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竟对我死心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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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生] 《死对头竟对我死心塌地》作者:香香芒果【完结+番外】
简介:
李汀南觉得世事真是无常。
年少时为救入狱的父亲,不得已入了宫。 为妃五年不曾侍过寝,最后居然还当上了太后。
就在她退位之际,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居然趁她病要她命。
更无常的还在后头。
那个一贯从容自若,衣不染尘的死对头,居然蓬头跣足,满身血污将她拥入怀中,求她不要死。
再次睁眼,她回到豆蔻年华。
豺狼虎豹环伺,李汀南表示,打死都不进宫,就算嫁给死对头也不会进宫!
然后,三媒六聘,聘礼连城。
李汀南嫁给了她曾经的死对头……
*
上辈子,苏宇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宰相。
不过却是情场失意,一直未曾娶妻。
面对风言风语,苏宇轻摇骨扇,脸上仍挂着痞笑,直言心有所属。
众人:硃砂痣?噢,我们懂了!
只是再相逢,那硃砂痣已成了宫中的妃子。
苏宇远远瞧着,将心底的情思深深掩埋。
得知她危在旦夕,他仓皇失措,拿着刀拼出一条路来。而后擦净满手血污,将她揽入怀中,却仍是共赴黄泉。
勐然惊醒,发现自己竟回到过去,苏宇连夜入宫,向皇帝请旨赐婚。
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先把意中人娶回家再说!
*
,李汀南看着上一世的仇人辞官的辞官,入狱的入狱,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
李汀南:再探,再报!
勐的被一双大手环住腰肢,「为夫不才,不知娘子可还满意?」
李汀南这才发觉,死对头眼底藏着的情思,竟与她将死那日,别无二致。
-
食用指南:
1、纯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汀南,苏宇 ┃ 配角:下本开《我与皇兄》 ┃ 其它:专栏预收《太子他柔弱不能自理》
一句话简介:这真是不可思议
立意:积极向上,携手更能走过风雨。
第1章 (捉了个虫)
裕和十一年,冬。
一阵风从树梢熘过,枝头刚绽放的腊梅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抖落一地的清香。
那清香又顺着窗柩的缝隙渗入殿内,却被满殿苦涩的药味冲散。
「母后,朕来看您了。」
年轻的皇帝踏进殿内,狭长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鸷。
李汀南稍稍歪头,上下打量他一眼,掀唇道:「皇帝,下雪了。」
皇帝耐着性子探头看去,只见远处黑云压着城,再仔细一瞧,窗外飞雪细如盐。
「母后好眼力。」
她轻轻摇了摇头,「是本宫嗅到的。本宫嗅到窗外的腊梅开了,也嗅到你和苏相想要本宫的命。」
皇帝向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汀南:「母后嗅觉过人,朕倒是忘了。只不过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能来救你的人,如今已被朕关在府上了!」
殿内充斥着诡异的静寂,只有金盆中燃烧着的木炭,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
李汀南望着皇帝腰间系的香囊,状似漫不经心:「朐萩虽是寻常的香料,可对服了当归的人而言,便是致命的毒药。本宫缠绵病榻这些天,服的药里,便有当归。」
皇帝笑得有些癫狂:「母后精通药理,朕自知瞒不过你。看在你即将入土的份上,朕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父亲入狱,乃是朕的祖母仁孝太后一手促成的,为的就是你心甘情愿入宫来做马前卒。」
「却不曾想你竟如此愚笨,这么多年过去了都不曾发现端倪,还将杀父仇人的孩子视若己出!」
李汀南喉头一甜,当年父亲入狱,她一向敬重的仁孝太后以保父亲一命为条件,让她入宫为妃。
十六岁入宫那年,是她后半生苦难的开端。却不曾想,这一切不过是仁孝太后布下的局。
而自己在宫中九死一生,步步为营,原来只是棋盘上冲锋陷阵的小卒。
李汀南张嘴吐出一口黑血,腹下一阵绞痛,却比不过心中滔天的恨意。
砰的一声巨响,皇帝倒在地上,满脸的难以置信。
李汀南有些惊诧,但见他嘴角溢出的黑血,瞭然一笑,「皇帝可听说过母子蛊?」
母子蛊如其名,子死母亡,母死子亡。
皇帝瞳孔骤缩,无力地盯着那张苍白的嘴巴一张一合。
「仁孝太后给本宫种的是母蛊,你猜猜那子蛊在谁身上?」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苏丞相!苏丞相您不能进去!」
兵戈碰撞的声音传来,在这空旷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殿门被大力踹开,两把骨扇破风而来,皇帝被钉在地上,声若蚊蝇:「不可能……」
她艰难地望去,那个一贯从容不迫、衣不染尘的苏相,竟蓬头跣足,满身血污的向她奔来。
行至半路,他又将手中正滴血的剑扔掉,把手在身上胡乱擦了几下。
脸上微凉的触感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抬眼看去,不小心撞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
视线短暂接触后,这双眸子又很快被水汽笼罩,喜悦混着泪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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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相平素总挂着一副欠揍的笑,竟不知他也会落泪。
她中气不足地嘲讽道:「见本宫将赴黄泉,苏丞相竟喜极而泣了?」
余光中见到苏宇的赤足,心中便更加气愤,为了见她最狼狈的一刻,竟连双鞋都来不及穿。
苏宇没有出言反驳,将她拦腰抱起,往殿外走去。
他喃喃道:「娘娘不怕,您一定会没事的。」
苏宇反覆说着这句话,不知是在安慰谁。
李汀南已被这毒折磨的毫无力气,只得任苏宇将她圈在怀中。
她鼻尖萦绕着清冽的松木香,耳朵里充斥着苏宇擂鼓般的心跳。
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不想让她活,而被自己视为死对头的苏宇却求她不要死。
莫名其妙的情绪涌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愣神间,苏宇踏出了慈宁宫。
李汀南只感觉苏宇侧了个身,便见他左手捏了三支冷箭。
听他闷哼一声,又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
倏忽间,苏宇手中的冷箭碎成了无数支小箭,天女散花般射向四周。
李汀南眉心一痛,她就知道苏宇没安好心。
意识越来越涣散。陷入无际黑暗前,她听到苏宇无力地呢喃:「也好,黄泉路……」
果然,苏宇就是想亲手将她送上黄泉。
……
蝉鸣在李汀南耳畔响了良久,她翻了个身,捂着耳朵缩成一团。
蝉?
她勐地坐起,冬天哪里来的蝉?
入眼便是一床嫩粉色的床幔,李汀南怔了一瞬,伸手撩开床幔看去,只见室内摆着一张梨木桌,桌上摊着少许宣纸。桌旁有一虎形香炉,香炉里正燃着香料,裊裊青烟在空中舒展开,显得这景如梦如幻。
她明确自己已死在慈宁宫外,如今活着的究竟是谁?
见不远处有一铜镜,便飞奔而去,待看清镜中情形时,心尖忍不住一颤。
镜中人云鬓香腮,明艷动人,分明是她年少的模样。
就在李汀南发愣之际,房门被人推开了,「三小姐可算醒啦,二公子在前厅都等着急了。」
二哥?
她二哥前些年葬在了申城,莫不是和亲人在地府团聚了?
李汀南抬眼望去,见一梳双平髻,着桃红褙子的女子向她走来。
李汀南看清她的脸后不免惊讶:「玉竹你怎么也死了?我不是把你们送出慈宁宫了吗?」
「小姐说什么呢?什么死,什么慈宁宫?」 玉竹歪着头,她家小姐莫不是做噩梦了?
玉竹给她倒了杯茶,安慰道:「小姐不怕,我们现在在凉州孙都督府中,离慈宁宫远着呢。」
李汀南听后,忙捉住了玉竹的手,「现在是几年?」
玉竹不知她要做什么,如实回答道:「宣平四十二年呀。」
犹如晴天一道霹雳,李汀南惊成了一座石像。
宣平四十二年,李汀南十六岁。
二哥李炳华屡立战功,在这年夏天被封为三品定远将军。
就任凉州前,李炳华问李汀南可有想要之物,李汀南指了指他正骑着的马,「我想和二哥一起去凉州。」
李炳华哈哈大笑,眼里装着兜头浇下的阳光。二十出头的年纪,得了这样的官职,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他翻身下马,将她塞到了马车里,「好!我的妹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得!」
李汀南也笑,二哥虽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是整个李府里最疼她的,她就知道二哥不会拒绝她。
眨眼间,二哥脸上的笑容褪了色,剑戟碰撞的声音,大漠上唿啸的夜风,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占满了她的五感。
她轻信歹人的话,随意出了凉州城去看风景,误入一片石林,再找不着回去的路,二哥前来寻她,却被一队敌人伏击。
敌人手起刀落,二哥不笑了,二哥左腿断了。
李汀南又看见二哥躺在申城老宅的床上,蛛网与灰尘织满了他的床帏。
门外,邻居家的孩子说起凉州定远将军的故事。门内,二哥和着泪吞下一把钉子。
「小南,小南你怎么哭上了呢?好啦,二哥答应明天带你去看风景。」浑厚又亲切的声音将她拖回现实,她这才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
李汀南望去,一容颜俊朗,肤色白净的青年男子正满面愁容的看着自己。
是二哥李炳华,她看清来人后,忙去打量李炳华的左腿,还好还好,李汀南舒了口气。
李汀南放心了,李炳华脸色却凝重了。
他本在前厅等着李汀南,玉竹忽然派人来请他,说李汀南哭的止不住了,他忙往厢房赶,却见自家妹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李炳华心中满是惊骇,昨日刚过了鬼节,莫不是惹上什么脏东西了。
李汀南不知他心中所想,擦了擦泪,自顾自说道:「二哥,再见到你真好。」
「再?」
李炳华不解,用眼神询问玉竹,后者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眉心一跳,真的要去道观请道士了。
房门被轻扣了几下,一道声音传来:「李将军,孙都督派小人来请您和李小姐去前院,宴席马上要开始了。」
李炳华轻拍李汀南的后脑勺,「这次宴会是为我回凉州接风洗尘的,我比较忙,你可不许乱跑,更不许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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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听后,心中的悔意更甚,她点点头,郑重道:「放心吧,这次绝不乱跑了。」
李炳华没有追问为什么是「这次」,他在心中默默记下,一定要多请几个道士。
两人前后脚走出去,见一着粗布衣裳,眉尾有一黑痣的中年男子在门口候着。见李家兄妹二人出来,作了一揖道:「小人孙浜,奉孙都督之命请二位到前院去。早听闻李家三小姐明眸皓齿,有天人之姿,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李汀南礼貌一笑,活了两辈子,这种话听得可太多了。而李炳华嘴上说着谬赞谬赞,嘴角却已扯到了耳后根,「劳烦您带路。」
一路上,孙浜说了不少凉州城附近的美景,李汀南越听越熟悉。
待孙浜说到白塔寺时,李汀南手指微蜷,默念了一句九天灵瀑布。
而后听见孙浜口气夸张道:「那九天灵瀑布就在凉州城附近,一条清水从万丈崖壁上飞漱直下,传闻九天的仙女曾在此处与一虎妖……」
果然是他。
上一世,正是此人给李汀南讲起九天灵瀑布的故事,勾起她的好奇心后,又带着她熘出了凉州城,并驱车将她带到石林。
二哥遇害后,孙都督震怒,几经调查才发现,孙浜竟是犬戎派来的奸细。
李汀南吸吸鼻子,将孙浜往外推了推,泪水盈盈道:「二哥二哥,我害怕!你快让他别说了,我最怕老虎了!」
李炳华见自家妹妹又哭上了,忙制止道:「莫要再说了!本将知道去前院的路,你且下去吧。」
孙浜讪讪一笑,却还道:「李小姐对不住了,都是小人的错。往后您若想去了,可以让小人带路,那瀑布呀,真的是一绝——」
李汀南拽了拽李炳华的衣袖,另一手捏了枚玉扣。
李炳华把拳头捏的咔擦作响:「再说下去,就休怪本将不客气了。」
孙浜忙作揖告退,却不想腿窝一痛,竟面朝下跌进了前方的小塘中。
塘中水虽不深,但也有齐腰高,又因是夏日,都督府的僕人多穿单衣,入水后不免有些难以蔽体。
李汀南上一世曾听闻,犬戎族身上印有一鹰状图案,若碰上水便呈赤色。
刚才趁孙浜不注意,她将口脂往他身上蹭了些,不管孙浜身上有没有图案,这次都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汀南正观察着池中的孙浜,忽被一双大手挡住了视线。
耳边传来李炳华暴怒的声音:「你们几个,快把这人捞起来抬下去!他倒不怕羞,我妹妹还怕脏了眼呢!」
李汀南忙去掰眼前的大手,「二哥,孙浜可是受了伤,不然肩膀那怎入了水就一片血红?」
她感觉李炳华身子一顿,再一眨眼,池中已有两人扭作一团。
许是李炳华动作太快,孙浜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李炳华擒住。
孙浜在水中惊唿:「将军!您这是作甚,小人自觉没有做过得罪大人的事情,大人为何……」
李炳华将衣摆撕成布条,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省点力气,等到了都督面前再狡辩吧。」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溅的池水,朝周边的府兵招了招手,「把此人押去都督书房。」
李炳华回到岸上,忍不住对李汀南问道:「你不是最喜欢志怪奇谈吗?何时变得惧怕起来了?啊呀,你究竟是不是我妹妹?」
李汀南翻了个白眼,「你七岁那年尿了床,是我替你背的黑锅。」
李炳华耳朵红了,「啊呀,你小声些!我可是把过年收的小银锞都给你了!」
「你后来又全都借走了!」
两人互揭了一路的短,嬉笑间,一行人便走到了书房前。
门口侍卫见状,转身进屋通报。
李汀南鼻尖微动,嗅到一阵清冽的松木香,又听得门吱呀一声,低沉清朗的声音传入耳中:「定远将军,李姑娘,里边请。」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门前,那男子不过二十岁的摸样,身着玄色衣袍,远山眉丹凤眼,眉心有一颗硃砂般的红痣。
李炳华上前作了一揖:「宣平侯。」
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谓让李汀南愣在原地,而后脑中响起一记闷雷,苏宇!
第2章
孙都督很是郁闷。
他麾下的李炳华,长相俊逸,能力出众,父亲又与他是同年,十分符合孙都督选女婿的条件。
只可惜孙都督命中无女。
在得知李炳华的妹妹也来了凉州后,孙都督心生一计。
虽然他没有女儿,但却有三个儿子呀!只要有一个儿子能得李姑娘青睐,那就算大功告成。
反正都是儿女亲家,差不了多少。
因此,在李炳华回凉州后,孙都督特意在自己府上摆了次宴席。
参加宴会的宾客和服侍的人都经过精心挑选,越丑越好,漂亮的不要。
孙都督捋了捋鬍子,老大阳光开朗,老二沉稳儒雅,老三魁梧高大,总有一款是李姑娘喜欢的。
就算李姑娘看不上,他还有一大把侄子呢。
孙都督越想越开心,已经开始给自己的小孙女起名字了,玉字好一些,雪字也不错,不如就叫玉雪吧,好像又有些俗套了。
「大人,大人,大事不妙啊!」 小厮的喊声惊扰了他的美梦。
孙都督起身走出去,「冒冒失失的,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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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宣平侯到书房了!」
「宣平侯?」孙都督眉头紧皱,「这小子来做什么?」
「小的不知,但小的见他手里好似拿着——」小厮踮着脚在孙都督耳边轻声道:「好似拿着圣旨!」
孙都督面色大变,坏了,他前段时间醉酒,在书房将圣上好一通骂。莫不是让圣上晓得了,特意处罚他来了。
「快!快!将我房里那盒上好的井翻出来,我带着它一起去书房!」
书房内,一年青男子背对着门口,瘫坐在椅子上。
听见身后的动静,将嘴中叼着的干草取下,转身对着来人嘆了一口气:「可算把您盼来了。」
孙都督嘴角抽搐了几下,从他的院子到书房,不过是半炷香的功夫,此人竟一副等了许多年的口气。
「哪里的话,下官不知宣平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您见谅。」
苏宇伸了个懒腰,将手中的明黄的圣旨递到他面前:「您守凉州有功,圣上特别嘱咐本侯不让您行礼,您就自己看看吧。」
孙都督颤巍巍的接过圣旨,站着看圣旨,这可是平生第一次呀。
早听闻宣平侯养于乡野,不拘礼节,如今一见,倒果真如此。
伸开一瞧后,孙都督两眼一抹黑,圣上手眼通天,这是真知道他醉酒后骂人的事情了。
倘若不然,圣上怎么会让自己和面前这个毛头小子结拜为兄弟呢?不仅如此,竟还要他将看好的儿媳拱手让给这小子!
孙都督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圣上啊,圣上!卑职该死,卑职有罪啊!」
「差不多得了,您不乐意,本侯更不乐意。咱们就配合着演出戏,等出了这书房,还是各论各的。」
孙都督抹了把眼泪:「真的?侯爷的意思是圣上不知道咯?」
苏宇不耐地掏掏耳朵:「您觉得圣上应该知道什么呢?」
孙都督听后喜笑颜开,不知道就好。
「没什么,没什么。侯爷您坐,咱们边喝茶边聊,这可是上好的龙井呢!」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阵轻声细语,有侍卫前来通报,李家兄妹在门口候着。
「侯爷,李家汀南来了。」
孙都督挥挥手,示意侍卫将人迎进来,却见苏宇身子一僵,一抹玄色的影子已经冲到了门前。
苏宇扶着门的手不住颤抖。
他明明从未见过李家女,可在听到李汀南三个字时,心脏却勐地漏跳了一拍,腿也不听使唤,待反应过来时,人已走到了门前。
苏宇稳稳神,将门推开,一身着软银百合裙,头戴羊脂茉莉小簪的女子站在门前笑靥如花。
午后的暖光从树梢倾泻,她笑成月牙的眼睛里,装下了整个夏日的光。
一阵风过,吹乱了她鬓角的几丝碎发,也吹乱了苏宇二十年来无波无澜的心湖。
她只是在风中静谧地站着,便胜过了世间万种风情。
苏宇强压下心中汹涌的,说不上名字的情绪,他拱了拱手。
「定远将军,李姑娘里边请。」
……
李汀南悄然打量着房内,见桌子上摆着两杯半满的茶水,便知晓这两人交谈了许久。
一两鬓花白的男子立于桌前,脸上依稀见得往日的风采。
李炳华上前对那人行了一礼:「孙都督,末将与家妹在院中察觉此人异样,后见此人跌入池中,肩膀处呈一片赤色,疑心是犬戎的奸细,特押来书房请您指示。」
孙都督闻言撑大了眼睛,三两步走到房中,一把撕开孙浜的衣服。
李汀南正伸着脖子探头看去,百闻不如一见,她实在想知道犬戎族的赤鹰图案到底长什么样子,却被一道玄色的身影挡住了视线。
那人扭过头来,一双丹凤眼里写满了莫名的情绪。
两人视线相接,李汀南想起将死的场景,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上一世敬重之人视她为马前卒,亲手养大的孩子不想让她活,惟独这个斗了半辈子的老仇人,在她将死时求她不要死。
她和苏宇的恩怨从她当上太后开始。
她欲收復西南十州,苏宇以国库空为由虚驳回,而后整兵带队,亲自上阵,将西南五州收回;她欲让利与犬戎互市,苏宇以犬戎狡诈难信为由反对,不久后便持符节出使犬戎,带回低税收互市二十年的消息。
诸如此类的事情,枚不胜举。
总之就是一句话,她要往东,苏宇便要往西,而后还要再勐然折回,跑在她前边。
她现在很想扯着苏宇的领子,问问他为什么求她不要死。
但顾虑着苏宇现在的身份,她眼观鼻鼻观心后微微低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鹌鹑模样。
又听孙都督一拍巴掌,语气肯定道:「不错,赏。孙大,这奸细就交给你来审,给本都督细细审!」
一男子应声出列,扛着孙浜踏出了书房。
孙都督坐回凳子上,捋着鬍子笑呵呵道:「小南是第一次来凉州吧,可住的习惯呀?」
李汀南行了一礼:「都督招待周全,岂有不习惯一说?」
孙都督笑容更甚:「那就好,那就好。将来都是一家人了,小南不必拘束。」
李家兄妹对视一眼,见对方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将视线聚集到孙都督身上。
孙都督哈哈大笑,指着苏宇道:「这是宣平侯苏宇,亦是本都督的结拜兄弟。他此次从京城赶来,是为了向李姑娘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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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李炳华就冲上前握住了孙都督的手:「万万不可啊都督!做家人的方式可海了去了,您将末将认作兄弟,咱们不一样能当家人吗?」
孙都督将他手拍开,「胡闹!我与你父亲乃是同年,你出生时我还抱过你,怎能这般乱了辈份!」
他无视李炳华幽怨的眼神,肃清左右后,压着嗓子道:「这都是圣上的意思。」
提亲是圣上的意思,拜把子也是圣上的意思。
李炳华听后止不住地摇头,圣上刚亲政一年有余,根基尚浅。若有人拿自家妹妹开刀,这宣平侯护不住可怎么办?
李汀南问:「圣上可曾派人去问过家父?」
苏宇微微颔首:「李尚书说此事全由姑娘做主,故本侯特从京城赶来。李尚书还让本侯转告姑娘,让姑娘不必顾虑,大不了他辞官归乡便是。」
李汀南眉头微皱,朝中外戚干政,党派相争。而现任的几部尚书中,只有就任工部尚书的父亲没有参与党争。
父亲不想让李家捲入党争,可如今圣上亲自搅局,哪里有他们壁上观的机会。
孙都督见此插了一嘴:「你们放心,圣上知晓李家与太后关系匪浅,此次乃是秘密出行。圣上亦知李家不愿参与党争,若李姑娘和李将军不愿,推了这门亲事便是。」
李汀南轻嘆一口气,孙都督看似宽慰实则威胁,圣上已经知道了李家和太后间的关系,若此时推了这门亲事,往后圣上有的是法子对付李家。
这真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圣上是君主,李家是臣子。为君主解忧乃是臣子的本分,这亲事小女应下了。」
往好处想想,太后一门心思想让她进宫,倒不如答应了苏宇,免得老被太后惦记。就算到时候被太后质问,那也可将圣上拿出来背黑锅。
李炳华似乎也想到这一茬,却还是不放心的说:「妹妹不必为难自己,倘若你不想,拒绝了便是。大不了——」
大不了他就从了长公主,入她府中做个小面首,反正也算李家与圣上联姻了不是。
李汀南扯扯嘴角:「二哥,我不为难的。」
反正出了事有圣上和苏宇垫背。
苏宇点点头:「李姑娘既然答应了,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京准备婚事吧。」
孙都督见此事已交代妥当,便拍拍手让三人去参加前院的宴席。
出了门已是日影西斜,夏日的闷热与稠的化不开的蝉鸣扑面而来。
苏宇出声叫住了李汀南:「李姑娘请留步。」
李汀南驻足看去,残阳已沉入西山,仅剩的余晖将苏宇分成两部分,一半藏在光影里,一半露在蝉鸣中。
光亮一丝丝隐去,天黑了。
苏宇的眼神有一瞬的空洞,而后又迅速恢復清明,眸光微动,他朝李汀南走来,缓缓开口:「汀南,好久不见。」
李汀南熟悉这眼神,这是她将死时,苏宇看她的眼神。
炽热的想要将她的心口灼伤,还杂着难掩的克制。
李炳华也熟悉这眼神,这是野猪惦记小白菜,黄鼠狼惦记老母鸡的眼神。
简单来讲就是四个字——居心不良!
他脑海中警钟大作,急忙将李汀南挡在身后:「宣平侯莫不是煳涂了,家妹从未见过侯爷,何来好久不见一说。虽然家妹答应了这门亲事,但不过是逢场作戏,还请侯爷不要多想。」
说罢,便拖着李汀南向宴席方向走去。
许多年后,李炳华抱着自己冰雪聪明的侄女后知后觉,原来这些人里,只有他真把此事当作一场戏。
第3章
都督府的宴席设在前院。
席上的梨花酿颇对李汀南的胃口,醇香清甜,回甘无穷,勾得她多贪了几杯。
却不知这酒竟如此醉人,片刻不到,便感觉脑袋昏昏沉沉。
她揉了揉手指上的关充穴也不见好转,索性让玉竹帮她望着风,自己靠在凳子上小寐一会儿。
因醉酒的缘故,李汀南睡的并不踏实,秀眉轻皱,浓密的眼睫毛如蝶翼般轻颤。
待嗅到一阵清冽好闻的松木香后勐然醒来。
她鼻尖红红,满脸茫然地循清香看去,不知何时,苏宇竟坐在了她身旁的空位上。
只见他嘴角微勾,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玉扇上轻敲,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偏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引得周围的女眷频频侧目。
乍一看,总以为此人是厌恶了这无聊的宴会,但依李汀南上一世对苏宇的了解,这恰恰是他心情愉悦的表现。
刚把视线收回,又觉得扇子上的细节没有看清,秉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态度,侧眸看去,结果和一道同样偷看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李汀南好似做了坏事被当众抓包,心如鼓擂,忍不住面上发热。
索性破罐破摔,径直扭过头去,只见苏宇耳尖粉红,嘴角含笑。
李汀南忙解释道:「我见侯爷的扇子好生别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还请侯爷不要多虑。」
此话一出,李汀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喝酒真是误事,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却见苏宇笑容更甚,伸手将扇子放在李汀南面前的桌几上,口气不紧不慢:「既然汀南喜欢,那这把扇子就赠给汀南了。」
李汀南连忙摆手拒绝,但不料衣袖带翻了桌上的汤盅。一把白璧无瑕的玉骨扇,瞬间变得油腻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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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宇素爱干净,这下更没办法还回去了。
李汀南的脸上摆出一副苦笑:「多谢侯爷,来日再还你一把。」
苏宇轻咳一声:「往后都是要做夫妻的人,还谈什么还不还。」
李汀南一口气没上来,被呛得勐咳不止,「三聘六礼还没走过,侯爷慎言。」
苏宇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这不着急,此事有圣上一手操办,三聘六书一样都少不了。」
李汀南在心中默念三遍「这是侯爷,得罪不起」,这才勉强将心中想点死苏宇的冲动压下。
她清清嗓子:「小女有些不适,就先行告退了,还望侯爷见谅。」
说罢不再理会身后的苏宇,带着玉竹等人出了宴席。
……
院外明月高悬,李汀南走在如积水空明的路上,还可听得稀疏几声蝉鸣。
她长舒一口浊气,不由感慨:「若再来一阵风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恰巧一阵风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玉竹捂着嘴巴直笑:「天上的神仙还真是喜欢小姐呢,要风便是风了。」
李汀南笑着摇摇头,而后鼻头微动,一股奇异的香味钻入了她的鼻腔。
身后闷响几声,她身子一软,又被两只手臂架了起来。
一人捂住口鼻问:「晕过去没?」
另一人掐了下李汀南的胳膊,见她毫无反应,答道:「晕了。」
「这玩意儿可真灵,我留着点。别瞪了,分你一半。」
「算你识相。快,大哥在后门等着咱们呢。」
两人脚程加快,行至后门,将手里的李汀南交给候着的人。那人衣服上似乎有些血印,髮丝上还沾着泥迹,眉尾一颗黑痣,正是孙浜。
孙浜左右环视一周后,问道:「可有人发现?」
两人摇摇头:「走的都是偏僻小路。」
孙浜点点头,「干得不错,先将她装进马车里。」
他交代后便转身,换了一种语言和马夫交谈。
两人将李汀南塞进马车后,小声交谈。 「你说这刘大哥说的什么话,叽里咕噜的,我一句都听不懂。」
「管他说的什么,反正我们把事情办成了,过不了几天,我们也能当半个主子了!」
「唉,你是想进大公子屋里,还是二公子屋里呀?」
两人嘿嘿直笑,仿佛成功就在眼前。
马车内,李汀南在心中嘆了口气。
想不到孙浜不仅逃了出来,还有人与他里应外合,妄图将她掳至凉州城外。她更想不到,堂堂都督府,后院竟连队巡查的府兵都没有。
马车外的两人搓了搓手:「孙大哥,我们事情都办完了,你答应我们的事……」
孙浜勾了勾嘴角,退回房檐投下的阴影中,朝她二人招了招手。两人相视一笑,疾速从明亮赶至黑暗。
幽暗中传来异香阵阵,有人应声倒地。冷光忽现,却滞在了空中。
孙浜只觉耳屏一痛,随即双耳嗡鸣,头痛欲裂,他倒在地上疾唿:「巴尔娃,巴尔娃!」
李汀南将他手中的刀子踢开,拿着手中的药囊在他面前晃了晃, 「别喊了,他也自顾不暇。」
「这你是哪里来的?」他明明叮嘱过那二人,事后一定要将药囊扔掉。
李汀南往他耳门穴狠砸一下,「你这不明知故问吗?」
回应她的是几声惨叫,李汀南又道:「格拉诺呀,下次说秘密背着点人,别仗着别人听不懂就在大庭广众下乱讲话。」
「你居然……」他将身子蜷成一团,飞快抽出塞在靴子里的匕首,勐地跃起,刺向李汀南。
一把玉扇自后方飞来,砸掉了孙浜手里的匕首。李汀南脚下一空,被人带着转了几圈,而后被那人禁锢在怀中,松木香混着酒香在她鼻头萦绕。
温热的气息从耳边擦过,「闭上眼。」
是苏宇。
李汀南道:「别杀他,孙大估计还没审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好。」
只听得噗噗两声,孙浜的惨叫声更甚。
「我总来的太迟,对不起。」
低沉的声音糅杂着化不开的心痛与愧疚,在这蝉鸣稀疏的夜晚久久迴响。
李汀南不知道他浓郁的心痛从何而来。
这一世,他们二人的交集仅限于一场还没有雏形的亲事。
那么你呢?李汀南在心底问自己,你刚在放在他死穴上的手,为什么不用力?
李汀南望着苏宇手中的骨扇,不禁问道:「侯爷手中怎还有把扇子?」
「咱俩是一对儿的。」
虽知苏宇说的是扇子,但李汀南面上还是有些微烫。手上勐地发力,朝他笑穴一点,背后那人狂笑不止,禁锢着她的手却没有要放松的意思。
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孙都督一行人赶了过来。
……
孙都督心情更加郁闷了,他正在前院开怀畅饮,下午那个小厮又一边喊着「大事不妙」跑到他面前,原来有几个贵客发起酒疯打起来了。
他到了现场,只见一片狼藉,贵客双方带来的一大队随从,也加入了混战。
孙都督怒喝一声,本想用自己久经沙场的杀气镇住他人,但混战双方连个眼神都不愿给他。他嘆了口气,又忙让后院的两队府兵前来「劝架」。
这厢事未平,又有小厮高唿「大事不妙」,他这才知道,下午捉的那个奸细,竟把审讯的人全部迷晕后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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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的意外频发,让本就喝得头重脚轻的孙都督站不住了。他强撑着身体,先是让人拿了腰牌把城门关上,又命令管家关闭府门,让府兵赶紧满府搜寻奸细。
在竹林前找着昏迷的小丫鬟后,李炳华哭天抢地的要找妹妹。
孙都督一个头两个大,竟在此刻有些清醒了,自己亲自上阵,带着身后的一群人顺藤摸瓜,赶到了此处。
李炳华一眼就看见宣平侯把自己的妹妹圈在怀里,他三步并作两步从孙都督身后杀出,一把将李汀南抢下,「好你个登徒子,没想到看起来仪表堂堂,竟做起了人牙子的勾当!」
李汀南冲着苏宇歉意一笑,而后泪如泉滴,声线颤抖道:「二哥!孙浜要将我送往城外,还好宣平侯来得及时,不然我肯定见不到你了!」
绝口不提自己将马夫迷晕,还把孙浜打的哇哇大叫的事迹。
李炳华的拳头已经朝着苏宇砸过去了,硬生生被李汀南的话截了回来。他一转方向,锤在了苏宇身后的马车上,「可恶,都是二哥不好,害你受了伤!」
身后的孙都督揉了揉太阳穴,压着满腹的火气,咬牙切齿地发号着命令:「孙二孙三!把孙浜的衣服扒了,拖下去接着审!」
「是!」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交替挡住了李汀南的视线。
「孙五,去把府医请来,把这几个人弄醒后也拖去审!」
「哎!」
「管家,准备马车、干粮,还有几身换洗衣物。」
「嗯?」
孙都督牛眼一蹬:「嗯什么嗯,如今天都要亮了,还不送宣平侯和汀南启程!」
夏夜苦短。
李汀南扭头看去,东边的天空已被墨蓝色的云霞掩蔽,几丝金线从云层中迸射而出。
只一眨眼,一轮朱红的太阳便破云升起。
她心头一阵空落落的,莫名感觉有东西也随着黑夜隐去了。
众人皆被这雄伟的日出震撼的说不出话。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在第一缕金光迸射时,悄悄松开了紧捏着女子衣裙的手。
第4章
凉州的天说变就变,早些还是旭日高照,却不想一阵风过,竟带来了遮天的乌云,不多久便下起了雨来。
雨势虽然不算大,却也将地面润湿了,车马走过,仍留下些不深不浅的印记。
回首望去,凉州二字已经看不太清,只能瞧见高耸的城墙在身后沉默不语。
李汀南收回视线,忍不住对旁边的男子道:「侯爷,都督给咱们准备了两架马车。」
这苏宇一出了凉州城,便钻进她的马车中,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儿,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
若哼的好听也就算了,偏偏一句都不在调上,比那大鹅嘶鸣还要难听,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苏宇眼睛微睁,一副刚知道这件事的模样,口气夸张道:「是吗?本侯以为,依孙都督的脾气只会备一架马车呢。」
李汀南翻了个白眼,第二架马车还是苏宇自己挑的样式。
见苏宇没有半分想挪开屁股的意思,她又道:「侯爷您有所不知,小女有样怪病,只要和他人共乘一辆马车,那便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弄得一地狼藉。」
苏宇既爱洁净,那她就有些怪癖。
她抖了抖腿,装出一副抽搐的模样。
果不其然,苏宇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喉头上下滚动,仍道:「不要紧,本侯会些民间偏方。」
李汀南冷哼一声,嘴硬,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此人必然会落荒而逃。
不到片刻,苏宇便扔下一句「本侯去看看后面那架马车」后,便一掀帘子准备跳下马车。
李汀南脸上浮现一抹得逞的笑意。哼,一个刚刚及冠的毛头小子,自然玩不过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精。
李汀南起身跟在苏宇身后,状似挽留道:「呀,侯爷竟要——」
「本侯可曾——」
两人口中的话被一个转身截断了。
李汀南只觉得眼前一暗,灼热的气流自头顶倾泻而下。
她撞进了一个滚烫的怀中。
苏宇这厮不好好下马车,竟在中途勐地转了个身。
马车勐地颠簸了一下,两人差点被甩出马车外,苏宇下意识抓紧怀中的女子。
马夫吆喝了一声:「主子!刚有个大坑,是小的驱马跳了过去!」
说罢又沖旁边的两人得意地挑了挑眉,怎么样,他这技术是不是比普通的车夫高超多了。
回应他的是两张煞白的面孔。
刚才那一跃真是太吓人了,若不是她二人反应的快,只怕是已经摔下马车了。
马车内的苏宇如梦初醒,如触电般将手收了回去,又忙往后退了几步,留下句「多有冒犯」,带着红的滴血的耳朵落荒而逃。
李汀南愣在原地,心头漾起一阵异样,死对头他有些不对劲。
稍作沉默后,她转头喊道:「玉竹、金风,这雨一直不见小,你二人先进马车吧。」
另一辆马车中传来一声悽怆的质问:「和她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姑娘就不会口吐白沫了吗?」
这口气哀怨极了,好似在质问离心的爱人一般。
李汀南笑得花枝乱颤,上一世和苏宇斗了半辈子,可没见过他这样吃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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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竹和金风刚刚坐稳,又听见车外有人道:「李姑娘,侯爷请您到后面的马车一叙。」
李汀南打了个哈欠:「不去。」
外头安静顷刻,一阵冷风裹杂着松木香吹来:「姑娘不来,本侯便自来。你们二人先去后面那架马车吧,我有要事与你们主子相商。」
李汀南沖玉竹金风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苏宇要发什么疯,但碍着圣上那一层关系,苏宇不敢动她便是了。
苏宇靠着车壁,正色道:「李姑娘,本侯可曾见过你?」
李汀南失笑:「侯爷有话直说便是,无需找些没必要的託词。」
苏宇满面正经:「李姑娘,本侯没有开玩笑。本侯可以确定在来凉州前与姑娘绝不相识,但每每见到姑娘,却又觉得异常熟悉,甚至——」
甚至想将她搂在怀中,狠狠地撕扯她娇嫩的嘴唇。
苏宇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他向来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也有谣言说他早间流亡民间时,伤了根本,不能人事。
这样的话多了,他也有些怀疑自己,却总在清晨被亵裤上的梦遗提醒——他好得很。
可偏偏,他对刚认识没多久的李汀南,竟生出些不纯洁的念头。
尤其是入睡时,他的脑海中总会闪出各式各样的李汀南。哭的、笑的,着凤冠霞帔的,端坐高堂之上的,还有口吐鲜血,死在他怀中的。
每一个都是如此的熟悉和真切,可他却想不起来,这些场景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这让他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李汀南的心凉了半截,她不知道上一世苏宇有没有死在慈宁宫,但既然她可以重来一世,那苏宇呢?
李汀南试探地问道:「小女听闻妙峰山上要建一楼?」
上一世父亲入狱后,苏宇接手了妙峰山上语云楼的督建。后来语云楼成功建造,也成了苏宇入朝为官的契机。
假使苏宇重活一世,自然会记得语云楼。
却见他目光真切,茫然地摇摇头:「本侯尚未入朝为官,不知这种朝堂政务。」
她将信将疑,一连又说了几个苏宇的拥趸,得到的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回覆。
直觉告诉她不要相信苏宇这个老狐狸,但苏宇眼神毫不躲闪,倒不像是在撒谎。
李汀南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想来也是,上一世她身重剧毒,将死未死时,苏宇都要亲手取她性命。
若苏宇也重生了,又怎会轻易放过她?毕竟此时的苏宇位居侯爵,又深得圣上倚重,拿捏一个她还是轻松的。
确认心中所想后,李汀南羞赧一笑:「或许是小女面善吧。」
苏宇将头扭至一旁,嘟囔了句胡扯。
……
午后雨势大了起来,道路更加泥泞难行。
马夫敲敲车窗:「大人,这雨越下越大,行路实在是不安全。小的瞧见前方有个客栈,倒不如先歇歇脚,晚些再走。」
苏宇见李汀南面露疲意,朗声道:「到了客栈停车吧,整顿整顿,明日再出发。」
侍卫苏琪有些不解:「主子,这点小雨不碍事的。」
毕竟二人从京城赶来凉州时,遇到比这还大的雨都没有停下。
苏宇伸了个懒腰:「孙都督的马可没餵饱,走了半天也该饿了。」
苏琪看去,见几匹马的耳朵水平向后,不断甩着尾巴,一副飢饿的模样。
他不由嘆了口气,悲观极了,如今刚到鲁宁镇,照这个速度走下去,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
一行人便停在了客栈门口。
李汀南长舒一口气,一路的颠簸快要将她的骨头架子颠散了。
她揉着两条面条似的腿站起身来,为了避免又撞进怀中,特意等到苏宇落了地,她才悠悠钻出马车。
恰巧马打了个响鼻,她脚下一软,眼见就要跌下去。
玉竹、金风二人也刚落地,来不仅伸手搀扶,禁不住哎呦一声。
苏宇眼疾手快地揽腰扶了一把,待李汀南站稳后,他又如触般松开了自己的手。
李汀南满面愁容,她觉得今日不宜出门,不然怎会两次三番的要跌倒?
「多谢侯……哥哥。」
为了不让太后党察觉,孙都督给他们二人的通关文牒上,写的便是一对布商家的兄妹。在外人面前,做戏还是要做全套。
当时李炳华还挥舞着拳头,不愿接受这个身份。
孙都督嘻笑一声:「那换成夫妻如何?」
李炳华一拍脑袋:「兄妹真不错!都督您看,都督和宣平侯是结拜兄弟,宣平侯又和我妹妹互为兄妹,那我和都督也是兄……」
而后便是一声悽厉的惨叫。
思及此,李汀南忍不住嗤笑出声来。
苏宇耳根有些发热,那一声哥哥本就叫的他有些飘飘欲仙。外加上那一堆莫名其妙的记忆,总让他对李汀南有些心虚,又听李汀南娇笑一声,更是忍不住面上发烫。
客栈掌柜见排头的二人衣着不凡,唯恐得罪了贵客,堆着笑脸迎了上来:「公子和夫人真是般配呢!敢问几位是住店还是打尖呀?」
苏宇梦呛了一口气,面上有些不自在。他别别扭扭递过去几两碎银,倒也没有否定:「住店,要两间上好的房,再备些热水来。」
而后迈开长腿,随着店小二往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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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在后指了指前方走姿潇洒的男子:「那是我兄长。」
掌柜的眼神变得有些玩味,他开店这些年来,形形色色的人见的多了去了,更何况他又不是瞎子,是夫妻还是兄妹,他一眼就认得出。
掌柜勾了勾嘴角,给出一个「您放心」的眼神。
谁还没年轻过,不过是些夫妻间的小情趣,他都懂。
而后大手一挥,给李汀南退回一半银钱:「实在不巧,您也瞧见外边的雨水了,今儿住店的人多,现下只剩一个房间了。」
第5章 (修,建议重看前半部分)
李汀南嘆了口气,这掌柜的把她当傻子不成。
外边下着瓢泼大雨,但这堂内却未见几滴水渍,一副冷清的模样,倒好意思说只剩一间房。
她没与掌柜的多言,提着裙子上了楼。
不需要小二引路,李汀南单是循着那缕清冽的松木香,便找到了苏宇的房间。
房门未关,她抬脚进了屋内。
「李姑娘你……」
苏宇转身瞧见李汀南立于房内,不免有些惊讶。
再一瞧,眼前的女子泪水将落未落,宛如一朵风雨中飘摇的海棠,荏弱娇怯,引得人侧隐之心喷薄而出。
苏宇的心好似被攥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场景。
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巍峨的红墙下蹲着一身穿宫装的女子,看那头上的簪饰,他晓得那女子不是宫女。
他清清嗓子,咳了一声。
那女子循声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里蓄满了山泉,恰时有颗泪珠砸在脸庞上。苏宇愣了,原来梨花带雨不是形容词。
脑海中的场景勐然坍塌了,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
他竟不知这场景究竟是自己经歷过的,还是幻想出的。
「掌柜的说,客栈只剩一间房了。」
苏宇耳边响起李汀南略带鼻音的话语,他听出她心中的小算盘在啪啪作响。
放在往常,若有人想把他当枪使,他只会叫苏琪往狠了报復回去。
可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心,竟软的一塌煳涂。
他克制住自己想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只吊儿郎当递过去一张帕子,「只剩一间房?哎呦,本侯睡相不好,只得委屈李姑娘睡地上咯。」
说罢,又悄悄朝苏琪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找一趟掌柜的。
李汀南也不想和他斗嘴,见苏琪出门后,在苏宇戏嚯的眼神中抹了抹眼泪,坐在乌木凳上,给自己斟了杯热茶。
后者倒也不恼,只是扑哧一笑,「李姑娘变脸还挺快。」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小二引着李汀南往另一房间走去。
李汀南指着与苏宇相邻的屋子,「我的房间在这?」
小二推房门的手停住了,点点头。
楼上空房多的是,掌柜的又没告诉他把这位姑娘带往哪间房,他琢磨着二人既是兄妹,那相邻岂不是更方便些。
小二在心中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他这小脑瓜转的可真是快,用不了几年,他肯定能当上掌柜的。
然而一句话将他内心的小庆幸摔了个粉碎。
「可还有其他房间?此处正对楼梯,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安全。」
不安全,与苏宇挨得太近不安全。
倘若苏宇有什么仇家夜间寻仇报復,误伤了她可如何是好?
「不客气……啊,有的有的,那间可还合姑娘心意?」小二回了神,指了指尽头的一间客房,按这姑娘的说法,这间绝对安全。
李汀南点点头,塞过去半两碎银:「多谢小兄弟了。」
小二眉开眼笑,道了声谢便下去了。
……
窗外夏风唿啸,吹的竹窗砰砰作响。
一阵咕噜声在室内响起,玉竹率先憋不住,扑哧笑了出声,轻声道:「金风你怎么饿的这么快?」
金风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你小声些,小姐睡眠浅。」
玉竹哎了一声,见李汀南唿吸仍然绵长,缓了口气,又道:「你可是饿了?我刚听到你肚子叫了。」
金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饿了,但我肚子可没叫。」
玉竹面露疑色,勐地捂住嘴巴,莫非——
而后一道声音证实了她的猜想,李汀南从榻上直起身来:「莫说了,是我饿了。」
玉竹忙去扶李汀南:「唉,那奴婢给小姐先梳洗一番,然后再下楼吃饭吧。」
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李汀南的心情没来由的烦躁,「这雨怎么还不见停。」
金风理着李汀南的头髮,宽慰道:「许是秋日要到了,老天先下场秋雨杀杀热气。」
玉竹挑了根玲珑海棠簪,又拿了件乳白珍珠璎珞戴在她脖间:「对呀小姐,秋日马上要来了,等咱们回了京城,就能去红螺山上看您最喜欢的秋叶啦!」
听玉竹这么一说,李汀南也对回京城有些期待,上一世自她入宫后,父亲怕拖累她,便带着一家老小回了申城,细算起来,她已经二十多年未见过父母族亲了。
按捺着激动,主僕三人一前两后下了楼。
李汀南被扑面而来的恶臭熏得捂紧了口鼻,玉竹见状忙让她先回楼上,「小姐您先让金风扶着您上去,奴婢这就去拿些饭菜,咱们在房内吃。」
这味道虽有一层厚重的薰香盖住,却掩不住那股子腥臊味。她自己都有点受不住,更别说她家这位天生嗅觉比常人灵敏的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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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摆摆手,强忍着不适,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味道,里面似乎是有血腥的味道,只不过被其他更难闻的味道盖过去了。
她循着味道向后院走去,远远瞧见小二和掌柜的在院中争执。二人见她来了连忙止住话头,掌柜的上前一步:「姑娘怎到这来了,这后院都是些粗俗之物,莫脏了姑娘的眼。」
李汀南见他有意隐瞒,莞尔一笑:「我想取些饭菜,却不知去何处,听到这里有人说话便往这边走来了。」
掌柜的干笑两声,踢了小二一脚:「没长耳朵是不是,还不带姑娘去取些饭菜。」
刚走了几步,李汀南的手覆上脖颈挂着的璎珞,哎呀一声,东珠落地的声音占满整个院子。
「我的璎珞怎断了,快帮我找找,那可都是上好的东珠呢。」
小二和玉竹金风三人顷刻忙成一团。
她趁着小二无暇分神,稍稍扭头,余光中见掌柜的隐入一扇柴门内,随着门一开一合,那股难闻的味道更加重了。
「姑娘您数数,您掉的东珠可是这些数?」小二摊开手,诸多颗浑圆饱满的东珠乖巧的躺在他手中。
玉竹皱眉,「谁闲着没事数珠子呀?」刚才珠子落地,这小二简直就像见了肉的恶狗,即使是低着头,她都能感觉到他眼里迸射的绿光。
李汀南暗暗腹诽,她闲着没事还真喜欢数珠子。
心中这样想,嘴上却道:「不许无礼。谢谢小兄弟了,作为答谢,便将这珠子——」
李汀南拖着腔,见小二眼睛亮亮的。
她瞭然一笑,「便将这珠子送你一颗,你自己挑,喜欢哪颗拿了便是。」
小二身子一低,随手拿了一颗揣进怀里,将其他东珠递给了玉竹:「小的多谢姑娘!姑娘饿坏了吧,小的这就去给姑娘拿饭菜来。」
……
直到晚上,外面的雨都没有要停的意思,小风一吹,倒还真有些凉意。
李汀南要了桶热水,躺在浴桶中感受着身体被暖意包裹。
水气氤氲,桶中的美人乌髮玉肩,脸上带着被水汽蒸出的粉红,一双桃花眼里含着段盈盈秋水,眼波流转间便可窥得其妍姿俏丽。
金风的手指在她头皮上匀力按着,让她舒服的直嘆气。
门口传来一阵窸窣,是玉竹还了餐具回来了。
「小姐,奴婢瞧见了,后院那屋子里住了人。刚才下边忙的很,奴婢趁机熘进了后院。奴婢扒着门缝一看,里边好似躺了个人呢!」
李汀南眯着眼嗯了一声,这和她的猜测出入不大,她夸道:「玉竹真棒!但下次不许如此鲁莽。」
被夸奖的玉竹语气高昂:「刚才回来您猜我碰着谁了?」
不待李汀南回答,金风就忍不住发问:「谁呀?」
「苏琪!就是宣平侯身边跟着的那个侍卫。奴婢瞧见他提着桶热水,愁眉苦脸的上来了。」
见李汀南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金风摇摇头,示意玉竹不要再说下去。玉竹黑熘熘的眼睛一转,便换了个话题。
什么客栈掌柜的和跑腿的小二是亲戚,掌勺的厨子心悦小厨娘,诸如此类的八卦,玉竹只消往人群中转上一圈,便能搜罗一箩筐。
李汀南听着她二人叽叽喳喳的谈话,内心满是欢喜。
上一世她在宫中如履薄冰,话亦是不敢多说,生怕哪一句话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復的深渊。连着身边的小丫鬟也跟着越发沉默,就连最爱唠嗑的玉竹都变得戳一句说一句。
她阖着眼睛,嘴角勾起心满意足的弧度。
这真是一个美满的夜晚,倘若没有闻到血腥和铁锈的味道就更美满了。
李汀南不舍的从浴桶中起身,披上衣服,给玉竹金风二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贴着墙根,听见了墙外刀剑相撞的声响。
她小心翼翼地透过窗柩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一男子右手捂腹,左手持刀立于雨中,周围横七竖八躺了五六个黑衣人。一副苦战许久的模样。
那男子好似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对上她的视线。恰有一道紫电噼过,照亮那人的丹凤眼,亦照亮他身后凛然的冷光。
李汀南瞳孔骤缩,不待她反应,便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人的鸠尾穴掷出一颗东珠。
而后见苏宇提刀反刺,「噗」的一声,空气中的血腥味更重了。
恍惚间,李汀南透过那雨帘,好似读懂了苏宇的唇形,他说:「汀南。」
第6章 (修)
苏宇唇齿翕动,汀南二字从他嘴中念出,竟生出几分说不出的缠绵。
她有些受不住那人直勾勾的眼神,便往后稍退几步,反正依着苏宇的武功,这几个人奈何不了他。
然而下一秒,清冽的松木香裹着浓郁的血腥向她袭来。
来人面色惨白,脚步轻飘,不知受了多重的伤。
耳边响起咣当一声,那把刀被主人无情的扔在了地上。
男人又把手在身上胡乱擦了几下,周身的杀气在踏进屋子那一刻,便化作了刀上的寒意,被屋内暖色的烛光碟机散。
「这次总不算太迟。」
男人声音低沉,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缱绻。
听着这熟悉的口气,李汀南眉心突突直跳,面前男人的嘴角虽还挂着不羁的笑容,但周身却环绕着几丝偏执,和白天在马车上的他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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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南,我好……」
好什么?苏宇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左手稍稍抬起,却又落寞的放下。
李汀南少见的沉默了,她瞧见苏宇捂着腹部的手不断渗出血来,也瞧见了赭红色的衣袍上洇出一大片深色。
她心中有些忐忑,许是她乌鸦嘴,竟真有苏宇的仇人前来报復了。
只见他身子前后摇晃了一下,不由分说的朝她砸来。李汀南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扶苏宇,只觉湿软的嘴唇擦过她的鼻樑,虚弱的鼻息刺的她脖颈发痒的。
苏宇将头埋在她肩胛处,好似晕了过去。
李汀南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她急忙探了探苏宇的额头,而后稍有些安心,倒是没有发热。又招唿了玉竹金风,三人合力将苏宇抬到了床上。
李汀南剪开苏宇伤口周围的衣料,见他腹部横着道一尺有余的伤口,值得庆幸的是伤口颜色正常,不像是中毒的模样。
她接过玉竹递来的金疮药,头也不回地嘱託:「金风你找找行囊里可有我没穿过的里衣,若是没有,就再找找可有纯白色的衣裙。」
苏宇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她得抓紧时间处理。
一阵翻箱倒柜后,金风纠结道:「小姐这次带的里衣都是穿过的,倒是有件没穿过的白色襦裙,不过这裙子是太后赏的南锦做的,这……」
这哪里能撕呀,到时候太后责怪下来,小姐可该如何是好?
李汀南默了一会儿,南锦柔软轻薄,夏日穿也不闷汗,倒是挺适合做绷带的。她开口道:「撕了吧。」
在两声嘆息里,清脆的裂锦声接连不断。
李汀南撕开苏宇多余的衣服想要帮他包扎一下,却在见到他身上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疤痕时愣了会儿神。
她不禁感慨,多年后位及人臣,狂傲的不可一世的苏相,年轻时竟也受过这么多伤。
恰巧传来一阵敲门声,苏琪急促的声音在外响起:「李姑娘,李姑娘您快开门。」
李汀南撒药的手一顿,「玉竹,先去开门。」
苏琪一进门便行了个大礼:「小的求姑娘救救我家侯爷。小的不过是去趟茅房,回来瞧见房里一片狼藉,苏八倒在了血泊中,小的探了探,发现他已经没了鼻息。再进屋一瞧,侯爷竟不见了!」
「我家侯爷现在生死未卜,小的恳求姑娘给孙都督和定远将军写封信,劳烦两位大人派兵找找我家侯爷!」
李汀南道:「你来时可有碰到他人?」
苏琪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没有。」又急切地说:「姑娘我家侯爷肩膀有些旧疾,一到阴雨天便痛的拿不起剑来,若是往常小的也不会这么担心,可偏偏今儿下了一天的雨。」
「莫要担心,你家侯爷暂时晕了过去,并无性命之忧。你且将你家侯爷平素服的药拿来。」 苏宇腹部的伤口虽然严重,但不至于使他陷入昏睡,大概率是旧疾导致的。既然是旧疾,那总该随身备些药。
苏琪明显带了哭腔:「药都在侯府内,此次来凉州并未拿,况且平日发作时,侯爷也只是忍着并不服药。」
李汀南无语凝噎,这是怕被毒死还是怎么着?
她无奈道:「你可知你家侯爷因何留下的病根?」
苏琪支支吾吾道:「具体小的也不知,只知道是早年流落民间时被刀剑所伤后,没有及时救治导致的。」
李汀南绑绷带的手忍不住放轻些:「许是疼晕过去了,问题不大,等我包扎好,你来给你家侯爷梳洗一番吧。」
苏琪连连称是,忙道:「姑娘对我家侯爷真好,我家侯爷能遇到李姑娘,那真是上辈子修的福气!」
李汀南手下的动作一顿,「医者仁心。」
李汀南坐在凳子上看着苏琪忙前忙后,而后揉揉脑袋,她已经帮苏宇包扎好了,现在开始为今天晚上睡在何处犯愁。
苏宇占了她的床,按理说她可以去苏宇房间里,但一想那房间内还有一具尸体,她果断地掐灭了这个念头,大不了睁眼到天明。
……
金鸡破晓,下了一夜的雨总算停了。
但叫醒李汀南的不是后院的鸡鸣,而是吓得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完整的苏琪。
她伸出手指往按了按项背上的颈百劳,「说吧,又怎么了了?」
苏琪抱着剑好似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闻言浑身一颤,期期艾艾道:「小的本想…想…但,但是…就是,就是苏八的尸体不见了!」
虽然苏八是圣上送来监视主子的,他巴不得苏八消失,但是尸体凭空不见了多吓人吶!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李汀南起身走到窗前,失手打翻了窗户旁摆放的花瓶。
昨夜横七竖八躺在院内的尸体,好似随着雨水一起消失了。
若不是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血腥,或许她会以为这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恐惧悄悄爬上她的心头,「收拾收拾东西,趁着离凉州城不远,咱们先回都督府。」
「用不着。」一道清朗有余,中气不足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苏琪惊喜道:「主子你醒啦!」
苏宇躺在床上,扭头望着窗边披髮而立的女子,缓声道:「是张盾的人,昨夜本侯已给了他一个教训,这几日他不会再来讨没趣。」
「张盾?太后的侄孙?他不是在京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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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宇:「是呀,他本应该在京城做他的闲散官员,只可惜本侯将他纵马伤人的事情禀告给了圣上。」
他口气有些讽刺,「本该重罚一番,却因为有个好长辈,只是罚了些不痛不痒的银两。张盾却气不过,辞了官带着美妾,开始了他所谓的游学。」
李汀南往前走了几步:「你如何确定他不敢再来?」
苏宇嘴角勾起一抹痞笑:「你们先下去。」
苏琪拧住眉头,上次主子露出这抹笑,是他犯了大错将要挨罚的时候,这次么……主子倒是不敢动李姑娘。说服自己后,苏琪乖乖地退出了房外。
苏宇瞧着李汀南不语,后者招招手,让玉竹金风二人先去取些饭菜。
「侯爷到底卖的是什么名堂?」
「李姑娘也知道本侯是个伤患,倒不如走近些也好让本侯省些力气。」
李汀南攥了颗东珠,朝床前走去。
苏宇嘆了口气:「李姑娘,本侯的爵位是杀人杀出来的。」
言下之意,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动作。
「啪——」东珠落在了地上。
李汀南拉了个凳子坐在苏宇床前,满面不耐:「侯爷快说吧,您为何断定张盾不敢再来了?」
苏宇道:「张盾此次乃是负气而出,圣上与本侯一直都注意着他的行踪,知晓他带的随从不多。昨夜本侯杀得了他七个,今夜便能杀他八个,他自不敢再来。」
李汀南点点头:「但此地仍不宜久留,您先养几天伤,而后再往京城走。」
苏宇又道:「还有一事,李姑娘你再靠近些。」
李汀南倾身向前,勐地被捉住了手腕,一阵天旋地转,竟被苏宇压在了身下。
苏宇结实健壮的的胸膛赤/裸着,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脸上,一双丹凤眼中满是阴骛:「李汀南,本侯再问你一次,本侯与你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
昨夜他头痛欲裂,脑海中突然被塞进一些他从未经歷的记忆。那些记忆里满是他与李汀南,但二人却都是支离破碎的。
直至他强忍痛意,杀了张盾的爪牙,站在雨中看见李汀南的那一瞬,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的驱使了。他心中满是未曾经歷过的情绪,做了些异常的动作,也说了些异常的话。
他仅仅记得自己飞身到了她面前,而后发生的事情,便一概不知了。
清晨醒来,他努力去回忆昨夜的事情,只能得到嗡嗡作响的大脑。
他迫切想知道他和李汀南之间的恩怨纠葛,是恨也好是爱也罢,他若再不知道真相,只怕会被这时而模煳,时而清晰的记忆折磨疯。
李汀南膝盖微凸,试图去攻击苏宇的薄弱部位,但男女之间的力量是悬殊的,苏宇两腿稍一用力,便制止了她的小动作,反将她压得更紧,也与她贴得更近了。
「苏宇你发的什么疯!」
两只手都被苏宇的大手钳住,她没了点穴的法子,只好一口狠咬在了苏宇的肩膀上,血腥味迅速在她口中瀰漫。
苏宇吃痛的闷哼一声,仍不放开钳住李汀南的手,反而厉声道:「回答本侯的话!」
「你个神经病,你我之间能有什么关系?」
被这一通质问下来,李汀南气得直掉眼泪。亏她还撕了太后赏的南锦襦裙给他包扎伤口,倒是一番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
瞧着李汀南脸颊上挂着的泪珠,苏宇的头又开始嗡鸣,他捂住好似要炸开的脑袋,松开了钳住李汀南的手:「出去!」
李汀南怒火中烧,抄起木枕朝他噼头盖脸一顿砸:「狗东西,看清楚了,这是老娘的房间」
苏琪在门外闲的扣脚,据他观察,自己衣服上的花纹是用三种颜色的线绣成的,一种月白,一种黛蓝,一种——
嘭的一声打断了他细緻的观察,他一抬头,见自家主子赤着足站在门外。不对,同样毫无遮挡的还有主子的胸膛,肩膀处还有一不断渗血的牙印呢。
嘶,他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第7章
苏琪忙上前搀着自家主子:「主子您怎么出来了?」
「哎呦,主子您的脸……」
他在苏宇威胁的眼神中将嘴闭上,但眼睛却不老实地瞥向苏宇左脸上那个鲜红的五指印。
啧啧,李姑娘还真是性情中人。
苏宇默不作声地转了个身。
他这厢冷静下来,才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什么荒唐事。到了此刻,平日里的运筹帷幄全然不见了,竟有些束手无策,不知该做些什么。
临走到房间时,苏宇哑声道:「准备些笔墨。」
苏琪知道他这是要给京里去信,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这边的李汀南满腔怒意,稍稍用了些饭菜后,便往床上一躺,但满床的松木香搅得她进不去梦乡。
她随即推开房间的窗子,想让流动的空气将屋内苏宇的味道带走。
她嘆了口气,李家还需要藉助苏宇的势力去摆脱太后的控制。
李汀南在窗前站了半晌,将院内的动作全都收于眼下。
待雨后泥土散发的清香灌满整个肺后,才转身踏出了房门。
「我去堂内喝壶茶,你二人不用跟着了。」
堂中人满为患,李汀南等了好一会儿才瞧见一张空桌子。
她环视一周未见昨日后院见过的小二,便随意招了招手:「小兄弟,上一壶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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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生的小二道了声「客官稍等」,在人群中穿梭了一阵儿,才将李汀南点的茶送到桌上。
「让您久等了客官,这会儿店里人实在是太多了。」
「不打紧,不过今儿店内的客人怎会如此之多?」
「您有所不知,我们镇上有一名医,医术高超,专治疑难杂症。诸多人慕名前来求方子呢。哎呦客官,小的等会儿再跟您说,那边催的急。」
李汀南抿了口茶,点点头,她身后那人一身药味,倒是变相证实了小二的话。
那人道:「今天下午医馆那开门,我估计现在那肯定连块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咯。」
「嗨,别提了,我们千里迢迢到这医馆来,本以为自家孩子有救了,没想到竟连胡医仙长啥样都见不到。」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胡医仙肯出手,等多久都不是问题。」
话音刚落,他瞧那抱怨见不到胡医仙的人仍旧满面愁容,急忙补充道:「真不是吹牛,我听说月湖村那有一人被打断了双腿,谁瞧了都摇头,治不了呀。」
「那人下身都生蛆了,他家里人见他活着实在受罪,便将他抬到地头准备埋了。恰巧胡医师经过,见这人都没断气,埋了岂不是作孽嘛!忙去制止,仅施了一针,那人便肉眼可见的精神了。」
「当真?」
「呦,我骗你作甚。听说那户人家也来镇上了。」
李汀南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向后院走去。
……
院中的恶臭较昨日轻了不少,清早她还以为,是连夜的雨将空气中的异味沖淡了,倒是没想到此事另有隐情。
她听着堂内的传闻,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脑中浮现,或许那扇柴门之后的人,是扳倒太后的关键点。
上一世二哥遇害后,她拒绝了苏宇的提亲,在凉州呆了许久,等到年关时才随二哥一道回京。
刚进京城,便在小御街与张盾的马车发生了碰撞。
张盾仗着自己的身份,对断了条腿的二哥辱了又辱。她想下车与张盾理论,却被二哥紧紧攥住了手腕。
即使太后派人扭着张盾上门道歉,即使这已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但李汀南仍记得张盾吐出的秽言与二哥颓废的双眼。
后来没过多久,张盾强抢民妇,纵奴伤人的事情被抖了出来,张家迫不得已,这才将张盾交出。
她将这件事讲与二哥时,二哥摇摇头,嘴上说着恶有恶报,面上却不见喜色。
又过了许久,久到圣上病逝后,她在宫宴上瞧见了张家那所谓的,养在寺庙中的幼子。直至那时,她才晓得二哥那日摇头之意。
上一世没能亲手报仇,这一世张盾主动撞进她的手心里,她岂会轻易放过他?
后院。
早间看见小二往门后递了盘吃食,想来房内的人还活着。
她勐地将门推开,腐肉的臭味扑面而来,却没有见到玉竹嘴中的人。
门外恰时传来一阵脚步,吱呀——
她顺势拔下头上的金簪,抵住推门而入的人,恶狠狠地警告:「敢出声我就杀了你。」
那人连忙招手:「女侠!女侠饶命啊,小人什么都不知……」
听着这声音,李汀南反应过来,这是昨天和掌柜的争执的小二,「这屋子里的人呢?」
「这屋子哪里有过人呀?女侠莫不是……啊!女侠我说,我说!」
李汀南这才将手从他耳门穴移开。
「这人,去,去镇上了,他第一次来鲁宁镇,便出去逛了。」
李汀南勐一使劲,手中那支金簪便饮了滴血,「小兄弟,我昨日回房后一数,才发现你递给我的东珠竟少了一颗,你说,可要我将你扭送官府?」
小二梗着脖子:「东珠是姑娘送我的,扭至官府亦是如此!」
「送你的?我只送了你一颗,若让我在你身上发现两颗东珠……」李汀南抵住小二脖子的手勐地收紧了些,「那这簪子可就该扎破你的脖子了。」
小二浑身一抖:「姑娘……我说,我什么都说,他们是来看病的,掌柜的今儿一早就带着他们去医馆了,其他的小的真不知道了!」
医馆?
李汀南朝他后颈勐地用力,小二痛叫出声。
李汀南一咂嘴,「你配合我一下,我砍一砍你就晕过去。」
小二畏惧她手中锋利的金簪,只得强行倒地。李汀南拍拍手,这才抬脚往院外走去。
……
胡医师的医馆倒是好找,出了客栈,跟着那些眉头紧锁,步子迈的极大的人走,不多会儿,便瞧见一不起眼的房子,左侧悬着一棕色匾额,上题四个大字「胡氏医馆」。
医馆大门倒没关闭,有几个以丝巾蒙住口鼻的医师,端着碗黑黢黢的药汤进出来往。
门前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人着锦袍贵饰,有人着粗衣裋褐,李汀南混在人群中倒不算显眼。
在这小小的医馆面前,倒是有几分众生平等的意思。
空气中各种药草香混着酸臭,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口鼻,她急忙拽出块帕子,将自己口鼻捂住。
人群中有一身材丰腴的中年女子,不停地扇着扇子,语气讥讽道:「这胡医师靠不靠谱啊,我怎么瞧着这几个都是女子呀?」
李汀南这才注意到,门前忙活的热火朝天的医师原来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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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辩驳道:「女子照样能悬壶济世,怎就不靠谱了呢?再说了你不也是女子吗?」
李汀南循着声音看去,见一女子身穿湖蓝裋褐,袖口还扎进护腕中,阳光倾泻而下,照得她眉眼自有一股韧劲儿。
瞧那眉眼几分熟悉,再定睛一看,原是上一世她身边的女护卫。
那丰腴的女子往这处瞥了一眼,瞧见这一幅习武人的打扮便有些偃旗息鼓,一边挪到远处一边嘴硬:「不过是说了两句,怎么还有人较上真了?」
身穿湖蓝裋褐的女子还想再说什么,被手中牵着的小女孩拽了拽衣袖。
李汀南没有多停留,她捂紧口鼻往里边走去,一直没有搜罗到掌柜的身影。
愣神间,她被勐地撞了一下,身后传来一声厉呵:「滚开点!」
她扭头看去,八个魁梧高大的轿夫,正抬着一顶珠光宝气的轿子往医馆走去。
人群好似进了水的油锅,嗡一下便炸开了:「胡医仙来了!胡医仙来了!」
李汀南被人潮裹挟着向前走,不知为何,她越靠近医馆越能闻见一阵腐朽的味道。
「小柒你站着别动!」
听着有人唿唤,李汀南环顾四周,见刚才拿小女孩被人潮挤到了地上。
她眼疾手快,将小女孩拽了起来,但由于人潮的拥挤,她用来捂住口鼻的帕子也不知被挤向了何处。
鼻腔内灌满了各种难闻的味道,她感到头晕眼花,亦感到胃里正在翻江倒海。
她一手拽着名叫小柒的女孩,一手捂着嘴,强逼自己不要太失态。
穿湖蓝裋褐的女子翻过人海朝她奔来。
李汀南只觉脖子一紧,脚下勐然一空,低头瞧见众人乌黑的头顶。
她竟被提熘出了人群。
唿吸着稍作新鲜的空气,李汀南狠狠嘆了口气。
那着湖蓝裋褐的女子朝她作了一揖。
「在下石英,这是我家小妹石柒。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石英,当真是英姿飒爽。
李汀南摆摆手:「小女李汀南,石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快带着你家小妹进医馆吧。」
石英回头望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头,有些泄气:「胡医仙近些年来立了规矩,每日只把一个时辰的脉,我妹妹只怕等不到了。」
只一个时辰?李汀南心下疑惑,忽然间觉得这个所谓的胡医仙有些不正经。
李汀南道:「胡医仙还有这些规矩?」
石英点点头:「是呀,名医嘛,规矩多些也是应该的。不过这次我也只凑够了诊金,下次凑够了药费再来也一样。」
李汀南轻轻颔首,看来这胡医仙的药费还挺高。
刚才环视一周尚未找着那疑似木门后的人的人,如今人群都聚集在一处,只怕是更难找到了。
留在这也是无用功,倒不如先回客栈,看看那店小二与掌柜的可还有什么异样。
李汀南道:「听姑娘不是本地人,倒不如先回客栈再做打算吧。」
石英揉揉石柒的头髮,神情有些窘迫:「我与妹妹住不起客栈,只找了个破庙先歇脚,若姑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到镇东边的求子庙找我。」
说罢便带着石柒转身离去了。
李汀南思索再三,还是拽住了石英的袖子:「石姑娘请留步!」
第8章
日头隐去了,天阴的想要滴水。虽已过了未时,但客栈内仍是一片拥挤。四下坐着不少人,皆满面愁容,唉声嘆气,抱怨着胡氏医馆毫无容脚之地。
玉竹也是这嘆气大军中的一员,但瞧见不远处那个熟悉的倩影时,她便与身后那群人不同了。
她拍着金风的肩膀,欣喜若狂:「你瞧你瞧!小姐可算回来了!」
早间小姐说要去喝茶,不许她二人跟着,可过了许久仍不见小姐回来,她二人起了疑,到堂中却未见小姐的身影。
两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忙去求了宣平侯。
宣平侯还没听完她二人的话,便夺门而出,只让她俩在客栈等着小姐。
金风探头看去,不免有些疑惑:「小姐身边怎还跟了位姑娘?」
两人对视一眼,飞奔而下,管他呢,小姐全须全尾的回来不就成了。
李汀南朝玉竹金风二人招招手:「这位是石英姑娘,是我刚请的侍卫。」
回想着腾空而起的一刻,李汀南深觉石英功夫高深,而自己虽说知道些穴位,但一旦碰到力量更强的人便有些束手无策。
从凉州出发时,孙都督虽给她带了三个侍卫,但都是男子,不方便在她房中守着。
客栈掌柜与店小二大抵是不会放过她,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为了避免苏宇又将她钳制住,她索性将石英请来,先暂时护卫自己一段时间。
金风哎了一声,刚想说宣平侯的事情,便瞧见苏琪背了个男子朝客栈走来。
苏琪见了李汀南便道:「李姑娘您在这呀,我家主子找您都快找疯了。」
苦涩的药味不断迫近,促使李汀南转了个身,她不解道:「找我?」
又瞥见苏琪背上双颊凹陷,面有病色的男子,目光更是疑惑。
苏琪哦了一声,「这位是小人的远方表兄,小人和主子路过药馆,瞧见他捏着药方晕在了门口,身边也没个人跟着,便将他背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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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家主子为何要找我?」
苏琪拿下巴指了指,「金风玉竹说您不见了,我家主子忙把镇子找了个遍,这才刚回来。」
她随着苏琪的目光看去,一着橘红色衣袍的男子摇着玉扇走来。他额上挂些薄汗,不知是伤口痛的还是累的。
随着越来越近的血腥,李汀南肯定,苏宇额头上的汗水是疼出来的。
苏宇苍白如纸的嘴巴一张一合:「瞎说,本侯才没有发疯。」
苏琪撇撇嘴,一副绝不相信的模样。而后头上被勐敲了一下,「还不将你表兄背回房中!」
一码归一码,李汀南上前欠身:「劳烦侯爷挂念了。」
苏宇撂下句「应该的」,便摇着玉扇进了客栈。前脚刚跨进客栈大门,勐地一转身,盯着李汀南沉默不语。
而后又走到她面前,好似下了莫大的勇气,「李姑娘,早上实在冒犯,我在此向您道歉。接受与否看您个人。」
话音刚落,苏琪在身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苏宇朝她长作一揖,她不知苏宇停了多久,但听到傍晚归家的飞鸟挥舞着翅膀时,眼前的男人才转身离去。
李汀南敏锐地捕获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更浓了。
第9章
李汀南提脚进门时,听到有人在议论胡医仙的事情。出于对胡医仙的好奇,她特意让金风、玉竹二人带着石英姐妹先上楼,自己倒是放慢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那药馆前来了顶轿子,轿子里下来个珠光宝气的老爷,进了药馆后,不出半炷香的功夫,竟将药馆里的人都轰出来了,连门都关上了。」
「这不是作孽嘛,那门前那么多人等着看病呢。」
「哎呦,可不敢胡说,听说那轿子里的,可是京城里来的官老爷!」
「哼……」
李汀南在心下点点头,鲁宁镇能碰见的,还是从京城里来的珠光宝气的官老爷,那大抵只有一人——张盾。
这边的八卦还未说完,便听见女人的哀嚎从门口传来。原是一对夫妻抱着自己抽搐不止的孩子,在客栈门口痛哭。
「瞧瞧,这不就是作孽嘛。」
刚才八卦的人边说着边围了上去,「这孩子怎么了这是?」
那妻子已经泣不成声,丈夫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哽咽道:「我们本要往西边去,刚到了镇上孩子就抽搐不止,听人说这有个神医,便准备带着孩子瞧瞧,可谁知……」
说到此处,丈夫也忍不住了,呜呜哭了起来。
李汀南这才挤进去,瞧着那孩子约莫四五岁的模样,脸色青紫,四肢不断抽搐,嘴角有白沫吐出,看上去可怜极了。
她拽了一块手帕,塞进了孩子嘴中,以免孩子抽搐时误伤自己的舌头。
众人听后无不唉声嘆气,「那去凉州城吧,那城里的医师倒也能救救急。」
妻子稍稍抬头,有人在她希冀眼神中艰难地开口:「只不过今儿凉州城好似申时一刻便关门了,只怕你们走到半路城门便关上了。」
这人群一下又安静起来,好似已经在宣布一条生命的灭亡。
李汀南纠结片刻,理智告诉她,此刻泛滥的同情心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许会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但显然,她此刻已经没了理智。
她磨磨后槽牙:「我一个同伴倒是会些医术,倒不如让她瞧瞧。」
丈夫抿着唇盯着她瞧了许久,狠心摇了摇头。
周围人见状反倒劝了起来,「倒不如试一次,现在不治倒也是个死,让这位姑娘的同伴瞧了,说不定就救回来了呢。」
丈夫还是摇头,众人嘆口气,实在不忍心瞧这孩子受罪,便四散开来。
只见一直呜咽的妻子勐地爆发了,她踢了一脚丈夫,抱着孩子郑重其事道:「姑娘,我信你。」
李汀南点点头,引着三人到了楼上。
进了房,李汀南注视着那妻子,还未开口妻子便道:「姑娘,我信你!」
李汀南哎了一声,接过妻子怀中的孩子,不在过多解释什么。
那妻子道:「来的路上,听有几个人说我家宝儿这是犯了羊癫疯,可我家、我男人家祖祖辈辈都没有得过羊癫疯,怎么偏生我家宝儿会得这怪病呢?」
李汀南将孩子平躺在床上,掰开宝儿的眼皮和嘴巴观察一番,捏着宝儿嘴边一抹棕褐色的碎渣轻嗅,肯定道:「宝儿不是羊癫疯,是误食了马钱子,引起惊厥了。」
那女人神色大变,「怎会误食了马钱子?」
那丈夫在后吸了吸鼻子:「母亲瘫痪在床,我听人说马钱子能治瘫痪便买了些,谁知没放好,竟被宝儿误食了……」
二人眼看要打起来,李汀南连忙让二人噤声:「误食了马钱子的人经不起刺激。」
李汀南点了宝儿头上的几个穴位:「马钱子极苦,宝儿估计都吐出来了,只是有些余毒,先吐出来会好些。玉竹,将包里的几根皂角取出来。」
李汀南将皂角至于水中,给宝儿灌了一口,又不断挤压着他的胃下,哇的一声,倒是吐出不少东西。
李汀南皱了皱鼻子,这味道确实不太美好。
一连又餵了几次皂角水,见宝儿已经吐得差不多了,便擦擦手道:「宝儿已将胃中的毒吐得差不多了,你二人不要晃动他,晚些再多餵些水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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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见孩子脸色好些,即刻喜开颜笑,抓着李汀南的手,边往里塞银子边叫女菩萨。
李汀南摆摆手:「我不收二位的银两,只求二位在外说是一位江湖郎中救了宝儿。」
丈夫一副瞭然与心的模样,煞有介事地行了个揖礼。
她又叮嘱夫妻二人早些带宝儿去凉州瞧瞧,而后便提着一口气走到门外。
妻子在室内小声地问:「女菩萨刚才是什么意思呀?」
丈夫亦小声地答:「女菩萨是偷偷下凡的,还没玩尽兴,只怕老天将她抓回去呢。」
「那我们可得替女菩萨守好秘密!」
李汀南心下漾起一阵异样,上一世总被人骂毒妇妖后,被叫作菩萨倒真是头一次。
她吸吸鼻子,空气中总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
不过此刻倒有比松木香更重要的事情,「金风,再去开间房。」
……
门窗紧闭的屋内充斥着药香,苏琪替自家主子换下被血浸湿的绷带,嘴上埋怨道:「主子您真是的,一听见李姑娘不见了,好似丢了魂一样,便什么都不管了。刚刚只是金风来请,您便屁颠屁颠的去了……」
话未说完,被苏宇一记暴栗打断了。
「聒噪,李姑娘以后亦是侯府的主子,本侯关心关心她不应该吗?」
苏琪手一顿,硬着头皮将手下的绷带包扎完。他眼中泪花闪闪,自家主子真是铁树开花了,反倒使他有些不适应。
苏宇瞧着那绷带上祥云式样的暗纹,不免好奇:「这用的什么给本侯包扎的?」
「小的不知」,苏琪顿了顿,「小的昨夜去找主子时,李姑娘已经替您包扎好了。」
「扔了吧。」
话音刚落,苏琪还未来得及应答,便听自家主子又改口道:「等等,洗干净后收行囊里吧。」
察觉到苏琪诧异的眼神,苏宇咳了一声,给自己找补道:「本侯瞧这暗纹还挺别致,等回了侯府,准备照着样子做一匹。」
苏琪低头瞧着暗纹,惊诧道:「侯爷,这样花纹的布料咱们也有!和圣上今年赏给您的那匹南锦一模一样。」
苏宇眉心紧锁,南锦每年产的不多,他知道圣上给太后、皇后各送了两匹,又顾念着自己整日奔波赏了自己一匹。
苏琪勐地一拍脑袋:「小的曾听闻太后极喜爱李姑娘,宫中有什么好东西都少不了李姑娘一份儿,估摸着这是太后赏给李姑娘的。」
苏宇捏了捏鼻樑,「那更要收着了,回京后将府里那匹南锦给李姑娘送去。」
而后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嘱託道:「今儿不用晚膳了,夜里记得留扇窗户。」
苏琪应声称是,算算时间,圣上的信也该到了。
「还有,去查查李姑娘的经歷。」
……
凉州的天也是怪得很,傍晚的天阴沉沉的,不想晚上倒出了月亮。
李汀南见月色入户,窗外如积水空明,反倒起了兴致,赤着足走到了窗前。
掌柜的一直没有回来,店小二见了她拔腿就跑,后院的柴门后也没有被打开过。
倒是一个难得的寂静的夜。
她手中摩挲着一把小巧的玉笛,耳边响起男人在暮色中的话语,「李姑娘可曾听说过隼卫?倘若姑娘有所求,吹响这笛子便是,隼卫会倾尽所能帮您,权当是在下的赔礼了。」
她自然晓得隼卫,那是苏宇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暗卫营,后来经过不断发展,成为他手中足以颠覆皇室的底牌。
上一世她携幼子登基,没有人敢出来反对,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苏宇也是保皇党。
当时李汀南觉得奇怪,凭着苏宇的权势,就是将她和幼主囚禁起来,自己登基称帝都没人敢说个不,但苏宇好似没有这个想法一样,在丞相位置上老老实实坐了十多年。
她轻嘆一口气,她确实琢磨不透苏宇的心思。
石英不知何时立于她身边:「李姑娘。」
李汀南道:「可是我将你吵醒了?」
石英摇摇头:「李姑娘多虑了,我与小妹常居无定所,所以睡眠浅些。」
李汀南轻轻颔首,冷不防地问:「石姑娘日后想要做什么呢?」
石英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等姑娘到了京城,把我的工钱结了后,我就去给小柒治病。」
「石姑娘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石英眉头轻蹙,沉吟片刻,将头抬起,有些不好意思:「姑娘是问我?」
李汀南点点头,石英眼神中好似燃起了熊熊烈火,发出的声音却是克制的:「听闻西南的宁都督麾下在编一队娘子兵,给小柒治好病后,我就去参军,就去杀敌,把那些杀我血亲的畜生全部赶出去!」
李汀南这才知道石英的身世,原来是西南战场上的遗孤。她有些歉意,本想安慰几句,出口的却是:「穷且意坚。」
二人异口同声道:「不坠青云之志。」
李汀南瞧见了,石英眼中燃起的不仅是烈火,更是永不熄灭的光亮。
石英问:「李姑娘呢?」
她口气淡淡:「我这一世,只求在乎的人余生无忧,旁的倒是一分不求。」
石英摇摇头,「姑娘是个好人,对陌生人亦会出手相助,所求自然皆会有回应。」
黑夜中好似传来了飞鸟过境的声音,再回头,只瞧见中庭地白树栖鸦,她晃晃脑袋,许是自己疑心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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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修)
李汀南一早醒来便下了楼,又点了壶热茶,在堂中慢慢饮着。
昨天的那对夫妻,天还没亮便抱着宝儿去了凉州城,金风进房间收拾东西时才知道,他们在桌子上留了几两碎银,用来包碎银的帕子上还歪歪扭扭绣了多谢二字。
听石英的意思,胡医仙还会再在医馆内坐上一天,这两日都未找着木门后的人,今日必须要加把力了。
她朝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吹了口气,眼前勐地一暗,抬头望去,一着月白色衣袍的男子,摇着玉扇坐在了她的对面。
「妹妹好兴致。」
李汀南端茶的手一顿,昨日在客栈门前仍叫她李姑娘,倒不知今日发的什么疯,反倒叫起妹妹来了。
她口气有些嫌弃:「今日可要启程?」
苏宇提起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家里託了封信,让你我二人先在此处多调整两日,不急着赶路。」
李汀南微微颔首:「全凭哥哥做主。」
听她如此乖顺,苏宇不免有些好奇,抬眼瞧去,这才发觉李汀南今日穿了件藏蓝色坦领半臂裙,更衬得她肤白胜雪。将头微微低下时,露出一截纤细柔嫩的脖颈。
苏宇捻着微微发烫的耳垂,不自然地将目光挪至别处。
两人皆不说话,升腾而起的雾气,在两人的眉眼间不断舒捲。
玉竹戳了戳金风,贴在她耳边道:「小姐和侯爷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金风抿唇一笑,点了点玉竹的额头,轻声道:「你一个黄毛丫头,自然不懂。」
玉竹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作势要去拽金风的辫子,被石英拦下。她左手搂着石柒,右手拽着玉竹金风,「走走走,咱们先回房去。」
苏琪强忍着金风的眼刀,附在苏宇耳边说了句话,「主子,那人好似不行了。」
李汀南只看见苏宇眉心一跳,而后便勾了抹笑盯着自己,她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开口道:「兄长有何事?」
「为兄突然想起家中交代了一件要事,还得请妹妹随兄长回房相商。」
李汀南道:「好呀,苏琪,去我房内将石英姑娘,金风、玉竹一同喊来。」
苏宇眼眸微垂,内心的愧疚油然而生,他那天吓着她了。
……
还未踏进门便闻见一阵腐臭,李汀南捏着鼻子,瞧见榻上躺着一面容憔悴男子,「这只怕不是苏琪的表兄吧。」
苏宇听出她肯定的语气,点头称是:「这是举发张盾的证人。圣上来了信,说张盾在郊外强抢了一民女,让我务必保下那民女的亲人。苏琪,把窗户打开。」
李汀南摇摇头,「不必。他怎么了?」
苏琪道:「昨夜服了药后便浑身滚烫,小的又给他服了贴药也不见好,早间一瞧好似更严重了。」
「从胡医仙那求来的药方?」
苏琪点点头。
看着苏宇殷切的目光,李汀南深知自己昨天的行径太过鲁莽,不再过问什么,只好伸出手,「将药方拿来我瞧瞧。」
苏宇忙将木枕下压着的药方递给李汀南。看着上边的麦冬、罗汉果、麻黄等药,李汀南陷入了沉思,「这真是胡医仙开的药方?」
石英探过头去,指着药方上一个奇形怪状的标记,「我见过几个胡医仙开的药方,他总会在上边画一个这样的图案。」
苏宇道:「这药方有问题?」
李汀南将药方塞他手里,「你也懂些偏方,这上面开的不过是些去火的药。」
苏宇道:「苏琪,去把他衣服扒开让李姑娘瞧瞧。」
苏琪照做后,便闻见一阵扑天的恶臭,李汀南瞧着那血肉模煳,脓水肆流的场面皱了皱眉,「夏日炎热,伤口生了不少脓疮,只怕是命不久矣。」
「还能活多久?」
李汀南仍皱着眉:「这不好说,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蹟了。」
几个人都有些沉默,榻上的人倒是悠然转醒了。
他语气满是慌乱,手不断地挥舞:「我妻在哪儿?我妻在哪儿?」
苏琪按住他的手,「是我们救了你,你稍稍冷静些。」
「冷静,你们这群人抢了我妻杀了我女,还把我打成这副模样,咳咳,竟还想让我冷静?」说罢,他抄起手边的茶杯朝他们砸来。
李汀南只觉被拽了一下,便见苏宇在在自己身前,一个茶碗应声落在了地上。
而后见他亮出自己腰间悬挂的鱼符,口气中没了平日的不正经:「本侯是京中的宣平侯,你有何冤屈说与本侯便是。」
圣上深信宣平侯,虽未在朝中给他一官半职,但也早早将官员才可持的鱼符给了苏宇。
李汀南想起,上一世自己也曾听过这句话。
那时她入宫不久,在给皇后请安时,被皇后一派的妃子刁难了一番。她带着满腔怒意回到自己宫中,却得知父亲回了申城。
她忙换了套宫女装,但矇混出宫未果,没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几天以来的委屈化作了泪水,她鼻头一酸,再也压抑不住情绪,顾不得什么礼数举止,便蹲在角落中呜呜的哭了起来。
有人轻咳一声,她抬眼瞧去,被泪水模煳的视线中,走来一着大红衣袍的男子,他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朝她亮出腰间悬挂的鱼符。
「本侯是京中的宣平侯,你有何冤屈,说与本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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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皇后的弟弟,她刚受了皇后的挤兑,哪里会给他好脸色,嗤笑一声,甩着袖子便离去了。
「脾气还真不小。」
她听见苏宇在身后道。
……
榻上的男人气喘吁吁,冷笑一声,口气很是讥讽:「宣平侯?那抢了我妻,杀了我女的人自称京中的大官,说与你们不过是想杀人灭口,想都不要想!」
「你可想为你的妻女报仇?」
「难不成你们还能帮我不成?」
女人悽厉的惨叫伴着男人的咒骂从后院传来。
「臭婊/子,老子对你这么好,你竟然还惦记着你那穷酸男人!」
榻上的男人颤抖了起来,「他来了……他来了,」他支起身,好似要爬下楼去,「小君,别怕,我这就来,我这就来……」
苏宇推开窗户,见一肥头大耳,身着紫色锦衣的男子站在院中,正拿着软鞭,反覆抽打地上的女子,溅起一地的灰尘。
他飞身而下,拽住不断挥舞的软鞭,「张侍郎,许久不见。」
苏琪也翻身而下,留下李汀南与石英二人面面相觑。
李汀南拽拽石英的袖子,「石姑娘……」
话还未说完便觉脚下一空,竟也到了院中。
张盾扔了手中的软鞭,接过手下递来的丝帕,擦擦手道:「哎呦,什么风竟把宣平侯吹来了,你不好好做皇帝的鹰犬,跑这干嘛?」
「张侍郎说话真是客气,」苏宇说着一边上前,将那匍匐在地上的女人扯至苏琪身旁,「本侯在这,自然是来取你这彘狗的命啦。」
闻言张盾非但不孬,反和身边的护卫哈哈笑起来了,他装模做样地擦擦眼角:「这有些人还真是大言不惭。你不会是瞧上本大爷这新纳的小妞了吧?哈哈哈哈,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你喜欢,那送你便是了。」
苏宇长刀出鞘,横在了张盾脖间,嘴角仍噙着一丝笑意,「叫你一声张侍郎,还真把自己当朝廷官员了?」
张盾浑身的肉抖了一下,他倒是没想到苏宇会对他如此不客气,想起雨夜折在他手中的侍卫,他咽了口唾沫,伸出手指,试图将脖间的利器往外推推,然而那剑岿然不动。
他讨好一笑:「苏兄怎如此见外?」
而后反手将身后的男人拽出,「是他告诉我,你有什么问他便是,在下就先告辞了。」
说罢,命人捡起地上的软鞭便往外走去。
独留身后那短小精悍的男子,在院内瑟瑟发抖,满口胡言:「诸位好汉,你们高抬贵手放过老朽吧,老朽不过是混口饭吃,走到这一步也是被逼无奈呀!」
石英扶起那女子,抬头后惊讶道:「胡医仙?」
苏琪凑上前,盯着那人瞧了一阵儿,而后手起朝他颈后砍了一下,「主子,真的是他。」
苏宇摇着扇子,冷哼了一声。
见几人都一头雾水,苏琪忙解释道:「就是他说我家主子不……总而言之,他就是个江湖骗子,骗过我家主子!」
他顶着自家主子的眼刀子,硬将话圆了下去,心中稍稍吐了口气,差点把主子的底子抖完了。
而后感到脑袋一痛,自家主子暴怒的语气飘入耳中:「聒噪!将那女子还有这骗子带回房内。」
听这么一声,那女子好似刚回过神,情绪激动地拽着石英的袖子:「你们赶走了那畜生,你们是好人,你们是好人对不对?」
李汀南忙顺着话道:「对对对,你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那女子又道:「你们救救我女儿和我相公,我那可怜的女儿,她才三岁…她……」话未说完,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哭泣。
李汀南脑中想起一记闷雷,她拽拽石英的袖子,扭头朝苏宇瞧去。
两人视线相接后,苏宇喝了一声苏琪,揽着她飞身进了房内,她飞快拽出脖间的玉笛,并将它奏响。
身后闪出几道鬼魅般的人影,「主子。」
李汀南指着房内玉竹等人,「带着他们先走。」
几乎同时,院内被一场箭雨光顾,而他们刚所站着的地方已被扎成了刺猬。
那女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反手扔过一把冷箭,苏宇侧身一闪,用手夹住几支,似曾相识的场景使李汀南浑身一颤,她掷出玉笛想将那冷箭砸掉,可惜太迟了。
「主子!」
「李姑娘!」
李汀南绝望地阖上眼睛,准备接受与上一世相同的死法。
第11章
「李姑娘?」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倒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仔细辨别后,忍不住舒了口气。
她抬起眼皮,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本侯的身手可不是吹的,自然不会允许李姑娘在本侯身边受伤。」
李汀南脖间一凉,那根掷出去的玉笛,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又听苏宇道:「瞧你用的还挺顺手,下次可不许再扔出去了。」
李汀南向房内瞧去,玉竹、金风还有那榻上的男子已经被隼卫带出去了,而那掷出冷箭的女子,正被石英反手钳在地上。
她对着那女子道:「你不是小君。」
那女子咧嘴一笑,「我不是小君,我是一个让姑娘记忆深刻的人。」
李汀南甩甩头,不想理这个死到临头还嘴硬的人。
余光中见床帮上扎了许多碎箭,她咬牙拔出一支后,眉心突突直跳,原来上一世最后将她杀死的,真的不是苏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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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箭上刻着的月牙,满心茫然,一时间想不起这图案能和谁联繫起来。
「这箭真是别致,箭头上有一月牙图案。」
苏宇探头去看,浓密的眉毛皱成一团,还未来得及仔细观察,便听苏琪哎呦一声。
这才见那掷出冷箭的女子,正口吐黑血,满面讥笑的看着他们。
牙缝中藏着毒药,倒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苏宇将李汀南挡在身后,「月牙……那夜的几个人,或许不是沖本侯来的。我在明敌在暗,要查清必然要耗费诸多心血,但证人没有时间陪咱们耗。本侯会多派几个隼卫,先护你们先回京。」
不等李汀南回答,他又道:「凉州州牧是太后一党,此时回凉州徒增烦忧。李姑娘不与本侯一块儿回京,会省下很多麻烦。别犹豫了,现在就走。
李汀南抬起头,一字一顿道:「客栈掌柜一直未归。」
「好,本侯会着重查他。」
李汀南晃晃脑袋,不再多说,苏宇这是铁了心让她先回京,她不管说什么,都左右不了苏宇的想法。
「还请侯爷查出兇手后,告知我一声。」
苏宇点点头,「隼卫中有个叫刘青湖的,善写状书,你路上让他写一份申冤状,回京后送到莫御史手上,之后的事,姑娘随机应变即可。」
李汀南将碎箭装进囊中,「那我便与侯爷就此别过了。」
和石英走出房门时,有人出声叫住了她。
「汀南……」
她循声看去,见苏宇稍稍抬起手,而后又重重放下。
因苏宇逆着光站着,她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他哑声道:「你,你路上小心些。」
李汀南膝盖微曲,微微欠了欠身,「侯爷也当多注意。」
此间已是七月末,暑气渐消。
恰时吹来一阵不小的风,吹的她头上的碧玉步摇噹啷作响。
……
八月中旬的京城秋意浓郁,倒真是树树皆秋色。车轱辘辗在满地的落叶上,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李姑娘,京城就快到了。」
李汀南闻言撩开车幔,远远瞧见永定门三个字从片片黄叶中露出。
「王旭还昏着吗?」她问。
后车的男子途中醒了几次,神智清醒时,称自己为王旭,将自己与妻子小君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
车轮一圈一圈的转,这一行人都知道了那个教书先生与邻家青梅的故事。
王旭几次想要撑不住,刘青湖就在他耳边小君、小君的念叨着。
念着念着,虽然王旭是睡多醒少,但好歹也撑到了京城。
刘青湖摇摇头:「从昨夜至今一直未醒。」
李汀南默了一阵,放下车幔,缓声道:「将李家的牌子挂上。」
这一路上顾念着王旭的病情,行车的速度倒是不快,从鲁宁镇到京城,生生走了二十多天。
倒也赶巧,竟在中秋前一天到了京城。
途中虽遇见几次刺杀,但有石英和几个隼卫在,倒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苏宇也寄了几封信,说是在胡氏医馆发现一间密室,在其中发现两具尸体。
一具是掌柜的,另一具是王旭的娘子小君的。尸体上都扎着一把箭头带月亮的碎箭。倒不是胡医仙杀的人。
隼卫四处打听,这才找着小君女儿的坟包,又在旁刨了个坑,将小君的尸骨也放进去了。
最新来的一封信,说是已查清楚张盾只是个鱼饵,但钓鱼之人手法太高明,并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为了不耽误京中的形势,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李汀南一开始还好奇,她在途中赶路并无定所,苏宇是怎么知道她的落脚点,每次都能将信传到她手中。
后来见刘青湖还有其他几个隼卫轮流着消失几天,她才恍然大悟,原是靠人力传信的。
想着一来一回太累人,她也不再回苏宇的信。
马车行驶至永定门前,门口的侍卫高声问道:「李家?敢问贵人是哪个李家?」
玉竹朗声道:「城东李家。」
听那侍卫笑道:「原是城东李尚书家,快放行!」
又听有人小声问道:「李尚书?」
「是呀,你还不知道?京中这段时间传的那叫一个沸沸扬扬,晚些再告诉你!」
李汀南摩挲着胸前的玉笛,这话明显是说给她听的。
如今已在门前放起了迷雾弹,估摸着太后已经察觉李家的不对劲了。
穿过青石街道,马车又行了一段时间,这才拐到一栋质朴古雅的房前。
门前有一慈眉善目的老翁,见状到马车前作了一揖,语气很是欣喜:「小姐回来啦!」
李汀南撩开车幔,笑道:「李叔,先把马车引进院中吧。」
「唉!」李管家笑容更甚,「小姐可算回来了!您随二公子去了凉州,刚走没几天,朝廷要修缮什么楼,催得那叫一个紧。老爷没办法,一直宿在工部衙门。这这么大的宅子呦,就老奴一人守着,过的那叫一个冷清。」
他扶着李汀南下了马车,又是一笑:「好在小姐您回来了,明日中秋,老爷怎么说也要回来和小姐一聚。这府上呀,可算有些人气了!」
李汀南勾勾嘴角:「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李叔嫌府里冷清。那这次汀南回来,可有得李叔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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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指后面的马车,「先把他安置在西苑吧,将府医请去,再配几个体壮的府丁把门,每日送些清淡的吃食即可。」
李管家也不问原因,连声称是,让人抬着王旭去了西苑。
李汀南「这位是石英姑娘,是我请的护卫。她在我院子先歇两天脚,工钱按护院的两倍算,从我帐上支。」
李管家笑意盈盈地点点头,倒不去打听马车周围的几个男子怎么结工钱,只道:「小姐一路舟车劳顿,先回芷兰院歇歇吧。老奴把老爷养在缸里的蟹捞上来几只,先让小姐尝尝鲜!这中秋之际的螃蟹呀,最是鲜嫩肥美!」
李汀南边往里走边道:「好,先备辆马车,我稍晚些去工部衙门瞧瞧我爹。」
一行人过了抄手走廊,进了芷兰院。
李总管又追在后头絮叨着,什么天寒加衣,勿要贪凉,见李汀南一一应下后,便摆摆手退下了。
院中倒是没什么变化,玉竹、金风和其他的奴僕忙着整理行囊,叽叽喳喳说着在凉州的见闻。李汀南扫下石凳上落下的桂花,朝刘青湖招招手。
「去探探最近与李府有关的消息。」
既然有人在请她入局,那她就去走一场形式,迷雾弹这东西别人放得,她也放得。
看着刘青湖离去的背影,她长嘆一口气,回到这京城中,不知又要面对怎样的狼潭虎穴。
她鼻头微动,沁人心脾的香气钻入鼻腔,起身折下一支金桂,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玉竹、金风,替我简单梳洗一下。」
工部衙门与御史台在一条街上,李汀南打算先去看了自家爹,再借着工部的腰牌进御史台,然后将申冤状交至莫御史手上。
这本是一条很完美的计划,只可惜有人掐断了计划的开始。
李汀南换了一身苏绣乌金衫,刚踏出房门,便见一身着绛紫色宫裙,腰间挂着慈宁宫宫牌的女官立于她门前。
见李汀南瞧来,那女官行了一礼:「李姑娘回来了。」
李汀南回了一礼,忙道:「周中使,太后娘娘可还好?」
周中使嘴角唯扬:「正念叨着姑娘您呢,听说您回了京,忙让我来请姑娘去宫中用午膳呢。我瞧姑娘好似要出门,可是有要紧的事?」
李汀南听明白了,太后这是告诉她,京城哪哪都是她老人家的眼线,让她不要搞些大家面上都不好看的小动作。
她摇摇头:「不是要出门,是李叔要把父亲养在缸中的螃蟹抓几个出来,臣女图个新鲜,准备去看看。」
周中使抚掌笑了几声:「姑娘还是小孩子脾气,倒不知明日李尚书回了家,见心爱的螃蟹不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这话一出,李汀南明显感觉玉竹、金风浑身轻颤一下,想来也是,朝廷命官的的行径,太后竟也掌握在手中。
李汀南道:「劳娘娘惦记。中使先进屋喝口茶,容臣女再去洗漱一番,不然满身尘土,只怕辱了娘娘凤眼。」
周中使轻轻颔首,跨步进了屋内:「姑娘不如换上太后赏的那条南锦襦裙,娘娘甚是喜欢姑娘穿那条裙子呢。」
玉竹金风二人对视一眼,南锦襦裙早在鲁宁镇便撕成布条,给宣平侯包扎伤口去了,哪里能穿上去见太后呢?
李汀南随口应了一声,径直走向屏风后。
第12章 午膳
周中使倚在梨花凳上,听着屏风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朝茶盏内吹了口气。
看那茶叶被一阵风吹得沉沉浮浮,禁不住勾了勾嘴角。
「让周中使久等了,咱们进宫吧。」
听着女子娇柔的声音,周中使抬眸望去,却见眼前的女子换上件镂金丝钮海棠花纹蜀锦衣,头上梳着元宝髻,戴了支累丝珠钗,瞧着是丰容靓饰,珠光宝气中倒也透着几分小女儿的娇憨。
「姑娘怎么不穿那件南锦襦裙?」
李汀南淡然一笑:「这裙子是娘娘去年中秋赏给汀南的,如今又是一年中秋,汀南穿上这件蜀锦衣,是为了提醒自己莫忘娘娘的恩情。」
周中使心下一惊,面上却是笑盈盈,「姑娘真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怪不得太后娘娘那么喜欢姑娘呢。莫让娘娘等太久,咱们现在就进宫吧。」
李汀南微微颔首,提着衣裙走在了前头。
日头正当空,虽已是八月的天,但空气中的毒辣倒也不见少。
街道上三三两两游荡着几个行人,马蹄声哒哒不断,在这青石街道里不断地迴响着。
到了宫门,李汀南被扶着下了车,照例钻进一顶藕荷色的软轿里。
软轿许久未用,掀开帘子,一阵淡淡的霉味扑鼻而来。
周中使呵呵笑道:「姑娘去凉州后,太后娘娘便不许旁人乘这顶软轿。有日皇上在仁寿宫醉了酒,非要乘这顶软轿回去,娘娘都不许呢!」
「娘娘对汀南的厚爱,汀南必然牢记心间,没齿难忘。」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却在心中腹诽,皇上即使烂醉如泥,那也有龙撵在,哪里会落魄到坐自己这顶软轿了。
周中使又拽着帷帐给她看,「姑娘瞧瞧这帷帐上的花纹。」
李汀南抬起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帷帐上淡紫色的小花,而后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是汀南最喜欢的蓬莱紫!劳娘娘惦记了,汀南甚是欣喜。」
「姑娘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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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轿穿过幽长的甬道,又过了几道宫门,这才到了太后所在的仁寿宫。
李汀南刚下了轿子,便有小太监转身进去通报。
而后听得一声爽朗的笑声,「快去传菜!」
宫人端着菜盘鱼贯涌入,殿内的桌子上摆满了各式佳肴。
「臣女李家汀南,拜见太后娘娘。」
李汀南一边说着一边行着稽首礼。
「快起来,快起来,好孩子,来让哀家看看。」
先皇去得早,太后三十岁便开始守寡,如今不过四十出头,因着保养得当,脸上也未留下几丝皱纹。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手中捏着一串油亮的佛珠。
太后按了按眼角,嗔怪道:「这一去三个多月不回,哀家以为,你这小丫头去凉州把心玩野了,不愿回京了呢。」
李汀南扶着太后坐下,连忙告罪:「还请娘娘恕罪!汀南是为了替娘娘多瞧两眼凉州的美景,这才耽搁了。实际上汀南在途中也很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娘娘您呀!」
太后搂着李汀南坐在自己身边,点了点她的鼻子,沖左右的人道:「听听,自己贪玩反倒是为了哀家。还真是油嘴滑舌!」
身边的女官内侍连连称是应和道,七嘴八舌的夸着李汀南。
周中使递上一双象牙箸,「娘娘和姑娘快用膳吧,属下瞧着姑娘都瘦了。」
太后呦了一声,拉着李汀南好好瞧了一番,而后哽咽道:「瘦了,真瘦了,也越来越像玉娘了。」
李汀南扬起的嘴角悄悄落下。
玉娘是她的母亲,在李汀南三岁那年病逝了,生前与太后是顶好的手帕之交。
眼见太后也有些伤感,旁的几人忙将话题岔开。
内侍尖声喝了一声,「皇上驾到——」
屋内的人有些慌乱,忙起身接驾。
「参见皇上。」
李汀南算不上惊讶,她就知道太后会想尽办法把自己往皇上身边送。
「免礼,你们都下去吧。」
来人着一身玄黑龙袍,面如白玉,倒是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
但李汀南知道,江初渡并非看起来那样温润如玉,他是一个天生的统治者。
铁血手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上一世他亲政三年有余,太后一党被他与苏宇斗得气息凋敝,奄奄一息。
但自寿昌公主远嫁番邦之后,这位帝王却将朝政全全交与了苏宇,并且每况愈下,没撑多久便驾崩了。
临死之前,他拖着病躯去了寿昌公主的居处,而后一把大火,将整个宫殿烧了个精光。
李汀南依稀记得,那日的火烧的很大,空气中夹杂难闻的煳焦味,执兵器的禁军一字排开,拦着宫人,不让救火。
领头的苏宇一袭红袍,看向她的眼神晦涩难辨。
江初渡一撩龙袍坐在了凳子上,举起象牙箸笑道:「母后真是偏心,小南这刚一回京,您便让她来宫中用膳。」
太后拉着李汀南坐下,「哀家倒也稀奇,平日请皇上来用膳都请不到,如今汀南前脚到,后脚皇上便来了。莫不是皇上有千里眼,在承干殿瞧见了不成?」
江初渡勾唇一笑,「母后真是会开玩笑,能乘着软轿进仁寿宫的,除了小南还能有谁?」
李汀南眼帘微垂,瞧着眼前的饭菜沉默不语。
这两人的对话满是弦外之意,一个旁敲侧隐说自己宫中被插了眼线,一个装傻充愣讽刺对方奢华无度。
这样的话,她上辈子听了太多,也说了太多,这辈子实在是厌烦。
太后话锋一转,又将话头扯到了她身上。
「汀南过了十月便满十六了,这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你父亲可有中意的人选?」
李汀南抬眸掠了江初渡一眼,「父亲未与汀南讲过这事。」
见状,太后勾起嘴角,「皇上与汀南,这情谊可是旁人比不了的。」
她幼年失恃,太后怜惜她,常将她召进宫中小住。一来二去,与养在太后膝下的江初渡也算是一块长大的。
江初渡笑道:「朕与小南手足情深,待她出嫁那日,朕必送去一份厚礼为她添妆。」
太后对这回答很是不满。
「如今后位空悬,倒不如……」
内侍小声通报了一声,「寿昌公主到了。」
太后眉头微蹙,寿昌公主是先皇从宫外抱养来的,不知生母是何人,又不曾养在她膝下,因此她与寿昌间的感情,比眼前这个荣登宝座的庶子还要淡薄。
她未说话,便听江初渡淡淡道:「寿昌身子不好,快让她进来。」
翠玉串成的珠帘响了一阵,李汀南抬眼瞧去,进来的那女子长相姣好,面色苍白如纸。着了件青色蝶戏百合罗裙,倒如东风中的一枝弱柳,惹人怜爱。
李汀南起身行礼,被太后按了下去。
「是朕唤寿安来的。」
太后的手稍稍松开,李汀南起身朝她行了一礼。
寿昌公主亦不是活泼的性子,自问安时说了几句话便再未主动开过口。
在这样别扭的气氛中,四人同桌用完了一顿午膳。
桌上的残羹冷炙撤走后,太后坐着闲聊了一阵,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扶着周中使的手去殿内午睡了。
见太后离场,寿昌亦寻了个藉口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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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渡把玩着一块刻着百合花的玉佩,扭过头来朝李汀南微微一笑。
「小南不要怕。正如太后所说,你算得上是朕的半个妹妹,朕是不会害你的。」
她在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上一世入宫后,江初渡晾了自己一月有余,让她成了阖宫的笑话。
后来太后失势,她被皇后暗地里磋磨时,怎不见他念及所谓一起长大的情谊,站出来替她撑会腰?
但在面上回了一笑:「汀南不敢高攀,能为圣上的宏图伟业添砖加瓦,那是汀南的福气。」
闻言,江初渡不置可否,起身往殿外走去。
「这婚事是季玄提的。稳妥起见,等他回京后,你二人便可成婚了。」
他撂下这句话便出了殿门,独留李汀南一人在殿中苦思冥想。
她知道季玄是苏宇的字,但这婚事,竟是苏宇提的?
江初渡走后没多久,李汀南也找了个藉口从宫中离去。
途径工部衙门,却得知父亲李景已经回了李府。
没有工部的腰牌,她进不去御史台,只好先回了李府,稍后再做打算。
停马下车,便见李管家又站在门口等着。
「李叔,我父亲可是回来了?」
李总管一笑,两撇雪白的八字鬍朝两旁一挺。
「午膳时分回来的,正在前院书房等着小姐您呢!」
李汀南往书房赶去,推门而入,便见一身材瘦削,着靛色衣袍的男子在房中负手静立。
她上前行了一礼,「父亲,女儿回来了。」
第13章 回信
李景转过身来,看着房门处的女儿愣了片刻,而后眼眶微红,连道几声好。
他拿起桌上的荷叶包,沖李汀南一笑。
「瞧我买了什么,是城西那家的糯米糍,加了很多桂花糖哦!」
听着这话,李汀南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张手奔入李景怀中。
「父亲!」
她感到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外溢,喉咙处发出一声浓重的悲怆。
前世不能言语的种种委屈,皆化作这一声嘶鸣般的唿唤。
李管家见状抹了抹眼角,将书房门带上了。
李景颤着手,轻抚上女儿乌黑浓密的头髮。
「都怪父亲没用,让小南受委屈了。」
若是他在仕途上再有些成就,便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去嫁宣平侯。
李汀南的喉咙好似被泪水堵住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不住的摇头。
上一世,李景离京那天,李汀南未见上他最后一面。
她蹲在宫墙后泣不成声,偌大的京城,再也没有一个会惦记着她爱吃城西糯米糍的父亲了。
后来,她再没吃过糯米糍。
不是没有,是不敢。
李景走后的那夜,月亮圆若银盘。
李汀南借着月光,在锦被中咀嚼李景在大牢里对她说的话。
一句是「小南,爹对不住你和你娘」,另一句是「好好活着」,最后一句是「你不该叫汀南的」。
汀南,挺难。
想到这李汀南笑出了声,她爹身陷囹圄时,竟然还在琢磨着谐音的事情。
继而她的嘴角尝到了一抹家人离别的苦涩,带着满鼻子的酸楚,嘟囔了句烦死了,怎么可能不报仇。
等李汀南坐在金銮殿上,抱着幼帝垂帘听政时,她对自己入宫的十一年岁月进行了总结。
一段驯服世家的歷史,她笑着与心腹说。
至于开不开心,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
李汀南将申冤状递给李景,并说明了用意。
李景微微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宣平侯……他,小南觉得他如何?」
听出李景话里的担忧,她捏着李景的肩,宽慰道:「挺好的。」
起码苏宇不逛青楼,不喝花酒,身边没有乱七八糟的通房侍妾,起码他另闢了府邸,嫁过去无需服侍公婆。
李景长嘆一口气,往她手心里放了把还带着体温的钥匙。
「你娘给你留的嫁妆都在府库,稍晚些去你点点。趁天还没黑,为父去莫御史府上一趟。」
李汀南将手伸开,黄铜材质的钥匙瞬间被泪水打湿。
玉竹瞧着一箱笼鸽子蛋大的东珠,嘴都合不上了。
「夫…夫人的嫁妆这么殷实吗?」
金风轻敲她一下,「咱们夫人可是姜家女。」
姜家是百年世家,曾出过三个丞相五个皇后。
水满则盈,现任家主深谙这个道理,于他是激流勇退,将自己的独女许给了寒门子弟李景,而后辞官回了南州老家。
金风比玉竹大上几岁,进府服侍时,李汀南还在襁褓之中,故对姜夫人的了解比玉竹多些。
满库熠熠生辉的珍宝,是姜氏家主对女儿的关心,即使夫家靠不住,也能有些财物傍身,日子不会过的太难堪。
而今,这份关心传到了她这里。
回到芷兰院时已是月上树梢。
明日便是中秋,诸多人家已经将明晚赏月要用的瓜果、月饼备齐,空气中甜腻与清香交织,从墙那头伸过来,勾的人垂涎欲滴。
上一世,她在入宫的第二年,也曾这样隔墙闻过果香。
那时太后一党正处弱势,李景病危的消息从申城传来。
太后勾勾唇角,将她送上了江初渡的龙床,企图先一步怀上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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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江初渡将她丢出承干殿,语气失望:「太后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这般自轻自贱?!」
她羞愧难当,出声反驳道:「你别像个圣人一样指责我,你若在我的处境上,定比我还要不堪!」
二哥残了,父亲莫名受了场牢狱之灾。辞官回家时为了凑齐盘缠,连李府都变卖了。
血亲离她而去,从小服侍她的丫鬟有死有伤。
她在红墙碧瓦之中,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江初渡扬起的手终是没落下,从小长大的情谊,到这会儿却是用上了。
他摆摆手,让人将她抬回长秋殿,禁足三个月。
次日,娴妃李氏被禁足的消息以及禁足的缘由便传遍了整个皇宫。
旁的人见风使舵,忙着落井下石,太后党嫌她丢人,只在旁冷眼旁观。
剋扣份列,送些馊饭,那都是常有的事。
就这么在宫中浑浑噩噩地过着,她也不知道今夕何夕。
有天夜间,她抬头看见一轮满月,这才知道中秋到了。
她鼻尖萦绕着瓜果的清香与月饼的甜腻,勾得一月来未曾吃过一顿好饭的肚子敲鼓造反。
墙外,侍女端着果盘来回穿梭,嘴里说着祝福的话语。
墙内,她踮着脚,贪婪地掠夺墙外的香味。
勐然间,那香味好似加重了,仔细一品,还有她爱喝的梨花酿。
「娘娘。」一道清朗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她循声望去,见一着赭红色常服的男子,在婆娑的树影中立着,健壮的身上落满了斑驳的光点。
一阵风过,男子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摇着,桂花与松木的香气扑面而来。
苏宇好像瘦了。
清冷的月光自头上倾泻而下,照亮了他眉心的红痣,也照亮了他眼中化不开的柔情。
她如梦方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丑态百出,忙擦了擦嘴角,强装镇定道:「宣平侯,这是后宫。」
苏宇好似没有听见,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臣带了娘娘爱喝的梨花酿。」
她本想拒绝,但肚子先她一步应和。
她真的很饿。
苏宇将怀中的点心一包一包拆开,献宝似的摆着院中的石凳上。
李汀南粗略一扫,有时令的桂花赤豆糕和难买的海棠糕、玫瑰香梨冻糕。甚至还有只烧鹅。
此刻已经顾不上想糕点有没有毒了,她的肠胃正在操纵她的脑袋。
她先拿了块桂花赤豆糕,咬下一小口。桂花的香甜与赤豆的绵软在味蕾绽放,她再顾不得什么形象,大口吃起来。
「臣来的太迟……」
李汀南吃的太急,被点心噎得勐咳不止,拿起桌上的梨花酿一饮而尽,而后晕晕乎乎地趴在了石桌上。
恍惚间听到一声嘆息,淡雅的松木香将她笼罩。
忽然双脚悬空,她下意识搂住了那人的脖子,然后感受到那人身子一僵。
她知道自己被放到了床上,但喝了酒只觉热,伸手要解自己的衣服,却被一双修长而带有薄茧的手制住。
很凉,她忍不住将脸贴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微凉且绵软的触感在眉心一闪而过。
次日醒来,她脑袋一片昏昏沉沉,昨夜的月下狂食,好似是她的一场佳梦,但浑身扑鼻的酒气,却在提醒她昨夜并非良梦。
三日后,李汀南被解除了禁足。
那日江初渡还与她一起用膳,席间看她的眼神复杂难辨。
李汀南品着,倒还有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头。
用过膳后,江初渡嘆了口气,留下句「苏宇去打百越了」,而后甩甩袖子离去了。
……
院内树枝轻晃,刘青湖轻手轻脚从树上跃下。
「李姑娘,属下都查清楚了。」
李汀南进屋倒了杯茶,示意他说下去。
刘青湖抬眸瞧了她一下,嘟囔了句话。
「什么?」她真的没听清。
刘青湖咳了一下,「京城最近传的多的就是您父亲与太后有染,而您……」
啪——
有人失手将茶杯打翻在地。
「还说……还说您是太后与李大人的私生女。」
哐——
有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李汀南在地上怒嘆一口气,这么损的招数,只有一个人能想得出来。
那就是勤政殿中的那位,当今的圣上,江初渡。
为了造势堵住太后指婚的嘴,就往李家身上泼脏水,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勤政殿内,正在批阅奏疏的江初渡打了个喷嚏,内侍忙去关窗。
江初渡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天凉了,寿昌畏寒,将朕那匹银狐裘给她送去。」
芷兰院。
李汀南扶额嘆气,见刘青湖还立于厅中。
「京里还传着什么消息?你一併说了吧。」
她还受的住。
刘青湖从怀中掏出一份信件,李汀南愕然,江初渡给李家泼了这么多脏水?
「这是我家主子今天传来的信。」
原来是苏宇。
她接过信查看,「这次还是你们传的?」
「不是,这次用的信鸽。」
李汀南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下去。
刘青湖捏着手心的小纸条,咬咬牙问道:「姑娘,不……不打算给侯爷回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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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愕然,苏宇说还有两三日便能到京城,这时间回信过去,只怕信还未到,人已经回来了。
但见刘青湖神色拘谨,只怕是苏宇让问的。
「好,玉竹研墨。」
苏宇不嫌折腾,那她回了便是。
李汀南挥笔即成,待墨干后捲成小条递给刘青湖。
「回信写好了,给侯爷送去吧。」
刘青湖嘴角微抽,虽然李姑娘回的信中字少了些,但也算完成任务了。
他接过信条,纵身隐入墨色的夜中。
隔日清晨,苏宇在距京城三十里的客栈中拿过信鸽腿上的信后,气得差点没仰过去。
无他,惟李汀南在回信中只写了两个字。
「回信。」
苏宇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两腿一夹马腹,扬起马鞭北指,「回京!」
第14章 拆蟹
过八月节时,李汀南还在回京的路上,李景猜她没喝上白露茶,一大早便遣人送了些来。
李汀南差人拿热水泡上,待寒气散些,便坐在院中细细品着。
奴僕引着石英进了院子,李汀南起身招唿一声。
石英笑笑,「我是来向姑娘告别的,我和石柒今日准备走。」
「今日便走?」
「我同乡给我寄了封信,说宁将军放出了消息,九月初就要选女子军了,我怕晚些去便来不及了。」
李汀南褪下手上的羊脂镯,塞进石英手中。
「此一别不知何时可遇见,只留着做个念想吧。」
石英这才收下,恰巧刘青湖愁容满面的走来。
「姑娘,王旭今早醒了,非要吃小君做的拨鱼儿。」
李汀南皱眉,「何为拨鱼儿?」
「属下也不知呀。」
两人面面相觑。
石英笑道:「拨鱼儿是凉州的风味小吃,我在凉州曾吃过。」
刘青湖两眼放光。
石英又道:「小柒爱吃,我也会做。不如让我去厨房做一碗,也算为姑娘解忧了。」
李汀南点点头,「多谢石姑娘。」
玉竹得令,引着石英与刘青湖去了府中的厨房。
李汀南端着青白釉的茶盏,尚未復饮一口,便被一双羊脂玉般的手拦住了。
那双手生的漂亮,细腻纤长,手腕上还挂着串足金元宝。
她认出这双手来,原是是嘉钰郡主来了。
嘉钰自顾自地坐在她对面,倒了杯茶浅酌,不咸不淡道:「你倒是会享受。」
李汀南捏了捏嘉钰脸上的婴儿肥。
「你也不错嘛。」
嘉钰拍掉李汀南为非作乱的手,语气中没了刚才的淡定。
「李汀南!你有没有把本郡主放在眼里!」
「你走之前便说一回京便来府上找本郡主,可本郡主昨日在王府枯坐了一下午,连你的人影都没瞧见!」
听嘉钰郡主架子都摆出来了,知道她气得不轻,连忙向她赔礼道歉。
哄了半晌,直到桂花树上的露水落在地上,发出啪的声响,嘉钰的脸上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起身拉着李汀南,要她陪着自己去京城里新开的首饰铺转一转。
行至北城时,有一队兵马飞驰而过,马夫引着马在一旁躲闪。
嘉钰放下车幔,「那马上挂着宁家的幡子,只怕是西南又起了战事。」
四年前,西南一仗,大华军大破狄戎。
但西南地形复杂,狄戎又尤擅地势战,大华军啃下这块硬骨头,倒也伤了几分元气。
虽然之后两军又发生了几场摩擦,但总体来说还算安稳。
而如今堪堪过了四年,狄戎尚未恢復过来,倒不记得上一世这时的狄戎曾有什么大动作。
窗外有人低声谈论,西南、宁将军、出兵等字眼断断续续流入李汀南耳中,激盪起她心中阵阵波浪。
原是朝廷出兵打了狄戎。
只怕是要趁着狄戎尚未恢復元气,一举将其拿下。
长远来看,攻下狄戎是利在千秋的事情,但是朝中太后党和孙相党斗得激烈,国库也不算充盈,只怕打起仗来国库吃不消。
更何况户部尚书是太后的亲哥哥,要想从他手里抠些钱来,只怕不太容易。
若为了保障前线资源充沛,大抵只有增加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这一条路可行。
但战争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压得紧了,自然会有农民起义,而后派兵镇压又是一笔支出。
李汀南能想到,江初渡自然也会想到。
她不信江初渡这样城府深沉的人会选择涸泽而渔,除非他掌握了战场先机,能四两拨千斤。
要是……
要是江初渡也回来了呢?
李汀南心头拂过一丝猜疑,而后将自己吓了一跳。
「汀南?汀南!」
嘉钰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从马车上下来便见李汀南心不在焉,跟她说话,也只是得到些嗯啊的敷衍的回覆。
刚才叫她许多声,她却好似呆了一般,一直不说话。
李汀南这才回过神来,拿起柜檯上的镂空木兰珠簪,在她头上比划一阵。
「这木兰花倒是称你。」
嘉钰压着心头的异样,她总觉得李汀南有些熟悉的陌生感。
她嘴巴一撇,「那便收下吧,晚些到睿王府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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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钰本想拉着李汀南再挑几支步摇,却见一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位二八娇娘进了铺子。
只见那娇娘环视一周,而后将目光落在李汀南手中。
「除去她手里的,剩下的全要了。」
那华衣男子对着掌柜的耳语了一阵,而后便见掌柜的朝她们走来。
他拱手道:「郡主、姑娘,实在对不住,那位是张大人即将过门的妻子,她把这些现货都买走了。日后有了新货,小的保证第一时间给您送到府上。」
「好大的手笔,敢问是哪位张大人?」
嘉钰问道,这京城中竟然还有比她更豪奢的人。
掌柜苦笑一番,「回郡主的话,是户部尚书张芒逆大人。」
李汀南和嘉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不可思议。
张芒逆如今年过五十,竟要娶一娇娘为妻。
嘉钰点点头,她父王曾交代过她不要随意招惹张家的人。
两人抬脚要出铺子,却被那女子拦住了。
「等等。」
那女子扭着腰肢朝她们走来,伸手要抚李汀南手中的玉簪。
金风上前一挡,用身子将她与李汀南隔开。
「这是作甚,奴家瞧着这位姑娘的簪子甚是欢喜,把这支一併收了吧。」
掌柜的在一旁劝道:「哎呀姑娘,这簪子是睿王府的嘉钰郡主看上的,这样做只怕不合适吧。」
那女子冷哼一声,「掌柜的是要得罪我家夫君咯?」
眼见她要胡搅蛮缠,李汀南将头上的海棠簪拔下,塞到那女子手中。
「虽是萍水相逢,倒也算是缘分。眼见你要成婚,这支血玉海棠簪就算是你的新婚礼物吧。」
张管家这才认出李汀南来,忙替那女子接过簪子,「李姑娘客气了,这可使不得。」
两人推脱一番,那女子伸手接过,「不过是支簪子,有何使不得的。」
李汀南扯扯唇,牵着嘉钰走向马车,转身对那女子笑道:「一树梨花压海棠,祝你新婚快乐。」
而后进了马车,听那女子在身后气得跺脚。
……
经此一闹,两人也没了接着逛下去的兴致。
眼见日头正当空,空气中也充斥着饭菜的香气,已到了用饭的时候。
估摸着府中的螃蟹已经做好了,李汀南便让车夫往李府驶去。
车上的嘉钰紧蹙眉头,不满道:「那簪子成色如此之好,你就这么白送给她了?」
李汀南眉眼弯弯,「最迟今晚,那簪子便会回到我手上。你信不信?」
「就张尚书那个抠门样,我是不信。」
李汀南指指她脖子上的红宝石璎珞,「那不如就打个赌,你若输了就把这璎珞送我。」
「若是你输了呢?」嘉钰问。
李汀南挑眉:「若是我输了,我就把你一直想要的那件苏绣屏风送你。」
「好,一言为定!」
马车辘辘驶向李府,门前一如往常那般站着个慈眉善目的男人。
嘉钰一下车便向那人快步走去,「李管家,嘉钰又来蹭饭啦!」
李管家连忙行礼,又眯着眼笑了一阵。
「郡主大驾光临,还请移步花厅,餐食已经备上了。」
嘉钰提着裙子,带着奴僕熟练地往花厅走去。李管家走到李汀南身边,在她身边轻声道:「宣平侯亦在花厅。」
李汀南那问:「他何时来的?」
「刚来没多久,和老爷在书房叙了会儿事。」
大抵是在商量不久后的婚事。
反正按照江初渡的说法,她与苏宇的婚事也就在这两天了。
她追着嘉钰的脚步往花厅走去,甫一进门,便看见一着赤色衣袍的男子在花厅内端坐着。
桌前的茶水许是刚上的,升腾起的裊裊热气将他笼罩,眉心那颗硃砂红痣好似被热气打湿,颜色显得更加艷丽。
「汀南来坐呀,你怎么一直站着。」
李汀南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竟盯着苏宇看了那么久。
她脸上微微发烫,上前行了一礼,「汀南见过侯爷。」
苏宇让她免礼,她便自觉落座,而后一抬眸,对上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
李景轻咳一声,僕人接连端上饭菜,清蒸河蟹、鲤鱼焙面、火腿鲜笋汤等家常菜摆了桌面。
李景环视左右,「今日不需布菜了,都下去吧。」又冲着苏宇道:「菜都上齐了,侯爷请吧。」
说罢,自己第一个捉起筷子,夹了块鲤鱼肉,大快朵颐起来。
李汀南偷瞟了李景一眼,见自己的老父亲正垮着个长脸,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父亲不满意苏宇这个女婿,此时她若替苏宇说话,反倒显得胳膊肘往外拐,思及此,她便装起了鹌鹑。
她拿起桌上的蟹八件,开始拆起蟹来。不过她拆蟹向来不拿手,平日都是吃金风拆好的,而今僕从都退下了,她只得自己动手。
嘉钰吃完一只,将拆完的蟹壳向她这一推,沖她做了个鬼脸。
李汀南嘆气,埋头苦干起来,勐地一阵松木香扑来,面前多了一碗蟹肉。
苏宇浅笑一下,「本侯解完才想起自己不爱吃蟹,送你了。」
嘉钰哇了一声,「侯爷这双手可真……」
剩下的话被李景瞪了回去,嘉钰这才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埋头和螃蟹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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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将盛满蟹肉的瓷碗推过去:「多谢侯爷……」
李景将蟹碗拿走,「多谢侯爷,老臣素爱吃蟹,劳烦侯爷挂念了。」
李汀南瞧见苏宇嘴巴一张一合,惊世骇俗的话从他嘴中吐出。
「岳父客气了!岳父既喜欢吃蟹,那女婿这就多解几只。」
说罢,在嘉钰的勐咳中,又若无其事地拿了几只蟹,兴致勃勃地解了起来。
第15章 中秋
李汀南扶着嘉钰喝了杯茶水,又朝她紫宫穴狠点一下,嘉钰这才渐渐止住咳意。
嘉钰缓了口气,语无伦次道:「他,你,你们……」
李汀南往她嘴中塞了一块火腿,「吃你的啊,乖。」
饭吃到一半,睿王妃便将嘉钰带了回去,准备觐见圣上和太后的礼节。
嘉钰撇撇嘴,让人将桌上剩下的河蟹端走了。
待嘉钰走后,苏宇变戏法似的,从桌下掏出一小碟堆尖的蟹肉,口气惊讶道:「嘉钰郡主走的早了些,这竟还有一碟蟹肉。」
说罢,便将蟹肉倒进李汀南的碗中。
随着苏宇的靠近,除却蟹肉的鲜香,鼻头还多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抬眸瞧去,苏宇面前堆着诸多蟹壳,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挂着诸多浅浅的划痕。
拿惯了刀枪剑戟的手,倒是用不惯小巧的蟹八件。
李汀南垂眸,道了句多谢侯爷。
而后她听见筷子与杯碟碰撞的声音,又听见李景哑声道:「多吃点。」
她不需要抬头,便知道了苏宇的欣喜。
苏宇那两束灼灼的目光,已经将这事告诉了她。
天子近臣,少年侯爷,因这一句「多吃点」,竟欣喜若狂。
她心头翻涌起不知名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復。
她问李景,为何对苏宇两次递蟹肉的态度截然不同。
李景呷了口热茶,悠悠然道:「为父也做过女婿,上没上心自然看得出。」
……
日头西斜,已是日暮时分。
大华朝的中秋宴席向来隆重,李府亦是午饭后便开始准备进宫的礼节。
参加宫宴的人焚香沐浴后,身着正装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驶至宫门时,已有一顶朱红色软轿在门口等候。
门口停着不少马车,各品阶官员携着家眷步行进宫,倒显得那顶软轿格外抢眼。
有一垂髫稚童拽着母亲的袖口,指着那轿子问道:「母亲,我看书上说朱红为正,那这顶小轿可是在等宫里的正人?」
此话一出,不少人嗤笑出声来,还有几个人围过来朝李景贺喜。
众人皆知李家女深得太后恩宠,如今这朱红软轿都抬出来了,只怕入主中宫是迟早的事。
那稚童的母亲打了他一掌,呵斥他不许多言,却拿不准主意,在原地扯着帕子,纠结是该上前道歉还是贺喜。
软轿旁的周中使好似才看见李景父女,忙上前行礼,「见过李尚书,太后娘娘特遣下官来接李姑娘去仁寿宫呢。」
李景气得浑身发抖,太后这作为,就差把皇家预定儿媳写在脸上了。
他李家的女儿好似一件物品,太后喜欢了,便要带回去戳上自己的私印。真是恬不知耻!
他将李汀南挡在身后,拂拂衣袖,「是太后娘娘特遣你来的?」
周中使笑道:「当然是了。」
李景不怒反笑:「胡言乱语,你抬错了轿子,还敢往太后娘娘身上泼脏水,真是好大的胆子!」
众人见李景的怒意不像作假,忙揣起手离开了宫门,他们这些人里品阶最高的也才副二品,中宫之位轮到谁也轮不到他们头上。看热闹可以,但若要惹得一身骚,那便得不偿失了。
周中使的笑僵在了脸上,忙解释道:「大人意会错了,这轿子是太后让下官抬来的。」
李景朝四周拱手道:「这朱红色的软轿只有中宫的品阶才可使用,太后又岂会不知?」
「诸位替李某作证,这小小女官好大的胆子,竟红口白牙污衊起了太后。来人,还不将她拖下去!」
这一顶帽子扣下,周中使是百口莫辩。
轿子虽是太后让抬的,但太后不会犯错,错也是她这个小小的中使执行不当。
说罢,李景便拽着李汀南往宫内走去。
李汀南瞧着父亲的背影,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即使上一世当了太后,身边的人亦是各怀鬼胎,想从她身上捞些好处。
普天之下,也只有父亲和二哥是真心实意为自己打算。
不对,她摇摇头。
却又勐然沉默,心头划过一丝异样,她不知道不对在什么地方。
……
皇室的仪仗在高台之上,自帷帐后传出一道尖利的声音。
「李家三女,太后有请!」
李汀南在李景担忧的目光中拾阶而上,过了那帐帷,对高坐上的人行了个稽首礼。
「臣女李家汀南,见过太后娘娘。」
即使是跪在地上,肩背依然笔直,语气亦是不卑不亢。
没有人提起周中使,但所有人都知道,李汀南在这长跪不起,是因为周中使。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太后在左右的提醒中才让李汀南起身。
「汀南,到哀家这来。」
李汀南应声而上,又低眉顺眼地扮起了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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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手指在她眉眼间不断滑动,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喜怒。
「你这双眼睛,最是肖玉娘的。」
李汀南垂着眸子,溢出一滴泪来。
见此,太后将她搂入怀中,「玉娘!哀家的心肝儿!」
两人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在这青帷中相拥而泣。
不知是哭早逝的玉娘,还是哭回不去的总角。
太后按按眼角,往她头上插了支步摇。
李汀南直起身来,伸手要去摸那步摇,被太后拦住,冰凉的护甲碰上手的剎那,引起身体的一阵战慄。
「这与玉娘那支是一对的,玉娘瞧见了,也只会开心。」
这是拿孝来压她了,李汀南微微颔首,一连说了不少好话。
左右的人都是人精,见状又说了不少逗乐的话,直教两人破涕而笑,好似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
清脆的鸣鞭声响起,编钟空灵的声音在宫殿上空迴荡。
皇帝来了。
众人皆行大礼,山唿万岁。
一双皂靴停在李汀南面前,那人稍停几分,将她扶起。
「平身吧。」
而后头上勐地一轻,那簪子已藏在江初渡宽大的衣袖中了。
李汀南看的真切,太后给她的是一支金凤出云点金步摇,是皇后才能用的规格。
太后自然也瞧见了,但仍然笑的合不拢嘴,江初渡亲自扶起了李汀南,这可比一支金凤簪带来的殊荣要大的多。
她忙招唿道:「汀南,快给圣上倒杯酒。」
江初渡仍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接过酒杯后,倒也不喝,只是那在手中把玩。
明月已然高悬,撒下一地银白。
一身材浑圆的男子端了杯酒,一边说着祝酒词一边对着江初渡敬起酒来。
江初渡转着酒杯,「张尚书好事将近,这酒应该是朕敬你才对。」
张芒逆怔了一瞬,太后忙出来打起了圆场:「你又做什么荒唐事了?丢人现眼,还不快些下去。」
江初渡道:「张尚书留步。」
张芒逆脚步一顿,忙跪在地上:「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朕无怒可息,只是朕记得,曾赏给小南一支血玉海棠簪……」
江初渡话还没说完,张芒逆便两手将血玉簪奉上,「丽娘不懂事,不知这物如此贵重,还请圣上和李姑娘息怒。」
江初渡摇摇头,「这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小南大度,自不会与你计较,你与你那丽娘。」他顿了顿,转了个话头,「前线战事吃紧,倒不如缴些军费,也算好事一桩。」
李汀南几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打着她的名号去要军费,还真是江初渡能干出来的事。
张芒逆点头如捣蒜,抹了把虚汗回到了位置上。
身后有一侍女打扮的娇娘,将手柔若无骨的放在他肩上,却被他一把甩开。
太后问过左右,简单了解下事情经过,朝着江初渡笑道:「看到皇帝对汀南如此上心,哀家也算安心些了。哀家老了,这会儿子也困了,就先回宫了。」
众人忙起身行礼,恭送太后离席。
看着太后的仪仗消失在转角,李汀南道:「圣上若下次再要演戏,倒不如提前告知汀南一声,汀南也好配合圣上。」
江初渡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冲右手边道:「朕身旁还有空位,宣平侯来把这空位填了。」
苏宇倒也不客气,摇着骨扇,便坐了过来。
江初渡笑着将那酒杯递给了苏宇,「朕赏你的。」
苏宇一饮而尽,道:「谢主隆恩。」
李汀南在一旁瞧着,总觉得苏宇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想起白天的猜测,若是江初渡亦重生而来,那扳倒太后,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她抿抿唇试探道:「圣上,小女近日听闻宁将军要和狄戎开战?」
江初渡瞧了她一眼,「这是宣平侯的主张。」
是苏宇?可是她那日试探过,苏宇并不记得上一世的事情。
若是苏宇骗她,那骗她的目的在哪里呢?
李汀南说服不了自己,只得继续发问:「小女前些日从凉州回来,路上听了不少真真假假的奇闻,倒不如说与圣上听听,也好甄别一下真假。」
江初渡摩挲着那块雕着百合花纹的玉佩,点头道:「讲。」
李汀南清清嗓子:「小女听闻,朝廷要与犬戎互市了?」
江初渡笑着摇摇头,「哪听的假消息,真是闻所未闻。」
李汀南刚想舒一口气,便听见啪的一声,闻声瞧去,原来是苏宇那柄骨扇掉到了地上。
江初渡笑容更甚:「瞧见了吧,你这消息太不可思议,都把朕这见多识广的宣平侯给镇住了。
李汀南见江初渡毫无异常,颓废的低下了头。江初渡并非重生而来的,那她扳倒太后的计划便要徐徐图之了。
苏宇低头捡起骨扇,隐在暗处的眼睛闪着莫名的情绪。
李汀南,你是不是也回来了?
第16章 出嫁
中秋过后的第二天,一则消息在世家间传了起来。
那臭名远扬的宣平侯苏宇,竟提着一对大雁,叩响了李尚书的大门。
众人翘首以望,都在等着看苏宇被李尚书轰出去的场景。
有人摇头:「宣平侯好歹是个侯爷,李尚书应该会给他几分薄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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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立马有人啧了一声,「宣平侯去年才被老侯爷找回来,没读过几本圣贤书,若不是有个当侯爷的爹,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渡口卖力气呢。」
人群中应和声不断,李尚书护眼珠子似的护着女儿,挑选的女婿必然是饱读诗书惊才艷艷之流,又怎会看得上宣平侯那个野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家大门再次打开了,却见那个名声臭得不能再臭的宣平侯,竟满脸笑意的出了门。
而后听得几声贺喜,一百零八抬聘礼便涌入了李家的大门。
「你怎知是一百零八抬?」
「我一抬一抬数着呢!」
「哦。」后排的人抓了把瓜子,「那你继续说。」
那人清清嗓子,高喝一声:「夭寿啦,李尚书答应宣平侯的提亲啦!」
众人狼奔而逃,手中的瓜子洒了一地都来不及捡。
那宣平侯养于乡野,粗鄙不堪,李尚书的女儿嫁过去,那真是跳进火坑里了!
京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冲着李府掬了把泪,李尚书,英雄!
又过了半天,圣上赐婚的消息传了出去。
众人捧着瓜子,冲着李府的方向又掬了把泪,原是不得已而为之,李尚书,不容易!
有人问了一嘴:「那李尚书的女儿,不是太后钦点的儿媳么……」
人群作鸟雀散开,说说宣平侯就算了,那太后岂是他们可妄议的?
此时的慈宁宫倒是寂静,静的周中使冷汗津津。
她佝偻着腰,被后背的杖伤折磨的呲牙咧嘴,昨夜在门前与李景发生冲突后,被侍卫拉去杖责五十,虽然太后的人及时将她救下,但还是生生挨了几下。太后的人只让她好好养伤,却没提何时回仁寿宫,她心底没谱,这才托同乡的女官在太后面前打探打探。
见一着湖色宫服的女子出来后,她搓着手上前道:「吴姐姐,太后……」
吴尚仪摇摇头:「太后此刻正在气头上,你还是先回去吧。」
话音刚落,仁寿宫中便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太后怒不可遏的咒骂即使远在殿门,也能听见一二。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小太监匍匐在地上,抖如筛糠:「圣上给宣平侯和李姑娘赐婚了……」
太后将手旁的瓷器一併扫下:「好啊,都瞒着哀家是吧!」
「母后一大早怎如此动怒?」
江初渡抬脚绕过一地狼藉,坐在太后身旁轻声道。
太后一顿,起身道:「皇帝怎能把汀南许给宣平侯?」
他转动手上的玉扳指,笑道:「汀南大了,是该嫁人的时候了。」
「那宣平侯府岂是个好去处?你这般对得起汀南吗?」
江初渡掀起眼皮,嘴角仍挂着温润的笑意,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慄。
「那入朕的后宫,便是好归处了?」
太后这才瞧见江初渡拇指上的黑玉扳指,语气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惊恐:「这扳指……」
江初渡仍挂着一副儒雅的笑:「不过是个扳指,母后不喜欢,朕收起来不戴便是了。」
她跌坐在椅子上,恐惧从脚底蔓延而上。
好半天她才摆摆手,「哀家知道了。」
江初渡将扳指放下,理理衣袍道:「朕先告退了。」
玄色的龙袍在视野里消失,她忽然间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乖顺的养子,已经变成了一只不可驯服的狼。
亦或是,他本就是只狼崽,只不过善于伪装罢了。
她将头上的金凤出云步摇拔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上边的珠花。
左右的人瞧见了,一如往常那般,默着将地面上的碎片收拾了个干净。
……
自苏宇上门提亲后,李汀南和李景这几日便不曾闲着,不是在清算嫁妆聘礼,便是在商量装饰的其他事宜。
因上一世也当了几年的太后,做起这些来倒也不算慌乱。
昨日江初渡派人将婚服送了来,大红色的织金婚服上,绣满了象徵着事事如意的柿子花纹路。
她试穿时,却发现那纹路不仅是双面的,在阳光下竟还散发着不同的光彩。
「圣上倒是上心。」
送婚服的内侍脸上挂着笑:「圣上提前交代了,这功他可不揽,这图案是侯爷找绣娘做的!」
晚间刘青湖又从树上跃下,告诉她张家最近有些动静,隼卫已经趁着天黑将王旭移至宣平侯府了。
她翻阅礼单的手不停,她嫁给苏宇已是圣上与太后决裂的信号,前日嘉钰又在京城瞧见了张旭,张家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说起张家,李汀南脑海中浮现起上一世的场景。
张太后死后,她奉懿旨成为了新的太后。
张家气得跳脚,破口大骂张太后吃里爬外,竟将太后的位置留给一个外姓人。
张家的拥趸一唱一和,在朝堂上处处刁难她这个无母族可以靠的新太后。
李汀南抱着幼帝在冰冷的龙椅上手足无措,她两眼一闭,正思索着以什么方式退位,活着的可能性更大。
却听见一道清朗的声音自台下传来,她抬眸瞧去,一身着绯袍的男子傲然挺立在殿中。
「石尚书,苏某今早瞧见桌上有份状告你强抢民女的诉书。」
「王将军,刑部刚将你贪墨的证据送到苏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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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张丞相……」
李汀南瞧着苏宇头上不断抖动的帽翅,有种莫名的安心。
而后见他抖抖袖子,嗤笑一声:「都愣着做甚?太后娘娘第一天上朝,还不让娘娘认识认识。」
他徐徐转过身来,朝李汀南眨眨眼:「大华朝左相苏宇,见过娘娘!」
……
蜡烛啪了一声,金风上前搀着李汀南:「小姐怎还不睡?明日可是要早起的呀!」
李汀南起身,抖落一地的烛光。
她摩挲着脖间的骨笛,上一世的自己,倒也不算孤家寡人。
而后眼皮越来越沉,不一会儿便陷入酣睡中。
秋夜漫长,不知何时起了一场浓雾。
打更人嘆了一声:「好大的雾!」
而后一快四慢敲响起了梆子,已是五更天了。
玉竹指着窗外奶白色的雾,惊嘆道:「金风你瞧,今天的雾多浓呀!」
金风点点她的脑袋:「这都几时了,还不赶紧给小姐梳洗。」
玉竹捂着脑袋:「小姐醒得早,早就洗漱好了!」
金风忙往里走,铜镜前坐着一着素色中衣的女子,脸上不着粉黛,却仍是一副绝色的模样。
「小姐,已经五更天了。」
镜前的女子嘆了口气:「开始梳妆吧。」
她已经重生一月有余,但此刻回望这些日子时,却好像大梦一场。
在进宫与嫁苏宇这两条路上,她毅然选择了后者。倒不是她对苏宇有什么情感,只不过是知晓了另一条路的结局,不再想重蹈覆辙罢了。
李汀南抿了口殷红的胭脂,铜镜中的女子如春日的桃花般艷丽。
前些天嘉钰端了几盆千头菊摆在院中,鹅黄色的花瓣在风中飘摇,可爱极了。
空气中有丝淡淡的清香,许是又开了几朵。
她侧眸看去,于雾中窥花,自然是一无所获。
不知这场婚嫁,是否会是另一场噩梦的开端。
「小姐,嘉钰郡主和曲夫人来了。」
雾中走来一行人,打头的两个人都着了件亮色纱裙。
嘉钰一瞧见李汀南这打扮,便止不住红了眼眶,捏着手帕落起泪来。
曲夫人天生福相,一笑便将眼睛弯成了月牙。
「李大人让我这个老婆子给姑娘做全福人,可我瞧着呀,姑娘可要比我这老婆子有福气呢!」
曲夫人接过玉竹递来的玉梳:「先让我这老婆子姑娘梳个头。」
李汀南母亲去得早,梳头的事情便由曲夫人这个全福人代替了。
曲夫人抚上李汀南的头髮,一边梳一边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我的姑娘白髮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清晨的风还带些凉意,吹得李汀南眼眶发涩。
曲夫人手上动作不停:「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哎呦我的姑娘,郡主哭也就算了,你可是新嫁娘,今日可不许哭。」
李汀南勐然回过神来,她擦擦脸上的水珠:「刚才风大,吹得我眼眶发疼。」
曲夫人笑了几声,忙让金风给她补妆。
没过多久,幼时相好的几个玩伴也挽着手进了芷兰院,几人见了,又忍不住垂落几滴泪。
这几人中亦有婚期将近的,旁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人说的双颊血红。
说说笑笑,隐约传来一阵爆竹声。
院外传来一阵欢笑声,有奴僕前来贺喜:「迎亲的人来了!迎亲的人来了!」
嘉钰将喜帕盖在李汀南头上,语气中又带上了哭腔:「苏宇若对你不好,你便告诉我,我找人打他去!」
几人闹笑一堂,眼底皆有些湿意。她们大多是盲婚哑嫁,大婚前尚不知夫君什么模样,长的短的宽的扁的,还不是由着媒人一张嘴。
娘家体贴些的,婚后受了夫家的委屈还能出去说说,娘家不体贴的,受了气只能自己忍着,或是找上几个同病相怜的妇人吐吐苦水,而后该受气还是受气。
房外的喜娘催了三番,曲夫人才命人将房门开开。
李汀南被一块红帕挡住了视线,硫磺与松木的味道撞在她鼻端。
曲夫人哎呦一声:「快把侯爷拉回去,坏了规矩了!」
「汀南!」
他只喊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松木的清香淡去些,想来是苏宇被拽走了。
李汀南掀开喜帕瞧了一眼,院中的浓雾悄无声息地散去不少。
角落里的千头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嫩黄一团,一副勃勃生机的景象。
第17章 记忆
院内的一行人走到了正厅,李景负手立在厅中多时了。
苏宇早被拽到了大门外边,工部几个年轻的官员正出着对子刁难他,不时传来一阵闹笑。
「父亲。」
李汀南弯腰行了一礼,头上插着的流苏撞在一起,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李景上前虚扶一把,往她手里又塞了一包带着余热的点心。
「你娘嫁给我那天饿的不行,这些你留着轿子上吃。」
李汀南心底流过一阵暖意。
大华朝的女子出嫁时都会敬父亲一杯热茶,寓意着人走茶不凉。
她接过一旁李管家手中热气腾腾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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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父亲喝茶。」
她的父亲不会说漂亮话,甚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对她的爱却是倾注在日常中的。
脚下踩的鞋子是李景催人改了又改的,五福俱全的曲夫人是李景特地上门求来的,还有手里西城的糯米糍。
上一世,她被一顶软轿抬出李府。行至宫门前,她扭头回望,李管家扶着断了条腿的二哥远远跟在后头,见她瞧来,又忙转过身去。
她那时还勾唇一笑,心中换算着,自己进宫换父亲一条命,倒也不亏。宫中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可怜,这里没有父母的女儿,有的只是某家女。
八抬大轿稳稳噹噹地抬起了,唢吶吹出一段喜乐。
侯府与李家的人四处散着喜糖,花轿四周一片热闹之声。
没走多久,喜乐的声音明显更大了。
金风贴着轿窗低声道:「这是到苏将军府前了。」
李汀南支腮,深思不知飘往何处。
……
苏将军府上挂着大红绸缎,门前一片火红的爆竹碎屑。
一个衣着破烂的青葱少年在府门前站着,与这喜庆的场面格格不入。
持着红缨枪的侍卫雄赳赳朝他走来:「你怎么还不走!」
那男孩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泥污,眉心的那颗硃砂红痣也是脏兮兮的,不过一双丹凤眼倒是黑黢黢的,看着有些骇人。
侍卫冷不防地吓了一跳,他挥舞着手里的红缨枪。
「看什么看!你再不走,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啊!」
「你对一小孩这么凶干嘛?」
「唉,小孩你赶紧走吧,我们大将军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那男孩搂着盒子的手不断收紧,抬头道:「我要见他。」
「我们大将军凭什么要见你?」
男孩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好似下了很大的勇气才缓缓张开嘴巴:「因为他是我爹。」
侍卫们捧腹大笑,将军今日娶了公主,他们跟着沾光,领了不少喜钱。故而心情愉悦,连对门前这个惹事的小孩子也多了几分耐心。
「赶紧走吧,我们将军今天娶妻,没心情认你这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野儿子!」
「哎——那小子怎么跑进去了,快拦住他!」
一个尚不足十岁的孩子,如何跑得过几个训练有素的侍卫。侍卫三两下便将他捉住,好一顿拳打脚踢,男孩被揍的鼻青脸肿,勐地咬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卫。
侍卫痛唿一声,勐地一甩,那男孩好似一块破抹布,被侍卫丢出了将军府。
「妈的,这小崽子劲儿还挺大!」
「你连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都收拾不了,竟还有脸说?」
几个侍卫尚嫌不过瘾,骂骂咧咧地拖着他往巷内走去。
不知何处跑来一个小女孩,拦住那几个侍卫。
小女孩奶声奶气道:「你们怎么打人!」
「滚一边去,就打……」
侍卫的话头止住了,那女娃身后跟着的女官将腰牌亮了出来。
宫里的人,他们惹不起,几个侍卫愤愤扔下男孩,撇着嘴悻悻而归。
小女孩转过身来,朝他伸出手来:「小阿哥,你是不是找不着家了?」
「小阿哥你别怕,我爹爹在朝里当官,我一个哥哥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们一定会帮你找到家的。」
地上的人费力地睁开眼睛,一个粉嫩的女娃正朝他伸出手来。阳光倾泻而下,给那粉糰子镀了圈金边。
那女娃皮肤吹弹可破,头上戴着金晃晃的珠钗,身上穿着的衣服一看便知布料极其昂贵。只不过有些不太合身,裙边沾满了泥污。
但仍和他不一样。
他费劲的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污血,绕开小女孩,抱紧怀中的盒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小阿哥你能不能回去当我的哥哥,我的两个哥哥只会欺负我!我的花裙子都被他们弄脏了!」
原来是瞧见他挨揍的场景了,他头也不回。
「不能!」
而后稍顿了一下,「回去让你娘把你衣服做短些!」
却听那女娃抽泣几下:「我娘早死了!」
他回头瞧去,那女娃哭的满脸都是鼻涕。女官一边帮她擦着泪,一边沖自己嫌恶地皱着眉,「你怎还不走?」
他嘆了口气,虽然他俩都没娘,但是她和他还是不一样。
……
迎亲队伍从苏将军府前穿过,没走多久,便稳稳停下了。
「新娘子下轿咯!」
一条红绸塞进她手里,一端连着她,一端连着他。
先是跨了火盆,又是在吉人三声吆喝中拜了几拜。
老宣平侯从去年便出门云游了,高堂之上仅有一座碑位,上刻四个大字,生母刘氏。
「送入洞房!」
李汀南被一大群人拥着,晕晕乎乎的朝喜房内走去。
喜门一关,院外宾客的喧闹、杯碟碰撞的声音、爆竹的炸裂声都被隔绝在外。
四下皆是一片喜红,床上铺满了桂圆花生,她往上一座,硌得哎呀一声。
手臂粗的喜烛时不时爆出一声啪的响声。
「小姐,前院宾客倒还不少,您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豆沙山药糕的香甜占据了她的味蕾,她勐然间想起,上辈子入宫为妃那天也吃过这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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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她遵从太后的指示,从日暮西沉等到曦月当空,玉竹也是这样递给她一份点心。
「平日在家怎么不见你做这糕点?。」
「哎?小姐,这点心是桌上的呀。」
金风接住话茬:「想来是姑爷提前备下的。小姐爱吃,晚些奴去打听打听这是在哪家铺子买的。」
恰时苏琪推门而进。
「夫人,侯爷让小的给您送些吃食来呢!」
馄饨的香气钻进李汀南的鼻腔。
苏琪瞧见桌上的点心笑道:「侯爷真是料事如神。」
瞧着金风玉竹满面疑问,苏琪倒也不卖关子,放下馄饨。
「这是侯爷亲手做的,说夫人绝对喜欢吃!小的也不知侯爷几时学会做糕点了,只知他中秋宫宴回来,便钻进厨房捣鼓了。」
上一世吃过的糕点原来是苏宇做的,她那时还以为是玉竹从家里带来的。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淡淡的酒香混着松木香袭来。
眼前禁锢视线的喜帕被一柄玉如意挑开,一口炫白的牙映入眼帘。
苏宇身着大红中衣,双颊酡红,显然喝了不少酒。
「侯爷怎将衣袍脱了?」
身后的苏琪噗呲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身酒气,怕熏着你。」
她接过苏宇递来的瓢,两人饮过合卺酒。
苏宇抬脚往净房走去,玉竹几人趁时上前给李汀南拆洗。
一根根金簪玉饰被取下,头上勐然轻了不少。她瞧着那簪子上绽放的番莲的形状,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而后起身去另一间净房洗漱,雾气缭绕,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中秋宫宴后苏宇会了豆沙山药糕,嫁衣上绣着的,还是上一世她当上太后才有的流光双面绣。
她两眼一阖,沉进浴桶之中。
出来时便见苏宇正身着雪白的中衣,倚在床上把玩她的玉簪,羊脂色的玉簪在修长的手指间来回穿梭。
眉心那颗硃砂痣被水汽浸湿,红的十分妖冶。一白一红对比着,看上去有种诡异的和谐。
听见这边的声响,他拿起一旁的丝巾,自然而然地给李汀南擦起头髮来。
「以后莫叫我侯爷了。」
李汀南扭头对上那一双凤眸。
「那叫什么?叫苏丞相不成?」
胳膊粗的喜烛勐地啪了一声。
苏宇朝她缓缓贴近,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耳边。
「我的意思是,你该唤我夫君。」
不待李汀南反应,苏宇反手将李汀南放抱起放在在腿上,手上的动作不停。
炽热的体温将她包围,淡淡的皂角味钻进她的鼻腔,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汀南,我不是有意欺瞒你,实在是我自己都说不清出自己的状况。」
听了这话,李汀南腰一硬,作势要从他怀中挣脱,反倒被他按的更紧了。
「之前我都不敢确定,直到你刚才那一声苏丞相,我才敢确信你和我是一样的。」
李汀南扭身去探他的死穴,嘴中的话倒是不停。
「骗我好玩是吧?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很有成就感是吧?」
却感觉苏宇身子一僵,勐然喝了一声:「你别乱动!」
感受到身下抬首的硬物,她止住了动作,语无伦次。
「你……你不知羞!」
苏宇轻笑一声,仍继续给她擦拭头髮。
「自我在都督府见了你后,我便察觉自己的异常。」
此前从未有过纠葛的人,见她第一面时,他极力克制才没将她搂进怀里。
李汀南不敢乱动,又拾起自己的拿手好活,缩头装起了鹌鹑。
「我模煳记着一些事,但只有在晚间才有些清明。白天……白天却不记得夜晚的事情。」
他换了块棉布,给李汀南的发尾吸水。她的头髮又密又长,寻常不好擦干。
「圣上曾说,你我的婚事是我自己去求的,那时我跪在金銮殿,只觉得他在诓我。」
苏宇到现在都记得,那日恢復清明后,勐然间发现自己竟跪在金銮殿。
他抬头对上江初渡戏嚯的眼神,见他身穿朝服伸了个懒腰。
「想不到你对小南如此痴心,那朕就勉强答应了吧。」
他揉着青紫的膝盖,这才知道自己在金銮殿里跪了一整个晚上。
苏琪扶着他走向马车,八卦地问他侯府未来的的女主人长什么样,他抓破了脑袋,也没想起江初渡嘴里的小南是谁。
「之后在鲁宁镇那夜,我在白天竟对夜晚发生的事情有些印象。所以才会对你做出那般无力的事情。」
「那你现在可是全部想起来了?」
苏宇摇摇头:「脑海中不时闪过一些模煳的画面,唯一能记得的是有人唤我苏丞相。」
唯二记得的,便是心头有个喜枣泥山药糕和西城糯米糍的姑娘。
李汀南将头髮从苏宇手中拔出,也就是说苏宇却是也重生了,只不过上一世的记忆断断续续。
她知晓上辈子并不是苏宇将自己害死,但两人互掐了这么久,等苏宇哪日全部记起来后,保不准要对她打击报復。
李汀南不寒而慄,若是哪日苏宇醒来,瞧见枕边酣睡的自己,正是上辈子处处为难他的死对头,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将自己一刀捅死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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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睛滴熘熘地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决定先从趁着苏宇没记全,打探打探他对自己的态度。
若是苏宇对她的记忆里全是不好的东西,那她趁时间还早,收拾收拾东西跑路得了。若是苏宇对她记忆还凑合,那她就暂且忍耐忍耐,待扳倒太后之后,再一脚把他踹了。
李汀南咳了两声:「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那你可曾想起过我?」
苏宇解开中衣的手一顿,喉头上下滑动:「你问这干吗?」
他对她的态度,难道还不足以说清楚这件事吗?
李汀南挑眉:「你在心虚什么?莫非你上辈子便对我心仪已久?」
话音刚落,便见苏宇耳尖红红,眼神飘忽不定,哪里有平日那般意气风发。
李汀南大惊,她不过是随口一说,本想用一下激将法,却不想苏宇竟不打自招了。
她扯过喜被,将自己裹成一团。
「好你个苏宇,真是胆大妄为,我上辈子那样的身份,你都敢觊觎!」
第18章 侯府
苏宇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有何不可?」
他噗的一声将喜烛吹灭,房内勐然暗下。
「你先睡,我去泡个澡。」
窗外的月光从檐角滑落而下,跃进贴着大红喜字的窗棂,照亮苏宇一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
那双眼睛沖李汀南弯成了月牙,「不用等我了,我得好一会儿。」
回应他的,是一个被奋力砸出软枕。
李汀南拥着被子背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身后发疯的苏宇。
秋夜虽没有夏夜的炎热,但被一床蚕丝裹着,多少会闷出些汗来。
李汀南带着燥热入了睡,不免做了一场怪梦。
她在梦中遇到一块冰凉的玉石,这触感使她爱不释手,忙手脚并用的贴了上去。
不过奇怪的是,那块玉石过不了多久,便会变得滚烫。每到那时,她都会摆摆手退回去。
然后用不了多久,那玉石又会重回冰凉,她便又贴了上去。
周而復始几次,她变得不耐烦起来,踹了那滚烫的玉石一脚。
次日醒来,旁边的位置尚有些余温。
李汀南伸了个懒腰,唤来金风梳洗。一旁侯府里的侍女捧着妆匣,给金风打下手。
一阵略带湿意的风从侧面拨动了她的几缕头髮,她侧眸瞧去,竹窗不知何时开了半扇,苏宇正好整以暇地支在窗前。
窗外的天仍是雾蒙蒙的,苏宇着一身褚红色的衣袍,是这清晨里唯一鲜艷的的色调。
见她瞧来,苏宇轻轻一抛,荷叶包着的糕点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而后稳稳噹噹地躺在李汀南手中。
他抱着手臂,挑了挑眉,「今日西城卖出的第一份糯米糍。」
李汀南感受着手中糕点散发的温热,禁不住问道:「你亲自去买的?」
苏宇挑挑眉,「我每日清晨都会绕着西城走一圈,顺路给你带的。」
李汀南翻了个白眼,扭头道:「金风,给我梳个坠马髻。」
简单用过早膳后,苏宇被江初渡身边的人急匆匆唤走了。临走前,苏宇叮嘱苏琪,让他带着李汀南在侯府里熟悉一番。
宣平侯府不算富丽堂皇,甚至有些普通。青石砖楠木栋,朱红大门,与旁的府邸没什么两样。
倒是院中栽着的花卉让李汀南眼前一亮,满地的飞燕草上缀着各色的芍药。她刚才留意了一下,好似整个侯府中,不论哪个院子都种着芍药。
她粗略一瞧,硃砂粉、墨紫含金、粉银针等品种都包含在内。
这栽种量之多,绝不会只用来欣赏。
勐然想起芍药根块可入药,有镇痛的作用,而飞燕草亦可入药,根部炮制后可治腹泻。
她指着地上的芍药问道:「这花可是留着入药的?」
苏琪点头,「我家主子整日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活计……」
得罪过不少人,也有人在他服的药里下过毒。中过一次招,也就长记性了。
回想起往日种种,苏琪嗓子一硬,说不出话了。
后来,为了活命,他便自己翻些医书,学些皮毛,而后又在院中种些常见的药草,以备不时之需。
远处走来几个丫鬟,一见她便双颊红红,沖她行了礼后匆匆离去。
李汀南直觉奇怪,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苏琪指着不断冒烟的烟囱介绍道:「这是侯府的热水房,离夫人您的院子不远,您和侯爷用水都是从这取的。」
「是吗?」
李汀南倒是好奇热水房长什么样,抬脚往院门走去。
院中不知在说些什么,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来。
一道粗犷些的女声高声道:「你说昨夜房中要了几次水?」
「五次!我都说几遍了!」
那粗犷些的女声惊嘆:「我的老天,侯爷和夫人真是新婚燕尔啊!」
「是吧,我今早瞧见侯爷眼下青黑一片呢!」
「唉,我今早听我那在侯爷院里当值的妹子说,夜里听见侯爷一直嘆气呢!」
「哎呦,侯爷这身体……」
「指不定是夫人太缠人了呢!」
话完,又是一阵闹笑。
一门之外的李汀南满脸通红,听她解释,昨天的事情真不是这样的!
她看着苏琪尬笑道:「这都是假的,苏琪你肯定会相信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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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琪低着头:不是我不想信,只是她们不仅看见了而且还看见了。
第19章 试探
日头刚爬升到,吴尚仪便带着太后的懿旨到了侯府。
「太后请您去仁寿宫一叙。」
虽说是请,但吴尚仪身后站着的婆子腰粗膀圆,好似在告诉李汀南,她若不去,她们便把她绑进宫内。
李汀南捏了捏玉竹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太后此番让她进宫,无非就是敲打一番,上辈子在宫中那是司空见惯的事。
她淡然地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梳了个元宝髻,这才带着金风玉竹二人往门外走去。
临走前,清晨那个给金风打下手的小丫鬟,往她手中悄悄塞了个小荷包,而后一言不发,又退回角落里。
登上马车,李汀南打开荷包一看,里边赫然装着百十根银针。
对她而言,无论是是杀人还是救人,有了银针都方便不少,这丫鬟倒是考虑的周全。
她往袖间藏了几根,剩下的便放进马车的隔层内了。
马车停在宫门前,那顶熟悉的藕荷色软轿并没有在原来的位置等着。
她没多问,吴尚仪也没多说。
此时正值早朝时间,走在狭长的甬道中,还能听见几声似有若无的钟鼓回鸣。
这不是李汀南第一次走着去仁寿宫,她三岁刚进宫那次,也是一个人走进的仁寿宫。
不及腰高的小糰子,迈着两条小短腿,哼哧哼哧走着,累出一身的汗。
身边的奶娘不忍心,要抱着她走,都被太后身边的女官制止了。一进一出,皆是李汀南自己走的。
回到李府后,她白嫩的的脚底上,已然磨出了一串的血泡。
第二天又去仁寿宫时,还是李炳华硬背着她走过那长长的甬道。
后来稍大些,她已经过了多走几步便会把脚底磨出血泡的年纪。
那些女官见了她都说她长得越来越像玉娘,太后听罢,捏着那串佛珠睨她一眼,而后愣了半晌,吩咐旁边的女官给她预备顶藕荷色的软轿。
刚踏进仁寿宫,殿内便传来一阵嬉笑声。
吴尚仪道:「入宫时,好似在宫门前瞧见了张家的马车,许是张尚书来瞧娘娘了。」
李汀南停下脚步:「那我还是先去偏殿避一避吧。」
刚想转身朝偏殿走去,却见太后身边的周中使从游廊走出。
她满脸堆笑:「李姑娘,太后让下官在这候着,就等您来了好引您进去呢。」
李汀南道:「周中使,如今我已嫁入宣平侯府,理应唤我一声夫人。」
吴尚仪忙打圆场:「下官是瞧着夫人长大的,如今您眨眼就成了他人妇,一时间称唿没有转过来,还请您见谅。」
周中使呵呵一笑,忙道正是如此。
李汀南笑道:「吴尚仪和周中使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怎还会犯这种错误?」
既然吴尚仪要拿长辈来压她,那她就也拿年份来说事。
周中使和吴尚仪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脸上的神色都不太好看。
在宫中如此多年,却唤错了称谓,往轻了说,那便是一时粗心大意,往重了说,便是蔑视规矩,玩忽职守,是要被赶去掖庭受罚的。
李汀南没有理会身后那两人的赔罪,抬脚走上抄手游廊,转了几转,便进了殿内。
门口的女官将珠帘撩开,殿内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抬眼瞧去,一身材臃肿的华衣男子,正在太后膝前嬉笑着。
李汀南朝太后行了一礼,「宣平侯夫人拜见太后。」
嬉笑声勐然停了,只剩下佛珠噼啪的响着。
殿内气氛凝重,饶是在太后身边伺候许久的周中使和吴尚仪,都扑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
明眼人都知道太后生气了,只可惜张盾不在明眼人的范围内。
他呆呆地问道:「姨母,这宣平侯府的夫人是谁?」
太后将佛珠一收,缓缓开口:「好了,起来吧。」
玉竹金风扶着李汀南起来,太后又开口:「周户吴酒,你二人起来吧。」
李汀南挥开金风玉竹搀扶自己的手,復而跪下,朗声道:「宣平侯夫人,李家汀南,拜见太后。」
「起来吧,赐坐。」
张盾惊讶道:「昨日出嫁的那个倒霉蛋,竟是汀南妹妹?」
太后垂下眼帘,拨弄了一下茶盏,「你回京亦有几日了,怎连这都不知?」
张盾羞赧一笑,殷勤地给太后锤起腿来:「姨母你是知道侄子的的,我对这些事情向来都不关心。」
太后冷笑一声,推开他的手,沖李汀南道:「你三岁那年,玉娘殁了,你爹醉在酒里谁也不管,哀家将你带进宫里亲自教导,不知你可还记得?」
李汀南颔首:「太后的大恩大德,汀南铭诸肺腑。」
「铭诸肺腑?」太后扯唇一笑,「哀家从前总觉得,你的性子婉顺、驯良,和和玉娘很像,但如今再一瞧,却发现并非如此。」
她踢了张盾一脚,「你们都下去。」
殿内很快只剩下李汀南与太后两人。
一阵窸窣的声音响起,太后缓步走到她面前,捏起她的下巴,强迫自己与她对视:「哀家如今才发现,你竟天生反骨,和你那爹还真是像。小汀南,你以为哀家不敢动李家?」
「汀南不敢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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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太后又抚上李汀南的眉眼:「哀家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好孩子,把亲人看的比什么多重。你二哥还在凉州,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哪天有个三长两短,你爹怎能承受的住?好孩子,哀家说的对不对?」
李汀南轻轻颔首,太后在她眉眼上的手悄悄用力,大有一副她不说好,便戳瞎她的架势。
「好孩子,哀家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你只需……」
她俯身贴近李汀南,在她耳边倾泻出一串热气,倒使李汀南汗毛倒立。
殿外阳光明媚,李汀南踏出殿门,一时间受不了这刺眼的阳光,禁不住眯了眯眼。
一张油光闪闪的大脸勐然出现在她眼前,恶臭扑面而来,李汀南一瞬间想明白了殿内的檀香味为何重了些。
张盾道:「汀南妹妹,鲁宁镇那惊鸿一瞥,倒真叫本公子日思夜想,多年不见,妹妹竟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了。」
李汀南皱了皱鼻子,嫌恶地退了一步:「我与你毫无关系,倒不必一口一个妹妹叫的如此亲切。」
张盾倒也不恼,咧嘴一笑,露出一嘴黄褐色的牙来,「汀南妹妹,你说你这么貌美,想要什么,勾勾手指不就有了吗?何苦与苏宇那厮搅和在一处呢?」
张盾色眯眯地打量着李汀南的脖颈,纤细修长,在阳光下还闪着细腻的光泽。他咽了口口水,倒是极品中的极品。
他伸出胖短又焦黄的手,要去摸李汀南脖间裸.露的肌肤,「本公子素来怜惜美人,苏宇那厮就是个野夫,如何能比得上本公子——哎呀——」
李汀南藏在袖中的手稍稍使劲,张盾尚未触碰到她,便捂着裆部直愣愣地倒下了。
李汀南捂着嘴巴惊唿:「哎呀!张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太后殿前的女官内侍迅速朝张盾围了过来。
「快去请太医!」
「哎呦,太重了!」
几个内侍跌坐在地上,而后慌忙起身,一边请罪一边喊着号子,这才将张盾抬进了偏殿。
李汀南在后喊着:「张公子,我瞧着你眼下青黑,额间虚汗一片,倒像是脾肾两虚,还得请太医好生调理一番呀!」
踏上马车,李汀南朝玉竹挑了挑眉毛,后者福至心灵地将耳朵凑了上去。
不到用午膳的时间,张尚书家的独苗张盾不举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成为京城众人的饭后谈资。
京城众人本不太信,但打听到张家正悄悄找起了神医,便互相对视一眼,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惊嘆。
李汀南捏了块点心,摇摇头,任他张家折腾去吧,她那一针戳下去,大罗神仙来了都没有。
「侯爷回来了吗?」
金风摇摇头。
李汀南拍拍手,起身向书房走去。
没回来好,回来了她反倒不好行动。
第20章 梦魇(又捉虫)
侯府的书房坐落在一处雅苑。
苏琪带着李汀南绕过一处竹林,又步行数十步,这才在满地翠绿中瞧见那书房。
「侯府的书房本不在这,但侯爷见这雅苑布局甚是巧妙,便拿来当作书房了。」
苏琪挡着门把手,手上稍一使劲,推开门,将李汀南一行人迎了进去。
「书房重地,侯爷也不派人守着?」
李汀南进了书房,稍稍打量一番,见房内布局简单,墙上挂着一幅骏马踏雪图,角落摆着一张梨木书桌。
苏琪嘿嘿一笑,「暗中自有人盯着。」
想起总爱从树梢上跃下的刘青湖,李汀南点了点头,又拿起笔架上的一把狼毫,「这笔倒是不错,备些纸墨来。」
雪白的宣纸在棕褐色的桌上摊开,桌前的女子穿了件累珠叠纱粉霞罗裙,嫩粉色的料子更衬得她肤白如雪。
她挽起一段衣袖,裸露出来的肌肤嫩白、细腻,与宣纸上漆黑的墨一对比,更让人挪不开眼。
已近黄昏,橘黄色的光从窗棂懒懒地投进来,笼住她的侧脸,倒有一份恬淡的气质在里头。
苏宇踏进书房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桌前的女子好似察觉到这边的声响,抬眸瞧来,笑弯了一双眼睛:「夫君回来了?」
这一声夫君,唤得苏宇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回来了。」
他挥退众人,快步走到书桌旁,将李汀南鬓角滑落的髮丝撩到耳后:「莫御史今日早朝递了摺子。」
「张尚书什么反应?」
「自然是抵死不从,然后再反咬莫御史一口。」
李汀南空出只手来,将肩膀旁的脑袋往一边推推,「死鸭子嘴硬。」
旁边那人纹丝不动,反握住李汀南的手,在宣纸的一角写了个张字:「张盾晚间回府时,与人发生了口角,争执间好似将右手摺了。」
李汀南手下一顿,扭头看着苏宇勾起的嘴角,「张盾晚间出门作甚?」
「醉春楼。」而后又急忙补充道:「我可从未去过。」
李汀南不置可否,自顾自地举起宣纸:「张灯结彩,大厦将倾,张家还能结几次彩?」
「一次。张盾过不久就要娶妻了。」
「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竟赶在这个关头嫁给张盾了。
苏宇又拽出一张宣纸,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一个许字。
「张盾出了那档子事,张家决定先娶个媳妇,给他沖沖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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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摇摇头,「张芒逆是打算趁这个喜事,把自己那娇娘,也一併娶回去吧。」
……
许家。
许吉安奋力关上府门,将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隔绝在外。
京城的官员向来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二品以上的官员尚能抓出一大把,更不要说他这个连上朝资格都没有的八品官员了。
前些时日,胡先生披着鸦黑色的斗篷来了趟许家,告诉他张家最近有意给独子娶房妻子。胡先生是张家的门客,亦是许吉安的同乡,这话从胡先生嘴里说出,自然作不得假。
许吉安高兴极了,女儿若高嫁到张家,自己的仕途还需要发愁吗?但自家女儿尚未及笄,他禁不住问道:「息女还需过些时日才能及笄,张家可会……」
胡先生摇摇头,转身要离去:「你若不想结这门亲事,直说便是。」
许吉安慌了,连说了几个不,忙答应了与张家的婚事。
回过神来,许吉安将老妻一把挥开,理了理被拽发皱的衣袖:「哭哭哭,有甚好哭的?张家那是名门世家,七娘嫁过去就是正妻,那可是七娘的福气!」
老妻从地上爬起来,復又拽住许吉安的衣摆:「老爷,张家咱们高攀不起,咱们还是把这庚帖退回去吧。」
「头髮长见识短,本官将这庚帖退回去,那不是打张大人的脸吗?」
老妻长吁短嘆,捏着滚了金边的庚帖,坐在地上哭诉不止,又是哀嘆自己命苦,又是念叨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临了临了,她见许吉安抬脚要走,一咬牙关,放出句狠话来。
「七娘这么小,你怎么狠得下这个心吶!」
许吉安道:「妇人之仁,七娘到张家,那是享福去的!再说了,六郎马上也到娶妻的年纪了,本官这个做父亲的,给六郎谋划些彩礼有错吗?」
身着麻布衣裳的女娃,拽住身前兄长的衣角,怯生生道:「六哥,我是要嫁人了吗?可我听隔壁阿姐说,要及笄后才能嫁人,可我还差两年才及笄……」
六郎捏紧拳头:「七娘不要怕,只要六哥还活着,六哥就不会让你嫁给那个畜生。」
「可是爹爹……」
六郎摩挲着七娘头上的红髮绳,缓声安慰道:「七娘不怕,谁来都不怕。」
「七娘,把这衣裳拿去试了!」
许吉安冲着房内的人喊道。
七娘吓得浑身颤慄不止,半天不见往前挪一步。
许吉安将嫁衣团作一团,走近砸到七娘头上:「没出息的东西,还不赶紧去试试!」
又转身对六郎笑笑,伸手要摸他的头髮,六郎一个侧身,躲过了许吉安的手,推着七娘走进了里屋。
「竖子!」他踢了地上的老妻一脚,「看看你生的好儿子!」
老妻哎哟一声,又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
窗外乌云密布,天黑得如泼墨,像是又要下雨了。雪白的信鸽在空中展翅远去,渐渐变成一个模煳的小点。
窗内昏黄的烛光碎了满地,李汀南立在窗前瞧了许久,而后窝在灯下翻看着帐本。
「夫人,已是亥时了。」
金风拿起剪刀剪断一断一截灯芯,火舌顺势舔上刀尖。
李汀南翻过一页帐单,「前院还没有动静?」
金风摇摇头,「侯爷晚膳后出了门,到如今也没有回来。」
李汀南放下帐单,解下身上的外衣,走进净房,「先洗漱吧。」
傍晚在书房时,苏宇说起张盾手摺,李汀南断定,苏宇把刘青湖派来监视自己了。
温热将她包裹,此处距雅苑尚有一段距离,雅苑那盯着的人绝不会比这里的少,贸然行动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苏宇倒不会拿她如何,只怕江初渡那个伪君子打听了今日的事后,为了稳妥,先把李家办了。
水珠哗啦落下,李汀南起身拿了件干净的中衣,朝室内走去。
想起李家,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苏宇,你话里有几分真?
雅苑内,一着鲜衣的男子坐在檀木凳上,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凌厉。苏琪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便见他手间转着骨扇,盯着桌下一言不发。
苏宇将骨扇一收,敲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握着骨扇,「下去吧,回去守着夫人。」
苏琪领令退下,一只脚刚踏出房门,又听后边那人道:「手脚轻些。」
苏琪应和一声,纵深消失在黑夜中。
房内的人勐然没了力气,捂着肩膀倒在地上,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主子!」
地上的人怒喝一声:「退回去。」
声响勐然消失,周围静得出奇,只剩下苏宇沉重的唿吸声。
苏宇挣扎着起身,抬手将桌角的夹层打开。
他拿药的手一顿,夹层里边井然有序地躺着几封手写信,上面是江初渡递来的与李景有关的消息。
这夹层上铺着一层特制粉末,无色无味,但当夹层打开时,那粉末便会化作白色,落在夹层内。
如今白色的粉末撒了层内一片,赫然告诉他,这夹层被动过了。
苏宇吞了颗药丸,在椅子上嘆了口气,而后缓缓阖上双眼,熬过这难过的一晚。
窗外夜风大作,院落的树被吹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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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紫的香味撞在鼻端,李汀南悠然抬起眸子,见梨木雕花的床上,躺着一身着藕荷色罗裙的女子。那女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见她瞧来,一双桃花眼中漾满了笑意,朝她伸出手来,「可算回来了,快让阿娘抱抱。」
一个小糰子从她身体中穿过,笑着朝那女子奔了过去,脖间挂着的长命锁发出叮啷的脆响。
「娘亲!」
李汀南愣在原地,床上躺着的,正是她许多年未见的阿娘,姜玉。
「让阿娘歇歇,小南先去跟二哥放风筝好不好呀?」
年轻些的李景踱步进了房内,笑着把小糰子抱到一旁。
「好!」
小糰子答应着,叮啷的声音渐渐远去。
阿娘在床上咳了一阵,嗔怪道:「我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倒不如让小南与我多亲近些。」
李景皱着眉头,端起一碗棕黑色的药,口气温柔道:「瞎说什么?乖乖吃药,总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
房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李汀南眼前一暗,脚下如坠了千斤石一般,动弹不得。
眼前这景她熟悉,是宫门前。
「张贵妃把古医仙请来给你调理身子,你且安心养病,家里一切有我。」
李景把姜玉从马车上抱下,径直走向那顶藕荷色的软轿旁,姜玉轻拍她一下,「这么多人看着呢,也不怕旁人笑话!」
李景笑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有何可笑话的?」
姜玉羞红了脸,「你快回去吧。」
「等你病好了,冰镇酥酪爱吃多少吃多少,我再不拘着你。」
内侍抬着那顶小轿,晃悠悠地穿过狭长的甬道,朝着承干殿的方向走去。
李景背着手,静静地屹立在宫门前。不知过了多久,朱红的宫门渐渐淡去,鼻尖有湿凉的触感传来,李汀南伸出手,豆大的雨滴落在手心,砸出一朵雨花。
下雨了。
「走水了——」
「快!承干殿走水了!」
「那几个门海都没水了,快去井里取水!」
李汀南被慌忙的内侍撞倒在地,掌心内的刺痛使她回过神来,她抬眼看去,承干殿三个大字在火光的映衬下明明暗暗。
「娘娘凤体贵重,万不可闯那火海啊——」
珠钗撞击的声音迴荡在甬道内,噹啷作响,倒像那小糰子脖间的长命锁。
「玉娘!快去救玉娘!」
蓬莱紫的香味逐渐淡去,肉类的烧焦的煳味夹着土腥味铺天袭来。
「娘亲!」李汀南喊。
张贵妃勐然转过头来,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杀意。
她朱红的嘴巴轻启,嘴角勾起一丝嘲弄,「你都看见了?」
第21章 进宫
一场秋雨簌簌落下,落了一夜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庭院中牡丹叶子被秋雨淘洗过,碧绿的叶子在院中铺成一条绿河,看上去舒服极了。
金风推开门,见门外正站着一男子。那人脸色苍白,浑身湿气,髮丝末端还沾着晶莹的水滴。
「侯爷。」金风侧身行礼,示意苏宇进屋。
「夫人起了吗?」
金风一怔,「夫人昨夜让梦魇着了,这会儿还在睡。」
苏宇皱眉,「怎没派人去喊本侯?」
金风道:「还请侯爷怪罪,夫人昨夜醒了一次便又睡下了,后半夜倒没有再惊醒过。」
苏宇轻轻颔首,将怀中尚带余温的糯米糍放到金风手中:「往后夫人再魇着,先来找本侯。」
说罢,便转身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晨风掀起他的衣袍,金风瞧了一眼,而后收回视线,拿着糯米糍,转身进了屋中。
床上的女子拥在被中,柳眉紧蹙,不知又梦见了什么。
想起昨夜,自家主子勐然坐起,脸色苍白,头上冒着虚汗,嘴里还不住喊着娘亲,那样子,倒真把她骇了一跳。
金风给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算算日子,姜夫人的忌日也要到了。
李汀南起床时,窗外的雨已然停了,屋檐上偶尔滴答落下些水滴。
她伸手去接,一朵水花在手中绽放,微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昨夜的那场梦。
金风哎哟一声,「夫人这额角这怎红了一片?」
李汀南顺着看去,见左边的额角处,有一块拳头大的红印,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她轻轻抚过,痛的嘶了一声。
「许是昨夜磕着了。」
金风点点头,「奴先把夫人额角的头髮放下些,一遮便看不见了。等会儿奴再去府医那寻些药膏,给那处上些药。」
昨日塞给她荷包的小丫鬟上前一步,从妆奁中取出一玉瓶膏药来。
「这药是活血化瘀的。」
李汀南抬眼瞧去,那小丫鬟长相平平,衣着打扮也不见异常。
她微微颔首,「你是个有心的,先下去吧。」
小丫鬟下去后,主僕二人都未曾提过上药的事情。
金风又道:「若不盖些脂粉?」
李汀南:「用头髮挡着便是了。」
一块红痕而已,就算不上药,过几天也会消失,若盖一层厚厚的脂粉,捂出些疹子倒是得不偿失了。
玉竹:「夫人,苏琪在外边等着。」
李汀南捏起桌上的糯米糍,「让他进来吧。」
玉竹退下,出门将苏琪引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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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王旭去京兆府击鼓了。」
……
京兆府朱门金匾,庄严肃穆。
暗巷中有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几名身着鸦黑色衣服的人,从马车上抬下一名男子。
「王旭兄,哥几个只能送你到这了。」
一体型稍壮些的男子蹲在地上,在王旭耳边轻道。
王旭轻嗯了一声,他知道登闻鼓只有自己亲自去敲,才会被官府受理。
鸦黑色衣服中有一人往前走了几步,朝王旭嘴里塞了几片参片。
人参的甜味在嘴巴内蔓延开,王旭修长的手指作鹰爪状扒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前,带着他整个躯体,往一旁的登闻鼓挪去。
行人的靴子碾上他的指尖,引来他的一声闷哼。那人察觉脚下异常,忙道:「对不住,对不住!」
这一声引来几人侧目,有人问道:「这位仁兄,你要去何处?」
去何处?
王旭愣了愣,街道上散落的碎石将他的手指割破,冒出几滴血珠。
「去找吾妻。」
「真是可怜,年纪轻轻便瘫了。」有人唏嘘着,以帕捂脸,快步离去了。
那双手抓住手边一切可抓住的东西,拼命的往前挪动,街道上扔着的烂菜叶子,不知何人遗落的一只草鞋,还有青石板中,横长出来的野草。
早间刚下过雨,地上还积着不少水,双腿接触的那一瞬,痛的他浑身战慄不止。
他捏住一朵嫩黄色的野花,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登闻鼓朱红的鼓架。
登闻鼓离地面三尺有余,他若想击登闻鼓,只有起身这一条路。
王旭嘴巴里满是土腥味,他慢慢抬起头,京兆府金色的匾额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晃得他头晕目眩。
奉公执法四个大字,烙在京兆府左侧的木匾上,烫的他热泪一行又一行。
这天下,真的有奉公执法吗?
他陷入一片黑暗中。
王旭皱皱鼻子,他在空气中闻到了葡萄的香甜,还有拨鱼儿的鲜香。
每年秋天,小君都会洗净一盘葡萄,盛一碗浇了辣子的拨鱼儿,带着女儿,静坐在庭院中,等着他从私塾回来。
今日也是如此,他推开柴门。
「小君!」
树下静坐一女子,布衣荆钗也难掩她的绝色,那女子身旁还有一女娃,也是一副可爱的模样,头髮上绑着的朱红色的丝绦,在风中飘摇。
见他推门而入,那女子的嘴角跑出两个梨涡。
「夫君,快些吃饭吧。」
那女子起身朝他走来,拍拍他身上的泥土,牵起他的手,心疼道:「还是读书人呢,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手。」
「爹爹羞羞!爹爹不爱干净!」
张盾低头,那双被小君捧着的手血肉模煳,指甲里塞满了泥污。
他惊愕地睁大双眼,见小君的手正一点一点的消失。
「小君!」
眼前的小君几欲透明,却还嗔怪道:「愣着干嘛,还不去洗手吃饭?」
他勐然抬起手来,将手上捏着的花朵,插在小君的鬓角,激起一片尘埃。
咚——
「堂下击鼓者何人?」
咚咚——
「堂下击鼓者状告何事?」
咚咚咚——
「堂下击鼓者状告何事!」
咚咚咚咚——
「张盾……欺吾妻杀吾女……」
「堂下击鼓者状告何事!!」
咚——
「状告户部尚书之子张盾,强占吾妻,杀害吾女!」
「状告者晕了,快去请府尹大人来!」
人参的苦涩将他的味蕾占据。
王旭慢慢阖上眼睛,小君嘴角的梨涡又跑到他眼前,奉公执法四个字从余光中一闪而过。
会有吗?
会有的。
他捏着那朵嫩黄色的花,插在小君的鬓角。
王旭那双修长的、白净的,一看便知是读书人的手,牵起妻女,往远处走去。
……
侯府。
李汀南手一顿,「侯爷呢?」
「侯爷早间进宫了。」
李汀南点头,沉思片刻,「玉竹,我忽然想翠仙楼的豌豆糕了。」
苏琪道:「那地方鱼龙混杂,玉竹姑娘去那只怕不太安全,倒不如让属下去买。」
玉竹笑得高深莫测,「苏琪你不懂,这点心可不是你能买来的。」
说罢,不再理会摸不着头脑的苏琪,转身进了耳房。出来后,在苏琪惊愕的眼神中,身着一套男装,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李汀南揉了揉太阳穴,江初渡做事力求一箭双鵰,这次王旭的事情,必然会交给苏宇,好给苏宇一个入仕的踏板。
苏宇因曾流落民间,年纪又不算大,所以不能服众,若做出一番成就,再加上侯爵的加持,自然能替江初渡做更多的事情。
果不其然,午间苏琪和吴尚仪便前后脚来到李汀南面前。
前者告诉她,圣上听说王旭的事情后震怒,在勤政殿大发雷霆,让宣平侯彻查此事。
后者又带着那一堆膀大腰圆的婆子,奉太后娘娘的懿旨,请她去仁寿宫一趟。
李汀南捏了几根银针,走吧,给那老太婆上眼药去。
刚踏进殿门,便有一只瓷杯碎在李汀南脚边。
听得殿内暴躁的声音传来,「不孝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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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脚下一顿,一个错步,跟在吴尚仪身后进了殿。
穿过一串珠帘,便一盏热茶迎面砸了过来,全然碎在了吴尚仪身上。
「娘娘恕罪!」
吴尚仪慌忙跪下,磕头认起了罪。
高位上的女人不断转着佛珠,李汀南徐徐行礼,还未叩地,便被太后身边的女官扶起。
「坐着吧。」
李汀南乖乖坐下。
「汀南,哀家那侄子……」
「娘娘救我!」
李汀南向前抓住太后的衣摆,而后鼻头一酸,眼中蓄满泪来。
「苏宇他,他……」
李汀南微微侧头,漏出额角的一块红痕。
虽然没有明说,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周围几个小宫女捏了捏帕子,这宣平侯果然不是个东西,竟还对自己的夫人做出这种事来!
太后道:「哎呦,快唤太医。」
太医急匆匆赶来,见了李汀南额上的红痕后,面色凝重,号了会儿脉,才捋着鬍子松了口气,「夫人并无大碍,只是额角有些淤血,涂些活血化瘀的药膏便好了。」
「这是苏宇打的?」
李汀南紧咬下唇,眼中闪着泪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这都是汀南的命!」
太后眸光微闪,愣了片刻:「你,你娘亲的忌日,也快到了吧。」
这话题跳的太快,让李汀南禁不住想起昨夜的梦。
昨夜梦中的那张脸,与眼前的太后渐渐重合,李汀南看见太后那张朱红色的嘴巴一张一合,「你都看见了?」
她垂下眼帘,「下月十日便是了。」
宫室内静得出奇,只剩下檀木珠子噼啪的响声。
「哀家累了,你回去吧。」
李汀南欠欠身子,朝殿门外走去。
「张家不会坐以待毙,你姑且等着吧。」
李汀南回身又行一礼,「多谢娘娘提点。」
第22章 造势
马车在长街慢慢驶着,一路上淡淡的脂粉味勐然加重。
她撩起车幔,碰了一鼻子浓重的脂粉香,问道:「前边可是醉春楼?」
车夫迟疑一会儿,应了一声,心头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而后听后边那女子答道,「先停车吧,你去买两套男装。」
车夫:「男装…夫人,这若是让侯爷知道了,只怕不太好吧。」
李汀南笑道:「侯爷若是知道了,那自有我顶着,你怕什么?」
车夫接过银两,诚惶诚恐地瞧了一眼马车,转身进了成衣店,这位夫人的心思还真是难以琢磨。
换好衣服后,李汀南与金风下了马车,转身进了醉春楼对面的青山乐坊。
车夫勐地松了一口气,虽醉春楼与青山乐坊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但好在青山乐坊要高雅一些,知道收敛一些,倒不至于脏了夫人的眼。
门口迎客的乐娘见多识广,见她二人这副打扮便知了二人的女子身份。
「公子哎」,一个身着红色纱衣的乐娘,扭着腰肢走过来,伸手将她二人推出去,「这地方可不是你们该来的。」
金风将手中雕刻着星月的木牌递上,那乐娘瞧了一眼,顿时换了脸色,「原来是公子的贵客,恕小人有眼无珠,两位这边请。」
李汀南摇着手中的玉扇,跟着那乐娘进了醉春楼的后院。
她早间爱看话本子,曾看过一本名为《如梦令》的话本子。
那话本子讲的是一个不同的国度,那里的人走路不靠腿,而是靠身上的翅膀,设定甚是新奇,李汀南在书店瞧见后,便爱不释手,日盼夜盼,就盼着那话本子出新章。
却不想那话本子的作者,竟一连消失好几个月,最后竟草草写了个结尾:主角的翅膀被折断,跌落泥潭,痛苦的死去。
李汀南看得浑身颤抖,双目赤红,由爱生恨,写了篇文章,痛批《如梦令》,说它辞藻华丽堆砌,不知所云,故事俗套落后,不值一看。
后来京中有一文章将她陈述的缺点一一反驳,还列举了数十处《如梦令》的优点,将此文吹的天上有人间无。李汀南痛骂他是卖瓜的王婆,自吹自擂,那人嘲讽她是山林的野猪,嚼不来细糠。
一来二去,纸上的掐架已然满足不了两个人,于是两人约定在拢香楼一会,现实中碰上一碰。
见了面,两人俱是一惊,李汀南没想到,写出这本书的人,竟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羸弱公子,艾山也没想到,和自己在纸上骂了这么久的人,竟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两人一见,倒有些拘谨,聊了几次,反而觉得相谈甚欢,自此结下情谊来。
后来她偶然得知,艾山竟是青山乐坊的老闆。
而青山乐坊因为行情不好,为了果腹,竟还发展出刊印小报的工作。京城中最有名的小报《悦事》,便是青山乐坊刊印的。
穿过一条曲径,通往一处通体棕红的厢房。
李汀南手中的玉扇一顿,鼻尖有淡淡的血腥味飘过。
远远看见厢房门口的人,李汀南挥挥手,笑道:「艾山,我来瞧你了!」
艾山坐在轮椅上睨她一眼,转着轮椅往园中走去。
「你身体最近怎么样?」
艾山转车轮的手停下,「哎哟,李姑娘还记得在下呢?」
李汀南推着他往前走着,答非所问:「等我忙完这阵,咱们就去山上看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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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山轻咳一声,「说吧,这次是为了什么事情?」
李汀南轻笑:「汀南知道艾公子一向嫉恶如仇,刚听说了张家做的恶,想来艾公子肯定已经出手了吧?」
艾山从鼻子哧出声冷笑,「这招在我这可不好使,你想让我整张家?」
李汀南道:「既然艾公子有这个实力,那咱们就给张家造一波势吧。」
艾山扭头瞧她一眼,「我是个庸才,顶多给张盾造把势。」
李汀南勾唇一笑,道:「那就张盾了。我让玉竹去了趟醉春楼,现在油已经泼上了,就差艾公子您这一把火了。」
艾山将视线放在李汀南手中的玉扇上:「我这收钱可不要俗物。」
李汀南笑嘻嘻地将腰间的玉佩送到他手中,「上好的和田玉。」
艾山接过后,细细打量一番。
「这玉不算稀奇」,他一抬下巴,「我要那把玉扇。」
李汀南一顿,将手中的玉扇递过去,「早说嘛,这扇子可比那玉佩便宜多了,
见艾山收下手中的玉扇,李汀南道:「我还有一事……」
艾山不耐烦地挥挥手,「茱萸送客!」
刚才引着李汀南进来的茱萸,又带着李汀南走了出去。
李汀南走后,艾山将头抬起,一双眸子中满是戏嚯。
他扯唇一笑,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登上马车,李汀南又从怀中掏出一把玉扇,对着自己扇个不停。
金风道:「夫人热了?让奴给夫人扇扇吧。」
李汀南笑着摇摇头,「你瞧我这扇子,看着眼熟不?」
她刚才可是占了个大便宜。
她今日拿了两把玉扇,一把是花重金买来的,一把是苏宇送的。
刚才她把苏宇送的那把玉扇,当作筹礼给了艾山,倒是算一分钱没花,办了件大事。
金风点头,「眼熟,和侯爷手中常拿的那把很像。」
李汀南一震,低头打量手中的玉扇,只见它通体羊脂色,在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扇柄上还雕着一只麒麟,确确实实是苏宇那只玉扇。
李汀南:「车夫,回去!先回去!」
……
夕阳洒下几丝余晖,将小巷的白墙映得褚红一片。
随着《悦情》的刊印,街头读书人都在议论着张家父子的那档子事,外加上王旭敲登闻鼓时也有人亲眼见着,再在旁边绘声绘色一讲,不到晚饭时,张家做出的那档子事,已传的满城风雨。
整个城内,下至三岁稚童,上至八十老叟,大都知道了张盾强抢民妻,至那人一家三口阴阳两隔的事情。
许家老妻得知自家女儿要嫁的是这种人,又坐在门槛上,捏着帕子抹起泪来。躲在手帕下的一双眼,时不时飘向巷口,她下午听了那档子事后,已是晕过一程,醒来便在等着许吉安从衙内回来。
她咬咬牙,就算今日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许吉安把张家的婚事退了,就算许吉安不愿意,那也得把张家送的聘礼握在手里,吃穿用度,哪样不得花钱。
巷口有一身着深青色官袍的男子走来,老妻迎上去,刚张开嘴准备哭诉时,被许吉安身后的一行人骇得住了嘴。
「老,老爷,这是……」
许吉安睨她一眼,不耐烦道:「丢人现眼!这是张家的人,还不把七娘喊出来。」
老妻道:「不是说过两日才娶吗?再说这,这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这不是带人来帮忙了吗?」
许吉安越过她,带着身后的人朝院内走去,「七娘,七娘!」
许吉安喊了几下都不见应答,也不见素日总与七娘黏在一处的六郎。
他上前推门,却发现门被从内锁上了。
「七娘!给你爹我开门!」
「爹,我…我在换衣裳呢!」七娘怯生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许吉安环顾四周,「你六哥呢?」
屋内沉默一阵,就在许吉安耐心即将告罄时,才传来七娘结结巴巴的声音。
「好像…好像一早就和孙二哥出城了。」
早上去衙门时,许吉安确实看见孙家二郎在门口探头探脑,他不耐地锤了下门,「赶紧换!」
过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院内的宴席才将将摆好,老妻坐在凳上,数宝似的,念了不少要请来参加的宴席的宾客。
许吉安听的心烦,恰巧屋内七娘又喊了声爹,他勐一推门,便见七娘正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于床头正襟危坐。
「你倒是个省心的……」
许吉安的手在七娘的背上轻拍几下,见那嫁衣下摆正止不住的发抖。
他眸光微闪,语气软和不少,「张家是大户人家,不比咱们,你到了那,也得记得你是许家的女儿。」
许吉安回望一眼,「愣着干嘛,还不给张夫人上妆。」
张家带来的人上前几步,打开妆匣,给七娘梳起了妆。
院门口传来一阵喧譁,原来有宾客已经到了。
许吉安起身去迎,又道:「你先在屋里坐着。」
院内的宴席正如火如荼,来人皆戴着薄礼,贺着许吉安有福气,贺着许七娘天生好命,竟嫁给张家这样的显赫人家。
「朱姐,我闻见肉香了。」
「就数你包娘嘴馋,要不我去拿几盘肉来,咱们也过个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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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姐和包娘不约而同瞧了七娘一眼,嗤笑一声。
又互相使了个眼色,给七娘盖上盖头,便踏出了房门。
七娘缓缓起身,朝角落里的破衣柜走去。
吱呀——
房门被推开,包娘伸出一个馒头来。
「哎,你饿不饿。」
七娘一颤,碎步上前,接过包娘手中的馒头。
不知宴席到了何时,只听吉乐响起,七娘徐徐从屋内走出。
老妻用帕子捂着脸,「七娘!我的七娘!」
许吉安看着七娘上了轿,心口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浮上心头。
七娘,什么时候长的有自己心口那么高了?
许府屋内,那个破旧的衣柜里,隐隐传出几声啜泣。
第23章 宴会
李汀南握着玉扇上了马车,忍不住嘆了口气。
「回侯府吧。」
她令车夫回到青山乐坊时,艾山已经不在乐坊了。
引她入门的茱萸说艾山不知何时能回来,她便在厢房等了半晌,直到西边的天空被映成血红,门口也不见艾山的人影。
金风唤了她一声,天色将晚,大华朝虽不实行宵禁,但夜间行路,总归不算安全。
她将手中套着扇袋的玉扇放在桌案上,「等艾公子回来,把这个拿给他,这把才是要付给他的酬金。」
临踏出门时,李汀南又折了回去,将玉扇拿至手中:「是我多虑了,并未给错。」
依艾山那个抠门儿样,只怕这样给他,最后两把扇子都会进他仓库中。
车夫牵着马,在长街上慢慢走着,「今日真是奇怪,这醉春楼居然捨得关门了。」
金风:「天马上黑了,店铺关门难道不正常吗?」
车夫笑了几声,「其他店夜间关门叫正常,但这醉春楼和别的生意可不一样,它夜间关门,那才叫不正常。」
长街尽头隐约传来吉乐的声响,打断了车夫对醉春楼的侃侃而谈,「夫人,有人在迎亲。」
李汀南:「街道窄,在一旁稍微停一下吧。」
今日出门没把侯府的牌子挂上,侯府的马车在这会儿不过是个普通的马车。大华朝律法曾规定,除去皇室外,马车于闹市上遇见丧娶之事,需要避让左右。
车夫应了一声,引着马车到街旁稍停一下。
吉乐越来越近,迎亲队伍的车内闭目养神的李汀南勐然睁开双眼,将金风骇了一跳。
「夫人?」
此时已是日暮,正是阳气渐衰,阴气渐盛之时,在大华朝,这并不是适合娶妻的时间,正相反,这常是出殡时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汀南撩开窗幔,见迎亲队伍举着的牌子上写着张家二字。
「哪个张家?」
城中有两个张家,虽同姓,却并不同族。
车夫:「看这排场,好像是张尚书家。」
李汀南摩挲着脖间的骨笛,沉默一会儿,「跟在队伍后头,咱们去张尚书家讨杯喜酒。」
……
刑部。
「主子,喝口水再看吧。」
苏宇端了碗水放苏宇手边,嘴上不住絮叨着:「您一下了朝便来看卷宗,饭不吃也就算了,水总得喝一口吧。」
苏宇摇头:「王旭死了。」
苏琪:「王旭不是早就留下一份口供了吗?」
「证人没了,只一份口供,依张家的脸皮和胆量,是绝不会承认的。」
苏琪:「那可怎么办啊?」
从自家侯爷回京开始,张家便盯紧了侯府的一举一动,今日好不容易瞅准了个空缺,这才把王旭送到京兆府门前,可没想到,王旭还是没能撑住。
苏宇翻着卷宗的手不停,朝门外道:「张尚书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门外走进一体态肥硕的男子,正是张芒逆本人。
「宣平侯勤恳,本官自愧弗如。」
苏宇扯唇一笑:「依本侯看,张尚书放了班还要往别的衙门转悠,那才是勤恳呢。」
张芒逆笑了两声,「宣平侯莫拿本官取笑了。」
他递上一份烫金喜帖,「今日犬子娶妻,还望宣平侯赏脸,去府上喝杯喜酒。」
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苏琪伸着脖子看了一阵,「主子,走远了。」
苏宇将喜帖收入袖中:「把那几个卷宗都拿着,先去张府瞧瞧。」
「不用在下去备份薄礼?」
苏宇将腰间的玉佩解下,苏琪忙道:「主子不可,这可是御物。」
却见苏宇手上动作不停,将串着玉佩的红丝绦解下,「谁说本侯要送那老匹夫玉佩了?这颜色正好,做大婚礼物正合适。」
苏琪:「主子,张家今日大婚,小的还真是看不懂。」
苏宇向外走去:「不过是为了安抚张家拥趸罢了。」
以此宴会彰显自己并不心虚,好让拥趸们沉住气,别一个着急上火,把张家其他的。
「可要小人回去给夫人说一声?」
苏宇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苏琪准备翻身上马时,马车中的人才悠然道:「不必。」
马车在张府门前停下,苏琪下车瞧见一辆熟悉的马车。
苏琪指着那辆马车:「主子,那是夫人进宫乘的马车。」
苏宇顺着瞧过去,远处除去李汀南进宫乘的马车外,还停着许多辆样式不一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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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琪惊讶道:「张尚书这是把半个京城的官员都请来了吧?」
「宣平侯。」
苏宇尚未回答,便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他循声看去,见李汀南旁边的马车中,走下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
是城门令史,赵畅。
苏宇回望一眼,「赵令史。」
又扭头对苏琪道:「还不把这礼物送上去。」
赵令史:「下官没想到宣平侯也来了。」
苏宇挑眉:「本侯为何不来?」
赵令史笑道:「下官以为案子繁忙,宣平侯抽身乏力……」
苏宇咳了一声,将他的话打断,「与其关心本侯,赵令史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守着的城门。」
赵令史面色一僵,今日早朝时圣上批斥他守城门不严,若再出纰漏,只怕要丢了头上的乌纱帽。
他扬眉一笑,又做了个手势,示意苏宇走在前:「宣平侯说笑了,咱们快进去吧。」
那厢苏琪走到礼单先生前,一咬牙一跺脚,将手中的红色丝绳递了上去。
「这是什么稀奇物件?」
「怎么瞧着和侯夫人送的那根一样呀?」
几个礼单先生凑到一块交谈着。
苏琪一怔:「我家夫人?」
「对呀,你家夫人送的叫什么来着……」礼单先生不住地翻着手下的礼单,「哦,是金织丝珠宝带。」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根和苏琪手中一模一样的红色丝绳来。
苏琪双颊一热,自家的两个主子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
苏琪回头,欲寻求自家主子的意见,却见身后空荡荡一片,原来苏宇早就进了府内。
「这…这和侯夫人是一样的,先生记着便是了。」
苏宇踏在张府白玉砖上,不住勾起了嘴角,真是心有灵犀。
绕过一个山水石,便听见宾客交谈的声音。
张府的下人来请苏宇入席,他摆摆手,「带本侯去一趟女席。
……
李汀南捏着酒杯,笑盈盈地敬了张夫人一杯。
张夫人笑道:「侯夫人赏脸参加犬子的婚宴,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尽管提便是。」
李汀南:「怎会呢?夫人不嫌弃晚辈唐突就好了。」
两人又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李汀南侧了个身,却不小心和身后端汤盅的婢女,撞了个满怀,身上的衣裙瞬间被油腻的汤水浸湿。
「夫人——」
「侯夫人没事吧?」
张夫人身边的侍女上前,扇了那婢女一巴掌,「笨手笨脚的东西,竟冲撞了贵人,看我怎么罚你。」
说罢,便左右开弓,扇起那婢女巴掌来。
那婢女跪在地上求饶不止,嘴角溢出不少血来。
李汀南使个眼色,金风忙拽住那打人的侍女,「这位姐姐,主子家大喜的日子,见血总归不吉利。」
那侍女止住动作,在张夫人的暗示下,退至一旁。
李汀南指指身上的汤渍,「只不过这衣服是穿不得了。」
张夫人瞭然,「后院衣裙多的是,就让我这两个侍女带夫人去换洗一下吧。」
李汀南勾唇一笑,指着地上的丫鬟道:「倒不如给她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她带着我去吧。」
张夫人一脸为难:「只怕她笨手笨脚,又冲撞了贵人。」
李汀南:「刚才也是我不小心,不能全怪她。」
身后传来一阵贺喜之声,原是京中的几个贵妇都到了。
张夫人应接不暇,这才挥挥手,让地上的小丫鬟带着李汀南往后院走去。
临行前,张夫人叮嘱道:「侯夫人与小姐身形相仿,带着侯夫人去小姐院中换套衣裳吧。」
行至后院,金风那手帕给那小丫鬟擦拭嘴角的血迹。
「莫怕,我给你擦擦。」
小丫鬟热泪盈眶,感激道:「多谢夫人,我家小姐院落就在前边,再往前走几步便是了。」
李汀南点点头,指着左手边的院落问道:「这个院子是谁住的?」
小丫鬟顺着看过去,却脸色一变:「夫人,这院子没人住,不过…夫人,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吧。」
李汀南捏捏鼻子,抬手示意小丫鬟带路。
张家小姐早些年便出嫁了,如今院落中不过几个下人守着。换过一身干净的衣物后,金风给小丫鬟塞了瓶药膏。
「你先回去上些药吧,我家主子知道回去的路。」
小丫鬟咬着嘴唇纠结一番,「姐姐,那院子不干净,你一会儿劝着夫人,莫让她进那院子。」
金风点点头,「那院子为何不干净?」
小丫鬟:「有人曾在那里边见过一个女…不知是人是鬼,其余的,奴婢便不知道了。」
金风绕到屏风后,见李汀南正把玩着脖间的骨笛,她上前一步。
「夫人,已经走了。」
李汀南轻轻颔首,朝院外走去。
走到刚才那个院落,便发现院门开着,李汀南指指旁边的假山。
「你去那等着,若我一直没出来,你找个机会回侯府给侯爷说一声。」
说完,李汀南也不等金风反应,侧身进了小院。
她皱着鼻头,下午在长街闻过的胭脂味重了不少。
「这东西真重,这种苦活,也就咱们这倒霉蛋来做了。」
「话真多,赶紧抬过去,还赶得上喝杯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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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说这是公子故人的旧物,倒是不知道,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金银珠宝……」
「得了吧,主子那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
「嘿嘿说不定呢,听说公子对女人可大方了,等咱们出了城,把它拆开对半分了,如何?」
院中传来几人谈话的声音,李汀南一闪,躲在院中的水缸后。
几人抬着麻袋走近水缸,一股恶臭袭来,李汀南感到胃里的酒水不住地翻涌,止不住干呕了一声。
「谁!」
曦月被乌云遮住,四下一片漆黑,不时袭来阵阵阴风,吹得府丁手中的灯笼明明灭灭。
第24章 院落(捉虫)
「谁!
四下一片漆黑, 不时袭来阵阵阴风,吹得府丁手中的灯笼明明灭灭。
有个府丁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 提起灯笼往水缸后探去。
木门吱呀一声,门外走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他压低着声音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呢?快点啊!」
府丁哎了一声, 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朝水缸后走去。
明黄的灯烛照亮一片空荡。
那人踢了他一脚,「你还点灯?赶紧给我灭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廊柱后的李汀南松了口气,见府丁没有杀个回马枪, 便面色凝重地朝东厢房走去。刚才那几个府丁便是从这房内出来的。
越接近房门, 李汀南便忍不住拿手帕掩住口鼻, 脂粉的香味混上不知名的恶臭,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
屋内昏暗一片,只有几丝透过窗棂的月光在堂内洒下一层银光。
她环顾四周, 只见堂内摆着一张百鸟楠木屏风, 墙上挂着几幅图。
陈设齐全, 桌椅板凳,软榻硬卧, 应有尽有, 一时间也看不出刚才府丁扔了什么东西出去。
她心头勐地一跳, 感到脚下踩到了一个硬物, 壮着胆子俯身拾起,借着月光看去, 是一盒用过的胭脂。
暗香袭来, 原来院内浓郁的脂粉香是从这来的。
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兵甲相撞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快,那歹人好像进这院子里了。」
嘭的一声,院门被大力撞开,火光装满整个院落。
「都给我搜!」
「老大,那间屋子……」
「……算了,先把那边搜了,屋子一会儿再说,量那歹人也逃不出去。」
李汀南心头一紧,轻手轻脚地钻进一旁的柜中。
她边将骨笛放在嘴边,边往柜内钻,不料腰间勐然一痛,原是撞上一个硬物上。
侧眸看去,一个不小的木盒在她身旁躺着。
木盒上面还有一枚小小的铜镜,好似是一个女子的妆匣。
木柜内满是绫罗绸缎,狭小,李汀南半个身子还在外边露着,她伸出手,想将那木盒往里推推。
却在触及木盒时,勐地一顿,而后捏着妆匣的把手,用力往外一拽,打开了木盒,见珠钗宝饰铺了满盒。
李汀南暗道不好,依那府丁的口吻,刚才抬出去的,是这屋内的旧物。但这屋内陈设齐全,柜内的衣物丝被不见少,金银珠宝更是装了一满盒。
她脑中想起一记闷雷,刚才府丁丢出去的,绝不会是房内旧物。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她无暇思考更多,一个使劲,挤进了柜内,捏着骨笛的手,也渐渐收紧。
「还不快些出来,你若照做,这事还尚有一线转机,若不出来,就算闹到官府去,那也是你们许家有错在先!」
张四握着腰间的利刀,说起谎话来,心都不跳一下。
张四止不住地皱眉,他走了这一路,怎么也没想明白,许家女儿哪来的胆子,怎么敢去刺伤自家公子。
想起临走前公子的交代,他心里又不免有些怜悯,小小的女儿郎,还没有过几年好日子呢,却已经要早些下去投胎了。
他本来不愿揽这活计,但转念一想,主子经常骂自己猪脑袋,若不是一身力气,早就被赶出府了。
要是自己将这事情做好了,那公子岂不是会对他刮目相看?
张四心中暗笑,在公子面前得了脸,那离涨工钱还会远吗?
他越想越来劲,清了清嗓子,「不出来是吧!」
张四把手搭在木门上,「那就休怪我这刀剑不长眼了。」
「嘟」的一声,一把玉扇破风而来,砸掉了张四搭在门上的手。
「是谁在此放肆,知不知道这是……」
张四痛的呲牙咧嘴,愤然转身,却在见到院中的男子时,深吸了口气。那男子周身气度不凡,虽不知具体是什么身份,但总归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
想到这,他渐渐止住咒骂,「这位贵人……」
苏宇抬手示意他噤声,「张尚书家里还真是热闹,今日不过来喝杯喜酒,竟也能看一齣好戏。」
「这位贵人可是迷路了?宴席就在前院,您出门左拐就能看见了。」
苏宇挑眉,「这便是张府的待客之道?」
张四眉头一皱,招待客人又不是他的职责所在,他都已经告知他怎么去宴席了,这人竟还胡搅蛮缠起来!
他本欲发作,身后的府丁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张四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赵公子,小人眼拙,真是有失远迎。」
苏宇脚步一顿,立在原地道:「无碍,现在认出也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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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沖他暧.昧一笑,「青青姑娘今日不在这,公子还是回去吧。」
苏宇身子一僵,「瞎说!」
张四哈哈大笑,「公子和青青姑娘的事情,小的们还是有所耳闻的,公子就别急着否认了。不过青青姑娘真的不在此处,况且小人有要务在身,公子还是请回吧。」
苏宇:「今日你家公子大喜,你在此处能有什么要务?」
张四:「公子有所不知呀,我家公子今日娶的新娘子,那可是个会咬人的,刚才竟刺……」
张四身后的府丁勐咳一声,截住了他的话头。他自觉失言,尬笑几声,劝苏宇赶紧离开。
苏宇一拍脑袋,「新娘子…本公子刚才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往宴席那边跑去了,现在或许已经到了席上,就是不知是否被旁人知道了……」
张四倒吸一口凉气,本对面前那人的话半信半疑,又听到院外传来几声「看见了!看见了!」
张四心里拔凉,完了完了,这事情又办砸了。
「愣着干嘛,赶紧走啊!」
木门又吱呀几声,院落逐渐恢復安静。
苏宇上前几步,扣了扣房门,「夫人,为夫来接你回家了。」
第25章 院落(2)
屋内昏昏暗暗, 就连月光都不愿多洒些进来。
看着木柜内晕着的人,李汀南捂着头苦笑一番。
那人身穿一袭红衫,头上虽未簪髮钗, 但在此情境下,李汀南不难猜出她是刚才院内那行人要找到新娘子。
倒不知她是何时潜进的屋子,刚才李汀南将妆奁的盒子关上后, 勐一抬头, 便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她心下一惊,人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银针已经扎出去了。
李汀南拉着柜中的孩子,仔细审查一番, 而后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那银针只是扎在了睡穴上, 没出什么大问题。
手心有痛意传出,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孩子手中还握着把金色的剪刀, 待目光游走到剪刀上的标志时, 李汀南瞳孔骤缩。
剪刀刀柄上刻着一轮弯月, 与鲁宁镇碎箭上的标志如出一辙,这下倒是不管也得管了。
她嘆了一口气, 「夫君?」
苏宇嘴角弯弯, 「哎, 夫人。」
李汀南心中莫名有些心虚, 「夫君,苏琪可跟着你一起来了?」
院内的树叶微动, 苏琪从枝叶中探出个头来。
苏宇甩过去一记眼刀, 语气仍是柔和, 「夫人找他作甚?」
「张家的新娘好像在屋内,我想……」
话刚说出口,李汀南便开始犹豫,上一世的苏宇一直是个独善其身的人,她此刻将诉求宣之于口,苏宇一定不会答应。
就在犹豫间,房外的人已经做出了应答。
苏宇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扭头道:「苏琪你还不下来?没听到夫人的话不成?」
苏琪从树上一跃而下,翻身进了屋内,又马不停蹄地扛着昏迷不醒的小娘子跃上了房檐。
李汀南愣了片刻,揣着那把剪刀踏出了房门。
「夫君。」
苏宇扯唇一笑,「夫人与我,还真是山鸣谷应。」
李汀南抬眸瞧去,月光从苏宇头上缓缓流下,给那双满含笑意的丹凤眼描上一圈银边。
她肩头一沉,身上多了件褚红色的外衣,苏宇清朗的声音在耳边传来,「我竟多拿了一件外衣,你先披着吧。」
霎时间,松木的清香将她包裹。
四目相对,李汀南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挪开:「张家的府丁抬着一麻袋东西要出城,但屋内并不像丢了什么东西。」
两人并肩踏出院门,不远处的金风稍稍缓了口气,跟在他二人身后。
苏宇:「此时城门已关了,张家的人出不去城门。」
李汀南眼帘微垂,「如果……」
两道视线勐然对上,「城门令史!」
城门令史主管城门的开关。对城门令史而言,将关闭上的城门再打开,并不是件难事。
苏宇眉头稍皱,赵令史一直是张芒逆手下的得力爪牙,张芒逆若开口,赵令史决计不会拒绝。
「我这就去城门那巡视一番。」
「京城外城九个城门,你一个人如何搜查?」
苏宇摇着骨扇,刚想说话,便被李汀南打断。
「江初渡尚不知道你手里的隼卫已成型,张家正盯着侯府的一举一动,若此刻暴露了隼卫,你觉得江初渡不会忌惮你?」
苏宇咧嘴一笑,「夫人的关心,为夫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李汀南翻了个白眼,又听苏宇反问道:「如果你是张芒逆,你会走哪个城门?」
她捏着手指,思索片刻。
「德阳门离张府最近,宣直门离赵令史家最近,若是从这两个门出去,离他们最近的府邸便会被怀疑上。所以,张家会从离张府不近也不远的崇阳门出城。」
苏宇摇摇头,拉着李汀南的衣袖,往前院走去。
「张尚书唿风唤雨这么多年,可不会记得谨小慎微。张府的马车,定会从德阳门出城。」
两人本欲往张府大门走去,不料从岔路口走来一队府衙,排在首位的便是刚才在张夫人身边的侍女。
「侯爷、夫人,太后娘娘送了礼品,参加宴席的人都在前院等着,就差您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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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前院,李汀南环顾左右,参加宴席的官员和家眷果真都在候着。
吴尚仪托着锦盘,朝人群中扫视一眼,未见到新娘子打扮的人,不禁问道:「哪位是许家七娘?」
张盾欲意上前,却被张芒逆拽住,「儿媳身子弱,早些服了帖药便睡下了,我刚派了人去将她喊来。」
吴尚仪柳眉倒竖,虽未说话,但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张芒逆嘿嘿一笑,沖吴尚仪拱了拱手。
府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马蹄,张芒逆沖远处招了招手,「你们几个手脚麻利些,还不赶紧将少夫人扶过来。」
院门处走来一弱柳扶风的女子,行至吴尚仪面前行了一稽首礼。
张盾满脸的愤怒,但在瞧见那女子的一剎,便化作了惊愕。他拽着张芒逆的衣袖,语无伦次道:「爹…她…」
张芒逆隔着衣袖掐了张盾一下,痛得张盾呲牙咧嘴。
吴尚仪眉头轻蹙,将这些小动作一一收入眼底,张家人对太后真是越发无礼了。心中虽有一万个不满,但掂量着张芒逆的身份,嘴上还要留些余地。
「这是太后娘娘的赏礼,接着吧。」
李汀南眼帘微垂,原来张家使得是狸猫换太子,既然没人见过许家七娘,那么谁都可以是许家七娘。也难怪张家要娶许家这样的小户的女儿为妻。
只不过,太后与张家的关系,倒是比她知道的还要紧张。
吴尚仪虽然举止妥当,但鼻息微重,额头也有一层薄汗。算算时间,估摸着是赶在宫门落锁前出的宫。
若是太后早知道,吴尚仪也不会赶得这般急促,只怕是张芒逆极晚才将张盾大婚的消息告知太后。
张盾和假七娘谢了礼,便退回院内。
吴尚仪对张芒逆点点头,抖抖衣袖,转身要离开张府,不想马蹄声渐近,门前停下一枣红色的军马来。
马上翻身跃下一着城门兵,那城门兵甫一进门,便四处张望,而后对着赵令史道:「大人,宣直门出事了!」
吴尚仪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停在了原地。
城门兵道:「宣直门前停了辆马车,其中竟发现一具女尸!」
李汀南回望苏宇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瞧出几分惊诧。
赵令史脸色一变,忙往门外赶去。
「赶紧将本官的马车赶出来!」
他朝不远处瞧去,待看清情形后,脚步一顿。
张府门前停着不少马车,唯独没有他乘的那架。
「宣直门那辆马车,长什么样?」
城门兵略微思考一番,「通体棕色,窗帷是朱红色的,还挂着个朱红的灯笼。」
赵令史越听心越凉,听到最后,干脆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宣直门前出事的马车,竟是他乘的那架。
第26章 张府(1)
张府内乱成了一锅粥。
张芒逆指挥着府丁, 把昏过去的赵令史抬至一旁,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凉水,一番折腾下来, 赵令史才将将睁开了双眼。不过尖着嗓子喊了声冤枉,又脑袋一垂,昏死过去了。
苏宇掠了一眼人群,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许是为了避嫌, 今日并未出席张家的宴席。
他二人若不在场,这事倒也不算难办,只是稍有些麻烦。
苏宇大步跨出门,遣人牵了匹马来。
张芒逆微微拱手:「既然宣平侯要去宣直门, 那老朽等人也就放心了。」
苏宇脚步稍顿, 解下腰间的令牌, 随口道:「请柳尚书去宣直门一趟。」
角落里窜出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接过苏宇手中的令牌,抱拳称是, 转身消逝在黑夜中。
李汀南微微垂眸, 那侍卫正是刘青湖本人。
张芒逆对门口立着的吴尚仪淡淡道:「宫里早下了钥, 尚仪不若在府上先歇一歇脚,待明早宫门开了, 再回去也不迟。」
吴尚仪略一思索, 「还是张大人考虑周全。」
她今日急急忙忙出宫时, 太后的脸色便已经不太好看了, 想来也是,自己的亲哥哥故意为难自己, 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去。这会儿又碰到这档子事, 若不打听清楚就回去, 太后娘娘估计要责备下来。
张芒逆见她答应的爽快,知道她心中打的什么如意算盘,随手唤来几个侍女,引着吴尚仪一行人往院内走去。
他又转身对院中神色各异的众人道:「今日犬子婚宴,多谢诸位赏脸参加,既然宣直门出了这样的事情,诸位倒不如就先散了吧。」
院内众人眼神飘忽不定,身子前后晃动几下,脚步却是没动。
张芒逆恍然大悟,「诸位是怕那歹人伤了自己?这就莫要担心,老朽自安排了府丁,会将各位大人及家眷安然送到府上。」
众人仍是不动,几人眼神飘忽不定,瞧了张芒逆一眼后又将头低下。
张芒逆福至心灵,勐然回过头去,见一鲜衣男子手持利刀,斜倚着门柱,脸上挂着一副慵懒的笑。
「张大人这么急着肃清旁人,难不成是做贼心虚了?」
他手握出鞘利刃,一步一步踏进门内,好似带着千军万马,要将这小小的张府踏平。
张芒逆莫名怕了一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又见他勐地伸出胳臂,张芒逆脖子一僵,高喊一声「救吾」。
而后场院兀地静了几秒。
耳边传来一阵轻笑,苏宇:「张大人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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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自己安然无恙后,张芒逆抬眼一看,刚才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女子,已经被苏宇搂在了怀中。
刚才那仗势,竟只是为了将那女子搂入怀中?
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又听苏宇淡淡道:「本侯在这,谁都别想踏出张府一步。」
张芒逆眼中迸发出几道杀意,背在身后的手稍稍活动一下。前院的府丁默默上前,举起手中的棍棒,在张芒逆身后蓄势待发。
张芒逆略略歪头,盯着李汀南道:「随意囚禁恐吓朝廷命官,宣平侯眼里可还有国法了?」
苏宇错步上前,嘴角扯起一丝嘲弄的笑,「御赐玉牌在此,何人还敢造次?」
张芒逆脸色骤变,气得脸上的鬍鬚抖个不停,一甩衣袖转身朝院中走去。
李汀南眉心一跳,手中的金剪刀将手心划破了都没察觉到。
……
东边旭日破云而出,几只喜鹊登上枝头,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往日的此时,张府的会客堂已然是茶水果子不断,来人访客不绝。但此刻却是一片寂静,偶尔会有几声书页翻过的声音传来。
堂内的灯油不知补了几回,现如今只剩下一朵微暗的灯花不住飘摇,「噗」的一声,苏琪轻吐一口气,终结了它的命运。
苏宇翻卷宗的手一顿,「那三个人都审出来了?」
昨夜柳尚书和刘青湖带着一队衙役赶去了宣直门,而后在那附近捉住三个行迹可疑的人,无一例外,在他们身上都搜出赵府的腰牌。
那三个人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的府丁,但没想到嘴巴倒是挺硬,苏琪和几个刑讯老手审了将近一夜,都没有从他们口中撬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苏琪两眼一闭,「没有,那三个人的嘴实在是太硬了。」
听出自家主子语气中的不满又怎样?没有就是没有。
刘青湖幸灾乐祸地瞥了苏琪一眼,什么都没查出来嘴还那么欠,这不赶着讨骂吗?
几案旁坐着的人没有说话,只屈指翻了页卷宗。
「那便……」
「那便不审了,放着便是。」
苏琪循声看去,心底松了口气,「夫人您起啦!」
李汀南也在张府的会客堂待了一夜,不知何时迷迷煳煳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天明时分。她挂念着苏宇手中的玉牌,随意梳洗一番后便从耳房进了前堂。
苏宇将卷宗合上,起身走至李汀南身旁,「额角好多了,晚些我再给你些药。」
不等李汀南回答,又道:「天还早,怎不多睡会儿?」
李汀南摇头,对堂内的刘青湖问道:「昨夜捉到那三人是在何时?」
刘青湖道:「戌时三刻。」
说完还不忘瞥一眼一旁的苏琪,论严谨,隼卫里他称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
「发现马车里的女尸又是在什么时候?」
刘青湖一怔,「……约莫着是酉时三刻。」
苏琪扑哧笑出了声,就这水平,还好意思号称隼卫中第一严谨的侍卫?
李汀南:「前后差了将近三刻钟的时间,完全足够那几人脱身。但是他们还是在宣直门附近打转,这是为何?」
有时间逃走却不走,宁愿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也要将。
苏琪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定是他们迷路了!」
刘青湖翻了个白眼,随即又陷入沉思,昨夜没过多注意,现在一想,那三人好像确实有些底子在身上。
李汀南:「想来他们三人是被刻意安排在宣直门附近的,审也是那样,不审也是那样。」
既如此,从那三个府丁嘴中问出的,不过是背后主谋想让他们知道的信息,早些知道晚些知道又有什么差别呢?
苏宇嘴角微勾,「苏琪去看看赵令史醒没醒,刘青湖你去查查青青是谁,从赵令史的儿子身边查起。」
昨夜从张四嘴中得知赵令史的儿子与青青关系匪浅,女尸又是在赵令史的马车中发现的,他想不查赵家都难。
苏琪和刘青湖各自领命,并排出了会客堂。
没过多久,一面容刚毅的男子跨步进了堂内,他冲堂内的人拱了拱手,「侯爷,仵作已有定论了。」
「柳尚书请讲。」
「那女子大约是昨日辰时丧的命,死于心口上的刀伤。」
苏宇皱着眉头点点头,「辛苦柳尚书了。」
柳尚书摇头,「这是臣的本职,王旭一案还没有眉目,下官就先告辞了,待仵作有新的发现后,下官再来报给侯爷。」
苏宇点头,与柳尚书作了别。
李汀南想问问苏宇昨夜玉牌之事,转过身来,一张憔悴的俊脸映入眼帘。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布满血丝,眼底青黑一片。
正打量着,面前挺拔的人轻晃几下,勐地朝她压过来。
顷刻间,脖间被温热的气息包围,鼻端也萦绕着松木的清香。
苏宇将头埋在了李汀南脖颈间,声音有些沙哑,「让我搂一下,好不好?」
前夜犯病,昨夜城门出事,他已经有两夜没好好歇息了。
李汀南张张嘴,「苏大将军的玉牌为何在你手中?」
装可怜在她这可不好使。
苏宇身子一僵,又听李汀南问道:「或者说,你和苏大将军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
张府的书房传来一声瓷器摔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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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张盾跪在地上,拽住张芒逆的衣摆,「爹!儿子可都是为了咱们张家啊!」
张芒逆气得连骂了三句蠢货,又踹了房中的书桌一脚,「你把张府的府丁留在宣直门附近,到底是怎么为了张家好了?」
张芒逆唾沫四溅,都快被地上跪着的这个儿子气笑了。本来这事情怎么查都查不到他们张家头上,自己儿子这么画蛇添足一番,反倒给张家惹了一身骚。
「爹,儿子没那么蠢,那三人都有把柄在儿子手里捏着,儿子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更何况,儿子让他们装着的,可是赵府的腰牌。」
张盾沾沾自喜,城门令史赵永是他爹的一条走狗,赵永的儿子赵斛也理当是他的一条狗。那赵斛有什么资格和自己抢云娘?
思及此,张盾磨了磨后槽牙,云娘也是,一个妓子罢了,自己给她什么她就该受着,她又有什么资格和自己谈条件?
想要离开他?好哇,死了不就成了。
听了这话,张芒逆气得甩了张盾一巴掌。
「蠢货!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那个妓.子你杀了就杀了,动赵家作甚?」
只要赵永还是城门令史,那他入京城,就能如入无人之境般轻松。
「你杀了那妓.子,非说自己害怕,不让埋在后院里,我便让许家赶紧把女儿嫁过来,趁着宴席马车多,好借别的车把尸体运出城。这顶多是件丢了马车的事情,非被你闹成现在这样!」
近日出了王旭那件事,朝廷盯张家盯得紧,张家的马车出城门太过引人注目,也太不安全,他也信了张盾那一套说辞,没想到他竟办成这个样子。
「这下好了吧,苏宇刚把赵永喊过去,你以为苏宇那小子是吃素的不成?」
张盾半跪在地上,好似刚从那一巴掌中回过神来。
「爹!爹你别急,儿子还留了一手,您听儿子说。」
说罢,便起身附在张芒逆耳边将自己的谋划说出。
「丽姨娘,您不能进去。」
门口的侍卫伸出胳膊,挡住眼前这个身材丰满,气质诱人的女子。
丽姨娘伸出削葱根般的手指,隔着衣料,在侍卫心口上绕着圈圈。
「那里边一个是我男人,一个是我庶子,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侍卫心口处一阵酥麻,虽然很想献些殷勤,但总归是有贼心没贼胆。
「大人吩咐了,今日谁都不许踏进这书房。」
丽姨娘见他油盐不进,又听书房内传来几声怒斥,冷哼一声,扭着腰肢转身离去了。
行至拐角,丽姨娘伸手扶了扶头上的血玉海棠簪,眸中盛满了塞北的冰雪。
她等了这么多年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第27章 张府(2)
朱红的宫墙和清晨湛蓝的天空交相衬应, 两个威严的侍卫风雨不动地立在门前。
今日恰逢休沐,平日车水马龙的宫门前寥无人烟,偶有几只飞鸟扑腾飞过, 留下几声展翅的声音。
「侯爷、夫人,往这边走。」
「哎呦,圣上一早刚醒, 就让奴才来请您二位进宫。老奴去侯府一瞧, 这才知道您二位在张府。」
江初渡身边的胡公公一边说着,一边引着两人往宫内走去。
刚进了承干殿,李汀南便瞧见一身玄袍的江初渡端坐在桌几前。
「圣上,宣平侯夫妇到了。」
「下去吧。」
江初渡沖他二人温润一笑, 抬手给他二人倒了杯茶。
「免礼吧, 昨夜都没睡?」
不等应答, 又自顾自道:「你两人新婚燕尔,朕不仅没让季玄休沐,还给他委任了那么多任务, 让他忙的分身乏术, 小南可会怪朕?」
李汀南微微一笑, 「为天子分忧乃是做臣子的本分,圣上重用夫君, 小南开心还来不及呢, 又怎会埋怨圣上呢?」
苏宇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不仅为这一句「夫君」, 还有那一句「为天子分忧乃是做臣子的本分」,他记得自己刚去凉州时, 李汀南也是这样答应那场婚事。
那时他还想这李家女子是识时务者, 没想到只是搪塞人的鬼话。
江初渡笑着瞧她一眼, 「油嘴滑舌,心下不住怎么骂朕呢。今日你们新婚第三日,本该是回门之时,朕也不多留你们,把昨夜的事情简单讲讲就赶紧回去吧。」
听江初渡提起,李汀南才想起今日是嫁与苏宇的第三日,也是回门之时。
李汀南觉得这几日过得真是慢极了,她本以为已经过了十天半个月了,但仔细一算,居然只过了短短三日。
苏宇一五一十将昨夜的事情复述一遍,独独将玉牌的事情隐了去。
江初渡听完默了一阵,「人必然是张盾杀的,但一条人命不足以定张家的罪。」
「不过,那么多朝廷官员在张府里也不太像话,你一会儿派个人,让张家里的官员都各回各家吧。」
李汀南微微垂眸,人是不是张盾杀的暂时还未知,但是有江初渡这句话在,张盾就必须得是兇手。
江初渡把玩着手中的玉佩,「老侯爷快要回京了,你这几日多辛苦些。」
苏宇手指勐地蜷了一下,「这是臣的本分。」
李汀南收回视线,又听窗外响起几声布谷鸟的叫声。
江初渡把玩玉佩的手一顿,「朕就不多留你二人了,赶紧回去准备回门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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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行了礼后,一齐出了承干殿。
李汀南回首,只见一个小内侍,低着头从左边进了殿内。
李汀南眯着眼睛,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
回去的马车上,李汀南一直盘算着苏宇和苏大将军的关系。
直觉告诉她苏宇与苏大将军之间的除了都姓苏外,还有着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
她不是没怀疑过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不过老侯爷也姓苏,却与苏大将军之间并无血缘关系。
那么苏宇作为宣平侯的儿子,姓苏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指不定就是撞了个姓而已。总不能是老侯爷替苏大将军养儿子吧。
那玉牌是先皇赏给苏大将军的,苏大将军始于微末,在先帝爷还没当上皇帝时,就因军功被先帝爷赏识,但因为家世过于寒酸而被京中的名门望族暗暗瞧不起。
当年苏大将军还不是将军时,每每办事,都会被名门望族和他们的拥趸,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暗中使绊子。
有一次被先帝爷无意间撞破了,先帝爷大怒,登基后便赏了苏大将军一枚玉牌。
手持玉牌者,无需皇帝的授意,便可以直接收拾世家,许是觉得玉牌权力太大,苏大将军接过玉牌后并没有真的用过它。
李汀南上一世有幸见过一次,也从太后那里知晓它的由来。
按苏宇的话说,那玉牌是老侯爷留给他的,也许是老侯爷和苏大将军关系匪浅,苏大将军要兄弟不要权势,将玉牌给了老侯爷。
但苏宇刚才的种种表现,都说明他不想让江初渡知道自己手里有玉牌。
种种疑虑使李汀南不得不去多想,正出神间,肩膀处勐然一重。
李汀南侧头看去,瞧见一个戴着玉冠的头颅。——苏宇将头枕在她肩膀处了。
李汀南心情烦闷的不行,侧身一闪,想将苏宇的头颠开,但是预期效果并未达到,反倒让苏宇的上半身径直滑落到李汀南的腿上,然后好像在她腿上扎了根一样,死活都推不下去。
李汀南轻嘆了口气,而后听见一声轻笑,见腿上那人的肩膀也随着轻颤一下。
李汀南:……
马车辘辘向侯府驶去,途径一条长街,空气中满是秋天的味道。
车内的李汀南却无心欣赏,口气无奈,「我腿麻了!」
腿上的人稍微挪了挪,但还是没有直起腰来。不知苏宇怎么做到的,虽然人还在她腿上躺着,但她却感觉腿上的重量轻了不少。
就这么僵持了一阵儿,她无意间侧头,见苏宇的另一只手正抓着车厢内一块凸起的棱,手上的青筋暴起。
李汀南扶额,倒也不至于。
不过后面她也随着苏宇去了,枕着就枕着吧,她反正是不累。
车夫在外喊了一声,「侯爷,夫人,侯府到了。」
苏宇勐地直起身来,脸上带着初醒的茫然,声音暗哑道:「哎呀,太累了,居然睡过去了。」
又扭过脸来,「夫人受累了,为夫抱着你下去吧。」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将李汀南揽入怀中,抱着她跳下马车。
李汀南怎会任他胡作非为,手上一使力,便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你个登徒子,手脚总是不老实!」
苏宇左手酸软不止,自然知道那是李汀南做的小动作,嘴角挂着一抹笑,仍伸手去揽李汀南。
「抱我自己的夫人,怎会是登徒子?」
突兀响起几声干咳嗽声,「侯爷,苏大将军来了。」
李汀南这才知道此处还有其他人,她敏锐地捕捉到苏宇的身子僵了一下。
抬眼望去,侯府门口正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男子。
见李汀南瞧过去,苏大将军浅笑一下,「你就是李家汀南?」
瞧着那张与苏宇肖似的眉眼,李汀南木讷地点了点头。
……
李府。
「你们几个把那匾额再擦擦!」
「哎,把那绸子换成褚红的去,小姐不爱那藕粉色。」
府内忙成一团,僕役上上下下,都在为自家小姐今日的回门做着准备。
李管家尝了一口厨娘呈上来的菜品,「咸了。」
厨娘将菜品撤下,又端了道甜品给李管家。
李管家尝了一勺,嘴巴上的两撇鬍子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不断抖动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捋着鬍子点点头。
「这道不错,记得多做点,小姐去侯府也能带上。」
厨娘这才长吐一口气,带着甜品下去了。
「吱呀」一声,门外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探出头来。
「李管家,老爷让我来问问午膳可备妥了?」
李管家摇摇头,「快了,没几道了,你让老爷先用早膳吧。」
小厮嘆了口气,「依小的看,小姐不回来,老爷连早膳都没心情用。」
李管家没理会小厮,因为他和老爷一样,小姐三日回门,他们从昨天便开始准备,小姐不回来,他也没心情用膳。
「把那几道菜也拿来。」
午膳备妥后,李总管一步不停地往府外走去,揣着手等着自家小姐的马车。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李管家道:「来了来了!小姐要到了,快去喊老爷!」
马蹄声越来越近,李总管正了正身上的衣袍,往前走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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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街有两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拉着一架棕红色的马车,正朝李府扬蹄驶来。
李总管的八字鬍朝下一瞥,他怎么记得,在大华朝侯爵应该用三匹马并架的马车呢?
定是宣平侯那小子苛待自家小姐了,李总管怒哼一声,「让老爷速来!」
马车在李府门前稳稳停下,车后跟着一队手持利刃的侍卫。
看着车门被缓缓打开,李总管笑出一口白牙。
「小姐您……」
马车中钻出一个身着三品文官补服的男子,一双狭长的眸子中满是算计。
「什么小姐,本官乃刑部侍郎!」
刑部侍郎苟推扶着衙役的手落在地上,叉着腰,喷了李总管一脸唾沫星子。
李总管抹了把脸,呵呵一笑,「今日本是休沐,老奴没想到侍郎大人要来拜访我家老爷,因此未曾远迎,还请大人勿怪。」
这话说的巧,一边骂了苟推官迷,休沐了还要将官服穿在身上,一边又点明苟推不请自来,不讲礼数。
苟推自然听出了话外之音,朝李总管脸上呸了口唾沫,「拜访李景?你还真会给李景的脸上贴金子,别废话,李景呢?」
「大人今日来这么早,估摸着还没吃早饭吧,府上的早膳刚巧准备好了,不若坐下来吃些饭菜?」
见来者不善,李总管一边上前,一边给别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苟推眉头一皱,伸手指着正欲离场的小厮,「拦住他!」
侍卫手上一送力,「噗」的一声,利刃贯穿了小厮的胸腔,在李府门前洒下一片斑驳的血迹。
李总管气红了双眼,期期艾艾道:「你们……你们……」
苟推歪嘴一笑,「本官奉刑部之命,捉拿朝廷命犯李景归案,谁若是阻拦,他就是下场!」
李府后门勐地一关,一道人影闪了出去。
第28章 张府(3捉虫)
苏琪翻身下马, 见门前石狮子旁栓了几匹枣红色的军马,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刚把赵令史带去了刑部,便在回侯府的路上遇到了李大人身边的小厮, 这才知道李大人被刑部的人带走了。这情况实在紧急,侯爷若亲自出面或许还好说,偏偏今天来了军中的人, 估摸着侯爷不太好脱身。
他解下腰间的令牌, 让门口的侍卫跑去刑部一趟,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待踏进厅堂内,看清楚厅内的人时,苏琪肚子里的话便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儿。
「主子, 回门礼可需要将那块李大人最喜欢的玉拿上?」
苏宇神色微变, 「……让夫人拿主意吧。」
李汀南也察觉其中的异常, 她父亲不是爱玉之人,回门礼中又怎么会莫名备上玉石。
她以晚辈礼辞别苏大将军后,跟着苏琪走出了厅堂。
苏大将军弯了弯嘴角, 「你小子倒是有福气。」
苏宇将腰中的玉牌抽出, 随手掷在桌子上, 撞得一旁茶杯溅出几滴水来。
「昨夜情况紧急,本侯才用了这玉牌。将军若是后悔了, 拿回去便是。」
苏大将军皱起眉头, 脸阴的像是要滴水, 就在近卫以为他要发作时, 却见他嘴角勾起,好似遇见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一样, 笑得前仰后合。
「圣上当年到底年幼, 做事情不免会有些疏漏的地方, 若有心查倒也不是件难事。」
近卫心中大骇,一个激灵,绷直了身子。
苏大将军挥挥手,「都下去吧。」
近卫如释重负,这才退在花厅外守着。
见远处的游廊有两人在交谈,好似起了争执。再定睛一瞧,原来是侯夫人和刚才那个进厅的侍卫。
近卫几不可见地撇撇嘴,这侯府的人神神秘秘,虽是近在眼前的人,但瞧着却像是雾中的花,总归是看不清。
见那侯夫人匆忙地往府外走去,近卫又撇撇嘴,粗鲁无端,哪里比得上他们的将军夫人。
腿下一软,近卫勐地跌倒在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狗东西,喊你几声都没反应,还不赶紧滚过来!」
近卫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对身后人笑道:「苏兄有何吩咐?」
被唤苏兄的近卫轻轻挥挥手,示意他上前一步。
近卫将耳朵附了过去,然后满是不解,「将军为何要俺去刑部?」
「问这么多作甚,我刚才说的话都记得没?」
近卫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握着腰间的剑踏出了府门。
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苏大将军吹开茶盏上浮着的茶叶,「这下侯爷能安心听我讲话了吧?」
苏宇握着茶杯的手逐渐收紧,「本侯的父亲苏庆泊,是大华朝第一位异姓侯爷,苏大将军有什么资格命本侯听你讲话?」
说罢便将茶杯狠狠砸在桌上,提脚出了花厅。
过了好久,侍卫才悄悄探了个头进去,只见那位昔日秋场点兵的大将军,正失魂落魄的独坐花厅。
苏大将军看着茶盏中倒映出的眉眼,苦涩一笑,将茶盏轻轻放在茶桌上。
「阿钦,本将军叫什么?」
唤作阿钦的近卫忙拱手道:「将军的名讳岂是小的能……」
「让你说你就说。」
阿钦抿抿唇,「将军姓苏,名唤晋泉,字伟双。」
他是苏晋泉,不叫苏伟双,他拍拍阿钦的肩膀,「走吧。」
阿钦这才直起腰来,前面那个来时傲气凛然的将军好像丢了几缕魂魄,落寞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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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府门前气氛紧张,衙役和张府的府丁正拔剑相向。
李景跨过府门,挥手示意府丁将剑收回。
「苟侍郎信誓旦旦要将吾捉拿归案,敢问侍郎可有刑部下放的文书?」
苟推不屑一顾,半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李景一番,然后才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扔在李景脚下,「白纸黑字写着呢,你李景要是不识字,本官也能找人给你念上一念。」
扶着苟推下马车的小厮噗呲笑出声来,「大人真会说笑,李大人可是一部尚书,又岂会不识字?」
苟推道:「这你就不知了吧,他李景可没参加殿试。」而后促狭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李管家愤愤然,「苟侍郎莫要血口喷人,那年殿试不久前发生地动,惟我家老爷修建的房屋岿然不动,先帝爷惜才,在承干殿召见我家老爷,之后才免了我家老爷的殿试,让他就任工部,苟侍郎都忘了不成?」
当年那个青衣少年于高堂之上会见天子,嵴背笔直的跪在地上,犹如一棵苍翠的竹子,让人无法忽视。
他说起人生理想,谈起雄心抱负,无不热血沸腾,慷慨激昂。本以为会是征程的开端,没想到却是一生仕途的终点。
起也工部,终也工部,谁又知道他心中那一番为国为民的思索呢。
苟推目眦欲裂,这老奴牙尖嘴利,三言两语给李景辩白了不说,还给他扣了顶不敬先帝爷的帽子,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他脑袋怕是要搬家。
这话题说不下去了,苟推转而怒喝道:「李景,你看完了没?还真得本官给你请个人念念不成?」
李景并未说话,低头用脚展开地上的文书,皱眉瞧了一阵,然后自肺腔发出一声笑来,道:「依本朝律法,刑部下放的文书上,除了几处官印,还需要加有刑部尚书的私印才算生效,而你这份文书,可并无刑部尚书的私印。」
苟推一愣,弯腰从地上将文书捡起,「不可能!」拿在手中前后翻看后,喟然长笑道,「瞧本官这记性。」
说着,苟推从怀中又摸出一份文书来,「这份才是给你李景的定罪文书。」
他指指手中文书左下角一枚极小的红印,「李景你瞧好了,这就是刑部柳尚书的私印,可别跟本官说些什么你不认识柳尚书的私印这样的鬼话。」
苟推下巴微微扬起,鼻腔中喷出两股冷气,一副倨傲的模样。
他早就看不惯李景那副清高的模样,好似这天下苍生皆是凡夫俗子,只有他一人超凡脱俗。凭什么都是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他李景却能两袖清风?
这不应该,他心想,李景也应该像他一样,卑劣、自私、面目全非的。
以前他品阶比李景底,只能在心中、在家里将李景骂了又骂,如今有身后那位大人撑着腰,他可算能报一报昔日之仇了。
看着左下角那印着的篆形字体,李景不得不嘆了口气,太后一党的手终归还是伸向他了。
李景本以为自己有心里准备的,事到临头了却发现并非如此,自己到底是高估了他们的下限,想要构陷朝廷命官,却连流程都不走,就这么只凭一张嘴要将他关进天牢。
他这样的正二品官员尚被如此对待,那么其他那些小官呢?会不会更惨?
……
李府坐落在小甜水街的尽头,街头有一个馄饨摊位,摊主是对老夫妇,按他们的话说,先皇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他们便在这摆摊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摊主也从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小老头。
近来,他越发越觉得自己老了,老顾客不止一次跟他说馅料的味道不太对,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他总是一笑而过,老了嘛,味觉早不如往常那般灵敏了。
他们已经这把年纪,唯一的女儿也早就嫁给城里有名的木匠,不说大富大贵,总归是吃穿不愁,馄饨摊不过是他们夫妻俩打发时间的工具,哪还会在乎这一两枚铜币。
老头两手往怀里一插,缩在角落里晒起了太阳。刚才一队府衙跑过,不知又是哪家官员要倒霉了。
不过是谁都无所谓,反正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活到这把岁数,已经经歷过太多事情了,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就连摊位的招牌都是请好心人做的,但是依着几十年的经验,对朝堂上的党争之事也有些自己的见解。先拉拢,拉拢不成就泼脏水、扣屎盆子,最后就是菜市场门口砍颗头。
这样的事情他又不是没见过,以前那个户部尚书,人人都说他是包青天再世,可最后,他不还是成了菜市场门口的一捧土灰了吗?
只是可怜那户部尚书的家眷,听说他的小女儿才刚满十岁,便被发往边塞充军/妓。
老头打了个哈欠,还是那句话,他见的可多了去了。
马车辘辘驶过,他听见有人肝肠寸断地在喊着些什么。
老爷,老爷,喊得他不耐烦极了,不过倒是听的耳熟,好像是街里边哪个大人家的僕人。
他掀开因上了年纪而垂下的眼皮,见一个头髮花白的人正追着前面马车。
刚才那悽惨的叫喊,正是从他嘴中发出来的。
呦呵,这也是个不小的人了,怎么还不能像他一样放宽了心呢?那说书先生怎么说的来着,噢,生死有命,富贵……富贵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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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想了,他已经老了,已经过了要为一件事情追寻到底的年纪了。
他听见桌案吱呀了一声,也听见了老婆子的骨头髮出的咯嘣声,他撇撇嘴,「你个老太婆,这种热闹都敢凑,就不怕那官兵把你的头拧掉?」
老太婆出奇的没反驳他,却是反手拍了他一巴掌。
「你个死老头子,就知道睡觉,赶紧帮我去打听打听那是谁,我这心口莫名其妙的发慌。」老太婆又嘟囔着,扶着凳子颤微微地坐下了,「按理说李大人早就该来吃一碗馄饨,可到现在都没来。」
说起李大人,老头睁开了眼睛,那是个好人,是他心中为数不多的当官员的好人。
当然,他认为李大人是好人,不仅仅是因为他吃一碗馄饨给两碗的钱,更因为他确确实实是个好官。
别人修建的宫殿楼阁,总是三天两头的出出毛病,修修补补的钱便要从他们这些百姓身上出,但李大人一上台,在他督造下的宫殿,三五年了都尚未出毛病,他们这些百姓自然也能少花点钱。
「你这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李大人说不定早就吃腻了呢。」老头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背着手向哪里走去。
没多时,他便急匆匆地往回走,但因为上了年纪,即使他很着急,也没办法走的很快,一歪一歪的八字步看起来很是滑稽。
老婆子看他直冲沖地往小甜水街里头走去,一阵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果不其然,没多会儿便瞧见老头气喘吁吁的坐在凳子上,上气不接下气。
「苍天不开眼啊!李大人……刚才他们捉的,是李大人!」
……
马蹄声哒哒响起,侯府门前的石狮子越来越远,李汀南关上车门,催促车夫再快些。
听着车夫应了一声,李汀南坐在软凳上,心急如焚,刑部怎就忽然把她爹抓了去,若说利益纠葛,她爹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尚书一职也是江初渡几次挽留才堪堪担任的,只怕是她近日与苏宇大婚,触及了旁人的利益。
「夫人,先去李府吗?」
李汀南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李府距刑部没有多少距离,有从李府赶至侯府的时间,李景估计已经到了刑部。
「去户部尚书张大人府上。」
刚才苏琪说已命人去了趟刑部,只希望苏宇的面子够大,能暂且镇一下场子。与李景交恶的人暂且难找,但与苏宇水火不容的人,那可是相当明显了。
张盾看着递进来的信纸,禁不住眉开眼笑。
「爹,事情都办成了。」
张芒逆不置可否,只低头饮了口茶水。
张盾将信封往怀中一收,「爹,你别担心,儿子准备的百密无一疏,李景这次是真的死到临头了。」
「蠢货,区区一个尚书而已。」
张盾一愣,「爹是想……」
张芒逆放下茶盏,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尚书之位。
「胡先生,那信可送出去了?」
张盾茫然四顾,这书房不就只有他爹与他两个人吗,哪里还有第三个人?
角落中有一个身穿鸦色大髦的男子,张盾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见他蓄满鬍鬚的下巴。
「回老爷的话,昨夜已送出去了,估计十天之后便能到凉州了。」
张芒逆点点头,「许家那边也劳烦先生处理一下,一个都不要留。」
胡先生应了一声,罩着大髦,如鬼魅一般退下了。
这厢胡先生刚退下,便听门房又敲响了书房的门。
「大人,侯夫人来了。」
张盾神色一变,想起那日在仁寿宫的事情,下半身忍不住隐隐作痛。
「爹,儿子还有事就先退下了。那李汀南可是个毒妇,爹您可得万分小心。」
说罢闪出了门外,张芒逆翻了个白眼,他那时真是年少轻狂,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蠢货。
第29章 玉簪
苏宇抬脚跨过侯府大门, 接过苏琪递过来的缰绳。
「刘青湖呢?」
苏琪:「在夫人身边跟着。」
苏宇微微点头,腕上稍一使力,踩着马镫, 跃在了马背上。
「将赵令史还有他那个儿子提去刑部,若有人问起,」苏宇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来, 「一律往王旭的案子上推便是了。」
说罢, 两腿轻夹马腹,策马远去,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
苏琪下意识地哎了一声,反应过来后, 皱着眉头望着苏宇远去的背影, 按理说, 苏宇这时候应该去刑部才对,可看主子远去的方向,却是与刑部完全不同的方向。
哎,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苏琪翻身上马, 奔赵令史府上而去, 不管了,先把人提到刑部再说。
风声从耳边唿啸而去, 马蹄敲击着青石街道, 发出几串急促的橐橐声。
张府的匾额出现在视野里, 苏宇轻拉缰绳, 俯身抱着马头,准备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却在见到张府门前的马车时, 攥着缰绳, 逼着马生生换了个方向,朝张府一旁的暗巷驰去。
苏宇将马栓好后,绕着暗巷走了一圈,这暗巷是由张府的外墙与旁边院子的外墙构成的,狭长又逼仄,平日的行人并不会从此处经过。
他将耳朵贴在外墙上,仔细留心着院内的动静,而后退后几步,借着马鞍的力,跃过了张家的墙头,稳稳落在了张府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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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地上的声音轻的足以忽略,苏宇眼帘微垂,微微扬起了嘴角。
「哐当——」
金属坠落的声音平地响起,苏宇循声看去,一个金色的水罐在地上转了几转,最终倒在了泥地上。提着罐子的小厮抖如筛糠,面如土色,嘴皮抖了几下,张口要尖叫出声来。
苏宇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眼疾手快地将捂住小厮的嘴巴。远处传来些许脚步声,小厮被拖进了房檐投下的阴影中。
不到片刻,有一小厮打扮的人提起地上的金罐,拍去罐身上的灰尘,低头朝府内走去。
张府书房。
张芒逆品了盏茶后,这才抬头,对坐在不远处神色如常的女子弯了弯嘴角,「这茶侯夫人以为如何?」
李汀南没有立刻回答,只用茶盖不住地刮着杯中的茶叶。
就在张芒逆以为她愣了神,将要出声提醒时,李汀南象徵性地虾了口茶水,而后扬起一张笑脸,「今年的雨后龙井,味道自然是好极了。」
张芒逆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好好的灵山银针,怎会品出雨后龙井的味道来。
转念一想,张芒逆又有些释然,灵山银针有价无市,产量又极低,种植灵山银针的灵郡每年也不过进贡十几斤灵山银针。
承玄殿那位再喜欢灵山银针,喝完了贡品,也只得喝些其他的茶。灵山山灵水秀,一年又怎么会只产出十几斤的茶叶?
那其他的灵山银针呢?
张芒逆敲了敲红木的椅扶手,仰脖将茶水一饮而尽,回甘无穷,噢,原来都在他这里。
想通之后,他抬手拦住要说话的小厮,不愧是李景那厮养出来的女儿,没见识的样子真是如出一辙。
「侯夫人喜欢便好,一会儿老朽便差人送去侯府一些。倒是侯夫人一早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李汀南又用茶盏拨起杯中的茶叶,在张芒逆即将要爆发时,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放,悠悠开口道:「尚书客气了,汀南小的时候借太后娘娘的光,常在尚书府借住,尚书府倒也算是汀南的半个家,如今汀南出了阁嫁了人,尚书倒与汀南生疏了。」
说罢,抬手擦了擦眼角垂着的泪水。
张芒逆被她这一打岔,禁不住想起了曾经的事情,不由怔了片刻,不过耳边很快又响起女子的话语:「汀南此番前来,所求的事情,大人应当是知道的。」
张芒逆从往昔中回过神来,猜想李汀南是为了李景而来,嗯了一声,示意李汀南说下去,却得到一串长久的沉默。
他抬头,见李汀南又旁若无人地拨起了茶盏中的茶叶。
张芒逆:……
书房的门勐然被人推开,脂粉的香气顺着门缝袭来,一连串酥骨的娇笑传来,「老爷~说好的今日陪奴家去铺子上转,怎么还在书房呢,奴家都等……」
说话的人好像才看见屋内还有来客,捂着嘴巴哎呀了一声,又柔弱无骨地攀着张芒逆的胳膊,轻捶了几下,「老爷也不提醒奴家,让奴家在客人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
张芒逆虽喝了一声「丽娘」,但并未将身上的娇娇推开。
李汀南放下茶盏,缓缓抬起头来,「汀南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有些唐突,更何况大人有要事在身,汀南还是先告退了吧。」
说罢便扶着金风的手起了身,往房门走去。
这一番动作下来,张芒逆心中有些疑惑,若是为了李景而来,怎么这么轻易就回府了。
压下心头的疑惑,张芒逆客套了一句:「侯夫人但说无妨。」
听到这话,李汀南马上止住前进的脚步,转过身来。
见此动作,张芒逆心中暗道不好,这小妮子原是以退为进,就等着他这句话。
李汀南莞尔一笑,坦然道:「再过不久就是太后娘娘的生日了,汀南常听太后娘娘念叨尚书府的桂花,便想着采些给太后娘娘做桂花糕也是好的。」
张芒逆眉头微蹙,太后在李汀南与苏宇婚后的第一天就把李汀南唤进宫中,估摸着是敲打了一番,眼下看她这反应 ,应当是还不知道李景入狱的事情,只想着在太后眼前得个脸。张芒逆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想她一介女流,在他眼皮子底下又能翻出什么浪来,多派几个人看着便是了。
「老朽当是多大的事情呢,你这孩子有孝心,老朽岂会拦着不让你做?」张芒逆指着身边的小厮,「你带着侯夫人去后院,天早露重,你多带几个人护着,侯夫人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活着也没甚意思了。」
丽娘拦住要出门的小厮,「老爷~这小厮一副淫.像,后院女眷众多,他若是不安好心,受辱的岂不还是老爷?」
小厮跪在地上,一连说了几个奴才不敢。
丽娘沖张芒逆扬了个笑脸,「后院这地方奴家身边的人不比他熟?与其让小厮带侯夫人去后院,还不如让我身边的翠云去呢。」
张芒逆拉下脸来,一句胡闹还出口,便看见丽娘转身沖他眨了眨眼睛。
张芒逆心下瞭然,丽娘这是要报一报那天血玉海棠簪的仇,随即咳了一声,「还是丽娘想得周到,那便让翠云去吧,带一队府兵远远跟着便是了。」
李汀南敛眸轻笑,跟着翠云出了书房。隐约听见房内张芒逆和丽娘的话语。
「走吧我的小祖宗,陪你去铺子里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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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烦人,让奴家等了这么久,奴家现在不想去了!」
「真不想去了?哎呦,那便不去了。」
丽娘一跺脚,娇哼一声,张芒逆又道:「好好好,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
桂花的香气游走在几个庭院之间,人还未进去,便沾了一身的香味。尚书府的桂花树长得极繁盛,远远看去,只瞧见一片碧绿,走进了,方能瞧见碧绿的叶中嵌着朵朵金黄的花朵。
李汀南抬手摺了一枝,拿到眼前细细瞧上一番,却是摇摇头。
翠云问道:「这花开的不合夫人的心意?」
李汀南道:「这花色泽金黄,开的及其烂漫,闻着虽香却又不腻人,自然是极好,可惜院中人来人往,沾了份尘味。」
翠云道:「这事好办,府中小姐的院子中也栽种了好几棵桂花树,而且那地方清净,不如就去二小姐院中吧。」
李汀南回望一眼远远跟着的府丁,「倒是不为难?」
翠云摇头:「区区小事,怎会为难?夫人随我往这边走便是了。」
说罢,便见翠云扭着腰肢挪步到府丁面前,不知说了什么,一队府丁便唿唿啦啦地往后院走了去。
翠云回身行了一礼,引着李汀南往后院走去。
穿过一个抄手游廊,又过了一个拐角,李汀南问道:「那府丁怎就突然离去了?」
翠云侧着身子,笑道:「奴婢随便寻了个藉口,将他们支开了。」
李汀南轻轻捏了下金风的手,「既是随口寻的藉口,倘若尚书大人问起,你又当如何?」
翠云只轻笑一声,并未多言。
说话间已踏上一条小道,两旁栽着一排竹树,投下一片婆娑的竹影,风吹过后还会留下一阵沙沙的声响。
李汀南接过金风递来的锦囊,从中摸出一根银针,朝翠云的大穴刺去。
翠云好似身后长了眼睛一般,侧身一闪,便躲过了李汀南手中的银针。
地上的竹影微微晃动,翠云只闻到了一阵金属的土腥味,脖间微凉且刺痛的触感提醒着她这里有一把随时可取她性命的匕首。
「夫人饶命,我家姨娘想将张盾杀人的消息传给夫人,但迫于现实,无奈才出此下策。」
李汀南浅笑:「这话换我说给你听,你信不信?」
先是支走了府丁,又将她引到一条人迹鲜少的小路上来,只说是为了传一则消息,这话说出来,难道不觉得不太靠谱吗?
翠云神色激动,不顾脖子上渗出的血珠,挣扎着要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刘青湖见状,没拿刀的手向前一抓,翠云的手便被钳制在身后,从怀中掏出的东西在空中没有半分留恋,径直落在了她脚下的青石地上。
是一支血玉海棠簪,玉簪掉在地上,发出声清脆的声响,像是梦碎了一般。
翠云阖上双眼,声音中悲痛与克制揉成一团:「夫人可以不信奴婢的话,但还请信我家姨娘!」
看着地上的血玉海棠簪,李汀南眉头一挑,「你家姨娘处心积虑,所求为何?换句话说,你家姨娘,到底是谁?」
当年江初渡将血玉海棠簪赏给她时,也曾说过这玉簪本是一对,另一支被先帝赏给了朝中的大臣。如今另一支血玉海棠出现在翠云手中,那她的主人丽娘又是谁?
翠云不发一言,微敛着眸子朝远处的庭院看去。
李汀南提步走到翠云面前,手中的银针刺向她的哑穴中。
「带路吧。」
第30章 钱家
李汀南提步走到翠云面前, 手中的银针刺向她的哑穴中。
「带路吧。」
翠云扭扭身子,无声地控诉着刘青湖的暴行。李汀南见状让刘青湖将翠云先松开,「你先回树上去。」
刘青湖也没应答, 脚尖轻点,又无声无息地跃回了竹林的顶端。
「绑也松了,带路吧。」
翠云微微颔首, 蹲在地上将碎掉的玉簪捡了起来, 从怀中掏出张帕子,小心翼翼地将玉簪的碎片拾进帕子中,又收回怀里,一番动作后, 才起身引着李汀南往远处的院落走去。
出了竹林, 又跨过一扇拱门, 这才瞧见一座院落,院落上方浅棕色的匾额上却未题一字,吱嘎吱嘎的声音透过院墙钻进李汀南的耳朵中。
「这是你家姨娘的院落?」
在李汀南的记忆中, 尚书府好像不曾有过这样幽静的地方, 故而猜测这是张芒逆宠溺丽娘, 特意修建的庭院。反正张家花钱如流水,秋季都拿得出灵山银针待客, 多修间庭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翠云点点头又摇摇头, 三长两短地叩响了柴门。
不多时, 柴门便闪开一道缝隙, 一双浑浊的眼睛扫视着门外的几人,带目光游走到熟悉的女子身上时, 这才松了口气, 打开半扇柴门, 将几人放进院内。
院内摆着架古朴的织布机,机身上还有半匹没织完的布匹,刚才嘎吱嘎吱的声音便是从这传来的。堂前栽了棵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树,婆娑的树影落了一地,墙角处栽了几株香苑花,淡紫色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晃着身子。
院中拄着拐杖的老妪白髮苍苍,虽穿戴得有些朴素,但十分的整洁。
「尚书府还有这等幽静的院落,今日倒是大开眼界。只是不知你家姨娘与户部尚书是什么关系?」
翠云抛下李汀南和金风,搀着老妪往堂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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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夫人说的是前任户部尚书,钱皓。」
翠云脚步不停,自顾自地扶着老妪往堂内走去。
「放眼京城,钱夫人的织布技术仍是稳居第一。钱小姐,走慢些,年纪大的人经不起折腾,老年人的骨头可比玉簪还要脆。」
翠云这才止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泪水盈了满眶。
老妪满面恍惚,捏着翠云的衣角,用孩童般的语气问道:「怎么不走了?今日不午睡了吗?」
李汀南唤了声刘青湖,便有一男子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朝翠云掷出块碎石,打掉了扎在翠云哑穴上的银针。
男子打掉银针后,鬼魅一般地站在了李汀南身后。
恰时一阵风过,鼻尖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还未转身探查一番,便被翠云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
翠云捂着心口咳了几声,哑声道:「夫人既然都猜出来了,那奴婢就不兜圈子了。这院子是那狗官赏给丽姨娘的,不过丽姨娘往日都宿在狗官那,这院子也就成了奴婢与母亲的院落。」
她刚瞧见李汀南悄无声息地打量着院落,知道她虽未开口问,但心中是有疑惑的。
「奴婢亲眼看见云娘是张盾杀的,云娘居住的院落兴许还能有些残存的线索。」
李汀南眉头紧蹙:「你只为了说这些?」
若是为了云娘这件事,为何不直接将她引去云娘居住的院落,反倒费尽心思,将她带到了此处?
翠云神色稍有舒缓,「自然不是。」
而后她扶着钱夫人缓缓跪在地上,「张芒逆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强抢民女无恶不作,栽赃嫁祸朝廷命官,其罪行罄竹难书,实乃天理所不容!求夫人为奴婢做主!」
李汀南淡淡道:「你可知,若是没有证据,你这也是在污衊朝廷命官?」
翠云勐地抬起头来:「奴婢有证据!就在堂内的梳妆盒内,夫人派人去取便是!」
李汀南挥挥手,「刘青湖。」
院中的树影晃动几下,勐地又回归平静,李汀南身后的男子大步流星地朝堂内走去,没多久,便低头捧出份信封来。
一双修长带有薄茧的手出现在李汀南眼前,她接过信封,拆开后粗略一看,其中不过是些未烧尽的信纸,虽不乏有张芒逆的亲笔,但残损严重,倒也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李汀南将信封塞回男人手中,沖翠云轻笑:「钱小姐的诚意有些不足了吧?」
翠云咬着下唇沉默了半晌,「奴婢这就去将诚意呈上来。」
话音未落,翠云便从地上起身,快步进了房内,而后又拿出一封信封来。
「这里边是张盾的亲笔信,记下了与一姓官员的交往,其中不乏有强抢民女、卖官鬻爵的勾当。张盾此人自大狂妄,自认为笔法天下一流,与他人通的信俱不销毁,这是其中几封,夫人一看便知。」
李汀南接过信封,没有立刻拆开来看,反问道:「钱小姐忍辱负重,实在令人佩服,钱小姐可曾想过张家垮台后的去路?」
翠云掀唇一笑,颇为嘲讽,「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一招不慎,奴婢母女两人便丧身此处,连明日的太阳都看不到了,想这么远作甚?」
李汀南点头,「钱夫人织布技术一流,钱小姐笔法了得,这些事日还需要钱夫人和钱小姐多劳累几分。」
翠云:「为夫人办事岂会辛苦?夫人尽管说便是了。」
李汀南从男子手中拿过装着碎纸片的信封,男子修长的手指不老实的在她手心勾了勾。
李汀南皱起眉头,抬眼打量起男子,却只看到一个黑压压的头顶。
有几分眼熟。
倒是不知这刘青湖发的什么疯。
动作稍顿几分后,她将信封递给翠云,「张大人野心勃勃,想来不满主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
翠云愕然,「夫人的意思是……」
李汀南已经转身走到了院门,听到翠云的话止住了脚步,回到,「正是如此。」
木门勐然被推了一下,若是没有门闩的阻拦,只怕是要撞破院内人的秘密了。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张盾骂骂咧咧的声音,「丽娘那个小婊.子呢,说好今儿来,怎么还不来?」
翠云脸色惨白,拿起剪刀,三下五除二将织布机上的布匹剪碎,又沖院内的人做出噤声的手势。
「不开门是吧?给老子砸!」
砰砰的声音应声响起,单薄的木门一副要支撑不住的模样。
李汀南将金风往刘青湖身边推了推,示意他二人先跳墙离开,又从袖中又掏出几根银针,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就在木门即将被撞开时,李汀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被人拦腰抱在了怀里。
李汀南侧眼打量着,刚好能看到院外的几人,自知是站在了庭院的房檐上。
「公子,张管家来了!」
「哎哟公子呀!丽娘一早便跟老爷出去了,你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回来岂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婊.子是跑不了的,老子晚些再来。」
说罢,张盾又勐踹木门一脚,带着人群浩浩荡荡地离去,独留身后的木门嘎吱嘎吱地惨叫着。
危机暂时解除了,李汀南长吐一口浊气,幡然醒悟自己所处的位置,伸直了小腿用脚尖够地,要从男子的怀中挣脱,然而几番尝试却都没有成功,不禁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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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若不想被你家侯爷重罚,那便赶紧松手!」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银针朝他死穴刺去,却在中途被那人扼住手腕,强拉至头顶,而后男人的头低了几分,松木的清香盈满了李汀南的左右。
「我为何要重罚我自己,嗯?夫人?」
看着那颗硃砂般的红痣,李汀南回味过来,这才知道为何会觉得刚才那个头顶眼熟了。
原来刚才那人是苏宇,还是一副小厮打扮的苏宇。
「我……」
苏宇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岳父不会出事的。」
李汀南抿着薄唇,「那……」
话还未说完便得到苏宇的抢答:「昨夜抓到那几个家丁,在你我进宫时突然招供了,说自己是李府的家丁,又刚好在他们身上搜到了李家的府牌。」
「这……」
「是污衊,证据还在查。」
昨夜不管苏琪怎么审都不开口说话,怎么会早间一审便吐了消息,又怎么会恰好带着李府的腰牌。
李汀南微微颔首,耳边传来一阵热气:「不过夫人,此处风大,你我又在他人府内,如此亲昵,只怕不太合适吧……」
李汀南不耐地撇撇嘴,挣脱苏宇的钳制,朝他腰间勐地掐了一把,而后听见身后那人皱着眉嘶了一声。
「那院子还没仔细搜罗,来张府一趟不容易,再去那院子看看吧。」
李汀南感到揽着自己的手又收紧几分,又听苏宇道:「我这身衣服不是白换的。」
苏宇拉着李汀南的手往他心口上拍了拍,藏匿在衣物后的物体随着撞击,发出噹啷的声响,「找着了,张盾跑不了了。」
刑部。
柳尚书跨过刑部的门槛,径直走向公房,棕红色的木门撞击在门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柳尚书将文书摔在桌子上,「你好大的胆子。」
苟推捋着八字鬍嘿嘿一笑,「尚书怎发如此大的脾气,是王旭的案子有了眉目了?」
见苟推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柳尚书怒不可遏,「文书上不过是让衙役封了李府,你凭什么将李尚书押进地牢了?」
苟推恍然大悟:「噢,原来只是为这事呀,这话下官做不了主,尚书大人应该去问张大人才对。」
他缓缓起身,背着手在堂内来回踱步,「李景占着工部尚书的位置,迟迟不肯归顺张大人,还明里暗里和大人作对,就凭这一点,他李景就不该活!」
柳尚书怒不可遏,颤着手指连着说了几个不,最后一挥手,宽大的袖袍在空中划出道弧线,「你别忘了你是谁的臣!」
苟推背对着柳尚书负手而立,「柳尚书,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大人难道还对付不了宣平侯?」
柳尚书出公房的脚步顿了下,「苟侍郎,骄兵必败。」
苟推看着往刑部地牢走去的柳尚书,又从鼻子里喷出两股冷气,骄兵也只是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才会败,宣平侯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张大人对上他岂会失败?
刑部地牢。
孙牢头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朝自己的手呵了口气,搓了几下才见好转。这鬼地方,即使只是站在地牢门口,都觉得寒气逼人。
远远瞧见有个嘴角长了颗黑痣的衙役朝牢内走来,孙牢头跺跺有些发麻的脚,「侍郎怎么说?」
那衙役摇摇头,朝牢内使了个眼色,又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快步离开了地牢。
孙牢头看着衙役远去的背影止不住地嘆气,「这都是什么事?」
早些苟侍郎身边的人将人带进大牢,咬着牙让他「好好审问」,他心领神会,知道被押进来的这位,是苟侍郎想整的人。
见那人神色淡然,一点都没有被押入地牢的慌张,身经百战的孙牢头知道,这人是个不好对付的。
但不对付又不行,苟侍郎的人都在牢房外候着呢,牢里的人不吃点苦头,只怕自己往后的日子也不好受。他在心中默念一句对不住了,后又将烙铁烧红,准备狠下一番功夫。
不过刚将烙铁举起,就听见牢门口一阵巨响,一个身着劲衣,身材魁梧的男子立在牢房门前。
孙牢头嘴中的「牢房重地闲人免进」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那些守在牢外的人,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孙牢头咽了口口水,知道那几人是被眼见的近卫撂倒的。又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竟是苏大将军的人。
眼前冷光一闪,近卫手中的长刀已朝他飞来,手上一痛,面前又刮过一阵剑风,哐当一声,他手中的烙铁掉在了地上。
「滚出去!」
见来者不善,苏大将军又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牢头惹得起的,孙牢头一时拿不准主意,出了牢房,派人去请示苟侍郎的意思,可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句「自己看着办。」
孙牢头搔了搔头,两头都不能得罪,这都是什么事?
他走进地牢,两手虚虚扶住牢门,又好似感应到了什么,烫手似的弹了开,不知何时出来的两枚飞镖朝他而来,钉在了他刚才扶住的地方。
「让你滚出去!」
看着扎在门柱上颤抖不止的飞镖,孙牢头两腿一软,趴在地上抖若筛糠:「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是迫不得已的呀,两位大人明鑑,大人若有什么需求,告诉小人一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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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卫嘴皮一掀,一声「滚出去」又要脱口而出,却被李景截住了话头,」你先出去吧。」
孙牢头道了几声「谢谢老爷」,忙不迭地出了地牢。
李景见牢内的近卫着一身软甲,腰间挂着的宝剑上刻着个「苏」,便猜他是苏将军府的人。
「是苏大将军让阁下来的?」
近卫嘴巴微张,耳边响起临走前另一近卫的话,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合上了嘴巴点点头。
第31章 腰牌
李景瞭然一笑, 转身坐到了地上铺着的枯草上。
孙相与张芒逆斗半辈子了,近几年孙相日薄西山,命不久矣, 孙相一党也是日渐消沉,不仅给了张芒逆崛起的机会,还被张芒逆一党反压了一头。
党斗之下, 朝中贯是见风使舵者, 不少原先的孙党纷纷归顺张芒逆,倒是让张芒逆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眼下苏将军派了人来牢房,既能拉拢他李景,又能噁心张芒逆一行人。苏将军这一个孙相忠实的拥趸, 岂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左右不过为了一个利字。
李景倚着粗糙的墙壁, 背对着牢门放心地阖起了双眼。
既然死不了, 不若先小憩一会儿,只是可怜了女儿,三朝回门这样重大的日子, 被党争搅和的一团糟。
近卫皱着眉头看着李景的一举一动, 待看到李景阖上双眼时, 嘴巴再一次张开,而后又闭上了。
算了, 看着挺聪明的, 万一反被套话了呢。
「李兄。」李景听见牢门口传来一声熟悉的唿喊, 转过身来, 只见余光中一点寒星,牢中的近卫已经将腰间的长剑拔出。
一张刚毅的面容映入眼帘, 李景掀起嘴皮子, 「柳尚书。」
许是没想到牢内还有人在, 且还是带着刀的侍卫,柳尚书的眼神在牢内两人身上来回寻索。
见他不解,李景道:「是苏将军。」
柳尚书了悟,朝李景作揖:「让李兄受罪了。长话短说,李兄府上的腰牌都出自谁人之手?」
李景并未作答,只定定地瞧着眼前男人。
「此事关乎李兄身家性命,还请李兄……」
李景打断了柳尚书的话,「柳尚书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煳涂?」
柳尚书困惑地盯着李景。
眼前的人骚了搔花白的头髮,「太后抬举李家,府上的腰牌皆出自宫中,这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
柳尚书闻言失声笑了起来,伸手拍着李景的肩膀,李景了悟,也跟着笑起来。一时间,牢内只剩下一连串爽朗的笑声。
柳尚书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可惜有人不知道。」
「如今外界倒不如牢内安全,李兄还需在此处多委屈几日。」
李景微微颔首,虽刑部发放的文书并未说明缘由,但经柳尚书这一问,他心中也将自己下狱的缘由猜的七七八八,知道张芒逆是在李府腰牌上做了手脚。
到底是死于安乐,安逸久了,连这样的错误都能犯。
「小女鲁莽,还请柳尚书多多关照。」
「必然。」
嘴上是这样说,心中却不住腹诽,有宣平侯在,哪里需要他多多关照。
柳尚书又作一揖,转身离开了牢房。
青石长街上驶过一辆马车。
李汀南问道:「那几人身上真搜罗出了李府的腰牌?」
小厮打扮的苏宇微微颔首,李汀南噗呲笑出了声。
「宫造的物品都敢伪造,那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难怪你今日悠悠地往张府赶去。」
见她两眼弯弯,苏宇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岳丈出事,小婿岂会悠悠,实乃是心急如焚,心如火烧……」
见苏宇又开始没了个正形,李汀南捏起车内的糕点送进苏宇嘴中,拦住了他未出口的浑话。
纤纤玉指上还残存着桂花的清香,随着李汀南的动作,一丝不漏的钻进苏宇心中。
苏宇只觉得自己醉了。
他咬住李汀南送来的糕点,微微一够,用嘴唇轻轻碰了碰伊人的指尖。
指尖传来温软的触感,李汀南稍一楞,便如火烧着一般,将手收了回去,狠狠瞪了苏宇一眼后,把目光挪至飘飞着的车幔上。
车幔被风吹得起起伏伏,车外的场景也时隐时现。
「怎不走了?」
「回主子,前面不知怎的了,好似堵着了?」
此处已到了御街中途,前方堵的是水泄不通,马车后还恋恋不捨跟了几辆马车,实在是进退维谷。
苏宇道:「先等等吧,不行再想办法。」
李汀南仍望向车外,只见远街走来一个男子,灰头土脸,风尘僕僕。
不知从何处走来一娇娘,亲昵地接过男子手中的包袱,不知说了些什么,便掏出帕子揩了揩眼角。
男子手忙脚乱,站在原地直搔后脑勺,而后又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油纸包,还没等李汀南辨认那是什么东西,男子粗犷的嗓音便将答案状告众人。
「莫哭莫哭,说给你带香酥糕就给你带,俺哪里会是那种食言的人。」
娇娘的脸霎时变红了,不知是气还是羞,将包袱往男人怀里一扔,转身就离去了。
男人不解,搔着后脑勺直发愣,「她不是想香酥糕么……」
围观人哈哈大笑,打趣道:「只怕是想带香酥糕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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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怔了片刻,傻笑几下,沖周围几人抱拳,追着娇娘的步伐而去。
「主子,前面通了。」车夫唤了声架架,马车缓缓驶离原地。
李汀南垂下眼帘,攥了半天帕子,最后还是未将手指擦净。
风送来一阵清凉,吹散了车内的淡香,苏宇红着耳根别开了视线,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府内还埋着几坛桂花酒。」
第32章 马车
李汀南没有接话, 苏宇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这么一路静寂地行至侯府门前。
苏宇起身,长腿朝外一迈, 便落在了地上。他一只手挡着车门,一只手伸向车中的人,「我去刑部, 你在府上安心等着便是了。」
那只手骨节分明, 虎口和掌内带着一层习武人有的薄茧,掌心的纹路深而杂,她记得二哥曾说过,手心纹路深的人重情重义, 纹路杂乱的人则命途坎坷。
李汀南抬起头, 将手搭在苏宇手上, 又在后者惊诧的眼神中,攥紧了手中的手指。
「我和你一块去。」
苏宇稍顿片刻,而后嘴角微勾, 反握住李汀南的手, 稍一借力, 整个人又回到了马车中。
「好,那便一起。」
马车又重新行驶了起来, 李汀南迅速抽出自己的手, 随手从软凳底下掏出件男装。
这是上次去青山居时, 让车夫临时买的, 后来要去张府参加张盾的婚宴,便又在马车内换上女装, 将这男装随手放到了软凳底下。
苏宇眼神中露出一抹惊诧, 随即又归于平静。
「刑部重地, 妾身不方便进入,不若伪装成侯爷身边的小厮,跟着侯爷一起进去。」
李汀南的手摸向腰间的帛带,玉指在帛带中来回翩飞,在红帛带的映衬下,手指更显得纤细皎白。
苏宇手指微蜷,好像在回味刚才的余温,马车内的动静忽然停下了,苏宇微掀眼皮,勐然对上李汀南那双含笑的眼睛。
「侯爷还要看下去吗?」
苏宇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咳了一声,带着泛红的耳根子将头扭向一旁。
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苏宇紧闭双眼,未敢窥看车中乍现的春光,但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大婚那日,只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裊娜地从净房走出的李汀南。
思及此,苏宇喉头上下滑动一番。
「好了。」
倒是迅速。
苏宇眼睛还没睁开,便感觉腰间一松,垂目看去,刚才那双柔荑已经攀在他的腰间,正不安分地乱动着。
苏宇倒吸一口气,扼住那只探进衣间的手,「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几日休息的时间少极了,状态自然不是最好的,更何况、更何况此处还是在长街上,实在是、实在是……
苏宇面上也带了一层浅红。
李汀南歪头,刚才是谁吻她指尖来着?又是谁反握着她的手不放来着?
「侯爷难道要顶着一身小厮的打扮,堂而皇之地踏进刑部的大门?」
苏宇:「夫人以为如何?」
李汀南摆脱苏宇的钳制,一双柔荑不断往上游走,滑过苏宇厚实的胸.膛,滑过苏宇的肩膀,剥下他外面那层粗布衣裳,露出里面那层玄色的里衣。
李汀南眉头微皱,将手中的男装递上去,「这衣服虽比不上侯府的,但好歹也是件像样的长袍。」
苏宇接过长袍,「夫人车内,为何会备着男装?」
李汀南慢条斯理地解开腰间的丝帛,「刑部可要到了。」
说罢,也不再理会苏宇,只自顾自地褪下外衫,将刚才从苏宇身上剥下的粗布衣裳套换上,而后又从软凳底下掏出一双男靴。
正理着长袍的苏宇眸光勐地一暗。
李汀南脸色也不见得多好看,苏宇的玉牌不在腰间佩戴着,亦不在怀中揣着,定是归还给了苏大将军。
玉牌若只用来吓唬吓唬张芒逆,倒是大材小用了。
李汀南嘆了口气,刚才白费功夫了。
……
张芒逆搂着丽娘回了张府,刚踏进书房,便瞧见角落里披着大髦的胡先生。
他将丽娘从怀中推出去,「你先回后院。」
丽娘不依,柔柔唤上一声老爷,张芒逆揉揉太阳穴,将刚买的珠钗插在她发间,「听话,晚间再唤你来。」
话说到这份上了,丽娘再不愿,也只得跺跺脚,出了书房。
待听到珠钗叮啷的脆响消失后,张芒逆才抬手唤道:「胡先生。」
后者应声从角落走至大堂,朝张芒逆作了一揖后,「大人,公子又闯祸了。」
张芒逆眉头皱出一个川来,「他又看上哪家女子了?」
胡先生摇头,「公子那晚说的办法,是造了李家腰牌的假。」
张芒逆的目光挪到白玉地板上,愣了半晌未曾说话。
胡先生提醒到,「李家的腰牌和宫内的出自一批。」
张芒逆瞪大了双眼,「什么时候的事了?」转瞬又一拍额头,「原是先帝还在的时候的事情了,老朽说怎么记不得了?」
他嘴角扯起一丝微笑,「御赐的便造不得假?谁说的,利益薰心的人多了去了。」
胡先生微微颔首,「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消咬定是李景让木匠造的假,到时候李景身上便又多了一条罪责,此事交给小的去做便是了。」
张芒逆摆摆手,「何必那么麻烦,死人才是最好摆弄的。许家那个小娘子可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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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生好似见惯了张芒逆的手段,淡然道:「尚未,不过现在做掉许家太引人注目,倒不如待风头过后再去。」
张芒逆不耐,「老朽何时畏惧过风浪。不过听说先生与许吉安是同乡,那便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暂且让他们多苟延残喘几日吧。」
胡先生应声称是,又如鬼魅一般闪出了房门。
第33章 刑部(修)
马车在刑部旁边的暗巷缓缓停下。苏宇抢先下了马车, 长腿刚支在地上,便朝车内的人伸出了手。
李汀南眨眨眼:「侯爷,小的现在是小厮。」
苏宇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几分, 轻轻颔首,像是满意她这一身打扮似的,尔后按住要往马车下走的李汀南, 反手圈住她的腰肢, 将她带下马车。
「这鬼话说给别人听就够了。」
李汀南:……
现在这么会,刚才在马车中那样的反应又是在做什么?呵,男人,惯会使些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两人前脚跟后脚地进了刑部大门, 穿过一条林荫小道, 又绕过一排伫立的公房, 抬眼便瞧见了地牢门前徘徊的苏琪。
「主子!」苏琪一见苏宇,便两眼放光,兴致沖沖地朝他走来, 但瞧见苏宇身后的人时, 神色又有些莫名起来。
这小厮怎么瞧着有些许眼熟。
苏宇不动声色地挡住苏琪探究的目光, 「吐了没?」
闻言,苏琪的嘴角登时垂了下去。苏宇嘴角微勾, 意料之中的事情, 转身吩咐道:「你去城西, 找一个前门后门都种有橞树的木匠。」
苏琪点头, 朝脖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护着他。」苏宇道。
地牢内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一般。苏宇朝暗处扫去, 皱成一团的眉毛很快便舒展开来, 他朝苏琪微微一笑,「去吧。」
苏琪作揖出了刑部,李汀南随着前行的苏宇往地牢走去。
前脚刚踏进地牢,便感到一阵令人反胃的腥臭味铺天盖地的袭来。
李汀南灵敏的嗅觉在此刻倒成了致命的弱点,她捏着鼻尖,只想赶紧找到父亲的牢房,然后带着父亲离开这个鬼地方。
李汀南对地牢实在是牴触的紧。上一世父亲被关在地牢时,她也是探望过几次的,每次都被其间霉烂、腐腥的味道呛得直吐酸水。
这一世虽然已经改变了入宫的轨迹,但张家还没倒,张太后还稳坐太后之席,她就不得不谨慎。
眼前凭空出现一个玄色的香囊,丝丝清香越过恶臭,钻进她的鼻腔。李汀南循着香囊一寸一寸看去,苏宇正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她接过香囊,低头仔细辨别一番,分不清是香囊染香了苏宇,还是苏宇的气息充斥在香囊上。
李汀南狐疑地抬起头,后者目光炯炯:「是我自己调的松香。」
她勾勾嘴角,还真是不知道苏宇会调香,「谢侯爷。」
李汀南将香囊放在鼻尖,静静地等待着松木的淡香将鼻腔全部占据。
苏宇弯起了眼睛,「跟夫君还说什么谢。」
李汀南踉跄了一下,墙壁上悬挂的蜡烛好似也受了惊,在无风的牢内抖动个不停,投下一片狰狞的影子。
苏宇狭长的凤眸掠过墙角那只火苗不停摇摆的蜡烛,然后从腰间抽出骨扇,放慢了脚步,将身后那人笼在自己身影中。
他俯身贴在李汀南耳边,「一会儿进了牢内,娘子可要将眼睛乖乖闭上。」
温热的鼻息扑打在脸颊上,李汀南只觉得鼻尖的松木香更加的浓郁了。
两人走过一间间牢房,像是惊起了林深处的归鸟,牢房内的镣铐登时叮铛啷噹响成一团。
苏宇并未理会这些奇怪的响声,径直走向尽头的暗牢。倒是李汀南没忍住,循声看去,被暗处那双闪着寒芒的眼睛惊得颤了几分。
腰间勐地一紧,眼见苏宇的胸膛离自己又近了几分。
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都说让娘子将眼睛闭上了。」
李汀南白了他一眼,并没有出声。
苏宇也没有真的等李汀南的回答,只一手揽着李汀南,用空着的手推开尽头那扇乌黑的木门,墙壁上悬着的火光没了阻拦,争先恐后地涌进室内舔舐着那人的脸庞,橘光之下,映出一双与赵令史五成相似的眉眼。
苏宇用扇柄挑起房内那人的下巴,「好久不见,赵公子。」
赵公子撩开半扇眼皮,嘴角扯起一丝嘲弄,「侯爷应当知道,滥用私刑逼供罪犯在大华朝是什么罪吧。」他直起身子,低声怒吼道:「更何况书生只是个无罪的清白之人!」
苏宇道:「清白?」
赵公子怒道:「城门的女尸与我有甚关系?与我赵家又有甚关系?仅仅只是因为我爹与张大人关系匪浅,而那女尸又恰巧是在赵家的马车中被发现的吗?」
苏宇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待赵斛一连通地质问吐完后,他才悠悠开口:「听说你昨夜并未来张府参加张盾的宴会?」
赵斛点头,「书生昨日一整日都在府上呆着,府上的人都可以给书生作证!」
苏宇并未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反而又另起了个头:「本侯听说,赵公子与张盾养在府中的青青姑娘关系匪浅?」
赵斛道沉默一阵,「书生与青青姑娘是有过一段旧情,不过都是些旧日的事情了。自青青入了张府,她便与书生断了来往,她的死,书生自是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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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宇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这般说来,赵公子当真是不知情了?」
赵斛道:「自然。青青姑娘入了张府后,书生几次求见,但都被青青姑娘拒绝了,一来二去,书生也知道青青姑娘的意思了,张家自是比赵家要富派。」
李汀南心中翻了个白眼,人都死了还要往人家身上泼上一盆嫌贫爱富的脏水。她侧眸瞧去,见苏宇面上满是不屑。她顺着赵斛的话往下说,「照你这么说,青青姑娘还是个嫌贫爱富之人?」
赵斛不置可否,只接着道:「听说香消玉殒,书生这心中亦是心如刀绞,好好的一个人,怎会……」
苏宇淡笑着摇头,「怎会死了呢?赵公子,本侯从未说过死去的女尸是青青姑娘。不知道赵公子是从何处知道的?难不成,人是赵公子杀的?」
靠在墙上的男人瞳孔骤缩,惊愕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又见他面皮抖动几下,尔后口齿不清地道,「不是我……我也是被逼的……我不能不管我爹啊……」
……
刑部的牢房也分三六九等。
就比如赵公子赵凌在的暗牢,那是关押重刑犯的人,而关押赵令史的,则只是间普通的牢房。
但也不算普通,因为那间牢房与暗牢离得较近,关的也不是等闲之辈,欣赏的也算是独一家的景致。
赵令史听着暗牢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汇聚在头上,所有的气愤都被嘴里塞着的布团挡住,只得发出几声含煳不清的呜呜。
而他被反钳在背后的双手木的没了知觉,浑身上下也克制不住的抖个不停。那正受苦的,可是他老赵家的独苗苗啊!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工夫,暗牢中传来一阵闷响,几声痛苦的惨叫刺破乌黑的木门,清清楚楚地传进赵令史的耳朵中,激起他心中滔天的骇浪,尔后像是雨过风停,归于寂静。
赵令史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泪水顷刻喷涌而出。
此时木门吱呀一声,模模煳煳的瞧见一团玄色朝自己走来。
赵令史两腿并用地爬向那团玄色,近了才看清那男人的容貌,甚至瞧清了苏宇嘴角噙着一抹笑。
苏宇蹲下身子,拔.出赵令史嘴中的布团,抬起赵令史的下巴,怜惜地将手指搭在他的嘴唇上。
「赵令史见多识广,应该知道后辈手指上沾的是什么吧。」
黏稠的液体浸润了干裂的嘴唇,咸腥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开来。
暗牢内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李汀南听的真切,那是一声字正腔圆的「爹」。
赵令史眼中的泪花闪了几闪,「老臣都说,老臣都说。只求侯爷善待犬子,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苏宇轻笑,「十个做坏事的父亲,有九个都会说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令史应当知道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和自己如此亲近的孩子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令史您说是不是?」
被苏宇这么一打岔,赵令史的思绪也乱了,剩下的话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后生。
苏宇轻轻摇头,「令史别这样看着晚辈,做坏事的是您,该愧疚的也应该是您。令史嘴上说着什么都说,但身体却不是这样想的。」
赵令史被钳在身后的手一顿,金属坠地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李汀南定睛一瞧,是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
苏宇嘆了一口气,直起身来,怜悯地瞧着赵令史,「令史自有选择,晚辈也不好多说什么了,令史自便吧。」
眼见两人要走,赵令史扑向牢门处,悽惨地叫着。
「尚书……尚书……」
苏宇脚步不停。
「张芒逆往凉州递了封信!」
苏宇的脚步掉了个方向,朝赵令史一步一步走来,懒懒地倚在牢门上。
「令史不妨慢慢说。」
赵令史浑身一颤,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的苏宇周身环绕着几分煞气。
他想起坊间总传宣平侯之所以升二十岁的年纪便成了侯爷,不仅因为他爹是老宣平侯,更因为他是皇帝于暗处的一双手,皇帝做不了的、不能做的腌臜事,全都有宣平侯去做。
起初他还不信,总觉得那个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的小子,能做出什么狠事,如今一瞧,倒觉得传言倒是不假。张家烈火烹油的日子,恐怕真要毁在这小子手中了。
「张芒逆那晚指使府丁将女尸塞.进.下官的马车内,一路向宣直门走去,然后便趁着德阳门的守卫被调到宣直门时,派人悄悄开了角门,带了消息出去。」
……
从地牢出来已是日暮时分,橘红色的残阳懒懒地挂在西天,和围在身边的云霞说着体己话。
李汀南在微凉的晚风中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和肩胛。肚子发出一阵响声,像是对一天的奔走做出满意的赞赏。
李汀南微微颔首,今日走这一遭,既有赵斛肯出面作证指认张盾,又知道了张府中还有上一任户部尚书的妻女,还知道了父亲那有两个暗卫盯着,着实不算虚度。这几日压在心头的事情除了那一块御赐玉牌外,也算是解决的七七八八了。
按在肩胛的手被人攥住,李汀南不用回头都知道那人是谁。没事就喜欢动手动脚,她送过去一个白眼,挣了几下尚未挣脱,便索性随了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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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肚子饿了,那为夫便带你去吃山珍海味去。」
「侯爷竟这般好心?」
苏宇俯身轻笑,「自然,娘子吃饱了晚上才有力气。」
李汀南面上一烫,这人马车上纯情至极,马车下油嘴滑舌,真是捉摸不透。回想起狱中苏宇的话,便将心头的疑惑宣之于口,「侯爷怎么知道,青青姑娘的和赵斛有关?」
苏宇道:「本来也不确定,只是瞧见赵斛头上戴的玉冠,与那女子藏在张府暗格中的玉佩成色相似,本想诈诈他,谁知他自己就说漏嘴了。只可惜那女子不仅所託非良人,死后还要被泼上一盆嫌贫爱富的脏水。」
他顿了顿,「娘子放心,为夫实乃良人。」
李汀南扭头便走,谁问你这个了。
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但长街上已经点亮了不少灯笼,远远看去好似一条发光的巨龙。小贩的叫卖声,食客的喧嚣声占满了长街上略有些湿润的空气。
街上人头攒动,马车已然走不动了,两人便让车夫将马车停在长街外,步行进了喧譁的街市内。
李汀南好久没来过夜市了,刚进宫是被四面高墙挡住了去路,后来碍于身份和自身安全,更不好随意出宫门。仔细想来,上一次逛起夜市倒还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如今乍来夜市,自是看什么都稀奇,看什么都想要。
糖葫芦、糖人、各式样的面具、桃木或素银做成的簪子……
做工自是比不上侯府里的,但贵在造型奇异。苏宇也都由着她,只管接过小贩手中的货物。
虽如此,李汀南并未忘记苏宇承诺的「山珍海味」,也不多说,引着苏宇直往长街上最显赫的芳馐阁走去。
苏宇摇摇头,空出一只手,揽着李汀南的肩头往另一方向走去,未走多远便停下步子。看着眼前的小摊子,李汀南禁不住用眼神询问苏宇,这街头馄饨,当属山珍中的哪一味?
第34章 馄饨(捉虫)
苏宇给了李汀南一个安心的眼神, 拉着李汀南的手,坐在了摊位的一角,又颇为熟络地要了两份馄饨。
馄饨摊的摊主是一对父女, 老父满头白髮,女儿倒是年轻,不过四十岁的模样。
至于为何笃信他们二人是父女关系, 只因为那女儿在做馄饨时, 总是要先喊上一句,「爹,你若是困了就先回去吧」,之后, 才会继续进行手中的工作。
而那拄着拐杖, 坐在馄饨摊前的老翁, 他低着的脑袋也总在女儿的话语中勐地抬起,回上一句「还有客人没来呢,爹不困」, 之后又将脑袋缓缓垂下。
老翁的女儿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放在李汀南和苏宇面前, 略带歉意道:「让客官见笑了。」又转身回去,走到老翁面前, 「爹, 到底是什么客人, 竟这么重要?不仅娘回去的时候念叨个不停, 你现在还非要等他。」
老翁喉咙中发出几声不满,哼了一声, 「你若是不想等, 回去伺候你娘便是了, 老头子自己也能等。」
他还是那句话,他已经活了很多年了,自然知道每个押送囚犯的车都会从长街经过。无论是即将要斩首的,还是即将被流放的。故而,他将摊位从小甜水街挪到了长街。若李大人真落得个悽惨的下场,那他也能让李大人在临走前,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老翁的女儿撅起嘴巴,「我这不是担心您?若是您身体垮了,等来了客人又能怎样,您今天做的那馄饨馅,可又忘了放调料,我调了好一会儿才调合适。」
老翁默不作声,只有脑袋点个不停,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贊同女儿的话。
李汀南尝了一口碗中的馄饨,咸淡适宜,汤汁鲜香无比,知道老翁女儿的话不假。
馄饨的美味勾得她食指大动,一连又吃了好几勺。冥冥间觉得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头她刚将嘴中的咽下去,准备抬眼寻找那双眼睛时,那头苏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苏宇道:「娘子别吃这么急,若是烫着自己,为夫可要心疼了。」
抬眼见对面那人眉眼弯弯,正一手撑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很显然,苏宇便是刚才那罪魁祸首。李汀南一口气没上来,被汤呛得勐咳了几下。
苏宇脸上出现几丝不常见的慌张,忙起身坐到李汀南身边,一手轻拍李汀南的后背,一手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温茶,待李汀南咳稍止些,便递到李汀南嘴边,餵她喝了下去。
「都是为夫的错,都是为夫不好。」
苏宇双手捧着李汀南的脸,小心地替她拭去眼角咳出的泪花。
李汀南皱着脸推开他的手,轻声道:「侯爷别喊了,再喊,那木匠就要跑了。」
自坐在摊位上开始,李汀南便在馄饨的鲜气中嗅到一丝似有若无的木香。李汀南起开始以为,是自己腰间系的苏宇的香囊散出的味道,但仔细辨别后发现并非如此。苏宇的香囊是清冽的松木香,而她在摊位上嗅到的却是一股清透的幽香。
头上的星河流转不停,那幽香也加重个不停,目光掠过四周,总算在根柱子后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
又听几声嘶哑的鸟类鸣叫,老翁的女儿便走到了那柱子之后。小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老翁的女儿才红着眼尾回到摊位上。回想起下午在刑部时,苏宇交代苏琪去护着一位木匠,直觉便告诉李汀南,柱子之后的人兴许就是那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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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宇闻言稍怔,尔后将额头抵在她鬓边的髮丝上,朝她耳边吹了一口气,「知我者,娘子也。」
李汀南有些着急,苏宇这幅不咸不淡的口吻却是对她的质疑,可又听苏宇那句话,倒像是她并未猜错一般。
虽不知苏宇有没有留后手,但李汀南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后手,她虽能将木匠打晕,可今日出门并未带僕从,她只身一人又如何在苏宇的眼皮子底下,将一个大活人带走。
「侯爷难不成是怕了张家父子,不敢对他们下手?」李汀南承认自己的激将法有些拙劣,但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今日这木匠若是逃了,爹的罪名却更难洗脱了。
苏宇道:「一切尽在为夫的计划之中。」
今日让苏琪去城西找一位门前栽有橞树的木匠不过都是幌子。城西是一片丝纺,压根没有木匠。至于橞树,那是凉州的特产,苏宇也不知道京内是否会有那么一两棵。
这话是说给张芒逆在地牢安下的眼线听的,本想着激一激张芒逆,好让苏琪他们顺藤摸瓜,就算没有摸到瓜,但也能给张芒逆添点乱不是。倒没想到这话还钓出真鱼来了。
苏宇暗暗点头,这事和下午在地牢诈赵斛一样,多说一个字,都可能会露馅而被对方察觉。
知道木匠跑不了了,李汀南的一颗心暂时回到了肚子里,不由嗔道:「你既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为何还要来这里走上一遭?」
「
因为娘子饿了。」苏宇在桌子上放下两份馄饨的钱,揽着李汀南朝长街尽头走去。
「娘子难道不好奇,那老翁等的客人是谁吗?」
「好奇心害死猫,我不好奇。」
苏宇轻笑,「为夫好奇。有为夫在,谁敢伤你?」
话音刚落,李汀南便看见视野中的景色勐然模煳起来,回过神后才知道,苏宇抱着自己,蹲在了离馄饨摊不远的一棵大树上。
李汀南:「我以为你起码会找个酒楼,然后包一间靠窗的房间,慢慢观察。」
「从窗口跳下未免太惹人注目了些,而树上跳下来动静可小的多了。娘子,为夫是不是很聪明。」
李汀南:……
苏宇说这话时,李汀南正被他圈在怀中,因为树上的空间有限,两人贴的极近。李汀南能清楚地感知到苏宇身上的体温,亦能感受到苏宇胸腔内那颗心脏正强劲地跳动着。
扑通——扑通——
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扑通——扑通——
她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苏宇的心跳了。初秋的夜晚还带着燥意,李汀南只觉得自己从头髮丝到指甲尖都被暖意包围,很舒服,很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依然高悬,长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起来,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了,街上的小贩开始收摊,带着一身疲惫,准备着打道回府。
不远处的馄饨摊亦开始收拾起桌椅板凳,见身后那人没有丝毫动静,耳边又传来他绵长的唿吸,李汀南侧过身去,这会儿可不能睡过去。
转头见苏宇正阖着眼睛,一副安心睡过去的模样。看他眼下一片青黑,回想起昨夜她是在张府侯客堂睡了半宿,但苏宇却实打实看了一夜公文。
眼见着老翁已经支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身了,李汀南一着急,也顾不得这么多,伸手刺向苏宇的肩井穴,不过刺到中路,手便被人攥住,抬眼对上一双满是戾气的眸子。戾气只是一瞬,眨眼间,那双丹凤眼里又涌上了她最熟悉的深情。
李汀南讪讪收回手,「我以为你睡着了。」
苏宇仰头打了个哈欠,「张家父子真是可恨,这深夜我本该与娘子共度春宵,却因他二人,只好站在这树上餵蚊子。唉,不过和娘子一起餵蚊子,倒也不失一番乐趣。」
心头刚涌起的心疼,又被他的贫嘴打散,李汀南扭过身去,瞧着老翁拄着站在街口张望,老翁的女儿已经推起了摊子走到了巷口。
「你下一步的打算,该不会是跟着老翁一起回家吧?」
苏宇只道一句「快了」,她便也不再多问,因为瞧见另一个巷口,浩浩荡荡走出八九个身穿黑布劲衣的青壮男子。虽走的不成样子,倒是目标明确,直冲着老翁转身进的巷子去了。
待他们稍走近些,苏宇道:「娘子,你瞧,今晚碰见的熟人可不少。」
李汀南眉心一跳,男子中打头的两人,正是张盾身边的狗腿子。苏宇长臂绕过李汀南的腰间,脚尖轻点,踏着街巷两旁的瓦片,带着她在长空下穿梭。
扑通——扑通——
耳边不止有夜风唿啸,还有胸膛内擂鼓的心跳。
老翁年纪大了,腿脚走不利索,老翁的女儿便照顾着父亲,推着货摊缓缓地走着。月光从头上洒下,照亮地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巷内阴风阵阵,吹的推车的女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爹,明儿还来吗?」
老翁清清嗓子中沉淀了几十年的情感,「那咋不来?明儿晚上让女婿来陪我出摊,你就在家里安心伺候你娘吧。」
提起自己的丈夫,女儿眼睛又酸胀起来,丈夫这会儿正不知在哪个暗巷中藏着。谁知道只是寻常接下一笔生意,竟闹得家中鸡犬不宁,害得她的郎君有家不能回。
「明儿还是我来吧,韦郎他又不会做馄饨,来了不够添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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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光亮被一团黑影侵.略,女儿猜想是浓云遮了月,不由加快了脚步,回头催促自己的爹时,被一团麻木捂住了口鼻。
女儿昏迷着倒了地,她最后瞧见的,是爹脖前闪过的一抹寒光。
第35章 院落
头顶的乌云来的又快又多, 不足片刻,便将皎皎明月遮盖,给巷内笼上一层纱帐。
在这样漆黑的夜晚, 不发生些什么,好像都是对造物者的不尊敬。无尽的恶与善,利与欲在黑暗中交织相斗, 之后再悄然退场。待月光再次浇灌大地时, 要么在巷内无端出现几具尸体,要么是财主发现祖传的珍宝没了踪迹。
浓云遮月的今夜,与话本子上所写的「月黑风高夜」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比方说刚才的巷内,迸发出几声金属相接的声音后, 又传出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之后夜风吹了几阵, 似乎吹醒了地上昏睡的人, 他见眼前面粉调料洒了一地,酱油脏水肆意横流,好一副狼藉的模样。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与他一同前来的人, 唯独不见主子下令要杀的那两个人。
脖子后的痛意恰好传来, 使他想起不久前从天而降的三人。在那三人没落下前, 他手中的匕首,差点就要刺穿那老头的脖子了, 然后就觉得后颈一疼, 便两眼一黑, 不顾一切地倒在了地上。
手上稍一使劲, 从后颈拔出根银针,不由怒斥:「妈的, 哪个道上的兄弟这么不长眼, 敢敲爷爷们的闷棍?」
他起身叉腰, 对着天上悬着的明月骂道:「说出来不怕吓死你们,爷爷可是张尚书家的人!识相的,就赶紧把人给老子们交出来!」
能回答他的,也只有不时过境的凉风。他好似才意识到这会儿静的有些奇怪,环视四周,只见月光洒在几滩深色的液体上,折射出几双怒睁着的眼睛。他们正盯着他。
地上躺着的不是人,那是尸体。
平日仗着主子作威作福的小厮,这会儿却吓破了胆,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巷子。
……
侯府。
轩窗轻闭,竹林沙沙。洁白的窗纸上,透出两个几欲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和光影一起透出来的,还有女子小声的娇唿。
「哎呦,疼……」
修长的手指捏着团棉花,在一截皓腕上小心擦拭着血迹。手指的主人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便不自觉的轻了几分,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这会儿疼了?刚才谁说我大题小作来着?」
不过是刚才在巷中甩银针时,手腕在墙壁上磕了一下,伤了些皮肉。本没有多大的问题,只不过她在巷中没来得及注意,回来时才发现受伤的地方已经被血煳成一团,看上去确实有些骇人。
回府后,却让苏宇瞧见了,于是他便不由分说地将她扛进了庭院。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她说他几句又怎么了?
李汀南腹诽着,又撇撇嘴,「只是一次意外,没有那么严重。再说了,我的手法你是见识过的,在鲁宁镇时,我还救过你一命。」
她说的是鲁宁镇的那次雨夜,李汀南在二楼隔着雨帘掷出一枚东珠,砸中了苏宇身后,准备偷袭的人的鸠尾穴,这才让苏宇趁时提刀反刺。
那晚的事情苏宇没有忘,虽然不知道自己和她曾有过怎样的过往,但那夜见到她时复杂的情绪,还是会时不时上涌。
他拿过桌上的药瓶,取出其中的药膏,细细涂在李汀南的手腕上,「是,你救过我。俗话说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为夫这辈子已经许给了娘子,那这天大的恩情,只好下辈子偿还了。」
苏宇有时也在想,他二人之间到底有过什么样的过去,会让向来自制的他这样的失控。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想管那些旧事了,反正他可以确定,他现在心悦他。
李汀南弯起眉眼,「那日后你再救我几次,我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岂不是都要和你绑在一起了?」
苏宇一本正经道:「那是自然。」
李汀南得意一笑,捏起一副戏腔,「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下下辈子当牛做马来偿还了。」
屏风前的玉竹眨巴眨巴眼睛,歪着头看向金风。
金风满脸的笑意,小声道:「说书先生常讲,戏文里的小娘子各个都是看脸的,若是被长得好看的人救了命,那便以身相许,若是被不好看的人救了命,那便是下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
苏宇也听说过这样的话,知道自己是被她戏耍了,抬眼瞧见那罪魁祸首,正一副小猫偷着鱼的得意模样,心头一软,伸手捏了她的鼻头一下,轻笑道,「为夫姿容不堪入目,承蒙娘子今生不弃。」
玉竹和金风蹑手蹑脚关上房门,退了出去,刘青湖也从院内的树上一跃而下,飞窜到院落外的树上背对着院落。
此间清风明月,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却有人偏要叫上一嗓子,将这难得的静谧打碎。
苏琪看着眼前的九曲迴廊,和迴廊尽头闪着灯光的院落,犹豫三秒后,他果断踏着廊顶,纵身掠过亭廊,稳稳落到了院内门前。
不对,苏琪敲门的手一顿,屋内的灯虽亮着,却好像没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但他家主子一看见夫人,便好像洪水泄了闸,净是滔滔不绝的废话,若主子此时在夫人屋内,定不会这般安静。
听刘青湖说,夫人好似受了伤,那想来是夫人已处理好了伤口,已准备歇息了。苏琪提脚欲走,但又转念一想,夫人受伤,主子能不在跟前伺候着?那日主子旧伤犯了,都还惦记着夫人的睡眠,这种时候后又怎么能不在夫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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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服自己后,苏琪清了清嗓子,为了避免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还是先出声提醒一下吧。
于是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兀地响起几声咳嗽。
「主子!您没睡吧?夫人身体怎么样呀?」
「主子!您刚带回来的那老翁和那女子都醒了,属下已经把话都问清楚了,口供都在属下手里呢。」
同时响起的,还有院外树木的窸窣,和侧房内的水盆落地的嗡鸣。
屋内,李汀南推开身旁的苏宇,拢起衣裳,一手执灯,一手握卷进了内室。身后的苏宇脸阴的可以拧出水了。
「娘子等等为夫,为夫速去速归。」
第36章 夜晚
厅内本就灯火通明, 掌灯的僕人见苏宇要办公务,便又添了几盏油灯。
一时间堂内亮如白昼。
苏宇招招手,一旁的苏琪便凑上前去, 「主子,什么吩咐?」
「把那灯熄了,留两盏就够了。」
苏宇回望一眼厢房, 只见窗纸后一片昏暗, 是熄了灯的模样。今日奔走一天,只怕她已睡下,他这边若是这般亮堂,只怕那边要睡不好了。
苏琪有些迟疑, 苏宇在夜间办公务时, 总喜欢亮些, 这灭了那么多盏灯,只留这两盏投下些橘黄的光影,只怕主子公文看了一半便睡过去了。
见苏琪犹豫不敢前, 苏宇皱眉, 「还要本侯再重复一遍?」
听了这话, 苏琪也不疑有他,转过身去, 鼓起腮帮子, 噗噗将堂内的油灯吹熄。
一时间, 屋内只剩下几声灯油噼啪的声响。没过多久, 端坐在凳子上的人便道:「这就是你问的话?」
苏琪飞快地掠了堂上坐着的男人一眼,见他神色如常, 虽说从这话中听出几分不满, 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他们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属下记在这纸上。那女子和木匠不过是市井寻常人家,属下还没怎么问,他们便什么都说了。」
只有那对老夫妇要难缠些,沖他吐了不少唾沫就算了,还教唆他孙子滋自己一身童子尿,现在他的身上还有些许骚味。
苏宇点头,木匠详细交代了前些时日,有人给了他十两黄金做定金,让他在四块花梨木上,雕刻出一种奇异的花纹。并许诺他,若他两日之内将花纹全部刻完,便给他五十两黄金的酬劳。
「奇怪的花纹?」
苏琪道:「那木匠只说,雕刻的花纹他从未见过。属下便让他凭着记忆,在纸上画下了这奇怪的花纹。也一併夹在供纸中了。」
苏宇展开供纸,见那花纹极繁复,单花有五片花瓣,瓣端尖细,花蕊凸出。
「确实不是常见的花朵。」
只不过恰巧他认得这花,是藩属国进贡的礼物——冬紫罗。而李府的府牌上刻着的,正是冬紫罗,看来假府牌还真出自这木匠之手。
「这冬紫罗是先帝在时,宗国进贡时带来的礼物,皇后娘娘喜欢,本想大肆种植,只可惜它既喜阳又怕热,极难养活,如今只有太后宫里还养着几盆,一般人还真见不着。」
「木匠既不认得此花,那雕刻时必然是按着图纸来的,但你这供词中,和图纸有关的话,半句都没有。」
苏琪愕然,「是属下大意了。」
「这事儿你回去仔细审过之后,再来告诉本侯。另外,你今日干得不错,本侯有赏。」苏宇勾勾手,示意苏琪往前来些。
苏琪将耳朵贴了过去,便听见耳边传来阎罗的低语。
「本侯就赏你再去问一问那老翁,探探他今晚到底是在等谁。不过鑑于你办事能力突出 ,最迟明日卯时三刻,本侯要在这厅堂见到新的口供。至于图纸,就容你到午时再交到此处。」
苏琪:???
这算哪门子的奖励,这简直就是地狱般的惩罚。苏琪欲哭无泪,只恨自己没有长八张嘴,不然定要将此事问个清楚。
「哦还有。」苏宇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
苏琪会心一笑,他就说嘛,就凭他这审问的速度,主子怎么可能不给他来点奖励。
「你是怎么来的?」苏宇说。
苏琪来了兴致,「主子您绝对想不到,属下为了节省时间,踩着廊顶飞来的。就为了赶紧把这份口供呈到主子手里。」
苏宇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骨扇在桌上轻敲两下,便见院外树梢轻动,一男子稳稳落在地上。
苏琪定睛一看,是刘青湖。
「你既然是踩着廊顶来的,那就把你踩过的地方都擦擦干净。往后在府中,能用飞的便不许用走的。等你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后,再开始擦廊顶。」
「刘青湖,你来看着他,若是没有做到,罚半月俸禄。」
说完,苏宇拿起口供便出了厅堂,直冲着厢房走去。
独留苏琪在堂内石化。
刘青湖嘆了口气,满脸的怜悯,「琪啊,别怪兄弟没提醒你,明早你来的时候,最好让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来过。」
……
苏宇站在院内,将手中的信鸽抛到苍穹之中,眼见飞向西北的信鸽逐渐成了一个白点,才转身轻推房门,走进一室的温香中。
他立于床前,借着窗柩上流下白霜,偷偷描摹着爱人的眉眼。最后还是情不自禁,用唇抚平那双微皱的眉毛。
「为夫回来了。」
之后拥着怀中的软玉,睡上他这几日来,唯一的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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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宇阖上了眼睛,自是没有看见怀中软玉微颤的睫毛。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月亮下的人,体会着不尽相同的心境。
就比如此时的张家,那间豪奢的厢房却还是灯火通明的。
张盾捏着手中的银针,冲着一身中衣的张芒逆哀嚎道:「爹!您要为儿子做主啊!」
「又做什么?有什么事儿不能等到明日再说?」张芒逆嫌恶地皱着眉头,怒说。
张盾向前几步,扑通跪倒在张芒逆面前,「爹,儿子要被那个毒妇害死了!」
「你一口气说完不行吗?说一句看我一眼,说一句看我一眼,你以为你说书呢?」
自诩温润儒雅的张芒逆发现,他内心的怒火总能被自己的儿子轻易点燃。
张盾被吼的一颤,期期艾艾道:「傍晚时分,儿子派了几个府丁去灭那木匠的口。出去十二个人,回来的却只有一个。回来那个把这银针交给儿子后,便昏死过去了。这银针……与儿子那日在宫中,被太医从身下拔出的那根一模一样!」
「哦?」张芒逆接过那根银针,伸手弹了一弹,只觉得无论是花纹还是质地,都与寻常的银针没有差别。但这蠢儿三番两次提起李汀南,空穴不来风,「我会派人去好好查上一查。」
窗子勐地被狂风撞开,像是涌进了一群愤怒的冤魂,疯狂且不顾一切地撕扯着张芒逆父子的头髮和衣服。
「蠢货!愣着干嘛,关窗啊!」
苏宇从睡梦中惊醒,乜了眼窗柩,见它正被狂风不住地撞.击,抬手为身旁的人掖了掖被角,也顺手将她揽入怀中。
「娘子好梦。」
第37章 北院
李汀南睁开双眼时, 正是檐头的喜鹊唱大戏的时分。身旁的枕席已经空了下来,手拂过时,尚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余温。
不过余温却是难捉摸的, 乍一摸还是热乎的,可真沉下心去感受时,却又发现手心里只有一片冰凉。
她不知怎么了, 手在上面愣了半晌, 直到听见金风在房外轻唤自己时,才如梦初醒,一把掀开锦被,起了身。
昨夜的狂风不知吹了多久, 树上的叶子少了大半, 地上却是一片干净, 不知秋叶都被吹到了何处。
李汀南拨弄着碗中的小米粥,出神道:「秋风扫落叶啊。昨夜风竟吹的这般大。」
金风道:「可不,昨个儿夜里忽然就起了风, 吓得玉竹哼哼唧唧了一夜。」
恰时玉竹打了个呵欠, 见她眼下一片青黑, 知道她昨晚确实睡得不好。
听到金风的揶揄,玉竹的脸上登时红了一片, 忙慌为自己解释道:「奴婢胆子小, 就像夫人睡眠浅一样, 都是天生的, 实在是没有办法,不信你问夫人。」
见战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李汀南点着玉竹的额头笑道:「人小鬼大。好了金风, 我看你是说不过玉竹的, 咱们索性就不理她了,看她一个人和谁斗嘴去。」
一见两人都不理自己,玉竹撅起了嘴,「奴婢说的可都是实话。」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个食盒,还未打开,便闻见四溢的奶香味。
玉竹道:「奴婢猜夫人昨天晚上没睡好,特意让厨娘做了碗奶羹,好给夫人安神。」
主僕三人的谈话频繁提起昨晚的事情,也使李汀南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昨夜的画面。
她拨弄着碗里的奶羹,心不在焉道:「有心了,你们先下去吧,让我歇会儿。」
玉竹金风二人无声退下,给李汀南留足了空间去神游。
昨夜苏宇出门后,她便躺在了床上酝酿睡意。本以为奔波了一天,应当沾着枕头便睡过去,可是事实不遂人愿,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闭着眼睛躺到了后半夜,自然是听到了唿啸的夜风。
她平日睡眠总是浅,窗外有些动静,一整夜便都不得安宁。但不知为何,昨夜在听到身旁人绵长的唿吸后,便沉沉睡去。
李汀南又想起了眉间温软的触感,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自然知道苏宇做了什么。
他吻了她。
像是燕子掠过湖面,轻飘飘地擦过,却带起一串涟漪。
一整个上午苏宇都不曾露面,李汀南不用想,也知道他去了刑部。昨夜苏琪紧赶慢赶,在天亮前将口供审了出来,生怕慢了一步,张家的人就又因为没了人证,死不认帐。
苏宇的焦急合情合理,不谈及私人感情,只为了同盟关系,苏宇和皇帝江初渡为了证明与李家合作的诚意,必然会倾尽全力将李景救出。
所以这会儿谁都可以急,唯独她李汀南急不得,就因为关在地牢里的是她的父亲,她的一举一动自然会被张家分外关注,越是急,越容易乱了分寸,便也越容易被张家抓住把柄。
李汀南这般想着,本想就这么无所事事一天,但又真的闲不下来,待鼻尖嗅到空气中淡雅的桂花香,便想起昨日诓张芒逆那老匹夫时,找的是为太后寿辰做准备的藉口。眼下暂时无事,索性把昨天演的戏再做的逼真些。
不过到了桂花树前,李汀南绝望地闭上眼睛。昨夜一场妖风,树上重重叠叠桂花早没了大半,唯剩几小簇还□□在枝杈间。
就算她把这一整棵树的桂花都摘了,也不够做一盘桂花酥。
玉竹道:「夫人不如去留香院吧,奴婢每天去厨房取饭菜时都从那经过,今早从那路过,隔着竹门都能闻见桂花香。兴许里边的桂花逃过一劫,没什么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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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嘆了口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先去瞧瞧吧。」
主僕三人便又到了留香院。这院子的装扮倒与侯府其他的院子不同,大门用慈竹做成,竹门像是每年都翻新似的,色泽碧绿,看起来很是清新淡雅。
金风将竹门推开,只见桂花开了满院,绿云叆叇,黄花怒绽枝头。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
李汀南见远处有间与侯府格格不入的茅草屋,环顾四周,见院内不仅有篱笆环绕,篱笆之外更有四面高墙,也难怪府中其他树叶落了大半,唯留香院中的桂花不受惊扰,开落自然。
直觉告诉她这地方很是古怪,但苏宇又没有特意交代,便觉得是自己疑心太重,于是便让金风玉竹先採上一小筐,等苏宇回府后再确认一番。
眼见着桂花采的差不多了,金风便提着篮子去了厨房,便和厨娘做起了桂花酥。
李汀南又无所事事起来,带着玉竹在府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忽然想起前日在张府参加张盾的婚宴时,她打晕后,让苏琪带回来的小娘子。
这两天不分白天黑夜,忙的是焦头烂额,竟把带回来的人都给忘了。
给许家七娘安排住所这种事情,苏琪自然会去过问管家。于是李汀南便召来了管家苏大,问了许家七娘的近况。
苏大是个精瘦的老头,皮肤黝黑,短小精悍,不笑的时候眉眼间有几分戾气,笑起来又是见牙不见眼,倒长成了两个极端。
苏大道:「那小娘子被老奴安置在北院了,那院子僻静,方便小娘子养伤。」
李汀南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许家七娘虽说是自己从婚宴上逃跑的,但也是张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去的新娘子,更何况还是她把人打晕后带回来的。若此时大张旗鼓,张家找起麻烦,闹到皇帝面前,江初渡也不会多偏袒她一分。
说话间已行至北院门前。苏大又道:「老奴派了两个丫鬟贴身服侍着,一是为了小娘子的衣食起居,二是怕小娘子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两个丫鬟总能拉住不是。」
李汀南:「还是管家考虑周到。」
苏大笑着摇摇头,上前推开了院门。进去便瞧见两个丫鬟在院中急得团团转。
两个丫鬟朝院门看来,一见门口立着的苏大,便如见着了救命稻草,眼中闪着泪花,拽住了苏大的衣摆,异口同声道:「请管家责罚。」
苏大:「怎么了这是?」
两个丫鬟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才说了句完整的话。原来许家七娘竟趁着她二人打盹时从后敲了一闷棍,待她二人从昏迷中甦醒时,院中哪里还有许家七娘的半根毫毛。
苏大眉头皱成一团,怒喝道:「满口胡言,许家七娘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丫头片子,哪来的力气将你二人敲晕?」
丫头片子?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不可置信。比她二人高半个头,一顿饭要吃五个馒头的丫头片子?
李汀南道:「侯府守卫森严,等闲人出不去。再者她人生地不熟,自然跑不了多远。你二人先从周边院落找起,总能找着些线索。切记,此事不可声张。」
两个丫鬟领命,捂着嘴巴往院外跑去。
苏大沖李汀南抱歉一笑,弯腰道:「是老奴办事不周,误了夫人的事。」说着又往院中走了两步,「夫人不若先在这院中等着,老奴再去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在府上找一找。」
「无碍,许家七娘跑了多远,找到她时将她带到我院中便是了。」李汀南的眼睛扫过四周,见不远处种着一片竹林,风过时寂寥之声在林间迴荡。
「可要盯紧了,特别是午时三刻,那时侯府门前的守卫正是换班的时候,可不能让他趁机熘出去了。」临走前,李汀南对着院中大声喊道。
苏大盯着女子远去的背影,低头笑了笑。又回首望了一眼庭院,自顾自道:「午时三刻,一刻不多,一刻不少。」说罢,便将院子的木门虚掩上,迈着悠闲的八字步离开了。
风停树静,连虫鸣鸟叫都消停了一阵。就在此时,竹海中有几棵竹子轻微颤了几下,惊起几只竹梢歇脚的鸟。
第38章 雌雄
门上的珠帘被人撩开, 手一松,珠子便接连撞击起来,热热闹闹响作一团。
李汀南抬眼看去, 金风正端着一盘色泽金黄的桂花酥进了房间,只小小一碟,便惹得满室飘香。
她借着玉竹的手从塌上起身, 从盘中捏起一块, 放在口中细细品着,桂花的香甜瞬间在舌尖绽放,酥皮脆而不坚,香而不腻, 不由贊道:「金风你这手艺是越发精湛了。」
金风听后羞涩一笑, 「还是厨娘们起酥起的好。光是起酥这一道工序, 就花了一个多时辰,拖到巳时才将酥皮做好。」
巳时做成了酥皮,还需要调馅等数道工序, 算算时间, 如今已经是午时一刻了。估摸着还要等上一两刻, 李汀南狠狠嘆了口气。
话音未落,院门外又传来阵脚步声。玉竹耐不住性子, 探出头看去, 「夫人夫人, 苏管家他们来了。」
「快请快请。」李汀南唰的一下直起身来,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一上午的等待总算没有白费。
先进屋子的是苏大, 他沖李汀南悄悄报了个拳, 说了句「夫人心细如髮, 佩服佩服。」
仅仅是看了一眼院落的四周,便断定要逃出去的人还在院中,这样的观察力,实在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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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次,苏大说起这件事情,问起李汀南是如何判断许七娘还没有逃走时,只见李汀南苦思冥想了好一番,道:「本来只是猜测,随口一诈而已,谁知道鱼儿就上钩了。」
苏大听后摇头,这行事作风,和府上的另一位主子还真是出奇的一致。
苏大身后,便是许七娘和两个小丫鬟。从一进门时,许七娘便昂着头颅,定定地盯着李汀南。
李汀南从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中看出几丝不忿来,确实,她心想,如果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团破布的人是自己,她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带她下去换套衣服。」见许七娘还穿着大婚的礼服,礼服的各处还有着不同程度的破损。衣裙的下摆和衣袖处满是污渍,鲜艷的红色被泥灰掩蔽,只留下一片暗红。尽管如此,这红色的礼服在人群中也十分的扎眼。
金风和玉竹走上前去,还未碰到许七娘,便见她像一条泥鳅一般,扭着身子躲开了,嘴里还呜呜个不停。
押着许七娘进门的两个小丫鬟见状,上前搭了把手,四个人才堪堪扭住一个许七娘。看许七娘憋得双颊通红,满头豆大的汗珠,苏大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出什么事,便上前拽走了她嘴中的破布。
登时,一道粗哑雄厚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松手!不许碰我的衣裳!」
苏大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脸色微变,下意识便想将手中的破布塞回去。但许七娘哪里会给他机会,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抵死不从。
李汀南呵退众人,只留下围着许七娘的五个人。声音粗犷些的女孩子,在这世上又不稀奇。只不过她觉得许七娘话中有话,难不成衣服里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想她是从张盾房间逃出来的,兴许衣袍里塞了什么证据。她伸手挑起许七娘下巴,目光一寸一寸向下游走,待看到她脖间极其明显的的起伏时,瞳孔微缩,女孩子有点喉结,也是正常事。
而苏大却在一旁难以置信道:「你竟是个男娃?」
此话一出,周围五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又忍不住啐一口张盾,男娃女娃都逃不出他的魔爪!
「许七娘」嘴巴微张,木头似的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我虽是男子,但我家从小便将我当女孩子来养……那日大婚,我怕张家公子发现我是男儿身,牵连家人,才出此下策,逃了出去……」
「离开张家后,你脱过衣服吗?」李汀南打断了「许七娘」的话,直问道。
眼前那人被问的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李汀南扯唇苦笑,「如此便是了。你猜我信也不信?」
玉竹皱眉,小声道:「夫人不信他脱过衣裳?」
金风道:「是不信他说的上一句话。」
见玉竹一脸不解,又在自家主子的赞许的眼神下,金风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咱们朝女子的宫绦和男子的系法不一样。女子多系蝶结,男子多系虎结。」
「眼前这人腰间的宫绦系的是一个完整的虎结,若是自小当女孩子养大的,岂会在大婚时给自己系个虎结。」
看着「许七娘」的小脸唰的变了色,李汀南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了盏茶。
「那些有的没得就不用交代了,捡重点说。」
「许七娘」紧咬下唇,半天不吐一个字。
李汀南又道:「我把你从张府带出来,也算救过你一命,自然不会害你,这点信任总该是有的吧?」
只见「许七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讲起了事情始终。
李汀南从他的一箩筐话中提取出几点有用的信息:男娃是许家六郎,要嫁给张盾的应当是他妹妹许七娘。可他妹妹尚未及笄,他不忍心看妹妹跳进火坑,便自作主张,替妹妹嫁了过去。走之前,许六郎还和妹妹约定,要在出嫁后的第三日,在城西北边第五棵杨树下会面,之后再一起出城去,投奔嫁到了章县的姐姐。
至此,李汀南也算明了了,许六郎在侯府的前两日毫无动静,原来也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不巧她前两日正是忙的时候,忽略了许六郎,让他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这位侯府的新客,更不巧她今日想起这位新客时,他已经开始实施逃跑计划了。倒是聪颖无比。
就这么着,许六郎不仅说落了自己的眼泪,还将围观的四个丫鬟说的红了眼眶。
「今日,正是约定中的第三日,若今日城门关上之前我还没去城西的杨树下,七娘便要自己去章县了,我与妹妹,不知往后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话音刚落,四个丫鬟殷切地抬起头,满眼晶莹的泪花快要将李汀南的眼睛闪瞎。
窗外又起了风,不知又带走多少树叶,哗啦哗啦过去,留下一阵嘆息。
有道是「世间不变是亲情」,又道是「儿时执手易翻掌,老来谋面廖晨星」,脑海中浮现出远在千里之外的二哥,李汀南嘆了口气,「苏管家,劳烦您去一趟城西了。」
第39章 疯.狗
只能说缘分实在是妙不可言, 当李汀南在侯府剑拔弩张地审着赵六郎时,刑部这边也正为了案子忙的焦头烂额。
木匠抬头乜了眼高堂上的男人,墨色官帽下压着张如玉的面孔, 眉间有颗硃砂红痣,带着几分脱俗的慈悲。偏又生了双丹凤眼,眼睛微眯时不怒自威, 莫名让人有些许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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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看了眼左边的人, 身着银色绸缎袍,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副地痞流氓的做派。
「看什么看?」坐在椅子上的人察觉到木匠的目光,凶神恶煞地回瞪一眼, 又呵斥道。
木匠浑身一哆嗦, 强装镇定道:「回大人的话, 就是他把图纸给小人的。」
张盾往椅子上又靠了靠,对木匠的指控显得漫不经心:「本公子平日在路上遇见你这种贱民都嫌晦气,又怎么会给你什么图纸?」
苏宇扯唇轻笑, 「刘木匠, 劳烦你说清楚些, 是谁给你的图纸?也免得有些人过于敏感,老是对号入座了。」
苏宇刚把话说完, 堂下低头哼着小曲儿, 不时抖动着双腿的张盾, 动作忽停滞了一下, 而后又加大了动作幅度,晃得椅子哎呦个不停。
刘木匠伸出抖个不停的手指, 指向张盾身后的小厮, 「回……回大人的话, 是他给小人的图纸,也是他给了小人四块黄花梨木,让小人照着图纸雕出相应图案的。」
小厮连忙跪在地上,还未出声,便听见木椅和小厮各哎呦一声,张盾的脚已经踢在小厮的背上了。
张盾脚踩着小厮,笑道:「这贱民说图纸是张家给的便是张家给的了?谁能证明啊?他这红口白牙颠倒是非,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我们张府的名声便被毁了,那谁又来赔偿我们张府?」
苏宇道:「黄花梨木乃是琉球的贡品,皇帝赏给朝中大臣的黄花梨木的数量,都是登记在册的。既然这木匠说黄花梨木是张府的人提供的,不如就请宫中司材府的人去贵府仓库,清点一下黄花梨木的数量,如何?」
物以稀为贵,黄花梨木既少又是贡品,自然会成为权贵追捧的对象。
张府这些年敛财无数,各路官员为了讨好张芒逆,从各种渠道获取的黄花梨木堆积在张府仓库里,只会多不会少。
但黄花梨木贵为贡品,若是手中获得的数量与宫中登记的相差甚远,那张家又要捲入漩涡之中了。张盾怎么敢让宫中的人去府上清点,若是真查出些什么,只怕一整个张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苏宇凤眸微眯,看着堂下的张盾没了刚才的威风,脸上带着些心虚,鼻尖上挂满了冷汗。
张盾把踩在小厮背上的脚挪开,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沖苏宇嘿嘿一笑,「苏兄,你这就见外了不是。咱俩都是一类人,都靠着老子爹才发迹了,怎么能老是给老子们惹麻烦呢?」
苏宇点头,深以为然,「那你说说图纸是怎么一回事儿?」
张盾道:「定然是有人打着本公子的名号,行这种招摇撞骗之事!」而后手一抬,指着地上的小厮,「一定是你这个欺上瞒下的刁奴,为了些蝇头小利,竟把自己的主子都出卖了!」
苏宇冷眼瞧着堂下的闹剧,待张盾说完话后,扭头对一旁记录案件口供的官员道:「记上,张盾亲口承认图纸一事是真实存在的。」
张盾急了,起身怒道:「我什么时候承认了?」
苏宇轻笑,「刚才张兄可是亲口承认的,这么多人都听见了,是万不可抵赖的。」
张盾仔细回味了一番,才知道苏宇刚才给他下了个套。可这问题他怎么答都不好像不对劲,说没有这事儿,苏宇便要喊人去府上查黄花梨木的数量,说有这事儿,那不就是间接承认,是他张盾栽赃陷害了李景吗?
张盾的目光从一旁佝偻着的小厮身上扫过,嘴角微勾,多说多错,只要他咬死不承认,就算苏宇人证物证俱在,他也能使上一计金蝉脱壳。
苏宇接着道:「不过本侯倒是好奇,张公子什么时候练就的一手好画技,画起花鸟来倒还真是惟妙惟肖。」
张盾阖上眼睛,纵身往后一仰,整个人又靠在椅背上,「苏兄若是为了引出所谓的图纸,那还是省省力气吧。图纸一事,本公子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张公子爽快,那本侯也不兜圈子了,图纸上的画是出自公子之手,本侯没有说错吧?」
张盾沉默。
苏宇望向录口供的官员,笑得志得意满,「记上,张盾承认图纸是他亲手画的。」
张盾满脸问号,「不许记!本公子刚才都没有说话!」
苏宇道:「张公子刚才沉默不语,难道不是默认了吗?」说完他又嘆了口气,一脸惋惜,「不过有情可原,张公子没读过几本书,不知道也正常。」
「噗嗤」,不知道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之后的笑声便此消彼长,弄得满堂都不安生。
张盾傻眼了,合着自己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看来只要苏宇想,那什么屎盆子都能往自己头上扣。
真是欺人太甚,他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张盾夺过身旁侍卫手中的剑,整个人像一座肉山似的压向苏宇。还未行至半途,利剑便被左侧突然窜出来的侍卫踢飞了去,而握剑的张盾也因为惯性,被甩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土。
张盾被刘青湖钳住双手,昂着头,用那张沾满了倪尘的嘴巴攀扯个不停,「你苏宇不过是个野种,就算攀上了宣平侯,不也只是皇帝身边的一条疯狗吗?」
苏宇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朵,「翻来覆去也就这只有两句,本侯长这么大都会背了」,说罢又摇了摇头,嘆息道:「让你读书你非要流连勾栏,现在好了,连骂人都骂不出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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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堂内动我一根毫毛试试,看看我爹会不会加倍奉还回去!你府上那个小娘子……」听着张盾撕咬的越来越多,刘青湖腾出一只手来,卸了张盾的下巴。
话音刚落,刘青湖只觉得眼前过了阵风,风停后,高堂上的人已没了踪迹。又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众人循声看去,见苏宇已经将张盾抵在堂内的大柱上,一把金色的匕首,在苏宇手中和张盾的脖间闪着寒芒。
「你们都觉得她是我的软肋,对不对?可惜你们吓错人了,我可是你们嘴里的疯狗啊,我还没有窝囊到,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苏宇手中的力度又加重几分,便有几丝朱红色的血争先恐后地涌出,他贴近张盾,缓缓道,「只要我还拿得动剑,你们就不要有动她的念头。」
眼前的男人收起了平日的嬉皮笑脸,目光像钉子一样,将他钉在木柱上,动弹不得。他的语速不急不缓,吐出的每个字却好似刀子,字字都刻在张盾的脑海中。此时,他忽然意识到,刚才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脖间的痛意清晰地传向四肢,使他确定了一件事——苏宇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就在张盾要在恐惧的湖水溺毙时,苏宇忽然笑出了声,左手向前一抹,将带着血迹的匕首在张盾面前晃了晃。「张公子不妨看仔细些,好好确认一下这把匕首是不是你的。」
张盾瞳孔勐地一缩,也不顾脖间沁出的血珠,抬眼对上苏宇那张笑吟吟的面容,颤声道:「你……这匕首怎么在你手里?」
苏宇道:「前些日子,具体来说是昨天,一位故人亲手交给我的。」
张盾面皮抖了几下,语气中满是惊诧,「她还活着?!这怎么可能?」他亲手将匕首没入青青的心口,青青怎么可能还活着?说完自觉失言,嘴巴开开合合,最后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苏宇又是咧嘴一笑,露出口森森白牙,「本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谁杀了她?」
第40章 真相
院外秋风四起, 树上的仅剩的叶子,随之唿唿啦啦晃动起来,像是无数只从地狱伸出来的手, 要将世间的恶魂拉回他们该去的地方。
张盾目光呆滞,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苏宇手中的金匕首,却是紧咬牙关, 一字不吐。
「不承认?」苏宇将金匕首收回袖中, 扯唇笑道:「张公子造假腰牌,嫁祸给李大人的事情是证据确凿了。现如今口供已经写好,白纸黑字抵不得赖。在场的所有侍卫听令,带张公子去选一间他喜欢的牢房, 也好让他静度余生。」
说罢, 十来个侍卫应声出列, 盔甲和佩剑叮啷亲在一起。苏宇指了指木匠,刘青湖便起身押着刘木匠,跟着自己的主子从堂内离去。
几人走后, 堂内的侍卫见张盾和小厮一动不动, 便上前将他二仁从地上拽起来, 拖着往牢房走去。
小厮却突然暴起,挣脱了侍卫的钳制, 头都不回地往刑部大门处跑去。张盾好似从刚才的惊愕中回过味来, 也学着小厮, 两胳膊一振, 要摆脱侍卫的束缚。
可刑部侍卫不是吃素的,方才让小厮跑走, 不过是一时大意, 反应过来后, 又岂会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七八个侍卫上前一按,张盾便是再孔武有力,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白费力气。
「那小厮打不打紧?不若分几个兄弟过去……」
「不要紧,这会儿正是午时三刻,各司都在换班,正是刑部守卫最森严的时候。那人就算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唉兄弟,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咱们刑部换班的时候,守卫却是最森严的?」
「说来话长,我也就长话短说了。先帝在时,刑部有个重刑犯,趁着午时三刻换班时的混乱,逃出了刑部。先帝爷知道了非常生气,一声令下,身边的十二卫全都出动了,找了几年才在一深山老林里找着了那刑犯。从此以后,咱们刑部,就在午时三刻换班的时候,又加了不少人手,生怕再有人逃了去。」
几人说完,擒着张盾往地牢走去。
话说这地牢是刑部公认的瘆人,即使是午时三刻踏进来,那凉气也会瞬时从地上钻出,附在几人的骨子里。阴风在耳边唿啸,空气中还带了股甜腻腻的脂粉香,墙壁上挂着的火烛,被风吹的一摇一晃,在地上投下片狰狞且破碎的影子。
「盾郎~」
从地牢的深处飘出来一句女声,声若黄鹂,在几个侍卫的心上打了个转,勾的人骨子都酥了一半,最后却又像鱼一样,一扭尾巴熘走了。待那几人稍冷静些,便只感觉到一背的冷汗,这可是地牢啊!
一个侍卫道:「兄弟…兄弟,这会不会是闹鬼啊……」
「不…不会吧,午时三刻可没过多久,哪来的鬼能在这时候跑出来吓人啊。」
「可我也听说,午时三刻都能出没的鬼最是厉害……」
侍卫押着张盾踌躇不前,只一眨眼,便瞧见地牢尽头有一青色衣裙,披头散髮的女子向他们走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飘。青衣女子越飘越近,侍卫们甚至能看清楚她左心口处,有一大块深色的污渍。身处刑部,免不了要和血肉打交道,他们自然晓得,那是被血染红的。
等侍卫们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不听使唤,稍一动作,便跌坐在了原地。
一见那青衣女子,张盾便什么都不顾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磕起响头来。不多时,便将额头磕得血肉模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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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来,也不管额头的痛意,只管念叨着,「青娘青娘,我虽然杀了你,但那不是我本意,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你一定会理解的对不对?」
青娘冷哼一声,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盾郎,是你杀了青青。」
张盾磕磕巴巴道:「对,我杀了你……不对不对,如果那天赵斛出现将你带走了,我也不会有杀你的机会,对对…其实是赵斛杀了你,是赵斛杀了你!」
那天他发现青青要与赵斛私奔,在张府的后院中,青青一身绿衣,略施粉黛,就像是江南的山水,娇媚万分。他轻手轻脚走至青青身后,轻揽住她的腰肢,便听怀中人娇唿一声「赵斛」。
之后的事情便显而易见了,青青顶着一张被扇肿了的脸向他求饶,说这事儿都是她一厢情愿,与赵斛无关。他擦掉青青嘴角挂着的鲜血,随手抄起一把金匕首,没入了青青的胸膛。青青悽厉的惨叫戛然而止。
张盾揉了揉酸软的手腕,像寻常一般跨出后院,转脸,瞧见赵斛蹲在墙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忽然有些怕了,连连摆手,想将这事儿与自己撇干净,却见赵斛噗嗤笑出了声,「走啊张兄,听说醉春楼近日又新来一批姑娘,不去看看?」
青青突然笑出了声,一串哈哈中满是悲怆,不知道是在笑自己信错了人,还是笑张盾的强盗逻辑。
「盾郎,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自欺欺人?若真是赵斛杀了我,我为什么会在这呢?盾郎,你骗了我这么久,我死了也要骗我吗?」青青突然掐上了张盾的面颊,布满血丝的眼球突起,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盾郎,是你把青青害死的,是你杀了青青!」
空气中传来一股子尿骚味,张盾觉得腿上似乎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往下窜,壮着胆子低头看去,银灰色的绸缎袍已被洇湿大片——原来他被吓尿了。
张盾疯了的消息,是从晚饭时传起来的。
「说是在地牢里被不干净的东西吓晕过去了,之后醒来便有些神志不清,满嘴『我杀了青青』。」玉竹给李汀南盛了碗甜汤,在饭桌上说着自己打探来的小道消息。
「奴婢也听说了,说是押着张盾去地牢的侍卫都看见了。若是一两个人看见也好说是没看清,搪塞搪塞就过去了,可是十来个人都看见了,总不能是大家的眼睛都出现了问题吧。」金风在一旁补充道。
「不愧是我的人,真聪明。」李汀南扬唇一笑,她对张盾是杀人兇手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张盾松口的速度。
刘青湖几刻前来报时,她还在纳闷,不到半天的时间,苏宇是怎么做到让张盾自己承认了罪责的,刚听玉竹金风这么一说,她便明了起来。
装神弄鬼对付寻常人大概是没用的,但若是对上心虚的人,那便有奇效了。古往今来,这一招真是怎么用都有效果。
第41章
苏宇从宫中回侯府时, 正是月上中天的时间,茫茫月色洒在卵石路上,就像是结了一层冰霜。行至李汀南的院落时, 见厢房灯已熄了,在院外稍停了几分,便调转方向, 要往书房走去。
苏琪从门后探出个头来, 小声道:「主子,廊顶小的已经擦完了,现在干净的呀,鸟站着上边都得打滑。」
苏宇面无表情地乜他一眼, 脚步不停地往书房走去, 又听身后的苏琪嘿嘿一笑, 「主子,夫人这屋子刚灭了灯。」说罢,便嗖得将脑袋缩了回去, 隐没在无边的黑夜中。
苏宇这才回过身去, 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将寒霜般的月光挡在身后。
床上的女子身着洁净的中衣,鼻腻鹅脂, 散发如瀑。即使面上未着脂粉, 却也皎若太阳升朝霞。
苏宇回过神来, 便落入一双狡黠的眸子中, 曾经率两轻骑夜袭敌营,被敌人三千军马包围, 也面不改色的苏宇, 竟在这一瞬间慌了神。手脚好像刚长出一般, 不知放在哪里合适。脑子像是转不过弯了,张嘴便是一句「你可用膳了?」
李汀南噗嗤笑出了声,直起身来,「侯爷还未用膳?夜深了,厨娘也歇息了,我去小厨房给侯爷下碗面。」
苏宇按住要下床的李汀南,顺势一搂,将她圈在怀里,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湿热的唿吸密密麻麻地扑打在脖颈,惹起一阵酥痒。
「娘子。」不知过了多久,苏宇才出了声。
李汀南听出他话里有话,一言不发,只不停地用手拍抚着苏宇结实的后背。
「岳……」苏宇止住了话头,勐地起身,将李汀南放回床上,背对着她道:「我都忘了还没沐浴,这一天身上沾了不少灰,娘子你歇息吧,我先去一趟净房。」
李汀南眉头一挑,苏宇有事儿瞒着她,而且这事儿还与她自己有关。别问,问就是直觉。
「好呀,那你快去快回,我也有话要给你说。」李汀南说完,便见苏宇去净房的脚步稍顿,整个后背都写满了不乐意。
李汀南点亮床头的灯盏,斜倚着床翻起了昨天没看完的书。不多时,她便听见净房那侧传来了水声。又不知过了多久,书中的字越来越模煳,便就着窗外泻下的月色,和周公唠了一小会儿嗑。
蜡烛噼噼啪啪绽了几朵灯花,将李汀南的睡意驱了个干净。她揉揉眼睛,见室内空无一人,不由惊讶,苏宇竟还没有洗好。
当即披衣下床,准备前去净房一探究竟。透过窗子看去,见净房内还闪着微弱的烛光,这使李汀南确信苏宇来过净房,只是现如今在不在,倒是说不准。毕竟隔着木门听去,听不见一丝水声。李汀南稳了稳心神,大着胆子推开净房的木门,只见屏风后恍惚映出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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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宇。」李汀南喊道。
屏风后的人稍动几分,李汀南又唤了几声,便见那身影起了身,屏风后也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这热汤真是舒适,躺进去没一会儿竟在其中睡过去了。」苏宇边说边从屏风后出来,湿发披在身后,给中衣洇上一片水渍。
骗人。刚才苏宇起身时,房内只有衣料的摩擦声却并没有水声,可见他不是从浴盆中起身,而是在浴盆外的地方枯坐着。
苏宇长臂一捞,便将李汀南揽在了怀中,轻笑道:「更深露重,娘子披衣来寻为夫,为夫心中很是感动。俗话说春宵苦短,但在为夫看来,秋宵也一样,咱们快些回去歇息。」
「苏宇。」李汀南掰开男人的手,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苏宇不吭声,眼神飘忽不止,偶尔看她一眼,却又立刻挪开视线。
「难不成是我爹出事儿了?」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压得李汀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苏宇听后,头摇的像拨浪鼓,「那倒不是,岳父大人好着呢。」
李汀南皱眉,接着问,「那是我哥出事儿了?」
苏宇摇头,凤眸中闪过几分莫名的情绪。就在李汀南还想张嘴询问时,他蓦然弯腰低头,堵住了李汀南的嘴。
见苏宇的五官勐地在眼前放大,李汀南下意识往后仰去,却有一只手从她发间穿过,扣住了她的脑袋,强行控制住不许她往后退。
湿软的唇瓣贴上的那一瞬,她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再想不起要问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李汀南略微有些清醒,瞅准时机,咬了一口苏宇胡作非为的舌头,苏宇吃痛,这才放了李汀南。
只不过李汀南也没有觉得多好过,这会儿她正双腿发软,唿吸急促,是苏宇紧紧揽住了她的腰,才使她没有狼狈地滑下去。
苏宇放在她腰间的手加了几分力度,铁一般地禁锢着她的腰肢,与此同时,炙热的体温也隔着衣料传递给她。苏宇低头吻去她额头的汗珠,两个人的唿吸又纠缠在一起。
「你今晚怎么了?」李汀南抬起手,撑在苏宇胸膛前,勉强在自己和苏宇之间隔开一条缝隙。
「我不知该怎么说。」苏宇面容有几分悲伤,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块木牌。李汀南接过木牌,趁着月光打量一番,上好的黄花梨木,木牌上还雕着几丛冬紫罗,是李府的府牌。
「这府牌是我今日入宫,皇帝给我的。」苏宇摸了摸鼻子,准确的说,这府牌是他从江初渡手里抢过来的。
下午他拿着张盾的口供进了宫,本想将此事的结果禀报天子,却没想到江初渡听完之后,眉头一挑,让他将刘木匠做的假府牌呈上去看看。
苏宇照做不误,将假府牌放到江初渡手中后,便见江初渡转身从书架上的暗格中拿出个棕黄色的牌子来。
府牌制作的极其精细,两个府牌放在一起,除了颜色上的不同外看不出有什么差别。江初渡左右对比后,惊讶道:「呦呵,这木匠手艺了得。这技术一点都不比宫里的御用木匠差。」
之后江初渡又掀起眼皮,「你可知这府牌的来歷?」
不等苏宇回答,便带上一副欠揍的口气,「这还是小南的娘亲,亲手送给朕的。当年她还中意朕,想让朕做她的女婿。这也确实没办法,谁让朕从小便龙章风姿,还与小南是青梅竹马呢?」
苏宇一个箭步上前,将江初渡手中棕黄色的府牌夺下,「既然是岳母的遗物,臣这个做女婿的,就更要好好收着了。」
一旁沉默太医齐院判咳了两声,「侯爷,请让老臣仔细看看这木牌。」
苏宇和江初渡一齐看过去,齐院判捋着花白的鬍子,「老臣见这木牌颜色怪异,还隐约带有一丝异香……」
齐院判话还没说完,苏宇便将牌子递了过去。小半辈子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自然知道这话下隐藏的另一层含义。
果不其然,鹤髮鸡肤的老人接过木牌,先是仔细观察一番,又从府牌边角切下一块,捏在鼻尖轻嗅,而后脸色微变,「这竟真是侵骨毒。这毒在西域算不上什么秘毒,只不过因这毒药太过狠厉,听说过它名字的人多,能得到的人却是寥寥。去年老臣的徒弟游歷西域时,千辛万苦才给臣带回来一些,以便老臣研究学习。」
苏宇摆摆手,靠在了案几上,「行了你这老狐狸,知道这毒不是你下的,赶紧说这毒会对人产生什么伤害吧。」
齐院判面色沉重,「这毒主要对女子伤害大,听我那徒弟说,这药孕期的女子沾上了便会胎位不稳,易流产,分娩时总会难产。月子期的女子则易发风寒,严重者还会死于血崩。」
苏宇扭过头去,见江初渡面色发白,脸上的担忧收都收不回去,又听江初渡道:「朕这已经无碍,你再去太后、后宫的几个嫔……」江初渡顿了一下,「还有寿昌公主那,都瞧上一瞧。」
齐院判一抹脑门儿,满不乐意地应了一声,拖着沉重的步伐,跟着江初渡身边的内侍离开了承玄殿。
待承玄殿重归平静后,苏宇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的身份,上前抓起江初渡的衣领问道:「岳母将府牌给你时,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江初渡道:「朕六岁那年。」
江初渡六岁那年,以李景为首的清流,与以张芒逆为首的世家爆发了矛盾,世家拿李景妻子的母家——姜家大作文章。姜玉娘在江南得了消息,拖着病躯,带着不足一岁的李汀南,从江南姜家秘密返回京城,要和丈夫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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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其实是被人下毒毒死的?」听完苏宇的复述后,李汀南只觉得晴天闪过一道霹雳。怪不得苏宇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本以为是月有阴晴圆缺的生死有命,没想却是小人作祟。
脑海中浮现起娘亲的笑容,李汀南再抑制不住满眼的泪花,她本该有相爱的丈夫,绕膝的子孙,她本该在春天感受明媚的阳光,在夏天和丈夫一起去馄饨摊吃一碗馄饨,在秋天尝一块甜腻的桂花酥,在冬天看漫天的飞雪。可她却死在了有心人的手里,埋在冰冷的地下,再没有机会看一眼她眷恋着的丈夫和儿女。
李汀南将木牌贴在鼻尖,只有熟悉的梨木味钻进鼻腔,剩下的便什么都没有了。「我不信,这府牌上若是有异香,我为何闻不出来?我的嗅觉可是天生的,我为何闻不出来……」
她哽咽起来,声音里满是哭腔,说道最后,苏宇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他明白,无非是些自责的话。
苏宇将她揽进怀中,女子的眼泪落在他胸口的中衣上,温热的泪水烫的他心口一颤。
第42章
李汀南醒来时, 轩窗上已经绣上了几丝金光。她不知道昨夜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总归是哭累了,才依偎在一个有力的臂弯中睡去。
她今日醒的比往时都早, 躺在床上,还能听到院内洒扫的声响。哗哗几声,显得庭院更加的静谧。
可空荡荡的身边却告诉她, 有人比她醒的更早。身旁的被褥上还剩些余温, 就像昨日清晨一般。却也不像,昨日清晨,她仅仅以为母亲是死于一场火灾,尚不知晓母亲是死于他人的毒害。
经了昨儿那一宿, 李汀南不仅眼睛发涩, 嗓子更是干的冒烟, 嘶哑的难受。她起身,赤脚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拂过干裂的嘴唇, 蛰得她眼中又蓄上了泪。
木门咯吱一声, 有人推门而入。李汀南抬眼看去,苏宇带着漫天金光踏进室内, 绚烂的朝霞在他身后绽放。因是逆光的缘故, 他的眉眼隐在晨昏中, 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只看见小半个下巴,和一张微启的嘴巴, 「娘子。」
李汀南不知怎么了, 听了这一声唿唤, 眼眶里的泪水便又涌了出来,顺着脸颊一路向下,落在中衣上,瞬间便洇湿一片。
苏宇眸光微闪,快步上前,将手中的汤盅放下,不由分说地将她拦腰抱起,向床边走去,「秋天不比夏天,早晨更是寒气重的时候,赤脚在地上走对身体可不好。」
李汀南靠在苏宇肩膀处,目之所及是男人流畅的下颌线,视线再往下游走一寸,便是微凸的喉结。察觉到苏宇的动作,李汀南用手环住了男人的脖子,「我不想躺床上。」
苏宇勐地一僵,侧身勾了个椅子,抱着李汀南坐了下去,「我熬了些汤,早起后空腹喝效果最好。」说罢又空出手拿过汤匙,餵了李汀南喝了不少。
鲜香的汤汁从口腔慢慢滑进胃里,将暖意透过经脉传向指尖。
「你刚才是去熬汤了?」李汀南问。
苏宇嗯了一声,又满嘴跑火车道:「哎,算错了时间,没能让娘子一睁眼就看见为夫,实在是遗憾得紧。明日一定吸取教训,让娘子第一眼就看见为夫。」
李汀南别开头,躲过苏宇递来的汤匙。「我喝饱了。」
原来是去煨汤了,也难怪刚才喝的茶水还是温的。窗外的喜鹊又登上枝头唱起了大戏,院外开始有了僕役走动的声音,她甚至能听见金风玉竹正小声地拌着嘴。
一天就要开始了。
趁着用膳的功夫,李汀南将昨天许六郎和许七娘的事情说给了苏宇,也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兄妹两人去章县实在是危险,先不说几百里的路程,单是张家还在不停寻找许家兄妹二人,便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人是她带回侯府的,可若是因为自己一时的怜悯,给两个孩子造成万劫不復的后果,那还能叫出于好意吗?
「倒不如让他兄妹二人先在侯府安置一段时间,待风头过去,再将他兄妹两个送去章县。」李汀南道。
苏宇听后眯起眼睛,笑道:「甚好。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在如今的情形之下,李汀南给出的确实是最优解。
用过早膳后,苏宇匆匆去了刑部。李汀南知道,这会儿刑部的案牍,只怕要堆积成山了。张盾虽然认了罪,但后续还有一堆事情没处理。更何况张盾后边还有个张芒逆,昨儿张家的人没来闹,可不见得今儿不来。
李汀南觉得屋子内还没安静多久,便见身着绯袍的苏宇又折了回来,低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张盾的罪名一定,岳父便能立即出狱回府,估摸着也就这两日的功夫。还有二哥那边,张芒逆虽然派了人往西北递了信,但我也飞鸽传了书,让他们小心为上,你不用担心。」
「犬戎虽然贼心不死,但有孙都督在,他们一时半会儿还翻不了天。」
苏宇手中李汀南听见自己的心重重跳了一下,昨夜她在月光下问的问题,今日一早,他便给出了答案。
……
近来秋老虎是越发的重了,午后的日头倦倦地挂在天上,朝大地洒下些热气。
看着眼前站着的周中使,还有她身后那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李汀南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太后娘娘贵体安否?」
周中使沉着脸,冷声道:「太后娘娘近来咳疾又犯了,故而让下官请您进宫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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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真的吗?我不信。
这分明是要她在宫里做个人质,等苏宇把张盾的案子办得张家满意之后,再将她放出宫。李汀南一连翻了好几个白眼,却还是坐上了进宫的马车。毕竟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是圣上,可圣上也有表面上要敬的人,那便是太后。李汀南不过是个小小的侯夫人,现如今还没有胆量和太后正面槓上。
午后的宫内很是静寂,一行人在青石砖铺成的甬道上走了一路,也没见着几个人,李汀南轻轻拭去额头的汗珠,抬眼便瞧见「仁寿宫」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她在心底嘆了口气,抬脚进了宫内。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在殿外候着,见她一行人到了,忙打着帘子,将她迎了进去。甫一进殿内,便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药香。太后的咳疾还真犯了?
太后唇色苍白,面露疲惫地倚在寝床上,见她来了,强支起身子,朝她伸出手,只不过一句「到哀家这来」还没说完,李汀南便小跑着到了太后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拽着太后的衣袖哭诉起来,「娘娘!」
李汀南在太后衣袖上蹭了一把鼻涕,接着道:「娘娘为汀南做主啊!我父亲堂堂正二品大官,竟被,还满口胡言,说是张伯伯将我父亲关进了地牢,真是满口胡言,张伯伯自小便对汀南关爱有加,怎么会这般对我父亲!」
太后面露几分尴尬,嘴巴微张,「其实……」
「一定是苏宇的污衊,就算张伯伯要那样对我父亲,太后娘娘岂会放任不管?您说是吧娘娘,我母亲在天有灵,若见娘娘对汀南这般关爱,必然是十分欣慰。」
李汀南抬起头,沖太后眨了眨眼睛,「娘娘,您可要替汀南做主呀!」
一套组合招式打下来,张太后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在李汀南说话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截断话头,可李汀南语速之快,根本不给她插话的机会。
张太后摆摆手,「哀家咳疾犯了,你这几日就先在宫中侍疾吧。哀家也累了,你先退下吧。」
李汀南吸吸鼻子,端起一旁的药碗,「娘娘吃了药再歇下吧。」
第43章 花语(捉虫)
服侍张太后用完最后一口药后, 李汀南便去了偏殿,端坐在黄花梨木桌前,一本正经地给太后抄起佛经。直到耳边传来太后轻微的鼾声, 她才将笔轻轻放下,起身往殿外走去。
刚走到殿门,门口的女官和内侍便伸手将她拦下, 不许她踏出殿门半步。李汀南将刚才抄的佛经拿出来, 在拦着她的几人面前晃了晃,「本夫人是要去庙堂烧了这些佛经,好为娘娘祈福,你们拦我, 便是成心不希望娘娘好起来, 实在好大的胆子!」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 刚才说话的女官,脸都白了几分,却还是稳声道:「庙堂在后宫的最西边, 实在是遥远, 不若下官代劳, 将这佛经带去烧了。这样一来,夫人心意到了, 娘娘也会欣慰的。」
李汀南轻笑:「你拿着本夫人抄的佛经到佛祖面前祈求, 是打着你的名义, 还是本夫人的名义?俗话说心诚则灵, 若是娘娘的病一直不见好,是怪你呢, 还是怪你呢?」
女官听后, 面色一僵, 满眼的尴尬,讪讪将挡着李汀南的手收了回去。后者翻了个白眼,带着玉竹,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仁寿宫。
昨夜苏宇告诉她,腰牌上的毒是齐院判发现的。齐院判医术高超,对江初渡又忠心耿耿,可她心底还是有些怀疑。正巧进宫时,身上还带着枚腰牌,倒不如再去找齐院判看上一看。
何况太后午后小憩,总是在半个时辰左右,而她刚才又再太后喝的药中,稍稍加了那么一点料,只怕她这一阖眼,没一个多时辰是醒不来了。这一个多时辰,也够她将该办的事情都办妥了。
主僕二人匆匆赶到太医院,却不见齐院判的身影,稍作打听,这才知道齐院判用过午膳便去了后宫,给各位嫔妃请脉去了。
李汀南问道:「齐院判不是专门给圣上请脉的吗?」
小太医答道:「回夫人的话,小的也不知。听说是圣上让齐院判去的,只是不知道院判这会儿在哪个宫中。」
李汀南点点头,给小太医道过谢后,又带着玉竹赶去后宫。江初渡后宫妃子不多,共有三嫔一妃一个才人,还都是他当太子时娶的侧妃,至于正妻,江初渡倒是一直以各种理由推脱着,至今未娶。
这五人的受宠程度也决定着她们的地位,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考量,齐院判都必然会先妃后嫔,最后才去才人殿中。这般琢磨着,脚步也往柳才人所在的宫殿走去。
却不想,就这么迎面撞上了满头银丝的齐院判。
李汀南上前拦住齐院判,问道:「院判这是要去柳才人殿内吗?」
岂料齐院判挥挥手,满脸的无可奈何,「去公主那。」
阖宫里没出宫建府的,也就一个寿昌公主,李汀南当即了悟,「院判真是越活越年轻,这一会儿功夫竟走了五个院子。」
齐院判捋着鬍子,长嘆一口气,「那还真不是,老身老了,动作也比不上从前的麻利了。老身刚从丽妃娘娘那出来,便被吉祥拦住了,让我先来看看公主。」
李汀南这才注意到齐院判身边的内侍,吉祥,这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想来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不等李汀南回答,齐院判又道:「时间真是快,老身记得第一次见夫人的时候,还是个扎着总角的小姑娘,那会儿您就抱着本《黄帝内经》不丢手,这一眨眼,您都已经嫁作人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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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咧嘴笑笑,「倒是院判,还是一如往日的精神。实不相瞒,晚辈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求,本来应当登门求教,可情况实在是紧急。还望院判不要怪罪。」
说罢,便将袖中的府牌掏了出来,「晚辈今日所求,还是与这府牌有关。晚辈学艺不精,十几年来都未曾发现这府牌中藏有毒药,昨夜听晚辈的丈夫转述了府牌上的毒药,心中惴惴难安,现如今只想求个心安。」
齐院判捋着鬍子「哦」了一声,接过李汀南手中的府牌,一番查看后,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府牌中仍含有少量的碎骨毒。」
「院判的意思是……」
「在老身看来,这碎骨毒应当是多年前投进去的。过了那么多年还能有残毒,只怕一开始便被投进去许多剂量。」
「院判也知道晚辈的嗅觉异于常人,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发觉其中异常呢?」
齐院判转身看着李汀南,一字一句道:「何必自责?久居鲍室而不闻其臭。」
说话间,便也到了寿昌公主在的翠玉阁。
齐院判本想着既然皇帝念叨着几个名字的时候,把寿昌公主放在了最后,那必然是不太重视这个公主,故而昨夜先去了太后殿内,今午时去后宫时,也是先去丽妃那。
丽妃多留了他一会儿,他这边慢悠悠地从丽妃的宫殿出来,一出门,便碰上了圣上身边的吉祥。
只见小内侍满脸焦急,脸上挂了一层汗,再一听他刚给丽妃把完脉,便又是狠狠嘆了口气。这可倒好,他这个把脉的没急,那个传话的却急得满头冒汗,又是拍大腿又是嘆气,好像他齐院判磨蹭这一会儿,便对不住谁了一般。
吉祥也不说话,只用那双幽怨的眼睛盯着他,好似在质问他,为何刚从丽妃宫中出来。齐院判清了清嗓子,「昨夜从太后殿内出来时,宫门快要落锁了。」
其实宫门落不落锁都不太碍事,反正他在太医院有房间歇息,可是皇帝不避嫌他还要避嫌呀,这大晚上的,他一个没净身的男人在后宫钻来窜去,若是传出去了,他这老脸要往哪搁啊。
这边齐院判刚从寿昌公主脉上收回手,那边吉祥便开始张罗着寿昌公主殿内的女官,把公主贴身的东西都翻出来,拿给齐院判一一过目。
齐院判气得吹鬍子瞪眼,哪有这么压榨人的。小吉祥贴在他耳边,轻声道:「这都是圣上的意思。」
听了这话,齐院判抬起眼,又打量了一下这个所谓的寿昌公主。
鹅蛋脸,柳叶眉,杏眸里像是含了段盈盈秋水,却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听说其生母只是个洒扫宫女,最后还难产而死,至今都没有个位分。这位公主还在宫外生活了五年才被接回宫内。
而当今圣上的生母出身也不高贵,因太后无子,从小便被养在太后膝下,这才小小年纪便封了太子。说不定是同病相怜。
齐院判嘆了口气,又对寿昌公主身边的小东西进行了一番查看,最后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都是些寻常物件。」
吉祥这才露出个笑容,「麻烦齐院判了。圣上还说了,往后您给圣上请完脉后,再顺便来一趟后宫,给寿昌公主也审查审查。」
顺便?从承玄殿顺到后宫里,有这般顺便的吗?齐院判瞪了吉祥一眼,提起医箱,往后宫其他嫔妃处走去。
齐院判走后,李汀南本也想告辞,目光却被地上的一本书吸去了,因而也就绊住了脚步。那书封皮呈墨绿色,上面印着行看不大懂的字符。
寿昌公主弯腰将书从地上拾起,缓声道:「这是西域进贡时,送来的一本地理志。上边讲述的,是大华朝之外的风土人情。夫人若是感兴趣,拿去看两天也是可以的。」
李汀南道:「公主真是饱读诗书,涉猎广泛。这西域的文字竟也熟知。」
寿昌公主扯出一抹羞涩的笑来,「我打小身子不好,长到现在这么大,连寝宫都没出过几次,更别说出城了。所以才托圣上找了些地方游志,打发时间的同时,也能弥补些遗憾。看得多了,对西域的文字也算熟知一二。」
因为从未出过宫,所以才会极其渴望见一见外边的世界,一旦抓住可以出去的机会,纵使是粉身碎骨,也要出门看看。
李汀南微微颔首,指着书上的插画道:「这字臣妾虽不认识,可这花却是见过,臣妾家府牌上刻着的,正是这花。」
寿昌公主动作一滞,拿过书翻了几页,「冬紫罗?这花乃是是西域的贡品,现如今,只有太后娘娘殿中还种着几盆。不知夫人可知晓冬紫罗的花语?」
李汀南摇摇头,寿昌便往后翻了两页,指着书上的某一行给李汀南看。李汀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米色的纸上印着一行看不懂的铅字。又听寿昌公主道:「冬紫罗,其花语是强烈的占有」。
李汀南瞳孔微缩,李府府牌上的花朵,乃是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难不成真如京中传言那般,太后对父亲痴心一片?这想法一出,李汀南在心中打了个叉,若太后爱慕父亲,为何上辈子还要设计父亲入狱,后来父亲回申城老家时,太后也没有任何表示呢?
「侯夫人?」寿昌担忧的声音将李汀南从疑惑中拉过神来,抬头对上寿昌担忧的眸子,李汀南抿唇一笑,「让公主担忧了,臣妾没事儿。时辰不早了,太后娘娘应当是醒了,臣妾便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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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便行了一礼,带着玉竹出了翠玉阁。
第44章 猜测
李汀南回到仁寿宫时, 张太后刚醒没多久,见她进了仁寿宫,狠狠嘆了口气, 嗔怪道:「可算回来了,醒来没在这殿内瞧见你,还以为八年前的事情又重演了, 这会儿心还七上八下个不停。」
张太后说的, 是李汀南八岁的事情。
那会儿正是贪玩的年纪,什么礼数规矩,实在是比不上一场开怀大笑。江初渡也不是个靠谱的,一听说宫里来了个新公主, 便趁着张太后午睡的时候, 带着李汀南, 甩掉了一众僕从,偷熘进了新公主的寝宫——降霜宫。
两人都是猴急的性子,从狗洞钻进降霜宫后, 便一股烟似的, 爬上了院中的高树上。低头瞧见那新公主红裙乌髮, 肌肤胜雪,像是个易碎的瓷娃娃。倒也没说错, 新公主一步三咳, 总是蹙着眉头捧着心口, 惹人怜爱。
「你父皇真疼她, 阖宫的公主都住在凤恣宫,唯独她自己单独住在这降霜宫。」李汀南抱着树干, 看着殿前那位被太医团团围住的女孩子。
「这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知过了多久, 江初渡在一旁悠悠开口。
李汀南扭过头去, 见江初渡靠在树干上,定定地望着殿内。两人挨得不远,她甚至能从江初渡的眸中,看见了那女孩的倒影。小小的,红红的,像是一团火。然后李汀南伸手,拍了江初渡一巴掌,「新妹妹是好看,可你也不能这么一直盯着人家看呀。」
再之后,李汀南便看见了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那个总是一脸看破红尘的少年太子,居然双颊绯红,眉眼间染上了几分羞涩。
她戳着江初渡的脸颊,大惊失色,「你居然还会脸红?!」
江初渡甩过去一记眼刀,却见旁边的枝干空空如也,再定睛一瞧,地上多了个姑娘。
「小南!」江初渡急了,大喊着蹦下了树。可惜地上的姑娘痛苦地阖着眼睛,没有办法给他回应。
李汀南也没有想到,不过是从树上摔了下来,为什么就高烧不退,一连昏迷了数日。
忽觉嵴背传来一阵凉意,像是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李汀南勐然从回忆中抽身,先是看见了张太后那张不停开合的嘴巴,稳了会儿神,她醇厚的声音也随之袭来,「先皇去的早,这么多年了,哀家也就圣上这么一个孩子。你与圣上一同长大,也知道他一门心思扑在政务上。别说子嗣了,事到如今,就连这后位还是空悬的。」
后位空悬,就意味着凤印还握在太后手中,便也意味着,张太后在后宫仍是一手遮天。
李汀南垂下眼皮,小声道:「汀南去了西宫佛堂,将抄写的《地藏经》烧了去。」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想让她老老实实将行踪交代了。
张太后呷了口茶,随意嗯了一声,示意李汀南接着说下去。
「还有……」李汀南抬头乜了张太后一眼,又飞快挪开了视线,「汀南还去了太医院。」
「你又怎么了?」张太后冷哼一声,不耐道:「这么赶巧?苏宇又在你入宫前一天打你了?」
「没有。」李汀南说着抬起头来,好看的桃花眼里已经蓄上了泪,「汀南是看娘娘眼下青黑,估摸着是夜间睡不踏实所致。其他太医汀南信不过,便去拜託了齐院判,让他抓了两剂安神的药。」
玉竹上前几步,将手中的药包放到周中使手中。张太后嘴角微抽,侧过头,躲开了李汀南灼灼的目光。
片刻的沉寂后,张太后朝李汀南招了招手,「好孩子,你有心了,到哀家这来。」
待李汀南走进,张太后便攥住了她的手,「自打你八岁那年出了事情后,便不曾在宫里留宿。今来出了太多事,哀家总是睡不踏实,不若你今夜就留宿在仁寿宫吧。」
还没等李汀南开口说个「不」,张太后又转头对周中使吩咐道:「快去将春粉殿收拾出来,那殿虽平日总有人打扫着,但难免有几日不上心。若让哀家发现有人怠慢了小南,看哀家如何收拾他。」
宫中的女官内侍应声称是,震得李汀南眉心一跳。这妖婆又是叫小南,又是让她今晚留宿春粉殿的,该不会贼心不死,还想着把她往龙床上送,好待生米煮成熟饭,强迫江初渡做一次夺臣妻的暴君。
这么一想,又觉得也不是没有动机和凭据的,这么做,既能挑拨了苏宇和江初渡的关系,还能给她和李家找不痛快,更能在朝野上下,给江初渡立一个荒淫无度的形象,倒真是一箭三雕。至于凭据,就好比刚才,张太后还念叨着「后位空悬」。
李汀南眉心又是一跳,不会……吧?
直到陪张太后用过晚膳,李汀南也没将这个问题想明白。反倒是越想越烦躁,恨不得揪着张太后的衣领,问问她到底要做什么。
当然,仅仅是想想,李汀南坐在暖隔里抄了几页《地藏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事情还没有发生,过度的揣测,只会使自己精疲力尽。
耳边传来张太后轻微的鼾声,李汀南才将手中的笔放下,揉了揉手腕,起身走出了殿门。
床上的张太后适时翻了个身,眼皮半掀,露出双清明的眼睛来。
第45章 薰香
春粉殿是仁寿宫的西偏殿, 距仁寿宫的主殿还有些许距离。李汀南跟在执灯宫娥身后,在如水的夜色中走了一段时间,才看见不远处闪烁的昏黄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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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殿门, 入眼便是些熟悉的陈设:红木雕嵌蓬莱紫屏风、白玉蚕纹璧……
一切都是小时候模样。
小宫娥:「这春粉殿呀,每日都有人来除尘清扫,桌椅板凳等陈设也有人定期维护, 为的就是姑娘随时来都能住。」
「劳娘娘和诸位上心了。」李汀南说完使了个眼色, 金风便将荷包里的金叶子递了几片过去,小宫娥眉开眼笑,又道:「多谢姑娘!听说李夫人生前进宫时,也是住在这春粉殿里。您说, 这可不就是缘分?」
李汀南眉头蹙起, 她第一次听说母亲曾宿在春粉殿, 不由问道:「我娘一直住在春粉殿?」
小宫娥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对劲,忙道:「回姑娘的话,奴婢进宫晚, 只是听宫中的姑姑们说, 李夫人生前进宫时, 总是住在这春粉殿里。至于是不是一直都住在春粉殿,奴婢觉得应该不是。」
闻言, 李汀南望向面前的小宫娥, 长相没有太出挑的地方, 只是一双招风耳实在可爱。见小宫娥抬手指了指东边, 「奴婢听说李夫人殁于一场大火,而春粉殿……」
当年那场大火, 将仁寿宫的主殿烧的一干二净, 重建主殿都花了两年功夫。而东西两个偏殿离主殿尚远, 受损的程度则要轻得多。换句话说,她母亲入宫后,并非一直宿在春粉殿。起码仁寿宫失火当晚,母亲没有宿在春粉殿内。
小宫娥话没说完,便匆匆行了一礼,提着盏羊角灯,转身回到了夜色中。
「夫人……」玉竹欲言又止,上前一步,将李汀南扶进春粉殿内。
「但说无妨。」李汀南道。
玉竹道:「奴婢总觉得那小宫娥别有用心,夫人还是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的好。」
李汀南轻笑,「你们放心便是了。我小时常出入仁寿宫,不曾听人提起过母亲曾住在春粉殿,今夜不过偶然留宿,却有人将这样的话『不经意』间透露出来。这样明显的巧合,玉竹听了都知道多留了个心眼。」
玉竹咧嘴一笑,她就知道自家主子聪慧秀敏,那些小把戏又怎能骗得过她家主子。只不过……玉竹的嘴角逐渐下垂,什么叫「玉竹听了都多留个心眼」?
话锋一转,李汀南又道:「小宫娥的话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你和金风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稍微静静。」
金风玉竹哎了一声,将殿门关上后,守在了门外。
两人走后,李汀南嘆了口气,目光一寸一寸扫过殿内的陈设,最后凝在桌案上那个瑞兽形状的香炉上,只见青色的烟拧成一股,从香炉的顶端喷出,直冲云霄——是上好的香料才会有的烟状。
一阵微风拂过窗柩,清韵的味道也随之钻进鼻腔。味道也是熟悉的,是玉芷香,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香。
清香在房内扩散,逐渐将李汀南包裹。鼻尖满是令人心安的味道,使她感觉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她鼻头一酸,滚下两行泪来,使劲掐着手心,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长夜寂静无声,唯有一轮下弦月还挂在低垂的夜幕上,向四周散发着惨澹的月光。
李汀南拭去眼泪,将竹窗推开,托着头,打量着月色下的宫殿。远处的宫墙和夜色融为一体,一眼望去,就像是只蛰伏的巨兽。
她不是第一次在宫中看月,少不更事时,也曾在宫里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那时的她以为,张太后是第二个母亲。
月光最是不偏不倚,管你是王孙贵族还是平民百姓,管你是巍峨高山还是无名青砖,所看到的都是同一轮月,所沐浴的亦是同一捧月光。就比如园中栽种的冬紫罗,任它如何被太后珍爱,现在不还是同其他草木一样,在这月下静静睡去。
「象徵着强烈的占有。」寿昌公主的话在脑海中迴荡,李汀南低头,用手指描摹着府牌上的花纹。花纹是张太后挑的,那到底是对谁的占有?
花纹和黄花梨木都是太后选的,她不信这件事和张太后没有关系。只是她想不明白,张太后的动机是什么?
难不成是喜欢自己的父亲,因爱生恨,才使出这样阴损的招数,好将母亲剷除掉。可是说不通啊,李汀南晃晃脑袋,自母亲死后,张太后虽经常与李府来往,但从未召见过父亲,反而是将自己这个与母亲肖似的女儿,成天召进宫中。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她胸口闷得难受,又嘆了口气,伸手关上竹窗,这才捏着府牌转身回了殿中。行至香炉前时,忽觉一阵头昏眼花,所幸手疾眼快,两臂撑在了案几上,才没有摔在地上。
「怎么了?要不要紧?」清朗的嗓音自身后响起,两臂一紧,李汀南扑进一个散发着松木香的怀抱中。
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拉着坐在了一旁的黄花梨木凳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给李汀南丝毫反应的机会,待她回过神时,手中已经被塞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抬起眼来,便瞧见来人一袭墨色衣袍,正半蹲在自己面前,满脸担心地望着自己。远山眉丹凤眼,眉心一颗硃砂红痣,正是苏宇本人。
正是气氛暧.昧的时候,而李汀南却克制不住胃中上涌的酸水,干呕了几声,把旖旎的氛围撕了个粉碎。
苏宇眼睛里写满了受伤,他这是……噁心到娘子了?!
受伤归受伤,苏宇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又起身倒了杯水,递到李汀南嘴边,「娘子喝些水顺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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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水下肚,李汀南才勉强压住胃里的不对劲,思考起眼前的事情。
「你在这待多久了?」
苏宇没有回答李汀南的问题,反将茶水送到李汀南手边,问道:「娘子可好些了?怎么不问为夫是怎么进来的?」
李汀南闻言又抬头看了苏宇一眼,身着藏青色夜行衣,腰间干干净净,易暴露身份的玉佩香囊都未带在身上。
一看就是瞒着江初渡等人,偷熘进后宫的,只怕苏琪和刘青湖都不知道自己主子夜间还去后宫走了一趟,想到这,不由扯唇笑道:「凭宣平侯的身手,躲几个禁军,翻几个宫墙,想来还是很容易的。」
苏宇搔着后脑勺嘿嘿一笑,「倒没有给娘子丢人。」
李汀南翻了个白眼,「小点声,隔墙有耳。」
苏宇点点头,深以为然。下一瞬,温热的气息便扑打在李汀南耳边,刺得她脸颊发痒。他贴在李汀南耳边呢喃道:「这样声音更小。」
男人突然的靠近,使松木香又重了了几分,宸栾香和松木香混在一起,不停地冲击着李汀南的嗅觉。她最后还是没忍住,又呕出了声。
李汀南抵住苏宇的胸膛,将他往外稍稍推了些,「你离我远些。」
「秋夜寒气重,可是凉着胃了?我这去太医院,找齐院判抓些药去。」说完,便方向一转,要往殿外走去。
李汀南相信苏宇干得出来这样的事情,连忙拽住苏宇的衣袖,「不是,我好着呢。」
「那……」苏宇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出一口白牙,刺得李汀南闭上了眼睛,又听男人又惊又喜的声音传来,「我是不是要当爹了?」
李汀南:……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不是!」李汀南义正言辞,胡说些什么,她一个人如何有孕?
她别开脸,「不过是你身上的香味太重人,呛得我胃里难受罢了。」
闻言,苏宇沉默了一阵,而后拿起桌上的茶水壶,将不断腾起青烟的香炉浇灭了。笑话,他今日连香囊都没带,怎么会呛着娘子,定是这不知什么名字的香熏着娘子了。
苏宇三步并作两步,行至窗前,一把将竹窗推开,夜风徐徐吹进,将殿内的浊气吹散不少。
「可好些了?」
「好些了。」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李汀南倒真觉得自己舒服不少,抬眼与窗边背光而立的男子四目相对,万籁俱寂下,两人异口同声,「这香有问题。」
夜风唿啸着闯进殿内,灌了李汀南一脖子的凉意。
这夜李汀南又做了场梦。梦中那位身着藕荷色华服的女子,正和一俊朗的男子并肩而行。长长的甬道上,两人的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
梦境总是不讲道理,本还是晴天,忽的一下,鼻头便传来些许凉意,原来是下雨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这样大的雨,却也浇不灭仁寿宫的大火。空气中满是焦煳的味道,冰凉的风裹挟着热浪,一股一股地朝李汀南袭来。
又是这场不曾见过的大火。又是这场从未见过,却又好像切身体验过无数次的大火。是这场大火,让她没了母亲。
李汀南驻在原地,见不远处仁寿宫的宫娥内侍纷纷扔下木桶,往宫外跑去。
「仁寿宫里的门海怎都没水了?」
「火太大了,今夜值班的人本就不多,还是等禁军来吧。」
「这李夫人也真是倒霉,入宫这么多天,也就今日宿在正殿,可偏生就今日起了这样的大火……」
宫娥内侍的抱怨被风吹散,逐字逐句落在李汀南的耳朵里,她这才如梦初醒,拨开人群,朝仁寿宫跑去。熙熙攘攘之中,李汀南是唯一的逆行者。
仁寿宫的正殿被火焰吞噬,殿内的柱子被灼伤,痛得直发出噼啪的哀鸣。铁锈的味道兀地出现,顷刻间便将李汀南淹没。锒铛、锒铛,她隐隐约约听见大殿内传来铁链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娘——」她喊,回应她的,只有几声噼啪。
第46章 丽妃
李汀南醒时, 天才蒙蒙亮。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桌案旁的瑞兽形香炉。见炉内干干净净,才将一颗心放下。她知道苏宇是自己离开的, 而不是突发异况,被别人绑走了。
昨夜睡得不安稳,醒后本想再睡个回笼觉, 却没想到, 张太后身边的周中使笃笃敲响了房门,要她陪张太后用个早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无奈, 只得唤了金风玉竹来洗漱梳妆。
刚给张太后添了碗莲子粥, 便听周中使进来禀报, 丽妃来给太后请安了。
丽妃?请安?
不仅李汀南奇怪,张太后也是面露不解。张太后素来不喜欢后宫的几位妃子,打她当太后的第一天起, 便免了后宫妃子的晨定昏省。
起初丽妃不信这个邪, 非要坚持问安, 结果一连在仁寿宫门前站了三四日,也没有见着张太后一根头髮丝儿。直到第五日, 丽妃不顾内侍阻拦径直进了仁寿宫, 终于是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太后, 却是落了她好一阵讥讽。后来, 这事儿不知怎么,就在宫中传开了去, 再没人敢来给太后「请安」, 而丽妃也成了阖宫的笑话。
这些年来, 后宫的三位妃嫔多少都升了些位分,唯独丽妃,入宫时是妃位,如今依然是妃位。李汀南心下疑惑,这不年不节的,丽妃怎么一大早便赶着来挨骂了。不过,这次倒是学聪明不少,还知道差人禀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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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后神色如常,只不住地拨动着手里的佛珠,良久才嗯了一声,示意周中使将丽妃引进殿来。见此,李汀南心头的疑惑更重了,若是说丽妃来给张太后请安是别有用心,那张太后应了丽妃的请安,只能是没安好心。
正思衬着,丽妃已经挪着步子进了殿内。入眼便是一张清素若九秋之菊的面容,纵使上辈子、这辈子两人一直不对付,但李汀南还是要感慨一句,丽妃实在貌美。丽妃的美不是灼若芙蕖的艷丽,而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就像是山谷中带着露水,独自绽放的百合,清雅绝尘。只可惜好好的一个美人,长了张嘴。
「哟——」丽妃拖了个长长的腔调,「竟不知李妹妹也在这……啊,瞧臣妾这张记性,差点忘记妹妹已经嫁作人妇,现在妾身应当称一句『侯夫人』。」
话里话外都在点着李汀南人妇的身份,明知张太后对她贸然嫁了人十分的不满,却偏要反覆强调。还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丽妃都学会了挑拨离间。不过这么的拙劣的手段,张太后这样的人精岂会被挑拨?李汀南乜了一眼,见张太后脸色不甚美妙……
似乎察觉到李汀南的视线,张太后厉声道:「哀家平日教给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了?还不起身行礼。」
李汀南忙起身行了一礼,听丽妃笑了两声,「妾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娘娘当心身体,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气坏了身子,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张太后:「赐坐。」
「多谢娘娘体恤!」丽妃挑眉,沖李汀南挑衅一笑。
李汀南垂首装起了鹌鹑,立在太后身后,嘴角抽搐了几下,丽妃还真是把小人得志的那副嘴脸,演绎的淋漓尽致。也不知就凭这个智商,这几年是怎么在后宫活下去的。
丽妃没说几句话,张太后便将殿外的周中使喊了来,要她亲自将丽妃送回她的寝宫。丽妃走后,张太后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嘆了口气,无他,与蠢人闲聊比与精明的人过招还要费脑子。
殿内静了许久,张太后缓声道:「汀南,来哀家这。」
一如往常那般,但李汀南知道,这次不一样。
丽妃此番前来,左右不过求个结盟——江初渡允了张家,要将张家女入主中宫。李汀南和张太后都不太信,但丽妃信誓旦旦,非说消息是江初渡亲口说的。再问如何晓得的,便见她眉眼含羞,直言是前些日子侍寝时,圣上一时情动说出的。她本也不信,派人留意了奉天殿,却发现鸿胪寺正在准备制案和节案。这才确定,张家女入主中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李汀南能够理解丽妃的动机。现如今,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子便是丽妃。本以为凤位是囊中物,何时戴上那顶凤冠,不过是时间问题,却没想到中途杀出个程咬金,将她自以为拥有的东西夺了去。她向来心高气傲,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要在张家女入宫之前,收拢一把人心,就算造不成实质性的伤害,那也能噁心一下张家女。
张太后一把攥住李汀南的手,语气悲切道:「汀南……小南,人人都道哀家光鲜亮丽,可其中的悽惨又有谁知道?圣上不是哀家的亲,对哀家一直不亲热,现如今张家要与哀家撕破脸,一个没有母族撑腰,又没有儿孙的寡妇,如何在这后宫生存?哀家如今……只剩你了……」
只剩她了?老妖婆真是自信得紧。
李汀南反握住张太后的手,任凭泪水在脸上横流,「娘娘!汀南知道娘娘委屈,您放心好了,汀南现在就去求齐院判,求他给汀南一味毒药,一旦张家女入了宫,汀南便找机会毒死她,绝不会让她在您头上作威作福!」
张太后虽说张家要与她撕破脸,但两者都是千年狐狸,又岂会真的交恶。既如此,李汀南不如放放狠话,吓唬吓唬张太后。
李汀南不得不佩服丽妃,张太后和张家女儿同样姓张,平常人只会觉得,两人既是一个家族出身的,那便是天然的盟友,但丽妃却洞察到异常——张太后与张家的关系并非外界传言那般和谐,张太后与即将入主中宫的张家女,不仅不是合作关系,而且是竞争关系。
这两年江初渡将太后在后宫的势力架空的差不多了,张太后这个执掌凤印的人,不过是名存实亡。而同时,江初渡对张太后也是越发提防,张太后对张家的作用也越来越小,因此,张家迫切需要一个新的傀儡,来做张家获得后宫情报的桥樑。
当然,更重要的是,如今后宫不仅无后,更无子嗣。张家女既入了宫,怀孕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等到张家女诞下龙子,张家再寻机废掉江初渡,扶植幼主登基,整个大华朝,便是张家的天下了。至于孩子是谁的,张家又怎么会在乎?也难怪张盾锒铛入狱后,张芒逆不仅没在朝堂上乱咬一通,而且也没有求到张太后面前。原来是有了一条更为平坦,更有未来的的大道。
张太后脸上的悲伤有一瞬破碎,不过是稍纵即逝,就像是李汀南眼花了一般,「傻孩子,你以什么理由去求那张院判?」
「汀南不管,总会有办法的」,李汀南一抹眼泪,望着张太后道,「何况汀南还听说,齐院判手中有一味齐毒,专门毒杀女性的身体。好似叫做……什么骨毒。」
张太后的瞳孔勐然一缩,虽半垂着眼眸,但李汀南还是捕获到了她的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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讶然什么呢?是讶然她知道这位毒药的存在,还是讶然齐院判手中居然有这味毒药?
下毒的事情自然是不了了之,张太后没有追问她是如何知道这味毒药的,只是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声「罪过罪过」,又罚她多抄几本佛经,好去一去心中的罪恶。安排好这些,才扶着女官的手,回了殿内歇息。
喧譁的大殿就这么安静下来,只留下几声翻书的声音。
乌黑的墨水一点一点地落在宣纸上,执笔誊抄的少女哑然失笑,罪孽深重?
虽是笑着,但眼底却是一阵冰霜,张太后种种举措,皆证实了李汀南的揣测。若说听到这样的毒药的第一反应是惊讶,李汀南觉得可以理解,但是张太后后来的行为才真正引起了她的怀疑。
既不追问为何知道有这一味毒药,也不追问齐院判如何得到的这位毒药,只轻描淡写地说她一句罪孽深重,罚她抄上几卷书,便好似将此事抛之脑后。
但进了寝宫后,又悄悄派女官出了门,至于去了哪里,李汀南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药香笑而不语。
勐然一阵风起,桌上的宣纸飞的满殿都是,两块紫檀嵌玉镇纸竟也被吹落在地,发出两声不同的声响。看着女官宫娥正忙着满殿捡宣纸,李汀南屈指在桌案的空地上敲了一下,而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復。
第47章 试探
李汀南屈指敲了敲桌下的空地, 沉闷的回音颇为热情的回应着她。透心的凉意瞬间攀上后嵴,一点一点将她这些年的幻想全部吞噬。
——地下是空的。
燥热从窗柩挤进,李汀南道:「好热的天。将这些纸拿回春粉殿, 我回去抄。手脚都轻些,不要扰了太后休息。」
「对了,将那笔、墨、砚, 还有那两个镇纸一併拿去。这样抄的有始有终, 佛祖才会觉得本夫人心诚。」临踏出殿门时,李汀南又补充道。
听了这话,跟在身后的宫娥,便又折回殿中, 取了笔墨后, 小心翼翼地将那方易水砚端在胸.前。
灰濛濛的云彩布满天空, 将太阳遮了去,空气中满是风雨欲来的闷热。李汀南快步向春粉殿走去,将身后抱着宣纸、经书的宫娥甩开好大一截。
眼看着李汀南越走越快, 领头的宫娥将手中的经书放在左手边的宫娥手中, 抽出手帕, 擦了擦额头上挂着的汗珠,「姐妹们, 先喘口气吧。」
左边的宫娥舒了口气, 「平时不觉得, 今日突然发现, 春粉殿和主殿之间,还真是有一大段距离。」
「这侯夫人走的还真是快, 若是平常, 咱们必然能跟上, 只可惜今日手中抱着这样多的书纸,难免有些缓慢。」旁的宫娥闻言附和道。
「快别抱怨了」,眼看着李汀南的身影隐没在殿门里,另一宫娥忙道:「赶快跟上吧,若是侯夫人出了什么意外,当心太后娘娘责罚。」
领头的宫娥冷哼一声,小声嘟囔着,「依我看,太后娘娘巴不得侯夫人出意外……」
虽这么说,却还是扭着腰肢,马不停蹄地往春粉殿赶去。
几人到了春粉殿时,殿门已经阖上了,领头的宫娥敲了敲殿门,便从中探出一个脑袋,两眼弯弯,柔声道:「几位姐姐小声些,我家夫人已经入睡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又见这是李汀南身边的玉竹,几人便也回了一笑,「夫人可是身体不适?」
玉竹将门闪开一条缝,示意几人将手中的笔墨纸砚还有经书,先放在屏风外的案几上,「劳几位姐姐费心了,我家夫人身体无恙,只是昨夜睡得不好,今早又被太后娘娘唤去服侍了顿早饭,故而乏了些。」
听玉竹这么说,几人点点头,便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案几上。唯领头的宫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作势告辞,疾步返回主殿。
「好姐姐,你走这么快作甚?可是春粉殿有什么不对劲?」身边的宫娥问着,不停地回头,试图透过外围的墙壁,看见其中的奥秘。
「无碍,我只是有些内急。今日内务府发放月例,你们记快去领吧,晚些人要多了。」领头的宫娥摆着手,脚步不停地往仁寿宫的主殿走去。
打小报告的事情,能让她们知道?
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玉竹说自家主子早上被太后唤去服侍早膳,是陈述事实,但在有心人耳朵里,那便成了抱怨——抱怨太后扰了自己的清梦。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这李汀南非但不领情,还对太后娘娘的决定有了异议,那这便是对太后娘娘的不敬了。此外,还打着回殿抄佛经的旗号,堂而皇之地睡起了大觉,这便是对佛祖的不敬。
她只需将这两件事捅到太后娘娘面前,让娘娘有了问罪的藉口即可。到时候太后她老人家一开心,那她离升官还会远吗?思及此,领头的宫娥噗嗤笑出了声,好似四品女官的位置已是囊中之物。
这边春粉殿内也是一片忙碌,玉竹收拾好宫娥送来的东西,便进了屏风之后,看着梳妆檯上不停忙碌的主僕二人,「夫人,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将话都说了。」
李汀南点点头,打量起铜镜中的自己,吩咐道:「金风,把眉毛再给我画粗一些。」
「只是……」玉竹踌躇不决,李汀南道:「别只是了,直说便是。」
玉竹这才将肚子里的疑问吐出,「那人会上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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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中的女子不復往日的昳丽,肤色暗淡,眉毛粗犷,脸上还星星似的,散着褐色的斑。
见已经有些辨别不出自己原先的相貌,李汀南满意地点点头,「那领头宫娥可是身着青色官服,头戴一支累丝珠钗?」
玉竹仔细回忆了一下,点头称是。
李汀南接着道:「你看她身边那几人皆是为她马首是瞻,便知道这个人平日为人处世很是圆滑。再看她身着青衣,可知道她官阶并不高。然而那累丝珠钗,却不是凡物。按理说,她这样品阶的宫娥仅凭俸禄,是戴不起的,可她不仅戴了,还视若平常。这说明她平日不少熘须拍马,阿谀奉承。如今大好的升官机会在眼前,她岂有不去做的道理?」
既然要做,那宫娥必然会将春粉殿周围的宫娥内侍一併支走,免得有人破坏了她的升官大计。这也给了她熘出春粉殿的机会。李汀南眉睫低敛,同时,她还能试探一下太后那边的态度。
话虽这么说,玉竹却还是有些担心,「若她真的告到太后娘娘面前……」太后娘娘虽宠爱自家主子,可她总觉得,那和宠爱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李汀南动作稍顿,「怕什么。」张太后不会与她撕破脸面,起码在张家女入主中宫之前不会。
又换上一件普通的宫装,将苏宇送的玉笛戴在脖间,李汀南才低头绕过屏风,「我走了,若我一直未归,你二人见机行事即可。」
仁寿宫的下房设在一处偏远的殿内,现在尚未到换班的时间,今日又恰逢发放月例,故而这会儿的下房人烟寂寥。
李汀南是来找昨夜那个长了一双招风耳的小宫娥的,可到了下房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些唐突。一整个仁寿宫的宫娥都在此居住,房间多就算了,布局还大致一样。找了几间,只觉得有些晕头转向。
不知那小宫娥姓甚名谁,亦不知她负责哪一处的工作,若只是硬着头皮找,可如何找得到?
回想起昨夜那小宫娥提的羊角灯,李汀南断定,那宫娥是负责在宫外巡逻的。想到这,便提脚往殿内走去,左拐右拐,才在一间朝南的房间里,看见翘着二郎腿的小宫娥。
小宫娥见了她,先是一愣,继而道:「你是替萩菊拿东西的不是?」
李汀南微微点头,转身将房门轻轻关上。小宫娥见她点了头,迟疑片刻,还是起了身,走向房中的一个床榻。李汀南顺手拿过桌上的剪刀,横在了小宫娥脖间。
「你还知道些什么,一併说了吧。」
小宫娥闻言一怔,非但不紧张,反而轻笑,「原来是李姑娘。奴婢就知道,今日姑娘一定会来。」
暴露了身份的李汀南也不恼,只是手中闪着寒芒的剪刀,贴上了小宫娥的脖颈,洇出一条艷红的丝线。
李汀南车勾唇,「这是不愿意说?」
小宫娥道:「奴婢能知道什么呢?奴婢进宫晚,对这宫中的事情不过是个一知半解……」
「原来如此。」李汀南轻声道,「那问个你知道的,江初渡想让我知道什么呢?」
第48章 戏水
听了这话, 小宫娥轻颤了一下,继而道:「李姑娘慎言。天子名讳岂能直唿?」
李汀南噗的笑出了声,「普通的宫娥岂会知道天子名讳?」
小宫娥沉默了,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名为尴尬的气氛。
糟糕,她好像被诈了。
「说出来姑娘可能不信……」
「那便不要说了。」小宫娥话还没说完,李汀南便张嘴打断了她。
……这天没法聊了。
李汀南将剪刀收回袖中, 松开小宫娥, 转身坐在房中的木椅上,「江初渡想让你告诉我的,只怕不止昨夜你说的那些吧?」
那日在承干殿,李汀南扭头看见的人, 便是眼前的小宫娥。能出入当朝天子的宫殿的, 若不是心腹, 又怎会有这般待遇。
小宫娥长吐一口浊气,沖李汀南微微行了一礼,「姑娘聪慧, 那奴婢也就知无不言了。奴婢名唤姜珠。幼时被圣上所救, 一直养于宫外, 前年才入宫。」
见李汀南没甚反应,姜珠起身直视着李汀南的眼睛, 「家母名安。」
话音刚落, 便见坐在木椅上的女子手肘微动, 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过了好一阵, 才听见木凳上女子传来的声音,「口说无凭, 要我如何信你?」
姜珠听后, 二话不说撩开李汀南的左袖, 露出一节嫩白的小臂,再往上,便是一块狰狞的烫痕。
「奴婢比姑娘大了五岁,姑娘一岁那年,府里买了时兴的火树银花来庆贺,奴婢也跟着母亲一起到了府上观看。只是不知为何,就在火树银花放完,所有人都回了房间是时,一支火树银花从暗处射出,径直冲姑娘飞来,虽有李夫人和奶妈护着,但姑娘的胳膊还是因此落了块疤痕。」
听姜珠这么说,李汀南已信了大半,受伤时虽还小没什么记忆,但她二哥李炳华却是记事的,每年她生辰时,总要偷偷撩起她的衣袖,给她讲一遍当年发生的事情。
她将袖子从姜珠手中拽出,「你……当年也在仁寿宫?」
安姑姑是母亲身边的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与其说安姑姑是母亲的贴身丫鬟,不如说是半个姐妹。因此,安姑姑在出府结婚生子后,仍然回到母亲身边服侍。母亲去仁寿宫那年,也是她陪在身边。只是李汀南想不到,安姑姑竟把女儿也带进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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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汀南将信将疑的眼神里,姜珠点了点头,「家母进宫没几日,奴婢便高烧不退,夜夜惊厥。家母得知消息后,便向夫人请恩,想出宫照料奴婢。不过夫人仁善,开恩将奴婢接进宫中,让太医诊治。」
李夫人进宫后,便一直宿在春粉殿。而主殿失火那晚,张太后在夜色中,差人将李夫人召去了主殿。安姑姑照例要跟去,却见几名宫娥板着脸,挡住了春粉殿的宫门。
李夫人这才转过头来,扯开苍白如纸的薄唇,沖安姑姑抚慰一笑,「安心睡吧,我去去便回。」
姜珠接着道:「那日主殿大火,奴婢和母亲虽在仁寿宫,却只是宿居偏殿,待发现火光时,一切都晚了……」
她如今还记得那夜的场景,她和母亲被凌乱的脚步声惊醒,支开竹窗,只看见远处的主殿上黑烟凝成一团,源源不断地飞向云霄。大火来势汹汹,很快便烧得半边天都亮了。
「母亲让奴婢快去找圣上,自己……自己却只身冲进了主殿的火海里……」姜珠断断续续地复述那夜的情景,没用多久,房间便只剩下一片啜泣。
她当时不过八岁,又是第一次进宫,哪里知道圣上所居何处,七拐八拐,便迷了路,在凤鸾宫前,撞上了彼时尚是太子的江初渡。
「都说是巧合,可这天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恰巧那日夫人去了主殿,恰巧那日太后不在殿内,又恰巧仁寿宫的门海里都没了水?怎么会有这样的巧事?!」姜珠眼尾猩红一片,捏着拳头怒吼着。
只不过李汀南全然没听见,此时她的耳朵中只剩下一片轰隆之声,转身向窗外望去,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那夜的景象。
一屋二人,此时都沉默着,仿佛一同坠入了灼人的火海。
李汀南掐了掐掌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将今日在主殿的发现一併说出。姜珠听后微怔,「会不会……她们其实还活着?」
话一说完,姜珠便自嘲一笑,如若她二人真在那场大火中活了下来,这么多年,又怎会忍得住不与骨肉亲人相聚。
李汀南摇头,脸上摆出一副迷茫的神情。却是未回姜珠的话,转身跨出了房门,「我不知道。」
……
不过在屋子里说会儿话的功夫,外头已经下起了雨,哗哗啦啦落在青石路上,砸得甬道上空无一人。
金风站在春粉殿,伸长了脖子向烟雨中看去,待看到雨帘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时,才舒了口气,忙命人将热汤抬进屏风后。
李汀南一路上虽避着雨,但在这样的天气下,倒也没有什么用。因而回到春粉殿时,晶莹的露珠顺着髮丝滴答滴答往下落。
金风迎上前来,接过李汀南身上的湿衣,将她引进屏风后,伺候她沐浴。
温热的感觉一瞬将躯体包裹住,暖意也蔓延至四肢百骇。李汀南长出一口浊气,这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想起自己在仁寿宫的下房耽搁了不少时间,便问道:「太后可差人过来了?」
屏风那端传来金风的声音,「不曾,只是丽妃娘娘又来了趟仁寿宫,不知与太后娘娘说了些什么,现在那轿辇还在宫门候着。」
李汀南眉头微蹙,丽妃前来还能为些什么事情,许是立后的时间提前了,亦或是这后宫的位分又升降了几次,打破了丽妃心中的平衡罢了。
也不管金风两人能否看得到,摆了摆手,「既没来便是好事,你二人先下去吧。」
之后便靠着桶沿,阖上双眼,也不知睡没睡着。
话说这边,苏宇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翻进后,便瞧见这样一副光景:美人半倚在木桶之中,乌黑的秀髮在水面上散作一片,偏那人又生的玉骨冰肌,一黑一白对比起来甚是醒目。
好似垆边的一轮皎月。
视线顺着那天鹅般的脖颈往上,便瞧见张被水汽打湿的樱唇,不由喉结上下滚动一番。
但见那樱唇微启,吐出几个字来,「可看够了?」
苏宇好似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一样,心下紧张的砰砰直跳。但又因为他一贯的秉性,虽耳根已经红得能滴血了,但还是嘴硬道:「娘子国色天香,为夫自是怎么都看不够。」
李汀南知道他整日没个正经,一张嘴净会说些浑话,只翻了个白眼,「你真是越发胆大,青天白日竟也敢进后宫。」
苏宇收敛了神色,并不言语,只一面伸手解开了玉石腰带,一面向浴桶走来。
李汀南又惊又羞,惊得是苏宇竟如此孟浪,光天白日竟也敢做这种事,羞得是她实在是寸缕未着,若苏宇真发起疯,她真是跑又跑不掉,躲又躲不得。
当即臊红了脸,两手紧紧抓着浴桶边缘,「此地虽偏,可却也是仁寿宫!」
苏宇已经将褚色的外衣脱下,露出其中雪白的中衣。听了李汀南的话,唇角微勾,眉目间又染了几分不正经,「仁寿宫又怎样?」
随手把外袍扔在地上,猿臂绕过李汀南的肩背,撑在浴桶上,俯身向她压来。
李汀南便被他笼在身影下,这会儿两人离得极近,除却眼前是苏宇的眉眼外,还有他的唿吸,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在脸上,引起一片酥麻的感觉。
但那人却并不打算止步于此,反而在她发愣之际,又近了几寸,鼻尖相抵,两人的唿吸愈发缠.绵在一起。
窗外的雨好似忽然停了,此刻静的出奇,使得她耳朵内只剩下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唿吸,还有胸腔内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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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见苏宇抬起一只手,不知他要如何,骇得李汀南忙闭上了眼睛。黑暗中视觉受阻,其他感觉便异常敏感起来,只觉有东西在髮丝间游走,时轻时重,好似要将她一整日的疲惫都带走。
刚将眼睛睁开,要看苏宇在做什么时,便有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娘子累了,做丈夫的给娘子按穴解乏,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太后娘娘知道了,还会罚我不成?」
李汀南这才知道,在自己发间游走的,是苏宇的手指。而苏宇自幼习武,指腹上带有一层薄茧,手指所到之处,便引起身体一阵颤慄。
原来只是要按摩,李汀南舒了口气,倚着浴桶的身体顿时放松不少。
「不过」,苏宇一转攻势,在她耳边轻吹一口气,「娘子以为,为夫想要做什么呢?」
「娘子说着仁寿宫偏僻,是在想……」李汀南娇唿一声,身体又重新绷紧了,只因苏宇的手指已从头上挪开,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隐没在了水中。
「苏宇!」李汀南怒极,抬眼对上一双满是担忧的黑瞳,水声哗啦响起,苏宇将李汀南的手臂拽出水面,眉间含霜,「何时伤的?」
李汀南侧目看去,见苏宇问的是她臂弯上的烫伤,便又将小时候被烫伤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苏宇听后,显然是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不见有什么反应,只是盯着那狰狞的伤痕端详了一阵儿,便忽然低头,将嘴巴贴了上去,温热的触感一传来,便激的李汀南颤了一下。
眼前的男人眉目间满是虔诚,仿佛正亲吻的不是伤痕,而是不许他人染指的圣物一般。
过了一阵儿,她道:「水要凉了。」
第49章 告状
「那宸栾香我已经拿给齐院判了, 如今尚不知有没有问题。」苏宇跨坐在李汀南身后,接过她手中的巾帕,轻柔地为她擦拭着头髮。
栀子的清香顺着女子中衣的缝隙中飘出, 钻进苏宇鼻腔中,一时间闹得他有些心猿意马。想来刚在浴桶旁瞧见了一小盒棕绿色的澡豆,应当是在澡豆加工过程中, 又添了些栀子花汁。
稳了稳神, 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香囊,塞进李汀南手中,「我又调了一味香,和宸栾香的味道差别不大, 应付应付张太后还是可以的。」
李汀南道:「太后的鼻子如何好煳弄?我以后不轻易点那香便是了。」稍顿几分, 才将心头的疑惑说出,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调香?」
此话一出,便感觉到身后那人的胸腔微微震动,原是苏宇又朝她贴近了几分。
「娘子这是在关心为夫?」
又来了又来了, 苏宇他又开始满嘴没个正经了。
李汀南又羞又恼, 当即要从苏宇怀中起身, 身后那人哎了一声,长臂一揽, 便又将她按回怀中, 语气哄孩子似的, 「莫气莫气, 我这就说,这调香是跟我娘学的。
苏宇将头搁在李汀南肩膀上, 「也不能说是学, 我娘没打算教我制香。小时候我娘调香, 我就在一旁偷看,许是为夫天赋异禀,只是瞧瞧,便也学会了个大概。」
李汀南瞧着手中边缘发白,面上绣着荷花的香囊,许久没有出声。
这好像是两世以来,第一次听到苏宇提起自己的母亲。虽然语气是轻快的,但是,她侧过头,对上一双黑瞳,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其中的悲伤。
「想哭就哭吧。」李汀南道,「我能理解。」
作为一个幼年丧母的人,她很能体会苏宇的感受。
那日成亲时,高堂上仅供着一座生母刘氏的牌位,而他的生父老宣平侯却不见踪迹,不过见苏宇以及侯府的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便猜测老宣平侯不仅缺席了这次的婚宴,亦是缺席了苏宇的童年。那么母亲,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童年唯一的温暖。
看着女子认真的神情,苏宇哭笑不得,知晓她兴许是误会了,本想张嘴解释,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垂下眉睫,不发一语。
在李汀南看来,这自然是苏宇伤心的表现,一想到往日狂妄的不可一世的苏宇,如今正如只落水的狗狗般可怜,一时间愧疚与怜惜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轻抚着他的头。
许是今日在仁寿宫主殿的发现太过惊人,使她一贯敏锐的直觉都迟钝不少,她竟没有发觉不对劲。她哪里能想到,低头埋在她脖颈间的男人,嘴角正噙着一抹得逞的笑。
「我听说圣上要立张家女为后?」不知过了多久,李汀南道。
只觉得埋在自己脖颈中的男人点了点头,她本能的侧头看去,却忽然被一双大手挡住了视线,随即脖间一轻,低哑的声音也从耳后传来。
「朝中确实有传闻,只是圣上未与我商议过此事,具体情况我也说不准。不过既有这消息,那能确定的,便是圣上要动张芒逆了。」
李汀南微微颔首,如果这消息是江初渡放出去的,那便是在劝张芒逆早些告老还乡,还能留下一份国舅爷的体面。
如果这消息是张家人放出去的……那江初渡便能以此作筏子,从张芒逆身上讨要不少好处。
苏宇眸中闪过一丝凛然,显然两人想到一块儿了,「西南战事吃紧,宁将军递的军报一封又一封,都堆在承玄殿。这消息不管是谁刻意放出来的,张芒逆都得吐出笔银子来。」
李汀南轻笑,「张芒逆岂会如此蠢笨?我不信他会这般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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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宇不置可否,又歪在了李汀南脖间,大手牵起她的柔荑,重新放在了自己头上,「不管他们了,娘子再揉揉为夫,就像刚才那样。」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水滴顺着屋檐,噼啪噼啪落在地上。
雨后的凉意透过窗柩,一丝一丝渗入殿内。
「夫人,您还醒着吗?」金风在外房等了半晌,不见房内的主子叫人服侍,便疑心李汀南出了什么意外,这才敲响了春粉殿的殿门。
苏宇轻嘆了口气,依依不捨地松开怀中的软玉,重新披上外衣,朝窗户走去。
倒也是从哪里来,便从哪里去。
待走到竹窗前,却又勐然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李汀南一眼,见她胸.前垂着把小巧的玉笛,方道:「遇到危险,吹笛子便是。」
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但见苏宇一脚支在地上,一脚踩在竹窗上,嘴角勾起,「当然,娘子若是想我了,也可以吹笛子。」
李汀南:……
就在苏宇探出半个身子,将要翻出春粉殿时,忽觉衣角被人拽住了。
原是李汀南突然拉住了他。
女子眸光潋滟,神色有几分别扭,见她嫣红的嘴唇微启,「你……等天黑了,能再来一趟吗?」
苏宇心中炸开一朵火树银花,耳尖唰的一下,变成了褚红色。却是连话都不敢多说,丢下句「自然自然」,便逃也似地翻上了房顶,离开了仁寿宫。
李汀南:?
苏宇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虽有疑惑,却不过是一闪而过,未放在心上,总之苏宇答应了晚上回来,到时候再解释也不算太迟。
当下便释然了,于是转身朝殿门走去。金风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李汀南已着了中衣,便也不再多问,差几个宫娥,将沐浴所用的东西收拾出了春粉殿。
转身瞧见周中使立在春粉殿门前,脸上挂着一副疏离的微笑,「李姑娘,太后娘娘有请。」
……
就在李汀南入浴,苏宇翻窗而进时,仁寿宫的主殿亦是不得安宁。
张太后靠在座椅上,手指不停地拨动着手中的檀香佛珠,虽不曾言语只阖着眼,但身上散发的上位者的气场,也足以使堂中坐着的丽妃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想自己也身处这后宫中一人之下的地位,便又扯了抹笑,「太后娘娘,臣妾讲的可都是事实,臣妾身边的人亲眼看见李姑……」
丽妃顿了顿,便见太后抬起眼皮扫了自己一眼,当下拿不准主意,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妾身边的人,亲眼看见侯夫人悄悄去了仁寿宫的下房。」
张太后斜撑着头,「哦」了一声。丽妃忙将人唤了上来,一青衣宫娥款款上前,跪在了地上,迫不及待道:「回娘娘的话,侯夫人不敬娘娘、不敬佛祖,奴婢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若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张太后不做声,大殿下只剩下佛珠撞击在一起的噼啪之声。
原来这青衣宫娥,便是午时跟在李汀南身后的领头宫娥,小欢。她本是想回去禀告张太后,可转念一想,万一自己揣摩错了太后的心意,把马屁拍在马蹄子上可如何是好?
一番犹豫之下,便回了下房,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也进了下房,鬼使神差下,竟提脚跟了上去。
虽未听清两人在说些什么,但听房内那人喊了一声「李姑娘」,便也将那人的身份猜的七七八八。
作为一名合格的马屁精,她敏锐地捕获到其中的异常。恰巧丽妃埋在仁寿宫的暗线又在她耳边策反,便心一横,索性找上了丽妃娘娘。
见太后没甚反应,丽妃轻踹了匍匐在地上的小欢一脚,小欢忙道:「奴婢还瞧见侯夫人回了春粉殿后,又特意换了套装,悄悄熘了出去……」
这一脚倒把小欢踹醒了,见太后对两个「大不敬」没有什么反应,她便忽然明白,此时的太后并不想与李汀南撕破脸皮。
若是太后无意伤害李汀南,自己于丽妃而言,便是无用的废卒,丽妃自然不会保她,那她的未来,甚至小命都要断送在今日。
小欢没敢说李汀南去了下房,只模稜两可,说她熘了出去,若是太后娘娘对这件事情并不在意,那便推辞自己不知道,总归能保住一条小命不是。
丽妃听她这回答,便知道了小欢心中在打什么算盘,气得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刚想张嘴打个补丁,便听张太后道:「你刚才说,汀南对哀家不敬,对佛祖不敬,这是怎么回事?」
小欢心下一骇,暂时摸不准张太后此时的想法,但又挨了一脚踹,只得将上午春粉殿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张太后唤了身边的周中使,让她将李汀南请来。周中使点头应是,这才有了刚才春粉殿门前那一幕。
话说回春粉殿,李汀南先是应了周中使,而后又以未洗漱为由,唤了金风玉竹进殿,好一阵梳妆打扮。
李汀南一面让金风梳妆,一面对玉竹道:「快将我抄的那些经书拿来。」
接过玉竹递来的宣纸,大致数了下,不过才抄了十来页《地藏经》,实在是不够。又忙道:「将《地藏经》也一併拿来。」
又躲开金风给她上口脂的手,这才起身,跟着殿外的周中使向仁寿宫的主殿走去。
第50章 金殿
宣平侯府。
苏琪和刘青湖抬着桶热水, 稳步朝厢房走去。本来这事情不应当是他二人来做,但可惜,苏宇喜静, 侯府奴僕本就不多,还都被苏宇差去准备薰香和收拾衣物去了。人手不够,这活计自然让他二人来顶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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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琪打量着水面上漂浮的栀子花花瓣, 还是忍不住, 将心底的疑问说出,「主子这是准备干什么呀?自打从宫里回来,又是要沐浴又是要薰香的,难不成……」
难不成看破了红尘, 准备烧香拜佛, 遁入空门了?
苏琪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却见刘青湖翻了个白眼,「除非宫里那位想去做尼姑了,不然主子是不可能出家的。」
苏琪听后深以为然, 哈哈笑了几声, 「那八成是要去看夫人了。」
「你俩很闲?」隐约含着怒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两人不需要抬头,便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厢房竹窗处, 正立着一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男子眉头紧缩, 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明明刚下过一场大雨, 天气很是凉爽, 但苏宇额头上还是挂了层薄汗。
「通知苏流,让他马上来见我。」说罢, 便又转身进了房内,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苏流与苏琪、刘青湖这些侍卫不同, 他们是埋藏在暗处的桩子,平时伪装成各路普通的人马,负责搜罗和提供各种小道消息。
苏琪讪讪道:「……这是谁又要倒霉了?」
刘青湖耸耸肩,接过苏琪手中的木桶,「快去吧,我记得苏流如今是城东一家成衣店的掌柜。」
一番奔波,苏琪算是将正在和客官讨价还价的苏流绑回了侯府。而后便和刘青湖一起,将满脸拒绝的苏流推进了厢房,并反锁住了房门。
两人负手而立,眼睁睁地瞧着远处的太阳下了山,才听见房内传来敲门声。
「开门!」苏流说完,忙补充道,「主子要出门了!」
又听房内有人轻咳一声,两人这才上前将门锁解开,而后忽觉一阵刺目金光从房内传来,不由捂住双眼,待稍稍适应些,才透过手指缝隙看清——罪魁祸首竟是自家主子。
苏宇轻咳一声,抬手展示了下自己的衣着打扮,「如何?」
刘青湖:「芝兰玉树,玉树临风。」
苏宇:「英俊潇洒,潇洒英俊。」
两人虽有熘须拍马的嫌疑在其中,但苏宇今日确实担得起「芝兰玉树」四个字。身着藏蓝长袍,手持柄刻有麒麟的骨扇,晚风穿堂而过,鼓起的衣袍像是少女雀跃的心事。
往日的苏宇总喜欢穿褚红色的衣袍,虽然也衬得他面如冠玉,但看得多了,难免会觉得几分疲倦,如今换了件色系不同的衣袍,自是使人眼前一亮。
苏宇嘴角微勾,转身进了房内,「我歇下了,今夜不许敲门。」
房外的三人:???
苏琪凑到苏流耳边,「唉,主子给你安排什么秘密任务了?」
见苏琪两眼放光,而一旁的刘青湖虽负手而立,但已经将半个身子探到自己面前,不由冷哼一声,留下句「秘密便是秘密」,便一甩衣袖,远去了。
笑话,能让他们知道主子把自己捉来,只是为了挑一套衣裳?那自然不成,主子不嫌丢人,他还嫌呢。
……
就在苏宇沐浴薰香时,仁寿宫的主殿内却充斥着女子的啜泣声。
李汀南跪坐在张太后面前,指着坐在下位,正哭得昏天暗地的丽妃道:「丽妃娘娘,您这是对佛祖的不敬,亦是对太后娘娘的不敬!」
「是啊娘娘,侯夫人她……」
丽妃哭声戛然而止,李汀南这是把扣给她的帽子,又扣给自己了?
不对不对,丽妃甩了甩脑袋,心中默念,自己才是占理的一方。
毕竟刚才李汀南入殿后,面对小欢的指控,只是跪在地上不发一言,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是心虚的表现。而那时张太后的脸色,更是臭的难看。
小欢控诉完之后,身边的女官掐了她一把,暗示丽妃再添油加醋一些,然而平日对后宫的弯弯绕绕比较迟钝的丽妃,在那一刻忽然爆发了惊人的联想力,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于是鼻子一皱,竟在几人惊愕的眼神中嚎出了声。
直到听见李汀南给自己扣上了两顶帽子,她才收住自己的哭声。
还不等她张嘴反驳,又听李汀南道:「一来,这主殿内有一佛龛,护国寺的方丈每年都说佛祖要喜静,而丽妃娘娘刚才却这般嚎啕,难道不是对佛祖的不敬吗?」
「二来,太后娘娘这段时日总是病着,你三天两头为了一己私利,前来叨扰她老人家,难道不是对太后娘娘的不敬吗?」
女子脸色苍白,虽柔声细语,但说出的话确是掷地有声,说罢还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殷切地望了张太后一眼,满脸写着「太后娘娘,汀南可是为了您着想呀」。
眼见张太后眉心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了,丽妃方回过神,「娘娘明鑑,臣妾可是一心为了娘娘!」说罢又冷笑,「侯夫人既然如此敬佛,必然抄了不少经文,不如就现在拿来给大家开开眼吧。」
李汀南拽着张太后的衣摆,楚楚可怜道:「若说敬佛,太后娘娘才是最诚心的,汀南哪好意思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你们还真不让人省心,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娘娘身体尚未痊癒,却硬要为了你们的一己私利劳神费力。」
这一句话既捧了太后,又交代了自己不愿拿出佛经的原因,确实是将刚才丽妃的质疑都一一回应了。至于最后那句话,丽妃呆住,这是话本子上的绿茶吧,这一定是话本子上的绿茶吧。
丽妃道:「你……你就是心虚!太后娘娘,依臣妾看,侯夫人根本就没有抄过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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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这才缓缓起身,拿过玉竹手中的宣纸,嘴角含笑,「眼见为实,丽妃娘娘不妨瞧瞧看臣妇有没有抄佛经。」
一叠茶盏厚的宣纸递到了丽妃眼前,洁白的纸面上布满了娟秀的墨字。
丽妃此刻才有些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被一步一步引入了李汀南设的局中。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只是为了激她说出「没有抄过佛经」,这样才方便拿出证据反驳。
丽妃下意识还想说些什么来辩驳,但见眼前的女子唇色惨白,捂着脑袋好似一株风雨中的浮萍,摇摇欲坠。
「夫人——」玉竹金风两人慌作一团,连忙上前搀扶李汀南。
玉竹又状似不经心道:「夫人您昨夜抄了一宿经文,今日又抄了一上午,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那也也吃不消……」
一套组合打下来,周边的小宫娥都变了个脸色,这显然是丽妃仗势欺人,不依不饶了。
眼见殿内乱作一团,而且两人输赢已经明晓,张太后这个一直隐匿在幕后的人才忽然出现,坐直了身子,「快去宣太医!」
待太医宣判李汀南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不足,应当是近日操累过度后,一众宫娥内侍更是对床上躺着的李汀南投以同情的目光。
张太后舒了口气,抬眼扫视了丽妃一眼,宣判了她的结局,「传哀家口谕,丽妃御前失仪,即日起在黎翡宫中禁足思过,没有哀家的准许,任何人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不过几炷香的功夫,刚才还风光无两的丽妃,这会儿却被内侍无情地拖了下去。
地上跪着的小欢更不用提,本身私通外宫之人便不会有好下场,更何况她还眼神不好,跟了一个自身难保的主子。
这厢玉竹服侍李汀南用了帖药,才见她悠然转醒。
张太后道:「可算醒了,哀家这颗心可算是能落地了。」
李汀南作势起身行礼,却被张太后一把按下,「还在病着,行礼就先免了。」
李汀南半靠着床头,「多谢娘娘体谅,娘娘凤体亦未痊癒,哪有汀南躺着,娘娘坐着的道理?」
张太后又说了一番客套话,最后扯唇一笑,「依哀家看,汀南今夜便宿在哀家这把,一来这春粉殿离这儿还有些距离,若是在路上吹了风,只怕是病情又要加重。到时候不说如何给你母亲交代,你父亲若是知道了,定然要找哀家算帐的。」
不说母亲还好,一提起母亲,李汀南便想起在下房听姜珠提起的往事。当年张太后是否也是这样,将母亲诓骗到主殿来的?
当下只觉得胸口发闷,一阵噁心之意传来,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干呕出声。
之后李汀南垂下眉睫,冷声道:「母亲忌日将近,汀南只想回春粉殿。」
张太后脸上的笑僵了一下,点头称是,「玉娘忌日也就这几天了,你是个好孩子。不过这时间倒也过得快,你母亲走时,你不过才两三岁,如今竟也嫁作人妇了。」
坐在回春粉殿的轿子中,李汀南脑海中一直迴荡着张太后讲的话。一想到母亲的死与张太后脱不了干系,但那人此时却端坐在金殿下,用一副怀念的口吻讲话,便觉得噁心难耐。
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不对劲,很不对劲。
第51章
轿子内传来阵阵异香, 只不过是极轻极淡的。若是一不留神,便会让它从鼻端熘走,仿佛刚才只是错觉。她隐约觉得这香味很是熟悉, 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这香。
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李汀南只好两腿弓着抵着地,半瘫在软座上。藏在袖中的手死死地扣着掌心, 强迫自己保留一丝情形, 不能晕,这会儿要是晕了,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回仁寿宫时,张太后以担心她受凉为理由, 特意差人将夏日用的纱帘拆下, 换上了数九寒天才会用的厚布帘。
她觉得兴许是这布帘上藏有迷药, 因而抬手伸向了布帘,试图给自己寻找到一线生机。只不过费尽了全身力气,也才堪堪将布帘撩开了半个缝隙。
她不确定是不是张太后要她死, 可她能确定的, 是这事情一定和张太后脱不了干系。
李汀南无力地垂下手, 不再将希望寄托在撩开布帘上,她现在只能等, 等轿子到了春粉殿, 等金风撩开布帘, 等新鲜的空气涌入将她解救。
「啪——」, 衣袖中的府牌滑落的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李汀南循声看去, 只见团团紧簇的冬紫罗, 正在府牌上诡异地怒放着。伸手一够, 将府牌又攥回了手心中。
为了不让张太后怀疑,她穿的还是早间那套衣服,只不过李府的府牌是什么时候放在衣袖中的,她也说不清了。
她现在还能听到玉竹在叽叽喳喳地说些八卦,也听到金风在说终于学会了灵蛇髻,晚上先给玉竹梳一个练练手。放往常,她必要和金风一起逗玉竹几句,可如今却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和她二人插科打诨了。
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滑下,最后落在青色的衣裙上,洇出一块深色的水渍,不过她大抵是看不到了,因为她的意识开始涣散了。
手心已经没有了感觉,稍稍一动,便有粘腻的触感传来。许是流血了,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确认了。
轿外的金风玉竹在说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像是被迫沉入湖底的人,不仅唿不得叫不得,就连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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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轿子落了地,上下牙关与舌尖碰上,血腥味和极致的痛感迅速占领整个神经,也使得李汀南回过些神来。
布帘被人撩开,清风卷着婢女的惊唿一同进入,微凉的空气将李汀南从溺水的窒息中拽出。
看清楚来人后,李汀南拼尽全身力气,发出声「嘘」,之后便无法克制地阖上了眼睛。
原来金风这一掀帘子,便瞧见自家夫人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浑身上下亦是湿淋淋的,像是从水中捞出的一样。再看她不仅面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溢出几丝朱红,哪里是一句形容枯藁概括得了的?
虽然惊唿了一声,却是反应极快,道了句「夫人怎么睡过去了,咱们这就回殿里睡。」
抬轿子的几个内侍便也明白了,原来是这轿中的主子睡过去了。也难怪这婢女惊唿出声,就看张太后对这侯夫人宝贝的劲儿,若是她真有个三长两短,张太后岂会放过她们二人?
都是做下人的,自然也知道做下人的不容易:主子身体不好了,便是做下人的没有照看好,甚至主子犯了错,那也是做下人的没有及时规劝,因而便将头垂下,假装自己什么都未曾听见。
金风又一面将满脸茫然的玉竹拽到轿前,一面抬手,用宽大的衣袖将李汀南遮的只剩个头,再两人合力将李汀南架进了春粉殿。
在旁人看来,只是两个婢女担心自家主子受了凉风,病情加重,因而用衣袖为其挡住习习凉风罢了。
被金风玉竹架着的李汀南,只觉得脚下的青石地砖都成了棉花,每一步都走的极其艰难。
刚强撑着从轿中走到殿内已是极限,余光瞥见已经绕过了屏风,便知道是进了内室,这才缓缓放松下来,全靠金风玉竹两人拽着,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却又忽觉金风玉竹一愣,站在原地不再动弹。
莫不是又有什么突发情况了?
李汀南费力地掀开眼皮,只瞧见一抹藏蓝色,登时又紧张了起来,待视线触及他腰间挂着的一柄雕有麒麟图案的骨扇时,才将紧绷的神经完全放松下来。
原来是苏宇。
之后只觉得身子一轻,便落入一个满是松木香的怀抱中。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窗外已是明月高悬。
望着随着夜风不停晃动的藕粉色床幔,李汀南心中鼓声阵阵,抬起手便掀开被子,作势要从床上直起身来,却被掌心的刺痛制止了动作。
看着手心又渗出几滴血珠的月牙状伤口,李汀南思索了几秒,才找回了自己离家出走的记忆。这才想起自己是在仁寿宫的春粉殿内,而不是又重生了。
尚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便又被道清朗的男声惊得浑身一颤。
「不要乱动,先将药吃了。」
听了这话,还没有完全回过神的李汀南,竟乖乖躺回了床上,最后又愣了几秒,才侧过脸来,看向说话的男人。
男人身着一袭藏蓝衣袍,眉心有颗醒目的硃砂红痣,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正捧着青瓷小碗朝她走来。每走近一步,药香便越浓一分。
男人又道:「娘子先吃药吧。」
李汀南皱眉,满脸写着不熟,未加思索便张口道:「你娘子也在这?」
便见苏宇脚下一软,险些将手中的青瓷小碗摔了出去,抬起头来,名为受伤的情绪要从那双丹凤眼中溢了出来。
李汀南这才全然回过神来,讪讪道:「啊,是你来了……」
见李汀南微微颔首,苏宇才信手拽过一个椅子,端坐其上,与李汀南视线平齐。
「先吃药吧,中毒的事情,我稍后再与你细说。」
正说着,便一手拿起勺子,将碗中温度适宜的药汤餵进李汀南口中,她点头,这点她还是明白的。
「齐院判可知我中了什么毒?」
苏宇犹豫了几分,开口道:「是碎骨毒。」
「……是府牌上的碎骨毒?」李汀南怔了一会儿,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十分惊讶。
但听苏宇嗯了一声,「还是府牌上残存的毒,只是不知道为何突然加重了那么多。」
李汀南昏睡过去后,苏宇即刻给她号了一脉,察觉她脉搏尚还强劲有力,虽是舒了一口气,但还是片刻不敢耽误,提脚往太医院走去。
余光见李汀南手中正拽着一黄花梨木木牌,即使处在昏迷的状态,仍然是攥得指节发白都不曾放开。
苏宇打量着其上雕刻着的花纹,鬼使神差之下,竟凑近鼻子闻了一闻,便觉得一阵异香传来,之后二话不说,拿过她手中的府牌,偷熘去了太医院。
他抓起正打盹的齐院判,将手中的府牌递了上去。
齐院判垮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接过苏宇手中的府牌,片刻后却是大惊失色,「这上面的毒怎么多了这么多?」
之后又听苏宇说李汀南还在春粉殿昏睡,便即刻抓了一副药,拿给了苏宇。
李汀南手指微蜷,心头涌现一阵猜测,「府牌如今在何处?」
苏宇道:「还在我这,不过担心对你的身体有影响,便将它放到了外室。」
李汀南侧过头,躲过苏宇餵来的药汤,掀被起身,一气呵成。苏宇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又碍着她身子虚弱,不敢用力拦着,只好放下瓷碗,在她身后跟着。
只见她捧起香炉朝外室走去,径直放在府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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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幼年常出入仁寿宫,那时每次入宫,女官都要将她身上的香囊府牌全全取下。也就这一次,她被府牌上的的碎骨毒闹得心不在焉,才一个不注意,将府牌贴身带进了宫。
也就是这一次,她险些在软轿中睁不开眼。
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这香和这府牌,必然有问题。
苏宇心中已经将李汀南的想法猜的七七八八,猿臂一伸,拦住她取火点香的手,「你点的是什么香?」
李汀南莫名有些心虚,错过男人钩子似的眼神,「那日你入宫时带来的香。」
苏宇冷哼一声,「你知不知道你一撒谎,眼睛就忍不住往右边看。」
不等李汀南反驳,苏宇又道:「你是想试试宸栾香会不会催化碎骨毒吧?若是如此,那便不用试了,确实是这样。」
苏宇准备从太医院回来时,齐院判又告诉他不要让李汀南接触一种名为宸栾香的香料。
齐院判捋着鬍子,面色凝重,「昨儿才发现,这宸栾香竟是苗疆的巫女所研制的,若是碰上了碎骨毒,则能使其毒性发挥到最大。至于症状,老朽暂且只知道有昏迷和干呕两种。」
李汀南无措地抬起头,苏宇又道:「你昏睡时,我去你乘的那顶软轿里检查了一下,布帘上的确还存着少量的宸栾香。」
「……那我娘,兴许还活着。」李汀南望向殿门,出神道。
宸栾香和碎骨毒既然会使人昏迷,而母亲整日燃着宸栾香,若是张太后在那夜的软轿中动些手脚,母亲必然会像她今日一样,昏睡过去。
或许……主殿烧起大火的那日,母亲并不在殿内。
第52章 发展
翌日醒来, 只见暖黄的阳光被窗柩分割成各个小块,零零碎碎地洒在地上。
李汀南兀自看了半天,见殿内一如前两日那般空荡, 便又收回了视线。不知为何,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失落。
昨夜按照计划,与苏宇商量起去仁寿宫主殿暗室的事情。本以为依着苏宇的性子, 会即刻动身, 同她一探究竟,不料苏宇在听了她的话后,只是轻笑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李汀南一怔, 她似乎从那声轻笑中, 听见些许失落来。她疑惑地抬起头, 试图从那双丹凤眼中寻找到想要的答案,只不过是无功而返。
又见苏宇抬起手来,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头, 「我当是什么事, 何时去?」
「主殿我熟悉, 不用提前踩点了。更何况择日不如撞日,我想今夜便动身。」
便见苏宇收回了眉梢间挂着的笑意, 薄唇轻启, 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不许。」
苏宇又缓声道:「不是说不许你去, 只是现在不许去。一来,你体内尚有余毒, 暗室内情况不明, 若你病情加重了, 可如何是好?二来,主殿守卫森严,我们尚不知其入口在何处,贸然进入,只会引起太后的提防。」
身后的烛光落在苏宇的脸上,更显得他眉心那颗硃砂痣异常显眼。两人离得不远,李汀南能嗅到他身上松木的清香,也能看见他眸中跃动的火舌。
虽然苏宇平日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似红尘凡世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放在心上,但每到关键时刻,他考虑的却总是极其细緻。
尤其是在和李汀南有关的事情上。
李汀南砸吧砸吧嘴,只好同意了,毕竟苏宇给出的理由确实充分,她实在找不出能反驳的地方。
滴漏清脆的声音迴响在整个殿内,李汀南的思绪也从昨夜逐渐回到眼下,如今已是辰时三刻,早过了张太后用早膳的时间,但不曾听见周中使,或是其他人前来唤她起床,想来是昨日闹得有些不太愉快,张太后也不想一大早就看见她。
想到这,心情倒是好了几分,唤了金风玉竹来洗漱,还特意让金风给她盘一个灵蛇髻。
金风玉竹两人见李汀南神色如常,悬着的心也算落了地。主僕三人说说笑笑,将昨夜殿内沉重的气氛沖淡不少。
用过早膳后,金风又盯着李汀南喝下一碗棕黑色的中药,才彻底放下心来。她递上一盘蜜饯,接过药碗,「夫人今日可要出门?」
李汀南捻起一块果脯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后,才起身朝外室走去。她站在殿门望了一会儿,又转身回了殿内,「不出门了,今日就在殿内抄会儿经书。」
本想去找齐院判询问有关碎骨毒的事情,可见殿外行走的宫娥比往常多了一倍,便知道张太后虽罚了丽妃,但实际上还是怀疑起她来。这会儿若是去了太医院,不管张太后怎么想,都免不了会将无辜的人牵连下水,还不如就在春粉殿以不变应万变。
李汀南端坐在书桌前,摊开经书,提笔在宣纸上抄下一句又一句的佛经,将那些或探究或监视的目光纷纷挡在殿外。
就这么在般若波罗密中度过了一天,直到金乌西坠,张太后也没有派人到春粉殿敲门。
倒是晚间心中有些纠结,放在腰带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她不确定苏宇今晚是否会来,便打消了褪去衣衫的念头,举着烛火,在殿内转了一圈又一圈,思考着春粉殿有暗室的可能性。
只不过将话本子上的方法都用了个遍,也不曾在殿内发现密室。
转身见窗外昏黄的月亮已爬上了柳梢头,而四下一片寂静,猜想苏宇今夜不会再来,便吹了烛火,褪下外衫准备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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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竹窗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嘆息,李汀南心下有些雀跃。转身看去,昏暗的月光透窗落下,依稀能看清黑影正斜倚着竹窗朝她看来。
「来得不巧,竟扰了姑娘歇息。」
月光不甚明亮,虽看不清来人的面貌,但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李汀南隐在夜色中的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
「哪来的登徒子,竟闯到这来了,你可知我是谁?再不出去,当心我喊了。」
李汀南忽然有些恶趣味,一边装作不认识,一边抄起手边的软枕,朝竹窗那扔去。
「哎呦,」也不知是砸到还是没砸到,只听男人夸张地叫了一声,「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想来你夫君必然也非等闲之辈。」
见苏宇非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李汀南微微摇了摇头,无奈道:「本姑娘待字闺中,连夫君的面都不曾见过,哪里知道未来夫君是英雄还是狗熊呢?」
黑暗中安静了几秒,苏宇讪讪道:「姑娘尚未出嫁?」
李汀南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忽觉耳边一阵风过,那团黑影已经快步移到了她眼前,「姑娘未嫁,某未娶,不若你我二人私奔吧。找一个山清水秀、与世隔绝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些尘俗杂事,再也别想打搅你我。」
借着月色,李汀南抬头对上那一双黑瞳,本以为苏宇只是开个玩笑,却不料竟在其中看出几分认真。
那一刻,李汀南是真的相信苏宇想和她私奔。
「苏宇,你正经一点。」李汀南开口道。
你正经一点,世上哪里会有世外桃源,到哪里又能真正逍遥?所谓桃花源,也只是渔人一人所言,时人几番寻觅,不过落得个「无问津者」。而他们这些滚滚红尘中儿女,哪里能不被世俗杂事烦扰?
苏宇倒也不恼,只垂下眼皮,勾唇轻笑。
復又牵起李汀南的手,将手中的花枝放进她的手心里,而后修长的手指强硬地挤进她的指缝中,隔着花枝与她十指相握。
木芙蓉的清香随之涌来,原来苏宇来时,还将侯府院中的木芙蓉摘了一朵。
「花赠美人,虽然这花普通了些,但再加赠一个我,倒也不算寒酸。」
李汀南:……
苏宇说完这话,长臂一伸,又将李汀南往怀里带了几分,「委屈娘子了,你院中的木芙蓉都要谢了,为夫却只能折一枝带来。」
「无妨。」总觉得苏宇话里有话,便也随口应道。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便又听苏宇沉声道:「比起木芙蓉,为夫倒也算是幸运。毕竟木芙蓉再如何想见你,也只能谢在秋风里,但是为夫却不一样。为夫若是想见娘子了,起码可以夜奔春粉殿,一睹娘子芳容。」
李汀南:…………
苏宇今日的浑话分外多,她隐隐觉得,其后还有一万句不正经的话在等着自己,便开口岔开了话题,「更深露重,侯爷快请回吧。」
苏宇没有接这一话茬,只在自顾自道:「圣上今日派了一队禁军去了护国寺,约莫着是太后要去礼佛,故而提前休整一下寺庙。」
自打李汀南记事起来,张太后每年都要去护国寺礼两次佛,一次是在夏末秋初,一次是在冬末春初。掐指一算,上半年的礼佛也就在这几日了。
「主殿尚没有什么动静,兴许还要等上两三天。等太后礼佛时,主殿守卫自然也不会太森严,到时候你我二人潜进去一探究竟,便也方便许多。只是……」
苏宇嗯了一声,像是在问她「只是什么」。
「只是我有一件事拿不准,若是往常,张太后自然不会带我去护国寺,可今时不同往日,不知是否会有些变动。」
李汀南的担心并不是无根据的,张家女要入主东宫,便意味着张家与张太后的联盟正式决裂,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为了自身安危,张太后便要与江初渡等人保持一个较为良好的关系,起码錶面上要过得去。
而李汀南,正是张太后与江初渡等人之间的重要媒介。
若她是张太后,自然要利用张家女尚未入宫的时间,巩固好自己的势力。这样一来,李汀南便觉得张太后此次礼佛,八成会将她带上。
「去也无妨,你难道不好奇护国寺里藏了什么吗?」男人略带睡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像是有魔力似的,将她心头的焦躁一一抚平。
「那到时候,宫内就拜託侯爷了。」
一语毕,久久未得到回应,李汀南小心地转过身去,才知道身后那人已安然阖上了眼睛。见苏宇眼底青黑一片,想他这几日夜间总是在春粉殿和侯府两头奔波,自然是没有睡过好觉,心底便隐隐传来一阵愧疚。
望着不远处的床榻,李汀南轻嘆一口气,拽着苏宇安置在了床上。就全当是补偿了。
一番折腾下来,也不知苏宇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任她如何折腾,都不曾有甦醒的徵兆。只好将其往里边使劲推推,才和衣躺在了床上。
绵长的唿吸相互交织、缠绵,最后共入一场酣梦。
黑暗中,一双丹凤眼忽地睁开,眼中写满了狡黠。他微微侧身,望向身旁展眉熟睡的佳人,嘴角勾起丝愉悦的弧度。
……
一连几天,春粉殿外的宫娥内侍仍不见少,李汀南开始怀疑殿外的人究竟是不是张太后派来的。
良禽择木而栖,对张太后而言,既然张家已经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了,那么最好的打算,应该是转而投入张家的敌对阵营。在大华朝,张家的敌人里,靠谱点的,也就只有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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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后因为丽妃的话而对她产生戒备,李汀南觉得这是正常的,但至少不应该摆在如此明面上来。
抬眼见玉竹一脸慌张地进了门,放下手中的食盒,附在李汀南耳边小声说了刚在御膳房听到的消息。
李汀南听后,在心中微微嘆了口气,这厢仁寿宫尚不安宁,那厢丽妃又被解除了封印。
原来这丽妃还没安生几天,江初渡便下旨,解了黎翡宫的禁足。换成别人兴许要避一段时间的风头,但丽妃不是别人,丽妃可是宫中的传奇,界的神话。甫一解禁,丽妃便又开始在宫中频繁走动,为自己日后的阵营拉拢人才。
这便是光明正大地打太后的脸了。李汀南托着头向外看去,既然如此,殿外的那群人,兴许各有阵营。
李汀南心思一转,这江初渡还真是有意思,别人都是生怕后院起火,而江初渡却是自己在后院里煽风点火,生怕后宫里的女人们打不起来。
那边金风已将食盒中的菜悉数摆好,食物的鲜香在屋内弥散开来,李汀南摇摇头,起身朝食桌走去。
几日来,丽妃在各宫里那叫一个如鱼得水,圣上宁愿顶着不孝的骂名,也要将她解禁,如果这都算不上放在心上,那丽妃是真不知道什么叫得宠了。
不过后宫加上丽妃自己也才五个人,而她又精力过人,四座宫殿哪里够她施展拳脚的。沉寂一日后,便又缠着江初渡,要在后宫开个赏秋宴,让京城六品以上的官员的女眷进宫赏花饮茶。
若是寻常花宴也就算了,偏偏丽妃为了在满京女眷面前证明自己的得宠,偏要在这秋日赏一池荷花。
江初渡不知是扮纣王上瘾了还是如何,不仅答应了,还非要满宫花匠在宴会开始前,将宫中大大小小的池塘里栽满盛开的荷花。一时间不仅阖宫花匠哀声载道,就连前朝都有不少官员递了摺子,谴责江初渡劳民伤财。
「圣上是如何想的?」李汀南望向床边不请自来的男人。
这般详细的消息玉竹是打听不到的,如今她被太后等人盯着,也不会知道的太多。至于为何知道的这般清楚,那自然是苏宇不辞辛苦,特意来春粉殿告诉她的,不过只讲了前因,事态发展成什么样却是不说了。
男人已将身上的外袍脱下,只剩下一身雪白的中衣,他躺在床上,拍着旁边的空位朝李汀南招唿道:「娘子站着不累吗?快来快来,为夫给你捏捏肩。」
李汀南脚步微动,最后还是停在原地,「汀南如今身陷仁寿宫,出趟门都被几双眼睛盯着,消息自然比不上作为朝中新贵的侯爷灵通,侯爷若是不想说,也是情有可原。」
苏宇忙道:「娘子莫急,这事情自然是圣上有意为之,但结果如何,为夫也实在不能确定。不过能确定的,便是这几日有一场好戏要看。」
第53章 出宫
苏宇口中的好戏很快便到了。
李汀南记得很清楚, 那会儿是九月初三的午时,窗外的太阳极其绚烂,狭长的宫道在阳光的照耀下, 发出炫目的白光。
周中使照例带着她去主殿陪张太后用午膳,远远看见江初渡身边的吉祥在紧闭的殿门外守着,三双视线不经意地汇聚在一起, 每个人心头都激起阵异样的情绪。
吉祥沖她们腼腆一笑, 「见过侯夫人。」吉祥朝她作了一揖,招唿道:「今日这太阳实在是大,夫人快到这檐下避一避。眼下圣上正在殿内和娘娘说话,劳累夫人和中使在外多等一会儿了。」
李汀南点点头, 退到一旁。余光见周中使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染上一丝惊讶, 这才确定, 江初渡此次前来,并非是张太后的意思。亦或者是临时起意,只是没将这消息告诉周中使。
她眯起眼睛, 望向殿外五步远的一处空地。阳光下, 青石地上的几处暗色污渍十分醒目。她记得那日丽妃身边的青衣宫娥, 就是在那被周中使餵下了杯毒酒。
许是听见殿外的动静,没过多久, 殿内的江初渡便在一片送安声中出了仁寿宫。临走前, 还特意在李汀南面前顿了顿脚步, 先是免了她的礼, 再是让她注意身体,好生照料张太后。
李汀南丈正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转身瞧见殿内的情形后, 却是明白了大半。
张太后脸色阴沉, 眉目间尽是克制的怒火。虽是端坐在殿上,但鬓边的髮丝还是乱了几根,常握在手中的珠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散落一地的佛珠。
李汀南心下一惊,这串佛珠少说也跟着张太后十来年了,今日竟把佛串都扯断了,可见确实是动了气。
食桌上的午膳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只是殿内的几人各怀心事,再无大快朵颐的想法。
张太后不说话,殿内的宫娥内侍便不敢有下一步动作,只好垂首敛眉,静静地立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李汀南俯身捡起地上的佛珠,才算将沉默打破。
张太后随即挥挥手,留下周中使后,便将满殿立着的鹌鹑赶出了殿门。
待李汀南将七七四十九颗佛珠全部捡起,放到周中使手中后,抬眼才发现,张太后那双凉夜般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李汀南心中腾起一阵恶寒,问道:「娘娘?」
却见张太后移开了视线,开口道:「明日一早,哀家动身前往护国寺礼佛,直到下月初三方才回宫。」
竟要去护国寺小住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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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欠身道:「娘娘礼佛虔诚,佛祖定然记在心间。但娘娘凤体尚未痊癒,护国寺不比宫中,条件实在是艰苦,一个月未免太久了些。」
她有些拿不准张太后的意思,护国寺向来有禁军把守,若此番出行,是为了将一些消息传出皇宫,那么在禁军的监视下,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果是一个月,那总会有机会将想要办成的事情办完。
张太后冷不防笑出了声,「久?不过一个月而已。更何况哀家特向圣上要了旨意,要小南你陪哀家一同前去护国寺礼佛,实在称不上久。」
……果然,老妖婆只要一静悄悄,必定是在憋什么损招。也怪不得江初渡在离开仁寿宫时,特意停在她面前,嘱咐她好生照料张太后。
李汀南脸上关切的表情差点没绷住,忙掐住手心,强颜欢笑道:「汀南三生有幸,得娘娘如此关怀!娘娘大恩大德,汀南必然铭感五内。」
张太后玩味一笑,「用膳吧。」
说罢,便扶着周中使的手,起身走到了食桌前,兀自用起了午膳。
一顿饭吃的李汀南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直到回了春粉殿,尚还有几分恍惚。
前几夜的话倒是一语成谶,仁寿宫主殿下藏着的秘密,还真需要苏宇来一探究竟。
……
翌日晨光熹微时,李汀南便被金风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却好似一只提线木偶,端坐在梳妆桌前,任由金风玉竹二人给她梳洗打扮。直到坐上离宫的马车,她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将眉头间的睡意甩落在微凉的早风中。
他们一行人出宫出得早,路上又没有摆太后的仪仗,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只觉得是哪户富贵人家要出城访亲。像是要刻意避开什么似的,张太后的马车绕开了人流多的主道,专挑些小道行进。
从武华门离宫,沿着甜水街,朝着宣直门驶去。
忽有哒哒的马蹄声从长街的尽头传来,李汀南心头疑惑,甜水街与开设茶馆酒肆的御街不同,其上多是些私塾、书馆,今日又恰逢私塾休沐,因而行人寥寥,倒是不知在这个时间段,是什么人会在这长街纵马。
且听这马蹄声阵阵,倒不是一匹马能发出的声响,少说也有四五匹同时行进。
不过甜水街宽阔,容得下两队车马并肩而行。
「慢些。」待两队人马接近时,李汀南听到有人喝了一声,随即马车外的马蹄声便变得轻而缓起来。
虽那队人马放慢了速度,但李汀南所在的马车与其擦肩而过时,带起的一阵风还是将她的车帘撩开了一道缝隙。好巧不巧,车帘的下摆又卡在了车身上,露出块缺口来,以方便她观察刚才擦肩而过的那队人马。
只见四五个身着黑衣的彪形壮汉,拥着一个繫着浅灰披风的男子向前驶进。虽只瞧见一个背影,但李汀南能够确认,那繫着浅灰披风的男子便是苏宇。
倏忽间,马背上的男子转过头来,钩子似的,攥住了李汀南透过车帘的视线。李汀南清楚地看见苏宇唇角微动,伸手将车帘復位,挡住了苏宇的炙热的眼神。
玉竹哎呀了一声,「夫人脸怎么红了?呀,耳朵也红了!」
金风登时慌乱起来,「莫不是昨日那病又犯了?」她伸手试探了下李汀南额头的温度,「是有些烫……」
李汀南忙接过话头,「许是路上吹了些冷风,拿件衣服给我披着便是了。」
见两人一副不信的模样,李汀南又好说歹说,劝了一路,才将两人下车请医师的念头打消。
苏宇顶着露水,从泉县赶回京城时,正赶上整个都城甦醒之时。御街上的摊贩却是来来往往,一点都瞧不出长夜刚褪的痕迹。苏宇攥紧缰绳,在御街口挺住步伐。
若是就这般过去,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会伤了道两旁的百姓。
稍作思考,便调转方向,带着人马朝甜水街走去。他就不信休沐时分,还会有人这么早就去私塾。
胯.下马匹的蹄子刚踏进甜水街,便瞧见有一队车马迎面走来。
苏宇身旁一壮汉道:「主子,这队车马很是古怪。」
那壮汉接着道:「看这车身装饰,像是达官贵族,只是出行的仪仗看着又不像那回事儿。」
苏宇轻扯缰绳,招唿着众人将速度放慢,本想说许是城中有名的商户,但在走近那对车马时,耳边却传来了锵锵之声。
作为一个行过军打过仗的人,苏宇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那是佩剑撞击软甲的声音。定睛一瞧,驾车的马夫皆是装备齐全的武夫。
苏宇道:「回府后查一查。」
他侧身回眸,本想再确认一番,却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如何认不出?那一双他在脑海中描摹了无数次的桃花眼,与他仅隔了一段尘土,和一层薄薄的车帘。马车内的人慌忙的神情,自然也被他收在眼底,不由扯唇轻笑,「不用查了。」
说罢,便两腿一夹马腹,提了些速度,朝皇宫驶去。
第54章 血缘
护国寺位于京城附近的佛音山上, 一路颠簸,总算是在未时到了寺内。许是张太后提前嘱託了,此时的护国寺中并没有香客。
拜过殿内塑着金身的佛像后, 住持引着几人朝厢房走去。
张太后的厢房在主殿正后方的悟因院,房后是大片竹林,风过时, 沙沙作响。房前有条清澈见底的小河, 水声叮咚,如鸣佩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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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清幽,实在是一处不可多得的妙地。
见太后进了左侧的厢房,李汀南略微思索一番, 便提脚朝右侧的厢房走去。不料, 却被住持身旁的小沙弥拦住了步伐, 「阿弥陀佛,施主的住处不在此处,且随贫僧来。」
李汀南下意识地朝张太后看去, 见张太后只掀开眼皮乜了她一眼, 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便行了一礼,辞了张太后, 跟着小沙弥朝自己的小厢房走去。
远远瞧见片绚烂的红海, 走近些才知道, 竟是妙峰山特有的枫叶。枫叶层林尽染, 其下有座别致精巧的小院。
只是以前也来过护国寺,却从未发现这寺中还有妙峰山的景致, 便问道:「这树是住持近来种下的?」
小沙弥双手合十, 摇头又点头, 「是一位香客种下的。」
望着地上湿润的土壤,李汀南道:「妙峰山离此处几百余里,中间还隔了个泉县,种下此树的人想来是十分喜欢妙峰山上的红叶。」
只是什么样的香客,能在护国寺种下如此规模的枫树?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小沙弥立住脚步,遥遥一指,「那便是施主的住处,参行院。」说罢,便双手合十,朝李汀南鞠了一躬,离去了。
在厢房简单收拾好后,李汀南便随着周中使去了张太后的悟因院,陪张太后用了顿午膳。张太后今日似乎格外的疲惫,午膳未用几口,便起身进了内间小憩。
见此情形,李汀南也只好放下碗筷,辞别了张太后。
刚出院门没几步,便觉得有件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忽略了,勐然停住脚步,但越是想要记起某件事,便越想不起来。
李汀南摇摇头,回应金风担忧的目光。再次扭过头去,只见灰色的院墙前立着两队训练有素的禁军,午后的阳光在棕色的匾额上不断跳跃,因而「悟因院」三个字在她看来明明灭灭。
一路走来,寺内其他厢房多是以佛语为院名,如什么勿念、勿痴、参禅、苦行,唯独张太后所在的院落叫做悟因院。
悟因,悟因。她在心中默念,悟的是什么因,悟的是谁的因?
出了厢房倒也无事可做,她不信佛,自然不想去前院看和尚们念经打坐,但又不想回自己的厢房,便漫无目的在后院闲逛。
不得不说护国寺的景致实在是优美,亭台水榭多而不杂,错落有致,别有滋味。同时布局巧妙,移步换景,水木清华,也难怪京城里的王妃夫人总喜欢来此处参佛。李汀南想,建筑者若不是苏州人,也应当是极喜欢苏州园林的景致。
待转回自己所在的参行院时,乌金已然西沉,只有几片火烧云还依依不捨地挂在天边。
李汀南边听玉竹讲的笑话,边踏进了院门,不曾想,竟在院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靠在椅背上,不住地转着手中的羊脂玉扇。
「艾山?!」
……
吉祥阖上殿门,冲着面前的美人抱歉一笑,「丽妃娘娘,您也看见了,不是奴才不让您进去,实在是圣上这会儿忙着处理政务,脱不开身呀。」
丽妃听后,怒气不消反增,「当本宫眼瞎不成,早间还瞧见寿昌进去了,怎么到了本宫这这,圣上就脱不开身了?定是你们这群狗奴才阳奉阴违,欺上瞒下,让开,本宫要见圣上!」
吉祥心中嘆了口气,心说因为那是寿昌公主,朝中唯一的寿昌公主。明面上却只得好言劝道:「娘娘勿怪,圣上说那秋日能盛开的荷花,已经寻着了,正在运来的路上呢!这样的恩宠,阖宫只有这一份!」
「恕奴才多言,过几日的宴席,娘娘可准备好了才艺?」吉祥压低声音道:「那宴席张家小姐必然会出席,娘娘觉得,她会放过此次机会?若是她在宴席上大放异彩……」
丽妃心头一动,吉祥这话倒是提醒她了,圣上这些时日对她实在是骄纵,要月亮不给星星,这会儿若是还在这闹,多少显得她有些不识好歹。何况张家女必然会出席宴会,若到时候被她抢了风头还不算什么,怕就怕后宫几位嫔妃见后纷纷倒戈,使她这几年的苦心经营竹篮打水,若真是这样,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般思衬着,便趁着吉祥给的台阶下了,「国事要紧,既然圣上忙于政务,那臣妾便先行回宫了。你们这群做奴才的,可给本宫仔细照顾着,若圣上有什么闪失,定不饶过你们!」
说罢,便扶着身边的女官转身离开了。
承玄殿内,一五官硬挺的中年男子悠闲地呷了口茶,调侃道:「你这妃子,性情还真是有趣。」
江初渡苦笑一声,「老师快别打趣学生了,正事要紧,老师提前回京,想必是有什么重大发现吧。」
中年男子听后,随即放下茶盏,正襟危坐,「老陈在苏州发现了废太子残部,不过圣上不必担心,他们已经被老臣和苏州州牧一网打尽了。」
江初渡微微颔首,废太子是他父皇的二哥,本该顺理成章的登上皇位,只是后来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带兵谋反了,而且还失败了,被老宣平侯,也就是他面前的中年男子射杀于德武门下。
他父皇即位那几年,废太子的残部尚没有掀起什么波浪,这些年自然也不会对他的皇位造成威胁。
「只是」,老宣平侯话锋一转,声调中带上几分担忧,「老臣从他们口中得知,废太子的幼子尚还流落民间。之后几经查询,得知废太子幼子自幼在苏州长大,几年前离开了苏州,不知去往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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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宣平侯说完后,承玄殿内只剩下一片静寂,末了才听见一声轻笑,「这群人的毅力贯是惊人,只是常用在不合适的地方。且等着吧,朕有的是耐心。」
恰时吉祥进殿通报,宣平侯求见。
江初渡点头,乜了老宣平侯一眼,兀自道:「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老师的儿子实在是出类拔萃,刚入仕没多久,便将重创了张芒逆。」
后者只道了句「圣上谬赞,这是臣子的本分」,便垂首敛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宇踏进殿内,先是问了君安,待抬首瞧清与江初渡对坐的中年男子后,明显怔了一下,继而又跪下忙问父亲安否。
江初渡见他这般,笑得前仰后合,「这事儿怪朕,都怪朕让你们父子一别经年,许久未见,父子情份都生疏了。老师还是多在京内留些时日再走吧。」
老宣平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彷佛看堂内的人一眼,便是对两人的残忍,只道:「身体无恙,你起身吧。」
苏宇这才起身,禀报了昨日的发现,「……在泉县,凡是座院落,其中必栽有秋荷。但臣一一排查后发现,只有十座院落中开满了秋荷,且这十座院落皆有精兵把守。臣潜进其中一座院落后,在其中发现不少金银,其余几人亦有此发现。」
江初渡随即起身,开始在书桌上翻找起来,苏宇又道:「臣今早回京后,便差人去清点了金银,刚得到确切的消息——张芒逆院落中的金银,够宁将军所要的军费。」
话音刚落,殿内便爆发出一阵笑声,江初渡拍着苏宇的肩膀,「还得是你啊。」
君臣三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共用一顿晚膳后,苏宇便如往常那般先行告辞了。出人意料的是,苏宇走后没多久,老宣平侯亦起身出了承玄殿。
一道颀长的身影在甬道中行走,只有脚下黑黢黢的影子与其相伴。
「慢些。」
见苏宇立在原地,老宣平侯又快走了几步,才行至苏宇身旁。
「父亲……」
「你的父亲,其实是苏晋泉苏大将军,而本侯,只是恰巧与你同姓。」
看着苏宇脸上震惊的神情,以及他那双谁也不肖似的丹凤眼,老宣平侯眉头紧锁,不住地质问自己,为何没有早些发现呢?
「你不需要过多解释,我只想知道」,老宣平侯眸光微闪,开口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我的孩子?」
苏宇抿着嘴巴,心中一团乱麻。
这头黑暗中的对峙不消多说,只说承玄殿内,江初渡绕过金丝织鸾楠木屏风,提着食盒朝偏殿走去。
在看到偏殿的景致时,江初渡的眼神顿时柔和了起来。女子身着一袭青白罗裙,静静地立在窗前,气质清冷脱俗,像是神话中的仙子神女。偏偏斜阳又洒进来几丝金光,给她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寿昌知道有人进了殿内,以为是身边取开胃甜点的宫娥回来了,头也不回道:「你别劝我了,我实在用不进去饭。」
忽觉肩膀一沉,一件明黄的外衣便披在了她身上,浓烈的龙涎香在一瞬便将她包裹,不用抬头,她便知道刚才认错了人。
当即一个侧身,拉开了与江初渡的距离,而后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道:「皇兄万福金安。」
江初渡捡起因寿昌躲闪而滑落在地的外袍,挑起寿昌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朕从见你第一面时,便说过,朕不是你的皇兄,你也不是朕的皇妹。」
第55章 镣铐
看到眼前的来客, 李汀南是惊喜的。自她请艾山给张芒逆造势后,两人便再未见过面,故友一别多日, 再重逢时,总是有分享不完的见闻。
一开始两人都很激动,说起话来像打架似的, 谁都不让这谁, 通常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然而,当她说起这护国寺里江南的影子时,那人却戛然而止,好像将这几日的见闻都说完了似的, 再提不起话头。
她也出声, 一时间, 古寺禅房前只剩下枝头的麻雀还在不停的地啼叫。
「真没想到在护国寺也能见到这红叶。」李汀南的眼神落在那些颜色绚烂的叶子上,叶片上的经脉也是红的,一直延伸到叶梗才能瞧见些绿意。
「喜欢吗?」艾山道。
李汀南轻笑, 「听你这语气, 倒像是这红叶是你种下的。」
艾山眉头一挑, 也笑起来了,「你怎知不是我?」
没等李汀南回復, 便接着自顾自道:「我本也想, 只可惜住持不答应。」
护国寺是皇家主持修缮的, 就是苏宇这个宣平侯, 也不一定能让住持松口移栽一片红叶。虽然艾山手中握着京城中最有名的小报,但在护国寺这, 却也是不够格提要求的。
天色渐暗, 李汀南留艾山在厢房用膳, 艾山摇摇头,摇着木制轮椅,嘎吱嘎吱往院外走去。李汀南三步并作两步,和艾山并肩而行。
李汀南知道艾山的脾气,若是她上手推着艾山回去,那他必然是要生气的。
护国寺到了闭寺的时间,香客自不必说,早早下了山去,而寺内的和尚,也开始了晚间的打坐。嗡嗡的诵经声从稍远处传来,迴荡在渐浓的夜色中。
李汀南没问艾山住在哪,艾山也没提她为什么要跟过来。他二人的相处模式一向如此,一个不说,另一个也不会去问。就比如艾山没说为什么会来护国寺,也没说怎么知道她在这寺内,那她便不会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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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静寂了一路,艾山在停在了一处别院前,「路上小心。」
看着院门处等待的小厮,李汀南点点头,便和身后远远跟着的金风招了招手,作势要回去厢房。
不料艾山忽叫住了她,「……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红叶。」
李汀南闻声转过身去,却只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
直到回到住处,又视及那红叶时,李汀南才想起那次去青山居造访艾山时,曾说过,过几日便去妙峰山看红叶。只是后来未得空闲,便将此事抛之脑后,至今才想起。思及此,心中不免腾起一阵愧疚。
她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借着月光消遣着漫漫长夜。她总觉得今日的艾山有些陌生,好像从未与他熟悉过一般。而后又扯唇笑笑,两人相识几年来,不一直都未放下戒备吗?
她只知道艾山是青山居的幕后老闆,艾山知道多少,那便不好说了。对艾山来说,最不缺的,便是消息。两人在最初相识时,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选择隐藏了一部分真实的自己,如今雾中看花,不过是早些年埋下的果。
许多年后,艾山身世大明,却似一缕穿林而过的清风,在朝野上无迹可寻。她埋怨艾山的不辞而别,却在又一次来到护国寺,望着树梢上的红叶时,才勐然了悟,原来艾山早就和她说了一次告别。
月上中天,没有等到心中念叨的那个人,只好翻了个身,拥着一床清冷的月光进入了梦乡。
……
翌日醒来,周中使已经在外室等着她了,匆忙洗漱后,便和周中使赶去了太后所在的悟因院。草草用过早膳后,张太后便敲起了木鱼,下了逐客令。
李汀南松了一口气,回了厢房,准备再和床延续一下感情。甫一踏进院门,便暗觉几分不对劲——她灵敏的嗅觉捕捉到院内有异香浮动。
下一秒只觉腰间一沉,便被人扣进了怀中。熟悉的松木味袭来,李汀南才将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宣平侯的公务都处理完了?」
李汀南的头抵着苏宇的胸膛处,因而很清楚地感受到那人胸腔的震动,「都是为夫的错,惹娘子吃味了。为夫前日被圣上派去了泉县,昨日刚回京,只这一天,刑部便有一堆公文没看。」
虽只是两日没见,但苏宇却表现得像是一别经年。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路上的见闻,左等右等,都未等到李汀南的回应。缩在苏宇怀中的李汀南眉眼间含了几分笑意,她偏不着苏宇的道,就是不问他为何还要来。就这般对峙着,院中落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中。
不过李汀南很快便后悔了,她发觉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越来越紧,推着自己与面前的男人贴近。两人之间仅存不多的缝隙,也随着苏宇的动作,而变得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男人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可我实在是看不进去,两日未见娘子,实在是思念得紧,只想看娘子一眼。」苏宇微微低头,「更何况,我再不来,便要被人趁虚而入了。」
李汀南疑惑地抬起头,只见男人扯唇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支白色的荷花,「其实我觉得,比起红叶,还是秋荷好看一点。」
原来是她和艾山昨日的交谈传到了苏宇耳朵里。
啧,到底是谁吃味了?
李汀南接过荷花,知道秋荷的事情已然办妥,但是捉摸不透江初渡想借丽妃之手做些什么。忽想起在太后房中用早膳时,好似见到她房中用琉璃盏盛着几朵秋荷,问道:「张太后也参与这件事情了?」
苏宇道:「那是自然,张太后也是隐忍多年。」
能让张太后隐忍的,那只能是张芒逆了。想来是张太后和江初渡联手,要将张芒逆扳倒。
说起张太后,李汀南又问道:「仁寿宫主殿的事情,还需麻烦你了。」
苏宇但笑不语,她将手中的茶盏递出去,「麻烦夫君了。」
只瞧见苏宇眼中的喜悦腾的一下炸开,迸发出的火星烫的她两颊绯红。苏宇就这她的手,轻酌一口盏中的茶水,「娘子的吩咐,我岂有不听的道理?仁寿宫我昨夜便去查了。」
李汀南登时抬起眼,目光灼灼。
苏宇道:「主殿确实有一间地下暗室,但不大,放了一个卧榻后,仅容得下两三人对面而坐。室内也未见什么异常,桌案上一尘不染,像是经常有人来打扫。」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就算暗室内有线索,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能剩下多少呢?虽早就知道暗室内不会有太多线索,但还是有些沮丧,这意味着她先前的推测都是不成立的。也意味着母亲的死或许是一场意外,就连那夜仁寿宫的大火,也只是一场天灾。
「不过我觉得暗室内不是没有线索,而是被他人捷足先登,早我一步带走了。」苏宇话音刚落,李汀南便接道:「张太后察觉了我们的动作?」
「是,也不是。」苏宇皱眉,「毕竟据我所知,太后还没有权力调动天子近卫去给她把守殿门。」
就算是张太后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可人都走了,守一座空殿又有什么意思?除非守的不是人,而是殿。
「此事怎又扯上了江初渡?」苏宇说完后,李汀南不住皱眉,显然苏宇也不知道江初渡这么做意图为何。
「就是因为他也搅合其中,所以我才说,兴许张太后尚未察觉,而是江初渡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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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眉心一跳,觉得苏宇的猜测极有可能,因为除却她和苏宇知晓仁寿宫有密室外,还有一个人也知道——姜珠。而姜珠,恰好又是江初渡身边的人。
此时姜珠的心情也不甚平稳,她跪俯在地上,面前是一个包裹。包裹内不知装了些什么,看上去鼓鼓囊囊。包裹外是一层靛青色碎花布,姜珠很熟悉,不仅因为那是宫娥月例中的物品,更因为那是她亲手包起来的。
「把你知道的都说说看。」高殿上的人开口道。
虽只是平常的语气,但在姜珠听来,却足以心头一颤。
「不说?」江初渡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奏摺,懒洋洋道:「那便拖下去打死吧。」
「圣上真是仁慈,对待这种目无王法,吃里爬外的东西还要留她一条全尸。」吉祥招招手,示意殿内的侍卫上前,将姜珠拖下去。
「仁寿宫有间暗室,奴婢……奴婢……」姜珠这才从恐惧中回过神,只是奴婢了半天,也没奴婢出个所以然。
江初渡哦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侍卫先下去。
「原来你会说话,朕以为你在仁寿宫呆了几年,不仅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就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奴婢对圣上忠心耿耿,苍天可鑑……」
江初渡不耐烦地打断了姜珠的表忠心,「你若是忠心耿耿,也不会在那天夜里去找上她。」
姜珠闻言一颤,豆大的汗珠也随之落在地上,砸出一片水渍。她自然知道江初渡嘴里的「她」说的是谁。
「如今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说说你是如何发现的暗室,又在其中发现了什么。」
姜珠阖上眼睛,咬牙道:「暗室……是奴婢无意间发现的。」
江初渡放下奏摺,蜷起手指,在桌子上不住地叩击。
咚咚咚——
清脆且富有节奏的声音在殿内迴响,在姜珠听来,却犹如催命之声,「奴婢在其中发现一条手腕粗的铁链,一副微型镣铐,还有一根桃木髮簪。」
吉祥上前将包裹打开,查看一番后,沖江初渡点了点头。
姜珠不住地想起那夜出了暗室,她藏在假山后,趁着月色打量起从暗室中带来的东西。因时间的消磨,还有暗室的潮湿,镣铐显得锈迹斑斑。桃木簪被霉斑侵蛀,颜色因而深一块浅一块。
虽如此,桃木簪尖端处颜色,仍要比簪子其他地方的颜色要深许多,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她知道,那是血迹。
第56章 中毒
夜风唿啸, 吹得竹窗砰砰作响,吹进李汀南的梦中,便成了年关时节的爆竹声。
李汀南许久没做过梦了, 特别是这样的梦。
梦中,大雪初停,天地间银装素裹, 唯余莽莽。已是年关将至, 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平日里贯被规矩束着的孩子,这时间也被长辈放了出来,在院内奔跑着打雪仗、燃爆竹。
房内烧起了地龙, 甫一进门, 暖气便扑面而来, 消融了身上沾染的寒意。
「只知道江南风景宜人,却不知道这江南的冬天也不好过。」男人扶着女人坐在贵妃榻上,而后蹲坐在下方, 熟练地将女人略微水肿的脚揣进自己的怀中, 仔细揉起来。
女人挺着高耸的孕肚, 眉眼间是江南水一般的柔和,「往常还是宜人的, 只不过李大人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 便遇上了这百年一遇的大雪。」
李汀南嘆了一口气, 又做梦了。但她亦看得真切, 榻上倚着的,正是她的母亲——姜玉, 而说话的男人, 自然是她的父亲李景。
李景摇头苦笑:「过了今天, 便是永顺二十六年了,你嫁给我已经五年了。兴许是老天的惩罚,罚我娶了你这些年,头一次陪你回娘家过年。大宝的事情实在是我的错,岳丈没将我赶走,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这孩子与我们无缘罢了,头三月本就胎像不稳,更何况那日皇后身边的医女也在,她都没有办法,你就是赶回京城了,又有什么用……」
两人还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腿脚不受控制地向府内的祠堂奔去。纵然她从未来过姜府,可冥冥中像是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她,将她带向那座阴云下的祠堂。
她上前将紧闭的大门推开,忽有一阵寒风从身后吹来,卷进几朵雪花,落在地面上,没要多久,便化成了一滩水。
供奉着姜家先祖灵位的台前,跪坐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女子,李汀南携着寒气走近,才听见她口中的话语,「……愿吾双亲长命百岁,儿孙绕膝。愿吾夫妻恩爱不疑,白头偕老……」
李汀南脚步稍顿,心中腾起一阵撞破他人秘密的愧疚,但这愧疚中又夹着几分说不上来的快感。
那女子好似刚感应到她的到来,起身走到她面前,沖她柔柔一笑,「愿吾儿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是母亲。
熟悉又陌生的的面孔近在咫尺,一时间心头思绪万千,却是近乡情更怯,双腿钉在原地似的,寸步难行。
姜玉伸手,拂去李汀南眉睫上永顺二十五年的霜雪,喃喃道:「愿吾儿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
清早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见周中使照例在外室等着,便唤了金风玉竹两人来洗漱。
说起昨夜的梦,金风玉竹二人俱是沉默,抬头却见两个小丫头都红了眼眶。
李汀南登时哭笑不得,反过来安慰她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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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竹吸吸鼻子,「奴婢昨日听说庙中可以给去世的人点长生灯,以祈求故人下一世顺遂平安,不如夫人去点一盏吧。」
金风点头称是,「不若用过晚膳再去,白日里香客多,走动起来不太方便。」
李汀南伸手挑了支芙蓉簪,顺势插.在了金风盘的髮髻上,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用过早膳后,张太后照例敲起了木鱼,只是刚敲了两下,便又停下,差使着要起坐离开的李汀南去内室抄佛经。
李汀南敛眉应是,乖乖走到屏风后,执笔握卷,抄起佛经。
桌案不远处的琉璃盏内,盛着几朵怒放的白荷,散发出的清幽涤盪在室内,沁人心脾,使人感到莫名的心安。
约莫抄了一个时辰,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敲击木鱼的声音停了,李汀南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异常,不由屏气凝神,倾身向前,想听到些什么。
没曾想张太后忽然道:「圣上派你们来时,竟没有让你吃饭?大声些,哀家听不到。」
这一出声,不仅是室内的宫娥浑身一颤,就来屏风后的李汀南也大吃一惊,伸手扶住桌沿,才没使自己跌落。
屏风那边的人道:「回太后娘娘,圣上本月十五日要动身前往泉县别院,与丽妃娘娘一同参加赏秋宴。圣上的意思是,想让您也一同出席。」
听声色,猜想江初渡是派了宫娥来。
就在她想起身贴近屏风,窥视一番室内情形时,玉竹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小声道:「房内有两个,院外像是还有几个,还都作男子的打扮。」
李汀南投过去一道赞赏的目光,玉竹还是那个玉竹,打探消息永远是最靠谱的。
张太后道:「哀家的礼佛尚未结束,岂有出寺赴席的道理?回去禀告圣上,他的孝心哀家心领了,年轻人的宴席,哀家就不去凑热闹了。」
这已经是很体面的拒绝了,看得出来张太后很给江初渡面子。室内几人又岂会不知,忙告别了张太后,回去復命了。
听着院外的脚步声逐渐归于平寂,李汀南福至心灵,一头栽倒在了桌案上,并冲着金风不停地挤眉弄眼。
张太后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汀南,你意下如何?」
话落便只剩一片静寂,唯有金风小声的「夫人快醒醒」传进室内一众人的耳朵里。
即使是隔着屏风,金风似乎也能看到张太后眉头紧锁,嘴角微撇的模样。
金风又叫了几声,李汀南才如梦初醒,「自然,自然是极好的……啊,汀南的意思是全凭太后定夺。」
屏风外短暂沉默了几秒,而后便听到一声惊唿,「娘娘!」
「快拿着牌子去请太医!」
李汀南疾步向外室走去,只见张太后面色铁青,唇色乌紫,一脸痛苦地躺在椅坐上。
紧随其后的金风玉竹面露惊惶,完了,她们主子把太后气晕过去了。
李汀南上前一步,推开了房内紧闭的窗子,又从荷包中抽出几根银针,沖张太后的头颅扎去。张太后的症状是中了毒,若不及时治疗,只怕要一命呜唿,但在这样的局势下,她不能出事。
「都站住!」周中使一声怒吼,不仅震住了往院外奔走的宫娥,还拦住了李汀南手头的银针。
周中使勐然回过头来,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五根银针,分别扎进张太后的天枢、胃俞等穴位。
下手准而不迟疑,力匀而不乱,是个高手,起码是针灸方面的高手。
眼见张太后的脸色逐渐好转,室内的一众宫娥都舒了口气,「倒是忘了周中使出身岐黄了。」
「是啊,真是急了自乱阵脚。」
周中使又道:「此事不宜声张,银屏、流萤,你二人换套衣裳再拿着腰牌,走玄英门进太医院,去请刘太医速来护国寺,路上都机灵着点,万不可走路了风声。」
李汀南心头微动,问道:「中使原来还会医术,到底是跟在太后娘娘身边十几年的人,实在是文武双全。」
周中使这会儿无心应付李汀南,只道:「下官才疏学浅,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让夫人见笑了。」
「周中使谦虚。」李汀南嘴上这么说,却是回想起昨夜的梦来,这事情到也很好验证,只消回去问问父亲,便知道母亲当年落胎时,周中使在不在场。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院外才有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打头进来的太医行色匆匆,是周中使嘴中的刘太医。
号脉施针后,刘太医才略微舒缓神色,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掏出几味中药,按量分好,递予周中使。后者忙吩咐宫娥去小厨房煮药。
李汀南眉头一挑,倒是装备齐全,像是为这一刻准备了许久。
宣平侯府。
苏宇捏了捏眉心,「张太后有什么动作?」
刘青湖道:「咱们的人回来没多久,山上便下来辆马车,从玄英门进了太医院。约莫停了半炷香的功夫,又匆匆回了山上。」
苏宇手上不停,「走的哪条街?」
刘青湖思索片刻,「来和回走的都是甜水街,没有走张府所在的小御街。」
苏宇轻笑,「本侯记得,张尚书今日恰好在甜水街讲学。」
「是,按照往常的惯例,张尚书今日要在那待上一整天。」刘青湖回道,又暗自感慨,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张尚书在民间的风评一贯与奸蠹之辈同行,竟还好意思每年都去甜水街的书堂中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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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派几个人盯着张府,把张芒逆的一举一动都给我记下来。」
此时甜水街的学堂里,张芒逆手持经书,闭目晃脑,口中念念有词,一副沉浸在圣人之道中的模样。
「大人」,身旁的小厮颤颤巍巍地打断了张芒逆的表演,叫了一声未见自家大人反应,小厮又壮着胆子唤了一声。
只见张芒逆眉头紧锁,啧了很响一声,眼也不睁道:「圣人言,心诚所以事成。老身说过多少遍,读书时,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要打断老身!」
「好!」不知堂下的谁喝了一声彩,登时满堂都是掌声。
「张大人实乃吾辈楷模啊!」
「朝中有张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是我们百姓的福气呀!」
这马匹拍的实在太响,小厮都控制不住眼神,用余光望向刚才说话的几人。这不看不要紧,看清几人后,倒是吓了一跳,竟都是熟悉的面孔。
张芒逆轻咳一声,勉强掀开半张眼皮,「说罢,什么事?」
小厮回过神来,耳语道:「小的刚才看见太后娘娘的马车出城了!」
第57章
张太后酉时甦醒一阵, 简单用过膳后,又因着药效,陷入了昏睡。房间内满是苦涩的药味, 人在里头呆的久了,便觉得嘴巴是苦的,鼻子是苦的, 哪里都是苦的。外加上周中使明里暗里想让她离开, 索性藉口给张太后祈福,出了悟因院。
日入时分,寺庙内香客寥寥,路上唯有几个刚烫了戒疤的小和尚, 正拿着扫帚在清扫落叶。
哗哗之声声音在寺庙上空迴荡, 衬得古寺更加静谧。
玉竹眼尖, 一眼认出那日初入古寺时,带李汀南去院落的沙弥。
「阿弥陀佛」,小沙弥也认出了李汀南一行人, 单掌行礼后, 便道:「施主是来找住持的吗?住持正在佛堂打坐, 兴许还要再等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见到住持。」
李汀南摇摇头,素来听闻护国寺住持佛经悟得透彻, 但她今日却不是为了住持而来。
「多谢比丘, 但我今日别有所求。听说寺内可以为故去的亲朋点灯, 不知是否有这回事?」
小沙弥略顿片刻, 「佛怜众生,自然是可以。施主若是想点, 就随贫僧来吧。」
一路跟在沙弥身后, 穿过落叶翩飞的红砖路, 几人走进一间佛堂里。桌前摆满了荷花状的灯盏,盏内的烛火不断地跳动,忽明忽暗,也为堂内增添了几分神秘。
抬头看去,慈眉善目的佛像垂目向她看来,眼中满是悲悯。
恍惚间,想起小和尚刚才的话,佛怜众生。
「施主将故人的生辰、姓名写在这木牌上,再点燃烛火,回去后手抄十遍佛经,这灯便算点成了。」小和尚将手中的东西递来。
佛怜众生。李汀南没有接过小和尚手中的木牌,只上前一步,走到供奉灯盏的桌前,目光一寸一寸游过木牌上的名字:或夫或妻、或父或母、或兄弟或姐妹……
小小的木牌,寄託的是沉重的相思。
最后目光落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再不动了。
李汀南定在原地,「多谢比丘。」
许是察觉出她语气中的失落,小和尚见怪不怪,将手中的木牌等物放到金风手中,行了单掌礼后,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佛堂。
跃动的烛光在李汀南眼中闪烁,脑海中想起昨夜梦中女子的话:愿吾双亲儿孙绕膝,愿吾夫妻白头偕老,愿吾儿万事无忧……
到底世事一场大梦,她所祈愿的,竟是一个都未成。
她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火,佛怜众生,为何独独不怜母亲?
「夫人……」金风担忧地望着李汀南,小声地唤出声。
「不点了。」李汀南指着一个木牌,「这已经为母亲点过一盏灯了。」
金风玉竹顺着目光看去,见角落里灯盏的木牌上刻着几行潇洒的小字:碧海年年,冰轮为谁缺?惟愿吾妻姜玉,来生仍对明月,夫原作樑上燕,岁岁好相见。
「原是老爷……」
「不是我爹」,李汀南拿起木牌,笃定道:「我爹不信神佛。」
李景向来信事在人为,纵然上一世未得重用,老来自请辞官,落魄回到申城时,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拿起书卷。
金风道:「这上头的几句诗,倒不像是老爷的风格,或许是同名同姓……」
李汀南摇头,指着下一行小字道:「哪里这么巧?既同名同姓,又同一时间出生,还都供在这佛寺中?」
「还有」,她用手指轻轻擦去木牌表面的灰尘,使其下一行小字更加的清晰——夫,永间三十四年留。
永间三十四年,母亲永远消失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
从佛堂回到自己院中时,天上已经升起了一轮明月。
推开院门,见房间的轩窗透出几分暖黄的灯光,便知是苏宇来了,随即让金风玉竹先下去。
见李汀南这般反应,金风已经猜出房内那位人物的身份,憋着笑,拉着还处于茫然之中的玉竹离去了。
李汀南推开房门,便见到男人倚在贵妃榻上,一手撑头,一手把玩着根桃木簪,听到这边的响声,才挑眉投来一缕视线。
「娘子」,苏宇起身朝门口走来,语气中藏着几分不多见的正经。
李汀南解下身上的披风,「太后的情况,张尚书是否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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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渡派的人走没多久,张太后便中毒倒地,拿了牌子的宫女要去宫中请太医,却被周中使拦下。就算周中使是为张太后着想,难道不怕耽误了时间,害的张太后丢了性命吗?
她本来只是带了几分疑惑,但在听见周中使吩咐宫娥走玄英门进宫时,这疑惑便加深了几分。只因那玄英门虽与太医院离得不远,却不是最近的,若要从玄英门进太医院,只怕要多花上两柱香的时间。
周中使一向对张太后忠心耿耿,若不是叛变了特地想置张太后于死地,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这一切都是张太后的局。
这情形下,唯有张芒逆,才会使张太后不惜以健康为饵,也要将他引入局中。
男人接过她手中的披风,叠好放在一旁的榻上,嘴角微扬,「不愧是我娘子。」
「你们十五日那天,准备做什么?」李汀南问道。
「十五日那天,你随我一同前往泉县,便什么都知道了。」
见他不愿意说,李汀南也不想多问,侧身躲过男人的拥抱,大步走到了书桌前。
苏宇有些手足无措,紧随其后道:「泉县那几个开满秋荷的院子是张芒逆的,院中藏有大量的金银珠宝,十五那日,圣上携百官一同去那院落赏秋,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搜一遍院子,西南便不缺军费了。」
李汀南没有理会身后的叽叽喳喳,只提笔在信纸上写下一行娟秀的字迹,而后将墨吹干,折了几折递予苏宇,「你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我信你。」
这一句「我信你」倒把苏宇逗乐了,他在李汀南这,心情向来是写在脸上,本还皱着的眉头当即染上了笑意,顺手接过她递来的纸条。捏在手里还不够,还轻吻了那纸条一下,揣到了心口处。
将这一系列动作收在眼底,李汀南淡淡道:「今日在寺内发现一处蹊跷,还请夫君回城时,将这纸条送给我父亲。」
苏宇脸上有一瞬僵硬,不过很快又被其他情绪掩盖,「娘子厚望,为夫绝不会辜负娘子!」
李汀南拾起榻上的桃木簪,问道:「你怎么不问问寺内有什么蹊跷?」
苏宇大步向前,强行挤上了贵妃榻,「我信娘子。」
见自己刚说的话又被苏宇回了过来,李汀南轻笑一声,将傍晚在佛堂的发现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你觉得会是巧合吗?」李汀南问道。
后者沉默了一阵儿,摇摇头,「生辰相同,姓名相同,就连仙去的年份也相同,依我浅薄的经验来看,这世界上只怕没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我昨天去了趟仁寿宫,主殿依然是重兵把守,路过时险些被发现。」
李汀南挑眉,「……你该不会去了春粉殿吧?」
两人离得近,李汀南的头就靠在苏宇的胸膛旁边,故而能感受到他因浅笑,胸腔内发出的微微地震动。
「真是心有灵犀,怪不得他们都说我和娘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来不及深究他们都是谁们,李汀南道:「你可有什么发现?」
苏宇沉默半晌,从袖中掏出一支雕着鹤的簪子,「这是你的?」
李汀南接过,仔细端详片刻,摇摇头,「如若没看错,这上面雕着的是白头鹤。」
「白头鹤,其寓意是夫妻双方白头偕老。」苏宇补充道,又见怀中的人不断朝自己投来视线,又道:「来之前刘青湖告诉我的。」
「这髮簪有什么怪处吗?」李汀南反覆看了几遍,也没从上发现什么机关来。
苏宇眸色沉了几分,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似的,将话在嘴中咀嚼了一遍又一遍,方才咬牙道:「这髮簪既在春粉殿,又不是你的,那会不会是岳母的?」
回想春粉殿只有自己和母亲居住过,便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兴许吧,看着上边的痕迹,应当是有年头的东西了。」
「这簪子当是一对……」
「你今晚怎么如此委婉?」
「……」
两人惧是沉默,李汀南将他往旁推了一推,起身要往内室走去,「若是无事,侯爷请回吧。」
苏宇已经习惯了她有事夫君,无事侯爷的叫法,心下稍稍嘆口气,「我听闻,太后与岳母感情甚笃,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太后对岳母,或许不是纯粹的友情。」
这想法实在是惊世骇俗,苏宇说完又解释道:「我昨天在街上听到些与岳母有关的风言风语,心下起了疑,便趁夜潜进春粉殿,在妆匣中发现了这支簪子。」
李汀南起身的动作凝滞住了,心下百转千回,一时间往日未注意的细节纷沓而至,不断地冲击着她。
为何张太后会时不时对着她肖似母亲的眉眼出神,为何会在她张开后越发关照李家,又为何会亲自为李府绘制府牌,上一世又为何会强逼着她入宫……
诸如此类,枚不胜举。
府牌上的冬紫罗,以及它象徵强烈的占有的花语,都是张太后隐晦的扭曲的爱意。
「……你」,手心处忽然感觉到硬物,拿起一看,原是初进门时,苏宇拿在手中把玩的桃木簪。
「那这根簪子呢?」李汀南问道。
只见面前的男人神情多了几分疑惑,「这簪子,不是娘子的吗?」
第58章 雨夜
次日醒来, 窗外愁云惨澹,隐约还飘了几丝细雨。未在外室见到周中使,便猜测悟因院那边的情况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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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后, 又亲自去悟因院送了碗安神汤,见床榻上的中年女人面色青白,一副病色, 实在不像装的, 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又回了自己院中。
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质问比较好。
一连过了两日,到了母亲忌日前一天, 张太后的病势和这天气一样, 都不见好转。
城中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直到这日傍晚时分,刘青湖才风尘僕僕赶来。
刘青湖将手中的信封奉上,「李大人前些日子去了冀州考察, 今日才飞鸽传回信, 因而晚了些。侯爷说他今夜不来, 嘱託夫人早些休息。」
李汀南轻嗯一声,难怪这几夜未入睡时不见苏宇, 唯有半夜醒时, 才能见他在身旁熟睡, 原是不好意思空着手来。
「侯爷素来不爱惜身子, 想来这几日忙的很,你们几个能劝则劝。」
她被张太后留在仁寿宫时, 苏宇纵然是侯府宫中两边跑, 也是不亦乐乎。就是前两日, 也有时间出城上山,今夜来不成护国寺,只能说明实在是分身乏术。她一贯知道苏宇的脾性,自己远在护国寺劝不到,只能藉由刘青湖劝上一劝,虽然也没抱多大希望便是了。
刘青湖哑然,当即抱拳道:「属下如何劝得动侯爷,不若夫人写封信,由属下转交给侯爷?」
李汀南沉思片刻,若是写信,苏宇定然是要回上几封,到时候还要劳累刘青湖等人上山送信,余光见床头纱帐上繫着一枚香囊,便忽然有了主意,转身将香囊取下,「这其中放的是些安神的药材。」
刘青湖接过,又行一礼,离开了护国寺。
待人走后,李汀南又在窗前静默地站了会儿,听远处传来几声苍凉的晚钟,惊起一阵归鸟。她从信封中抽出两张纸条,一张字迹方正,遒劲有力,一张狂放恣意。
本以为都是父亲的回信,没想到苏宇那厮也添了一份。
父亲在回信上说明了两件事,一是不知护国寺能点长生灯,也从未去点过长生灯,二是周中使曾在母亲姜玉身边服侍过,但具体几天倒不清楚。
那时候李景正在外地主持修建一座桥樑,姜玉刚查出已有两月的身孕,李景担心她的身子,便让她留在了京中。
出事那日,姜玉依照惯例进了宫,讲起去寺庙内求平安符的打算,彼时尚为皇后的张太后亦有此想法,但碍于身份,只好让身边的擅长医术的女官陪同前去,一来可代她求福,二来,若是路上姜玉出了差池,多少也能有个照应。
回来的路上,马车不知为何,突然受了惊,将车厢中的主僕都颠了出去。姜玉身下登时血流汩汩,远在越州的李景听到消息后,虽第一时间就往京城赶,但却逢上越州的洪水泛滥,辗转多日,到京城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掌心传来一阵痛意,摊开见斑斑血迹,原来刚才看信时,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白头鹤簪,簪头上尖锐的稜角,顺势刺破了掌心的嫩肉,渗出几丝血迹。
李汀南不信世上会有这般巧的事情,眼下这些证据,已然能确信母亲所受的伤害与张太后关系密切。但却是不够的,眼下能做证据的,也仅有一个刻有冬紫罗的府牌、一支簪子,还有一个不知谁人点的长生灯。
纵然心中已有了答案,但总不能什么证据也摆不出来,便冲到张太后面前大唿,承认吧,她都梦见了。
李汀南稳了稳伸,继而打开第二封信,字如其人,不羁的字体映入眼帘,她甚至能想像出苏宇写字时的情形。
前面倒还正经,写了几句京中的形势,李汀南细细看过一遍,便知道发展都在其控制之内。继而轻笑,若是出了意外,苏宇也不会让她知道。
后面几页便有开始不正经了,不知从哪里抄来的情诗,酸得人掉牙。
李汀南将父亲的信纸烧了,拿起苏宇写的那一沓放在烛火上,却是犹豫了片刻,最后将第一页烧尽,留下了后面的酸诗。又忽觉得不对,做贼似的,将手中的信纸悉数塞进了梳妆盒中。
随手拿过梳妆盒一旁的簪子,眼下连头绪都没有的,只剩这根桃木簪了。
昨夜苏宇到房中后,见到那簪子安然地躺在桌上,因而才以为是她留下的。而她进门便见苏宇拿着簪子,便也以为是苏宇带来的。
仔细端详一番,只觉簪子尖端的颜色,要比其他地方稍深一些,鬼使神差之下,竟凑到鼻尖轻嗅,登时变了脸色。
是血腥味。
那味道经了茫茫岁月,只留了一缕淡淡的残魂,诉说着经年的苦涩。
晚膳实在没有心情去用,手握着桃木簪斜躺在榻上,脑海中将这几日的发现一一审过,还未有什么新的想法,便沉沉进了梦乡。
再睁眼时,窗外橘黄的暮色已然被凉夜取代,不知是几更了。李汀南嘆了口气,她晚膳时间便称自己要歇息,打发走了金风玉竹,想来这会儿两人已经睡下,不想再惊动她二人,便没有点灯,趁着月色朝床边走去。
在床上躺着干瞪眼了半天,觉得身边空荡荡的,实在难以入眠。这些天来,总是苏宇将她拥入怀中而眠,起先还别扭着挣开,今夜身边没了苏宇,反倒睡不着了,没想到身体的适应能力既能这样好,又能这样不好。
转身见院内月光轻柔,索性推开房门,去了院内。
不知为何,李汀南很想去佛堂瞧一瞧,她抬头看了一眼皎洁的月亮,又摩挲了下手中的桃木簪,许是月光给她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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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了房门前挂着的羊角灯,拢一拢身上的披风,孤身踏进了无边的黑夜。
月光下的古寺更显肃穆,一路上静寂无声,唯有风声卷着虫鸣落入她耳中。循着那日的路往佛堂走去,因着那堂内点满了长生灯,白日不显,但在深夜中,却犹如一把引路的火炬。
见堂前有和尚把守,便想打道回府,待听到轻微的鼾声后,便放轻了脚步,挪进了堂内。
堂内灯火昏昏,橘黄的烛光暧昧,洒在堂上垂目含笑的佛像身上,便像镀了一层模煳的金光。李汀南抬头望着佛像,佛像亦敛眸望着她。
两厢对峙片刻,到底是她这个肉胎凡身先败下阵来,垂头扫视着桌前的长生灯。千百盏长生灯静静燃放,一时间未找着母亲那盏。
葳蕤灯火中,隐约传来一阵呢喃。本以为是守门的和尚在说梦话,扭头看去,却未见异常,捂了捂快要跳出来的心脏,轻手将羊角灯放下,大着胆子朝声源处走进。
哪来的妖魔,竟敢来佛祖面前造次?
待在佛像后看到那人身下的影子时,她的心却忽然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个人,还是个她十分熟悉的人。
那人身披一件绛紫色斗篷,席地而坐,身旁放了坛未开封的酒。若是忽略时辰、地点,只看她潇洒的坐姿,李汀南怕是会将她认作对月饮酒的剑客。
……
张太后晚间又做噩梦了,这个梦她已经做了十三年。
纵然梦中的玉娘又一次将桃木簪刺向脖颈,死在她的面前,但她知道,她的玉娘也捨不得她。不然,玉娘何故入她梦中十三年?
这几日睡的昏昏然,直到透过窗柩的缝隙,正好看见那轮快要圆满的月亮挂在夜幕之上,这才确定今日是什么时分。
一如往年那般,她披衣而起,拿了周中使早准备好的酒水,出了悟因院。
悟因,方丈当年亲自取的院名,愿的是她早悟兰因。
早的了吗?细细算来,从见玉娘第一眼开始,便在谋划如何获取猎物。细细算来,到如今已经二三十年了。
她收不了手,亦不愿收手。
月光如盐,哗啦啦洒在青石路上,每走一步,心头的刺痛便多一分,也使得她越来越清醒。
佛堂前的小和尚见了她只当没看见,这是方丈卖给她的人情,她只管收便是了。
从千万盏长生灯中挑出属于她的那盏,转身走向了佛像后。
没过多久,她便知道堂内又来了个人。
「太后娘娘。」那人道。
声音婉若莺啼,像极了玉娘未出阁的时候,她有一瞬愣神,而后又很快醒来,玉娘死得早,不知道她当上了太后。
她头也不转,反将酒罈打开,斟满一杯,招唿道,「小南,过来哀家这,陪你娘说说话。」
李汀南袖中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到底是接过那盏酒。
太后抱着酒罈饮了一口,「你娘死十三年了,十三年。」
李汀南没接话,她看见张太后面前放着的长生灯上,刻着母亲的名字。她扣着掌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娘娘才华横溢,不过是在长生灯上写句祝愿,也是文采斐然,不愧是当年名冠青莲搂的才女。」
太后打了个酒嗝,满不在乎,「青莲楼,是个好地方,哀家自打进了宫,便再未去过。」末了又道,「我与玉娘,便是在那一处遇见的。」
见张太后就这么承认了长生灯是她的手笔,索性也不再试探,「我娘是你害死的。」
轰隆一声巨响,酝酿了三天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堂前的两个小和尚也从睡梦中惊醒,互相张望一眼,匆匆回了寮房。
张太后闻言静了片刻,笑着饮了一口酒,「那是玉娘自己的选择,我这么爱她,怎么会捨得她死?」
第59章
浓夜黑如泼墨, 将皎皎明月也一併吞没了。只是雨势越来越大,淋透了李汀南身上的狐皮披风,凉意便透过一身血肉, 拼命地往她骨头里钻,但她却好似没有发觉,只是不停地往前走着。
出门时提着着的羊角灯已然不见了, 倒是那支桃木簪还在手中紧攥着, 在她掌心留下几道显眼的红印子。
微风裹着寒意从身后吹来,也将木材焦煳的味道带到她的鼻前 。李汀南停住脚步,微微侧头看去,见几股黑烟从佛堂几侧喷涌而出, 火舌卷着漫天的雨水, 直冲云霄。
又走了几步, 才听见有人高唿,「走水了,快救火——」
这下李汀南走的更没有负罪感了。
她又不是张太后, 生怕火烧不死人, 还特意将门海里的水倒了。她进堂时瞧的分明, 堂外摆着两个硕大的门海,堂内四角也都设置着门海、沙石等灭火的材质。
想起张太后在烛光下张扬的脸, 李汀南心头便一阵绞痛, 说不上来是气得, 还是因为对母亲的愧疚, 总之就是不好受。
不好受的后果,便是情绪上头。情绪上头的人, 做出什么都不算出格。
眼看着张太后的神色由得意变为惊讶, 李汀南将手中的空酒杯掷出, 冷声道,「马是你派人惊的,碎骨毒是你下的,火也是你故意纵的,你哪一步不想置我娘于死地,竟还厚颜无耻,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使些手段罢了,有何不可?」张太后抹了把脸上的酒水,「身子里到底流着那贱.种一半的血,半点上不得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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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俯视这个当了她两世长辈的张太后,「可我娘到底爱的是谁,太后心中当比汀南更清楚。」
她举起手中的桃木簪,说出的话比料峭的寒风还要刺人,「我娘是怎么死的,太后更是清楚。」
张太后的神色瞬间一瞬变得颓唐,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骇人的场景,面皮克制不住地抖了几抖。双臂交叉拥住自己,不住地摇头。
说罢,李汀南也不管便一脚踢翻了张太后身边的酒罈,又退了几步,弯腰拾起脚边的羊角灯。
张太后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向,一连说了几个别,可都迟了。
李汀南手臂高高扬起,用了狠劲,将手中烛火跃动的宫灯掷碎在那摊酒液上。
之后一甩衣袖,将张太后还有她的嚎叫一一留在佛堂里。
李汀南回到院子时,下房便亮起如豆的灯火,洁净的窗纸上映出两个披衣而起的身影。
「夫人」,玉竹率先出了门,看见李汀南站在雨帘中,惊了一跳,手掌触及被雨水溻湿的披风,心中腾起一阵苦涩,夜间听到咯吱的关门声时,她与金风便都醒了过来,见主间空无一人,便要出门去追。
金风拽住了她,神色苦楚,嗫嚅道:「已过了子时,今天便是夫人的忌日了。」
玉竹楞了一阵,反应过来金风嘴里的夫人是李汀南的母亲,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復又回房躺下了。
金风撑了把油纸伞,挡住这瓢泼的雨水,「夫人,先进屋吧。」
李汀南好似刚看见她二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边走边道:「出去转了转,谁曾想竟下了这么大的雨。」
恰时传来一阵唿喊,「再来些水——」,玉竹抬头看去,隐约见远处火舌映红了天,不由惊唿,「哪走了水,竟烧的这么大?」
金风心下一惊,也未抬头,只接过李汀南身上湿淋淋的披风,拉过踮脚远望的玉竹,替李汀南换身干净的衣服后,便道:「奴婢们先去准备热水。」
不多时,热水与姜汤便一併送上了。
一番梳洗沐浴后,四更天已过了一半。李汀南穿着干燥的中衣躺在床榻上,仍是毫无睡意。院外的喧闹逐渐归于平静,想来那火已经熄了。
她拿起胸前的挂着的玉笛,小巧的笛子被烛火一照,反着青白的光,冰凉润泽的触感给了她一丝慰籍。
脑海中闪过苏宇在鲁宁镇曾说过话,若是有事,奏响这笛便是了。李汀南将玉笛递到唇边,毫无章法地奏了一段。而后迅速将眼睛阖上,背冲着窗户。而那扇窗户,除了吹进一阵寒风外,再无他物。
这情形是在情理之中,纵然苏宇说的是真话,可此处既在山上,又在城外,离宣平侯府远着呢,这笛声哪能传过去。
砰砰几声响起,李汀南侧脸看过去,只瞧见两扇竹微微敲击着墙壁,雨后的腥味也扑面而来。
原来只是一阵风,李汀南藏了几分怒意,走下床去,砰的一声便将竹窗关上了。
清风乱扰人。
苏宇长吐一口浊气,难捱的一夜算是过去了。
指尖触及腰间的香囊,便觉得一阵似有若无的馨香钻进了鼻子里,随即便觉得浑身上下,哪都不难受了,便起身将窗子推开,夜风争先恐后地挤进房内,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主子。」黑暗中,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
苏宇一手背在身后,望向茫茫的黑夜,头也不回道:「讲。」
「护国寺那边来了消息,夫人吹响了玉笛,还……」
话音刚落,影卫只觉面前闪过一阵风闪过,知道自家主子要走,拦是拦不住了,随即扯着嗓子大喊,「还把佛堂点了——」
苏宇踩着房嵴的脚步一顿,随即又恢復如初,甚至比刚才还要快。
能把佛堂点着,那得多大的火,想来娘子肯定是伤着了。
这影卫见自家主子的身影融进夜色中,不由挠了挠后脑勺,侯爷为啥不骑马呢?
这边苏宇暗一路飞檐走壁还嫌不够,心中暗恨爹娘只给生了两条腿,不由暗暗后悔,关心则乱,忘记骑马了,而那边护国寺又是状况频出。
李汀南又在床上躺了一阵,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现下几更,只知道脑袋里好似一团浆煳,昏得难受。併拢中指和食指,搭在脉搏上自摸一把,只觉这脉象来势兇勐,如洪水一般,是发了热的症状。
想来是夜里淋了雨又受了凉风,记得金风端来的姜汤还剩一大半,便欲起身将那姜汤喝了,至于管不管用,那便是白天的事了。
只是没曾想这一场热竟这般来势汹汹,李汀南勐地从床上起来,只觉得两眼发黑,靠着床柱好一阵,才恢復了清明。她一股气走到桌前,伸手去端那碗姜汤,皱眉将它一饮而尽。瞬时,火辣辣的感觉便从喉咙一直蔓延至胃里,在体内燃起一团火焰。
许是喝的急了,李汀南咳了几声,眼中也涌出几滴泪。
木门吱呀一声,她侧身看去,刚才那几滴泪也因她的动作而砸在了脸颊上。
来人身影颀长,面容坚毅,墨墨夜色中,苏宇是唯一的朱红。他身上沾了些夜间的寒露,胸口微微起伏,一双皂靴上满是泥泞。
——显然一双腿疾奔来的。
「侯爷不是……」
与外头相比,屋内算是有几分暖意的,虽不多,但足以消融苏宇眼中的寒霜。见到念叨一路的人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禁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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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了笛声,便来看看」,苏宇合了门向灯影下的李汀南走进,双手揽住她瘦削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下颚在她颈窝蹭了蹭,「让你委屈了。」
本来没什么感觉,毕竟被火烧的又不是她,可是听了苏宇的话,李汀南的泪水却是抑制不住了,哽咽道:「你怎么才来啊……」
事后李汀南觉得,一定是生了病的缘故,使她敏感多思,情绪异常。
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颚,便有微凉的触感贴在唇上,将她剩下的委屈悉数吞进肚子里。
过了一阵儿,李汀南脸色潮红贴在苏宇胸前,双臂圈着苏宇的劲腰,一双本就饱满的唇因苏宇的缘故,更显得红嫩无比,在烛光下还泛着光泽。
她在苏宇胸前蹭了蹭,嘟囔道:「着火了。」
苏宇捏了捏她莹润的耳垂,「胆子挺大。」又听见怀里的人好似轻哼一声,忙改口道:「娘子胆识过人,为夫佩服。」
李汀南沉默一阵儿,「我坏了你们的局。」
「嗯?怎么这么烫?」微凉的触感又贴上她的额头,「怎的发热了?」
李汀南没说话,实在没有力气说话,刚听到苏宇说「好戏不过刚刚开始」,便迷迷煳煳晕了过去。
五更天很快便到了,雄鸡一唱,东方既白。
街上开始熙攘,各个巷子出来的人汇入主街,又开始熙熙攘攘一片。
几个身穿紫袍的官员从各家马车上下来,互相打了个招唿,一併走过狭长的甬道,停在了承玄殿门口。
张芒逆昨夜未睡好,一连打了几个呵欠,旁边的吏部尚书用胳膊肘捣了捣他,一脸的神秘兮兮。
「怎么了?」张芒逆也懒得绕圈子,敛了眉眼间的懒怠,换上他平日里的倨傲。
吏部尚书好似未看见他变脸似的,贴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张芒逆当即惊唿出声,「什么?!你说……」
胳膊勐地一疼,止住了话音。
殿前突然静寂了,文武百官的视线一瞬聚集在张芒逆身上。
张芒逆不由话锋一转,轻咳一声,「你说你钱家又要再添一丁,恭喜恭喜呀钱大人。」
这话说的模稜两可,不知道这一丁是钱大人添的,还是钱大人的儿子添的。
只不过,小钱大人不过而立之年,无论哪一方面都正值壮年,应当不值得张大人如此惊讶,想来这年近古稀的钱大人添丁,那实在是一件稀罕事。
恰时承玄殿殿门大开,张芒逆弹弹两袖,率先进了大殿,徒留钱尚书在其他官员不怀好意的贺喜中凌乱。
同僚这么多年,他还是高估了张芒逆的人品。
眼见东方从鱼肚的青灰色,渐渐转成蟹壳黄,又见那一轮红日从宫墙上跃出,金光蹦现,纷纷扬扬落在砖缝里。
又是新的一天。
第60章 坦白
护国寺夜中起火的消息传进宫里时, 江初渡正被人服侍着穿衣洗漱。他挥手示意手下几人停住动作,抬眼看着殿中跪着的内侍,「把最后那句话再重复一遍。」
吉祥跪俯在地上, 额头上的汗珠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刚得了信儿,李姑娘夜里把佛堂点了, 太后娘娘也在里边……」
殿内静了几分, 江初渡拍着手啧啧称奇,「小南这性子,是真烈啊,也不知道像谁。」復又抬起手臂, 示意下人继续服侍, 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沖吉祥道:「把姜珠给朕带过来,下了朝朕要见他。」
殿上官员各个站得笔直,一副国之栋樑的模样。江初渡藏在十二串旒后的凤眸眯了眯, 扫过百官身上或仙鹤锦鸡, 或麒麟狮豹, 嘴角牵起抹似有若无的讥笑,倒是一群衣冠禽兽。
待落座后, 不管下首官员看不看得清, 只管换上一副温润的表情, 受了百官齐唿的「万岁」后, 缓声道,「众爱卿平身。」
先是处理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之后便见兵部尚书赵步昭站了出来, 张嘴就要增加军费。张芒逆自然不准, 也出了列,和赵步昭唇枪舌战了起来。
户部兵部照例斗起了嘴,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听得江初渡耳朵都起茧子了,便趁着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躲在冕旒后半阖上了眸子。
待户部兵部吵得差不多了,江初渡好似大梦初醒,状似纠结,「两位爱卿说的都在理,兹事体大,且容朕下去好好想想。」
张芒逆和兵部尚书赵步昭互瞪一眼,朝江初渡深作一揖,「吾皇圣明。」
按理说,张芒逆和赵步昭唱完这场二人转后,便到了退朝的时间。
只是今日从那场日出开始,便有些异常。
江初渡并未宣告退朝,敲了敲龙椅上的扶手,饶有兴趣道:「前些天民间献上来几枝秋荷,说是泉县送来的,朕和丽妃看了甚是欢喜。」
说是民间献上来的,但堂下的官员谁不知道江初渡前些天的疯狂举动,分明就是派下去的禁军搜刮到了。
未在权力中心的官员哑然,只道是丽妃得宠,而身处权力中心的几人,面露不豫之色,下意识地朝张芒逆看去。
江初渡将堂下各异的神色收尽眼底,又道:「但碍于那物实在娇贵,运回京中不久全都凋谢了,于是朕便将这秋宴设在那秋荷的主人家,还望诸位爱卿给朕一个面子,五天后随朕一同去泉县,赏一赏满池秋荷。」
待听到泉县二字时,张芒逆只觉得两耳中轰的一声巨响,脚下晃了几晃。到底浸润官场多年,很快又回过神来,抬首见江初渡鹰隼的眼神正盯着自己,忙叩首道:「圣上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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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县离京城尚有一百余里,路况不明,圣上若是在路上出了什么闪失,那臣等便是千古罪臣了呀!」
张芒逆此话一出,其他官员大多也跪了下来,高唿不可。
江初渡默然,而后勐地起身,「朕为天子,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不成!」
殿内的高唿戛然而止,静的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江初渡的语气逐渐缓和下来,「众爱卿担忧的朕都知道,只是那御林军又岂是吃干饭?吴将军,你再从北大营中抽调三千精兵,沿路布置,配合御林军行事。此事无须再议,就按朕说的办,退朝吧。」
这吴将军便是丽妃的父亲,他出列应声称是,两眼满是感激,虽说自古无情帝王心,但依他看来,圣上对自家女儿上心的很咧!
张芒逆乜了他一眼,蠢货。
话已至此,谁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江初渡一甩衣袖,结束了这场气氛异常的早朝。
江初渡一向温文尔雅,纵然朝臣再怎么吵的面红耳赤,也没见他厉声呵斥过,如今却这般激动,倒是事出反常。
张芒逆微垂的眸子滴熘熘地转,泉县那几处别院,明面上不是他的资产,但他也没有特意处理自己的身份,江初渡只需再查一查,便知道别院真正的主人是谁。圣上真不知道倒还好说,若是圣上知道了那院子真正的主人是他,却还在这装疯卖傻……
张芒逆眸中闪过一丝杀意,那就休怪他先下手为强了。
他出了殿门,抬手挡住炫目的日光,待朝臣散了不少后,沖身边的人密语了几句。虽已经适应了室外的明亮,但还是眯着眼朝远方看去。
护国寺里那个,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回府取些上好的药材。」
……
秋风拂槛而过,捲走门前几片残叶,徒留门上的竹帘叮叮噹噹响作一团。
苏宇接过刘青湖手中的密信,展开看后,便用火摺子燃了。
密信是宫里传来的,江初渡让他照计划行事即可。他本意也是照计划行事,非但不觉得张太后之事会使整个局面陷入僵局,反倒认为,有了张太后这事,张芒逆才会有所行动。
随即吩咐道,「按计划,你带一半影卫去泉县埋伏着,剩下的影卫再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城里盯着张家,另一半让苏琪带着去护国寺。」
「再抽个人,去张府里找一位姓钱的小姐,从她那里将本夫人要的东西取出来。」李汀南幽幽道,全然不避讳自己偷听墙角的事情。
清晨醒时,她环顾四周,见大红的喜帐笼着拔步床,床旁还摆着一对喜烛,才知道自己这会儿已经回到了宣平侯府。没来由的涌起一阵心酸,她与苏宇成亲一个多月,在这张喜床上睡的日子却是屈指可数。
滴漏中的水滴落在青铜盆中,清脆的响声在房内迴荡,已是卯时。本来还忧心张太后用早膳找不到她要为难人,但是转念一想,昨夜都当着张太后的面又是烧又是砸,今儿就是不去,张太后能耐她何?
不就是个太后吗,谁还没当过?
翻了个身便又睡去,隐约听到有人推门而入,接着便听到屏风外传来一阵交谈。苏宇没有避她的意思,那她也大大方方听了去。
苏宇循声看去,说话那人正从屏风后裊娜走出。许是还在病中,脸上带了几分病色,一双桃花眼却是炯炯有神,闪着光亮。如瀑的青丝垂至腰下,随着她的动作,一步一晃。她仅穿了件素白中衣,好在又披了件绛紫色的褙子,将玲珑身形挡住大半。不过半遮半漏,也没好到哪去。
察觉到自家主子的目光,刘青湖看也不敢看,连忙低下头去,「谨遵主上命令,属下告退。」
吱呀一声,刘青湖极其上道,反手将门带上了。
苏宇上前将她的外衣繫紧,「病还没好,也不多穿点。」
「这不是怕耽误了大事」,李汀南讪讪一笑,「毕竟是我点了那把火,把局势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娘子这话就不对了,你不点这把火,早晚有人会来点。」苏宇将李汀南拦腰抱起,坠地的外衣顺势翩飞,露出中裤下几个圆润的脚趾,苏宇眸色一沉,掐了她腰间软肉一把,「还不穿鞋。」
李汀南自知理亏,双臂圈住他的脖子,沖他嘿嘿一笑,「我不想去室内,里边都是药味。」
见她这般,苏宇反倒身子一僵,他贯知道李汀南有好几副面孔:一副装痴卖傻,好去去应付外人的刀光剑影;一副赤诚热烈,遇到亲近的人恨不得剖出心捧给人家;还有一副,便是对自己了,有时高兴了和自己拌几句嘴,说几句软话,不高兴了便侯爷侯爷的唤他,将他往外推。
他也知道李汀南这么说只是一个託辞,但还是忍不住扬起一抹笑。
「饿不饿,我叫人把早膳送上来。」苏宇说着,抱着李汀南往房中的软榻走去。
「早膳?」李汀南轻笑,「这都日上三桿了,侯府中还留的有早膳?」
「管他什么时辰,在侯府里,起床第一顿都叫早膳。」苏宇回道。
「那好吧」,李汀南嘆了口气,收回圈在苏宇脖子上的手,作势要从他怀里跳下来,「那用过早膳,我便回护国寺。」
苏宇眉眼间染了笑意,放在她腰间的手不动声色地加了几分力,「不巧,这会儿该用午膳,早膳可得等到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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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视一笑,笑过后,李汀南盯着他那双幽深的眸子默不作声,盯得苏宇喉结上下滚动,「怎么了?」
李汀南道:「苏宇,你昨天为什么这么紧张?」
苏宇略一思索,知道她说的是昨夜的事情,还没想好措辞,便又听李汀南道:「是不是因为我?苏宇,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只觉得脑海中有无数的火树银花同时绽放,炸的他晕晕乎乎。他低头,对上一双黝黑的眸子,而后轻松地从中捕获到自己的倒影——一个耳根、脖子血红的倒影。
虽说他平日里,各种话张口就来,但是面对这么直白的质问,还是愣了好几秒。她问这个,是不是说明自己的感情对她而言,已经成了一种累赘。毕竟李汀南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将事情做得太绝,除非……
他的手指又摸上腰间繫着的香囊,牙一咬心一横,点了点头,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是吗?」
苏宇紧阖双眼,紧张的背后渗出一层薄汗。
第61章 回应
见他颔首, 李汀南道:「放我下来。」
等了许久不见苏宇说话,李汀南又拽了拽他的的衣袖,只觉得放在她腰间的大手又紧了几分, 那人眉头紧锁,咬牙道:「就不放!」
李汀南觉得莫名其妙,无奈挣脱不掉, 只好柔声道:「快将我放下, 我有事要做。夫君?季玄?」
又来了,有事相求了就开始唤他夫君,等到事情成了之后,便利落地一脚将他踹开。苏宇咬了咬后槽牙, 可他偏偏吃这一套。
苏宇睁开眼睛, 错开目光, 一双丹凤眼只敢瞅着怀中人如玉的下巴,目光不甚听话,游离到那颗小巧可爱的唇珠上, 不由回味起昨夜的滋味, 喉头又是上下滚了滚, 心虚道:「有什么事是我抱着你做不成的?」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依言将她稳稳放在了地上。
昨夜是他冲动了, 先是未得她许可便吻了她, 后又趁她昏迷将她抱回了侯府, 实在是唐突, 她要是发作,也是应当的。
见他耷拉着眼皮, 一副悉听发落的模样, 李汀南好不奇怪, 不由呛了几声,「侯爷这是怎么了?让你喜欢我,竟是这样为难?」
还没了她悟话中的喜怒,便觉得眉心一暖,阵阵馨香扑鼻而来,李汀南葱白似的手指抚上了他眉心的硃砂红痣,「我也甚是欢喜。」
说罢,便将头埋在了他胸前。
完了完了,苏宇脑子中的火树银花又开始炸了。
愕然了几分后,长指穿过她的髮丝,强迫她与自己对视,那一双眼生的多情,随便一瞥便勾人心魄。他从中看见了几分羞怯,也看见了自己从耳根红到脖子的倒影,却没从中看见半分捉弄促狭之意。
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索性脖子一梗,堵上了那张嫣红的唇。
听她一声轻笑,扣在她后脑勺的手往前推了几分,更加用力地去攫取那一寸香兰。
阵阵秋风闯进,两人缠绵的气息稍微散了几分,李汀南这会儿也回过了神,挣脱了苏宇的铁爪,趴在他胸口喘气,以手握拳,锤了他几下,「你要憋死我不成?」
耳边是男人心口强有力的搏动,说话时胸腔内传来的微微震动,烫的她两颊微红。
「不敢,我可捨不得。」
李汀南不置可否,只是哼了一声,便利落的从他怀中起身,朝门外走去,「我先回护国寺了。」
苏宇眸色沉了沉,原来非让他将她放在地上,是为了这个。果然还和往常一样,用完了就一脚踹开。
见身后那人没有追来,李汀南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深谋远虑,提前让苏宇把自己放了下来,若是被他锢在怀里,干柴一碰上烈火……那可没有这么好脱身了。
小算盘打的啪啪响,苏宇轻笑,上前几步追上李汀南,猿臂一伸,将未走远的人又拽回了怀里,「鞋都没穿,就要跑出去,若是被岳父知道了,定要打我一顿。」
被男人按在怀里,李汀南出奇的没有回嘴,也没有动,其实是不敢动——任谁屁.股上有个炙热的硬物抵着,也不敢随意乱动啊。
李汀南欲哭无泪,「这是白日……」
「纵然是白日又如何?」苏宇一口咬上那白玉般的下巴,含煳不清道:「我在这,没人敢靠近。」
秋风扫落叶,连带房内的声音也一併捲走,什么裂帛声、娇唿声,还有拔步床吱呀的响声全都随风而去,一齐散在碧蓝无云的天际。
……
护国寺。
秋风起了,周中使支使着人将窗户轻轻关了,娘娘这病可经不起风吹。
昨夜的场景实在是混乱,昏睡中听见有人在叫喊走火了,周中使一个激灵,以为回到了十三年前那个雨夜。
醒来后得知两个消息,好消息是着火的是佛堂,坏消息是太后不见了。
一众宫娥冒雨奔找起来,最后在佛堂外扶起倒在雨水中的张太后,本想驱车进宫看太医,不料还有最后一丝神志的张太后张了张嘴,「不许进宫。」
众人面面相觑,无奈之下,只好听从住持的安排,去山下药堂请了个医师来看脉。周中使对那方子看了几遍,才让人下去配药煎药。好在一番忙碌后,离天亮也没有多长时间,东方现刚露出蟹壳青时,护国寺便有一辆马车疾驰而出,朝城内奔去。
宫中的太医火急火燎地来,又是皱着眉头号脉,吐了口气写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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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比对了下两张方子,见相差无几,周中使也长长舒了口气。
好在太后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体内余毒本就未清,又淋了场雨,感染了风寒不说,还有事郁结于心。太医开了方子后,叮嘱了几句按时用药,少贪凉便离去了。
「中使大人。」周中使回过神来,眼前站了个眼熟的小厮,正沖她躬身行礼,再一看他衣着打扮,心下确认了,是尚书府上的人。
果不其然,小厮身后走来一个男的,身量不算低,倒是多年的好日子使他的肚子挺了出来,这就坠的他身量低了几分。眉眼和床上躺着的娘娘有几分相似,周中使心下一惊——张尚书竟然来了。
即刻上前行礼,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张芒逆打断了,「中使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哪来这么多礼不礼的。」
这话说的有些僭越了,周中使脸色沉了几分,却见张芒逆视若未见,一撩衣袍坐下了,也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也不甚在意。周中使瞥一眼正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抖个不停的男人,默默收回眼神,只怕是前者。
张芒逆清了清嗓子,声音里便带了几分哽咽,「妹妹……太后娘娘可还好?」
若忽略进门后的反应,单听这一句,周中使都要觉得张芒逆与自家娘娘实在是手足情深,只可惜她不是瞎子。
周中使正要开口,却听屏风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让进来吧。」
张芒逆抽抽鼻子,拽住了张太后的手,「娘娘啊,臣让您受苦了,现在才知道你在寺里吃了这么多苦。」
护国寺的马车第一次进城时,张芒逆身边的小厮便发现了,他本来想去追,但是灵光一现,制止了上马的府兵,「慢着,不用管。马车回来时,留意一下从哪扇门进的宫。」
傍晚时分,小厮神秘兮兮地进了书房,「爷,小的看的清清楚楚,从德武门进的宫。」
张芒逆点点头,「德武门啊,再去打听打听,张太后怎么了。
小厮嘿嘿一笑,「小的早就打听清楚了,说好像是中了毒。」张芒逆又笑,「你是个机灵的,下去领赏吧。」
中毒?张芒逆嗤笑一声,这毒妇不去给别人下毒就够好的了,哪里会自己中毒,想必是苦肉计,想把自己往里边引。
话说回眼下,张太后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然后挥手让室内的人都退下了。
张芒逆眸光一闪,「这屋子里,有宫里的人?」说罢还冲着东北的方向努一努嘴,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张太后扯出一抹笑,淡淡道:「大人这话说的,这屋子里的,哪一个不是宫里的人?」
张芒逆忙道:「娘娘在宫里头处境……」
张太后挑眉,张芒逆得令凑近了些,「周中使。」
后者把惊讶写在了脸上,「娘娘可是弄错了,那周……可跟了您十余年了。」
张太后心下笑了一声,还没有蠢得不可救药,嘴上却道:「十余年又如何?大人官场沉浮这些年,自然是晓得人心隔肚皮的。」
张芒逆讪讪一笑,「娘娘说的是,只是……」
只是安插暗桩也讲究个门数,威逼利诱这两样虽老套,但却是非常的好使。可他记得周中使身家清白得很,老子娘早就不在人世了,更何况这中使之位已经是宫里女官的最高品位,封无可封,宫里那位,拿什么威胁的周中使,使她这般听话?
「哪有什么只是?当年玉娘出了那档子事,我一怒之下将她打了五十大板关进掖庭,她恨我那是应该的。」
嘶,张芒逆缩了缩脖子,屁.股不安的在凳子上扭了几下,五十大板下来,那下半身得烂成什么样了。
提起玉娘,空气中微妙了几分。
想起前尘往事,张芒逆嘿嘿一笑,暂且顾不上比较,到底是自己当年掐灭了自家妹妹单相思的苗头,把她打晕送进宫里更狠,还是一言不合就打了人五十大板更狠。
「天凉,娘娘千万要保重身子,臣先告退了。」
登上返程的马车,张芒逆在车厢内摇摇晃晃,轻敲了车壁三下,便有一黑衣男子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吩咐泉县那边的人,让他们收拾收拾先离开泉县,回来看信号。再带一队人,把护国寺给本官盯紧了,一只苍蝇都别给我放出去。」
那人应了一声,又鬼魅似的闪出了车厢,在树林里渐行渐远。如血的夕阳还挂在西边不肯落下,还余下几缕残光,落在树梢林间,落在黑衣男子腰间的佩剑上,依稀能看清剑鞘上月牙一般的烙印。
第62章 变故
金乌西坠, 晚归的飞鸟落在树梢林间,又是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
李汀南抬头望了眼窗外的暮色,又往被子里缩了几分, 心想这一次倒是玩大了。下一秒却被人从床上捞了起来,拦腰抱起进了净房,那人打着沐浴的名头, 又按着她在浴桶里好一阵折腾。
直到西边最后一丝金光隐没在夜色中, 李汀南和苏宇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用晚膳。只不过李汀南刻意离他八丈远。
其间苏宇多次想往李汀南那边靠,都被她侧身一躲再躲,最后紧贴着墙壁,躲无可躲, 愤愤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苏宇才讪讪一笑, 收敛了几分。
「宫里的人,晡时去了趟护国寺。」
李汀南闻言抬起头,那会儿他不是正按着她闹吗?如何分出闲心打听宫里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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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宇似也知道她心中所想, 眉眼间又挂上平日那副不羁的笑意, 「你忘了?你那会儿晕过去了, 我也就趁机处理了……」
剩下的话悉数被李汀南捂了回去,周遭都是服侍下人, 虽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但李汀南还是看见了他们微微抽搐的嘴角。
李汀南轻咳一声, 「护国寺事情还多, 明日趁早我回去。」
虽和张太后已经挑明了话头,但张芒逆还没倒, 两方利益还在, 表面那层岌岌可危的关系还是有的。何况昨夜苏宇将她抱回来时, 金风玉竹并没有跟着一起。
只见苏宇微微颔首,他的回答出乎意料,李汀南不免愣了几分,下一秒那浑话便又传到了耳边。
「也好,想来更有一番趣味……」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李汀南却是听懂了,二话不说,夹起桌上的蟹脚包塞进了苏宇嘴中,堵住了剩下的不正经。
那人见好就收,低笑一声后埋头用起了膳。
一餐毕,苏宇又匆匆去了书房,临别前在她鬓角落下一吻,「等我回来。」
李汀南也随了他去,随便抽了本书倚在榻上,脑子里想的却是近日的局势。
她爹不知怎的,这些年深居简出,虽称为工部尚书,但工部大小事宜都不经他手,他也乐得如此。而今竟破天荒地出了京城,还去了外地。李汀南直觉这事情里有几分隐情,却像是雾中窥花,如何都看不透。
沉默半晌,李汀南沾了茶盏里的水,用食指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同样看不清的,还有他。
苏宇推门而入,身上带着些秋夜的肃杀,在见到榻上的人时,周身的杀意一瞬便了无了踪迹。榻上那人头抵着胳膊,趴在桌子上,手中握着的书卷也滚到了地上,不时被顺着窗柩的清风吹动着翻个页。显然是已沉入梦乡。
桌上的水渍已经干了,凑近后依稀能看清写的是什么——苏宇。
苏宇眸中暗潮涌动,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柔声道:「睡吧。」
……
李汀南回了护国寺,张太后闭门不见客,除了苏宇会在夜间钻进她被窝里,拿吹了一路寒风的手闹她外,日子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整日闲来无事,张太后又不愿见她,李汀南便在寺中游荡,敲了敲艾山在的院落,却不见回应,嘴上念叨着失礼了,手上却毫不客气地推开院门,见其中毫无人气,哪里像是人住过的地方。
艾山总爱这般一言不发地离开,李汀南也算习惯了,转身出了院子,没放在心上。后来她忍不住去想,若是当时再机敏几分,会不会避免这一场祸事的发生?彼时的艾山镣铐加身,扯着毫无血色的唇讥笑,「古今沉浮,成王败寇,岂在个人所为?」
在后院没找找乐子,李汀南又绕到佛寺前院,见前两日被烧毁的佛堂正在有条不紊地修缮,倒也不惊奇。毕竟护国寺也是皇家寺庙,经了一场大火,就这么放着不修,确实有损皇家颜面。
姜珠也被江初渡打发来护国寺,李汀南刚见她时,便将侧过去头,指了指头上的髮簪,「好看吗?」
素雅的桃木簪横斜在乌黑的发间,露出的簪头呈水滴状,圆润且闪着光泽。算不上难看,但也称不上好看。
因着这簪子在李汀南头上实在是违和,姜珠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方才想起,这正是自己放在李汀南桌子上的那一根。復又品出护国寺大火中的蹊跷,一时间心头涌起无数情绪,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又是愧疚,实在是复杂的难以言表。
好在李汀南也没有想为难她的意思,只冷哼一声,扶着髮簪走了。
晚膳时分,姜珠翻过墙头,见李汀南一幅等待多时的样子,忙告礼赔罪,「小姐,不是奴婢故弄玄虚,只是迫不得已呀。」
李汀南用茶盖拨了拨浮上来的茶叶,并不喝,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姜珠身手不凡,想来是江初渡刻意训练的。且她还唤她小姐,这是承认自己与她有些旧主情谊。李汀南知道是江初渡刻意隐瞒此事,仁寿宫中驻守着禁军,显然是张太后和江初渡达成了某种合作。
如今姜珠被打发来了护国寺,约莫是她偷放木簪的事情,被江初渡知道了,真是大材小用。心中又给江初渡添了一笔恶行——不干人事。
姜珠扭扭捏捏一阵,在新主子和旧主子之间来回纠结了片刻,一咬牙,「圣上对这佛堂可重视了,过不了几日又要派一队工匠来修缮。」
李汀南颔首,略微有些心虚,却还是不说话,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这倒把姜珠憋得够呛,神秘兮兮贴到李汀南耳旁,「奴婢前两日回宫,听说寿昌公主过两日也要来护国寺呢。」
李汀南心中微微一震,想不明白寿昌公主为何也要来。江初渡护她像护眼珠子似的,竟捨得让她出宫来?转念一想,男人可不都是喜新厌旧的,昨儿还把寿昌捧在心尖尖上,今儿宠了丽妃后又不管昔日的白月光了。
思及此,不由沉了下脸,将姜珠敷衍走了,就连晚上来的苏宇都受到这情绪的波及,没得到一个好脸色。
又百无聊赖地过了两三天,苏宇在夜里非但没拉着她折腾,反倒很晚才满身寒气地钻进她的被窝,从身后搂着她唿唿大睡。
李汀南碰碰他的手,出乎意料,竟是热的。抬头向窗外看去,阴云遮天,今夜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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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福至心灵,不由问道:「钱小姐手里的东西,你可拿着了?」
好半天没有回音,李汀南拿手肘戳戳身后那人,才得了个含煳不清的嗯,腰间的大手又紧了几分,搂着她贴住他炙热的胸膛,像要将她揉进骨子里似的。
「那是自然,娘子交代的,为夫怎会忘?」
心头略微浮起的不安,被这一句不正经的调笑沖淡,李汀南敷上那双大手,嘴角微勾,沉沉进了梦乡。
第二日醒来时天光大亮,李汀南摸了摸身边冰凉的床榻,心中莫名腾起一阵烦躁。
用过早膳照例在院中闲逛,见修缮佛堂的人手确如姜珠所说那般,又来了一批新面孔,扛着木料,笨手笨脚的在佛堂中穿梭。
这几日总在佛堂闲逛,也算是混了个脸熟。负责修缮事宜的是工部来的女官,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这女官姓杨,名唤乐,素来开朗,李汀南又缺个说话的人,故而这几天的相处胜过了往日十几年的交情。
杨乐一见她来,潦草行了个礼后便黑着脸开始抱怨,「不知道宫里从哪找的人,一个二个手重的要命,弄坏木料就不说了,险些把前两天造好的西墙拆咯。」
李汀南侧目看去,按照规划,西墙今日便可以收工了,但现在看来,反倒比前两日还要矮了半截,不由笑出声,「回去也是闲着,不若多在护国寺呆两天。」
杨乐瞪她一眼,恰时佛堂里有人在找主事,只好作揖先行告退。
李汀南迎着日头看去,佛堂在日晖下焕发出一种新的生机,经了一场火的佛堂浴火重生,更显得精神奕奕。
李汀南暗自琢磨了一阵儿,状似无事,又背着手回了后院厢房。她方想起今日是十五,江初渡和苏宇动身去泉县的日子。那个答应十四日带她去泉县的人,早就找不见人影。
庭院深深,花影重重,她带着金风玉竹一间院子一间院子地敲,最后在一个偏小的院落中,找着了手持书卷的寿昌。院中四处栽着洁白的百合花,或绽放或含苞的花朵,在秋风中吐纳着清香。
李汀南心中藏了团无名火,无暇欣赏院中的美景,也不想和她兜圈子,干脆道:「圣上和宣平侯到底要做什么?」
寿昌一愣,显然没懂她说的是什么,但还是思考了一瞬,认真答道:「百合花的花期在夏季,但圣上要它开在秋季,它便要开在秋季。虽不知夫人想知道什么,但我觉得,这是一个道理。」
李汀南扣着门框手指微微用力,指甲深深陷入木头中,那经了多年风雨的门框便痛得直打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江初渡是圣上,苏宇是天子近臣,他二人真想做什么,如何拦得住?
李汀南回头看了寿昌一眼,百花被秋霜压着弯了腰,独她傲霜斗雪,站得笔直。
扭头唤金风去套马,泉县与护国寺相距不算太远,这会儿出门疾驰百余里,兴许还能赶得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但她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若是不去,只怕会抱憾终生。
半条腿跨过护国寺的门槛,隐约嗅到空气中漂浮的腥甜时,才惊觉今日的佛寺,安静的有些过了。
抬眼扫去,寺外围了一群身着黑袍的男子,其腰间佩戴统一样式的剑。脚下匍匐着几具尸体,是几个负责下山採买的和尚。
李汀南心头一凌,这寺,算是出不去了。
第63章
与墙内的安宁相比, 高墙之外则是另一个世界。
几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小和尚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一歪脖子,匆匆奔向奈何桥, 朝孟婆讨碗汤喝。
黑衣人手握沾鲜血的长剑,毫不收敛自己的罪行,哪怕行兇的场所是在佛寺。
李汀南闪身藏在了门后, 随后而来的玉竹却没反应过来, 体内的恐惧从口中熘出,啊的一声,惊动了门外正将小和尚尸体往树林里拖的黑衣人。随后只见一点寒芒破风噼来,直冲玉竹而来。
千钧一髮之际, 不知从何处横斜出一把玄黑色的剑鞘, 将刺向玉竹的剑撞飞了。黑铁铸成的剑身便落在了玉竹脚边, 发出咣当的响声。
李汀南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只见一身着灰色衣袍的男子站在黑衣人身前,厉声喝斥道:「竟将剑指向妇孺, 真是好没规矩!」
李汀南愕然, 在佛寺杀和尚就有规矩了吗?
灰衣男子训斥过黑衣人后, 又转过身道:「两位姑娘受惊了,身体可有大碍?」
李汀南心底腾起一阵名为恐惧的情绪, 男人明明和她们离得尚有些距离, 却清楚的知道这里不止有玉竹一个人, 足以窥见男人的武功有多么的高强。
见玉竹木然地摇头后, 又道:「手下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勿怪。」
说罢便也不再管身后的两人, 带着黑衣人朝树林走去。刚行至一片空地, 灰衣男子便转身朝扔剑男子的胸口踹了一脚,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黑衣人十分不忿,「不过是个女人,艾侍卫怎么这般生气?」
「主子走前交代的,你全忘记了?」灰衣男子转身冷声道。
地上的黑衣人一噎,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面前的男人转过身来,居高临下道:「你的主子到底姓什么,你该不会忘了吧?」
艾侍卫越过地上的人朝树林外看去,古寺在阳光下静谧地伫立着,几只圆润的麻雀停在屋檐上写脚,叽叽喳喳地分享着今日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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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紧了,不该放出去的千万别放出去。」
寺内。
不知是吓的还是怎的,李汀南玉竹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进了小院,李汀南才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细汗,靠在墙上长舒一口浊气。
这会儿她的心头不仅没有劫后余生的欢愉,反倒更加紧张起来,只因她看见了那把黑铁剑上的图案——一枚小小的月牙。
那枚月牙曾出现在鲁宁镇的箭矢上、张府的剪刀上,还有上一世慈宁宫的宫门前。在慈宁宫前,那一支刻有月牙图案的箭矢,正是直接取走她性命的罪魁祸首。无论世事如何改变,她都不会将它忘却。
往昔的事情仿佛被一根线串了起来,眼前的迷雾也都散了去,终于看清了朦胧大雾中那朵艷丽但有毒的花朵。
原来这一世、上一世,想杀她的人都是同一个。
……
护国寺每年十月都会闭寺一段时间,用以修缮佛堂,修补佛像。而今年寺内无端起了一场大火,这闭寺的时间便也提前了。
因此,往日香客如织的护国寺,如今却是人烟寥寥。越是这般,便越显得半山腰停留的马车格外显眼。
那马车倒也不凡:车厢用上好的沉香木打造,车身则以玄铁加固,坚固无比,车帘是上好的云锦,上面绣着山茶花样式的暗纹。纵然未带成群的随侍,却也能从这精緻马车上看出这人家煊赫的地位。
「公主,派去探路的人回来了。」一侍女打扮的人冲着马车毕恭毕敬道。
车厢内珠光宝气的美妇人挠了挠怀中白猫的下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这便是朝中有名的浏阳公主了。
浏阳公主乃是先帝的妹妹,当今圣上仅存的姑姑,身份尊贵,即使行事乖张,亦没有人敢置喙。
当年她与先帝在城墙上迎接凯旋的大军,一眼看中打头的苏晋泉苏大将军,当即发誓此生非君不嫁。后来立于城墙之上,万民之前,扬言若是当不成将军夫人,便要一跃而下,血溅护城墙。先帝不堪其扰,索性下旨为苏大将军和浏阳公主赐了婚。
后来三媒六聘尚未走完一半,浏阳公主便搬去了将军府。至于她新婚不过三天,便带了一众面首入府,便又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桩趣谈。
不过对于那因尚了公主,而仕途停滞不前的苏大将军,众人能做的,也只有无尽的惋惜。
面对这样一个性情不定的主子,身边服侍的人向来不敢煳弄,侍女当即向前走几步,隔着窗幔,一五一十地回禀前方的消息。
「护国寺前有十来个身着黑衣、装备齐整的人,空气中还漂浮着一股子血腥味。据暗卫观察,护国寺周围的林间,也藏着不少黑衣人。」
浏阳公主红唇微勾,轻笑一声,「这才哪跟哪,有人便已经等不及了?」
话音刚落,便又扯下腰间的玉佩,递出窗外,「将这带回京城交给将军,让他万事小心。」
江初渡那毛小子摆这么的大阵势离开京城,还捎带上这么多文武官员,摆明了是姜太公钓鱼,没想到竟还真有人上钩了。
侍女应声称是,欲解马向山下赶去。
「慢着」,浏阳公主喝停了正翻身上马的侍女,又道:「不必了,这玉佩赏你了。你且回公主府知会一声,本宫要在这护国寺住上几日。」
侍女默然一瞬后,应了一声,伴着哒哒马蹄声渐行渐远。
浏阳公主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笑来,「进寺。」
此时正值日暮西沉时分,残光自树梢间倾泻而下,马车辘辘而过,碾碎这一地的金黄。
踏碎满地的残光还有玉竹,她手捧信鸽,垂头丧气地进了小院,冲着堂内端坐的人摇了摇头。
怀中的信鸽被一支黑箭贯穿,虽还有一丝余温,却紧阖着眼睛,从伤口涌出的血液永久地凝滞在那双暗灰色的翅膀上。
金风接过玉竹手中的信鸽,端详一番后,沉声道:「夫人,与前四只鸽子身上的箭矢一模一样。」
来寺庙时本也没带几只信鸽,手中的这一只,已经是最后一只了。
这结果虽在意料之中,但李汀南还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头。现如今这护国寺不仅人出不去,就连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去,看来寺外的黑衣人远比想像中的要多。若要强行出去倒也有法子,苏宇在护国寺留的有暗卫,只是贸然行动,很可能将这唯一一条传消息的线路封死。
直到口中传来些微血腥味,方知下唇已经被自己咬破了。李汀南扯出一抹笑,福兮祸兮,谁说得准呢?
说罢一甩衣袖进了房内,「准备用晚膳吧。」
夜幕悄然而至,月亮藏在云层后不愿出来,四下一片昏暗,虽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却也是昏昏暗暗,只能瞧见事物的大致轮廓。
李汀南吹熄床头的最后一盏灯,房内彻底陷入黑暗之中,可她却毫无睡意,只好在脑海中将白日的事情重新捋了一遍。
用过晚膳后,她借着借佛经的由头,去了趟住持打坐的佛堂,见那身披袈裟的老者背对着她敲了一下木鱼,问她此行来所为何事。
她扯了些有的没的,住持便也回了些有的没的。后来她将话题扯向庙中的伙食,每日採买的僧侣还有山路上的土匪野兽,那慈眉善目的老者便在满堂佛像的凝视下,面不改色道:「夫人菩萨心肠。不过近来佛堂修缮,没有僧侣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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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页
李汀南眉头微挑,只见住持念了声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之后便自顾自地敲起了木鱼,一副送客的样子。李汀南在心中默念了遍出家人不打诳语,轻笑一声,道了句多谢方丈,便也转身离开了佛堂。
身后的住持復又睁开眼睛,轻声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
确实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没有僧人下山,可不代表没有僧人踏出佛寺。李汀南暗暗思衬着,只是不知这般佛门净地,几时成了藏污纳垢的腌臜之所。
凉风透过窗柩渗入室内,李汀南拥紧了棉被,又朝内翻了个身,脖间挂着的玉笛便顺势砸在棉被上,发出声细微的闷响。她伸手将其握在手中,丝丝凉意便顺着指头沁入心间。
护国寺的情况这般棘手,不知那苏宇那边状况如何?
第64章
泉县。
开满秋荷的别院位于泉县的西南角, 平日里静寂无声,门可罗雀,今日却是宝马雕车香满路,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酒香混着舞女的脂粉香在小院散开,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旖旎。
不知谁提了一嘴泉县山水秀丽,远近闻名, 苏宇听后便哦了一声, 接起了这话茬,「说起泉县的山水美景,想来在场众人,都没有这泉县知县熟悉。圣上以为如何?」
江初渡就着丽妃的手饮下一杯, 笑道:「甚好, 宣泉县知县到庭前来。」
泉县知县姓杨名先, 如今已是五十又二。前些年使了些手段,才得以坐上这知县之位。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进京交付买官费时碰上的户部侍郎。如今得知九五至尊不仅光临了这小小的县城, 还让他这个芝麻小官得以面见天颜, 实在是祖坟冒青烟, 几世修来的福分。
只可惜他不争气,泼天的福分却是无福消受, 刚一听见天子宣觐见, 便激动的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前面圣上要人, 底下的小官哪里敢说个不字, 眼见着知县昏了过去,便又手忙脚乱将县丞推了上去。这县丞倒是个青年才俊, 弱冠时便中了秀才, 只是十几年过去了, 仍是个秀才。
县丞到底有些实干在身上,比酒囊饭袋的县令强,他跪伏在庭前,磕磕巴巴说了句吾皇万岁,才身子一软没了音。
庭前静默一阵,内侍这才意识到不对,赶忙上前将人扶起,只见那县丞如一团浸了水的棉花,软绵绵地贴在了地上,众人这才清楚,人已经昏过去了。
此番前来的大臣惯会见风使舵,刚举起酒杯,阿谀奉承的话便从口中滔滔不绝地流出,什么圣上真龙天子不怒自威,什么龙气沖天一般人无福消受,说得江初渡哈哈大笑。圣上高兴了,那这一场风波便这般有惊无险地渡过了。
苏宇眯起眼睛看向昏倒的县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后不动声色地朝身后招了招手,在刘青湖耳边小声地吩咐了几句。
刘青湖听后微微点头,侧身隐在人群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朝院外走去。
「圣上,老臣听闻泉县的溴隐山浮岚暖翠,水暖山温,林木葱茏,奇珍异兽亦不在少数。」张芒逆站起身来,举杯道:「眼下正是秋高气爽之时,野兽都贴了秋膘,正是打猎的好季节!」
江初渡捏着酒杯,轻笑道:「爱卿果然见多识广,不仅熟读经典,竟还对泉县的山水了解甚多。」
张芒逆讪笑道:「圣上谬赞,臣也是来了这泉县,才知道附近还有一名山。」
江初渡但笑不语,沉默一阵儿后,大手一挥,「那这猎狩之事便由张尚书负责吧。」
张芒逆面露惶恐,下意识抬起头来,却见江初渡正和身旁的丽妃觥筹交错,一副+6復又弯下头去,宴会上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的左边的半张脸上,另外半张脸不曾被灯火宠幸,因而显得阴恻恻的。
他沉声道:「臣定不辜负圣上的重任。」
……
翌日清晨,只见窗外雾蒙蒙一片,所有的一切都笼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浓雾中。
护国寺内修缮佛堂的进程,也因为这场大雾停了下来,本就游人罕至的寺庙,更显得一片静寂,只不时有些喃喃的诵经声在寺内上空飘荡。
张太后支使身边的人将窗户关上后,才将目光落在眼前身着华服的妇人,「公主怎么有闲心来佛寺的?哀家记得你一向不信佛」
未等张太后授意,浏阳公主便兀自起了身,皮笑肉不笑道:「浏阳听闻嫂嫂受了伤,心下担忧,便来寺庙探望。今日见嫂嫂容光焕发,浏阳倒也心安了。」
张太后抿了口茶,岔开了话题,「青阳可是要及冠了?不知先帝赐给苏家的玉佩,可是还在苏将军手中?」
当年先帝将玉佩赐予苏将军时,除了给苏大将军抬身份外,还暗含了一层传家的意味,持此玉佩者,便是苏大将军衣钵的继承人。
苏大将军子嗣单薄,青阳便是浏阳公主和苏大将军唯一的孩子。
浏阳公主面上的神情有一瞬凝滞,却也只是一瞬,很快又被另外的神情掩盖住,「多谢娘娘挂念,青阳年初便及冠了,将军前些日子说要再锻鍊青阳几年,之后再挑个好日子,将玉佩传给青阳。」
张太后但笑不语,好一阵儿后方道:「那哀家就祝公主心想事成。不过哀家好似听说,苏大将军曾将玉佩赠与宣平侯?」
「多谢娘娘好意,将军那么做想来有他自己的道理,浏阳做□□的,哪有干涉丈夫决定的道理?」浏阳公主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向张太后,「浏阳昨天来时,却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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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后纹丝不动,只笑道:「发现了什么?」
浏阳公主见状也笑,嘴角盪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张太后曾在江初渡的脸上,也见过这一对梨涡。
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张太后不免有些颓废,而后抬手示意浏阳公主说下去。
山雾还是很浓,李汀南无法辨别出现下是什么时辰,直到看见一缕阳光拨开浓雾,落在窗边的案几上时,她才知道这会儿已近晌午了。
李汀南点了盏油灯,捏着手中的书信燃了上去,那一封信便如只翩飞的蝴蝶,在李汀南手中艰难地展起翅膀,奔向灭亡。
见了这封信后,她心头挂着的石头好在落了地,信是苏宇传的,除去苏宇贯爱说的诨话外,还有一瓣秋荷。这使李汀南稍微安了些心,起码护国寺没有完全被黑衣人封锁,情况还没有那么遭。
「姑娘」,姜珠从门口探出一只头来,髮丝上沾着一层薄薄的雾水。她未等李汀南出声,便大咧咧地进了内室。
「姑娘今儿可出门了?」姜珠问道。
李汀南摇头,「雾这般浓,懒得出门。」
姜珠得意一笑,「那小姐肯定不知道谁又来寺里了吧?」不等李汀南回答,姜珠又道:「浏阳公主今儿进寺了。」
李汀南暗自咂舌,这护国寺究竟有什么魅力,先来了个太后不说,又一连吸引了两个公主。
却听姜珠接着道:「奴婢今日见浏阳公主好似去了太后娘娘那。」
李汀南微微蹙眉,浏阳公主和张太后的关系,好像还没有好到要登寺拜访的地步。
刚想问浏阳公主和张太后有什么渊源时,便听见室外传来一阵喧譁,金风慌忙赶进来道:「夫人,浏阳公主来了。」
好嘛,看来这背后还真不能说人。
第65章 (捉虫)
傍晚时分, 寺内的浓雾才有散去的迹象,李汀南站在小院门口,目送着浏阳公主渐行渐远的背影。
姜珠又从后探出颗脑袋, 「小姐,您和浏阳公主是在宫中认识的吗?」
她可不傻,浏阳公主就算再保养得当, 那和她家小姐也是两辈人。俗话说隔代如隔山, 两代人如何能一谈就是一下午?
李汀南摇头,「今日算是第一面。」
姜珠满脸的难以置信,「小姐您和浏阳公主今日才认识?」
李汀南没有回答,只望向天边绚烂的夕阳, 静默一瞬后, 转身进了小院, 「打听这么多作甚?受损的庙宇都建好了?」
之后的几天里,张太后没有作妖,浏阳公主也没有上门拜访, 日子平静的就像古井里的水。
这天黄昏, 李汀南踱步走出小院, 只见西天又挂着一层火红的晚霞,她静立片刻, 抬脚朝佛堂走去。
沉香木构建的佛庙, 在夕阳下闪着暖金色的光, 佛堂内坐着的僧人脸上都写满了虔诚, 一时间佛堂上空只迴荡着笃笃的木鱼和诵经声。
李汀南忽然想起姜珠前日的问题,和浏阳公主何时相熟?
当两人有共同利益的时候, 便是相熟之时。
「住持念的什么经?」李汀南跪坐在蒲团上, 朝一旁的老者问道。
住持半阖着眼皮, 自顾自地拨动着佛珠。
李汀南朝住持凑近几寸,见无人阻拦,便又往前挪了挪,「……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倘若汀南没听错,住持这念的,是《地藏经》吧。」
住持沉默了一阵儿,转身冲堂内众人摆摆手,「今日的晚课暂且到这吧。」
待堂内的众僧走尽后,住持方道:「侯夫人博学强记。」
李汀南嘴角勾起一抹笑,「这些天来如此安宁,方丈为何要念《地藏经》呀?」
还没等住持回答,李汀南復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出家人慈悲为怀,想来方丈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道方丈在为谁超度?」
住持微微颔首,手下敲击木鱼的动作却是不停,「前两天夜间勐然起了场大火,烧毁间佛堂暂且不说,但因这场大火而殒命的虫子却不再少数。」
李汀南点头,表示贊同,「佛家讲究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看来在方丈心中,人命还比不上花鸟虫鱼了?」
住持手上的动作总算是停了下来,她起身直视着李汀南,一字一句道:「施主慎言,在老纳心中,一只虫子和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别,众生平等罢了。」
李汀南噗呲笑出了声,「那看来在方丈心中,人命和花鸟虫鱼一般,死几个也无所谓。」
住持作势要恼,却还是耐下性子问道:「侯夫人究竟藏了什么话?」
李汀南亦起身,朝住持走近了几步,「方丈当知晓寺外埋伏的人,是何来头吧?」
「汀南也不想为难方丈,您只需和您寺外的那些兄弟们打声招唿,让汀南安安心心地回家就行了。」
住持沉下脸来,往日里慈眉善目的面孔,立即显得阴森起来,「侯夫人在说些什么,老衲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听不懂也没关系,寺外的人能听懂就行了。」
说罢,李汀南便举起脖前挂着的玉笛,放在嘴边将其奏响。
住持瞳孔骤缩,只见三五个黑影窜进堂内,定睛一瞧,原是三五个侍卫打扮的人。
在侍卫脚前躺着的,正是李汀南那日在寺外见到的黑衣人。
李汀南将住持的反应尽收眼底,在心中对自己这一步棋做了个大致的估算,险是险了点,但好在见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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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山的路明显比上山的路好走些,李汀南坐在马车上回望坐落在山顶上的佛寺,心中还有些难以置信。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了寺?
灰衣男子从房樑上跃下,也这般问道,「方丈就这般将她放下山了?你知不知道就这般让她下去,会对主子的计划造成多大的破坏!」
远处竹林芳草,青山峻峭,山烟朦胧。不知谁家的放牛郎,稳坐在牛背上吹起了竹笛,绵远悠扬的曲调登时迴荡在山间,惊起几只归鸟。
方丈道:「老衲与你打个赌,不出一月,李姑娘还会回到寺中。」
「艾侍卫,老衲未吃斋念佛时,也姓艾。」
方丈:「老衲,也是向着主子的。」
第66章 (捉虫)
从护国寺前往泉县, 即使是乘几匹快马,昼夜不停,也要走上一天半。
李汀南到泉县时, 江初渡一行人已经去了溴隐山围猎。
院中留下的宫人认出李汀南来,忙将她迎入府内,一边好生招待着, 一边派人去山上通报。
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 算是将李汀南围得水泄不通。
听宫人七嘴八舌地解释着,李汀南在心中算算时间,苏宇和江初渡上山时,恰好是她撞见护国寺外有黑衣人的那一日。
实在是凑巧。
她敏锐地察觉其中的蹊跷, 却说不出不对在何处, 只好皱起了眉头。
留守的宫人以为她是思夫心切, 忙出声宽慰她道:「圣上与侯爷本也没打算出去几天,想来不是今儿,便是明儿要回来了。」
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甲冑相撞的声音, 众人循声看去, 只见一个小兵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府门。
原是刚派出去传信的小兵回来了。
只不过还没进门, 便像是耗尽了全部的气力一般,软绵绵地抵在了门槛上。
「不好……不好了……」小兵说完, 便吐出一口鲜血, 昏死了过去。
府内的人刚从惊恐中回过神, 又见一列装甲整齐的士兵朝府门走来。打头的正是张芒逆。
李汀南道:「张大人这打扮, 是要反了?」
张芒逆抚掌大笑,「夫人这是哪里的话, 老夫忠心耿耿, 天地可鑑。不信您问问丽妃娘娘。」
说话间, 张芒逆反手将丽妃从身后拽出,见她一张俊俏的脸上写满了委屈。任谁都想不到张芒逆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不仅在围猎上起兵反了,竟还拿丽妃的生命威胁她父亲,要她父亲带兵驻守在围猎场。
未及丽妃回復,张芒逆又道:「老夫此番前来,乃是奉命捉拿你这个挑拨君臣关系的红颜祸水!为吾皇清君侧!」
张芒逆这一番话说的漂亮,完全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李汀南进行打压。李汀南明显发觉,张芒逆这话说完之后,周围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试探中又带着几分八卦。
李汀南却是胸有成竹,话中握着十分的自信,「看来张大人还没得手,眼下没抓到圣上和宣平侯,只好退而求其次,来刁难汀南了。」
话音刚落,张芒逆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狐狸,就差跳起来反驳李汀南了,「胡说八道什么呢!老夫这是为民除害,来人,将这祸水关进地牢中!」
眼见张芒逆人多势众,李汀南在心中估摸了一番,自己身边的暗卫就算以一敌十,却也是寡不敌众。
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李汀南只好在心中长太息以掩泣兮了一把。
「且慢!」李汀南叫道,她还想再挣扎一把。
却见张芒逆脸色凝重,指着李汀南道:「愣着做甚?还不速速将她拿下!」
行吧,看来刚才那话实在把他刺激得够呛。
前脚刚走,又听院中的张芒逆咆哮道:「增加五成兵马,都给老夫去山上找!要是找不到,一个都不许回来!」
……
夜间浓云蔽月,溴隐山上却是灯火通明,到处有举着火把的士兵在林间山头巡逻。
偶有一阵风过,士兵手中的火把被吹的明明灭灭,不由喝道:「什么人?我看到你了,快出来!」
又是一阵风过,回应他的,只有哗哗作响的树叶。
士兵旁边的人心里直发毛,冲着士兵怒道:「叫唤什么?这围场哪里还会有人?就算有,也不会落在你我手中。」
自打下午开始,山上的人那可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来,如何能别人都没发现,而他们一来就发现了呢?
手持火把的士兵还想再反驳什么,却听见林间恢復了往日的宁静,便转过身去,随口嘟囔了句,「还真是风啊……」
这一场闹剧便到此结束,两人结伴朝山下走去,他们还需要向张芒逆汇报山上的情况。
见两名士兵渐行渐远,刘青湖从树冠上一跃而下,确信周围再无埋伏后,才钻进石洞中,将蹲坐在其中的人扶起。
「圣上,咱们下一步去何处?」刘青湖出身行伍,一眼便看出来问道。
江初渡沉思片刻,「……去护国寺。」
见刘青湖一脸疑惑,江初渡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张芒逆做出这样的事情,便不会是临时起意,想来京城内也有人和他里应外合。护国寺地势较高,易守难攻,朕还在其中布下了一队金吾卫,可以支援人手来找寻宣平侯。」
他离宫前便晓得张芒逆要作妖,故而悄悄将寿昌公主送去了护国寺,为了她的安全,还特意将一队金吾卫打扮成工匠送进了护国寺。倒是没想到最后会护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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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青湖点点头,一副瞭然于心的模样,復又问道:「圣上您的脚……」
江初渡顺势看去,明黄的裙裾上满是泥浆。下午在躲避追兵的过程中,不幸从山崖上滚落,好在被横斜出的树枝拦了一下,但仍是摔得右腿动弹不得。想来是摔断了骨头。
「不碍事,还能走。」江初渡说罢便一瘸一拐地朝洞外走去。
刘青湖点点头,而后半蹲在江初渡面前,「圣上,多有得罪。」
江初渡倒也没有坚持,停下脚步,重心略微前移,一言不发地趴在了刘青湖背上。两人都没有提及苏宇,但又不约而同地加快了动作,只为一会儿还能再为苏宇跑一趟。
待江初渡趴稳后,刘青湖足尖勐地一使力,犹如离弦之箭,朝护国寺飞去。
……
别院的地牢不知曾做什么用处,牢房内林立着斧钺、刀、锯、钻,以及角落中用炭火煨着的铜格子。
李汀南知道,那些都是上刑用的刑具,尤其是那铜格子,乃是用来行炮烙之刑的。
押她进来的士兵察觉到她的目光在刑具上游走,出声调侃道:「侯夫人不用害怕,这刑具向来只用在不听话的人身上,想来是不会伤到夫人的。」
这话说的火药味儿熏天,想不让李汀南的注意都难。她抬眼望去,见那士兵虽长得剑眉星目,一表人才,但却实在想不起来两人有什么宿怨。
那士兵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夫人不认得我了?」
李汀南乖乖点头。她实在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位士兵。
这一下又不知道踩中了士兵哪根尾巴,只见他好似炸了毛的小猫,脸上写满了愤怒,「夫人贵人多忘事,那便不认得吧!」
哪来这么大脾气?真是怪事一桩。
李汀南冲着前边那个头髮丝儿都竖起来的士兵,翻了个白眼。
第67章
地牢内终日点着烛火, 李汀南无法根据昼夜来判断时间,但好在牢内的伙食来的格外准时,一日三顿, 比山头打鸣的公鸡还要守时。
出人意料的,李汀南这几日过的格外舒心,一是因为自己还活着, 二是张芒逆还留着她, 那便证明还未捉到苏宇和江初渡。
由张芒逆对她好吃好喝供着的态度,又可证明苏宇和江初渡不仅没被捉到,处境还十分的安全。
江初渡安不安全她不在乎,毕竟依他二人的交情, 江初渡就是活着, 也不一定会来救她。
但如果活着的是苏宇, 那就不一样了。
她确信,只要苏宇还活着,就必然会有踏破叛军的那一天。也许这信任有些莫名, 但李汀南就是这般笃信。
李汀南住的这间牢房, 位于地牢最深处。黑铁打造而成的栅栏坚不可摧, 足有小臂那般粗。还有脚上和手上戴的镣铐,如果她没认错, 应当是玄铁打造而成。
不知道的, 还以为这地牢里关着的, 是个武功多么高强的人。李汀南思索好一番, 也没想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威胁足以让张芒逆这般防她。
牢内条件简陋,唯有地上的枯草铺了两指厚, 躺在其上算不上难受, 却也绝对称不上舒适。
她忽然有几分庆幸, 从溴隐山下来时,为了保证行驶的速度,仅仅带上了苏琪,而没有让玉竹金风一同前往。这日子她过的下,玉竹金风倒不好说了。
想起苏琪,李汀南却不知道他被张芒逆关在了何处。她这样武艺不精的人都被张芒逆如此提防,更不要说苏宇的贴身侍卫了。
不过说来倒也奇怪,张芒逆这些天却未曾来地牢审问她,就连应当要走的流程都没有走。
奇怪奇怪,带着一脑袋的疑惑,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如此这般,在地牢中数着时间,不知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
这些天来,除了吃饭时能见到那个小士兵外,再见不到一个活人。
李汀南也好奇,为何每次下来送饭的都是这个小士兵。
她向来不是个忍得住的主,好奇了便要付诸行动。几番打听,都没从小士兵口中套出一句有用的消息。
就这般数着饭过了小半个月,李汀南越发觉得小士兵熟悉,那嘴角常常勾起的讥笑,那时不时发出的冷哼,像极了一个故友。
但她三番两次,旁敲侧击,就连小士兵姓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使得李汀南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变故来的一向突然,这夜勐然降了温,地牢内冷如冰窖。
地牢内除却一层两指厚的枯草外,什么御寒的衣物都没有。作为一个俘虏,李汀南自然不指望有人给她送些御寒衣物,只好在牢内带着镣铐原地踏步,试图让身体暖和一些。
越蹦跶反倒越觉得冷,她索性蜷缩在角落,拥着自己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地牢那头火急火燎赶来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那送饭的小士兵。小士兵跨进牢内,随手朝她扔下一床厚被子。
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士兵,则抬来了两三个火炉。
火炉烧的极旺,远远看去只见通红一片,不时还会发出啪的响声。在这寒冷的秋夜,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李汀南依偎在火炉旁,慢慢止住了不停战慄的身体,不由感慨,「今年的秋天还真是冷哈。」
小士兵又冷哼一声,脸上带着几分熟悉的轻蔑,「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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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的心好似被人勐地攥了一把,讶然道:「已经入冬了?」
小士兵嗯了一声,虽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在嫌她愚蠢。
李汀南自讨没趣,悻悻道:「……多谢恩公。」
「敢问恩公贵姓?」
小士兵勐然转过身来,清澈见底的眼神投向李汀南,一双眼睛里饱含着不知名的情愫。
那一瞬间,李汀南觉得自己被看透了。
她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呢喃着小士兵的名字,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本想说的是什么了。
「江,算是吧。」
小士兵丢下这一句话,出了地牢。
江?李汀南眉头微皱,总不会是江初渡。
……
江溯第一次听到江姓时,也是在一个飘雪的寒夜。
他视作阿翁的老者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在他惊愕的眼神中,朝他磕了个头。
「吾主。」
他听他的阿翁这样唤他。
那时还太小,尚不懂在这两个字后,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那也是他第一次从阿翁口中听到,有关父亲的只言片语。原来他的父亲与当今圣上,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想不到,他身体里流淌着的,居然是皇家的血脉。
「阿翁,我不想姓江,你还叫我艾山好不好?」
江溯泪眼朦胧地望向阿翁,却见昔日不苟言笑的阿翁,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小主子不是利慾薰心之辈,主子九泉之下若是听见了,也应当感到欣慰。
江溯的愿望显然没能达成,往后的十几年间,他学习军法、权谋,还有制衡之术。
世间熙熙攘攘,谁不是为了碎银几两。纵然是衣冠楚楚的一朝重臣,不也为了一寸利益,在这名利场上沉浮数载?
但他也见过一个例外,仅凭自己的喜好,便和一个未见过面的陌生人来往数封信论战,好不潇洒。本以为这样的人,当是白衣飘飘的才子,见了面方晓得书信的另一端,乃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姑娘。
想到这,江溯忍不住笑出了声。
若是这一切都能停留在那一刻,他就是死,也无憾了。
这一场雪下的匆匆,夜间邪风入肺,李汀南很快就烧了起来。
倒也因祸得福,得以从地牢内挪了出来。
虽然眼睛被一条黑布蒙住,无法观察四周的处境。
李汀南道:「恩公……江兄,你们这是要将我送往何处?」
江溯道:「夫人到了便知。」
復行数十步,随身后人的动作勐地止住了步子,眼前再陡然一亮,她方得以重见天日。
江姓士兵倒没有骗她。
她所在的庭院景致十分眼熟,庭院四四方方,左侧靠墙的地方有一棵大槐树,树冠犹如华盖,横斜的枝条懒洋洋地伸向墙的那侧。
——是她那日从护国寺来泉县时,第一次进的院子。
只不过那日,院内女官内侍聚集如云,一别数日,却是物是人非,只余残垣断壁。
「在下没有骗夫人吧。」
李汀南点点头,「江兄大费周折地将小人从地牢里带上来,只是为了让小人一睹这院落的凄凉景象?」
江溯道:「地牢环境恶劣,我家主子为夫人身体着想,特吩咐在下将这间院子收拾出来给夫人住。」
李汀南转过身去,盯着江溯好一阵看,「敢问你家主子,可是姓艾?」
第68章 (捉虫)
西北的雪, 下的要比京城的早上小半个月。
彼时,李汀南正在泉县的地牢内。
两处相距千余里,相隔万重山, 纵是有心人,却也翻不过这一程山,一程水。
苏宇摊开掌心, 盐粒子般的雪, 便争先恐后地将其盖满。
西北的雪与京城的截然不同,京城的雪是绵软的,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如同情人的眼睛。而西北的雪里, 藏得只有肃杀与冷峻。
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唿喊自己的名字, 苏宇扭过头去, 对上孙都督那一双略带愠怒的眼睛。
「叫了你几声,怎连应都不应?」
一个月前收到苏宇的信时,孙都督便马不停蹄地整兵从凉州赶往泉县。纵然动静很小, 但还是在离开凉州城五十里时, 被张州牧察觉了动静。
州牧向来是张家拴在凉州的走狗, 见孙都督如此动作,自然要派兵阻拦。
孙都督眼见煳弄不过去,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扯破了脸皮, 在凉州州界布下一个射兵营, 但凡是天上飞过的鸟,一个都不许放过, 誓死不让张州牧传出一封信。
出了凉州, 便全速赶路, 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这才在半路遇到了苏宇。
而此时,京城已经传来了张芒逆拥兵造反的消息。
此地离京城尚有一段路程,况且圣上尚还生死未卜,而苏宇这两天总是心不在焉,孙都督一个控制不住,火气便沖了上来。
苏宇朝远处眺望,覆了雪的远山当如舞动的银蛇,疾驰着奔向他的眼中。
「九南道当是被雪封了。」
听了这话,孙都督更来气了。问问问,还好意思问,个大老爷们儿,做点事情磨磨蹭蹭的,没点男子汉的果断。
「若是你再磨蹭一会儿,辉南道也要被雪封了。」
苏宇摇摇头,「辉南道封不了。都督此次带了多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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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两千人……」孙都督话锋一转,「辉南道如何封不了?」
苏宇回头望了眼浩浩荡荡的行军,一时有些语塞,「都督出凉州多远时,被张州牧发现的?」
孙都督眨巴眨巴眼,「五十里啊,你还没回答老夫,为何辉南道封不了?」
苏宇忽然觉得,这个张州牧可以不杀了,因为实在是蠢得可以。三万两千人从军营中消失,且兵马走了五十里才发现,由此可见这个张州牧智商实在堪忧。
又抬头看了眼满脸疑惑的孙都督,心中暗暗嘆了口气,也难怪两人明里暗里斗了这么些年,也没分出个胜负。
「九南道冬季容易被封路,乃是因为途中必经过一个岭南关。」
「关岭地势陡峭,白日吹山风时,积雪便容易滑落进谷内,待谷内夜间升温后,积雪便会融化,而至清晨,温度骤然下降,积雪又冻上了,便也封了路。」
孙都督沉默一阵儿,「可是……」
见孙都督尚有一丝质疑精神在,苏宇不□□露出几分孺子可教的欣慰。
「但若是找人提前守在关口,将积雪清扫干净,路便不会冻上了。」
「你小子提前找了人?」孙都督勐然瞪大了眼睛,「好哇,不愧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果然不一般。」
这本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江初渡的沉沦后宫,李景的出京考察,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江初渡向来清心寡欲,登基几年来,一直过的跟个和尚似的,如何一下.性.情大变,和丽妃演起了周幽王褒姒的戏码。
但张芒逆却还是信了,而且深信不疑。
苏宇不仅一次怀疑,难不成,是作者把张芒逆等一众反派的脑子强行卸掉了?后来想想,也许只是作者自己没长脑子。
听完苏宇的解释,孙都督打了个响指,命令兵马调转方向,改道辉南。
苏宇道:「且慢。把人马原地分为三路,一路改道辉南,一路沿着九南道往前走,到岭南关时留下清雪。剩下最后一路,在原地等着和宁家军会和,待岭南关积雪清净后,从九南道赶往京城。」
「除去改到辉南的那一路外,剩下两路都只留下半月的粮草,轻车上路。」
孙都督到底是出身行伍,稍加思索后,便沖苏宇暧昧一笑。
这样兵分三路,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一来行军数量少,行军的速度便能加快,也就能早些抵达京城。二来宁家军前些时日也收到了书信,派来的兵马正在路上,到此处与凉州军会合,能省去不少整合兵马的功夫。三来张州牧的追兵也应当在身后了,兵分三路,既能保存大部队的实力,又能迷惑张州牧一番,使其在路上多耽误些功夫。
「你小子对兵书还有研究呢?」孙都督拍着苏宇的肩膀,好不自豪。
苏宇没有理会孙都督的调侃,只两腿轻夹马腹,朝前走去。
孙都督听出话里的火药味儿,心说这小年轻气性不小,嘴上呦了一声,边吩咐手下亲卫照苏宇说的办,边打马追了过去。
第69章
昌安四年冬, 张芒逆打着先太子江曲的旗号,在泉县起兵,意图缴清朝中的「乱臣贼子」。
先太子的名号一出, 说是天下譁然也不为过。毕竟有些人扣破脑壳也想不出,一个二十多年就去世的人,如何能在二十年后搅弄风云。
更何况, 说是先太子, 但谁又不明白,那其实是废太子。
「先」、「废」,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前者是不幸在继位前仙去, 牌位仍供奉在国庙之中, 后者则是罪人身份。
偏张芒逆没有撒谎, 因为好巧不巧,江曲既是废太子,又是先太子。
至于为何这般复杂, 那便不得不提及二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二十年前的江家, 可不像如今这般子嗣凋零。
按辈分来说, 先太子江曲应当是江初渡的叔叔,按血缘来说, 江溯与江初渡当是堂兄弟。当时的皇帝江明皇, 乃是江初渡和江溯的亲爷爷。
江明皇盛年时, 被权臣抬上了皇位。
满朝文武, 包括江明皇本人,在他登基前, 从未想过皇位会落在他头上。因而在江明皇的前半段人生中, 只对吃喝玩乐感兴趣, 也只精通于吃喝玩乐。
当上皇帝后,江明皇也不负众望,一再努力之下,很快便将三宫六院填满了。
子嗣,这样一个歷朝歷代皇帝都重视的事情,在江明皇这,却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相关资料记载,江明皇在位期间,后宫曾有二十一位皇子、十五位公主降世,有倖存活下来的皇子则有十四位,公主十位。
因为子嗣多,朝内势力又纷杂,江明皇也没有主大局的心思,更没有主大局的能力,便放任儿孙野蛮生长。真正践行儿孙自有儿孙福。
在这样的条件下,想没有纷争都难。朝内几股势力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艰难地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平衡。
然而好景不长,江明皇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突然在一天早朝时宣布,要册封一个宫女的儿子做太子。连商榷的余地都没有,因为圣旨已经送到了国庙,列祖列宗已经知道了。
这个太子,自然是江曲。
本来朝臣们因江明皇突然上早朝而微睁的眼睛,在听清公公口中的内容后,眼珠个个夺眶而走。朝臣们也管不了什么礼数了,跪在地上一嘆三唱,求江明皇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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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不出意外的,有人造反了,还不止一个。造反的大军轰轰烈烈,不知是真受够了江明皇在位期间混乱的政治,还是不满江曲这个宫女的儿子荣登大宝,总之,无论是四面还是八方,都有声讨的大军。
按常理来说,江明皇应当先将江曲的太子之位撤掉,暂且平復一下举国上下的愤怒。就连江曲本人也跪在承玄殿门前,请求废去太子之位。
但江明皇显然不是一个走寻常路的皇帝,他骨子里就写着叛逆。
歷史总是重演,于是,不出意外的,又出意外了。
四面八方来的造反势力,造的更起劲了。其中最强的一支势力,乃是由江明皇的七个儿子组成的。
本着父不教,子之过的原则,七王纠结兵马围了京城。
后面的事情,便无需赘述了。
总之,江明皇在承玄殿匆匆驾崩,临去前留下一封圣旨,以谋逆之罪废去了江曲的太子之位,改立七王中的三王为太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立三王为太子,显然是造反的七位王爷商量好了。朝中大臣纵然不乐意,却也碍于七王的兵马权势而妥协了。
眼看着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偏这时,有人站起来唱了声反对。
按照故事的一般发展情节,这个人,自然是江初渡的父亲,亦是先皇。
先皇和老宣平侯常年驻扎在边疆,按他二人的说法,是消息总是慢人一步。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在三王将要登基之时,两人举兵进了京,要给江明皇送葬。
但七个皇子都知道,这明显是要来给他们送葬的。
双方势力各怀鬼胎,就这么隔着一堵高墙对峙着。宫外还好,吃喝总是不愁,宫内却苦了,吃食纵然积累的多,但总有弹尽粮绝那一天。
三王一行人撑不住,便派了兵去和江初渡的父亲谈判。
先皇长嘆一口气,在宫门外道:「三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十弟觉得,父皇在天之灵,应当也不想看见你我刀剑相向。」
三王几人竖着耳朵,听宫外那人又道,「十弟觉得,八哥正直无私、任人唯贤、赏罚分明,亲贤臣而远小人,实乃人君典范。哥哥们以为如何?」
江曲在众皇子中排行第八,先皇则排行第十。
他们以为如何?他们能如何以为,刀都架脖子上了,不应也得应啊。
七王中有人问道:「可是,废太子的圣旨都下了……」
宫外那人状似遗憾道:「那没办法了,弟弟只能先离去了。」
三王咬牙道:「小问题……可以解决,都可以解决。」
就在三王含恨编圣旨时,皇宫不远处的宗人府,传来一声悽厉的惨叫。
被幽闭在宗人府的废太子江曲,撞剑自刎了。
……
李汀南听完,许久没有说话。
在她问出面前的男子的主子是否姓艾时,她心底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而在听完二十年前的这段往事后,李汀南更加确信了心头的答案。
艾山便是江澈,江澈便是艾山。眼前的人既是江澈,又是艾山。
相处几年的旧友,哪怕是陌生的容貌,但她依然能够通过他的一言一行,来确认他的身份。
「你……是先太子的遗腹子。」
不是疑问,只是陈述。
李汀南好似有些顿悟了,艾山身上那似有若无的仇恨从何而来。
一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寄予重望的人,如何能保持赤子之心,而不被仇恨吞噬?
她现在既不知该说些什么,亦不知当如何开口,只是沉浸在故友身世的复杂之中。
在不幸的人面前,正常活着,都是一种罪过。
但有些东西,不点明,不代表不存在。
李汀南再三犹豫后,仍开口道:「逼死先太子的当是七王,张芒逆打着先太子的旗号围剿当今圣上,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他的真实目的,应当不是京城吧?」
艾山显然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们总是相信,自己选择相信的东西。」
时近黄昏,一轮红日晃悠悠地隐入苍山之后。哒哒的马蹄声从树林间传入耳中,由远及近,由轻及重,惊起林梢间栖息的归鸟。
空气中也似有若无地瀰漫着盔甲宝剑的铁锈味,橐橐之声不绝于耳,就连地面似乎都在隐隐作颤。
「艾山,你有没有感觉地在震动?」
李汀南看向艾山,却意外的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愧疚。
不是幻觉,也不是错觉,李汀南确信了,一场大变动就在眼前。有一队兵马在靠近别院。
虽有些心理准备,但李汀南还是有些惊愕。想不到早些时日,她还在感嘆先太子的处境,而短短一日不到,她便成了故事中的人。
「你们要拿我和江初渡谈判?」
艾山摇摇头,「不,是和苏宇谈。」
第70章
脑海中灵光乍现, 李汀南兀地撑大双眼,环顾四周,心中尚存的一丝侥倖, 在看见空荡荡的院子时,荡然无存。
「你是故意把苏琪放出去的?!」
艾山沉默以对,但事实胜于雄辩。
李汀南心中腾起一阵苍凉, 从地牢走到小院时, 见苏琪也被从另一间地牢中押出。
不动声色地环视小院,只有几个身穿盔甲的侍卫,在苏琪周围把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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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情况尚不知,但院内留下的侍卫寥寥, 甚至连剑都没拿。
与苏琪的眼神交汇的那一瞬, 李汀南相信, 苏琪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因而她才将话题引往陈年旧事,好奇是一方面,更主要的, 是为了吸引艾山的注意, 好让苏琪有可趁之机。
原以为是先发制人, 没想到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正好着了艾山的道。
可是……
李汀南犹豫再三, 还是将心头的疑惑说了出来, 「你打算诱降苏宇?」
艾山摇摇头, 自嘲一笑, 「我虽阴险了些,但还没有这么卑鄙狡诈。」
虽然心中尚存几丝怀疑, 但好歹是松了一口气。
她不愿意成为苏宇的弱点, 亦不想让苏宇因她而妥协。
她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 她只想在夜晚入睡之时,亦或是垂垂老矣时,回想起这一刻,心底总是愧疚占据上风。
「我要復仇,也当正大光明地去做。」
「苏宇又不是江家的子嗣,你找苏宇復什么仇?」李汀南问道。
「先太子撞剑时,老宣平侯就在宗人府。」艾山眉眼低垂,掩住眼中的情绪,但掩不住话中波动的情绪。
话还要说回二十年前。
七王之乱发生后,江曲便一直被囚禁在宗人府。府中里三层外三层,全由重兵把守,可以说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七王们对自己的布防也很满意,既能提防江曲的旧臣将他带出去,亦能防止江曲逃出宗人府。纵然知晓江曲的旧臣,就像是盛夏的积雪,根本不存在,但他们还是这般布防。
而身处漩涡之中的江曲,就像是局外人一般,对宗人府的禁严显得满不在乎。
准确来说,从江曲进入宗人府到现在,负责衣食的李公公,都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一丝自己想看到的表情。
李公公十岁净身入宫,如今二十又三,十三年的岁月,足够他见识各种各样的人了。但废太子江曲这样,短短时间里经歷了大起大落,仍波澜不惊、面不改色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废太子最爱做的事情,便是穿一袭白衣,捧一卷书集,静坐在院中的树下。李公公每次送饭时,那场景都如同山水画一般。
他不识字,因而不知道废太子每天都在看什么,但他猜想,应当是经史子集之类的。李公公连「经史子集」包括哪些都不知道,但他偏偏觉得,废太子这样的人,只有这样的书才配得起他。
朝廷之事李公公不敢妄言,但凭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他推测七王们不会杀掉废太子。起码眼前不会。
李公公承认,他的推测是有些私心的。
他不知道什么是君子,但他觉得,君子当是废太子这般摸样。他不忍心看到这样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死于阴谋诡计,也不忍心看到他身上的白袍,被满是淤泥的皇宫弄脏。
可是好景不长,先皇和老宣平侯带着大军入京了。
先皇和七王们谈判那日,老宣平侯独自去了宗人府。
自打老宣平侯入京后,宗人府的士兵便换成了他们的人。
李公公来时,门口的侍卫鸣刀示警,让他朝后退点,不要靠近。
不知为何,李公公的心底,腾起一阵名为恐惧的情绪。
未几时,老宣平侯便出来了,那是李公公第一次见老宣平侯,只见一个身长七尺,身材魁梧的大汉从院中昂首阔步走出。
端的是器宇轩昂,一表人才。
至于废太子和老宣平侯说了些什么,他不得而知。
李公公急忙磕头行礼,不想那双青铜铸成的武靴,竟停在了他的眼前。
老宣平侯不急不缓道:「你是给先太子送饭的?」
说话人显然没想听他的回覆,因为他随后又补充道:「打开让本侯看看。」
李公公一一照做,余光见老宣平侯盯着食盒不发一言,约莫小半柱香过去,李公公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进去吧。」
废太子仍是坐在院中的那棵树下,见李公公来,沖他淡然一笑,柔声问道:「今日吃些什么?」
李公公把饭盒递了上去,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废太子已经将那碗羹汤喝的一滴不剩。
「太子!汤里有毒!」
「不是汤,公公无需自责。」
废太子吐出一口鲜血,沖李公公咧嘴一笑,露出一嘴的血牙,「多谢公公这些天的照顾……但曲还有一事相求……」
说着,废太子奋力起身,在李公公惊愕的眼神中撞在了门口侍卫的利剑上。
李公公哀嚎一声,跌跌撞撞奔向倒在血泊中的废太子。
废太子拼尽最后的力气,往他怀里塞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有气无力道:「家妻体弱,犬子尚小,一点心意,还望公公……」
话还没说完,废太子那双总是含着一段清泉的眼睛,便无力地阖上了。
「没错,」艾山抬手倒了杯茶,「李公公就是后来将我抚养长大的阿翁。」
李公公使了些招数,从宫中脱身回了民间,找到了废太子的王府。
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王府破败不堪,门檐上挂的白绫与废太子妃伤心过度,已经仙去了。家中奴僕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一个两鬓衰白的老妪,一脸提防地看着这个突然拜访的陌生人。
李公公将手中的玉佩递上,老妪将信将疑地接过后,倏尔嚎啕大哭,「恩人,老奴可算等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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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将尚在襁褓中的艾山,郑重地交给了李公公,并告诫他往江南去,废太子妃的母家便在江南。
李公公踏出废太子府时,听到府内传来一声嚎叫,「太子妃,老奴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李公公低头看去,怀中的稚儿眉目安详,正冲着他咯咯笑着。
废太子满门,未享受一天太子的殊荣,却因这莫须有的太子之位,受尽折磨,妻离子散,惹来灭门之祸。
到了江南没多久,京城传来造反的七王死的死疯的疯,九王智力如八岁小儿,难担大任,朝臣纷纷上言,劝谏十王登基。十王,也就是后来的先皇。
这时,李公公方才顿悟,废太子之死,乃是先皇和老宣平侯计划中的一环。
那日,先皇在宫门前威胁三王传位于废太子,但老宣平侯却去了宗人府。
先皇和老宣平侯要废太子死,废太子死后,他们才有更好的藉口去问罪七王。但又不能让废太子死在他们自己手上,所以自刎当是最好的理由。
歷史上说是撞剑自刎,而事实到底是如何,也只有时间知道。
第71章 (捉虫)
冬月二十一日, 距李汀南从地牢出来已经过了半月。
越是靠近岁尾,天越不爱下起雪来。杵着个大太阳挂在天上,连片云的影子都看不见。
可李汀南偏喜欢这样的天气。
小院的秋荷早就谢了, 满池残荷败叶,好不萧瑟。好在太阳还是热乎的,晒在身上暖在心里, 于是便总爱搬着把躺椅, 追着太阳满院子跑。
却从未出过院门一步。
艾山虽未限制她的活动范围,但李汀南知道,一旦自己踏出这个小院,便会被立刻射成筛子。小院的周围看上去平平无奇, 实际上布满了弓射手。
这些时日艾山总是早出晚归, 今日却是破天荒的, 在日落前回了小院。
一见李汀南还在享受着日光,便开口讥讽,「真是会享受, 真是悠闲自在。」
见艾山这副德行, 便知道苏宇的下落暂时不明, 起码还没落到他们手中。
李汀南也懒得和他拌嘴,起身挪了挪躺椅, 重新躺进了阳光之中。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艾山好不死心, 「你和你夫君关系, 竟如此寡淡?」
李汀南闻声给了他一记眼刀,「对啊, 你难道不知道, 我和苏宇是奉旨成婚的吗?」
空气中显然静默了一会儿, 而后艾山的声音自李汀南头顶幽幽传来。
「张芒逆的侍卫,在后山理发现两具尸体。」
李汀南眼皮都没抬,「是苏宇和江初渡?」
大概没有想到李汀南能回復的如此平静,艾山又道:「算是吧。」
溴隐山上有不少野兽,当侍卫发现尸体时,都已经被野兽不同程度的啃坏了。
依託身形衣着来判断,艾山有八成的把握确定是他二人。但他不能妄下定论,他们都是染缸里爬出来的人,使一记金蝉脱壳,也是常规操作。
李汀南坐直了身子,盯着艾山那双总是睁不开的眼睛,「苏宇要是死了,你应该不会杀了我吧……」
「艾山——」李汀南拖长了哭腔,「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可不能让一个臭男人给挑拨了。」
艾山扶额嘆气,「留你一条狗命。」
两人一坐一站,视线受阻,艾山看不见李汀南藏在袖中攥得发白的手指。
「但……」
……
张公公最不喜欢冬月。
因为一年到头来,京城只有这一月是肃杀的。褐色的枝条杂乱无序地插在树干上,街道上空无一人,更显得狭长。
这几日,张尚书打着先太子的旗号在泉县起兵,城中的百姓闻风而动,纷纷出城投奔亲朋。
但张公公心里清楚,今日的京城安静不了。
先太子的遗腹子,马上要进城了。
不多时,朱红色的宫门打开一条缝,静寂一阵儿后,便有人群蜂拥而出。今夜在城中有一场大宴,城下奔走的,尽是宫中的宫娥内侍。
远远看见一个身着朱红一品官袍的男人,从小轿下来后,拾阶而上。因体型原因,动作格外的笨拙缓慢。
这便是前几日起兵的户部尚书张芒逆了。
张公公赶快迎上去,赶在张芒逆嘆气之前,搀住了他的胳膊。登时,张公公只觉得半边身子好似被山峦压住,难以动弹。
「今日情况如何?」
张公公回:「回大人的话,几个城门都派了侍卫把守。保准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张芒逆皱眉,「传本官命令下去,将城门都打开,给本官夹道相迎。先太子的血脉就要进城了,关着城门成何体统?」
「……万一,要不只将两个主城门……」
规劝的话还没说完,张芒逆便甩开张公公的搀扶,走上了耸立的护城墙。
万一?
溴隐山先是被他派重兵把守,后又一寸一寸搜查过,前些日子发现两具死尸,身形肖似江初渡和苏宇。就算他二人侥倖逃出生天,又岂能从他眼皮底下调动大军?除非,他们捨近求远,去调凉州的军力。
凉州,哼,就算是西南,他安插的也有爪牙。一旦江初渡试图从这两个地方抽调军力,那就休怪他一不做二不休了。
如今距江初渡溴隐山失踪已经过了二十余天,凉州和西南均没有消息传来,这说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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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明江初渡和苏宇大势已去,这天下,即将成为张家的天下!
先太子的遗腹子又如何?一旦进了这城,也只有被射成刺猬的份儿。
见张芒逆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张公公微微嘆气,「按大人吩咐的来。」
张芒逆背着手,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着城下川流不息的人群。静默了一阵儿后,刚抬起手,便有内侍弯腰屈膝,笑面相迎,「大人有何吩咐?」
张芒逆半阖着眼皮,打了个呵欠,「本官记得,那树开的花,当是淡紫色的。」
寒冬腊月的,哪里还会有花绽放?
但张公公还是明了了,朝后招招手,吩咐下去,「还不快照张大人的去办!」
话音刚落,便有数十个羸弱的内侍从城墙上跑下去。一半人扶着梯子,一半人噔噔爬上梯子,动作迅敏地在枯枝上挂了几朵淡紫色的绢花。
眨眼功夫,长街便上挂满了绢花。
既然没有鲜花,想来绢花也是可以的。待看到张芒逆微微颔首后,张公公知道,自己这一下马屁是拍对了。
「大人,好像有军队来了。」
张芒逆扭头看去,见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有一条黑线正朝京城驶来。是一队军马。
离得尚有些距离,看不清具体装戎,只见一面褚红色的旗在飘扬。倒也不能说是旗,在张芒逆看来,这不过是以个移动的点。
军马踏尘而来,颇有一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大惊小怪,想来是皇孙殿下赶来了。快给我下去迎接!」
张公公刚要得令,下一秒便觉得脖间一凉。视野也随之变得天旋地转起来。
耳朵中像是塞满了棉花,嗡嗡作响,却听不真切。视线中最后的定格,是张芒逆大人惊慌失措的面孔。
是一把从城外飞来的利刃,将他的头颅取了下来。
张公公在人世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旁边那位大人掩盖不住的惶恐,「来人啊!护卫——」
破音了还,他想,而后阖上眼睛,陷入永久的黑暗之中。
张芒逆下意识回头,只见刚才还只是一条黑线的军马,已经到了城下。
这下看得清了。
打头的男人身着一袭青袍,风尘僕僕,一脸倦容。倒是眉目坚毅,一双丹凤眼颇有韵味,眉目间的一点红痣让人过目难忘。
——是苏宇。
是早该在溴隐山,就被勐兽食进肚子里的苏宇。
一时间张芒逆方寸大乱,指着苏宇你了好半天。
苏宇捏着手中的利刃,沖张芒逆嚣张一笑,「张大人,好久不见。」
打完招唿后,那双手便从□□军马的缰绳上挪开,拉满手下递来的弓箭,轻轻一松,一支白箭羽便沖张芒逆射去。
当箭矢没入张芒逆左眼时,他心头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脚下张公公的头颅,是苏宇割掉的。
苏宇的武功,何时精进到这种地步了?还是说,在朝这些年,苏宇一直都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水平展露出来?
张芒逆重重倒下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若是后者,这一切,该不会都是一个局吧?那这个局,当是从何时布下的?
见张芒逆倒下,苏宇高喊一声,「攻城!」
第72章
老宣平侯找到江初渡时, 正是暮色四合之际。
见江初渡盯着一扇木门看得出神,他便也停下脚步,顺着视线看去。但木门就是扇木门, 不会因为有人盯着它,它就长出花来。
老宣平侯没看出什么究竟,虽想再多看一阵儿, 可手里的消息却是个烫手山芋。即使不忍心, 但他还是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圣上,山下有消息传来了。」
江初渡好似大梦初醒,脸上的惊讶尚不及掩饰。
甚至……还有一丝被捉姦在床的慌乱?老宣平侯侧眸看去, 见那木门上挂着个匾额, 上用金笔题着三个大字——「念渡院」。
名字是有些怪, 不过更奇怪的,却是江初渡的反应。老宣平侯暗自咂舌,这笑面虎的脸上, 竟还有假笑之外的表情?
「说来听听。」
说话功夫, 只见江初渡的脸上又恢復成了昔日温润如玉的微笑。
变脸速度之快, 使得老宣平侯开始自我怀疑,刚才是不是他眼花了。
「苏宇那小子, 带兵将城攻了。」
很快, 老宣平侯就确信刚才不是眼花了, 因为他又看见江初渡脸上完美的表情, 裂开一条缝隙。
「谁借苏宇的胆子?!身边就没有人拦着他吗?」
现如今暂且不知道废太子的血脉身在何处,本想使一记金蝉脱壳, 使得张芒逆一党放松警惕, 等到废太子的血脉现身时, 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结果苏宇倒是心急,江初渡接过老宣平侯手中的信件,粗略看了一眼就又塞回了他手里。
糟心。苏宇真是好样的,他三四天前抬了两具尸体出去,苏宇今天不仅当着全天下的面「活」了,还大张旗鼓地把城破了!
真是越想越糟心!
老宣平侯默默补充道:「信上交代,宁将军因西南战局,晚了几天出发,因而苏宇在路上先遇见的是孙都督……」
孙都督啊……
那就不奇怪了,江初渡心想,要是宁将军倒能劝上一劝,但是孙都督是个没脑子的,苏宇两句话不要,就能把他忽悠的找不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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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页
算了,木已成舟,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帐还是秋后再算吧。
「那几个人审的怎么样了?」
老宣平侯知道江初渡问的是树林里那几个人,只摇了摇头。那几个人虽行踪暴露,被他们逮住了,但嘴是一等一的严,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人。
「圣上放心,有老臣在。」
江初渡若有所思,抬脚朝前院走去。
「世伯觉得,这几个黑衣人当是谁派来的?」
老宣平侯沉思片刻,「老臣拿不准,但应当与张芒逆有关……」
江初渡点点头,又说了些什么。晚风卷着寒意唿啸而过,君臣交谈的声音也随即散在风里。
他们刚才一直盯着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出一条缝,缝的那端,是一对清澈见底的杏眼。似乎是确定了门外的人已经走远,才又阖上门,转身对廊下的女子道:「公主,已经走了。」
寿昌轻轻点头,目光始终未从手中的书卷上挪开。
……
「阿嚏——」
皇宫种,孙都督捂着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声音实在洪亮,引得左前方打着宫灯的苏琪频频侧目。
「岁末天寒,都督出门还是多披件衣服吧。」
这本是句顶平常的关心话,却不知戳到了孙都督哪根肺管子,见他怒不可遏,暴跳如雷。
「本都督年轻着呢!想当年,本都督可是只穿了件单衣,就在雪地里趴了两天一夜,不仅没死,还一刀取下了敌人的首级!」
「……」
苏琪知道他一说起往事就没完没了,便加快了脚步,转身进了另一间宫殿。前面还有两三个宫殿没搜,眼见天越来越黑了,若搜不完,主子那没法交差。
见苏琪不搭理自己,孙都督自讨没趣,又岔开话题,嘟囔道:
「你家主子平日里这么聪明,鬼点子一个比一个多,怎么今日就像被下降头了一般,非得在这宫内找先太子血脉,这么多宫殿,且不说找不找得过来,那人是傻子不成,就知道在殿内躲着不动任我们搜?」
苏琪急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孙都督话里的道理,皇宫这么多宫殿,暗室地道更是数不清,若是用心藏个人,又岂会是难事?
这满皇宫找人的行径,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抬起头,今夜无月,只零星地散着几颗星子,因冬夜太过寒冷,而在夜幕上瑟瑟发抖。
可他们心底都清楚,苏宇要找的根本不是先太子血脉,而是侯夫人李汀南。
提起李汀南,孙都督就不住惋惜,多好一女娃,摸样俊俏就不说了,看着也是一顶一的机灵,偏偏被苏宇这混小子糟蹋了。要是当时嫁给自家侄子,早在凉州做将军夫人了,也不会受这破罪。
越想越来气,恨不得立马揍一顿苏宇解气。但条件有限,只好一脚踹开宫殿的红门,大步朝其间走去,万一,那针就被他捞到了呢?
苏宇当何尝不知道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可他现如今除了这样去找,根本别无他法。
苏琪从泉县别院逃出来,在襄州境内与大军会和时,苏宇离京城尚有三天路程。
见苏琪第一眼,苏宇真的没有将眼前的男子,与自己的贴身侍卫联繫到一起。
那日苏宇坐在马背上,只看见不远处来了个身着灰色麻衣、蓬头垢面的男子,男子手中还拄着个拐棍,一见到他们,便激动地扔了棍儿,一瘸一拐朝他们跑来。
他本以为是流窜的乞儿,原也没有多想,打算给几吊钱打发走了。直到那人走近些,张嘴叫了声「主子」,苏宇才知道眼前这个乞丐模样的人,是自己最器重的侍卫。
可苏琪明明是他留在护国寺,守在李汀南身边的。如今苏琪不仅到了襄州境内,还落魄成这副模样,那李汀南呢?
苏琪叽里哌啦讲了好一通,他方将事情的始末捋清:自他去溴隐山后,李汀南便察觉不对,趁机从护国寺出来去了小院,不曾想被张芒逆撞了个正着,反被押进了地牢。
苏宇只觉得脑海中嗡了一声,仅剩不多的理智牵着缰绳,策马朝京城奔去。
原本三天的路程,却被苏宇压到了一天半,期间跑死几匹马便不再一一赘述。
直到到了泉县,看见空无一人的别院,苏宇的神智方从身后追上来。他转身看着同样气喘吁吁的孙都督,沉默一阵儿后,下令所有军队原地调整半天,第二天随他攻城。
见孙都督欲言又止,苏宇只当看不见。李汀南的安危在前,他无暇顾及其它。
第73章
再次睁开眼时,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李汀南揉了揉太阳穴,不禁感嘆艾山可真捨得下蒙汗药,竟让她一觉睡到现在。
左顾右盼都没见着房内的侍女, 但又口渴难耐,便贸然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温茶入喉,滋润着龟裂的喉咙, 清冽甘甜的味道在舌尖迴荡。李汀南舒服的哎了一声, 这辈子还从来没觉得茶水是如此的美味。
一阵琐碎的脚步透过窗子,落进她耳朵里,又听木门吱呀一声,原是有人推门而入。
「还能起来, 那看来我药下少了。」
不用回头, 只听这欠揍的语气, 李汀南都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干脆拉了个凳子坐下,「午膳想吃点味道重的,最好是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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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睡了这么久, 嘴巴里实在是一点味道都没有。
艾山脱口而出:「八宝鸭成吗?」
而后迟疑两秒, 又道:「你不问这里是哪里?」
李汀南微微颔首, 「凑合吧。」
见女子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艾山撇撇嘴又问道:「你真不想知道, 你现在在哪里?」
李汀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我问了你就说?」
在山中发现那两具尸体时, 是苏琪离开泉县别院后的第五天。她想信凭藉苏琪的速度,这时已经将自己被艾山押进地牢的消息传给了苏宇。
那么按照故事一般发展的逻辑, 苏宇在得知消息后, 定会压缩行程, 日奔千里。落脚的第一站,必然是泉县别院。
李汀南能想到,艾山肯定也能想到。这样一个三方都想得到的事情,她相信艾山会进行战略转移。俗称,跑路。
艾山一噎,「那我的腿,你也不觉得好奇,也没什么想问的?」
两人初遇时,艾山就是坐在轮椅上,由僕人推着来的。之后的每次会面,也都是艾山坐着,李汀南站着进行的。那次他站着走回了泉县,李汀南见了,脸上连丝惊讶都没有。
李汀南用茶盖将茶盏中的浮沫撇开,「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而你不说的,自然是不想让我知道。」
就像她不说,谁又知道她其实重活了一世呢?
艾山垂下头,盯着脚下的青玉石砖,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听李汀南道:「茶水尚是温的,想来我昏睡这会儿,你来过不少趟了吧?」
不止自己前来查看,还让房外的侍女时刻留意,一听见房内略有动静,便去报告他。
似乎很是牵挂她。李汀南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艾山的想法,这是生怕把她药死了,没办法去和苏宇做交易?
「一直诱着我问这地方是哪,那想来,这地方当是我熟悉的。我猜……」
李汀南顿了顿,见艾山脸上果然出现了一丝……
期待?
李汀南定定神,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刚才艾山脸上一闪而过的,确确实实是期待。
艾山似乎很盼望她能说出所在的地方。虽摸不准原因,但直觉告诉她,就算猜出了这地方是哪,也不能将其说出口。
心里拿定了主意,李汀南抬手又倒了杯茶,缓声道:「中午又想吃京城东街那家的爆炒鸡胗了。」
艾山听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出了房门。
临走前又停下脚步,回过头阴恻恻道:「劝你别瞎折腾,这院子你出不去的。」
李汀南扬起手中的茶盏,沖艾山做了个碰杯的动作,而后挑衅一笑。
艾山也笑,不过笑得高深莫测,李汀南看了,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总觉得这男人在憋什么坏招。
三杯两盏淡茶下肚,也暂且恢復了些精神。
便伸了个懒腰,走进了院中。她倒要看看是什么小院,能将她绊住。
只见正中有座亭子,西南角有座假山,院中还有条小河,自西南向东北缓缓流去。院子不大,一眼便能将所有的景致包揽在眼底。
院中的景物放置的十分讲究,颇有些江南园林的韵味。但也只是有些,因为这园中细细看去倒有些古怪——无论是亭子还是假山,都好似造的矮了些。
而且,还没有门。
待走到亭子、假山旁边,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参照后,李汀南方才明白,原来不是亭子假山造的矮了,而是院子的墙加高了。
李汀南虽有些三脚猫功夫,在哥哥李炳华的教导下,翻个院墙也是手到擒来。当知道艾山将自己关在院中时,她真没觉得能绊住自己,最多是小院旁的守卫麻烦了些。
可眼前的院子,没门、还有特意造高的墙,显然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艾山走之前的笑容又在眼前浮现,李汀南咬咬牙,这狗东西……
……
对于刑部的地牢,张芒逆并不感到陌生。
往日,他美美心情不好时,总喜欢站在栅栏之外,欣赏那些或直接或间接因为自己而受牢狱之灾的官员。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牢狱之灾。
他的亲妹妹可是太后,他的外甥可是天子。虽然亲妹妹和自己不亲,外甥和自己没有血缘,但是妹妹和他都姓张,外甥还指望着自己从百姓手里搜刮钱。西南、西北战事频发,江南水灾、西南旱情,哪样不要钱?
可偏偏,命运总会在他洋洋自得之时,给他当头一棒。——这次站在栅栏里,被人观望的,是他。
刑部地牢终日无光,空气中始终弥散着一种恶臭。当是那些因受了刑罚,却没得到治疗的□□腐烂的味道。或许,再直接一些,应当是死亡的气息。
张芒逆能闻出自己的眼睛在发臭。苏宇那日射出的箭命中了他的左眼,痛得五脏六腑都扭曲在一起,但却不致命。
他疼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城墙上时,以为是老天垂爱自己。直到被侍卫抬着进了地牢,他才反应过来,苏宇是故意留他一命。
仅剩的一个眼睛也被血水煳住,使他不能很好地打量牢中的情形。但他知道,苏宇不在这一群人之中。
这样的发现,使他紧绷的神经有些放松。经过城墙上那一事,他对苏宇充满了恐惧。与其说是害怕苏宇,不如说是害怕一个未知的事物。张芒逆给自己开脱着,毕竟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害怕一个后生,说出去总是不光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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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
张芒逆听见人群中有人这么喊他,熟悉的声音攻进耳朵,刚才的放松,唰的一下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渗入嵴髓的怯惧。
「圣上……老臣……」
江初渡仍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站在这地牢中,却比夺命的阎罗还要瘆人。
说来也怪,刑部地牢的墙壁,建的向来要比寻常的房屋厚,但张芒逆却听见了墙那边的叫卖声。
「冰糖葫芦——」
……
「冰糖葫芦——」
扛着冰糖葫芦的小贩,拉长着嗓音,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火红的山楂被一层透明莹润的糖衣包裹,带着甜气从张芒逆身旁掠过。
他死死地盯着小贩肩上的冰糖葫芦,似乎能想像到一口下去,透明的糖衣在口中化开,山楂的酸甜占据味蕾,逐渐蔓延至整个口腔。
只是这么想想,张芒逆就觉得口舌生津,垂涎三尺,当即大喊道:「老夫要吃冰糖葫芦!」
押运的狱卒啧了一声,心想这囚车中的人死到临头还瞎折腾。
张芒逆仍是大叫:「老夫要吃冰糖葫芦!」
狱卒拉下脸来,「你知不知道你是要去刑场!」
张芒逆:「知道啊,断头饭当然要吃顿好的!」
见张芒逆理不直气也壮,狱卒嘆了口气,一脸为难地看向前方的苏琪。
这在刑部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传统,死囚犯临死前想吃点好的,也能理解。若是往日,冰糖葫芦买了就买了,但今日上边还派了个人来押送这死囚,想来这情况是与往常不太相同的。狱卒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只好看向上边派下来的那个人。
囚车中押着的人戴着木枷,首如飞蓬,两眼放光地盯着小贩手中的糖葫芦,像是一个饿了十天半个月的饥民,哪里还有昔日户部尚书的威风。
苏琪翻身下马,叫停了小贩,从小贩手中买下一串糖葫芦。为了保险起见,他特意将糖葫芦的竹籤拔掉,将一把散落的糖葫芦递给了张芒逆。
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芦,张芒逆忙不迭地将其塞进嘴里,果不其然,味道正如他想像的那般,先酸后甜,纵是天上的琼浆玉露,想来也不过如此。
张芒逆想不起来那天在地牢说了些什么,惟一能还记得的,只剩下三堂会审结束时,苏宇身后走出来的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说自己姓钱。张芒逆愣了很大一会儿,也没想起来这个姓钱的女子是谁。毕竟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哪里会记得手下尸体的姓名。
红衣女子气得倒挺,抽出袖中的匕首朝张芒逆刺去。大堂上登时乱作一团,张芒逆的罪还没定下来,暂时还不能死。依照职责,堂内的侍卫还是将钱尚书的女儿押了下去。
到底是大理寺卿看不过去,提醒他上一任户部尚书姓钱,这女子是钱尚书的女儿。
这时,他脑海中才有些印象,原来是钱尚书。
他进户部的调令,还是钱尚书亲手交给他的。彼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趁着自己的职位之便,偷偷地卖官鬻爵。泉县县令便是那时结识的。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钱尚书还是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之后不久,钱尚书便因为筹备的军粮以次充好,贻误了西南的战机而被下了诏狱。没过几天,钱尚书便畏罪自杀了。
事当然不是钱尚书做的,但若这事不是钱尚书做的,下诏狱的,可就该是他张芒逆了。但他明明记得,钱家不曾留下活口
——他可是亲自看着刽子手行刑的。
难不成……
坐在囚车里的张芒逆打了个激灵,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火红的糖葫芦,好像成了钱尚书的女儿,正咧着一口白森森的牙,沖他笑,在他手指缝中蠕动。再一眨眼,钱尚书的女儿又抽出了袖中的匕首,朝他刺来。
张芒逆一边侧身要躲,一边发出悽厉的惨叫。狱卒砸砸囚车,「叫什么叫!都快到刑场了还不安分点!」
对啊,张芒逆逐渐清明起来,这是囚车,钱尚书的女儿有什么本事能来这刺杀他?
于是低头定睛一看,不对,手里捧着的,不是钱尚书的女儿,这是钱尚书的血,是钱家人的血!他手里握着的,是钱家人的血!
是钱家人来索命了!
张芒逆甩甩手,试图将手掌上的血甩出去,可一切不过是徒劳,那血就像是钉在他手上的一般,无论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当初亲手铸下的高楼,哪能上下嘴皮子一碰,说毁就毁了呢?
杀了她!
他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字眼,只要把她杀了,他就安全了。钱家女又如何,就算是他脚下所有的尸骨都站起来索命,他也不会害怕!
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手,而后嘿嘿一笑,将手中的糖葫芦勐地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杀了她!杀了她!
断头台很快便到了,狱卒押着张芒逆下囚车时,见这人似乎和刚上车时有些不一样了,只见他手上、脸上满是糖渍,再沾些路上的尘土,看上去好不狼狈。嘴中还不住地嘀咕着什么,就是凑近了也听不清。
想来是死到临头,吓破了胆。
就在被押着跪下之时,他兀地仰天大喊,「血!」
这一声吸引了苏琪的注意,他循声看去,而后见到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张芒逆还好着的那只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珠向外凸起,无神地凝视着面前看热闹的人群。像是一只死了很久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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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他眼中露出几分恐惧,张嘴道:「我……不对。」
张芒逆做了一辈子的坏事,在最后关头,尚存的一丝良知使他感到愧疚,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行径不对。但覆水难收,钱家不会因为他临时的悔悟而復活,更何况他脚下踩的,何止一个钱家。
血债终究要血还。
他疯,不过是罪有应得;他死,不过是血债血偿。
死之前,他看见人群中有人在沖他招手。——是钱尚书。
「噗——」
刽子手朝明晃晃的砍刀上吐了口酒。
随着砍刀的落下,张芒逆的头便咕噜噜地在地上滚动起来,脖颈上碗大的刀口看起来十分可怖,在那刀口上,血如注般喷涌而出。
人群后,钱尚书的女儿看着满地的鲜血眨巴眨巴眼,原来这人的血也是红的。
第74章
奸臣张芒逆被斩后不久, 张家便被抄了家。
当一箱箱价值连城的珠宝从张家大门抬出时,围观的群众倒吸了一口又一口的凉气。
这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啊?
刘青湖恰好路过张府,目睹了当时的场景, 便将这事当笑话一样,讲给苏宇听。
当时打马经过,见围观的官员也是两眼发光, 刘青湖直觉好笑, 心说这才哪到哪,若让官员见了张芒逆留在泉县别院的珠宝,只怕能在地上捡起不少眼珠子。
苏宇没有回话,只背着手跨进泉县别院的大门。
院内站着位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 长相格外的普通。若是将他放在京城街上, 那便如同一滴水汇入了汪洋。
苏宇道:「前段时日事情繁多, 如今闲下来,才发觉这小院倒是十分别致,还得劳烦县丞了。」
张芒逆失势后, 与张家有牵连的势力也都一一得到了清算。
泉县原本的知县煳涂了一辈子, 在最后关头却是聪明了一回, 见张芒逆大势已去,便赶在朝廷下手之前了结了自己, 保全了家人。
吏部新任的知县还在来的路上, 这泉县便暂时由县丞挑着大梁。宣平侯大驾光临, 理应由他这个暂时默认的一把手接待。
「哪里哪里, 实在是小人的荣幸。」县丞脸上带着一丝勉强的笑意,侧身引着苏宇往院中走。
「只是下官对山水布局实在不精通, 若是扰了侯爷的兴致, 还请侯爷恕罪。」
作为一个中年秀才, 县丞最大的本领,便是矫正公文和默默背起黑锅。但宣平侯亲自开口了,他这一个小小的县丞,就是不会,那也得现学。
县丞显然是下了功夫,对院中的布局十分熟悉。一路上苏宇问一句,他便能答上十句。
到最后,倒全是县丞一人在讲了。
好似察觉自己多言,不由羞涩一笑,「下官失言了。」
苏宇摇头,「你说的很好。本侯刚才听你说,江南那边,最喜迴廊蜿蜒,一步一景,依本侯看,这小院倒是深得江南园林的精髓。想来这小院的主人,也当是江南之人。」
县丞低垂着眉眼,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莫名情绪。
「张大……他祖籍竟是江南?」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苏宇乐得抚掌,「张芒逆那俗夫,岂会生在江南那等雅致地方?」
「本侯说的,是这小院原本的主人。」
苏宇朝身后的县丞投去一缕视线,见县丞的肩胛不自觉地绷紧后,又缓声道:「坊间皆传,这小院是张芒逆从一富商手中买的,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县丞脸上又露出一抹勉强的笑意,「坊间传闻,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不可全信。」
话音刚落,便见刘青湖一脸严肃地从不远处匆匆赶来。
「侯爷——」
原来是在搬运小院珠宝时,在一箱匣底下,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石。将砖石搬开后,竟在底下发现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道。
这一突发事件,倒是给了县丞一丝喘息的机会,忙岔开话题,「地道?其中可藏了东西?」
苏宇抬脚便走,县丞和刘青湖紧跟其后,很快便到了藏有地道的房间。
地道口的泥土干燥而结实,一看便知不是临时开凿的。地道口不大,只容得下一成年男子进入。道内黝黑无光,深不见底。
苏宇:「其他房间可有这样的地道?」
刘青湖摇摇头,「暂时没有发现。」
「可派人下去了?」苏宇又问。
刘青湖踟蹰道:「有……苏琪带着三个兄弟下去了。」
「何时下去的。」
刘青湖抬眼瞥了自家主子一眼,不巧被当场抓了包,只好支支吾吾道:「半个时辰前……」
却听苏宇讥讽道:「如今时日尚早,怎不等到天黑再来告诉本侯?」
刘青湖耷拉着脑袋,不敢回嘴,正思考着怎么解释,才能受的罚更轻些,便听见地道中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
不多时脚步声越来越大,刘青湖立即警惕起来,长剑出鞘,错身挡在了苏宇身前。
预想中的刺客倒没有出现,只见地道中钻出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绕过刘青湖,抱住了苏宇的大腿。
「主子——是小的没用!」
在苏琪身后,地道中又爬上来几人,刘青湖伸手一数,一、二、三……
没见少人啊?
但听苏琪上气不接下气道:「小的没用,没在地道里找着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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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侥倖逃出小院后,李汀南便成了苏琪的心病。
苏琪认为,是李汀南牺牲了自己,才换了他逃出小院。随苏宇大军回京后,李汀南的失踪更使得苏琪愧疚难耐,直觉是自己害了李汀南。听闻房中发现地道时,苏琪心头一震,夫人会不会就在地道之中?
于是想也没想,一马当先地跳进了地道。
只可惜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苏宇死死地盯着地道,沉默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地道可有出口?」
「有……」
苏琪话还没说完,只觉得面前一阵风颳过,再一扭头,只见地道口处还剩一片褚红的衣角。
——苏宇已然进了地道。
见苏宇进了地道,县丞也闪身钻了进去。
脚步稳健,动作迅敏,倒不像是个文弱的秀才该有的模样。
……
地道的出口在一处普通的山洞之内。
出了山洞,再扭头回看,任谁也想不到洞内竟藏着惊天的秘密。
往前看去,视野被一个山头挡住,只看得见郁郁葱葱的树木在泥间野蛮生长。
眼前的树林倒也和身后的县丞一般,千篇一律,毫无记忆点。让人看了就想迷路。
「听闻县丞是本县人?」
一路沉默的苏宇,冷不丁地开了口。
县丞一时间没琢磨透苏宇的意图,只好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下官自小便随父亲去了邻县的书院,前两年中了秀才,方回本县就职。」
苏宇转过身来,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眼前好似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的男子。
「难怪。」
此时已是日落之时,金乌西坠,血红的夕阳透过树梢林间,飘飘摇摇洒在苏宇身上。像是凭空披了层血衣,徒增几分煞气。
县丞勐地想起坊间有关苏宇的传闻,说他少年侯爷,横刀立马,一朝西北射天狼,赢得单于仓皇顾。
他一直以为,坊间传闻不过是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直至如今,方才觉得,坊间有时传的不假。
「难怪什么?」县丞问。
话音将落,只觉一阵拳风迎面扑来,县丞的鼻骨只觉锥心之痛,登时血流如注。
「难怪县丞一点都不担心。」
正所谓林深不知处,山洞在一片密林之中,刚从其中出来的人,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树木,多少会因找不着方向,而感到担忧。
但县丞太平静了。平静的,像是对此处很熟悉。然而县丞自幼在他县长大,当不会对泉县的一片山林熟悉。
「都是下官的错,还请侯爷息怒——」
县丞捂着鼻子跪在地上,暗红的血不断从指缝中涌出,淅淅沥沥落在地上,和泥土融在一起,看上去好不可怜。
「县丞大人,这里除了你我,再没有第三个人。接着装可没什么意思了。」
刚才那一拳苏宇不仅收了力度,还特意调整了角度,若是普通的文弱秀才,纵使受了惊吓往两侧闪躲,也不会被这一拳打到。
能结结实实接到这一拳,多少是有些功夫底子的。
「侯爷在说什么?下官……」
跪在地上的县丞突然暴起,一手成爪,一手飞速抽出腰间的软剑,直冲苏宇命门而来。
苏宇眉头微挑,有点意思。
侧身躲过县丞的攻击,将县丞握剑的手扭至身后,膝盖微曲,顶住县丞的嵴背,将县丞制伏在地。
县丞挣脱几下都没有成功,干脆放弃了挣扎,测过脸去阴恻恻一笑,「侯爷,您找不到侯夫人的。」
苏宇暗道不好,伸手钳住县丞的下巴,但终归是晚了一步。
县丞已经将牙槽中的毒囊咬破,他嘴角渗出的一缕黑血,像是在嘲讽苏宇的无能。
日头已经完全隐在了山后,只剩下黑沉沉的孤寂,默不作声地将林中之人侵蚀。
咚——咚——
醇厚古老的钟声拖着尾音,在山中迴荡,惊起一群又一群归林的倦鸟。
苏宇微微仰头,望着远山若有所思。
不知是在倾听山间迴荡的钟磬音,还是在看天边归林的鸟儿。
……
灰色的鸽子从佛寺上空掠过,转悠几圈,像是在找寻落脚的地方。
艾山伸出手臂,鸽子便不再犹豫,直直飞下,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解开鸽子腿上的纸条,艾山一言不发地看完后,将其放在身旁的炭盆中烧尽。一如往常那般。
「泉县的暗桩,被苏宇拔了?」虽是询问的语气,却被帘幕后的老者问的十分笃定。
艾山微微颔首,「意料之中的事。苏宇手段一向狠辣,更何况他以前也是做这个的,在这方面,至今还没人能比得过他。」
「少主,江初渡如今就在护国寺中。」老者没有接着艾山的话讲下去,反倒岔开了话题。
「然后呢?」
艾山轻声道:「杀了他,一切都能回来了吗?公公,你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
窗外夜风卷着雪花落进了屋内,很快就被室内的温度融为一滩透明的水,而后再被蒸发,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夜风又大了些,径直掀开帘幕,带着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老者脖间的棕黑的佛珠上。
老者轻轻嘆了口气,起身走至艾山身旁。
「初见少主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一晃多年,老衲也从一介阉人,成了护国寺的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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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过去了,老衲竟不知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冬风带雪晚来急,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第75章
「夫人, 下雪了!」
清早醒来,玉竹推开房门,见院内积了层薄雪, 忙朝房内招唿着。
金风也是一脸喜色,忙取了件硃砂色的披风,给李汀南繫上。
「这雪看着不怎么厚, 但风可冷峭着呢, 侯爷交代做的披风,可算是派上用场了,这领子还是上等的狐皮……」
听到侯爷二字时,李汀南的心勐地一抽, 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口迅速蔓延开来。
察觉到李汀南的异样, 金风自觉失言, 忙岔开话题,「这时节的雪最是干净,不如奴婢去采些雪来, 夫人煎茶喝可好?」
李汀南微微颔首, 转身进了暖阁, 「天冷,你们也披件衣裳, 采一些便是了。」
金风满口答应着, 揪着院内满脸傻笑的玉竹, 朝后院走去。
望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李汀南慢慢收回视线,慵懒地拨了下桌案上瓷瓶中插着的红梅。
「对梅煎雪茶, 小南真是雅兴。」
循声看去, 只见暖阁门口立着个颀长的身影, 肩上的银白大氅与身上的月白长袍相互映衬,恰巧一阵风从身后吹来,微微捲动他的长氅,倒显得来者格外的超凡脱俗,不似人间客。
最后视线一寸一寸下移,李汀南看见,他腰间还挂着根色泽莹润的玉笛。
李汀南默不作声地挪开眼睛,只拨弄瓶中的梅花,「汀南一介凡夫俗子,哪里会有这等闲情逸緻?」
不等邀请,艾山便自顾自地坐在了桌案另一侧。
李汀南道:「有事儿?」
艾山摇摇头,状似心痛道:「做人可不能这么没良心,你那两个小奴婢,可还是我给你带进来的。她们要去采雪煎茶,你竟不给我留一杯?」
刚才和金风说的话,竟都落在了艾山耳朵里。
李汀南抬起头,怪腔怪调。
「呦——瞧臣妇这记性,竟忘了先太子血脉何等雅致,您且等上一等,臣妇这便叫家奴多给您采些。」
艾山掀唇一笑,缓步走至李汀南面前,居高临下道:「臣妇?谁的妇?待我坐上龙椅,你那夫君,当是第一个被我用来祭刀的。」
他脸上仍挂着温润的笑,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李汀南,直看得她嵴背发凉。
她显然没想到艾山会突然这么说,本想接的话在舌头上打了个转,最终还是憋进了肚子里。
艾山将李汀南脸上纷呈的神色一一收进眼底,伸出手来,抚上那张灿若芙蕖的面容,「瞧小南这表情,当是不舍?」
他的语气中带着八分的惊讶,和两分的惋惜,「怎么,你还真爱上了你那便宜夫君不成?」
李汀南觉得好似被一条毒蛇盯上了,冰凉的信子不断地在脸上游走,所到之处,都带来一阵颤慄,最后那信子她的嫣红的唇上停下。
艾山好似很喜欢这柔软的质地,不断地揉.搓.玩.弄,爱不释手。
那双原本清明的眸子,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晦涩难辨。
「哪里的话,小南早就说过了,我与苏宇,不过是奉旨成婚。」
李汀南莞尔一笑,搭在案几上的手悄悄摸上艾山腰间的玉笛,另一手佯装恼怒,勐地将他胡作非为的手推开。
「若山兄有朝一日心想事成,可要记得给小南赏个郡主噹噹,到时候我再养几个男宠,那日子,真是想想都觉得逍遥游快活。」
艾山收回手,转身掐了朵梅花,捏在鼻尖轻嗅,「小南说的,最好是真话。」
「不过,当郡主有什么意思,皇后你当不当?」
谁的皇后?
这句话中的信息量过大,李汀南不知如何回话,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恰巧窗外传来几声嬉笑。
「夫人,您看金风她——」
原是金风玉竹採好了雪。
两人闹了一路,推门进了房间,这才看见房内除了自家夫人,还有另一个人。忙止住话头,朝两人行礼。
见两人怀中各搂了个棕红的瓦罐,艾山拍拍手,门外无声地落下一个灰衣侍卫。
「将我房中那罐云雾茶拿来。」
侍卫当即如风一般消失在院内,艾山又道:「愣着做甚?架炉子烧水。」
不多时,红泥小火炉便架好了,云雾茶也取来了。
艾山蹲坐在火炉旁,慢条斯理地煎着茶,「中午想吃什么?」
李汀南缩了缩脖子,将自己埋进柔软的狐毛中。
「不吃荤的就行。」
艾山夹茶叶的动作一滞,又很快恢復如初,「都依你的。」
……
午时过了几刻,苏宇这才到了护国寺。
老宣平侯早早等在门口,见苏宇姗姗来迟,眉头紧锁,「你可迟了小半个时辰。」
苏宇只装没看见,问过礼后便推门进了房内。
「恭问圣安。」
见苏宇一双皂靴上沾满了泥水,江初渡问道:「你走上来的?」
苏宇脸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积雪太厚了,马车行不通,臣怕圣上等太久,便徒步走了上来。」
「积雪太厚了?」
江初渡轻笑一声,转身就抓着面前的茶杯朝苏宇扔去。后者一个侧身,杯子便碎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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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朕是傻子不成?昨夜雪撑死下了两个时辰,外头的积雪不过薄薄一层,打个雪仗都怕抓一手土,你给朕说马车行不通?」
苏宇道:「寺里人多,故而雪化的快,山路上却是人迹罕至,雪自然积的厚些。」
刘青湖站在殿外,听自家主子这一番解释,回想起那地道出口的环境,也确实是人迹罕至。不由点点头,不愧是他家侯爷,观察的就是细緻周到。
江初渡被苏宇的回答逗乐了。
「朕巳时就派了人在山下候着,别说人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你跟朕面前这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你是走上来的?信不信朕今天就治你的欺君之罪!」
江初渡又嘆了口气,「朕知道小南的失踪,对你打击很大,但你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你和朕都还活着,小南会有事吗?」
「再说了,你不是已经找到地道了吗?那地道既有出口,也算是有线索……」
「等等」,江初渡忽然意识到什么,终于停止了自言自语,「你从地道那走来的?」
见苏宇微微抬起头来,那一双刚进门时还了无生机的眼睛,登时闪起了光。
「正是。」
「那你——」
发觉自己被戏弄的江初渡,气得又摔了个茶杯。
「圣上息怒。」苏宇道,「臣从地道出口入手,找遍了整座山头,才发现一条机极其隐晦的小路。」
顺着小路继续找下去,这才隐约看见远处的护国寺。
说来倒是轻巧,却是几十个影卫一起出动,找了整整一夜,外加一上午。
苏宇道:「臣不说,是因为怕打草惊蛇。」
江初渡叉着腰,强忍心中的怒火,压低声量道:「你的意思是,护国寺里有内贼?」
苏宇摇摇头,「臣怀疑,这整座护国寺,都是反贼的。百十年来,护国寺换了几个住持,圣上能保证个个都别无二心?」
江初渡哑然,沉默一阵儿,才幽幽开口。
「那个地道你可还找得到?寿昌公主身子弱,先把她送去泉县。剩下的,全权由你做主。」
「……还有朕那姑姑也一併带下去,太后就不用管了。」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的早,寺内的晚功也早早结束了,值此万籁俱寂时,寺内一角忽然响起一阵悠远的笛声。
住持推开房门,见艾山正立在窗前,朝窗外看去。
「笛声响了。少主果然料事如神。」
昨夜得知泉县安插的暗桩被拔后,艾山预测,李汀南在护国寺的事情瞒不了多久。只是没想到,苏宇只用了一夜再加半天的时间,便找到了寺里。
艾山的手朝腰间探去,原本挂着的笛子如他所料那般,早已空空如也。
那夜从泉县别院到护国寺时,艾山便趁李汀南昏迷不醒,取走了她脖间的笛子。都是做阴私事的,他自然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笛子。
「不是这个。」
没过多久,又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笛声,与之前那阵相比,明显要低沉些。
心头的期待很快被失落取代,艾山走出房门。
「公公,动手吧。」
同一座寺庙中,也有人听到了这低沉些的笛声。
老宣平侯将剑从腰间抽出,谨慎地盯着院落四周。
院子外,百十个金吾卫正严阵以待。
江初渡握紧手中的骨笛,抬头看向那轮冷白的月亮。今夜註定有场恶战。
房檐上有道身影,如鬼魅般跳跃着。苏宇踩在曾踩过许多次的青石瓦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快点,再快点。
笛声每多响一秒,李汀南便会多一分危险。
可无奈护国寺太大,外加上李汀南所在的院子墙高房子矮,苏宇找起来格外的吃力。
与苏宇的焦头烂额相比,艾山却是轻车熟路。
茫茫的雪地上,站着个身披硃砂红斗篷的女子。惨白的月光爱惜地洒在她身上,像是笼了层朦胧的薄纱。
寒风穿堂而过,婆娑的树枝摇摇晃晃落到了院中。
艾山唿吸一滞,忽然担心她乘风而去。
抬眼扫去,见远处树梢似是站了几个黑衣人,不多时,便听见墙外传来轻微的打斗声。
艾山苦涩地摇摇头,「小南果然没有说实话。」
月光下的姑娘反唇相讥,「山兄不遑多让。」
不知是天寒还是如何,李汀南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她脖间的骨笛从进到这小院时,便不见了踪影。是谁拿走的,自然不言而喻。
再反观艾山,这个从不再腰间挂配饰的人,今天却不合时宜的挂了个笛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汀南知道他暗暗布下了局,她不过是将计就计。更何况她刚刚竟笛子上,竟发现了一颗小小的月牙。
就是出现在鲁宁镇的箭矢、张家的剪刀、护国寺外侍卫的剑鞘,还有上一世宫门前取走她性命的碎箭上的月牙。
原来上一世,她是死在自己以为的朋友的手中。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是护国寺的?」艾山一边问,一边朝李汀南走来。
李汀南却是不住后退,「山兄,口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纵使都是热的,但刚出锅的,和回过锅的,差的可不止十万八千里。」
「不愧是小南,仅用一盒菜的口感,便推出了所在的地方。」艾山止住脚步,「那你今早跟我说的,有几句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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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南回道:「是真是假,重要吗?」
艾山扯扯嘴角,「难不成,一句都没有?」
见李汀南沉默着不回答,艾山嘆了口气,眉眼间满是收不住的失落,「可我今天说的,却不是骗你的。」
李汀南今天不知道愣了几次,而后心口一痛,勐地吐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落在雪地上,格外的刺目。
想起今日喝的那杯茶,李汀南无力一笑,「两世……两世都栽在你手里了。」
艾山将李汀南揽进怀中,亦吐出一口血来。
「如你所说,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如何想的。」
「小南,你真的爱上了苏宇。」
艾山嘆息道:「多希望雪是今夜下的。」
这样,也算是共赴白头了。
陷入昏迷前,李汀南看见一身着褚色长袍的男子,身披月光,从墙头一跃而下。
第76章 终章
江南的雨向来是一下就没完没了。
梅雨时节, 烟雾缭绕,最让人心情郁闷。
更何况房内还有人不住地踱步嘆息,夹着门外的雨声, 落进耳朵里却像塞了棉花一样,显得格外朦胧。
苏宇闭着眼睛默背了页清心诀,而后将手中的云展一甩, 压低嗓音朝身后怒道:「说了不当就不当, 这宣平侯谁爱干谁干,怎么老揪着我不放?」
去年老宣平侯和寿昌公主父女相认,苏宇也藉机脱了宣平侯的身份。江初渡却没有即刻答应,只道「兹事体大, 容朕再想上一想」。
苏宇却不管他答不答应, 抱着李汀南上了马车, 一气走到了江南清风观,缠着观长让他在观中久住。
想到这,江初渡不住摇头, 「在观中念了两年《道德经》, 竟还是这破脾气。」
苏宇本就被他烦的不行, 听他这又唠叨个不停,索性起身将他推出了厢房。
嘎嗒一声脆响, 是厢门落上了锁。
敢让一国之君吃闭门羹的, 苏宇倒还是第一人。
江初渡却也不急, 站在刘青湖撑着的伞下, 扯着嗓子道:「哎呦,一个江湖术士的一句话, 就让你从京城大老远跑到江南, 倒也没见小南好起来。」
李汀南昏迷后, 苏宇寻遍了能寻的名医,得到的答覆都是一句另请高明。不知是谁没看好门,让一疯疯癫癫的术士进了侯府。
那术士一见苏宇便连说了三个劫,嘴中还嘟囔着「汀南汀南,无水怎生汀南」。又随口说了几味药,指指苏宇心口,「心头上三寸的血做药引,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罢,便转身没了踪迹。
见屋内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丁太医捋了捋山羊鬍,嘆道:「药都是寻常的药,前不久老臣也开过,只是这药引,却是骇人听闻……」
话音刚落,便见苏宇眉头都没皱一下,举起匕首,朝胸口刺去。
说来也怪,服下药后,李汀南的脉象倒真平稳不少。
苏宇想了半宿,第二天天一亮,便带着李汀南来了江南。
见激将法没用,江初渡状似惋惜道:「哎,朕这次来是想告诉你,艾山醒了。而朕,刚好把那药方子带来了。」
却听厢房内传来一声冷笑,「你前几次来,也是这么说的。」
江初渡踹了木门一脚,「你这是在质疑朕?」
苏宇讥讽道:「草民不敢。」
手中又拿起一卷医书来仔细研读。李汀南昏睡这两年,他一开始很是苦闷,后来到了观内日夜守着李汀南,倒有了几分平静。她要是就这么睡一辈子,那他守着便是了。
在李汀南昏睡的日子里,苏宇对医术颇有研究,有时甚至能给几个不怕死的开个药房。
「你怎么成草民了?江初渡这小人,竟连你也不放过?」
厢房本也不隔音,这话自然也落在了江初渡耳中。
「朕怎么就成小人了,你不如问你夫君,这明明是他……」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江初渡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苏宇只觉耳中嗡的一声。
轻缓的唿吸扑打在耳后,温热的气流顺着衣领钻入嵴背,一路向下,蔓延至四肢。
苏宇拿着医书的手直打颤,略一使力,那书便啪的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身后那人轻笑一声,「江初渡真刁难你了?」
苏宇缓缓转过身来,强忍着将眼前那人揉进骨子里的冲动,长臂一伸,将她虚虚搂进了怀中,「娘子不在的这段日子,为夫被人欺负惨了。」
趴在房顶上的刘青湖脚下一滑,差点没跌下房顶。
李汀南昏睡的第一年里,苏宇带兵去了西北,一连将匈奴打退数百里,将西北十六城收回了十一座。打得孙都督啧啧称奇,直嘆后生可畏。苏宇也一举在朝中夺了个杀□□头。
转头见同样趴在房顶的江初渡一脸鄙夷,想来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双方眼神中读懂了对方的想法:呸,不要脸。
……
李汀南醒后身子尚虚,便在清风观多住了一段时间。
听闻山下要举行花灯节,李汀南便和苏宇一同凑了个热闹。
江南不愧是富庶之地,即使是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办起的花灯节也是热闹非凡。
只见宝马雕车香满路,游人如织,一片熙熙攘攘。道两旁摆着在京城从未见过的小吃、玩具,就连摊贩吆喝起来,也是格外的有趣动听。凤箫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也不知何处回应,总之在长街上空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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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李汀南看花了眼,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便跟着人群一直往前走,走到无路可走,才知道尽头竟是座月老庙。
怪不得一路走来,净是些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
苏宇在身后轻笑,「有为夫在,娘子还要求姻缘?」
李汀南本不想进去,但被苏宇这么一刺激,提起裙摆往庙内走去。
「当然要去求,只求下一世夫君不再是你!」
苏宇两手枕在脑袋后,也跟着李汀南朝庙内走去。
「那下一世,娘子来做我的夫君也行。」
这话倒逗乐了庙内的其他人,李汀南听了也忍不住破了功,扭头沖他胳膊轻拍一下,「没个正经!」
庙内正中供着白髮红衣的月老,正笑盈盈地看着庙内的善男信女。月老四周缀满了赤红的祈愿牌,就连蜡烛也用的是红色,映得满堂红彤彤的,宛如大婚时的洞房。
李汀南买了两柱香,往苏宇手中也塞了一柱。
苏宇郑重其事道:「可不能许些乱七八糟的愿。」
知道他心中还是把那话当了真,李汀南闭着眼笑道:「你管我。」
苏宇无法,只得轻哼一声以表抗议。
他抬头看着月老的神像,弯腰拜了拜,月老呀月老,下一世也让我先遇见我娘子吧。
从月老庙出来后,刚好到了花灯会最精彩的部分。举着鱼状巨灯的人在长街上穿梭起舞,随后舞起的龙灯更是惟妙惟肖,令人目不暇接。
李汀南一眼就瞧见了卖花灯的铺子,但因为来得晚,只剩下三盏牡丹花样式的花灯。
见花灯上还题了字,李汀南稍作犹豫,指了盏题有「若是今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的花灯。
这句话,倒是囊括了她与苏宇这两世所遭之事。前世共赴黄泉,今世共游灯会。
苏宇本不想买,但见她买了盏这样的花灯,便也伸手,指了旁边那盏题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花灯。
李汀南对这一行为,投以不解的目光。
「我以为你会选『他日若能同淋雪,也算人间共白头』这盏。」
苏宇笑着摇摇头,「不需要。」
李汀南不解,「不需要什么?」
「你我不需要淋雪,也能共赴人间白头。」
说罢,便握紧李汀南的手,朝灯会更深处走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恰时天上炸出朵火树银花,映亮了半边天空。李汀南仰头望去,道旁摊上橘色的灯火夹着银色的烟火,纷纷落进她眼中。
苏宇想起凉州初见时,盛夏的光也是这样落在她眼底。
那年吹动他心湖的夏风,终带着些初秋的凉意,将她吹进了他的生命里。因而那些前途未卜的日子,也有了一丝可盼的曙光。
他俯身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我们的以后要来了。」
纵使前世缘浅,但都已成了回忆,今世的情深,不过刚刚开始。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在朝朝暮暮。
——正文完——
第77章 番外一
(前世)
昌平三十一年, 春。
孙都督带领五万铁骑,被匈奴八万精兵大破。凉州城破,孙都督满门忠良无一生还。
大华朝忙派人议和, 经过一番努力,匈奴王答应向江王朝称臣,但大华朝每岁要赐给匈奴三万两银子、五千匹丝绸、茶两万斤。
外加一位和亲公主。匈奴王着重强调了公主二字。
消息传至江初渡耳朵中, 他罕见的沉默良久, 而后摆摆手,「和亲公主一事,便交由汀贵妃去安排。」
匈奴陈兵西北,虎视眈眈, 江初渡相信一旦他说出个不字, 匈奴便会挥兵南下, 用铁蹄无情地蹂.躏他的子民。在强权面前,弱国没有拒绝的可能。
江初渡瘫坐在龙椅上,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落寞。只盼苏宇在西南带的兵, 可以给这个奄奄一息的朝廷带来一丝希望。
朝廷要和亲的消息一出, 朝内适龄的宗室大臣之女不是突然嫁了人, 就是勐地看破了红尘。选了小半年,也没选到合适的人选。
但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事情突然解决了。
江初渡揉揉太阳穴, 将礼部呈上来的名单往旁边一扔, 「赏。」
自愿或是被迫, 在他眼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你可知朕的年号为何叫昌平?」
昌平,寿昌安平, 他所求, 只是寿昌如她的名号一般, 长命百岁。而歷朝歷代,哪个和亲公主有安昌顺遂的?
寿昌只是淡然一笑,「圣上金口玉言,寿昌岂敢不信?只是寿昌不需要。」
江初渡道:「那你为何……三宫六院,哪个不稀罕朕的恩宠?」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无耻。
寿昌直起身来,抬头对上江初渡的眼眸,「因为寿昌,不在三宫六院之中,寿昌只是寿昌。」
看着寿昌那双澄澈的眸子,江初渡心头莫名的心虚,不由得岔开了话题,「是不是他们逼迫你了,是谁?是不是李汀南……」
「寿昌此去西番,是心甘情愿的,既没有受人威逼,亦没有受人利诱。只是想回报黎民的奉养,想感谢先帝的抚养之情,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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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抚养之情,而不是生养之恩。
「你……你何时知道的?」江初渡有些难以置信。
寿昌微微欠身,「从一开始。」
当年先帝将她从母亲冰冷的尸体旁抱起时,她便问,「你是我父亲吗?」
先帝苦笑着摇头,「算是吧。」
她心底的恨意忽然无处安放了,什么叫「算是吧」?
深宫寂寞,宫娥内侍难免不去八卦,她听见有人悄悄叫她野种,也听到了他们说服自己的理由:
「若不是野种,那位为何不将其生母一併接回宫中,封个位分呢?就算生母已经去世了,那也该有个名号,可你看,这些年了,宫中可有动静?依我看啊,指不定是哪来……」
后面的话便被身边的嬷嬷打断了,「真是胆大包天,谁的舌根子都敢在背后嚼,不要命了!给我拖下去,各掌五十下嘴!」
嬷嬷将她抱进怀里,心肝心肝的唤个不停。
她从嬷嬷怀中挣脱,又拿出一本游记,一言不发地坐在院中的合欢树底下。
嫩粉的合欢花落在书上,和着泪渍,融成书页的一部分。
寿昌度过了入宫的第一个酷夏。
寒来暑往,四季轮迴,她不可抑制的抽条成长,却发觉自己与先帝毫无相像之处。至于是不是野不野种,她心里也自有一桿秤。
直到那一日,她在宫宴上瞧见了云游而归的老宣平侯,望着酒杯中与他五分相似的眉眼,她忽然明白了先帝口中的那句「算是吧」。
原来她与先帝并无血缘。
江初渡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原来一直的沉默不语,不是怯懦,而是看透了喧嚣的尘世,。
「朕这些年,对你不够好吗……」
眼前的女子低眉敛眸,声音温柔却意外坚定,「寿昌不需要。」
说罢,便推开木门,稳稳地坐上了和亲的马车。
「走吧。」她说。
「不许走!」江初渡喝着。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周边的奴僕皆屏气敛息,车内车外,两人正进行着无声的较量。不过,与其说是较量,不如说是寿昌公主单方面的碾压,因为马车外的少年天子,攥紧拳头,双目赤红,泪水正无声地落下。
「圣上,寿昌不想带着恨意远嫁。」
像是知道自己赢了似的,马车内的人轻声道。
这一次,没有人阻拦了。
马车带着陪嫁,顺利地离开了京城,向遥远的西北驶去。
一番纠缠,皆化为路上的扬尘,风一吹,便落得到处都是。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紫陌上只剩下马车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
在江初渡的印象中,寿昌只穿过两次红衣,一次是被先帝带回后宫时,另一次则是今日。倒也是首尾唿应,有始有终,入宫如此,出宫亦如此。
她什么都没带走,江初渡看着满殿整齐摆放的游记,忽然了悟,自己给她的爱,实际上是强加给她的。
那些他为她收集来的游记还整齐地摆放在宫殿里,她什么都没带走,宫中一十五年的生活,她什么都没带走。
珠宝金石,她不稀罕。帝王的真心,她更不稀罕。
江初渡第一次陷入迷茫之中,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能做到这般狠心。他躺在寿昌公主的床上,鼻尖满是苦涩的药味。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不在乎。
马车内,寿昌兀地呕出一口血,身边的宫娥担忧道:「公主——」
寿昌摆摆手,「不碍事的。」
拿起帕子擦拭掉嘴边的血迹,之后将带着血迹的帕子塞进小宫娥手中,「你悄悄处理了,莫让第三个人知道,若是旁的人知道了,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
语气很是轻柔,但小宫娥子心头还是颤了一下。
小宫娥忙道:「公主放心,定然不会让他人知道,只是公主可要吃些药?」
寿昌没有回答小宫娥的话,只阖上双眼,靠在马车的软垫上,惨白的俊脸好似一朵将要枯萎的山百合。
恰时,与寿昌一同长大的宫娥翠谷推开了马车门,见车内氛围凝重,便朝那宫娥轻声道:「你先下去吧,这里我来伺候着。」
小宫娥连连点头,逃也似地下了马车。
一时间车内只剩下主僕两人。
翠谷与寿昌从小一同长大,岂会不了解自家主子?当即坐到寿昌身旁,「公主,这里没有别人,可以哭。」
寿昌闻言一怔,睫毛颤了几颤,勾了勾唇,「有什么好哭的?」
只不过无论如何嘴硬,语气中的哽咽是骗不了人的。几乎是同时,两颗珍珠似的眼泪便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只是路上的风沙太大罢了。」
「是,公主说的不错。」
翠谷回答着,催眠自己忘记马车外是十八里碧绿的菜畦。
在路上过了一个多月,和亲队伍总算到了匈奴的首都贡城。
寿昌立在城门之前,遥遥回望一眼身后看不清的故土,轻声道,「走吧。」
当时和亲时,也有人出主意,说不如随便找个宫女或者世家女,给个公主的封号,嫁过去和亲便是了。
寿昌不是没有心动,只是那些女子又做错了什么,要为她的自私献出鲜活的生命,宝贵的青春?
若是事情败露了,那条被无辜牵连的性命,又该算在谁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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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年,寿昌从未主动提过大华朝,纵然有使臣前来慰问,特意提出要见寿昌一面,也被她一一拒绝。
就连匈奴王都觉得,自己帐中的这位和亲公主格外的冷血。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语,寿昌只静静地沉默着。和故国山头的野百合一样,任尔雨打风吹,她只吐露芬芳。管他有无人欣赏,她开给自己看。
只是偶尔,她也会抬头望着南去的大雁,愣上一阵。
但也只有一阵。
后来啊,寿昌如无数的和亲公主一样,在异国他乡香消玉殒。
江初渡在早朝时得知了消息,扶着龙椅的扶手慢慢直起身来,缓步朝后宫走去。
两道硃砂红的宫墙静默不语,又像在笑他痴心妄想。
江初渡在寿昌宫前停下脚步,「传御笔太监来。」
「封汀贵妃位皇后,宣平侯为宰相,三皇子云为太子……」
说罢,江初渡便呕出一口血来,瘫倒在青石道上。
太监们乱作一团,一口一个「圣上」,淹没了江初渡最后的呢喃,「杀匈奴……杀匈奴……」
一阵风过,道两旁种着的槐树,便摇晃到了朱红的宫墙上来。
婆娑树影下,江初渡好像看见了二十年前的夏天。
那是隆平十一年。
那年的夏天,西南五城遭遇了五十年未见的干旱。
先后派了几批赈灾大臣都不见好。先皇干脆南下微服私访,待事情解决后,这才回宫。
回宫时,左手还牵着个一团粉嫩的姑娘。
那也是江初渡第一次遇见寿昌。
先皇指着江初渡,弯腰对寿昌道:「这是你阿兄。」
寿昌躲在先皇身后,先是探出个脑袋,盯着他仔细看了一阵后,怯生生道:「这不是我阿兄。」
第78章 番外二
五岁之前, 苏宇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父亲,在他的印象中,家中大小事务总是母亲一人亲力亲为。
直到有次和村里其他的孩子发生了争闹, 一个孩子指着他的鼻子道:「没爹的孩子,叫唤什么?」
那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一个家要有爹和娘, 才算得上是完整的家。
小小年纪怎会服气, 他回家问起母亲,「娘,我爹呢?」
母亲的眼睛里忽然积满了泪水,晶莹的水珠顺着母亲的脸颊往下滑落, 在地上砸出一朵沾满灰尘的小花。
母亲没有回答苏宇的问题, 只是用因操劳家务而长满薄茧的手, 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头。
看着母亲脸上的泪,苏宇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了哪里。
此后,苏宇再没有去问母亲有关父亲的事情。
他也不再去村里和其他的孩子嬉耍, 总是跟在母亲后边, 替母亲打下手。纵然母亲无事, 也要黏在母亲后头,不离寸步。
农闲时, 他喜欢托着下巴, 坐在篱笆旁边的木墩上, 定定地眺望着远方。
远方是一个湖泊, 天和湖交汇在一处,化成一条看不见的线。
在苏宇的印象里, 家就是两间茅草屋和一圈失修的篱笆。草屋内母亲会坐在烛火旁, 替他缝补衣裳。
他小时候算不上什么和平的年份, 流寇土匪总是会关顾他家的小屋。每当土匪来时,母亲都会和他一起躲进水缸里,等土匪远离村庄后,母亲还要再等上一等,待听见邻居阿妈咒骂土匪的声音传来时,才会心有余悸地抱着他从水缸内出来。
只不过马有失蹄人有失手,他们藏身的地方,还是被土匪发现了。
几个土匪要将苏宇带回山上,培养下一个小土匪。母亲俯身掬了捧水,洗净脸上的灰尘,昂起了头颅。
苏宇躲在母亲身后,听见几个土匪倒吸了一口凉气。
之后苏宇便被锁在房外,听着房内不时传来土匪的咒骂。他也听见了母亲的叫声,包含着屈辱和痛苦。
从那以后,土匪便成了茅草小屋的常客。村里的人见了母亲,要么避而远之,要么沖她吐上一口唾沫。
在土匪的关顾下,母亲的身体,也日渐消瘦起来。
有一次土匪离开草屋时,给母亲告了别,说朝中出了一员勐将,剿了几个匪窝,他们这些识时务的,便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以后要吃起皇家的饭。
母亲不语,但梳头髮的手勐地一顿。
土匪接着道:「听说那勐将是个泥腿子出身,姓什么来着……姓苏还是姓孙来着,听说还被皇家公主看上了,非他不嫁呢。哎,我什么时候能被公主看上就好咯。」
母亲笑着打趣了几句,将土匪送出了草屋,还没进屋便倒在了门口。吓得苏宇颤个不停。
后来母亲便一病不起。苏宇拿着这些年攒下的铜币,託了好心的阿婆买了几贴药都不见好转。
有一日,阿婆和母亲关在房内说了好多话,出来后,阿婆揉着苏宇的头连连嘆息,「小宝,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苏宇不懂,他有一个疼自己的母亲,哪里算得上命苦。
阿婆走后,母亲也从房内出了来。苏宇见她换上了一件鲜红的衣裙,头上亦簪了朵珠花,虽面色苍白,但比前些日子要好得多。
「好看吗?」母亲对苏宇笑道。
苏宇点点头,他的母亲当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但上天从不眷顾她。
母亲的尸体被捞上来时,腰间繫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则绑在一块大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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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上来的人不由啧啧称奇,说母亲真是狠心。
苏宇站在一旁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那个不停教自己做饭洗衣的母亲,怎么就毫无牵挂地投入了湖里。
好心的阿婆用一把火送走了母亲,苏宇嚎啕着扑向母亲,阻止烈火侵蚀母亲恬静的容貌。
阿婆拽着苏宇的领子,将他扔到一旁,而后一掌打在了苏宇脸上,「你要让你娘连最后一程,都走不好吗?」
苏宇抬头,一抹银色刺进他眼中。
母亲曾经藏在衣柜中的银簪,已经别再了阿婆头上。
「小宝,这是你娘自己选的。」
回家整理起衣柜时,在母亲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吾儿亲启」。
苏宇颤着手将书信打开,却发现怎么都看不清书信上的字。
他一抹脸,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
原来朝中新出的那员悍将,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原来这不过是一出《薛平贵与王宝钏》,他的母亲放起了优渥的生活,义无反顾的和一无所有的父亲私奔,之后便一个人独守草房九年,最后等来的,竟是他再娶的消息。
他想起阿婆的话,这是母亲自己选的。
是吗?
苏宇觉得不是,当初拜了天地的明明是两个人,凭什么母亲就要焚尸荒野,而那罪魁祸首却可坐高堂娶娇娘?
第79章 番外三
艾山小传
艾山本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山山水水什么的,他向来没有雅兴去欣赏。
他想做的,当是舞文弄墨, 写下一本旷世小说,流芳百年。
只不过当知道自己姓江时,艾山对这个名字, 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感情。
他知道, 这一世,与文墨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不想自己姓江,可是没有办法,有些东西, 不是他想或不想便能决定的。
江初渡算是他的堂弟, 他们身体里流着的, 是皇家的血脉。
可惜他们江家人都不幸运,无论哪一代,都是众叛亲离, 子嗣凋零。
艾山在囚车上朝远处眺望, 巍峨的皇宫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一副冰冷的模样。
一座金砖玉瓦雕成的囚牢,和他的护国寺相比, 也没好到哪去。
艾山扯唇轻笑, 他们江家人, 血里满是风雨, 註定不会过上幸福的人生。
听闻艾山吐血昏迷后,江初渡本想再添一把火, 趁他病要他命。在得知他是抱着李汀南一起昏迷时, 江初渡顿时改了主意。他让御医拼尽全力将艾山救活, 并将他囚至护国寺。
死不是一种折磨,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与自己毫无关联,才算得上是一种折磨。江初渡知道这样的痛苦,他要让艾山也尝一尝。
艾山醒后,得知江初渡的想法后,只提了一个要求,他想在长街上走一次。
见艾山答应的如此爽快,江初渡便也同意了他的请求。
囚禁在护国寺也算是一种羞辱,同时也是一种命令,不许艾山像他父亲那样撞剑自刎。不许他一了了之。
艾山倒是觉得这样的担忧好没趣,实在是咸吃萝蔔淡操心。
自那次雪地中被苏宇锤了一拳后,他已经对死没有什么兴趣了。想到这,曾被苏宇打过的地方似乎还隐隐作痛。
他和他父亲不同,他父亲是个君子,可他确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他父亲死去,尚有母亲为他流泪,这世上原可以为他流泪的人,已经死在了那年雪地之中。且是他亲手葬送的。
想到这,艾山摇了摇头,喜欢的女子已经成了他□□,这后半生,自然不会再与他产生纠葛。
囚车在长街上缓缓行驶,经过一个装潢精美的酒楼。
他想起第一次与李汀南相遇时,便也是在这酒楼。
那时他知道了阿翁的想法,也了解了父辈们的恩怨,实在是愤世嫉俗之极。这时小报上的文章,也成了他泄愤的工具。两人在纸上互相致以问候,而后竟发展为现实中见面。
与李汀南相见时,两人俱是一愣,在纸报上数十日唇枪舌战,没想到见了面两人都成不会说话了。
这条长街见证了多少的歷史,见证了多少的兴衰败亡。江明皇是从这条街走进的皇宫,七王爷是从这条街打进的皇宫,先皇也是从这条街上被送进的皇墓。
这条街上,他的父亲曾带着母亲出游,一起游过元宵灯会,有时还会在中秋之夜,手牵手放下一盏花灯,为腹中的尚未成型的孩子许下一个美好的祝愿。
而他父亲的尸体从皇宫运往府宅时,想来走的也是这条路。
艾山起身远望,酒家五彩的旗幡在风中飘摇。
原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并不只是一句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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