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同人]也岚短篇集》 第1页 [bl同人] 《(一人之下同人)【一人之下】也岚短篇集》作者:春雨惊蛰【完结】 简介: 不定时更新 摸上来更新,就是新的短篇又完结了 希望大家来北极圈温暖我,用评论来砸我吧qaq 王也x张楚岚 可以再说一遍哦 我爱你。 王也路过客厅的时候听到这么一句,他好奇的露出头,发现是电视里发出的声音。 看样子是最近新出的电视剧,题材是什么? 他走到电视柜那边,抽了张纸擦了擦刚刚洗过的手,水珠碰到干燥的纸上,很快浸湿了纸巾,他擦干了手将已经湿了的纸巾丢到了垃圾桶里。 转身坐到沙发上。 沙发是上个月专门去家具店买的,是沙发床的样式。 公司的今年事情多连带着张楚岚出差都变多了,这几月常常回家都很晚。他回来超过十二点就不愿意进卧室,宁愿去书房趴在桌子上歇息。王也劝了几次怎么也没劝住,干脆随他去了。可家里屋子少,两室一厅摆了个卧室和书房,就彻底没地儿了。 趁要添置家具,王也索性买个沙发床,摆在客厅。省的回来晚了,他还要去书房冻一宿。 后来,不知怎的这沙发快成张楚岚的专属位子了,没工作的时候,就爱蜷在里面。有时候是伴着电视剧的声音睡觉,有时候是伴着电视剧吃薯片。 啊,对了,电视剧。 王也坐在沙发上终于有心思研究这是什么电视剧了。 看了半天就看出他们搁里面穿着古装飘来飘去了。 张楚岚选片越来越随意了啊。 王也低头见张楚岚盯着电视发呆。 ? 怎么了这是? 他将手张楚岚在他眼前晃了晃,张楚岚回神了,白了他一眼问:「干嘛?」 王也让他往里面拱拱,给他腾点地,张楚岚不想动,听了当没听见。 得,看电视看魔怔了。 王也嘆了口气,想着这傢伙昨晚大半夜才回来就不跟他计较了,把满腹牢骚吞下去,掀开被子不顾张楚岚反对整个人挤到床外边。 张楚岚本想反抗没想到王也对他的套路早有预料,见招拆招,大中午的给张楚岚整了一肚子火。 他干脆放开了和王也打在一起,他们从床头滚到床尾,张楚岚累得半死,头都给转晕了。王也头髮也散了,长发落到他脸上,痒的很。 他皱了皱眉,却看见王也静静地看着他,手轻轻碰了碰他眼角,轻声问:「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张楚岚不回答,反而抱怨道:「你手好凉。」 「哦。」那手擦得更狠了。 把张楚岚的眼睛都磨红了。 张楚岚瞪着他,想把这个阻碍他休息的顽固分子甩开,却在下一秒被抱在怀里。 王也跟撸猫似的,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他的手很轻像怕他手里这只警惕的猫被他吓跑了似的。 张楚岚脑袋缩在的肩窝里,耳边听见王也平和的唿吸,听着他絮絮叨叨,什么风沙燕贾正亮的八卦二三事,张灵玉和夏禾怎么样,徐四又跟他说了点什么…… 心想,术士真是天生的八卦。 王也见张楚岚并未像之前一样反抗,以为他睡着了,悄声道:「睡着了吗?」 张楚岚半睁着眼,确实被王也絮叨困了,可他嘴上说没有,还反手抱住了王也,将人紧紧箍在怀里,生怕王也飘走了。 「这么累吗?」 张楚岚说:「只是困了。」 「那你刚刚不睡觉?」 「本来想的,谁叫你打扰我。」 哦,这还成了他的不是。 王也嘆口气,又笑起来,心想,张楚岚有时候在他面前耍起无赖来,真的像个小孩儿。 唉,本来就是小孩儿。 他微微退开些,仔细瞧着张楚岚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又想感觉自己占了个好大的便宜。 「好了。」 他把张楚岚抱起来,揣到怀里,从床上找了个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哄着张楚岚睡觉。 张楚岚见他那个样子,无语了。 他说:「老王,我又不是小孩子。」 「嗯?不是小孩子吗?!」王也懒懒地,手稍稍蹭了蹭张楚岚的侧脸,将他半张脸捧到自己手上,欣赏半晌,然后落下一个吻,「那就做点大人的事吧。」 这下子张楚岚是彻底睡不着了。 行到半途,他红着脸,觉得热得很想把被子都踢掉,结果又被王也给他老老实实地给盖上。 「……热。」 「刚刚不是觉得凉吗?」王也笑道,声音夹杂着慾念,比平时听着更低沉。 ……靠。 张楚岚一边被撞得疼,一边想王也这傢伙在这报復他呢。 他咬着唇,决定不再多跟这人再多说一句,却不曾想他磨了磨他的下唇,让他把嘴唇松开。见他不听话,便倾身用嘴慢慢抿开。 张楚岚原本压抑着的声音一股脑全倾泻到他的身体里去了。 张楚岚觉得太羞耻了,眼角红红的,泪水似坠未坠。 王也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张楚岚怔了怔,然后几乎是颤抖着从他怀里滚出来,背对着他缩进被子里。 原来是因为这个生闷气啊。 王也想着,接着将他连人带被一下子带到怀里,说:「烦请您挪个位,让我挤一挤。」 第2页 张楚岚没理他,王也又擅自掀开被子,自个儿钻了进去,张楚岚却缩到他胸前,和他确认:「这可是你说的。」 「想在听一遍吗?」 「不用了。」张楚岚闷闷地说。 王也却将他捞出来,捧着他浸着热汗的脸,跟许诺似的,俊朗的五官摆出了难得认真的表情,说的话比电视剧里的还情真意切让人眼热。 他说。 「我爱你。」 这只是个建议 王也和张楚岚确定关系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时间。 某天,张楚岚在事件结束后例行都和王也汇报行程,打了几个电话那边都是关机状态。 张楚岚倒是习惯了王也长期不在线,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新青年,两人愣是把智慧型手机当成留言板和传唿机使,不讲究立即联繫到对方,手机只起到一个提醒作用。 他们都知道对方一定会回復自己。 自从见识了二壮的手段后,张楚岚对一切连上网际网路的东西都起了忌惮,平时用不到手机的时候,他就把手机揣兜里,调成静音震动的状态,只要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天到晚也不会刻意把手机抓出来。 所以,他和宝宝,小师叔及徐三徐四吃火锅的时候,精神难得放松,一直没注意到手机震动这事,直到嫌热脱下外套,才注意到刚巧在震动的手机。 他将手机拿出来就看到王也的来电。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站起来,不小心撞倒了刚刚坐的塑料凳子。 桌上的材料刚刚摆好,宝宝夹起毛肚才往滚热的红油里放,闻声被张楚岚吸引过去。 张楚岚面色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与宝宝眼神交流一下,示意要出去接电话,宝宝点点头,注意力收回又专心烫毛肚。 见张楚岚被一个电话就拉出席,看起来还挺不愿意让他们听到似的,徐四起了好奇心,便问宝宝。 「谁打的电话啊?神神秘秘的?跟谈恋爱似的。」 「谈……谈恋爱?」张灵玉因为自身经歷问题总是对这个话题格外敏感。 徐三取下被蒸腾的水汽煳的一片模煳的眼睛,无奈道:「你管那么多干嘛。」 宝宝夹起筷子,鬓边的长髮顺着她前倾的动作掉进了红油蘸料里,她没在意,一心扑在筷子上的毛肚,直到把毛肚吃到嘴里,在老老实实做回原位,混着油的头髮把白色的t恤都染脏了。 张灵玉见状,递过纸巾,克制地提醒道:「宝姑娘,你擦擦。」 宝宝没接,她又夹起了一片毛肚,直到这片毛肚下锅,她才想反应过来似的,呆呆地说:「应该是牛鼻子来电话咯。」 城市的另一边,王也刚刚从火车上下来 ,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没精打采地慢悠悠地走着。 「哎,下次还是选卧铺吧,这硬座实在坐的难受。」他兀自抱怨着。 夜晚的火车站出站口,人员稀稀拉拉,站口检票员带着口罩,立在机器旁,身体微微弓着暴露了他已显疲惫的状态。 王也出站的时候,那人也根本没理,好像来人不存在一样。 王也摸了摸裤兜,却只能摸到手机和证件,便嘆口气,心想,现在大数据也太方便了点,连车票都没了,只有一台手机能证明他的行程。 他出了站,站着等了一会儿,很快发现了空旷的广场上,阴影里的一点,原本驼背姿态一下子挺直了,挺拔的身姿在颇显荒凉的出站口显得格外突出。 那一点阴影似乎也发现了他,动了动,街道上昏黄的路灯露出他一半的脸,另一半却还藏在阴暗的夜色里。 朦胧的情愫就断在光阴交织的一线间,王也只能看到张楚岚左边略显疲惫的神情,而另一半是什么,他藏了些什么就看不清了。 「老张!」他喊了一声。 张楚岚立即走到光里,他向他快步走过来,浑圆的大眼闪烁了一下又迅速沉下去。 他在王也身前站定,说:「大老远跑过来麻烦我啊?」 王也笑了,反问:「说得像你不麻烦我似的,大晚上的还跟你王叔叔客气?」 两人也是贫惯了,正事混着玩笑话说,等走到车前,一两句的交代愣是没说完。 不过,两人心里也差不多清楚大致情况了,也不太在意全不全,上了车就只顾着贫。 张楚岚坐副驾驶坐惯了,上车就自动把驾驶位让给了王也。 「老张,你好要脸啊。」 张楚岚被他说的一愣,然后见王也把背包扔到后座,刚准备跟他换位子,却又见王也钻进车里,放下不离手的水杯,准备系安全带了。 张楚岚又心安理得地缩了回去,甚至还找了个更舒服的位子半躺着。 「您受累。」他说。 王也见他那样子就想揍,于是凑到张楚岚身边,张楚岚还是仰躺着,只转了个头,看他。 张楚岚的眼睛清澈的跟山林里的小鹿一样,波澜无光又有点楚楚可怜。 两人距离极近,唿吸交缠在一起,夜间无声,细听之下唯有蝉声声嘶力竭,露珠掉到嫩绿的树叶上,叶茎勉强支撑着晶莹的水珠,摇摇晃晃,欲坠未坠。 氛围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王也忘了原来的想法,他伸出手,拳头松开化成掌,掀开张楚岚额前碍事的刘海。 「张楚岚。」他难得叫一次张楚岚的全名。 第3页 张楚岚顺势闭上眼。 又有一颗露珠落到叶上,叶茎终于撑不住,两颗水珠相融后,接着重力脱离了叶的掌控。不知道又要滚到什么地方去。 两具躯体紧绷着,比起每一次战斗,显得还要紧张一些。 张楚岚中途睁了眼,试图记下王也此时的情态,额前那双温热的掌却顺着他的轮廓往下盖住了他的眼,遮住了天光。 于是,五感变得更加明晰,张楚岚终于抑制不住自己胸腔汹涌的情绪,却又在下一秒本能地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状态,不由得浑身发冷,他就像跳出了五行之外,冷漠地看着自己失态的模样。 可身体渴求的那一份温暖却又拉扯着他的冷漠,试图让他沉沦。 张楚岚往后退了一步,于是眼前的手也放了下来,他看到王也还是以往那副温和的样子,只有唇边的水光能察觉出端倪。 「老王。」张楚岚喊他。 王也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坐回了原位。 苦的。 王也在心里想,原来张楚岚是这个味道。 「老张啊,你刚刚是不是抽菸了?」 「嗯。嗯?」 张楚岚下意识摸到衣兜里的烟盒。 「你还是……」王也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掏出自己万年不离身的水杯,交给张楚岚,一边繫上了安全带。 「多喝热水,对身体好。」 张楚岚接过水杯,被他给逗笑了,拧开水杯,喝了一口,不知道王也什么时候接的热水,竟然还是温热的。 他心中一暖,面上却做的一副无赖的样子:「咳咳,老王,你认得路吗?别乱开啊!」 王也被他整的无语,想怼他一顿,却想刚刚占了人家便宜,忍了忍,语气尽量温和:「那你要往哪开啊?」 * 到别墅边,火锅竟然还没下席。 桌上徐三徐四一个看手机一个抽菸,宝儿姐还在换了毛肚又开始涮肥牛,小师叔把碍事的马尾捲起来扎了个道士头跟王也的髮型颇为相似。 张楚岚和王也前后脚进门,门外的动静惹得桌上人伸长了脖子去看。 宝宝只认张楚岚,她招唿着张楚岚,喊道:「毛肚我吃完啰,你要不要切再买点噻?」 「宝儿姐,不用了,不用了。」张楚岚熟练地接过王也的背包,问他,「放这味道有点大了,我把这个放到楼上吧。」 「都行。」 王也跟桌上的人打了声招唿。 徐四感觉有些不对劲,见那位王家那位小少爷走过来坐到张楚岚原本的位子,自来熟的捡起宝宝递给他的新筷子,夹了一个虾滑,然后尝了一口。 「小王总吃的惯吗?」 王也被徐四问的愣了愣,慢半拍地「啊」了一声,将就着热腾腾的虾滑,将其整个都吞了下去。 「还行啊,我觉得挺好吃的。」他嚼着滚烫的虾滑,以至于说话都有些不大清楚。 张楚岚刚好这会儿走下来,拍了拍王也的肩,赶他走。 「老王,你别坐我位子啊。」 王也宝口夺食,装作没听见。 「光吃火锅会不会吃不饱?要不要再来点方便面?」 「我觉得可以。」王也回道,「如果有馒头会更好,管饱。」 张楚岚又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宝宝身边,从桌子底下,捡出两包方便面,扔给王也。 别墅里虽家徒四壁但该有的东西还是有的,比如方便面这种方便又便宜的屋里里到处都是。 王也道了声谢,便把面丢到火锅里。 「灵玉真人要吃吗?」 张灵玉摇了摇头,说:「我已经吃饱了。」 「得嘞。」王也将面都捞到自己碗里和着红油将就着吃。 这会儿就连宝儿姐也下桌了,她还迷着玉如意,拿了一大包核桃,拿着如意一个个砸着玩。 王也吃面吃的香,吃完还跟张楚岚要了两个荷包蛋。 徐三徐四公司里还有事不能在这过夜,便打算先走了。 张楚岚赶到门口去送他们。 徐四叼着烟,走到远处,拍了拍张楚岚,低声:「你之前说要拉入伙的是这位小王总?」 张楚岚眨了眨眼,面色平静地回应了徐四。 「老四,你又在和楚岚打什么哑迷?」 徐四「呵呵」低笑了几声,没理徐三的问题,继续和张楚岚说:「你比我们要看的明白,有些事情要自己处理好。」 张楚岚低眉顺眼时总给人一种乖巧的错觉。 「四哥,我知道。」 …… 晚饭后,王也自觉收拾碗筷,张灵玉抢过碗,尴尬道:「怎么能让客人洗碗?」 「客人?」王也顿了顿,欲言又止,「也不算吧。」 张楚岚帮宝儿姐砸核桃,期间偷吃了一个,见状劝道:「小师叔让他洗吧,他爱干这活。」 王也闻言更加无语,本想解释,但又嫌麻烦,便迁就着应了张楚岚强行给他加的人设。 张灵玉还是不愿意,他怕王也真干了,实在不符合待客之道,于礼不合。 张楚岚没皮没脸,宝宝又不通人情世故,家里的脸面还是只有靠他撑着。 王也被他丢在原地,他嘆口气,拿纸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感嘆道:「灵玉真人还真是单纯啊。」 张楚岚又吃了个核桃仁,宝宝不跟他计较,反正比起吃核桃,她更喜欢玩如意。 第4页 「道爷。」 「干嘛?」 张楚岚趁王也不注意,往他嘴里塞了个核桃仁,王也猝不及防,本能地嚼了嚼,觉得还挺好吃。 便也蹲下来,打算坐享其成。 张楚岚把他往远推,王也疑惑。 「洗碗去。」张楚岚得意洋洋,「心地善良又勤劳勇敢的王道长。」 得,王也心想,这孙子,不是埋我就是要坑我。 * 别墅里没多余的床垫,于是张楚岚和王也今晚将就着睡一块床垫。 王也不知道是心胸太宽阔还是真的太累了,倒头就睡。 张楚岚睡在里头,平躺着正对着天花板,心绪不宁。 王也对着他侧躺着,发出轻轻的鼾声。 「老王?」 王也应该是睡太沉了。 张楚岚试探着又唤了几声,见王也始终没回应,便轻声说:「我觉得我们俩可以不用浪费电话费了。」 王也动了动,张楚岚一惊,下一秒被王也揽到怀里。 两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搂在一起实在挤的慌,张楚岚把人推了推却不想被抱的更紧。 「老王,你们术士睡觉都能在算卦吗」 王也干脆不装了,他头往张楚岚肩窝处蹭了又蹭,披散下来的长髮撒了张楚岚一脸,勾的他痒得很。 张楚岚这下没推他,反而反手学着王也的样子也搂住王也,他的手刚蹭到王也的嵴背上,便感觉身旁的人明显僵了僵,但这又几乎是错觉。 「你听到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王也跟撸猫似的,沿着颈部到尾椎骨,一下又一下抚摸。 「嗯?没听到啊,我可比不上老青的手段啊。」 「那就没什么了。」张楚岚安心地闭上眼打算睡了。 王也琢磨着他这话,想了想问道:「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重要的话?」 「没有啊。」 王也沉默许久,在黑夜里睁开眼,认真地说道:「老张,你自己有什么事情,你不希望的话,我是不会干涉的。但是你至少要告诉我,让我明白,你知道吗?我们之前说好了你要以诚待人的。」 「当然,这对你很难,不过,」王也低头唇角刚好碰到张楚岚的额头,「至少对我,要坦诚。」 张楚岚愣了愣,忽然觉得难过,说:「对不起。」 「你刚刚不是在跟我说分手的事吧?」王也猜道。 「没有啊。」 「哦,那就没事了,睡吧。」王也安心了。 我只是希望你和我呆在一起,聚多离少,而不是聚少离多而已。 哎,不过…… 算了。 现在也很好了。 张楚岚闭上眼终于准备睡了,却听身旁人这会儿迷迷煳煳地问他:「我把家当都搬过来了你不介意吧。」 「没事。」张楚岚下意识回道。 ? ?????? 哪里不对?! 「那就行。」 张楚岚被他这话惊的彻底没了困意,他自我安慰王也或许在说梦话明天就忘了,但多余的情绪激的他翻江倒海,多年来刻入骨子里的隐忍勉强压着他,保持着脆弱的冷静。 到了后半夜,张楚岚情绪稳定了,却还是睡不着,他打算出去抽根烟,吹吹冷风。 再等等说不定就到天亮了呢。 刚起身,又被人拉回去。 「你要干嘛?」 「出去抽根烟。」张楚岚轻声说。 「哦。」 王也松了手,像是迟钝的钟摆,咔咔咔咔走到终点,勐然回忆起自己的职责,于是迷迷煳煳地拉住张楚岚,劝道:「给你个建议,少抽菸,对身体不好。」 说完就像完成了使命的奥林匹斯运动员,咚的一声,被床接住了,张楚岚扯了扯,原本抓住他的手轻易就滑到地上。 张楚岚等了等,发现王也好像又睡死了。 「……」 ……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这是睡没睡啊? 你们术士到底怎么回事啊??? 张楚岚郁闷地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抽了几口烟,苦涩的菸草味灌入他的喉咙,终于让他的意识清醒了些许。 他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王也刚刚劝烟那些话。 「靠。」 他把烟拿远了些,眯着眼盯着还在燃烧的菸头,权衡半天,最后还是把它抽完了。 反正老王也是说「梦话」呢,啥时候他真把这话敢放到檯面上说,再戒吧。 哼。 跟我装。 心照不宣 北方的季节跟南边完全就是反着来的,行人匆匆颳起一阵阵冷风,逼得人不得不将略显单薄的外套给裹紧了,好好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衫愣是被挤成了形状扭曲的紧身衣。 鼻子酸涩不已,王也终于受不了打了一个打喷嚏,接着冷风趁机从他的衣领处灌进去。 哎,现在这身体确实不太行啊。王也兀自怅然一会儿,懒洋洋地决定得空了去再去练一把太极。 在他身后是几双一直不肯离开视线的眼睛。 得嘞,魁爷办事也是越来越随意了,来找来监视的人都水的可以。 王也嘆口气,盘算着甩开他们的时机,思绪却被街边烤红薯的香味给绊住了,他忽地想起来自己刚刚从酒店出来好像还没吃过早饭。 第5页 买烤红薯的应该是个大娘,穿着花色的大袄,头上还顶着绿色的头巾。 「给我来个红薯。」 「哦,得行。」 大娘的口音与这地理环境格格不入,王也觉得奇怪,接过发烫的红薯与大娘视线对撞。 好傢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这是。 「王道长,好久不见啊。」 张楚岚端了个塑料的红色小板凳就坐在冯宝宝旁边,穿着跟他一样的黑色连帽衫,手里也抓着一个红薯,澄澈的大眼泛出狡黠的涟漪。 「......」王也忍住了踹他的冲动。 「您搁着钓鱼呢?」 「嘿嘿,」张楚岚一副计划得逞的欠扁模样,「这不是找不到叔叔您嘛!」 「滚一边去。」 话虽这么说,王也却还是老老实实接过张楚岚的小板凳跟他一起在街边吹风。 不得不说,去纳森岛失联了那么久,他还是有些担心的,这会儿连被人跟踪这茬都忘了,从上到下扫了一下旁人,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有冯宝宝这姐妹儿护着张楚岚必然不会有什么大事,但就他对冯宝宝那护着的劲儿指不定会受些暗伤。 「老王,我说你瞧什么呢?」张楚岚觉得王也刚刚扫过来的视线跟医院里ct扫描仪似的,看的他都泛起些鸡皮疙瘩。 王也平静地收回目光,掰开皮,咬了一口红薯,老神在在地反问:「刚刚不还叫叔叔吗?怎么又给我降辈了。」 张楚岚哈哈大笑,他双手放松的达拉在腿上,驮着背,放松的样子像一只刚刚伸完懒腰的猫。 王也吃着红薯,发烫的红薯下肚,食物的温度顺着脾胃的经脉舒张,冰凉的四肢都有了温度,王也边吃边看张楚岚傻笑,莫名觉得很幸福。 「有事不会给我打电话吗?」 「这不是千里来给您送温暖了嘛,这不,」张楚岚瞟过暗处,低笑,「还能帮您干活呢。」 看来是真闲着没事干了。 王也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自己手上的红薯,又去抢张楚岚手里的。 「欸欸欸!!」张楚岚惊道,「你没事抢的我的干嘛。」 「闲的。」王也懒懒地耷拉着眼皮,慢腾腾地扯开包装又开始吃。 我还真是闲的,咸吃萝蔔淡操心的那种。 张楚岚看他没精打采的模样,觉得好笑,又觉得亲切。 从纳森岛下来,他不顾自己的伤情,说是要和王也交流情况,二话不说还未休整就带着宝儿姐跑到王也这边来。 图什么呢? 正如王也说的那样,有什么事,电话不会使啊。 可他就是想过来瞧瞧他,想要呆在他身边,享受着片刻的放松和清净,这样他会感觉就算处在漩涡之中,在所谓的命运的诅咒之下,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王道长。」 「嗯?」 「老王。」 「干嘛。」 「王sir!」 「滚一边去。」 ...... 「王也。」 「......」王也顿了顿,转头看他,却见张楚岚不知望着什么方向,黑色的眼瞳澄澈,好像在想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想,他长嘆一口气,近乎包容地又一次回应了这个迷茫的旅人,「我在这。」 他们不过问彼此这一个月来都经歷了什么,只是挨在一处,在寒冷的秋风里,越靠越近像是在依偎,直到冰冷的躯体染上对方的温度。 和光同尘 初春的3月,北京这座歷史久远的古城,和着冬末的最后一点还未彻底融化的雪沫,慢悠悠地随着不算准时的东风,从一冬的肃寒里渐渐甦醒。 新学期刚刚开始,早到校的和留校的学生一起挤在开着暖气的图书馆里,王也跟着同学也混在其中。 他家就在北京,来学校很方便,加上人很随和。作为一个没有就业压力也没有学业压力的闲散人员,所以同院的同学总是没有负担的拜託他。 昨晚,有个同学因为家里有些事,来不及回校,让他帮忙从图书馆寄一些材料,免得导师严加催促,来不及修改毕业设计的稿子。 于是,早上八九点,陪着老爹打过一把太极,又被老妈强行灌了一耳朵二哥和二嫂的家庭矛盾之后,疲惫地披了件厚大衣就要出门。 老妈怕他冷,临行前硬是给他塞了一脖子的围巾,末了狠狠打了一个死结,生怕把他掐不死。 就这一番折腾,到图书馆就已经快中午了。 本打算刷了卡就赶快进馆把活儿干完拉倒,结果在刷卡机前遇上个小拦路虎。 小拦路虎是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王也看着眼熟的校服,想了一会儿,认出是初中母校的校服。便多看了那个小孩儿一眼。 他一看到小孩儿的脸就愣住了。 倒不是小孩儿长得有多奇异,主要是他本来打算随意扫一眼就算,结果小孩儿意外地很敏锐,在他看向他的前一秒就盯住了他。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一眼万年不化的冰潭,他从未见过在普通人脸上见过这样一双眼,比起像人的眼,到更像是动物的眼。 神莹内敛。 他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冒出这样一个词语。 那小孩儿非常敏锐,眼神并没有过多停留,像也是不小心扫到了他一样,立马垂下眼帘。 他半睁着眼,捏紧背包的背带,垂着头,像个沉默内向的青春期小孩儿,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给王也让路。 第6页 他穿得不多,单薄的校服里只套了一件黑色的毛衣,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防寒的用具。 可分明并非不怕冷的样子,他鼻尖冻的通红,两颊清扫两朵红云,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反着淡淡的青白色。 王也忽的为早上对老妈的「谋杀行为」产生了奇异的愧疚心理。 「你不进去吗?」身体反应远快过脑子,王也稍稍解了围巾上的死结,在后悔的前一秒走到小孩儿的咫尺之间,勉强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 小孩儿眼中的警惕一闪而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表面乖顺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没带卡进不去。」 接着小孩儿向他解释了一番来这的情况,原来是一批学校组织中学生来学校参观,顺便上一节实践课。可是,他不知怎的落单了,身上的卡也不知所踪。 王也这种从小顺风顺水的人生赢家当然听不出来小孩儿言词之间闪烁着的隐晦的欺凌。 他了解情况之后,便打算顺便把这只迷途的小羔羊送回去。 「你能找到你们老师吗?」王也半蹲下来,跟小孩儿尽量保持一个水平的高度,忍不住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跟他说话。 小孩儿眼神闪烁,闭口不言。 王也反应了一下,觉得自己今天出门真是把头给撞煳涂了,这孩子要是能找到人,还至于在馆前当拦路虎? 他想着帮人帮到底,都开口问这个孩子了,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事。 「那你要不要先跟着我,我得先去办个事儿,干完就陪你去找老师。」 小孩儿点了点头,他说:「我叫张楚岚,谢谢你。」 王也闻言礼貌地回应道:「我是王也。」 他终于把围巾的死结打开了,他把围巾脱下来,强行戴到张楚岚的脖子上,嘴上宽慰他说:「我今天穿多了,麻烦你帮我拿着围巾,可以吗?」 张楚岚闻言扯围巾的手顿住了,头一回认真地瞧王也,眼中似有若有若无的水汽。 仔细看过去,只是一闪而过,辩不清楚。 「好,谢谢你。」他半途停下的手,拉着围巾又绕着自己的纤细的脖子缠了几圈,属于王也的温度便这样缠绕在他脖颈上。 他难得感受到点春天的气息。 王也心想,这会儿才有点小孩儿的感觉了,不过人家都说名字了,也不好再喊他小孩儿小孩儿了。 ——算了,在心里偷偷喊也没人知道。 张楚岚成了他的小尾巴,走哪跟哪,王也只要转过头就能看见张楚岚。 他比王也矮很多,瞧他总是要高高抬起自己的头颅,望着王也,眼里没有一点杂质。 王也从中品出一点信任的味道,心里泛起奇异的涟漪。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骗取小孩儿信任的拐子,不由得对张楚岚生出几分不该有的责任感。 送完了资料,他便带着张楚岚找「妈妈」。 他俩在大学的校园里信步闲庭,一点不像要找人样子,等找到中午的时候,王也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催促他赶紧回去吃饭。 自从他表示大学毕业要出家当道士,父母就对他看的更紧,恨不得不浪费一丝一毫他还在北京的日子。 他心里对父母愧疚,也索性办了走读,每天都回家。 「......行,我知道了。」王也低头盯着走神的张楚岚,低声道,「今中午先不回去吃了,我这有点事,办完再回去。」 「得嘞,知道了。」 挂完电话,他从兜里掏出几颗薄荷糖递给张楚岚,自己也跟着吃了一颗。 「先拿糖抵一会儿,我们先别跟无头苍蝇一样找人了,干脆就把你送到学校吧。」 张楚岚没有意见,撕开糖纸,任清新的薄荷味充斥自己的口腔,过了一会儿,微微吸气,鼻腔都有强烈清凉的感觉。 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奇异的感觉。 他嚼了嚼,捨不得咬碎这颗糖。 他们去了公交车站,从这里到张楚岚的学校有直达的车。 作为首都,啥都不缺......包括人。 张楚岚和王也等了两班车也等不到一个空位,再王也打算等下一班时,张楚岚终于忍不住了。 「其实,我下午回学校也行。」 王也冷静地戳穿了:「中学生可不要逃课。」 「谁还真的遵循中学生守则啊?」张楚岚暴露了自己并不纯良的一面,「成绩好不就行了,学生那么多谁管的过来啊?」 张楚岚是学校的借读生,初来乍到,难免遇到几个刺头要找他麻烦,他平日里为了不惹麻烦捏捏鼻子忍了就算了。 今天被丢在大学里,找不到组织,张楚岚本准备就这样回家,反正整他的人也想他倒霉,他认栽回去睡一觉,明天回校受处分,这事就算了了。 结果今天遇到一个老好人要送他回学校,自己还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王也闻言心道,原来这孩子遇到叛逆期了啊。 他没经歷过这个时期,一反对其他事都淡淡的表现,有些好奇地问他:「你们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想的吗?」 张楚岚被噎住,一时回答不了这么社会调查似的问题。 「我在你那会儿,迟到可是会被老爹揍的,」他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挺疼的,以至于一想到那种疼痛,我冬天也没那么难起床了。」 第7页 老好人王也自顾自的回忆起过往的人生,他以前做什么都很容易,泛不起多少情绪,以至于想起过往竟然没有多少清晰片段。 中学时代,他成绩也挺好的,长得也还行,性格也很随和,所以朋友很多。 他能包容朋友的一切,那些朋友也能忍受他这种一点动力也没有的懒散样子,那些烟火气颇重的好友们拉着他一路叽叽喳喳的度过了人生最漫长平淡的时光。 他当然不认为每一个人都跟他的人生一样。 就像他今天遇到的这个奇怪的小孩儿,他刚刚在给他系围巾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他嘴角浅浅的一点乌青的痕迹。 他是没有资格插手别人的人生的。 可是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小孩子拐成自己的限定期的小尾巴了。 「张楚岚啊,你成绩很好吗?」 他结束一大段无意义的絮叨,把话题又扯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还行吧。」张楚岚愣了一下,眉头轻佻,不小心泄露自己向来在这方面的傲慢。 那种傲慢王也很熟悉,他见张楚岚就像见到另一个自己。 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王也。 他浅浅笑了一下,眼中蕴着温和的光,揉了揉张楚岚的毛茸茸的脑袋:「看来还挺厉害的,试试考这所大学怎么样?」 王也语气中蕴藏着的期待几乎要灼伤了张楚岚,他又开始后悔自己鬼迷心窍地接受这份过于温暖的善意。 他一个人走了很多年,常年活在监视下,时刻警惕地像个刺猬,放弃了抗争,以至于不得不遭受了很多冷眼和欺凌。 被苦难千锤百鍊之后,早就不怕所谓的痛苦,可最怕的就是歷经千帆后这份偶然得到的善意。 他像个一只小兽,躲在大火旁,仔细观察这份善意,细心验证着真伪,不可置信又手足无措。 「我不考。」他用最原始的方法迴避背后可能的风险。 「哦,那好吧。」王也就像是简单提一提,并不是真的期待。 张楚岚发现这一事实后,放松下来,心里却又同时涌起苦涩的感觉。 下一班车来的时候,王也带着他挤到一个空位上,让他坐下,而他站在他旁边,揉了揉他的头。 张楚岚眨了眨眼,将背后的书包卸下来,紧紧抱在怀里,没再吭声。 这段旅途很快到了终点,王也怕他离队被老师责罚,本打算把他送到班门口,却被张楚岚拒绝了。 他脱下围巾,双手捧着还给了王也。 王也本不想收,却听张楚岚说:「你说只是暂时保管的。」 他嘆了口气,只得接过。 见他拿了围巾,张楚岚又跟他道谢。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会按时回去的,不给老师添麻烦。」他后半句故意加重语气。 王也哭笑不得,心想这孩子多半记恨上自己似有似无的训诫了。 哎呀,这下真成骗小孩儿的拐子了。 「张楚岚!」 半只脚踏进校园的张楚岚转过身,与他隔了一段距离,疏离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下一句。 「中午记得吃饭,别迷路了。」 「张楚岚。」在他刚答应时,王也又起话头。 这回张楚岚不耐烦了,问:「干嘛?」 王也笑道:「我是王也,电话是130********,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张楚岚鼓起腮帮子,冷邦邦地应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进了学校。 ——从头到尾都没有喊过他的名字。 嘿,小破孩儿这臭脾气。 王也瞧他背影,难得也生了气性。 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心道,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 他们其实不该这么早相遇的。 两个似乎命运在一起的光与影,并非是两条点到即止的交叉线。 命运之外的因果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就如同蝴蝶效应一般也迅速盪起奇异的波澜。 某天王也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意外接到一通陌生电话。 来电的人自称是派出所的民警,说让他来领人。 他茫然,差点以为找错了人。 是不是找错人了? 「没有啊?」办案民警是个蛮年轻的小伙,比王也大不了几岁,办事就没有上了年纪的沉稳,说话便急促了些,「上面紧急联繫人写的就是你啊。」 王也沉思片刻,又问:「谁写的?」 那边声音传出来。 张楚岚。 他说。 王也唿吸沉了沉:「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打架斗殴而已。 王也着急忙慌地到派出所,结果看到张楚岚缩在所里连排的椅子上,他年纪小,所里的女警对他同情心泛滥,把厚一点的外套净往他身上套。 东一件西一件,过剩的同情心把张楚岚压的,只剩半个脑袋露在外面了。 「你不认识他吗?」说话的给他打电话的民警。 他难得认真的思考,见过一面,算认识吗? 「这孩子也没个父母,亲戚之类的,问他他就说没有。大晚上的,老师电话也打不通......」 小民警很明显是个热心肠,也不管王也打不打算听,都一股脑地跟他说。 王也皱了皱眉,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我认识,是我弟弟。」 他扯了扯嘴角,勉强摆出个笑:「麻烦了。」 第8页 「害,我就说嘛。」说着,那人便掏出材料,让他签字。 王也仔细看了看,大概知道了具体情况,便签了字,要领张楚岚回去。 张楚岚脑袋忽的从倚靠上摔了下去,摔到厚厚的一堆外套里。 他迷迷煳煳地揉了揉眼睛,视野刚刚清晰一点,就看见王也。 王也见他醒了,不客气地用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教训道:「怎么不还手。」 这下张楚岚彻底醒了。 张楚岚揉了揉被弹红的额头,胡扯:「以德报怨。」 「何以报德?」王也反问,不给面子的戳穿了他的表面功夫。 张楚岚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解释自己的窘境,而且作为普通人,他也不一定相信自己的说辞,便随口继续胡扯。 「老师说有困难找警察叔叔。」 王也眯了眯眼,见张楚岚还是油盐不进,有些气闷,骂道:「张楚岚,你少跟我扯。」 然后,空气中传来一阵阵令人尴尬的咕噜咕噜声。 张楚岚有些难堪地捂着肚子,垂着头。 王也盯着他的发旋,放弃了挣扎:「行吧,胡扯就胡扯,先去吃饭。」 「哦。」 张楚岚又成了他的小尾巴,缀在他身后,一瘸一拐的。 王也冷眼看他走了几步,看他差点摔倒,不由得长嘆一口气,心道,真是欠你的。 于是,他把围巾脱下来又一次裹住张楚岚,然后又强行将他背在背上。 张楚岚明显不习惯被人这样温柔的对待,非常无措。 王也拍了他一下,狠狠打到伤处。 张楚岚一下子就老实了。 他双臂浅浅环着王也的脖子,头靠在他一侧的肩窝里。 王也打算先带他去附近24小时面馆吃碗面,填饱肚子,便一路步行。 夜晚的北京依旧灯火通明,但他们呆的地方既不繁华也不宽敞。 被青苔布满的胡同参差不齐,高高低低间似乎还有一两只散养的猫儿发出腻人的喵喵声。 北京作为一个标志性的建设城市,以古旧的四合院为中心向外扩散,从旧到新,像一步步走进新时代似的。 可中心里依旧是这般模样,时光在此处从未流逝过。 王也背着张楚岚,忽然生出算得上矫情的感情。 他从未这样过,他也说不清,他想如果真的踏入那个世界或许能算得清这一场因果吧。 「张楚岚。」 「嗯?」 「我以为你没记住我电话呢。」 「我其实还挺聪明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不会来呢?」 张楚岚其实没那么脆弱,他不断说服自己,他已经习惯了苦难,习惯的忍耐。 在他的计划中,王也并不会来,他只要等第二天就能好了,可是王也却来了。 没有权衡,更别提算计。 他就单纯地急匆匆地赶来。 在既定的未来,他是唯一的意外。 张楚岚想,那份意外的善意或许是真的。 「想过。」张楚岚说,「你如果不来,我就是不想你来的,但是你来了......我就想了。」 王也脚步微不可见的停了停,然后又状若无事发生,继续朝前走,只是步子迈得更稳重了一些。 还真是拐了个小尾巴走。他这样想着。 小尾巴就这样成从限定期变成了长期。 大闲人王也终于有事可做。 每周六日天会请张楚岚吃饭,美其名曰改善伙食,偶尔会教他几招太极,遇到小流氓还能给张楚岚演示一下。 跟个教练似的,比拉练他老爹还认真。 不过张楚岚就没他那么热情了,他比起锻鍊身体更喜欢学习。 有次听到张楚岚说要提前参加高考的事,震惊撕破书页的一角。 啊,原来是少年班选手啊。 王也难得打了个磕巴,他说:「其实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完整的度过学生时代,过早进入大学会失去很多美好的体验。」 可他来北京借读本来也是为了提前高考啊。 张楚岚在王也面前往往用不上情商。 因为王也实在是个大好人,非常善解人意。 他只要不说话,王也就会顺着他。 「也行。」王也很快接受了现实,想着他老在中学受欺负总也不还手也不行,干脆换个环境得了。「你觉得合适就好。」 那帮子损友听说他捡了个尾巴,好奇极了,非要见见这位仙儿的尾巴。 那群二代天天不着四六,胡天胡地,而王也天天养生跟他们算得上是格格不入,但王也偏生性格极为温和,与他们从小认识,交情很不错。 王也重视情谊,对这些老友也很重视,不会轻易驳了面子。 所以,在他们的再三撺掇下,王也无奈地将张楚岚带了过去。 见面的地儿是个ktv,吵得很,精力旺盛的男男女女就算有厚厚的墙壁也搁不住那些无处宣洩的激情。 张楚岚皱了皱眉,觉得耳膜都要震破了。 王也见状,捂住他的耳朵。 「很吵?捂住耳朵吧,待会儿更吵。」王也生无可恋 「......不太好吧。」张楚岚破天荒地跟他客气。 「挺好的,待会儿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给你拿东西也别吃别喝。」 第9页 「......」 你对他们到底是有多不信任啊喂?你们真的是朋友吗? 一开门,刺耳的欢唿声便欢腾起来。 王也抬脚先进去,一下子就被金元元用手臂勾走了,王也挡了挡,没挡住就放弃了。 张楚岚跟在后头,刚一露头,就被一个小姑娘捏住小脸。 「哇,好可爱!小傢伙,你多少岁了啊?」 张楚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看这位浓妆艷抹的小姑娘,尽管在昏暗的ktv里看不清她的五官,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奉承:「美女姐姐好,我14快15了。」 「卧槽,未成年啊!」小姑娘惊讶地喊道,痛心疾首地谴责王也,「仙儿,你差点犯法了啊!」 「你可真刑!」 王也早料到他们吐不出什么象牙,揉了揉太阳穴,嘆道:「跟初中生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别带坏小孩儿。」 他们这群朋友里面一个男人端起一杯酒,用哄小孩儿的语气,想故意逗弄张楚岚。 「小朋友,你喝没喝过酒啊?要不要尝尝?可好喝了。」 张楚岚其实挺讨厌把他当猴子似的参观他,戏弄他的感觉,但他面上不显,面带微笑,假作乖巧。 「不用了,谢谢。」 一下子,大家哄堂大笑。 张楚岚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偏身躲过了他们打算继续掐他脸的动作,直径朝王也旁边坐。 王也揉了揉他脑袋,对他表示歉意。 然后,沉声对众人说:「好了,差不多就得了。」 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大傢伙这下子明白这个小尾巴对中海王卫国家的三公子很重要,不是他们可以随便玩的对象。 有眼色的人立马出来缓解尴尬,说王也扫兴让他自罚一杯,王也也很给面子,给台阶就下。 将面前的酒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大家又笑起来,气氛重新热了起来,但再没人招惹张楚岚了。 「好喝吗?」 「什么?」王也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酒,严肃道,「不好喝,你不准喝。」 「哦。」张楚岚无聊地观察被喝空酒杯,见它被彩光折射出五颜六色觉得还挺有意思,「你是不是很厉害?」 王也把玻璃杯抢过来,从桌上扒拉出一个果盘,端给张楚岚,嘴上说:「不是我厉害,是我老子厉害。」 「哦。」 张楚岚用牙籤叼起一块被雕刻成玫瑰的水果,没捨得咬一口,侧耳听某个似乎在电视上见过的明星,立在包间的中心,被王也那些朋友,捧着围着,正在唱某首耳熟的歌。 他心里坠了坠,不自在地打算把果盘放回去。 王也却接过果盘,从里面随意拿了个橘子,剥了皮,分了一半儿往张楚岚嘴里怼。 张楚岚却用手接,一牙一牙剥给自己吃。 「你是不是不自在?」 「嗯。」 「我也不自在,不过,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王也好像不太喜欢吃橘子,刚剥了一牙,便把剩下的全都给了张楚岚。 「我生在这样的家庭,又难得有不错的天赋,事事顺心,但可能过于顺心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看着芸芸众生为了所谓珍贵的不珍贵的东西,疲于奔命,便忍不住生出高人一等的想法。我总在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王也揉了揉他的头,问他,「张楚岚,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张楚岚想,自己就是王也所说的疲于奔命的人,可他什么也不为,仅仅是活下去。 可是,当他逐渐失去所有亲人之后,又不得不隐忍痛苦的活着的时候,对活着的实感便降低了,生活仅仅成为了生存。 当活下去成为目的而不是达成某个目的的手段的时候,他便忍不住去撕扯自己本身。 「我也没有,我以前也想过干脆靠家里混吃等死得了。可是我又见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我想我得去,不然就只能错过了。」 张楚岚闻言,瞳孔不自然地放大,他一直以来隐藏起来的东西被王也无意间撕扯开来。 王也静静地低头温和地瞧他,他揉了揉张楚岚的脑袋,本以为张楚岚会像之前每一次触及到这样的东西而低下头颅时,却见他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眼中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和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们说你要出家?」张楚岚轻声问道,「修佛?」 「修道。」王也被逗笑了。 「不过我也不知道修什么道,你的道究竟是什么呢?」 「清净。」张楚岚低声回答他。 王也品了品,觉得这道着实不错。 ——这世上确实难得清净。 又问:「那你的清净是什么呢?或者说,张楚岚,你想干什么呢?」 「找个值得人......为他付出所有。」 张楚岚低眉,不再看他。 听到这个答案,王也也跟着想了想:「那我的清净大概是这世上也都清净下来吧。」 「你修的是己道,而我修的是他道,谁比谁更难呢?」王也比了比,却发现没什么可比的,便释然了,「张楚岚,我毕业之后就要去道观了,你有什么愿望吗?或者说有什么想要办的?我会尽力为你做到。」 王也这人太好,总擅自为他人的因果负责,对别人来说他所求不多,惟愿他人安好,世道清平。 第10页 ——可真像个小神仙啊。 可对张楚岚来说,这一点求不多,却像是求了太多。 张楚岚于他人无所求,若是有求便不是一点而是所有。 一即为全,全即为一。 这一方完满的道是王也这个小神仙给不了的,也是张楚岚或许一生都求不到到。 「没有,」张楚岚听见自己说,「我所求的,自己会拿到。」 他最终还是没有吃那个雕刻的精緻的水果。 他也没在王也的过去里......站稳脚跟。 和光同尘 张楚岚刚在学校参加完考试,王也就已经去了武当。 他临行前给张楚岚留了个手机,买了张新卡,将自己的电话号第一个存到手机里。 还归到紧急联繫人一列。 他给自己备註的名字一点没有创意,跟他自个儿的手机联繫人备註一样。 是什么名字就填什么。 张楚岚转头就把备註改成神棍。 当然,这事张楚岚不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 王也走的时候,叮嘱张楚岚有事给他打电话。 张楚岚认真度量过这个有事的范围,审视多天,始终没判断出什么算是有事。 于是,手机就这样被闲置下来。 直到快开学的时候,手机收到一条信息。 张楚岚那会儿暑假留在北京,作为特招生,他八九月得参加选拔,每天都得集训,通过一轮一轮筛选。 回家倒头就睡,更不会查看信息箱。 所以,在那条消息没收到回应的第三天,他接到一通电话,他顺手就接了。 电话那头一开始半天没说话,张楚岚疑惑的将手机拿开,估计是打错了,正要挂机呢,结果看到屏幕上显示者「来电人:神棍」。 死定了。张楚岚耷拉着眼,已经预示到自己悲惨的结果。 「王道长。」他这样称唿他。 张楚岚跟王也一向是没大没小的,无论王也自我介绍多少次,张楚岚都不肯叫他名字,多以「你」「餵」之类的开头,外号更是一通瞎取,今天是也总,明儿就是大老王,也没个定数。 电话那头清浅的唿吸声传过来。 张楚岚觉得王也应该在笑。 他听到借着电话听到武当山的清风和鸟鸣,跟城市里格格不入,心想他这哪是修道,明明是在修仙。 「呵,翅膀硬了,要跟你爸爸断绝父子关系了?」王也一开口就很破坏氛围。 张楚岚听得满脸黑线,找个了安静点的巷子,蹲着听王也胡咧咧。 王也去武当的时候走的很利落,只是某天跟他一起吃饭的时候跟他提了一嘴,然后顺便在吃饭的档口定了火车票。 张楚岚状若无意地瞟了眼手机。 心想,也挺好。 「你要不要人送啊?」 王也耷拉着眼,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想家里鸡飞狗跳的现状,双手合十靠在肚皮上。 「昂,不用了,我又不是取经。」 「哦,那我好好学习,你好好取经。」张楚岚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幸灾乐祸。 王也抬眼瞟了他一眼,心里暗骂,小兔崽子。 他走时,又揉了揉张楚岚的头,十分惋惜地想张楚岚上大学之后可就不好揉了,只能趁现在多揉揉。 唉,王也一个要出家的人竟然生出几分世俗常见的忧虑来,儿大不中留啊。 可张楚岚这个人,好像没心没肺地,他并不因为王也要离开而忧虑,也不会说些什么保重之类的屁话。 他就跟往常一样,跟他道别,然后回学校。 此后,就再也没跟他联繫过。 张楚岚这会儿也不反驳他这段父子发言,他轻笑着说:「忙呢。」 他正值变声期,比其他男孩儿要晚很多,但跟之前变化不大,但是声音要沙哑低沉很多。 他每天都觉得嗓子难受,兜里揣着一大堆王也送的薄荷糖,没事儿就含着,以至于身上都有股淡淡的薄荷味儿。 「通过没?」 「嗯,还行。」 王也听他说还行,就是通过了,他发自内心的喜悦。 平日里修炼的清净这会儿也不由得破功了,他拿着手机的左手换到右手去。 笑着恭喜道:「厉害呀!」 「还行。」张楚岚也跟着笑。 两人又说了很长一段时间,扯了些不咸不淡的话。 过了很久才挂机。 张楚岚摸着快要发烫的手机,点了点刚刚按下去的屏幕,看着屏幕里那张熟悉的脸。 他勾起个笑,屏幕里人也跟着笑,张楚岚看屏幕里的那个人觉得非常别扭,便不笑了,他冷下脸时屏幕里的那个人也冷着脸。 他年纪还小,脸上还挂着婴儿肥,加上一双圆滚滚的杏眼,总给人一种纯良无害的感觉。 但他要是不笑,身上那时光沉淀下来的疲惫和阴沉便显露无遗。 他沉默地站在无人街角,在行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间,好像望着什么暗处的人,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望,并不是每一个都像王也似的注意他这个奇怪的小孩。 他搁着重重人海,隐隐约约的感受到某个眼神,那是从很久以前便陪伴着他的,不带任何情绪和审视的眼神。 只是单纯地看着他。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又挂上了笑容,假装一个朝气蓬勃即将入学大学,开启一段全新人生的少年,直挺挺地往那眼神的背面走去。 第11页 他感觉自己好像离某种东西越来越远,可他在当下坚定不移。 * 有了前车之鑑。 张楚岚老实了,加上了王也的微信,只要对方发消息,他便再也不能把人的信息当成垃圾,随意丢在收件箱的犄角旮旯里。 所幸,王也这人话并不多,加之张楚岚有意和他保持距离,联繫终究还是慢慢淡下来。 在学校已经度过两年的时间,他跟王也的联繫总共也不超过十次,除了互相生日的祝福,便是过年的时候貌似群发的信息。 王也好像一直也没回家。 张楚岚跟他之前那些朋友只有一面之缘,也不好打听。 几次戳到王也的微信界面,打了许多,又删了许多,但最后总点了黑屏键,让这人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范围。 时间长了,他也就习惯了。 随着,他在大学里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微信联繫人里王也沉的也越来越深,找他还需要专门搜索联繫人。 到后来就连张楚岚自己也习惯了忘记王也这件事。 顶级学府里天才多,怪胎也多。 像他整天嬉皮笑脸,疑神疑鬼的怪人只能算是毛毛雨,大家互相相处并不因为他年纪小,就高看他一眼。 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空理一个于己而言无关轻重的人。 于是,缠绕在张楚岚成长过程那些眼神,在他步入大学之后,忽的一下消失了大半。 他不由得暗自庆幸。 他连着在学校呆了两年,而在快要迈入第三年的时候,老家的宋叔叔给他打了电话。 他忽的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于是,他难得收拾起包裹,从北京赶回了山东。 宋叔叔将他从火车站接了回去。 宋叔叔联手经办过他爷爷和他爸两起案子,但都没有下文,多年的老片警了,对两起疑案的遗孤忍不住多了些关心。 这些关心帮助张楚岚度过了最艰难的几年。 他失去了所有亲人,但去福利院的时候年纪大了些,找不到收养家庭,小小年纪便在各家辗转讨生活。 宋叔的家是他呆的时间最长的住处。 可是,宋叔工资也不高,老婆在厂里领着微薄的死工资,两口子每天精打细算,扣来扣去勉强拉扯一个孩子长大。 张楚岚的意外到来给这个不算富裕的家庭又添了些雪霜。 宋叔夫妇不会将这些生活上的困难跟他说,可是在夜里也难免争吵,张楚岚端着水走到小屋的客厅里,瞧见漆黑的屋子里透出的唯一一点光,听见他们勉强压低却在寂静的夜色中清晰的争吵声。 「当初,就别让你把这个孩子带回来!现在怎么办?咱们孩子还要上学,咱没本事不能给咱孩子报些辅导班什么的,可现在连新一点的衣服我都不敢给他买。」 宋叔抽着烟,生活的重担几乎压垮了他,他不得不时刻遭受良心的谴责。 烟雾中,只听宋叔长长嘆一口气:「不过是个小孩子,多双筷子的事。」 「老宋!」妻子被彻底激怒了,宋叔常年工作不在家,工资也没有多少,她不得不精打细算并承担全部繁重的家务负担,她比同龄人老得快很多,脾气也更加暴躁,「你以为你是养狗吗?那是个人,你要为他负责一辈子的!」 宋叔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我没那个意思。」 张楚岚在客厅里晾的彻底冷透了,才端着水,轻手轻脚的往回走。 水他没喝,挤在地上铺好的被褥里缩成一团。 不久,他就通过了北京这边学校的选拔考试,离开了宋家。 宋叔因为这事好像一直都对他怀着愧疚。 说话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你回来啦。」宋叔借过他单薄的行李,「你婶听说你要回来,早早在家里包好了饺子,刚刚跟我说已经弄完了,就等着我们回去呢!」 「好。」张楚岚笑着跟着宋叔,随着他回了家。 家里还是那个样子。 刚一进门就被热气腾腾的饺子香气煳了一脸,宋叔的孩子夹着筷子偷偷吃了饺子,被他妈当众拍打了他的爪子。 他本来不在意结果见家里有外人进来,不免有些尴尬。 「妈,我都多大了,别总别人面打我。」 「别人」一词落下来,砸在屋里另三个人的心里。 屋子里的热气冷了一瞬,宋叔老婆疾言厉色。 「你多大都是孩子,犯了错还不让打?」 小孩儿鼓起腮帮子,很不服气。 张楚岚笑着解围:「唉,还是个小孩子嘛,您别生气。」 「你也没比他大多少,过来,我拍拍你身上的灰,刚回来脏死了。」 宋叔老婆是干惯了重活的,下起手来,重的很。 只听哐哐几声,张楚岚身上倒是没拍下多少灰尘,受到的重击却不少。 张楚岚忍了忍,半晌,实在忍不了了。 张楚岚赶紧拉住宋叔老婆,说:「婶,要不先吃饭吧。」 「对对对。」宋叔也说。 于是,宋婶找了块干布擦了擦手。 张楚岚拦住她,先行一部去厨房,端饺子。 「看看你哥,多懂事!」 小孩儿略略地摆着鬼脸,心想着谁要他献殷勤,哼。 第12页 过年的时候除了还没结婚生二胎的成年人,最痛苦的莫过于还没考上大学的小屁孩儿。 整个一个现场就是小屁孩儿的讨伐大会。 张楚岚心里幸灾乐祸,嘴上却假客气,暗戳戳变本加厉地加剧他妈对小屁孩儿的怒气。 吃过饭,没等要洗碗,见小孩儿要起义造反,反抗母后大人的权威,宋婶提起巴掌就上。 整个一巾帼不让鬚眉的女将军。 张楚岚藉口出门消食,走两圈转头就找了个小卖部买烟。 这会儿是大年初三,街上没什么人。 他蹲在街头一角,撕了包装,从里头扯出一桿烟来,还没点着就看见不远处好像有个人。 见穿着,是个道士? 这穷乡僻壤的连个道观也没有哪来的道士。 然后,过往记忆的碎片迅速善解人意地为他解答了这个问题。 啊,他想,是那个抛弃凡尘的小神仙。 他一时听不清小神仙在说些什么,只能大概辨清一两个他烂熟于心的唇语。 他猜,他喊的应该是他名字。 张楚岚。 原来是张楚岚啊。 他笑了笑,主动招唿王也:「王道长。」 王也朝他走过来,在某个令他舒适的安全距离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张楚岚变了很多。 他以前毛茸茸有些扎手的短髮留长了些,简单地扎了个小揪,碎发张牙舞爪地在他鬓间开花,整个人显得很是散漫。 他瘦了很多,人也高了,终于有点像个山东人,只要站起来快跟他差不多高了。 皮肤还是初见时的白,穿着一件不知道哪里买的黑色大袄,如画的眉眼在土气打扮下却显得诡异的「清纯」。 只是,他夹着烟,像个小流氓似的蹲在石台上,漫不经心地点菸,又打破这种清纯的假象,显出诡异的风情。 夹杂在稚嫩和成熟之间的少年如同以往望着他一样看他,不经意透露的不在意,却暴露了他对王也奇异的信任。 王也理直气壮地拿掉他的烟,扔在地上,踩灭了。 张楚岚也没在意,又抽出一根,不过这次倒没点燃,只叼在嘴里,含煳地问:「有事?」 王也说:「我找了老于,他说你回家了。」 老于谁?不认识。 王也无语:「你导员姓啥你不知道?」 张楚岚点点头:「今天知道了,谢谢你。」 靠。 王也真想揍他。 「张楚岚,你这样有意思?」 张楚岚懵了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但王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他扯过张楚岚的衣领,有些难过:「你出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如果,不是他今年过年刚巧回来遇到老于,是不是一直不知道? 出事?什么事? 张楚岚想了半天,想出来了。 啊,好像是去年那会儿吧。 他那会儿正上着课,勐地头晕,一下子天旋地转,他忍着难受在课上半睡不睡,等好不容易下了课,终于得了解脱跑到厕所,吐的昏天黑地 然后,之后就再也没起来。 救护车怎么也调不过来,不得已他几个舍友只能背着他去打车。 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路上怎么也打不到车,明明刚入秋,天气还热着,但张楚岚却冷得瑟瑟发抖。 穿着几件衣服也觉得不够。 他头晕地抬不起头,抓着呕吐袋,刚歇停没一会儿又吐起来,他听见室友们急得骂娘,心里还有空觉得挺开心。 「老张!你快给你爸妈打电话!等会儿到医院万一需要签字怎么办?」他们塞给他手机,让他找家属。 张楚岚茫然了,努了努嘴,声音小的不能再小:「来不及。」 「什么?」 「太远了,来不及。」他又说,「我们走着去医院吧。」 「你可以吗?」 「可以,我能忍,医院离这不远呢。」 一路上鸡飞狗跳,等好容易进了,医院立马进了急诊。 不过,他这说不清情况的,上来先来一轮各式测试。 他们很着急,但医院不着急,急诊嘛,只要不是什么要死的事统统什么大事。 他们进医院的时候,刚巧碰到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个个血肉模煳又不完整的躯体,推进推出。 不由得个个吓白了颜色。 急诊缺人医院顾不上他们这点小事,把张楚岚安排去吊点滴,有把多余的人都赶走。 张楚岚头晕眼花,让他们都先回去。 数学系的课多,任务又重,不好耽误。 「我可以,帮我记个笔记就行。」张楚岚说,「我会找个人陪同。」 于是,医院里便只剩下他。 他偏着头,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除那点天地都要颠倒的晕觉感。 急诊的输液室没有多余的床,只有冰冷的椅子,张楚岚闭着眼,垫着几位热心室友捐献的几件厚衣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在派出所被捡走那晚,可是这次应该没有谁会给他的紧急联繫人打电话。 他太难受了。 到了后来吐无可吐,只能吐胆水,整个人几乎都要陷入脱水的状态。 也不敢彻底睡着,怕输液管倒流,就拿出手机定了闹钟。 他拿起手机,不知怎的翻开了通讯录,第一个便是紧急联繫人「神棍」。 第13页 他点开界面,却迟迟没敢点拨出去。 张楚岚心里嘆了口气,想自己多年隐忍,没得个好身体就算了,还变成了一个不果断的怂货。 他挣扎了很久,不断给自己做心里建设,预设了很多次对话,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做。 他点开编辑,把「神棍」改成了「大老王」。 然后,去订了闹钟,等完成一切,点了黑屏键,把手机揣进兜里,疲惫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睡得不安稳,胃里翻江倒海,急诊室里哭天抢地,还有人唱民谣? 他烦不胜烦。 然后渐渐好像有人碰了碰他,一股股暖流涌进他的丹田,一个没什么情绪声音响起来。 「张楚岚,凝神屏气,气沉丹田,调息。」 是谁? 他感觉辨不清任何情绪,那个人好像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却似乎跟他已经熟悉已久了。 是王也吗? 应该不是,他在武当修他的仙呢。 唉,真好啊。 想起埋葬在过往的回忆,张楚岚迷煳地想那个世界真的很好啊,可他不敢去。 他在这里快待不下去了。 ...... 张楚岚从回忆中反应过来,叼着烟,点燃了,颓废地吸了一口,说:「对不起啊,怕麻烦你。」 他又笑了一下:「害,多大点事,我跟别人不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啊,他是个异人。 王也用心去猜,当然,可以猜到。 毕竟......他也是。 「道长啊,我俩道不同,怎么相谋?」张楚岚又吸了一口,任由呛人的烟味缭绕在他的身体里,然后又吐了个圈,王也又抢走了他的烟,张楚岚任由他动作,只说,「你当你的仙儿,便别看这滚滚红尘了。」 「张楚岚,我算过你的命。」王也打断张楚岚的胡言乱语。 张楚岚挑眉去看他,让他继续说。 「可我不能算。你懂吗?不是算不出来,而是不能算。我想了很多原因,或许是我俩因果纠缠过深,」王也眼看着张楚岚微不可见的怔了怔,「或许是你命格太重,重到可以影响这个世界的运转。」 「张楚岚,你迟早得去面对选择。」王也盘腿坐到他旁边,棕色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试图辨清张楚岚这个狡诈的傢伙接下来可能说出来的谎言,「我以后可能会问你很多次,今天第一次,我问你你到底选择什么?」 张楚岚沉默良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张楚岚。」王也步步紧逼。 「王道长,我也不知道啊。」张楚岚苦笑道,「我现在只知道,当下要做什么,之后的事等意外到来时你再问我吧。」 王也听完一愣,没再逼他,反问道:「那你现在想干嘛?」 张楚岚偏头,忽的粲然一笑,笑得王也心都乱了:「去祭拜我爷爷吧,你陪我吗?」 「好。」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王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忽的身子沉下来,像终于放下什么。 「哎哟,累死我了,」王也去了武当以后每天被拉着练功,变得越发懒散了,「以后我还是坐高铁吧,半天都没睡呢。」 张楚岚哈哈大笑,王也越倒霉不知怎的他就越开心。 王也见他笑,无奈的走在前头,感觉被什么掏空了。 唉,他想,我真是养了个逆子。 * 张楚岚大四的时候,大老王出息了,跑回母校陪着师祖给他们开讲座,给他们讲《道德经》。 张楚岚听说的时候,讲座就已经开始了。 他疯狂给王也发消息辱骂他,边骂边赶去现场。 现场人还挺多,他没地儿坐,就只能站着,他个子高,来得又晚,在阶梯教室后面,拱来拱去,十分刺眼。 王也咳嗽了一下,拿着话筒生怕大家听不到,调侃地指出那位浑水摸鱼看笑话的小蠢货。 「那位同学,对,那就那个高个子四叶妹妹头的,你别躲了,你那么大个躲啥躲。」 教室哄堂大笑。 张楚岚幸得脸皮颇厚,当说的不是自己,秉承着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挤到一个稍微宽敞的地儿站定了。 只要有人敢瞧他,他就兇狠的瞪回去,惹得那些同学心里哀嘆,我高等学府怎的出了这等孽障。 王也长的还行,穿着道袍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见惯了各色帅哥的姑娘们,还没在现实见过这一款,于是便在提问的时候把王也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奉行以调戏小道士为主,获得知识为辅的原则。 张楚岚就站在教室后面,拿起手机拍照留念,决定以后藉此敲诈也总一笔。 王也打着哈哈,一开始还能应付,后来是完全招架不住了。 于是,由于观众过于热情提问环节被迫提前结束。 末了,王也给张楚岚发消息,让他等一等他。 师祖讲学的时候是最和颜悦色的时候,他对今天的讲学效果非常满意,以至于就算小也子持续性偷懒也没悄悄教训他。 但王也和张楚岚那看似不起眼的你来我往的互动早被师祖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帘。 「师祖,我有点事,您看?」王也讨好地朝他笑。 师祖暗暗嘲笑他,表面却冷哼道:「那孩子姓张吧?我好像记得虎山那一脉姓张来着。」 第14页 王也面色一变。 师祖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挥挥袖跟学校老师亲密互动去了。 吓吓小徒孙,还挺开心,哈哈哈哈,他想着。 张楚岚靠在教室外,露出半个头,神色狡黠,喊他:「学长,这教室接下来还有课呢,你课还上不上了啊。」 王也前一下被师祖吓得人差点憋死,后一下被张楚岚这声「学长」喊得心脏差点跳死。 唉声嘆气,这到底造的又是什么孽。 他走过去,勐地挂住张楚岚地脖子压得他不得不低头。 「干嘛?」 王也笑道:「学长带你下馆子。」 王也请客向来没什么创意,一向从王府井头吃到尾,然后从尾吃到头。 偶尔吃还行,时间长了就跟吃食堂特色档口也没啥区别了。 张楚岚长大后就不在跟在王也身后了,他往往就在王也右侧,只要稍稍一偏头,就能看到他。 「你是不是要毕业了啊?」 「是,已经差不多答辩完了。」张楚岚无奈地说,「不过我毕不毕业影响不大,还是得在学校给导师干活儿。」 他摸了摸头髮,又见王也异常旺盛的毛髮,十分惆怅:「我跟你这个修仙的可不一样,每天007,感觉自己快秃了。」 张楚岚当年年纪太小没参加高考走的是本硕博保送得一直连读到博士才行。 这回轮到王也幸灾乐祸了:「嘿,国家人才嘛。」 「对了,你们毕业典礼什么时候啊?」 张楚岚咬了个丸子,闻言含煳着问:「你要来?」 「不可以?优秀学长出席,给你添光加彩。」王也抖了抖道袍,一脸仙风道骨,说着不要脸的话。 张楚岚差点被王也一句话谋杀,他呛了个半死,王也悠哉悠哉地递给他一杯水,他抢了过去,几乎是吞了下去。 「你不准来。」 毫无威慑力。 王也老神在在的把他喝光的水杯推到自己这边,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修道之人,讲究的就是逆天而行。」 说的大义凛然,总结起来就俩字「偏不」。 这会儿是五月下旬,而今年原定的毕业典礼在六月下旬。 王也原本是能赶上的。 如果没有出差错的话。 一月后,天师府发来请帖,邀请武当的弟子前去参加罗天大醮。 师祖拒绝了这场註定暗流涌动的比赛。 但王也却拖着半条命,跟他请求前去。 师祖眯了眯眼,问他:「小也子,你算到了什么。」 「老天师和......」张楚岚。 王也心神不定,焦急和愤怒犹如跗骨之蛆,密密麻麻的攀附在他的寸寸肌肤之中,扰得他不得安生。 这世道!这帮人!偏偏还是将他捲入其中! 他狠狠拍了身下的床板,勐地吐出一口血。 在师父和师叔们担忧的眼神下,他又生生将剩下的血水咽了下去,这口心血凝结成块,梗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和光同尘 冯宝宝是个很不错的老师。 她实战经验丰富,也没有那些有些上了年纪的老道一样,教学生尽说些云里雾里的话。 用她的话来讲,一切功夫都还是要在实战中获得。 就可惜她哪些招式了,张楚岚挨了一招吃了个狗啃泥,莫名其妙想到这事。都起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徐四老贼你把冯宝宝教成什么鬼样子了! 就算是他这样没有下限的无赖,听着都觉得脸热,作为一个了解其内涵的成年人,张楚岚根本没办法平心静气地去学。 张楚岚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想要骂娘。 「张楚岚。」冯宝宝坐在树上,低头看躺在地上跟条死鱼一样的张楚岚,好奇道,「你的气没有行错岔子,为啥你就是练不起来喃?」 张楚岚胆大包天地翻了个白眼,心想我怎么知道,他挨了打,浑身都疼,一动不动就想装死。 「你是不是心不静哦,你在想啥子喃?你在想你哥哦?」 「谁是我哥?」张楚岚他老妈就生了他一个独苗苗。 「就那个出家当道士那个哦,叫王啥子嘞。」冯宝宝虽然活了不少年,但是记性很不错,她以前看着张楚岚的时候,在他身边出现最多的就是这位中海王卫国家的三少爷。她记得,张楚岚的紧急联繫人也是这个人。 「你为啥想他喃?」冯宝宝很好奇,她总是这样,对世间一切都保持好奇,她活了很多年。有的她懂了,有的诸如这类情感,她就不懂,可是她想懂。但是狗娃子和徐三徐四都不肯告诉她。 张楚岚不一样,他知道的都会跟冯宝宝解释。 「嗯,想他大概是因为对他有感情吧。」 「啥子感情喃?」 「算是喜欢吧。」 「喜欢?啥子是喜欢喃,以前我婶也跟我说喜欢,她说喜欢就是一辈子和一个人在一起,就像家人一样。」冯宝宝天真无邪,那双莹莹的眼,就如同镜子一样照穿张楚岚埋藏多年的绮念,「你喜欢那个道士蛮?」 张楚岚爬起来,对冯宝宝这份好奇予以了回应:「是喜欢,不过宝儿姐可不可以替我保密呢?」 「为啥子喃?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应该跟他说蛮?」 「我跟王道长和世上其他那些人不一样,就算这份喜欢是相互的,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第15页 他和王也在正常世界里阶级差距巨大;在异人世界里他俩道也完全相北同,他还麻烦缠身,像王也那样喜欢清静的人,多半是要平白给人增添不该有的麻烦了。 王也这一生本不该捲入这场乱局。 「结果不好就不说蛮?」冯宝宝觉得好奇怪哦,她翘了个二郎腿,吹了瓶二锅头,插着吸管,边吸边说,「我觉得你们好奇怪哦,喜欢一个人不说,想做的事不做,平白切估算那些还莫得的坏结果。」 「张楚岚,你爷爷说你要是一辈子没麻烦我就不能找你,我保护你一辈子就算白废咯。」冯宝宝这人百无禁忌,谈起已死之人,也没有半点顾及,「狗娃子说这不公平,但是不公平,我就不等你了蛮?」 「你们都说我瓜,我看你们才瓜的很。」 张楚岚闻言哈哈大笑,不由得释然,说:「宝儿姐,你说的对。」 「但是,要是我自己冒风险也就算了,但要是王道长冒风险,就算一点点,我也不愿意。」 冯宝宝听此言又不懂了。 她想了想,也想不通,便从树下跳下来打算把张楚岚打一顿,试试能不能结束心里这点郁闷。 「徐四是说课余时间只能有十分钟,我要打你了哦。」 话刚落,远处背包里的手机又开始响起来了。 冯宝宝几步跳过去,把手机捻出来,看上面闪着「大老王」这个字,她之前答应过张楚岚干什么都要听他的,于是她没有直接接通,咚咚咚地跑过去,捧着给张楚岚。 「你不接蛮?」 自毕业典礼结束后,王也每天都会给他打个电话,一开始一天是十几个,后来大概意识到张楚岚不是不能接而是不想接,电话频数逐日下降,到现在变成了两三天打一个。 张楚岚想过,大概罗天大醮之后,王也就不用再跟他联繫了。 张楚岚摇了摇头,说:「让它响着吧。」 他进入异人世界后,要跟王也斩断因果,这是最简单粗暴也最有用的方法。 「行了,宝儿姐,别看了,我们开始吧。」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一个受邀来着参加比赛的竟然还要买门票,还260!真是岂有此理!! 他拿出学生证,打算混一波半票,却被售票阿姨鄙视了。 「你都毕业了,你那学生证还有什么用。」 一时间,张楚岚拿着学生证尬在原地。 呃,他没参加毕业典礼就总记不起来,他已经毕业这事儿。 「行了行了,楚岚,」徐三劝他,「公司给报销。门票面前人人平等,公司也没办法,这山上有些道士是旅游局雇来蒙人的,你倒是拉着宝宝别乱搭讪。」 「龙虎山好歹是个天师府所在地,怎么成了个旅游景点。」张楚岚郁闷地掏钱,「这世界还有什么好地方,是旅游局没占到的吗?」 「哈哈,不多了,我们武当的状况比这里还惨吶。」他身后走过来一个道士,估计也是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风尘僕僕地,年纪轻轻地笑起来却是异常的和蔼可亲。 不过张楚岚可没什么心情跟他寒暄,也不等他自报家门,拔腿就跑。 「楚岚!你跑什么?」徐三徐四莫名其妙。 那位道士正是王也,他抱歉地朝徐三徐四笑笑,说:「见笑了。」 随即转身,身形虽悠哉悠哉,但步履却很快,轻车熟路地提熘起本该跑远的张楚岚,把他拖回到原地。 「张楚岚。」王也吐字很慢,语气也很温和,他将张楚岚拉与他很近的一个距离,低头几乎与他额头相贴,他拍了拍张楚岚的后脖颈,轻笑道,「你跑什么?」 徐三徐四惊的下巴都要掉了。 冯宝宝自不会这群没见识的小鬼们混在一起,没了徐三徐四的看管,她被一个假和尚忽悠买一串红佛珠,那个假和尚信誓旦旦这个佛珠奈稀世珍宝,冯宝宝懒得听他瞎胡扯,摸了摸红佛珠觉得好看就像直接拿走。 徐三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劝道:「宝宝,那是假的别买呀!」 张楚岚和王也自是没顾这一场吵闹。 「张楚岚,你没什么和我说的吗?」 张楚岚抿着唇一言不发。 王也瞧着他那个死样子,胸口那股郁结起来的血气,又开始发疼。 但他不愿和他吵架,他像张楚岚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张楚岚上大学之后王也便没有再也没这样过,一时有点无措。 大直男王也糙得很,揉头髮基本没有手法可言,张楚岚又不像小时候留着短短的寸头,现在头髮长了,揉用劲儿了头髮就散了,大早上的头髮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的。 他想拆了重新扎得了,结果却被王也止住动作。 「不准碰。」王也平时挺随和的,但可能是出身的原因,他只要说话稍微重一些,便给人很强势的感觉。 张楚岚尬在原地,抬眼小心翼翼地瞧王也。 王也拆了他的发绳,绑在自己手腕上,发绳上还缠了些张楚岚的头髮,就这样被王也一併带在手腕上。 他眼瞧着自己的头髮长长短短,弯弯翘翘地勾在王也微显麦色,骨节分明的手上,他梗了梗觉得有些脸热。 披散下头髮的张楚岚跟个小姑娘似的,眨着杏眼小心翼翼又带着讨好神色,像是某种小动物。 嗯,王也稍微觉得心里舒服了点。 第16页 他用力弹了弹张楚岚的额头,张楚岚「哎哟」一声,委屈地揉了揉额头,想着倒打一耙算了,反正王也也不会放过他。 结果,王也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另一根发绳,让他繫上。 他说:「你要见老天师的话,就在前面。」 张楚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老天师跟几个有关部门的几个领导相谈甚欢,不由得觉得有点魔幻。 王也拍了怕他的后颈,哄道:「去吧。」 「你......」 王也不动声色地垂下袖子,遮住了刚刚夺来的发绳,温和地说着令人恐怖地话:「我到时候再收拾你。」 完蛋了。张楚岚忽的起了先下手为强的心思。 我得找机会让宝儿姐把老王埋了。 这种心思在王也莫名其妙打败诸葛青之后变得更加强烈。 某夜,这群异人界的新生力量围在篝火前,欢声笑语。 冯宝宝继续二锅头加吸管,边吸边听他们吹这场大赛的情况。 他们聊了很多,但无可争议不要碧莲成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王也刚巧在他们闹得最凶的时候来到篝火前,他刚差点被诸葛青的迷妹埋了,灰头土脸的。 冯宝宝看他来了,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牛鼻子,坐这,坐这。」 牛鼻子?什么怪称唿。 他刚坐下来就见张楚岚被人围着喝得酩酊大醉。 他见不得张楚岚这样,便喊道:「张楚岚!」 这三个字几乎刻进了张楚岚的dna里,就算醉的脑子不太清楚了,他也能寻着声儿找到路。 「哦!老王。」张楚岚推开围着他的人,傻乎乎地跑过来,噗地一下把王也扑住了。 王也差点被他给扑倒了,但即便如此也没推开他,他伸出手将张楚岚整个人环在怀里,靠着他的耳朵,絮絮低语:「张楚岚,你想想你现在多大了,还是十四岁吗?」 他说的啥,张楚岚是一句也听不清楚,听话的那只耳朵反而红了,他起身挣开王也的怀抱,双手捂住耳朵,抱怨道:「痒,别挨着我耳朵说话。」 「哦。」 见王也如此配合他,张楚岚很满意,倒头靠在他的肩窝里,在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打算沉沉睡去。 王也却不想他睡,拍了拍他的后颈,嫌弃道:「离远点,你一身酒味,好臭。」 「你才臭。」张楚岚从兜里掏出不晓得在哪里买的薄荷糖,餵进王也嘴里,王也刚刚含住了,薄荷味就立马充溢口腔。 王也觉得还挺好吃,也拆了一个餵给他。 他俩相互依偎着,一时忘了这场篝火晚会里,还有不少人。 藏龙都快吓变色了,嘴里念叨的东西几乎都过不能播。 陆玲珑和花儿却非常激动,毕竟这年头不流行帅哥独美,大家都爱帅哥成双成对。 诸葛青本来打算开个听风吟,听个八卦凑个热闹就算了,现在却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炁体源流和风后奇门的后人啊。 嘶,自己不会被追杀吧。 这世界实在太疯狂了。 他吓得眼睛都睁开了。 王也当然不会为这点事追杀他,他抬头终于注意到大家因为他俩直接陷入恐怖的安静中,难得觉得有点尴尬。 「见笑了。」他说,「我把人先带回去。」 说着就背着张楚岚走掉了。 花儿问冯宝宝他俩的情况,冯宝宝说:「张楚岚不让我说。」 嘶,感觉更恐怖了是怎么回事。 这边,张楚岚被王也背着走了一大段路,就走进屋,就觉得噁心,但他向来能忍,硬是挺着没吐。 「难受?」王也教训他,「我以前就让你别喝。」 张楚岚捂着耳朵,幼稚地觉得听不见,王也就没说过。 王也无语:「张楚岚,你这是掩耳盗铃。」 「哎呀,他们让喝的嘛。」张楚岚忿忿地捶了捶床。 「那我让你不喝,你怎么不喝呢?得,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说着说着,王也就开始翻旧帐,「你有什么事也不跟我说,你说说,你踏入异人界这事儿你是不是应该跟我商量?还有那个冯宝宝,公司的人?你们怎么搅和在一起的?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还有.......」 张楚岚懊恼不已,又去嚼了颗薄荷糖,趁王也给他擦脸的间隙,爬起来抓着他的衣领,碰了碰他的唇角。 「你干嘛?」王也说话干巴巴的,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堵住你的嘴!」张楚岚真是要被烦死了!!! 王也擦脸的动作一顿,他俩面面相觑,他瞧着个脑袋不太清醒的醉鬼,见他眼中泛着盈盈水光,眼里都是自己的模样,难免生出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张楚岚,你已经成年了,我问你,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张楚岚眼眸如鹿,他额头与王也的额头相抵,脑子还是不太清醒。 他说:「坑你嘛,我知道。」 王也被他逗笑了,揉了揉他的头,扯掉他的发绳,于是两人的髮丝就缠在一起。 他心中郁结的血气忽然就散了。 王也觉得他们这跟古代洞房的新婚夫妻似的,就可惜张楚岚头髮还不够长,不够绑同心结。 唉,算了。王也迅速说服自己。这样也行。 他对张楚岚一向是极为迁就的。 第17页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张楚岚攀附着他,就像一条有温度的小蛇,把他要缠死在这里。 暮色沉沉,龙虎山下还是能听到远处的欢声笑语。 张楚岚在此处艰难的吐息着,然后非常没出息的哭了。 他一哭,王也就停了。 唉,还太小了。 他想,再等等吧,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 于是,他温柔地为张楚岚盖上被子,坐在他身边,哄着他睡觉。 「老王?你不会揍我吧。」张楚岚说着醉话。 王也揉揉他的头,疑惑不解。 「我没事干嘛揍你?」王也顿了顿,想到些不太愉快的事,声音带了点夜晚的寒气,「不过你擅自斩断我们的因果,我确实是生气的。」 可是,看到你平平安安,还有力气吐槽,我也就不气了。 风雨欲来,我俩还有多少清净的日子可以过呢?要是生你气,你就抱抱我吧。 张楚岚彻底睡着了,王也小心地给带上门,打算回房休息,结果刚没走两步,就被一个神秘人追杀了。 他连着被坑了三次,逼的不得不祭出风后奇门,可术法对那个神秘人愣是没什么大用,他吃了一次亏,被埋在土里,吃了满嘴土。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眼见着那个神秘人提着水业务非常熟练地往土里灌水,然后用铲子打算把湿土敲实了。 这土匪作风怎么那么像公司的人呢? 见眼前这个神秘人的身形,他尝试着猜测:「冯宝宝??」 冯宝宝吓了一跳,提起铲子,夸张地往后一蹦一蹦,沮丧地说:「玩咯!暴露咯。」 王也这会儿反应过来,张楚岚说要坑他是怎么回事了。 好个不要碧莲!!!! 连你家属都埋!!! 他一招土河车,从土里蹦出来,连滚带爬地躲过冯宝宝的铲子,几乎用上了在武当学的所有功夫,才勉强将冯宝宝甩到后头。 从凌晨到早上八点,老王愣是绕着龙虎山跑了几圈,直到快八点时,他才终于往赛场那赶。 他一路被追到赛场,冯宝宝穷追不捨,就算到了赛场还提着铲子还打算埋他,观众场一时譁然。 张楚岚站在台中,捂脸,心里想着这下肯定完蛋了。 王也一见张楚岚,那阵火气蹭就上去了。 张楚岚见他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场里东跑西跑。 王也明明有风后奇门,可以随意转换方位,但他这会儿气煳涂了,回归了原始的打架方式,追着他满场跑。 场上闹起来,不满他们把赛场当儿戏的做法。 老天师捋捋鬍子,呵呵一笑,深藏功与名。 「老王,你不是说不揍我吗?!」 「你坑我,我不揍你,你当我傻逼啊!!」王也浑身都是土,走动起来,身上都还掉着土渣,狼狈极了。 「宝儿姐,救命啊!!!」 「不得行哦,人家把我拦起的,我进不去!」冯宝宝被徐三徐四和赛事的工作人员围住,进出不得。 徐三感嘆:「咱公司这下子名声坏了。」 徐四叼着烟,冷笑:「得了,咱公司名声什么时候好过?」 场上,王也终于抓到张楚岚了,他提熘着张楚岚的领子,扯到自己面前。 张楚岚抱头蹲下,求饶:「小王总饶了小的吧,您大人有大量。」 王也都被气笑了。 张楚岚等了半天,王也却什么也没干,他手捂着脸,指缝宽一大块,露出眼睛。 然后他福至心灵,跳起来,一下将人抱住。 观众席一时齐齐倒吸一口气。 不约而同的感嘆,不要碧莲名不副实,为了赢比赛,都能当中出卖色相。 王也一下被抱懵了,气一下子就消了,他反手抱住张楚岚。 「你倒是越来越会整治我了。」王也无奈道。 观众席这时又齐齐倒吸一口气,这一上一下的差点没把观众憋死。 看样子这小道士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啊。 江河日下啊,江河日下。 正义凛然的龙虎山师兄跳出来,没眼色要给王也主持公道。 王也摆摆手,先谢了谢,又提出要吃点早饭。 「给点馒头就好了,啊,如果有咸菜,就更好了。」 这都什么事! 一个个把比赛当儿戏。 王也顶着大家不满的眼神,慢悠悠地谴责:「哎呀,天师府不行啊,连给武当山的小道士一顿饭也不行。」 龙虎山众人怒了,欺我天师府没人! 「哎呀,只给一份不太好,给张楚岚再来一份吧。」 这个世界太疯狂,耗子都给猫当伴娘了。 观众们纷纷愤而离席,只有昨晚参加篝火晚会的选手们一脸欲说还休。 饭到了,跑了一晚飢肠辘辘的王也非常满意,也不在意来送饭的师兄脸色有多臭,拿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送。 毫不意外的吃了一嘴土。 张楚岚这个没良心的,这会儿也难得有点愧疚了。 「老王啊。」 王也手抬起示意他暂时闭嘴。 张楚岚乖巧地闭嘴了。 王也吃过饭,精神好了点,又恢復那副懒散的样子。 「交代吧。」王也筷子点了点他的盘儿。 「什么?」 「你怎么跳进异人界了,你这十年躲得好好的。为此受尽折磨委屈,小时候挨了打连手都不肯还,在普通人这条阳光道里走的好好的,怎么忽然把所有都放弃了?」 第18页 「张楚岚,你明明为了普通人的生活,连我都可以放弃,为什么又忽然自愿加入当个异人了?」 「我想调查龙虎山和我爷爷的旧事。」张楚岚低声说。 听了这个答案,王也明显不太满意。 他又敲了敲张楚岚的盘子,让他去看他。 张楚岚便看他了。 「我来龙虎山之前,卜了次卦,这次占卜我差点死了。」 张楚岚紧紧握拳,眼睛不易察觉的振动了一下。 「对不起,我......」 王也摆摆手,说:「你跟我就不要说这个了,我做事都考虑得很清楚,你就算是坑我,我要是往里跳了,也是我自愿的。」 张楚岚揉了揉脸,不知道这会儿该做出什么表现,只能挡住脸遮住自己此时的样子。 一定不好看,张楚岚想。 王也还是老样子,跟几年前一样,看着人可怜就忍不住伸手帮一把,也不管会因此遇到什么麻烦。 唉,老王遇到我可真倒霉。 「放弃普通人的生活要做一个异人是你的事,我也知道挡不住。」他嘆了口气,似乎对张楚岚已经无可奈何,「所以,我不是来挡你路的。」 张楚岚听他说:「我是来帮你的。」 接下来,张楚岚就听他说自己是如何说服老天师,让自己参加比赛,当诸葛青的对手,成为张楚岚的踏脚石,助他拿到第一的位置。 你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 「我一是为了老天师,二是为了你,倒不如这样说......」王也扔掉筷子,身躯往后仰,看到了一碧如洗的天空,「张楚岚,我是为你而来。」 「常应常静,常清静矣。」他嘆了一声。 张楚岚不由得又想起那年他们在昏暗的包厢里论道的事。 「老王,清净难得。」 「清净确实难得,你为了你爷爷和龙虎山的事来罗天大醮这事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异人界会陷入混乱。而命运权重极大的你必然是其中最主要的推动者。」王也又嘆了口气,环视席间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感到了对世情无法控制的无力感。他是个术士,本应比所有人都渴望获得未知,可他早早获得了风后奇门,于是对未知的渴望变成了对几乎不存的清净的渴望。他希望世间能平稳运行,不希望生出意外的祸端,为此他愿意耗干心神,做一个可能不被理解的理想主义者,献舍自我,扶救苍生。可是,「风雨欲来啊。」 「张楚岚,你的清净道找到了吗?」王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是我?你自己?还是你那些朋友?公司?还是.......冯宝宝?」 是冯宝宝。 「昂,是冯宝宝啊。」王也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动,最终猜出了真正的答案。他扫了一圈瞧见了冯宝宝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席外,徐三徐四拉着她,他听见她若隐若无的喊着张楚岚的名字。 他第一次见冯宝宝就注意到了她的脸。 跟张楚岚一样,那脸上有一双神莹内敛的眼睛。 唉,因果啊。 他现在差不多知道当年算不出张楚岚命理的原因了,不是因为他与张楚岚纠葛太深,而是因为张楚岚和冯宝宝註定绑在一起,所以命格很重。 「去年,我也问你关于选择的问题。你当时说让我意外来到时,再问这个问题。现在意外到来了,你丢弃了普通人的身份,成了异人。明日获得罗天大醮的魁首,你必万众瞩目。」 「挫锐解纷,和光同尘。藏了十年的你比我更懂这句话。」 「所以,张楚岚,你要怎么选呢?」 「来了龙虎山,我还有的选吗?」 「或许有的选,」王也低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神性的悲悯,「张楚岚,如果龙虎山并不是祸乱的起点,你愿意之后停下追寻的脚步吗?」 张楚岚没有回答,他啃了一口馒头。 王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王也忽然觉得身体非常疲惫,他理应习惯在张楚岚这里永远求不得想要的答案。 说实在的,他很失望,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是个术士,搅动不了棋局,眼看着张楚岚踏入命运设下註定的轨道,也做不了什么。 他是个提供选择的人,不是做选择的人。 唉,算了,就这样吧。 他望着天,举起手,说:「我输了。」 裁判一脸震惊,观众席更是传来一阵阵的嘘声。 但这些旁的对他们两个人都不重要。 「王也。」张楚岚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他第一回正儿八经地喊他名字。 王也离他不远,他喊他,他便转身为他停驻。 「你之前说你陪我,」张楚岚竟带了哭腔,「你说的。」 「我说的。」 可是? 没有可是。 张楚岚急步上前问他:「那你现在还陪吗?以后还陪吗?」 他两只手抓住他的衣袖,前些天抢过来戴上的发绳就这样暴露在他眼前。 张楚岚一见这个就红了眼。他从小生活的环境太畸形了,已经不能正常的喜欢一个人,他极度缺乏安全感又有常年被不知派系的人监视遗留下来的被害妄想。 年少的时候,他除了要学会讨好大人求得庇护。出门就得提高警惕,买馄饨的大叔,文具店的小姐姐,甚至是学校里的老师,都是潜在的监视者,他分不清这些人究竟是保护他的,还是觊觎他的宝贝想伤害他的。 第19页 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变得谨慎谨慎再谨慎,隐忍隐忍再隐忍。 难得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他总忍不住细细打量,多方审视,对他者的善一再分辨,可到后面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分不清是自己在长期高压的环境下,将这份好虚拟成自以为的东西,赋予其虚假的意义,还是这真的是一份纯纯正正,全心全意的感情。 他学不会爱人,只学会了审视判断。 而遇到王也之后,他太好,好到你还还来不及分析他的善意,他就已经稳妥的做到所有事,甚至不需要你的回应。 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倒霉,处处隐忍,不得不当个废物,不得不失去亲人,不得不寄人篱下,不得不遇事不敢前。 以至于遇到王也时,他已经不敢把这个小神仙拖进红尘。 即便有一点点风险他都不敢。 可他又总暗自庆幸,王也是异人,他们的命运註定有交集,并不会成为生命中的过客,即便修不同道,不成为朋友也能成为敌人。 总是能纠葛到一起的。 可现在他又要把这个「总是」打上一个问号? 他与王也真的命运有相连的地方吗? 「张楚岚,不管你做任何选择,有两件事始终不会变。」王也弹了弹他的额头,「第一件事我就不讲了,第二件事,我就跟你说一说吧。」 「什么?」 张楚岚这回没有揉额头,一瞬不瞬地看着王也的动作,看他偏头与他耳鬓厮磨,在他左耳边低语:「我喜欢你。」 张楚岚捂住自己发红的左耳,而王也已经退到正常的社交距离。 「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没什么可避讳的。你问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这么回答你。」 「所以啊,老张,你别怕。」 他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将海誓山盟轻易吐出。 「我会奉陪到底,直到你我走入死局。」 就算这场因果、这次相遇,是一次不该出现的乌龙,他也要把它变成...... ——命中注定。 无尽的轮迴(1) 2015年10月12日 正是深秋,气温骤降,武当山上比山下还冷,清早的晨露早早就结起了冰霜。 王也拿着扫帚,一边打喷嚏一边打瞌睡,手上的扫帚机械地舞动着,沿着武当山上山必经的台阶一路从乌鸦岭扫到金顶。 六千五百多级台阶,他扫了一上午,把太阳都扫出来了,也才将将扫到一半而已。 站在狭窄陡峭的台阶上,靠在刻着精美浮雕的石栏上,仰头向上望着山顶云雾缭绕,正午正盛的日头未曾将朦胧的云雾吹散分毫,反倒折射出奇异的金光,给云雾间错落有致的房屋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 国庆节刚过,武当山旅游业歇停了几天,山下来的游客少了好多,他扫了半天也没见到一个生人,望着山顶如仙般的美景,心安理得地开始偷懒。 天空中南归的大雁,发出清脆的鸟鸣,石阶两旁林木幽幽,山间静的只听得到秋风扫过落叶的飒飒声。 真是难得的清净啊。 王也心底忽然冒出这个想法,他伸了个懒腰,拿起扫帚,趁着没人,两步并三步快步跑起来,不过几分钟,就跳到了道观附近。 路过的师兄见了他热情地打招唿:「哟,地终于扫完了?」 其实还有一半。 王也心态良好,摆摆手,嘆道:「哎,这哪扫的完啊,还是先吃饭吧。」 话音刚落,就见面色的师兄骤然间脸色一变,瞪着王也,撒腿就跑。 王也挠了挠头,奇道:「这是撞见鬼了?」 身后忽然响起冷笑声,王也身子一僵,跟卡带了似的,一点点转过身,就见云龙道长双手抱胸,面色青黑,掷地有声:「是撞见我了。」 王也跟随师兄的脚步拔腿就跑,却不想,云龙道长太极起势,反手一掌就把他拍到几十米远。 王也脸着地,摔了个狗啃屎,顶了一脑袋包,狼狈地爬起来,抖了抖一身的灰尘,赶紧赔笑:「师父,今天遇上什么事儿啦?」 火气这么大? 云龙道长冷道:「地扫完了?」 王也一噎,小心翼翼地将扫帚就近放到墙边,搓了搓手和他打商量:「您看这大中午的,还是吃饭要紧不是?」 云龙道长闻言冷哼一声,从头到尾审视他一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又踹他一脚,烦躁地甩开宽大的衣摆,眼不见心不烦,让他赶紧滚。 王也得了便宜不卖乖,就坡下驴,应了一声:「得嘞。」 滚得得心应手。 他滚到食堂,师兄见他来了,热情地分了他一个白面馒头,跟他道歉:「对不住啊,小也,咱师父那脾气你是知道的……」 王也拍拍师兄的背,同病相怜:「我懂。」 他啃了一口馒头,向武当山的百事通师兄请教:「感觉师父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是为什么啊?」 「你不知道?」 「我知道?」 他一天到晚就知道趁着云龙道长没发现,搁自己屋子里睡大觉,能知道这些? 「山下出事了。」师兄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拉着王也低声说,「还不是山下那些人闹得,甲申之乱的时候就说八奇技的事儿,还在说,这不出事了。」 王也表情凝重起来,他捏着馒头,听师兄继续说:「江湖出了大乱子,十佬会决定各门各派各自出人处置此次霍乱的魁首。」 第20页 「谁啊?」 师兄奇怪地看着王也,问道:「小也,你难道不知道全性的张楚岚吗?」 「他是继无根生之后,全性几十年来唯一一个真正的掌门。」 王也心头勐地一跳,尚且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被他捏的不成样子,恰在此时,山顶传来一阵钟声,苍茫的钟声遥远悠长,蒙着自明以来的古味,由山顶从山外铺散开来。 身边的师兄站起来,奇道:「怎么会忽然敲钟?」 武当非必要不会敲那口传下来的古钟。 王也也跟着站起来,同宗的师兄跑过来,在他面前站定,还没得及喘口气,便喊道:「小也,师祖急召,让你快去见他。」 王也点点头,跟着来找他的师兄去了师祖的住处。 师祖周蒙正是现任武当的掌门,他年岁已大,骨骼也缩水到了孩童大小,但精神矍铄,见了王也,笑容和煦,招唿他过来。 王也没过来,反而跪在周蒙面前,给他磕了一个头。 周蒙半睁开眼,眼神锋锐,见王也如此,嘆道:「小也,你是个聪明人,心胸也最是宽广的。」 他跳到地上,走到王也面前,拉住他,让他起来。 「只是眼下,这把火已经烧到武当山了,身为风后奇门传人的你,想要如何做呢?」怕王也因为担心连累师门而做出冲动的选择,补充道,「你得明白我能护得住我的师兄师弟,就能护得住你。」 「你可以一辈子呆在武当,安然无恙。」 王也认真地看着周蒙,掷地有声:「我会出山。」 「师爷,你别听小也胡说,」云龙道长站在周蒙身后,面色一黑,转而看向王也,骂道:「你当我是死的吗?!」 他跑上前,想要在他再将那句话说出口之前,打他一顿,堵住他的嘴,却被周蒙轻轻拉住了衣袖。 王也明白自己师父想要护住自己的心思,但他头一次忤逆师命,表现的异常坚决。 「师父,我得下山。」 云龙道长闻言顿了顿,松了手,挫败地垂下头,而周蒙则说了一声「好」。 「小也,你若是今日出山,便不再是我武当的弟子,你身上的绝技也与武当无关。」 周蒙伸出手,将其盖在王也头上,慈爱地打量着他,半晌,说道:「你将被我逐出武当。」 无尽的轮迴(2) 2015年10月25日 山上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打开手机,冒出一串红色的未接提醒。 张楚岚脑壳一痛直觉要完,跟着冯宝宝躲在一处树丛里,一边警惕附近的动静,一边回拨电话。 嘟嘟几声,手机那头立马响起人声,王也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声音还是懒怠的,但能听到急促的风声,估计是在赶路。 「张楚岚,你是要造反吗?」 王也生气的时候一般会叫他全名,一听这名字,张楚岚吓得缩成一团,被一旁的冯宝宝莫名其妙地瞅了一眼,他蒙住脸偏到另一头,低声解释:「老王,哪敢啊?山上信号不好,我这不是没办法嘛。」 说着,他悄悄撇开眼前的树丛,和冯宝宝对视一眼,冯宝宝轻声说道:「有人过来了。」 张楚岚赶紧捂住手机,敷衍那边:「老王,我马上就下山了哈,你别跟过来,来回一趟多麻烦啊。」 王也预料到他想做什么,语气忽然森冷:「你敢挂电话试试?」 张楚岚闻言,一顿,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揉了揉头髮,薅了几根头髮下来,手插在头髮里,和王也商量:「老王,这边真不方便,等我和宝儿姐到安全的地方再给你打回去行不行?」 「那你只开着电话,别挂,」王也终于赶到荒凉的山地,他左手拿着手机,望着崇山峻岭,巍峨的山川里找不到张楚岚的半分足迹,害怕地心脏狂跳,生出了恐怖的预感,「我……早就没办法算你的踪迹了,只能靠着外物。」 「老张,」他低声道,「你别挂,我怕我找不到你。」 「……」 张楚岚心里一软,没回王也的话,但也没挂电话,将手机揣进兜里。 冯宝宝带着他去了来者的后方,跳到一处隐蔽的树干上,冯宝宝指向地上的人,悄声说:「张楚岚,这个人体内流动的灵炁好奇怪。」 她夸张地比划了一个圆,跟他解释:「它就像一个百事可乐的瓶子,里面装的不是可乐,是雪碧。」 张楚岚最能理解冯宝宝奇怪的比喻,转译道:「你是说,他身上的灵炁不是他的?」 冯宝宝点点头,说:「差不多吧。」 张楚岚微微蹙起眉头。 他们一开始来这座荒山,是因为江湖上流传着的求仙传闻,因为上回碧游村事后,马仙洪这个炼器师的失踪,他们怀疑修身炉又被做出来了,且这次比上回还要完整,不仅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从低阶异人跃升高阶,甚至能让他们突破已有的限制,摸到仙门。 这回不是修身炉,到成了修仙炉。 这事比碧游村的事更严重,一定要比上回更隐蔽,因为内鬼的事,赵方旭不仅不信分区的临时工更不信总部任何一个人,又因为拿捏着冯宝宝的秘密,对张楚岚很放心,就派他们来探行前路。 但张楚岚和冯宝宝就差把这座荒山翻遍了都没找到,没想到都打算打道回府了,冒出来个活人。 第21页 张楚岚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冯宝宝,心道,还真是等着了。 他跟冯宝宝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地上的生人,问道:「宝儿姐,能绑了他吗?」 冯宝宝做出思考的样子,认真研究地上的人,半晌,露出机智的表情,胸有成足地比了个ok,业务熟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又粗又长的麻绳,紧接着掏出一个麻袋,再将背包扔给张楚岚。 张楚岚看她准备工作完毕,默契地背上背包,朝地上的人喊道:「老哥,你掉了一张红票子哦。」 那人脚步果然脚步一顿,下意识循声转过头,还未看清树上的人,眼前一黑就被冯宝宝套上麻袋,那人手向前一抓,冯宝宝轻松躲过,顺便给了他一肘子,给他拍晕了,脑袋正冒着金星呢,就被利落地绑上了麻绳,还给绑上了死结。 张楚岚从树上跳下来,冯宝宝问他:「要埋了不?」 张楚岚怕她二话不说就这么干,赶紧拉住她,连忙道:「不用了,我还有问题要问他。」 被绑的大汉大喊是谁。 张楚岚蹲下身,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问道:「老哥,我和我姐听说这里能成仙,我们也想走个成仙的捷径,劳烦您带个路啊。」 「条件好商量。」 大汉义正言辞:「我是不会出卖社长的。」 张楚岚早有预料,他面色轻松地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从里面抽出一桿烟,因为王也让他戒菸,他也没敢真抽,叼在嘴上,品着菸草苦涩呛人的味道,过把菸瘾。 「哟,」他叼着烟笑道,「您这思想品德肯定是满分吧?」 说着,他见大汉始终冥顽不化,招招手,引来了跃跃欲试的冯宝宝,吩咐道:「可以埋了。」 「好哦!」 冯宝宝说干就干,当即挖了个大坑,一脚把他踹到坑里,大汉一阵天旋地转就滚到了坑里,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自己被撒了一大把带着腥味的泥土,埋他的冯宝宝念念有词。 「没有水,埋不严实啊。」 这疯女人是真的会埋了自己!!! 大汉终于惊恐地大喊:「我带你们去,别杀我。」 啧,才五分钟。 张楚岚抽出放在嘴里的香菸,无不以遗憾的想,要不要这么快啊,还让不让我过瘾啊? 但他也没办法,让冯宝宝别埋了,把香菸扔到地上,踩了一脚,转而挂上笑脸,把坑里吱哇乱叫的大汉拉起来,扯掉他头上的麻袋,笑若春风。 「看您这多此一举不是?」 他们跟着大汉去了林木深处,明显感受到周遭风向的变化。 冯宝宝说:「感觉身上的灵气都往一个地方跑了。」 张楚岚面色凝重,心觉不对,大汉却骄傲地昂起头颅,斥道:「你们懂什么?这是吸灵石,能帮我们更好的收纳、凝练灵气,我以前就是个普通人,在这呆久了自然而然就成了异人。」 「哦?帮你转生的是一个大炉子吗?」 大汉奇道:「你怎么知道?」 张楚岚淡道:「我砸过一个。」 他们越过一丛树林,终于走到一处山洞前,大汉走进那里,指向那边说:「就是这了。」 冯宝宝亮堂堂地走进去,却被张楚岚立马拉住,她好奇地转过头,问:「爪?」 「宝儿姐,你不觉得我们这一路走的有点太容易了吗?」他将冯宝宝护到身后,盯着那个浑身绑着麻绳动弹不得的大汉,问道,「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会连一个守卫也没有?」 「还是说,你就是它的守卫?」 大汉被绑着,一动未动,一路上粗狂简单的表情散去,露出阴冷的模样,他似乎十分可惜,嘆了口气:「我等了你们好久,明明就差一步了。」 话音刚落,幽深无风的林区忽然狂风大作,张楚岚拉住冯宝宝,听到风暴中王也隐隐约约的声音。 [巽风] 张楚岚环顾四周,喊了一声:「老王!」 只喊了一声,王也便寻到了他的踪迹,他将张楚岚和冯宝宝拉入阵中,躲到风暴眼里,风暴眼中是平静的无风区。 王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张楚岚,确定他没有受伤,才松口气,继而后怕得骂道:「一天到晚尽在找死!」 「用你的小脑瓜想想那可能是真的吗?!」 张楚岚自然知道是假的,只是骗到这里,他已无法脱身,为今之计,就是尽快带着冯宝宝逃离这里。 他熟练地扑上前,抱住骂骂咧咧的王也,哄道:「给我留点面子,回家闹哈。」 「咱先回家。」 冯宝宝却在这个时候犯了间歇性机智症。 她歪了歪头,指着风中大汉的身影,奇道:「张楚岚,他现在的灵气变成白酒装的了!」 大汉眼中闪过一阵蓝光,被捆绑得严实的身体忽然随着这场飓风忽然散了,捆绑的麻绳失了实体,自然而然地随着这阵风飘来盪去。 王也觉得这种情况非常熟悉,他推开身上耍赖皮的张楚岚,眼皮莫名狂跳,那股自心底而来无法抑制的恐惧感又开始席捲全身,他轻踏脚下的土地,地上隐形的阵法忽然爆发出蓝色的光芒,展露出原本模样。 阵法迅速扩大,张楚岚站在他身后,听他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快出去。」 话音刚落,他的胸腹处忽然被插了一柄长刀,贯穿而出,流着他粘稠的血渍,冲到张楚岚的眼前。 第22页 张楚岚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见本来消失的人笑眯眯握着一柄长刀,一副好商量的模样,手上的长刀却转了转,将王也胸口上的伤弄得更重,剜出了一个大洞。 「小道长,你这人真讨厌,不帮忙就算了,还老是给我找麻烦,这弄得我,」他笑容和煦,眼神清朗,浑身却泛着恐怖的杀意,预告着王也今日的死期,「不杀你不行了呢。」 皮肉和脏腑的撕扯让王也痛苦不堪,他抓住转动的长刀,忍不住吐出没有咽完的唿痛声。 张楚岚脑子一空,黑白分明的眼球忽然蔓上血丝,慢半拍地拉住王也将他往自己身后推,却被王也甩开手,他反手一掌太极,拍向来者。 那人似乎早有预料,身影忽地又散了。 王也忍着剧痛拔出胸口的长刀,然后体力不支地往地上倒,张楚岚连忙去接,和他一起滚到地上。 「老王!」他急切地喊着,惊恐地看着王也胸口的大洞,一动不敢动,而艷丽的鲜血却流到他深色的衣服上,浸湿了他的衣裳。 王也来不及跟他多说,伸出两指,低声念道:[坤地] 转瞬间,他们脚下的大地开始剧烈震动,平整的地面被撕开了一面,裹成一个球形,将他们包在里面。 完成后,王也终于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 张楚岚浑身发抖,连滚带爬地赶到他身边,扶起他,变故来的太快,他见着王也浑身是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王也咳了咳,呆在他怀里,跟他解释:「这人之前一直跟着我,北京、碧游、还有之前陈金魁那事里都有他。」 「他之前好像一直在试探我,后来又像是想要防着我。」 「我还奇怪,他那么能耐怎么不杀了我,原来是还没动杀心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种时候了竟然有闲心跟张楚岚开玩笑:「我今儿估计得栽在这儿。」 张楚岚声音低哑:「他今日的目标本不是你。」 王也答:「不是我,就该是你们了。」 总该有一个人认栽。 而在认栽这件事上,王也已经很熟练了。 他吃力地伸手如同往日一般轻轻弹了弹了张楚岚眉心,却未曾想弹出一滴热泪,泪珠滚落到王也脸上,顺着脸颊滑到他嘴边,王也尝到了发苦的咸味,轻声哄道:「好了,我送你们出去。」 「你呢?」 我? 王也笑了笑,轻松地说着誓言:「嘿,我还能干嘛,护着你呗。」 他喊来一旁的冯宝宝,吩咐道:「待会儿,这墙散了你就带着张楚岚跑,不准回头。」 冯宝宝点点头,说好。 他放下心,推开抱着他的张楚岚,撑着墙,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伸出两指打算重开奇门,把两个人送出去,但临别前还是没忍住转过头看了一眼张楚岚。 王也嘆了口气,然后带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到最后,他竟吐出一口血来,他用手捂住嘴,粘腻的血便从指尖流动出来,他怕染血的手弄脏的张楚岚,便只望着他,一如往常。 「哎,别哭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看着怪心疼的。」 无尽的轮迴(3) 2015年10月15日 王也下山后,找了个地儿,刚嗦两口面,就遇上了前来找事的异人。 「武当就派了你一个?」那个人看了他一眼,奇道,「看上去好年轻啊。」 王也嗦着面没理他,却听那个人一个劲儿地叨叨叨。 「看得出这回武当是真不想掺和了,哈哈哈,江湖也没那么团结嘛,哎,本来以为这事儿会变得有趣一点。」他仰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嘴里嘟囔着,「搞了半天也只是个无聊的任务嘛。」 「欸,你有什么有趣的手段不,让我见识一下,」他兴奋地说,「武当派的功夫我其实见的还挺多,不过你要是当年周圣的后人,那就更好。」 说着说着他还爬到桌子上了,抻着头往王也那边拱,歪了歪头,奇道:「小道长,你定力蛮不错的嘛。」 王也面嗦完了,抽了两提纸巾,擦了擦嘴,这才有空看那个怪人。 问:「有何贵干?」 「是这样的哈,公司目前派人,也就是我,保护张楚岚,我作为张楚岚的保镖得时刻为他排除危险嘛。」 「公司保护全性的掌门?」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嘘,」他故作神秘,伸出一指盖住嘴,笑道,「这可是秘密呢,你小点声。」 王也无语,心道,嚷嚷得最大声的就是他。 他站起身,无视这个人,走到门外,听到身后人在喊:「王道长,你要去哪啊?」 王也转过身,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他已被武当除名,按理来说,是看不到他的资料的。 但没想到那个人拿出手机,晃了晃,笑道:「中海王卫国家的三公子,当年出家可轰动了呢,动手查一查就知道了咯。」 「王道长,我劝你既然被武当赶下山就好好回去当你的少爷,不要去趟江湖这摊浑水。」他道,「你要是死了,公司不好跟你爸交代。」 「那我非要趟呢?」 那人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就随便你,我是张楚岚的保镖,又不是你的,话带到就可以了。」 说着,那人站起来和他擦身而过,王也却拉住他,问:「张楚岚在哪?」 第23页 他歪了歪头,好奇不已:「你找阿莲做什么?」 阿莲? 他想了想继而恶劣地笑了笑:「你不会是为代表江湖要除祸吧?」 「王也,你要真是那么想,我就只能笑你一句天真了,你以为今日的局面是阿莲一个人能造成的吗?」他伸出三指,比划着名,「是三方博弈的结果,阿莲只是各方的棋子。」 「嘛,不过他也是自愿为棋,谁知道他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王也心中莫名一疼,他皱着眉,然后被那人甩开手,他笑着说:「我看你懵懵懂懂,只是个天真的小少爷,我就放心了。」 「不过嘛,」他笑眼弯弯,「你要是打架我随时奉陪,毕竟我是真的很好奇啊。」 送走一个奇怪的人,王也还没缓过神,就又被一群术字门的傢伙缠住了。 说是十佬会送过来的人,非要查看一下王也的实力。 「大哥、大姐、大爷们,」他甩了甩胳膊,有点无奈,「你们这是试探还是要杀人啊?」 领头的笑了笑,解释道:「八奇技除了风后奇门,都已全部现身,毕竟是出了周圣的武当派,派下来一个人还要专程除掉他的名字,很难不怀疑,你就是风后奇门的传人啊。」 「王道长,我们术字门也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而已,所以,」他面容慈祥,笑容平和,「您究竟是是不是呢?」 都用上敬称了,他们估计早就笃定王也是风后奇门的传人了。 老话说得好,当他们怀疑你有的时候,你最好有。 王也处在最好的阶段,但他不愿使出来,印证他们的想法,况且他们都是异人圈里的前辈也不好真打伤了他们,他打了个马虎眼,趁他们思索的时候,拔腿就跑。 秋风萧瑟,寒风侵肌,他一路跑,跑到后来,却已是满头大汗了。 他一屁股坐到大马路牙子上,喘粗气,想平时扫地不该偷懒的,轮到逃命的时候,就有点跑不动了。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转过头,见一个小少年穿着黑色帽衫,扎了个小辫子,戴着口罩,十分友好地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愣了愣,不知是因为剧烈运动还是因为遇到这个少年,他心脏狂跳,就像是要跑出来一样,他摁着胸口问:「你是谁?」 他这个问题,今天出门已经问了太多人了。 但没一个人回答他,包括眼前清秀的少年。 他指了指马路对面,说:「道长,那边有长椅,就不要在这影响市容市貌了吧。」 ……哪来的热心市民? 王也耷拉着脸,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抱歉,接过他送来的水,被他拉起来,等行人道的绿灯亮后跟着他去了马路对面。 终于坐到长椅上,他长舒了一口气,刚喝了口水,就听身旁的少年不咸不淡地说:「道长,你的家人被盯上了哦。」 那口水又喷出来。 王也激动地问道:「不可能,异人的事不是向来不牵扯普通人吗?」 「以前是,不过,」少年笑了笑,转过头,温和地告诉他,「你下山的时间太不巧了,现在世道正乱,谁会在意以前那些规矩呢?」 看少年这么平和,王也纷乱的心绪竟然也冷静下来,他仰靠在长椅上,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吵吵嚷嚷,身旁坐了个奇怪的人,却意外的清净,喝了口水,答道:「你说的这么容易,是帮我解决这个麻烦了吧。」 少年没否认也没承认,只说:「解决麻烦不是解决一两件眼前的事就能办到的。」 「道长,这世道这么乱,你不亲自看着家人,心里也会不安心吧。」 「我是不安心,但我也不能一直看着,治标不治本,不如解决这个混乱的世道。」 「你的想法很伟大,可惜,拯救世界暂时用不上你,」少年也靠在长椅上,眼神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结束?」 「是啊,结束,等到10月26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你那时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大地大到处都是你要的清静。」 「道长,」他转过头,透过王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轻声道,「你再耐心等一等。」 无尽的轮迴(4) 2015年10月5日 张楚岚睁开眼睛,王也死前的模样萦绕在眼前,他躲在黑暗里忍不住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死死咬住嘴唇咽回了撕心裂肺的喊声。 身边的人察觉了异常,在睡梦中迷濛地将身旁的张楚岚捞到怀里,抚摸着他弯曲的嵴背,唿吸平缓,在朦胧的睡意中,声音低哑地哄道:「怎么啦?」 听到人声,张楚岚就像一只受了惊的豹子,勐地从床上跳下来,结果滚到床下,砸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身边的人彻底醒了,他就近打开昏黄的床头灯,看见在暗夜里蜷成一团,无助又绝望的影子,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张楚岚面前,理了理他乱糟糟的头髮,将其别到耳后,露出一张俊秀又稚嫩的面孔。 他半跪在张楚岚身前,奇道:「大半夜的装鬼呢?」 张楚岚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做噩梦了? 他这样想着,于是倾身亲了亲他的嘴角,尝到了铁锈味,他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头,小心翼翼地将张楚岚揽在怀里。 张楚岚终于感受到他的温度,他顿了顿,又赶紧急切地抱住他。 第24页 他感觉自己被一个大型猫科动物挠了,无奈又纵容地拍了拍他的背,跟哄小孩儿似的说起科学道理:「老张,这世上虽然存在魂魄,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鬼这种东西。」 「都是假的。」 张楚岚声音闷闷地:「那你是真的吗?」 「什么?」 张楚岚松开紧紧环住他的手,捧住他的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试探道:「老王,你活着吗?」 王也被他给整懵了,他抓住张楚岚的手,奇道:「难道我死了吗?」 张楚岚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像是抓紧浮木的溺水者,急迫地吻住了眼前的人,恨不得将全身的血液都灌进去,他在水中剧烈的扑腾着,连带着将岸上观火的路人也给拉下了水。 王也本来睡意朦胧被他蹭的一声火气,在激烈交锋的间隙,询问道:「虽然投怀送抱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不过我稍微有点好奇,是为了什么?」 张楚岚唿吸急促,温热的唿吸铺撒到王也的面庞,他面色沉沉,少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显出难得的真心,若有若无地说: 「为了你。」 王也脑袋一空,瞪大眼睛,果断放弃了最后一根牵扯理性的绳子,选择和他一起趟进滚滚红尘。 …… 张楚岚一夜未睡,虚起眼睛凝视着与他共枕的人,直到外边大亮,才撑着疲惫的身体,松开王也放在他腰间的手,从床上爬起来。 他忍着疼,穿上衣服,扶着墙,步履踉跄地走向屋外,走到客厅,冯宝宝正在客厅里吃泡面,看到他和他打了个招唿,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问道:「你脖子咋咯?被牛鼻子咬了哦。」 过来例行交代公司事务的徐三红了老脸,赶紧捂住冯宝宝的嘴,让她别说了。 张楚岚没理他们,他姿态萎靡地躺在空秃秃客厅里放置的唯一一张床垫子,问道:「今天是几号?」 徐三回答了他:「10月5号,怎么了?」 「是2015年吗?」 徐三觉得张楚岚大早上发神经,推了推眼睛,无语道:「不然呢?」 张楚岚闭上眼,心道,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他来到了事故发生的二十天前。 徐三在那说:「赵董找你俩来着。」 张灵玉从屋子里走出来,听这话,挽了挽衣袖,问道:「什么事啊?」 「不去。」 「什么?」 「我知道赵董找我做什么,跟他说我不去。」张楚岚睁开眼,奇奇怪怪地说,「至少25号之前不行。」 徐三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之前和徐四交流过,一切尽量按着张楚岚的意思办,于是尽管有不解,他也只是说:「好吧。」 王也也穿戴好从楼上下来了,见众人望着张楚岚躺尸,气氛奇怪,问道:「怎么了这是?」 这不该问你吗? 冯宝宝见人齐了,推了推泡好的面条,诚挚地邀请在场所有人吃饭。 「面凉了就不好吃咯。」 王也连着吃了一个多月的泡面,实在是受够了,无奈地扶额问道:「你们吃饭就不能有点创意吗?」 创意? 冯宝宝懂了,推给他唯一一碗番茄口味的泡面,大方道:「那这个给你吧。」 ……他不是这个意思。 「出去吃吧,我请客。」 冯宝宝「哦」了一声,眼里泛起光。 要是平常张楚岚肯定给他捧场,但此时他就像失魂了似的,在垫子上缩成一团,一言不发。 王也以为是昨晚做过头了,有点担心地靠过去,结果张楚岚睁开眼,看到他,立即张开双臂,要他抱。 真稀奇,这是在撒娇? 王也顺从地抱住他,张楚岚便整个人缩到他怀里,过了半晌,撑着头靠着他的耳旁,说:「哪不准去,在家好好呆着。」 ? 张楚岚从昨晚就不对劲。 他抱着他也在他的耳旁回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说着竟然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竟然发出轻鼾声。 这是睡着了? 王也抱着怀里的张楚岚抬头,询问他们知不知道张楚岚遇到什么事了? 张灵玉摇摇头,冯宝宝瞪着眼睛一脸懵,徐三则很是愤慨地指责道:「王道长,你和楚岚平时能不能收敛一点,宝宝在旁边呢!别教坏她了。」 她都能当你祖宗了,还真把她当小孩儿呢。 王也笑着摇了摇头,抱起怀里睡着了的人就要上楼,冯宝宝在后头喊道:「泡面不吃了哦?」 「点外卖吧。」 冯宝宝点点头,心想徐四说了跟牛鼻子不用客气,那她就紧着最贵的点了。 张楚岚一夜之间变成了小孩儿,非要王也抱着才能睡着,一旦放开,他立即就会睁开眼睛,木楞地瞪着前方,直到王也回到视线里,然后又会紧紧抱住他睡着,如是循环两遭,王也已经举手投降了。 只能一直抱着他睡觉。 冯宝宝嗦完碗里的面条,回去看了会儿关于数据架构的书,门铃就响了。 张灵玉正在研究□□,入神了,也没听到门铃,徐三也早走了,见状冯宝宝放下书,跑到去开门。 他们住在郊野的大别墅里,正常来说是远超配送距离的,这么快到倒是很稀奇。 第25页 但冯宝宝想不到那么多,她只是打开门,然后看见一个人笑容满面地提着快递盒子,递到冯宝宝手里,说道:「您的外卖到了,请给好评哦。」 冯宝宝「哦」地应了一声,也没看那个人的脸,先拆开了包裹,里面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茫,紧接着她手里的包裹倏然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砰的一下将房子炸的稀巴烂。 楼上正抱着张楚岚浅眠的王也勐地睁开眼睛,感受到房子剧烈的震动,短时间的地动山摇过后,整座房子的房梁被炸断了,上面整整一层都往下坠,在难以适应的失重感中,他紧张地抱着怀里的张楚岚,生怕飞沙走石伤到他,抱着他跳到安全的地面。 张灵玉在废墟之中急匆匆地跑过来,着急不已:「王道长,楚岚!宝姑娘丢了!」 「什……」 张楚岚挣开王也的怀抱,疯了一样,抓住张灵玉的衣领:「丢哪了?!」 张灵玉赶紧解释道:「刚刚来个奇怪的人炸了房子之后,我反应过,宝姑娘就已经不见了。」 王也:「是去追那个人了吗?」 「不可能!」张楚岚疾言厉色,「没有我的允许,宝儿姐不可能乱跑!我们说好了的。」 王也闻言一愣,脸色变了变,然后赶紧收敛了自己不应有的嫉妒,问道:「如果是被抓走了,冯宝宝也不可能被带走多远,这样我去追,你们给徐三徐四打电话,动用公司的人脉,注意就近的交通设施,看看会不会看到冯宝宝的身影。」 说着他就走,张楚岚却拉住他,狠声道:「不准去。」 「你哪也不许去!」 王也错愕的看着张楚岚,觉得他是真的很奇怪,就像走在钢丝上的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任何一件事都能触碰他敏感的神经。 他轻轻握住张楚岚的手,安抚道:「老张,在场只有我一个术士,只有我能勉强算算那个人的方向,难道都要像这样无头苍蝇一样找吗?」 「那我跟你一起去。」 王也摇了摇头,平静地看着他,说:「老张,你从昨晚开始就很奇怪,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张楚岚一怔,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王也嘆了口气,说:「算了,等我回来,你在好好跟我解释吧。」 说着,他甩了一个乱金柝定住了张楚岚,转身就走。 一连到天黑也没再回来。 张楚岚坐在废墟之上,收到各处传来的消息,终是一无所获。 时间拖得越久,事情就危险。 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颤抖地叼在嘴里,勐地吸了一口,干涩的烟味就这样灌进喉咙里,但混乱焦急的心绪依旧没有捋平,于是他又拿了个打火机,点燃了香菸。 在王也的耳提面命下,他其实已经戒菸很久了。 但復吸总比戒菸简单,熟悉呛人的烟味灌进喉咙里,令他浑身发抖,就这样一根又一根,一包又一包,直到脚下堆满了菸蒂,远处才传来动静。 「张楚岚。」是个熟悉的声音。 他勐地转过头,就见王也和冯宝宝两人都挂了彩,尤其是冯宝宝,就像刚从垃圾桶里出来了似的,浑身脏的可以。 张楚岚扔掉了手里的烟,不可置信地从废墟中走下来。 王也把冯宝宝推到他面前,跟他确认:「人没给搞丢啊。」 王也本以为张楚岚会首先查看冯宝宝的安危,却未曾想,他竟先是紧紧抱住了自己,王也错愕地被他抱住,回过身,刚想安慰几句,就听张楚岚哽咽道:「我以为你死了。」 王也闻言一怔,这回没像昨晚那样笃定地回答他的问题,只开玩笑地说:「我可闻到你身上的烟味了啊。」 恰好在这时,为庆祝国庆假期城市外围难得放出漂亮的烟花,抬起头被工业污染蒙蔽了星辰的天幕上画出一幅幅漂亮的油画似的纹路,在五光十色的城市夜空下,张楚岚被转移了心神,抬起头看着这片夜空。 他听见王也问他:「烟花好看吗?」 他点点头。 王也笑道:「那还挺好。」 他伸手回抱了张楚岚,在他耳边讲了个秘密:「老张,我好像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奇怪了。」 「你是不是知道我要死了啊?」 张楚岚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被人牵扯了气局,活不了几天了,应该接下来不久就会疯掉,疯无可疯之后便会痛苦地自杀。」 「……」 「你别怕,我不会让自己这么死。」他竟然在笑,「我已经断了自己的灵脉,不会死的那么恐怖的。」 「你……」 「别哭啊,」他望着满天烟火,感嘆道,「今天我生日,好歹尊重一下寿星的意思吧。」 无尽的轮迴(5) 2015年10月18号 王也终究还是没听劝,在回北京的路上,遇上两方打架,死伤无数,他为了让两方停下来还是动用了风后奇门。 奇门一出,两边是没打架了,就是都看上他的奇门了,一下子团结起来追杀他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八奇技。 王也这个倒霉蛋,两边不靠的结果就是挨两边打,打到最后,虽然把人都打趴下了,自己也受了重伤,其他伤至多都是皮外伤,养一养就会好,只是里面混了个湘西的蛊师,挨了蛊毒,是回天乏术了。 第26页 他一边唉声嘆气,一边靠着树枝爬起来,顶着寒冷的秋雨,从幽深的林间踉踉跄跄地往外走,然后遇上了又一路人马。 得,看来他今儿个是遇上各大门派大乱斗了。 哎,倒霉啊倒霉。 他下定决心,要是这次活下去,下次管闲事之前一定给自己先卜一卦。 「掌门,遇到个活下来的欸。」 人群中一个少年拱卫而出,少年在雨中将衣帽戴到头上,脑后的髮辫因此散开,半遮着清秀的脸,他戴着口罩,只露出如画的眉眼。 少年一眼就看见了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王也,而王也也自然看见了他。 「掌门?」王也瞅见一个眼熟的全性中人,长嘆一声,「原来你就是张楚岚啊。」 张楚岚静静地看着他,许久过后,淡声道:「道长,你又在多管闲事。」 「我明明让你回家。」 王也笑了笑,无可奈何地说:「没办法,这不碰上了,不管不行啊。」 张楚岚闻言愣一愣,继而苦笑道:「是了,差点忘了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善人。」 张楚岚从头到尾看了他一遍,淡声道:「道长,你中了蛊毒,没得治。」 王也点点头,笑道:「我知道。」 「不过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走了那么多路,承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不是为了让王也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间节点上。 他走上前,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稚嫩而俊秀的脸,王也看着他觉得有些面熟,但确实只是第一次见到他真实的面目,不免觉得自己记忆出了问题。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更加混乱。 张楚岚贴着他的嘴唇,给了他一个吻。 他睁大眼睛,第一反应不是推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而是揽住他,将这个吻进得更深。 寒冷的秋雨淅淅沥沥。 王也却湿冷的雨幕中找到了温暖的归处。 身体内原本不住啃咬内脏的蛊虫停止了活动,在一阵清凉的灵炁中,他们逐渐被洗掉了存在,而灵炁修补了他体内原本被摧毁的部分,困难的唿吸变得平缓,除了那些皮外伤,王也几乎再没有什么伤了。 而张楚岚也推开了这个一开始由他主导,但到后来不受他控制的吻。 王也意犹未尽地用手轻轻擦去张楚岚被亲的泛红的唇边的水光,低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张楚岚静静看着他,半晌,淡笑道:「这话听着有些老套。」 说着他竟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凶,咳到后来咳出一滩血来。 全性自是没什么友爱的好心肠的,见张楚岚身体孱弱,还在后面调侃他:「咱们掌门又犯病了。」 王也却慌里慌张地抱着他,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 张楚岚拍了拍的手,让他松开,他若无其事地擦掉了嘴边的血渍,重新戴上了口罩,解释道:「老毛病了,没什么。」 他推开王也的怀抱,站起身,让王也回家,然后重新回到队伍里去,如同上次一般与王也渐行渐远。 无尽的轮迴(6) 2015年9月15日 国庆假期还没到,各大旅游景区就挤得人山人海,景区里一个普通的小面馆就挤了不少人。 张楚岚一行人,运气好,刚好抢到了一个四人桌,本来还是热热闹闹地吃着饭,有说有笑的,但是一路上就阴沉着脸的张楚岚终于没憋住发了疯,说出了分手这种话。 张灵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楚岚,你知道在说什么吗?」 张楚岚神色认真,确定道:「我知道。」 坐在张楚岚对面的冯宝宝闻言下意识看了一眼吃的正香,彷佛没听见的王也,也跟着多嗦了几口。 虽然作为被分手的受害者,王也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场面还是不可避免的冷下来。 热闹的面馆里,人们的说笑声不时传来,而他们这桌却一言不发,只有王也和冯宝宝吃面的声音。 吃完自己碗里的,王也还去检查张楚岚碗里的,见他没动几口,谴责道:「点了又不吃,这都第几回了?」 说着,拿起碗上放置的筷子,夹了已经坨成一团的面条,拌了拌,夹起一把,餵到张楚岚嘴边,让他吃。 张楚岚别过头,又说:「我得跟你分开。」 他竟然敢又说一遍? 张灵玉觉得自己社恐都要犯了。 王也拿筷子的手一顿,啪地一声放回了筷子,把面碗放到桌子上,淡声问道:「给个理由。」 「你想听什么理由?」张楚岚一个劲儿地踩他雷点,「你觉得什么理由你觉得既好听你又能接受,我就说什么。」 王也忽然笑了一声,冷道:「所以你是在拿这种事开玩笑吗?」 「张楚岚,我不是泥人,我也是有脾气的。」王也压抑着怒气,蓄势待发。 张楚岚藏在桌下的手蜷成一团,鼓起勇气转过头,正对着冷脸的王也,他逼着自己说并不愿意说的话:「王道长,我不拿这种事开玩笑,但如果你非要把这种话当玩笑我也没办法。」 王也一向温和平静的眼睛里波涛汹涌,这刺痛了张楚岚,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垂下眼帘,遮住了自己的心思,他撇过头,再也不愿意呆在这里。 站起身,拉起还在嗦面的冯宝宝就要走。 第27页 冯宝宝懵逼地咬着没嗦完的面条,看向阴沉着脸的王也,心想,这是在吵架吗? 「宝儿姐,我们走。」 张灵玉左右为难,看看张楚岚又看看对面沉着脸的王也,决定挽回残局,刚露了个头就被这两人的话给呛回去了。 「张楚岚,」王也坐在原位,沉声道,「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张楚岚脚步一顿,心里忽然泛起酸来,他喉头一哽,几欲落泪,不敢回头去看那个人,定在原地,口吐恶言:「王道长,你管闲事也要有个限度,我其实早就烦了。」 「……」 张灵玉小心翼翼地瞧着王也的脸色,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觉得尴尬极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张楚岚拉着冯宝宝已经走远了,这才狠下心,说了几句苍白的安慰话,急匆匆地拿上行李和王也错身而过,独留他一个在原地。 王也拿手蒙着脸,压抑心里汹涌的情绪,最终将所有他不该有的偏执咽下去,化作一声长嘆。 他低低喊了一声他已喊了千百次的名字。 「张楚岚啊。」 可张楚岚早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2015年9月20日 张楚岚确定自己是回到之前的时间了,如果时间线还跟之前一样的话,他要是像头一次一样一味地避开,王也就会死。 所以,他得先把王也推开,之后他才能放心带着冯宝宝再去那个地方。 其实他不敢去,但是没办法,上一回神秘人守株待兔,就为了抓住他和冯宝宝肯定有什么猫腻。 他这个无名小卒自是不用多说,他就怕神秘人已经堪破了冯宝宝的秘密,要拿她垫脚石。 他和冯宝宝提前到了上回的那处荒山,沿着记忆去往了那处山洞。 和上次一样,这里一个守卫也没有。 「宝儿姐,你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冯宝宝闭着眼,想了想,给了他答案:「感觉里面有个很噁心的东西。」 「噁心?」他紧接着问道,「是被吸走灵炁的感觉吗?」 「不止是这个,」冯宝宝比划了一个大圆,「我感觉灵炁混乱的很,混到一起多大一股味,臭死了。」 「……不是一个人的吗?」 「不是哦。」 张楚岚一下子紧张起来,感觉事情已经不是一个修身炉那么简单了。 吸取灵炁的石头,转生异人的修身炉,江湖中忽然冒起来羽化登仙的传闻,还有那个人那句话。 [我等了你们好久,明明就差一步了。] …… 张楚岚下意识看向这世上真正长生不老接近仙人的冯宝宝,心道,等的到底是我们,还是只有宝儿姐一个人? 他心底涌上一股害怕的情绪,感觉暗地里有一双眼睛悄悄窥伺着他们,让他毛骨悚然。 既然王也能被人盯上,那么……作为罗天大醮主角的自己为什么不能被盯上? 如果盯上自己,是不是就会顺藤摸瓜,找到事件真正的中心…… 冯宝宝。 在上一次轮迴里,他选择不去这里,冯宝宝就丢了。 他心跳如鼓,死死捏住衣角,望着那处山洞,心道,老王,我该不会走进死胡同了吧? 他蹲在地上,摁住冯宝宝的肩膀,商量道:「宝儿姐,现在我们可能遇到一个很难跨过去坎了。」 「很难跨过去?」 「对,跨不过去我们就得死,所以必须主动出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就去噻。」 「可是,去了的话,死可能更快。」 「哦。」冯宝宝间歇性机智症犯了,她伸出双手和他比划着名,「不试着跨过去会死,试着跨过去也会死。」 「那就跨咯,死也要死个明白噻。」 张楚岚闻言一怔,苦笑了一下,心道自己被王也的死蒙蔽了眼睛,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道理。 是啊,如果搞不清楚,无论是王也还是他们都得死。 况且,他竟然都两次踏进轮迴了,那是不是至少代表,他有能够重来的机会? 他拍了拍冯宝宝的肩膀,说:「宝儿姐,我待会儿进去,你千万别进来,真出了事我会往外跑的。」 冯宝宝歪了歪头,问出这个计划明显的漏洞:「那你要是跑不出来怎么办?」 张楚岚垂下眼帘,没有说话,良久过后,他抬起头,如鹿一般清澈的眼睛闪过一丝决绝,说道:「我要是出不来,你就跑吧。」 「保命要紧。」 「那你的命呢?」 张楚岚苦笑道:「我不知道啊,或许能重来呢?」 话落,他起身去往山洞里,山洞是溶洞,潮湿阴暗,刚一进去潮湿的寒气便扑面而来,张楚岚刚一进去就感觉自己被窥伺了,他忍着不适,四处寻觅,然后找到了一处堆满了吸灵石的地方。 诡异的石头泛着淡蓝色的光芒,堆在幽暗山洞里发着冷光,就像某种生命体。 「没想到,我还没去找你,你就要自投罗网了。」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张楚岚摁住心里疯狂滋长的恐惧,转过头去,见到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是这里的守卫?」 「守卫?」那个人哈哈大笑,随即冷下脸,「现在小孩儿真没礼貌。」 说着,他便提着刀,笑容和煦朝张楚岚走去,锋锐的刀刃接着吸灵石上的幽光折射到张楚岚脸上,张楚岚一动未动,试探道:「那你是谁?」 第28页 「我是谁?」 张楚岚现在可以肯定是他杀了王也:「你为什么要监视王也?」 那个人的刀停了停,诧异地看了一眼张楚岚,奇道:「她说你很聪明,之前非要杀了你,我本来不以为然,现在却有点信了。」 「是为了风后奇门?」张楚岚紧接着问,「你是个术士吗?」 那个人愣了愣,冷下脸,淡道:「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张楚岚却从他的表情猜出了答案。 「这世上能影响气局的术士,我从没听过,但是能让人发疯然后痛苦地自杀,我听过,」他说,「陆老告诉我当年术字门追杀谷畸亭的人都是这个下场。」 「唐门能活一个许新,纳森岛能藏一个阮丰,」他说,「那当年失踪的谷畸亭为什么不能活着?」 「是吧,谷前辈?」 谷畸亭眯起眼睛,奇道:「你什么时候去过纳森岛?」 在未来。 张楚岚点了点太阳穴,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啊,多长了一只眼睛。」 谷畸亭哈哈大笑,连声道好。 「张怀义那个心眼子多蜂窝似的傢伙,生的孙子也跟他一样。」 「张楚岚既然你这么聪明就不要白白受一遭痛苦了,把张怀义从掌门手中偷走的神明灵交出来吧。」谷畸亭笑道,「这样我也不用动手了。」 神明灵怎么交出来? 早就跟他的灵炁融到一起,成了他自身的一部分了,他冒着冷汗,与他周旋。 谷畸亭却不吃这套,执着地要他献出神明灵,催促道:「你再不快点,冯宝宝跑掉了可怎么办?」 「你要抓宝儿姐做什么?!」 谷畸亭轻飘飘地瞥他一眼,懒得跟他废话,决定干脆从他肚子里挖出神明灵算了。 山洞里却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 「张楚岚,你来这作什么死?!」是王也。 张楚岚刚想说话,转瞬间就被王也开了阵法,拉到身边。 他紧紧牵住张楚岚的手,偏过头说:「我带你出去。」 「能去哪啊?」谷畸亭身影忽然消失了。 张楚岚心觉不对,条件反射地把王也护在身后,却不想王也出现后谷畸亭的目标便不再是他,他刀锋一转,与王也擦肩而过,划开了他的脖颈,脖颈上迅速被扯开一条又红又深的红线。 王也迅速盖住伤口,一声[离火],将整个山洞都点着了,接着拉着张楚岚就往外跑,冯宝宝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宝儿姐快跑!」 冯宝宝在跑这事上是专业的,得了张楚岚的吩咐,背起背包,就火速跑起来。 王也拉着张楚岚一路疾行,等到彻底下了山,才勉力靠着树,吐一口浓血。 张楚岚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手足无措:「怎么还是这样?」 王也望着这座山,嘆了一声:「这傢伙最终还是对我动杀心了。」 他偏过头去看面色苍白的张楚岚,道:「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你会死。」张楚岚颤声道,「我怎么也躲不过这个结局。」 王也点点头,听到这个答案也不意外,恍然大悟:「你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跟我分手的啊,那还真是谢谢你的一片好意了。」 「不过……」他又冷下脸,语气森冷,「我做什么我清楚,用不着你擅作主张。」 「老王。」 王也没理他,他定住了张楚岚,吩咐赶过来的冯宝宝带他走。 「我挡在你们前面,快走。」 话落,还是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就见张楚岚满眼是泪,心又瞬间软下来。 他无奈地抱怨了一声:「我都不生气了,你哭什么啊。」 无尽的轮迴(7) 2015年10月20号 王也浑身是伤,最后还是住进了医院。 医生以为他是打架斗殴造成的,表示要执行自己强制报告义务,帮王也报警。 王也好说歹说,才勉强劝住他,回到病房一瘸一拐地拿起他那个水杯打算去热水机那边接点水喝。 路途并不遥远,但王也却走得很慢。 毕竟一个身受重伤的傢伙,健步如飞岂不是件医学奇蹟? 普通人就要有普通人的样子。 王也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然后,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明明路上站着这么个病人,还要倒霉催的往上撞,真不怕王也碰瓷。 王也一时不察,杯子被撞倒到地上,摔得乒呤乓啷的响,几个滚,落到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去了。 王也耷拉着眼皮,估算了一下距离,认真思考,要不要一瘸一拐地转头去捡那个水杯。 他盯着那个水杯,心思几转,直到一个路过的少年捡起了它。 少年戴着口罩,穿着黑色的帽衫,身形纤长消瘦,扎着个小辫,王也只一眼就认出了他。 「张楚岚。」他轻声喊道。 张楚岚捡起水杯,没应和他,转头去接了杯热水机旁,弯着腰接了一满杯水,走到王也身旁将装满水的水杯还给他。 王也接过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发现是刚好可以入口的温水。 ……他越发怀疑之前认识张楚岚了。 张楚岚见他喝了水,转头就要走,却被王也眼疾手快地拉住。 张楚岚转过头,平静地望着他。 第29页 「你来这干嘛,」不对,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你现在要去哪?」 「道长,」张楚岚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和王也交握的手,嘆道,「你问题好多。」 王也笑了笑,拉住他,往自己身边拽:「那就慢慢回答。」 王也躺在病床上,心情愉悦地看着张楚岚给他削梨吃。 张楚岚年纪轻轻地却不知从哪里学的一手好刀工,梨子皮削的又薄又长,薄薄的外衣被他一点点除去,露出内里雪白的里肉,梨子皮几乎就没断过。 「我来这只是顺路。」 「顺路?」 「对啊,公司抓了个小姑娘,得在这里治病,让我顺便过来看看。」 「你跟公司也太熟了。」 「不行?」 「倒也不是不行,」王也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公司不用避嫌么?」 他毕竟是全性的人。 张楚岚笑出声,嘆道:「公司的立场哪有那么分明?」 「我虽然是个全性,但可是个维护社会秩序的好人吶。」 「公司看我可以用,就暂时合作一下而已。」 王也也笑,奇道:「你不像个全性。」 「全性还有什么像不像的?」张楚岚说道,「贵己、为我,就是全性。」 「我啊,比不得你包容天下的心,说到底也只是个想守好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小人罢了。」 王也被他捧得脑壳痛,他摆摆手让张楚岚住嘴。 张楚岚不住嘴,还一个劲儿地夸。 王也赶紧使出绝招,他摊开手,向他要了个联繫方式:「这么喜欢夸我,不如以后常联繫。」 张楚岚顿了顿,削好的水果皮忽然断了,他状若平常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水果皮,扔到垃圾桶里,一边回答王也的要求:「我不用电话。」 「大哥,」王也撑着头,好奇不已,「移动网际网路时代,你不用电话。」 「是啊,谁叫我落后时代嘛。」 「那你平时用什么交流啊,」王也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该不是bb机吧?」 张楚岚被他逗笑了,继续削梨,回答道:「我靠意念交流。」 「……」 王也被他搞无语了。 张楚岚手里的梨洗好了,打算拿到分成一块一块的,刚有这个打算,就被王也阻止了。 理由是分梨寓意不好。 张楚岚挑了挑眉,将削好的梨交到王也手中,嘲笑道:「术士都这么迷信吗?」 王也接过梨,解释道:「对在乎的事,我一向是宁可信其有。」 张楚岚闻言,怔了怔,半晌,问道:「所以我是你在乎的人吗?」 说完,他笑着摇了摇头,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手,不等王也的回答,就打算告辞了。 「道长,你人心太好,我不得不跟你多提醒几句,」张楚岚沉声道,「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再出面了,一切会解决的。」 「不要再操心和你无关的事。」 说着,他站起来就往外走,王也用他的名字喊住了他:「张楚岚。」 [但你还是你,有我一喊就心颤的名字。] 这个名字跨越轮迴,跨过记忆,却始终一如初见。 张楚岚脑海里闪过某一场轮迴中,和他念这首情诗的王也,终是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王也皱着眉,沉着脸问他:「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 口罩遮住了张楚岚脸上习惯性挂着的假笑,只余下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深地望着王也,许久过后,听到他说:「重要吗?」 「说到底,我和道长你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 王也心底迅速泛起莫名的酸,他放下那只削好的梨,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然后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向张楚岚。 「所以,你对我是无关的人吗?」 「什么?」 「张楚岚,我们是无关的人吗?」 张楚岚掩下眼帘,遮住了眼中波澜,他转过身,轻声念道:「或许是的。」 然后毫不犹豫地奔赴一场凛冽的寒秋。 他又一次从王也眼皮子底下,正当光明地离开,最终融入人海之中,再也看不到踪影。 无尽的轮迴(8) 2015年8月3日 张楚岚自到了碧游村以后,昏睡了一整天,怎么也喊不醒。 「是被梦魇住了吗?」 「不像,」诸葛青指着张楚岚,对王也说,「梦魇一般都有明显的症状的,你看老张这反应,就像单纯睡着了一样。」 「他更像陷入自己的内景里了。」 王也紧皱着眉头,蹲下身,轻轻盖住床上睡着了人的额头,说:「术士才会陷入内景,他不是……」 不应该啊。 诸葛青耸耸肩,道:「谁知道呢?」 「老王,你我都是术士,应该明白陷进自己内景里的人是喊不醒的。」说着说着,他倒想起马仙洪的神机百鍊,给王也支招,「找找马教主,他说不定有办法。」 马仙洪正在研究捏着噬囊研究里面沉睡的梅金凤呢,见王也主动来找他,表现得很高兴,一脸欢迎光临,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道长找我有什么事啊?」 诸葛青笑着解释:「确实有事找你,马教主有办法把人从内景里拉出来吗?」 第30页 马仙洪想了想,苦恼地挠了挠头,嘆道:「我也愁这事呢,我们村有个人陷进内景里出不来,本来想找你们帮忙的。」 王也闻言,沉下脸,心道,果然没办法吗? 「不过我倒是能帮你们进内景,但有个条件,嘛王道长都向我开口了,其实条件能不能满足倒无所谓。」 能进内景???? 诸葛青已经对八奇技无语了,他面带微笑,心道,跟着一群怪物总是被打破认知呢。 王也闻言,点点头,认真地回道:「什么条件?」 「是这样,你们拉人出内景的时候顺便拉一把我们村的人,我是真的很头疼啊。」 「就这?」 「就这。」 马仙洪感嘆道:「王道长,你对我印象也太差了吧,看你那么认真的样子,我都以为自己要做什么坏事了。」 诸葛青和王也同时进入张楚岚的内景,还没适应,就站在山洞前,目睹王也的死亡现场。 诸葛青吓得「嘶」了一声,跳着躲到王也身后,震惊不已:「老王,你死的好惨啊。」 王也冷着脸,见内景之中的张楚岚木楞地被冯宝宝拉着往山下跑。 刚跑出画面,内景便迅速变换,寂寥的荒山变成了城市郊区的废墟之上,张楚岚就像失了魂一样,呆呆坐在废墟上头,眼神放空望着虚空的某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进入了别人的内景之后,是能够干涉主人的内景,尤其他们本来就是术士,对此事已经很熟稔了。 「老王,我现在觉得这不是内景了,」诸葛青觉得这里真实的可怕,就像曾经真的经歷过一样,况且张楚岚本人也不是术士没能力凭空创一个内景出来,和王也说,「我感觉更像老张本人的回忆。」 王也闻言一怔。 他勐地抬头望向落寞的张楚岚,刚想喊他一声,就听见自己的声音。 「张楚岚。」 城市上空骤然间爆发出漂亮的烟火。 内景里的王也再次死在了张楚岚的怀里。 接下来,诸葛青和王也二人又紧接着见证了王也的第三次死亡,如此循环往復,张楚岚已经被折磨的没有什么反应了,就连王也亲自出面喊他,他也像没听到一样。 「老王,他只是在一遍遍回忆痛苦的记忆,你我是局外人,插不了手。」 沉默已久的王也望着麻木的张楚岚,心如刀割,心道,无论如何得停下来。 骤然间,内景里的天地开始溃散,诸葛青皱着眉看向一旁沉默的王也,心道,直接把内景撕碎了吗? 内景变成一无所有的白,王也走到张楚岚身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张楚岚。」 张楚岚没什么反应。 王也摆了摆手,张楚岚身边便凭空变出一个冯宝宝,冯宝宝出现后戳了戳张楚岚的肩膀,也喊了一声:「张楚岚。」 张楚岚终于肯抬起头,他看见冯宝宝,眼里有了点波澜,颤声道:「宝儿姐,我又把老王赔进去了。」 「赔进去?」冯宝宝说,「那你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也得死哦。」 「你不是还有机会的蛮,抬头看看,牛鼻子在等你。」她顿了顿补充道,「每一次轮迴他都在等你。」 张楚岚按照冯宝宝的话,望着苍茫荒凉的幻境之中,王也的身影若有若无。 他从地上爬起来,喊了一声:「老王。」 王也影子逐渐变得清晰,他揉了揉眼睛发现是真的,跌跌撞撞地朝他走过去,然后扑进王也温暖的怀抱之中。 「老张,」他紧紧抱住张楚岚,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我在这。」 「你别怕。」 内景彻底散了。 马仙洪等在外面,眼见着清醒过来的张楚岚勐地拉开舱盖,从里面滚出来,他吓了一大跳,想去拉他,就见他滚到地上,又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外,靠着门,吐得天昏地暗。 「张楚岚,你没事吧?」 张楚岚靠着门,头晕目眩,明显感觉到三次轮迴之后自己的身体不知是什么原因,开始迅速在走下坡路,而且清醒要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这一次甚至掉进内景。 就算下一次依然可以进入轮迴,如是循环往復,他终有一天会彻底醒不过来。 至此,他彻底明白,他确实掉进轮迴之中,但轮迴的次数也是有限的。 他甩了甩头,偏过头看清了马仙洪的脸,心道,时间线又往前推了。 他勾了勾唇角,摇了摇头,心道,时间线推到什么时候就停止轮迴了呢? 他抓住马仙洪的手,疲惫地说:「老马,你背后到底是谁什么人?」 马仙洪瞪大眼睛。 「不说?」他笑了笑,威胁道,「那就只有砸你那个宝贝炉子了。」 2015年8月4日 马仙洪不耐烦地用灵器开了封闭,搬了个小板凳,听张楚岚胡说八道。 「还怕监视?真是的,谁会监视你啊。」 张楚岚累地不想跟马仙洪多说一句废话,直奔主题:「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我应该是进入了轮迴。」 王也坐在旁边,问道:「触发条件是我的死吗?」 「不是,」张楚岚淡道,「是我的死。」 「我死后就会进入轮迴,重新经歷一切。」 他不想多谈这件事,转了话题,和在场众人说道:「我目前经歷了三次轮迴,每一次老王都会被同一个人杀掉。」 第31页 「是谷畸亭。」 「谷畸亭?」诸葛青想了想,奇道,「他不是早就失踪了吗?」 「失踪不代表死了。」张楚岚冷声道,「眼下还有不少甲申之乱的前辈们活着呢。」 诸葛青闻言一怔,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听下去了。 「按照时间线的发展,我接下来很快就会被老马背后的人刺杀,上一轮轮迴里我听到谷畸亭提到了这个人。」 「我怀疑他们可能是同路人。」 「不可能。」马仙洪冷下脸。 「不可能?」张楚岚不住冷笑,「老马你还记得你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没的吗?你的家人公司早替你找到了。」 「和你的情况类似,他们的脑子也被清除了记忆。」 「马仙洪,你背后的人到底是你的恩人,还是你的仇人,你自己要想清楚!」 马仙洪勐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上前抓住张楚岚的衣领,王也皱着眉将马仙洪拉开,牵着张楚岚的手,坐到他身边,说道:「让他说完。」 张楚岚被王也牵着,心绪平静了点,唿出一口浊气,继续说:「几个月后,老马你的修身炉会变成修仙炉,掀起江湖的动盪,无人倖免,而他们要挖去我身上的神明灵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诸位,这难道不是甲申之乱的遗祸吗?有人亲手搅乱了这场局,又想要渔翁得利,老马,」张楚岚深吸一口气,看着不可置信的马仙洪,嘆道,「你有你的理想,我是个俗人管不着,可是我求你看看未来,近了是这碧游村,远了是那修仙炉,你的一念到底要牵扯多少无辜的生命?」 「难道你也想让更多的人承受和甲申之乱后裔一样的痛苦吗?」 2015年8月10日 马仙洪约张楚岚一个人见面,说会告诉他真相。 但要求是张楚岚独自前去,王也觉得有诈,张楚岚却拉住他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面。 「如果谷畸亭出面,第一个要干掉的就是你。」 张楚岚牵住他,面露惧色,恳求道:「你和宝儿姐,都很危险,算我求你,不要再出事了好吗?」 王也皱着眉,两厢对视,许久过后告诉张楚岚一个他难以接受的真相:「张楚岚,我在见了你的内景之后给自己算了一卦。」 按理来说术士是算不了自己命运的,可是王也那一回偏偏算到了,似乎这不是什么值得遮掩的秘密,而是註定的事实。 「我活不过10月25号这一天,」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挂着笑,「这是我的命中注定。」 张楚岚像是被刺激到了,他双眼通红,大声骂道:「狗屁的命定!!!」 「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得死?凭什么会死?!!」 王也将崩溃的张楚岚揽入怀中,如同往常那般揉了揉他的头,沉默地拥着他,良久轻声道:「还记得罗天大醮说的话吗?」 「命不能改变,运势却能。」 这确实不是他应有的命,他出身富贵,天赋出众,年纪轻轻又能窥得天机,实是一帆风顺,长命百岁的福禄命,但骤然被画上了结局,只可能是人为的结果。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低声说:「或许我在冥冥之中用自己的命格换了点什么。」 马仙洪在屋中已经等了张楚岚很久。 他半隐在黑暗中,两边脸各有不同,一半是痛苦,一半是决绝。 张楚岚跨进房间听到他声音低哑:「张楚岚,你真的经歷了轮迴吗?」 张楚岚回道:「你可以不信这个,但你家人的事我没有骗你,老马你被骗了。」 按照上几轮的记忆,马仙洪并非虽然被背后的人所控制,但不是完全依附的,在此之外他还保留了自己独立的人格,可以试着拉拢。 「老马,」他坐到他身边,「你告诉我你背后的人是谁,我带你去找你的家人。」 「我不会背叛她。」 事到如今,他竟还是这么固执,张楚岚时间不多,没有功夫与他周旋,只能一个劲儿地刺激他:「老马,你不背叛她,她却从一开始就没把你当自己人看,她从始至终都在利用你。」 「利用?」马仙洪勐地抬起头,「难道你没有利用我吗?」 「张楚岚,你一边说着大义,一边用下作的手段捣毁我的碧游村,今晚……公司的人出动了吧?」他怒火中烧,「你把陈朵藏到哪去了?」 张楚岚脑袋一空,重新回到碧游村的时间线里,他再没心力去管公司的任务,碧游村具体任务方向、内容他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总部的人。 他还没有说话,公司怎么忽然动起来了。 不可能! 等等! 公司没动,碧游村也没动……那陈朵岂不是失控了???? 王也!!! 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意一寸寸往他嵴骨上爬,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再次笼罩全身,他站起来,不顾一切地跑起来,然后被前方的木偶拦住了去路。 张楚岚心急如焚,使出阳五雷一掌掀翻了木偶,还没来得及继续往前跑,就听见那个令他不寒而慄的声音。 「现在的小孩儿真没礼貌,」那个人语带笑意,「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跑什么?」 张楚岚怔愣地转过头,就见原本坐在那里的马仙洪骤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容和善,眼神清澈明朗,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马仙洪那件宽大的衣袍,笑道:「欸,你到底能不能轮迴啊。」 第32页 张楚岚定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谷畸亭见他那个样子,笑得更开,起身,悠哉游哉地走到他面前,打量着张楚岚铁青的脸色,像是听到了张楚岚未曾说出口的质问,回道:「啊?你说王也在哪?嗯,应该现在在修身炉那里吧。」 「说起来,冯宝宝也过去了。」他心情愉悦,「看来能一举两得。」 「你……要杀了他们吗?」张楚岚艰难地问道。 谷畸亭摇了摇头:「宝宝我可捨不得,她是我了解当年真相的钥匙呢,至于王也嘛……这就得问你了。」 「张楚岚,他论理来说是周圣的传人,我虽和周圣意见不合,但实质上也算是莫逆之交,实在不想动朋友的徒弟,最多是绊住他的手脚罢了。」 「但没办法,他为了你已经干扰了我太多回了,」他像是无可奈何地说道,「我这也是没办法。」 这才是王也真正的死因。 张楚岚浑身颤抖着,心底愧疚和后悔如同滔天浊浪,翻腾不修,干扰了他的灵脉,竟急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捂着嘴接了满手鲜红的血渍,愣了愣,问:「马仙洪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重要吗?反正她跟我也不是一条心,」他嗤笑一声,「只是在恢復宝宝记忆上面算得上殊途同归罢了。」 「我迟早废了她。」 「恢復记忆?」 「对啊,」大局已定,谷畸亭多生了几分闲心,和他闲聊起来,「毕竟是掌门的女儿,总是比别人更清楚掌门的下落。」 「……」张楚岚摁住自己胸口的神明灵,心道此刻的谷畸亭应该不知道他身上有神明灵的事。 便问:「怎么才能让宝儿姐恢復记忆。」 「这个啊,」谷畸亭想了想,跟他说,「宝宝三魂七魄里少了一魂一魄,要想恢復记忆得把灵魂补全才行。」 「这就需要马仙洪的修身炉了,啧,我早说过别让马仙洪肆意妄为,」他对此似乎很是不满,「这下子让公司发现了,还得花功夫藏。」 「多此一举。」 「欸,不对,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谷畸亭笑道,「该不会是想留到下一次轮迴用吧?」 「你觉得我会让你有下一次吗?」 张楚岚也笑:「怎么会没有。」 「前辈,命不由己,我身还不由己吗?」 话音刚落,他又吐出一口浊血,身形踉跄地晃了晃,最后半跪倒地上,他忍着剧烈的疼痛,生生切掉了自己周身所有的经脉,七窍都流出浓血。 谷畸亭紧蹙着眉头,猜测这傢伙在看见自己现身以后早就已经自断经脉了,忍着非人的疼和周旋了这么久嘛…… 他蹲下/身,与喘着粗气,艰难唿吸的张楚岚面面相觑,看到他衰败的面容里流露出一丝戏弄了他之后得意的神色,他气若游丝地说: 「前辈,下次再见。」 无尽的轮迴(9) 2015年10月24日 王也出院后,直接回到了北京。 被一群发小灌了一遭,又听了一耳朵各位尽不如人意的人生,沉默地靠在沙发上,陷入沉思。 金元元见状,笑嘻嘻地攀住他的肩膀,调侃道:「哟,我们这位仙儿这是在做什么。」 「做法吗?」 王也白了她一眼,说:「只是觉得大家都不容易。」 在ktv这种城市夜晚里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娱乐场所,武当下来的大仙儿竟然也可以跟凡人们谈谈人生了。 金元元酒都醒了大半,她奇道:「仙儿要下凡了?」 ……他的髮小脑子里都装了什么东西? 他看向在场最年长的大哥,差点放弃科研工作的老哥,问道:「你知道怎么查一个人的电话号吗?」 「可以啊,不过得有身份证号。」大哥还是很有道德,劝他,「小也这种干扰个人隐私的事虽说没到违法的阶段,但到底侵犯隐私,你要不然拜託人家直接给你电话号。」 「嘿,他要是能要到,还能想这招,」金元元端起酒杯,哈哈大笑,「我说仙儿今天这么『入世』呢。」 「原来是红鸾星动了啊。」 「说吧,是哪家的姑娘,」她保证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天仙儿姐都能给你说来。」 王也选择性地忽略了她那一堆废话,直奔重点:「是个叫张楚岚的,你能查到他的联繫方式吗?」 「张楚岚?」金元元奇了,「怎么听着像个男的。」 王也捡起水杯,掀开水盖,喝了一口温水,闻言,温和地笑了笑,答道:「对啊,是个男的。」 金元元的酒彻底醒了。 她顿时站起来,振臂高唿:「搞搞搞,姐今晚就给你搞来!」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凌晨的时候,作息健康的王道长被金元元十几通夺命连环call给拖起来。 「大姐,大晚上的,你这是要谋杀谁啊。」他躺在床上,眼睛还是闭着的。 「小也子,你的福气来了!」 金元元从小到大都是这么神叨叨的,她兴奋的声音穿过来,分贝高的能刺穿王也的鼓膜,王也不得不捂着耳朵,听她说:「我找到张楚岚了。」 王也一下子就醒了,他床上翻起来,听金元元那边跟他分享资料,然后说把所有材料发给他,末了补充了一句:「他现在就在北京火车站呢,你去看看,说不定还能赶上。」 第33页 要是平常,王也一看这个点立马放弃,但他一遇到张楚岚的事就不大正常,简单地换了身衣服,就往外跑。 乘车开到火车站,刚好过了一个小时,他心脏狂跳,一种名为紧张的情绪,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搅得他不得安稳,他随便买了张票,混进火车站里。 北京即便是凌晨的火车站依旧挤满了人,王也立在汹涌的人潮中,屏蔽了所有的噪音和陌生的面目,想要找到他想要有关的人。 然而一无所获,于是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金元元给的那通电话。 几乎是一瞬间,车站里忽然同时响起电话铃声,王也沉下心神,游走在人海中,一个个排查,但最终一无所获。 车站候车的提醒音响起,王也环顾四周,心生茫然,心道,难道真的无关吗?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他似乎被身后的人戳了戳后背,转过身,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楚岚。 是张楚岚啊。 王也眼睛一亮,将眼前的人抱在怀里。 张楚岚被他紧紧抱着,有点喘不过气来,拍了拍王也的手臂,让他放开一些,却不想王也拧的很,你说东他偏要往西,这一说,他抱的更紧了。 「道长啊。」 王也长长的「嗯」了一声,似乎张楚岚鬓边的碎发擦过了他的脖颈,他有些痒,不住地笑。 听到他的笑声,张楚岚唿出一口长气,伸手也将手轻轻靠在王也的嵴背上,回应了这个意外的拥抱。 「你说你没手机。」王也靠在他的耳旁,语带笑意,「果然在那骗我呢。」 张楚岚的头靠在他的肩窝里,这是他以前常待的地方,重新回到这里,他不免有些放松,连以前和王也斗嘴的力气也有了,他说:「这是你侵犯公民个人隐私的理由?」 王也哈哈大笑,他终于肯松开这个怀抱,手臂靠在张楚岚的肩上,伸手指了指天花板:「我倒是想正大光明的用自己的本事。」 「可是啊,天道不给我这个机会,算了半天,把命都算掉半条命,也算不到你的下落。」 「张楚岚,你个骗子,说什么无关不无关的话,」王也戳穿了张楚岚的诡计,温和的眼里星光点点,笃定地说,「你明明是我的命定之人。」 命定? 某种意义上是的。 张楚岚多次轮迴的缘由几乎都是王也的死,时间长了,可不久成了命定? 「张楚岚,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张楚岚怔了怔,许久都没说话,他蒙住脸,盖住唯一一处破绽,不让它再出卖自己任何真实的情感,于是王也只能听到张楚岚的声音,听到他似悲似喜地哀嘆: 「怎么每回都是这样。」 王也抓住他的手,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张楚岚放下手,终于冷静下来,他被王也牵住手,听他说:「我知道目前时局很乱,公司、十佬会、还有一些异人组织,各方博弈,为了甲申之乱的旧事也为了所谓的求仙的传闻,无数无辜的人被牵扯其中,被迫交出身家性命,而你作为一个靶子,更是成为全江湖共同的敌人,我虽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但猜你是想结束这场乱局。」 「我是风后奇门的传人,不该更不愿置身事外,让更多的人受到伤害。」他沉声说着,「我想和你一起平息这场风波。」 「张楚岚,这就是我的选择。」 王也认真地看着他,等他一个回应,张楚岚怔了怔,最后还是甩开了王也的手,他说:「但这不是我的选择。」 「道长,我之前就说了,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牵扯至今为的只是自己,我和你不是同路人,担不起你那么远大的理想。」 「抱歉了。」 王也再一次拉住了他放下的手,好像无论张楚岚放弃多次,他都会把他从泥潭里拉起来,他说:「张楚岚,你非要一个人走上这条路吗?」 「你不怕死吗?」 他已死了很多次,经歷那么多,他早已疲惫不堪,与其说怕,不如说想。 他早就想死了。 苟活至今,为的只是冯宝宝和王也两人罢了。 王也看到了他心底的答案,心底忽然凉透了,他抓紧张楚岚的手,问了一个为什么。 张楚岚松开了他的手,嘆了口气,答道:「道长,芸芸众生,难逃一个死字,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没见得世界毁灭,它还是好好的在那。无论是甲申之乱还是今日的乱局,前头不知有多少厉害的前辈死掉了,更何况我这么不值得一提的无名小卒。」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况且,这已是他能挣得的最好的结局。 无尽的轮迴(10) 2015年7月18日 王也被金元元他们毫不留情地灌了几顿酒,靠在酒吧后巷臭味难闻的垃圾桶旁吐得天昏地暗。 身旁的老哥还嘲笑他喝不得酒,就别喝,他无奈地撑着墙,接过他给的水,刚喝了两口便感觉自己被盯上了。 他嘆了口气,彻底认命,吩咐几声,挂上水杯,浑身酒味还没散,在北京的老胡同上空一路狂奔,然后果然冒出几个跟着他的异人。 装都不装一下,在满是普通人的城市上空飞檐走壁,演绎都市传说。 王也跳到公园里,简直要累死了,喝一大杯热水,唿出一口长气,眼见着那群人又跟来了,无奈扶额,唉声嘆气。 第34页 「大晚上的,这都什么事啊。」 这群小子精力旺盛,也不给他一个刚吐得天昏地暗的老大爷一点中场休息的时间,垒起阵法就要开打了。 他只得应战,但打了两下,场内就跑出一个外人。 他吊儿郎当地揣着衣兜站在草坪里,穿着白色的衬衫,大夏天的戴着口罩,半长梳在脑后,只露出一双神莹内敛的眼睛。 王也只看一眼就认出了他,喊道:「张楚岚!」 张楚岚「哎」了一声,笑眼弯弯,王也心底一软,像是坠入什么柔软的棉花里,也不顾自己还在打架的事,兴沖沖地就朝张楚岚那跑,然后在他面前站定,左看看右看看,紧张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张楚岚好久没看过他这个样子,笑着打量他此时的窘态,然后见他咳了咳故作正经地问他怎来这时,牵住了他的手。 王也被他主动牵住,心头狂跳,心想,怎么回事,喝个酒还喝出幻觉来了。 他尽力压抑自己的心里喜悦,但毕竟没有张楚岚长达十年的忍功,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没一会儿就破功了,笑得灿烂的很。 后头的人莫名其妙吃了一嘴狗粮,甜的牙疼,在后头嚷嚷:「王也你有种就继续和我们打!」 王也翻了个白眼,心想,张楚岚在这,我跟你们这群小屁孩儿还打个屁。 他捏了捏张楚岚的手,技术不熟练地嘘寒问暖,但始终不得要领,竟然说出了大夏天多穿衣服这种蠢话。 但幸好张楚岚没在意这些话,他掏出手机,朝那头喊:「别打了,已经告家长了。」 王也问:「家长是谁?」 「诸葛青啊。」 那头听这话,愤怒不已,骂道:「卑鄙、无耻、小人、胜之不武……」 张楚岚笑着一一受了,牵着王也就要走。 王也却问他口罩的事:「是不是生病了?」 张楚岚愣了愣,半晌,淡道:「算是。」 什么叫算是? 王也微蹙着眉问道:「你生病还来北京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找潜伏在附近的谷畸亭,顺便找赵董提前推进修身炉的事。 但他面对王也什么也没说,既然时间在往前推,那他只要把王也从之后的事摘出去,让谷畸亭意识不到王也的危险性,王也自然也就安全。 既然他说不能替他选择,那张楚岚一开始就不会给王也选择的机会。 他笑了笑,平时不会说的甜言蜜语一个劲儿地往外掉:「因为特别想见你,所以赶着最近的高铁跑到这来了。」 王也被他直球打的老脸一红,越界的话脱口而出:「既然来都来了,要不要见我父母?」 他们其实在一起才不到十天,这话要是跟一般的人说,会以为王也脑子问题,当场跑路,但张楚岚闻此言,只是呆了呆,良久,语带笑意:「好啊,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 「如你所愿。」 他已亏欠王也太多。 2015年7月25日 王也宣布要和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结婚,而且还是个半大小子,气得可怜无助的老父亲当场犯起真正的心肌梗塞。 他拿着张楚岚的资料将其丢到王也脚前,暴跳如雷,说:「你离经叛道差不多有个限度!」 「你不要我告诉你这次下山就是为了和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结婚的!!!」 「……也不是,」王也实话实说,「我确实是被武当赶下山的。」 老父亲刚松了半口气,就见王也从地上捡起一张张楚岚的档案材料,瞪着眼睛,继而苦恼地搓了搓脸,奇道:「哎,怎么才十九岁?」 「这么小啊,」他嘆道,「感觉自己犯罪了。」 重点是这个吗??????? 王卫国松的那半口气又给生生梗回去了,他决定像当年王也出家时那样狠狠打他一顿。 张楚岚见到了埋伏已久的谷畸亭。 「你费那么大功夫找死吗?」 张楚岚摇摇头,淡道:「谷畸亭我知道是你。」 谷畸亭眯起眼睛,问:「你从哪知道的?」 张楚岚没回答他这个问题,点了点胸口的位置,说:「我身上有无根生的神明灵。」 「什么?!」 「前辈,我和你殊途同归,」他说,「我也想找到当年的真相。」 他继续放出炸弹:「我身边的冯宝宝就是无根生的女儿,我答应帮她找到她的家人,所以……」 「你能帮我吗?」 谷畸亭沉下脸,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前辈,您躲了这么久,不是想重演甲申之乱,只是想找到当年的真相而已,可和您合作的人可不这么想。」张楚岚说,「他造出修身炉,以后会復刻更多强者,创造出远超人类理解的强者,搅乱时局,这显然不是您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谷畸亭冷笑道:「时局动乱成什么样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楚岚深吸一口气,换了策略,对胆小者要讲害处威逼,对胆大者要讲好处利诱,于是他推出好处跟谷畸亭讲:「我身上有神明灵,还有个冯宝宝,只要能让宝儿姐恢復记忆,任您予夺,我不会多说一个字。」 谷畸亭笑容和煦,确定道:「这可是你说的。」 王也挨了一顿胖揍,顶着满头包,还在小心翼翼跟张楚岚确定结婚意见。 第35页 「我觉得你实在太小了,再等三年吧,」王也一个清华理学院毕业的高材生竟然比着手指跟他算数学题,「等你22岁再说。」 「那你这顿揍不白挨了?」张楚岚戳了戳他鼻青脸肿的脸,下手没轻没重得成功把王也戳的直唿饶命。 「不白挨,」他笑道,「这顿打今天挨了,等你22岁的时候就挨不着了。」 可他没等到那个时候,刚过十月,他就因身患重病进了医院。 2015年10月25日 医院查不出来具体患了什么病,乱七八糟的,支支吾吾地和张楚岚说大概是绝症。 张楚岚点点头说知道了,出了就诊室,躲在无人的走廊里咳血,咳过之后若无其事拿纸擦了擦嘴,然后重新戴上口罩。 王也躺在病床上边看书边等他。 张楚岚扶着墙,打开房门,看他虽满脸病容,但面带微笑,看上去还挺开心的。 他开心,张楚岚便也能多笑一笑,他问:「在看什么?」 王也盖上书,笑道:「但你还是你,有我一喊就心颤的名字[注1]。」 张楚岚顿时怔愣在原地,心道,自己早已不是自己了。 「张楚岚。」王也就像念魔法咒语一样,念得张楚岚眼底一酸。 张楚岚抬头望过去,见王也向他招手,没过去,反调侃道:「在哪里学的这些酸话?怪肉麻的。」 王也已经习惯了两人时不时的调侃,闻言,只道:「哎,我这不是指望你哪天能转述给我听嘛。」 不过估计是下辈子也不可能的事。 张楚岚坐在他身边,牵住他的手,却在想,自己好像从没说过喜欢他。 「老王,你想活着吗?」 「怎么了?」王也躺在病床上,偏过头,看向他,奇道,「说的就像我要死了似的。」 张楚岚却听不得一个死字,忽然激动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不、会、死。」 王也被他失常的反应吓了一跳,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张楚岚唿出一口气,说没什么,他说想出去转转,然后找了医院外一处座椅坐着。 坐了没多久,感觉到身边坐了人,他睁开眼就看见一个粉色短髮的女人。 女人也跟他一样慵懒地仰靠在长椅上,嘴上却说着张楚岚讳莫如深的秘密:「张楚岚,你选择和叔叔合作实在是一步臭棋。」 「你身上的神明灵是无根生最后的遗产,那是张怀义替他保管的东西,里面藏着冯宝宝仅剩不多的魂魄。」 「你是马仙洪的……」 女人没理他继续叙述着真相:「你知道冯宝宝为什么没有记忆吗?」 「因为她本来就不是无根生的女儿冯宝宝,她只是无根生用八奇技创造出来的神物,寄生到冯宝宝原来的身体里有了自己的意识罢了。」 「她本来就是创造出来的神明,怎么可能会是叫冯宝宝的凡人?」 「你和她要找的记忆就藏在神明灵里,当年张怀义把神明灵交给冯宝宝,有两个打算,只要你踏入异人圈,神明灵会成为你自保的东西,而你和冯宝宝踏上寻找记忆的旅途,不管结局如何,也算是她个人的圆满,而如果你终生都没有踏入异人圈,拥有神明灵的冯宝宝迟早会恢復身体的记忆,变成真正的冯宝宝。」 「他做这些,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完成故人的心愿。」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怎么会知道?」女人妩媚地笑了笑,眼波流转,偏过头,睨了张楚岚一眼,「你自以为是地联合叔叔搞那么大的动静,你真当我瞎啊。」 「叔叔已经被我杀了。」她别过耳边的碎发,语气平淡地和张楚岚说,「冯宝宝现在也在我手上。」 「公司也已换了董事,还有……王道长,」她看向远处的病房,嘲道,「他的气局早就被叔叔弄乱了,我只需要推波助澜,就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去。」 「而你,张楚岚,」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溃不成军的手下败将,讥讽道,「已无棋可下。」 张楚岚脸色灰败,半晌,捂着脸,哈哈大笑,念叨着:「废了废了,这场轮迴又废了。」 他到底要经歷多少次失败,经歷多少次王也的死才算完??? 为什么不能让他在第一轮就死掉? 「所以,你找我这个手下败将做什么?」 「不都说了么,神明灵里有冯宝宝残留的魂魄,我要恢復她的记忆,让她成为真正的神明。」 「然后,復刻神明对么?」 女人笑得开心,直言:「人人都能羽化登仙,脱离这世间的藩篱,这难道不好吗?」 「这世上只有我能帮你恢復冯宝宝的记忆,」她伸出双手一手红色,一手蓝色,竟是和吕良别无二致的双全手,张楚岚震惊地看着她,听她说继续说,「而也只有你才能帮冯宝宝成神。」 她优雅地看着前方,语带笑意地吹捧张楚岚:「张楚岚,你可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啊。」 无尽的轮迴(11) 2015年6月8日 张楚岚醒来时,七窍流血,脸色白的就像要死了一样,浑身凉透了。 风沙燕吓了一大跳,以为张楚岚真死了,正打算喊人呢,结果被张楚岚拉住了胳膊。 「抱歉,」他晃了晃脑袋,有点想吐,「今天几号。」 第36页 风沙燕歪了歪脑袋,心想这傢伙脑子是不是忽然出了点问题。 见风沙燕没有回答他,张楚岚看了眼她清凉的穿着,和自己现在浑身的打扮,大概明白自己回到哪里去了。 经歷了几次失败过后,他身心都异常疲惫,他躺在床上,接过风沙燕黑着脸递过来的纸巾,擦干净了脸上的血渍,说了声谢谢,然后闭上眼睛,打算睡过去。 结果风小姐怒道:「你知不知道我们刚刚在做什么啊?」 张楚岚长长地嗯了一声,说:「抱歉,记忆有点混乱,我得理一理,等下再说。」 风沙燕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忍着噁心,舍下自尊,去勾引她根本看不上的小子,结果到头来却被他无视了。 奇耻大辱!! 她愤怒地拉住张楚岚的衣领,骂道:「你是存心羞辱我吗?」 张楚岚被她晃得脑袋更晕了,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找了个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吐过后脑袋终于好了一点。 他支着头,疲惫地弓着腰,有气无力地解释:「风会长搞错了,我结婚了。」 「你结婚了?」风沙燕脾气散了,转而好奇道,「可你不才19岁吗?」 「嗯,等到22岁就会结了。」 「和谁啊?那个疯婆子吗?」她说的是冯宝宝。 张楚岚摇了摇头,说:「你不认识。」 不是冯宝宝就好,这样她就不会觉得自己输给她了。 风沙燕脸色好多了,心道,人家都要结婚了,她再遵照老爸的意思,那也违背公序良俗啊。 不行不行,她至少是个思想品德过关的人。 她正想呢,就见张楚岚慢吞吞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喊道:「你去哪啊?」 张楚岚摆摆手,背过身回道:「去找死。」 上一局让他明白,要想王也不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扯断他和王也的因缘。 没有他,王也就不会下山,一辈子呆在武当山里当个逍遥自在的小道士,度过他那福寿永康的一生。 而王也是因罗天大醮的事算到他的,时间太久远,张楚岚不清楚王也到底是什么时候算到他的,他只能尽量把时间线往前推,推到2015年6月5日之前,推到所有故事发生之前的时间。 他已经不想再见证王也的死亡,也懒得去度过短暂的轮迴,干脆利落地打算奔赴下一场轮迴。 只是在此之前,他想在见一下这里的冯宝宝。 冯宝宝和贾正瑜把天下会的房顶都给捅穿了,于是张楚岚从上一层的地板掉到下一层来。 骤然坠落,张楚岚还有有点失重感,晃了晃脑袋,顶着一脑袋灰尘,被冯宝宝拉起来。 冯宝宝左看看右看看,一身灰头土脸的,相比起张楚岚真没好到哪里去。 张楚岚一见她就笑了。 冯宝宝一见张楚岚笑,好奇地问道:「张楚岚,你是不是不生气了哦。」 张楚岚低声道:「这个我应该还是很生气。」 「哦,那我还是给你道个歉吧。」即便命运轨迹不同,冯宝宝还是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她认真地向张楚岚鞠了一躬,然后抬起头,许诺道,「我以后都听你的,你指东我绝不往西。」 张楚岚眨了眨眼睛,觉得眼底有点润,揉了揉竟揉出一手泪,他长嘆一声:「宝儿姐,还是老样子啊。」 贾正瑜见冯宝宝无视了自己,他本来架子高,当着风会长的面被一个小丫头摁着打,脸皮根本过不去,心里嫉恨异常,恰好冯宝宝因为张楚岚又完全不管他这边,浑身各处都是破绽,他便使御物术将飞针刺向冯宝宝。 张楚岚似是早有预料,他勐地站起来,将冯宝宝拉到身后,替她生生受了这一击,顿时脏器破裂,他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吐出一滩血来。 贾正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道:「我没想攻击你。」 张楚岚点点头,他捂着伤口,看了一眼贾正瑜,低低笑了一下,回道:「对,是我碰瓷,真是对不起你啊。」 「张楚岚。」 冯宝宝接住倒地的张楚岚,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竟然掀起波澜,纯澈的眼睛蕴着一股名为无措的情绪,她道:「你流了好多血,感觉要死了。」 张楚岚咳了咳,笑道:「对啊,我要死了。」 「这实在有点太疼了,宝儿姐,对不起,」他看着懵懂的冯宝宝向另一个时空的她道歉,「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张楚岚,你为啥子要死?」 为什么? 张楚岚意识已经开始模煳了,他勉力伸出手,戳了戳冯宝宝平静的脸庞,说:「对不起,我有更重要的事,这一次轮迴我陪不了你了。」 「更重要的事?」 「……是啊。」 张楚岚想起上一次轮迴里,王也拿着订婚戒指,结果因为太紧张,戒指掉到地上的倒霉样子,想着戒指和记忆一起从轮迴中消失了,真是可惜。 他闭上眼,也不知在跟谁说:「下次轮迴见。」 无尽的轮迴(12) 2015年11月1日 伴随着十一月序幕的揭开,这场波及甚广的乱局也终于宣告了尾声。 关于张楚岚这个人在老一代的异人里基本上都是持批判态度,可在年轻一代,他又被他们看作枭雄,论坛里专门筑起高楼,对其是非对错争论不休。 第37页 高楼最后停留在第两千零五十六层,有个人发了一条信息。 [人都死了,用不着再这样吵来吵去了吧。] 高楼瞬间炸了。 王卫国见王也盯着手机,面色难看得很,便问:「你怎么了?」 王也回来时间越久,他二嫂就越是担心他争夺家产,毕竟他是王卫国最偏爱的小儿子,虽然被武当赶下山还自称是个道士,但谁知道是不是明天就要转手接受公司了呢? 于是,他的一举一动,她比家里面任何一个人更加关注。 见王也面色是真的很难看,还假惺惺地给他递了杯牛奶,温声细语:「小也,发生什么事了?」 王也勐地抬起头,双眼通红,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睛竟如同血气磅礴的鹰眸,让人心惊肉跳。 王也很明白家里一些小的龃龉,向来持的是息事宁人的态度,表面功夫做的相当周到,但是这回他却没有心力再去管这里的弯弯曲曲,他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勐地站起来,离开饭桌,走到玄关,穿上外套,就要往外走。 「小也,」王也的母亲向来是笑嘻嘻的富太太模样,这回也感觉出了大事,沉下脸,问,「到底怎么了?」 王也脚步顿了顿,转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淡道:「出去找个人,没事,你们先吃吧。」 找什么人? 找一个现在不知死活的人。 王也急匆匆地走在路上,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打,他心脏怦怦跳,自从张楚岚在车站走后,他的一颗心就始终悬着,这下张楚岚一个似是而非的死讯传来就足以让他悬着的那颗心砸的稀巴烂。 电话那边始终都是不能接通的忙音,手机被他用的发烫,却始终没有得到回音,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令人绝望。 10月26号过后,一切就如同张楚岚向他承诺的那样,一切混乱都摁上了静止键,一直以来沉默的公司,忽然抬头,成为多方博弈中最有资本的一方,重新制定了规则。 普通人和异人两界的边界因这一次制定的规则被划分的更开。 羽化登仙这种真实发生过的事实也被政治性地画上虚假的符号,成为人们妄念的代称。 这一次过后,公司占据绝对的优势地位,公司之上便再无其他异人组织,公司严禁任何形式的混斗,甲申之乱的遗祸也得到解决,八奇技的后裔终于可以抬起头站在太阳底下,重新做人。 只是,这里不包括张楚岚。 王也茫然无措地走在北京的商业大道上,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公路上车辆行来过往,川流不息,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从武当山上下来的王也和这里的所有都格格不入。 耳边烦人的嘟嘟声,弄乱了大脑正常运作的频率,晃得王也头晕脑胀。 张楚岚是生是死? 生,又行向何方? 死,又葬在何处? 他算不到过去,也算不到未来,甚至连当下一个在乎的人也算不到。 他想,所谓的风后奇门,也不过如此。 他头疼欲裂,靠在某个路边的店铺门前,眯着眼睛,缓了又缓。 周遭路过的行人,冷漠地瞟了他几眼,又为了各自的事匆匆离去,是啊,在这个更新叠代迅速,压力倍增的时代,人连门前的雪都扫不干净,何来多余的木炭去送给别人呢? 他这种程度兼济天下的好人,还是太稀有了。 手中原本紧紧握着的手机响了,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王也情绪不佳,本想直接把电话挂断,但临了还是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尖锐的汽车鸣笛人,人声,还有商店招揽客人的机械声,王也靠在墙上,懒懒地「餵」了一声,那边便传来轻笑。 王也勐地醒过神,他环顾四周,最终在街对面找到了一个稚嫩俊秀的少年郎。 失踪已久的张楚岚。 他这回没有戴口罩,过于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真心的微笑,清澈的双眼越过繁杂的尘世直直投向格格不入的小道士。 「老王。」他和王也在人海中,相视一笑,「好久不见啊。」 王也静静地看着他,心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便是如此吗? 他想他已找到了自己的清净道。 「张楚岚,」他说,「你别动,我来找你。」 张楚岚笑了笑,调侃道:「这么叨扰您啊,还得亲自出马,感觉挺折我寿的。」 王也笑骂道:「你少贫。」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只要你在等我,我就会找到你。」 「无论在哪里?」 「无论在哪里。」 说着,他骤然间开始奔跑起来,就像个普通人那样,沿着道路,绕过天桥,再跑到张楚岚身边。 张楚岚对他来说就像一缕随时都会飘走的青烟,他抓得越紧,他就飘得越快,他只能学着护在这缕青烟身旁,顺着他想去的方向,陪在他身旁。 于是,他停在张楚岚身前,笑着看着他,告诉他:「找到你了。」 张楚岚却主动上前抱住他,轻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 「谢你每次轮迴都在原地等我,我知道自己原是不配你这样做的,」张楚岚戏嚯道,「可你每次自己就会往坑里跳,这可跟我没什么关系。」 第38页 王也皱着眉,开始听不懂张楚岚说的话了,或者看不懂他到底透过他在看哪个王也了。 王也终于注意到张楚岚一直遮掩的毫无血色的脸,他抓起张楚岚的手,摁住他的脉象,却发现他的经脉早就化完了,更别说身上已经散的一干二净的灵炁。 张楚岚已经快死了。 「你……」 「老王,我已经习惯了。」张楚岚的安慰非常苍白,让听者反而更加痛苦。 「谁干的?」王也脸色阴沉。 张楚岚摇了摇头,淡道:「跟别人没有关系,是我自己。」 「我经歷了太多次轮迴,」他又开始说王也听不懂的话,「到此已经是极限了。」 「我本以为自己活不过10月26号,没想到竟然安然无恙,只是,我身体本来就超负荷了,我迟早要死,我……」他看着王也,粲然一笑,「我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就想对你说一句,我曾经不曾说过的话。」 「老王,我喜欢你,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他再次上前抱住他,在他耳旁轻声细语:「也谢谢你,从始至终,不论哪一次,都选择喜欢我。」 王也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张楚岚在他怀中能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和脖颈旁滑入衣襟的水珠。 下雨了。 而无尽的轮迴也终于结束了。 无尽的轮迴(终) 2015年6月5号 王也吐出一口血,在房间里各位长辈慌张地唿唤声中,终于清醒过来。 他七窍流血,双眼遍布血丝,开口第一句却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张楚岚。」 「张楚岚?」众人疑惑。 师祖周蒙却冷着脸仔细打量王也如今的模样,半晌,屏退左右,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王也一人。 他冷声问道:「你是谁?」 王也从床上勉强下来,跪在地上,跟周蒙磕了一个头,说:「对不起,师祖,我动用了风后奇门跨越了时间。」 「我是另一个时空的王也。」 闻此言,周蒙惊诧不已,高声道:「你说什么?!」 「我原本的时空似乎是错误的,张楚岚死后,世界自动修正,抹除了他的存在,所有人都忘了他,就连我的记忆也慢慢淡去了,我从他那听说关于时间轮迴的只言片语,便用风后奇门试了试,结果真的跨越了时间。」 周蒙在屋内左右踱步,不可置信地说:「我从没想到风后奇门真的可以无视因果律。」 「小也,你口里的张楚岚你如今还记得多少?」 王也闻言愣了愣,努力想张楚岚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余一个模煳的人影。 他摇了摇头,说:「我好像快要忘光了。」 「你是另一个时空的王也,」周蒙指了指天,「现在在正确的时空里,因果律正在修改你的记忆,让你变成原本的王也。」 王也愣了愣,许久过后,脸色灰败,问道:「您是说我将不是我自己,连本身的执念也会一併抹消掉。」 周蒙摇了摇头,猜测道:「各个时空的王也应该都是同一个人,执念可能不同,但你确实是你。」 「那张楚岚呢?」 「什么?」 「师祖,」王也脸上流露出无助的神情,问道,「我会彻底把他也忘掉吗?」 「应该不会,」周蒙笑道,「小也,这次罗天大醮,你本来就在算他的天命。」 「你註定会为他下山,」他嘆道,「执念可不是那么容易散掉的东西。」 2015年7月5日 在被冯宝宝追杀了一整晚之后,王也穿着一身土,一边往场中跑,一边掉土渣。 场外一片譁然。 王也狼狈地跑到场中,冯宝宝被人拦在外围,少了个后面追杀的疯女人,王也终于可以歇口气。 场中的张楚岚惊恐地看着他安然无恙的出席会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直唿吾命休矣,被歇口气的王也满场追杀,然后在他快要被打到之前,王也停了动作。 王也臭着脸,上下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要求天师府的人给点饭吃。 「还打不打啊。」 王也抬头喊道:「復德师兄,好久不见呀,先给口饭吃,行不行啊?」 见天师府高功们一个个非要给他主持公道,王也有点头疼,只能耍无赖了:「哎呀,天师府的前辈剋扣武当派的小道……」这便是贵派的待客之道。 他话还没说话,就见他们黑着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差点挨了一顿打的张楚岚,骂道: 「一路货色!」 王也懒洋洋地站着,挨了骂也当没听见,继续提要求:「白面馒头就可以了。」 「啊,对了,最好来点咸菜。」 他们的脸更黑了。 他们在哪叫嚷着,他转过身,窥见了松口气的张楚岚,打量着他那张脸,张楚岚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觉得王也要新仇旧恨一起来,后退几步,劝道:「王道长,你可千万要冷静啊。」 说实话,他挺冷静的。 不然,张楚岚那顿揍挨定了。 他只嘆了口气,举起手,又开始提要求:「师兄啊,能不能给他也准备一份啊,只有我吃,怪不好意思的。」 场外的张之维挑了挑眉,嘲道:「这小傢伙会不好意思?我看是转头就要向他家那个老头子告我的黑状。」 第39页 王也邀请警惕不已的张楚岚坐下,张楚岚看着他揣度他的心思,半天不肯坐,这把嫌麻烦的王也惹毛了,他「友善」地瞥了张楚岚一眼,规劝他:「我接下来的话,你最好认真去做,不然……」 「我一掌震死你。」 「……」 张楚岚老实坐下了,刚好这时馒头和咸菜都来了,张楚岚非常自觉地用干净的手往前推了推王也的盘子,顺便递给他一个白面馒头。 王也满手土,随便用衣服擦了擦,就接过张楚岚递过来的馒头。 王也啃了一口开始给张楚岚讲课,什么过去啊,未来啊,张楚岚毕竟不是术士听得云里雾里,就总结了个,命不可以改变,而运势可以的结论。 王也听了张楚岚的总结陈词,点点头,满意这位临时学生的回答,说:「差不多吧。」 张楚岚见王也的样子,心道,这人到底干嘛来了? 王也看穿他的心思,就着口咸菜,啃了口馒头,回道:「我来是给你选择的。」 「选择?」 「对,其实这场罗天大醮的结果怎么都无所谓了,张楚岚,你的命格很重,一直被迫卷在漩涡里,」他说,「我来只是给你一个逃出漩涡的机会。」 「张楚岚,你只要放弃寻找真相,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他指向张楚岚,沉声道,「你的选择对很多人都很重要,所以你得告诉我,你是选择继续追查真相,还是选择放弃。」 张楚岚垂下头,没有做出选择,他低声问:「王道长,你来这到底干嘛来了?难道只是给我一个选择吗?」 「不全是,」王也道,「我为这世道,更为我自己。」 张楚岚抬起头,奇道:「什么意思?」 「我大可以告诉你,张楚岚,你若放弃,我便会同你一起退出纷争,不问世事;你若继续,我也不会阻止你,不过这是有条件的,」王也终于露出开心的笑容,看着张楚岚,道,「你得和我在一起。」 「什?!」 张楚岚吓得当时就跳起来了。 「王道长,你脑子没问题吧?」 大白天的来这种场合和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说这种话? 真的没问题吗???? 王也点点头,贊同道:「我确实脑子有点问题。」 他的记忆被洗的干干净净,只记得张楚岚这个名字了。 张楚岚蒙着脸,诚恳地对王也说了一声对不起,他说下次要是坑王也一定不派冯宝宝。 王也哈哈大笑。 他坐在原地,让张楚岚坐下来,随后解释道:「张楚岚,你我互为因果。」 「你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不过,我当然不是为了这么玄而又玄的东西,才会说出这种话,张楚岚,」他轻声念着张楚岚的名字,看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睛,肯定道,「我很清楚,我是因为很喜欢你,才奔赴了这场轮迴。」 「我是为你而来的。」 张楚岚已经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了。 而那头王也却催促道:「张楚岚,你的选择是什么呢?」 轮迴彻底结束了? 不,这才刚刚开始。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么么的名字是冯宝宝拍板定下来的。 么么,家里的么儿,是家里最宠爱的孩子,和宝宝是一个意思。 不过王也是个北方人,搞不懂这名字里弯弯曲曲的意思,见张楚岚也没什么意见就给自己女儿取了这个名字。 冯宝宝在王么么尚在襁褓的时候就天天么儿么儿的喊,大家也跟着一起喊,尤其是退了休了的王卫国,他和自己媳妇儿年轻的时候一直可惜没个女儿,没想到到老了还能得个孙女,开心地天天抱着王么么专门学了四川方言,混着口浓重的北京味儿,追着王么么咿咿呀呀的拍掌的动作,么儿么儿地喊,听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王也有天没憋住,笑出声,被他老爹追了三条街,最后鼻青脸肿地出现在王么么面前,然后又被自己闺女笑嘻嘻地打了一巴掌。 软软糯糯的小手掌打着也没多疼,王也轻轻抓住她打人的小手,却义正言辞地跟她说:「么么,做人要讲道理,不能随便打人。」 张楚岚在旁边,嘲笑他:「老王,她才多大,能听懂你说的?」 王也脸色正经地跟他说:「老张,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有些道理最好从小就要告诉她,不然稍微长大点,就会吃亏了。」 张楚岚想了想,笑道:「可我觉得离长大还远着呢。」 王么么跟个小糰子似的,一个不留神就能从房间这边滚到房间那边,那么小,长到张楚岚的肩头感觉还是很遥远的事。 两人就王么么的教育问题正在做严肃的学术研讨,王么么却觉得两个大人几里哇啦地说了一堆,半个关键词也没有,听不懂也烦得很,于是伸出手要王也抱。 王也刚抱起她,王么么就用小手捧着王也的脸,亲了一口,又语音不标准地喊了一句:「爸爸。」 王也震惊了,他下意识看向张楚岚,没想到张楚岚和他一样震惊,他手都有点抖了,但怕手里的王么么掉下去,拼尽全力抱住怀里的小人儿,声音压得极低,跟在说什么军事机密似的,问张楚岚:「这傢伙,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为什么要叫自己女儿这傢伙? 第40页 王也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太震惊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她爹这件事。 见自己两个爸爸又挨在叽里咕噜的,忽视了真正的主角,王么么又强调了一遍:「爸爸。」 「靠,」张楚岚瞪大眼睛,「她真说话了。」 见自己说话能牵动两位爸爸的心神,王么么小小年纪很有眼色,接着叫了好几声爸爸,越叫发音越标准,她最喜欢张楚岚,挣开王也的怀抱,见叫爸爸,张楚岚很开心,抱着张楚岚连着又叫了好几声。 张楚岚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王么么,她和自己长得很像,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他,心里又开心又难过,感嘆道:「怎么真的就忽然长大了呢?」 王么么会说话这事立马成为家里的重磅新闻,除了淡定的冯宝宝,每个人都争着要当下一个被叫的人,可是不管谁来,王么么都是一句「爸爸」。 来北京出差的王震球刚巧碰上这个歷史性的时刻,他坐在王么么面前,不同旁人,什么爷爷叔叔奶奶姑姑姨姨的,他一来目标就很明确,手贱地戳了戳王么么又嫩又白的脸蛋,笑嘻嘻地说:「么么,叫爸爸。」 这算对准客户需求了,王么么果然很配合地叫了声爸爸。 但陪着王么么身边的张楚岚黑了脸,他把王么么交给玩电脑的冯宝宝,然后追着王震球打。 王么么那一阵只会叫爸爸,吃饭喊爸爸,开心喊爸爸,难过喊爸爸,要抱抱也喊爸爸,她爷爷财大气粗地给她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她开心地直摇手,跟着又喊了一句爸爸。 王也在旁边捂住脸,心想,这可喊不得,窜辈儿了这不是。 于是,他决定教给王么么新的词,但王么么就像跟他槓上了一样,他拿着幼儿识图卡片,指着里面的图案,说:「葡萄。」 王么么眼睛亮晶晶地,似乎听懂了王也的话,非常认真地跟了一句:「爸爸。」 「……」 他放下卡片,抱起王么么走到花园里,指着四处的风景,挨个为王么么介绍,但王么么歪了歪头,手被她咬在嘴里,王也见状撤了她的手,严肃地问她:「学会了吗?」 王么么迟疑地说:「爸爸?」 完犊子。 这丫头是个傻子。 老父亲很伤心,抱着王么么寻求正在写工作报告的张楚岚的安慰,但看到张楚岚清澈干净的眼睛,他顿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把王么么交到张楚岚手里,又把他们父女俩抱在怀里,自我感动地说了一句:「老张,没关系,她永远都是我们的孩子。」 「……」他脑子里在想什么鬼东西? 最后是冯宝宝出场,拯救了王也岌岌可危的信心,她操着口四川话,把王么么当成了个小大人,命令她:「么儿,换个词。」 王么么被冯宝宝的气势所震慑,竟然动起还没发育完全的脑子,左思右想,终于肯抛弃爸爸这词,喊了声:「宝宝。」 冯宝宝点点头,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鼓励道:「嗯,还阔以。」 王么么光荣完成任务,开心地又要抱抱。 但冯宝宝没有她两个爸爸那么惯着她,抵着她的额头,说道:「不要骄傲,继续努力,你还有很多词要学。」 正巧诸葛青在家中做客,他蹭了顿饭不说,嘴上还没把门,见状,跟开心得找不着北的王也说:「你不觉得,宝宝和爸爸读音很相似吗?」 王也顿时笑容凝结了,他双手抱胸,看着地上想要抱抱不得兀自伤心的王么么,冷笑道:「老青,你找打,请直说。」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么么天生一副笑脸,谁见了都喜欢,学会说话后,还点了嘴甜这一技能点。 送进幼儿园,不管谁,年纪几何,只要是姑娘,她就叫姐姐,是男生,就叫哥哥。 幼儿园老师忍不住在每周表现评比里给么么多了给了比别的小朋友多一倍的小红花。 这可招惹了其他小朋友,小孩子没有善恶观念,尤其是这个年级的小孩儿,眼里只有对自己好和对自己不好两个概念。 于是,王么么被他们围着欺负了一遭,虽然最后打赢了,王么么还是受了委屈。 幼儿园老师给王也打电话,说他女儿在幼儿园打架斗殴,把别的小孩儿打的哭爹喊娘的,非常不懂事。 王也急匆匆地赶到幼儿园,就见早上被张楚岚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小丫头,这会儿捏着脏兮兮的小裙子,头髮乱糟糟,她埋着头,缩成一团,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真奇怪啊,明明打架都把人打哭了,她看上去怎么这么倒霉? 王也跟老师道了歉,了解了一下大致情况,就出来接走了王么么。 王么么天生一副笑脸,几乎没哭过,挨了欺负,也最多只是不笑了,撅着嘴自己跟自己生气。 王也拉着她的小手,安静地等她开口。 等了好久,小丫头才终于抬起头,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和张楚岚是一样的,透过这双眼,王也总感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年幼的时光。 顿时,心里软的一塌煳涂,王也蹲下来,平视王么么,柔声问道:「怎么了啦?看上去这么可怜?」 「爸爸,」王么么说,「我为什么没有妈妈?」 王也闻言一愣。 王么么又说:「别的小朋友都笑我没妈妈,他们跟我说小孩儿都有妈妈。」 第41页 「为什么我没有?」她哽咽道,「为什么我只有爸爸。」 「我是不是你和爸爸在垃圾桶捡的孩子?」 王也脸色一变,总算知道王么么这么个一向没心没肺的孩子为什么这回这么难过了,他静静地看着王么么,看着她眼中波光粼粼,似乎闪着泪光,但她紧紧咬着嘴唇,总算没让眼泪掉下来。 过了许久,王也才沉声道:「你有。」 王么么看上去并不相信。 王也于是在地上随意建了个木柴,在公园的沙地里,跟王么么讲道理,王么么长到这个年纪听了王也太多的道理,可这回的道理为王么么开启了另一个世界。 他在沙地上画了个几个小人,跟王么么说:「么么,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普通的生,普通的死,这些人叫芸芸众生。」 「可这世上还存在另一种人,他们占世上极少数,他们能够通晓这世间的灵炁,看清世间的真相,他们远超普通人的实力,个体极强宛若神明,」他想了想笑道,「全世界有75亿人,但这些人只占五万分之一,你算算到底这里头有多少人?」 王么么只学了十以内的简单算数,对这么庞大的数字,掰着指头也算不清,她摇了摇头,诚实地说不知道。 「是十五万人。」王也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么么,这很多吗?」王也怅然不已,「这些人落在人海里,都看不到踪迹。」 「而这里面的人又有分化,其中大部分都和芸芸众生一样,虽然堪破这世间的真相,但还是困在天道的束缚之中,终其一生庸庸碌碌,如同蜉蝣撼不动大树,只有极少数人天赋异禀,站在顶端,俯瞰众生。」 「么么,」他揉了揉王么么的小脑袋,温声道,「我和张楚岚就属于极少数人。」 「按理来说,即便是属于这类人,我和张楚岚也不该有你,可偏偏你却是投生到张楚岚的肚子里,成了我们的孩子,」王也笑道,「这在圈里也是极其少见的,概率低到以万计算。」 「五万分之一中又是万分之一,么么,你是亿万分之一的奇蹟,」王么么瞪大眼睛,眼中闪着盈盈水光,心胸陡然开阔,站在这世间之上,所有小的烦恼好像都瞬间消失了,她听到自己的爸爸认真地说道,「你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王么么捏着小裙子,说:「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 王么么上前揽住王也的脖子,闷闷地说:「我刚刚说的话,爸爸听到肯定伤心了。」 「所以这种话,以后不能跟张楚岚说。」王也拍了拍她一身的泥巴,也不知道打个架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她又不是遇上冯宝宝了。 哎,王也看着王么么那水灵灵的模样,心里却在想,平时还是揍少了,欠锻鍊。 「我们今天先回爷爷家,换一身装束,你看看你都脏成什么样了。」 「哦。」 「回家不要跟张楚岚说,」王也笑了笑,「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王么么点点头,伸出手勾出尾指,要跟王也拉勾勾。 王也没陪着她这个小孩儿玩,弹了弹她的眉心,弹出红了一片,王么么捂着脑袋,委屈的样子跟张楚岚一个样,她委屈巴巴地说:「爸爸,我要跟爷爷奶奶告状。」 王也又弹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堂下何人要状告本官?」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么么自信满满地长大了,长到上小学的年纪,竟然陷入了纠结。 张楚岚想着平时开家长会时,那一个个跟他笑得灿烂的跟见家长似的的小男孩儿,以为王么么早恋了。 王么么听此言,批评了张楚岚:「爸爸,我能是那么肤浅的人?」 肤浅的张楚岚虚心求教:「那是什么叨扰了我家么么,连动画片都不看了。」 家里没人看电视,电视机买来就是给王么么看动画片的,平时只要王么么在家,就是24小时都是少儿频道,张楚岚偶尔瞟一眼,就能大致明白这丫头最近的口头禅的来歷。 「爸爸,」她挨着张楚岚坐,一边帮他整理桌上乱摆的材料,一边说,「你说我以后是考清华,还是考北大。」 这可真是个哲学问题。 张楚岚噎住了。 这个问题他还真无法回答。 按理来说,全中国也找不出多少能回答她的,可家里刚好有个现成的。 于是,他收了王么么手里的材料,告诉她:「问老王去。」 王么么「哦」一声,乐颠颠跑到家附近的公园,清晨公园里退休的老大爷拿着把道具剑跟随着悠扬的音乐,慢吞吞地使着太极剑法。 王么么一下子钻进队伍里,被几个爷爷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边使剑,一边说:「么么又来找爸爸了?」 王么么点点头,挨个喊了爷爷,问:「我爸爸在哪呀?」 「你爸爸在树上呢。」 ? ??? 哈? 王么么抬起头,巡视公园几颗大树,果然在某个树梢上看到了捡猫的王也。 小猫爬到大树上,就跳不下来了,慌里慌张喵喵喵地直乱叫,大家也没人能爬的上去,王也正巧早上散步路过,见人围成一堆,便自告奋勇地救猫去了。 他抱着猫,轻巧地跳下来,跟个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似的,赢得了在场众人的掌声,王也抱着那只小猫把它放到地上,让它自己走。 第42页 但是这只猫似乎赖上他了,非要碰瓷,围在他脚边,蹭来蹭去。 王么么蹲在一旁,瞅着那只猫,疑惑地问:「它是发情了吗?」 「……」王也被哽住了,他顿了顿,问王么么,「谁教你的?」 「宝宝。」 果然。 这姐妹儿从来就不把王么么当小孩儿。 王也抱起那只猫,那猫自知要混入家门,必须得使尽浑身解数,讨得主人喜欢才是,于是费尽力气卖萌。 不过这套对王也不管用。 他只嫌这猫吵得很。 但,王么么拥有所有女孩子该有的细腻心思,见猫咪卖萌,她懵懂地抬头,跟王也说:「爸爸,它好可爱,我能养它吗?」 很好,猫咪成功了小小的一步。 王也想了想,说:「我倒是无所谓,老张那关你不一定能通过得了。」 「不,爸爸一定会同意的。」王么么自信满满。 「……」也是,王么么卖个萌,比猫卖萌管用多了,张楚岚可能不同意吗? 「可是,冯宝宝呢?」 ……这就是个问题了。 王也见王么么被问住了,笑了笑,打算把猫放走了,结果王么么拉住他的胳膊,说:「宝宝也会同意的,我把马叔叔给的红珠子都给她。」 有没有可能那不是什么红珠子,是护身法器呢? 哎,算了,王也想,跟她说她也不懂。 他抱着猫严肃地跟王么么说:「既然决定养这么个小傢伙,你就得对它负起责任来,以后它吃饭睡觉陪玩铲屎可都是你的事,我和张楚岚不会给你兜底。」 王么么也严肃地点点头,说:「我么么说到做到。」 怎么回事? 王么么认真的样子怎么有点可怕。 王也想,家里一个提前退休,白天遛弯,回家躺平的老大爷,一个狡诈奸猾,算计人心的滑头鬼,一个日天日地,干翻苍穹的大姐,到底是怎样养出这么认真又正直的孩子的?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直到筛选他和张楚岚的所有朋友,选出张灵玉这么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嘆道,完了,这孩子长大不会也跟张灵玉那么老实,不……单纯吧? 王么么开心地接过猫咪,想起一开始找王也的目的,抱着猫,期盼自己正在难过的老父亲给自己一个正确答案。 「爸爸,你说我以后考清华还是考北大啊。」 虽然不一定考得上,但王也怕她以后真考清华,摁住她尚未萌芽的心思,沉声道:「考北大吧。」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家有个小麻烦就不能叨扰母校了,就扔给隔壁吧。 但这些是不能跟王么么说的,他只笑了笑,随口胡诹:「么么,你天赋异禀,只有北大能够教的了你。」 原来如此! 王么么认真地点点头,决定了遥远的考学梦想。 家庭影像回忆录 升入小学六年级以后,班上的男生女生都开始变得怪怪的。 王么么的同桌神秘兮兮地拉着她问她:「你那个来了没有?」 王么么歪了歪头,想,什么叫那个。 同桌指了指教室门后,一个小女孩含胸驼背,鬼鬼祟祟地从门后进来,跟王么么说:「就是那个。」 「么么,那个要来好多血,还会被笑话。」同桌拉着她的手,说,「我可千万别来啊。」 「为什么会被笑话?」 王么么问题一直很多,可这世上只有她的家人愿意也能够回答她那么多问题。 这个问题,同桌也想回答她,可她也不知道,于是她没有回答王么么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害怕。 王么么回到家,搭着小板凳,站在上头,洗水槽里的碗。 稍微长大点,王也就要求王么么做点家务,张楚岚本来说买个洗碗机得了,王也非不干,他说王么么这个小丫头,从小被溺爱长大,一身都是富贵病,不能惯着,得经常锻鍊。 于是,周末的时候,他就会带着王么么去当义工,给养老院的爷爷奶奶唱歌跳舞逗乐子,陪着城市清洁人员清扫大街,或者去马路牙子当小小的文明劝导员。 而在家,只要放了学,她就得自己收拾自己的房间,还得收拾自己猫咪,吃了饭还得去洗碗。 王么么能做这么多,全赖王也,听到王也说自己浑身臭毛病,小丫头撸了撸袖子,在张楚岚嗑瓜子的声音里,颇有气势,掷地有声:「么么没有臭毛病。」 事过后,张楚岚总看着王么么嘆气,而也只有王也知道他在嘆什么。 王也和他紧紧靠在一起,沉默地揽住他的肩膀,劝道:「基因突变这谁也没办法。」 是的,事实证明,承自张怀义那个蜂窝一样多的心眼子,传到王么么这里就一点不剩,还欠一点,成了缺心眼。 张楚岚偏过头,冷着脸,骂道:「老王,你在伤心吗?你明明一直都在笑,一直都没停过。」 王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张楚岚想挣开他的怀抱,却怎么也挣不开。 「老王。」 王也当作没听见。 「王也。」 王也知道他这是真生气了,但他也不着急,揽着他的后腰,压着他的后脑勺,往自己那里送,撬开张楚岚的唇齿,把自己挤到张楚岚那里,扫过他的软肉,明显感觉到他浑身的颤抖,一边笑一边吻得更深。 第43页 「王也,你完了。」张楚岚含煳着说。 完什么? 要是结婚前,王也还会着急些,但结婚这么多年,他非常了解张楚岚,他说这话,说的霸气,但最后好处还是他得。 做人嘛,就要学着张楚岚别要那么多没用的脸皮。 他抱着张楚岚,眼见着就要滑到未成年人不能看的边缘了,王么么就刚好洗完碗,走到客厅里,看到她两个爸爸抱到一起,懵懂地喊了一句:「爸爸,你们在做什么呢?」 两个人都是一愣,王也最先反应过来,他转过头,随口胡诌:「我在抱张楚岚呢。」 嗯,这么说也不算错。 王么么沉思片刻,哒哒哒地跑到他们身边,伸开双手,说:「那我也要抱爸爸。」 说着她就见缝插针地钻到张楚岚怀里,唿地一下抬起她的小脑袋,委屈地抱怨道:「爸爸,好久都没抱我了。」 明明小时候,她就是在张楚岚和王也怀里长大的。 张楚岚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告诉她:「因为么么要成大姑娘了,爸爸不能再抱你了。」 「大姑娘是什么?」 就是,你会长大,以后会遇到喜欢的人,嫁给他离开家,然后当上妈妈,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与我们渐行渐远,你会走的很远,远到我得盼很久才能盼到你回头看爸爸一眼。 但这些不能告诉王么么,小傢伙不仅缺心眼还是个粘人精,说这些她不得偷偷抹眼泪? 他只是长嘆一口气,然后被王也紧紧抱住,他抱住两个他这世上最疼爱的人,说:「可爸爸和么么永远不会分开。」 张楚岚眼球微不可见的一怔,却听王也说:「么么,不管你长再大,你都是我们的孩子,永远都不会和我们分开。」 他似乎喊了张楚岚的名字,又似乎没喊,他很温柔地看着张楚岚,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这就是家人的意义。」 王么么第二天回到学校,然后被后桌的小男孩儿,拉住了长长的头髮。 他夸张地哈哈大笑,挤眉弄眼地古怪地喊她小名:「么儿。」 王么么难得没笑了,她沉着脸,说:「我不许你这么喊我。」 只有长辈可以这么喊她。 男孩儿不以为然,他眼神瞟到王么么的后面,嘲笑道:「么儿,你那个来了。」 那个? 王么么低下头,看到自己做的椅子上全是血。 「很脏很臭欸,」他说,「一大股血腥味。」 「我不脏更不臭。」她虽然对自己身体的反应很害怕,但是在面对别人的嘲笑时却坚定不移地保护自己,「把你的话收回去。」 张楚岚要是知道她被人欺负,肯定会伤心。 她不许有人让张楚岚伤心。 男孩儿不仅不收,还是不依不饶那么说。 王么么看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撸起袖子,说:「这世上有句话,你这么蠢,一定没听过。」 什么话? 王么么冷着脸,给了他一拳:「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张楚岚和王也赶到学校时,王么么下半身已经被老师用外套裹住了,她扎着和王也一样的道士头,平时总是一丝不苟的,但这回儿有不少凌乱的髮丝落到额前,看上去颇为散乱。 张楚岚何等七窍玲珑心的人,一看王么么的打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跑上前,将王么么抱到怀里,说:「么么,你别怕。」 「我不怕。」王么么也抱住了他,说,「爸爸,欺负我的,我都有好好的打回去,你别伤心。」 「么么不要爸爸伤心。」 张楚岚浑身一怔,他看着眼前的王么么,和他相似的脸上,尽是自信、坚定和明朗,和他以前完全不一样。 明明是那么相似的脸。 养育的孩子的意义或许就在这里,相似的面孔,不一样的人生轨迹,代表传承的一方过得越好,越是对其自身的一种治癒,他心里忽然有些酸,他轻轻揉了揉王么么的小脑袋,将她抱在怀里。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 他既不幸又有幸,他有宝儿姐,有王也,还有…… 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他的孩子,王么么。 他抱着王么么,闭上眼,长长嘆了一句「好。」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么么打架就从来没输过。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是个异人。 这得益于王也称得上严苛的教导。 暑假一到,王么么就会被王也带着四处修炼,他教王么么如何当一个异人,又如何把握和普通人相处的分寸。 「么么,」他拉着王么么,走到城市的边缘,说,「异人其实很孤独。」 「异人说白了就是异于常人,但这种有异究竟是高高在上,还是被党同伐异,这很难说清楚,但以我和张楚岚的经歷来看应该是后者居多一些,」他站在天桥上,和王么么一同俯瞰桥下,繁华喧闹的城市,与她说,「当你成为一个异人,你自己就会感觉到自己的不同,自己就会把自己排出普通人的行列,这并不是高高在上,么么,这是自知之明。」 王么么看向他,问:「爸爸,那处在异人的圈子里还会孤独吗?」 王也给予她肯定的答案:「会,异人圈里也因各种手段的异同,分有不同的派系类别,各个门派之间每天都在发生明争暗斗,若你不属任何一个派系就会没有同伴,会变得异常孤独。」 第44页 而作为八奇技的传人,他和张楚岚就属于这一类人。 王么么眼里闪烁着些什么,她问王也:「爸爸,你是不是很孤独?」 「曾经是。」 王也遥望城市的一隅,他俯瞰众生,时间长了甚至忘记了自己,明明他一开始是为了认清自己才选择了做一个异人,可认得越清,他却活得越来越孤独了,人说难得煳涂,又说清醒比麻木痛苦,他虽然不曾后悔自己做出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这种孤独的感觉。 人是群居动物,是人,即便是个体过于强大的异人,也会孤独。 包括他。 可是,他看着王么么那双未经世事,尚且纯澈的眼睛,告诉她:「孤独是人的常态。」 「你很难过?」 「是爸爸很难过,」王么么擦了擦眼睛,告诉王也,「我是替爸爸难过。」 「你别难过,」王也笑着说,「我早就不孤独了,我遇到了张楚岚,我很快乐。」 「爸爸?」 「是啊,他和我那么不同,却那么相同,」王也说,「么么,其实我和老张是一类人,站在彼此身边,会觉得异常的安心。」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告诉王么么:「么么,你是我和老张最珍贵的宝贝,可是在此之前,老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他于这世上是个无关紧要的微小人物。 可对他王也来说,是这世上最珍贵,最值得他去珍惜的人。 他对王也来说最不可能是无关紧要的人。 他是王也下山的因由,是他入世的推手,是他心甘情愿沦落红尘的罪魁祸首。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入世不过这些苦楚,他一个出身富贵,人生顺遂的小少爷本不该体味,可他却在张楚岚身上尝遍了这些苦楚。 但他并不后悔。 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是他自愿掉进坑里的。 风后奇门是最考验心性的奇技,想要学得这门奇技,首先得是一个毫无执念的人,无所求、无所念、更无所谓所得,才能习得奇技。 他是这样一个人。 独一无二,举世仅有。 他从没有偏执,但他有留恋,他留恋张楚岚。 他不啻用这世上最美好的词语放在张楚岚身上,也不惜用最珍贵的情感小心翼翼地捧到张楚岚面前。 如果,爱就是人类最至高无上的情感的话。 那么,他应该是爱张楚岚的。 「么么,我现在并不孤独。」 因为,张楚岚就在身边。 不像曾经那样,离自己很远,他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曾经辗转反侧也求不得水岸另一方的张楚岚。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么么回到家,被张楚岚抱起来,说是要带她去见天师府的老天师。 这是她第一次去龙虎山,一路上东张西望,被冯宝宝提熘的衣领,以防乱跑。 可她不会乱跑,她有些委屈地抱着猫咪,跟冯宝宝说:「宝宝,我想下来。」 冯宝宝看了她一眼,喝了口二锅头,说了声「哦」,然后又抿着吸管,喝了一口。 你说她听见了吧,她跟没听见一个效果,你说她没听见吧,她确实又听见了。 「宝宝,我给马叔叔打电话,给你做个独一无二的如意。」她可怜巴巴,「放我下来吧。」 「独一无二?」 「就是只有你有,别人都没有。」 这个冯宝宝懂了,她又问:「结不结实哦。」 上个如意就被她出任务的时候打断了,核桃都打不了了。 「结实,」王么么紧接着吹马仙洪的马屁,「马叔叔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炼器师,做出来的东西肯定包宝宝满意。」 「马仙洪,那得行蛮。」冯宝宝把她放下来了。 王么么一下来,怕冯宝宝想起来又抓她,赶紧跑到张楚岚身边,心想,宝宝一般搞爸爸更顺手,她在爸爸身边,就不容易被宝宝注意。 欸,这么一说,她好像没有那么缺心眼嘛。 「么么。」张灵玉站在龙虎山的山头,面带微笑。 「灵玉叔叔!」 王么么听到张灵玉,开心三步并两步,跑到张灵玉怀里,被张灵玉笑着揉了揉脑袋。 王也面色古怪,低声跟张楚岚说:「真的是很像啊。」 张楚岚笑着地和张灵玉打招唿,百忙之中,骂他一句:「闭嘴。」 张之维站在张灵玉身后,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王么么,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想,张怀义那个大耳贼也能出如此纯良的后辈,嗯,某种程度还真是活久见了。 张楚岚拍了拍王么么的小脑袋,让她喊人。 王么么乖巧地喊了一句:「祖祖。」 王么么是女孩没法承袭天师府的本事,长大一点就随着王也拜了武当,学了云龙道长太极拳,一身武功,也尽是武当的内门功夫。 所以,对着张之维就不能喊师祖了,但取掉个师字,祖辈间的情谊还是在的,于是叫了「祖祖」。 张之维笑着欸了一声,他偏过头看向站在最后的王也,笑问:「小丫头拜的是武当吗?」 王也摇摇头,回道:「这要看自己的选择,若她长大想出家,再入不迟,我们不能替她选择。」 张之维点点头,嘆道:「是啊,毕竟是自己的路。」 第45页 他低下头又问王么么:「么么,武当的功夫你学了多少啊?」 王么么羞愧地低下头:「没学多少,师爷跟我说,要学好还得二十年呢。」 二十年对王么么来说实在是太远了。 「没关系,你慢慢学,」张之维,「路还长着呢。」 「么么啊,你学的越多,就越会明白,这天地大着呢,随便你撒野。」 王么么懵懂地抬起头,以为张之维要说点和王也相似的人生道理,结果天师府上樑不正下樑歪,除了张灵玉这朵奇葩是一脉相承的不正经,他说的话简直要跌破王么么的眼镜。 「么么,好好学,多学点,学的越多,我们天师府越占武当的便宜。」 ? ????? 祖祖你这么说真的没关系吗? 王也站在一旁,无奈地说:「老天师,我还在这呢。」 「在这怎么了?」张之维挑挑眉,「反正你这个小傢伙也跟老头子告了我不少黑状。」 「也不差这一回。」 「……」 来到天师府的老窝,果然受伤的只有王也一个人。 大人们还有事要谈,王么么就乐颠颠地出来找冯宝宝。 猫咪懒怠地趴在冯宝宝的脑袋上,这臭猫,整天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养了一身肥膘,还专爱呆在人脑袋上纳凉,一般人被他坐久了还真是要得颈椎病的。 当然冯宝宝例外。 王么么戳了戳猫咪,陪在冯宝宝身边。 张楚岚每次来天师府,冯宝宝心里都会有点怪怪的。 但她也说不出来那里怪。 王么么蹲在她旁边,问她:「宝宝,你怎么不开心啊。」 「不开心?」 「你都看了这堆草好久了。」 冯宝宝转过头,取下了猫咪,放到王么么怀里,问她:「么儿,人在啥子时候心里会酸酸的喃?」 「难过又说不出难过的时候吧。」 「为什么会说不出来?」 「因为……」这个问题有点难,王么么想了好久,给了个大概的答案,她说,「可能是这时候你无人可以诉说。」 「哦,原来是这样啊。」冯宝宝说,「么么,你和张楚岚一样聪明嘛。」 可张楚岚不止一次,感嘆她缺心眼了。 王么么被夸很开心,抓住冯宝宝的手,认真地跟她说:「宝宝,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你放心,」她拍了拍小胸脯,保证道,「我保证会保密的。」 保密不保密的冯宝宝倒不会在意,但只是在想:「我什么时候可以跟你说呢?」 「随时,」不,这不够,「永远。」 永远? 为什么要用这种词。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永远。 除了冯宝宝她自己。 冯宝宝问她:「么儿,你要陪我到永远蛮。」 「嗯嗯嗯,」王么么不住地点头,眼里全是光,「宝宝,我当然会一直陪你。」 「我、爸爸,都会。」 「家人永远都会在一起,宝宝,」她笑道,「我们是家人,永远都不会分开。」 啊,冯宝宝想,么儿跟牛鼻子一样总爱不切实际地瞎说。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么么上初中的时候,班里面有好多孩子的父母离婚了。 他们朝王么么哭诉,她听得多了,心里也难过。 王也提着白开水,在公园里看着张楚岚和别的老大爷下象棋。 张楚岚这个滑头鬼,几局下来,有输有赢,但赢是真的赢,输是假的输,他不过是勾起对面大爷的兴趣,陪着他多下一会儿,顺便套点任务情报。 王也坐在他旁边,百无聊赖,都快打瞌睡了。 王么么放学回家,路过家旁边的公园,想着王也可能会在,背着书包走进去,发现还真在,而且还有意外之喜。 她招招手,大声喊道:「爸爸!」 不管是张楚岚还是王也,她都喊爸爸,一视同仁,没有区别,所以喊爸爸的时候,要是两个人都在,就也都会转过头。 王么么一蹦一跳,一下子扑到正在下棋的张楚岚怀里,张楚岚手里正拿着棋子,刚刚还在把玩,这回手举得高高的,手里的棋子差点掉下来。 对面的大爷,见状笑了笑,问道:「小伙子,还下不下了啊?」 张楚岚也笑,他拍了拍王么么的背,让她下来,回头对大爷:「下啊,我都快赢了,您可别耍赖。」 「嘿,你这小子,侮辱我的棋品!」 王么么乖巧地蹲在他旁边,看他继续下棋,她呆在张楚岚左边靠着,王也则呆在他右边,两个丸子头,一大一小,长得还有一两分相似,尤其是那双明朗的眼睛,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爷东看西看,觉得好奇怪,怎么有点像一家三口? 刚走了个神,对面的张楚岚转了转手中的棋子,稳操胜券地说:「对不住,大爷我又赢了。」 ? 不可能啊。 他赶紧去看棋盘,却怎么也看不出有哪里输了,张楚岚挂着笑,将棋盘上的炮横着走了一步,大爷跟着上了马,张楚岚吃了象,指着那枚炮,道:「将军。」 还能让这小子又将我的军? 大爷斜着上了个士,张楚岚在自己那方推了两步另一枚炮,笑道:「将军。」 第46页 无论怎么走都是将军。 「得得得,」大爷甩了甩手,「我看你也无心棋盘了。」 一开始还赢得收敛,这下子是彻底锋芒毕露,装都不装一下了。 「滚滚滚。」大爷生气了。 张楚岚笑了笑,拉起一旁的王么么,解释道:「对不住,孩子回来了,我得回去做饭。」 嗯? 王也想了想,心道,家里的饭不都是我做的吗? 哎,算了,他想,张楚岚爱咋说咋说吧。 事实胜于雄辩。 王么么也看不懂棋,一听说要回去,拉着张楚岚的手,笑得要多灿烂,有多灿烂,大爷看个小娃娃笑得那么开心,心里舒服了点,哼了一声:「谁还不回家做饭了似的。」 说着,大摇大摆地走了。 回到家,冯宝宝带着一行人进来了。 王么么张望着,发现了鹤立鸡群的诸葛青,摇了摇手,招唿道:「青叔叔。」 王也也跟着笑了,喊了一声:「老青,有空怎么上这来啊?」 诸葛青走过来,笑道:「今天会开完了,过来蹭顿饭。」 会? 什么会? 王也这个没上过一天班的大少爷当然不明白,张楚岚跟他说:「快过年了,公司年底会开会总结报告。」 不仅是呆在总部的诸葛青,陈朵那件事后,临时工也会在这个时间跟随自己的负责人一起来总部「朝觐」,汇报一年的工作情况。 话还没说完,王震球就跳出来,自来熟地揽住张楚岚的肩膀,在张楚岚嫌弃的目光里,喊了声:「哟,阿莲,好久不见呀。」 他揽张楚岚就占了王么么的位置,王么么努力把他推开,王震球低头看到他,喊:「呀,么么,喊声爸爸。」 张楚岚顿时黑了脸,心想,捲土重来是吧? 王么么昂着头没让他得逞:「球儿。」 ? 王震球摸了摸下巴,奇道:「至少也要叫个叔叔吧?」 王么么见推不开王震球,委屈地瞪了他一眼,又噔噔地跑到王也身边,拉住他和诸葛青呆在一起,傅蓉很喜欢她,逗她说话,王么么乖巧地一个劲儿叫姐姐,哄得傅蓉喜笑颜开。 张楚岚转过头,冷着脸,反问王震球:「她不好好喊你,你不得自我反省一下吗?」 反省?他不会这个。 他只会撺掇。 见来了这么多人,王也大手一挥,请大家出去下馆子。 王么么挨着冯宝宝一起入座,身旁还有个甩也甩不掉的王震球,她越是不爱理王震球,王震球就越来劲,王震球说:「奇蹟宝宝生什么气呢?」 什么鬼啊?! 王么么给冯宝宝夹了一块筷子,瞪了他一眼。 晚上吃过饭,王也得送大家回去,回头吩咐王么么照顾喝得酩酊大醉的张楚岚,说:「你千万要看住了,张楚岚喝了酒最爱发疯。」 王么么认真地点点头。 于是,家里只剩下了,王么么、冯宝宝、以及喝醉了的张楚岚。 王么么说到做到,照顾张楚岚做的有模有样,擦擦脸,洗洗手,还给熬了一碗醒酒汤,怼到张楚岚嘴里。 张楚岚意识模煳,看着王么么,问:「你干嘛?」 说话大舌头,都听不清楚了。 王么么端着汤,十分严肃地说:「我得照顾你。」 接着她又说:「爸爸,我决定了,你要是和爸爸离婚,我跟你。」 「……」 张楚岚惊恐地捂住王么么的嘴,左顾右看,听到冯宝宝说王也不在,才敢放下手。 他酒一下子就醒了,比喝什么汤都管用。 「胡说八道什么?!」这要吓死张楚岚了,他声音很轻,「你不要命,你爸我还要呢!」 不对,是谁撺掇她这么说的? 以王么么缺心眼的情况,应该说不出这种话。 三问四问,问出了王震球这么个无恶不作的混球儿。 「他说既然不清楚,就要想好最坏的结果,」王么么说,「我想好了,爸爸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但你不行,所以你们要是离婚,我跟你。」 「……么么啊。」 感谢你的老父亲不在这吧。 张楚岚心想,王也听到了一定会让她绕着北京城跑十圈吧? 他怕王么么到时候跑到王也跟前说点奇怪的话,王也那个神算子,要是知道了,算一算就知道怎么回事,他这两天还想睡个好觉呢。 赶紧给王么么吃了个定心丸:「么么,这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但有一件事不会。」 王么么抬头,听张楚岚突然笑了:「我和王也不会放弃彼此。」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么么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做了件大事。 她跟随一个异人犯罪团伙,直捣黄龙,把带有□□性质的天地会一次性给端了。 当然,这不是她一个人端的。 完全是因为她莫名其妙放学后丢掉了,王也和张楚岚急了个半死,不得已动用了公司的力量,然后找到了这个尚未被公司发现的暴力组织。 她一路从北京丢到湘西,身上穿着校服也变得破破烂烂的,内里暴露出的皮肉全都绽开了,翻出红的刺眼的血肉,也许是怕她跑掉,他们将她的腿给打断了,还把她的灵脉给封掉了,她浑身是伤,被关在某一处骯脏污秽的牢笼里,像狗一样被拴着。 第47页 但她面无惧色,甚至把敌人施捨不多的粮食分给了笼中其他的小孩子。 王么么抱住一个浑身颤抖的小孩子,就像冯宝宝小时候哄她一样,抱着小孩子唱遥远悠长的歌谣。 「姐姐,我们能出去吗?」他们总这样满怀期待地看着王么么。 王么么自己也不知道,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答案,她其实也很害怕,她是因为救人才进来的,到了这个时候她甚至会产生后悔的情绪。 她在想自己要是真的死了,张楚岚该怎么办?王也怎么办?还有冯宝宝,她明明答应过会永远做她的家人。 可看着这群比她小太多,对未来惶惶不安的小孩子,又忍不住放下自己的私心,心想,我有家人,他们也有家人,甚至他们还那么小,与家人相处的时间还不够,自己不能让他们真的死在这里。 于是她鼓起勇气说:「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 张楚岚和王也赶来的时候,牢狱中就只剩一个半死不活的王么么,她缩成一团就像小时候呆在他俩怀抱里那样,紧闭着眼睛,似乎没有了生气。 她浑身都是伤痕,衣衫褴褛。 张楚岚唿吸当时就停止了,他跪倒在地上,任王也如何去拉也拉不起来,他沉静了很久,然后抬起头,望着王也通红的那双眼睛,平静地跟他说:「老王,我起不来了,你帮我看看……」 看什么? 「么么还活着吗?」 张楚岚眼见着王也走上前,抱起么么。 时间忽然变得很漫长,他又开始思考,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他也不想思考,他想煳涂地活下去,可这世道偏要他清醒,就如此时,看着王么么的样子,他开始想。 要是王么么,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 他杀过人,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任何迴转的可能。 王么么是他血肉分割出来的一部分,可是这团血肉好不容易长出嵴骨,还未来得及顶天立地,就又变成了一团没有生气的血肉,接下来她会开始衰败,僵硬,腐化,再被分解成有机物或者是无机物,成为万物,成为天道的一部分,却独独不会再回到他的怀抱里。 这就是死亡,令人绝望和无助的死亡。 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 他很茫然,伸出手,忽然理解了无根生的心情。 他想要王么么永远活下去。 「老张。」王也喊住了他。 他每次都会在他快要坠进黑暗的时候,喊住他,拉住他,再陪着他一起度过艰难的时光。 于是,张楚岚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抬起头,回应了王也的喊声,他说:「我在呢。」 王也满眼是泪,他抱住王么么,却喜悦地说:「么么活着。」 王也泪水还没掉下来,张楚岚却掉了眼泪,他茫然地擦了擦眼泪,看向他们。 然后听到了王么么因过于虚弱又变得很微小的声音。 「爸爸。」 张楚岚想,王么么喊他了,他得过去才行。 即便,他已然站不起来了。 他爬也会爬到王么么和王也身边。 最终他爬到了,小心翼翼地将这世上他最重要的人抱在了怀里。 王么么醒来后,总是做噩梦,被喊起来却也不说话,木楞地看向前方,然后问张楚岚:「他们都救出来了吗?」 她问了一次又一次,明明每次都知道答案了,却还是要问,似乎她这样就能安心,就能睡个好觉。 张楚岚看出她的不对,坐在她的床头,轻声说:「么么,我知道你杀人了。」 她问了一遍又一遍,无非是想要确认她杀人是有理由的。 王么么瞪大眼睛,然后害怕地缩成一团,颤抖着说:「爸爸,我不想的,我好害怕。」 「但是我不杀他,他们出不去。」 王么么还记得自己用了好久才抹断了拴住自己的链子,然后在守卫再次过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拿铁链勒住了他的脖子,任那个人如何唿救,也不肯放手,一向柔软善良的她,在那时却一点善心都没起,她胸中全是杀意,只想置他于死地,这不是冲动杀人,更不是无可奈何的防卫反击,这是谋杀。 她缩在被子里,蜷成一团,作为谋杀的兇手,她对此一清二楚。 可她还在为自己辩解:「我没办法的,我不想杀他的。」 「不,你想,」张楚岚变得很冷漠,对王么么再没了平时的笑脸,「么么杀人需要杀意,没有杀意杀不了人。」 「你想杀他,所以他死了。」 这句话太重也太刺眼,戳穿了王么么安慰自己的谎言。 可她不敢哭,她怎么敢哭,她是兇手,杀了人就当承担罪孽。 张楚岚静静地看着王么么崩溃的样子,许久之后,说了一句:「么么,擅自掠夺别人的性命是不对的,可是,杀人也是有缘由的。」 他并非在为王么么辩解,他只是在陈述事实:「么么,没谁想做这种事,你当时是不是在想不杀了他,确定他确实不能再反抗,不能再打你们,你们就可以出去。」 「即便这里面逃走的人,不包括你。」 王么么缩在被子里,微微动了动。 「么么,你因为救人被抓走,又因为救人而杀人,」张楚岚问她,「你明明可以当作看不见,为什么一定要掺和其中呢?」 第48页 「爸爸,我不想的,我知道自己要是失败了,爸爸肯定会伤心,我不想爸爸伤心,」她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但反应过来,已经打算这么做了。」 「你看,」张楚岚慢慢扯过王么么的被子,跟她说,「这就是缘由。」 王么么泪眼朦胧地抬眼,张楚岚笑了笑,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跟她说:「我和宝儿姐都杀过人。」 「我们不会无缘无故的杀人,只是走到那一步了,没办法。」 「况且这个圈子跟正常人的世界不一样,没有谁遵循法律,遑论道德,你若是遵守了,而他们没有,那你就会陷入困境,被逼上绝路。」 「么么,杀人令你很恐惧,对吗?」 王么么点点头。 「那就记住这份恐惧,背负这份罪孽,走下去,继续走下去。」他揉了揉王么么的脑袋,笑道,「没什么值得你回头的。」 「爸爸,」王么么抓住张楚岚的手,好奇的问,「那爸爸杀过人吗?」 她说的是王也。 张楚岚闻言愣了愣,然后长嘆一口,笑道:「没有。」 「他即便被逼入绝境,也不曾动过杀心。」他说,「老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为什么呢?」 「因为老王是个很强大的人,无论身心都是个很强大的人。」张楚岚说,「我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人,都再没遇到过老王这样的人,一个令我自惭形秽的人。」 「么么,你不需要做老王那样的人,」张楚岚笑道,「你不够强大没关系,只要能够至始至终怀有一颗善心,保有自己的底线,问心无愧的活着就可以了。」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么么升入高中之后,张楚岚和冯宝宝在某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忽然失踪了。 在失踪后,王也倒表现得很冷静,他交代了所有人,说了很多事,最后回到么么身边,摁了摁她的肩膀,跟她说:「么么,我有件事要跟你讲。」 王么么紧张地捏着校服的衣摆,急切地问他:「爸爸,爸爸和宝宝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到底能不能回来? 王也看了她许久,或许也有些失语,他看着王么么的脸,想到另一个他朝思暮想的人,他一贯冷静从容,可是这不代表他会真的没有情绪波动,相反他很伤心、很恐惧,可是这些情绪在找到张楚岚之前全是绊住他找到张楚岚的挡路石,所以他把这些收拾地很干净。 但是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在这世上最像张楚岚的人面前,他还是红了眼眶。 他喉咙像梗住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梗地发疼,说话都有些艰涩。 「么么,张楚岚和冯宝宝可能回不来了,」王么么脸色忽变,眼睛瞬间积起了水汽,王也没有安慰她,「但我会去找他们,一直到找到他们为止。」 王么么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抓起王也的手,紧紧抓住,颤声道:「爸爸,你是不是和爸爸一样,不回来了。」 她终于忍不住哭腔:「你们是不是都不要么么了?」 王也没有回答她问题,看着她和张楚岚相似的面孔,低声道:「我自小出身不错,家庭也不错,从来没有体味过不幸,所谓的苦难我能理解,能同情,却做不到共情。」 「么么,这是因为我所谓的苦难全是我自己建构的,那不是真正的苦难,可是,张楚岚经歷过。」 如果从来不曾获得过幸福,那么不幸就只是普通的有别于别人顺遂人生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可是拥有过幸福,还在庇护之下长大的孩子,骤然被丢到谎言、监视、欺凌、排斥的世界里,其中所呈现的反差不是任何人能忍受的。 可张楚岚却忍了十年。 或许张楚岚长期呆在黑暗里,已经习惯了黑暗了,但是他能隐忍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又有多适应这种黑暗,单纯只是不得不。 这世上有太多不得不。 可张楚岚尚在稚童的年纪就学会了何为不得不。 王也不是个圣人,不是张楚岚所说的那般,见到谁都想拉一把,他是个术士,最信命理,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为了各种各样的执念,用尽千般手段,想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可绝大多数人都失败了。 王也知道。 可他也只能,嘆一句,这就是命。 但张楚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个问题王也也一直在想,下山的时候,他第一次看清张楚岚曾经模煳的影子,他就发现了这个人的不同,于这世上,尤其是于他的不同。 他毫不犹豫地将即将违背本心坠入黑暗的张楚岚拉出来,又心甘情愿地跳进他设下的陷进,躺在狭小酒店的床铺上,听着张楚岚在昏黄的灯光中与他坦白,把自己那些干净的、骯脏的、情愿的、不情愿的心思一一剖给他看,他却不敢直视张楚岚,他躺在床上,笑着感嘆了一句:「对,我可是这世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大好人。」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因为听到这句话而露出轻松的笑容的张楚岚,看着他那张稚嫩俊秀的脸融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异常动人,心里想,我想与这个人有关。 大道无情,而人有偏私,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王也确定了张楚岚就是他的私心。 看着张楚岚为了追寻真相变得越来越消瘦、也越来越挺拔的背影,他生出了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妄念。 第49页 而这种妄念落地以后,他又忍不住想一些更多的东西。 他想,他要和张楚岚永远在一起,就算命运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在张楚岚这里,他永远都不信命。 他知道,他已犯了贪念,可是他认定了的事,就从没有回过头。 「张楚岚不喜欢黑暗,我得把他拉出来,」王也温和地笑了笑,「么么,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想永远陪在张楚岚身边。」 王么么泪眼模煳,听王也告诉她:「么么,你该长大了。」 幸好最后,张楚岚、王也和冯宝宝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失而復得,王么么扑进王也怀里,嚎啕大哭,王也笑着抱着她,和张楚岚相视一笑。 然而此后,王也却得了重病,再也没好过。 王也对此一清二楚,却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一如既往的从容随和。 他经常拿着一个小水杯,呆在清净的住院部,和各式各样的病人聊天,听了各式各样的八卦,再转述给张楚岚和王么么。 他们的家从城市的一隅搬到了医院里,张楚岚也把办公室搬到了这里,他和王也呆在一起,再也没回过他们以前的家,似乎是知道了王也命不久矣,张楚岚变得清闲了很多,他常常坐在王也的病床前,两个人天南地北的胡侃,两个人结婚很多年,翻起旧帐来也顺手的很,但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彼此间都当作没有这场意外,平凡的像的每一天。 晚上张楚岚会睡到王也床边,挤占病人的床铺,王也对此少有抱怨,两个人像鸳鸯一样交颈而窝,同塌而眠,而也只有夜晚人最脆弱的时候,张楚岚才会蜷成一团,缩在王也怀里,抵在他胸口上,微微颤抖。 他是最能隐忍的人,可却不能每时每刻都能伪装的很好。 王也轻轻嘆了口气,伸出手将他揽在身边,从最脆弱的脖颈一路揉到嵴背的尾端,然后再从脖颈开始,往復循环,像在安慰一只惶恐不安的猫咪。 「老张啊……」他想说点什么。 张楚岚却堵住了他滔滔不绝的人生哲理,颤声道:「你不该下山的。」 他开始后悔了。 没有他,王也就永远都是武当山上的小道士,不知愁苦、不解离别、不明悲喜,福禄安康,隔绝世外,清净又安宁。 他其实以前也后悔过,每一次王也受伤,遇到险境,他嘴上说,王也在,坑他坑的很放心,可是他每次都后悔。 他每次都会后悔,王也本不该牵扯其中。 王也却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住了他,填满了他的不安和恐惧,他像在驯服某种强大的猫科动物,拆解掉他的口是心非,化开他为了保护自己而立起来的尖锐的伪装,然后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摆在他面前,温和地看着他那双警惕的眼睛,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等待他试探着伸出爪子,然后再一把他拉入怀中。 眼前的人满头大汗,浑身赤/裸,以最坦诚的面目面对着他,他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粉,浑身因为灼热而坚硬的触感而微微颤抖着,泪水终于可以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王也吻掉了他的眼泪,轻声笑道:「老张,下山不是该不该,而是想不想。」 「我想要给你选择,所以下山了。」 「而你想要我,所以,我来到了你身边。」 谁也说不清楚王也到底得了什么病,医生拿着每天都不一样的单子,嘆了口气,让他们准备后事。 王么么急匆匆赶往医院的时候,张楚岚呆在医院外面抽菸,他整个人就像烧起来了一样,埋在烟雾缭绕的烟云中,看不清如画的眉眼,脚下满是菸蒂,他却无所觉察,靠在墙上,抬头望着天,似乎在思考,又仿佛只是在失神。 王么么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张楚岚抽菸,他身上甚至连一点菸味也没有。 所以,看到张楚岚的模样一时怔然,不敢上前。 直到,张楚岚转过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唤了一声:「么么啊。」 王么么勐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一没留神,王么么已经长到他胸口的位置了,明明一开始只是个没骨头滚来滚去的小肉团,他拍了拍王么么的脑袋,想起她出生前和王也的承诺,眼眸暗了暗,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一时没忍住,竟然又抽菸了。 王么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对不起,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向谁说对不起,她怕张楚岚伤心,赶紧摇摇头,可是张楚岚已经很伤心了,她如何摇头也不能让他开心起来。 「爸爸。」 「么么啊,你该长大了。」他说了和王也一样的话。 王也的病就连双全手也回天乏术,他们请来了吕良来给王也做手术,可是吕良告诉他们王也早年就有伤,旧伤连带着新伤,他也没办法,最多延长十年的寿命罢了。 十年这对异人相较普通人显得有些漫长的一生来说,太短了。 况且这甚至很可能因为擅自动用他的灵脉,让他当时就死在手术台上。 张楚岚闻言,不敢让他做了。 但王也却坚持要做,他说:「既然怎么都是死,我想陪你久一点。」 他闻到了张楚岚身上浓重的烟味,轻轻蹙了眉,但却没说什么 他招招手叫来了呆在张楚岚身边的王么么。 「么么,你是个大姑娘了,」他轻声说,「我要是走了,你得替我看着张楚岚,不要让他走的太远,回不了头。」 第50页 王么么摇摇头,说:「爸爸,你看着爸爸不好吗?」 「我也想呀,还记得我说的吗?」王也有些无奈,但还是露出浅浅的笑,「我想永远和张楚岚在一起。」 王么么眨眨眼,眼中波光粼粼,晶莹的水珠盖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珠上折射出温柔的光泽,她死死地咬住嘴唇,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基因真是神奇的东西。 小时候,那么像张楚岚的那张脸,长大了,却如同照镜子一样,从王么么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么么,我和你说的话,你不要告诉张楚岚,他其实很脆弱,听了会伤心。」 「可是爸爸不在爸爸身边,他才更伤心!」 「么么。」王也严厉地喊了她一声,么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别过头,不愿再看王也。 王也嘆了口气,心想,缺心眼的小丫头竟然学会生气了。 于是他伸出手,像王么么小时候做的那样,勾起尾指,笑道:「爸爸跟你保证,就算命运不准,我也会拼劲全力回在你们身边。」 他王也最信命,也最不信命。 家庭影像回忆录 手术很成功,王也被推到危重病房的第二周就转到了普通病房。 他和张楚岚商量,过两天就收拾回家。 他们已经太久没回家了。 不过张楚岚因为他擅作决断的事一直冷着脸,任他怎么说话,都不曾笑一下。 哎,张楚岚明明以前脸上常挂着笑脸的。 他真是怪不习惯的。 王也倚靠在床上,偏头静静看着床旁一言不发,闷头做事的张楚岚,张楚岚被他看烦了,瞪他一眼问他看什么。 王也笑眯了眼睛,回道:「看你啊。」 张楚岚顿了顿,转过头,听王也笑着说:「哎呀,平时看惯了没注意,你长得多好看。」 鼻子好看,眼睛好看,嘴巴好看,哪哪都好看。 张楚岚被他说的浑身起鸡皮疙瘩,骂道:「诸葛青一天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狐朋狗友说的就是他! 虽然原本张楚岚也该囊括在这个范围的。 他骂诸葛青也把自己骂进去了,不过张楚岚没注意,砰的一声把公司带来的所有材料扔到一个大箱子里。 王也笑得更开心。 张楚岚彻底不愿意理他了,背过身,自个儿专心收拾行李了,任王也再如何逗他,他都不肯再回头。 王也沉思片刻,使出绝招,非常严肃地说了声:「张楚岚,我感觉胸口突然疼起来了,你帮我叫一下医生。」 张楚岚脸刷的一下白了,赶紧跑到王也身边,唿吸急促,急切地问:「是不是术后出毛病了,你具体哪里疼,我给吕良打电话,你……老王你别忍着,好不好?」 王也本来按照诸葛青教的逗一逗张楚岚而已,看他转过头来,心想,老青还真挺厉害的。 结果看到张楚岚反应这么大,他又后悔了,发现自己是真的把张楚岚吓死了,他沉下脸,伸出手,将手足无措的张楚岚揽到怀里,紧紧抱住,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对不起,我骗你的。」 张楚岚本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结果一下子又被浇灭了,一悲一喜情绪变化太大,他忽然有点累,他也想不起生气的事,窝在王也怀里,闷闷地说:「不要拿这种事骗我。」 王也点点头,认真地说:「我知道了。」 王么么站在门口看了许久,若是小时候她一定迫不及待地钻进去,要和爸爸一起抱抱,可她长大了,有烦恼了,也有了自己的执念,她沉默地看着病房里相拥的人。 想爸爸怎么才能永远在一起呢? 她看向自己的手,心道,我长大了,却还是这么弱小。 「么么。」张楚岚发现了躲在门口的王么么。 王也自然也看到了,他抬起头,笑了笑,像是在说,你看我没食言吧。 王么么怔愣地看着他们,问:「我可以过来吗?」 她长大了就发现小孩子长大,终有一天会离开家,每个人都在催着她长大,希望她坚强一点,稳重一点,自立一点,似乎她就可以一夜之间跳起来,跳到爸爸的肩头,然后揭开一直护在她头上遮风挡雨的伞,从爸爸的怀抱里走出来。 独立过活,无依无靠。 张楚岚诧异地看着王么么踌躇的样子,反问:「你不可以过来吗?」 于是,王么么踏出一步,又踏了一步,再两个人鼓励的眼神中,越走越快,最后扑到他们怀里。 她长大了,不用再像小时候那样被他们两个人抱着,她可以紧紧将两个人都抱住。 她想,该轮到她为爸爸遮风挡雨了。 王也和张楚岚看出她的异常,沉默良久,张楚岚先开口:「对不起,么么,我们吓到你了。」 王么么摇摇头,她问:「爸爸,人为什么不能永生呢?」 「没有人可以永生,」王也揉了揉她的头,看了眼沉寂的张楚岚说,「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你得习惯。」 他和张楚岚迟早会死,而且会死在王么么前头,所以有的事得提前告诉她:「么么,我们不能永远陪着你。」 「可是爸爸小时候告诉我,家人是永远在一起的。」 「是啊,家人思念彼此,就会永远都会在一起,可是,么么,人无法跨越死亡,」王也说,「生命在这世界随处可见,平庸的不值一提,可是实际上这些平庸的东西本身就是奇蹟,而那些我们从不放在眼里的东西,才是这世上永恆不变的真理。」 第51页 王么么抬起头,听王也说:「这一真理,就是万物都会消亡。」 「么么,天道无亲,万事万物都会消亡,我、张楚岚,」王也顿了顿,轻声说,「还有你。」 「如果说不同生和死是两种不同的存在状态,那么我若是死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再存在了,而是我存在一种死亡的状态罢了,你不要为了不同的存在状态过于伤心,」王也揉了揉王么么的脑袋,看着她眼中的万千世界,笑着说,「物质永远都是运动的,就算我去世了,你和张楚岚也迟早会进入这个状态,也就是我,我们会一起生,再一起死。」 「我们是一家人,迟早会回到彼此的怀抱之中。」 「而在此之前,我们还会以活着的状态陪伴你很长时间。」 王么么沉默了很久,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宝宝呢?」 王也愣了愣,王么么说:「宝宝从未老过,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会老,会死,可宝宝会永远停留在那里,被我们抛在原地?」 「爸爸,宝宝也是家人,我们该永远在一起。」 张楚岚嘆道:「这个问题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可是,么么,我们并非无所不能,不能解决所有困难,也不能回答你所有问题。」 「既然你已经长大了,」他看着王么么,沉声道,「要不要试着回答爸爸也想回答的问题呢?」 家庭影像回忆录 转眼间,王么么又大了几岁,褪去了年幼时的跳脱,变得沉稳又从容。 她拿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走到王也面前,王也翻开快件,入眼的就是「北大」两个字,他愣了愣,心想怎么还真忽悠到隔壁去了? 他语塞了。 看着小丫头自信又得意的笑容,心道,不过是隔壁有什么好开心的? 虽然这么想,他却还是忍不住笑容灿烂。 常言道,家里要是有个高材生,没通知到村口任何一个大妈都是家长的失职。 显然,王也失职的。 但张楚岚不是。 他这会儿,忘记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恨不得让全公司都知道他张楚岚的姑娘考上北大了。 王卫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开心地蹦来蹦去,看得王也眼皮一跳一跳,生怕他一个不慎跳进医院去,不过跳完他还是心有余悸地问王么么:「么儿,你不会出家吧?」 王么么沉默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王也在一旁看着,忽然怔住了,虽然想过王么么可能会在他的影响下,最终入武当出家,可王么么这么些年除了几件大事,几乎都过得很寻常,他原以为王么么不会走上这条路的。 劝慰了一把年纪还要受此等刺激的王卫国,王也回到王么么身边,见王么么坐在他面前,垂着头,说:「对不起,爸爸。」 王也问她:「你哪里对不起我?」 王么么说:「我不该让爷爷伤心。」 王也摆摆手,嘆了口气,安慰她:「你也不会说谎话,如果是出家,老爷子迟早会知道,现在直接知道了,以后省的再受刺激。」 他们坐在家里的长桌上,分别坐在南北两头,相对而坐,这等情景非常熟悉,王也想了想,发现自己当年决定出家时和王卫国也是这种情景。 坐在王卫国的位子上,他才真正理解他,他想自己亲手带大的小丫头,回过头来,自己竟然根本不了解。 哎,还是有些难过的。 他看了王么么许久,然后走到王么么面前,他伸出手,第一次对着自己的女儿使出了太极,逼着王么么出了手,交锋之中,王么么终究不敌,还是暴露了真正的功夫。 王也看着她,问:「你什么时候拜了张灵玉?」 不对,这不只是张灵玉能够做到的:「你什么时候拜了上清派?」 她手上的功夫既不是天师府的,也不是武当的,仔细想来应该是八奇技通天箓。 「爸爸生病那一年。」 王也想了想,嘆了一声:「你从小到大,我和张楚岚都一直教你做什么,怎么做,却从来没有问过你想要什么。」 「么么,你想要什么呢?」 王么么抬起头,她长到了王也肩头,变得亭亭玉立,眼神也越来越坚定,她说:「我想要你和爸爸能够永远在一起。」 王也愣在原地。 王么么说:「爸爸,你从小到大跟我讲了那么多道理,有的么么明白,有的么么不明白。」 「爸爸,」她说,「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是爱恨离愁也是人之常情,不管怎么说,你如果不能在爸爸身边,看着他,拉着他,陪着他,他就会伤心会难过,你也会伤心难过。」 「劝慰的话,是死者说给生者听的,我不想要这些虚妄的自我安慰,」她眼中闪着夺目的光芒,「我要你能和爸爸永远在一起。」 「即便是死亡也无法将你们分开。」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么么在大学毕业以后,就彻底入了上清派,很少再回来。 家里骤然少了一个人,莫名觉得空荡荡的。 就连冯宝宝有时候拿着一个新奇的好东西,也喊着:「么儿。」 但没人回应。 她一个人呆在家里,遇到回家的张楚岚会问:「我的么儿去哪了?」 张楚岚每到这时候就会苦笑,他和以前一样,拍了拍冯宝宝的肩膀,看着她那双纯澈的眼睛,安慰道:「么么在外面,会回来的。」 第52页 冯宝宝在漫长的旅途中早就找到自己的记忆了,她没有曾经那么懵懂,她甚至有了一种酸酸的感觉,她也没明白这种感情,她拍拍自己的胸口,跟张楚岚说:「我知道,可是张楚岚,我好像很难过。」 张楚岚闻言一怔,然后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怅然、愧疚、难过、酸楚,长时间的陪伴似乎让他和冯宝宝活成了一个人,他对冯宝宝几乎所有的情感都感同身受,但他比冯宝宝更清楚这些感情、这些莫名情绪到底是什么,于是他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弯下腰,平视冯宝宝,告诉她这种情绪缘何故:「宝儿姐,你难过是因为你在思念么么。」 「思念?」 「对,家人之间都会思念,这种思念就像是宇宙中物质之间永恆存在的引力,彼此之间因引力而彼此靠近,」张楚岚笑道,「你和么么之间有引力,所以你在思念她,可是引力是相互作用的,宝儿姐,她同样也在思念你。」 「她思念我,我为什么还会难过?」 「宝儿姐,」张楚岚似乎嘆出一口气,「因为她走的太远了,你看不到她的思念。」 小时候,王么么是个粘人精,不在他怀里,就在王也怀里,或者被冯宝宝提着后领,被他们带着去了任何地方,似乎耳边永远都有王么么的声音。 「爸爸。」 或者是。 「宝宝。」 可是这种声音,随着王么么离开陡然消失,他和冯宝宝一样无所适从,夜里睡觉的时候辗转反侧,常常睁眼就到天明。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王么么在身边成为一种习惯,要戒掉这种习惯就像戒菸一样困难,不应该说这更困难,因为王么么是他在这世上血脉相连的人,思念几乎是时时刻刻的,这是单靠人的意志无法抹去的东西。 王么么曾是他血肉的一部分,就算她长大了,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人,这种联繫也永远无法消除。 王也对此似乎要从容很多,但是他抱着无法安眠的张楚岚,向来滔滔不绝的道理似乎也堵住了,他无法说服自己,就也无法说服张楚岚,他只能陪着张楚岚和他一起度过这一必须经歷的时光。 也就两三年的时光,吕良说的期限也快要到了,王也再次住到了医院里,张楚岚这个一向需要他照顾的傢伙,竟然偷偷学会了照顾他,坐在他床前削梨削的有模有样。 王也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走动了,他还是拿着他那个几十年不离身的水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的温水,抬起头,脸色苍白,眼底青黑,笑容却依旧从容温和,他听着张楚岚搜罗来的奇闻轶事。 心里却在想,张楚岚以前不是这么八卦的傢伙。 是因为老了吗? 不。 张楚岚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即便面容成熟了,老成了,眼睛还是纯澈的鹿一样,尤其是那颗藏在诸多算计之下干净善良的心肠,和他见到的张楚岚是一个样子。 他永远都没有变过,一切都是刚刚好,刚刚好是王也心动的模样。 他说那么多或许只是怕王也无聊,毕竟曾经最八卦的就是他了。 王也想到这,忍不住笑出声,人说婚姻会把一个人变成对方的模样,他看着张楚岚那副懒散又从容的模样,心道,还真是没错啊。 他以前觉得结婚真的是太没意思的一件事了,即便是恩爱到他父母那个样子,也免不了争吵,双方间还是会有隔阂,他爸贝说的什么打是亲骂是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打情骂俏、蜜里调油,他是不懂的,他到现在也不懂。 他和张楚岚过了许多夫妻都可能过不了的时光。 他们是那样不同的人,在一起经歷了那么多,即便意见不合过,却从没有吵过架,发生过任何争执。 因为,王也温润即便不贊同却也会理解别人,更因为张楚岚通透,很多事不说他也会知道,而且他会比大多数都想的更明白。 他们之间,只需要对视一眼,便能明白对方的全部心思,然后想尽办法在不合的道路上找出一条相交的合路。 他们牵着手在这条狭窄却又遥远的小路上走了很久,身后跟着一个懵懂干净的冯宝宝,前面缺心眼的王么么一蹦一跳。 王也闲下来经常会想,原来这便是婚姻吗? 那还真是个好东西啊。 如果说他和张楚岚的婚姻太过平静,但他却并不觉得这种平静是无聊,相反他觉得有意思极了,这就像一杯温水,虽然平淡但温度永远刚刚好,可以温暖彼此也不至于灼伤彼此。 不清净的世道,在对方的那杯水里,就能体会到最清净的时光。 岁月悠长啊。 他想和张楚岚困在婚姻赋予的枷锁里,手牵着手一直走下去。 如果能一直走下去的话。 王也大限将至的时候,依旧和一样以前,他只是头一次问起王么么。 他听着张楚岚说话,笑着听他说完后,问:「老张,么么回来了吗?」 张楚岚闻言一怔。 王也牵起他的手,温柔地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轻声感嘆道:「哎呀,还真有点想这个小丫头啊。」 「以前老盼着她长大,真长大了,还有点不习惯。」 「会回来的。」张楚岚声音有些低哑,「么么可粘人得很呢。」 第53页 「哈哈,也是,」王也躺在床上,偏过头,静静地看着张楚岚,捏了捏他的手,「那我可要等着她呢。」 这小丫头长大后脾气大得很呢,要是不等她,估计得生他一辈子气。 么么可是他和张楚岚最珍贵的宝贝,他可不捨得这小傢伙过得不开心。 王么么最后赶到了。 她急匆匆地跑过来,跪到王也床前,说:「爸爸,对不起,我来晚了。」 晚了吗? 没有啊,王也,看着她那张和自己越来越相似的脸,心想,这不是刚刚好吗? 「爸爸,」她抬起头,神情是那么坚定,就像王也刚下山时一样,意气风发,超尘出俗,「你不会死。」 「你会长生。」 话落,病房内爆发出一阵刺眼的蓝光,成千上万的符咒漂浮在空中,它们将王也包裹在里面,王也看着这些符咒,发现他这辈子看过很多东西,却从未见过这样震撼又美丽的奇蹟。 原来这就是通天箓的真实模样啊。 他想,家里面的小丫头还是挺厉害的。 张楚岚站在王么么身旁,和王也一同见证这一场奇蹟,良久过后,他问王么么这是什么。 王么么一边念着繁复的咒语,一边回他:「爸爸,万物都会消亡这是无法更改的规律,或者说这是天道,可是不同生物的寿命不同,就像异人总比普通人寿命长一样,为什么呢?我想可能是因为异人能够感受体味灵炁,人的灵炁越多,周身灵脉运转的越通畅,生命机体的活性越强,越不容易生病、衰老和死亡。」 「吕叔叔是双全手,那是医治人的手段,可医学只能不断修復已经出现问题的灵脉,不能重造。」 「你要重造老王的灵脉?」 王么么摇了摇头:「灵脉是天生的,我无法改变。」 「可是,我可以逆转,」王么么看着那阵中的万千符箓,淡笑道,「我要把爸爸身上受损的灵脉通通逆转成最初的模样。」 张楚岚不可置信,他从未想到王么么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他想告诉王么么就算是拥有炁体源流的张怀义也会老,虽然他当初是被唐门丹噬杀掉的,但张怀义本来就要死了,他大限将至所以才去赴死。 王么么却像看出他心中所想,回道:「可是祖父活了多少年?」 「爸爸,我知道就算是异人也会寿终,可是……爸爸总不该这时候死,」王么么眼中映照着符箓的光芒,她沉声说道,「你们该一起生,再一起死。」 「死亡无法将你们分开,所谓的命运更不可以。」 「我要你们永远在一起,」王么么洗掉了年少稚嫩的样子,她已经能够顶天立地了,「我么么说到做到!」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么么长大后没有像王也一样到一定时机就入世,她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呆在门派里,做一些门派里面的工作。 门派里有和她一样毕业就出家的大学生,他们围坐在一起,在除了修炼的生活里谈天说地,王么么被迫听了一耳朵,发现大家怎么都和她爸爸一样爱讲些晦涩的道理。 冯宝宝出门做任务的时候,总爱拐到上清派找王么么。 有一次拿了个好大的玉盘,据说可以将一切东西反弹。 王么么研究了许久,直到翻到玉盘底下一个小小的痕迹,骤然沉默了。 她抱着盘子,问冯宝宝:「你又去打劫马叔叔了吗?」 「喃们能叫打劫喃?」冯宝宝伸开手臂,睁着那双机智的眼睛,跟王么么讲道理,「那个马仙洪一天天净搞些莫得用的,我看他那么多堆到一起,好浪费哦。」 「既然摆出来就是用的,他不用,我帮他用一用,啷个不行喃?」 「……宝宝啊。」她还想去马仙洪那里走亲戚呢,这么搞,我还怎么有脸去啊。 冯宝宝拍了拍她的头,安慰她:「莫得事,么儿,马仙洪一天瓜得很,他那么多东西,丢三落四的被人拿了搞东搞西的自己都搞不清楚,最后还是我切收拾。」 「肯定晓不得我拿了他东西。」 ……竟然很有道理是怎么回事? 啊,王么么想,我的道德底线好像岌岌可危了。 「么儿,」比起这个冯宝宝过来其实有更重要的事,「你今年啥时候回家喃?」 王么么在治好王也后,就不用再用那么多的时间在上清苦修符箓了,加上她本来也是个没断了尘缘的俗家弟子,于是和她师父商量了一下,一年一半呆在上清,一半呆在家里。 是的,王么么很好地遗传了王也的基因,成了个家里蹲的大小姐。 她回家,最高兴的倒不是她爸爸,而是她爷爷。 她爷爷搞明白了这丫头只是个俗家弟子,人家上清派根本没认她为内门弟子,还是上半年修半年的那种。 王卫国很满意,觉得这也不算出家,只能算外出就业。 「么么啊,」王卫国总爱这么说,「你还是比你爸爸懂事的。」 「得,您不懂事的儿子,上回还肩负光荣使命,出手治好了你的『心脏病』呢。」 他戳穿了王卫国的套路,这让王卫国有点尴尬,赶紧踹了他一脚,让他滚远点,别影响他在自己孙女面前的光荣形象。 还光荣呢?王也心想,就您那点招数,明显的连缺心眼的么么都能看出来。 第54页 可别装了。 王么么回家躺平躺的心安理得,唯一的烦恼就是王也在她回家后当甩手掌柜,家里柴米油盐全归她管,包括做饭。 「么么啊,」王也夹起一块筷子豇豆,跟她说,「你酱油放少了。」 还没等王么么说点什么。 张楚岚瞪了他一眼:「嫌弃就自己做。」 王也噎住,「嘿」了一声,心想瞧我这家庭弟位,把豇豆塞到嘴里,含煳着说:「交流才能进步嘛。」 王么么长到一定年纪,再跟张楚岚和王也出门就没人喊她「么么」了,大家知道她是张楚岚和王也的女儿,总先感嘆一句「你们看上去可真年轻啊」,再看向王么么,说「小王,你长得可真像你爸爸啊。」 小王? 王么么痛失本名。 和张楚岚肩并肩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上,垂着头,十分难过。 张楚岚和王也相对而坐,背靠着一颗大树,就这一块大石桌下象棋。 张楚岚退居公司二线,变得越来越闲了,于是王也的晨间和晚间遛弯活动多加了一个人,王也倒很开心,两个人毫不避讳地手牵着手漫步在青绿的公园里,他们在这住了几十年,周围的人互相都认识,知道他们的关系,遇到了还会非常友好地打招唿。 说声:「早上好,出来散步啊。」 王也便笑着说回道:「是啊,早上空气好,我拉他出来转转。」 王也瞥了一眼,垂着头的么么,笑道:「这么难过呢?」 王么么不想说话。 王也忽然哈哈大笑。 王么么问他笑什么,王也行了一步棋子,看了眼同样笑着的张楚岚说:「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是老王了。」 「你爸爸整天老王老王,一喊喊了几十年,还不是过了这么多年,」王也嘲笑王么么,「有什么好难过的。」 王也这个大直男不会明白王么么姑娘的心思,王么么怒气沖沖,说:「我是女孩子!」 张楚岚听王么么这话,也跟着笑出声,他边笑边哄她:「好了,么么,你比你爸爸厉害,至少你可能是一辈子的小王,你爸爸已经是一辈子的老王了。」 王么么别过头不想跟他们说话了。 张楚岚和王也下棋比其他人要有意思一些,至少不用费尽心思,让自己表现得赢得费尽力气,算着每个人的性格,赢多少能维持关系,输多少不至于被人发现自己故意输棋,跟王也下棋只用想着怎么才能赢这种简单的事就可以了。 他手里握着两枚吃掉的棋子,转了转,又问王么么:「你打算一辈子在上清派不出山吗?」 王么么说是入了圈,但实质上异人圈的任何活动她都不掺和,活得像个边缘人物,但要说她是个普通人,她也真不是。 嗯,要这么说,王卫国想的还真没错,这丫头真像在上清派找了个班上。 「应该不会出吧。」王么么看向王也,笑得意味深长,第一次叫张楚岚的名字,「这世上又没有张楚岚值得我下山。」 王也下棋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头看了眼王么么,问:「谁跟你说的这些?」 这可多了。 王么么掰着手,开始数:「青叔叔,球儿,马叔叔,风叔叔,哦,还有陆姐姐,嗯……感觉还有谁来着?」 王也满头黑线,心想,这一个个嘴上没把门的。 张楚岚看出他在想什么,嘲笑他:「老王,你一天到晚给别人算命,没想到有一天被人念叨吧?」 王也黑着脸,吃了他的单。 「爸爸,」王么么老看他俩下棋,都已经看明白怎么下了,见棋局不分上下,笑着说,「我其实查过风后奇门的一些材料,也问过师祖。」 王也皱起眉,警告她:「你最好别学这个。」 这世上除了王也,谁学谁疯。 「我不学,学也学不会,」王么么倒很豁达,她拿起张楚岚吃掉的一枚棋子,跟他们说,「风后奇门要真正学会,考验的不只是心性更是心胸。」 她轻轻拿起那枚棋子,又轻轻放下,道:「只有放得下自己,又拿得起众生的人才能学会,这世上除了我爸爸谁还能达到这个境界呢?」 张楚岚倒很贊同王么么的话,他笑着走了个棋子,说:「老王确实是个举世无双的大好人。」 王也被他们父女俩捧得头疼,心道,张楚岚该不会为了赢棋使得什么奸招吧。 别说,张楚岚在他面前,那可是坦荡荡自己的谋略算计,怎么成功怎么来。 但不管张楚岚怎么想,王么么可是相当认真的,她看着王也,捧出一颗心,轻声说:「我没有你那么伟大,说到底,我还是太狭隘了,你的心里装得下爸爸也装得下众生,可是我装不了那么多。」 她说:「爸爸,我狭隘的心里只装得下你们和宝宝。」 「所以,」她偏过头去看张楚岚,「就算有个张楚岚我也不会下山吧。」 「我未曾出过世,又怎么能慈悲又无私地入世呢?」 张楚岚和王也对视一眼,看向王么么,听她笑着说:「这世上只有一个王也,也只有一个张楚岚。」 「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家庭影像回忆录 异人的寿命很长,在公司工作的异人尤其是高层年纪就更大了,张楚岚在其中属于一朵奇葩,然而就在他即将升任公司董事成为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董事的时候,他申请了内退。 第55页 任菲有些诧异,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干下去,他明明在任上这么多年了,他的朋友、同事几乎都在上面,他却拿着批准的辞职报告,笑着跟任菲说:「我又不是徐四,可没那大的野心和能耐,工作嘛,既不是为了养家餬口,又不是为了自我实现,时间长了自然就烦了。」 况且,他一直呆在公司,是为了冯宝宝和清扫甲申之乱的遗祸,这些都解决了,他也没有必要再一直呆在公司了。 任菲靠在门上,她本就比张楚岚大不少,年纪大了,曾经虎虎生威、走路带风的大姐头,脸上开始长皱纹,一层层褶皱将她那些锋锐都收起来,沉淀下来,竟然有几分温柔。 她看出张楚岚心中真正想法,双手抱胸,调侃道:「是为了王也吧。」 「什么为不为的,您别把我说的那么无私,」张楚岚笑了笑,「我年纪大了,不想再在牵扯江湖这些事情。」 「仅此而已。」 虽然张楚岚退休了,但冯宝宝还呆在公司里,成了整个总部刻意隐藏的秘密,也成为华北固定的临时工,掀开那些尘封着的过往,当恩怨在太阳底下烟消云散之后,恢復了记忆却依旧拥有的赤子之心的冯宝宝就算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宣告退休的张楚岚,一朝退休还真有点不适应,王也怕他闲下来胡思乱想,费尽力气要消耗他的心神,晚上做点不可告人的事,白天一大早还要拉着他去爬长城。 一辈子没上过一天班的大少爷精力倒是充沛得很,就苦了当了几十年打工人的张楚岚,他躺在床上,窝在被子里,一动不想动,直到被王也从床上捞起来,穿戴好衣服,一路抱到洗浴室洗洗刷刷。 彻底折腾完,在房间的王么么也醒了,她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揉了揉眼睛,问他们俩大半夜要干什么。 「大半夜?」王也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提醒赖床的王么么,「现在可是清晨七点。」 「么么啊,」王也笑了笑,那笑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像极了张楚岚要整人的表情,「看来你在山上很懈怠啊,要不明年别去上清了,跟着我吧,绝对能让你修为再提升一个台阶。」 王么么当时就醒了,她虽然缺心眼,但胜在反应速度不错,眼见着情景如此,她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干脆闭上眼装傻:「哎呀,怎么回事,好像梦游了呢。」 说着闭着眼睛,回了房间,那动作叫一个行云流水。 王也见状,心道,越长越奸猾。 他低头看怀里的张楚岚,低声喊他:「老张,别装了,醒了就起来。」 张楚岚睁开眼睛,长长嘆了口气,接着又嘆了口气。 他不是装,他是真的累啊,谁能熬着夜干了一晚上,还没眯两个小时就又被拉起来爬长城啊? 他要是年轻的时候早出手跟王也打起来了,再从打人变成打情骂俏,最后滚到床上,循环往復,但是他上了年纪,堪破了这一套路,有点累了。 说实话,就算最后他俩打起来,再睡一觉,以王也执着的程度,他该爬的山还是得爬。 躲是躲不过的。 唯一能做的事,是趁着还没出门在王也怀里多睡一会儿。 他被王也塞了一嘴早饭,然后拉进车里,一向帮忙开车的杜哥换成了他的侄子。 王也本想让张楚岚坐副驾驶,这样视野开阔,不容易晕车,结果张楚岚这傢伙到车上还在睡觉,他弹了弹张楚岚的眉心,被他闭着眼蹙着眉一手拍开,王也见状直乐,张楚岚不耐烦地睁开眼,问他要干嘛。 王也把他塞到后座,然后自己也跟着坐进去,关了车门,然后转过头跟他说:「这都多少年了,你装死怎么还是一个套路?」 张楚岚听他说:「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装什么聊斋?」 呵呵。 感情累的不是他。 张楚岚翻了个白眼,翻个身靠在车座另一面去睡了,但睡了一会儿,感觉车开的有些不平稳,他抖得脑壳疼,又有点晕,心里正烦,就被王也一把捞起来,抱到怀里,他开始絮叨:「以前,我就老说让你多锻鍊吧,你不信,看看就只是熬了个夜而已……」 王也说起话来,尤其是絮叨起来尤其烦人,特别他俩结婚很多年,光翻旧帐都能连夜翻个三天三夜,眼见着他没完没了,张楚岚赶紧抱住他,闭着眼,顺着记忆的方向,精准地亲了亲他的嘴角,王也的絮叨果然停了。 立竿见影啊这是。 张楚岚勾了勾嘴角,蹭了蹭王也,然后在他怀里找了个常待的地方窝着。 「老张啊……」看来是想继续说点什么。 张楚岚使出绝招:「老王你别说了,我头是真的晕,想多睡一会儿。」 王也顿了顿,低头看着窝在怀里的张楚岚,沉默良久,明明知道这傢伙在装可怜,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 算了,都妥协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回。 他揉了揉张楚岚的头,将他紧紧抱住,防止他滑下去。 到长城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即便是非节假日,这种全国闻名的着名景点,依旧人山人海。 王也早就买好票,但是要进去还得排很长的队,他买了杯温热的茶水,抵在了闭着眼站在打瞌睡的张楚岚脸上,寒冷的冬天,北方的寒风一阵接一阵地吹,张楚岚被王也裹得老厚,脖子上还裹着一圈圈厚实的围巾,但是脸上那部分的皮肤还是不可避免的暴露出来,白皙的脸被冻的通红,鼻尖泛着红,脸颊两边还圈着两团红云,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地。 第56页 挨着温热的茶水,有别于冬天的温度终于让张楚岚捨得睁开眼睛,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朝他笑得明朗的王也,愣了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始终没从他脸上移开过。 王也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疑惑地擦了擦脸,但是什么都没发现,于是问道:「怎么了这是?」 伴着说话的动作,热气也从他嘴里吐出来,与寒冷的空气对撞,凝成一团又一团的白雾,看上去令人格外安心。 「王也。」 他难得认真叫王也的名字,王也顿了顿,认真想今天把他拉出来爬长城是不是真得罪了他了,心道,不至于吧。 还没想完呢,却又听张楚岚感嘆道:「一没留神,已经好多年了。」 好多年? 是啊,可不是好多年了吗? 他第一次见张楚岚的时候,才二十多岁,还是个初出茅庐,不知人间悲喜的小道士,现在,他和张楚岚的孩子都长得那么大了,都能独当一面了。 可不是好多年了。 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们在彼此眼里,却都没怎么变过。 王也拿着那杯茶,见他不接,便牵起他的手,轻轻放在手心里,让他双手抱着。 「不喝,取暖也行。」王也盖住张楚岚抱住茶杯的双手,搓了搓,笑着调侃道,「可别爬个长城把你的手给冻坏了。」 「那我罪过就大了,」王也笑道,「么么那个小丫头还不得念叨死我。」 听到王么么的名字,张楚岚也笑了:「别说你,我也怕她念叨。」 「入个上清派,跟进了灵隐寺似的,道理一套一套的。」王也抱怨道。 「欸?这不得怪你吗?」张楚岚牵起王也的手,被他揣到兜里,开始翻旧帐,「你从人出生,那道理就没停过,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女。」 「言传身教啊,」张楚岚挑了挑眉,笑话他,「王道长。」 「嘿,行呗,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斗嘴他赢得少,输的那叫个坦坦荡荡。 「哟,听起来您还挺不服气的呢。」 「嚯,」王也伸手又弹了弹张楚岚的眉心,回道,「我哪敢啊。」 张楚岚看他那个样子,忽然笑出声,王也也跟着笑,两个人笑得莫名其妙,开心地也莫名奇妙,连无聊的排队都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不,或者说,在对方这里,任何无聊的事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等上了长城,人还是很多,但幸好没有一开始排队时那么挤了。 长城张楚岚来过,但来的不多,每次都是一家人一起出行,这是第一次单独和王也来这,没了王么么和冯宝宝,张楚岚的注意力就只放在王也身上,他牵着自己手,明明都是异人,却还是担心他爬不动山。 张楚岚怼他两句,他还来劲了。 「就你那个熬了个夜睁不开眼睛的样子,」王也站在台阶上,背着光,笑着调侃他,「别犟了吧您?」 张楚岚看着他伸出手,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于是他也毫不迟疑地回握王也的手,等被他拉起来,又听王也提了恐怖的提议:「要不接下来我背你上去吧。」 张楚岚震惊转过头去看王也,心想,王也脑子被驴踢了,出了大问题。 「别介,」他说,「您不要脸,我还要呢。」 「哦?你要脸?」 眼见着又要翻旧帐,张楚岚赶紧说:「那可不,相比起现在你的来说,我是不是更要脸了。」 歪理。 王也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不过再仔细想想,张楚岚说的还真没错,王也在外面可要脸了,只是这些年,他在张楚岚面前倒是越来越随意了。 王也笑着摇摇头,他抬头,俯瞰巍峨连绵的长城下的风景,即便他自小已看了很多次,可每次看到还是一样的震撼,他想,人还真是渺小啊。 「知道吗老张,我一直怕你掉下去,」王也拉住张楚岚眺望远处,「这个世界可太大了,随时随地你随便遇到什么事都可能掉下去。」 「就算是风后奇门,也是有限的,这些年奇门所扩展的领域从来没有包揽太多的地方。」 张楚岚闻言笑道:「怎么着?你还想囊括宇宙啊?」 「宇宙?倒不需要那么大,我没那么大的野心,」王也站在他旁边轻声说,「我只是想把你囊括进我的领域之中。」 张楚岚愣了愣,牵住王也的手稍微松了松,但却又被他紧紧抓住,藏在温暖的衣兜里,哪里也去不了。 「这样你不管去哪里,我都不怕你掉下去。」 「张楚岚,」王也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告诉他一个他隐瞒许久的秘密,「么么之所以非要学通天箓,非要入上清,是我的问题。」 「你……」 「张楚岚,是我的执念太过,影响了么么,」他很难过,「我在无意之中更改了么么命运的轨道,这或许本不该她走的路。」 「我本来想让她自由自在的行走在世间,真正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就像我一样,为自己执着的东西去争取,去拼搏,」他偏过头,看向怔愣的张楚岚,轻声说,「去获得。」 「老张啊,」王也嘆了口气,有些颓唐也有些落寞,「我这个人是不是特自以为是?」 诸葛青的事是这样,马仙洪也是这样,张楚岚也是,而今就连王么么,他自己的女儿的命运他都要干扰。 第57页 张楚岚何等通透?说到此处,已然明白了所有。 怪不得,王么么几乎一夜之间长大,一夜之间拥有了自己的执念。 [我想爸爸永远在一起]是不是本来的话是[我想和张楚岚永远在一起]呢? 可没有人能是圣人,就连拿得起苍生的王也也不是。 你不能让他拥有了一颗能够理解所有人的柔软的心肠,就让他对众生平等,对任何人生不出私心。 他是个人,当然就有私心。 张楚岚就是他的私心。 如果,他自己能藏住自己的私心,忍得住私心,当年就不会毫不犹豫地牵住张楚岚的手,坚定地即便是冒着让时局变得动盪也要陪着他查明真相,更不会坦荡地向他剖明自己的私心,然后和他一起组建家庭。 有了王么么这么个珍贵的宝贝。 既然他的私心、他的执念已经存在,怎么让他藏住,然后为了无意之中改变自己女儿命运轨道的事负责? 可王也是个责任感很重的人,他就算明白这个道理,还是会不好受。 况且,王么么的命运已然改变,没有迴转的可能。 他甚至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 张楚岚眨了眨眼睛,将眼前积攒的水汽吹散了,他朝王也又走了一步,走得更近,紧紧挨在一处,然后十分认真地告诉他:「不是你的错。」 「老王,人的一生变数太大了,一时变化并非是坏事,老青当年因你改变命运的轨迹最后不也因此掌握了他们家失传已久的三昧真火了吗?」他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的么么会因为选择这条路过得不好?」 「老王,你人太好,可就因为人太好,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他也同王也一同眺望远方,「其实这也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哦。」 他偏过头朝王也笑:「我们其实没那么重要。」 王也怔了怔,他从小出身富贵,万众瞩目,长大出家,掌握无人能掌握的奇技,江湖无不虎视眈眈,他又是一个能力出众的术士,随便一句话,一个行为就很可能影响很多人的未来。 可是,张楚岚告诉他,他没那么重要。 他不需要对那些人的人生负责。 「老王,各人有各人的人生,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你听过吧?老青是何等恃才傲物的人,高傲就是他的性格,你当初轻松打败了他,当然会让他挫败,但是这不是你的错,老青因为这种性格迟早会经此一难,这也就註定成就他的三昧真火。老马也同样高傲的人,甚至他比老青更执着,所以你当年劝不住他是註定的事,至于他之后的遭遇,」他顿了顿,等王也看过去才低声说,「与你无关。」 「我知道我说这话显得有些冷血,可是,老王你要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无关的人。」 「包括我和你。」 抓的手骤然变得很紧。 「除了血脉相连的亲人,谁都随时都可以离开彼此,」张楚岚轻声说,「这世间都是彼此无关的独立的个体,没有谁非得向谁负责。」 「可是我是她爸爸。」 「对,是爸爸,」张楚岚指了指自己,「可我也是她爸爸,你当年劝我有劝住我吗?还是说,我告诉你了多少次我后悔了,你听了?」 「我们是她爸爸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 「老王,那是么么自己的选择,没人真的可以干涉,你所做的那些或许只是让她更清楚自己的心而已。」 王也有些沉默,张楚岚想,可能他说的那些无关不无关的话,让他伤心了。 他默默地陪着王也继续向前走,融入人海里,然后在某一刻,牵住王也的手,让他停住步伐回头看他。 王也回头看了。 看见张楚岚笑容满面,跟他说:「老王,么么有了她的选择,我也有了我的。」 「老王,我很爱你,所以我选择了你,」张楚岚说的话如同惊雷,让王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然后听他继续说,「我和你想的一样,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接下来的路,让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吧,」张楚岚笑着将誓言脱口而出,震动了王也的心,「我保证会一直在你的领域之中,直至死亡。」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也活了几十年,除了在武当那些年清苦的时光,是个真正的少爷。 但和张楚岚在一起,大少爷变成了家庭煮夫,他学了不少本事,到老了,甚至还学会了开车。 王么么和冯宝宝一人叼一个冰淇凌,听她的老父亲宣布接下来全球旅行计划,她翻了翻王也的驾驶证,看到上面帅气的证件照,抬起头看到王也那张灿烂的笑脸,后知后觉:「爸爸,你们来真的啊。」 王也十分嚣张,昂了昂头,反问:「不然呢?」 「有什么异议吗?」 王么么和冯宝宝对视一眼,王么么郑重地把驾驶证双手奉上:「不敢有。」 「不过,爸爸,」王么么看向一旁的张楚岚,可怜巴巴地说,「这样我就成了留守儿童了。」 嗯,张楚岚不存在的良心竟然有点痛。 「还儿童,」王也无情的揭穿了她,「你多大了?要是以前,我看着还得尊称一句大姐。」 大姐? 这是在侮辱王么么! 王么么好生气,跟冯宝宝告状:「宝宝,爸爸嫌我老了!」 第58页 「么儿不老,」冯宝宝拍拍她的头,安慰她,「么儿还乖得很嘞。」 说着,她熟练地撸了撸袖子,跟王么么说:「放心,牛鼻子我埋了好多遍了,熟练得很,这就埋给你看。」 张楚岚赶紧拉住说干就干的冯宝宝。 两个人买了架专门探险的大车,刚刚好可以坐满四个人,他们把所有行李都装好后,跟王么么告别。 「你马上要回山上了,万事保重身体。」 张楚岚在王么么面前比王也要絮叨,东说西说,说的等在一旁的王也不耐烦了,喊道:「老张,她都多大人了,你说那么多干嘛啊?」 王么么和王也呛声:「么么不大!我比起你们还小得很呢!」 张楚岚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王么么的脑袋,笑道:「你今山可以过来找我们。」 「不过到时候在哪,可能不太确定。」 王么么摇摇头,她拉住张楚岚的手,轻声说:「爸爸,我早就长大了,你们好好在一起吧,不用管我。」 「爸爸,」她说,「我知道你们消耗在我身上太多的时光,以至于没有太多精力好好和对方在一起,所以……就好好弥补吧。」 她看了看等在一旁的王也,踮起脚,朝张楚岚悄声说:「爸爸特别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他其实可幼稚了,没了你他可是要闹脾气的。」 王也会闹脾气? 那可真是恐怖的场景。 张楚岚笑出声,捂住耳朵,也悄悄和王么么说:「我知道了,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给他闹脾气的机会。」 王么么哈哈大笑。 「又说什么呢?」王也倚靠在车上,睨了他们父女俩一眼。 王么么怕王也追问,赶紧摆摆手:「没什么,你们快走吧,宝宝会照顾我的,你们不用担心。」 「……」 「……」 王也和张楚岚相顾无言,张楚岚沉默良久,问道:「不该是你照顾宝儿姐吗?」 王么么「震惊」地看着张楚岚,夸张地反问道:「爸爸,你在说什么呢?」 「宝宝多大,我多大?我真的能照顾她吗?你真的不会担心吗?」 说着,冯宝宝在一旁搭腔,哥俩好地拍了拍张楚岚的肩膀,承诺道:「放心吧,张楚岚,我的么儿我照顾,莫担心。」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撺掇的冯宝宝? 这丫头缺心眼? 谁信啊?! 家庭影像回忆录 张楚岚和王也一起走过的旅途很漫长,比彼此之间单独走过的路途加起来还要漫长。 漫长到似乎天荒地老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可是旅途终于还是要结束了。 他们经过山东,最后一次祭拜张怀义。 也许是知道了自己即将去世,张楚岚比之前坦然地多,他一边烧纸,一边平淡跟王也他的童年。 那是王也这么多年,第一次亲耳听到那些他曾经猜测的东西,时间是个好东西,把张楚岚曾经厌恶的、恐惧的、厌烦的、艷羡的、不甘的,通通沖刷干净,他就像在讲述别人故事语气没有一点波澜。 王也听了,其实有点难过。 但是他怕把这种难过表现出来,反倒把本来不伤心的张楚岚给惹伤心,于是垂下头,一直沉默只是听他说。 但张楚岚何等心肠? 况且一同携手走过一生,王也一个眼神,一个轻微的动作,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也像王也一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装作他被王也小心翼翼地保护的很好,包括那颗曾经脆弱的心。 他其实很想说,都过去了,他其实没那么难受,而且,曾经那些情绪他甚至都不怎么能想起来。 可是,王也即便明白,相信也依旧会替他伤心、难过。 张楚岚知道王也爱他,会产生这种心,是不可避免的事,而作为爱人,也是这世上最了解王也的人,他要做的并非拒绝这颗心,而是接受它、拥抱它、再保护它。 这天底下最好的人既然来到他身边,他就该让他永远开心快乐的活着,直至善终。 他抬头望了望天,王也摆摆手,控制火苗的方向,不让烧掉的灰烬飘到张楚岚那里去。 张楚岚看了很久,王也问他看什么。 张楚岚笑了笑,回道:「在看天道。」 「天道?」 王也疑惑地看着他,心想,他又不是术士,光望着天,就能窥探天道了吗? 「是啊,」他站起来,拉起王也,和他慢吞吞地走在田野里,他一边走一边说,「我小时候可幼稚了,总觉得天道不公,在遇到你之前没有人给过我选择,我永远被迫趴着,被命运裹挟着。」 「我在想啊,我要的明明很简单,为什么不给我?凭什么不给我?」 「圣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就在想,对,我是刍狗,没什么值得愤怒地。」 「可后来我又发现众生并不平等,遭遇并不公平,然后我又说服自己,既然这些存在这么多年,那么前人经歷的肯定比我多多了,这些我都可以忍。」 「可我真的说服自己了吗?」 「我不知道。」 「我藏了许多年,忍了许多年,面具戴久了,忘记了自己的本心,」张楚岚轻声说,「我究竟是个什么人?」 第59页 王也怔了怔,心道,这个问题和他当初问出的很相似。 「么么小时候,我告诉她,只要时刻保留自己的底线和善心,就没什么值得回头,可是啊,在最初的最初,我不知道自己底线到底哪里,我时时谋划、处处算计、把所有人都当成了潜在的敌人,眼里只有自己和自己珍重的唯一,如果继续走下去,我一定会很可怕。」 「我意识到这一点,也很害怕。」 「直到我遇到了你。」 第一次见面,戒备心极重的张楚岚就莫名其妙对风尘僕僕武当来的小道长很友善,甚至被他轻易拐走,拐到老天师面前,没有丝毫犹疑,甚至在小道长提出质问的时候会感觉「这个人怎么会问出和别人一样的问题」,或许在那时候王也在他心里就和别人不同。 他并非别人施捨一点善意就急急赶上去的流浪动物,反而他很适应敌意,而对于善意,他只会冷静地审视再审视,判断其目的和势力,他带着宝藏和秘密,总觉得别人虎视眈眈。 可是,在第一次遇到王也时,他就轻易接受了他的善意。 为什么呢? 他想,或许是因为,王也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人。 这种想法很快在他和王也交锋的那场得到印证,愿意并能够给他选择的人,果然独一无二。 甚至,他告诉了连张楚岚自己都快弄不清楚的真心,照亮他看不清的底线和良心。 每一句「我知道」、「我清楚」,其实都是「我知道了」、「我清楚了」。 他应该很感谢王也,但也不只是感谢他。 可他明白他和王也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有多污浊,王也就有多干净。 他们同样天资聪颖,天赋过人,可处境和心境却大大不同。 这次交锋过后,他们就不会再相逢了。 张楚岚是最能隐忍的人,也是最会隐藏的人,他的心思藏得很干净,干净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后来再相遇,他在无意之中把本来看不上他的道长给拖下了滚滚红尘之中。 不,王也入世似乎从他下山,为了他而展露出风后奇门那刻起就註定了。 他们的相逢和重逢仿佛都是命中注定。 可这不是天道施捨的。 是王也争得的。 王也为了改变既定的天命下山,他是为了反抗天意,维护众生,才下山的。 他张楚岚本就是顺手为之。 可心善的道长,为了这么个顺手的傢伙,竟然本末倒置,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而张楚岚选择了即便王也不下山也会选择的结果。 张楚岚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他后悔把王也平白无故的牵扯其中,因为这次下山,王也开启了波澜不定的人生,只是为了张楚岚一个既定的选择。 但他站的太高,虽决定入世,身上却未粘半分尘埃,让自惭形秽的张楚岚又开始害怕,他害怕与王也为敌,他不仅害怕敌不过王也,赔了冯宝宝,还怕自己会因此坠入黑暗中,孤立无援,越坠越深,回头不得。 可王也向他伸出手,拉出了他,把他从光明和黑暗摇摇欲坠的交界线上,坚定又从容地把他拉到阳光照得到地方。 从此以后,张楚岚坦然地把所有东西摆在他面前,虽说着让他自己选择,却费尽力气,利用他的善心,让他选择註定艰难的自己,然后,王也淡淡瞟了他一眼,那一眼含着悲悯,张楚岚他的算计和计谋王也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那又如何? 他赌的就是王也即便一清二楚也会选择他。 他是个完美的执棋者,将王也的善良和通透,也算进局中。 可他算来算去,没算到王也的私心。 原来喜欢一个人,也可以成为局中的变数。 张楚岚在包容的王也面前因为可以坦然而放松。 也在喜欢他的王也面前因为无法回应而紧张。 所幸每次,王也每次都会在他摇摆的时候,拉着他走出泥沼,看清自己的真心。 于是,他可以放下戒心,怀抱第一次遇到王也的心情,走向他,走到如今。 「老王,我有没有说过谢谢你?」 王也摇摇头,笑道:「我们之间为什么要说这个?」 也是,不过,大限将至,张楚岚想把这些即便彼此明白却没说过的东西,说出来。 他说:「老王,谢谢你。」 「我如今的所有,不是天道见我命途多舛施捨给我的,是你费劲力气、拼尽一切,小心翼翼捧到我面前来的。」 「老王,我因为宝儿姐的清净,心甘情愿踏上旅途,可在最终,是你真正给我了清净。」 「谢谢你。」 王也皱着眉,感觉不对,问他:「你怎么了?」 张楚岚却看着那天永远无声、永远无情的天,笑着告诉他:「我快死了。」 王也脸色忽变。 王也带着张楚岚赶回了北京,他们呆了很多年的地方,也是曾经重逢的地方,同样是王也的故乡。 一到北京,张楚岚就像完成了最后心愿似的,身体再不是平稳运行的状态,而在迅速衰落下去,王么么赶到医院时,张楚岚已经呆在危重病房沉沉睡去了,而王也穿着防护服站在外头,透过一块小小的镜子,去看他这一生最爱的人。 第60页 王么么为了完成和冯宝宝的约定,不断研究逆转符箓,最终将自己的身体停留在了青年的模样。 「爸爸。」王么么来时轻声喊他。 王也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王也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太直接,除了在张楚岚面前,他这光明又坦荡的一生里,就从来没学过委婉,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王么么:「张楚岚要死了。」 王么么浑身颤了颤,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扶着墙,然后缓缓坐下来,她过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抬起头,问王也:「你也要走了吗?」 王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王么么坐下来和小时候一样高,王也得弯下腰,才能摸到她的头。 「么么啊。」 王也或许又想跟王么么说点什么人生道理,可是他说了这么多年,说了这么多,已经倾尽所有了,左思右想好像已经没有可以跟王么么说的了,于是他蹲下来,和小时候一样看着王么么,看着她崩溃地缩成一团,她长大了,不会再说「你们会不会丢下我」这种幼稚的话了。 她知道她的爸爸不属于她,她长大后,爸爸可以选择去任何地方,而不是被她困在尘世里。 可是…… 她会很难过。 她无法掩饰自己的难过。 于是,她只能像以前每一次那样,把眼泪和脆弱拼尽全力收回去,让已经护她半生的爸爸不再为她担心,因她伤神。 没有人可以再拥抱她,她只能缩在自己的怀抱里,然后露出一双纯澈的眼睛,抬头看着王也,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喊了声:「爸爸。」 她和王也一样想说点什么,可她不敢说太多东西,她怕她再忍不住,扑上前抱住王也,哀求他和张楚岚为她停留。 王也看她许久,长嘆一口气,弹了弹她的眉心,在她懵懂的眼神中,问她:「还记得,我在你小时候说的话吗?」 「么么,你是亿万分之一的奇蹟,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他说,「所以,不管究竟发什么,你都要明白……」 「我很爱你。」 「张楚岚也是。」 王么么的眼泪第一次没憋住,最终还是掉了下来,落到她脸上,滚到她嘴边。 咸的发苦。 王也代替张楚岚签署了放弃治疗的同意书,他不愿意张楚岚身上插满管子去世,于是张楚岚被推出了危重病房,王也抱着他,在医院里,动用了最后一次风后奇门,回到了他们的家。 冯宝宝和王么么都在。 王么么已经擦干了眼泪,学会了掩饰,她天生一张笑脸,和张楚岚一样,总是笑容满面。 她为王也和张楚岚接风洗尘,然后笑着说:「欢迎回家。」 张楚岚被王也放到床上,他昏睡太久了,浑身消瘦的能够勾勒出骨骼的形状,如同每一个清醒的晨间,他被总是早早地醒来的王也唤醒,从被窝里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摆设,轻声问王也:「我们是不是回家了?」 他声音太轻,王也得偏过头才能听见,他们头挨着头,靠得很近,能看清对方脸上每一道清晰的纹路,可尽管如此,在对方眼中,他们依旧是初见的模样。 一样的超尘出俗,一样的笑若春风。 王也点点头,说:「么么和冯宝宝都在呢。」 张楚岚困难地眨了眨眼,没说什么,王也却懂了他的意思,叫来了站在一边的王么么和冯宝宝。 冯宝宝送过徐翔,几十年后,她又得再次送走一个对她全心全意的人,她的家人,她命中注定的牵绊。 张楚岚。 她跪坐在床头,头靠在张楚岚的床边,什么也没说。 张楚岚也偏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冯宝宝在张楚岚此前的时光里看了他很久,那种没有任何感情的注视,陪伴了他很久,而现在冯宝宝依旧注视着他。 只是,这一回恢復了记忆的冯宝宝,学会了难过。 「宝儿姐。」 冯宝宝眨了眨眼睛。 「我得走了。」 冯宝宝轻轻地「嗯」了一声。 张楚岚笑道:「你能帮我照顾么么吗?」 「好。」 张楚岚其实有很多话要跟冯宝宝说,可是他没有太多力气,他看了她许久,漫长的时光几乎要把他俩磨成一个人,张楚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冯宝宝的人,他不像徐翔一样对冯宝宝地未来充满不安和惶恐,他很放心,很安心,他相信他的宝儿姐,这世上最接近神明的姑娘,可以在这美好又糟糕的尘世里活得很好。 「宝儿姐,这天大地大,以后你哪里都去得。」 冯宝宝点了点头。 张楚岚又看向同样跪坐在床前的么么,么么停留在了青年时期,就像她曾经说的,她已经实现了张楚岚曾经回答不了的问题、 多么了不起的小姑娘啊,张楚岚想,就像个奇蹟一样。 而这个奇蹟是与他血脉相亲的亲人,是他的孩子。 张楚岚伸出手,勾出尾指,说:「么么,要记得你的诺言呀。」 他笑了笑:「我们是永远的家人。」 王么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触碰瓷器一样轻轻勾住了张楚岚的尾指,哽咽道:「好。」 她说:「爸爸,我会照顾好宝宝。」 张楚岚说:「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别太难过了。」 第61页 事情交代完了,王么么拉着冯宝宝一齐推到后头,给王也留出空间。 王也和张楚岚相视一笑。 他们这辈子相处的时间很长,早已把该说的话说尽了,该经歷的事做尽了,走到此处,似乎已经非常圆满了。 可是,如果有…… 不,这世上没有来生。 张楚岚比谁都明白。 王也看到张楚岚眼中闪烁着的泪珠,笑着哄他:「老张,万物都会消亡,可物质也会重塑,我们会安葬在一起,几十万年后我们会变成风、化作尘,成为这天道的一部分。」 「天道无亲,可我与你的爱是存在的,所以,我们会一直吸引彼此,即便化作最微小、最不起眼的尘埃,我们依旧彼此相邻,相互依偎。」 张楚岚的眼球微微颤动,而王也上前轻轻掀开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将额头抵在了张楚岚的额头上,低声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这便是永生。」 张楚岚的泪珠滚落下来。 他想说点什么,但又知道不管说什么,对方都会懂,他们实在太了解彼此了。 于是,他轻轻嘆了一声:「你啊……」 张楚岚闭上了眼睛,缓缓停止了唿吸。 王也的泪珠也终于滴落在他的脸颊上,和张楚岚的泪珠混在一起,浸湿了床前的布衫。 张楚岚像是一阵烟,一场雨,一捧沙,一股风,永远感受得到,却难以触碰,就算能够触摸,捏得越紧,他也会跑的一干二净,即便他很爱你。 他会因为自己,抛弃你。 他也会因为你,而抛弃你。 他似乎永远不可捉摸,把最干净的爱意藏在嬉笑怒骂、阴谋诡计背后,藏到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对你存有爱意。 他是世上最坏的人,可以算计所有人的心,却任由自己的心模煳不清。 他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把他棋盘里的所有人放在他的前面,尽力完成所有人的心愿,却把自己永远抛在最后。 他自己放的太低,低到你看不见,低到他随时都会偷偷熘走。 所以,就算是聪明如王也这般,也无可奈何。 他只能从黑暗里把迷失又嚮往光明的张楚岚找出来,再把他拉出来,然后陪伴在他身边,严防死守谨防他每一次对你和对他自己的放弃。 王也做到了。 他剥离了张楚岚所有的口是心非,妄自菲薄,让他看清他自己的真心,然后温柔又耐心地等待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身旁。 直至生命的终点。 王也伸出手,轻轻握住张楚岚已经垂下来的手,低声说:「老张,我抓到了。」 他便再也不会放走了。 王也紧随张楚岚而去,他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也不会醒来。 王么么跪在地上,朝他们重重磕了一个头,她抵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可以嚎啕大哭。 家庭影像回忆录 她送走了她所有的长辈,所有的朋友,然后践行诺言陪着冯宝宝走过了很多春秋。 时间太长,她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煳了。 有一天,她醒来惊恐地抱着冯宝宝,在冯宝宝疑惑的眼神中,颤抖着双手,告诉她:「爸爸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冯宝宝想了想,点了点头。 她拍了拍王么么的头,告诉她:「你爸爸叫王也和张楚岚。」 对对对。 是这个名字。 我怎么给忘了呢? 怎么能忘了呢? 王么么如同疯魔一样,疯狂敲打自己脑袋,然后发现了更多遗失的记忆,她茫然又惶恐,她摊开手,向冯宝宝哭诉:「我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冯宝宝沉思片刻,然后带着王么么去了他们曾经常待的地方。 这块地是百年前王么么自己买下来的,她和冯宝宝居无定所,怕丢掉任何一份有关王也和张楚岚的过去,所以专门买了一块地,藏这些东西。 包括,藏着她最重要的人。 她的两位爸爸。 冯宝宝找到了一份录像带,已经很多年了,不过这些科技产品保质期倒是不错,虽然积满了灰还是能用,她抖了抖上面的灰尘,然后通过最新的科技,为王么么放送她年幼时录下的时光。 那是,王么么刚满周岁的时候。 张楚岚和王也请来他们的所有朋友,举办了一场还算盛大的周岁宴。 主角王么么一直呆在张楚岚怀里,她天生一张笑脸,见到谁都是笑眼弯弯,跟招财猫似的。 王震球看着新奇,没经张楚岚允许,敲了敲王么么的脑袋,然后在张楚岚黑着脸的情况下,不知死活地补了一句:「像是我的孩子。」 张楚岚当时就把怀里的王么么丢到正在招待客人的王也怀里,去追总是蹦跶着作死的王震球,王么么笑着在懵逼的王也怀里一个劲儿的摇手,嘴里喊着:「爸爸、爸爸。」 王也一边心想,这丫头是个傻子,一边笑着回应她:「爸爸在这呢。」 诸葛青在一旁笑他:「你这爸爸当的倒是有模有样的啊。」 王也闻言愣了愣,继而说道:「是啊,这毕竟是我和张楚岚的宝贝。」 王卫国带着王家一门子亲戚,在前面招唿王也:「臭小子,还不把我孙女还过来?!」 王也耷拉着脸,看了看怀里笑容灿烂的王么么,抱怨了一声:「得,这是您孙女还是你玩具啊,还什么还啊。」 第62页 「么么是么么,又不是您的东西。」 王卫国没听到他这些嘟囔,他只想抱回自己的宝贝孙女。 常言道隔代亲。 王也算是见识了,王卫国是真的有了孙女就不要儿子了。 他抱着王么么,高兴地往上抛,给王也吓个半死,却逗得王么么哈哈大笑。 王也他妈也走上前,看着王么么那副笑模样,肯定道:「这孩子最像我。」 王也,心想,得勒,您眼神不大好,没看到人跟张楚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 可这么想,他却去看王么么,发现她还是和一两分相似,尤其是那双明朗得如同星辰的眼睛,便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的小侄子拉着他的裤脚,开心地蹦蹦跳跳,一个劲儿地喊:「三大爷,我要看看妹妹。」 王也冷酷地拒绝了他:「不可以。」 一个跳脱的小孩子,把他的宝贝摔倒怎么办? 这世上可没有第二个王么么。 周岁宴来的人很多,到后来甚至连已经退休的赵方旭都来了,他带来个宝贝,说是要给孩子抓周用。 他这么一说,激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兴趣。 每个人都贡献了自己当时手里最珍贵的东西,供王么么挑选。 其中最夸张的当属马仙洪,他一抖罗,就掉出一大堆灵器,选了半天,都觉得不错,想了好久,最后直接把神机百鍊拿出来了。 ……所以说,这傢伙到底是有多不在意神机百鍊。 怎么见人就给啊。 他还非常自豪地告诉张楚岚:「我跟你说,么么要是识货,肯定选它。」 呵呵。 最好别。 张楚岚和王也同时这么想着。 王么么被王卫国轻轻抱到了地上,地上摆的东西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一开始王也还认真摆摆,到后来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心想,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肯定一通乱拿,他搁着操什么闲心? 王么么不知她老父亲如何摆烂,她被放到地上,有些无所适从,便看向了蹲在地上笑着看她的张楚岚。 张楚岚隔绝背后吵成一团的大人们,哄她:「么么,没关系,你抓到什么都可以,不要管这些人,你只要遵从自己真正喜欢的就可以了。」 王么么懵懂地歪了歪头,然后笑着拍了拍手,她好像听懂了,然后开始原地爬起来。 她爬呀爬,爬过了所有珍贵的宝贝,爬到了张楚岚身边,抓了抓他的裤脚,伸出手,喊道:「爸爸。」 张楚岚愣了愣,还是风沙燕这个已经当了母亲的姑娘,提醒他:「么么抓周要的是你。」 「……」 王么么歪了歪头,不懂张楚岚为什么不像以前那么抱她,于是她换了个策略,朝向王也,伸出手,笑了笑,喊道:「爸爸。」 王也弯下腰,把王么么抱起来,王么么安稳地呆在了王也怀里,然后伸出小手,又朝张楚岚喊道:「爸爸。」 「哎呀,这个小傢伙要的还不少。」陆玲珑如是感嘆道。 张楚岚站起来,轻轻牵住了王么么的小手,王么么的手那么小,那么软,他得拼尽全力才不会把她捏碎了。 两个爸爸都抱住了她。 王么么想了想,感觉缺了点什么,于是她环顾四周,找到了站在人群中,正在啃鸡腿的冯宝宝。 咿咿呀呀地喊道:「宝宝。」 「哦,原来么么要的是你们三个人。」张灵玉笑着把冯宝宝推到王么么面前。 王么么果然开心地摇起手。 影像结束了。 王么么茫然地掉了一地的泪珠。 冯宝宝拍了拍她的头,问道:「么儿,你想起来了吗?」 王么么摇摇头,她伸手就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了冯宝宝,可冯宝宝没有如小时候那般拒绝她的拥抱,她轻轻地抱住了王么么,听王么么轻声说:「宝宝,我全都忘了。」 「怎么办啊?」 冯宝宝沉默地抱着她,过了一会儿,说:「么儿,你莫怕,我陪你找。」 于是冯宝宝带着王么么就像当年张楚岚那样,带着她寻找她关于家人的记忆。 又过了几十年。 王么么终于记了所有,和冯宝宝回到了这里,来到了王也和张楚岚的坟前。 她喊了一声:「爸爸。」 没有回音。 山间只有潺潺的泉水声和轻轻的风声。 于是她转过头,看着身后永远陪伴在她身边的冯宝宝,告诉她:「宝宝,我已经把通天箓教给你了,你学会了吗?」 冯宝宝点点头。 王么么放心了,她说:「宝宝,你哪天要是走累了,就用通天箓的力量把自己封印了,好好睡一觉吧,等到你什么时候愿意醒来的时候,再重新回到世间。」 冯宝宝又点点头,问道:「得行,那你嘞?」 冯宝宝怕自己睡去之后,独留王么么一个人在世间。 王么么听懂她的意思,走上前,摸了摸墓碑,墓碑上的字是王么么亲手用手刻的,上面斑驳的血迹还残留至今,成为一个擦不去的污垢。 王么么发现了那块小小的污垢,蹲下来,擦了擦,发现擦不干净,苦笑了一会儿。 然后回答了冯宝宝的问题:「宝宝,我有点想爸爸了,我想过去找他们。」 她抬起头,看着那片天,寻觅不到张楚岚和王也的踪迹,她淡声道:「宝宝,对不起,我要违背我的誓言了,接下来的路我不能再陪你一起走了。」 第63页 她说:「我想死了。」 冯宝宝立在原地,沉默良久,最终声音和在温柔的风声里。 她说:「好。」 王么么站起来,转过身,紧紧抱住冯宝宝,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冯宝宝却很豁达,她告诉王么么:「张楚岚告诉我万物之间都有引力,家人之间更是,我思念你,你就会思念我,我们永远都互相吸引,永远都在一起。」 「么儿,难道你死了,我看不到你的思念了,你就不是我的家人了吗?」 王么么哭着摇了摇头。 冯宝宝拍了拍王么么的头:「你死了,我就给你埋了,你是我的么儿,我给你收尸。」 王么么说了声好,然后跪到墓碑前,和王也死前很相似,她轻轻擦了擦墓碑上的落叶和灰尘,然后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墓碑上,似乎这样就能贴到爸爸的怀抱里。 她身体内封存的符箓慢慢消失,她则迅速老去,一下子从青年跨过中年走到老年,她的身体骤然间变得无比虚弱,可她却非常幸福,她知道,她离自己的爸爸越来越近了。 她会变成风,化作尘,变成万物的一部分...... 直到和自己的家人永远在一起。 木人石心 00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01 张楚岚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道袍扎着糰子头,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的年轻男人。 他初醒对世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但生来就懂得如何活着,不似一个完全的婴孩儿,就如此时,他醒了便懂得如何起身,如何下床,再如何叫醒那个打瞌睡的年轻人。 年轻人睁开一双明朗如星的眼睛,反应迟钝又机械,松开交叉的双手,一点点抬起头,看见蹲在身旁的张楚岚,眼里没有波澜,只「哦」了一声,说:「你醒了?」 张楚岚眨了眨眼。 「你会说话。」年轻人说,「创造你的时候,我復刻了完全的人。」 张楚岚张了张嘴,发现说话居然真的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于是他问:「你创造了我?」 「准确来说也不是这样,原因很复杂,你之后会明白。」 张楚岚点了点,没再说什么。 可这回轮到年轻人问了:「你对这件事就一点也不好奇?」 「什么是好奇?」 「嗯,就是感兴趣,拥有想要知道的冲动。」年轻人喃喃自语,「也是,你毕竟不是生灵,对这个世界没有探索的欲望很正常。」 「不,我只是对你刚刚说的不感兴趣,」张楚岚反驳了他,「我有想知道的事。」 年轻人问:「什么事?你只要问了,能力范围内我都可以回答你。」 张楚岚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愣了愣,继而说道:「我叫王也。」 张楚岚点点头,自我介绍道:「我叫张楚岚。」 王也静静地看了他许久,陷入忽然的沉思之中,张楚岚蹲在他身边,没什么情绪地等待着,直到王也回过神来,张楚岚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里一片虚无,眼球滚动地又慢又机械,他伸手,第一次触碰了张楚岚的头,拍了拍,轻声道:「我知道。」 「你创造了我,我脑子里现存的知识告诉我,这样的关系应该是父子或者主僕,那我应该叫你父亲还是主人?」 「都不是,我们俩的关系非要算的话应该只是朋友。」 「朋友?」张楚岚疑惑道,「可我们并不认识,未曾建立情感或者利益关系。」 「以后会的,」王也勾了勾唇角,温和地笑了笑,「如果你非要一个准确的关系的话,我创造你,指引你,教导你,应该算是你的老师。」 「不过,你还是叫我王也吧。」 张楚岚遵从了王也的命令,喊了一声:「王也。」 王也笑容莫名有些悲伤,他嘴角微微勾起,眼睛却下拉着,他低顺眉眼,身体前倾与张楚岚凑得很近,张楚岚一动不动,他甚至都没有因此多眨一下眼睛,他没有困惑,没有紧张,没有尴尬,没有羞怯,情绪一片虚无。 王也与他相视许久,似乎他为了这个时刻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02 王也告诉张楚岚自己要死了,创造他是为了让他给自己送葬。 「死是什么?」 「嗯,这个问题很复杂,不过按照你可以理解的知识来说的话,应该是身体停止运行,再也睁不开眼睛这种吧。」 张楚岚点点头,说:「原来这就是死。」 他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死?」 王也给了一个很精确的答案:「96天10小时27分46秒。」 「啊,抱歉,」他笑道,「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现在应该还有96天10小时27分43秒。」 「那为什么要送葬?」张楚岚初生对世界一无所知,问题总是很多。 幸好王也对他很有耐心。 「因为人死了会有个仪式,这个仪式就是葬礼。」他说,「接下来,我会作为你的老师,带你入世,见见人间,让你真正明白什么是死,什么是葬礼。」 张楚岚点了点头。 他和王也住在某个人烟稀少的清净山间的两层楼的大房子里,来往的除了山间的牲畜,几乎什么都没有。 第64页 正是盛夏,天气炎热,张楚岚不是人更不是生灵,不觉得有多热,大夏天的,听着喧闹不休的蝉鸣声,迎着烈日,跑到院子里清理已经半人高的杂草荆棘。 王也为人极其懒散,对院子里的这一通乱糟糟的东西视若无睹,但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满了,无处下脚,他衣服上全是露水和一节节杂草,洗衣服时,张楚岚能闻到一股很重的土腥味。 他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味道,但他也不会要求王也不出门或者支使他干活。 于是,他走到院子里自个儿拔杂草。 王也走到门口,伸手挡在眉前,望着烈日,眯起眼睛,问他:「这么大的天气,你没事在作什么死?」 张楚岚转过身,身上缠绕着他不喜欢的腥味,皱着眉,掩着鼻子,问道:「我会死?」 「你当然会死,张楚岚,」他说,「你的身体和人是一样的,你继续下去会中暑,如果我不採取行动,你就会死。」 既然身体和人一样。 那…… 「我是人?」 「不是。」王也摇了摇头,回道,「你只是和人很相似的东西,你没有为人最重要的心,你不是人。」 张楚岚顿了顿,没说话。 「你很伤心?」王也问道。 张楚岚摇了摇头,茫然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 王也闻言转身进了屋。 张楚岚愣在原地,望着刺眼的午后的太阳,疑惑地擦了满头大汗,然后继续弯下腰干活。 直到,听到王也喊了一声:「张楚岚。」 他勐地抬起头,紧缩的眉头松开了,他站直了些。 而,王也拿了一把伞,越过半人高的草丛,和他一样沾了满身的腥气,走到他身边,将那把伞打到他头上,张楚岚这才注意到王也不是每天都穿着道袍的,他换了一身黄白条纹的短袖,扎了个高马尾,离得太近了,身高差的劣势就出来了,张楚岚得抬起头才能看到王也的笑脸。 「为什么要打伞?」 「因为要下雨了。」 下雨? 伞的外面,晴空万里,天空一碧如洗,烈日高挂,没有半分要下雨的迹象。 「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张楚岚实话实说。 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张楚岚,这个世界是正常的,可你我是超常的。」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 内景之中,王也脚下的罗盘迅速扩展,将目之所及的世界都囊括在领域之内,转瞬之间,万里无云的苍穹之上凭空聚起黑沉沉的乌云,聚起的乌云在忽然掀起的飓风之间被迫撞来撞去,接着撞出一道裂空的明雷。 天空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天地似乎都为此震颤了一下。 张楚岚瞪大眼睛,他走出伞外,眼见着天地剧变,他仰着头,吹佛着湿冷的风,等待着暴雨的降临。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他脸上之前,王也把他拉在伞下。 「你为什么要天下雨?」 「因为你会中暑,下雨之后天会凉快些。」 「那你打伞,也是因为怕我淋雨感冒?」 「对。」 张楚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对我很好。」 「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张楚岚,」他停了停,不晓得是想起了什么,越过眼前的张楚岚看到一个早已停留在时间缝隙里的故人,「我对你好,只是因为我想如此而已。」 他接过王也手中的伞,说:「你可以直接让我进屋。」 也不用这样大费周折了。 「这是你的事,我不能要求你,我只能帮你做你想做的事。」 张楚岚愣了愣,脑子里塞进陌生的记忆碎片,他脑袋有些疼,他微微蹙着眉,尽量不暴露自己的异常,然后说:「你是很好的人。」 「你总是这么说。」 可张楚岚从未说过。 头好像更疼了。 「我想把院子里的杂草都除掉。」张楚岚第一次提出要求,「你帮我吧。」 王也点点头说好。 眨眼间,院子之中的杂草和荆棘都消失了。 张楚岚没有波澜的眼睛忽然掀起涟漪,他看着王也,抿着唇,沉着脸,沉默起来。 王也瞟他一眼,问他怎么了? 张楚岚打着伞,伞内的世界非常宁静,但再如何也无法阻挡伞外狂风骤雨,电闪雷鸣的声音,他听着不绝的暴雨声,听着令人心惊的惊雷声,声音不大不小,跟王也说:「你不像要死的人。」 「可我确实要死了,」王也说,「正因为我要死了,所以我违背了我的誓言。」 「什么誓言?」 王也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张楚岚,明朗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悲伤、苦闷、以及……思念,那些东西过于复杂,张楚岚无法看清,只听得他说:「永远不见你的誓言。」 「……」 「王也,你很伤心。」张楚岚笃定地说。 王也点点头,笑道:「看来你很快就学会了伤心。」 「我不明白,」张楚岚问他,「你为什么会伤心?」 「因为思念,」王也说,「我只是想你了。」 张楚岚怔了怔,心里忽然冒起陌生的酸意,他眼睛酸得疼,他伸手擦了擦,竟然揉出一手的水珠,不晓得到底是汗水,还是雨水,送到嘴里尝了尝,和家里的盐是一个味道。 第65页 他茫然地捧着水珠,又问:「这是泪水吗?」 王也笑了笑,声音变得飘渺:「张楚岚,你似乎快要成个人了。」 木人石心 03 王也带他下了山。 山下依旧没有人,他们走了好久,越过连绵的雪山,辽阔的草原,潮湿的洼地,听到了远山的狼鸣,见到了警惕的羚羊,高大鲁莽的野氂牛,以及与雪山融为一体的雪豹,踏过了五光十色的水潭,穿过一片紫色的花海,走到一处悬崖边。 往下看,便是万丈深渊,往前看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尽头的白雾。 而山前挂着一座由两条锁链架构而成的木桥,要过去就只能走上这桥,穿过白雾走过去。 张楚岚迟迟没有动作。 王也问他怎么了? 「王也,」张楚岚皱着眉,抱怨道,「太高了。」 他怕掉下去。 王也在张楚岚疑惑的眼神中牵住了他的手,他说:「有我在,你不会掉下去的。」 「那要是真的掉下去了呢?」 「我会拉你起来。」王也坚定地说,「张楚岚,我不会让你掉进深渊的。」 张楚岚垂下眼帘,不经意间又瞧瞧看了他一眼,问他:「王也,你在跟谁说话?」 王也低低笑了几声,说:「自然是你。」 很多个你。 「如果真的是我,」张楚岚抓起他的手,说:「那好像跟你一开始跟我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不像是师生,也不像是朋友,倒像是……」张楚岚斟酌半响,没找到合适的词,就把话给咽回去了。 王也见他也说不出来,便拉着他上了桥,张楚岚跟在他后面,不时往下看,桥面腐化损失严重,似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动用过了,这种损害程度,时间应该该以百年来算吧。 前面上挂着青苔和沥青,踩到上面,滑熘熘的,一不小心就会落空。 张楚岚走的很慢,并没有全然信任在他看来变得非常可疑的王也,尽量让自己每一步都落的很稳当,而走着走着自己浑身竟然冒出金色透明的光芒,他错愕地伸出另一手,心里只是起了个念头,金色的不明物立刻包住整座桥,他左顾右盼,发现身后已经被白雾包围看不清尽头的桥头似乎也被金色的光芒包住了。 而身前亦是如此。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王也,而王也松开了牵住他的手,跟他说:「张楚岚,这是金光咒。」 「是你的东西。」 他走在前面,而张楚岚皱着眉停在原地,眼见着王也越走越远,即将走进白雾中,他似乎脚步停顿了一下,微微偏过头想要看张楚岚一眼,但似乎什么都没什么发生,他直径踏进白雾中,没有回头。 又过了一会儿,木桥上连属于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张楚岚一向运行正常没出过差错的身体,开始莫名其妙进入一个奇怪的状态。 心跳频率迅速加快,唿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大脑高速运转,陌生的记忆开始灌进脑子里,脑袋又开始发疼,他捂着头,却无法依靠于任何一条结实的铁链上,因为这样悬空又摇摇欲坠的大桥势必动盪,他只能站在中间,望着无尽的前路,感觉血液开始迅速循环,他踏了一步,发现自己的腿脚似乎没有原先那么有力了。 他进退不得,只能咬着牙,一边盘算下一步安全的方向,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他应该明白了什么叫做恐惧。 而与恐惧一起学会的,是名为后悔的情绪。 王也就算再可疑,他也该喊住他的,他既然不加思考任由王也把自己带到危险的境地中,让自己不得不依赖他,那刚刚就不该对他为所欲为,至少得哄着他,让他带着自己走过这一段危险的长路。 王也是创造他的人,知道他的所有弱点,既然如此,他至少得和王也保持表面友好的关系,不能任由自己随时莫名其妙涌起来的脾性行事。 王也随时都可以毁掉他。 他方才太愚蠢了。 正冷静反省的时候,心里算计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为他挡住了未知的白雾,他仔细端详着张楚岚一瞬间收敛的神色,似乎很开心,调侃道:「张楚岚,你憋什么坏呢?」 张楚岚没料到他会回来,确定之前出神的时候没有把真实想法暴露出来,也许是对自己身体有强大的控制能力,也许是他作为非人得天独厚的优势,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温和从容的人,奇怪的身体状态一下子回到正常状态中。 张楚岚打量着王也的神色,发现他和以前一般平和,暗暗舒口气,试探着问:「你走到尽头了吗?」 他帮王也方才毫无理由的消失行为给了个正当的理由,这样一来连他们之前发生的小小龃龉一併一笔勾销。 王也笑容更开,看着张楚岚,良久,笑着嘆了一声:「你越来越像你了。」 张楚岚已经确定了王也时常说的「你」不是自己。 他觉得王也很可能是个疯子,他这么健康,把他创造出来恐怕不是为了给自己送葬,而只是为了满足他想要见到那个人的私心。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王也,听他给自己讲大道理:「张楚岚,知道么,你得以诚待人,不能老是想着算计人。」 张楚岚愣了愣,发现自己的心思被王也轻易看穿了,他愠怒地说:「对啊,我心眼多脏啊。」 第66页 刚刚反省的东西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于是,他说完就后悔了。 路还没走完,他怕王也发神经又把他甩到原地一个人走进白雾里去。 幸好,王也只轻笑了一下,不与他计较,拉着他往白雾里走,声音若有若无:「试着相信我,又会怎样呢?」 04 王也告诉他穿过白雾,走到另一座山外,便是人间。 于是,他在人间看到了除王也之外的第三个人。 王也跟他说,那是冯宝宝。 冯宝宝歪头看了看他,瞪着一双伸莹内敛的大眼睛,眼里倒映着张楚岚的模样,一个扎着小辫清秀的少年人,家里没有镜子,那是张楚岚头一回看清自己的模样,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而这个陌生又奇怪的人问他:「你和牛鼻子又下山了哦。」 「上回是好久来着,一百年前?还是一百一十五年前?」冯宝宝掰着手开始倒着算。 王也似乎有些头痛,他垂着双肩,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将手放到冯宝宝肩上,无奈地说:「别算了,是一百一十三年三个月零四天。」 「哦,哦!」冯宝宝眼睛闪闪发光,「牛鼻子这回轮到你脑壳清楚了啊。」 张楚岚看着他们有些沉默,冯宝宝待他比王也亲近,有什么事第一个也是想到他。 「张楚岚。」她总是会直白地叫他的名字,没什么情绪,只是单纯地喊他,明镜一般的眼眸总映着他的脸,她总是很平静,比初生像白纸一样的张楚岚还要干净,在她身上,张楚岚倒学会了何为真心,又如何真心待人。 有天,冯宝宝跟他们一起呆在热闹喧譁的面馆里,他和王也坐在一起,冯宝宝坐在对面,抓着老旧的手机,边吃边说:「张楚岚,你不是张楚岚。」 张楚岚顿了顿,看向身旁的王也,王也笑了笑,安慰他:「没关系,我也不是王也。」 「嗯,对,你也不是王也。」冯宝宝说了这么吓人的东西,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就像跟他们聊今天无常又无趣的天气预报,嗦了口面,继续说,「你们每次下山周遭流动的风局都不一样。」 「炁的味道也不一样。」 「啊,」冯宝宝忽然放下筷子,双手立起来放在脑袋上,做成两根接受信号的天线,她露出了机智的表情,难得有了情绪波动,「你们原本的味道是什么来着?」 张楚岚和王也都不能回答他。 张楚岚看冯宝宝眼中的涟漪,有些难过,偏过头问王也:「那个人是什么味道?」 王也怔了怔,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味道?」 他们出了面馆,冯宝宝拍了拍张楚岚的肩膀,提了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打算去找你们原来的味道,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张楚岚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王也低垂着眉眼,悲悯地看着冯宝宝,半晌嘆道:「冯宝宝,你和张楚岚的旅途早就结束了,在很多很多年前,你不记得了吗?」 冯宝宝摇了摇头:「我晓得,但是具体哪一年我忘了。」 她活了太多年,记了太多东西,总不能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很多东西时间一长自然就淡了。 「张楚岚,你要跟我走吗?」冯宝宝继续问张楚岚。 她离张楚岚几步远,身体微驮着,乱糟糟的头髮披在肩上,一双平静的眼眸投向张楚岚,没什么波澜,但空洞无情的眼睛却看得张楚岚心里一紧,他忍不住走上前,双手攀住冯宝宝,似乎想要拥抱她,但最后还是垂下头,他心中转过百种心思,最终问了一个问题:「我不是张楚岚,你也希望我与你同行吗?」 冯宝宝歪着头,思索半晌,回道:「你是现在的张楚岚,不是过去的张楚岚,但始终都是张楚岚,我希望张楚岚跟着我一起,有问题吗?」 张楚岚愣了愣,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他松了手,走到王也身边,朝冯宝宝说了声抱歉,然后解释道:「宝儿姐,我想先送王也走。」 冯宝宝「哦」了一声,也不纠结,朝他们摇了摇头,自个儿潇洒地走了。 张楚岚看着她的背影问王也:「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真的可以找到吗?」 「当然找不到。」王也肯定地说。 张楚岚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王也,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踏上旅途?」 「因为没有终点的旅途才是最好的旅行。」王也望着冯宝宝的背影,嘆了一声,「冯宝宝不会死,她会一直活着,对她来说有头有尾的东西太短暂了。」 「张楚岚,旅行到达目的地,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那我们的旅行呢?」 「什么?」 「宝儿姐的旅行没有终点,可是我们的旅途有终点,我是说……你还有多久死呢?」 「这个啊,」王也总是能很精确地背出自己死亡的时间,「还有32天18小时32分12秒。」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张楚岚眼眸暗淡下来,「可是我还是不懂什么是死,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葬礼。」 「不要心急,了悟死亡是一瞬间的事,你已经慢慢有了心,这是迟早的事。」 盛夏已过,转眼便来到初秋,但闷热裹挟着聒噪的蝉鸣声仍未散去,四周奇装异服的人喧譁着,难辨雌雄,高科技透明大屏在半空中悬挂着播放着遥远地区的新闻,机器动物取代了一部分真实的宠物,被人或抱在怀里或放在地上,有时发出机械的人声有时则是逼真的狗叫活着猫叫声,天际上密布着各式各样的飞行器,遮蔽天空,高楼大厦一幢幢一栋栋铸成了城市森林,宽敞的人行道上随处可见全自动清扫机,道路上干净得反着光。 第67页 王也和张楚岚这两个人穿着打扮就像从旧时代走过来的老古董,站在街上,奇怪得像是在进行某种行为艺术。 「王也,我好像明白了一件事,」张楚岚说,「你其实不是想要我给你送葬,你只是寂寞了,想张楚岚了,所以创造了我,想让我在你最后的时光里陪着你。」 「但我不是张楚岚,根本不能给你想要的葬礼。」 「所以……我最后能不能理解死亡,能不能给你满意的葬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张楚岚一样的我对吗?」 「就算知道,这只是一场无法满足的妄念。」 王也沉默地看着他,他作为张楚岚的老师,本该鼓譟地像只麻雀一样为他的学生指点迷津,但他却总是在沉默,他和张楚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凑近也不远离,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着古老的典籍,任由初生的张楚岚独自在新生的世界里摸爬滚打,直到磨练出自己的心。 「张楚岚,我确实是因为一己之私创造了你,」他嘆道,「可我不是非要你做谁,成为谁,你只是你。」 「张楚岚本来就是张楚岚,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我很内疚,我原本答应了你,不再见你,却最后还是为了一己之私让你出世,让你如今难过、痛苦,可是即便明白这个道理,我还是不后悔。」 「张楚岚,」王也的声音沉下来,「我能接受我所有友人的逝去,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消失,我等了你一百一十三年一个月十一天,什么都不为,只是想见你而已,至于你的选择,你的想法,我不干涉。」 「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事有很多。 为什么他就是张楚岚,为什么王也想见他,为什么……他会死。 「没关系,」王也眼见着张楚岚一下子变得很脆弱,心底嘆了口气,放下那些自我规定的分明的界限,走到他身边,伸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张楚岚浑身僵了一下,迟钝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攀上他的背,缩进他的怀里,「不明白也没关系,张楚岚,你的时间还有很长,天高海阔,你想明白就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明白。」 「我虽然创造了你,但我只能给你选择,不能替你选择,你要如何我不会干涉。」 张楚岚拥抱着他,头窝在他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王也,你应该既不是我的老师,也不是我的朋友,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呢?」 王也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木人石心 05 入世之旅还没怎么开始便草草结束了。 王也和张楚岚又一次回到了他们隐居的山间小屋。 而一回到家,王也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快要死的人了。 「还有2天23小时17分53秒,我就要死了。」王也坐在家中的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朝正在收拾杂物的张楚岚预告死亡时间。 他已经不怎能走动了,时常走到一半莫名其妙地摔跤,爬也爬不起来,等张楚岚急匆匆地赶到时,看到他摔得头破血流,勉力原地坐起来,朝他安慰似的笑笑,云淡风轻地告诉他:「我可能不能再走路了。」 张楚岚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王也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张楚岚走到他身边,紧挨着他蹲在地上,王也像个长辈,伸手轻轻拍了拍张楚岚的脑袋,温和地说:「你不要害怕,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只是重新进入生命的循环而已。」 「不是这么算的。」张楚岚哽咽着,「为什么要把死亡说的这样轻描淡写?」 王也愣了愣,仔细打量着张楚岚此时的表情,磕巴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地说:「张楚岚,你什么时候真的成了个人?」 他本以为这需要很久的时间,至少得等他死去,张楚岚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张楚岚别过脸,苦涩地说:「我宁愿自己成不了人。」 「张楚岚。」 张楚岚没理他。 王也松开手,又喊了一声:「张楚岚。」 张楚岚还是没理他。 王也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人挨在一起,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姿态呆在客厅里,王也脑袋上还冒着血,他稍稍摸了摸,抓了一手黏腻的血渍,看着手上的血,他陷入了沉默,心里想自己以前好像不会流血来着,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一个完全的人了呢?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自己生命倒计时都被赋予了神圣的命中注定的色彩。 从生命齿轮开始运转的那一刻,张楚岚就陪伴在他身边,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欢迎他降临在人世间。 他那时候说什么来着? 王也认真想了想,确定是「老王,我快死了,到时候帮我做个棺材呗」这句话。 他总不会忘了与张楚岚相处的点点滴滴,更何况张楚岚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如同稍纵即逝的流星,璀璨又短暂,自己刚刚有了伸手摘星辰的愿望,他就已经长埋地下,与他永远分离。 而此时,齿轮已经老化,甚至摧枯拉朽地一一腐坏,张楚岚还是陪着他身边,没了过往的记忆,白纸一样的张楚岚最终还是成为了人,为他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感到窒息一般的绝望。 「老张,」王也凑上前,捧着张楚岚的脸,强行让他转过脸来,温柔地擦了擦他脸上的温热的泪水,低声说,「我快死了,帮我做个棺材吧。」 第68页 张楚岚那双眼睛从脆弱变得阴毒,他怨毒地盯着王也,咒骂道:「你活该一个人孤独地去死,凭什么要把我拉入局中。」 王也似对他这种反应早有预料,他承受了张楚岚所有的怨恨,还之以和煦如春风一般的微笑:「抱歉,我太想你了。」 张楚岚开始做棺材。 他不会做棺材,打开家里尘封已久的杂物间,与满室的烟雾一起出现的是,满室尚未完成的棺椁,门一开尘封多年的过往被风带着,吹向远方,灰尘飘进张楚岚的眼睛里,微尘滚进他的眼球里,就像不小心吞下沙砾的蚌,得用尽血肉去洗刷这个意外的东西。 张楚岚听着王也懒散地报告自己将死的日子,揉了揉眼睛,忍着疼,眯着眼从杂物间里拖出一整套棺椁,拖到王也看得见的地方。 然后问他:「你做的?」 王也则问:「你眼睛怎么红了。」 「进了沙子。」张楚岚敷衍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继而步步紧逼,「这个棺椁谁做的?」 王也放下书,躺在沙发上,思索了一会儿,回道:「可能是我做的,也可能是你做的。」 「我不明白。」 「老张啊,我劝你这件事最好不要明白,」王也朝他笑了笑,说,「做人吶难得煳涂。」 王也抬手指着他,说:「这是你教我的。」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张楚岚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有错吗?」 是非好坏不该由王也为他解释,该由张楚岚自己分辨。 因此,王也既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问:「你本不是这么执着的人,你这次又是为了谁这么固执呢?」 张楚岚离开了家,去漫山遍野,找寻真相。 他走了很多地方,几乎把目之所及的某一处土地都挖了个遍,然后挖出漫山遍野的孤坟。 这里除了他和王也没有任何人,这坟到底是谁的? 他挖开坟,发现了许许多多的棺椁,棺椁上都没有钉上长钉,很轻易就推开了。 他本以为会看到人的枯骨,结果里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心头一震,当即跪坐在地上,已经猜到什么。 他抬头望着那片天,见天空乌云密闭,彷佛大军压境,雷声未至,他就已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鼓声,他从地上爬起来,胸口似乎被捅了一个大洞,疼得怎么也爬不起来,爬到一半又栽到地上,像只蚕蛹缩成一团,被骤然降下的大雨淋了满身的冷雨。 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破碎的泣音。 被他挖的松散的土壤很快被雨润湿变成了泥浆,讨厌的泥腥味粘了满身,他在泥浆里摸爬滚打,毫不容易爬起来,却悲痛得再也直不起腰,他迈着沉重步子,走向了下一个棺椁。 下一个依旧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他找了好久,不知疲倦,不舍昼夜地寻找,直到筋疲力尽,一脚踩空摔到一处从未来过的悬崖下,恐怖的悬空感令人眩晕,幸好,他已累得快要死了,就算没人拉他,孤身坠进深渊也没那么害怕了。 睁开眼,却还没有死。 身旁坐着打着伞的王也,他望着某处山窟,又陷入沉思之中,可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想,以至于张楚岚一睁眼,他便注意到了。 他声音很轻,和在急促的风雨声中,听不清晰:「你还是找到这了。」 他长嘆一声:「命运啊。」 他明明已经不能走动了,却不晓得,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和张楚岚同样狼狈,浑身都是血和泥,只是依旧云淡风轻,超尘脱俗,明朗如星的眼眸就算是在最幽深黑暗的深渊里仍闪着璀璨的光芒,温暖如同冬日里太阳。 足够温暖,足够包容,却不会灼伤任何人。 张楚岚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本该死了,可他身上却连一滴血也没有。 他背靠着石壁,唿吸缓慢,他说:「你骗我,我不是人,根本就不会死。」 「不,你会死,」王也淡道,「只是不是现在。」 「我以前也是这样,不过,现在就快死了。」王也又开始倒计时,「还有1个小时27分36秒,时间就到了。」 张楚岚闭上眼,旅途快要走到终点,他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和王也交谈:「你究竟死了多少次了?」 「我不知道。」王也回道,「当然,我也不知道你死了多少次了。」 「悲剧一直在轮迴,你我不断被彼此復生。」 「张楚岚和王也究竟有没有真正死过?」 「死了,」王也望着山窟,「他们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死了,就葬在我们现在脚下的土地里。」 「他们其中一个人在很多年前的动乱中提前死了,当然现在已经不可考到底是王也先死,还是张楚岚先死,总之,后来有人动用奇技,创造了那个率先死去的人,那个被创造的人偶陪着另一个人死去,然后在他死后,把他还给了早已死去的自己。」 「他守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然后就在快死的时候,变成了人,他太想念那个人了,于是再一次突破了禁忌创造了另一个人偶,于是王也和张楚岚又重新同时出现在人世间。」 他转过头,笑道:「这便是你和我。」 「人偶会死,但也能轻易地復生,悲剧一直在轮迴,你当初让我把你烧了,免得我再把你復生出来,可是……我下不了手,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我想要遵守了不再復生你的诺言,可是我快死了,我太想你,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第69页 「所以,即便我明白这个道理,还是把你再一次创造出来。」 「抱歉,」王也望着那片朦胧的雨幕,低声说,「这场雨结束后,你把我烧掉吧。」 「悲剧的轮迴是时候结束了。」 张楚岚被他保护在雨中,看向早已经消逝在世间的张楚岚和王也,冷声道:「老王,雨不会停了。」 死亡没有尽头,悲剧也没有尽头。 至始至终,都是一条衔尾蛇,周而復始,不断循环,没有尽头。 不晓得过了多久,王也转过头,将手中的伞送到张楚岚手里,轻声道:「这样啊,那你以后可不要太难过了。」 他伸手环住张楚岚的背,另一只手盖住他的头脑勺,强迫他与自己亲吻,他口中的血顺着这个他们纠葛又缠绵的吻流到张楚岚嘴里。 那是张楚岚第一次尝到血的味道。 涩得发苦,腥得发酸。 他讨厌这个味道。 想要推开他,却怎么也推不开。 他缩在王也的怀里呜咽着,感受着王也的生命迅速消逝。 与恨一起明了的,是刻骨的爱意。 「老张啊,」王也声音越来越轻,「你怎么选都好,只是不要太难过了啊。」 抵在两人的伞落了下来,失去了王也,他再无人庇护。 只能独自一人,歷经风霜。 他站起来,走到狂风暴雨之中,任由雨打风吹,轻轻一抬手,天空便闪过几道明雷,轰隆作响,震耳欲聋,他仰面迎着雨,又哭又笑,恍若疯癫: 「这雨怎么会停呢?」 06 王也醒来时,身边坐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他扎着小辫,模样清秀,静静地看着他,沉静如水的眼睛里,只映照着他的面目。 他第一次睁开眼睛,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少年朝他笑了一下,如同和煦的春风扫除了他的迷茫,他说:「王也,我等了你好久。」 王也从床上坐起来,跳到地上,晃了晃沉重的胳膊,问他:「等我?你等我做什么?」 少年双手抱胸,仰靠在椅子上,清澈的眼睛里闪过戏嚯的光:「老王,我快死了,到时候帮我做个棺材呗。」 end 冬日窥夏 00 多年后,在龙虎山面对抉择,张楚岚会想起他的中学老师带他逃离那座永远寒冷的小镇的那个雪天。 01 张楚岚在爷爷去世,父亲失踪后被早已过世的母亲曾经的亲人带到某个小镇里生活。 小镇很冷,除了夏季一两个月能稍暖和一些,终年都像是冰窖冻住一般了无生气。 带他走的亲戚是他的姨妈,他母亲的妹妹,她一直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在当地有一份在面包厂上班的工作,薪资低微,但刚好够养活她和一个半大的孩子。 张楚岚不认识她,也不愿意跟一个凭空出现的怪人离开自己的故乡,可确实也是她的出现避免了张楚岚无处可去,要跑到福利院讨生活。 但好景不长,她养了张楚岚两年,好不容易把这个猜忌心重的小外甥养熟一点,她就死了。 那天阳光很好,她看了日历,告诉还在因为昨日她到处炫耀他的考试成绩觉得尴尬难受而闹别扭的张楚岚,夏天到了。 「楚岚,」她朝他笑得很讨好,「下了班我带你去吃冰淇淋吧。」 张楚岚接受了她悄悄的道歉,别扭地说:「别只买一根。」 他咳了咳,提醒这位平时马马虎虎的亲人:「小姨,给你自己也买一份。」 她喜笑颜开,套上了平时最常穿以至于磨损得很厉害的米色大衣,背上暗红色的牛皮挎包,像往常一样打开大门,在那个意外风和日丽的早晨和张楚岚说再见,然后再也没回来。 张楚岚最后收到的是她已经被撞的模煳的躯体和一件被血浸湿的米色大衣。 他冷静地确认了他最后一位亲人的遗体,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被警官带去认领她留下的遗物,耳边一会儿是哭天抢地的唿喊声,一会儿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他穿着校服冷漠得格格不入,领他的警官怜悯地看着他,而另一位警官则觉得他小小年纪却过于冷血,暗暗打量他。 他抱着那件染红的大衣头都没抬。 「遗物都在这里了。」 警官端起一个框,里面立着一个暗红色的牛皮背包,里头放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张楚岚翻了翻确认没问题,领了包打算离开了。 可在走到拐角处看到垃圾桶里一个突兀的冰淇淋袋子,他忽然醒过神,急匆匆返回原地说还有一个东西没拿。 「什么东西?」 「一个冰淇淋,不,应该是两个。」 警官顿了顿,实在没想起有这么一件东西,旁边的人悄声提醒他:「死者本打算去家附近的小超市买冰淇淋的。」 可是,她运气不好,也可能是跟这位脾气古怪的小外甥和好太令她开心了,以至于乐极生悲,被一个莽撞的司机撞飞,逃逸时甚至朝着她的尸体碾了过去,导致她死的血肉模煳。 张楚岚听力好,听到了。 他没再看他们,在警局附近找了个小卖部,花了两块钱买了两个小布丁,自己撕开其中一个的包装,另一个完好地放在自己的身旁,坐在台阶上舔了一口,奶甜的味道瞬间灌进冻得几乎要停止流动的血液里。 第70页 他拿开手中的冰淇淋,嘴里立即唿出白气,他嘆了口气,揉了揉眼睛,朝另一块冰淇淋抱怨道:「小姨,这里的夏天太短了。」 怎么一天不到就结束了? 小姨没有亲人,张楚岚小小年纪也没能力操办葬礼,于是她便被送到了火葬场,变成一罐骨灰,张楚岚不知怎的中途没抱住,把一罐摔成了一小罐。 张楚岚在狭小无人的等候室默默捡了好久,但骨灰烧了太散,他怎么抓都抓不住,只能抱着余下不多的骨灰低声啜泣。 夏天结束了,张楚岚又去上了学。 小地方一件不大的事都能传的大半个城都知道了,何况是这么惨烈的车祸,张楚岚刚一落座,便对上了全班人或探究或怜悯的目光。 他木着脸,冷淡地用课本堆起一座铜墙铁壁遮挡了令他恐惧和厌恶的注视。 02 夏天过了,小镇又下起雪。 鹅毛一般大的雪花堆在地上,一夜间,就能漫到人的膝盖上。 张楚岚和同学们一起扫雪,洁白的雪层被扫开,山一样地堆在道路两旁,而道路上凝着一层厚厚的冰,怎么凿也凿不开,它被路过的行人踩得又脏又滑。 张楚岚走的足够小心才能不引人注目地摔上一跤。 可总有人活的比他好,不需要考不考虑该怎么走路,然后一个打滑狼狈地摔在了张楚岚面前。 「同学,」看他狰狞的面目,便知道这人摔得很结实,张楚岚拿着铲子,杵在那,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然后听他说,「教务处怎么走?」 张楚岚给他指了个方向,周遭的同学嫌天太冷了,催促着他快走。 张楚岚说了声好,转过身,正准备走,又回头瞧了那个摔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倒霉蛋,想了想,还是伸出手,把他扶起来了。 他朝张楚岚道了声谢。 张楚岚道:「你脚得踩重一点,一步一步地踏下去,踩实了,才不容易摔跤。」 他愣了愣,仔细瞧了瞧张楚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说话听上去不像是这里的人。」 「嗯,我以前家不在这里。」 「哦,你哪个年级?哪个班的?」 「……」 张楚岚觉得今天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了,他拿起铲子,没理那个话多的傢伙,和同学们一起走了。 结果,就一节课的功夫,倒霉蛋摇身一变,成了他的语文老师。 他一瘸一拐地「闪亮」登场,先是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王也,来自北京,然后宣布自己会作为他们的任课老师在这里待一年。 张楚岚后来听同学们私下八卦他们这位新老师是清华的高材生,来他们这个夏天短到没边的地方支教一年,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位老师脑子被驴踢了。 新老师不只脑子有毛病,身体也不中用,先是摔了一跤接着又被这里过冷的天气给冻感冒了,上课时几秒前还拿着粉笔写的神采飞扬,几秒后,又撑着黑板停了笔喷嚏打的惊天动地。 他动静太大,原本走神的张楚岚也抬头向他看过去。 「我没事。」王也不经意地瞟了张楚岚一眼,又敲了敲讲桌发出清脆的砰砰声,后桌几个睡的正香被这声吓醒,撑着头一下子睡空了,抬头正对上王也的那张要夺魂的表情,「几位,天亮了。」 人还没反应过来,他跟点菜似的,一个个点过去:「下课来我办公室。」 张楚岚课间路过办公室,瞟见王也点的那几个同学,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异口同声背《出师表》,背的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王也却听得神色自若,他端着一个透明的小水杯,里头装着热水,一打开白雾直迳往门外张楚岚那个位置飘,他品酒似的一点点啄杯里的热水,一边喝,一边还能准确地指出哪一位同学在哪一段又背错了,然后被点到的人哭丧着脸被王也要求重头再来。 拥挤吵闹的办公室里,王也的办公位真是独领风骚。 张楚岚又开始觉得这位脑子有问题,身体不中用的年轻教师其实还挺有趣的,他正这么想,里头指挥学生背书的王也刚巧抬头和张楚岚眼神相遇。 目光刚一汇合,张楚岚立即错开了眼神,转身就走了,消瘦的身体跟衣架子一样支起宽松的校服,这会儿一走,校服衣摆就飘起来,像是蓝白色的蝶。 王也病了很长时间,他自个儿也不重视,病情越拖越严重以至于到后来某一天直接请假了,那天他们班的班主任接管了他的课,下课后,她叫住了张楚岚递给他一个邮件,张楚岚扫了一眼注意到上面地址抬头是北京。 「王老师学校那边送了东西过来,你放学后,帮我送过去吧。」 张楚岚是孤儿,小姨在的时候就领着贫困生补助金,之后更是,领了学校发的钱,相应的平时有什么小活,老师也会让他去办。 王也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给他送东西,几乎就是顺路的事,张楚岚循着地址,找到了王也的住处。 他住在单元楼的三层,放学的时间正好碰上了下班时间,来往的人挺多,大家见张楚岚面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张楚岚攥着邮件,嵴背不住地挺直,可能是因为他们打量自己的目光,也可能是因为即将面对王也,他有点紧张。 他冷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等到它平復下来,才摁响了门铃。 第71页 很久都没人开门。 张楚岚眯起眼睛顺着猫眼的位置,想要深究猫眼那头有没有人,然后一无所获,于是他又摁了一声。 门铃滋滋的响,却始终没人开门。 张楚岚试着用手敲门也不管用。 张楚岚一边想王也是不是病死在家里了,一边想他那么不靠谱说不定生着大病还在外头吹冷风。 想了很多,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反倒越来越急促,他甚至喊了一声:「王也!」 门刷的一下被里面的人推开了,屋内的暖气唿的一下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带出一阵热风,热风吹起张楚岚长长的短髮,帮他往后梳。 张楚岚被热流砸的错愕不已,他瞪大眼睛,心里想,夏天怎么跑出来了? 「干嘛。」 王也头没梳,半长的头髮杂乱无章地垮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平日里明朗的眼睛这会儿半阖着,脸颊上烧着两坨红云,红云上头又缀着一对青黑的眼袋,他狠狠地皱着眉,气势汹汹,凶神恶煞得能当镇宅门神。 嗯,看上去刚醒,正犯起床气。 张楚岚递上蓝色的邮件,简洁地表明来意:「余老师,让我来给你送邮件。」 王也接过邮件,左右翻了翻,说了声谢谢。 他缓过神,做好了表情管理,侧身让出道来,邀请张楚岚进来坐坐。 张楚岚于是走进来,一进门就踩到一块柔软的红毯上,在玄关处看清了屋子的全景,屋里的陈设简单的堪称家徒四壁,箱子堆满了整个屋子,除了一张摆满各类书的桌子和一张看上去就很昂贵的床,一无所有。 屋子里开着暖气,热气腾腾,穿短袖都没问题,王也却神经质地裹着一件大衣,赤着脚,背着张楚岚往走廊里去。 他打开冰箱,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提醒张楚岚:「啊,不用换鞋。」 但张楚岚已经换好了,他踩着拖鞋,背着书包,被他这句话弄得有点侷促。 王也见状,挠了挠头,嘟囔着:「还挺客气。」 他转头又对着冰箱里的东西,问张楚岚:「你喝什么?可乐,雪碧,牛奶,还是果汁?」 「都可以,」张楚岚又说,「谢谢老师。」 都可以? 「小孩子还是喝牛奶吧。」说着,他拿出一盒高钙奶,从箱子里临时找出一个玻璃杯子,把牛奶倒进去,转身去厨房,找了个微波炉给牛奶热了一分钟。 张楚岚放下书包,等的有点无聊,左看右看瞧见了滚在床上的温度计,他捻起温度计,看清了上面的温度。 「看什么?」 张楚岚吓了一跳,肩膀被王也拍了拍,又迅速冷静下来,现在原封不动地放回温度计已经晚了,他索性捏在手里,转过身,接过了王也递过来的牛奶,一边说:「你发烧了?」 王也不在意地「嗯」了声,接着又自顾自地解释道:「没事,多睡几觉就好了。」 张楚岚把温度计还给他,端着牛奶,坐了回去,屋里东西少,就书桌前一个凳子,张楚岚坐了,王也便只能做到床上去。 他生了病,浑身没劲,一坐到温暖软和的床上,便又开始犯困,本还想跟平时没说上几句话的张楚岚唠唠,结果一出口就是个懒散的哈欠,他斜靠在床上,正对着张楚岚,看着他慢慢喝牛奶,然后睡着了。 王也入睡快,张楚岚刚喝完一杯牛奶,就看到他睡着了。 他端着还热乎的杯子,想了想,觉得就这么走,不太礼貌,决定等王也醒了再跟他打招唿说自己要回家了。 他先是去洗了杯子,然后把厚被子裹在王也身上,给他捂出一身汗,也没见要醒。 张楚岚觉得他这症状是有点太严重了,他翻翻找找,在一个药箱里翻出一盒退烧药,药盒还是新的,里头的药动都没动。 「……」他的这位新老师脑子是真的有问题。 他拿着药,朝王也那边看过去,心里想着,这傢伙好像比他大不了几岁。 张楚岚找了个小水盆又找了块帕子在水龙头里接了冷水,把手帕浸湿后又拧干,再把叠好的手帕放到王也额头上,王也受了冰水,难受地皱起眉头,缩进被子里躺着,但也没醒。 手帕变得有点热,张楚岚隔着手帕试了试王也额上的温度,然后又撤下来,润到冰水里,接着又放到他额上。 如此循环几次,转眼间已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王也总算醒了。 他抓起额上的湿帕子,正想问这是什么鬼东西,热的发干的嘴唇就被人怼了一杯温水。 「吃药。」 王也躺在床上转眼撞见了张楚岚那双大眼睛。 「……」 「一日三次,一次两片。」 「……你怎么知道。」 「上面写着,」张楚岚有点无语:「老师,你生病这么久了,好歹对自己上点心吧,你要是早点吃药,不至于现在还躺在床上。」 王也莫名有点心虚。 他从床上爬起来,接了药,一把往嘴里塞,一口气灌进肚子里。 张楚岚见他这么利索,心想,早干嘛去了。 王也从床头翻了翻手机,看清上面的时间,心道张楚岚放了学估计还没吃过饭,便提道:「你吃晚饭没有,我带你出去吃饭吧。」 「谢谢老师,不用了,我回去吃。」张楚岚背起书包,就差跟他说,老师再见了。 第72页 「那我饿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张楚岚满脸,你饿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也嘆口气,心想算了,他躺了回去。 但躺了半天没睡着,又睁开眼,张楚岚竟还没走,站在一旁看着他。 「你不睡么?」 「今天好像睡得太多了,有点睡不着了。」 「吃了药,最好睡一觉。」 「嗯。」 「……」 张楚岚坐了回来,问他:「我背课文你睡得着吗?」 他可是语文老师,怎么可能听自己教过的课文睡得着。 他看了张楚岚一眼,心里在猜,他要背出什么东西。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为什么会是《出师表》啊?! 王也打断了他,无奈地说:「我还躺着呢,换一个吧。」 「哦。」 这老师还怪迷信的。 张楚岚想了想又开始背《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日月盈昃,晨宿列张……」 「你会这个?」王也又打断他。 「会,小时候爷爷教的。」张楚岚提到自己爷爷愣了愣,闭上了嘴。 「怎么了?」 「老师,你别睡了,带我下去吃饭吧。」 冬日窥夏 03 张楚岚和王也这位新老师因为上次的事变得熟了点,偶尔课下碰到了能多聊点私人问题,相处模式不像师生倒像是朋友。 张楚岚问他为什么要教语文。 王也缩了缩鼻子,嘆了口气,说:「一开始说好了教数学,可实际到了学校你们这缺语文老师啊。」 「我就只能服从调配了。」 「哦,」张楚岚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上课,大家都睡一半。」 专业不对口,教学水平实在欠佳。 王也知道他想说什么,给他脑袋一记脑瓜崩,笑骂道:「小兔崽子。」 「我再次,你们课文还不是背的滚瓜烂熟。」 那是因为他每次都罚背书,都给班上同学背出条件反射了。 张楚岚捂着额头,最终没把这句心里话都抖落出来。 星期一,升旗台,鑑于张楚岚又考了第一,校领导让他上台发言,跟大家分享一下学习经验。 张楚岚不想去,可他不好拒绝。 拿着写满两张薄纸的讲稿,内容枯燥无味,无非是一些虚假但好看的学习方法和满篇对学校帮助他的溢美之词。 他个儿高,台上的话筒高度比他要矮一截,他手里全是汗,也不想着把话筒架子抬高一点,非得趴着说。 但也许,他也只是想找个自己能够顺理成章趴着藉口,缩成一团,于是就可以挡住余光里永永远远抵挡不住的视线。 嘴里的词句机械地往外蹦,耳边传来大家的窃窃私语,有怜悯,有嫉妒,有憎恶,有艷羡…… 一想到这些,他精神崩成一条线,死死抓着稿纸,把纸的边角揉成一团,他开始犯晕,嘴里反酸,脚下似乎踩着棉花浑身像扎着针一样难受。 他勐地抬起头,对上了老师队伍里的王也的眼睛,王也皱着眉,眼神复杂,不晓得在想什么。 张楚岚迅速埋下头,抛掉了所谓演讲该有的语速,飞一样地丢完了接下来的废话,在老师惊异的眼神里,说了声:「老师,我有点不舒服,想去厕所。」 「啊?啊,好,去吧。」 张楚岚把稿纸团成团塞进衣兜里,逃也似的跑去了厕所,撞开一扇厕所门,扶着水压器,微蹲着,吐的昏天地暗。 他眼前泛起黑色的雪花,和小镇里终年的积雪不一样又一样,几乎要把他埋在里面,他脑子里一边清楚,一边混沌。 记忆像回马灯一样闪过,他不到十四岁,酸涩和痛苦的回忆却多的他承载不下。 那些片段最终停在几个极致的点,爷爷的墓碑,父亲失踪后空无一人的屋舍,小姨那件被染红的大衣。 还有不管逃到哪里去,都消散不了的注视。 「楚岚。」 张楚岚听到人声,摁动了水压器,急促的水流送走他吐掉的污物。 他擦了擦嘴,转过头,看到了王也的脸。 他问自己怎么了? 张楚岚说没什么。 王也蹲下来,平视着他,张楚岚被他盯得战慄地控制不住往后缩了缩,王也注意到了,偏过头,没再看他。 「你要不要去医务室。」 「不要。」 「那你要不要请假回去休息?」 「老师,」张楚岚有气无力地吐槽道,「今天是周一。」 「嗯。」王也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下节是我的课,你要不要在课上睡一觉。」 「……会被课后罚背吗?」 「会,背《出师表》吧,我知道你最熟这个。」 「好。」张楚岚说,「谢谢老师。」 王也伸手似乎想揉揉他的头,但最后还是收了回去,站起身,留张楚岚一个人待着,自己走了。 04 张楚岚会在周六日没事的时候去小姨曾经上班的面包厂旗下某家面包店帮工,店里的老闆和小姨是多年的同事,对她留下来的小外甥很看顾,只给他安排了看店的活儿,一天给六十。 他嘴甜,长得好看,最会哄上了年纪的阿姨买面包,周围的人都认识他,有的就算不买也跟串门似的来着看他。 第73页 店长笑着说他是店里的小招财猫,后来甚至抱了一只懒猫跟他作伴。 可惜,这位猫伙计或许一眼看破了张楚岚的臭皮囊背后的模样,很不喜欢张楚岚这傢伙,他在的地方,那猫必然躲着。 这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那猫忽然在张楚岚眼皮子底下钻出来。 张楚岚顺着它的步子,瞧见了王也。 「哟,」他笑着朝张楚岚打招唿,「好巧。」 不太巧。 这里离学校挺远的,这傢伙遛弯的活动范围什么时候扩到这里的? 「楚岚,你认识?」店长问道。 「嗯,是我学校的老师,姓王。」 「啊,那得打折!」店长笑容满面,「王老师,您随便拿,全场五折。」 「不好吧。」王也笑道。 「有什么不好的,楚岚这孩子命苦,性格又孤僻,在学校里还得多亏了老师们的照顾。」 说着,店长打发张楚岚去照顾店里其他几个顾客,自个儿撸起袖子亲自上阵,好一顿介绍,了解王也的口味后,干脆利落地拿了好几样包起来。 张楚岚百忙之中跑过去和店长悄悄说了几句。 店长一听,非常感动。 「好孩子啊,竟然要请自己的老师。」 「……」不愧是跟小姨做了几十年还相处融洽的同事,性子太像了。 王也在一旁听着,笑出声,贊同地点点头:「确实是好孩子。」 王也提熘着礼袋,又等在门外,张楚岚下班时看到他站在门口,雪盖了满头,还没察觉,眨了眨眼睛,朝他打招唿。 「老师,你……赏雪呢?」 「不是,」王也很坦荡地说,「等你呢。」 张楚岚一愣,反问道:「等我做什么?」 王也晃着手里的「战利品」理所应当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 当个语文老师还给他当出感觉来了。 张楚岚被他拉去了附近的商场。 他以己度人,自个儿来了这差点被冻死,就以为张楚岚跟他一样,左一件右一件地往他身上套,把张楚岚裹成了个球才满意地打了个响指。 「都包起来吧。」 张楚岚瞧着上面的标价,说:「拿一件就够了。」 王也闻言一愣,打量着张楚岚,嘆了口气,没有强求,只说了个好。 他俩在没啥逛的,出了商场,王也说要送他回家,便沿着雪清扫得比较干净的街面往回走。 王也说:「马上期末考试,你们该放寒假了。」 「嗯。」 「不开心?」 「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嗯,那有什么值得你开心的事。」 「好像没有。」 「真的?」 「真的。」 「楚岚,寒假我得回北京了,明年我才回来。」 「嗯。」 「你这态度也太冷淡了。」 「大家迟早都会离开这里的。」张楚岚仰头望着雪,轻声说,「这里太冷了,夏天又太短,没人真正愿意待下去的。」 「你也是吗?」 「嗯。」如果他能像个普通人那样继续活下去的话。 「那离开后,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不知道,我想先长大。」 王也闻言顿了顿,他转头看向身侧矮他一截的张楚岚,因为他平时表现得太早熟,王也几乎把他当成了同龄人,这会儿才意识到他还只是个靠自己无法离开小镇的小孩子。 「楚岚,你为什么那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善意。」他忽然转了话题。 张楚岚沉默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看着他,回道:「因为有一些过线了。」 「老师,」张楚岚忽然停住脚步,「人和人之间关系其实就那么回事,无非是物质利益或者情感交换罢了,大多数人之间的关系交换都是相对平衡的,父子,兄弟,夫妻,朋友几乎都是如此,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王也听完,虚心讨教道:「可这世上也有很多不平衡的人际互换,」 「那是因为足够爱,所以可以无视这些原则。」 张楚岚被很多人爱过,但他们都死了。 「还有一种情况,一个人从小接受了太多的爱,也就无所谓得失,可以毫不吝啬地向随便一个人丢出自己的东西。」 「这种是施捨。」 王也清楚张楚岚说的是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管是什么,受了还回去不就得了,你是嫌麻烦,还是害怕还不起,要丢掉这些东西呢?」 「我的东西太少了,还不起。」 他的真心就一点点,就算被人骗过去了对那个人来说也是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 王也点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冬日窥夏 05 期末考以后,寒假很快就到了。 张楚岚又投入到忙碌的打工生涯中。 小姨去世后,虽然肇事方赔了一大笔钱,再加上小姨留下来的钱,足够张楚岚考上大学,可是这人生的意外比比皆是,何况张楚岚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他得多为以后打算,那些钱能不用就不用。 他忙起来就想不了那么多事,只有闲下来的时候才极偶尔的想起王也,他没去过北京,只能凭着电视里北京的模样,描绘着王也在北京的样子。 第74页 王也那么温和洒脱的人必然是在北京陪着朋友走街串巷,看尽繁华大道的夜景,在金色与红色的色彩之间随着红旗的舞动,伴着友人的欢声笑语,伴着漫天灿烂的烟火,半无奈半妥协地拍拍手,宣布新年的到来。 这是他这样的人该有的新年。 除夕夜,张楚岚被店长早早赶回家,让他好好过年。 张楚岚一个人过什么年,他搬出小姨的骨灰盒,开了电视机,把频道音量开到最大,掩盖屋内安静到压抑的氛围。 春晚很无聊,张楚岚看的昏昏欲睡,从书包里翻出课本,好巧不巧正是一本语文,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翻来翻去停在《出师表》那一节。 王也好像很喜欢诸葛亮。 哎,怎么又想到他了。 张楚岚想来想去,把缘由归结于王也差劲的教学水平。 过于差,以至于能在众位老师里脱颖而出,让张楚岚耿耿于怀。 家里唯一的座机响了,张楚岚提起话筒,喂了一声,熟悉的笑声像暖和的热水滑进了他的胃里。 「楚岚。」 张楚岚紧紧攥着话筒,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王也笑问,「你该不会刚刚在偷偷骂我,现在接到我的电话心虚吧?」 「……」 「哎呀,好像猜对了。」王也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和张楚岚能看到的同一片天空,右手和平时批改作业一样给张楚岚批了一个大大勾,「等我回去,记得背课文。」 王亦路过,瞧见王也脸上的笑容,奇了,拍拍他的肩,轻声问:「谁呀。」 王也捂住手机,轻声回道:「一个学生。」 王亦挑挑眉,更奇了,但他也没有干预自己弟弟的意思,打算等他打完电话再八卦,于是先行一步回了客厅。 而那边张楚岚握着话筒,问王也:「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号码?」 「问了你班主任。」 「你骗我。」张楚岚冷静地说,「那些文件我都是乱填的号码。」 他是个孤儿,就算填了正确的号码,也再没有亲人能接通了。 王也顿了顿,有点无奈:「你就非得戳穿我吗?」 「王也,你查我,你有这样的能力能查一个远在北京的孤儿,」王也这样的人跑到一个夏天短的出奇的地方支教一年,怎么想怎么奇怪,张楚岚平时刻意没去想这些,他已经藏了几年了,时间虽长,但他从来不曾摆脱过陌生人的监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点低哑,「你是谁?」 王也没想到张楚岚反应能这么大,他面色变得凝重开始怀疑张楚岚可能不只是个偏远小镇的孤儿了。 但比起张楚岚真实的身份,眼下最重要的显然是让张楚岚相信自己对他没有歹意。 哎,他一个奉献爱心,捨己为人的小镇老师怎么成了拐子了呢? 「我是王也。」这样的介绍有点简陋,王也决定长篇大论地讲,「好吧,我得向你证明我是自己。」 「我叫王也,现在在清华理学院念大三,父亲嗯,你或许认识叫王卫国,我上头有两个哥哥,王又和王亦,说起来,我爸这么出名,你应该能查到,你搜搜说不定哪一篇报导有我的名字,」说到这,王也皱起眉头,「看看得了,别看太多,有一些写的乱七八糟,不适合你看。」 「我呢,生活条件比较好,天赋也好,什么都容易做成,所以,经常想一出是一出,去你们那是因为听说你们那一年四季都在下雪,觉得有意思所以去了。」 「只是因为这个而已,如果我那天了路过瞧见的标语是一年四季都下雨的地方,我也就去了。」 「我就这么个毛病,你别介意。」王也掩饰性地咳了咳,说,「今天给你打电话给只想跟你说说话,听听你的声音。」 「还有呢?」 「还有?」还能有什么?王也百思不得其解,往客厅那边看,见到人间烟火,若有所思地勾起嘴角,轻笑道,「还有新年快乐。」 「楚岚,过年好啊。」 客厅里,王卫国大声嚷嚷:「小也,你要造反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老不待家里就算了,今天过年还这么不给你老子面子?干啥?翅膀硬了要展翅高飞啊?我是在你屁股底下放火箭,还是怎么了,你要一飞沖天,头都不给你老子转一下的?」 眼见着,王卫国要当场来段脱口秀,王也他妈眼疾手快地一掌打断施法。 「小也,快过来吃饺子啦!」 果然,妈妈就是最温暖的港湾吶。 王也笑着迎和着:「这就来。」 王也家里的温暖由着电话线飞到张楚岚这里,他想,怪不得王也一来这里就生病。 这里实在太冷了。 「王也,」他缓下语气,诚恳地说了声,「对不起。」 「谢谢你,还有,」他难得露出了个真心的笑,「新年快乐。」 与此同时,张楚岚所见的窗外和北京王也的视野之内绽放出同样美丽的烟花。 06 听了王也家里的动静,张楚岚终于屋里感觉了点热气,他难得产生了不属于他的冲动。 他想离开这座小镇,回到他的家乡。 那个四季分明的地方。 小镇没有车站,要搭乘长途火车,得坐大巴去隔壁市镇,再到火车站买票离开。 第75页 张楚岚不急着走,年过后,挑了个没雪的晴天,背上了不多的行李踏上了回到故乡的旅途。 大巴里有许多回城务工的人,鸡鸭鱼肉堆满麻布口袋里,牲畜的粪便夹杂里面,弄得大巴有股奇怪的臭味,张楚岚挤得没位置,半趴在床边,耳边或是喧闹的人声,或是牲畜无意义的叫声,强行把张楚岚拽进人间烟火里。 他趴在窗户上,半张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另外半张脸被大巴里的暖气烤着,他的注意力全身心地投入到窗外的风光上。 他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个呆了快三年的地方,如若不是长期居住,苦寒的小镇想必在外来的旅客看来是个奇妙美丽的地方。 天上又飘起雪花,晶莹的白和地上白茫茫的一片片交相辉映恍若置身于纯白的大海里,宁静又祥和。 这便是他母亲和小姨的故乡。 大巴启动了,张楚岚被它带着往前走,越来越快。 他一往无前,而无尽的雪则被他留在了原地。 然而,这趟旅途异常短暂。 他们遇上了雪崩,司机为了避免被雪埋进去,踩了急剎,结果因为道路上积雪未散,地面湿滑,大巴车翻到了崖下。 张楚岚因为坐在窗边,幸运的没死。 他用手掰开碎掉的玻璃,手被割伤,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他从车里艰难地爬出来,周遭白茫茫的一片,一眼望不到边,他茫然地坐在雪地里,阳光折射出的雪光快要把他弄瞎了。 这里静让他忍不住联想到死亡,爷爷冰凉的墓碑,小姨染红的大衣,他们哪里都不一样,却又静的那么相似。 他没想到自己会死,但确实……没那么想活着。 如果在这里停下的话。 如果这里就是终点的话。 一切就都结束了。 痛苦不堪的活着,肆无忌惮的去死。 选择好像很容易就能做出来。 张楚岚迷茫了。 他伸出手,摸到了额头上温热的血。 是热的。 要死的话,还是找个温暖的地方吧。 这个冷到令人绝望的地方,他实在是呆够了。 他爬了起来,又开始沿着记忆里故乡已经模煳的方向,往远处走,他走了一路,雪里便陷了一路艷丽的红。 但无论怎么的张牙舞爪,生机勃勃,一场又一场雪足够把所有的痕迹都掩盖住。 他不知疲倦地走了许久,走到后来甚至身体开始反常地发热,他热的想脱衣服,可是身上的衣服是王也给的,他脱了不知道该丢在哪里,便只能继续穿着。 回过神来,走到了陌生的山林里。 时间太久了,他忘记了故乡的位置,竟然朝着反方向走以至于到了更北的地方。 这下真该死了。 张楚岚想,我也算挣扎过吧,比自杀要好多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唿唤。 「楚岚。」 张楚岚愣了愣,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是王也。 「你……」 张楚岚愣在原地,竟然忘了怎么走路。 王也穿着米色的大衣,里头裹着一件厚实的麦色毛衣,冻得脸色苍白,唯有眼下的青黑算得上突出的彩色。 王也朝张楚岚那走,然后突然半跪在地上,咳得惊天动地,他捂住嘴却没有塞回奔涌出来的血,黏腻的血像蛛丝一样掉下来,一滴一滴落到雪里,滚烫的血融化了雪,雪水和血水混成了一摊浑浊的红色。 米色的大衣又一次染了红。 张楚岚眼瞳迅速缩了缩,他连滚带爬地跑到王也身边,急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调。 王也松开手,见状,长长地嘆了口气,然后把张楚岚搂到怀里,安抚他:「没事,我只是算了点不该算的东西。」 「还不至于真的死了。」 虽然……他确实差点死了。 王也知道张楚岚失踪时时间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张楚岚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如果不能在几小时内找到他,他怕是只有死了。 张楚岚太小了,他虽然成熟得不像话,但始终只是个没成年的孩子,况且,王也也不捨得张楚岚死。 不管赔上什么东西,他都要把他找回来。 张楚岚抱着他,没来及说什么,便看到了不远处黄黑白相间的皮毛。 他浑身一凛,幸好王也因为受了重伤,没察觉他的异状。 「老师。」张楚岚在他耳边耳语,眼神凌冽地与那对锋锐的兽眼对视,「我行李落在后面了,我去拿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什么行李?」王也想不明白。 张楚岚却不给他想的机会,一记手刀就敲晕了这个千里迢迢,废了半条命前来寻他的老师。 王也睡在雪里,张楚岚怕他受凉,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在王也身上。 他一边看那只巨兽,一边笑着和昏睡过去的王也说:「王也,如果我能回来的话,跟你背一遍《出师表》吧。」 他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感到这么轻松。 冬日窥夏 07 张楚岚最后还是回来了。 只是战况有点惨烈,他右臂骨折了,摔得浑身淤青,头上在搏斗的过程中磕到地上,撞出一个血洞。 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第76页 走回原处,王也已经醒了。 他不该在这时候醒。 王也严肃地凝视着他,沉默良久还是开了口:「你是天师府的人?」 张楚岚霎时被浇了满头冷水,冻透了。 他被踩断的右臂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他不顾钻心的疼痛,紧紧抓住手臂,一次又一次可以放慢唿吸,可这一次他无论怎么做也冷静不下来。 「你是异人?」他声音颤抖着甚至变了调,「你是谁派来的?!」 他神经质地左顾右盼,想要找出王也背后的人,但却始终一无所获。 好啊,藏的挺深啊。 他真是个蠢货。 这世上对他无缘无故好的人,早死光了不是吗? 他走的太急,最后摔到了地上,地上是软绵绵的雪,他却摔得浑身像是要裂开了一样,疼得缩成一团。 太疼了。 他恼怒地把被玻璃割的露出白骨的手砸到雪里,一下又一下,雪花跳到他稚嫩的脸上,被灼热的体温融成泪水一样的东西。 可他最后还是爬了起来。 他知道他身份暴露必须得逃掉了。 看,早知这样,当时在雪里他就该一死了之,搞得现在这么麻烦。 他冷漠地望着不远处抱着他衣服站着的王也。 他还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样子,只是没了笑容。 张楚岚这个人身上所有的古怪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了。 张楚岚看着他,心里又想,王也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准确算出他的位置,哪里像个普通人? 这是个很厉害的异人。 或许比他厉害。 那逃跑有用吗? 好像没用。 他又气又笑,最后还是回到了王也身边,问他:「你们找我到底要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爷爷的事情我从来就不知道,当然,你想听我瞎编,我也能给你随便说两段。」 「想听什么?失传已久的江湖绝技,还是天师府的逆徒?」 王也抖了抖手里的外套,然后用外套兜住了张楚岚消瘦的身躯,堵住了他的滔滔不绝。 「我没有派系,非要说的话,应属武当。」 「我是武当山的王也。」 「张楚岚,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绝对没有半点恶意,今天我也是孤身前来,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当做今天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会在暗处窥伺你,不会悄悄非议你,算计你,更不会迫害你,但是,我会偷偷想你,不过这也不是我能轻易控制得住的。」 「如果我连这些心思都能控制住,那我也不用修道了,直接修仙得了。」 张楚岚被他一堆话堵的又不会说话了,本来气势汹汹的人这会儿局促不安地埋在衣服里,偷偷观察王也。 王也大大方方地任他去瞧,只是他说了这么多话,又开始咳嗽了。 张楚岚怕他又咳出血,忙上前,替他疏通经脉。 王也趁机伸手摁住他的头,使劲揉了揉。 张楚岚抓他的手,让他别揉了,王也却转移话题:「那老虎你杀了?」 看样子王也也没看完全。 张楚岚翻个白眼,吐槽道:「那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好几年没过打架了,差点连怎么运炁都忘了,只是戳瞎了它的眼睛,割了它的耳朵,让它知难而退罢了。」 「哦,小小年纪还挺有计谋的,」王也笑道,「也是,那可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咱们得爱护生灵啊。」 「死到临头,也就只有你能想这么多了。」 王也哈哈一笑。 两个人一个残一个废,靠自个儿是出不去了。 两个半废人相互扶持着往有人烟的地方走。 王也有点困了,怕自己睡在这里,让张楚岚背《出师表》,张楚岚想起之前和王也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定下的约定,心里怪别扭的,半天开不了口。 结果王也以为他被冻傻了,忘了怎么背了,批评了两句,开始起调:「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张楚岚看他,王也便朝他笑,笑得他心都乱了。 他暗骂了一声,还是接上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雪地里,两个人的血融在一起,渐行渐远。 他早该明白的,东奔西走,流离失所的人寻找故乡是没有意义的,信人爱护的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故乡。 此处安心才是吾乡。 08 王也的支教生涯很快就结束了。 他走时出手阔绰,全班的同学,每一个都收到了他大礼包一样的礼物。 原本被他一年的教学折腾的死去活来的小傢伙们,拿到礼物又情绪上头,拉着王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嘴上一个劲儿地说捨不得。 王也被他们搞的没办法,他脾气也是够好的,一个个的摁住,又一个个地去哄。 哄得大家哇哇大哭。 王也有点苦恼地挠挠头,他站在讲台上与同学们上了最后一节课:「人生呢,就像是一趟旅程,我们坐在车上,前往车票上面的终点,有的人终点一样,有的不一样,但所有人都会下车,有时候下车的人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有时候是我们的朋友,有时候是我们的亲人,有时候是我们的爱人。」 「我呢,只是和你们旅途中的过客,得提前下车而已。」 第77页 「呜呜呜,王老师你平时不着调就算了,这时候了还说你是我们的过客。」 王也笑着受了大家的指责,继续说:「缘之一字,玄妙得很,我至今还没参透,只是说出了当下客观的情境而已。」 「我因为有缘与大家相聚又因缘尽而与大家分别,缘起缘灭皆是顺势而为,不用因此太烦恼。」 第一排的小姑娘举手,问道:「那能不能逆势而为呢?」 「哦,好问题。」王也道,「当然可以,人在学会信命之前学会不信命。」 「尽人事,听天命,人活一世得先对得起自己的心。」 王也走后,张楚岚一直没打开他送给自己的礼包。 王也知道他不喜欢太特殊,估计里面的东西跟其他人的差不多,他也就懒得打开。 但某天,王也打电话过来,说话既没有逻辑又含含煳煳的,实在古怪。 得知张楚岚一直没打开礼物,电话那头的人唿出一口气,情绪很不好。 「得,我服了。」王也头一次主动挂了电话。 张楚岚被挂得猝不及防,他拿着话筒,对着桌上的骨灰盒,问道:「小姨,他是不是真的有病啊?」 小姨没办法回答他。 张楚岚只能自己找答案。 他翻出那个礼包,撕开包裹,里头滚出来许许多多东西,最显眼的是一对水杯。 张楚岚记性好,一眼就知道其中一个是王也以前老拿在手里的。 这一对水杯自然跟其他同学的礼物不一样。 王也为了合情合理地送给他这对水杯,绕了这么大一圈,果然很有病。 他一边笑一边骂,拿起另一个杯子,然后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 他抽出来,打开来看,是龙飞凤舞地五个字:「北京欢迎你。」 张楚岚小心翼翼地把纸放到桌上,兴沖沖地跑到窗前,他推开窗门,屋里的暖气唿一下地飞了出去。 这是小镇里很普通很普通的雪天。 只是个雪天而已。 张楚岚却明白,夏天来了。 他是猫 王也发现了一只猫。 发现猫没什么稀奇的,尤其是大学校园这种地方,学生总是有使不完的爱心和耐心,把一群没爹没妈的小流浪餵成了没有猫德五大三粗的地痞流氓。 王也就遇到一只地痞流氓。 它是一只纯黑色的猫,四足踏着白手套,眼睛也是纯黑色的只是外面裹了一圈薄荷色的蓝,皮毛顺滑又蓬松,身形矫健,比校园里的肥猫们看上去野生些。 校园里有只比较聪明的肥猫,出了名的白嫖,单方面抢吃的,对,是抢,它爱打劫,专找漂亮善良的小姑娘自个儿往地上一趟,明目张胆碰瓷儿,等人拿出吃的餵它,它一口吃了就跑,不给亲不给摸也不给抱抱,要是你强行要报酬,还会被它打击报復。 后来,由于,性质极其恶劣,受害者范围太广,学校惩罚了这只肥猫,在必经之地贴了他的犯罪照片陪以说明图片劝导路过的无辜行人不要上演农夫与蛇的悲剧。 但象牙塔的学生啥没有,一腔无处释放的圣母心,他们决定拯救这只迷途的小猫咪。 然后再次发生惨剧。 这场惨剧真正结束于肥猫的同行,那只野生的黑猫。 它仗着肥猫养废了,跟着它屁股后头讨食吃,深谙人类是饭碗,要想有个长期饭票得给个好脸,同行是竞争者往死里弄就可以了。 于是,它等着肥猫碰瓷,等人类笑着拿食吃的时候就钻出来,先把吃的抢了,肥猫愤怒要打它,它也不生气上来就是一巴掌,给肥猫打蒙了。 餵食的人时常阻止并教导黑猫要和同伴友好相处,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态度很好,声音嗲嗲的,一个劲儿地往人类身上蹭,如此爱向人类撒娇的猫,堪称猫中妲己,哄得人晕头转向,连带着错误也一笔勾销。 肥猫这种手段的绿茶猫面前只能甘拜下风,连着一个月没吃上好的,直接瘦了,整只猫看上去焉哒哒的,再不復往日雄风。 而他的猫兄弟踩着他上位,成为了校园最炙手可热的猫咪。 王也住学校里,从宿舍到食堂,学生来往最多的地方,往往就能瞧见它的身影。 他每天闲的无聊四处熘达,幸运地见证了这只人类甜心,猫中绿茶的蜕变史。 哦不,也不能说蜕变。 这猫一开始就挺绿茶的。 这猫是王也放进学校的。 那正好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他从武当山回到家,北京城可没有山上凉快,白天热的人心烦,他既不跟他那群发小出门熘达,也不爱跟他爸去公司晃悠,一天到晚宅在家里吹空调。 他平时不在家,他妈想的很,可是他宅的久了,他妈看他看的心烦,有一回在家里打麻将他路过拍桌,顺手帮他妈摸了张牌,结果一打出来响了两家的炮,把他妈起了个半死,一脚把他踹出家门,让他反思反思。 王也踩着拖鞋一路反思到江边,晚上江风徐徐,比白天凉快的多,出来锻鍊和散步的人也多,王也一路走,一路让路。 大家看上去都很闲。 王也找了个河堤,看钓鱼大军排了长长的一列,搞成了一座人制的铜墙铁壁,够有意思的。 他从河堤上跳下去,在行人震惊的目光下,准确无误的落到一个大爷面前,自来熟地问了声:「您钓了几只啊?」 第78页 大爷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头都没转,坐在自个儿带的小板凳上,盯着鱼漂,慢悠悠地说:「没开张,这才哪到哪啊。」 王也抬头望天,瞅着天色,觉得现在也挺晚的了。 大爷笑呵呵地说:「夜还长着呢。」 说着,他给王也显摆自己带的厚衣服和厚被子。 他是打算通宵达旦啊。 「……」真是够拼的。 见王也被震惊到了,大爷以过来人的语气,慢悠悠地说:「我们这一河堤的人有一大半人都像我这样,等到半夜还得再来一批。」 「钓鱼的瘾上来了,谁控制的住?」大爷说。 王也还没到钓鱼的年纪,不大懂他们的疯狂,他听着大爷的念叨,忽然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大爷的肩膀,未卜先知:「您这回可是条大鱼。」 话落,鱼漂果然动了。 王也没再管这边,他往前走了走,抓了只偷鱼吃的坏猫,猫口夺食,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那猫当即给了他两爪子,给王也手抓破皮了。 伤了人还想跑,王也提熘起它的后领,自言自语:「今天还真是倒霉催了。」 那猫动了动耳朵,一个劲儿地挣扎。 王也把它拿远了点,他不至于拿猫撒气,只是注意到被抓的时候注意到那猫的肉垫似乎缺了一块,还留着血,血肉模煳的。 「你受伤了,我决定日行一善,带你去看医生,同意的话,就叫两声。」 他也是奇了怪了,要徵求一只猫的同意。 那猫也是奇了怪了,听了这话,真不挣扎了,它四肢呈自由落地状态往下伸,猫脑袋动了动,然后喵了一声。 「一声是不同意的意思?」 那猫愤怒地又叫了一声。 「哦,我明白了。」 于是,他提着猫的后领,在行人的注目礼下,靠着导航走到了最近的宠物医院里去。 能把陌生的流浪猫带到医院的一般都对猫有点偏爱,像王也这种提腊肉一样的手法提猫提一路进宠物医院的实乃奇葩。 爱猫人士抱着怀里的亲亲宝贝,用兇恶和痛心的眼神强烈谴责他的行为。 王也被人瞪着,后知后觉地提起猫,问它:「我是不是还得抱着你?」 那猫嫌弃地又给他一爪。 哦,看来是不喜欢。 王也捂着被抓伤的手臂,把它放到导诊台上,把它交给了医生,自己诚恳地问这边的护士:「我能打狂犬疫苗吗?」 护士一脸微笑:「先生,我们这边暂时不提供这项服务呢。」 哦,看来还得辗转去医院去。 今天还真够倒霉的。 这猫在王也面前很有脾气,也很有骨气,但别人手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它可会装可怜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获得了医生和护士双重同情。 哄它跟哄奶娃娃似的,打个针擦个药,声音腻得能挤出糖霜来,王也作为「主人」观看了手术全程,嘆为观止。 医院这边做了详细的检查,发现这猫不只是差了一个小肉垫那么简单,它浑身都是伤,肚子里还有各种尖锐的硬物,医生猜测可能是银针。 那么多银针也不晓得这猫吞下去,更不知道吞了这么多银针被扎穿了脏腑的猫又是怎么活蹦乱跳在王也面前耀武扬威的。 王也拿着检查单,坐在做了检查趴着的猫面前,与它对视了半分钟,说:「万物有灵,你……」 那猫突兀地喵了一声。 王也顿了顿,换了本想说的话:「行吧,我承认你比我倒霉。」 那猫此后一个多月都住医院里,王也也就差住医院了。 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默认那猫是王也的,每回来,他们都热情地朝他打招唿:「又来啦。」 下一句是:「想好起什么名字了吗?」 「没想好,一只猫要什么名字。」 他跟它又不没什么特殊的关系,况且…… 「给了名字,我与它就有了因缘,缘起缘灭是两者的事,不能由我单方面决定。」 「我不能给它名字。」 于是,猫到最后都没有名字。 猫在养伤期间一直被关在笼子里,和其他的宠物放在一个屋,为了区分,他们的笼子外都挂着自己的名字,就它挂的是个名牌。 「王也的猫」 猫后来出院了,那一阵,王也的嫂子刚好怀孕了,在他哥强烈的抗议下,他最终没把它往家里带。 猫无家可归。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说起来,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猫咪要什么家? 他这是以己度猫了。 他和他的猫在公园里吹凉风,一个坐着,一个趴着。 王也徵求他的意见:「你有什么想法。」 小猫咪能有什么想法,对它来说,能混吃等死就行,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任由王也一个人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语。 王也说了好久,那猫也没给个回应,说的他口干舌燥,抬头环视一圈发现路人都在用奇奇怪怪的眼神偷偷瞅他。 大城市的人民在这种时候能不能表现得冷漠一点? 王也谴责那只猫:「好歹救了你,平时我说话你能不能捧个场?」 不能。 一只小猫咪没有那么强大的同理心。 王也最后还是为它寻了个好去处,那就是他的学校,别人是放生,他是放虎归山,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的猫已经称霸校园了。 第79页 王也的良心有点痛。 他抬头望着在银杏树上掏鸟蛋的猫,故意吓它:「下来!」 猫爪子停了,鸟蛋倖免于难,它从树上飞下来,一脚蹬到王也脑袋上,爪子紧紧抓住他的头髮,给他薅了不少毛下来。 幸好,王也头髮多,不跟它这类明显的报復行为计较。 他伸手,把头上的猫扶正了,然后说:「你又重了。」 那猫又薅了他几根头髮。 但王也说的是实话。 他是不会「改正」自己的实话的。 他头顶着猫,走在校园里,格外显眼。 王也从小到大基本上就是人群中心,目光焦点,已经被看麻木了,被那么多人盯着,也没觉得不好。 那猫也没觉得不好。 它只是一只猫,谁会在意它呢? 王也也是够闲的绕着校园熘达了两圈,对猫近来的恶霸行为做了沉痛的批评大会。 那猫没听,而且还睡着了。 王也感受到了,他放慢了步子,双手轻轻捧起头上的猫,学着医院里那些宠物主人对待猫的样子,把猫放在了怀里。 猫睡得更熟了,唿噜声起起伏伏。 王也轻轻笑了一声,阳光落下来被枝繁叶茂的大树筛成线型的光柱,王也沐浴在阳光里,周遭鸟鸣阵阵,惹得路人停下脚步悄悄地观看此处的风景。 猫最后醒了。 它发现自己在王也的怀里,嫌弃又愤怒地爪了他一爪子。 王也被这只不识好歹的猫中恶霸爪习惯了。 他一手摁住猫,一手得意洋洋地跟它亮伤口,说:「你抓吧,随便抓,反正捡你的那天我就打了疫苗。」 王也悠闲躺平的大四结束了。 他提着行李,告别了自己呆了四年的校园,他没带走他的猫。 这里是猫的桃源,好吃好喝好玩好招待,能在这里很愉快地度过它的余生。 王也走的很放心。 但没想到走的时候被猫喊住了。 它不常朝他叫,人类寻常听到的猫叫声并不是猫咪的语言,那是它们为了引起人类注意而反覆试探摸索出的一种语言。 猫也许曾经跟王也偷偷说过很多话,只是王也作为人类听不见。 但它从来吝啬像对其他人类那样对待王也。 就如用此时用撒娇一样的猫叫声留住他。 猫叫了一声,王也转过身,在草丛里寻到了它黑色的身影,他问:「哦,你是要跟我道别吗?」 猫没叫。 王也于是走了一步。 猫便又叫了一声。 王也停下来又问:「你不是跟我道别,那你喊我做什么?想让我留下来?」 刚一说,王也就否认了这种提议:「我不可能永远待在校园里,我毕业了,有自己的去处。」 猫叫了一声。 「嗯,虽然不晓得你说什么,但这地方我必须去,有的东西我想亲手抓住。」 猫没叫。 王也便又要走了。 猫从草丛里跳出来,一步一步慢慢朝他走,王也转过身,见猫停在了他的几步外,仰头望着他。 猫咪真是一种难懂的生物。 王也蹲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别叫啊,你叫了,我就走不了了。」 猫叫了一声。 王也听了,无奈道:「你不让我走,可我不得不走,如此,你要怎么办?」 王也知道猫无法准确回答,于是他问:「难道你要跟我走吗?」 猫意外地叫了一声。 它竟然应了。 王也震惊地瞪大眼睛。 他长这么大,头一回手足无措,他小心翼翼地说:「我要去的地方是武当山,那里日子清苦,对你来说远远没有这里好,即便如此,你也要跟我走吗?」 猫这回没叫。 王也冷静下来。 因缘是两者的纠缠,如果…… 他该让它选择。 猫在原地打转,然后顺着王也的手臂往上爬,它爬啊爬,尖锐的爪子抓伤了王也,可他一动不动,屏住唿吸,仔细观察猫的一举一动。 最后猫爬到了他的肩膀上,趴着不动了。 王也伸手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笑了,他说:「看来我和你很有缘分。」 他是猫 武当山的厨房被偷了。 王也嘴里叼着馒头路过厨房目击了鸡飞狗跳的抓小偷现场。 但抓了半天,也没找到真正兇手。 王也作为术士,礼貌性地算了算,神色古怪地往山的另一头看。 山的另一头是禁地,那里有王也的三位师祖,除了专门看守的人和周蒙之外,其他弟子是禁止进入的,有也给你凭空送出山。 不过,王也是个例外。 他近来时常被迫跑到后山那边「上课」,连他师父云龙道长都放松了对他的看管,他去,他的猫也跟着去。 忘了说,他家猫是只野猫,不管放到哪里都是放虎归山。 云龙道长一开始严厉呵斥了他这种近似养宠物的做法,让王也把猫送下山,王也无奈地挠挠头,讨好地跟他师父说:「真不是宠物,不是我带它来的,是它跟来的。」 「它只是一只猫,它跟来做什么?」 「呃。」这难到了王也,这只是只混吃等死的小猫咪,它跟来能做点什么? 第80页 云龙道长到底还是疼爱他这位不着调的小弟子,一只猫的事,他睁一只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猫一入武当山,彻底野了。 王也一天到晚见不到它几回,也就晚上要睡觉的时候,这位猫大爷耍够了,晓得回家,它爪爪门,不管多晚,王也都能第一时间给它开门,然后随口批评两句,放它进来睡觉。 它非常不客气地跳上王也的床,把自己团成团窝在枕头上一会儿就睡着了,王也睡在枕头的另一边,头抵在猫温热的肚皮上,闭上眼,听着猫低低的唿噜声,安心地睡着。 夜里,猫跟在王也身边尚算乖巧,王也白天一不在身边它就开始为非作歹,一只不大的黑猫在短时间内混成了山里的王,每天都有小动物来王也这「上供」。 后来武当山的游客甚至都眼熟这位有灵性的猫,经过网络发酵这猫混成了武当山的网红猫。 王也有一回被周蒙喊到庭前,理由竟然是要他找找他的猫,周蒙说:「哎呀,小也,旅游局的领导过来说要看看你带来的那只猫。」 「……」真出息。 王也服了。 他晚上睡前,严肃地跟他这位猫伙计打商量:「你平时能不能少去游客那边凑热闹?」 猫瞟了他一眼。 他莫名有点心虚。 他咳了咳,摆出一份理所应当地样子:「人一多,你会很危险,这世上,可什么人都有。」 猫团了团睡觉了。 得,交涉失败。 猫不听,王也只能多看着点它,结果给它看烦了,有一天一熘烟跑没影了,除了每天的「上供」,还真没有他踪迹了。 王也又被师祖抓壮丁加紧术法的学习,实在抽不出时间找它,结果今天撞上厨房失窃,算了一卦答案指向后山。 他往后山走,路上遇到看守的师兄,瞧见他,他们跟王也打了个招唿。 王也笑着应了。 他继续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感觉到山里氛围的不对劲。 他不是个普通术士,闭上眼,后山的全景便被他纳入内景之中。 他的意识扫过每一寸土地,每一粒砂石,每一片叶子,每一缕清风,还有……他的那只猫。 他睁开眼,拨动罗盘,场中尘土飞扬,青翠欲滴的绿叶纷纷扬扬,而他站在阵局中央,缓缓抬起头,见到了一颗参天大树的某一朝向东方的树枝上坐着一个俊秀的少年人。 他穿着道袍,扎着小辫子,嘴上叼着包子,手撑着树枝上,腿一晃一晃的。 后山枝叶繁茂遮住了天光,可上天偏爱这位少年人,将不多的阳光都给了他,他融在阳光里,皮肤白到透明,眼睛却和头髮一样是如出一辙的漆黑色。 王也见到他,眸光微闪,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年见他这样,咽了口吃的,声音有点含煳,但不妨碍那股嫌弃的语气:「王也,你平时话不是挺多的吗?」 「哑巴了?」 「你是猫?」王也不可置信,「不对,你怎么是人。」 「我是猫啊。」他说,「但是个有点仙缘的猫。」 「万物有灵,我是少有修成仙的猫。」 说着,他从树上跳下来:「我这几天可没因为你一两句话就闹脾气,只是武当山风水太好,不小心修成了人,一时变不回去,只能在这呆着。」 他被王也养了那么多年,早就养熟了,不爱吃生食,这几天变成人,没人餵它,也没人特意把吃的撕成一条条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差点饿死。 「说起来,我拿了厨房的几笼包子,没关系吧?」 王也没答。 他仔细打量着少年,心里想,一只有灵性的猫为什么一开始混成那个样子? 但这些猫肯定不会告诉他。 他嘆口气,心想,养了好多年呢,他也不捨得把他放了。 算了。 前尘往事也不重要。 「王也,」少年在他眼前摇了摇手,问他,「你该不会脑子被人打了,不好使了吧?」 「别介啊,现在能帮我打掩护的人就你了,你别先躺下啊?」 「你脑子要是真坏掉了,要不就在这里躺几天吧,我会变身,变成你的样子出去混也可以,我怎么都可以。」 他当然都行,他一天到晚就是混吃等死。 王也无奈地捂住脸,有点头疼。 想了好久,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想叫什么?我给你弄张身份证。」 「张楚岚。」少年回答得很迅速。 「叫这个?」 「嘿,你这是什么口气?我本来就叫这个。」 「好吧好吧,张楚岚,你现在变不回去,就先做着人吧,等变成猫再说。」 「我先送你出武当山,再给你伪造人的身份,哎,我怎么有一天也干了和公司一样的事。」 张楚岚听要出武当山,反对道:「不好,我觉得武当山挺好的,你怎么老换窝住啊?」 「什么换窝,我是送你出去。」 「哦,原来你是要丢猫啊。」 「……你怎么不讲理啊?」 「我是一只猫讲什么理?而且,平时就你一个劲儿地叨叨道理,听得我都烦了,谁还爱跟你讲理了?」 「那你想怎么办?」 「有办法,」张楚岚一直掐着手指,「周一到周五变游客,周六变周蒙,周日变云龙,混一混就过去了。」 第81页 王也毫不客气地给他一个暴栗:「那是师父和师祖,你对人前辈尊重点。」 「哦。」张楚岚揉揉被砸的头,暗暗吐槽道,「平时你擅离职守,动辄偷懒睡觉,偷奸耍滑,也没见有多尊重。」 「……」他还是变猫比较好。 「张楚岚。」 「干什么?」 「我还是带你见师祖,然后实话实说吧。」 周蒙见多识广,应该不会吓一跳……吧? 算了算了。 他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把他丢了吧? 他有点气闷,忽然出手拽住张楚岚的后领,想把他扯走,没曾想,手一碰到张楚岚的后脖,砰的一下,张楚岚变成了手里的黑猫。 那件道袍也掉到了地上。 「变……变回来了?」惊喜来的太突然,王也吓了一大跳。 黑猫眼瞳也变得很大,这回变成猫,他总不会拿他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去堵王也的话。 王也抱起他,舒出一口长气,说:「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现在既不用违法乱纪也不用丢掉你,总的来说是件好事。」 「回家吧。」王也嘟囔着,「既然能变成人,那得教你写字啊,下次出门好歹多留个纸条。」 猫继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窝到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继续睡大觉。 危机莫名其妙的解除了。 至于张楚岚和王也如何适应张楚岚时不时变成人的事,该如何处理,那都是后话,对现在的他们来说不重要。 毕竟,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还长的很呢。 王也和张楚岚总是要在一起的。 对吧? 失语者 00 唯有尽力自持,方不致癫狂。 01 王也死了。 这一件事,最早是由他本人发现的。 具体怎么死的,他有点忘了。 哎呀,也不能指望一个死人有多余的脑细胞思考这个问题,他目前只能肯定他确实是死了,这样一个事实罢了。 心脏不再跳动,胸腔不再起伏,眼球不再颤动,连平日里柔软的皮肤也失去光泽变得又冷又硬。 啊,现在应该是尸僵了吧。 他有点无聊地这么想到。 环顾四周……抱歉,他现在做不到这个举动,浑浊的眼球里只能勉强的射进入一点光而已。 幸好,他还能听得见一点。 此时,应该是春天,鸟鸣声声清脆,风意婉转温柔,徐徐一吹,吹动了刚抽出新芽的嫩叶,吹响了校园里小孩们朝气蓬勃的欢声笑语,吹醒了沉睡了一整冬的寂静的城市。 人群熙熙攘攘,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网的天桥下车水马龙,哌噪刺耳的汽车鸣笛声搅动着每一个闻声者一早脆弱的神经,其中有一处最激烈,不仅有急促的摩擦声,惊恐的尖叫声,柔软的□□与坚硬的铁板碰撞的啪声,骨肉分离的撕拉声,血肉碾成泥浆闷闷的怪声,以及一声又一声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 真是鲜活的一天啊。 王也一边死,一边这么想着。 他躺在酒店的一张床上,如果忽略那双瞪大的眼睛,应是睡得很安详的模样。 真是的,把眼睛瞪那么大搞得他死不瞑目似的。 王也现在心里可一点遗憾也没有。 真莫名其妙啊,他这么年轻就死了,心里一点遗憾也没有。 他不想追究自己是怎么死的,也没有因年纪轻轻死去这件事而懊悔,甚至连点对人世间留恋的欲望也没有,明明生的那么热闹,死的那么凄凉也不觉得难过。 这便是死吗? 安静到祥和以至于静止地生不出一点念头的死。 他躺了一会儿,嗯,也许是好一会儿。 哎,这些具体时间对他一个死人不重要,总之是某段时间以后有个人撞门进来。 砰的好大一声,声音太近,差点把王也给吵聋了。 别这样啊,好歹还有一个能用,别都给他弄坏了。 王也无奈地抱怨着。 可惜他死了,这句话说不出来。 「老王!」那个人大声喊他,见他没反应又揍了他一拳,把他的头打的歪到一边去了,一个死未瞑目的死人摆这种姿态搞得有点像兇案现场啊。 怪吓人的。 喂喂,他都死了,别公报私仇啊。 「你……」那个人着急地绕着床转来转去,语焉不详,「你这……不是……想干什么?!」 他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走过来,伸手,抚平了王也的眼睛,帮他闭上眼,然后低声说:「老王,我知道你死了。」 王也僵硬的身体像加速融化的冰,眨眼间软化下来,他闭着眼,俊朗的眉眼走向柔和,干涩的唇轻轻抿成一条线,姿态平和地陷在床上,终于像个安详死去的死人。 那个人嘆了口气,他望着外界的风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形容潇洒地抵在墙上,支起一只腿,手肘放在上头,歪着头,念叨着:「怎么总是轮到让我做这种事。」 「哎,算了算了。」 他打了个响指,跟王也说:「你死了,我作为你的朋友,会帮你下葬的。」 「火葬,土葬,还是海葬?」他自言自语,「嗯,像我们这样的术士应该还是蛮传统,土葬吧,入土为安,你觉得呢?」 第82页 王也觉得挺好的。 准确的说都挺好的。 他都死了,也不计较身后这些事了。 有人为他操办,他自然感激,但具体要怎么办,他自个儿其实也无所谓。 他朋友说话不太着调,但办事还是利落的,也就半天不到时间就给他操办好了一切。 他帮他在殡仪馆招来了一个入殓师,帮他整理遗容,那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年纪看上去比他们俩还要小,脸白的像纸,眼珠子是幽幽的绿色,外面的天色已晚,酒店里也只在床前开着一盏夜灯,她的那双眼睛却冒着幽幽的绿光,诡异的如同墓地里的鬼火,而她的那双手凉的就像腊月里的被冻裂的铁皮,冰的比王也还要像个死人。 她拿着一个小刷子,蘸取许多粉末,犹如刷墙一般,一层层往他脸上刷粉,画的他脸色比他本身的遗容还要苍白,□□一路刷到脖子以上胸口以上,刚好到他那件白天被人换下的寿衣的领口上。 上了「底」,她又陆续拿笔,粉往他脸上填色,在那张被刷白的空白的脸上重新画了个一张脸。 王也死的很干净,也没给她添太多麻烦,不到两个小时她便轻轻松松地完成了手上的工作。 她抬起头,收了手里的所有东西,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了王也完全的样子。 看,真像个死人喃。 02 他朋友告诉他酒店不方便放他的尸体,得走一段路去别的地方去。 酒店人也要做生意,摊上王也这么个横死的也挺倒霉,要是人还这摆棺停灵,不就摆明了要闹事吗? 王也很理解酒店方的担忧,他生前干干净净,死后便也不想给人添麻烦。 可是,不在这里能去哪里呢? 他一时犯了难。 他朋友看出他心里烦忧,他挺直站着,倚靠在墙边,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扭曲的夜景,悄声说:「老王,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可以去什么地方。」 他只是个死人,神通能有这么广大? 好友莫名冷笑一声,言辞暧昧:「你要相信你自己。」 话落,窗外扭曲混沌的夜色终于慢慢清晰,可时而又闪烁不清,一会儿是龙虎山风和日丽,人潮涌动的山下风光,一会儿是北京城某隅扑闪着飞蛾,排成长排的灯下夜景,一会儿又是碧游村黄昏时崖边空旷又壮丽的风景,接着,蜀山林间幽暗不定,竹林幽幽,光影交织,随后,唐门外寂静无人却杀意森森的十字路路口…… 风景太多,它完全不顾世界正常运作的规则,天南地北的变换着,它甚至于枉顾时空,颠倒黑白,变换的速度也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完全没有规律,仿若人脑里闪回的记忆碎片,只在情感最深的地方色彩缤纷,细节丰富,除此之外不过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 景色最后还是停了,它停在了一片空白的乡间小道里。 而与此同时,王也也终于有了想要去的地方。 王也被几个壮汉抬进了棺椁里。 真奇怪啊。 他们感嘆着,原以为他会很重的。 怎么会这么轻呢? 简直不像个死人。 不可能,王也在心里严厉地斥责地道,我怎么可能没死。 他没心跳,没脉搏,没唿吸,没灵炁,没念想,哪里没死? 他分明是死透了。 他这么想着,他朋友却没有帮他反驳的意思,友人站在一旁,笑眯眯的,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真不够意思,他正这么暗暗抱怨着,友人却跑到他棺木旁边告诉他:「你知道你这人性格随和,喜欢与人交好,这回葬礼找来了不少人呢。」 说话间,一大群神色古怪的……人冒了出来,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笑得的一模一样,连眼下一对泪痣的位置和眼睛睁开的弧度也是一样的,她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唐装,齐刷刷地跑到他棺木前,代替了原先几个壮汉,小姑娘模样的她们轻轻松松抬起了沉重的棺木。 她们人很多,一群套着一群,跟蚁穴里蚂蚁一样,后头又响起异动,友人声调往上地「哦」了声,她们便齐刷刷地让出道来,鞠了个姿态僵硬,角度统一的躬,一个赤着脚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白衣,连头髮都是淡色的,双脚双手却套着鲜红的红色珠串。 他像是没看见友人一样,抬手扶棺,十分惋惜沉痛地哀悼:「王道长,我原是想尽心尽力护住我们这些三十六义的后裔的,未曾想,你却意外去世了,你知道么,你死了太可惜了。」 这个人说话真有点讨厌。 王也想,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人不大口气不小,张口闭口就扬言要大庇天下了,你是谁啊?你又以为你是谁啊? 王也觉得这小子狂妄,可能会酿成大祸,想要算他一算,但刚这么想,却意识到自己死了,算是算不了了。 罢了罢了,他都死了,管那么多干什么,他又不是真爱管闲事的人。 他安心地躺在棺木里,听着那个讨厌的傢伙絮叨。 幸好最后还是絮叨完了。 他的棺木被那几个小姑娘抬走,那个讨厌的傢伙站在前头为他引路,友人却在这时不见了踪影。 也许,他是淹没在人群中里了。 王也的棺木被她们抬着,一路走,装备一路在添设,惨白的白布被人高高吊起,再低低垂下,每个人胸带白色的胸花,臂上环着黑纱,因着只是转移地点出殡,棺椁上的棺木始终没有盖上,于是王也躺在棺椁里还能感受到夜间流动的微风,乡间泥土翻滚在青草里的腥气,以及微凉的月光。 第83页 他们一直没有前路,可一路走,前路就像被扭曲的黑洞吐出来了一样,又慢慢显露出来,乡间的小路弯弯曲曲,引导他们往更加偏僻更加诡异的地方去,然后停在了一个大宅院前头。 宅院门口柱着高高的门槛,热热闹闹的送葬队伍却进不去了,她们卡在门槛前怎么跳也跳不进去,而那个讨厌的傢伙却能轻轻松松地跨进去。 他一个人可抬不动这么重的棺木。 他一边说没关系,一边劝慰棺里的王也:「王道长,你放心,我怎么都会让你进去的。」 说着,他放下王也消失了。 他一消失连同那群奇怪的姑娘们也消失了。 哎,他可是一具尸体,放在门口算是怎么回事啊?万一屋子里住着人可怎么办? 一具尸体不嫌晦气啊。 王也想,要不自己跳进去吧? 这个念头刚起来就被自己否定了。 他只是个普通死人,又不是,跳什么跳?! 真是被刚刚那群人带的,自己脑子也不正常了。 等等,他是个死人,脑子本来就不正常了,随便想点古怪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这么想,他好受了点。 宅院外铺着一条石子路,白天村庄里应该人来人往,可在夜间,连个鬼也没有,静的只有风声和树叶被吹动后的沙沙声。 一个两个都不靠谱,王也一个死人被甩在宅院门口能干点什么? 这时,石路上冒出一个女鬼。 啊,准确的来说是个颇似女鬼的人。 她头髮又长又多,随意散下来,披在脸边,看不清一张完整的脸,唯有那双黑白分明,干干净净的眼睛还算清楚,她穿着纯白色的修道服,悠哉悠哉地啃着黄瓜走到他这边。 她像个好奇的七岁小孩儿,抻着头,打量着棺木里死去的王也,头一会儿左歪歪一会儿右歪歪,最后奇怪的「嗯」了一下。 她毫不客气地拍了拍王也的脸,王也一动不动,死的很是安静,于是她嘆了口气,声音很轻,发出疑问:「牛鼻子,你咋个也死了哦。」 失语者 03 「行蛮行蛮,都死咯,都死咯。」她嘴里声音越来越低,那应该是难过吧,王也听着沉寂的心莫名拧出一股酸楚的心绪。 他第一次产生了念想。 他想跟身前这个干净的姑娘说声对不起。 可他是个死人,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见王也摆在门前,便两手举起了棺椁,把他抬到头顶,脚跨过了那个高高的门槛,走到了宅院里头。 她不是个安稳的抬尸人,走路大大咧咧地,王也睡在棺木里面被她晃的左摇右摆。 宅院里和宅院外是两种风景,里头挂满了白布,宾客满座,座无虚席,他们一见王也被人抬着进来,热热闹闹地鼓起掌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王道长,你来了啊。」 接着他们又说:「我们在这等你等了好久了啊。」 对一个死人还挺热情。 若是王也活着必然是要跟他们笑着打一打招唿的。 王也的棺椁被放在了房间的一边,是个最靠近宾客的位置,宾客里跳出一个五大三粗,鬍子拉渣的中年人,他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大腹便便,有点滑稽地挤过来,他是宾客里唯一一个哭的。 他趴到王也的棺前,老大一个人了,哭的稀里哗啦,鼻涕眼泪都快蹭到棺木里头了,眼见着都沾到王也的寿衣上了,他却又哭到地上去了。 ……这是王也发现自己死了以后哭的最惨的一个人。 跟死了爹娘一样。 他边哭边喊:「王道长,您这么好的人咋能死哦!」 「您还没教我呢!不,您不教我也行,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不学了,您快起来吧,您命不该绝啊。」 王也想,我是起不来了,您可起来吧。 不管年纪还是辈分都大他不少呢,快别跪了,他实在受不起。 许是看出王也的窘迫,抬棺的姑娘啃完了手里的黄瓜,拍了拍手,伸出手,蹲下身,向那个滚到地上的人拍了一掌,轻松把他丢到宾客堆里。 王也这是清净了,宾客那边倒是叮铃哐啷地响,乱作一团。 肇事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说:「唉哟,甩太近了,把鸡腿都给摔下切了,下次要改进一哈。」 你还想要有下次啊! 哎,我都死了这么还这么心累。 王也心里斥骂道,这倒霉玩意儿! 倒霉玩意还能再倒霉一点,她像鱼一样跃进人海里,游啊游啊,趁着人群骚动,扫荡了不少好吃的,左手抱一堆,右手抱一堆,满载而归。 她坐在地上,陪在棺木旁边,边吃边说:「牛鼻子,你死了吃不了了,我帮你吃了哦。」 吃吃吃吃。 他活着也不会抢这倒霉玩意儿的吃食的。 宅院里有个大园子,宾客都坐在里头,王也的棺放在左侧的一个庭里,庭上挂着一块牌匾,下面垂着两条白布,王也竖着放在里头,脚对着宾客,头那边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摆放了各类贡品,嗯,如果挨着桌子的墙上在挂一张王也的黑白照就算是齐活了。 王也耳边声音混乱得很,一会儿是身旁那个倒霉玩意嘎吱嘎吱吃饭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园子里那位五大三粗的汉子哀哀的哭声,一会儿又是宾客永不休止的鼓掌声,以及台上急促的鼓声与热闹的弦声,随着大锣一合哐的一下蹦出了个孙悟空。 第84页 ……都什么玩意。 「好好好!」 孙悟空一亮相赢了满堂彩。 宾客的欢唿声快把房顶给掀了。 大晚上的,王也觉得他们这作为跟蹦迪也差不多了。 整个园子闹哄哄的,停个灵停的喜气洋洋。 友人不晓得从哪里又冒出来了,他从方才抬尸的姑娘手里拿了个捧瓜子,跟她坐一块,边磕边和王也闲聊:「蹦的还挺欢实,老王,你要不要起来看看?」 王也平躺在棺木里,正对着房梁,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 友人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下,然后拍了拍身旁那个正吃的不亦乐乎的傢伙的肩膀,吩咐道:「冯宝宝,帮个忙,把老王的棺材立起来。」 冯宝宝正啃着鸡腿呢,闻言,也不问个为什么,借着白色的干净衣裳就往上头擦手里的油,勉强擦干净了手,走到王也棺前,支起一头,哗地一下,就把棺材竖着立起来了,然后轻轻把另一头安稳地放到了地上。 王也再没什么倚靠的东西,又被惯性一扯,拽到前面去了,然后脸朝地,僵直地摔到地上,摔破了头,摔脏了寿衣。 友人可惜地「哎呀」了声,把他扶起来,翻了个面,正对着纷乱的庭院,他头摔破了个洞,没有血,只是把晚上画好的妆摔掉了一小块。 但这是小事,友人看了也不在意,随意又把他塞回了原来的棺材里,可王也尸体不是硬的,不靠外物根本立不起来。 一塞进去,身体就团成一团,像一团没骨头的烂肉。 他想了想,又把王也平着放到棺材里,然后让冯宝宝斜着把棺材立在房梁旁。 这会儿,王也的身体终于听话了。 王也斜躺在棺材里,对着台上的戏剧,死的很安静。 友人吊儿郎当地双手抱胸,眯着眼,对着和王也同一的方向,声音低沉,宛如念咒一般,他说:「老王,我晓得你死了,可是台上可热闹了,挺有意思,你要不要睁开眼睛看看。」 王也紧闭的眼皮勐地被一阵力强行掀开,可掀开后只是一对浑浊的眼珠,棕黑色的眼珠变成了浅色,眼白分外突出。 「老王,你真的不看看吗?说不定有你想看的人。」 王也的眼睛还是一片浑浊。 友人抿住唇,眼睛还是弯如月牙,可语气彻底冷下来:「真是执迷不悟!」 「赵念都比你懂分寸!」 他骂骂咧咧地说了一顿,但幸好修养良好,骂过又嘆了口气:「罢了罢了,谁叫这事我遇上了呢。」 「我最后送你一卦吧,」他说,「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不要怀疑接下来的一切,老王,你好自为之。」 04 他莫名其妙再次出现,又莫名其妙再次消失了。 王也的眼睛睁开后,便再也没有再闭上。 他一眨不眨地瞪着台前,台上的孙悟空在花果山的那群徒子徒孙正耀武扬威地嘲讽着东海龙宫那一批虾兵蟹将,一个个猴有模有样地模仿起海里的玩意有意思得很。 王也只看得见一点微弱的光,但耳边的唱段倒是听的一清二楚,他京剧听的不多,但从小在北京长大,狭窄长满青苔的巷子胡同里老大爷总爱拿着个收音机听,耳濡目染,他自然而然就熟了。 比当下的年轻人好一点,他至少一听就知道唱的是个什么。 现在应该是唱到李长庚哄骗孙悟空上天当弼马温,《石榴花》选段。 王也听李长庚在那吹天宫有多美,孙悟空也被忽悠住了,心里想着,去吧去吧,一会儿就把你那全砸了。 冯宝宝听不懂,她对戏剧也不感兴趣,吃的欢实,手上偶尔配合其他观众敷衍地拍两掌。 而这边王也逐渐听进去了,听着听着眼前的光圈越来越小,视线也越来越清晰,台上人的嬉笑怒骂他一清二楚。 《大闹天宫》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各个版本大同小异,这一版也如是,王也对剧情发展清楚得很,按理来说,知道剧情如何发展了,理应生不出太多兴趣了。 可他却看的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死了。 可王也看的投入,逐渐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台上的孙悟空狡诈又纯良,一边横空出世戏耍地众人提心弔胆,担惊受怕,一边又被上界的人当个玩意耍来耍去,然而最终上界的傲慢与他的执拗碰撞到一起,大战一触即发。 王也看着台上那只猴,心里想,与天斗,这又是何必呢?枉你用尽心力,机关算尽也好,鱼死网破也好,不还是得傲慢的苍天压在山头下,逼着你承认错误么? 可他一边又在反驳自己,如果天意是愚弄人,是不允许人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好好活着,那便也不能算作天道了。 孙悟空最终还是踏上了大闹天宫的路子,他拿着他那根顶天立地的金箍棒,一人对着整个天庭,只是这回的剧目内容跟他回忆的不太一样了。 孙悟空杵着棍子,从台上,偏过身,不再去看虚伪噁心的众神,他把眼神投向了王也。 王也心头勐地一跳。 浑浊的眼睛骤然间变得清晰,渐渐地甚至恢復了它原有的样子,清澈明朗如同繁星的眼,棕黑色的眼睛里闪进来一些光。 那个无视规则,上蹿下跳的泼皮无赖跳下台来在众人的惊唿声中,三两下蹦到王也身前。 第85页 他累得满头大汗,汗水煳了满脸的妆,看起来狼狈得很,他抹了一把脸,妆面还挺□□,没完全掉,但他本来的模样已能窥得几分。 王也死去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血管里的血液重新开始涌动,脉搏开始微弱的跳动…… 真奇怪吶,他明明是一个死人。 或许,他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我一个死人喜欢上眼前这个人了。 「王也,」他说,「我忙活了大半个晚上了,你好歹给个反应啊。」 王也眼窝里迅速聚集起水珠,他眨不了眼睛,水珠始终掉不下来,不过,幸好,冒出的水珠越来越多,眼窝已经承载不下来了。 晶莹的水珠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方才摔破脑袋都没掉的妆,却在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水珠里化了。 它们滚落到王也的嘴边,他尝了尝,发现竟然是咸的。 搞什么啊,原来他是在哭啊。 泪如雨下,被入殓师画的另一张脸被洗了大半,也和眼前的人一样,露出了几分自己原本的模样。 眼前的人脱了戏服,露出一件宽大到滑稽的t恤,在尚冷的初春,拉着他跑到园子里面。 王也动不了,这一路几乎是连拖带拽,罪魁祸首一边抱怨,一边一个劲儿地拖他。 王也见他太累了,想要努力动一动。 别挣扎了,一个声音告诉他,你死了。 而另一个声音慢悠悠地反驳,死不死的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关我们什么事呢? 于是,在如此鲜活的心上人面前,王也想要活,他便真的活了。 僵硬的躯干慢慢动起来,他紧紧抓住心上人的胳膊,慢慢地支起身体。 他的心上人是个踏遍红尘,受尽苦楚,敏感狡黠,心地善良的少年。 他叫张楚岚。 他在没见过他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个名字。 「张楚岚。」他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嗯。」他笑着应了一声。 「张楚岚。」 「在这呢。」 「张楚岚。」他声音低哑,手越抓越紧。 张楚岚没丢开那失了分寸的牵手。 他近乎温柔地反问他:「你喊我做什么?」 王也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 张楚岚拉着他来到无人的园子里,踮起脚,作势要跟他跳舞。 「我不会跳舞。」王也诚实地说。 张楚岚点点头,也说:「我也不会。」 「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也不敢在外面瞎晃悠,每天没事的时候就蹲在家里看电视,」张楚岚比划着名,「是个大部件,占我家里好大一个位置呢,啊,你肯定没见过吧,毕竟……」 「我见过。」王也和张楚岚的过去没有牵扯,但他不愿意和张楚岚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一再强调,「你见过的我都见过。」 张楚岚愣了愣,低声「哦」一声,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看电视里男男女女都会跳舞,舞种我一个大老粗也看不明白,但小时候觉得有意思,也想学着跳。」 说着,他抓起王也的一只手,另一只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刚起了个势就不会跳了。 他苦恼地说:「我看电视里都是男的和女的跳,好像没有两个男的跳的舞。」 「你知道吗?」 王也摇了摇头。 「哦,那就算了,那我们随便跳呗,两个大男人也不计较这个对吧?」张楚岚说,「你觉得怎么样?」 王也点了点头。 两个不会跳舞的门外汉跳起舞来,根本没有美感,与其说是跳舞,不如是回归某种原始的渴望。 他们紧紧贴在一起,额头,肩膀,胸口,肚腹,与之相应的他们的脑,嵴樑,心脏,胃,肠都搅到一起,他们的四肢纠缠在一起。 贪念,妄念,慾念在此刻作为伴奏奏响了华美的乐章。 两个因剪不断的纠葛的「念想」而纠缠在一起。 怜悯,嚮往,恋慕,想念,安心,绝望,遗憾,怨恨……纷杂的情绪融入这一场扭曲的舞步里。 张楚岚踩在王也的脚上,他们头抵着头,紧紧相贴,却不看向彼此,他似乎陷进了王也的怀抱里。 不,这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拥抱。 原来缠来缠去,折腾半天也只是为了这一个合理的拥抱罢了。 张楚岚打破了那些虚假的伪装,松开了王也的手,他张开双臂,像只树懒,依恋地抱紧了自己的树。 「老王,」他亲昵地待在王也耳畔,一字一句地说,「这么大的人了,就别再像个小孩子一样懒床了。」 王也听不明白,可他心底泛起一股恐惧的感觉,紧紧抓住他的心脏,时时刻刻会再次捏死它。 「你该醒了,」他嘆了口气,「再这样下去,你就真的死了。」 王也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无法用言语表达怪叫,像是远古的巨兽濒死时的哀鸣,这一声负荷太大,几乎要穿破他的鼓膜。 王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紧紧抱住张楚岚,下意识用双手为他遮住了这古怪的尖叫声。 而无所遮蔽的自己,耳朵两旁很快流出了血。 张楚岚张了张嘴说了点什么。 王也大声喊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张楚岚摇了摇头。 「你能不能大点声,」他恳求他,「我这回一定能听清,求你了,你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第86页 张楚岚怜悯地看着他,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忽然间,张楚岚的一切在王也怀中碎得干干净净,被切割成千万瓣,每一瓣都印着一张陌生人的脸,千千万万瓣便是红尘中千千万万人,王也跪在地上,疯了一般一瓣瓣去找张楚岚。 可哪里都没有。 哪里都没有。 他狠狠地用手砸向地面,碰的一下溅起许多碎片。 这里没有张楚岚,他就去别处找。 「张楚岚。」他唿唤着他的名字。 「张楚岚。」 「张楚岚。」 …… 他喊了一声又一声,可这一回再没有一个张楚岚能回应他了。 他蒙住脸,沉默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活了,张楚岚却又死了。 失语者 05 王也刚从山里爬出来,山上没信号,一下山,发现手机微信里红的快99+了。 他刚死里逃生,眼下,实在没心情看这些东西,随便点开微信,查看了重要的信息,然后在退出前,专门搜索了张楚岚的头像。 他和张楚岚自从说开了以后,聊天更加随意了,而与此同时微信留言板的作用也随着两个人捲入事件越多越深也越强了。 三五天不回是常事。 失踪个七八天也很正常。 都忙,都奔波在生死线上,谁还有空看这些东西啊? 况且……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俩只是见过几次面的普通朋友而已,也没那么多话好说。 过往的生活没交集,除了甲申之乱的事,应该之后也没交集。 王也知道张楚岚这傢伙一直想把他拉下公司的浑水,他嘛,能力强出身好心地善良,还左右不靠,是最好打交道,也最好算计的了。 王也晓得张楚岚会算计他,他也随他算计,反正自己都看得出来,要真被他算计上钩了,也多半是他自个儿脑子抽了,心甘情愿蹚浑水而已。 有回他们碰头,闲聊时,听了他这话,本来好好地坐在花台上抽菸的张楚岚不乐意了,从花台上蹦下来,笑骂道:「嘿,我滴个王叔叔,您把我当什么人了?人贩子?」 「还没到那种程度,」王也笑着开玩笑,「但铁定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 「怎么不是好人了?」张楚岚不服,「我昨天还扶一个老奶奶过马路呢。」 「你确定人家老奶奶想过马路?」王也发表了真诚的疑问,然后在张楚岚反怼之前,赶紧顺毛,「行呗,那你就是心底善良,爱做好事的混蛋吧。」 张楚岚被他整不会了,他掐灭了烟,皱着眉说:「什么玩意?」 王也看了他一眼,假装不经意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哄孩子似的:「别想那么多,我就是简单的开个玩笑,老张,在我这,你就少想点东西吧,左右我也不会害你。」 「嘿,不会害我,不一定不会坑我。」 「嚯,你要这么说,那可就不厚道了,是你坑我的次数多,还是你坑的多?」 张楚岚没觉得这样不好,他笑嘻嘻地说:「谁叫您是实诚人呢?不愧是咱叔叔辈的,怎么的也比我们这些人多占了个心怀天下吧。」 「拍马屁的话少说,」王也松开手,走在前头,「折寿。」 张楚岚跟着他,一晃腿,跳到了地上。 问他去哪。 王也说:「废话说完了,找个地方带你吃饭去。」 「什么叫废话。」张楚岚嘟囔着。 他跳到王也身边,又开始说废话:「魁爷这些天是不是又找人跟着你了?」 他比了手势,俏皮地笑道:「我去帮你撂了得了。」 王也抓住他的手,说了声「别」。 「怎么?怕我把人玩死?不至于啊,我有分寸的,」说着说着,张楚岚反应过来,「不是吧,老王,你人也太好了,都到这份上了,还搁这当君子呢?你都多久没回家了?!」 王也还抓着他的手,张楚岚皮肤比一般人要白一点,肤质还细,他个子消瘦,去了一趟纳森岛人更瘦了,脸上稚嫩的婴儿肥褪去逐渐露出一张俊秀的脸。 王也知道他从那回来以后身体一直不好,虽然他自个儿还有缠着一身的病,可他更担心张楚岚身上的。 可他和张楚岚两个聪明人想相处,不累也够累,界限分明,有的事,不好做过了。 他身上的伤,王也一直找不到机会问。 「老王?」 「王也!」 王也回过神,见张楚岚一脸担忧地问:「你刚刚一直走神,怎么了?」 王也默默收回手,说:「没什么。」 张楚岚缓了神,皱着眉又问:「你听到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王也意味不明地说,「我心里有数。」 意外的,张楚岚这回身边没有冯宝宝,王也问了两句,张楚岚笑着说:「我哪能一直待在宝儿姐身边啊,陆家人带她出去了。」 「……你能放心?」 「说实在,不放心,所以得一直绷着神经监听,」张楚岚亮出耳边的监听耳机,他笑着说,「感觉自己跟个变态似的。」 「不过,你说也对,宝儿姐迟早得一个人走,我不可能像徐老爷子那样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宝儿姐以后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她那么逍遥,我也不该一直待在她身边,那我的保护反倒成了禁锢。」 第87页 「老王,等一切结束,你代替我帮我看着宝儿姐吧。」 王也睨了他一眼:「那我不也成了变态了?」 「您老说什么呢,您多好一人啊,」张楚岚夸张地划拉着手,王也原以为他会说点屁话,结果,他只是有点落寞又真诚地说,「你比我适合待在宝儿姐身边。」 「你想多了。」王也说,「我不爱跟个保姆似的操心操力为那姐妹儿忙前忙后,跟下了蛊似的肝脑涂地。」 「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实话。」王也说,「张楚岚你捨己为人也要有个限度,再这样下去,你……」 张楚岚抓住了他的手,让他别说了。 王也看着那手,想去牵,但最后还是算了,他如张楚岚所愿,之后在饭桌上什么都没说。 张楚岚在龙虎山丢了大脸以后就不怎么喝酒了,但那回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又喝起酒来,一杯又一杯,一瓶又一瓶,简直没完没了。 王也其实该阻止他,可他看着张楚岚褪去青涩后疲惫的脸,心里想,算了,喝酒伤身,但张楚岚一直绷着更伤身体,还不如痛快喝一回,发疯还是发神经都无所谓,他在这,总不会出什么大事。 但出乎意料的,张楚岚没疯,他喝了最后一杯,一头撞在桌子上,发出好大一声,把桌子上没吃完的菜品都给震起来了。 「王也,」他声音有点低,比平时说话要慢多了,一字一句地吐,又可怜又可爱,「我醉了。」 嚯,还挺有自觉。 「你带我走吧,去哪都行。」 「我又不是人贩子。」 「……」张楚岚喝了酒,脑子有点钝,一被怼脑子转不过来,只委屈地说,「你不愿意啊?」 这话说的王也一愣,他有点心疼了。 他不再逗张楚岚了,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低声念着:「去哪都行?」 「嗯。」 张楚岚喝了酒,走起路来飘飘忽忽地,王也怕他摔着,便把他背了起来,张楚岚挺高一个人,背起来意外的很轻。 张楚岚躺在他背上还挺老实,头窝在他的肩窝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王也。」 「嗯?」 「王也。」 「在这呢。」 「王也。」 「你喊我做什么啊?」 「不做什么,」他靠在王也的耳畔,低声说,「对不起。」 果然是醉了,说话前后完全没有逻辑关系。 「王也,你是不是病了?」 王也的脚步停了停。 「你病了。」张楚岚这回肯定地说,「我都知道,你别想煳弄我。」 王也轻轻嘆了口气,不理这个醉鬼,继续往前走。 「都是我的错。」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把你拉进来,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之前坑我不是坑的很开心吗?还说我要是被你坑死了,也不会太难过。」 张楚岚哼哼两声,听着要哭了:「我有点后悔了。」 王也怕他真哭了,顿了顿,劝慰道:「我的病跟你没什么关系。」 「楚岚,龙虎山下山那天,我就已经被盯上了。」 「所以,你不下山就没这事对不对?」张楚岚挺爱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王也,你要是不下山就好了。」 「没办法呀,我想给你,也得你一个选择。」王也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说下山这事,还是说张楚岚本人,「这或许就是我命中的劫数吧。」 张楚岚躺在床上始终没睡着,他瞪着个眼睛,也不晓得想什么,王也给他端了杯热水,他抿了一口就放着了。 「多少再喝点。」 张楚岚不喝,甚至要耍脾气了。 王也无奈地问:「您今年贵庚啊?」 「十九。」这回答得很快。 王也一怔,仔细去看他,一直以为他和他们差不了几岁,结果小这么多,怪不得有时候看上去总觉得他奶唿唿的。 王也又心疼了。 他缴械投降,不逼着张楚岚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等他安稳睡下,应该就好了。 他等了好久,张楚岚还是瞪着眼睛没睡觉。 他便只能问:「看什么?」 「看你好看。」 「……」王也沉默良久,问他,「你知道你在看谁吗?」 「不知道。」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像水一样望着王也,又说一次:「我不知道眼前的是谁。」 王也看着他这副样子再忍不住自己刻意压制那些东西,爱意和怨恨同时流淌出来,他凝视着张楚岚说:「好吧,张楚岚你确实是个混蛋。」 他倾身将唇浅浅地印在了张楚岚眉心上。 张楚岚眨了眨眼睛。 王也翻出手机,发现张楚岚确实给那99+的微信消息添砖加瓦了,那是四条语音简讯。 他一个个点开。 张楚岚的声音从林里飘出来,活生生的,就像本人在他身边说话似的。 上午九点三十九分。 「老王,我接下来去个地方提前跟你报备一下啊,是个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小村子,我在这边发现了三十六义前辈的线索,嗯,还有一个大炉子,比碧游村的还要大,公司那边我已经说了,我跟宝儿姐先跟进查一下,有什么结果第一时间告诉你。」 第88页 下午五点三十五分。 「老王,你那病好像有救了。」 凌晨一点二十。 「老王,我有件事拜託你,按照之前的约定,你以后帮我照顾一下宝儿姐吧。」 「老王,我……」 什么? 他心里怦怦跳,不详的预感缠绕着他,他立在原地,心惊胆战地点了下一条。 「……」 什么都没有。 怎么可能呢?! 他仔仔细细地再听了一遍。 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到底怎么了?! 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为什么怎么都听不清?!!! 王也给张楚岚打了一通又一通电话,一通又一通,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线,彼此都清楚,没有义务回答对方的问题,也没有权利把满腔的……爱明晃晃地捧到对方面前。 两人谨遵这条线,不擅自越过,也不擅自把对方任性地拉进自己的人生。 太懂事,太聪明,把一切规划得很好,也把彼此推得很远。 王也拿着发烫的手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望着天,最后闭上了眼。 张楚岚死了。 死的很干净。 一点也没留下。 他没有亲人,自然没有人能为他操办葬礼,所以王也主动找到了冯宝宝,她还是待在张楚岚出事的那个村子里,眨眼间,一切都尘埃落定,她也找回了记忆,找到了家人,可是她的家人都死了,眼下张楚岚也死了,她又没了家。 王也让她把张楚岚烧掉的骨灰给自己。 她不给。 王也又说了几次,她还是老样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浑身自成屏障。 于是,王也要去抢她手里的骨灰。 大家都没想到一向随和的王也会忽然动手,着急忙慌地拉住王也,诸葛青也难得严肃地吼他:「老王,你现在不正常,你冷静一点。」 「我挺冷静的。」 诸葛青嘆了口气,劝道:「张楚岚和冯宝宝才是一起的,他死后的骨灰理应交给冯宝宝,你凑什么热闹?」 「我凑什么热闹?」王也忽然笑了,但不如平时爽朗的大笑,他是冷笑,「我和张楚岚毫无关系是吧?」 诸葛青皱着眉,防他防的更紧了。 果然,下一刻,王也开始发疯,所有人都被他卷到局中,他一边咳血,一边把拉住他的所有人甩开:「我知道的,这世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要求个为什么,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我喜欢张楚岚,我喜欢他,我他妈喜欢这个混蛋!!!」 「这理由够不够?啊?冯宝宝,我不想对你出手,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张楚岚你给不给我?」 冯宝宝看着他,忽然奇怪地问了一句:「喜欢是什么?」 王也愣了愣。 「这个问题我问过张楚岚,他说他回答不了,牛鼻子,看来你晓得,你告诉我什么是喜欢?」 啊,他果然是疯了,竟然差点对这世上最干净的人产生了仇恨。 冯宝宝走了过来,她歪着头,说:「张楚岚跟我说你病了,牛鼻子,我留在这是为了治你的病的。」 「我答应了张楚岚,我会医好你的。」 失语者 06 王也已经不知道放了多少遍张楚岚最后留下的语音消息。 他还是接受不了他死掉的事。 他还有问题没有问他。 张楚岚最后一条消息,那空白的两秒钟,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当时到底又错过了什么? 他像疯了一样不分昼夜,不知疲倦地去听,甚至去寻觅其中张楚岚的唿吸声,猜测他要说什么,想说什么。 到底是没来得及说,还是最后决定不说。 张楚岚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他在的话,王也一定会恳求他:「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这回我一定听清楚。」 人死不能復生。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但王也在长时间地寻觅中还是越了轨,他想要超越这一禁忌,他想要復生张楚岚。 他想了个相当荒唐的办法,现实世界他管不着,那他可以在内景里復生张楚岚。 他要求其实不多,只是想听张楚岚说话而已。 「老王,你失败了。」 诸葛青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其实,他不是不想一直跟着王也,而是王也的内景完全排斥了一个知道所有真实的他,他说的话,做的事一切都只能顺着王也来。 王也觉得自己死了。 他便只能认可他死了。 如果不坚持这个原则,他根本无法和王也的内景产生联繫,更不要提和内景中的王也交流了。 王也紧紧握住拳头,他还在苦苦维持濒临崩溃的内景,甚至想要再一次捏出张楚岚。 他说:「不,只是差一点。」 诸葛青长长地嘆了口气,非常肯定地说:「老王,你疯了。」 「我没疯,老青,我很冷静,」王也七窍都在流血,他却浑不在意,「『飞龙在天,利于大人』,这一卦明明就是上上卦!只要我信了,内景之中张楚岚就能復生,我没错!」 「你果然疯了!!!他復生了你就必死无疑,你不是误入异人圈分不清真假的赵念,你是风后奇门的传人,你比我们任何人还要分得清真假,你清楚你明白,你天生心性如此,你就只能二选一,你信了他活着,等于相信内景世界是为真,现实世界是为假,在你彻底相信的那一刻,你就死了,老王,你煳涂!!!」 第89页 王也咳了咳,面色苍白,七窍流血,但非常平静,和往常一样温润如玉:「我即方位,我即吉凶,在我的领域里,只要我信了他没死,他就不会死。」 他这是要继续。 诸葛青不可能让他再试,他出手狠狠地打了他一拳,王也本就因为内景崩溃,心性大损,身受重伤,这一拳打下去,他竟然真的爬不起来了,诸葛青拽住他的衣领,他这回睁开了眼睛:「你还没发现吗?你这个内景漏洞百出,你自己内心深处已经信了张楚岚死了,无论你死多少次,都只可能失败!」 「老王,你再疯下去,我只能用三昧真火烧了你所有的执念!」 内景世界崩塌,王也颓然地躺在地上,他不是个死人,可也不能算好好活着。 诸葛青说的很对,他嘴上再逞强,崩溃而不可逆转的世界已经表明他自己真实的态度。 他已经信了,这个漏洞百出内景在一开始就不可能修成真的,他喜欢张楚岚,而在喜欢之前,他理解他,了解他,知道他是个何等通透的人,这样的人要是死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什么都不会留下。 何况是復生的妄念。 见他态度有所松动,诸葛青暗暗松了口气,摆出了留下王也的最后一个筹码:「冯宝宝在外面等你。」 他低声说:「她是老张留给你的。」 王也眼中闪过万千心绪。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拽住了他,他开始浑身颤抖,他缩成了一团,觉得头痛欲裂。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意识停留在张楚岚最后发给他的那两秒空白的语音上。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他心道,算我求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啊?! 他心神震动,勐地吐出一口浓血,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问了好久,他真的是问了好久。 为什么不回答他? 凭什么不回答他? 他觉得张楚岚可恶,又觉得自己荒唐,想着想着竟然哈哈大笑。 张楚岚啊,张楚岚,他心里念着,我当年真不该因为好奇蹚你的浑水,入世不成,倒缠上满身执念,贪嗔痴是一样没落下。 他熬干心血,机关算尽,最后落了一句:「算了。」 就这样,算了吧。 他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算了。 诸葛青听他哽咽着把所有的苦与酸咽到肚子里去,然后绝望地说了一声:「算了。」 「都算了吧。」 07 北京又下雪了。 冯宝宝手上拿着街边小贩买的两个红薯,晃悠到王也面前,王也说了声谢,把东西塞到嘴里,烤熟的红薯甘甜的味道钻进嘴里。 大冷天的,他咬着红薯觉得暖和了点。 冯宝宝扎着个马尾站在他旁边,吃着吃着,莫名其妙地抬头赏雪,她说:「下雪了。」 「嗯,」王也想了想说,「去年雪好像没这么大。」 「不,雪很大,」冯宝宝肯定地说,「去年北京的雪很大。」 「我记得很清楚。」 王也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你家在这,」冯宝宝顿了顿,「张楚岚以前老带我来这。」 冯宝宝不常提到张楚岚,恢復记忆后,她好像长回了人的心性,七情六慾比以前要浓烈的多,虽然她平时还是一副百无禁忌的模样。 可她很少提到张楚岚。 别人提到他,只要说点不好的,她还会出手打人。 王也闻言沉默了很久。 冯宝宝这回关于张楚岚的事说的要多些:「你们家的事他都知道,有时候也经常带我过来蹲点,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平时对不住你,便想在这件事上做到最好,我说平时和你的事和这件事没关系,他说对,没关系,过了一会儿他跟我说他或许只是在意你,很在意你。」 冯宝宝的记性很好,有条不紊地复述和张楚岚的对话:「我问他什么是在意,我很久以前问过别人什么是喜欢,我问他在意和喜欢是不是一个东西,他又沉默了很久,最后跟我说他不知道。」 冯宝宝抬起头,问王也:「你跟我说,你喜欢张楚岚,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在意?」 王也没有回答她,他望着天,望着那片永远无声,永远无情的天,和失去张楚岚那天很相似,他看着天空,一言不发。 他想,张楚岚可真是个当之无愧的混蛋,满口谎言,吝啬透露一点真心,害得他找了好久,找的好苦啊。 北京下雪了,雪下的好大啊,满目的白,掩盖了所有的生,静默了所有的死,整个世界都变得突兀起来。 冯宝宝又问了一次:「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在意么?」 很久很久以后,王也给了冯宝宝曾经张楚岚给过她的答案,他说: 「我不知道。」 如何做一个好老闆 「你心情不好。」 张楚岚回来跟老闆汇报工作的时候听他说了这么句话。 被强行打断发言,张楚岚卡了壳,下意识反问:「您何出此言啊?」 他老闆仰靠在沙发椅上,手里抱着他的汇报材料,老神在在地说:「你平时说话没这么急,嗯,今天语速比平时快一点。」 说着,他坐起来,身体往前倾,像个观察尸体的法医,认真又专业地扫了一遍张楚岚,确定道:「心神不宁,肝气郁结,确实心情不好。」 第90页 「……」 张楚岚懒得跟他掰扯。 不过他老闆说的挺对。 张楚岚从今早一出门就开始受气,他早上接到电话告诉他接洽合作一个多月的大公司忽然被其他公司截胡了,着急忙慌地往外赶,一边打电话联繫客户,一边在公司下面随便找了个小摊买点早饭,因为眼尖,指出做煎饼果子的大姨少放一个蛋被大姨一顿怼。 「小伙子,我月入过万,挣得可比你多,至于少给你加个蛋吗?」 说着,骂骂咧咧地给他加了原本该加的蛋,把张楚岚气的够呛。 他懒得跟大姨多说,但拿着热乎的早餐又觉得心里膈应,一进公司,把它往办公位一丢,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糟心玩意。 公司里的死对头王震球路过,说自己正好没吃早餐,一把拿走早餐,拍拍他的肩膀一边吃,一边眼里冒着噁心的星星,假惺惺地说谢谢阿莲。 张楚岚忍着早上跟他打一架的冲动,拉着技术员马仙洪去找客户。 他本想让马仙洪炫炫手里的产品,拉一拉已经摇摆的大客户,没曾想马仙洪一听合作公司有了别的选择,对着他们提出又要压价的要求。 他也不给张楚岚反应的时间,怒而拍桌,说:「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 这句话还好。 「你们这种不讲诚信的公司,我们不合作也罢!」 这句一出,对面人的脸都黑了。 忙活了一个多月的成果,最后啥也没落到,张楚岚很是胃疼。 他生无可恋地和怒气腾腾的老马回公司,在电梯口又遇到公司里的花蝴蝶诸葛青,被他招惹来的成团的小姑娘挤在电梯里,差点憋死。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办公位,坐下想给自己点一顿饭,添添饿到泛酸的胃,却在付款的时候发现自己没钱了。 他们公司是创业公司,十几个人组成的小公司,还在艰难的创业初期,资金周转紧张,有钱就分红,没钱就吃土,不讲究发工资。 其他人是都无所谓,全公司家里都挺有钱的,创个业跟玩儿似的,就张楚岚指着这个吃饭。 张楚岚木着脸看了眼公司,见各位摸鱼的摸鱼,调情的调情,躺平的躺平,搞事的搞事,就是没一个在工作。 张楚岚躺在椅子上,认真地考虑跳槽这件事。 他当年是脑子瘸了才跟他们这群傻逼一起玩耍。 冯宝宝见他脸色铁青,饿到虚脱的模样,大发慈悲地赏了他一碗盒饭。 张楚岚感动地吃完了。 吃完了,和冯宝宝拼桌的陈朵才告诉他:「那碗有蛊虫。」 「……」 「…………」 张楚岚跑去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末了趴在马桶上,绝望地想要毁灭世界。 他已经对这个傻逼扎堆的傻逼公司彻底绝望了。 打算今天把所有东西交代好,然后,默默滚蛋。 「你要不回去休息吧。」老闆善解人意地放他假。 「不用了。」 张楚岚深吸一口气,打算直说了,老闆脸色却忽的一变,抬手掐着手指,跟河边算卦的骗子一样,神神叨叨地说:「老张,我感觉今日有大事发生。」 「……」这老闆也是个傻逼。 「我回去了。」张楚岚转身就走。 这破公司他再待一秒,他迟早也得被同化。 他回到办公位,拿了个箱子火速扫荡了他桌子上的杂物,大学和傻逼们的毕业合照,初创公司时和傻逼们的签名,还有傻逼们送给他的一些有趣但无用的破玩意…… 「楚岚,你收拾东西干什么?」张灵玉端着两杯刚泡好的咖啡,递给他一杯,小心翼翼地问,「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好吧,他又有点没那么想走了。 但东西已经收拾了,覆水难收,没有随便回头的道理,他「冷酷」地抱着自己的箱子说:「小师叔,我以后不会来上班了。」 张灵玉惊讶地张大嘴。 张楚岚抱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回不用跟人挤电梯,他搭乘着无人的电梯,往下走,走到一楼,叮地一下电梯门开了。 他老闆的脸露出来。 老闆今天第二次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不经意地注意到他手里的箱子,沉默地让出位让张楚岚从电梯里出来。 俩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老闆打破了沉默:「你要回去了?」 「嗯。」 「哦。」 老闆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张楚岚的箱子里,东西很多,饭菜的香味从里头飘出来。 张楚岚瞟了一眼,发现全是他们大学的时候,老闆请他爱吃的东西。 他嘆了口气,说:「老王,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 王也觉得他手里的东西有点重,顺手帮张楚岚接到自己手上,帮他抱着,然后两人一起往门外走。 「又不是以前了,你还是别这么对我。」张楚岚说,「挽留我也用不着这么干。」 「没挽留你。」 「没这么想?那就更恐怖了。」 「你该不会是想潜规则我吧?老王啊,」张楚岚痛心疾首,「社会真是个大染缸,把你这么正经的人都搞成这样。」 他心里痛,但转念一想,也不亏。 王也是个大少爷,有钱有脸有人品,被他潜了还挺赚的。 第91页 他偏过头,见抱着他箱子的王也,跟他商量:「潜潜也行,毕竟我们都这么多年的老同学了,我不比较这个,咳咳,但是得定个合同,具体条例呢,我还没想好,你等我回去研究研究……」 眼见着这话题要往下三路去了,王也叫了停。 「你想多了,」他抱着箱子,看着里头的饭菜,撒了个显而易见的谎,「半价凑单我顺手买的。」 张楚岚挑挑眉,冷笑一声,仔细打量王也,见他一脸正经地撒谎,嘲道:「您能有这么勤快。」 「……」谎被轻易戳破,王也哽了哽,低声说,「我以后可以勤快一点。」 张楚岚抢过他手里的箱子:「下次洗心革面的话大声点说。」 张楚岚摇摇手跟他说再见。 王也看着他的背影,忍了忍,没忍住,喊了一声:「老张。」 张楚岚转过身,不耐烦地问:「干什么?」 王也踌躇半天,问他:「你打算去哪啊?」 「能去哪,回我租的破房子里去。」 「我不是说这个。」 「可我说的是这个。」 王也垂着头,说了声知道了,看上去怪落寞的。 张楚岚暗暗笑了声,然后冷着脸走过来,在王也越来越亮的眼神下,把箱子还到他手里。 他点了点王也,又点了点那个箱子,说:「明天开车来接我。」 王也有点懵。 「记得带早餐。」张楚岚皱着眉,「这破气,我一天也不想再受了。」 王也点点头。 「记住了?」他跟王也确定。 王也又点点头,这回诚恳地多,也认真地多。 「我记住了。」 张楚岚满意了。 他靠近王也,弯下腰,隔着那个装载着他和公司里所有傻逼回忆的箱子,给回忆里最鲜明的王也,一个拥抱。 至此终年 六十多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终于算老了,走不动了。 于是我停下了自己持续了已经四十多年的旅途,在无人的山间抛下了一枚随意捡起来的石子让它决定我之后的方向,其实石头在抛在半空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想要去哪了。 可是,我还是等它落下来。 它落下后先是调皮地碰了碰我的鞋子,然后摔在了脚尖,最后滚到了西北方的位置。 我弯下腰,把它捡起来,把它从西北方的位置移到我想要它去的西南方。 算归算,我其实一向做事都随心,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执着自己想要执着的念想。 活得随心所欲,不计后果。 当然,我也不是完全不考虑后果的愣头青,我一向后果考虑的清清楚楚,可遇上事了却总是不计较这些。 所以,走了一路,也帮了一路,其间为了萍水相逢、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搭上性命的事不计其数。 实乃这世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大好人。 不是我自个儿爱得瑟。 张楚岚也爱这么夸我。 张楚岚。 张楚岚。 张楚岚啊。 我拿着石子,又往着它原本该待的西北方瞧了瞧,西北方的尽头是连绵不绝的雪山,苦寒之地,人迹罕至,纯白的天地里只有两对交叠的脚印。 我脑子里闪过张楚岚一脚没剎住车,栽进雪里吃憋的场面,想,有时候天道并不算薄待我们,想来天底下倒霉蛋这么多,我们只是其中之一,微不足道。 这些年,是我太钻牛角尖了。 太固执了。 我和张楚岚都不是安心呆在一个地方的人,我是想看看世界,想好好入世,张楚岚则从小因为先辈的旧事,四处颠沛流离,东奔西逃,已经不习惯长期呆在一个地方。 他说,他是没有故乡的人。 我怼他,你是太爱折腾了。 我这话其实说的很不对,张楚岚才不爱折腾,他恨不得把自己往土里堆一堆,或者往死人的棺材里躺一躺,懒得再睁开眼睛。 他就是有这么懒。 晚上睡觉的时候,连手机都懒得碰,连玩都懒得玩,坐在床边看我玩完手机,看完书,又听我絮叨,懒得一句话都不说,要不是睁着眼睛,神思清明,我都以为他练成了睁着眼睛睡觉的神功。 其实要想睡觉,就睡呗,我又不会吵着他睡觉,非等着我一起睡。 由此可见,张楚岚这个人懒就算了,连点小心思也懒得说,显得整个人别扭得很。 冯宝宝那件事结束后,她获得了新生,自由自在地做起了个潇洒的神仙,张楚岚则留在了原地,他那时候特别小,嫩的穿上校服可以重返校园,可是他老了。 一下子,就老了。 老的没有生气,驼着背,垂着头,缩在墙边里,叼着烟,被烟雾盖得抬不起头,眯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 我旅行途中遇到了他,没敢认。 跟了好一会儿,才把他喊住。 张楚岚似乎早就知道我跟着他了,是了,现在想起来,他肯定知道,他那么聪明,心里跟明镜似的,算计人跟玩似的,平时打瞌睡时估计都在復盘自己的算盘呢。 与其说,我跟着他,不如说,他画了个圈,又一次等我跳进去。 「楚岚。」其实该叫张楚岚,或者老张的,可是我觉得这么叫太生疏了,我觉得该跟他亲近一点,我也想跟他亲近一点,所以我把那个给他带来麻烦的姓给吞了。 第92页 张楚岚停了脚步,转过身,看见我,应了一声,懒洋洋地笑道:「您这又是打哪来啊?」 我没回答他,这小子浑身是心眼,有时候说话都能被他绕进去,真是气人又令我无奈:「你在这干嘛?」 「随便走走。」 「哦,随便走走,就走到人高家的禁地老了?」我对公司印象很不好,语气就更不好,「公司又让你干嘛了?」 张楚岚笑了笑,他又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朝我走过去,站在我身边,与我一同站在树下,望着同一片天,从容地反驳我:「瞧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有点不稳重了啊。」 我瞟了他一眼,他又接着解释:「几年前,宝儿姐的事一了结我就离开公司了。」 他看我有点惊讶。 「怎么?没想到我会离开公司。嗯,确实,百八十的异人都会选择公司,毕竟异人嘛,哪里都不容,要想找点安生日子过,也就跟着上面混这条路比较安稳了。」 「但我有点不喜欢这种生活,说实话,我有点累了,前几年碧游村那事儿过后,我就明白了,我不适合公司,如果不是宝儿姐的事,我也不会继续待在那那么久。」 「所以,我后来就回去上学了,害,毕竟是认真考上的学校,有始有终,我最后还是认真读完了,读完了以后呢,我就拿着文凭去找工作了。」 「你想当个普通人?」 「当不了。」张楚岚吸了一口烟,朝我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把苦味压下去很多,但我还是尝到了。 「我是个异人,生来就是,你见夏禾和柳妍妍这俩有作为普通人活的很好吗?我一到单位,就知道我融不进去,我又不是以前了,都有其他选择空间了,还非得逼着自己想尽办法进去干什么?我又不是自虐狂,所以,整了他们一把,熘了。」说到后来的话,张楚岚眼里闪过狡黠的光,看的我很开心。 张楚岚算计人的时候精气神是最好的,所以,不管他以前怎么算计我,我都不跟他计较,没办法,我就喜欢他这股劲儿。 冯宝宝的事情过后,我就彻底踏上了入世之旅,和张楚岚除了逢年过节偶尔的问候就再没有过交流,张楚岚不主动说,我根本不会知道他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他不是诸葛青,我有点不敢问他的近况,他太通透了,我怕被看透心思。 当然,被看透也没什么。 但我不知道张楚岚和我是不是一样的心思,两个男人,害,这是有点奇怪了,我虽觉得没什么,可我怕张楚岚觉得有什么,所以干脆不提不说不问,也不给他察觉端倪的机会,就这样揭过去,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存在。 大善人,大好人要做到底,无所求无所欲更无所谓所得,我要在张楚岚那里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这样在他那里我就永远与别人不同。 「然后呢?」我让他继续说。 「然后,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张楚岚捏着菸头,烧成灰的菸蒂落下来,张楚岚盯着它看,迷茫地说,「我觉得当异人麻烦多,可又当不了个普通人,我也不晓得我想干嘛。」 「所以,就随便晃呗。」 「结果,晃来晃去还是晃到了危险的地方来?」 「不是。」张楚岚笑着摇了摇头,他徒手捏灭了烟,我根本来不及阻止,急急忙忙抓住他的手,那跟该死的烟已经生生在他手心里灭了,给他白皙修长的手留下好大一处伤疤。 我一时没控制住脾气,甩了那烟,披头盖面骂了他一通,明明我从来都不忍心指责他的。 张楚岚老老实实听了,一句话都没反驳。 骂完我就后悔了,但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了,我天生就这样,做人直,做事也直,不会说软话,也说不来软话,抓着他的手,其实已经心痛如绞,但一句好话也说不出来。 张楚岚倒是很善解人意,他任我抓着,说:「老王,我又不傻。」 「我说我随便走走没骗你,我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能随便走走,」他说,「走着走着,听了不少你的事,都几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啊,帮人老把自己搭进去。江湖好名声都已经口耳相传了。」 「我一路走,一路听,听得越来越多,你的事也听得越清楚,后来反应过来,原来我一路一直沿着你的旅途路线走。」 「莫名其妙地当了你的跟屁虫。」 「你这些年走的很快,也走的很远,我本该跟不上你的,可是,我这回怎么不知不觉走到你前头了,」张楚岚就着那只受伤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往我身边靠近,「王也,对不起,我好像不知不觉又开始算计你了。」 那一刻,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眼睛有点酸,心里更酸,看着张楚岚坦然又平静的模样,我懂了他那些模模煳煳了那么多年不曾说出口的话。 他握着我的手,紧紧靠着我,那双眼睛是纯净的黑,像幽深的潭水,可潭水起了波澜,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我:「王也,我可以抱抱你吗?」 没等到下一秒,我就紧紧拥抱了他。 我们错过太多年了。 我做人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却在张楚岚这里总是曲曲折折,以至于无意之中伤害了他,让他在迷惘之中独自一人蹉跎了那么多年。 我想,我不能再把他一个人留下来了,我跟他说,我要带你走。 第93页 张楚岚问我要去哪。 我说任何地方。 大漠,雪山,戈壁,海滩…… 去任何我们能去的地方。 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去天涯海角。 至此终年 我和张楚岚在一起很多年。 所有的朋友和家人都知道我们关系,尽管我们谁都没有说。 过年的时候,我会回家,也会带张楚岚去我家,张楚岚七窍玲珑心只要用心讨好人,没人会不喜欢他,只除了面对我母亲时会表现地格外无措。 他生下来就没有母亲,长大了除了冯宝宝也没有亲近的女性朋友,不晓得该怎么跟女性相处,面对她们或活泼或细腻,总之真诚又充满善意的问候时会表现的格外无措。 嘴像锯了木头一样,对着母亲的好,就只会说谢谢。 但守夜时,拿着母亲给的「压岁钱」在我的怀里睡得格外熟。 我们除了过年回北京,其他时间都在外面游荡,在草原待过几年,腻了,就又往雪山跑,不喜欢了,又跑到大漠里去,我觉得入世得跟人多多接触,不能老在没人的地方晃荡,于是我们又去了繁华的人间。 张楚岚兴趣爱好一个也没有,努力培养了,也是三分钟热度,他聪明,学什么都快,但比一般人更少有所谓的成就感,所以一但学会了什么就不再爱碰了。 就像他明明什么菜都会做,但根本懒得动手,就算饿死了也要等我回家做饭。 仗着我不会真让他饿死。 我们没有工作,没有任务,更没有恩怨需要解决,人生清单上除了彼此是一片空白。 所以,两人时常手牵手在街边慢悠悠地晃荡,看着人来人往,看着车水马龙,看着形色匆匆,感觉时间被放的无限地慢,岁月悠长。 说话做事随心所欲。 常常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张楚岚跟我有一回回家路过一个公园,闲来无聊跑去跟别的大爷下棋,我下几局就不太行了,干脆利落地认输,熘达到张楚岚身边当他的狗头军师。 张楚岚不听我指挥,手里一边转棋子,一边跟我闲聊今晚要吃什么。 我说他没追求,与其想迟早发生的事,不如想想眼下这局棋。 他反驳我没眼光。 「比起未知的晚餐,眼下的这局棋才是既定的事。」说着,跳了一子,将了对面人的军。 我目瞪口呆。 他得意洋洋。 我瞧他那个样子,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损道:「就知道瞎嘚瑟。」 张楚岚笑嘻嘻地问我:「所以晚上到底吃什么?」 自然是他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张楚岚那阵下棋下的小半个城都出名了,协会的人推着他要他去参加省里的比赛。 张楚岚一看奖金,乐颠颠地就把我拉上去参加比赛,然后得了第一,站在台上一通胡说,编造根本就没有的事,把下面的人忽悠的信以为真。 但我习惯了他这样,甚至觉得他这样特别可爱,非常配合地跟着鼓掌。 主持人问他:「今天,你朋友也跟着你一起来了,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我以为他又会胡扯一通,笑着等着听他胡编乱造,结果他倒不瞎说了,他接过话筒,认认真真地说:「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我今天来参加这个就是为了我们家老王,想着赢了拿奖金给他买个最好的耳机,免得晚上为了避着我熬夜玩手机戴耳机把耳朵给听坏了。」 「年纪轻轻的,别熬坏了眼睛,再熬坏耳朵。」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主持人听了他的话,大概是惊讶于他与我亲昵的关系,职业素养忘得一干二净,追问张楚岚:「你和你朋友为什么这么亲密呢?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张楚岚毫不犹豫地说:「他是我爱人。」 张楚岚这辈子说了很多谎,可是关于我的,好像从来都是真的。 台下的人眼神各异,有惊讶,有厌恶,有戏嚯…… 我知道张楚岚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于是把他从台上拉下来,把他挡在身后,然后以家属的身份领走了奖金,带着他离开了那个地方。 张楚岚没觉得自己做的有错,我也觉得没什么错处,只是在我们看来很正常的事,在他们眼里有点太奇怪了,忍不住把我们当成异类。 于是,我们又换了个地方继续浪荡。 我们一路上遇到了很多人,有冯宝宝,有诸葛青,有风星瞳,也有马仙洪…… 后来,有幸受邀参加了风沙燕和贾正亮的婚礼,途中知道了风沙燕和张楚岚的事。 有点感嘆,风家还真是很看重你啊。 张楚岚闻言,连饭都不吃了,拉着我就要走。 我问他要干嘛,要砸场子,抢新娘吗? 他骂道:「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什么混帐话,滚滚滚,我俩赶紧滚出去。」 我问他滚什么。 他说,我俩再不滚,他不会砸场子,我会砸场子。 我觉得他想多了。 我不至于因为一段过往的事,吃醋吃的这么没有风度。 但是,晚上确实折腾了他一番,惹得一向在这种事上特别积极的张楚岚焉儿了整整一周,眼看着就要立地成佛了。 后来捧在手心哄了好几天才算好。 第94页 没办法,谁叫张楚岚以前的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想把曾经的张楚岚拽到我身边来,恨不得把没有我的过去满满涂上我的痕迹。 不过,这不可能。 我明白。 不为难张楚岚,我就算了。 我带张楚岚去过一次武当,我师父还是老样子,吹鬍子瞪眼的,我掐指一算,他老人家易怒不利于肝,被他绕着武当山打了好几圈,直到把我栽土里才肯罢休。 张楚岚把我土里拔出来,说我上辈子可能是个土行孙,每回吃瘪都在地里。 甲申之乱尘埃落定,师祖有意让我回武当,可那回他见了我又不让我回去了。 他说:「小也子,你这算彻底入世了,什么时间真正了断尘缘才回来吧。」 张楚岚正等着门口,我晓得,他肯定心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总是想太多,算太多,忧思过重,迟早要生点病。 我给师祖重重磕一个头,饱含着歉意,跟他说:「师祖,对不起,我不回武当了。」 师祖深深地看着我,默默等我牵着张楚岚离开武当,没有告诉我,命由天定,不由自主。 至此终年 有一年,张楚岚又看了《桃花源记》,异想天开地想找桃花源,我说这世上哪有这种地方,他说连宝儿姐这种不老不死神仙都有,为什么不能有桃花源? 他说的很有道理。 反正,那时我以为我和张楚岚之间时间还长的很,所以就算寻找不可能的东西也有足够的时间。 我们找了好久,直到张楚岚生病了,旅途才算停止。 张楚岚的病来势汹汹,但也莫名其妙,就跟我当年一样,怎么查都查不出来,可我那时候好了,他一直没好。 我找了好多医生,我生病时候从没那么焦急过,可张楚岚生病后,我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张楚岚一直要等我睡着了才肯睡。 于是,我们俩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睡,一直熬到天明。 张楚岚笑着跟我调侃:「我俩搁这熬鹰呢。」 我躺在床上,搂着他,疲惫不堪:「是啊,我快要熬不住了,你快好吧。」 我生性固执坦荡,从来没为什么事求过人,弯过腰,活得笔笔直直,但是面对张楚岚,我总是曲曲折折。 那段时间,我瞒着张楚岚求了很多人,最后甚至找上全性的吕良,吕良以前跟张楚岚有过接触,答应得倒是很痛快,但是上手救治的时候又打了退堂鼓。 他跟我说,张楚岚没得治。 我说不可能。 他是个医者,不是心理医生,不会在乎我的感受,直截了当,并一次次一遍遍打破我的幻想。 我差点动手杀了他。 我那时候已经被折磨得魔怔了,动手的时候,心里想的竟然不是杀人对不对,而是,反正是全性,杀了就杀了。 冯宝宝拦下了我,也只有她拦的下来我了。 她该是张楚岚病后最冷静的人了。 吕良想办法延长张楚岚的性命,让我们俩能多一点相处时间。 可几年时光对异人来说简直稍纵即逝,不堪一提,那施捨的几年简直像行刑前的凌迟一次又一次割掉并剁碎我的灵魂和身体。 张楚岚又开始发呆了。 我永远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只能看着他缩在墙角,盖着我的衣服,默默抽菸,眯着眼睛,像要睡着了一样。 「楚岚,」我喊他,「张楚岚。」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 他不想死,没有谁比我更清楚。 他好不容易才知道该怎么活,好不容易才发现活着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好不容易把我当成他从没拥有过的故乡,他还没活够,还没跟我一起活够。 他就要死了。 苍天薄我。 更薄待于他。 天不想让他好好活着,我想,我得让他好好活着。 我带着他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那地方四面环山,山清水秀,一到春天鸟语花香,风景宜人。 我买了一座山,跟张楚岚说我要为他建一座桃花源。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这要怎么建。」 我说:「我要在这座山载满桃树,建一座桃林,到第二年春天,开满漫山遍野的桃花,而我们就住在里面,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开始了忙碌的农林生涯,为了把桃树载活,甚至开始念起了专业的农学,我脑子不笨,张楚岚也是。 我们俩有了事做,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都抛在脑后,每天琢磨着要怎么把桃树种好。 张楚岚还是只动脑子不干活。 甚至后来连动都懒得动了。 山上没有人,我们不用考虑别人的眼光,我便抱着他满山晃悠,他窝在我怀里,手里拿着书,瞎指挥。 随便找个地儿,就让我停下,他坐在凳子上,看着我种树。 种树是件相当耗费体力的麻烦事,一颗好不容易种下去,我已经是累得满头大汗了,手上脸上处处都是脏兮兮的烂泥。 我怕弄脏离张楚岚远了些,一边走一边瞎扯。 说桃花,又说陶渊明,说士人,又说风骨。 我明明算是个理科生,但总爱跟张楚岚讲点不符合科学的命理,他病了以后,我讨厌苍天,就再不讲命理的事,转而唠叨上下五千年。 第95页 张楚岚懒得看书,听我说就够了。 听着听着来了兴致,招手让我过去,我想着自己一身泥,就不过去,见我不过来,他自个儿反倒没那么矜持,颠颠地跑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在我惊讶的间隙,给了我一个吻。 我勾着他的后脑勺,把他往我这里挤,与他纠缠,我们在尚未开花的桃林里胡闹,从这边滚到那边,直到融为一体。 我抱着他,嘆口气,有点后悔:「怎么还是把你也搞脏了。」 张楚岚笑着说:「没关系,我本来就是脏的。」 我不爱听他说这话。 张楚岚又说:「你一直干净就可以。」 他说:「王也,你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 桃林后来终于建好了,可张楚岚也彻底病重了,吕良妄称当世无双的双全手,说好的时间结果根本不到一半。 可张楚岚快死了,我没时间也没心力找他算帐。 我只能焦急地等待花开。 至少让我的爱人看一次他愿望里的桃花源吧。 我是这么祈求上苍的。 我不得不祈求我讨厌的东西。 张楚岚时梦时醒,他这一生殚精竭虑,除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没有休息过的时间。 而在那时,他休息的时间比过去多了好多。 他醒来的时间短,每次醒来我都会告诉他,桃花快开了,你再等等。 张楚岚却好像再不在意我们追寻了多年的桃花源,他只看着我。 他认真地看着我,把我的每一寸都要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我不信佛,不信来生,只在乎今世,王也,今生今世快要走到头了,我想好好看着你,把你我的所有带进坟墓里,才算不枉今生。」 春天到了。 桃林该开了。 我抱着昏迷的张楚岚走进了桃林里,等待着花开,可花还没开,张楚岚醒了。 他问我在哪。 我说在桃源里。 他笑着说挺好的。 他靠着桃树,牵着我的手,然后十指紧扣,认真地看着我,说:「王也,你要好好保重。」 我觉得这话不详,让他不要多说。 他却已知自己大限已至,话多起来:「王也,你不该为了我太过执着,修行一事随心所欲才好,你不要因为我的病更不要因为我的死,埋怨自己,迁怒别人,不要给自己缠上不该有的因果,不要在固执下去了,放下吧。」 「我本来是能放下的,」我说,「可谁让你给了我机会。」 「对不起。」 「我不要道歉,张楚岚,把放下的话收回去,我不爱听,你该说,我要永远念着你,永远想着你,这样你我就可以永远相伴。」 张楚岚闭上了眼,他嘆了口气,说:「王也,你魔怔了。」 我抱着他:「我的事我心里有数,你不要再胡乱操心了。」 「你啊,」张楚岚无奈了,「不管怎样,好好过,好不好?」 我不敢说好,我怕他就此没了执念。 我想让他看桃源。 可天不让花开。 于是,我抱着他,不顾一切地把整座山都容纳到局中。 盖周天之变,化吾为王。 若苍天薄于你我。 我便做你我的天。 转瞬间,千千万万的嫩芽开出了粉红色的花朵,窸窸窣窣的花开声,在千千万万的花开声的叠加中被无限放大,仔细听,像是人间的欢声笑语。 桃花开了。 而张楚岚却闭上了眼。 我违逆天道,犯了禁忌,受了惩罚,身心顿时遭受重挫,但我根本来不及管这些。 我紧紧地握住张楚岚的手,想要看他到底还有没有醒着,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到花开。 我最终也没有搞明白。 但我知道一件事,我没有回应张楚岚的请求。 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很幸运和张楚岚相遇,也很不幸相爱的时间太晚,在一起的时间虽长,可每天都是倒计时,我愚钝,浪费了好多好多与他之间的时光,以至于拿着漏光沙砾的沙漏只能哀嚎,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跟着自己指出的西南方,重新回到了这座桃林。 没有了张楚岚,苍天终于不再阻止花开。 我一踏进桃林,便是漫山遍野的红。 恍若仙境。 我走到桃林的某处,那里是我葬下张楚岚的位置。 他来这世上一遭,喧譁吵闹,我想他死后能好好清净,但我又怕他孤单,所以早就在他坟墓旁边做好了我的坟墓。 生同衾,死同穴。 我们是知己,是挚友,也是长相守的爱人。 我会陪伴他,无论生死。 「张楚岚。」我坐在墓前,背靠着桃林,撒下一杯温凉的酒,我向他倾诉,「我很想你。」 桃林里荡漾着我的声音和我无穷无尽的思念。 「我真的很想你,」我肯定地说,「此后余生也会一直想你。」 「但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因为太想你,就过不好我自己。」 「我会过得很好。」 「随心所欲,干干净净。」 「如你所愿。」 我去了武当山。 其实我的入世之旅在张楚岚死的那刻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第96页 但是,我不愿意放下,于是在红尘里蹉跎了这么长的时间。 师祖已经过世了。 师父早已成了武当新的掌门。 师父告诉我,他快去世了,他死后,由我继承武当。 我答应了。 毕竟,我于俗世已彻底没了牵挂。 师父带着我去了三清像那里,那是一切因缘的起点。 师父问了我当初我自己问自己的问题:「小也,你看清你自己了吗?」 「看清了。」 我跪在巍峨壮观的三清像前,回忆过往种种,最后还是落到张楚岚的笑脸上。 我入世多年,红尘滚滚也好,浊世浮沉也罢,到头来,发现不过寻了一个张楚岚。 张楚岚。 张楚岚。 张楚岚啊。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復小人心。 世情种种,变化万千,但也不过如此。 不如你我。 而你如我。 我如你。 行不行 且说纳森岛以后,这两位分别多时的叔侄终于在某个酒店会面。 正事交代完,就得絮叨点闲话,当然絮叨的主要是咱们王道长,毕竟占了个长辈的名,那不得多多嘱咐他这位命运多舛,灵秀通透的便宜侄儿,侄儿人不错,听他絮叨,还能跟在后头捧个场。 他瞪着一双纯良的眼睛,鼓起掌来,捧道:「嚯,我滴个王叔叔听您一言,小侄儿醍醐灌顶啊。」 王也摆摆手,表示不过如此。 两人在安静的酒店房间里开起了相声专场——尽管没观众,可见是真的图一乐了。 毕竟是图一乐,两个人唠着唠着就真乐了,画面一时非常美好,好一幅叔友侄恭的人伦美景,可惜被隔壁两位体味人间极乐的大哥打破了。 张楚岚是个清纯的男大学生,头髮没王也长,见识也没他多,虚心请教:「隔壁这是在干嘛呢?」 王也老脸一红,咳了咳,用你懂得的眼神和张楚岚对视一眼。 他描述的如此隐晦,张楚岚反倒不懂了,他不是个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但是王也这样坦荡从容的傢伙表现得如此遮遮掩掩,必有古怪,于是他一问再问,恰好王也也不是个能三缄其口的傢伙,毕竟......武当山也没有天师度需要传承。 王也说不出口,他们住的电竞酒店,什么没有,电脑还是有的,嗯,网还不错,王也手把手教土包子张楚岚翻墙,然后带他去了个不可言说的网站,在张楚岚疑惑的注视下,点开了视频连结。 一时间视频里的声音和隔壁两位正在兴上的大哥交叠在一起,画面很具有冲击力,声音更有,简直是立体环绕式三百六十度为张楚岚打开了新世界。 张楚岚愣了愣,指着电脑屏幕,结巴了:「这......俩男的啊?」 王也点点头。 张楚岚问了个很学术的问题:「这.......能做啊?」 王也好歹是个清华高材生,做事那不得讲究个实事求是,他不知道,于是仔仔细细地盯着视频,快速地过了一遍流程,确认可以以后,认真地告诉张楚岚:「应该是可以的。」 张楚岚又问:「你做过?」 王也大为吃惊,他说:「你可不要乱说,我以前是正儿八经的出家人。」 张楚岚莫名其妙地「哦」了一声,然后朝王也招招手,让他过来,王也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侧耳倾听,然而张楚岚接下来说的话差点让他耳聋了。 他说:「那我们试试吧。」 ? !!! 王也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张楚岚看着他的脸色,心里了悟,转过头去,当作自己刚刚什么也没说,他开始扯些废话:「老王,哎,我就随便说说,你别当真啊。」 「我的情况,你也清楚,哪能干这种事啊。」 他从这个话题上滑到另一个安全的话题:「欸,我们待会儿出去吃点东西吧,火锅怎么样?得多点肥牛哇,哎,我在那破岛伙食差的差点人没了......」 王也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滔滔不绝里终于找到缝隙钻进去,问道:「你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 张楚岚一愣,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但勉强笑了笑:「哎,我都说了我是开玩笑的。」 王也皱着眉,不大高兴:「这种事能开玩笑?」 「得,看来是冒犯到您了,我这赶紧给您赔个不是,」张楚岚往门那边走,「今天就我请客吧,今儿这事就算过去了。」 王也把他拽过来,让他少说废话,张楚岚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他,王也瞭然,跟张楚岚这种敏锐又迟钝的傢伙打交道最好打直球,于是说:「好。」 欸? 「你说要试试,」王也这会儿脸不红了,言辞认真地像是在说什么海誓山盟,「我说好。」 张楚岚一怔,然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这厢是都挺情愿的,就是卡在了开始上了。 王也问张楚岚会吗? 张楚岚嘿了一声,无所谓地说,不就那么回事吗? 王也相信张楚岚,点点头,跟张楚岚说,那你先来吧。 「呃......」张楚岚是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瞎吹逼还行,真要行动了,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想了半天,问王也,「第一步是什么来着?」 第97页 我去。 这不啥也不会吗? 靠天靠地靠张楚岚不如靠自己。 王也决定自力更生,他拉着张楚岚对着视频一起学习。 张楚岚方才看视频就是扫一眼,没多看,这会儿让他多看了,他觉得浑身哪哪都疼,尤其是屁股。 他不想看了。 他不看,王也不勉强他,但见他又要走,拉住他,警惕地问:「你要去哪?」 张楚岚觉得他莫名其妙,他指了指房间里的浴室,理所当然地说:「洗澡啊。」 王也恍然大悟,觉得张楚岚活学活用值得嘉奖,他松开了张楚岚的手,让他自由发挥,顺便:「水放热一点啊,别感冒了。」 麻烦他这时候还能想这么多了。 张楚岚脑子有点空,不知道怎么走到的浴室,也不知道怎么脱的衣服,更不知道怎么把自己洗干净的,总之反应过来,他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镜子前了。 刚洗过热水澡,他浑身还氤氲着热气,烟雾缭绕地飘来飘去,半长湿发贴在鬓旁,他看着镜中脱掉稚气后依旧略显青涩的脸,想起视频里那两个人了。 太可怕。 他原来以为这种事会很简单的。 他抬头望着浴室里的通风口,刚好能容纳下一个人,心道,我还是赶紧跑吧。 而那头还在认真学习的王也,看了看手机,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便问浴室里人:「你洗好没有啊,别多洗,会感冒的。」 那头张楚岚远远地回:「马上。」 他这个马上很有含量,足足拖了半个小时,王也怕他真感冒了,就去敲门催,没人应,他急了,一下将门撞开,然后发现里面连张楚岚的影子也没有。 王也环顾四周发现了通风口,一时恍然大悟,踮着脚从上面看过去,然后看到风口外张楚岚小心翼翼地往外爬。 我去,这玩意也能出去?! 王也大喊一声:「张楚岚,你跑屁啊?」 张楚岚本来就做贼心虚,他这一喊,吓得一抖,手没把住,身体一下子就要往下掉。 我靠! 这可是二十楼!!!! 王也当机立断用术法把张楚岚往回拽,可惜,他光考虑张楚岚了,没考虑酒店外面空调外机的感受,于是砰的一声巨响,不小心搞碎了一个空调机子。 酒店经理跌破眼镜,他从业几十年,狗男男看多了,属实没见过破坏力这么强的,他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王也拉着打算熘掉的张楚岚打算挨训。 张楚岚跟他挤眉弄眼:[空调是你弄坏的,你拉我干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不是你,我至于把空调搞坏??] 王也死死拽住张楚岚,生怕他又一个不留神从眼皮子底下熘掉,语气有点冷:「乖侄儿,讲点道义,咱们这不得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吗?」 酒店经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沉痛地向他们叔侄二人陈述了,他们的行为有多危险,不光是他们自己,砸到路人,砸到花花草草都是不好的。 「寻找刺激也不能这样啊。」 经理以这句话作结语。 一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张楚岚难得真心实意地感受到羞愧,他尴尬地能就地扣出一座迪士尼。 王也看他尴尬,也想不起自己该不该尴尬了,他甚至有点得意洋洋,心道,吃一堑,长一智,看你下次还不打招唿就熘。 酒店是住不得了,张楚岚跟王也说自己要先回去了。 不过他那手还被王也牵着,要走,不是他一个人同意就可以的了,得经过王也同意才行。 显然,王也不会同意的。 王也牵着他,看看天,看看地,想着食色性也,他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怎么的也得占一头吧? 于是,他问张楚岚:「你之前不还说要请我吃饭吗?」 张楚岚讪讪地笑了下,开始跟他装穷:「王总,公司不做人,都好几个月没跟我发工资了,我哪来的钱请您吃饭吶。」 这好办。 王也牵着他,把人往前拽,一边走一边说:「你请客,我付钱。」 王总真乃豪杰也。 能免费蹭饭,张楚岚屁颠屁颠地就跟着去了。 这会儿,日将西沉,血红色的暮光将灰濛濛的天染成鲜艷的橙红色,云朵结成一团一团的,像语文课本里描写的火烧云,浪漫的很,与此同时,对应着天色,城市霓虹也噼里啪啦地如同新年里一节节的鞭炮亮起来了,五光十色的灯光,将城市抹成绚烂又热闹的模样。 而他们二人的影子长长的拖在一起,拧在一堆,像是依偎。 张楚岚抱怨纳森岛偏僻吃不到什么好的。 王也就带去他了附近最热闹的火锅店。 他一拉开门,人间烟火就裹着一层厚厚的油辣味朝着门外的张楚岚扑面而来,这味太冲来的也颇为突然,张楚岚忍不住被逗得打了个喷嚏,阿欠一声,给小王总尊贵的外衣上喷了一背的口水。 张楚岚怪不好意思的,想找纸给他擦一擦,结果王也入桌,先抽了几抽纸往他脸上怼。 张楚岚有点懵,然后听王也肯定地说:「我就说洗澡不能洗太久了。」 「你看,感冒了吧?」 这话颇有事后诸葛亮之嫌,张楚岚就着纸擤了一下鼻涕,狡辩道:「我这还没感冒呢。」 第98页 王也挑挑眉,嘲笑他:「我看也快了。」 他老神在在地感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呵呵。 王也占便宜占上瘾了,这还是干叔叔,这是张楚岚失散已久的三大爷吧。 三大爷爱幼,菜单交给张楚岚豪气地让他随便点。 说起来他们吃的重庆火锅来着,店里主打就是重庆九宫格,然而叔侄俩都是纯纯地北方人,吃三两面兑点麻酱还行,要是吃辣锅,那可就受不了了。 王也说:「点个番茄锅吧。」 张楚岚点点头,觉得这主意不错。 不过这店的服务员非常人性化,她瞪大眼睛,大吃一惊,心道,谁来重庆火锅店吃纯清汤的火锅啊? 啊不。 这是在吃火锅,还是在煲汤啊? 她小心翼翼地问:「确定是番茄锅?」 王也点点头。 她像个阻止主公下昏招的谏臣,委婉地劝道:「其实我们店清油火锅会比较好吃。」 「没事儿,吃番茄就可以了。」 服务员闻言,将目光投向张楚岚,见张楚岚瞪着一双大眼睛,眼里写着,「有什么问题吗?」 她长长地长长地在二人懵逼的眼神中嘆了口气。 王也:「......」 张楚岚:「......」 她推着车,老气横秋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番茄锅端了上来,换了个服务员,不过这位也是一样的热情,他笑着跟他们俩说:「下次来咱家店,可以点红汤啊,特好吃。」 王也:「不用了,这个就可以。」 「得嘞。」服务员走了。 张楚岚把上的菜都倒了下去,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等锅里的菜熟,不过可惜半小时前发生了那么尴尬的事,实在是给两人整不会了,看着对方怪尴尬的,除了热气腾腾的火锅,场子都冷了,也没个人出来缓和一下气氛。 这时隔壁好奇的小娃娃吃饱了,开始指点江山,多管闲事,指着他们这锅纯清汤,大惊小怪:「妈妈,清汤锅不是很难吃吗?」 他妈煳了他一巴掌,骂道:「不要指着人说话,还有没有礼貌?」 小娃娃「哦」了一声,老老实实收回手,很有礼貌地问:「妈妈,难道清汤锅很好吃吗?」 可恶! 这个可恶的小娃娃语文一定很差,话换来换去还不都是一个意思?! 他妈想了想,也跟着十分「委婉」地说:「可能人家是来火锅店喝汤的呢?」 王也:「......」 张楚岚:「......」 好嘛,怪不得是母子。 扎心扎得一脉相承。 这时一开始给他们点菜的服务员路过,推着车正要上菜,闻言,一脸沉痛,满脸「我就说吧。」 ......您快走吧。 王也捂住脸,生无可恋。 张楚岚看着向来潇洒从容的王道长的倒霉样忽然乐了。 他笑得突然,给王也笑傻了。 他怔愣地看着张楚岚烂漫的笑脸,眸光一闪,心下一动,一时说不出来话来。 张楚岚夹着筷子,从已经沸腾的锅里,夹起几块肥牛,搅和到自己碗里,边吃边含煳地问:「您好歹也是个术士,今天出门到底有没有看黄历啊?」 王也也夹起筷子,一边夹一边回:「社会主义了,少搞点迷信。」 「嚯,这就迷信了?我滴个王道长,你第一回见我给我算命咋不提?」张楚岚开始翻旧帐。 王也不认帐:「你懂什么,命理也是科学。」 「科学,」张楚岚琢磨这个词,笑着摇了摇头,「好吧,您说啥就是啥,谁让您是我亲叔叔呢。」 王也状若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心道,张楚岚要是早点跟他说要试试,他一定选个天时地利人和人和,对,还得宜嫁娶的日子,再拉着去试试,今天着实诸事不顺。 他吃了一口黄喉,用筷子尾指了指罪魁祸首张楚岚:「谁让你不选个好日子?」 张楚岚欸了一声,乐了:「这怎么能怪到我头上了呢?您可是个术士欸,术士?那不都窥尽真理的人,您都到这程度了,还甩锅,不太负责啊。」 说着说着,两人又开始吵架。 但吵架内容实在是不忍直视,半点逻辑都没有,要是王也的大学辩论队的同学听到,准得摇头。 这俩是被下了降头吧,两个都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却在这里车轱辘话来回说,也不嫌麻烦,边说边吵,边吵边乐。 真是奇也怪哉。 吵完,刚好也吃完了。 两个人带着一身火锅味,心满意足地跑去结帐,结帐的老闆是个青年,他开的是网红店,要的就是口碑,照例和善地问他们:「两位,咱家点味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进地地方?」 王也脾气好,也贼能凑合,闻言,下意识回道:「挺好的。」 好什么呀。 张楚岚据理力争:「我觉得服务员有点太热情了。」 欸? 王也听这话,想起之前尴尬的遭遇,连忙说:「对对对。」 「点菜吃饭可以推荐,但是我们顾客还是希望不要服务员多加干涉,有点影响吃饭的心情。」 很有道理,王也跟着捧场:「是是是。」 「老闆,还有啊,咱家店虽然主打重庆火锅,但偶尔还是要考虑到暂行吃不了火锅的人,所以,希望下次能改进一下清汤,我吃着觉得味道有点太淡了。」 第99页 有张楚岚出头,王也已经无脑了,他跟着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老闆:「......」 这是要砸场子啊? 毕竟是开店做生意的,老闆立马很眼色偷偷递上一张卡,张楚岚睁眼一瞧,嚯,还挺新潮,是主题民宿。 老闆悄咪咪地跟张楚岚说:「我老婆开的,你们拿着这卡可以去打五折。」 张楚岚默不作声地收了卡。 老闆见有戏,再接再厉:「您说的我们都会改,只是这回您可别给咱家店差评啊。」 做生意也怪不容易的。 张楚岚肃然起敬,然而改了口风,揣上卡,拍了拍王也,老神在在地劝道:「老王,你得宽容一点,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 「对对对......欸?」本来无脑同意的王也跟着回过味来了,「呃......」 他瞧着张楚岚正经的神色,妥协道:「行吧。」 张楚岚先行一步推开门,走了。 也不知道大晚上了,这位大爷又要往哪里去。 王也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摇了摇头,无奈地嘆道:「王也啊王也,你还真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啧。 算了。 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王也认命地跟上了张楚岚,然后走到他身边。 张楚岚见他过来,主动向王也伸手,王也不晓得他要干什么,张楚岚也不说,王也想了想,便缓缓牵上了张楚岚的手,张楚岚被牵住以后,捏了捏他的手,说:「走吧。」 去哪啊? 王也不解。 不过他牵着张楚岚温热的手,心里又想,算了,去哪都行。 行不行 张楚岚带他去了一家民宿,民宿修得仙气飘飘的,一进屋屋里就飘着可见的香薰。 他们刚刚被熏了一身火锅味,这会儿又不知道熏了什么香,王也感嘆道:「我感觉,我俩要被熏入味了。」 张楚岚跟着乐。 说:「那味道可多。」 他没来过这种地方,还挺好奇地东瞧瞧西逛逛,把桌上好看的摆件,挨个打量了一下。 看到没见过的就问王也是什么。 王也蹲在他身边,跟点读机似的,哪里不会点哪里,老老实实一一答了。 收穫了张楚岚「牛逼」的夸赞。 张楚岚扫荡完桌子,又开始手贱地翻抽屉,然后翻到一个小瓶子,上面全是洋文,张楚岚四级还没过,看不大懂,把瓶子给王也,让这位见多识广的王道长帮忙解答一下。 王也拿着瓶子,看着看着陷入沉默。 这玩意是传说中不可说的润滑啊。 见他久久不回,张楚岚好奇地把头凑过来,就差跟王也挨着了,他伸手去拿王也手里瓶子,结果被王也面色凝重的抢了回去。 ? 这是怎么了? 王也和懵懂的张楚岚对视,那一刻,他想起这一晚上的经歷,心想,今晚上要是想成功「试一试」,就不能给张楚岚的冷静的时间,就得趁着他头脑发热的时候把事儿给办了。 于是,他问张楚岚:「你澡洗完了吗?」 张楚岚困惑不已,回道:「洗完了啊。」 洗的还挺干净。 话刚一出口,王也捧着他的脸,勐地将他摁到自己那边,然后毫无章法地亲吻张楚岚。 这个吻来的毫无缘由,甚至莫名其妙,没有逻辑、更没有技巧,可张楚岚想到亲他的是王也,他心里忍不住乱得一塌煳涂,下意识学着王也,扣住了他的后脑勺,没有回应他的吻。 但也没有拒绝。 其实,他既然说了要「试一试」那便是真心的。 但是他没有勇气。 所以,他又一次把王也带到这种地方,就是抱着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心。 可是,他多半到最后还是生不出勇气,如果,王也不主动踏出那一步,张楚岚说不定又把这件事情插科打诨给煳弄过去了。 王也也是第一次亲人,他亲完,退到与张楚岚咫尺的距离,仔仔细细地看他的眉眼,张楚岚长相俊秀,就算放大到这种程度,也挑不出瑕疵,尤其在王也眼里没有瑕疵。 王也一向从容,可这回却紧张得双手颤抖,他捧着张楚岚的脸,小心翼翼地看他,他眼睛亮得很,是这世上最真诚的一双眼,看的久居幽潭,游走在算计与人心的张楚岚情不自已地陷进去。 两个人的唿吸交叠在一起,他们从未离彼此这样近过。 王也还是把选择权交到张楚岚手里:「你要是不愿意,可以放开我。」 张楚岚静静地看着他,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 他没说好。 可没说不好。 更没有放开王也的手。 王也松了一口气。 他捧着张楚岚的脸,偏过头又一次吻了上去,他生性淡泊,除了张楚岚,他没有真正为任何人停留过,他没有过情人,更遑论亲吻这种事,他只能尽量克制住自己已经开始躁动的心,放慢动作,慢慢舔舐眼前的张楚岚。 这一举动堪称温柔。 张楚岚心有所感,于是也跟着学。 两个聪明但于情爱上十分笨拙的人,像两只小兽依偎在一起,温柔地舔舐着彼此。 彼此之间逐渐沾上了对方的味道,室内的白雾迷濛遮住了角落里笨拙的情人。 第100页 他们越贴越近,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再摁耐不住,向对方冲过去,要把自己坦诚地交给对方看,两个人都觉得变得越来越热,可是他们不愿放开彼此,对彼此本能的渴求反而压着他们越靠越近。 张楚岚脑子里学来的让他恐惧的东西被这个温柔的吻搅合的像一滩浑水,看不清湖底藏住的对未知的恐惧,向来有耐心的人,开始变得没耐心起来,他抓住王也往自己那边扯,非要撕扯出腥甜的血味才肯罢休,王也被他惹急眼了,也跟着扯。 两个方才还浅尝辄止试探的人,已经开始往对方底线那里蹦跶了。 张楚岚除了心里真正在乎的人,可没什么底线。 王也倒是有,不过因为张楚岚一再被拉低。 两个人的衣物在这过程中被剥开。 张楚岚的脑子有点转不动了,他被剥得像只光滑的水煮蛋,褪了衣物,他嫌冷,就往周遭最热的地方跑于是就跑到王也的怀里。 沉沦于欲望中,他回归了最真实的模样,变成了一只猫,要舔舐怀抱着他的人,变成了一个孩子,要保护他的人抱得再紧一点。 他是个任性又有点小心眼的傢伙。 他要眼前人,只看得到他,只保护他,也只全心全意地对他。 但他又害怕王也会因为这样不对等的渴求而放过他,于是一而再再而三要贴到王也怀中。 王也却忽然放开了他。 张楚岚警惕地抓住了他,轻声问:「你要去哪?」 「不去哪。」王也揉了揉他的头,温声道,「拿个东西马上回来。」 张楚岚「哦」了一声,紧接着抱怨道:「那你快点回来,我怕冷。」 冷? 可这时屋子里开着空调呢。 王也愣了愣,而后彻底笑开。 他拿着东西回到张楚岚身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声音里藏不住笑意,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今天要带我来这了。」 他肯定地说:「你想让我得到你。」 张楚岚缩在他怀里,难得坦诚地说:「对。」 ...... 他们是知己,也是难得相逢的挚友。 很了解彼此,尽管天各两方,却一直惦念着对方,于是两颗心从来都是贴在一起的。 可从来没有像这样,紧紧地深深地贴近对方。 太疼了,这种未知的疼陡然袭来时,张楚岚一下子看清了湖底里的恐惧,他又想跑了,可是这回王也却再没有那么好说话,于是他被人抓住,翻身变成了一条鱼,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随波逐流,可飘着飘着他找到他该去的地方,一落到那浑身便感受到难以形容的酥麻感,刺激的感觉像水迅速在周身各处激盪,他因此刺激的浑身发抖。 于是,未知又令人恐惧的疼痛过后,是一种奇怪的餍足感,他对此既害怕又期待。 等待着大海一次又一次涨起涛涛的浪潮。 可是他还是好疼啊。 他窝在温暖的床铺中,低声呜咽着疼,可是后面的人听不到,于是他喊他的名字:「王也。」 王也将他又一次揽到怀里,温暖再一次涨潮,张楚岚心下稍安,低声说:「你得给我点东西,不然我不干了。」 王也声音低沉,这时轻轻笑了笑,然后头挨着头,给张楚岚一个吻。 真小气啊。 以前一千万都给的。 结果到了床上,才给一个吻。 但张楚岚不觉得小气。 他要的也只是一个吻。 他觉得很好。 特别好。 ..... 张楚岚被王也抱起来放在泡满热水的浴缸里,他个儿虽高,但很瘦,一融进水里,便被热水包住,深深陷了进去。 他似乎被热水环抱着,王也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因而,即便脑子已经困得煳涂了,他还一声一声唿唤着王也,非要王也也一声声应着他,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保王也在身边,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 「王也。」 「在这呢。」 「老王。」 「在呢。」 「王道长。」 「在这。」王也手里拿着澡巾,听着张楚岚几乎不带重复的称唿,挑挑眉,明白过来张楚岚只是要他答应而已。 于是,他不厌其烦地一声声应着。 「王总。」 「在这。」 「王叔叔。」 「在这。」 ...... 王也很有意思,想着张楚岚喊他都不带重的,那他也不能太单调了,于是他就跟唱太平歌词似的,一声声接,那声调变得奇形怪状,五花八门,配上王也本人四六不着的调,是又难听又好笑。 张楚岚本来困着,都被他逗醒了。 王也见他神色逐渐清明,还得意洋洋地说:「是不是唱挺好的。」 张楚岚看着他没有半点自知之明,自信满满的样子,更乐了,心想,老王这人从小到大是得受了多少欺瞒,听了多少奉承,才会觉得自己唱得好听啊? 他笑着笑着肚子忽然疼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起方才的情景,开始告状:「完了,老王,你把我肚子搞大了。」 王也假装震惊地说:「哦!那该怎么办呢?」 张楚岚假模假样地装作思考。 王也看着他眼睛滴熘熘地转,就知道他又憋着坏呢,不过王也很喜欢他这样,觉得格外有少年气,有精气神,他蹲下来,平视张楚岚那双眼睛,揉了揉他的头,像个渣男一样,笑嘻嘻地说:「没事儿,生下来,我养着。」 第101页 张楚岚哈哈一笑,紧接着说:「那我不得趁机敲您一笔抚养费?」 「我不多要,再给我一千万吧。」 王也闻言,嫌弃地摇了摇头,拒绝这个提议:「太少了。」 一千万还少啊? 张楚岚真诚请教王也打算给他未出世的孩儿多少钱,王也笑着比了个数,张楚岚震惊地瞪大眼睛,说不出来话来。 王也说:「这是我现在全部身家了。」 张楚岚声音小了点,结结巴巴地说:「您这也太亏了。」 王也夸张地「哇」了一声,道:「原来你还是有良心这种东西的。」 他靠上前,亲了亲张楚岚,继而调笑道:「不过没良心也没事,有事还有我兜着呢。」 张楚岚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我这是被包养了吗?」 王也不贊同地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干嘛说的那么难听?」 「我们这是谈恋爱。」 「哦,哦,哦......」 张楚岚缩进浴缸里,只冒出一双眼睛,他怔愣地瞧着依然坦然的王也,吐了几个泡泡,然后对着身边的王也笑眯了眼睛。 两人相视一笑。 倒春寒 王也最近遇到一件麻烦事。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说呢,大概是每个成年未婚的alpha都必须完成的「任务」,但由于他前几年非要出家,去武当山修行了几年,拖到二十六、七了才下山,一下山,入了烟火人间,就得归父母、归政府管辖,于是拖了快十年的「相亲」终于还是开始了。 这年头,alpha少,omega也少,多是beta这类的普通人,普通人正常而普通的结婚,没人管,但是alpha和omega不一样,人们虽然人数稀少,但是「功用」远超普通人,加之都有个麻烦的发情期,omega还好,遇到发情期最多自己难受,alpha一遇发情期自控性就变差,攻击性变强,成为社会不稳定的因素,而alpha往往又是社会精英,最好不要发生这样不体面的事,于是每个alpha都会配备一个稳定的omega,作为镇定器和繁衍工具存在。 政府的意思就是要给王也配个omega。 王也是个三好公民,虽然不太喜欢这种近乎于配种的行径,但捏着鼻子,也还能忍忍。 况且他分化成alpha那天起就明白,他这辈子想要普通的结婚生子是没可能了,对这种事早做好了准备。 政府那边人说暂时找不到和王也配比度高的omega,又看王也是alpha里难得脾气上佳的,就给他完成任务似的,配了个omega里面的老大难。 王也和张楚岚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政府安排的会客厅里。 王也来得早,人张楚岚还没来,他就找了个接热水的地方,接了杯热水,拿着水杯往会客厅走时,他见到了张楚岚。 张楚岚来时的阵势和会客大厅里一般的omega不大一样,他是由专人看押,跟个犯人一样,手上脚上都拷着铁链,王也眯起眼睛注意到他脖子上也独出心裁得挂着一圈紧贴着脖子的电子项圈。 omega都长得漂亮,张楚岚当然也漂亮,他漂亮又干净,不过,他的漂亮还不太一样,具体说来,有点像武当山的清风,清爽得很,但也因此,张楚岚太不像个omega。 王也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张楚岚,然后理所应当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张楚岚似乎对这场「相亲」相当无感,他既没有厌恶,也没有不开心,他一直在出神,漆黑的眼眸,深若幽潭,真是一点光也没有。 对上王也的眼睛,他也只是看着,没什么感情。 王也微微蹙起眉头,心里难得翻涌起一种微弱到难以察觉的愤怒,他走上前,跟看押他的人说:「把他身上的镣铐解开。」 看守张楚岚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有点迟疑,另一个人则悄悄说:「解开吧,有alpha在,omega是跑不了的。」 omega和alpha之间形同天堑,永远越不过去,遑论在alpha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他们解开了张楚岚身上的锁链,但脖子上的还是没解开,王也想要帮忙解开,被制止了,他们说,脖子上的是监控器,一旦拆了,会自动引爆,在场所有人都会死。 王也的手刚拿着热水杯,这会儿还是热的,还未碰到张楚岚的脖子,他便感觉到王也传过来的热量,他颇觉不适地往后躲了躲,王也只得悻悻地缩回手。 把张楚岚送到,工作人员就走了,鑑于王也目前是个无业游民,空余时间很充足,这次相亲就被安排了整整一天,到下午四点,张楚岚会由看押他的人,将他送回去。 王也看着工作人员的背影,对着张楚岚欲言又止。 张楚岚善解人意地为王也解答了疑惑:「因为我是个精神病人。」 这是张楚岚对王也说的第一句话。 王也觉得张楚岚神思清明,还能看懂他没说出来的话,实在不像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他还没反驳,张楚岚扫了一眼他的脸色,又道:「我也觉得我自己不是,不过他们觉得是,所以我就是了。」 王也听这话的逻辑,奇道:「所以你不是精神病?」 张楚岚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一般这种时候,他们会说我又在发疯了,只有你会好奇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精神病。」 王也见他笑,心中一跳,闭了嘴。 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政府尤其是民政局这块专管ao配对的部门,脑子多少是有点问题的,在这种人来人往仿佛闹市一般的破地方,跟领养宠物似的,让alpha相看omega,他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便提议要带张楚岚出去转转。 第102页 张楚岚和所有的omega一样,至少在表面上一样,非常温顺地听从了alpha的提议。 王也觉得跟个陌生人逛街怪尴尬的,而且张楚岚是个omega,一走到路上就颇受人注目,只是碍于他身边的王也,他们不敢多看张楚岚,但是被人暗暗注视着,张楚岚多少有些不舒服,王也见状,拉着张楚岚去了商场,在他诧异的神情下,给他买了顶棒球帽,帽子挺大,王也就着帽檐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张楚岚大半张脸。 然后解释道:「掩耳盗铃多少还是有点用的,你要不要再配个口罩?」 可以把下半张脸也遮住。 张楚岚捻起帽檐,露出一双鹿一般纯澈的眼睛,他声音很轻:「不用了,谢谢您。」 许是发现王也真的是个蛮不错的好人,张楚岚提了今天第一个要求,他问王也要了一根烟。 王也是个五好青年,不酗酒也不抽菸,张楚岚问他要烟,他一时摸不出来,但张楚岚开了口,本着尽量满足相亲对象的原则,王也去商场一楼的菸草专柜给张楚岚买了一盒利群。 张楚岚看上去似乎是个老菸民,拆烟拆的很熟练,他打开烟盒,从里头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拿过王也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烟,他吸了一口烟,进的多,吐得少,不像吸菸,倒像个吃烟的。 王也见状,心道,菸瘾挺大的。 张楚岚抽到烟,一直挺直绷直的嵴背终于弯了弯,像只懒猫,总算放松了下来。 他们不能在商场里抽,便出了商场,坐在商场外的长椅上抽,商场外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周遭人来人往,他们坐在角落里,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张楚岚像个忘记分享好东西的小孩子,颇觉愧疚地给王也递了一根烟,王也拒绝了,他认真地说:「我不抽。」 张楚岚愣了愣,嘴上叼着的烟,燃烧下来的菸蒂落到了地上,他忽然有点抱歉,收回烟,跟王也说抱歉。 王也问他为什么道歉。 他回答:「让你吸二手菸总不好。」 王也相当包容地说:「一次两次也没关系。」 张楚岚便问:「那三次四次呢?」 王也无所谓地说:「那我躲着咯。」 张楚岚笑了笑,仰靠在长椅上,软得跟没骨头似的,望着广场上人来人往,笑着说:「王先生,你还真是个好人。」 张楚岚一句王先生差点把王也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念下来了,他搓了搓手臂上的皮,脸皱成了包子,赶忙让张楚岚把王先生收回去,张楚岚有点困惑,他解释道:「我不是什么先生,我刚从武当山上下来,就是个无业游民而已。」 「武当山?」 「哦,我一成年就入了全真,现在也还是一个道士。」王也说起这段经歷,倒是侃侃而谈,他没那么尴尬了,开始跟张楚岚侃大山,他聊武当山的山,聊武当山的水,聊武当山的清风与鸟鸣,聊武当山的师兄弟,以及修炼时的道心启程转折。 张楚岚有点好奇:「听上去像是修仙。」 「什么修仙,只是修行而已。」王也说,「我家情况比较特殊,我就更特殊了,反正分化后,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了不少,后来为了图个清净,我才上了武当山。」 张楚岚改了称唿,叫他王道长,他问:「王道长,你既然在山上,又为什么要下山呢?」 王也想起原因,觉得还挺委屈,他道:「我师父和太师爷觉得我六根太清净了,对修行不宜,让我入世再出世,缘起缘灭,等一切都结束再回去。」 总的来说,他是被赶下山的。 他没入过世,一切都是赶鸭子上架,包括这次相亲。 张楚岚抽着烟,拍了拍王也的肩膀,安慰道:「王道长,你也挺不容易的。」 王也摆摆手,决定让往事如烟,一切休罢。 他问张楚岚:「你呢?」 既然他说自己的经歷,张楚岚出于社交礼仪也该礼尚往来。 「我?」张楚岚不按常理出牌,「没什么好说。」 王也一顿,见张楚岚神色变得有些阴沉,他道:「反正现在是个精神病人。」 不该问的别问。 王也觉得自己是太放松,不小心摸到老虎屁股了,他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觉得自己实在脑瘸,可他自小众星拱月一般地长大,让他想办法解决此时变得有点尴尬的氛围,属实是为难他了。 两个人沉默着坐在一起,直到广场下起雨来。 这场雨来得突然,路人惊叫连连,只是眨眼的功夫,乌云便遮天蔽日,雨珠便跟撒米似的,降下来。 他俩坐在商场外的长椅上,头上并无遮蔽,一落雨就会搞成落汤鸡。 王也倒是无所谓,但是不想把张楚岚搞得那么狼狈,他想把张楚岚又一次带进商场,可张楚岚叼着烟,正抽得起劲,明显不是个愿意老实踩灭烟,跟他进去的样子。 其实一般的alpha此时会命令omega按照他的想法办,可惜王也不是个正常的alpha,他的脑迴路里就没有命令张楚岚干什么这一项。 他把张楚岚带到商场外那个旋转门的地方,此处挨着商场外,不用进去,也不至于淋雨,不过当下正是春天,天还挺冷的,张楚岚也只穿着薄薄的春衫,他虽然身材高挑,但格外瘦,王也真心实意地害怕这傢伙呆在室外,呆久了,冻感冒了。 第103页 于是他说:「我去买把伞,你在这里等着我。」 他竟然要把一个omega,还是一个正在接受看押的omega单独留下。 他是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还是不在乎会发生什么? 张楚岚仔细观察王也,看他脸上担忧的神色,反应过来,这傢伙还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啊。 他望着王也急匆匆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外面的雨,心道,你撞大运了啊,张楚岚。 王也走后,就再没人能监视他,大雨之下,广场也空无一人,没人能及时发现他。 他只要此时逃跑,天高海阔,就再也不用被关起来等待alpha的挑选,从一个笼子再转到另一个笼子里去,他会获得真正的自由,对他来说,自由这种奢侈的东西,即便只有片刻也足够了。 他在狂喜中,踏进了倾盆的大雨里。 激烈的雨重重地打在他身上,他却觉得畅快,黑沉沉的乌云遮住了天,阴冷的雨蒙住了地,天和地都被盖住了,他却觉得格外放松,他踩在水坑上,溅起一池污水,而他也和这滩污水一齐乘着风,背着雨,去自由的彼岸。 他从这里离开,一路奔跑,为了关住他这个疯子,他一直被关在一间几平米的狭小的房间,长期疏于锻鍊,他肌肉已经逐渐萎缩,再不復之前那般健壮,可他拼尽一切奔跑,竟然还能跑出个人样。 他跑过人来人往的广场,跑过车水马龙的公路,跑到人烟稀少的胡同巷子里,踩在青石台上,发现石阶旁一根根绿草坚韧又顽强地钻出来,在雨中摇曳生姿,他惊讶地看着它们,说:「你们真是草里的异类。」 「不过,我也是异类,」他说,「我是异类中的异类。」 说着说着,他笑起来,那不是个应付人的浅笑,而是酣畅的大笑,他像是在沙漠中终于找到水源的旅人,喜不自胜。 他活泼地跳起来,四肢夸张地扭动着,在雨中跳着舞。 但那与其说是个舞,不如说像个祭奠的仪式,他在吊念早已死掉的原本的张楚岚。 他这样开心,自然被脖子上从未拆掉的监控器察觉,那个小玩意除了防止他再发疯往脖子后挖腺体之外,也是为了监视他的情绪、窥探他的意识、抓取他的行踪,他不管跑到哪里去,最终都会被抓住。 因此他从始至终都在人的凝视之下。 脖子上的监控器的显示器开始发红,闪着红光,发着警报。 与此同时,王也焦急的唿唤声也传到了雨中。 张楚岚停下了舞,仔细去听王也的声音,发现他在喊自己的名字,他喊:「张楚岚!」 张楚岚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逐渐发烫监控器,他很清楚这玩意开始倒计时了,如果在倒计时的时间内,他没有回到王也身边,他就会爆炸,把张楚岚炸的血肉模煳。 是选择奴役的生,还是选择自由的死。 张楚岚考虑了良久。 在王也越来越近的唿唤声中,他变得越来越迷茫,却也越来越清醒。 凭什么一直要我一直做ab项的选择题? 他在朦胧的雨幕中,看到了王也模煳的背影,沉寂的心被点燃了火,他想,他要算计王也,他要借着他的手,从囚笼里钻出来。 于是,他向王也走去。 王也打着一把大伞,心急如焚。 漂亮又有生殖能力的omega在黑市里一直秘密流通,拐卖人口的事屡见不鲜,他就曾见过一些纨绔子弟,带着一些无主的omega来「助兴」。 张楚岚那么漂亮,要是丢了,也可能遇到这种事。 王也一边找一边喊,张楚岚一直默默跟着他,等到他停下来,他才走上前,走进伞中,拍了拍王也的肩膀,王也顿了顿,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定神看着浑身湿透了的张楚岚。 他那双无光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燃起火来,亮晶晶的,比这世上任何珠宝都要璀璨。 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心动,心跳如鼓,他冷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身体却难以自控地抱住了眼前失而復得的人,张楚岚怔了怔,反手回抱住他。 王也听到耳边张楚岚平稳的唿吸声,他没问张楚岚到底经歷了什么,只觉得人回来就好。 他们在雨中相拥,张楚岚浑身湿透了,与他相拥的王也自然也跟着湿透了,但他毫不在意,他抱着张楚岚,将他牢牢的保护在雨幕中。 他的心跳逐渐平復下来。 他松开手,将张楚岚从这个近乎禁锢的怀抱中,解放出来。 他侷促又窘迫地强行转移话题,捏住鼻子,看着张楚岚如画的眉眼,插科打诨:「你的信息素怎么是薄荷味的?」 张楚岚嗅了嗅自己的胳膊,想了想,道:「不知道,我闻不到这个味道。」 「哦。」 「嗯。」 又没话聊了。 王也和张楚岚两人大瞪大眼,一时无话。 王也打着伞,看着张楚岚一身湿透了,决定带他找个旅馆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刚要走,张楚岚主动牵住了他的手。 王也一顿,感觉脸有点烧,他问张楚岚要做什么? 张楚岚问道:「王道长,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王也有点懵。 张楚岚便又问:「王道长,你能跟我结婚吗?」 「啊?」 第104页 王也看着张楚岚牵他的手,心里想,怎么回事,原来相亲都这么快的吗? 他到底是错过了什么,怎么进度条一下子就拉到这个位置了? 倒春寒 火速敲定结婚对象这种事属实是震惊了王也全家。 王卫国同志本来觉得王也这个混小子肯去相亲不搞么蛾子已经算烧高香了,没想到,相一次亲还能火速敲定结婚对象,早知道,他就该在这小子死活要去武当山之前拉他去相亲,懒得还搞出后来那些破事。 他决定要去调查一下他这位未来儿媳到底何许人也,能把难搞的王也轻松搞定。 这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吓一跳,他拿着张楚岚的资料,兴师问罪当时专管ao配对的处长,问他:「怎能给我儿子介绍个精神病啊?!」 处长也很委屈:「当时这不是找不到合适的匹配对象吗?本来想拖一拖,但也没人敢提,所以找了个不可能看得上的精神病,哪知道您儿子这一看就看上啊。」 说到底是王也眼光有问题。 王卫国暴跳如雷,他决定取消这桩荒唐婚姻。 但王也竟然反对,他说,说好的事怎么能悔婚呢? 这小子!王卫国想起王也以前拒绝了一桩又一桩的婚事以至于现在要沦落到去等分配的地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王也跟滩烂泥似的躺靠在沙发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看着张楚岚的资料,一边懒洋洋地回:「哎呀,都什么了,您还要搞家族联姻那套。」 「爸贝,老掉牙的事咱不能干嗷。」 「给我滚犊子!我再老套,也比你把婚姻当儿戏好!」王卫国气的手都在抖,仿佛梦回王也决定出家那天,他急吼吼地跟王也宣誓,「你要是娶个精神病,就给我滚出家门!」 这厢王也资料已经看完了,应了个:「好啊。」 王卫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王也嬉皮笑脸地问他:「以后能常回来看您不?」 王卫国就近找了个瓷瓶就要往王也头上撂。 王也一熘烟就跑了。 omega一般都由父母或者邻近的亲属充当监护人,由于漫长又不定的发情期,他们往往不能拥有正常生活,整日都关在家门,等待着成年,跟匹配的alpha结婚,标记以后,不定的发情期就能结束,开始相对自由的生活,但这生活能不能过好,全仰仗alpha的人品和心情。 张楚岚的情况比一般的omega还要特殊,他自幼失孤,没有监护人,临到分化的年纪,他为了正常上学,一边打工养活自己,一边花大量的资金在黑市里购置抑制剂,每天都吃大量的抑制剂,强行拖延发情的时间,搞得身体一塌煳涂,后来病倒了,找不到抑制剂,躲在学校的厕所,拿了把小刀往自己脖子上捅,剜下一大块肉下来,但腺体还是没有除干净,他因为失血过多倒在学校里,属于omega浓郁的信息素飘全校都是,搞得校园里的alpha同学都发狂伤人了,校方东找西找,找了大半天才找到张楚岚这么个伪装beta的omega。 omega跟alpha一样稀少,属于社会珍贵的人力资源,因而张楚岚在医院不仅躺过了危险期,还在反覆伤人以后,没去蹲局子,反倒移送精神病院。 关的时间久了,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就等着能匹配到合适的alpha,叫他未来的alpha替天行道。 王也第二次见张楚岚还是在政府安排的会客厅里。 不过这回情况不一样,作为即将结婚的omega,张楚岚的待遇显然比上次要好很多,他没戴镣铐,只在脖子上挂着监控器。 王也老早就在里头等着了,他这回很上道,除了给自己,还给张楚岚接了杯热水。 等到张楚岚来,那滚烫的热水就变成了刚好可以入口的温热水。 张楚岚一来,看见他,俊秀的脸上便盪开笑容,他喊:「王道长。」 王也乐颠颠地给他递上刚凉好的水杯,张楚岚拿着杯子,闻到了王也身上有些奇怪的味道,他皱着眉问王也:「你喷香水了?」 王也老实地点了点头,为了讨张楚岚的开心,他可是花了大价钱,飞到南方找他的花蝴蝶朋友,讨教如何博得omega的心呢。 结果张楚岚挺嫌弃地说:「这味道不适合你。」 呃,这就尴尬了。 王也在心里痛扁了一顿诸葛青,面上说:「那我去洗个澡,洗一下就没了。」 张楚岚摇了摇头,在彻底标记之前,张楚岚是个随时可能发情的危险人物,因此他们见面的时间短暂,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浪费时间,张楚岚想着捏着鼻子,忍一忍就过去了。 张楚岚挺会将就,闻着闻着也就习惯了。 出师不利,王也把此前和诸葛青做的大批恋爱攻略通通推翻,他决定一切徵求张楚岚的意见。 然而,张楚岚还在上学的年纪就被关到精神病院了,对谈恋爱一窍不通,他让王也定。 王也和张楚岚肩并肩走在大马路上,思索片刻,说:「那我带你去游乐园吧。」 游乐园外排着老长的队,王也看着人山人海,毫无心理负担地带着张楚岚走了vip通道,一入游乐园,眼尖的小商贩就捧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跑到他们面前,问他们要不要。 王也看着那些可爱但超出他年纪的东西,不太喜欢,不过,他还是徵求了张楚岚的意见。 第105页 张楚岚翻了翻,找出一个熊猫发箍递给王也。 「我觉得很适合你。」 王也仿佛身患帕金森,微微颤颤地拿着发箍,真诚地问他:「敢问您从哪看出来适合我的啊?」 张楚岚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位置,说:「这里很像。」 王也一顿,翻出手机,借着手机屏幕看到了自己因为一晚上太激动没睡着留下的恶果。 一对格外明显的黑眼圈。 「......」 看来王也认真谈恋爱是谈不好的,他决定摆烂。 张楚岚问他要根烟,王也从兜里掏出上回张楚岚没抽完的烟盒,顺便给他一个打火机,张楚岚念着他不抽菸的事,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打算离他远点抽。 王也觉得没事,他刚好就着烟味儿去去他那一身张楚岚不喜欢的香水味儿。 张楚岚闻言歪了歪头,他那双大眼睛挂在那里,歪起头来像只猫头鹰,王也觉得可爱,便盯着他看。 张楚岚点燃了烟,往王也脸上吐出一口烟,王也被毫无预兆地扑了一脸的烟,烟雾缭绕的,二手菸可不是什么好味道,闻着呛人得很,他忍不住咳嗽。 张楚岚见王也的倒霉样子,笑得倒很开心,他道:「王道长,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王也不知道该答什么只能意味不明地反问:「是吗?」 张楚岚没理,他找个椅子,坐着了,他坐着却不让王也坐,他叼着烟,见王也皱着眉,挑了挑眉,解释道:「王道长,我觉得你还是暂且离我远点,少抽点二手菸,对身体不好。」 王也当这话是关心他,终于没再往张楚岚身边凑,不过,他俩也实在离不远,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张楚岚这回抽菸抽的没那么狠了,他吸进去的烟,吐了大半,白色的烟雾笼罩着他,像是盖在头上的氧气罩,将他本来的面目模煳了。 王也觉得自己下山以后好像马上变成了个俗人。 他明知道张楚岚不喜欢别人盯着看,他还一个劲儿盯着。 没办法啊,张楚岚实在好看的让他移不开眼睛。 王也觉得太师爷有句话说的不对。 他这哪里是六根太清净了,他分明是太不清净了。 难怪要被赶下山呢。 活该么不是。 张楚岚扎着小辫,但头髮扎得很松散,看上去人颇为懒散,此次出行,他带上了王也送给他的棒球帽,一低头,便看不清脸。 张楚岚抽着烟兀自呆在自己制造的屏障中,得到难得的喘息。 与其说,他是来跟王也出来约会的,不如说,他是找个机会出来放松的。 只要能让他一个人呆着,王也带他去做什么都可以。 一根烟很快就抽完了。 张楚岚将烟屁股碾到垃圾桶里,压了压帽子,走到王也身边,问道:「想好了吗?」 「啊?」 张楚岚环顾四周,望着游乐场那些熟悉却也陌生的设施,问:「想好带我去哪玩了吗?」 ......他光盯着人看了,哪里考虑这些问题了? 王也掩饰性地咳了咳,然后补救式地开始跟张楚岚就游乐园的布局指点江山。 摩天轮? 太无聊了。 过山车? 太吓人了。 旋转木马? 太幼稚了。 大摆锤? 那不跟过山车一个效果吗? 王也语塞,他觉得带张楚岚来这或许是个错误的选择,他左看右看终于看到一个能坐着玩的项目了,他说:「那你要去主题剧场吗?今天演梁祝。」 张楚岚总算点了点头。 王也松了口气,带着张楚岚往目的地去,他们路过了夸父逐日,女娲补天,大闹天宫,哪咤闹海,噼山救母,张楚岚停在某个「龙宫」前,王也跟着停下了,顺着张楚岚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一个正藏在龙嘴里的小孩儿,小屁孩儿穿得花里胡哨的,手上挂着气球绳子,头上还戴着他们一开始看到的发箍。 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屁孩儿。 小屁孩儿一发现张楚岚在看他,就色厉内荏地朝他张牙舞爪,张楚岚走过去,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然后说:「你走丢了。」 小屁孩儿哇的一下哭了。 张楚岚也不哄,把他拽了出来,还是家里有小侄儿,于哄孩子有经验的王也把他抱了起来,小孩儿有人哄,抱着王也哭得更狠了。 张楚岚说:「送他去广播室,让家长去领。」 王也抱着哭得他脑仁疼的孩子,心想,张楚岚这也太熟练了。 把孩子送到,结果娃娃赖上王也了,扒都扒不开,张楚岚看着也不出手帮忙,只催他:「梁祝快开场了吧。」 虽是在催,但见他懒散的模样,也真不着急。 见他不着急,王也不着急了,他索性站在广播站里,拉着张楚岚一起等小屁孩儿的猪头爸爸。 小孩儿多有口齿不清,还爱瞎表达的坏毛病,听着他颠三倒四的话,王也竟然试图处理一个逻辑出来,张楚岚见状,嘲笑他:「你这可一点也不像个alpha。」 王也反驳道:「那您这可就刻板印象了啊。」 张楚岚笑而不语。 王也又说:「再说了,都是人怎么还跟我分起abcd了啊?」 张楚岚表示你开心就好。 王也瞅着他的脸色,嘟囔着:「您这不也不像omega吗?」 第106页 张楚岚倒很敏锐,他说:「你查我了?」 王也一顿。 张楚岚自言自语:「也是,都要结婚了,是该查查......」 「王道长,」他转过头来问王也,「你查出什么结论来了?」 他笑着问:「你觉得我像个疯子吗?」 王也沉默许久,回道:「其实我和你差不多,只不过,我比你幸运。」 「我有得选,你没得选。」 张楚岚闻言一怔,平静的面目忽然被这句话凿出了一个小洞,而以这个伤口为起始假面开始裂出一道巨大的伤痕,见面以来,王也是第一次在张楚岚脸上看到错愕。 他不否认在看到张楚岚的资料后产生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心,他是个坦率的人,一旦有了什么心思,藏是藏不住的,但他不愿把这种怜悯摊开来讲,他把这些复杂的心绪像纸团一样揉成一团,丢掉角落里,用空白而干净的心来对待张楚岚。 于是他错开这个最容易攻破张楚岚防线的问题,转而问:「你有手机没?我给你买个吧,平时见不到还能联繫。」 张楚岚低下头,帽檐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楚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但王也听到张楚岚说好。 等猪头爸爸回来认领小孩儿,梁祝都演到下半场了,张楚岚和王也猫着腰,就近找了个座位坐,剧场很大,但人也很多,为了找连坐的空位,他们在一个很偏僻几乎看不清舞台演员的角落里坐着。 他们一坐下,舞台上梁山伯已经演到死了,祝英台正在哭坟呢。 剧场设计很特殊是四四方方的,舞台在中央,用一块特质的投影机,投影到3d屏幕上,四周的观众都能看到舞台上的情况,不厚此薄彼,而且这玩意也有个好处,比如表演化蝶这种带点玄幻色彩的剧情,还真能搞出扑闪的蝴蝶来。 王也小学毕业以后就没来过游乐园了,倒是没有见过这么新鲜的设定,他有点兴奋地转过头打算跟张楚岚交流一下,结果张楚岚头抵在座椅上,整个人往前倾,而他本人则缩成一团,唿吸紧促,看上去极其难受。 王也试图拍拍他的肩,结果张楚岚反应很大。 他转过头,嘴唇被自己咬出血了,眼眶通红,忍耐着难以忍受的慾念,低吼道:「别碰我。」 王也顿了顿,闻到了浓郁的薄荷味。 张楚岚毫无预兆地发情了。 王也手里没有抑制剂,张楚岚也没有。 就只能忍着。 但omega的发情期要是单靠忍就能度得过的话,也不至于现在混成这样。 王也顾不上有没有公德心了,他一把抱起张楚岚就往剧场外跑,找了个休息室,就把张楚岚往里头塞,休息室里暂时没有人,王也怕外人进来,就把门给反锁住了,张楚岚躺在冰冷又坚硬的一排排塑料凳子上,难耐地低吟出声。 王也一顿,他发现张楚岚身上的味道越来越重了。 再这样下去,他估计得控制不住自己,王也决定出去给张楚岚找抑制剂,张楚岚却拉住他,问他要去哪。 王也的手捧住张楚岚烧的滚烫的脸,说:「我给你找抑制剂去。」 抑制剂都是私人持有,游乐园这种地方,王也去哪给他找抑制剂? 张楚岚还没有完全煳涂,他抓住王也的手,把□□声咽回去,尽量正常且体面地说:「你现在标记我。」 王也瞪大眼睛。 「你听到了吗?」 张楚岚见王也彻底愣住了,有点不耐烦地扯开领口,把脖子往王也那里送:「你是我的未婚夫,监控器已经输入了你的身份信息,你可以打开它。」 张楚岚凑得越近,他身上的味道便开始发生变化,从普通的薄荷味,逐渐变成甘甜的清泉,清爽的山风,芬芳的野花......总之越来越像王也喜欢的味道。 身体的本能催促着他标记眼前的人,但理智还是硬生生地克制住了,王也勐然抱住了张楚岚滚烫的身体,张楚岚怔了怔,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却见王也屏住唿吸,稍微往后退了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额头贴在张楚岚滚烫的额头上,张楚岚此时惊愕的神情在他眼前被无限放大。 他们靠得很近,王也只需要稍稍偏过头就能吻住张楚岚。 可他始终都没有这么做,他保持着清醒,从始至终都只把张楚岚当作张楚岚。 张楚岚看着他,倒忘了如今糟糕的身体状况了。 「对不住,你忍忍,」王也头上也冒着汗,「我马上就回来。」 张楚岚眼里陡然间冒起水汽来,眼前一片模煳。 王也自顾不暇,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他赶紧往外跑,然后锁住了休息室的门。 张楚岚蜷缩在椅子上,用手蒙住了自己方才与王也相贴的额头,身下的座椅很冰,身体很热,可额头却是暖的,跟王也早上递给他的那杯水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很多年前被他遗忘的惊慌失措又被他捡起来,他浑身颤抖着,心里想,好像可以再忍忍。 这回不一定是要把他从正常生活一脚踹开,他倒霉了这么久,总能遇上点好事。 时间变得毫无意义,张楚岚感觉自己浑身像是被蚂蚁爬过一样。 王也终于赶来了,他一把推开门,送来些许寒气,给逐渐失去意识的张楚岚以清醒。 王也将张楚岚抱起来,掰开他的嘴,将手里胶囊状的抑制剂塞到他嘴里。 第107页 抑制剂是私人所有,数量有限,不晓得他到底是求了多少人,又花了多钱,才拿到这么一枚。 张楚岚身上浓郁的信息素的味道逐渐散开了,王也抱着他总算松了口气,他觉得这破地方风水实在差劲,打定主意要背着张楚岚离开这里。 张楚岚呆在他背上,头上的帽子还戴着,王也余光一瞥就能看见白色的帽檐。 张楚岚还真是喜欢这个帽子。 不管什么情况都要戴着。 张楚岚窝在他背上,清醒的意识逐渐开始回潮,王也不厌其烦地一声声唤他。 「张楚岚。」 「张楚岚。」 「张楚岚啊。」 张楚岚像小猫似的,浅浅地「嗯」了一声。 听到张楚岚有气无力的声音,王也乐了,他问:「张楚岚现在在哪呢?」 张楚岚头靠着王也的脖子上,毛茸茸的头髮蹭着王也的皮肤,还怪痒的,张楚岚声音很小地回道:「我在这呢。」 倒春寒 王也彻底放心了,转而提议道:「我们待会儿出去找个烧烤店吧,沖沖你身上信息素的味道,味道太大了。」 他还敢嫌弃。 张楚岚嘲笑他:「我还没说你身上稀奇古怪的香水味呢。」 「欸,这可不怪我,」王也甩锅,「是某个损友告诉我这香水是斩o香。」 「哦,那斩了吗?」 王也哈哈一笑,惋惜道:「看来是没有,这还怪嫌弃的。」 张楚岚笑骂道:「你这都交的什么狐朋狗友。」 两个人插科打诨,天南地北的胡侃,把方才紧张又尴尬的事抛之脑后。 他们一出游乐场,王也便在附近的商场给张楚岚买了个手机。 任售货员吹的天花乱坠,张楚岚还是选了个普通又便宜的烂大街的手机。 他说:「我这电话都不一定能打的出去,手机买太好,用不着。」 王也随他去。 反正他肯收下手机就行。 他们坐在烧烤摊外,王也拿起张楚岚新买的手机,教他怎么使。 张楚岚在精神病院待了这么多年,活得像个原始人,错过了智慧型手机发展的高峰期,拿着手机简直就是抓瞎。 王也是个十级冲浪选手,怎么玩物丧志地玩手机,他是最会的了。 他给张楚岚挨个演示重要软体使用的方法,张楚岚端着小板凳,认认真真地在一边听,一边听还一边认真地问问题,搞得王也很有为人师表的成就感,心甘情愿地成了张楚岚的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 「你微信吗?」 张楚岚当然没有。 「那我给你註册一个。」 张楚岚没什么意见。 两人头挨着头,王也给张楚岚假模假样地拿手机号註册完微信,又藏着私心给他演示如何添加好友,顺手把自己作为第一位好友,添加到他的手机联繫人和微信好友里。 王也藏不住事,他要是开心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更别说张楚岚了。 他看着王也兴致勃勃地教他玩手机,全程静静地听。 许是王也讲的东西实在太无聊了,张楚岚开始走神,他第一次注意看王也的脸,那是一张温和又清俊的脸,王也下了山还留着长头髮,在头上裹了个丸子,早上见面时还是利索的,可因为之前慌慌忙忙给张楚岚找抑制剂,头髮这会儿全乱了,他略带笑意地说着话,头髮乱作一团,看起来格外散漫,张楚岚凭此窥见了王也口中在武当山的时光。 自由潇洒,光明坦荡。 这样的人张楚岚从未见过。 这样的人真好啊。 「王也。」他突兀地喊他。 王也停下了他那些滔滔不绝的话,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张楚岚,他问:「怎么了?」 两厢对视的一霎那,张楚岚看着王也笑意温柔的样子,从未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喜欢王也。 麻烦了。 他想。 他把和王也结婚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 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算计别人,可一切的前提是他并不会将真心投入其中。 他很复杂也很简单,把算计和真心分的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张楚岚爱抽菸也能喝酒,在王也的眼里张楚岚这个人跟omega已经越分越开。 他一脸佩服地看着张楚岚把啤酒当水喝,自个儿就着白开水,吃烧烤,吃的烧烤还全是素的,跟张楚岚那头简直泾渭分明。 吃完烧烤,他带着张楚岚去压马路,他悄悄牵起张楚岚的手,张楚岚被抓住手,瞟了他一眼,王也被看的还怪心虚的,但心里想,张楚岚是他未婚夫,他牵他手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想着想着,便又理直气壮起来。 张楚岚看他,他一脸平静地看张楚岚,还大着脸问他:「怎么了?」 张楚岚没说什么。 王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他带张楚岚来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广场上。 他们赶上了下班潮,这时候广场上人山人海,各个行色匆匆,正是人多的时候,但也正是因为人多,张楚岚和王也才能这么随意地在广场上散步。 王也带张楚岚来这自然是有原因的。 在答应跟张楚岚结婚以后,他就花了大量功夫了解如何做一个好丈夫,对此次约会更相当上心。 第108页 诸葛青听说他打算结婚,大为吃惊,但见他诚心请教,诸葛青推了推墨镜,笑眯了眼睛,开始传道授业,作为一名游走在风月场上,为无数omega所倾倒的花花公子,诸葛青自有一套生存法则,他给王也制定了一整套详尽的约会攻略。 然而,王也实在没有谈恋爱的天赋和运气,几次出师不利,直接把整个攻略推到了。 但是没关系,这一切繁复的约会攻略都是为了最后一步。 王也虽然从头到尾摆烂,却没忘了最后一步。 诸葛青说了很多废话,但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感情这种事其实重要的不是你付出了什么,而是你的心意和态度。」他躺在藤椅上,像个老大爷一样,老神在在地说,「对方做了什么是他的事,关键是你得做点什么。」 「老王,我说什么你明白吗?」 王也明白。 虽然无论是相亲还是结婚,王也都因为各种原因,搞得像赶鸭子上架一样,但他得让张楚岚明白,他对他,对他们未来的婚姻是认真的。 他在心里数着数,牵着张楚岚走到广场上音乐喷泉的位置,一边走一边絮叨:「张楚岚,上次实在是太赶了,有些话我没来及说,」 他看着张楚岚笑道,「我们之前只见过一面,一切又发生地很匆忙很荒唐,不像一见钟情看起来倒很像见色起意,婚姻大事要慎重,所以这些天我也很认真地反覆思考这件事,如你所说,我仔仔细细地用资料的形式了解了你......我这二十多年,见过很多人,走过很多地方,也看过很多东西,自以为已经随心所欲,自在逍遥,结果下了山,遇到你却拥有了从未有过的感受......」 「张楚岚,」他坦荡又率真,将一颗真心捧到张楚岚眼前,「我现在很确定,我喜欢你,很喜欢。」 张楚岚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引人注目,我想了很多求婚的方法,最后还是选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 他从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红色的礼盒,然后在张楚岚的眼前打开,里面躺着一枚制作素朴的银戒,上面几乎没有什么装饰,没有钻石,没有花纹,除了在戒指内侧刻着他们俩名字的首字母以外,只是个简单好看的银圈而已。 张楚岚的眼眶一瞬间红了。 就在此时,身侧的安静的喷泉忽然响起音乐来,而在砌成喷泉的圆圈内侧随着将近夜色的城市霓虹一同亮起来,闪着五光十色的光芒,斑斓的彩光射进喷涌的泉水里折射出另一种光芒,波澜不定的泉水之上承接着花一般绽放的泉水。 王也为了这一刻,曾连着几天蹲在这确定喷泉的时间。 「张楚岚,」王也窥着张楚岚的神色,小心又期待地牵起他的手,拿着戒指问,「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张楚岚看着王也,沉默了很久,然后被牵住的手缩成拳头,他低下头,帽子盖住了他的脸,他说:「王也,我们不太合适,这婚还是别结了。」 王也诸多复杂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消失,他的表情须臾间归零,空白。 精心准备的婚戒掉到了地上,滚到无人在意的角落。 倒春寒 继火速决定结婚以后,王也和他的相亲对象又火速分手,令人大跌眼镜。 王卫国气得在家里走来走去,破口大骂:「一个两个都把婚姻当儿戏!」 王也颓废地躺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饶有兴致地看他爸贝表演什么叫做愤怒。 王卫国大动肝火却见自家儿子跟没这回事儿似的,还问王亦要了个橘子吃,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我当时就让你别跟这个精神病谈,你非谈,你看看,现在都是什么事儿!」 王也吃着橘子,瞟了他爸贝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反驳道:「张楚岚不是精神病。」 王卫国大闹道:「你看看,还敢跟你老子顶嘴!」 王也他妈实在听不下去了,捡起桌上一个苹果就往王卫国身上砸,王卫国被砸中不敢置信,她还骂:「行了!念叨个没完了,年纪大了上赶着讨人厌啊你?!」 王卫国委屈地瞪着眼,发现全家真的只有他在着急,骂骂咧咧地边往外走,边说:「惯着吧,就都惯着吧。」 王也下山没事做,他将一腔热情都投注到张楚岚身上了,可现下分了手,他又闲下来了。 家里关系复杂,他不愿意去他爸贝公司当空降的太子爷,于是成日宅在家躺平,他那帮发小听说他回来了,还在家里躺平,把他从家里拽出来,刚好他妈看他大龄失恋看得心里烦,一脚把他踹出家门,让他出去自个儿转悠。 出门转悠的王也被发小们拉去当起了纨绔子弟。 金元元瞅着他手里还提熘着水杯,大怒:「臭小子,连我的面子都不给啊?」 王也讨好地朝这位学生时代纵横天下的大姐头笑了笑。 他手上的水杯被抢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放了冰块的威士忌。 他端着酒杯,装模做样的研究,结果被金元元勾起脖子,威胁式地让他灌下去:「喝!」 嘿,那就喝吧,要是倒在这里,反正也不是给我添麻烦。 王也一口干了,金元元见状鼓起掌来,ktv里其他家的小纨绔们自以为搭上王也这位三少爷的线,也跟着很捧场地鼓掌,王也被他们的掌声鼓得脑仁疼,烦都要烦死了。 第109页 一喝完,金元元便悄悄跟他说:「仙儿,我知道你失恋了,我说你啊,还是要找机会发泄一下。」 「......」你没事吧? 王也觉得他这位发小,一天到晚纸醉金迷,喝的脑子煳涂了,一到晚上就不干正经事。 他问:「你上哪知道的?」 金元元眼睛滴熘熘地转,她扫了一眼ktv里纵情放歌傻逼二代们,提醒王也:「小也子,你一下山,多少只眼睛盯着你呢,前段时间,你跟精神病准备结婚的事,圈儿里都传遍了......」 王也听着她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皱了皱眉,只说:「张楚岚不是精神病。」 「嚯,你都被甩了,这还护上了,啧啧,小也子你陷得挺深的哈。」 「什么深不深的,」王也转了转酒杯里的冰块,道,「我说的是事实。」 「好吧好吧,」金元元不管她恋爱脑上头的髮小,转而小声告诉他,「总之,你现在超凡脱俗的高大形象是没了,你现在没了对象,别的想攀附你家的人,估摸着得上赶着给你塞人呢。」 「小也子,接下来你可悠着点啊,别怪我没提醒你。」 王也不太在意地靠在沙发上,家里面的事也好,他的婚姻也好,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没人可以强求他。 他举着空杯子,向金元元倒了一声谢。 金元元不满地喊:「快给咱们三少把杯子倒满,举着个空杯子乱晃悠,寒碜谁呢?」 于是,在嬉笑声和起闹声里,王也的杯子又被倒满了。 金元元不管王也,自个儿去蹦迪了,留王也一个人在原地坐着,他喝不得酒,一杯就醉,酒精一上脑,脑袋就开始昏昏沉沉的,身边围上来那些人说的话,他都听不太清楚。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压迫感极强,要是平时场子里有人甩脸子,大傢伙都不伺候了,可这是王也,要是攀上王也,那可不就赚大发了。 这些纨绔子弟干啥啥不行,交酒肉朋友的本事还是可以的。 他们胡咧咧了一大堆,说的话不过是哪里的omega漂亮,床上功夫好,哪个会所乐子多,让王也没事多光顾,王也一句没听进去,觉得还不如一个人出去吹风,乐得清净。 他们见王也油盐不进,便小心翼翼提起张楚岚来。 他们说张楚岚是个精神病,别说beta了,他连alpha都敢伤,有一回就着手上的锁链往人alpha的脖子上圈,差点把人给勒死,是一条真正的疯狗。 他们又说张楚岚蠢,既然分化成了omega那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政府分配的监护人身边,等到成年之后跟alpha结婚,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非要伪装成beta,搞得人仰马翻。 他们说了很多,恨不得把张楚岚说的一文不值,恨不得把他碾进泥里,无非是想向王也证明张楚岚是个精神病,脑子有问题,王也没跟他结婚,是件大好事,值得庆祝,王也没必要为此伤神。 可王也听了许多,只是说:「张楚岚不是精神病。」 他只是没得选。 可这些人听不懂王也的潜台词,他们想,再这样念叨下去,三少爷也快成精神病了。 真奇怪,王也就算胡说八道他们也愿意相信,可是他们为什么不信张楚岚不是精神病呢? 哎,真是讨厌啊。 他抢过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头还是很晕,王也觉得自己得找个地方躺着,那些小纨绔们倒是很上道,把他送到了附近的酒店里。 一进酒店,王也躺在床上直接睡着了。 他酒量很差,特别差,所以平时滴酒不沾。 可他喝了几回,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他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自己房间里坐着一个人。 是张楚岚。 王也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张楚岚还是坐在那里。 他手上,脚上都挂着镣铐,穿着医院统一分发的病号服,散着头髮,近乎冷漠地看着他。 「你......」 王也从床上下来,疾步走到他面前,问:「你怎么在这?」 张楚岚抬头,看着他,讥笑道:「这得问你了,小王总。」 「您这厢对我痴心不改,我很感动,只是,下次能不能不要做这种拐卖人口的事呢?」 他是从精神病院被拽出来的。 张楚岚无父无母,真出了事没人会闹的,多砸点钱,就算是omega,也是可以弄出来的。 王也明白了。 他面色凝重,拽着张楚岚的手,道:「我送你回去。」 张楚岚把他的手拽回来,当着他的面一把扯开了衣服,一大截白皙的肌肤露了出来,刺眼得很,王也当即别过脸,张楚岚却非要他转过头来。 「王也,你还没发现吗?」他说,「你发情了。」 王也吃惊地瞪大眼睛,他踉跄地退了一步。 omega有发情期,alpha自然也有,但是他们不会像omega这样不受控制,只要到了一定的年纪配有omega,就不会出事,王也在武当山清修多年,比一般的alpha更能自控,所以,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燥热难当令人烦躁,恨不得毁灭眼前一切的东西。 而眼前张楚岚成了一盘美味佳肴,让他垂涎三尺,他像是被烫住一般抽回自己的手,背过身让张楚岚出去。 张楚岚却嘲笑他:「王也,你们可没有抑制剂,你们的抑制剂就是我们。」 第110页 alpha站在这世界的顶层,是一切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所获的利益中就包括漂亮又有生殖能力的omega。 「忍是忍不了的,」他一一拨开衣服的扣子,在王也身后劝道,「这是迟早的事,趁着你还有意识,赶紧把事情解决了吧,免得之后变得更麻烦。」 「张楚岚,」王也深吸一口气,声音在发抖,「你把我到底当什么人了?」 张楚岚愣了愣,然后轻轻笑了笑,回道:「好人啊。」 「您今儿晚上的事,我刚刚想了想,多少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啧,你们有钱人的事,我不太懂,但这世上人和人之间大抵都是那些事,我从小看到大,差不多看清楚了,」张楚岚站了起来,身上的镣铐跟着叮铃作响,他走过来,头轻轻靠在王也背后,半抱怨半诱哄,「王也,虽然我是无辜被牵扯进来的,但你遇到麻烦,我还是愿意帮你的。」 王也咬牙切齿,骂道:「张楚岚,你就是这么帮人的吗?」 张楚岚似笑似嘲:「我们这样的人,不就只能做这些事吗?」 王也心中一空,他慢慢转过身,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张楚岚。 他们见面太少,每次又太匆忙,以至于他即便每次都盯着张楚岚看,却始终觉得没看够。 「张楚岚,我知道你不是精神病,」他说,「你只是没得选而已。」 张楚岚一怔,他顿了顿,嘴边轻轻扯了扯,打算露出个笑容煳弄过去,结果王也却不愿意看他笑,他和以前一样将张楚岚紧紧抱在怀里,他说:「别人不让你选,我让你选。」 「张楚岚,」他问,「你是选择留下来,还是选择离开。」 张楚岚脑子里噼里啪啦炸开,悔意如滔天浊浪,崩腾而来,他想,王也这样的人,他当初就不该把他牵扯进自己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的人生里,搞得现在完全收不了场。 张楚岚,他想,你是屈从于本能,还是屈从于爱? 他当然选择爱。 他将头轻轻靠在王也的肩膀上,任凭身体开始发热,一动不动。 倒春寒 王也在一个月后接到张楚岚所属的精神病院,他们小心且谨慎地问王也,知不知道,他的前未婚夫张楚岚怀孕了。 他勐地站起来,把饭桌搞得晃荡,桌上的菜盘乒呤乓啷的响,正在吃饭的王家人吓了一跳,盯着他看,见他脸上苍白,向来随和从容的人竟然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便问:「小也,你怎么了?」 王也说没什么,却当即放下碗筷,套上外套,往外出走。 当下明明已经进入了暮春,北京却迎来寒潮,好好的暖春却冻得如同初冬一般,寒风阵阵,吹的人瑟瑟发抖,王也一出门就打车,一路疾驰赶到了医院。 精神病院虽然疯子多,但几乎都被关起来了,他们每天都要□□神镇定的药物,这些东西会让他们长时间睏倦,除了正常的生理需求以外,他们几乎从早睡到晚。 医院里除了医生和走来走去的护士,空荡荡的。 王也找到给他打电话的护士,跟着她的步子往最顶层走。 护士说,张楚岚是精神病院里最疯的,他吃那些镇定药物几乎没用,随时随地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利器发疯伤人,这次为了给他做检查,又搞伤不少医护人员。 护士越说越气,骂道:「简直管不了了。」 王也没说什么,他走到了顶层,张楚岚被关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一进门,除了开了个小窗子以外,整个房间黑洞洞的。 王也见到张楚岚时,他正在出神地望着窗外,王也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看到了医院专供病人统一散步和锻鍊的操场,操场上有各式各样的病人。 「张楚岚。」 王也喊了他一声,张楚岚应声转过头。 借着窗户外洒进来的光,王也看清了张楚岚身上的伤,护士虽说他伤了人,但没说他受了伤。 王也单膝跪地,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张楚岚头上缠着的绷带,张楚岚头稍微偏了偏躲过了。 张楚岚朝他摊开手,问他要了一支烟。 王也掏出随身携带的利群,递给张楚岚。 张楚岚熟练地往里面拿烟,他拿了一根,叼在嘴里,王也又递给他一个打火机。 张楚岚看着打火机,顿了顿,说:「不用了。」 王也问怎么了。 张楚岚没解释。 他叼着烟,背驮着,放松地靠在墙上,半阖着眼睛,昏昏欲睡。 王也看着他,道:「我们结婚吧,我带你出去。」 张楚岚声音很慢,拖得很长,他还是拒绝:「我们不合适。」 王也便问:「张楚岚在哪呢?」 张楚岚闻言,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双无光的眼睛,他答道:「我在这呢。」 王也苦涩地问:「张楚岚,你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张楚岚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很多年前就是了。」 他反覆挣扎,不过被人当作麻烦,当成疯子,他因为身体失去了正常生活的权利,又因为反抗,失去了做人的权利。 在没遇到王也之前,他已经就被磋磨成这样了。 王也倾身,仿佛捧着名贵又易碎的瓷器,将张楚岚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 他锲而不捨地说:「我们结婚吧。」 第111页 张楚岚不厌其烦地回绝:「我们不合适。」 在张楚岚被彻底标记前,他不能出去,王也只能花钱又动用了家里的人脉,把张楚岚从那个狭□□仄的小房子里放出来,为了让他们把张楚岚身上的镣铐解开,王也住到了医院里,作为张楚岚的丈夫,保证他不会再伤人。 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各有各的疯法,王也在短短几天,见识了各式各样的神经病。 有一回,他帮张楚岚打热水,路上穿着白大褂,一头金髮自称是大夫的人,他一脸沉痛地看着王也,道:「王道长,你要节哀啊。」 王也皱起眉头。 他走上前,拍了拍王也的肩膀,惋惜地说:「你们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 王也脸色一变,当即往病房跑去,砰地一下打开门,张楚岚正在慢悠悠地剥橘子吃。 张楚岚手里的橘子还没丢到嘴里,见王也脸色难看,便问:「你这是怎么了?」 王也舒了口气,他把水瓶放到地上去,撸起袖子,道:「揍人去。」 他还没走,病房的窗前,冯宝宝穿着病号服,打开窗门,要从外头爬进来,她头髮又长又多,用的又是那样的姿势,王也差点以为日本的贞子远渡重洋跑到他和张楚岚面前重操旧业了。 结果,冯宝宝钻进来,就是为了要个橘子吃。 张楚岚说要橘子可以,她得帮忙剥橘子,别说帮忙剥橘子了,冯宝宝连砸核桃这种活都干的不亦乐乎。 王也看张楚岚懒得动手的样子,觉得忒不要脸。 张楚岚却说:「老王,你不懂,我这是给宝儿姐找点事做。」 王也是不懂,他把热水壶提到床头柜前,转头找刚刚骗他的神经病。 结果,他刚一出门,那个神经病哇哇叫,他一边跑,一边脱身上的白大褂,王也看到他后面跟着一堆护士,他倒忙得很,一边跟身后的护士抛媚眼,一边给张楚岚这头的病房送秋波,道:「阿莲,你老公不行啊,太好骗了。」 张楚岚还没说什么,王也已经出手了,他一招太极,把神经病反手撂倒地上,神经病的头磕到地上,撞得头冒金星,后面追上来护士们感恩戴德,直唿王也帮了大忙。 王也拍拍手,谦虚地说只是举手之劳,他顺带非常乐于助人地说:「下次抓不到他,可以叫上我。」 医院里这群神经病不把王也当回事,他们脑子里各有一套稀奇古怪的逻辑,根据需要,王也的身份随时发生变化。 比如有个叫马仙洪的精神病说他发现了一个惊世的真相,非常认真地告诉王也,这世上abo三性其实是可控的,omega其实可以正常过度到beta,但是alpha群体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强行禁止了omega向beta转化的技术。 王也好脾气地等他说完,问他:「那你跟我说这个惊世的秘密做什么?」 马仙洪哥俩好地揽住王也的肩,道:「王道长,你很有本事,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揭露这一真相,我相信只要有你的帮助这项技术一定可以推广下去。」 王也在精神病院呆久了,对各种「惊世的秘密」已经免疫了,被骗了几次,他已经不想当真了,他翻了白眼,冷淡地回应道:「知道了。」 「麻烦松开手,我要去照顾我老婆。」 回到病房,冯宝宝正在炫他给张楚岚买的营养餐,王也熟练地提熘起冯宝宝的后领,然后把她丢到门口,让她哪凉快哪呆着去。 张楚岚笑着问他:「谁又骗你了?」 王也没说是谁,他坐到张楚岚身边,哄着他吃饭。 张楚岚这一个月来总算被他养胖了点,捏捏脸,还能捏出点肉来,张楚岚拍掉他的手,王也笑眼弯弯,开始跟他畅想他出院以后的生活,他说,他要带张楚岚去武当山,去看看他念叨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山水。 张楚岚问他,你入世入成这样子,回山不挨打吗? 王也答道,揍归揍,但谁让他们赶我下山的。 张楚岚乐了,他说,老王,你怎么甩锅呢? 王也回,他没甩锅。 他揉了揉张楚岚的头,将他的头髮揉的乱七八糟,笑意温柔,道:「我很感谢他们让我下山。」 不然也不会遇到你了。 张楚岚听出他的潜台词,愣了愣,然后往他身边凑了凑,主动拥抱了他。 王也拍了拍张楚岚的背,说:「张楚岚,我们结婚吧。」 张楚岚还是说:「老王,我们不合适。」 王也也不是成天都呆在医院里的,他这两个多月为了张楚岚最终还是扯进了家里面的生意里,王亦在公司已经很多年了,他一个横空出世,难免惹人猜忌,所以,他和王卫国谈了谈,决定分家,不过就算这么干,还是避免不了公司里一些蝇营狗苟。 他此去就是解决这些麻烦的。 去公司的一路上,他一直在跟张楚岚打电话,听张楚岚胡侃,他这两个多月来把张楚岚养的太好了,养的张楚岚又有了生气,嬉笑怒骂,狡猾多端。 他一边听着张楚岚说话,一边笑着劝他:「别太过分了,事儿大了我可不好收拾。」 「嘿,」张楚岚也笑,「您这意思是还兜得住呗。」 「对啊,兜不住也得兜着,有什么办法呢?」 司机借着后视镜瞅见了王也的笑脸,心道,婚还没结,人就被栓得这么死了,那张楚岚还真不简单啊。 第112页 张楚岚在那头挂了电话,王震球转了转手里的刀片,调笑道:「我看这手术,你是捨不得做了。」 张楚岚摇摇头,道:「怎么捨不得,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宝儿姐和管儿叔他们都准备好了吧?」 王震球吹了个口哨,道:「当然。」 「阿莲,现在大家都等你一声令下呢。」 马仙洪坐在手术台,催了又催:「我都跟你说了多少年了,张楚岚,你别临到阵前给我跑掉啊。」 张楚岚躺在了手术台上,他眼睛对着通亮刺眼的无影灯,像是回到了和王也第一次见面时的雨中,他想,他这一生,凭什么非得只能选择a或是b,他就要选其他的。 他以前要自由。 他现在不仅要自由,还要王也的爱。 他既然已经被社会认定是个精神病了,那就做到底吧。 他闭上眼,既是对王震球,也是对马仙洪说:「动手吧。」 倒春寒 王也在董事会被一张张华丽又无用的财务报表折磨得面无表情,他不耐烦地用手指不住地轻轻叩桌子,结果这被人误解成了高深不测,喜怒无常,他们原本就冗长的材料,被他们一字一句拖地更慢了。 王也跟网瘾犯了似的,不停地往手机那边瞅,也不知道他到底要看出点什么东西,还是桌对面的王亦用眼神制止了他。 好吧好吧。 王也妥协了,他将手机翻了面,背对着,不再看了。 一个破会接着一个破会,从早开到夕阳落山,王也实在受不了了,举手喊了停。 众人有点懵,还是王亦给了大家台阶下。 王亦说:「大家都散会吧,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明天再说。」 等人都走了,王亦问王也怎么了。 王也翻了翻手机,发现一天了,竟然什么消息都没有,蹙着眉,心浮气躁,他道:「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王亦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张楚岚,他奇道:「张楚岚在医院里能出什么事?」 王也跟王亦解释不清楚,他拿起手机就跑。 出了公司门,天已经黑了,王也望着万家灯火,心却越来越慌,他让司机开快点,可赶上下班点,车堵在路上了,王也一直盯着手机,却等不到任何消息。 他等不住了,索性拨打了张楚岚的电话。 可对方显示无人接通。 王也心里冒起不好的猜想,他揣上手机,在司机的劝阻声中,从马路上打开车门,以常人难以想像的方式,跳到了高处,眨眼间消失了身影。 已近初夏,可春寒似乎还是没过过去,就像他和张楚岚之间横亘的永远越不过去的差距一样。 alpha和omega之间形同天堑,永远无法平等,两人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本能驱使。 王也被扑了一身冷风,冻得四肢僵硬,却还是在急速奔跑,在低矮的房屋之间飞檐走壁,幸好,他拼命地跑,终于还是赶到了目的地,他看到了医院的一角,暗暗松了口气,他被骗得多了,不介意这一次又是哪个神经病跟他做的恶作剧。 只要张楚岚没事就好。 只要他没事。 王也从高处跳下来,朝医院那边走去。 他在心里念叨着。 张楚岚。 张楚岚。 张楚岚啊。 你现在在哪呢? 耳边忽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天地巨震,王也被剧烈的声波冲到几米开外,狼狈地滚到地上,因为剧烈的冲击,他的鼓膜受到损伤,王也两耳边流出血来,粘腻的血滑下来,被他粗暴地擦去,他连滚带爬地跑起来,在路人们惊慌的尖叫声中,往事故现场冲去。 医院外的玻璃被突如其来的爆炸,碎成千万瓣,落到地上,即便爆炸已经结束,还如雨一般洒落。 王也冒着被砸中的风险,往医院的深处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喊:「张楚岚!」 因为方才的巨响,他短暂地失聪了,声音不受控地放得更大:「张楚岚!」 他喊得喉咙沙哑,甚至渗出血来,但他无暇顾及这些,他是精神病院除了医护人员以外,唯一的正常人,可是他却快被这场爆炸逼疯了,他近乎疯狂地寻找张楚岚的踪迹,比这所精神病院的病人还要疯。 医院里,却像投到另一个次元一般,被彻彻底底搬空了,一个人也没有。 所以,张楚岚去了哪里? 他还活着吗? 无数个恐怖的想法如同泡沫一样飞起来,王也光是戳破这些东西就已经耗费了他大量的心神。 王也从焦急、到恐慌、再到濒临崩溃的绝望。 张楚岚这两个月来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回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现,他蒙住脸,搜寻可疑的蛛丝马迹,可什么也没找到。 他到底在哪里做错了呢? 他到底是在哪里把张楚岚搞丢的呢? 张楚岚到底在哪呢? 他想了很久,却怎么也想不出原因。 他颓唐地靠在墙上,已近乎绝望。 他从兜里掏出留给张楚岚的利群,从中掏出一只,往自己嘴里塞,学着张楚岚怀孕后抽菸的模样,没用打火机点开,单单从菸嘴里吸取菸草的味道,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太习惯这个味道,他呛得咳嗽个不停,只能把嘴里的烟拿出来,细细研究,这玩意有什么好抽的,张楚岚那么喜欢? 第113页 「确实没什么好抽的,」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你别学我这个坏习惯。」 王也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但他不敢往后看,怕是幻觉,他一转头,连幻觉也没了,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老王。」 他的肩膀被人实实在在地拍了拍,然后张楚岚走到他眼前。 他脖子上的监控器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他面无血色,比平时看起来还要虚弱,可他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里面的火焰熊熊燃烧,好像从未熄灭过,他眼中的大火烧到王也身上,终于让他在春寒未过的初夏,暖和了一点。 张楚岚随意地站着,笑着,从未这样的放松,他上前主动将王也抱住,在他怀中叶落归根,他不再是omega,他是个人,是个叫张楚岚的人,他卸下了多年的负担,终于可以坦荡率真,痛痛快快,干干净净地去爱王也。 王也迟疑地抱住他,直到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才后怕地将这场爆炸的罪魁祸首紧紧抱住。 他问:「张楚岚现在在哪呢?」 张楚岚回道:「我在这呢。」 「王也,」他哄道,「你别哭了。」 「我......」王也刚想反驳,却发现张楚岚肩上的衣料已经全湿了。 「张楚岚!」冯宝宝站在围墙上喊道,「搞快点哦,都跑咯。」 王也有点搞不明白情况。 张楚岚却没时间跟他说了。 他推开这个怀抱,然后捧着王也的脸,在他脸上亲了又亲,亲的王也脸都红了,他才笑嘻嘻地说:「我得走了。」 王也问他:「你要去哪?」 张楚岚调笑道:「我啊,拯救世界去。」 「我会回来的,」张楚岚不要脸地说,「王道长,等我回来,你能不能跟我结婚啊?」 王也一怔,继而坚定地点了点头,道:「你别让我等太久。」 张楚岚用额头撞了撞王也的,自信地说:「不会的。」 早恋禁止 溺水的人是什么感觉? 应该是混沌吧,骯脏的污水灌进口鼻,污浊的泥沙堵住耳朵,浑浊的河水遮挡视线,溺水带来了无法忽视的窒息感,溺水的人意识模煳地江底汹涌的暗流随波逐流。 世界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没有天地,没有生灵,更没有繁华与喧闹。 世界处于最安静的时候。 也是令人最绝望和最安心的时刻。 张楚岚对此很清楚。 因为,他尝试过不少次。 福利院往外走几公里就有一条湍急的河流,那里地处偏僻没什么人,不用担心有路过的好心人见义勇为,想死就死,想不死就不死,一切决定权在自己手里。 有一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的,那天,张楚岚运气也很好,一路上既没遇到那群追着他要给自己找面子的傻逼,也没碰到看似平常实则监视他的傢伙,而且那天老师也没有突发奇想地让他站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出风头」…… 一切事态都发生的特别顺利,顺利得张楚岚这一天的担心和烦躁都显得有点矫情了。 他背着书包走到那条无人的江边,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河,转过头,莫名盯着某一处,良久,笑了一下,别人眼里所谓的「正常」终于在那一刻撕开了虚伪的假面,裂开了一条无法忽视的裂痕。 他毫无预兆地跳下了江河里。 然后在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然而,很可惜,他会游泳。 即便心理上已经放弃了求生,身体却不可抑制地本能地拯救自己,他带着他自己一边求死却又一边挣扎着求生,然后一边战胜了另一边,他最后爬到了岸边。 他还是活了。 他浑身沾满了泥污,有股散不掉的泥腥味,河里的水草攀上了他的身体,把他捆成一团,瘦弱的身体被两件单薄的衣衫包裹着,浑身湿透了,衣料便紧紧附在皮肤上,勾勒着他的身躯,他大口喘着气,吐出了一摊又一摊脏水。 吐完了,他难掩烦躁地抹了把脸,什么也不想短暂地放空了一会儿自己,然后转过身又看了那条河,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纯黑的眼珠里没有光,冷漠地打量着江河,骂了一句:「废物。」 不晓得是在骂那条无辜的河,还是挣扎着活下去的自己。 那天的事没人发现,他便顺势地继续「正常」过下去。 初中毕业以后,他顺利地升入高中。 他没有家,理所当然地成了个长期的住校生,除了春节的时候,一年四季都呆在学校里,成绩不好不坏,刚好维持在可以领到奖学金但不会受人关注的名次。 平时节假日,就出去找各种零工,或者伪装大学生给那些孩子做短期的家教,生活也保持在刚刚足够维持的地步。 不张扬,不风光,不突出,寻常的随处可见,平常的不值一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维持「正常」这条在他心里岌岌可危的线,他到底付出了什么。 平淡无奇以致无聊的高中里,唯一的意外应该是他的室友。 王也。 王也和他不在一个班,他和张楚岚一样是分配宿舍时意外剩下的两个人,剩下的两个人在没有经过商量的情况下被各自的班主任塞进了同一间宿舍,宿舍是四人间,结果就住了他们两个人。 第114页 王也搬进来的时候,带了一大摞行李,背上背着,手里提着,脚下还踹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一个人走出了浩浩荡荡的气势。 宿舍门开着,他亮堂堂地走进来,打量了一下宿舍,把手里的东西丢到桌子上,弄出碰的一声巨响。 张楚岚本来意识模煳地浸在水盆里,巨响却震进安静的水里,他下意识爬起来,从水里把自个儿捞出来,然后走出卫生间。 在作死之前,他正在洗头,这会儿出来,浸了水的湿发披在肩上,脸上浸着水渍,水珠顺着俊秀的脸蛋往下滑,在第一滴水珠滴落在地上时。 王也终于反应过来。 他上下扫了一眼眼前的少年,瞧着张楚岚那张稚嫩又有点过于秀气的脸蛋,发出了真诚又困惑的疑问:「同学,你走错宿舍了吧。」 他好心地给他指路:「女寝在咱旁边呢,咯,隔着一大堵墙呢。」 「……」张楚岚打量着他,半天没说话。 王也有点尴尬了,他跑到外面去,确认了一下门牌号,然后松一口气,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继续说:「我没走错,是你走错了。」 张楚岚平静地看着他,然后突兀地露了个笑脸,朝他打招唿:「你好,我是高一三班的张楚岚,住这个宿舍,以后应该是你室友。」 王也听了他的话,眼里闪过一阵波澜,点点头,喃喃道:「张楚岚,张楚岚啊。」 原来这就是张楚岚。 他的反应像是认识张楚岚很久了。 但张楚岚确定不认识他。 「怎么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啊,」王也跟他道歉,然后说,「我是王也。」 「王也。」 「张楚岚。」 他们互相叫了对方的名字。 不管之前认不是认识,现在反正是了。 张楚岚伸手,指着他那一堆行李,问他要不要帮忙。 王也也不客气,说了声谢谢,把背上的包也给放了下来,感嘆道:「跟你比起来,我这东西是真的多啊。」 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王也顶着个西瓜头,配上那对正直又明朗的眼睛,有点傻乎乎的感觉,当然,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个表里如一的老好人。 除了有点爱睡懒觉,整天没精打采之外,这人似乎没什么缺点,跟张楚岚一个样子,没什么突出的地方,成绩不好不坏,性格宽厚温润,不张扬,不风光,融在人堆里就像水融进水里,除了极其偶尔时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贵气和洒脱,没什么特别的。 但他又很特别,这么懒散随意的人,和张楚岚形成了两个极端,一个形影单只,一个成群结队,无论去到哪,身前身后总围着一群人。 张楚岚有回下课,打量了那群围着王也的人,一个个张扬又朝气蓬勃得很,穿着统一的校服看不出来,但脚下踩着鞋子的价格就算是张楚岚这种土鳖也有所耳闻,再看中心的王也从容的模样,分明是已经习惯了这种众星拱月的生活。 也不晓得是哪家下凡的大少爷。 「诶,老张!」王也一眼就瞅见了路过的张楚岚。 张楚岚「嗯」了声,站定了。 张楚岚和他不在一个班,除了晚上回寝的时候,他们几乎没什么交流,都住了大半年了,他和张楚岚也没混熟。 每天的交流仅限于张楚岚早上把他从床上拽下来,以及晚上他三催四请让张楚岚早点睡觉。 张楚岚是个看上去很随和,但实际很冷僻的人,有时候王也杵在那,见张楚岚莫名盯着外面的一处空景发神,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但总在那时候冷漠让人心里发寒。 按理来说,没混熟就没混熟,都高中了,谁还在意这点事,跟室友关系冷淡的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们这一对。 可王也偏偏要跟张楚岚凑近乎。 他提熘着个水杯,把它放到张楚岚手里,说:「我早上看见你的杯子落在寝室了,我中午回去给你带过来了,顺手装了热水,记得喝啊,对身体好。」 张楚岚拿着杯子,惊讶地微微张开嘴,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也就挥挥手,不带一片云彩地熘走了。 看,王也这人还真是老好人。 张楚岚拧开水杯盖,喝一口,发现并不是什么刚好接好的烫水,是刚好可以入口的热水,也不晓得王也手里提熘着水杯凉了多久这到这个程度。 嗯,张楚岚心里想,运气还能好上一回。 真碰上好人了。 学校的热水器不怎么好使,只在固定的时段有热水,要想随时随地地用上热水就得亲自去拿壶打热水,提回寝室。 张楚岚是个懂得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的人,拿了王也送的人情,当天下午就多打了一壶热水,放到王也那。 王也晚上一回寝就发现了,他惊喜地说了一声谢谢。 他手里提着一个大蛋糕,问张楚岚要不要吃。 张楚岚从桌前转过身,半只身子趴在椅子上,盯着他手里的蛋糕,好奇地问他:「你过生日?」 王也摇摇头。 「别人送你的?」 「应该是吧,」王也有点苦恼,「我晚自习结束,出去跑了两圈,回来就发现自己桌子上放了这个。」 「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张楚岚想了想,笑着调侃他:「或许是哪个姑娘喜欢你,不好意思当面说,偷偷给你的。」 第115页 「哪能啊,」王也和张楚岚一样女人缘不行,身边不多的女性朋友全是髮小,一个个在王也面前耀武扬威的,就差把王也当自己的大内总管了,告个白需要这么委婉?而且,「谁告白送这么大的蛋糕啊?」 「就算是告白好歹留个名吧。」这搞得王也送回去都没办法了,他只能把这么大的蛋糕提回去。 「你吃吗?看起来还行。」 「呃,不太好吧,」张楚岚手里转着笔,笔尖点了点蛋糕,斟酌着措辞,「这毕竟是别人送给你的,给我吃算怎么回事呢?」 王也却觉得没什么,他自小因着他爸的关系,明里暗里偷偷给他送东西的不在少数,他只是个还上不了台面的小孩子,莫名其妙承了人情,又关大人什么事,受了就受了,况且主动送上的也不是人情是求情。 「吃呗,反正这玩意也放不久,」王也说话一股京腔,平时说话不快不慢,平添几分慵懒自在,惹得张楚岚总忍不住认真听他说完,「总比丢到垃圾桶强吧?」 他说的很对,张楚岚无法反驳,可是:「这么多,我吃不完。」 王也哽了哽,认真地思索半秒,给出了解决方案:「那我给你留块最好的,其他的我都送到隔壁去。」 说着,他利落地打开包装,打开了里头的蛋糕,那是款黑森林蛋糕,上头裹满了白花花的奶油,而奶油外铺着一层黑色的巧克力。 王也拿着塑料刀,左挑右选,最终把水果最多的那一边切给了张楚岚。 张楚岚端着一盘小蛋糕,咬了一口,奶油味钻进嘴里,在嘴里冒出白色的泡泡。 「太甜了。」他如是评价道。 他没怎么吃过蛋糕,一入口,没想到会甜成个这个样子。 「真的太甜了。」他又强调了一遍。 「那你吃点上面的水果。」 「嗯,还是挺甜的,」张楚岚嚼了嚼嘴里的草莓,「但是比下面的蛋糕好吃。」 一听张楚岚说好吃,王也把蛋糕上面所有的水果都划拉到他盘里。 张楚岚端着盘里垒得快要掉下来的水果,奇道:「你给我这么多干什么?」 「你不说挺好吃的啊?」王也理所当然,「我当然要多给你一点。」 「可太多了,我吃不完。」 都到张楚岚盘里了,这可没有收回去分给别人的道理。 王也想了想,说:「吃不完的我吃。」 可都剩下了,这个大少爷真的会吃吗? 不用问,大少爷肯定挑挑眉,奇怪地反问,剩下的又怎么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 王也说完,也不管张楚岚怎么想,转头就往外面走,把剩下的蛋糕全分给了别人。 大半夜的有了好吃的,他们这一层男寝爆发出一阵欢唿声,鬼哭狼嚎的把宿舍阿姨都给召唤出来了。 阿姨骂骂咧咧地让这群混小子晚上小声点。 混小子们嘴上一边答应的好好的,但还是一边放声高歌。 张楚岚端着盘子,听着外头的动静,沉默地吃了盘子里最上面的樱桃,这回又觉得水果和下面的奶油一样甜了。 真的是太甜了。 他这么抱怨着,但手上没停,没再嫌弃手里的蛋糕,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 早恋禁止 周六日放假的时候,王也会回家,而张楚岚大多时间也不在寝室里。 他得在外面打工。 今晚工作时长足够,加之辅导的孩子确实成绩大幅提高,家长这边一高兴给张楚岚多发了一倍的课时费。 张楚岚拿着丰厚的课时费,一边笑着跟家长寒暄,一边在家长的数次询问打听下游刃有余地撒谎。 他可不是什么大学生,但他目前很需要这个饭碗。 能煳弄一阵就煳弄一阵吧。 他最终谢绝了邀请留他吃饭的请求,独自一人带着钱往学校走。 北京很繁华,也大的可以,从城的这头折腾到城的那头都足够他改名换姓,做另一个人了。 他一个人长大。 时间很长,为了生存,已经学会了如何伪装,在什么人面前该是什么样子,什么表现,他很清楚,演技不错,还从没露过馅儿。 只是扮演的人太多,他偶尔也会累。 一个人的时候,乘着乘车的空隙,他就会把着座椅旁边的扶手上,闭着眼,短暂的小憩。 理一理思绪,放空一下身心,给随时紧绷着的心弦松一松,就像在保养一件老旧的乐器。 即便是周六日,遇上上下班的时候,地铁箱里还是塞满了人,形形色色的人各有不同,唯一相似的是同一的疲惫而带来的冷漠感。 张楚岚和他们一样,连伪装都不用,就可以轻松融在里面。 他抬起头,环顾一圈,唿啸而过的列车里,人们面目不一,却又活得一模一样,在「正常」轨迹里正常的运行,按照制定好的人生程序,出生,上学,上班,结婚,生子,最后死去。 一模一样,不需要多加思考,就可以预料的人生。 无聊透顶又无比珍贵的「正常」。 张楚岚就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 因为,这条路走的人多,所以,这条路被称之为所谓的光明大道,所谓的「坦途」。 张楚岚付出了很多,于是才能踩在上面。 可正因为一无所有,明明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上面的,环顾四周却觉得无聊透顶。 第116页 也是,他天生就是个异人,到底要如何心甘情愿地走上「正常」的路? 地铁门开了,铃声提示他短暂的旅途结束他该下车了。 于是他拉上衣服拉链,和人群挤在一起,鱼贯而出,然后又零星分散在繁华的大都市的各个角落里。 走出地铁口,外面已经黑了。 夜幕落下,黑漆漆的天空上,连颗指明方向的星辰都没有,甚至连月亮也懒得出来。 城市霓虹倒是兢兢业业地闪烁着,城市的路灯一排排的开,晃出橙黄色的光,光柱落在地上,为舞动的飞蛾照亮了舞台的灯光,有的疯狂的飞蛾错将工业的白炽灯当炽热的火光,不顾一切地往灯丝里面跑,然后被烧的噼里啪啦地响。 张楚岚插着衣兜,感应到自己一出地铁口,就被人盯上了。 他没有回头,普通人不应该这么敏锐,即便是遇到危险,他也恪守一个「废物」该有的样子。 他往附近人多的地方走,寄希望于身后的人知难而退。 但这些人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对着人来人往的场景也视若无睹,像玩弄老鼠的猫,非要把张楚岚给玩死。 这些人不是普通人。 张楚岚流着冷汗,一边保持着正常速度走路,一边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在不露馅儿的情况下甩掉他们。 不,他自己迅速反驳自己,人都追上来了,肯定是盯上他了,除非他能自证自己是个普通人,否则根本不可能跑掉。 异人不能对普通人出手,这是整个圈里默认的准则。 但并不是所有异人都遵守这条规则。 张楚岚如果暴露身份,他会很麻烦,可他不施展能力,如果遇上了目无法纪的异人,也会很麻烦。 他只能赌。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身后缀着的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见他停下来,便也慢悠悠地停下。 他们聚在一起或许在打赌张楚岚会不会在下一秒抱头鼠窜。 他该怎么办呢? 张楚岚和他们同时想着。 人潮汹涌,张楚岚挤在人海中,被波澜壮阔的人浪推到这边又推到那边。 他死死地咬着口腔里的软肉,直到咬出铁锈的腥味,他强迫自己的冷静下来。 这不是公司的人。 公司从没有在明面上这样肆无忌惮跟踪过他。 可他们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跟着他,不是趁着公司没监视的空隙,就是这次跟踪根本就是公司默许的。 毕竟,几乎没有真的相信他真的是个普通人。 该怎么办? 如果真的是公司,他该赌一把吗? 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他向前走了一步。 可不是公司呢? 他如果不出手,就跑不掉了。 左右为难之际,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他浑身汗毛直立,惊恐地寻找手的主人,然后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王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这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手。 「老张。」王也顶着他那个略显滑稽的短髮,严肃地低声说道,「有人一直跟着你。」 张楚岚顿了顿,迅速收回了一剎那失控的表情,假装困惑地说:「是吗?不会吧。」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王也:「说起来,你怎么在这?」 王也皱着眉,拽着他,逆着人流边走边说:「之后跟你解释,接下来我得带着你跑了。」 张楚岚心里还在考量他言辞的真假,可内心深处已经信了,他轻轻回握王也的手,肯定地点了点头。 心道,好啊,我相信你。 王也嵌着他的手,越走越快,直到走到尽头,那群跟踪的人还是没有被他们甩掉,王也轻轻地「啧」了一声,大周日的,他脱了校服,只穿了一件单薄深色外衫,苍劲有力的手臂被单薄的衣料遮盖住,但看外表只是个身形优越的少年人。 他紧紧抓着张楚岚,手心里冒出了汗,张楚岚感应到了,心想,平时那么从容的人竟然也会紧张。 有王也在身边,他倒没有之前那么窘迫了,他一边想怎么甩开那群人,一边抽出闲心打量这个意外冒出来多管闲事的傢伙。 他试探着问:「要不报警吧。」 王也苦笑着:「就怕来不及啊。」 王也比他高一点,他个儿高,手长腿长,轻轻一伸手,就抓住了张楚岚黑色外套的帽檐了,他轻轻一提,又慢慢放下,宽大的衣帽盖住了张楚岚的半张脸,阴影顺势投射下来将他俊秀的眉眼遮住,看不清真实的样子。 「张楚岚,接下来的事不是你一个普通人能处理的,」王也还只是个少年,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张楚岚的面前,心甘情愿地为他遮风挡雨,他压了压张楚岚的帽子,这个动作有些俏皮又足够亲密,张楚岚忍不住抬头看着他,听他说,「跑吧,我会挡在你面前。」 「记住,今晚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王也把张楚岚往前一送,然后将自己推进人海里,不见了踪影。 张楚岚被他一掌推出危险之外,怔愣地站在空旷无人的街道里,终于反应过来。 王也是一个异人。 而他方才的种种,全都只是为了帮他脱离险境。 张楚岚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间,他安静的仿佛溺于水中,世界顿时失去了声音与色彩。 第117页 「跑吧,我会挡在你面前。」 这回是王也把他从浑浊的江水里捞起来了,他动了动胳膊,后知后觉自己还能动,于是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又走一步,他越走越快,走到后面,已经忘了自己压抑伪装了快十年的东西,他跳到低矮的房檐上,一间间一栋栋地快速移动,一边用普通人的方式报警求救,一边不顾一切地往事发地跑。 夜风徐徐,刮在他稚嫩的脸上,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 他跳到一处无人的空巷里,喊了王也的名字:「王也。」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可这里的残留着的灵炁波动又分明印证着异人们的行踪。 「王也!」他又喊了一声。 刺耳的警笛声在这时滑稽地响起来。 比他还来得晚,正常人的手段在这异人世界的面前以卵击石一般脆弱又可笑。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当一个自己都做不下去的废物。 如果......他对王也没有一丝怀疑,他那时候就会抓住王也的手,不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东西。 他明明跟自己一样大。 又厉害到哪里去呢? 看,如今又剩他一个人,又要怎么找到王也的下落? 他置身于十字路的路口,头上还带着王也之前给他戴上的帽子,脑子急速运转着,思考着,到底怎么才能尽快找到王也。 他想了好久,想的血管里涌动的血液都冷了,然后绝望地发现,他如今连一头离群的孤狼都不算,只能算一条无依无靠的流浪狗,一个异人勉强把自己框定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正常」的轨道上,弄得异人不像异人,普通人不像普通人,身处绝境之时,连可以利用、投靠的人都没有。 王也要是真的失踪了,他根本就找不到他。 「......王也。」 他只能像个废物一样唿唤王也的名字。 看,学「废物」学的久了,自己就真的成了废物。 他的掌心开始聚起白色的雷光,那雷光很小,很微弱,噼里啪啦的声音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可也是这里唯一的光。 也是他如今唯一的依凭。 他抬起手,将掌心的雷光亮出来,边走边喊:「王也。」 「王也。」 「王也。」 ...... 幸好,他最后找到了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了王也。 他靠在小巷子里,半躺着,垂着头,阖着眼,了无生气。 白色的雷光下,深色衣衫的颜色变得更深,轻轻一拧,便是满手的红。 感应到张楚岚的东西,他警惕地睁开眼,然后看到了张楚岚那张脸。 那一瞬间,王也的面目变得柔和,他在白色的雷光里,朝张楚岚笑了笑,然后说:「别担心,我把他们打跑了。」 张楚岚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公司的人吗?」 王也诧异地挑了挑眉,奇道:「你知道公司?」 说着说着,他终于注意到张楚岚掌心里微弱的雷光,他惊讶地微微张大嘴,但终究什么也没问,更什么也没说,转而回答了张楚岚的问题:「不是,只是群仗着异能胡作非为的歹徒。」 「这事,公司不知道也好,省得他们介入进来徒增麻烦。」王也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就这样吧。」 「我报警了。」张楚岚忽然突兀地说。 王也愣了愣,道:「你还真打110了?」 他嘆了口气:「就我现在这情况,你还不如打120呢。」 张楚岚心头勐地一跳,他紧紧攥住自己染血的手,问:「你伤得很重?」 王也见他神色不对,缓了口气,坐直了点,尽量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狼狈,但结果是让自己更狼狈了,他心里直唿倒霉。 其实他还真的打得过,可是他打个架当打比赛呢,心宽得很,别人一投降,他就真的放下拳头,然后被人偷袭捅了一刀,他还没什么迴避意识,只晓得不能示弱,然后把那群歹徒都给打晕了,转手给自家人打电话,让他们帮忙收拾,自个儿找了地方安静地休息会儿。 结果,没料到这伤的有点重了,这一躺下,就不好起来了。 「技不如人。」王也觉得也是自己不小心,便不再多提,捂着伤口,老老实实地说,「确实很重。」 他撑着张楚岚的胳膊,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站直了,疼得面目扭曲,像个蹒跚的老者走得歪歪扭扭,步履蹒跚。 「老张啊,」王也吊了口长气,像个唱戏的,「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别怕啊。」 「你说。」 王也定了定神,说道:「我不小心被人捅了一刀,嘶,肠子好像要掉出来了。」 「我估摸着,两个小时内,我要是赶不到医院,」他手里还掐算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就真的死了。」 「......」 那你还在这瞎扯什么?! 早恋禁止 王也把张楚岚摘的很干净,这件事就算公司来查也找不到个所以然,但是那群人的目标一开始本就是张楚岚。 这消息一传出来,张楚岚还是引起了圈里少部分人的怀疑。 张楚岚伪装多年,已经习惯和这些打扮各异的人,目的各异,连面目也各异陌生人打交道了。 他们用各种各样地方式接近他,全场的人都是演员,除了一个被试探的他,仿佛置身于楚门的世界,像只猴子一样,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人暗暗打量和算计。 第118页 张楚岚暗暗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该跟一个异人接触太多,可是…… 他推开了门,王也的笑脸现在面前。 「哟!」王也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坐在床上,跟他摇了摇手,然后摊开手理所当然地跟他要东西,「我的书呢?」 张楚岚心里吸进来那口凉气散了,可是他面上却嘆了口气,他顺手关上了门,隔绝了那些令他恐惧和厌恶的注视,微微蹙着眉,走到王也身边,说:「我跟你也不是一个班的,你要带什么,跟我说有什么用?」 王也挑了挑眉,吐槽道:「嘿,您这话说的可没有同学爱了,好歹是室友,都处大半年了,我要拿点什么,你不比其他人清楚啊?」 张楚岚抽开病床前的凳子,从书包里拿出了本厚厚的《阴符经集释》丢到王也手心里。 王也翻了两页,感嘆道:「总算有的看了。」 张楚岚翻了个白眼:「您这学习的热乎劲什么能用到上课上呢?」 王也闻言瞟了他一眼:「别介,咱俩五十步就别笑百步了,我这好歹占了个诚实。」 「老张,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开学到现在排名既没升过也没掉过,一闭眼一考试,我考多少不知道,你考到什么程度,我不用猜就知道。」 张楚岚笑着转移话题:「我可跟你不大一样啊。」 他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书。 王也放下书,悄声问了句:「怎么了?」 张楚岚在他手心里偷偷写:「外面来了很多人,有公司的,也有不是公司的人。」 嘴上说:「得了,我的任务完成了,要走了。」 「你要注意安全。」 张楚岚收回了手,刚准备起身,被王也抓住了手。 他学着张楚岚方才的模样,在他手心里写道:「针对你的?」 「不清楚。」张楚岚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隐隐有些自责,「老王,你可能摊上麻烦了。」 因为我。 「行了,好好休息吧,再不爱上学,也得早点去学校啊,功课别落下太多。」 张楚岚还是站了起来,交握的手,就此隔空彼此放开了。 王也下意识去抓,可张楚岚眨眼间已经离他很远了。 「害,我这伤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王也抬头望着他,「还得麻烦你帮忙送点课堂笔记过来了。」 张楚岚却说:「真是抱歉啊啊,老王,我不会来了。」 他不会再来这里给王也招惹麻烦了。 「学习的事得靠自己,指望我可没用,」他调侃道,「您这还得靠自己早点出院啊。」 张楚岚背着书包走了,临行前多看了王也一眼,笑着跟他说:「老王,多保重吧。」 他打开门,坦然地面对那些眼神,心里想,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或多或少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反手关了那扇门,感受那些充满各式各样心思的注视之外的某一个追随了他很久的眼神,心道,爱怎么跟着就怎么跟着吧。 反正也是浪费时间。 他又回到了学校,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早起,上课,回寝,晚睡。 周而復始,无聊又珍贵的日常。 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王也的桌子上都积了灰,他还是没有回来。 张楚岚某天,闲的无聊,决定打扫一下一个月都没收拾的寝室。 重点要打扫的就是王也的位置。 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张楚岚没怎么碰,还是原位放了回去。 只把那些他都看不下去的灰尘擦干净了。 扫完,他去洗了个手,洗着洗着,又犯起神经,拿了个水盆,接满了水,然后一头扎进夏日的凉水里。 睁开眼,在干净的水里,张楚岚可以看到任何东西,但他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这里确实足够干净,但相比起浑浊的江流又太小了,太封闭,如果这样活着说不定就能活的干净又轻松。 许是,他时常这样闷在水里,他憋气的时间比旁人要长很多,漫长的时间过去,窗外的蝉鸣都不知道过了几轮,他还没把自己拉起来。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把他拽了出来。 勐的被人拉出来,张楚岚有点懵,脸上不住地淌水,头髮被浸湿了,贴在鬓角,拉他的那个人手贱地戳了戳贴在鬓角的头髮,然后说:「老张,不好意思啊,耽误你打破金氏世界纪录了。」 张楚岚抹了把脸,停顿几秒,两人对视许久,终是开了口:「你怎么回来了?」 「都半个多月了,就算是我再不爱学习,也该回来上课了吧?」 张楚岚「哦」了一声,点点头,敷衍地说:「挺好的。」 王也揪着他随口一说的话,非要问个所以然:「哪里好?」 张楚岚白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跟你寒暄两句,你还跟我槓上了。」 王也跟在他后面,老神在在地说:「没办法,好奇嘛。」 术士哪有不好奇的? 张楚岚找了个毛巾擦了擦脸,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呃,应该十几分钟前?」 「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回学校的。」 「对啊,十几分钟前,」王也说,「我一回来就直接来见你了嘛,别的地儿还没去呢。」 「……」 「……」 第119页 王也觉得这沉默有点诡异,决定不再像之前一样追问张楚岚了。 他见好就收,转了话题:「昂,你帮我打扫了桌子,谢谢啊。」 「嗯,顺手的事。」 然后,又没话了。 王也看着他,他则不看王也。 张楚岚清点了一下东西,决定不留在这儿了,提前去教室。 快要走的时候,王也拉住他:「我有个地方想去,暑假你陪我去吧。」 张楚岚奇道:「离暑假还远着呢,你这么早跟我说?」 「就是得提前说,省的你推脱。」 张楚岚呵呵两声:「那就是你不了解我了,我要不想去,走之前直接就说有急事,人消失了就可以了。」 「跑吧,随便跑,」王也莫名其妙自信起来,「找不到你算我输。」 张楚岚愣了愣,想起王也忽然出现的事,问道:「你那天是怎么找到我的?」 当时说事后要告诉他,可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王也咳了咳,纠结了会儿,还是说了老实话:「算的。」 「算的这么准?」 「偶尔准,偶尔不准,恰好那天准了而已。」 「哦,」张楚岚又问,「那你没事算我干嘛。」 王也哽住了。 张楚岚:「我们之前好像也不熟,你没事算我做什么?」 「也没不熟吧。」 王也也只能反驳这个了。 张楚岚又「哦」了一声,他可没王也那么好奇,凡事讲究打破砂锅问到底,有些事,点到为止其实是最好的。 「诶,我刚刚说的,你可以吗?」 「呀,原来您原来还是打算徵求我同意的?」张楚岚语气夸张,「我以为只是通知我一下呢。」 「嘿,把我当什么人了?」王也有点不满。 「行嘞,您这是大好人,跟着您不吃亏,」张楚岚笑着调侃道,「去呗,刀山火海也得陪您闯一闯。 」 「只是我得提醒你一句,我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野花野草,招惹了我,以后摊上什么麻烦事儿了,别后悔。」张楚岚顿了顿,古怪地笑道,「就像之前一样。」 王也闻言,心里原本那点窘迫和尴尬消散地无影无踪,他郑重地说:「其实在医院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谁知道你跑那么快,来不及说。」 「老张,未来的事变化太大,我算不清楚,也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后悔,但是眼下,我确确实实想做这件事,所以,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愿意承担我该承担的。」 哎,说到底,张楚岚的事又如何该王也去承担呢? 他说的那么诚挚,不过是因为他此时确确实实心甘情愿而已。 为什么呢? 这世上真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吗? 说实在的,张楚岚也是幻想过出现一个一个人全心全意对待他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人与人之间交往讲究互惠,讲究平等,他这样吝啬付出真心,还满怀猜忌怀疑的怪人,谁会愿意对他全心全意对他呢? 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对他好的人猜忌更重。 恶性循环,以致把自己折腾成了一个形单影只,执拗又离群的「异人」。 眼下冒出来个不计较得失,又全心全意对你的好人。 张楚岚,他在心里质问自己,你还要因为莫须有的猜疑心,猜忌这份善意的缘由吗? 真心放在你面前。 你真的要就此错过吗? 不,他才不要。 他早就受够了。 即使会害死自己,即便可能害死王也,他也要试一试。 张楚岚死死捏住门把手,他对着门,垂着头,湿发盖住了他的眉眼,掩盖了眼里不停的波澜,就像以往每天拽王也起床那样寻常,他像说「你该起床了」一样对王也说:「这可是你说的。」 王也毫不迟疑地说:「我说的。」 紧绷的弦因为这句松了,他再不需要倚靠什么东西修復自己了。 一股油然而生的快意涌上心头,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他转过头,假面又一次被撕开,只是这回裂缝太大已经掩盖不了他真实的面目,他笑容灿烂地说:「好,那你可一直要记住你的话。」 期末考试以后,转眼就到暑假了。 张楚岚和王也一起离开了学校,张楚岚从学校出发,王也则得从家走。 张楚岚本以为这位大少爷又得大包小包得来。 结果来了,除了身份证和手机什么也没带。 奇了。 张楚岚绕着王也转圈,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被王也一巴掌唿到前头,问他发什么神经。 「奇怪啊。」 张楚岚意味不明地说:「还真是奇怪。」 王也问哪里奇怪。 张楚岚又不说了。 王也有点无语,但最后还是随着他去了,他给张楚岚分了张票,张楚岚看了看标准湖北十堰的地址,问他:「去这么远?」 「不远吧?」王也翻了翻票,说,「去武当也就小半天的功夫。」 「武当?」 「昂。」 王也眼疾手快地提熘着转头就走的张楚岚的衣领:「你跑什么?」 「大哥,你去武当山坑着我去干什么?」 「哎,什么叫坑,你说说你整天呆在学校,也得接触接触大自然,武当山风景宜人,拉着你去转转不挺好的吗?」 第120页 张楚岚冷眼看他自说自话。 「我说之前怎么问你,你都不说你要去哪。」 王也很理亏。 但他跟张楚岚混久了,学会了不要脸,并举一反三拿着鸡毛当令箭,义正言辞地说:「老张,别介,可是你说的刀山火海陪我闯的。」 「这还没到刀山火海呢。」 「呵呵,我看下一次离着这步就不远了。」 「不至于不至于,您到时候就往外面一杵,」王也跟他比划,「老老实实当个普通的游客呗,累不着您。」 「......」 「您意下如何啊?」 张楚岚知道自己即便这时候走了也没关系,但他有点好奇王也为什么去武当那种地方非要带上他,问道:「你没事带我去那干嘛?」 王也闻言,表现得有点窘迫,他看看天,看看地,左望望,右瞧瞧,就是不看张楚岚,张楚岚踹了他一脚,他才说:「我就是去确认一点事。」 「真的。」他嘆了口气:「我又不是你,那么喜欢拉人下水。」 「听着像在骂我。」 「我没那意思,只是一点实话而已。」 是没那意思,但耿直地骂人也挺有意思,要是跟他说话的不是张楚岚而是别的什么实心眼的倒霉蛋这会儿就要被他气死了。 张楚岚心里嘆了口气,从他手里扯过自己的车票。 他最后还是去了。 没办法,张楚岚很容易拒绝别人,但很难拒绝王也。 他们坐的是高铁,时间不长不短,从北京到湖北,刚好够睡一个整觉,张楚岚昨晚打工太累,一回寝倒头就睡,睡够了,到车上,跟一群陌生人挤在一起就更睡不着了。 王也却心大得很,也不晓得这位少爷昨晚上去哪家田地里偷菜了,顶着一对大眼袋,一落座,刚起了个头,张楚岚以为他要来点旅途感言了,结果他只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说:「有点困了,我先睡了,你随意啊。」 说着,他调了一下座椅,双手放在身前,像个棺材里的死人,安详地闭上眼,仰靠在座椅上,眨眼间,睡着了。 ......把高铁当你家了啊? 晚上的睡眠质量如何,张楚岚不知道,但他白天睡不醒的本事,张楚岚算是见识了。 他们是靠窗的两人座,张楚岚挨着走道那边,王也则挨着窗边,张楚岚撑着头,斜着窗外看,就能顺便把王也看了。 不过,王也有什么好看的。 张楚岚这么想着,大半视线都投向窗外,眼见着唿啸而过的列车从城市到乡村再到人烟稀少的平原、丘陵、江河、高山飞驰而过,勾勒出张楚岚这个井底之蛙不曾见识过的风景,而在这些迅速变化的风景画的角落里缀着个睡大觉的王也。 嗯,是有点碍眼了。 张楚岚头稍稍偏了偏,希望这位大哥出出镜,没曾想,他无论怎么移动,王也都始终在他的余光里。 怎么会移不开眼呢? 或许是离太近了吧。 这个念头一起,张楚岚呆了呆,然后放下手,转过身,不敢再看窗外了。 可视线里的王也是没有了,耳畔传来的平稳的唿吸声却没停,张楚岚闭上眼,觉得自己没见识就算了,心态还一般。 这些年不修行就算了,连心性也给扔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越这么想,闭上眼,心里越是烦闷,没王也那沾座就睡的好本事,闭着眼挣扎了几分钟就放弃了,他睁开眼,打算在车厢里晃悠晃悠。 他从这边车厢走出来,走到另一头车厢里去,接着进入了下一节车厢里,在那里张楚岚走的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一路路上了三个拦路虎,一个是车厢里跑酷的小娃娃,一个是端着水杯要接水的白髮老大爷,最后是推着货箱卖货的乘务员。 他堵在货箱那里,进出不得,只能挤在一旁,等乘务员把手里的货卖了。 「开心果卖完了,还有点花生你要吗?」 「行蛮。」 乘务员把手里的花生递给了座位上的人,那人收了花生,从兜里掏钱没掏出来,然后站了起来,往裤兜里面摸。 她长得很漂亮,只是穿着过于宽松的衣服,显得有点邋遢了。 眉眼秀丽,远山一样舒展的眉下点缀着一对大而圆的眼睛,和张楚岚那一对很像,只是她那对更澄澈,更无神。 有光而无神,彷佛动物的眼睛那般干净。 她被乘务员挡着,但乘务员一侧身,张楚岚就看清了她的模样。 仿若脚下踩空一般,张楚岚顿时感受到了从悬崖坠落的失重感,车厢里嘈杂的声音都远去,一切都静下来了,连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说不出的感觉笼罩着他。 她摸了摸裤兜还是没有钱,「哦」了一声,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人,然后眼神理所应当地落在了张楚岚那里。 她眼中无波无澜,风平浪静,无神更无情的眼睛在看到张楚岚的那刻极其微小地颤了颤。 就在那一刻,悬空的感觉消失了,张楚岚好像踩到了实处。 那些年,一直跟在身边注视得到了答案。 张楚岚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一个人,转过头,看到了方才在路上遇到的白髮老者。 「狗娃子,我好像没带钱哦。」她伸出手,展开手心,「你有钱不?」 老人声音像是破烂的拉风箱,一出声,还没说话,就已发出了艰难的「呵呵」声:「有,宝宝,你等等啊。」 第121页 老人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红票子,递到她手里,然后又慢慢拍了拍张楚岚的肩膀,张楚岚揣在兜里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老人笑容和善,可经年滚在阴暗的政治里和直接的暴力中,早把他削成了一把不显山露水的利剑,拨开迷雾一般的伪装,里头藏着一个精于算计的滑头鬼。 「小伙子,」他笑着说,「麻烦让一下。」 张楚岚不敢直视他,火速移开了视线,侧身离开了现场。 老人见他仓皇逃离的背影,目光不曾游移,饶有兴味地打量他,这让本就敏感的张楚岚如芒刺背。 「你看啥子?」 老人坐了回去,一边笑一边和撕包装的冯宝宝说:「我竟然看走眼了这么多年,老了。真是不中用了。」 说着说着,他快意地笑出声来。 张楚岚急匆匆地赶了回去,他背后冒起汗,黏住了单薄的夏衣,他走的快,带起了一阵风,吹起了王也散下来的额发,他没了一开始的好睡姿,暴露了不羁的本性,睡得东倒西歪,眼看着就要栽下去了。 张楚岚眼里却再看不见王也,他落到原座,终于浑身颤抖起来。 他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薅着头髮,他的手插在头髮里,从前往后捋,似乎这样就能让脑袋快速运转起来。 他一定是被发现了。 藏了这么久。 还是被发现了。 是因为上回的事吗? 为什么? 他到底是在哪里露馅了? 不对不对,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得立即离开这里。 对,离开这里。 像小时候那样,背井离乡,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开始。 他还有机会,他还能做个普通人,什么麻烦也没有,正常地活着。 可是....... 脑子里发出一声质问。 你为什么非要为了你自己都讨厌的生活,辛辛苦苦地像只狗一样,趴在地上,苟活? 你讨厌这样活着不是吗? 可这样下去会很麻烦,麻烦无法预测,可能会死。 啊,你讨厌活着,但也讨厌去死。 张楚岚。 他自己问自己。 你好像什么都讨厌,那么你喜欢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你一次次溺死自己,可一次次把自己救起来,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 你想说什么? 不是我,张楚岚,是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张楚岚。 「张楚岚。」 心里的声音和身边人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张楚岚偏过头,还没看到王也,他就彻底栽了下来,靠在了张楚岚的肩上。 张楚岚纷乱的思绪立即停了下来 「老王。」 王也没醒。 「王也。」 他还是没有醒。 张楚岚唿出一口气。 溺水的时候,你心底里想的是什么? 要是有人把他拉起来就好。 谁都行。 拉起来就好了。 从头到尾,他要的也只是别人的接纳与认可。 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竟然就只是简单。 他放松了身体,剧烈的心跳逐渐平復下来,他歪着头,将头贴在王也的头上,两人毛毛躁躁的头髮卷在了一起。 他只需要一颗糖,王也却恨不得自己身上所有的糖都给他。 他想尽办法,拐弯抹角地想给他好点的东西,为的也只是张楚岚一时的开心而已。 算了。 张楚岚想,爱怎么样就怎样吧。 与其跑到天涯海角周而復始的像个普通人一样获得没有惊喜,没有期待的正常生活,不如待在这里。 待在立下承诺的王也身边。 他闭上了眼。 他哪里也不想去。 早恋禁止 暑假一到,武当山风景区就热闹了。 张楚岚和王也无论是去哪都是往人堆里丢。 到了景区都快晚上了,他俩上山是上不了了,只能暂行住在旅馆里。 张楚岚问他为什么不直接上山。 「我倒是想,」王也坐在床上,无奈地说,「你不知道,现在武当山这旅游业开闢地很好啊,想要上山都得跟着游客一起上去,再说,我也不是武当的人,也不好在人家的门派里随意走动。」 张楚岚劝他:「给你爹打个电话呗,那条条大路不得给您开着。」 「老张,」王也沉痛斥责他,「你这话说的就很不好了,咱是那坑爹的人吗?」 「嗯,你道德高尚确实干不出开后门这事,不过,」张楚岚说,「我看我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老王,我建议你以后还是啃啃老,躺平当个大少爷挺好的。」 「嘿,你这话说的,是真指着我当个纨绔子弟啊。」 「你是有这个发展潜力的。」 王也在他背上唿了一巴掌,让他滚出房门。 张楚岚笑嘻嘻地走了,临了,推着门和里头的王也搞拉锯战。 「老王。」 「又要说什么屁话?」 「你这回去武当山这事没跟你家里人说吧?」 王也把在门把手上的手,松了。 他不撒谎,但可以选择不说话。 第122页 张楚岚看着他,半晌,问道:「我很好奇,你的日子过的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当个离群的异人?」 「嗯,为了看清自己吧。」 「当个普通人看不清自己吗?」 「不知道。」王也嘆了口气,「但是普通人的视野确实太局限了,我很幸运能够握住一点别人握不住的东西,就不想让它跑掉。」 张楚岚若有所思地思量半晌,最后走进门里,抬起手,房间里顿时闪起了微弱的雷光,他把手里的东西往王也那边抻。 「你说的是这个吗?」 王也抬起双手,轻轻包住张楚岚手里的光,雷光从他们二人的指缝里流露出白光,照的手指呈现出嫩嫩的粉色。 「对,是这个。」王也笑着说,「我想自己眼前的世界更开阔一点。」 「如果看不清自己的话,窥得一点世界的真相,我也会很开心。」 「无论哪种听起来都挺麻烦的。」 「对,很麻烦,」王也说,「但很有意思。」 「老张,你不是也这么觉得吗?」 两人笑着对视,良久,张楚岚笑着摇了摇头,瞭然地说:「好吧,你还是挺了解我的。」 王也很有闲情雅致,黑幕刚一落下,就拉着张楚岚说要逛夜市。 张楚岚拒绝。 王也在车上睡了大半天,他可一点没睡,回了房间只想睡觉。 王也见他实在不想去,也没强求,转而提议去楼下吃烧烤。 这可以。 张楚岚果断熘达着跟他下楼了。 烧烤店是露天的,生意很好,张楚岚和王也两个人挤一挤也就凑合着坐到没光的角落里。 这里连个电风扇也没有。 他俩热的满头大汗,坐在座位上,等着吹凉风。 可南方的夏天可不比北方,这里一到夏季,闷热的很,勉强捲起的风都像高温加热的水浪一般,空气里瀰漫着一股烧烤的焦炭味,和着大声交谈的客人们,烟火气十足。 张楚岚坐在座位上喊热。 王也则拿了把从老闆那吹烧烤的破扇子,一边给两个人扇风,一边安慰张楚岚心静自然凉。 张楚岚让他算算什么时候凉快。 王也说不用算,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还有三个月。 张楚岚抢过他手里的扇子,自己给自己扇。 不让王也沾一点光。 王也两手空空,被老闆娘笑话:「这天热的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用扇子没用,不如喝点冷饮。」 她的建议,王也採纳了。 然后成功被推销了几瓶冰啤酒。 他提熘着啤酒回来。 张楚岚看了眼,问他:「你能喝吗?」 王也认真思考:「以前没怎么认真喝过,不清楚能不能喝。」 「不是问你这个,」张楚岚说,「你成年没有啊,喝这个?」 「呃,应该没关系吧?」王也想了想还是算了,「那我退了。」 「得。」张楚岚拉住他,「您也别退了,坐着吧。」 王也听话地坐着了。 张楚岚撬开了酒瓶,然后给他倒了一小杯。 王也一口干了。 「嚯,还挺行的。」张楚岚给他鼓掌。 王也接受了掌声。 张楚岚又接着给他倒了小半杯。 王也又一口干了。 张楚岚的掌声大了点。 周围的人看了过来。 王也让张楚岚鼓掌的时候别太夸张。 张楚岚暗笑,那你倒是别让鼓掌啊,从源头解决问题。 张楚岚怕他这样下去真喝多了,没再逗他,让他吃点烧烤。 王也也觉得这酒又苦又涩又辣嗓子,挺不好喝的,跟着张楚岚一起吃烧烤。 吃着吃着,就开始聊天。 张楚岚趁着他话多,剎不住车,又问之前的问题:「你说你没事算我干什么?」 「算的次数太多了,有点习惯了。」 ? 王也说漏了嘴,掩饰性地咳了咳,他小心地瞅着张楚岚,见他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松了口气,心想应该也没关系,就全说了:「入校的时候,你的名字上红榜了。」 「有这事?」 「有,」王也无奈地说,「我以前就发现了,你这人是一点也不关注消息啊。」 不是消息,是八卦吧。 张楚岚无声地补充。 「你是外地考生,入校的时候又是第一名,当然会受到很多人的注意,」王也手指沿着杯沿画了一圈,陷入了回忆,「我那会儿暑假没事干,随便刷刷手机,刷到学校贴吧就知道你了。」 「哦,怪不得你之前跟认识我似的。」 「也不能算认识吧。」王也笑着说,「我那时候从武当山上下来,学了点术法的基本,还没有实操过,我那天刚好看到你的名字,就随手算了算。」 「然后呢?」 「然后,我从你的名字里问到了自己的名字。」 张楚岚震惊地瞪大眼睛。 「挺有意思的是吧?」王也得意洋洋地说,「我本以为我胡乱算得,做不得数,结果我们俩八桿子打不着的人竟然被分到了一起,我那时候就想,嘿,没想到我挺有天赋的。」 张楚岚感嘆道:「确实挺有天赋的。」 成为王也第一个实验对象,也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倒霉。 第123页 「后来,我又试了试,我能力有限,只能问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你晚上几点睡觉,早上又会几点喊我,下了课会路过哪些教室又会停在哪里.....哎,真是没有一次算错过。」 所以,越算越起劲。 他对张楚岚也就越来越在意。 从学校里的事,到学校外面。 有时候,跟朋友出去玩,吃着饭听他们天南地北的胡侃,脑子会想,张楚岚在干嘛呢? 然后下意识动手算一算。 得知结果后,既开心又安心。 觉得张楚岚明明不在他身边,却像时时刻刻在他身边。 他对张楚岚来说或许是个不太熟的室友,可张楚岚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重要到,他想要干涉张楚岚的人生。 活的开心一点,自由一点,快乐一点,随心所欲一点。 他想要他活的好一些。 张楚岚沉默地听完了他的话,最后低声说:「王也,谢谢你。」 「什么?」 张楚岚的声音和进了吵闹的人声里,和他这个人一样,永远在人间烟火里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张楚岚抬头,又一次感受到了别人的监视。 他跟王也悄声说:「有人盯着我们。」 王也反应挺大,刷地一下站起来,他拍了拍桌子,豪气地说:「等着。」 「……」等什么? 张楚岚眼见着王也要走,眼疾手快地抓住他:「你要干嘛。」 王也甩开他的手:「解决麻烦去。」 说着,他的身影一熘烟就没了。 张楚岚瞧着王也刚喝完的那半杯酒,心里想,这傢伙该不会打架斗殴还整上瘾了吧? 他思考着,要不要把王也找回来,免得他又被捅一刀,送进医院去。 结果,还没考虑好,王也回来了。 他跑的还挺急,喘着粗气,稍微休息了会儿,慢腾腾地坐到张楚岚身边。 张楚岚眼下手里也没水,只能给他又倒了满满一杯酒。 王也又一口干了。 他擦了擦嘴,缓了口气,评价道:「这次的不如上次的,刚打两下就跑没影了。」 「你一个高中生说话别跟个黑\\社\\会一样,」张楚岚语重心长,「老王,你可还算是祖国的花朵啊。」 「小张同学,你不觉得你说这话也挺诡异的吗?」王也放下酒杯,「你是高中生,不是高中班主任。」 「……」 「……」 两个不合常理的高中生同时陷入了沉默。 张楚岚觉得王也今晚有点不对劲,话有点多,人也有点太兴奋了,他左思右想最后落到那个酒杯里。 不会吧,这只是两杯啤酒而已啊。 张楚岚小时候可是见识过大人们把酒当水喝的。 「老张,」王也吹着热风感觉脑子有点煳涂,心里也开始犯噁心了,他偏过头诚实地向张楚岚报告,「我可能是醉了。」 「……」还真是。 王也又站了起来,这回酒气彻底上了脑,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脚下也总落不到实处,跟在云上走路一样,晃晃悠悠的。 张楚岚怕他摔了,赶紧把他按在桌子上,自个儿先行去店里付了帐,回来时,发现王也抬头看天。 张楚岚问他在看什么。 王也说:「看星星呢。」 张楚岚跟着他看,奇了:「这也没有啊。」 王也还挺难过的:「对啊,这也没有啊,这玩意得去没人的地方找。」 张楚岚不晓得有什么好难过的,他把王也拉起来,拽到身上,王也的手臂环着搂住了张楚岚,两人紧挨着,互相给对方当拐棍。 「别找了,这不还有月亮吗?」 王也听着话,抬头打量一番月亮,朦胧的月光是淡黄色的,半遮半掩在天际边,若隐若现,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瞧,发现了月亮上坑坑点点,失望地说:「这月亮也不行啊,到处都是坑。」 「距离产生美,」张楚岚被他逗笑了,「您倒是别瞧那么仔细啊。」 他说这话,王也反倒不去看月亮了,他低头去瞧身边的张楚岚,看着看着,他迷煳了,他困惑地问他:「你离我这么近,为什么我觉得你很好看呢?」 张楚岚顿了顿,声音很轻:「你以后还是别喝酒了。」 一两杯就喝成这副鬼样子。 王也很同意:「我以后还是少喝。」 他俩一路坐着电梯回了旅馆订的房间。 张楚岚把王也丢进房间,自个儿就要走了。 结果,王也躺在床上,嘴里又开始念叨。 张楚岚以为他喊自己呢,蹲到床边凑近了问:「你说什么呢?听不清。」 王也便床上爬起来,侧坐着,靠近张楚岚的耳畔,古里古怪地说:「我觉得,星星其实也一般。」 「……」这话题又歪到哪里去了?? 「张楚岚,」王也认认真真地喊他的名字,换来张楚岚敷衍的应答,他俩凑的很近,两人熏了一身烧烤味,烟雾缭绕的,以至于感觉彼此都像蒙了一层雾,而里头则是难以想见的美味佳肴。 张楚岚没像在车里一样,只用余光看王也。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颌…… 然后得出了和王也类似的结论。 第124页 是比月亮好看一点的。 王也凑近了,张楚岚没躲,于是他偏过头就将唇盖到张楚岚的唇上。 「张楚岚。」王也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 张楚岚这回应了。 他说:「在这呢。」 「我感觉早恋好像不太好啊。」 「……」 您现在才想起这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