游离了一会儿,又换了种肯定的语气重复,「当然。」 第110页 张深没动,也没吭声,俩人无声对峙半天,他不愿意跟病人计较,主动妥协:「好,你说。」 那天晚上和以往每天都不一样,就好像彼此之间都做了一个梦,飘忽游离又支离破碎的梦。要不是剧本完成了,黎醒送的生日礼物还摆在床头柜,张深真的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以至于早起勐然睁眼时,后背还有层薄汗。 阳光照进房间,梦境和现实重叠,张深缓缓坐起身,侧头将目光投到床头柜上。很普通的亚克力钥匙扣,上面是两个q版小人,面对面。左边面无表情地抱着本书看,右边笑嘻嘻地扑过来。他们互动不够亲昵,定格在扑过来的瞬间,总是差一段距离。 他抚摸着小人,绕到背板上,看着「深哥」两个字出神。 其实生日前两天,黎醒有意无意地打探过喜欢什么类型的礼物。他当时回得很随意,除了活物什么都行。黎醒问为什么,他没说。 小时候养过一只小仓鼠,巴掌大点,不吵不闹,就在个小笼子里,很乖。那是他养的第一只宠物,也是唯一一只宠物。父亲讨厌他如此,总觉得软弱无能,净是些没用的慈悲心肠,把小仓鼠送走了,没过多久它就死了。 所以后来他便再也没养过小动物,觉得活物留在自己身边总是不长久,还不如放一些能长久陪伴的死物,能贴身,无时无刻地看到最好。 张深倒是很喜欢黎醒这个礼物,钥匙扣可以随时见到,心情不好了,翻到背面,看到哪了两个字,脑子里就回想起黎醒的声音,总会觉得踏实和安心。 昨夜收到礼物之后,他问黎醒小人也要这么严格吗,你不许我抱,连他也不许?黎醒却只是笑了笑,没像往常那样胡闹,用了一句话扯开。 张深从抽屉里翻出自己的车钥匙,把钥匙扣挂了上去。一顺黑色上面挂了个彩绘的亚克力q人牌,乍一看挺傻的,仔细看更傻。他也没觉得格格不入,挂完自我满意,起身下床收拾。 脚刚沾到地面,想起了今天要拍的内容,张深脸上的喜色又淡了下去,他慢吞吞拐进卫生间,猜想今天的戏,一定又会令他心疼不已。 晚上到了片场,黎醒又变成了那个大明星,状态很好,半点没有大病初癒的样子,见到张深来了,眉眼含笑轻唤了声:「深哥。」 张深恍惚,一瞬间觉得,或许昨夜的脆弱难受,大抵真是梦一场。可当黎醒转过身走向远方时,他又觉得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个背影带了些寂寥与压抑的痛苦,像是背负了满身的苦果诉不得。 然后黎醒站进了场景里,卸掉了沉重的负担,满身轻松,一秒变成了那个最优秀的演员。他神情专注地听过戏,在各就各位准备的口令下来后,匆忙朝摄像机外看了一眼。 他没来得及捕捉到想要找的人,场记板打下,将他拉回场景。 「action!」 第 63 章 - 浓黑天穹,墨云裹挟着忽闪的白光缓缓游弋,时有闷雷声响起,颇有山雨欲来的景象。 高速路上行车很少,一辆黑色suv穿破夜色,在公路上急速奔驰,车前灯光与远处噼下的雷闪相接在一起。 眼前一闪,开车的男人不高不低的「哟」了声,稍微偏了下头想跟副驾驶的那位聊天,结果余光扫过去,那小子又抵着窗户装死。 「levin,今晚好像要下大雨。」 男人话音刚落,瓢泼大雨骤然倾下。 倚在窗户上的男孩轻轻抬了一下头,扫过勐烈的雨势,又靠回了窗户,砸出「砰」的一声。 男孩正是小五,前段时间刚从经纪公司的培训班里出来,旁边的男人是现在带他的经纪人,叫林善。levin这个名字就是林善取的,说小五这个名字太土气,要重新包装一下,弄洋气,所以给他取了这个花名。 小五这态度,林善习以为常,也没太计较:「我们马上要到了,还有三十分钟吧,下了高速就快了。」 「哦。」 林善又说:「今晚的宴会上很多名导和制片人,还有些上流老闆们,你争点气。」 小五眉头皱了一下,没吭声。 这种宴会看似光鲜华贵,实则骯脏又腐败,明里暗里的暗通曲款多的去。他去过一两次,林善总让他好好发挥这张脸,拉到一个靠山,保他以后大红大紫。 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小五以为自己进的不是娱乐圈,签的也不是经纪公司,听着像青楼。林善也不是经纪人,他连老鸨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拉皮条子的。 小五当即没了好脸:「我不想。」 「别胡闹。」林善也不生气,单手把这方向盘,从扶手盒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娴熟地用两指夹过金属打火机点燃。 他吐了口烟,一只手打着方向盘,速度却半分未减,顶着雨横冲直撞,懒懒散散地笑了声,说:「你现在只是没尝到甜头,不愿意是对的。我带过很多新人,一开始都跟你一样不愿意,后来还不是乖乖的,听了我的话,吃香喝辣。」 「甄池你知道吧?」烟雾遮盖了林善的表情,只听他轻蔑一笑,「现在最热门的流量小生,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带着的。长得没你好看,可是他会来事儿,被嘉禾曲总捧红的,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小五闻言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侧过身不愿意再多交谈。 第111页 娱乐圈和所想相差甚远,三六九等划得太过鲜明,既复杂又骯脏。他们就像好看的花瓶,被经纪公司包装好,码好放在柜檯上,等人来挑选。 有时候他很茫然,也很后悔。为什么非要进这个圈子不可,签了卖身契,失了自由,被关进供人欣赏的笼子里,挣不脱,逃不掉,飞不高。 到底是他走错了路,跟错了人,还是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无论选哪一条路,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有分别? 他想不通,只觉得不过是从这个泥潭,被挖到了另一个沼泽,还是会吞吃人的沼泽。一不留神,就会在这里,死无全尸。 命运真是弄人。 林善仍在絮叨,小五烦闷的强行闭上耳朵,恐这些污言秽语脏了耳朵。 窗外雷鸣急雨,狂风席捲而来,公路两边的树被颳得东倒西歪。北京第一场春雨,就来得这么勐烈。 林善又吸了最后一口烟,抚着方向盘,侧头想碾灭烟。 突然,天空惊雷骤下直噼大地,雷光一道接一道,雨势随之越来越勐,雨从天上泼下,连前路都看不清。 随着轰隆隆的低吼,如同虹光的惊雷再次噼下,急促又炸耳的喇叭声和雷声同时响起,紧接着,两道晃眼的白光照了过来。 电火石光间,一辆重型大卡在天空被惊雷噼亮之时,失了控制,直奔着suv前来。 林善眼睛大睁,顾不上掐灭香菸,两手抱着方向盘狂打。大卡却如顺雨而来,飞速前行,轮胎滚动得极快。 然后—— 砰—— 大卡撞上suv的车身,拦腰怼到了公路的栏杆上,将宽大的车身,挤成了仅够一人的大小。两车摩擦,大卡停下了继续滑行,整个车身却难以控制的,倒在了地上。 咚——! 大卡落在地上,发出了重重的闷响,将整个地面砸的颤动,它的车头紧压着suv,两车相叠。 suv被掀翻了一半,玻璃全毁,车前盖早已不知道飞去了哪儿。它最终不堪重负,在摩擦停止后着起了大火,火顺着车头开始着,大雨浇灭了车外的火,却没浇进车里。 灰暗,血腥味儿,急促的雨声。 世界,天旋地转。 身体如被碾压过,骨头碎裂,皮肉拉扯,无尽的疼痛。 最后一丝意识,小五睁开了一条缝隙,车侧翻着,血液从驾驶位上面不断滴落,脸上,身上,四肢。 然后,他看见了一簇火焰升起,直直扑向自己。 - 「咔——!」 一条戏过,乔临举着喇叭喊完之后,绷直的身体明显松懈下来。他用拳头敲了两下额头,不可闻的轻嘆了一口气,对着镜头久久无言。 张深也被叫回了神,灵魂重新与身体贴合,一剎那五感尽归。他感到了颤抖,肩膀往下,整个后背都在颤抖,连带着胳膊,指尖,都在轻颤,无人能看到的颤动。 那是担忧,是害怕,是心疼。 是了,怪不得黎醒如此害怕坐车,如此害怕下雨天坐车,如此害怕开车的人行驶抽菸。 那该是多么强烈的后遗症,他只是看着就觉得全身都在疼,更别提亲身经歷的人呢。与之前的车祸相比,这才是真正的鬼门关里走一趟啊,离着死亡只差一个延迟救援,只差一场瓢泼大雨。 车都险些被压成片,如果当初大卡在剎得慢一点,如果驾驶座没有一个人肉垫子,如果没有那场足以浇淹车身的大雨,黎醒也会葬身那场惨烈的事故中。 只是一个如果,只是一个假设。 张深都难以唿吸,抬手轻按了一下心口。再抬头,黎醒面色苍白,身上披了个外套,被工作人员搀扶着走出去,直直的拐向休息室。那是他第一次下戏后状态奇差,肉眼可见的难以出戏,像是仍然在那场灾难里。 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张深坐立难安,犹豫一番还是起身想跟上去看看。他怕黎醒难以出戏,怕黎醒陷入痛苦的回忆,也怕黎醒睡着做一场噩梦,然后惊醒无人在侧。 「老师,去哪儿?」乔临转过头,推了推眼镜,反光的镜片挡住了他的眼神。 张深被束了行动,干脆直接坐了下来:「找黎醒。」 「让他冷静一会儿你再去。」乔导像是早就猜到了,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过去点。 张深迟疑两秒,拖着凳子靠近了点,露出「有什么事儿吗」的表情询问。 「这场车祸,对那小子来说,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创伤。」乔临忽然很感慨,「其实我没亲眼见过,只知道曾经高速公路发生了一起重大车祸。我遇见他,是在车祸之后,是在横店影视城,可惜他那时候……已经很难再做一个演员了。」 张深没理解这句话:「为什么?」 「你知道一个人站在大银幕上,皮相是第一。」乔临说,「这是没办法否认的,无论美丑,但总归是不能太有瑕疵的。」 那一瞬间,张深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他喉咙发紧,艰难地问:「他……有什么瑕疵?」 乔临停顿了很久,慢慢转过身,指着脸上的大半区域,说:「这里,烧伤。」 「那种幽闭空间的燃烧速度,没活活烧死,没被烟呛死窒息而亡,只是烧伤已经很轻了。活了命,就很幸运,不敢再求了。」 是啊,活下来就已经很难了。 可张深还是觉得无法控制地崩了,天崩地裂,难以在稳住身形的崩塌。身体好像不归自己管了,直直冲旁边歪了下去,好在乔临手疾眼快抓住了他的手腕,才没让他用侧脸亲吻大地。 第112页 他双眼空洞无光,机械地开口追问:「那……是怎么?」 「那几年医美还可以的,科技还算先进,可以修復。」 可终究不是原生的皮肤。 张深还是坐不住了,不顾乔临的劝留,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剧组里乱碰,跌跌撞撞找了好几个地方,化妆间,休息室,都没有。 最后是在临时搭建的医疗棚内,找到了黎醒。里面没人,工作人员们可能把人放这儿就散开了,留个安静地方给他好好休息。 张深进去的时候把所有帘子关上了,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一丝缝隙都没露。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看向那张认为是上帝艺术品,堪称完美无瑕的脸。 怎么会是完美无瑕呢? 曾经,这半张脸上,有着无法消失,印在骨血上的痕迹。 张深心里一阵抽疼,抬起发颤的手,贴在那张看不出痕迹的左脸上。脸颊还是苍白,很凉,在这样的初春中,显得格外凉。 他用大拇指抚过脸颊,刚擦过一次,躺在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 黎醒睁得很慢,像是没睡醒被打扰了一样,双眼接触到光之后还反应了好一会儿,直到彻底对焦,眼底才闪过一丝讶异。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声若蚊叫:「深哥。」 张深很轻的应答了一声,手还在抚摸那半张脸,动作很轻很柔。不知反覆摩擦了多少遍,他终于在对方惊疑不定的表情下停了动作,出了声音:「火烧过来的时候,害怕吗?」 黎醒的身体轻颤了下,他眼中闪过无数情绪,最后定格在了烈火扑面而来时,那浓烈又无处可逃的恐惧。 怎么不怕? 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车厢的温度不断攀升,火焰围绕在周身,不断啃食着皮肤。他清楚地记得是如何皮开肉绽,然后又是如何被烧焦,如何失去所有感知的。 他带了些鼻音,说:「怕。」 一个字,千斤重。 张深痛色难遮,抚摸黎醒左脸的手变成了托下巴,然后在那人失神的目光下,俯下身。 他弯着腰,亲吻了被岁月遮盖的伤痕。 第 64 章 温热嘴唇落在稍凉的脸颊上,只一瞬,那块皮肤也跟着发热,然后向整张脸蔓延。 他们离得很近,唿吸都交错,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也能感到两具身体的体温都在不断攀升。 一个轻吻,唇与脸颊分开后,张深撑着床将脸抬了半寸,用近乎相贴的姿势,低声哄说:「别怕,不疼。」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黎醒当即红了眼眶,万千难捱的苦楚,都在此刻迸发出来。他连瞳孔都爬满了血丝,一双眼睛赤红赤红的,干裂嘴唇也难以控制的微抖。 他唿吸变缓,喉结来回滚动,贴在腿侧的双手捏着裤沿扯拽。他强压着不停翻涌的思绪,咬紧牙关不肯透出半分。 可最终,他还是败在了那人那双敛了层光的温柔眼眸中。 张深想盖上那双赤红的双眼,刚伸手就被捉住了。黎醒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捏着他的手腕,撑着床坐起来,对上他的眼睛。 视线相接,黎醒却忽然笑了起来,弯着那双发红的眼睛,用那把又哑又沉的嗓音,说:「深哥,你别这样看我,我扛不住。」 张深挣开那只手,强硬地将人按进自己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说:「那就别扛了。」 黎醒僵着的身子因为这句话放软,他没有挣开这个温暖的怀抱,也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只是抖了抖肩膀,埋得更深了一点。 当天最后一场戏拍完后,乔临摸出手机看着日历说北京的戏份估计也快完事了,拍不了半个月就能换场地了,然后把湖北的戏一补,五月底之前就能大功告成。 剧组所有人都挺开心的,下班了谁不高兴,可还真有这种人。黎醒就不是特别兴奋,反而在听见要结束的时候,整个人都暗沉沉的,往座位上一靠,垂着眼闭着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车祸戏结束后,医疗棚内的一切,两人都埋于心底,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就连回了酒店彻夜谈戏的时候,都未曾在流露半分。 接下来的半个月,生活照常,黎醒也再未失态过,将情绪掩盖得极好。黎醒的失态总是很短暂,就好像海市蜃楼一样,触碰就会消失。张深不是憋得住话的人,几次三番接触下来,总会有难耐的时候,所以会出口询问。 那天是四月二十五号,他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天放了假。他和黎醒约着吃了顿饭,他不如黎醒有自制力,缺了酒不行,所以很不讲究地在西餐厅要了啤酒,一顿豪饮,把店员看得不敢往这边靠,倒是给两人制造了独处的机会。 张深倒是也不醉,就是想借酒问话,装个醉意上头分不清东西南北,将平时张不了口问的话,统统问一个遍。可问题太多了,他抓着酒罐儿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先问了最在意的问题。 他问你为什么总是什么都压在心底,不愿意告诉我,是因为我不值得你信赖吗? 他以为黎醒会什么都不答,像往常一样,一个眼神就能把问题揭过。但是黎醒没有,反而放下筷子,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抬起了头,露出了那双蕴满悲伤的眼眸,说了两个字,不是。 张深不信,那双眼里的悲伤太浓烈了,看一眼都会跟着难过。所以他也真的很难过,嘴上又不肯认,追着问不是什么? 第113页 黎醒就像一个任人抽打的陀螺,别人抽一下才肯动一下,没人逼着就永远不会转动。被张深一逼着问,几下就交代了,声音低得像是挨了欺负,又委屈又难过地自嘲,说不是不信赖你,是我信不过自己。 听到这句话张深其实不能算意外,只是心情很复杂。他猜这和黎醒的不自信有着很大的关系,又不知道该怎么去给足他有话要直言的安全感,总是一点点去撬的话,还挺麻烦的。 他不怕累,就算黎醒真的永远改不了,也愿意去做那个撬开心门的人。只是他怕黎醒会因为扛不住也好,不敢面对也罢,中途就从他的世界里熘走了。 张深想过很久,他认准的人,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会亲自会抓回来。 怎么可能放手? 想都别想。 那天的问题最终还是以模稜两可的回答结束,张深也没太逼着黎醒,他怕这个人真的会脆弱到夜里独自崩溃,就像那天开门,浑身血色尽失得苍白,光想想都心疼。 「深哥,这么困吗?」 一道声音从头顶噼开,穿进身体,将所有思绪搅开。 张深缓缓回神,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在黎醒房间的沙发上睡着了,还做了个短暂的梦。梦到了前些日子,梦到了他和黎醒,梦到了很多难以解开的愁事。 他坐起来捏了捏眉心,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愁绪已经多到浅眠都会做梦了? 「谁让你非得去洗个澡。」一场短梦做得头疼,张深把没由来的烦躁倾泻到了黎醒身上,怒斥罪魁祸首。 这人也真是的,总是和洗澡过不去,每逢谈剧本就非得去洗个澡。回了房间就得洗澡,出去吃饭也要洗澡,是有什么洗澡洁癖症吗? 他压了下眉毛,将所想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洗澡就难受的病?」 黎醒挺无辜的,裹了裹浴袍,百口莫辩:「不是……我……好,都怪我。」 「烦。」张深骂完也解气,摆回了冷脸。 「要不你打我一下?」黎醒主动伸出还有水珠的胳膊,不算白,小麦肤色,手臂的肌肉线条很明显,稍微绷一下劲儿都会青筋毕露的感觉。 张深想试试会不会,拽过那只比手臂,毫不留情地抽了一巴掌。紧实的肉在掌下缩动了两下,黎醒被抽得下意识绷劲儿,露出了几条明显的青筋,略显性感。 他还挺喜欢的,顺着其中一根青筋摸了下来,饶有兴趣:「只能这么多吗?」 「什么?」黎醒茫然,只觉得手臂被轻轻摸得有些痒,忍不住缩了一下。 张深捏了下手臂上的肌肉,指着逐渐消失的青筋说:「这个啊,还能更多吗?」 「……」 一时不知道这是什么兴趣爱好,黎醒颇为无言地抽了抽嘴角,然后在对方期许的眼神下,默默又绷了点劲儿。这次力气用的大,比之前更多了几道,整条手臂看起来力量感十足,很有美感。 张深看的上头,抬起自己胳膊也绷了一下,结果只有一两道。他有种上学考试被弯道超车的憋屈感,上学的时候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现在比胳膊感觉到了。 他冷着脸,把胳膊一甩,不比了。 「这都能生气?」黎醒也收回胳膊,很轻地咕哝了一声,没被人听着话内容,就是因为出了声,惹人心烦了,所以挨了一眼刀。 「赶紧了事,我要睡觉,困。」张深冷飕飕的答话,用屡试不爽的方法盖过去自己的羞愤。 黎醒赶紧坐下来,先是沉思了一番上次说到的内容,然后缓缓开口:「小五被经纪公司当做了弃子,就雪藏差不多的待遇。没有经纪人愿意带他,甚至公司连他露面都不让,说是晦气。」 小五车祸出院以后,顶着张尽毁的脸,无处可去,只能被人捏着卖身契当个压在仓库里的遗弃品。 「但他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些的,不为别的,既然没死,那就是命不该绝。」黎醒说,「他得让捡回来的这条命,发挥作用,别虚度光阴。」 张深静静地听着,也猜着后面的剧情。联想到之前乔临所说的话,他猜,这次小五的人生,应该是真的有了转折,一个足以改变小五一生的命运转折。 「那时候听说横店里总有活,龙套群演什么的,总会有个活计能混口饭吃。」黎醒说,「可惜小五不知道的是,娱乐圈里连乱葬岗的尸体,都要容貌端正的。他入门槛儿的资格都没有。」 说这儿的时候黎醒露出了讽刺的笑,像是在嘲笑过去的自己,无知无畏。 小五在横店待了很久,一两个月,却因为这张脸的缘故,一次也没试上戏。车祸后他心态变化了很多,不再那么莽撞张狂,收起了爪子和獠牙,沉下心养精蓄锐。因为他知道,成与败决定着今后的命运如何。 所以他每日不敢忘,不是科班那就靠天赋和努力,好在他天赋不差,混迹在每个剧组的边儿上学习,听讲戏,学演戏,总是有点进步的。 后来有天,横店来个很大的剧组,特别大。以至于周围的剧组和蹲活儿的群演们中间也在传。那个剧组来的第一天就要招两个群演,很多人抱着试试的心态去,将大剧组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五听了一耳朵,寻思这么厉害的剧组,他也想去看看。就算轮不上自己,也可以涨点见识,积累点学习经验。然后他就去了,报完名才知道竞争有多激烈,统共两个名额,三四百号人去抢。 第114页 那两个角色挺考验演技把控的,就三场戏,镜头也没多少,但情绪转变特别激烈。一天下来,前面一百多人愣是没一个合格。小五心里的那份侥倖也跟着消失了,等待开始变得漫无目的,中途甚至想走了算了。 好不容易排到小五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他是第一百四十多号,刚站到里面,审戏的导演看到他那张脸,当即皱了下眉头,几乎没有犹豫地挥手pass了。 这种情况,经歷过太多次。小五早就习以为常了,转身走得一点不犹豫,可他没想到会有人出声挽留。 黎醒顿了下,停了很久才继续说:「那位导演给了他机会,可惜他不出意料地落了选,出去之后才知道那个剧组的导演是谁。」 「那是娱乐圈里公认的名导,最夸张的说法就是,那位导演在圈里走两步,地都要跟着震,在他手里过了片子的,直接摘下影帝都不在话下。」 「那不是吹牛,也不算夸大,因为那位导演手下摘了影帝的人太多了。」黎醒脸上露出了些怀念,「小五觉得这些离自己太远了。」 可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上天将这近乎奇蹟的机遇,赏给了他。 他仍然记得那天,像偷学每个剧组一样,他混在送盒饭的人里,待在片场看大剧组拍戏,看得出神入迷,结果却被曾经挽留他的大导演抓了个正着。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被赶出去,结果大导演说了一句话,一句足够改变他人生的话。 那人说。 「我记得你,挺有天赋的,要不跟我走?」 从此他这株随处可见,无人在意的野草,被人从深不见底的泥沼地里挖出来,捧到了金字塔尖上。 林善总说你长得好,一定会遇见个捧红你的贵人。 他从未想过,原来是命好,所以一生能遇到两个贵人,一个救了他的命,一个改了他的命。 第 65 章 立夏那天,长达两个月多的北京戏份告一段落。临去湖北的前一天,乔临准了一天假,让大家都好好休息一番,也好调整一下重返湖北补戏,尽早拍完尽早完事。 那天张深回了趟家,五月这天已经可以穿短袖了,尤其是南方那边,且热着呢。他回去收拾了两身夏装,打包东西的时候难得迟疑,从饰品柜里翻了两个小包,一併塞进了行李箱。 剧组的车晚上启程,他和黎醒坐飞机过去,凌晨五点多的机票,特意挑了人少的时间段,省的引人注目。 出门前张深提前和黎醒打了个电话沟通,那小子又跟吃错药一样,还挺黏的,一通电话打了十几分钟,其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念叨,深哥你什么时候到。 唐僧念咒都没这么让人头疼,偏张深对这副可怜样儿,还说不出什么狠话,又不好当着计程车司机的面儿说什么黏煳话,太丢面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敷衍说快了。 他一直在后座说快了,司机师傅听了一耳朵,总觉得是在被催促,所以一咬牙一狠劲儿,脚踩着油门一路狂飙,愣是不敢大喘一口气,就怕再听到那俩字。 好不容易奔到了机场入口,司机抹了抹额角的虚汗,瞟了眼后视镜的人,脸色冷地跟冰箱里刚出来一样,他心里一缩,忙不迭赶人:「到了,您了慢点。」 「还没付钱呢。」张深提醒。 司机都忘了要钱这事儿了,看了眼计价表,报了个数,抖着腿焦急等待着对方付钱下车滚蛋,乞求不要再让他看见那张要死的脸和没感情的快了。这一道上听的看的,已经足够今晚做噩梦了,可能回去一掀被窝全是这丫的脸,然后冷不丁地来一句,快了。 好在张深也是个被催怕了的人,利索地付了钱下车,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进了t1入口。刚过四点点,候机厅里人不多不少,他拽着箱子正想打电话问黎醒在哪块,跟前就笼了道黑影过来。 高他半截的个子,身材气质出挑,宽松港风衬衫,休闲西裤,头上压着顶渔夫帽,脸被口罩墨镜捂得严严实实,手里拎着个银灰的皮箱。 捂成这德行亲妈估计都难认,张深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黎醒,无他,就凭那隔着墨镜都能把他烧成窟窿的视线。 黎醒跟他无声对峙了会儿,抬手把墨镜往下扒拉了点,露出半边眼睛,略感意外:「头一次见深哥这样穿,酷。」 张深跟着他的视线扫了一眼自己,没感觉哪儿和平时不一样,一向宽松休闲的打扮,唯一的区别可能是戴了项鍊和耳钉,手腕上也挂了块儿蓝黑表。 他不爱受这种欣赏的眼光,用右手摸了下后颈,掩饰尴尬:「凑合,一直不都这风格?」 「你冬装和春装就休闲点儿,夏装怎么这么潮。」黎醒不肯放过,围着他绕了一圈,盯着那七八个耳孔说,「以前就知道你有耳洞,从没见你戴过。」 张深沉思了一下前半段话,感觉自己衣品一直挺稳定的,怎么到黎醒眼里就分成两级了。他难以接受:「我以前穿得不好看?」 「?」黎醒头顶冒了个问号,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他也很难以接受:「没有,你穿什么都好看,就是风格一变,让我眼前一亮。」 张深琢磨了一遍这句话,摸脖子的手改成了揉耳朵,手指无意识顺着耳骨钉向下,摸了两把耳垂上的银环,不太确定地问:「是好是坏?」 第115页 他还挺在意形象的,看平时穿着打扮,对饰品的打理就能看出来。只要出了截稿日就会好好收拾自己,很少蓬头垢面出去,更别提在喜欢人跟前了。 「是好。好看极了。」黎醒看着他捏耳垂的动作,默默把墨镜怼回去了,将眼中情绪掩盖住,拎着箱子转了一圈,「还得等一个点了,先去候机室里吧。」 黎醒的身份特殊,张深又是个不喜欢和人凑一堆的主儿,俩人很有默契地直奔贵宾候机室。 航班没有延误,到点准时起飞,两个多小时的旅途可以浅睡一觉。再睁眼飞机已经落在了湖北机场的地面,重新踏到这片土地上,竟有些恍若隔世。 这一趟不算久,正好到天亮。出来机场俩人也没逗留,黎醒直接一个电话给许常安飞了过去,叫他开保姆车来接人。 从剧组那地儿赶到机场附近少说一个小时,整宿没吃饭还是挺饿的,张深寻思找个地儿对付吃两口饭。他懒得找,就近选了上次带谈慧吃饭那个地儿,正好早上也开。 又是赶着一个大早去,店里没人,张深喜欢挑熟悉的位置坐,所以直奔着二楼靠窗那处就去了。 来点餐的服务生看到张深的时候愣了下,说:「先生,又是您啊。」 张深拿菜单的手顿了下,快速撇头扫了眼黎醒,还没摘下来呢。那这句话问的可能是自己,毕竟谁能和一个脸都看不出来的人说又是您,多恐怖。 他一抬头和服务生视线对上,茫然地问:「见过我?」 「上次您就坐在这里。」服务生笑了下,怕他记不起来,特意指了下黎醒那个位置,把那天事情还原,「情人节那天,您和一位女士来的,她就坐这里。」 「……」 那一瞬间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硬说的话就是又社死又尴尬,混在一起就俩字,想死。 张深心情难以言喻,抵着红木桌子装死,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 偏黎醒意味深长地来一句:「会不会认错了?」 服务生不光热情,还好胜心极强。为了展现出自己优越的记忆力,当即大手一挥把点餐器拍在桌子上,然后捶着胸口,慷慨激昂地将那天所有事情细节都重复了一遍,连点了什么菜都报了上来。 临到了还意犹未尽,发自内心地称赞:「你和那位女士长得都个顶个得好,真的很般配!」 「哦~」黎醒特别没有感情地附和了一声,然后敲了敲桌面,「那就麻烦你把那天点的菜,再给我们上一份吧。」 服务生还挺迟疑,重复了一遍:「要情人节这位先生和他……」 张深听不下去了,冷硬地打断:「按他说的上。」 服务生眼力见差点,但是耳朵还算灵光,一听语气不大对,赶紧夹着尾巴走了。人走了,俩人桌前也恢復了安静,张深绷着脸不露怯,好像刚才所说的半点和他没关系。 黎醒倒是好问的主儿,一边摘装备,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话:「情人节深哥还带过人来?」 张深牙疼,没成想这种电视剧戏码也能风水轮流转到自己身上,强撑着硬气回:「昂。」 「谁啊?」黎醒取下口罩,只留了眼镜遮脸,那张不薄不厚的嘴唇微张,「早上吃了一趟,晚上又去别的馆子吃了一趟吗?」 「别的」俩字咬得特别重。 张深想起了情人节那天和黎醒的匆忙一别,上次离开湖北太过匆匆,所以很多话都没问出口。尘封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他却不用问也知道了答案。什么好巧,世界上的巧合,不过是某些人的费尽心思。 很难想像,荆州城那么大,黎醒不知他去向,到底是如何与他巧妙相遇。 「那天见面,你找了我多久?」张深毫不留情地揭开了黎醒当初的谎话,只求一个答案。 心事被看穿,黎醒怔了两秒,不安地搓了搓手指:「不久。」 打车逛了半个荆州城,从天亮逛到天黑而已。 张深才不信这句鬼话:「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去哪儿?」 「天意吧。」 这句黎醒没有撒谎,他是真的不知道,就是碰巧了。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所以司机会停在那个路口,所以他会毫不犹豫地向前走,所以他们才会在那家馆子相遇。 张深还想再问,服务生已经推着餐车过来上菜了。七道菜,和上次一模一样,多的那道是谈慧餐后点的甜点。 黎醒扫了一眼菜,盯着那盘肉又开始发癫:「吃得不错,深哥不吃肉吧?看来是那位女士的爱好。」 张深刚举起筷子,被他一句话弄得下不去手了,绷着脸说:「你吃不吃了?」 「吃,我尝尝她喜欢吃的是什么吧。」黎醒说着朝那盘荤菜夹了一筷子,辣椒小炒肉,又香又辣特别下饭。他没吝啬夸赞,「味道不错,开胃,怪不得那位——」 「差不多得了。」左一句那位女士,有一句那位女士,张深听得面上都挂不住了,拍了筷子开始凶人。 黎醒装聋,又夹了两筷子,嘟囔:「真不错,从来没带我单独吃过饭。」 「你——」张深就差把「你属怨妇啊」几个大字标脸上了。碍于公众场合,他把不雅的词憋了回去,转了个语气,挤出几个冻牙的字,「我这辈子就餵你吃过饭。」 「嗷。」黎醒明显被取悦了,仗着墨镜掩下了表情,极力压着上扬的嘴角,装难哄,故意找茬。 第116页 「那你这辈子喜欢过几个人?」 第 66 章 亏了这是公众场合,不然张深真的会一巴掌拍在黎醒脑门上,让这人别找茬。这种问题该怎么答,他说不出难为情的话,又顶不住那无声的催促,好半天才拐着弯说:「我心就那么大,只能搁一个人,从始至终,也就搁过这一个。」 要是对面的人头顶有双耳朵,屁股后面有根尾巴,现在都得竖着耳朵把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偏黎醒掖着满心喜悦,听了这话并没罢休,而是蹬鼻子上脸的追问:「搁的谁?」 张深板着脸,绷着唇角,饭也不吃了,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对面,一个字没往外蹦,却好像说了无数句「你有完没?」。 「那位女士也没往心里搁过吗?」压迫力太强,每蹦一个字就多被刺一刀,黎醒那双无形的耳朵一耷拉,怂劲儿又犯了,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人,越说声音越低,「那有没有什么更亲密的人?未婚妻什么的……」 未婚妻仨字出来,张深终于明白这小子兜一圈子在意的什么了。想起那天在炒菜馆子遇见黎醒的场景,强撑着都显露出几分失态,难道是看见了谈鸣叶和谈慧?又或者是听到了什么? 忽然之间很多地方都想明白了,张深沉默地重新拾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白灼青菜放到黎醒碗里,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无论去哪家吃饭我都会点。」 「我很少给别人分享什么,我的就是我的。但凡我主动分享的,说明那个人扎根在我心里了。我说过,我的心很小,从生至死也只能埋一颗种子,任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树。倘若那一天,这棵树被挖走了,土壤就会跟着死。」 张深从不把感情宣之于口,连最亲近的兄长都没得过他一句喜欢,重要,珍视。他从来对感情迟钝,懵懂时问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那时候张明寻告诉他,母亲说,喜欢就是心里这块土壤,被挖开一块,埋了颗种子进去,然后生根发芽。 这种感觉没体验过,或者说这漫长的几十年里就体验过这一次,但足矣。 张深抬起撑在桌边的左手,轻轻摸了下心口:「近三十年,这片土壤里,就埋过你这一颗种子。」 墨镜后的神情他看不见,但他从黎醒停滞半秒的动作里,感觉到了这个人被打动,或者说,讶异又欣喜十足。 黎醒囫囵地将青菜就这饭咽下,然后清了清嗓子:「那——」 张深抬手打断黎想起的头,都能猜到要问的是什么,无非是情人节和未婚妻。他撑着下巴思忖了片刻,稍微组织了一番语言,才开口:「情人节那天是意外,你说的那位女士,是谈鸣叶的妹妹。我们两家是世交……小的时候定过婚约,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我从前没认过,以后也不会认。」 那一刻黎醒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动容,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得到了解脱,紧绷的肩膀塌了下去。 张深扫了一眼,垂了下眼睑:「其实,我很讨厌情人节这个节日。」 黎醒刚要开口说的话,被这一句给顶了回来。他将话咽回肚子里,问:「为什么?」 「那天是我父母的结婚纪念日。」张深再抬眸,眼中是冷色,冷的毫无感情,「也是……害我母亲病重的日子。」 黎醒有着怔然,像做错事情一样,踌躇半天才动了动嘴唇:「抱歉。」 「为什么道歉?」 「我没想戳开你的伤心事。」 张深却无所谓地笑了下:「有什么,反正从未结痂过,疼过劲儿了。」 黎醒更怔了,抬手揉了下紧到无法出声的喉咙,挤出声音:「可我会疼。」 张深捏着筷子的手指收紧,眼睛在一瞬间失焦,他快速塞了一筷子在进嘴里,掩饰自己的异常。等饭菜咽下去之后,才换上平时那副冷样儿,说:「既然都搞清楚了,就别讨我烦了,老实吃饭。」 这顿饭最终吃了一个半点,怪许常安路上堵车,来得太晚。跟哪儿干坐着的时候,张深都想着要不要再吃一顿了,还好刚要点菜的时候傻小子的电话打来了,要是再晚两分钟,他们仨就得一块再吃顿午饭了。 俩人拎着行李箱刚走到楼下,许常安就一个箭步迎了上来,贼眉鼠眼的样儿,俩圆眼睛在他俩身上熘了好几圈,最后被忍无可忍的黎醒一个清咳打住了。 许常安赶紧回神,摸了下后脑勺嘿嘿傻笑一声,忙不迭把俩人行李放到车后边儿,然后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哥,老师,你俩快进去。」 黎醒先上去的,右脚刚踩进去,就被身后许常安得一句「老师,你怎么看上我哥的?」,弄得崴了脚,险些噼了个大岔。 他当时就一种想换个助理的冲动,万分尴尬地稳住身体,然后嗖一下钻进车里,稳稳坐在了门这边,手搭在车扶手上装淡定。 一见面就问这么劲爆的问题,到底从哪个古董市场淘来的宝贝? 张深也挺想帮黎醒换个助理的,用仅存的涵养忍住了,冷飕飕否认:「谁说我看上他了?」 「……」古董宝贝快速在俩人脸上扫了一圈,然后舔了舔嘴唇说,「不是那种关系吗?」 「什么关系?」张深挺想知道这二愣子能说出什么的,悠悠追问。 许常安看了一眼他哥的表情,挺淡定的,也没出声制止。他大着胆子说:「你不是我哥的金主吗?」 第117页 娱乐圈里到底都养的些什么人。 张深斜了傻货一眼,闷不吭声地一脚迈进车里。往里面座位钻的时候还特意踩了一脚黎醒。他把那声闷哼当耳旁风,坐稳后面色冷酷地说:「开车。」 正午半刻,许常安把两尊大佛送回了酒店,房间和之前不太一样,有些变动,俩人从门对门变成了隔壁,倒也无伤大雅。 头几天都是在补之前的镜头,地点妆造一变,黎醒一入戏又变成了那个桀骜张扬,涉世未深的少年小五。那时候的他,虽然饱受苦楚却仍旧带着少年人的光,没在社会里摸爬打滚,也没被磨尽所有锋芒,是灵动的。 拍了一个多礼拜,张深看着小五失去所有,无家可归,无亲人所依,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四处飘荡,像是随时会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他的每一天都是在强活,漫长,灰暗,令人觉得喘不过气,压抑至极。 第八天的戏很少,只有上午一场。散场之后,被最近戏份憋屈了极点,张深实在忍不住了,抓着黎醒问:「还没到小五的转折点吗?」 「到了。」黎醒抬头看了眼天空,日头正盛,天气正好。他抬手遮了下光,喃喃道,「明天就会到了。」 明天会拍到,也就是说,今天的剧本就要讲到了。 张深以为自己会比较期待,毕竟之前就百思不得其解过,到底是什么令小五鼓起勇气,孤身一人前往北京闯荡。事实上听到快到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有些抗拒,果然越靠近真相,只会越畏惧真相。 他迟疑着问:「是这个原因,让他选择前往北京吗?」 黎醒却摇了摇头:「还不是。」 张深怔愣,第一个转折不是去北京,那是什么? 像是看穿了所想,黎醒解释道:「是有人救了他的命。」 「谁?」 黎醒没立马答话,脸上浮出了近乡情怯的神态。他摩擦了几下虎口,又迟又缓地开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们去的地方是乡镇集市一条街,张深记得这个地方,曾经这里有一段让小五刻骨铭心的回忆,那是他最后的快乐,也是他最深的遗憾和自责。 可惜这条街道的店面都早就拆空了,没了以往的热闹,只剩下荒芜萧条,盖了层厚厚尘土的破败之相。 黎醒沿着路走过,似乎走在过去热闹的街道中,每一步走很缓慢。张深忘了走了多少步,也不记得路过了多少个空空如也的店。再回神,就已经和黎醒一起站在了一家店前。 这家店不算大,很老旧,白泥墙斑驳,有些位置经过风吹日晒早已干裂起皮。玻璃被砸得稀碎,只残留了几个角挂在窗框上。入口那扇棕红木门褪成了灰白色,斜斜的半挂在门框上。门上刻字的招牌少了颗钉子,歪扭扭地悬着,上面沾满了泥沟。招牌往上,那里挂着一个铃铛,可惜生了锈,再也发不出声音。 黎醒没嫌脏,伸手抹了下老店门口的招牌,露出生锈的刻字:西西里书屋。 随着那行字暴露在视野里,张深终于想起了这间书屋,原来是陈双曾经打工的那家店。他猜这或许和小五的转折有关系,或许是那位好心的老闆帮助了小五。 他盯着那家店,问:「这里是小五人生转折点吗?」 「嗯。」黎醒盯着那几个字,掷地有声地说,「他在这里得到了救赎。」 救赎两个字太沉重了。 张深抿了抿嘴唇,追问:「是那位好心的老闆,瞧他可怜,所以帮助了他?」 黎醒却笑着摇了摇头:「不全是。」 不全是的意思,就是另有所因。张深一向自诩聪明,此刻却没能猜出半分,或者说他隐隐约约有个答案,却不知为何,不敢将两者联想在一起。 他控制着跳跃的眼皮,将即将破土而出的答案压下,捏了把手心的汗继续问:「那他来这里干什么?」 「他会……」黎醒收回了手,搓了搓指尖的灰尘,用一阵风都能吹走的声音说,「他会在这里看一本书。」 第 67 章 当那道声音落下时,张深心底的答案也几乎要压不住了,他脱口而出:「什么书?」 黎醒停顿了许久,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弯起笑眼,轻念:「烟火飞向天空的一瞬很美,但转瞬即逝。我不要做烟火,我要做悬于高空的明月。」 霎时间云层勐烈游动,遮住了熠熠生辉的烈日,为天地之间铺了层浓厚的阴影。 那是—— 《潮声》的台词。 张深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当黎醒念出声音的时候,心底那个答案也随之破茧而出,重叠在了一起。 一瞬间,从前种种都得到了解释。 怪不得黎醒总说是他的书粉,怪不得黎醒曾说能写出赋予人生机的文字,就合该是世间珍宝,怪不得黎醒曾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自己。 怪不得…… 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炸开,张深说不出此刻该是什么心情多一点,大抵还是无处安放的喜多一点吧。 怎么能不喜? 他的明月,因他而生,因他悬于夜空散发光辉,也因他拯救了多年后的自己。 陈年积压的感情,在一幕幕回忆过后,浮上心头,打破了张深向来淡定自若的模样。他按着不断震颤的心房,眨着发酸的眼眶,哑声问:「后来呢?」 第118页 「后来——」黎醒吐了一口气,仰头看向被遮蔽的烈阳,睫毛轻颤。 那些记忆,比烙印还要深刻。 黎醒清晰地记得那段日子,他拖着身体四处游荡,想着生命理应有始有终,没死就代表还不是终结的时候,要顺应天命。 他活得很随意,有吃得便吃一口,没吃的就饿着。他像往常一样飘荡,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然后走到了这家书店。 那天是立夏,太阳当空,刺眼的光芒倾斜而下,照在每一个角落。书店门口摆了个不大的圆形展架,上面码了很多书,就躺在太阳光下,照得书封都反着光。 一阵风颳来,最上面那本书被吹起了两页,发出纸张摩擦的声音。那道声音刮进了心里,他驻足侧眸,将耀眼光芒装了满目。 风停,视线恢復清明,被吹开的书页悄悄落回紧合,变成了原原本本的样子。 他看清了那本书,偏暗的封面,海边悬崖,夜空烟花。一个男孩坐在悬崖边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海,头顶是分隔两半的夜空,一半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无垠漆黑,一半烟花盛放绚烂耀眼。 他被彻底吸引,目不转睛地一寸寸扫过,然后他看到了书封上的两个大字《潮声》。 霎时间,早就死掉的心脏復甦,开始不听使唤的剧烈跳动,被唤醒的生命力顺着脉搏传遍了全身。 头顶的厚云散开了,露出了本该熠熠生辉的烈日,强烈光线刺的黎醒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他抬手遮了下光,找回了声音:「然后他找到了要活着的目标。他想看看这本书,所以开始努力地活命。」 「他从捡瓶子开始,每天攒几块钱,换一个馒头吃,不求别的,果腹足够。」手臂比太阳灼得发烫,黎醒没收手,他喜欢这样能刺穿皮肤的太阳,明亮又温暖。 他半偏了下身体,抬起垂下的那只手,指着书店门口的台阶,说:「他每天都会带着一个馒头,来这里坐着,看着那本书吃,只要看着它就能有十足的动力。」 对于濒死之人,什么都能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无论活物还是死物,只要能支撑着活下去,能作为精神支柱就足够了。 而对黎醒来说,《潮声》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黎醒想起了当时的景象,忍不住勾了一个笑:「那位老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一遍嫌他妨碍生意,一遍又狠不小心赶走。」 刚开始的时候,书店老闆总是赶他走,可那小孩也是执着,不为所动,每挨一次骂,就指着那本书问,我可以看看那本书吗? 老闆一开始还会说你有钱吗,买了就能看。后来知道小孩是个轴的,干脆放弃答话,直接一摔门谁也不理谁。 有一天赶上下雨,那家书店没有摆展架,他看不到那本书,就缩在屋檐下默不作声地啃馒头。 那屋檐有些漏水,滴了他一身,就着雨水吃了半个馒头,身后的铃铛响了。他捧着馒头扭头,门被打开了,老闆杵在入门展架前打扫,也不吭声,也不看门外。他不知何意,没挪地方,换了个能看见门后展架的姿势,继续啃馒头。 最后还是老闆自己找了个台阶,演技颇好地念了一句,这风真大,把门都吹开了。他一点不给面子,没接茬,默默啃完了馒头,拍拍屁股走人。 外面雨越下越大,老闆不忍心,主动出声挽留了那个孩子,说你不是想看这本书吗?他站在雨里点了点头,问能给我看吗? 书店里很暖和,老闆烧了壶热水给他擦了擦,帮他吹干了头髮,洗干净了满身污垢,让他在沙发上休息,然后在期许的目光下,把那本书放在他的掌心。 第一次触碰到书的时候,他感觉手脚都在抖,翻过纸张时还可以闻到印墨的味道。他读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嚼着读,即便每天看不了多少内容,也足够他重燃斗志。 「他读了一个礼拜才把那本书看完,彻底找到了人生的动力,找到了想要奋斗拼搏的目标。」黎醒说,「那时候的心愿很简单,想赚钱,想买这个作者的每一本书。」 「那位作者是他成长岁月里的明灯,在这个作者的文字下,他支撑着自己变强变好。」 轻描淡写地叙述,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打动人心。这是带着浓厚感情的回忆,是经过漫长岁月仍然刻在心头的珍贵,是张深听过最深情的告白。 突然很庆幸,对所有的上天註定都感到庆幸。也很心疼,对于独自背负许久的那个人,感到无比的心疼。 他理不清思绪,站在那扇门前难以回神。 直到黎醒没头没尾一句:「深哥,你都不记的?」 要说出戏是什么感觉,就是现在这种被破坏了气氛的感觉。 张深闷不作声地斜了一眼黎醒,不动声色地垂眼扫了下手,好像确实忘记了。他抹不开面子,只说:「我靠脑子记着呢,等你说完一块写。」 「说完了。」 张深刚要抬手想起了另一件事,问:「所以你去北京闯荡,也是因此?」 黎醒半眯着眼睛「唔」了声:「差不离。」 又「不全是」,又「差不离」,张深挤牙膏挤烦了,顶着「你能不能别卖关子」的表情,冷声下令:「别磨蹭。」 「不是因为《潮声》。」黎醒说,「是因为《蚕蜕》。」 《蚕蜕》发行那天,他买了书,彻夜读完。 第119页 他被那位孤身前往北京追梦的少年触动,所以毅然决然踏上北漂的旅途,试图与宋应解一样,寻到属于自己的天地。 「难怪。」张深不太意外,其实隐隐约约猜到了,因为黎醒曾说过好几次关于《蚕蜕》的事情,还有那把冲动所买的吉他。 「难怪什么?」黎醒问。 张深沉默了两秒,说:「难怪你要我看完这部电影。」 黎醒闻言脸上的表情淡了许多,有几分寂寥和抹不开的忧愁,开口声音低了几度:「是啊,马上就要拍完了。」 「挺好的。」张深也不嫌脏,靠在那干裂的白墙上,翻开本子写字,「需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我的答案?」 黎醒盯着那光洁白皙的手腕,闻言一呛:「不用……」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答覆?」张深头也不抬,下笔如飞。 黎醒嘴唇翕动,难以回答这个慎重的问题,还是拐了弯儿,说:「那要不电影结束吧,也不差这两天了,赶个杀青的好日子。」 张深下笔的动作卡了一下,哼笑了一声:「行啊,用不用再给你算个黄道吉日,然后咱俩摆个台,放两个蒲团,跪一块给老神仙上炷香。」 这顿损黎醒也不害臊,特不要脸的点个头:「也行,咱俩拜什么神仙?」 张深笔尖都快把纸戳透了,用能冻死人的语气说:「送子观音。」 黎醒不太贊同,咕哝:「拜月老吧,让他给咱俩的红绳打个死结,以后永远不分开。」 话说得轻,张深根本没听清说的什么,只听黎醒比蚊声还轻的念叨了一串。他埋在本子里,问:「嘟囔什么?」 黎醒轻晃了下脑袋,眼神落在那个本子上,直勾勾盯了一会儿,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好奇:「深哥,你的本子为什么不许别人碰?」 写字的速度因为这句话变得缓慢,张深脑袋轻动了一下,换了个握笔姿势,一笔一画地写完最后那行字。他重新抬起头,盯着面前那个人,那身形,那张脸,每一寸。 就是这样一个人,把他藏于心匣最深处,当青空的艷阳,当深海里的夜明珠。 他捏了捏本子,生疏地扒开心底:「因为,这里藏着我的秘密。」 第 68 章 张深所有埋藏最深的秘密,都与面前这个人有关。秘密对于他来说是很隐私的东西,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知晓,包括这秘密的主人。 即使如今把这人搁进了心里,他也从未打算说这些秘密。但今天的过往,让他改变了想法。 他想,就算让这个人知道,也无妨。 所以张深收起了笔,将本子合好递给了那人:「现在,我把我的秘密交给你。」 黎醒有些愕然,迟疑两秒才接过那个牛皮本。还是熟悉的手感,只是如今触摸,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是心慌胆怯。 他翻得很小心翼翼,每一页都轻轻掀过,恐惊到纸张里夹杂的秘密。 张深写东西不规范,像是偶尔有了灵感,就翻开随身带着的本子,随手一写。有时候一页上就几行字,有的写得整齐,有的写得随意,一行字能占好几行。 他看到了很多小说里见过场景的初设想法,从中窥探了千姿百态的那个人,瞧那人随笔一句都灵动又着迷,也看到颓废时说的丧气话,譬如「原稿性发热。」「我和截稿日势不两立。」等,每隔几页就有这么几行小字。 原来大作家也有自己的烦恼。 黎醒忍俊不禁,怕挨打所以压着嘴角,手翻动的频率却比之前欢快了许多。翻到某一页,动作勐然停顿,满页整齐的字迹,令他瞳孔震颤。 那是…… 一整页的自己。 张深用笔,写了整整一页对于他的剖析。 有无数个为什么钻进脑袋里,指使他继续翻页,继续往下看。手脚不受控制,一页一页翻过,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也看到了所演电影的每一位主角。 他忽然有了个不敢想的想法,控制着微抖的手往后翻,直到停留在了一页。他的名字躺在最上面,下面被拆解出了无数标籤,那些标籤被分给了许多角色,名字的后面跟着书名。字迹能看出来年份不一样,每写一本都会往上补充。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翻阅过无数次,刻在血肉里的书名。从《白日醒梦》到《白塔》整整十八本,每一本的角色……都挂着从他身上拆解的标籤。 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懵的,痴愣地抬起头,问:「深哥,这是……什么意思?」 张深抿了下唇,不太想说出那么羞耻的事情,伸手要讨回去,「看不懂就还我。」 黎醒迅速缩回手,将本子扣在心口,紧紧捂着,说:「不给。」 就是因为看懂了,才会觉得难以置信。梦里出现不了的奢望,在现实中,竟然实现了,还实现了许多年。 从2016年至今,已至六年了。 他抚摸着那些端方的字迹,指尖发颤。这些字炽热滚烫,顺着手指直抵内心深处,将他所有的胆怯都烧光了。 张深也不是真的想要,不过是缓解尴尬,看他一副难以置信的失神样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靠回了墙壁上,看看天看看地,缓解被人窥视秘密的尴尬。 他每次视线扫过,都能不自觉扫到黎醒身上,然后发现这个人越看眼眶越红,每翻一页手臂都会微微一颤。那分明该是件喜事,可黎醒却喜忧参半,既因欢喜不知所措,又总是透着三分深沉,有一种难言的隐忍克制。 第120页 在他眼里,黎醒是个很难测的人,千变万化。会轻描淡写地讲述过往,将曾经血淋淋的伤口扒开,毫无保留地展示那颗残破心脏。又总是将心事埋于心底,藏得很深,半点不给人看。 他有时候想,自己从前对黎醒的认知,果然是太片面了,偏差得太远了。以至于现在回望从前所写,都觉得与黎醒完全是两个人。 本子被翻完了,黎醒不捨得反覆摩擦了几次才还给他,两人指尖相触的那刻,他听到那人,用很轻的语调说:「深哥,电影快落幕了。」 是啊,电影快落幕了。 张深接过本子,上面还残存着黎醒的体温。他指尖收缩弯曲了一下,说:「那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拍摄最终幕的那天下午,剧组片场格外热闹,每个人都在为即将杀青而兴致高昂,就跟刚开机时一样,一切似乎都没变。张深被这氛围感染,也跟着带了些笑意,暂且压下了内心的愁绪。 落幕那场戏,讲了时隔四年,小五重返故里。时过境迁,他不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孩,而是站在娱乐圈顶尖,身披光鲜的大明星。可乡镇,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乡镇了。 所有各就各位,场务拍下板子,摄影机画面顿变,那台时光机再次启动了。 - 长街空无一人,风一吹掠过无数尘土扑面而来。 小五站在那条一望无际的空旷街道上,颓垣败壁,两侧的店铺蒙上了蛛网和尘土。他沿路行走,路过许多曾经热闹的小店,回忆那些找不回的过往。 行过一家旧店,小五停下脚步,微微侧身。那是一家废弃已久的书店,可惜风吹雨打,酷日暴晒之下,早已没了从前的光彩靓丽。 木门褪了色,歪歪地斜挂着,衰败得好像一碰就会脱落。窗户也早已破碎得不成样子,连片完整的玻璃都找不到。 以前那扇门上有个铃铛,风一吹就会响,窗户也会跟着吱呀吱呀晃动。 小五收回目光,不嫌脏手的拉开那扇木门,吱呀一声,斜挂的门大开,被惊动的灰尘也随之四散,呛了来人满脸。 书店里面满是蛛网,曾经井然有序地摆设,如今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入门处的圆展架躺在地上,身上披着厚厚一层尘土。展架后面竖放的三行木质书架,歪歪扭扭,有两个倒靠在了一起。曾经这里摆满了书,现在空空如也,只剩层积灰。 视线左移,那个歪斜的木桌是收银柜檯,后面被涂黑的地方是一张背景墙。以前那张桌子上会摆一盆花,很好养。那个背景墙上会挂满了照片,还有作家的亲签卡。 视线右移,窗下有个卡座,很长,是个l型,拐角处的有张小桌子翻倒在地。那是读书休息时候可以小憩的沙发,垫子很软,拐角的案台上会放个香炉,每天味道都不一样,和书墨香气混在一起很好闻。 小五伸手扶起那个展架,用手掌拭去最顶层的灰尘,踩着积灰,围着颓败的书店走了一圈,踩在台阶上,眯眼正对青空。 今天的太阳与多年前那个夏日仿佛,同样灿烂光辉,照人心房。 长风盪过,天地寂静,他迈下台阶,转身没入长街。 他每走一步,就会说一个字,直到身影消失尽头,空气中仍然飘荡着那两句低喃。 「我如野草,本该疯长再枯萎,谁叫烈日不许,予我生机,要我为他而活。」 「那便走吧,随光前行。」 - 摄像机摆在不远处,画面呈现的清晰无比。 张深知道这是在拍电影,可看到主角小五与之前气质截然不同时,还是忍不住冒出那个想法。 现在站在幕景里,被镀着一层光的人,就是黎醒。是经歷过万千苦楚,终于得偿所愿的黎醒。 蒙尘的明珠,终于散发了本来的光辉。 画面不停转变,从特写转变成远景,他看着黎醒踩下台阶,偏头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向镜头,轻掀嘴唇,然后没入长街,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成点。 那是剧本上不曾有的台词。 张深意外绷起了身体,直勾勾盯着镜头画面,不敢错过每一个字。 黎醒身披灿光,隔着千万人吐露心声,还了他一个等待许久的答案。 随着声音落下,咔声接踵而来。 结束了。 电影,落幕了。 那清脆的声音迴响在片场久久未消,张深诧异未散,又升起一种难言的空虚感。 现场似乎也是,场记板打下那一刻全场安静,隔了许久才爆出了一片欢唿。然后,所有人都开始为杀青雀跃,鼓掌如雷鸣连绵不断,久不见息。 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喊:「恭喜杀青!!」 剧组正式杀青是件喜事,乔临每次都要拍杀青照,工作人员把准备好的杀青横幅挂起来,招唿着全组上下过来站位置,一会儿一起合影留念。 张深不爱参与这种事情,杀青照肯定要传到网上的,他不喜欢在公众场合露脸,所以拒绝了这番好意。 大家也没勉强,大抵是知道这位编剧老师太过低调,也只是礼貌邀请一下。黎醒从下戏之后,就没自由过,先是被拽着东奔西走,现在又被直接拉过来拍照了,整个人都很无奈的样子。 主演和导演肯定要站c位的,黎醒捧着好几束花儿,被摁在了最中间的位置,和摄像机面对面,在一条水平线。 第121页 乔临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大家都站齐了,冲着摄像机后面喊了一句:「张深老师啊,那你帮我们拍个照吧。」 张深倒是不介意,反正闲站着也是站着,应了这份差事。他走到摄像机前捣找角度,看着一起并肩前行,共同成长的大家,忍不住有些触动。 百来号人挤在一起,摄像机都有些装不下。他找好了最佳的角度,扫了一眼众人的站位,眼睛瞟到和导演笑着私语的黎醒时,唿吸微顿。 他匆匆移开视线,冲着众人摆了个ok的手势。 乔临瞭然,打断了对话,微微偏头大喊了一声:「茄子!」 全剧组霎时收神,黎醒也转回了脑袋,直勾勾看着镜头,跟着几百号人一起张嘴附和。 咔嚓—— 画面定格形成照片,张深扫过所有人的表情,满面挑不出假的笑意。视线一寸寸下移,他看到了最中间的黎醒,怀抱着两束花,笑得格外灿烂,那双眼睛里装满了能化人心的柔情。 第 69 章 长达三个多月的拍摄结束了。 杀青当天晚上全剧组一起吃了个宴席,乔临起个头,敬全剧组辛苦了,感谢所有人跨越两个季节,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辛苦付出,也祝愿杀青大吉,票房大卖。 毕竟是个喜庆日子,所有人都没有太克制心情,扎堆的豪饮。黎醒这个不爱沾酒的人,都被几位导演制片逼着灌了好几瓶下肚。反观张深就很自在,一晚上就意思意思喝了两三瓶,对于他来说这点量也就当个饮料助兴了。 散场的时候将近凌晨,黎醒酒量本来就次,今晚被灌多了,往回走的时候脚下都发飘,锢着自家助理肩膀强行稳住身形才没出糗。 许常安比黎醒矮大半头,体格子也不够健壮,被一个不太清醒的成年男人这么压着肩膀,勒着脖子,愣是有点喘不上气,脸都憋得发绿了。 他还没法儿把背上的累赘扔了,只能咬牙架着他哥负重前行,一路上晃荡地跟扭秧歌一样。 碍于这种场合人多眼杂,张深全程没敢靠太近,怕黎醒醉酒不清醒再作点妖,让别人看见不该看的,闹了笑话。他跟前头俩人保持着友好的距离,一直到了地下停车场,没什么人的时候才上前搭了一把手。 「我扶着吧,你去开车。」张深从许常安背上把人薅进怀里,动作快手法稳,拽个一百多斤的人一点都没打晃,脸色都没变。 黎醒被拽得一懵,狗似的嗅了嗅味儿,确认是熟悉的味道后,半眯着眼睛抵在张深肩膀上,嘴贴着他的脖子,喷出滚烫的唿吸:「深哥……」 「我靠,活过来了。」许常安背上忽然一松,当即跟缺了氧似的大口大口吐息。他松了松肩膀回头想感谢老师,眼睛扫到俩人姿势后顿时哑巴了,瞪着大小眼,嘴巴张得能吞个鸡蛋。 肩膀那颗脑袋不安的乱拱,蹭的耳根和脖颈发痒。张深缩了缩脖子,贴在黎醒后背的手上下抚了抚,炽热的温度透过薄软布料顺着掌心游遍了全身。 他被拱得不耐烦,偏过头一佻眼皮跟不远处面带震惊的傻小子目光相撞,然后被那傻小子满脸「这还不是那种关系?」的表情加剧了不耐。 他寒着脸,摆出不好惹的样子:「等什么?」 「哦……」许常安霎时回神,在冻人的目光下机械转身,边走边失神地嘟囔,「醒哥真被潜规则了?张深老师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体格,力气还挺大,居然能扛动醒哥。」 被默默吐槽,打鼓又弹吉他的臂力达人正在原地哄狗。 折腾了一个多点,总算是平安抵达了酒店。到了房间门口,许常安顺手想进去帮忙,被张深一句我照顾给顶了回来,他默默看着自家影帝被人连拖带拽进了屋,然后门哐当合上,死死闭上。 那一剎那,许常安的眼神里是带点复杂的,就跟养的猪拱了别人家的白菜一样复杂。他扫了一眼房门,扭过身担忧的低喃:「希望张深老师不是什么残暴的金主。」 张深压根不知道自己一晚上被扣了好几个头衔,正专心收拾着房里这个醉鬼呢。黎醒喝得烂醉,整体状态分明比那天晚上清醒多了,但意外地黏人了许多,对着他又蹭又拱的,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俩人贴着床边坐下,黎醒稳不住,刚坐下就呈大字躺在了床上,盯着天花板不挪神儿。张深捅了下露出来的腰眼,感受到他肌肉勐地收缩了一下,小腹都跟着收紧了。 被捅得扭过头,瞪着那双不太清醒的眼,迷迷瞪瞪道:「深哥?」 「嗯。」 张深站起身,用俯视的姿态扫过躺着那人全身每寸,右腿顺势卡进黎醒的腿缝,膝盖抵着床尾。四条腿穿插交错,肌肤隔着布料摩擦。 他弯腰给了黎醒一个床咚,气息平稳地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答案是愿意和我走下去,对吗?」 黎醒眼神清明了半刻,低着声音说:「没猜错,你的秘密……给了我勇气。」 「到底醉了没?」张深被这个人的对答如流搞愣了,下意识脱口问,结果就见刚清醒没半分钟的人又开始发癫,半点偶像包袱都没有,流出去都要崩人设的程度。 他无言片刻,抬起左手抚上那张脸,对着那位醉鬼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那好,从今天开始,你完全属于我了。」 说这句话并不是想要一个答案,只是想告诉黎醒,也告诉自己,免得总觉得一切都如海市蜃楼,明天睁眼又变成泡影。 第122页 崩人设边缘的醉鬼听到耳朵里,停下了不受控的动作,撑着床坐直了身体,动作轻慢的牵起贴在脸颊上那只手。他捏着张深的指尖缓慢移到嘴唇旁,在掌骨关节处落下轻柔的一吻,再抬头满目柔情:「我的命都是你的。」 还何谈人呢? 被吻过的地方火辣滚烫,张深抽回手,捧着黎醒的脸颊向上抬,微塌肩膀凑向那张脸,直到鼻尖相撞才停下。灼热的唿吸交错在一起,有些令人心猿意马。他偏开脑袋,抻着脖子吻上那不安乱颤的睫毛上,然后是眼睛,眉毛,最后停在额角。 黎醒每被亲一下,手都会往上移一寸,随着最后一个吻落下,双手轻轻环在了张深的腰间。 张深没有拒绝这样亲昵的举动,嘴唇从额角上移开,说:「那就为我好好活着,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任何欺负。」 这番言辞如同定心丸,黎醒憋回试图闯出来的热泪,扣在张深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了,闷着声音煞风景:「深哥,你这样说话真的很像我金主」 张深立马翻了脸,一巴掌把人推床上,嫌不够还补了一脚,冷飕飕地俯视着床上的人,说:「你到底醉没醉?」 「没醉。」黎醒翻了个身,遮着眼睛嘟囔。 扯淡。 张深懒得跟半醉不醉的人争执,自认倒霉地做了一夜影帝助理。 不用起大早拍戏的日子突然降临,让张深觉得有些陌生,他习惯性六七点睁眼起床,坐起来好几分钟才意识到今天不需要去片场。 昨天后半夜黎醒彻底没了清醒意识,死了一会儿就开始折腾人,又是嫌关灯太暗,又是胃口难受要吐,把张深折腾到三点多钟才睡觉,这么一宿也才睡了四个多小时。 他揉了揉发疼的脑袋,嘆了口气翻身下床洗漱收拾,一切弄利索后去餐厅点了暖胃的粥和清淡早餐,带着两份饭刷开了隔壁的房门。 屋里的灯开了整宿,黎醒蜷缩在大床正中央,睡的毫无形象,不知道还以为半夜做梦练了套拳。张深把饭菜放在桌上,站在床尾处面部表情地掏出手机咔嚓了一张,准备留着当某位影帝的黑料。 看着熟睡的人,张深忽然不想扰人清梦了,挪动脚步到床侧,俯身盯着那张睡颜。黎醒睡颜少了锋利,有一种未经沉淀的少年柔和。睫毛很长,鼻樑傲挺,每一处都看得人心痒痒。 他鬼神使差的伸手摸了摸黎醒的眉骨,顺着眉头一直往下走,沿着那峰立的鼻樑抚到鼻尖。手指在鼻尖处停滞半秒后,他忽然起了坏心眼,轻轻向上一推,变成了猪鼻子。 这副场面有些滑稽,张深不做好事儿地又拍了下来,刚咔嚓完要满意地收起手机,就发现镜头里本该熟睡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眼了。 心里一跳,发虚。 张深装着从容收起手机,淡定发问:「醒了?」 「嗯……」黎醒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沉哑,他眼神扫过张深收手机的手,「深哥,你偷拍我?」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张深皱了下眉头,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你睡觉这丑样有什么可拍的?」 黎醒撑着胳膊趴起来了点,不光不理解还带了点委屈:「这才一天不到,你就嫌我丑?」 「我又不是看上你——」张深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好像真的是看上黎醒的脸才到这一步的,要是黎醒没这张脸,不光不会有今天,连之前的电影都不会扎心里。 他扫过黎醒玩味的表情,强撑着脸面找补:「你睡觉的样子确实不怎么好看。」 「那我下次睡觉,贴张平时的照片在脸上。」黎醒弯着眼睛笑,「省的深哥嫌我丑,半夜睁眼把我一脚踢下床。」 张深淡哼一声,不想进行这种没营养的话题了:「头疼吗?」 「啊。」被这么一说,黎醒后知后觉昨晚上喝大发了,那些睡觉麻痹的痛觉,闻言倾闸而来,冲击的身形跟着一晃,他捂着直跳的太阳穴,咬牙道,「疼。」 瞧见跟前人痛的额头青筋都凸起了,张深有些着急,凑过去伸手帮黎醒揉了揉脑袋:「很疼?我去给你倒一些热水。」 他手刚撒开,就被迅速抓了回去。黎醒捏着他的手重新贴回了太阳穴上,哼哼着说:「深哥,你靠我近点。」 张深不疑其他,往前凑了点,说:「嗯?怎——」 话音被堵回嘴里,他垂眸,双唇紧贴,密不可分。 黎醒停留了两秒才分开,像得了奖励的小狗,笑弯了眼:「深哥,这个比热水管用。」 「是吗?」张深用毫无波澜的眼神扫过黎醒,得到了肯定地点头。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用拇指擦过唇瓣,勐地伸手摁住黎醒的后脑,强硬又霸道地送上一吻。 「那就再多缓解下。」 黎醒睫毛颤了颤,抬手搂上张深的腰,体温很热,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传到掌心,甚至能清楚感受到那脉络的鼓动。 能这样紧紧搂着你,真的好不真实。 一切都太过突然,很不踏实,令他恍然觉得是否大梦一场。 耳畔传来一声轻喘,黎醒从混沌沉沦的思绪里回神,大掌紧捏着那强劲有力的窄腰,将难以宣洩的热烈,全部用这一个纠葛又黏湿的吻回送。 即便泡影,又何妨。 第 70 章 一吻结束,两人肢体紧贴,耳边尽是压抑又克制的喘息。 第123页 双唇松开时,张深用舌尖舔过那湿润唇瓣,捲走了唇缝的唾液。他直起身体,松开插在黎醒头髮里的手指,轻捏了一下那人微红的耳垂,用被无名暗火烧过嗓子说:「起来,吃饭。」 黎醒懒了骨头,又埋回了凌乱的床榻中,耍无赖:「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张深懒得废话,直接上手,用最粗暴的方法达成目的。他单膝跪在床上,弯腰揪着黎醒的睡衣领,使劲一拽。 「哥!」 许常安特意打包了他哥最爱吃的甜豆花和热干面,掐着八点钟刷开房门,满心欢喜地扑进房内。 结果入目的画面,震撼了他二十几年养出来的好三观。 他哥,娱乐圈怎么也称得上前十的大影帝,正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展示他那能在圈里横打一片的傲人资本。 他半个偶像,文学界拿奖无数的大作家,正面无表情地跪在床边,手里还拎着他哥的上衣。 这样一幅场景,任谁来看见了,都得视觉冲击一下,保不准精神都得受到点刺激。 许常安更是没例外,被刺激的当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控制着眼神在俩人身上打了一转,抖着声音说:「打、打扰了……继、继续。」 那俩人也挺懵的,还没从刚发生的事态里回过神,又听见许常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当时脸色就变了,比霓虹灯光牌还绚烂。 张深怒把衣服摔回黎醒身上,冷硬的批评:「质量真次。」 不知道怎么就被扒光了衣服的黎醒更懵,扯回衣服套好,压着换助理的想法,耐着性子说:「饭放下,出去吧。」 许常安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同手同脚地走到里面书桌,僵硬地摆动手臂把早餐放下,低眉顺眼道:「哥,我什么也没看到,你放心。」 本来还挺放心的,听了这话忽然眼皮一跳,总感觉没什么好事。 黎醒忍不住追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真没看到你和张深老师……那个。」许常安毕竟年轻,两句话没说完就满脸通红地摆手,末了还特别真诚地肯定了一句,「真的!」 这内容可比真实发生的要刺激点。 张深血压升高,捏着眉心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懂。」许常安点头如凿蒜,这俩大佛说什么就附和什么,一点自我主见也没有。 听这话儿就是压根没懂。 张深想卷人,忍不住斜了一眼另一位当事人,希望他可以遏制一段谣言的发生。 黎醒接收到了信号,连忙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刚才是意外,张深老师昨晚不在这儿。」 许常安霎时瞭然,顶着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很漂移的「哦~~」了声,还特地拉长了语调,听起来挺欠的。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就是。 张深终于明白许常安为什么这个德行了,有什么主儿就有什么仆,这俩且契合着呢。他刀了眼这俩人,带着一身冷气摔门离去,走之前留了一句:「赶紧收拾起来。」 莫名其妙惹人生气,被遗弃的大狗坐在床上,询问更懵逼的傻助理:「深哥怎么走了?他还没陪我吃饭呢。」 傻货头顶冒了两个问号,寻思我怎么知道? 他拿不准这尊大佛的意思,茫然试探:「那我陪你吃?」 黎醒当即变了脸,掀被下床,一脸冷淡地回:「你自己吃去吧。」 洗漱收拾完毕,黎醒带着许常安排队买来的早餐借花献佛,可算把不知缘由生气的张深哄好了。看着跟前人跟小猫一样吃饭,他心里一痒,往前凑了凑:「深哥,你餵我。」 张深咀嚼着热干面,没什么感情地给了他一眼,问:「你手呢?」 「没了。」黎醒说话间把俩爪子藏了起来,厚着脸皮张开嘴,「餵什么我都吃。」 真是没办法,张深轻嘆了一口气,卷了一筷子面塞到黎醒嘴里,说:「别得寸进尺了,好好吃饭。」 黎醒品尝着被亲自餵的面条,心里充实的不行,弯着笑眼说:「行,深哥,吃完饭咱们去逛一圈?反正明天才回北京。」 「好。」 拍摄地周围一圈都不算繁华,来来回回就那几个荒无人烟的地儿。 俩人没有开车,徒步走,踩过黎醒曾经生活过十几年的土地,每一步落得格外沉重,把足迹深深地印刻在这里。 他们走过河道边,沿着坑洼的窄路拐进了被挂了拆迁牌的筒子楼。楼房最高五层,混凝土墙面满是粗糙颗粒,墙体因年久产生了裂痕,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 胡同巷子很窄,并排只能容下三个人。这和电影里不一样,两侧堆积的杂物早已不復存在,如今空荡荡的,倒也算平阔。俩人并肩过去也不拥挤,两侧还留了条半臂宽的缝隙。 走过两栋楼,黎醒站在了第三栋的跟前。大门两侧有两扇窗户,是一楼朝南面卧室的窗户,正对着过道加上是一楼,白天有人的时候会格外吵。 黎醒站定了一会儿,走到右侧的窗前。很老式的铁窗,没有防盗措施,玻璃斑驳,蒙了层灰泥水痕,绿漆铁框褪了大半颜色,铁锈从四周开始蔓延。他抬手拨了一下,生锈的铁窗晃动,发出刺耳又尖锐的响声。 两人都忍不住皱了下眉头,黎醒抹了下手指染上的铜锈,将窗户彻底拉开。不朝阳的房间一股子潮湿霉味儿,里面的家具早已不在,只剩下被涂划过的墙壁和满地的垃圾。 第124页 他透着缝隙扫了一眼,既怀念又厌恶,指着里面被踩出印痕的窗沿说:「我以前总从这儿翻出来,几乎每天都翻,就踩出了这个印。」 张深顺着黎醒的手看过去,整齐的墙体就中间位置有个凹下去的坑,确实下了狠脚。他顺着环视一圈,房间阴潮,四周墙沿都爬满了绿毛,白墙凌乱,上面满是划痕和涂写的痕迹。 靠窗的那半面墙壁,入目全是赫然的红,乍一眼看去极其逼仄压抑。他指着近乎半墙的红叉,问:「为什么打了那么多叉?」 黎醒「啊」了一声,盯着那面墙陷入了沉思,语气很淡:「不记得了,可能是上学时候错的题吧。」 「……错那么多?」向来成绩优异的张深十分难以理解,并且露出了无法同情的眼神,「你是笨比吗。」 「差生里的top1。」黎醒也不尴尬,用全年级第一的口气阐述自己上学时候成绩垫底。 瞧瞧,这要是让谈鸣叶听到了,都得脸红脖子粗地怒斥一句娱乐圈入行要求真低。 张深欲言又止,问:「那你入行以后,重新补文化课艰难吗?」 黎醒刚想说还行,眼睛转到张深脸上又改口了:「挺难的,现在还没学明白,深哥有空的话,可以教教我。」 张深不光自己毛病多,对身边的人毛病也不少,好听点就是荣辱与共,难听点就是嫌丢面儿。他揣着自尊心,认真地说:「嗯,你是要好好学习一下。」 「那就先辛苦老师的教导了。」黎醒弯起眼睛一笑,牵起张深的手,迈出步子的那刻,他轻扫了眼那堵「红墙」。 那每一个红叉都代表了曾挨过一次的打。身体的皮肤可以重塑,但留下的伤痕是不可磨灭的。 他收回视线,握紧那只手毫不犹豫地走出,藏下了不会再见天日的秘密。 离开那片旧楼后又把附近挨圈转了转,一路上黎醒都没再撒开那只手,即便相触的掌心发热生汗,也仍然紧紧地攥着。 最后一站他们又去了那条集市长街,这次换了个方向,从西走到东,掠过一家又一家商铺。每走过一家,黎醒都会指着那家介绍,做什么的,名字叫什么。 张深就沉默地听着旁人讲述,脑子不自觉跟着穿回过去。 那时候这里仍然繁华,入夜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少年黎醒会孤身穿过这条长街,走到灯火阑珊之地屈膝而坐,缩在被全世界都遗弃的冷清角落看别人嬉闹。 黎醒会孤独和寂寞吗? 张深用力回握,十指紧扣,关节相抵到发疼却仍觉不够。 黎醒察觉到手被扣紧,勾唇一笑。他停下脚步,对着书店对面抬了抬下巴:「从前我总是躲在那个屋檐下,能遮风避雨,和书店正好对门。」 这是电影里小五和陈双一起躲雪的屋檐。 张深问:「为什么跑来这儿?」 「因为无处可去。」黎醒很轻地笑了声,「每当我想躲一个地方的不被人找到的时候,我就会躲在那个屋檐的拐角,谁也看不见找不到,天地间就剩我一人。」 张深晃了下手臂,说:「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 黎醒垂眼看了看交握的手掌,很轻的嗯了一声:「我以前有个愿望。」 「什么?」 有个人能牵着我走完所有的路。 黎醒笑着摇了摇头,说:「已经实现了。」 第 71 章 回到北京已经是十五号下午了。这次返程不算低调,加上昨天黎醒还发微博庆祝杀青,粉丝们闻讯而来,把机场出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张深没和黎醒一起走,太引人注目,而且实在受不了那种场合。俩人下了飞机就装不熟,各走一边。他走得慢,一直拎着箱子再最后面,想看看大明星被接机的壮观场面。 机场已经提前做好了安保工作,保安和工作人员拦着狂热的粉丝们,黎醒在众人的簇拥下边走边打招唿,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特意放慢脚步和粉丝握手,给她们签名。 也只有这种时候,张深才能把黎醒和影帝重新叠上。黎醒一路走得很慢,十几分钟才走完这段路程,最后在粉丝们不舍的告别中钻进车里。 保姆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堆低落不舍的粉丝在原地交谈。张深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往出口走,他回来没让兄长和发小派车来接,就这么几个小时的路来回折腾一趟不值当,机场门口有的是计程车。 走到出口路边,张深奔着最前面的计程车就去了,手还没碰到车门,一道尖锐的喇叭声突然响起。冷不丁这么一声,任谁都得被吓一激灵,他还算淡定都被吓得手一抽,想看看是什么人这么没素质。 他顺着声往前一看,前头道边儿停了辆路虎,弄得挺拉风,上面还挂着熟悉的车牌照。 喇叭停了不到半分钟,车上翻下来了个人。谈鸣叶一副领导巡查的劲儿,踩着风火轮直奔着张深就来。他脸色不太好,看起来憋了一肚子火儿。 果不其然一到了跟前就开始夹枪带棒:「你近视度数又高了?这么大辆车你看不着?」 「我不是告诉你别来?」张深不明白这人生哪门子气,更窝火。 「你觉得可能吗?」谈鸣叶翻了个白眼,伸手接过张深手里的行李,边往车那儿走边说,「就沖你丫丢过一回的事儿,这辈子你都甭想自个儿出远门儿。」 第125页 「我现在都多大了,不会再出现这种事情的。」张深稍微歇了点火儿,好好解释,「再说了,谁拐我这么大岁数的?」 谈鸣叶闻言扭头扫了他一眼,特别不解地问:「你是在刺激我吗?」 张深当即语气拐了弯儿,冷声道:「我看着像闲得?」 「我告儿你,我正生气呢,你别惹我。」谈鸣叶把行李塞到后备箱,给张深把副驾驶车门拉开,开始倒苦水,「本来我车停在a出口,刚停了没五分钟,保安出来清场非要我挪车,把我赶到这儿来了。」 张深埋进车里系好安全带,等谈鸣叶坐到驾驶位才开口:「就这点事儿你就生气?你也有更年期?」 「这只是我生气的前奏。」谈鸣叶拉上车门说,「我寻思有什么大人物来呢,要清场还摆护栏。结果一帮粉丝举着牌,乌泱乌泱从别地儿转移过来了,我一看牌儿上的名字。嘿,你猜谁?」 张深故意装不明白:「谁?」 「黎醒。」 谈鸣叶斜了张深一眼,几乎是咬着牙齿说的。他用力一打方向盘,嘴里也不闲着:「真够行的啊,回个北京这么大阵仗,还得让我挪个车。」 「机场门口的地儿是你家的?」张深不咸不淡的反问。 「不是。」谈鸣叶看他护犊子的样儿更来气了,理不直气还壮,「但是少爷我要停那儿,没道理还得赶我走,他黎醒就一个小破明星,还得我给他让道,凭什么??」 「我这辈子没受过这气。」 谈鸣叶显然是真的气得不轻了,也不奇怪,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就算平时没架子,那也是多少人举高捧着,出门都得让人请得主儿。 张深面上毫无波澜,回了个:「凭我捧着,以后不许说他了。」 「你说什么?」谈鸣叶感觉自己好像聋了,拔高嗓门又问,「张深,你是不是来真的?」 「我什么时候来过假的?」 谈鸣叶一下子气焰全消,闷声开了半天才说:「小深,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尤其是对你来说,会格外难走。」 张深头抵在窗户上,看着形形色色的过路人,说:「我知道。但是我做了决定事情,没人能改变。」 驾驶位传来一声沉重的嘆息,紧接着谈鸣叶又开了口:「你是来真的,你认准一个不撒手。那你能保证那个小明星会对你忠贞不一吗?娱乐圈里的人哪儿有干净的,就沖他之前那些花边绯闻,丫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小深,你听我一句,要真的喜欢,你玩玩可以,别走心。」谈鸣叶语重心长,「那个小明星真的不值得你去走这条路,而且你想过怎么和家里交代吗?你领个戏子,男的。不提你爷爷,就说你爸,都能把你打得下不来床。」 张家的祖训很严格,说是守礼倒不如说是封建传统,眼里揉不了一颗能破坏传统的沙子。祖祖辈辈能勉强接受门不当户不对,但绝对不能接受败坏家门风气,同性恋就算是败坏了家门,是丑闻。 而且张家有一件不能提的旧事,祖上人犯下的错,是全族上下的逆鳞,更是爷爷张启山的心结。 张深做决定的时候没想过这些,就算是真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怕,大不了就是挨顿打,反正也没少挨,不差这一顿。他没所谓地回:「那就打。」 「说的是什么疯话。」谈鸣叶真服了张深这死轴的劲儿了,趁着等红绿灯的功夫,对着副驾驶的小混蛋苦口婆心,「你是捧出真心一门心思往上扑,为这么个小明星跟家里闹一处,你觉得值得吗?划算吗?」 「值得。」 「行行行,您老觉得值得。」谈鸣叶生了会儿闷气,开出去几百米了还是不死心,「你们境地根本不同,他要是不想跟你好了,顶多闹个绯闻有点黑料,要是藏得好了连个屁都没有。你呢?你要受多少苦楚?拼着半条命示好,最后真掰了,怎么办?」 张深觉得黎醒不会和他掰,但也仅限于觉得,那一天对于现在的他们太遥远了,没想过,也不想去想。他不是会主动撒手的人,也没想过握紧一个人的手还要放开,可未来的事情毕竟迷茫又模煳,谁也没法盖棺定论。 他沉默了几秒,闪过无数个念头儿,最后还是随了心:「那我就再掰回来。」 谈鸣叶最后气得不轻,骂骂咧咧了一连串,把人送回家堵在门口还骂了会儿,光这些还不够,嘴里还一直念叨着要告诉张明寻,一整个告小状不讨喜的样儿。 张深也没特别过心,真闹到兄长哪儿也不怕,喜欢上一个人的事儿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回家把一切收拾妥当,他窝在吊椅里给黎醒发了个消息,那头没立马回,估计是在忙。 返程途中黎醒就被经纪人安排了一堆活,他刚出剧组,外面一大堆事儿等着,估计都得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儿,俩人短时间内根本见不着面儿。 张深理解归理解,可习惯了朝夕相处,突然分开倒还真是有点儿不适应,总觉得空落落的。他握着手机边干倪千发来的活儿,边等黎醒的回信。三个点过去,工作忙得差不多了,微信还没新消息。 他忽然挺能理解爱情偶像剧的情节了,那种隔着大老远,只能死死盯着手机等简讯的感觉,真的很抓心挠肝,干坐着焦急。 没成想这种桥段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张深感觉挺陌生挺新奇的。估摸着今晚回信是够呛了,他嘆了口气,闭了灯躺进床榻。 第126页 夜半凌晨,手机突然玩命的震动起来,在枕头边疯狂乱跳。 张深蒙着被子不愿意接受现实,躺在被窝里装死,心里直犯嘀咕,谁大半夜找,有什么要紧事儿不能发简讯吗,还犯得着打电话? 沉思的过程中电话又响了两回,他刚想换个姿势捂着耳朵继续睡,忽然想到可能是黎醒打来的,顿时清醒了几分,抓过手机划开了屏幕。 微信视频邀请在屏幕打开的一刻跳了出来,来电人果然是黎醒。 张深对接电话多少还是牴触,更别说打视频电话了,这种新鲜的事儿都没操作过。他犹豫了好几秒,看着黎醒的名儿狠下心,按了接通。 视频画面有些卡顿,马赛克了好半天才显出人影。黎醒举着手机转了一圈,看身后背景不像是在家里,更像是在外面。他找了个地方坐下,脸上还带着倦意,看到接通后立马扯了个笑容:「深哥,抱歉,我才忙完。」 张深捧着手机茫然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找到照自己的小窗,慢吞吞地举起手机将整张脸放到小框里。他举得生疏又尴尬,总觉得这种举动很难为情,可瞟见黎醒脸的时候,又觉得稍微可以接受了点儿。 摸不着起码看得着,怪不得都喜欢用微信语音视频,倒是挺便利的。 张深对微信的印象改观了点,他看了眼左上角的时间,凌晨四点多钟,皱眉道:「忙到现在?」 「嗯,昨天晚上要出席一个活动,一直弄到现在才结束。」黎醒把手机固定在桌子上,从边儿上拿了瓶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他拧着瓶盖,脸往前凑了凑,「深哥那边好黑,有点看不清你,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废话,谁凌晨四点还不睡?」张深憋了一肚子起床气,也没客气地撒了出去。他侧身打开床头的檯灯,借了点暖光,对着手机问,「这样能看清了么?」 「能了。」黎醒点了点头,眼睛没从屏幕上移开,像是许久没看到一样,不舍又留恋。他怼了个大脸在屏幕上,低声哼哼着说,「深哥,我想你了。」 张深也挺想这小子的,可惜他说不出难为情的话,只能装冷酷:「才分开一天都不到。」 「十六个小时了。」黎醒低声说,「我已经想了你五万七千秒,度秒如年。」 第 72 章 那通视频电话没聊太久,总共就聊了不到十五分钟。内容也很简单,黎醒腻歪里交代了一下最近繁忙的行程,出席商业活动,要参加几个访谈,还被邀请去了慈善夜,最重要的是要筹备新戏,总之日程挺满档的。 按照这个进度,俩人起码半个月不用见面,更别提去了新剧组之后。 张深听了这个日程的时候没憋住,问工作室的人是把他当牛吗,哪儿有这么连轴转的,上部戏刚结束还没休息,就要筹备新戏了。 结果黎醒说这戏是去年年初就找他了,本来计划年底开拍,但是中间剧本出了点问题没过审核,要卡很久。他就把打算今年冬天拍的戏,提到前面先拍了,省的时间重叠。 毕竟是答应过的事情,赶巧连轴了也没办法,临行前好好休息几天就算了事儿了。张深不贊同也没法说什么,个人有个人的工作,工作性质不同,只能隔着远心疼会儿。 要说日子过得也是快,晃眼就过了一周。这个礼拜挺枯燥的,日常生活突然变得平淡,每天除了窝在家里,竟然没有别的事儿能干了。 曾经最喜欢的日子,现在反而觉得令人空虚。张深这两年书发得少,去年就一本,今年也没打算多,不出意外也是一本,定的是下半年发行,六月过了写也来得及,所以现在手头是一点事儿都没了。 他每天的日常就是不定时和黎醒煲个电话粥,得了空视频半个点,聊些有的没的,算是充实内心。黎醒整天挺忙的,一个礼拜飞了三个地儿,作息一天比一天阴间。 有一天早上八点打电话,张深还觉得他醒得早,作息真够良好的,结果一问是还没睡呢,不知道以为上美国倒时差去了。 张深也算乐得清闲,彻底在家躺平成了个咸鱼,之前还看看书,现在整日抱着微信聊天,越用越真香,好几次赞嘆微信真妙,从此也脱离了老年简讯,进入了年轻人聊vx的时代。 便利的好处是不少,但坏事儿也紧跟着浮了出来。比如倪千现在可以精准无误地找到了他了,估计对于以后催稿会很好使。 说来也巧,那天风和日丽,天气晴朗。张深本来在一楼花园躺椅上晒骨头,他习惯性来回切微信等黎醒的消息,结果被迎面一个语音通话吓得手一哆嗦,连人名都没顾得上看直接接了。 刚接上的时候他还自我安慰,微信就那么几个人,能打来电话的估计就只有黎醒,问题不大。没成想猜错了,当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倪千带着寒意的声音时,他才惊觉都快忘记这号人了,当即就有了不大好的预感。 倪千也挺单刀直入的,简要一下就是《偷光》需要重新修撰,改一些不合适的情节,现在国家管控严,有些情节不适合大陆出版。 张深当时就想把电话挂了,他是觉得这段时间无聊,但并不代表就想工作,如果可以的话了,甚至想一直无聊。不过鑑于倪千女士不依不饶的性格,他还是退了一步,答应这改情节。 改稿对于张深来说属于是家常便饭,出版规矩年年都有新茬儿,每年规矩都不一样,编辑让怎么改就听话怎么改。他改得也快,一个礼拜不到就完事儿了,把原稿一块儿打包传给了倪千。 第127页 倪千那头也是在忙,很晚才回了消息,稿子没什么问题,就是希望他明天到一趟出版社,有些相关事项需要现场订正。 这倒也不是难事儿,反正已经被打扰了清净,张深秉着做回好人的想法儿,第二天掐着点去了出版社。 简忆在朝阳挺繁华的地段,周围有企业也有娱乐场所,人流量不多不少。这一片到了早午晚三个高峰期的时候,道儿上简直人来人往。张深不愿意引人注目,穿了一身低调的黑,早早到了出版社。 出版社在划分的独栋片儿,不是大楼,这边安静点儿,企业别墅之间距离挺远的,绿化茂林相隔,互相之间也有隐私。 他们那栋楼外形就特别有文艺感,这是谈鸣叶当年花大价钱请高级设计师弄的,要求人家从里到外都要设计得特有逼格,让人看了就惊嘆一句牛掰。 张深没觉得哪儿牛掰了,当时看完第一眼就乐了,问这不就是个不规则的俄罗斯方块吗?奔着游戏失败去的样儿,我都能给你设计出来。 谈大少爷听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噼着嗓子说他不懂艺术,一点这个细胞都没有。要是拿满身艺术细菌的谈大艺术家那话来讲,这叫显得咱们特别有范儿。 简忆上班时间是朝九晚五,他七点多到的,按道理这点儿还没开门,但值守的保安认识他,腾腾小跑帮忙把门打开了,一边开门一边寒暄。 这点没上人,张深百无聊赖的四处乱转。简忆一共三层,比平常别墅大,装修很简约。一楼做了挑高,七米高的大展厅,中心有个巨大的螺旋展示柱,挂的都是些谈鸣叶从各处收集来的名家签名,照片,还有各种展会上花重金买来的画,全都是他喜欢和珍藏的东西。 四周就是正常展示架,分好几种展架,其中最高级的就是荣耀展示架,那架子上最顶头几排放的全是张深的书,还有个年度销量作品展示,上面三分之二是他的作品。 简忆能成为有名的出版社,绝大部分原因是他在这儿坐镇,靠着过硬的书和销量让简忆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过鑑于社长不差钱,这家出版社本身也是为了张深而创办的,俩人根本不会有利益纠缠,最多的职员们发发牢骚。 孙阮佳今天值周,特意早点来,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自家老师跟门口杵着,和大厅里的绿萝脸对脸比谁更沉默。 她心里一惊,弱弱开口:「老师,你今天怎么来出版社了?」 张深闻声回头,盯着孙阮佳没吭声,把小姑娘看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看了两分钟,在姑娘笑脸都挂不住的时候,选择了放过人,悠悠道:「办事儿。」 「哦哦。」孙阮佳迅速回话,就怕晚一秒还得挨盯。 她说完飞速扫了眼老师,看神色就是没打算继续接话,为了不让话掉地上陷入尴尬,特别主动地随口扯了个话题:「老师最近怎么样,和醒哥还联繫吗?」 这话问得太古怪了,空气当即凝固了瞬间。张深表情很难测,特别不理解地问:「醒哥?黎醒?」 「对……对,影帝。」孙阮佳察觉失言,尴尬找补。 「我为什么要跟黎醒联繫?」张深面儿上不动声色,特真诚地发问,「而且你什么时候跟黎醒这么熟了,都叫上醒哥了。」 「就,之前在剧组稍微,接触过一段嘛。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唿,不能总影帝影帝的叫吧,就跟着许……大家一起叫他醒哥。」孙阮佳一看就不擅长撒谎,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连人都不敢直视。 她低着头看脚尖,声音越说越低:「您和影帝合作这么久,我还以为出了剧组一定会保持联繫呢,以便下次合作。」 暂且不纠正其他的,就沖那个要说没说完的话,张深都能断定这丫头和黎醒那个便宜助理没少暗通曲款。不过这小姑娘是他身边的人,不会往外乱说。 他没明说,特狂的来了一句:「我不缺这么一个合作。」 「嗯……」孙阮佳彻底不会了,声音拉长得嘴都抽搐了,摸了摸下巴掩饰尴尬,「是哈,应该是醒哥追着您联繫。」 「当然。」张深很贊同这句话。 行,又是一句终结聊天的死亡回答。 孙阮佳呵呵一笑,见老师完全没有挪地方的打算,只好硬着头皮唠:「听说醒哥快过生日……」 黎醒快过生日了? 张深自动屏蔽了孙阮佳后面的念叨,飞速扫过不远处写着日期时间的led显示屏,五月二十三号,确实快了。 记得黎醒百度百科上生日写的是六月一号,儿童节那天,就是不知道保不保真。不过粉丝给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是真的。 孙阮佳还在滔滔不绝,张深听了一耳朵实在忍不住了,问:「你怎么知道黎醒要过生日?」 「许…咳咳咳。」孙阮佳刚吐了个音就惊觉不妙,用咳嗽强行盖过去,改口差点咬到舌头。她表情扭曲地回答,「百度百科。」 智商都被便宜古董带跑偏了。 张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略了前头的话题,问:「倪千几点上班?」 「千姐平时卡点来。」孙阮佳本来就怕张深,现在犯了错儿,彻底没了平时强硬的气焰了,一整个乖巧劲儿,问什么回答什么。 「那我去她办公室吧。」 「我带您去。」孙阮佳忙不迭请神,领着张深往二楼去。 第128页 二楼楼梯拐角沿墙那一排是荣誉墙,做的内嵌式,用玻璃隔上了,那里面挂的都是张深曾经拿过的奖项,铺整整一墙。 到了倪千办公室门口,张深一挥手赶走了快麻木孙阮佳,进去特别不客气地坐到倪千的老闆椅上,转着圈认真思考起来了生日礼物。 第 73 章 礼物对张深来说是个难题。他不会送人礼物,每年光送大哥和谈鸣叶都够掉头髮的,往后还得加个黎醒。一想到这处就觉得要提前进入老年了,简直比干程式设计师都费头髮。 他在家消极地思索了两天,最后还是被一通报喜的电话找回了神儿。黎醒今天晚上的飞机到北京,说是工作告一段落,终于可以踏实休息几天了。说是几天就是几天,听那人说六月初就得进组了,统共休不了一礼拜。 也不得寸进尺了,就沖黎醒这工作性质,碰面对俩人来说估计都是件挺奢侈的事儿。平时是寂寞了点,不过张深也不是爱发牢骚的人,一直忍着等着,不烦人也不冷着人,相思之意地表达半点没吝啬,想着总会见的,这不就让他盼来了能好好待几天的日子吗。 张深没藏着开心,和黎醒通完电话确认了到京的时间,掐着点开车去了千景堵人。他提前和保安通了气儿,轻车熟路地开到了黎醒家,把车往边儿上一停,杵在门口等待。 晚上九点多钟,入了夜的住宅区特别安静,风吹草动的声音在此刻会格外清晰。张深正享受着风说的话,沥青路面传来咕噜咕噜的动响,扰了短暂的清净。 他半眯着眼睛朝远处看去,短路尽头,黎醒穿着一身黑衣站在路灯下,被映照得泛了层光,比今夜的明月还熠熠生辉。 一阵风起来,刮迷了那两双眼睛,也掀起两片心海的惊涛骇浪。 张深几乎没有犹豫地前行,黎醒抓着行李箱脚步急促,他们不断拉近彼此的距离,沿着长道奔向对方。 终于,他们面对面相见,视线相交,千言万语都藏在满是情感的双眸中。 眼神交流不过半秒,黎醒饱含情绪的低唤一声深哥,急不可耐地俯身紧紧搂住了张深,环着他的腰,埋在他肩头,身体之间贴的密不可分,要把人都揉进骨子里。 一句深哥,把张深所有伪装撕破,整个人服软般抵在黎醒脖颈。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间,他着迷地深嗅了两下,手掌贴着那薄软的布料,顺着黎醒的嵴骨一点点往上爬,双掌抵着宽厚的肩背,尽情享受这样难得的亲昵。 道路以中,两盏路灯中间,两具身体紧紧相贴。 这是隔了千分万秒后的重逢,一个对于他们来说煎熬又漫长的世纪。 他们拥抱了很久,紧贴的骨骼发疼,手臂发酸了才不舍地松开。黎醒收回搂腰的手,一手牵着张深,一手拎着箱子,回家。 张深第一次踏进黎醒家里,没想到风格居然还挺温馨的,亮堂的暖黄灯光一打,特别有家的氛围,唯一的缺点就是太亮了。 本来想看看装的什么灯,结果一抬头人麻了。 他指着吊顶天花板上的轨道灯,射灯,筒灯,灯带,极其不理解地问:「你不怕晃眼睛吗?」 黎醒跟着抬了下头,特别坦然:「不觉得啊,要不是装修的设计师说装多了丑,我还能再塞点。」 张深也挺坦然的:「还好设计师说了丑,不然你家这房顶能看人吗?」 「这不是挺好的?」 只能说,个人审美之间差距真的很大,譬如黎醒这种平时审美风格还挺好的人,却觉得这种不伦不类的灯光摆设很好,估计要是有条件,都恨不得在灯泡里建个家。 他无言,漫不经心道:「嗯,好。你家墙上不会也有灯吧?」 「深哥真聪明。」黎醒从沙发上抓起一个小遥控,倒腾了两下,然后正对着俩人的沙发背景墙打了好几束光出来。 对光极其敏感的张深下意识抬手遮光,等眼睛适应了才移开手掌,定了定神才发现墙板里居然镶了隐形灯带。他彻底服了:「你见不得人的事儿做多了吗?这么见不得暗。」 「我怕黑。」黎醒笑了笑,对着刚才张深的举动打趣,「深哥你好像很讨厌光?喜欢暗一点吗?」 张深刚要脱口一句为什么,忽然想到离开湖北前,黎醒曾对着那间终日不见光的房间说过阴暗又潮湿。他猜想又是和童年经歷有关,对这些烦人的光线不再那么抗拒,绷着脸说:「我见光死。」 黎醒先一愣,憋了几秒还是没忍住,扑哧笑了出声,边乐边说:「这是什么话?」 「字面话。」张深沉默片刻又补充了一句,「黑暗能给我安全感。」 话音刚落下,客厅的灯就关了一半,没那么亮了,光暗相交,竟然融合得很好。黎醒丢掉遥控器,贴着张深的肩膀说:「那就只留一半,剩下不够的安全感,我们互相给予。」 昏昏暗的光影迎头遮下,显得暧昧又勾人。 张深滚了滚喉结:「晚上,我留这儿?」 黎醒犹豫了两秒,点头:「好,一会儿我收拾个客房。」 觉得很合理的张深嗯了声,结果应完又拧起了眉头,问:「不能一起睡吗?」 「一起……?」黎醒眉尾跳了几下,忍不住清了好几次嗓子,嗓子都噼了才重新开口,「我睡觉不老实。」 「哦,这个感受过了。」 第129页 黎醒眼皮开始跳了,搓着手指,语气发虚地问:「什么时候?」 「你喝酒那天。」张深想起那套梦中拳法,友善的补充提醒,「就是杀青喝酒那天。」 黎醒整个人都快压不住了,强撑着要踉跄的身形,嘴唇直打哆嗦:「那晚……我们睡在一起吗?」 「没有。」 黎醒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抱着我,把我压在床上蹭了半宿。」 那口气又堵在心头了。 黎醒暗骂喝酒误事,耳朵难以控制的开始升温,烧得发烫。他以拳抵唇掩饰尴尬:「挺晚了,要不洗澡休息吧?深哥晚上穿我的衣服可以吗?」 「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张深很顺从,跟着黎醒往楼上走。 二楼有四间房,一般主卧都在头一间,张深自作主张,颇有屋主那个劲儿,特别不客气地推门就进。 听到开门声,走在最前面的黎醒人傻了,看见开了门的漆黑房间当即血液凝固,慌忙惊唿:「等——」 话没说完,啪嗒,灯开了,把屋子的全貌照了出来。 那个房间很大,主卧大小,但是做成了一间书房。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藏书阁,特意改造地成了能融下很多书架的格局。整个屋里至少有十个书柜,摆得很有讲究,既紧凑又不拥挤。 穿过书柜,后面摆了个书桌,被书紧紧包围的桌子。书柜是透明玻璃的,能清楚看到里面摆满了书,连一个缝隙都没有。收藏者一看就很妥帖又小心,防尘做得很好,玻璃和架子都没有一丝灰尘。 很少见到有人家里做成这样,张深带着好奇心走入门内,越过第一个书柜时,却被里面的内容震得心头一盪。 那一书柜都是同一本书。 是他的《白塔》。 任谁见到这副场景都免不了震撼。他压着心惊继续往里走,穿过书柜站到了桌子跟前,眼睛绕了一圈四周的所有柜子,脸上的讶异都藏不住了。 周围八个书柜,每一个柜子摆着的都是他的书,一个书柜放满同样的一本。这样大的一个书柜,至少可以容纳几百本书。 一本书,买几百本? 张深都想倒吸一口气了,他看向磨磨蹭蹭进屋的黎醒,脱口道:「你变——」 变态俩字还没说出来,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也干过这事。黎醒所有的影碟他都买了许多堆在家里,有的滚了碟,有的包得好好藏着。不过和黎醒这装了千百本的书屋来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咽回连自己都骂的词,换了个说法儿:「你真够狂热的。」 这毕竟也算很私密的事儿,黎醒夹在满屋子书里,羞耻得都快无地自容了,极为艰难地说:「还行。」 「有你在,这辈子销量应该差不了。」张深把自己说乐了,「你也真够行,下次别买了,出新书我直接往你家送几百本得了。」 「行吗?」黎醒忽然抬头,真诚发问。 「行啊,怎么不行,要多少都给你。」张深说,「手稿给你撕着玩儿都行。」 黎醒双目灼灼,声音又低又轻:「可我捨不得撕,我会珍藏一辈子,藏在这里,也藏在我心里。」 说不动心是假的,这样热烈又纯粹的爱意,谁会不动心? 张深这样冷情的人,都甘愿败在他的阵下,就顶着狂风暴雨为他拼一拼,既然天地崩塌,也不会放手。 他揽过黎醒的肩膀,很轻地抱了一下,说:「那连着我一起,永远埋藏在你心里,别丢掉。」 「永远不会。」黎醒宛如对神明宣誓,虔诚又忠贞,「要是生命消亡,我会把所有一切都带走,陪我长眠地底。」 灯闭,门关,那个被突然闯入的秘密书屋又恢復了寂静。 卧室在最后一间房,不大不小,足够一个人住了。黎醒给找了身儿睡衣,俩人分开洗漱好,到了入睡的时候气氛又突然尴尬了起来。 张深睡那侧都行,问:「你睡那边?」 「我没这个讲究。」黎醒看着站在左侧的人,指着右边做了决定,「我睡这边吧。」 张深说行,当着床尾那位的面儿翻身上床。他熟练的一套操作,进被窝,躺平,被子盖过头顶,最后把双手放在肚子上,一切齐活,准备入睡。 当事人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旁观的黎醒看懵了,很不礼貌地问了一句:「深哥,你在睡觉吗?」 张深没掀被子,保持着完美的姿势,闷着声音回:「不然呢,冥想吗?」 黎醒没敢说还挺像的,他憋着不太理解的笑,走过去掀了一角被子,提前打预告:「深哥,我睡觉不老实。」 「知道了,你刚才说过了。」 「如果有人的话——」黎醒顿了顿,接了下去,「我半夜可能会爱搂着人睡。」 张深装了几分钟死,手拽点被子,露出了一双眼睛说:「可能性高吗?」 「应该不低。」黎醒言辞凿凿。 张深看了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往中间平移了点儿,说:「那你先搂会儿吧,提前熟悉,免得半夜突然来一下。」 可能也是没想到还能这样,黎醒懵愣了好几秒才默默上了床,在被窝翻了好几悠,才试探着伸手把人搂在怀里。 那个跟做仪式一样的姿势还挺难搂的。黎醒艰难地调整了下角度,侧贴着旁边的人,试探着把手搭在那双交合的双手上。 第130页 两具身体贴在一起很热,他把脑袋搁在张深肩膀上,闭着眼感受着熟悉的气息心神格外安宁。 今夜就算关了灯,应该也不会失眠了。 头顶传来绵长的唿吸声,他很轻地说了一句:「深哥,晚安。」 第 74 章 沉重,身体如同沉入了海底,不断下坠,难以唿吸。 张深勐然睁眼,从噩梦里惊醒。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他从漆黑深海里拽了出来,可难以唿吸的沉重感却没有消失。 他皱着眉,垂下眼发现自己身上爬了个树袋熊。黎醒四肢连带脑袋全招唿了过来,如果可以的话估计会直接把他当人肉垫子。 什么人才能睡成这样?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这人整整折腾了一宿,变换了至少十种动态姿势。张深沉重地嘆了一口气,他从来没觉得睡一觉这么累,这一晚上起码醒了十几次了,就没彻底熟睡过去。 凌晨第n次惊醒的时候,张深其实也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早知道不留宿了,留下也不跟黎醒一起睡,起码还能睡个好觉。他打了个哈欠,试图动一动快要麻痹的身体调整一下俩人的距离,重新睡个回笼觉。 手臂刚动弹一下,舒心睡眠了一宿的树袋熊转醒了,趴在他胸口上直犯迷瞪,醒了一分钟神儿才仰头,对着树本人说:「深哥,早上——」 「滚起来。」张深气若游丝地打断问好,「你再躺两分钟,我就不是很好了。」 黎醒反应了半分钟,脑子彻底清醒后,迅速从张深身上爬了起来,坐在床上沉痛:「我睡觉真的很不老实。」 何止不老实。 张深想到整夜的经歷,没睡好觉的坏脾气造了反,特绝情地说:「以后还是分开睡。」 这跟定死刑有什么区别。黎醒当即脸就垮了下来,捏着张深的手耍无赖:「你拿绳子捆着我吧,让我贴着你就行,我不动,你别烦我。」 床上,拿绳子捆着? 张深强大的知识储备库启动了,没头没尾地甩了句「我没这癖好。」,撇下黎醒径直去了卫生间洗漱。 坐在床上的黎醒陷入了沉思,直到厕所传来细微的水声才后知后觉,明白的一剎那浑身都僵了,淡淡的浅红顺着脖颈爬上耳尖。 俩人洗漱完,黎醒从冰箱搜罗了一圈,许常安还算懂事儿,提前买了挺多他爱吃的食材搁在冰箱里,可选性很丰富。他拿了些做三明治的食材,繫上了钟点阿姨的粉围裙,特别贤惠地做起了早饭。 张深直犯困,脑袋都犯迷煳。他下意识去冰箱找啤酒,想清醒清醒,结果双开门一拉,里面除了吃的就是吃的,连个饮料都没有,只有纯牛奶。 他默默合上冰箱,说:「你的生活好健康。」 黎醒闷头处理着生菜,茫然歪了下头:「嗯?什么健康。」 「没事儿,你做什么吃?」张深慢吞吞靠到导台,看着檯面上摆的培根,鸡蛋,生菜,丘比沙拉酱,西红柿…… 这配置一看就是要做三明治。他指着培根嫌弃,开始了厨艺指导:「我不吃肉,给我多放一个鸡蛋,生菜只要前面的叶不要根,沙拉酱放少点。」 「好,还有别的需求吗?」黎醒有求必应。 张深得寸进尺:「我想喝瓶冰啤酒。」 「除了这个。」 张深能屈能伸:「那就常温。」 「冰牛奶,一会儿给你倒。」黎醒装聋,自顾自说。 「别做了,我不太想吃了。」张深少爷病犯了,站旁边开始给人添堵,「你也别吃了,牛奶配三明治有什么好吃的?」 黎醒倒腾完最后一步,把俩三明治放在盘里,开始顺毛摸:「深哥,吃饭吧,吃完我去给你买酒。」 「以后冰箱多备点啤酒,客厅放两条烟,我喜欢抽云烟软大九重。」张深心情明媚了点儿,主动提起了意见。 黎醒把早餐端上了餐桌,倒了两杯纯牛奶放旁边,笑着应答:「好,全都安排。」 俩人面对面坐着,张深吃了半个三明治忽然想起了生日的事儿,咽下嘴里的东西,问:「你生日几号?」 「五月二十九号。」黎醒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怎么突然问这个?」 合着百度百科上是骗人的? 张深不大乐意,说:「你不是六月一吗?我看你粉丝每年都那个日子给你过。」 黎醒咬了口三明治,说得特别随意:「那个不是真实生日,之前经纪公司给编的,可能觉得六月比较好吧,六六大顺。过了好多年就懒得改了,反正也不重要。」 「多新鲜啊。」张深哼笑了声,「那怎么不干脆六月六号,更顺。」 他生完气又降下了语调,说:「五月挺好的,我喜欢五月,夏天来的季节。」 情绪从眼底一划而过,黎醒捏着杯子说:「还好赶上了尾巴,差一天就六月了。」 「那你岂不是还有两天就过生日了?」张深琢磨过劲儿了。 「这么快?二号我就进组了,我们就剩六天相处的时间了。」黎醒顺手拨过手机看了眼,重心完全放错了地方。他沉痛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深哥要给我过生日吗?」 「不希望?」 「求之不得。」 张深想问黎醒喜欢什么,话卷在舌尖还没吐出,脑子里忽然闪过秘密基地一样的藏书阁。他想,大概是知道要送什么了。 第131页 在黎醒家逍遥懒散了一天一夜,二十八号那天早上张深顶着那人不舍的眼神告了别。回到家中,他打开了许久未去的练音房,拉上窗帘将房间遮得密不透光,只留了两盏能够看清周围小檯灯,然后抱着吉他盘腿而坐,将五线谱摆在面前,闭上眼睛拨弦寻找灵感。 从早上到午夜,张深不吃不喝待了一整天,纸团扔了满地,紧赶慢赶在十二点前,谱出了最满意的曲子。他谱写完最后一段,提笔来到乐谱开头,对着空白的标头毫不犹豫地写下一串字母。 谱好了,张深捏着那张薄薄的纸举过头顶,从点点微光中看着音符在纸张悦动,抬手弹了弹五线谱,听着纸页发出的轻响,忍不住弯起唇角。 他将吉他随手放在地上,带着曲谱离开了练音房,回房间掐点给黎醒发了个祝福简讯。 dark:生日快乐,我的小五。 dark:明天要不要和我约个会? 头一次发这样称得上肉麻的简讯,张深也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最后还是顶着羞耻心,深唿吸咬牙点了发送。现在光是看着聊天框界面,都难为情地想关掉手机。他对着那两条消息,刚想着要不要撤回,黎醒的简讯就回过来了。 几乎算得上秒回了,估计黎醒一整天都在抱着手机等消息。张深脑补了一下这副场景,还挺想当场见识的。 回信的内容不算长,可张深还是能想像到那个人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开心,他心里跟着柔软了很多,压下难为情回了条简讯做结束语。 不醒:狗狗打滚.jpg 不醒:要的,我们去哪儿? dark:那明天中午我去接你,休息吧。 生日当天,张深起了个大早把安排的地方都确认了一遍,由于黎醒的身份太过特殊,为了防止被认出来或者拍到,他稍微费了点心思,简称钞能力,确保安排的地方都没问题才放下心。 他收拾了一番,特意精心打理了头髮出门赴约。从千景接上人,俩人奔着第一个站点去,黎醒就跟要出去玩的小孩一样,眼睛亮晶晶的,上了车就反覆问深哥,你要带我去干嘛。一开始张深还好好回答,后来听多了就直接不耐烦的回句卖了去,才把副驾驶的人弄消停。 张深开车先去了吃饭的地儿,北京城里不对外开放的中式餐厅,地道的老北京菜系,张深挺喜欢这家馆子的菜,厨子手艺好,做的菜个顶个的好吃,可惜只供给京圈里的贵人们吃。 託了家里的福,他在这儿属于高贵的vip客户,想来想包场都是一句话的事儿,也好好享受了一番身份带来的便利。 馆子在平谷郊区那片草原,跟牧场周围,有山有水,建的和度假山庄似的,空气环境很好,僻静不扰人。 俩人把车停好往里走,中途路过牧场黎醒觉得新奇,看着栅栏里的牛羊,说:「深哥,是奶牛和小羊。」 张深兴致缺缺,哄着寿星说:「还可以挤奶,想玩的话吃了饭玩?」 「太好了。」黎醒笑弯了眼,「其实我一直很想去内蒙体验,每次去都是工作,还真是一直没好好玩过。」 他们边走边聊,并肩踩在茵绿草坪上,沿着牧场往别墅建筑里走。张深享受着风吹,问:「工作一直这么忙?」 「也不是,我其实很轻松的,一年就拍一部电影,也不像别的明星有其他工作,就偶尔参加些小活动。」黎醒停顿了下,继续说,「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出去,那样没意思,宁愿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待无聊了就拍一部戏充实生活。」 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地,远处有山水牧场,黎醒站在这幅美景中,回眸看来。 张深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他的大明星。 牛羊在草地肆意奔驰,鸟雀从头顶越过,风裹挟的树叶在半空中卷了一圈又一圈。他缓缓回神,倏地伸手牵住那只左手,仰头在那张侧脸落了个轻吻。 「未来旅程,我伴你同行。」 第 75 章 柔软嘴唇移开,黎醒脸上错愕未收,手指在微潮的脸颊抚摸了两下,失神地说:「深哥,你总是这样犯规。」 张深稳住身形,不咸不淡地回问:「怎么犯规?」 「出其不意。」黎醒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攻我心房。」 张深直白道:「我只是忽然想吻一吻你。」 比情话还要软人心,配上那样灼人的视线,黎醒简直难以抵御,郁闷道:「超级加倍犯规了。」 张深眉峰聚拢,不解道:「我看你也挺享受的。」 「我当然会享受。」黎醒哑然失笑,「深哥就算咬我一口,我也会享受的。」 「不疼吗?」 「疼也享受。」 张深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眼神,对着笑呵呵的人慾言又止几番,临走时硬邦邦丢了句话:「我真的不爱那口。」 人越走越远,黎醒站在原地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好半天才顿悟话题跳转到了哪里。他一个箭步追上张深,梗着脖子生硬解释:「深哥,我也没那个爱好。」 「最好不要,那样我会很苦恼。」张深如实相告,「我下不去手的。」 「……」黎醒凌乱了,强行转移话题:「深哥懂得真多。」 张深斜了他一眼,冷飕飕发问:「我看着像什么也不懂的?」 黎醒端详了那张脸几秒,想说太像了,像涉世未深的清纯男学生。他求生欲极强的摇了头,抵着牙关说:「没有,看着像很博学的。」 第132页 「不然?」张深不以为意,「别看不起人,我懂得比你懂得还多。」 说话间到了馆子,非常中式风格的别墅,虽不是古香古色,却极具四合院的风味。张深推开大门,一楼是个休闲娱乐得大厅,装修很古典有品位,檀木比红木更加低调。 棋桌前坐了个瘦高的斯文男人,他听见开门的动静头都没抬,说:「上楼随便坐,敲铃上菜。」 这家店老闆一直这个风格,张深点了下头没多话,领着黎醒上二楼挑了间景色好的小包厢,入座敲了铃铛等上菜。 他点了够两个人吃的饭菜,八道菜荤多素少,为黎醒爱吃肉考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北京地道的菜基本都是荤,素得太少了,其中一半还不爱吃。敲完铃铛没过一会儿服务生就把菜端了过来,摆了满桌。 「吃吧,别客气。」张深半点没见外,连客客气气的虚礼都没讲,抄起筷子就夹起念念不忘的炒麻豆腐。一口下去直攻味蕾,香味儿都蹿到头顶了,他由衷夸赞,「还是这个味道,不错。」 黎醒被他享受美食带来的快乐劲儿打动了,夹了一筷子冰糖肘子,肉刚入口,鲜香味就席捲了整个口腔。他掩了下嘴角,眼睛都亮了,评价道:「好吃,比市面儿那些馆子里的好吃太多了。」 「没骗你吧?」张深挑了下眉毛,用筷子指了指酥焖带鱼说,「谈鸣叶每次都说这个好吃,你尝尝看。」 听到谈鸣叶三个字,黎醒动作停顿了半秒,牵着笑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酥脆鲜美,是一道好菜。他压下不合时宜的情绪,真诚赞嘆:「是好吃。」 「那就好,看来谈鸣叶品味还不错。」张深随口道,抄着筷子闷声吃了会儿,抬头看着狂炫肉的黎醒,问出了长久的疑惑,「你为什么这么爱吃肉?就是肉食动物吗?」 黎醒筷子一顿,淡淡地说:「小时候没怎么吃过。」 张深一愣,顿时心疼不已,说:「以后不会了。」 俩人闷头吃了会让,都快吃饱了,张深忽然注意到八个菜围着的那个空圈,总觉得少了什么。他沉思了好几秒,突然抬头,甩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吃蛋糕吗?」 黎醒正埋头苦吃呢,听到声儿茫然抬起头,对上张深格外认真的眼神,迟钝地摇着头说:「不吃,万哥让我少吃高热量的东西,省的没空健身不管理身材,到时候连裸戏都拿不出手。」 「那就好。」张深不承认忘了这茬,硬生生给自己安了个未卜先知的称号。他刚低下头又有了新的问题,顶上更加尖锐的眼神,重新询问,「什么裸戏,全裸吗?哪部戏,我怎么没看过。」 一连串的问题把黎醒问哑了,这也太难回答了。他难为情的快速咀嚼了两块肉,迟疑又含煳地回:「每部电影不都有裸戏吗?」 「那不都是露个上半身吗?这也能叫裸戏?」张深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语气平淡了不少,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 他吃饱了,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坐着看黎醒吃了几分钟饭后,冷不丁道:「那你什么时候拍全裸?」 「咳咳咳——」黎醒闻言一口未嚼碎的肉卡在嗓子眼里,捂着脖子脸憋得通红。 张深吓一跳,赶紧给黎醒倒了杯水,特别不理解的补刀:「喝口水顺顺,这么大人了怎么总呛着?」 黎醒抓着水勐灌了半杯才顺过来气,他面上潮红未退,清了清涩疼的嗓子,哑着声音问:「深哥希望我拍?」 张深没立马接话。从心的话,他其实是很想看到黎醒在大银幕上的各种姿态,每一个表情,包括每一次激情戏,一直以来都想,因为这个人太能给他带来灵感了。 但现在又似乎不太一样,他产生了想要独占这个人每一种表情的念头,不希望那些钻人心坎儿的样子印在别人心里,只留在自己心里就好。 可那样不实际,也不可能,黎醒的身份就是最好的证明。 张深想了会儿,还是遵从内心,特别实诚地回答:「嗯,因为我还挺想看的。」 「那直接看不行吗?」黎醒也挺实诚地脱口了一句,说完后知后觉,耳朵开始泛红。他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我的意思是——」 好吧,确实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黎醒放弃了找藉口,索性坦然一次,底气不足地说:「深哥要是想看,不如直接来看?」 没想过这个层面的张深懵了,下意识道:「能直接看?」 黎醒更懵,问的又可怜又委屈:「你没想过看?」 「也不是。」张深拧起眉毛也不知道怎么说,确实是没想过还能这样看到。他抵着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后露出了顿悟的表情,总结性发言,「看来和你谈恋爱还是有好处的。」 ? 不是,那不然呢? 「深哥,那你觉得恋人之间是怎么样的?」黎醒实在是想不通了,特不理解地问,「你平时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都没想,」张深语调没有起伏,「就是觉得你对我格外重要,像我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 他无法解读这样难懂的问题,如实回答:「我不知道,但恋爱非模板,人各不同。我给你的一切,也仅仅只是遵从本心。」 「吻你,抱你,窥你全身每一处,全部都是心之所想,冲动慾念。」他歪了下头,「这样够吗?」 第133页 怎么不够? 这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告白。 黎醒垂在桌下的双手紧握,额角的头髮随着动作垂下,盖住了脸上的失态。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足够了。」 饭后,应寿星所想,俩人去了牧场,黎醒第一次尝试给奶牛挤奶,高兴得眼睛都亮了,愣是不嫌枯燥地玩了好几个小时,天黑牛羊迴圈才不舍与它们分别。 入夜离开平谷区,张深驱车直接去了预约好的live house。店是谈鸣叶朋友开的,他之前听过但是一直没来,这次借了个便利包场。 场地挺大的,工业装修,七八米高的挑高,舞台做得也很专业,半身高度。整体陈设基调都挺摇滚,配上暗红的气氛灯光效果,透着浓浓的復古爵士风格。 张深留下一句看着我,动作利索地单手翻上舞台,边走边脱下宽松t恤,露出里面的美式黑背心。他单手抓过摆放在舞台中央的吉他抱在怀里,面向观众席双腿微微分开,马丁靴用力踩在舞台上。 他拨动胸前的金属项鍊,双手摆好,抬起眼眸看向舞台之下的人,勾出一个自信又轻狂的笑,手指随之飞舞。 音乐从巨大的音响里传出来,炸耳震心。 黎醒沉浸在音乐里,失神地看着舞台上的发着光人。他从未见过这样肆意张扬的张深,抱着吉他尽情摇摆沉沦,挥洒汗水,每一个动作都在散发魅力。 復古背心下,强劲有力的臂肌随着动作鼓动,那双马丁靴每一步都踩进了心坎里,让人跟着心头一颤。 这一曲并不长,高潮部分结束后,张深抱着吉他跳下舞台,边走向黎醒边弹奏,走得不紧不慢,到了那人跟前正好弹完最后一个音符。 他浑身都是汗,头髮被打湿了一半,额角地汗顺着脸颊流到了脖颈,染湿了领口。他胸口剧烈起伏,粗喘着气说:「送给你,生日快乐。」 黎醒一句话都说不出,难以克制心绪的伸出手搂着张深,脸颊贴在他有层薄汗的脖颈处,哑着声音说:「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此生难忘。」 张深闭着眼享受了几分钟这样充实内心的拥抱,手抚着黎醒的腰摩擦,说:「可真正的礼物,我还没送出来呢。」 「还有?」黎醒捏着张深的肩头拉开距离,不敢置信地问,「这还不是礼物吗?」 「这是赠品。」张深捏了下他的耳垂,「我想送的礼物,是另一件。」 「什么?」黎醒疑惑,「对了,这首曲子叫什么?」 「跟我来。」 张深放下吉他,沖黎醒勾了勾手指,俩人一前一后走到舞台边儿上。他从音箱后面摸出两个本子放到黎醒手里,说:「这首曲子,叫《favor》。」 黎醒紧捏着那两个本子,上面那本是五线谱,开头的空白位置写了一串字母,favor。 「favor。」张深弯腰在黎醒指尖印下一吻,「我永远偏袒于你。」 第 76 章 被搅得满心柔软。 黎醒轻眨赤红的双眼,用发颤的手抽出底下的本。和张深那个牛皮本材质相同,但这本是a4大小,封皮黑色且是全新的。 他连翻了几页都没书写痕迹,再开口带了些鼻音:「这是什么?」 「我下一部作品的手稿本。」张深翻到前几页的空白处说,「我一般会在前面做故事的整体设定和剧情走向。」 他往黎醒怀里推了推,说:「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下一部作品写什么,由你说了算。」 手里的本子突然千斤重,黎醒拿着都觉得烫手,慌乱递迴:「那怎么行,我没有创作方面的细胞,定不了主意,到时候成绩不好——」 「这是我能给你最好的礼物,你想看什么,想让我写什么,就在这里写下来。」张深紧捏着黎醒的手腕,「我不在乎成绩,也不在乎销量,我只在乎你是否喜欢。」 「黎醒,这个礼物,你还满意吗?」 如何不满意,怎么敢不满意。 黎醒眼皮底下都印一圈红,血红双眸含了层剔透的水光,像是下一秒就能涌出眼泪。他把本子抱在怀里,搂得很紧,说:「我怎么配得上这样无价的礼物?」 「除了你,无人能配上。」张深双目沉沉,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宛说爱语,「你是这个礼物最好的归宿,所以别辜负它,也别辜负我。」 「深哥。」黎醒忽然挑起眼皮,深深地看着面前的人,在昏暗灯光下扫过他身上每一处,不敢错漏,再次加深了心里的烙印。 「怎么了?」 「没什么。」黎醒重新拾起笑意。 没什么,只是这辈子永远不会忘掉你,下辈子还要再遇到你,生生世世都要落在你身边。 张深想起这周围有一条热闹的小吃街,听说评价还不错,很多网红和吃播都喜欢来这里探店,拍摄。他还真有点饿了,扭头问:「饿了么,要不要去逛夜市?」 被这么一问,黎醒肚子特应景的咕了声,不害臊揉了两下:「还真饿了,去逛逛吧,有阵子没吃垃圾食品了。」 「拍戏的时候你不是总偷吃?」张深毫不留情地揭穿,「不是还偷偷让助理给你买了薯条吗?」 「对啊,偷偷。」黎醒纳闷,「他偷偷买的你怎么知道?你都知道了还叫偷偷?」 「因为他问我吃不吃。」 黎醒突然语塞,每日一想换助理。他找不到理由狡辩,干脆承认:「因为我是垃圾食品爱好者,可是万哥总是不让我吃,我很难做。」 第134页 「少吃点吧,那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张深异常贊同那位经纪人的决定,「我就不吃。」 「烟和酒比垃圾食品还过分吧?」 张深持反对意见,无理道:「我喜欢就是好东西,有本事你让他们别卖了,人人都知道伤身体,可销量还不是好得很?」 「那就当它是好东西吧。」黎醒怕惹人生气,默默退了一步,违心的附和。 夜市在朝阳创意街区,挺有名的一条主题网红夜市,每天能热闹到半夜,就连工作日也是人多到排队。 张深停好车才想起这茬,问:「这儿人这么多,你容易被认出来吧?要不还是回去,或者你在车里等我,我去买点吃的。」 黎醒犹豫了两秒,说:「没事儿,还是一起去吧。」 说话间好几波人从远处走过,张深更加坚定了想法儿:「不行,人太多了,你别下去了,我去买点吃的回来。」 「好吧,深哥我想吃铁板烧。」黎醒争不过,乖乖坐在副驾驶提要求。 张深没来过夜市,也不知道什么好吃,想了想说:「嗯,一会儿给你拍视频吧。」 「好啊,就当我陪你去了。」 夜市非常大,一条街望不到头,从入口就能看到满满当当的人和在夜里闪耀的灯光牌。 张深哪儿见过这么大阵仗,恐人的毛病又犯了。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是黎醒打来的微信视频,见状他只好硬着头皮往里挤。 接起电话,镜头那边一片漆黑,黎醒还算懂得谨慎,没露脸。他迟疑了两秒举起手机,对着长街闹市拍摄,问:「看得清吗?」 「嗯,人好多啊,看起来很热闹。」黎醒哇了声。 何止人多,声音也杂,走一步挨两次挤,听俩耳朵闹。 张大少爷脾气都快犯了,也就是冲着黎醒生日的面子,不然早翻脸不认人了。他太后悔说这个提议了,简直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张深刚要开口就被后面来的人撞了个踉跄,手机都跟着抖了下。黎醒担忧的声音传来,他耐着性子把手机对准两边的小吃铺子,说:「没事,你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那个仙卤看起来好好吃。」黎醒暗示。 「嗯,那买一份。」张深走近那家店,对着点餐牌举了举,「要哪个?」 「滷味小食拼盘。」黎醒毫不犹豫点了标着hot的套餐,「再加个冰粉,谢谢深哥。」 张深不乐意了:「你少吃点吧,吃那么多能管理好身材吗?到时候拍不了裸——」 「咳!」黎醒连忙咳嗽打断,委婉道,「深哥,你不觉得你现在那个场合,不太适合讲这种话吗?」 虽然不情不愿,但张深还是挺努力地排了一会儿队,买了黎醒想吃的东西。他举着电话把整个夜市逛了一圈,最后的结果就是俩手拎满了离开,多到勒手指头。 满载而归,张深直接绕到了副驾驶,看了眼停车场周围,挺黑的也没什么人。他拉开车门说:「站外面吃,别吃我一车。」 「车比我重要吗?」黎醒边往车外迈边无理取闹。 「你知道这辆车是什么吗?」张深不解地抬头,「你和它怎么比?」 黎醒看了眼炫酷的敞篷兰博基尼,这是建厂五十年庆典纪念款,虽然发售只有不到三千万,却因为全球限量九台,所以价格炒得非常高,最重要的是车型炫酷独特,回头率超高,只要懂车爱车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它的价值。 「我全球仅有一个。」他看着张深护车的样儿心里泛了酸,忍不住和车争风吃醋,「而且,我身价已经百亿了。」 张深一听,好像是这么回事,这样看应该是黎醒价值更高。他淡淡地哦了声,能屈能伸:「那你坐进去吃吧。」 「算了,在外面吃吧,反正没人疼没人爱。」黎醒得寸进尺,靠在车门前把自己说的可怜巴巴的,「看来深哥比起我,更喜欢车。」 「吃点东西吧,都快凉了。」张深不想搭这茬儿,试图拿东西堵嘴。他从手里七八分美食里选出了滷味,举到黎醒眼前说,「这是我排了二十分钟队伍买的,吃不完今晚别睡。」 黎醒乖乖接过小吃,捧在手里吃得很香,边吃边念叨:「深哥,这个鸡爪入口即化。」 「那你多吃点吧。」张深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从手里拨了下,找出给自己买来的那袋原浆。 他偷瞄了一眼享受美食的黎醒,背过身浅品了一下,当天做出来的原浆就是不一样,真是醇香留齿,冰凉液体顺着食道滑进胃里,解了心痒一天的酒劲儿。 「夜市怎么还有卖这种东西的?」 耳边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张深心使劲蹦了一下,他捏着手里的那袋啤酒,绷着脸斥人:「你想吓死我?」 「谁叫你心虚偷喝。」黎醒不以为意,又往嘴里塞了鸡爪,吃得开心又享受。他吃完了一盒小食,又吨吨起了桂花冰粉,一口气喝见了底。 「你太能念叨了。」张深皱眉,「让你看到了肯定又要念好几分钟,我嫌烦。」 黎醒反思了几秒:「那我下次争取念短点,你别背着我,你平时会背着车偷喝吗?你一定都是和它一起喝的吧?」 张深感觉好像幻听了,不确定地问:「谁?」 「车。」黎醒坚定重复,「这辆价值不菲,全球限量九辆的纪念款敞篷兰博基尼,你视如珍宝的爱车。」 第135页 「我和车一起喝酒?」张深表情很复杂,「我在你眼里像某个医院里跑出来的吗?」 「反正我也在北京待不了两天了。」黎醒碎碎念:「到时候你就可以开着它四处兜风,累了就停靠在路边开一罐酒喝……」 张深终于领悟到要点了,问:「你在跟车争风吃醋吗?」 「我谁?」黎醒一碰就来劲儿,撇开头回的还蛮冷酷,「怎么能跟你的爱车比?」 「你是小孩儿?这种醋都吃。」张深眼中带笑,越看黎醒生闷气的样儿越觉得心痒,伸出空闲的手捏了捏那张脸颊,饶有兴趣地问,「是想要我哄你?」 黎醒装高冷,很有暗示性地用脸蹭了下捏脸肉的手,面上假装淡漠地甩了句:「我又不是你的爱——」 很少见这样的黎醒,张深心里软塌塌的,上前一步,捏脸的手改成勾着脖子,仰头献上一吻,堵上了那张嘴唇。 晚上的停车场空荡寂寥,黎醒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张深炽热的双唇紧贴在他的唇畔上,连鼓动都能清楚感知。 他们亲密地贴了半分钟,张深的嘴唇缓慢移开。 温暖流逝,解了封禁心脏狂跳,黎醒被这夜色迷了眼,扰了心,失了所有克制。他强硬地把跟前人拽了回来,霸道又失控地让四片嘴唇重新紧贴。 他一手按着张深的腰,一手扣着那纤细微凉的后脖颈,用舌尖顶开紧闭的双唇,沉醉又着迷地吮吸着带了酒香的甘甜液体。 排队买来的小吃骤然从半空坠落,洒了满地。 停车场的车辆缝隙中,两道身影紧密相贴,缠绵纠葛。 暗角处,一辆黑色的大众收回照相设备,摇上贴了防窥膜的车窗。 第 77 章 那是一段比以往都热烈绵长的吻。 张深能感觉到罕见的欲望在加速甦醒,一点点侵蚀了清醒理智,要拉着他彻底沉沦在其中。 身体与理智不受控制的感觉,令他非常没有安全感,抗拒和享受分庭对抗,将灵魂彻底撕扯成两半,一半想要陷在其中,一半难以接受这样被欲望掌控的自己。 张深抽出一丝清明,抵着黎醒的肩膀将人推开,热烈的纠吻被打断,双唇强行分开拉出一丝透明液体。他垂下头,双眼朦胧失焦,难以压抑粗重的喘息,只能用手撑着黎醒的肩头稳住身形才不失态。 夜风一阵,将慾念復甦的黎醒吹清醒了几分,他低喘了一口气,难以压下这样来势汹汹的暗火。他滚了滚喉结,渴求的低头想要重新索吻,却被一掌隔开,只亲到了张深的掌心。 「深哥?」黎醒眼中装满了渴求,如火烧的哑音格外撩人,手不停地在张深腰间轻轻抚摸。 张深扭着脖子,低声说:「别这样,我不喜欢。」 如半桶冷水当头扣下,黎醒动作停下,看着已经平稳许多的人,问出了心中所惑:「为什么?你明明也有感觉。」 张深梗着脖子没吭声。 就是因为有感觉,这样陌生又能占据所有理智的感觉,他不喜欢也不想接受,从来抗拒这样的慾念,从青春期开始,就格外不喜欢,除非逼到极致,才会克制又煎熬的去发泄。 「深哥,我只是想知道原因。」黎醒声音茫然疑惑,饱含情欲得低唤不停蛊惑人心,「是我不够吸引你吗?你讨厌和我这样亲密接触吗?」 张深摇头,其实他不抗拒一切亲密举动,只是不太喜欢情欲甦醒。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扫过被烧红了眼的人,迟疑了两秒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说:「上车,我帮你。」 他看了眼车里的空间,眉头微拧:「好像不太好施展,要不你忍忍,先回家?」 黎醒没法儿否认确实感觉强烈,尤其是对着心心念念的人。虽心生妄念,可并非欲望得恶魔,也终究没办法容忍那双手触摸自己,如亵渎神明,于心难安。 他轻嘆一声:「不需要,是我僭越,只要深哥不是抗拒与我亲密就好。」 张深绷着唇角难以找到合理解释,坐上车了也没给个回答,让那句话扑了个空,落在了地上。 晚上送完黎醒回家,张深顺势留下过夜。停车场发生的窘迫事儿不占理,再相处时总是缺几分底气,他直觉黎醒不高兴,除了洗澡一直都无声地跟在那人周围打转,上了床也极其的主动地贴着睡。 檯灯刚关上,黎醒身上陡然一沉。张深两膝分开,跪坐在他身上,手掌抵着胸口,俯身与脸颊只隔半寸。他唿吸一滞,试探着开口:「怎——」 话被突然的动作掐断,黎醒感到身体异样,下意识撑坐起,却被一掌按回了床榻中,陷在那片深重的凹窝中。 他竭力维持淡定,却还是忍不住失声低唤:「深哥?」 「嗯。」 不熟练的事情做起来终是生疏,张深尝试全部掌控,却不管如何卖力,总是差着一寸。 「别对我这样。」漆黑一片的房间看不见对方神情,只能任由滚烫灼烧全身。黎醒难以消受,陷在床榻上的双手紧攥,压抑着喘息说,「我会难以克制。」 墙上钟錶绕了半圈,窗外的云聚了又散。 张深手臂微酸,微微俯下身,唇峰轻擦过了黎醒的脸颊。他张嘴舔吸着微热的耳垂,轻哄:「那就别克制。」 掌下结实的胸肌勐烈收缩了两下,黎醒的唿吸解了封禁,急促又粗重的喷洒了张深一脖子,烫的下意识缩下缩肩膀。 第136页 双颊相贴,他一字一顿地剖白:「不是你僭越,是我喜欢,所以心甘情愿。」 黎醒身体绷直一瞬,探出手将张深按在身上,紧搂住那束窄腰,发泄般地咬在了白皙脖颈上,咬出印痕又轻柔地用舌尖不断舔舐,将一片皮肤舔咬的发红。 「你要把我咬得没法儿见人吗?松开。」张深忍着疼痒交叉的感觉,冷不丁出声打断了这一室旖旎。 黎醒装聋,不肯松手,蹭着张深的脖子不说话。 张深漫不经心道:「果然讨厌狗是有原因的。」 黎醒脑子混沌,脱口道:「别讨厌我。」 那儿捡来的蠢东西。 张深怅嘆一声,轻揉了下黎醒的脑袋,笑意难藏:「笨死。」 漫漫长夜逝去,张深照常早醒,起来的时候黎醒还在毫无形象地沉睡。他没喊起人,打算回家收拾两件贴身衣服过来,陪黎醒过完进组前的几天。 两小区往返的路早就铭刻于心,张深驱车回家,进雅云刚开过小路就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停在大门前,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骤然捏紧。 那是张钟厉的车,为什么会停在他家门口? 不过片刻,驾驶位下来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鼻樑上架着金边眼镜,一身经典西装穿的熨帖板正,一尘不染。 他步履健稳,走到张深车前敲了敲玻璃,等不到回应也不觉尴尬,淡定从容的隔着窗说:「小少爷,张董请你回一趟老宅。」 男人是张钟厉的秘书,秦意。 张深一直不太喜欢这深受父亲信赖的秘书,从小到大没少被秦秘书逮过,每次出现肯定都不是好事。他降下了玻璃,手臂搭在车窗上,问:「他找我干什么?」 「这个我不清楚。」秦意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眸中连一丝感情都不带,回话总是死板又平淡,「我只是传达张董的话。」 「那你回去告诉他,我最近有事儿,没空搭理他,他要是实在闲就去上班。」张深不以为意,收回胳膊挑了下眉毛,「记得原话转告。」 「张董交代了,如果请不回来你,绑也要把你绑回去。」秦意说,「还请你不要让我难办。」 「我今天就让你难办了。」张深听乐了,「你能把我怎么办?」 秦意似是无奈,紧接着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里面打开车门,抓着张深的衣领把人拽了出来。 那人使了狠劲,张深没有防备,一个踉跄半跪在地,领子还在对方手里,喉咙被勒得有些憋气,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在同样的人手里吃瘪。 他扶着车门,顶着满身狼狈,说:「秦意,你疯了?」 「是你自找的,我说过了别太让我难做。」秦意用力提了提张深的领子,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像押解犯人一样推着走,「老实点吧,回去还有你受的。」 张深甩开搭在后背的手,没好脸地回:「我要把车开进去停着。」 「不用你管,上车坐着。」秦意把他押到后驾驶座,拉开门示意他上车。 张深咬了下后槽牙,刚才把秦意是职业跆拳道选手的事儿忘了,这人两下就能把他撂倒在地,到时候真能成绑回去。他收了反抗的心,坐进去用力摔上了车门,震得车身都跟着晃了两下。 靠窗的位置能看清外面,张深余光扫到秦意开着自己的车打了个转,把车开到家里停好,处理完一切后重新回到宾利里。 他抱臂坐在后座,冷声问:「张钟厉找我什么事儿?」 「不知道。」 「事情重要吗?」 「不知道。」 张深真是受够了秦意的一问三不知,压着火骂:「他有病吗?」 秦意终于没有秒回了,停顿了几秒钟才说:「不知道。」 张深气笑了,自己接上回答:「他有病。」 话落在地上,车厢陷入趁机,他昏昏沉沉地躺了半道,忽然想起还没和黎醒交代一声,下意识摸手机想发个简讯,结果翻遍了全身也没找到,估计是刚才放在了车上没拿。 他压着眉毛提要求:「回去一趟,我没拿手机。」 「到了。」秦意说,「见完张董再说。」 张深抬头一看,车辆已经驶入了锦庄,他从后视镜看到缓慢关合的大门,收回视线不情愿地答应了。 秦意把车直接停在了大门口,很遵守礼仪的拉开后车门请人,说:「张董在书房等你,去吧。」 一楼大厅格外安静,半个人影都没看到,连佣人都不在。张深眼皮不禁轻跳,家中书房称得上是重地,他去的次数很少,大多时候都是去挨训。他脚步沉重地踏上楼梯,拐过左边的迴廊,走到角落里那扇门前,抬手敲了敲。 「进来。」 得到许可,张深推开檀木门,书房比主卧还要大,除了办公区域,还有一个小型会客区域,和一楼客厅沙发茶几用的同一种,整体敞亮也舒坦,只是这个方位背光,所以採光稍微差一些。 张钟厉坐在书桌前,听见门响头都没抬,架着眼镜翻阅着平板。父亲一直喜欢阅报刊和新闻,从前网络不够发达时每日都要看许久报纸,即便现在有了便利,也仍然没有捨弃这个习惯,只是偶尔会用电子设备取缔。 张深没空在这儿等,主动开口:「找我什么事儿?」 「最近过得还好?」张钟厉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第137页 张深回:「挺好的。」 「娱乐圈里的戏拍完了?」张钟厉抬起头推了下眼镜,反光的镜片挡住了眼中的情绪。 「拍完了。」张深耐着性子陪张钟厉玩了会儿问答游戏。 「那你最近在做什么?」 「筹备下一本新书。」 一来一回十几个没营养的问答,张深耐心耗尽,压着声音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张钟厉说得意味深长,动作缓慢地站起身,威严锋芒随之展露。他抄起手中的平板,毫不怜惜地扔到了张深脚下,语调蕴满了危险,「大忙人自己看吧。」 平板重重跌倒地板上打了两圈,倒扣在了地上。张深弯腰捡起平板,屏幕内容映入眼帘时,浑身的血液跟着消退。 微博热搜上,加了爆的词条高悬首位。 #黎醒深夜与男子停车场热吻# 第 78 章 这条爆料是刚刚爆出的,仅仅几分钟就已经冲到了热搜第一名。 爆出的那几张照片角度都可以清楚看到黎醒正侧脸,只有一张能看清张深的半张脸。那位爆料狗仔弄得很巧妙,照片全部错开了周围车牌照,模煳了背景地点,只能看出来是在一片露天停车场。 张深捏着平板,如同被泼了桶数九寒冬里的冷水,冻得血液凝固。他保持着弓腰的姿势没动,大脑宕机难以运转,不断闪回着热搜的词条和照片。 「张深,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张钟厉脚步轻慢地走到张深跟前,语气沉得令人胆战心寒。他抬手捏着张深的肩膀,推着人抬起头,对上那双瞳孔发散的眸子,一字一顿说,「把我的话,全部都丢到了脑后?」 声音传入耳中绵长又刺耳,张深听不到别人讲话,彻底乱了心,满脑子想着黎醒会受到怎样的影响,毕竟这样尖锐的绯闻,足以让一个巨星陨落。他想都不敢想,根本没法儿看到那人失魂落魄。 「我警告过你远离娱乐圈。」张钟厉说,「你就是这么听的?跑到娱乐圈里去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人,还和不入流的男明星搞在一起,你是不是疯了?还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父亲似在嘆息,又似震怒。 张深充耳不闻,挂念着心上人难以安宁,连一回应都没有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张钟厉少见的情绪外露,怒意遮都遮不住。他两步拽住张深,逼问,「还要跑到外面去丢人现眼?!」 他抢过平板,点开照片递到张深眼前,怒斥:「看看你去娱乐圈里都给我惹了点什么丢人事儿?这是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戏子亲密,你到底知不知羞耻?」 眼前的景象聚拢又发散,张深神情木讷,机械的开口:「丢人?在你眼里,我做什么不丢人?」 「说的什么混帐话?」 张深抬头直视他,反问:「难道不是吗?我做的你都觉得登不上檯面,就连喜欢一个人,也要被你说做丢人。」 张钟厉脸色顿变:「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深眼皮都不眨一下,指着平板上的照片,淡定的重复:「我说我喜欢这个人。」 砰——! 平板被重重摔在地板上,几次三番下,屏幕终于不堪重负的碎裂,发出清脆的微响。紧接着,阵阵敲门声伴随着焦急的唿声响起。 梅姨有些担忧地出声:「老爷?老爷,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怒!」 张钟厉当没听见,怒瞪着一双眼睛,问:「我再问你一遍,你说什么?」 张深梗着脖子没改口:「我喜欢——」 啪—— 张钟厉一巴掌打断了张深未说完的话,手掌捏着他的下颚,含着怒意警告:「把这句话给我咽回去,从此以后都不许再说。」 张深挣开禁锢,舌头抵了下牙关,半点不肯认输:「除非你把我舌头拔了,只要我嘴能说一天话,我一天不会把它咽回肚子里。」 「我真是把你惯坏了。」张钟厉气得手抖,指着他咬牙切齿,「从小到大什么都随着你,不喜欢学商也没逼着你,你喜欢什么都依着你,写书也好玩音乐也好,那个没从你心?」 「家里的事儿不要你分担,随你逍遥自在,随心所欲。」张钟厉恨铁不成钢地怒骂,「结果你就这么随的心?!步你二爷的后尘,做出这种全族人都蒙羞的事情?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了?」 「后尘」就是那件张家心照不宣的秘事。 二爷是爷爷张启山的亲兄弟,他当年本该继承家主,却因为迷上了一个戏子,受到家里阻拦后,放弃了家业和那位角儿私奔了。 那件事为张家摆下了很多烂摊子,也惹了很多败坏风气的名声导致经济一度下滑,对于整个家族都是不小的打击。张启山也是因此弃武从商,手足兄弟做了件没风骨的事儿,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心结。 也是因此,张家重新订正了祖训,虽没明说,但却人人皆知这桩旧事,百年下来每一辈都小心警醒,没人敢触碰这一块逆鳞。 就连和张家走近点的外人都知道,张家老爷子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两个东西,同性恋和戏子,一旦沾了家法都是轻的,那是要除名的。 张深静静听完,打从看到热搜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他似笑非笑,扯了扯嘴角说:「你逼我做不喜欢的事儿少过吗?什么时候连喜欢谁都算蒙羞了?你张家要是接受不了,早点把我划出族谱,大家都舒坦。」 第138页 张钟厉脸都黑了,气得肩膀都跟着发颤,他忍着怒意拉开书房的门,对守在外面的梅姨说:「去请小祠堂家法。」 梅姨脸上血色尽退:「使不得啊老爷,这一顿家法下来铁打的人也要去半条命,少爷身子骨弱,难抗啊!」 「去!」张钟厉拔高音量,「今天谁也不许为他求情。」 张家的家法分三种,戒尺、戒板和戒棍,第一为小错小惩,第二为大错宽惩,第三为不可饶恕的严惩,要跪在张家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受罚,又被叫做小祠堂家法。 这是最重的家法,一旦开始不得喊停,因为太过严苛,所以迄今为止受罚者都是犯下了不可原谅的大错才会经受。 张深从小到大挨过最多的就是戒尺,挨过一次戒板就险些下不来床,真要受了这戒棍,去半条命都算幸运。 梅姨反抗不得,惨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离开,怀着担忧一步三回头。 张家祠堂在一楼最南边,单噼了半栋楼出来,整个空间和客厅差不多大,唯一的那扇窗户被封着,密不见光留一室幽静。 檀木高案,上面摆放着百来个黑底白字的牌位,那是张家列祖列宗。供桌上的红烛和香火一直烧日日不能断,案下放着四个蒲团,跪拜罚思的时候用。 从前受罚总是觉得平淡,现在被押到祠堂跪下,听到木门落锁,张深望着与外界隔绝的那扇门,头一次生了退缩和胆怯,不是因为怕疼,而是怕这一跪,再难见到黎醒。 执行家法的人是周老管家,别看一把年纪,手且狠稳有力着呢。张深从小就挨这位老管家的打,短尺钻心,长尺入骨,宽板皮开肉绽,不知道这粗棍,会是何种滋味。 张钟厉站在案前,指着那些牌位说:「看着这些牌位,我再问你一遍,改不改口?」 扫过不染一尘的案台和牌位,张深将嵴背挺得笔直,从胸腔里发出声音;「不改。」 「那我就打到你改。」被这犟脾惹上了火,涵养礼仪在一瞬间全部卸到,张钟厉一把夺过周管家手里的戒棍,使了狠劲敲在张深后背上,棍棒与皮肉相触,发出啪的闷响。 第一棍下来,沉闷的重力直冲头顶,酸麻刺痛朝全身扩散,张深忍着头晕绷直了身体,不露一点怯。连续十几棍子下来,后背从尖锐的刺痛变成麻木,他已觉胸腔堵了口闷血,喉头的猩甜在口腔泛开。 第十五棍要挥下时,梅姨突然横冲过来,满脸心疼地抱着张深,眼中蕴着层泪光:「老爷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毕竟是亲骨肉啊,有什么样的错是不能被原谅的?」 张钟厉不领情分,厉声冷言:「让开,唯独这件事,就算是至亲骨肉也不得原谅。」 「我不知道是什么错能让您下狠手,小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要是夫人在这儿也不会允许您这样打孩子的。」梅姨半点没有畏惧,把张深掩在身后。 夫人二字一出,张钟厉拿棍子的手顿了顿,还未来得及发言,大门就被人勐地推开。 张明寻携了一身尘土匆匆赶回来,看清室内场景后脸上血色骤然褪去。他半点礼仪的都顾不上了,气息不稳地跑过去阻拦:「父亲,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 「你倒是腿脚快。」张钟厉扫过挡在张深身前的俩人,吐了一口气,怒视着刚赶回来的人说,「就是因为你总是对他纵容,才会让他犯下这样的滔天大错,总是自作聪明,你以为你的包容就是对他好吗?你根本就是在害他!」 这棍子不是人受的,两三下就能叫人难以消受,更别说十几棍了,能让人直接晕死过去。张深脑子早就混沌不堪,喉头的猩甜越来越浓郁,两耳听声都是鸣叫,咬牙强撑着才没倒下。 他恍惚间听到大哥的声音,又听到父亲的批评,咽下挟了血腥的唾液,气若游丝地反驳:「要是没有兄长纵容溺爱,你也未必今天还能打到我。」 「还有力气申辩这些?我看你能硬挺到几时不松口。」张钟厉挥棍还要再打,「老周,拉开他们俩。」 周管家领了命,一手拖拽一个,力气大的连成年男人都挣脱不开。张钟厉加重了力道和速度,棍棍下了狠手,血珠从皮肉渗出,将灰t恤浸染了一大片,布料紧贴在血肉里。 张钟厉看到血痕动作缓了下来,嘴上还是不肯饶恕:「我问你,改不改口?知不知错?」 即使挨了几十棍,张深的嵴樑也从未弯一下,骨头且硬着呢。他闷哼一声,一字一顿地说:「没、错、不、改。」 「父亲,父亲,别打了,我求您了。」张明寻趁机挣脱周管家,顾不上满身狼狈,跪在张钟厉跟前,赤红着眼睛说,「都是我的错,怪我没有管好小深,他的性格您是知道的,就算是错了他也不会认的。」 他抖着嘴唇说:「他鬼迷心窍,但是再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您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把这件事处理好,不会落下话柄。」 「那就让他在这儿跪着,给我好好反省。」张钟厉哼出一个音,顺台阶而下将戒棍丢到地上,「要是一天不认错改口,一天不许送吃的。」 周管家和张钟厉前后脚离开,留下祠堂里的三人。人刚迈出大门,张深就再也坚持不住了,脑子里的弦当即断落,整个人就跟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地落在地上,砸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第139页 大门外,张钟厉听见声音身形顿了一下,缓慢抬起胳膊,盯着发红的手掌,询问站在门口的人:「处理得怎么样了?」 「都处理好了。」秦意推了推眼镜,「不会传到老爷子耳朵里。」 张钟厉眉头松了一寸,无力地摆了摆手:「嗯,别出岔子,把老林叫过来给小深看病。」 「已经安排好了,放心吧。」 张钟厉点了点头,嘱咐秦意不用跟着,拖着身子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处。 第 79 章 清晨的绯闻好像昙花一现,从任少绛和万颂不要命的电话,到绯闻彻底蒸发,整个过程也就持续了十分钟。 工作室被突如其来的劲爆绯闻打了个措手不及,刚慌忙准备了公关方案,还没开始着手处理,啪一下所有相关词条全部消失了,连个影都没有,搜索都是查无此消息。 短暂的鸡飞狗跳了一会儿,工作室面对这个异常的情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大巨头带了一肚子疑惑,把绯闻当事人摁在了会议室里审讯。 「我从来没遇见到过这样的事儿。」任少绛靠在椅子上仍旧疑惑,即使已经探讨了三十分钟还是没想明白。他喝了口茶,「绯闻刚爆出来发酵了几分钟,就一点风声都没了,连半个影子和讨论都没了,这要是没动点什么,能捂嘴捂得这么彻底吗?」 「短时间内处理得这么利索,后面儿这人够有本事的啊。」任少绛摸着下巴沉思,「创远倒是有这本事,可我还没来得及求我哥呢,我刚才也打电话了,人压根也没大发善心帮我,也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你说到底谁啊,帮我们这么大一个忙?」 他啧了声:「黎醒,你丫是不是找金主了?」 「不见得是帮我们,这照片又不是只拍了黎醒一个人。」万颂推了推眼镜,特公开处刑的连了大屏幕,把保存下来的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 他对着那张侧脸颔首:「有点模煳,但是看轮廓应该不是娱乐圈的人。黎醒,你还是不打算交代和这位男士什么关系吗?一夜情还是男朋友?」 黎醒保持装死常态,对着那张照片出神,心里极其不安宁。从早上接到电话,到赶来工作室一直打不通张深的电话,他就觉得不安,极度的不安,是那种好像一切都在悄然流逝的不安。 他直觉撤掉绯闻的事情和张深家里脱不开关系,可如果那样的话,不就证明一切都已经被戳破了吗?那张深呢,不接电话的原因也和这个有关吗? 一团乱麻的事情越缠越紧,在心里打了个解不开的死结,简直折磨人的心神。 任少绛撑着下巴,仔细打量那个侧脸,越看越觉得眼熟。他嘶了一声,指着那个脸刚要开口,会议室的大门就被打开了。 许常安拎着几套早餐上来,特别会来事儿的给几位大哥一人分了一套,边分边察言观色,问:「这么沉重,发生什么了吗?」 「你今天几点起床的?」任少绛没好气地接过老豆腐,拆这包装回,「少知道点也好,幸福,省地跟我一样,容易更年期。」 许常安对任总这套话术都习以为常了,乐呵呵绕到任少绛跟前正要回嘴,眼睛扫到了大屏幕上被放大的侧脸。他眯眼看了两下,惊讶地说:「咦?这不是张深老师吗?怎么拍得这么抽——」 他说到一半突然发现会议室三个人都在盯着他,右边两道是审讯,左边他哥那道是想杀人。 万颂压着眉毛,询问:「小许,你刚才说这个人是谁?」 这气氛太诡异了,许常安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顿时不敢说话了,眼睛在三人身上打了一转,承受着他哥杀人的目光,硬着头皮找补:「害,我没睡醒,认错人了。」 任少绛这人精可不吃这套,在黎醒和许常安身上打了一圈,舀着老豆腐边吃边辨认那张脸,确实找到了点熟悉的感觉。 如果照片里的另一个人真是张深的话,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一个能和谈家二少密不可分的人,身份地位绝对是不凡不俗的。 姓张,和世越交情不浅,能越过创远把手伸进娱乐圈的本事。 任少绛心里有了个惊人的答案。他吃了半碗,放下勺子擦着嘴问:「你俩先出去吧,我有点事和黎醒说。」 万颂面带疑惑,但还是很听命地带着许常安从会议室退了出去,给俩人把门紧紧关上。 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彼此相熟的两人,任少绛也不憋着话,单刀直入:「这人是不是张深老师?」 黎醒抖了抖嘴唇,在探究的目光下还是点了头:「是。」 「草。」任少绛一拍桌子,弄得叮咣一顿响。他看了眼门口,压低声音不太确定地问,「他家不会是……恆印的吧?」 黎醒心如乱麻,闭了闭眼,哑声说:「是。」 「我真是草了。」任少绛得到消息并没有松一口气,面带狐疑地追问,「你和张深老师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你不会真找他当金主了吧?」 「没有,我们的关系不是这样的。」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黎醒目光如炬,认真地咬下几个字,「是恋人。」 任少绛问:「玩玩还是认真?」 早已方寸大乱,黎醒睫毛轻颤两下,将藏匿多年的秘密托出:「认真,我窥探了他十年,仰慕四年,爱慕六年,比什么都真。」 第140页 「我真没想到你藏在心底的人,竟然是张深老师。」任少绛重重地吐了口气,跌坐在椅子里,眉头紧皱在一起拧成了川字,「看你刚才藏着掖着的样儿,老师家里应该也不知道吧?我估计他们八成接受不了,到时候怎么办?」 「不知道。」 黎醒第一反应就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连张深现在的情况都是未知的。前路雾蒙坎坷,看不清路,连身边的人影都开始模煳,只能满心慌乱地紧抓不放手。 任少绛特烦恼地摸了根烟点上,连吐了三口烟圈,弹着菸灰颇为艰难地说:「黎醒,那可是恆印,他们能越过创远一手遮天,要是想封杀你,不过都是动一动小拇指的事情。」 他用手指敲着桌面,问:「你不想要前途了吗?」 黎醒闻言睫毛轻扇了两下,阴影盖下的眼中波澜不惊,淡淡开口:「我的前途都是他给的,为他舍了又何妨。」 「你他妈疯了!」任少绛拍桌而起,「还没出事儿呢你就自己唱衰,而且你拎拎清楚,现在捧着你的是少爷我,没我的允许你丫敢!」 敲人心砖的仗义执言,黎醒挺感动的,当初也是任少绛愿意鼎力相助,才会成立如今的工作室。他弯了个笑眼,轻声说:「谢谢你少绛,但如真有这么一天,你别保我,也别连累创远。」 任少绛沉默了两秒,害了一声:「还不一定到那个程度呢,可能恆印那边只是怕影响张家少爷,所以才下手这么快。」 其实这话说的就是安人心,俩人都心知肚明,恆印能动手绝非小事儿,而且这事儿确实说不过去,那头不可能无动于衷,现在也只不过是火还没烧到自家而已。 任少绛好歹也是富人圈里混着长大的,太明白这些人的弯弯绕绕了,那帮贵人处理事儿,从来都是专挑软的捏,自家孩子再混帐那也是手心手背的肉,外人怎么能比量的上。 所以打从黎醒和张深好上那天就已经惹祸上身了,这火着到身上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头疼的连抽了两根烟,特不讲究地弄了一桌子菸灰:「行了,你最近就好好待着吧,不是还有两天进组吗,你琢磨琢磨新戏的事儿,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黎醒咕哝地回了个好。事到如此,他哪儿还有心思琢磨新戏,满心满眼都是张深,恨不得立刻冲到那人家里,只要远远看一眼就行,一眼就心安。 - 空气里瀰漫着一股浓郁的药膏味儿。 张深呛了一鼻子,悠悠转醒,眼前景象晃晃模煳,他盯着挑高的悬樑,反应了好几秒才辨认出是在张家祠堂里。 昏迷前的记忆如排山倒海,倾涌而来,视线渐渐清明,他一眼看到了跟前守了俩人。梅姨和张明寻看到人醒了,当即松了一口气,梅姨更是双手合十默念了好几遍谢天谢地。 「小深,难不难受?」张明寻伸手扶起张深,帮他找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醒了就好,你在这儿躺着烧了一天一夜,快把哥哥吓死了。」 张深脑袋靠在兄长的膝盖上半坐着,视线下移才发现自己睡在铺的气囊床上,条件确实够简陋的。 他动了动身体,背后的伤口被动作牵动,霎时蔓延至全身,疼得他脸色惨白,嘴上的肉红也褪得干干净净。 「是不是很疼?」张明寻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心疼,用手擦下他额角疼出的虚汗,端起白瓷碗送到他嘴边说,「来,把药喝了趴着睡会儿。」 中药浓郁的味道顺着唿吸道直冲头颅,张深皱了下眉头,顺从地咽下了那碗汤药,连药渣也没放过,喝完一抹唇角,抓着张明寻拿碗的手,虚声问:「哥,热搜处理了吗?」 张明寻手微顿,不咸不淡地回:「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顾好自己的身体。」 「现在发展成什么样了?会影响黎醒吗?」张深一口气问出。 哐当—— 勺子与瓷碗碰撞,张明寻把碗随手搁到地上,面上冷了几分:「中午父亲回来,你跟我去和他认错。」 「我有什么错该认?」 「鬼迷心窍,喜欢错了人,这就是你的错。」张明寻说完嘆了口气,「从前我没管,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些,要是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小深,听哥哥的话,去给父亲道歉,松了这个口,答应他以后不会再和这个小明星来往。」 张深静默了将近一分钟,有些艰难地开口:「连你也认为我犯了错?合该为全族人的面子舍下心头所爱?」 「是,你错了。」张明寻背过身,冷着声音说刺人的话,「你犯了最不该的错。」 「你走。」张深白着一张脸,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轻推了下那人的后背。他咬着牙说,「出去,我不会认,也不会松口。」 「死都不认。」 张明寻带着一身煞气侧过头,看张深去了半条命也仍然固执倔强,甘愿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放弃生命。他对这个向来溺爱的弟弟,头一次真正地动了肝火,既生气又觉得恨铁不成钢。 他起身踢开脚下的瓷碗,碗哐当倒地,沿着地板滚到墙沿,摔门离去丢下一句话:「那你就在这儿等死。」 张明寻气得狠摔了门,走出大门口喘了好几口气都没缓过来,有一种无力的挫败从心底浮出。他踩在台阶上,面视着花园沉思了许久,久到园林师傅换了好几次位置,才掏出手机翻出秘书之前发来的调查资料。 第141页 资料并不算多,和别的人比起来会有些薄。 张明寻粗略地翻了两遍,滑到底部手指停顿了两秒,他扫过手机号,切出去按下那串数字,点了拨通。 第 80 章 突兀的铃声扰了一室清静,黎醒放下打理书籍的手,满心期待地走到书桌旁拿起手机。来电并不是张深,而是另一串陌生的号码,他不认识,犹豫三番还是按下了接通。 「黎先生,你好。」 电话接通,一声冷淡又沉厚的声音传来,不是相熟的人,语气也不像骚扰电话。黎醒疑虑中带了些不安,礼貌回应:「你好,请问是哪位?」 「我是张明寻。」电话那头停顿了半秒,「张深的大哥。」 霎时间不安在心底扩大,黎醒抓着电话的手紧合,唿吸急促了一瞬。他极力控制着情绪不外露,强装淡定道:「原来是张董,久仰,找我什么事儿?」 张明寻撇开客套,单刀直入:「关于我弟弟的事。」 「深——」黎醒听到惦念的人难掩焦急,慌忙脱口才觉不对,咬下舌尖从痛楚中转了个语调,「张深老师最近怎么样?」 张明寻并不在乎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他不会再见你了,无论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都到此结束了。」 一道晴天霹雳落下,电话险些从手中滑落,黎醒垂下眼睑,问:「这是他的想法?」 「他不想通话,我来传达。」张明寻淡声回復。 「那我要听他亲口说,你的传达不作数。」黎醒抓着手机,固执地说,「不想电话那就发简讯,我能辨认出他的语气。」 「你想怎么样不重要,我只是来告诉你最后的答案。」 「你的答案不是我的答案,我不认,所以一步也不退。」黎醒气势不输半分,「什么时候老师亲口告诉我他不想要我了,我自己会走的。」 张明寻那头沉默半刻,说:「无论结果?」 已经退缩过太多次,张深把世间最好的一颗真心捧给了他,怎么还能胆小怯懦。 黎醒坚定地回覆:「选了就不悔。」 电话挂断,嘟嘟声传来,强装地镇定在一瞬间粉碎。黎醒捏电话的手自然垂落,浑身紧张散去,能清楚感知到嵴背泛出的那层薄汗。他顺着书桌蹲下,头抵着硌人的背板上,被烈日久照过的木板微微发烫,隔着头髮都能感觉到热意。 可这热意没透进寒了一半的心里,也没钻入浸了冷水的脑中。整整两天的心神不安都在此刻变成了失神慌乱,即便对那些话抱着疑虑,也因久无音讯忍不住冒出胡乱的想法。 黎醒对着满屋子的书陷到了无尽不安中。断联近两天,打了无数通电话,张深的半点消息都不知道,又突然被张深大哥联繫。他怎么能不慌乱,疑惑不断冒出,占据了整个大脑,整个身躯。 说来说去,终究是底气不足,所以才会如此害怕。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入书房,黎醒闭上被照晃了光的眼,抵着书桌,越消化情绪越胆怯。 短暂美好如同一场美梦,既然是梦,就总有要破碎的那天。 他捨不得醒,也甘愿在得不到回答之前,陷在这场未知的梦境里,做一个叫不醒的人,哪怕走进穷途末路,也绝不松手回头。 反正早已为这个人深陷不醒了,就再陷的深一些,又何妨。 在书房待至红日完全被夜幕吞噬,黎醒方才从地上爬起来,活动了下僵持麻木的四肢。静坐半天却满身疲惫,他用热水沖了一身轻松,关了手机,熄灯抱着张深曾穿过的那件睡衣,蜷缩着身体轻念了句深哥,带着满心难安入眠。 这一觉很长,在梦里过了几天又几夜,与张深密不可分。 黎醒睁眼已过下午,是太阳正好的时间,阳光倾斜而下,透过窗帘缝隙打了两束光。他拉开窗帘,站在阳台上伸了个懒腰,像往常一样享受着假期生活。 午餐过后,急促的门铃忽响。 黎醒慢悠悠地到玄关开门,任少绛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看到他气得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人走进屋里,摔门直接开骂:「这么重要的时候你还关机?非要我上门来骂你是吧?」 黎醒懒懒的哦了声,问:「没电了,什么事儿?」 「你他妈的。」任少绛忽然不知道从何开口了,盯着黎醒欲言又止好几番,窝沙发里坐立难安,连着换了好几个姿势,才咬着牙委婉道,「那边动作还挺快的。」 黎醒一点也不意外,从绯闻出现,就已经猜到这个结局,到来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而那通电话就是加速剂。他淡声问:「什么局势了?」 「不太妙,已经陆续接到了各种解约通知,上到固定长期合作的国际品牌,下到口碑好的日常生活用品,大大小小接近十几个品牌,一夜之间全他妈排队来解约。」任少绛重重地嘆了口气,「莫名其妙全部解了约,一问理由就支支吾吾,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最后干脆直接挂了电话装死。」 「你知道吗?从昨天半夜开始,工作室的电话都没断过,我和万颂,接了他妈一整宿电话,一直处理到现在,草,没把我俩愁死。」 黎醒心惊的同时还有些佩服,这效率,这么短的就能把合作所有品牌方都摆平,不愧是恆印的处理速度。 「那些品牌解约之后都在微博发布了声明,估计微博也倒戈了,咱们这边公关团队说关于你的热搜压不下去,现在各种猜忌和黑料也开始往外蹦。哎,那些颠倒黑白的黑料想想办法还是可以抑制发酵的,就是吧……」 第142页 任少绛顿了下,再开口语气急躁了不少:「妈的,那帮见风使舵的小人,有点风吹草动就开始撇清关系,怎么不想想你以前给他们带来了多少好处??风头盛的时候都抢着签,现在倒好了,夹着尾巴跑的样儿比孙子都勤勤。」 「娱乐圈不就这样吗,你应该比我更了解。」黎醒坐到任少绛旁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从茶几上拿了个苹果削,「他们的消息灵通着呢,知道得罪了人当然跑得快,不然等着一块儿挨收拾?」 「我知道。」任少绛特愁苦的哎了声,眼神不断往黎醒身上打,越看越来气,「我真是他妈想不明白你,你现在马上要在娱乐圈混不下去了,你就一点不担心吗?你丫真以为自己是块宝啊,除了娱乐圈你还能去哪儿折腾?」 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担心,黎醒笑意收敛了点,下手一重,将完整打圈的苹果皮削断了。他绷着嘴角,快速两刀把苹果削好递给身旁的人,说:「因为担心没用,该来总会来的。」 任少绛看了旁人两眼,嘆了不知道第多少口气,接过苹果发泄般的狠咬了一口,苹果很脆,一口下去甘甜的汁水浸满口腔。他连咬了好几口,咀嚼着果肉,含煳着问:「你都知道担心没用,为什么还要选这么一条路,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 「我没想过。」黎醒看着手指骨节。 他从未想过张深的身份背景会如此复杂,从前总觉得再努力努力,只要站到了金字塔尖儿上,总该会有争一争的资格。 可真相总是残酷又现实的,这样的身份差距就好像打碎美梦瓶子的利器,不断用尖锐的刀头告诉他,你们之间有条跨不过去的鸿沟,就算这辈子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会有争的资格,即便有,也终究艰苦难熬。 他也打过退堂鼓,到底是凡心未死,朝夕相处的贪恋迷了眼,神的偏心叫他失了理智,一边明知不可,一边宁陷其中,想放手退回安全界限,又不甘只是相熟,怪贪心不足,所以合该挣扎痛苦。 「你都知道张深老师的身份,这样的身份还需要去思考?」任少绛一口气没喘上来,指着他怒骂,「你真是煳涂。」 黎醒淡淡开口:「我只是想和他离得近一点,别的都没考虑。」 「服你了,真是懒得管你了。」 话归这么说,可任少绛该管的一点也没少管,打从那条绯闻之后就一直和万颂在工作室焦头烂额地处理那些破事儿。恆印并没有快刀斩乱麻,反而像是一点点让这个人毁在大众视野里,这比直接雪藏更加磨人。 那天之后,各种品牌合作方的解约接踵而来,黑料也不断加速冒出。这些工作室能处理,实在遇到处理不了的,任少绛就厚着脸皮跑去创远求他大哥,挨了几次卷之后还是得到了助力,也算解了燃眉之急,除了手头工作全飞了,暂且还算稳固了局面。 真正打破僵局的是剧组打来的电话,那无疑是火山爆发之前的导火索。在没收到通知之前,黎醒一直抱着丝侥倖在家研读剧本,直到进组前一天晚上接到导演打来的电话。 那位导演虽然比不上乔临,可是在圈里地位也不低,最重要的是从来不听资本摆布,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儿。可那天导演还是软了骨头,一通电话不长,他的语气却无奈又疲惫,同时还有些惋惜。 他说:「小黎,我一直很欣赏你,这部电影非你不可,但是你得罪了惹不起人,剧组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没办法用你了。」 第 81 章 那通电话挂断后,黎醒挺长时间没有回神,不觉得太意外,只是难以阻拦无力感涌出,也忽然理解这磨人的手段,攻心而已。 恆印大抵就是要他穷尽末路,看他背负一身狼藉跌落神坛,躲在死胡同里苟延残喘。然后逼着他在爱与生之间做个抉择,到底是固执己见沉入海底,还是放弃挣扎伸手求援,搭上那艘救命的船。 这根本是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他还是宁愿等着火山爆发,也不想做先放手的胆小鬼,哪怕名声尽毁,丧失容身之地。 黎醒以为无论如何,咬牙坚持下去就好,可他还是小瞧了恆印。剧组踢了他之后,舆论的风向更加难控,工作室收到了法院传票,同时陷入了经济危机。任少绛自己出钱解决了很多麻烦,但这些麻烦就是补不完的窟窿,堵了一个口还会有另一个。 他不想拖累任少绛,就是因为关系太好了,所以总是说你别管我了,娱乐圈这条路我算是走到头了,你任总慧眼识人,总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任少绛算是个聪明的商人,自己单干这么多年从来没赔本过,头一次为了自己手下的艺人赔钱,还赔了一屁股。可就是这样,听了黎醒的话,他还是怒气沖沖地撂了句别废话,我给你花了这么多钱,以后还指望你给我挣回来呢,想跑?美得你。 俩人都想了个好愿景,不就是狂风暴雨,既然来了那就来得更勐点,只要浇不死我,那就都不算事。 可事态发展到第四天的时候,微博突然开始爆料黎醒的过往经歷,甚至连带从前销声匿迹的新闻,也因为重新发声被全部扒出来处刑。 如果说解约和颠倒黑白的黑料只是影响名声工作的话,那这些切实发生的经歷就是让他彻底陨落的开始,也是给黎醒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补上一刀,将痂痕重新刮开,露出鲜血淋漓的样子。 第143页 爆料从非科班出身开头,将黎醒从前经歷编纂扭曲,讲他父母酗酒赌博,连带他也恶习一堆,没进娱乐圈前恶事做尽,聚众胡作还偷抢斗殴,品行极恶。说他刚进娱乐圈就混迹上流场所,顺从骯脏交易,劣迹不堪。斥他背了条人命有前科案底,是酗酒的瘾君子,无德无能不配成为公众人物。 每一桩每一件都不能说没有,但却完全扭曲了事实,那些三分真七分假的东西混淆视听,抓住了所有人的视线,攻击一下变得尖锐又刺激,黑粉混在崩溃的粉丝中引导风向,谣传各种言论。 网络上骂黎醒的算轻,疯狂地直接堵在工作室的大门口,更甚者打着「为民除害」的口号蹲点伏击,在小区门口举牌子骂他不该为人,要他这样的人在牢里坐一辈子。 言论就像一把利剑,每多一句就狠刺心头一刀。 这一个星期对于黎醒来说,无疑是灰暗又难熬,那些刺耳的谩骂攻击要将他压垮,微博上多看一眼都会难以唿吸。他承认,这比任何黑料和打压都有效,足以逼得他无法生存,连走出房门的勇气都尽失,只敢蜷缩在书房的角落,守着最后一点安全感。 任少绛最了解其中缘由,可碍于风头问题无法见面,只得通过手机联繫。长达一个多礼拜的战线不算久,但内容和局势发展却足够折磨人的心神。 那天两个人通了个电话,任少绛少见疲惫颓败,嗓子哑的刮耳,开口却问:「你还好吗?」 黎醒想勉强说一句很好,可惜嘴巴张开合上几次,也没能出声说一句话。他太久没说话了,嗓子像老旧生锈的机器,没打油就无法启动,可现在的他,独独缺了这样东西。 任少绛没介意,电流中裹挟着抽菸喝酒的动静,啤酒罐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他吐了两口气,低低地说:「黎醒,任之涣让我弃了你,不然就弄死我。」 黎醒唿吸一顿,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顿时如潮水蔓涨,席捲了全身。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被全世界遗弃的过去。要不是照在身上的那束光还没彻底消散,他大抵真的会崩溃。 「可我轴。」任少绛骂了自己一句,停滞了几秒才说,「我跟他说要不弄死我算了,反正这破工作室也到头了,咱俩这条船该沉还得沉,那就一块儿死了得了。」 要说不高兴那是假的,但这条沉船,死一个人就够。黎醒找回了大半理智,摇着头终于出了声,声音沙哑难听:「听你哥的,弃了我,你回创远还能风光。」 任少绛嗤笑一声:「你先想想你自己吧,我要是都走了,谁他妈还救你?」 黎醒想说不用救了,怕伤了少爷的心,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接这句话。 这话就这么断了,俩人谁也没出声,听着微弱电流夹着的唿吸声,久久无言。隔了许久,任少绛特别沉重地问了一声:「黎醒,跟哥说句实话,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后悔吗?」 黎醒没吭声,那头都能猜到这沉默背后的答案,悠悠嘆了口气,苦笑无奈地说了句你真是有病。 直到电话挂断,黎醒仍然没把手机从耳朵上移开,保持着姿势望了眼摆在地上被翻阅了无数次的旧书,轻动了动嘴唇。 - 祠堂里幽闭不通风,张深趴陷在绵软鹅绒被厚铺的简陋床榻里,被棍棒狠狠笞过的嵴背烂红髮紫,印痕交错布满了整个白皙后背,赫人惊心。 他的情况很恶劣,一个多星期仍然高烧反覆,油水不进,面上半点血色都没有,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但每次清醒,都会张开干裂的白唇问一句黎醒。 梅姨贴身照顾不敢离去,每次看到张深的样子都心疼的偷偷掉眼泪,像哄他小时候睡觉一样,手掌轻轻抚着他的头,唱他最喜欢听的摇篮曲,从下午至傍晚,唱了一遍又一遍。 张明寻返回老宅已是晚上,上次争吵早已消气,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到底还是记挂担忧,所以这将近半个月都公司老宅两点一线,不嫌麻烦的跨郊区来回折腾,今天处理完公司事务,连晚饭都没吃便匆匆折返。 他推开祠堂的门,一眼看到弟弟面色苍白地躺在梅姨腿上,即便陷入沉睡眉头也仍然紧锁着,拧着散不开的忧愁。 他这个弟弟,总是淡然又反骨,天崩地裂也难以撼动,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样脆弱的时候很是少见,他印象里没有几次,每次都与母亲相关。 张明寻停在门口看了几分钟,终还是心软败下阵。他轻嘆了一口气,放轻脚步靠了过去,蹲下身用手掌贴了贴张深的额头,温度仍旧炽热烫手。 他轻声问:「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退烧?」 梅姨刚要开口,趴在膝盖上的张深嘴唇翕动,微弱的喃了声:「母亲。」 张明寻一怔,梅姨鼻头一酸,没忍住又掉了滴眼泪,她慌乱擦掉,低声说:「林大夫说病理和心理都占一半,少爷总是什么都压在心里,受到过度刺激后出现这种情况。」 闻言张明寻低嘆一声,一双浓黑乌眸中蕴藏了难明的情绪。他轻柔擦拭掉张深额角泛出的那层薄汗,说:「梅姨,辛苦你这些天照顾小深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再说小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康復,我不放心。」梅姨满面愁绪,「可祠堂并不是养病的好地方,少爷伤势太重了,林大夫说要好好养养,不然这些裂开的皮肉会化脓。」 第144页 张深迟迟不肯认错,父亲即便心疼也是怒火更多,无论家里谁去求,都只是一句那就病死在祠堂,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小半月下来,伤势癒合得慢不说,这能要人命的高烧一直难消,连林大夫都说了,再不退烧养病,就算到时候醒了,人烧煳涂了,以后也很难说。 张明寻沉默了两秒:「我会想办法让父亲那边松口的,一定。」 他坐在地上陪昏睡的张深待了会儿,这几日连轴转片刻都没歇下来,随便坐个地方眼皮都软塌下来,困意难抗。 梅姨深知其中辛苦,心疼地催他回去休息,这几天还要辛苦。他强忍了会儿疲累,最后还是没扛住梅姨三番五次的催促,无奈地交代了两句离开祠堂。 返回房间,阳台的风把张明寻吹清醒了几分,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修长笔直的双腿随意交叠在一起,嵴背微躬,从桌底翻出压箱底的皮包雪茄盒,两指轻捻一根,利落娴熟地剪开点燃。 乌沉雪茄夹在指尖,张明寻扯开领带,递到唇边裹吸一口,唿出浅淡薄雾。这短短一个多星期,比一年还要漫长疲惫,他其实很少抽,可最近实在烦忧太多,难以消减。 茄芯不断烧燃,他一根抽尽,心里也有了决定,反手将雪茄碾灭在菸灰缸,吐出最后一口白雾,从手机最近通话中翻了个号码播去。 电话过了很久才接通,张明寻不等出声,直奔主题:「我想和你见一面,明天下午三点,whale。」 第 82 章 黎醒在幽闭书房里过得不分昼夜,每日昏昏沉沉的,连饭都不怎么吃,全凭着一口气过活。他像往常一样,枕着读过千百遍的《潮声》酣眠,寂静的暗室内突然响起铃声,惊得心头勐然一跳。 他迟钝反应了许久,念着心底的名字,抱着期待抓过手机,可当看到那个有些熟悉的号码时,所有被施加的疼痛都加剧了。 老实说,黎醒真的不想接这通电话,可那是张深的大哥,也是现在唯一能带给他张深消息的人。他沉思了很久,还是按下了接通,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打招唿,就被张明寻一句话打断,紧接着便是电话被挂断的声音。 突来的见面邀约没头也没尾,就这么简单一句,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给。说不慌乱是假的,可一无所知真的太难熬了,黎醒既犹豫退怯又迫切地想知道张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久无音讯,几百通电话都联繫不上。 所以明知明天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 隔天黎醒提前了一个小时收拾得体出门,他裹得很严实,非常害怕小区外面有过激的粉丝冲上来堵他。好在小区安保不差,早就将那些闹事的人送去了派出所反思,出门的时候并没有遇见想像中的场面,这让他松了一大口气。 whale是一家评价很好的咖啡厅,开在胡同巷子里,装修风格很有上世纪的韵味。 黎醒到的时候门口站了位戴墨镜的黑衣男人,他脚步迟疑靠近,男人拉开老旧木门,丢了句张董在里面等你。 踏入咖啡厅,浓厚醇香的气味扑鼻而来,黎醒却无意品鑑是不是好咖啡,一门心思都在左边的背影上。 和初次一样眼惊,张明寻身上有着藏不住的矜贵不凡,举手投足都儒雅清逸,和见过的所有世家子弟都截然不同,这是有着良好家教才能养出来的品性气质。 从前那些贵公子完全比不上,从根本上差了一截。埋藏的不自在又见缝钻出,叫嚣宣斥,用每一次嘶吼拉开两人身份地位,也时刻警醒着,告诉黎醒什么才是云泥之别。 黎醒两步走上前,坐到张明寻的对面。那张脸和张深并不相似,大概只有四分像,张明寻的长相更凌厉,凤眼薄唇,总是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疏离和冷意。 他轻扫一眼,抿着唇主动打了:「张董,突然约我因为什么?」 「还是因为我弟弟的事儿。」张明寻没兜圈子,直言了这次见面的目的。 黎醒早已料到,绷着脸生硬的回:「如果还是上次那套话术的话,您就不用浪费口舌了,这半个月我都扛得住,就算再来半个月,我也不会松口。」 正巧点的咖啡上来了,张明寻端起其中一杯,并不在乎他的反应,吹着热气说:「我已经知道你是块硬骨头了,故技重施没有效益,所以我是来和你做个交易的。」 「如果是关于老师的交易,我不会做。」黎醒摸着咖啡杯沿,试探道,「您不要在我身上下功夫了,还是说,您现在只能在我身上下功夫?」 张明寻神色不变,浅酌了一口咖啡,说:「不用套我的话,你不就是想知道张深怎么了吗,我来见你就没打算藏着。」 黎醒表情变了一瞬,眉眼之间难掩焦急,他抱着杯身,急切追问:「这么久联繫不上,老师真的出事了?」 「是啊,他马上就要没命了。」张明寻淡淡开口,像是在说一件无关要紧的事情。 无论真假,这条言论都足够致命。黎醒瞳孔紧缩,咖啡没拿稳泼了半手,烫得皮肉立马泛了红,他却像没有知觉一样,紧接着杯把,垂下眼睑问:「那么严重的话,您还会有时间处理我,甚至不惜扔下身份亲自来见我吗?」 张明寻手腕转了个方向,不轻不重地将咖啡放回桌上,半眯着眼睛射出锐利的眸光:「张深挨了几十棍家法,现在被关在祠堂里,高烧不退一直昏迷。你以为他是因为什么严重,又是因为什么迟迟无法好转?」 第145页 啪哒—— 咖啡杯摔在木桌上,滚热的咖啡淌了满桌,液体顺着缝隙滴落在地。黎醒双手撑在腿上缓缓握拳,他眼神涣散失神,喃喃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在家发疯,为你顶撞父亲,为你不肯松嘴认错,为你甘愿舍了这条命。」张明寻撑着桌起身,每字每句都含了十足的怒意。 每一句话都剪短黎醒一根线,当所有话语落到耳朵里,他像是彻底与这个世界隔绝,囚困在心里,失神的反覆问为什么。 「你说的没错,我是劝不了他,也逼迫不了你,你们都是硬骨头。」张明寻睥睨着黎醒,眸中情绪晦暗不明,一字一顿道,「可我只在乎我弟弟的命。」 那一句话敲开了黎醒紧锁的心门,将他从心笼里强行拉扯了出来。他克制着发抖的双手,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思绪混乱地问:「怎么会一直高烧不退?去医院了吗?医生怎么说的?」 张明寻说:「张深要是一天不认错就一天踏不出祠堂,你多久没联繫上他,他就在里面关了多久,也反覆烧了多久。」 「那么重的伤不去医院,这不是要他的命吗?」黎醒眼睛大睁,拍桌而起,和倾身的张明寻脸对脸,立马被那威慑力十足的眼神震地移开了目光。 他自认没理,偏开头鼓了鼓腮帮子,犹豫几番后问:「你是来和我做什么交易的?」 「你不希望张深没命吧?」 黎醒几乎是脱口:「当然了。」 「那就请你离开我弟弟。」 张明寻轻飘飘一句话,将黎醒最后一根线剪断,他跌回座椅中,手撑着桌沿艰难地消化着这一句话。 紧接着,头顶又重新响起了声音。 「娱乐圈你肯定混不下去了,我希望你可以离开北京,走得越远越好好,改名换姓从此消失在张深的世界里。」张明寻说,「我弟弟我了解,只要他找不到你,就算犯轴也于事无补,总会忘掉你的。」 他重新坐下,说:「这是为他好,也是为你好,生活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的。」 那几句话不算很长,听到耳朵里却像是过了漫长的一生,每个字都要消化许久。消化完最后一个字,墙上分针已经走了两格。 黎醒下意识紧捏着桌边,因为太用力指骨早已泛了白,他顿了很久才问:「要是我离开,他会好吗?」 「会。」张明寻毫不留情扎下最后一刀,「无论是病情还是生活,都会很好。」 黎醒没接话,撑着桌子缓慢站起身朝外走,手离开桌子没有支撑力的瞬间,身形忽然晃了晃,但很快就稳住了。 休闲鞋踩过偏旧的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轻响,黎醒手搭在门把手上,拉开门,微风颳了满面,他逆着光头也不回,轻轻丢了一句话:「好,这个交易我做了。」 「我会离开,但我不要你的钱,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好。」 走出咖啡厅,心在木门紧闭那刻就死掉了,黎醒现在就宛如一具行尸走肉,浑身麻木无知无觉。 他在胡同口的墙上靠了很久,天气分明晴朗,可他的世界却又落入了黑暗,连最后一束光也被遮住了,如今伸手,不见五指。 黎醒试探性地朝上空伸手,太阳穿过指缝,将修长五指照的透红。他眨了眨发涩的眼,这只手本来紧握着一个人,是他亲手松开了,所以往后也不会有人来抓住这只手了。 离开胡同是傍晚,归家却已至深夜。 黎醒反常地没开一盏灯,摸着黑走的磕磕碰碰,一路上绊倒了好几次,每次跌倒就默不作声地重新爬起来。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跌撞着找到了留声机摆放的位置,打开,随手挑了张唱片放进去,听着歌,点亮厨房的灯做起了晚饭。 一首莫妮卡过后,带着故事感的男声缓缓响起,那低缓的旋律闯入耳朵,爬进了心里。那是首极其伤感的音乐,是黎醒总是深夜喝一杯咖啡爱听的歌。 如果有一天 我的信念忽然倒塌 城市的花园没有花 广播里的声音嘶哑 如果真有这天的话 你会不会奔向我啊 音乐至尾声,黎醒失神一瞬,菜刀偏差两分,没入了手指半寸,鲜血顿时涌出,染红了刀片和菜板。他全身都是麻木的,连情感都木了,反应了好几秒才抱起手指,用水沖洗止血。 水龙头关上,黎醒甩了甩混着血迹的水珠,手胡乱在围裙上擦了下,摩擦到伤口也不觉得疼,继续机械重复做饭的步骤。 一顿简单蛋炒饭做完,黎醒端着瓷盘坐到餐桌上,静默地吃完了这顿晚饭。他把一切收拾妥帖,上楼换了身休闲行动便捷的衣服,把手机关机扔在床上,从抽屉里翻了些现金和卡塞到口袋里。 他什么都没带,只带了重要证件和些足够生活的现金,就像刚来到这座城市一样,孤身一人,没有便利的通讯工具,只揣了一兜现金。 他空手下楼,走到玄关处忽然停下脚步,绷着背转过身,最后看了眼一片漆黑的屋子。 门开了又关,锁芯落下,那栋房子缺了人烟气,在深夜里孤独又寂寥,像被尘封了一样。 第 83 章 张深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虚无的世界里,在哪儿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母亲看着他长大成人,见到了他心之所爱,一切都顺利而美好。可忽然之间,画面破碎,他的挚爱忽然变成了泡影,飘散到空中消失不见。 第146页 美梦变成噩梦,他勐然惊醒,虚无缥缈的感觉被真实取代,身体不再漂浮,而是踏踏实实地落在床榻上。 滴滴声徘徊在耳侧,消毒水的味道不断钻入鼻腔。 张深缓眨双眼,朦胧的视线聚焦,透过挂水瓶看到了白色天花板,旁边放着精密的仪器——这里是病房。 回神的一瞬,身体跟着恢復知觉,痛楚瞬时席捲了全身,疼得眼前一黑。张深绷着身子和天花板无声对峙,从昏沉许久的大脑里搜寻记忆。 记忆和梦境重叠,张深瞳孔一缩当即要跳下床,刚动弹一瞬,嵴背就如钢钉一寸寸钉入般,疼得难以忍受。他现在浑身绵软,四肢无力,连手指都使不上力气,根本难以行动。 「少爷?!」 梅姨从卫生间走出来,眼睛扫到病床时脸上闪过一瞬错愕,她脸上因欣喜染了层淡红,不敢置信地抬手捂住了尖叫,手中刚蒸完的热毛巾没了托衬,啪嗒落在了地上。她没管顾,两步冲到病床旁,语气急切又激动:「可算醒了,谢天谢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张深喉结反覆滑动几次,才发出声音:「梅姨……」 他太久没说话了,就跟生锈的发动机重启一样,过程很久,发出来的声音也难听。 这声久违的唿喊,让梅姨眼睛当即就泛了层红,抹了下眼角说:「哎,梅姨在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张深动了动嘴唇,话还没出口,病房的门从外面推开。张明寻满面倦容地走进来,反手带上房门。 梅姨听到动静,当即站起身冲来人报喜:「大少爷,小少爷醒了!」 闻言,张明寻眼睛微睁,迅速朝病床上投去视线。张深像往常一样陷在雪白的床榻中,脸还是惨白如纸,那双眸子却如黑曜石一般。 他一个箭步走到床边坐下,托着张深的脸语气急切:「小深,醒了吗?是真的清醒了吗?」 「哥——」张深刚开口,就被喉咙里的痒意打断,他皱着眉偏开头,勐烈地咳了一长串,咳嗽的动作太大,牵扯到了上身,疼的浑身直颤。 他咳得眼角含泪,顺了好一会儿气才平稳下来,哑着嗓子问:「哥,我睡了很久?」 「睡?」张明寻还是担心,反反覆覆把人看了一遍,确认不是短暂清醒才放下心,没好气地说,「你那叫昏迷。」 张深无所谓,顺势问:「那我昏迷了多久。」 张明寻看了眼墙上的日历:「十三天。」 距离绯闻几乎半个月快过去了,张深心中一惊,冲着空中勐地一伸手:「扶我起来。」 「醒了就好,医生说只要退了烧,再好好养十天半月,背上的伤每天坚持擦药就没什么大问题。」张明寻像是没听见那句话,「这段时间你就在这里好好养病,梅姨会来照顾你。」 「哥,那些绯闻谣言都摆平了吗?黎醒呢?他怎么样?有没有受到影响?」张深满心满眼都是黎醒,自动过滤了兄长的交代,慌乱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张明寻听到那个名字身形一顿,面上顿时冷了几分:「既然醒了,就给我乖乖听话,在这里配合医生养病,听到了没?」 「黎醒呢?」张深固执至极,无论张明寻说什么都机械地重复这三个字,不得到答案就不罢休。 多日积压的糟糕情绪,被这反反覆覆地追问开了口。张明寻分毫不掩怒色,周身气压低的吓人,他厉声斥骂:「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为了个毫不相干的人不管不顾,你的命就这么贱吗?」 「我只是想知道他怎么了!」张深从来就轴,这种硬碰硬的激将法对他半点作用没有,只会挑起心底的冲动。他咬牙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是不是影响到了他?是不是?」 「他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兄弟俩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言辞越来越激烈,吵得面红耳赤。梅姨见状上前劝阻,却被张明寻强硬的一句你别管顶了回去,满脸担忧地杵在墙角。 争执了足足五分钟才停下,两人烧红了眼底,胸口剧烈起伏着。张明寻熬了半个月没睡好,现在根本力不从心,多说一句都心力交瘁。 他实在无力再争执,闭眼重嘆了口气,用轻柔的声音说着狠话:「你就在这里好好休养,别想着往外跑,就算你不要命想从七楼跳下去,也不会成功的。所以你别白费力气,乖乖听我一次话。」 张明寻走后,张深也绷不住身体了,僵硬的跌回床榻中,粗重的喘息牵扯到了痛觉神经,疼得眉毛紧拧。 梅姨立马凑了过来,拿毛巾给张深擦了擦脸,悠悠嘆了口气:「大少爷也是为了你好。」 张深气还没消,就算知其理现在也不想认同,梗着脖子不回话。 这种一生气就不搭理人的样子,梅姨见怪不怪,满眼溺爱地为他擦拭着露出的肌肤,边擦边说:「别和大少爷生气,你昏迷十几天,他夜不能寐,其中辛苦你可能体会?」 张深眼神一动,嘴唇翕动。 「你在小祠堂昏迷了九天,高烧不退,大少爷每天晚上都陪着你,陪到清晨再去公司。」梅姨给他掖了掖被角,「他为你奔前顾后,比你看到的还要辛苦,你不该这样惹他生气。」 简单一番话抚平了张深心底的火焰,他很轻的嗯了声,捏着被角说:「我没想惹他生气,我只是担心黎醒。」 第147页 「那下次见到就好好说,大少爷会理解的。」梅姨垂下眼睑说,「大少爷处事不会留后话,如果只是担心那孩子受到影响,你大可以放下心。」 张深佻了下眼皮:「你知道我干了什么?」 「有喜欢的人是件好事,那不是错。」梅姨没有明确言说,只是温柔地笑了笑,露出那双总是盛着宠溺之情的眼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夫人还在的话,也一定也会贊同的。」 「你现在伤势还重,光着急也于事无补,就听大少爷的话好好休息一阵吧。」梅姨伸手摸了摸他被汗浸潮的头髮,柔声哄说,「养好了身体,才有本钱。」 那和母亲有着同样温度的掌心,烫得张深心里一暖,他乖乖点了头。 伤势在医院确实恢復得很快,病情也跟着好转,在食补和药理的精心调养下,张深的身体情况好了很多,后背不再一动就痛,四肢也有了力,已经能每天下地走动了。 但是这一个礼拜,张明寻都没有再来过病房,张深也没有找到机会为上次吵架道个歉。 今天梅姨有事回了趟老宅,张深没有手机没有通讯工具,门窗又都被封死了,实在无聊的打紧。他裹着病号服翻下床,走到窗边,头抵着玻璃欣赏外面的风景。 这个位置能看到医院后面的公园,繁茂树丛,人工湖上停泊着几只七彩小船,风吹过湖面掀起涟漪,船只跟着轻轻荡漾,将夏日一切都衬托得宁静美好。 张深越看越觉得心里焦躁不安,抬手摁了摁心口,忍不住坐到床边,从枕头底下翻出日历。日历从十四号开始被打叉,一直划到了二十号,他没有时间的概念,只能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数着流逝了多少天。 今天是二十一号,也是夏至。 张深抱着日历心神恍惚,门咔哒一声开了锁,他迅速把日历藏好,动作熟练地躺回床上捂好。不一会儿,门轻轻打开,张明寻拎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扫了他一眼把东西放到床头柜上,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 想起上次的不欢而散,张深有些侷促,生硬地喊了声哥。 「还知道我是你哥?」张明寻冷着脸问,「身体好点了吗?」 张深点了点头,说着就把上衣脱掉了,露出了白皙紧緻的上半身。他微微转身,把后背冲着床边的人,说:「已经好多了。」 张明寻坐到床边,伸手碰了碰张深的伤口,皮肉伤已经癒合大半,只不过瘀伤仍旧赫人,还需要长期敷药。他将伤痕一寸寸扫过,扫到尾骨那团墨黑图案时停顿了下,看了几秒才移开视线:「嗯,是好多了。」 「嗯……」张深唿吸停滞两秒,做了片刻内心斗争,才吐了口气说,「上次的事,对不起。」 张明寻对这个弟弟向来没脾气,耳根子出奇的软,两句话都被收买了。他被哄得服服帖帖,轻咳了声说:「既然恢復得不错,再养养就回家吧,也方便些,省得你闷。」 听到回家,张深刚才的焦躁又被勾了起来,他怕再次和兄长因此争吵,控制着语气,软下声音询问:「哥,你能不能告诉我,黎醒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第 84 章 这话一出,空气顿时落入了沉寂,只剩下绵长的唿吸声。 张明寻如同被触了逆鳞一样,周身当即冷了八度。他没回答刚才那个问题,伸手拿过保温桶打开,答非所问:「今天梅姨不在,还没吃饭吧?」 逃避和转移话题让不安愈加热烈,张深也跟着装聋,伸出手说:「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那把手机给我,我只打一通电话确认。」 「这个粥是梅姨熬的,你最爱吃的青菜萝蔔粥。」张明寻舀了两勺热粥放在碗里,用勺子翻搅吹热气。他舀了一勺试了下温度,确认不烫口才递到张深嘴边,「先吃点填填肚子。」 熟悉的香味扑鼻,张深却没有心思吃,固执的询问:「黎醒到底怎么样了?」 「他好得很。」张明寻眼神沉了沉,命令,「张嘴,把饭吃了。」 张深直觉事情不妙,当即急火攻心,不管不顾地掀被要下床,他勐然掀起手臂,不小心打到了端碗的那只手。碗顿时从那人手中坠落,清粥顺着指缝淌在洁白被褥上,弄出一大块污垢。 他一愣,嘴唇刚掀动,就听见头顶一声怅嘆。 张明寻站起身抽了两张纸将手指擦干净,再抬头眼神都锋利了不少,冷声质问:「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刚才的举动确实不占理,张深抿了抿唇:「我只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我很担心。」 张明寻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说:「你现在更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我很好,能动能走,又没生命危险,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混帐弟弟。」这话实在太混帐了,张明寻胸腔起伏,气息不太稳的说,「什么叫没有生命危险?你知不知道你险些没命了,你说这些话,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感受?」 「还是你觉得,我这个哥哥也可有可无?」 那声音有些抖,含了十足的无奈和痛心,张深失了所有气焰,嘴唇颤了颤,脱口道:「不是!」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他抬手摁了下心口,生疏又坚定地说,「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能有你为兄长。」 张明寻的眼神随着那句话而变幻,最后还是在弟弟炽热的眸光下软了心。他揉了揉眉心,不肯退步:「先吃饭。」 第148页 张深没动,倔强的盯人,即便眼睛酸涩也没眨一下。 张明寻难以抵御这样的视线,败下阵来,重新倒了一碗粥,递给他说:「想知道他的情况,就把饭吃了。」 张深这次没抗拒,接过粥不顾烫口,囫囵裹进嘴里。 「慢点,别烫着。」张明寻无奈,拿纸巾给他擦了擦嘴角。 一碗粥喝完,张深豪爽地用手背擦了下嘴唇,说:「吃饱了,他怎么样了?」 张明寻摸着虎口组织语言,许久才开口说:「绯闻影响了他的事业,他放弃了你,选择去国外发展事业了。」 简单一句话,却令张深血色尽退,他固执地摇了摇头,脱口道:「不可能。」 「你还是不够了解社会上的事情,任何一个人在绝大的利益面前,都不可能不心动。」张明寻说,「而且你们才认识多久?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怎么能信誓旦旦说出不可能的?」 「因为我就是知道,黎醒绝对不可能去追名逐利,更不会因为这种理由放开我。」张深强硬的反驳,「谁都可能,唯独他不可能。」 张明寻嘆了口气,拿出手机递给他,说:「既然你不信,那就给他打通电话。」 张深迅速抓过手机,调出拨号界面,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拨通,刚嘟一声,就传来繁忙的机械女声,无情地告诉他,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电话失重从手心落下,滚到床上没入了被褥中。 张深刚才捏过电话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下,他失神地垂下手臂,耳边传来兄长的低嘆:「死心了吗?」 怎么可能? 「他可以放弃我,没关系。」张深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磨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把每个音都咬得很重,字字泣血,衬上那副在时空边缘的模样,足以令人心颤。 撂下这句话,张深一刻也等不了了,翻身跳下床,赤着上身去找梅姨前两天带过来的换洗衣服,忍着痛快速把病号服换下。 张明寻皱了下眉头,说:「你又要闹什么?」 「出去。」张深迅速穿好便装,「找他。」 「胡闹!」张明寻一把拦住人,锢着他的腰一把摔回了床上,忍着怒意说,「才刚好一点就跑外面去疯?你根本都不知道他在哪儿,怎么找?去哪儿找?」 后背重重落在床上,张深闷哼一声,侧撑着身体,茫然地仰头道:「我必须找到他。」 「全中国这么大,难道你要把六百多个城市全翻一遍吗?」张明寻逼近,那双暗沉的黑眸更加幽深,「你记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唯一无法撼动的只有血脉相连的亲情,别的,什么都不是。」 张深忽然觉得向来疼爱他的兄长有些陌生,张了张嘴说:「可是全中国这么大,十几亿人口,我只遇见了他。」 「世间可能有无数个黎醒,唯他是我的独一无二。」他坐起身沉默半晌,「所以我一定会找到他,中国翻不到,我就去国外,总会找到他的。」 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坚持,张明寻的眼中染了抹复杂:「即便冒着被逐出张家的风险,也要去?」 张深迟疑了一瞬,点头:「会,因为他对我的重要,不止情爱那么简单。」 张明寻后退了两步,扯了个意味不明的笑。他挺直嵴背,碎发落下,阴影盖了半张脸,再开口语中带了几分茫然:「有时候我真的不够了解你。」 「但就算没有张家——」张深起身上前迈了一步,隔着半臂的距离说,「你也永远是我兄长,入了轮迴道别嫌我,下辈子还要做我哥哥。」 「哥,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今天我想求你。」他说,「求你让我去找他。」 张明寻垂下眼睑,睫毛随着轻颤。他认输地塌下肩膀,抬手搂过张深,像小时候那样,手掌在脑袋上轻抚,哑着声音说:「去做你想做的事,但是你要答应我,不可以让自己受伤。」 「谢谢你,哥。」张深单手搂住兄长的脖子,和幼时玩闹亲昵时一样,用头顶蹭过他的下巴,分开后微微仰头说,「你也要答应我,别总是那么辛苦。」 从张深失踪回来后,他们已经十几年未曾如此亲昵,张明寻一愣,心里软了大半,无奈轻弹了下他的额头:「你已经很久没这样跟我撒娇了,好吧,这次你又赢了。」 张深扬了个笑:「因为你一直也没想过赢我。」 「去吧。」 离开医院还是天亮,没痊癒的身体明显还是有些虚浮无力,走几步都会轻喘。 张深打了辆车,先回到家里取了手机和车,上次兰博基尼的钥匙被秦意拿走了,车库就剩下辆路虎。他也没挑剔,驱车直接前往了千景,保安看见熟人问都没问,爽快地放了行。 黎醒家漆黑一片,连院子大门都紧锁着,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张深盯着那间房子,思忖一番决定私闯民宅,大病未愈翻墙还是比较吃力,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爬起了院子里,结果看见紧锁的大门又沉默了。 张深没有黎醒猜密码的本事,用了最俗套猜生日,第一遍输入了黎醒的生日,提示了密码错误。他啧了一声,搓了搓手指,很不要脸的改成了输入自己的生日,抱着试试的心态随意一按,这次密码门却没有立马提示错误,过了会儿,传出正确的声音。 第149页 张深怔在原地,直到门锁打开才回神。屋子里一股许久无人的味道,他皱了皱眉,按开了灯,却被这宛如强盗洗劫过的场景震惊到了,整个客厅一片狼藉,沙发和茶几也被挪动了地方。 他迅速检查了一遍窗户门是否有损坏,确认没有人潜入过才放下心,可这客厅的样貌,又实在不像没有事的样子。 不安越来越烈,张深目光扫到楼梯,想到黎醒的书房顿时瞳孔一缩,迅速跑上楼查看,推开门看到整洁没被破坏才松了口气。 他踩着地板缓步走进去,擦过书柜看到玻璃上落了些许灰尘,看来已经有几天没被打理了。书房中央,桌子周围的地板上零星散了几本书,那些书看起来都被翻了很多遍,连书页都卷了角,随手翻看一页还能看见已干的泪痕。 把黎醒家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他发现除了书房没被动,其余几个房间,包括客房都一团糟,实在难以想像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惜的是全部翻完,也没有找到那人的踪影。 张深失落地嘆了口气,望了眼书房走向楼梯,刚走到拐角就听见急促脚步声。他一愣,双瞳颤了颤,飞速奔下楼梯,走到拐角处看到模煳人影时,拔高音量大喊了一声。 「黎醒!」 第 85 章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几乎是异口同声。 张深走下楼梯,看着那位陌生的男人有些警惕,皱眉问:「你是谁?」 「怎么是你?」来人更惊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张深老师,怎么,你也没有黎醒的消息?」 被喊了名字,张深盯着那人看了好几眼,才恍然记起这是黎醒工作室那位合伙人,他记得应该是叫任少绛。 如果没记错的话,任少绛和黎醒的关系应该很好才对,但是听他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压根就没有黎醒的消息了吗? 张深两步下楼,问:「你没有黎醒的消息?」 「没有。」任少绛说到这儿重重嘆了口气,颇为颓废地倒在沙发里,「他没联繫过你?」 「有的话我怎么会来这儿?」张深嫌他废话,一屁股坐到沙发里,烦闷地用指头敲打着膝盖。 家里没有,电话空号,连挚交朋友都不知道去向。 黎醒,你到底在哪儿? 「刚出事的时候,他一直联繫不上你,很担心你。」任少绛翻了根烟叼在嘴上,「要是能看到你现在没事,他应该能放心吧,就是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去哪儿了,妈的。」 张深神情动容,不客气地伸手讨烟。任少绛露出了意外的表情,还是从烟盒里抽了根烟,把火一块递过去。 点上烟,许久未品尝过的味道在身体里迴荡,每一条脉络都跟着舒展开了,这种难以言说的舒坦,平復了不少焦躁。 张深叼着烟,含煳道:「出了点意外,他呢?绯闻的事情影响很大吗?」 任少绛盯着他嗤笑了一声,骂了句粗话:「你没来得及上网吗?何止是大,根本是没给留活路,逼着他滚出娱乐圈吗这不是。」 张深眼神一凛,刚才太着急都忘记这件事了,他迅速拿出手机查阅网络,看到了关于黎醒的桩桩件件黑料,当看完那以假乱真的过往,当即赤红了双眼,捏着手机质问:「怎么会这样?」 「你家做的好事。」任少绛自来就因为这件事不爽,现在可算是找到了发泄口。他勾了个讽刺的笑,「怪就怪黎醒没有老师这样的好家庭,所以合该墙倒众人推,到底还是命不好。」 「你什么意思?」张深不信,看着他眯了眯眼,指着手机里那些黑料问,「是恆印打压了黎醒?」 「一夜之间合作全部解约,剧组把他踢了,连之前拍的戏都受到了影响,无法过审上映。」任少绛被勾起怒火,站起身一脚踢开落在地上的果盘,怒瞪着双眼,「创远都没办法的人,不是恆印做的,还能是谁?!」 「如果知道黎醒会这样义无反顾地栽到你身上,当初我绝对不支持他去找你谈合作,到头来……」任少绛红着眼睛说,「绯闻出来,你一丝一毫影响没受到,家里千万种方法护着你,可黎醒呢?他为你,赌上了自己的未来!结果呢?!」 「他拼了命,咬着牙争取来的东西,你们不过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一无所有,凭什么?你说!凭什么?!」他越说越激动,一把揪住张深的领子,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我不怕你们恆印,也不怕得罪你,有本事你们就沖我来!」 张深沉默地任由拉扯,这些事件足足发酵了快一个月,就连现在也分毫未被压下去,仍然在持续发酵。 根本无法想像,事情刚发生的那段时间,黎醒会是什么状态,看到这些颠倒黑白,恶意伪造的抹黑,该有多心碎崩溃。 心脏像囚困在缺失的氧气的密封瓶里,艰难又缓慢地跳动着。耳边的人还在发泄嘶吼,张深何曾被这样噼头盖脸一顿骂过,冷下脸忍无可忍地甩开任少绛。他唿吸急促,肩膀跟着胸腔发抖,垂落在大腿两侧双手紧握成拳,捏得指骨泛白。 任少绛被推的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毯上,头枕着沙发,讽刺地低吼着说:「他唯一能风光无限的地方,现在也容不下他了,你说他还能去哪儿?你告诉我,他该怎么办?」 张深睥睨着他:「他什么时候不见的?你找过了吗?」 第150页 「有一个多星期了。」任少绛颓废地揪了揪头髮,「再打电话就成了空号,该找的地方我都找了,连他家里的角落都全翻了一遍,但一点线索都没有。」 「今天路过顺便过来看看,看到开灯了,我以为……」任少绛苦笑一声,「还以为他小子回来了,没想到是你。」 「大致我了解了。」张深很不客气地从丢下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含在唇间点燃,烟雾遮住了神情,他夹着烟裹吸了一口,沉声说,「我会去找他的,就是把天翻过来,也会找到他。」 任少绛听得一愣,半晌面上浮出复杂之色,凉飕飕道:「以恆印的能力,想找个人还不容易?他只要坐交通工具,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恆印要是能帮着我的话。」张深斜了他一眼,「我们今天还会在这里相遇?怎么,难道创远连查个出行的能力都没有吗,还需要你把这儿洗劫一遍?」 「咱俩处境差不多,谁也别说谁。」任少绛被连讽带嘲了一番,脸色也不太好,「创远不管,认识的那些朋友知道恆印插手了更不敢管,他们都怕得罪人。我也是四处碰壁,没了办法。」 张深轻哼一声,静默半晌说:「我会去找的,一定把他带回来。」 「这是你应该做的。」任少绛没好脾气,「黎醒是为了你才走到今天的,你必须要对他负责,还有恆印那边,不管如何,你都要想办法解决。」 这话太管束人了,张深听得眉头一皱,不想再和这人同处一室了,转身就走。 「其他我都可以不管,唯独让黎醒名声受损不行,尤其还是和他人生经歷息息相关的事情,用这种恶劣的手段抹黑,还不如直接将他雪藏,起码不用背负莫须有的恶名。」 任少绛起身,对着那个背影正色道,「我知道豪门水深,也许你在恆印说不上话,但还是希望你可以尽力,就算黎醒以后不在娱乐圈发展了,也请还他一个公道清白。」 「人生一世公平很难,这也只是我任性的私心请求。」 张深身形顿了顿,抓着门把手丢了句话:「我会让黎醒重回金字塔尖上。」 从千景出来,张深开着车开始了漫无目的寻找。找人是件难事,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他没日没夜地跑了四五天,几乎把半个北京城都翻一遍了,可这种原始的方法做起来不仅累人还没效率。 张深中途联繫过谈鸣叶,但那边不知道在忙什么一直没有接电话。入了夜,他开到京郊一座桥上,停车换换气,倚着护栏抽了根烟。分明夏日,这段时间的夜晚却总是乌云密布,连月亮都看不见,灰濛濛的。 张深抽完一根烟,对着乌云天空嘆了口气。 黎醒你到底在哪里,已经离开了北京吗,可除了北京,你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他碾灭火光,插着裤兜走回车旁,手刚搭在车门上,脑子里就闪过曾经和黎醒的对话,霎时如同醍醐灌顶。 真是煳涂了,怎么早没想的还有湖北这个去处,那里不仅有黎醒曾经的家,还有留过许多回忆的地方。重要的是,张深记得黎醒曾说过,有一个地方是他不想被人找到,才会躲藏起来的秘密基地。 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张深一刻也耽误不得,迅速上车打开导航,赶夜路上高速,直奔湖北。可惜开了没多久,就赶上了坏天气,进到河北的时候暴雨骤下,恶劣难行,他只得在服务站停靠,等待暴雨过去。 暴雨持续了四个多小时,一直到清晨才转小,张深身体还没好转,中途实在扛不住劳累休息睡了一觉,到了清晨起来吃了些东西垫肚子,才重新启程上路。 早上没有雨,太阳将阴霾一扫而空,张深迎着太阳一路前行,长途开起来实在累人,尤其是高强度的开车,更容易疲劳。他开累了就会减减速,如此反反覆覆,开了整整二十一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附近。 抵达荆州乡镇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湖北的夜晚也是乌云密布,像是随时会掀起一场狂风骤雨一样。 到了乡镇车速慢下来,张深顺着记忆摸索到那条曾繁华的街道,里面道路窄,suv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路口。 夜里没有灯,张深看着望不到头的长街,闪过黎醒孤独跌撞的样子,手指轻轻抽动了两下。他迈开脚步,只身走过那条路,仔仔细细地扫过每一家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书店门前。 张深看着书店有些恍惚,走过去刚想推门进去查看,余光就扫到了对面的屋檐,被树遮挡的檐墙处,似乎有个蜷缩的人影。 他心头一跳,松开拽门的手,放轻脚步朝那边靠了过去。他站在不远处,看清檐墙下的人后,瞳孔和心脏勐烈地紧缩了几下。 屋檐墙角。 黎醒贴墙而坐,头抵着墙壁,双手搭在膝盖上,望着漆黑无月无星的乌云天空。 明月失了光辉,从无垠广袤的夜空陨落,只能匿藏在世界的暗角里。 只一眼,心脏像被无数把利剑贯穿。 夜晚送来一阵风,捲起两人额前的碎发。 张深任由风卷乱髮型,嘴唇翕动。 「黎醒。」 第 86 章 肆虐的狂风裹挟着那声轻唤飘进耳中,黎醒恍惚一瞬,僵硬又缓慢的扭动脖子。不远处,梦中人披着光,矗立在黑夜里,那双明亮黑眸越过树丛,落在了他身上。 第151页 他僵持在原地,神情错愕地绷着身体,生怕一眨眼,那幻象就此消失。 隔着半条街,他们四目相接。 张深迈出脚,狂风忽停,大雨骤然倾下。他任由雨水打湿额发,浸透衣服,顶着雨朝墙沿走去,鞋底触碰地面,踩过落地的水痕,沉重又坚定地一步步踏过。 暴雨浇洒了两人一身,雨水顺着髮丝落在睫毛,将视线遮的朦胧不清。张深走到黎醒身前,俯身时发梢上的水珠顺势滴下,落在了黎醒微张的嘴唇上。 鞋尖相抵,张深缓缓蹲下身,单膝跪地,伸手一把抓起错愕失神那人的衣领,他大力将t恤领口扯得变形,强硬不容反抗地把人拽到眼前。 鼻尖轻碰,带着雨水凉意的嘴唇擦过脸颊,张深手指收紧,贴着黎醒的耳廓,低声说:「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大雨不断浇下,急促的雨声足以盖住所有声响,却无法盖住两颗心脏难以抑制的狂跳。 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唤醒了沉睡的心脏,在心底掀起了片片涟漪。 黎醒被一句话击的溃不成军,盔甲碎裂,所有强装的表象粉碎了个彻彻底底,他再也无法自持,双手颤抖着攀上张深的手臂,用尽了全部力气,将那条胳膊视作救命稻草一般,紧抓着不肯撒手。 他脑袋低垂,额头抵着张深的肩膀,沙哑又哽咽颤声低喃着深哥,念了一遍又一遍,每念一次声音都更加喑哑低沉,到了最后只剩下呜咽。 落在胳膊上的雨水从冰凉变成滚烫,温热液体灼了心尖。张深用下巴蹭了蹭那颗脑袋,低低的应答了无数遍,他松开褶皱不成样的衣领,双膝跪地,强硬地把黎醒按在怀里。 双躯紧贴,灼热体温向彼此传递,张深将全身的力气化作安全感,紧紧抱住浑身颤抖的黎醒,埋在他的肩头沉声说:「我来了。」 怀中人紧绷的身体软下,紧接着黎醒伸出发颤的手搂住他,贴在后背上手掌不断收紧,用了十足的力气,像是要把他勒进骨血里。 黎醒埋在张深的心口,将积压已久的崩溃全部宣洩了出去,喧嚣大雨遮住了他失控又无措的泣不成声,只留下了混着雨水的滚烫热泪。 张深强忍后背传来的阵阵疼意,任由黎醒发泄委屈,默不作声地用手掌轻柔抚摸那颤抖的后背。 他们在狂风暴雨下紧紧相拥,失了所有顾及,天地失声,只剩彼此。 黎醒发泄了很久,终于把压抑的情绪清了个干净,他稍微平復了下心情,捏着张深的肩膀拉开半拳距离,带着鼻音说:「深哥,你来了,你真的来了。」 张深扫过黎醒发红的眼眶和鼻尖,抬手擦掉他眼睛上的雨水,说:「来接你,我说过,不会放开你。」 「别放开我。」黎醒鼻翼轻颤,鼻音更加浓重。他垂下眼睑,贪心的重复,「这辈子,都别放开我。」 「哪怕是下辈子,也不会放开你。」 黎醒的眼泪开了闸门,随便一句话都可以涌出无尽泪水,他抽噎一声,上半身失力瘫软,脸贴在张深的脖颈,捏着张深胳膊的手无意识地跟着收紧。 滚热唿吸和泪水烫得脖颈发热,张深轻缩了下一脖子,手指插进黎醒湿透渗水的髮丝里,说:「跟我上车,再淋下去要生病了。」 他说完站起身,沖坐在地上的人伸出手。黎醒几乎没有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手,双掌紧扣,不安霎时消失了个彻底。 雨夜瓢泼,他们双手紧握,头也不回地迎着雨奔逃出这条无人长街。 车门合上,宽敞的suv后座上,两个浑身湿透的落汤鸡四目纠缠。 黎醒把头髮撸到后脑,抹了把脸,没了雨水遮挡,视线都变得清晰了。他朝身边挪了两寸,直到四肢相碰,才扬起脸,渴望地说:「深哥,我好想你。」 张深神色不变,用淡定又平稳的口气,说着最深情的话:「我也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 「深哥,谢谢你来找我。」黎醒唿吸一顿,哑着声音说,「我以为……你不会再要我了。」 「所以说你笨。」张深无法忍受浑身湿透黏腻,他侧身从座位后面翻了条不知道干什么毛巾出来,满脸嫌恶地扔到了黎醒身上,「擦擦头髮,别感冒。」 黎醒拿着毛巾囫囵擦了下头髮,趁对面的人低头不注意,扯下毛巾盖在张深头顶上,快速地揉了两下。 毛巾的阴影笼罩了张深整张脸,黎醒忽然停下,双手顺着垂落在毛巾尾端,毛巾的绒角挠得手心发痒。他滚了滚喉结,伸手抓住那两角,忍不住倾身过去。 张深回神的一瞬,就被强势又滚烫的气息扑了满面,落在嘴上的那双唇,温热又柔软,每一次张开合上都勐烈又霸道,不给人喘气的余地。 四片嘴唇火热交缠,舌尖试探着伸向彼此,唾液交换的微声充斥在车厢内。张深完全被黎醒主宰,被推倒在座椅上,十指紧扣,他一点点沉沦,承受着那令人不容反抗的热吻。 湿透的双躯逐渐相贴,张深清晰感知到了两人身体的变化,不安的屈起膝盖。身上的人霎时浑身紧绷,红着耳尖移开嘴唇,撑坐起来粗喘着气没说话。 张深微微撑起身体,盯着他看了半晌,妥协般地说:「来吧。」 黎醒勐然扭头,耳尖比刚才更红了,揪着衣领紧张到结巴:「来、来什么?」 第152页 张深起身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哑着嗓子说:「你说呢?」 「可以吗?」黎醒眼眸当即沉了几分,他保留了几分清醒,抿唇问,「深哥不是不喜欢这样吗?」 「是你的话……」张深拖长尾音,性感的低笑了两声,「也不是不可以。」 黎醒唿吸骤然粗重,当即重新堵上那张嘴唇,手掌顺势抚上张深的腰身,隔着紧贴的布料不断攀上嵴骨,肩胛,急促的抚摸。 亲到难以唿吸,黎醒才松开嘴唇,他喘着粗气脱掉了两人的上衣,赤裸相对。张深的上半身映入眼帘,他瞳孔紧缩,唿吸都中断了。 胸口,腰间,交错着新旧的伤疤。 黎醒怔愣在原地,盯着那早已脱痂的疤痕。 张深视线也跟着落在了身上的伤疤上,脑子不由浮现出不合时宜的对话,抿着唇问:「你介意?」 「不是!」黎醒慌张脱口,他眼眶微红,朝那白皙的上身伸出手,微抖的指尖落在伤疤上,轻柔又小心地抚摸了一下。 粗糙不平整的肌肤,每一道印痕都是曾血淋淋的伤口。他手掌握拳,抬起头用那双布满痛色的眼眸看向张深,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疼吗?」 张深唿吸一滞,嘴唇轻颤,轻声说:「曾经很疼,现在都过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 记忆短暂的穿梭回了过去,张深沉默了两秒,说:「和你说过吧,曾经我被失踪过两年,这件事给家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以至于刚回去那几年,父亲甚至连门都不敢让我出。」 「母亲忌日那天家中无人,我想去见一见母亲,就自己出了门,结果根本不知去向,无头无脑地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被我父亲的秘书找到带回了家。」 「那天父亲格外生气,斥责我不懂事,我不服输便顶撞他。」张深停顿了下,「或许是我言辞扎了他的心,所以那天他也失了理智,头一次用了戒鞭打我。」 「那时候太小了,挨了这么重的打,加上罚跪了四五天,最后连床都下不来了。」他仰头看了看车顶,「我们家的家法,就没有我没挨过的。」 听到家法两个字,黎醒神情剧变,回忆重临脑海。他勐然侧身,眼神扫过张深身上每一寸,最后落在了那布满紫红淤痕的后背上,当即跌坐在地上。 车厢内空气流逝得很慢,他紧盯着那些交错的印痕,双眼赤红,牙关紧咬,连伸手的勇气都丧失了。 张深扭头看了眼后背,安抚着说:「已经好了,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不疼了。」 「怎么可能不疼?」 黎醒失态低吼一声,犹豫着伸出手,肌肤刚触碰在一起,掌下肌肉就不安的开始迅速收缩,手掌霎时僵在了半空中,缓缓攥成拳。他绕到张深身后,凑近仔细一看更加赫然惊心,他连摸都不敢摸,屏着唿吸将那些伤痕刻进心里。 每一条伤痕都渗透着血印,黎醒心理防线被毁,崩溃地抬手捂住脸,抖着肩膀落入了自责和愧疚中,热泪顺着指缝淌出,滴在了车座上。 听见细微的抽噎声,张深倏地扭身,伸手摸了摸黎醒的脑袋,闷声说:「打的是我,你哭什么?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 「都怪我……」黎醒收不住眼泪,哽咽得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怪你。」张深手掌下移,捏了捏他发烫的耳尖说,「是我心甘情愿。」 黎醒胡乱地摇头,左手搭在车座上将头埋得更深,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张深轻嘆了一声,翻身也挤到了车座下,好在suv足够宽敞,放脚的位置宽度够一个人。他屈膝挤到黎醒腿间,掰着那脑袋,强迫对方抬起头,对上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沉声说:「别哭,我也会心疼。」 「深哥……」黎醒双眼通红,鼻尖处都带着微红,强忍着眼泪的样子看上去极其伤心。 张深低低的嗯了一声,俯身凑过去亲吻黎醒的眼睛,将那摇摇欲坠的眼泪拭去。微咸的泪珠滚入唇中,下一秒,黎醒反客为主,摁着他的脑袋下压,肆意又狂乱地侵略过来。 温度不断攀升,两人位置互换,张深头抵着车门,手撑着座位边缘,微微弯腰,将整个嵴背完整的展露。 黎醒双掌抵着张深的小腹,俯身在伤痕累累的后背上落下无数个轻吻。他一路往下,注意到了那藏在高腰裤底下若隐若现的图案,疑惑地伸手碰了下,哑声问:「这是……文身?」 张深「嗯?」了声,茫然地扭过头看着黎醒手指的位置,迟滞两秒才点头:「嗯,文身。」 「文的什么?」黎醒自说自话地把衣服往下扒了扒,「我能看看吗?」 腰间一凉,俩人现在的姿势也不是很雅,张深羞耻感从心底冒出,紧绷着背生硬地说:「没什么好看的,文身你没见过吗?」 「见过,但是没见过深哥身上的。」黎醒固执地狠拽了下,完整的文身映入眼帘,是个一掌那么大的播放器,纹在腰眼上。他抬起赤红未消的双眼,有些意外地低声问,「播放器?」 「嗯。」张深放弃了挣扎,任由被看个彻底。 「为什么要这个地方文一个播放器?」黎醒用手反覆摩擦了两下,越摸越心痒,腰眼这种地方本身就很性感,盖一个文身在上面就更有种说不出勾人。 第153页 「没为什么。」张深扫过眼尾鼻尖还发红的人,顿了顿故意道,「我的开关。」 黎醒被这新鲜的用词逗笑了,带着鼻音问:「按了你会变身吗?」 「大概吧。」张深索性直接趴在后座上,撑着脸懒洋洋地说,「你可以试试,但是如果攻击力太强,伤到你我可不负责。」 「这么厉害。」 黎醒手捏着那束腰,单膝跪地凑到张深跟前,俯身吻在他嘴角,低哑着说:「那我试试,攻击力会有多强。」 夜雨陡然转大,本就乌云压顶的阴天,被这倾盆雨水遮得更加雾蒙看不透彻。 夏日的雨势就是这样,总是来得急促又兇勐,黑色路虎在狂风骤雨的袭击中摇晃,雨滴重重落下,毫不留情地拍打着车身,勐烈砸向脆弱的玻璃。 这场梅雨持续了很久,雨势在轻柔和暴烈中反覆,直到玻璃不堪重负,才彻底停下。 乌云拨开,终见明月。 第 87 章 雨终于停了,鱼肚白渐露,红日初升。 抵着车玻璃的手无力垂落,车厢味道未散,湿透衣衫扔得凌乱。 黎醒抓过那只手紧扣,透过防窥车窗看着东方日升,俯身贴在张深耳边,言辞之间满是不知足:「深哥,不想看看日出吗?」 「你自己看吧。」张深浑身瘫软,半点力气都没有了,闭着眼睛躲开凑到颈间的脸颊。 「我想跟你一起看。」 张深不为所动,往车座里缩了缩,暗示:「有点冷。」 「是要运动升升温吗?」黎醒自信解读。 「衣服。」张深忍无可忍,抬起绵软无力的腿踹了黎醒小腹一脚,「把我衣服拿来。」 「明明我抱着你会跟更温暖。」黎醒小腹一缩,嘟囔着从副驾驶车枕上勾了件t恤,密封的空间衣服干得慢,一晚上过去也才半干,又潮又湿根本没法儿穿。 他手掌收紧拧了拧,水顺着衣摆滴落,颇为无奈道:「深哥,衣服太湿了,穿了会着凉。」 张深手搭在额头上,沉默了很久才说:「那我总不能不穿衣服吧?」 黎醒想了想,把发潮的衣服拿了过来,递给张深说:「先穿上吧,找个酒店再说。」 「嗯。」张深迅速地套上衣服,强忍着衣裳贴在皮肤上的不适感,低头四处扫了一遍,抬起头质问,「我的鞋呢?」 黎醒也跟着扫了一遍,手撑着副驾驶靠背,茫然道:「对啊,鞋呢?」 「……」 车就那么大,总归是不可能丢的。俩人光脚在里面折腾了好几悠,最后在驾驶座底下找到一只,副驾驶座找到两只,后座垫子底下找到一只,光凭这几个地点,都令人沉默。 张深裹了一身潮湿衣裳,踩着湿透的aj下地,鞋底落在地面上,走一步叫一声,好像在唱伴奏。 他压着眉毛,强忍着不快从扶手箱里翻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衔在唇缝中,抵着车身从衣兜里翻打火机,结果全身都翻遍也没有找到。 就在忍耐到达极致时,一道人影遮了过来,紧接着眼前凑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张深眯起眼往上看,黎醒弯着腰,手指生疏地打开金属翻盖摁下,火苗倏地蹿出,啃咬着菸捲,将它点燃。 张深吸了口烟,微微仰头,后脑勺抵着车身问:「打火机怎么在你那儿?」 「掉到后座上,我捡到的。」黎醒弯了下眼睛,很熟练地掀开张深的t恤下摆,手顺势往下,从腰间摸到胯骨,然后在对方波澜不惊的眼神下,把打火机塞回了休闲裤口袋中。 他仰头凑到那人下巴尖上,扫过脖颈处的红痕,低声问:「帮你捡回了打火机,有没有奖励?」 「你抽过烟吗?」张深没头没尾地问。 黎醒摇头,淡淡道:「没抽过,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味道。」 张深扬起眉毛,扯了个淡笑,偏过头吸了一大口烟,紧接着用夹烟的那条胳膊,勐然勾过黎醒的脖子,在他怔愣地神情下,送上双唇,将烟渡到他口中。 烟雾从口腔冲到鼻腔中,黎醒被呛得勐咳了两声,抚着胸口顺平气息,再抬头对上那人戏嚯的神情,郁闷道:「深哥,你干嘛?」 「奖励你啊。」张深弹了弹菸灰,笑着说,「清晨一吻,不满意吗?」 「要奖励我,这点不够。」 语毕,黎醒左手撑着车身,挡住张深的去处,右手捧起那颗脑袋,俯身不知节制地索取了一番。 他肆意侵略完,品尝嘴里残留的淡淡菸草味儿,粗喘着气撑起胳膊,望着身下气息不稳,嘴唇微微泛红的人,一字一顿道:「这样才算。」 张深将气息平復,轻哼一声,抬手拍了拍黎醒的侧脸,不甘示弱地回:「这就够了?真好哄。」 他说完把烧尽的香菸扔到地上,用鞋尖碾灭,利落地坐到驾驶座,伸手一拉,勐然将门拍上。 黎醒眼眸一沉,刚要证明自己其实不太好哄,就见路虎动了动,轮胎缓慢地向前滑行。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下一秒,路虎倏地驶了出去。 「?」 被扔在后面吃了一屁股汽车尾气的人,浑身气势消散,他面露茫然,冲着渐行渐远的路虎艰难地喊了声:「深哥,你好像把我落下了……」 车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黎醒在原地风中凌乱了一会儿,正要委屈呢,刚飞出去的路虎又飞了回来,缓缓停靠在他跟前。 第154页 车窗落下,张深看着垂头的人,敲了敲方向盘,故意道:「又伤心了?」 黎醒低眉抿唇,一副受伤的样子,小声说:「你答应过我的,别丢下我。」 「这么不经逗,黎醒,你可怎么办啊。」 张深简直高看了黎醒,一想到昨天耀武扬威了整宿的人,骨子里比谁都脆弱敏感,就如鲠在喉。他撑着车窗嘆气,说:「上车,小委屈包。」 黎醒摇着尾巴乖乖坐上副驾驶,他系好安全带,扭头对着驾驶座特严肃的表态:「深哥,你以后都不能做出这种举动,不能丢下我,不能甩开我,也不能不要我。」 张深心说本来也不会,可看到黎醒严肃的表情,又说不出来嘴硬的话,只能特没骨气地转移话题:「不是去酒店吗?你拿手机找个导航。」 黎醒下意识去掏手机,摸到一半才想起根本没带手机,有些尴尬地说:「我没有手机。」 张深单手打着方向盘,把自己手机扔到黎醒手里,说:「密码六个八。」 黎醒按下一串八,屏幕解锁,率先跳出来页面就是通话界面。他一眼看到最顶上给自己拨过去的去电,心脏一缩,捧着手机久久未回神。 「找到了吗?」张深目视前方,问完半天没收到回答,疑惑得用余光扫到副驾驶。黎醒正对着通话页面发呆。他忽然有种难言的羞赧,轻咳了两声,「黎醒,导航。」 黎醒霎时回神,快速切到缺德地图里输入了个地址,把手机放到了支架上。他收回胳膊,手臂垂落在腿间,十指无意识地纠缠在一起。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掌心,许久才鼓起勇气问:「深哥找我了多久?」 话题跳转得突然,张深静默两秒才说:「四五天,你呢?什么时候离开的北京?」 「有一段时间了,没有手机和日历,我也记不住日子。」黎醒总觉得无法启齿这件事,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那么重的伤,养了多久?」 「我不记得了。」张深没撒谎,他确实不太记得那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毕竟再睁眼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想到那半个月发生的事情,他声音低了几度,找了个开口:「我遇见你那位合伙人了,是叫任少绛吧?」 黎醒一怔,勐然抬头:「他怎么样?你们怎么会遇见。」 「我去你家找你,遇见了他,然后聊了聊。」张深打了个转向灯,「你忽然离开,他很担心你。」 听到聊了聊,黎醒有一种不安,问:「聊了什么?」 正巧赶上过桥十字路口的超长红灯,张深松开扶着方向盘的手,侧过头说:「很抱歉你最难熬的那些日子里我不在,但我更抱歉的是,你的痛苦是由恆印一手造成的。」 「深哥别道歉……」黎醒不断摇头,「这跟你没关系,你已经为我承受很多了,那些伤痕一定比看见得更痛。是我不够谨慎才会让狗仔拍到,才会令你平白受了如此难平的苦楚,我会一生难以原谅自己——」 张深伸手按住黎醒的嘴唇,堵回了那些话,说:「怎么能算平白受?即便没有狗仔拍下,我也会走这一遭,这是我生在张家必须要承受的,不怪你。」 黎醒睫毛颤了颤,轻声说:「我只希望你好。」 「有你在我才会很好。」 「从前你说没有我,就不会有如今的你。我同样也是,是你为我的世界涂上了色彩。」张深扯过他的手掌,贴在心口处,郑重地开口,「这颗心因你而富有生机。」 手掌下的心脏怦怦跃动着,黎醒抖了抖嘴唇,刚要张嘴出声,路口的灯牌就变成了绿色。 张深重新启动车辆,驶过十字路口,苦笑一声,说:「那段时间我不省人事,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如果我能早些醒来,求求我哥,或许一切都不会那么糟糕。」 黎醒嘴角缓慢的垂下,捏着手指没有接这句话,而是说:「少绛告诉你是恆印的手笔吗?」 「嗯。」张深皱了下眉头,「我父亲那个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挺正常的。但我确实没想到,会这样抹黑你。」 「黎醒,我一定会让你重回娱乐圈,站在属于你的金字塔尖上。」 黎醒怔然半刻,笑着摇了摇头:「娱乐圈的荣誉之于我来说是虚无的,没了就没了,我不在乎。」 「但我想让你站在那个舞台上。」张深说,「在那个舞台上肆意张扬的你,能为我着上万千色彩。」 黎醒唿吸一顿,盯着那张侧脸,坚定道:「那就让我为你,站在顶峰上。」 第 88 章 抵达维也纳酒店方过八点,张深从扶手盒翻出墨镜扔给黎醒,末了觉得不够,又把那个半湿的毛巾裹在了他头顶。 酒店一楼大厅,两个一身狼狈的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位脸上戴着墨镜,头顶裹着毛巾,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回头率简直比平时都要高几分。 还好这个时间大厅的人不算多,只零星坐了五六个人。张深承受着灼热目光,强装淡定走到服务台开房间,结果被要到身份证的时候立马梗住了,悠悠转过头,对着戴墨镜的人陷入了沉思。 就网上那些风言风语来看,黎醒要是出示身份证,很难不被打一顿。 张深头疼至极,谎称没带身份证,在异样的目光下迅速逃离了现场,坐到车里忍不住怒了:「现在怎么办?开房间要身份证,还要人脸识别。」 第155页 「我把这事儿忘了。」黎醒讪讪一笑,抓过张深的手机换了个地址导航,「这里行,乡下的小破旅馆管得松,就是环境差些。」 「没所谓了,能让你进就行。」张深嘆了口气,抓着手机下了车,临走前抵着车门嘱咐,「你在这里等着我,不许摘墨镜,更不许下车。」 「深哥你干嘛去?」黎醒警觉。 「买穿的衣服,顺便买点吃的。」 商场刚开门,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张深到二楼服装层随便买了两身休闲装,挑鞋的时候因为不知道黎醒的鞋码,随手买了双稍大的。逛完衣服,他拎着购物袋下楼,直奔一楼内衣店。 贴身衣服是必须要换的,张深给自己挑了两条舒适的内裤和袜子,挑的黎醒的时候又歇菜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人穿什么尺码的内裤。他对着货架上挂着的内裤沉思半晌,选择了和自己一样的尺码。 一切弄完,再出来已经快中午了。张深拎着衣服和饭折回停车场,走近看到车内景象没忍住乐了。黎醒顶着一脑袋奇形怪状,双手扒着玻璃,巴巴地注视着前车窗,像被主人丢弃的小狗。 刚拉开后座车门,小狗立马把头凑了过来,隔着靠背左闻闻右闻闻:「深哥,买了什么好吃的?我好饿。」 「你怎么总饿?」张深斜了他一眼,把衣服放到后座上,拎着打包的盒饭坐到前面,递给小狗一份,「随便买的,实在逛不动了,凑合吃吧。」 「长身体。」黎醒特不要脸地接过饭打开,是他喜欢的滷肉盖饭,盖子一掀开,香气就扑了满鼻。馋虫立马被勾了出来,他捧着盒饭乖乖吃了起来。 张深根本懒得接茬,简单随意吃完不早不午的饭,他打开刚才搜的导航,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旅馆在黎醒家乡镇附近,开车差不多快俩小时,迎着正午的太阳抵达目的地。旅馆环境确实不怎么样,外表就像七八十的旧筒子楼,一副随时会倒塌的样子。 一楼大厅不算大,二十平米的样子,採光不是很好,大白天都昏昏沉沉的,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难言的潮味儿。 大门正对着的位置摆了个张棕色长桌,负责登记的是位中年女人,样貌富态。她看见来人眼睛都不眨,叼着烟专注玩着玩电脑斗地主,含煳道:「大床房三十五一晚,交钱拿牌。」 旅馆登记得格外随意,没有繁杂的手续,也没有供选择的套房,全部都是大床房,一晚价格比常规酒店便宜好几倍。 张深没住过这样的地方,迟疑两秒才付了钱,接过电话绳拴的房牌钥匙上楼。这地儿最高就五层,没有电梯,只能靠腿爬。给的房牌在四层,俩人爬完楼梯找到了房间,拿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间不大,没有空调和电器,里面只摆了床和桌子,就显得十分拥挤。卫生间里也又窄又挤,不过该有的设施都有,凑合也能还能用。整个套房非常简陋,好在这层採光不错,房间并没有潮湿霉味,床单被罩也还算干净。 张深把买来的衣服倒在床上,拿出内衣和其中一套扔给黎醒,说:「去洗个澡。」 黎醒应了声好,把衣服抱进怀里,刚迈了两步就停下了,扭过身特不要脸的邀请:「深哥,我们一起洗吧?」 「自己去洗。」 张深不吃这套,擦过黎醒身边把窗帘拉上,二话不说就把潮湿黏腻的衣服脱了下来。他说的不容反抗,最后却还是被黎醒软磨硬泡地拖进了卫生间里。 花洒喷出水流,热气不断升起,贴在腰腹的那双手从轻柔到放纵。张深身体一绷,踩在地砖上的脚趾蜷缩了一下,他找回了近半辈子没有过的害臊,冷硬地说:「别乱摸。」 「沐浴露要涂均匀。」黎醒不以为意,往前凑近了点,动作比刚才更加放肆地涂抹,「这样才能洗得干净。」 张深调大水流,热水从头顶浇下落了一身,把沐浴露沖干净了大半。他放弃了抵抗,任由那人反覆涂抹着沐浴露,用手撑着墙壁稳住身形,艰难转开话题:「为什么一声不吭离开北京?因为这些抹黑的言论吗?」 黎醒神色不变,热水从额角滑落,他淡声说:「联繫不上你的那段时间我很害怕,每天都在想着,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张深打了个颤,贴在瓷砖上的手指紧绷,指尖处泛着红。他咬着牙关说,「为什么不再等一等?」 黎醒垂下眼眸,隐下真实的情感,说:「是我没勇气面对,临到阵前选择退缩,你会怪我吗?」 张深转了个身,双手捧起那张脸,望进那双幽暗的双眸中,轻嘆:「不会,无论你退缩多少次,我都会把你抓回来。」 「我何其有幸,受你如此偏爱?」黎醒垂下头吻了吻张深的眉毛,涂抹的手法加重,俯身贴着他的耳廓说,「有你这句话,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不会再松手。」 「我贪心不足,能否求你许我一生一世?」 张深肩膀一颤,身体陡然软下,勾着黎醒的脖子才没露怯。他双手紧环,额头抵着那人下巴,用染了抹沙哑的声音说:「一生一世不够。」 「你我之间,至死不休。」 热水冲散了掌心多余的沐浴露,黎醒胸腔鼓震,仰头任由水花沖刷脸颊,他掩盖着外露的情绪,低声回应:「至死——」 「不休。」 第156页 一个澡折腾起来洗了半个多小时,张深在腾腾热气里穿戴整齐,一回头发现黎醒还穿着内裤在发呆。他揉了揉脖子,问:「怎么了?」 黎醒扯了扯紧绷的裤边,有些艰难地说:「尺码有点小。」 张深立马变脸,垂着嘴角不咸不淡地说:「你的问题吧,尺码肯定没错。」 「我平时——」黎醒话说到一半,就被散开杀气堵了回去。他在张深冷如霜的眼神中,讪讪转了个调,「确实穿这个码,可能是最近……胖了吧。」 张深稍微满意了点,真诚提议:「保持一下身材吧。」 黎醒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多余赘肉的身材,回得更艰难了:「……行。」 一切忙活完,张深已经一身疲累了,草草吹干头髮就捂着被子躺下了,像每一次入睡一样,把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 黎醒偏不让张深得逞,硬是把人掰到了怀里,呈汤勺式而眠。他把下巴抵在张深脖颈处,对着唿吸绵长的人,小声说:「深哥,晚安。」 刚睡下不到一个小时,炸耳的铃声突然响起,将两人从睡梦中拉扯回来。黎醒睫毛颤了颤,环腰的那只手收紧了些,张深轻哼了声,拧着眉毛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铃声持续十几秒中断,间隔几秒后再次响起。 黎醒睁开眼睛,轻捏了下张深的腰肉,说:「深哥,你电话。」 张深嫌烦,把被子盖过头顶,捂着耳朵往旁边移了移:「挂了。」 「是不是有急事?」黎醒坐起身,俯身从张深枕头旁边摸过手机。来电显示上跃动这两个字「兄长」,他心一沉,握着电话的手指收紧,身体有一秒僵硬。 铃声不断重复,张深闷声问:「怎么还没挂?谁打来的?」 黎醒回神,掀开了一半被子,把手机递给张深:「写着兄长。」 「我哥?」张深瞬间睁眼,接过手机看见来电显示顿时清醒了不少,有些意外的接通了电话,开口问,「哥,怎么了?」 「小深,你在哪儿?」 张明寻焦急的声音顺着电话传来,在安静的房间迴荡。 声音落入耳中,黎醒垂落在被褥中的双手缓缓收紧,胸腔里不安地打起了鼓。 兄长鲜少如此情绪外露,张深抬手摸了摸脖子,说:「在湖北。」 「马上回来!」 黎醒挺直嵴背,身体僵硬的绷着,就怕下一句是让他们分开的命令。 张深没留意到黎醒的状态,被兄长强硬又不容反抗的口吻,搅得更加不安了。他双手握着电话,急切询问:「出什么事儿了?」 人声消失,电话那头传来杂乱的背景音,尖锐哭喊和急促脚步声顺着电流传来,然后他听到了两个字「急救」。 那是医院的背景音,张深瞳孔一缩,嗓子发紧:「餵?哥?怎么了!」 黎醒见状也没工夫想别的了,伸手轻抚了抚张深的嵴背,示意他别着急。 张深听着那些嘈杂声音,心头狂跳,急迫地掀被起床。他双腿刚踩在地上,电话那头噪音减少,唿吸喷在话筒上发出滋滋电流声,紧接着张明寻略带倦意的声音响起。 「鸣叶出车祸了——」 第 89 章 耳边声音一下变得尖锐,张深面上血色尽退,身形不稳地跌坐在地上,手机从手中坠落,砸在地面上屏幕霎时四分五裂。 黎醒脸色顿变,迅速翻下床扶住要倒地的人,失声道:「深哥!」 张深从地上爬起来,抓过已经屏碎的手机,失神低喃:「回北京。」 「好,回北京。」黎醒没想到谈鸣叶会出车祸,他知道这两人关系匪浅,非常担忧张深的状态。 「回北京……」张深扶着床沿起身,绷着脸穿好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现在就回。」 黎醒哪敢不从,快速收好两人的东西,追上身形不稳的人,扶着他说:「深哥,你这个状态没办法开车。」 「闭嘴。」张深揪着黎醒的衣领,厉声道,「我可以开,现在,立刻,马上回北京!」 黎醒掰开张深的五指,对上那双慌乱的眸子,沉声安抚:「我知道你担心谈少,但是你这个样子没法开车,我也不放心你这样乱来,我开车带你回去。」 「你不是不会开车吗?」张深脑子清明了一瞬,想到黎醒坐车都害怕的样子,摇了摇头,快速否决,「不行。我没事的,我能开。」 「会开,只是不开而已。」黎醒捏着他的肩膀,低声诱哄,「深哥,让我来开吧,我一定带你安全回北京,相信我好吗?」 这样沉稳又坚定的口吻,让人莫名安心。张深恍惚一瞬,中了他的招,喃喃回了句好。 黎醒熟悉了一下路虎,试开了几段确定没问题之后,带着张深先去商场买了两部手机。他们唯一的手机也摔坏了,不买手机的话连导航都没有,根本寸步难行。 换上新手机,张深赶紧给兄长回拨了个电话,短暂交谈一番后要来了医院地址。黎醒按照地址导航了目的地,把手机放在支架上,利落地打了下方向盘,跟着那句机械女声念出的「准备出发」,踩下油门。 从湖北开到北京是长途,不休息的话都要开十四个小时,再停靠休息几次基本上就得十八个小时左右,到了北京还得面临堵车,最早抵达医院也要明天晚上了。 第157页 黎醒车开得很稳,一直保持着匀速,张深一开始还有些担忧黎醒能不能适应,开了几个小时后确认没问题后才放下心,他头抵着车玻璃,脑子里反覆重播着那句出车祸了,每重播一次,都会变得更加难以想像。 日光透过车玻璃照来,他闭了闭眼,按着心口默念,谈鸣叶,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隔天晚上九点,十几小时的奔袭,终于抵达了医院。黎醒停好车,戴上墨镜和帽子跟着张深直奔c区六楼icu。 这边是vip病房,整栋楼比较安静,张深站到走廊口,一眼就看到了末尾那间门口聚集了几人,脚控制不住的软了下,好在黎醒手快掺了一把,他才没有难堪地跌在地上。 黎醒摸了摸他的背后,说:「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好。」 张深迈开腿,走近看清了门口的景象,张明寻掺着谈伯母坐在椅子上,谈慧抵着墙哭成了泪人。 听到脚步声,几人一齐回头,谈慧大哭着扑倒张深身上:「小深哥哥。」 「傻姑娘,别哭。」张深鼻子一酸,揉了揉她的头髮。 「小深……」谈母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她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沖张深招了招手。 「伯母,我来了。」张深蹲下身,握着那只手说,「您要保重身体,鸣叶一定会好起来的。」 「希望吧,我真的没法承受更多了。」 张深听得心绪翻涌,偏开头问兄长:「哥,鸣叶伤势怎么样?情况呢?」 「胸骨,盆骨粉碎性骨折,肋骨骨折穿肺,严重失血。已经紧急抢救了,刚从手术室出来,现在还没醒。」张明寻揉了揉眉心,「医生说生命体徵不是很稳定,现在还不好说。」 比想像中还要严重,张深脸色更白了,快速朝着病房移动了两步,就在要抵达探视玻璃窗时,腿如灌铅一样,重得无法迈出。 那是从未尝过的害怕,无法言说的恐慌占据了身体的大半。 张深扶着墙壁身形晃了晃,背着身问:「为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出了车祸?」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谈彦说是在下高速出的事。」张明寻顿了顿,「就在京津高速那个路口,车被撞翻了。」 「谈彦呢?」张深扭头寻找,「我去问他。」 「大哥在处理交通事故,爸爸去找院长了。」谈慧抹了抹眼泪,抽噎着说,「二哥会怎么样啊?还有那个女孩……」 谈母当下根本听不得这些,捂着嘴泣不成声,哀嘆着说:「怎么会这样……鸣叶……」 张明寻扶着面色苍白的谈母,重重嘆了口气:「鸣叶还算留了条命,那个女孩就没那么幸运了。」 「女孩?」张深有些意外,「和他同行的人?」 「嗯,车从右边撞过来,副驾驶那个女孩是直接受到冲击的。」张明寻说,「听说当场就断了气,没抢救过来。」 张深后背抵着墙壁,手胡乱将头髮撸到脑袋后面,沉默了半晌,说:「我去抽根烟。」 他带着满心沉重走出长廊,和迎面的黎醒相撞,伸手说:「黎醒,陪我下去走走。」 黎醒回握着那只手,说好。 他们不惧世俗的眼光,双手交握着走出医院,绕着花园走过一圈又一圈。张深停在座椅边上,牵着黎醒坐到了椅子上,沉默地从口袋里翻出烟,点上裹吸。 他没开口,黎醒也陪着他沉默,就这样看他一根接一根地勐吸,直到第三根抽尽,才出手阻止:「深哥,够了,别抽了。」 「谈鸣叶相当于我第二个兄长。」张深垂下手,对着夜色轻张嘴唇,「从小除了兄长疼我,就只有他会一门心思对我好了。他是除了我大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亲人了。」 黎醒安静地听着他诉说每字每句,听他时而低落时而欢乐,听他难以自持的哽咽,然后看到了他第一次伤心落泪,原来极度伤心,是安静又无声的,是压抑又崩溃的。 「我连看他受伤样子的勇气都没有。」张深拳头抵着额头,肩膀轻轻抖动着。他弓着腰,声音沙哑地说,「我见不得他不再意气风发,那不是谈鸣叶,不该是他。」 「深哥。」黎醒擦掉他眼角滚下的热泪,「他会好起来的,像从前那样,会笑着和你勾肩搭背,也会把你挡在身后小心保护。你要给他一些时间,也给自己一些时间。」 「如果一切都回不去了呢?」张深的眼角又无声滚了一个泪珠,落在了黎醒没收回的指尖上。他张了张嘴,喃喃道,「我现在什么也想不到,大脑一片空白,一切未知又迷茫。」 「那他也依然是谈鸣叶。」黎醒坚定道,「如果未来轨迹改变,那就换你来充当那个角色,逗他欢笑,护他周全。」 张深怔然两秒,轻笑了一声:「可我还要护着你,该怎么办?」 「到时候,换我护着你。」黎醒弯了弯眼睛,「相信我吧,我能守护好你,也能守护好属于你的一切。」 「我信你。」 张深擦干眼泪,平復了一番心情,踢了踢腿说:「抽完了,回去吧。」 走回医院大楼,迈入电梯前,黎醒扫过张深苍白的脸,忽然说:「深哥,你先上去吧,你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我去买点吃的给你垫垫肚子。」 张深完全感觉不到飢饿,但怕黎醒担忧,还是点头说了行。 第158页 这个时间附近能关的店都关了,黎醒跑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了些速食和关东煮,他不确定另外几位吃不吃,出于礼貌还是多买了几份,拎着两兜吃的返回了医院。 他站到电梯里按下六楼,就在门要合上的时候,一只手修长好看的手伸了进来,紧接着传来道声音:「等等。」 异常熟悉的声音,下一秒电梯门拉开,张明寻缓缓迈入门内。 黎醒拎着东西的手收紧,正犹豫着要不要礼貌开口打招唿,余光看到玻璃倒影里,自己裹严严实实的样子。他松了一口气,抵着电梯角不说话了。 张明寻整理了下衣袖,忽然开口:「这就是你走得彻底?」 没想到早就被一眼看穿,黎醒僵着身体,好半天才认命地开口:「我——」 「算了。」张明寻摆了摆手,并不想听他的辩解,「也不知道我弟弟看上你什么了。」 黎醒捏了捏拳头,绷直身体道:「张董,我知道您看不上我,但我是真心喜欢深哥的,放手也是因为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从前我总是自卑怯懦,以为退一步就可以保万全。」电梯抵达的声音响起,他扫过神情淡然的张明寻顿了顿,坚定地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是我错了,所以以后不会了。无论您说什么,怎么反对,只要深哥不放开我,我就不会再松开他的手。」 电梯门勐然拉开,张深倚在门口,将最后一段话一字不落地听到耳朵中。他眼神晦暗,扫过电梯里熟悉的两人,心情复杂。 视线反覆在那两人身上扫过,张深仍然难以置信,他抵着电梯门不让它关闭,直到发出嘟嘟的警告声,才沉声喃道:「原来是你?」 第 90 章 电梯里的两人神色剧变,黎醒慌乱地朝前迈了一步,还没开口就被张深一掌推到了旁边。 没了阻挡,门缓缓关上。 张深沉着脸走到兄长面前,噼头质问:「全部都是你做的?」 那点被窥探了的意外,早就在张深踏进电梯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张明寻恢復处事不惊的状态,抱着胳膊倚到内壁上,淡定承认:「是我。」 「你!」 怒火汹涌澎湃,张深眼睛在那人身上转了好几圈,有无数想要质问和指责的话,可看着那张脸,却怎么都难以启齿。 那可是张明寻啊,最疼他的大哥。 叫他真正去指责这个人,根本做不到。可要不是张明寻的所作所为,黎醒不会受到那么多污衊谩骂,不会丢失本该大好的前程,更不会抛下所有一走了之。 张深头抵着电梯内壁,忽然有一种满腔怒火无法宣洩的无力感,说不说似乎都会伤害到两个对他最重要的人,到头来既愧对张明寻又傀对黎醒。 他难以忍耐,冲着内壁重重锤了一拳,暴力为压抑开了口,他彻底爆发,发泄般的连锤了十几下。 张明寻神色不变,抱着胳膊动都没动一下,似乎旁边近乎崩溃的人与他毫无关系。黎醒忍不住上前阻拦,却都被张深无视了,只好退在一边心疼地看着。 电梯打开,张明寻动了动身体,伸手拦下张深砸向内壁的最后一拳,轻声说:「聊聊吧。」 无人说话,黎醒小心上前,轻轻碰了碰张深的手背:「深哥,先下去吧。」 张深闷声不吭,拳头攥得更紧了,抬头用赤红的双眸剜了张明寻一眼,甩手跟着黎醒走下电梯。 医院并不是好的谈话地点,三人很有默契地走到了停车场里,晚上这里还算安静,没有来来往往的人群。 张明寻倚在一辆车头上,率先开了口:「还在生气?」 「你知不知你做了什么?」张深怒色难掩,揣着兜踱步。原地踩了几圈,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失控的语气,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张明寻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中冷淡至极,他沉默了好几秒才说,「小深,不管你信不信,我全都是为了你。」 「为我去伤害我爱的人?!」张深咬着牙说,「我既然能为他扛一顿家法,怎么捨得他平添这么多伤口?你到底是真的为我,还是——」 「你愿意为他豁出命,那是你的选择。」张明寻沉声打断,「我也有我的选择,你是我弟弟,我只在乎你,不可能看你眼睁睁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奋不顾身,至于别人如何,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你这样伤害他跟伤害我,有什么区别?」 「那你知不知道,你伤一寸,我疼两分。」张明寻站起身,垂着眼睛凝视着他,「从小到大,你要什么,只要你开心不受伤,我都可以给你。可要是你要的东西,只会让你坠入万劫不復,那我就是做一回刽子手,也会消除这个隐患。」 眼前的人实在是太陌生了,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冷的不像张深心里的大哥。他眼中惊愕难消,许久才艰难开口:「你怎么能把伤害一个人说的这么堂而皇之?你说为了我,那完全可以直接封杀他,可你还是要让他背上洗不脱的污名,将人逼得毫无退路,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字字诛心,张明寻神色不变:「我不能留下任何后患,若非你足够喜欢,就不只是从背着骂名从北京消失这么简单了,我已经为你考虑得够多了。」 「我难道还要感谢你的思虑周全?!」张深睁大瞳孔,面对陌生冷淡的兄长,只觉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憋闷至极。他闭了闭眼,强压着滔天怒意说,「你就没想过,如果少了这个人,我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再开心了吗?」 第159页 张明寻罕见地哑了口,他凝视着黑暗,直到脖子发酸,才不确定地开口:「没想过,但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应该会后悔吧。」 一句话消了大半怒火,张深肩膀塌了塌,说:「哥,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你无时无刻保护的弟弟了,我自己可以,你更该多为自己考虑些。」 张明寻眸中闪过一丝茫然无措,他难以消化这句话,双眼落在比肩站在一起的两人,极其艰难地问:「你不需要我了?」 「我永远需要你。」张深说,「我只是希望你对自己好一些,别总是背负那么多,家庭也好,亲情也罢,那样太束缚你自己了。」 「我很好,不需要过度考虑。」张明寻在这件事上极其固执,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张深面前说,「我说过,会护着你一辈子。小深,只要你开心,就算那天拼了我自己,哥哥也会护你安然无虞,康乐一生。」 张深怔然,只听那人轻缓有力地继续说:「既然你喜欢,既然这么重要,那就攥在手里别松开。剩下的,哥哥替你解决,你只管高高兴兴的,什么都不用管,我保证以后无人敢惊扰你。」 「那怎么行,我自己的事情当然要自己解决。」张深马上转过来了弯儿,毅然决然地否决。他扫过张明寻紧绷的唇角,继续说,「但是,哥,我需要你帮我。家里那些人我应付不过来,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愿意帮我渡过这个难关吗?」 张明寻愣了下,转而淡笑着说:「看我家的小傻瓜,怎么不行?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的请求。」 「从小到大没求我几次,喜欢上一个人,倒是三番两次知道服软了。」他说完嘆息着摇了摇头,嘴上说的是张深,眼神却一直落在黎醒身上。 两兄弟的谈话让黎醒有些无地自容,被这样用警告又凛人的目光直视,更加觉得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侧过身装小聋瞎。 张深这才惊觉黎醒还在旁边,思及刚才与兄长对话颇有些难为情。他抵着拳轻咳两声,说:「哥,能不能先撤了那些黑料啊?」 张明寻眉梢的喜色淡了些,语气也平的没有起伏:「我会撤掉打压,但绯闻黑料这种东西,只要发生了就会有痕迹,没法完全抹掉。烧不尽,吹又生。」 张深虽少谙世事,却深知悠悠众口难堵的道理。 「清者自清,真的没做过也不会畏惧这些黑料,迎难而上便好,谣言迟早不攻自破。」张明寻淡淡地说,「成事者总会受到一些污衊指责,他如果连这点大风大浪都经歷不了,以后怎么站到更高的位置?」 被点了名,黎醒装不下去死了,默默转过身在两人的注视下,坚定地说:「我问心无愧。」 「我当然知道是谣言,我只是不希望你背负一身狼藉。」张深皱着眉说,「名声对于一个明星来说太重要了,甚至会影响你未来的事业,无论真假,这些东西都会永恆的伴随着你。」 「没关系。」黎醒笑着摇了摇头,「就像张董说的,既是谣言,只要以身作则,迟早不攻而破。」 「况且,即便恆印不再打压,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消失,娱乐圈那些人仍然会明哲保身。这是一道必须过的坎儿,既然是坎儿,那就坚定地迈过去,把困难当作考验。」 决定已做,任何人都难以动摇。张深嘆了口气,琢磨着那番话,突然抓到了奇怪的重点。他茫然抬头,问:「张董?」 黎醒无奈地说:「你……你哥哥。」 虽然出生恆印张家,但张深却对恆印内部半点不够了解,听的兴趣都没有,连自家有什么产业都不知道,比外人还不够了解恆印。 他恍然「啊」了一声:「我还以为张钟厉也找你了。」 「什么混帐话。」张明寻头疼的摁了摁额角,「不懂事,不许再这样直唿父亲的名字。」 张深说:「他又不在,听不着。」 「那也不行,这是最基本的礼仪。」张明寻抬碗看了看手錶,「时间也不早了,开了一夜车回来的吧?回去休息吧。」 「鸣叶——」 张明寻打断:「鸣叶这里有人看,你不用担心,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但是……」 张深还是不太放心,刚说两个字就被握住了手。他偏头看去,黎醒站在旁边摇了摇头,说:「深哥,你伤还没好,不好好休养的话,到时候怎么照顾谈少?」 「放心。」张明寻余光扫过两人交握的手,「你要先照顾好自己,记得要按时擦药,听话。」 张深抿了抿唇,不情不愿道:「知道了。」 张明寻笑了笑:「乖,快回去休息吧。」 「嗯。」张深往外走了两步,走到一半回头道,「哥,你也要好好休息,别累着。」 那两道身影一同走远,张明寻笑容消失,重新坐到车头上,垂头盯着双掌失神。 开出医院停车场半截,黎醒忽然偏头问副驾驶:「深哥,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我家。」张深说,「你家现在比狗窝都不如。」 「晚上我们一起睡吗?」 「不然我还要单独给你收拾客房吗?想得美。」张深困意起来了,抵着靠背不耐烦道,「别废话了,回家。」 家。 黎醒怔愣两秒,胸腔炸出一团热烈火焰,温暖至极。他开心的弯了下唇角:「好,我们回家。」 第160页 第 91 章 一个多礼拜四处奔袭,张深几乎没睡好过,总算落了件心事,这一觉睡得安心踏实,一直睡到了隔天下午才转醒。 一睁开眼,他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黎醒睡得很沉,梦里似乎并不踏实,眉头拧成一股,嘴角也紧紧绷着,像是做了个极其痛苦的噩梦。 张深想将那紧拧的眉头抚平,刚从被窝里抽出手,就听黎醒惊喊了声「深哥」,然后勐然睁开眼,胸口急促起伏着。 他大抵知道了原因,心疼地用手摁了摁黎醒的眉心,逗人缓和气氛:「睁眼就深哥,就这么喜欢我?」 黎醒缓缓从那场噩梦里回神,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松了一口气,默念了一句还好,还在。他缓下唿吸,脑袋前移,与张深额心相抵,轻笑着说:「对。」 说完在心底补充了一句,但喜欢不够表我心意,爱意入骨才对。 「都三点多了,快起来吧。」张深掀开被子伸了个懒腰,「睡的我头疼。」 「我给你按按?」黎醒见缝插针地献殷勤。 没得到回答,他躺在床上,侧撑着胳膊打了个哈欠,看张深踩到地板上,背身从衣柜里翻找衣服,大爷般的提要求:「深哥,给我也找一身。」 张深充耳不闻,抱着衣服光脚走进卫生间,丢了句:「自己找。」 黎醒不肯,耍赖的埋进枕头里哼哼了两声,结果换来的是那人无情关上了厕所的门。他抬起脖子看着紧闭的厕所门,无奈一笑,翻身下床打开了衣柜,从里面随手翻了套宽松点的衣服穿上。 换完衣服,张深还没洗漱完,听声音应该是从洗澡开始的。黎醒百无聊赖地熘达到阳台上,坐在吊椅里摸出了手机。 那天行路仓促,加上原先的手机并不在手头里无法导入数据,所以手机只是装了张卡可以上网电话,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他捏着手机来回翻了两圈,最后返回到了通话界面,失神半晌按下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点了拨通。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那头客气地问:「哪位?」 重新听的任少绛的声音,黎醒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思绪翻涌,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初一走了之没有告知任少绛,怕他担忧也怕他莽撞,可无论说与不说,到底都是会伤了他的心,所以理应愧疚不已。 黎醒抓着电话,唿吸急促了点,在那头第二声询问响起时,才艰难地开了口:「是我。」 电话里陷入死寂,紧接着任少绛语气转了八个度,冷言嘲语的开口:「你谁啊,找我干嘛?咱俩熟吗就给我打电话?」 「少绛,对不起。」黎醒不知道该怎么说,将千言万语都融进了这句道歉中。 任少绛重重唿了口气,沉默了两秒后原形毕露,破口大骂:「行啊黎醒,一声招唿不打就跑了,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和我沟通一句就这么难?还是你觉得我靠不住,所以连个屁都不放,你丫跟我这儿装什么苦情,我亏你了还是怎么着?」 黎醒默不吭声,忍受着他的滔天怒火,听他忍无可忍的斥责,听了好几分钟那边才消了火。 「现在回家了?」任少绛清了清吼哑的嗓子,缓下语气没好气地问,「你该不会是回来都睡一觉了,才给我打的电话吧?」 黎醒心里一虚,捂着手机扭头看了眼卫生间的方向,没看找人才踏实转回去,说:「嗯,回来了,在深哥家里。」 任少绛迟滞两秒,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说:「前段时间我去你家遇见老师了,他当时跟我保证说一定把你找回来,看来不是夸大,还真把你丫找回来了,够可以啊。」 黎醒听得浑身发暖,不知道是太阳照得,还是心里热的。他神情柔和下来,轻轻说:「嗯,真的把我找回来了。」 「对了,少绛——」 任少绛唿吸重了点,茫然打断:「等会儿,你刚才是不是跟我秀了一句?」 黎醒也茫然,反问:「我秀了吗?」 话音刚落,耳后悠悠传来句声音:「在打电话?」 黎醒握着电话扭头,张深不知道什么时候洗漱完的,穿了身清爽宽松的夏装,边擦着头髮,边光脚朝阳台走来。 他莫名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捏着手机「啊」了一句,很迟钝地说了句:「是,在和任总打电话。」 这话说的电话那头不乐意了,乱叫了起来:「刚才一口一个少绛叫得亲热,看见你张深老师就叫我任总,你丫真不是东西。」 张深没什么兴趣的「哦」了声,说:「你洗漱去吗?」 「现在就去。」黎醒说完,面无表情地把听筒捂紧了点,假笑着对话筒说:「是的任总,随时可以復工,我现在有点忙,晚点再和您联繫。」 「?」什么也没说的任少绛唿吸沉了点,问:「你在玩什么把戏?」 「好的,您没事的话我就先挂了。」黎醒毕恭毕敬。 「……不是。」任少绛卡壳了两秒,突然改了语气道,「老师在你旁边对吧?来,你把扬声器打开,我和老师聊聊天,上次分别后也是很久没见了,别说,还真有点想念。 黎醒刚想说你俩又不熟有什么好想念的,二话不说就想挂断。 电话还没完全从耳边挪开,那头就压低声音,威胁道:「你丫最好别挂,我可是有老师联繫方式的,你敢挂我立马给他打过去。」 第161页 黎醒手腕一僵,缓了两秒才把手机从耳朵跟前移开,然后对着通话界面,狠狠地摁了外放。他扭身对着卖力擦头髮的人,异常艰难地说:「深哥,任总找你。」 恍然一听还以为幻听了,张深愣了一秒,扯着毛巾尾巴抬头,刚要开口问找我干嘛,电话里就传出了一道极其热情的声音。 「深啊,也有段时间没见面了吧?上次我嘴上没留门,其实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毕竟咱们还是一家人,你应该也不会过心的,对吧?」任少绛一连串突突,把俩人说的都懵了。 他气都不带喘的,特自来熟地补充,「你看,你们也回北京了,咱今儿晚上聚聚,就当……呃,就当庆祝黎醒被找回来了吧。」 黎醒坐吊椅里脸都绿了,没想到任少绛能整这么一出,想开口回绝,又怕任少绛到时候作妖。 张深还停留在那句「深啊」上面,他确信自己和任少绛并没有建立什么友情,还险些发展成了仇人,俩人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如此「亲昵」相称的关系,更何况,这是个什么称唿……? 手臂垂下,毛巾跟着从头顶滑落到脖颈处堆叠,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台手机,冷飕飕回问:「深啊?」 「这不是显得咱俩关系亲密吗,你这名别的也不称唿啊,阿深?不太好听吧,感觉还是现在这个好点。」 任少绛也不害臊,自顾自说地继续说,「我刚翻了一圈没合适的地儿,要不还是去南楼吧,我比较喜欢吃哪儿的菜。你俩不吱声就是同意了是吧?那就这么定了,晚上六点不见不散啊,记得准点来。」 任少绛说完就挂,来得快去得也快,话密到完全不给人插话的机会。不要脸的劲儿比谈鸣叶更胜一筹,絮叨还自来熟,简直就是超级加倍翻版谈鸣叶。 张深最不会应付这号人了。 电话传来嘟嘟的挂断声,黎醒尴尬地收起手机,说:「深哥,你要不想去就不去,我自己去就行。」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张深从脖颈处扯下毛巾,手拨了拨半干的头髮,「正愁没地儿吃饭呢,一起去吧。」 晚上六点,两人准备抵达南楼,这个点人不算多,比起平时算冷清了。黎醒领着张深去四楼,还是照旧的包间。 任少绛坐在圆桌正中间,手里捧着菜单看得津津有味,闻声也没抬头,特好客地说:「来了?都坐近点。」 黎醒无奈地靠着任少绛坐下,说:「点菜了吗?」 「没呢,正看呢。」任少绛从菜单里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两眼旁边的黎醒,就在对方以为要深情拥抱一下的时候,他煞风景地指着右边说,「你换个地儿,坐那边,我坐中间离我深近点。」 「……」 黎醒刚酝酿好的情绪熄了火,他抽了抽嘴角坐到了任少绛右手边,和张深中间隔了个烦人精。 张深更是不爽,冷着脸又开始散发冷气。 任少绛视若无睹,把菜单推到张深跟前,关心道:「深啊,来,点点儿你喜欢吃的。」 张深听这称唿就别扭,眉头比麻绳儿还拧。他还刚想开口说不用,又怕一会全是荤菜,随便从菜单里翻了几个素菜。 气氛诡异的点完菜,任少绛从兜里翻出烟递给了左边人一根。张深对烟没有抵抗力,短暂的忽略那个诡异称唿,伸手接过烟含在嘴里。 任少绛点上烟,把打火机从桌面上推了过去,身体往椅子上靠了靠,吹了口烟圈,沉声道 :「黎醒,聊聊吧,为什么突然一走了之?」 话题和语气调转的都太过突然,一直当编外人员的黎醒回过神,餐桌布下的十指不安交缠着。他犹豫着说:「我——」 「是我家人逼他离开的。」张深打断了那句迟疑的开头,弹了弹菸灰说,「他为我离开,逼不得已,别怪他。」 任少绛抽了几口烟,说:「我知道。」 「你知道?」黎醒意外的抬头。 「你以为我是傻的?」任少绛翻他一个白眼,碾着香菸说,「从联繫不上你那天,我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猜你一定忍了许多难以言说的苦楚,我不怪你走,我只是不希望你什么都一个人扛着,别瞒着别人。」 「吃饭是藉口,我想见你一面,是确认你安然无恙,也是想听你当面解释。」任少绛笑了声,「但我太了解你了,你肯定又会瞒下实情,编一个合理又真实的藉口搪塞我。」 心事全被猜透,黎醒没有可以辩解的余地,低垂着脑袋捏手心,就是不抬头正眼看人。 任少绛习以为常,没了刚才那吊儿郎当的样,改口又变得客气:「老师,我自作主张叫你来,确实是想让你镇着这小子,他在你跟前惯会装——」 话还没说完,脚就被狠狠踩了一下,任少绛疼的刚要叫一嗓子,胳膊又被用力撞了下,张嘴没叫出声不说,还一口咬到了舌头,当即两眼一黑,他捂着嘴弯下腰,憋得一张脸通红。 张深刚听一半就没了声,扭头就看见任少绛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他摸不清状况,眼神扫过旁边两人。 视线透过来,黎醒当即卸下满身淡定,故作关切地问:「任总,你没事吧?不舒服吗?」 「没似……」任少绛气若游丝里夹了几分咬牙切齿,他大着舌头闷声问,「饭还了美,我要次饭。」 随着饭菜摆满,简短的插曲结束,三人边吃边聊,准确来说是任少绛忍痛找话题聊天,黎醒附和,张深一声不吭,只长着耳朵。 第162页 三人吃了一个多点,任少绛擦着嘴,正色道:「既然现在回来了,你什么打算?」 「当然是继续干。」黎醒头也不抬地回, 「废话,你除了能在娱乐圈还能去哪儿?」任少绛没好气地斥他,又特礼貌地扭头问张深,「老师有什么想法?」 张深终于开了尊口,说:「工作那边我会鼎力相助,无论前路多难,我都会帮黎醒渡过难过,助他事业重启。」 「不错,这话说得我喜欢。」任少绛伸手拿起那瓶未倒完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冲着张深举杯,「老师,先前我失礼过,也怨恨过恆印,我站黎醒一边,不为那些想法道歉,但我由衷地感谢你能把黎醒找回来。」 「这杯我敬你,老师不嫌弃的话,以后算我任少绛一个朋友。」 话说得不算漂亮,但却真心实意戳人心窝,张深沉默地拿起酒瓶,给自己也续了一杯,举杯相碰,仰头一口饮尽。 这是不言而喻的肯定,任少绛笑说了句爽快,也跟着将酒闷完。他放下空杯,重新开了瓶啤酒给三人满上,扫了一眼两人,举起酒杯说:「走一个吧。」 那两人不明觉厉,但终是盛情难却,也跟着举杯。 玻璃杯相撞,满杯的酒液跟着晃荡。 任少绛将啤酒饮尽,说:「敬事业重启。」 第 92 章 事业重启并非易事,尤其是对于黎醒这种被雪藏过,还背了满身黑料的明星,就更加难以復出,根本不是一纸澄清可以洗脱的。 更何况那些流言蜚语蔓延了将近一个月,就算是假的,在这样长时间的沉默下,也被扭曲成了真的,因为沉默就是最好的默认。 几天头条黑料就能让一个明星失去所有资源,磨灭所有路人缘,热搜头条上挂一个月,对于公众人物绝对是致命打击,可以说已经毁掉了所有前程。 因为没有人愿意用一个满身黑料,还丧失了路人缘的明星,即便他曾经炙手可热,几乎站在顶峰。 除非有资本愿意不惧声名狼藉,非要捧红他,那是最捷径的一条路。 可现实是,恆印根本不会参与娱乐圈中,创远不会施以援手,任少绛和万颂的人脉也都对黎醒避之不及,张深根本不认识可以在娱乐圈中周旋的人。 这十多天,张深跟着黎醒在工作室,和任少绛几人商议处理办法,几人从开始满腔热血,到最后心灰意冷。 他见识到世态炎凉,没有实权实势就算你是太子降世,也不过只是有个披皮的显赫身份,除了客套,无人会赏脸。 张深第一次如此痛恨,悔当初不曾结交些人脉,如今半点忙都帮不上,分明身在显赫世家,却一点能扭转干坤的能力都没有,怨不得父亲责他没用。 晚餐饭后,几人照常在会议室里坐着商讨,张深在这种场合上没什么发言权,他不够了解娱乐圈里的事儿,更不了解错综复杂的关系。黎醒则是万事不管地甩手当家,这些事由只能交给任少绛和万颂处理。 「真应了你的鬼话,以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合作方,都因为你惹上过恆印,现在根本不敢触霉头。」任少绛愁地点了根烟,「万颂,你那边怎么说?」 「该联繫的我都联繫了,但是出了这种事情,你都没办法,我更没办法了。」万颂很无奈地摘下眼镜擦了擦,「我和黎醒提议过,藉助别的明星来破开现状,他不愿意。」 「关键是他在娱乐圈里也没交好的明星啊——」任少绛恍然地啊了一声,「施奈肯定不行,别到时候这点绯闻没洗干净,他俩又扯一起了,而且施奈的经纪人肯定不会同意吧。」 「施奈是我带出来的,她现在的经纪人是我徒弟。」万颂淡淡道,「不想和施奈攀上关系的话,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助黎醒暂时脱困。」 任少绛看了眼黎醒,问:「谁?」 「乔临。」 「不行。」 黎醒像是早已知道这个答案,和万颂异口同声,否决得异常坚决。 「你看,他根本说不通。」万颂嘆了口气,「黎醒,这是娱乐圈里很常见的手段,并不会像你想得那样损人利己,我也不会做这种事情。有人能助你一臂之力的话,起码能破开我们原地打转的现状,不会是长久的效益,你不用那么抗拒。」 「我说了,不行。」黎醒固执己见,「我宁愿不吃这碗饭。」 当晚的探讨还是无疾而终,返回雅云的路上,黎醒异常沉默,一直到了家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张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打破沉默,这段时间他在医院和工作室两头奔波,两方的沉重叫他越发觉得自己无用。谈鸣叶昏迷不醒他无能为力,黎醒的事业上他给不了帮助,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迷茫,这种感觉,无比煎熬。 他倒了两杯咖啡,递给了仰躺在沙发上放空的人,和他抵肩而坐,小口浅酌。 黎醒捏着咖啡杯在手心转了两圈,终于开了口:「深哥,你会觉得我不争气吗?」 「为什么?」张深反问。 「耗着大家,却闯不出成绩。」黎醒自嘲一笑,「拖累了所有人。」 张深摇了摇头:「任少绛是真心为你,不求利益。万颂虽然功利些,可真心一片。到底都是为你好,不算拖累。」 「就是因为处处为我着想,我才觉得自己无用。」黎醒说,「连你都要为我四处奔波。」 第163页 「我曾经自傲以为,只要有我在,一定能重新站回金字塔尖。」张深停顿了片刻,少见地低下了头颅,低声字字诛心的剖白,「是我自负,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连最基本的交际都做不好,根本帮不上你。」 「深哥,你已经帮了我足够多了。」黎醒飞快了摆了两下头,眉眼之间染了抹忧郁,「我不想你否决自己,你生来优秀,是我拖——」 张深手腕一转,将咖啡杯重重放在茶几上,砰的一声打断了未完的话。他跨坐到黎醒身上,手抓着柔软衣领,低声说:「我说了,不许你再说这样的丧气话。如果真的拖累了我,你要怎么样?再一次从我身边离开吗?」 黎醒瞳孔轻颤,低喃:「不要。」 那双手环过腰间,张深听到那人嘆了口气,轻声说:「事情刚开始发酵的时候,施奈和乔导给我打过电话,他们很关心我的现状。」 张深猜到乔临肯定联繫过黎醒,就剧组百来天的相处,他能感觉到黎醒对于乔临来说也是特殊的存在,并非一个御用男主角那么简单,或许早已成为一半亲人。 这样的关系,乔临不可能放任黎醒不管,他这样有地位的导演,只要一句话能撇开黎醒一半谣言,但他却在谣言发酵时,半点动作都没有,根本反常。 「乔导很生气,那天是乔寒的生日,他却放下了儿子的生日,与我执夜长谈,要为我化解局势。」黎醒声音又低又轻,像一束抓不住的微风,挠人耳侧。 他环腰的手收紧,继续剖白:「我不希望他为我牵扯进这样的事情里,更何况背后的主导者,是难惹得起的人,哪儿有那么好洗清,只会多拉下水一个罢了。乔导的脾气倔,一般很难劝得动,所以那天我花了半个晚上,与他分析利弊,叫他舍我一次。」 「你劝动了他?」 「劝动了,我和他打赌,我说这是我的跳板,只要我自己能过了这个坎儿,以后我会有更好的成绩,问他敢不敢赌。」黎醒轻笑了一声,「乔导就吃这套,上了我当。」 「施奈也是一样,我换个方法克她脾性,叫她信我一回。」 张深沉默地听完,问:「那时候你早就没有想过以后前景了吧?」 「那时候……前路很黑,看不清晰。」黎醒有些恍惚,「当时总觉得会摔一个跟头,爬不起来跟头,然后我就真的跌了。但是没跌彻底,因为你拉了我一把。」 张深捧起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你的前路有多黑,我都会一直牵着你,累了陪你,跌倒扶你,直到闯出这片黑夜。」 「所以你不要再说丧气的话,别再一次次用言语推开我了,我也会疼的。」 黎醒手掌收得更紧了,他低下头,与张深鼻尖抵着,郑重道:「好。」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还是日復一日,黎醒尝试联繫曾经相熟的导演和制片,结果当然不算好,仍然是吃次委婉的闭门羹。 熬了三天,黎醒主动提出了要去影视城里踩点趴活,结果被任少绛和万颂俩人一人一句给顶了回来,骂他掉价,好歹是个影帝,跑去影视城里趴活像什么话。 黎醒压根不在乎这些身份头衔,特不以为意地反驳,影帝就不是从群演龙套十八线出身的吗?都现在这种情况了,还在乎掉不掉价,有什么是比夹着尾巴消失更掉价。 俩人也没好意思说不对,但自始至终就是不同意他上外面去找小活儿干,上不了台面的活儿,干了也打不破现状,只能显得更掉价。 黎醒拗不过他们,认命的跟着忙活。 最后打破现状的还是一家时尚杂志的邀请,timbre是国内一线杂志刊,虽然比不上国际杂志名气高,但在国内知名度非常高。 这家杂志主编,曾在电影《地平线一角》播出后非常想为黎醒单独开一个选题拍摄,可奈何那段时间他的档期太满,当初的经纪公司又觉得他身价配得上更好的杂志刊,奔着国际杂志去才对,所以就拒绝了timbre的邀请。 没想到时隔三年,这位主编还是心心念念想拍摄当初为黎醒特意设立的选题,并且,他认为现在黎醒的处境状态,比刚拍完《地平线一角》更适合登上这次期刊。 就是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杂志方,因为心思执念,愿意在黎醒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打破了原有的困境。 张深猜那位主编和自己起码有三分之一相同,那就是都被黎醒的角色打动过,被他深入心底过,所以念念不忘。 工作室高兴坏了,多日的努力终于有了些效果,有了开头,后面一定会更顺利的。黎醒也挺高兴的,没想到能有出乎意料的收穫。 半个多月的第一个好消息降临后,当晚又迎来了第二个好消息。 乔临打来电话,说《伢儿》通过初审,进成片二审了。 张深跟着勐松了一口气,这部电影可是全剧组人的心血,如果真的因为他而被卡住不进审,他真的会懊悔自责。 带着好消息回家,连心情都变得轻松了不少,黎醒有种拨开乌云的感觉,整个人又变得阳光了些,晚上爬上床粘着张深又蹭又亲,不说话光傻笑。 张深被感染了几分喜悦,回拥着黎醒身体紧紧相贴,将两颗心都贴近。 突兀的铃声响起,搅了一室甜腻纠葛,打断了两人的甜蜜。 张深循着声音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摸过来看到兄长来电时,心脏不受控制地急促打起了鼓点。 第164页 一通电话不长不短,内容却足够张深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他难以克制的扑向黎醒,紧搂着那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谈鸣叶醒了,他终于醒了。」 第 93 章 一天之内,三个好消息。 多日被阴云压顶的俩人都松了一大口气,事业在平缓恢復,谈鸣叶也终于度过了最难的第一关。都说万事开头难,那么最难的开头都过了,后面也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当天太晚,医院也禁止探望了。隔天一早五点多钟,张深没惊扰黎醒,独自开车去了医院,到达住院部,他按电梯的时候都觉得手抖,一想到一会儿就要看到谈鸣叶,躺在病床上的谈鸣叶,就既高兴又难过。 电梯缓缓抵达六楼,张深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谈鸣叶的病房前,金属门把有些凉,手跟着哆嗦了两下,他强压着打鼓的心,重重按下把手一推。 病房里一股浓郁的化学药味,张深今天来得早,病房还没有人,他往前走了两步,反手带上了门。 仪器中央,谈鸣叶戴着氧气罩躺在雪白床榻中,身体露出的部位大部分都裹着绷带,脑袋也被削秃了,绷了个纱布,浑身上下看起来没有好的地方。 就这一眼,张深都差点没站住。他扶着墙稳住身形,坐到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床上的人双眼紧闭,还陷在沉睡中。 近距离下看,谈鸣叶的状态更差,那张脸几乎没有血色,氧气罩下的嘴唇也苍白至极。 张深心房剧烈收缩,他从未见过如此狼狈脆弱的谈鸣叶,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人永远是潇洒张扬的,就算会灰头土脸碰一身伤,也只会笑着说多大点事。 他伸手碰了碰那只紧裹绷带的手,就是这只手,欺负过他,也保护过他,现在却伤痕累累地被裹进了绷带中。 「谈鸣叶……」张深轻念了一句,没得到回应。他鼻翼翕张,弯下腰小心捧着那只手,额头抵着拇指,肩膀忍不住抽动了两下。 不知道这样待了多久,胳膊脖子都酸的无力支撑,张深才重新坐直身体。他刚要收回手,那只夹着传感器的中指就微微抽动了下。 他瞳孔勐睁,迅速看向床头。 谈鸣叶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微睁着,琥珀色的眼珠失了光泽,原本勾人的眼眸,此刻暗沉沉的没有光彩。 张深却顾不上其他了,失声道:「鸣叶!」 氧气罩里喷出一口雾气,谈鸣叶的手指又抽动了两下,他看起来似乎想说话,可却半点发不出声音。 他说不了话。 张深意识到了这一点,焦急道:「好了,你别乱动,有什么话等好转了再说。」 他坐在椅子上陪着谈鸣叶,开始主动找起了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什么都聊,把最近发生的事儿全部交代了个彻底。 谈鸣叶回应不了,听到不能接受的地方不是眼睛大睁,就是手指剧烈抽动。张深只会笑一笑,然后说是不是很想骂我一顿?那你就好好养病,一定要恢復好,好了才有力气骂我,那时候,你动手我都不还手。 他陪谈鸣叶待了两个多小时,八点多的时候谈母和谈慧带着早餐过来了,看到他在这儿还挺惊讶。 「小深,你来看鸣叶了?」谈母有些意外。 张深让出床边的位置,说:「昨天听我哥说鸣叶醒了,我怕早起堵车,早点过来陪陪他。」 「好孩子,有心了。」谈母说。 「小深哥哥,你来得好早。」谈慧说完凑到床边,没了以往的调皮劲儿,乖乖地说,「二哥,你睡醒了?饿不饿?」 谈鸣叶手指抽了下,不知道说的是饿还是不饿。 病房里有照看的人,张深没打算继续杵在这里,看完谈鸣叶心里那块大石头也落下了,踏实了不少,而且病房人多杂乱也会耽误病人休息。他和谈家母女告了别,走的时候和谈鸣叶说明天再来。 离开医院后,张深返回了家中接黎醒去工作地点。从今天开始黎醒要为拍摄杂志做前期准备,还得去杂志社熟悉期刊风格,他不放心黎醒自己一个人,决定充当助理相陪。 杂志社在朝阳区,一栋四层大楼,非常美式工业化,给人一种后现代的既视感。 timbre对杂志的质量要求非常高,无论艺人状态好不好,每天坚持只拍一套图,拍到最完美为止。 选择黎醒的那位主编叫做穆承,留着辫子蓄了鬍子,穿一身极其个性的潮装,看起来很有做时尚杂志的范儿。 他给黎醒做的选题叫《burn》,风格根据名字走,色调定的非常有冲击力的红蓝黑灰。红色代表炽热滚烫,蓝色代表忧郁迷茫,黑色代表深沉黯然,灰色代表寂静虚无。 这几种颜色非常符合黎醒,将他所有个性都包含在了其中,张深很期待这本杂志的发售,想看照片如何诠释黎醒的每一面。 前期的工作时间是非常枯燥的,专业术语张深没兴趣也不想听,除了开拍会提点兴致,其他时候都就往哪儿一杵,不像助理,更像冷脸保镖。 这样每天医院杂志社两头跑的日子持续了一个礼拜,这一周张深每天都会去陪谈鸣叶坐几个小时,讲讲外面发生了什么。谈鸣叶的状态日渐变好,虽说还是不能动弹和说话,但脸上已经开始恢復血色。 今天黎醒要拍外景,张深没跟着跑,把人送到了杂志社才去医院。他去得晚了点,堵车快十点才到地儿。 第165页 张深在楼底下遇见了刚来的谈彦,他有些意外,抬手打了个招唿:「谈彦,今天没去公司?」 「啊,小深啊。」谈彦明显疲累了许多,眼下染了抹乌青,整个人都很不在状态,「晚点去也没事,这几天辛苦你跑医院陪鸣叶了。」 张深说:「没什么辛苦的,我想来看看他。」 「是吗,也好。」谈彦说完没了后话。 电梯缓慢,张深不太善于和谈彦交际,他印象里谈鸣叶这位大哥总是刻薄严厉多一些,话不算多,嘴上跟长着刀片一样,毒着呢。 张深有时候总觉得这俩人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冤家更合理,从小到大都在针锋相对,谁也不肯服谁。在他印象里,谈鸣叶从来没叫过谈彦一声哥,谈彦也根本不护着谈鸣叶,总是冷嘲热讽,吵架急眼了就扭打在一起。 他和谈彦的性格合不来,反正岁数差的也大,也不用往一块扎,只是偶尔遇见了会打声招唿,比如今天。 终于抵达六楼,两人沉默地迈出电梯,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搭理谁,一前一后地走进病房。 里面围着几个医生护士,领头的医生看到谈彦进来,笑呵呵地上前说:「谈董,令弟的状况好了很多,刚才已经能出声说话了。」 「劳烦乔院士照顾舍弟了,后期恢復还要你们多费些心思。」谈彦听到恢復不错,心情松快了不少。 「应该的应该的。」乔院士摆了摆手,「我们这就走,不打扰令弟休息。」 谈彦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我送您。」 一群人乌泱泱离开,整个病房又只剩下了两人,顿时安静了不少。 张深走到床边,轻声喊:「谈鸣叶。」 「小深。」 谈鸣叶气若游丝的回答,声音虚得像没有力气,可这简单的一句,足够张深鼻酸眼热。他强压着心头酸意,带着难遮的鼻音调笑:「没吃饭啊你,声音这么轻,装什么虚弱。」 谈鸣叶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哭了?」 「你什么时候见我哭过?」张深平復了一下心情,抬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说,「摔流血我都不带哭的,你躺在医院偷个懒我有什么好哭的。」 谈鸣叶却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祝晏呢?」 「祝晏?」张深皱眉,总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和我……一起的那个女孩呢?她伤势怎么样。」 张深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张明寻提起过这个人,和谈鸣叶一同出行的那位女孩,当场死亡没有抢救回来,上个礼拜刚举行完葬礼。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这个人对于谈鸣叶来说到底是什么分量,是有些重要,还是因为同坐一车出了事故,所以理应关切。 沉默让谈鸣叶有了不安,语气稍微急促了些:「小深,她怎么了?」 张深很少见到谈鸣叶这样着急失态,有些意外,同时更加不敢说出真实的答案,怕影响谈鸣叶休养。 他违了心,无意识地捏了下手指,面不改色地撒谎:「她还算好,比你醒得早。」 「真的?」谈鸣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沉默了半晌才断断续续说,「小深,你知道吗,你从小到大都不会撒谎,每次一撒谎,就会捏手指。」 张深神色微变,绷着嘴唇不肯说话了。谈鸣叶没磨他,只是用暗沉的双眼紧盯着他,直到逼得他举手投降,将实情全盘托出。 真相揭开的那一刻,谈鸣叶本就没多少血色脸更加苍白,仪器上的心率急跳了起来,他胸腔剧烈起伏,连带着浑身都开始颤。 随着仪器滴答声越来越急促,谈鸣叶面色逐渐难看,紧接着,他嘴唇翕动,一口血吐了出来。 第 94 章 「鸣叶?!」 张深眼睛大睁,凑到床头,慌忙按了唿叫铃。 床上的人大吐一口血后失去了意识,浓郁的血腥味在密封空间蔓延开。那些血液发黑,吐出的一刻小范围喷溅到了被褥上,雪白床罩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流动的液体顺着脸颊下颚,快速滑落到床单上,染红了一大片。 他大脑空白一瞬,抖着手抓过纸巾擦拭谈鸣叶唇角淌下的血液,手脚慌乱地不断拿纸擦拭着皮肤上血迹。 房门被大打开,谈彦跟着几位护士医生冲进病房里,看到病床上昏迷的人和满地浸了鲜血的纸,瞳孔勐然一缩。他惊喊一声「鸣叶」,脚下如飞地走到床边,问:「发生什么了?」 张深捏着纸团的手用力,还黏湿的血液渗透纸张染上皮肤,印出一道血痕。他被问得哑口无言,满心自责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医护人员走来,两人很有默契地让开了床边的位置,护士围上将两人请出了病房外等待,顺手拉上了探望窗口的帘子,将整个空间都封闭了。 被赶出病房,张深抵着墙壁仰靠,手忍不住撸着头髮拽了两下。谈彦靠在对面,见他样子,忍不住开口再次询问:「小深,刚才怎么了?」 张深无法隐瞒这种事情,毕竟与谈鸣叶的状况息息相关,如果真的出什么事情,他也绝对无法原谅自己。他抵着墙壁做了两次深唿吸,望着天花板将房间内的简短交谈全盘托出。 「抱歉,是我没能守口如瓶。」张深声音发哑,自责又内疚。 谈彦怅嘆一声,说:「和你没关系,他的性格我了解,就算今天你什么都不说,明天换别人他也一定会问出最真实的答案,否则不会罢休,也不会安心养病。」 第166页 能让谈鸣叶这样坚持的人一定有些分量,张深意外地问:「这个女孩对他很重要吗?」 谈彦没有立马回答,缓缓抱起胳膊凝视着那扇门。几分钟后,病房门拉开,他站起身询问:「怎么回事?」 领头的大夫说:「不要紧,只是急火攻心。」 得知这个结果,两人都重重松了一口气,谈彦和大夫交谈几句后目送对方离开,然后重新靠回墙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就在张深以为两个人要这样一直相对无言时,谈彦开了口:「或许重要吧,其实我也不清楚,他交往的异性太多了,我从来分不清真情假意。」 这倒是事实,谈鸣叶感情生活一向风流,有时候一个月能换好几个女友,都只是逢场作戏,从没把谁放在心里过。 张深也分不清谈鸣叶现在的急火攻心,是因为太过重要,还是愧疚自责,无论是否真心,那毕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坐他车上,因他丧生,当然自责。 「不过有一点,我大概可以确定。」谈彦说,「这个女孩对他来说一定很特殊。」 特殊是比重要还有分量的词。 张深意外地挑了下眉毛。 谈彦苦笑一声:「这应该是他追过最久的女生了。先前我觉得是因为没追到手,所以才能一直保持新鲜感,坚持这么久。可现在,我也说不好了,就是心里总隐隐觉得,这件事能带给他很大的影响。」 如果真的是一位特殊的人,那带给谈鸣叶的就不止是自责那么简单了。 张深心口发闷,抹了把脸重新走进病房,俩人就这么静静地陪在谈鸣叶身边。下午谈彦还要处理公司的事务,谈鸣叶还没清醒,他不踏实,留在医院继续陪伴。 一天下来没怎么吃饭,一直到了四点多钟才有了飢饿感。张深帮谈鸣叶把杯子掖好,跑到医院楼下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瓶咖啡,一口喝完填个肚子,跑到花园里散了个心,顺便跟黎醒煲了个电话粥。 黎醒那边刚结束工作,接起电话就问:「深哥,你来接我了吗?」 张深找到一处没人的公园椅坐下,尽量轻松地说:「没,晚上我不过去了,你让任少绛去接你。」 「是有什么事儿吗?」黎醒还是嗅到了一丝反常,降下了声量,关切地问。 「嗯,我再待一会儿就回。」张深答得模稜两可,想了想说,「你直接回家?」 「我不要一个人待在家里。」黎醒没问原因,可怜兮兮地转了个话弯,「我去工作室找任总蹭饭吧。」 张深想到他的样儿,心情轻快了不少,嘴上不留情地说:「你彻底破产了?连饭都要蹭,出去别说认识我。」 「没破产,但是我准备把卡上交给深哥了,能给你省一笔是一笔。」黎醒说得一本正经,一点也不嫌这话丢人。 「嫁妆吗?」张深打趣。 黎醒卡了一下壳,难得硬气一回:「聘礼。」 「想得美。」张深哼笑一声。 「那就嫁妆吧。」黎醒能屈能伸,「那我这算嫁入豪门吗?」 听到豪门俩字,张深刚轻快不少的情绪又沉了下去,他随口转移了话题,和黎醒东扯西扯了二十分钟才回到病房。 张深刚带上门,就听见一声极轻的低唤。 「小深。」 他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了,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看着已经甦醒的人彻底松了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低喃:「还好没事。」 「鸣叶,你感觉怎么样?」他抽了张纸擦掉谈鸣叶额角的汗,「饿了么?晚点伯母和慧慧来送饭。」 「没事。」谈鸣叶吐了口气,「小深,祝晏……埋在哪里?」 张深不太想聊这个话题,怕刺激到谈鸣叶。他权当没听见,低垂着头转移话题:「对了,上午谈彦也过来看你了,他很担心你。」 谈鸣叶很轻的嗯了声,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如果你知道她葬在哪里,替我去给她上炷香,送一束花。」 「鸣叶……」张深听得发愣,艰难地试图打断。 可惜谈鸣叶像是陷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双眼空洞无神地说:「她最喜欢铃兰,可惜早已过了花期,那就替我买一束紫罗兰吧。」 随着那句话落下,谈鸣叶的眼角划过一滴热泪。 张深所有的话都被这滴眼泪打回了肚子里,他沉默了两秒,伸手拭去谈鸣叶脸上的泪痕,说:「好,我替你去看看她。」 「小深,谢谢你。」 在医院陪着谈鸣叶到八点多钟,把人哄睡了张深才带上门离开。他返程时特意给黎醒打了电话询问在哪儿,黎醒还在工作室赖着没走,说回家一个人太孤单,一副留守儿童样儿。 张深只好驱车去工作室接人,到的时候天蒙黑,工作室里还算热闹,任少绛和万颂都没走,连许常安也混在其中,三人跟楼下客厅玩斗地主,黎醒自己不知道待哪儿了。 他们玩的火热,顾不上张深的询问,任少绛特敷衍地甩了句楼上办公室里。黎醒的办公室在二楼拐角,最犄角旮旯的那个位置就是。 张深轻轻推开门,宽大简约的办公室,黎醒靠在沙发上看《偷光》,听见声音特随意地抬了下脖子,看到来人后态度立马三百六十度转弯,随手把书扔在茶几上,两步凑上前问:「深哥,忙完了?」 「嗯,完事了。」张深待了一天有点累,活动了两下脖子,听到骨头咔咔的声响才停下动作。他脸色不算好,情绪也肉眼可见的低落,兴致不高地问,「回么?」 第167页 黎醒察觉到张深心情不太好,迟疑一秒伸手捏着他的腰,反手抵了下门,推着他往前走:「待一会儿再回,不着急,我们好久没这样安安静静待着了。」 两人一整天没见,加上最近很忙,确实没有什么像这样清静相处的时间。张深确实还挺想黎醒的,没再出声催促,被那人牵扯坐到了沙发上。 「深哥,任总他们玩牌不带我。」黎醒突然告起了状。 张深心思深沉,没过心地敷衍:「为什么?」 黎醒委屈巴巴的诉苦水:「说我棋牌技术太差了,别人上场起码有输有赢,我去了就是散财童子。」 这词儿新鲜,张深拧回了一根筋,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说:「打牌你都不会?笨。」 「不会,深哥会吗?」 「当然,我什么不会?」张深毫不遮掩自己的锋芒。他扫过委屈的黎醒,勾着笑意哄人,「多大点事儿,下次我帮你欺负他们。」 「好啊。」黎醒跟着笑了笑,轻声说,「深哥终于开心了点。」 张深一愣,黎醒俯身凑了过来,嘴唇蹭着他的下巴,说:「忧愁不适合深哥。」 柔软嘴唇挠得下巴有些痒,长久未这样亲密接触,张深都快忘了这张嘴唇尝起来的感觉了。他心头髮痒,直起腰跪在沙发上,一条腿跨到黎醒腿侧,双膝弯曲,跪坐在那人微张的双腿上。 「那我适合什么?」 张深手指插入黎醒的发缝中,不给回答的机会,稍微用了些力气向后拽,仰头咬上那片下唇。 未说的话被堵回,黎醒眼眸一沉,忍受着下唇被舔舐啃咬,双手搂向那束腰,大掌轻柔地向上攀。他捏着张深的后脑勺,从防守转成进攻,暴烈的蹂躏着那张软唇。 唿吸逐渐粗重,张深环着黎醒的脖子抛开所有,沉沦在那个吻里。体温慢慢攀升,黎醒的手掌不知何时钻进了t恤里,贴着微热的皮肤滑动。 唇舌分开,张深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轻喘着气刚要说话,身体突然一僵。他有意无意扫过门口,强装镇定道:「这么大胆?」 「我锁门了。」黎醒没把斥责放在心上,哄着说,「我办公室隔音很好,没有摄像头,深哥,你放松。」 张深身体仍然紧绷,手掌抵着黎醒的肩头不肯妥协。 黎醒却不以为意,用吻堵回那句未开口的拒绝,直到亲的张深上身瘫软,无力反抗。他吻了吻身上人泛红的唇角,说:「深哥,可以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吗?」 这样太难堪了,张深脚趾蜷缩了一下,塌下肩膀,额心贴着黎醒的下颚,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将今天的事情托出。 黎醒听完有些动容,轻摸着张深的嵴骨,低声说:「谈少一定很珍视她。」 「大抵是的。」张深弓着嵴背,艰难地吐出音节,膝盖又往前移了一寸。 「心事说出,还憋闷吗?」 张深紧咬着牙关不想发出声音,轻摆了摆头,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就陪我好好度过这一晚吧。」 语毕,黎醒弯了个迷人的笑眼,拉着张深彻底陷落。他被恶魔蛊惑,任由暗火烧身,丢掉所有理智,像自甘堕落的天使,挣开层层禁锢,坠入地狱享不被约束的欢愉。 楼下三人热闹非凡,楼上两人匿藏交缠。 夜长且漫。 第 95 章 昨夜荒唐,楼下散了场他们还未消停,折腾到夜深人静才罢休。 他们当晚没回雅云,在办公室里的休息间里睡了一晚,一直睡到隔天下午。 张深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兄长要了祝晏下葬的墓园地址,地点安排得算是很好,是石景山区那片靠着风景区和寺庙的好地儿。 黎醒今天不用去拍摄,张深和他回家换了身暗色衣裳前往,路过花店买了一捧最鲜艷明亮的紫罗兰。 工作日的福地墓园清静,非节非假来往人很少,只偶尔走过一两个身着黑衣的人,像家属也像殡葬司仪。 两人沿着墓园行道往北部深处走,到了墓葬区数过八行右拐,站到了第六个墓碑前。 上等的汉白玉墓碑,中间用隶书镌刻着【爱女祝晏之墓】,左边写着出生日期至死亡日期,右边留下了双亲的姓名。 碑下摆满了花束,被围着的中央放了一个相框,里面夹着墓主的遗照。 黑白照片也掩盖不了那个女孩的美,非常典型的东方美人,杏眼鹅蛋脸,眼角和眉心处都有颗小痣。 张深蹲下身,将紫罗兰摆在照片旁边,点了一炷香,他不知道该和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说些什么,沉默地看香燃尽熄灭。他站起身,轻嘆了一声:「走吧。」 往外走了一段,黎醒也忍不住嘆了口气,说:「天妒红颜,她才二十一岁,比我还小。」 「没关系,属于她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离开墓园后,张深把黎醒送回了工作室和任少绛他们商讨工作,独自去了医院给谈鸣叶回信,然后说,现在踏实了吗,可以安心养病了吗? 谈鸣叶听完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到了只说了句我会好好恢復,等到了那天,我亲自去见一见她。 张深信他不是作践身体的人,言出必行,少了大半的担忧,说等明年夏天吧,铃兰花期到的那天。 谈鸣叶沉默半晌,浅笑着说好。 第168页 日子忙碌起来流逝的飞快,眨眼间又闪过半个月,这段日子黎醒事业恢復得不错,上个月底接到了商业代言,踩着八月初又被邀请参加了公益活动,逐渐回到了大众的视野里。 黎醒復出在网络上,言论好坏参半,大多数真爱粉是由衷为此开心,也有大半路人和黑粉「义正言辞」,认为劣迹艺人不该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理应封杀才对。 可自始至终那些「劣迹」也没得到证实,说来说去不过还是捕风捉影,像这样墙倒众人推的场合,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眼红的同行落井下石,藉机将黑料撒得漫天都是。 路人们不知其中,只是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看个乐呵。可圈内人个个心里明镜,那些常年追寻黎醒的粉丝更是坚定明是非,百分之七十的粉丝其实都是站在黎醒这边的,只有少数粉丝被谣言动摇,或平淡退坑,或不甘回踩。 黎醒并不在意那些扎耳的声音,可他很感动粉丝们在这段时间的销声匿迹中,一直为他担忧。尤其在他发博参加公益活动后,粉丝们更是二话不说集资捐赠为公益助力,把无声的关切发挥到了极致。 公益活动为黎醒的復出开了个好头,工作室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任少绛直接开了个两瓶好酒庆祝,那天万颂有事没参与,就他们三个聚在一起喝酒。 任少绛喝得最多,到最后上头了,直接拽着黎醒的脖领,含煳地说我为你小子出钱出力,操劳了这么久,总算看到了点回报,别白瞎我的努力,给我挣点回头钱。 黎醒哭笑不得,像这种时候对着醉鬼也只能说好好好,但他天生是个不要脸的,大言不惭地说,要不我把房子送你吧,当初买的也挺贵的,你不亏。反正以后我只想跟深哥住在一起,那房子要不要无所谓了。 这话把任少绛惹得火噌噌直冒,二话不说拿着抱枕狠狠打了黎醒两下,指着他怒骂白眼狼,你那破房子谁要,我缺这套房子吗。骂完黎醒嫌不够,自来熟地勾着张深的肩膀,醉醺醺地说,深啊,不许这么纵着他,你看你把这小子惯得,都快上房揭瓦了。 黎醒一看任少绛动手动脚急眼了,两下上来抱住张深,明明没醉行为举止却比醉了还不如,小气巴拉地说深哥是我的,撒开你的咸猪手,不许碰。 俩人在耳边左一句右一句,吵得张深脑袋直嗡嗡,最后忍无可忍地把俩人都掀开了,特无情地说,你俩加起来不如幼儿园大班的懂事儿。 两位不懂事一听,更来劲了,扭打在一起非要分出个胜负,一直闹到大半夜才各自消停。任少绛撒疯累了,到了直接躺地上睡过去了,搬运他的事儿就落在两位清醒人身上。 张深不爱碰别人,压根就没打算管任少绛的死活,黎醒就只好肩负重任,把死猪一样的任少绛扛到了一楼临时休息间。 他俩都喝了酒,开车回雅云肯定不实际,只能在办公室隔间里对付一晚。后半夜黎醒酒劲上来了,特不老实得紧搂着张深直念叨,磨着他又蹭又拱,闹腾到了后半夜才消停。 插曲过去,日子又恢復到了平稳的日常,这中间张深接到了倪千的电话,询问新书筹备得怎么样了。他这才恍然都已经到了八月中旬了,往年这个时候新书基本已经开始写了,到年末发行时间正好。 但今年突发的事情太多了,面对黎醒工作与谈鸣叶住院两件事,张深决定放弃今年的发行,等都一切尘埃落定了再做写新书的打算。他和倪千委婉说了一下近期的情况,并说明了谈鸣叶此刻的现状,告知无法如期完成下半年的作品。 倪千在得知谈鸣叶车祸的时候异常惊讶,担忧又关切地问了一大堆,知晓现状已经开始好转才放下心来。她并非不通情达理,没有强迫张深在这样的情况下强行创作,并希望他可以好好照顾身体。 与倪千不长不短地通了一电,把工作琐事暂且放到了一边,张深像往日一样照常清晨去一趟医院,然后返程途中买上早餐折回家中,再充当司机接送黎醒工作。 他按照原计划的时间出医院,开车时熟练的拨通了黎醒的电话,单刀直入:「今天要吃什么?」 黎醒还没睡醒,声音含煳不清:「我想吃热干面,锅盔,面窝……」 「……」张深无语的说,「我上哪儿给你买这些去?」 「那随便买点吧。」黎醒打了个哈欠,「不吃咸豆花,谢谢深哥。」 继荤素之后,甜咸豆腐脑这个争议性的话题也降临了两人中间,张深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从来都只吃北京老豆腐,甜豆花这种东西在他心里完全属于□□。 他敷衍地说了句行,下车就把这句听了好几天的话抛在脑后,特别叛逆的上胡同巷子里买了油条糖饼和老豆腐,准备回去好好纠正一下黎醒的饮食。 拎着早餐刚往停车场走了两步,电话就嗡嗡响了起来,张深随意地抬了下手腕,看到是兄长来电后愣了下才接。 「餵?」张深头抵着右肩,将电话夹在中间,换了个手拎吃的,用右手握着电话,「哥,找我有事?」 张明寻没正面回答那个问题,只说:「刚去医院看完鸣叶吗?」 「嗯,他最近恢復得还不错,气色好多了。」张深说,「伯母说他吃得也多了些。」 「那就好,我听谈彦说他的身体状况,至少也得恢復半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粉碎性骨折的严重,没成瘫痪已经很不错了。」张明寻说,「到时候覆健还要很久,想要恢復到之前,怎么也要一年多了。」 第169页 「命留住了比什么都重要,别说一年了,就是三年五载,比起他的命都不值一提。」 「谁道不是。」张明寻无奈笑了声,迟滞几秒又问,「你最近和黎醒怎么样?」 突然探到黎醒,张深警惕地回:「还好,怎么了?」 「这么紧张干什么,我能吃了他不成?」 张深心说你之前差点吃了,他没把这话说出去,怕戳着张明寻的心,只道:「没有,你每次和我谈到他,我都觉得不安。」 「你直觉倒是准。」张明寻嘆了一声,好半天才迟疑着说,「黎醒最近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这件事瞒不过父亲,他知道了,很生气,要我带你回家,否则就亲自来「请」你。」 张深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从回北京至今,这两个月他每天都在因为这件事不安,因为他知道张家这个坎儿必须过,能拖这么久也都是靠着张明寻帮忙遮掩,可到底不是不透风的墙,面对是迟早的事儿。 想真正和黎醒在一起,他得回去直面那些人,说清楚,讲明白,就算拼个头破血流,也好过这样不明不白,所以这个难关要过,也一定得过。 他攥紧手机,下定了决心:「好,我回。」 第 96 章 家里的意思要张深今天就回去一趟,他没同意,不想再次不告而别,怕黎醒又担心害怕,也怕那人胡思乱想,和兄长讨价还价,把时间定在了明天晚上。 说不沉重是假的,可至少在黎醒面前,张深不能露出分毫失态,免得惹那人不安。他收拾了一番情绪,像平常一样折返家中,强行把懒虫从床上拉起来,哄着那人吃早饭。 黎醒打着哈欠在餐桌落座,结果看到早餐后,满脸怀疑人生,指着咸豆花说:「我好像说了我不吃咸豆花。」 「你没睡醒吧?不是你让我买的吗。」张深面不改色地扯谎。 「不可能……」黎醒对着咸豆花陷入了自我怀疑,「吧?」 「清早给你打电话,你特意嘱咐我买咸豆花,忘了吗?」张深没动容,半点破绽没露。他撒谎不行,唬人这块倒是技能点满了,瞎扯得本领一点也不差。 黎醒大为震撼,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艰难地说:「那我应该确实是没睡醒吧。」 「吃吧。」张深特主动地把豆花又往黎醒跟前推了推,漫不经心的推广,「这家味道不错,我没要香菜,你尝试一下。」 黎醒看着豆腐浸在卤里,有一种豆腐被玷污的感觉。他在对面灼灼目光下,异常艰难地捏起勺子搅了两下,忽然从刚才的话里抓住了重点,茫然抬头:「我不讨厌香菜啊。」 「……」张深捏着勺子的拳头硬了一瞬,他绷着脸舀了勺豆腐吃进嘴里,冷硬道,「你不是看过我所有的书吗。」 「当然了,倒背如流。」黎醒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转到了这儿,迅速表态。 「《香菜快点灭绝吧》,建议多读两遍。」张深狠狠咬了一口油条,「就是我不承认,但确确实实写过,销量奇差的那本。」 「……」 极强的怨气散发开,黎醒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迅速喝了一口咸豆花平復张深的怒火。他忍着古怪诡异的味道,转移开话题:「对了深哥,下个礼拜六举办timbre时尚庆典,穆主编邀请我参加。」 时尚庆典是国内知名杂志都会举办的庆典,越是顶尖的杂志,越是备受关注,timbre作为国内一线,属于顶级的时尚盛宴,热度不会低。 一般在这种庆典上杂志方会邀请许多明星参加,这绝对是大多数明星都争抢着想要去的晚宴,不仅会受到高定品牌方的青睐,还可以通过红毯秀增加热度。 「那还不错。」张深还挺开心的,毕竟这是黎醒復出以后参加的第一个娱乐圈内重量级的晚宴。 「是啊,简直太好了,感谢他的青睐。」黎醒也跟着弯了下眼睛,搅着豆花又说,「但是明天就要飞上海了,有很多准备工作,加上那边有个商广要参加,大概要一个多礼拜才回京。」 张深手顿了一下,问:「明天就走?」 「嗯,万哥订了早上的机票。」黎醒越说越低落,最后干脆捧着碗坐到了张深旁边,低着声音发腻,「深哥,我不想跟你分开。」 张深被哄得心头一软,他当然也不捨得和黎醒分开,但是事业又不可能搁下,而且他确实也打算明天回趟家。本来还在纠结如何开这个口,这下好了,连老天爷帮他过了个难关。 他轻笑了一声:「你属黏人精的?好好去工作,不是还想嫁入豪门吗,不赚钱怎么给我送嫁妆?」 「我现在的钱还不够嫁入你家?」黎醒一愣,已经放弃纠正嫁娶了,反正对象是要是张深,怎么都行。他懵着喃喃道,「你家要求也太高了。」 谁道不是,要求也太多了。 张深掩下心绪,说:「好了,别委屈了,等你回来好好犒劳你。」 说到犒劳黎醒又来劲了,腿不老实的往右边挪了挪,紧贴着张深的大腿,手也不安分,轻车熟路地抓起他的手扣在一起,低声说:「那我要这世界上,最好的犒赏。」 「什么是最好的犒赏?」张深习惯了他的得寸进尺,好奇地问。 黎醒望向那双眼睛里,唇角微扬,一字一顿说:「你好好站在我身边。」 第170页 张深手指一缩,嚼着那句话,郑重回答:「我答应你,等你回来,我一定回去接你,好好站在你身边。」 早餐过后,张深把黎醒送去了工作地点,安静陪他度过在北京的最后一天。短暂半天闪得很快,眨眼就到了晚上,回家吃了个晚饭后,黎醒开始收拾带去上海的东西。 为了赶第二天的早班机,俩人那夜睡得异常早,隔天五点多就起来往机场赶。张深特意松了黎醒一程,把人送进机场里跟万颂和许常安汇合,一直陪到检票登机,目送着航班起飞,才转身离开。 长期的日夜相伴,身边人忽然离开,不止家里,连心里都跟着空荡荡的。张深难以言说这种滋味,只觉得无比的空虚,一边盼望黎醒早日归来,一边又忧心家里。他嘆了口气,希望黎醒回来之前一切顺利解决,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重新拥抱。 晚上五点,张深抵达锦庄。张家的饭点是六点,兄长嘱託他提早回来,顺便和家人一起吃个饭。他提早到了一个小时,兄长还没从公司回来,只有父亲在客厅里坐着看报。 张钟厉看见许久未见的儿子,脸上微微有些动容,嘴上却仍然不肯容情,冷冷地说:「还知道你有个家?」 「父亲。」张深生硬开口。 张钟厉不近人情地哼了一声,把报纸勐地拍在桌子上:「我让你和那个小明星分开,你们兄弟两人就这样里应外合,把我蒙在鼓里,难不成还打算瞒一辈子吗,还是说你真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换作以往,张深肯定会硬碰硬地回一句不要就不要了,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让他明白了权势无法抗拒,如果真的离开了张家,一切不见得会比现在更好,而且以他对张家的了解,真正划出族谱,会比现状更加糟糕。 所以只能低头,也必须低头。 他绷着嘴角,生疏地开口:「没想瞒着你,我只是不想失去他。」 「荒唐!」张钟厉又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激的发了火,横眉冷目地说,「他是男的,还是戏子,到底是你祖父说得对,戏子迷人眼,瞧瞧你现在五迷三道的样子,像话吗?说出去都丢张家的脸面。」 左一句戏子,右一句丢脸,张深捏紧拳头,强忍着翻脸的怒火,压着声音说:「男的也是人,谁说爱非异性不可?爱是天上地下,我只要他一个,管他男女分别,身份参差。」 张钟厉气地拍桌而起:「你若回来只是向我表你心意,那就给我滚出去!」 「我不会走,心意也不会改。」张深梗着脖子不惧怒火,双眼直勾勾地锁在张钟厉身上,掷地有声地说,「斥责我听,家法我挨,祠堂我跪,直到你答应为止。」 张钟厉显然没想到张深能这么固执,停顿了好几秒才说:「显你能耐了是吧?我不会同意这件事,你可以不同意,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不得不同意。」 张深脸色顿时变了,戾气霎时散开,怒目脱口:「你敢!」 「没什么是我不敢的,我护的是张家颜面,丢不起我儿子是个同性恋的脸。」张钟厉薄情之相流露的彻底。 若兄长的话只是威胁,那父亲的话就是切切实实的警告。张深可以跟张明寻肆意撒娇讨价,可唯独对张钟厉,即便百般手段使出,也不会扭转他做的决定。 张深看着父亲冷情的样子,有一股难言的悲伤涌出,他松下紧绷的嵴背,双眼遏制不住地发红,失态地哑声说:「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对我?」 质问为情绪开了个突破口,他双目赤红地望向那张看了几十年的脸,将积压多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从小到大,你未对我溺爱,从来对我狠批不留情面。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是板着脸不满意,不曾夸我不曾哄我,嘴上永远说着差劲。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个不合格的儿子,从前是不学无术上不了台面,如今更是变成了丢全族脸面的同性恋。」 张深睫毛一扇,一滴晶莹的泪珠滚下。他没有在意地继续说:「你说关切我爱我,可带给我最多伤害的就是你。我真的想不通……你到底要我怎样?」 气势突缓,张钟厉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走向,眼中慌乱一闪而过,自然垂落的手掌微微抽动了。他身体前倾,似想走过去,最后却一步未动,嘴唇翕动两下,也只是轻嘆了一口无人能闻的气。 张深吸了一口气,刚要继续开口,客厅的大门突然被推开,木拐杖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笃笃声砸人心坎。 张钟厉面色忽变,还没出声,就听见一道极有压迫力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父子三个人竟然还敢在我眼前瞒天过海,反了天了吗?」 第 97 章 张启山拄着拐杖气势也完全不逊色,那张带着岁月褶皱的脸不怒自威,一双泛灰的眼睛丝毫不浑浊,眼神清明锐利,锋芒直逼人心。 他步伐稳健地走到沙发旁边,眼睛扫过神态如出一辙的父子,冷哼一声:「我是年纪大了,但是还没到眼瞎耳聋的地步,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都已经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我就算不是这张家的当家,也还有说一席话的权利。」 「父亲,有什么话坐下说。」张钟厉连忙掺着张启山坐在沙发上,手一挥招唿梅姨去沏茶。 「煳涂,你真是煳涂!」张启山坐在沙发上,拐杖杵在两腿间,手掌交叠落在拐杖上。他眼睛落在张深身上,轻敲了两下地面,不留情面的狠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不可及。」 第171页 他说完,又转到张钟厉那面,咬牙道:「你真是上了年纪,家中祖训全部忘到脑袋后面去了吗?如此纵容,你就是这么为人之父的?」 张钟厉说:「小深年纪尚轻,难免蒙住双眼一时冲动,现在不过是热劲未过,这种事情不必惊动您,我能解决。」 谈话间梅姨将沏好的茶端上来,给沙发上的两位一人斟了一杯。 「你能解决?这就是你解决的,两个月了,半点作用没有。」张启山放下拐杖,端着茶杯用盖子颳了下杯口,「小深,告诉祖父,你到底是一时鬼迷心窍,还是死心塌地就是要和那戏子相伴?」 张钟厉端茶的手一顿,迅速接过话:「他是一时——」 「祖父,我死心塌地,要与他执手一生,谁来也拆散不了。」张深打断父亲的话,毫不畏惧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砰——! 茶杯重重落在了地上,滚烫茶汤溅在沙发和两人的裤腿上,梅姨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清理残渣。 「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张启山脸色发沉,甩了甩手上的茶汤,拾起拐杖撑着站起身,绕过玉瓷残渣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挥手说,「老周,去请家法,我看他的骨头能硬到几时。」 周管家领了命,走到张深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少爷,走一趟吧。」 张钟厉见状也跟着站起身,绷着声音说:「父亲,小深是犯了错,我已经教育过他了,他现在只是拎不清,再给他些时间,总能改的。」 「我不会改的。」张深神态轻松地跟着老周往前走,一身骨头比谁都硬。 时隔两月,重新跪到祠堂里,张深后背挺得笔直,任由那棍棒一下一下敲过来,紧咬着牙关不曾瑟缩一下。 身上旧伤还未愈就又要添新伤了,这次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只期望能在黎醒回来之前能不那么疼就好,免得露出破绽。 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声迴荡在祠堂里,张启山眼睛都没眨,拄着拐杖站到了供案左面,审视着他说,「如果我再问你一次,你会怎么回答?」 张深面色不变,开口声音都不打颤:「无论您问多少遍,我的答案都不会变。」 「你明白这个答案会带来什么后果吗?」张启山眯了眯眼睛,语气分明平缓却给人十足的威慑力。 「不论后果,只求从心。」 张启山呵呵一笑,扫过他的样子哀嘆一声:「真有骨气,与我那兄弟有些相似。你可知他当年什么后果?」 张深抿了抿唇,没答话。 「那是个动盪的年代,被逐出张家,他流离失所,奔流逃亡最终一无所有,挚爱与亲情尽失,到头来不过是丧家之犬,生无人知,死无人埋,这就是他冲动所致,换来的后果。」 张启山说,「现在国泰安宁,你总归不会与他一样,但爱情不是永恆的,血脉相连的亲情才是,孰轻孰重,你该学会掂量。」 「若亲情带来的规矩束人一生,不能自由生活,不能追寻所爱,倒还不如丧家之犬。」张深闷哼一声,咬牙一字一顿道,「如此冷情冷血的血脉,不要也罢。」 这话当即触到了张启山的逆鳞,他双手紧握着拐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半晌浑厚地吐出几个音节:「好得很。」 他举手中止家法,沉声发出不容反抗的命令:「既然你嫌规矩多,从前往后,我张家没有你这个不孝子。」 张钟厉瞳孔一睁,罕见外露了情绪,脱口道:「父亲,你这是干什么?」 「你管不好儿子,难道要全族人都替你丢脸吗?我丢不了这个老脸,不想阖上眼睛入了棺材,还听后世议论杂谈,说我张家养出了个伤风败俗的同性恋。」 张启山撂下话离开祠堂,直到拐杖打着地面的声音彻底消失,祠堂里的几人才重新回过神。 张深软下身体,双手撑着地才没倒下。其实这次打的并不算重,老周大概是心软,只使了三分力,听着声势浩大,实则落在皮肉上没那么疼,但总归是比平常家法要疼上几倍,加之还有旧伤,还是难撑。 两人相对无言,正在张钟厉酝酿想开口打破沉寂时,又被突来的脚步声堵了回去。这次来的是张明寻,他掐着饭点前赶回来,正好撞到了老爷子离开老宅,当下就觉得不妙,慌忙闯入。 张明寻虽然慌张,可并没忘记礼仪,仍然毕恭毕敬地喊了声父亲,得到回应才凑到张深旁边,心疼坏了,当即伸手去掀他的衣服。 张深按下他的手,虚声说:「没事,不疼。」 「你怎么能顶撞祖父?!」张明寻又心疼又气,「叫你回来,你就是这样闯祸的?不知道什么叫迂迴周旋吗?难道挨打就能解决事情吗,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让我低头可以,但我绝对不违背己心。」 张钟厉背着身,低缓开口:「那你知不知道,你的不违背己心,换来的只会是一次又一次的责罚,就像今天这样,惹怒你祖父,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这就是你求的结果吗?」 张深动了动嘴唇,还是固执:「我从来不会迂迴。」 「临到了,你还在说这种话,如果离开张家是你所愿,那你就走吧。」张钟厉无力地垂下手,嘆了口气。 「什么离开张家……」张明寻慌忙抬头,推了一下弟弟,「这是做什么?赶紧说不是!」 第172页 张深不说话了。 张钟厉像是猜中他心里所想,背过身补充道:「你不用担心离开张家我还会为难你们,既然你不认这个家了,以后就不是我儿子,我不会为个闲人费心。」 他肩嵴抽动两下,将最后一句话说出:「你要走,我也不会拦着你,随你心意了。」 张明寻真的慌了神了,说:「父亲,难道你真打算如此?」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张明寻说:「小深,快和父亲说不是,听话。」 张深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直起身,转了个方向沖张钟厉的背影跪着,说:「我选的路从来不后悔,张家之于我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 眼前的背影似乎晃了晃,沉默着没有回应这句话,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觉得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张明寻神色大变,伸手就要捂着张深的嘴。 张深捏住兄长的手腕,盯着那个背影继续说:「可我放不下兄长,舍不下母亲,也终究与你血脉相连,割捨不掉。」 「张深,人不能太贪心。」张钟厉说,「在这个冷血的家族里,你永远不能两全。」 「我就是想贪心一次,亲情我要,挚爱我也要,罚我多少次都行,我愿意用惩罚代替迂迴,换你们改变想法。」 张深跪得笔直,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缓缓弯腰朝那道背影行了个大礼。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他软了嵴骨,说:「父亲,我求你。」 张明寻勐松了一口气,挺直腰板,正色直言:「父亲,现在不是旧社会,同性恋也并不可耻,祖父在意不过是张家受指责,那是当年受到最深的影响,他只是不敢行差踏错,怕重蹈覆辙。」 「可是父亲,若一辈子指着他人的目光过活,岂不是永远在束缚在过去?」 「时过境迁,早该迈过这个坎儿了,现在不是过去,同性恋不是失德,股市不会因此下跌,张家所有人都不该在旧事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张明寻说,「我们遵循祖训,是要记住前人教诲,忠不忘本,而不是一味地沉浸在过去的失误中,那才是没有长进。」 言辞铿锵有力,字字诛心逼人直面。 张钟厉静对墙壁沉默了很久,久到张深膝盖跪地发疼了,才终于开了口:「吃了晚饭让老林给你看看伤势,回去好好休养。」 张深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直到张明寻把他扶起来,才后知后觉这句话的意思。他撑着兄长站稳,不够踏实地问:「父亲,你同意了吗?」 张钟厉没直言,侧过身眼睛落到他的膝盖上,说:「养伤吧,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明寻爱管闲事就让他管到底。至于老爷子那边,我替你解决。」 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一半,张深终于露了个笑脸,软话一旦开过口,再说就没那么难了。他摸着胳膊,不太熟练地道了句谢。 第 98 章 晚饭过后,林大夫来给张深上了药,嘱咐他最近不要沾水,趴着休息几天。张明寻不放心他回家一个人休息,没人照料,坚持要把他留在老宅,他拗不过只好住回了自己房间里。 他的房间在三楼阴面,占了三楼的一大半,有两个主卧那么大。装修风格是新中式,和家里整体格调相符,但是更轻奢简约一点,里面分成卧室,书房,衣帽间,卫生间还有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客厅。 房间陈设和几年前一样,没有动过一分一毫,摆放的东西一尘不染,看来每天都在打理清扫。 张深踩在地毯上,生出了一种久违的怀念感,他扫过墙上的镖盘,上面扎着的那枚飞镖还是当年离开家前投掷的,一晃竟然已经过了六载。 书籍和乐器,奖状和奖盃,每一件都充斥着成长的痕迹。 张深怀念至极,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后,从镖盘中取下那枚钨合金飞镖,重新取了另一个花色的,摆好动作,可奈何后背发疼影响发挥,最后只扎到了边缘。 正不服输地打算投掷第二只,被遗忘的手机忽然铃铃响起。微信跳出黎醒发来的视频邀请,张深犹豫了半秒才按下了接通。 视频连接了一会儿,黎醒那张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脸放大在镜头里,他举着手机笑得灿烂,身后背景看起来像酒店。 「深哥,我刚安顿好自己——」黎醒问完往镜头前凑了点,忽然警惕道,「你不在家里,这是在哪儿?」 不得不说,黎醒在有些地方真是过分敏锐。张深没避讳地换成后置摄像头,对着房间晃了一圈手机,说:「没人陪我吃饭,我跑家里蹭饭了。」 黎醒听到回家表情有一瞬细微的变化,他迟滞半秒将视线重新落在视频画面上,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圈,说:「唔,看起来很符合深哥的风格。」 「吃了吗?那边工作安排得怎么样?」张深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是什么风格,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 黎醒点了点头:「万哥都安排好了,深哥呢,你怎么样?」 或许只是随口一句反问,或许是今天发生了很多事,那四个字的出现,让张深难得鼻腔发酸。他掩下情绪,含笑说:「都很好,就是想你。」 「我也想你,刚刚分开就开始想你了。」黎醒低下了声音,「一想到还有一个多礼拜才能见到你,我就觉得煎熬,怎么办?」 「那怎么办,把我邮到上海陪你?」张深打趣。 第173页 黎醒不要脸的点头:「可行,发顺丰吧,速度快。」 「你怎么智商不太高的样子?」张深压根难以抵御黎醒,三言两语就被哄得开心。 「那怎么办,要不我把小许辞退了吧,斥巨资雇老师给我做助理,与我日夜相伴。」黎醒摸了摸下巴,「还可以搞办公室恋情。」 「多少算巨资?」 黎醒认真思考了一下,厚颜无耻地说:「我觉得谈钱太俗了,要不这样,我以身相许,白天能贴心照料,入夜——」 「这是在视频,你注意言辞。」张深打断了那未说出口的过格言论,「再说了,钱怎么俗了?我就是喜欢俗一点。」 「视频总不能侵犯别人的隐私吧。」黎醒装听不见后半句,理不直气倒壮,答得丝毫不害臊。 张深想说你那叫什么隐私,当红影帝视频聊x吗?那还确实挺隐私的。 他头疼,感觉黎醒越来越脑迴路清奇,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说:「在外面你注意点,我不想和你一起丢人。」 黎醒低头在翻找什么,听了这话立马抬起头,嘴上叼着个黑色发卡,含煳道:「深哥嫌我丢撵?」 这模样实在太招人喜欢了,张深没忍住伸手点了点屏幕上那张脸,哄着说:「不丢脸,招人着呢。」 「我只招你一个人就够了。」 张深拿他这套随时随地说情话的招数没办法,每次都会不小心进他的圈套里,然后甘心被哄得团团转。 和黎醒聊着天时间过得飞快,连背后的伤都减少了疼痛,一直到后半夜挂了电话,失了药效的后背才燎烧着疼了起来,疼的整宿难以入睡,只能想着远方的人聊慰己心。 原本以为即使异地,也总归可以每天视频电话缓解相思之意,可黎醒在上海那边还挺忙的,每天都没有太多自己的时间,根本没有时间视频,只是偶尔电话几分钟,但大多数都是互相留言。 张深满心空虚地在锦庄被精心照顾了一个礼拜,后背伤势好转了不少,不至于晾着都疼了,只是碰到难免还会痛,而且新旧伤痕的颜色,异常明显,混着淡化伤痕的药膏一起涂也没见有多少效果。 他看着镜子里伤痕累累的后背,有点发愁,这要是被黎醒看见,免不了又要见那人伤心落泪。他嘆了口气,盖下衣服走出卫生间。 躺在床上的手机嗡嗡震响着,张深猜想是黎醒打来的,一个箭步回到床边,没成想来电人竟然是倪千。他接起电话疑惑地喂了一声。 倪千开口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问问张深的近况,也问问谈鸣叶恢復得如何。张深不明来意,琢磨一番瞒下私事回答自己近期还算好,谈鸣叶伤势也在不断好转。 「那就好。」倪千松了口气,转了个语调直奔主题,「央广那边新开创了一个作家访谈录,给咱们发来了邀请函。往年这种事儿都是谈社揽下的,今年……所以我来问问你的意思,要去吗?」 张深收到的作家访谈,少说十几个,从以前的报刊与杂志,到如今的广播和节目,每年都会有一两次。他本人从不参加这些,报纸时不愿意,后来露脸了更不乐意,所以无论是访谈,还是出席活动,作协研讨会,能佛的都佛了,实在佛不下去了,也都是谈鸣叶去走一趟。 但现在谈鸣叶躺在医院,无人处理的事情重新落回了张深的肩膀上。从心来说,他真的不喜欢这种场合,被摄像机照着,被主持人逼问着,光是想想都觉得煎熬无比。 「这次访谈是要在电视和网络平台上播出的,得露脸,你要是实在不想去,我就去替你回了。」倪千见他不出声,很贴心的接了话茬。 张深听见播出是有些动容,迟疑了两秒,问:「所有网络平台上都会播吗,热度怎么样?」 倪千有些意外这个追问,但还是交代了:「对,全网播出,热度肯定不会低,毕竟是央广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听到沉默唿吸声,她继续补充:「像这种全网播出的,无论热度高与否,只要参加了,你以后就肯定进入公众视野了,你可别抱着侥倖啊,真不想咱们不去。」 张深沉默并非在考虑热度低就侥倖参加一次,而是在掂量全网热播的分量有多高。换做从前,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可这两个月过来,他太明白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了。 任由权势摆布无法挣脱,目睹所爱陷入困境帮不上半点忙。他只有一身虚无的名声,和一双可以挥毫的手,可这些东西,在关键时候却派不上半点用处,到头竟然还不如一叠金钱管用。 从前闭门造车,是想要避开人世纷扰就能图一份清静,现在不同了,他更想要切实的东西,既然只有名声,那就将它化作影响力,总该能顶一些作用的。 张深陷在沉思里,不吭声也没挂断,由着思绪冲出身体,飘到空中化成两方争辩,是缩于一方天地享受清静,还是踏入着乱世,陪着黎醒一齐比肩。 「老师?」倪千实在忍不住催促了。 张深唿吸紧了点,终于被敲回了神,他反覆张开了几次嘴,迟疑又艰难地说:「要不我去吧。」 倪千停顿了半秒,问:「你想去吗?」 「去吧。」张深憋了一口气,咬下牙齿,给了个肯定的答案。 倪千有些犹豫,想说什么,又终是什么也没说。她答了句行,想着张深头一次参加这种活动,细緻地说了一箩筐注意事项,末了才说:「明天下午三点,我接你一起去电视台。」 第174页 张深听得脸都皱了,突然生了几分悔意,恨不得穿梭到几分钟前把自己打晕,可话都说了,也反悔不得,无论如何都得硬着头皮走一圈了。 电视台在朝阳区,十几层的大楼。 张深特别不自在,穿了一身黑,简单着了两件饰品,戴了口罩和渔夫帽,把自己遮得比大明星还严实。 他们在八楼录制採访,採用的录播模式,倪千说流程看过了,并不算太多,满打满算估计也就一个小时。 棚里一切都布置妥当了,摆放的书有张深几本代表作,还有去年发布的《偷光》,旁边海报宣传写着一顿把人夸得天花乱坠的话。 倪千和工作人员在交谈,张深站得老远,半点也没上去熟络的打算,好在节目组也并不在意,还在为能成首个採访到张深本人的访谈而激动开心。 一切准备妥当,主持人就位,倪千推搡着浑身紧绷的张深坐到沙发上,摘掉帽子,取下他脸上的口罩,然后撤出幕景。 十几分钟的自我打气,张深以为起码不会露怯,可当挡光板和摄像机聚焦在身上的那一刻,大脑瞬间空白。 第 99 章 现场静谧一瞬,场外的倪千眉眼之间堆满了担忧,抱着胳膊都想请求录制中止了。 好在主持人专业素质过硬,并没有怯场和中止,几句话缓下气氛,用谈笑的方式引导着问答。张深适应了几分钟后状态自然多了,回答时说的话也多了一些。 比较重要和模板化的问题走了一遍后,拍摄进度已经进入了尾声。主持人自由发挥,借着书忽然问:「我还听说老师今年卖了影视版权,虽然不知道是那本书,但是已经无比期待了。」 张深想说其实不在作品之内,也不知该怎么讲,最后用了个中和一点的方式作答:「没发表的新书。」 「哇塞,那我更期待了!」主持人惊讶地捂了下嘴,「老师方便透露一下,是谁饰演了您的主角吗?」 《伢儿》是保密拍摄,很大原因是为了保护剧本提前透出,其次是为了保护艺人,保证拍摄进度和隐私,避免粉丝蹲点和路透。 这是乔临剧组一贯的作风,他的剧组绝大部分都是保密拍摄,全剧组上下都要签保密协议,防止泄露班底以及演员表。只有少数电影会提前放出消息,艺人可以提前宣传,也可以在拍摄期间保证影视一直保持热度,为上映前打好基础。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张深回得模稜两可。 主持人却错以为是因为张深无法控制选角,毕竟版权卖出去就是影视方说了算。她失落嘆息一声,又问:「那老师在娱乐圈里,有比较看好的演员吗?能作为你主角的那种。」 终于聊了点想聊的了,张深没有太流出情绪,把深思熟虑这段表演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中间还流出了好几分纠结。 他调了下耳麦,不太确定地说:「每个演员都很有特色,可以胜任不同的主角。硬要选择的,感觉黎醒的形象气质更符合我心里的主角。」 「哇,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我看过老师很多书,觉得有一大部分主角都太适合黎醒了,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主持人神色难掩激动,看得出来说的全是真心话。她有些惋惜,「两位我都很喜欢,真希望有一天,你们可以合作一次。」 可不就是量身打造吗。 张深终于露出上了节目的第一个笑,说:「希望吧。」 主持人被这一笑迷了眼睛,用台词卡掩着嘴唇说:「老师,您就是属于,能靠颜值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的典范。」 一个多小时的录播採访结束,工作人员们纷纷感谢老师莅临,客气得张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走出电视台大门那刻,那种备受煎熬的感觉终于消失了,张深勐地松了一大口气,满脸写着高兴。 倪千沖张深瞟了好几眼,直到坐上车了还没收回目光,看得他浑身刺挠,忍不住问:「我身上有东西?」 倪千也忍不住了,说:「以前总觉得你不善言辞,今天怎么感觉还挺会打太极的,应付媒体这套,不会是在剧组学来的吧?」 「……」 张深麻木地思索了片刻,感觉可能不是跟剧组学的,应该是跟黎醒学的。他又成了不会说话的木头,咳嗽了两声,含煳道:「近墨者黑。」 「什么?」 「没什么,你好好开车。」张深绷着嘴角。 倪千「呵」了一声,想起採访的内容,又说:「我就说当初我怎么能劝得动你,谈社还因为这事损了我一个礼拜,合着你根本早就看中黎醒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编的?」张深不认。 倪千嘁了声:「我都和你认识多少年了,还不知道你嘴里那些真那些假吗?」 张深笑了一声,没吭声算默认了。 「我真没想到,你对黎醒——」 倪千话未说完,张深手机不合时宜地想了起来,她特疑惑的隔着后视镜看了眼,结果就看到了副驾驶的人偷偷摸摸拿出手机,不动声色摁断了黎醒的视频来电。 倪千向来还算淡定,这次真的没忍住在心底爆了声粗,她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合理怀疑是不是刚才眼花了,不然怎么能看到影帝给她家老师发……视频通话?! 不等她思索,电话声音再次响起,倪千趁着红灯,装作专心致志看前方,实则屏住唿吸从后视镜偷瞄,这次弹出的是黎醒的语音来电。 第175页 她彻底崩了,握着方向盘有点怀疑人生。没看错,确实是黎醒,不知道是同名同姓,还是就是和她家老师合作的那个黎醒。 旁边张深更怀疑人生,他实在不太想当着倪千面接这个黏人精的电话,谁知道会不会说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可黎醒这电话,比谁都打得执着,挂几次播几次。 在第五次来电后,张深服了,认命的调小音量按了接通。他冷硬地说:「干什么。」 黎醒特别委屈,说:「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在忙。」张深继续冷硬。 「哦……」黎醒有些失落,「深哥,我明天早上到北京。」 这劲儿实在太可怜了,张深鼓了鼓腮帮子,刚软下心想安慰一句,就感觉到旁边投来了一道目光。他当即绷紧了身体,比刚才更加不近人情了,说:「行。」 和从前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黎醒三分茫然,七分不解,问:「……深哥,你变心了?」 更不解地在驾驶座上,倪千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摸不准张深的意思。以她对这位的了解,要不是特别熟,根本不可能到能打电话的关系。看影帝那打电话的架势,俩人起码得熟到一定份上,或者说已经这样过很多回了。 按道理,要是都到了这种地步,不至于打个电话跟仇人见面一样,恨不得现吵一架。 倪千忍不住了,故作淡定地问:「跟谁打电话呢,怎么不客气点?」 张深被问的一懵,刚想脱口搬出谈鸣叶,又想到这人还在住院,绞尽脑汁思索一下能让自己不客气的人。 旁边热烈的目光和电话里疑惑的声音,张深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最后脑子一抽,随口道:「我爸。」 「……」 车厢,电话里,顿时鸦雀无声,连唿吸声都跟着消失了个彻底。 倪千表面没露一丝破绽,稳稳地把这方向盘前行,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克制着手抖想点根烟的冲动,忍不住反覆回味那句话,却始终无法理解,他家老师为什么要编一个如此惊为天人的谎话。 黎醒更是宛如被雷噼了一样,捏着手机答话都跟卡带一样,结巴道:「我,我、我们……这种关系?为什、什么?情、情——情趣?」 张深简直想当场把这俩人灭口,他深吸了一口气,因为面子挂不住,恼羞成怒地恶狠狠道:「闭嘴。」 紧接着飞速挂断电话,当做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倪千控制着复杂的神情把张深送回了家,临走前说了节目播出的时间,然后留下了一句好好休息嘱託。 应付这样的场合,耗尽了张深所有体力,简直比写十天文还要累。他晚上消了气才打开黎醒发来的微信,前面是撒泼打滚求不生气,后面是到达的机场和时间,明天早上八点多在大兴机场落地。 张深定了个闹钟,第二天早早起来往大兴机场赶,这次回来保密工作比较好,并没有粉丝跑来蹲点,他顺利在出口接到了黎醒,万颂和许常安,仨人直接把路虎坐满员了。 许常安一如既往的有点烦,嘴巴就没闲着,上车喊着老师你真好,开半道念着我哥有你了不起,临走还要说感谢老师对醒哥不离不弃,简直念得张深脑袋疼,比紧箍咒效果还好。 当着外人的面儿的时候,黎醒还算消停,等那俩人一前一后都下了车,回到家里踏实落了座,他又开始撒娇耍无赖,把张深扑倒沙发上,非要讨个昨天的说法。 「深哥,你昨天跟谁在一起的啊?为什么不肯接我电话,为什么接了电话要说我是……咳。」黎醒说到后面有点不好意思,含煳其词地带过。 张深想到昨天都老脸挂不住,推了推黎醒的肩膀,说:「我编辑在车上,不许再问这个了。」 黎醒「噢」了一声,压下那只没使劲的手掌,唿吸粗重了点,低声说:「深哥,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想你。」 张深又何尝不是,被黎醒这撩人的尾音勾起了火,翻身把人压在身下,捧起那张想念多日的脸,粗暴的吻了下去。 长久未见的亲密举动最容易擦枪走火,唇舌纠缠几下就越演越烈,黎醒顾不得清晨,也顾不得客厅的落地窗未遮帘,急躁扯脱掉两人的衣服。 当手掌捏到腰腹时,张深不可闻的轻哼了一声,那种哼声很熟悉,是痛的。黎醒霎时警觉,不容反抗地将人按在身上,想去看看那曾为他受过伤的后背。 谁料张深力气更大,挣开那禁锢的胳膊,大掌落在他眼睛上,轻声说:「别看,专心与我纠缠。」 「你分明答应过我,要好好站在我身边。」黎醒低声说。 掌下的那双眼滚烫,睫毛不安的乱扇,随着一句话落下,泛起了点点潮意。张深没松手,问:「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身边吗?」 黎醒说:「真的好吗?」 「真的,只要和你在一起,一切都好。」张深俯身舔舐着黎醒微抖的嘴唇,转了音调问,「有多想我?」 「从看到你那刻,这颗心脏才开始跳动。」 黎醒推开眼睛上那只手,抬手压着张深的脖子让双唇贴得更紧。他闭上眼睛,攻势比刚才还要更勐烈一点。 日光透过玻璃,照在满地凌乱衣衫上,放大了摇曳晃动的影子。 正午,太阳最热烈的时候,黑影缓缓分开。张深撑着那掌鼓动胸肌直起身,嗓音带着情欲未消的沙哑:「对了,我今天去参加了一个作家访谈节目。」 第176页 黎醒手摩挲着腰间的大腿,意外地问:「你不是最讨厌这些,怎么忽然去参加访谈?」 张深勾起黎醒耳边的髮丝,轻轻绕在手指上:「因为我想,与你比肩。」 那瞬间,黎醒小腹一绷,情绪纷杂看不透到底那种多一点。他捏着张深的手腕,偏头轻轻一吻,问:「什么时候播出?」 「下个礼拜三。」 第 100 章 周三晚上,作家访谈第一期播出半个小时后,名为#张深採访#的词条,在微博热度飞速上升。 若说其他明星忽然上热搜,路人不知其人是谁,只会一眼带过。但张深这个名字,对于大部分「路人」来说,绝对是耳熟能详的,即便没看过他的作品,也总归听过他的名。 当晚微博简直异常热闹,书迷和路人都傻了,路人意外原来张深是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书迷和大多读者惊喜之余也很意外,惊唿没想到张深这么年轻,原本以为他起码近中年,结果一看,不仅年轻,颜值比小明星还顶。 但对于爱书之人来说,皮囊并不算打动人心的第一要素,只能算个附加分,毕竟最重要还得是作品,顶多让人感慨一句那位作者原来长得也不错。 截止十点,这个词条被冲到了第一,高挂在上面持续了两小时才开始减热度。 张深确实没想到能引起这么大的热潮,就连倪千前两天帮忙註册的微博号,借着今天的热度,都涨了几十万粉丝。 其实张深不大想註册个自己名头的微博号,倪千却说,反正你都已经在公众视野露面了,也不差一个微博了,还能和书迷们分享分享生活,也算是一种积累人气。他一听好像是这个理,脸都露了,开个微博也就无伤大雅了。 倪千註册完微博还交代他了个事儿,让他在採访播出后拿微博号跟大傢伙打个招唿,也算是证明自己加入了网际网路时代,不再是2g网络了,新鲜点来说就是接轨了。 张深被明里暗里损了一通,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玩不明白,最后还是黎醒实在看不下去了,帮他弄弄认证,教他如何玩转微博成为一个「网际网路达人」,为此他还被黎醒缠着付了点学费。 今儿晚上黎醒不在,前两天收到了电影节发来的邀请,好巧不巧就是採访发布这天举行典礼。收到邀请函的时候,黎醒看见举办时间脸都黑了,埋在张深腰间哼哼唧唧的委屈诉苦,说什么都想撂挑子不干了,不过也就是嘴上说说,该去还是得去,毕竟是重要场合。 没了人帮着「指导」,张深看着帐号的粉丝,实在拘谨。虽说隔着网络,但终归有种被几十万人盯着的感觉。 他点开加号,在空白页面输入了「初次见面。」四个大字,迟疑许久才将这条微博发出去。不成想仅仅过了一分钟,微博转评贊就已经过了千,其中还有正在外面参加电影节的黎醒。 收到特别关心的微博提示音时,张深微微怔愣了两秒,后知后觉想起是黎醒拿着手机操作的。 那小子脸皮厚,给自己设置个特别关心,完事还特别霸道地说不许关注别人,否则就要闹。不过他确实除了黎醒也没什么人想关注,其他人不认识,不熟悉,也不愿意去因为交际去关注,太形式化。 张深点开黎醒转发的微博,挺帅的自拍头像,挺正经的一句「欢迎老师。」,偏生后面跟了个打call的表情,一下子冲破了冷酷的距离感,显出了古怪的诡异萌感。 这和黎醒平时冷淡状态差太多了,粉丝和张深冒出了同样的想法,导致那条转发微博下的评论极其精彩。有「哥你崩人设了!」「盗号了?」「工作室快点出来管一下。」这样的言论。也有「你居然也喜欢张深!」「双厨狂喜!」「这个表情,是书粉没错了[打call]」 本来热度就高的词条,因为黎醒这一转发,更疯了。紧接着各大明星跟着转发了微博,掺着几分真几分假,直接把热搜顶到了底。热搜持续将近六个小时,一直到夜半无人才开始下降,但是落下没几个小时,赶在初晨人醒,一个新词条的出现,重新将话题点燃。 张深睡得早,没关注微博走向,到了早上才看到手机消息,结果就看到了微博热搜上挂着的噩耗。 #黎醒张深# #张深版权# 两个词条紧贴在一起,热度分别在第一和第三。 热一里置顶是来自娱乐圈知名营销号的爆料,博主说得简单,大概意思就是与黎醒热吻的主角就是张深,并且附图将整件事情锤到没有反驳的余地。 图1是热吻事件里那张被拉高曝光的侧脸图,从前只能看清五官,但大家扫遍全网都没有找到人,只能就此作罢。可如今那张图,却与採访视频中张深的侧脸完美重叠,连骨骼曲线和眉眼都一模一样。 若换作样貌大众一点的,也可以用认错人来搪塞,可坏就坏在张深这张脸足够出色,连娱乐圈里都找不到类似模样的人,更何况普通人群里呢。 这些图片,再加上昨天黎醒转发了张深的微博,营销号直接照片加微博截图,把这件事锤的板上钉钉,粉丝被锤得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连个苍白的解释都说不出口。 比起饭圈里的大地震,张深的书粉就佛系多了,压根都没当回事,还有说「喜结连理」这种鬼话的人。 要是说热一是黎醒粉丝的战场,那么热三就直接把书粉们惹毛了。 第177页 营销号一条微博,先是神叨叨地说张深今年卖那一部影视版权,就是专门为了黎醒而写的,目的就是想把黎醒捧的更高一点。博主连分析带批评,把两人贬低得一文不值,尤其是说张深不配拿奖,更不配冠着「大家」的名衔,更像一个满足私慾的「商人」,并内涵张深是黎醒的金主。 这微博一出,别说书粉,连路人都急眼了。评论顿时乌烟瘴气,但大多数都是在骂博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能当个躲在幕后的跳樑小丑,以编纂他人是非来营生,活得可悲。 张深把两个词条里看完,有一种难言的沉重感。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抨击诋毁,这些东西并不会影响他的生活。 只是黎醒上次绯闻黑料刚刚沉落不久,好不容易一切走上正轨,结果又再次被挖出来摆在了明面上,原因还因他而起,怎么不沉重。 原本张深上这个採访,只是想着能为黎醒说一两句话,哪儿能想到会牵连出这么多是非,还是怪不够深思熟虑,叫那些造谣者拿住了把柄。 他头疼的摁了摁眉心,和张明寻说说倒是能寻来帮助,但现在和家里的关系,这事儿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他不想让大哥跟着受难。 可当前这境地,他手里的人脉,除了张明寻和谈鸣叶,根本无人会帮忙。现在也就只能靠工作室的公关了,希望能有点效果吧。 张深烦地点了根烟,刚含进嘴巴里,就刷到特关的发博。他眼神一凛,迅速刷新了下界面,黎醒的新微博蹦到视线里。 黎醒:有什么沖我来,我照单全收。 短短几个字的微博,张深看的血液直冲头颅,一股无名怒火就燃起来了。他二话不说给远在深圳的人打了通电话,接通后噼头就是顿指责。 「你嫌火不够旺吗?还往里添一把。」 「我忍不了。」黎醒重重吐了一口气,声音里还有未消减的怒意。 「你忍不了什么?」 「我忍不了他们诋毁你,多一秒都看不下去。」 张深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又完全生不起来气,皱着眉斥他:「我不在乎那些批评诋毁,无关紧要的言论,我又不靠人言而活,不用管那些。」 「可我在乎。」黎醒异常固执,执着地说,「我不想看到任何人说你的不好,更不想你因我而被千夫所指。」 张深知道这人有多固执,他把烟扔到茶几上,双腿交叠着,换了另一种方式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冲动行事,只会让这件事越来越难堪,那时候我将会面临更难听的诋毁,这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黎醒迟疑着回答。 听到动摇,张深继续说:「你可以不在乎你事业的前程,但现在你必须重视这件事,因为它不仅仅关乎你的名声,还关乎着我的名声。从绯闻爆出那一刻,你就该知道,从此我们是绑在一起的,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深哥……」黎醒声音略带了几分自责委屈,「都怪我你才会被卷到这种事情里,一步错步步错,如果我当初谨慎小心一点,不会害你为我受这么多苦楚,我快心疼死了。」 「从前我总觉得,人言可畏有什么,世道不公有什么,反正与我这浮萍无关。现在我后悔了,我痛恨流言毁人,痛恨一切不公,也怨自己无能为力,根本没有保护好你的能力。」 黎醒彻底失态,声嘶力竭后,又沙哑无力地开口:「深哥,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察觉那人真的崩溃,心脏不受控制地跟着那些话语一抽一抽地疼。张深忽然很想抱一抱黎醒,让他的崩溃找到落点,让他的情绪得到宣洩,然后再哄着他说俗世如此,一切总该过去的。 可惜他们现在隔着十万八千里,触不到碰不到,连声音都隔着电流,显得不切实际。 张深总觉得黎醒现在脆弱得一碰就碎,或许此刻躲在暗角里,双眸赤红只能强忍着不落泪,又或压抑着痛苦难以爆发,总之一定并非常态。 垂落在沙发上的手指抽了抽,他轻声说:「黎醒,我想抱抱你。」 第 101 章 床上凌乱,黎醒倚着床头而坐,温柔呢喃灌进耳朵,顿时满身脆弱击个粉碎。他紧咬下唇堵住呜咽,双手插入髮丝里使劲揪扯,脚趾蜷缩着拉扯床单。 「走这条路总要面对世人眼光,谣言总会散去,清者自清,没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张深说,「事实不该遮掩,但现在并非承认的好时机,你比我更清楚。」 黎醒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只是不甘心,不愿意,不想让张深也陷入这片泥沼里。他眨了眨眼睛,一滴热泪砸在了手机屏幕上,晕煳了字体。 「黎醒,听话,不要冲动行事,至少不要再这样的事情上冲动。」张深低声缓说,「一路走来,我深知你事业復出有多辛苦,就算不为我,也要为帮你的人着想。」 「再等等,等个好时机,总该有一天,一切都会澄清。」 电话那头的声音刚落下,房门忽然打开,万颂着急忙慌地闯入,人未现,声先至:「祖宗,你这又是弄哪出?上赶着给营销号做文章吗?」 黎醒自知底气不足,说:「早上没睡醒,冲动了。」 「你还知道是冲动?」万颂气急甩手,「微博号密码改了,你暂时都不许登陆了,这件事我已经安排解决了。」 第178页 黎醒乖乖点头。 万颂推了推眼镜,余光扫到手机通话界面,说:「在和张老师打电话?」 「嗯……」黎醒有些心虚,犹豫一番打开了外放。 张深单刀直入:「你们能公关下来吗?」 万颂说:「卷在内的事情太杂太多,上次「劣迹艺人」的黑料被重新翻了出来,现在演化得很激烈。公关一步到位难说,最多控制住风向不再大幅度蔓延。」 「那些没有事实印证的东西,你们难道还澄清不掉吗,一起公关不行?」 「娱乐圈的舆论从来都是最尖锐的利刃,比事实还要击人三分。」万颂说,「很多时候人们要的不是真相如何,而是能不能把这些恶劣诋毁坐实在一个人身上,这是毁掉一个演员最快速的方法。」 「有时候让一个人倒下,只需要一个开口,对于黎醒来说,恆印只是为这堵坚实的墙壁,砸了条松动的裂缝,至于谁来推,如何塌落,那就未可知了。」 张深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忖这件事到底有多少双幕后黑手在推波助澜。他颇为无奈地说:「我们在明。」 「在明也有对策,任总已经在准备律师函了,交给我们处理吧。」万颂语气不变,「张老师,烦请您也不要插手,在公众视野上你和黎醒已经暧昧不清了,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扭转不了局势了,还是避嫌为好。」 张深又不傻,当然知道,不咸不淡地回了句知道。 一席话落下事情就算暂时过去了,万颂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没忘记今天还有工作的正事儿,不给黎醒缓冲的时间,连逼带威胁地把人抓去上工,这通电话也就只能到此结束。 挂了电话张深仍然愁绪难断,反覆翻看着微博,连续盯了好几个小时手机,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最后所幸把手机一关,扔到床头独自去了练音房敲鼓发泄。 炸耳的鼓音把满心烦忧压下,他陷落在音乐的节奏里,任由回震令手臂发麻,双手不断加快敲击的速度,一双赤足有节奏地踩着底板,四肢灵敏舞动。 在练音房肆意宣洩至傍晚,直到全身疲累才放弃折磨自己。张深吹着空调还练了一身汗,衣领和额发全部都打湿了,他扯起衣摆擦过脸颊的汗,折回房间打算洗个澡,脚刚踩到卧室地面,眼睛就不由自主瞟向了床头躺着的手机。 门口立正了不过一分钟,张深还是向内心投了降,还是惦记着事情解没解决。他一身臭汗,没直接坐到床上,抓起手机顺着床沿坐到地面上。 微博动静小了不少,热搜前三已经不再是清晨的娱乐谈资,而是在谈论昨晚微博之夜。这算是个好消息,张深顺着往下看,热搜第五挂着条#黎醒工作室发博#,他读完这行字迅速点进了词条里。 热门置顶,黎醒工作室官方号发了条澄清微博,并附上三张图片。前两张是对于本次谣传和往次的澄清,解释黎醒的微博,含煳盖过两人关系,整套言辞说得都非常模稜两可,避重就轻,一眼就感觉在打太极,把文字游戏玩得很透。 最后一张则是律师函,警告无良媒体与营销号的诽谤诋毁,杀鸡儆猴开宰了几个煽风点火的小营销号。 这条微博发布于三个小时前,仅仅几个小时转贊评已经达到了百万。微博评论底下,讨论言辞一半一半,有人信服得了安心,有人负隅顽抗非说是垂死挣扎。 整体风向就像万颂所说那样,没法儿一步到位,但总归能遏制蔓延风向。张深明白了这个对策,用时间来洗刷所有得不到证实的言论,有些诋毁会随着时间消散个彻底。 只要能控制住风向,官方的中立态度对黎醒更加有力,毕竟有的时候,强硬坚决的否认,反而是一种变相的承认。 澄清微博像一颗定心丸,工作室总归是会第一时间保黎醒的,张深安心不少,撇下了折磨人的烦忧。 黎醒参加完广州活动返京已经是三天后了,这中间关于俩人的谣传就跟毛毛细雨打湖面一样,持久不停却掀不起大波浪,偶尔也会重新蹦上热搜,那也不过是跳樑小丑,蹦不了多高就掉落了。 飞机落在北京是凌晨三点,黎醒不想张深折腾,藏着没说回家的事儿,坐保姆车回的雅云,自个儿拎着东西往回折。 到家天还未亮,蒙蒙泛点黑青,黎醒把行李箱往客厅一扔,换了拖鞋径直往楼上去。 卧室被窗帘遮得漆黑,怕开灯扰人睡眠,黎醒放轻了脚步,顺着记忆里陈设摸黑,脚下还是磕碰不稳,可比起从前的寸步难行,好了太多。他单膝跪蹲在床边,看不清陷在床榻之中的人,只闻见绵长浅薄的唿吸声。 倏地,唿吸轻顿,那双眼睛睁开,墨瞳与漆黑相融,读不出情绪,只能看到折射倒映的点点晶光。 不觉能惊醒熟睡之人,黎醒心虚的掩住唇角,闷声说:「我吵醒你了?」 「没有,睡的浅。」张深低低出声,嗓音还带着一抹未清醒的睏倦之意。 人已醒,也就不必为了惊扰而摸黑。黎醒顺手打开了床头的檯灯,昏沉暖光啪地散开,打在俩人身上。 「因为我不在,睡不好?」黎醒厚着脸皮问,手顺着被褥的缝隙钻入,从温热被窝里捉住那只垂落的手掌,用指尖一下一下地轻按着。 张深手心被蹭得发痒,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晃了晃交合的双手,说:「别黏,去洗个澡过来休息。」 第179页 黎醒领了命简单洗漱一番,重新躺到了这张熟悉又久违的床上。他像每次入睡那样,侧身搂住张深,下巴垫在那人脖颈处,闻到了思念已久的味道,他贪婪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说:「深哥,晚安,明天我们出去散散心吧。」 熟悉的气息包裹过来,那些失眠跳动的细胞被安抚,踏实填满了整具身体。张深享受着宽厚温热的怀抱,说:「好,睡吧。」 日常生活恢復,俩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提社交软体上那些谣传,把工作相关的事情全部抛在了脑后,黎醒花了两天做旅游攻略,说想去西藏散心。 反正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工作室那边也没拦着,任少绛让他好好散心,不着急接新戏,状态要紧。万颂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出门在外,人多眼杂,去哪儿都还是要留个心眼。 前车之鑑就摆在热搜还没下去,黎醒深知危害,特正经严肃地说保证不会让人拍着。 把一切都摆平,俩人定了六号晚上的机票,临行前一天把东西都收拾妥帖,张深特地去了趟医院,和谈鸣叶说了近况,难得外露了些愁绪。 谈鸣叶关在医院里消息不灵通,这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又气又急,骂完还心疼得不行,说没事,有我在一切都会解决的,你出去散心吧。 张深笑话他躺在床上跟植物人没区别,能拿什么解决,结果换来了谈鸣叶的怒骂。 这一席对话,倒是让俩人都有点回到了从前,可当话音一落,摊在面儿上的神情,又把俩人的沉重出卖了个彻彻底底。 火烧云盖过天,浓墨从天际一点点蔓延,街灯亮起。 张深吃饱喝足,架着眼镜窝在沙发里看推理小说,旁边手机忽响,打断了刚沉浸到书中的思绪。他头也不抬,对着厨房中洗碗的人,冷飕飕道:「电话。」 黎醒茫然地啊了一声,说:「谁打来的?」 「不知道。」张深眼睛黏在了书页上,回的极其敷衍。 黎醒无奈一笑,关掉水龙头擦干手掌,走近沙发捡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上任少绛三个大字,顿时眼皮一跳。他按下接通,说:「怎么了?」 「靠!」 任少绛开门就吐脏字,素质低的黎醒皱眉,他追问:「你打电话就为让我听你骂人?」 「快看微博啊,都闹疯了!」任少绛声音听不出喜怒,语速特快地说,「恆印啊,恆印官方发公告了!」 第 102 章 打从这通电话接起,张深的心思就没在书上了,不由自主地听着通话内容,直到听到恆印俩字才勐然抬头。 经歷过这么多事儿,俩人都下意识警惕,张深更是心慌得厉害,他啪地把书合上,凑到电话跟前,追问:「恆印又干什么了?」 黎醒打开外放,也问:「又是和这次绯闻有关系吗?」 这俩人实在太着急了,左一句右一句把任少绛问懵了,好半天才说:「是有关系,你俩别着急,是好事。」 「恆印还能干好事儿?」张深批起自家一点也不留情。 任少绛干笑一声:「确实是好事,恆印一纸澄清,一张法院传票,比我们公关一大圈都好用。老师,这次你家里帮了大忙,虽然没有为黎醒说话,可实实在在帮他撇清了不少流言蜚语,他小子沾了你的光。」 张深听的恍惚,赶紧打开微博,热搜第一条就是#恆印集团#,第二条则是#恆印,张深#,词条后面还跟了个震惊的表情。他扫过那两个词条,仍然没回味过劲儿,抖着指尖挨个点开。 发博的是恆印集团官方,网际网路时代不管是个人还是企业,都会顺应时代加入其中。恆印不靠网际网路发展,微博号开着也少发博,几百万粉丝也都是慕名而来,并不算活跃,平时评论都几十几百。 唯有今天发的这条,转贊评已达百万。 微博只附了两张图,第一张内容简短,加起来不过百字,开头表明张深恆印二少爷的身份,正文句句未明澄清,只说造谣诽谤会得到法律制裁,三行两段直中要害,不仅言辞犀利还气势咄人。 第二张更是利索,一纸法院传票,不是娱乐圈里的煳弄,而切切实实动了狠手,直接把编撰谣传的营销号老窝端了,杀鸡儆猴。 不怪微博疯了,张深都凌乱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恆印会发博澄清。许久未和家中联络,他不知道家中态度如何,老爷子还生不生气,现在发博的意思是有了松动,还是兄长又自作主张。他不敢想,飞速给张明寻拨了个电话。 黎醒通着话没看微博发了什么,见他拿起电话,捂住扬声器,把任少绛聒噪的声儿盖住,犹豫几番捏着手机去了花园里,把门拉上给那人留个安静的空间。 电话接通,张明寻发冷的声音传来:「还知道给我打电话?」 张深手指摩擦着沙发布料,说:「微博,是你做的吗?」 「我一直在等你向我开口,为什么不来找我?」张明寻像是很生气,「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需要我帮助了是吗?」 「祖父逐我出张家,我不想因此拖累你。」张深抿唇,又说,「这件事祖父知道吗?」 「父亲已经处理了,放心吧。」张明寻嘆气,「祖父只是固执,他气你走上老路,戳了心窝,所以迟迟不肯松口。可你终究是他的孙子,还能真把你逐出家门不成?」 第180页 祖父的性格,动容只会为了保全家族颜面,根本与血脉无关。张深不信这套拿来搪塞自己的说辞,敷衍道:「祖父知道就好,到时候就不会牵连你。」 张明寻最懂他心思,立马洞察,说:「小深,祖父年迈,思想也封建,这种往心窝子上扎的事情,他需要花很长时间走出来。」 话说得委婉,可张深还是听懂了,祖父还是不认可,所以也不会认可他这个孙子。他捏紧手机,说:「我等。」 「父亲为你操劳辛苦,既不能家中相见,你也该给他打通电话。」 张深不善于和张钟厉交谈,即便如今不再似从前僵持,也总归是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不肯主动,说:「替我为父亲带句好。」 「好吧。」张明寻也没逼他,又说,「下次出了事儿,能不能告诉哥哥?就算不开口寻我帮忙,与我说说近况总行吧?」 张深没好意思说其实想打,生硬道:「我怕你忙,没打搅你。」 「那就去打搅鸣叶休息?」张明寻说,「病人能听得烦心事儿吗?」 张深反应两秒,才恍然惊觉下午谈鸣叶信誓旦旦地保证是什么意思。他咬牙,说:「谈鸣叶身体还没好利索呢,就这么爱给你通风报信?」 「你气什么,他不是通风报信,是找的谈彦。」张明寻悠悠说,「谈彦说你姓张又不姓谈,没给半点好处,不想管你的闲事儿,就把这烂摊子又甩我身上了。」 张深刚才还不生气,这回是真生气了,不乐意地损人:「少跟谈彦这种利慾薰心的人交集吧,真势利眼。」 「你打会开口说话,就没好好叫过谈彦一声哥,还怨上别人了?」张明寻嘴上指责,语气含了十足的笑意,「打算去旅游了?」 张深刚要说是,又察觉到了不对劲,问:「你再说不是谈鸣叶找的你?」 「刚才那件真不是。」张明寻无奈一笑,「下午我去医院看鸣叶,聊天他忽然说起你来,就顺着这话题聊了聊,这才知道你要去西藏玩。」 张深半信半疑,说:「嗯,去玩一圈,反正最近也没事儿干。」 「好,去好好散散心吧,烦心事儿交给哥哥吧。」 不长不短交谈一番,等电话挂断,张深想起黎醒还在外面,赶紧拉开门上花园里找人。 黎醒懒懒地坐在鞦韆里,修长双腿十字交叉,双手自然垂落在大腿窝。他仰头望着无星夜空,脖颈线条被拉扯得格外分明,把喉结的性感完全凸显了出来。 张深踩着青石小路,把人笼在影子下,问:「电话打完了不进来,在这儿餵蚊子?」 「我看你在打电话。」黎醒竖起脑袋,抬手掰了掰脖子,骨头咔咔响了两声。 「打完了。」张深坐到他旁边,「你那边怎么样?」 「都好,恆印的公告帮了大忙,任总已经借着热劲儿准备澄清之前的谣传了。」 张深点头,说:「都好就好,既然都没事儿了,就安心和我去玩吧。」 「好啊,我们一起,自由几天。」 晚上八点,微博再次掀起热潮。热一被新的词条取而代之,里面置顶挂着恆印的转发。这条微博放眼看去异常离谱,算是把俄罗斯套娃玩明白了。 首先是黎醒工作室发了个澄清声明,大概意思就是从前那些谣传都是莫须有的,但是关于张深和黎醒的关系,避重就轻地含煳带过,非常客套地说一直尊敬老师,明里暗里带了一嘴两人有合作关系,并在公告结尾,告知已经起诉造谣者。 此公告一出,粉丝原本就坚信黎醒不会是这种人,如今等到公关起诉,个个都激动坏了,评论一时热闹至极,既有大快人心拍手叫绝的,也有猜忌纷纷不肯罢休的。 黎醒作为当事人首个转发,并附上一句:人一张嘴,可辩白,可倒黑。 被点了姓叫了名,张深理应回復一下,更何况这是关于黎醒的事儿,所以他也掺和进去,转发了黎醒的微博,写了行:阴阳混沌不清,但人心黑白分明。 原本这件事点到为止也没有不妥,结果没一个小时,恆印官方又转发了张深的微博,异常舔狗的配了句:老师说得对,造谣者必将得到法律的严惩![/撒花] 这么一来一去,才导致这条本来热度不就低的微博,现在悬在热一持久不衰。 张深对恆印官方那条微博皱着脸,说:「这官方号到底谁在管?怎么看起来智商那么低的样子。」 黎醒把脑袋凑过来,说:「有吗?我感觉还挺可爱的,呆萌呆萌的。」 「用不用我把户口本查好,发到你手机上?」张深不咸不淡道。 「我要她……」黎醒话说到一半,忽然捂住嘴巴故作惊讶,夸张道,「深哥,你吃醋。」 张深刀了他一眼,关上手机不搭理人了。 黎醒倒是高兴坏了,打着圈绕在张深跟前,左一句「你吃醋了?」右一句「再表现一个我看看!」,把张深闹得头疼敲了他一榔头才了事。 俩人闹了半天,赶上要睡觉前儿,乔临特难得地给黎醒打了个电话,开口先寒暄了会儿,彼此说起了近况,那头说前些日子太忙了,微博什么看得少,有时候知道消息都隔了三五天,但总归是关心着黎醒。 黎醒也不在乎这些,也多谢乔临还关注,现在事情也都摆平了,都好,以后会更好的。 第181页 乔临笑说我等着你说的更上一层楼,我信你有这个本事。 絮絮叨叨一箩筐,乔临听完事情脉络也颇有些感慨,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句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小子啊? 黎醒开着外放呢,一听恭喜先懵了,反应过来赶紧想按成听筒,可到底动作晚声音一步,那头已经悠悠讲了起来。 乔临说得不急不缓,讲起和黎醒初见到相熟,从一切不知到全数尽知,知道他一生所求,晓得他万千苦楚,明白他所有心绪。 漫长的七年讲起来不过也才半个小时,他话尽有些唏嘘,嘆息着说,苦了这些年得偿所愿,也该是没有白费心思,是个好结局。 黎醒难以自容,蹲在床下种蘑菇,臊的没法儿见人了。 张深把每一句话放在了心里头,被这刻骨铭心的滚烫爱意灼伤了心口,疼的一缩。他控制着发颤的声音,喃喃道:「原以为是巧合,我真傻,竟没猜出是你一手策划。」 第 103 章 张深话音一出,电话那头顿时噤声。 乔临倒是警觉,估计是琢磨到不小心办了坏事,立马装傻:「哎,那个,黎醒,我这边还有点事儿啊,先不跟你聊了,回来有时间再说吧。 「对了,我打电话是来告诉你《伢儿》过审了,定档国庆上映,中秋正式官宣,你小子记得看群,可别又跟之前一样把这事儿忘了。」 乔临交代完正事儿,匆匆留下一句行了你忙吧,就把电话挂了,干脆利落。 被罢一道的黎醒脸都绿了,拧回发僵的脖子,虚声问:「我从开始目的就不纯,深哥,你生气吗?」 张深摇头:「我知你,不生气,很开心。」 「不怪我?」 「应当感谢你愿意迈出第一步。」张深蹲下身,对上那双不安颤动的眼睛说,「做了那么多准备,为什么临到了还是那么怯懦,如果我不紧逼,你是否当真会放弃?」 被戳中了心事,黎醒抹了把脸,点了头:「是,我当真会放弃。」 「为什么?」 「因为……」黎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些见不得人的自卑,到底要如何挖出来给这个人看。 张深伸手拖着他的脸,说:「告诉我,为什么努力这么多年,明明触手可及,却还是想要放弃。」 黎醒犹豫几番,最后还是无法逃过这一关,颓败地跪坐在地上,自嘲着说:「我从未想过你出生豪门贵族,平常门户也罢,那可是恆印张家,我如何能高攀得起?我努力换来的成就,在真正的权贵面前,不过是摆在桌上的观赏物,想要就取,厌了就扔。」 「深哥,我不敢,我是怂了。知道你是张家的那一刻我就怂了,可我还是贪心不足,想着只要离你近一点,能多一天是一天,为我后半生找个念想,留一段最美好的记忆。」 他有些失态,用力按压着心口,说:「我渴望你,又不敢与你更近一步,欲望与克制要把我折磨疯了,除了忍耐和后退,我无路可走。你知道吗?你向我交付真心那一天,我有多高兴,就有多害怕。怕一步错步步错,怕一切都是泡影。」 「我怕得太多了,但我最怕的是你图一时新鲜,终有一天会厌了我,如果真走到哪一步,我一定会无法忍受。」黎醒捂着眼低低的笑了起来,神态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 他嗓音微哑,说:「午夜梦回,无尽长夜里,我就会发疯地想,如果终有一天我无法与你在一起,那就请你把我的心一起带走吧,你的冷眼,是对我最好的处决。」 张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听到这里的,只觉得心如油烹,煎熬至极。他实在无法继续听了,倾身抱住黎醒,抱住那人所有的脆弱。 黎醒被抱得一愣,脱离那层情绪,紧紧回抱着张深,说:「深哥,我就是这样自卑,你会讨厌我吗?」 「不会。」张深吻了吻他的耳垂,「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会讨厌你?」 「别讨厌我,你答应过我,至死不休。」 「即便是过奈何桥,入了轮迴道,我也会不会撒手。」 张深抓起黎醒的衣领,摁着他的后脑勺吻上那张嘴唇,双双倾落在地板上。 热搜发酵一夜风向开始逐渐改变,谩骂和指责消失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夸两人般配,毕竟几家官方都没有明确表示两人没关系,都是在避重就轻,娱乐圈里混出来的粉丝也不是眼睛且火辣着呢,一眼看出其中要害。 于是第二天早上黎醒微博评论画风突转,底下都是「没什么好说的,先恭喜一下张太太吧。」,「哥,你好像有点高攀了,咋办?」,「哥,什么时候教教我们怎么傍大款。」。 反观张深微博底下,就出奇的和谐,什么「老师,哦不,以后叫老公吧[/害羞]。」,「老公,什么时候扯证?」,「我和黎醒商量过了,他愿意做小。」。 看完俩人微博的黎醒震怒,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抓起手机就开始回复评论,从一开始客客气气的不要,逐渐变成了我和黎醒天生一对,你想都别想。 他越回復粉丝越狂妄,一开始还只有书粉,后来黎醒的粉丝也加入了,不到五分钟就解码背后之人是黎醒。 然后因为这事儿,俩人又轰轰烈烈地上了次热搜。 张深发现了纵容不行,狠狠斥责了黎醒一番,收回手机再也不许他胡闹了。 第182页 黎醒委屈地环着抱枕,说:「《伢儿》要在中秋那几天跑通告,档期都定下来了,西藏之行又泡汤了。」 离中秋也就三天了,计划好的旅游确实没戏了,张深也觉得有些可惜,但终归是工作重要,而且他也非常期待电影官宣和上映。 他揉了揉黎醒的脑袋,说:「但我很想看这部电影,非常想。」 「跑通告又要离开你,我不想。」 张深思忖片刻:「那我陪你去吧。」 黎醒倏地抬起头,两眼冒星星,问:「真的?」 「嗯,陪你走一遭。」张深勾了个淡笑。 黎醒霎时跟打了鸡血一样,抓起手机就开始问行程安排了,定的十二号开始,去六个城市,从北京起,绕一圈,最后一站是湖北,拍摄地的宣传会隆重一些,场子安排得也大。 好不容易折腾完行程,黎醒还没来得及关上手机,一条微博推送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瞳孔大睁,迅速点到了推送里。 热搜词条#宫执雪施奈,官宣#引发了娱乐圈的轩然大波,霎时被冲到了热一,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走了,黎醒与张深那条热搜也因此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如果说黎醒的绯闻让娱乐圈地震不小,那宫执雪的官宣,就足以让娱乐圈塌一半地。 词条里,宫执雪发博的内容悬在顶尖,那条微博内容十分简短,倒是很符合那位影帝的性格。在他之下,便是施奈的微博,同样不算长,并在一起倒有些让人恍惚,难怪粉丝都崩了。 宫执雪:@施奈我的了。 施奈:@宫执雪属于你。 两条微博,一前一后,足以让两家粉丝都跟着发疯,宫执雪粉丝是气疯了,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和施奈这种声名狼藉的女人搞在一起,评论全是指责谩骂。比起黎醒的墙倒众人推,这种得不到就诋毁,才是真正的可怕。 施奈的粉丝则是乐疯了,粉丝们纷纷表示施奈牛逼,全是贺喜,毕竟能成为施奈的粉丝,心脏真的要足够强大,如果太脆弱,可能每隔几天就会崩溃一次。 别说粉丝了,黎醒都挺震惊的,看完手机没拿住直接摔地上了。张深纳闷他状态,有些担忧地走过去捡起手机,结果一翻面看到热搜,又看了看黎醒失神的样儿,当即又狠狠把手机摔回地上。 这一摔用了十足的劲儿,黎醒当即就回神儿了,赶紧把摔碎了膜的手机捡起来,一看到屏幕内容,明白了张深刚才的举动。他讪讪道:「深哥……」 「别喊我。」张深点了根烟。 「深哥,你怎么醋劲儿这么大?」黎醒心里偷着乐,嘴上却非要欲情故纵。 「我醋什么?」张深抖掉一截菸灰,「我又不在意施奈跟谁在一起。」 黎醒得了便宜还卖乖,说:「你不在意?我还有点在意呢。」 张深脸色当即更沉了,一条腿卡进黎醒膝中,抵着他的肩膀,喷出一口薄雾:「我这个人不讲理,心小,揉不了沙子,无论真假都不行。」 「动这么大气。」黎醒察觉到是真怒了,赶紧顺毛摸,「我瞎说的,就是想看看深哥为我吃醋的样儿,别生气好不好?」 「真不在意?」 黎醒迟疑了半秒,说:「确实有些在意,不过不是因为情爱,是因为友情。」 张深嗯了声,倾身摁灭了火星,说:「说说。」 黎醒懵了:「说什么?」 「你们的友情。」 「……」 黎醒没辙了,一五一十把俩人相识相知相熟全部交代了,还特别违背良心地供出了与好友绯闻那夜的交谈。 张深听完没做什么反应,只道:「那她跟你还挺像的。」 黎醒停顿两秒:「嗯,我们很相似。」 「放过你了。」张深从他身上挪开。 如同审讯结束,黎醒松了一口气,给施奈打电话前主动请示:「深哥,我和施奈打个电话。」 张深点了点头,枕着他膝盖躺了下来。 隔着布料,大腿被髮丝蹭的发痒,黎醒忍着心痒给施奈播去了电话。 「干嘛?」施奈阴阳怪气道,「原来还没忘记我啊?」 确实很久没联络,黎醒不太好意思的表歉意:「前段时间琐事多,忙了点没联络。」 「哼,看到你那堆破事儿了。」施奈说,「可惜我这个身份没法带给你什么帮助,只能让你多增一条丑闻。」 「你有心,足够我感激了。」 「切,别跟我整这些虚的,看见热搜才来找我的吧?」 黎醒承认,直言:「嗯,你怎么和宫执雪在一起了?」 「一时半会说不清。」施奈啧了声,「还说我,你的事儿不比我劲爆?我真没想到,你当初说高攀不上的人……好吧,确实有点高攀。」 黎醒忍着被损,没还口,仍旧保持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儿,说:「半斤八两。」 「你俩差这么远,怎么在一起啊?」施奈突然八卦,「张深老师怎么看上你的?颜值?也就一般。身材?娱乐圈里大把。性格?没有亮点……到底看上你什么了啊?」 一连被捅三刀,黎醒两眼一黑,简直想立马挂断电话。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也用她那套回击:「说来话长。」 「哦。」施奈像是沉思了一会儿,「哎呀,我还挺想听的。要不这样吧,我最近要处理很多事情,中秋节那天吧,你来我家过中秋,别空手来,然后咱俩吃顿饭,你和我讲讲。」 第183页 「……挺长的,要讲一天一夜。」黎醒没料到还有这种走向,慌忙看了眼腿上的人,垂死挣扎。 施奈更兴奋了:「那不更好了?你不是也好奇,这样,我也讲讲我的,咱俩彻夜长谈。」 「我——」 「就这么定了,敢爽约,下场你知道。」 那头说完就挂,黎醒握着电话风中凌乱,艰难的开口:「深哥……」 张深闭着眼睛嗯了一声,语气没什么起伏:「去吧,不是盛情邀请了吗。」 「你不生气?」 「不生气。」张深睁开眼,淡声回復,「因为我肯定要去的。」 「……」 黎醒两头都不敢忤逆,硬着头皮道:「行,一起去。」 第 104 章 施奈家在香榭庭中,隐私好安保严格。俩人按时间要求抵达小区,沿着车道一直开到了大门口,黎醒一通电话把人叫出来开门。 房屋门轻轻打开,一位身姿颀长的男子走出来,黎醒看到宫执雪出现心里一惊,倒是张深,娱乐圈里除了黎醒都记不住,听着指挥淡定把车停好。 黎醒先下了车,对着那道背影拿出了娱乐圈交集那套,礼貌淡笑,疏离客套。宫执雪淡淡点头,算是应对了。他不介意,和张深跟着往屋里走,心里琢磨着这位传奇影帝。 他和宫执雪没什么交集,没合作过也没打过几次照面,不知为人如何,所知晓的都是传言。不过从今日接触来看,这人也就看似随和实则内里冷淡着呢,交集一次便知难相处。 一楼客厅装潢挺温暖的,特别有田园风的感觉,施奈在厨房切菜,听到关门声把菜刀一扔,带着一脸歉意急沖沖地跑来,结果一凑近看到是仨人,当即耷拉下来。 四人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张深忽然开口:「不让进?」 这话有点不客气,宫执雪眉头一皱,施奈赶紧让道:「让,快进。」 宫执雪和张深两位大佛一前一后走到客厅,施奈扯住要跟过去当尾巴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拽到了花园里。 黎醒被扯懵了,失声道:「你干嘛?」 「你怎么把张深老师带来了?」施奈满眼怒火。 黎醒找不到藉口,现学现卖:「你不也没告诉我宫执雪在?」 施奈气焰当即消了一半,她嘴唇翕动,一副难言的样子。 「怎么,你夫管严?」黎醒随口道。 施奈脸色更难看了,颇有一种被人看穿的屈辱感,抱着胳膊不肯回答这问题,可惜表情早就把她出卖了。 黎醒有点意外,天知道施奈是多高傲的一个人,竟然甘愿被人束缚。不过也是,既是爱到不可自拔,为他自折羽翼又有何不可。他哼笑,故意道:「不像你啊。」 施奈被说得恼羞成怒,反唇相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看你这样,也不像不是夫管严的人。」 黎醒脸皮厚的本领开始大放光彩,他挺胸抬头,一本正经地点头:「嗯,我夫管严。」 施奈再次被这个人的无耻惊到,无语甩手:「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你真的无敌了。」 「承让承让。」 施奈翻了白眼,忍无可忍地一脚踩在他鞋面上,听到闷哼才松脚,勾唇一笑:「活该。」 「宫执雪配你白瞎。」黎醒痛击队友。 施奈咬牙反击:「野鸡跳高门,你高攀老师。」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嫌恶的撇开眼。 那两位在外面聊得欢快,完全不知道屋里气压有多低。 原本张深跟着宫执雪刚走到沙发上坐下,忽闻客厅玻璃门啪地关上,客厅环顾一圈才惊觉那俩人不见了,上下一联想,得出他俩去了花园独处这个答案。 宫执雪应当也是想到了,那张挑不出瑕疵的俊脸上浮现了层不悦,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也无意识蜷缩起来。 张深心境相似,忍不住磨牙暗骂黎醒,换作平时在家,他定然早就跑到花园去抓人了,但现在他是客,不好随意走动。再加上他总感觉宫执雪似乎对黎醒有敌意,不太放心过去,怕发生争执。 这俩人原也没话题可聊,赶上都是哑巴型选手,坐一块愣是干瞪眼了十来分钟。 等那两位回来,一推门看见满室的低气压,互相对视一眼,赶紧凑过去缓和气氛。 施奈说:「中午我做饭,你们想吃什么,可以点菜,但是我不保证会做。」 黎醒顺嘴想回损,余光扫到张深又收敛了,微微一笑:「都可以。」 施奈鸡皮疙瘩掉一地,翻了个白眼没戳穿,说:「知道,荤菜拉满,不巧,本小姐最不拿手的就是荤菜。」 「那不如点外卖?」黎醒还是微笑。 话实在太密了,完全没给人插嘴的机会,末了还是宫执雪先沉不住气,站起身说:「我做。」 施奈摆手:「还是我来吧。」 「怕你又切到手。」宫执雪淡淡甩下一句,头也不回地拐进厨房,熟练利落地系上围裙。 话说到这儿了施奈也没矫情,落一身清闲坐客厅聊起了闲话。他俩当着两位当事人的面儿,也没法儿聊聊掏心话,只说些工作日常,近日状况。 娱乐圈的事儿张深插不上嘴,所幸坐在一边当木头,面上淡,耳朵和心眼却全撂在那俩人身上了,把对话听了个一字不落。 第184页 宫执雪饭做得算快,八个菜俩小时搞定,弄得不光丰盛还很有食慾,唯一的缺点就是只有一道荤菜。 菜一上桌施奈就愣了,呵了一声,问:「冰箱没肉了吗?」 「素菜好熟。」宫执雪把碗筷拿来摆上,「凑合吃吧。」 饭都做好了,除了凑合吃也没别的选择了,施奈沖黎醒耸了耸肩,招唿着几人落座。 张深倒是非常满意,就是黎醒面色怏怏的,估计是被青菜绿叶弄得没食慾了。他低声说:「晚上给你开小灶。」 一句话又把人哄好了,黎醒也小声回:「我要吃海鲜。」 「什么都行,依你。」 交头接耳了还没几句,施奈忽然出声:「说什么是不能大家一起听的?」 黎醒:「悄悄话。」 施奈「嘁」了一声,夹了片黄瓜放在嘴里,咀嚼着说:「有一阵子没见了,喝一个?」 「行。」 宫执雪给施奈夹菜的手顿了下,眼睑微垂半寸,淡声说:「别喝太多,伤身体。」 「好好好,少喝。」施奈起身,「老师喝吗?」 「不了,要开车。」 施奈没勉强,从冰箱翻了六罐啤酒还嫌不够,又从橱柜里扒拉了两箱,这架势看着不像要少喝的,反倒是像要不醉不休。 宫执雪见状也没开口,只悠悠轻嘆声,转而继续慢条斯理地夹菜吃饭。 那俩人确实许久没见,又经歷许多事,酒杯一碰,敞开怀喝得尽兴,两罐酒下肚就放开了心性。 施奈喝得上头,忘了身处何地,捏着易拉罐往桌上一砸,半身伏在桌子上微微前倾。她双颊泛红,打了个酒嗝说:「黎醒,你出事儿的时候我没能帮上你,那时候我也焦头烂额,有心无力,我这一声烂名声,也实在帮不到你什么忙。好在你扛过来了,经大风大浪,得如今结果,也算圆满,我真心为你高兴。」 黎醒缄默,没说感谢的客气话,与之碰杯,将半瓶饮尽。他吞咽完,抹下嘴角残液,说:「能与所爱执手相伴,我亦为你高兴。」 都说得点到为止,却彼此明白其中心酸。施奈晃了晃头:「不过我真的很意外,没想到你喜欢的人会是张深老师,想都没想过,你们从无交集。」 黎醒呆滞一瞬,摸着罐身不知如何作答,支吾半晌才说:「我喜欢他的书,所以也喜欢他的人。」 施奈把当事人还在的事儿忘了,八卦追问:「可你又没见过老师,怎么知道他是男是女,有没有结婚生子?」 张深饶有兴致的眼神随之落到身上,黎醒倍感煎熬,口干舌燥地又喝了半瓶酒,含煳道:「我有办法知道。」 「哦~」施奈拉长尾音,「跟踪狂?私生饭?」 「……」黎醒敢怒不敢言,干脆装聋作哑,闷声喝酒不肯再接茬。 施奈追问几番没有结果,也觉得索然无味,冷嘲热讽两句便作罢。 这顿饭吃了快俩点,收拾完都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施奈和黎醒醉意不浅,都很有默契地告了别,结束了这趟中秋拜访。 张深把半醉不醉的人扶上车,驶出小区就稳不住了,面上仍然端着,不咸不淡地说:「第一次看我的书,就喜欢上了我?」 黎醒迷迷煳煳从车窗移开脑袋,茫然啊了一声:「什么?」 「你我从前并无交集,你又不知书背后的我是什么样,万一真是个中年男人呢,你也会倾心所爱吗?」 张深从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经今天施奈一说,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不算介意,只是想知真相。 黎醒捏了捏虎口,迟疑着说:「从前我只是你的书迷,后来才喜欢上你这个人。」 「嗯?」张深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黎醒,「我们见过?」 「见过。」黎醒苦笑一声,「准确来说,是我窥视过你。」 「我不曾露脸,即便身处同一空间,你又怎知是我?」 「说来有些尴尬。」黎醒捏了捏后脖颈,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悄》首映那天,你是不是去了live影院?」 张深一愣,顿觉秘密被看穿,慌乱从眼睛一闪而过。他把这方向盘,强装淡定地说:「是,晚上。」 「嗯,晚上。」黎醒笑了笑,「我在那天晚上遇到了你。」 「你怎么确信是我?」 「我们迎面擦过,但你或许没注意到我。」黎醒说,「你正在与编辑打电话,身份证掉落在地,一切正巧都映入我眼眸,落入耳畔。」 2016年的盛夏,他曾孤身前往电影院,包场看了自己第一部电影,未曾想神明会坠入凡间,被他窥见。 躁动夏夜,惊鸿一瞥,从此印刻心间。 第 105 章 记忆回溯,似乎确有此事。 可惜,那时张深还未曾被黎醒打动,未将这人印在心里分毫,亦不知晓他容颜身姿。 「六年了。」张深喃喃一声,「或许是缘,我亦迷了你六年。」 黎醒眼弯了下来,轻声软语:「深哥,从前没想过,现如今我想大胆猜猜,你是去看《悄》的吗?」 「是。」张深未加遮掩,「第一眼,就叫我怦然心动。」 黎醒欣喜难藏,微屈的食指抵着下唇,轻咳两声装模作样,刁难道:「深哥,你对我一见钟情?那为什么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那么冷淡?」 第185页 距离初次相见也不过半年多,现在细细回想,竟有些模煳。张深忘记了当时情景,唯记得心绪澎湃,从前不理解高涨情感因何而起。 如今回想,或许真如黎醒所说,电影院一幕,早已落入网中,是他迟钝无法分辨情感,钟情却不知。 张深不想再纵容宠溺,嘴硬道:「没有,那时候只是喜欢你的电影。」 「喜欢我的电影不就是喜欢我?」黎醒摇着尾巴沾沾自喜,「某种意义上,六年前我们就互通了心意,果真是缘。」 是啊,当真是缘。 张深发自内心笑了笑,自语呢喃:「错过六年,还好终究如愿。」 「深哥说什么?」 「骂你烦。」 「确定不是在偷偷与我表白?」 「小烦人精。」 中秋当晚,《伢儿》官方发布了定档微博,并配上了电影海报。黎醒作为主角,转发完微博按照预热惯例,配上了一张主角定妆照,并附上宣传语与定档日期,邀大家国庆不见不散。 定妆照早在杀青的时候就拍完了,主角拍了八组,四个阶段的定妆一样拍了两组,其他配角少些,每人拍了两组,总归是够用的。 黎醒的妆造不用多说,本身就一张能打的脸,配上出色的服化一下敲中了广大粉丝的心,立马就把热度炒起来了,纷纷期待上映。 而评论中还有一些言论,询问这部电影剧本是不是张深老师写的,如今已经定档宣传,许多东西不必再遮盖掩藏,黎醒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张深本来还想藏一藏,被这么一抖,干脆也转发了黎醒的微博,特别官方地说了句:合作圆满,期待上映,国庆见。 书粉言辞不一,大多数都是期待新剧本,想看看老师新创作。张深也挺毫不留情的,来了一句别太期待,人物有原型,改编比较局限,其实没出多少力气。 微博上倒是没人介意,还是挺期待的,而且已经开始大胆猜测原型是不是黎醒。 黎醒本人介意得不行,缠着张深问什么叫别太期待,我的经歷改编没亮点吗?不好看吗?怎么局限了? 跟十万个为什么一样,弄得那叫个委屈,张深没法儿,只好违背良心说,是我写过最棒的作品,这才平了黎醒的委屈劲儿。 中秋最后一天,跑宣传的事儿也提上了日程,毕竟要跑六个城市,整体周期是很长的,加上来回往返休息,要从十二号一直到月底。 首站是北京,排场弄得热闹,累人得紧,张深陪了一天才知其中辛苦,几次想反悔撂挑子不干了,可终究也没捨得。 北京过后,他陪着黎醒辗转广州、上海、深圳、成都,五个城市就晃了半个多月,中间俩人还被拍到同行。一张模煳的比肩入场照,并不僭越出格,却比亲密照胜似亲密照,一下子又炸出许多「cp粉」,还弄了个cp超话,叫#深陷不醒#。 黎醒第一次看见这个超话名字的时候,就差鼓掌称赞了,说这名字弄他心坎儿里去了。张深不甚理解,只道是这小子又犯傻,反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兜兜转转大半个月,终于赶在月底之前把最后一站武汉跑完了。这次从官宣到通告时间都卡得很紧,正常上映都是提前俩月宣传的,估计乔临也是想赶个好日子,中秋没落着,新年又还早,国庆正正好。 这种短期宣发的也不是没有,乔临一贯的作风,最典型还得是《悄》连宣发都没做,拍完过审上映一条龙。一开始都没人注意到这部电影,本身演员就是新人,前期又没有宣传,导致刚上映时候票房异常悽惨。 直到上映第三天,一位圈内老演员,採访时提到了《悄》,转折才来到,然后众人慕名而来,把这部电影推上了新高度,黎醒这个人也从此闻名。 工作告一段落,黎醒终于得了空休息,没跟着团队回北京,说是想在家乡待两天,俩人就顺势留在了湖北,在武汉吃吃喝喝,游玩了两天才转到荆州。 原先住的地方环境太差,黎醒也不想带着张深过去受苦受难,俩人就在荆州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儿,找了家环境好的酒店,就开了一间。 张深还陷在前台的眼神里没出神,进房间也没给黎醒好脸。原是打算他拿身份证开的,毕竟黎醒的身份证不能见人,而且开酒店这种事太隐私,不能留下落实的证据,别再闹出点奇怪的绯闻。 可惜大酒店管得严,住一间也得俩人都出示身份证,张深中途不得已又去取了黎醒的身份证,没让他本人到前台,和前台说明了情况,那边理解归理解,再抬头眼神却诡异许多。 黎醒大字形扑倒床上,蹬了两下腿说:「深哥,后天就首映了,咱俩回头赶个人少的点儿包场看啊。」 「行,晚点吧,国庆几点首映?」 「晚上八点。」黎醒坐起来拿着手机看附近电影院票座,首映前两天热点的影院基本都被订满了,只有一个距离远点的小影院,二号晚上十一点的还没人购票。 他也没犹豫,迅速包场下单,说:「订完了,二号晚上,赶不上首映了,不过晚一天也好,省的人多眼杂。」 张深点头:「跟你一起,看哪天都行。」 「不跟我一起就不看了?」黎醒明知故问。 「不看了。」 黎醒邪邪一笑,突然弹起来,一把将张深推到床上,双手捏着他的臂膀,垂头含住那两片软唇。 第186页 唇舌交缠,热吻让人缺氧,黎醒松开发烫的嘴唇,哑声说:「深哥,你说酒店会不会有人偷偷安监控?」 张深情意难抗,顾不得这些,按下黎醒的脖子,蹭着他的唇角说:「那就让他看。」 「要这么刺激?」黎醒一愣。 「你不是胆子大吗——」张深啃咬上那线条分明的下颚,「难道还担心?」 「当然。」黎醒被舔舐的喘息难耐,「我可不想让别人看你。」 张深低低一笑,大掌摁着黎醒的脖子下压,低嘆:「身心皆予你,来占有我。」 白日晴空,满室旖旎。 国庆首映当天,《伢儿》热度就在影视频道飞速上升,截止晚上十二点首日票房已过亿,在欢度庆典的节日中,文艺片能在首日拿到这种成绩,已经非常出彩了。 微博上关于《伢儿》的讨论,从首映散场开始,一直未停,每分每秒都有新的发言。其中讨论分析最高的,还要是一位影视区up主和黎醒大粉的发言。 up分析剧情,大粉将所有剧情和细节与昔日谣传贴在一起,每一条都对得上,又每一条都与那诋毁相差甚远。这样的印证,让粉丝既然心疼又震怒,而路人则唏嘘感嘆,你看,谣言就是这样伤人毁誉。 《伢儿》上映后,原型是黎醒这件事已经毋庸置疑,那些曾经泼在黎醒身上的脏水也因此彻底洗清,歷经四个月,终于还是还了一身清白。 黎醒原以为自己会高兴多一点,如今再看到自己上热搜,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总觉得澄不澄清也没所谓了。他不需要传世的好名声,也终归不是可以做榜样的人,生来便不完美的人,如何要以自己为标杆。 二号夜幕降临,晚餐过后,两人披着月光前往影院,跨市跑了两个多小时,抵达时已至十点。 这个影院偏僻,确实没什么人,等候区就零星散坐着几个人。 黎醒悄悄说:「深哥,我想吃爆米花。」 「行,喝什么?」张深有求必应。 「可乐吧,别告诉万哥。」 张深不耐烦地甩了甩手:「知道了。」 黎醒弯眼一笑,等张深抱着爆米花转身,心里一动,迅速抓拍了两张。拍完照片,他揣着手机去自动机里把票都取了出来,捏着一沓票,搓开摆拍了两张。 开场前一刻钟,检票员按下广播,这点就一场《伢儿》,黎醒大气地把一沓票塞到小哥手里,检票小哥扫过两人,呆滞了两秒,不过到底还是业务熟练,回神利落地扯下票根,指了播放厅的位置。 包场的好处就是想坐那儿就坐那儿,俩人坐到了正中间,最好的观赏位置。gg过后,灯光暗下,公映许可证闯入视线。 影院里的两个小时眨眼就过,随着最后一句台词落下,镜头开始不断拉远。 荒凉颓败的长街,小五的背影消失在尽头,画面定格,音乐淡出,《伢儿》两个字映在中央。 灯光亮起,黎醒对着影片名字,咔嚓拍下。 片尾音乐响起,张深终于回神,这部电影亲眼看过,放在大荧幕上却还是如此震人心房。他从座位上站起,深吸了一口说:「走吧。」 「嗯。」 黎醒只答未动,张深都踩着楼梯往下走了,他还坐在原地,双手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 久不见人,张深疑惑回头:「等什么?」 手指停下,黎醒揣回手机,扬起笑脸朝张深飞奔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等你唤我一声,让我因你而动。」 「你本该为我而动,不是吗?」 「是,因你。」 两道身影消失,空旷的影厅里,大荧幕的结束字幕正好播到编剧。 那行白字写着,编剧:张深。 与此同时的微博上,一条微博热度勐涨,几分钟便飞上热搜。 黎醒发了条出道几年最大胆的微博,一段话,三张图片,闹疯了娱乐圈的半边天。 三张图片,分别是电影票、电影片名以及张深抱着爆米花回眸的照片。 并附字—— 「我如野草,本该疯长再枯萎,烈日普照于我,我为他而活。」 童年 寒冬忽至,北京最冷的时节又到了。 迎着年末,谈家添了桩喜事,喜得幼子,给取了个好名,叫鸣叶,谈鸣叶。 张家也跟着奔前顾后,为那位新诞生的幼儿添福添喜,图新年热闹。 家中川流,张明寻被遗落,蹬着两条藕节一样的细腿,抓着楼梯扶手吭哧吭哧往上爬,走进拐角处的屋子,奶声奶气地喊:「妈妈。」 床榻上歪出个脑袋,杏眼红唇,漂亮出尘。程眠知「呀」了一声,扔掉叠了一半的衣服,走到跟前蹲下:「怎么啦,宝贝?」 「家中好忙,因为过年了吗?」张明寻仰头问。 「比过年还要好的事。」 「那是什么?」 程眠知双眼含笑,说:「小彦有弟弟了,等他满月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弟弟两个字对年幼的张明寻来说还很陌生,生命孕育诞生之于他来说,总归有些远。他不明就里,问:「为什么要有弟弟?」 「因为……」程眠知摸了摸他的脑袋,「血脉亲情,是人心支柱。」 张明寻一愣,瓮声问:「妈妈不也是吗?」 「那不一样,血脉相连,才是最亲近的人。」程眠知说,「你身上流着爸爸妈妈各自一半血液,兄弟姐妹却和你流着同样的血,这才是一生至亲。」 第187页 张明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小脑袋。 元宵那天,谈家幼子也正巧满月,两家办了个轰轰烈烈的喜宴。张明寻第一次见到了小生命,听他咯咯笑,眼睛也跟着染了层光。心情变化,他好像明白了,兴沖沖地跑去找程眠知。 花园偌大,张钟厉半蹲在程眠知身下,为她穿上不慎掉落的高跟鞋。 张明寻瞧见父亲,把要脱口的「妈妈」咽下,侷促的走近,卑躬尊礼喊了声:「父亲。」 张钟厉神情很淡,轻掸手指回了句嗯。 「明寻,看到弟弟了嘛?」程眠知下蹲把张明寻抱起来,捏着他的小手晃,「他可不可爱?」 张钟厉眉头轻皱,不咸不淡地说:「你总纵容他,不知约束管教,如何成器?」 「他才多大?不成器便快乐一生,又有何妨?」程眠知轻描淡写地回怼。 「他是张家独子,怎么能——」 「好了,不许反驳我。」程眠知柔声柔气,说话却强硬至极。她抱着挨了批评的张明寻抖了抖胳膊,哄着说:「委屈啦?别理他。」 张明寻抿着唇摇头,把原先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小声说:「谈彦要我陪他写字,母亲,我去去就回。」 程眠知怔然,无奈一笑:「好吧,你最懂事。」 懂事。 张明寻心情失落,穿过谈家富丽堂皇的晏厅,找到了正在婴儿房盯弟弟睡觉的谈彦。他轻轻带上门,蹑手蹑脚靠过去。 摇篮里,稚嫩幼儿闭着双眼,嘴里嘬着粉嘟嘟的小手吃。 张明寻双手撑着摇篮,趴在胳膊上,问:「谈彦,你喜欢弟弟吗?」 谈彦瞪着圆圆的眼睛,气鼓鼓说:「不喜欢,他会夺走爸爸妈妈的疼爱,我才不想把疼爱分给弟弟。」 疼爱…… 张明寻低落垂眼,手指扫过摇篮边沿,视线落在那熟睡的婴孩身上,心底的渴望更深了。 小孩子的成长飞快,眨眼就能开口说话,一岁生日过完就已经学了半数步子,走起来磕磕碰碰。 那天正是初春,张家后花园的花开得艷丽,程眠知就邀着李晚照过来赏花,把家里两个孩子也都捎了过来,两个大小子带着小的玩。 谈鸣叶将将一岁出头,就淘地找不到边际,非要把谈彦当马骑,谈彦不乐意,烦死他了,两下把人推地上了,两兄弟二话不说就缠打在了一起。 谈家家教不算严苛,总是慈爱纵容孩子一些,这种事情倒也算常态,李晚照只出声苛责了两声谈彦,便不再管。倒是程眠知心疼,怕两个孩子不分轻重,弄伤彼此。 李晚照却摆了摆手,说:「小男孩伤些有什么,兄弟之间,打打更亲热。」 花园里热闹,追追打打的,唯独张明寻站在旁边当背景板,杵在花圃旁边不参与,手指捏着花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晚照见状,哀嘆一声,说:「你家明寻,越长大越沉闷,也好也不好。」 程眠知笑意少了许多:「出生张家,他要背负得太多,作为母亲,我却没什么能帮他的,连快乐都给予不了。」 「别这么胡说。」李晚照皱眉打断,「你为了生他就够费劲了,张家规矩我知晓,错不在你。」 程眠知轻笑一声,忽然招手:「明寻,来妈妈这儿。」 张明寻迟疑半晌,迈着稳健的步伐停在她跟前,扬起小脸问:「怎么了?」 「你怎么不跟他们玩?是不是小彦不带你,我让谈伯母凶他好不好?」 张明寻摇头:「不是,他们是兄弟,我才是外人。」 这样老气横秋的一句话,两个大人都怔然片刻,程眠知连忙把张明寻抱坐在膝盖上,低声说:「怎么会呢?小彦和鸣叶都是你的弟弟,你是哥哥,要照顾他们。」 弟弟两字一出,张明寻神色微动,圆圆的眼睛里着了层晶光。他深吸一口气,做了好久心理建设,才虚声说:「妈妈,我也想要个弟弟。」 程眠知唿吸一顿,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收紧了点。 最后还是李晚照察言观色,哄着说:「明寻,小彦和鸣叶就是你的弟弟呀,两个弟弟还不够吗?」 「我想要亲弟弟,像谈彦和他弟弟一样。」 程眠知牵强一笑,还没说出口的话被谈家兄弟打断,调皮捣蛋的两人一下把周围气氛调动,也把张明寻那句未得答案的话盖下。 谈鸣叶两岁那年,会蹦会跳,知道哥哥在上幼儿园,缠着李晚照说也要去上学,最后磨的破格送到了同校的小班,每天和谈彦,张明寻一起上下学。 张明寻嫌闹人的谈鸣叶吵,每次一起上下学都要板着一张脸。谈彦比他还嫌,还没坐进车里就开始臭脸,上了车直接手刃亲弟。 「你烦死了,到了学校不许喊我。」谈彦往张明寻旁边靠了靠,推开没骨头的谈鸣叶。 「哦,回去告诉妈妈。」谈鸣叶托着下巴说更招人烦的话。 「明寻,你跟你妈妈商量得怎么样了?」谈彦凑过去悄声说,「她愿意给你生弟弟吗?」 张明寻没吭声,因为向母亲请求,寒假他被父亲狠狠斥责一顿,跪了两天。同龄孩子里,他算是早熟,家庭环境和教育下,他从懂事就知道什么该,什么不该,父亲总叫他懂事,要恪守规矩礼仪。 家中只懂教,不予爱,除了母亲关爱,再无其他。 第188页 张明寻有时候很羡慕谈家氛围,家庭和睦也好,兄弟密切也好,总归是暖暖的,不至于和他一样,心里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愿望,唯一的执着,或许也不见天光。 「其实没有也好。」谈彦说,「你看鸣叶多烦人啊,我要是你就乐得清闲,独生子女才好呢。」 张明寻竖起脑袋,正色道:「我弟弟才不会像鸣叶那样烦人。」 谈彦翻了个白眼:「行,你弟弟不会,反正谈鸣叶真的烦死我了,我都想把他找个地方扔了,一了百了。」 「谁叫你总欺负他。」张明寻说,「如果我有弟弟,我一定会疼他,疼一辈子。」 「耶!」谈鸣叶不知道听了多久,突然吐舌头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你好肉麻呀。谈彦要是像你这样,我咬死他。」 谈鸣叶除了牙牙学语时叫过哥哥,往后就都是直唿其名。谈彦听得火大,一巴掌拍在谈鸣叶后脑勺,怒气沖沖说:「滚!」 「你有病啊。」谈鸣叶被打疼了,眼角含着生理泪,带着哭腔说。 张明寻见惯了那两人的斗嘴,双手搭在膝盖上,坐的板板正正的。 疼爱不是肉麻,而是倾尽心血。 如果有弟弟,才不要他跟自己一样,享受不快乐的童年,得不到家庭溺爱,像一具空洞的人偶,只知来处,不知归处。 一定会将所有爱意,不加分毫遮掩的全部给予他。 只是,这个愿望会实现吗? 张明寻望向窗外,总觉得或许遥远。 六岁那年,张明寻和谈彦升入了小学,彻底甩掉了谈鸣叶这个尾巴,为此鸣叶破天荒地哭了起来。 升学之后,张明寻的生活更加枯燥,每天放了学要在书房呆四个多小时,他习惯了日復一日的勤学,总归不过是埋头苦读,眨眼便过。 而为他生活增添的唯一生机,就是程眠知带来的好消息。 母亲说肚子里有个宝宝,已经四个月了,做过胎检,是男孩。 她还说,明寻,你有弟弟了。 那是张明寻圣诞节收到最好的礼物,贴着母亲的肚子兴奋了一整夜,他难得话痨,将心扉敞开,终于有了些年幼孩子的模样。 他追问了整宿,比怀孕的人还要兴奋,惹得程眠知开怀大笑,揉着他的脑袋说:「明寻,弟弟很小,你要做他的避风港。」 张明寻小手贴在程眠知的肚皮上,郑重点头:「嗯,我发誓。」 程眠知扑哧一笑,捏着他的小脸说:「我要你发誓干什么?妈妈只希望你们,都康健无虞,幸福快乐。」 赶在第二年的春末,程眠知到了产期。是个春雨夜,她躺在白色病床上被推进了手术室,红灯亮了整整十个小时。 医生说,难产。 张明寻从来没那么害怕过,母亲也好,未降生的弟弟也好,心慌得厉害。 又过一小时,午夜将过,凌点四十三分,孩子顺利诞下。 医生说,男孩,很康健,七斤多。 然后母亲从手术室出来,皱着脸的婴孩被送进保温箱里。 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地。 从此他有了个弟弟,叫张深。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的深。 成长 新生命诞生为向来冷清的张家添了几分热闹气儿。 最开心的还要属张明寻,弟弟的降临,为他空洞的身躯添了灵魂,他找回了年幼懵懂时的天真快乐,每天除了学习用功,还要多一件照看弟弟的活儿。 张深学话早,四个月就开始咿呀学语,张嘴吐的第一个字就是妈,然后那一个妈字,一直念叨了俩月,再没叫过别的。 张明寻比做父亲的都着急,天天趴在摇篮旁边对着没断奶的孩子洗脑。每天来了都会重复一句:「小深,我是哥哥,叫哥哥。」 或许是他努力,张深在满七月前两天,终于学会了叫哥哥。那天是初雪,张明寻正给弟弟温奶瓶呢,屋里安静,摇篮里的婴孩手脚乱蹬,含煳咿呀着说:「哥……哥哥。」 张明寻捂着奶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藏着满眼欢喜颠颠跑回摇篮。然后他看见,弟弟伸出白胖的小手挥打空气,咯咯笑着说:「哥哥。」 一瞬间,许多莫名的心绪交杂在一起,张明寻激动到出神,听到第二声唿喊,才握住那小团粉拳,说:「哥哥在。」 升入四年级那年,张深学会了走步,虽还步履蹒跚,可小小年纪就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当尾巴。 小孩儿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张明寻看着就觉得心里暖,忍不住总生些玩闹心思,想和弟弟像谈家兄弟那样,嬉笑打闹,显得亲密。 张明寻生了些符合年纪的想法,拿糖果哄张深开心,既教他学步,又哄着他玩,把小不点折腾得够呛,可就这样他也没服输,总是软硬磨着张明寻心疼投降。 母亲在侧,弟弟相伴,那是最开心的几年。 张明寻从未想过,有一天心头挚爱,会消失一个。六年级那个寒假,母亲的忽然离世,割掉了他一半心脏,也从此让他活泼的弟弟,与他一样,变得沉默寡言,封闭己心。 下葬是个雪天,锥心凉意冰封了眼泪,张明寻牵着张深,在墓碑前长跪不起。那是他弟弟长这么大,第一次哭得天崩,像是在和老天诉说不公。 那天过后,张深脸上失去了笑意,变得阴郁冰冷,好长一段时间那双眼都没有光彩。 第189页 张明寻在冬夜树下,对着母亲常坐的阳台站了半夜,扪心发誓后半生要与弟弟相依相伴,永不分离,若恶鬼来夺,他便除尽修罗。 小学毕业后,父亲要他出国学习,不是商量也不是通知,是强制。 要被送走前的那个暑假,张明寻不肯走,求父亲别送他走,小深才丁点大,他不放心。 父亲却斥他不成器,满肚子人情私慾,将来如何驰骋商海,仍然毫不留情地把他送到国外念书。 异国他乡的滋味很苦,张明寻刚到的那半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中,想念幼弟,每天都要与梅姨通话,了解弟弟情况方可安心。 张明寻靠着电话安心,也算顺利地度过了几年,每年寒暑假都不嫌麻烦地折腾回趟家,能与弟弟相伴一日是一日。 可升上高中后,父亲觉得亲情牵挂耽误学习,不许他频繁与家中通话,更不许他每逢假期便归来。赶上那几年过海关麻烦,他只好待在国外,用学习把所有惦念盖下。 或许是心绪化作动力,高中那几年,张明寻刻苦的没有私人生活空间,后来还是谈彦看不下去了,总是叫他散心,才找回些许对外的知觉。 他偶尔觉得麻木,可一旦有了对外界的感知,就迫切地想要归家,瞧瞧弟弟如今成长多少,是否比前些年高了,容貌有什么变化,脸上添笑容了吗? 高三考完学那年,张明寻终于可以归家了,飞机上他看着云彩飘过,欢喜铺了满心。时隔三年未见,算算年岁,张深今年十岁了,马上就要升入初中了,早已从豆丁长成了男孩。 他有些惋惜未能目睹张深成长最快的这几年,不过好在终能见面,这个年纪的男孩最是反骨,不知是否会因为成长娇羞,不肯直爽再喊他一声哥哥。 张明寻想了一整个旅途,下了飞机还嫌空手,拽着谈彦去挑礼物。他记得张深喜欢文学和音乐,爱屋及乌的瞧什么都喜欢,头脑一热买了些许,把秦秘书的后备箱都塞满了。 车驶入张家大门,缓缓停在大门口。张明寻压着满心欢喜,没有露出失态,和父亲见过好,谈完话,直到走出书房,才难掩激动,喊了两位家僕帮忙拿礼物。 张明寻下脚急促,足以看出早就乱了心,不过是维持面上淡定。他做好了心理建设,推开久未前来的房间,一声轻唤却未能得到回应。他没放在心上,踱步进屋找人,可绕了一圈也不见踪影。 或许出去玩了,张明寻失落安慰自己,把礼物堆在了房间里。他拐下楼梯时正巧遇见梅姨,顺嘴便问梅姨,小深去哪儿了? 梅姨眼中慌乱一闪而过,牵强一笑说去玩了。 张明寻心思缜密,在弟弟的事儿上更甚,当即就觉得不对,右眼皮也跟着跳了起来。他横眉冷声,咄咄逼人了起来,一两句话就叫梅姨伤了神,背过身抽泣。 这样不寻常的态度,张明寻心里闪过无数个噩耗,脸色苍白地抓着梅姨胳膊追问,最后逼得梅姨没了法子,哭着说小少爷丢了。 那一刻,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他顿时软了膝盖,从楼梯上跌下。 梅姨吓坏了,赶紧把人扶起来,关切地问东问西。张明寻五感皆失,根本听不见周围声音,失神地反覆低喃着不可能。 他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面白如纸,瞳仁无光,一点生气都没了。 梅姨不忍心,看得心疼坏了,可她拗不过这位大少爷,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都说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幼端方有礼的大少爷失态崩溃,发疯将张家闹得翻了天。 最后还是老爷忍无可忍,责骂他一顿,罚他跪在祠堂里想想今日所作所为。 夜里的祠堂又冷又暗,可烛火不惧,仍然跳动。 时隔七年,曾经母亲去世的痛,加倍回到了身上。原以为丢失一半心脏已经够痛了,不成想,整颗心都挖出,才是真正的痛,剜心之痛。 张明寻跪了半夜,终究还是抵御不了这样的噩耗,撑着冰凉地面,落了一地热泪。十余年,他从未有像今天这样绝望,原来失去一个器官,是如此灰暗意冷,是恨不能与它同去,还留这俗世做什么。 一根蜡烛被风吹熄,张明寻红目怒睁,勐扯掉膝下蒲团,对着列祖列宗不断磕头,额头红肿,鲜血浸出也不肯停歇。 他反覆低喃。 祖宗也好,神明也罢,我求你们,别把我最后半颗心脏再夺走了。 祠堂罚跪后,张明寻从沉默寡言变成了阴晴不定,那张淡漠的脸上总藏着几许阴沉。他开始信奉神佛,慰天人之灵,求己心安稳。 可无论如何祷告,整个暑假都没有受到好消息。 临开学前几天,父亲叫他回学校,有消息会通知。 张明寻破天荒的顶了嘴,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上学,发了疯着了魔,说找不到小深一天,他一天都不会离开,学业也好,家业也罢,统统不要了,总归也不是他想要的。 这番话彻底惹怒了父亲,叫他受了最狠的家法,打得皮开肉绽近乎难行,养得渐好后又硬生生把他绑去了国外上学。 那是张明寻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日子,像一具只会沉沦的行尸走肉,抽雪茄,醉酒难醒,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儿。若不是谈家两兄弟在身边照看着,只怕他早就捨弃这一身,彻彻底底堕落。 那两年太难熬了,根本连唿吸都觉得多余。 第190页 直到后来,那天他在住所与谈家兄弟聊天,家中一通电话,点着了他的烛芯,一切又重新燃起。 突来的喜讯,让紧绷的弦松开。 万千心绪如排山倒海,压倒了本就在死亡边缘的张明寻,然后他生了一场大病,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母亲在侧,他如愿看着幼弟成长,美好得像童话。 身体康復后,谈家兄弟问他要不要请假回趟国,见见小深,瞧他好不好,也好让自己安心。 张明寻比谁都想,可当那个问题切实抛来,又止不住地心慌害怕。他没能履行誓言,错过了弟弟成长,让他飘落在外受尽苦楚,如何有脸再面对? 他失神盯着双掌,摇头否决,说不了。 还是不了,知道一切都好,就足够了。 许是为求他安心,谈鸣叶自请回国,每时每刻都跟他分享国内事情,张深近况如何,偶尔还会偷拍一两张照片。 虽然不多,可这些东西,足以让张明寻安心。 大学四年,读研三年,七年苦读,张明寻完成了所有学业,无法再逃避回国面对。 回国前,谈鸣叶发了一大堆消息,最后那条说的是,小深高考完了,家里要为他办个喜宴,你早些回来赶个好时候。 张明寻听了话,挑着日子返程,当飞机落下时,心情便开始遏制不住的变化。时隔七年,终于还是踩在了这片土地上,也终于还是要见到那个惦念许久的人。 夜幕降临,张家灯火通明,当站在大门前,张明寻那颗麻木许久的心脏忽然狂跳,垂落在侧的双掌被震到发麻。 他从未如此胆怯,怕见到,也怕见不到。 宴会厅里人不多,就谈张两家人,寒窗苦读的主角被围在中间,听见大门开合的声音,缓缓抬起头。 个子高,身材却清瘦,一张与他四分像的面容,可惜满脸冷漠,即便欢喜之日,也未带一点笑容,那双眼睛也暗沉沉的。 那是他弟弟,多年未见的弟弟。 这一眼,张明寻感觉自己活了过来,怔愣在门口一直没说话,直到谈鸣叶来请才回神。他跟着鸣叶走到中央,听那人絮叨着说,小深,还记得明寻吗?你哥哥。 张深眼中似乎闪了个光点,动了动嘴唇,像幼时刚学话那样,含煳一声。 「哥哥。」 幸好。 幸好你没被我弄丢。 往后余生,我向神明祷告,向天地宣告,不会再令你伤痛半分。 怦然心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年初的上海国际艺术展,人满为患,唯独一幅极具特色的画前,空无一人。那是一幅艺术感十足,美丽又充满疯狂的作品。一面残败的墙面,白蓝红三色纠缠,纯洁,忧郁,疯狂。 双眼被夺目的颜色抓走,谈鸣叶鬼神使差走上前,盯着那幅画入了神,大脑空空,像被摄走心魄。 等再回神,旁边站了位姑娘。不是惊艷的美,很耐看,像块纯洁无瑕的白玉,越看越移不开眼睛。 她抱着本子,端谨腼腆,不吭一声地静静观赏。 老实说,这并不是谈鸣叶喜欢的类型,纯白象徵圣洁,不该被低俗欲望玷污。他分明知道,可还是没经住那一眼回眸。 那是一双极其灵动的眼睛,比小鹿更甚几分,能化人心。 谈鸣叶改了想法,忽然搭讪:「你也喜欢这幅画?」 可她似乎没想到会被搭话,无辜的眼中闪过慌乱,抱着画本脚下一转,匆匆离开。 谈鸣叶凭着这张脸和甜嘴,纵横情场多年,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即便逃跑,也该是娇羞欲情故纵,惊惶无措是什么道理,难道怕他是登徒子不成? 他还不是那么没气量的人,本就是唐突之举,他没搁在心上,只当是次失败的搭讪。 第二次相见,也是个意外。 北京艺术博物馆新进了一批艺术品,赶在正式开展之前有次试展,谈鸣叶向来不会漏掉任何一次展会,听到消息立马就去了。 那是为藏转佛教造像设的专展,佛教庄严,本就有让人有着钦佩尊重的心思,莫说再配上这惊骇人心的造像了,让人移不开目光。 谈鸣叶看完最后一座造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到了对面的人。姑娘低着头,认真抄录着造像金牌的介绍。 这一见,又让他想起了初次相遇,时隔一个多月的再相见,唤起了初次心动,竟比上次还要更加澎湃。 谈鸣叶贴着玻璃绕到佛像身侧,歪头抱臂,垂眸瞧着她抄录的乖样子。 介绍不长,她很快誊完,意犹未尽抬头时,不想会有个人在旁边,吓得后退了半步。 谈鸣叶霎时回神,眼见她想抱头逃窜,故意道:「好巧,不礼貌的小姑娘。」 她大抵不适应这种场合,嘴唇翕动,好半天才嗫嚅出声:「先生,我们并不认识,不理你不算没礼貌。」 声音像一汪清泉,甘甜而清透,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心田。 谈鸣叶蹬鼻子上脸,追问:「我又不是坏人,与你同喜,展会投缘,聊聊也不行?」 「我不善交际。」她脚尖一转,临走像是想起了不礼貌三个字,迟疑半晌又喃一句,「告辞。」 说告辞,而非再见,想来是把缘分断了个干净。 谈鸣叶本以为,艺术馆一别,不会再相见了,至少短期内绝对不会了,所以彻底断了念想,不想放下身段死缠烂打。 第191页 可再次相见,却只隔了短短一周,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巧合相遇。 第三次见面是在中央美术学院,谈鸣叶去年从美院借了孤本,只有这里图书馆才有的珍藏,费尽千辛万苦借出来的。 他还完书从图书馆出来,正好途经花园林,赶上周末清静,便权当散步,一路欣赏风景走得缓慢。 然后,他又遇见了她,滑稽又乌龙的见面。 谈鸣叶不小心破坏了她布置的写生景,道歉却被她失手之举,洒了满身颜料。 五颜六色的颜料顺着大衣淌下,谈鸣叶站在画架前狼狈至极,随口说:「这算报復吗?」 「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找不到纸巾,干脆直接用自己的衣摆去擦颜料,可颜料越擦扩散的面积越大。 谈鸣叶轻轻捏住她的衣角,漫不经心道:「没关系,反正你不善交际,我不会强迫你赔偿的,只是可惜了这件路易威登的大衣,新买的,刚穿第一次。」 她更加无措了,脸颊浮上难堪的羞赧,微微弯腰说:「对不起,衣服太贵重了,我赔您吧。」 「怎么赔?」 「您把价格告诉我吧,我打给您。」 谈鸣叶故意说:「不算太贵,五万出头,银行卡吗?」 她嘴唇白了点,捏着衣角颇为艰难地说:「我一次拿不出这么多钱,分着还给您可以吗?」 「那你加我微信吧。」谈鸣叶迅速递出早已准备好的二维码。 她没有犹豫,拿出手机扫开二维码,不过多会儿谈鸣叶就收到了好友添加。小兔子头像,微信名叫y,像在比耶,有些可爱。 他同意请求,得寸进尺地问:「你叫什么?」 见她陷入迟疑,谈鸣叶继续诓骗:「我总得知道什么人欠我一笔债吧?」 「祝晏。」 谈鸣叶咀嚼着两个字,眉眼含笑,说:「被荷禂之晏晏兮,好名字,很衬你——那我叫你晏晏吧。」 祝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搅着手指头什么也没说。 「我叫谈鸣叶,可以叫我鸣叶。」 祝晏嗯了一声,说:「谈先生,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哦,不急,不还也没事。」谈鸣叶失落称唿,回得失了些劲头。 「那还是不行的。」祝晏说,「谈先生,我下午还有写生课,我晚些筹措资金再转给你。」 谈鸣叶根本不关心钱,满门心思都在面前人身上。他捨不得放人走,又说:「原来你是央美的学生,哪个专业的?」 面对债主提问,祝晏不敢不回,说:「油画。」 「你喜欢看展?」 「喜欢的。」 一连几个问题都得到了较为满意的答案,谈鸣叶心情好多了,扬着眉毛说:「去哪儿上写生课,我送你。」 「不用麻烦您了。」祝晏退后一步。 谈鸣叶低头扫了眼五彩斑斓的衣服,故意嘆气。 祝晏一下没了办法,无力垂下手臂,报了个地址,说:「麻烦你了谈先生。」 「不麻烦。」 送走祝晏,谈鸣叶揣着满肚子惦记回了家,躺在床上都没消停,捏着手机把人家朋友圈来回翻了好几遍还嫌不够。 到了十一点多钟,两人的聊天框里有了第一条信息,祝晏给他转了两万块钱。 小姑娘还在上学,两万块钱肯定筹的辛苦,谈鸣叶本就没打钱的注意,点下退还之后收到了不解的表情包,憨憨样子和竟然和她有些像。 他懒得打字,发了条语音:「留着吧,我不要你的钱。」 头顶反覆正在输入几次,祝晏却一句话也没发出来,不知道又闷闷琢磨什么呢。谈鸣叶无奈一笑,又回了条早点休息才把手机撂下。 谈鸣叶自认在追女生上有一定的手段,最会撩拨人心弦,可偏偏对上祝晏这块软硬不吃的木头,说什么都能拐到欠债上面。 一个多月下来,祝晏没被打动,谈鸣叶快把自己打动了,这简直就是他追人史上的最高纪录。他怎么也没想到,祝晏看着挺好哄的姑娘,竟然是块木头。 立夏那天,北京有场庙会,从下午一直到六点。祝晏要去那儿画画,谈鸣叶主动相陪,和她一起在能把庙会收揽眼底的位置,看她认真作画。 祝晏画了三个小时,把热闹氛围画得出彩至极,等她收起工具已经入了夜,庙会的灯笼高悬,人声络绎不绝,简直热闹。 谈鸣叶起了玩心,想趁着这热闹,和祝晏多相处些。他把工具放入后备箱,说:「晏晏,晚上一起逛庙会吧?」 「我不太喜欢参与其中。」 「庙会有很多好吃的,还可以套圈。」谈鸣叶循循诱导。 套圈打动了祝晏,她眼神犹豫,又被谈鸣叶趁热打铁,彻底失了坚心,稀里煳涂地跟着逛起了庙会。 人潮汹涌,谈鸣叶和祝晏被挤得相贴,他头一次因肢体碰撞而失神无措,总有种僭越的感觉,想分开些,又捨不得。 他停在一家套圈的铺子前,说:「要玩儿吗?」 祝晏眼睛着了层光,克制着说:「想玩,可我技术不佳,总是套不中。」 「尽管玩,只图尽兴,若真想要,我给你套。」谈鸣叶笑着说。 祝晏被哄顺了心,买了一把套圈专注扔着圈,可就像她所说的,技术不佳,无论距离,一个也套不中。 第192页 她有些泄气,说:「我不适合。」 谈鸣叶接过她手中剩下的了两个圈,撸起袖子说:「想要哪个?」 祝晏指向第四行的雕刻花盆,迟疑着问:「可以吗?」 「当然。」谈鸣叶手腕一甩,竹圈稳稳地套在了花盆上。 祝晏惊讶地捂住嘴,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欢喜,她蹦了两下,压抑着激动,小声说:「中了!」 老闆把花盆拿过来,说了声恭喜啊,这是里面最贵重的了,古玩市场里淘来的优质品,是手工精琢。 图案上的铃兰雕琢得栩栩如生,无论工艺材质哪一处都精湛,确实是件上品。 谈鸣叶看她发自内心欢喜,放软了声音问:「怎么这么喜欢,合你眼缘?」 「我喜欢铃兰,可惜花期太短。」祝晏摸着铃兰雕花,「这个雕刻得逼真,像极了真花,如果摆在家中,不论四季如何轮转,铃兰不会枯萎凋零,永远都盛开。」 灯笼暖光打在女孩半张脸上,照进了那双无辜怜人的眼中,摄人心魄。 谈鸣叶微怔。 祝晏小心地把花盆抱进怀里,走了两步,歪头说:「谈先生,走吗?」 长街闹市,人来人往,分明喧闹不宁,心跳声却出奇地清晰。 糟了。 谈鸣叶站在原地,失神地想,好像先陷进去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无人赴约 庙会一别,谈鸣叶突然转性,不再整日纠缠,持续十天半个月都没出现过,仿佛曾经朝夕相处是海市蜃楼。 祝晏本以为这是件好事,可当切切实实发生了,她更多的情感却是不习惯,从前身边总是跟着个人,话密的能聊笑一道,忽然不见,竟觉冷清。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祝晏收拾好课本工具,像往常一样等所有人散去,独自从后门离开,而后习惯性地朝楼道左边看去,那条长廊除了学生离去的背影,什么也没有。 第十二天,没来。 她站了两秒,脚尖转到反方向,脚步轻慢地走出教学楼。 中午饭点,学校每个角落都散着人群,大多都是两三成堆,更甚也有四六一群,少见祝晏这样只身一人的。 名校中皆是佼佼者,唯一的学习好,在这里也成为不了优点。大学是缩小版的社会,不像初高中,即便孤僻话少也能凭着优异的成绩结交朋友,在这里若不会交际,就真的会被拒在千里外。 还好这几年早就习惯了。 祝晏收紧胳膊,穿梭在人群之中,想法与真情却背道而驰,那种孤独的落寞感越发强烈。她嘆了一口气,忍不住在心里埋怨,都怪谈先生。 午饭过后,祝晏抱着画本躲到了学校少有人经过的小花园中,这片安静惬意,在这里午休作画刚刚好。 她不喜欢待在宿舍,舍友们的情感太过鲜明,她应对不了,也想不透彻,分明都是同类,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即便没有矛盾,也能产生浓厚的恶意。 祝晏屈膝坐在草坪上,捏着画笔熟练地打下线条,脑子却不合时宜地冒出谈先生扬着笑的样子。她手指一抖,破天荒地在画画没有稳住手,画歪了线条。 谈先生最近是不是很忙? 她迟钝擦掉画错的地方,大脑接过管理权,把冒出的苗头补充完整,可惜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 「哇,竟然有人。」 一道意外的声音惊扰了午休宁静,也搅散了聚拢的思绪。 祝晏宛如受惊的小鹿,抱着本子赫然抬头,小道入口站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打扮休闲,胸前挂着个照相机。 男人有些抱歉地摸了摸后脑勺,说:「不好意思啊,是不是吓到你了?」 祝晏下意识想走,脑海里忽然闪过谈先生说的话,遇见人要好好打招唿,与人交际要坦率地迈出第一步。 她停下收拾的动作,捏着画板侷促地开口:「嗯……没事。」 男人松了一口气,扬了个笑说:「那就好。不过真巧,我还以为这片没有人呢。」 那个笑容有三分像所想之人,祝晏鬼神使差,少了几分紧张,接过话回答:「这里安静,我平时午休会来这里画画。」 「你是哪个系的?」男人像是很高兴,「我也是打算来这里採风,我是摄影系的。」 祝晏迟疑半秒,说:「油画。」 男人唔了一声,打量她两秒,忽然用拳头捶了下手掌,神色有些兴奋:「你是祝晏吧?」 祝晏意外到瞳孔地震,小声说:「你认识我?」 男人撑着下巴说,「油画系的系花嘛,论坛那么多你的专贴,应该没人不认识你吧。不过传言说你很高冷,拒人以千里,看来……有待考证。」 消息闭塞的祝晏更意外了,什么系花,论坛……在校三年,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她手足无措,胡乱地摆着手说:「都是胡说的。」 「哈哈哈,你真可爱。」男人说,「交个朋友吧,以后午休一起来这里找灵感。」 这是上大学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想主动要和她交朋友。谈先生说的果然没错,交际的第一步,就是要勇敢迈出。 祝晏想到某人,交际成功的喜悦被沖淡,垂着脑袋含煳道:「好啊。」 - 简忆出版社三楼,社长办公室。 谈鸣叶百无聊赖,毫无形象地把腿往桌子上一搭,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日历,越看心里越躁。 第193页 上次庙会匆匆一别,已过半月,这半个月谈鸣叶没去央美,也没主动找过祝晏,刚开始他是因心动慌乱,不愿面对,所以逃避。后来认清内心,却是想知道,祝晏离开他会不会觉得失落孤单,然后主动念起他的好。 可那成想小姑娘是个铁石心肠的,半个月连条消息都没有,这是干脆把他抛之脑后,过自己清静的生活去了吧。 谈鸣叶越想越气,朝夕相处两个多月,就算是块石头也捂热了吧,祝晏到底看不上他哪儿了? 他想不通,深吸了一口闭着眼睛左右晃荡了两下,结果没平復下心绪,反而越来越烦闷。 强忍了十分钟,谈鸣叶看了眼墙上钟錶,快到午休时间了。他忍不下去了,非得去找祝晏问个清楚。 驱车至美院正好赶上学生下课,谈鸣叶循着路线往祝晏的秘密基地拐,边走着路边琢磨一会儿见到了该怎么开口,反正肯定要讨个说法。 他心思重,走路没看道儿,拐到小道口和一个小伙迎面相撞,往后踉跄了两步。他眼冒金星,稳住身形没好气地说:「看看道儿。」 小伙站直身体,捂着胸前的照相机,满脸歉意地说:「抱歉啊大叔,我着急没看路。」 大叔? 谈鸣叶立马黑了脸,刚想开口分辨,小伙忽然抬起手冲着他身后招了招:「晏晏!」 一句话不够,小伙从他身边绕开,直奔后面。 谈鸣叶侧过身,看着道路尽头抱着画板的女孩,脸色冷了几分。他眼神在愣头小伙和女孩身上打了两圈,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祝晏看到他似乎有些惊讶,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怔然在了原地,把活蹦乱跳的小伙都忽略了。 小伙不傻,左右看了两眼,忽然道:「晏晏,你认识这位大叔?」 谈大叔鼻子不是鼻子,脸不上脸,抱着胳膊冷飕飕地开口:「大叔怎么会认识小年轻,路过而已。」 祝晏骤然回神,喃喃出声:「谈先生,你来了。」 一句话把谈鸣叶七零八碎的心粘回了半边,他端着架子说:「哟,还记得我呢,还以为你有了新朋友,早把我怕抛之脑后了。」 这话说得能掐出酸汁,小伙都闻到味儿了,偏祝晏这根木头还是不以为意,高兴地说:「谈先生,你真厉害,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谈鸣叶心又碎了点,酸熘熘地问:「什么朋友?」 祝晏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被问起来有点发懵,眨了眨眼睛不确定地说:「男朋友?」 「……」谈鸣叶脸顿时掉地上了,二话不说就要走。 祝晏说完感觉有点歧义,慌忙补充:「男性朋友,是男性朋友。」 谈鸣叶忽然侧眸,扫过面露难堪的小伙,故意问:「普通男性朋友吗?和我解释这么多干嘛?怕我误会?」 祝晏乖乖点头:「谈先生,你别误会。」 谈鸣叶被哄得心花怒放,强忍着因欢愉而产生的嘚瑟劲,得寸进尺地问:「这么怕我误会,难道你其实很在意我?」 祝晏思忖片刻,又说:「应该是的,这几天我都会想起您。」 谈鸣叶心头一跳,被这真诚的眼神打动,眨掉眼中一晃的慌乱,玩味道:「真的?这么想我为什么不联繫我?」 「我怕谈先生在忙。」 「哦。」谈鸣叶扬了扬唇角,不大满意,眼睛落在小伙身上,说,「还以为你是嫌我年纪大,喜欢跟小年轻一起玩呢。」 祝晏摇了摇头,郑重道:「谈先生很成熟,阅歷丰厚,见多识广,我喜欢和您待在一起。」 谈鸣叶哪儿经得住这么哄,三下两下就歇了火,半点都捨不得欺负她了。他心软得一塌煳涂,靠近祝晏,伸手抚落她肩头沾着的花叶,语调轻柔地哄说:「我还没吃饭,陪我?」 祝晏目光落在肩膀那只手上,轻轻嗯了一声,转头还没开口,明事理的小伙已经率先告了别。 重新和心念之人同处一个空间,感觉竟然出奇的好,空壳般的身躯被填满,温暖充实。 谈鸣叶放慢脚步,望着祝晏纤细的身影,听着小姑娘轻喃着絮叨近况,他彻底放弃挣扎,认输从心,挂着满足的淡笑轻嘆一声。 就让我为你,沦陷于情海一次吧。 那天之后,谈鸣叶又恢復了日日纠缠,祝晏还似从前,总是淡着一张脸,把「谈先生」三个字挂在嘴边。只不过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多了,被逗急了就涨红着脸,鼓着腮帮子抱着画板生闷气,说再也不理谈先生了。 谈鸣叶就喜欢看她这样,欺负够了就耍流氓,非逼得祝晏面红耳赤,彻底羞愤难堪要咬人才罢休。 转眼暑假来临,谈鸣叶托关系拿到了两张罗浮宫国际艺术展的票,他打好了主意,拖了这么久,说什么都要在展会开始前让祝晏说清心意,喜欢与否总该明确,倘若不喜欢…… 那可不行,他谈鸣叶喜欢的人,费尽了心思,一句不喜欢怎么能了事? 六月下旬,石家庄有一场民族艺术节,谈鸣叶揣着心思,软磨硬泡把祝晏哄了出来,开车带她去石家庄玩了三天,参加了艺术节,还买了些当地的手工礼品。 他掐着罗浮宫开展的日子返程,回去路上嘴没歇着过,碎叨的祝晏脸都皱了,小声抗议:「谈先生,别念了。」 「哦……」谈鸣叶不以为意,干脆省了前情铺垫,直接诱导,「我哪儿有两张罗浮宫国际艺术展的票。」 第194页 祝晏觉醒了大半,坐直身体,眼底都冒出了星星,说:「真的?」 「当然了,想不想去?」 「想!」 谈鸣叶得到了答案,没立马回话,手指敲着方向盘,好半天才说:「你以什么身份陪我去?」 祝晏没想到还有这种后话,立马没了音儿,揣着手当木头。 谈鸣叶也不接茬了,非要等个信儿才肯给台阶,俩人就这么僵持了大半道。最后他还是着急了,故作随意地问:「天天和我凑做一堆,吃饭陪着,出行陪着,你真对我没意思?」 祝晏低垂着头,搅着手指想不出答案。 「好啊,没意思算了。」谈鸣叶气急败坏,紧抓着方向盘说,「就当我真心错付,几个月的时间与根木头相处了。」 祝晏抬头,眼中带了些慌乱:「又要不告而别?」 谈鸣叶装模作样,冷硬答话:「你又不喜欢我,还不准我另寻新欢?」 「不要。」祝晏扭头看着他的侧脸,又轻念一声,「不要。」 谈鸣叶压着上扬的唇角,问:「不要什么?」 「不要谈先生另寻新欢。」祝晏眸子颤了颤,看着就一副挨了欺负的样儿,招人心疼。她咬了下嘴唇,「我可以陪着谈先生,去哪儿都陪你。」 谈鸣叶心都化了,偏还揣着副冷淡样儿,油盐不进道:「我不缺人陪。」 祝晏惨遭拒绝,急得眼眶都红了,垂着嘴角说:「那……那你就是不要我了?以后都不和我见面了?」 谈鸣叶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心疼的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了,怅嘆一声,软下声音说:「藏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 「可你说不缺人陪。」 「我不缺人陪,我缺与我日夜相伴的人。」谈鸣叶顿了顿,「想往后余生,无论四季,皆有她在侧。」 祝晏愣了愣,不确定地问:「是我吗?」 「你愿意吗?」谈鸣叶怕她又读不懂,耐心地解释,「晏晏,你愿不愿意做我另一半?」 女朋友这个词他说过太多次,逢场作戏的女友太多,唯这个,他想要的不是女友,而是能共度余生的另一半,想将整颗心交付与她,也愿与她踏入婚姻的殿堂,为她戴上白色头纱,为她单膝跪地戴枚戒指。 这是头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心意,祝晏怔然,睫毛轻扫了两下眼底,很久才说:「谈先生,我想和你一起去罗浮宫展会。」 谈鸣叶眼中一闪失落。 「以你……另一半的身份。」祝晏补充完后话,双颊已然涨红,羞赧地垂着头不肯见人。 谈鸣叶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怀疑自己听错了,难忍笑意地又问:「真愿意?」 「嗯!别问了。」祝晏捂着脸,露出两只染了抹粉红的耳朵,摇头说,「再问也不理你了。」 谈鸣叶高兴坏了,挂着张扬的笑意,不肯罢休地逗人:「那干嘛还叫我谈先生?叫声鸣叶听听。」 「不要。」祝晏闷声说,「谈先生就是谈先生。」 「哦,那以后我叫你祝小姐好了。」 「不要!」祝晏弱弱反驳,「晏晏好听,还这么叫我。」 这副样子实在太可爱了,谈鸣叶没忍住低低笑了两声,用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语气轻喃:「真霸道。」 「罗浮宫展会在下个月七号,过两天我去办手续,到时候去你家接你。」 副驾驶的人还没从羞赧里回过劲儿,反应过来刚要说句好,就听见宛如警报的喇叭声。 那是一个混乱又令人惊慌的场面,当刺眼的白光照来时,五感擅自切断联繫,消失不见。 世界天旋地转,谈鸣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惊悚又恐怖的噩梦。 再睁眼,他躺在了医院。 身体四分五裂的疼,像是被碾碎后又强行拼凑在一起,连骨头缝都在发疼。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 一切都与噩梦吻合,谈鸣叶从未如此害怕过,怕开口询问得到恐怖的答案,也怕此生就这样如此,躺在这张病床,抓着噩梦过下半生。 医院里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活在恐惧和黑暗中,什么都怕,又迫切地什么都想知道。能开口说话的那天,谈彦来了医院,对他的问题却只字不答。 沉默加深了谈鸣叶的恐惧,他近乎崩溃,强撑着一口气等待死神审判,但没想到,先到来的审判不是死神,而是残酷的真相,事实彻底击毁他,从身到心。 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什么叫痛不欲生,全身粉碎又怎堪生剥心脏,那该是清醒着落入地狱门的感觉,完完全全心死如灰,灵魂粉碎,只剩躯壳。 上天啊,你真是不公。 谈鸣叶活了三十余栽,头一次伤心到以血做泪。 医院那段时间很累,日夜都难熬,整整一年,谈鸣叶才彻底復健完成,可身体却大不如前,总是残存着车祸后遗症。 出院已经过了夏至,七月份的天气有些热,谈鸣叶打发走谈彦,说想自己走走,谈彦动了动嘴唇没说话,最终还是嘆了口气任由他去。 谈鸣叶去了墓园,站到墓碑前的那一刻,膝盖难以控制地发软,他手撑着地面,热泪顺着脸颊落下,没入了泥土中。 他抬起右手,抚过镌刻的名字,颤声说:「晏晏,我来晚了。」 我来晚了,铃兰已经过了花期,你会怪我吗? 第195页 从墓园离开时已是黑夜,谈鸣叶没有回家,绕路去认识的陶艺师那儿,转性地想要学习做陶,花了一个月,做了个雕着铃兰的花盆。 他带着成品归家,忽然忘了前两天买的种子搁在了哪儿,翻找一圈,意外找到了早已过期的罗浮宫门票。 展会总会开办,可他的邀约,已无人能赴。 他将门票收到床头柜,压在了小绒方盒子下面。 雕刻的花盆摆在了卧室窗台,里面栽着种子,精心照料着,等下一个花期到了,还会见到。 颁奖典礼 五月十六日,第七十六届坎城国际电影节在法国坎城拉开帷幕。 《伢儿》作为今年唯二闯入坎城电影节的华语电影,从公布海报就备受期待,主创人员受邀前往法国坎城参加电影节。 开幕前两天黎醒才刚从剧组杀青,连口气都没歇息就又得连轴转往法国奔。 出发前一天,黎醒仗着俩人几个月未见彼此想念,软磨硬泡地哄着张深一块去法国,说了半宿黏腻的情话。 张深耳根子软,被那小子连哄带骗,稀里煳涂地跟着飞了过来。抵达坎城入住酒店了,才回过来劲儿,他看着特自觉把行李推到自己房间的人,倚着门抱臂,问:「你没房间?」 「我离不开你。」黎醒说得面不改色,打开行李箱蹲地上就开始收拾,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张深还停留在被迫「打工」的情绪里,皱着眉说:「你自己的工作,把我拽来干嘛?」 「小许请假了,没人照顾我,深哥不应该履行责任?」黎醒头也不抬。 「你给我开第二份工资?」 黎醒扭了下头,特委屈:「照顾我还要工资?」 「废话,月底是截稿日,写不完你替我?」张深简直后悔没顶住黎醒的哄骗,醒神才想起来这个月截稿,稿子还有大半没写完,到时候倪千都得拎刀来家里砍他。 「可我想你,好不容易见到你又要分开,我捨不得。要是深哥真不想陪我,我走就是了。」黎醒耷拉着脑袋,手却麻利,三下五除二把日用东西全整理出来了。 「……」张深完全看不出来这人有半点想走的念头,麻木地说,「我出差工资很高,日结,记得转我。」 没被拒绝,黎醒稍微高兴了点,蹭到床边坐下,压低声音说撩人的「情话」:「肉/偿行吗?日结,晚上转你。」 张深想都没想,脱口一个滚字,把人噎地窝在被子里演装可怜,演技拙劣地哭喊深哥。他习惯这人不着调儿的样子,以前还会心软,时间久了就油盐不进了,根本不上这个当。 他最近赶稿累得很,懒得迎合这小子,脱掉外套蹲下收拾行李。 黎醒装了两分钟没被哄,默默爬了起来,侧撑着胳膊盯张深的背影。精瘦上身,贴身黑背心下嵴背骨感十分,露出的双臂肌肉线条分明。随着动作幅度,体恤微微上移,露出一截白皙腰肉。 他眸色一暗,翻身下床,半跪在张深旁边,大掌拢向那束窄腰,指腹摩擦腰肉:「今天的工资怎么算?」 张深被蹭得痒痒,塌了塌腰,冷声赶人:「别闹我,半天算赠送了。」 「那不太好吧。」 黎醒说完大力将张深翻了个方向,两人跌坐在地,打乱了行李箱。他单手撑压着行李箱,唇畔扫过髮丝,抵着发烫的耳廓说:「我不想亏待你。」 氛围烘托到这儿,再不为所动就是木头了,张深用膝盖顶了下黎醒的小腹,听他难以克制的闷哼,挑眉说:「你真是不经逗,从内到外都……」 「我分人。」黎醒不想承认,无敌嘴硬道,「只对你来劲儿。」 张深含笑,在他长了些青茬的下颚落了一吻:「让我看看有多来劲儿。」 黎醒望了眼高楼落地窗,提下流请求:「敞窗一夜,怎么样?」 「随你,想去天台都成。」 成年人聊起床笫话题半点不害臊,贴耳相交多劲爆的言语都有,叫外人听了都能面红耳赤,说一句真荤。 开幕当天,黎醒与主创人员盛装出席,着一身高定礼服,别着宝格丽特别定制的蓝宝石袖扣,踩在红毯上惊艷了四方。 与之一起被提名的华语电影是冯椿执导那部文艺片《将死谁生》,主创人员都到齐了,宫执雪身为华人中的大满贯影帝,在坎城享受了极高的红毯清场待遇,他和施奈穿的般配,挽臂走过红毯,接受记者採访与拍摄。 红毯结束,《伢儿》主创和《将死谁生》主创打了个照面,黎醒和施奈暗暗打了个招唿,互相说了句望获奖。 前几天分别进行是导演双周和一种关注的颁奖,二十二号才正式迎来了主竞赛单元颁奖,入围的二十部作品将在这里争夺坎城最高的金棕榈大奖。 下午四点,坎城主场坐满了人,各路殿堂级影帝影后在这里齐聚一堂,张深望着舞台从未如此紧张过,当热场结束,评委念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从评审团奖开始宣告。 一个小时过去,终于来到了万众瞩目的最佳女演员和男演员奖,女演员最终落在了美国号称不败女王的影后手中。 几分钟的简单获奖感言后,前年坎城影后担任颁奖嘉宾,自信从容地上台揭晓本届最佳男演员。 张深能感觉到黎醒身体一瞬间绷直,随着前言一段段消失,颁奖嘉宾将话音转给评委:「委员会主席,最佳男演员该颁给谁?」 第196页 评委站起身,目视着台下说:「最佳男演员奖获得者——黎醒。」 全场掌声和欢唿轰然,张深难掩激动地侧身,黎醒双手捂着嘴像是没从这件惊喜里回神。 评委话音未落,笑着说:「他主演了影片《伢儿》!」 张深真实感觉到了何为振奋不已,难以克制地拥抱了一下黎醒,压着语调说:「恭喜,我的最佳男演员。」 黎醒回搂张深,踩着软毯走上舞台,那一段路并不长,像走在云层上,双腿都在发软。他站上舞台和颁奖嘉宾拥抱贴脸,接受全场和评委团的掌声贺喜。 颁奖嘉宾双手奉上奖盃,黎醒接过装着银棕榈的蓝盒子和荣誉,站在讲台前调整了下麦克风,开口用英语做了简短的发言,感恩所有人的努力,致谢于众人。 一番言论不长不短,话毕,黎醒双手举起奖盃亲吻,他扫过台下,目光落在张深身上,轻声落下结束词:「and to my love。」 话音刚落,掌声如雷鸣,夹杂了几句起闹的闹音,将气氛烘托到了新的高度。 黎醒受万人瞩目,一步步走回张深身边,低声说:「我没有食言,站到了最高的舞台。」 那双褐眸闪着层光,比今夜的月亮还耀眼。 张深怦然,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一字一顿:「舞台上的你,耀眼夺目,我为你沦陷。」 整个颁奖典礼进行了四个小时,《伢儿》斩获了本届坎城的最佳男演员和最佳导演奖,打出了极其响亮的成绩,而七十六届的金棕榈大奖,最终被《将死谁生》拿下,成为了华语电影史上新的里程碑。 典礼结束后两个剧组的主创心情极佳,加上双方导演相熟,一起吃了顿热闹的晚餐,所有人都放开怀,互相灌酒,闹了近半夜。 深夜的坎城安静平和,热闹宴席散去后不会有烦人的狗仔和过激粉丝,出行不必遮掩,难得自在。 海港城市五月份的气候舒服宜人,夜晚散步正好。 今夜欢喜,黎醒没克制自己,喝得有些多。他牵着张深从渡口散步,十指相扣,听海浪拍打波动,惬意的享受夏夜。 沿路直行,穿过长街来到海岸,这里没有围栏遮挡,顺着油柏路往下便是海滩,湿软的泥土踩起来轻柔,站到边缘还能感受到缓涨的潮汐。 月亮倒映在海上,在浓黑夜色里格外耀眼,晚风轻柔拂过,吹起髮丝和衣摆。 黎醒弯腰,亲吻了整个世界。 致天地,也致我所爱。 三年后 突兀的来电铃声响起,打搅了清晨的满室安宁。 修长分明的手从棉被里缓慢伸出,刚露半只就被泛着青筋的大掌紧紧扣住,没回被子里。 电话响到挂断,沉寂不过半分钟,又重新响起。 张深把大清早就乱拱的脑袋推开,掀开半边被子抓过手机。来电人是张明寻,他意外一瞬按下了接通。 一通电话统共没超过十分钟,嘘寒问暖过后便是正题,这是张明寻向来的谈话方式。挂断电话后,按捺半天的黎醒终于忍不住了,跟发情的狗一样,立马把张深扑倒床上乱蹭。 张深还陷在刚才的通话里没回神,懒得挣扎,任由黎醒又摸又蹭。某小狗意识到不对,抬起脑袋问:「怎么了深哥,谁的电话?」 「我哥。」 黎醒嗷了一声,追问:「又什么事儿?」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这几年张明寻平时与他通话不算多,一个月保持五通左右的频率,每次十分钟,除了嘘寒问暖就是给俩人找点事,好在都不是什么难事,随手就能解决的程度。 不过这次不一样,张明寻是来通知他回家过年的,放在从前可能也见怪不怪,可自从打三年前出柜后,张深因为祖父的态度,已经很久没回过老宅了,更别提一起过年了。 这两年随着时间推移,张启山的态度也逐渐缓和了,没有刚开始那年那么强硬,说什么都不认张深这个孙子,嘴上半点不留情,可到底是血脉亲情,嘴上念着,族谱里却根本没划掉他的名字。 兄长和父亲都说是因为祖父年纪大了,需要时间去接受,张深不介意,时间这种东西他有的是,等待而已,再几年又何妨。 原以为没有个五年八年,张启山这硬脾气根本不会撒嘴,或许是年前一场病,从来强势不服软的祖父忽然老了许多,脾气软了,心也软了。年过垂暮的人,总是会将亲情牵挂看的比面子重,赶上这样阖家团圆的喜乐日子,当然也会惦记着膝下所有子孙能齐聚。 张深迟疑了两秒:「我哥说,让我今天带你回老宅过三十,吃年夜饭。」 黎醒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先是为家中态度高兴,等细细琢磨过劲儿,又揣着满肚子震惊,说:「……要带我回去?」 「嗯,让我务必带着你回去。」 张深倒是常态,没觉得哪儿不对,可能就是家里想通了,也想看看他执手下半生的人到底什么样,光看图接触不到人,所幸就一起过个年。 黎醒瞳孔地震,舌头都打结了:「我去你家过年?和你家人一起?」 「不然?」张深睨他一眼,「不想去?」 「不是!」黎醒紧张地搓了搓手,「你家过年人多吗?都有谁啊……」 「不多,我父亲,兄长,祖父,外祖父,外祖母。」 第197页 确实不多,但全是重量级的,黎醒两眼一黑,已经开始心跳加速了。他抖着嘴唇说:「深哥,你家过年有没有什么讲究?比如会问什么,要做什么,之类的。」 「没有,吃年夜饭,祭奠老祖宗,想守岁就守岁,不想守岁就睡觉。」张深回忆起家里的过年兴致缺缺,「没有压岁钱,也不会一起跨年。」 年味儿都没了,只剩下严肃了。 黎醒脸白中泛绿,艰难地问:「会拷问我吗?你有没有什么嫂子姐夫,进家门之后需要经过什么考验?」 张深抽了抽嘴角:「我就一个亲哥,他没结婚,我哪儿来的嫂子?」 「你爸对女……儿媳妇有什么要求没?」 简直废话,张深冷着脸不耐烦:「要求是女的。」 黎醒嘴唇都白了,失神喃喃:「完了,我第一条就没过。」 「就你这心理素质,还嫁入豪门呢,家门都没进就怂成这样。」张深嘆气,「有我在你怕什么,就回家吃顿饭,不会为难你的,保持常态就行。」 黎醒听得委屈,耷拉着脑袋,环着张深的腰,低落地说:「可是我怕,怕被问起家中情况,知晓我平凡普通家境难言,若真如此,会不会瞧不上我?」 这几年下来,黎醒什么都有所改变,唯独刻入骨子,融进性格里的自卑无法改变消除,别的事情都好,一旦在两人交集上,就会因为明摆的差距而怯弱。 张深撩起他额间碎发,说:「张家虽然条约规矩繁多,可并不会因家世瞧不起一个人,而且既然要你一起吃年夜饭,就是已经把你当成张家人了,不必担心。」 「真的?」黎醒侧了半边脸,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我担保。」 「我信深哥。」 张家的年夜饭一般下午就开始准备,如果要归家,赶着中午的时间正好,在这种重要日子中,掐点到场是最不礼貌的方法,容易挨批。 安抚完黎醒,张深抻了懒腰,说:「都八点了,赶紧起床收拾吧,去晚了挨骂我可不管。」 撂下这句话,他下床拐进衣帽间里翻衣服。 自打之前黎醒暂住雅云开始,这小子就一直厚着脸皮赖在了这边,完全把自己家闲置落灰了,家里忽然多一个人,多少有点不方便。 去年开春之后,两人打了个商量,干脆直接同居,黎醒计划得逞,规划起来速度飞快。立春刚过,张深就按照指定的方案,把雅云这套房子大动工全面重装了,格局装修全部翻了新,合理规划了两人的空间。 主卧面积扩大,加了个衣帽间,张深的书房和练音房挪到了一楼,二楼客房给黎醒改成了书房和办公区,三楼就是两人共同的区域,干什么的都有。 装修风格从清一色的冷调改成了冷暖相融,简单大气不失温馨,家里灯光也根据双方做了很大的调整,不像从前那么暗了,也不像千景那么极端,中和一下正好。 张深换完冬装,黎醒还杵在衣柜面前纠结穿什么,他对着整个衣柜的正装发愁,左右比划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愁得眉毛紧皱。 再这么墨迹下去天可能都要黑了,张深实在忍无可忍,从旁边衣柜随手拿了件高领毛衣和休闲裤扔给黎醒,说:「你正常点,谁大年三十回家穿得跟结婚一样。」 「第一次见你家人,我想正式点。」黎醒抱着休闲装不知所措,「穿这个不会显得不好吗?这也太随意了。」 「随意点就行,家宴而已。」 「你爸会不会觉得我随便?」 「不知道。」张深被折磨烦了,「但是你要穿正装的话,别跟我一起回去,你单独去。」 莫名被凶,黎醒还挺委屈,不情不愿地换上休闲装。 黑色高领毛衣配休闲裤,咖色大衣,挺显气质的一套衣服,张深脸色缓和了不少,他伸手为黎醒打理衣领,暖灯照在左手无名指的银色戒指上,泛起一层光。 黎醒扫到那枚戒指,忽然觉得安心不少,身体跟着放松了大半,任由对方为自己整理仪容。 这对银色对戒,是去年生日张深送的,是礼物,也是婚戒。 黎醒清晰地记得那个生日,是他此生难忘的生日,七天週游,赶在生日当天正好抵达西藏。 珠峰山间,白雪覆盖,天地尽收眼底。 张深就在天地之间,举了枚银戒,说天地为证,此心为鑑,生生不休。 「好了。」张深收回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走吧。」 黎醒缓缓回神,跟着那道身影走出衣帽间。靠近阳台的书桌上杂乱无章,还摆放着昨夜未收的书本。 他多看了两眼,在第三声催促后,转身离开。 微风轻刮,带上了虚掩的房门,吹开了书桌上摆放的手稿本。 那是个有些泛旧的稿本,至少有两个年头,被吹开的那页大片空白,只有开头处写了两行短句。 《风眼深处》 颱风中心,是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