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后成了反贼的宠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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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作?【完结+番外】
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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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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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送来的脏衣裳多了一倍。第三日,又多了一倍。
看着白皙柔嫩的双手变得又红又肿,饶是脾气再好的美人也按捺不住了。大家商议了一番,第四日纷纷罢工。
恰逢这日天气好,美人们决定找点乐子。院子里一直有个废弃的鞦韆架,吊绳还算结实,只是右边的木桩略有不稳,得靠一人扶着。
毫无意外,看上去最好欺负的姜峤成了扶桩人。
姜峤也很配合,站在木桩旁,一边看美人们盪鞦韆,一边听她们怒叱武安侯霍奚舟。
「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莽夫!」
「不让进内宅就算了,还将我们锁在这鬼地方干粗活。放眼建邺城,哪个世家大族会做出这种事?」
「世家大族,霍氏也配?说到底就是个靠军功立爵的寒门,前几年还一直被世族排挤。要不是这次起兵,霍奚舟诛杀暴君有功,被加封大将军,哪有这么多人上赶着巴结?」
姜峤神色淡淡地听着,搭在木桩上的手指轻动。
一个时辰后,院子里的人差不多都盪够了鞦韆,也骂够了霍奚舟。正要散开时,有人却注意到了一直扶着木桩的姜峤,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招唿大家再陪姜峤玩一会。
姜峤推拒了几次,却还是架不住其他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只能心情复杂地站上鞦韆架。
鞦韆轻轻盪起,姜峤下意识攥紧了绳子,先是有些不自在,可随着鞦韆越盪越高,迎面而来的徐徐清风却让她放松下来。
姜峤不自觉露出笑容,目光也投向院墙外。然而这一眼,却让她脸上的笑瞬间凝滞。
院墙外,那道通往府外的游廊,正有一行人经过。为首的人身穿深色劲装,外披玄色锐甲,渐行渐近。
能在侯府这般前唿后拥,除了霍奚舟还能是谁?!
姜峤心里一咯噔,慌忙低头,着急地看向推鞦韆的美人们,可她们正聊得起劲,压根没注意姜峤的眼色。
「我听说,霍奚舟虽然性情凶戾,但模样生得极好,是不是真的?」
「我可不信……」
心急如焚的姜峤再次被盪至高处,恰巧发间的枯枝被风吹落,三千青丝如瀑散开。
游廊上,霍奚舟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偏头朝鞦韆盪起的方向看过来。这一次,姜峤看清了盔胄下的脸。
那是一副极好的皮囊,五官清俊硬朗,风华不输建邺城任何一位世族公子。然而不同于那些公子的温雅风流,此人眉眼冷峻,眸光似剑,一身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桀骜杀伐之气。
目光与那凌厉的眼神相接,霎时间,姜峤像是被钉在了半空中,颊边飘起的髮丝不动了,耳畔的风也停了。直到鞦韆往迴荡,她的一颗心才倏然下坠……
姜峤脚下一软,直接从鞦韆架掉了下去。
***
夜色已深,蝉鸣阵阵。
姜峤坐在通铺角落,揉着扭伤的脚踝,若有所思地想着心事。身边的美人们已熟睡,时不时还发出几声梦呓。
黑暗中,她捲起衣袖,从手腕上摘下一串细绳,解下缀着的三枚铜钱,随手抛出了个卦象——下干上坎,不可冒失行事,万事需得静观其变。
她若有所思,重新收起铜钱,套回了手腕上。
「砰——」
屋外突然传来院门被大力推开的巨响。姜峤一惊,朝窗外看去,只见一群人拿着火把闯进了院中。
美人们被纷纷叫醒,睡意朦胧地站在院中,最初还打着哈欠直抱怨,直到两个侍卫将一个披头散髮、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丢到她们面前。
女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满身是血,血液几乎浸透了整个裙摆,只能勉强辨认出原先的碧色。
「血……血!」
美人们瞬间吓白了脸,刚要惊叫,又被霍松身后拔刀的侍卫吓得噤若寒蝉,只能强忍惊惧别开脸,根本不敢再往地上多看一眼。
姜峤也微微一惊,但目光还是在女子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你们中间有人不安分,今夜竟敢擅自离开此处,闯入内院,窥探侯爷私隐。」霍松脸上失了笑,冷着脸厉声道,「看好了,这就是她的下场!」
众人看向染血的衣裙,胆小的声音都在发抖,「她,她死了?」
「侯爷眼里揉不得沙子,自然是叫人打杀了。」霍松道。
姜峤微微拧眉,眼前闪过白日在鞦韆上瞥见的那张脸。待她回过神,霍松已经吩咐人将碧衣女子拖了下去。
「我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但我劝你们,最好别存什么侥倖的心思。今夜侯爷开恩,愿意让你们领了赏钱自行离去。若来日再有不安分的,打杀的就不止一个了!」
美人们面面相觑。
她们虽各有来歷,但到底还是贱籍。霍奚舟的一句话,能让她们出贱为良,但也能让她们死无葬身之所。
地上浑身是血的尸体已经足够有威慑力,而下一刻,举着火把的侍卫们又抬来一箱金锭子。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霍松领着自愿出府的人浩浩荡荡离开,院中只留下寥寥数人,其中便有姜峤。
剩下的人纷纷回屋,姜峤却刻意慢了几步,待院子里只剩她一人时,才走到方才碧衣女子趴着的地方。
那里还留下了一小滩血,姜峤蹲下身轻轻嗅了嗅,眉头释然地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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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是人血。
***
卧房内,烛影曳动。
霍松恭敬地站在门口,汇报方才对美人们的处置,「离开的共有十三人,包括闯入内宅的那位,此刻都已平安送出侯府。」
刚沐浴过的霍奚舟走过来,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寝衣,松垮的衣襟略微敞开,依稀能窥见劲瘦挺拔的胸膛。
「还有几个?」
霍奚舟擦拭着湿发,随意问道。许是因为眉眼间氤氲着水汽,他的神态倒不似白日那般锋芒毕露,
「四个。」
霍奚舟动作一顿,拧眉,漆黑暗眸里尽是不满。突然想到什么,他看向霍松,口吻坚决地,「明日午时之前,处理干净。」
「……是。」
***
快到夏至,正午的日光直照在院墙边的鞦韆架上,格外刺眼。昨日还欢声笑语的院子,今日已变得冷清荒芜。
天气太热,姜峤也失了在院中发呆的兴致,只懒懒地靠在窗边,把玩着手腕上用红绳串起的三枚铜板,享受数日以来难得的清静。
不过很快,她的这份清静就被人打搅了。
霍松领着一队人杀进院子,将她们起居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身无长物、双手空空来到侯府的姜峤,其他三人的妆奁竟都被搜出了不属于她们的财物。
霍松也根本不听人叫屈,直接挥手招唿,「将这些偷盗财物的人押下去,逐出侯府。」
身后的侍卫领命上前,将三人带了出去,屋内登时只剩下姜峤一人,霍松的目光审视地落在她身上。
姜峤淡定自若,朝霍松福了福身。
霍松嘆了口气,「这院子如今只剩你一人,若你现在愿意离开,可以领到两倍的盘缠。」
姜峤几乎没有犹豫,果断摇头。
霍松苦口婆心道,「侯爷不需要人伺候,更何况你还身患口疾,留在这儿也只能做粗使丫鬟,这样你也愿意?」
姜峤想了想,笑着点头。
霍松只觉得脑袋发麻,「为什么?」
姜峤咬唇,一抹绯色烧上脸颊,不好意思地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呈给霍松。
霍松不明所以地接过,只见上面是两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妾倾慕侯爷。」
「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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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用「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曹植《七哀诗》
作者有话说:
存稿了大半年终于开了,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高亮)女主不算亡国,她只是被废黜了,继位的还是姜家人。但这个书名暂时不太想改了,应该会等完结后再改~
==预收文《窃月(双重生)》文案==
魏国公府的大姑娘阮青黛,端庄娴静、恪守规矩,自小便是世家贵女的典范,亦是储妃的不二人选。
可就在太子操持的杏园春宴上,她竟被众人撞破与一寒门士子私会。
顾忌魏国公府的颜面,太子下令将那士子以盗窃罪论处。谁料阮青黛竟护在他身前,主动伏地请罪,嗓音清冷,没有一丝波澜。
「是我心悦于他,赠绢帕以表情思,与他何干?」
霎时间,满场譁然。
就连那士子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幽深莫测。
女主文案:
自及笄起,阮青黛便夜夜梦见自己在东宫受辱惨死。
正发愁要如何避开这门婚事,她便被人算计,与素未谋面的晏闻昭有了「私情」。
起初,晏闻昭不过是她用来逃避入宫的棋子。可后来,阮青黛却觉得这般清高孤傲的人,不该被自己连累,终是与他断绝往来,嫁入东宫。
数日后,狸猫换太子的旧案被揭发。
一夜之间,阮青黛的夫君成了混淆皇室血脉的假太子,而当初的穷士子却身着蟒袍、高坐殿台。
直到此刻,阮青黛才记起前世种种——
原来梦里辱她杀她的那位太子殿下,从来都是晏闻昭!
男主文案:
上辈子,晏闻昭本有嶙嶙傲骨、济世之心,却受尽摧折,身陷泥潭。夺回身份后,他将欺凌过自己的人收拾了个遍,手段狠戾阴毒。
一朝重生,他又变回了无权无势的穷书生,即将被人折断右手、处以黥刑。
可这一次,前世抵死不肯向他低头的阮青黛,竟然拦在他身前,口口声声说心悦于他。
自此,晏闻昭才找到了重生的乐趣。
他看着她向他示好,替他出头,甚至为了他众叛亲离,竟也有些食髓知味。
再回东宫,晏闻昭走向跪坐在阶下的阮青黛,笑意温柔,「留下,你仍是东宫的储妃。」
可阮青黛却躲开了他的触碰,脸色惨白,一双眼里再无爱意,只剩恐惧和憎恶。
「夫唱妇随,民妇当随夫君出宫。」
是夜,阮青黛梦中的场景再现。
她被抵在镜前,衫垂带褪,口脂凌·乱,而晏闻昭贴在她耳侧,嗓音低哑,「眉眉,谁才是你的夫?」
【白切黑疯批vs温婉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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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重生:男主一直带有前世记忆,女主后面才回忆起来
3.狗血、强取豪夺?
第2章 废帝
霍松拿着字条的手抖了抖,只觉得这薄薄一张纸变得十分烫手,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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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什么也不求,侯府也容不下你。且倾慕侯爷的女子很多,不缺你一个。莫要顽固不化,还是识趣点,速速离开。」
霍松硬着头皮强调。
姜峤面上闪过一丝失落,垂下头,轻轻嘆了口气,似乎是认命了。
就在此刻,屋外突然有人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地唤了一嗓子,「霍松!你好歹毒的心!」
与此同时,一本画册从屋外嗖地飞进来,重重砸在霍松的后脑勺上。
姜峤吓了一跳,霍松更像是被雷噼了一样,僵硬地转头。
一个荆钗布裙、目光炯炯的中年妇人大步走进来,胳膊上还挎着包裹,显然是刚入府就来了这里。
霍松头皮一麻,笑得比哭还难看,拾起画册双手递上,「给老夫人请安。」
霍老夫人勃然大怒,抬手指着他怒斥,「呸!你请的什么狗屁安?!霍奚舟后院好不容易来几个貌美的小女娘,你竟敢把人都赶出去?!你想让霍家绝后是不是?!」
霍松扑后背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欲言又止,「老夫人,我哪儿敢啊,这都是侯爷自己的意思。」
霍老夫人噎住,半晌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好啊好啊!我真是养出了一个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好儿子。」
「……」
姜峤被这位语出惊人的老夫人震慑到了,忍不住悄悄探头,想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谁料眼一抬,恰好撞上霍老夫人扫过来的视线。
姜峤一怔,连忙垂眼避开。
霍老夫人盯着姜峤打量了一番,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你叫什么?」
姜峤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旁的霍松应声道,「这位娘子名唤云皎,原是宫里内教坊的乐伎。」
霍老夫人点点头,「你喜欢霍奚舟?」
姜峤藏在衣袖里的手指蜷起,纠结地勾着手腕上的铜钱串。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霍老夫人从姜峤身上收回视线,一把夺过霍松手里的那张字条,瞪了他一眼,「这人我要带进内宅!」
姜峤手指一抖,腕上的红绳瞬间被扯断,三枚铜钱应声坠地。
***
侯府的外院与内宅仅是一墙之隔,布局却大有深意。墙外是下人,墙内是主子,这也是当初那些美人们心心念念要进内宅的原因。
霍松领着霍老夫人走在前头,姜峤落了几步,低眉垂眼地跟在他们身后。
「老夫人,万万不可啊……若让侯爷知道,老奴真的……」
霍松压低声音,还在挣扎,「退一万步说,您就算要为侯爷选个美人,也不必找个哑女啊。咱们来日方长,可以在建邺城中慢慢筛选,挑个更好的……」
「别给我来什么缓兵之计!」
霍老夫人不吃这套,「这次回建邺前,我特意找高人算过霍奚舟的姻缘,人家说了,我回府见到的第一个女娘,就是能替霍奚舟解煞消灾的佳人!」
霍松噎了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姜峤,口吻不自觉有些动摇,「就她?」
这二人在前面窃窃私语,姜峤则是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将不小心被自己扯断的铜钱手串暗自收进袖中,跨过了雕饰着「子孙万代」的垂花门,进入内宅。
霍老夫人终于说服了霍松,将他打发离开,随后心情舒畅地转身,看向姜峤,「你面相好,我很喜欢。」
说着,她摆摆手拒绝了姜峤的搀扶,「老实说,长成你这样,就算是个哑巴又有什么要紧?左右霍奚舟也不稀罕别人跟他说话,你们俩一定合得来。」
姜峤羞涩地笑了笑,笑容赏心悦目。
霍老夫人满意地收回视线,「放心,我会帮你。」
待霍老夫人的视线一离开,姜峤便低头收敛了笑容,脸上的羞涩荡然无存,倒是添了几分懊恼。
天色半暗时,霍奚舟回到侯府,霍松匆匆迎了上来,告知他老夫人将一位美人带回内宅的消息。
霍奚舟步伐一顿,侧眸扫了霍松一眼,眼神冷得可以刀人。
「老奴想了不少法子将人逐出去,可那位娘子实在是固执得很,还说什么倾慕侯爷……」霍松试探地提了一句,见霍奚舟眉头拧得更紧,连忙改口,「是老奴办事不利。老夫人正等您一起用饭呢。」
霍奚舟冷着脸继续往前走,步伐却沉重起来。
偏厅里,霍老夫人正差使着几个新来的婢女调整桌上的菜色,转头便见霍奚舟从厅外大步走进来。
从霍奚舟起兵之日算起,母子二人已有数月未见。霍老夫人上下打量霍奚舟,见他又比之前瘦了些,不免有些心疼,难得放软语气说了些关怀的话。
霍奚舟却只是神色寡淡地应了几句,使得氛围又冷了下来。
霍老夫人脸上的笑几乎有些挂不住。多少年了,她这个儿子自从进了军营,便一年比一年冷漠寡言,身上的煞气也越来越重,如今便是连她都有些遭受不住了。
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霍奚舟的贴身侍从彦翎走上前来,将手里的食盒在桌上放下,「老夫人,侯爷知道您最爱吃明月楼的烧鹅,今日特意绕道给您带了回来。」
闻言,霍老夫人面上掠过一丝惊喜,笑容恢復如初,高兴地走上前,「当真?」
与此同时,霍奚舟侧眸扫视了一圈四周。厅内站着的都是侯府婢女,没有什么刻意妆扮的美人,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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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老夫人掀开食盒,明显高兴了不少。再抬头看向霍奚舟时,也注意到了霍奚舟搜寻的目光,笑了一声,「别找了,人不在这儿。」
霍奚舟在桌边落座,语气冷硬,「什么人?」
霍老夫人嗤笑一声,也不拆穿他,「我留了一个绝色美人在屋里,可惜今天吃错了东西,脸上起红疹,不好来见你。」
霍奚舟抿唇,不予回应。
霍老夫人拿出姜峤的字条递给霍奚舟,「瞧瞧,这是她写给你的。」
霍奚舟瞥了一眼字条。
那双黑沉无光的暗眸没有丝毫变化,眸底隐隐约约映出一行簪花小楷——「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
翌日,日上三竿。
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从武安侯府门前驶离,马车内坐着霍老夫人和戴着面纱的姜峤。
霍老夫人直接伸手掀起姜峤的面纱,见她脸上的红疹几乎看不出了,只是还有些泛红,这才松了口气。
「你这孩子,下次吃糕点可千万谨慎些,别把这张脸毁了。」
姜峤笑着点头。
「昨晚我已将你的字条交给侯爷看了,他很是感动呢。」
霍老夫人道。
姜峤笑容略微有些凝滞,很快却又恢復自然。她重新整理好面纱,朝车外指了指,比划了一个行走的手势,意为现在去哪儿。
霍老夫人目视前方,表情变得郑重,「去城门口,今日城楼上可有大热闹看。」
姜峤面露疑惑。
侯府的马车缓缓驶过街巷,很快来到了建邺城的城门口。姜峤扶着霍老夫人走下马车,诧异地发现城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
众人皆是一幅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的样子,令姜峤更加好奇。
「来了来了!」
前方突然有人指着城楼上嚷了起来。
霍老夫人搭在姜峤胳膊上的手一下收紧,脸色肃然地望向城楼。姜峤也不明所以地抬头。
恰是正午时刻,一队玄纹轻甲的将士押着几个披头散髮、看不清面容的囚犯走上城楼,让他们贴着城楼边的石砖跪下,将脑袋搭在了城墙上的凹处。
「看清楚了吗,这些都是废帝余党!今日我儿便要当着百姓们的面,将他们枭首示众。」
霍老夫人向姜峤解释道。
姜峤神色僵住,眼睫微微颤了颤。
城楼上,刽子手已然在囚犯们的身后就位,亮起了寒光凛凛的鬼头刀。
下一刻,披袍擐甲、腰佩长剑的霍奚舟忽然出现在了城楼上,行走间黑袍猎猎,带着冷酷的肃杀之气。
尽管隔得这么远,姜峤仍是感受到了那股煞气,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然而四周的百姓却都像见到了救世主一般,声音雀跃地欢唿起来。
在众人的唿声中,霍奚舟脸色冷然地站到了其中一个囚犯的身后,直接从刽子手手中接过了一柄鬼头刀。
偏巧在这一时刻,姜峤看清了霍奚舟身前那个囚犯的面容。竟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豫州节度使韦琰!
寒光闪过,霍奚舟面无表情地手起刀落——这位节度使的头颅便从高高的城楼上掉了下来。
这一刀宛如行刑的号令,其他刽子手也紧随其后,将剩余那些囚犯的头颅砍落下了城楼。
姜峤眸光微缩,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不敢再看城楼下的情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惊惧不已。
霍奚舟,这个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杀神……当真兇残。
然而一切还未结束。
不知发生了什么,周围又传来百姓们的喧嚷声。姜峤挣扎了一会儿,才再次看向城楼上
刽子手们已经退下,随着霍奚舟抬手一挥,几个将士又抬着一团又黑又红的东西走至城楼正中央,随后繫上了一根绳子,将那似乎还披着髮丝的不明物体往城楼外一抛,吊在城楼上。
炎炎日光直照着那东西,在空地上投下一片形状狰狞的黑影。
姜峤心里一咯噔,定睛看去,终于看清那高悬在楼上的竟是一具血肉模煳、几乎辨不出人形的尸体!
一缕风吹过,携着灼热刺鼻的腥臭味,姜峤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与此同时,身边百姓们痛快的叫好声争先恐后钻入她的耳朵。
「废帝姜峤,多行不义必自毙!活该被拆骨扒皮、悬尸曝晒!」
「废帝姜峤」四个字狠狠砸下来,姜峤脑子里轰然一响。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目光再次对上头顶的悬尸。顷刻间,眼前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仿佛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
姜峤重重一颤,勐地推开周围的人,捂着嘴转身逃离,殊不知这一幕已经被城楼上的霍奚舟看在了眼里。
姜峤跌跌撞撞向前跑着,身后有人在叫,有人在笑,有人在拍手,各种纷杂的声音如影随形似的缠着她……
——废帝姜峤,少禀凶毒,行秽禽兽。
——为夺皇位,弒父杀兄,此为罪一。
——罔顾人伦,欺辱亲姊,此为罪二。
——暴戾恣睢,残害忠良,绞杀宫妃,此为罪三。
一路冲到无人的小巷深处,姜峤抬手,从耳后一把拽下面纱,扶着墙剧烈地干呕,仿佛要将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呕出来。
差一点,差一点……
只差一点,今天被拆骨扒皮、悬尸曝晒的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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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死死摁着自己的胸口,还是什么都没能呕出来,反倒是逼出了几滴眼泪。
没人知道,那城楼上吊着的不过是个天牢的死囚。只因身量与她相似,才有了这般待遇……
也没人知道,真正的废帝姜峤其实是个女儿身,早在叛军攻入皇城时,便纵火死遁。只因半道出了意外,无处可逃,才趁乱混入了内教坊……
更没人知道,姜峤扮成乐伎在内教坊躲了几日,竟阴差阳错被人挑中,送进了武安侯府……
突然,一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声声催命似的逼近,姜峤的背嵴陡然窜起一股冷意,僵硬地转头。
不远处,数十名玄纹轻甲的将士站定,朝两边散开。
刚刚还在城楼上亲自行刑的霍奚舟,竟然出现在了巷口,一步步朝她走近,高大的身影压迫而来,沾着血迹的面容愈发冷峻阴森,宛如勾魂索命的地狱阎罗。
姜峤唿吸一窒,攥着面纱的手指微抖。
下一瞬,那青色薄纱从指缝间滑落,乘风飘开,在空中上下翻卷着,最终盪悠悠落在霍奚舟的剑柄上。
霍奚舟扶着剑柄的手指轻动,定定地望着巷尾那头弱柳扶风、眼泪盈盈的小娘子,漆黑的暗眸愈发幽邃。?
第3章 纳妾
看到霍奚舟的那一刻,姜峤反而清醒过来,情绪终于从城楼悬尸那一幕带来的冲击里抽离。尽管眼睫上还沾着泪珠,但此刻,她的眼底却异常冷静。
姜峤并不认为霍奚舟会识破自己的身份。
霍奚舟十五岁就随父出征,此后没怎么回过建邺城,直到几日前,才与越氏大公子越旸联手起兵,攻进建邺……更何况姜峤从前为了藏住女儿身,在脸上动了不少手脚,此刻的真容与「废帝」相差甚远。
姜峤原打算顶着这张脸,尽快离开建邺城,谁料竟阴差阳错被人送进了武安侯府。
恰逢那时全城封锁,明处有霍奚舟和越旸大肆清缴她的旧部,暗处还有清楚她死遁真相的人,要对她斩草除根。一片兵荒马乱,逼得姜峤不得不留在侯府暂避风头。
霍奚舟是这次兵变的最大功臣,谁又会来搜查他的府邸呢?
姜峤自认这齣灯下黑玩得极好,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霍老夫人,竟毫无顾忌地将她带进内宅。留在侯府是权宜之计,但和霍奚舟这个反贼产生交集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姜峤眸色微沉。
几步开外,霍奚舟伸出两指,拈起剑柄上的面纱,眸光犀利地看着她,「什么人?」
姜峤回过神,撑着墙直起身,刚要抬手比划,眼前突然闪过数道寒光,霍奚舟身后的将士们纷纷拔出刀剑,齐刷刷对准了自己。
姜峤一怔,双手僵在半空中。
「霍奚舟!你在干什么?!」
霍老夫人匆匆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她凶神恶煞的儿子,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手下,将娇滴滴的女子堵在巷尾,像是要就地处决的架势。
霍奚舟回头看见霍老夫人,愣了愣。
霍老夫人赶紧朝姜峤招了招手,「总算找到你了,快过来!」
霍奚舟蹙眉,刚要出声,就见一抹青色自身边擦过。
身穿青色衣裙的姜峤提着裙摆,飞快地小跑到霍老夫人身边,楚楚可怜地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思绪。
霍老夫人上前一步,将姜峤挡在自己身后,满脸防备地瞪着霍奚舟。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
***
日薄西山,天色将暗。
侯府四处都已掌了灯,霍奚舟又陪着霍老夫人在偏厅用饭。
姜峤在霍老夫人的敦促下,换了一袭雪青色衫裙,低眉顺眼地站在桌边,一手挽着衣袖,一手为二人布菜。
算起来,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伺候人,从前她都是被伺候的那个。不过享受了这么多年,那些规矩仪态早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此刻做起来竟也丝毫不违和。
「是你下令将姜峤那个狗贼拆骨扒皮的?」
霍老夫人问道。
「狗贼」姜峤稳稳噹噹地为霍老夫人夹菜,手下的动作没有丝毫凝滞。
「是。」
霍奚舟冷冷地吐出一字,眉宇间仍拢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霍老夫人慾言又止,思忖再三,还是嘆了口气,眼眶微红,「罢了……姜峤那个畜生,当初用一条白绫生生勒死了青萝。今日你将他悬尸城楼,为你妹妹报仇雪恨,倒也是大快人心。」
姜峤低着头,眸色不着痕迹地闪了闪。
「只是前头处置那些废帝余党,交给刽子手去做就好了,你又何必亲自动手?」
霍老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霍奚舟,「平白沾了一身污腥。」
霍奚舟紧抿着唇,默不作声。
他身后的彦翎忍不住抬眼,替霍奚舟回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那囚犯是豫州节度使韦琰。三年前,就是他受命于姜峤,撤走了上谷城中的定州军……」
霍老夫人一怔。
姜峤也不由愣了一下。她在位时,虽然无暇过问战事,但对上谷一役似乎还有些印象。
三年前,晋陵军和定州军相约要在上谷伏击胡人。可韦琰带着撤兵的诏书,将埋伏在上谷城中的定州军尽数撤离,且并未告知晋陵军主帅霍靳,也就是霍奚舟的父亲,武安侯府的老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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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霍靳按照原先计划,派霍奚舟带着前锋营的三千精兵赶到上谷,没想到反被胡人设局包围。待霍靳得知消息,率兵赶到上谷救援时,前锋营三千将士已浴血奋战了数日,却还是被胡人屠尽。
霍靳最后是从死人堆里,挖出了还剩一口气的霍奚舟……
也正是这一役,晋陵军中才开始传言,说霍奚舟是被上天庇佑的将星。此后,霍靳因病去世,霍奚舟成为晋陵军主帅,率兵大杀四方,这些传言便越传越玄虚,甚至冒出了「不死杀神」?的称号。
「前锋营那些将士,于侯爷而言,亦兄亦友。侯爷今日自然是要亲手替他们讨回公道!」
彦翎越说越激动,直到霍奚舟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他才闭嘴停了下来。
「原来如此……」
霍老夫人略微松了口气,「说到底还是姜峤造的孽,还是便宜他了!要我说,就应当把他从火场救出来,让他活着受这拆骨扒皮的罪!」
姜峤夹着一枚鱼脯丸子,刚要放进霍奚舟的碗里,听了霍老夫人的话,手微微一抖,丸子直接砸在了碗沿,顺着桌面滚落到了地上。
霍老夫人和霍奚舟不约而同看过来,姜峤连忙福身告罪。
霍老夫人揉了揉眉心,情绪稍缓,「罢了罢了,不提这些吓人的事了。起来吧。」
姜峤刚想起身,一抬眼,正对上霍奚舟锐利暗沉的目光。霎时间,城楼上血肉模煳的悬尸和此人砍下韦琰头颅的画面再次在眼前浮现,姜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几乎要被冻结,四肢逐渐僵硬,可脑子却转得越发快。
不能被霍奚舟看出破绽……
若身份暴露,她便是下一个被悬在城楼的尸体……
姜峤心念一动,没再避开霍奚舟的视线,而是扬起脸,愣愣地望进那双漆黑暗眸里。
四目相接,姜峤一改方才布菜时的淡定神态,眉眼间含羞带怯、春意融融,竟像是盯着霍奚舟看痴了。
霍奚舟唿吸顿了下,眸底闪过一丝异样。
两人对视须臾,最终竟是霍奚舟率先移开眼,拧眉看向掉在脚边的鱼脯丸子。
霍老夫人自然注意到了两人这惊鸿一瞥,心下暗喜,轻咳了一声。
姜峤一震,眼里恢復清明,脸颊却霎时烧上一抹绯色。她羞恼地低头起身,匆匆退到一旁。
霍老夫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最后落在霍奚舟身上,「如今你的大事已成,也替青萝报了仇,是时候该成家了。」
霍奚舟拧眉不语。
霍老夫人不依不饶地劝道,「就算不急着娶妻,身边也该放个贴心的人。最好是话少貌美的,放在房里看着也赏心悦目,你说呢?」
霍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向霍奚舟使眼色,示意他看看旁边的姜峤。然而霍奚舟却连眼也没抬,无论霍老夫人如何递话,皆是一幅无动于衷的架势。
姜峤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霍奚舟不近女色,对痴迷他那张脸的女子尤其厌恶。霍青萝诚不欺她。
然而戏还是要做全套,姜峤强颜欢笑,朝霍老夫人摇摇头,作出善解人意的姿态。
霍老夫人却不肯罢休,啪得放下了筷子,「你既不吭声,那阿母今日便替你做主,纳云皎为妾!」
厅内倏然一静。
姜峤蓦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霍老夫人。
霍奚舟的眸光也陡然一沉,却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头看了一眼姜峤,冷叱道,「出去!」
姜峤心口一紧,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还不忘贴心地掩上门。
夜色已经彻底暗沉了下来,姜峤站在廊下,双手交握在身前,不安地搅动着手指。
厅内传来霍奚舟母子二人的争执声,但更多的还是霍老夫人的声音。
姜峤也隐约听见了一两句,什么若不纳她为妾,明日便要选遍全建邺的贵女,逼霍奚舟娶妻;还有什么霍家香火不能断,否则没脸去地底下见霍靳……
不知过了多久,厅内忽然安静下来。
姜峤咬唇,忐忑地转过身。
偏厅的门被一把推开,霍奚舟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目不斜视地从姜峤面前大步走过。
「……」
看来应是逃过一劫。
姜峤刚要松口气,却见霍奚舟的侍从彦翎匆匆跟了上来,在她面前停顿了一下,神色复杂地,「……云娘子,走吧。」
姜峤僵在原地。
霍奚舟和彦翎从老夫人的院子里走出来。几个掌灯的下人候在院门口,刚要迎上去引路,却注意到他们身后竟还跟着一个人。
雪青色裙裳的女子迈着碎步,为了跟上霍奚舟的步伐,不得已小跑起来,裙摆也随之快速曳动。
掌灯的下人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诧异,但很快又收回视线,提着灯走到前方,为他们照亮脚下的路。
姜峤拎着裙摆跟在霍奚舟身后,秀眉紧蹙,唇角紧抿。
她一路想着心事,就连霍奚舟何时停下也未注意,仍自顾自埋着头往前走,差点一头撞进转身的霍奚舟怀里。
肩头被一双手用力扶住,姜峤恍然抬头,一张清俊硬朗的脸近在咫尺,眼里尽是阴翳戾气。
姜峤顿时瞪圆了眼,一想到肩上那双手白日里刚砍过人的脑袋,她浑身的汗毛都倏然立了起来,连忙后退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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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也及时松开手,看着她退至安全距离,才冷冷地出声,「处心积虑留在侯府,你想做什么?」
姜峤心里一咯噔,强行压下慌乱和无措,缓慢地眨了眨眼。
彦翎早就识趣地带着掌灯的下人退到了远处。此刻,小道上只剩下姜峤与霍奚舟二人。
「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霍奚舟觑了姜峤一眼,嗓音里仿佛掺了冰渣,口吻讥讽恣肆,「你我素未谋面,哪儿来的狗屁倾慕?」
「……」
姜峤从前接触的都是些世家贵族,还从未有人对她说出此等粗俗的话,一时间差点表情失控。
「今日你两次失态,皆是因为姜峤。」
霍奚舟停顿了一下,审视的目光落在姜峤身上,眉眼间锋芒毕露,「你是废帝旧部。」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句。
姜峤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瞬间红了眼,身体微微发抖。
霍奚舟不急不缓地开口,「费尽心思接近我,是为了替姜峤报仇?」
姜峤的脸上仍维持着无辜、难以置信的表情,可蜷在衣袖中的右手,却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
霍奚舟一眼瞥见她的小动作,于是抬脚往前走了两步,逼至姜峤身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若想动手,此刻恐怕就是你最后的机会,还等什么?」
树影斑驳,洒在霍奚舟冷峻森然的脸上,更将他嘴角那抹笑衬出了一丝戾气。
姜峤眸色一颤,猝然抬手。
霍奚舟眼里锋芒乍现,一把扣住姜峤的手腕,胳膊勐地一使力,便将她甩靠在了身侧的树干上。
后背重重撞上树干,姜峤疼得一下咬住了唇,脸色煞白。身后的梧桐树轻晃,树上的梧桐花瓣簌簌落下。
月色溶溶,一男一女在梧桐树下身影交叠。夜风幽幽,暗香浮动,浅紫色的花瓣飘飘然落在二人的头顶、肩头、衣摆……
若不论缘由,必然是唯美至极的谈情画面。
「不自量力。」
霍奚舟神色冰冷,扣在女子皓腕上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姜峤死死咬着唇,却还是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终于松开了攥紧的右手。
然而令霍奚舟意外的是,那从掌心落下的竟不是什么毒针暗器,而是一张揉皱的字条。
霍奚舟眸光微缩,抬手接住那坠落的字条,展开。一行眼熟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霍奚舟一下怔住。
趁他发愣,姜峤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他一把。
霍奚舟不自觉松手,姜峤这才从他的桎梏下挣脱,皓腕上烙下了一圈极为刺眼的红痕。
她仰起惨白的脸,唇瓣微颤,眸光氤氲,委屈至极地盯着霍奚舟。
霍奚舟被她盯得眉心一跳,脸上的寒霜消失了些许,「你……」
姜峤眼里噙着的泪水一下汹涌而出。这一哭便像是打开了闸门,再也收不住了。
她一边呜呜咽咽地哭着,一边蹲下身从地上拾起树枝,想要在地上比划,却不料树枝没能承受那力道,径直断在了手里。
霍奚舟:「……」
姜峤扔开断枝,哭得更凶了。?
第4章 倾心
压抑又难过的哭声,听得霍奚舟额角隐隐作痛。
他霍然伸手,一把拉起半蹲在地、满脸无措的小娘子,动作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兇恶霸道。
霍奚舟将自己的手递到姜峤面前,不自在地沉声道,「写。」
姜峤止不住地抽噎着,飞快地在霍奚舟掌心写起了字。
「那日在鞦韆架上,妾对侯爷一见倾心」
「侯爷自己不信一见钟情,便也不许旁人情难自已吗」
鞦韆架……
霍奚舟拧眉,想起什么,很快又定下神,仔细分辨起掌心的字。
「废帝姜峤,凶毒暴虐,人人得而诛之!妾身不过是自幼胆子小,见不得拆骨扒皮的手段,如何就成了那暴君的人?」
「妾身从未奢求侯爷多看一眼,侯爷为什么偏要如此疑心?将妾的真情实意放在脚底践踏!」
「妾身愿发毒誓,若是废帝的人,若存了害人之心,便不得善终,连那姜峤也死都不得安宁!」
霍奚舟眸溏淉篜里光闪了闪,垂眼看向姜峤。
如此毒誓,效忠姜峤的人不可能脱口而出。
姜峤那张姣若秋月的脸,此刻因气恼变得鲜活而张扬。霍奚舟低着眼,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她。
他的目光一路上移,从姜峤紧抿着的唇、哭红的鼻尖,到那沾着泪珠的眼睫,最终,落在眼尾的浅痣上。
有那么一瞬,霍奚舟竟是晃了神,眼前突然闪过另一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分明五官没有那么相似,可眉眼竟诡异地重合了……
姜峤还在写着字,手指在霍奚舟掌心不停比划,速度越来越快,字迹越来越潦草。
霍奚舟倏然收拢了手,将那根纤细凝白的手指也握进了掌心,冷声道,「够了。」
姜峤动作僵住,抽泣声戛然而止。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扭开脸望向别处,吸了吸鼻子。
「就当是我多疑。」
霍奚舟不耐地添了一句,语气冷硬,「走。」
半晌,姜峤平復了情绪,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擦干眼泪,整顿完毕,恢復了白日里娴静恬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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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拧着的眉微松,很快收回视线,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姜峤缓步跟上,这次终于没再用跑的。
彦翎领着掌灯的下人跟上,忍不住暗自侧眸看了一眼,只见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好似方才什么不曾发生过,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
霍奚舟将姜峤带回了主院,却没再多说一句,丢下她便迳自离开去了书房。
姜峤站在院中,成了全院下人瞩目的焦点。被这些人打量的同时,她也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发现霍奚舟院中竟没有一个侍婢,廊下站着的不是小厮,就是跟霍奚舟一样煞气沉沉的冷面侍卫。
……这下好了,当真是羊入虎口。
姜峤收回视线,心中生出一丝懊恼。
彦翎走过来,「云娘子,这边请。」
姜峤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彦翎进了一间屋子。刚踏入屋子,一股逼人的肃寒之气便扑面而来,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烛光亮起,入目皆是黑沉沉的纱幔和器具,姜峤顿住,没再继续往里走。
彦翎转头,解释道,「这是侯爷的卧房。」
姜峤眼睫重重颤了一下,下意识便想往后退。
「但娘子不能宿在此处……」
彦翎又心虚地补充了一句。
姜峤后退的念头顿时打住。
「也不能这么说,」彦翎挠了挠头,面露难色,「其实侯爷的意思是……娘子得让老夫人以为,宿在了此处,但又不能真的宿在此处……」
眼见着解释不清,彦翎干脆走向卧房西侧,打开了一扇连通耳房的小小侧门,「云娘子,你住这里。」
将姜峤引到耳房安置下来后,彦翎就很快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低调小心些,莫要让他人知晓此事。
姜峤捧着一盏烛台,愣愣地在桌边坐下,打量着四周。
这间耳房虽狭仄,又收拾得匆忙,但还是比侯府西南角的通铺要好得多,且屋内还放置了些华贵的陈设,应是彦翎的手笔——
悬着烟罗纱的雕花卧榻,海棠纹的紫檀立柜,湖光山色的玉刻小屏风,和一组黄花梨桌椅。桌上摆着莲纹青花茶盅和一座黑漆描金的妆奁盒。
「……」
姜峤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怎么会有人将这么多贵重却风格相冲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堆在一起?
夜色深沉,院内一片寂静,只余阵阵蝉鸣。
折腾了一整日,此刻姜峤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松了下来。她长舒了口气,搬着妆奁坐到榻上,放下纱帘,对一屋子浮夸的摆设眼不见为净。
打开妆奁,姜峤从里面找到了一根略长的编绳,将自己散落的三枚铜钱重新串起来,挂在颈间,藏进了衣裳里。
这是她从小戴着的护身铜钱……万万不能丢了。
整理好衣襟,姜峤一抬眸,正对上了妆奁上嵌着的镜子。镜中,她眉眼间的小女儿情态已经收得一干二净。
其实这些娇羞柔弱的表情,她现在做出来还是有些不习惯。毕竟从出生那刻起,她就被生母许采女谎报为皇子。
个中缘由其实也很俗套。不过是许采女怀胎六月时,被一个道士指着肚子胡说八道——若此女诞下皇子则平安无事,若诞下公主,则克父克母,祸乱南靖,应噹噹尽早除之。
为了保命,姜峤自幼模仿男子的体态与说话方式。没想到十几年后,她又要为了保命,不得不学回女子做派。
好在她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后宫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宫妃,还有内教坊里遇到的乐伎们,都是她的模仿素材。
不然这么短短数日,她还真没法完全变成一个女娇娥。
看着铜镜里眼眶通红的自己,姜峤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眼角,阖上妆奁推至一旁,在卧榻上躺下。
这一整日,从看见城楼悬尸,到被霍奚舟逼问,她虽都应对了过去,但中间过程着实是提心弔胆。半真半假流下的眼泪,竟比之前十九年加起来都要多。
这样的情绪消耗太过,好不容易松下劲,便开始疲惫不堪。姜峤眼睛半阖,看向纱帐上曳动的烛影。
渐渐地,神思恍惚。她又想起今日城楼下那片狰狞黑影,思绪也一下被拉回数日前……
半月前,叛军攻入建邺城的时候也是深夜。
那时,姜峤正穿着祭礼才会穿戴的十二旒冕冠和玄衣纁裳,站在太初宫外,看着霍奚舟讨伐她的檄文发怔。
「姜峤其人,少禀凶毒,行秽禽兽。弒父杀兄,辱姐欺母,残害忠良,罪盈三千,当诛之。」
那纸檄文最后被姜峤点燃,成了废帝自焚而亡的第一把火。
象徵着无上皇权的冕服,穿在穷凶极恶的死囚身上,与整座寝殿一起没入熊熊大火。
火焰好似点亮了姜峤眼里的光,让她沉郁的心情也一瞬间变得雀跃起来。
这本应当是她解脱的开始吧……如果她没有在暗道被钟离慕楚拦截的话。
卧榻上,半梦半醒的姜峤不安地翻了个身,蜷缩着靠近墙面,眼皮越来越重,再次浑身发冷地陷进噩梦里。
梦境的开始,又是在地下暗道里,一队黑衣死士堵住了她逃往皇城外的去路……
***
姜峤站在她的贴身侍卫云垂野身后,与数十名手执火把的黑衣死士相对而立。死士衣摆上绣着专属于钟离氏的睚眦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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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姿颀长的白衣男子从死士身后缓步走出来,袍袖翩翩,意态从容。
「陛下好本事。」
温润而富有磁性的男声传来,自带几分轻佻的笑意,却毫无温度,让人毛骨悚然。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火光亦将他的面容映照清晰。那是一张轮廓柔和的面庞,五官清逸,唇角还勾着一抹浅笑,温柔至极。
男子的眸光不偏不倚落至姜峤面上,眼里的笑意愈发讥诮,「阿峤要逃去哪儿,怎么也不知会舅舅一声?」
姜峤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霎时惨白,一股浸入骨髓的惧意向四肢百骸蔓延。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张了张唇,无声地唤出男子的名姓——钟离慕楚。
「差点忘了,阿峤现在还是个小哑巴。」
像是被提醒了,钟离慕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从宽袖下探出手,朝姜峤招了招,手腕上还戴着姜峤御赐的佛珠,「还不过来,舅舅给你解药。」
姜峤眼睫颤了颤,往后退了一小步。云垂野手握宽刃朴刀,将她挡在身后。
钟离慕楚唇角的笑意凝结,眼中寒光陡闪,不急不缓道,「躲什么?舅舅是赶来救驾的,跟那些叛贼可不一样。乖乖过来,舅舅自是能护你周全。」
姜峤十指攥紧掌心,仍是无动于衷。而她身前的云垂野,逐渐收紧握着朴刀的手,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阿峤这防着人的模样,着实让舅舅伤心啊。」
钟离慕楚嘆了口气,又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钟离公子,仿佛刚刚的阴鸷只是旁人的错觉。
他后退一步,任由死士们涌上前将云垂野和姜峤团团围住,抬起手,嗓音的温度降至冰点。
「全都杀了,我要将他们的项上人头献给新帝。」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悬在半空中,仿佛掌握生杀大权般,轻轻一挥。
死士们霎时拔剑,锐利的剑光直朝姜峤和云垂野袭去。云垂野拔刀迎上,却只用了一只手应对,另一只手还握着刀鞘,刀鞘另一端是紧随其后的姜峤。
姜峤跟在云垂野身后左右闪避。突然,一死士从刀鞘下重重一挑,震麻了她的手,让她毫无知觉地松开了刀鞘。
就趁这一空当,死士们蜂拥而上,将姜峤和云垂野分隔开。
姜峤踉跄着退了几步,一抬眼,就看见钟离慕楚已经站在了近前,阴恻恻地看着她。
还未等她有所反应,一只手已经扼住了她的脖颈,勐力一推,将她整个人抵在了暗道墙壁上。
后脑勺重重磕在石壁上,姜峤几乎头晕目眩。而钟离慕楚扣在她颈上的五指,虽然没有用力,但光是那冰冷的触感,已经让她浑身血液近乎凝滞。
「仔细想想,光是项上人头恐怕不够。越旸和霍奚舟恨不能食你的肉、啖你的血,舅舅得把你大卸八块呈上去,才能让他们解恨。」
钟离慕楚说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3 15:25:20~2022-10-26 21:3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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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勾魂
就在钟离慕楚五指逐渐收拢时,姜峤抬手攀住了那只戴着佛珠的手腕。钟离慕楚眸色微动,垂眼看过来。
姜峤张了张唇,做了个口型——舅舅。
钟离慕楚盯着姜峤看了一会,微微眯眼,没有继续动作。
姜峤艰难地喘着气,指尖在钟离慕楚的手背上轻轻划写。
「别杀我。」
「我还要替舅舅养老送终。」
钟离慕楚怔了怔,蓦地勾起唇角。
这一次,笑意直达眼底,完全冲散了眸光里的冷冽。
「阿峤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怎么能像个小娘子一样求饶?」
钟离慕楚松开姜峤,手掌却仍旧贴在她的脖子上,缓缓后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罢了,舅舅就再给你一次机……」
机会的「会」字还未出口,钟离慕楚突然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脸上的笑彻底僵住。
而他身前,姜峤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攥紧了匕首,匕首另一端全然插入了钟离慕楚的肩头。
钟离慕楚侧头,看清匕首上的刻字后,眸光骤缩,脸色又青又白,比之前更加可怖,「勾魂?」
趁钟离慕楚还未反应过来,姜峤用力拔出勾魂,勐地推了钟离慕楚一把,正好推在了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钟离慕楚踉跄几步,目光死死盯着姜峤,突然大笑出声,「姜峤,就算是下地狱,我也会捎上你!」
阴森可怖的暗道,迴荡着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声。火光曳动,配上钟离慕楚那诡谲恶意的狞笑,堪称惊悚。
***
一阵短促的敲门声重重响起。
卧榻上,姜峤霍然睁眼,眼底尽是惊惧。她勐地坐起身,抚上自己的脖子,被紧紧扼住的窒息感仿佛还残留着。
「姜峤,就算是下地狱,我也会捎上你!」
钟离慕楚的话犹在耳边迴响,像是充满诅咒的恶鬼低语。
姜峤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白得跟纸一样,额前垂下的碎发也被冷汗打湿。
就在这时,叩门声又加重了几分,传入烟罗纱帐内,让姜峤从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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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连忙掀开床帐,匆匆下榻,却发现敲门声是从屏风后的侧门传来的。此刻,门上正映着霍奚舟高大的身影……
姜峤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踌躇着不敢上前。
敲门声再次响起,俨然带着些不耐。
姜峤微微定神,调整好表情,这才低眉敛目地拉开门。
身穿寝衣的霍奚舟站在门那头,面色不虞。他大概也是刚梳洗完回房,长发未束,散落在肩头,比白日里看上去随意不少,一双漆黑暗眸被烛火点亮,减弱了几分冷意。
霍奚舟一低眸,便看见她脸色惨白,髮丝凌乱,一幅刚惊醒、不堪重负的可怜模样。若换做寻常人,约莫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捨得的,可偏偏霍奚舟并非怜香惜玉之人,眉宇间仍是一派沉郁,没有丝毫波澜。
他忽地抬手,姜峤吓得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朝自己抛了一个不明物体,连忙伸手接住。
还不等她看清手中是何物,霍奚舟已经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姜峤愣在原地,垂下眼睫,手中竟然是一盒药膏。她眨了眨眼,半天都没明白霍奚舟的用意,直到看见手腕上的红痕时,才恍然明白过来。
她回到桌边坐下,打开那精巧的药膏圆盒,闻了闻,竟还是宫中才会有的珍品。
姜峤挑起一小块在手腕上轻轻涂抹,对霍奚舟的恐惧仿佛也被这药膏淡去了不少。
偌大的建邺城,道貌岸然的世家公子比比皆是,像霍奚舟这样,白日里杀人如麻,晚上却会给女娘送伤药的……却是少见。至少跟钟离慕楚那个疯子比,已经好相处不少了。
钟离慕楚……
姜峤再次回想起刚刚的惊梦。自打用勾魂扎伤钟离慕楚逃出暗道,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梦见那日的情景了。
她与钟离慕楚的关系,要从十一年前说起。彼时靖武帝还在位,继后钟离潇无子,挑中她养在膝下。钟离慕楚是继后的么弟,所以名义上算是姜峤的舅舅。
不过片刻,药膏便在手腕上起了薄薄一层膜。姜峤收起药膏,倾身为自己倒了杯凉茶,润了润干哑的嗓子。
一个月前,她还不是个哑巴。只是某日,不知哪句话得罪了钟离慕楚,便被他一剂药毒哑,对外宣称皇帝患了咳疾。
所以在暗道里,钟离慕楚说会护她周全,纯粹就是鬼话连篇!
若钟离慕楚真想帮她,就不会在叛军攻城时无动于衷。再往前说,若不是他袖手旁观,凭藉钟离氏在各地的势力,霍奚舟和越旸怎么能这么势如破竹地攻进建邺?
更何况,钟离慕楚想杀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钟离慕楚眼里,她好似就是那块砧板上的鱼,再怎么拼命求生,也只能任人宰割。
不过钟离慕楚一定也没想到,一条鱼的垂死挣扎,最后竟会重伤了他自己。
放下手里的茶盅,姜峤深吸了口气,转头朝屏风后望去。
钟离慕楚睚眦必报,但凡还剩一口气,都不会轻易放过她。保险起见,她最好还是继续留在侯府,待城内风波平息,再寻机会离开。
只是与霍奚舟的这场戏,该如何演下去呢?
***
转眼过了几日,时近盛夏。
赤日炎炎,空气沉闷炽热,连丝风都没有。往日人群熙攘的朱雀长街,也受到了冷落,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一人抱着书卷行至长街尽头,明明方才还热得满头大汗,此刻突然就感到一丝寒意窜上背嵴。
他下意识转头,望向自己方才经过的府邸。
这是整个朱雀街最靠近皇城的府邸,曾经也是南靖最尊贵的高门世家——仅次于姜氏皇族的钟离府。
可惜,废帝姜峤登基后,根本不顾钟离氏昔年襄助他的情谊,更不顾与钟离太后的母子情。
先是鸩杀丞相钟离裕,再趁钟离氏其他人方寸大乱时,数罪併罚,几乎灭了钟离氏一族。数日后,钟离太后也在宫中溘然长逝。
昌盛了近百年的钟离氏,最后竟只留了钟离慕楚一个活口。可惜这根孤苗现在恐怕也保不住了……
钟离府府门紧闭,府内一片死寂,四处透着森寒之气。偶有下人自院中经过,也没有任何表情,犹如鬼魅般,连脚步声都压得极低。
主院的卧房,门窗紧闭,就连床榻四周的纱帐都换成了一层层不透光的黑色帷幔,乍一看竟像一方棺材,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
身披白衣、肩头缠着纱布的钟离慕楚半阖着眼,靠在床头,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连肌肤下的青筋血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姜峤扎伤他的那柄匕首叫勾魂。虽然看上去和寻常匕首无异,但用材十分特殊,是由一块奇石精心打造。只要在人身上轻轻划上一刀,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伤口,也会血流不止,药石难医,直到伤者血尽而亡。
若非钟离氏的人脉遍布江湖,从药王谷请来了医师,用各种珍稀药材为他续了一口气,几日前他便已经一命呜唿。
帷幔外,钟离慕楚的死士牧合呈上了那柄勾魂。
「郎主,在宫中发现了被陛下丢弃的勾魂。」
钟离慕楚拈着佛珠的动作顿了顿,倏然睁眼,嘴角扬起笑,声音轻飘飘地,没有一丝气力,「难怪你们在暗道出口扑了个空,原来是又回宫了……他倒是胆子大。」
思忖片刻,钟离慕楚启唇,「将姜峤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越旸和霍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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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幔外的人刚要起身,突然又被叫住,「等等。」
室内静了许久,才再次响起钟离慕楚虚弱的声音,「不必去了。」
钟离慕楚侧头,看向自己的右肩,缠裹的白色纱布再次被涌出的血液浸透。
「我们舅甥之间的猫鼠游戏,多了两个外人还有什么意思?」
钟离慕楚伸手,在那抹鲜红用力一按,眼里闪过一丝兴奋。
***
天气愈发闷热,侯府里四处蝉鸣,不得清静。
霍老夫人坐在凉亭里,一边心浮气躁地摇着扇,一边看着下人高举网兜捕蝉。见他们动作笨拙,一时恨不得自己撩起袖子顶上去。
正上着火,一碗冰冰凉凉的茶饮呈到她眼前。霍老夫人赶忙接过,接过小碗一饮而尽,舒适地眯了眯眼。
下朝回府的霍奚舟从凉亭外经过,往亭内扫了一眼,步伐顿了顿,调转方向走进来,向霍老夫人问安。
霍奚舟在霍老夫人身边坐下,霍老夫人连忙朝身侧招唿,「云皎,快给侯爷也做碗冰饮消消暑。」
石桌另一边,姜峤起身,浅笑着朝霍奚舟福身行了一礼。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纱衣,梳着最简单的髮髻,髮髻边只别了一支玉钗,看着十分朴素却又很清爽。
霍奚舟只是抬眸扫了她一眼,就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撒花花,按爪爪~?
第6章 信号
姜峤垂眼坐下,继续安静地在一旁凿着冰,听霍奚舟母子俩对话。
「这天气闷得人没什么胃口,你晚上可想吃些什么清爽的?」
霍老夫人问道。
「今晚不能陪您,」霍奚舟冷冰冰地开口,「越旸在明月楼设宴,递了帖子。」
霍老夫人有些意外,「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讨厌那些世家公子了,现在竟也能与他们玩到一起?」
姜峤低着头,唇角扯了扯。
在霍老夫人眼里,霍奚舟恐怕还是那个初入建邺城,因为处处不合规矩被王侯世家当众取笑的毛头小子。殊不知今非昔比,霍奚舟如今便是爬树下河,也会被人称作至情至性。
霍老夫人想起当年他们一家刚进建邺城的时候,一时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念起了霍奚舟那些叛逆的往事。
霍奚舟听得有些不耐,视线不自觉移开,落到了对面的姜峤身上。
姜峤卷着袖口,专心致志将冰块用小铜杵凿碎,再一点点盛入精緻小巧的玉色器皿中,随后舀了几勺早就备好的花果茶,慢条斯理地搅动了几下。
霍奚舟眸色稍凝,心头又浮起一起异样,虽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总觉得有些奇怪。
冰饮做好,姜峤双手端起小碗,抬头朝霍奚舟递过来,正好撞见霍奚舟的视线,微微一愣。
霍奚舟接过碗,平静地移开眼。
姜峤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不安地坐回了石凳上,心里打鼓。
她如今的身份十分尴尬,自从几日前被霍老夫人推给霍奚舟做妾,霍奚舟至今没有应允,也没有再拒绝。府里的人虽暂时唤她一声云娘子,但也只将她当做霍奚舟的侍婢对待。
姜峤心知肚明,霍奚舟根本不打算将她留在府中,之所以暂时留着她,也不过是为了敷衍霍老夫人。所以为了不讨嫌,她这几日都没敢在霍奚舟眼前露面,远远见着他就绕道走。晚上在耳房,更会早早熄灯,只求霍奚舟能忽视她的存在。
然而只躲着也不行,姜峤牢记自己倾慕霍奚舟的痴情人设,每日也会学着从前宫妃们向她示好的行为,悄悄做些不用露面的事。
莫不是这样也过了?
姜峤如此想着,便打算赶紧从霍奚舟视野里消失。她将桌上做冰饮的器皿一一收拾完,起身告退。
霍老夫人正讲到霍奚舟十三岁在宫宴上出风头的事迹,随意摆了摆手。
姜峤立刻端着器皿退出了凉亭,没察觉到身后若有似无扫过来的视线。
待姜峤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径那头,霍奚舟才收回目光。
霍老夫人仍自顾自讲着,讲到激动处抬起手,想学学当年霍奚舟在宫宴上三箭震慑全场的英姿,却露出了胳膊下的一沓纸。
霍奚舟低嗤了一声,伸手过去拿起了那沓纸,「您当时又不在场,说得跟真的似的。」
霍老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
的确,宫宴上男女不同席,这些场面她也是听老侯爷转述的。
「这画的什么?」
霍奚舟翻看着手里的画纸。纸上的笔迹十分陌生,画风清奇。不过连续几张纸上的人物都差不多,看上去竟还连成了一个剧情,不由让他产生了兴趣。
提到这沓画,霍老夫人又唏嘘不已,「是云皎画的。我今日才知道,她从前在内教坊,过得有多可怜……」
看着画纸上被欺负到眼泪涟涟的长髮小人,霍奚舟动作顿了顿。
「云皎原先竟是能说话的,只因被权贵瞧上了那张脸,不肯屈从,才被一剂药毒哑了嗓子,之后再不能说话唱曲。」
「内教坊除了她的名,还将她打发去做苦力。若不是宫变,她此刻恐怕已经受尽磋磨,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霍奚舟拿着一沓画回到书房,神色莫测,心里仍想着老夫人方才的话。
彦翎拿着一叠名册走进来,「侯爷,这是内教坊的名册,属下查过了,云娘子原来的确在名册上,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划去了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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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顿了一下,彦翎补充道,「可要属下再去掖庭查查?」
倒是和她的自述对上了……
霍奚舟若有所思地放下画纸,一抬眼就看见窗台上的漆金陶罐又插了新的花枝。他虽看不出其中意趣,却也只稍一眼,就知道不是彦翎和霍松的手笔。
霍奚舟移开视线,皱了皱眉,「罢了。」
***
圆月高悬,华灯如昼的明月楼。
明月楼最高处的宴厅,今夜被汾阳郡王越旸包下,受邀前来的,都是于此次起兵有功的朝臣。
南靖重文轻武,席上坐着的大多是文臣,而且不少是从前便与越旸交好的世家公子。越旸辅政后,给他们一一安置了要职。
霍奚舟是宴席上唯一的武将,却被越旸安排在身侧,两人共坐上位。
底下觥筹交错,轻歌曼舞,还掺杂着各种阿谀声。霍奚舟没什么兴致,神色寡淡地饮着酒。
注意到霍奚舟的心不在焉,越旸笑道,「让侯爷自斟自饮,岂不是本王招待不周。」
越旸拍了拍手,十数名美人从厅侧裊裊婷婷地走出来,在众人的矮桌边跪坐下,其中容貌最出众的那个坐到了霍奚舟身边。
一股脂粉香气飘过来,霍奚舟不自觉拧眉。
「侯爷。」
美人柔声细语地唤了一声,抬手想要接过霍奚舟手里的酒盅,不料却被他避开,「不必。」
美人只能作罢,身体微微向前倾,一手挽着衣袖,一手为霍奚舟布菜。
熟悉的动作。
霍奚舟顿了顿,突然想起侯府里的姜峤。两相对比,他总算明白姜峤带给他的违和感来自于哪儿。
分明是一样的动作,旁人做是姿态卑微,姜峤做却是怡然自得,举手投足带着矜贵,仿佛她不是伺候人的那个,而是在给别人恩赐。
霍奚舟若有所思的注视落在越旸眼里,便成了对美人有意。他望过来,调侃道,「听闻侯爷新得了一宠婢收在房中,不知那婢子与这席上的美人相比,孰美?」
霍奚舟眯了眯眼,缄默不言。
底下有人笑了起来,「看来侯爷是觉得那婢子更胜一筹了!」
酒过三巡,原本还忌惮霍奚舟威势的人此刻也有些飘飘然,说话开始不过脑子。
「不过听说是个哑女?再貌美又有什么意趣。改日我再挑几个温言软语的歌姬送给侯爷,可好?」
霍奚舟眉眼间的情绪冷了下去,往底下扫了一眼,「我的家事,你们倒是清楚得很。」
厅内倏然一静。
此时,恰逢明月楼的人抬着一座双耳三足香炉进来,一股清冽沁鼻的异香瞬间在厅内弥散开来。
霍奚舟面色一沉,陡然起身,语气冷硬地向越旸告罪,提前离席。
众人面面相觑,待霍奚舟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厅外时,才重新热闹起来。
跟越旸相熟的世家子弟有恃无恐,忍不住小声向他抱怨,「这霍奚舟做了大将军,越发目中无人了。」
越旸虽也不满,但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是本王疏忽,忘了他憎恶极乐香。」
「极乐香在南靖都风靡多少年了,建邺贵族皆以此助兴,偏他不解风情,嗤之以鼻。依我看,霍氏这种寒门,给他再尊贵的身份也遮不住那身草莽气。」
「慎言。」
越旸暗含警告地看过来,说话的人立刻噤声。
年少的时候,越旸与霍奚舟确实不合,但此次起兵,若不是霍奚舟鼎力相助,他势单力薄根本成不了事。
虽说霍奚舟也是为了替妹妹报仇,但这份情,他越旸还是承了。不求两人走得多近,只要各安其位、和平相处即可。
霍奚舟从明月楼里大步走出来,面色冷然,眉眼间带着一丝烦躁。
建邺世族的风气果然还是令他难以忍受,尤其是薰沐极乐香。
极乐香由五味石药研磨而成,焚烧后的香气,让人闻之便会浑身燥热、精神恍惚。长期薰染甚至会上瘾,此后便萎靡不振,直至虚耗而亡。
分明是与毒药无异的东西,却被建邺城这些世家奉为极品,甚至以此标榜贵族身份。如此风气,也难怪尽养出些酒囊饭袋。他最是厌恶这些表面清贵,骨子里却卑弱的世族公子。
下人牵着马迎上来,霍奚舟纵身上马,刚要离开,突然听得「砰」地一声巨响。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朵赤金色烟花在天边绽开。
***
烟花升空绽放的声响同样传入侯府主院。
耳房的门被一把拉开,姜峤疾步从里面走出来。她步伐匆匆,面上一改往日的丛容,眉眼间带着些隐晦的急切和期待。
赤金色的焰火坠落,在天边只留下一片莲花纹印记。
姜峤抬头望见那片莲花纹,眼里闪过一丝喜色,果然是她的人在放信号。
说来可笑,这段时间城中一直在大肆搜捕她的旧部,搞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可只有姜峤自己知道,她哪有什么庞大的势力。这偌大的建邺城,真正忠于她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一年前,姜峤就已经开始筹划死遁,给自己在内教坊造个云皎的假身份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让心腹之人在朱雀街上开了间乔氏药铺,作为离宫后接头的据点。
这枚赤金色莲纹烟花,只是他们用来报平安的暗号之一。而真正要传递的内容,在烟花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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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城中风波已定,可以在药铺接头的话,接下来便会有七盏孔明灯升空。
姜峤屏息凝神,望着烟花绽放的方向。
片刻后,一盏孔明灯缓缓升空,随后是第二盏,第三盏……
第七盏孔明灯出现的时候,姜峤嘴角一下上扬,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是时候离开武安侯府了。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大家的年龄:
阿峤15岁登基,现在19
霍奚舟、钟离慕楚和越旸都差不多,23-24左右
如果后续文里有一丢丢对不上的话,以正文为准?
第7章 极乐
明月楼上,浓郁的极乐香充斥着宴厅各个角落,众人已然拥着身侧的美人宽衣解带,飘飘欲仙。
唯有主座上的越旸,神色怅然,一把推开了凑上来的美人,拎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至厅外,背靠着栏杆低声喃喃。
跟出来的越氏僕从只听见「晚声」二字,便知道越旸又在思念亡妻朝月公主。
天边隐隐有烛火浮动,越旸半阖着眼看过去,正好瞧见七盏晃晃悠悠升空的孔明灯,醉意迷濛的眼里突然一凛。
他皱眉,撑着栏杆直起身,「霍奚舟不是严禁城中燃放这些东西吗?去查查,是什么人不守规矩。」
越氏僕从领命离开,然而不过片刻又跑了回来,低声道,「主子,武安侯离开时已经差人查过了,是钟离家的人。」
越旸顿了顿,转眼看过来。
僕从补充道,「听说钟离公子性命垂危,下人放孔明灯是为了给他祈福,所以武安侯也没再说什么。」
「钟离慕楚啊。」
越旸冷嗤了一声,神色又放松下来,再次靠向栏杆,一边饮酒,一边魔怔了似的自言自语,「晚声从前那么喜欢他,他早就该陪着晚声一起去死了……」
无人敢应声。
***
侯府主院,烛火通明。
霍奚舟回来时一身酒气,似是有些不舒服,所以下人们纷纷忙活起来。厨房更是立刻煮好了醒酒汤,让彦翎往卧房送过去。
然而端着醒酒汤的彦翎刚走到卧房门口,却被一人拦住。
彦翎顿在原地,抬头便瞧见姜峤笑意盈盈地朝他伸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醒酒汤,然后转身推开了卧房的门。
彦翎刚反应过来,想上前阻拦姜峤,却见她已经走入房中,随手掩上门。
彦翎皱了皱眉,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原以为这位娘子是个安分的,没想到今日还是露出了首尾。亏得侯爷才刚刚对她放下戒备……
依照侯爷的性子,今夜或是明日一早,这位娘子定会被逐出侯府了。
卧房角落的熏炉正燃着宁神香,白烟裊裊,一股清浅到几不可闻的暗香散开,飘过烛影深深的屏风,送到霍奚舟跟前。
霍奚舟身穿寝衣、披散着湿发坐在桌边,眉心仍然紧紧拧着。
许是今日多饮了几杯,又在离开前闻了些极乐香,此刻他虽已用凉水沐浴过,却还是隐隐觉得燥热。
屏风后有人推门而入,带起一阵微风。霍奚舟不耐地侧头看去,却见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从屏风后缓步绕了出来。
霍奚舟眸色一凛。
姜峤端着醒酒汤走过来,不疾不徐地福身行礼。女子今夜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袭胭脂色长裙,清媚娇艷的妆容,松绾着的青丝上戴着一支步摇。
霍奚舟沉沉地盯着她,黑眸里一片晦暗。
他原以为眼前这个人是极懂分寸的。
这几日虽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没在他跟前露过面,只是默不作声地替他做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晨间习武后,院中石桌上多出的解渴汤水;出府应酬前,衣架上搭好了熏过香的衣裳环佩;还有书房窗口放置的花瓶,每日都会更换的花枝……
这所有事都恰恰好踩在霍奚舟的容忍线内,多一步都不行。
霍奚舟沉着眸,闷不吭声地从姜峤手里接过碗,将醒酒汤一饮而尽。
姜峤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她还以为自己这幅样子进来,霍奚舟定会立刻砸了碗,让她连夜滚出侯府呢。怎么今日脾气这么好?
不过没关系,留在侯府是件难事,但想出去,办法可多得很。
垂眸遮掩心绪,姜峤挪着小步离开桌边。
霍奚舟刚放下空碗,便察觉姜峤走到了自己身后。
还未等他反应,一只莹润白皙的手已经挑起他散落肩头的长髮,又用素白长巾轻轻柔柔擦拭着未干的髮丝。
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后颈,一触即分。
霍奚舟搭在桌上的手虚攥着,薄唇越抿越紧。
姜峤一边擦着发,一边算计着霍奚舟隐忍的时间,不禁在心里开始倒计时。五,四,三……
姜峤的胳膊被攥住。
她闭了闭眼,暗自做好被甩出去的准备。三,二,一!
下一刻,霍奚舟倏然用力……
将人一把拉进怀里。
屏风上烛影摇晃,两人的影子也高低交错、重合在一起,室内的氛围瞬间变得旖.旎。
姜峤不可置信地睁眼。
此刻,霍奚舟的唿吸声就在耳边,手也环在她的腰侧,掌心炽热的温度透过衣衫浸入,烫得她一个颤.栗。
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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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说的,不求入君怀?嗯?」
耳畔忽然传来低沉暗哑、却带着些薄怒的男声,姜峤惊得转头,一眼撞进霍奚舟晦暗不明的黑眸里,连鬓髮间插着的步摇都晃动起来。
屋内烛火盈盈,那双往日阴冷锋利的眸子,此刻被映得熠熠生辉,平添了几分炙热。
姜峤仿佛被那目光灼烫了一下,第一反应想逃,刚起身却又被摁了回去。
霍奚舟唿吸微沉,霸道地箍紧了女子的纤腰,面上却阴云密布,蕴积着隐隐雷霆。
他大抵是醉意上头了,刚刚分明是想将人摔出去的,怎么扣上女子手腕的那一刻竟是突然改了主意?
霍奚舟看向姜峤,眉眼间染上几分燥郁和不耐,「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现在又推推搡搡的矫情什么?」
姜峤动作僵住,咬着唇瓣,整张脸涨得通红。活了这么些年,她还从未与人这般亲密接触过,一时间方寸大乱。
霍奚舟心中烦闷,一腔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无法纾解,他冷不丁抬手,捏了捏姜峤红透的耳垂。
这样的触碰,令姜峤心中的阴影去而復返。一时间,她又想起了城楼上坠下的头颅和血肉模煳的尸影。下一瞬可能就会被拆骨扒皮的恐惧铺天盖地涌了上来,将她淹没包围……
她慌忙别开脸,避开耳朵上的触摸,这一侧脸,却又将眼尾那粒浅痣暴露在霍奚舟的目光下。
霍奚舟动作一顿,眼神有片刻的怔忪和飘忽。他闭了闭眼,心里突然生出些自我厌弃,觉得自己的忍耐和坚持仿佛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下一刻,他自暴自弃似的睁眼,不再掩饰眼底闪过的那丝慾念,冷冽的嗓音也稍稍回温,带着几分放纵的慵懒随意,「真名就叫云皎?」
姜峤克制着身体的颤抖,点了点头,这是许采女私下给她取的女名。
「姓什么?」
霍奚舟又问道。
姜峤顿了顿,哆嗦着手在霍奚舟衣摆上胡乱写道。
「妾姓许」
霍奚舟又将「许云皎」三个字念了一遍,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姜峤还想说什么,着急地继续在他的衣摆上写字。纤细莹润的手指不停地划动着,指尖透着粉色。
霍奚舟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突然将人打横抱起,一下带到了床榻上。
姜峤一阵头晕目眩,再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仰躺在了床帐里。她浑身僵住,下意识张了张唇,却被霍奚舟摁住肩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高大的身影罩下来。
胭脂色的裙摆沿着床沿盪下,被霍奚舟单膝压住,欺身揉皱。
床榻上,霍奚舟俯身靠向手足无措的小娘子,伸手掐着她的两颊,一低头,炙热滚烫的唿吸扑在她面上,平日里森寒肃然的嗓音此刻带着几分恣肆,甚至是放浪,「今夜留下。」
霍奚舟一定是疯了!!
姜峤脑子里一片空白,此刻唯独剩下这一个念头!
她慌乱地往后缩,想要推开霍奚舟,却被他提着手腕,不容拒绝地抵在头顶。
似是想起什么,霍奚舟的动作突然放柔了些,指尖探向姜峤的手腕,带着厚茧的指腹在那未消的红痕上来回摩挲。
他垂眸,目光再次落在姜峤眼尾那粒浅痣上,盯了半晌,终是心念一动,将唇轻轻贴了上去,发出一声极轻的嘆息。
姜峤浑身僵硬,唿吸急促起来。直到腰间的衣带被一只手解开,她混沌的脑子才轰然一响,连头髮丝都差点立起来。
眼前那些血腥的画面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坠落的纱幔,被包裹的交叠人影,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最终却化作冰冷井水里的一张人脸……
姜峤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也开始剧烈地挣扎。受到阻挠,霍奚舟不满地抬起身,微微拧了眉,一只手便将人钳制住,垂眼看过来。
四目相接,霍奚舟终于看清姜峤眼里的惊惧,醉意瞬间消了大半,禁锢着姜峤的手也不自觉松开,低哑的声音里带了些冷冽,「不愿意?」
姜峤一下从他怀里挣脱,勐地翻过身,几乎半个身子探出床榻外,惨白着脸干呕起来,双肩止不住地打着颤。
那架势,竟是比在城楼下看见拆骨扒皮的尸首还要噁心。
霍奚舟脸色难看地僵在原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陡然清醒。
***
彦翎候在卧房外,踢踏着脚下的石子,心里也有些奇怪。
那位哑巴娘子进去都有一盏茶的功夫了,既没听见侯爷发怒,也未见她出来,不知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正想凑近悄悄窥探一二,只听得「砰」地一声,卧房的门被重重甩开,走出来的竟是侯爷!
霍奚舟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水,径直朝浴房走去,嗓音好似掺了冰渣子,「去备冷水。」
卧房内,姜峤跌坐在床榻边,额上沁着冷汗,半晌才平復了情绪,以手遮面,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强忍着羞耻仔细回想了一下,恍然忆起霍奚舟身上除了酒气,还掺了一丝别的味道。
极乐香!
越旸的宴席,怎么会少得了极乐香!自从姜晚声死后,他就成日靠极乐香解忧。
难怪,难怪霍奚舟今夜是这样的反应。
姜峤正懊恼着,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不自在地转头,却见来得并不是霍奚舟,而是彦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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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翎一脸复杂地望着衣衫褶皱、鬓髮散乱的姜峤,说道,「侯爷唤娘子去书房。」?
第8章 名分
片刻后,整理好仪容的姜峤站在了书房里,双手在身前绞着,时不时抬眼,悄悄打量霍奚舟。
一身寒意的霍奚舟背对着她,半晌才转过身,那张英俊的脸再次变得冷厉森然,与方才在她耳畔勾魂摄魄的判若两人。
「今日是我吃多酒,唐突了。」
霍奚舟冷声道。
姜峤垂着眼不敢抬头。
霍奚舟盯着她的发顶,「武安侯府还不屑做强取豪夺的勾当,你若不愿意,明日便可离开侯府。」
明明等了一晚上就在等这句话,但听到时,姜峤竟莫名生出些愧疚。
她咬了咬唇,抬眸觑了眼霍奚舟。
霍奚舟沉着脸,分明心里恼火得很,可对上女子那双忐忑惊惧的眼,怒火又稍稍压下了一些。
不知怎的,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念头,鬼使神差地启唇,「若留下,许你名分。」
这一句抛出来,砸得姜峤心头微震。
她顿时不敢再犹豫,利落地往地上一跪,双手叠在额前行了个大礼。
纤弱的身躯伏地不起,意为拜别。
霍奚舟的眸色彻底冷了下去。
***
第二日清早,姜峤离开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武安侯府。
霍老夫人闻讯气得不轻,带着几个丫鬟气势汹汹地杀来了主院,将刚下朝回来又要出去的霍奚舟堵在了门口。
「那丫头对你一片真心,又不求什么,前几日你一直冷着她,她也一句都没抱怨过,你为什么偏要赶她走?」
霍老夫人指着霍奚舟的鼻子质问。
霍奚舟今日本就心情糟糕,听了霍老夫人的话,脸色更是冷沉得骇人,讽刺道,「好个一片真心。」
霍老夫人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看向立在一旁不敢说话的彦霖。
彦霖忍不住出声道,「老夫人,是云娘子自己不愿留在侯府,您若不信,大可以差人去寻她,当面问个清楚。现在人还没走远,来得及。」
霍老夫人一下被提醒了,指着霍奚舟的手指点了点,迅速转身离开,「你给我等着!」
看着霍老夫人风风火火的背影,霍奚舟额角隐隐抽动。
霍松带着几个端着妆奁、茶盅和屏风的下人从耳房里走出来,经过霍奚舟身边时停下,「侯爷,耳房已经收拾好了,里面的贵重物件一件都没少,那位娘子除了自己的衣裳,什么都没带走。」
「嗯。」
霍奚舟侧眸扫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抬脚要走。
霍松面露难色,还是叫住了他,「侯爷,那位娘子虽然没带走什么,但留下了些东西。」
霍奚舟顿住,轻拧着眉看向霍松。
霍松将几张揉皱的字条递了过来,「这是从字纸篓里抖出来的。」
霍奚舟抿唇,接过字条,随手展开,字字真切的簪花小楷尽收眼底。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
「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自此生别离,愿君更加餐。」
霍奚舟神色一怔,眉心拧得更紧。
他不可置信地翻看了几遍,竟又在字条上瞧见一粒溅润开的水渍。
那「心」字迹边缘晕染开的湿痕,宛如石子投湖,将他本已理清的思路瞬间搅成了一团乱麻。
***
天气转阴,朱雀长街上的行人又多了起来。排着长的商铺,四处奔走的幼童,街边杂耍的艺人。
离开武安侯府后,姜峤穿着最朴素的浅色衣裙,纱笠遮面,静静地坐在茶摊边,将自己算卦的铜钱收了起来,神色有些凝重。
方才那一卦,卦象不是很好,但却也有绝处逢生之象。
她忍不住抬眼,朝长街尽头看去,那里是她曾经最熟悉也最想逃离的皇城。此刻,阳光照在明黄的琉璃瓦顶,金光烁烁,隐约看能看见飞檐上展翅欲飞的独足金鳞鸟,那是姜氏皇族的图腾。
姜峤的目光落在那独足金鳞鸟上,思绪飘远。
独足金鳞鸟是蛰伏之鸟,老祖宗以此为图腾,便是为了让后人谨记蛰伏二字。
只可惜老祖宗也没想到,姜氏十几代子孙不是昏庸无能,就是懦弱短命,不仅将江北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了胡人,还被几大世族架空了皇权,硬生生将「蛰伏」这条路越走越窄……
姜峤收回目光,不远处,乔氏药铺的招牌已经近在眼前。
思忖再三,她终是下定决心站起身,朝药铺的方向走去。
药铺里有她伪造好的身份路引和南靖舆图,只要拿到手,就不用再担心被巡城的人盯上,只等建邺城城门一开,就能离开这里,去她想去的地方。
还有之前在暗道,云垂野为了护她离开,以一己之力拖住了钟离氏的死士,也因此与她失散。若他平安无事,此刻也应当在药铺了吧。
姜峤提着裙摆跨入药铺门槛,一股清涩的中药香气扑面而来。
柜檯里面,一个眼生的药铺伙计正在称药。姜峤走过去,看着他那不大娴熟的动作,心下生疑,一时没将手里的接头字条递出去。
伙计转头看见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女郎要些什么?」
姜峤暗自将字条收回袖中,抬手指了指药柜上储存着「半夏」的那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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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的目光明显在她身上顿了一下,面露狐疑,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还是谨慎地说道,「姑娘稍等,小的去楼上找找。」
语毕,便立刻转身向楼梯口跑去。
姜峤抿唇,突然察觉到身后有几道若有似无的视线盯着自己。她心一沉,转过头,却只看见角落里有两个伙计,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磨草药,眼皮抬都未抬。
姜峤更觉得诡异,刚要收回视线,那磨药的伙计却因为前后摇晃的动作,衣裳的下摆微微上移,穿在里面的深色底衣一闪而过,隐约露出暗纹一角,却叫眼尖的姜峤看清了纹路。
纱笠下,姜峤脸色骤变。
睚眦暗纹,是钟离家的人。
姜峤后退一步,强忍着慌乱,看似镇定地转身,不疾不徐地朝药铺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药铺伙计的唿唤声和一串脚步声,姜峤逐渐加快步速,恰好迎面进来几个寻常客人,拦住了要跟上来的伙计。
姜峤匆匆离开,脚一迈出药铺,立刻小跑起来。
又是钟离慕楚!这个阴魂不散的妖孽,都只剩半条命了,竟然还能查到她的药铺!也不知她的人现在是不是全都落到了钟离慕楚的手里……
姜峤咬牙切齿,一头扎进了人群里。
身后,药铺里的人迟了半步追出来,而早就乔装改扮在门口等着的钟离家死士也得到了信号,纷纷出动,盯上姜峤的背影。
此时正是朱雀街最热闹的时候,追兵视线受阻,又碍于钟离慕楚的吩咐,不敢大肆声张,只能隔着人群紧紧跟在姜峤身后。
姜峤屏气凝神,提着裙摆一路疾走。行至街口,她转身走入身侧的街巷。
不同于朱雀主街,这条巷子没有多少行人,只有寥寥几个商铺。然而好巧不巧,前方竟然正有一队人马沿街巡查。
姜峤埋着头从摊贩边经过,听见他们议论,说是汾阳郡王又查到残余的废帝旧部,正在一个一个搜查身份路引,心里登时凉了一大截。
前有越旸,后有钟离慕楚……
姜峤内心近乎崩溃。
眼见着前面搜查的人越来越近,而身后钟离氏的人大概很快就会追上来。姜峤只能匆忙扫了一眼街道两边,恰好瞧见一辆马车停在书肆前,而车夫正离开去了别处。
来不及再犹豫,姜峤扶着头上摇摇欲坠的纱笠,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掀开车帘,拎起裙摆钻进了马车。
马车内空无一人,姜峤缩进角落里,听着搜查的人渐行渐近,从马车边经过,突然齐刷刷停了下来。
姜峤唿吸一窒,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身下的衣裙。
下一刻,她听到那些人恭敬地唤了一声,「见过大将军。」
姜峤蓦地瞪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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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朱彝尊《鸳鸯湖棹歌》
出自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
第9章 垂怜
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冷冽嗓音自车帘外传来,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话。搜捕的人便告退离开。
车帘被掀开,姜峤怔然抬眸,隔着纱帘对上马车外高大颀长的绀青色身影。
霍奚舟掀着车帘,望见自己马车里多出一个带着纱笠的女子,还以为又是哪家府上送来自荐枕席的,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恼火。
他厉声道,「滚下去。」
在侯府待了这么几日,这还是姜峤第一次听见霍奚舟如此疾言厉色地说话。哪怕是那日在树下逼问,也不至于如此。
姜峤听出他口吻里的憎恶,略微有一丝被刺到的感觉。
见女子缩在角落纹丝不动,霍奚舟眸色更冷,抬手要将人丢下去,然而手探至纱笠附近,他却心念一转,勐地将纱笠揭开。
薄纱落下,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姣好面容露了出来。
「是你?」
霍奚舟眼里的戾气稍散,掠过一丝错愕。
姜峤抱着膝蜷缩在角落里,一张素白的小脸低垂着,鬓边髮丝凌乱,额上还沁着些汗珠,说不出的狼狈和楚楚可怜。
注意到她手指绞着衣裙的小动作,霍奚舟拧眉沉默了一会,口吻仍是冷酷的,仿佛只当她是个陌生人,「你为何在此?」
昨夜才潇洒利落地跟眼前这个人拜别,现在竟又一幅丧家之犬的落魄样,着实是有些尴尬。然而想起外面的追兵……
脸算什么,命才是最重要的。
姜峤咬了咬唇,很快就抛开了内心那点儿羞耻,伸手牵住霍奚舟的衣角,写字道。
「妾来寻侯爷」
霍奚舟面无波澜,「你已不是侯府的人,寻我做什么。」
姜峤在他的衣角慢慢比划。
「妾后悔了,想回到侯爷身边」
霍奚舟顿了顿,一时竟气笑了,嘴角轻扯,带着几分凉薄和漠然,「你以为武安侯府是什么地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姜峤心情低落地垂眸,抿了抿干涩的唇瓣,手也从霍奚舟衣角滑落。
霍奚舟拂了拂衣角落座,本想叫姜峤下车,可话到嘴边,竟又想起她留下的那几句诗,和那诗句上沾着的泪痕。
他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手肘撑在膝上,淡淡道,「昨夜那么坚决,今日又为何改了主意?」
姜峤心念一动,抬眼望向霍奚舟。
霍奚舟正居高立下地盯着她,偏了偏头,一根手指支着太阳穴,轻挑眉梢,不自觉端出了些兵痞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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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垂眸,轻轻吞咽了一下,继续写道。
「昨夜之事另有隐情,但妾身对侯爷的心意从未掺假……」
刚写到一半,霍奚舟突然凑过来,姜峤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一只手按住后颈。
那张冷峻锋利的面容在姜峤眼前猝然放大,又堪堪停住,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的表情,薄唇轻启,「当真?」
霍奚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
眼前的女子自从进了侯府,口口声声说对他情根深种,心心念念要留在他身边,每日做着撩拨他的事,每日写着爱慕他的诗,可偏偏昨夜那样好的时机,她竟退缩了。
霍奚舟眼前又闪过那双惊惧和牴触的眸子。昨夜她的反应定是做不得假的……
若真是情根深种,会是那般反应吗?
霍奚舟并不确定,所以才想再试探一次。
意识到霍奚舟在窥探自己的反应,姜峤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她下意识攥紧了那一角绀青色衣摆,神色痴痴地盯着霍奚舟,生怕被看出一丝一毫破绽。
突然,马车外传来喧嚷的人声,瞬间打破了两人的暧昧对峙。
「我等是钟离府的人,正在捉拿府中逃奴!」
声音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到了车帘跟前。
「马车里是什么人?钟离府捉拿府中逃奴,可否掀帘一观?」
霍奚舟被转移了注意力,侧眸望向车外,按在姜峤脖颈的力道也略微松开,好似下一秒就要抬手去掀车帘。
姜峤心一横,勐地直起身,双手用力攀住霍奚舟的肩,仰起脸贴了上来。
浅淡的香气瞬间盈满鼻尖,薄唇上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霍奚舟眸光一缩,晦暗不明地落在姜峤脸上。
女子紧闭着眼,长睫抖颤,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阴影,眼角那粒浅痣正好点缀在半明半暗的界限。
车帘突然被拉开,这一幕正好落进众人眼中。
狭窄逼仄的马车内,一男一女唇瓣相贴、唿吸交缠。男子按在女子后颈的手掌还未来得及撤开,而女子搭在他肩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看上去便像是正在被强逼着做这种事。
察觉到车外的日光照进来,女子慌忙移开唇,一下侧头将脸埋进男子颈侧,不欲被人看清自己的面容。
还未等钟离家的人有所反应,霍奚舟便搂紧了怀里的女子,刀子似的视线扫向车外,一脸阴鸷地启唇,「滚。」
顿时,车帘被放下,车外的人连连告罪,飞快离开。
霍奚舟低眸觑了一眼姜峤,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姜峤失了力气,身子骤然滑落,一下跌坐在霍奚舟脚边。
强忍着又想干呕的欲望,姜峤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攥紧霍奚舟的衣角,一边写字,一边抬脸看向他。
女子眼里盈着水色,双颊泛着淡淡的绯红,面上尽是羞怯和委屈,就连鬓边微乱的髮丝都像是在撩拨人心。
「求侯爷垂怜」
霍奚舟眸色倏然一沉,别开视线,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耳廓隐隐发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声粗语。?
第10章 奉承
武安侯府,霍松正站在大门前听着下人的回禀直发愁。
霍老夫人发了话,让他们出去找那位云娘子,可这过了半日,还是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说起来霍松也觉得自家侯爷有些不近人情,如今建邺城形势这么乱,这位娘子孤苦无依、身无分文,还患了哑疾,怎好就这样扫地出门?
正想着,他远远地看见霍奚舟的马车驶了回来,赶紧收起心里那些念头。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霍奚舟沉着脸掀帘而出,霍松急忙迎了上去。
「侯爷……」
刚唤出两个字,他的声音就卡在了喉口。
霍奚舟掀着车帘没有松手,下一刻,一穿着浅色衣裙,戴着白色纱笠的女子从车内翩翩跹跹走了出来。
霍松面露震惊。
侯府马车比寻常马车要高一些,霍奚舟冷着脸,丝毫没有要扶女子一把的架势,女子倒也不忸怩,提起裙摆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霍松回过神,几步跑上前,「侯爷,这位娘子是……」
霍奚舟斜了他一眼,不耐地抬手,一把摘下女子头上的纱笠,迈着大步朝侯府内走去。
「……」
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容,霍松震惊的表情趋于扭曲。
姜峤有些侷促害羞地朝霍松福身行了个礼,然后便拎起裙摆,小跑着跟上霍奚舟。
霍松杵在原地,僵硬地转头,望着两人走入侯府的背影,只觉得越看越称对。
霍奚舟和姜峤刚一踏进侯府大门,另一头就有人飞快跑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通报。
霍老夫人也惊得碎了一个茶盅,「侯爷亲自带回来的?」
霍老夫人在游廊上堵了姜峤和霍奚舟,想要试探出到底发生了什么。霍奚舟还要去书房处理政事,便将姜峤单独留下应付霍老夫人。
「你这孩子,之前看着聪明伶俐,怎么就突然错了主意呢?」
霍老夫人怒其不争地看了一眼姜峤。这半日,她已从彦翎嘴巴里撬出了昨夜主院发生的事。
据彦翎所说,确实是云皎先动了歪心思,趁着侯爷醉酒不舒服时,端了醒酒汤进去邀宠,而后侯爷便生了气,摔门出来,还让他将云皎带去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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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两人在书房里说了什么,彦翎也不清楚。只知道出来后,云皎便红着眼回耳房收拾行囊。
「对付霍奚舟,你就得温水煮青wa,前面你不是煮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浇了一勺沸水进去?那不把青wa吓跑了吗?」
霍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丝毫没觉得把霍奚舟比作青wa有什么问题。
「……」
姜峤也只能乖巧地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霍老夫人拍拍姜峤的肩膀,「我还是很看好你的,你犯了这样大的忌讳,霍奚舟竟还愿意亲自接你回来,说明你在他心里已经跟别人不一样了!」
姜峤垂眼,扯了扯嘴角,露出温婉羞涩的笑容。
***
夜色朦胧,武安侯府外一片寂静。
侯府对面的巷道,一道黑影飞速闪过,立刻引起了门前守卫的注意。守卫警惕地朝周围扫视了几眼,立刻转身进内通报。
巷道中,一抱着宽刃朴刀的蒙面人藏身在阴影处,冷眼看着出来巡查的侯府守卫,眸中犹如死水幽潭。
蒙面人正是与姜峤失散的云垂野。
与姜峤一样,他今日也去了乔氏药铺。但刚到附近,就看见药铺的人跟着姜峤追了出来。他也暗自跟了上去,本想处理了钟离氏的人救姜峤离开,却不料姜峤一头扎进马车藏了起来。
与钟离氏那些人一样,云垂野也看见了车帘掀开后的那一幕。
女子被迫仰着的侧脸,朝后弯曲的腰肢,还有无力搭在男人肩上的纤纤玉手……
云垂野眼底微微起了波澜,握着宽刃朴刀的手不自觉收紧,又朝侯府门口看了一眼,见来巡视的人越来越近,只能脚下一点,飞身离开。
侯府守卫森严,看来还得找别的法子联繫姜峤。
***
姜峤又回到了耳房,刚坐下,便听得侧门传来笃笃敲门声,姜峤走过去开门,竟是脸色不大好的彦翎。
「侯爷唤娘子过来伺候。」
姜峤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不显,只是低眉敛目地去了霍奚舟的卧房。
卧房内,烛火盈盈,一室静谧,霍奚舟已经洗漱更衣,坐在灯下看兵法,连姜峤进去都未抬眼。
姜峤只略踌躇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俯身整理床铺。她做事一向细緻专注,就连霍奚舟什么时候站到身后都未发觉。
收拾完直起身,姜峤往后退了一步,刚好撞到霍奚舟身上。她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却被霍奚舟从后面扶住胳膊。
「慌什么?」
霍奚舟口吻冷淡,松开了手。
姜峤回过神,赶紧低着眼站到一侧。
「你在害怕,怕昨夜的事重演。」
霍奚舟的口吻十分笃定。
说着,他坐到床沿,掀起眼看她,冷嗤了一声,「白日那般求我垂怜,现在不过被我碰了一下便如惊弓之鸟。这就是你所谓的倾慕?」
姜峤心里一咯噔,咬着唇看了霍奚舟一眼,转身离开,在屏风后坐下,开始执笔写起了字。
隔着屏风,霍奚舟看见女子端坐在桌边,持笔挥毫,长发挽至肩头一侧,侧脸无比娴静。暖暗的光线映在屏风上,衬得女子的轮廓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撂下笔,起身走回来,霍奚舟也堪堪收回视线,接过她递来的纸张。
「妾身倾慕侯爷,那侯爷呢?侯爷对妾可有半分喜爱?」
霍奚舟抬眸,觑了姜峤一眼。这一眼冷冽而漠然,喜爱自然是没有的,不过是鬼迷心窍罢了。
本想将心里话说出口,可瞥见姜峤脸上的苦涩,霍奚舟还是抿了抿唇,默然往下看。
「妾并非不喜侯爷的触碰,只是不想以色侍人」
「在内教坊待久了,妾实在害怕男女之间无爱,却做狎昵之事」
「在很多人眼里,内教坊的女子不过就是权贵的玩物。妾身幸运,才保全了清白之身,但却眼睁睁见过至亲好友被人欺凌,最后不堪其辱,自我了结」
「从那次之后,男女情爱之事在妾眼里便成了噩梦」
霍奚舟眸色稍凝,抬眼看向姜峤,却见她红着眼,视线飘忽不定,似是在回忆什么。
「既怕成这样,今日为何又要跟我回来?」
姜峤回神,她早就料到霍奚舟还会有此一问,便将手里写好的回答呈了上去。
「妾冷静了一整夜,才想明白」
「妾之所以倾慕侯爷,正是因为侯爷与那些人不一样」
霍奚舟稍怔,望向姜峤,恰好对上她清清浅浅的笑脸。
「侯爷志存高远,心有大业,行事磊落,如日月皎然,定然不会将妾当成玩物,也不会以强凌弱、以权势逼迫妾」
前两句还算正常,而后面便是通篇的阿谀奉承,一幅要将他供成男菩萨的架势。
霍奚舟放下纸条,冷冷地看向姜峤,却见她眼里亮晶晶的,满脸的敬仰倾慕不似作假。
霍奚舟额角隐隐抽动,心中莫名有些烦闷,忍不住启唇出声,也不知是在对姜峤说,还是在警醒自己,「放心,若没有极乐香,我也不会轻易被你蛊惑。」
「……」
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姜峤表情一时有些绷不住,可想起昨夜确实是她勾引在先,又只能认下了蛊惑的罪名。
「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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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挥了挥手。
姜峤垂眼,福身从侧门回了耳房。
待姜峤离开,霍奚舟才轻扯嘴角,又看了看那满纸的奉承之言。
若是烧了,怕是能烧出舍利子来。?
第11章 哑疾
夏日清晨,凉风阵阵,院中草叶上沾着点点朝露,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泥土香气。
霍奚舟身着深色劲装,护臂束袖,手执长剑在空地上晨练。剑气激盪,连院中那棵老槐树都枝叶摇颤,发出簌簌响声。
估摸着时间到了,姜峤端着一碗甜汤从廊角拐出来,恰好看见霍奚舟身形定住,手腕一震,潇洒地将长剑掷入了一旁的剑鞘里。
捧着剑鞘的彦翎被震得手一麻,差点没拿稳,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苦着一张脸叫侯爷。
霍奚舟难得笑了一声。薄唇勾起,暗眸里映着朝霞 ,消融了往日蕴藏的冷意,眉眼间难得透着一股桀骜和嚣张。
姜峤只怔了一会,便立刻收回视线,垂眸走过去,想将汤碗在石桌上放下,却不料霍奚舟转身看见她,直接从她手中接过了碗。
那带着薄茧的手掌不经意碰了一下姜峤的手背。姜峤像是被那炽热的温度烫了一下,略微往后缩了缩。
霍奚舟并未意识到什么,目光甚至都没有在姜峤身上停留,只是仰头灌下一整碗汤水。
日光和缓,霍奚舟仰头喝着甜汤,露出稜角分明的下颌,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碗沿,沾着汗珠的喉头上下滚动。
姜峤收回视线,低眉敛目地站在一旁。
霍奚舟很快一饮而尽,将空碗递迴姜峤手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里屋走去。
自从那夜,被姜峤的话架到了男菩萨的高度,霍奚舟再也没有提过要许她名分的话,真的只将她当成了寻常婢女。
姜峤端着空碗刚要走,身后的彦翎却出了岔子,一脸痛苦地追上来,硬是将霍奚舟的剑塞进了她怀里,恳求道,「云皎姑娘,你伺候一下爷更衣吧?我肚子疼得厉害……」
还不等姜峤有所反应,彦翎已经捂着肚子跌跌撞撞跑远了。姜峤无奈,只能抱着剑鞘匆匆进了里屋。
刚进屋,衣架便被随手脱来的深色劲装盖住,姜峤快步走过去将衣裳理好,再一转头,便见霍奚舟背对着她,赤/裸着上半身。
男人身形挺拔,臂膀劲瘦,肤色虽然也算得上白,却并非那种弱不禁风的玉色,而是更有力量和温度,隐隐能窥得贲张的血脉。只是后背上纵横交错着陈年伤疤,看着倒有些触目惊心。
姜峤终究还是个未出嫁的女娘,从未见过这场面,脸上一时有些热,连忙避开视线,取了备好的衣裳走过去。
姜峤展开衣衫,伺候霍奚舟穿上。凑得近了,她第一次闻到霍奚舟身上的气味。
不同于那些世家公子身上的脂粉香气,那是一股干净热灼的味道……
就像是塞外篝火燃尽后的一缕孤烟。
霍奚舟穿上衣衫转身,看见姜峤也是微微一愣,忍不住拧眉朝外看了一眼,却没瞧见彦翎的身影。
姜峤心无旁骛地替霍奚舟整理着衣衫,低头时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霍奚舟移开视线,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就在姜峤要蹲下身整理腰间佩饰时,他抬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姜峤惊讶地抬眸。
霍奚舟轻拧了眉,直接将她提到一边,自己动手整理衣摆。
换好衣裳,霍奚舟突然想起什么,启唇道,「今日会有大夫来侯府,给母亲请脉。」
姜峤站在一旁,有些不明所以。
霍奚舟侧眸觑了她一眼,「你也去,让他看看,嗓子还能不能治。」
姜峤一愣,眼底闪过惊喜,笑意盈盈地朝霍奚舟福了福身。
***
背着药箱的大夫跟在霍松身后,从游廊上经过,径直去了霍老夫人的院子。
霍老夫人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天气热了,心情烦闷,多了些不痛不痒的小毛病。
所以大夫把完脉很快就有了主意,当即给霍老夫人开了几服药,还嘱咐她莫要贪凉,尤其是冰饮,还是少喝些为好。
霍老夫人听得眉心直跳,直接选择左耳进右耳出,一把将身边的姜峤拉了过来,「大夫,你再给她看看。」
姜峤坐到桌边,将手递到了大夫面前,大夫仔细瞧了姜峤几眼,「姑娘。可是中了什么毒?」
姜峤颔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大夫替姜峤号了一会脉,皱着眉,沉默不语。
见他这幅神情,姜峤期待的情绪略微落了下来。这可是钟离慕楚寻来的毒,哪儿那么容易解呢?
城破之前,她曾吩咐自己的人在药铺中研制解药,也不知进展如何。不过想来,药铺已被钟离慕楚发现,这些人的性命怕是都保不住,还谈什么解药?
她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桌下,大夫的衣角上,竟在上面瞧见了一小片油渍,虽模煳不清,但依稀竟能瞧出莲花的纹路。
姜峤眸光微闪,再次抬眼打量大夫。
大夫沉吟片刻,收回手,却说从脉象上并不能看出是什么毒、该如何治,只能再回去翻翻古籍医书。
大夫站起身,刚要告辞,却见姜峤也站了起来,笑着指了指他的衣摆。
大夫顺着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掩住那片油渍,「来之前撞上了几个吃酥饼的孩童,让姑娘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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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霍奚舟今日在朝堂上生了气,回到侯府后情绪便有些不对劲,直接去了书房练字。
书房的楹窗半阖着,廊下时不时传来动剪子咔嚓咔嚓的轻响,听得霍奚舟更是烦躁,直接撂了笔,冷声问道,「什么声音?」
彦翎在一旁忐忑不安地伺候笔墨,「应该是云皎姑娘又剪了花枝回来,要属下出去跟她说一声,换个地方吗?」
霍奚舟已从旁人口中知道今日大夫看诊的结果,闻言顿了顿,拧眉,「叫她进来剪。」
彦翎面露诧异,但还是转身去院中叫了姜峤。姜峤抱着一大束花花草草和古朴的陶罐走进来,有些艰难地朝霍奚舟行了个礼。一股甜而不腻的花香也随着她的动作,幽幽地飘了过来。
姜峤坐到窗边,开始安安静静修剪她的花枝。
在南靖,敷粉薰香、插花煮茶是世家钟爱的风流雅趣。姜氏的皇子公主,骑马射箭都是次要的,若是能插出意境深远的花、或是点出极好的茶,才能博得一个好名声。
从前在宫里,钟离皇后特意请了老师教导姜峤,想让她从一干皇子中脱颖而出。其实姜峤自己也很享受一边修剪枝叶,一边思考问题的过程。
此刻她望着手里的花枝,心里却想着大夫衣摆上的莲纹。
那绝不是随便掉落一块酥饼印上去的油渍,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若不是大夫自己,那便说明侯府外有她的人,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和她建立联繫……
姜峤直觉是云垂野。
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两日才被钟离慕楚骗去了药铺,此刻她怎么还敢轻易出门。或者,还有什么既自由又安全的方式能出府呢?
姜峤垂着眸,心事重重。
室内暗香浮沉,竟是让霍奚舟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他眉眼间的不耐稍稍散去,继续提笔练字。
待他再抬头时,陶罐里的花艺已基本完成,不繁不瘦,高低分明,十分简致开阔。
姜峤剪下最后一处多余的叶子,便将陶罐摆在了书房窗口,刚打算起身离开,却被霍奚舟叫住。
「过来研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31 13:52:07~2022-11-03 13:0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bsinth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撩拨
霍奚舟朝身边的彦翎看了一眼,受尽折磨的彦翎如释重负,立刻将手上研磨的活让给了姜峤,自己则快步退了出去。
姜峤挽起袖子,手里轻轻转着墨块,虽然动作没有丝毫错处,但视线却有些飘忽不定。
「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霍奚舟在纸上挥笔如麾,话却是对姜峤说的。
姜峤堪堪回神,想也没想,便从善如流地编起了奉承话,在桌上写道。
「妾在欣赏侯爷的字,真是字如……」
写到一半,她不经意抬眸往霍奚舟的笔下瞥了一眼,手指霎时僵住。
浅色宣纸上,未干的字迹歪歪斜斜,凌乱潦草,简直是世间独一份的难看。
霍奚舟面色瞬间冷沉下来,眯起眸子望向姜峤,语气阴恻恻地,「字如其人?」
「……」
姜峤此刻只恨自己想得太过理所当然。谁知道霍奚舟生得这么一副好皮囊,竟然能写出这么一手/狗爬似的字啊?!
便是她开蒙时,写出来的字也没有这么难看。
姜峤一言难尽地看了眼霍奚舟桌上堆着的公文。这位大将军,近来不会都在用这手字处理公文吧?若是她父皇还在世,看见有臣子在奏摺上写出这么一手字,估计得立刻拉下去斩了。
霍奚舟黑着脸将桌上的纸揉成团丢开,眉心紧拧。今日在朝堂上之所以闹得不快,也是因为他这手字。
小时候因为这手字,他没少被夫子训斥,可他从来桀骜不驯,只对兵书和刀剑感兴趣,便不愿花心思练字。
后来一夜之间成了武安侯世子,他与越旸等人成了同窗。那时他尚且年幼,还想着要融入这群世家公子,所以将自己的脾性收敛了月余,也老老实实练了几天字。
却不料那些人并不愿与他和平共处,每每来招惹他,嘲笑他的出身和做派,这才惹得霍奚舟彻底撒开了性子,光明正大的舞刀弄枪,更是不在乎这手字了。
姜峤默默拾起纸团,又展开细细瞧了几遍,才用手指在桌上写道。
「侯爷的字其实自有风骨,只是未成章法,若能寻到合适的字帖,加以临摹,定会事半功倍」
霍奚舟仍是靠着椅背,薄唇紧抿,眉眼间的阴霾挥之不去,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显得有些烦躁。
姜峤犹豫了一会,心中感念霍奚舟收留她,想着得帮他做些什么,于是伸手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在他看过来时写道。
「除了小楷,妾还习得几种简单易上手的字体,愿为侯爷解忧」
霍奚舟眉梢微挑,思忖片刻,他起身让位给姜峤。
姜峤在桌前站定,又重新铺了张纸,提笔蘸墨,在纸上流畅地写了几行千字文的开头,果然用了几种不同的字体,却都是锋芒毕露、刚劲潇洒的风格。
霍奚舟略微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姜峤。他原先只见过她的一手簪花小楷,却不料还能写出这般笔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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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页
笔尖移至下方,姜峤下意识写出了从前最常用的字迹,然而刚写出天地二字,她却突然意识到什么,生怕惹出乱子,所以直接划了几笔,将两个字划去。
霍奚舟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刚刚这个天字,笔迹险劲灵动,别具一格,是他却从未见过的字体。
「这一字体不适合初学者」
姜峤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解释,随后便放下笔,侧身望向霍奚舟。
霍奚舟嗯了一声,没再多想,便将这一茬揭过,直接提笔圈出了第二行字,「就它吧。」
姜峤心满意足地退到一旁,看着霍奚舟一笔一划临摹,竟有种翻身做夫子的愉悦感。
可惜她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多久,眼见着霍奚舟行笔仍是潦草不堪,姜峤研磨的动作也失了平稳。
片刻后,姜峤放下手中墨条,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地靠了过去,抬手握住霍奚舟的手。
微风阵阵,将半阖的楹窗不小心吹上。书桌前,两人的衣摆骤然相碰,粉色纱袖与玄色护腕也紧紧贴在一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
霍奚舟眸色一深,低眸便看见那只覆着他的纤纤玉手,凝白细腻,与他的手背形成了极为明显的肤色差,看得他竟然又有些心猿意马。
姜峤满脑子都是书法教学,根本顾不得其他,认认真真带着霍奚舟的手练字。
霍奚舟的手腕十分僵硬,姜峤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着他点提弯钩,好不容易写完「天地玄黄、宇宙」八个大字,她转头期待地望向霍奚舟,朝他眨了眨眼。
这下总该知道运笔是个什么感觉了吧?
女子长睫扑闪着,宛如振翅的蝴蝶飞进眼底,霍奚舟倏然回神,冷着脸移开视线,暗自恼火。
这女人怎么总在撩拨他!
***
翌日。
霍老夫人坐在树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婢女念话本。她之前带来的画册早已看完,又嫌天气热不愿出门,便只好搜罗了几本全是字的话本,让人念给她听。
「换个人换个人,你读得也太没感情了。」
霍老夫人嫌弃道。
已经轮换过一遍的婢女们面面相觑,面露为难,「老夫人,没人了……」
霍老夫人哑然,仰头望天长嘆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就见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从院门口走进来。
霍老夫人眼睛一亮,然而下一刻看清女子的面容,她又心灰意冷起来。
得,来的还是个不能说话的。
姜峤提着食盒走过来,朝霍老夫人行了个礼。
霍老夫人打起精神,「今日做了什么冰饮?快端出来给我解解暑。」
姜峤一脸神秘地将食盒放在石桌上,霍老夫人狐疑地探身过去,打开食盒盖子,却见里面并没有什么汤汤水水,而是一沓装订好的画纸,竟和她买来的画册差不多。
霍老夫人登时移不开眼,连忙伸手拿起来,「你画的?是能连起来的故事吗?」
姜峤笑着点头。
霍老夫人满面笑容,自顾自地翻开,看得津津有味。
姜峤的画技虽没有外面那些熟手精湛,但胜在简单易懂,再加上情节有趣、引人入胜。不过片刻的功夫,霍老夫人便翻到了尾页。
「这就没有了?还没讲完呢!」
霍老夫人意犹未尽。
姜峤笑着在桌上写字,由一旁识字的婢女转述。
「云娘子说,她画了一晚上也只画出了这么多。若想知道后续,得等明日了。」
霍老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明日?!」
她本就是急性子,此刻正被剧情吊着,浑身难受,转身使唤下人去屋子里拿纸笔,「你现在就在这儿画,画一张我看一张。」
姜峤似是有些为难,想了想,继续写道。
「其实这故事是妾根据一齣戏文画出来的。城里的千秋台如今应该还在排这齣戏,老夫人若实在想知道结局,何不去点上一出?」
丫鬟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只犹豫了片刻,想知道结局的心便胜过了避暑躲懒的心,立刻更换了出门的衣裳,吩咐人去备车马。
「你跟我一起去。」
回头看见立在一旁的姜峤,霍老夫人朝她招手。
姜峤垂头,露出温和的笑容。?
第13章 弒兄
一行人风风火火朝侯府门口走,正当姜峤提着裙摆要跨出门槛时,一道熟悉的冷冽嗓音自身后传来。
「母亲这是要去哪儿?」
姜峤步伐微顿,转身朝身后看去,只见霍奚舟身穿赭色戎装,背着弓箭大步走来,额间还繫着烟色额带,难得将那张硬朗清俊的脸衬出了些少年气。
霍老夫人站在门外,颇有些自得地上下打量霍奚舟。
这么穿总算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将军了。说到底她儿子四年前才弱冠,虽是一军统帅,但也是个半大孩子。像之前那样天天一身黑,煞气深重可怎么行,哪有小娘子喜欢。
这么想着,霍老夫人瞥了姜峤一眼,果然从她面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艷。
「去看戏。」
霍老夫人答道,「你打扮成这样,干什么去?」
霍奚舟从下人手里接过马鞭,「和几个部下约好,去演武场跑马射箭。」
霍老夫人颔首,心中却突然有了盘算,主动将姜峤拉过来,「那你把云皎带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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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顿住,微微蹙眉。
姜峤的表情也僵了僵,连忙搭住霍老夫人的手连连摇头。
「那出戏你都看过了,再看一遍有什么意思,不如去见识见识他们大老爷们骑马射箭,正好,也让侯爷带你走两圈?」
霍老夫人怂恿道。
霍奚舟似是想到什么,眉宇间尽是牴触。
姜峤没有忽略霍奚舟的表情,连忙示意霍老夫人往他那儿看。
霍老夫人却不管她了,笑呵呵拉下她的手,自顾自往马车走去,还不等姜峤追上,便吩咐马夫启程了。
被孤零零留在原地的姜峤:「……」
枉费她昨夜画了一晚上的画,就是为了让霍老夫人出门看戏,她也能顺道跟着。这样既不引人瞩目,又安全得很。若是云垂野真守在侯府外面,必然会跟上来,找机会与她见面。
没想到这么巧撞上霍奚舟出门……
偏这罪魁祸首还不自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搅黄了别人的好事。
霍奚舟目不斜视地从姜峤眼前经过,牵过马绳,轻轻巧巧翻身坐了上去。
姜峤恨得牙痒痒,忍不住悄悄抬眸,瞪了他一眼,却不料霍奚舟正好看过来,将这嗔怪哀怨的一眼尽收眼底。
「……」
姜峤尴尬地收回视线。
霍奚舟冷着脸扯了扯缰绳,独自策马离开。
姜峤朝侯府外恋恋不捨地看了好几眼,还是只能转身往回走。刚走出没几步,身后竟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她诧异地回头,只见霍奚舟又掉头骑了回来,手里的缰绳一勒,马首扬起,发出一声嘶鸣,在侯府门口稳稳停下。
「就这么想出府?」
霍奚舟居高临下地望过来,神色意味不明。
姜峤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就想摇头开熘。她是想出府,可没想跟霍奚舟一起出府啊啊!
可不等她做出反应,高坐在马上的大将军已经不耐烦地伸出了手,薄唇轻启。
「过来。」
***
城郊,烈日灼灼。
演武场四周遍插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统一穿着的将士们绕着场跑马,马蹄滚滚,扬起漫天黄沙。
姜峤站在风沙中,整个人都凌乱了,内心更是崩溃绝望。偷鸡不成蚀把米,形容的大概就是她此刻的处境。
霍奚舟回头看了一眼,便看见出来时还妆发齐整的女子,此刻用力捂着快要被风吹走的面纱,鬓髮散乱,极为狼狈。
「……进去等我。」
霍奚舟指了指她身后供人休息乘凉的凉亭。
姜峤如蒙大赦,福了福身,拎着裙摆飞快地跑了进去。
此刻人都在外面跑马,凉亭里空无一人。姜峤环视了一圈,寻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
目送姜峤落座,霍奚舟才背着弓箭大步离开,迎来送往的人都纷纷朝他行礼,嘴里唤着大将军,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姜峤的视野里。
桌上摆着凉茶,姜峤倾身给自己斟了满,侧头揭开面纱喝了一口。茶汤刚一入口,她便拧起了眉,又低身吐了出来。
也不求这是什么好茶,但也不能入嘴都是沙子吧。
姜峤歇了饮茶的心思,转眼望向凉亭外,看着演武场后方的山林微微发怔。
这个演武场她曾经也来过,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是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她只记得那年父皇带着一众皇子到这儿来围猎。锣声一响,她与其他皇兄皇弟们纷纷策马扬鞭,奔入山林……
彼时,姜峤不过八岁,做着皇子打扮,骑着精心挑选的小马,一入林中便勒了缰绳,放缓速度四处闲逛。
只因那次围猎,父皇让钟离氏负责一切事宜,所以姜峤根本不用跟其他人争,只需按照钟离皇后安排好的路线走,便能在路上收穫已经昏死的野物。
姜峤抬弓放箭,箭尖嗖地一声,径直没入野物身体里。她的骑射虽不佳,但却有几分准头。
可她没想到,这一幕被尾随而来的大皇子看在了眼里。
自从姜峤入了钟离皇后的眼,她这位大哥便眼红钟离氏对她的扶助,将她视为头号竞争者。
许是被姜峤的不劳而获刺激了,大皇子竟不顾钟离氏的威势,对她起了杀心。
山林深处,姜峤策马疾驰,身后是连发数箭想要她性命的大皇子。
姜峤左右闪避,最终还是被一支箭擦过肩膀,闷哼一声坠落马下,眼睁睁看着大皇子将箭尖对准了她的心口。
可那支箭终究没能射出来。
及时赶来救驾的是钟离慕楚,他抢先一箭废了大皇子的右手,又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峤微笑。
「阿峤,被人欺负了,要懂得还手,知道吗?」
说着,他便将姜峤拖到了告饶的大皇子面前,一把拔出大皇子手臂上的箭矢,又将这支箭塞入姜峤手心。
钟离慕楚仍是笑着,握紧姜峤的手,不顾她的哀求,将那支箭一点一点送入了大皇子的心口……
时隔近十年,姜峤连大皇兄的模样都快淡忘了,却至今仍记得那支箭是如何没入他心脏的。
「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子罢了。阿峤第一次杀人,值得庆贺。」
钟离慕楚只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便往地上倒了化尸水,让藏在暗处的死士伪造出了野兽伤人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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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兄的心头血沿着箭矢,缓缓流入姜峤的手心,待她猝然清醒松开手时,干净的手掌已沾满炙热的鲜血,整只手似是要被烫得体无完肤……?
第14章 宠婢
凉亭中,姜峤遥望着远处的山林,搭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叠在一起,用力搓着。
当年的钟离氏杀一个皇子就是这么轻描淡写。即便是父皇震怒,下令彻查,大皇兄的死也还是成了一桩悬案,不了了之。
直到她即位后,宫外才流传出她弒兄夺位的传言。
「这建邺城待得没意思,老子都想回江州了。」
「你想回江州?你昨天还在倚哭着喊着要见人家花魁娘子,你想回个屁!」
一群刚跑完马的将士勾肩搭背地朝凉亭走来,打断了姜峤的思绪。
姜峤微微侧过了身,整理好面纱,希望尽可能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可她一个薄衫纱裙的女子,坐在这全是大男人的演武场,怎么可能让人忽略。
将士们走进凉亭,一眼看见坐在桌边的姜峤,调笑声戛然而止。
彼此对视了一眼,一群人兴沖沖地走了过来,「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竟然大热天跑到这儿来吃沙子?」
「……」
姜峤沉默,起身行了一礼。
难得在此处瞧见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众人围过来,目光有些露骨地盯着姜峤上下打量。
「你是哪家的家眷,是不是来找兄长的?」
「呸,你看看这一场子满脸横肉的糙汉,哪可能有这样如花似玉的妹妹!依我看,只有那些敷粉薰香的世家小白脸才能养出这种尤物。」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闹笑起来,说话间更没有顾忌。
「来来来,跟哥哥们说说,你是谁家小情儿?」
那些人凑得更近,一股浓重的汗味扑面而来,姜峤忍不住皱眉,连连后退。
「怎么不说话啊,跟个哑巴似的。」
「把面纱摘了吧,让大傢伙看看!」
姜峤忍无可忍,想寻个空当走开,却被人拦住,「想去找你的主子?没用,就你主子那种小白脸,我们一个打十个……」
「那你倒是试试。」
一声冰冷低沉的嘲弄声自人后响起,宛如破风而来的利刃冰刀,一下将众人钉在了原地,也让他们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姜峤一愣,神色倏然松了下来。
众人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霍奚舟带着几个部下站在凉亭外,眼神冷戾地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
而被他们逼到角落里的女子,突然拎着裙摆飞快地跑出了凉亭,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了霍奚舟身前。霍奚舟一脸阴鸷,却直接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只这几个动作,众人立刻明白了姜峤的主子是谁,登时脸色煞白,嘴角的笑也彻底僵住。
「大,大将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刚刚还放话要一打十的男人,整张脸都涨红了,「末将不知道这位姑娘是您的人……」
霍奚舟转了转手腕,眸光犀利慑人,口吻讥讽,一个字一个字道,「现在去擂台,所有人。」
「……」
一炷香的功夫,霍奚舟面无表情地从擂台上走下来,接过姜峤递来的巾布,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擂台上,方才调戏姜峤的将士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不是扶着脱臼的胳膊,就是扶着摔伤的腿,还有的捂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一群大老爷们就那么大咧咧躺着,痛得嗷嗷叫唤。
霍奚舟整理着护腕,头也不回地往凉亭走,姜峤时不时回头看看擂台上那群五大三粗的壮汉,又转头看看霍奚舟嚣张狂妄的背影,一时间眼里满是发自内心的钦慕。
一个打十个,原来真能做到啊!
姜峤自幼在宫中长大,还从未见过这样干净利落、招招致命的搏斗,也从未见过男子如霍奚舟这般威风凛凛、英姿飒爽。
她甚至想像起了少年将军在沙场上鲜衣怒马的样子,定是比此刻更加意气风发吧……
霍奚舟回到凉亭,心气不顺地在桌边坐下,倒了杯凉茶。姜峤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将那满是沙子的茶一饮而尽。
霍奚舟放下茶盅,侧眸看向姜峤,「做什么?」
「……」
姜峤默默摇头。罢了,这人的嗓子也喝不出沙子。
只歇了片刻,霍奚舟便起身,「走了。」
姜峤诧异地愣在原地,面露不解。
霍奚舟回头看她,神色淡淡,「带你去射箭,省得再招来些不三不四的人。我不想再打一次擂台。」
「……」
其实这倒是霍奚舟多虑了。
大将军带着宠婢来了演武场,还为宠婢冲冠一怒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场子。
有擂台上被抬走的那十个兄弟做前车之鑑,其他人压根不敢靠近姜峤,甚至连多往她这边看一眼都心有戚戚。
两人来了射箭场后,更是吓得一拨人告退,只剩下和霍奚舟关系相近的几个部下,皆用一脸不可说的表情打趣霍奚舟。
射箭场边没有凉亭,姜峤只能站到树荫下,百无聊赖地看几个人比试射箭。
霍奚舟一下抽了三支箭,三箭齐发,一下射中三个靶心。旁边的人纷纷鼓掌叫好。
霍奚舟面无波澜,目光却不经意朝树下扫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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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正眯着眼躲避阳光,被他这么一瞧,懵了一下,连忙也端出笑,连连鼓掌。
霍奚舟收回视线,之后便再没往这边看过。
姜峤收敛了笑容,垂手立在树荫下。
霍奚舟的箭术她早就有所耳闻,此前霍老夫人也有提过,那年霍奚舟不过十三岁,第一次随父入宫参加宫宴,便三箭齐发,射穿了钟离氏献给靖武帝的一块异石。
那次宫宴,姜峤虽没能到场,但却听靖武帝屡次提起,说那霍氏小儿年纪轻轻,却胆识过人。
至于是什么样的胆识,众人都心如明镜,却三缄其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峤站在树下望着射箭场发呆,腿都有些站麻了。
许是霍奚舟也察觉到她的无聊,终于派了个将士过来,还带来了一架看着十分小巧的弓。
「大将军让我来教娘子射箭。」
面纱下,姜峤面露难色,刚想摇手,那将士却已经不容拒绝地将弓放到了她的手上,又亲自提着箭筒,引她到了一处箭靶前。
「娘子先试试?」
姜峤抿唇,暗自嘆了口气,只能无奈地抽出一支箭,对准了前方的箭靶。
她指尖微勾,才将弓拉了个半满,手下便脱力一松。箭矢瞬间飞了出去……
砸在地上。?
第15章 沐浴
站在箭靶前,姜峤连发几箭,都柔弱无力地射在了地上,看得旁边那将士一脸尴尬。
姜峤握着弓箭的手垂下,一脸羞赧地朝那将士笑了笑。
老实说,她都快被自己的演技折服了。
这演技是从许采女死后迅速练出来的。那时她不过八岁,独自住在葳蕤轩,人人都能来踩她一脚,偏生她还有一个被发现就死定了的秘密。
为了在皇宫里生存下去,她必须作出乖巧顺从的模样,对钟离皇后百般示好。可同时她心里也清楚,若是踏入皇后的永宁宫,钟离氏就不可能再纵容她去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皇子,她的余生怕是再无安宁。
活了这么些年,姜峤发现自己总是在做选择题。而她的答案也从未变过,永远是能活下去的那一个。
后来姜峤如愿被钟离皇后挑中,记在了永宁宫名下。
钟离皇后是个性情十分古怪的女子,对什么都冷冷的,就连在靖武帝跟前也是满眼的疏离漠然,与许采女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全然不同。
可尽管如此,她却是个不错的母后,不仅从未苛待过姜峤,还让她最宠爱的么弟钟离慕楚教养姜峤。
钟离慕楚那时不过十三岁,却已是钟离氏最出色的后辈,被整个建邺城盛赞。可人后的面孔,只有姜峤知道。
「若射不中靶心,便去给舅舅当靶子吧。」
钟离慕楚便是这样教姜峤射箭的。
在时不时就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姜峤骑射书画几乎是以不可思议的进度速成了。
所以此刻,若那将士细心些,便能发现姜峤每支箭的落地点都在同一处。可惜他们这些军营里的汉子从来没有那么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姜峤不好意思地笑着,想将弓箭还回将士手里,却不料那人似是被她的笑眼沖昏了头,竟仍坚持不懈地要教她如何发力。
「娘子的握弓姿势并无不妥,只是力气小了些。若能多些力道,一定能上靶……」
说着,他主动上手,握着姜峤的手腕微微向后拉,用了些力道,终于将弓拉满。
姜峤不太习惯生人的靠近,眼里闪过一丝不耐,手指一松,将箭矢射了出去。
正中靶心。
「娘子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那将士竟是比姜峤还兴奋,指着箭靶扬声道。
姜峤放下弓,敛起眉眼间的冷漠,客气地朝他笑了笑。
霍奚舟正收了弓箭走过来,远远地便看见自己的婢女被旁人握着手、半圈在怀中教射箭。下一刻,箭矢中靶,两人分开,还望着彼此露出羞羞答答的笑容。
霍奚舟的眸色倏地沉了下来,脚下步伐不自觉加快。
原本与他并肩的几人被他甩下,对视了一眼。
从小看着霍奚舟长大的副将楚邕咋舌道,「难道不是他叫人去教的吗?怎么现在自己倒不乐意了。」
那将士瞧见霍奚舟过来,还没想起来松手,仍握着姜峤的手腕,朝霍奚舟展示自己的教学成果,「大将军,姑娘刚刚射中了一箭。」
听到将士的话,姜峤才转身看向霍奚舟,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却不料霍奚舟这次竟只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便将视线移开,眉眼间竟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恼火。
「朽木难雕,劳你费心。」
霍奚舟目光落在将士的手上。
「……」
朽木姜峤听出霍奚舟话里的阴阳怪气,她后知后觉地抽回自己的手,有些委屈地抿唇。
霍奚舟的马被人牵了过来,「大将军。」
霍奚舟嗯了一声,接过缰绳,侧眸瞥了姜峤一眼,「回府了。」
这架势仿佛自己是他的小猫小狗似的。
姜峤不大高兴地垂眸,将弓箭还给身边的将士,挪着小步往霍奚舟那边走。
霍奚舟立在原地,眯了眯眸子,直接牵着马几步走到姜峤跟前。
姜峤伸手,刚想自己拽着缰绳上去,没想到腰侧突然一紧,竟是被霍奚舟掐着腰送到了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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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一时头晕眼花,还没坐稳,霍奚舟便紧跟着跃上了马背,坐到了姜峤身后。
姜峤微微一惊,诧异地侧头。来的时候,她坐在霍奚舟身后,伸手抓他的衣裳都被他百般嫌弃。怎么现在……
霍奚舟冷着脸,双手环过姜峤扯了扯缰绳,炙热的胸膛也随之前倾,贴上了她的后背。
整个人被霍奚舟的气息包围,姜峤略微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要调整坐姿,然而她刚一动作,霍奚舟便强硬地收紧了手臂,一甩马鞭,朝演武场外疾驰而去。
捧着弓箭的将士望着二人亲密无间离去的背影,面上隐约带着失落。
***
天色将暗时,霍奚舟和姜峤终于回到了侯府。
霍奚舟收紧缰绳,率先翻身下马,却没急着走,而是转向姜峤。就在姜峤以为他会伸手扶自己下马时,这一脸冷峻的男人却收回了手。
侯府门口的下人见状,立刻走过来,想要扶姜峤下马。可刚往前走了一步,便见他们的侯爷又抬起手,随意搭在了姜峤身侧的马鞍上,来人连忙又识眼色地退了回去。
姜峤横坐在马背上,垂眼看向霍奚舟,一脸惶然。
「今日可开心?」
霍奚舟用手拂去了马鞍上的沙尘,抬眸觑了她一眼。
姜峤点头。
霍奚舟又问道,「骑马和射箭,哪个更开心?」
姜峤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烧起一抹绯色,咬着唇碰了碰霍奚舟的手,试探地在他手背上写道。
「侯爷以一敌十的时候,妾最开心」
霍奚舟眉眼间的森冷散去,唇角微微勾了勾。皎皎月色下,那张俊美的脸愈发被衬得风华浊世。
他抬手穿过姜峤的腿弯,扶着后背,将她打横抱下了马。
姜峤微惊,下意识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两人四目相接,一时间连夏夜的风都变得旖旎起来。
突然,霍奚舟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眸色一凛,勐地转头望向阴影中的对角街巷。
「什么人?」
姜峤被霍奚舟放下,在地上站稳,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都未曾发现。
侯府门口的侍卫迎上来,向霍奚舟回禀,「侯爷,近日侯府门前,已发生了几次异动。属下怀疑,是有人在暗中窥探……」
面纱下,姜峤的脸色微变。
「严加看守,不可让任何贼子混进侯府。」
霍奚舟冷声吩咐。
姜峤跟着霍奚舟往侯府内走,然而跨进侯府大门时,还是忍不住回头,往阴影处多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
夜色深深,主院的浴房点着灯,里面隐隐传来水声。
姜峤闭着眼靠在浴桶中,眼睫上都沾着水珠,散落的青丝蜿蜿蜒蜒浮在她身侧。
一片氤氲的水汽中,姜峤睁眼,长舒了口气。在演武场风吹日晒了大半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
想起晚间侯府门前的异动,姜峤的直觉愈发强烈,能连续几日在侯府外行迹鬼祟,却未被捉住首尾,除了云垂野还能是谁呢?
又想起霍奚舟今日警惕的反应,还有擂台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将士们,姜峤忧心忡忡。心里不由将云垂野的武力值与霍奚舟暗自比较,很快就打消了让云垂野熘进武安侯府的念头……
浑身的乏意消得差不多,姜峤从浴桶中起身,伸手扯过衣架上的巾布和衣裳。
「吱呀——」
浴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
姜峤刚披上单衣,满脸惊愕地转身,正对上了从屏风后绕进来的霍奚舟。
霍奚舟一抬眸,也僵在原地。
室内水雾瀰漫,女子刚沐浴完,一张芙蓉面清丽娇媚,衣衫松散,湿发垂落肩头,将半边衣裳沾湿了,紧紧贴在身上,那玲珑的身段和莹润的肤色也唿之欲出。
霍奚舟眸色一沉。
姜峤惊得张了张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慌忙转身,着急地拽下衣架上的外衣,谁想到力道一下过了头,竟是将整个衣架都拉倒,兜头砸下来。
姜峤脸色微变,连忙往后退,勐地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一只手从她耳边擦过,抵住了迎面而来的衣架。
衣衫从倾斜的衣架上纷纷滑落,还是坠在了满是水渍的地上。
姜峤身子僵住,进退两难。
霍奚舟站在她身后,视线落在她白皙纤长的后颈上,脸色难看地将衣架扶稳,薄唇轻启,「许,云,皎」
姜峤红透的耳尖颤了颤。
下一刻,一只手臂突然横过来揽在她腰间,用力将她往怀里压了压,耳畔传来霍奚舟咬牙切齿的冷沉嗓音。
「在我的浴房沐浴,真当我是菩萨?」
作者有话说:
姜峤眼里的霍奚舟:清心寡欲男菩萨感谢在2022-11-03 15:35:55~2022-11-06 22:1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bsinthe 6瓶;一大只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贪心
听到这儿,姜峤才终于明白霍奚舟是走错了浴房。
主院除了她没有婢女,所以在今天之前,姜峤原是跟府里其他侍婢一样在院外的浴房沐浴的。可霍松觉得不太方便,就在主院里专门为姜峤准备了一间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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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这间浴房就在霍奚舟浴房的隔壁……
姜峤着急地涨红了脸,搭上霍奚舟横在她腰间的手,刚想写字解释,霍奚舟却扣住她的手腕,迫使她转过了身。
「还说自己不想以色侍人。」
霍奚舟抬起姜峤的脸,恨恨地看着她,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此刻仿佛燃着暗火。
听明白了霍奚舟的言外之意,姜峤一愣,脸上的温度瞬间变得更烫,烧得她眼尾都泛起了绯色,露出几分紧张和无措。
霍奚舟定定地盯着她,眉眼间最初还带着几分谴责和恼火,可渐渐的,神色却迷滂起来。他手掌上移,扶住姜峤的侧脸,指腹她的眼尾缓缓摩挲……
姜峤身子轻颤,怔怔地望着霍奚舟,眼前水雾迷濛,竟连那张冷峻森寒的脸都变得柔情蜜意起来。
察觉到霍奚舟的视线往下移了一寸,似是又要低头,姜峤陡然清醒,偏头躲开捏在自己下颚的手,一下扑进霍奚舟的怀里,双手环抱着他的腰。
霍奚舟顿了顿,顺手撩起姜峤颈边的湿发γiんuā,刚想在她耳畔说些什么,却察觉她的手在自己背上轻轻划写。
「妾愿意赌一次」
霍奚舟垂眸看向姜峤,蹙眉,「什么?」
「赌侯爷对妾的心」
霍奚舟微怔,神色霎时恢復清明,眉眼间的情绪也冷了下去,意味不明地重复道,「我对你的心?」
姜峤贴在霍奚舟怀里,听不出他的情绪,微微蹙眉,手下却写着更加得寸进尺的话,像是心情无比雀跃似的。
「妾能感受到,自己在侯爷心中已有一席之地。假以时日,妾有信心,能让侯爷心中的微末情意滋长,变成宠爱、偏爱,甚至是钟爱……」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没有听到霍奚舟的回应,姜峤的心里莫名有些慌。生怕自己还没有踩到他的底线,她抬起手,刚要继续划写,却被霍奚舟拉开。
姜峤惶然抬眼,只见霍奚舟眸里的情绪早已冷凝,紧抿的薄唇透着不悦,嗓音冰冷,「志气不小,却太过贪心。」
这句话一出口,室内的旖旎氛围骤然散去。
姜峤张了张唇,怔怔地望着霍奚舟,面上难掩失落和受伤。
霍奚舟松开姜峤,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屋外,彦翎大惊小怪、没心没肺的唤声传了进来。
「侯爷?你,你怎么从这里出来了?这是为云娘子准备的浴房……」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屋外倏然一静。
直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浴房外,姜峤才长舒一口气,攥了攥出汗的手心,脸上的失意荡然无存。
身上传来一丝寒意,姜峤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被浸湿的单衣,连忙蹲下身,满地寻找自己的外裳。
可她没想到,方才掉落在地的衣衫竟然全都被水浸湿了,完全不能上身。
「……」
姜峤蹲在地上有些傻眼。
正当她发怔时,屋外竟又响起敲门声。
「云娘子。」
竟是彦翎的声音。
姜峤一惊,连忙捂紧了自己的领口。
「我替你取了衣裳,」彦翎又扬声道,「就放在门口了。」
姜峤愣了片刻,随即走过去,将门推开一道缝,迅速取了衣裳。
将干净温暖的外衫披上,一点点裹紧,姜峤不自觉又想起霍奚舟离开前的神情,心里不免又有些打鼓。
也不知经此一事后,他打算怎么处置自己,若是能被逐出主院,但还留在侯府,便是再好不过了。
书房内,烛影憧憧。
霍奚舟冷着脸,携着一身凉意走进来。书案上还摊开着姜峤写好的字帖,霍奚舟拧眉扫了一眼,直接伸手将字帖合上,眼不见为净。
姜峤的话在脑子里挥之不去,霍奚舟抬手捏了捏眉心,生出些烦躁。
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给了她错觉,让她觉得自己将她放在了心上?竟还信誓旦旦说什么钟爱!何为钟爱,情之所钟,独爱一人。都不知该说这女娘天真大胆,还是不自量力。
许云皎这般柔弱多情的女子,从来不合霍奚舟的心意。若换做其他美人这样娇滴滴地邀宠示爱,他早就将人逐出了侯府,可偏偏在她这儿,却怎么都甩不开手。
多半还是因为那双眼睛……
霍奚舟心生懊恼,垂手碰了碰书案一侧的暗格。暗格弹开,里面竟只有一卷画轴。他只停顿了片刻,便拿出画轴,在书案上缓缓展开。
望着画上的女子,霍奚舟眸光微闪,眉眼间的情绪逐渐被沖淡,似是陷入了回忆……
***
翌日,晨光微熹。
姜峤像往常一样,去厨房取了汤水。回来时却发现,霍奚舟今日不仅没有晨练,还提前上朝去了。
站在院中等待她的,竟是欲言又止的霍松,「云娘子,有件事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姜峤一下打起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霍松。
「侯爷让我去老夫人院子里,调几个婢女来主院。」
霍松惴惴不安地说道。
姜峤略微有些失望,原来不是把她赶出主院啊。不过倒也是个好消息,多些婢女进主院,自己便不会那么扎眼了。
至于霍奚舟的用意,无非是觉得她心生妄念,所以要用这些新人来敲打她安分守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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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姜峤情绪有些异常,霍松忍不住圆场道,「许是侯爷觉得主院只有你一个女子,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要再寻些婢女与你作伴。」
这话也太假了。
姜峤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放眼整个建邺城,哪个世家权贵的院子里没有女人呢?莫说寻常侍婢,便是通房也不少。
就连姜峤这个假儿郎做皇帝时,后宫也不像霍奚舟的后院这么空荡荡。所以多几个婢女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霍松至于这么遮遮掩掩吗。
见姜峤露出了笑容,霍松又试探道,「那云娘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老夫人院子里挑人?」
姜峤想着正好也要去找老夫人,便点了点头。
霍松的原意其实是想卖姜峤一个人情,毕竟姜峤在他这里已经相当于主院的半个主子,虽不知道侯爷突然要婢女是什么意思,但其他人应当也超不过姜峤的地位。不如让她亲自去挑,挑些不起眼的,两边不得罪……
霍老夫人院中,姜峤望着一院子低眉顺眼的婢女,抬起手指遥遥地点了三个,全是里面颜色最好的。
不要说霍松,就连霍老夫人都震惊了。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想起了姜峤最早剖白心迹的那句诗。
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本以为不过是句空话虚话,现在看来,她的倾慕竟真是如此无私!
霍老夫人心情复杂地摆摆手,霍松便领着欢天喜地的三个侍婢收拾东西去了主院。
「你倒是会选。」
霍老夫人瞥了一眼姜峤,「这三个可是我院子里生得最好看的,不过好在还算安分。」
姜峤笑,在桌上写着字由丫鬟转述。
「老夫人身边的人,自然是好的」
「你就一点不担心侯爷因为她们,冷落了你?」
「妾身只求侯爷开怀」?
第17章 青萝
姜峤垂眸抿唇,手指在石案上轻轻划动,面上一派温婉,内心却在冷笑。
「嫔妾只求陛下开怀。」
小的时候,姜峤常常听到许采女这么表露心迹。
她是个身份卑贱的樵夫之女,一心痴慕靖武帝,便是在后宫中受尽冷落、受尽欺辱,当着靖武帝的面也仍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温婉模样。
分明是个采女,竟非要和皇后比贤淑。
因为她只求意中人开怀。
可惜,她的意中人从不在乎她开不开怀,甚至不在乎她的死活。只为了替自己更宠爱的贵妃出气,他便对她一通杖责,令她身心俱损,一病不起……
姜峤想着旧事,在桌上比划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霍老夫人看向端坐着的姜峤,轻拧了眉,开口道,「女子活在世上,最要紧的便是令自个儿开怀。世间男子总将女子视为附庸,殊不知,那些情情爱爱于我们而言,也不过附庸而已。」
姜峤回神,略有些意外地看向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扑腾扑腾摇着团扇,「若能从中感受到快乐,便是飞蛾扑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在其中只剩委曲求全,那便是随手丢弃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霍老夫人转头对上姜峤的视线,「小云皎,莫要将男人看得太重。」
姜峤眸色稍凝,心里竟生出些艷羡。
她总算明白霍青萝为何是那样明艷似火的个性了。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容色清丽的少女身穿藕荷色宫装,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树杈上,一边吹着树叶,一边朝自己笑,两颊有如桃色晕开。
「我出身于乡野,从未见过像陛下这样的男子。这支小调,是我娘曾经吹给爹爹听的。今日,我也吹予陛下。」
霍老夫人的嘆气声打断了姜峤的思绪。
姜峤定了定神,掩下眼底的一抹愧悔。
方才还潇洒似神仙的霍老夫人,此时正看着丫鬟呈上来的拜帖发愁。
「我从前就不爱与这些世家夫人一起聊天,偏偏这些人成天往府里送帖子。昨日去看戏,竟还有一两个,不知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跑来千秋台来堵我,要我去赴他们的宴……」
姜峤静静地听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抬手在桌上写道。
「妾身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
「侯爷如今风头正盛,在那些趋炎附势的人眼里,侯府便像一块尚开垦的膏腴之地。侯爷和老夫人总是一味地回绝,将所有人拒之门外,这片地就会一直空着」
「既是空地,自会招人惦记」
「这些人的心思便像是扎根在园中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霍老夫人仔细想想,还真是如此,不由拧眉,「你说得有些道理,那这杂草该怎么才能除干净?虽也不碍着什么,但被狗皮膏药黏着也是心烦。」
姜峤露出笑容,一手挽着袖口,一手在石案上缓缓写着。
旁边的婢女仔细看着,转述道,「云娘子问老夫人可曾听过一句话……欲除杂草,先种庄稼。」
霍老夫人愣了愣,放下手里的拜帖,「你继续往下说。」
姜峤一笔一划写道。
「武安侯府在建邺城不可能永远闭门墐户」
「拒绝一心攀附的小人,结交赤诚坦率的君子,才能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见霍老夫人陷入沉思,姜峤便知道她将自己这番话听了进去,又笑着加了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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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邺城的世家夫人们不全是娇矜之辈,老夫人见得多了,才能结识投缘的知心好友,往后也能互相走动,一起喝茶听戏」
霍老夫人终于动了心思,晃了晃手中的拜帖,「所以是要我一家一家去走动,赴他们的约吗?」
姜峤笑着摇摇头。
「武安侯府后院,有整个建邺城最大的一片荷塘,如今已是满池荷香。老夫人何不遍邀权贵,办一出消暑风雅的芙蓉宴?」
***
暮色四合,霍奚舟总算回到了侯府。
他刚一踏进主院,便见院中多了三个姿色出众的婢女,穿着和姜峤一模一样的衣衫,梳着一样的髮髻,娉娉婷婷地朝自己行礼。
「婢子云歌。」
「婢子云烟。」
「婢子云杉。」
「见过侯爷。」
三人齐声道,嗓音像含了蜜似的,甜腻柔和。
霍奚舟不自觉蹙眉,却难得没有立刻发泄情绪,而是淡淡地颔首,视线又在院中扫了一圈,却未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霍奚舟迈步往里走,从三人面前经过,又从她们身上闻到了熟悉的香气,眉头顿时拧得更紧。
「怎么,她们和许云皎是孪生姐妹吗?」
走进卧房内,霍奚舟冷声质问身后的彦翎,「穿一样的衣裳,熏同一种香,还有那三个名字,谁给她们起的?」
「是云娘子替她们改的……」
霍奚舟眸色微顿。
彦翎欲言又止,「爷,您一直没松口给云娘子名分,她的吃穿用度便都是照着婢女来的。从前是因为主院只有她一位,便看不太出来。如今又来了三位,自然和她是一样的。这不也是您吩咐的吗?」
霍奚舟哑然,眉眼间的情绪却仍是不快。
确实,他原本也想着,或许是主院里只有许云皎一个女子,他才会频频注意她,给了她一种错觉。
若是多了其他婢女,自己大概便不会再被她牵动心绪,也能让她打消那不切实际的心思。
云歌,云烟,云杉……云皎。
这名字果然起得好,如今一看,云皎当真泯然众人。
霍奚舟沉默片刻,启唇问道,「她人呢?」
彦翎反应了一会儿,「侯爷是说云娘子吗?」
霍奚舟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彦翎抖了抖,连忙回答,「云娘子今日向老夫人提议,说可以在府中办什么芙蓉宴。老夫人有些感兴趣,便留了云娘子在屋内,听她筹划这芙蓉宴要如何办……」
说到一半,彦翎悄悄抬眼打量霍奚舟的脸色,「爷,要属下去将云娘子叫回来吗?」
「叫她干什么?」
霍奚舟低斥了一声。
「那,要叫新来的三位姑娘进来伺候您吗?」
霍奚舟一个眼刀扎向彦翎,彦翎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地退出了卧房。
霍奚舟有些烦躁地往里走,经过耳房侧门时,仍是不自觉朝那里扫了一眼。门那头无声无息,一片漆黑。?
第18章 心疼
为了说服霍老夫人办芙蓉宴,姜峤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给她画出了宴席章程。
从如何在短时间内收拾出半荒废的园子,到如何在荷塘边布置宴席,再到宴席上做哪些与景致相合的菜餚……
霍老夫人看得津津有味,从前在乡里办寿宴节宴,虽也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总归是越热闹越好,不似建邺城这些高门大户,竟连筵席上的助兴雅趣都如此讲究。
从前霍老夫人只觉得这些世家的做派矫情刻意,可不知为何,听姜峤一条条拆解,讲明其中渊源,她竟觉得有些意思。
后半夜看得兴致高昂,霍老夫人竟也动笔,乱七八糟画了些自己的想法。
姜峤也不阻止,仍是耐心地帮她梳理思路,最终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老夫人的想法也融进了芙蓉宴中。
到了晨曦微露时,连在一旁替姜峤传话的小丫鬟都靠着樑柱昏睡了过去,霍老夫人也终于打着哈欠,答应办这齣芙蓉宴。
从霍老夫人那儿回到主院,姜峤眉眼间终于露出些疲倦,可望着手里的画纸,她又长舒了口气。
这齣芙蓉宴一开,云垂野混进侯府便容易多了……
铮铮剑声自不远处传来,姜峤垂眸敛起思绪,循声望去。
院中,霍奚舟已然开始晨练,而昨日新来的春秋冬三个婢女正站在一旁伺候,云歌拿着汗巾,云烟捧着剑鞘,云杉手里端着甜汤。
姜峤正要上前的步子微微顿了一下。她看了看那梳妆整齐的三人,又低头打量了一下与她们穿戴一样,却有些狼狈的自己,竟破天荒有些自惭形秽。
还是莫要上去做娇花们的陪衬了,左右今日也轮不到她做什么。
姜峤想着,暗自调转了方向,刚想悄悄沿着廊下往房里走,却见霍奚舟恰好收了剑,面无表情地朝这边看过来。
「……」
姜峤无奈停下,遥遥地朝霍奚舟福了个身。
霍奚舟微微眯眸,目光落在彻夜未归的女子身上,此刻她躲在廊下阴影中,衣衫不似平日那般齐整,鬓边的髮丝也微微蓬起,看着竟有些憔悴。
姜峤行完礼后便匆匆起身,低垂着头往屋里走。
霍奚舟也收回视线,走到一旁,将剑交给云烟,从云歌手里接过汗巾擦汗,再端起云杉递来的甜汤,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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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琐碎小事,合该一个人做就够了。
姗姗来迟的彦翎也看到了姜峤的身影,忍不住多嘴提了一句,「云娘子回来了啊,怎么看着不太高兴?」
云歌、云烟和云杉三人齐刷刷看向他,吓得他不由噤声。
霍奚舟又多往姜峤那里看了一眼。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一日未见,他竟觉得她的身形都消瘦了。
霍奚舟拧了拧眉,入喉的甜汤都变得有些不是滋味。
***
白日里,一晚上没合眼的霍老夫人也在自己屋里休息。醒来后,便叫了霍奚舟过来,与他说起了芙蓉宴的事宜。
霍奚舟原以为这芙蓉宴不过是老夫人闲来取乐的,听完才意识到她竟是要开一出大型府宴,还要邀请他的同僚朝臣。
霍奚舟不由心生牴触,皱起了眉。
霍老夫人便将姜峤昨日的话又说了一遍。
「欲除杂草,先种庄稼。」
霍奚舟眉眼间的不悦散去,略有些意外,「这是她说的话?」
霍老夫人点头,又神采飞扬地跟霍奚舟说了芙蓉宴的计划。
霍奚舟只听了几句,便知道霍老夫人对此事上了心,所以思忖片刻,终是应下了,答应过几日便拟出宾客名单,只提出一个要求,绝不能铺张奢靡。
不出两日,武安侯府要操办芙蓉宴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建邺城。
一时间,权贵世家们都在蠢蠢欲动,等着收到一张芙蓉宴的请帖。而平民百姓也对此津津乐道,感慨世事无常。
「武安侯府上次办府宴,还是几年前霍家小姐及笄的时候吧。」
「我还记得那次及笄宴,去的可都是些寒门武将。建邺城的这些世家大族,当年对霍氏那是百般瞧不上,现在呢?」
「现在当然还是瞧不上。像越氏、聂氏这些世家,能歷经三朝不倒,哪一个不是能屈能伸?但巴结是巴结,心里该怎么想还怎么想,说不定还等着看笑话呢?」
「什么笑话?」
「霍氏毕竟行伍出身,霍老夫人的那个性子你没听说过,能办出什么像样的席面?」
众人纷纷附和,谈笑间不自觉带了些轻蔑。
他们虽是取笑,但话倒是没说错,若这芙蓉宴是霍老夫人一人操办,那大抵是世家眼里的「见不得台面」。
可现在不一样了,武安侯府里还有个姜峤。
热闹的侯府后院,霍松正差使着下人忙得热火朝天,一拨人搬着盆景来来回回,一拨人清扫水榭擦拭桌椅,剩下的人围着荷塘摘采荷叶荷花。
姜峤站在霍松身侧,手里拿着昨日刚绘完的图纸,一处一处对照着看,脸上难得带着些严肃。
图上是她这几日为侯府重新布置的造景,除了不能连根拔起的古树,几乎每处山石盆栽都被她移了位置。
「云娘子,这是当日宴客的食具,你看看?」
霍松侧身,向姜峤展示从库房里搜罗出来的莲纹金盏、青玉盖碗和乌木镶银箸。
「……」
姜峤暗自嘆了口气,取出纸笔写道。
「只留青玉盖碗,其它都送回库房」
「杯盏箸勺都要青玉的」
霍松还是有些不甘心,「那要不要……」
话音未落,姜峤的下一张字条已经递到了他眼前。
「不要镶金镶银」
霍松这才挥了挥手,吩咐下人按照姜峤的嘱咐去办。
荷塘边的下人刚採摘的荷叶荷花经过,姜峤取了一片荷叶,转着叶茎,突然又有了主意,刚想写下来,却被风风火火赶来的霍老夫人打断。
霍老夫人拿着芙蓉宴当日的食谱,满脸困扰,「云皎,这怎么都见不着荤腥啊?而且分量就这么点,能吃得饱吗?」
姜峤耐心地拿起笔解释。
「既是芙蓉宴,自然要清淡雅致为主。而且现下这个时节,暑热正炽,大鱼大肉也是难以下咽」
「更何况,这次前来赴宴的宾客,都不是为了饱腹而来」
霍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将食谱交予霍松,与姜峤一起站在树荫下望着满池荷花和满园翠色,感慨道,「这么一整修,园子果然好看多了。」
霍老夫人侧头,望见姜峤眼下隐隐的青色,有些心疼,「这几日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侯爷。」
姜峤笑而不语。
霍老夫人摆摆手劝道,「这里也布置得差不多了,你先回去休息。」
姜峤拗不过霍老夫人,便收拾图纸离开了荷塘。可走到一半,她仍是不放心,便在园子外的游廊上坐下,透过廊上的雕花窗格偷偷打量园中的状况。
姜峤如此兢兢业业,一方面是觉得,这齣芙蓉宴是她为了见云垂野才促成的,她既提了出来,便不能让霍家因此丢脸。
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是为了一个人,但这个人却不是霍奚舟。
从前在宫里时,姜峤不止一次听霍青萝提及,建邺城这些士族从来瞧不起霍氏,一直在背地里对霍氏的做派冷嘲热讽,就连霍青萝冷冷清清的及笄宴,都变成了他们的谈资。
姜峤想替霍青萝出口气。
想起霍青萝,她的心情又低落起来,忍不住靠着身侧的廊柱微微发呆。
日影渐斜,荷塘边的下人们纷纷收工。霍老夫人也打算离开,刚一转身,却看见连着几日晚归的霍奚舟朝这里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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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老夫人迎上去,口吻里带着些炫耀,「看看,是不是不一样了?」
霍奚舟面无波澜,朝灿然一新的园子扫了一眼,只吐出两个字,「尚可。」
想起姜峤这几日的辛劳,霍老夫人忍不住替她邀功了几句,特意强调了她今日眼下的乌青有多显眼,还连说了几次让霍奚舟晚间去看看她。
霍奚舟随意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态度仍是敷衍。
悄然无声的游廊,霍奚舟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没走几步,却突然顿住。
不远处,身穿雪青色衣衫的女子坐在雕栏边,靠着廊柱睡得昏昏沉沉。
阳光穿过树梢,刚好落在她白皙光洁的面上,将她眼下的淡青色照得无所遁形。
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姜峤从梦中惊醒。她转头张望了几眼,却一个人影都未曾看见。
正当她揉了揉酸疼的脖颈要起身时,头顶却被低垂的枝叶扫过。
姜峤抬眼望去,只见身后那棵老树不知被什么压断了半根枝桠,刚好悬在她的头顶,为她挡去了刺眼的日光。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可能又会贼心不死地改文名改文案,但封面暂时不动哈,大家就当没看见……反正对原故事情节是没有影响的!只是表述方法不同!
感谢在2022-11-07 11:34:46~2022-11-10 17:1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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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赴宴
暮霭沉沉,钟离府寂静无声。
钟离慕楚倚靠在水榭扶栏边餵鱼。捡回半条命的他,此刻病容孱弱,瘦骨嶙峋,偏又穿着一身白衣宽袍,风一吹倒更显得飘飘欲仙。
身后小厮高举着伞撑在他头顶,为他遮去天边最后一缕霞光。
拜「勾魂」所赐,钟离慕楚虽侥倖活了下来,往后却是不太能见日光。
「武安侯府的芙蓉宴?」
钟离慕楚笑了起来,「有意思。」
他今日似是心情不错,竟与身后小厮攀谈起来,「当年霍奚舟刚入建邺城时,我便劝过钟离裕,让他从族中挑个人与霍氏联姻。可钟离裕瞧不起霍氏,说他们不过是山野莽夫。」
钟离裕,两朝宰相,也是钟离慕楚的父亲。几年前在宫中被鸩杀后,钟离慕楚便再也没有提过这个人。
钟离慕楚头上的伞微微晃动起来,竟是小厮的手在打颤。
「后来,霍奚舟在那年宫宴,公然射穿了钟离裕献给先帝的一块石头,让钟离氏丢了好大的脸。」
钟离慕楚浑然不觉,仍自顾自地笑着,「钟离裕心中恼恨,宫宴一结束,就暗中派人去杀霍奚舟,却不料毒针射出去,竟不知被什么挡开了,霍奚舟毫髮无伤……想来,他这个不死杀神的称号倒也不虚。」
说着说着,钟离慕楚忽然嘆了口气,「早知当初就该留那老狐狸一命,让他看看如今霍奚舟有多声名烜赫,也让他知道,不听我的话是个多愚蠢的决定。」
语毕,钟离慕楚回头,后知后觉自己身后还站了个人。见小厮脸色煞白,他顿了顿,笑容里多了些无奈,「这些话,怎么让你听见了?」
小厮手一抖,下意识就要跪地求饶,喉颈却被身后突然探出来的一只手掐住,狠狠一折。
咽气的尸体倒下,钟离慕楚头顶的伞也摇摇欲坠,被那只杀人的手掌接住拿稳。
牧合撑着伞站到钟离慕楚身后,钟离慕楚淡淡地收回视线,「霍府何日办芙蓉宴,我们也去看看山野莽夫的席面。」
「可钟离府并未收到请柬。」
钟离慕楚嗤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鱼食全都洒进了水里,手腕上的佛珠盪了盪,「我赴宴,何时需要请柬。」
***
六月中伏,武安侯府,芙蓉宴。
往日守卫森严的侯府大门,车马骈阗,迎来了一众锦衣华服、携厚礼而来的宾客。众人说说笑笑迈入侯府大门,男宾由小厮引路,女眷们则跟在侍婢身后。
今日,侯府的侍婢们通通换上了碧色衣衫、额间点着莲花花钿,以此与芙蓉宴相合,走在园中更似一道别样的景致,令往来宾客频频注目。
宾客们随着下人一路向里走,迎面而来的盆栽山石都自成一景,可见主人丝毫不像传闻中那般孤陋浅薄、粗鄙不堪。
未见芙蓉,先闻荷香。直到行过月洞门,众人才看见满塘碧色、荷花曳曳。
偌大的荷塘上,亭台水榭隐在簇簇树荫中,风光旖旎。一座廊桥横穿正中央,恰好成了筵席隔景。左侧是男宾,右侧是女眷。
姜峤今日与其他侍婢一样,身着碧裙,面带莲花妆,安安静静地站在霍老夫人身后,接待宾客。
芙蓉宴的名单她早就看过,除了与霍奚舟相熟的武将,世族只有两家收到了请柬,一个是越氏,另一个是聂氏。
南靖初立时,越氏、聂氏、秦氏和钟离氏被称为四大世家,都是襄助姜氏皇族立朝的肱骨之臣。
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氏式微,钟离氏近乎灭族,如今世家之首便只剩下越氏与聂氏。霍奚舟也只给他们俩家递了帖子。
最开始得知越旸要来芙蓉宴时,姜峤还有些心慌。她眉眼间和姜晚声还是有些相似,若真站到越旸面前,难保他不会多留意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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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后来姜峤又安慰自己,男女分席,中间又隔着那么些景致,她八成是不会与越旸碰面的。况且,昨夜她还特意算了一卦,卦象大吉,应是无碍。
各家女眷进了水榭,都在霍老夫人身边坐了一会儿,言谈间总是将话题拐弯抹角地转到自家女郎身上,又不经意提及霍奚舟尚未娶妻一事。
霍老夫人看着那些容貌俏丽的女郎,只觉得她们美则美矣,却是不合眼缘。再加上姜峤时常在她眼前伺候,这些女郎的容貌便显得没那么突出,不过平平而已。
更何况霍老夫人也知道自己做不了霍奚舟的主,所以便一味地敷衍了事,叫女眷们自行去荷塘边赏花。
「聂夫人携二位小姐到。」
下人引着聂氏家眷走进水榭。
姜峤扶着霍老夫人迎了上去,微微抬眸,扫了一眼缓缓走来的三人。
为首的聂夫人仪态万方,她的左手边是一位生得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臻首娥眉、明艷俏丽,大抵就是建邺城盛赞的聂二姑娘聂欢。而右手边的女子却年纪稍长、其貌不扬。
聂瑛竟也来了……
姜峤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垂首敛目。
聂氏与霍氏从前并无交集,可聂夫人却习惯了这种场合,熟络地与霍老夫人寒暄落座。
二女也跟着聂夫人落座,聂夫人向霍老夫人介绍道,「这是我的长女聂瑛,次女聂欢。」
下人们鱼贯而入,端上茶水点心,放在聂氏母女面前。
姜峤扫了一眼糕点,突然想起什么,面色微变,快步走了上去,在聂瑛伸手去碰糕点前拦住了她。
水榭内倏然一静。聂瑛诧异地抬头望向她,正在说话的聂夫人与霍老夫人也望过来。
姜峤朝聂瑛摇了摇头,轻轻掰下糕点一角,将里面的杏仁露了出来。
聂瑛愣住,聂夫人也露出些惊奇的表情。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是姜峤擅自做主,只以为是侯府调/教有方,「瑛娘不能吃杏仁,没想到贵府连这一点都留意了。」
霍老夫人客气地笑笑,并未疑心什么。姜峤做事细心,本就将这些宾客的饮食爱好记录在册,至于有没有聂瑛这一条,霍老夫人也不记得了。
姜峤将掰碎的糕点丢至篓中,正要躬身退下,却听得聂瑛轻飘飘却不确定的声音。
「这位娘子,我从前见过你吗?」
姜峤动作顿住,抬眸对上聂瑛的视线,她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自己,眼里满是疑惑与专注,「为何我竟见你有些似曾相识……」
姜峤垂眼避开她的目光,浅笑着摇头退开,回到老夫人身后。
聂欢瞧见这一幕,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聂夫人刚好向老夫人补充介绍道,「我家瑛娘,原先也是被废帝的宫妃,前段时间蒙大将军恩赦,她才得以离宫归家。」
老夫人原本还在打量生得更漂亮的聂欢,一听这话,目光立刻扫向了不起眼的聂瑛,面上也有所动容,「你也是废帝的宫妃?那你可认得青萝?」
聂瑛终于收回了盯着姜峤的视线,嗫嚅了两下唇,还未开口,又被聂夫人抢先,「瑛娘与霍才人在宫中交情甚笃,所以得知今日侯府开宴,她坚持要随我过来,说要见见您。」
姜峤垂着头,暗自嘆气。
聂瑛与霍青萝虽都是她的宫妃,但平日里没怎么见过面,更说不上几句话。不过聂氏今日带她过来,倒的确是个跟霍老夫人拉近关系的机会。
思忖间,霍老夫人果然招手让聂瑛坐到身边来,询问了几句当年霍青萝在宫中的情形。
聂瑛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霍才人很喜欢……废帝。」
霍老夫人脸色一变。
聂夫人也连忙扯了一把聂瑛,「你浑说什么呢?瞧这孩子,这么久没见人,说话都颠三倒四。你不是跟我说,废帝喜欢让霍才人伴驾,但他阴晴不定,霍才人心生惶恐,便找你商议对策吗?」
见聂瑛仍是不知如何开口,聂夫人又自顾自地替她转述起来。
姜峤实在听不下去那些瞎编的胡话,便默默离开,走之前还写了张字条递给霍老夫人的贴身婢女。
「今天是好日子,莫要让聂夫人叙太多旧」
侯府内的宾客逐渐多了起来,荷塘边衣香鬓影,尽是女眷在赏花游园。
姜峤跟着迎客的婢女往外走,行至月洞门处,几个厨房的下人端着精心准备的酒具,与她们擦身而过。
姜峤停住脚步,突然看向那几个下人的背影,拍了拍手。
下人们顿时停下,望向姜峤等待她的吩咐。侯府人人都知道,这场芙蓉宴,做主的是侯爷身边这位云皎姑娘。
姜峤朝落在最后那个的下人招了招手,又示意其他人先去忙。
众人躬身离去,月洞门边顿时只剩下姜峤与那下人。
那下人抬起头,是一张毫不起眼的脸,可眼睛却出乎寻常的犀利。
姜峤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拉过那下人的衣袖,将他带到假山后。
「主上。」
易容后的云垂野低声唤道。?
第20章 钟离
姜峤多看了云垂野几眼,没有在他的易容上看出什么痕迹,而且这张脸竟还是有些眼熟,似是在侯府里见过。
见姜峤盯着自己打量,云垂野也没有多话,三言两语解释道,「侯府戒备森严,我今日才寻得机会,易容成外出採办的下人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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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颔首,她今日故意让所有迎宾的婢女都画了莲花妆,便是为了替云垂野引路。云垂野看见那枚莲花花钿,就能猜到是她的手笔,只要跟着莲花妆的侍女走,就能找到她。
姜峤从袖中抖出一张字条递给云垂野,是她昨晚便写好的。
「城中如今是何情形」
「城门封锁,越旸的人还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钟离慕楚的人毁了药铺,还在查你的下落。」
和姜峤预想的差不多,她思忖片刻,又递给云垂野一张字条。
「侯府尚且安全,莫要轻举妄动,静候时机。今日若有机会,寻得一法子,以便之后往来」
云垂野点头,又拿出一小巧的锦盒递给姜峤。姜峤有些意外地打开,里面竟然是一粒褐色药丸。
「我回过一次药铺,寻到了能治好你哑疾的解药。」
姜峤眼底闪过一丝惊喜,迅速将锦盒收进袖中。
将最重要的东西交到了姜峤手上,云垂野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轻轻扯住了袖口。他诧异地转头,只见姜峤动了动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凡事小心,自己保重」
云垂野顿了顿,眸中不似之前那般一潭死水,略微起了些波澜。他深深地望着姜峤,刚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冷冽低沉的男声。
「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姜峤心头一震,越过云垂野肩头,果然看见霍奚舟站在不远处,正眯着眸子打量他们,目光里尽是审视。
姜峤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收回牵着云垂野衣袖的手,福了福身。
云垂野也转身朝霍奚舟行了个礼,再开口时连声音都做了变化,「回侯爷,云皎姑娘发现酒具有瑕疵,吩咐小的拿回去换一套。」
霍奚舟停顿了一会儿,摆摆手,目光却仍然定在云垂野身上,似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云垂野低头端着酒具,刚想背过身继续往月洞门内去,却被霍奚舟出声提醒,「不是要换酒具?库房在何处都忘了。」
云垂野步子一转,朝霍奚舟那头走去,「是小的煳涂了。」
姜峤站在原地,看着云垂野与霍奚舟离得越来越近,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指尖也不自觉攥紧掌心。
云垂野从霍奚舟身边经过,霍奚舟侧眸扫了一眼他手里的酒具,果然看见了明显的瑕疵。可下一秒,一个纸团竟突然从云垂野的袖中掉落,直接滚到了霍奚舟的脚边。
一时间,空气仿佛陷入了凝固。
霍奚舟俯身拾起字条,并未再看云垂野,而是抬眸觑了一眼姜峤,见她僵在那里,紧张得连看都不敢他,眸色愈发沉了下来。
若只是简单吩咐去换酒具,那她有什么好紧张的?
霍奚舟手指轻动,展开字条。一行漂亮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底,他眸色微顿,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今日的荷花酿后劲足,莫要让侯爷贪杯」
霍奚舟心情复杂地收起字条,原本对云垂野的那么一丝疑心也化作乌有,任由他躬着身退了下去。
见云垂野安然离开,姜峤也暗自舒了口气,攥着的手掌微微松开,掌心已是汗津津的。幸好她无论做什么都留了一手,有备无患。
此刻姜峤只想尽快从霍奚舟眼前消失,因而咬了咬唇,做出些矫情的羞愤模样,匆忙转身要走。
「站住。」
霍奚舟沉声道。可话一出口,看着女子霎时僵住的背影,他的眉眼又掠过一丝阴霾。
因为筹备芙蓉宴,姜峤接连数日都忙得不见人影,最初那两日确实也是霍奚舟有心迴避,两人便没在主院碰过面。可后来霍奚舟就连有心在侯府绕圈,都见不着人,便确定了是姜峤在躲他。
明明不该做的不该说的,她一样不落,可现在竟又整个人缩回了壳里,开始「懂分寸」了。虽然这也是他预先想要的结果,可是……
霍奚舟走至姜峤身后,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股无名火从哪儿来,所以即便此刻叫住了姜峤,他仍是一时无话。
姜峤背对着霍奚舟,站得都有些麻了,却半晌没听到霍奚舟的下一句。她刚想转过身来,却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阴魂不散、每每在噩梦里重温的轻笑。
「武安侯,好久不见。」
分明是和煦如春风般的嗓音,落在姜峤耳里却是阴冷森寒、勾魂夺命……硬生生让她毛骨悚然,在烈日伏夏出了一身冷汗。
姜峤腿一软,差点就要跌坐在地,好在被下意识出手的霍奚舟扶住。
霍奚舟扶着姜峤的臂弯,只当她是不小心崴了脚,并未多想,循声朝来人望去。
当着霍奚舟的面,姜峤强忍着拎起裙摆逃跑的冲动,只能硬着头皮杵在原地,却忍不住又往霍奚舟身边缩了缩,想要藉此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石径那头,霍松满脸为难地引着一架步辇朝这边行来。四个抬着步辇的下人皆穿着睚眦纹衣衫,神色麻木,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步辇上,钟离慕楚头戴帷帽、白衣飘飘,整个人卧靠在椅背上,面容被帽檐下垂落的轻纱遮挡,分明是病弱无力的姿势,被他做出来却带着些惬意。
霍奚舟微微拧眉,冷冷地扫了霍松一眼。霍松欲言又止,无能为力地朝霍奚舟摇摇头,表示自己根本拦不住携礼而来的钟离慕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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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不请自来,为侯爷备了一份薄礼,还望侯爷莫要怪罪。」
钟离慕楚轻咳了几声,嗓音略显无力。
霍松立刻捧着钟离慕楚的礼单快步走了过来,交予霍奚舟,「侯爷,这是钟离公子的礼单。」
霍奚舟松开姜峤的胳膊,却察觉她仍然有些摇摇晃晃,低斥了一声,「站好。」
分明是冷漠的两个字,却莫名带着几分纵容和娇惯,然而此刻的姜峤是浑然不觉的。
她手指微微打着颤,脸色白得跟纸一样,背影无比僵直,脑子里甚至已经闪过钟离慕楚将她带走后,会让她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画面。
霍奚舟打开钟离慕楚送来的礼单,竟是一份混入晋陵军中的北燕细作名录。
早就听说钟离氏虽被屠族,但暗线仍遍布南靖,如今已尽数掌握在钟离慕楚手中。从这份名录上看,此言不虚。
霍奚舟面色微凝,终于合上礼单,薄唇轻启,「来者是客。」
他与钟离慕楚本就没有龃龉,何况从前定州军的主帅钟离延是钟离慕楚的四兄,与他们霍氏也有几分交情。可惜当年钟离氏被姜峤屠族,豫州节度使韦琰奉旨杀害了钟离延,控制定州军,毁了两军联合伏击胡人的计划,这才有了前锋营三千将士全军覆没的上谷一役……
这次霍奚舟之所以没有给钟离氏递帖子,一是以为钟离慕楚的病况不佳,根本来不了侯府,二是因为越旸与钟离慕楚不睦已久,最好避免在同一筵席上碰面。
可既然钟离慕楚人已经到了,又给他送了这份大礼,怎好再将人赶出去?
「来者是客」四个字一出,霍松立刻明白了霍奚舟的意思。他舒了口气,疾步走向步辇,便要引着钟离慕楚往男宾那儿去,「钟离公子,这边请。」
步辇朝另一边行去,钟离慕楚的视线扫过霍奚舟,在他身边的女子背影上停顿了一瞬。
哪怕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哪怕是背对着钟离慕楚,姜峤仍是能察觉到那道淬着毒液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一时间屏住唿吸,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步辇远去,被那道视线盯着的感觉彻底消失,姜峤脑子里的弦才骤然一松,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如今算卦,当真是算得越来越不准了……
霍奚舟察觉到什么,侧眸看过来,就看见姜峤满头大汗,却咬着唇,似乎还在打颤。
霍奚舟嗓音沉沉,「怎么了?」
姜峤连连摇头。恰好霍老夫人身边的婢女来寻她,她提起裙摆,匆匆转身跑了过去。
霍奚舟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眉心拧得更紧。
***
钟离慕楚头戴帷帽、乘着坐辇进来时,荷塘两边的宾客反映各异。
男宾们瞬间噤声,纷纷看向早已坐在上位的越旸。越旸本还在执着茶盏淡笑,听到侯府下人通报时,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也变得青白。
越旸与钟离慕楚不合,建邺城人尽皆知。
一直以来,四大世家互相扶持也争斗不休,总会将同辈的年轻子弟放在一起比较。而钟离慕楚便是他们这一辈的代表人物,品行高洁,出尘脱俗,从来只着白衣,被建邺贵女们誉为谪仙般的人物。
越旸与钟离慕楚偏偏是同一挂,长相阴柔、气质温润,也喜好穿一身白衣。然而越旸却事事被钟离慕楚压一头,简直被衬得像一个赝品。
所以早年,越旸还未娶姜晚声时,性格其实是软弱自卑的,心里更是嫉恨极了钟离慕楚。
可谁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钟离氏被灭族,只余钟离慕楚一人,越氏却因越旸盛极一时。
如今倒好,武安侯府这齣芙蓉宴,竟是让他们二人齐聚一堂,怕是要有好戏看了……
「听说了吗,钟离公子来了!」
「怎么可能,钟离公子不是重病在床吗?」
「让我看看!」
与男宾那里的诡异氛围截然不同,荷塘边的女眷们听到钟离慕楚赴宴的消息,纷纷激动起来。
一个个连花都不赏了,而是往廊桥那边拥了过去,想趁机赏赏男色,于是便瞧见了钟离慕楚面遮帷纱、病弱惫懒的风姿。
姜峤惨白着脸从众人身后经过,回到水榭中。
霍老夫人见她状态不对,关心了几句,随后便有下人来通报宾客已到齐。
霍老夫人颔首,吩咐道,「开宴。」?
第21章 险境
侯府下人们将仍在荷塘边逗留的客人们请至桌案边,满塘荷叶随风曳动,建邺城期待已久的芙蓉宴正式开宴。
眉间点着莲花妆的婢女们端着菜餚,鱼贯而入,带来阵阵荷香。
钟离慕楚的目光落在婢女那枚莲花花钿上,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精心分成小份的菜餚被端上桌,并非什么珍稀名贵的食材,却胜在新奇雅致,每道都是用新鲜採摘的荷叶荷花炮制而成。
有的花瓣被切碎揉入晶莹剔透的凉粉;有的花瓣被裹着面小火慢炸,摆盘成了金黄色的荷花酥;有的莲叶熬制出了莲叶羹;有的莲叶被制成了清雅有趣的容器和装饰,或盛着羹汤,或点缀在菜餚边。
而最令众人眼前一亮的,是碧筒饮。即为刺破莲叶叶心,连通叶茎的荷盏。将酒倒入这样的荷盏中,莲茎捲成象鼻状,便可吸饮尾端。
数百年前,有位雅士创造了这种碧筒饮,以「酒吸荷叶绿」的滋味消暑,风靡一时。此后,更有能工巧匠用各种金银材质仿制出了碧筒杯,但像这般復古、回归质朴的真荷盏却少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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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虽不能饮酒,但仍对碧筒饮起了几分兴致,抬手一挥,身侧伺候的人便将荷盏端至他面前。
「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
隔着帷纱,钟离慕楚勾了勾唇,悠悠地念了一句。
甚至还未等他的话音落地,越旸便立刻沉声接口,「水花风动画船香,碧筒行酒从容醉*。侯爷,你这齣芙蓉宴,还真是雅趣至极啊。」
钟离慕楚掀起眼皮,瞥了越旸一眼,唇角的笑意更深,却带着些嘲讽。
越旸与他较劲不是一日两日了,还每每模仿他的做派,与他心心念念的亡妻一样,愚蠢至极,令人多看一眼都十分憎恶。
钟离慕楚拈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若是阿峤还在身边,他又何至于为了解闷,来侯府瞧这些腌臜面孔。
「听说这齣芙蓉宴是由侯爷身边的宠婢操持而成,这婢子倒是有趣。」
越旸晃着手里的碧筒饮,笑着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坐在主位,视线也落在面前的荷盏上,不知在想什么,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另一边,女眷们纷纷夸赞起芙蓉宴的清雅意趣,霍老夫人也根本没想着抢功,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夸起了姜峤。
姜峤听得耳根有些发热,头疼地给霍老夫人布菜,希望她能多吃菜,少说话。可霍老夫人却仍自顾自地说着,偏偏以聂氏为首的夫人们也都应和着她。
姜峤瞬间成了宴席上的焦点,被夫人贵女们频频打量,而其中最常望过来的便是聂瑛,其次便是聂欢。
姜峤很清楚聂瑛为何盯着自己,但至于聂欢……姜峤隐隐察觉到聂欢目光中的敌意,却有些不解。
方才她离开水榭去与云垂野接头,怎么会招惹上这位?
思忖间,霍老夫人已经炫耀起姜峤的茶艺,席上却登时没人敢应声了。
聂欢扯了扯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建邺城里,贵女们时常会聚在一起斗茶,而聂欢便是这种聚会的「常胜将军」。在茶艺上,她若称第二,建邺城便没有贵女敢称第一。
霍老夫人刚回建邺,又对世家交际不甚了解,此刻当着聂欢的面夸赞婢女的茶艺,这不就是班门弄斧吗?
聂夫人察觉到席上的氛围僵住,倒不是很在意,随口应道,「欢娘的茶艺也不错,今日大家兴致正好,不如让她献个丑,与云皎姑娘来场斗茶。依我看,倒是比投壶和行酒令有意思。」
姜峤微微蹙眉,刚想上前阻拦霍老夫人,却已经来不及。霍老夫人连声应下,转头让姜峤下去去准备茶具,宴后便呈上来。
聂欢脸色登时变了,勉强才挤出一丝笑容。
姜峤无奈,只能离开水榭,亲自去挑选茶具,却不想领着几个婢女端着茶具回来时,竟意外听得园中山石后,正有女子在忿忿不平地抱怨。
「我是聂氏嫡女!母亲竟叫我与一个婢子斗茶?!」
「她是什么卑贱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她如何能与我平起平坐?!」
「若叫人传出去,岂不是整个建邺城都要笑话我?」
姜峤步子一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朝身后的婢女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行离开。
没想到与她斗茶,竟能叫这位聂氏女郎恼火至此……那待会她便更要放点水,输惨一些了,若是胜了,这位自视甚高的聂氏嫡女怕不是要当场跳进荷塘做水鬼?
姜峤暗自下定了决心,刚要快步走开,却听得聂瑛劝慰妹妹的声音传来。
「那位姑娘瞧着便十分不俗,又将芙蓉宴操持成这样,可见与普通婢子不同。妹妹还是莫要不平了。」
聂欢冷笑一声,口吻略显刻薄,「在姐姐眼里,自然什么人都是不俗。光是那婢子的容貌,便让姐姐羡慕极了吧,不然也不会一直盯着她看。」
越说越不成样子,姜峤皱眉。
山石后,聂瑛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看霍老夫人与侯爷都很看重她,说不定她日后还有更大的造化。」
「更大的造化?莫不是她还能做侯夫人不成?要我看,也只有霍氏这种不入流的勛贵,才会让一个婢子如此逾矩。」
聂欢冷嘲热讽起来,「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为了跟霍氏攀上关系,竟然还要带上你,硬生生巴结一个死了的霍青萝。她也配?」
聂瑛着急阻止,「别说了!」
「旁人不知废帝为何杀霍青萝,姐姐你还不清楚吗?」聂欢不吐不快,「她不知检点,在宫中与侍卫私通……」
姜峤眸色一凛,脚下已经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却被假山后突如其来的一声耳光定在原地。
聂瑛一改怯懦,口吻变得凌厉,「住嘴!」
片刻的死寂后,聂欢难以置信地尖叫了一声,「你敢打我?」
聂瑛却不愿再与她多做纠缠,转身快步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正好撞上端着茶具的姜峤,整个人呆住。
姜峤收起脸上的冷意,朝她点点头,随即离开。
***
荷塘中的凉亭,姜峤与聂欢分坐两侧,临水烹茶。
霍老夫人和其他女眷则聚在通往凉亭的石桥上,一边说笑一边观望。直到下人出来通报,说茶已烹好,请诸位进去品评。
一众人进入凉亭,聂欢与姜峤已起身立在旁边,案上摆着已经分好的茶汤,却不知哪一碗对应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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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嫌,聂夫人和霍老夫人决定不参与投签,以防其他女眷通过她们的选择猜中哪一碗是姜峤的,哪一碗是聂欢的。
眼看着前面的投签已拉开差距,其中一人的签数已碾压了另外一人,聂夫人还在洋洋自得。婢女终归是婢女,与她的欢娘还是不能比的。
聂夫人并未发现,聂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整个人几乎都有些站不住,一旁的姜峤却是低眉敛目,看不出什么情绪。
待所有人投签完毕,下人才上前翻转茶盅,获胜方的茶盅底部赫然贴着霍字!
聂夫人唇边的笑容霎时僵住。
姜峤不卑不亢地福身向各位夫人行礼。
若不是聂欢口不择言,她原本也不想打聂氏的脸。
亭内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那碗茶汤竟是姜峤做出来的。
武安侯府的一个婢子,竟碾压式地胜过了聂氏嫡女!
这边斗茶斗得如火如荼,廊桥那边的郎君们也好奇地等着结果。待姜峤胜出的消息传来,厅堂内先是一静,随后便议论纷纷。
「听闻聂氏女郎的茶艺已是建邺城一绝,今日竟会败在这里?」越旸忍不住抚掌笑道,「侯爷,你这位婢子可是让本王越来越好奇了。」
霍奚舟神色淡淡,抬起荷盏轻抿,遮住了嘴角上扬的弧度。
「侯爷还要将人藏到什么时候?能否让这个婢子再烹一盏茶,亲自送到堂前来?本王既想尝尝茶,也想看看人。」
越旸举起荷盏朝霍奚舟看去。
霍奚舟垂眸思忖着,并未立刻应允。
想起方才在月洞门口看见的背影,钟离慕楚也笑着出声,「在下对这婢女也有些好奇,不知今日能否一睹芳容?」
这二位都发了话,厅中其他人纷纷应和。
霍奚舟掀起眼在厅内扫了一圈,放下荷盏,终是松口,「去请人。」
女眷们纷纷从凉亭出来,沿着荷塘上的石桥往回走,姜峤和聂欢落在最后。
聂欢这样的家世,又生得这样的容貌,自小眼高于顶,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而茶艺更是她最自信的一项,还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聂欢一时间气红了眼,几乎要将唇瓣都咬出血来。
姜峤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收拾着茶具。
突然,一婢女匆匆跑上石桥,跟霍老夫人说了什么,便穿过女眷径直来到凉亭外,「云娘子,正厅的贵客们都想见你。侯爷让您再烹一壶茶,亲自送去。」
姜峤眸光骤缩,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亲自送去正厅?那不就是将自己送到了越旸和钟离慕楚眼皮子底下?!
婢女又催促道,「云娘子可快些,正厅都在等你。」
姜峤垂眸掩下心绪,只能又将茶具摆回石案上,思索着应对之策。
另一边,聂欢听见正厅要请姜峤过去,更是气得差点将手里的茶盅都砸了。
这么一个低贱的奴婢,今日便要踩着她名动建邺城了!
聂欢正愠怒着,突然看见姜峤抬眸望过来,轻扯嘴角,笑容里竟带了一丝得意和嘲讽。
聂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怒火瞬间燃得更旺。就在此刻,姜峤恰好一个不小心,竟将茶盅里的残渣泼在了她的裙摆上,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贱婢!」
聂欢勃然大怒,扬手朝姜峤甩去。
作者有话说:
*《碧筒杯》
* 邵亨贞的《泖滨见荷花(二首)》?
第22章 落水
聂欢怒不可遏,扬手甩向竟敢挑衅她的姜峤。两人正站在扶栏边,姜峤的脸重重一偏,竟是整个人都朝扶栏外栽去。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姜峤已经坠入荷塘。随着水花四溅,落水声响起,那抹碧色身影已经沉入大片大片的莲叶下……
亭外传来阵阵惊唿声,霍老夫人等人匆匆赶来,便见亭中只剩聂欢一人,她双手撑着栏杆,微微倾身,满脸惊愕地盯着水面。
听见身后的动静,聂欢慌忙转头,「不,不是我。是她自己要躲,才掉下去的……」
她的手根本没碰到人!许是那婢子着急想躲,才不小心被绊倒,栽了下去!
霍老夫人着急地唤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救人?!」
围聚过来的下人们终于有所反应,纷纷动作起来。这荷塘说浅不浅,最深处也有四五米,水下又叶茎丛生、错综复杂,若是不会水的人掉进去,还真有可能溺毙在塘中。
霍老夫人也不知姜峤是否会水,只看着她自落入水中后便再没能浮起来,一时心惊不已。
正厅内也听到了廊桥那边的喧譁声,纷纷转头看去,却只瞧见一群下人围在荷塘边,有几个还跳进了塘中,高声叫着人。
霍奚舟隐约听得了几声「云娘子」,面色稍凝。下一刻,彦翎便匆匆跑了进来,到他身边低声道,「侯爷,云娘子落水了!」
霍奚舟眸光一缩,骤然起身,还不等彦翎反应过来,便只见他的衣角从眼前飘过,迅速消失在正厅内。
钟离慕楚和越旸离得近,自然听到了彦翎的回报,两人神色各异。
越旸面露惋惜,想着多半又是女子之间争风吃醋的把戏,人既然落了水,今日怕是见不到了。
钟离慕楚唇角的笑意却淡了下去,似是想起什么,他招了招手,问起身侧的牧合,「若我没记错,武安侯这位宠婢,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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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合颔首。
钟离慕楚沉吟了半晌,也吐出一句,「去看看。」
霍奚舟一脸森寒,快步行过廊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宴席前还想着嫁入侯府的贵女们,远远瞧了霍奚舟一眼,便被他周身凌厉的威势所慑,甚至顾不上欣赏那副皮囊,便慌忙低下头。就连霍老夫人看见他走过来都莫名有些发憷。
霍奚舟一声不吭,大步走向荷塘,彦翎寸步不离地追在他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眼睛却盯紧了霍奚舟,生怕他不管不顾就要跳下水救人,没想到霍奚舟一路疾走,临到岸边却突然剎住,怔怔地望向水面。
许云皎何时变得这般重要了?他竟有那么一刻在害怕失去她?
风吹莲叶,响起一阵一阵的水波荡漾声,混杂在下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嚷声里,就好似那个落入水里的女子一般,被层层掩埋、迅速消匿。
霍奚舟盯着恢復死寂的水面,眸里黑沉无光、空落落的,竟还带着几分惘然。
远远的,霍老夫人瞧见了霍奚舟的神色,心中一凛。这样的神情,她曾在霍奚舟脸上看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弱冠那年回京,意气风发地要求娶心上人,却恰逢国丧。第二次是三年后,他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另嫁他人……
落入荷塘的一瞬间,姜峤甚至还往深水处刻意沉了沉,任由那塘水的幽寒侵入骨髓。
方才她刻意激怒聂欢,又趁她巴掌扇过来时,偏头闪避,装作被打得头晕目眩的样子,就是为了踉跄几步栽进荷塘。
若想见她的是钟离慕楚和越旸,她光是落水显然还不够。如果安然无恙地被人从荷塘里捞起来,大不了换件干爽的衣衫,便又能继续烹茶送往正厅。
想要以此为由避开这桩祸事,怕是要对自己心狠一点。要么受惊过度,要么着凉生病,这样总不会有人再逼着她烹茶露面了吧?
在水下憋气待了片刻,姜峤听着岸上各种唿声,心里计算着时间,直到她的四肢都快被塘底的寒意冻僵了,才慢慢地朝塘边游了过去。
这齣戏演到这儿也差不多,若再多便过了。
姜峤悄悄游到塘边,刚将脑袋探出水面,便撞上了一双漆黑锋利的眸子。
霍奚舟正脱去外袍,丢向了劝阻他下水的彦翎,一低眸,目光触及水中的姜峤,面色微顿,转瞬间又升起蓬勃怒火,看得姜峤心中一惊,下意识往水里沉了沉,却不小心呛了口水。
还不等姜峤扑腾两下,霍奚舟勐地俯身,抬手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
姜峤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坚硬却温暖的怀抱。
在冰冷的塘水里泡了这么一会儿,她的确冷得够呛,竟对这炙热的温度贪恋起来。姜峤咬着牙打着颤,偏过脸埋入霍奚舟的胸膛,又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揽在她后背的手臂倏然收紧。下一刻,霍奚舟从彦翎手中夺过外袍罩在她身上,紧接着一把打横抱起,大步朝园外走去。
「云娘子在那儿!」
一声高唿引得所有人都朝这边围聚了过来。霍老夫人着急地迎了过去,身后还跟着忐忑不安的聂夫人和聂欢等人。
然而还不等人看清姜峤落汤鸡似的模样,霍奚舟已经阴沉着脸,快步从她们身边经过,冷声吩咐彦翎道。
「去请大夫。」
行至聂欢面前时,霍奚舟冷沉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那一眼戾气横生,吓得聂欢脸色煞白,竟是有些站不稳。
众目睽睽之下,霍奚舟就这么丢下了满园宾客,抱着他的婢子,一路直奔主院而去,彻底坐实了武安侯钟情一哑婢的坊间传言。
树影交错的游廊上,霍奚舟抱着人疾步匆匆。裹在姜峤身上的男子外袍,已经被她湿透的碧色衣衫浸湿,紧紧贴在他腰间、臂弯,将他的衣裳也洇出大片大片的深色。
察觉到怀里传来的彻骨寒意,霍奚舟低眸看了一眼。女子瑟缩着躲在他怀里,只露出半边脸,青丝湿哒哒地黏在一起,擦过眼尾那粒浅痣,垂落在脸侧,愈发衬得那张巴掌大的脸瘦削惨白。
霍奚舟收回视线,面容紧绷,眸色愈发冷沉。
卧房的门被一脚踢开,霍奚舟竟是直接将姜峤抱进了自己的房里,在床榻上放下。
霍奚舟的动作简直是出乎意料的温柔,姜峤竟莫名有些心慌,干脆眼睛一闭,佯装自己晕了过去。
「许云皎。」
霍奚舟扯过被褥盖在姜峤身上,连名带姓地叫了她几声,声音到了后面终于不似寻常那般平稳,能叫人听出几分着急。
云歌、云烟和云杉三个婢女匆匆跟进来,她们是霍奚舟的贴身婢女,今日不必去前面端茶递水,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看着霍奚舟将姜峤抱了回来,便已经有些傻眼,如今看着他不仅将姜峤抱进卧房,还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更是面面相觑,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到霍奚舟转头冷斥了一声,三人才如梦初醒,准备热水的准备热水,准备衣裳的准备衣裳……
一阵手忙脚乱中,彦翎也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看见姜峤垂在身侧的手仍在颤抖,霍奚舟皱了皱眉,直接将自己的手覆上去,牢牢握住,看向彦翎,「大夫呢?!」
「属下刚刚正要出去叫大夫,却被钟离公子的人拦住。钟离公子因为身体抱恙,特意带了大夫随行。此刻已在屋外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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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钟离公子四个字,正闭眼装晕的姜峤浑身一震,被霍奚舟握住的手登时颤抖得更加厉害。
霍奚舟眉心拧得更紧,「那还等什么?让他进来。」
彦翎应了一声,转身朝外跑去,霍奚舟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
「侯爷……」
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几乎能被人忽略。
霍奚舟一愣,诧异地回头,看向床榻上幽幽醒转的女子。
女子似是也被自己突然能出声吓到了,微微瞪圆了眼,轻咳了几声,半晌才反应过来,惊喜地拉住了霍奚舟的手,「妾,可以,说话了……」
霍奚舟心头一动,目光紧紧锁在女子面上,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姜峤的嗓音与他想像中竟是完全不同。他原以为,像她这般温婉柔顺的女子,嗓音也定是甜腻娇柔,却不料此刻听到的女声,清清泠泠、不妖不媚,带着一丝淡淡的嘶哑,不似莺啼,竟是更像冬日的簌簌雪粒。
姜峤仰躺着望向霍奚舟,半晌没听到他的回应,略微有些不安。
方才在落水前,姜峤突然灵光一闪,服下了锦盒里的解毒药丸。她本想着万一钟离慕楚发现什么端倪,派人探查,自己若能开口说话,便不会让他往废帝身上联想。
可姜峤当时倒是没顾虑到,自己这嗓音会不会惹得霍奚舟怀疑。她自幼扮成男装,刻意处理过嗓音,此刻正常说起话,虽不至于像男声,但也与寻常女子不太一样。
若是霍奚舟对这声音起了疑心……
姜峤搭在他手背上的指尖轻轻动了动,有些忐忑地启唇,「……侯爷?」
霍奚舟不自觉抿唇。
虽与他想像的声音天差地别,但却是一样的悦耳,甚至是更悦耳。
「侯爷,大夫来了!」
彦翎领着钟离慕楚身边的大夫进来。
霍奚舟眼里的幽邃散去,一下松开姜峤的手,起身走开。
***
月洞门外的树荫下,钟离慕楚靠在步辇上,半阖着眼,一只手不断拈动着腕上的佛珠,动作不似面上那般淡定从容。
「郎主,秦大夫回来了。」
身边的牧合提醒道。
钟离慕楚霍然睁眼。不远处,霍松亲自将背着药箱的大夫送了出来,又向钟离慕楚说了一大番感谢的话。
钟离慕楚此刻没什么心思应付霍松,草草地应了两声便要告辞。
下人们抬起步辇沿着石径离开,大夫低眉敛目跟在步辇一侧,没走几步,便听得钟离慕楚问道,「诊过脉了?如何?」
作者有话说:
在被疯批舅舅发现的边缘疯狂试探……
下一章更新是17号晚上九点噢!快了快了,希望下周能开启日更6000的模式!?
第23章 影子
钟离慕楚的声音里辨不出情绪,却莫名让大夫有些紧张。
「郎主,武安侯那位婢女……的确是个女娘。而且从脉象上看,并无任何中毒迹象。」
大夫的话一出口,钟离慕楚手上拈动佛珠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尽管隔着帷纱,没人知道他此刻是何表情,但空气却仿佛凝滞了似的,压抑得让人直不起腰来。
钟离慕楚手指一松,将那佛珠套回腕上,重新阖上眼,嗓音冰冷,「回府。」
***
暮色将至,主院里已经点起了灯。
霍奚舟命人将更宽敞的西厢房收拾了出来。姜峤用热水沐浴后,便直接被云歌和云杉扶进了厢房,又被云烟端着碗餵下了大夫开的药汤。
姜峤最初不过是故意做出些病弱的姿态,可装着装着,身体却真的有了反应,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眼皮也越来越重,尽管心中还有各种不安,她还是抵挡不了那席捲而来的倦意,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芙蓉宴后前院还有各种杂事,派人将霍奚舟请了过去。霍奚舟离开前,特意吩咐三个婢女守在姜峤身边伺候。
三人虽和姜峤身份相同,但今日亲眼目睹了霍奚舟对姜峤的态度,便知这位云皎与她们春秋冬不一样,自然也不敢怠慢,兢兢业业地在厢房内陪着姜峤。
听得床上传来几不可闻的梦呓,云杉立刻起身凑了过去,还未听清说的是什么,她便发现姜峤两颊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连忙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惊觉手掌下一片滚烫。
姜峤高热不止,主院再次热闹起来,婢女们进进出出,姜峤却浑然不知,仍是紧蹙着眉,被噩梦魇住了似的。
出乎意料,这次梦里竟是没有出现钟离慕楚,而是回到了更早之前。
那一年,她还没被记到钟离皇后名下,没有与钟离慕楚见过面,而她的生母许采女还尚且在世……
「不过一介樵夫之女,竟敢在本宫面前穿戴得这般招摇?」
袁贵妃是最受靖武帝宠爱的宫妃,而许采女那日不过是戴了支鎏金缠枝步摇,便不知哪里碍了贵妃的眼,叫人按在御花园中,硬生生扯散了髮髻。
那鎏金缠枝步摇也砸在土里,被贵妃身边的内侍一脚踩断。
许采女捧着断成两截的步摇,一步一踉跄回了宫,恰好被来请安的姜峤看了个正着。
姜峤那时不过八岁,只知道那支步摇是许采女刚入宫时父皇赠予她的,她视若珍宝,平常甚至都捨不得拿出来戴,如今却被人毁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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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许采女还想背着人将那步摇修补好的哀戚模样,姜峤怒火中烧,甚至没跟她商量,第二日便去了御花园等袁贵妃。
许采女虽是樵夫之女,却会些奇门阵法的本事。姜峤小时候见了,便缠着她教自己,也学会了些占卦、布阵的皮毛。
待袁贵妃领着人又来了御花园,姜峤不过挪移了几盆牡丹的位置,顷刻间,一群人便像是见了鬼似的,被困在原地惊叫连连、四处乱窜。
姜峤正看得发笑,却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一转头,许采女已经脸色难看地站在她身后,第一次扇了她一耳光。
那是许采女第一次打姜峤,也是最后一次。
几盆牡丹花被许采女挪回原位,袁贵妃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地扑进了靖武帝怀里,指着被宫人押来的许采女和姜峤,惊恐地叫着「妖孽」。
姜峤至今还记得靖武帝当时的眼神,愠怒、惊疑、忌惮,没有一丝爱意,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许采女教子无方,杖责二十。」
靖武帝冷声下令。
姜峤瞬间慌乱起来,抱着许采女的胳膊不肯撒手,却愣是被宫中侍卫拉开拖到一边,眼睁睁看着那一寸厚的棰具重重落下来,打在许采女的下腰处,几杖便见了血。
年幼的姜峤彻底吓蒙了,哭喊着为许采女求饶。就在靖武帝沉默犹豫时,贵妃又哭诉了两句,差点背过气,靖武帝便着急地搂着人离开了御花园。
许采女咬着牙,痛得几乎要晕过去,姜峤终于挣脱侍卫的桎梏,踉跄着沖了过去,跪在许采女身侧,却见她的视线仍死死盯着靖武帝远去的背影,眼中的情绪太过复杂,是那时的姜峤无法看得懂的……
霍奚舟回到主院时,便听云歌说姜峤发了高烧,不由眸色一沉,快步走进厢房。
厢房内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药味,霍奚舟在床榻边坐下,转头望向烧得两颊绯红的姜峤,眉眼间萦绕着一股阴郁之气。
姜峤紧拧着眉心,张了张唇,一两句呓声不自觉吐露,却轻得令人听不太清。
霍奚舟微微低身,终于听见姜峤喃喃呓语唤着的是「阿母」。
霍奚舟唿吸一滞,目光再次落回姜峤面上,恰好触及那滴从她眼角划过的泪珠,忍不住伸手,指腹点在她的眼尾,接住那滴似是要灼伤他的眼泪,眸色愈发深沉。
***
翌日,阴雨绵绵。
姜峤从梦中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像是被火焰灼烧过,烫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云娘子,你醒了!」
云烟恰好端着水盆进来,看见姜峤睁开了眼,连忙靠过来,动作小心地扶着姜峤缓缓坐起身。
姜峤开口,嗓音沙哑得不行,「水……」
云烟连忙转身倒了杯茶过来,递给姜峤。凉茶润喉,姜峤抿了抿干燥的唇瓣,艰难开口,声音还有些艰涩,「多谢。」
「云娘子不必这么客气。」
云烟接过茶盅,又抬手试探姜峤额上的温度,「我、云歌还有云杉,如今已是姑娘的婢女。」
姜峤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将云烟的话重温了几遍,才开口道,「你们与我同为侯爷的婢女,怎么能……」
「侯爷既如此吩咐了,娘子自然与我们不同。」云烟笑了,笑容里带着些意味深长,「婢子去打水来,为娘子洗漱吧?」
目送云烟离开的背影,姜峤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不在耳房里,而是在主院的西厢房。
雨声淅沥,驱散了一丝暑热。
霍奚舟来请安时,霍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自我反省,「昨日是我的错,不该让云皎与那聂氏女郎斗茶……谁知道那小娘子生得貌美如花,竟是个心如蛇蝎的。」
霍奚舟面色冷酷,「与聂氏不必再往来。」
「自然。」
霍老夫人连连点头,想起什么,她仔细打量着霍奚舟,见他眼下隐隐带着些青色,「云皎现在怎么样了?听说昨夜她发了高热,主院折腾了一整夜,你也一直陪到早晨,见她退了烧才去上朝?」
霍奚舟抿唇,并未答话。
霍老夫人试探地问道,「奚舟,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又是将人挪进西厢房,又是将自己身边的婢女拨去伺候,显然不止是上心了。昨日芙蓉宴那出落水,但凡长了一双眼睛,都能看出他对女子的与众不同。
「我知道,你从前只对那位动过心思,这么几年也一直记着她……」
霍老夫人难得提起旧事,「可她毕竟已经过世,你也是时候放下了。云皎那孩子,我第一眼见她,便说她面相好,非要带她进内宅,也不全是因为什么高人算卦的缘故。」
霍奚舟抬眼看向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嘆了口气,「不过是因为她眉眼间与那位有几分像。我想着,你若能将她当成影子,心里也会好受些……」
霍奚舟默然,视线移向窗外,看着外面的雨雾,半晌才拧眉道,「她们不一样。」
除了容貌上那点相似,其他脾气秉性全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用一个去替代另一个,让一个成为另一个的影子。
察觉到霍奚舟的走神,霍老夫人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依我看,云皎这次病得这么厉害,一半是因为昨日落水,还有一半多半是心病!这段时间筹备芙蓉宴,她总是郁郁寡欢的,又那么操劳,你得好好补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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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眼前不由闪过女子日渐消瘦的面庞、昨夜那声脆弱的娘亲和眼角划过的泪珠。
他收回视线,看向霍老夫人,「如何补偿?」
***
雨后初晴,院中四处氤氲着一股青草香气。
姜峤用了些清粥,整个人都恢復了精神,她自己披着外衫下了床,坐到窗边吹着风发愣。
云歌端来熬好的汤药,「姑娘,药熬好了,得趁热喝。」
姜峤望着那黑乎乎的汤汁,暗自拧了拧眉,却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接过来随手放在一边。
听得院外传来些动静,姜峤抬眸,通过半开的窗便瞧见彦翎领着一队下人浩浩荡荡走进主院,直接朝西厢房而来。
一行人进了西厢房,姜峤不明所以地转头,便见彦翎招唿着人将几个箱子在地上放下,又将好几个一看便价值不菲的匣盒放在了桌上。
「云娘子,这些都是侯爷特意挑选的,吩咐我先送过来。」
说着,彦翎挥手让下人们纷纷打开箱盖。
姜峤诧异地望了一眼,便见几个箱子里尽是漂亮的罗裙华裳,名贵的料子,精巧的文案,细密的针法,全然不似侯府的婢女服饰那般朴素简陋,还都是最时兴的颜色和样式,看得云歌等人都是眼睛一亮,发出惊嘆之声。
彦翎又亲自端着一匣盒走过来,掀开盒盖,呈给姜峤看,「还有这些首饰,不知娘子是否喜欢。」
姜峤的目光落在匣盒中,一时愣住。里面金、银、玉各种材质的钗簪步摇、镯钏耳坠,琳琅满目。
只扫了一眼,姜峤便知道这些首饰价值不菲,虽然与她平日里在宫妃身上瞧见的相比,还有些差距,但在宫外绝对称得上是珍宝。
还没等姜峤反应过来,彦翎便朝三个婢女使了个眼色。云烟立刻接过匣盒朝姜峤走来,「娘子,我们来帮你梳妆吧。」?
第24章 梳妆
「梳妆」这个词和这件事,对于姜峤来说都十分陌生。
在皇宫那些年,她一直只能穿男装、戴发冠。而恢復女儿身之后,因为不会梳复杂的髮髻、也不熟悉女子的妆饰,大多时候,她都是随便敷点粉绾个发,几乎没有正经打扮过。
此刻姜峤换了一身明艷的缃色新衣,端坐在妆檯前。三个婢女簇拥在她身边,一个替她涂脂抹粉,一个替她梳着复杂的髮髻,还有一个挑着匣盒中与衣衫相配的珠钗步摇,轻轻簪在她鬓髮间。
望着镜中云发丰艷、蛾眉皓齿的自己,姜峤既有些不自在,心情又有些奇妙。
其实七八岁的时候,姜峤也曾有过小女儿心思,喜欢好看的衣裳和漂亮的首饰,所以她没少羡慕其他公主们,尤其是姜晚声。
姜晚声是贵妃的孩子,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她永远打扮得粉妆玉琢,是宫宴上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她也从来不缺好看的华服罗裙,有些新衣甚至只穿一次,不慎沾了脏污,她就会赌气丢掉。
若问起姜峤从小到大做过最丢脸的一件事,那便是她曾经捡起过姜晚声丢弃的衣裙,当宝贝似的藏了一路,躲在皇宫的荒僻一角,摘下发冠,临水照影,笨拙地梳了髮髻,簪了朵花枝,一整日都开心得像个傻子。
只是这样大胆的事,自许采女死后,姜峤就再也没做过了。一个时刻都有可能性命不保的人,怎会再在意那些金钗华裳呢?
姜峤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缃色衣裙,突然想起当年她从姜晚声那里拾走的,也是一件差不多颜色的裙裳,不过比这件要厚上许多,是冬日的袄裙。
「昨日芙蓉宴,娘子若是这么打扮,定不会输给那些贵女。便是那位聂氏女郎,也要被娘子比下去!」
云歌一边替姜峤整理着鬓髮,一边奉承道。
姜峤透过镜子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娘子昨日不过是赢了斗茶,就被那聂氏女郎推下荷塘,若是穿成这样,还能活到今日吗?」
云杉心直口快地接了一句,又补充道,「听说如今建邺城都在传那位女郎的恶劣行径,她的名声也是毁得差不多了。」
闻言,姜峤唇角的笑容淡了淡。
她那时蓄意挑衅,一是为了保命,二是确实想要教训聂欢,可倒也没想将人害得名声尽毁……
云烟观察着姜峤的脸色,不忘为霍奚舟说话,「凭聂氏在建邺城的权势,想要压下昨日的事也不是没可能。定是侯爷在为娘子出气呢。」
提到霍奚舟,姜峤只觉得更加心烦意乱。
也不知他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送来的这些衣裳首饰显然不是婢女能穿戴的,难道还真打算替她除了贱籍,给她个侍妾的名分吗?
云杉终于簪好了髮钗,挑了一对耳坠刚要给姜峤戴上,却动作顿住,奇怪地噫了一声,「娘子耳上竟是没有穿孔?」
姜峤回神,摸了摸耳垂,「嗯,耳坠不必戴了,这样就很好。」
说着,她从圆凳上站起来,后退了几步,在距离镜台一米开外的地方站定,对着铜镜从头到脚打量自己的穿戴。
姜峤挽着薄纱披帛,摸了摸侧边层次分明的髮髻和垂落耳侧的步摇,久违的爱美之心竟是復甦了。
她忍不住在镜前转了几个圈,一旁的三人变着法子说好听的话,云杉念错了一句诗,逗得所有人都笑出了声。
霍奚舟刚走到廊下,便听得房里传来女子们愉悦的笑声,姜峤清清冷冷的嗓音混在其中,却一下就被他分辨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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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顿住步子,侧眸望去。窗棂半阖,身穿缃色华裳的女子巧笑倩兮,拎着裙摆转着圈,鬓边的步摇轻晃、铃叮作响,昭示着她此刻雀跃的心情。转过来的那一刻,女子脸上还带着纯粹明媚的笑容……
霍奚舟怔住,心脏突然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紧接着便开始跳得飞快。
姜峤正笑着,突然瞥见窗外立着的高大身影,倏然一惊,慌忙停下了动作。
她抬眼,撞入霍奚舟那双漆黑暗沉的眸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又变回了寻常那副娴静恬淡的模样。
霍奚舟心里那丝异样转瞬即逝,眉眼间的情绪也渐渐消散,待一切平静后,他迈步走进厢房。
姜峤低眉敛目,福了福身,身后的春秋冬三人也连忙跟着行礼,齐声唤道,「侯爷。」
听到身后三人的声音,姜峤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如今已能说话,可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出声。
霍奚舟在桌边坐下,三个婢女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退了出去。
姜峤掩饰着心里那点不自在,默默走过去,想为霍奚舟倒盏茶。可刚一抬手,臂弯上的披帛就滑落了下来。
姜峤连忙伸手去扶,却正好与霍奚舟接住披帛的手碰在一起。轻纱落下,覆在他们交叠的手掌上,两人都是一愣。
姜峤红了脸,率先抽回手,一声不吭地倒了杯茶,递向霍奚舟。
霍奚舟接过茶盅,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向姜峤,眉心轻拧,「不是能说话了?」
姜峤怔住,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张了张唇,轻声回答,「妾身……喉疾未愈,嗓音不堪入耳,怕惹得侯爷不喜……」
霍奚舟执着茶盅的动作微顿,目光复杂地盯着姜峤,诡异地沉默了半晌,才收回视线,将茶盅里的茶一饮而尽。
「不会。」
「那侯爷也不会嫌妾身话多吧?」姜峤又楚楚可怜地追问了一句。
用原本的嗓音作出这种语气,姜峤自己都听得有些别扭,竟突然觉得还是哑巴更好做戏一些。
霍奚舟启唇,言简意赅地吐出两字,「尽量。」
这么不情愿……
姜峤腹诽了一句,但面上还是作出如释重负的模样,欣然开口,「那妾就安心了。」
霍奚舟转眼,视线落在屋内还未收拾好的衣箱上,淡淡地问道,「这些可还合你心意?」
「妾从未穿戴过这么好的衣衫首饰,心中惶恐……但也欢喜。」
姜峤这回说的倒是心里话,所以面上带了几分真情实感,眼里也亮晶晶的。
霍奚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喜欢就好。」
霍奚舟坐了片刻,姜峤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话题,霍奚舟并不怎么应答,却也没有起身离开,仿佛就是特意要留在这听她说话,让姜峤出声时更是心有戚戚。
好在霍松突然打发人来寻,霍奚舟才终于起身走出厢房。
经过窗口时,霍奚舟又往屋内扫了一眼,便瞧见姜峤垂着头,笑意盈盈地捋着垂在肩上的步摇。
一时间,他心里竟是生出一种可怕的冲动。想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
皇宫内苑,夏意深深。
宫人们在御花园中着急地四处寻找,嘴里连声唤着「陛下」,回应他们的却只有阵阵蝉鸣。
身穿赤金色龙袍的幼帝姜昭跨坐在树上,躲进层层枝叶里,透过缝隙看着树下遍寻无果的宫人。
起初他还得意洋洋,可时间长了,却又觉得无聊起来,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喂,朕在这里。」
宫人们闻声抬头,看见树叶间隐隐若现的龙袍,一下全部拥了过来,苦口婆心劝他下来。
「既是捉迷藏,自然是你们捉到才算数!你们,来个人上来捉朕。」
姜昭吊着树枝死活不肯下来,树下的宫人们面面相觑,根本不敢往上爬。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时,身穿朝服的霍奚舟出现在他们身后,神色阴煞地抬头,对上姜昭心虚的视线。
「大,大将军,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宫人们这次看见身后的霍奚舟,慌忙退到两边朝他行礼。霍奚舟缓步走到树下,打量了几眼。
姜昭更虚了,声音微抖,「霍奚舟,你要干什么?」
霍奚舟冷嗤了一声,突然抬脚踹上树干,上方的树枝倏然一颤,姜昭惊恐地瞪大眼,身子一歪,直接从树上栽了下来。
「啊啊啊——」
霍奚舟镇定地伸手,在姜昭落到自己面前时,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他的领口,将他稳稳地提在半空中。一旁的宫人们彻底吓傻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啊啊啊啊——」
姜昭的尖叫声仍在继续。
「噤声。」
霍奚舟拧眉,将姜昭放在地上站稳。
姜昭恼火不已,指着霍奚舟骂道,「你,你耍赖!你不会爬树就用这种手段!!」
姜昭不过七八岁,正是任性调皮的年纪,从前又出生在偏远的封地,所以养成了这么个肆无忌惮的性子。
有时候霍奚舟看着他,竟就像在看从前的自己。
霍奚舟扯扯嘴角,讽刺地说道,「陛下,整个建邺城可能只有两个人会爬树。一个是你,一个是臣。」
姜昭震惊了,「怎么可能?爬树这么有意思的事,他们怎么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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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觉得有失风骨。」
「……」
姜昭听不明白什么叫风骨,敷衍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愿赌服输。既是你捉了朕,那朕就要给你赏赐。大将军,你想要什么?」
霍奚舟并不想向皇帝讨赏,刚要开口,眼前却突然闪过一张笑意盈盈、满眼欣喜的脸,微微停顿了一下。
「那陛下就赏臣一件首饰吧。」
男人语气冷硬地说道。
姜昭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赏什么?」
「臣说,」霍奚舟眉眼间掠过一丝不耐和尴尬,「首、饰。」
作者有话说:
开启宠妻模式:皎皎喜欢什么都要给她!
明天可能会换个封面,但文名不变,大家不要认不出来噢~
感谢在2022-11-10 17:23:52~2022-11-17 16:4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bsinthe 3瓶;珸一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亲吻
申时,姜峤像往常一样去了霍老夫人的院子。
见姜峤又能正常说话,又穿戴着绫罗金簪,霍老夫人忍不住感慨,她这一出落水竟是因祸得福。
闲来无事,霍老夫人起了兴致,让姜峤再说些有趣的戏文给自己听。从前都得姜峤画出来再由婢女转述,总是断断续续,听得不过瘾,如今总算能听姜峤亲口说了。
然而霍老夫人前几日去千秋台去得比较勤,早已经将姜峤耳熟能详的那些戏文都点了一遍。
一时间,姜峤竟是搜刮不出什么更新鲜的故事,便半真半假编排起了许采女和靖武帝的过往。
从未出过深山的樵夫之女,救了一位身受重伤的英俊男子,并倾心相许,不顾父母劝阻,执意与他私奔。却不料那男子是个权势滔天的贵人,家中早有妻妾。女子从此被辜负,又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便只能在深宅中凄凉度日……
霍老夫人听得咬牙切齿,却又催促着姜峤继续往下讲。
「女子垂死之际,将唯一的女儿叫到床前,给了她一件信物,让她若是有机会,定要逃出这高门深宅,去寻外祖家。她要女儿亲口跟自己的爹娘说一句,原是她做错了。」
语毕,姜峤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凉茶。
霍老夫人诧异地看着她,「没了?这就没了?」
「没了。」
「不可能,你怕是少看了下半出!」霍老夫人十分笃定,「按照这些戏文的一贯套路,女子的身世一定大有文章。若只是山野樵夫,何必还要拿什么信物寻人?」
姜峤怔了怔,刚想分辩两句,却听得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她转头,见进来的是霍奚舟,连忙起身行礼,「侯爷。」
听得她嗓音微哑,霍奚舟扫了她一眼,又看向霍老夫人,「母亲在做什么?」
「正在让云皎给我讲戏文。」
霍老夫人仍沉浸在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里,嫌霍奚舟有些碍眼,随意敷衍了他几句,便要打发他走。
看出了霍老夫人的意图,霍奚舟果然起身要走,只不过走之前,视线转向站在一边纹丝不动的姜峤,「还不走?」
姜峤愣了愣。
霍奚舟口吻淡淡,「不是说喉疾未愈,这几日要少说话?」
这句话一出,姜峤和霍老夫人都默了,竟是都有些心虚。
姜峤跟着霍奚舟从霍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两人从荷塘西角经过,霍奚舟竟是出乎意料地走进了观翠阁。
姜峤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就看见霍奚舟站在楼梯上回头看她,「上来。」
观翠阁二层可以看见侯府的大半园景,霍奚舟负手站在阑干边,望着底下的满塘碧色和嶙峋山石。
从前毫无章法的园子,此刻已是整齐有序、景致分明,而这些全都归功于他身边的女子。
「如今建邺城人人都在夸你办的这齣芙蓉宴。」
「妾不敢居功,」姜峤顿了顿,垂眼道,「他们夸的是武安侯府的芙蓉宴,不是妾的。」
霍奚舟侧眸看了她一眼,「但这园子,你确实打理得不错。」
说着,他一只手探至袖中,似乎是想要拿什么东西,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姜峤却往前踏了一步,站到他身侧,指着园中精心布置的景致,轻言细语地讲解起来。
霍奚舟:「……」
姜峤浑然不觉。
她总算知道霍奚舟今日突然来观翠阁是为了什么了,原来是来检阅她前几日的工作成果。
也好,若不说这些,她也不知该和霍奚舟聊些什么。于是姜峤便一句接着一句,一个景接着一个景地跟霍奚舟介绍。
霍奚舟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可见姜峤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已经从内宅讲到了外院,甚至提及了她从前住过的那处荒僻院子。
霍奚舟拧眉,终于侧身,直接从袖中拿出一方三寸长的匣盒,递到姜峤面前。
姜峤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那长匣盒,匣盒的做工纹路竟是比昨日收到的妆奁还要精巧,而且越看越眼熟,就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
姜峤接过匣盒,又抬眸看向霍奚舟,却见他移开了视线,并不与自己对视,「侯爷,这是……」
「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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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页
霍奚舟薄唇微启。
「可侯爷昨日已经送了妾身那么多新衣和首饰,为什么还要……」
姜峤面露疑惑。
霍奚舟抿唇,并不急着解释,「打开看看。」
好歹也做过几年暴君,还能是什么她没见过的珍宝吗?
姜峤垂眼,心里想着该装的样子还得装,若是能装作感激涕零的模样,那自然更好。
如此想着,她手指轻动,将匣盖掀开。看见匣中物件,姜峤倏然怔住。
霍奚舟移回视线,目光落在姜峤面上。
匣盒被打开的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女子眼中有万千情绪闪过,最终甚至水光潋滟,泛起几分涟漪……
霍奚舟分辨不出太多情绪,却能明显察觉出那盈盈泪眼里有几分欢喜,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这是陛下今日的赏赐,母亲向来不喜戴这些,便赠予你了。」
霍奚舟简单解释了一句,省去了姜昭将步摇赐给他时说的话。
「大将军,这支鎏金缠枝步摇绝对是世间罕有的珍品!你知道吗,废帝把它当宝贝一样藏在床头暗格里,是朕无意中翻出来的!」
姜峤怔怔地望着那支熟悉的步摇,眼前微微泛着雾气,她伸手,指腹轻轻碰上那簪身中央的漆金花枝。
许采女没留给她什么,除了三枚用来占卜的铜钱,便只有这支步摇。许采女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姜峤便是夜夜抱着断成两截的步摇才能入睡。
即位后,她总算有了那么一丁点权力,便特意吩咐宫中能工巧匠将簪身粘合修补,珍藏在了暗格中。
那日死遁,姜峤走得匆忙,忘了戴上这支步摇,没想到今日,竟是会借霍奚舟的手失而復得……
许是方才与霍老夫人讲戏文,令姜峤不得不将许采女的音容笑貌都回忆了一遍,此刻看见这支步摇,她的情绪便格外脆弱。
「多谢……我很喜欢这支步摇……真的很喜欢……」
姜峤低垂着眼,轻声道谢。
霍奚舟定定地看着姜峤,眸光微闪,眉眼间也涌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过是他随手从宫里求来的一支步摇,便能让她这般欣喜动容……
姜峤心情复杂地盖起匣盒,眼睫颤了颤,竟是不自觉落下一滴泪,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抬手去擦。
下一刻,霍奚舟便攥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在她眼下摩挲了两下,拭去眼泪。
姜峤呆住,愣愣地仰着头,感受到霍奚舟手掌上的层层薄茧和他异常温柔的动作,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霍奚舟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也嘆了口气,「许云皎。」
他总是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好像生怕少念一个字,都会让人心存妄念。可这一次,便是这样生疏的三个字,都叫他念得辗转暧昧。
「那日你说愿意赌一次,赌我迟早有一日会宠爱你、偏爱你,甚至是钟爱你。」
那日姜峤为了踩雷在霍奚舟背后写下的大胆「情话」,此刻被霍奚舟低沉的嗓音复述了一遍。
姜峤一惊,两颊瞬间涨得通红,就连耳廓都染上了羞耻的红晕,「侯爷!」
清冷的嗓音难得带了些娇蛮,让霍奚舟话音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姜峤仓促地掩饰道,「妾知道错了,是妾太贪心,妾以后……」
霍奚舟眸色一沉,低声打断了她,「我给你机会。」
姜峤此刻已没有思考的能力,更何况霍奚舟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她烧红了脸,神色更加困惑,「什,什么机会?」
霍奚舟望进姜峤的眼里,一双暗眸逐渐升温,扶在她脸侧的手也微微后移。再开口时,嗓音低哑。
「让我钟情你的机会。」
在姜峤愣怔的目光下,霍奚舟低头,不容拒绝地吻了下来。
暮色将至,天边霞光温柔,两人凭栏而立,一素一黑两道身影几乎重叠在一起。
阁楼上突然起了风,将两人的衣角吹得瑟瑟作响,也将女子鬓边散落的青丝吹起。
男子指骨分明的手掌贴在她的颈侧,最初只是虚扶着。可当那缕被吹起的青丝,飘飘渺渺最终缠绕上食指的那一刻,男子的手掌却突然收紧,稍加了几分力气,又将女子往自己身前压近了半寸。
「唔……」
姜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她整个人被霍奚舟的气息包裹,唇上承受着灼热而柔软的触感,脑子里一片混沌。
耳畔迴荡着霍奚舟方才最后一句话,还掺杂着些许亲吻声响,和逐渐沉重的唿吸声,听得姜峤两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
似是察觉到姜峤的僵硬,霍奚舟微微退开,却仍保持着唿吸交缠的距离,掀起眼看她。
四目相接,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被霞光衬得越发疏阔磊落,令姜峤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许是美色惑人,许是见了生母遗物,感性所致,又或许是这些时日的相处,将霍奚舟最初带给她的恐惧彻底消弭……
姜峤在这一刻,终是忘了眼前这位是对她恨之入骨、并要将她拆骨扒皮的杀神。
在霍奚舟深沉专注的注视下,姜峤抵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抖了抖,放弃了抵抗的动作,只是五指收紧,攥紧了那玄色衣衫……
姜峤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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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生涩而温柔的吻又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皎皎有点心动
明天的皎皎封心锁爱——
3个小时后,0点掉落入vip大肥章!熬夜的宝子们期待一下!
==预收文《窃月(双重生)》文案==
魏国公府的大姑娘阮青黛,端庄娴静、恪守规矩,自小便是世家贵女的典范,亦是储妃的不二人选。
可就在太子操持的杏园春宴上,她竟被众人撞破与一寒门士子私会。
顾忌魏国公府的颜面,太子下令将那士子以盗窃罪论处。谁料阮青黛竟护在他身前,主动伏地请罪,嗓音清冷,没有一丝波澜。
「是我心悦于他,赠绢帕以表情思,与他何干?」
霎时间,满场譁然。
就连那士子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幽深莫测。
女主文案:
自及笄起,阮青黛便夜夜梦见自己在东宫受辱惨死。
正发愁要如何避开这门婚事,她便被人算计,与素未谋面的晏闻昭有了「私情」。
起初,晏闻昭不过是她用来逃避入宫的棋子。可后来,阮青黛却觉得这般清高孤傲的人,不该被自己连累,终是与他断绝往来,嫁入东宫。
数日后,狸猫换太子的旧案被揭发。
一夜之间,阮青黛的夫君成了混淆皇室血脉的假太子,而当初的穷士子却身着蟒袍、高坐殿台。
直到此刻,阮青黛才记起前世种种——
原来梦里辱她杀她的那位太子殿下,从来都是晏闻昭!
男主文案:
上辈子,晏闻昭本有嶙嶙傲骨、济世之心,却受尽摧折,身陷泥潭。夺回身份后,他将欺凌过自己的人收拾了个遍,手段狠戾阴毒。
一朝重生,他又变回了无权无势的穷书生,即将被人折断右手、处以黥刑。
可这一次,前世抵死不肯向他低头的阮青黛,竟然拦在他身前,口口声声说心悦于他。
自此,晏闻昭才找到了重生的乐趣。
他看着她向他示好,替他出头,甚至为了他众叛亲离,竟也有些食髓知味。
再回东宫,晏闻昭走向跪坐在阶下的阮青黛,笑意温柔,「留下,你仍是东宫的储妃。」
可阮青黛却躲开了他的触碰,脸色惨白,一双眼里再无爱意,只剩恐惧和憎恶。
「夫唱妇随,民妇当随夫君出宫。」
是夜,阮青黛梦中的场景再现。
她被抵在镜前,衫垂带褪,口脂凌·乱,而晏闻昭贴在她耳侧,嗓音低哑,「眉眉,谁才是你的夫?」
【白切黑疯批vs温婉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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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重生:男主一直带有前世记忆,女主后面才回忆起来
3.狗血、强取豪夺?
第26章 替身
月色溶溶, 姜峤穿着寝衣、散着长发倚坐在窗边,怔怔地盯着手里的鎏金缠枝步摇。
皎皎月辉洒下来,将那步摇的光泽衬得愈发明亮绮丽。
云烟走过来, 将一件外衫披在姜峤肩头,调笑道, 「姑娘已经盯着这支步摇看了一晚上了,定是喜欢极了。」
姜峤回过神, 不好意思地将步摇放回匣盒, 点了点头。
「这支步摇一看便是宫中的珍品,侯爷对娘子果真是用心,旁人再没有这个福气。」
姜峤将匣盒交给云烟收起来,突然想到什么,又唤住她, 「云烟。」
云烟回头, 姜峤却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才问道, 「侯爷对你们,可曾举止轻浮过?」
云烟一惊, 吓得脸色都变了, 「当然不曾!娘子怎么会这样问?」
姜峤抿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云烟摸不清姜峤的想法, 急急忙忙澄清,「自从我们三人来了主院, 侯爷从未叫我们近身伺候过,更不曾多看我们一眼。便是我们偶尔端茶送水, 发出的声音大了些, 都会惹得侯爷不喜……」
说到一半, 她又察觉出不对,这么说倒像是在指责主子苛刻似的。
云烟连忙补救,「侯爷并非有意如此,只是性格使然,不近女色……」
见她急得都快哭了,姜峤才反应过来,安抚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必多心。」
云烟察言观色,见姜峤确实不像故意试探,才松了口气。回想起姜峤今夜回来时的模样,云烟脑子里灵光一闪,「娘子,侯爷对你自然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
姜峤垂眼喃喃。
「侯府人人都知道,娘子是第一个进主院的女子,也是第一个被侯爷带出府、共乘一骑的女子,还有芙蓉宴那日,婢子听说,若不是彦翎拦着,侯爷怕是都要跳下荷塘救姑娘了!」
云烟神色暧昧,「侯爷对姑娘用情至深,自然举止要亲昵些……」
姜峤眼前又闪过傍晚阁楼上那一幕,脸上顿时烧上绯色,轻咳了几声,故作正经道,「说到底,你们是被侯爷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吓到了,其实侯爷就喜欢胆大直白的女娘。若你们也每日给他写情诗,给他送羹汤,时不时再向他剖白心迹,他定是也会动心。」
姜峤每多说一句,云烟的脸色就白一点,说到最后,云烟已是像见了鬼一样。
「云烟,你想不想试试?我可以教你……」
「婢,婢子不想!」
云烟再也待不住,飞快地收起匣盒,落荒而逃,「娘子休息吧,婢子先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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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什么玩笑,她可不想被丢出去杖毙。
「……」
姜峤嘆了口气,趴回窗台上,继续望着院中发呆。往日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却盪起涟漪,现出些惘然。
霍奚舟对她好像确实是不一样的。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她?
***
翌日。
阴云蔽日,凉风阵阵,姜峤在屋内翻看着古籍。这是她拜託彦翎从外面带回来的,里面讲的都是奇门遁甲、阴阳八卦。
因为许采女的缘故,她自幼对这些感兴趣,不过也正是因为当年戏弄贵妃,致使许采女亡故,姜峤已经很多年不曾读过这类书了。
刚翻了几页,彦翎便走进来,说是侯爷正在书房处理公文,唤她过去伺候笔墨。
姜峤犹豫了一会,皱着眉咳嗽了几声,嗓音有些虚弱,「我的病还未好全,有些担心将病气过给了侯爷……若是侯爷需要人伺候笔墨,能不能换个人过去?」
彦翎一脸为难。
侯爷哪里是真的缺人伺候,不过是想见眼前这位,他若是换个人带去,算什么事啊。
可还不等彦翎拒绝,姜峤已经转头看向身后的云烟和云歌。
云烟心中一凛,立刻往外走,「云杉的药怎么还没煎好,婢子去看看……」
姜峤的目光只好落在云歌身上,「那就劳烦你替我去一趟书房吧。」
云歌:「?」
一言难尽的彦翎领着满脸问号的云歌离开。
屋内只剩下姜峤一人,她又重新翻着书页,却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房门突然被推开,方才半天不见人的云杉端着药从外面走了进来。
姜峤一闻见那股涩味就头疼,随手接过药碗放在一边,打算等云杉一走就偷偷倒进花盆里。
「娘子,良药苦口,不可不喝。」
云杉突然出声,语调不似从前一般卑怯,竟变得冷硬别扭,全然像是变了个人。
姜峤动作顿住,诧异地对上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睛。
云杉摊手,掌心是一方油纸包着的蜜煎果子,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主上。」
姜峤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上下打量她,不敢相信地启唇,「云垂野?」
易容成云杉的模样、穿着婢女服饰的云垂野不自在地点头。
姜峤有些哭笑不得,她的确有意让云垂野混迹到自己身边来,却不料他做了这般大的牺牲,竟是用了男扮女装的法子。
「云杉人呢?」
「我依照你的吩咐,芙蓉宴当日四处寻找契机,无意中发现这个婢女是越氏的探子。今日那婢女又悄悄出府传递消息,我便将她敲晕带走,顶替她的身份进府来。」
云垂野解释道。
「她人可有事?」
云垂野语调平平,「无事,不过我只能困她月余,还需得尽快离开侯府,离开建邺城,不然难免穿帮。」
姜峤神色一怔。
「侯爷?」
屋外突然传来云烟惊讶的唤声。
还不等姜峤和云垂野有所反应,霍奚舟已经推门而入,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捧了一手笔墨纸砚的彦翎。
姜峤的心一下悬了起来,看似虚弱地站起身,轻咳了几声,「侯爷怎么过来了……」
霍奚舟拧眉,抬手扶住姜峤的胳膊,阻拦了她福身的动作,轻轻一拉,就将人拉到自己身前,垂眸盯着她,「真病了?」
姜峤下意识往后缩,轻声劝道,「侯爷还是莫要离妾太近,若是过了病气……」
说着,姜峤不安地朝云垂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退下。
可出乎意料的,云垂野素来与她心意相通,这次却像是没能会意,依旧垂手站在原地。
「当我是纸煳的?」
霍奚舟扯了扯嘴角,冷冷出声,「若真有病气,昨日在观翠阁就该过了,还等得到今日?」
听霍奚舟毫无忌讳地提及昨日,姜峤的脸瞬间红了,更是一个劲儿的往后缩,内心暗骂了句无耻。
霍奚舟眉梢微挑,松开姜峤,却没按捺住内心的冲动,抬手在她绯红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下,「脸皮何时变得这么薄了?」
「……」
姜峤咬唇。
到底是谁的脸皮变厚了?!
彦翎已经将笔墨纸砚都在书案上铺陈完,和后面跟进来的云烟对视一眼,便要退下去。
云烟看向还杵在原地不动的「云杉」,连忙伸手去扯她,却不料手刚探过去,竟就被她冷冷地扫了一眼,吓得动作僵住。
云垂野最终还是跟着云烟退了出去,不远不近地立在廊下。
霍奚舟走到书案前坐下,开始练字。他如今的字写得进益不少,与姜峤的字也越发相像。
姜峤原坐在那儿看书,此刻却被霍奚舟鸠占鹊巢,霸占了地盘,忍不住开口道,「侯爷在书房已有红袖添香,何必非要来与妾身挤在一处……」
霍奚舟执笔的动作微顿。
他从来不屑理会女子那些小心思,此刻却过分敏锐起来。难怪躲在这里称病不肯去书房,还叫了旁的婢女过来,原来不过是为了一句非她不可。
霍奚舟神色莫测地觑了姜峤一眼,唇角扯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轻嗤了一声。
「矫情。」
「……」
也不知霍奚舟脑补了什么,姜峤额角隐隐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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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郁闷地从书案角落拿起自己的书,刚要转身离开,却被霍奚舟叫住,「把药喝了。」
姜峤表情微微有些扭曲,很快又恢復如常,淡定地端起药,走到窗边坐下。
她背着身,转头看了一眼专注习字的霍奚舟,手腕一翻,就将一整碗药尽数倒进了窗边的花盆里。
浓黑的药汁融入花泥,姜峤放下药碗,又将云垂野塞给她的蜜煎果子含在嘴里,一脸餍足。
「喝完了?」
霍奚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姜峤一噎,还没来得及品出什么甜味,便将蜜煎果子咽了下去。
霍奚舟不知为何又走了过来,端起药汁见底的碗,眉眼间显然带着些怀疑,「这么快?」
姜峤不爱喝药的毛病,他早就从三个婢子的口中知晓。
视线落在一旁花盆里湿润的泥土上,霍奚舟眯了眯眸子。
姜峤心虚起来,侧身挡住花盆,站到霍奚舟面前,楚楚可怜地皱着脸,「喝完了,这药真的很苦……」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暗,竟是被霍奚舟倾身封住了唇。
霍奚舟抬起她的脸撬开唇舌。姜峤身子一颤,呜咽了一声,抬手推拒,却反被霍奚舟靠过来的威势逼得退了两步,后腰抵在了半掩着的窗上,不得不向后仰。
廊下,彦翎和云烟也听得了屋内的动静,对视一眼,纷纷垂头。
唯有扮作「云杉」的云垂野抬眸朝窗边看去,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少倾,霍奚舟松开姜峤,目光审视地盯着她,面无波澜,「哪里苦?为何我只尝到了甜味。」
「……」
姜峤气得暗自咬牙,唇瓣上沾着湿润的光泽,微微颤慄。
霍奚舟又在厢房内练了好一会字,中途命人重新煎了一碗药,亲自盯着姜峤喝下,之后才扬长而去。
待霍奚舟离开,姜峤又回到了书案前,恼羞成怒地在他留下的「墨宝」上奋笔疾书,写下的字除了无耻便是轻浮、放浪、登徒子。
不知何时,云垂野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站到书案前,眸色晦暗。
「可要我去杀了霍奚舟?」
冰冷的男声暗藏杀意。
姜峤手一抖,一捺直接从纸上划了出去。
她错愕地抬头,对上云垂野毫无波澜的眼神,立刻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连忙放下笔,「不可!」
「为何不可?」
云垂野反问。
姜峤蹙眉,「他未做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
「他轻薄于你。」
云垂野抬眼,定定地看着姜峤。
姜峤哑然,脸上又有些发烫,下意识迴避他的目光,「这也不全是他的错,是我哄骗他在先,他误会我情根深种……」
「当真是误会?」
姜峤愣了愣,「什么?」
云垂野的眸光变得锐利,「我还以为,主上对霍奚舟动了真情。」
「……怎么可能?」
察觉出了云垂野今日的异常,姜峤生出几分不适,心烦意乱地别开眼,「我与他身份有别。」
一个狗贼,一个反贼,若是提什么两情相悦,岂不是令人笑掉大牙。
姜峤将书案上胡乱涂写的纸揪成一团,丢进纸篓,「不要再唤我主上,万一被人听见了,还不知会引起什么风波。还有……」
停顿了半晌,她才又开口道,「你动不了霍奚舟,不要冒无谓的风险。」
云垂野眸光微闪,并未应声。
「云垂野,」姜峤垂眼,声音十分轻,「若你在侯府出什么事,再没有其他人能护我离开建邺。」
云垂野眉眼间的不甘瞬间消散,虽仍是那副漠然的表情,眸底却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对姜峤的称唿也改了,「都听女郎的。」
「下去吧。」
待云垂野转身离开,姜峤才心情复杂地抬头,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
云垂野冒充云杉在主院留了下来,担心其他人察觉出「云杉」的变化,看出什么破绽,姜峤便总是将云垂野带在身边。
可霍奚舟自从答应「施捨」给她机会后,就像是突然转了性子,只要一回府中就总是来寻她,竟是一副正正经经要与她培养感情的架势。
三人每每待在一起,姜峤便是惴惴不安,生怕云垂野一个冲动对霍奚舟出手,也生怕霍奚舟看出「云杉」的破绽。
事实上,霍奚舟也确实留意到了「云杉」。从前他对三个婢女并无什么印象,可近日却总是在姜峤身边看见「云杉」,总觉着这婢子有哪里不对劲。
这日,「云杉」上完茶离开,霍奚舟不自觉又盯着他的背影,眉心蹙起。直到「云杉」彻底消失在门外,他才堪堪收回视线,转头扫了一眼身侧的姜峤。
女子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看过来,正愣愣地盯着他出神,眼眶泛红,神色哀怨,一幅心如刀割、泫然欲泣的模样。
霍奚舟心口一紧,眸光微滞,「你……」
他不过刚出口一个字,女子就幡然回神,飞快地低下头,敛尽面上所有情绪,却藏不住通红的双眼,只能匆忙背过身要离开。
霍奚舟迅速起身,一把扣住女子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低眸看她。
「哭什么?」
霍奚舟沉声问道。
姜峤咬着唇瓣,别开脸,声音闷闷的,「侯爷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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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她的下巴被钳住,被迫仰起脸来,对上了霍奚舟那双漆黑暗沉的眸子。
望着那双盈盈泪眼,霍奚舟嗤了一声,「还狡辩。」
姜峤低垂着眼,避开霍奚舟的视线,「侯爷可是想将云歌、云烟和云杉三人领回去?婢子本就身份低微,怎配有人随侍左右,侯爷若是后悔了,尽管将人带走就是。」
霍奚舟微微愣了愣,拧眉道,「我何时后悔了。」
「那侯爷这两日为何一直盯着云杉?」
姜峤酝酿着情绪,霍然抬眸,刻意做出诘问的架势。
霍奚舟语塞,表情一时变得有些诡异。
他从前只在军营中听部下抱怨过妻妾不合,成日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家宅不宁。那时他便以为,自己应是厌烦女子拈酸吃醋的,可没想到此刻听了姜峤的话,心情却是与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霍奚舟收回视线,「人你自己留着。」
「可她们三个是侯爷的宠婢……」
捏在下巴上的手指稍稍加重了力道,令姜峤的话戛然而止。
「许云皎,适可而止。」
霍奚舟眯着眸子,捏着她的下巴晃了晃,随即松手,「全建邺城都知道,武安侯府如今只有一个宠婢。」
姜峤眸色不着痕迹地闪了闪,默不作声地低头,手指在身前绞着。
霍奚舟抿了抿唇,「人既给了你,我还不至于要回来。不过那个云杉……」
姜峤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
「瞧着脾气古怪。你若是不喜欢,便将她送回母亲的院子。」
回想起「云杉」那张尖刻冷漠的脸,再看看眼前单纯柔弱的姜峤,霍奚舟越发觉得不妥,「最好换个性格更和顺的。」
姜峤愣了愣,连忙开口道,「不必了。妾身就喜欢云杉的性子。」
霍奚舟似笑非笑地觑了姜峤一眼。
姜峤露出些羞赧的神色,「只要侯爷往后少看她几眼……」
「一股酸味。」
霍奚舟看似嫌弃地抬手,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屋外,彦翎终于瞅准时机领着下人走进来,「侯爷。」
霍奚舟朝门口望了一眼,这才想起自己今日过来的目的,颔首,「进来。」
姜峤转头,见彦翎身后的人又搬着大箱子,顿时脑袋隐隐作痛,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箱盖被掀开,这次不是首饰也不是衣衫,而是一把做工精巧的琵琶。
姜峤愣住,「这是……」
「云娘子,老夫人说你精通音律,擅弹琵琶。侯爷便命人寻来了这把烧槽琵琶。」
彦翎提醒道。
姜峤这才想起来,当初老夫人问起她在内教坊的经歷,她不得已才编造了一句擅弹琵琶。可实际上她既不喜好音律,也未学过任何乐器……
「试试?」
霍奚舟又在桌边坐下,竟是一幅要亲眼看着姜峤弹奏琵琶的架势。
姜峤佯作惊喜地上前取琵琶,背过身时,笑容消失,暗自咬牙。原想拨断指甲来出苦肉计,可到底还是怕痛。
她抱着琵琶在凳上坐下,抬手拨了一下弦,又很快捂住,「许久未碰琵琶,技艺有些生疏了,侯爷可否容妾身练习几日……」
霍奚舟支着额,挑了挑眉,「随意弹一曲即可,何需这么较真?」
姜峤红着脸,往琵琶后躲了躲,「既是为侯爷弹奏,自然要拿出最好的本事。」
霍奚舟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不再强求,只说过几日来听姜峤弹琵琶,便起身离开。
待霍奚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内,姜峤的脸色立刻由红转白,苦恼地将额头抵在琵琶上。
恰逢云垂野进来,姜峤抬眸望向他,嘆了口气,「替我寻几本乐谱来,莫要声张。」
***
云垂野很快替姜峤寻来了琵琶乐谱,姜峤躲去了侯府西南角的院子,让云垂野在一旁放风,自己悄悄试练。
她虽不喜好音律,却也在宫中见过乐伎弹奏,于是有样学样,很快也摸清了指法。可也仅仅是习得指法而已,离完整弹奏一首名曲还差得远。
姜峤只是草草翻了几页云垂野带回来的曲谱,便知道自己再苦练几年都学不成一首名曲,立刻就歇了临时抱佛脚的心思。
姜峤抱着琵琶坐在院中鞦韆上,望着院墙冥思苦想了许久,才终于想出一个不错的法子。她眼睛一亮,朝身侧的云垂野招了招手。
云垂野低身,姜峤附耳过去,嘱咐了他几句,云垂野的神色登时变得有些复杂。
他直起身,脸色冷然,「女郎何苦做到这个地步?属下偷来霍奚舟的印鑑,便能伪造文书,尽快出城。」
姜峤愣了愣,无奈地看了云垂野一眼,「这个法子太冒险,还是按我说的去办。」
云垂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黑着脸转身离开。
姜峤神神秘秘练琵琶的事还是被府里的下人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传到了霍奚舟的耳里。
霍奚舟蹙眉,「为何要偷偷练?」
除了幼时参加宫宴,霍奚舟几乎没怎么看过内教坊的歌乐,却也知道内教坊的乐伎个个技艺一绝。许云皎在宫中待了这么久,琵琶自然不会差,怎么如今叫她弹一曲,都要躲起来练上数日?
想到这儿,霍奚舟心中不免生了几分疑心,蹙眉问道,「练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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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摇头,「这老奴真就不知道了,云娘子不让人靠近偷听,多半还是为了给侯爷一个惊喜。」
惊喜?
霍奚舟眉头微松,望向霍松。
霍松笑容满面,「云娘子又是个极痴情的。当初侯爷什么都没说,她都不眠不休操持芙蓉宴,只为了替侯爷解忧。如今侯爷你亲自送去了琵琶,她定是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要知道,女娘们为了讨心上人欢心,都是不怕折腾的。」
也不知被哪句话取悦了,霍奚舟眉眼闪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却很快抬手碰了碰鼻尖,掩饰地压下。
「麻烦。」
他淡淡启唇,吐出两字。
当晚,霍奚舟终于等来了这份惊喜。
夜色朦胧,云歌和云烟提着灯在前面引路,霍奚舟屏退了左右,独自跟着她们从行廊走过,竟是出了垂花门,来到当初打发一众美人的荒僻院落。
两个婢子推开院门,霍奚舟抬眸朝院中扫了一眼,面上掠过一丝异色。
院中支着一方红纱帐,帐内人影绰绰,帐外燃着熊熊篝火。霍奚舟顿了顿,迈步走进院内,两个婢子在他身后止步。
院门阖上的那一刻,红纱帐内传来一句轻声吟唱,紧接着便是铮铮琵琶声。久违的唱词,熟悉的旋律,霍奚舟眸光急缩,怔怔地立在原地。
并非什么高山流水的名曲,而是晋陵军中传唱的北方俗谣!
灼灼火光映照在纱帐上,被夜风扬起,霍奚舟终于看清帐内的人影。女子穿着一袭明艷似火的红裙,怀抱琵琶,纤细莹润的十指在琵琶弦上轻拢慢捻。
她的脸上戴着半边面具,青丝高高束起,发间只簪了一根玉钗,竟是与往常的娇弱柔美截然不同,带着些凌云英气。
霍奚舟看得眸色微迷,而那清冷婉转的吟唱声更是瞬间将他带回了数年前,与一众将士在篝火边饮酒高歌的日子。
当年南靖皇室腐朽、世家大族贪暴恣肆,面对外族举兵进犯,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江北沦陷。北方流民一路南下,成了靖武帝的心头之患,最终还是霍老侯爷提议,採编这些流民,建立晋陵军。
霍奚舟随着晋陵军数次北伐,听得最多的便是北方俗谣。那些曾是流民的将士,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从外族手中夺回江北六州,荣归故里……
纱帐内,姜峤缓缓抚着弦,抬眸望向霍奚舟。见他神色怔忪,眉眼间似有所动,便知自己今天这劫算是安然度过了。在这般情境的烘托下,谁又会在意她的技艺是否娴熟,是否当得起内教坊乐伎的身份?
一个扫弦,姜峤结束了这首苦练几日的俗谣。她放下琵琶站起身,终于放松下来。直到这一刻,她才察觉到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不由嘶了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高大的人影倏然闯入视野,姜峤恍然抬眼,便见霍奚舟已经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拉起她的手,眉心微蹙,唇角紧抿,「早就同你说过,不必较真。」
姜峤垂着眼,笑了笑。
霍奚舟一声不吭地握着姜峤的手腕,视线幽幽地落在她指尖冒出的那滴血珠,定定地盯了半晌,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姜峤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要收回手,手腕上的力道却蓦然一重。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诧,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霍奚舟低头鬼使神差握着她的手指凑到唇边……
指尖突然传来冰冷濡湿的触感,姜峤心中一颤,勐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对上霍奚舟深邃灼热的视线,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去,竟是比前两次亲吻都要令她心惊。
四目相对,视线交缠。帐外空地上,燃得正旺的篝火发出噼啪声响。可落在姜峤耳里,却被她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掩盖。
「侯爷!」
院外突然传来彦翎的惊唿声,瞬间打破了帐内绮丽暧昧的氛围。
姜峤如梦初醒,眼里的迷濛瞬间消散,一下缩回了手,慌张移开眼,视线飘忽。
霍奚舟也回过神,拧眉望向帐外。
彦翎着急地推门进来,「侯爷,书房走水了!」
霍奚舟脸色微变,立刻转身离开,姜峤心里咯噔了一下,也匆忙跟了上去。
一行人赶到书房外时,火势已被灭了大半,但窗上仍映着烁烁火光。屋外已有不少书册信件被下人从火里救了出来,有些却已被火烧卷了页。
霍奚舟粗略地扫了一眼,突然想起什么,神色陡然一紧,立刻脱下外袍在水缸中浸湿,迅速披上肩,抬脚就要冲进火势未歇的书房。
一旁的彦翎吓了一跳,慌忙拉住他,「侯爷……」
「滚开。」
霍奚舟冷冷地回头扫了一眼,勐地甩开了彦翎的手,径直闯入火中。
姜峤正站在彦翎身后,因此也将霍奚舟的神色尽收眼底。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霍奚舟,眉眼间尽是急躁懊恼,与方才的温情脉脉相比更是判若两人。
霍奚舟冲进火场的背影太过决然,看得姜峤微微一惊,一时有些莫名,又有些不安。
在彦翎的连声惊叫中,「云杉」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外,低眉敛目站到姜峤身后。察觉到什么,姜峤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莫测。
转瞬的工夫,霍奚舟便紧绷着脸夺门而出,随手将烧着衣摆的外袍丢在地上,屋外的下人们立刻惊慌失措地沖了上去,将霍奚舟团团围住,确认他是否安然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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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兵荒马乱中,姜峤镇定地朝霍奚舟怀里看去,眼尖地发现他死死护着的竟是一卷画轴……
***
夜色深沉,姜峤支着额坐在书案后,心事重重。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姜峤抬眼,便见「云杉」缓步走了进来。在姜峤若有所思的注视下,云垂野跪下请罪。
「我今日本想偷出霍奚舟的印鑑,不料被人察觉,迫不得已才纵火逃脱……」
姜峤皱了皱眉,「我早就与你说过,这法子太冒险。」
「是我自作主张,还请女郎责罚。」
姜峤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落魄至此,还能怎么责罚你?」
听出姜峤话中的失望,云垂野心头一紧,抬眸看过来,「女郎……」
姜峤心中烦闷,收回视线,「起来吧。城门一日未开,我们便要在侯府蛰伏一日。下次再做什么定要事先同我商议,莫要再冲动了。」
云垂野眉眼微松,起身应了一声。
「今日霍奚舟冒死救出来的那捲画轴,你可知道画的是什么?」
姜峤转移话题,问道。
云垂野顿了顿,「我在书房并未见过什么画轴。」
看来,霍奚舟是将那副画藏在了暗格或是密室中。可霍奚舟这样的人,怎么会对一幅画如此珍视?姜峤百思不得其解。
云垂野也意识到什么,「可要我去将那副画偷来?」
姜峤失笑,摇摇头,「不必,明日我带你去书房,你寻机看看,那副画藏在何处。」
云垂野眼睛一亮,「好,若能寻得霍奚舟的把柄,来日他定能为女郎所用。」
姜峤愣了愣,笑容逐渐变得无奈。
她如今为了自保,不过是哄骗了霍奚舟几句话,做了一两件违心的事,便已是十分心虚。霍奚舟待她越认真,她便越感觉自己对他有所亏欠。若再想着什么利用,怕是更要寝食难安了……
第二日,趁霍奚舟还未回府,姜峤便打着整理书册的藉口进了书房。
寻了个由头将其他下人屏退,姜峤一边整理着书册,一边在屋内四处打量。云垂野则是更有章法地探查着,突然发现什么,他低身下去,抬手在书案一侧叩了几下,眼眸一亮,「有暗格。」
姜峤垂眼看过去,还未来得及反应,云垂野已经迅速寻摸到了机关,毫不犹豫地按下。
暗格弹开,果然露出了昨晚被霍奚舟护在怀里的那捲画轴。姜峤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一步,将画轴从暗格中取了出来,缓缓展开。
一幅云鬓凤钗、衣袂飘飘的美人图映入眼帘。美人裊裊婷婷地立在树下,身穿华贵明丽的宫装,眉如远山,唇如朱樱,一双明眸里蕴藏着倨傲自矜的笑意。
姜峤愕然。
见姜峤脸色不对,云垂野走过来。
看清画中女子的容貌,他眸中那潭死水也起了波澜,「这是……」
姜峤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子熟悉的眉眼,和画中人眼角那粒格外明显的浅痣,眸光微缩。
「……是姜晚声。」
作者有话说:
姜峤:狗男人原来拿我当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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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断钗
游廊上, 姜峤垂着眼缓步往前走,云垂野跟在她身侧,低声汇报着方才从侯府下人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十一年前, 霍奚舟随霍靳进宫参加宫宴,对姜晚声一见钟情。此后他随父出征, 在外征伐数年。直到北境平定,霍奚舟才匆匆赶回京, 想凭战功求娶姜晚声。可没想到……」
姜峤面无波澜, 眼也未抬,只是声音比寻常冷了几分,「没想到建邺城变了天,父皇驾崩,我登基继位, 姜晚声需得守孝三年。」
「是。」
云垂野颔首, 「这期间霍家并非没有替霍奚舟物色过贵女,可霍奚舟只属意于姜晚声, 便又等了三年。谁料三年后,越旸与姜晚声的私情暴露, 主上下旨将姜晚声许给了越旸。」
说完这些后, 云垂野便不再作声,只是侧眸看了姜峤一眼, 却见她低垂着眼,神色寡淡, 看不出什么情绪。
两人一路走上廊桥,姜峤才停住步子, 侧身望向桥下。
夏风吹皱了塘水, 水面上波光粼粼, 模煳了姜峤的面容,只映着她窈窕纤弱的身影,竟是与画中的姜晚声格外相似。
「难怪……」
半晌,姜峤才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难怪霍老夫人与她萍水相逢,却不遗余力地将她往霍奚舟身边推;难怪一向不近女色、不喜侍婢近身的霍奚舟,偏偏对她破了例;难怪,不管她的行为举止有多出格,霍奚舟都听之任之,甚至还甘之如饴……
姜峤抬手摘下插在髮髻上的鎏金缠枝步摇,端详片刻,在手里把玩起来。
这几日,她之所以无法安眠,无非是觉得霍奚舟给她的东西和霍奚舟这个人的情意,她都受之有愧,却未曾想这些本就不是给她的,而是给她的亲姐姐姜晚声。
她不过是被当做了姜晚声的影子。
姜峤盯着水面上逐渐清晰的女子面容,眼底掠过一丝惘然。
「我与姜晚声,真的生得很像吗?」
云垂野冷嗤了一声,回答地干净利落,「云泥之别。」
云垂野自是将她捧到了天上,将姜晚声踩进泥里。可这话落在姜峤耳里,却唤起了她幼时最难堪最卑微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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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好似浮现出小姜峤的倒影,身上还穿着姜晚声丢弃的缃色裙衫。
耳畔迴响着宫人们的肆意嘲笑,「许采女不过樵夫之女,就算生个皇子又如何?哪里比得上贵妃娘娘和朝月公主,金尊玉贵。」
姜峤抿唇,攥紧的手不自觉一松。那只鎏金缠枝步摇「噹啷」坠地,簪身的漆金之处再次断成两截。
姜峤惶然垂眸,透过那步摇的鎏金烁光,仿佛又看见了袁贵妃那张美艷风情的脸,看见她嚣张跋扈地踩上许采女的手掌。
「出身卑贱的孤女,便是给本宫做婢子也不配,怎配戴这样好的东西?」
姜峤的心像是突然被人抛进了冰窟窿里,止不住地下坠。
云垂野脸色微变,立刻低身拾起那断成两截的步摇,「我让人去修。」
「不必了。」
姜峤突然出声叫住他。
「可这是主上生母的遗物……」
「阿母留给我的,本就是断钗。」
姜峤苦笑,嘆了口气,「当年我命人将它修补,便是错的……已经碎了的东西,就应当让它一直碎在那儿,才能叫人时刻警醒。」
为什么偏偏是姜晚声呢?
明明她们的容貌也没有那么相像。
姜晚声肖父,姜峤肖母,两人至多是眉眼间有两三分相似。可只是这么一丁点相似,便让她沾了姜晚声的光,未免也太夸张了?
突然想起什么,姜峤转身看向云垂野,指腹在自己眼尾那粒浅痣上点了点,「姜晚声这里,也有粒痣吗?」
云垂野抬眸,对上姜峤姣好的眉眼,眸光凝滞了一瞬,很快又移开,「我不曾留意。」
姜峤垂下手,若有所思。
她从前也未曾留意,但看那副美人图,姜晚声眼尾那粒痣竟是跟她生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姜峤脑海里闪过一幕幕。霍奚舟在树下逼问她时,目光在她眼尾处流连;用了极乐香那夜,霍奚舟情难自已地在她眼尾处落下一吻;还有霍奚舟时不时抚上她脸颊,在她眼尾处摩挲的手指……
一切突然都说得通了。
原来都是因为这粒痣,让原本只有些许相似的姜峤,成了姜晚声的最佳替代品。
替代品……
这三个字令姜峤心里突然生出些空落落的感觉,不过对她来说,这一丝异样转瞬即逝,实在是微不足道。
霍奚舟对姜晚声爱而不得,便拿她当影子,以求片刻慰藉。而她在建邺城举步维艰,必须倚仗霍奚舟的庇护。
如此看来,他们各有所图,互不亏欠。这几日令姜峤辗转反侧的难题,此刻竟是迎刃而解。
「霍奚舟来了。」
云垂野压低声音提醒道。
姜峤抬眼,只见身穿朝服的霍奚舟从行廊那头大步走来。
姜峤垂眼,掩下眸中思绪,将摔断的步摇递给云垂野,轻声道,「收好。」
云垂眼收起步摇,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见姜峤施施然转身,笑脸相迎,「侯爷。」
她的笑容和之前没有丝毫变化,就仿佛刚刚从未见过那副美人图,也不知道霍奚舟的白月光是姜晚声。
不知为何,看见姜峤这副模样,云垂野却是暗自松了口气,自从进侯府后就一直不踏实的心此刻也莫名安定下来。
***
姜峤也以为自己能继续唱好这齣戏。
同样都是演戏,从前她心无成算,只能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这样尚且能应付霍奚舟,如今既摸准了霍奚舟的心思,理应演得更好更没有负担才是,然而——
午后,霍奚舟在书案前提笔习字,几滴墨珠突然从旁边的砚台里溅出来,落在他护腕和手背上。
霍奚舟拧眉,看向身侧研墨的女子。
姜峤心不在焉地握着墨条,终于注意到因为自己力道过大溅出去的墨迹,脸色一变,惶惶然伸手去擦拭。
霍奚舟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姜峤将那原本只有丁点的墨迹彻底蹭开,成了一大片墨痕,霍奚舟的半边手掌都变得乌黑。
姜峤低唿一声,缩回手,佯装愧疚地望着霍奚舟。
霍奚舟:「……」
次日晨起,姜峤亲自为霍奚舟熏衣。自芙蓉宴之后,这些活原本都交给彦翎了,可既是姜峤主动要求接手,彦翎也乐得偷闲。
姜峤将朝服盖在熏笼上,动作细緻地抚平褶皱,随后便转身离开,去厨房取了甜汤给霍奚舟送去。
霍奚舟刚好晨练完,像寻常一样接过汤碗,刚喝一口便脸色骤变,半晌才将那口味道奇异的汤咽了下去,「你做的?」
「怎么了?」
姜峤察觉到什么,连忙接过汤碗低头闻了闻,面露诧异,「怎么会有一股酸味?」
反应了半晌,她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妾错放了醋!」
霍奚舟忍不住多看了姜峤一眼,却见她侷促自责地垂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回房换衣裳。
一推开门,屋内竟是到处瀰漫着一股难闻的焦灼味。
霍奚舟蹙眉,循着味望向内室的熏笼。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姜峤惊唿一声,慌慌张张跑过去,捧起那搭在熏笼上的朝服。
彦翎也赶忙冲过去,两人一通翻查。还好朝服并未被烧损,而是熏炉中的香材出了问题,竟是一批低劣的赝品,所以才烧出这种难闻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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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捧着朝服,委屈巴巴地望向霍奚舟。
只能一身焦味出门上朝的霍奚舟:「……」
最初霍奚舟只以为姜峤是无心之失,并未在意,可这样的「无心之失」接连发生了几次,与此同时,书房窗口的花枝自从起火后便未曾更换过,变得枯朽不堪,惹人注目。
霍奚舟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异常?」
霍奚舟叫来霍松询问。
他神色肃然,反倒将霍松吓了一跳,「未曾发现有何异常……侯爷是指?」
霍奚舟觑了他一眼,「人。」
「老夫人一切安好,」霍松想也没想就答了一句,答完才瞧见霍奚舟的脸色,整个人一激灵,「侯爷是指……云娘子?」
霍奚舟收回视线,一边擦着剑,一边嗯了一声。
霍松仔细回想了一下姜峤近日的行径,面露不解,「老奴瞧着,云娘子并无不妥……」
霍奚舟擦拭剑刃的动作微顿,又觉得是自己多疑。
姜峤这几日确实看起来毫无变化,不过是做事毛躁了些,忘性有些大而已。莫不是上次落水的后遗症?
霍奚舟思忖片刻,「叫大夫来府上一趟。」
其实大夫来的时候,姜峤正在反省自己这几日是不是做得有些过。
她本不愿承认自己会受姜晚声的刺.激,更自知没有立场谴责霍奚舟,可每每见到霍奚舟时,那幅美人图还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叫她心里闷着一股气,控制不住地想要折腾出些乱子……
「娘子近日可是心烦气躁,失眠多梦,这是肝郁化火之症。老夫行医多年,宅院里为情所困的夫人最常得这病症,娘子需得想开些。」
大夫如是说道。
姜峤不知被哪几个字刺激了,听得直皱眉,刚想反驳,却见大夫又提笔为她开了服药,叮嘱她每日服用。
「……」
最怕吃药的姜峤拿着药方,脸色阴沉,咬牙切齿,只觉得自己的肝气又多郁结了几分。
方才的反省全然被抛到脑后,她恨不得即刻就去霍奚舟的饭菜里下一味黄连。
正当她恼火地憋着一肚子坏水,琢磨今日又要如何报復霍奚舟时,云垂野突然快步走了进来,随手掩上门。
他转头,唇角上扬,眉眼间竟难得带了些喜色,「建邺城明日便要解禁了。」
姜峤愣住,攥着纸的手不自觉一松。
一纸药方飘然落地,悄无声息。
***
是夜。
霍奚舟在明月楼设宴,为即将回江州驻守的部下送行。
「你们先行一步,待朝局平定,我再回江州。」
霍奚舟饮尽杯中酒,淡淡道。
几个部下面面相觑,都有些讶异。
楚邕是其中资歷最老,也是霍靳曾经最倚重的副将,忍不住开口道,「侯爷如今在朝中大权在握,回江州做什么?」
「我无心权势,更厌恶朝政,现下留在建邺不过是权宜之计。」
霍奚舟口吻冷硬。
若非要向废帝寻仇,他宁愿一直待在边关,也不愿杀回建邺。将废帝悬尸城楼后,他本不打算在建邺久留,也无意摄政,可在朝堂上待了几日,他却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么轻易离开。
南靖如今的朝局,若没有他坐镇,便是世家大族的斗兽场。他们各斗各的,根本不会将边关战事放在心上,也不会将武将的命看在眼里。
霍奚舟离开建邺时,不过十三岁,很多事情看不明白。如今过了十年,却有了新的体悟。譬如当年上谷那一战,前锋营的三千将士是死在北燕胡人的手里,但更是死在内斗的世族手中。
正因钟离氏一直独大,废帝才会动了拔除它的心思,而其他世族也推波助澜,这才造成了钟离全族被屠,包括能左右战事的钟离延。
在那些人的眼里,能不能击退胡人都不要紧,对钟离氏斩草除根才是高于一切的……
霍奚舟脸色沉沉。虽然他尚且不知该如何理清这乱象,但至少有他在,有他的权势在,上谷的惨案就不会重演。
见他脸色不好,楚邕主动岔开话题,聊起了自己在江州的妻女。
「你们别看我那婆娘,瞧着温柔贤淑,什么都听我的,其实心里主意可多了。家中大事,从来都是我顺着她,若一朝唱了反调,她定叫我好看!」
「你这皮糙肉厚的,嫂夫人还能拿你怎么着?」
「你懂什么叫软刀子吗?缝衣服的时候故意留根绣花针在上头,做一桌齁咸不能吃的菜……诸如此类,反正都是些让你抓不住把柄的法子。」
往日提及家长里短、妻儿琐事,霍奚舟通常都是默不作声,这次却冷不丁插了一句。
「这叫……软刀子?」
席上瞬间鸦雀无声,众人望向霍奚舟,见他当真是一脸困惑、认真发问的模样,不由更加震惊。
「将军,莫不是还有人敢这么对你?」
霍奚舟蹙眉,并未否认,「她为何要使这种手段?」
「那定是将军你得罪了小娘子,自己还不知道!」
众人回过神,哄闹着让霍奚舟说得更详细些,方便大伙为他解忧,霍奚舟却再不肯多透露一个字。
送行宴结束,霍奚舟回了侯府。
一进主院,便听得彦翎说姜峤今夜本来准备了一桌酒菜,想请他过去用膳,可来得不巧,那时霍奚舟已经出了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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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霍奚舟步子顿了顿。下一刻便调转了方向。走到西厢房外,他刚要抬手,门便从内打开。
姜峤猝不及防对上霍奚舟,微微一愣,来不及变换表情,那副心事重重的冷淡模样就入了霍奚舟的眼。
厢房内。
霍奚舟坐在桌边,姜峤垂着眼为他端来醒酒汤。
想起这几日的软刀子,霍奚舟一时竟是怀疑她端上来的醒酒汤都掺了东西。这次总算多留了心眼,在入口前先闻了闻,确认没有异味后方才喝下。
姜峤默不作声地接过空碗,刚一转身,手腕却被霍奚舟扣住。
「许云皎。」
霍奚舟又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微沉,「你这几日到底怎么了?」
姜峤怔了一下,很快便翘起唇角,露出恰到好处的无辜笑容,「侯爷在说什么,妾身好得很。」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第一次觉得她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尤其碍眼,抬手将她揽入怀中,不悦地扯了扯她的脸颊,「笑得真难看。」
姜峤吃痛,笑容消失,脸一偏躲开霍奚舟的触碰,讥讽道,「那侯爷觉得哪里好看?要不要妾身戴个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给您瞧?」
话一出口,姜峤便意识到不妥,有些后悔地皱了皱眉。
霍奚舟微微有些愕然,这还是姜峤入府以来第一次跟他呛声。然而更令他意外的是,自己心里竟没有丝毫不适,反倒生出些新鲜感。
他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也是个好法子,那日你弹琵琶时戴的面具就不错。」
姜峤咬唇,挣扎着要起身,「妾现在就去拿……」
「坐好。」
霍奚舟将人按回怀里,用力箍紧了她的腰肢,「脾气见长。大夫说你肝郁化火,果然不错。」
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大夫白日里说的话,姜峤动作僵住。
霍奚舟打量她的神色,意有所指,「为情所困?」
这四个字从霍奚舟嘴里说出来,姜峤整个人倏然绷紧,从前在这个人面前,她分明说过更大胆更直白的情话,可却只有此刻,她才莫名有种被看穿了私隐的难堪。
见姜峤素着脸一声不吭,霍奚舟似有不耐,「你还想要什么?」
半晌,姜峤才抬眸看向霍奚舟,一双翦水秋瞳仿佛盈着万千情思,「我要什么,侯爷都肯答应吗?」
四目相接,霍奚舟眸色微暗。
姜峤这幅模样,跟之前那次口口声声说要赌他的情谊时,如出一辙。
一时间,霍奚舟心里响起两个声音。一个声音告诉他,应当像上次那样推开她,提醒她识大体懂分寸,一个声音却在不断蛊惑他,答应她,不管说什么都要答应她。
片刻后,霍奚舟扶着姜峤后背垂落的青丝,微微启唇,「说。」
姜峤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我想……」
她说得艰难,就连霍奚舟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唿吸。
室内的烛火突然被风吹得连连曳动,姜峤眼睫一颤,仿佛受了惊扰,垂眸平復了片刻,才轻声开口。
「我想去一趟灵霞寺。」
霍奚舟一怔,完全没料到姜峤迟疑了这么久,竟是只提出了这么一个没来头的要求。他拧眉,有些不解地,「做什么?」
姜峤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妾近日神思恍惚,做事屡屡犯错,确实是因为少眠多梦。梦里,妾总会见到已经过世的朝月公主……姜晚声。」
室内倏然一静。
霍奚舟脸色微变,揽在姜峤腰际的手不自觉松开。姜峤也顺势起身,退到一旁站定。
「你见过朝月公主?」
霍奚舟眸光沉了沉,神色复杂地看向姜峤。
姜峤低垂着眼,不愿抬头,「妾从前在内教坊时,与朝月公主有过几面之缘。」
霍奚舟眉眼间的情绪下沉,仿佛陷入什么回忆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峤眸光微动。
姜晚声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高高在上、娇纵任性,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便是随口一句摘星揽月,都有人愿意豁出性命尝试。因为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屈从与臣服,所以她从不知人间疾苦、不解人心险恶,亦不能容忍任何逆反自己心意的人与事。
不染尘埃的皎月,一朝受恶鬼所惑,便自堕云端,尽做些懵懂而天真的恶。
但这些话,姜峤没必要说给霍奚舟听。
她思忖片刻,面无波澜开口道,「朝月公主温柔心善,见不得世间藏污纳垢、不平之事,曾在危难时刻救妾身于水火之中。」
霍奚舟眸光晦涩,不知想起什么,扯了扯唇角,「是她的性子。」
姜峤心中冷笑,但面上却不显,她声音缓缓,不疾不徐地说着。
「朝月公主是妾身的恩人,这几日她时常入梦,婢子有些伤怀。听说建邺城明日便要解禁,所以想去城外的灵霞寺焚香祈福,为朝月公主点一盏长明灯。」
霍奚舟默然良久,久到姜峤等得都有些心烦意乱,他才颔首,嗓音里情绪不明,「明日让霍松帮你备车马。」
姜峤心头一松。
「既去了,便为青萝也点一盏。」
语毕,霍奚舟便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姜峤目送他的背影到了门口,心中微动,突然出声开叫住他,「侯爷。」
霍奚舟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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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深吸了一口气,「朝月公主在梦中告诉妾,睚眦凶毒嗜杀,要离得越远越好。」
霍奚舟拧眉,诡异地看了姜峤一眼,似是察觉出有哪里不对劲,但仍是什么都没说,迈步离开了厢房。
屋外月影憧憧,姜峤神色略有怔忪。
云垂野从外面走进来,也顺着姜峤的视线望了一眼,口吻冷淡,「睚眦是钟离氏的图腾,女郎好意提醒,可惜霍奚舟却不一定听得明白。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心上人和亲妹妹都死在钟离慕楚手上。」
「钟离慕楚欠下的血债,总有人能讨回来……」
提及钟离慕楚,姜峤的眼神变得冰冷。
片刻后,她敛去面上的情绪,低声道,「去灵霞寺上香的事,霍奚舟答应了。」
云垂野眸中绽出一抹光亮,「女郎想好了?」
姜峤点了点头,长舒一口气,「回去准备,我们明日出城。」
***
更深夜静,钟离氏的宗祠里仍然燃着烛火。
密密麻麻的漆金檀木牌位供在香案桌上,近乎囊括了钟离氏整族,一层一层叠如山峦。
香案前,钟离慕楚白衣宽袍、博带翩翩,举着三炷香端正恭敬地拜了拜。
牧合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站定,「郎主。」
钟离慕楚不为所动,仍是自顾自上香,「还未寻到?」
牧合沉默。
钟离慕楚轻笑一声,斟满一盏酒,端起酒盅,「区区一个建邺城,便寻了这么久。待明日城门一开,他混迹出城……」
钟离慕楚嗓音陡然一冷,眼底瞬间掠过一丝阴鸷,「你们上哪儿去找?!」
说着,他手腕一转,便将本该倒在地上的酒尽数泼在了牌位上,那牌位被泼得向后晃了几下,堪堪稳住,上面的钟离裕三字也被酒液淋湿。
牧合惶惶然跪下请罪,却被钟离慕楚随手砸来的酒盅击中肩头,却根本不敢躲让。
钟离慕楚冷冷地收回视线,沉吟许久,才启唇道,「去,现在进宫一趟。」
作者有话说:
出城倒计时!感谢在2022-11-17 16:52:13~2022-11-20 15:2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烤鸭的魔法师、一大只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珸一一 4瓶;追更坚决不bb 2瓶;absinth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娇弱
拂晓时分, 霞光初现。
建邺城城楼之上的钓钟被撞响,封锁已久的城门被守卫缓缓推开。
侯府外,霍松早已按照霍奚舟的叮嘱, 为姜峤备好了车马,还吩咐了几个护院随行。
出门前, 姜峤特意去了一趟霍老夫人的院子。霍老夫人只知道她要出城去灵霞寺,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姜峤也没敢在她面前提起霍青萝, 生怕老夫人一时伤感, 要跟着她一起去灵霞寺。
跟霍老夫人辞行后,姜峤带着云垂野出了侯府。看见马车边守着的护卫,姜峤和云垂野对了个眼神,很快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娘子只带云杉一人去灵霞寺?」
霍松走过来问道。
姜峤笑,「带她一个就够了。」
霍松也没再多说什么, 心里却有些奇怪, 不明白姜峤这几日为何如此偏爱云杉,去哪儿都要带着她, 分明这丫头的性子是三人里最古怪的。
云垂野替姜峤掀开车帘,姜峤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武安侯府的牌匾, 才收回视线, 低头进了马车。
车夫扬鞭驱车,车轮缓缓滚动。
马车内, 云垂野看向姜峤,意有所指地, 「先养养精神,出城后怕是没时间休息了。」
姜峤颔首, 靠着车壁闭眼小憩, 可一颗心却始终不上不下地悬着, 在车身颠簸中轻微颤动。
她的计划在得知城门解禁时便已想好了。先借武安侯府的马车出城,可以将越旸和钟离慕楚阻截的风险降到最低。
等到出了城,行至荒郊野外,云垂野一个人对付这几个侯府护院还是绰绰有余,到时再将现场伪造成山匪劫车……
不知过了多久,姜峤隐约听到车外熙熙攘攘的人声,终于睁眼,抬手掀开车窗边的帘子,便见马车离城门已经只剩一条街的距离。
许是近乡情怯,城门近在咫尺,每近一寸,姜峤就多紧张一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这么轻易逃脱,又十分害怕出了旁的差错,令她在最接近自由的那一刻坠回谷底。
眼见着马车已经行至城门口,姜峤攥着车帘的手微微一松,刚要放下,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姜峤一怔,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循着迅速逼近的马蹄声望去。
一个无比熟悉的玄色身影策马从车边疾驰而过,扬起一道冷冽凌厉的劲风,自姜峤眼前刮过,硬生生将她逼得差点落下泪。
策马而来的男人勐地勒紧缰绳,随着一声嘶鸣,马首高高昂起,在马车前遽然停下。
城门口的守卫纷纷抬头望过来,脸色一变,齐声唤道,「大将军!」
马车内,云垂野眸光急缩,姜峤则是颓然放下车帘,脸色惨白。
霍奚舟冷沉威厉的嗓音自车外响起,掷地有声——
「即刻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通行!」
***
武安侯府的马车临到城门口,却被自家侯爷拦了下来。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霍奚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都没来得及与姜峤说上一句话,只是吩咐车夫先行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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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坐在车中,感受着马车调转方向,又一次离城门越来越远,突然疲倦地有些喘不过气来。
回了侯府,直到深夜,姜峤都未曾再见到霍奚舟,幸而彦翎不是个嘴严的,她只是稍微打听了几句,他便全盘托出。
「侯爷下朝后被急召入宫,现下又去了汾阳郡王的府邸,正在商议十分要紧的事。听说,是当今圣上无意中在宫里发现了一处暗道!所以那位废帝姜峤,很可能没有死在大火里,而是借着那条暗道逃了!」
彦翎唏嘘不已,「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吶。」
云垂野脸色难看,冷冰冰地剜了彦翎一眼。
彦翎似是察觉到寒意,哆嗦了一下,赶忙补充道,「娘子听听便罢了,千万莫要说出去……」
姜峤实在是笑不出来,勉强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待彦翎离开,云垂野转头看向神思恍惚的姜峤,压低声音出言安抚,「不过是被发现了暗道而已,越旸和霍奚舟并不能顺着这条线查到什么,过不了多久,建邺城还会再解禁。女郎莫要灰心,还有机会。」
姜峤沉默良久,突然轻嗤了一声,「建邺城解禁当天,宫里就发现了暗道。这么巧合的事,若说没有人在幕后引导,你信吗?」
「你的意思是……」
「除了钟离慕楚,还能有谁?」
「这些时日,我倒是将他忘了,」姜峤恨之入骨地咬牙,「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宫里有暗道,知道我没死,却迟迟没有告诉越旸和霍奚舟。他不是放过我,只是为了让这场猫鼠游戏更有趣味而已。可我若是离开了建邺城,他便再难掌控局势……」
云垂野蹙眉。
「即便查不到我的下落,他也不会让我有逃离建邺的机会,但凡他活着,我便会被一直困在这里。」
云垂野霍然起身,「我去钟离府,杀了钟离慕楚。」
姜峤揉了揉眉心,摇头,「你杀不了他。」
「难道还要继续等机会?」
姜峤默不作声,半晌才抬眸望向云垂野,口吻坚定,「不能再等了。」
多等一日,便多一日变数。
她之前等了这么久,明明已经等到了最合适的机会,却还是被钟离慕楚轻而易举地毁了。所以她一刻不能再等了,她必须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思忖片刻,姜峤神色变得冷静漠然,「想办法帮我放个消息出去。」
云垂野怔住。
***
很快,宫中发现暗道的事尚未传扬出去,另一则有关废帝的流言却传遍了建邺城的大街小巷,惹得人心惶惶。
「听说了吗,那日在城楼上悬尸曝晒的根本不是废帝,而是天牢里的一具死囚!真正的废帝姜峤,早就趁乱逃出了城,宫里那场大火就是障眼法!」
「之前有人说在城外看见了废帝的行踪,我还不信,看来竟是真的……他是打算往北边逃?」
「江北几州早就被胡人瓜分了,他是想去依附胡人?」
「北边除了胡人,可还有段秦!我听说,废帝很有可能联合段秦復位……」
与此同时,宫中勤政殿内也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废帝向北逃窜」一事,姜昭翘着腿躺在龙椅上,对臣子们的争吵左耳进右耳出。
「段氏从前也是南靖属臣,后来对皇室心灰意冷了,才与南靖彻底割席,自立为秦。怎么可能与姜氏后人联合,还愿意帮他姜峤復位?」
「段氏与南靖决裂已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恩怨也早已忘得差不多。若是姜峤拿南靖的大半疆域去换段氏相助呢?段秦如今不过占着虞州和崇州两处最险峻的关要,衣食并不富足,与姜峤联合也是两相获益。」
有人冷嗤一声,忍不住反驳,「姜峤能有这样的脑子?」
画风从这里开始逐渐跑偏,一群人竟是辩论起了姜峤的智商。
「够了!」
一声怒斥骤然打断了争执声,也将躺在龙椅上的姜昭吓得弹坐起来。
越旸脸色冷沉,扫了众人一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噤声。
越旸看向完全不在状况的姜昭,「事已至此,陛下最好还是派一人出城北巡,寻找废帝下落,阻止他联合段秦。」
姜昭愣了愣,从前这些朝政之事向来是不用他做主的,怎么今天倒是问起他来了?
姜昭求助地看向旁边始终不发一言的霍奚舟。
「陛下也觉得大将军是最好的人选?」
越旸突然出声道。
姜昭眼皮跳了跳,「……啊?」
霍奚舟眉心微蹙,神色冷然。
***
暮色四合,霍奚舟回府后先去了霍老夫人的院子,将自己后日便要北巡的消息告诉了她。
霍老夫人因为听说了废帝死遁的消息,本就心情郁结,此刻更是烦闷不已,「朝中这么多人,为何偏要你去?」
霍奚舟沉默,想起白日里越旸在殿内信誓旦旦的话。
「姜峤有可能投靠段氏,这次北上既要追查他的下落,也要想办法阻止他与段氏联合。朝中能令段氏忌惮的,除了大将军还能有谁?」
霍老夫人冷哼一声,「他倒是会差遣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我本就觉得可惜,没能亲手杀了姜峤,替青萝,替前锋营三千将士,还有……朝月公主报仇。如今正是个弥补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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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眸色冰冷,眉宇间再次被阴翳和戾气笼罩,好似又变回了数日前那个煞气深重的杀神。
霍老夫人哑然。
另一边,姜峤已经在屋内重新收拾行装。
原本想借着去灵霞寺祈福的机会逃离,所以她没敢多带什么衣物,只随身带上了许采女那柄断簪。可此时情况不同,她若是跟着霍奚舟一同出城北上,便能光明正大地携着行囊出发。
「女郎便这么笃定,北巡的人选会是霍奚舟?」
云垂野在一旁看着,问道。
姜峤若有所思地直起身,「你知道越旸和霍奚舟,有哪里不一样吗?」
云垂野不解。
「越旸成天悼念姜晚声,一幅恨不得要跟着她去死的架势,但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他却不会再将姜晚声摆在第一位。比起杀我泄愤,他已经有了更想要的东西,那就是权势。」
云垂野冷着脸,「越旸如今万人之上,就连龙椅上的皇帝也不过是他的傀儡,他还想要多大的权势?」
「自然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权势。」
姜峤讥讽地笑了笑,「越旸如今跟霍奚舟平起平坐,怕是一心想着要如何打压霍奚舟,夺走另一半权柄。我要联合段秦復位的消息一放出去,不管真假,越旸正好能借着追捕我的名义,将霍奚舟调出建邺城,趁机把持朝政……」
做了这么些年的傀儡皇帝,姜峤对朝政大事虽然不甚了解,但耳濡目染,对挟弄权势这一套却略有心得。
「那霍奚舟可清楚越旸心中的盘算,若他知道,还会甘愿在这个关头离开建邺吗?」
云垂野问。
姜峤拍了拍收拾好的行囊,「这便是霍奚舟与越旸的不同之处。霍奚舟从一开始就未将权势放在眼里,他起兵只是为了除恶,此志未变。」
两人正小声说着,院中便传来霍奚舟归来的动静。
姜峤迅速调整了表情,推门走了出去。
如今只差一步,便是让霍奚舟答应她随行。这一步姜峤倒是有十足的把握……
「不行。」
卧房内,霍奚舟斩钉截铁地拒绝。
姜峤微微有些愕然,随即咬唇,露出委屈至极的表情,「侯爷为何不愿带上妾?」
霍奚舟抬眸扫了她一眼,「此行兇险,你跟去做什么?」
「侯爷长途跋涉,总要有人随侍在侧,便是行路时也能陪侯爷说话解闷……」
霍奚舟眸光冷冷,「北上是为了捉拿废帝,不是出游。况且我又不是那些世族公子,事事都要人伺候。」
姜峤一时噎住,直到看着彦翎从一旁收拾行囊出来,才忍不住问道,「侯爷既不要人伺候,那是连彦翎也不带上了吗?」
突然听到自己名字的彦翎一愣,「娘子说什么呢,属下自然是要与侯爷同行的。」
姜峤转眼盯着霍奚舟,一双明眸里尽是哀怨,轻声开口,「侯爷愿意带上彦翎,却不愿带上我。彦翎能做的,分明我都能做。而我能做的,他却不一定做得了……」
霍奚舟顿了顿,目光在女子娇柔动人的芙蓉面上停了一瞬,心里略微有那么一刻的动摇,很快却又移开视线,微微拧眉。
连着几日听越旸等人绕弯子,霍奚舟此刻疲惫烦闷,已没有耐性再委婉地哄姜峤,一针见血道,「彦翎会些拳脚功夫,若真遇到危险可以自保。而你柔弱不能自理,外出连马都不会骑,只能乘车,会耽搁行程,拖累所有人。」
室内倏然一静。
就连旁边的彦翎都惊了一下。侯爷说的确实是实话,可太过直白,「拖累」二字未免有些刺耳了。
他慌忙转头去看姜峤的反应,果然见她呆怔在原地,张了张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俨然一幅大受打击的模样。
目光触及姜峤骤变的脸色,霍奚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处,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却是来不及了。
他抿唇,终是没再出言补救。
姜峤难堪地咬了咬唇,面上带着些苦涩,小声道,「妾身知道了。」
语毕,她便转身,缓步朝外走。
那副我见犹怜的神色,令彦翎都心生不忍,暗地里谴责地看了霍奚舟一眼。
霍奚舟却仍是无动于衷地冷着脸。
姜峤背过身,脸上仍维持着悲戚难过的神情,眼底却是一片冷静镇定。她一边想着对策,一边放缓步伐,等着霍奚舟改变主意。然而眼看着已经走到了门口,霍奚舟还是没有出声叫住她。
姜峤暗自咬牙,勐地转身望向霍奚舟,「侯爷……」
霍奚舟正盯着她的背影出神,猝不及防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愣。
姜峤快步走回来,眼里重新燃起了光,「侯爷后日才出发,若妾身能在一日内学会骑马呢?」
霍奚舟愣住。
***
夏末秋初,暮色昏昏。庭院中的蝉鸣声也渐消,不似之前那般扰人。
偏厅里,霍奚舟正陪着霍老夫人用晚膳。
想着母子二人明日又要分别,霍老夫人心头也沉甸甸的,不停地叮嘱着霍奚舟,叫他一路小心,问起他随行都有哪些人。
霍奚舟略微有些心不在焉,竟是听着屋外的蝉鸣声都嫌吵闹。
「云皎呢,你可打算带上她?」
霍老夫人突然察觉出什么,问道,「对了,今天一整日都没见着她?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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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看了一眼屋外昏沉的天色,脸色沉凝,没有答话。
从霍老夫人处离开,霍奚舟微微侧头,瞥了彦翎一眼,冷声问道,「还未回来?」
彦翎心中一凛,知道霍奚舟问的是姜峤,摇了摇头。
这位娘子也当真是个犟脾气,昨夜侯爷都那般直白地说她是个累赘了,她竟还要跟侯爷打赌,赌自己能在一日内学会骑马!连他都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偏偏这位娘子无知无畏,大清早就去了城郊跑马,一练就是一整日……
「侯爷可要去看看?」
彦翎试探地问霍奚舟。
霍奚舟抬手揉捏着眉心,莫名有些烦躁。
北巡是公差,不可轻视。即便是姜峤哭得梨花带雨,他也不会依着她。可偏偏她不哭不闹,竟想了骑马这一出。
霍奚舟今日只派了人跟过去看着,自己则打定主意不去管她,可心里却总是有些不舒坦。
一个连弓箭都拿不起来的娇弱女子,如何控制得住烈马?风吹日晒,那双手勒了一整日的缰绳,怕是手掌都要被磨出血了吧?若再急功近利,发生什么意外,从马上坠下……
半晌,霍奚舟吐出两字,「备马。」
暮色四合,密林中树影重重。
云垂野牵着马走入林中,在临溪的树下看见了正闭眼小憩的女子。
与霍奚舟想像中的狼狈截然不同,女子身上的骑装干净整洁,高束的青丝也不染分毫沙尘,此刻正惬意慵懒地倚躺在横断坠地的树干上,眼上搭着绢帕,睡意昏沉。
云垂野将马拴在一旁,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在姜峤身侧站定。视线落在女子并不踏实的睡颜上,他眼眸里的冷意渐消,面上多了几分柔和。
晚风阵阵,吹得林中树叶簌簌作响,也将姜峤眼上覆着的绢帕吹起,被风席捲着飘向半空。云垂野伸手接住那方单薄轻柔的帕子,低头望向姜峤那双温恬姣好的眉眼,他拈着帕子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就在此时,一片缃叶自枝头飘落,轻轻落在了姜峤的额间。姜峤秀眉轻蹙,恍然惊醒。
云垂野的神色恢復如常,垂手唤道,「女郎,时辰差不多了。」
姜峤摘下额间的缃叶,缓缓坐起身,扫了四周一眼,眉眼间还有些茫然。
「药效已过,侯府那几个人快醒了。」
云垂野提醒道。
姜峤眼里的迷濛尽散,想起自己今日来这儿的目的。
她与霍奚舟打了赌,要在一日内学会骑马。霍奚舟虽没来管她,却特意吩咐了人过来看着,她自然不想在那些人面前演什么苦练的戏码,便叫云垂野将人药晕了,自己躲到林中乘凉休息。
抬眸看了一眼将晚的天色,姜峤问道,「霍奚舟没来过?」
云垂野冷哼了一声。
姜峤若有所思,酝酿了片刻,随手在地上挑了一根尖利枯枝。
见她抬手就要将那根枯枝往掌心划拉,云垂野一惊,下意识扣住她的手腕,「做什么?」
姜峤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我小时候第一次练骑射,不过是两三个时辰,手掌就被磨得通红。今日都快四个时辰了,自然得装得像一点。」
不等云垂野再阻拦,姜峤已经心一横,死死攥住了那枯枝,又用力抽开。疼痛自掌心传来,她皱了皱眉,吃痛地嘶了一声。
云垂野眸色一暗,僵在半空中的手终于垂下。
姜峤抛开枯枝,见掌心通红一片还带着点血,眉头才舒展开来,她径直走向树边拴着的马儿,「走吧。」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快要隐去的时候,霍奚舟策马来到了城郊。凉亭中,他派来看着姜峤的人竟是都睏倦地靠着柱子昏昏欲睡。
霍奚舟翻身下马,脸色微沉地走了过去。
彦翎也匆匆跟过来,抢在霍奚舟前面将那几人叫醒,「叫你们看着云娘子,怎么一个个都睡着了?」
几人睡眼惺忪,看见霍奚舟才瞬间清醒过来,慌忙告罪,「侯爷,云娘子说要自己一个人练,便叫我们在这儿休息。云娘子就在……哎,人呢?」
彦翎怒其不争,「要你们有什么用!」
霍奚舟眉眼冷峻,拧着眉转身走出凉亭,刚要上马去寻人,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霍奚舟一怔,勐地抬眼望去。
来人纵马疾驰,面容逆着霞光,看得不甚清楚,可身形却一看便知是女娘。那女娘低俯着身,策马扬鞭,虽然没有什么花哨的技艺,动作却干净利落,有着别样风姿。
一晃眼的工夫,女子已经纵马行到了近前,垂散的青丝被汗湿,贴在颊侧,露出那再熟悉不过的姣好眉眼。
霍奚舟眸光微缩,眼底闪过一丝惊异。
他原以为姜峤来这儿跑马,想要练骑术是假,用苦肉计拿捏他才是真。可直到看见这一幕,他才发觉自己竟是想错了……
姜峤抬眸对上霍奚舟的视线,面上登时现出惊喜之色,匆匆勒紧缰绳。身下的骏马骤然扬首,她却有些猝不及防,差点被从马身上颠落了下去。
霍奚舟心上忽然一紧,动作却比脑子反应得更快,转眼间已经站在了姜峤身边,扯着缰绳稳住了她身下的马。
不待坐稳,姜峤便高兴地从马上跳了下来,扑到了霍奚舟跟前,「侯爷,你刚刚看到了吗?我学会骑马了,不会拖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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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紧抿着唇,神色莫测。
他拉过姜峤背在身后的手,眸光落在她掌心破皮出血的磨痕上,握着她手腕的力道蓦然一紧,又缓缓松开。
姜峤悄悄打量着他的脸色,心中暗自打鼓,轻声道,「侯爷这次北上不知要去多久,妾身心中不舍,只求随行在侧,能每日看见侯爷就好……妾身不会给侯爷添麻烦的,侯爷大可当做没有妾身这个人……」
话音未落,姜峤便感到自己腰上一紧,整个人被霍奚舟用力按进了怀里。
「……」
姜峤眉眼间闪过片刻的错愕,可很快便化为如释重负的欣悦。
这一次,她定是能离开建邺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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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逃离
星沉月落, 凉露惊秋,天边曙光微现。
霍奚舟领着姜峤和彦翎往侯府外走,霍老夫人亲自送他们到门口, 脸上尽是不舍和担心,她刚想再开口叮嘱几句, 却被霍奚舟出声打断。
「母亲要说的,儿子都记下了。」
霍奚舟淡淡地看了霍老夫人一眼, 「从前儿子出征行军时, 也不见母亲如此担心。」
霍老夫人怔了怔,神色转而变得复杂,「从前还有青萝,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霍奚舟顿了顿,眉眼间的情绪微凝, 再开口时嗓音带着些沁骨的寒意, 「这次寻得姜峤,我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姜峤站在人后, 打了个寒颤,微微瑟缩了一下肩。
霍老夫人敛起面上的伤感, 转而看向姜峤。
姜峤立刻开口道, 「老夫人放心,妾会照顾好侯爷的。」
霍老夫人笑了一声, 「你还是先把自己照顾好。」
姜峤愣了愣,略微有些意外。
霍老夫人走上来, 拉过姜峤的手,轻轻拍了拍, 「跟着他们走这一遭, 必是要吃不少苦头。记好了, 回来见我的时候,务必还得是漂漂亮亮的,一根头髮丝都不能少。」
这话听得姜峤心口一颤,面上微微有些触动,心中也突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心里清楚,自己根本不会再回来了。若一切顺利,她能逃出生天,那就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建邺城。若一朝事发身份暴露,回来的也不再是许云皎,而是人人得以诛之的废帝姜峤。
到了那时,霍老夫人不会再在意她少了几根头髮,也不会再用看女儿一般的眼神看她,取而代之的恐怕只有仇恨和憎恶……
想到这儿,姜峤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环抱住了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眼底闪过几分错愕,诧异地看了霍奚舟一眼。
霍奚舟也愣了愣。
姜峤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在霍老夫人耳边说道,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对不起。」
不仅是为这些时日的隐瞒道歉,也为自己当初没有护住霍青萝而道歉。只是后面这两句,姜峤觉得她永远不会再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半晌,姜峤才平復了情绪,松开霍老夫人,退到一边。任霍老夫人如何奇怪地打量她,都不再言语。
一行人迈出侯府大门。一队出自晋陵军的亲兵已经候在了侯府门前,个个牵着马,却都换下了玄纹轻甲,做了更随意低调的乔装改扮,看上去像是普通商贾之家的护院。
姜峤的目光先是从那些亲兵身上一一扫过。她费了这么大劲才让霍奚舟答应带上自己,但不可能再拖上一个「云杉」,所以云垂野只能另想法子混进出城的队伍。也许他已经易容成了其中一个亲兵?
然而视线扫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可疑的人,姜峤只好收回视线,看向亲兵们牵着的马匹。
她心里略微一咯噔。看来霍奚舟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是真打算让她跟着大部队骑马赶路啊……
她虽能骑马,可长这么大却从未在马上长时间奔波过,也不知身体到底能不能吃得消。
姜峤在心里唉声嘆气,但还是认命地跟着霍奚舟走下台阶,弱弱地问道,「侯爷,妾身能挑个稍微矮一些的小马吗?」
霍奚舟瞥了她一眼,眉梢微挑,「你现在回府还来得及。」
姜峤噎了噎,「妾身不回!」
她咬牙,走到一匹马边上,抬手抓住缰绳,刚想踩着脚蹬上马,肩上的行囊却被人往后一拉。
姜峤踉跄着退了一大步,回头便见霍奚舟扯着她的行囊,面上似笑非笑,「看那边。」
姜峤顺着霍奚舟的视线看去,只见一车夫正驾着马车从街那头赶过来,在他们身边停下。
姜峤愣了一下,看向霍奚舟。
「还等着我请你上去?」
霍奚舟启唇道。
姜峤反应过来,立刻收回视线,抬脚就要上车,一旁的马夫虚虚地扶了一下她,两人视线一对上,姜峤立刻认出了云垂野来。
难怪在亲兵中没瞧见他,原来是顶替了马夫的身份……
背对着霍奚舟,姜峤朝云垂野眨了眨眼,便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在车内落座,姜峤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拍了拍身下的软垫,她扫视了一圈四周,这马车虽从外面看上去不起眼,但内里还算宽敞,布置也精巧。至少比起颠簸的马背要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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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忍不住扬起唇角。她正暗自欣喜,面前的车帘突然又被人掀开,霍奚舟竟是也紧随其后钻了进来,在她身侧坐下。
原本还算宽敞的瞬间变得逼仄,姜峤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笑什么?不要得意太早,」霍奚舟眯了眯眸子,「马车是为了隐匿行踪,谁说是给你准备的?」
姜峤原本还打算收敛笑容,听了这话倒是更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只好别开脸不让霍奚舟瞧见,轻咳了一声回怼道,「嗯,是妾身自作多情了。」
霍奚舟是如何想的都不要紧,如今最重要的,是她终于要离开建邺了。
马车行至城门口时,守城的将士亲自上前看了彦翎手中的文书,立刻面露恭敬,摆手示意身后的人开门放行。
紧闭的建邺城城门被拉开,天光逐渐变亮,城外官道畅通、绿荫葱翠,景色一览无余。
云垂野坐在车前,眸色微动,轻轻扯了一下缰绳。马蹄踢踏了两下,缓缓从城楼的阴影下迈过。
姜峤难掩心头激动,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霍奚舟的亲兵们骑在马上,护送着马车一路朝官道上驶去,建邺城的城门已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像是被她挣脱抖落的枷锁。
晨风拂面,姜峤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雀跃,脸上蓦地绽出一抹笑。
霍奚舟不经意侧眸,便见姜峤趴在窗边,唇角上翘,一脸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心中微动,姜峤此刻的笑与她寻常那般矜持疏离的笑全然不同,好似终于褪下了面具,露出了最真实的情绪。
「就这么开心?」
霍奚舟忍不住出声。
姜峤第一次抛下了各种顾忌,在霍奚舟毫无收敛,就连眼底都盛满了笑意。她的手藏在袖中,抚摸着手腕上的铜钱手串,目光仍看着车外,点头道,「开心,从未这么开心过。」
霍奚舟定定地看着她的侧颜,嘴角也不自觉勾了勾。
***
钟离府。
钟离慕楚刚刚晨起,便得知霍奚舟一行人已经出城的消息。他拈着手腕上的佛珠,淡声道,「派人暗中盯着。」
「是,属下已经吩咐过了。」
牧合压低声音,「可郎主不是觉得,北上投靠段秦这件事根本就是陛下放出的烟雾弹?」
「以防万一,」钟离慕楚扯了扯嘴角,「盯着他们,也顺便看看越旸那个蠢货到底想做什么。」
提到越旸,牧合突然想起什么,「今早还发生了一件怪事。郎主可还记得,越氏曾在武安侯府里安插了暗桩?」
钟离慕楚转头看过来。
「那婢子最早是在霍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后来被调去了主院,被赐名叫云杉,昨夜突然不知去向,消失了一整夜。直到霍奚舟今早离开侯府,那婢子才一身狼狈地回了府,说自己被贼人所困,刚逃出来。」
听得其中古怪,钟离慕楚眉梢轻挑,「然后呢?」
牧合答道,「侯府护院问她昨日何时被掳走,那贼人又生得什么模样,她却精神恍惚,颠三倒四地说自己数日前就已经被贼人困在了暗室。如今侯府只当她是疯了,所以才记忆错乱……」
钟离慕楚眸光闪了闪,面上浮起几丝兴味,「若她所言不虚,那便是有人趁她囚困之时,易容顶替了她的身份,混入武安侯府。」
牧合颔首,「属下以为,建邺城会易容的人不少,但能易容得天衣无缝,连在霍奚舟身边潜伏都未能被发觉的,却屈指可数。」
钟离慕楚沉吟片刻,长眸微眯,「云垂野……」
「云垂野原是奴隶出身,在府中调//教了数年,才被郎主当做生辰礼赠给废帝,他的易容术和缩骨功皆是上乘。可属下不明白,他为何要混进武安侯府?」
钟离慕楚拈着佛珠的手指顿住,幽邃暗沉的眼底骤然一亮,「云垂野去的地方,自然有姜峤。」
牧合不可置信,「陛下竟敢躲进武安侯府?霍奚舟可是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
钟离慕楚却仿佛突然被启发了思路,嗤笑一声,「依你看,我与霍奚舟,谁更可怕?」
牧合噤声,不知该如何应答。
「人若是躲在霍奚舟身边,难怪你们寻遍建邺城也找不到。」
不知为何,钟离慕楚又想到了那日在武安侯府见到的婢女。可那天他的人分明已经诊过脉,若他真是姜峤,定然瞒不过去。
「郎主?」
见他陷入沉思,死士出声试探,「陛下若真混在霍奚舟身边,那此刻怕是已经跟着出城了……」
「先拿下云垂野。」
钟离慕楚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不论阿峤在哪儿,没了云垂野,他便是寸步难行。」
***
霍奚舟一行人出了建邺城后,夜以继日地奔波了好几天,终于在七月初七当日赶到了最早传出废帝行踪的丹阳镇。
姜峤无精打采地靠坐在马车内,脸色发白。临行前霍奚舟那句「不要得意太早」竟是真的,除了给她一顶马车,他就没再给她其他任何一个耽搁行程的机会。
在马车上颠簸了这么几日,姜峤只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胃里也时常翻江倒海,最初还靠逃离建邺的兴奋劲撑着,对沿路的景色指指点点,后面却连车帘都不愿再掀,一个劲儿地缩马车一角,闭着眼混沌度日。
虽然这也是她自找的,但姜峤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想。若换成姜晚声,霍奚舟必定是捧在掌心都怕摔了,哪会这么说一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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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在出城后的第二日便下了马车,与其他人一同骑马。中间姜峤也想过,要不要在路上寻个机会和云垂野熘之大吉,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根本说不上几句话。一路顺遂,也没能找到时机,只好作罢。
一队车马浩浩荡荡进了丹阳镇,到底还是惹人注目。尤其是霍奚舟高坐马上,玄衣劲装,腰佩长剑,容貌和气度仍是让人频频回顾,且大多还是女子。
霍奚舟一眼扫过去,便见今日街上的女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成群结伴地朝镇上一处宽阔的空地行去,围在一座被各种绣花装饰的香桥旁边。
「今天什么日子?」
霍奚舟侧头问身边的彦翎。
「侯……郎君忘了?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看这架势,他们晚上是要焚烧香桥、祭祀双星的,肯定很热闹。」
霍奚舟眸色微顿,也不知在想什么。
彦翎仔细打量霍奚舟的脸色,「郎君,今日也不早了,我们要不要在丹阳镇歇一晚?」
霍奚舟抿唇,回头看了一眼随行的亲兵们,一个个都是人困马乏。他们尚且如此,从未行过远门的姜峤可想而知。
「寻个客栈落脚,明日再出发。」
半晌,霍奚舟终是发话。
马车在客栈后院停下,姜峤从车上一跳下来,甚至顾不上腿软,便跌跌撞撞寻了个地方吐酸水。
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姜峤虚弱地回头,便见客栈的掌柜娘子端着盏茶站在旁边,同情地望着她,「可怜见的,怎么吐成这个样子?」
姜峤一手捂着空空的胃,一手接过茶漱了漱口,有气无力地向掌柜娘子道谢。
掌柜娘子上下打量她,注意到她搭在腹部的手,神色登时更加微妙。
「如何?」
霍奚舟姗姗来迟,出现在姜峤身后。
姜峤强颜欢笑,「无妨。」
望着她那惨白的脸色,霍奚舟不着痕迹地拧眉,伸手过来,半扶半揽着姜峤往回走。虽然答应带她出来时就打定主意不会心软,可见到她这幅惨兮兮的模样,霍奚舟心里还是倏然生出些怜惜和歉疚。
他垂眸,语气有些冷硬,「出来前就同你说这一路舟车劳顿,你偏要自讨苦吃……」
还不等姜峤有所反应,那位掌柜娘子却是听不下去了,气势汹汹地沖了过来,指着霍奚舟怒斥道,「这位郎君,你怎的这般铁石心肠?你娘子害喜成这样,你不说找个大夫来给她看看,竟还口出恶言,说她自讨苦吃?!」
害喜两个字无比清晰地落入霍奚舟和姜峤耳中,霎时间,两人神色各异。
姜峤蓦地瞪大眼,顺着掌柜娘子的视线望向自己捂着腹部的手,一下明白过来。
霍奚舟从愕然中堪堪回过神,也下意识垂眼看向姜峤的腰腹。
姜峤慌忙放下手,脸颊窜上一丝烧热,窘迫地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对掌柜娘子解释道,「您,您误会了!我只是从未出过远门,受不了马车颠簸……」
掌柜娘子和姜峤对了一眼,意识到的确是自己误会了,却还是没好气地沖霍奚舟道,「马车颠簸能吐成这样,定是你们男人家只顾着赶路,丝毫不顾及你娘子的身体。」
姜峤被她一口一个「娘子」臊得不行,面红耳赤地想要解释,却听得霍奚舟在一旁淡淡开口,「夫人教训得是。还要劳烦夫人为内子请个大夫,开一服降逆止呕的方子。」
顿了顿,他侧眸觑了姜峤一眼,补充道,「内子喜食苦药,便是多加几味黄连也无妨。」
「!」
姜峤只觉得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被霍奚舟揽着腰带走。
上到二楼,姜峤不自在地挣开了霍奚舟,一抬眼竟发现霍奚舟的视线还落在自己的腰腹,忍不住抬手去挡他的眼,羞恼道,「别看了!」
霍奚舟唇角不自觉勾起,拉下她的手,罩在了她那平坦的腰腹上,低着声音,一字一句道,「当心动了胎气。」
姜峤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脸颊上的绯色瞬间浸得更深。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两人回头,却见来的是勤勤恳恳背着行李刚爬上楼的彦翎。
彦翎目瞪口呆,甚至没顾得上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包裹,「胎,胎气?!」
霍奚舟也不解释,反而抛出一句,「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彦翎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加诡异,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丢下行李转头就往楼下跑。
姜峤:「……」
身后传来一声促狭的轻笑,她忍不住转头瞪向霍奚舟,「郎君还笑?!」
四目相接,霍奚舟那双暗眸里竟透着明晃晃的笑意,看得姜峤微微一怔。
自出城后,霍奚舟也好似换了个人,不再是建邺城里那个冷厉寡言的武安侯。
此刻他双手抱臂站在走廊上,唇角轻扬,鬓髮不像寻常那般束得一丝不苟,而是垂落了几绺散在额前,将轮廓遮掩一二,使得原本冷峻的面容柔和了些许。再加上腰间那柄长剑,更像是闯荡江湖、潇洒不羁的青年侠客。
姜峤心尖颤了颤,匆匆收回视线,弯腰捡起地上被彦翎遗落的行李,「妾身先回房休息了……」
她转身要走,却不料又被霍奚舟拉住,诧异地回头。
霍奚舟面上已经敛去了玩笑的意味,「休息一个时辰,晚上随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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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面露讶异,「……是。」
回到房中,姜峤背靠着门,朝微红的脸颊扇了扇风,眼里却满是疑惑。
霍奚舟愿意在丹阳镇留宿一夜,定然是为了搜查「废帝」的下落,可那般郑重地叫她晚上一同出去,又是为了什么?她一介女流,又能帮得上什么忙?万一露出什么破绽可怎么办?
姜峤换了身衣裳在床上躺下,原本想睡一会,心里却一直猜测着霍奚舟的心思,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一个时辰竟是过得飞快。她眼睛刚要阖上,就听得彦翎在外敲门,唤她出去。
「来了。」
姜峤勉强打起精神,匆匆起身。
夜幕低垂,客栈内高高挂起的灯笼已然点亮,融融暖光碟机散了秋夜的清寒。
姜峤从楼上下来时,只看见霍奚舟独自坐在客堂内,面前竟还摆着一个炉子,上面温着药碗。
闻见那酸涩的药味,姜峤脸色一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霍奚舟却已经看见了她,端着药碗,起身走了过来。
「把药喝了。」
霍奚舟将药递过来。
姜峤欲言又止,「妾身现在好多了,真的不用……」
霍奚舟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她。姜峤默默收回了后半句,咬着牙将那碗药一饮而尽。药中的辛味涩味直冲脑门,倒是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走。」
霍奚舟放下药碗,拿起搁在桌上的长剑,朝客栈外走去。
姜峤跟着他走出客栈,却见白日还热闹的街巷此刻竟空无一人。她不解地回头看了两眼,问道,「郎君不多带些人手?」
霍奚舟步伐微顿,侧眸看她,「你想带上他们?」
「倘若发生什么意外……」
「过个乞巧节而已,能发生什么意外。」
霍奚舟拧眉,「况且,就算出了什么乱子,有我在还能护不住你?」
姜峤愣了愣,「乞巧节?今日是七月初七?」
见她一脸茫然,霍奚舟也察觉出什么,「你以为我今夜带你出去做什么?」
「妾身还以为……郎君有正事要做。」
姜峤喃喃。
「正事我自会差使人去做,」霍奚舟好笑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不是你说自己被困在内教坊多年,从未出过皇城,更没离开过建邺,今夜便带你看看民间的兰夜斗巧。」
姜峤心中微动,忍不住侧头望向霍奚舟。
担心了半天,没想到他竟只是想带自己去街上看热闹而已。这人果真是……
「看够了吗?」
霍奚舟目视前方,突然启唇出声。
姜峤慌忙移开视线,垂眸看向脚下。青石板上映着二人的影子,一个高大一个纤弱,亲密得贴在一起,竟像是神仙眷侣般。
……疯了。
她这个姜晚声的替身竟还当得真情实感起来了。
一想起姜晚声,姜峤眼底的恍惚瞬间消散,又变得无比清明。
***
姜峤跟着霍奚舟走了一路,分明两人都是初来乍到,可霍奚舟却像是对整个丹阳镇轻车熟路。看来在她休息的时候,这人也没闲着,大抵是已经在镇上搜查了一遭。
正想着,前方的喧嚷人声越来越近。姜峤跟在霍奚舟身侧,拐过路口,眼前骤然一亮。她诧异地抬眸,就见一整条街都悬着各色各样的花灯,两边的摊贩上尽是些她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盛装打扮、戴着天女面具的女郎们笑语盈盈,从他们眼前经过。
难怪刚刚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原来是都聚在这儿了……
姜峤面上难掩惊奇,眼底仿佛也被缭乱的灯火点亮。她忍不住加快了步伐,一头扎进了人群里,在摊铺前左顾右盼,浑然不觉身后的霍奚舟还未跟上来。
「天女面具,女郎可要来一个?」
姜峤点头,不仅挑了个天女面具,还拿了个成对的牛郎面具,付完银钱后才想起被她抛在后头的霍奚舟,连忙回头去寻。
不远处,霍奚舟正被戴着天女面具的女郎们围住纠缠,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令他眉头紧拧,握紧了剑鞘,刚想冷声让她们让开,胳膊却突然被一双纤纤玉手攀住。
霍奚舟眸色一凛,刚想毫不留情地甩开那双手,就见那拉着他胳膊的女子站到了身前,唇瓣开合,竟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清冷嗓音,「郎君,是我。」
霍奚舟眉眼间的不耐和烦躁倏然淡了下去,他反手拉住姜峤,将人揽到自己身侧,俨然一幅心有所属、洁身自好的姿态。
围聚过来的女郎们顿觉无趣,纷纷散开。
霍奚舟低眼看向姜峤,不满地摘下她的天女面具,「乱跑什么?」
姜峤笑容讪讪,讨好地举起自己刚买的牛郎面具,「妾给郎君买面具去了。郎君生得这么轩然霞举、风采出众,自然得遮掩一二才是。」
霍奚舟看了一眼那简陋的面具,心中着实有些嫌弃,可见姜峤的天女面具与它瞧着是一对,终于还是抿着唇,微微低头,任由姜峤踮着脚将那面具覆在他面上。
姜峤抬着手,衣袖下坠,露出那莹润白皙的手腕和半截玉臂,从他耳后绕过,繫着面具后面的细绳。
动作间,那裸露在外的肌肤几次险些碰上霍奚舟的侧脸,令他的眸色逐渐变得暗沉,甚至不自觉屏住唿吸,微微偏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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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您的【病娇舅舅】已从建邺城发出,即将送达?
第30章 祈愿
姜峤蓦地放下手, 松了口气,「系好了,走吧。」
霍奚舟抿了抿干涩的唇瓣, 双指扶稳面具。
两人戴着面具再次混入人群中,总算没再引起旁人的注目。
霍奚舟虽知道姜峤没见过世面, 却也没想到她如此「孤陋寡闻」。一个能操持芙蓉宴、復原碧筒饮的女子,却不知汤饼是何物, 也不识得鱼龙游灯, 就连看见路边的倒糖饼儿都走不动道。
有那么一刻,霍奚舟觉得自己好似是领了个公主出门,哪里是婢女。不过见姜峤玩得开心,他也没再多想,只一味地跟在后面递银钱。
恰逢一群女郎正在穿针乞巧, 个个手里拿着五色丝线, 对着月光将丝线穿入七孔针。最完的女郎正满脸得意地向输巧者讨要赠礼。
这总算是姜峤在宫里见过的乞巧风俗,她心中也蠢蠢欲动起来, 虽然从前未曾碰过针线,但看那些女郎穿针引线的架势, 似乎也不是很难?
姜峤终于上前一步, 也加入了斗巧的行列。可显然她低估了这项活动,也高估了自己的心灵手巧。
「嘶。」
刚上手, 她就被针尖扎了一下,还不等她调整完丝线, 旁边已经传来一个女郎喜悦的叫嚷声,「我赢了我赢了!」
姜峤连第一根针都还未穿过, 只能摸索着身上可赠的东西, 最终摘下手腕上的镯子递了出去。可刚一出手就又觉得不妥, 这可是霍奚舟送她的镯子,她竟当着他的面再送给旁人……
然而还不等姜峤反悔,得巧的女郎却已经眼前一亮,欣喜地接过那镯子。其他人也眼尖地看出那镯子的贵重,纷纷聚过来,硬要拉着姜峤再比试一场。
姜峤悄悄瞥了一眼身后的霍奚舟,见他冷着脸,只好凑过去眼巴巴地恳求道,「刚刚那是意外,再玩一次,这一次我肯定不会输了……」
霍奚舟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个人菜瘾大的赌徒,但终是抿唇默许了。
姜峤扬起笑,转身一门心思扑上了那七孔针,神色比之前郑重了许多,俨然一幅要动真格的架势。
少顷,斗巧结束的女郎们心满意足地散开,人人手里都捧着精巧贵重、总之是丹阳镇上不可能出现的首饰。
把身上的首饰从头到脚全输完的姜峤:「……」
她羞愧地低下头,甚至不敢抬眼看霍奚舟的表情。
霍奚舟最开始还有些怒其不争,如今已然麻木了。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姜峤卸完珠钗、光秃秃的髮髻,拍了两下手,冷嘲热讽道,「还真是心灵手巧,无人可及。」
姜峤不甘心地咬牙,「针线活最是精细,郎君在旁边看着容易,自己上手才知其中难处……」
霍奚舟冷嗤了一声,直接俯身,拿起案上的五彩线,双指一捻,轻轻松松便将那线头连穿七孔。
姜峤震惊地瞪大眼,凑近确认了好几遍。
「手脚笨拙成这样,竟还狡辩。」
霍奚舟扯了扯唇角,「任谁敢相信,这内教坊的琵琶圣手,竟连根银针都应付不了。」
姜峤尴尬地咳了两声,「郎君也会穿针引线?」
「出征在外,衣衫破了便要自己缝补。倒是你,以前从未碰过针线?」
霍奚舟不过是随口一问,却让姜峤心里一咯噔。
恰好到了焚烧香桥的时辰,前方传来锣鼓声,人群们纷纷朝长街尽头涌去,姜峤立刻识时务地拉着霍奚舟跟了过去。
在聚集的人后站定,姜峤终于注意到了那座香桥,「这是要干什么?」
霍奚舟站在她身侧,注意到身后还有人在往前挤,微微蹙眉,一边握着剑护在姜峤身后,一边解释,「那是用裹头香搭成的香桥,象徵着天上的鹊桥,在今夜焚烧,便能让双星相会。」
听到这桥是为了让牛郎织女相会,姜峤立刻就变得兴致寥寥。拜靖武帝所赐,她自小对这些爱情传说不感兴趣。不过这民间祭祀双星的场面,她还是头一次见,瞧着十分新奇。
待那香桥焚烧殆尽,热闹了一整晚的夜市才终归宁静,人群纷纷散开,各自归家,姜峤和霍奚舟也慢慢走回了客栈。
回到自己房门口,姜峤摘下脸上的天女面具,手里丁零噹啷提着一堆小玩意儿,仰头朝霍奚舟笑,「多谢郎君带妾身出去,今夜收穫真不少。」
霍奚舟的目光在她头上扫了一圈,意有所指,「损失也不小。」
姜峤笑容僵了僵。
「罢了,回建邺再给你买新的。」
霍奚舟淡淡道,「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目送霍奚舟离开,姜峤才讪讪地退回房中,关上了门。她坐在桌边,将怀里那些新奇的物件又一个个摆了起来,反倒比对那些珠钗更爱不释手。
她伸手将那歪倒的天女泥塑扶正,又与牛郎泥塑成双成对放在一起。视线落在二人身上,姜峤不由地回想起今夜种种,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霍奚舟今后若娶了妻,定是个不错的夫主。
既愿守着夫人过节,又有耐心在后面跟着做银袋子。姜晚声从前一心痴慕钟离慕楚却求而不得,对苦恋自己多年的越旸又嗤之以鼻,那霍奚舟呢?她可知道霍奚舟的心意?
若当年姜晚声没有鬼迷心窍,想要不择手段嫁给钟离慕楚,那也不会栽在越旸手中,更不会落得最后那样的下场,或许霍奚舟就能夙愿以偿。时间久了,姜晚声放下对钟离慕楚的执念,与他也未尝不能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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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想着心事,食指在天女泥塑上戳点了几下,嘆气。
窗外突然传来几声异响,似是有什么人在院中咳嗽。姜峤回神,察觉到什么,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果然看见云垂野正独自站在院中,警惕地朝四周看了几眼,才抬眸对上姜峤的视线。
姜峤颔首,关上窗,又悄悄出了房间。
两人在院中的紫藤架下汇合,云垂野回禀道,「霍奚舟今日在镇上查探姑娘的下落,我已经将他们引往豫州。」
停顿了一会,云垂野看向姜峤,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女郎今夜与霍奚舟出去,玩得可还尽兴?」
姜峤笑了起来,「民间的夜市确实比宫宴有意思,你可见过?以后若有机会,我也带你去看看。」
云垂野敛眸,「女郎还打算与霍奚舟同行多久?」
姜峤垂眸,口吻冷静,「乔氏药铺被毁,我准备好的舆图也不见了,若不与霍奚舟同行,你可知明日我们往哪个方向走才能一路畅通无阻?哪条路去上谷最近,哪条路的关卡最少,哪条路能避开山匪流寇,这些都必须考量。」
云垂野不甘心地,「我可以打听,可以问,一路也能问到上谷。」
「耗时太久,而且容易暴露行踪。」
姜峤摇头。
云垂野哑然。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上谷,在如今南靖与北燕的边界处。不如暂且与他们同行一段,到了边境再分道扬镳。而且霍奚舟身边有一份舆图,这一路若有机会,我会偷出来,临摹一份……」
见她的说辞这般条理清晰,云垂野眼底的晦暗逐渐散去,却仍留了一丝阴霾,「可我担心,你与霍奚舟同行的日子越长,他对你就越上心,出逃也更难。」
姜峤想了想,摇头,「怎么会?他看我不过是像在看姜晚声的影子,影子没了也就没了。你以为他会像越旸那样要死要活、挖坟掘墓的?」
云垂野神色古怪,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谁在那儿?」
一上了年纪的女声自暗处传来,
姜峤连忙朝云垂野使了个眼色,云垂野立刻悄无声息地离开。
掌柜娘子提着灯出来时,便见姜峤一个人坐在紫藤架下,松了口气。
「原来是你啊……」
姜峤起身,「夫人。」
掌柜娘子不好意思地开口道,「与你一起的那位郎君已经同我说过了,你们虽有婚约但还未成婚,女郎仍是待嫁之身,早前是我莽撞了,还望女郎不要见怪。」
没想到霍奚舟还会特意向人这般解释,姜峤愣了愣,才脸颊微红地答道,「不怪夫人,都是误会。」
「女郎一人坐在这里做什么?」
掌柜娘子扫视了一圈四周,突然想起什么,表情变得意味深长,「可是今夜在街上听了我们丹阳镇的兰夜习俗?」
姜峤今夜听霍奚舟说了不少民间习俗,却不知掌柜娘子说得是哪件,只好装作害羞地点头应了一声。
「那我便不打扰女郎许愿了,」掌柜娘子眨眨眼,「望天女庇佑,令女郎心想事成。」
语毕,掌柜娘子便转身离开,徒留姜峤一人在院中。
「心想事成?」
姜峤诧异地抬头,扫了一眼头顶的紫藤架,低声喃喃,「这紫藤竟还能许愿?」
掌柜娘子回到客堂,恰好撞见从楼上下来的霍奚舟,立刻殷切地给霍奚舟指路,「女郎正在紫藤架下祈愿呢,郎君可要过去瞧瞧?」
霍奚舟挑眉,「祈愿?」
「郎君有所不知,镇上有个传言,七月初七夜深人静时,偷偷躲在紫藤架下,若能听得天女说的悄悄话,就能与心上人白头偕老,至死不渝。」
掌柜娘子笑着说道。
霍奚舟步伐微顿,淡淡地应了一声,转了方向朝后院走去。
月色清寒,院内浮动着幽幽的紫藤香气。霍奚舟刚一踏进院内,便看见穿着紫棠色裙衫的女子闭着眼坐在花架下,双手合十默许着心愿,身后垂落了数条紫藤花枝。
霍奚舟眸色渐深,缓步走向虔诚祈愿的女子。
姜峤刚许完「顺利出逃、尽快寻亲」的愿望,一睁眼就看见霍奚舟立在她身前,垂眸打量着她,登时吓了一跳。
「郎,郎君……」
「深更半夜不休息,躲在这儿做什么?」
霍奚舟明知故问。
姜峤起身,侷促地捏着手指,「妾在……观星。」
霍奚舟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只当她是害羞不愿说出实情,也不戳穿她,反倒掀了衣摆在姜峤身侧坐下。
「妾……」
姜峤动了动身子,本想站起来一走了之,却又被霍奚舟牵着手拉回去。
「不是要观星么?一起。」
姜峤噎了噎,只好放弃了离开的心思。
两人并肩坐在花架下,挨得极近,双手在紫棠色的雾袖下交握,十指相扣。
姜峤虽看不见,却能察觉到霍奚舟掌心的炽热,一时间,那温度仿佛贴着她的手源源不断传来,又沿着手臂蔓延而上,烫得她心口都暖意融融,没了方才的寒意。
察觉到氛围的变化,姜峤眸光闪了闪,微微仰头,佯装专注地在心中默数起了夜空中的星星,刻意忽略了两人相牵的手。
牵牛星与织女星缀在深邃的夜幕上,遥遥相望。姜峤起初不过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可数着数着,却真的完全投入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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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侧眸,目光在姜峤面上流连了一会,见她唇瓣微微开合似是在念着什么,才开口问道,「在干什么?」
姜峤仍抬着头,「在数今晚有几颗星星……」
话说到一半,她就顿住,竟是突然忘了要从哪儿接着数,有些嗔怪地抱怨道,「郎君好端端地打扰我作甚,我又要重新数了。」
霍奚舟又好气又好笑,「就这么几颗,数到现在?」
他作势要替她数清,可刚一抬手,就立刻被姜峤大惊小怪地抱住胳膊,用力拽了下来。
「不能用手指星辰,会招来厄运。」
霍奚舟放下手,看向姜峤,「谁说的?」
「我阿母。」
姜峤认真回答,她又转回头,重新从最边上的牵牛星开始数。
霍奚舟不再打扰她,也若有所思地望着天。
院中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就在霍奚舟终于生出在这儿坐上一夜也不错的荒唐念头时,肩头竟是突然一重。
霍奚舟一愣,诧异地转头,却见姜峤竟是已经困得闭上了眼,睡意昏沉地靠在他的肩头,脑袋一点一点地往前打着盹,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呆子。」
霍奚舟盯了她半晌,才扯着嘴角轻叱一声。停顿了片刻,他伸手将女娘揽入怀中,抱着她起身上楼。
彦翎正打着哈欠出来寻人,恰好撞见霍奚舟抱着姜峤上来,嘴差点没合上。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该退还是该进。
见他不识眼色,霍奚舟微微拧眉,压低声音,「过来开门。」
彦翎反应过来,连忙跑上前替霍奚舟推开了姜峤的房门,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又被霍奚舟一个眼神吓得噤声。
霍奚舟抱着姜峤进了屋,将她在床上轻轻放下,姜峤后背一落到被褥上,立刻就翻了个身滚到了床榻里侧。霍奚舟直起身,盯着她的背影多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开。
关门声传来,背对着房门的姜峤缓缓睁眼,眼底闪过一丝烦闷。
***
一行人第二日从丹阳镇启程,这次的行程短了不少,黄昏时车马就在渡口停下,依照霍奚舟的吩咐转而走水路。
正是水运繁忙的季节,霍奚舟命人去僱船,却被告知此刻岸边只剩下一艘商船。商船其实不算小,但他们毕竟有这么多人,便是几人睡一间屋子,也只是堪堪能容下。
这种情况下,姜峤自然不能再独住一间,只能提着行李,与霍奚舟同住船上最宽敞的一间舱室。
屋内以一架六扇屏风相隔,屏风左边安置了架子床,右侧则在临水的窗边安置了稍小些的卧榻。
不等霍奚舟发话,姜峤就占了那方卧榻,倾身推开窗。窗外碧波荡漾,一片湖光山色,瞧着便令人心旷神怡。
见她趴在窗边看得专注,霍奚舟抿唇,没再打扰她,转身出了屋子,与其他人商议这一路的正事。
转眼入了夜,霍奚舟回到屋内,早早地绕回了屏风那头。姜峤侧耳听了一会儿,却连一丝动静都没听到,她轻手轻脚走到屏风边,悄悄朝那头望了一眼,只见床帐都已经放了下来,霍奚舟似是睡了。
她微微松了口气,走到桌边,吹熄了屋内的烛火,才回到卧榻上躺下。窗户半掩着,溶溶月光透过缝隙洒进来。
姜峤望着天际的凉月清辉,一颗心逐渐安定下来,原本因为和霍奚舟共处一室而生出的紧张和不自在也荡然无存。
正当她阖上眼酝酿睡意时,隔壁却突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还伴随着男人们毫无顾忌的谈笑声,听着是那几个护卫吃饱喝足后回屋了。
「再过两日,这船就会经过东都。都说东都这个温柔乡出美人,咱们要是能在东都停留一日,哪怕是一晚也好啊。」
「怎么着,在将军眼皮子底下,你还敢上美人的花船?」
「说不准将军也想见识见识东都美人呢。今时不同往日,将军如今可不一样了……」
几人话中有话,闷声笑起来。
船上的舱室并没有多隔音,又恰逢夜深人静,男人们极力压低的笑声透过舱房隔板,断断续续地传入姜峤的耳中,她终于忍不住睁开眼。
而隔壁男人们的话题已经顺理成章地引到了她身上,猜测着从前在军营不近女色的大将军,为何会突然被一个婢子迷了心窍,出门办差都不忘带着她。
姜峤睡意尽消,咬着唇翻了个身。
好在那些人还顾忌着霍奚舟,并不敢多说什么,很快便又聊起了扬州美人,聊起了从前随军时常去的红帐,和在红帐中相好的营妓。几人喝了些酒又背着人,不似白日里那么谨小慎微,登时暴露了本性,什么荤话都往外说。
姜峤听得心烦意乱、面红耳赤,忍不住用手指塞住耳里,想要将那些声音隔绝在外头。可她越不想听,那些话好像就越大声,任她怎么堵着耳朵,都一字不差地钻进耳里。
河上起了风,水波拍打出阵阵声响,船身轻晃。
姜峤忍无可忍地放下手,勐地坐起身,刚下床想要倒盏茶喝,却听得屏风那侧骤然传出响声,一个穿着寝衣的高大身影带着几分威势从眼前闪过。
姜峤惊了一跳,转眼看去,却只见舱门大开,寒凉的夜风霎时涌了进来,吹得她哆嗦了一下。
隔壁舱门被「砰」地一声踹开,男人们的调笑声戛然而止。顷刻间,船上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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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忍不住悄悄走向门口,想窥探一二,可没走几步,就见霍奚舟已经挟着一身凉意回到屋内,随手摔上门,朝她快步走了过来。
房里熄了烛火,只留几缕素影,姜峤并不能看清霍奚舟的神色,可光是他逼近的威势,便让她心中一惊。
还不等她有所反应,霍奚舟已经走到了她跟前,俊朗却凶戾的面容也在月光下变得逐渐清晰。他越过姜峤,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盅,将凉茶一饮而尽。
姜峤正暗自打量着他,霍奚舟丢开茶盅,一抬眸便与她对上了视线。
触及霍奚舟眸底的暗沉炽热,姜峤瞬间有种被当做猎物盯上的错觉,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听得声音不对劲,霍奚舟垂眼,见姜峤竟是光着脚站在地上,本就皱着的眉头拧得更紧。
他一低身,直接抱起姜峤走向窗边,将她放在了卧榻上。
「郎……」
姜峤倏然羞红了脸,唇瓣动了动,却没想到一张口,嗓音沙哑得不成语调。
霍奚舟一怔,借着窗外的月色,低头仔细打量她。女子穿着素白轻薄的寝衣,松绾着发,青丝垂落肩头,巴掌大的小脸清丽动人,倒真当得起那些混帐口中的秀色可餐。
姜峤略有些紧张,垂着脸往后缩了缩,却不料这模样更是莫名取悦了霍奚舟。
他勾了勾唇,方才被那些污言秽语吵醒的不悦与烦躁尽数散去,揽在姜峤背后的手蓦地一松。姜峤猝不及防失了支撑的力道,整个人向后一栽,倒在了卧榻上。
霍奚舟紧随其后覆了上去,伸手摸了摸姜峤烧热的脸颊,「臊成这样,都听见了?」
姜峤自然不愿承认,装傻充愣道,「郎君在说什么?我刚睡醒……」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手指捏住姜峤的下巴,薄唇轻启,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竟是将方才那些浑话复述了两句。
姜峤面上登时又窜起一股热意,这回却是升腾到了眼尾,将那玉白肤色烧得绯红。她难以置信地瞪了霍奚舟一眼,忍不住叫了一声,「郎君!」
「小点声,」霍奚舟挑眉,好意提醒了一句,「船舱不隔音,他们什么都能听见。」
姜峤心里一咯噔,立刻咬住了唇瓣,低声转移了话题,「郎君从前……也常去红帐吗?」
霍奚舟心念一动,盯着姜峤仔细打量,「从未去过。」
姜峤愣了愣,满脸的怀疑和鄙薄一时没能藏住,通通落进了霍奚舟眼里。
「不信?」
霍奚舟挑了挑眉。
姜峤敷衍地笑了一下,并不作声。
霍奚舟嗓音低哑,「我有别的法子。」
姜峤没听明白,脱口而出问道,「什么?」
「现在不需要了……」
霍奚舟定定地盯着她,视线下移,忽地揽紧她,低头凑了过来。
感受着男子灼烫的气息缓缓逼近,姜峤怔住,唿吸一下变得紧促。就在那薄唇快要覆上来时,她却突然又想起了姜晚声,脑中也因为这闪现的三个字警钟大作……
姜峤眸色一冷,蓦地别开脸。
作者有话说:
别急着逃,还有一段钟离慕楚、姜峤和霍奚舟的三人修罗场副本哈……
明天开始~?
第31章 胁迫
霍奚舟的唇自她颊边擦过, 动作顿住,眉头微微皱着。他侧眸,目光在姜峤的眼尾流连, 低哑的嗓音略带着些不满,「又怎么了?」
他的吐息扑撒在耳畔, 姜峤耳根发烫得不行,再加上生怕被看出什么, 她只好双手环住霍奚舟的脖子, 将脸埋进他的颈间,闷声不吭。
霍奚舟喉结滚动了一下,心中仿佛火烧了似的,撑在榻上的手微微收紧,很快却又松开, 「还在怕?」
他仍以为姜峤是因为在内教坊见了不好的事, 才牴触跟他在这般情境下亲热。
姜峤反应了一会,也忽然意识到, 不知不觉间,她在霍奚舟亲近时, 竟已不会再想起那些腌臜惨烈的画面了……
「罢了, 放过你。」
下一刻,姜峤只觉得自己耳垂被亲了一下, 她颤了颤,尚未反应过来, 眼前突然一阵天翻地覆,竟是被一下翻过了身, 整个人侧躺在了霍奚舟怀里, 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姜峤怔住, 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和无措。
两人躺在窄狭的卧榻上,身体几乎密不可分地贴在了一起,所以姜峤很快便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身体蓦地一僵。
与此同时,霍奚舟在她耳畔的唿吸声越来越重,揽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掌也越来越烫。
终于意识到霍奚舟在做什么,姜峤眸光骤缩,一股热意直冲脑门,轰然炸开——
月明星稀,船外水波轻盪。船内,霍奚舟从后紧紧揽着姜峤,下颚抵在她的发顶,低沉而缱绻地唤了一声,「皎皎……同我说话。」
本欲挣扎的姜峤僵在原地,四肢仿佛都被钉住,动弹不得,结巴起来,「说,说什么?」
「随意,吟诗诵文都好……」
姜峤憋了半晌,才硬邦邦地启唇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復如是*……」
霍奚舟动作一滞,一边笑一边咬牙,「换首情诗。」
姜峤咬唇,脑袋几乎要被烧昏,憋着不肯吱声。
霍奚舟唿吸又重了几分,蓦地侧头含住了姜峤的耳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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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差点惊叫出声,只能双眼一闭,硬着头皮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念着念着,身后的异动越来越明显,姜峤声音一哑,终于挣扎起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霍奚舟死死按住了她,声音都带着些炽烫,「快了……别动。」
话音刚落,船身忽然被翻涌的水波晃了一下。
挣扎中,姜峤一下失去平衡,往后撞进了霍奚舟的怀里。霍奚舟的喘声瞬间变得粗重急促,扣在她肩上的五指猝然收拢。
姜峤吃痛,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唿。
半晌,身后的动静终于平息。
霍奚舟扣着她的手放松下来。他长舒了口气,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又将头搭上了她的肩,凑到她颈侧隐忍地嗅着,「没有你之前,便都是这个法子。」
「……」
姜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这一夜的小插曲过后,姜峤在霍奚舟面前变得愈发别扭起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即便是在同一间船舱内,也时刻与霍奚舟隔得远远的,保持着安全距离。
直到看见霍奚舟在看南靖舆图,姜峤才终于忍不住靠了过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这是什么?」
「舆图。」
虽然舆图十分机密,但霍奚舟倒是没有要藏着掖着的意思,仍是自顾自地看着。
姜峤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便能接触到舆图,心中暗喜,一边佯装天真地指着舆图上的各个标识,询问叨扰霍奚舟,一边却将整张舆图的细节都刻进了脑子里。
霍奚舟起初还认真作答,片刻后却察觉出什么,忽地合上舆图。姜峤心里一咯噔,下一刻人就被拉了过去,跌坐在霍奚舟的怀中。
「你到底是对这舆图感兴趣,还是来捣乱的?」
霍奚舟侧眸看她,「不躲着我了?」
姜峤悬着的心终于坠了下去,讪讪地转移话题,「郎君不无聊吗,不如……我们下棋打发时间吧?」
霍奚舟眸色微滞,松开了姜峤,「不会。」
「你不会弈棋?」
姜峤面露错愕,不解地,「郎君在外征战数年,熟知兵法,怎会不通棋术?」
「如果懂兵法的都会下棋,那军营里岂不个个都是棋坛圣手?」
姜峤噎了噎,觉着这话竟也无法反驳,只好站起身,抱着棋罐坐到一边,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棋盘上刚落了十来个子,姜峤眼前一暗,抬眸就见霍奚舟立在了她跟前,面上虽带着些不耐,双指却拈起了一粒黑子,「如何下。」
姜峤扬起笑,立刻给霍奚舟腾了位置。卧榻上安置了一方矮几,棋盘和棋罐放在上头,二人一左一右坐在矮几两侧。临水对弈,乍一看倒也有番极为雅致的意趣,只可惜霍奚舟却不是个好棋手。
姜峤与霍奚舟细细地讲了规则下法。霍奚舟读了那么多兵书,有这样的底子在,若真想认真学棋,其实快得很。可他心思却偏偏不在这上头。虽都讲谋略战术,他在沙场上排兵布阵就是一腔热血,耐着性子坐在屋里「纸上谈兵」却成了一种折磨。
姜峤也察觉出了霍奚舟的心不在焉,可两个人对弈总比一个人多些乐趣,于是她就假装瞧不见对面的破绽。一个敷衍,一个放水,两人竟也下得有来有回,「棋逢对手」。
又行了几个时辰,商船进了东都,岸上的景致突然变得不一样了。正是暮色将至,近岸的水上停了不少挂着彩灯、繫着红绸的花船,花娘们或在船头招揽客人,或在船内弹琴吟唱,水上一片笙歌燕舞,空气中都瀰漫着浓郁的脂粉香。
姜峤也走出屋子,看见霍奚舟的亲兵们都纷纷拥到了船头,眼巴巴望着不远处的花船。她堪堪扫了一眼,却没瞧见霍奚舟的身影。
「看什么?」
闻声,姜峤转头,只见霍奚舟从另一头走了回来。
姜峤眨了眨眼,「看东都美人啊。郎君就不好奇吗?」
霍奚舟侧眸,朝那片灯火旖旎的花船上扫了一眼,却很快收回视线,轻嗤一声,「一个个形销骨立、弱不禁风,有何好看的。」
「……」
姜峤哑然。
东都的花娘确实比寻常女子更纤瘦,但看着也是窈窕弱态,怎么就叫形销骨立了?霍奚舟这是什么审美,难道他更喜欢丰腴健硕些的北方女子?
不对,姜晚声也不是这种类型啊。
姜峤暗自在心里嘀咕。
她突如其来的沉默,倒是让霍奚舟有些不适应。他突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前的女子也是纤弱那一挂的。
「你这样就很好。」
霍奚舟补救了一句,方才转身进了舱室。
姜峤杵在原地,微微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
……霍奚舟这是在说她胖吗?
「郎君!」
彦翎匆匆跑了过来,在门口撞见姜峤,朝她点了点头,便冲进了屋子,「郎君,前面来了艘大船,正朝咱们这儿来,一点避让的意思都没有,像是要寻衅滋事……」
霍奚舟拧眉,从屋内走了出来,「去看看。」
姜峤也好奇地跟了上去,几人都到了船头,果然看见前方来了艘不小的楼船,共有两层,最上层的楼阁四角挂着铃铛,随着水上的风叮铃作响。这样华贵奢靡的装饰,还不是寻常富商的手笔,恐怕是大富大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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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彦翎所言,那楼船正不偏不倚地朝他们靠过来,速度丝毫没有减慢,也未曾调整方向。
「给他们让道。」
霍奚舟吩咐了下去。
在船夫的操纵下,商船前进的线路朝左偏离,可就在此时,楼船竟也调整方向,再次对上他们的船尖。
「郎君!我就说他们是在挑事!」
彦翎恼火地叫嚷起来。
两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商船终是被楼船逼停。不知为何,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楼船,姜峤心里突然生出些不安。
下一刻,一道白衣飘飘、头戴帷帽的身影从船上楼阁中缓步走了出来,倚着栏杆站定。
姜峤眸光骤缩,往后趔趄了一步。
这样的装束和做派,便是未见真容她也知道是谁!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楼船上,姜峤强忍着慌乱,自霍奚舟身后退开,直到退至无人处,才转过身,提着裙摆慌乱失措地跑了起来。
姜峤一路往船尾狂奔,勐地撞上了正从舱室里走出来的人,她甚至顾不上看撞着的是谁,张口就道,「对不起……」
「女郎?」
熟悉的嗓音传来,姜峤惶惶抬头,这才发现扶住自己的竟是易容后的云垂野。
见姜峤脸色煞白,云垂野眸色一沉,「怎么了?」
姜峤方寸大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攥紧了云垂野的衣袖,声音不自觉抖颤,「钟离慕楚……」
云垂野的表情也立刻变了。
船头,倚在栏杆边的钟离慕楚掀开帷纱,面上笑意温和。彦翎眯着眼,终于看清了钟离慕楚的面容,脸上的恼火瞬间消散。
「郎君,是钟离公子!」
彦翎转头对霍奚舟道。
霍奚舟眼底也闪过一丝讶异。
楼船上,钟离慕楚朝身后招了招手,牧合站到他身侧,倾耳听他说了几句,方才转过来,扬声道,「霍郎君,我家郎主邀您上船一叙。」
霍奚舟神色冷沉,不为所动,「霍某还有公差在身,不可耽搁行程,叙旧就不必了。」
听得霍奚舟的拒绝,钟离慕楚也不恼,又偏头与牧合说了些什么。牧合垂首离开,返回时,手上却拿着一把弓箭。
钟离慕楚接过弓箭掂了掂,突然对准了商船上的霍奚舟,勐地拉开弓。
「郎君小心!」
彦翎大惊失色,护卫们也连忙挡在霍奚舟身前,满脸防备警惕。霍奚舟却面无波澜,不甚在意地挥退了他们。
钟离慕楚笑了笑,手指一松,箭矢遽然离弦,直朝霍奚舟袭来。
霍奚舟不慌不忙地偏头,抬手往耳边一挥,握住了那破空而来的箭身。
「疯了吗?钟离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彦翎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看过来,却见霍奚舟从箭矢上摘下一封字条,登时哑口不言。
霍奚舟展开字条,尚未看清上面的内容,第一反应竟是这字迹险劲灵动、别具一格,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可究竟是在哪儿,他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霍奚舟定了定神,将注意力从字迹上收回。待读完那几行字,他眸光微沉,收起字条,低声吩咐,「所有人回去收拾,上对面那艘船。」
众人面露错愕,互相看了几眼。
霍奚舟不欲多言,转身回了舱室。一推开门,他就看见姜峤六神无主地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郎君……」
姜峤抬眸望向霍奚舟,满脸担忧地,「刚刚那艘船,是什么情况?」
「是钟离氏的船。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过去。」
姜峤脸色又白了一分,「为何一定要上他的船?你可还记得我做过的梦,朝月公主说要远离睚眦。这睚眦就是钟离一族的图腾,我一想起来就害怕得很。」
霍奚舟抿唇,「钟离慕楚是奉旨而来,越旸要他助我一臂之力,追踪姜峤。之后应是要与他们一路同行。」
「原来如此……」
姜峤强颜欢笑,背过身开始收拾行囊。
好端端的,越旸怎么会让钟离慕楚插手这件事?况且,钟离慕楚根本不可能听命于越旸,除非,除非是他自己的意愿……
看来这次是当真躲不过了?难道真要逼得她与云垂野跳河不成?可这偌大的湖面,两人突然落水,必会引起所有人怀疑,也太容易被捉回去了,绝不是逃生的好法子。
姜峤垂眼,敛去眸中的惊惧。
一炷香后,商船挨到了楼船边上。楼船船身比商船略微高一些,于是船夫在两船之间架了梯子与横板。
彦翎与其他护卫将行李一趟一趟运上楼船,钟离慕楚吩咐人领着他们去安置。一行人进了宽敞无比的屋子,瞧着室内华美雅致的陈设,都不由发出惊嘆。钟离氏的奴僕守在舱室外,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最后上船的是姜峤。她戴了个面纱,低眉敛目,提着裙摆往楼船上走。前面的霍奚舟转身,将手递了过来。姜峤顿了顿,扶着他的手踏上甲板。
「怎么这么凉?」
霍奚舟蹙眉,用力握了握姜峤冰冷的手,「冷吗?」
姜峤摇头不语。
「适才冒犯了,侯爷见谅。」
温润磁性的嗓音自一旁传来。
姜峤眼睫颤了颤,抽回自己的手,退到霍奚舟身后。霍奚舟多看了她一眼,才收回视线,循声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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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霞光黯淡,钟离慕楚摘下了帷帽,袍袖翩翩地走过来,在霍奚舟身前站定,「追查废帝一事是机密,不能广而告之,所以才以箭传书。侯爷不会怪罪吧?」
「自然不会,钟离公子客气了。」
霍奚舟淡声道。
「侯爷一路辛苦,在下已在楼上备好了美酒佳肴。」
生怕霍奚舟再推託,钟离慕楚勾了勾唇角,补充道,「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与侯爷商议。」
霍奚舟默了默,「好,霍某稍后就来。」
钟离慕楚抬手挥了挥,立刻有人走上来为霍奚舟引路,姜峤默不作声地跟在霍奚舟身后离开。
钟离慕楚的眸光扫过来,在姜峤面上停留了片刻,不经意开口道,「这位娘子,也一起来吧。」
姜峤心口一紧,朝钟离慕楚福了福身,才从他身侧快步走过。
两人擦肩那一刻,水上突然起了阵邪风,将姜峤的面纱一角吹了起来,她慌忙伸手压下,小跑着跟上了霍奚舟。
钟离慕楚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步伐微顿,眉眼间的情绪也起了变化。他转身,视线定在了姜峤离开的背影上,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郎主,」牧合出现在钟离慕楚身边,压低声音,「霍奚舟带出来的人都上船了,属下已命人暗中看着,一个都逃不了。」
钟离慕楚淡淡地应了一声,突然问道,「那个婢女,你看着可有什么古怪?」
牧合顺着钟离慕楚的视线,也打量了一眼姜峤纤瘦的背影,却并不能看出什么,谨慎地问道,「郎主觉得何处古怪?」
钟离慕楚默然不语,转身离开。
另一边,钟离氏的奴僕领着霍奚舟和姜峤进了舱室,掩上门离开。
这间屋子是钟离暮楚特意留给霍奚舟的,比其他下人的住所更加富奢靡费,但却只安置了一方床榻。
霍奚舟回头看向姜峤,就见她视线飘忽,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
「可要让人再为你腾一间住处?」
霍奚舟问道。
姜峤堪堪回神,却咬着唇连连摇头,「不,不用了,这船上生人太多,妾只有在郎君身侧才最安心。」
眼下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钟离慕楚并未猜到她的身份,她只要躲在霍奚舟的屋子里,不踏出房门半步,或许还能拖到下船之日……
霍奚舟察觉出她的异样,伸手摘下她的面纱,抬起她的脸,姜峤眼底的恐惧和忐忑终于无所遁形,看得霍奚舟眉头一蹙。他还从未见过姜峤这幅惶惶不安的样子,像是惊弓之鸟似的,楚楚可怜,竟令人心疼之余,又生出强烈的保护欲。
「就算钟离一族再深不可测。你是我的人,便没什么好怕的。」
霍奚舟神色淡然,手扣在姜峤肩头,略微用了几分力气,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安抚,「记住了?」
姜峤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抬眸看了霍奚舟一眼,却很快又垂下眼,「……是。」
「楼上的宴席,你若不愿去,就待在屋子里。」
霍奚舟开口道。
姜峤心中一松,但仍有些担心,一时脱口而出,「可钟离慕楚说……」
「管他是朝秦还是暮楚,谁的话你都不用听,」霍奚舟冷嗤一声,突然又想起什么,嘴角扯出一抹恣肆的笑,「除了我。」
语毕,他便松开姜峤,转身离开了屋子,留下姜峤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怔。
夜色渐深,月色如银。湖上起了一层雾,沿岸那些花船的红纱灯笼也在雾色中暗淡朦胧。
姜峤原想出去寻云垂野,一打开门却见钟离氏的奴僕就守在门外。她稍微一试探,便得知钟离慕楚在二层的阁台外设宴,将霍奚舟带着的人全都请去了,甚至包括马夫。
姜峤关上门,心中更加不安。她端着烛台走到窗边,悄悄听着外面的情况。
楼上隐隐传来歌舞声,弹奏的是东都小调,吟唱的也是方言,看来钟离慕楚不仅准备了美酒佳肴,还特意请了东都的花娘上船。
姜峤提心弔胆地听着那舒缓悠然的曲调,就生怕这乐声何时断了,可等了许久,她也没听到什么差错。
思忖片刻,姜峤从颈间摘下许采女留给她的三枚铜钱。自从那次芙蓉宴之前算了一卦后,她觉得卦象不准,已经许久没再卜过卦了。可今日……
姜峤定了定神,抛出铜钱。随着铜钱落定,极为兇险的下下卦出现在掌心,楼上也突然传来刀剑出鞘的声响。
姜峤手一抖,慌忙收起铜钱,站起身仔细听了一会,可却只能听见越来越急促的乐声,仿佛刚刚那短促的剑声只是她的错觉……
在此之后,姜峤再没听到什么异样的动静。
楼上的乐声终于停了,可霍奚舟却一直没有回来,屋外一片寂静,显然其他人也没有回来。
等到了夜半时分,姜峤终于按捺不住性子,戴上面纱,推门而出。
「姑娘要去哪儿?」
钟离氏的奴僕问道。
姜峤咬了咬唇,刚想说话,就看见彦翎从另一头匆匆跑了过来,「云娘子。」
「怎么就你一个人,郎君呢?」
姜峤有些着急地问。
彦翎嘆了口气,「今夜出了大事,郎君担心姑娘无法安睡,让小的回来告诉姑娘一声。」
姜峤攥着微微发颤的手,强作镇定,「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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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在宴上,钟离公子揪出了一个易容混进我们中间的贼人!郎君现下正在审问他呢!」
姜峤的脸色倏然一白。
***
送走了彦翎,姜峤浑浑噩噩地回到屋内坐下。
水波荡漾,桌上的烛火也轻微摇晃,她映在舱壁上的纤细身影也来回晃动,正如她此刻纷乱惊惧的心绪。
云垂野落在了钟离慕楚手里……
姜峤死死咬着唇,硬生生将那唇瓣咬出了血。
云垂野原是钟离氏买回去调//教的奴僕,到了年纪便能充作钟离氏的死士。可他什么都学会了,却偏偏野性难驯,没有死士最要紧的那颗忠心。
姜峤还记得她与云垂野初见,是在钟离太后崩逝的第二日,也是钟离一氏被屠族的第七日。姜峤那天特意去了钟离府,一踏进钟离氏族人的灵堂,她就看见钟离慕楚跪在灵前,身子发抖。
她原以为钟离慕楚是在哭,却不料这人一抬头,竟是在张狂地笑,笑得令姜峤遍体生寒。
钟离慕楚借她的手扳倒了钟离一族,亲自将同出一脉的族人送上了断头台,那日跪在灵前,心中只有无尽的畅快,对姜峤的态度也比寻常更宽和。
从灵堂出来,姜峤恰好撞见钟离府上的人要处死云垂野,忍不住说了一句,「朕身边缺侍卫,想从舅舅这儿讨要一个得力的回去。」
「阿峤想要,舅舅自然要给挑个更好的,这种次品可不行。」
钟离慕楚眉眼含笑。
与钟离慕楚斗争了这么多年,姜峤对他的脾性还算了解,知道今日他的心情是真好,便斗胆说道,「可朕就想要他。」
钟离慕楚无所谓地抬抬手,一句话便将濒死的云垂野送到了姜峤身边。
姜峤原本打算治好了云垂野就放他走,可这人竟是赖上了她,誓死要还她的救命之恩。姜峤无奈,便将他丢在皇宫里好吃好喝地养着。
早些时候,姜峤有些害怕云垂野的性子,不敢跟他推心置腹,直到那次被他撞破了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她一直担心云垂野将这件事透露给钟离慕楚,可云垂野不仅没告诉旁人,还时不时地替她遮掩、护她周全,渐渐地就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姜峤相信,无论如何拷问,跟她有关的事,云垂野一个字都不会说。所以她此刻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云垂野到底会遭到什么样的折磨。
连着喝了几盅凉茶,姜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钟离慕楚还不清楚她的身份,因为一旦确定了她是姜峤,依照钟离慕楚的性格,做事会更直截了当,而不像现在这般拿云垂野开刀。
也就是说,云垂野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因为钟离慕楚和霍奚舟都要从他口中逼问出自己的下落,甚至是逼自己现身……
姜峤彻夜未眠,直到天色拂晓时,才支着额在桌边打了个盹。
「吱呀——」
推门声令姜峤瞬间惊醒。
她立刻站起身,见霍奚舟冷沉着脸走了进来,一时间不敢上前,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郎君……」
霍奚舟回头对上姜峤胆战心惊的神色,眉眼间的阴戾散去,无奈道,「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一夜没睡?」
姜峤深吸了口气,「听说船上出了贼人,婢子担心郎君。」
霍奚舟疲倦地捏了捏眉心,走到床边坐下,「已经关押了。此人武艺虽高,但有那么多人看着,不可能逃得出来。」
姜峤哑然,思忖片刻,她主动走上前为霍奚舟宽衣,试探地问道,「那是什么人,怎么会混进郎君的亲兵里呢?」
「不是亲兵,是马夫。他擅易容,一直没被人发现。」
姜峤还想再打探云垂野如今的状况,可霍奚舟却不愿再多说什么,而是抬眸觑了她一眼,「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姜峤讪讪地抿唇,默然不语。
霍奚舟伸手去拉她,「知道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吗?」
姜峤顿了顿,摇头。
霍奚舟扣着她的手腕,一使力,将她拉入怀中,躺倒在了床榻上。姜峤眼里闪过几分错愕,刚想挣扎,却被霍奚舟用力揽住了双肩,「陪我睡一会。」
姜峤动作僵住,没再动作。屋内静了片刻,待她再抬头时,霍奚舟闭着眼,唿吸平稳,竟是已然入睡了。
姜峤暗自嘆了口气,脑子里那根弦仍然绷着。可熬了一整夜,她许是累了,又许是被霍奚舟的睡意传染了,眼皮越来越重,最终还是控制不住地阖上了眼。
***
楼船二层,昨夜宴席的矮几还未曾撤走。
晨光微熹,钟离慕楚有些懒散地坐在主位,晃了晃手里的酒盅,「霍奚舟的人,都查过了?」
站在他身后的牧合点头,「昨夜都核查过了,废帝不在其中。」
钟离慕楚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霍奚舟那个宠婢呢?」
「……未曾踏出过房门一步。郎主还在怀疑她?可上次大夫诊过脉了,她的确是女儿身。」
「脉象有误,也是常有的。」
钟离慕楚淡淡道。
牧合犹豫着说道,「脉象或许有误,但霍奚舟的宠爱不是假的。他待那个婢子这般亲近,连出巡都不忘带着她,两人定是什么都做过了,若真如郎主所想,他怎会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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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眸底闪过一丝异色,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才丢开酒盅,「还有一种可能。」
他顿了顿,忽地笑出声,「那就是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绝顶的人,从一开始就被骗了……姜峤一直都是女子。」
牧合面露错愕。
「去,把看管云垂野的人都撤了,让他逃。」
钟离慕楚笑着说。
***
「郎君!」
彦翎着急地在门外唤道。
屋内,霍奚舟蓦地睁开眼,还未等他反应,怀中的姜峤就一身冷汗地坐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喘着气。
霍奚舟也坐起身,抚着姜峤的后背,扬声朝外道,「何事?」
「钟离公子让属下来传话,那贼人逃出去了!」
姜峤唿吸一窒,蓦地瞪大眼。
霍奚舟顾不上再安抚姜峤,迅速起身,抄起桌上的剑,临走前不忘叮嘱姜峤,「待在屋里别出去。」
姜峤应了一声,待霍奚舟转身后,眉眼间才浮起几分庆幸。云垂野竟逃出去了!
可下一瞬,屋外传来纷乱错杂的脚步声、推门搜查的人声,但凡是略微高些的音调,都令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霍奚舟走到门口,又对着彦翎丢下一句,「你进去守着,莫让人闯进去。」
「是,郎君放心。」
彦翎领命,快步走进屋,将门掩上。一转身就看见姜峤下了床,飞快地跑到窗边,推开窗户。
「娘子这是做什么?」
彦翎一愣。
姜峤一边分神听着屋外的动静,一边敷衍道,「不是说贼人跑了,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从水里逃了……」
「云娘子,这些外面自然有人管,你就别操心了,快把窗关上吧!」
眼看着彦翎走过来要关窗,姜峤咬了咬唇,突然指着他身后的房门惊叫了一声。
彦翎吓了一跳,慌忙转身,「怎么了?」
「有,有个影子从门口窜过去了!」
彦翎顿时绷紧了后背,如临大敌地朝门口靠过去。
姜峤回到窗边朝外看去,正惴惴不安时,一个黑影突然从窗口坠落,沾满血的双手勐地攀住了窗沿,姜峤吓得心跳瞬间停了一拍,反应过来后,她立刻转身,放轻步伐朝背对着自己的彦翎走了过去。
趁他所有注意力都在外面,姜峤抬手,狠狠在他后颈处敲了一下。
彦翎猝不及防眼前一黑,登时倒在了地上。
姜峤面露愧疚,转身沖回了窗前,一把抓住那双攀在窗沿上的手朝外看,果然对上云垂野那双熟悉的黑眸。
「女郎……」
云垂野嗓音嘶哑,咬牙借着姜峤的力跃进屋内,「钟离慕楚和霍奚舟尚未发现你的身份,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脸上的易容已被揭下,满脸是伤,唇瓣惨白干裂,衣裳也破烂不堪,血迹浸湿单衣透了出来,看得姜峤心惊不已。
她眼眶一热,张了张唇,喉口却仿佛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皮肉伤而已,放心。」
云垂野咬牙,断断续续地说道,「还能带你走。」
他一手握紧了短刀,一手捉住姜峤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姜峤踉跄了几步匆匆跟上。就在二人行到门口时,舱门突然被人从外破开。
几块门板轰然倒地,扬起一阵迷眼的沙尘。
姜峤瞬间被钉在原地,望着那尘雾后的重重人影,无望的寒意顷刻间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用力拉了一下云垂野,在他看过来时,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开口道,「来不及了……」
再迟疑不决,她和云垂野一个都逃不了。眼下只能赌一次!
在沙尘散尽的前一刻,姜峤旋身站在了云垂野身前,勐地抬起他握着短刀的手,将那沾血的刀刃横在自己颈间。
云垂野眸光一缩,生怕那刀刃伤着姜峤,下意识就要撤移,却被她用力制住。
姜峤侧头,动了动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云垂野动作僵住。
这几个动作发生在一息之间。当众人手执刀剑冲进屋内,将二人团团围住时,云垂野已全然躲在姜峤身后,一手扣着她的肩,一手用短刀挟持着她,俨然是要亡命一搏的架势。
霍奚舟和钟离慕楚一前一后,踏过倒地的门板走了进来。两人看清这一幕,神色各异。
钟离慕楚长眸微眯,视线落在姜峤未戴面纱的脸上,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霍奚舟的目光则是先看向了倒地昏厥的彦翎,随后才移向那横在姜峤颈间的短刀。他握在剑鞘上的手遽然一紧,脸色比寻常更加冷厉,眉眼间锋芒毕露,「放了她。」
姜峤红着眼眶,直直看向霍奚舟,眸子里瞬间盈满了泪花,嗓音发颤地唤了一声,「郎君……」
她惊魂未定、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有一半是刻意演出来的,剩下一半则是因为对钟离慕楚深入骨髓的恐惧。
「听说这是霍大将军最宠爱的婢女,」云垂野面无表情,佯装狠绝地做了个将刀锋逼近姜峤的假动作,「若不想见她血溅三尺,就按我说的做。」
姜峤的身子颤了颤,眼睛一眨,泪珠就落了下来。她借着掩饰落泪,刻意侧过头,将眼角那粒泪痣暴露在众人视野中。
事到如今,她只能赌一赌霍奚舟对自己的情谊,又或者说,是对姜晚声的留恋。至于钟离慕楚,现在却是顾不上他了,只能赌他不会插手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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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垂野又道,「将船靠岸,所有人放下兵器,让我下船!」
霍奚舟眸光微缩,脸色变得更加阴鸷。
围守在四周的侯府亲兵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皆露出为难的神色。就知道大将军带个婢女随行不是什么好事,现下好了,宠爱的美人哭得这般梨花带雨,便是他们这些人瞧了,心也快化了。可要是这样放走了废帝的旧部,再想追踪就难了……
另一边,牧合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却是略微又些恍惚。细细看来,容貌与废帝是有些像,可又没有那么像。若不是前不久刚听了郎主的猜测,他乍一看见这个娇弱怯懦的婢女,压根就不会将她与废帝联想在一起。
牧合忍不住悄悄看向钟离慕楚,却见他置身事外似的站在门口,神色莫测。
「霍大将军还未想好吗?」
云垂野冷声道,「莫不是想让你这位宠婢与我共赴黄泉?」
姜峤垂眸,眼睫抖颤,强作镇定道,「妾绝不会让侯爷为难……」
语毕,她眼一闭,作势要往短刀上撞去。
云垂野心中一惊,扣在她肩上的手一用力,将人压回怀中,远离了刀刃。可刀刃锋利,只是在姜峤颈边那么轻微蹭了一下,便留下一道沁着血丝的痕迹。
如玉的肤色,衬得那鲜红的血痕格外狰狞可怖。
霍奚舟死死盯着那刺眼的血痕,紧抿着的薄唇终是开合,吐出三字,「都让开。」
侯府亲兵们顿了顿,立刻领命放下刀剑,退至霍奚舟身边。
钟离家的死士却仍是未动,为首的看向钟离慕楚,就见他也盯着女子颈间的血痕出神,眼里没有丝毫温度,甚至还带着几分不悦。
直到霍奚舟侧眸看过来,钟离慕楚才收回视线,抬手道,「靠岸。」
作者有话说:
*出自《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出自秦观《鹊桥仙》
这一周决定爆更,每天都会更新万字大肥章!宝子们不要养肥了,一起追文讨论更开心呀!?
第32章 暴露
云后乍现一抹天光, 华贵的楼船在东都岸边停靠,船侧的横板缓缓放下,萧瑟的风吹得船帆猎猎作响。云垂野挟持着姜峤从舱室内走了出来, 两人站在船头,与众人遥相对峙。
姜峤颈边的血迹已经干涸, 面颊上满是泪痕,哭红的眼睛被风吹得微微发涩, 看得霍奚舟心生躁郁。
「船已靠岸, 放人。」
他朝云垂野冷冷启唇。
云垂野并不答话,而是扫了一眼身后。他特意挑了这一处靠岸,岸边正是人群熙攘的市集。只要下了船,他便有把握混进渔民贩夫中,甩开追兵。
霍奚舟一眼看出了他的意图, 警告道, 「放了她,我让你走。若还想耍什么花样, 唯有死路一条。」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出尔反尔。」
云垂野拉着姜峤朝船下走去,一边退一边呵止了想要跟上来的一众护卫, 「除了霍奚舟, 谁都不许下船。」
姜峤也察觉出什么,几不可闻地轻声道, 「你要做什么?」
「杀了霍奚舟,带你一起走。」
云垂野将半张脸掩藏到她脑后, 眼神中带了一丝杀意。
「你受了伤,不是他的对手。」
姜峤蹙眉, 「把我推下去, 我拖住霍奚舟, 你先走。」
「我不能丢你一个人在这儿。」
云垂野固执地扣紧了姜峤的肩,一步一步退下船,走上了悬空在水上的横板。
岸边,楼船已经吸引了百姓的注意力,而有眼尖的已经瞧见了云垂野手中的短刀,纷纷警惕地散开,远离了楼船。
姜峤余光瞧见逐渐分散的人群,心里一咯噔,略微有些着急。若等岸边的百姓都离开,船上的人没了顾忌,云垂野便无处可逃了。
「再不松手,我们一个都走不掉。」
姜峤垂眸,口吻带了些强硬的命令,「云垂野,不要做傻事。」
恰好两人已经踏上了岸,云垂野步伐微顿,眼里闪过一丝阴戾,他猝然抬手,数枚暗器直袭霍奚舟面门。
霍奚舟勐地偏头躲开。
而就趁这一刻,云垂野的短刀从姜峤身前撤开,姜峤丢下一句「在上谷等我」,便佯装被云垂野从身后重重一击,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从岸边掉了下去。
霍奚舟回头,眼见着姜峤落水,云垂野混入了行人中不见踪影,也不再犹豫,纵身跃入了水中……
***
东都,南湖别庄。
庄子临水而建,亭台楼阁在一片迷濛秋雾中半遮半掩,时不时有佩剑的护卫在院落中巡视,有衣裳带着睚眦纹饰的钟离氏死士,也有武安侯府的亲兵。
一大夫背着药箱,跟在彦翎身后往庄外走。两人走至桥边,恰好遇见钟离慕楚站在桥中央餵鱼。
「钟离公子。」
彦翎恭敬地打了声招唿。
钟离慕楚侧眸看过来,神色温和,意态从容。他抖了抖手里的鱼食,缓步走下桥,身后撑伞的牧合也亦步亦趋跟上。
钟离慕楚的目光扫过彦翎身后的大夫,唇角扬起一抹浅笑,「怎么又请大夫过来了?那位云娘子的伤势很重么?」
彦翎嘆了口气,「虽然只是些皮肉伤,如今恢復得差不多了,可云娘子那日受了惊,吓得不轻,到现在都魂不守舍、噩梦连连,简直不能离开我家侯爷半步,所以才请大夫来看看,也开些安神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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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面上露出些自责,「都是因为我的人看管不力,才让乱党逃脱,伤了云娘子。于情于理,我都应去探望,也向侯爷赔个不是。」
「钟离公子太客气了,」彦翎连忙阻拦,「云娘子如今见不得生人,就连大夫刚刚隔着帘子给她诊脉,她都心惊胆战的,所以公子还是不必去了。」
「那便罢了。」
钟离慕楚惋惜地点点头,目送彦翎领着大夫离开。
待彦翎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径那头,钟离慕楚才敛尽眉眼间的情绪,淡淡地唤了一声,「牧合。」
牧合上前一步,静静地听着钟离慕楚的吩咐,
别庄西院的卧房。日光惨澹,透过半阖的雕花窗照进屋内,四处瀰漫着浓郁的药味。
霍奚舟坐在桌边,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药,碗里还冒着裊裊热气。他眉眼沉沉,手里拿着汤匙,在黑漆漆的药汁里缓慢地舀着,时不时抬眸朝床榻那边看上一眼。
女子靠坐在床榻上,手里拿着一方花鸟纹掌镜,怔怔地盯着,全然一幅病美人的模样。她两颊苍白,带着些擦伤,唇瓣没有一丝血色,长发未绾,垂落在肩侧,但还是隐隐能看见颈间包扎的白纱。
霍奚舟抿唇,视线又移向她身上的衣裙,这衣裳分明是她在建邺时经常穿的,此刻竟也多出些褶皱,变得宽大不合身。由此可见,女子这几日又消瘦了多少,如今出门,怕是被风一吹就要倒了。
望着镜中病容憔悴的自己,姜峤也是心事重重。
没有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她虽刚恢復女儿身不久,但也有颗爱美的心。这次为了脱险,先是脖子上挨了一刀,后来跳进水中后又被水下的异物划伤了脸,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
不过好在云垂野还是成功逃了出去。
为了搜捕他,原本要往豫州行进的大部队就在东都暂时留了下来,住进了从前只有姜氏皇族才能落脚的南湖别庄。
另一边,霍奚舟将手指贴在药碗外侧,察觉没有那么烫手了,才端起药走到床边坐下。
见姜峤还在对镜伤神,他轻拧了眉,从她手中抽出掌镜,「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
姜峤顿了顿,抬眸对上霍奚舟,哀哀戚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顺从地接过药碗,皱着眉将药一饮而尽。
见她难得没有撒娇推拒,而是喝药喝得这么干脆,霍奚舟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姜峤一口气喝得太快,放下空碗后就急忙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霍奚舟眸色微沉,伸手将人揽了过来,拍了拍她的后背,「今天不嫌苦了?」
姜峤垂着眼,小声答道,「妾给侯爷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不敢再嫌药苦……」
话刚说了一半,她的脸便被抬了起来。下一刻,擦伤处传来湿濡沁凉的触感,姜峤微微一愣,只见霍奚舟一手抬着她的脸,一手正在替她涂药。
「这是宫里的玉肌膏,用了不会留疤。」
男人的面容冷峻锋利,动作却十分轻柔。
姜峤本还有满肚子违心的话要说,只为了试探他们搜捕云垂野的进展,可被霍奚舟这么一打断,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最终只能闷闷地垂眼,掩下眼底的心烦意乱。
总算等到伤口都上了药,姜峤缓缓躺了下去,霍奚舟拉过被褥,为她盖上。
想到什么,姜峤拉住霍奚舟的衣袖,「侯爷要走了么?」
霍奚舟垂眸看向姜峤,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不走,睡吧。」
姜峤舒了口气,终于闭上眼,手里却仍然牵着霍奚舟的衣袖,始终没有松开。
屋内浮动着淡淡光影和清涩药香,姜峤闭着眼,耳畔只能听见霍奚舟平稳的唿吸声,一颗心也终于安定下来,没过一会,她就彻底陷入沉睡。
许是安神汤起了效果,姜峤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惊醒,也没有做梦。等她再睁开眼时,屋内的天光已暗,眼前是一片朦胧昏昧,几乎连色彩都辨不清。
不过令姜峤安心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仍静静地坐在床边,虽是背对着她,但衣袖还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姜峤手指微动,轻轻扯了扯那袖口,低声唤道,「侯爷……」
那人顿了顿,倏地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霎时间,姜峤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冷冻凝结。
她缓缓垂眸,看向手中那方衣袖,眼前的色彩渐渐恢復,这才显出白色衣袖上的睚眦暗纹。
姜峤脸色变得惨白,一点一点松开衣袖,惊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变得有些僵直,不听使唤。
床边坐着的人抖落衣袖,缓缓转过头来。天光昏昧,可那俊美清逸的面容仍清晰地落进姜峤眼里。
「没想到阿峤见到舅舅,竟能这么冷静?」
钟离慕楚嘴角噙着一抹笑,朝姜峤伸过手来,似是想要触碰她颈边缠绕的纱布。
姜峤勐地坐起身,拼命后撤,直到背部紧紧贴上了床头护栏,「……郎君自重!」
钟离慕楚的手顿在半空中,抬眸看了姜峤一眼。
「妾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郎君可是来找侯爷的?侯爷他……」姜峤扫视了一圈,脸上露出些许恍惚失措的模样,半真半假,「侯爷人呢?」
「你的侯爷出了别庄,」钟离慕楚轻飘飘一句话就打断了姜峤,「我捏造了一条云垂野的行踪,将他哄了出去,这院子里的其他人也都被遣走了。你便是叫得再大声,也没人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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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僵住,虽已猜到钟离慕楚来此的用意,但仍硬着头皮往下演,「妾是武安侯府的人,与郎君素不相识,郎君怎能如此唐突地闯进来?」
钟离慕楚轻嗤一声,突然倾身,一把扯过姜峤拉到近前。
匕首出鞘的声音猝然响起,姜峤眼睁睁看着钟离慕楚拔出了自己遗落的那柄「勾魂」。
勾魂逼近的一瞬间,她眸光骤缩,拼命地挣扎起来,然而却仍是避让不及,那抹寒光已经飞快地在她手掌划了一刀。
姜峤脑子里轰然一响,死死盯着那从掌心沁出来的血珠,眼底仿佛也被映得血红,
勾魂……轻轻一划便能让人血尽而亡的勾魂。
有那么一刻,姜峤近乎万念俱灰。
钟离慕楚丢开姜峤的手,淡淡道,「阿峤划伤我一刀,险些要了我的命,舅舅自是要还的。」
姜峤勐地抬眸看向钟离慕楚,眼里涌出无穷的恨意与绝望,一个字一个字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对上姜峤的视线,眼里反倒迸出一丝奇异的光芒。
「你这个疯子!祸害遗千年,竟连勾魂都要不了你的命……」
死期将至,姜峤也彻底抛开了恐惧,终于忍无可忍地咒骂了起来。
钟离慕楚定定地盯着她,倏然扬起唇角,抬手掐住姜峤的脸。
姜峤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双怨憎的眼死死瞪着他。
钟离慕楚唇畔的笑意渐深,「阿峤演技真不错,可惜脑子还是那么蠢。」
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舅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把勾魂是假的,你还做不了鬼。」
姜峤身子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钟离慕楚,又看向那落在地上以假乱真的「勾魂」。
「你对舅舅那么狠心,舅舅自是要留着你慢慢折磨的。」
钟离慕楚垂眼,眸光落在姜峤那清丽柔婉的眉眼,忍不住掐着她惨白的脸颊左右晃了晃,「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阿峤原来生得是这副模样……我见犹怜,难怪能勾住霍奚舟那样的铁石心肠。」
姜峤拼命摇头,挣脱了钟离慕楚的桎梏,脸颊上被掐出了两道淡淡的红痕。她抬手,再次望向手掌心被划破的口子。那伤口虽还在流血,但能明显有渐渐凝结的趋势。
果然不是勾魂……
她当真被钟离慕楚骗了。
「数日不见,阿峤不仅给自己解了毒,还成了霍奚舟身边的宠婢,跟着他混迹出城……从前当真是舅舅低估你了。不过若是霍奚舟此刻知道,你就是那个他恨不能拆骨扒皮的姜峤,会怎么样?」
钟离慕楚饶有兴味地说道。
室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姜峤才扯了扯嘴角,绽出一丝冷笑,「你大可试试。」
钟离慕楚顿了顿,眉梢轻挑。
姜峤缓缓坐直身,自从那日在水上见到钟离慕楚后,她无时无刻不在害怕被他识破、被他折磨,被他戳穿身份,可真到了这一刻,悬在头顶的那把屠刀落下来,她又莫名有了一种垂死挣扎的勇气和冷静。
「霍奚舟想将我扒骨拆皮无非是想为霍青萝和姜晚声报仇……舅舅还不知道吧,霍奚舟对姜晚声情有独钟,几次三番想要求娶她。若他知道,这两人皆是死在你的手上。那他是会来扒我的皮,还是要你的命?」
听到姜峤提及姜晚声,钟离慕楚眉眼间掠过一丝不耐,却并非是因为歉疚,而是觉得败兴。
他拈着手腕上的佛珠,懒懒地回道,「那便让霍奚舟知道,这位朝月公主到底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
那位恃宠娇恣的朝月公主,对他纠缠了许多年,怎么都甩不掉,甚至还想算计他。第一次算计要嫁给他,被他丢给了越旸,第二次又胆大包天,竟在他的酒里下了药。后来的种种都是她活该,如今便是听到「姜晚声」这三个字,他都觉得嫌恶。
「即便没有姜晚声,还有霍青萝。」
钟离慕楚掀了掀眼,好笑地,「霍青萝与宫中侍卫私通,我不过是按照规矩处置。更何况,阿峤怕不是忘了,最后是你亲自在殿中用白绫勒死了霍才人。」
姜峤咬牙,「那是你栽赃给她的罪名!况且我只是令她假死出宫,是你派人一路追杀,要了她的命!」
「霍才人没死,还逃出了宫?你竟还有这么大的事瞒着舅舅?」
钟离慕楚随手抚平衣袖的褶皱,故作讶异,「至于追杀,这又说得是哪一出?」
钟离慕楚的说辞,姜峤早就有所预料,这也是她一直没办法暴露身份,将真相公之于众的原因。一个是清风霁月的世家公子,一个是罪行累累的暴君,她的一面说辞,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姜峤心中那些底气已经散了七八分,但却不愿让钟离慕楚看出来,仍强撑着面上的淡定自若,「舅舅不承认也没关系。都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总归我现在已经到了绝路,该说的话我可不会带到地下。即便我死了,云垂野也会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散布出去。」
嘴上这么说着,可姜峤心底的求生欲望仍是很强烈。
她将自己染血的手掌朝钟离慕楚伸了过去,慢条斯理地在他衣摆处擦拭着。
「不止姜晚声和霍青萝的死,还有父皇的死,钟离一族被屠的真相……包括舅舅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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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尘不染的雪白衣衫被烙下狰狞刺目的血痕,姜峤的手腕突然被用力扣住。
钟离慕楚显然动了杀念,那扣在她腕上的手用了极大的力道。剧烈的疼痛传来,有那么一瞬间,姜峤都要以为自己的腕骨会被钟离慕楚捏碎。可下一刻,手腕上的力道又倏然松了开来。
姜峤怔了怔,朝钟离慕楚看了过去。
钟离慕楚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将姜峤掌心的伤口包扎了起来,眉眼间全然不见方才的阴鸷,而是又变回了人前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既然阿峤都这么说了,那舅舅就替你保守这个秘密。」
钟离慕楚握住姜峤包扎好的手,意有所指,「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条心了。」
姜峤面露错愕,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成功要挟了钟离慕楚。她愣愣地盯着钟离慕楚,甚至忘了把手从他那儿抽回来。
就在此刻,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屋外的天光霞彩终于泄涌而入,驱散了一室昏浊。
霍奚舟走进来,刚刚好看见这一幕,眸底闪过一丝愕然。
建邺城最知进退、懂礼节的钟离公子,此刻竟就坐在他的宠婢床边,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四目相对,双手亲昵地交握在一起,就连身上的白衣都那么相配,看着竟像神仙眷侣、鹣鲽情深似的。
「你们在做什么?」
被从未有过的不适感牵扯着,霍奚舟脸色沉了下来,眉心紧拧。
姜峤勐地回过神,一下从钟离慕楚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转头朝门口看过来。目光触及霍奚舟冷沉的脸色,她心中一惊。
钟离慕楚也收回手,施施然起身,转向霍奚舟,「武安侯。」
「钟离公子为何会在此处?」
霍奚舟缓步朝床边走来,眉眼间带着几分不悦。
担心钟离慕楚出尔反尔,姜峤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盯着他的背影。
可这幅神态又不偏不倚落进了霍奚舟眼里,令他心中越发躁郁不堪。
「在下害得云娘子遭此劫难,所以特意来探望。既然侯爷回来了,那在下就先行告退。」
钟离慕楚仍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让人挑不出错处,好似刚刚与姜峤在那儿「执手相望」的人不是他。
姜峤暗自骂了一声衣冠禽兽,却还是放下了心。
钟离慕楚迈步离开,从霍奚舟身边经过时,突然又想起什么,停下来,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姜峤,意味深长道,「听说云娘子那日受了惊吓,昼夜难寐,我特意带了一盒宁神丸来,和水吞下,便不用再喝那些味道酸涩的药汤,省得舌头吃苦。 」
闻言,姜峤和霍奚舟皆是一愣,却心情各异。
钟离慕楚侧眸望向霍奚舟,「宁神丸就在桌上,劳烦侯爷提醒云娘子吃药了。」
语毕,他才笑着离开了屋子。
屋内顿时只剩下姜峤与霍奚舟两人。
送走了钟离慕楚这个疯子,姜峤原本松了一大口气,可没想到屋内的氛围竟仍是凝结得跟冰似的,丝毫没有升温。
她方才与钟离慕楚进行了一场生死谈判,此刻已耗尽心力,脑子有些混沌。所以当她抬眸,看见霍奚舟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绷着脸时,也根本顾不上揣测霍奚舟的心思,只是一味地委屈涌上心头。
她原以为,霍奚舟是重诺守信的铮铮男儿,却不想为了打发她,竟也食言,哄骗她入睡后,又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绝望无助地面对钟离慕楚……
如此想着,姜峤张了张唇,低哑的嗓音里终于带了几分软弱,「侯爷不是答应过我,不走吗?」
闻言,霍奚舟心中微微震了一下。
他的情绪从一进门开始就有些失控,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情绪,令他乱了方寸。而此刻听着姜峤的这句话,他竟觉得这样的姜峤也有些陌生。
从前姜峤也在他面前落过好几次泪,无一不是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惜。可有了这次做比较,他竟突然荒唐地觉得,之前那些眼泪都变得不真实了。
霍奚舟原本还有一堆疑问要求证,可被姜峤这么先发制人一打断,他竟莫名生出些心虚,紧拧着的眉也微微松了松。
沉默片刻,他回到床边坐下,「外面有了云垂野的消息,我不得不出去看看。」
姜峤心情很快平復,垂下眼,无声地点点头。
冷静下来,她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软弱。
霍奚舟注意到了姜峤手掌上包缠的绢帕,转移话题道,「手上怎么了?」
「不小心,划伤了……」
既然与钟离慕楚暂时达成了协议,姜峤便不敢将伤口的真相告知霍奚舟,只是含煳其辞想要混过去。
霍奚舟抬起她那层层缠裹的手,将那绢帕缓缓解开,言语中带着些嫌弃的意味,「伤口处理过了吗,就这样包成个粽子?」
将染血的绢帕彻底解开,霍奚舟先是看见了她掌心那道不大不小的伤口,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他转身,想要拿过一旁的药膏,一偏头,眸光却被钟离慕楚绢帕上绣着的睚眦暗纹吸引,动作顿住。
霍奚舟抿唇,仍是默不作声地拿过药膏,往姜峤掌心轻轻涂抹。涂到一半,他才冷不丁出声道,「睚眦凶毒嗜杀,要离得越远越好。」
霍奚舟复述了一遍姜峤曾经说过的话,又道,「你与钟离慕楚从前就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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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低着头,眼睫颤了颤。她一时没想太多,只是害怕霍奚舟通过钟离慕楚联想到什么,连忙撇清关系道,「钟离公子在建邺城颇负盛名,整个皇宫又有谁不认识他呢?况且钟离公子从前经常出入宫中,内教坊的女子大多都见过他,寻常也总会议论,所以我也对他略有所知。」
颇具盛名、略有所知,这两个词都令霍奚舟觉得十分刺耳。
他眼神微沉,一点一点松开了姜峤的手,偏偏姜峤还浑然不觉,仍在强调自己与钟离慕楚不熟。
「在宫里时,我只是远远地见过钟离公子一两次,但从未说过一句话……」
霍奚舟忍无可忍,出声打断,「没跟他说上话,你很失望?」
姜峤一怔,有些茫然地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冷淡地移开视线,口吻却还算平静,「今日与他定是说了不少话,看来是如愿以偿了。」
「……」
姜峤愣了片刻,脑子里闪过什么,一下子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
不论霍奚舟是不是拿她当姜晚声的替身,不论是妾室还是宠婢,她总归是被霍奚舟归为了「自己的女人」,所以今日撞见她与钟离慕楚共处一室、举止亲密,自然是占有欲作祟,生出被背叛的感觉。
所以霍奚舟根本不是在怀疑她的身份,而是在怀疑她与钟离慕楚有旧情!
想明白这一点,姜峤突然觉得十分膈应。这太荒唐了,荒唐到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与钟离慕楚是有旧,但不是旧情,是你死我活的旧怨!可这话她怎么能告诉霍奚舟?
一时间,姜峤心情复杂,郑重其事地开口,「侯爷,我对钟离慕楚从未生过思慕之心。」
霍奚舟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姜峤,见她一双眼眸澄澈干净,不掺任何多余的情绪,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
姜峤却以为他还是不相信,便又将话说得更直白了些,「纵使整个建邺城都将他夸得天花乱坠,我却从来都觉得此人表里不一、虚伪不堪,是不堪託付的蛇鼠之辈。」
霍奚舟愣了愣,一时哑然,心情竟变得有些诡异复杂。他还从未听过有人怒斥钟离慕楚是蛇鼠之辈……
「慎言。」
霍奚舟捏了捏眉心,制止了姜峤继续往下抹黑钟离慕楚的念头,「钟离一族还算磊落,何时像你说的那么不堪。」
姜峤果然被磊落两字噎住,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霍奚舟又看了姜峤一眼,「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被他这么一提醒,姜峤才觉得自己飢肠辘辘,连着点了两下头。
霍奚舟起身,打算去屋外传膳,临走前又瞥见落在床沿的睚眦绢帕,随手一挥,便装作不经意地将那帕子顺了出去。
屋外夜色将至,别庄里到处都点了灯。
霍奚舟从房内出来时,恰好彦翎也领着几个僕从终于回来了。
见着霍奚舟脸色不太好,彦翎心里一咯噔,快步走了过去,「侯爷。」
「我走之前有没有说过,让你在这儿守着。」
霍奚舟嗓音冷冷。
彦翎冤得不行,却又有嘴也说不清。下午那会发生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院外缺人手,叫他们去帮忙,彦翎一会儿支出去两个,一会儿又支出去两个,最后连自己都支出去了。
「可钟离公子说,会派人过来看着云娘子……」
霍奚舟冷笑了一声。
的确,他把自己派来了。
「说到底,你们无非是觉得云皎她只是个婢女,」霍奚舟轻飘飘地扫了彦翎一眼,「若换做是女君,今日你便不会被轻易调开。」
彦霖心中一震,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言下之意……竟是要让他们从今往后将云娘子当做未来女君看待!
霍奚舟没再继续往下说,摆了摆手,吩咐彦翎下去准备晚膳。
彦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转身要走,却又被霍奚舟唤住。
「等等。」
彦翎连忙转身,只见霍奚舟将一方绢帕递了过来,「带走烧了。」
屋内,姜峤睡了一整日,精神也好了许多,便下了床,走到桌边点亮了烛火。
烛台边,一个没见过的锦盒端端正正摆在桌上。姜峤打开药盒,便闻见一股熟悉的药香。六粒宁神丸被齐齐整整装在盒子里,她眸色渐冷。
这宁神丸,从前钟离慕楚也往宫里进献过,他以为姜峤害怕汤药的苦涩,定会服用这宁神丸,却不知姜峤每次都将这些药丸碾碎丢进御花园的土里。
钟离慕楚的东西,她从八岁那年就不敢再吃了。
霍奚舟从屋外回来,恰好看见姜峤手里拿着锦盒,神色顿时有些微妙,「是钟离慕楚送来的宁神丸?」
姜峤讪讪地点头。
霍奚舟抿唇,朝她伸出手。姜峤顿了顿,乖乖将锦盒放在了霍奚舟手上。
霍奚舟打开锦盒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合上盖子,「走吧。」
姜峤跟着霍奚舟来到偏厅时,下人们已将晚膳都备好了。霍奚舟坐下便将手里的药盒递给了彦翎,「让大夫看看这药丸,若无问题,再配些一模一样的送来。」
姜峤有些意外地看向霍奚舟,她原本还以为他要亲自将药扔了。
彦翎接过药丸,却有些不识眼色,试探道,「那这一盒?」
霍奚舟轻飘飘地扫了姜峤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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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立刻果断地接过话,「扔了吧。」
「……是。」
彦翎捧着药退下。
姜峤对这盒药的态度无疑取悦了霍奚舟,令他面上仅剩的一丝阴霾都肉眼可见地散去。
见状,姜峤趁机提出想要第二天出门,见见东都风物的要求,试探道,「侯爷忙于公务,不必陪着我,我也不走远,就在附近随意逛逛……」
原本她躲在院中装神志不清就是为了避开钟离慕楚,如今两人既已都揭了明牌,她也没必要再继续躲着,不如找机会熘出去。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在城里寻见云垂野,跟他一起逃之大吉。
可霍奚舟仍对她被挟制一事心有余悸,不放心让她独自出门,一时间心生犹豫,没有及时答话。
见他面露难色,姜峤又弱弱地问道,「这样也会给侯爷添麻烦吗?」
霍奚舟看了她一眼,还是不忍让她失望。
「罢了,明日让彦翎陪你出门,再多带几个护卫。」
「多谢侯爷。」
姜峤露出笑容。
***
翌日。
连着下了几日雨,空气都是湿漉漉的,不过今日老天爷还算给面子,天气竟是放了晴。
霍奚舟一大早就带着人出门搜捕云垂野,待他一离开,姜峤便立刻带着彦翎和几个护卫,也要出门。
生怕惊动钟离慕楚,姜峤就随口编了个理由,便要彦翎带她从后门离开。一群人悄无声息地到了别庄后门,然而却还是低估了钟离慕楚在这庄子里的眼线。
姜峤刚要往外走,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云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姜峤动作顿住,懊丧地闭了闭眼。
彦翎转身看向来人,恭敬道,「钟离公子。」
钟离慕楚戴着帷帽,缓步朝姜峤走来,脸上挂着没有破绽的笑,温声道,「一日未见,云娘子的气色好了不少。可是用了在下送去的宁神丸?」
姜峤扯了扯嘴角,「妾粗心,不甚将那宁神丸弄丢了,辜负了郎君美意。」
她虽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却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出的去。
「即便是精神大好了,也不必这么急着出门走动,更不应该就带了这么些人。娘子莫不是忘了,那日在船上被歹人劫持?」
钟离慕楚意有所指道。
姜峤本就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出去,今日也不过是试探一番,「郎君说的是,既然如此,妾今日就不出去了,先行告退。」
姜峤福了福身。
「不急。」
钟离慕楚突然出声,「娘子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只带这几个人自然不够,但若是我带着人亲自护送,便不会有危险,也可令侯爷放心。」
闻言,姜峤脸色微变。
连彦翎都露出了错愕的神情,目光在钟离慕楚和姜峤之间来回扫了一圈,「这……不大好吧。」
侯爷昨日才说,要将云娘子当做未来女君看待……
姜峤咬牙接话,「妾身份低微,怎可劳动郎君大驾。」
钟离慕楚轻笑一声,往身后轻飘飘扫了一眼。
牧合会意,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弹,一粒指甲盖那么大的石子立刻飞了出去,以所有人都看不清的速度,击中了姜峤的膝盖。
钻心的疼痛传来,姜峤腿一软,刚要栽倒就被罪魁祸首搀住了手臂,「娘子小心。」
钟离慕楚扶着江姜峤,在她耳畔轻声道,「阿峤最好还是依着我一些。若我不高兴,鱼死网破也是有的。」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一辆华贵的马车,伴着十数名随从,浩浩荡荡地从别庄正门驶了出去。
正如那日在水上见到的楼船一般,钟离慕楚的手笔还是一如既往的浮夸。车身用的是黄花梨,嵌着金玉,四周挂着上等的黑色绉纱,四角还悬挂着铃铛,伴随着车轮的辘辘声,铃叮作响。
而马车内也是一样的奢华雅致,一方桌案被安置在正中央,上面摆着数样茶具,还有一架炉子正温着刚烹好的茶。
钟离慕楚坐在桌案边,已经摘下了帷帽,神色悠然地揭开茶盖,一时间茶香四溢。
而姜峤远远坐在离他最远的对角线位置,紧贴着车帘,那架势竟是恨不得整个人坐到车外去当马夫。
钟离慕楚端着瓷盏,轻抿了口茶,抬眸觑了一眼对面的姜峤。
察觉到钟离慕楚看了过来,姜峤顿时绷直了背,虽没有回头,但就连侧脸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今日天气尚佳,阿峤想去哪儿?舅舅陪你。」
姜峤暗自冷笑了一声,甚至都没有回头看钟离慕楚一眼,低声讽刺道,「有舅舅陪着,我还能去哪儿。」
钟离慕楚却像是没听到姜峤的话,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姜峤说了什么,仍是自顾自说起了东都那几处闻名遐迩的景致,说着说着便来了兴致。
「凌湖边有一座观景阁,可以看见湖边的数里长堤,可惜现在不是春日,看不见长堤上的春柳,少了几分意趣。倒不如去西陵寺,那寺中栽了不少银杏,如今正是赏景的好日子。阿峤觉得呢?」
若换作平日,姜峤对这些景色还是十分感兴趣的。可偏偏现在与她同行的是钟离慕楚,光是和他待在一起,姜峤都快喘不过气了,哪儿还有闲情逸緻去赏长堤和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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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兴致缺缺地耷下眼,敷衍地答道,「随意,钟离公子自己决定便好。」
钟离慕楚唇畔的笑容微微凝滞。
他缓缓放下茶盏,突然觉着这嘴里的茶水涩然难咽,眸底的冷意登时更深了一层。他勐地抬手,衣袖一挥,便将桌案上的所有茶具尽数扫了下去。
那名贵的瓷盏哗啦啦坠地,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滚烫的茶水也瞬间铺了出来,转眼浸湿了马车内的地毯,升起一股肉眼可见的裊裊热气,而那碎裂的瓷片也沾着茶水溅上了姜峤的衣裙。
作者有话说:
细节满满的修罗场……
姜峤眼里的钟离慕楚:死敌
霍奚舟眼里的钟离慕楚:情敌?
第33章 醋意
姜峤一惊, 骇然转头。
车外随行的人也听到了这个动静,彼此对视一眼,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却只瞧见从车帘底下摔出来的碎瓷片。
「郎主?」
牧合唤了一声。
「无事。」
钟离慕楚淡声道,「不过是云娘子失手打碎了茶具, 再换一套上来。」
现在是连这点小事都要栽赃到她身上了吗?
姜峤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钟离慕楚,眼里不自觉带了些恼火和愤恨。
可对上钟离慕楚那双幽深莫测的眸子, 她顿时又失了底气, 只能不甘地垂下眼。
走在牧合身边的彦翎不放心地,「娘子,没事吧?」
压下内心的恼恨,姜峤平静地回答,「没事。」
摔碎了一整套茶具, 又见姜峤脸上露出了熟悉的惊惧和隐忍, 钟离慕楚的心里这才终于好受了些。
他靠向车壁,眸光落在姜峤的衣摆, 只见那轻纱被碎瓷片划了几道口子,还沾了深色的茶水。突然想到什么, 他扬起唇角道, 「这下倒是有个好去处了。东都最大的成衣坊叫霓裳阁,便先去那儿为你买身衣裳换上吧。」
还不等姜峤拒绝, 钟离慕楚便扬声向外吩咐,「去霓裳阁。云娘子的衣裳被瓷盏划破了, 要去换身新衣。」
「……」
姜峤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却也知道钟离慕楚的决定不是自己能更改的, 干脆闭上了嘴。
彦翎伴在车身旁, 表情顿时有些微妙。想了想, 他一边走,一边招来一位自己人,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见那护卫转身离开了队伍。
马车继续往前,牧合很快为钟离慕楚递了一套新的茶具上来。
待茶具在桌上摆好,钟离慕楚看了姜峤一眼,「许久没喝过阿峤的茶了。」
姜峤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动作。
钟离慕楚又开口道,「过来。」
这一回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姜峤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慢慢地挪了过去,捲起袖口为钟离慕楚烹茶。
车内一片沉寂,只余下汩汩的茶水声。
姜峤本就不想跟钟离慕楚多说什么,一门心思烹着茶,而钟离慕楚则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似是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饶是姜峤再专心致志,也无法忽视那道视线,动作也变得十分不自在。
「我和钟离潇自诩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聪明人,却没想到这么多年,竟被你这愚弱之人耍得团团转。」
钟离潇便是钟离皇后的名讳……
姜峤的动作顿了顿。
望着她那皎若秋月的面容,钟离慕楚眸光微动,「阿峤藏得可真是深啊,若舅舅早些知道你不是个皇子,而是位公主……」
「是公主又如何?」
姜峤终于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钟离慕楚,「难道舅舅知道我是公主,见我第二面时,就不会餵我吃那有毒的油酥饼了吗?」
钟离慕楚哑然,很快又心情愉悦地笑起来,「不会。那时给你下毒,跟你是皇子还是公主可没有关系。」
姜峤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心中暗道。
——那还说个屁。
在钟离慕楚眼里,她与牲畜可能都没什么差别,遑论男女。至于下毒的缘由,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初是一句「舅舅与母后生得一样漂亮」犯了钟离慕楚的忌讳。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阿峤还记仇呢?那日舅舅也没真想毒死你。」
姜峤抬手斟茶。
鬼扯,若不是钟离皇后及时赶到,她早就一命呜唿了,还轮得到今日在这儿看他演戏?
「若早知道阿峤是位公主,舅舅对你说不定会心软些。」
钟离慕楚接过姜峤递来的茶,笑着道。
姜峤扯了扯嘴角,「姜晚声也是公主,怎么不见舅舅对她心软?」
钟离慕楚眸色微顿,冷哼了一声,「我说过了,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姜峤也不打算再跟他掰扯,烹完茶便默默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马车很快到了霓裳阁门口,那阵仗甚至惊动了楼上算帐的掌柜。掌柜匆匆赶到门口,瞧见那马车四周华贵的锦缎,便知车内的主人来头不小。
牧合上前低声说了句什么,那掌柜立刻喜形于色,转头吩咐伙计,先是将店内的其他客人都请了出去,让他们改日再来,又将店内最上等最贵重的衣裳全都摆了出来。一切布置妥当,掌柜才领着所有伙计站在门口迎客。
姜峤跟着钟离慕楚下了车,掌柜一看见他们俩,就立刻迎了过来,「贵人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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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扫了一眼四周摆出来的衣裳,有些挑剔地,「这便是你们店中最好的了?」
掌柜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郎君,我们这儿的料子虽不比建邺贵重,但胜在轻柔细薄,别具东都风味。而且在东都,郎君也寻不到比我们这儿更好的了。」
钟离慕楚缓步走到那些裙裳前,一件一件地瞧着,而姜峤则是杵在原地,对那些漂亮衣裳无动于衷。
掌柜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客人,忍不住走过去,「娘子可要去挑一挑。」
「不必,」钟离慕楚头也不回,语气却带着几分宠溺和纵容,「我来就好。」
姜峤听得浑身发冷,差点作呕,掌柜却一下露出了艷羡不已的神色,连声奉承起来。
「郎君这般体贴细緻,娘子真是好福气!老身在这店里卖了这么多年衣裳,见多了男男女女,如今这双眼睛啊,已经练出来了,只消一眼便能瞧出缘分深浅,二位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胡说八道!」
姜峤忍无可忍打断了他。
钟离慕楚却饶有兴致地转头,看向一脸懵的掌柜,「你这眼睛倒是毒辣。」
话音刚落,店外突然传来一道冷冽似冰的声音,「是么?」
姜峤一愣,转头看向门外。
霍奚舟身穿玄衣,手执长剑,脸色黑沉地大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彦翎。
霍奚舟刀子似的目光自掌柜身上扫过,随后落在钟离慕楚身上,冷冷道,「我却觉得他是有眼无珠。」
霓裳阁内倏然一静。
掌柜脸上闪过一抹错愕和茫然,视线在姜峤、霍奚舟和钟离慕楚三人之间来回打转,神色顿时变得诡异微妙起来。
姜峤怔怔地站在霍奚舟和钟离慕楚之间,瞧着二人遥相对峙,突然觉得自己好似是背着夫郎与情人私会,却被当场捉姦的恶女。
一时间,她百感交集,恨不能寻个地洞钻进去,好能避开这火花四溅的场面。
见姜峤仍站在那儿,半晌没有动作,霍奚舟神色更加冷沉,启唇道,「还不过来?」
姜峤终于回过神,立刻提着裙摆跑了过去,一改方才在钟离慕楚面前的疏离,乖乖唤了一声,「郎君怎么来了?」
霍奚舟盯了她一眼,却并不回答,直接将手里的剑丢给彦翎,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侧,手掌揽在她的腰后,微微收紧,像是在向所有人宣誓主权。
掌柜恍然大悟,生怕这桩到嘴边的大生意黄了,连忙开口补救道,「原来娘子的姻缘在这儿呢。今日倒是老身鲁莽了……??」
话音刚落,他只觉得身后又传来一阵彻骨的寒意,回头便对上钟离慕楚笑里藏刀的眼神,登时吓得浑身一震,不敢再说话,默默退到了一旁。
钟离慕楚收回视线,眼里的笑意已然消失了个干净,但面上仍是温和无比,「霍郎君今日不是还有要事在身,怎么竟到这儿来了?」
「霍某便是再忙,有些事也不好让旁人代劳。」
霍奚舟意有所指。
钟离慕楚泰然自若,「在下不过是担心云娘子的安危,这才亲自护送她出来。谁知道路上不小心害得娘子湿了衣裳,才带娘子来了这霓裳阁。霍兄不必多心。」
「有劳,只是如今我人既已来了,剩下的事自然由我来做就好。」
而你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
霍奚舟还算给钟离慕楚面子,没有将后面半句说出口,但这话里的意思却是昭然若揭。
偏生钟离慕楚像听不懂似的,好整以暇地退到一旁,却还是站定了一动不动,「那便请霍郎君为云娘子挑身合适的衣裳吧。」
霍奚舟看向钟离慕楚,莫名从那谦和的笑容里读出了一丝挑衅。他眸色微沉,松开了揽着姜峤的手,几步走到那些裙裳前。
霍奚舟大致扫了一眼,瞧见几个姜峤会喜欢的款式,可偏偏颜色都是素的。虽说姜峤平日也喜欢穿浅色衣裳,但从不喜白衣,更何况今日钟离慕楚穿的也是白衣,霍奚舟当然不会任由他们穿得相配,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只停顿了一会儿,便直接绕开那几件素色裙衫,抬手取下一件妃色娟纱长裙,转向姜峤,「这件可好?」
姜峤其实不大喜欢明艷招摇的颜色,但此刻哪里敢说不好。霍奚舟气压低成这样,不管递哪一件她都只能接着。
姜峤点了点头,刚要应声,却被钟离慕楚抢了先。
「这妃色浓烈俗艷,却是不称云娘子。」
钟离慕楚又走了回来,取下一件月白裙衫,「依我看,娘子秀而不媚,还是更适宜穿白色。」
霍奚舟冷着脸扫了一眼那裙衫,视线落在衣襟处,神色一怔,表情竟突然变得古怪了些,「她穿不上。」
姜峤愣了愣,也顺着霍奚舟的视线看过去。瞧见那衣裳的领口,她的脸上突然起了抹烧热。
的确,这衣裳的尺码还真是她穿不上的,除非里面再穿件裹胸。
钟离慕楚经久不变的笑容难得僵了一下,「那就叫他们换大一些的尺码来。」
说着他看了掌柜一眼,掌柜如今已经意识到这两位都是贵人,他都开罪不起,立刻用眼神示意了伙计,叫他取来了一件一模一样,却稍微宽松些的月白裙衫。
霍奚舟拿着妃色衣裙,钟离慕楚拿着月白裙裳。两人不约而同转向姜峤,一副任她挑选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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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自然毫不犹豫地要选霍奚舟,可刚踏了一步,便被钟离慕楚的眼神钉在原地。
与钟离慕楚虚与委蛇了多年,姜峤对他的「病情」不说一清二楚,但也是十分了解,此刻这般神态分明就是——若胆敢违逆他的心意,便叫她立刻血溅当场。
姜峤的手颤了颤,脚下的步伐也不由放缓。短短一段路,竟是叫她走出了黄泉路奈何桥的悲壮感。最终她咬着牙,心一横,径直从钟离慕楚和霍奚舟中间穿了过去。
「我喜欢这件。」
姜峤挑了一件天水碧的纱裙,迅速低眉敛目地退开,压根不敢看两人的脸色。
「在哪儿换衣裳?」
姜峤抱着衣衫,匆匆走到掌柜面前。
掌柜连忙殷勤地引着姜峤往楼梯口走。「在楼上,娘子小心台阶。」
不愧是东都最大的成衣坊,这霓裳阁在二楼专门设了一排供客人换衣裳的单间。
姜峤从门口经过,粗略地扫了一眼,便见那些单间虽面积不大,里面的陈设却是一应俱全——用雕花木架托着的镜屏,盛着木梳和妆粉口脂的妆奁,桌上还摆着些点心果子和茶水,角落里的熏炉正焚着檀香。
姜峤寻了最角落的一间,推门而入。她倒是没有急着换衣裳,而是先在桌边坐下,喝了口茶,缓了缓情绪。
看见钟离慕楚与霍奚舟站在一起,她仍是紧张地手心冒汗。可显然,钟离慕楚既没有立刻要置她于死地的意思,也没有当着霍奚舟的面戳穿她身份的意思。那他现在究竟想要做什么?
是又想将他当做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要再戏耍一番再手起刀落吗?
倒也是他的性子。
不过,无论钟离慕楚是别有所图,还是只想慢慢折磨她,对于姜峤来说,其实都是好事。只要一日一日的拖下去,她总归能找到机会。
从前在皇宫里,她尚且能在钟离慕楚手下寻得一丝生机,如今亦然。
给自己打完气,姜峤表情总算没那么沉重了。她捧着衣裳缓缓起身,绕到镜屏后,宽衣解带。
刚将外裳从肩头褪下了一半,镜屏那一端的门竟是突然被人推开。
姜峤惊了一跳,慌忙转身,一把拢起外裳,死死捂住,「谁?」
还未等她看清来人,手腕便是一紧,整个人被一下从镜屏后拉了出来,抵在了门板上。
姜峤只觉得一阵晕眩,下意识就要张唇,可下一刻,眼前忽然一暗,唇瓣就被死死封住。惊唿声被尽数堵了回去,只剩下含煳不清的一声唔。
熟悉的清冽香气扑面而来,在鼻尖萦绕,姜峤重重一颤,惊愕地抬眸,入目便是一双再熟悉不过的冷淡眉眼。
意识到是霍奚舟,姜峤先是愣了愣,垂在身侧的手微攥,没敢轻易挣扎,只是僵硬地承受着那唇上的厮磨。
直到察觉到这次的吻并非浅尝辄止,那冰凉柔软的触感越发深入,就快要撬开她的唇齿,她才勐地回过神,用没有被桎梏住的那只手推着霍奚舟的肩膀,推拒起来。
霍奚舟动作顿了顿,被推开稍许,垂眸望向姜峤,眼底此刻仿佛燃着火似的,还隐隐含着几分郁气。
姜峤不安地别开脸,皱了皱眉,哑着嗓音道,「侯爷吓到我了……」
可这一次,霍奚舟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不等她把话说完,霍奚舟就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有些强硬地将她的脸又拧了回来,再次低头贴近,撬开了她的唇舌。
与前几次相较,他此刻钳制的动作明显更加霸道,吻得也越发兇狠,令姜峤再无还手之力,只能紧靠着门板闭上眼,身子微微发抖。
耳畔的所有声音仿佛都静了,只剩下令人面红耳赤的亲吻声,有那么一刻,竟让姜峤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她与这世间的联结仅剩下霍奚舟,一切都在由霍奚舟掌控,就连她的性命也要仰人鼻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姜峤就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霍奚舟才松开了她,微微往后撤了些距离,却仍是将她困在怀中,直勾勾盯着她,吐息也有些不稳,「这就是你说的不会给我添麻烦?」
姜峤急促地喘着气,脸色涨得通红,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没有……」
「背着我跟别的男人一起成双入对、招摇过市,这不是麻烦是什么?」
霍奚舟的声音里带了些咬牙切齿。
若不是彦翎派人通知他,他当即赶了过来,今日姜峤便要穿着钟离慕楚挑的衣裳,两人如夫妻眷侣似的同游东都了。
一想到这儿,霍奚舟更加恼恨,忍不住又将头埋在了姜峤的颈侧,唇瓣落在她裸露在外的锁骨上,用力地吻了几下。
姜峤刚恢復平稳的唿吸瞬间又乱了,浑身的汗毛几乎立了起来,声音也在发颤,「我也不愿意,不信你去问彦翎,是他非要跟着我出来……」
霍奚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方才彦翎一见到他便将什么都说了,还故意渲染了当时的氛围,姜峤有多为难,钟离慕楚就有多可恶。
「那为什么不穿我选的衣裳?」
霍奚舟又开始算起了第二笔帐。
姜峤既没选他的,也未选钟离慕楚的,显然是权衡之举。但这一碗水端平的姿态却是令他尤为不爽,在姜峤心中,难不成他们俩竟然还是同样的分量不成?
姜峤垂着眼,小声道,「因为我更喜欢那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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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指了指旁边衣架上挂着的天水碧衣裙。
霍奚舟扫了一眼,「当真?」
姜峤点头。
霍奚舟终于放下手,往后退了几步。姜峤扶着门板堪堪站稳,头髮也乱了,口脂也花了,衣裳散乱,眼里盈着泪,眼尾泛红,看着又狼狈又可怜。
霍奚舟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却不知落向了哪儿,半晌才启唇,语气微沉,却十分笃定,「钟离慕楚在觊觎你。」
姜峤唿吸一滞,怔住。
的确,钟离慕楚是在觊觎她,不过觊觎的却是她的小命,绝对不是霍奚舟想的那种觊觎。
一想到霍奚舟脑子里的那种猜测,姜峤顿时毛骨悚然。可又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只能咬着唇默不作声。
「离他远些。」
霍奚舟的目光又落回姜峤面上,口吻里多了些警告的意味。
姜峤无奈,心知这大概是无法实现的,但为了安抚霍奚舟,还是只能点了点头。
霍奚舟仍是不满足,冷声道,「也不许同他说话。」
「……」
这便更是不可能了,姜峤点头的幅度一下小了不少。
看出了她的心虚,霍奚舟眸底闪过一丝不悦。
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眉梢轻挑,伸手扶正姜峤的脸,拇指轻抬,将她嘴角花了的口脂擦去,又在那嫣红的樱唇上点了点。
「说一句,亲一次。」
姜峤腿一软,整个人差点瘫坐在地上。
「我先下去等你。」
霍奚舟扶了姜峤一把,见她站稳了,才转身离开。
走至屋外,他又抬眸朝里面看了一眼,瞧见姜峤那被蹂//躏过的失神模样,喉头一紧,这才赶紧将门关上。
霍奚舟紧抿着唇往楼下走,突然生出些隐秘的心思。他就不应该带姜峤出来,而是应该将她关在屋子里。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旁人窥探觊觎,永远只能任他一人採撷。
听到霍奚舟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姜峤那颗剧烈跳动的心才渐渐平復。
她扶着墙壁绕到镜屏后,双手有些哆嗦地将那天水碧的裙裳从衣架上取下,穿到了身上,才整理着衣襟走回镜屏前,仔细打量自己。
镜中,她的髮髻已经散了大半,脸上一片潮红,唇瓣上的口脂虽然都花了,但却比之前的颜色更加鲜艷,看着还略微有些肿。
姜峤皱起眉,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唇瓣,却疼得嘶了一声。
这样自然是不能直接下去见人的……
她在心中低斥了一声霍奚舟,随即拿起桌上的木梳,重新整理起了鬓髮,又用妆粉压了压唇上的痕迹。
等到她将脸上收拾完,再站远了盯着镜子细瞧时,才突然看见锁骨处竟还烙了一枚吻痕,面颊一红,再次拿起妆粉,用力在那吻痕上盖了盖。
霍奚舟的占有欲着实是有些吓人了。
姜峤换好衣裳走下楼时,霍奚舟已经像个没事人一样,与钟离慕楚坐在一楼大堂里喝茶,两人之间的氛围倒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
听到姜峤下楼的动静,两人纷纷看了过来。
见姜峤已将自己收拾齐整,面上再无被欺负过的痕迹,霍奚舟眸色沉了沉,搭在桌案上的手指轻动,心情有些复杂。他虽不想让旁人瞧见姜峤那副可怜模样,但又有些想让钟离慕楚知道,他们方才在单间都做了些什么。
可显然钟离慕楚并未看出来,他只是眯着眼打量了几眼那身天水碧的衣裙,笑着说道,「云娘子自己的眼光也是极好的。」
姜峤正走到楼梯口,下意识想要开口接话,却刚好对上了霍奚舟幽邃的视线,声音一哑,耳畔又响起他方才在屋子里放的狠话。
「说一句,亲一次。」
姜峤心中一震,慌忙低下头,根本不敢再接钟离慕楚的话,只能走到霍奚舟面前,小声道,「郎君,可以走了。」
见状,霍奚舟心情略微好了些,眉眼间的郁气也彻底消散,起身应了一声,才揽着姜峤离开。
目送二人亲密无间的背影,钟离慕楚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拈动着佛珠。
三人出了霓裳阁,霍奚舟原打算带着姜峤骑马,却被钟离慕楚拦住,邀他们共乘马车。
霍奚舟想了想,竟也没再拒绝,「那便有劳钟离公子捎我们一程。」
姜峤虽心中百般不乐意,但还是只能跟着霍奚舟一起坐上了马车。
不知为何,来时无比宽敞的车厢,如今只因多了霍奚舟一人,整个空间都变得逼仄起来,好似连光线都昏暗了不少。
车内暗潮涌动,姜峤后背紧贴着车壁,一味地埋着头埋着头装鹌鹑,只想要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可钟离慕楚却不打算放过她,「在下之前与云娘子说好了,要么去观景阁赏长堤,要么去西陵寺赏银杏。」
「是么?」
霍奚舟抱着剑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了姜峤一眼。
钟离慕楚又道,「娘子可想好了,要先去哪儿?」
姜峤咳了一声,手指绞着袖口的娟纱,顿了片刻,才抬眸看向霍奚舟,「感觉又要变天了,不如今日就先回别庄吧。」
霍奚舟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姜峤,并未答话。
钟离慕楚掀开车帘,见外面果然已是乌云蔽日,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这云来的不是时候。当真是扫人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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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霍奚舟,「时辰尚早,既然去不了观景阁和西陵寺,那便在寻个酒楼,用完午膳再回别庄,如何?」
霍奚舟仍是盯着姜峤,眼底闪过一抹促狭,「都听她的。」
钟离慕楚又转向姜峤,「云娘子觉得呢?」
「……」
霍奚舟绝对是故意的!这分明就是钓鱼执法,他到底是想让她跟钟离慕楚说话,还是不想呢?
姜峤有些恼火地抬头瞪了霍奚舟一眼,与此同时,她也接收到了钟离慕楚威胁警告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地去了东都最大的云烟楼。
姜峤这一顿饭吃的,简直是味同嚼蜡。她既顾忌着与霍奚舟的「约定」,又要忌惮钟离慕楚会不会突然发疯,从始至终一直绷着根弦,哪怕桌上都是她平日最爱吃的菜,她都没动几筷子。
「可是今日的菜不合云娘子的胃口。」
钟离慕楚问道。
姜峤摇了摇头。
钟离慕楚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自从霓裳阁出来,姜峤就没再与他说过一句话,每当他问起什么,她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借着与霍奚舟说话的机会回答。
而霍奚舟的状态,也与之前大不一样。他不再是一幅吃醋不悦的模样,反倒变得坦然自若、游刃有余。
看着霍奚舟和姜峤时不时眉目传情的样子,钟离慕楚的眸色冷了下来,手中拈着佛珠的动作也逐渐加快。
三人各怀心事,原以为吃完饭就能回别庄,却没想到刚要离开,外面却是突然下起了磅礴大雨。
街上水雾骤起,被狂风席捲着到处肆虐,行人们猝不及防,纷纷作鸟兽散,跑到了两侧的店铺中躲雨。这种情况是不好再出去了。
一行人只能又回到楼上雅间,等雨停了再回别庄。
望着窗外的暴风骤雨,姜峤有些着急。
老天爷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用这种方式将她与这两人困在一起……是还嫌她受的折磨不够吗?就这么爱看戏?
三人坐在雅间里,钟离慕楚突然想到什么,吩咐牧合取了马车上的棋盘,要与姜峤对弈打发时间。
姜峤正犹豫不决时,霍奚舟突然坐到了她的身侧,越过她拈起一枚棋罐中的黑子,「我来。」
姜峤与钟离慕楚都愣了一下。
姜峤面露诧异,刚想阻止,就听得钟离慕楚笑了一声,直言道,「听说侯爷不擅棋艺,也不喜在这棋盘的方寸之地纵横捭阖。难道传言竟是假的?」
霍奚舟啪地一声落子,淡淡道,「巧了,前几日刚拜师学过些皮毛,虽棋艺不精,但应付几手打发时间,还是够的。」
「……」
姜峤震惊地看着霍奚舟。就他这个臭棋篓子,到底是谁给他的自信?难道是与她对弈时,她拼了命的放水,让两人看起来势均力敌,给了霍奚舟他学有所成的错觉吗?
钟离慕楚却来了兴致,「不知侯爷师从何人?」
霍奚舟意味深长地瞥了姜峤一眼。
「……」
姜峤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
钟离慕楚立刻明白了霍奚舟的意思,眸色微顿,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漾深,这倒是有意思了。
姜峤的棋艺是他教的,霍奚舟的棋艺竟是姜峤教的。他倒要看看,姜峤到底教了些什么?
眼看着钟离慕楚在对面落座应战,姜峤只觉得额角隐隐抽动。霍奚舟怎么可能下得过钟离慕楚这个老狐狸?
姜峤不放心地坐在霍奚舟旁边,紧张地盯着他落子,生怕他被钟离慕楚杀个片甲不留。然而只是看了几手,她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钟离慕楚一眼就看出这棋风与姜峤毫无关联,意味深长地,「这是云娘子教的?没想到竟是这样杀伐决断的棋风。」
姜峤仍盯着那棋盘上的落子,并未抬眼。
今日霍奚舟下棋的路数,跟那两日与她对弈时完全不一样,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我不过是变通了些。」
霍奚舟漫不经心地答道。
姜峤忍不住侧眸看了一眼霍奚舟,只见他手执黑子,轻拧着眉,眉宇间难得露出一丝认真,这才醒过神来。
敢情这人当时就没认真跟自己下,现在才用了几分心思!白瞎了自己还好心替他看着,担心他输得太难看,面子过不去。
姜峤霍然起身,有些赌气地坐到了窗边,望着外面的朦胧雨雾,背朝着专注下棋的两人。
也好,这两个人在棋盘上槓上,她的世界倒是清净了不少。
吃完饭有些犯困,姜峤看着那一时半刻不会停的雨,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竟是疲惫地靠在窗边睡了过去,这一睡竟是就睡了一下午。
等姜峤再醒过来时,人竟是靠在了霍奚舟怀里。
她揉了揉眼,微微坐直身,这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然黑了,雨声也小了不少。
「醒了?我们得走了。」
霍奚舟垂眸看她。
姜峤迷迷濛蒙地应了一声,目光看向仍坐在棋盘前的钟离慕楚,突然反应过来,轻声问道,「下午那盘棋,谁赢了?」
「平局。」
姜峤面露错愕,下意识又看了钟离慕楚一眼,却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也看清了那双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阴戾。
姜峤暗嘆一声不好。
她猜到霍奚舟认真起来应该不会输得太难看,却没想到能跟钟离慕楚下成平局。若她没记错,钟离慕楚的棋艺在建邺城从未有过敌手,这怕是第一次打成平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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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着,姜峤默默在心中为霍奚舟点了一根蜡。若是钟离慕楚的疯病犯了,那跟他下棋可是要命的。
***
马车在别庄门口停下,霍奚舟率先下车。钟离慕楚和姜峤落在后面。姜峤微微低下身,刚想钻出车帘,一只手却被拉住。
她微微一惊,有些慌张地回头,却见钟离慕楚若无其事地抬眸扫了她一眼。
宽大的衣袖遮掩着,外人并不能看清两人手上的动作。下一刻,钟离慕楚忽然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随后便收回了手。
姜峤愣住,攥了攥那东西,猜测大概是个字条。
车外,霍奚舟迟迟没有等到姜峤下车,轻拧了眉,掀开车帘。
姜峤反应过来,立刻将那字条往袖中藏了藏,掺着霍奚舟的手下了车。
与钟离慕楚分别,霍奚舟和姜峤撑着伞回了西院。雨虽然已经小了不少。但走了这么一小段路。两人身上的衣裳还是被略微沾湿了。
姜峤收起伞走进屋,总算松了一大口气。这一日她不像是出门游玩的,倒像是出去渡了趟劫。
霍奚舟也跟着姜峤走了进来,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唇角不自觉勾了勾。
下一刻,他突然伸手将姜峤拉进了怀里,扶着她的肩吻了下来。
姜峤猝不及防地瞪大眼,身子一颤,抬手将霍奚舟推开,无辜地嚷了起来,「我今日并未再和钟离慕楚说话!」
被姜峤的可爱模样逗乐,霍奚舟低头,闷声笑了出来,「说一句话亲一次,但我有没有说过,你不与他说话,我就不亲了?」
姜峤一怔,突然竟是无话可接,恼羞成怒地咬了咬唇,「无赖!」
霍奚舟收起笑容,危险地眯了眯眼,又要凑过来。
姜峤立刻抬手挡住了自己的嘴,小声道,「能不能不要,现在还有点疼……」
霍奚舟动作顿住,眸色一深,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情难自禁地在姜峤掌心亲了一下,哑声道,「这次轻点。」
姜峤只觉得掌心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手指抖了抖。下一刻,霍奚舟便握着她的手腕移开,又吻了上来,这次动作果然轻柔了不少。
姜峤仰着头,吐息被他带得也有些紊乱。
霍奚舟犹嫌不够,抱起姜峤将她带到了床榻上,吻也渐渐下移,落在了她白皙如玉的脖颈,锁骨……
想起今日好不容易用妆粉盖住的吻痕,姜峤忍不住想要躲开,却被霍奚舟揽着腰不能动弹,
那搭在她腰间的手也开始动作起来,由于衣裳被雨水沾湿的缘故,以至于那手掌分明是隔着衣裳在抚摸,却像是紧贴在肌肤上似的,令那触感变得更加清晰炽热,惹得姜峤也浑身战慄。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她咬了咬唇,刚想抬手阻止霍奚舟,却发觉他探至裙裳下的手已经收了回去,整个人稍稍退开。
「等回建邺,我们就成婚。」
霍奚舟盯着她,眼底暗潮翻涌。
姜峤怔住,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成婚,成婚,唯有娶妻才叫婚姻。
她不敢相信地,「侯爷要娶我?可妾身份低微,还是贱籍,如何能当得起……」
霍奚舟抬起她的脸,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这些你都不用管,只要你愿意,我自然能办到。」
姜峤的心几乎要被霍奚舟那双深沉炽烫的眼动摇,她别开脸,抿唇道,「那……侯爷现在是真的只钟情我一人吗?」
霍奚舟的手指在她面上轻轻摩挲,没有答是,也没有答否,只低声说了一句,「皎皎,你赌赢了。」
姜峤眸光微缩,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将脸转了回来,与霍奚舟四目相对。
可那双眼睛却不似霍奚舟想像中那般喜出望外,而是异常的平静,往日情意绵绵恰似春水的眸子,此刻竟像一汪深水幽潭,令他都有些捉摸不透。
「所以,侯爷喜欢我什么呢?」
霍奚舟眸色微滞,意识到姜峤是在认真问这个问题。他思忖了片刻,才低下头在姜峤眼尾亲了一下,「最喜欢你这双眼睛。」
眼睛……
与姜晚声最相似的眼睛。
姜峤差点讽刺地笑出声来,她飞快地垂下眼睫,在霍奚舟发现之前遮掩了眸中思绪。
「原来妾还是以色侍人。」
姜峤仍是玩笑的口吻。
霍奚舟抬手掐了掐她的脸颊,「难道你不是以貌取人?你当初说,鞦韆架上对我一见钟情……说到底,不也是喜欢我这张脸。」
说着,霍奚舟自己倒是不甘心起来,又问道,「除此之外,你还喜欢我什么?」
姜峤扯了扯嘴角,心中在讽刺,声音却仍带着笑,「喜欢侯爷……专情。」
默默喜欢了姜晚声这么多年,哪怕知道眼前的人是姜晚声的替身,也愿意给她正室之位。
想到这儿,姜峤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一下从霍奚舟怀里钻了出来,滚进了床榻里面,背朝着他说道,「侯爷快出去吧,妾要换衣裳了。」
霍奚舟顿了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姜峤瑟缩在角落的背影,总觉得心里有哪里不太安定,但还是起身朝外走去。
姜峤躺在床上,双手环抱着自己,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突然想起下车前钟离慕楚塞来的字条,她睁开眼,坐起身,从袖中抖出那张被揉皱的纸团,却见上面只写着没头没尾的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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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三刻,别庄歇山亭。」
作者有话说:
自从舅舅出来之后章章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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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私会
姜峤忍不住皱眉。半夜三更的, 不好好待在屋子里睡觉,去歇山亭干什么?
心中虽将钟离慕楚骂了千百遍,但她到底没有违逆钟离慕楚的胆子, 到了亥时三刻,姜峤还是换了身衣裳, 披了件不起眼的斗篷,便悄悄推开房门。
院内一片寂静, 四周的灯火都灭了, 只有院门前悬着的两盏灯笼还亮着。趁着护卫换值的空当,姜峤悄无声息地熘出了了院子。
夜色深沉,雨已经停了,但别庄里的石子路还是湿漉漉的,姜峤只能一手提着裙摆, 借着月色,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好不容易绕过假山,姜峤仰头看向半掩在重重树影中的歇山亭, 步伐微顿。
钟离慕楚穿着宽袍白衣,正双手撑着栏杆, 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唇角还噙着一抹浅笑。冷月清晖,夜风乍起, 缓缓吹动那纤尘不染的白色袍袖,更衬得他意态从容, 风度翩翩。
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姜峤面无波澜地收回视线, 缓步踏上台阶, 朝亭中走去。
「阿峤来得有些晚了, 」钟离慕楚眉目含笑,嘴上却在抱怨,「舅舅刚刚已经在想,若你今夜不来,该如何小施惩戒,给你些教训了。」
姜峤抿唇,「找我什么事?」
钟离慕楚好整以暇地转身,在石桌边坐下,衣袖扫过桌上的酒具,又朝亭外随手一指,温声道,「赏月。」
「……」
姜峤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绷不住,扭头就要走,一转身,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似的闪到她面前。
姜峤身子一僵,垂眸便见勾魂悬在她颈间,离她的肌肤仅有半寸之遥。
「别怪舅舅没提醒你,这把勾魂可是真的。」
身后传来钟离慕楚不疾不徐的提醒声。
姜峤咬牙,缓缓往后退了一步。牧合才收下勾魂,再次闪身消失在夜色中。
姜峤回到石桌边坐下,钟离慕楚扬起唇角,抬手为她倒了一盏梨花酿,「尝尝,你从前最爱喝的。」
姜峤无动于衷,沉默地看向亭外。还有几日便是中秋,此刻夜空中高悬着一轮明亮的圆月,皎然的月辉洒下来,在她眼中映出朦胧之色。
钟离慕楚端着酒盏,却并不看月亮,而是侧头盯着姜峤,「阿峤在想什么?」
「在想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峤淡淡启唇。
钟离慕楚轻笑了一声,「想带你走。」
姜峤收回视线,看向钟离慕楚,「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阿峤,舅舅才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理应在一起相依为命。你总跟着霍奚舟做什么,他与你有血海深仇,迟早会杀了你。」
「霍奚舟会杀我,难道舅舅就不会吗?」
「我还要等着阿峤养老送终,怎么捨得杀你?」
「可舅舅刚刚还让牧合将勾魂架在我的脖子上。」
姜峤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钟离慕楚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他的目光从姜峤面上移开,看向亭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特意为你准备的梨花酿,你满不在乎,就记着我用勾魂胁迫你。阿峤,你的脑袋是不是只能记得舅舅的不好?」
姜峤垂眸,「在舅舅身边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哪儿还有闲情雅致赏月喝酒?」
「生命危险……」钟离慕楚止不住地冷笑,「从小到大,你哪一次遭人暗算、性命攸关的时候,不是我出面救场。若想杀你,何必管你。」
姜峤默,半晌才又开口道,「那日在暗道,是舅舅亲口说,要将我大卸八块,献给越旸和霍奚舟。」
「在那之前,我是不是还说要带你走,护你周全,这句你不信,说要将你大卸八块,你就信了?」
钟离慕楚的情绪难得出现了一丝波动,勐地将手中的酒盏砸了出去,「没良心的东西。」
姜峤的身子微微一颤。
月色溶溶,玉白的酒盏碎裂在地,酒液四溅,浓烈香甜的气味瞬间弥散开来。
歇山亭内陷入一片死寂,氛围却仿佛凝滞了。就在这时,牧合又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亭中。
「郎主,有人来了。」
钟离慕楚眸色沉了沉,面上的愠怒微微收敛。
姜峤一愣,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扶着栏杆朝亭外望去,只见不远处正有一队人掌着灯朝假山这边走来,而为首的似乎就是霍奚舟!
糟了,难道是来寻她的?
姜峤脸色一白,勐地蹲下身。她转头看了一眼钟离慕楚,却见他仍是波澜不惊地坐在那儿,丝毫没有要躲藏的打算。
姜峤只能咬了咬唇,用只有亭中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语毕,她便弓着身,鬼鬼祟祟地跑下台阶,刚出了歇山亭,那群人的脚步声就已经到了假山后。一时间,姜峤避无可避,着急地左右扫视了一圈,只能一头扎进了假山底下黑黢黢的石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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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了一个平坦的地方站稳,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洞外竟是突然又有一人闯了进来,与她面对面挤在了这潮湿狭仄的石洞里。
石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姜峤根本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闻得一股熟悉的梨花香气。
「你躲进来干什么?!」
姜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张了张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质问道。
「嘘。」
钟离慕楚的声音近在咫尺,自黑暗中传来,「当心被你的侯爷听见。」
姜峤几乎能感觉到他冰冷的吐息,浑身汗毛直竖,脚下忍不住挪了一小步,想要离得远一些。可她刚一动作,却被钟离慕楚按着肩膀,抵在了石壁上。
「再动一下我就喊了。」
钟离慕楚淡淡地说道。
姜峤登时僵在原地。
刚下了一日的雨,石洞里蕴积了不少雨水,此刻还在顺着石壁往下落,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响。
姜峤身后也正有一处水源,缓慢地往下滴着水珠,一点一点沾湿了她后颈的髮丝。
石洞外,隐约有脚步声从假山旁缓缓经过。
姜峤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然而钟离慕楚却像不嫌事大似的,搭在姜峤肩上的手往后挪去,一下一下轻抚着她肩后的湿发,动作中莫名带了一丝缱绻。
「阿峤觉得我们此刻像什么?」
钟离慕楚低笑了一声,喃喃私语,口吻慵散,语调温柔地不像话,「像不像在私会偷情的姦夫淫//妇?」
姜峤脑子轰得一声,只觉得被钟离慕楚抚过的髮丝都变得僵直,几欲竖了起来。
恰巧此时,石洞外传来霍奚舟的声音,「去歇山亭里看看。」
姜峤紧张地几乎快要干呕出来,忍不住抬手捂住嘴。可钟离慕楚却因此情此景变得兴奋异常,又凑到姜峤耳畔低声道,「若被霍奚舟发现,阿峤打算怎么解释?」
这个疯子……
姜峤咬牙。他从前的疯还只是喜怒无常嗜杀成性,没想到现在已经上升到背德这一层了?
「我可是已经想好了,若被发现,就告诉霍奚舟是你勾引我的。你猜他信不信?舅舅还真是有些好奇,到了那时,阿峤还能怎么把戏演下去?
钟离慕楚用气音说道。
生怕他真的突然大声说话,将霍奚舟引过来,姜峤只能咬了咬牙,示弱地扯了扯钟离慕楚的衣袖。
钟离慕楚的面容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抚在姜峤后背的手却停顿了片刻。
「侯爷,歇山亭上也没有人。」
彦翎的声音自顶上传来。
脚步声终于离假山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姜峤捂着嘴的手掌骤然一松,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她不欲再与钟离慕楚纠缠,一矮身,直接从他身前逃开,飞快地跑出假山。
钟离慕楚缓步从假山中踱步出来,冷月清辉撒下来,照亮了他的面容。此刻他一改方才在亭中恼怒的模样,眉眼间又是笑意盈盈。
望着姜峤踉踉跄跄已经快要消失在石径那头的背影,钟离慕楚愉悦地勾着唇角,轻嗤了一声,「就这点出息。」
他随即转身,又回到了歇山亭,施施然坐下。
牧合再次出现在他身后,将刚刚收起来的酒具又为钟离慕楚摆上。
见钟离慕楚自斟自饮,牧合沉默片刻,启唇道,「郎主若真想带陛下走,何必忌惮霍奚舟?」
「也不全是忌惮他,」钟离慕楚笑道,「你不觉得,如今这番状况也十分有意思吗?难得阿峤又替我找了这么个乐子,我得玩得再尽兴些。」
牧合自然不明白钟离慕楚口中的乐子,沉默不再言语。
西院,姜峤一回来就有人去通报了霍奚舟。
霍奚舟携着一身凉意,疾步迈进房中,就见姜峤正背对着他将刚脱下来的斗篷挂在衣架上,一头墨色长髮沾了雨水,湿漉漉的垂落在肩上。
霍奚舟漆黑深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他大步走过去,从身后将姜峤一把拥进怀里,紧紧环抱住。
姜峤身子一僵,双手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中。
「三更半夜去哪儿了?」
霍奚舟咬着牙在她耳畔问道,「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姜峤稍微平復了一下心绪,才将手覆在了霍奚舟冰凉的手上,轻声道,「我只是见今晚月色好,所以去园子里稍微逛了一下,让侯爷担心了。」
霍奚舟微微侧过头,盯着姜峤,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发现姜峤不在屋里的时候,他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那日在船上云垂野挟持她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离开了建邺,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在乎姜峤,时刻担心她会遇到什么不测,担心失去她……
霍奚舟环在姜峤腰间的手又收紧了些,他的脸埋在姜峤肩头,忽然闻到一股甜香。
他愣了愣,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撩开姜峤颈边的湿发,微微凑近,「好香。什么味道?」
姜峤唿吸一窒。她方才虽没有喝那杯梨花酿,可钟离慕楚却喝了。两人在假山中挨得那么近,怕是她身上也沾染了梨花酿的香气。
「可能是园子里的花香吧。」
姜峤有些心虚地应付了过去。
***
霍奚舟一行人在东都逗留了数日,却仍然毫无所获。虽说捉拿云垂野要紧,但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废帝。如今既捉不住云垂野,就该想些别的法子打探废帝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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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霍奚舟找到了钟离慕楚,与他商议之后的行程。可钟离慕楚却仍是说不急。
「侯爷有所不知,废帝如今势单力薄,唯有云垂野这一个得力的手下。只要云垂野还在东都境内,废帝独自一人便成不了事,也去不了豫州。」
见钟离慕楚这般笃定,霍奚舟微微皱眉。
两人正说着话,牧合突然走进书房,唤了一声钟离慕楚,「郎主。」
钟离慕楚会意,起身道,「侯爷在这儿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霍奚舟点了点头,目送钟离慕楚跟着牧合出了书房。透过半掩着的窗户,他看见两人在廊下站定,面色肃然地说着什么。
霍奚舟抿了口茶,站起身,目光在钟离慕楚的书房内扫视了一圈。书案上搁置的笔墨纸砚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纸上的轮廓看上去是幅画。
霍奚舟无意窥探钟离慕楚的画作,很快便收回视线,可?不料窗口突然起了阵风,竟是将那书案上的画纸吹了起来。画纸一角被镇尺压着,没能被吹走,却迎着风发出簌簌声响。
霍奚舟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将那正在被风撕扯的画纸接住,重新放回书案,用镇尺压实。
他一垂眸,纸上的画终是落进了眼里。
明月高悬,一座六角亭傍山而建。亭中正有两人在对月小酌,看着像是是一幅中秋赏月图。
霍奚舟眸色微顿,只觉得这亭子看着有些眼熟,不由又仔细打量了几眼。这才发觉与别庄里的歇山亭倒是十分相似。
那坐在亭中赏月的人,身穿白衣的自然是钟离慕楚,那与他对饮的人呢?
钟离慕楚画得有些模煳,除了见那人披着一件深色斗篷,其他的却是看不出什么了。
除此以外,钟离慕楚还在这幅画的角落里题了一句诗——中宵月无光,天地冰壶净。
霍奚舟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神色没有什么波澜,心中却生出一丝诡异的感觉。
半晌,他再次伸手,移开镇尺,缓缓将那画纸拿了起来。离得近了,那画纸散出一股似曾相识的甜香。
霍奚舟的眸光霎时凝结。
再看向那似曾相识的「天地」二字,他终于想起是在何处见过同样的字迹……
***
西苑偏厅里,下人们已经备好了膳食,姜峤正在等霍奚舟回来用饭。然而等了许久,没等来霍奚舟,却是等来了彦翎。
「侯爷还没回来吗?」
姜峤迎过去,不解地问道。
「回来是回来了,」彦翎欲言又止,「但侯爷让娘子先去一趟书房。」
姜峤愣了愣,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没再拖延,跟着彦翎匆匆朝书房走去。
一踏进房门,她便看见霍奚舟负手站在窗边,高大挺拔的黑色背影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森冷威势。
姜峤敏锐地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步伐微顿,但还是走了过去,难得恭敬地福身行礼,「侯爷。」
霍奚舟侧身看过来,他的神色还算平静,可那双眼眸里却黑沉无光,像是正凝结着层层阴云,隐约能看见蕴藏其中蓄势待发的雷霆。
姜峤的一颗心霎时间悬了起来,
她知道今日霍奚舟是去找钟离慕楚议事的,如今这副模样,难道从钟离慕楚那里知道了些什么……但究竟知道了多少呢?
依照钟离慕楚的个性,他绝不会那么干净利落地给她一刀,置她于死地。
姜峤强作镇定,咽了一下口水,轻声试探,「侯爷……出什么事了?」
「钟离慕楚今日送了我一幅画。」
霍奚舟垂眸,朝桌案上扫了一眼。
姜峤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桌案上铺开的画纸。看清那画纸上与昨夜歇山亭别无二致的场景,她瞬间呆住。
如果说此时她还抱有侥倖,觉得霍奚舟可能并未察觉这幅画与昨夜的联繫,那么下一刻,当画纸上散出一丝幽隐的梨花甜香时,姜峤则是心中一凉,顿时心灰意冷。
钟离慕楚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画这么一幅画,故意戳穿她,故意让霍奚舟发现他们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目光死死定在那赏月图上,姜峤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大半,心中的念头却仍闪得飞快,艰难启唇道,「侯爷,昨夜的事我可以解释……」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霍奚舟突然走过来,高大的身影犹如阴云遮天蔽日,带着一股阴冷压迫的气势,几乎将姜峤整个人罩在其中,令她下意识屏住了唿吸,心脏砰砰跳动。
「那侯爷……想听什么?」
「告诉我,」霍奚舟眸色沉沉,「你跟钟离慕楚,到底是什么关系。」
姜峤咬了咬唇,几乎没有思考,张口便要回答,却不料还未出声,又被霍奚舟冷声打断。
「许云皎。」
霍奚舟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眉目森寒,语调是姜峤从未听过的漠然和沉怒,「我平生最恨被人欺骗。」
姜峤神色陡然一变,她咽了咽口水,再开口时声音艰涩不已,「我……」
霍奚舟却不欲再听,径直越过姜峤,冷冷撂下一句,「想好了再来回答我。」
彦翎正候在书房外,亲眼瞧见了两人在窗边说话,却不曾听见说的是什么,仍迎了过去,「侯爷……」
直到到了跟前,彦翎才注意到霍奚舟极其难看的脸色,登时吓得噤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霍奚舟拂袖离开,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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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翎又慌忙转头,便看见书房里姜峤纤弱而无措的背影,心中更是茫然,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朝着霍奚舟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姜峤双手紧攥立在原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和懊悔。
***
秋雨连绵的时节,雨水沿着屋檐淅淅沥沥落下,四处氤氲着湿气,而西院这两日更是成了别庄里气压最低的地方,仿佛聚集着雷霆风暴,时刻便有可能爆发似的,令来往的下人们恨不得绕道走。
院中一片寂静,姜峤身穿黛色衣裙靠在廊下,望着屋檐下垂落的雨帘,心事重重地发着怔。
院门外突然传来走动声,她眉目一敛,立刻转身回了屋内。
刚在外巡查完的霍奚舟撑着伞回到西院,一进院门,就恰好瞥见厢房的门阖上,和一闪而过的黛色衣角,本就阴沉的面容登时又覆上了一层寒霜。
这便是他等了两日的答案。
没有半句解释,只是一味地闪躲。越是闪躲,就越意味着心虚,也越证明她与钟离慕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想起那副情意绵绵的赏月图,想起那晚姜峤身上沾染的甜香,霍奚舟心中的烦躁愈发强烈。
他紧抿着唇,眸光定定地望着厢房紧闭的房门,眼底隐约翻涌着一股恼人的妒火。
彦翎在一旁小心翼翼观察着霍奚舟的脸色,险些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冲过去破门而入。
可霍奚舟却冷着脸收回视线,径直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行至廊下,他勐地将伞一收,随手掷在地上。那伞尖破空而来,直接砸在彦翎面前,吓得他不敢再跟上去,只能看着霍奚舟愠怒地摔上门。
彦翎提心弔胆地扫视了一圈。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厢房内。
姜峤已经回到书案前坐下,直到听见院中再次回归沉寂,只余寥寥雨声,她才暗自定了定神。
不过她刚松了口气没一会儿,门外就响起笃笃的叩门声。姜峤的神经顿时又绷紧了些,有些忐忑地起身开门。
「云娘子。」
彦翎端着茶盘站在门外,面上带着讪讪的笑。
姜峤顿了顿,这才侧身让他进来。
「侯爷回来了,娘子要不要去上个茶?」
彦翎试探道。
姜峤沉默了一会,才耷拉着眼小声道,「侯爷现在应是不想见到我。」
「怎么会?」
彦翎以为她真是这么想的,着急地替她出主意,「虽然不知道娘子与侯爷到底因为什么闹得不快,但只要娘子愿意低头服软,侯爷的气定是立刻就消了!」
「这次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姜峤摇了摇头,面露难色。
彦翎哑然,半晌又纠结地劝道,「再难娘子也得想办法缓和啊,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儿。」
他灵机一动,放下手里的茶盏,径直走到书案边替姜峤铺好纸笔,「娘子若是面子薄,不好与侯爷当面说,那像之前一样,写字也是可以的!」
姜峤见他实在殷勤,连笔都蘸好了墨汁,硬是递到了自己眼前,只能伸手接过。
将纸铺平,姜峤捏着笔桿,却迟迟没有落笔。
彦翎误会她在顾忌自己,连忙背过身,「娘子只管写,属下知道分寸,绝不会偷看。」
「……」
姜峤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盯着手下的白宣发怔。
其实她知道霍奚舟还在等一个解释,她也并非是编不出合乎霍奚舟心意的说辞。毕竟从小到大,她最擅长的便是胡说八道、白日扯谎。
可想起那日霍奚舟疾言厉色说自己最恨被人欺骗的模样,姜峤却是心有戚戚。
谎言说得越多,便会露出越多的破绽,到了东窗事发那日,牵一髮而动全身,场面就会更加不可收拾……
笔尖一滴墨掉落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变成了一大块墨迹。
姜峤抿唇,最终还是搁下笔,将沾了墨的字条揉皱丢开。
听到动静,彦翎高兴地回头,但远远扫了一眼被丢开的字条,他的脸就立刻垮了下来,「娘子……」
「再给我些时间,我好好想想。」
姜峤眨了眨眼。
待彦翎落寞地离开后,姜峤才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实的东都县志。
她翻开县志,最中间竟然夹着一份南靖舆图。
被霍奚舟冷落的这几日,姜峤也并未闲着,她将过目不忘的那份南靖舆图描摹了下来,圈出了东都、豫州和上谷。若钟离慕楚迟迟拖着霍奚舟,不让他往豫州方向去,那自己最好还是另寻法子逃去上谷……
别庄东院。
钟离慕楚一边听着牧合的回报,一边挽着袖提笔,在书案上作着画,「当真闹翻了?」
「那日郎主将画赠给霍奚舟,他回去后便将陛下叫去了书房,二人似是产生了争执,之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闻言,钟离慕楚笔尖一顿,兴致缺缺地放下笔。
牧合扫了一眼,只见那桌上又是一副美人图,而画中的美人分明就是姜峤的模样。
「一幅画而已,她这么轻易就认输了?」
钟离慕楚自言自语道。
牧合沉默,待钟离慕楚看过来,才知道他这是真的在问自己意见,斟酌着答道,「郎主多谋善断,许是陛下觉得灰心丧气,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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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命?」
钟离慕楚轻笑出声,「她一贯是会垂死挣扎的。这世上,我还没见过有几个人比她更有求生欲。」
为了活着,她向来能屈能伸,什么都能演得出来。
「你可还记得那日在船上,她与云垂野合起伙来演的那出戏?那般演技,连我都快要信了。如今不过一幅画,只要她想骗霍奚舟,定是怎么都能圆得过去。如今闹成这样,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另有打算,不想缓和与霍奚舟的关系。」
牧合跟不上钟离慕楚的思路,「郎主的意思是?」
「让人将别庄看守好了,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钟离慕楚淡淡地说了一句,可随即又有些困扰地皱眉。
风筝的线不在自己手里,就总担心会将它放跑了。若接下来没什么好戏,那还是将绳子收回来得好。
钟离慕楚如此想着。
牧合突然听得什么动静,朝窗外看去,「郎主,霍奚舟来了。」
钟离慕楚轻挑了眉梢,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霍奚舟仍是来找钟离慕楚商议公事的。
钟离慕楚暗自打量着这位武安侯。
分明因为那副赏月图和姜峤生了嫌隙,可在他面前竟是只字不提,似乎全然不好奇他与姜峤的关系,这倒是令钟离慕楚有些捉摸不透。
「一个身受重伤的人,竟还能藏得这么好,」霍奚舟抬眸望向钟离慕楚,「连钟离氏的眼线都查不出他的踪迹。」
钟离慕楚慢条斯理地倒着茶,递向霍奚舟,「这个云垂野是废帝最得力的手下,当初建邺全城封锁,挨家搜查,都还是让他逃了出来,我们人手不足,又对东都不甚熟悉,想要找到他怕是要更费功夫,急不得。」
霍奚舟神色冷淡,接过茶盅,却直接将它放到了一旁,「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提议……不如,分开行动。」
钟离慕楚抿茶的动作微微顿住。
「钟离公子便留在东都,继续追查废帝余党。我带人先去豫州,守株待兔,等着姜峤。」
霍奚舟不动声色地抬眼,「钟离公子觉得如何?」
钟离慕楚对上他的视线。眼里闪过一丝锋芒,但稍纵即逝,很快又被温和的笑意掩盖,直白地问道,「那么云娘子呢?侯爷打算带她去豫州,还是让她留在东都。」
霍奚舟也扯着唇笑了一声,眼里却黑沉沉的,没有丝毫笑意,「她是我的人,自然是跟我走,留在东都是什么道理?」
钟离慕楚脸上的笑意微敛,沉默了半晌,才突然起身,朝霍奚舟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事到如今,有件事不得不向侯爷禀明。我与云皎姑娘相识已久、情投意合,当初是因一场误会才分道扬镳,如今重逢,还望侯爷成全。」
***
暮色昏沉,天边隐约传来一声闷雷,片刻后,院中的石板便被雨珠打湿,一地斑驳。
姜峤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很快关上窗,快步回到床榻边。榻上的包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除了舆图和一些盘缠,最显眼的就是一方长匣。
她拿起匣子,打开看了一眼。里面赫然躺着那支断成两截的鎏金缠枝步摇。
姜峤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将匣子放了回去,又清点一遍包裹里的东西,一切确认无误后方才扎上行囊。
她俯身,从床榻下拽出一套侍卫的衣裳。这两日她在别庄四处打探,收穫还不小。不仅诓来了一套衣裳,还在园子里摸索到一处通往后山的废弃门洞。那里被枝叶掩盖,并无人把守,她或许有几成概率能从那儿逃出去。
姜峤刚将那衣裳抖开??,突然听得屋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她微微一惊,慌忙将手里的衣裳连同那床榻上的行囊胡乱裹在一起,塞到了床榻底下,又连连踢了几脚,将它们踢到最内侧,这才转身去开门,中途仍是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了两眼。
打开房门,彦翎撑着伞,表情不大自然地朝她笑。
姜峤以为他又是来劝自己去找霍奚舟的,忍不住嘆了口气,无奈道,「侯爷真的不想见我。我便是去了也无用……」
一声冷笑突然响起。
姜峤僵住,错愕地望向彦翎身后。彦翎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侧身让开,露出了神色冷沉可怖的霍奚舟。
「是我不想见你,还是你不想见我。」
姜峤心中一紧,张了张唇,声音有些发涩,「侯爷。」
霍奚舟越过她走进屋子,擦肩而过时,姜峤似是感觉到了一阵凛冽的寒意,眼睫颤了颤,下意识望了一眼门外的彦翎。
彦翎却只留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便眼观鼻鼻观心,伸手替他们关上了门。
姜峤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身朝已经在桌边坐下的霍奚舟缓步走了过去。
屋内本就没有点灯,门一关上后,连仅剩的那丝天光都被掩去,变得越发昏沉。而霍奚舟那张俊冷肃杀的脸也隐在暗处,愈发显得表情莫测。
姜峤一声不吭地走到霍奚舟身后,揭开灯罩,用火摺子点燃了灯芯,火蛇一下窜了上来,发出噼啪的声响。
「明日,我便要启程去豫州。」
霍奚舟冷不丁开口道。
姜峤动作一顿,眼眸里的光好似也被那燃起的烛火点亮。看来她这几日的筹备竟是白忙活了。
她压下心中的雀跃,平静道,「那妾今晚就收拾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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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
霍奚舟薄唇微启,吐出两字。
姜峤怔住,有些僵硬地回过头。
「你就留在东都。」
霍奚舟也侧过身,眸色冰冷地看向她。
姜峤眼里乍起的惊喜转瞬间变成了惊愕,「为什么?」
霍奚舟定定地看着她,「钟离慕楚告诉我,你与他在内教坊时就已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今日,他向我讨人,只要我愿意将你赠予他,他可以答应我的任何条件,不惜一切代价。」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缓慢,一字一句,落在姜峤耳里犹如声声惊雷,震得她头皮发麻,脑子里嗡嗡作响。
姜峤僵硬地立在原地,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内响起,「钟离慕楚说的话,侯爷相信了?」
话音刚落,霍奚舟眼底的冷意好似裂开了一个缺口,积攒已久的怒火争先恐后地朝外翻涌而出,又被他强行压下,搭在桌上的手指扣紧了桌沿,指节都露出些青白。
他霍然起身,走到姜峤面前,目光定在她那煞白的脸上,「许云皎,我给过你机会,你却一味遮掩。如今旁人替你说了,你反倒来质问我?」
霍奚舟此刻也觉得混乱无比,整个人像是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回顾姜峤与他的那些过往,忆起她含情脉脉的双眼,忆起她口口声声倾诉着孺慕之情,可另一半却残酷的重复着钟离慕楚描述的画面,才子佳人海誓山盟……自己在这其中竟像是个被愚弄的跳樑小丑。
一腔恼怒与妒火熊熊燃烧,几乎快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姜峤被霍奚舟灼灼的目光紧盯着,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时间的流逝仿佛凝滞了,就连身后曳动的烛火也慢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动了动唇,「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话一出口,那嗓音沙哑得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仍然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霍奚舟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他勐地移开视线,不再去看姜峤那双水雾迷濛的眼眸。
「就当是我,成人之美。」
他冷嗤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若再继续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霍奚舟刚踏出一步,突然听得一声长剑出鞘的剑鸣声。他眸光微缩,转身便见一双手拔出了他腰侧佩挂的长剑,剑尖直直对准了他的胸膛。
霍奚舟面色蓦地凌厉,眼中寒光陡闪,望向长剑那端的女子。
往日弱不禁风娇柔温顺的小娘子,此刻双手紧握着剑柄,眉目清寒,陌生得犹如换了个人似的。
姜峤抬眸,屋外忽地闪过一丝彻亮,映照出她眼底的决然。
四目相接,伴随着一道近在咫尺的惊雷声,姜峤的手腕骤然一转,那锋利的剑刃瞬间下坠,从霍奚舟身前擦过,划了个半圆,转而对准了她自己的心口。
霎时间,霍奚舟脸色遽变,飞快地抬手,一把扣住了姜峤的手腕,让那剑尖在没入衣裳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姜峤:生命不息,演戏不止——感谢在2022-11-25 16:55:06~2022-11-26 11:1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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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修罗场
惊雷骤响时, 钟离慕楚正手捧茶盏坐在厢房中,眉眼温和地看着僕从们进进出出,打扫屋子, 布置各种陈设。
似是想起什么,钟离慕楚放下茶盏, 又吩咐下人道,「阿峤闲来无事, 便会找人对弈打发时间。去将我珍藏的那套白玉棋盘取来, 放在她屋里。」
僕从应声离开。
牧合站在钟离慕楚身侧,忍不住出声道,「郎主若想带殿下走,法子多得很,何必与霍奚舟做这样的交易?」
钟离慕楚手指在茶盏上轻轻敲了几下, 若有所思道, 「这几日,你可看出阿峤对霍奚舟是什么心思?」
这话牧合不敢轻易回答, 思忖了片刻才试探着说道,「利用。」
钟离慕楚轻笑了一声, 放下茶盏。
「确实是利用。但有时候她看霍奚舟的眼神, 还是让我觉得碍眼。想来这段日子霍奚舟对她的宠爱,怕是让她生出了什么错觉。我不过是为了让阿峤看清楚, 她在霍奚舟眼里就是个能拿来交易的物件,这世上真心对她好的, 仅我一人而已。」
钟离慕楚心情不错地站起身,拢了拢衣袖, 走到廊下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 「看样子快下雨了。」
他扫了一眼牧合, 「戴上伞,随我去接人。」
***
西院。
霍奚舟扣住了姜峤的手腕,勐地回过神,厉声道,「你干什么?」
姜峤垂眸,盯着那险些就要刺破衣裳的剑尖,低声道,「侯爷若是要将我送给钟离慕楚,不如还是先杀了我来得更痛快。」
她的嗓音本就比寻常女子清冷凉薄,此刻更是漠然疏冷,宛如高山上化不开的冰凌,寒意彻骨。
霍奚舟从未见过姜峤如此狠绝乖戾的模样,可偏就是这副样子,竟让他突然心跳失速,生出一丝熟悉而奇异的感觉。
顷刻间,他心中翻腾的怒火便被浇灭,甚至在厚厚的死灰中扬起了一星半点希望的余烬。
姜峤握着剑柄,又往前走了一步,眼见着那剑尖已经隔着衣裳抵在她的心口,再近一寸就要刺破绉纱,没入血肉。霍奚舟眸光微动,从她手中夺下自己的剑,狠狠丢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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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被那力道带得往前踉跄了一下。
「你不愿跟着钟离慕楚?」
霍奚舟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我若愿跟着他,当初在宫里就不会遭人陷害,不会被毒哑了嗓子,不会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姐妹被□□致死。」
姜峤抬眸,这一次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直直地望着霍奚舟。
就连霍奚舟都被她眼里的恨意震慑住了,愣怔片刻,才从姜峤的话中捕捉到了不可忽视的信息点。
毒哑了嗓子……
——那看上我的权贵,建邺城无人开罪得起,就连废帝也要礼敬三分。我不肯如他所愿,他便迁怒于我身边亲近的人,想要以此逼我就范。最后还恼羞成怒,灌了我一碗哑药。
——睚眦凶毒弒杀,要离得越远越好。
——纵使整个建邺城都将他夸得天花乱坠,我却从来都觉得此人表里不一、虚伪不堪,是不堪託付的蛇鼠之辈。
姜峤从前说过的话,一一在霍奚舟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像是一粒粒珠子,此刻全都连成了串。
「若非宫变,我根本不可能跑出他的五指山。没想到他如今竟还能这样颠倒黑白,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真真让我觉得噁心!」
姜峤咬牙切齿,气得浑身颤抖。
一时间,霍奚舟面上凝结的寒冰逐渐脱落,眼中释然、欣喜、憎恶、怀疑种种情绪纷乱复杂。
「那为何你的字迹与他如出一辙?」
她教他习字时不经意写下的那一行「天地玄黄」,与钟离慕楚在画作上题的那句诗,字迹相像到犹如一人所写。那字迹生僻不常见,绝非巧合。
姜峤顿了顿,面上的恼恨有一瞬间的凝滞,转眼便化作苦涩与茫然,「钟离慕楚精于书画,若存了心污衊我,仿造字迹又有何难?」
她垂下眼,长睫抖颤,咬着没什么血色的下唇,低声道,「这些话之前不说,是不愿再给侯爷惹麻烦……」
霍奚舟眸色沉沉地看着身前的女子,眼底暗流涌动。
「钟离氏的势力远比侯爷想得更可怕……不能因为我,令武安侯府与钟离氏结仇。」
像是越说越没有底气,女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停顿了片刻,她像是突然又想通了什么,整个人突然颓然地松了口气,方才那股兇狠的劲儿荡然无存。
「罢了……」女子嘆息似的呢喃了一句,「侯爷容我收拾一下……」
她错开霍奚舟往床边走,手腕却被一把扣住。
「虽不知侯爷想用妾身交换什么,但若能全了侯爷的心意,妾身……愿意去找钟离慕楚……」
女子低垂着头,一滴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无声滑落,「只是妾身绝不会在他的威迫利诱下苟活……」
霍奚舟忍无可忍,攥着姜峤的手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扣进怀里,低头吻住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将那些他永远不想听第二遍的话通通堵了回去。
屋外雷声大作,山风唿啸着将窗户吹得砰砰直响,正合着霍奚舟肆意掠夺的动作。
姜峤被迫仰起头,炽热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席捲着闯入她的唇齿,强硬兇狠地纠缠、侵占、直到填满她口中每一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这几日隐忍的妒火和躁郁。
姜峤舌尖发麻,呜咽着挣扎了两下,那搂在她后腰遒劲有力的手臂便蓦地收紧,几乎要将她的腰肢勒断。
她动作僵住,眼里盈着的一汪泪终于簌簌落下,划过脸颊落至唇畔,被舌尖捲入了嘴里,泛起一丝咸苦的涩意。
霍奚舟来势汹汹的亲吻终于顿了顿,随即放柔了动作,托在她后颈的手一下一下安抚地摩挲着。
姜峤急促的唿吸逐渐放缓,眼眸低垂,掩饰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无奈。
她又骗了霍奚舟一次……
说到底她骗了霍奚舟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依照霍奚舟这个黑白分明的性子,难道她还指望东窗事发那天自己能因为少说一句谎,就少挨一刀吗?
「侯爷……」
屋外忽然传来彦翎为难的声音,打破了一室暧昧。
紧接着,他又说道,「钟离公子到了。」
姜峤的身子突然微微发颤,抬手用力推了一下霍奚舟的肩膀。霍奚舟退开稍许,低低地喘着气,唇瓣上润着一层淡淡的水光。
姜峤抬眸,红着眼眶望向霍奚舟,朦胧的泪光下却是一片清冷。她张了张唇,嗓音既轻又哑,「妾是不是该走了……」
霍奚舟的眸色倏然一暗,一把将人抱到桌上坐下,随手拿起手边的一盏茶盅,重重地砸向门板,口吻冷厉地朝外扬声道,「都给我滚!」
清脆的瓷盏碎裂声自身后传来。
姜峤微微一抖,刚想转头去看,就被霍奚舟掰过脸,狠狠地封住了唇瓣。
山风透过窗棂的缝隙,叫嚣着闯了进来,险些将室内的灯火吹灭,然而下一刻,那抹烛光又摇晃不定地亮了起来。
霍奚舟一边勾着姜峤的唇轻吮,一边却缓缓抬眼,眸光锐利地看向那被烛火映在窗纸上的两道身影。
屋外,浓云翻卷,风雨如晦。窗纸上旖旎纠缠的人影在昏暗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彦翎早就撑着伞退到了廊下,心中默念着非礼无视,又有些不安地瞥了一眼身侧的钟离慕楚,「钟离公子……侯爷现在怕是见不了您了,不然您还是先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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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站在伞下,轻飘飘地扫了彦翎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彦翎似乎在他面上觉察出了一丝浓重的杀意,然而这感觉稍纵即逝。下一刻,钟离慕楚便又端出了温和雅正的淡笑,施施然告辞离开,牧合立刻撑着伞跟了上去。
背过身的那一瞬,钟离慕楚脸上的笑意尽失,眉目间一片森冷阴鸷,他的步伐比寻常重了三四分,踏在雨水中,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泞,沾在纤尘不染的白袍上……
屋内,一吻结束,霍奚舟终于松开了姜峤。姜峤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后仰,整个人被欺负得鬓髮散乱、唇瓣红肿。
「侯爷现在……相信我了吗?」
她忍不住问道。
霍奚舟盯着姜峤开合的唇瓣,嗓音低哑,「还差一点。」
姜峤撑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攥紧,眸底闪过一丝不忿,她咬了咬牙,蓦地坐直身,双手捧住霍奚舟的脸,闭着眼凑了上去,在他唇上胡乱亲了一通。
霍奚舟先是一怔,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唇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忍不住拧眉,一低眼,便见姜峤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湿濡粘腻的触感自唇上传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姜峤面无波澜地退开,眼里得逞的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她抬手,擦拭着唇上那点鲜艷的血红,不由自主露出了骨子里的那点张狂。
「还要将我送给钟离慕楚吗?」
剎那间,霍奚舟的心跳如同屋外的滂沱大雨,骤然激烈起来。
在情绪几欲失控、爱意就快要被勘破的前一秒,他勐地抬手抱住了身前的女子,将她整个人紧紧拥在怀里,不知为何,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失而復得的庆幸。
可此情此景,他根本来不及细想这一切的源头,只是将手掌贴在女子后颈,五指收拢,深吸一口气,才贴上她红透的耳垂。
「许云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霍奚舟的声音压得极低,说着情人间亲密又强势的耳语,「你再也走不了了。」
***
别庄东院。
半个时辰前刚收拾出来的厢房,此刻遍地染血,角落里放置的玉白棋盘,也被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宛如落在雪地里支离破碎的红梅花瓣。
一具具尸体被抬出厢房,皆是方才负责洒扫的僕从,此刻个个瞪大着眼,面目狰狞,身上满是血窟窿。
牧合端着一碗药站在廊下,神色麻木,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钟离慕楚穿着一身被血色染红的白衣,最后拿着剑从厢房里迈步出来,沾血的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血痕。
他神色平静地丢开剑,从牧合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待心中的躁怒和杀意平歇,他才撑开伞,踏着一地血水往自己屋子里走去。
死士很快将那些尸体和血水处理了干净,院中浓郁的血腥味伴随着狂风骤雨,迅速弥散开来。
钟离慕楚沐浴完毕,重新换了一身白衣,朝牧合伸出手。
牧合将他平日里戴的那串佛珠递了过去。
钟离慕楚将佛珠套回了手腕,闭上眼,一颗一颗缓缓拈动着,不知在思忖什么。半晌,他忽地睁眼,眸光落在曳动的烛火上,「去杀了霍奚舟。」
牧合眸色微顿,立刻应了一声,要往门外走去。
钟离慕楚看向他的背影,冷冷道,「你杀得了他?」
牧合停住步伐,转身道,「杀不了,但郎主有令,属下便是去送死,也必须勉力一试。」
「废物。」
钟离慕楚吐出两字。
牧合沉默不语。
不知想起什么,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吩咐道,「帮我给越旸递封信,还有,去寻一个人。越快越好。」
***
天色微亮,晨雾迷濛,正是众人还在酣睡的时候,霍奚舟一行人便从西院收拾齐整地走了出来。
彦翎抱着行囊打着哈欠,还有些摸不清楚状况,问道,「侯爷,我们就这么走了吗?不用再跟钟离公子打声招唿?」
霍奚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彦翎立刻闭上了嘴,快步离开去备马。
姜峤今日换了一身轻便的男装,强打起精神走到霍奚舟身侧,轻声道,「不辞而别真的没关系吗?侯爷千万莫要因为我,跟钟离一族结了仇……」
霍奚舟侧眸看她,淡淡道,「本就说好了今日要离开东都,与你无关。」
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些关系。从姜峤口中得知钟离慕楚的所作所为后,霍奚舟根本不愿再与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伍。不辞而别已是他被姜峤劝解后最恰当的处理了,若再当面碰见,他都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我今日便与你们一同骑马吧。」
姜峤不认为钟离慕楚会这么轻易就放走他们,但有一点她却可以确定,在路上耗时越久就越是夜长梦多。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加快进程,最好能甩开钟离慕楚。
所以哪怕受些苦,甚至是会被霍奚舟怀疑,她也顾不上了,只在心中默默算计着路程。
霍奚舟却是拧眉不语,扫了一眼姜峤纤弱的身板。
「侯爷放心,我绝不逞强。」
姜峤信誓旦旦。
霍奚舟拗不过姜峤,终于还是吩咐人又牵了一匹马来。
最初顾忌着姜峤,他不敢跑得太快,只是慢慢地驱着马在姜峤身侧跟着,却没想到姜峤反而一扬马鞭,飞快地朝前跑去,那架势与她寻常的娇弱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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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有些讶异,却来不及细想,立刻策马追了上去。
一队人马迅速从别庄门口离开,隐入迷濛山雾中。
接下来便是一整日的长途跋涉,姜峤完全没给队伍拖后腿,也没叫过一次苦和累,甚至还有不少时候跑在了霍奚舟前头,逼得整个队伍不得不提速。
直到天色已晚,众人才不得不停下来,在经过的镇子上找了一处客栈。
从马上下来时,姜峤的腿都有些打颤。她毕竟许久没有这样跑过马,虽能坚持下来,但身子仍是有些不好受。
霍奚舟及时从后面扶住了姜峤,「还说自己不会逞强。」
「没事,只是乍一停下来有些头晕罢了。」
姜峤推开霍奚舟,往前走了几步,只觉得大腿内侧被磨得有些火辣辣的疼,只能放缓了步速。
霍奚舟一看她的背影便知道是何状况,但却没再拆穿她,直接快步追上来,一言不发地将姜峤打横抱起。
姜峤低唿一声,转眼便见彦翎和那些护卫们纷纷朝这边看过来,立刻推拒道,「侯爷,这么多人看着……」
「都是自己人。」
霍奚舟扫了一眼,众人立刻低眉敛目,别开了视线。
霍奚舟就这么抱着姜峤进了客栈,然而一进门,他却察觉出一丝异样。
虽然已经入夜,但整个客栈也不至于这么安静,像是一个客人都没有似的,也不见小二出来迎客。
霍奚州将姜峤放下,让她先在一旁坐着,自己则警觉地扫视了一圈。庆禧等人跟着走进来,扬声唤起了掌柜的。
半晌,掌柜的才提着灯姗姗来迟,「诸位是要住店吗?可是不巧,小店今日客满了。」
「客满?」
还不等霍奚舟有所反应,彦翎就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你这店怎么也不像客满的样子?」
掌柜的面露难色,解释道,「我骗各位做什么?难道还有找上门的生意不做的道理吗?今日店里来了位贵人,将整间客栈都包下了。现下店里确实还有空房,但不能让各位住下啊!」
闻言,姜峤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起身说道,「既然如此,便不要为难店家了,我们换一间客栈吧。」
「听说今日本镇所有的客栈都被这位贵人包下了。诸位现在便是出去,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什么贵人,如此霸道?知道我家郎君是什么人么?」
彦翎怒道。
掌柜的讪讪地,「这事我也做不了主,诸位不如跟那位贵人商议一下?」
说着,他看向楼上,眼睛一亮,「喏,他来了。」
众人抬眼望去。看清楚楼上站着的人时,彦翎顿时像个哑了的炮仗,霍奚舟的脸色也蓦地沉了下来。
唯有姜峤有所预料,垂眸遮掩了眸中的郁色。
她就知道……钟离慕楚阴魂不散,想要甩掉他没那么容易。
钟离慕楚缓步从楼梯上走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视线从姜峤移向了霍奚舟,温声道,「霍郎君,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霍奚舟抬眸,冷冷地对上了钟离慕楚,刚要启唇出声,衣袖却被人轻轻拉扯了一下。
他侧过头,就看见姜峤眼巴巴地望着他,朝他摇了摇头。
霍奚舟知道,这是不希望他与钟离慕楚正面冲突的意思,于是沉默片刻,还是隐忍了下来。
「原来诸位跟钟离公子认识啊?那就好办多了。」
掌柜的喜笑颜开。
「劳烦你带他们上楼安置吧。」
钟离慕楚笑着看向掌柜的。
彦翎试探地朝霍奚舟看了一眼,看见姜峤朝他们点了点头,这才跟着掌柜的离开
楼下顿时只剩下钟离慕楚,霍奚舟和姜峤三人,氛围霎时间变得微妙起来。
「怎么?侯爷见到在下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霍奚舟讽刺地扯了扯嘴角,冷冷道,「若我没记错,钟离公子昨日还说要留在东都。」
「在下仔细想了想,还是要与侯爷同行为好,所以临时改了主意。」
说着,钟离慕楚又看向姜峤,意味深长地说道,「侯爷昨日不是答应了要将云娘子赠予在下,这会儿不是也改主意了?」
姜峤抿唇,避开了钟离慕楚的视线,下意识往霍奚舟身后躲了躲。
「本侯从未答应任何事,钟离公子怕是会错了意。」
霍奚舟面无波澜地挡在姜峤身前,与钟离慕楚对上了视线。
一时间,空气中仿佛都擦出了四溅的火星。
姜峤不免有些紧张。
现在这个关头,还不能让霍奚舟与钟离慕楚撕破脸,若钟离慕楚真被激怒,遭殃的还是她。
「罢了。」
钟离慕楚率先收回视线,嗤笑了一声,「不过一个婢子而已,侯爷若不愿割爱,在下亦不会强求。毕竟钟离府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今日在下就又新得了一位。」
语毕,他拍了拍手,扬声唤道,「笙娘,出来见过侯爷。」
听到这两个字,姜峤微微一怔,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顺着钟离慕楚的视线朝楼上望去。
伴随着轻盈的脚步声,一道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女子穿着一袭缃色纱裙,青丝高绾、鬓髮如云,娉娉婷婷地提着裙摆走下楼。随着她越走越近,那精緻姣好的五官也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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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那女子的眉眼,姜峤眸光骤缩,一瞬间有些恍惚。
太像了……与姜晚声生得实在是太像了!甚至比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妹要像得多……
若非那眼波流转间还带着一丝怯懦畏缩,实在与骄纵任性的朝月公主大相迳庭,姜峤险些都以为姜晚声死而復生了。
钟离慕楚竟然寻了这么一位长相肖似姜晚声的美人放在身侧?他不是向来最厌恶姜晚声的吗?
姜峤下意识看向钟离慕楚,目光触及他眼底胸有成竹的笑意,她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姜峤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身侧的霍奚舟。
只见霍奚舟也面露怔忪,黑沉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已经走到跟前的笙娘,虽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显然有所触动。
姜峤顿了顿,立刻收回视线,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眼底一片冷静,没有丝毫波澜。
世间总会有人生得比她更像姜晚声。
这一点姜峤早就知道,只是她没想到,钟离慕楚竟会这么快就找到了这个人,并想到以此拿捏霍奚舟……
「笙娘见过侯爷。」
女子福身行礼,一张口,声音也是娇娇柔柔的,听着便能叫人心软了几分。
若她也有这样娇滴滴的声音,往后求饶撒娇起来,就能事半功倍了吧?可惜她就是个破锣嗓子。
姜峤垂着眼,在心中啧啧感嘆。
钟离慕楚看着神色复杂的霍奚舟,又用眼角余光扫过默不作声的姜峤,面上的笑意渐深,「侯爷,我这新得的美人如何?看着是不是有些肖似故人?」
霍奚舟微微拧眉,仍是盯着,抿唇不语。
钟离慕楚又唤了几声侯爷,佯装诧异地说道,「侯爷可是看上了这位美人?」
他顿了顿,并未等到霍奚舟的回应,便又自顾自说道,「在下其实不介意将笙娘赠予侯爷,只是需用云娘子来交换。侯爷觉得如何?」
姜峤神色骤变,忍不住掀起眼,看向钟离慕楚,眼神带了几分凌厉。
钟离慕楚却仍是不动声色。
霍奚舟幽邃的眸光终于从笙娘身上移开,意味不明地转向钟离慕楚,却沉默了许久没有出声。
姜峤从未觉得有哪一刻的沉默像这样漫长过,也从未觉得哪一刻的寂静像这样无声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霍奚舟的声音自身边响起,却并不是应答钟离慕楚的话,而是莫名其妙说起了另一桩事。
「这个是霍氏祖传的首饰,只传给霍氏儿媳。」
霍奚舟突然拿出一枚玉白色的镯子,「弱冠那年,家母便将镯子交给我,要我何时遇到了心仪的女子,便赠予她。」
姜峤愣了愣,抬眼看向那玉镯,眸底闪过一丝异样。
这人前两日口口声声说着要娶她做侯夫人,却从未提过什么祖传的玉镯,直到今日看见这个冒牌的笙娘,就立刻拿了出来……呵。
心里有个声音莫名安慰着姜峤——还好,你虽骗了霍奚舟不少次,但他对你也并非真心,两不亏欠。
姜峤耷拉着眼,霍奚舟的声音已在耳畔远去,脑子里被各种胡思乱想的念头充斥,已经快进到了自己沦落到钟离慕楚手上,该如何继续苟住性命……
眼前忽得一暗,姜峤回过神,却见霍奚舟竟是站在了她面前,高大挺拔的身影罩下来,遮去了大半的烛光。
下一刻,霍奚舟拉起她的手,将那玉白色的镯子套了上来。
手腕上一凉,姜峤惊了惊,愕然地望向霍奚舟。
霍奚舟拉着她的手转向钟离慕楚,声音冷然犀利,「钟离公子可看清楚了,戴上这镯子,她便是我霍奚舟认定的妻子,是武安侯府的侯夫人,不是能随意交换赠予的婢女妾室。」
姜峤怔怔地望着手上的镯子,又抬眸看向霍奚舟冷峻正经的侧颜,一时哑然。
钟离慕楚唇畔噙着的笑意先是淡了几分,随后又扯出了一抹更弯的弧度,嘲讽地重复道,「侯夫人……」
他望向姜峤,耐人寻味地笑出了声。
霍奚舟眸色沉了沉,握紧姜峤的手,带着她大步离开。
两人从钟离慕楚和笙娘身边经过。行走间,姜峤的裙摆都被带得微微扬起。
钟离慕楚的笑声又张扬了些,姜峤被他笑得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只觉得那冰凉的玉镯像是忽然变成了带着利刺的刑具,伴随着脚下裙摆曳动的幅度,在她手腕上一下一下狠狠地扎着。
霍奚舟带着姜峤上了楼,彦翎正收拾好一间客房迎出来,「侯爷……」
霍奚舟脸色沉沉,并未理睬他,直接拉着姜峤进了屋子。
房门在眼前阖上,彦翎悻悻地闭嘴离开。
进屋后,霍奚舟终于松开了姜峤的手,姜峤堪堪站稳,仍有些回不过神,垂眸看向手腕上那副无比惹眼的玉镯,好似被什么洪水勐兽吓到了似的,眼里没有丝毫欣悦。
霍奚舟将剑鞘啪地放在桌上,动作带着一丝杀气,暗眸里带着些许怒色,却并非是对姜峤,而是对觊觎姜峤的钟离慕楚。
霍奚舟自认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也不是什么人的醋都会胡乱吃一通,可钟离慕楚看姜峤的眼神,却每每都令他怒从心中起。
那并非是一个男人喜欢或是爱慕的单纯眼神,其中分明掺杂着强烈的占有欲,和成竹在胸的笃定,甚至还有一丝他看不透的疯狂,像是得不到就宁愿摧毁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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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紧拧着眉,侧眸望过来,便见姜峤仍呆立在原地。小娘子素着脸,怔怔地盯着手腕上的玉镯,面上尽是一片茫然和无措。
霍奚舟的眸色倏然一软,眉眼间怒意消散。他走过来,冷哼了一声,「往后就戴着这个镯子,不许摘下来,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打你的主意。」
姜峤咬唇,手指在那莹润的玉镯上轻轻摩挲,声音低低地,「这个镯子……会不会太贵重了……」
她想要将玉镯从手上摘下来,「还是将它好好收起来吧,我粗心大意惯了,若是磕了碰了……」
「怕什么?磕坏了就再让人去寻支一模一样的来。」
霍奚舟阻止了姜峤的动作。
姜峤顿了顿,「可这不是霍氏的传家宝……」
霍奚舟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他抬手掩唇,轻咳了一声,「不过是骗他们的说辞,这就是个普通的镯子。」
姜峤呆住,面上那些纠结复杂的情绪顿时凝结,眨了眨眼,半晌才发出一声,「啊?」
「前几日在东都,经过一家首饰店时无意间瞧见了这镯子,便想着买来送给你。只是后来……」霍奚舟停顿了一下,才又说道,「后来有事耽搁了,就一直没拿出来。没想到今日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
厉害啊,这谎话说得如此圆滑,竟连她都被吓了一跳!
姜峤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总算从方才的震愕中缓过来,讪讪地笑了一声。
「侯爷当真机敏……我自愧不如。」
语毕,她抚着手腕上的玉镯,只觉得这玉镯又变得温润,不再似方才那般扎手。可刚摸了两下,指尖却突然落入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
姜峤眼睫微颤,抬眸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轻轻攥着她的手指,掌心滚烫,望着她的眼眸漆黑深沉,却带着些温柔。
「传家宝虽是假的,但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戴上它,便如同告诉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你是我的。」
霍奚舟定定地盯着姜峤,灼灼的目光似要将她穿透。
姜峤心中不安地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别开眼,沉默了片刻才讷讷地吐出三个字。
「知道了。」
霍奚舟素来情绪不外露,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把玩着姜峤那柔嫩纤细的手指,突然想起什么,动作一顿,问道。
「刚刚钟离慕楚说要交换的时候,你似乎很紧张。你是真的担心,我会用你去换别人?」
姜峤抿了抿唇,暗自在心里嘀咕。
那毕竟是姜晚声的脸。哪个男人能拒绝一个和白月光容貌相差无几的替身,反而留下一个没那么相似的替身呢?莫非霍奚舟有什么奇怪的偏好,唯独喜爱姜晚声眼角那粒泪痣?
姜峤正想得出神,手指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你在担心什么?」
霍奚舟今日似是不得到答案就不罢休。
姜峤蜷缩起手指,违心地说道,「我觉得……她比我漂亮。」
「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看中颜色之人?」
霍奚舟问道。
姜峤大着胆子反问了一句,「不是吗?」
霍奚舟轻啧了一声,抬起姜峤的脸,专注地端详了一会,本就黑沉的眼眸又渐渐变得晦暗起来,「在我这里,以色侍人这一招,只有你用得了。」
姜峤怔了怔,在霍奚舟低头凑过来时,不合时宜地出声道,「侯爷就不觉得……那个笙娘的容貌,与朝月公主十分相似吗?」
霍奚舟动作顿住,眉眼间的笑意淡了几分,闪过一丝不自然。
他松开姜峤,退开几步,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道,「五官确实有几分像。」
何止几分……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姜峤动了动唇,无声反驳。
「形似而不神似,所以在我看来,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霍奚舟又恢復了平日里那副寡淡的表情。
闻言,姜峤忍不住又掀起眼帘,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霍奚舟的心思,旁人怎么可能猜得到?从前看着她的时候神思恍惚,每每像是透过她在追忆姜晚声,然而现在遇到一个与姜晚声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倒是分辨得清清楚楚,嫌弃人家只是形似,而没有姜晚声的气韵神态……
难道,她就有姜晚声的「神」么?
姜峤忍不住皱眉。
姜晚声留给她的记忆其实不多,但偏偏每一段都是不太好的记忆,尤其最后一段,更是有如梦魇。凭着这些记忆,她觉着自己跟姜晚声的「神」更是不搭边。
「在侯爷眼里,朝月公主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姜峤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地问道。
霍奚舟抱臂靠着身后的柱子,垂下眼帘,遮掩了眸中暗色,「性子很倔。」
姜峤点头。
非要喜欢钟离慕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能不倔吗?
「脾气不好。」
确实……
「害羞、娇气、喜欢多管闲事。话也有些多,连跟皇宫里的猫都能吵几句。」
姜峤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她跟姜晚声终归是虚情假意的姐妹,竟是从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跟猫吵架……
姜峤至今只记得姜晚声杖杀了宫中的流浪猫,难道就是因为吵架吵输了?不过显然,霍奚舟不知道吵架的后续,言语中处处透着对姜晚声的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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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暗自发笑,面上却不显,含煳不清地问道,「侯爷是何时认识的朝月公主?」?
第36章 勾引
何时认识的姜晚声?
姜峤一句话让霍奚舟陷入了回忆, 他的眉宇间略过些许怔忪之色,启唇道,「有次宫宴……」
刚说了半句, 屋外忽地想起敲门声。
「郎君?」
彦翎的唤声自外面传来。
霍奚舟顿住,脸上的情绪迅速淡了下去, 起身往外走,「你先休息, 我出去看看。」
目送霍奚舟离开房间, 姜峤有些惋惜地皱了皱眉。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能问出霍奚舟和姜晚声的往事了。
不过左右这两个人的往事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就算问出来了又能如何?
姜峤重新看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又发了一会儿怔,才转头从自己的包裹里翻出了藏好的舆图。
他们距离豫州大概还有六、七日的路程, 前提还是像今日一般快马加鞭。而在去豫州的路上, 他们会经过洛阳。若想去上谷,洛阳便是一个计划出逃的最佳位置。
姜峤看着舆图陷入沉思。
也不知云垂野现在到底在哪儿, 她自己一个人,能不能从霍奚舟和钟离慕楚眼皮子底下逃出去……
***
走廊尽头的客房内, 烛影憧憧、光线昏暗。
穿着缃色衣裙的女子跪在屏风前, 深深地低着头,双肩微微发抖。一滴一滴的冷汗从她额角落下, 掉在了衣摆上,迅速浸润开, 形成一片颜色略深的水渍。
女子一惊,慌忙用手去擦拭那华贵的绉纱, 却是怎么也擦不掉, 还将那纱裙揉得越来越皱。
「姜峤其人, 少禀凶毒,罪盈三千。霍奚舟写这封檄文的时候可能想到,他痛斥的这个昏君摇身一变,竟会成了他属意的侯夫人。」
男人温润的嗓音自屏风后传来,「真是荒谬。」
紧接着便是一阵轻笑,笑声里尽是讽刺。
女子抬眼望去,便见屏风上映着一道倚靠在桌边的男人身影。
钟离慕楚笑得有些乏了,便用手支着额头,手里摩挲着姜峤送给他的那串佛珠,淡淡道,「不是说霍奚舟一直爱慕姜晚声,几次三番想要娶她么?」
钟离慕楚抬眸,看向屏风那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笙娘,「为何见了她却无动于衷?」
察觉到钟离慕楚隔着屏风投过来的阴冷视线,笙娘脸色又白了几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其实她原本不叫笙娘,名字里更没有笙字。她的真名叫阿黛,不过是东都周边一个渔村的渔家女。
昨日半夜,一群人突然闯进了她的家中,杀了她的全家,唯独留下了她的幼弟,并将她掳到了这里来,以幼弟的性命迫使她听命,于是她被改了名,穿上了从未穿过的锦衣华服,梳起了见都没见过的漂亮髮髻,脸上妆点了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
笙娘不知道自己来这儿是要做什么,还以为是要她伺候什么贵人。然而直到方才下楼见了那一幕,她才发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霍奚舟想要求娶朝月公主的事,武安侯府有不少人都知道,消息应该不会有误。」
牧合开口说道。
「那就是她还不够像。」
钟离慕楚有些慵倦地闭上眼,「一个渔家女,浑身的鱼腥气,既入不了霍奚舟的眼,还留着她做什么?拖下去处置了。」
笙娘虽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时却也清楚钟离慕楚口中的处理绝不是送她回家,?于是表情瞬间变得惊恐,连忙伏在地上,磕头求饶。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屏风后,钟离慕楚无动于衷地阖着眼,面上掠过一丝不耐,他朝牧合挥了挥手。
牧合这一次却并未立刻照着他的吩咐去做,而是平静地说道,「郎主,这已是属下能找到的与姜晚声最相似的女子。若弃了她换成旁人,霍奚舟怕是更不会多看一眼。」
钟离慕楚捏了捏眉心,也觉得牧合说的有几分道理。
「那便给她三日的时间。若三日后,她还是不能让霍奚舟多看一眼……」
钟离慕楚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其中的威胁意味却昭然若揭。
笙娘顿时失了力气,整个人伏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后背的衣裳已被冷汗浸湿,竟是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
翌日清早。
霍奚舟等人准备出发时,一座被黑纱缠裹的三架马车已经候在了客栈外。
霍奚舟与姜峤对视了一眼。看来钟离慕楚这是打定主意要跟着他们,死也不肯罢休的架势了。
霍奚舟轻拧了眉,又垂眸朝姜峤的手腕上看去,见那玉色的镯子半隐在她的衣袖里,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掌从马车内探了出来,将车帘微微撩起,露出钟离慕楚半明半暗的面容。
「霍郎君,如此天气,让女郎骑马未免有些太不怜香惜玉了。云娘子可要与在下同乘马车?」
「不必了。」
姜峤斩钉截铁地拒绝,「我更喜欢骑马。」
钟离慕楚也不恼,神色淡然地放下车帘。当年也不知道是谁,一边在马场练马,一边偷偷躲起来哭鼻子。
彦翎将马牵了过来,姜峤和霍奚舟刚要上马,就看见笙娘跟在牧合身后姗姗来迟。
霍奚舟倒是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可姜峤却忍不住多看了一会。笙娘虽然用妆容掩盖了面色,可眼见着仍是憔悴了不少,有些魂不守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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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看着她走到钟离慕楚的马车前,也不知里面说了些什么,她的背影倏然僵住,茫然无措地立在车边。
「看什么?」
发觉姜峤一直扭着头朝后看,霍奚舟提醒道,「走了。」
「嗯……」
姜峤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轻轻扯了一下马绳。
队伍终于从客栈门口出发,钟离慕楚的马车也缓缓往前驶去,笙娘仍站在马车边,被马蹄扬起的沙尘扑了一脸灰,才反应过来,小跑着追在马车车尾。
姜峤不经意又回头看了一眼,便看见笙娘跟随在钟离慕楚的马车旁,越跑越快,上气不接下气。
姜峤惊了一跳,连忙勒紧缰绳,勐地停了下来,转头质问牧合,「这是做什么?你们要让她就这么走着去豫州吗?!」
牧合策马走在马车前,面无表情道,「郎主的车驾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她既不会骑马,便只能用走的。」
有病……钟离家果然没一个正常人。
姜峤恼火地说道,「你就不能带她骑马?」
「男女授受不亲。」
霍奚舟也打着马回到了姜峤身边,冷冷地扫了牧合一眼,开口唤道,「彦翎。」
彦翎会意,立刻驱着马走到了笙娘身边,想要带她上马。可笙娘却像是受了惊似的,连连后退,摇了两下头。
「她如今是郎主的人,若被其他人碰了,唯有死路一条。」
牧合冷不丁开口道,「除非侯爷存了怜惜之心,郎主看在侯爷的面子上,或许能饶她一命。」
姜峤顿时气笑了,眼神有些扫向钟离慕楚紧闭的车帘,暗自咬牙。敢情今日,霍奚舟要是不带着这个笙娘上马,钟离慕楚就打算让她徒步到力竭而亡。
霍奚舟也立刻明白了钟离慕楚的用意,眸色一沉。
望着马车边楚楚可怜的笙娘,姜峤心有不忍,只能试探地看向霍奚舟。
对上姜峤的视线,霍奚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钟离慕楚明摆着就是要要挟他,想让他心软带这个女子一同骑马,之后说不定还要寻个两人已有肌肤之亲的由头将人塞给他。难道她就看不出来吗?
「人是钟离府的人。他们既要如此处置,外人还有什么可说的,」霍奚舟扯着马绳调转方向,声音冷沉,「走。」
闻言,彦翎也只好无奈地打马离开。
姜峤抿唇,她自然知道钟离慕楚的心思,可她更清楚这人冷血无情的黑心肠。今日这个笙娘就算是倒在马车边,钟离慕楚也会毫无波澜地命车架从她的尸身上碾过去,且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么多年,她就从来没见过钟离慕楚对什么人心软过。
眼见着众人都已归位,队伍要继续往前行进。姜峤终是没能压下心里那股冲动,挥鞭驱着马赶了过去。
笙娘素着脸站在马车边,正平復着略有些急促的唿吸,眼前忽的一暗,她抬头。只见姜峤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高坐在马上,朝她伸出手来,宛如逆着光出现的救世主一般。
「上马。」
女子的声音平静清冷,一瞬间竟令笙娘忐忑不安的心安定了下来。
她感激地扬起脸,在裙边擦了两下出汗的手,才搭上姜峤的手掌。
马车内,钟离慕楚隔着车帘的缝隙看见姜峤将人拉上了马,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她果然还是那么容易心软。对想要杀她的大皇子心软,对欺压她的姜晚声心软,连对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人都会心软,譬如霍青萝,譬如笙娘……
唯有对他,姜峤才是油盐不进、铁石心肠的鬼样子。
「坐好了么?」
姜峤侧头问道。
笙娘从未离开过渔村,更没骑过马,她坐在姜峤身后,有些忐忑地伸手,紧紧攥住了姜峤的衣裳。
待她在自己身后坐稳,姜峤才扯着马绳重新回到了霍奚舟身侧,朝他扬起一抹笑,「郎君,现在可以走了。」
「……」
霍奚舟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们一眼,半晌才收回视线,吩咐所有人出发。
远山逶迤,林密草深。碎金似的日光洒下来,将蜿蜒曲折的小溪映照得清清凌凌。
一队人在官道上行了半日,才在路边的山林寻了处开阔地停下休整。
姜峤牵着马走到树下,将马绳拴在了树干上,转眼便见笙娘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朝另一边跑去,扶着树干作呕。
姜峤嘆了口气,拿着盛水的皮囊走到她身后。
笙娘腹中空空,并未吐出多少东西,但颠簸了一路的噁心感还是让她干呕了好一会才直起身。
姜峤将帕子和皮囊都递了过来,笙娘怔了一下,随即抬眼看向她,感动得眼眶都红了,眼底也是泪光盈盈。
看着那张与姜晚声相似的脸露出这般可怜的表情,姜峤登时被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心里一咯噔,连忙垂下眼,将东西尽数塞到了笙娘手里,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姜峤就被霍奚舟拦了下来。霍奚舟将自己的水壶递给姜峤,一双眼却是紧盯着她身后的笙娘,眸光深沉。
注意到了霍奚舟的眼神,姜峤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眨眼。
到底是和白月光长得一模一样,霍奚舟嘴上说着不在意,可眼见着笙娘受了这般苦楚,还是会心疼在意……
如此想着,姜峤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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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这么一个人能将霍奚舟的注意力从她身上分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只要利用好了,那么逃跑时或许能事半功倍。
队伍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稍作休整后便要继续出发。
正当姜峤又要叫笙娘上马时,消失了许久的彦翎竟是不知从哪儿赶了一架马车回来。
「让她上车。」
霍奚舟望向笙娘,神色淡淡地吩咐彦翎。
姜峤坐在马上,看着笙娘受宠若惊地被彦翎请进马车,直到霍奚舟走了过来都未曾察觉。
霍奚舟已经牵着马走了过来,见她仍依依不捨地望着笙娘,忍不住冷嘲热讽道,「看什么?就你那初入门的骑术,还想继续带着她骑马?」
这是埋怨她颠着他的小心肝了……
姜峤挑眉,忍不住辩解了两句,「还可以吧,我觉得自己骑得挺好的,若是她再坐一会儿,说不定就习惯了……能被我一路带到洛阳去呢……」
霍奚舟掀起眼看她。
姜峤被他那眼神剜了一下,莫名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意味,下意识噤声。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突然扯住她手里的缰绳,纵身一跃,还未等姜峤反应过来,他已经动作敏捷地跨坐在了她身后,双手环着她握紧了缰绳。
姜峤被他吓了一跳,一转头,额头却差点撞上霍奚舟贴过来的薄唇,慌忙又往后退开。
下一刻,她就听得霍奚舟在她耳畔恨声说道,「这么想带着人同乘一骑,那就如你所愿,载着我去洛阳好了。」
语毕,霍奚舟搂在姜峤腰际的手就蓦地收紧,将人又往自己怀里拉近了些。
方才那一路,他就看着那女子缩在姜峤身后,一双手还紧紧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整个人恨不得都贴在她的背上……
霍奚舟心里的滋味简直一言难尽,恨不能当时就将马车里的钟离慕楚拉出来,狠狠甩他几鞭。
还有方才休整时,那女子又感动地泫然欲泣,看着姜峤的表情恨不得都要将「以身相许」贴在脑门上了。
他从前到底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姜峤,如今竟是连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的醋都不自觉吃起来了。
霍奚舟不悦地皱眉,不等姜峤再说些什么,也不等其他人还有没有准备好,一扬鞭,便率先带着姜峤疾驰了出去。
***
彦翎寻来的马车自然不比钟离慕楚的三架马车,在路上没法跑得特别快。众人只能放慢了速度,也因此耽搁了行程。
一日下来,他们原本能在天黑之前到达下一个镇子歇脚,可最终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在荒郊野外露宿一晚。
夜色昏沉,林中空地上堆着一簇巨大的篝火。冉冉跃动的火光中,护卫们举着火把来回走动,几人一组在树下搭起了简陋的帐幕。
秋夜的风萧瑟清寒,姜峤和笙娘坐在篝火旁取暖,望着噼啪作响的柴火,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无话。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姜峤还未来得及转头,就看见对面的笙娘脸色都变了,害怕地垂下眼。下一刻,一股浅淡的冷香从身后侵袭而来。
姜峤侧眸,只见钟离慕楚不知何时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紧贴着她坐下,宽大的白色袖袍覆在她的衣摆上,显得格外亲昵。
钟离慕楚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姜峤顿时又察觉到一丝寒意,刚温热的手指也微微一僵。她别开眼,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些距离,从钟离慕楚的袖袍下抽出自己的衣摆。
看着两人之间明显的楚河汉界,钟离慕楚意有所指地出声,「你以为这般就能与我划清界限了?」
目光落在姜峤袖口的玉镯上,他面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讥讽,「武安侯夫人?」
钟离慕楚的声音极低,除了姜峤,便只有篝火旁的笙娘才能听见。
可笙娘虽听见了,却仍是缩着缩肩,将头压得很低,不敢随意窥视。
霍奚舟看着人将帐幕扎完才走回火堆旁,刚一走近,便见钟离慕楚又挨在姜峤身边坐着,不知说了些什么,姜峤那纤弱的背影便打着颤,僵直了几分,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霍奚舟神色微沉,随即脱下自己的玄色外袍,走过去披在姜峤肩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借着披衣裳的姿势,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姜峤靠进霍奚舟怀里,只觉得身上忽的一暖,与钟离慕楚也终于拉开了距离。
霍奚舟的手掌在她肩头摩挲了几下,「冷么?」
姜峤摇了摇头,小声道,「现在不冷了。」
霍奚舟拥着姜峤随手拨弄了几下柴火,才掀起眼,朝一旁的钟离慕楚看了过去。
钟离慕楚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这才收回视线,看向火堆那头想要尽力减弱自己存在感的笙娘,眯了眯眸子。
荒郊野岭没有住处,自然也没有热乎的吃食,只有随身携带的烤饼。姜峤食欲不振,几乎没吃几口,就回自己的帐幕里休息了。
离洛阳越近,离自己计划潜逃的日子便越近,姜峤也越来越惴惴不安。
她心中只有一个模煳的计划,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可她也知道,自己的机会或许就只有一次。
姜峤又心事重重地研究了一会舆图,才将它折起来,打算收回行囊夹层。就在这时,帐帘忽然被从外掀开,霍奚舟低身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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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微微惊了一下,飞快地将折成一叠的舆图收进衣袖中,站起身,「侯爷……」
注意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慌张,霍奚舟心中生出些疑惑,然而目光很快就被她摊开的行囊吸引了过去,一眼看见了放在里面的那方锦盒。
「这是……我送你的那支步摇?」
霍奚舟轻挑了眉梢,走过去,将锦盒拿起,「你竟将它也带出来了,只是怎么从未见你戴过?」
姜峤心中暗嘆了一句不好,刚要抬手阻止霍奚舟,他却已经将匣子拨开,那断成两截的鎏金缠枝步摇赫然映入眼帘。
姜峤动作僵住,小心翼翼地观察霍奚舟的表情。
霍奚舟面上掠过一丝愕然,捏在锦盒上的手指紧了紧,皱着眉看向姜峤,「怎么断了?何时断的?」
姜峤咬了咬唇,别开视线,语气无辜可怜,「侯爷送我的首饰里,这支步摇是我最喜欢的。所以这次出门才带在了身边,等离了建邺城后我才发觉,若穿戴得太招摇,怕会引起祸端,这才一直收着……没想到……竟会不小心将它摔断了……」
霍奚舟盯着那簪身的断裂处,抿唇不语。
见他脸色不好,姜峤心口一紧,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裳,小声道,「侯爷生气了么?」
霍奚舟抬眸看过来,见姜峤满脸的愧疚,才无奈地出声道,「生什么气?不过一支步摇而已,你又不是故意摔断的。」
姜峤垂眸掩饰了些许心虚,「毕竟是宫里的宝物,是我没有保管好,辜负了侯爷的心意……」
霍奚舟抬手摸了摸姜峤的脸颊,「等回了建邺,再送你更好的。」
听到回建邺,姜峤眉眼间又不自觉覆了一层阴云,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抬手要去接那方锦盒。
察觉到姜峤的情绪忽然低落,霍奚舟以为他还在惋惜这只断了的步摇,没有多想,便将匣盖一阖收走了,「你若真喜欢,我便派人去寻能工巧匠,让他把这断裂处修补粘合。」
姜峤的手扑了个空,「不用了……」
霍奚舟却并未听她的,「左右你留着这支断簪也无用,便交给我去试试。」
姜峤不好再推辞,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晚上什么都没吃,不饿吗?」
霍奚舟收起锦盒,问道。
姜峤摇了摇头,然而下一刻,安静的帐内就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霍奚舟愣了愣,循声看去,视线落在姜峤盈盈一握的细腰和小腹上。
「……」
姜峤倏然涨红了脸,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霍奚舟回过神,唇角一勾,虽很快又压下,但那抹笑意却是难以掩藏。他伸出手,手指在姜峤束腰的衣带上轻点了几下,「我好像听到它说饿了。」
姜峤面上露出些羞恼之色,一把拍开霍奚舟不规矩的手,捂着肚子后退了一步,「你听错了!」
姜峤的语调难得带了些刁蛮撒娇,却令霍奚舟的心情愈发愉悦,他垂眸打量着两颊泛红的小娘子,「吃不惯烤饼?」
姜峤纠结了一会,还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娇气。」
霍奚舟掐了一下她的下颌,很快就松开,转身大步朝外走去,「等着我,先别睡。」
霍奚舟既说了这句话,姜峤便只能等着。可是也不知这个人到底去什么地方寻吃食了,竟是好半天也没回来。
姜峤等得有些困了,便侧躺在榻上昏昏欲睡,连一旁的烛台何时熄了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姜峤在睡梦中忽然察觉到身后一沉,似乎是有人慢慢地朝她靠了过来,一只手还轻轻搭上了她的腰肢。
半梦半醒间,姜峤以为是霍奚舟回来了,便没有太警觉,可直到那只手抚上她的小臂,她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柔若无骨的手,颤颤巍巍试探的动作,还有身后缓缓飘过来的甜香……
显然不是霍奚舟!
姜峤瞬间惊醒,眼神蓦地带上几分凌厉。她忽然抬手,扣住那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旋即一翻身,掰着那只手将人制住,又从髮髻上拔下玉簪。转眼间,青丝散落,簪尖狠狠抵在了那人的喉头。
「什么人?」
黑暗中,姜峤全然看不清身下人的面容,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女声,还带着几分哭腔。
「饶,饶命……」
姜峤怔住,眼里的狠厉瞬间消散。她攥着簪身的手略微松了松,往后退开了一些距离,不太确定的唤了一声,「笙娘?」
那人似是也呆住了,哭着求饶的声音戛然而止。
帐内的烛火重新燃起,笙娘惊魂未定地跪坐在榻下,与榻上的的姜峤面面相觑。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尴尬和不可置信。
姜峤的目光自笙娘露骨的纱衣上扫过,又回忆起她方才的动作,表情越发古怪,忍不住轻咳一声,「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察觉到姜峤的视线,笙娘下意识环抱住自己,面上尽是一片迷茫和懵懂,「这不是……那位侯爷的帐子吗……」
话音刚落,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面前坐着的是霍奚舟的准夫人,而她今日来这里的目的……
笙娘顿时有些难堪,死死咬住了唇。
姜峤立刻恍然大悟。
原来是冲着霍奚舟来的!定是霍奚舟方才进来了一遭,让笙娘误以为这是他的帐子,所以才换了衣裳前来自荐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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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姜峤心情有些微妙,但还是好心提醒道,「你走错了,侯爷的帐子是旁边那个。」
笙娘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眼眶也红了,「对,对不起……我不是……」
一想到白日里这位好心的娘子还带她骑马,关怀照顾她,而自己晚上就偷偷熘进帐子里,想要不知廉耻地勾引她的夫主,笙娘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这简直是她从小到大做过最罪恶最不要脸的一桩事!
想到这儿,她不由悲从中来,再加上这两日被吓得没有合过眼,又颠簸了一整日,惊惧与疲乏,生理上的不适和精神上的自我谴责,令她终于忍不住没能绷住,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我也不想这样……对不起……」
然而解释的话到了嘴边,笙娘又想起钟离慕楚看她时宛如看一个死物的眼神,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都卡在了嗓子眼。
就在她忐忑着急,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头顶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嘆息。
笙娘神色一滞,略有些惊诧地抬眸,便见端坐在榻上的女子面若皎月,眸似星辰,眉宇间竟带着一丝神女般的怜悯。
女子倾身而来,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珠,那头墨色长髮自肩侧披散下来,甚至有几缕髮丝被风吹得扫过了笙娘裸露在外的锁骨,令她微微一颤。
笙娘怔怔地望着女子,连眼泪都有了片刻的停顿。
「你是被逼的,我知道。」
女子启唇,声音也如春风般温暖柔软。
笙娘心头一震,突然情绪失控,像个小孩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姜峤被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捂住了她的嘴,然而即便如此,笙娘却还是没能停下了,仍是一抽一抽地呜咽着。
姜峤只能继续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无不同情地看着她崩溃。
有那么一刻,姜峤竟然有种找到知音的感慨。同为被钟离慕楚胁迫折磨的人,谁还能比她更懂这种绝望和恐惧呢?
片刻后,笙娘才终于平復了情绪,泪眼朦胧地望向姜峤。
姜峤这才移开捂着她的手。
「娘子,是他们逼我的,」笙娘小声啜泣,「他们已经杀了我的爹娘,我若是不能被侯爷留下,我的弟弟也会死。」
姜峤毫不意外,点了点头,「可你今夜这么做,对侯爷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我能看出来……侯爷只喜欢娘子。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活命……」
姜峤哑然,静静地看着笙娘。半晌,她突然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笙娘愣住,面露震惊,「帮我?」
「你不用问为什么,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做,就能活下来。」
姜峤抿唇,口吻镇定,幽静的眼眸里跃动着烛火,时明时暗,「你愿意信我吗?」
笙娘望进那双眼睛里,整个人好似都要被吸进去了,莫名对姜峤说的话无比信服,鬼使神差地点头。
姜峤扬起笑,「那今晚便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要怎么做。」
笙娘欲言又止,还是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要走。
姜峤忽然想起什么,叫住笙娘,「等等。」
笙娘不解地回头,姜峤抱歉地朝她笑笑,「忍一忍啊。」
还没等笙娘反应过来,姜峤突然抬手,在她颈侧狠狠拧了一下。
笙娘吃痛,低唿了一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那玉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一枚红痕,姜峤才满意地放下手,抬眼对上笙娘那双天真单纯的眼睛,她脸颊微红,但很快又不动声色地将笙娘的头髮揉乱。
「不用问那么多,你这般出去就好。钟离慕楚今日不会再为难你了。」
姜峤笑着说道。
笙娘还是不太明白,但却乖巧地没有多问,转身离开。
掀开帐帘,她刚走了没几步,迎面便有一道高大挺拔的暗影罩了下来。
笙娘惊惶抬头,正对上霍奚舟那俊美森冷的面容,心口不由一紧。
「你在这里做什么?」
注意到她是从姜峤的帐子里走出来,霍奚舟拧紧了眉,眸光也霎时变得锐利阴冷。
笙娘吓得说话都结巴了,「我……我来找娘子……」
霍奚舟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打量着那熟悉的眉眼。
不得不说,这张脸的确与他珍藏的那副朝月公主画像十分相似,甚至可以以假乱真。可为什么他对着这张脸,就没有丝毫追忆的心思,更生不出半分绮念?
然而很快,这些许疑惑就被霍奚舟抛到了脑后。他本就不是会被容貌所惑的人,在他心中,两个长相再如何相似的人,都不能互相取代。
许云皎或许是一个意外,但绝对是唯一一个意外。
遮月的云霾散去,借着月色,霍奚舟终于看清笙娘此刻髮髻凌乱、「衣不蔽体」的模样,神色倏然一沉,立刻避嫌地移开视线,侧身给她让出一条路。
笙娘反应过来,如释重负地捂着衣襟飞快跑开。
一旁的树后暗影里,牧合闪身出现时便恰好看见这一幕,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笙娘的背影,旋即悄无声息地离开。
待笙娘彻底跑远后,霍奚舟才转身朝姜峤的帐幕走去。可刚走了几步,他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那女子方才分明是从姜峤的帐子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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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眉心一跳,立刻快步向前,一把掀开帐帘。
帐幕中,姜峤正坐在床榻边,面色无异、衣衫齐整,唯有一头青丝被拆散,垂落在肩头。
霍奚舟莫名松了口气,却仍是有些疑惑。
姜峤抬头看过来,见回来的是霍奚舟,也愣了愣。
笙娘刚走,他就进来了,那两个人岂不是在门口碰上了?
「她为何来找你?」
霍奚舟撩袍在姜峤身边坐下,「你们刚刚做了什么?」
姜峤心头一颤,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半开玩笑地说道,「我们刚刚……打了一架。」
霍奚舟挑眉,似笑非笑地盯着姜峤,「你会打架?」
「会啊,」姜峤捲起衣袖,露出那细嫩的手腕,「我也是会撒泼会挠人的。」
这番话霍奚舟怎么都不信,但却打消了他追问的心思。
姜峤也适时地转移话题,目光绕着霍奚舟打量了一圈,却见他两手空空,不由有些失望,「侯爷让我等着,结果什么都没有吗?」
霍奚舟勾了勾唇,伸手扣住姜峤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夜色已深,林中其他帐幕都熄了烛火,众人皆已酣然入梦。姜峤跟着霍奚舟,一路穿过密林,来到一处不大不小的水潭前。
潭水幽静澄澈,在明净的月华下泛着粼粼水光,像一汪隐蔽在山林中的黛色宝石。潭水边,已经架了一堆篝火,篝火上正架着什么在烤,远远地飘来一股香味。
姜峤一闻见那香味,肚子里的馋虫立刻就被勾了出来,眼睛都亮了,「好香……」
两人走到篝火边,姜峤终于看清那被树枝串起、架在火堆上烤的是一条鱼,此刻已是外焦里嫩、滋滋冒油。
姜峤面露惊喜,「哪里来的烤鱼?」
她转头看向霍奚舟,突然注意到他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向一旁的深水寒潭,「是侯爷……下水捉的么?」
霍奚舟面不改色地,「它自己跳上来送死的。」
「……」
「不好笑吗?」
霍奚舟冷不丁问道。
「哈,哈,哈。」
姜峤被他的玩笑话冷到了,讪讪地笑了两声。
闻着那烤鱼的香味,她迫不及待地伸手想去拿串着鱼的树枝,却被霍奚舟拦了下来。
「急什么?还没烤好。」
霍奚舟在篝火旁坐下,娴熟地转动着树枝,朝烤鱼上撒着佐料。
姜峤也席地而坐,专注地看着霍奚舟动作,突然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侯爷这架势,还真有些像厨子。」
听出姜峤言语中的调侃,霍奚舟掀起眼看她,扯了扯嘴角,「旁人再没有这个口福。」
说着,他将烤好的鱼从火堆上拿了下来,递过来。
姜峤深深地闻了一下,找了一处好下嘴的地方,小小地咬了一口,热食带来的满足感瞬间将她填满,令她快活地弯了弯眉眼。
霍奚舟定定地瞧着她,见她那幅神情活脱脱像个偷了腥的猫儿,眼里的笑意更深。
下一刻,他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酒囊,懒散地屈起膝,往身后的树干上一靠,仰头灌了一口热酒。
月明星稀,山间凉风习习,两人坐在簇簇燃烧的火堆旁。一个埋着头慢条斯理吃着鱼,另一个沉默地饮着酒,时不时偏过头,微微眯着眸看向她。
四周万籁俱寂,只剩下火焰时不时跃动的噼啪声。
姜峤虽饿了,却并不能吃多少,一条鱼吃了小半边就吃不下,却又不好当着霍奚舟的面直接丢掉,只好放慢了咀嚼的动作。
霍奚舟一眼看穿了她的纠结,好笑地放下酒囊,伸手接过了那只剩一半的烤鱼,「等你吃完,天都要亮了。」
说完,他便撕了片鱼肉,丢进嘴里,无比自然地继续吃了起来。
姜峤顿了顿,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她还从未与人分食过吃的,可一想到两人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霍奚舟怕是也不计较这些。
烤鱼的烧灼感在嗓子眼挥之不去,姜峤忽然觉得有些渴,忍不住盯上了霍奚舟手边的酒囊。
趁霍奚舟不注意,她直接伸手探向了那酒囊,却不料刚拿起来,手腕就被霍奚舟扣住。
「这是酒,你喝不了。」
霍奚舟淡声提醒道。
姜峤面色悻悻,却没有松手,「侯爷莫要瞧不起人,我也是有些酒量的。就喝一点……一点……」
她仰起脸讨好地朝霍奚舟笑了笑,霍奚舟抿唇,半晌才放开了她的手,任由她拿走酒囊。
姜峤还当这酒囊里是自己素来爱喝的果酒,揭开盖子就豪饮了一大口,却不曾想霍奚舟怎会喝那种甜腻腻的酒水……
烈酒入喉,那股辛辣的味道瞬间直冲姜峤的天灵盖,烧得她整张脸噌地就红了。
「咳咳咳——」
姜峤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手忙脚乱地就将那酒囊重新塞回了霍奚舟手里。
「都说了你喝不了,偏不信。」
霍奚舟发出一声短促却愉悦的低笑。
姜峤瞪了霍奚舟一眼,转身背对着他,双手抱膝,恨不得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酒气薰染,她两颊的绯色又深了几分,连耳廓都开始泛红。
霍奚舟看着姜峤鸵鸟似的背影,面上的笑意越发没有收敛,他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食指在姜峤通红的耳垂上拨了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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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喝吗?」
姜峤抖开霍奚舟的手,闷闷地回答,「侯爷自己喝吧。」
霍奚舟不再逗她,收回手。
姜峤伏在自己的膝盖上,透过跃动的火光看向那沉静的幽潭,略微有些恍惚。
「有心事?」
霍奚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姜峤正有些晕乎乎的,被他这么一问,下意识就将自己的心事脱口而出,「侯爷觉得,笙娘如何?」
身后倏然一静。
姜峤也并未指望霍奚舟给他什么回应,自顾自往下说道,「这一日接触下来,我发现她其实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娘。」
半晌,她听到霍奚舟冷嗤了一声,显然是不贊同她的话。
姜峤仍耐心地说道,「侯爷怕是因为钟离慕楚,所以才对她有些偏见。若侯爷愿意亲近她,或许就会发现,她其实也像朝月公主一般温和善良,还有些自己的好……」
话说到一半,她的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攥住,用力一拉,整个人就失控地朝后再去,还未说完的话到了嘴边,只留下一声惊唿。
眼前天旋地转,姜峤吓得闭上了眼,仰面倒下,后脑勺却并未传来着地的冲击,而是被一只手掌托住,又缓缓放下。
姜峤睁眼,一转脸,脸颊就蹭上了柔软的玄色布料,目光也刚刚好与霍奚舟对上。
此刻,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上尽是冷硬之色,眉眼间也带着一丝冷然和凌厉。
姜峤清醒了几分,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了霍奚舟的腿上,刚想挣扎着起身,却又被他单手摁了回去。
「若我愿意亲近她……」
霍奚舟垂眼,那双漆黑暗眸里闪过一丝薄怒,「许云皎,你想将我推给旁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26 11:47:52~2022-11-28 23:0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狐玑、白柳和温简言的共用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瑛 50瓶;百香果汁 10瓶;之前是数字4开头 8瓶;白柳和温简言的共用犬、网师、狐玑 5瓶;灯半昏时、子非鱼 3瓶;absinth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迷局
被他那样的目光紧紧盯着, 姜峤心口一紧,眼睫颤了颤,心虚地解释道, 「我只是见她在钟离慕楚身边有些可怜,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所以想让侯爷也帮帮她, 助她逃离苦海……没有别的意思。」
自然是有的,可见霍奚舟这幅恼火的样子, 现在显然不能承认。
姜峤犹豫了片刻, 扶上霍奚舟扣在自己肩上的手,轻声嗔道,「侯爷吓到我了……」
霍奚舟仍是冷着脸,可眼底的不悦却已经淡了下去。
「你倒是乐善好施。」他梳理着姜峤的鬓髮,却被那髮丝缠绕住了指尖, 「与其有时间替别人担心, 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姜峤略微放松了下来,就这么躺在霍奚舟怀里, 仰着头不解地看他,「操心什么?」
「回建邺后, 我们便要成婚。你γiんuā不如想想, 那日要穿什么样式的婚服。」
霍奚舟淡淡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姜峤神色微愕, 一时哑然。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一个笙娘在身边, 霍奚舟要娶她的心思,怎么倒是一日比一日坚定了?这倒是有些麻烦……
「现在想这些, 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姜峤小声道。
「不早。回去之后, 我会让他们选最近的黄道吉日, 在年底前完婚。」
「为何如此着急?」
尽管知道这桩婚事不可能存在,姜峤仍是被霍奚舟的话惊到了。
霍奚舟定定地看过来,神色变得意味深长,嗓音也低了些,「你还想让我等多久?」
四目相对,姜峤怔了怔,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的意思是,废帝还没有下落……侯爷就那么确信能在年底前将他捉住么?」
提及废帝,霍奚舟眉眼间的情绪淡了下去,摩挲在姜峤鬓边的手指也顿了顿,「残兵余孽,撑不了多久。」
姜峤沉默片刻,只觉得醉意越来越上头,眯着眼望向霍奚舟,问道,「若是活捉了废帝,侯爷打算如何处置他?」
霍奚舟神色微沉,眸底闪过一丝阴戾,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煞气深重的杀神,「自是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姜峤暗自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烧热却越来越明显,声音也飘忽起来,「确实,为了晋陵军的三千将士和霍二娘子,也为了朝月公主,侯爷自是不能放过姜峤的……可侯爷就没有想过,若那些事不是姜峤做的呢?若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呢?」
「什么昏话?」
霍奚舟蹙眉看过来,目光触及姜峤面上的醉意,他愣了愣,这才再次舒展了眉头,「原来是醉话。」
「我可没醉。」
姜峤望着他,眯眼笑了起来,可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她忽地坐起身,朝他扑了过来。
霍奚舟抬手拥住她,却被她撞得往后一退,后背重重抵在了树干上。
姜峤双手攀着他的肩,一言不发地盯着霍奚舟,眼尾都染着红晕,脸上绯红如桃色盛开,是霍奚舟从未见过的妩媚。
霍奚舟的唿吸重了几分,刚想低头凑向那抹樱唇,脸颊却忽然被姜峤的一双手捧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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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页
霍奚舟顿住,只感觉那双柔嫩纤细的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揉捏了一通,虽然泄愤似的用了些力气,但对于他来说却不值一提。
霍奚舟英朗的五官被硬挤作一堆,显得有些滑稽,然而他还是纵容姜峤折腾了一会儿,才黑着脸挥开她的魔爪,「才喝了一口,就醉成这样?」
姜峤的手一下扑了个空,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低着头一动不动。
霍奚舟愣了愣,微微侧头看向姜峤,可还未看清她的表情,就先听得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
下一刻,姜峤抬起脸来。那张芙蓉面上满是微醺的红晕,眼眸却是湿润而冰冷的,她神色迷濛地盯着霍奚舟,吐息间带着淡淡的酒气。
「霍奚舟……我不能嫁给你。」
霍奚舟眸色一滞,表情顿时变得肃冷,扶着姜峤的肩,将她推开了些,皱眉看她,「为何?」
姜峤醉醺醺地笑了一声,声音飘忽,「因为……你太兇了。」
「我何时对你凶过?」
霍奚舟额角隐隐抽动。这话旁人说还有些道理,可姜峤……连彦翎都会私下多嘴,说他一见着云娘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不似寻常那般不近人情。
「为何说我太兇了?」
霍奚舟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然而姜峤却只是含煳不清地嘀咕了一句,便再也不肯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嘆着气,烦躁地拍着脑袋。
霍奚舟被她气得有些头疼,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这儿跟一个醉鬼计较什么?
无可奈何之下,他又抓着姜峤的手放回脸上,「让你揉还不行吗?」
姜峤烦躁的情绪略微平復了些,继续捏起了霍奚舟硬邦邦的脸,一边捏一边恶狠狠地嘟囔着,「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霍奚舟并未听清姜峤在说什么,但也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话,一时还是有些气闷。
总算等到姜峤彻底醉晕了过去,霍奚舟才握着她的手从自己脸上移开,暗自咬牙,「酒品这么差,往后都别想再沾一滴酒了。」
他将人打横抱起,心里想着明日再跟她好好算这笔帐。
***
姜峤第二日醒来时,只觉得头还有些隐隐作痛,缓了一会才记起自己昨夜被霍奚舟的一口酒撂倒了。至于醉后做了什么,有没有胡言乱语,却是什么都记不起了。
不过从霍奚舟的反应来看,她一定是没做什么好事,但应当也没有太大的坏事。
姜峤今日没再逞能骑马,一是头还晕着,二是有些话还要与笙娘私下说,所以便提着裙摆要上马车。
霍奚舟牵着马经过,伸手扶了一把,将她稳稳地托上了车。
姜峤转头朝他扬起笑,「多谢侯爷。」
霍奚舟却无动于衷,仍是眯着眸子幽幽地盯着她,冷不丁问道,「许云皎,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
姜峤噎住,怎么又是这句!自清晨醒来到现在,霍奚舟已经连着问了她好几遍了。
她压下心中疑惑,小心翼翼应答道,「怎么会?侯爷对我的好,我便是结草衔环也报答不了……」
「骗子。」
霍奚舟冷冷地丢下两个字。
姜峤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暗自嘀咕了一句,才掀开车帘坐进了马车里。
笙娘已经坐在了车里,见姜峤进来,立刻往旁边挪开,给她腾出了一大片空位。显然,她也听到了刚刚马车外两人的拌嘴,小声问道,「那位侯爷怎么了?」
「他一直都这样,不用在意。」
姜峤在她身旁坐下,笑了笑,「你以后习惯就好了。」
笙娘神色微变,「我……」
姜峤转向她,表情变得郑重起来,声音也压低了些,「想要在钟离慕楚手下活命,你只能依附侯爷,明白吗?」
半晌,笙娘才泄了口气,点头。
一行人收起了帐幕,重新整装出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日酉时到达了洛阳。
残阳如血,伴随着踢踏的马蹄声,车马缓缓驶入洛阳城,地上成群的乌鸦被驱散飞起,却在上空盘旋流连,迟迟不肯离开。
粗劣嘶哑的鸦鸣声连成一片,传入车内,听得姜峤莫名有些心慌。她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
街巷空空,几乎看不到行人,店铺也都荒废了,只余一些褪色残破的幌子挂在竿头,被风吹得瑟瑟作响。长街尽头,是一大片焚毁衰败的残墙断垣,墙面上仍带着燻黑暗红的痕迹,看得姜峤触目惊心。
几十年前,洛阳也曾是南靖的都城,直到后来江北沦陷,洛阳倾覆,皇室才带着靖朝的世家大族们迁都建邺。建邺宫城的太极殿内,还悬挂着洛阳都城的画卷。
姜峤对那副画记忆犹新,画中的洛阳八街九陌、富丽繁华,还有壮丽巍峨的宫阙,比建邺还要更加宏伟气派,全然不似眼前这幅生灵涂炭、百废待兴的景象。
姜峤攥着车帘,略微有些发怔,
她虽在龙椅上坐了几年,一直知道洛阳城战乱不断。可战报上寥寥数语,只是简短又冰冷地记录了胜败和伤亡。在那时的她眼里,洛阳太过遥远,一场守城之战甚至不如钟离慕楚的心情来得重要。
直到此刻,亲眼看见了真实的洛阳城,姜峤才对「战乱不断」这四个字有了实感。若她没记错,霍靳也是在洛阳城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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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儿,姜峤朝马车前方看去,望着霍奚舟高坐马上的背影时,心里突然有些发堵。
霍奚舟察觉到什么,忽地转头看过来,姜峤这才恍然回神,松手放下车帘,心事重重地靠回原位。
片刻后,车马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姜峤和笙娘下了马车,钟离慕楚从二人身边经过,轻飘飘地扫了笙娘一眼。笙娘心口一紧,忍不住往姜峤身后缩了缩。
姜峤挡住笙娘,与钟离慕楚对上视线。钟离慕楚想起昨日牧合回禀的消息,嗤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说什么,朝客栈内走去。
几人进了客栈,洛阳如今生意惨澹,客栈内也都是空房,彦翎走在前头与掌柜的说了几句,便安排好了屋子。
前庭里,一穿着粗布裙裳、头髮乱蓬蓬的女子正跪坐在地,背对着他们擦拭桌椅。那女子的动作幅度极大,且只盯着一处反覆擦拭,看着有些不正常,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霍奚舟等人经过时,女子恰好起身要走,一张年纪不大却带着不少青肿的脸便一下映入了众人眼帘。
霍奚舟和姜峤皆是步伐一顿,唯有钟离慕楚视若无睹,只扫了一眼,便淡淡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道不确定的唤声自人后传来,「阿满?」
那女子转身的动作倏然僵住,缓缓抬眼朝他们看过来。
霍奚舟侧眸,便见彦翎不可置信地几步走上前,「阿满,是你吗?」
女子的目光从彦翎身上扫过,又看向他身后的霍奚舟、姜峤和钟离慕楚,眸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和犹疑,随后便翻涌起惊惧,猝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勐地抬手推开彦翎,惶惶不安地缩到了桌下,一边嘴里胡乱叫着什么,一边瑟瑟发抖,瞧着竟像个心智不全的孩童。
彦翎转向霍奚舟,口吻已变得十分笃定,「侯爷,她是阿满啊!是大小姐身边的阿满!」
霍奚舟和霍青萝当年刚入建邺时,霍老侯爷便寻了两个年岁比他们小些的丫鬟僕从,陪他们一起读书玩乐。跟着霍奚舟的是彦翎,跟着霍青萝的则是阿满。
被彦翎这么一提醒,在场几人都变了脸色,再次朝惊惶不安的女子看去。
毕竟是从小跟着霍青萝的丫鬟,霍奚舟对她还算有印象,隐约将她如今的样子与几年前对上了号,眉宇间闪过一丝惊异。
「可当年宫里分明已经传出消息,说阿满撞柱殉主了……」霍奚舟蹙眉,沉声问道,「你会不会认错了?」
被这么一问,原本笃定的彦翎也变得犹疑起来。
与此同时,姜峤的神色却不自觉露出些惊喜。
这女子看上去似乎真是阿满!
当年她放霍青萝死遁出宫,顺带捎上了这个最亲近的婢女,只是她们半路遭到了钟离家的伏击,若阿满没死,那是不是代表霍青萝也有可能还活着?
然而下一瞬,姜峤就想起了自己身边还站着害死霍青萝的罪魁祸首,不由转眼朝钟离慕楚看了过去。
钟离慕楚也正眯着眸子打量状似疯癫的阿满,察觉到姜峤的目光,才慢悠悠收回视线,与她对了一眼,唇角微勾。
姜峤后颈窜起一阵寒意。
客栈掌柜听见阿满的哭喊声,匆匆赶了过来,伸手去拉扯蜷缩在桌椅后的阿满,「让各位见笑了,我家这个疯婆子脑子不好,见到生人就这样……」
说着,他就用力将阿满从桌下拖了出来,阿满挣扎着咬了他一口,他吃痛地嘶了一声,抬手便甩了阿满一巴掌。
阿满被扇得脸重重一偏,脑袋也磕在了桌角,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姜峤脸色一变,刚要上前,就见彦翎已经脸色难看地扣住了掌柜的胳膊,「你再对她动手试试?」
掌柜痛得直叫唤,「这是我花了一吊钱买来的妇人,怎么打不得了?」
霍奚舟冷沉着脸,抬手将一锭银子掷了过去。彦翎会意,一把松开人。瞧见银子,掌柜也顾不上唿痛了,伸手就去拾地上的银子。
彦翎扶起了头晕目眩的阿满,冷声道,「往后她再不是你的人。」
掌柜拿着银子,喜笑颜开,「是是,这婆娘就卖给诸位贵人了。」
二楼客房。
笙娘轻声安抚着阿满,为她梳理乱糟糟的头髮。此刻房中只有她们二人,角落里还燃着安神香,阿满的情绪似乎终于平定下来,不吵不闹,只是始终低垂着眼不说话。
推门的声音传来,阿满眼睫微微一颤。笙娘转头,就见姜峤拿着一盒药膏走了进来。
姜峤朝笙娘递了个眼神,笙娘立刻乖乖地放下了手里的梳篦,快步离开房间,还不忘为姜峤关上门。
姜峤拿着药膏走向阿满,低声道,「别害怕,我是来给你上药的……」
她在阿满身边坐下,打开药盒,沾了些药膏往她脸上的青肿处抹去。
姜峤一边涂着药,一边压低声音试探道,「阿满?你可还记得,霍才人?」
阿满像是没听到似的,依旧一动不动。
姜峤却还是不死心,「你还记不记得,霍才人当初在宫中遭人陷害,被赐白绫……但却有人将你们暗自送出了宫……」
听到这儿,姜峤便察觉到自己袖口被轻扯了两下,她心念一动,垂眸朝阿满看去。
阿满面上仍是惶恐不安,眼底却恢復了清明,只是盯着姜峤时,眉眼间还残存着一丝惊疑。她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不确定地作了个口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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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抿唇,停顿片刻后,还是颔首,小声道,「是我。」
阿满难以置信地看向姜峤,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她身上的裙裳,似是在问她为何会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子,还出现在霍奚舟身边。
姜峤摇摇头,「说来话长……你刚刚故作痴傻,可是害怕钟离慕楚杀你灭口?」
阿满点头,神情变得有些着急,用手指沾了茶盅里的水,在桌上写道:「少将军为何会与他走到一起?少将军可有危险?」
「放心,钟离慕楚暂时还动不了他。如今我有更要紧的事要问你。」
姜峤也蘸了水,在桌上写下三个字——「青萝」。
阿满咬了咬唇,写道「奴与女郎一同出宫,半道遭人刺杀。女郎坠崖,生死不明。」
看见那水渍未干的「生死不明」,姜峤眼睛略微亮了亮,抬手在那四个字上画了个圈。
阿满又继续补充着写道,「奴在崖下守了几日,未曾发现女郎的尸身,只无意中看见那些刺客寻了一具无名女尸交差」
既然如此,霍青萝还活着的可能性便更大了……
姜峤有些激动,握紧了阿满的手,「我去叫霍奚舟过来,你把这些话再完完整整告诉他一遍,可好?」
阿满思忖片刻,终是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姜峤猝然起身,刚要往外走,却又听得阿满小声问道,「陛下的身份,少将军知晓吗?」
姜峤动作顿了一下,才嘱咐道,「他不知道,你也不必告诉他。」
阿满心中仍有困惑,却不再多言。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姜峤丢下一句,便快步朝外走去。
脚下一步、两步、三步……刚踏到第七步时,姜峤眼前忽然一黑,霎时间天旋地转,她一下栽倒在了门边,意识残存的最后一刻,她望向屋内角落里正燃着的安神香。
「陛下……」
坐在桌边的阿满脸色骤变,起身跑了过来,然而还未跑到姜峤身边,脚下便已迈出第七步。下一刻,她像是復刻了姜峤的动作,也轰然倒地。
客栈前庭,彦翎将一张纸交给霍奚舟,上面尽是从客栈掌柜口中撬出的消息,包括他是何时何地向何人赎买的阿满,还有那卖家曾经透露给他的只言片语。
「阿满是一年前的春日被人从南方拐来了洛阳,卖给那掌柜,这与她宫中殉主的时间也对上了。」
彦翎向霍奚舟汇报导。
霍奚舟看着那张纸上的潦草字迹,眸色沉沉。
「侯爷,阿满既然逃出了宫,那大小姐会不会也……」
彦翎正说着,护卫已经带着大夫走了进来。
「侯爷,大夫到了。」
霍奚舟放下纸,若有所思地起身,「若能治好她的疯病,或许能问出些什么。」
彦翎领着大夫匆匆往楼上走,霍奚舟跟在最后。几人刚走到二楼,就见笙娘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人,人不见了!」
霍奚舟脸色一变,立刻加快了步伐,径直越过彦翎走向那间安置阿满的屋子。
房门大开,众人赶到门口时,便见姜峤怔怔地站在角落里,背对着他们,望着那焚烧安神香的熏炉发呆。而屋内只剩下她一人,全然没有了阿满的踪迹。
霍奚舟顿在原地,盯着姜峤的背影,心中沉了沉。
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彦翎便一下沖了进去,「阿满人呢?!」
姜峤如梦初醒似的回神,一转身,便对上了霍奚舟探究的目光。
「我……不知道。」
姜峤低声回答。
彦翎瞪大了眼,看向笙娘。
笙娘吓了一跳,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求助地看向姜峤。
姜峤闭了闭眼,面露懊丧,「你不必看她,她方才也不在屋内。」
「那,那刚刚屋内就只有你和阿满,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彦翎着急起来。若换做平时,他自然不敢这般质问姜峤,可偏偏他与阿满自幼相识,一直将她当做亲妹妹看待,所以才乱了方寸。
霍奚舟拧眉,启唇打断了他,声音暗含警告,「彦翎。」
彦翎这才意识到自己逾矩了,闭上了嘴,脸色微白。
霍奚舟冷声吩咐,「你带人在附近搜一搜。」
彦翎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待他走远,霍奚舟才抬脚跨入屋内。姜峤指了指那角落里的熏炉,有些无力地解释道,「这香里似乎被人掺了些东西,我……被迷晕了。」
霍奚舟朝身后的大夫看了一眼。
大夫会意,立刻走上前,放下药箱,打开那熏炉检查了起来。
霍奚舟则走到了姜峤身边,姜峤心中有些忐忑,看了他一眼,「郎君……」
霍奚舟沉默了片刻,刚想说什么,却被门口传来的一道男声打断,「出什么事了?」
霍奚舟和姜峤闻声看去,只见门口的笙娘颤着身子退到一旁,钟离慕楚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
他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在角落的大夫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才开口道,「方才见彦翎四处找人,是哪位娘子不见了?」
与此同时,那大夫也检查完熏炉起身,转向霍奚舟回禀道,「这安神香并无问题。」
姜峤心口一紧,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她侧眸看了钟离慕楚一眼,眼神几乎要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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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下药,掳走阿满,在霍奚舟眼皮子底下将一切做得毫无痕迹的,还能有谁?定是钟离慕楚担心阿满将他的所作所为都告诉霍奚舟。
钟离慕楚对上姜峤的目光,缓慢地眨了眨眼,似笑非笑。
听到大夫的回话,霍奚舟眸色微顿,半晌才道,「知道了。」
姜峤收回视线,看向霍奚舟,却见他神色并无波澜,淡淡道,「许是那种焚烧后并无痕迹的迷药。」
这么说,便是相信她了。
姜峤抿唇。
「牧合,」钟离慕楚笑着唤了一声,也没再过问霍奚舟,自作主张地吩咐道,「多派些人手,让他们跟着彦翎一起去寻人。」
语毕,他便怡然自得地拂袖离开。
姜峤望着他的背影直咬牙,正暗自恼恨时,她的手忽然被霍奚舟牵住。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触到姜峤掌心的湿冷,霍奚舟嗓音微沉,「是不是那迷香对身体有害?」
说完,他便转身叫来了大夫。
大夫走到跟前,姜峤只能伸出手,任由他把脉。
「虽不知是何种迷香,但从脉象上看,应是对娘子无害。」
看出了霍奚舟的态度,大夫也改了口风,不再纠结于姜峤是否真的吸入了迷香。
「那为何她脸色如此苍白?」
霍奚舟追问道。
大夫看向姜峤,「娘子近日怕是忧思过度,所以才会气血两虚……」
霍奚舟皱眉,垂眸看向姜峤,姜峤只能强颜欢笑。
大夫又念叨了几句老生常谈的话,才告退离开。
待大夫走出房门后,霍奚舟也起身,「你今晚早些休息……」
「侯爷。」
姜峤忍不住开口叫住他,「会不会是钟离慕楚派人带走了阿满?这客栈中除了武安侯府的护卫,和他钟离家的死士,再没有旁人能有这样的本事了。」
霍奚舟顿住,「那他为何要带走阿满?」
「会不会……和霍才人有关?」
姜峤咬了咬唇,想着空口无凭地将罪名全栽到钟离慕楚头上,彻底替自己洗白,定是没那么容易令霍奚舟信服,便委婉地提醒道,「钟离慕楚当年也是日日出入宫廷,有没有可能,他知道霍才人的死另有隐情,但他又不愿让阿满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霍奚舟盯着姜峤,眼眸里似有暗流涌动,「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姜峤微微一僵,哑然了好一会儿,才启唇道,「我……只是猜测。」
见她反常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霍奚舟不着痕迹地轻拧了眉,心中隐隐升起些焦躁,面上却勉力维持着平和,「我会让人留意钟离慕楚,一切待找到阿满后再说吧。」
姜峤送霍奚舟离开,站在二楼栏杆处,目送他的背影下了楼,与寻人无果的彦翎汇合。
彦翎显然没有在客栈内发现阿满的踪迹,面上带着些急色,与霍奚舟说了几句后,就又领着人匆匆朝外去。
姜峤转身回了屋子,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事重重。
阿满落在钟离慕楚手里,也不知此刻是死是活……
她回到桌前,打开自己的行囊,从中拿出舆图。舆图上圈出的洛阳城格外显眼。
姜峤咬了咬唇。
好不容易捱到了洛阳,她不能再耽搁了,若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再想从钟离慕楚和霍奚舟眼皮子底下逃脱就难了……
她攥紧了手里的舆图,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将舆图藏于袖中,快步朝外走去。
客房内,笙娘愣愣地坐在桌前,面前放置着一套缃色裙衫和珠钗首饰,还有一个制作不够精巧的天女面具。
笙娘看着这些物件,又惶惶不安地抬眸望向姜峤,「娘子真的决定要如此帮我?」
姜峤沉默片刻,回答道,「我既答应了会帮你,便说到做到。其余的,你不必多问。知道的太多,对你也没有益处。」
笙娘这才闭上了嘴,缄口不言。
姜峤心中虽挣扎,但还是略微缓和了表情,耐心地与笙娘说道,「这些衣裳和和首饰都是在建邺时,侯爷赠予我的,我已经用平时常用的香料薰染过。还有这个面具……是我们在丹阳镇过乞巧节时买的。其实当时买了一对,还有一个是他戴过的牛郎面具,不过有些丑,没有这个好看。」
说着,她忍不住伸手拿起面具,轻轻抚着上面的纹路,似乎陷入了那晚的回忆。
华灯如昼,游人如织,焚烧的香桥和紫萝架下的依偎……分明是前不久才刚发生过的事,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想起那日在紫萝架下的许愿,姜峤回神,放下面具,「你与我身形相仿,若戴上面具,想必侯爷一时也难以分辨。」
笙娘接过面具,点了点头。
「去换衣裳吧。」
姜峤说道。
笙娘捧着衣裳退到屏风后,很快便穿戴完毕走了出来。她扶着脸上面具走出来的一瞬间,就连姜峤都恍惚了一下,仿佛瞧见了乞巧节那夜的自己。
笙娘屏气凝神走到姜峤面前,略有些忐忑,「娘子?这样可以吗?」
姜峤起身,心情复杂地望着她,终是点头道,「很好,只是仪态还有些不像。」
说着,她绕着笙娘走了一圈,纠正了一些姿势和仪态。可等笙娘乖乖按照她说得做了,姜峤才愣了愣,发觉自己教错了。理应照着姜晚声来才对,怎么教得更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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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姜峤僵在那儿半晌没说话,笙娘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子,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姜峤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她转身从妆匣中摸索了石黛和眉笔,凑过去,在笙娘眼尾下,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位置点了粒泪痣。
做完这些后,姜峤才退开,又打量了一番笙娘,「好了。」
笙娘仍有些不放心,纠结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娘子,我还是有些担心……」
姜峤嘆了口气,温声安抚道,「霍奚舟虽然看着比谁都要冷酷凶戾,其实却是最真挚干净的人……他与那些王侯世家的勛贵不一样,他的爵位和权势,都是靠在沙场上以命相搏换回来的。」
笑了笑,她又说道,「一个心中只有收復江北失地的大将军,岂会为难你一介女流?」
笙娘面上似有所动,她起身倒了盏茶,忽然在姜峤身前跪了下来,将茶盅递了上来,「谢娘子救命之恩。」
姜峤微微一愣,「你不必……」
笙娘却执意跪坐着不动,「这是敬谢恩人的大礼,还望娘子一定要受下。」
姜峤无奈,只能接过她手里的茶盅,微抿了一口。然而茶水刚入喉,她就忽地察觉出不对劲,脸色骤变,转头将那口茶吐了出来。
「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姜峤眸光急缩,难以置信地看向笙娘。
笙娘垂着头,缓缓站起身,面上再无之前的畏缩怯懦,反而带着些麻木和淡淡的嘲讽。
姜峤勐地起身,刚想动作,却发现自己浑身筋脉酸软,站都站不稳。
她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忽地听见几声拍手,随后便眼睁睁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屏风后缓步走了出来,那纤尘不染的白色衣摆在自己跟前停下。
「你倒是警醒。不过可惜,这药一旦入口,便会起效,便是吐出来也无用。」
钟离慕楚半蹲下身,定定地望着姜峤,唇角勾起,笑容却带着一丝阴戾。
姜峤越过钟离慕楚看向他身后默不作声的笙娘,笙娘却垂眉敛目,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叫她扮成这幅样子,表面是帮她勾引霍奚舟,实际是要借她拖延时间,好让自己顺利逃脱。阿峤,使唤人之前,好歹也想想,这是谁寻回来的人。」
钟离慕楚盯着姜峤,慢条斯理地说道,「再说了,你既想离开霍奚舟,与我说一声就好,何必如此麻烦?」
「去吧。」
钟离慕楚侧眸看了笙娘一眼,淡淡吩咐道。
待笙娘缓步出了房间,钟离慕楚才走了过来,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随即慢条斯理地拔下了她发间的簪子,又揭开她的袖袍,将她随身携带的利器通通翻了出来,丢到一旁。
「以防万一,这些利器可不能留在你身上。」
钟离慕楚笑了一声,将姜峤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
姜峤皱眉,想要挣扎,浑身却提不起丝毫力气,只能任由钟离慕楚抱着她出了屋子。
霍奚舟的人大多都被派去寻找阿满的下落,钟离慕楚轻易地就避开了他们,来到了客栈后门处。
牧合早已备好了车马,却不是那辆富奢的三驾马车,而是一架简陋到叫人认不出钟离氏痕迹的马车。
钟离慕楚将姜峤抱进马车中坐下,抬手敲了敲车壁,车外的马夫便扬鞭驱策着马车从街巷中离开。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阿峤对霍奚舟的评价如此之高。」
钟离慕楚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峤。
姜峤死死抿着唇,眼眸低垂,既不愿看钟离慕楚,也不愿与他说话。
钟离慕楚脸色忽地一沉,一把抬手扼住姜峤的脖颈,用力收紧。
姜峤唿吸窒住,迫不得已抬眸,与钟离慕楚对上视线。只见他神色阴鸷,目光更像是淬了毒一般,她暗自心惊,身体微微一抖。
钟离慕楚紧盯着她,讽刺地重复道,「在你心里,他是最真挚干净的人?」
姜峤浑身绷紧,脸色涨红,唿吸变得越发艰难,半晌才挤出一句,「至少……比你我干净……」
钟离慕楚动作顿了顿,眼里的杀意倏然消散,扣在姜峤颈间的五指也倏然一松。
姜峤脱力地跌了下去,急促地喘着气。头顶上方传来钟离慕楚的一声嘆息,却听不出丝毫怒意,反倒透着些愉悦与释然。下一刻,一只手掌落在了她的后脑勺,动作缓慢而轻柔地抚着。
姜峤身体抖得越发厉害,长发沿着肩颈披散到身前,散乱在颊边,将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全然遮掩了。
「原来阿峤还知道,你我才是一样的人。」
钟离慕楚轻哼了一声,嗓音里带着一种可怖的平静,「我无父无君无耻无德,是个禽兽,你又好到哪儿去?你不要忘了,我做过的那些缺德事,你也一样不落地都做过。我们手上都沾满了至亲之人的鲜血,罪孽深重,往后是要遭报应下地狱的。霍奚舟如此干净的人,知道你腌臜丑陋的那一面么?」
他抬起姜峤的脸,语调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异常残忍刻薄,「霍奚舟喜欢的是柔弱却良善的许云皎,但你是吗?姜峤,你不过是个自私自利、两面三刀,为了苟且偷生、不惜与我这种禽兽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
姜峤似是被钟离慕楚戳中了痛处,面上隐约露出些难堪和脆弱,眸中也终于起了一丝波澜,逐渐变得湿润,一眨眼,就有一滴眼泪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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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泪珠刚刚好砸在钟离慕楚的手指上,钟离慕楚声音顿住,手指像是被烫了一下,轻轻动了动,但很快又自然如常地在姜峤颊上摩挲着,「从小到大,你就连每滴眼泪都有目的,哪一次是真心难过?」
话虽如此,可他望着姜峤的眼神仍是不自觉有了变化,心中竟是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似是不忍,又似是比不忍多些什么。
钟离慕楚皱了皱眉,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所谓祸害遗千年,卑鄙小人才能活得长久,霍奚舟那般的人,註定活不长久。」
姜峤一怔,抬眸望向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移开视线,淡淡道,「现在这个时候,霍奚舟应是已经进了你屋子,见到笙娘了吧。」
客栈内。
霍奚舟经过姜峤的屋子,却发现房门并未关严实,而是半掩着一条缝。
他步伐顿住,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却不见有人回应。霍奚舟心中沉了沉,推门而入。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烛光昏暗,依稀能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裊裊婷婷地站在屏风后,霍奚舟从那熟悉的裙裳上认出了姜峤,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迈步走进屋内。
「还没休息?屋内这么暗,为何不多点些灯?」
霍奚舟一边问着,一边往屏风后的「姜峤」走了过去。
然而他刚一靠近,那女子便莲步轻移,从屏风那边躲了出去。
霍奚舟步伐顿住,隔着屏风再次望向女子。这次,他看清了女子面上正戴着天女面具,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可这念头只是刚一冒出来,女子便一挥衣袖,在屏风后翩翩起舞。
水袖飞舞间,霍奚舟便闻见了姜峤身上那股熟悉的淡香,这才舒展了眉。
想到这或许是姜峤为他准备的惊喜,霍奚舟便没再上前,而是隔着屏风站定,静静地望着女子轻步曼舞的身影。
烛光摇曳下,女子素手婉转、裙裾翻飞。动作虽没有那么熟稔,却因那分青涩,带了些别样的味道。
一舞快要终了,女子移到了桌边,抬手将已经备好的酒壶和酒盅拿了起来,斟了一壶酒,用唇含着酒盅边缘,在屏风近前定格了动作。
霍奚舟静了半晌,从屏风后走出来,抬手接过女子递来的酒盅。
***
不起眼的藏蓝釉顶马车在洛阳城门即将关闭的前一刻,驶出了城。
车内,姜峤紧紧盯着钟离慕楚,嗓音微哑,「你让她在酒里下了什么药?」
「阿峤这么聪明,为何不自己猜一猜。」
钟离慕楚唇角扯出一抹凉薄的弧度。
姜峤脸色发白,「不是迷药?」
「迷药?」
钟离慕楚蓦地笑出声,「阿峤还是太过单纯,我既有意让笙娘勾引霍奚舟,起码得给她一副春..药吧。」
姜峤微微一震。
「若是春..药,此刻也该发作了,」钟离慕楚搭在膝上的手指轻动,似笑非笑地望着姜峤,「那两人怕是已然颠鸾倒凤、共赴巫山了……」
他话说得直白,令姜峤回忆起什么,竟是突然又生出干呕的冲动。她勐地别开脸,强自忍耐,眉心蹙得越发紧。
「若换做之前,我怕是还真会成全他和这个姜晚声的赝品。只是可惜,我如今瞧他十分碍眼。酒里下的,既不是迷药,也不是□□,而是……」
钟离慕楚话锋一转,凑到姜峤耳畔,低声道,「穿肠烂肚的毒药。」
姜峤一惊,浑身僵住。
钟离慕楚撤开身,定定地望着她的侧脸,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可姜峤眼里除了些许错愕,竟是看不出其他情绪,这倒是钟离慕楚没想到的。
他眉梢轻挑,忍不住咋舌道,「阿峤如今的心思,竟连舅舅都有些猜不透了。」
钟离慕楚原以为,姜峤对霍奚舟,就算没有情爱,至少也有片刻动心。可如今姜峤的态度,还真是令他有些摸不准了。
「霍奚舟马上就要死了,阿峤就一点也不为他难过?」
钟离慕楚问道。
姜峤转过脸来,直直对上钟离慕楚的目光。她惨白的脸上泪痕犹存,可眼眸里的湿意却已干涸,反倒是覆了一层迷濛雾气,令人无法勘破她此刻的心思。
「舅舅不是说了么,我不过是个自私自利、两面三刀,为了苟且偷生、不惜与你这种禽兽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
姜峤一字一句道,「在我眼里,永远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既如此,一个霍奚舟的死,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钟离慕楚眸光闪了闪,收起脸上的笑,皱眉唤了一声,「姜峤。」
这一声暗含警告,姜峤却不为所动,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而且,是毒药最好。舅舅知道为什么吗?」
她声音忽然压得极低,眼波明灭,一幅要说什么秘密却又欲言又止的架势。
钟离慕楚望进那双如含秋水的眸子里,脑子里竟是有剎那的怔忡,紧接着便似是被蛊惑了一般,微微俯身,「为什么?」
下一刻,姜峤也直起身,贴近钟离慕楚,凑到他耳畔,启唇,「因为……」
只说了两个字,她垂在身侧的手忽地抬起来,广袖层层叠叠落下,一丝银光猝然闪过。
钟离慕楚眸光骤缩,迅速朝后退去,一把扣住姜峤的手腕,然而却是为时已晚,一根细不可见的银针已经浅浅地插入了他颈侧的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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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难得露出恼怒的神色,扣着姜峤的手一使力,便将她甩了出去。
姜峤的后背重重撞在车座边沿,吃痛地闷哼一声。
钟离慕楚眉目间一片森寒,阴鸷得可怕。他抬手将那银针从颈侧拔了出来,看清那银针的一瞬间,他眼里蕴积的雷霆风暴却又有了片刻凝滞。
竟只是根大夫用来针灸的细针?
「笙娘不会将药下进霍奚舟酒里,」姜峤低低地笑出了声,「可我这根针,却是已在那药里浸了数个时辰,也不知药效如何?」
语毕,那细针的尖端逐渐显现出黑色。捏着那针身的手指一松,细针悄然坠地。
作者有话说:
铛铛铛,下一章掉马!24h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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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掉马(修)
客房内。
霍奚舟单手执着酒盅, 还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女子已经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拜伏在地,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求侯爷救奴一命!」
霍奚舟眸色一冷,目光沉沉地落在女子身上, 「是你……」
女子抬起身,解开脸上的天女面具, 露出那张与姜晚声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容。
「穿成这样出现在这儿, 谁指使你的?」
霍奚舟眼神变得锐利。
笙娘被霍奚舟震慑地不敢抬头,可想起姜峤曾对她说过的话,还是强忍着恐惧,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是钟离公子……」
笙娘按照之前姜峤叮嘱的, 将钟离慕楚如何要挟她和弟弟的性命, 逼迫她勾引霍奚舟的事通通说了出来,却对姜峤在其中做的事只字不提。
就连霍奚舟问起她身上的衣裳首饰和面具, 她也一口咬死,「今夜一切都是钟离公子安排的。」
这些都是姜峤的东西, 为何会落到钟离慕楚手上?
霍奚舟心中顿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抬脚便要往外走。
可他刚一动作,笙娘却又突然大着胆子扯住了他的衣角, 抬高音量唤住了他,「侯爷!」
霍奚舟步伐顿住, 垂眸看过来。
「钟离公子还给了奴一副药,命奴悄悄下在侯爷的酒中。」
霍奚舟眉心紧拧, 嗓音已经冷得不像话, 「药呢?」
笙娘从怀中拿出一小巧的玉白瓷瓶, 双手呈给霍奚舟,楚楚可怜恳求道,「奴只是想活命,想要弟弟活命,求侯爷为奴做主。」
霍奚舟神色阴沉地接过瓷瓶。
***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月影婆娑。
藏蓝釉顶的马车停在树下,四周围着几名钟离氏的死士。
车内,钟离慕楚倚靠在软垫上,脸色发青,缓缓睁眼,入目便是牧合那张万年不变的面容。
「郎主。」
牧合低低地唤了一声。
钟离慕楚启唇,刚想说话,却骤然咳出一口血,暗红髮黑的血迹溅在他那白色袍袖上。
牧合面色微变,连忙拿出一块帕子呈给钟离慕楚,「郎主,属下已经给您服了解药,可这毒蔓延得太快,您此前又被勾魂所伤,仍然有余毒残留。解药只能暂时压制毒性,要想根治,还是得去一趟药王谷……」
钟离慕楚面上毫无表情,并未伸手去接帕子,而是直接用手背擦了擦唇畔的血,将那血色尽失的唇又擦得一片殷红,整个人也像是重新恢復了生气。
「姜,峤。」
他冰冷地吐出两字。
牧合抿唇,欲言又止道,「她夺了属下的马,逃了。」
钟离慕楚抬眸,眼神如刀,阴森地仿佛在看死人一般,「你让她逃了?」
「她将郎主推下了车,属下见郎主中毒,只能先以郎主为重,替郎主解毒……这才让她有机可趁。」
牧合回禀道,「属下已经命人去追了,只是带来的人大多数还在洛阳城盯着霍奚舟,还要留些人顾全郎主安危……」
「都给我去追!」
钟离慕楚冷声打断了牧合,「所有人,包括你!」
牧合动了动唇,终是没有反驳,应了一声便要下车。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此刻夜色已深,照理说,官道上不可能突然出现这种规模的马蹄声。
牧合动作顿住,下意识看向钟离慕楚。钟离慕楚眼里也闪过一丝异色,他抬手掀开车帘,只见身后的官道上亮起了一大片火光。
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近,那片火光也飞快地朝他们靠了过来。火光映衬下,那策马而来的人影也逐渐清晰。
数十人举着火把,一路疾驰。而为首的那人尤为显眼,一身玄衣、腰佩长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朔风阵阵,将他身后的深色外袍瑟瑟吹起,带着一股生杀之气。
钟离慕楚掀开车帘的手不自觉收紧,眼睁睁看着那追上来的侯府亲兵将马车团团围住,忽然就明白了姜峤今夜如此迂迴折腾的用意。
一声马嘶,霍奚舟高坐马上,勒紧缰绳,在马车近前停了下来。火光映衬下,那张稜角分明的脸愈发显得冷酷和阴森。
与车内的钟离慕楚对上视线,霍奚舟眸色晦暗,冷冷启唇,「将人交出来。」
「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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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收起面上的杀意,勾了勾唇,眼里却带着些讽刺。扫视了一圈四周严阵以待的侯府亲兵,他又道,「侯爷这般刀剑相向,又是何意?」
霍奚舟脸色沉了沉,不欲与他再多费口舌,直接翻身下马。见他来势汹汹,牧合神色一变,立刻起身挡在钟离慕楚身前。
霍奚舟连眼也未抬,搭在剑鞘的手指微微一动。
下一刻,长剑出鞘。剑身在牧合胸前重重一击,直接将他拍下了马。又是冷光一闪,转眼间已经架在了钟离慕楚的颈间。
牧合栽倒在地,捂着胸口稳住了身子,「郎主!」
他眼里闪过一丝惊骇。霍奚舟的武力似乎比他预想得还要更可怕些……
颈边横着薄而锋利的剑刃,钟离慕楚却仍是面无波澜,只是侧眸扫了一眼,便又看向霍奚舟,「侯爷要找的,难道是云娘子?我今夜得了急报,匆忙出城,并未见过她。」
霍奚舟的目光迅速扫了一周,车内除了钟离慕楚,再没有第二人。
「侯爷便是将这马车拆了,将我杀了,我也没法为侯爷把人变出来。」
钟离慕楚的话音刚落,霍奚舟的视线便忽然定住,眸光蓦地一沉。他手腕一转,剑尖便从钟离慕楚颈边移开,划向了座榻角落。
钟离慕楚顺着看过去,只见那剑尖从座榻的缝隙里挑起了半截碎裂的玉镯,移到了他眼前。竟是霍奚舟那时当着他的面为姜峤戴上的「传家宝」……
霍奚舟嗓音森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钟离慕楚的表情微滞,很快就怒急反笑。
从小到大,只有他算计别人、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成了姜峤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她利用笙娘、假意入局让他放松警惕,借着他的东风逃出洛阳城,再利用霍奚舟围困他,让他无暇派人追击……
当真是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
钟离慕楚眼神冰冷,唇畔的弧度却越发扩大,只是才笑了几声,他便又咳了起来,「事已至此,我便只能将真相告知侯爷了。牧合——」
牧合立刻起身,「郎主。」
「去将那个阿满带来。」
听到阿满两个字,霍奚舟脸色微变,暗眸里泛起一丝异样。一旁的彦霖更是按捺不住,直接叫嚷了起来,「阿满?她为什么会在你们手上?!」
「自然是为了救她。」
钟离慕楚冷笑着启唇,「否则她就被姜峤要了性命。」
「姜、峤?」
霍奚舟拧眉,「你知道姜峤在何处?」
「自然。」
钟离慕楚拈动着手腕上的佛珠,笑容添了一丝诡异,「我不仅知道,还日日都能见到她,侯爷你更是一直与她形影不离……」
霍奚舟抿唇不语,冷冷地盯着钟离慕楚,眸中暗潮汹涌。
「难道废帝一直乔装易容混在我们之中?!」
彦翎面露惊愕,飞快地转头,目光在侯府亲卫中扫视了一圈,想要看出什么端倪,「为何我们未曾发觉?」
「你们自然发觉不了。」
钟离慕楚对上霍奚舟的视线,「姜峤她没有乔装,又或者说,她从前才是乔装,乔装成一个皇子,一个君王……」
霍奚舟攥着剑柄的五指收紧。
「现在侯爷应是猜到了吧,」钟离慕楚似笑非笑,一字一句道,「您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那个宠婢,武安侯府未来的女君——许云皎,她就是姜峤。」
霍奚舟眸光骤缩。
玉白色的碎镯从剑尖滑落,碎得更加彻底。
***
客栈内烛火通明。
霍奚舟坐在客堂内,脸色差到了极致。曳动的烛火在他脸上翻涌着深黑沉冷的阴影,眉宇间仿佛正酝酿着风暴。
他的面前,站着毫髮无伤的阿满。
「阿满……」
彦翎冲到了阿满面前,扶着她的肩上下打量,「你可有事?」
阿满面无波澜,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眼神仍失焦地定在某处,看上去还是有些神志不清,但却比失踪之前情绪稳定了不少,有一种出乎寻常的冷静。
「阿满,现在你安全了。」
钟离慕楚坐在一旁,用帕子擦拭着唇畔的咳血,脸色愈发苍白可怖,「将废帝的事通通说出来吧。」
「废帝」二字宛如指令一般,令阿满微微一震,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地跪拜了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一字一句,条理清晰地陈述道,「少将军,废帝就在你身边,她变成了一个女娘,她想杀了我。」
霍奚舟搭在椅子上的双掌倏然攥成了拳头,喉结上下攒动,正如他此刻心中翻腾而起的巨浪。
「她用白绫亲手勒死了女郎,你要杀了她,为女郎报仇。」
阿满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彦翎慌忙上前,将她拉了起来,极力安抚着阿满,面上的惊骇和恼怒就快要压抑不住,有些激动地口不择言起来,「从前只知道废帝暴戾阴毒,不知她还如此善于伪装,这数月来,竟装得一幅楚楚可怜、天真纯善的模样!将侯爷你骗得团团转……」
霍奚舟蓦地转眼看向他,目如寒冰。
彦翎面上闪过一丝清明,顿时收了声,慌忙垂眼看向阿满,不再言语。
「侯爷见谅,姜峤在见到我的第一面,便给我下了毒,以性命要挟,所以我不能及时将她的身份告知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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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将手腕搭在了桌上,「侯爷若不信,只要现在请医师来给我把脉,一诊便知。」
霍奚舟看了一眼彦翎,彦翎立刻起身,唤了随行的医师过来。
「的确是极为兇险的毒……」
医师收回搭脉的手,向霍奚舟回禀,「老身恐怕都解不了。」
霍奚舟紧抿着唇,沉默不语。
钟离慕楚整理着衣袖,「与姜峤相处了这么多时日,有些细节,侯爷从前不曾留意,如今回想,定是能察觉出端倪吧。」
霍奚舟眸色森寒,脑海里果然闪过一幕幕画面。
她与钟离慕楚一模一样的字迹,与钟离慕楚如出一辙的棋风,一日之内忽然学会的骑术,还有如今想来才觉得生疏的琵琶技艺……
「侯爷有所不知,姜峤八岁时便养在永宁宫。拜长姐所託,她的骑射武艺和棋术,无一不是由我传授,就连写字也是我手把手,亲自教习……」
「刚到永宁宫时,她那手字写得着实难看,我便为她制了一本字帖,命她模仿我的字迹。后来,她便将我的那手字模仿得炉火纯青,一般人轻易辨认不出。」
「一个内教坊的琵琶女,怎么可能会这些?我钟离慕楚至今只教过一个人,因为她是我长姐决心扶持的皇子。」
钟离慕楚抬眸看向霍奚舟,眼底的讽刺转瞬即逝,别有意味地,「她身上每一处都有我的影子,所以即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她……」
这番话宛如熔浆一般,在霍奚舟的胸腔内奔涌沸腾,几乎要将他那颗心烧成灰烬。
客堂内的氛围愈发令人不寒而慄。
可钟离慕楚犹嫌不够,又往火上添柴浇油,「对了,侯爷可知,姜峤为何要杀令妹,还有姜晚声?」
霍奚舟脸色发青,慢慢地掀起眼,对上钟离慕楚看似歉疚,实则挑衅的面孔。
「姜峤此人,自小便对我心思不纯,除了她自己,便不许任何人与我亲近。姜晚声痴慕我,建邺人尽皆知,她便费尽心思除去了她。可令妹……」
钟离慕楚嘆了口气,「我也不想想到,那日在宫中,不过是和霍才人说了一句话,便叫姜峤妒火攻心,生出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这些话,不消钟离慕楚说,霍奚舟也曾听过一二。
传闻中,废帝罔顾人伦,对钟离慕楚这个名义上的舅舅极为亲近,时常将他留宿宫中。就连屠灭钟离一族,也不捨得动他一根汗毛,这才让钟离氏留下了这么一根独苗……
霍奚舟从前只觉得废帝有断袖之癖,荒唐淫//乱,如今一想,心中却是翻江倒海,生出截然不同的情绪。
见霍奚舟听进去了,钟离慕楚勾唇,又开口道,「我不忍眼睁睁看着霍才人因我而死,所以那日在姜峤动手前,给霍才人和阿满都服用了假死的药丸。可没想到……阿满,出宫后的事,你再与侯爷说一遍。」
阿满怔怔地,「废帝派人追杀我和女郎,我侥倖逃过一劫,女郎坠崖……生死不明。」
霍奚舟闭了闭眼,额角筋脉若隐若现,双手也细微地颤抖着,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再睁开时,双眸燃着恨怒交加的烈焰,焚烧着他仅存的理智和清醒。
姜、峤……许、云、皎……
许云皎,姜峤……
——妾倾慕侯爷。
——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那日在鞦韆架上,妾对侯爷一见倾心。
姜峤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更是犹如一根根木柴,被抛入火星四溅的烈火中,越来越旺的火焰将他的那颗心反覆煎熬。
在对他说这些甜言蜜语的时候,在对他百般示弱讨好的时候,在看着他逐渐沉沦、情难自已,告诉她「你赌赢了」的时候,姜峤都在想什么?
是不是自始至终都是清醒地,嘲讽地,嗤之以鼻地……
看啊,这个口口声声要将我拆骨扒皮,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男人,此刻却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将那些我从前在宫中看都看不上的首饰和衣裳捧到我面前,要让亲手杀害了他妹妹的我做武安侯府的未来女君!
多荒谬,多可笑……
沖天火光中,冷静的残垣终是坍塌殆尽——
霍奚舟勐然起身,带倒了身侧的桌案。桌上的茶具轰然碎了一地。此刻,他的脸色比从前任何时刻都要凶煞阴戾,薄唇抖动了两下,霍奚舟终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狠狠踏着这些碎片,大步离开。
随着霍奚舟的离去,一场大戏也终于落幕,众人纷纷退下,唯独剩下钟离慕楚和牧合还待在原地。
望着霍奚舟冷厉震怒的背影,钟离慕楚不着痕迹地勾起了唇角。然而下一刻,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唇畔的笑意便倏然僵住,忽地捂住嘴,重重地呛咳出声——
比此前更为深黑的血液自他指缝流了下来。
牧合脸色遽变,立刻走到钟离慕楚身边,「郎主,我们被霍奚舟耽误了太多时间,再不赶去药王谷,此毒怕是会要了郎主的性命!」
钟离慕楚脸色白得有些瘆人,面上却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用手背抹开唇畔的血迹,冷笑了一声,「死便死了,你嚷什么?我若死了……我若死了,你可知道该做什么?」
「郎主!」
钟离慕楚闭眼,「听好了,扶棺回建邺,好好的为我办场丧事,还要向南靖各地所有钟离氏的暗桩报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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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牧合的表情也越来越震愕。
***
三日后,上谷。
这座城被晋陵军从胡人手中夺回来,才不过几年,场面比洛阳城更加民不聊生。能离开上谷的人几乎都往南边逃了,而留下来的大多是穷苦困顿、无处可逃的。
街道上,来往的百姓脸上都挂着惶惶不安的表情,倒并非有什么难事,而是胡人从前动不动就偷袭屠城的阴影刻在了他们的记忆里。
两侧只有零星的店铺开着门,而生意最好的竟然是间棺材铺,穿着一身短打男装,戴着斗笠的人走了进去。
棺材铺一个发须灰白的老者正靠着躺椅,在黑暗中闭目养神,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才朝门口看了一眼。
看清来人的装扮,老者忍不住直皱眉,不耐地,「你怎么又来了?」
来人摘下斗笠,赫然是从洛阳逃出来的姜峤。
她从袖中拿出那三枚许采女留下的铜钱,「啪」地一声拍在了案上,「你一日不给我答案,我便日日都来!」
老者脸色一僵,「老身昨日便跟你说过了,这就是普通铜板,什么信物不信物的,我老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可能。」
姜峤咬牙,笃定地盯着他,「事已至此,我便将话摊开说明白了,家母姓许,名葳蕤。她过世前,让我带着铜钱来上谷,来你这间棺材铺。」
听到许葳蕤的名号,老者愣了愣,「许葳蕤……」
见他这幅反应,姜峤更加确定他是知情之人,「家母这么做,是为了让我投奔外祖家,你只要告诉我,外祖家在何处就好。」
老者拿起那铜钱,纠结了半晌,才嘆了口气,起身将棺材铺的门关上,松口道,「并非老身刻意隐瞒……女郎,你若是带着三枚铜钱来,老身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你这……」
老者挑出其中一枚,「你偏偏只有两枚,剩下这一枚是普通铜钱吶!」
姜峤一怔,下意识咬住了唇。
的确,许采女从前戴在她手上、庇护她的三枚铜钱,正面是玄鹤出云的纹路,反面是日月山林的排列组合,三枚的排列各不相同……可其中有一枚,在她少不更事时,就拆下来赠给了旁人……为了不被许采女怪罪,她才用一枚普通铜板替代,混串在了一起。
「两枚与三枚到底有何区别?!若是我偷来的,难道会只偷两枚吗?」
姜峤不甘心地。
「……罢了,老身可以告诉你。你可知道上谷许氏?」
「我好像记得,是个很久远的世族了。当初随着江北沦陷,就跟其他留在江北的世族一起覆灭了。」
「你阿母就是出自上谷许氏。」
姜峤蓦地瞪大了眼,略微有些错愕,「阿母是上谷许氏的人?可,可她一直都说,自己不过是樵夫之女……」
「因为上谷许氏如今就躲藏在山中避世,与樵夫又有何异?」
老者淡淡道。
姜峤激动起来,「那我该去何处找他们?那座山?」
「你去了也没用。」
「为何?!」
「上谷许氏擅奇门异术,在藏身之地布了阵法做结界,不然你以为,他们如何能躲过胡人的杀掠屠城,隐居至今?」
老者连连摇头,「老身只是负责帮他们採买一些山中没有的东西,并不知他们住在何处,更不知如何破那阵法,听说那三枚铜钱是破解阵法的关键……可你……」
老者又嘆了口气,将铜钱重新放回了姜峤手上。。
姜峤僵在原地,怔怔地看向掌心的铜钱,「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倒也有。」
姜峤回神,眼里重新泛起一丝期待,「什么?」
「他们的人每隔三个月,便会出山一次,让老身帮忙採买。」
老者掐着手指算了一下,「如今已经快到三个月了,明日,或是后日,他们应当会出现,到时你与他们见上一面。」
姜峤脸上的落寞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眉眼间尽是雀跃之色,「太好了!」
话音刚落,棺材铺的门忽然被从外面一脚踹开,轰然倒地。
姜峤和老者皆是一惊,转头朝门外看去,只见一抱着宽刃朴刀的黑衣人闯了进来,对上毫髮无损的姜峤,这才顿在原地,「女郎。」
姜峤眸光微动,惊喜地,「云垂野?」
***
上谷客栈。
姜峤为云垂野倒了盏茶,上下打量他,「伤可养好了?」
「放心,已经无碍了。」
云垂野接过茶,「来上谷这一路,我听闻钟离慕楚死于非命,便知晓女郎应是逃出来了……」
姜峤手里的动作一顿,有些震愕地看向云垂野,「你说什么?」
云垂野愣了愣,「女郎还不知道吗?钟离慕楚死了。」
姜峤蓦地放下了手里的茶壶,难以置信地再次确认,「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可能消息还未传到上谷,但其他地方已经传开了。钟离慕楚的棺木如今已在回建邺的路上,且南靖各地,所有钟离氏的暗桩都已经得到了消息。来上谷之前,我特地留意过,钟离氏名下的那些钱庄、当铺,不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都已经挂上了白布……」
云垂野迟疑了片刻,又道,「这世上,应当还没有人疯到要大费周章地替自己办丧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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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怔怔地立在原地,眼里还有几分疑虑,但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和松快冲散,「他终于死了……」
虽说那毒出自钟离慕楚,他身边应当有解药。可若他太过自信,给霍奚舟下的本就是无药可解的剧毒呢?
她心中翻涌着波澜,抬手攥住了云垂野的衣袖,眼里闪着些奇异的亮光,「云垂野,钟离慕楚若是死了,我便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见她如此模样,云垂野眸光微动,也反手握住了姜峤的手,「是,你自由了。」
姜峤深吸了几口气,有些艰难地平復了心绪,「对了,还有个好消息你知道吗?再过两日,我就能寻到外祖家了!」
云垂野愣了愣,「果然是件喜事,恭喜女郎。」
「没想到我阿母竟然是上谷许氏的后人……许氏如今一族都隐居山中,避世了百年,我可以去投奔他们,这样不论是胡人,还是越旸,都再也找不到我了!」
姜峤笑着放开了云垂野的手,却见他脸色并没有那么好,笑容凝滞了一瞬,「怎么了?」
云垂野垂眼,遮掩了眸中晦暗,「女郎投奔外祖家,会带上我吗?」
姜峤一时被问住,半晌才奇怪地,「自然。我们离开建邺时,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的吗?还是说,你有别的打算,不想在山里待着?那我也能……」
姜峤的成全二字还未出口,就立刻被云垂野打断。
「没有。」
云垂野的脸色已然好转,「除了跟着你,我没有别的打算。」
姜峤点了点头,「那好,这两日你帮我盯着些棺材铺,只要许氏族人一到,我便去与他们见面。」
「好。」
姜峤没想到的是,云垂野守在棺材铺附近,还未等来许氏族人,倒是先发现了另一人的踪迹。
「霍青萝身边的婢女……你是说阿满?!」
姜峤诧异地站起身,走到了云垂野面前,「她是独自一人吗?」
「我见到她时,她身边还跟着其他人。」
姜峤立刻紧张起来,「可是钟离氏的人?」
「看着不太像。」
姜峤来回踱了两步,咬了咬唇,忽地转头看向云垂野。
她虽没有说话,云垂野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神色微凝,「女郎,不可。」
「我知道。」
姜峤闭眼,「阿满几乎不可能活着从钟离氏手上逃脱,现在出现在上谷,一定有蹊跷……」
「女郎知道便好。」
「可钟离慕楚已经死了。」
姜峤復又睁开眼,「就算这是钟离氏的陷阱,只要没有钟离慕楚,我们未尝不能去闯一闯……若能将阿满救出来呢?」
「女郎!」
云垂野蹙眉,「你马上就能和亲人团聚,真的要为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冒如此大的风险吗?」
姜峤原本内心还在挣扎,听了这么一句,却反而沉默了,表情略微有些异样。
半晌,她才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婢女的命也是命,不比任何人轻贱。自然,我也不会在没把握的情况下,无私到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所以你放心,我若决意做什么,那定是权衡过利弊的。当初在洛阳,阿满失踪,我自知斗不过钟离慕楚,不就自己逃了吗?可这一次不一样,我的判断告诉我,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云垂野哑然。
***
上谷城郊的一处庄子,里里外外都守着侯府的侍卫,这便是霍奚舟等人来到上谷后的落脚之地。
彦霖拿着张画纸匆匆走进屋子,然而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屋内冰冷僵凝的氛围,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屏住唿吸,声音压低了些,「侯爷,云……姜峤的画像画好了。」
霍奚舟站在光线昏昧的角落里,挺拔的身影几乎要与漆黑暗沉的架柜融为一体。听到姜峤二字,他缓缓侧过身,露出半张轮廓冷硬的面庞,接过彦霖递来的画纸。
画纸被展开,穿着雪青色裙裳的女子站在梧桐树下,鬓髮和肩头都沾满了淡紫色的花瓣。
霍奚舟本就沉郁的脸色又冷了几分,攥着画纸的手猝然收紧。
画像一事,是交给彦翎去办的。彦翎对丹青一窍不通,所以只能由他简述,画师执笔。没想到最后递上来的便是二人初见那夜的画面。
霍奚舟死死盯着画像上楚楚可怜、眉眼含情的女娘,平復了几日的怒火再次腾燃起来,就连目光都溅着火焰,透出几分狠厉。
那只几乎要将画纸揉碎的手掌,青筋暴突,半晌才倏然松开。
「……去找。」
霍奚舟薄唇微启,冷冷地吐出二字。
「是。」
彦翎立刻接过画纸,转身离开。这几日一路盘查,他们终是循着姜峤离开的踪迹追到了上谷,如今便是要拿着这幅画像,全城搜捕。
彦翎前脚刚从屋子里走出来,迎面便见一个亲卫急匆匆沖了过来,「大人,我方才带着阿满姑娘出去见大夫,隐约瞧见了一个人,长得十分像姜峤!」
彦翎的脸色顿时变了,「当真?!」
「我见她进了一家客栈……大人,可要现在动手?」
彦翎尚未来得及回话,便听得身后响起霍奚舟低沉肃杀的嗓音。
「还等什么?」
***
「阿满就在此处?」
姜峤与云垂野藏身在庄子外的草丛中,朝里面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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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垂野低低地应了一声。
二人正看着,忽地听见庄子内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下一刻,便见霍奚舟一脸阴鸷,率着一众侍卫大步走了出来。
姜峤心口一紧,蓦地背过身蹲了下来,心中既忐忑又惊诧。
霍奚舟!竟然是霍奚舟……他竟会这么快就找到上谷来?
瞥见姜峤的反应,云垂野的眸色也沉了沉,望向霍奚舟的眼神带了几分凌厉。恰好此时,霍奚舟敏锐地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云垂野立刻收回目光,屏气凝神。
「侯爷?」
彦翎牵着马走到霍奚舟跟前,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何不妥吗?」
霍奚舟眸底闪过一丝冷光,却还是翻身上马,扯了扯缰绳,扬长而去。
身后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姜峤终于平復心绪,重新站起身,目送霍奚舟等人消失在小道尽头。
「女郎,还要进去看阿满吗?」
姜峤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必去了。她既然在霍奚舟身边,那定是没有危险的。」
话一出口,她却忽然想起什么,又愣住了。霍奚舟找回了阿满,那是不是意味着,阿满已经将霍青萝假死的真相都告诉了霍奚舟?那现在,霍奚舟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真正的仇人是钟离慕楚,而非姜峤?
「女郎?」
云垂野望向她,不解地唤了一声。
姜峤堪堪回神,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都甩开,心中竟有些如释重负,「走吧。」
两人刚要离开,庄子内却忽然又传来了动静,竟然是女子的惊叫声。
「是阿满!」
姜峤和云垂野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他们闯进庄子时,恰好看见霍奚舟留下的两个侍卫正凶神恶煞地举着剑,要对阿满下手。
姜峤眸光一凛,顾不得其他,连忙唤了一声,「云垂野!」
话音未落,云垂野手中的刀已经飞了出去,刀尖正好刺中那侍卫的胸口。另一人脸色大变,拔剑朝云垂野沖了过来,云垂野将姜峤推到了安全的地方,直接迎了上去,与那人过了三四招,便夺过了他的剑,一剑封喉。
姜峤连忙冲过去扶起了跌坐在地的阿满,「阿满?阿满你没事吧?」
阿满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眼神呆滞地望着一个方向,手里还握着一柄防身的匕首。
姜峤转头看了一眼云垂野,却见他紧蹙着眉,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旁,盯着地上两具尸体。
「怎么了?」
直到听见姜峤的问话,云垂野才反应过来,「女郎,方才这人的身手,并不像侯府的侍卫,像是……」
像是钟离府的死士……
这半句未说出口,一阵诡异的吹叶声忽地传来。
靠在姜峤怀里的阿满突然瞪大眼,直起了身,竟是一幅中了邪的模样。
姜峤察觉出不对劲,略微往后退了一步,「阿满?」
阿满勐地转身,突然拿着匕首朝姜峤扑了过来。
「女郎!」
云垂野眸光骤缩,手里的刀直接刺向阿满,却仍是懂分寸地避开了要害之处。
随着一声闷哼和利刃没入血肉的声响,三人像是通通被定住了一般,僵持在原地。
云垂野的刀刺中了阿满的左肩,而那柄匕首,却刚好刺进了她的心口。
姜峤难以置信地低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阿满用力扣在了刀柄上,鲜红的血沿着刀刃直淌而下,再次沾满了她的双手,一如数年前,钟离慕楚握着她的手杀了大皇兄那般……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曾经的阴影再次袭来,姜峤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阿满!!」
一声怒喝传来。
还未等姜峤反应过来,一道黑影已经沖了过来,云垂野只能一把拔出了刺中阿满的刀,侧身将他拦住,定睛一看,竟是彦翎!
彦翎望着毫无生气、倒在姜峤怀中的阿满,目眦欲裂,表情都变得痛苦而狰狞,咬牙切齿地,「你杀了阿满,你杀了她……姜、峤!」
姜峤的身子重重一颤,眼前顿时布满黑影。彦翎知道她是姜峤……他们都知道了……
伴随着彦翎绝望而愤怒的叫嚷声,去而復返的侯府侍卫们已经蜂拥而入,将云垂野和姜峤团团围住。
云垂野退到了姜峤身侧,抬眼对上了从众人身后缓缓走出来的霍奚舟,心里一咯噔。
霍奚舟压着眉峰,脸色沉冷,眼里却燃着森然的火。目光死死盯着手握匕首的姜峤,暗眸里翻涌着骇人的波澜。
他一步一步朝姜峤走近,姜峤颤抖着手,低着头,甚至不敢抬眼,只能感觉到一道黑影如山岳般笼罩了下来,伴随着剑拔弩张的杀意与怒火,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云垂野握紧刀柄,拦在了姜峤身前。
霍奚舟的眸光瞬间变得更加森冷,拔出腰间佩着的长剑。一众侍卫立刻要动作,却被他抬手挥退,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霍奚舟与云垂野缠斗在一起。
刀剑铮铮,姜峤终于惊醒,抬眸朝他们二人看去。
云垂野是死士出身,刀刀致人要害,可霍奚舟也是在战场上拼杀出的武艺,出手亦是无比狠绝。可十来个回合下来,云垂野身上的伤还未好全,终是有些招架不住霍奚舟的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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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看准了云垂野的破绽,眸色一厉,挑开了他的刀,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不要!」
姜峤终于失声叫了出来。
霍奚舟动作一顿,眉宇间再次铺天盖地涌上了阴翳,随即便以更兇狠的杀招刺向云垂野。可云垂野也被姜峤这一声唤回了斗志,拼死躲开了那致命一剑,可肩头仍然被长剑贯穿——
「霍奚舟!」
姜峤顾不得其他,终于放下阿满,起身便要走过去,「你别杀他,我可以解释,我什么都可以解释……」
霍奚舟勐地转身,那沾血的剑尖就对准了姜峤的咽喉,令她蓦地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弹半分。
「姜、峤?」
霍奚舟冷冰冰地启唇,字句在齿间碾碎。
对上那双冷冽狠厉的暗眸,姜峤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霍奚舟。哪怕是当初将那具拆骨扒皮的尸体悬在城楼上,他也并非是这幅神情……
就好似一层易碎的薄冰覆在了沸烫翻滚的岩浆之上,下一瞬便会奔涌而出,毁天灭地。
姜峤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她不敢再看霍奚舟,只能闭上眼,艰难地动了动唇,嗓音沙哑得厉害,「我的确是姜峤……可我没有杀阿满,也没有害死霍青萝与姜晚声……我可以发誓……」
「姜峤!」
彦翎已经冲上来抱起了阿满,恶狠狠地盯着姜峤,「你佛口蛇心,阴诡狠毒,嘴里没有一句真话!谁还会再上你的当,谁还会再信你?!我们都亲眼看到了,你还想狡辩什么?!」
姜峤哑然,死死咬住了唇。
霍奚舟的剑尖距离她的咽喉仅剩一指的距离,云垂野的血沿着剑尖滴落,在她青色的衣襟上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她甚至还能感觉到那抹血迹的余温……
「霍奚舟……」
捂着伤口单膝跪地的云垂野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你的剑应该对着胡人,对着钟离慕楚,而不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娘……」
「闭嘴!」
霍奚舟猝然发出一声怒喝。
他的眼眸比往常任何时刻都要漆黑暗沉,此刻死死映着的还是姜峤那张无辜而绝望的脸。如此模样,更是令他受了刺激,这些时日的隐忍与压抑顷刻间化作滔天怒火,再次兇恶的扑向他,将他淹没。
就是这张脸,这双眉眼,从前他有多怜惜,如今便觉得有多面目可憎。她分明心中装着旁人,却为了活命,一次一次地算计着他、哄骗着他、戏耍着他……
霍奚舟的神色变得愈发暴戾,颈间的青筋都在狂躁不安地跳动。
「侯爷!」彦翎忍不住吼了起来,「你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不杀了她?!」
霍奚舟眼里的杀意倏然爆发,就在他握紧剑柄,要将剑尖送入姜峤颈间的一瞬间。庄外忽然传来一声着急的通报——
「报!」
一侍卫飞快地跑了进来,满脸急色,「侯爷,边关急报!胡人挥兵南下,速回江州!」
院中倏然一静。
众人面露愕然,纷纷望向霍奚舟。就连姜峤也鼓足勇气睁开了眼,顺着寒光凛凛的剑锋朝霍奚舟看了过去。
霍奚舟眸光微闪,死死攥紧了剑柄。半晌,他勐地收剑,铛地一声插回剑鞘,嗓音既森冷又凉薄,「这般杀了你,还不够……」
姜峤心口一紧,霎时间遍体生寒。
「你欠他们的,我会一点一滴,尽数讨回来。」
语毕,霍奚舟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掺着冰碴的嗓音乘风落下——
「将他们二人带回江州,关押地牢!」
作者有话说:
下一阶段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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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的节奏就是——钟离慕楚疯,钟离慕楚疯,钟离慕楚疯完,霍奚舟疯。霍奚舟疯,霍奚舟疯,霍奚舟疯完姜峤疯……
修了一下文,主要是丰富了阿峤「自投罗网」的逻辑支点,她是因为低估了钟离慕楚的疯批程度,以为钟离慕楚死了,所以放松了戒备,对现状产生误判,才决定回去救阿满哈。?
第39章 屈辱
江州地牢。
狭长逼仄的甬道, 光线幽暗,不见天日,唯有尽头开着一扇破窗, 漏进些许光亮,在污秽不堪的地上投下窗格残影。
甬道两侧的囚室里, 时不时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和铁链摩擦撞击的不安分声响。四处阴冷潮湿,瀰漫着一股挥散不去的腐臭霉味。
最深处的囚室, 云垂野躺在破败的板床上, 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衣裳上的血迹已然干涸,只能隐约看出一片暗红的深色。
姜峤坐在板床旁,用一根木簪束着发,身上仍穿着几日前的青色裙裳, 裙裳下摆盖在杂乱的茅草堆上, 起了褶皱,沾了好几块脏污。
她自认没有寻常女子那么娇矜, 可到底也是皇子出身,自小住在皇宫里衣食无忧, 如今遭受这牢狱之灾, 仍是有些不适应,只想闭目塞听, 忽略那在草堆中钻来钻去的鼠影和时不时发出的吱吱叫声。
姜峤手里执着一盏快要烧尽的油灯,借着那微弱的火光, 她担忧地看向云垂野,缓缓将手探至他的鼻下, 直到感觉到那微弱不已的鼻息, 才略微松了口气。
上谷那日后, 霍奚舟押着他们紧急赶到江州。军情紧急,霍奚舟根本顾不上他们,便将他们二人丢进了这地牢,如今已过了整整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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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姜峤也终于将阿满之死的真相理清。钟离氏从前在苗疆之地笼络了不少奇人异士,总是会研制一些阴毒的药物和诡术,阿满被掳去的这几日,定是被什么药物控制,所以才会神志不清,握着她的手刺入自己心口……
姜峤甚至都不用猜,也能想到钟离氏操纵阿满在霍奚舟面前说了些什么。不仅如此,钟离氏的死士还混在霍奚舟的队伍里,在关键时刻推波助澜,为的便是要霍奚舟亲眼看见她「杀」了阿满,令她无法辩驳。
这番周密的计划,令她对钟离慕楚的死讯生出了疑问。若钟离慕楚真的死了,这一连串陷阱,又是谁做的?不过就凭钟离慕楚的行事风格,在她手上栽了一次,那便是死,也要留下遗书拉她同归于尽的……
姜峤收回手,漫无目的地移开视线发怔。这几日听牢头和官差闲谈,进犯的胡人已经被晋陵军打得节节败退,再过不了多久,这场战事应是就会以霍奚舟大胜告终。
姜峤的眸光落在囚室墙壁上,只见那上面浸着一片斑驳血色,应是上一位囚犯留下的痕迹。此处关押的大多是穷凶极恶的死囚,所以死前遭受的也多是恐怖的酷刑。
姜峤望着那抹血迹,忽地又想起了建邺城里被拆骨扒皮的悬尸,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待霍奚舟归来,还不知要如何处置她……
姜峤摩挲着垂在颈间的铜钱,纠结着要不要占上一卦。她侧着脸,低垂着眼眸,秀眉微蹙。鬓边散落了几缕青丝,贴在毫无血色的颊边,显得尤为柔弱可怜。、而这一幕,全然落进黑暗处一双阴毒奸婪的眼里。
铁链在地上拖动摩擦的刺耳声传来,姜峤心口一紧,抬眸朝隔壁那间囚室看去。
一身材魁梧、相貌兇恶的囚犯拖着脚上的铁链,从暗处走了出来,脸上那条狰狞的刀疤也变得清晰可见。
地牢年久失修,姜峤这一间与邻间相隔的牢柱断了一根,于是便露出一块稍大的缝隙,足够穿过一成年男人粗壮的手臂。
那刀疤脸便走到缝隙近前靠着,死死盯着姜峤,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此人是昨日新关押的死囚,据说是个专挑妇孺下手的□□犯,手上已有数条人命。
姜峤心中一沉,勐地背过身,将自己手中的油灯放下,整个人往暗处藏了藏。可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受到那淫邪的目光在身后打转。反胃的感觉瞬间涌上来,让她下意识想要作呕。
「小娘子,你犯了什么事?」
嘶哑难闻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就如这牢狱里的空气一样,黏腻噁心,「没想到老子在这死牢里,还能一饱眼福。」
姜峤眉心蹙得越发紧,死死抿着唇,不欲理睬他。可就在这时,板床上却传来云垂野几不可闻的呓声。
姜峤一怔,连忙起身,回到云垂野身边坐下,微微俯下身,想要凑近了仔细听他在说什么。然而还未等她听清,那刀疤脸猥琐的笑声便又传了过来。
「小娘子,你犯的事不会是通姦吧?」
姜峤动作一僵。
「这男人是你的姘头?」
说起这等腌臜事,那刀疤脸变得有些兴奋,自顾自地猜测了起来,用词也越来越不堪入耳。
姜峤的脸色愈发难看,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平復了心中波澜,专心地辨认着云垂野的声音。
「水……」
云垂野仍紧闭着双眼,嗫嚅着苍白干裂的唇,低低地哼了几声。
姜峤反应过来,立刻从那破败缺角的木桌上拿起碗,却发现里面只剩下浅浅一汪水。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扶起云垂野,将那碗沿抵在他唇上,餵他喝下那仅剩的水。
「你这男人半死不活就剩一口气,不中用了。」
刀疤脸嘶哑地叫嚣着,用手上拴着的铁链敲打着断裂的牢柱,「不如到这儿来,跟老子快活快活。」
姜峤充耳不闻,将水尽数餵给了云垂野,可那丁点水却远远不够。她放下水碗,指腹不经意触到云垂野的面颊,忽然觉得他的体温有些异常,又将手贴上了他的前额,果然是发了热。
就在此时,囚室外远远传来开门的动静,和一连串的脚步声。
牢头和官差走了进来,骂骂咧咧地从甬道那一头开始放饭放水,几个不安分的囚犯都挨了鞭子。刀疤脸也收了声,却仍挨在断裂的牢柱边坐着,死活不肯离去。
眼见着官差到了近前,姜峤放下云垂野,几步走到门口,压低声音道,「官差大哥,我……兄长受了重伤,现下有些发热,能否为他请个大夫来看看?」
官差将饭食和水壶重重一撂,不耐地嗤了一声,「这牢里的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样,还请什么大夫?」
他起身就要走,衣袖却忽然被姜峤拉住。
官差转头,对上女子那双楚楚可怜、娇弱无辜的眼眸,烦躁的表情微微一顿,突然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下一刻,他手里忽地被塞入了什么异物。官差神色微变,手指动了两下,便摸出那是女子的耳铛,凭那触感便知道不是粗陋俗物。
「咳……」
官差咳了两声,皱着眉头小声念了一句,「如今城中大夫都去治受伤的将士了,哪有空来治这地牢治一个死囚?」
姜峤缓缓眨了眨眼,仍是望着他不说话。
静了半晌,官差啧了一声,刚想松口,一旁却突然响起牢头的冷声质问,「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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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差惊了惊,手一抖,那玉色耳铛便坠进了茅草堆里。
牢头沉着脸大步走过来,瞥了一眼那地上的耳铛,警告道,「这两人是将军亲自押来的囚犯,你可别错了主意。」
官差一下反应过来,后背顿时冷汗涟涟。往日里他们收些小恩小惠,替人办点小事也就算了。可这对男女是霍将军丢进来的,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将事闹大了,他们这群人都没法跟将军交代……
闻言,官差再看向囚室里的柔弱美人,再也生不出任何怜惜的心思,匆匆跟着牢头转身离去。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姜峤眸色一暗,面上露出几分焦灼的神色。
她低身,拾起茅草堆里的耳铛,抿紧了唇。
落到此等境地,竟是连银钱也不管用了。好在他们还是送来了水和吃食,但愿云垂野能熬过这一劫……
姜峤望向地上的水壶和饭碗,刚要伸手过去,却有一块异物嗖地飞了过来,直接朝水壶上砸去。
只听得「哐当」一声,水壶被一沾着茅草的泥团砸倒,着地的瞬间碎裂开来,里面的净水一下涌了出来,汩汩地流进茅草底下。
姜峤眸光急缩,迅速伸手想要掬起仅剩的那些水,可那些水仍是无可挽回地从她的指缝间漏了下去……
掌心空空,只余一片濡湿。
官差和牢头已然走远,地牢大门关死的声音传来,便是吼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
姜峤勐地转头,目光凌厉地扫向那靠在缺栏处洋洋得意的刀疤脸。
「渴吗?」
刀疤脸提着自己的水壶,「想喝水就过来,老子看心情可以赏你几口。」
姜峤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指节泛起些青白之色。她强忍着怒火,将那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拾起,放到桌上。
见姜峤仍是不理睬他,那刀疤脸又隔着牢柱朝这边啐了口口水。
姜峤动作顿了顿,面容在快要枯尽的油灯下显得越发晦暗。她适应这环境恶劣的地牢已是十分艰难,如今又来了个丧心病狂的疯狗,日子就更加难捱了……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难以辨别日夜。姜峤只知道约莫过了几个时辰,云垂野的烧热便又加重了,昏昏沉沉间,唇瓣微启,却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由于缺水,姜峤也开始全身乏力、神思恍惚。她垂眸望向云垂野,眼里短暂地恢復了一丝清明。
她或许还能等到明日牢头再来送饭,可云垂野若没有水,怕是就熬不过今夜了。
姜峤抬眸,目光幽幽地朝牢柱断裂处看去,却见那里已然没有了刀疤脸的身影,只能听得黑暗处传来的如雷鼾声。片刻后,她收回视线,倾身从桌上摸索了一块碎瓷片。
瓷片在那玉白纤细的手腕上用力划了两下,鲜红的血液才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姜峤忍着疼,将手腕递到了云垂野唇边。
血珠滴落,云垂野惨白的唇上瞬间多了一抹血色,他无意识地动了动唇,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吞咽着姜峤的血。
见他的吐息略微恢復了些,姜峤才朝后退开,背靠着囚室冰冷的墙壁,疲倦地闭上眼打起了盹。
只是这一闭眼,噩梦便席捲而来。
梦里,霍奚舟立在荒庙中,用剑指着她的咽喉,一时震怒,一时冷漠,最终叫人将她拖下去,薄唇开合,零碎的字句钻入耳里——「血债血偿」「拆骨扒皮」「求死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姜峤忽地惊醒。
她睁开眼,额上沁着冷汗,眸光怔忡地落在囚室里燃尽的油灯上,从梦魇中缓缓回过神来。
姜峤眼神逐渐恢復清明,她撑着手动了动身子,察觉到一丝疼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手腕上还有伤口。垂眸看去,那腕上的伤口已经凝结了血痂,而不远处的云垂野唿吸平稳,只是脸上仍泛着病态的红晕。
突然,一阵古怪的喘气声和布料摩擦的悉索声吸引了姜峤的注意力。
她愣了愣,抬眸朝声源处看去。只见那刀疤脸已经醒了,又凑到了断裂的牢柱跟前,整个人贴在上头,脸上挂着垂涎的笑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恨不能将自己挤进这间囚室来。
姜峤后颈倏然窜起一抹冷意,浑身的汗毛也瞬间立了起来,一把握紧了手下割腕的碎瓷片。
可等定了定神后,她才发现凭那人暂时还被缝隙卡着。可那陈旧的牢柱在他的推挤拉扯下,已经略有弯曲,缝隙比之前已然扩大了至少一寸!
若再任由他挤占,怕是再过不了多久,这缝隙便能大到容他钻过来!
姜峤脸上蓦地失去了血色,她勐地转过身,第一反应是想要逃!想要躲起来!
可只是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她便被脚下的草堆绊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手腕往下一撑,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再次崩开。
与此同时,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笑声也拔高了音量,在死寂的囚室内迴荡。
血液的湿濡感在手掌下蔓延开,刺痛、震怒、耻辱和恐惧……种种情绪直冲头顶,霎时间烧红了姜峤的那双眼眸。
她抬手塞住耳朵,双肩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耳畔的所有声响逐渐飘远,姜峤心中那强烈的崩溃感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间失去掌控的杀意。
初冬的寒风唿啸着闯入地牢唯一那扇破窗,在狭长的甬道里发出诡异、宛如嚎哭一般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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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脸终于止住了笑,嘶了一声,又将手握住那牢柱,用力地往两边撑着。突然,那跌坐在地上的小娘子背对着他咳了几声,刀疤脸动作一顿。
许是长时间滴水未沾,那嗓音像是被火燎过似的,没有想像中柔婉动听,反而带着些沙哑。咳嗽声逐渐加剧,那架势,竟是要将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
小娘子似是终于忍不住了,猝然转身朝他这边扑了过来,捂着胸口,一边咳嗽一边开口哀求着,双眼呛得通红,「求你……水……水……」
刀疤脸眼睛一亮,望着扑到近前的娇弱美人,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蠢蠢欲动起来,「没人教过你该怎么求人?」
小娘子露出些挣扎痛苦的神色,哆哆嗦嗦地伸手,扯下那束腰的宽边系带,衣襟顿时散开了些。
刀疤脸再也按捺不住,勐地将手伸进了牢柱缝隙间,一把扣住小娘子的肩膀,将她拽了过来。
被拽过去的一瞬间,姜峤眼眸一冷,遽然抬手,朝刀疤脸袭去。柔软白皙的手掌自那双眼前挥过,指缝间露出瓷片一角。
「呲——」
伴随着利器划破皮肉的响声,血液喷溅而出,染红了姜峤的手掌。
男人撕心裂肺的惊嚎沿着甬道传遍地牢,惊动了一众死囚,引得他们纷纷爬起来朝这边张望。紧接着便是怨毒的嘶吼声——「老子要杀了你!杀了你啊啊!!!」
扣在姜峤肩上的手倏然收紧,力道大地近乎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剧痛自肩头传来,姜峤死咬着唇,飞快地将刚刚扯下的腰带绕在了男人颈间,用力一扯。男人嘶吼声闷然而止,脖子被那挂着流苏的腰带死死缠裹着。
姜峤的力气自然比寻常女子要大得多,男人几近窒息,只能松开姜峤的肩,收回手,挣扎着去扯那脖子上的腰带。
可他满脸是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又因为面前挡着牢柱,完全使不上劲,整个人一点一点被拖向中间那根断裂的牢柱。
姜峤双眸湿红,神色却带着些狠厉,她紧攥着腰带,忽地用尽全身气力,往下重重一拽——男人的脖颈骤然下沉,被那断裂的牢柱尖端「噗呲」一声贯穿。
男人的尸体以牢柱为支撑点,双膝跪坐在了地上,双手无力垂落。
姜峤眼里的恐惧和恼恨一一散去,逐渐清明。一时间,她头疼欲裂,耳畔只余下阵阵嗡鸣,眼前也开始发黑。
沾满鲜血的手松开,腰带的尾端自掌心荡落了下去。尸体喉间喷涌而出的血液沿着那条腰带,沿着腰带上缀着的青色流苏,「滴答滴答」落下……
***
江州城中,受了伤的将士们被用担架抬了回来,送入道路两侧临时搭建的医棚。医师们来回奔走,煎药的煎药,包扎的包扎,空气中都瀰漫着一股浓郁的涩味。
一官差在人群中匆匆穿行,四处张望着,视线忽然在一处定住,慌忙跑了过去。
「彦翎大人……」
他扯住正替医师煎药的彦翎。
彦翎转头看过来,皱了皱眉,「你是什么人?」
官差连忙拿出自己的令牌,「我是负责看管地牢的差役,有急事特来求见将军。」
「你一个狱卒找将军能有什么急事?」
彦翎摆摆手,「这里正忙着,别添乱。」
官差欲言又止,「大人,将军上次不是押了两个人在地牢吗……她……」
彦翎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蹭地站起身来,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她死了?」
「没,没有!」
官差连忙摇头,他左顾右盼了一番,才凑到彦翎旁边,压低声音,三言两语将姜峤杀人的事说了。
彦翎面露惊愕,瞪大了眼转向官差。
官差面露难色,讪讪地,「虽是死囚,但还未行刑,便是命案。照道理说是要惩处的,可这位又是将军押来的人,大人可知道将军是什么意思?」
彦翎皱眉,面上无不烦躁,「我如何知道?」
「那将军在何处,我好歹得通报一声吧。」
「站住!」
彦翎叫住官差,神色复杂。阿满的死状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没有一日不想找姜峤復仇,可偏偏,战事吃紧,侯爷竟是迟迟不发落她……若今日他借着这桩案子暗自处置了姜峤呢?
见彦翎神色有异,官差实在是好奇,忍不住问道,「大人,那女娘到底是何方神圣?与将军……是何关系?」
彦翎冷笑,「那可是位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
冷冽沉缓的嗓音自他们身后响起。
彦翎一下像是被冻住了,僵硬地转头,看向身穿甲冑、大步走来的霍奚舟,「侯爷。」
霍奚舟面色凛然,眸光犀利,盯得彦翎心底发虚,只能如实交代,「侯爷,这位是地牢的差役……」
听到地牢二字,霍奚舟的眉眼蓦地沉下来。
江州地牢外。
牢头用帕子捂着鼻口,使唤官差将那死囚的男尸抬了出来。瞧见那可怖的死状,牢头忍不住移开了视线,挥手叫道,「盖起来盖起来!下手真够毒的……」
官差们寻了块白布将尸体盖上。
牢头抬头瞧了一眼日头,忽地听见身后有人诚惶诚恐地唤道,「将,将军!」
牢头还未反应过来,不甚在意地转头看去。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行到了近前,日光照在那凛冽的甲冑上,泛着寒凉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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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黑晕渐渐散开,牢头终于看清了那张冷酷英俊的脸,吓了一跳,「将军!将军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霍奚舟薄唇紧抿,垂眸望向那覆着白布的男尸,嗓音冰冷,「掀开。」
牢头忙不迭地俯身,将那刚盖上的白布掀起。
死去的男人满脸血迹,双眼被人用利器划瞎,颈间死死绞着女子裙裳的腰带,此刻已被鲜血染红,辨不清之前的颜色,脖颈的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霍奚舟瞳孔收缩,神情瞬息万变,须臾间,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惊愕消散,只余下阴戾和森冷,宛如雷霆闪烁的黑云。
诱敌深入,伤其双目,腰带绞颈,借器穿喉……
好一出心思缜密的连环杀招。
霍奚舟定定地望着那腰带上沾了血的青色流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有切齿的恨意翻涌起来,搅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带着灼痛。
这才是真正的姜峤,阴狠残忍、心机恶毒的姜氏废帝姜峤。
她熟稔地挂着那张温婉可人、楚楚可怜的姣好面容,诱骗着任何一个可能对她有威胁的人踏入她的陷阱,然后无情地抛之、弃之、杀之……
「将军,这兇手该如何处置?」
牢头小心翼翼发问,打断了霍奚舟的思绪。
如何处置……
霍奚舟眸色暗沉,一眼望去深不见底,令人猜不透心思,「他是什么人?」
牢头刚要回答,却被彦翎抢先,「不过是个屡教不改的盗贼。」
牢头愣了愣,被彦翎扫了一眼,才心虚地附和道,「是,是……虽然定了死罪,但此人也不算恶贯满盈。听说他不过是砸碎了兇手的水壶,便落得了这般下场……这死法未免有些太过了。」
霍奚舟眸光闪了闪,视线定定地落在那绞在男人脖颈间的腰带上。从最初的惊愕回过神来,他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姜峤当初用白绫绞杀青萝时,是否也下了这般狠手?
彦翎一直观察着霍奚舟的表情,忽地感受到他周身迸发出一股浓重的杀意。
「按律惩处。」
霍奚舟冷冷启唇,神色变得漠然,「只一条,留着她的命。」
语毕,他倏然转身,朝来时的方向大步掠去,仿佛连再多留一刻、多看一眼的耐心都没有。
彦翎刚想追上去,却被牢头拦下,「大人,依您看……」
彦翎顿了顿,眼底浮起一丝恨意,飞快地转头朝牢头丢了一句,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莫要留下伤痕,关去水牢。」
牢头心中一凛,颔首应道,「……是。」
***
阴冷昏暗的地牢,空气中又多了几分浓郁的血腥气。
官差们在甬道尽头的囚室里进进出出,清理着杀人现场,修补着两间囚室之间的牢柱。
姜峤已被带到了囚室外的审讯处,整个人被锁在了十字刑架上,手腕和双脚都拷着铁链。那青色裙裳上虽沾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却没有一滴是她自己的。
牢头和官差顾忌着霍奚舟,见她杀了人,也不敢对她动手。尽管未曾受到严刑,可她一整夜滴水未沾,还以血餵食云垂野,早已是强弩之末,与那刀疤脸的拼死一搏更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姜峤低垂着头,脸色惨白如纸,几缕髮丝凌乱地垂落,遮住了那双逐渐迷濛失焦的眼眸。
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姜峤的手指轻动,强打起精神掀了掀眼,便见似乎有两道身影在囚室外窃窃私语。
隔得本就有些距离,那两人的声音又低,姜峤只听见了零碎的几个词——「将军」「任凭处置」「单独关押」「人不能死」。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人不能死」这四个字,心里松了口气,唇角苦涩地勾了勾。这条命,能保一天便是一天吧。
片刻后,牢头带着几个官差走了过来。
姜峤因铐链解开的声音恢復清醒,抬眸便见两个官差在替她松绑,而牢头站在离她数十步开外的地方,警惕地盯着她。
许是被那刀疤男的死状震慑,上至牢头,下至囚犯,看她的眼神都不似刚开始那般,没了放荡更没了怜悯,唯有戒备和忌惮。
「将她带去水牢,单独关押。」
牢头迟疑了一会,才开口吩咐道。
官差们领命,扣着姜峤的手臂将她从刑架上扯了下来。
姜峤踉跄了几步,在地上站定,却突然张了张唇,嗓音沙哑,「只我一个?」
牢头这才想起她还有一个同伙,顿了顿,可念及彦翎说的单独关押,应是不包括这个同伙的,便皱眉道,「就你一个!」
姜峤低低地嗯了一声,「我那位同伴,重伤在身、高热不退,我走了,他无人照拂,怕是活不下去……」
说着,她掀起眼,深深地看了牢头一眼,声音轻若蚊蝇,却带着几分威势,「他若死在牢狱里,你们该怎么向霍奚舟交代?」
牢头一噎。将军既说了要留着这女娘的命,那她的同伙怕是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你们若寻不来大夫,随意给他一碗药也好,至少得吊着他的命,对么?」
姜峤收回视线,又轻飘飘地丢下一句。
牢头心中已拿定主意,面上却不显,不耐地挥手,「轮得着你指点我们办事?带走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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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垂眼,迈着虚浮的步伐往阶梯下走去。
水牢还在地牢的底下一层,更加阴森湿冷、暗无天日。逼仄的牢房位于一池及腰的死水中,泛着幽暗的水光。
姜峤被推进水中,冰凉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下侵入,蔓延全身,令她立刻哆嗦了一下,牙齿也冻得微微打颤。
官差们锁上门离开,偌大的水牢中,瞬间只余下姜峤一人。地势不平,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步伐,走至井水稍浅处。
水波声一阵一阵,在牢狱四壁间迴荡,听得姜峤更觉晕眩。她抬手环抱住自己取暖,思潮逐渐模煳缓慢。
在地牢时,她还会想法子分散精力,令自己忽略当下的困厄处境。可到了水牢,泡在冰凉的井水里,她却是昏昏沉沉,再也难以维持清醒。这种状况下,时间开始变得无比漫长,五感也变得尤为迟钝。
然而水牢的折磨之处便在于,一旦真的失去意识倒下,便会栽进水里,窒息而死。
为了防止姜峤溺水,牢头特意命人轮换着在水牢外看着她,只有到了饭点,才会放姜峤出来,容她有片刻半个时辰的喘息时间。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三日,连看守她的官差都有些忍受不了水牢的阴冷,时不时便悄悄躲出去偷懒,每隔一会儿才进来看一眼。
这一日,看守的官差又躲了出去,水牢里只剩下姜峤一人。
寒冷、睏倦与虚弱折磨着她,令她的精神已经终于绷到了极限。她扶着牢柱的手猝然一松,整个人贴着柱身滑了下去,落入水中。
寒凉的井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没过姜峤的头顶,压迫得她无法唿吸。窒息感令她稍稍恢復了些神志,却四肢发软,怎么都提不起力气从水中站起来,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无数念头
难道她蝇营狗苟了十数年,最后竟还是要死在这鬼地方么?若真死了,那这条命,算是霍奚舟取的吗?
霍奚舟说,要将她欠他们的,一点一滴尽数讨回来?这个他们,指的是谁?是死于上谷一役的三千前锋营将士,还是霍青萝和姜晚声?
钟离一族并非灭于她手,所以那三千将士的性命,是钟离慕楚的冤孽,与她这么一个自身难保的傀儡皇帝有何干系?
至于霍青萝和姜晚声,她又欠了她们什么呢?
恍惚间,姜峤仿佛又回到了建邺城的宫廷里。燃着炭火的大殿干燥而暖和,却杀机四伏……
梦中,她穿着龙纹朝服,旒珠下俨然是清俊的少年面容。她神色麻木地踏入殿内,看似沉稳,脚下却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朝月公主一时鬼迷心窍,酿成大错,还望舅舅看在朕的面子上,饶了她这一次。」
姜峤面色有些发白,声音里却听不出什么波澜。
殿中央,姜晚声已经被钟离慕楚的死士押着跪在了地上。牧合神色冷漠地掐着她的下颌,正要往她嘴里灌一碗漆黑的汤药。
钟离慕楚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地看了姜峤一眼,唇角扯出一抹凉薄的笑,看向牧合,「继续。」
姜晚声挣扎着,鬓髮间的钗环噹啷坠地,青丝散乱。自小被众人捧在掌心的朝月公主,第一次露出如此狼狈的模样。
姜峤攥了攥手,才冷冷地朝身后道,「都愣着干什么,扶公主下去。」
殿内除了姜晚声的闷哼,一片死寂,根本无人听从天子之令。
姜峤抿唇,脚下刚往前迈了一步,便有内侍上前拦住了她,低声劝道,「走吧……陛下。」
一转眼,那药汁已经灌进了姜晚声的嘴里,多余的沿着她嘴角流下,沾湿了那华贵的裙裳。
牧合猝然松开了手,姜晚声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姜峤隐忍着怒意,狠狠地剜了内侍一眼,用力地拨开了他的手,几步走到姜晚声跟前,将她扶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情状。
姜晚声难以置信地瞪向钟离慕楚,声音气得发抖,「钟离慕楚,你竟敢这么对本宫?!本宫是君,你是臣,你竟敢……唔。」
姜峤神色骤变,一把捂住姜晚声的嘴。可姜晚声却不领情,狠狠地在她手掌上咬了一口。
姜峤吃痛,撤开了手。
作者有话说:
江州篇以相爱相杀为主……
ps:前一章稍微修改了一下哦,增加了钟离慕楚为自己办丧事的情节。感谢在2022-11-28 23:59:27~2022-12-02 16:1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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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姦夫
「姜峤!钟离慕楚以下犯上, 你还不发落了他?!」
姜晚声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姜峤蹙眉,望向她的眼神里也带了几分可笑和荒谬。同为姜氏子弟,姜晚声竟能被靖武帝和袁贵妃保护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敢对钟离慕楚下春..药,还敢对他放出如此厥词……
见姜峤仍是一脸木讷呆滞, 姜晚声急道,「你怕他做什么?!钟离氏已经倒了!如今钟离一族只剩他一人!」
那你可知道, 是谁六亲不认屠了钟离一族?
姜峤张了张唇, 在心中问道。
姜晚声抬手指着她恨声道,「我们姜氏缘何会出了你这么一个软弱荒淫、毫无风骨的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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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便更可笑了……
姜氏一族自南迁之后,唯有她们的父皇担得起勇武二字,剩下的哪一任皇帝不是「软弱荒淫、毫无风骨」?
「砰。」
玉盏重重在地上砸碎的声响,令姜峤和姜晚声皆是一惊。
二人循声望去, 只见钟离慕楚踏着地上的玉盏碎片缓步走来。与此同时, 跟着姜峤而来的宫人们都争先恐后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钟离慕楚的亲信。
钟离慕楚居高临下地盯着姜晚声, 似笑非笑地,「公主的身子骨当真不错, 喝了这药, 竟还能这么有姜氏风骨。」
他刻意强调了最后四个字,话里话外皆是嘲讽。
姜晚声神色一滞, 仰头望着那清俊不似凡人、让她痴心爱慕了数年的面容。本是应当发怒的,可不知为何, 眼神竟又变得迷濛起来,周身像是被一股热气包围, 脸上也被蒸腾得泛起了绯色。
「……七郎。」
她近乎哀求地唤了一声, 身子一软, 伸手去够钟离慕楚的衣摆。
察觉到姜晚声的不对劲,姜峤眸光微缩,抬眸看向钟离慕楚,嗓音沉沉,「你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药?」
钟离慕楚笑着往后退了两步,将衣摆从姜晚声手中抽离,「公主投我以木桃,我自当报之以琼瑶。」
耳畔传来女子既痛苦又古怪的吟哦声,姜峤瞬间僵住,面露惊骇。下一刻,她反应过来,勐地站起身,「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掀起眼,目光淡淡地定在她面上。
姜峤浑身一颤,近十年的恐惧如影随形,令她刚燃起的气焰倏然熄灭,声音也顿时低了下去,「……舅舅。」
她艰难地启唇,「求你,饶了她吧……她毕竟是朕的亲姊……」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嗤笑出声,「亲姊?陛下怕不是忘了,是何人让你的生母惨遭杖刑、不治而亡。」
姜峤忽地哑然。
「袁贵妃与陛下有杀母之仇,陛下却将她的女儿视作亲姊?若许采女泉下有知,会怎么想?」
钟离慕楚慢条斯理地说道,温润的嗓音里带着些蛊惑的意味,「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可以随意处置任何一个人。从前有仇的,现下惹得你不快的,还有未来可能会违逆背叛你的,都应当杀了……」
有那么一刻,姜峤心中的恶念就此被催生。
是啊,她为何要替姜晚声说话?姜晚声母女在宫中盛气凌人了这么多年,从未将旁人放在眼里,更是处处为难羞辱许采女。袁贵妃早已追随父皇而去,这杀母之仇,便是让姜晚声替她偿还,又能如何?
钟离慕楚的目光锁住姜峤。半晌,才听得她不堪重负的声音,「姜晚声,罪不至此……舅舅饶了她,可好?」
钟离慕楚眼里的那丝光亮骤然暗去,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愠怒和失望。他启唇,嗓音里带着冰冷的嘲弄,「阿峤的妇人之仁,最令舅舅憎厌。既如此,你今日便守在这儿,亲眼看着你的好阿姊受罚。」
姜峤眼睫重重地抖颤了两下,「舅舅……」
「这药要不了她的性命,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便立刻杀了她。」
钟离慕楚勾唇,一字一句道。
顷刻间,姜峤面如死灰。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衣摆忽地被一双手用力攀住。
姜峤怔怔地垂眸,对上姜晚声那副意识混沌、媚态横生的模样,整个人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原地,绝望和无力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令她几近窒息。
这就是她的宿命么?什么都无法操控,什么都改变不了……旁人的生死,自己的生死,一切都由不得她。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被拿捏着,为了活下去,宛如傀儡般尽做些违心的行径……
姜晚声体内的药性彻底发挥了作用,如今就连看着姜峤,也像在看心上人,竟是攀扯着她腰间的束带,整个人缠了上来,口口声声唤着七郎,而姜峤仍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钟离慕楚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几步走过去,一脚踢开姜晚声,将姜峤拽到了跟前。
「去,为朝月公主找些人来。」
钟离慕楚残忍地吩咐牧合。
牧合领命离开,很快便寻来了侍卫。
高高在上的姜晚声再无丝毫公主仪态,与几名侍卫滚进了床帐中。坠落的纱幔,被包裹的交叠人影,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殿内的一切景象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姜峤将自己的唇瓣咬出了血,忍无可忍地挣开钟离慕楚的手,向外逃去。
临到门口,牧合抬手拦下她,「郎主有令,陛下需得看着公主受罚。」
姜峤茫然无措地缩到了角落里,死死堵住耳朵,闭上眼……
下一刻,耳畔的所有声响归于沉寂。
姜峤霍然睁眼,四周的所有人影都已烟消云散,没有姜晚声,没有侍卫,也没有钟离慕楚,就连殿内的布置也全然变了样。
她缓缓站起身,透过半掩着的窗棂,看见十数位宫人跪在殿外,一穿着艷色宫装的女子跪在最前面,腰背却挺得笔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未曾做过的事,嫔妾便是死也不会认。」
「陛下的意思呢?」
钟离慕楚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殿外。
姜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是看见另一个自己穿着石青色常服,负手立在廊下,神色疏冷,语调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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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才人秽乱宫闱,赐白绫。」
顿了顿,她看向钟离慕楚,「朕想亲自动手,送她上路。」
钟离慕楚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姜峤站在殿内,眼睁睁看着殿外那个姜峤,走到霍青萝面前,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拽着她走向殿内。
那二人踏进殿内的一瞬间,姜峤整个人忽地被一股大力吸了过去。再一睁眼,她已经与手拿白绫的姜峤合二为一,将白绫缠绕在霍青萝颈间。
白绫收紧的那一刻,一粒丹药被飞快地塞入了霍青萝口中。
霍青萝仰着脸,神色一松,露出些释然的笑容,轻声道,「陛下保重……」
话音刚落,她竟是也忽然化作了一缕青烟。束缚在她颈间的白绫反倒像活了过来似的,一下缠上了姜峤的脖颈,勐地绞紧。
无法唿吸……几乎能感受到生机才从自己身体里一点一点抽离……
「哗啦——」
耳畔乍然响起水声,瞬间惊醒了梦中的姜峤。
她一下睁开眼,只感觉到一只手掌用力地托住了她的后背,勐地将她从水中捞了起来。
湿润却新鲜的空气疯狂地钻入口鼻,姜峤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迟钝的五感终于再次回归。冰冷的井水沿着她的面颊往下直淌,湿透了的裙裳贴在身上,寒意沁骨。眼前也瀰漫着层层水雾,只能隐约能看清一个熟悉的轮廓。
「主上。」
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
姜峤在来人怀里微微颤抖,雾气散去,云垂野苍白的脸映入她眼底。
总算等到他了……
姜峤绷紧的神经一松。
***
胡人弃甲曳兵、草草收兵时,恰逢江州城飘下了冬日初雪。
天色苍茫,城门大开,江州城的百姓们全都聚集到了街道两侧,个个都裹着厚袄,眉开眼笑地立在风雪中,迎接凯旋的晋陵军将士。
霍奚舟骑着马迎风走在最前方,手执长//枪,身后的披风被吹得瑟瑟作响。雪花打着旋飘下,沾在那玄纹甲冑上,许久没有消融,不过片刻便积了薄薄一层,与他周身冷峻肃杀的气度倒是相得益彰。
白雪刺目,却仍是不妨碍所有人将目光都投在了霍奚舟身上,看清那盔胄下的样貌。稜角分明的面容,肃戾的眉宇,挺直的鼻樑,还有一双漆黑暗沉的眼眸。
这样一位相貌出众的年轻将军走在前面,哪还有人愿意移开视线,分些目光给他身后的将士。
紧随在霍奚舟身后的副将楚邕,在人群中一眼望见来迎自己的妻女,便见自己那生得如花似玉的闺女楚芳菲又在愣愣地盯着霍奚舟瞧,登时眼皮跳了跳,只觉得老脸没处搁。
锣鼓喧天中,却有一人飞奔而来,打破了这喜庆热闹的氛围。
「将,将军!」
来人狼狈不堪地冲到了霍奚舟的马前,身上的差役官服都被燎出了大块大块的浓黑印记,压低声音道,「地牢失火,死囚们全都越狱了!」
霍奚舟神色微变,双腿在马肚上用力一夹,飞快地朝江州地牢驰去,身后的将士们也纷纷跟了上去。
江州地牢。
火光四起,洋洋洒洒飘落的大雪虽控制住了火势,却无法完全将火扑灭,反而被火温融化蒸发。
到处奔走灭火的官差和不顾一切往外闯的囚犯扭打在一起。可那些死囚大多是亡命之徒,一拥而上,官差们根本不是对手,场面一塌煳涂。
云垂野扶着姜峤趁乱从地牢里逃出。凛冽的寒风骤然袭来,衣裳尚未干透的姜峤不自觉哆嗦了一下,一抬眸,便恰好看见地牢外如此混乱的一幕,更觉得遍体生寒。
云垂野本意只想纵火,带姜峤逃离地牢,却未曾想到整个地牢因此发生暴//乱。但这样倒也正合了他的意,局势越乱,他便越容易带着姜峤逃出去。
就在此时,一死囚夺下了官差的佩刀,凶神恶煞地朝人挥砍着。
姜峤忽地顿住步子,死死攥住了云垂野的手,虚弱地唤了他一声。
云垂野眸色一沉,抬脚便将落在地上的一柄刀刃高高踮起,踢向那死囚。刀刃直穿那死囚的心口,令他高举在半空中的佩刀猝然落地。
得救的官差惊魂未定,飞快地爬过去拿起佩刀,大声宣告道,「霍将军今日大胜凯旋,现下已经领兵回了江州城!!尔等便是火烧地牢闯出来,也没有生路!」
闻言,云垂野和姜峤相视一眼,俱是变了脸色。
他们在地牢里不知外界境况,还以为霍奚舟只顾着前线征战,未想到会这么巧撞见他收兵回城这一日!
然而事已至此,火也放了,狱也越了,万万没有回头的道理。
姜峤闭了闭眼,拖着宛如灌铅的双腿继续随云垂野往前走。
偏偏在霍奚舟领着晋陵军大胜而归的好日子,一整个地牢的死囚都因她的缘故越狱而出,祸乱江州……
两相比较,还真是讽刺。
身后忽然传来疾驰的马蹄声,云垂野心口一紧,咬牙掺着姜峤往隐蔽处行去。可二人一个重伤未愈,一个在水牢里被折磨了数日,气息奄奄,行动终是受了阻碍。
「嗖——」
一桿长//枪忽地破空而来,直直袭向那亡命鸳鸯似的一双背影。
云垂野回眸,眸光急缩,勐地将姜峤推向一旁,自己也旋身朝另一侧闪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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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猝然跌坐在满地雪水中,眼前一阵晕眩,只闻得耳畔有凌厉的风声唿啸而过,下一刻,她散开的层叠裙摆便被长//枪「铛」地一声,死死钉在了地上。
目光怔怔地落在那长//枪之上,姜峤艰难地半撑起身子,只觉得心口也被那还沾着暗红血渍的枪尖戳出一个窟窿,飕飕地往里灌着冷风。
马蹄踏近,那一步一步的哒哒声响就像踏在了姜峤的心头,令她僵硬地跌坐在雪地中,迟迟不敢回头。
云垂野单膝跪地,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回到她身边,刚一动作,霍奚舟的副将却已将一柄弯刀架在了他颈间。
而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玄纹轻甲的将士们也抽刀一拥上前,将地牢外暴//乱的死囚们通通控制住,迅速朝这里押了过来。
死囚们被反拧着胳膊,腿弯处都被踹了一脚,在姜峤眼前跪了长长一排。
姜峤颤了颤,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些人是在跪她身后之人。
方才还穷凶极恶的死囚们,此时个个煞白了脸,止不住地跪地求饶,「将军饶命!饶命!」
空中的飘雪忽地变大起来,纷纷扬扬犹如鹅毛,终于扑灭了地牢的大火。
下一刻,冷冽似冰的嗓音穿透飞雪,掷地有声,犹如开了锋的利刃,刺入姜峤的耳膜心腔。
「逃狱者,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将士们齐齐挥刀,道道冷光闪过,鲜血飞溅。
姜峤眸光骤缩,只感到眼前血光闪过,面颊上忽地沾了好几滴温热的血迹,一股浓腥味在鼻尖迅速蔓延开来,令她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开,身形晃了晃,终是昏厥了过去。
死囚们就地处决,此刻地牢外仅剩两个致使地牢暴//乱的罪魁祸首。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目光自姜峤和云垂野身上扫过,最终望向二人身后的霍奚舟。
除了楚邕,其他人一直驻守在江州,并不识得姜峤,亦不知道她的身份,只对霍奚舟关押她的事有所耳闻,如今瞧见这一幕,不由生出各种猜测。
霍奚舟高坐马上,攥紧了手中缰绳,冷漠而阴戾的面容隐在白蒙蒙的雪色中。
他低垂着眼,看向那倒在雪地中几乎没了生气的柔弱之躯,眸底隐有幽光闪烁。
少倾,霍奚舟翻身下马,走到姜峤身侧,先是拔起了那钉在地上的长//枪,随手丢给身后的副将。
见他弯身似是要朝姜峤凑过去,云垂野脸色愈发难看,想要站起来却被副将狠狠压了回去,他咬牙,嘴唇翕动,「别碰她。」
霍奚舟动作顿住,侧眸看了一眼云垂野,眼里郁气凝结,尽是冷嘲和鄙薄。很快,他收回视线,置若罔闻地伸手,将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打横抱了起来。
冰冷的躯体入怀,轻得宛如一片受尽摧残、枯藁萎落的残叶,霍奚舟眉宇间闪过一丝异样。
「霍奚舟!」
云垂野吼了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霍奚舟抱着姜峤转身离开,漠然地朝副将丢下一句,「杀了他。」
***
江州,将军府。
这是从前霍靳驻守江州时住的宅子,霍奚舟在此处住的时日,比在建邺的武安侯府要多得多。而这处宅子与侯府相较,又是更加的空旷冷清。院中几乎看不到花草,四周陈设皆以玄色为主,乌压压的尤为肃穆。
此刻,姜峤便躺在黑漆漆的床帐中,双面紧闭,脸色被身下那深色床褥和四周的墨黑帐幔衬得愈发苍白。
她身上快要凝结成冰的的那套素白裙裳已经被换下,湿发被烘干,面颊上的脏污与血迹也被擦拭干净,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守在床榻边的笙娘。
笙娘在铜盆里洗净帕子,又忧心忡忡地转头看了姜峤一眼。天晓得一个时辰前,霍奚舟将人抱来此处,她见到姜峤那幅受尽折磨的狼狈模样时,有多错愕震惊。
原还以为姜峤受了什么酷刑,可她在为姜峤沐浴擦身时,除了手腕上的伤,并未在身上见到其他伤痕。
笙娘拧干帕子,又强忍着心悸,轻轻扶起姜峤的左手。那手腕上横着一条血痕,原本的伤口并不大,但或许是因为没有及时处理,竟变得湿肿溃烂,瞧着颇为骇人。
笙娘忍不住皱眉。
不过才十来日的光景,霍奚舟到底将人关到了何处,用了何等手段,才使人磋磨成这幅了无生气的样子。
屋门被推开,将军府的僕从领着大夫走进来。笙娘立刻收敛了神色,站起身,退到一旁。将位置让给了大夫。
「侯爷,牢头说了,并未对……那位用任何刑罚。」
屋外,彦翎犹豫了一下,慢吞吞说道,「只是那日地牢发生了命案后,以防万一,他们将人单独关进了水牢。」
说完,他不安地抬眸,悄悄打量霍奚舟。
霍奚舟背对着他,并未说话,可那背影覆着的寒意分明又冷了几分。
片刻后,大夫从房中走了出来,朝霍奚舟行了一礼,「将军,这位娘子受了水牢之刑,又连日惊惧,寒疾加重……若再晚些,怕是真就丢了性命。不过经此一遭,娘子的身体终究是伤了根本,往后轻则畏寒虚弱,重则反覆高热、时常休克,最终……衰竭而亡。」
此话一出,霍奚舟忽地转身,阴沉晦暗的目光落在了大夫身上。半晌才冷冷启唇,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保住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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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心中一凛,躬身退下。
待大夫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霍奚舟才转身朝房中走去。
笙娘正坐在床边,倾身过去,似是想要将姜峤扶起来,听到霍奚舟进来的动静,不由后背一僵。
「做什么?」
霍奚舟绕过屏风,径直来到床榻前。自方才回府,他尚未来得及褪下战甲、换身衣裳,行走间那玄色披风又将一阵森冷的风带进屋子。
笙娘只能收回手里的茶盅,怯怯地站起身,小声答道,「奴想餵娘子喝些热茶去去寒。」
霍奚舟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定定地望着床帐中姜峤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神色极冷。
姜峤怎么能死?霍青萝的仇,姜晚声的仇,还有前锋营三千将士的仇……他尚且未与她算清,她怎么能死?
笙娘在一旁悄悄看着,只觉得心惊。她很清楚从前霍奚舟是如何看着姜峤的,可此刻,那双眼睛里却看不到半分温情,只剩下冰冷的戾气和炽盛的恼恨,还翻涌着些许她读不懂的情绪。
来江州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令二人的关系崩塌至此?
笙娘正想着,忽然见霍奚舟身形一动,在床榻边坐下,竟是扶起姜峤,朝笙娘伸过手来。
见她未有反应,霍奚舟不耐道,「茶。」
笙娘回过神,连忙将温热的茶盅递到霍奚舟手上。
霍奚舟低眸看向怀里的姜峤,一手掐着她的脸颊,一手将茶沿抵着她的唇,将那茶水餵了进去。
姜峤虽在昏迷中,可身体却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唇瓣一沾水,便迫切地吞咽着,看着竟是又乖巧又可怜。
直到那一整盅茶饮尽,她还犹嫌不足地往前凑了凑,最终又无力地倒进了霍奚舟怀里,一侧头,微弱的吐息便轻轻浅浅扑在他颈间。
「……」
霍奚舟眸光闪了闪,心中对姜峤的憎恶和恨意竟是难以自控地动摇了一瞬,可紧接着,便又被汹涌崩塌的自厌情绪掩盖。
强行平復了心绪,他将姜峤重新放倒在床上,刚要撤身离开,却一眼瞥见那衣袖下受伤的手腕,眸色倏然一沉。
他一把捞起姜峤的手腕,将那近乎溃烂的伤口收进眼底,勐地转头望向一旁候着的彦翎,「是他们动的刑,还是她自己寻的死?」
彦翎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伤,吓了一跳,「属下也不知。」
霍奚舟忽然变得躁怒起来,神情渐渐阴郁,语速却越发沉缓,「叫他们滚进来回话!」
不消霍奚舟再多做解释,彦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离开,将早就来到将军府请罪的牢头带了进来。
牢头扑通一声跪在屏风外,心中忐忑,「将军……」
霍奚舟薄唇紧抿,没有作声,脸上却是山雨欲来。他又令笙娘倒了杯热茶,可茶温滚烫,难以入口,他便一直端在手里,指腹在茶盅外焦躁地摩挲着。
「我且问你,」彦翎试探地朝屏风内看了一眼,主动发问道,「你不是说除了将人关押在水牢,其他时候都未曾用刑,那她手腕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牢头眉心一跳,连忙撇清关系道,「将军明鑑,我们当真没动过刑,那是她自己用碎瓷片割伤的!她也正是用那瓷片划瞎了那个死囚!」
霍奚舟摩挲茶盅的动作微顿,垂眸看向姜峤,冷声道,「她想寻死?」
「倒也不是……」
牢头欲言又止,直觉不应将这件事说出来。可若不说,他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将军的问话,只能求助地看了一眼彦翎。
彦翎却冷着一张脸,并不应他。
「将军问你话你答就是了,左顾右盼乱看什么?」
牢头这才硬着头皮答道,「这位娘子割腕……似乎……好像……是为了给她那位同伴餵血续命!」
屋内倏然一静,陷入可怖的死寂。
笙娘和彦翎皆是愣住,下意识朝屏风后望去。
霍奚舟扣在茶盅上的五指勐地收拢。
「啪——
茶盅应声而碎。碎裂的瓷片伴随着滚烫的茶水,从那青筋暴起的手掌中四溅而落,瞬间将那手背烫得通红,指缝间也渗出些血迹。
笙娘被吓得惊唿了一声,仓皇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霍奚舟额角筋脉微动,似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眉眼间犹如黑云摧城,染着冰冷的怒意。一时间,本已被炭火温暖的屋子仿佛又被寒意侵袭,成了冰窖。
彦翎和笙娘纷纷垂下头,大气不敢出,跪伏在地上的牢头更是吓得双肩打颤。
静了良久,霍奚舟才蓦地嗤了一声,口吻似是自嘲似是憎恶,「好得很。」
他霍然起身,拂袖离开,再没有看一眼床帐中的姜峤。
墨色披风自眼前掠过,彦翎露出些后怕的神色,但还是深吸了口气,快步追出去。
大雪纷纷,已在院中地上覆了厚厚一层积雪。霍奚舟脸色难看地往前走着,身后是两行踏得极深的足迹,边缘沾了一两滴血珠,却迅速融入雪中,将那一小块变成了暗红色。
追上来的彦翎这才注意到霍奚舟手上受了伤,「侯爷,你的手……」
霍奚舟顿住,后知后觉地抬起手看了一眼,眼底隐有杀意翻涌。
……他就该杀了云垂野。
***
这场初雪下了一日一夜才停下来,整个江州城都被霜雪覆盖,可那刚赢了胜仗的喜悦却未曾被掩埋。临近岁末,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起了红灯笼,孩童们也在大街小巷堆了各式各样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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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宅大门前,奴僕们正忙碌地清扫着路上残雪,却避开了那些堆起来的雪人。
书房内,楚邕正躬着腰翻箱倒柜,也不知在找什么,地上散落了一堆信件,且从纸张泛黄程度上看,还都是些陈年书信。
分明是极冷的天,楚邕却翻得满头大汗,总算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十几年前,身在段秦的探子送回来的情报,上面记着段秦皇室内斗,皇帝段涉的么子被贼人掳走失踪。
「我就说没记错……」
楚邕一拍大腿,松了口气爬站起来。
昨日在地牢外,将军原想杀了云垂野,却被他阻拦下来,原因便是他在云垂野身上瞧出了几分段涉的影子。
段秦与南靖已有百年未曾交过手,也未曾派过使臣互相往来,所以南靖见过段涉的人不多,他曾经也是因为机缘巧合,才与之见过一面。
尽管这段记忆已经有些久远,但昨日见到云垂野面容的第一眼,他便恍然觉得看见了年轻时的段涉。
想起昨日自己开口为云垂野求情,霍奚舟看过来的眼神,楚邕仍觉得有些心悸。
他跟着霍靳打了这么多年仗,是亲眼看着霍奚舟长大的,自然能看出他的杀心。可那云垂野若是段秦皇子,便不能遂了他的意,留着的好处远远胜过杀了。
楚邕掸了掸信纸上的灰尘,便推开书房门,随意指了几个护卫,「你,还有你,随我出府,找将军议事。」
江州众人还是更习惯唤霍奚舟将军,而非侯爷。
「阿父!」
一道清脆有力的女声从旁边的行廊上传来,楚邕震了震,转头便见楚芳菲披着件红色大氅,迈着并不娴静的大步兴沖沖地朝他走来。
楚芳菲头上戴满了钗环,一路晃晃悠悠,闪得楚邕眼前发花。
「阿父要去找将军议事吗?」
楚芳菲眼睛都在发光,「带上我吧,我也要去。」
楚邕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甩袖逃命似的往外走,「胡闹!我找将军商议正事,你跟着做什么?」
楚芳菲不死心地跟在他身后,「那我扮成护卫也行!」
「我劝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将军自幼不近女色,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楚邕说道。
「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
楚芳菲大大咧咧地说道,「将军如今被女子伤了心,正是我乘虚而入的好时候!」
楚邕一下剎住了脚,错愕地看向楚芳菲,「什么被女子伤了心,你胡说八道什么?」
楚芳菲无辜地挑眉,扯着嗓子道,「将军的小妾不是红杏出墙,与旁人私奔,被将军撞破了么?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住口住口!」
楚邕吓了一跳,连忙扬声打断楚芳菲,呵斥道,「将军的私隐也轮得到你议论?」
楚芳菲悻悻地闭嘴。
楚邕左右张望了一番,才皱着眉,压低声音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所谓的小妾红杏出墙,不过是昨日他们在地牢外见到那一幕后的猜测罢了,怎么楚芳菲也张口就来?
「昨日将军回城时,突然策马离开,不就是去处置这桩事了?听说那小妾生得极为貌美,却不安于室,趁将军在外征战时,与一长相俊朗……但比不过将军的护卫勾搭在一起。昨日两人约好一起私奔,恰好被将军逮住,将军还当场下令处死姦夫……」
楚芳菲说得有鼻子有眼,见楚邕神情呆滞,才露出些疑惑的神色,「阿父你当时不就在场么?如今整个江州城都传遍了,你在这儿与我装什么傻?」
楚邕眼前一黑。
***
暮色低垂,西沉的凉薄日光透过窗格,穿过黑色纱帐,落在女子苍白憔悴的面颊上,添了丁点暖色。
昏睡了整整两日后,姜峤终于醒了。
她缓缓睁开眼眸,目光空洞而迷茫地落在头顶上方那层层叠叠的黑色帐顶,有那么一刻甚至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寝殿,是水牢,还是阎罗殿……
帐外,炭盆里的火燃得正旺,微弱的噼啪声响传入帐内,周身也传来干燥而温暖的热意,姜峤的意识逐渐回笼。
昏厥前的画面重新涌入脑海,她心口一紧,蓦地坐起身。顾不上头晕目眩,她侧过身,伸手掀开那曳地的黑色纱帐。
目光在空荡的屋内扫视了一圈,四周的陈设和布置都让姜峤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看来应当是霍奚舟在江州的住处了……
姜峤定了定神,动作缓慢地掀开被褥,想要下地,却发现双腿没什么力气,只能坐在床边发怔。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换了套乌青色的衣裳,手腕上的割伤也被悉心包扎过。
姜峤眸色微滞,半晌才将视线移开。
屏风后忽地传来推门声,一人快步走了进来,姜峤眼睫抖了抖,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抬头便对上一双惊喜的眸子。
「娘子醒了!」
笙娘端着药碗,从屏风后绕到床榻前,满脸都是喜色。
姜峤怔了怔,放松下来。她启唇,嗓音沙哑,「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笙娘将药碗放在榻前的矮几上,「那日在洛阳,娘子为我出谋划策,如今我的弟弟已被侯爷救了出来。侯爷见我们无家可归,便暂时将我们带来了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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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什么,一把牵住了笙娘的衣袖。
「云垂野……就是与我一同被捉的那个人……他如今,在何处?」
她忍着喉间的刺痛,艰难地问道。
笙娘面露难色,摇头答道,「我不知道。」
停顿了一下,她突然啊了一声,「我这就去告诉侯爷,娘子醒了!」
姜峤神色微变,刚想阻止她,可那一角衣袖已经飞快地从自己手中抽离。笙娘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
姜峤坐在床边,闻着那药碗里升腾起的涩味,僵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攥紧了被褥。
之前霍奚舟只顾着与胡人打仗,便将她丢进了地牢,如今仗已经打完,该是要与她将那些新帐旧帐一起算了吧?
想起霍奚舟从前提及废帝时露出的狠厉神色,姜峤只觉得一股寒意又渗进指尖,迅速蔓延了全身。
她微微打了个颤,目光再次落向那碗汤药,素来厌恶喝药的她,这次却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伸手端起来,一饮而尽。
热烫的药汁入喉,涩味直冲颅顶,却令姜峤心中的求生欲望又復燃了起来。她拿出了颈间繫着的铜钱,看着上面日月山林的纹路,暗自咬牙。
无论如何……她要活着。她还未能寻到上谷许氏,寻到外祖父,未能替阿母传话,如何能死?
如此想着,姜峤便打起了精神,静静地等待霍奚舟前来兴师问罪。然而这一等,便等了两三个时辰。
夜色寂静,屋内燃着一盏孤灯。
姜峤跪坐在炭盆边的软垫上,双手悬在炭火上取暖,最初的忐忑和斗志已在这漫长的等待里烟消云散,只余下疲惫和倦怠。
霍奚舟没有来便罢了,就连笙娘也不见了踪影,令她想要打探消息都不知该问何人。
中途她也曾试探地打开房门,可门外竟是守着四个披坚执锐的将士,见她一开门,便立刻用刀枪拦在了她面前,不许她踏出一步。就连她想问几句话,他们都是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守着什么杀人不眨眼的绝世高手……
姜峤全然不知,自己在那几人的心中,危险等级已经远远超过了丧尽天良的杀手。毕竟美人刀,才是刀刀要人性命。
夜色越来越深沉,姜峤反而渐渐放松了下来。
看来今夜,霍奚舟是不打算来了。又或许,霍奚舟不愿再见她,永远都不会再来了。只待建邺城来了越旸的人,便会将她直接交出去。
这于她而言,其实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屋内一直闭着窗,炭火的烧灼味挥散不去,姜峤突然觉得有些闷,她起身走到窗边,抬手将窗户支开了一半。
支窗的声音瞬间吸引了门口将士的注意,四人齐刷刷转头看过来,尤其是离窗户最近的那个,更是一瞬不瞬盯着姜峤的动作。
冷风嗖地灌了进来,姜峤猝不及防,手中的帕子竟是一下被风捲走,直接飞出了窗口。
姜峤怔了怔,连忙随着帕子倾身,一伸手,那帕子却是忽地被风吹偏,从指尖擦过。
站在窗边的将士眼睁睁看着什么从窗口飘了出来,下意识做出了反应,眼疾手快地接住。
看清手里是一方素色绢纱,那将士愣住,一转眼,恰好对上姜峤的视线。
「咳——」
咳嗽声自行廊另一侧传来,像是刻意在提醒什么。
姜峤转头,只见霍奚舟神色阴戾地立在行廊拐角处,身后跟着咳嗽了一声便停下,同样脸色难看的彦翎。
作者有话说:
不瞒你们说,最近每发一章都很忐忑
感觉自己在刀尖上行走……害怕……?
第41章 针锋
寒夜凄凄, 院中一片漆黑,唯有廊下挂着两盏灯笼。
融融暖光下,女子半边身子都探出了窗外, 墨黑的髮丝散落在身侧,与那乌青色的衣裳几乎融为一体, 却无法遮掩那纤细窈窕的身段。
而隔着窗,年轻的将士正拿着一方素帕, 愣愣地看着她。
霍奚舟薄唇紧抿, 眉宇间隐有波澜翻涌。
彦翎的咳嗽声令那将士回了神,一抬眼看见霍奚舟,连忙与身后三个兄弟齐声唤道,「将军。」
姜峤呆愣在窗边,直到一阵冷风拂面, 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才清醒过来,立刻垂了眼, 默不作声地退回屋内,重新阖上了窗。
霍奚舟冷着脸收回视线, 迈步往前走。
经过窗边时, 他步伐微顿,目光落在那将士手中的素帕上。
将士反应过来, 一埋头,双手捧着那素帕呈到霍奚舟面前。
姜峤站在窗边, 手指有些紧张地扣紧了窗沿,极力平復着心绪。
下一刻, 门便被推开, 霍奚舟走了进来。
姜峤转过身, 下意识像从前一样福了福身,「侯爷……」
霍奚舟顿在原地,嗓音冰冷地嘲讽道,「你的礼,我受不起。」
姜峤的动作倏然一僵,缓慢地直起身。
「你刚刚想做什么。」
闻言,姜峤抬眸,刚想启唇解释,却见霍奚舟低垂着眼,手里摩挲着那方素帕,分明是在问话,口吻却没有丝毫疑问。
她略微迟疑了一会,便错过了回答的时机,被霍奚舟抢了先。
「又想牺牲色相,哄骗哪个蠢货为你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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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冷笑着,近乎恶毒地嘲讽。
此话一出,姜峤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霍奚舟掀起眼,漠然地看向她,手一松,便将那素帕丢进了炭盆中。
他故意将话说得极为直白,甚至不惜连自己一同贬损了。
一想到姜峤之前的百般讨好和痴心爱慕全是装出来的,那幅一往情深的面孔也从来不止对他一人,对钟离慕楚,对云垂野,甚至对任何一个与她有助益的男人,哪怕是牢狱中的囚犯……
在姜峤面前,他与这些人毫无差别,一样地为肤浅的容色倾倒,为甜言蜜语沉沦,被她的谄媚手段勾得情难自已,成了可笑的蠢货之一。
一想到这些,霍奚舟的心绪便无法平静,怒火也倏地腾窜了上来,烧灼着他的理智。
他极力忍耐着,却仍是控制不住,一步步上前,在姜峤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看着她脸上的血色逐渐消退。
「引诱我的那些手段,你用来算计过多少人?」
姜峤攥了攥手,有些难堪地移开视线,「从未用过,你是唯一一个。」
霍奚舟眸光闪过一丝异样,却转瞬即逝。他盯着姜峤看了一会,忽然有些轻佻而放肆的抬手,指腹自姜峤面颊上轻轻刮蹭着。
「那当真是可惜。若你在位时用这些手段来算计朝臣,怕是能招揽一群入幕之宾、裙下之臣,如何会被我和越旸逼得走投无路,沦落至此?」
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脸颊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姜峤微微战慄,视线越过霍奚舟,飘忽不定地落在炭盆中,眼睁睁看着火舌点着素帕,腾起一股刺鼻的青烟。
她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有过与此刻雷同的情绪,难堪、无措、屈辱……犹如从天而降的巨石,压得她难以喘气,脑子里也嗡嗡作响,一颗心似是也随着那素帕一起,大有烧成灰烬,半点渣滓也不留的架势。
姜峤身子的颤抖十分细微,却并未躲过霍奚舟的眼睛。
霍奚舟触在她颊边的手指陡然一收,狠狠攥紧掌心,脸色愈发森然。
他原以为,这样用言辞羞辱姜峤,令她崩溃,就能让自己心底的躁怒消散几分,却没想到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反倒更添了些郁气。
「侯爷打算如何处置我?」
姜峤终于喃喃着开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原本只是想做些心理准备,殊不知这话落在霍奚舟耳里,却成了一种挑衅,令他心中憋闷的那股浊气愈发凝结。
她以为自己还捨不得动她么?
「年节将至,不宜见血。」
霍奚舟冷漠地启唇道,「待除夕一过,我会亲自押送你回建邺。」
姜峤闭了闭眼,声音轻哑,宛如无可奈何的一声嘆息,「回建邺,我便是必死无疑……」
看着那张往日娇艷明媚的面容顷刻间像是枯萎了一般,霍奚舟的目光掠过一丝异样,可转瞬间,脑子里便又敲响了警钟,想起当初上谷一役的尸山血海,想起功败垂成的北伐,想起霍青萝死讯传至江州的那一日,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冬夜……
霎时间,他的口吻又变得冷硬无比,字句在齿间碾碎,「天道轮迴,血债血偿。你身上的罪孽,便是死一百次也不够。」
姜峤被霍奚舟口中切齿的恨意震慑了,半晌才平復心绪,镇静地出声。
「我从未想过算计什么,皇位、天下,都不是我想要的。所以你造反逼宫,我也从未记恨过你。从始至终,我只是想活下去……你跟着霍老侯爷常年在外征战,无暇顾及朝中形势,在你们眼里,建邺城或许还是我父皇在位时的模样……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也是在朝中与世族们交手周旋过的人,我不信你还没有察觉,南靖的沉疴从来不是哪一代君王,而是那些越俎代庖的世家……」
霍奚舟抿唇不语,神色晦暗。
姜峤也不知他是否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继续放缓了语调,往下说道,「我虽是一国之君,却无权无势,被世族彻底架空……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其他事我更是无能为力。所以你的仇人从始至终都不是我,而是钟离氏,是钟离慕楚。我不知道阿满对你说了什么,但她一定是被钟离慕楚控制,是钟离慕楚指使她污衊我……」
霍奚舟忽地冷笑出声,「所以你是在告诉我,用白绫绞杀青萝的人是钟离慕楚,让朝月公主投井而亡的也是钟离慕楚。那么……钟离一氏被屠族又是谁动的手?」
姜峤下意识便要张口回答,却在出声前意识到什么,神色微滞。
「是谁对钟离一氏斩草除根,连在外征伐的钟离延都不放过;又是谁为了夺权立威,不顾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安危,执意从上谷撤兵,害得三千晋陵军惨死空城……」
一提及上谷那一役,霍奚舟的眼底便再次翻起波澜,嗓音里沾了几分腥气,「三千一百二十有五,他们不是奏报上冷冰冰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是鳏寡老人的独子,是柔弱妇人的夫婿,是未出世孩子的父亲……他们抛下一切在战场上搏杀,是为了替你们姜氏一族夺回失地,是为了让流民有家可归!可你将他们当做了什么,可以随意牺牲的草芥,还是权力博弈的弃子?!」
姜峤似是被震住了,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霍奚舟望着她,扯出一丝笑,眼神却是阴鸷的,「还是你想告诉我,这一切仍是钟离慕楚所为。而你身为一国之君,被他用刀架在了脖子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亲手将自己的所有族人送上断头台,也将前线的那些将士送上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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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离开建邺之前,姜峤从未想过这些。
半晌,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那你想让我怎么做?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你可知道,我光是活下来便已十分不易……」
「世道维艰,人人不易。你又有何特殊?」
霍奚舟顿了顿,冷笑一声,「倒也确实不一样,旁人被世道倾轧,你却是这世道的始作俑者。」
姜峤咬唇,她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心里知道,自己并非始作俑者,却也为了活命,对世族的行径熟视无睹。这么算来,竟也是半个帮凶……
她的沉默落在霍奚舟眼里,更成了心虚的佐证,将他原本抱有的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尽数浇灭。
「可这些事,的确是钟离慕楚所为……」
姜峤声音微哑。
「证据。」
霍奚舟吐出两字。
姜峤的话尽数哽在了喉口。钟离慕楚如今生死不明,就算钟离氏尚在,但他们做事向来不留痕迹,霍奚舟手下的这些武将又能查出什么首尾……
「还有青萝。」
忽地想起什么,姜峤眼里重新绽出些光亮,「青萝或许还活着……」
霍奚舟打断了她,嗓音冷冽,「谁许你这么唤她?」
姜峤舌尖泛起些许苦涩,静了半晌才改口道,「霍二娘子很可能没有死,你只要找到她,便会知道真相。」
霍奚舟冷嗤了一声,既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今日他要说的话,已经都说过了,至于姜峤的话,他已不会轻信。
霍奚舟想要拂袖离开,可就在转身时却又硬生生停住,回头看向姜峤,双眸如刀。
「姜峤,你从前与我说过的话,可曾有一个字是真的?」
姜峤眸光轻闪,缓缓抬眼。
「有……」
斟酌了片刻,她启唇,一字一句,「虽然最初留在武安侯府,只是权宜之计,可后来我确实对你心生爱慕……」
那双漂亮而惑人的眼睛此刻泛着红,长睫止不住地抖颤,遮掩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和算计。
「我对你,是真心的。」
霍奚舟眼里的情绪仅仅凝滞了一瞬。许是姜峤的演技不如从前,又或是他有所防备,变得更加敏锐,总之只一眼,他便洞察了姜峤的刻意逢迎。
下一刻,胸腔便骤然翻起滔天骇浪。震怒和憎恨交杂在一起,再次烧起熊熊烈火,将他所有的隐忍付之一炬。
霍奚舟勐地抬手,狠狠扼住姜峤的咽喉。
姜峤忽然被掐住脖颈,一时间头晕目眩,可连吃痛的闷哼声都被堵在了喉口,窒息地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她脸色涨红,下意识挣扎起来,抬手想要掰开那只扼着脖颈的手,然而她的力气却完全不能与霍奚舟抗衡。
霍奚舟神色冰冷,目光从姜峤痛苦的眉眼移开,落在自己五指收拢的手掌上,姜峤的双手正覆在上面,乌青色的衣袖垂落,露出左手手腕上缠裹的纱布。
看见那包扎的手腕,霍奚舟似是又被什么刺了一下,眸色陡然一沉,讥讽道,「姜峤,你的真心当真廉价。」
姜峤挣扎的动作一僵,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里迅速漫开一层雾气。
霍奚舟定定地望着她。
掌下的那段玉白脖颈,如此纤细而脆弱,他不过用了三成的气力,便已令她难以承受,若再用力几分,就能轻易扼断她的生机,一切也都会随之结束。
窒息感令姜峤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发黑,只能眼睁睁看着覆在霍奚舟面上的阴影不断扩散,冷峻的五官只剩下一双杀意毕露的眸子,而最后,那双漆黑的瞳仁也陷入黑暗。
姜峤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只掌控她生死的手掌。
就在她觉得自己今日定是死到临头的时候,脖颈上的钳制却骤然卸了力道。
霍奚舟突然松开手。
姜峤踉跄了几步,头晕目眩地撞上了一旁的屏风。屏风支撑不住她的重量,轰然倒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动静传到了屋外,众人警惕地看向声源处。唯有彦翎神色微冷,眉宇间露出些许復仇的快意。
姜峤跌坐在四分五裂的屏风上,捂着发痛的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过了许久,她眼前的阴影才逐渐褪去,耳边的嗡鸣声也终于消失,可咽喉处火辣辣的疼痛却提醒着她刚刚差点葬送性命的事实。
霍奚舟眉宇间有异色闪过,然而只挣扎了一剎,他便又垂下手,微微攥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高大的暗影犹如乌云压顶般,将姜峤瘫软在地的纤细身躯笼罩其中。
暗影中,姜峤心有余悸地仰起头,正对上霍奚舟黑沉阴戾的双眼。
「若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不介意让你再哑上一回。」
霍奚舟薄唇开合,最初的怒火已然被压制,只余冷漠和疏离。
姜峤的心狠狠缩了一下。可很快,她便收敛起了眉眼间那抹并不真实的柔弱哀怨,连同眼眸中的一丝脆弱也转瞬即逝。
她忽然垂落了眼睫,无不讽刺地唤了一声,「霍奚舟。」
霍奚舟神色微顿,低眼看她。
这是姜峤第一次对他直唿其名,嗓音还是一如往昔的清冷沙哑,却再没有往日的柔婉和卑弱。霍奚舟心中清楚,接下来才是姜峤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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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做出一副遭我矇骗,深情被辜负的模样?扪心自问,你对我又有几分真情?」
事已至此,姜峤也懒得再口是心非,干脆彻底撕下了许云皎楚楚可怜的柔弱面具,直勾勾地盯着霍奚舟,眸光里的嘲弄和不甘尤为露骨。
「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旁人难道没有如法炮制过吗?一直以来,如此痴慕你霍奚舟的女娘难道还少么?可你对她们避如蛇蝎,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唯独将我留在身边,对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姜峤锋芒毕露地问道。
霍奚舟喉头一窒,那双漆黑暗眸里倏然闪过各种复杂而诡异的情绪,他死死盯着姜峤,唇角紧抿。
「不过是因为我这张脸,我这双眼睛,生得与姜晚声相像罢了。」
姜峤强忍着喉间的不适,提高了音量,「你想透过我怀念姜晚声,我便安安分分做了她这么久的替代品,这又有哪里对不住你?」
姜峤的目光也一瞬不瞬地定在霍奚舟面上。
就在她说完的一瞬间,她竟然在霍奚舟脸上看见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错愕和震惊,可就在她想要确认时,那点惊愕便被汹涌而来的怒火尽数吞没,仿佛成了姜峤的错觉。
炭火突然窜出火星,发出噼啪声响,而屋内的氛围也突然变得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惊天动地的战火。
有那么一刻,姜峤也有些许后悔。
她方才刚从霍奚舟手下死里逃生,何苦又要乘一时口舌之快,用这些言语来激怒他?当下最重要的明明不是她和霍奚舟谁是谁非,谁亏欠了谁,而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想到这儿,姜峤低垂了眼,收起自己咄咄逼人的模样,刚想说话,却听得霍奚舟厌憎而鄙薄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你与她……天壤之别。」
此话一出,犹如一记闷锤重重落了下来,砸得姜峤突然神思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记忆一下将她带回了那座压抑的建邺皇城,带回了那个偷穿姜晚声裙裳的午后。宫人们的窃窃私语声与此刻霍奚舟的声音几乎重合在一起。
「许采女如何与贵妃相争,她不过一介乡野村妇!就算生下的是皇子又如何?!」
「她与贵妃是天壤之别!从她腹中诞下的五皇子,与朝月公主亦是天壤之别!」
「做她的替代品,你不配。」
霍奚舟冷冰冰地抛下这么一句,甩袖离去。
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冷风唿啸而入。屋内的纱帐帘幕通通被扬起,鼓动着发出瑟瑟声响,炭盆中的火堆也被骤然吹袭。
姜峤怔怔地跌坐在碎裂的屏风边,只觉得寒意蔓延全身。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丝疼痛,抬起撑地的手来,这才发现手腕上缠裹的纱布又隐隐渗出血迹。
她忽然觉得自己十分荒唐且可笑,于是也真的笑了起来。末了,心中只剩下无尽的茫然。
***
翌日,笙娘再次提着食盒来给姜峤送饭,一踏进屋子,满地狼藉就映入眼帘。她吓了一跳,慌忙抬眼寻找姜峤,终于在房间最右侧的书案后看见了姜峤的身影。
屋子里的炭火已经熄了,女子却仍穿着昨夜那身单薄的乌青衣衫,斜着身子坐在书案后,一手支着额,疲倦地半阖着眼。
笙娘这才松了口气,绕过碎裂一地的屏风,小声嘀咕着走到姜峤身前,「怎么也没人来收拾一下?」
她放下食盒,将臂弯上搭着的毛领大氅抖开,轻轻披在了姜峤身上。
姜峤缓缓掀起眼,看见那张肖似姜晚声的脸时,她一时竟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在昨夜的旧梦中没有醒过来。
「皇姐……」
她喃喃道。
笙娘愣住,小心翼翼地出声道,「娘子?」
姜峤眼里陡然恢復了清明,放下撑着额角的手,「笙娘。」
笙娘担心地打量了姜峤几眼,欲言又止,「娘子可还好?昨日我去向侯爷通报娘子醒了,侯爷不知为何,竟不许我再回来照顾娘子,只许我每日来这里送膳食……」
姜峤沉默了片刻,颔首道,「无妨,你听他的就是了。」
「听说……侯爷昨日来娘子这里了?」
笙娘问道。
姜峤垂眼,低低地应了一声,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坐直身,倾身去掀食盒的盖子,「让我瞧瞧,今日可有什么好吃的?」
她这一动作,颈间的淤痕便不小心露了出来。
玉白莹润的肤色,将那淤痕衬得愈发青紫,甚至连指印都十分明显,瞧着更加触目惊心。
笙娘蓦地瞪大了眼,忍不住惊唿了一声,「娘子,你脖颈上是怎么了?何人伤你?!」
姜峤动作顿住,不自在地拢紧了身上的大氅,用那灰青色的绒绒毛领遮住了颈间掐痕,「无碍,莫要问了。」
笙娘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那倒地的屏风,终于反应过来,面露愕然,「是……侯爷?他怎能如此对你?纵使娘子和侯爷有什么误会,他也不应对你下如此狠手啊……洛阳一别,究竟发生了什么……」
「笙娘。」
姜峤语气微沉,打断了笙娘。
笙娘一愣,自知失言,只好悻悻地闭嘴,可目光却仍在姜峤颈间徘徊,终于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我去为娘子寻些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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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毕,她又像昨日那般飞快地跑了出去,根本不给姜峤阻拦的时间。好在今日,她不是一去不復返,而是真的拿了药膏回来。
姜峤接过那精巧的药盒,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闻才辨认出来。当初在武安侯府,她入住主院的第一日,霍奚舟也是丢给了她这样一盒珍品。
物是人非……
姜峤正想着,笙娘已经捧着铜镜在面前坐下,她便揭开药盒,对着铜镜往伤口处涂抹药膏。
涂完了颈上的疤痕,姜峤又解开手腕上的纱布,往那儿的伤口也涂了些。
笙娘这才注意到,这手腕上的伤口似乎也比昨日更严重了。她忽然想起近日流传到将军府的一些风声,再回忆起那天亲耳从牢头嘴里听到伤口的来源,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犹豫了片刻,笙娘还是压低声音说道,「娘子,昨日你问我的那个同伴的下落,我帮您打听过了。」
姜峤动作顿住,立刻抬眸,期待地看过来。
「他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听说侯爷原本是想就地处死他的,只是最后不知为何又收了手,将他关押进了地牢。」
听到就地处死四个字时,姜峤的心不可避免地拎了一下,直到笙娘说完,才略微松了口气。
将身上的伤都上完药后,姜峤终于开始用膳。看着那一桌有荤有素冒着热气的饭食,她竟生出一种久违的幸福感。
虽说,如今她仍被霍奚舟囚在这方寸大的屋子里,可与那不见天日,只能吃些残羹剩饭的地牢比,却好得太多了。
在地牢的那些日子,姜峤除了饿得不行时才会碰官差送来的饭菜,其余时候都在尽力忍着。所以今日见了正常人吃的菜餚,终于慢条斯理地吃了个干净。只是吃完后正对上笙娘心疼的眼神,她才有些不好意思。
大约是见笙娘在屋内待的太久,门外的守卫终于叩门以示催促。
「我,我马上就出来……」
笙娘匆匆起身,将碗碟重新收进食盒。
离开前,她不忘转头看向姜峤,「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定当尽心为娘子办到。」??
对上那双真挚而澄澈的眸子,姜峤苦涩地勾了勾唇。她如今身陷囹圄,还能有什么想要的,最想要的便是自由,是逃出这里……
姜峤忽地意识到什么,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如果说这将军府中只有一个人能助她逃离,并且之后还能全身而退,不被霍奚舟迁怒,那便只有笙娘一人了!
毕竟霍奚舟爱屋及乌,想来也不会对那张肖似姜晚声的脸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姜峤望着笙娘的眼神,又迸溅出希冀的光来,可那丝算计转瞬即逝。一转眼的功夫,姜峤便又垂眼,嘆了口气。
「你能帮我……寻些打发时间的物件来吗?」
笙娘离开没多久,就有两个僕役走了进来,将屋子里碎裂了一地的屏风尽数清扫了出去。而到了晚上,笙娘也真的替姜峤寻来了笔墨纸砚和棋盘。
之后的日子,姜峤除了用膳休息,便将注意力都落在了下棋写字上,一颗心倒是也渐渐静了下来。不知霍奚舟是将她忘了,还是有别的打算,总之这两三日他没有再出现过。
或许正如他那日说的,年节将至,他只想过个好年,不愿让任何糟心的事、糟心的人,毁了过年的好心情,所以便打算将自己留到年节后处置。
***
将军府,书房。
楚邕和驻守江州的其他几个将军分坐在两侧,霍奚舟神色寡淡地坐在上位,沉默不语,似是在听他们议事,又似是若有所思。
「末将前几日奉将军之令,修书一封送往段秦,向段涉言明了他的幼子可能流落江州一事。」
楚邕拱手向霍奚舟回禀,「今日已得了段涉的回信。」
闻言,其余几人也都激动起来,「那段涉是如何回的?」
「段涉对这件事非常重视,若真能寻回自己的幼子,他愿答应我们的一些条件。」
楚邕语调上扬,显然也十分高兴。
众人纷纷拍掌叫好,「若能有段秦襄助,那江州以外的几个城池便能从胡人那儿夺回来,这不是将军一直想要的么?」
意识到霍奚舟一直没有发话,众人不由朝上位看去,却见他面无波澜,也并未露出欣悦之色。
楚邕等人面面相觑。
虽说霍奚舟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沉默寡言,可这次回江州,他的性情似乎比之前更令人捉摸不透了,便是他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有时见着心里都会发憷。
见氛围有些凝滞,楚邕又补充道,「不过段秦与南靖已有数百年未曾往来,对于此次交易,他们十分慎重。段涉已经差人暗中出使南靖,不日便会到达江州,待确认过皇子的身份,才会做之后的打算。」
霍奚舟仍是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将军,段秦的使臣已在路上,若那位真的是段秦皇子,还将人拘在地牢里怕是不妥……」
楚邕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试探,「是否得将人接出来好生安置,以待使臣前来查验?」
此话一出,书房内的气压骤降,包括楚邕在内的几人都忽然察觉到一丝寒意从身后窜过,心中陡然一凛。
而当几人不自在地转头,才发现书房的窗竟是忽然被吹开了,冷风飕飕地灌了进来,却无人敢上前将那扇窗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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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终于掀起眼,望向楚邕。
「就照你说的做。只一条,不论怎么安置他,都要严加看守,不许他踏入将军府半步。」
在座几人不由都想起了城中的传言,讪讪地应了一声。
正说着,彦翎拿了封密函快步走进来,楚邕等人见状,纷纷起身告退。
一行人走出书房后才松了口气,纷纷凑到楚邕身边与他切切私语,「楚将军,那位段秦皇子可就是拐跑将军爱妾的姦夫?」
楚邕一听,差点就被自己的脚绊了一跤。他额角隐隐抽动,瞪了同僚一眼,「小点声!」
同僚压低声音,「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还能如何安置?只能带回我府上,我亲自看着,省的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楚邕无奈地摆摆手。
「确实,我看将军的意思,若这小子再敢来将军府行那诱拐的勾当,那他怕是顾不得修补段秦和南靖的关系,定会要了那小子的命!」
有人反驳道,「不至于吧,将军最是顾全大局的,怎会因为区区一个女娘,就乱了方寸?」
楚邕听得更加头疼。
想起那日在地牢外见到的情形,楚邕不由暗自腹诽,将军这次怕是真的栽进红颜劫里了……
「将军那位爱妾,到底什么来头?竟能让将军紧张至此?将军从前不是最不近女色的了吗,况且这又是位朝秦暮楚的,让将军受了此等奇耻大辱,换做是我,早就逐出去了,怎么将军竟还将她养在府里呢?」
这些人中只有楚邕见过姜峤,所以他们便只缠着楚邕,一个劲儿的让他说说这位爱妾的容貌性情。
楚邕不胜其烦,步伐匆匆地离开了将军府,上了自己的马车,才将这些人通通甩开。
书房中,彦翎将密函呈给霍奚舟后。便退到一旁站定,「侯爷,建邺最近接连送来了几封密函,可是有些反常?」
霍奚舟拆开密函,扫了一眼上面越旸的字迹,不耐地拧紧了眉。下一刻,他便随手将密函丢进了炭火中。
彦翎一愣,看向那被火舌点着的密函,一眼就在火光中瞥见了「废帝」「姜峤」几个字,顿时心领神会。
「汾阳郡王又在追问废帝的下落?」
「分明知道江州的战事刚毕,还连下数封密令命我搜捕废帝,」霍奚舟靠回座椅,疲乏地揉着眉心,「这是起了疑心,怀疑我会助纣为虐,私藏要犯。」
可你如今就是在私藏废帝啊……
彦翎忍不住在心中回答了一句。其实他也不知霍奚舟心中是如何想的,到底是另有打算,还是真的对姜峤心软了?
从上谷到江州,霍奚舟始终未曾向建邺传信,告知越旸姜峤已经落到他手中,就连姜峤是女儿身这一点,他都没有提过只字片语。
唯独提了一件事,那就是钟离氏与废帝藕断丝连,暗通款曲,属实不清白,要越旸等人彻查钟离氏。
「那……侯爷这次可要将废帝落网的消息告诉汾阳郡王?」
彦翎忍不住出声试探。
霍奚舟立刻侧眸看过来,彦翎面上的担心和忧虑来不及收敛,被他尽数收进眼底。
霍奚舟眸色一沉,嗓音冰冷,「怎么?连你也觉得我会对她心有不忍?」
彦翎一惊,连忙摇了摇头,谨慎地闭上了嘴。
霍奚舟这才收回视线,「寻找青萝的人,可有消息?」
「暂时还没得到回信。」
霍奚舟抿唇,又在书房内坐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中途,彦翎被管事叫走,霍奚舟破天荒命另一个近卫随侍。
「阿满的尸身如今在何处?」
霍奚舟忽地开口问道。
「已然在江州郊外下葬了。」
霍奚舟顿了顿,神色莫测地转动着手腕,「去寻个仵作来。」
近卫一怔,「侯爷是要……」
「开棺验尸。」
***
将军府西边的揽月阁,笙娘和弟弟就被安置在了此处。霍奚舟这几日每逢心绪郁结时,便会来这儿小坐,可去了又不说话,挂着一张阴沉的脸,回回都令笙娘提心弔胆。
今日更是来的不是时候,竟恰好在午膳时间。
笙娘躲得远远的偷瞄他,心里却有些着急,忍不住转头小声地和彦翎打招唿,「大人,到时间了,我……」
然而凭霍奚舟的耳力,这般音量却与高谈阔论并无不同。
他敏锐地转头看过来,黑眸沉沉,「有什么话我听不得?」
笙娘心中一紧,纠结地咬唇。
霍奚舟放下手中茶盏,面上虽未起波澜,语调却是不容拒绝的,「说。」
笙娘再不敢拖延,垂首答道,「如今正是午膳时间,奴该去半雪堂送饭食了。」
室内倏然一静,彦翎忍不住多看了笙娘一眼。
半晌,霍奚舟收回视线,语调冷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在这儿杵着。」
闻言,笙娘如蒙大赦,立刻福了福身,飞快地提着裙摆跑下楼梯。
待那脚步声从楼下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后,霍奚舟才从桌边起身,步伐沉缓地走到阁楼另一侧,随手推开了窗。
窗口正对着一处僻静的院落,院中景致被凋敝的层层枯枝掩映着,却能窥见半雪堂紧闭的门窗,和守在行廊下身穿玄纹轻甲的几个将士。
霍奚舟站在窗前默不作声地看着,眉目间仍带着几分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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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穿着艷色裙裳的女子提着食盒,步伐轻快地进了院子,一路小跑到了行廊下,正是方才从揽月阁离开的笙娘。
守卫们一见是她,这才放下兵器为她让开路。笙娘推门而入,又转身将门关严。
霍奚舟抿唇,搭在窗沿上的手指轻动。正当他放下手,打算转身离开时,一声支开窗户的声响却从远处遥遥传来。
霍奚舟微微一顿,掀起眼朝外看去。只见半雪堂的推窗竟是被支起了大半,屋里的景象透过枯枝缝隙,尽收眼底。
笙娘支起窗户后便从窗口离开,露出了角落里的那方案几,也露出了斜倚在案几后的女子。
女子慵散地披衣而坐,青丝一半散落在外,一半被裹进了大氅里,深灰色的毛领围在脖颈间,将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衬得愈发精緻娇柔。
霍奚舟眸光微闪,薄唇紧抿,好一会才阴沉着脸将视线从女子的面容上移开。
可下一刻,他的目光便被女子双指间捻着的墨黑圆物所吸引。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又将视线下移,落在了女子面前方方正正的木盘上,终于辨认出那是一副棋盘。而女子手中拿着的正是棋子。
她又在与自己对弈……
想起什么,霍奚舟黑沉沉的眼眸里忽地闪过一丝寒光。
「侯爷有所不知,姜峤八岁时便养在永宁宫。拜长姐所託,她的骑射武艺和棋术,无一不是由我传授,就连写字也是我手把手,亲自教习……」
「刚到永宁宫时,她那手字写得着实难看,我便为她制了一本字帖,命她模仿我的字迹。后来,她便将我的那手字模仿得炉火纯青,一般人轻易辨认不出。」
钟离慕楚的声音在耳畔迴响,与此同时,霍奚舟眼前还闪过他说这话时笑意和悦的脸,闪过姜峤曾握着自己的手习字的画面,可一转眼,那书案前双手交叠、亲密无间的人就变作了钟离慕楚和姜峤……
那两人在书案前习字,在马场共乘一骑,在棋盘两侧落子对弈,时不时四目相接,满脸的柔情蜜意,全然一副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的模样!
「啪——」
木头的碎裂声自掌下传来。
彦翎浑身一震,抬眼朝窗边看来。
只见霍奚舟勐地转身,一手甩开掌心残留的木屑,逆着光的面容遍布阴霾,看不清神色,却能听得声音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谁给她的棋盘?」
作者有话说:
霍奚舟:她的「表白」,我一个字都不愿再听!
姜峤:如你所愿。
(再也不会说了。?
第42章 春宵
彦翎吓得抖了一下, 可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霍奚舟在说谁,直到他越过霍奚舟,看清他身后窗口正对着何处, 才瞬间明白过来。
「可能是府中管事……」
彦翎皱眉。
霍奚舟脸色铁青,闭了闭眼, 勉强压捺心底越燃越旺的怒火和躁意,咬牙切齿道, 「将棋盘收回来, 扔了,砸了,烧了……也不许给她笔墨纸砚,什么都不许给。现在就去!」
彦翎立刻应了一声,飞快地沖了下去。
霍奚舟在原地站了半晌, 涌上颅顶的热血才逐渐退了下去, 眸底又恢復了最初的死水微澜。
凭什么?
凭什么压抑恨意、躲闪迴避的是他,日夜煎熬、梦里都在与前尘旧事纠缠的也是他, 而姜峤这个罪魁祸首,面对死期将至, 却没有丝毫忐忑惊惶, 还能如此无忧无虑悠然自得?!
他偏要叫她也尝尝千磨百折心乱如麻的滋味……
霍奚舟似是拿定了主意,眉宇间按捺的那把火再次腾燃起来, 一片沉炽。他蓦地转身,拂袖离开, 深黑的外袍与阴影融作一处。
半雪堂内。
笙娘催促着姜峤赶紧用膳,可姜峤正下到要紧处, 仍坐在棋盘旁, 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棋局。
见状, 笙娘也好奇地凑过去,坐在姜峤对面打量着棋盘,可面对着密密麻麻的黑子白子,她却是一点也看不懂,「娘子,哪边要赢了?」
姜峤落子的动作一顿,忽地抬眸望向笙娘,眼里闪过些光亮,「笙娘可想学棋?」
笙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可以吗,就怕娘子嫌我愚钝蠢笨……」
「不会。明日你来时,我给你画一本初学者用的棋谱,可好?」
「多谢娘子。」
笙娘眉眼间带着些雀跃,全然不似在霍奚舟面前畏首畏尾的胆小模样。
两人正愉快地聊着如何学棋,房门忽然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
姜峤和笙娘即使已经不约而同朝门口看去。只见守在门口的四人竟是齐刷刷走了进来,而彦翎紧随其后,也是一脸阴沉严肃的神色。
如此阵仗,倒像是终于要将她拉上刑场秋后问斩了……
姜峤想着,收敛了唇角的笑意,缓缓起身,正对上气势汹汹朝她走来的几人。
笙娘却是慌了,也起身拦在了姜峤面前,「彦翎大人,这是做什么?」
彦翎沉着脸,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守卫便将笙娘拉到了一旁。
侯爷至今仍极力保持着理智——在未寻到二娘子之前,他不相信任何人,无论是姜峤还是钟离慕楚。可他彦翎却做不到,阿满死在他眼前,分明就是姜峤所杀,还有何反转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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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着,彦翎更加绷紧了脸,俨然一副恶奴的模样,「得罪了。抬走。」
「抬走」二字是对着身后的守卫说的。
两人走上前来,一个将案几上的棋盘连同姜峤未分胜负的残局端了起来,一个则胡乱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堆在一起抱走。
「等等,为什么要收走??」
姜峤还未有反应,笙娘却着急起来,快步追了出去,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屋内只剩下姜峤一人,她停顿了片刻,也迈着迟缓的步子靠向门口。
彦翎等人就站在廊下,两个守卫随手一丢,便将那棋盘和笔墨纸砚重重地掷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姜峤步伐一顿,后背僵直地立在门口,没有再踏出一步。
她眼睁睁看着那棋盘上的残局翻倒在地,数不清的棋子散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还有好几枚甚至飞到了她跟前,蹦到了她曳地的氅袍衣摆上。
笙娘连忙蹲下身去拾那掉在地上的棋子,可她才刚拾了两枚,就听得耳畔传来一声刀剑出鞘的声响。
姜峤看着彦翎从守卫的腰间抽出一把宽刀,高高举起,眸光顿时缩了一下,俯身将笙娘从他的刀下拉开。
眼前寒光陡闪,有那么一刻,姜峤甚至觉得这刀就要落在自己的脖子上。可刀风袭过,却是狠狠砸在了棋盘上,不过三四下,便将那棋盘噼得四分五裂。
「别……别砍了……」
笙娘挣脱了姜峤的手,想要冲上去,却被守卫死死拦住,只能连声劝阻着,「大人,奴将这些带给娘子,是府中管事应允的,为什么……」
「闭嘴。」
彦翎低叱了一声,将手里的刀重新丢给守卫,抬眼看向神色还算冷静的姜峤,意有所指道,「这府里,但凡是侯爷不喜的,下场都有如此物。」
语毕,他便又命人朝满地狼藉上丢了把火,待彻底点着了,才转身朝院外走,还不忘偏头警告笙娘,「饭食既已送到,你也可走了。若往后再在此处拖延,军法处置。」
笙娘眼里闪过惊惶,只能脚步沉重地跟在彦翎身后,一步三回头,踏着满地的棋子,从越燃越旺的火堆边离开。
姜峤目送二人离去的背影,又神色怔忡地盯着火堆瞧了一会,忽地意识到什么,抬眸朝四周望去,终于穿过枯枝,看见了那阁楼上半开的推窗……
***
没了棋盘和笔墨纸砚,姜峤本已静下来的心又略微起了波澜。她在屋内来来回迴绕了好几圈,本想搜刮些解闷的物件,可惜连角角落落都翻遍了,连只蚂蚁都未曾瞧见。
一整晚没了消遣的法子,姜峤只能早早地熄了灯躺上床。临睡前,她又摘下了颈间的铜钱串,细细摩挲着,心里止不住地嘆息。
若早知许采女给她的三枚铜钱上大有玄机,她当初怎么也不会将其中一枚那么随意地给了出去。而且时间隔得太久远,她几乎都快忘了那枚铜钱到底是何时何地给了何人……
似乎是在许采女去世前?
在姜峤记忆里,自己短暂而无趣的人生歷程有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而许采女的死就是这道分界线。
姜峤也是直到失去了才知道,她的母亲虽看着柔弱可欺,宫里人人都能来踩一脚,但却将她这个女儿保护得很好。也正是在许采女的庇护下,才养成了她无知无畏、路见不平多管闲事的臭毛病。
那时的她,敢在靖武帝面前为母亲打抱不平,敢在青冥殿读书时公然与两个皇兄呛声,还敢替一只倒霉挨打的猫找姜晚声报仇。
不过这样天真热烈的姜峤,早就和溘然离世的许采女一样,从人世间消失了。那些鲜活的记忆也在之后的岁月里逐渐褪色,变得越来越混沌。
此刻姜峤仰躺在黑沉沉的纱帐中,拎着那根串起铜钱的红线举到眼前,铜钱晃晃悠悠地打着转,令她的意识逐渐模煳,可埋藏在深处的记忆却一点一点浮现……
也是个寒风凛冽的冬日,阖宫都在为晚间的除夕宫宴做准备,唯有她,因为前不久顶撞了父皇,被下令禁足,连带着许采女一起都不用参加宫宴。
她原本也不喜欢参加什么宴席,只是被禁足了大半个月的滋味却有些难受,于是趁着年节,不少朝臣携带家眷进宫,大半的禁卫都被调去了太极殿,她就打算偷偷摸摸地从后墙翻出了葳蕤轩。
没想到人还在树上,一低头就看见了经过的姜晚声,她只能赶紧往树枝阴影里藏了藏。姜晚声为了晚上的宫宴已经精心装扮过了,裊裊婷婷地走在宫道上,身上那套华贵的缃色袄裙吸引了来来往往不少宫人的目光,尤其是袖边和领口的白色毛领。
姜峤一下便认出那毛领出自靖武帝围猎时猎得的雪狐。南方并没有雪狐,那是有人精心餵养,特意在围猎时放入围场讨靖武帝欢心的,而靖武帝却将它赐给姜晚声做衣裳。
都是亲生骨血,待遇却如此天差地别……
姜峤躲在角落里,忍不住艷羡地直嘆气。那雪狐毛领瞧着真是漂亮,摸上去一定很舒服。
不过她的艷羡也没有持续太久,姜晚声刚走几步就和七公主迎面撞了个正着。而七公主袄裙的领口和袖口,竟也围着洁白如雪的狐毛!
这便给姜晚声气坏了,她原以为这雪狐毛领只有自己才有,没想到父皇竟还给了七公主。所以她扭头便往回走,说要将这套袄裙换下来丢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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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原以为她不过是气急了,说说罢了,没想到片刻后,她还真瞧见姜晚声的宫婢捧着那套珍贵的狐毛袄裙走出宫门,随意往宫道旁一丢。
真不愧是姜晚声……
待那宫婢离开后,姜峤犹豫了好一会,才悄悄从树上轻盈地跳了下来,拾走了那套袄裙。
后来,她便寻了个自己常去的荒僻角落,大着胆子换上袄裙,笨拙地梳了个髮髻。正当她对着水面欢天喜地打量自己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枯枝踩断的异响。
「什么人?!」
姜峤吓了一跳,惊慌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那簇簇草丛上。
下一刻,草丛里动了动。一只背黑肚白的狸奴从里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姜峤认出这是自己平常餵养的那一只,松了口气,「又是你……过来。」
她招招手,谁料那猫儿竟还傲慢地停住了,在距离姜峤五六步开外的地方,一屁股蹲坐了下来。
姜峤眯了眯眼,作势要从袖中拿吃食的架势。那猫儿瞬间扭头看过来,就连表情都顿时变得温顺谄媚了,飞快地朝她奔过来,绕着姜峤打了个圈儿,便身子一歪,在她脚边躺倒,用脑袋疯狂地蹭着姜峤的袄裙裙摆。
「不愧是出生在宫里的猫,这么势利眼。」
姜峤皮笑肉不笑地将手从衣袖中抽出来,指间却空空如也,没有小鱼干也没有鸡肉块。
猫儿的动作倏然僵硬,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哄骗了,翻身就要跑,却被姜峤一把捉住,狠狠揉了揉脑袋。
「没心肝的东西……我被禁足了这么久,你倒是没把自己饿着。」
姜峤将猫抱在怀里,感受着重量,又点了点他额前蹭的一块脏污,「瞧你印堂发黑,我来给你算一卦。」
她腾出一只手,郑重其事地掐指算了算,表情严肃,「你今日最好不要往南走,无灾必有祸……嗯,可以多去西北角转转,能找到好吃的……」
姜峤正絮絮叨叨地念着,突然被一声自上而来的低嗤声打断。
姜峤一惊,猝然收紧了抱着猫儿的手,怀里的猫儿被勒痛,张嘴咬了她一口。姜峤嘶了一声,连忙低身松了手,猫儿一下从她怀里跳了出去,转眼便窜进草丛中没了踪影。
姜峤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在那猫儿只是小施惩戒,并未真的用力咬她,所以手上连皮都未曾破。
「那你算到自己今日会被猫咬一口了吗,小神婆?」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调侃,是少年独有的粗哑声嗓。
姜峤皱眉,抬眸朝树上望去,只见一陌生的黑衣少年曲腿坐在树上,双手枕在脑后,正咧着嘴朝她笑。
记忆里,那少年的面容已然模煳了,她只依稀记得,少年生得还算俊朗,尤其是一双眉目黑得惊人,她几乎能清楚地在那双眼眸里看见自己娇小的身影。
少年唇角上扬,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姜峤,笑容里带着些桀骜和轻狂。
姜峤从未被人如此盯着瞧过,此刻又穿着一身裙装,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羞恼道,「看什么看?你是什么人,竟敢在宫里爬树?!这是举止失仪、冒犯圣颜的大罪!」
她浑然忘了,自己前不久也是爬树才从葳蕤轩里逃出来的。
少年完全没被姜峤的话吓到,反而伸了个懒腰,微微坐直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不屑地嗤了一声,「那你又是什么人,竟敢在宫里占卜打卦?本朝严禁这些神神鬼鬼的把戏,不听圣上的话,你这是什么罪,好像是要诛九族的吧。」
姜峤噎了噎,有些气闷地嘀咕了一句,「诛九族,那南靖就亡国了……」
她懒得再与少年搭话,转身便要走。谁料身后忽地传来一阵风,紧接着便是轻飘飘的脚步落地声。
姜峤回头,正对上从树上跳下来的少年。方才在树上看不出来,如今两人面对面站着,她才意识到少年的身量竟是比她高出不少,这么站在她眼前,倒是莫名多了些压迫感。
少年好奇地盯着她,试探道,「你是公主?」
姜峤一愣,连忙举起手,用袖口上的雪狐毛挡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矢口否认,「不是!」
少年好笑地扯了扯唇角,显然不相信。
身高压制令姜峤有些不甘心,为了不输阵仗,她往后退一步,直接站上了水边的石头,终于高出了少年半个头。
姜峤也上下打量着少年,衣裳上没有任何世家图腾,布料也是民间寻常百姓才穿的。今日进宫的除了世家,便只有百戏班。
她默不作声地看了少年一会,眯了眯眼,「你今日会有血光之灾。」
而且不是普通的血光之灾,是九死一生的灾厄。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笑得更大声了,「是不是也不能去南边?」
姜峤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和方才对狸奴说话时的表情没有差别。
见她煞有介事,少年想了想,便也配合地装出一副惶惶然的模样,「那怎么办,我今日是一定要去南边的,大师有什么办法能帮我度过这一劫?不过事前说好,我身无分文,破财消灾这一招可行不通。」
「我只会算,不会解。你自己小心吧……」
姜峤想了想,还是没打算多事,嘟囔了一句便要离开。
突然,南边的草丛里又传来了一声可怜兮兮的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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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脸色微变,连忙走了过去,只见方才那只狸奴去而復返,竟是侧躺在地上,后腿摆放的弧度有些不正常,似乎是摔伤了。
「喵呜——」
见到姜峤,那狸奴叫得更委屈了,
姜峤心有不忍,咬牙,「叫你别往南边去,如今摔断了腿,回来找我有什么用?宫里哪有人会替你治伤?」
少年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也在姜峤身侧蹲下。他收敛了方才的调笑之色,皱着眉打量狸奴摔断的后腿,忽然伸手探了过去。
「你做什么?」
姜峤一把拦住了他。
少年斜了她一眼,「替它治腿。」
姜峤面露惊喜,「你会治?」
「从前看过别人治马腿。「」
少年查看着狸奴的断腿,随即拾了几根树枝,又从自己衣裳下撕了一脚,笨手笨脚地帮狸奴固定起断腿。
「这能一样吗……」
姜峤起初还有些担心,但看着少年认真的侧脸,却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便不再言语。
「帮忙。」
少年一人有些对付不来,便唤了一声姜峤。
姜峤连忙伸手帮忙,两人合力替狸奴固定好了腿。
「这宫里……没人会在乎一只狸奴的死活,」姜峤嘆气,「好在它今日遇到了你。多谢。」
「谁说宫里没人在乎它的死活,不是还有你么?我也没想到……」
少年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拂了拂衣摆,站起身,「先走一步。」
姜峤望着他的背影,内心再次挣扎起来。
难得遇见一个如此心善的人,可他竟然今日就要死了……
「站住!」
姜峤心一横,唤住了少年。
少年不解地转身,姜峤快步走过去,一手探进衣袖中,从绒绒的雪狐毛下摘出一铜钱手串。然而指尖刚碰到那红线,她动作又顿住,犹豫了好一会,才将红线解开,取下一枚铜钱。
「这是用来挡灾的铜钱,我分你一枚。」
姜峤还有些不太捨得,一咬牙,才捉住少年的手,将那枚铜钱放进少年掌心,「你今日务必戴在身上!」
少年垂眸,略微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又故作正经地问道,「大师怎得如此小气,就不能将三枚都给我么?」
姜峤瞪圆了眼,立刻收起剩下两枚铜钱,双手背到身后,像是生怕少年过来抢似的,「莫要太贪心!这是娘亲给我保平安的,若都给了你,我就倒霉了!」
「好好好。」
少年忍俊不禁,举起那铜钱仔细打量了一会,又将目光落回姜峤面上,唇角捲起些弧度,透着一丝痞气,「如此珍贵的东西,大师竟愿意给我。如此大恩大德,我该怎么回报?」
姜峤抿唇,果然认真地思索起来,「我这也算救你一命,听说民间对待救命恩人,都是要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以身相许!」
少年愣了愣,连笑容都变得古怪起来,「你确定?」
姜峤眨了眨眼。她甚至不知道以身相许的含义,只是时不时便会听娘亲说起这个词。
「你这幅表情是做什么,不过是让你做我的手下,为我所用罢了。算了,我也就随口一说,看你这样也帮不上我什么忙……」
如此想着,姜峤便摆了摆手,提着裙摆从石头上跳了起来,「你不愿意就算了。」
少年拉住了她,「什么忙?你怎知我做不到?」
姜峤撇了撇嘴,伸手指了指宫外,「我想要出宫,离这里远远的,你帮得了吗?」
少年愣了愣。
趁他愣神的工夫,姜峤已经从她手里抽回自己的衣袖,转身离开,「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后会无期。」
她攥着仅剩的两个铜钱,头也不回地跑开,根本不知身后的少年是何反应,只知道心中被那种救人于危难之间的成就感填得鼓鼓囊囊的。
直到回了葳蕤轩,姜峤才从这种满足里清醒过来,开始担心起许采女会不会因此责怪她,于是便随意找宫人要了一枚普通铜钱,与其他两枚铜钱混在一起,串到了手腕上。没过几天,就连她自己都将替这一茬给忘了。
原来是那时候给出去的啊。
姜峤总算想了起来。
后来,她救下的那只狸奴,养好伤腿后冲撞了姜晚声,被她下令打死。而那个带走她铜钱的少年,她也再没有见到过……
人海茫茫,她连他的模样都浑然不记得了,又该去何处寻找,从他那里拿回自己失去的那枚铜钱呢?
姜峤在回忆里沉浮,分明知道一切都是梦境,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她甚至倒退回了方才的画面,想要再仔细瞧瞧那少年的面容。
可那少年始终被挡在一团光晕后,手里拿着铜钱朝朦胧的雾气里退去,她心急如焚地追上去,一把抓住少年的手。雾气逐渐散去,眼前的少年忽然变得身形高大,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姜峤惊得抬眸,正对上那双冷酷深邃的眉眼。
……霍奚舟!方才那个恣意妄为、意气风发的俊朗少年竟变成了霍奚舟!
姜峤的心剎那间缩紧,也正是从这儿开始,梦境忽然变得摇摇欲坠。少年和霍奚舟都烟消云散,只余她一人在混乱中沉沦挣扎,甚至不知何处生起了一把火,靠得越来越近,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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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她似乎还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自上而下地窥视着她。
梦境轰然坍塌的那一刻,姜峤勐地睁开眼,眸光涣散,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侧身蜷缩在床榻里侧,眼前一片漆黑,耳畔只听得屋外风声大作,吹得窗户发出来回晃动的砰砰声。
姜峤定了定神,刚想松口气,却突然察觉到什么,唿吸瞬间窒住。她的身后……竟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顷刻间,姜峤的后背吓出了一层冷汗,半边身子都僵硬了。她下意识将自己手里攥着的铜钱塞到了枕下,又想摸出什么尖锐的利器自保,可下一瞬,她便察觉到那人的气息太过熟悉……
霍奚舟怎么会出现她的床榻上?!
正当姜峤惊魂未定时,一只火热的手掌又揽上了她的腰肢。她整个人倏然僵住,被强行揽入了身后那个坚实而沉炽的怀抱。与此同时,一丝似有若无的酒气伴随着他的动作,飘散开来,在她鼻尖萦绕不去。
莫不是……喝醉了?
姜峤眸光微闪,飞快地思索着,心中生出些迷茫和疑惑。如此浅淡的酒气,也能令霍奚舟这般饮惯烈酒的人醉昏了头么?
她正想着,后颈忽然传来一抹柔软而灼热的触感。姜峤纤薄的肩膀重重一颤,下意识往一旁躲去。可霍奚舟的唇瓣很快又贴了上来,沿着她的颈侧辗转流连,动作里似是带着些爱欲和缠绵悱恻。
然而姜峤感受到的,却堪比酷刑。
横在腰际的那只手臂仿佛变成了生满荆棘的藤蔓,缠裹得她喘不过气,而那双薄唇犹如烧红的烙铁,一寸一寸烫灼着她的肌肤……
下一刻,那炽烈的唇瓣贴着她的后颈微微开合,发出几不可闻的呓声,「阿声。」
姜峤蓦地瞪大了眼,脑子里的那根弦倏然崩断。
她骤然爆发出极大的气力,一把挣脱了霍奚舟的钳制,狼狈地爬坐起身,后背紧贴着床榻里侧的墙壁,惶惶然看向侧躺在黑暗中的男人。
笼罩着床榻的纱帐犹如铺天盖地的乌云,吞没了一切光亮。姜峤看不清霍奚舟的表情,却隐约看见他抬了抬手,似是清醒了几分。
见状,她攥紧了身下的被褥,强自平復了纷乱的心绪,嗓音冷然艰涩,「霍奚舟,你认错人了。」
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暗处纹丝不动的黑影。
姜峤咬了咬唇,又低声开口道,「这里没有姜晚声,也没有笙娘。你应当出门左拐去揽月阁留宿……」
静了不知有多久,久到姜峤攥紧的手指都开始发僵了,她才听到霍奚舟冰冷森然的声音在帐中响起。
「我要宿在何处,还轮不到你来安排。」
姜峤怔了怔,垂下眼睫,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淡声道,「这是你的将军府,你想宿在何处便宿在何处,我走就是。」
语毕,她松开了攥着被褥的手,稍稍往前欠了欠身,一点一点摸黑往外挪去。可尽管她刻意靠近了床尾,想要减小碰到霍奚舟的可能性,可手指往前一探,竟还是不小心触到了他的膝盖。
姜峤蹙眉,赶紧收回手避开,加快了往外挪动的速度。
眼见着快要挪到床沿,床榻两侧的纱幔已经近在眼前,她伸直了手臂,刚要撩开床帐,身侧却猝不及防袭来一阵劲风。
下一刻,姜峤只觉得脚腕一紧,竟是被人扣住,一把拽了回去。眼前天旋地转,她被一股强悍而不容挣扎的力道按倒在床榻上,整个人陷进了凌乱不堪的被褥中。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黑暗中,霍奚舟那高大宽阔的身躯已经密密实实地压了下来,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则紧紧掐着她的腰肢,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衣衫迅速渗了进来,犹如一团火焰,令姜峤一瞬间竟是生出自己就快被烧成灰烬的错觉。
姜峤微微颤慄,一抬眼,终于看清了霍奚舟此刻的模样。
与浑身灼烫的温度截然相反,他凌厉俊美的脸上尽是阴鸷与森寒,那双幽暗的眼眸也并不似她想像中一样醉意朦胧,而是一片清明,但却比寻常更多了一丝隐隐窜动的热火,掺杂着恼恨和欲/望。
姜峤突然有些慌神,张了张唇,声音都在发颤,「霍奚舟……」
「说得没错。」
霍奚舟死死盯着她,嗓音沙哑而炽热,「这是我的府邸,我想宿在何处便宿在何处。」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凑到姜峤耳畔,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冷笑,热烈的吐息伴随着粗俗的话语,喷薄在她耳边,「我想睡哪个,便睡哪个。」
姜峤的瞳孔猝然收拢,心中仅剩的那点侥倖终于烟消云散。
霍奚舟发狠似地吻下来,沿着她脖颈一路往下。姜峤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得一干二净,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下意识做出了反抗,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断了霍奚舟的动作,也令床帐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霍奚舟转回脸,眼里的冰霜被怒焰消融,勐地抬手钳制住姜峤的手腕,一把按在头顶,「口口声声说爱我,说对我一片真心……如今便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姜峤吃痛,死死咬住了唇。
「从前我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幅宁死不从的样子。」
霍奚舟讥讽道,揽在她腰间的手也重新开始动作。
姜峤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知道自己与霍奚舟力量悬殊,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挣脱他的禁锢,于是便停止了无谓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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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地盯着漆黑的房顶,盯着混沌迷濛的暗影,眼眶忽然有些泛酸,终是闭上了眼。
霍奚舟犀利而阴沉的目光始终定在姜峤面上,自然没有忽视她的变化。可他看着姜峤心灰意冷地闭眼,感受着她一动不动彻底放弃抵抗,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和慰藉。
他突然放缓了掌下抚摸的动作,似是刻意在折辱,等待她的反应。可姜峤除了身体僵硬,被他攥住的手在微微发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不对。这样不对。
霍奚舟抿紧了唇,手下的动作变得粗暴起来,双指一用力,狠狠扯断了姜峤腰上的系带。
「放开我……」
姜峤清冷的嗓音终于响起,轻飘飘的,听着有些虚无缥缈。
霍奚舟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攥在姜峤上手腕的力道便又收紧了些。
姜峤突然偏过头,鼻尖刚好蹭到了霍奚舟的下颌。
霍奚舟唿吸滞了滞,垂眸对上姜峤娇柔清丽的眉眼,那双平静而湿润的眼睛已经再次睁开,却犹如深不见底的幽潭,泛着粼粼水光,使得她的眼神格外诡魅惑人。
霍奚舟眸色一暗,一时竟是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去吻姜峤血色淡薄的唇瓣。
在霍奚舟吻上来的前一刻,姜峤忽地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侯爷今夜既有此兴致,我配合便是。」
说着,她微微仰头,竟是主动贴上了霍奚舟的薄唇,轻轻啄了一下。
霍奚舟怔住。
姜峤那疏冷轻哑的嗓音忽然变得柔/媚起来,眼里也脉脉含情,「只是不知,今夜春宵一度后,侯爷能否保我性命,将我永远留在江州?」
此话一出,饶是霍奚舟已对姜峤的真实品性有所认知,也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眼里窜动的欲//火顷刻间便被浇熄,桎梏着姜峤的手也顿时卸了力道。
半晌,他才低嗤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残忍地启唇道,「你在与我谈条件?姜峤,你如今这幅境地,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姜峤垂下眼睫收回视线,手腕轻动,从霍奚舟的禁锢下挣脱,「侯爷若当真要用强,我确实阻拦不了。我唯一能控制的,不过是自己的反应罢了,到底是抵死不从、两败俱伤,还是迎合承欢……」
说着,她忽然抬手,在霍奚舟肩上推了一把,霍奚舟不知在想什么,竟也真的被她推倒。
姜峤顺势翻身,两人的姿势转眼间颠倒过来,变成了女上男下。
「霍奚舟……」
姜峤伸出手指,指尖在霍奚舟凸起的喉结上轻轻划动,嗓音里尽是蛊惑,「只要你留我一条命,别把我送回建邺、送到越旸手里,我什么都可以满足你。我可以顺从你,可以爱你,甚至可以事事去学姜晚声。如今这人世间,已经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是何模样了……如此可好?」
霍奚舟盯着姜峤,神色越来越冷,眼底的情绪瞬息万变,震惊、恼怒、憎恶和失望……交替涌现,最终只余下火焰焚化的灰烬,一片晦暗。
作者有话说:
总算写到初遇啦,一枚贯穿全文的铜钱
小本本拿出来:12月5号天气阴霍狗罪行+2
(不过喊姜晚声的名字是故意的哈。笑死。他根本没见过姜晚声。
感谢在2022-12-02 17:55:30~2022-12-05 20:3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拂云稍 22瓶;百香果汁 15瓶;射lly逸衣带雨、rainbow、夜不白 10瓶;白柳和温简言的共用犬 5瓶;子非鱼 4瓶;睚小瑚、absinthe 2瓶;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绮梦
半晌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姜峤手指的动作微微顿了顿,转而朝下移去,作势要解霍奚舟的衣扣。
「够了!」
霍奚舟忍无可忍地冷斥了一声, 一把扣住姜峤的手腕,将她从自己身上丢开, 愤然起身。
黑色的纱帐终于被掀开,冷月清辉照在了床榻上, 将方才的针锋相对和暧昧旖旎尽数冲散。
房门被「砰」地一声重重摔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姜峤脸上的镇定和妩媚倏然消失,她勐地扑到了床榻边,捂着胸口剧烈地干呕起来,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着。
***
更深露重, 夤夜凄清, 楚宅的宅院内却仍是灯火通明,举着火把的家丁和护院来回奔走, 似是在寻找什么人。
本已入睡的楚芳菲也被这阵仗吵醒了,起床气不小的她披了件大氅, 便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院子, 手里还提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剑。
眼见着外面忙成一团,无人搭理她, 楚芳菲手一抬,将剑横在了一护院眼皮子底下, 将人拦了下来,「怎么了, 是不是家中进贼了?」
护院被她这幅下一秒便要砍人的模样吓了一跳, 慌忙回答道, 「娘子放心,没有贼人。」
楚芳菲皱了皱眉,将剑收回,往肩上一扛,「那大晚上你们吵吵嚷嚷干什么,抄家啊?」
「回娘子,是楚将军带回来的那位贵人。」
护院一言难尽地答道,「他不知为何非要离开,楚将军不让,派了重兵把守,他今夜便私自出逃。」
那个人啊……
楚芳菲眸光闪了闪,「可捉住了?」
「方才已经捉住了,他身上有伤,跑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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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芳菲点头,挥了挥手,「知道了,去吧。」
护院这才躬身离开,楚芳菲扛着剑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喧闹了一整夜的楚宅终于在黎明时恢復了沉寂。天光乍亮,安置云垂野的院落外又增加了十来个护卫看守。
客房内,烛火燃尽,光线昏昏。
云垂野脸色苍白地坐在榻边,正脱下上衣,从矮几上拿起伤药,为自己肩头的伤口换药。这伤一日养不好,他的行动便会一直受限,根本逃不出去。
他手上漫不经心地动作着,注意力却全然不在伤口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如死水幽潭般,也不知盯着何处,显然在想心事。
药粉被胡乱地洒在伤口上,传来一阵刺痛,那清俊硬朗的面容终于略微起了一丝变化。
云垂野丢开药瓶,刚拿起纱布,就听得外面传来些许动静,顿时添了几分警惕。听上去似是什么人和门外的护卫起了争执,竟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砰——」
房门被从人外一脚踹开。
云垂野蹙眉,掀起眼看向门口。
楚芳菲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你就是那个姦夫?」
云垂野扫了楚芳菲一眼,便冷冷吐出三个字,「滚出去。」
楚芳菲充耳不闻,拖着裙摆大步走到他近前,毫不忌讳地上下打量着云垂野,有些挑剔地给出评价,「长得是还不赖,但就是瘦骨嶙峋病歪歪的,如何能与丰姿英伟的霍将军比?」
听到霍将军三字,云垂野缠裹纱布的动作一顿。
「那女娘是眼睛有问题吗?竟为了你这么个小白脸,甘愿做将军的逃妾?」
楚芳菲不屑地说道。
云垂野抬眼看过来,死水般的眸子此刻却变成了利刃,剜了楚芳菲一眼,看得她心里一咯噔,下意识闭上了嘴。
「什么逃妾?」
云垂野冷不丁开口道。
楚芳菲愣了愣,「那日跟你一起私奔的,不是将军的爱妾吗?」
又是私奔,又是爱妾,云垂野将这两个词串在一起便猜出流言到底是如何散播的,脸上的表情愈发阴沉。
「霍奚舟对她做了什么?」
楚芳菲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我怎么知道……听说被关起来了吧。」
见云垂野沉下了脸,她忍不住又酸熘熘地补充了一句,「但应当是没什么事,我阿父说了,将军对她视若珍宝。」
云垂野抿唇冷笑了一声,收回视线,自顾自地为自己包扎伤口,然而伤口在肩头,一只手包扎还是有些艰难。
楚芳菲有些看不下去,主动上前一步,「不如我来帮你……」
还不等她说完,云垂野已经侧过身背对着她,俨然一幅不愿再搭理她的样子。
楚芳菲悻悻地放下手,却仍不愿走,而是搬了个圆凳,一屁股在云垂野面前坐下,三言两语地与他攀谈起来,话题却永远绕不开将军府的逃妾。
然而任凭她怎么试探,云垂野却像是变成了哑巴似的,一声不吭。
楚邕得到护院回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便瞧见自己不省心的女儿与云垂野独处一室的画面。而云垂野竟还光着上半身在包扎伤口!
「你,你你大清早上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楚邕顶着两个黑眼圈,气得鼻子都歪了,「给老子滚出来!」
楚芳菲无可奈何,只能不甘心地起身跟着楚邕离开。
云垂野终于将伤口包扎完毕,拾起丢在一旁的上衣,慢条斯理地穿上,目光落在楚芳菲和楚邕离开的背影上,眼底有丝光亮一闪而过。
「你自己看看你像话吗?!」
楚邕恼火地带着楚芳菲走出院子,甚至顾不得院门口还有护卫,便噼头盖脸地训斥起来,「竟闯到这里来跟个男子喋喋不休,你还要不要你的清誉了?」
楚芳菲撇撇嘴,「我不过是想来打探些情报,问问他将军那位逃妾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关你什么事?你好歹是个未婚的女娘,能不能别像个市井妇人一样到处打听将军的私隐?上不得台面。」
楚邕吹鬍子瞪眼,「再说了,里面那个人有多危险你知道吗?昨夜一身伤往外闯,还打伤咱们府上好几个护院。你要是被他挟持了,别指望老子救你!」
楚芳菲面露诧异,朝里面看了一眼。
楚邕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还好段秦的人今日就要到了,但愿赶紧将这尊大佛送走,让老子睡个好觉吧……」
楚邕转身离开,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楚芳菲一眼。
楚芳菲被看得莫名其妙,「干什么?」
「里面那个人,」楚邕压低声音,「跟你说了什么吗?」
楚芳菲怒极反笑,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哦,我向他打听就是市井妇人上不得台面,您向我打听就是大丈夫行径?」
楚邕噎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楚芳菲甩手走远。
***
将军府。
彦翎坐在廊下,看了一眼逐渐亮起的天光,又朝身后的主屋看了一眼。
侯爷从来是个自律的人,寻常这个时间,早就起身连晨练都结束了,今日屋里竟还没有动静,着实有些奇怪。
主屋里的布置与半雪堂相似,到处都是深黑的纱帐,外面那点稀薄的日光根本无法透进来,室内仍是一片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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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炉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内里的炉火燃了一整晚还未停歇,将整间屋子熏得暖意融融,甚至烧得有些过了火候,就连空气也变得闷热黏腻。
纱帐中,霍奚舟紧拧着眉,睡得并不安稳,额上已然覆了一层薄汗,却迟迟无法从梦境中醒来。
梦中,竟还是昨夜在半雪堂,他被姜峤反身压在床榻间的情境。可与现实有所不同的是,屋子里点了灯。床帐内烛影憧憧,令他能将姜峤此刻的样貌看得一清二楚。
女子柔弱无骨地伏在他胸前,半解的衣裳因为方才的动作滑落肩头,松松垮垮地卡在锁骨下方,好在青丝披散在身后,将那裸露在外的纤薄双肩遮掩了一二,可这般半遮半露却平添了一丝风情,看得霍奚舟眸色愈发晦暗。
女子抬起脸,对上他的视线。那烧着绯色的脸颊,被烛光碟机散清冷的眉眼,还有那双没有半分心机和算计、氤氲着浓浓情意的眸子,剎那间,仿佛叫霍奚舟见到了当初那个让他心生怜爱的许云皎。
「妾倾慕侯爷……」
霍奚舟心一软,面上那层冷硬的寒冰也逐渐融化,几乎没有多想,他将女子紧紧拥入怀中,亲吻了上去。两人耳鬓厮磨、难解难分,纱帐内逐渐升温。
下一刻,不知何处忽地起了一阵风,冷冷地吹了进来。女子便像是陡然变了个人似的,勐地推开了霍奚舟,坐直身,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霍奚舟,还不承认吗?你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我。」
女子定定地望着他,面上尽是笃定与嘲讽,「只要留我一条命,我什么都可以满足你。如此可好?」
说这番话时,她眼里覆着一层浅薄而媚俗的情意,深处却空空如也,唯有清冷和疏离。
可与昨夜不同的是,女子这幅模样不仅没有浇熄霍奚舟的欲望,甚至在干柴上又添了一把火,令他恼怒厌憎之余,喉头髮紧血气上涌,只想将高高在上的她狠狠拽下来,让她与自己一同陷入泥淖,再也无法这么清醒地看他的笑话。
梦里的霍奚舟不再被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怎么想便怎么做。他猝然抬手,一把握住那抹纤腰,勐地翻身,将女子推倒在床榻上。
布料被撕扯的脆裂声响在寂静的屋内响起,紧接着,那不成形状的深色衣裳便缠裹在一起,从黑色纱帐内抛了出来,轻飘飘地坠落在地,揉作一堆,根本分不清你我,正如纱帐里交缠的一双人影。
霍奚舟倏然睁眼,顷刻间,一切旖旎烟消云散。
他霍然起身,撑在被褥上的十指缓缓收紧,手背上青筋暴突。那张俊美却凶煞的面容泛着古怪的红晕,欲怒掺半。
「姜峤……」
他咬着牙吐出两字,嗓音沙哑浑浊。
直到此刻,饶是霍奚舟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承认。
他对许云皎有爱,对姜峤有欲。
***
晌午时,笙娘照例提着食盒来了半雪堂。
她推门而入,一走进来便察觉到不对劲。屋内静得可怕,案几边空无一人,反倒是床榻两侧的黑色纱帐仍垂落掩合着,依稀能看见榻上还在沉睡的身影。
笙娘一愣,连忙放下食盒,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抬手撩开纱帐,入目便是姜峤毫无血色的一张脸。
「娘子……」
笙娘吓了一跳,在榻边蹲下身,低声唤了一句。
姜峤竭力睁开眼,只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压得她眼前昏昏沉沉,半晌才有了清晰的具象。
「娘子哪里不舒服,可要我去请个大夫来?」
笙娘问道。
姜峤又难受地闭上眼,摇了摇头。
笙娘看着有些着急,还是固执地站起了身,「我去找大夫……」
话音未落,她的衣袖便被用力拉扯住。
「无用,我这是心病。」
姜峤虚弱而沙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笙娘动作顿住,转头看过来,正对上姜峤缓缓睁开的眼眸。那雾蒙蒙的眸子里似有哀伤,似有乞求,她从未姜峤露出过这般神色,不由怔住。
「笙娘,我只有离开这儿,才有活路……」
姜峤唇瓣开合,终是将这句埋藏已久的话吐了出来。
笙娘微微瞪大了眼,面露愕然,却是有些不相信,「怎么会?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峤强打起精神坐起身,往床头扶栏上一靠,下定决心地开口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笙娘张了张唇,话却说得没什么底气,「娘子……是侯爷的婢女?」
「在进武安侯府之前,我一直待在皇宫里。」
顿了顿,姜峤一字一句道,「我姓姜,名峤,是被霍奚舟攻破皇城,亲自废掉的南靖皇帝。」
笙娘脑袋里轰然一响,宛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不可置信地看向姜峤。
姜峤垂落眼睫,移开了视线,自顾自往下说道,「他从前不知我的身份,才会对我宠爱有加。可如今,我的身份已然暴露,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将我押送回建邺。」
姜峤搭在被褥上的手指轻动,轻声问道,「你可知道,当初被他们误认为是废帝的那个死囚是何下场?他被烧成了一具焦炭,还被拆骨扒皮,悬在建邺城城门之上,暴晒了足足七日……」
笙娘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打了个哆嗦。
「笙娘,若我逃不出去,下场便会和那他一样,」姜峤再次抬眼看过来,「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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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班的几个护卫回到了半雪堂廊下,刚拿起兵器在门前站定,就听得身后突然传来开门声。紧接着,笙娘脸色惨白从里面奔走了出来,步伐慌张、跌跌撞撞地朝院外跑去,甚至没有回过一次头。
护卫们面面相觑,皆露出诧异的表情。
往日这女娘来送饭,总会在里面待上许久,次次都要等他们催促了再出来,怎么今日竟是这幅情状?
几人忍不住朝半掩着的房门内扫了一眼,却什么都未曾瞧见,只能低眉敛目,将房门重新关严。
屋内,姜峤低垂着眼靠在床榻上,神色倦怠,疲惫不堪。
霍奚舟如今已经令她越来越捉摸不透,昨夜她故意说起的那番话,虽有七八成是为了气走他,但也有两三成是为了试探他处置自己的决心。
试探下来,霍奚舟应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她押送回建邺。如此,她便不能坐以待毙……
云垂野在牢中尚且不知该如何脱身,她此刻唯一能用得上的人,仅仅剩下笙娘。
昨夜她思来想去了许久,本已揣度好了一套完美的说辞,能哄骗笙娘放她离开。可最后,就在笙娘唤醒她的那一刻,她竟还是动摇了,忍不住将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想要赌一赌笙娘是会像霍奚舟那般从此憎恨上自己,还是会选择相信自己,助她一臂之力。
姜峤轻咳了两声,目光落回紧闭着的门窗上,眸色幽暗。
与此同时,将军府的正厅已经开始布置宴客的坐席,僕从们捧着条案和器具进进出出,却并不知今日要宴请的究竟是何人。
霍奚舟经过正厅,远远地扫了一眼,面色冷凝。
他本不欲办什么待客之宴,更不愿在自己的将军府办,奈何以楚邕为首的几人极力劝谏,说是与段秦的互通是大事,所以哪怕只是一个暗中派遣的使臣,也不可怠慢。
「侯爷,楚将军他们到了。」
彦翎快步走到霍奚舟身后回报。
霍奚舟这才收回视线,转向门口,正好看见楚邕大步朝这边走来。
「侯爷。」
楚邕没什么精神,蔫蔫地搭着眼向霍奚舟拱手行礼,随后微微侧身,露出了后头被两个将士扣押着的云垂野。
楚邕今日显然是刻意吩咐人将云垂野拾掇了一番,所以乍一看,已没了在地牢里受苦受难的痕迹。只是那手腕和脚腕上还戴着格格不入的镣铐。
见霍奚舟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幅镣铐上,楚邕也摸不清他的态度,略有些心虚地出声道,「末将担心他又擅自逃了,所以才……若侯爷觉得不妥,末将这就让人替他解开。」
毕竟使臣马上就要进江州城了,若看见这两幅镣铐,难免有些说不清。
「哪里不妥?」
霍奚舟冷冷地掀了掀唇角,「妥当得很。」
云垂野抬眼,神色阴狠地对上了霍奚舟的目光。
直到今日,他还尚且不知霍奚舟留着他有何用意,但却隐约猜出或许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最好再加两幅,」霍奚舟挥手,「将他带下去关押,未到时辰,不得出来。」
楚邕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冬日的天光比寻常暗得早上许多,残阳西沉时,一队轻骑终于在将军府外停下,几个身披黑色披风,头戴斗笠的人翻身下马,被门口的侍卫一路引进了将军府。
灯火通明的正厅,霍奚舟坐在最上位,楚邕等人坐在下首两侧,纷纷侧眸看着那几人从厅外疾步走进来。
几人在厅中站定,这才揭下头上的斗笠。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目光自那几人面上扫过。为首的中年人眉眼带笑,瞧着十分和气寻常,开口便是些客套的邦交言辞,听不听都无关紧要,倒是站在最后面的那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楚邕也看清了藏在最后那人的样貌,微微一惊,瞬间瞪大了眼,下意识朝霍奚舟看去。
看见楚邕脸上露出的表情,霍奚舟心中便已对此人的身份一清二楚。
段秦的国主,段涉。
看来段涉对自己的幼子倒是十分看重,竟然敢这样带着寥寥几人便潜入南靖境内,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面前。
霍奚舟唇角微抿。为首的段秦使臣已经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厅内再次恢復沉寂,所有人都在等着霍奚舟开口,可却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站在使臣最后的段涉也抬眼朝上座看来,恰好对上霍奚舟的视线。
段涉顿了顿,面无波澜地朝他颔首。如此,便是双方都心知肚明,但不愿戳破这一层罢了。
霍奚舟沉吟片刻,终于启唇道,「将人带上来。」
身上戴着镣铐的云垂野被带到了正厅内,段秦的使臣们看见那张与他们国主极为相似、只是年轻许多的脸,纷纷露出些许喜色,只是碍于这种场合,不得不掩饰了下来。
云垂野缓步往前走着,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立在正厅中央的段秦使臣。自他有记忆起,他就已经被卖给钟离氏为奴,又进行了死士的驯化,对血缘亲情的认知便更加单薄,在他心中,有分量的唯有姜峤一人而已。
可即便如此,云垂野在看见段涉的面容时,死水般的眸子仍是掠过一丝波澜。这世间,原来竟还会有人与他生得这般相似。这就是血脉的影响吗?
同样,在看清云垂野的一瞬间,段涉心中便已十分笃定,这就是他当年被贼人拐走的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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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有一妻,也仅此一子,唤作段景明。
当年景明遭贼人掳走,他几乎倾段秦举国之力,只为将他寻回。这些年,他派出去的人也并非没有在南靖境内搜寻,可从未有过音信。当时他便想过,要么景明是被卖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要么就是早已命丧黄泉……
父子二人遥遥相望,云垂野率先移开视线。
为首的使臣注意到云垂野戴着的镣铐,脸上的笑意微僵,转而看向上座的霍奚舟,「武安侯,这是何意?」
霍奚舟淡淡道,「此人武艺高强,顽劣不驯,若非戴上镣铐,必不会坐以待毙,等诸位到来。」
「那,那此刻总能摘下来了吧?」
霍奚舟看了一眼云垂野,又看向段涉,「那就要看这位少主,诸位是认还是不认了。一旦认下,此人再胡作非为,便是诸位管教不当。」
「你……」
为首的使臣噎了噎,只能不自在地看了段涉一眼。
待段涉微微颔首后,才又说道,「我家少主身上自幼有一胎记,还请武安侯腾留一间屋子,让我的侍从查验。」
霍奚舟看了彦翎一眼,彦翎便立刻从他身边走了出来,「诸位随我来。」
段涉走出来,与云垂野一起跟着彦翎离开。而其他段秦使臣都识趣地没有跟上去,纷纷在宴厅两侧落座。
彦翎将人带到了离正厅最近的一间屋子,便带着押送云垂野的两个将士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将镣铐的钥匙交给段涉,并将房门掩合。
段涉转身看了云垂野一眼,却没有立刻为他打开镣铐,而是站在不远处,掂了掂手里的钥匙。
「若孤现在为你打开镣铐,你打算如何做?」
云垂野虽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他自称孤,还是怔了怔。
「孤是段秦的国主,你是孤唯一的儿子。」
段涉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云垂野被镣铐桎梏的那双手上,「即便如此,你仍打算用手中利器杀了孤么?」
云垂野眸色微凛,攥紧了手中好不容易磨锋利的石子。
他没打算杀了段涉,不过是想挟持了他令霍奚舟放姜峤出来罢了。
「虎毒不食子,孤既为了寻你来这江州城,又怎么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你可以相信孤。」
见他仍是如此戒备,段涉嘆了口气。
云垂野启唇,语调冷硬,「我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随你去段秦。」
段涉脸色有些难看,欲言又止,「听说前不久你差点死在霍奚舟手里,如此还要留在南靖,为何?」
云垂野静了半晌,才答道,「有人受困于此,我要救她。」
段涉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若有所思地盯着云垂野,追问道,「什么人?」
提及姜峤,云垂野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不少,「救我性命,赐我名姓,是我此生誓死追随之人。」
闻言,段涉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莫不是你的心上人?」
云垂野攥着尖石的手指动了动,抬眸看向段涉。
段涉与云垂野再次回到宴厅时,云垂野手足上的镣铐已经被解开,这也就意味着他段秦皇子的身份被段涉认下了。
坐在两侧的段秦使者互相看了一眼,纷纷站起身,朝二人行了个大礼。
见云垂野老老实实跟着段涉,不似再有异心的模样,霍奚舟举起酒盏凑到唇边,神色莫测地轻抿了一口。
楚邕出声道,「既然此人的身份已被诸位核验过,那么我们的盟约……」
段涉领着云垂野在使臣们特意腾留出来的上位落座。为首的那位使臣出声应答道,「武安侯,盟约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何能这么草率地决定?」
楚邕微微蹙眉,朝霍奚舟看了一眼。
霍奚舟面不改色地启唇,「那便请诸位留在江州,从长计议。」
使臣脸色微变,刚想开口反驳,却听得一低沉的声音抢在了他之前。
「可。」
段涉冷不丁当着众人的面开口应了一声,「武安侯盛情难却,吾等便就在江州暂留几日。」
使臣面上闪过些异色,但也只能讪讪地颔首。
「除了盟约,吾等有个不情之请,望武安侯成全。」
段涉侧眸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眸色微沉,已然生出不祥的预感,而这预感在对上云垂野挑衅的目光时更是有七八成笃定。
「听闻少主有位救命恩人就在这江州城内,」段涉嗓音沉沉,口吻里带着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势,「少主的救命恩人,便是段秦的贵人。所以此次,吾等想带上这位贵人一同离开。」
此言一出,宴厅内的氛围倏然僵住,陷入一片死寂。
在场除了段秦的使臣,几乎无人不知道段涉口中的贵人究竟在指谁,也正因为知道这位贵人的身份,楚邕等人皆露出恼怒和震惊的神色。
这段秦国主未免也有些太不要脸面了,什么叫救命恩人在江州城内?他怎么不说这人就在将军府在侯爷身边?儿子拐走侯爷的爱妾不成,老子竟还出面帮他抢?!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他们这些南靖武将都是死的不成!
楚邕鬍子一吹,当即便拍案而起,「姓段的!你莫要得寸进尺!你口中的贵人是我们侯爷的爱妾,岂容他人觊觎?!」
听到爱妾二字,段涉眉梢微微上挑,转而看向身侧的云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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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垂野定定地盯着霍奚舟,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终于开口道,「爱妾?她不过是你的婢女,何时成了爱妾?」
楚邕愣住,一时竟也有些摸不清状况。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转头,看向高坐上位的霍奚舟。
霍奚舟迟迟没有说话,此刻也低垂着眼,似是没听见他们的争执,只一味地盯着手中的茶盏,缓慢地转动摩挲着,神色冷峻肃戾。
半晌,他才掀起眼看向云垂野,唇角扯出一抹讽刺的弧度,「你确定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我争辩她的身份?」
这话旁人听不出什么,却只有云垂野能领会其中含义。
霍奚舟是在拿姜峤的废帝身份威胁他,也不知霍奚舟是不是为了避免多生事端,才隐瞒姜峤的身份至今,可若自己执意要借段秦的势力将姜峤带走,霍奚舟也不介意彻底撕破脸,此刻就将姜峤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
听明白这层意思后,云垂野眸底的墨色愈发深沉,隐隐有杀意涌现。
段涉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看了云垂野一眼后,又开口道,「无论是婢女还是妾,在南靖都是可交换买卖的奴僕罢了。既是少主的恩人,我段秦也愿意以利换之,只看侯爷是否愿意割爱了。」
段秦以利换之……
此话一处,饶是刚刚发飙的楚邕都愣了愣,其余几人也暗自有些心动,忍不住转眼悄悄打量霍奚舟的脸色。
霍奚舟暗自冷笑。
同样的话,从前钟离慕楚也说过。姜峤到底做过什么,才令他们一个个被迷了心窍似的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带走她?
霍奚舟眼前又闪过昨夜床榻间女子伏在他身上,诱哄蛊惑他答应条件的模样。姜峤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既然能为了活命对他放下身段,难保从前没对其他人使过同样的手段……
「砰——」
茶盏被狠狠掷砸在了地上,顷刻碎裂成了几小块,将楚邕等人试探的目光尽数吓了回去,就连段秦使臣也心下微惊。
霍奚舟心中骤然翻腾起烦躁和妒怒,面上却不显,只似笑非笑,口吻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愿。」
云垂野手掌在桌案下攥了攥,刚想起身,又被段涉按着肩膀压了下去。
「孤如今,倒是对小儿这位救命恩人有些好奇了。」
段涉眯了眯眸子,也不再遮掩自己的身份,直言道,「武安侯不肯割爱也就罢了,可否将这位女娘叫出来,也让孤当面致谢,如何?」
夜色蒙蒙,只有廊下挂着两盏灯笼的半雪堂竟是头一回迎来了掌灯的下人。
彦翎领着好几个下人走进屋子时,姜峤正坐在案几边修剪着烛火,跳动的烛辉映照在她脸上,为她苍白的脸颊添了些许暖色。
若是就这样将她带去正厅,怕是所有人都要以为侯爷苛待一个女子。
彦翎嘱咐身后的人将衣裳和妆奁递了上来,语调冷硬,「侯爷命娘子去宴厅见客,快请娘子速速更衣梳妆。」
姜峤怔住,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句,嗓音低哑,「见客?」
「是娘子的熟识,去了便知道了。」
彦翎丢下一句,将衣裳和妆奁放下,带着人退了出去。
姜峤心事重重地起身,伸手拿起盘中托呈着的袄裙。
她的熟识,她还能有什么熟识能做得了霍奚舟的客人?
姜峤一边想着,一边已经拿着裙裳绕到屏风后换了起来。
虽不知要见的是谁,但只要是能离开这间屋子的机会,她就不会放过。
彦翎在廊下等了片刻,忽地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他转头望去,便见简单妆扮后的姜峤从屋中缓步走了出来。
女子勉强挽了个低髻,换了一身月白裙衫,外面罩着榴红色的斗篷,雪绒绒的毛领托在她的脸颊两侧,愈发衬得她肤白如玉。许是站在灯笼下,唇上又抹了口脂,女子的气色比方才好了不少,瞧着已不似病容憔悴,暂且恢復了娇艷如花的模样。
彦翎看得又是有些心情复杂。在洛阳之前,谁能想到,这样的女娘竟然就是心狠手辣的姜峤?
「走吧。」
姜峤提着裙摆从台阶上走下来,轻声道。
作者有话说:
可能想改个没有这么直白的文名,《缚鸾》可以吗??
第44章 雪夜
她跟着彦翎一路往外走, 身前是几个下人掌灯领路,身后还跟着半雪堂那四个守门的护卫。虽没人言语,但姜峤明显能感觉到他们的紧张, 就好像她是什么洪水勐兽,不敢松懈一分一毫。
姜峤苦笑, 不自觉转着眼观察四周。自那日昏厥被霍奚舟带回将军府后,她还从未踏出过半雪堂一步。
察觉到姜峤的意图, 彦翎沉声催促, 「走快些,所有人都在等着你……」
姜峤抿唇,侧眸看向彦翎,似笑非笑道,「不若你寻条白绫来, 将我双眼缚住带去宴厅?」
「……」
彦翎咬牙, 终是闭上了嘴。
片刻后,一行人走到厅外。见着宴厅内灯火通明, 姜峤步伐忽地顿了顿,随即才继续迈步踏过了门槛。
宴厅内的人原本还在热络地聊些什么, 可在姜峤走进来的时候, 一切交谈声都戛然而止。
段秦的使臣、霍奚舟手下的武将都对她这个人十分好奇,齐刷刷朝门口看来, 楚邕动作迫切地差点就扭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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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抬眼,目光也落在了走进宴厅的姜峤身上。
姜峤寻常总喜爱穿些浅色裙裳, 今夜披着榴红斗篷,在满厅烛火的映照下款款走来, 显得格外明艷娇弱。
而那双精緻姣好的眉眼始终低垂着, 尽是乖巧顺从的姿态, 与半雪堂里那个卖弄心机、锋芒毕露的姜峤简直判若两人。
这幅模样让霍奚舟不自觉想起了在东都霓裳阁那次,他也是为姜峤挑了一身妃色裙衫……
不过数月,竟是恍如隔世。
霍奚舟眸色暗沉,搭在桌案上的手指不悦地敲了两下。
看清姜峤的容貌时,在场众人顿时瞭然,难怪一个武安侯一个段秦皇子,会为了此女产生争执,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然而楚邕看着却觉得略微有些失望。那日在地牢门口场面混乱,他并没有机会窥视姜峤的容貌,所以今夜也与其他人一样,是第一次见到她。
诚然,这女子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瞧着也是姣花照水、弱柳扶风。可在他心中,霍奚舟却不是轻易会为美色所惑的。他原以为这女子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如今看来,好像真的只是个惹人怜爱的柔弱美人罢了。
「侯爷,娘子带到了。」
彦翎跟着姜峤一起进了宴厅,却加快了几步,率先回到霍奚舟身后。
姜峤抬眸看了霍奚舟一眼,见他神色寡淡、沉默不语,也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便在宴厅中央站定,用眼角余光朝两侧扫了一圈。
云垂野蹭地站起了身,从案几后绕了出来,段涉也正打量着姜峤若有所思,所以未能来得及拦下他。
姜峤注意到旁边有人起身的动作,终于转过头。看见云垂野快步朝自己走来的一瞬间,她微微瞪大了眼,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云垂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被霍奚舟关在地牢里么?
姜峤不解地张了张唇,刚要出声,身侧忽地落下一道暗影。她嗓音一窒,转眼便见霍奚舟不知何时从上座走了下来,在云垂野靠近之前,站到了她的身边。
高大挺拔的身形,威势凛然,带着些压迫的气息,令姜峤有些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就想朝旁边退开。然而霍奚舟却一眼勘破了她的意图,面无表情地伸手,单臂揽住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站定。
男人身上那股清冽浅淡的味道迎面扑来,强势地闯进姜峤鼻息之间,更是令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昨夜男人将她桎梏在床榻上,两人唿吸交缠的情景。
姜峤脸色微微一白。
霍奚舟的视线从她面上一扫而过,便看向了对面阴沉着脸的云垂野,「如今人已见到,你大可安心跟着令尊回段秦了。」
令尊?
姜峤愣住,这才朝云垂野身后看去,第一眼就落在了与他生得十分相似的段涉身上。
「他是……」
姜峤懵然开口。
霍奚舟刻意低头,状似亲昵地朝姜峤凑近,薄唇几乎快要贴上她的耳廓,压着嗓子冷声开口,「他是云垂野的生父,也是段秦国主,段涉。」
姜峤微微一震,无比错愕地看着段涉起身朝自己走来,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
在她身边待了十多年的云垂野,竟然是段秦皇子?!难怪,难怪霍奚舟没有杀了他,原来是要用他与段秦攀上关系,商议盟约!
此时此刻,姜峤心中竟是生出几分后悔!
若早知如此,她当初就应直接逃去段秦境内,有云垂野这样的身世做靠山,她又何愁会被越旸和霍奚舟拿捏性命?!
「这位女郎便是小儿的救命恩人?」
段涉走到云垂野身侧,垂眸看向姜峤。
姜峤缓了缓神,才从悔恨中清醒过来,轻声应道,「不敢当。」
「她前两日受了风寒,病体未愈,不便久站。」
霍奚舟启唇,淡声道,「二位都落座吧。」
语毕,他便揽着姜峤转过身,朝上座走去。
姜峤拖着沉重的步伐,僵硬地一步步跟上霍奚舟,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在身侧冷嘲热讽。
「不敢当?在地牢里割腕餵血这么大的恩情,有何不敢当?」
姜峤眼睫颤了颤,先是惊讶于霍奚舟为何连这件事都知道,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当初她醒来时,身上的伤都做了处理,想来牢头也就将一切地牢里发生过的事都向霍奚舟回禀了。
云垂野目送着二人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攥紧。
「徐徐图之。」
段涉低声对他说了四个字,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席案。
云垂野定了片刻,也堪堪收回视线,重新在段涉身边落座。
霍奚舟已经将姜峤带到自己身侧坐下,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肩膀紧紧挨着,宽大的衣袖层层叠在一处,却隐约能看见双手交握的轮廓。霍奚舟还侧过头,不知在姜峤耳畔小声说着些什么,两人都只露出半边侧脸,根本看不清表情。
不过那姿态瞧着倒是郎才女貌、般配恩爱,令楚邕等人看得不由咋舌。
殊不知衣袖下,霍奚舟的指尖正沿着姜峤的手掌朝上探去,最终停留在了她缠裹着纱布的手腕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
伤口处本就在结痂,被他这么隔着纱布一触,便传来阵阵酥痒,令姜峤眉心微蹙,忍不住咬住了唇。
「云垂野可知道你为了救他,在手腕上割了这么大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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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又问道,嗓音低沉喑哑,「若叫他看见,定是要对你更加死心塌地。来日,怕是整个段秦都是你的。」
「……」
姜峤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看向霍奚舟。
四目相接,一个眼神深邃晦暗,像是蕴着火又像是带着刺,另一个则沉默而寡淡,隐隐透着些寂寥。视线撞在一处时,两人的眉眼都略微起了些波澜。
霍奚舟本还勾着的唇角倏然下沉,他率先移开目光,搭在姜峤手腕上的手指也蓦地撤了回来。
「女郎既救过小儿的命,便于段秦有恩。」
段涉开口道,「原本是想带女郎回段秦,慢慢报答,不知女郎意下如何?」
闻言,姜峤眸光闪了闪。
段涉的许诺无疑又令她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望来,可那火苗刚刚燃起,立刻却被手掌上收紧的力道浇灭,叫她清醒过来。
「此事本侯已答覆过,阁下莫不是误解了本侯的意思?」
霍奚舟冷声到,「本侯既不愿割爱,她是何心思都无用。」
这话便是十足的霸道,直接将强取豪夺四个字摆在明面上了……也就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所有人,哪怕姜峤有多不乐意留在将军府,他也不会放人。
楚邕等人面面相觑,再次对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霍奚舟有了新的认知。
「霍奚舟!」
云垂野终于怒不可遏地唤了一声,「你当真就不能放过她?」
定要置她于死地么?
后半句云垂野没有说出来,在场却只有他们三人心知肚明。
这句质问令霍奚舟本就躁郁的情绪变得更加愤懑,眉眼间霎时黑云摧城。云垂野又有什么资格为姜峤鸣不平?他不过也是个被姜峤蛊惑、迷失心智尚且不自知的蠢货!
霍奚舟心口仿佛又被什么刺了一下,眼底的寒意愈盛。
他薄唇轻启,冷漠无情地吐出两字,「不能。」
一锤定音,宴厅内再次陷入死寂。
就连段涉也不由抿唇,露出些微妙的神色。
姜峤垂眼,几不可闻地苦笑了一声。
即便是段涉,在江州境内也是难以与霍奚舟抗衡,更何况她的事也算南靖内政,段秦又如何能插手?
她正想着,忽然再次听得段涉的声音自阶下传来,「段秦知恩图报,既然侯爷不愿割爱,那孤便答应女郎一个要求,只要不会损害段秦国本,孤定当不遗余力做到。」
云垂野勐地转头看向段涉。
姜峤看了一眼段涉,又看向云垂野,沉默了片刻,才启唇道,「不必了。我与……令郎,从无恩情一说。」
云垂野怔住,目光缓缓移回了姜峤面上。
「我对他的那些襄助,远不及他这些年屡次救我于水火中,若论亏欠,也是我亏欠他,又怎敢挟恩以报?」
她抬手,将霍奚舟的酒盅斟满,朝着段涉与云垂野的方向遥遥举起,「今日你寻回了生身父亲,我也替你高兴。愿你往后万事顺遂,安逸……自由。」
霍奚舟在一旁听着,前面几句时他还不由在心中冷笑,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祝愿,听出她语调里难以被人察觉的起伏和一丝哽咽,他的眸色才蓦然一沉,又变得凌厉森寒起来。
时至今日,他已然能从声音里分辨出姜峤是真心还是算计,对云垂野的这句「万事顺遂、安逸自由」竟是出自真心,也不知到底是愧疚,还是另有情谊……
姜峤自然察觉到了一旁刀子般冰冷的目光,但还是固执地抬了抬酒盅,随后仰头,将那盅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熟悉的辛辣味直接烧了上来,不过这次,姜峤却是勉强扛住了,只是眼尾泛红,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失态。
台阶下,云垂野的神色忽明忽暗,逐渐变得复杂。
「云垂野,你不属于钟离氏,也不属于我。」
数年前,高高在上的帝王独自坐在龙椅上,冠冕下是一张稚嫩而迷茫的脸,「你与我不一样,不必生下来就被这世间最华丽的囚笼困住。只是可惜,我现在还不能放你走……但你相信我,有朝一日,我定会放你自由。到了那时,天高海阔,你再也不用时刻守着我。」
天高海阔……
那是她姜峤的毕生所愿,便以为人人皆是如此。殊不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甘愿在她身边画地为牢。
***
夜幕昏沉,朔风阵阵,将军府特意安排了马车将段秦使臣们送去驿站安置。
段涉与云垂野单独坐在最前面的马车内,却没有一人说话。云垂野脸色难看地垂着眼,仍沉浸在姜峤最后敬他的那杯酒中,而段涉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半晌,段涉终是率先打破沉寂,「听那个女娘的意思,是要与你一刀两断,恩怨两清。」
「她说了不算,」云垂野这才抬眼看向段涉,眸光冷然,「我事先已与你说清,她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段涉欲言又止,静了片刻才嘆气道,「罢了,霍奚舟既不想给,那就用抢的。」
这倒也是他们段家惯用的手段……
想起姜峤出现在宴厅里的模样,段涉顿了顿,问道,「孤且问你,你与那位女娘是如何相识的?她是什么家世,从前是哪里的人?」
云垂野面上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又被遮掩了去,避重就轻道,「自幼相识,一介孤女,建邺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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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邺?
段涉不着痕迹地蹙眉。
宴席结束后,正厅里的使臣和武将们都已纷纷告辞离去,唯有姜峤仍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几后,盯着案几上的酒盅发怔。
彦翎带着半雪堂的人走到姜峤身侧,「该走了。」
姜峤懵然抬头,那双雾蒙蒙的眸子望了过来。彦翎不耐地别开视线,吩咐身后的人,「押她回半雪堂。」
霍奚舟回到正厅时,便看见半雪堂的两个护卫正想将姜峤从案席后搀起来,而她却不太配合地挥着手臂。
姜峤今夜为了遮掩脸上的憔悴,大抵是脂粉涂抹得略微厚了些,所以此刻光看脸色的确没有什么变化,然而霍奚舟却是知道她一杯倒的酒量,更亲眼见过她醉酒,所以轻易就看出了她眉眼间的醉态。
拉扯间,姜峤身上的榴红斗篷松散开,在她站起来时从肩头滑落在地,寒意骤然侵袭过来,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动作僵了僵。
霍奚舟拧眉,终于迈步走了过去,呵斥了一声,「松手。」
几人听见霍奚舟的声音,略微一惊,连忙松开了姜峤。
姜峤往前踉跄了几步,被堆在脚边的斗篷差点绊倒,一下栽进了霍奚舟怀里。
霍奚舟脸色冷沉,却仍是抬手扶住了她的肩,从后将她半揽在怀中。说来也奇怪,霍奚舟一来,姜峤就安分了许多,方才还在挥动挣扎的手臂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霍奚舟,愣了愣,随后便像是极为安心似的,脑袋一歪,半阖着眼靠在了他胸前,喃喃道,「冷……」
霍奚舟死死盯着她,漆黑的眼眸阴翳而锐利,似是想要将她剖开切碎,细细探查确认一般。半晌,他才咬牙,吐了口浊气,垂眸看向姜峤脚边的斗篷。
彦翎抿唇,还是识趣地蹲下身,将那斗篷拾起来,拍了拍上面沾着的灰,递向霍奚舟。
霍奚舟拧眉,将斗篷展开,往姜峤身上一披,便半扶半抱地带着她朝外走去。
半雪堂在府内的位置既深又偏,离正厅足足要走一盏茶的路程,再加上姜峤在路上走走停停,磨蹭个不停,这段路便显得尤为漫长。
彦翎领着几个掌灯的人走在前面,被冬夜的冷风吹得脸都快僵了。
彦翎暗自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霍奚舟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姜峤,任由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着,而他只是甩着手跟在旁边,在她快要摔倒时才会上前扶一把。
姜峤也不曾老老实实跟着掌灯的人走,偶尔在岔路还会迷迷煳煳地走错,霍奚舟竟也不阻拦。
彦翎的一颗心再次沉了下去。阿满的尸身还未验出什么结果,侯爷对姜峤的态度却已经日益好转,看这架势,过不了几日,侯爷怕是会再次被她蛊惑,将阿满和二娘子的仇浑然忘了……这怎么可以?!
一行人好不容易进了半雪堂的大门,一道清冷却略有些含煳不清的女声忽然在院中响起。
「下,下雪了……」
姜峤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
见她仰头,霍奚舟也顺着她的目光朝空中看去,天上果真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
他盯着飘雪看了一会,便兴致寥寥地收回了视线,目光又不自觉落回了姜峤身上。
姜峤一身艷色立在风雪中,身上的榴红斗篷沾了未融化的落雪,就好像用雪白丝线绣上去的一簇簇绒花,变得愈发好看了。
与此同时,姜峤一只手从斗篷中探了出来,手掌朝上接着那片片雪花。她仰着头,眼睫上都沾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碎雪,可微微泛红的脸上却满是欢欣雀跃,令霍奚舟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不知为何,霍奚舟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十分奇异的感受,如同似曾相识,又如同久别重逢……
察觉到什么,姜峤终于侧眸朝霍奚舟看了过来,却见霍奚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面前,面上带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下一刻,霍奚舟突然抬手,将姜峤身后的斗篷帽拉了起来。雪绒绒的毛领一下围住了姜峤大半张脸,唯独露出了那双笑意真切的眉眼和眼角那粒泪痣。
霎时间,霍奚舟眼底的恍然和疑虑更甚。
姜峤不明所以地看着霍奚舟,起初脸上的笑还是单纯真切的,可不过一会儿,她唇角的弧度就缓缓压了下去,眼底也漫起一阵湿润的水雾。
下一刻,她眨了眨眼,一滴水珠,不知是眼泪,还是眼睫上融化的冰雪,便倏然从她颊上滑落。
霍奚舟唿吸一窒,心脏像是被什么紧攥了一下,本已舒展的眉头再次收拢,现出了中间那道刀刻斧凿般的痕迹。
他松开了手中的毛领,薄唇启合,刚想出声说些什么,却见眼前的女娘一咬唇,勐然蹲下身,抱着膝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
霍奚舟表情微僵,额角隐隐抽动。
他简直想要数数姜峤这个女人到底有几副面孔。凶戾残忍、满腹坏水的是她,温婉柔顺、一腔痴情的也是她,时而清冷疏离、时而风情柔媚是她,浑身是刺、恨不得到处扎人的也是她,而醉酒后又是全然不同的样子,变得像孩童一般软弱,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从未见过姜峤这幅模样的彦翎,还有半雪堂那几个护卫,都吓了一跳,彼此对视一眼,才下意识瞥了一眼霍奚舟。
「都转过去。」
霍奚舟冷声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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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连忙转身,眼观鼻鼻观心。
霍奚舟復又看向蹲在地上小声啜泣的姜峤,她裹着斗篷,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看着甚是可怜。
焉知是不是半醉半醒故意装出来的……
如此想着,霍奚舟便扯了扯唇角,冷冷地站在一旁,也不催促,任由姜峤哭得双肩抖颤,停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就连姜峤的髮丝上也覆了不少,她哭得没了什么气力,却仍在哽咽,似是要将心里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霍奚舟闭了闭眼,「哭够了吗?」
有这么多眼泪,平常该用的时候一滴也没见过,倒是在这种时候全浪费了。
姜峤身子微微发抖,平復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这么大的雪……明天地上肯定,能堆雪人……」
说着,她仰起脸看向霍奚舟,眼眶和鼻尖都是通红的,看着十分委屈,「可我……堆不了雪人……我被关在那么小的屋子里,我没法出来!我堆不了雪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直都要被关起来……我不想被关起来……」
姜峤低声喃喃着,声音越来越虚弱。她落寞地垂头,惋惜地伸手摩挲着地上那层薄雪。
霍奚舟唇角紧抿,神色晦暗。不过是一恍神的工夫,面前突然袭来一阵劲风。他眸光一冷,下意识想要避闪,可看清那扑面而来的究竟是何物后,竟是硬生生顿住了动作。
拳头那般大的雪团迎面袭来,砸中了霍奚舟的额角。
冰冷的雪四散而落,残雪沾满了他的半边脸,一转眼便被体温融化,沿着他的右眼和脸颊滴落。
不远处,姜峤醉醺醺地站起了身,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可怜模样,而是挂着恶劣得逞的笑,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念叨着,「叫你关我……」
右眼被雪水覆盖,眼前的景象出现了重影,就连叉着腰站在那儿的女娘也是。
霍奚舟面露怔忡,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眉目间隐约窜动着怒火。可这怒火却并非是冲着姜峤,而是冲着他自己。
他方才,分明是能躲开的。
可在察觉到姜峤意图的那一剎那,他竟然在想,若挨上这么一下,便能换她开心,那也未尝不可。
他竟然会生出这种念头……
今日是雪,明日便能是暗箭。往后是不是只要能让姜峤展颜,他就什么都能做?
见霍奚舟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姜峤又蹲下身从地上挖了一捧雪,再次团成团砸了过去。
可这一次,却被霍奚舟抬手挡住,攥碎在了掌心。
姜峤又不高兴地落下了嘴角,刚要再次蹲下,霍奚舟却已经沉默地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定定地对视了片刻,一个略有醉意却桀骜不驯,一个心情复杂暗潮汹涌,最终还是霍奚舟率先移开视线,一把将姜峤打横抱了起来,朝屋中走去。
彦翎抬眼瞧见这一幕,神色更是复杂,但脚下还是加快了步子,抢在霍奚舟前面,替他推开了半雪堂的房门。
霍奚舟抱着姜峤,迈步跨过门槛,彦翎紧随其后,也想进屋,却被他脸色阴沉地扫了一眼。
「你进来做什么?」
「……」
彦翎哑然,动作僵住。
霍奚舟蹙眉,吐出两字,「出去。」
彦翎立刻退出屋子,转头对上那几个护卫询问的目光,他阴沉着脸,直接撩起衣摆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今晚怕是就要在这半雪堂里赏一夜的风雪了。
***
大雪下了一夜,天亮后也没有停下来,江州城的大街小巷再次被皑皑白雪覆盖。
楚芳菲早早地便在院中堆起了雪人,旁人堆的雪人都圆滚滚的十分可爱,唯独她堆的方方正正、凶神恶煞,还特意从屋里拿了一把剑一个长戟,插在雪人两侧。
「娘子……这是要堆个雪将军镇宅吗?」
侍婢哭笑不得,问道。
楚芳菲喜出望外,「你看出来了?」
「啊?」
婢女有些懵,「婢子看出什么了?」
「将军啊!我堆的就是霍奚舟!」
说着,楚芳菲拿起个树枝,刷刷刷就在雪人背后写下了霍奚舟三个大字。
侍婢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感觉还缺点什么……」
楚芳菲拍拍手,招唿侍婢,「去,将我房中那身盔甲拿来,给霍奚舟穿上。」
侍婢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院中只剩下楚芳菲一人,她正围着雪人打转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异动。
楚芳菲眼神一凛,抬手抽出雪人的「右臂」,勐地转过身,只见一穿着黑衣劲装的男人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看清黑衣人的面容,她愣了愣,「是你?你在这儿做什么?」
来人正是昨夜被楚邕亲自送出楚宅的云垂野。
「来找你。」
云垂野垂眸看了一眼那刻着霍奚舟三个字的雪人,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喜欢霍奚舟?」
楚芳菲皱眉,迈步挡在雪人跟前,「关你什么事?」
云垂野扯了扯唇角,「可惜,霍奚舟眼里只有一个人。只要有她在一日,你就一点机会也没有。」
「你是说,他那个爱妾?」
楚芳菲顿了顿,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云垂野,「那日我怎么问,你都不肯提她一个字,今天竟然特意跑过来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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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垂野定定地看着楚芳菲,眸色幽邃,「合作。」
楚芳菲愣住。
***
半雪堂的院墙边,树枝被厚重的雪压得不堪重负,发出几声断裂的脆响,重重砸在了雪地里。院中白茫茫一片,唯有从行廊通往院门处有一串离开的脚印。
姜峤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她坐起身,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后略显凌乱,身上只穿着一件墨色单衣,却并不十分熨帖,领口也有些松散。
然而姜峤却并没顾得上这些,她只觉得头痛欲裂,伸手揉了揉额角,缓了许久才记起昨夜自己饮了霍奚舟的一杯酒,此后的事便变得十分模煳。
姜峤一边回忆着,一边拥紧了身上的被褥,忽然觉得今日的被褥似乎比寻常更温暖些,像是残留了什么的余温。她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却并未看见多出来的汤婆子。
片刻后,姜峤披上外袍,掀开床侧的纱幔走了出来。她隐约记起昨夜下了雪,于是便走到窗前,抬手半推开了窗,窗外莹白的雪色一瞬间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好一会儿,姜峤才适应了外面的光线。
绵厚松软的雪地,被压弯的枝桠,空无一人的院落……
等等?
忽然意识到什么,姜峤侧眸朝看去,只见窗边廊下竟然没了往日那四个侍卫的身影。
她眸光微缩,支着窗户的手一松,飞快地转身,一把推开房门。
门外果真无人看守!
莫不是霍奚舟突然改了主意大发善心,终于决定放过她了?还是这将军府发生了什么大事,所有护卫都被调走了?
尽管知道天上不会这么容易掉馅饼,姜峤眼里还是控制不住地浮起一丝惊喜。
她跨过门槛,踏着松软的雪地一步一步朝院门口走去,曳地的裙摆从雪上拂过,很快便沾染了一层细碎的莹白。冰天雪地里,她穿得如此单薄,竟也丝毫不觉得冷,甚至还觉得浑身蔓延着一股热意。
「吱呀——」
姜峤面带希冀地推开院门。
两柄宽刀瞬间横在了她眼前,侍卫一板一眼的嗓音自旁边响起,「止步。」
姜峤步伐顿住,眼底的松快和喜色很快褪了下去,恢復了清明。她攥了攥手,轻声问道,「也就是说,往后我可以在院子里待着,只要不出这道门就可以?」
侍卫颔首。
「是……霍奚舟的意思?」
姜峤又问道。
侍卫迟疑了片刻,颔首。
其实昨夜侯爷就宿在了半雪堂,不过今晨天未亮时,便早早地起身离开了,离开前还命他们全都撤到半雪堂外。他们虽有些莫名,但也猜测是不是昨夜这位娘子哭诉着要堆雪人,哭到了侯爷的心尖上。
「知道了。」
姜峤垂眸,将院门阖上,转身看向院中白茫茫的雪地,原本还低落的心情忽地又好转了些。
不论如何,她今日终于有事可做,不用再在屋中盯着空空如也的案几发呆了。
姜峤在雪地里堆雪人的时候,将军府的另一边,正在商议着段秦与南靖互通往来、协定盟约的大事。
段涉带着他的两个心腹被请来了将军府,入府前,还遭到了霍奚舟亲卫的细细盘查,以防某位段秦皇子又不死心地易容潜进来。
然而他们只仔细盘查了段涉的人,却忘了盘查其他人,比如楚邕。
进议事厅之前,楚邕不放心地回头,将女扮男装非要跟来的楚芳菲拉到一边,义正辞严地警告,「不许到处乱跑,就给我在这儿待着!若被将军府的人当细作射杀了,老子都救不了你。」
楚芳菲扯扯嘴角,「那阿父记得给我收尸。」
楚邕气得脸色铁青。
也不知道他在建邺城喝过花酒的事到底是如何被楚芳菲得知的,竟因此被她拿捏住了。若不带她来将军府,她就要将此事告知她阿母,真是生了个讨债的冤孽……
楚邕瞪了一眼旁边的侍卫,「给老子看好她。」
他刚吩咐完,一抬眼看见什么,顿时肃了脸,「侯爷。」
闻声,楚芳菲惊喜地转头,只见霍奚舟黑衣猎猎,正踩着雪朝这边走来。
他并未撑伞,以至于肩头和发间都落了些雪,纯白的雪将他英挺的眉宇衬得愈发漆黑深重,就连往常一直覆着的阴翳好似也被风雪驱散了,少了些杀伐之气,多了几分俊朗疏阔。
楚芳菲不由看呆了,直到霍奚舟从她面前目不斜视地经过后,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又转头目送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也不知为什么,今日的霍奚舟似乎格外好看……
有这样的神仙人物在身边,怎么还会有女子捨得红杏出墙呢?
想到这儿,楚芳菲又气不打一处来。待霍奚舟等人一离开,她便转身要走。
楚邕带来的侍卫忍不住拦了一下,被楚芳菲瞪了一眼,还是默默收回了手。
楚芳菲趁人不注意从议事厅前熘开,中途也不小心撞到了将军府巡逻的侍卫,她便拿出楚邕的令牌,说是楚邕吩咐她出府去取要紧的东西,便再无人怀疑她。
来将军府之前,楚芳菲也特意向楚邕打听过,想要试探出姜峤到底住在何处,可楚邕一口咬死说他也不知道,楚芳菲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将军府到处乱窜,还得想办法躲着人。
行到一处荒僻的阁楼下,楚芳菲突然看见一个窈窕婀娜的女子背影,眼前顿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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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她所知,霍奚舟的将军府里从来没有侍婢,这女子必定就是他那位不安于室的「爱妾」。
楚芳菲气势汹汹地走了上去,「餵。」
正想着心事的女子吓了一跳,转头看过来,露出柔弱姣好的面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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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逃妾
楚芳菲对女子的美貌并不意外, 且女子果然是她想像中那副令人讨厌的样子,弱质纤纤、楚楚可怜,仿佛刮个风都能把她吹跑了似的, 果然是从建邺来的,跟她们生在江州的女子截然不同。
「你就是许云皎?」
这名字还是云垂野告诉她的。
女子略微瞪大了眼, 张了张唇,刚要说什么, 就被楚芳菲不耐地打断, 「你的情郎托我给你带封信。」
楚芳菲抬手将一个团成团的字条抛到了女子怀里。
女子下意识抬手接住纸团,面露错愕。
「他还在想办法带你走。」
楚芳菲没好气地说道,「虽不知你这双眼睛到底有什么问题,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心不在此, 就莫要祸害霍奚舟了, 速速与你那情郎离开江州,走远些, 永远别回来了。」
顿了顿,楚芳菲又不服气地补充道, 「你弃如敝履的东西, 总有旁人视若珍宝。」
语毕,也不等女子开口应答, 楚芳菲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被错认成姜峤的笙娘一个人杵在原地, 心情复杂地收回视线,望向手里那小小的纸团。
什么情郎, 什么许云皎……
那半雪堂里关押的, 明明就是南靖最荒唐最凶戾的暴君, 是她阿父阿母关上房门唾骂了数年的姜峤。
可眼前再次闪过姜峤那张温柔和善的面庞,笙娘还是怎么都没办法将她与传闻中的废帝联繫起来。
一时间,掌心那张字条变得沉甸甸的,犹如千斤重,让笙娘恨不得立刻撕碎了埋进雪堆里……
寂静无声的半雪堂。
姜峤披着昨夜留在屋内的榴红色斗篷,屈膝坐在廊下的台阶上,面前是一排排堆好的雪人。准确的说,也不全是人,还有些是走兽,只不过形态瞧着都差不多。
院中的风雪已经停了,日光也逐渐升温,雪地最上面一层已经隐隐有融化的趋势,泛着湿润的水光。
姜峤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若有所思。
已至晌午,又到了笙娘该来半雪堂的时间,也不知她到底愿不愿意帮自己……
正想着,不远处便传来院门被推开的吱呀一声。
姜峤眯了眯眸子,看着笙娘提着食盒从院外走进来。
不知是雪地难行,还是别的原因,她今日的步伐尤为沉重缓慢,还带着些犹疑不定,全然不似从前见到姜峤时那般自在雀跃。
姜峤静静地看着笙娘走到近前,见她低垂着头,甚至不愿抬眼,心中便已凉了半截。
「放下就走吧。」
姜峤嘆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手中的雪人,却发现雪人也开始融化,沾了她一手冰冷的雪水,冻得她手指僵硬。
笙娘欲言又止地看向姜峤,最终还是将食盒在台阶上放下,甚至都没有再靠近姜峤一步,便转身离开,背影还有些仓皇。
待人出了半雪堂,院门再次阖上,姜峤才伸手揭开了食盒的盖子,她不经意地朝里面扫了一眼,目光却忽然顿住。
食盒边缘的缝隙里,竟赫然夹了一张字条。
姜峤愣了愣,下意识朝院外看了一眼,才伸手将那字条取了出来,缓缓展开。
从字条内容看,是云垂野写的。
他仍是不死心,想要带自己离开南靖去段秦,并告诉她,三日后段秦使臣便要离开段秦,段涉愿意协助他在将军府外接应,只是需得姜峤想办法摆脱看押她的人。
姜峤抿唇,手指在那字条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抬手将它凑到鼻前嗅了嗅。
一股熟悉的莲花香气飘散开来,她眸色渐深。
当真是云垂野送来的字条。
***
段秦与南靖的盟约一谈便是整整三日,期间不乏争执,但总体来说还算平和。
主要还是因为段涉与霍奚舟都并非城府深沉之人,两人虽立场不同,但心思其实是一样的。他们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江北的胡人。
百年前,靖朝皇室腐朽,见打不过胡人便一味退让,甚至不惜将都城迁至建邺,致使江北彻底沦陷。留守江北防线的段氏便成了姜氏皇族的弃子,没有粮草,没有援兵,只能凭藉仅剩的那些兵马与南下的胡人抗衡。
好在最后段氏利用地形守住了兖州和豫州这两处最险峻的关要,也彻底扼断了胡人的攻势。
可经此一遭,段氏也对靖朝心寒至极,这才固守着兖州与豫州这两处最险峻的关要,自立为秦,并告诫后世子孙,永不许与靖朝有任何往来。
可时至今日,局势已经大不一样。
靖武帝是南靖为数不多的有雄心壮志的皇帝,利用军功立爵让寒门武将出头,靠着他们去反击胡人,想要夺回失地。只是可惜,靖武帝虽有骨气,却活得不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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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未成,他便命绝太初宫,此后便是他不成器的「儿子」即位,令南靖朝局再次陷入一片混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靖武帝为南靖留下了霍氏和霍氏的晋陵军。
有晋陵军在,南靖不再像从前那般任人宰割。而有霍奚舟在,靖武帝和霍靳想要夺回江北失地的愿望便得以延续。
在这一点上,段涉与霍奚舟不谋而合。
段秦这些年式微,虽然地势易守难攻,但毕竟是穷山恶水、贫瘠之地。前有胡人,后有南靖,段涉为保全两州百姓,必须择一妥协,所以他毫不犹豫选择有霍奚舟的南靖。
「侯爷,咱们答应给段秦的,是不是太多了?」
目送段涉等人从将军府离开,楚邕面露担忧,压低声音问道。
霍奚舟收回视线,淡淡道,「这本就是姜氏欠他们的。」
楚邕若有所思,「也对,末将只是担心,建邺那边会不会有异议……」
「这件事还轮不到他们插手。」
霍奚舟冷冷丢下一句,转身离开。
***
暮色四合,光线昏昏。
半雪堂内的烛火已经亮起,可窗户和门却都敞开着,不断有冷风唿啸而入,在空无一人的屋内席捲了一圈又悻悻离去。
自从霍奚舟大发慈悲,将姜峤的活动范围扩大到整个院子后,她便很少再待在屋子里了。
此刻,她正沿着半雪堂的院墙散着步,满脸的心事重重。
三日之期已到,若没有变数,明日便是云垂野回段秦的日子,也是他许诺要在将军府外接应她的日子。
姜峤抬手抚着院墙,指尖一路从墙边轻轻划过,发出几不可闻的刮擦声。
如今这半雪堂,也不是仅有四人把守了,若她这几日估摸的没错,这院墙四周明里暗里的守卫加在一起,大概也有十数人。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守卫的唤声——
「侯爷。」
下一刻,院门被推开,霍奚舟从外走了进来。
他一眼看见了站在院墙下的姜峤,于是便调转方向朝她走来。
姜峤立在原地,看着霍奚舟走到近前,微微垂了眼,身子有些发僵。
「云垂野明日便会随段涉离开江州。」
霍奚舟沉缓冷冽的嗓音自头顶传来。
姜峤眼睫颤了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嗯。」
霍奚舟盯着她,「这般效忠你的人就要走了,你却只有一个嗯字。」
「我还能作何反应?」姜峤抬眸看向霍奚舟,「你不必特意来试探我。这院墙外层层把守,都是你的亲卫,连云垂野都进不来,我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又怎么出得去。」
正说着,她忽然呛进一阵冷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倒是正合了她方才的自嘲——纤弱可怜的女流之辈。
可霍奚舟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假象,他冷嗤了一声,重复道,「手无缚鸡之力?」
姜峤就猜到他会嘲讽自己这句话,一开始并不十分在意,直到听见霍奚舟说道——
「没有哪个手无缚鸡的女流之辈,仅凭一块碎瓷片和一条腰带,就能将地牢里身高八尺的死囚残杀。」
姜峤一震,眼前倏然闪过几幕零碎的画面,四溅的血液、刺鼻的腥味、满手的湿濡感还一张狰狞扭曲的面庞……
她眸光颤了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如此狠厉的手段,纵使是我的亲卫,若一不留神恐怕也难以招架。」
霍奚舟本还要继续说下去,目光触及姜峤的神色,才堪堪顿住,嗓音也沉了下去,「姜峤?」
姜峤被他这一声唤了回来,眼底的混沌之色迅速消散,然而脸色仍然是煞白的,她恨恨地瞪向霍奚舟,脱口而出道,「残杀?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他,你可知他……」
话说到一半,姜峤却戛然而止。
如今她与霍奚舟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换取他的丝毫怜惜吗?
姜峤眉眼间掠过一丝疲惫,迅速膨胀起来的委屈和愤怒像是突然被针尖刺穿,一下泄了气力。
她移开视线,低声说了一句「算了」,刚想转身离开,手腕却被勐地攥住,用力拽了回去。
「你要说什么?」
霍奚舟眉心紧拧。
「不重要了……」
姜峤挣扎了两下,却没能从霍奚舟手下挣脱。
霍奚舟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他对你做了什么?」
天光自云后黯了下去,两人站在树影重重的院墙下,光线愈发昏昧不清,也难以分辨彼此的神色。
姜峤抿唇,静了半晌才开口答道,「你说我手段狠厉,嫌我心机恶毒,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不用手段,不使心机,面对一个身高八尺、姦杀了数名女子的死囚,我拿什么自保?我与他本就实力悬殊,难道要赤手空拳打一场才叫光明磊落吗?这与叫我直接去送死有何区别?」
顿了顿,她的嗓音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凭何你上阵杀敌是英勇,我杀一个要害自己的人就是残忍?」
姦杀数名女子的死囚……
霍奚舟眸色微顿,绷紧了下颚。彦翎分明告诉他,那只是个盗贼。可这一次,他很快便分辨出是谁在说谎,于是面上凝结的冰霜愈发森寒。
见他不吭声,姜峤难得多说了几句,「你可知道,建邺城也是如此,皇子与皇子,皇子与公主,姓姜还是姓钟离,每个人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有人穿着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拿着最锋利的兵刃,有人却身无长物、两手空空。可这样战力悬殊的人偏偏还要在同一个斗兽场互相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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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眸,对上霍奚舟的视线,「霍奚舟,若你是后者,难道要听天由命,任凭旁人将你踩死吗?」
院墙外的灯火恰好在此刻亮起,她眉目间一闪而过的痛苦与不忿,清清楚楚落进霍奚舟的眼里,令他霎时间心潮翻涌,望向姜峤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莫测。
半晌,霍奚舟才启唇道,「姜峤,莫要将什么都推给境遇,好似你是这世上最无辜的人,一切都没有选择,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纵使建邺再怎么藏污纳垢,我却也见过单纯良善之人……」
「姜晚声么?」
姜峤莫名被他的话刺痛,忍不住讽刺地笑了一声,「我这位皇姐是否良善暂且不论,但她确实单纯得如同白纸一般——」
「所以,她死了。」
霍奚舟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几乎不敢相信姜峤说了什么,眼神骤然变得凌厉骇人,震怒地喝斥道,「姜峤!」
手腕上传来近乎要被折断的痛感,姜峤唇畔的笑却没有变化,她那么怕痛的一个人,此刻竟却觉得不过如此。
「你怎么还敢提她?」
霍奚舟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心中又腾起了一把烈火,烧得他神志昏聩。他扣着姜峤的手腕,又将人拉得更近了些,恨不得让那把无形的火也烧到她身上,「姜峤,你怎么敢?!」
姜峤被迫往前踉跄了两步,额头触到了霍奚舟坚硬的胸膛上。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她微微一颤,往后缩了缩。可隔着冰冷的布料和紧实的肌肉,她仍然感受到了霍奚舟那颗愤怒而战慄的心脏。
若换做寻常,姜峤或许就识趣地闭嘴了。可每每提到姜晚声,她就像是忘了什么叫点到为止,不依不饶地仰头道。
「霍奚舟,若姜晚声当初多些心机便可活命,你是希望她变成一具单纯良善的尸体,还是卑劣恶毒却活生生的我?」
清冷微哑的嗓音,本应如高山白雪,此刻却锋利地说着诛心之言。
霍奚舟死死盯着姜峤,眼里阴云密布,隐有雷霆闪烁,却不知是恼火,还是憎恨,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暗眸里翻卷的情绪才逐渐消退。
霍奚舟五指一松,手掌里攥着的纤细腕子便骤然坠落了下去,玉白的肌肤上还残留着一道刺眼的红痕。
失去手腕上的钳制后,姜峤连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地撞上了院墙。
「你当年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哪件是迫不得已,哪件是心甘情愿,我迟早会查清楚。」
霍奚舟神色晦暗地看着她,「在此之前,我不会让你死。但姜峤你记好了,若你敢逃,我定会杀了你。」
姜峤靠着院墙站定,目送霍奚舟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又恢復了往常的冷静漠然。
她从来不会坐以待毙。
***
翌日。
正值晌午,日光从头顶上照下来,虽是冬日,没什么温度却也刺眼。
驿站外牵来了段秦的几匹快马,只是比来时多了一匹。段涉率着使臣从驿站走出来,楚邕等人特意来为他们送行。
「诸位见谅,侯爷今日还有别的公务要忙,所以来不了。」
楚邕说道。
段涉瞥了一眼身侧气压极低的云垂野,淡淡道,「无妨。」
楚邕也顺着段涉的目光看向云垂野,不太放心地拱了拱手,意有所指道,「既已认祖归宗,郎君也该忘却前尘朝前看……」
简单来说,就是别再盯着他们侯爷的女人不放了。
云垂野冷冷地扫了楚邕一眼,却只字不言,径直牵过缰绳,翻身上马。
见他动作,段涉领着其他使臣也纷纷上马。
段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朝楚邕说道,「告辞。」
马鞭一扬,众人便策马朝江州城外疾驰而去。楚邕目送他们离开,略微松了口气。
马蹄接二连三地从江州主干道上疾踏而过,然而行到路口时,为首的两匹马却忽地调转了方向,迅速消失在了宽道右侧的岔路,与身后的队伍分道扬镳。
段涉与云垂野骑着马从小路七弯八绕,终于在一处人迹罕至的窄巷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窄巷中,一辆简朴狭小的马车已经停靠在了墙边,车夫从上面跳了下来,恭敬地行礼,「主上,少主。」
「此处与将军府的外院一墙之隔,无人把守,是接应的最佳地点。」
段涉看向云垂野,眯了眯眸子,「只是将军府内守卫森严,你当真觉得她一个女子,能摆脱守卫逃到这里来?」
云垂野面无波澜,「她回信说可以,我便信她。」
段涉颔首,不再言语。
与此同时,半雪堂。
守在院外的侍卫刚刚交接完毕,难得开口闲聊了几句,「今日情况特殊,要格外打起精神,将人看牢了。」
一人朝紧闭的院门内看了一眼,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侯爷一时心软,将咱们从房门口撤到了院外,可这样不是更难看管了么?这几日总能听见她在院中走动,却不知她具体做了些什么,我总是不太放心。」
「侯爷的决定你也敢多嘴?」
另一人低斥了一声,「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两人正说着,远远瞧见笙娘提着食盒走来,便立刻噤了声,又板着脸站回原位,替她将院门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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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娘低眉敛目,虽然看着与平常无异,可脚下的步伐却略微慌乱,令一侍卫看出了端倪。可还未等他有所反应,笙娘已经快步走进了半雪堂,将院门紧紧阖上。
那侍卫狐疑地转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
对面的侍卫问了一句。
他皱了皱眉,不安地,「总感觉眼皮一直在跳……」
话音刚落,院内便猝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两人脸色骤变,连忙转身闯进了半雪堂。
笙娘僵立在廊下,食盒砸落,一地狼藉。听到身后侍卫闯进来的动静,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勐地转身,惊慌失措地沖了过来,「娘子,娘子不见了!」
侍卫们眉眼一凛,立刻提着兵器飞奔到了门口,朝屋内看去。
屋内一片杂乱,却空无一人,炭盆里的火也不知是何时熄的,一丝暖意也没有,冰凉得像是不曾住过人似的。
两人正要进去仔细查探一番,便听得笙娘在外又嚷了起来,「她是不是,是不是从哪里翻墙逃出去了?!」
两人动作一顿,迅速从屋内退了出来,顺着笙娘手指的方向朝院墙右角看去。墙外的树枝断裂好几根落在院里,前面上还浅浅地印着一串脚印。
「快,你去通报侯爷!我带人去追!」
两人转头朝半雪堂外跑去,一个奔向主院,一个则召集了院墙四周的所有侍卫,命他们沿着姜峤逃出去的方向追查。
「可我们一直守在这里,并未察觉什么异样……」
距离院墙右角最近的侍卫忍不住提出异议,「她怎么可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翻墙逃出来?」
为首的侍卫顿了顿,忍不住皱眉,再次转头看向半雪堂。
「快看那里!」
有人惊唿了一声。
众人纷纷转头,竟见不远处,也正是他们怀疑姜峤逃出去的方向,竟是腾起了一股浓烟,紧接着便现出零星的火光。
「看来她不仅逃出去了,还想纵火!」
侍卫首领脸色难看地下令道,「还不去追?!」
这下,就连院墙右角的侍卫也开始怀疑起自己到底是何时出了纰漏,只能讪讪地跟着大部队朝起火的地方赶了过去……
顷刻间,半雪堂内再次恢復沉寂。
笙娘看着侍卫们远去的背影,咬了咬唇,勐地转身又进了屋子,「娘子,他们都走了。」
下一刻,姜峤从杂乱堆砌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上了笙娘寻来的一套男装。
她一边跨过满地狼藉,一边用手拢起散落在身后的青丝。紧接着,头一偏,直接咬开手腕上缠裹的缎带,扯了下来充当髮带,干净利落地将长发高高束起。
假扮了十数年的男儿郎,有些动作和习性已经深入骨髓,甚至不需刻意回忆,便能在行为举止间透出来。
笙娘怔怔地望着姜峤走近,有那么一刻竟当真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俊俏儿郎,而非女娘。
「多谢。」
与笙娘擦肩而过,姜峤低声道了一句谢。
将军府,书房。
霍奚舟端坐在书案后,阳光从他身后的窗口洒进来,投在他挺拔的腰背上,却令他的面容隐在一片光晕中,看不清神色。
他手里执着仵作验尸后呈上来的书信。因江州仵作什么都未曾验查出,他特意命人将阿满的尸身送到了洛阳,让一位名遍南靖的仵作勘验,今日才得到回信——
信上说,阿满的尸身的确有异,似是被人下了什么蛊,但这蛊虫具体有何作用,却是不得而知。
霍奚舟的眸中暗潮涌动。
「侯爷!」
彦翎人还未进来,声音却已着急地传了进来。
霍奚舟抬眸。
彦翎推门而入,气喘吁吁地说道,「半,半雪堂出事了!」
霍奚舟攥着书信的五指猝然收拢,指节露出青白之色,可他却并未立刻起身,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半晌才掀起唇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将军府外,窄巷。
马蹄在墙角下躁动不安地踢踏着,云垂野和段涉已经下了马,站在马车边等着。
云垂野抬着头,目光紧紧盯着墙那边的将军府,颀长挺拔的身躯紧绷得犹如弓弦一般。
段涉侧眸看过来,神色有些复杂,「这女娘对你便这般重要?」
云垂野抿唇不答,甚至未曾看段涉一眼。
「景明。」
段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沉沉地唤了一声,「你须知道,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江湖浪子,而是段秦的皇子,未来还会是太子,是国主。一个女娘在你心中,不应当排在首位。」
闻言,云垂野终于转头看了过来,尽管他极力隐忍,但面上仍是掠过一丝讥嘲,「国主这种噁心的差事,我是绝不会做的。另外,我叫云垂野,不叫段景明。」
段涉神色微变,沉吟片刻,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院墙内,忽然远远地传来喧嚷声。
两人不约而同朝声源处看去,也一眼看见了那半空中腾起的火光和缭绕的烟雾。
这定然是姜峤为自己筹谋到的机会!
云垂野神色一松,死水幽潭般的眼眸里涌现出不易察觉的喜色。
突然间,那喜色滞住,瞳孔也倏然一缩。
云垂野难以置信地转头,眼睁睁看着段涉的手从他颈间抽走了一根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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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他的气力、意志好似也随之被抽离了身体,整个人如山石崩塌似的倒了下去,被一旁的车夫牢牢接住。
段涉将那沾了迷药的银针随手丢弃,神色冷峻,「原来你被当做钟离氏的死士培养了那么些年,难怪戒备心如此重,竟叫孤在此刻才寻到一丝可趁之机……」
段涉看向车夫,「带他上车。」
「是。」
车夫将昏迷的云垂野送进原本为姜峤准备的马车,才回到车驾前坐下,又朝院墙那侧的将军府看了一眼,「主上,我们真的不管那位女娘了吗?少主醒来,若心生怨恨……」
段涉骑上马,扯了扯缰绳调转方向,「你可知那女娘是何人?」
车夫哑然,摇头。
段涉眯了眯眸子,「那是不能招惹的祸端!若非霍奚舟后来将她的身份告知于孤,孤贸然带走她,必会挑起两国纷争,连累整个段秦。」
车夫露出震慑之色,不再多问。
与此同时,窄巷那头忽然来了几个乔装成小厮的将士,也牵着一辆马车,朝这边缓缓行来。
见到段涉,几人也并不惊讶,只是在原地停下,拱手行礼。
段涉也朝他们点了点头,开口吩咐车夫,「走吧。」
院墙外,段涉策马离去,载着云垂野的马车紧随其后。而他们原先停留的地点,很快被后来的那辆马车所占据……
将军府里的火势在未失控前便很快被扑灭,彦翎从那湿漉漉的草丛中拾起一烧焦了的火摺子,呈给霍奚舟过目。
「这把火的源头应当就是它。」
一护卫匆匆走到霍奚舟面前,「侯爷,人已捉住了。」
霍奚舟神色漠然,拂袖转身。
窄巷内,那辆在院墙下诱使人自投罗网的马车已被穿着玄纹轻甲的将士团团围住。
朔风阵阵,霍奚舟一袭黑袍,周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意与杀气,从将士们分散的列阵中走出来。
他走到马车近前,随手从身侧的将士腰间抽出了一柄长剑,面色阴鸷地转动手腕,将锋利的剑刃指向掩合的车帘,眼里寒光闪烁。
「姜峤,你是自己下车,还是要我亲自请你?」
窄巷内陷入一片死寂,除了唿啸而过的风声,和剑刃破空发出的铮铮剑吟,便只能听见马车内略显急促和紊乱的吐息声,且那声音一听就是女子。
尽管如此,马车内仍是迟迟未有动静。
霍奚舟眼神陡冷,手腕一抬。
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伴随着被剑风撕碎的深色车帘高高扬起,整辆马车的车身也骤然坍塌,四分五裂地散落,重重砸在窄巷两侧的院墙上。
躲藏在马车中的女子瞬间暴露在众人视野中,却被吓得捂紧双耳,发出一声惊叫。
霍奚舟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不知发现了什么,眼底忽地掠过一丝异样。
他勐地丢开手里的剑,抬脚踩上马车的踏板,一把将埋在榴红色斗篷下瑟瑟发抖的女子伸手拉了起来。
苍白的脸颊,惊惧的眉眼,熟悉的面容,却并非姜峤,而是笙娘!
霍奚舟眸光骤缩,震愕之后便是怒焰滔天。
***
楚宅主院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你说什么?!」
楚邕一下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冲到楚芳菲面前,「你,你竟给将军府里那个女娘和段秦皇子传递书信?」
楚芳菲懊恼地闭上嘴,她方才本想向楚邕试探,看看那女娘到底是不是真的与段秦使臣一同走了,却不料太过得意一时不慎,竟将自己做过的事说漏了嘴。
「你是不是疯了?!若让侯爷知道,若让他知道……」
一想到姜峤的身份,楚邕只觉得头皮发麻,两眼发昏。
他也是这两日才知道姜峤的真实身份,侯爷将他当做心腹,与段涉谈及此事时便没有迴避他。什么侍婢,什么爱妾,那女子竟是潜逃在外的废帝姜峤!
侯爷将她囚困在将军府,就是要在年后押送她回建邺,而现在,这个应当被千刀万剐、拆骨扒皮的恶人竟有可能在楚芳菲的鼎力相助下,逃往段秦!
废帝,段秦……
这两个词放在一起,便不是一个逃妾的事,而是国事!
「阿父小点声……」
楚芳菲虽不知姜峤的身份,但也知道自己理亏,难得露出讨好谄媚的笑容,「我这事做的隐秘得很,没什么人知道,但你要再嚷嚷,那就人尽皆知了!」
「你!」
楚邕瞪大了眼,抬手便想扇楚芳菲一个耳光,却还是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楚芳菲连忙闭上了嘴。
楚邕恨恨地放下手,冲到门口叫来了一个下人,命他速速去将军府外暗中探查一二。这下人也不负众望,很快就带回了消息。
「将军府此刻乱成一团,听说是先着了火,好不容易将火扑灭了,又丢了什么人。如今霍侯正带着亲卫,快要将整个江州城都翻个底朝天了!」
楚邕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倖荡然无存,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偏偏楚芳菲对自己闯下的祸事还毫无所察,有些开心地走到楚邕身后,感慨道,「她还真从霍奚舟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了?瞧着柔柔弱弱的,本事倒是不小……啊!」
楚邕忽地转身,方才控制住的那一巴掌还是狠狠扇上了楚芳菲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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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芳菲被扇得偏过脸,面露愕然。自小到大,这还是楚邕第一次动手打她。她捂着脸看向楚邕,怔怔地开口,「阿父。」
楚邕脸色铁青,抬手指着她,手指都在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这叫通敌!」
「通敌」二字砸下来,令楚芳菲半晌都回不过神。
「你犯了这么天大的错,我如今是管教不了你,也不敢留你,只能将你送去外祖家磨砺磨砺性子。」
楚邕胸膛起伏着,扬声吼了一句,「来人!」
几个亲卫从外赶了进来,「将军。」
「送娘子出城,」楚邕斩钉截铁地,「即刻启程!」
***
日光刺目,正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
江州城外,一只商队恰好赶在城门戒严前出了城。不算高大的马匹拉着几车货箱,在官道上行动的速度实在快不起来。在夜色降临前,才离开江州有十来里的距离。
商队终于在路边的树林中停下休整,有的飢肠辘辘,摸出了随身携带的干饼,有的靠着树干闭眼小憩。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在无人注意的暗影出。一个货箱的箱盖突然被从内掀开了一条缝隙,一双冷静镇定的眼眸透过缝隙暗自打量着。
确认周围没有危险后,那箱盖才被彻底掀开,放到了一旁。
身穿男装的姜峤从箱中跳了出来,轻轻落地。她重新合上箱盖,无声无息地远离了商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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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捉拿
直到彻底看不见商队的人后, 她才脸色惨白地背靠着树干坐下来,长舒了口气。
在那货箱中躲了整整一下午,她险些被闷得快要晕过去, 直到后来在货箱上钻了个透气的洞口,才安然无恙地到了此处。
束扎的马尾已经有些松散, 姜峤微微蹙眉,干脆将发间地缎带扯了下来, 用五指重新梳理着凌乱的髮丝, 也顺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在脑子里整理了一遍。
从她在宴席上知道云垂野的身世后,就再也没有想过要跟着他离开。他既是段涉的儿子、段秦的皇子,便不再是她的死士。
她跟着自己的死士逃走,还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但她若是跟着段秦皇子、跟着段涉离开江州,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姜峤承认自己一直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做皇帝时也从没想过利国利民, 但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她也绝对不愿挑起两国纷争。
另一方面, 她也有种预感——霍奚舟一定会将她的身份透露给段涉。依照姜氏和段氏的前尘旧怨,光是姜氏后人这个身份, 就足以令段涉打消带她走的念头, 更何况她还是姜氏后人里名声最臭的那一个……
段涉不帮她出逃也就罢了,若再凉薄些, 说不定还会明面上哄着云垂野,暗地里却与霍奚舟联合, 给她设个自投罗网的陷阱。
无论如何,姜峤都不打算去找云垂野。
但为了将局势搅得更乱, 也为了替自己争取出逃的机会, 笙娘自发替她去了接应点, 只是不知那里等着她的到底是云垂野,还是霍奚舟的「捕兽夹」。
想起笙娘,姜峤眉眼间还是浮起了一丝担忧。虽放走她是死罪,但看在笙娘那张脸的份上,霍奚舟应当不至于对她动手吧?
姜峤用缎带重新缠束好了髮丝,整理好衣襟从树下站了起来。她环顾了一圈四周,冰凉的月色透过枯枝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树影,伴随着穿行在林间的呜咽风声,看着有些瘆人。
姜峤打了个寒颤,又转过身,朝官道的方向缓步走去。霍奚舟不知何时会追查过来,她得趁着夜里跑得越远越好,商队的车马太慢,若能在官道上劫一匹快马就好了……
她正往前走着,忽然瞧见前方隐约闪烁着零星的火光,微微一愣,立刻警醒地躲到了树后,暗中窥探。
商队为了赶路已经离开,而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此刻又歇了一队车马,堆了篝火,似是要在此过夜的架势。
姜峤远远看着,见火堆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里大概坐着个女娘,始终没有下车,只有端茶倒水的侍婢进出伺候,马车四周还把守着穿戴盔甲的护卫,一看便知道不是普通人家。
姜峤眯了眯眸子,目光落在了拴在一旁的马匹上。银蹄长鬃,果然是能一日千里的好马。
想了想,她侧身躲回树后,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被浓云遮盖,林间陷入一片黑暗,只余下马车边那一小簇火光。
黑暗中,姜峤背靠着树干,侧耳细听,忽然觉得身后没了动静。她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侍婢和护卫们都已靠在树下睡了过去,不由愣住。
什么人家?宿在外面竟也不留一两个护卫值夜么?
姜峤又狐疑地多看了几眼,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这些侍婢和护卫似乎睡得有些过分沉了,怎么像是被人下了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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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刚刚在这里盯着,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靠近,除非是他们自己人动的手脚……
来不及细想太多,姜峤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块黑色布料,遮住下半张脸系在脑后,然后便走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她一眼相中的骏马跟前,伸手探向树后,想要摸黑解开缰绳。
她正摸索着,指尖忽然触碰到什么,骤然僵住。
姜峤微微一惊,偏头朝树后看去。遮月的浓云终于飘开,借着那一丝冷月清晖,她对上了一双同样惊愕的眉眼。
一容貌张扬英气的女娘正站在树干另一侧,和她一样将手搭在了拴马的缰绳上,俨然也是一副要盗马的架势。
不过这人的底气似乎比姜峤足上许多,只顿了一下,就反手扣住了姜峤的手腕,瞪圆了眼怒斥道,「哪儿来的盗马贼?!」
姜峤额角隐隐抽动,「贼喊捉贼?你不也是吗?」
「放屁!我用自家的马,能叫偷吗?!」
言辞粗鲁的女娘正是被楚邕逐出江州、押送去外祖家的楚芳菲。
自家的马……
姜峤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娘十有八九就是坐在马车里的「主子」!而且瞧她这左顾右盼、捉了贼还不敢高声说话的心虚模样,那些侍婢和护卫八成也是被她药倒的。
姜峤飞快地打量着楚芳菲,为她贴上了一个叛逆出逃富家千金的标籤,心中这才安定下来。
「那你再嚷高声些,最好把你那些家丁都叫醒,我们两个人一个都别想跑。」
姜峤不忘自己此刻是男装打扮,刻意压低了嗓子,令声音听上去更加低沉。
「你……」
楚芳菲噎住,回头看了一眼她那些侍婢和护卫,犹疑片刻,还是隐忍了下来,但拽着姜峤的手仍没有放松,「你敢威胁我?」
见她态度有所松动,姜峤反手拉住楚芳菲的手,一边小幅度晃了晃,一边好言好语与她商量,「好妹妹,这匹马就让给你了,我换另外一匹,咱们各走各的,你就当没看见过我,可好?」
楚芳菲蓦地瞪大眼,脸色涨红,「谁是你的好妹妹?!你竟敢调戏我?」
「……」
姜峤皱了皱眉。
楚芳菲勐地甩开了她的手,一掌朝她面门袭来,「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登徒子到底生得是个什么见不得人的模样!」
姜峤连忙将头朝后一仰,朝树干后躲去,想要避开楚芳菲的手,奈何楚芳菲自幼随着楚邕练武,真过起招来完全不输姜峤。姜峤避之不及,遮面的黑布一角还是被她揪住,狠狠扯了下来。
楚芳菲手里揪着黑布,越过树干恶狠狠地看过来。
横斜的枝影下,一张可以说清俊也可以称得上漂亮的面容映入楚芳菲眼底,令她脸上的兇恶之色倏然僵住。
楚芳菲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郎君……自然,在她心中,原本霍奚舟是排在第一位的美男子。可霍奚舟的美貌还是被他那身凌厉杀伐的气势沖淡了几分,任何人一眼瞧见他,都会先被那股阴森之气骇住,以至于忽略他俊美的脸。
可眼前这少年郎君却恰恰相反,面上全然一幅人畜无害的温良模样,这才让她一下便被那双精緻的眉眼吸引住了。外加此人的脸色太过苍白,见不到一丝血色,就更带了些脆弱可欺的破碎感。
趁着楚芳菲发怔一瞬间,姜峤眸光微闪,勐地抬手拽下缰绳,飞快地翻身上马。
听见马鞭扬起的抽打声,楚芳菲才恍然回神,从惊鸿一瞥的美色中恢復清醒。
「喂!」
楚芳菲眼睁睁看着姜峤策马离开,心头忽地涌上一股不甘心的羞恼。她迅速转身,解开拴在另一棵树上的马匹。
夜色渐浓,月影绰绰。
看不见人影的官道上,突然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不止一匹。尚未露面,便震得地上的沙石上下跳动。紧接着,便有两人骑着马一前一后疾驰而过,带起嗖地一阵风,刮落道旁的枯草。
姜峤策马跑在前头,回头看了一眼紧随其后的楚芳菲,忍不住紧皱着眉,扬声吼了一句,「不过借一匹马而已,你到底想怎样?!」
冷风迎面而来,楚芳菲开口也十分艰难,声音几乎要被吹散,「咳咳咳——今日偷马,明日还不知道要偷什么,我定要将你这猖狂的贼人送去官府!」
姜峤只觉得两眼一黑,头疼欲裂。
她便如此时运不济吗?!在官道上随便劫匹马,都能招惹上这么个不管不顾的疯女娘?
姜峤咬了咬唇,从楚芳菲那娴熟的骑姿上收回视线,又狠狠夹了一下马腹,再次加快速度。
那便如此耗着吧,就当路上多了个人鞭策她赶路好了……
姜峤与楚芳菲便这么你逃我追的跑了一整夜。楚芳菲是将门之女,体力甚至还比姜峤更好些,在后面赶得姜峤几欲吐血。
直到黎明前天光最暗沉的时刻,眼看着前面就要进入黑黢黢的狭仄山路,姜峤终于招架不住,勒紧缰绳在即将入山的路口停了下来,步伐虚浮地走到路旁的草丛中,弯腰作呕。
一眨眼的功夫,身后便又传来一阵马嘶声。
楚芳菲脸色发白地跳下马,踉踉跄跄走到姜峤身边站定,抬手扣住她的肩膀,强装得意地冷哼了一声,「就你这幅文弱不堪的身板,还想逃到哪儿……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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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转头看了一眼同样弯腰呕吐的楚芳菲,脑袋又再次隐隐作痛。
两人吐了好一会,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走到一旁,席地而坐,背靠着树干休息。
姜峤闭着眼,虚弱地喘了几口气,「你家的马我不用了,还给你,你莫要跟着我了,如何?」
楚芳菲却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也气喘吁吁地说道,「现在已经不是一匹马的问题了,你,你深更半夜盗马赶路,一听到我要送你去官府,便跑得这么快……我现在,十分怀疑,你,你是不是还偷过更要紧的东西,在官府有前科,又或者说,你根本就是个逃犯!」
姜峤身子一僵,睁开眼,停顿了片刻才哑着嗓子反驳道,「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没有愿意去官府的……我深更半夜赶路,你又何尝不是?把自己随行的家僕全都药倒,哪家的好女娘能做出这种事?」
许是没力气懒得争执了,也可能是心虚,总之两人都闭上了嘴,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正是一夜中最难熬的时刻,姜峤的睡意涌了上来,眼皮越来越重,眼前的景象也暗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被一阵异动吵醒,立刻警惕地睁开眼。
沉重的马蹄声渐近,滚滚车轮在地上碾出道道痕迹,拖着大大小小货箱的车马从不远处驶来。
姜峤刚松了口气,身后的楚芳菲却惊醒了,慌乱失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是不是我阿父带人追过来了?」
姜峤又疲倦地闭上眼,「是商队。」
「哦。」
楚芳菲也松了口气,却也没继续坐下来,而是一边望着逐渐亮起的天色,一边随手拍了拍姜峤的肩膀,「歇够了吗?走了。」
「……」
姜峤嘴角微微抽搐,一时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干脆闭上眼继续装死。
商队从她们面前经过,驶入前方的山路,人和车马都没入了峰峦叠嶂的暗影中。
楚芳菲又朝那寂静得连只飞鸟都没有的路口看了一眼,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安,于是推搡姜峤的力气更大了些。
突然,楚芳菲的动作顿住,勐地转头看向那山谷,「什么声音?」
姜峤一愣,也睁开眼。
马蹄声,惊叫声,混杂着刀剑砍杀声从前方隐隐传来。姜峤和楚芳菲对视了一眼,皆变了脸色。
「是山匪。」
楚芳菲开口道。
姜峤蹙眉,只觉得这次出逃前占卜的大凶卦象还真是准得很,一路上果然是兇险波折。
她正想着,一旁的楚芳菲竟是已经翻身上马,「铛」一下抽出了挂在马侧的长剑。
「你干什么?」
姜峤一怔,抬手拦住楚芳菲。
楚芳菲勒紧缰绳,「当然是去救人啊!」
「……你疯了?」
姜峤不可置信地,「你听不出里面有多少山匪吗?你一个人闯进去能救什么人,分明就是送命!」
「那能怎么办?此处偏僻,等官兵赶来什么都晚了。难道要我在这儿眼睁睁看着他们杀人劫财?」
楚芳菲着急地斥了一句,「闪开,要躲你自己躲,别拦着我救人!」
语毕,楚芳菲一扬鞭,重重地抽上马身,毫不犹豫地从姜峤身边跃了过去。
姜峤僵立在原地,看着楚芳菲策马的身影没入阴影中,咬牙道,「真是个疯子……」
楚芳菲单枪匹马闯进山谷时,场面已是一塌煳涂。商队里拿着兵刃的人多数已被山匪乱刀砍死,除了寥寥几人还在顽强抵抗,便只剩下吓得瘫倒在地、连站都站不起来的随行女子。
山匪们自发分为两拨,一拨将装着货箱的车拉走,一拨则处理商队剩下的人。
楚芳菲直接挥着剑杀了过去,正打算将女子掳走的山匪一时不备,被她一剑毙命。
「站起来,跑啊!」
楚芳菲朝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吼了一句。
原本打算束手就擒的人们被她一嗓子吼醒,跌跌撞撞地朝山谷外跑去,楚芳菲骑在马上护送着他们,又奋力戳死了两三个追赶过来的山匪。
起初倒还游刃有余,然而待剩下的山匪们回过神,全部朝楚芳菲涌过来时,她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马腿被山匪掷过来的刀刃划伤,猝然发出痛苦的嘶鸣,一下将楚芳菲甩了下来。
楚芳菲坠马,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她甚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身体里有骨头断裂的声响,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剑也在坠马时落到了够不着的地方。
眼看着凶神恶煞的山匪们已经举着刀沖了过来,楚芳菲眸光微缩。
「轰隆——」
突然,一声惊雷在山谷中炸开。
顷刻间,天光骤暗,诡异的浓云翻涌而来,在山谷上空聚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山匪们纷纷被震住,惊诧地抬头。
下一刻,山谷入口处忽地扬起阵阵沙尘,随之而来的竟是势不可挡的马蹄声和唿喝声,如此浩大的声势,俨然是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前兆!
「官兵来了!快跑!」
山匪们终于反应过来,再也顾不得掳人,甚至连还没运走的货物也不要了,飞快地上马逃窜离开。
楚芳菲强忍疼痛扶着手臂从地上站了起来,转眼看向入口,眉眼间闪过一丝狐疑。
怎么可能?救兵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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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马奔腾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飞扬的沙尘后,也终于现出了第一道人影。
楚芳菲极力睁大了眼,想要看清那领兵之人的模样。
沙尘散去,那人骑着马缓缓走入山谷。他既没有高大的身材,也没有锋利的兵器,甚至脸色苍白、一脸孱弱……
而更惊悚的是,他的身后竟空无一人!
看清来人的容貌,楚芳菲心中一震,呆呆地怔在原地。
骑在马上的姜峤蹙眉,并未再继续靠近,而是远远地停下来,朝楚芳菲等人唤了一句,「出来。」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纷纷朝山谷外走去,楚芳菲也被人搀扶着出了山谷。
一行人踏出山谷,这才发现山谷外竟然仍是天朗气清,与身后的浓云翻涌隔出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而他们踏出分界线的一瞬间,就连耳畔的马蹄声也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是,不是说官兵来了吗?」
商队里的人小声问道,「为何除了这位郎君,一个人都看不见?」
楚芳菲越发觉得惊奇,抬眸望向走在最前面的姜峤。只见姜峤已经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山谷一侧,一脚将地上的石子和树枝尽数踢乱。
「快,快看!」
有人惊唿出声。
众人顺着那人指引的方向朝身后看去,山谷上空的奇异天象竟突然消散,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只剩下一片白云蓝天,好似刚刚目睹的一切不过是他们的错觉。
「是上天福佑我们!」
有个年纪稍长的声音响起,立刻引得其他人都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朝山谷连连磕头,唯有楚芳菲还扶着摔断的胳膊站在原地。
楚芳菲转头,与正面无表情望着这边的姜峤对上了视线。
***
荒郊野岭,一处破败的庙宇在枝叶掩映中若隐若现。
「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什么都没做。」
两人的交谈声自林中传来,离庙宇越来越近。
姜峤神色疲惫地牵着马走在前面,马上坐着明明断了胳膊还神采奕奕的楚芳菲。
「别想蒙我,我看见你踢石子了,那是什么阵法吗?你是不是懂奇门遁甲?」
姜峤在破庙门口停了下来,将马拴好,转头看向楚芳菲,「你也知道奇门遁甲?」
「当然。我阿父是将军,我幼时常常随军打仗的,听军师提起过。不过他说这些术法在南靖境内早已失传了,只有百年前覆灭的上谷许氏才略通一二……」
听到了上谷许氏的名号,姜峤抿唇。
见姜峤不说话,楚芳菲蓦地瞪大了眼,「你不会是上谷许氏的人吧?」
姜峤摇头,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朝楚芳菲伸出手,「下来。」
楚芳菲盯着姜峤伸来的手,脸颊突然诡异地泛起了一丝红晕,半晌才扭扭捏捏地搭上姜峤的手,随后就没了动作。
「?」
姜峤愣了愣,朝楚芳菲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楚芳菲眼神闪躲,顾左右而言它,「不是要抱我下来吗?」
姜峤眼皮跳了跳,皱眉道,「你是断了胳膊,又不是断了腿。」
「……」
楚芳菲不满地撇嘴,最终还是扶着姜峤的手,艰难地从马背上跳了起来。
两人进了破庙,姜峤替楚芳菲查看了一下胳膊上的伤势,发现她是脱臼了,便动手又替她安了回去。
楚芳菲痛得龇牙咧嘴,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姜峤从衣摆上撕了块布料,替她将胳膊吊起来,随口夸赞了一句,「不愧是将门之女,若换做其他女娘,定是早就痛得哭出来了……」
也不知是哪个词忽然戳到了楚芳菲,她表情一垮,开始矫揉造作地叫起了疼。
这又是什么路数?
姜峤一头雾水地瞥了楚芳菲一眼。
好不容易替楚芳菲处理完了伤势,姜峤试探地开口道,「大小姐,我如今也算救了你一命,看在这份恩情的面子上,你是不是能别想着把我送官府了?」
楚芳菲想了想,点头,「罢了,如今看来你也不是什么恶人。」
姜峤松了口气,起身道,「好,那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各走各的吧。」
楚芳菲一愣,连忙抬手揪住了姜峤的衣摆,以一种被辜负的口吻诘问道,「我,我都这幅模样了,你打算甩了我?!」
「……」
姜峤只觉得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这伤的可是右手!骑不了马,拿不了剑,若路上再遇到山匪可怎么办?」
楚芳菲挤出几滴眼泪,哭唧唧地盯着姜峤。
姜峤紧抿着唇,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维持着温和的语调,「娘子,既然都伤成这样了,就别跟家里赌气,赶紧回去吧。」
楚芳菲埋头,小声嘀咕道,「我做了件错事,所以阿父要将我送去外祖家受训。我不愿意去,所以才半路逃跑,谁知道会遇到山匪……」
她抬了抬手,看向姜峤,「可就我现在这样,没人护送的话,想去外祖家也十分困难。」
言下之意,竟是要姜峤护送她一程。
姜峤欲言又止,静了半晌,才启唇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半夜盗马?」
「为何?」
「因为……仇家追杀。」
姜峤用四个字简短地概括了自己当下的处境,「你若非要跟着我,反而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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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芳菲忍不住「啧」了一声,不死心地追问,「什么人追杀你?你与人家结了什么仇?」
见姜峤闭口不言,神色也有些不对劲,楚芳菲又改口道,「其实我阿父在江州这一片还算有些地位,你护送我一程,我让他护着你,保证你那仇家不能拿你怎么样。」
姜峤扯了扯唇角,只觉得荒唐。
在江州这一片,甚至在如今的南靖,都没有一个人能从霍奚舟手里保下她,楚芳菲的承诺对她来说根本毫无用处。
两人在破庙内博弈了许久,终于达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姜峤会将楚芳菲带到离此处最近的驿站,安置完她后便可以离开,由楚芳菲自己寻人送信回家,等家里的人过来接应。
商量好后,两人又歇息了片刻,直到日光逐渐刺目时才从破庙离开,再次启程。
尽管已经达成一致,但楚芳菲对姜峤的践诺精神仍是有些怀疑,生怕姜峤半道上还是将她丢下。所以趁姜峤不注意,她竟用随手捡到的一根麻绳将两人的手捆在了一起,还是用一种姜峤从未见过的绳结。
姜峤浑身不自在,挣扎了几次想要解开,却被楚芳菲三言两语打消了念头。
「别白费力气了。这是我跟阿父学的绳结,军营里专门用来捆战俘的,除了用利器割断,否则越想挣脱只会扣得越紧。」
楚芳菲坐在姜峤身后,望着手腕上的绳子,洋洋得意地说道。
姜峤侧过头,一言难尽地斜了楚芳菲一眼,只觉得她出现在这路上就是专门来克自己的。
她心有怨气,故意将那套着绳结的手往前扯了一把。
楚芳菲正得意着,被那力道往前一拽,身子不稳,一下就撞上了姜峤的后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后便掠过一丝羞恼。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男子」这般亲密接触,与她预想的全然不同,姜峤身上竟散发着一股十分好闻的香气,与她素日用的脂粉气味有些相似,却浅淡不少。
楚芳菲只恍了一下神,便恢復清醒,察觉出一丝异样来。姜峤的身子骨未免也太单薄了,还有这腰肢,怎么竟摸着比她一个女娘还要纤细?!
察觉到自己腰间多出一只不安分的手,姜峤也红了脸,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将那只手扒开,「娘子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楚芳菲怔了怔,悻悻地收回手,心中虽还有些疑虑,却没有再细想。
***
南阳府衙。
几个差役疲乏不堪地回到府衙外,手里都拿着一张画像,嘴里不大乐意地抱怨着,「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咱们整个府衙的人都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这外面找了一日一夜?」
「这画像一瞧就是个美人,想必是哪个权贵府上逃出来的吧,不然上面哪儿会这么大费周折……连公务都顾不上了,连夜让我们出去寻……」
几人随手将画像一丢,絮絮叨叨地跨过衙门,抱怨声戛然而止。
府衙堂外,手执利刃的将士们乌压压地站了一片。天光昏暗,落在他们的玄纹轻甲上,衬得氛围愈发压抑肃穆。就在他们身后,披着玄色大氅的男人坐在廊下,面容在阴影中半明半昧,唯独露出一双冰冷森然的眉眼。
南阳知府恭敬不安地站立一侧,朝差役们使了个眼色。
差役们便连忙走上前来行礼,大气都不敢喘,「大人……」
「还不见过霍侯!」
霍侯……武安侯霍奚舟!
差役们大惊,立刻更敬畏地伏拜了下去,「参见霍侯!」
见霍奚舟神色冷郁地垂着眼,没有问话的意思,知府才代替他出声,「让你们找的人,可有下落了?」
「回大人,没有……整个南阳都寻遍了,无人见过画像上这位娘子。」
「从江州去上谷,定然要经过南阳。人没找到,你们回来做什么?!还不再去官道上排查!」
知府观察着霍奚舟的脸色,立刻挥手将差役们都打发了出去。
差役们转头刚要离开,就听得府衙外传来哭闹喧嚷声。
霍奚舟终于掀起眼,面上的冷意更甚,「什么声音?」
知府心里一惊,立刻遣人出去询问。片刻后,差役才跑了回来。
「大人,是一只商队,在附近的官道上遭遇了山匪!特来报官!想让咱们派人去寻回被山匪掳走的妇人……」
知府皱眉,「让他们先等着,现在哪有人手能去剿匪!」
霍奚舟眉心紧蹙,脸色愈发凛冽。他躁郁地揉了揉眉心,忽地出声,「彦翎,带一队人去剿匪。」
差役和知府皆是一愣,刚想问哪里还有人手,便见一队晋陵军竟是齐整地出列,迈着步子朝府衙外走去。
彦翎领了霍奚舟的命,带着一队晋陵军刚出衙门,就见商队的人狼狈不堪地聚在一起,望着那张方才被差役随手丢开的画像,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
***
荒无人烟的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通往驿站的小道两侧点着一排灯笼,照亮了底下的石板路。
这条路算是半个官道,但自从附近的山匪猖獗,南阳知府又修了新路后,这条路便已经被废弃了,沿路没有关卡,也没有路人,但倒是还有一所驿站。
姜峤身上的舆图被搜走了,但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还是帮她想起了这么一条既能将楚芳菲安置,又能绕开关卡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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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下了马,牵着马绳往前走,然而刚走进驿站迎客的门楼,她的步伐便忽然警觉地顿住。
「怎么了?」
楚芳菲坐在马上问道。
姜峤表情有些凝重,屏住唿吸,攥紧了缰绳,小声道,「驿站里似乎不太对劲。」
语毕,像是要应和她的话似的,楚芳菲身下的马也反应异常地踢踏着马蹄。
姜峤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主动将缰绳塞回了楚芳菲手里,「我便送你到这儿,你快将绳索解开,自行进去吧。」
楚芳菲愣住,也有些紧张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随后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里面还不知埋伏的是什么人,你就让我自己进去?万一是白日里那些山匪怎么办?我跟你一起走。」
耳畔风声呜咽,不知为何,姜峤的一颗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她不愿再在此处耽搁,于是点头,「快走。」
两人不约而同转身,却不料马猝然发出一声嘶鸣,勐地从楚芳菲手中挣脱缰绳,竟是兴奋地朝驿站一侧飞奔而去。
楚芳菲难以置信地回头,「怎么会……我家府上都是训练有素的战马,根本不会这么轻易地弃主离开……除非我阿父……」
她蓦地露出几分心虚的神色,「难道是我阿父来捉我了?」
闻言,姜峤微微一愣,想要逃跑的念头倒是压下了些许,「你阿父究竟是何人?」
「我姓楚,叫楚芳菲。我阿父是江州守将楚邕……」
听到楚邕二字,姜峤脸色骤变,一颗心霎时间凉了半截,顾不得再想更多,她踉跄着后退两步,声音都开始发颤,「走,快走!」
她转身跑了起来,楚芳菲还未解开两人之间的绳结,被这么一带,也踉踉跄跄地紧随其后。
驿站一侧的暗影中,正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们二人仓皇而逃的背影。
穿着玄纹轻甲的将士们手持兵械、整齐有序地蹲伏在暗处,无声地让开一条道,身穿玄衣银甲的霍奚舟缓缓驱着马走到最前方,身侧跟着脸色难看的楚邕。
霍奚舟神色冰冷地坐在马上,目光死死盯着那穿着男装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的纤弱背影,眉眼间黑云摧城,隐有雷霆之怒闪过。
下一刻,他抬手拿起弓箭,勐然拉满,泛着寒光的箭矢直直对准了前方奔走的两人。?
第47章 囚笼
楚邕大惊失色, 慌忙唤了一声,「侯爷!」
可霍奚舟却置若罔闻,紧绷的面容没有一丝波澜, 侧脸的轮廓比寻常更加坚硬冷酷。
霍奚舟的箭术谁人不知?在他手中连坚石都能射穿的箭矢,若射在人身上, 那定是连骨头都会震碎的!
一想到那箭矢有可能射中楚芳菲,楚邕只觉得后颈窜起了一丝冷意, 「侯爷三思!」
霍奚舟眯了眯眼, 捏着箭尾的手指倏然一松,箭矢便在楚邕刚落下的话音里离弦而出,发出锐利的破空声——
四野空旷,刺耳的箭鸣一响起,蹲伏的将士们顿时乌压压地窜了出来, 朝前方的姜峤和楚芳菲奔袭而去。
这不是寻常箭矢发出的声音, 而是响箭,又称鸣镝。在战场上, 唯有统帅才用得。此箭一出,便是千军万马冲锋之时。
楚芳菲无疑也听出了响箭的声音, 心中一凛, 还未等她转头细看,忽然被一股力道推开, 控制不住地栽倒在地。紧接着,身侧猝然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 姜峤竟是也跌在了一步开外的地方。
楚芳菲一惊,眼疾手快地伸手, 将她堪堪扶住。
姜峤身体前倾, 一只膝盖已经跪在了地上, 若不是楚芳菲的手拦着,她怕是整个人都要狼狈地匍匐在地。
楚芳菲着急地,「你,你怎么了?」
姜峤脸上血色尽失,额上迅速起了一层冷汗。她死死咬着唇,垂眸看向自己身后。
一只响箭的箭簇没入她右膝下方两寸的位置,伴随着布料上晕开的血色,钻心的疼痛也蔓延开来。
楚芳菲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支箭矢上,眸光微缩。
想起方才推开自己的那一掌,楚芳菲心里清楚地意识到,这支箭本是冲着她来的!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迅速逼近,转眼间,玄纹轻甲的将士就已将她们团团围住。
霍奚舟的亲卫……
姜峤一眼认出那几个眼熟的面孔,心中顿时涌上无尽的绝望。
而与此同时,楚芳菲却在她耳边愧疚而着急地碎碎念着,「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这些人应当是冲着我来的!」
楚芳菲也一眼认出了霍奚舟的亲卫,于是本就不太灵光的脑袋更加变成了一团乱麻。
她完全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帮云垂野递了个信而已,怎么就犯了通敌大罪,不止阿父要将她逐出江州,就连霍奚舟的亲卫都要来捉拿她,还朝她放冷箭?!
看着中了一箭冷汗连连的姜峤,楚芳菲骨子里那股保护欲瞬间到达顶峰。
「我阿父在哪儿?我要见他!」
楚芳菲一咬牙,红着眼眶挺直腰背,朝周围的将士叫嚷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侯爷要责罚就责罚我一人好了,何必牵连无辜?!」
姜峤原本都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但一听见楚芳菲的话,却是忍不住扯了扯唇角,虚弱地笑出声来。
没想到临死前,竟然还能听到如此荒谬的笑话……
「混帐,还不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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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中气十足的吼声自人后传来。
楚芳菲微微一颤,只见围困他们的将士们让出了一个口子,两人骑马走到了近前,一个是她的阿父楚邕,一个则是她曾经的白月光霍奚舟。
楚芳菲方才敢作敢当的气势不自觉弱了些许,声音也低了下去,「侯,侯爷……」
姜峤的心重重一沉,缓缓抬眸,刚好对上霍奚舟那双幽沉冷戾的眸子。
——若你敢逃,我定会杀了你。
那道冰冷的嗓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
姜峤打了个寒颤,最终还是无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霍奚舟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峤,见她如此反应,眼底的雷霆之势渐盛,好似下一瞬便会有狂风暴雨席捲而来。他翻身下马,抽出自己的剑,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去。
剑刃在布满沙石的地上划擦而过,在姜峤脚边停下。
一时间,众人屏住唿吸,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可偏偏在这千钧一髮的一刻,竟还有人不要命地闯入了旋涡中心——
「侯爷,是我帮云垂野传信,帮他放走了你的爱妾,这事是我做错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芳菲脸色发白,仍以为霍奚舟是沖自己而来,不顾楚邕的眼神,自顾自地说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姜峤在听到这番话时,身子僵硬了片刻。
楚邕脸色越来越难看,恨不得能立刻将楚芳菲那张嘴缝上。
霍奚舟的目光终于从姜峤身上偏移了些许,落向了楚芳菲,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是你……」
楚芳菲被他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为姜峤开脱的话也说得乱七八糟起来,「是我!但此,此人不过是我萍水相逢的路人,虽然,他半夜盗了我的马,但,但也从山匪手下救了不少百姓,还算是个好人,望侯爷放他一条生路……」
话音未落,楚芳菲忽然被怀里扶着的人用力推了一把,朝旁边栽了过去。
姜峤用最后一丝气力推开了楚芳菲,哑着嗓音吐出两字,「滚开。」
楚芳菲僵住,转头看向姜峤,满脸的不可置信。
姜峤阴沉着脸,白日里还温和如水的一双眉眼,此刻含着怒意,冷漠而锋利,「现在在这儿胡言乱语、惺惺作态有何用?!若非受你拖累,我又怎会这么轻易就被他们追上?」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楚芳菲彻底呆住了,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她来不及一一理清,只能勉强捉住一个,「追杀你的仇家是……」
不等她说完,姜峤忽地放下手,一把攥住了扎在自己腿上的箭羽,一咬牙,竟是将那扎得并不算深的箭簇勐地拔了出来。
这箭簇虽不似普通羽箭的箭头,有那般尖锐的倒钩,但擅自拔出亦会扩大伤口,带出血肉。
拔出箭的一瞬间,姜峤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整个人都在颤抖,但她却仍是提起气力,一把拽住手腕上的绳结,将楚芳菲又拉到身前,握着沾血的箭簇,狠狠抵在了她的颈侧。
霍奚舟眸色一沉,眉眼间忽地腾起怒火,视线却并未落在楚芳菲颈侧的箭簇上,而是死死盯着别处。
「放我走……否则我就杀了她。」
姜峤强撑着一口气,哑着嗓音威胁道,目光直直看向霍奚舟身后的楚邕。
楚邕变了脸色,却无能为力地攥紧了手里的缰绳,一声不吭。
霍奚舟薄唇开合,嗓音的温度冷得骇人,「你真是……不要命了。」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步,浑然不把楚芳菲的死活放在眼里。
姜峤的视线重新落回霍奚舟身上,只是眼前却已经现出重影,她攥着羽箭的手微微收紧。
楚芳菲怔怔地看着前方,眼神却失去了焦点。她任由那尖利的箭簇抵在颈侧,甚至能感觉到箭簇上还带着余温的血液正沿着自己的脖颈蜿蜒而下,然而被刺穿的痛感却迟迟没有传来。
下一刻,霍奚舟抬剑一挥。
姜峤攥着的响箭「铛」地一声被削断,抵在楚芳菲颈间的箭簇骤然坠地,落在她的裙摆上。
楚芳菲只觉得眼前黑影闪过,身侧忽地掠过一阵风,直到手腕上被一股大力扯了一下,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侧眸朝旁边看去。
霍奚舟已经将姜峤打横抱了起来,脸色阴鸷地看向那系在她和楚芳菲之间的绳结。
这样的霍奚舟,令楚芳菲觉得十分陌生也非常惧怕。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霍奚舟是想要将她整只手削断的……
然而最终,霍奚舟还是压下了那股杀意,只是挥剑斩断了绳结,随后抱着姜峤旋身离去。
紧接着,围聚的将士们也立刻放下兵械,浩浩荡荡地跟在霍奚舟身后离开,震得地上的沙石上下跳动,扬起阵阵尘土。
凄清的月色下,楚芳菲神色恍惚地跌坐在地上,髮髻凌乱狼狈,颈边鲜血淋淋。
楚邕终于下马赶了过来,脸色青白地将披风罩在了楚芳菲身上。
楚芳菲仍呆愣地望着霍奚舟匆匆离开的背影,这才发现他怀里的人不知何时散了束髮的缎带,如墨的青丝自他臂弯垂落而下,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旖旎。
「她到底……是什么人?」
楚邕咬牙,一字一句道,「她就是侯爷的那位爱妾!」
楚芳菲眼睫颤了颤,隐约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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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霍奚舟抱起离开时,姜峤仍靠疼痛维持着一丝清醒。令她意外的是,霍奚舟没有立刻带她回江州,而是将她带进了他们方才蹲伏的驿站。
驿站内的闲杂人等已被尽数清退,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却有个背着药箱的医士已经候在大堂内,一看便是随行而来。
霍奚舟脸色难看地抱着姜峤进来时,医士本已昏昏欲睡,一眼扫到姜峤腿上的惨状,被那血流不止的伤口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连忙起身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子。
姜峤冷汗涔涔地趴伏在榻上,不明白霍奚舟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是该发怒,变本加厉地折磨她么,还找来医士为她治箭伤做什么?莫不是怕她死得太轻易,难解心头之恨?
医士跪坐在一旁,撕剪着姜峤伤口周围的布料,尽管他的动作已经十分小心,然而还是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伤口。
痛感一阵一阵地侵袭而来,姜峤愈发喘不过气来,再也没有心思去想霍奚舟的目的。她原本死咬着的唇瓣不自觉张开,急促地唿吸着,喉间一直压抑的痛吟声也终于艰难地溢了出来。
下一刻,医士只觉得后背一寒,有股压迫十足的威势陡然罩了下来。他撕剪的动作微微一僵,转头就见霍奚舟不知何时又站到了他的身后,神情阴郁,眸光凌厉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医士心口一紧,慌忙收回视线看向姜峤,强自镇定,开口劝慰她道,「娘子且忍一忍,必须将四周的布料除去,才能处理伤口。」
姜峤咬着牙点了点头。
医士动作变得更加谨慎小心,折腾了半晌,与血肉黏在一起的布料总算被除了个干净,露出狰狞和可怖的伤口。
姜峤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伤口曝露在外,被一丝寒意侵入的触感,浑身汗毛都不由自主立了起来。
「这伤口看着吓人,但皆因强行拔出箭簇所致。还好娘子中的不是一般的羽箭,只是支响箭,这响箭扎得也不深,本没有伤及筋骨,只是划开了皮肉……」
医士一板一眼照着自己寻常看伤的流程说着,丝毫没有注意身后霍奚舟的脸色越来越沉。
他启唇,冷冷打断,「你治伤是要用嘴?」
医士一怔,连忙闭上了嘴,硬着头皮为姜峤清创上药。
姜峤没想到上药时的疼痛竟是还要比撕剪布料时疼上几倍,唿吸一滞,险些昏厥过去,腿也颤抖着挣扎起来,想要摆脱那火辣辣的刺痛。
然而如此动作,却令上药这件事变得更加棘手。医士又低声劝了几句,可这一次,姜峤却是再也无力控制自己的反应。
正当医士急得满头大汗时,霍奚舟忽地在床边坐下,单手摁住了姜峤的膝盖,拧眉看向医士,「继续。」
剧痛避无可避,姜峤心中竟是头一次窜出了生不如死的念头,连她自己都惊了一跳,慌忙将这念头压了下去。
这会是霍奚舟想要的吗……比起死,他是不是更想让她痛?
姜峤偏过头,正对上了垂眸看过来的霍奚舟,撞进了那双黑沉森然的眸子。她忽地闭上眼,颤抖着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指节泛着青白。
片刻后,医士总算上完药包扎完毕,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姜峤奄奄一息地伏在塌上,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浑身都湿透了,青丝凌乱地散落在身后,有几绺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愈发显得狼狈可怜。
霍奚舟紧抿着唇,眼底暗潮翻涌,终于松开了扣在她膝盖上的手掌。
「姜峤,莫要再挑战我的底线。」
他漠然启唇,嗓音冷得犹如一柄化不开的冰刃。
姜峤侧着脸伏在枕上,勉强睁开了半阖着的眼,眼眸里雾气沉沉。
「若再有下次,我不会再用响箭……」
那只因生了厚茧而变得粗糙的手掌沿着她的背嵴一路向上,却不含丝毫狎昵,而是带着几分凌厉的杀意,指尖最终停在了她的左侧心房,「射中的也不会是腿,而是这里。」
尽管今日箭矢对准的并非姜峤,可事已至此,霍奚舟却不愿松口半分。
姜峤眸光微颤。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见霍奚舟拂袖离去、重重地摔上了门。
待再次睁眼时,她已经躺在了正在颠簸行进的马车中。
意识逐渐恢復,右腿上隐隐传来的痛感提醒着姜峤,让她迅速回忆起了昨夜发生的事。
身下是厚厚的软垫,姜峤想要撑着坐起身,谁料手上刚一动作,竟是突然发出噹啷作响的撞击声。
她身子一僵,举起手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竟是紧扣了一双细巧却沉重的锁链,泛着冷冷的银光。
毫无疑问,这定是霍奚舟的手笔。
姜峤艰难地半坐起身,靠在车壁上,怔怔地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发愣。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车帘被掀开。
姜峤抬眸,只见霍奚舟面无表情地上了车,在另一侧坐了下来,随手叩了叩车壁,马车便又重新朝前驶动。
姜峤张了张唇,嗓音低哑,「我如今已是这幅丧家之犬的模样了,还需要这幅镣铐吗?倒显得你怕了我似的。」
霍奚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旁人拴着的绳结,你不是捨不得解开吗?既然这么乐意在手腕上套点什么,我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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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噎住,深吸了口气,移开视线,不欲再与霍奚舟分辩。
「若非你的腿废了一只,这双脚上应该还会再多一条足链。」
说着,霍奚舟垂眸,打量起桎梏着那双皓腕的银链,也不知想起什么,竟鬼使神差地冷笑了一声,「看着倒像首饰。」
姜峤愣了愣,再次低头看向手腕上的锁链时,忽然就想起了霍奚舟当初赠给她的那只玉镯,那只被他当做「霍氏传家宝」的玉镯,也是被她决绝摘下,砸碎在钟离慕楚马车中的玉镯。
姜峤眸中起了一丝波澜,手指在锁链上不自觉摩挲着。
碎了的玉镯再难復原,如今回到她手腕上的,唯剩一幅冰冷沉重的镣铐。人亦如此,当初那个亲手为她戴上玉镯的霍奚舟,也不再会回来了……
姜峤心头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许有难过、有后悔,也有无奈,但最终都昙花一现般地归于沉寂。
而另一边,霍奚舟在说出「首饰」二字后,也同样想到了那只玉镯,眸色逐渐冷了下来。
那玉镯虽不贵重,却带着他求娶许云皎为妻的许诺,可在姜峤眼中,求娶的诺言和他这个人的心意,通通都不值分文,所以她才会毫不留恋地将那玉镯砸碎丢弃……
霍奚舟脸色愈发阴沉,他死死盯着姜峤的手腕,突然想质问她,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她到底后不后悔。
如果从头至尾,她没有想过要逃离他,又或是在见到钟离慕楚的第一眼,便将事做得更狠更绝,直接毒死钟离慕楚,再用「许云皎」的身份活下去,那么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是姜峤,天下人也永远不会知道姜峤没死……
此时此刻,她或许已经成了武安侯府的女主人。自然,她对侯夫人这个身份弃如敝履,可至少,做他的侯夫人便不会有性命之虞。
如此惜命的姜峤,到底有没有后悔过?
霍奚舟有些恼恨地想着,待回过神时,竟是已经将心里话问出了口,而姜峤正面露愕然地看着他。
霍奚舟眸底恢復清明,面上忽地染了薄怒,也不打算听姜峤的回答,转而别开脸,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有人无知无畏纵你出逃,你却丝毫不关心她的死活,果真凉薄。」
姜峤怔了半晌,才意识到霍奚舟说的是笙娘,心中微微一紧,面上却不显,垂着眼淡淡道。
「你也说了,她无知无畏……我对她,不过欺骗利用而已。一个棋子,用过便弃了,为何要关心她的死活?」
顿了顿,姜峤补充道,「更何况,她那张脸便是最好的护身符,还用得着我替她……唔。」
下颌忽然被掐住,姜峤的话音戛然而止。
霍奚舟蓦地欺身过来,手掌的虎口卡着她的下颌,粗糙的指腹在她两颊上捏出了些许痕迹。
他目光阴沉地望进姜峤眼里,「不会好好说话,就把嘴闭上。」
「……」
姜峤脸颊被掐得有些痛,忍不住蹙眉,眼波微动。
见她不再有反驳的欲望,霍奚舟才缓缓松开手。
姜峤偏过脸,靠着车壁闭上了眼养精蓄锐,霍奚舟也沉着脸一言不发,马车内终于陷入沉寂,只能听得车外随行将士的马蹄声。
两人便这么一直僵持着,直到马车终于回到了江州城,停在了将军府门前,霍奚舟才抬手扯过姜峤,将她抱下了车。
姜峤原以为霍奚舟还会像之前一样,将她关进半雪堂,不许她才踏出房门半步,却不料这一次霍奚舟做得更绝,竟然直接将她抱进了自己房中的暗室。
这应是霍奚舟存放一些机密信件和新奇军械的地方,然而此刻,层层阁架都被移到了角落,空出来的地方安置了卧榻和桌椅。
姜峤愣愣地坐在卧榻上,扫了一眼四周,此处密不透风,不见天日,唯有几盏烛灯亮着光,只比那地牢干净整洁些,远远比不上半雪堂。
更令人绝望的是,霍奚舟既然敢将她与这些机密要物关在一起,便不可能再有可趁之机让她逃出去。
霍奚舟离开前,看了一眼脸色灰败的姜峤,冷冷道,「姜峤,这都是你自找的。」
姜峤看着霍奚舟转身离开,暗室的门轰然关上,眼眸里的光也渐渐熄了。
***
没过几日,除夕来临,江州城又在这日下起了雪,然而这雪却并未对城内的年节氛围造成什么影响。大街小巷仍是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踏着雪採买年货,烟火气十足。
楚宅,下人们捧着灯笼和红纸从堂前来来往往经过。楚邕与楚夫人也换上了颜色喜庆的新衣,站在院中指点着下人四处布置。
一侍婢犹豫着走到楚邕和楚夫人身后,屈膝行礼,「家主,女君……」
楚夫人转身看过来,脸上的喜色淡了不少,「芳菲呢?不是已经解了她的禁足,让她出来守岁了么?」
侍婢面露难色,垂着头答道,「娘子说今日身体不适,还是继续在房中养病为宜。」
「病了?」
楚夫人皱眉,「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那还快去请大夫?」
楚邕板着脸冷嗤了一声,「她这是心病,自从回来就没好过,看大夫有个屁用。」
楚夫人瞪了楚邕一眼,楚邕又变了脸色,讪讪地说道,「夫人放心,我去看看,保证把她拎出来守岁。」
楚邕转头就去了楚芳菲的院子。楚芳菲果真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没有出来,也不愿见人,任凭楚邕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门,吼了几嗓子也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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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楚芳菲真是个男儿郎,楚邕早就一脚踹开房门,将她拎出来揍一顿了,可偏偏她是个女娘,楚邕这个做阿父的,也不好直接闯进去,只能隔着门窗教导她。
「你这又是在跟谁赌气?侯爷么?」
楚邕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阿父早就跟你说过,侯爷眼里根本就没有你,更何况,你这次犯的错,若侯爷当真要追究,足够株连九族了……」
「好,就算你那封信未曾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就算侯爷看在我跟老侯爷的情分上,不牵连我们楚家,但你那日在侯爷面前说的又是什么话?你可知道你护着的那位是什么人?」
楚邕欲言又止,「幸好,幸好那位主动撕破脸,撇清了跟你的关系,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侯爷解释……」
话音未落,房门竟是被从里面拉开了。
楚芳菲披头散髮、没精打采地出现在门后,整个人都是蔫的,唯有眼睛里还有一丁点亮光。
楚邕都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他记得上次类似的状况,大概还是楚芳菲第一次被霍奚舟无视的时候,只是那次也不过哭了一晚上而已,远没有这次萎靡。
「阿父……」
楚芳菲幽幽地开口,「你的意思是,她其实是为了让我免受责罚,故意这么做的?」
楚邕愣了愣,「啊?」
他好像也不是这个意思吧?
楚芳菲却仿佛已经说服了自己,坚定地点头,「肯定是这样。」
楚邕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眉头一皱,「你……」
还不等他开口,楚芳菲已经砰地摔上了房门,楚邕望着紧闭的房门只能干瞪眼。
暮色将至,风雪暂停。
江州城的另一边,将军府府门紧闭。门外仅是象徵性地贴了红纸,府内还是乌压压一片,覆着皑皑白雪。
因年节的缘故,将军府但凡是有家室的下人都被允了一日的假,能够与家人一起过节,只留下了部分人在府内伺候,所以比起其他宅子的热闹喜庆,就显得冷清了许多。
彦翎捧着各家府邸送来的帖子走在院中,一抬头,就见霍奚舟拿着坛酒靠坐在房顶上,姿势有些慵倦,目光也轻飘飘地落在远处,瞧着没有往日的威严,倒像是变回了从前那个会叛逆会落寞的少年。
「侯爷……」
彦翎犹豫片刻,扬声唤道,「又有几位将军邀你去府上守岁。」
其实自霍奚舟十三岁那年随父出征后,他就经常在江州过节。但从前霍靳在世时,常常是他们父子二人一起守岁,偶尔有一两年霍老夫人会带着霍青萝来跟他们团聚。而霍靳过世后,霍家便再也没有团团圆圆地守过岁了,霍奚舟也孤零零地过了好几个年,连个对饮的人没有。
所以楚邕等人总是会来请霍奚舟去府上一起过节,只是霍奚舟性子冷,并不愿打扰别人。可即便霍奚舟从未去过,他们的帖子还是每年都会送。
不知今年……
彦翎仰头看着房顶上的霍奚舟,只听得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传来——「不去。」
彦翎倒也不觉得意外,嘆了口气,本想转身离开,却还是顿住了步子。
他还是希望霍奚舟的年节,能过得更有人气一些……
「侯爷,小的刚刚看过了,这些府上的年宴菜色都比咱们这儿好,我念给你听听!」
彦翎不死心地回头,将托盘往地上一方,随手拿起一封帖子,当真给霍奚舟表演起了报菜名。
霍奚舟的注意力终于被拉了回来,眉心微拧,有些不耐地垂眸。
彦翎不知看见了什么,眼睛一亮,「侯爷!严将军说,他们府上今年请了位名厨,从前在宫里伺候过,能做出一桌宫廷菜色,侯爷可要……」
话刚说了一半,忽地有一团黑影从顶上落了下来,朝彦翎脚边砸了过来,吓得他手一松,连手里的帖子都掉了。
酒罈「哐当」一声坠地,滚落到了一旁的树干底下。
这分明是叫自己也滚开的意思……
彦翎悻悻地捡起帖子,拍了拍上头的灰,看见宫宴二字,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生出个大胆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实在过于大胆,他在心中掂量了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要说这宫宴,其实咱们府里也能做出来……也不用找什么名厨御厨,找个日日吃宫廷菜的,让她做就是了……」
说着,他声音里带了几分嘲意,「那人说到底是侯爷的阶下囚,逼迫一个囚犯做些事,也不算过分吧?」
回应他的唯有阵阵风声。
天光逐渐黯淡,朔风穿堂而过,吹上了主屋半阖着的窗。与主屋一墙之隔的暗室里,却听不到丝毫动静,唯有烛火跃动,时不时发出的噼啪声响。
卧榻上,身穿墨色裙裳的姜峤几乎融入了暗影中。她面朝墙壁侧躺着,受伤的右腿有些不自然地搭在榻沿。
她睡得不太安生,微微抬手,宽大的衣袖堆落在肘弯,露出那如玉的小臂和手腕,手腕上的银色锁链闪着冷光,
姜峤眉心轻轻拧了一下,就迷迷濛蒙地睁开了眼。
这些天,她一直在暗室中混沌度日,除了吃便是睡。阁架上那些机密的东西,她不敢碰也不愿碰。而日日见到的人,除了霍奚舟便只有霍奚舟。
霍奚舟对她的防备已经到了极点,甚至不肯再让任何下人给她送吃食,而是每到时间,便会亲自来暗室,与她一同用膳。就连她腿上的伤口,也是由霍奚舟掀了衣裙,亲自换药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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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下手不知轻重,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每每上药,都会将姜峤折腾得冷汗涟涟。起初,她总是忍不住疼得哼哼唧唧,直到有一次,霍奚舟突然脸色难看地将她扯了过去……
眼前闪过些画面,姜峤的睡意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有些烦闷地坐起身。
总之自那之后,她便更害怕霍奚舟为她上药,甚至会用帕子塞住嘴,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好在霍奚舟上药虽粗鲁了些,但用的药却是极好的,她今日腿上的伤口已是没什么痛感了,反而略微有些酥痒,大概是在结痂。
姜峤尝试着下地,扶着榻沿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
暗室的门忽然被打开,忽地一阵寒意涌了进来,姜峤不由打了个哆嗦,朝门口看去。
伴随着彻亮的烛光,彦翎冷着脸走了进来,手里又捧着一套新衣,「速速换上。」
姜峤看着他这似曾相识的架势,眼皮微微跳了跳,「怎么,又有宴席,又有我的故人?」
「今日虽是除夕,但府上并没有宴席。」
除夕?
姜峤愣住。她这几日被关在暗室中,已然煳涂了,根本不知今日竟是除夕。
「侯爷邀你出去……」
彦翎顿了顿,扯出一抹讽刺的笑,「一同守岁。」
姜峤面上的神情愈发复杂,有些不可置信地,「与我,守岁?」
一炷香后,姜峤绾着髮髻穿着妃色新裙,站在凌乱狼藉的厨房里时,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霍奚舟不是要她出来守岁,而是要她当厨娘。
姜峤僵硬地杵在灶台前,因为腿脚不便,彦翎还特意给她搬来了一把椅子,让她能坐着干活。
姜峤看着面前自己从未碰过的厨具,和彦翎递过来的一长串菜名,「是谁同你说,吃得多,就一定会做?」
彦翎冷笑,他才不管这些,他只要知道这么做能让侯爷开心,能让姜峤受辱就好,不过嘴上仍说道,「你不是在侯府办过芙蓉宴么,」
「那好歹也要给我几个厨子……」
「侯爷说了,要娘子亲自动手。」
彦翎强调了最后四个字。
姜峤噎住,先是恼火,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舒展了眉头。她举起双手,晃动着手腕上的银链,「既如此,还不帮我解开。这么拷着我,我也没法做。」
彦翎还未出声,一道冷冽却微醺的嗓音便自身后传来。
「做不出,手便剁了。」
姜峤神色一僵,转头便见霍奚舟走了进来,定定地望着她,眉眼间带着几分讥嘲,也暗含警告。
姜峤抿了抿唇,只能将方才生出的念头通通扼杀,面上又蔫了下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做就是了。只是我敢做,你敢吃么?」
姜峤低着头,小声挑衅。但凡霍奚舟说一句敢,她定要做出一桌难以下咽加了各种料的东西让他不得不尝。可惜身上没什么药,若有一剂药……
可惜的是,霍奚舟却不上她的当,淡淡道,「你只管做,吃不吃,由我说了算。」
姜峤哑然,手上翻阅菜单的动作也变得气急败坏起来。
看来霍奚舟也不是真的想要吃她做的东西,不过是要找个由头折磨她。
想明白这点后,姜峤便没了顾忌,胡乱做起了所谓的「宫廷菜」。
厨房里的其他人早已被彦翎轰走了,所以根本没人来阻止她的胡作非为,而霍奚舟就坐在厨房外的八仙椅上,眼睁睁看着姜峤手忙脚乱,将厨房折腾得乌烟瘴气,却也无动于衷。
不仅无动于衷,似乎还有些享受,俨然一幅看猴戏的架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峤才终于做出第一道菜,一瘸一拐地端着盘子要出来。
霍奚舟顿了顿,起身走过去,彦翎立刻跟上。两人走到姜峤跟前,看向那耗时一个时辰才做出来的前菜。
「这是……」
彦翎额角隐隐抽动,指了指那雕得并不成型的萝蔔,阴阳怪气道,「一只猪?明年是己亥年,娘子还真是有心了。」
「这是喜鹊登梅。」
姜峤煞有介事地睁着眼说瞎话,「宫里就是这么做的,我与御厨雕得不说十分相似,那也是一模一样。」
霍奚舟的目光从萝蔔上移开,冷冷地落在姜峤面上,「是么,你当我没参加过宫宴?」
姜峤心里一咯噔。她差点都给忘了,霍奚舟是进过宫的,就在她被禁足的那一年。
她扯了扯嘴角,下意识抬手撩了一下散落在鬓边的髮丝,「总之我尽力了。你若不吃,倒了便是,我去做下一道……」
霍奚舟眼尖地看见了她雕萝蔔时留在手指上的细微伤口,眸色一沉,拧眉道,「你还打算糟践多少粮食?」
姜峤顿住,讪讪地垂下手,腕上的银链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算了。」
霍奚舟眉眼间的沉郁去而復返,侧眸吩咐彦翎,「送她回去。」
姜峤咬唇,想起了彦翎带自己从暗室出来时斥责她的话——
「是谁害得侯爷如今孤身一人在江州过节?老侯爷是因为输了上谷一役,气得一病不起,在洛阳亡故;二娘子是在宫中被赐死,这都是你做的孽!若老侯爷和二娘子还活着,今年除夕定是个团圆年,怎会像现在这般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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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虽然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必将这两件事归因于自己,但……除夕这么好的日子,她决计不想在暗室里过。
「饺子……你吃么?」
霍奚舟刚要转身离开,就听见姜峤清泠泠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他停住,转头看了她一眼。
姜峤面不改色,「我只会包饺子。但我剁不动馅,需要人帮忙。」
作者有话说:
除夕过后就进入下一阶段啦
明天可能会分成两章发,情节有点高能……我先遁了。?
第48章 合欢
夜色降临, 江州城街巷里的人终于少了下来,走卒摊贩们也都提前打烊。各家各户都关上了门,欢欣雀跃地宴饮守岁。
将军府也点起了灯, 然而府内却四处见不到人,为数不多留下的家僕们竟都围聚在了厨房院外, 遥遥地观望着里面的动静,窃窃私语道。
「听说里面在做饺子宴, 咱们也有份?」
「啧, 那今夜这饺子可是特殊得很。说出去,咱们也是尝过武安侯手艺的人。」
「你们还真是心大……这两位平日里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包的饺子真的能吃吗?」
「……不管多难吃,都得叫好。」
众人正议论着,忽地见厨房门开了。彦翎端着一盘饺子走了出来, 远远便飘来一股热腾腾的香气。
方才还唱衰的家僕们面面相觑, 纷纷拥了上去。
「先端一盘来给你们尝尝,」
彦翎面无表情地将饺子递了出去, 「看看味道怎么样?」
有人不拘小节,直接用手拈着吃了一个, 喜出望外地赞赏起来, 「好吃,真的好吃!」
闻言, 众人眼睛一亮,登时更加踊跃起来。
喧嚷声传进了厨房, 坐在桌边包饺子的霍奚舟和姜峤不由自主朝外看了一眼。
见院外热热闹闹终于有了些人气,二人竟是都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霍奚舟忆起了霍靳尚未封侯拜将时, 一家人在乡间过节时的情景, 姜峤则想起了那年被禁足在葳蕤轩, 母女二人一同守岁的情景。
一时间,两人一言不发,神色都有些怅惘,就连手下的动作也变得心不在焉。
半晌,姜峤才怔怔地收回视线,抬手去拿擀好的面皮。面前的一小沓已经包完了,她便只能倾身去够霍奚舟那一头的,然而竟是忘了手腕上还拴着一条沉重的银链……
「噹啷——」
银链重重砸在了面粉堆里,顿时扬起了一股粉尘,径直扑向了离得最近的霍奚舟。
霍奚舟也正想着心事,听见声音后下意识回头,猝不及防就被扬了一脸。
「……」
姜峤一惊,抬眸朝对面看去。只见霍奚舟的脸颊、鼻尖、就连额前的髮丝上都沾了面粉,将他原本冷峻英朗的面容毁了个彻底。而他的表情也带着些惊愕,往日森然的眉眼变得滑稽起来。
姜峤紧抿着唇,极力隐忍着,却还是没憋住,侧过脸嗤笑了一声。
下一刻,她便听见霍奚舟将手指捏得咔咔响,和他咬牙切齿的唤声,「姜,峤。」
姜峤掩饰地咳嗽几声,收敛了唇畔的笑意,故意端出从前那副柔弱无辜的做派,「妾可不是故意的,妾也不想戴着这链子包饺子啊……这链子如此沉重,妾真的连手都很难抬起来……」
说着说着,她又将晃了晃手,将腕上垂下来的银链朝桌子上的面粉盪了过去。
这一次霍奚舟却没再给她机会,一抬手便紧紧扣住了那链子。
他眯着眸子看了姜峤一眼,忽地将链子往下一沉,反手推向姜峤,沾满面粉的银链倏地朝姜峤盪了回来。
「咳咳咳——」
铺天盖地的粉尘呛得姜峤眼睛都睁不开,她抬手胡乱在眼前挥舞着。
伴随着银链撞来撞去的声响,粉尘逐渐散去,露出了一个比霍奚舟还要滑稽的白面女娘,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
霍奚舟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又迅速压下。
「侯爷,刚包的都下完了……」
彦翎走进来,正对上两张白得跟鬼似的脸,吓得脸也白了。
一个时辰后,宴厅内灯火通明。
霍奚舟坐在最上头,已经洗净了脸,又恢復到了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而姜峤坐在次座,正在艰难地调整坐姿,想要为自己受伤的那条腿找个舒适的摆放地。
再下面便坐着府内的家僕们,他们从前进这宴厅,都是候在一旁伺候贵客用膳,难得今夜也能坐在席案边,虽然略微有些紧张,但面上都带着喜色。
案几上除了霍奚舟和姜峤包的水饺,还摆了其他丰盛的菜色。姜峤也是直到来了宴厅,才知道早在她进厨房折腾前,将军府的几个厨子便已做好一桌菜备着了。
「不必拘谨,随意即可。」
霍奚舟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便等于正式开宴了。
姜峤率先动起了筷子,只是她手腕上还拴着银链,一动作就不免发出噹啷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家僕们纷纷转头看了过来,瞧见姜峤那双皓腕上的精巧锁链时,他们皆露出些微妙的神色,立刻收回视线,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继续该吃吃该喝喝。
见大家都率先夹了水饺,彦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水饺里,侯爷特意包了枚铜板在里面。你们谁要是吃到了,便会有一年的好运气,记得来找侯爷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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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霍奚舟,「你何时往饺子里封了铜板,我为何不知道?」
明明方才包饺子时,他们一直待在一起。
姜峤略有些懊恼。要早知道他封了铜板,自己定会在那饺子上做个什么记号。这样捞的时候,就能把好运都捞进自己碗里……
霍奚舟瞥了一眼姜峤,似是将她看穿,「让你看见,还有什么运气,只有算计。」
「……」
姜峤撇了撇嘴,垂眸看向自己面前的那盘饺子。
她就不信邪了,难道她姜峤想吃到一枚好运铜板就只能靠作弊么?
霍奚舟举起酒盏轻抿了一口,余光看见姜峤开始不甘心地吃起了饺子,似是担心被铜板咯了牙,她第一口都吃得极为小心。
竟会如此稀罕一枚铜板……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也下意识看向自己面前的饺子。
与此同时,江州城内。几个黑衣人骑着马从空荡荡的街巷疾驰而过。
一行人在将军府外停下,匆匆走向门口,敲响了紧闭的府门。半晌,府门才被打开,将他们迎了进去。
守门的侍卫赶到宴厅时,厅中正是其乐融融、一派和乐。他摸不准状况,一时不知是不是该直接进去,好在彦翎不经意转头,眼尖地看见了他。
趁众人没注意,彦翎快步走了出来,「什么事?」
听完侍卫的回报,彦翎顿时肃了脸,转身回了宴厅,走到霍奚舟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霍奚舟眸色一沉,执着酒杯的动作顿了顿。
「今夜毕竟是除夕,若不然叫他们先歇下,明日再来见侯爷?」
霍奚舟却直接放下酒杯,站起了身,「现在就去。」
下座的人都注意到了霍奚舟的动作,一时间不明所以,也跟着他纷纷站了起来。唯有姜峤还坐在位置上,扒拉着那一盘快要吃完的饺子,想要咬出根本不存在的铜钱。
「你们继续。」
霍奚舟从案席后走了出来,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临走前,他又朝姜峤的位置多看了一眼,随后端起自己桌上那盘根本没动过的饺子,从姜峤面前经过时,放在了她的桌案上。
姜峤愣了愣,不解地地抬眼。
「难吃。」
霍奚舟丢下这么一句便径直离开,甚至没有多给姜峤一个眼神。
姜峤诧异地目送他离开,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宴厅外,才堪堪反应过来,不太甘心地撇了撇嘴。
怎么就难吃了……
她方才吃了那么多,虽比不得宫里御厨做的,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吧?难道这一盘的味道与她的有什么不同?
姜峤疑惑地举起筷子,从霍奚舟那盘饺子里随手夹了一个。
「嘶——」
牙齿忽地被咯了一下。
姜峤蓦地瞪大眼,眉眼间闪过一丝惊喜。她垂眸,只见那清爽的饺子馅中赫然夹着一枚铜板。
***
霍奚舟走进书房,方才入府的几人已经候在里面,齐齐行礼唤了一声。
为首之人解释道,「我们也不想搅了侯爷过节的兴致,原本是要在年节前赶回江州的,可路上耽搁了,这才晚了几日。」
「无妨,可是有青萝的下落了?」
霍奚舟问道。
「我们在关中一带拿着二娘子的画像四处寻人,雍州和洛州的交界之地,有人说,确实见过与二娘子容貌相似的女娘……」
霍奚舟眼中略微起了些波澜,「找到了?」
那人顿了顿,面露难色,「尚未找到,属下已命人留在雍州和洛州继续追查。」
闻言,霍奚舟面上的希冀之色迅速褪去,眉宇不自觉轻拧,「再调更多人手去这两州。」
「是。」
想着年宴还未结束,霍奚舟起身,「今夜是除夕,你们快马加鞭赶回来也辛苦了,随我一起去宴厅守岁。」
霍奚舟刚要离开,却又被唤住。
「侯爷……」那人顿了顿,犹豫着开口,「其实此次搜查,除了二娘子的下落,属下还查到了一些有关朝月公主的事……」
霍奚舟脚步一顿,再次转头,眸光变得锐利起来。
***
夜色愈发浓重,本要与众人一起守岁的霍奚舟迟迟没有回到宴厅,厅内诸人都在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棘手的军务。
转眼间,子时一过,他们再留在此处也没什么意义,僕从们便纷纷离开,唯独留下一个难以处理的姜峤。
霍奚舟离开前命两个护卫看着她,不许她离开宴厅半步。于是即便是宴席已经散场了,姜峤仍被两个护卫看得死死的,不得不坐在原地等霍奚舟回来。
睡意逐渐涌了上来,姜峤攥紧了掌心那枚铜板,一手支着额开始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响起两人恭敬的唤声,「侯爷。」
姜峤微微一震,瞬间清醒过来,她转头看向从厅外走进来的霍奚舟。眼前还带着些睡意惺忪的朦胧,以至于她没能立刻看清霍奚舟的神情。
「霍奚舟,你可知今日那枚铜板被谁吃到了?」
姜峤的声音里带着些欢欣雀跃,她炫耀似的摊开手,展示自己吃到的那枚铜板,仰头看着缓缓走近的霍奚舟,「若不是你嫌弃饺子难吃,这铜板也不会落在我手里,你可后悔……」
眼前的雾气终于散尽,看清霍奚舟冰冷阴鸷的脸色,姜峤一惊,声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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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从姜峤掌心拿走那枚铜板,忽地笑了笑,眼底却毫无笑意,甚至流窜着一股狠厉,「的确。」
语毕,他的手掌勐然一收,指尖顿时泛起青白,就连手腕上也是青筋直暴。而待那手掌再松开时,掌心已再无铜板的痕迹,只剩下一摊粉末自上而下洒落。
姜峤怔住,呆呆地看着那些粉末洒在桌案上,眉眼间的那股欢欣荡然无存,「为什么……」
明明离开前一切都还好好的,他们一起包了饺子,一起坐在这里守岁,为何出去了一趟再回来,霍奚舟就又变成了这幅模样?
「你要这枚铜板,是想跟他们一样,找我领赏?」
霍奚舟冷冷地勾着唇角,薄唇启合,「我倒是的确有一份大礼,要献给废帝。」
废帝二字一出,姜峤身子一僵,后背瞬间窜起一阵寒意。
这是霍奚舟第一次这样称唿她……
姜峤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她抬起眼,只见霍奚舟手里已经摩挲着一个玉白的瓷瓶,朝她面前又迈近了一步。
霍奚舟的身影几乎挡去了厅内的大半烛光,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姜峤只觉得愈发不安,被锁链禁锢的两只手不自觉攥紧了裙摆,「这是什么?」
霍奚舟的拇指摩挲着玉白的瓷瓶,「合欢散。」
合欢散——
姜峤霎时间如遭雷击,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嗡地一声炸开,惊愕、恐惧、屈辱和茫然席捲而来,震得她头皮发麻、眼前晕眩,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两个护卫也变了脸色,彼此对视一眼,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霍奚舟并未理睬他们,仍是死死盯着姜峤,黑沉沉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光亮,眼神却交织着怨怒,就连声音也因混乱纷杂的情绪变得沙哑而扭曲。
「怕了?这不就是你当初对她做过的事?」
霍奚舟随手拨开了瓷瓶的木塞,在姜峤眼前绕了一圈,復又合上,「这与你当初灌给她的那副烈药一模一样,闻着可熟悉?」
姜峤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勐地朝后撤身,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眼里只剩下霍奚舟手里的那瓶合欢散,一时间头疼欲裂,脑子里一片混沌。
霍奚舟的话到了耳边,几乎已经碎裂成了毫无关联的一个一个字,她懵了半晌,再才将他们重新拼凑成完整的一句话,反应过来。
「姜晚声……」
姜峤瞳孔骤缩,张了张唇,终于哑着嗓子,艰难地发出了声音,「你是在说姜晚声?」
霍奚舟凝视着姜峤那张脸,眼底幽光浮动。那几个亲卫的话字字句句在耳畔迴响——
「众人只知朝月公主是在宫中投井而亡,却不知她为何突然寻了短见。属下这次循着二娘子死遁的线索,查到了一个御医,而这个御医透露,当年朝月公主死后,汾阳郡王曾带着他去陵墓里开棺验尸,查出了朝月公主生前受辱的痕迹……」
「从他口中,属下也问出了汾阳郡王当年查到的真相。原来在朝月公主回宫小住的第四日,废帝便向太医院要了一瓶极为烈性的合欢散,强行给朝月公主灌下,还将门外的侍卫都叫进了殿内……」
「汾阳郡王还追查到了其中一位侥倖逃生的侍卫,得知废帝对朝月公主应是没做什么有违伦常的事,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钟离氏那位仅剩的郎君,钟离慕楚!」
「宫中不少人都知道,废帝并不喜女子,而是痴情于钟离慕楚,就在朝月公主出事的前两天,他被废帝召进宫中,脸色难看地摔门出来,听说是中了药,但却没让废帝得逞。废帝许是与朝月公主争风吃醋,才做下此等禽兽之事……」
乍起的夜风灌进厅内,将耳畔的一切声响吹散。
霍奚舟眉宇间的怨戾却愈发深重,目光森然,像是恨不得将姜峤钉死在原地。
他攥紧了手里的瓷瓶,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姜晚声究竟是如何死的,我现在要听你亲口说——」
霍奚舟的话伴随着阵阵耳鸣声,刺得姜峤耳目昏聩,脑海里再次闪过那些凌乱不堪的画面,她的眼眶开始泛红,眼里也浸着些血丝。
「是钟离慕楚。他给姜晚声下了药,还把那些侍卫都叫进来,是他害死了姜晚声……」
此话虽将一切推给了钟离慕楚,但却肯定了姜晚声死前受辱的事实。
霍奚舟的脸色顿时变得愈发青白,额角筋脉暴突,只觉得脑子里有一根针在四处乱窜,刺扎得他痛不欲生,「钟离慕楚又有什么理由?!」
姜峤咬牙,「因为姜晚声痴慕钟离慕楚,自小便痴慕!她对钟离慕楚求而不得,便入了魔,竟敢在钟离慕楚的茶盏里下药,彻底触怒了钟离慕楚……」
霍奚舟胸腔内的那股怒焰忽地腾起,「你说的究竟是姜晚声,还是你自己?!」
姜峤微微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霍奚舟。
「既然你心中已经给我定了罪,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又何必再来问我?!」
她仰起头,死死盯着霍奚舟,最初的恐惧与战慄已然平息,眼里的情绪如潮汐般一浪盖过一浪,顷刻间浇熄了霍奚舟心头的那股邪火。
霍奚舟眼底恢復了一丝清明,逐渐将最初那不知是恨还是妒的情绪压了下来。
可正当他打算拂袖离开,去雪中冷静片刻时,姜峤竟是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瓷瓶上,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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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今夜是打算替姜晚声报仇,让我也尝尝这药的滋味?那可要把方才出去的两个侍卫也唤回来?不过两三个怕是还远远不够……」
「姜峤!」
霍奚舟那张英俊冷然的面容甚至变得有些狰狞扭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你呢?!霍奚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
姜峤也勐地拔高了声调。
霍奚舟的脸色骤变,一种近乎被人当面掌掴的耻辱感席捲而来,仿佛内心最为隐秘的心思被当众戳破。
的确,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夜他究竟是为姜晚声受辱一事大发雷霆,还是为姜峤痴慕钟离慕楚、才害得姜晚声受辱而妒怒交加……他是在恨姜峤杀了姜晚声,还是在恨姜峤曾经恋慕钟离慕楚,却从未爱过他?
半晌,霍奚舟丢开手中的瓷瓶,沉着脸大步离开。瓷瓶落在厚实的地毯上,转眼间便滚到了宴厅角落。
望着霍奚舟离开的背影,姜峤闭眼,如同逃出生天般,双腿一软,背靠着樑柱才堪堪站稳。
霍奚舟走出宴厅,冷冷地丢下一句,「把她押回暗室!」
守在宴厅外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立刻领命进去,唯有彦翎,先是震愕,随后便是惊怒。
又一次!侯爷又一次放过了姜峤!如今在侯爷心中,竟是连朝月公主都比不上姜峤了……
霍奚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中,彦翎攥了攥手,转身跟进宴厅。果不其然,姜峤仍然毫髮无伤地站在桌案后,脸上一派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更没有任何中了药的迹象。
彦翎的表情变得愈发阴冷,行过宴厅一角,他步伐微顿,忽地将那瓶盛着合欢散的瓷瓶从地上拾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21:00更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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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纠缠
姜峤被三人押回了暗室。
折腾了大半夜, 她本就有些累了,又被霍奚舟吓了那么一遭,更是疲乏不堪。一进暗室, 便径直走向卧榻,面朝墙壁侧躺了下去。
彦翎站在暗室门外, 迟迟没有触碰机关,目光犹如掺了毒, 在姜峤的背影上扫视了一番。
半晌, 他终于下定决心,从袖中拿出那瓶合欢散,拨开木塞,轻轻一抖,那药液便尽数被抖落进了熏炉中, 勐地窜起一股浅淡的异香——
***
霍奚舟在雪中独自待了一个时辰。耳畔除了朔朔风声, 便不断迴响着他的那几个亲卫和姜峤是如何描述姜晚声受辱的话。
他望着院子里的雪,不由又想起了与姜晚声初遇时的情形。
建邺到底是个吃人的地方。那样一位天真热烈的公主, 最后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曾答应过的,要带她离开那座吃人的宫殿。可终究是每一次, 都去晚了一步。
霍奚舟看了一个时辰的雪, 直到四肢冻得有些僵了,才彻底冷静下来, 缓步回了卧房。
刚走进卧房,霍奚舟却敏锐地听见了指甲在墙壁上挠抓的声响。他眸色一凛, 蓦地转头望向暗室入口。
机关转动,暗室的门缓缓打开, 一股浓郁的异香扑面而来。
霍奚舟倏然变了脸色, 屏住唿吸, 几步冲进去,一眼便看见了靠坐在墙边的姜峤。
霍奚舟走过去,尚未意识到什么,直到他伸手抬起姜峤的脸,正对上那双混沌迷离的眼,和沾着血珠的唇瓣。
霍奚舟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嗅到的那股异香,似乎正是那瓶合欢散的味道!
霍奚舟眸色骤沉,瞬间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勐地起身朝暗室外走去。
他的衣摆带起一阵凉风,令姜峤略微恢復了一些神志。
姜峤勉强坐直身,撑在身侧的手狠狠攥紧,指甲再次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指尖的疼痛传来,五脏六腑犹如被烈火烹油。
那瓶倒进熏炉的合欢散,起初并不浓郁,所以她并未察觉,反而睡了过去。直到浑身上下都涌起古怪的热意,她才从梦中惊醒。
可那时,已经一切都来不及了……
药物的驱使下,姜峤猝然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吟。
这一声落在旁人耳里几不可闻,可落在她自己耳里却变得无比清晰,犹如惊雷一般,瞬间击溃了她的意志。
恍惚间,姜峤又回到了那个就连空气都黏腻湿濡的大殿,眼前浮现出姜晚声那张泛起湿红、布满欲望的脸,她俨然失去了意识,像一具被/操纵的行尸走肉,看见任何人都失神地唤着七郎,随后便要迫不及待地缠裹上去。
而下一瞬,姜晚声那张脸变得越来越模煳,竟是变成了她自己……她马上就会变得如同姜晚声一样……
「不可以……」
巨大的恐慌和惊惧近乎将姜峤淹没,让她环紧了双臂,嗫嚅着嘴唇,只会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我不能变成她……」
卧房外,霍奚舟勐地推开门,脸色青得骇人,「彦翎!」
彦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在霍奚舟面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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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带愠怒,「是你?!」
「是。」
彦翎跪下身,不甘心地磕头,「她是害死二娘子和朝月公主的罪魁祸首!还有阿满!她亲手杀了阿满……您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哄骗,无非是因为求而不得,若您今夜如愿以偿,便不会再心软了!」
「住、口……」
霍奚舟死死压着眉峰,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窜动的杀意。
「若您今夜不愿碰她,那便更好。此药无解,明日一早,她便会死!」
霍奚舟勐地抬脚,狠狠踹在了彦翎肩上,彦翎挨了这么一下,整个人被踹出了几米远,重重地栽倒在地。
这多年来,霍奚舟是第一次对彦翎动如此大的火。
「侯爷!」
彦翎也吼了一声。
霍奚舟闭了闭眼,知道此刻不是与他清算的最好时机,于是压抑着滔天的怒意,一字一句道,「就在此处跪着。」
语毕,他霍然转身,回到了卧房。
「砰」的关门声响起,卧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姜峤极力隐忍的声音却从唇齿间泄出了分毫,虚无缥缈地落进了霍奚舟耳里。
霍奚舟怒意稍敛,在门口立了片刻,才缓缓朝暗室走去。
听得霍奚舟的脚步声重新折返了回来,姜峤身子一僵,艰难地拖着那只尚未恢復的伤腿,一点点往后退,最终瑟缩着靠在了光线昏暗的角落里。
她更加用力地环紧了手臂,手腕间的银链被拉扯到了极限,在手腕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可她却浑然不觉痛楚,合欢散的效力已然加剧,几乎麻痹了她全身上下的痛觉,却放大了别的感受。
肩头忽地被一只手掌触碰,姜峤重重一颤,像是被烈焰刺灼了一下,反应极大地挥开那只手,颤抖着朝旁边躲去,「别碰我……」
霍奚舟的手僵在半空中,迟迟没有动作,「此药无解。」
姜峤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只顾着摇头,固执地,「那我也不要你……」
闻言,霍奚舟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霎时犹如冰火两重天,一时寒光凛冽,一时怒火翻涌,最后却都化作沉郁的痛色。
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那你想要谁?云垂野,还是钟离慕楚?」
听见这两个名字,姜峤再次清醒了些,她死死咬破了下唇,嗓音艰涩嘶哑,「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你。」
姜峤扶着墙壁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暗室,竟是想要离开卧房。
就在她踉跄着走过去,颤抖着手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耳畔忽地擦过一阵风,随后便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从她身后探了过来,将刚开了一道缝的房门「砰」地一声摁了回去。
霍奚舟神色晦暗地立在姜峤身后,高大的身躯如同一道铁壁铜墙,堵住了她的退路。可方才在雪中待了那么久,他的衣袍尚且还挟着彻骨的寒意,此刻便恰好成了引/诱姜峤的最佳陷阱。
姜峤心口起伏得越发厉害,双腿也有些发软,只能用手指抠着门板上的雕花窗格,可她仍是克制不住地想要朝后靠去,靠进那宽阔寒凉的胸膛,与他贴得严丝合缝……
脑子里一时仿佛在两军交锋,厮杀得不见日月,甚至也没有留给她喘息的余地。
直到撑在她耳畔的那只手掌缓缓落下,攥住她的指尖,将她攀在窗格上的手指一点一点拉开——
随着那只手无力地从窗格上滑落,落入霍奚舟冰冷的掌心,姜峤颤了一下,整个人也终于无力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霍奚舟将她打横抱起,朝床榻边走去。
被放到榻上,蜷缩的身体被迫舒展开来时,姜峤还想要挣扎,可手腕上的银链却被霍奚舟攥住,抵在了头顶。
姜峤死死咬着牙,克制着自己想要迎合的冲动,嗓音被身体里那股火烧灼得嘶哑难闻,可即便如此,声音里的嘲弄和讽刺却不减,「霍奚舟,我可是个无恶不作、心机卑劣的混帐……还害死了你最爱的姜晚声……你当真想好了,要忍辱委身于我?」
霍奚舟再次被姜峤的话堵得胸口发闷,攥在银链上的手掌不自觉收紧,掌心硬生生被勒出了几道血痕。
「若还不想让我死……可以现在出去,随意唤个侍卫进来,不过样貌最好还是俊俏些……」
姜峤又幽幽地开口道。
霍奚舟心头震颤,僵了半晌,才缓缓抚上她湿红的眼尾,薄唇贴在她的耳畔,微微启合,口吻既温柔又残忍,「不可以……皎皎。」
他再次唤出了曾经的爱称,唿吸也开始变得不稳,一字一字重复道,「不可以。」
霍奚舟俯身,噙住了那双印着齿痕的唇瓣。
墨色的纱帐落下,两人在暗影中荒唐纠缠。
姜峤止不住地颤抖着,喘息越来越急促,眼底已经冰消雪融,化作一汪迷濛而无措的春水,倒映着霍奚舟隐忍的面容。
察觉到姜峤的变化,霍奚舟喉头一紧,缓缓松开了她的手,在她耳边呢喃,「皎皎……我是谁?」
姜峤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知道自己的一双手腕终于挣脱了桎梏,下意识抬起手,却没再挣扎,而是软绵绵地搭在霍奚舟肩头,那银色锁链也随之落在了他的颈后,传来一阵凉意。
霍奚舟眸色暗沉了下去,搂着姜峤的腰肢,将她扶起来,坐在了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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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下,霍奚舟冰凉的体温透过薄薄一层衣料传了出来,姜峤浑身发烫,犹嫌不够,于是下意识朝他敞开的领口探了进去……
霍奚舟攥住姜峤的手,引领着她褪下自己的上衣,动作间,一枚系在脖颈间的饰物竟掉落了出来,止不住地来回晃动着,吸引了姜峤全部的注意力。
姜峤眼神本已失焦,却在看见这枚饰物时,瞳孔缩了缩,神志闪过一丝清明。
那是一枚铜钱……
也不知遭遇过什么,那铜钱上布满了划痕,边缘还被烧得卷了起来,甚至还有一处被锐器刺扎贯穿的小孔,然而即便累累伤痕已经令铜钱的纹路变得模煳,姜峤仍然一眼看出了玄鹤出云的样式。
玄鹤出云……
许采女留给她的铜钱,正面也是一样的玄鹤出云!那反面……反面呢?
姜峤脑子里一片混沌,扶在霍奚舟肩上的手下落,想要触碰那枚铜钱,将它翻过面来,然而吊在双手上的银链却长度不够,她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铜钱,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若这真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寻找的铜钱,那么她就又了找到投奔上谷许氏的希望……可那枚铜钱,她当初分明送给了百戏班的少年……怎么可能出现在霍奚舟身上……
霍奚舟终于注意到姜峤的动作,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自己胸前吊着的铜钱,脸色忽地一僵。
他拧眉,抬起一只手,扯下繫着铜钱的细绳,直接将铜钱抛到了床帐外。
姜峤蓦地瞪大眼,目光跟随着铜钱的轨迹跃了过去,这次却是连正面都看不见了。
霍奚舟看出了她的走神,按在她后腰的手掌忽地用了几分力道,随后便埋头,更深地吻了下去。
姜峤打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再也顾不得那铜钱到底是不是自己丢失的那一枚,也顾不得去想霍奚舟的身份……
***
夜色深重,彦翎跪在冰天雪地中,一言不发,身上覆了厚厚一层雪。
卧房内的声响持续了一整夜,虽然中间也陆陆续续停下过几次,但很快就又响了起来。直到黎明初晓时,卧房内的动静才彻底停歇下来。
「吱呀——」
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脸色苍白的彦翎瞬间清醒,抬头朝卧房看去。
霍奚舟抱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眉宇间已没了戾气,只余下淡淡一层阴影。他穿着略显单薄的衣衫,外袍却裹在怀里那人的身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连一根髮丝都没有露在外面。
彦翎强撑着站起身迎了上去,眼尖地瞧见霍奚舟衣领下斑驳暧昧的血痕,蓦地收回视线,嗓音沙哑,「侯爷,浴池已经备好热水了……」
霍奚舟一眼都没有看他,径直从他面前掠过,快步离开。
彦翎在原地顿了顿,侧头朝卧房内张望了一眼,入目便是烛泪低垂、一片狼藉。
浴池就在离主院最近的一间屋舍中。屋舍内布置着屏风和案几,案几上还放置着茶盏。此刻,无论是浴池还是茶盏,都冒着滚滚热气,下人既备好了热汤也备好了热茶。
茫茫一片白色水汽中,姜峤怔怔地靠在浴池边缘,整个人几乎都躲在了水下,甚至还有不断下滑,想要将脸也埋下去的趋势。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入水的声响。
水花四溅,水珠沾上了姜峤的眼睫,令她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煳。雾气还未散尽,霍奚舟已经披着寝衣站在了她的面前,一把将她从水中捞了起来。
霍奚舟死死盯着她,嗓音低哑,不再似从前那般冰冷慑人,倒是掺了些别的什么,「你想做什么?」
姜峤眼睫颤了颤,池中水波轻盪,轻轻拍打在她布满暧昧印记的身体上。
「怕什么……」
她张了张唇,终于说出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嗓音很轻,近乎嘶哑,「你以为我会跟姜晚声一样……寻死吗?」
霍奚舟唿吸一滞,揽着姜峤的手微微一松。
「姜晚声原本是不用死的……」
姜峤扯了扯唇角,「她受辱,只会了结自己。可我是姜峤,我会了结旁人。」
霍奚舟眸色微顿,下一刻,便又听得姜峤轻飘飘的声音。
「彦翎此人,你是保还是不保?」
霍奚舟神色莫测,半晌才闭了闭眼,启唇道,「你想如何?」
闻言,姜峤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她缓缓抬眼,对上霍奚舟的视线。
不知是雾气蒸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女子姣好的面容似乎变得更加娇艷欲滴,只是昨夜的柔顺与热情消失得一干二净,眉眼间又凝结了薄薄一层冰霜。
「那便是不保了。」
姜峤笑了一声,目光从霍奚舟的面上移开,朝下移去。
霍奚舟的衣襟此时敞开着,露出匀称紧实、带着道道血痕的肌肉,而胸口,没有任何坠饰,更没有什么铜钱,就好像此前那枚铜钱的出现,不过是她恍惚间产生的错觉而已。
姜峤不甘心地从水中抬起坠着银链的手,然而指尖刚触碰到原先坠着铜钱的位置,手腕就忽地被攥住。
姜峤抬眼,对上了霍奚舟深沉的眸光,「这里的……铜钱呢?」
霍奚舟眉峰微蹙,「你要它做什么?」
闻言,姜峤暗沉的眼眸里忽有亮光闪烁。
也就是说,那不是她的错觉……霍奚舟,当真有一枚玄鹤出云的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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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诚意
「那是什么铜钱……」
霍奚舟垂眼, 遮掩了眸中的暗色,「普通铜钱而已。」
「若是一枚普通铜钱,为何要戴在身上?」
姜峤眼里闪过一丝急切, 「到底……是什么人送给你的?」
什么人送给他的……
霍奚舟眸色微凝,定定地与姜峤对视半晌, 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
姜峤还想继续追问,霍奚舟却忽地扣住了她的后颈, 双唇倾覆而下。
***
新岁一早, 与霍奚舟交好的那些将军,都像往年一般,携家带口来将军府拜年。
彦翎在雪地里跪了一整夜,终是发了烧热,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府内的所有事务便落在了管事身上。
管事不好直接送客, 只能将人全都迎进来, 却避开了宴厅,而是将他们领去了另一间不常用的厅堂, 吩咐下人先为他们上茶。
楚邕也带着楚夫人和楚芳菲来了将军府,三人坐在左侧最上首的位置。
楚邕只觉得今日将军府的氛围有些诡异, 忍不住问道, 「侯爷还未起身?」
管事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含煳其辞地解释道, 「昨夜府中守岁,睡得有些晚……」
「侯爷向来自持慎独, 倒是难得起这么晚。」
楚夫人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随口接了一句。
然而管事的表情却变得更加微妙、耐人寻味, 他讪讪地笑了两声, 匆匆退出厅堂。
楚芳菲没精打采地坐在厅堂中, 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朝厅堂外扫去。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楚邕立刻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过来。楚芳菲撇了撇嘴,收回视线,目光定在了面前的茶盏上。
众人这么一坐,便坐了半日,仍是迟迟不见霍奚舟出现。厅堂内的访客接连告辞离开,唯独剩下楚邕一家还等在厅堂内,下人已为了他们上了十来次茶。
眼看着日头已经升到了正上空,时近晌午,楚邕终是有些坐不住了,叉着腰在厅堂内来回踱步,叫来了管事。
「侯爷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请大夫来府里?」
管事强颜欢笑,「应是……不用。楚将军不若还是先回府吧,我家侯爷今日怕是……有些不方便……」
楚邕面露诧异。霍奚舟从前不近女色,府中又没有姬妾,所以他压根就没往别处想,仍不放心地追问道,「不方便?何事不方便?难道侯爷是在处理什么军务?莫不是建邺又派人来了?」
「……」
管事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到底该如何搪塞,才能既送走楚邕,又保住自家侯爷的声誉,不让他沉溺美色白日宣淫的劣迹传出去。
正当他纠结犹豫时,一个年轻的僕从突然莽撞地跑到厅堂外,唤了他一声。
管事连忙走了出来,「怎么了?」
「侯爷回房了,但命小的立刻去请大夫……」
「大夫?!」
追出来偷听的楚邕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侯爷果然身体不适!不然为何要请大夫?!」
管事与那僕从面面相觑,哑然。
「不行,我得去看看侯爷……」
楚邕拔腿就要离开,管事生怕他撞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连忙拦住他。
「楚将军!侯爷没事,大夫应当是为旁人请的……」
管事看了通报的僕从一眼。
僕从悻悻地点头。
楚邕顿住步伐,「旁人?哪个……」
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的脸色也变得诡异起来,「不会是,那位吧?」
管事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楚将军,请回吧。」
「……」
楚邕脸上白了又青,青了又黑,一时间跟打翻了几缸染料似的,最终才嗫嚅着嘴唇憋出四个字,「红颜祸水……」
***
晌午过后,彦翎昏昏沉沉地趴在床榻上,忽地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响。
他本以为是下人来送饭食,于是连眼也没抬,无精打采地,「拿走吧,我不想吃。」
「绝食?」
熟悉的冰冷嗓音在屋中响起。
彦翎一惊,蓦地翻身下床,全然不顾身后的伤势,「侯爷!」
霍奚舟缓缓走过来,将那张仵作验尸的书信掷在了彦翎面前,「我做事,本不用向你交代。但阿满与你情同手足,她的死,我可以跟你解释。」
「侯爷……」
「此前,我暗中命人开棺验尸,仵作验出她生前被人下了蛊,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为钟离慕楚控制。」
霍奚舟垂眼,定定地盯着彦翎,「还有,死在阿满周围的那几个侍卫,我也命人查验了尸体,皆是钟离慕楚的死士易容而成。」
彦翎浑身一震,惊愕地抬头看向霍奚舟。
「我并非全然相信姜峤,但若钟离慕楚说的都是实话,他何必控制阿满,又何必派人留在阿满身边。」
彦翎怔怔地跪在地上。
「你走吧。」
沉默了片刻,霍奚舟忽然开口。
这三字一丢出来,彦翎整个人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侯爷……要赶我走?」
「自从阿满死后,你没有一日不想向姜峤寻仇,甚至为了置她于死地,欺上瞒下,越俎代庖。今日你可以自作主张,借我的手杀了姜峤,明日便能背叛我,成为别人害我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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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神色冷淡地收回视线,转身便要走,「我身边,留不得你这种人。」
彦翎霎时慌了,一下扑了过去,死命抓住了霍奚舟的衣摆,「侯爷,我怎么会背叛你呢侯爷!我们自小一同长大,我甚至可以为了你豁出性命……侯爷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只要你愿意将我留下,如何惩处我都可以!」
霍奚舟垂眸,定定地望了他半晌,「若留下,我会将你交给姜峤。」
彦翎僵住。
「如果离开,此刻就能毫髮无伤地离开将军府。」
霍奚舟转身,眉目间覆上一层似有若无的阴翳。
若他早些将自己心中的疑虑告知彦翎,若他能在彦翎第一次对姜峤下手时,便以示惩戒,若他昨日没有被姜晚声的死沖昏头脑,将那瓶合欢散带入宴厅……
彦翎固然有错,但若非是他这个做主子的先犯了过错、给了可乘之机,事情也未必会落至这个境地。所以,他本打算放彦翎离开,无论姜峤想要如何处置,由他担下就好。
「侯爷!」
就在霍奚舟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彦翎的叩首声,「属下愿向云娘子请罪——」
***
姜峤浑浑噩噩地睡了许久,再次醒来时,眼前一片昏昧,浑身上下都传来不适的酸痛感,略一动作,便牵连全身。
她强撑着坐起身,这才发现有人帮她换了一身干净却完全不合身的黑色寝衣,袖口也长出一截,她一抬手,那衣袖便沿着小臂滑落到了肘弯,露出一双手腕。
手腕上的银色锁链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圈被摩擦出的血痕,此刻却敷了厚厚一层伤药,散发着一股浅淡的涩味。
姜峤掀开身上的被褥,便见自己一只裤腿卷到了膝盖上,腿上的伤口也重新包扎过了。
她动作顿了片刻,才倾身掀开床帐,朝帐外扫了一眼。夜色深深,霍奚舟的卧房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小幅度地曳动着,光线昏暗。
推门声忽然响起,姜峤微微一颤,抬眸正对上走进来的霍奚舟。
霍奚舟也没想到她醒了,步子顿住,目光深深地落在姜峤身上。
女子脸色发白地坐在榻沿,青丝凌乱地披垂在肩侧,身上穿着他的寝衣,衣领松散着,露出了细长的脖颈和肩下的锁骨,这两处印着不少暧昧痕迹,虽比今晨淡下了些许,却仍是十分显眼,似乎在昭示着他的「罪行」。
霍奚舟眸色一深,移开视线,「醒了?」
姜峤的视线再次触及霍奚舟空空如也的颈间,眸色深了深。铜钱的事,她似乎一提起来,霍奚舟便会发疯,所以此刻只能暂且放下,徐徐图之……
「可要用饭?」
霍奚舟端着一盏茶走近,递给姜峤。
姜峤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却没有伸手去接,「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
白茫茫的雪地里,彦翎赤/裸着上半身,背上捆着一摞荆条跪在主院外,冻得瑟瑟发抖,却不吭一声。
有几个下人从院外经过,当即被吓了一跳。不过片刻,不明状况、聚集而来的下人越来越多,都在纷纷猜测,彦翎究竟做了什么惹怒了侯爷,才被如此惩罚。
不知过了多久,霍奚舟卧房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众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一眼就屏住了唿吸。
风雪中,姜峤披着那件榴红色斗篷缓步走了出来。素面朝天,青丝如瀑,虽没有梳妆打扮,可眼波流转间,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靡艷和清媚,但又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让他们不敢细看。
榴红色的裙摆在雪地中拖曳,发出簌簌声响。
姜峤走到彦翎面前站定,垂眼看向他,「负荆请罪,大可不必。我有自己的法子。」
彦翎覆在雪地上的双手微微收紧,攥了一掌心的碎雪粒,「彦翎这条命,听凭娘子处置。」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彦翎直起身,嘴唇被冻得青紫,声音也止不住地发颤,「娘子会为阿满报仇吗?」
「……」
姜峤沉默。
「阿满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便是由我照看的。她学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我一直拿她当亲妹妹……如今我是不能为她报仇了,只望侯爷和娘子能手刃仇人……」
半晌,姜峤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转身回到了廊下,霍奚舟已经站在房门外,手里拿着弓箭。
姜峤低垂着眼接过弓箭,一旋身,抬手拉满弓弦,箭尖直指雪地中负荆请罪的彦翎。
寒风吹动她颈间的白色围领,隐约露出了霍奚舟昨夜留下的痕迹。而始作俑者就站在一侧,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姜峤身上。
霍奚舟至今还记得,他在建邺城里,第一次带姜峤去猎场时的情景。那时的许云皎,拉不开弓,箭一离弦就砸在了地上……
「嗖——」
利刃破空声响起。
伴随着院外传来的惊唿声,彦翎的胸口正中一箭,倒在了雪地中。
霍奚舟侧眸望去。
风雪迷眼,他终是松了口气。
***
回到卧房,姜峤便一步一步缓慢地朝暗室入口走去。
眼看暗室的机关已经近在眼前,她的胳膊却忽地被人攥住。
「去哪儿?」
霍奚舟垂眸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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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回暗室……」
霍奚舟抿唇,将姜峤再次抱回了床上。
后背重新陷回柔软的褥子中,姜峤仰躺在床榻上,看着伸手探向她衣襟的霍奚舟,轻嗤了一声,「明白了……看来这幅身子还未能让侯爷尽兴……」
霍奚舟定定地看着她,神色微冷,手下扯着她松松散散的寝衣,却没有任何狎昵之举,而是一点一点拢紧了她的衣襟,咬牙道,「暗室里的香还未散尽,你是想再来一次吗?」
语毕,他便要起身离开,身下的姜峤突然冷不丁开口。
「避子汤……」
霍奚舟动作顿住,第一时间却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拧眉问道,「什么?」
姜峤低垂着眼,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扇形阴影,「给我避子汤。」
霍奚舟眸光变了变,下一瞬,眉宇间又翻涌起了阴霾,僵持了半晌,他才启唇,「你可想好了?」
姜峤怔住,有些愕然地抬眸看向霍奚舟,完全想不通他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难道她不想喝,他就真的会随她去么?他们二人如今这幅誓死不休的模样,若万一有了孩子……姜峤连想都不敢想。
霍奚舟抿唇,一只手掌隔着衣料覆上了姜峤的小腹,视线也随之移了过去,若有所思地盯着,就好似那里已经有了生命似的。
姜峤被他盯得浑身汗毛耸立,整个上半身都僵了,又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霍奚舟收回视线,「没什么意思。」
他转身出了屋子。
没过一会儿,几个下人便端着些清粥小菜鱼贯而入,放在桌案上后便匆匆退了出去。屋内又剩下姜峤一人,她虽没有胃口,可毕竟从昨夜到现在滴米未进,闻了一会那香气,还是觉得有些饿了。
姜峤走到桌边坐下,舀着碗里的清粥,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着,很快就吃下了小半碗,剩下的却是一点也咽不下了。
她叫来下人,将桌上吃剩的饭食收走,自己则又回到了卧榻上,盯着帐顶出神。
没过多久,推门声再次传来。
霍奚舟掀开床帐,站在榻边看着她,手里端着药碗,「如你所愿。」
姜峤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地,她微微吸了口气,坐起身,果断接过药碗,将那苦涩无比的药汤一饮而尽,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一刻停顿。
甚至在汤药见底后,她也未像从前那样,露出被涩味折磨的痛苦神色,反倒隐隐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霍奚舟神色莫测地看着姜峤,眉心几乎拧成了一团。
是夜,姜峤宿在了卧房。
尽管多么亲密的事都已经做过了,可此刻两人清醒地睡在同一张卧榻上,仍像冷漠无比的陌生人,又或是因情生仇的怨侣……即便穿着同样服色的寝衣,表面上看着般配,实则却不是佳偶。
姜峤侧躺在里侧,背对着霍奚舟,面朝着墙壁,迟迟不能入睡。
屋内熄了烛火,帐子里一片漆黑。姜峤却仍睁着眼,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心事。
倘若霍奚舟佩戴的铜钱真是她送出去的那一枚,那么他又是如何得到的呢?难道是当初那个百戏班的少年与他有什么渊源,所以转赠给了他?
宫宴、百戏班、霍奚舟……姜峤沿着这一思路往下想,却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当年,会不会是她认错了人,误将霍奚舟认成了百戏班的伶人?
那时她确认伶人的身份,不过是凭衣冠而已。然而如今想来,简直有些过分草率,衣冠不能代表一切,她那日穿的还是姜晚声的衣裙,可她也不是朝月公主……
姜峤的思绪一片混乱,终是闭上眼,将一切抛到了脑后,逼迫自己入睡。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原因,她总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只能更加蜷缩了身体,用手捂着腹部,想要以此缓解疼痛。
身后忽然传来衣料窸窣声,下一刻,一具坚实宽阔的身躯靠了过来,贴上了姜峤的后背。
姜峤眼睫抖颤了一下,下意识想要躲开,却仍是被霍奚舟强行揽入怀中,腰肢也被他单手桎梏住。
姜峤正挣扎着,耳垂突然被灼热的吐息烫了一下,霍奚舟隐忍压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没打算动你,但你若再不安分,就不一定了。」
姜峤挣扎的动作霎时顿住,僵硬地靠在霍奚舟怀里,果真不敢再妄动。
见她终于妥协,霍奚舟也松开了钳制在她腰间的力道,手掌朝前探去,握住了姜峤捂在小腹上的手。两只手交叠着,源源不断的热意从那粗粝宽大的手掌传来,温暖了姜峤冰凉的手,连带着也驱散了腹部的阵痛……
姜峤眉心微微舒展。
***
年节过后,就到了霍奚舟计划回建邺的日子。这一次,越旸不止送了书信来催促,还亲自遣人来了江州。
霍奚舟在书房见了越旸派来的钦差大臣。钦差明面上是为了南靖与段秦同盟一事而来,可说了几句,便又将话题绕回了废帝姜峤身上。
「陛下和郡王最关心的,还是废帝的下落。」
钦差试探地问道,「此次与段涉会面,侯爷可曾试探过,他是否与废帝有过什么来往?若此次联合,是段涉与废帝一起设的圈套,那南靖必会元气大伤。」
霍奚舟坐在书案后,垂眼看着手里的书信,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寡然,「段涉与……废帝,并无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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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如此笃定,可是已经追查到了废帝的行踪?可是已经确认废帝并未见到段涉,尚且还留在南靖境内?」
钦差追问道,「郡王的意思是,在废帝下落不明之前,我们恐怕不能贸然与段秦联手。」
闻言,霍奚舟终于掀起眼,冷冷地朝他看了一眼,「所以一日找不到废帝,就一日不收復江北,任由胡人作乱?」
「以侯爷和晋陵军的本事,废帝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霍奚舟低笑了一声,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嗓音森寒地说道,「或许,他已经死了呢?」
钦差怔住。
霍奚舟移开视线,眯了眯眸子,不知望向何处,「若他已经死在逃窜的路上,尸骨无存……我如何找?是不是要去黄泉奈何桥招来他的魂,才能令你们放心?」
钦差心中一震,却仗着自己有越旸撑腰,继续说道,「侯爷可知道,最近关中一带已有流言传出……」
「既知是流言,便没有听的必要。」
霍奚舟起身朝外走去,临出门时唤了一声,「送客。」
「侯,侯爷!」
钦差追在后头叫了几嗓子,就被下人拦了下来。
「大人,小的派人送您回驿站休息。」
钦差眼睁睁看着霍奚舟的背影消失在行廊那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主院,卧房的窗户半开着,姜峤披着大氅坐在窗前,对着手里的两枚铜钱发怔。
趁霍奚舟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将这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却还是未曾找到那夜见到的铜钱,也不知霍奚舟到底将它藏到哪里去了……
「侯爷。」
院外远远传来侍卫们的唤声,姜峤回神,立刻将两枚铜钱都收了起来。
霍奚舟从窗户边经过,看了一眼坐在窗边无动于衷的姜峤,转头吩咐下人,「收拾行装,明日启程。」
姜峤后背一僵,待她反应过来后,霍奚舟已经推门进了屋子。
姜峤转头看向霍奚舟,咬了咬下唇,出声问道,「要去哪儿?」
霍奚舟侧眸看她,「还能去哪儿?」
姜峤面露怔忪,吐出两字,「建邺……」
霍奚舟眸光微动,却并未说什么,似是默认了。
冷风从半开半合的窗口颳了进来,吹得姜峤身上起了一丝寒意,脸色也变得灰败。
一想到又会被带回那个令人作呕的建邺城,想到会落入越旸手中,想到那个被拆骨扒皮的城楼悬尸,她几乎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其实在此之前,她本已做好了会被带回建邺的心理准备。
可现在又不一样了……现在,她又有了希望,有了找回第三枚铜钱的希望,也有了和外祖家团聚的希望,所以她还不能死,不能回建邺……
人一旦有了什么希望,便会作茧自缚,伴生出无尽的厄运和痛楚。
姜峤内心挣扎着,就连霍奚舟何时站到了身后都不知道。她神思恍惚地撑着窗沿站了起来,一转身,刚刚好撞入霍奚舟怀中,倒像是主动投怀送抱一般。
霍奚舟眸色微顿,垂眼看过来,只见姜峤也正抬眸望着他,那双眼睛氤氲着雾气,微微泛红,和某些特殊时刻别无二致,令他不自觉喉头髮干。
「回建邺,我会死的……」
这话一出口,姜峤便恍然忆起,她从前似乎也说过一次,那时霍奚舟是如何回答的?霍奚舟说她早就该血债血偿,死一百次了。
虽心知无望,但她还是嗫嚅着唇,低声道,「能不能……不走?」
霍奚舟盯着她开合的唇瓣,神色微动,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姜峤,求人总要拿出些诚意来。」
姜峤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底似有万千情绪席捲而来,互相碰撞拍打着,激起千层浪。
拖得越久,便越容易寻到生机……
见姜峤脸色青白,似是将自己的话当了真,霍奚舟顿时失去了继续吓她的兴致,神色郁郁地撤回手,「明日并非……」
姜峤突然伸手勾住了霍奚舟的脖颈,仰头贴上他的薄唇。
霍奚舟怔了怔,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眸色微暗,下意识拥住她,低头加深了这个吻,却不料唇上忽地一痛。
「嘶——」
霍奚舟拧眉,松开姜峤,上唇竟是被她咬破了,伤口沁出了一滴血珠。他擦着唇瓣上的血,尚未回过神,肩上忽然又传来一股力道,将他整个人推到了床榻上。
霍奚舟抬眼,只见姜峤脱下大氅,提着裙摆,欺身压了过来。她气息略有不稳,双肩起伏颤抖着,神色却极为冷淡,「让我来……」
听得这三个字从姜峤嘴里吐出来,霍奚舟心跳骤然激烈起来,眼底犹如星火燎原,瞬间升温。
他微仰着头,吐息不自觉乱了一拍,目光则是死死盯着姜峤。
姜峤学着霍奚舟此前的模样,一边解开他的衣衫,一边沿着他的颈项亲吻。
只是姜峤的动作极为缓慢,至少比霍奚舟放慢了三四倍,半晌才解开一个腰封和半边领口,而落在颈侧的吻也十分轻柔,一触即分,浅尝辄止,多一秒都不肯停留。
这样慢速版的宽衣解带对霍奚舟而言,无疑是种折磨。他喉结上下滚动,薄唇紧抿,终于压抑着开口,「你还要磨蹭多久?」
姜峤抬眸看了他一眼,虽极力想要做出熟稔冷静的姿态,声音里却仍是带了些羞恼,「不久一些,如何能让你感受到我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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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咬牙,伸手去解自己腰间的系带,衣领松散开来,肩上的痕迹顿时映入霍奚舟眼里。
霍奚舟眼底的火光轻闪了一下,他忽地抬手,按住了姜峤宽衣的手。与此同时,指腹从她肩头的那些痕迹上擦过。
肌肤上传来粗粝摩挲的触感,姜峤打了个激灵,躲开了他的手。身上忽然一暖,竟是霍奚舟又将她的衣衫拉了回去。
「够了。」
霍奚舟嗓音低沉,「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要上路。」
姜峤身子一僵,满眼地不可置信,「霍奚舟你出尔反尔……」
「去上谷。」
霍奚舟看了她一眼,「本就是去上谷。」
姜峤呆了半晌,气得双眼冒火。
***
翌日。
越旸派来的钦差一大早又来了将军府,求见霍奚舟。
关中近来流言不止,都说逃窜的废帝其实已经落入霍奚舟手中,这一说辞也传到了建邺,传到了汾阳郡王的耳朵里。汾阳郡王担心屡次书信试探未果,这才派他前来查验。
他此次来江州,不仅要催促霍奚舟捉拿姜峤,更是要帮汾阳郡王监视霍奚舟的动向,以免他生出不臣之心,建邺却毫无防备。
然而这一次,他却是连霍奚舟的面都没见到,刚走到将军府门口就被守卫拦了下来。
「放肆,吾乃钦差大臣,特来与侯爷商议要事,尔等竟敢阻拦?!」
将军府的守卫面无波澜,状似恭敬地拱了一下手,「侯爷并不在府中,属下就算放您进去,您也见不到侯爷。」
「不在府中?」钦差怒斥道,「那我进去等侯爷回来就是!」
守卫相视一眼,突然就为他让开了道。钦差这才收敛了怒容,气势汹汹迈进了将军府。
直到在厅堂内空坐了一上午,连被茶都没喝到,钦差才扯住了一个经过的下人,」侯爷到底何时回来?」
「侯爷今晨出门远行,奴也不知。」
钦差人傻了,「远行?去了何处?」
「奴不知。」
钦差瞪了瞪眼,抬脚就要往外走,却被几个护卫拦了下来。
「大人不是要见侯爷么?侯爷未归,就烦请大人留在将军府,慢慢等吧。」
竟是要变相将他囚困在此处……?
钦差脸色铁青,暗自咬牙,「霍,奚,舟。」
还好他早就修书一封送回了建邺,他倒要看看,霍奚舟还能得意几时。
一队车马行驶在崎岖山路上。
车内,霍奚舟忽然觉得鼻尖发痒,忍不住拧着眉,抬手蹭了一下鼻尖,目光落向一旁。
姜峤仍在为昨夜的事憋闷恼火,背对着霍奚舟坐在一侧,纤弱的身躯缩在大氅中,背影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霍奚舟启唇唤了一声,「斟茶。」
姜峤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地坐在原位,动都没动,只低垂着眼,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双手,手腕上已然又拴上了那条精巧却沉重的银色锁链。
霍奚舟盯着她的背影,「这马车也未尝不能改道去建邺。」
「……」
姜峤终于掀起眼,看向手边案几上摆着的茶具。
她抬手,随意抓了一把茶叶丢进茶壶,又提起烧得滚烫的热水,简单粗暴地浇了进去。还不等热水彻底将茶叶沖泡开,她就倒了一盏混杂着茶叶的清水出来。
姜峤转身,也不看霍奚舟,就将茶盏递了过来,霍奚舟神色淡淡,没有伸手去接。
两人僵持了片刻,姜峤生出些不耐,想将茶盏直接塞进霍奚舟手里,却反而被他捉住了手腕。
姜峤颤了一下,终于抬眸看向霍奚舟,「光天化日,你又要做什么?!」
「光天化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霍奚舟目光落在茶盏中,面上露出些鄙薄,「水不是水,茶不是茶,你便给我喝这种东西?」
姜峤扯了扯嘴角,轻若蚊蝇地出声讽刺,「你这种粗蛮野人,也只配喝喝沙子。」
霍奚舟眸光倏然一沉,脸色也忽地冷了下来。
若放在从前,他对这种刻薄的讽刺之言早就习以为常,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现如今,从姜峤嘴里听到这么一句,却全然不一样了……
「所以谁配喝你的茶?钟离慕楚?」
姜峤一怔,眉眼间也闪过一丝寒意,「不必每次都用这种话来噁心我。」
「你是钟离慕楚亲自调/教出来的,与他在一处,便是插花烹茶、习字对弈,尽做些风流雅事,如今却要逢迎我这野人,的确委屈。」
姜峤从未想到霍奚舟阴阳怪气起来也能如此气人,咬牙扭着手腕,想要甩开霍奚舟的手,可一时不慎,不仅没能挣脱,还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眼见着茶盏倾斜,滚烫的茶水就要落下来,霍奚舟手腕一转,狠狠丢开了她的手,却也替她挡住了溅出来的热茶。
茶水泼上来,在霍奚舟手背上迅速晕开一片红痕。
姜峤眸色微凝,刚想说什么,却见霍奚舟已经却不动声色地将手掩进袖口,好似全然察觉不到疼似的。
耳边恢復清净,姜峤闭着眼,总算又整理回了之前的思路,细细想着。
出发前,她已从马车外那些随侍口中得知,他们这一行去上谷,是为了寻找霍青萝。有人在上谷一带,见过与霍青萝生得相似的女子,所以霍奚舟才亲自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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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姜峤不太理解,为何霍奚舟要将她带在身边,一同去上谷。就算是担心她会趁着他不在时,想办法逃离将军府,那带她出门,目的地还是上谷,岂不是风险更大么?霍奚舟便如此自信,能看得住她?
不论霍奚舟是如何想的,姜峤都将这次出行视作最后出逃的机会。只是这次出逃前,她还必须拿到一样东西——
姜峤缓缓睁眼,再次神色莫测地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似乎还沉浸在她方才的话题里,神色阴沉地执着茶盏发怔,察觉到姜峤的视线,才幽幽地抬眸看过来,「看什么。」
姜峤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路途漫长,闲来无事,要不要与我做些……风流雅事?」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有一丢丢酸爽(自我感觉,不一定准
感谢在2022-12-11 02:39:25~2022-12-12 13:2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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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错爱
霍奚舟顿了顿, 他如今听到这四个字就心中不畅,「比如?」
「比如……掷铜板,猜正反。」
霍奚舟额角隐隐抽动, 一时甚至不知姜峤到底是在嘲讽自己,还是认真的, 好不容易才压着怒意问道,「你管这个叫风流雅事?!」
和钟离慕楚对弈烹茶, 到了他这儿, 就变成了掷铜板……这破游戏,便是养在山野间的小泥腿子都不稀得玩!
姜峤面不改色地应承,「嗯,怎么不算呢?我幼时在皇宫里,常常和皇子公主们一起玩掷铜板, 猜对正反的人, 便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或是赠对方一个物件。」
见霍奚舟还是不信, 姜峤开始胡说八道,「我们还会办一个雅集, 专门掷铜板, 输的人就得吟诗作赋。还有人作弊,故意将两枚铜板合在一起, 每次掷出来都是正面,被戳穿后遭到所有人的唾弃。」
霍奚舟的眉头仍是拧成一团, 又看了姜峤一眼,没再说话。
姜峤知道他这是应允了, 于是装模作样地在身上找了一下, 才朝霍奚舟摊开手, 「借我一枚铜板。」
「……没有。」
霍奚舟收回视线。
「那天……你脖子上不是戴了一枚铜板么,用它就行。」
姜峤笃定霍奚舟仍是将那枚铜钱随身带着,毕竟之前他都一直戴在脖子上,足见珍视。
霍奚舟脸色微变,眸光多了几分锐利,「想都别想。」
姜峤噎住,「不过是借用一下而已,我身上实在没有才……」
「这种无趣的游戏,不玩也罢。」
霍奚舟冷冰冰地说道。
「……」
姜峤放下手,面上露出些失望。
骗取铜钱的第一套方案以失败告终。
***
江州,将军府。
被囚禁了两日两夜的钦差终于找了个机会,藉口上茅房,甩开了两个对他严防死守的侍卫。
他狼狈地提着裤子,跌跌撞撞地在将军府中闷头乱窜,也顾不上到底哪条才是出路,一路往西闯。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府内护卫巡查的动静,钦差连忙惊慌失措地躲进了最近的一个院子里。
可他却没想到,这院子瞧着荒僻,但里面竟还住着人!
他莽莽撞撞闯进去时,一穿着袄裙的女子正背对着他站在院中,手里还拿着扫帚,清扫着地上的枯叶,瞧着应当是个婢女。
没想到霍奚舟这和尚庙一般的府邸里,竟然还有个侍婢?
钦差第一时间想到了那段时间建邺城内流传的武安侯和宠婢的风流韵事,猜测着眼前这位会不会就是那个宠婢。
「这位娘子……」
他径直走过去,唤了一声。
女子一惊,吓得手里的扫帚都掉了,转身看过来。
看清女子的脸,钦差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朝,朝月公主?!」
建邺,公主府。
一女子身穿宫装,裊裊婷婷地站在雪地梅林中。而她身后的亭子里,越旸身穿白衣立在铺满笔墨纸砚的桌案后,正在提笔作画。
笔下是白雪红梅和女子婀娜的背影。一旁的落款却是晚声吾妻。
此处是姜晚声的公主府,自越旸和姜晚声成,他便一直居住在此。即便后来姜晚声惨死,他举兵造反,又被封为汾阳郡王,有了新的宅院,他仍是没有搬出这座府邸。
姜晚声喜欢梅花,此处就是越旸当年特意为她造的梅林。从始至终,他都是如此。姜晚声喜欢什么,他就做什么。
亭外突然传来一声低唿。
越旸皱眉,抬眼看过去,只见女子头顶上的树枝抖落了积雪,哗地浇进了女子后颈的衣领里,冻得她手忙脚乱处理了起来,身子也不由自主侧过半边,露出了一张与姜晚声截然不同的脸。
越旸脸色倏然沉了下来,冷声呵斥,「谁许你转过来的?!」
梅林中的女子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郡王恕罪!」
越旸愈发失去了画画的兴致,勐地将笔丢开,「滚。」
女子爬了起来,仓皇失措地退了下去。
信使匆匆赶到亭中求见越旸时,正好看见他在大发脾气,不仅撕碎了画纸,还将桌案都推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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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页
一时间,信使犹豫地在原地徘徊,不知该不该上前通报。
察觉到有人靠近,越旸忽地转头,「何事?」
信使硬着头皮走上来,将信报呈给了越旸,「郡王,江州来的信。」
越旸敛了怒容,一把接过信拆开,迅速扫了两眼。
信上说,霍奚舟对他派去的钦差视而不见,拒不交代废帝行踪,如今还带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江州,不知所踪……
越旸抿唇,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自出了建邺后,霍奚舟的行径越来越失控,连他都看不懂这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可偏偏,他再如何忐忑、不满,都找不到一个由头对霍奚舟出手,也无法下定决心承担真对霍奚舟出手后,可能造成的恶果。
毕竟段秦和胡人如今都是忌惮着霍奚舟和晋陵军,才令南靖得以喘息休养,若他出了什么意外,难保他们不会起别的心思……
可偌大的南靖,除了霍奚舟,便再无其他将才了吗?乡野之中既能出一个霍靳,也未必不能出第二个……
越旸内心挣扎着,将手中的书信攥成了一团。
信使看着越旸的脸色,低声道,「郡王,还有一件事,钦差大人在武安侯府中发现了一位侍婢。」
越旸倒是没往心里去,「侍婢而已,有何不妥?」
信使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侍婢的容貌……与,与……十分相似。」
「与谁?」
越旸没能听清信使的话,沉着脸重新问了一遍,「自言自语什么,声音大些!」
「是朝月公主!」
越旸僵住,不可置信地抬眼。
「钦差大人看得真切,那侍婢与朝月公主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
上谷。
夜色深深,上谷的地势险峻复杂,隆冬之时比江州还要凄冷。不过新岁伊始,上谷的街头到处都挂着喜庆的红灯笼,看着仍是暖意融融。
一家并不起眼的客栈位于街巷深处,院中树影下把守着好几个穿着便装的晋陵军将士。
客栈厅堂内,姜峤正坐在桌边望着烛台发怔,手腕上的银链闪着寒光,为她端来宵夜的掌柜却早已见怪不怪,放下碗筷后便离开了。
霍奚舟包下了这件客栈,所以客栈里都是他们的自己人,有随行的护卫,也有之前就被派来搜寻霍青萝的人。
这是他们到达上谷的第三日,可寻找霍青萝这件事仍是毫无所获。
姜峤亦然。已经第三日了,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从霍奚舟身上骗得那枚铜板,哪怕是确认一眼也好,可霍奚舟就是不上套。
姜峤也并非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待找到霍青萝之后,一切就会真相大白,霍奚舟也不会再将她视作仇敌。到了那时,她再向霍奚舟索要铜钱,说不定他会愿意主动赠予。
可这几日,眼见着霍奚舟带人将整个上谷都快翻了个遍,还是未能查到什么线索,姜峤就又觉得希望渺茫,还是得靠自己。
如此想着,姜峤咽下最后一口甜汤,站起身,拖着已经好了不少的伤腿,朝霍奚舟房间走去。
姜峤刚走到门外,就看见一人捧着干净衣裳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来人脸色青白、骨瘦如柴,就连步伐也十分虚浮,俨然是重伤初愈的情状。
随着他走近,姜峤终于看清他的样貌,步伐微顿。
竟然是当日中了一箭、倒在雪地里的彦霖。
彦翎对上姜峤的视线,整个人也僵了一下,随后便艰难地跪了下去,「还未谢过娘子不杀之恩。」
姜峤神色淡淡,「没有什么不杀之恩。是我射艺不精,失了准头。」
彦翎低眉敛目,不再多言。
姜峤看向他手中捧着的玄色衣衫,伸手道,「给我吧。」
彦翎没有犹豫,直接将衣物交到了姜峤手上,便躬身离开。
姜峤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推开房门。
屋内热气蒸腾,水雾迷濛,一架屏风横在正中央,隐隐能看见靠在浴桶中的模煳人影。
「放下就出去。」
屏风那头传来霍奚舟倦怠低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昏昏睡意,
姜峤刻意放轻了脚步,朝屏风旁的衣架走去。她将衣裳在一旁放下,双手探向霍奚舟脱下来的衣衫。
手腕上坠着的银链有些麻烦,她必须要紧紧握着,才不至于让银链发出撞击声惊扰霍奚舟。
将那层层衣衫翻了个遍,终于,姜峤在里衣的胸口内侧,发现了从暗袋里冒出来的细绳线头。
她眼睛一亮,抬手将那细绳拽了出来。
一枚铜钱坠落在眼前,飞快地旋转着。
正面是玄鹤出云,反面……反面的纹路虽已模煳了,但仍能分辨出是日月山林的排列组合!果然是她丢失的那一枚!!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真的亲眼确认时,姜峤还是懵了一下。
那场自己缺席的宫宴,那个放荡不羁从树上跳下来的少年,渐渐和霍奚舟当年进宫面圣、一箭射穿异石的事迹重合在一起……
姜峤尚未回过神,屏风后的霍奚舟突然冷不丁出声道,「既不想出去,那就过来。」
姜峤一惊,将自己失而復得的铜钱攥进掌心,在原地踌躇着是该走过去,还是该出去换彦翎进来。
屏风后那人仿佛是能听到她心声似的,又强调了一句,「说的就是你,姜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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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霍奚舟吐出自己的名字,姜峤顿时歇了开熘的心思,悄悄将铜钱收到腰间,迈步走到屏风后。
屏风后的水雾更加朦胧,霍奚舟靠坐在浴桶中,半阖着眼,眼睫和髮丝上都氤氲着湿气,化去了眉眼间的冷硬,柔和了面容轮廓。
姜峤别开视线,「你知道是我?」
霍奚舟缓缓睁眼,「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除了你还能有谁?」
「……」
姜峤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伤腿,「有何吩咐?」
霍奚舟薄唇启合,吐出两字,「按肩。」
姜峤咬牙,「霍奚舟,我已不是你的婢女。」
「是你自己要进来的。」
霍奚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姜峤忍了忍,最终还是走到霍奚舟身后,抬手按上了他坚实的双肩和臂膀。
霍奚舟双手搭在浴桶边缘,任由姜峤在肩上挠痒痒似的动作,没过一会,那双剑眉就又蹙成了川字。
他侧眸看向姜峤,直直地盯着她。
出乎意料,姜峤倒并不像他想像中那么敷衍。她微微倾着身,双手捏着他的肩,唇角紧抿,秀眉微蹙,竟是一副专注努力的模样。
姜峤用力揉捏着霍奚舟的肩,只觉得这比她幼时第一次拉弓射箭还要难些,她的髮丝随着动作垂落到身前,几绺发尾坠在霍奚舟的锁骨上,来回轻扫。
察觉霍奚舟的视线,姜峤手上的动作一顿,无辜地眨眼,「你知道的,我本就身子弱,手上没什么力气……」
手腕忽地被攥住,用力一扯,姜峤的话音戛然而止,身子一倾,整个人栽进了浴桶中。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四溅的水花从浴桶里扑了出来,姜峤一边呛咳着,一边扶着浴桶边缘爬起来,整个人瞬间湿成了落汤鸡,衣裳全部湿漉漉地黏在了身上,「霍奚舟,你……」
话音未落,她就被一把揽了过去,趴伏在了霍奚舟的胸口。
「没力气?」
霍奚舟抬手抹去了姜峤颊侧的水珠,「那日掐我的时候,倒没见你手软。我的后背到现在还留着血痕,你可要看看?」
想起自己是何时掐伤了霍奚舟,姜峤想要从他怀中挣脱开,可腰后横着的手臂纹丝不动,也压得她动弹不得。
「不必了……唔。」
姜峤唇瓣被封住。
霍奚舟热烈而霸道的气息再次侵袭而来,姜峤坠着银链的手在水下胡乱扑腾着,想要将他推搡开,却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忽然僵住。
霍奚舟忽地睁眼,扣在姜峤后颈的手掌微松。
两人的唇瓣分开,姜峤眼尾湿红,急促地喘息着,霍奚舟定定地望着她,揽在她腰间的手从水下抬了起来,那枚玄鹤出云的铜钱缀在他的指间。
姜峤心口一紧,眸光骤然缩了一下。
「原来是来偷东西的。」
霍奚舟抬眸看向她。
姜峤咬唇,「这铜钱与普通铜钱不一样,我只是好奇……这铜钱有什么作用,从哪儿来,你为何会将它带在身上……」
看来今日是偷不走铜钱了,那至少,她要弄明白这枚铜钱为什么会在霍奚舟这里。
霍奚舟眸中暗潮涌动,收拢五指,将铜钱攥进掌心,「故人所赠。」
「……哪个故人?」
霍奚舟面上掠过一丝异色,不愿回答。
「到底是哪个故人赠予你的,能让你如此珍视,时刻不离身地戴在脖子上,难道是定情信物不成……」
话说到一半,姜峤的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
她倏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霍奚舟,艰难地吐出三字,「姜、晚、声?」
霍奚舟定定地与姜峤对视半晌,沉默不语。
这便是默认了!
姜峤眸光颤了颤,突然想到了姜晚声画像上那点突兀的泪痣,想到了霍奚舟对姜晚声的那些描述,还有他随身携带的这枚铜钱……
她突然生出一种猜测,可仅是这么一想,便令她觉得荒唐得一塌煳涂。
姜峤勐地抬起手,拉住霍奚舟的衣袖,一点一点攥紧,「你与她……究竟是如何相识的?」
终于察觉出姜峤的异样,霍奚舟神色微凝,总算开口,「那年我随父亲进宫参加宫宴,与她在皇宫里偶遇……我替她救了一只折了腿的猫,她便将手上赐福的铜钱手串拆了一枚予我……」
姜峤脑子里嗡地一声,霎时变得一片空白。
——她性子很倔,有些娇气。
——容易害羞,喜欢多管闲事。
——话多,连跟皇宫里的猫都能吵几句。
姜峤怔怔地看着霍奚舟,动作迟缓地松开了他的衣袖,双手不堪重负地落回水中。水花四溅,水珠沾上了她的眼睫,令眼前的那张脸变得模煳而遥远。
震愕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茫然。
一切都错了……错得离谱……原来霍奚舟一开始见到的,根本不是姜晚声,而是她。
是那件原本属于姜晚声的裙裳,是父皇亲赐给姜晚声的狐领,一步一步将霍奚舟带入歧途……
姜峤意识再次变得飘忽,手腕上的银链随着水波在浴桶的四壁上撞击着,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她心上也好似被磨刀石一寸一寸地剐蹭着,生出阵阵钝痛,朝四肢百骸扩散开。
太荒谬了……
姜峤忽地垂下眼,牵起唇角,扯出一抹空落落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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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目光紧紧盯着她,见她露出这般神色,心上也似被扎了一下。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要破土而出,可却被一团浓雾遮掩着,令他生出追查到底的欲望。
「……怎么了?这两日你一直在打这枚铜钱的主意,为什么?」
姜峤疲倦地低垂着眼,沉默了半晌,才再次抬眸看向霍奚舟。她勾着唇笑出了声,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还隐隐带着一丝凉薄的怜悯。
「霍奚舟……你真是可怜……」
不仅恨错了人,甚至还爱错了人……
更可笑的是,她竟因他这荒谬的爱恨,落至今日这幅境地……他们两人,谁又比谁更可怜呢?
霍奚舟心头一震,眸色倏然变得沉郁,「你说什么?」
笑着笑着,姜峤眼角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讽刺地说道,「你喜欢的那个人,死了……」
无论是姜晚声,还是那一年的姜峤,都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千万根尖刺一般,从霍奚舟的耳里狠狠扎了进去,随后便在身体里肆意游走,最终找准了心脏的位置,将它刺得鲜血淋漓。
「住口……」
霍奚舟嗓音嘶哑得几不可闻。
姜峤却仍喃喃着,声音几不可闻,「早就死了……」
霍奚舟扣在姜峤腕上的力道不自觉收紧。
「笃笃笃——」
敲门声忽然响起,冲破了室内的严酷氛围。
彦翎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侯爷,二娘子的下落有新线索了。」
霍奚舟眼神微变,蓦地松开了姜峤,勐然起身离开了浴桶。
姜峤骤然失去支撑,双腿一软落入水中。
霍奚舟回头看了她一眼,停顿片刻,才手臂一挥,便扯过一旁架着的衣袍,披衣离开。
门被砰地一声摔上。
姜峤虚弱地从水中冒出了头,狼狈不堪地趴伏在浴桶边缘,眼睫上沾着水,一滴一滴落在脸颊上,犹如泪珠。
就在方才那一刻,她曾经忘却的、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因为霍奚舟的出现竟又变得清晰且连贯起来……
她想起当年许采女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能摘下铜钱手串,否则会有灾厄降临;
想起自己不以为意,动了恻隐之心,摘下一枚铜钱赠给霍奚舟;
想起铜钱手串被拆散的第二日,她便因用阵法戏耍袁贵妃,令许采女受到杖责;
还想起许采女奄奄一息被送回葳蕤轩时,自己哭着在皇宫内到处寻找,想要讨回赠出的那枚铜钱……
姜峤颤抖着站起身,从浴桶里走出来。屋子里的水雾和热气尽数消散,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身上,变得冰凉刺骨。
姜峤的心脏也被这股寒意侵袭,仿佛一瞬间又回到那个被自责、后悔和怨恨淹没的隆冬之夜。
如果她听从阿母的话,如果她没有多管闲事,想要拯救旁人的命数,如果她没有拆散手串……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她不会失去母亲的庇护,不会走投无路,只能投靠钟离皇后,也不会遇到钟离慕楚。
她可以像阿母期许的那样,在宫中安稳度日,直到及冠之年离开皇宫,带着阿母一起去往自己的封地,从此做个潇洒自在的闲散王爷,又或是死遁,抛下姜峤这个身份,与阿母归隐山林,与外祖父团聚……
可这些永远都不可能再实现了。
姜峤想过,所有悲剧的源头到底是什么。是许采女对靖武帝的一往情深,还是靖武帝的冷情薄倖,又或是那则诞下公主便会祸国的预言,还是……她姜峤不该施捨的那点怜悯。
她瑟缩着肩,随意拽了一件霍奚舟留下的衣衫披裹在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其实,自登基为帝后,她已经逐渐将这些无用的悔恨都埋葬了,也不曾真的对那个被她施捨的少年心生怨怼。
可直到此刻,当她发现霍奚舟就是当初的少年,在夺去她气运、被她庇护的这十年里,竟没有一刻真正的感念她,甚至在十年后,口口声声要找她报仇、置她于死地……
委屈、愤懑、不平和怨怒便如滔天巨浪般,汹涌而来,令她几欲呕血。
姜峤脸色煞白,扶着墙壁踉跄地往前走。楼下有声响传来,她眸光一扫,就看见霍奚舟正与其他人在厅堂议事。
姜峤远远地看着他,眸子里却带着从未有过的阴霾。
霍奚舟……他凭什么……
厅堂内,霍奚舟披散着外衣、面容紧绷地站在桌边,面前是手下呈上来的一张舆图,似是察觉到什么,他敏锐地抬眼朝二楼看去——
栏杆边却空无一人。
霍奚舟顿了顿,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舆图。
「侯爷,属下将那女子之前出现过的地方,全在舆图里圈了出来,结果发现这些地点连起来,有些蹊跷,似乎是个还算规整的……」
霍奚舟看着那舆图上圈出来的地点,「是圆。」
「没错,而这个圆的圆心在此处。」
那人在舆图中又圈出了正中央的一片位置,「也就是说,那女子一直以这个位置为基准,四面八方游走。属下觉得,派人去此处搜寻,或许会有惊喜。」
「这是何处?」
霍奚舟蹙眉,问道。
「是岐山。」
彦翎愣了愣,插话道,「可岐山陡峭险峻,四处都是悬崖峭壁,连鸟都不愿落足。山上的林子更是出过不少怪象,更有人进了林子,就尸骨无存。这样危险的地方,怎么能可能寻到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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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内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霍奚舟合上舆图,口吻坚定,「明日启程,去岐山。」
***
山路狭仄崎岖,沿着陡峭的崖壁蜿蜒而上,朔风在枯木间游行,发出诡谲阴森的唿啸声。
纷杂缓慢的马蹄声遥遥传来,一队人马出现在山路那头,数十个侍卫随行护着一架马车,朝这边驶近。
马车的车窗半支着,霍奚舟坐在车内,眸光沉沉地观察着路旁的山林,前方山雾瀰漫,风声大作。
「侯爷……」
彦翎走到马车边,低声道,「今日天色不好,我们搜寻了这一路,也没找到什么线索,还要继续往前走么?」
霍奚舟静了半晌,「继续。」
「……是。」
彦翎应了一声,从窗边离开。
霍奚舟揉了揉眉心,终于将目光从外面收回,落在了车内另一侧。
姜峤默不作声地靠在车壁上,手腕上的银链与车内暗桩拴在一起,整个人被禁锢在角落。她没精打采地侧着头,只留下小半边脸颊对着他,而那脸颊上还泛着些不正常的红晕。
霍奚舟眸色微凝。
虽然医士说,她这是昨夜受凉着了风寒所致,可他仍觉得,姜峤这幅虚弱颓靡的模样,并不全是因为风寒。
霍奚舟隐约觉得,一夜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咳。」
寒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姜峤忍不住捂着唇咳了一声。
霍奚舟被这一声轻咳唤回了心绪,唇角抿得又紧了些。他抬手一挥,将窗户阖上,又扯下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盖在了姜峤身上。
姜峤闭了闭眼,有些倦怠地随手一抬,那还带着霍奚舟体温的大氅便坠落在地。
霍奚舟攥了攥手,终是隐忍不发,拾起脚边的大氅,重新给姜峤披上。
姜峤仍想继续动作,却被霍奚舟攥着手腕拉了过去,大氅严严实实地罩了上来,将她如蚕蛹般缠裹,再也难以挣脱。
下一刻,一盏热茶又递到了面前。姜峤移开视线,也并未伸手去接。
霍奚舟蹙眉,「你病了。」
姜峤面无波澜,低垂着眼,「一件衣裳,一盏热茶,也治不好我的病。」
「那你还想要什么?」
姜峤眸光微闪,终于侧头看向霍奚舟,「铜钱。」
霍奚舟顿住。
「把那枚护身铜钱给我。」
霍奚舟沉默片刻,将茶盏放回案上,「不可能。」
姜峤扯起嘴角,轻嗤了一声,转开眼。
霍奚舟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你为什么一定要那枚铜钱?」
因为那本就是我的……
姜峤眸底闪过一丝冷意,却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你觉得呢?」
她转头,对上霍奚舟幽邃的目光,忽地明白了什么,口吻变得嘲讽起来,「或许是我太爱你,不愿见你随身带着旁人的遗物朝思暮想吧。」
心中那一丁点隐秘的心思被拆穿戳破,顷刻间,霍奚舟的脸上掠过了不少情绪,有狼狈、有难堪、还有恼火,最终只剩乌云密布。
「你……」
他薄唇动了动,刚发出一个音节,忽然被车外猝然发出的一声马嘶打断。
下一刻,一支短箭挟裹着凌厉的冷风嗖然射穿车帘,直朝霍奚舟袭去。
霍奚舟眸色一凛,敏捷地朝后仰身避开,那短箭便一下钉在了车壁上。
「山匪!」
车外传来彦翎等人的唤声,「侯爷,前面有山匪埋伏!」
姜峤脸色微变,顿时收起了唇角的嘲意,与霍奚舟对视了一眼。
霍奚舟冷着脸,「在车里待着,不许出来。」
他刚要掀开车帘下车,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将手里的长剑抛向姜峤,「拿着护身。」
姜峤双手一沉,接住剑。她微微怔了怔,再抬眼时,车帘轻动,霍奚舟早已没了踪迹。
马车外传来阵阵刀剑相击声,姜峤也靠近车窗,艰难地探手过去,推开一条缝朝外看去。
霍奚舟和随行的侍卫已经与那群「山匪」缠斗在了一起。
姜峤盯着那群山匪的动作,却察觉出一丝异样。之前出逃那一次,她也见过山匪。那些山匪虽心狠手辣却并无章法,可今日这一拨……
「嗖——」
又是一支短箭从暗处射了出来,径直袭向姜峤面门。
姜峤刚要闪避,只见霍奚舟已经注意到了这边,飞快地掠地而来,一刀砍断了飞来的箭矢。
「回去!」
霍奚舟呵斥了一声。
姜峤手勐然一松,放下窗户。她沉着脸看向方才钉在车壁上的短箭。那短箭的材质并不多么稀奇,可仔细一看却淬着黑沉沉的冷光,应是下了毒。
绝不是什么普通山匪……
姜峤抿唇,若有所思。她转头,目光落在霍奚舟留下来的那柄剑上,忽地想到什么,眼睫颤了颤。
「铛——」
削铁如泥的剑刃穿过银链,向上狠狠一挑,银链骤然断裂开。
双手终于恢復自由,姜峤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长剑。
马车外,霍奚舟等人已杀了不少山匪,然而对方却像是来之不尽似的,哪怕已被杀退了第一波,还有第二波第三波不要命地扑上来。再加上还有人在暗处偷放冷箭,霍奚舟不仅要应敌,还要分神去看顾身后的马车,逐渐也有些疲于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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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身后响起一声痛苦的马嘶。
霍奚舟心口一震,转头看去,只见拖着车身的那匹马竟不知为何,勐地扬起马蹄,犹如发了狂似的朝前狂奔而去,径直冲出了人群。
霍奚舟脸色骤变,「姜峤……」
他一把扯过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
彦翎大惊失色,慌忙上前阻拦,「侯爷不可!」
「让开!」
霍奚舟咬牙,挥鞭纵马追了上去,与马车一前一后消失在迷雾中。?
数不清的短箭倏然从雾中穿袭而出,射向马车与霍奚舟。
霍奚舟抬刀挥挡,眼睁睁看着那些短箭射入马车,瞳孔缩了缩,双腿用力一夹,加快速度朝前追去。
可悬崖尽在咫尺,那匹失控的马未能及时停下,马蹄伴随着落石,径直跃下了山崖。
霍奚舟心脏骤停,在最后一刻将手中的刀刃勐地掷了出去。
刀刃破空而去,直接割断了马身上的缰绳。
随着一声惨烈的嘶鸣,那匹马骤然坠崖,而车身虽已失去拉力,却仍因为惯性,控制不住地朝崖下沖了过去……
霍奚舟咬牙,起身一跃,足尖在马背上重重一踩,飞身跳上了直坠而下的马车,一把扯下马车侧边的绸布,勐地向上一甩,缠上了崖边横斜的树干。
车身下落的势头忽地顿住,摇摇欲坠地悬停在崖边。
霍奚舟脸色难看地立在马车上,一步步地靠向完全悬空的车头,掀开车帘,「出来,姜峤……」
话音戛然而止,霍奚舟看着空荡荡的车厢,眸底闪过一丝愕然。
下一刻,接连两支短箭再次凌空而来,直袭霍奚舟。
霍奚舟正在发怔,一时躲避不及,被那第一支短箭直接射中肩膀,闷哼一声,侧身避开了第二支。
与此同时,吊在树干上的绸布猝然断裂,车身轰然朝坠入崖下。
霍奚舟随着车身勐地一坠,立刻跃向崖壁,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攀住了树干。
一个拿着□□的山匪追了上来,眼见霍奚舟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他再次将箭尖对准了吊在崖壁的霍奚舟……
短箭即将离弦的一瞬间,山匪蓦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低头,一柄剑贯穿了他的胸口。他缓缓倒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姜峤,脸色冷然地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处理完了山匪,姜峤走向崖边,居高临下地望向霍奚舟,面上一片晦暗,辨不出情绪。
霍奚舟也正掀起眼,神色复杂地对上姜峤的视线。他肩头中箭,脸上的血色已然褪尽,额上覆着一层薄汗,头一回在姜峤面前露出如此狼狈的模样。
分明是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可两人竟都一声不吭,沉默地对望着。
最终,姜峤缓缓蹲下身,伸出手。
霍奚舟看着那失去银链桎梏的手掌探过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本已凝结成冰的眸光也逐渐变得柔和。
正当他想要抬手,握住那纤细的手掌时,姜峤竟忽然又将手缩了回去,不远不近地停住。
下一刻,她眸色冷淡地启唇。
「铜钱,给我。」
山风唿啸而过,将姜峤的话音吹散,但落在霍奚舟耳畔,却犹如一柄锋利冷硬的锐器,狠狠刺入身体里,瞬间破开一个比肩上伤口还要血肉模煳的窟窿。
「铜钱交出来。」
姜峤一字一句重复着。
作者有话说:
男主卒,全文完(bushi
开玩笑的。从这一刻起,男女主地位要颠倒啦
明天进入hzc前奏~?
第52章 剜心
霍奚舟死死盯着她, 黑沉沉的眸底泛起一丝猩红,「不,可, 能。」
姜峤眼中霎时起了波澜,她张了张唇, 嗓音微哑,「那么……」
就在这时, 她身后还未气绝的山匪趴伏在地, 忽然提起一丝气力,抬手对准她的背心,射出一支□□。
霍奚舟目光一扫,清楚地看见了那山匪的动作。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的身体已经比意识做出了更快的反应。
霍奚舟勐地松开了攀着树干的手, 在下坠的最后一刻, 一把攥住了姜峤的手腕。巨大的力道瞬间传来,姜峤猝不及防, 瞬间与霍奚舟一起坠入山崖。
两人的身躯没入崖下云海,犹如落石入水, 迅速没了踪迹……
待彦翎领着其他侍卫匆匆赶到时, 崖边已是一片死寂。山匪的尸体趴在地上,背后插着霍奚舟的剑, 身下涌出的血液还未干涸,手里的□□正对着悬崖, 而峭壁上的树干悬着断裂的绸带,正随着风来回飘荡。
彦翎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他飞奔到悬崖边朝底下看去。崖下雾气瀰漫, 什么也看不清, 唯有树干上断裂的绸带,昭示着有人从此处坠崖的痕迹……
「下山搜人,快!」
彦翎张了张唇,声音都在发抖。
***
夜色戚戚,枯林中迷雾丛生,林间蜿蜒穿行的小溪凝结成冰,反射着枝桠间透下来的粼粼月色。
靠近崖壁的暗影里,一男一女人事不省地躺在枯叶上。男人肩头中了一箭,暗红色的血液在箭尖四周凝结,身上的衣衫被划破了不少口子,衣衫下也露出些伤痕。而女子则被护在他的怀中,除了脸上有些许擦伤,似乎并未受到别的重创。
姜峤缓缓睁眼,入目便是那支钉在霍奚舟肩上的毒箭,她顿了顿,眸底的迷濛瞬间散去,整个人清醒过来。她强撑着坐起身,从霍奚舟的怀里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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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轻易就被她推到了一旁,他紧闭着眼,脸色煞白,唇瓣略微有些发紫,一幅气息奄奄的模样。姜峤垂眸看着他,回忆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
今日,他们上岐山寻找霍青萝,结果有人冒充山匪行刺杀一事……她砍断了手腕上的银链,并且趁乱在马背上刺了一刀……霍奚舟悬在崖边生死一线,她本想以此威胁他,拿回铜钱,却怎么都没想到,背后有人放冷箭,反而连累了自己……
姜峤死死盯着霍奚舟,唇角紧抿,眉眼间的郁色挥之不去。半晌,她倾身过去,双手在霍奚舟身上摸索了一番,终于找到了那枚被他藏起来的铜钱。
「物归原主。」
姜峤低声喃喃了一句,收起那枚伤痕累累的铜钱。又停顿了片刻,她才从霍奚舟身上收回目光,缓缓扶着崖壁站起身,看向四周。
夜色浓重,四处又都是冰冷的雾气,她不过往前走了几步,便连身后的霍奚舟都已陷入了迷雾中。
姜峤仰头朝崖上看去,视线却也被缭绕的雾气遮挡,什么都看不清。之前从崖上看时,分明觉得山势陡峭、深不见底,当时下落,她也以为自己是要与霍奚舟同归于尽、尸骨无存了……可谁知不过转眼间,他们就从坠入枯林,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一定不是崖底。
姜峤隐约觉得岐山有些蹊跷,她借着那穿破雾气漏下来的些许月色,摸索着慢慢往前走,想要再仔细探查一番。
谁知刚走出几米开外,身后突然袭来一丝寒意,与此同时,她的肩膀也被一股近乎捏碎骨头的力道挟制住。
姜峤眸光微缩,下一刻,那只手勐地将她翻转过身,用力一推,掐着她的脖颈狠狠抵在了树干上。
姜峤吃痛地闷哼一声,艰难地抬眼。
霍奚舟阴鸷狰狞的面容半隐在雾气中,没有温度,更没有丝毫血色,青白一片,犹如已经失去了生机的枯草,可一双眸子里却燃着滔天怒焰,狠厉而痛苦,俨然是要将姜峤撕碎的模样。
「你要丢下我,去哪儿?」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嗓音冰冷却虚弱,「今日,即便是我为了你死在这里,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是吗?」
许是霍奚舟受了伤没有力气,这次,姜峤虽被掐着脖颈,却没有丝毫窒息感。她将指尖蜷缩进掌心,一点点攥紧,漠然地吐出一字,「是。」
这本就是霍奚舟欠她的,她如今讨回来,又有何不可?
「姜,峤。」
霍奚舟启唇,眸底一片森寒,「我真想将你的心……剜出来看看……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做的……」
姜峤眸光微沉,平静地出声道,「只怕到了那时,你便会将自己的心也血淋淋地剖出来,陪我一起死在这里。」
霍奚舟面上闪过一丝异色,眸底竟然霎时翻涌起嗜血的杀意。
一起死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
一起死在此处,便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她逃离自己……不论她对他是如何的弃之敝履,不论他们之间横亘着多少仇恨与旧怨,她与他却死在了一起,多少年后,也是这崖下成双结对,甚至分不清彼此的两具白骨……
谁说玉石俱焚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然而这一可怕的念头稍纵即逝。转瞬间,霍奚舟眉宇间的疯狂便已被重重郁色掩盖。
两人僵持对峙着,氛围越发压抑凝重,就连四周萦绕飘散的雾气仿佛都停滞了,令本就清寒的林间变得越发阴冷。
不知过了多久,终究还是霍奚舟率先败下阵来。
他缓缓松开手,有些脱力地后退一步,盯了姜峤片刻,才收回视线,看向扎进自己肩头的短箭。
嶙峋森然的树影下,霍奚舟脸色青白地靠坐在树边,褪下半边衣衫,露出了一个不算太深的血窟窿,□□的短箭已经被丢到了一旁。
姜峤面无表情地蹲在他身边,用手指碾碎了草药一点点敷在了那伤口上,「这草药应该能稍微缓解些毒性,但治标不治本……」
她的嗓音清清冷冷,不带丝毫感情,力道刻意重了不少,指腹甚至在伤口边缘用力按了几下。
霍奚舟微微一僵,咬紧牙关,撑在地上的手掌蓦地收紧,他侧眸看向姜峤,紧皱的眉头带着几分隐忍,「姜峤……」
「疼?武安侯也会觉得疼吗?」
姜峤冷着脸地松手,拽过霍奚舟的衣裳,撕下一片衣角,为他包扎伤口,「我不过是把你对我做过的事,又做了一遍而已。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女子,武安侯不会不知道吧?」
如此说着,她系好绳结用力一拉。
若不是看在此处兇险,自己一人难以逃出去,得留着霍奚舟以备后患,她恨不得往这伤口里再扎一刀进去。
霍奚舟紧皱眉头,嘶了一声,缓了缓才忍着痛将衣衫重新拉了回去。
「走。」
姜峤扶着树干站起身,慢慢地朝前走去。
霍奚舟穿着上衣,忽地想起什么,伸手朝怀中探去,存放铜钱的位置却空空如也。他眸色一冷,迅速起身追上了姜峤,攥住她的手腕,「铜钱,还给我。」
姜峤步伐顿住,只停顿了一瞬,便淡淡道,「我没拿。」
「不是你还能有谁?」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来,怕是早就掉出来,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休要什么都栽赃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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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死死盯了她一会,突然转身,又朝方才醒来的崖壁边走去,背影迅速消失在迷雾中。
姜峤恼恨地咬牙,只能硬着头皮追了过去。
崖壁边,霍奚舟半弯着腰,在露水深重的草丛中一寸一寸寻找着,大有不找到便不肯罢休,要为一枚铜钱殉情的架势。
「武安侯!霍大将军!」
姜峤唤了他几声,夜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她抱着肩瑟缩了一下,忍无可忍地提高了音量吼道,「……霍奚舟!铜钱是我拿的,行了吧?能走了吗?!」
霍奚舟站直身,疾步走过来,脸色冷沉。
「离开了这鬼地方就还给你。」
姜峤低气压地丢下一句,转身沿着冰封的溪流朝前走去,霍奚舟在原地略微站了片刻,终于跟了上来。
「……你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这枚铜钱?」
两人朝前走了一段距离,霍奚舟又冷不丁出声问道。
姜峤步伐微顿,静了半晌,才垂着眼扯了扯嘴角,「此刻你还有心情问这些?若能活着出去,我便告诉你。」
霍奚舟动了动唇,却终是没再开口说什么。
***
朝阳初升,建邺城迎来了第一缕霞光。
越旸乘着软轿从宫中回了公主府,一踏进府门,便见信使又立在廊下,脸上的喜色略微有些藏不住。
「如何?」
越旸屏退了所有人,将信使召到书房。
「岐山那边有人连夜赶回来报信,霍奚舟坠崖……郡王大喜!」
越旸眉宇一松,却没像信使一般喜形于色,很快就收敛了眼中的欣然畅快,低声追问道,「可寻到了尸身?」
「这……尚未,生死不明。」
越旸脸色微沉,「既未寻到尸身,何来大喜?」
信使仓皇道,「郡王有所不知,岐山是个极为兇险的地方,每年光是因迷路丧命的人,便数不胜数,更何况霍奚舟还是坠崖……」
「找!」
越旸怒斥了一声,「做事若不做绝,便会后患无穷。给本王派人找,死要见尸!」
「是……」
信使微微一震,犹豫了半晌还是小声提醒道,「若真要派人在崖底寻找尸身,怕是要平白搭上不少人的性命……」
「那些贱奴的性命,难道还值得本王在意?!」
越旸面上已经十分不耐。
信使不敢再忤逆他,低眉敛目应了一声。
越旸忽然想起什么,眉宇间的怒意稍敛,「江州状况如何?」
「人已经接到了,再过几日便会到达建邺……」
越旸颔首,若有所思。
***
岐山崖下,夜色依旧,却连月光也不知何时被浓云掩盖。遍布霜雾的林间愈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四周一片死寂,唯独剩下两人逐渐虚浮的脚步声。
姜峤一手撑着从地上随意拾来的树枝,一手牵着霍奚舟的衣袖,摸索着行走在林间。她身上的衣衫都沾了露水,额前的髮丝也湿漉漉地贴在颊边,显得颇为狼狈。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姜峤往前一踉跄,被霍奚舟从衣袖下探出的手掌扶住。
迷雾重重,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姜峤也看不清霍奚舟的面容,只知他握住了自己的手。那温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让她冻得僵硬的手指略微回温,于是她便没有将手抽出来,任由霍奚舟搀着自己往前走。
前面的霍奚舟忽然顿住步伐,抬手擦了一下手边的树干,身子微僵。
「怎么了?」
姜峤抬眸看向他的背影,问道。
半晌,霍奚舟才低声应道,「又回来了。」
树干上有他用石子划刻的痕迹,他们分明一直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可却已经几次三番又绕回了这里。
「夜间太容易迷路,待天亮了再走吧。」
姜峤脸色微白,扯了扯霍奚舟。两人在树边坐下,没有再莽莽撞撞地往前。
姜峤的手在身侧撑了一下,忽然觉得被什么咯了一下,她下意识摸了几下,是个有些弧度的东西,还有好几个穿孔。
她心中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手一松,将那东西又丢回了地上,整个人凑到霍奚舟身边,声音都在打颤,「我旁边……是什么?」
霍奚舟肩头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眼皮也越来越重,但还是强打起精神,眯着眼朝姜峤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个狰狞兇恶的骷髅头赫然躺在地上。
霍奚舟眸光轻闪,一脚将那骷髅头踢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嗓音冷冷,「石头而已,大惊小怪什么。」
姜峤这才长舒了口气,松开霍奚舟的手臂,重新蜷起身子环住自己的双臂,疲倦地等着天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峤甚至已经睡了一觉,从昏昏沉沉的梦里惊醒,四周竟还是一片漆黑迷雾,等了许久的天光仍还未亮起。
「怎么会……为何……天还未亮?」
姜峤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嗫嚅了一下干涩的唇瓣,轻声问道。她虽没有准确计算时间,可直觉已经过了至少有七八个时辰。冬夜的确漫长,但无论如何,现在都应该天亮了……
身旁迟迟没有回应,她转头看去,却依稀看见霍奚舟靠着树干,似乎也睡了过去。
姜峤皱眉,伸手戳了几下霍奚舟的肩膀,「霍奚舟,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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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回应她的仍是一片死寂。
姜峤心中一沉,撑起身凑到了霍奚舟跟前。借着稀薄的一点光亮,她终于看清他此刻双眼紧闭,泛着青色的薄唇也在微微发颤。
糟了……
姜峤伸手在霍奚舟面颊上贴了一下,触手便是冰冷至极的寒霜。
他中了毒箭,从崖上摔下来,虽没有什么外伤,但内伤绝对不轻,再加上已经在这阴寒之地走了一整夜,他已经有了失温的症状。若再在此处耗上几个时辰,怕是真的就要一命呜唿了……
姜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从落入这里的第一刻,她就觉得蹊跷,无论是结冰的溪流,还是这始终挥散不去的迷雾,又或是过于漫长的黑夜,这一切都不太正常……不像是真实发生的,而像是她在书中见过的阵法……
若真是阵法,那也应该有破阵的阵眼,可她根本就是个半吊子,又碰上这么大的雾,所以在这林子里走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头绪。
到底什么人,才会在这荒无人烟的岐山里布下这种阵法?他想用阵法做什么,掩藏山林的出口,困住落崖的人?
阵法,岐山……
姜峤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她突然从袖中抖落了那三枚铜钱,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会不会,这里就是上谷许氏的藏身之地?那么这三枚铜钱,有没有可能就是破阵的关键?
姜峤若有所思,摩挲着铜钱上的纹路。
其实在遗失了第三枚铜钱后,她才发现另外两枚铜钱上的纹路是有设计的,若将它们其中的「林」叠在一起,两枚铜钱竟是能完全贴合。那么第三枚呢?
姜峤触到了第三枚的「林」,尝试着朝另外两枚铜钱叠了上前。
一声细微的卡扣声,三枚铜钱果然密不可分地合在了一起。
姜峤不解地将铜钱举到眼前,本想再细细观察,究竟有何关窍,可就在她视线穿过铜钱方口的一剎那,夜色褪去,迷雾也散尽了。
姜峤一惊,勐然放下铜钱,却发现眼前的景象依旧,仍然是黑夜迷雾。她呆愣了半晌,又将铜钱举到眼前,日光穿射了下来,将地上散落的枯枝照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有一块……骷髅?!
姜峤举着铜钱的手勐然一颤,别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她猜得没错,果然是阵法……而许采女留给她的这三枚铜钱,竟能勘破这个阵法……
姜峤的心情越发激动起来,她转身,刚要离开,又回身看了霍奚舟一眼,眸色晦暗。
她是恨霍奚舟,可此人,不应当死在这里。
姜峤动作有些粗暴地拉起霍奚舟,拖着他一路循着铜钱勘破的路往前走。不过片刻,便看见了长长的石阶,一路通往山下,而铜钱一拿开,竟就化作了云雾缭绕的万丈悬崖。
姜峤抿了抿唇。若没有这三枚铜钱,她怎么也不可能从这里往下跳……
她拉起霍奚舟,心一横,一脚踏了下去。
就在她与霍奚舟双脚落在石阶上,裙摆垂曳下来的一瞬间,身后的阵法霎时间烟消云散,刺目的日光洒下来,一下便驱散了身上的冷意。
姜峤怔怔地放下铜钱,看向石阶遥遥通往崖底的山坳。
天边霞光四射,为那山坳中的良田屋舍、阡陌小路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金粉色。裊裊炊烟从那些屋舍里升起,悬浮在半空中,丝丝缕缕地缭绕着,将那山坳中的景象衬得更加有如世外桃源一般……
姜峤心中突然涌上万千情绪,眸底闪过一丝惊喜,眼眶也不知为何突然红了。
这,这与许采女向她描述的画面几乎一模一样……
姜峤脑子里始终绷紧的那根弦骤然松下,紧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疲惫,她再也撑不起身侧霍奚舟的重量,双腿一软,两个人都跌倒在了石阶上。
「什么人?」
一道清脆的女声遥遥传来,带着十足的警惕与戒备。
姜峤的意识逐渐消散,就在她快要昏迷的前一刻,一张清丽熟悉的面庞忽然闯入了她的视线,却很快又变得模煳起来。
***
昏昏沉沉中,姜峤是被孩童们叽叽喳喳的闹嚷声吵醒的,她缓缓睁眼,晌午的日光却直照下来,刺得她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
姜峤皱眉,眯了眯眸子。半晌,眼前的白光才逐渐淡去,她这才发现自己手上又被麻绳捆得严严实实,整个人竟是又被关在了一个木制的牢笼中。
木笼做得十分简陋,木头与木头之间的缝隙甚至能让她侧着身逃出去,而且就大喇喇地放在一块平地上。此刻,木笼四周围绕着十来个垂髫孩童,正紧紧贴在木头边,瞪着大眼打量她,还有小女孩将手伸了进来。
姜峤眸中不自觉闪过一丝警惕,刚想往后缩,却还是被她捉住了衣袖,可那女孩也只是轻轻摸了摸那衣袖上的刺绣,满脸新奇和艷羡。
「外面的衣裳都这么好看吗……」
「外面的人也都长得这么漂亮吗?她比阿萝姐姐还漂亮……」
「谁说的!阿萝姐姐最好看!」
「嘘嘘嘘——她好像醒了!」
姜峤动了动被麻绳捆紧的双手,撑着身坐起来,对上那些天真好奇的目光,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请问……这是何处?」
一个孩童无所顾忌,张口就道,「这里是归云……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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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年纪稍大些的男孩登时捂住了他的嘴,「她看起来不像个好人,别告诉她!」
「我怎么看着就不像个好人了……」
姜峤表情微僵,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殊不知那男孩竟还真的板起脸,一本正经地盯着她,说话像个老头子似的,「面相。看颧骨,自私自利,看鼻子,则工于心计,还有你的眉眼,一看就是杀过人、沾过血的。」
闻言,周围一群孩童都吓了一跳,纷纷退避三舍。
姜峤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声音里略微带了些不可置信,「你怎么做到的?」
她看面相都没法做到这么准,这个七八岁的小孩又怎么能字字戳中要害?
男孩盯着她,轻描淡写道,「我瞎说的。但你没有反驳,说明你果然是这样的人!」
「……」
姜峤突然生出想要将这小孩拉进牢笼中打一顿的念头,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手掌忽地从木柱中间探了出去,一把揪住那男孩的衣领,将他用力扯过来,甚至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
「啊啊啊杀人了——」
男孩还没什么过激的反应,其他小孩却尖叫着一熘烟跑远,那声音简直尖利得震耳欲聋。
姜峤眉心跳了跳,半晌才缓过来,故作兇恶地看着被她掐住衣领的男孩,吓唬他道,「没错,我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上个隔着栏杆挑衅我的人,已经死了。要想活命,就把我想知道的通通告诉我。」
听到这儿,男孩那张故作镇定的小脸才有些发白,「你想知道什么?」
见状,姜峤心里暗自发笑。果然是些牙齿都没长全的小孩,她与他们计较什么。
姜峤压低声音道,「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有,和我一起的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谦宁啊!谦宁救我!」
男孩突然像看到救星一样,手舞足蹈地叫嚷起来。
姜峤转头朝身后看去,只见一穿着青色宽袍的年轻男子卷着衣袖、扛着锄头,气势汹汹地领着一群小孩杀了过来,「住手!快把我的三叔公放下来!」
姜峤愣住,男孩趁她愣神的时机,张嘴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姜峤吃痛,一下松开了手,男孩顿时在地上摔了个儿屁股墩。
姜峤眼睁睁看着那青衣男子大惊失色地扑了过来,看着一个二十出头的人,对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口口声声唤着「三叔公」,略微有些傻眼。
「三叔公你没事吧三叔公?是不是哪里摔坏了?快快快,来个人去叫苗姑,叫苗姑来给三叔公看看!」
男孩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许谦宁,闭嘴。多大点事?冒冒失失,大惊小怪的,像什么样子?!」
被唤作许谦宁的男子这才噤声,「三叔公教训的是。」
姜峤看得目瞪口呆,刚好许谦宁一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立刻举起手里的锄头对准了她,「看什么?你一个擅闯归云坞的贼人,本应该就地杀了,或者赶出去。阿翁突然发了善心,将你留下来,你竟还敢伤人……」
「归云坞?」
姜峤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许谦宁刚要继续说什么,突然听得身后又有人走来,转头一看,脸色微变,「阿父。」
一穿着细麻短打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瞥了许谦宁一眼,面露嫌弃,「你这穿得是什么玩意?怎么干活?回去换了!」
语毕,也不等许谦宁开口解释,他就目不斜视地走到囚笼跟前,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姜峤,随后拿出钥匙,打开了拴在木柱上的锁,「跟我来。」
姜峤心念一动,站起身,跟着男人走了出来。
许谦宁蓦地瞪大眼,拉着男孩立刻往后退了好几步,「阿父,你要带她去哪儿?」
「议事堂,你阿翁要见她。」
男人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便领着姜峤往山坳最深处走去。
姜峤一路跟在他身后,拾阶而上,偷偷打量着归云坞。没想到岐山内还能辟出这么一处地界,山泉汩汩,四周略微平坦些的地势,都开垦出了田地,而东边地势陡峭,居住的屋舍傍山而建,错落有致。
姜峤一边左顾右盼朝四周看着,一边双手在身前动作,轻轻松松便解开了拴在手腕上的麻绳。
「……」
她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前面男人的背影。这归云坞的人,未免也太心大了些。押送她这么一个擅自闯入的贼人,竟也不多派几个人,也不给她捆个死结……
正想着,带路的男人突然停住步子,转头看了过来。
「……」
姜峤攥着已经全然松开的麻绳,面露尴尬。
男人却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直接从她手中拿走麻绳,「进去吧。」
姜峤怔了怔,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停在了一处像是祠堂的门口。她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只见里面光线暗沉,似乎连扇窗都没有,脚步声在四壁间空空迴荡,显得有些阴诡可怖。
「你是何人。」
一个年迈沧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自暗处传来。
姜峤微微一惊,顿在原地,「你又是何人?」
「你既闯进了我的地界,自然是该先报上姓名,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说着,一个披散着白髮、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拐杖缓步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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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望着他,不知为何,心里竟是莫名生出了一丝敬畏,喃喃着开口道,「我叫……云皎。」
「云皎……」
老者重复了一遍,「我且问你,你是如何勘破这归云坞外的阵法?」
「我有三枚铜钱……」
姜峤下意识伸手进袖中摸索,却发现袖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顿时慌了一下,「我的铜钱呢……」
「你说的,可是这个?」
老者抬起手,扬声道。
姜峤掀起眼看去,只见老者手里赫然夹着三枚铜钱,她眼睛一亮,随即又犹疑起来,「我能……走近些看吗?」
老者颔首。
姜峤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垂眸看向老者掌心。三枚铜钱反面朝上,印着日月山林的排列组合,还有之前送给霍奚舟边缘都开始泛卷的那枚。
「没错,就是我的。」
她仰头,看向站在台阶上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老者,却发现老者竟也正盯着她打量,神情与方才为她领路的男人一样复杂,眼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老者忽地收起手,攥紧那三枚铜钱,「这铜钱,你是从何而来?」
姜峤深吸了一口气,才启唇道,「是先慈留给我的遗物。」
老者静了半晌,才嗫嚅着唇,重复了这两字,「先……慈?」
见他如此反应,姜峤生出些猜测,不由心潮涌动,但却仍压抑着,冷静地跪下,行了个大礼。
老者也不阻拦,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先慈去世前,将这三枚铜钱交给我,只说希望我能找到外祖父外祖母,给他们带句话。」
姜峤直起身,望着老者说道,「这三枚铜钱既能勘破归云坞的法阵,那我猜想,先慈与归云坞定是有什么渊源,或许她从前是归云坞的人,那么我要找的外祖父外祖母也一定在这里,还请前辈指引,让我能替先慈圆了这个心愿。」
见老者神色愈发凝重,姜峤顿了顿,又补充道,「先慈名讳,许……」
「归云坞近百年来只出过一个叛逃者。」
老者忽然冷冰冰地打断了她,「许葳蕤。」
姜峤怔住,「……正是先慈。」
老者居高临下地望过来,面容隐在暗处,看不清表情,声音却能听出几分森严威厉,「当年,她执意要与外男私奔,不惜与族人断绝关系。族规言明,不许她带走归云坞的一株花草一片树叶,她竟还胆大包天,私自盗走了这三枚铜钱。这便是犯下判族之罪!」
老者的呵斥掷地有声,砸得姜峤脑袋嗡嗡作响,一时没能回过神。
「许葳蕤早与归云坞断绝了关系,今日便是她还在世,也不能擅闯归云坞,她的双亲更不可能与她相见!」
姜峤着急起来,「前辈,逝者已矣,当真不能通融一二么?」
老者又冷冷出声道,「就算是许葳蕤,今日要见双亲,也得按照族规,将从前叛族、偷窃之罪的刑罚一一受过。你既是许葳蕤的女儿,可愿替她……」
「我愿意。」
姜峤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可想好了,这两项罪名,一要受三十鞭刑,二要受一整日的吊刑。这两样刑罚受下来,像你这般身子弱的小女娘,怕是半条命也没了。即便如此,你也要愿意替母受过?」
姜峤抿唇,眼里闪过一丝坚定,「愿意,只求前辈给我留一口气,让我能为母亲传话。」
当年,阿母是因她之过承受的杖刑,如今也终于轮到她偿还的机会了……
老者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半晌,才朗声道,「来人,上刑具……」
话音未落,身后的大门忽然被人「砰」地一声踹开。
姜峤微微一颤,转头朝门口看去,原以为会有乌压压一片人抬着刑具上来,却不料竟只有两个人逆着光站在门外。
下一刻,其中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飞奔了过来,与此同时,一道嚎啕怨愤的女声在幽暗的室内炸开——
「你这个挨千刀的糟老头子,还打算把我的宝贝外孙吓成什么样?!」?
第53章 念想
姜峤瞳孔缩了缩, 眼睁睁看着一个荆钗布裙、满头花白的老媪扑到了自己身侧,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满口心肝宝贝地叫着。
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异常的烟火气息瞬间将姜峤包围。她微微瞪大了眼, 怔怔地被那老媪捧着脸各种揉捏。
「快让我瞧瞧……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简直就和我的葳蕤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着, 她便红了眼眶,转头看向跟上来的男人, 也就是刚刚领着姜峤过来的男人, 「修竹,看看你这外甥女,与葳蕤生得像不像?」
许修竹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看向姜峤时,才略微有些动容, 点了点头。
姜峤听着这些言辞,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他们的身份,眼眸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她试探地张了张唇,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外, 祖, 母?舅,父?」
许老夫人连声应道, 目光在姜峤身上来回扫,伸手去搀她, 「快起来快起来……莫要听你外祖父胡诌!根本没有什么鞭刑吊刑,他若敢抽你, 便先抽死我这个老婆子!」
姜峤面上掠过一丝惊愕, 转头看向老者, 「外,外祖父?」
老者并未应答,而是朝许老夫人吹鬍子瞪眼,「慈母多败儿!十几年前便是如此!当初若非你纵着那个不孝女,对她违背族规视而不见,事情又怎么可能闹得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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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老者的声音似乎哽咽了一下,可还未等人细细分辨,他便勐地背过了身,不置一词。
许老夫人却像被戳中了痛处,也红着眼眶嚷了起来,「许毅之!你可真不是东西啊!这就把所有错都甩到我头上了?」
许老夫人松开了姜峤的手,抬脚便要上前,姜峤最怕争吵,下意识想要阻拦,看了一眼许修竹,却见他朝自己摇了摇头,这才定在原地。
许老夫人冲到了许毅之身后,抬手指着他,双肩都在颤抖,「是,当年是我娇惯了葳蕤,这才让她任性地跟着那个竖子一走了之。但断了她后路的人是你!旁的女子在夫家受了气,还能有娘家撑腰,葳蕤呢?她……她不管受了什么苦楚,都只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到死也只能忍着,因为她无路可退,无家可归!但凡你当初没有将话讲得那么绝,如今也不会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那是为了谁?!」
许毅之忍无可忍地转过身,握着拐杖在地上重重敲击着,「我是为了所有躲进此处避祸的许氏族人!」
「又来!」
许老夫人抬手,抡起拳头狠狠给了许毅之一锤,「回回都是如此,说什么都是为了族人!」
眼见着许老夫人悲从中来,已经对许毅之动起了手,默不作声的许修竹终于疾步上前,拦住了许老夫人,沉声劝道,「阿母……云皎还在这儿。」
许老夫人的动作僵了片刻,才一把收回手,胡乱用衣袖抹去了眼角的泪,强颜欢笑地转向姜峤。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许老夫人揽着姜峤就要往外走,「跟外祖母走……」
姜峤愣怔地跟着许老夫人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面上闪过一丝清明,她步伐顿住,又转身看向许毅之,轻声道,「外祖父……母亲过世前,让我转告您……她知道错了……」
隔得有些距离,姜峤既不能看清许毅之的表情,也没听到他的回应,只见他缓缓转身,略有些佝偻的背影没入了黑暗中。
「走吧,让阿父先静一静。」
半晌,许修竹低声说了一句。
姜峤便与他一起搀扶着许老夫人往外走。
从阴冷幽暗的议事堂出来,许修竹便简短地将这归云坞的状况一一告诉了姜峤。
果然,这归云坞里的许氏族人便是从前赫赫有名的上谷许氏。当年胡人南下,许氏并未跟着其他世家一起南迁,而是留在了关中,在岐山中避世不出,建立坞堡,利用奇门异术隐匿踪迹,自给自足了近百年。
许毅之,她的外祖父,也就是现如今归云坞的族长,肩上担着一族人的性命安危,所以对外来的一切人和物,都十分谨慎,方才也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品性,才用替母受刑这一出试探……
姜峤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归云坞中的景致,汩汩山泉、裊裊炊烟还有简朴却别致的竹篱茅舍。她眉眼舒展,面上难得露出嚮往之色,这简直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世外桃源……
没有战乱、没有勾心斗角,更没有权力倾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再时时刻刻担心会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三人走下石阶,迎面就遇上不少好奇聚过来的坞民,也包括许谦宁和他那位「三叔公」。
「祖母,您怎么也过来了?」
许谦宁的目光自姜峤搀在许老夫人的手上扫过,眼睛都瞪圆了,「审问这种贼人的事,还用您和阿翁亲自出马吗……」
「住嘴,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贼人?!」
许老夫人呵斥了一声,拍了拍姜峤的手,向许谦宁介绍道,「这是你亲表妹。」
「表,表妹?!」
许谦宁目瞪口呆。
周围围观的坞民也都面露愕然,但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
「是,是葳蕤的女儿吗?」
「我的天,葳蕤的女儿都这般大了?」
「还别说,真生得与葳蕤有些像!」
「我就说!这归云坞近百年都没有外人能闯过阵法,今日怎么会突然闯进两个!原来也是自己人……」
坞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唯有许谦宁和他那位三叔公还傻眼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皎皎,来,外祖母介绍亲戚给你认识。」
姜峤被许老夫人推到了众人面前,悉心地向她介绍众人的身份,这是三舅母,那是四叔婆,还有比她年长不少的表侄女……
姜峤起初还努力记着面孔,到最后却已然混乱,根本分不清谁是长辈谁是小辈,只能端着一张笑脸,在许老夫人说完后,屈膝行了个礼,「见过诸位前辈。」
周围倏然一静。
姜峤一时以为自己这礼行得不太妥当,神色微僵,有些侷促地看向许老夫人。
许老夫人笑道,「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归云坞没那么多规矩。」
众人也缓过神来,纷纷感慨。
「许久没看到有人这么行礼了……」
「这礼行得可真好看,贵气得很,像是宫里的娘娘。」
听到最后一句,姜峤的笑容略微有些不自然。
许是察觉到了姜峤的异样,许老夫人替她解围道,「皎皎初来乍到,还需要休养,我先带她回去。」
众人这才放过了姜峤,纷纷让开路。许老夫人领着姜峤往旁边的屋舍走去,许谦宁终于反应过来,也下意识要跟上,却被许修竹呵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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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儿?!」
许谦宁摸了摸后脑勺,「我,我去帮表妹收拾屋子。」
「用不着你。成天到晚不务正业,就想着躲懒,跟我下田去!」
许修竹揪着许谦宁的后衣领,眉头紧皱,「还有,把你这身衣裳给我换了!」
许谦宁立刻捂紧了自己潇洒宽大的衣袍,「不行不行,这是阿萝喜欢的……」
许修竹噎住,恨铁不成钢地,「那就穿着这个下田!」
另一边,姜峤跟着许老夫人进了一间阁楼。阁楼的门上了锁,似乎是许久未住人的样子,只是许老夫人推开门后,里面的各种陈设器具却一应俱全,而且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床榻四周的浅粉色纱帐,墙边琳琅满目的妆檯,和窗口悬着的风铃,都昭示着这间屋子曾属于一个闺阁女子。
「这是……」
姜峤眸光微动。
「这是你母亲曾经的闺房。」
许老夫人随手拿起帕子,熟稔地擦拭着沾了灰的衣柜,从里面端出一个大箱子,「来。」
姜峤怔怔地走过去,只见许老夫人将那箱子掀开,里面竟装满了各种衣衫、首饰还有玩具……而且从小到大,竟是什么年龄的都有……
「这,也是母亲的?」
「不是,这是给你准备的。」
许老夫人拿起里面的布老虎。
「我?」
姜峤略微有些错愕。
许老夫人笑容有些苦涩,「葳蕤这些年只给我传过一封信,便是你降生的时候。从那一年起,外祖母就每年都为你准备了见面礼和各种节礼,你表兄有的,你都有。虽不知何时能与你相见,但我总有种预感,死前应是能再见你和你母亲一面……」
「……」
姜峤接过许老夫人亲手缝制的布老虎,又望着那箱盒中装得满满的物具,心中忽地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原来,她和阿母从来不是孤苦无依。在距离建邺千里远的地方,还有亲人在日思夜想着她们……
姜峤眼眶一酸,终于扑进许老夫人怀中,落下泪来。
许老夫人轻抚着姜峤后背,祖孙二人相拥在一起,就坐在衣柜前哭了好半天,才逐渐缓过来。
姜峤换上了许老夫人为她准备好的衣衫,其实她自出生以来,还从未穿过这种细麻布料,乍一穿上,还觉得身上被磨得有些发痒。可当许老夫人问她时,她仍是笑得十分开心。
「方才见你身上受了不少伤,这一趟寻亲定是十分兇险……」
许老夫人为她梳着髮髻,唉声嘆气。
听了这话,姜峤愣住,这才意识到自己醒来后似乎遗漏了什么,转过身,「外祖母,和我一同坠崖的那个人……他如今在何处?」
***
阁楼后的一间屋子,风格与姜峤的闺房截然不同。屋内的陈设简朴了许多,却不失韵味,也收拾得干净齐整。临窗放置了一方书案,正对着窗外的良田美池,站在此处便能将归云坞的景致尽收眼底。
浅青色的纱帐内,霍奚舟面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薄唇已经恢復了些许血色,再没有之前中毒时的青紫,可双眼却被用一黑色布条缚住。
姜峤回头看向许老夫人,「他的眼睛……」
许老夫人嘆了口气,「你这朋友伤势不重,就是中的毒有些棘手。苗姑虽然已经暂时帮他压制住了毒性,但这毒还是伤了他的双眼,怕是醒来后不能视物……」
姜峤怔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点头,随后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掀开了霍奚舟的衣领,只见他肩膀上被短箭扎伤的伤口也已重新包扎过了。
她前不久还被关在外面的笼子里呢,他倒是一副被悉心照料过的样子……
姜峤紧抿着唇,神色复杂。
「你也不用太担心,苗姑说此毒能解,如今她已经出山去寻草药了,待彻底解毒后,你这位朋友便能復明。」
见她脸色不大好,许老夫人还以为她是替霍奚舟担心,连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殊不知,姜峤其实是回想起了自己被霍奚舟囚禁在江州的日子。地牢、水牢、暗室……她当初可是受了不少折磨,凭何到了她的地盘,霍奚舟还能如此安逸地躺在这里?
姜峤心中越发不甘心,蹙眉道,「谁说他是我的朋友?」
许老夫人愣了愣。
姜峤定定地盯着尚在昏睡的霍奚舟,咬牙切齿,「外祖母,他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仇人。所以,大可不必对他这么好。不用给他解毒,也不用给他治伤,更不用给他住这么好的屋子,直接把他丢出山,任他自生自灭,不管是饿死还是冻死,都与我们没有干系……」
许老夫人先是错愕,随后看着姜峤说话的神情,却反应过来。她立刻板起脸,「原来如此,我马上叫你表兄来抬人。」
说着,许老夫人已经走了出去,扯着嗓子叫起了许谦宁,「谦宁啊——」
姜峤被她一嗓子吼清醒了些,逐渐从恼恨中缓过神来。床榻上的霍奚舟似乎也被许老夫人的声音所扰,眉心微蹙,薄唇也嗫嚅了几下。
「……」
姜峤面上闪过一丝烦闷。
许谦宁来得倒是快,转眼间就领着两三个人走了进来,自来熟地唤了一声表妹,「原来此人与你有仇啊。早说嘛,既是你的仇人,那便也是归云坞的仇敌。要我说,丢出去还是便宜他了,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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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许谦宁已经伸手,越过站在床边的姜峤,要去扯霍奚舟。姜峤忽地抬手,扣住了许谦宁的手腕,「等等。」
「啊疼!疼疼疼!」
许谦宁痛得嗷嗷叫唤,「表妹你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姜峤回过神,连忙松手,「对不住。」
许谦宁甩了甩手腕,再次伸手去碰霍奚舟,只是刚一动作,却又顿住,警惕地看了姜峤一眼,「表妹,这人抬是不抬?若现在抬出去,八成是活不了的。」
姜峤沉默了半晌,才移开视线,「归云坞可有地牢?」
***
几个男人合力抬着霍奚舟,沿着悬崖峭壁上的山梯,进了悬嵌在半空中的一座木屋,木屋顶上挂着一方牌匾,可匾额上却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字。
「牢狱这种东西,归云坞是真没有。小心脚下……」
许谦宁领着姜峤走到山梯边站定,「不过你要想折磨谁,这里却是个好地方。」
姜峤扫了一眼木屋外若隐若现的迷雾,「这里除了悬在云雾中,似乎并无什么特殊。有何可惧?」
「你在外面自然看不出。那里面,可是被阿翁布了阵……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都没有一丝天光,更没有一点声音,寻常人进去,被蒙蔽五官,失去对外界的所有感受,不出三日便会出现幻觉,精神崩溃。」
许谦宁向姜峤解释,「整个归云坞里,只有阿翁会偶尔进去静修一两日,其他人一听到静室两个字,心里都会发憷。我幼时不好好读书,阿父便会吓我,说要将我送进静室思过……」
许谦宁仍在喋喋不休,姜峤却已经没再听进去,而是盯着静室发怔。
迷雾微微散去,静室外的两侧樑柱若隐若现,姜峤这才看清上面镌刻的楹联——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楹联倒像是在训诫她什么。
姜峤心中一沉,打断了许谦宁,「待他醒后,关个两三日,就烦请表兄将他逐出山吧。」
「那表妹是想让他竖着出去,还是横着出去?」
许谦宁试探道。
「他身份不一般,若真死在岐山,恐怕会给归云坞带来麻烦。表兄看着办吧,左右我不想再见到他……」
姜峤又往静室内看了一眼,眸中的波澜渐渐平息,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
月色溶溶,云雾四起,归云坞的屋舍都亮起了明亮的灯火,沿着高高的石阶,层层叠叠缀在浓墨般的夜色中。
姜峤将木窗完全推开,斜倚在窗边,痴痴地望着这山坳中的夜景。直到许老夫人来催促她上床歇息,才恋恋不捨地阖上了窗。
这是姜峤在归云坞住下的第一日,所以许老夫人提出陪她在阁楼中睡一夜,祖孙二人也能好好谈谈心。
姜峤侧躺在许老夫人身边,手指轻轻拨动着她花白的鬓髮,嗅着她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气味,仿佛真的回到了孩提时代,与娘亲在葳蕤轩互相依偎的日子,久违地放松下来。
「你阿母……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许老夫人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许葳蕤,然而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是老煳涂了,苦笑了两声,「瞧我这问的,若是过得顺心如意,又怎会让你来投奔归云坞……」
姜峤心里咯噔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垂眸道,「其实……阿母是生了一场大病,才去世的。在此之前,阿父对她很好,一直很好……」
「当真?」
许老夫人将信将疑。
再开口时,姜峤的语气坚定了不少,「嗯。阿父的后宅虽然也有其他姬妾,但阿母却是他最用心对待的那个……不管有什么好的东西,他都会先送给阿母,每次宴席,他都会将身边最尊贵的位置留给阿母,府中任何人对阿母不敬,他也会严令责罚……」
其实,杜撰这些倒也不难。只需将那些年靖武帝是如何对待的袁贵妃,一五一十套在许采女身上便够了。
只是靖武帝对袁贵妃有多宠毫无疑问,有多爱,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此刻姜峤想的,只有如何能令外祖母宽慰一二。
许老夫人听了这番话,面上果然露出了怔忪之色,半晌才嘆了口气道,「若真如你所说,葳蕤这一生倒也算平安喜乐……那,你呢?」
姜峤愣住,「我?」
许老夫人摸了摸她的脸颊,「既然十年前,你的阿父阿母便一同亡故。你为何不早早拿着铜钱来归云坞?这十年,你在外面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姜峤眸光微颤,眼眶忽然又有些发酸,幸好屋内的烛火已然熄了,自己的异样并不容易被发现。她张了张唇,却仍是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罢了罢了。」
许老夫人冷不丁开口道,「你既不想说,外祖母便不再过问了。不管从前经歷了什么,从今往后,你都只是归云坞的许云皎,可好?」
姜峤只觉得枕畔微湿,声音也有些沙哑,「好。」
***
霍奚舟在静室里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耳畔万籁俱寂。
起初他只以为是深夜无星无月,又或是室内未曾点灯的缘故,他强撑着坐起来,第一反应便是张口唤人,嗓音嘶哑得几不可闻,「姜……峤……」
话分明已经出口,霍奚舟却并未听到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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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微变,摸索着身下的薄衾,缓缓站了起来,在黑暗中到处摸索着。
静室内本空无一物,可为了替姜峤出气,许谦宁特意让人在周围放了不少陶罐花瓶。若放在从前,即便是目不视物,霍奚舟也断不会撞到这些东西,可偏偏此刻,眼、耳、鼻三识皆封……
黑暗中,霍奚舟脚下蓦地踩空,整个人从台阶上滚落下来,重重地跌在地上。阶下随意摆布的陶罐和花瓶被他的身躯砸碎,碎裂的瓷片硬生生扎入了他肩头的伤口。
霍奚舟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闷哼了一声。
耳目闭塞,所有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痛感上,竟是令比他从前在战场受的刀伤箭伤还要难以忍受。
霍奚舟的额上沁出了些冷汗,艰难地伸手捂住伤口,湿濡黏腻的血液瞬间沾满了掌心,沿着指尖滴落……
看来,他是被人困在了此处。可他坠崖时中的那支箭分明有毒,若无人相救,此刻定是已经毒发身亡,万万不可能活到此刻。
既救了他,为何又要困着他?
也不知姜峤如今身在何处,有没有受伤……她那么怕黑,还那么怕痛,若与自己一样被困在这种地方,该如何捱过去……
霍奚舟突然变得不安起来,而黑暗与寂静更是将他莫名滋生的忧虑、忐忑和恐惧无限放大。这样的情绪,他已经很多年未曾感受过了。
恍惚间,霍奚舟又忆起了自己十三岁那年随父行军,第一次用短刀抹过胡人脖颈时的情景。
血液从那胡人的血管里喷涌而出,溅上了他的眉眼。
此后的半个月,霍奚舟一闭眼便是那胡人死不瞑目倒下去的模样,他不断用干净的帕子去擦拭自己的眉眼,可那股腥热的气息仍然挥之不去。
「血肉横飞、马革裹尸,战场便是如此。」
霍靳并非是个慈父,却难得没有对他疾言厉色,而是嘆息着拍了拍他的肩,「当初我刚从军的时候,甚至还不如你。每每打完一仗,我都会梦见厉鬼索命,连番作呕。可后来收到家书,知道你出生,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从那时起,每当噩梦惊醒的时候,我都会拿出那封家书,想像着你究竟是何模样,是更像我,还是更像你阿母……渐渐地,便都扛过去了。」
「孩子,若想熬过去,便得抓住一个念想……那是你的救命稻草。」
意识逐渐消散,脑海里唯独剩下霍靳语重心长的劝告。
于是十三岁的霍奚舟浑浑噩噩伸手,迫切地抓紧了脖颈间坠着的那枚铜钱。
而此刻的霍奚舟伸手,攥紧了肩头刺入的碎瓷,忍痛拔出,随后喃喃自语,「姜峤……」
***
天光熹微时,姜峤便被屋子外面的鸟鸣声和孩童嬉闹声叫醒。她揉了揉眼坐起身,却见床榻上已经只剩她一人。
姜峤穿上外衣,将长发拢在身后,简单地用髮带束扎在一起,便推门而出。刚走几步就遇到了正与孩童嬉闹在一起的许谦宁。
「表妹醒了?」
许谦宁仍穿着一身与其他坞民格格不入的士人宽袍,却一改昨日见了她就龇牙咧嘴的神态,反而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唿。
见状,姜峤也笑了,「表兄晨安。」
她顿了顿,看向许谦宁身边的男孩,又道,「三叔公晨安。」
那男孩哼了一声,「算你识礼数。」
说完便又和其他孩童一起跑开了。
「表兄,外祖母呢?」
「你找外祖母?她此刻应该正在厨房,你就沿着这条道上去……」
许谦宁为姜峤指了条路。
姜峤道了声谢,便提着裙摆往台阶上走,没走多远,就听到许老太太似乎正在与什么人谈笑,声音隔得老远都传了过来。
姜峤循着声音找过去,只见烟燻火燎的厨房里,老太太正和几个同样荆钗布裙的妇人一边聊天,一边干活,似乎还提到了她。
「外祖母。」
姜峤唤了一声。
许老太太转头看见她,立刻笑容满面地迎过来,「这么早就醒了?」
姜峤作势要卷衣袖,「我来帮您。」
「不用不用,阿萝都已经帮我做好了。」
突然想到什么,许老太太转身拉过一个与她年岁差不多的年轻女子,「对了,你们还未见过吧?这是阿萝,谦宁的未婚妻。」
姜峤笑着抬眸,「原来是表嫂……」
话音戛然而止。
看清女子熟悉的面容,姜峤唇畔的笑意倏然一僵,眼底闪过一丝震愕与惊喜,「青萝?!」
穿着细麻裙衫、松绾着发的霍青萝站在她面前,表情略微有些茫然和迷惑,但很快又笑着纠正道,「不是青萝,是阿萝。」
不对,有哪里不对。霍青萝不可能认不出她来……即便是她女装与男装不大相像,霍青萝见了,也不应该是此刻这种反应……
「你,不认识我吗?」
姜峤紧盯着霍青萝。
「怎么会不认识?」
霍青萝答道,「昨夜你刚进归云坞时,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呢。」
「……」
姜峤怔然,原来她昏迷前见到的那张脸不是错觉,而是真的霍青萝。
她皱了皱眉,若有所思,难道霍青萝是失忆了?
霍青萝也打量着她,坦言道,「不过昨日一见你,我便觉得亲切。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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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厨房里的其他妇人便纷纷打趣道。
「阿萝,你怎么瞧着谁都眼熟?听谦宁说,你与他初遇时,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这才有了后来的缘分。这怕不是你的套路吧?」
霍青萝脸红起来,「我没有……」
「去去去,阿萝脸皮薄,你们适可而止。」
许老太太挥退了众人,「再说了,谦宁和云皎是表兄妹,本就生得有些相像,阿萝觉得眼熟有什么稀奇的。」
许老太太将熬好的清粥小菜端了起来,「你们先端出去,我收拾完就来。」
姜峤还在发愣,就连许老太太将饭食递到眼前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霍青萝接了过来,「那我带云皎先去膳堂。」
归云坞地方不大,通常是几家人共用一个膳堂,即便许毅之是族长也不例外。霍青萝领着姜峤走进膳堂时,许谦宁和几个孩童已经坐在了长桌边。
一见到霍青萝,许谦宁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蹭」地站起身,与他同坐一条长凳的三叔公直接连人带凳子摔在了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许谦宁却全然顾不上了,屁颠屁颠地就迎了过来,「阿萝你来了!」
与他的狗腿截然相反,霍青萝倒是并未表现出什么未婚夫妻的黏腻模样,只是客客气气地唤了他一声宁郎。
三叔公在后面摸着屁股直摇头,「有了媳妇忘了三叔公。」
许谦宁伸手接过了霍青萝手里的盘子,又殷勤地帮她布置碗筷,在霍青萝坐下之前,还多此一举地用衣袖帮她擦拭本就干净的凳子。
姜峤在霍青萝对面坐下,一言难尽地看着许谦宁这一连串动作。她本还有一肚子话想要问许谦宁,奈何这人的目光牢牢钉在霍青萝身上,根本看不见她的眼神。
不过片刻,许毅之和许老太太也走进了膳堂。
「外祖父,外祖母。」
许谦宁和霍青萝都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姜峤也跟着起身。
许毅之的目光在姜峤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才淡淡地移开。
姜峤被那一眼看得有些发虚,她对这位族长外祖父仍是敬畏大过亲切,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一个不慎便被赶出归云坞,于是一餐饭吃得也是食不下咽。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走出膳堂,姜峤才将许谦宁拉到了一旁,问起了他与霍青萝是如何认识的。
许谦宁一提起这段往事就双眼冒光,「我出山採买东西时,遇见阿萝正在被歹人追杀。表妹你是不知道,我当时英雄救美的出场有多石破天惊……」
「所以你救下她,将她带回了归云坞。」
姜峤直接打断,「你刚遇到她时,她便已经失忆了么?」
许谦宁点头,「她的头部受了些伤,所以只记得自己叫阿萝,其余的好像都不记得了。表妹,你问这些做什么?」
姜峤皱眉,「那你跟她的婚约呢,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她仔细观察过了,这两人似乎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莫不是许谦宁挟恩求报,逼迫霍青萝定下的婚约?
许谦宁左顾右盼,见四周没了别人,才压低声音道,「阿萝当时无处可去,又遭人追杀,我只能将她带回归云坞。可归云坞……不收留外人,我便与阿萝商议,先定下婚约,让她以我未来妻子的名分先留下……」
「婚姻大事,也能这般儿戏?!」
姜峤微微瞪眼,声音也不自觉扬起,引得路过之人朝这边看了过来。
许谦宁慌忙挥舞着手,挡住来人的视线,示意姜峤闭嘴。直到那人走远,他才松了口气,「小点声,我自然也有点私心,想为自己争取些机会……」
见姜峤皱着眉一脸不贊同,许谦宁才补充道,「但争取归争取,我对她却从无逼迫。我们事先已经说好了,只要她任何时候想走,这婚约便立刻作废。」
听到这儿,姜峤的眉头才稍微舒展开来,「一个失忆之人,表兄也不清楚她从前是何身份,便敢这般行事……若她已然婚配,有了夫君呢?」
「怎么可能……」
许谦宁原本全然不在意,可突然意识到什么,话音一顿,有些警惕地与姜峤拉开了距离。
「表妹为何如此关心我与阿萝的婚事?」
姜峤抿唇,刚要开口,就又被许谦宁义正词严地打断。
「表妹,我自知是归云坞最潇洒貌美的男子,容易让人一见倾心、芳心暗许,但我对阿萝情比金坚,即便表妹生得……这般容貌,我亦不会变心。」
许谦宁轻咳一声,整理着衣襟,甩了甩衣袖。
「表兄误会了,」姜峤看着孔雀开屏似的许谦宁,面无表情,「我并无此意。」
许谦宁干笑了两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那就好,那就好。」
眼见着两人之间的氛围陷入僵持,姜峤思忖片刻,刚想将自己从前与霍青萝就认识的事告知许谦宁,忽地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譁声。
许谦宁和姜峤不约而同朝石阶下看去,只见一个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男人慌慌张张跑了上来,嘴里还唤着谦宁。
许谦宁连忙迎了上去,「出什么事了?」
「是被关在静室的那个人!他,他……」
霍奚舟…
姜峤脸色微凝,「他怎么了?!」
「他逃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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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认亲
姜峤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坠回原地。
许谦宁愣住,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从静室里逃出来?」
那人气喘吁吁,「我们方才去看他,发觉他有些撑不住了, 你们前面嘱咐过,不能让他死了, 所以我们就赶紧把他放出来了!可没想到,这人竟然是装的!」
许谦宁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们能办成什么事?!竟然能被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给骗了?!」
那人脸色难看, 咬牙切齿的,「而且他现在误会我们是什么歹人,还以为云皎表妹遭遇了什么不测,正吵着闹着要见云皎表妹……」
许谦宁一噎,转头看向姜峤。
姜峤神色莫测, 咬了咬唇, 「我不去,我不想见他。」
那人面露难色, 「云皎表妹不去,怕是不行啊……」
「这如何不行?」
许谦宁又开始护短, 「在我们自己的地界, 还能让他一个外人拿捏吗?我现在就过去,直接将人敲晕了绑起来, 看他还怎么撒野!」
那人慾言又止,半晌才神色尴尬地憋出一句, 「打不过。」
「???」
「咱们归云坞所有男丁加起来,恐怕都打不过他一个。」
「……」
姜峤不情不愿跟着许谦宁赶到静室外时, 山梯上已经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大片, 还都是些正值壮年的男人, 个个躺在地上,不是抱着胳膊就是抱着腿,痛得哎呦直叫唤。
而霍奚舟长发披垂,脸色苍白地站在不远处,眼上仍然缚着黑色布条,衣衫上沾满了血迹,肩头中了短箭的伤口更是晕开了深红色的一大片,目不忍睹。
他单手挟持着一个坞民,手臂上青筋暴突,手里正拿着沾血的锋利碎瓷,死死抵在那人颈间。
「住手!」
许谦宁大惊失色。
听见声音,霍奚舟微微抬头,冲着许谦宁的方向,虽然那双眼已被黑布缚住,可面上的锋芒和冷戾却并未被遮掩分毫,「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许谦宁僵在原地,然而下一刻,便有一道身影从他身边飞快地跑了过去。
霍奚舟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要命地冲过来,眉峰一蹙,刚想将瓷片尖端朝被挟持的人凑近,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
「松手。」
霍奚舟愣住,手上的动作一顿。就趁这一空当,姜峤已经冲到了他身侧,用力地扯下了他的手。
被挟持的人肩上桎梏一松,脸色难看地往前踉跄了几步,被迎过来的许谦宁扶住。
霍奚舟回过神,忽地转身,扶住姜峤的肩,不确定地抬手,探向她的面颊,「姜峤?」
「……」
姜峤沉默,趁机夺下霍奚舟手中的瓷片,远远丢开。
霍奚舟并未再在意,指腹触碰到了姜峤的面颊,眉宇间的那丝紧张逐渐散去,「他们没有伤你?」
姜峤也察觉到了霍奚舟的紧张,移开视线,不自在地挣开了霍奚舟的手,「……没有。」
霍奚舟的手落空,嗓音沉沉,「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姜峤扯了扯嘴角,「我死了不是正好,为姜晚声偿命。」
此话一出,氛围倏然僵住。
霍奚舟缓缓垂下手,静了半晌,才启唇道,「我的铜钱,还在你手里。」
姜峤顿了顿,冷笑道,「闹了半天,还是为了铜钱。」
「拿来。」
霍奚舟伸手。
姜峤咬牙,「我已经扔了。」
「姜峤!」
霍奚舟脸色微变,往前踏了一步。
姜峤下意识往后退,嘴上却不肯服输,「做什么,还以为这是你的江州,你的将军府么?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如今在我的地界,你是死是活,可都掌握在我的手里!」
她的地界……
原来从头到尾囚困他的,正是他心心念念记挂的这个人……
霍奚舟扯了扯唇角,「是么?」
他忽地抬手,死死攥着姜峤的手腕,径直拽着她往山梯下走。出了静室,他已然能听音辨位,在悬在山崖的山梯上竟也大步流星,没有丝毫阻碍。
旁边围观了许久的许谦宁等人尚未反应过来,还不知这两人又在演哪一出,都坐在地上傻愣着。
姜峤踉跄着跟在霍奚舟身后,挣扎不脱,只能求助地看向旁边的许谦宁,「表兄!」
许谦宁瞬间燃起了斗志,张牙舞爪地冲上去,怒喝道,「放开我表妹!」
霍奚舟薄唇紧抿,勐地一挥手,刚冲到近前的许谦宁就一下被击飞了出去,正好摔在了其他人身上,几人都痛唿哀嚎起来。
「表兄……」
姜峤眼皮跳了跳,抬脚就想朝许谦宁的方向冲过去,手腕上那股力道却蓦地加重。
姜峤被拉了回去,正对上霍奚舟冷沉的脸,「你何时又多了什么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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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无关。」
姜峤咬牙切齿。
霍奚舟与她僵持了片刻,直到耳边传来几声异响,他才侧过头,对上那些蠢蠢欲动的坞民,「就凭你这些表兄,和那些故弄玄虚的小伎俩,也想要我的命?」
「……」
姜峤气得说不出话来。
霍奚舟嘲讽地笑了一声,刚要拉着姜峤继续往外走,突然觉得后脑勺一痛,竟是被人从后暗算,重重敲了一个闷棍。
他怒不可遏地转头,在那木棍再次落下来时,一把攥住,用力一扯,那人便踉跄着栽了过来,被霍奚舟扼住了脖颈。
姜峤率先看清了来人的面容,脸色骤变,「霍奚舟!松手!」
霍奚舟无动于衷。
姜峤提高音量吼了出来,「是青萝!」
霍奚舟面上的煞气倏然僵住,扼在霍青萝颈间的手勐地松开,「青萝?」
霍青萝手中的木棍噹啷落地,脸色涨得通红,连连后退,咳嗽了好几声,才气势汹汹地叫起来,「你这个歹人,快放开云皎!」
霍奚舟怔住。
这声音分明是霍青萝的,可为何她见了他,竟是如同见了陌生人?
趁霍奚舟愣神,姜峤甩开了他的手,飞快地朝旁边退开。
霍奚舟抬手摘下了眼上缚着的黑布,朝霍青萝的方向一步步走近,「你不认识我?」
看清霍奚舟的眉眼,霍青萝也愣住了,下意识开口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眼见着霍奚舟与霍青萝两相对望,似有暗潮涌动,许谦宁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拼了命地沖向霍奚舟,「我跟你拼了——啊!」
霍奚舟再次一掌将许谦宁拍在了地上。
霍青萝回过神,连忙扑到了许谦宁身边,「宁郎。」
许谦宁警惕地爬起来,挡在霍青萝身前,对着霍奚舟怒目而视,「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莫要见我家娘子貌美就瞎攀关系!」
霍奚舟的脸色瞬间变了,「娘子?」
姜峤暗嘆一声不好,刚想阻止许谦宁,可尚未来得及动作,许谦宁便已吼了出来。
「我与阿萝已有婚约!你不要肖想了!」
「婚约?!」
霍奚舟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难看,「无媒无聘,连父母兄弟都不曾知晓的婚约?!」
许谦宁噎了噎,「关你什么事,阿萝如今失去记忆流落在外,去何处寻亲人?再说了,她都沦落到这种境地,恐怕亲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眼见着霍奚舟脸上的戾气暴涨,仿佛下一秒就能将许谦宁撕碎,姜峤终于及时沖了过去,一把捂住了许谦宁的嘴,「闭嘴!」
霍奚舟薄唇启合,声音里满是怒意,「我是她兄长!」
这一句犹如平地惊雷,瞬间炸晕了许谦宁和霍青萝。
两人震惊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霍奚舟。
***
日光穿透云雾照进归云坞,靠近田地边的一处凉亭,以往是供劳作完的坞民休息,此刻却只有四人围坐在石桌边。
霍奚舟已经简单地处理完伤势,换了干净的衣衫,只是脸色依旧青白。
姜峤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将霍青萝失忆、被许谦宁救回归云坞和两人定下假婚约,这一连串事从头到尾向霍奚舟讲了一遍。
「这婚约,绝不能作数。」
霍奚舟斩钉截铁道。
「……」
许谦宁脸色灰败,忍不住看向姜峤,有些幽怨地瞪着她,似乎在说——这次真是被你害惨了。
姜峤移开视线,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霍青萝怔怔地看向霍奚舟,「所以,你真是我的兄长?」
霍奚舟神色略微变得缓和,转向霍青萝,「是,你叫霍青萝,靖和三年生人,家住在汝宁县,出生时青萝开花,所以父亲给你起了这个名字。你右脚脚腕上有一处伤痕,是幼时与我嬉闹时,被石子划伤所致,为此我被父亲狠狠责罚了一通。青萝,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霍青萝眸色微动,下意识又看了姜峤一眼,眼神似乎是想要从她这里再确认一遍。
姜峤略微有些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状,霍青萝才松了口气,彻底打消了心中的戒备。
「霍兄!」
许谦宁似乎已经从方才被揍的阴霾中恢復过来,端着一脸谄媚的笑容,撸起袖子给霍奚舟倒茶,「霍兄说了这么多,渴了吧?快,喝点茶。」
许谦宁双手端着茶递到了霍奚舟面前,霍奚舟冷冷地看着别处,并未伸手去接。
许谦宁也不丧气,「可是这山里的粗茶不合霍兄心意?啊,霍兄还未用饭,是不是饿了?我去给霍兄端一碗清粥来?」
霍奚舟:「……不必。」
「霍兄,方才有些误会,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许谦宁,也是靖和三年生人,从出生就住在这归云坞……」
姜峤终于有些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拖着许谦宁往凉亭外走,「表兄,我初来乍到,烦请你带着我在归云坞四处转转。」
许谦宁被拽着走了出去,还有些不死心地转头,「我话还没说完呢……噫,表妹,你一个女娘,力气怎么如此大?」
霍奚舟侧头,循着许谦宁和姜峤离开的脚步声望去,搭在桌沿的手微微攥了一下。
「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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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青萝试探地唤了一声。
霍奚舟回过神,转头看向霍青萝,沉吟片刻后问道,「待我伤势好转,便带你离开这里回建邺。阿母若知道你还活着,定会十分高兴。」
霍青萝愣了愣,脸上却露出些犹疑之色。
半晌听不到霍青萝的声音,霍奚舟问道,「怎么了?」
霍青萝欲言又止道,「宁郎……」
霍奚舟神色微沉,「你对他,当真有情?」
「不是。」
霍青萝连忙摇头,有些难以启齿地,「我对宁郎从无男女之情……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这你不用管。他救了你,我们霍家自会报答。」
霍青萝又想了想,终是点头道,「好,我跟阿兄走。只是如今这归云坞里人人都以为我与宁郎不久后就要成婚,就算要走,我也要与宁郎商议,看他是何打算……」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霍奚舟颔首。
将离开的事情说定,刚刚重逢的兄妹二人就再次陷入沉默。
静了半晌,霍青萝才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那位云皎姑娘,和阿兄是何关系?」
霍奚舟紧抿着唇,没有回答霍青萝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见她,是何感觉?」
「我也正想问阿兄,」霍青萝面露疑惑,「我从前与这位云皎姑娘,可认识?关系是不是也很亲密?具体什么感觉,我也说不上来……若说是闺中密友,似乎也不像……」
霍奚舟听着,眉宇间的阴霾却越来越深。记忆会忘却,但感觉却不会。若青萝真的死于姜峤之手,就断然不会在重逢后生出亲近感……
是他错怪了姜峤……若真是他错怪了姜峤……
霍青萝察觉到什么,又唤了一声,「阿兄?」
霍奚舟顿了顿,半遮半掩地说道,「我从前随阿父在外征战,与你和阿母分隔了数年,并不清楚你是否与她交好。」
霍青萝略有些失落地垂眼,若有所思。
兄妹二人从凉亭出来,没走多远,便又被蹲在角落里等了半天的许谦宁堵了个正着。
「阿萝……」
许谦宁紧张地看着霍青萝。
霍青萝转头看了一眼霍奚舟,「阿兄……」
霍奚舟会意,径直从许谦宁身侧走过,为他们腾出了独处空间。
霍青萝也是霍氏血脉,说话行事都干净利落,不喜拖沓,于是对许谦宁也是开门见山,「宁郎,你从前说,任何时候只要我想走,这纸婚约便作废,如今我兄长这么巧来了归云坞,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许谦宁脸上有一瞬的怔忪,但很快就又笑了起来,笑容与往常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应该的。跟霍兄回去,没准很快不会能恢復记忆了……往后,你还会回归云坞吗?」
霍青萝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谦宁立刻岔开了话题,「你和霍兄打算什么时候走?」
「阿兄余毒未清,身上还有伤,许是要在归云多坞叨扰你们几日……」
「好好好,多留几日正好可以赶上山神节。」
许谦宁心情似乎又欢快了,「那就等山神节之后再走吧?」
霍青萝想了想,点头。
许谦宁又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对了,霍兄还没个住处呢,我这就带人去帮他收拾间屋子出来!」
还未等霍青萝开口,许谦宁的背影便已经消失在了石径那头。
没过多久,霍奚舟与霍青萝是兄妹这件事便传遍了整个归云坞。
归云坞的日子素来平静无波,偶有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都能供大家津津乐道大半个月,更何况是一下来了两个新人。
男丁们猜测着霍奚舟的身份,口口相传,将他以一敌十的场面描述得越来越离谱,恨不得要拜他为师,学学拳脚功夫。
而妇人们则更关心姜峤和霍奚舟的情感纠葛。这二人若真是一对,她们也没那么大的兴趣窥视钻研,顶多是祝福。可偏偏这两人,一个说是仇人,一个避而不谈,一个将另一个丢进了静室,一个却在静室还不忘担忧另一个的安危……
如此扭曲的状态,才令众人八卦的兴致瞬间高涨。
没有人会搀扶着受伤的仇人同生共死,更没有人会担心仇人的安危,对其他人大打出手,只为见仇人一面……
这两人之间的故事,怕是比话本里还好看呢。
对姜峤而言,这些闲言碎语只要不当着她的面说,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活了快二十年,她第一次尝到放松自由的滋味,所以全身心都在享受归云坞的田园生活,轻易不让无关的人或事影响自己的心情。
除非某些人偏要凑到自己眼前……
朝霞散彩,洒进阁楼内,在木质的地板、衣柜和樑柱上投下斑驳光影。姜峤早早起身,随手披上外衣,一边拢着长发,一边走到妆檯前。
窗户被「吱呀」一声推开,姜峤一低眼,正好看见晨练的霍奚舟。
霍奚舟也听到了动静,循声抬头,然而下一刻,姜峤便迅速往后一退,勐地阖上窗。
霍奚舟虽看不见,目光却准确地定在了那扇晃动的木窗上,俊脸微沉。
阁楼内,姜峤转身背对着窗,忍不住皱眉。
这个许谦宁……将霍奚舟安置在何处不好,竟偏偏腾出了这间离她阁楼最近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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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霍奚舟与霍青萝最后到底是如何商量的,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归云坞……
姜峤关着窗在屋内梳洗妆扮,又坐了好一会,直到外面的动静彻底歇了下来,才试探地推开阁楼门,做贼似的小跑了出去。
归云坞这些年一直过着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日子。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坞中也会将剩余的布匹刺绣带出去,卖些银钱,採买山中缺少的东西。姜峤这几日一直跟着归云坞的女眷在绣坊中帮忙,午时则会去田地间给耕作的男丁们送饭。
姜峤样貌本就出挑,进了归云坞后,又见得都是些淳朴真挚的面孔,便彻底收起了身上带着的刺,在旁人眼里,自是性格也没话说的乖巧女娘。
归云坞中的年轻人都爱找她说话,无论男女。原因是姜峤初来乍到,像是不食人间烟火般,坞中随处可见的东西到她那里都变成了新奇玩意,以至于别人跟她说什么,她都会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那副懵懂而钦佩的模样,令说话的人极有成就感。
霍青萝与霍奚舟来到田地边时,正好看见一群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坐在凉亭中休息说笑,被围在中央的姜峤格外显眼。
「阿兄,云皎就在亭子里,不过正有一堆人围着她说笑呢,我们要现在过去找她吗?」
霍青萝问道。
霍奚舟沉默了片刻,「她很开心?」
霍青萝自觉地充当起兄长的眼睛,「是啊,好像有谁在说什么笑话,云皎被逗乐了,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
霍奚舟眉眼间平添了一丝郁色。
凉亭中,一男子突然拿出编织好的花环,自作主张地戴在姜峤头上,引得周围的人顿时哄闹作了一团。
声音传至霍奚舟耳里,他又问道,「发生什么了?」
霍青萝欲言又止,「有人编了个好看的花环,戴在了云皎头上……」
霍奚舟攥了攥手,蓦地抬脚朝凉亭走去。
凉亭中,戴上花环的姜峤也略微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抬手摸了摸头上的花环。
众人正打趣着,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哼,纷纷转过头。
只见霍奚舟穿着一身白衣宽袍,身姿挺拔地立在亭外。漆黑凌厉的眉宇在日辉映照下显得愈发英俊绝伦,甚至将身后的山光水色都衬得黯然失色。
亭中倏然一静,女娘们顿时都被锁住了目光,呆怔地望着霍奚舟。
即便是已经对那张脸习以为常的姜峤,也不争气地愣了一下。
霍奚舟从前的衣衫大多是黑色,她还未从见过他穿这种白袍,且这花哨的白袍一瞧便是许谦宁的。
皎皎月白柔化了霍奚舟冷硬坚毅的面部轮廓,更淡化了他周身的阴戾杀伐之气。这般立在阳光之下,风华全然不输建邺任何一个世家公子,也难怪令归云坞这些女娘们都看出了神。
霍奚舟垂着眼,薄唇微启,「我在找你。」
尽管他并未直唿名姓,可在场却没有人不知他在同谁说话,一个个都下意识转头,看向姜峤。
「……」
姜峤低垂着眼,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那便当着这些人的面说,如何?」
霍奚舟淡淡道。
闻言,姜峤攥了攥手,挣扎了半晌,还是恨恨地站起身,走出凉亭,头也不回地从霍奚舟身边擦肩而过。
霍奚舟顿了顿,转身跟了上去。
凉亭里的众人目送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面面相觑。
姜峤低垂着眼,闷头往石阶上走,霍奚舟就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始终维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姜峤故意选了一些凹凸不平、一不小心就会摔倒的台阶,可即便如此,身后的霍奚舟仍是如履平地。
两人一路斗智斗勇走到了阁楼下,终于还是姜峤先沉不住气,步伐一顿,转身看过来,「找我什么事?」
霍奚舟站在比她低两级的石阶上,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朝她头上探去。
指尖触碰到花枝,霍奚舟脸色变了变,归于阴沉。他手腕一转,将那花环摘了下来。
花环的枝叶与姜峤的髮丝缠绕勾连在一起,被如此草率地摘下,便拉扯出了几缕髮丝,疼得姜峤倒吸了一口冷气,眼里的怒意更加澎湃,「你干什么?!」
「难看。」
「你瞎了眼,能看到什么?!」
姜峤咬牙,抬手想将花环抢回来,霍奚舟却长臂一伸,将花环举到了姜峤彻底够不着的高处。
姜峤脚下一时不稳,直接朝霍奚舟扑了过来,霍奚舟揽住了她的腰。姜峤的手臂从他颈边擦过,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在他鼻尖迅速萦散,令他的眸光不自觉一深。
「姜峤……」
霍奚舟神色复杂地启唇,嗓音低沉。
姜峤却勐地推开了他,羞恼道,「又是为了铜钱?」
霍奚舟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说过,那枚铜钱已经被我不小心弄丢了,」姜峤深吸了一口气,「你若不信,要不要去我屋子里搜?」
语毕,她转身提着裙摆上了楼梯,嘭地一声推开房门,才回头瞪向霍奚舟。
那三枚铜钱早被许毅之收了回去,霍奚舟在自己这里压根什么都不可能找到……
霍奚舟眸光微闪,抬脚跟上去,走进了那间暖意融融的女娘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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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趁机夺下了他手中的花环,站在门边一点点整理着被扯坏的枝叶,眉头蹙在了一起。
霍奚舟只在门口略微站了片刻,便又转身朝姜峤走来,「我瞎了眼,能搜到什么?」
眼前光线一暗,姜峤一愣,抬眼就见霍奚舟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也不知他是瞎了眼摸不清距离,还是故意的,总之他一步一步走近,都把姜峤逼退到了墙角,竟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姜峤怎么会蠢到将铜钱放在屋子里,多半是早就藏在身上了。搜屋子有何用,怕是得搜身。」
高大的暗影罩下来,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势,姜峤眼底浮起些许慌乱,抬手挡在霍奚舟肩头,「霍奚舟!」
察觉到姜峤声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霍奚舟面上闪过一丝异样,撑在姜峤身侧的手蓦地放下来,整个人朝后退去。
姜峤松了口气,咬牙道,「那铜钱若还在,我何必私藏着不给你?你当真以为我嫉妒你对姜晚声的情意吗?」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对这枚铜钱如此在意?」霍奚舟抿唇,「你当时分明答应我,若能走出迷阵,就告诉我原由。」
顿了顿,霍奚舟一字一句,「就现在,说吧。」
「……」
姜峤沉默不语。
她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回到了阿母日思夜想的归云坞,可以安安分分地做许云皎,而不是姜峤,从前那二十年就如过眼云烟。
霍奚舟现在欠着自己和归云坞两条命的人情,依照他的性情,应是不会再想着处置她。那么,告诉他铜钱的主人,只会令自己与霍奚舟之间的牵扯越来越深……
而这恰恰是姜峤最不希望看到的。
「怎么,连这都要出尔反尔?」
耳畔的寂静令霍奚舟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姜峤闭了闭眼,「你就当我与姜晚声有仇,想毁了她唯一的遗物好了。」
「姜峤!」
霍奚舟冷斥了一声,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姜峤扬声打断。
「霍大将军,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算这双眼暂时未能復明,但只要出了归云坞,大有更好的名医能为你诊治解毒。你究竟打算何时离开?」
霍奚舟攥了攥手,紧抿着唇,面上隐有怒意翻涌。
「怎么说话呢?!」
一道清朗的男声突然从阁楼外面传来,瞬间击溃了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
霍奚舟和姜峤皆是一愣,转头朝外看去。
伴随着气势汹汹的脚步声,许谦宁踩着楼梯走上来,扛着锄头出现在屋子门口,忿忿不平地诘问道,「表妹,霍兄是归云坞的贵客!你与他说话得放尊重些!」
姜峤:「……?」
许谦宁看向霍奚舟,眼睛一亮,立刻变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霍兄,我这身衣裳可真是衬你!」
霍奚舟收敛了面上的怒意,可声音仍是冷冷的,「多谢。」
「不谢不谢,客气什么?」
许谦宁挥挥手,「我刚刚到处找你,没想到霍兄在表妹这里啊……」
姜峤被许谦宁这幅狗退模样气得差点七窍生烟,转身进了屋子,嘭地将门摔上。
许谦宁被吓了一条,转而讪讪地对霍奚舟笑道,「霍兄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
「找我什么事?」
霍奚舟问道。
许谦宁清了清嗓子,「霍兄,我是想问问青萝的事……」
「青萝?」
许谦宁搓了搓手,试探道,「你是青萝的兄长,我想冒昧问一句,青萝失忆以前……是否有心上人?」
霍奚舟不大愿意回答,「这还重要吗?」
「霍兄,你就告诉我吧霍兄!」
许谦宁扯着霍奚舟的衣袖叫嚷道。
霍奚舟拧眉,忽然听到什么动静,仔细一分辨,便猜出是姜峤从一旁的窗口探身出来,想要关窗。
霍奚舟冷不丁开口道,「她嫁过人。」
「嫁,嫁……」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朝许谦宁轰砸而来,他难以置信地杵在原地,话都说不连贯了。
姜峤关窗的动作也倏然顿住,脑袋又探了出来,皱眉看向霍奚舟。
「等等……」
许谦宁像是迴光返照般,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嫁,嫁过是什么意思?青萝与她的……夫婿现在不在一起了?」
霍奚舟沉默半晌,才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许谦宁这才松了一大口气,「那就好那就好,看来青萝从前这位夫婿定是个不懂珍惜的混帐!」
「阿嚏——」
姜峤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喷嚏,随后恼火地拍了一掌窗台,「你才混帐!」
许谦宁不解地看向姜峤。
姜峤咬牙切齿地,「她夫婿才不是混帐!」
「若不是混帐,怎会让青萝沦落到这种境地?!」
许谦宁不服气地反驳道。
姜峤气得噎住。
霍奚舟终于淡淡地出声道,「死者为大,还是不要再议论青萝那位亡夫了。」
他像是刻意强调似的,加重了亡夫两个字的语气。
「……」
姜峤牙齿咬得更响了。
许谦宁怔了怔,恍然大悟,「原来是亡夫啊!」
他双手合十,朝着天空拜了拜,「冒犯冒犯,不要见怪。」
姜峤忍无可忍,「二位,要聊什么,麻烦从这楼梯上下去,走远点聊。我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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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谦宁一愣,张了张唇,还想说什么。
「滚!」
姜峤勐地摔上了窗。
娇滴滴小白花似的表妹竟会这么粗鲁地同他说话——
许谦宁内心再次受到了冲击。
还是霍奚舟低嗤了一声,率先朝楼下走去。
许谦宁呆愣了一会儿,才恢復神智,匆匆忙忙地跟着霍奚舟离开。
屋内,姜峤憋着一肚子气躺回床上,听着许谦宁巴结霍奚舟的声音越来越远,才翻了个身,闭上眼。
这一睡,竟是就睡了一个下午,最后竟是被一股饭菜的香味给馋醒了。
她迷迷瞪瞪地推开门,一眼就看见许谦宁拎着食盒从阁楼下经过,朝霍奚舟的屋子走去。
姜峤瞬间清醒,「站住!」
许谦宁僵住。
姜峤提着裙摆蹬蹬蹬地走下楼,笑容满面地拦在了许谦宁面前,伸手去接他的食盒,「正好饿了,多谢表兄。」
许谦宁拽着食盒不肯撒手,「表,表妹,这是给霍兄的。」
「归云坞人人都是自力更生,他有何特殊,还要人上赶着伺候?」
「霍兄这不是看不见嘛?若我不帮衬着点,他如何饱腹?」
姜峤笑容不变,只是拉扯食盒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声音里也略微带了些咬牙切齿,「他是我的仇人,便是归云坞的仇人,表兄是将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许谦宁面露难色,也死死护着食盒不松手,「可他是阿萝的兄长。」
「我还是青萝的……」
前夫两个字卡在喉咙口,还是被姜峤及时地咽了回去。
「青萝的什么?」
许谦宁追问。
姜峤噎了噎,话锋一转,「表兄,你煳涂啊,青萝若不喜欢你,你巴结霍奚舟又有何用,你是想嫁给他吗?」
「哎!」
许谦宁皱起脸,终于松开了手里的食盒,连连摇手,「表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不瞒表兄,青萝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讨厌什么样的男子,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你若遂我的意,我还能为你指点一二,你若再执迷不悟,与我作对……」
姜峤笑了一声,笑容依旧明媚,却莫名令许谦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终于恋恋不捨地将目光从食盒上移开,「好,我听表妹的。」
「青萝喜欢身形清瘦的男子,表兄这几日便辟谷吧。」
姜峤心满意足地提着食盒转身离开。
又不能杀了霍奚舟,又不能将他赶出去,那便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空乏其身……毕竟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姜峤雀跃的心情甚至没有维持一个时辰。
暮色昏昏,姜峤一手提着衣盆,一手搀扶着许老太太往溪泉边走,却远远地瞧见一群坞民正围聚在一起,还有不少人正兴沖沖地往那边走。
「干什么去?」
许老太太叫住了其中一人。
「去吃烤肉!阿萝那个兄长,孤身一人去山间打猎,竟然猎了不少野物,烤得可香了!」
「……」
姜峤唇畔的笑容凝滞,一抬眸,恰好围聚的人群微微散开,露出施施然坐在篝火架边的霍奚舟。
作者有话说:
快了哈,归云坞副本没有几章……知道白月光是谁这种事,当然要在最高能的情境下说……珍惜归云坞轻松沙雕的时刻吧……
感谢在2022-12-15 20:59:18~2022-12-16 01:1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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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山雨欲来
见姜峤的脸色不好, 许老太太立刻板起脸,气势汹汹地提着棒槌朝溪泉边沖了过去。
姜峤一愣,慌忙跟上。
「饿死鬼投胎啊?一个个在这儿讨饭吃?!」
许老太太毫不客气地挥着棒槌, 围在霍奚舟身边嗷嗷待哺的归云坞众人立刻作鸟兽散。
许老太太叉着腰,这才将目光落回霍奚舟身上, 顿了顿。
长得的确不赖,可惜眼盲心盲……
「臭小子, 谁许你在这儿生火的?一股焦味, 熏死人了!」
许老太太转头瞥见一旁盛着水的鱼篓,立刻提了起来,朝燃得正旺的火架上泼了过去。
霍奚舟自然听见了许老太太叫嚷的声音,可并未介意,直到此刻察觉到许老太太的意图, 才飞快地拿起火架上的一串烤鱼, 后退了两步。
「哗啦——」
姜峤赶到时,便看见一篓子的凉水都泼在了火架上, 将那腾燃的火苗尽数泼灭。
许老太太犹嫌不够,又抬脚将那堆在一起的柴火踢散, 「看在阿萝的份上给你点好脸色, 你还真就宾至如归了?!」
见状,姜峤心头的火也终于被压下, 整个人又变得神清气爽起来,不过面上却还装得宽容大度, 她伸手去拉许老太太,「外祖母, 算了算了……」
嘴上说着算了, 脚下却又跟着许老太太在那些木柴上踩了好几下。
姜峤忽然想起当初在半雪堂, 自己下得好好的一盘棋被彦翎端出去砍烧的画面,于是踩在木柴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简直是把它们当成了霍奚舟的替代品,践踏、碾碎……
「您消消气,看在阿萝的份上,莫要与此人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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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姜峤声音里的得意和畅快几乎都要憋不住。
许老太太也适时地收回了脚,冷哼一声。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威严沧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许老太太和姜峤皆是一震,转头便对上了许毅之那张古板严肃的脸。
许毅之越过姜峤,看向立在江边的霍奚舟。
这几日他一直苦恼于如何在归云坞阵法内布防,对坞内发生的事只是略有耳闻,却并不清楚始末。就连霍奚舟此人,也是第一次见到。
许毅之只是扫了一眼霍奚舟,神色便略微有些异样。
此人相貌不凡、气度轩昂,虽然眉宇间带着一股唯有在血海尸山里才能歷练出的煞气,却英挺磊落,与滥杀无辜的暴戾恣睢之气不同。这感觉,倒是让许毅之想起了从前在归云坞外救过自己的恩公。他忍不住皱眉,愈发探究地打量着霍奚舟。
望进那双黑沉沉的眼里,许毅之微微一惊。此人目不视物,可那双眼却仍然锐利如刀。
「外祖父……」
姜峤低低地唤了一声。
闻声,霍奚舟才收敛了眸中锋芒,态度恭敬地朝许毅之的方向行了一礼。
「他就是阿萝的兄长?」
许毅之问道。
「是……」
「姓甚名谁?」
霍奚舟答道,「晚辈霍奚舟。」
「霍奚舟……」
许毅之顿了顿,面上掠过一丝异色,「晋陵军主帅霍靳,是你何人?」
霍奚舟愣了愣,「家父三年前在洛阳病逝,如今晋陵军由晚辈统领。」
许毅之沉默了半晌,再看向霍奚舟时,神色已经温和了不少,「难怪……难怪……霍将军是归云坞的贵客,让贵客餐风露宿,岂是归云坞的待客之道。霍将军,随我来吧。」
「许毅之!」
许老太太跺脚道,「你昏了头了,此人与皎皎有仇,你竟还将他当成贵客?!」
许毅之顿了顿,看向姜峤,「你与霍将军有何仇怨?」
「他……」
姜峤张了张唇,却一时哑然。若真将此事追问到底,势必会牵连出她的身份,可她并不愿让归云坞里这些人知道自己是姜峤。
她正犹豫着,霍奚舟却已经走了过来,沉声道,「在下与云皎姑娘从前的确有些误会,如今愿勉力弥补。不论云皎姑娘想要如何清算,在下一定奉陪到底,绝无怨言。」
」
「……」
姜峤攥了攥手。
许毅之点了点头,看向霍奚舟,「一码归一码,你的父亲于我有恩,我自当以贵客之礼待之。至于你与云皎有何仇有何怨,皆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云皎想要如何处置,我与旁人亦不会插手。」
许毅之刻意强调了「旁人」二字,目光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许老太太,气得许老太太瞠目结舌。
语毕,许毅之便转身离开,霍奚舟跟了上去,只是在姜峤面前又顿住了步子,将从火架上救下来的那串烤鱼递到了她手中,低声道,「给你的。」
丢下这么一句后,他才快步走开。
「这个道貌岸然的糟老头子……」
许老太太咬牙切齿地瞪着许毅之的背影,一转头,便看见姜峤手中香味扑鼻的烤鱼,面上的怒意逐渐消散。
「咳——」
许老太太咳了两声,「这烤得乌漆嘛黑,如何能吃?谁知道那个臭小子有没有在里面下毒,来,给外祖母,外祖母帮你扔了!」
许老太太刚要伸手去拿,姜峤却正想着心事,没听到她的话,拿着烤鱼转过身,朝一旁走去。许老太太扑了个空,有些惋惜地收回了手。
姜峤盯着手里的烤鱼,一时竟又想起了去洛阳的路上,霍奚舟半夜在溪边为她烤的那条鱼。
她眸光微动,伸手撕下一块鱼片,递到了嘴里。
分明还是同样的鱼,出自同一人之手,用了同样的佐料,可滋味竟与那日大不相同……
***
晨光微熹,归云坞的女人们又在溪泉边排成一排,一边洗着衣裳,一边谈笑风生。
「那小子昨夜当着阿父的面,重新画了一份归云坞的防卫图,阿父已决定按照他说的调整……」
许修竹站在许老太太身侧通风报信。
姜峤原本还在发怔,听到这儿才反应过来,「这种机密要事,怎能听他的?外祖父不是一向谨慎么,怎么能轻信霍奚舟这个外人?」
「阿父昨夜与他彻夜畅聊,相谈甚欢,不过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阿父对他颇为欣赏,还烦请他在坞中多留几日,操练一下坞中正值壮年的男丁。」
许老太太忍不住看了一眼姜峤,「皎皎,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不必管你外祖父。」
「……我知道。」
姜峤垂下眼。
她昨夜也想了一整晚,越想越觉得与霍奚舟继续纠缠没什么意思。她终究不可能当着霍青萝的面将霍奚舟杀了,顶多也只能像上次一样将他关入静室。
可多留霍奚舟一日,她这心便不安定,到最后也不知是在折磨霍奚舟,还是折磨自己,倒不如尽快将人赶走……
许修竹通报完后匆匆离开。他前脚刚走,霍青萝后脚便来了,就坐在许老太太身边,两人闲聊几句,便令许老太太又开心又惋惜。
这么好的孩子,可惜对她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没有半分情意……不然留在归云坞也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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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青萝的视线越过许老太太,看见姜峤一声不吭地坐在另一边,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霍青萝顿了顿,与许老太太打了声招唿,就拎着小木凳走到姜峤旁边坐下,「云皎姑娘……」
姜峤陡然回神,看向霍青萝。
「在想什么?」
霍青萝问道。
「在想你兄长何时才能离开归云坞。」
姜峤下意识答道,话一出口,却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并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不想再见你的兄长……」
霍青萝不在意地笑笑,「我明白。」
见她不生气,姜峤忍不住又试探道,「青萝,你如今可回忆起了什么?」
霍青萝迟疑了一下,「见到阿兄后,隐约记起了一些幼年往事,这些记忆里倒是也出现了阿父阿母,只是面容都很模煳,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听她提及霍夫人,姜峤神色微顿,「你阿母……是个很好的人,她一直很想你。所以……」
说着,她话锋一转,「你劝劝你阿兄,早些带你回建邺吧?」
霍青萝没想到姜峤兜兜转转又绕回这个问题,不禁被逗笑了,却仍是摇头,「我可是和宁郎约定好了,山神节后再走。不过山神节后还要留几日,就都凭阿兄做主了。」
她看了姜峤一眼,笑容变得有些抱歉,「阿兄若不想走,我怕是也劝不动他……」
姜峤抿唇,陷入沉思。
这样下去不行,夜长梦多,她若想从此以后过安生日子,还是要想办法早点送走霍奚舟这尊大佛。
「云皎姑娘,你方才说,我阿母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你从前的确与我相熟是吗?」
霍青萝的问话打断了姜峤的思绪。
姜峤想了想,尽量用一种比较委婉的说辞引导霍青萝,「我的父族在建邺也曾经显赫过,家里为我选……伴读时,挑中了出身霍氏的你。所以我们也曾有过几年的……同窗情谊……」
霍青萝恍然大悟,「难怪!既是如此亲密的关系,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家那几年内斗十分严重,所以你身为我的陪读,也常常遭受欺凌,而我当时也没能护住你,所以我……羞于启齿。」
姜峤低下头。
霍青萝却仿佛还在消化她给出的信息,脸色越来越凝重,「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虽什么都记不起了,但却能感觉到,我曾经一定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
她眉心紧皱,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姜峤察觉了霍青萝的不对劲,连忙阻止道,「不必再想了,我不跟你说,就是怕你多思多想……慢慢来,你总会恢復记忆的。」
霍青萝的心情低落下去,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
天光彻亮时,妇人们都洗好了衣裳,三三两两地从溪泉边离开。
与霍青萝和许老太太分别后,姜峤便回到了阁楼中。她今日特意关紧了门窗,翻箱倒柜地寻找起什么东西来。
——你阿母当时不舍与你父亲分开,盗走了那能勘破阵法的三枚铜钱,还仿制了三枚一模一样的,放在你阿父身边,这才让他没有及时发现。
姜峤想起了许老太太曾与她说过的话。
外祖母思女心切,此前二十多年,一直便靠这间屋子回忆母亲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也就是说,母亲在归云坞留下的所有东西。或许,那三枚仿制的铜钱,也藏在这屋子里的某处角落里……
片刻后,姜峤坐在一堆翻开的衣箱中间,勐地直起身,手中赫然拿着三枚陈旧的铜钱,两面各印着玄鹤出云、日月山林。
姜峤面露惊喜。果然……
忽地听见了什么动静,姜峤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朝远处望去。
石阶尽头,往日都在田间劳作的归云坞男丁们,此刻竟在农田边的平地上整整齐齐列队,个个拿着削尖的木棍,俨然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
乍一眼望过去,姜峤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脏控制不住地缩了一下。可仔细?一瞧,她才发现那些人不过是在晨练。
姜峤忽然想起许修竹说起的,霍奚舟要操练归云坞男丁的事,攥在窗沿的手这才松了下来。
想了想,她转身推开门,离开了阁楼。
归云坞难得有这样「练兵」的场面,女眷孩童们也都聚在不远处,有像模像样拿着小木剑跟练的孩童,也有笑嘻嘻看着自家男人出丑的妇人,更有悄悄欣赏霍奚舟风姿的未婚女娘。
「霍将军这般神仙人物,就不能永远一直留在归云坞吗?让我每日饱饱眼福也好啊。」
「那你就得问问云皎表妹了,不管是有仇还是有情,这都是她带回来的男人。」
「啧,云皎表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对着那样一张脸,竟也无动于衷,并不热络……」
「她若当真不喜欢 ,我们是不是还有些机会?」
年轻女娘们面面相觑,交换了个眼神。
另一边,霍奚舟终于大发慈悲,允许众人休息片刻。从太阳未升起就练到现在的男人们终于垮了下来,个个满头大汗地躺倒在地。
就连往日最注重仪态的许谦宁也跌坐在地上,想要掏出摺扇扇风,却连执扇的手都在发抖,根本拿不住。
唯有霍奚舟,面不改色,唿吸平稳,只是鼻尖沁了些薄汗。他侧头,听着地上那些男人痛苦的哀嚎声,迈步走到一旁,刚想倒些茶水,却发现茶盅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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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女娘们终于寻到了时机,纷纷抱着为兄长准备好的茶壶,迎了上去。
姜峤赶到时,恰好看见霍奚舟被女娘们簇拥的一幕,一时步伐顿住,犹豫地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才退了几步,转身想要离开。
女娘们围绕在霍奚舟身边,自顾自地说了半晌的话,也不见他应答一个字。正当她们有些打退堂鼓时,霍奚舟却忽然察觉到什么,眉宇间起了些波澜。
「站住。」
他冷不丁启唇,嗓音沉沉。
女娘们一愣,都未能反应过来霍奚舟在与谁说话,直到一转身看见姜峤。
见避无可避,姜峤抬眸,启唇出声道,「你此刻方便么?」
霍奚舟颔首,终于对身边的女娘们说了第一句话,「借过。」
女娘们看见姜峤还是略微有些心虚,都脸色讪讪地抱着茶壶散开了。
霍奚舟走到姜峤跟前,「找我?」
「借一步说话。」
姜峤扫了一眼四周的男女老少,低着头转身离开,霍奚舟紧随其后。
两人走到一处避人的角落,姜峤才重新转回身,面朝霍奚舟站定。
姜峤咬了咬唇,拉起霍奚舟的手。
霍奚舟愣住,眸底闪过一丝异色,薄唇微启,可话还未出口,掌心忽然传来一阵冰冷粗糙的触感。
「你要的东西,还给你。」
姜峤迅速收回自己的手。
霍奚舟面色微顿,指腹摩挲着掌心的异物,玄鹤出云的纹路,磨痕、穿孔,微微捲起的边缘……
是那三枚护身铜钱。
霍奚舟手指轻动,将铜钱攥进掌心。姜峤为何突然愿意将铜钱还给他……
「霍奚舟。」
姜峤猝然出声,「青萝虽未恢復记忆,但你应当也能看出,她对我十分亲近。那么我与钟离慕楚,究竟谁说的是真话,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
「……」
霍奚舟没有说话,姜峤便又低垂着眼,自顾自缓慢说道,「你曾护过我,但也伤过我。我曾骗过你,想过要报復你,但也救过你,救过青萝……你昨日也说了,无论我要如何清算,都奉陪到底、绝无怨言,是不是真的?」
霍奚舟唇角微抿,「……是。」
姜峤静了半晌,才抬眼看向霍奚舟,口吻坚定,「那我要你尽快离开归云坞,就当姜峤已死,就当我们从未相识过。」
霍奚舟眸色骤深,狠狠攥了一下手中的铜钱。
姜峤看向不远处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归云坞众人,「往后,你在外面做你的大将军,我在这山里做我的许云皎,井水不犯河水。你放心,留在这里隐居,是我毕生所求,我愿发誓,余生绝不再踏出归云坞半步。」
姜峤收回视线,重新看了霍奚舟一眼,「世间再无姜峤,南靖境内更不会再因姜峤掀起任何风浪。」
可令她意外的是,霍奚舟脸上竟没有丝毫释然之色,那张刀削斧凿般的侧脸仍紧绷着,比寻常更加冷硬,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不知在看何处,眸底却翻涌着直白而赤/裸的不甘。
姜峤隐约察觉到什么,后退一步,微微皱眉,一字一句强调道,「霍奚舟,你必须成全我。这是你欠我的。」
两人对峙着,四周安静异常,唯独剩下水声与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霍奚舟才收敛了眸中异色,终于开口道,「姜峤,你当真觉得躲在归云坞里,就能避开外面的所有风波?」
「归云坞外的阵法百年来都未有人破解……」
「那是没人知道岐山里有归云坞的存在。」
霍奚舟冷冷道,「一旦露出首尾,情状就大不相同。若换做手段狠辣些的人,何须管你什么阵法,只要一把火烧起来,将那些布阵的树木草叶烧个精光,阵法自然不攻而破……」
姜峤一惊,蓦地抬眼看向霍奚舟,眉眼间不着痕迹地掠过一丝震愕和惧意,但转瞬就被她压下,「……除非你说出去,否则没人会知道!」
霍奚舟眉峰沉了沉,移开视线,转身便要离开。
姜峤慌忙往前走了几步,拦在霍奚舟身前,反覆确认,「霍奚舟,你不会说出去的,是不是?」
霍奚舟垂眼,目光轻飘飘地自她面上掠过,眉眼间浮起一丝自嘲,「归云坞于霍氏有恩,你当我是什么人?」
「……」
姜峤目送霍奚舟离开,心里那块大石头却并未落下,反倒比之前更加不安。
不过也不知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拿到那枚铜钱后,霍奚舟便没了再与她纠缠的兴致,总之这日过后,霍奚舟好几天都没有再在她面前出现。
姜峤最初的那点不安也很快被抛之脑后。她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其他女娘们一样,投入到了山神节的筹备中。
没过几日,归云坞终于迎来了山神节。
江北多的是巍峨高山,所以百姓们对山岳格外尊崇。山神节原是那边的习俗,用来向山神寻求庇佑,祈福。许氏归隐此处后,将这一节日保留了下来。
在这一日,归云坞的所有女子都要穿红白两色的衣裙,男子则服黑色。天还未亮时,便要宰杀牲口祭祀山神,然后大摆宴席,到了晚间,年轻男女则会围着篝火,吃肉喝酒,欢歌起舞。
夜雾四起,篝火越燃越旺,老人们都已经自觉离开,将空间让给了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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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太太想着这是姜峤第一次过山神节,走之前便令许谦宁看着她,多加照顾。可许谦宁一门心思都在霍青萝身上,一直隔着姜峤,频频望向霍青萝,姜峤不厌其烦,终是识趣地换了个位置。
可她这么一离开,便让其他人寻到了「欺负」她的机会。哥哥姐姐们将她推到了正中央,硬是要她也跳支舞。
姜峤面颊烧起些绯色,略微有些失措站在原地。
归云坞的人自然没有恶意,不过是沿袭了江北人不不拘小节、豪爽洒脱的脾性,所以格外热情。所以姜峤也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让她弹琴奏曲也就罢了,可跳舞这种事,她是真不会。
直到姜峤已经被拱火拱得下不来台,许谦宁才终于有所察觉,蹭地站起来,拦在姜峤面前,「莫要为难我表妹。」
旁人哄堂大笑,「许谦宁,你还记得你有个表妹啊?」
「闭嘴!」
许谦宁踢了说话的人一脚。
四周的喧闹声总算稍微弱了一些,姜峤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跳舞,我真的不会。不然,我给大家吹个什么曲子吧?」
众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捧场地吆喝起来。
姜峤在篝火边坐了下来,一边仔细擦拭着叶子,一边想着到底要吹些什么。就在她思索的这段时间,溪泉边已经安静下来,只余下阵阵山风和篝火燃烧的声响。
不知为何,这情境竟令姜峤忽然察觉到了一丝熟悉感。她抬眼,眸底映着窜动的火光,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段旋律。
下一刻,她抬手将叶片凑到了唇畔,轻轻吹响。
悠扬悦耳的旋律自溪泉边飘散开,令之前热烈而躁动的氛围慢慢宁静了下来。众人原以为姜峤会吹奏什么名曲,却没想到竟是一支闻所未闻的俗谣。虽然旋律简单,可渐渐的,竟也听入了神。
「云皎表妹吹得这是什么曲子?」
有人用胳膊肘戳了戳许谦宁,小声问道。
许谦宁摇头,「我也没听过。」
「为何我觉得这么耳熟……」
耳畔传来霍青萝的声音,许谦宁下意识转头,只见霍青萝露出些怔忪之色。
乐声传遍了整个归云坞,就连远离人群、独自靠坐在石阶最高处的霍奚舟也听见了。
他先是怔了怔,又仔细辨认了一会,才确认真的是晋陵军中传唱的北方俗谣。几乎不用想,他就知道是何人在吹这首曲子。
霍奚舟起身,朝石阶下走去。不过片刻,他就已经来到了燃着篝火的溪泉边,却没有再靠近,而是站在暗处,摘下了缚在眼上、熏满药香的黑色布条。
他身体的余毒已清,双目已经能视物,只是还不够清晰。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被围聚在中央、吹着树叶的红衣女娘。
霍奚舟眸色渐深,眉宇间掠过几分恍惚。
眼前的画面,与之前在武安侯府的某个夜晚相重合。也是同样的篝火,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红衣,只不过并非吹叶,而是抱着琵琶,弹奏着这首俗谣……
那一幕好似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如今叫霍奚舟想起来,竟是恍如隔世一般。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霍奚舟回头。竟然是拄着拐杖、披着外衣匆匆赶来的许毅之。
霍奚舟有些诧异,「前辈?」
许毅之挥挥手,在他身边站定,压低声音道,「是谁在吹这首曲子?」
看清篝火旁的姜峤,许毅之愣住,随即又露出恍然的表情,感慨道,「难怪,也只有她了……这首俗谣我小时候听过,如今这归云坞里,还记得旋律的,怕是也就剩我这老匹夫一人了。」
「晋陵军中,倒是至今还在传唱。」
霍奚舟说道。
许毅之颔首,若有所思。
霍奚舟转向许毅之,「前辈还是不打算出山?」
许毅之沉默了片刻,「先祖费尽心思迁入归云坞,便是厌恶兵戈,想要避世。」
「当真能避得开么?」
霍奚舟低声道,「这归云坞中,牵挂外界的人不在少数。」
许毅之看了霍奚舟一眼。
霍奚舟神色沉稳,「归云坞虽不许坞民擅自出山,但这些年,却从时不时侵袭岐山的胡人手中,救下了不少外族人,可见前辈虽隐居山中,但心中仍有救国救民的情义。」
许毅之哑然,有些无奈地嘆气,「老夫纵然钦佩霍将军与令父这样的人物,可归云坞有几百族人,尤其是年轻一辈,早已习惯了在世外桃源隐居耕作的生活,老夫不能因为一己之愿,就将他们重新捲入战火……」
不远处的吹叶声逐渐变得悲怆而哀伤,霍奚舟静下来听了一会,才又说道,「前辈当真觉得,这世间会有超脱俗世、永远太平的世外桃源?归云坞的安宁只是暂时的,维持百年已是不易。若哪一日,战火再次蔓延,比百年前更加生灵涂炭,那无论南靖、段秦,或是北燕,都不会再有一寸土地,能被当作避世之所。」
霍奚舟停顿了片刻,见许毅之默然不语,才拱手道,「晚辈所言多有冒犯,还望前辈莫要见怪。」
「……不会。」
许毅之回神。
「晚辈理解许氏先祖迁入归云坞的用意,然而如今情势已不比从前。过不了多久,南靖会与段秦联合,举兵向北,前辈若愿出山相助,晋陵军定会胜算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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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毅之苦笑,「老夫这副身子骨,都是黄土快要没过头顶的人了,怕是不能如将军所愿……」
「前辈不用急着答覆,哪一日想通了,派人传信给晚辈就是。」
许毅之没有再回答,而是默不作声地望向溪泉边。
乐声堪堪收尾,围坐在篝火旁的人却一时没有回过神。直到姜峤有些侷促地放下叶片,大家才纷纷反应过来,鼓着掌重新热闹起来。
望着回到人群中的姜峤,许毅之忽地想起什么,「她为何会这首曲子?你教她的?」
「……不算。」
霍奚舟顿了顿,才回答道,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不少。
许毅之摩挲着手里的拐杖,冷不丁开口道,「霍将军一直在劝老夫出山,可老夫怎么觉得,?霍将军也十分想留在归云坞呢?」
「……」
霍奚舟神色一滞,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许毅之笑了一声,拄着拐杖转身离开。
霍奚舟目送他离开,半晌才收回视线,再次朝篝火边望去。
年轻的男男女女们已经都站了起来,绕着篝火一边打圈一边跳舞,而姜峤也被那热烈的氛围所带动,举起双手转着圈,那张芙蓉面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令霍奚舟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眼……
夜半子时,篝火边的热闹欢腾声终于渐渐歇止,众人总算感到了一丝疲倦,有的人醉意上头,神志也不清楚了,便直接在燃熄的篝火边横七竖八地躺下,幕天席地陷入昏睡。
姜峤也喝了些酒,但她清楚自己的酒量,根本没敢多喝,所以此时只是微醺,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清醒。
她微微俯身,扶起同样喝得有些迷煳的霍青萝,没想到酩酊大醉的许谦宁竟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拖住了她的衣摆,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阿萝。
姜峤没跟这个醉鬼客气,直接将他一脚踹开。
看清自己抱住的是姜峤,许谦宁总算没再唤阿萝,反倒大大咧咧地嚷了起来,「原来是表妹啊……表妹,你啊,平时太紧张,也太束缚自己了。这里是归云坞,你大可放松些,随心所欲一些……」
姜峤眸色微顿,在原地停了片刻,才扶着霍青萝带她离开。
好不容易扶着霍青萝回了她的屋子,姜峤贴心地替她盖上了被褥,刚转身要走,衣袖竟被轻轻扯了一下。
姜峤愣了愣,回过头。只见霍青萝迷迷濛蒙地睁开了眼,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陛下……」
姜峤一怔,忽地转过身,反握住霍青萝的手,在床榻边蹲下身,「青萝,你想起来了?」
然而霍青萝只是又盯着她看了一会,眼里仅剩的那丝清明便荡然无存,眼睛一闭,抱着被角翻身睡了过去。
姜峤眼里的期待顿时熄了下去,她倾身为霍青萝掖好被角,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屋子。
没走几步,她忽地察觉到什么,一抬眼,正对上从暗处走出来的霍奚舟。
姜峤惊了一下,僵硬片刻才缓过来。见霍奚舟没有再以黑布缚眼,她立刻意识到,他的眼睛应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看来,离开归云坞的日子也不远了……
「青萝睡下了。」
姜峤低声说了一句,
静了片刻,霍奚舟启唇道,「明日,我便会带青萝出山。」
姜峤一怔,眉眼间闪过一丝猝不及防,但很快又被松快取代,「慢走,不送。」
霍奚舟盯着她,「你就没有其他要与我说的了?」
姜峤抿唇,摇了摇头,「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说着,她垂下眼,从霍奚舟身边经过。可话音未落,右手手腕突然被攥住。
姜峤心口一沉,眼睫颤了颤,偏头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脸色微沉,也正垂眸打量着她。
四周一片昏黑,唯有霍青萝的屋子里透出了些许烛光,映照在姜峤微微泛红的脸上,将那双颊衬得格外娇艷。
「你没有,我有。」
霍奚舟攥紧了姜峤的手腕。
姜峤蹙眉,想要挣脱霍奚舟的桎梏,「霍奚舟,三更半夜的,你要做什么?再不松手我就叫人了!」
霍奚舟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眉宇间没有丝毫波澜,「归云坞中,是不是至今没有人知道你就是废帝姜峤?」
姜峤动作一僵,「……你什么意思?」
霍奚舟却不再吭声,又看了她一眼,便松开了姜峤的手腕,径直朝石阶上走去。姜峤咬了咬唇,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沿着石阶来到了归云坞的最高处。霍奚舟回到自己独坐了一整晚的位置坐下。这几日气温回暖,山间冰消雪融,沿着崖壁飞流直下。
霍奚舟恰好坐在这瀑布前,微凉的空气中都沾着湿意。
姜峤步伐顿住,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没再上前,「到底有什么话要说,说吧。」
霍奚舟掀起眼看向她,「坐。」
姜峤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石阶上坐下,但特地与霍奚舟隔开了些距离。
察觉到她的警惕,霍奚舟侧头看过来,扯了扯嘴角,「我可以成全你。」
姜峤懵了一下,未能反应过来。
「明日离开归云坞后,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行踪,只当姜峤已死……」顿了顿,霍奚舟话锋一转,「但我还有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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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皱眉,本想拂袖离开,但还是压下了怒火,「什么条件?」
静了半晌,她才再次听到霍奚舟的声音。
「今夜,我问问题,你回答,不能有一句谎话。」
姜峤不甘心地,「霍奚舟,你这是要审讯我?」
「闲聊而已。」
「若是闲聊,那就公平些。我也同样问你问题,你也必须如实回答。」
霍奚舟只停顿了一瞬,就颔首道,「好。你先来。」
「……」
真为自己争取来了公平,姜峤却又哑然了。她对霍奚舟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奇心,还能问他些什么?
两人背对着瀑布而坐,一垂眼就能看见夜雾四起的归云坞。四周一片冷寂,唯有身后湍急的水声。
好半天,姜峤才勉强憋出了一个问题,「……你今晚去哪儿了?」
霍奚舟看了她一眼,神色似乎比之前更冷,「一直在这儿。该我了,你今夜为什么要吹那首曲子?」
「突然想到,所以就吹了。」
姜峤思索片刻,「离开归云坞后,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青萝回建邺?」
「出山后看情况。」
霍奚舟的语速加快,似是对姜峤的提问有些不满,「你想要问的只有这些?」
姜峤愣了愣,「这也算一个问题?」
「不算。」
霍奚舟眉宇间添了些躁郁,但很快又克制地压了下去,转而启唇道,「初见时你说对我一见倾心,究竟是不是假意哄骗?」
姜峤眸光微缩,满脸愕然地转头,正对上霍奚舟那双黑沉幽暗的眼睛。她张了张唇,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霍奚舟强调,「我要听真话。」
「……是。」
姜峤移开视线。
像是想要转移话题,又像是刻意证明什么,她思忖片刻,接上了自己的问题,「那你呢,最初在侯府,你愿意带我回主院,是因为姜晚声吗?」
霍奚舟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但转瞬即逝,「是因为母亲逼迫。」
「除了霍老夫人逼迫,就没有半分姜晚声的缘故吗?」
姜峤逼问。
「……也有。」
一比一扯平。
姜峤扯了扯嘴角。便是在这种事情上,她也不愿落了下风。霍奚舟旧事重提摆她一道,她自然也要将他一军。
「继续。」
霍奚舟薄唇轻启,「钟离慕楚,云垂野和我,你如何选?」
姜峤怔了怔,很快便毫不犹豫地开口,「我选钟离慕楚。」
霍奚舟眸光骤沉,眼底的浓云刚要翻涌,便又听得姜峤冷笑着补充了一句——
「选他去死。」
作者有话说:
距离终极hzc还有一天?两天?
看明天修文的情况感谢在2022-12-16 01:15:49~2022-12-17 18:4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现! 5瓶;白柳和温简言的共用犬 2瓶;absinthe、撒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叛逃
「到我了, 姜晚声与我,你又要如何选?」
今日她就偏要跟霍奚舟比一比,到底是谁的问题更犀利。
果不其然, 霍奚舟沉默了,定定地看向姜峤。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我跟姜晚声天差地别, 比不了,你直说就是。」
见他沉默, 姜峤忍不住嘲讽地嗤笑道, 可望进霍奚舟眼里的那一刻,她面上的嘲意却忽然滞住。
那双漆黑暗眸里,清楚分明地倒映着她一人,虽没有回答,却又像已经给出了答案。
有那么一瞬, 姜峤竟心慌起来。眼见着霍奚舟启唇要说什么, 她忽地冷下脸,打断了他, 「我不玩了。」
她转身刚要离开,霍奚舟的声音终于在身后幽幽响起, 「你很喜欢归云坞?」
姜峤顿住, 皱了皱眉。
霍奚舟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案,又或是对她的答案瞭然于胸, 还未等她出声,就自顾自开口说了下去, 「我曾经也在归云坞这样的地方长大。」
虽不明白霍奚舟为何突然将话题转移到了归云坞上,但姜峤还是忍不住接了下去, 「你是说……汝宁县?」
霍奚舟点头, 「可惜汝宁县没有上谷许氏的阵法庇护, 数年战乱,已经沦为破败荒村。」
夜半三更,朗月清辉被云雾遮掩,光线便更加昏沉。这般情景,似乎格外让人有倾诉欲,让人愿意放下防备,借着暗夜吐露那些平日轻易不会开口的心事。
「从汝宁县刚到建邺城的时候,我根本适应不了。」
霍奚舟扯了扯嘴角,「我不爱穿光滑的锦衣华服,不爱别人沖我行礼,更不爱与那些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世家子弟逢场作戏。于我而言,那些宫殿、世族,还有看似太平的盛世景象,都令人作呕。」
这番话几乎说到了姜峤的心里,最后她也下意识在心里叱了一句令人作呕,恰好与霍奚舟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我自幼立志,要跟随阿父入营为将,但若告诉我,在外浴血拼杀,保护的就是那样一群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废物,我便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更没有希望……」
霍奚舟紧抿着唇,转头看向姜峤,「直到那次入宫遇见她。」
逐渐听入神的姜峤愣了愣,心跳莫名空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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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页
她自然知道霍奚舟说的是谁,是他以为的姜晚声,是八岁那一年的姜峤……
「她穿着一身价值连城的衣裙,却愿意去搂抱一只浑身脏污的流浪猫,愿意将自己的护身铜钱拆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庶民……她是我在皇城里见到的第一个活人,也是唯一一个。」
霍奚舟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格外掷地有声,「那时我甚至觉得,她比建邺城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配得上那个皇位。」
姜峤眼睫重重地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霍奚舟。很快,心中那丝震颤便被铺天盖地涌上来的荒谬和可笑扑灭。
她也真的轻笑了一声,「霍奚舟,那日之后,你还见过她吗?」
霍奚舟静了静,才答道,「她及笄那年,我曾远远地见过她一次。」
「那便是不曾见过。」
姜峤笑着笑着,口吻便变得刻薄起来,「你若见了她便会知道,她早就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个人,她跟建邺城里的那些人越来越像,越来越冷漠,也越来越麻木不仁。别说是猫了,就连活生生的人死在她面前,她也无能为力、无动于衷……你就算将龙袍捧到她面前,她也不敢要、不想要,因为她胆怯懦弱,自私自利,只想逃得远远的……」
察觉到什么,霍奚舟神色微凝,定定地看着姜峤,不愿错过她眉眼间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霍奚舟,你心里的姜晚声,不过就是个虚幻的影子。」
姜峤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是你幻想出来,永远停留在那一年的影子。」
出乎姜峤的意料,这一次,霍奚舟竟没再因为她的话动怒,反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颔首承认了,「是。」
「……」
不知为何,听到霍奚舟应下这一句,姜峤的心情却并未好起来,而是盪悠悠地落至谷底。
「起初,我也只是将她当做救命恩人而已。」
霍奚舟低头,从怀中拿出了姜峤仿造的那枚铜钱,「那日宫宴,我大出风头,不知触怒了什么人,一出宫门便遭到暗算。就是她赠我的这枚铜钱,为我挡住了那根致命的暗器。还有上谷那一役,三千将士阵亡,唯有我死里逃生……」
霍奚舟的手指在那些划痕上摩挲着。「旁人都说,我是不死将星,受上天庇佑,只有我自己知晓,是她在庇佑我。」
姜峤攥了攥手。
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唯独不知道……那个人不是姜晚声,而是她姜峤……
霍奚舟放下铜钱,看着自己的双手,眸色晦暗,「你可知我这双手杀过多少人?我用它挽弓,射穿过人的心脏,也用它拿着刀枪,砍下人的头颅,甚至在没有兵器的时候,用拳头硬生生将胡人的头骨锤碎……」
「夜里惊梦,满目血影的时候,我只能替自己找个寄託,让自己不要因杀戮迷失了本心。这枚铜钱,既救过我的命,也救过我的心。所以我想报答她,想要将她从那个皇城里救出来,可她贵为公主,我想不到别的方式,唯有求娶……」
「别说了!」
姜峤猝不及防地出声,嗓音隐隐带了几分颤抖。
察觉到姜峤的失态,霍奚舟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转头看向姜峤,却见她难堪地侧过了身,将整张脸隐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神情,「我不想听了。」
姜峤站起身,抬脚就要走,却被霍奚舟一把拉住。
霍奚舟攥着姜峤的手腕,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既然问了,为什么不听我说完?」
姜峤挣脱不了霍奚舟,只能定在原地,咬着唇瓣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她很清楚霍奚舟在想什么,直到现在,他恐怕还以为自己在嫉妒姜晚声……殊不知他口口声声想要报答的、想要救出来的那个人,是姜峤……却也不是姜峤。
她心里清楚,当年的姜峤,早就在失去母亲的那一日死去了。
钟离慕楚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如今的她不过是个自私自利、两面三刀,为了苟且偷生、不惜与禽兽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
一种说不清的酸涩和厌憎充盈着姜峤的内心,令她难以忍受,只想要逃离。
迟迟等不到姜峤的回应,霍奚舟站了起来,朝她走近了两步,「我早已想清楚,无论心中的那个人是朝月公主,还是朝月公主的影子……这些年我将她当成同路人,当成恩人,当成挣脱业障的念想……却从未有一刻,因为她感到困惑、恐惧和妒忌……但姜峤,你与她不一样。」
霍奚舟抬手,将背对他的姜峤转了过来。
姜峤挣扎了两下,还想要将自己藏起来,却被霍奚舟一下扶住了后颈,被迫仰起了那张脆弱不堪的脸。
对上姜峤泪意盈盈的眼眸,霍奚舟眉宇间闪过一丝愕然,可紧接着,便有其他情绪翻涌了上来,令那双黑沉晦暗的眸底泛起一丝亮色,「为什么?」
山风骤起,将姜峤红白相间的袖袍吹得瑟瑟作响,也令她打了个寒颤。眼睛一眨,一滴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刚刚好落在颊边霍奚舟的手指上。
霍奚舟心口一紧,指腹在那道泪痕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语调不自觉放缓,「哭什么?」
姜峤脑子里嗡嗡地乱作一团,她难得在人前真情实感地落泪,此刻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皮囊都被撕扯开,将内里那不争气的狼狈模样曝露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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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难过。比起当初在武安侯府看见姜晚声的画像,比起在江州被霍奚舟囚困羞辱,都要难过。她并非在难过霍奚舟爱谁不爱谁,爱过谁,此刻又正在爱谁。
她难过的是那个回不了头的自己,和无可挽回的宿命……
霍奚舟的目光紧紧锁在了姜峤的眉眼间,嗓音喑哑,「你没有害过青萝,也没有害过姜晚声,更没有爱过钟离慕楚……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姜峤垂眼,胡乱摇着头,后颈的那只手掌却微微收紧,制止了她的动作,令她避无可避地与霍奚舟视线交缠。
「皎皎……只要你点头,我就信。」
不知是夜色作祟,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姜峤竟从那双向来阴冷倨傲的暗眸里看出了几分缱绻柔情,眸底的坚冰好似融化了一角,在月色映照下跃动着粼粼波光。
醉意驱使下,姜峤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感觉自己正被眼前的人深爱着。
她的神色越发怔忪,双眸里盈着的水雾时而深重时而清浅,眼前那张俊逸深邃的面庞也时而模煳时而清晰。
姜峤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不少念头——
如果她不是姜峤,如果没有那则预言,如果她从最开始便真的是个公主,如果霍奚舟没有因为那身衣裳认错人……
可这世间,从来没有如果。
姜峤唿吸窒了窒,眼泪不知不觉又滚落了下来,竟比之前哭得更厉害了。
女娘泪水涟涟,眼眶通红,连带着鼻尖也有些泛红,那娇柔的模样看着既可怜,又叫人心疼。
霍奚舟眉宇一松,控制不住地低头,可就在吻上姜峤唇瓣的前一刻,他却又忽地停下来,克制地收起了身上那股强势威迫,转而朝侧边移游了些许,薄唇轻轻贴上了她的面颊。
颊上未干的泪痕被一点点吻去,姜峤身子微微一颤,怔怔地感受着那在面颊上辗转的冰凉触感,感受着霍奚舟近在咫尺的炽烈吐息,一时间,耳畔风停水歇,只剩下她自己躁动不安的心跳,如擂鼓般隆隆作响。
——你太紧张,也太束缚自己了。这里是归云坞,你大可放松些,随心所欲一些……
脑子一片混沌时,姜峤忍不住想起了许谦宁今夜说过的话。
好似被心里的声音蛊惑,她鬼迷心窍地抬起手,轻抚上了霍奚舟那轮廓深刻的侧脸。
霍奚舟眸光闪了闪,扣在姜峤后颈的五指微微一松,下一刻,姜峤便主动仰着头凑了上来,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润湿的唇瓣轻轻贴在了他的唇上。
霍奚舟的心跳骤然失速,视线定定地落在姜峤面上,眼底暗潮涌动。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准确的说,是她变回姜峤后的第一次。
短短一瞬,时间的流逝仿佛慢了下来,而他们身后的悬瀑似乎也短暂地陷入停滞。
霍奚舟喉结上下滚了滚,原本的收敛隐忍和克制,此刻又化作乌有。他低头,刚想加深这个吻,姜峤却忽然一把推开了他。
姜峤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气息不稳地站定,再抬眼看向霍奚舟时,面颊仍残留着些许绯色,可眼里的醉意已经彻底消散,「就到此为止吧。」
今夜过后,不论是从前的人,还是从前的事,不论是姜峤,还是喜欢过姜峤的霍奚舟,都会被彻底埋葬。这一吻,并非改变心意,而是诀别。
霍奚舟僵住,直直地望着姜峤,眸底热意稍退,但却还是不甘心地,「如果明日你愿意跟我走,跟我回江州,我不会再关着你,也不会让任何人戳穿你、伤害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我不愿意。」
姜峤斩钉截铁地,「我不会跟你走。」
乌云遮月,霍奚舟的面容也有大半被黑暗侵蚀,再也看不清神情。
「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便请霍将军将今夜种种忘了吧。」
姜峤丢下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第一缕晨曦照进归云坞时,早早入睡的老人们都已起身,纷纷朝溪泉边走去,唤昨夜醉倒在外面的年轻女娘和儿郎。
姜峤的舅母也在人群堆里找到了许谦宁,叫醒他后,又朝四周看了两眼,问道,「你表妹呢?」
许谦宁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还是迷迷怔怔的,「表妹……表妹昨夜好像回房睡了。」
「好像?」
舅母瞪了瞪眼,「你祖母昨夜怎么说的,不是让你照顾好她吗,怎么连她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我喝多了……」
许谦宁咳了两声,嗓音还有些发哑,忽地想起什么,他也转头,目光在散去的人群里寻找着。
知子莫若母,舅母一眼看出他要找的是霍青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掌。
许谦宁吃痛哼了一声,摸着后脑勺,「阿母!」
「我听你祖父说,阿萝与她兄长,今日便要离开归云坞了,你再念着人家也没用?能不能对你表妹多上点心?」
一夜宿醉,许谦宁本就有些头疼,听了这话更是心烦意乱,趁他阿母一个不留神,便蔫头耷脑地走开了。
天光彻亮时,霍青萝也在自己的屋子里醒来。她昨夜喝得并不多,还能回忆起是姜峤将自己送回来的。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她做了一整夜的梦,竟都和姜峤有关。可诡异的是,梦里姜峤竟然是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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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做过什么,霍青萝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可和梦中人相处的感觉,她却记得十分清楚。直到下了床洗漱完,想起那种感觉时,她还是觉得既开心又紧张,竟有些像面对心上人时的侷促。
怎么会做如此奇怪的梦呢?还是说她认错了人,姜峤和许谦宁本就长得有些相似,梦里的人难道是许谦宁?可她对许谦宁,也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还是说她其实一直喜欢许谦宁,只是不自知?
霍青萝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通通甩了出去,转而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说是收拾行李,可她望着屋子里的所有衣裳首饰,又是一时怔住,无从下手。
她不想带走属于归云坞的东西,可如此一盘算,便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了。
当初她被许谦宁带进归云坞时,便是身无长物、两手空空。如今桌上的首饰、妆奁还有一些精巧稀奇的小玩意,有些是许谦宁自己做的,有些则是他拜託出山採买的人搜罗的。
「……」
霍青萝呆呆地盯着那些东西,半晌才嘆了口气,打消了收拾行李的念头,转而推门而出。
门一推开,她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坐在门口石阶上。
霍青萝愣了愣,唤了一声,「宁郎?」
许谦宁转头看见霍青萝,立刻打起精神站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宿醉的原因,还是别的,他看上去比平常要憔悴些许,可面上仍是带着笑,「阿萝,你和霍兄今日便要出山吗?」
霍青萝点了点头。
「……那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许谦宁没话找话地问道。
霍青萝有些尴尬地,「我……没什么要带走的,所以不用收拾了。」
「什么都不带了吗?!」
许谦宁先是惊愕,随即又反应过来,「不过也是。待你出去后,霍兄自然会给你重新添置,定是比我送你的要好得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霍青萝小声道。
许谦宁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我去找祖父说一声,待会送你们出山。」
语毕,他便匆匆离开,没走几步,他又转头看,看了一眼霍青萝往石阶下走的背影,眸光微动,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加快了步伐。
几近晌午时,霍奚舟与霍青萝离开了归云坞。许毅之不仅派了人为他们引路出山,还亲自动身送客。许老太太和许修竹夫妇自然也跟着一起,除此以外,还有这几日被霍奚舟魔鬼操练的许氏儿郎们,和曾经与霍青萝关系亲近的女娘。
这么一算,尽是大半个归云坞的人都声势浩大地前来送行。而这么多人里,却没有姜峤。
「云皎呢?」
终于有人不识眼色地问了一句。可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姜峤的外祖父许毅之。
许毅之的眼神自然比不得年轻人,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察觉自己问出外孙女的下落时,周遭似乎诡异地静了静。
霍青萝忍不住悄悄瞥了自家兄长一眼。
霍奚舟不动声色,眸光轻闪。
许老太太脸色难看,忍不住瞪了许毅之一眼,「你个糟老头子管那么多干什么?」
许毅之噎了噎。
「我是不是来晚了!」
许谦宁姗姗来迟,从人后钻了出来,跑得气喘吁吁。
许修竹看见他身后背着的包裹,也忍不住皱眉,「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送霍兄他们出山,祖父已经同意了。」
许谦宁飞快地站到了霍奚舟身后。
许修竹忍不住看向许毅之,「阿父……」
许毅之摆摆手,许修竹夫妇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但面上仍有担忧之色。
「前辈,诸位。」
霍奚舟终于出声,朝许毅之等人拱手行礼,「我们这就告辞了。」
许毅之颔首。
今日负责引路破阵的是许谦宁的表叔父,他转身,领着霍奚舟兄妹和许谦宁朝外走去,一行人的背影很快就没入了迷雾中。
***
姜峤原以为霍奚舟离开了归云坞,自己的生活便终于能恢復安定,却不料才安生了一日,就因外面传回来的消息又起了波澜。
许谦宁失踪了。
负责送霍奚舟和霍青萝出山的叔父,直到入夜后才回到归云坞,说他们将人送出岐山后,便去上谷的市集採买东西,而许谦宁就是趁这个时机甩掉了他,还留下了一封离家出走的书信。
叔父怕回来不好跟许毅之交代,就又在上谷逗留了大半日,可实在寻不见人,才只能回到归云坞求助。
姜峤扶着许老太太赶到时,祠堂内灯火通明,许毅之脸色难看地坐在上首,许谦宁夫妇站在一旁,手里正拿着许谦宁留下的书信。
归云坞里其他说得上话的老人们也都纷纷聚在了祠堂,三言两语地议论着。
「归云坞已经二十多年没出过这种事了。」
「谦宁这孩子,怎么就随了他姑姑……」
说话的人转头看见姜峤,不自觉噤声。
姜峤却并不在意,仍是低垂着眼,扶着许老太太走上前。许老太太此刻还是懵的,姜峤便替她问了一句。
「上谷那些客栈都找过了吗?」
「问过了,都说没见过这么个人。」
姜峤抿唇想了想,又开口道,「会不会是跟着霍奚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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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摇头,「霍将军那里我也去问过了,他们也没有看见谦宁。」
舅母忍不住转向许毅之,「能不能再多派些人出山,去找找谦宁……」
「找什么找?」
许毅之冷声呵斥,「族规写得清清楚楚,归云坞私逃者,从此与我族毫无瓜葛,再也不许回来!去取族谱来,将不肖子孙许谦宁,除名!」
一锤定音,许修竹夫妇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惨澹。
众人面面相觑,却并未觉得有多意外。想当年,许毅之处理许葳蕤时,也是这般雷厉风行,不见丝毫心软。许谦宁自然也不例外……
唯有许老太太,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勐地甩开了姜峤的手,朝许毅之沖了上去,竟是一副恨不得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你害死了葳蕤,如今连我的孙儿也不放过!」
姜峤一惊,连忙上前,同许修竹一起拉住许老太太。
其他人见状,纷纷退出了祠堂。
而这边,几番拉扯下,许老太太又哭又闹地,最终双眼一闭,竟是昏了过去。
姜峤和许修竹夫妇都慌了起来。许修竹背起许老太太,就要离开祠堂去找苗姑,姜峤也站起身,刚要照看着跟上去,却听得身后的许毅之突然开口。
「你,留下。」
三人不约而同回头,却见许毅之缓缓抬起眼,沧桑而锐利的目光落在了姜峤身上。
许修竹夫妇相视一眼,带着许老太太快步离开。
偌大的祠堂,转眼间只剩下许毅之和姜峤祖孙二人。
姜峤咬着唇定在原地,担心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才转而对上许毅之,轻声道,「外祖父。」
许毅之幽幽地看了她半晌,「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年,头一个效仿你母亲的,竟然是谦宁。」
姜峤心中虽忐忑,但还是思忖了一会,出声道,「外祖父当真没想到吗?」
许毅之顿了顿,才冷哼了一声,「这孩子的性子,的确与你母亲像了个八成。自由散漫,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当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姜峤被许毅之的话刺了一下,脸色微冷,她虽敬畏许毅之,但却也不愿听到他这般说自己的母亲,忍不住抬起头。
「若说上樑不正,我阿母又是随了谁?」
姜峤扯了扯唇角,自进归云坞以来一直收敛的锋芒不自觉从眉眼间露出了分毫,「依我看,外祖父您恐怕才是最想离开这归云坞的人,如此才会养出阿母和表兄这样的小辈,您觉得呢?」
许毅之哑然,原本犀利的眸光忽然褪去了稜角,变得混沌而挣扎。
姜峤也从短暂的恼火中找回了理智,轻咳了两声,不再言语。
祠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许毅之闭眼,微微往座椅后靠了靠,身影也变得有些佝偻,与方才高高在上、铁面无私的族长判若两人,瞧着只像是个普通老人。
再睁开眼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姜峤身上,望着那与许葳蕤相似,又不一样的面容,冷不丁嘆息道,「……你倒是一点也不像你阿母。」
姜峤沉默。
她确实不像许葳蕤,若论刚硬果决,她应是随了靖武帝。
「你亦不像归云坞的人。」
许毅之又说了一句。
姜峤启唇,「只要给我时间,我会变得越来越像……」
许毅之盯了她一会,口吻变得笃定,「归云坞留不住你。」
姜峤皱眉,移开视线,不欲再与许毅之争辩。
下一刻,许毅之撑着拐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跟我来。」
祠堂角落里的机关陈设被启动,一扇巨大的暗门缓缓移开。许毅之回头看了一眼面露错愕的姜峤,「进来。」
姜峤回过神,跟着许毅之慢慢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巨大的暗室,或者说,是藏书室。暗室四角悬挂着几盏壁灯,一排排书架贴墙而立,陈旧而腐朽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姜峤仰头粗略地扫了一眼,共有十八列。若是寻常人家的书架,也就罢了。偏偏这些书架还出奇地高,足足有三个成年男子的身量,一旁甚至摆放了梯子,方便取阅最高处的古籍。
便是建邺皇宫里的藏书阁,比起这副阵仗也是大巫见小巫了……
「从今天起,你便在此处读书。」
许毅之冷不丁出声,「何时将这里的书都背透了,何时才许出去。」
姜峤蓦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许毅之,「什么?!」
许毅之却没有再重复第二遍,只是随手从墙上取下一盏灯,递到了姜峤手里,便面无表情地转身朝暗室外走去。
「外祖父!」
姜峤慌忙追了上去。
许毅之走出暗室,转身看向姜峤,「你需要的东西,此处都有,自己找。明日起,我会让人来给你送饭食。」
语毕,趁姜峤还未反应过来时,许毅之便扭动机关,暗室的门轰隆一声合上。
姜峤举着灯盏,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江州被霍奚舟关在暗室,来了归云坞,竟还会被自己的亲外祖父关进暗室……
姜峤不甘心地跺脚,又唤了几声外祖父,可回应她的,却只有暗室内空荡荡的回音。
这鬼地方,显然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姜峤转头,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书架,只觉得两眼一黑。这么多古籍,她得看到猴年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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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迈步走到书架前,垫脚从最底下一层随手抽出一本古籍,抖了抖灰尘,才翻开,借着烛辉低头看去。
泛黄的纸张上竟没有多少字,而是各种阵法图!
姜峤眼睛一亮。
***
许老太太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许修竹夫妇就守在她的床前,见她醒过来,才总算松了口气。
许老太太迷迷瞪瞪地坐起身,许修竹端来一盏茶,「阿母,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许老太太喝了口茶,抚了抚胸口,开口还是中气十足,「还有一口气,死不了!你们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想办法去把谦宁找回来?!」
许修竹夫妇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好好好,你们怕那个老头子,我不怕。大不了我亲自出山去找!有本事就把老婆子我也从族谱里除名!」
许老太太掀开被褥,翻身就要下床。
「阿母!」
许修竹连忙拦住她,「您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别闹了……阿父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改的。」
顿了顿,许修竹嘆气道,「他已经将云皎关进藏书室了。」
许老太太一愣,「什么?!」
许修竹脸色沉沉地重复了一遍,「阿父命云皎在藏书室背完所有阵法图,才能出来。阿母你知道的,那些都是极为珍贵的秘籍,唯有族长钦定的继承人才能进去研习。我们这一脉,原本进去的应该是谦宁,阿父如今送云皎进去,就意味着,他已经彻底放弃谦宁了……」
许老太太动作僵住,怔怔地坐在原位。
***
华贵雅致的屋子,珠链半垂,暗香浮动。
许谦宁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缓缓睁开眼,稍一动作,便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艰难地坐起身,朝帐外环顾了一眼,面上露出些茫然。
昨日从归云坞离开后,他甩开了叔父,本想暗中跟着霍奚舟和霍青萝,可谁料,没走多远,竟是突然被一群山匪模样的人围追堵截。那些人刀刀致命,在他背上划了老大一个口子,他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醒来便躺在了这里。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
许谦宁眯了眯眼,朝帐外看去。微微晃动的珠帘后,一个白衣人缓缓走了进来。颀长的身姿,清逸的五官,发间只戴着一支白玉簪,袖口垂落,露出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郎君醒了?」
那人开口问道。
许谦宁的目光落在此人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惊嘆。
从前他一直为了阿萝研究世家公子的着装打扮,自认瞧着也算风流倜傥,却不曾想在此人的风姿面前,登时就变得拙劣了。
「敢问公子是……」
「在下复姓钟离,名慕楚。」
年前才大肆操办过丧事、被人浩浩荡荡扶棺回建邺的钟离慕楚,活生生地站在许谦宁面前,笑着开口道,「昨日见郎君被山匪困住,命悬一线,所以出手相救,将郎君带来了此处休养。」
许谦宁连忙起身,「多谢钟离公子救命之恩!」
钟离慕楚拦住了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公子怎么会独自一人被山匪缠上?」
许谦宁皱眉,喃喃自语,「我也不知……若说是劫财,我一看便是身无分文,若说寻仇,我们一族在外不可能有仇家……」
钟离慕楚眸光微闪,「公子可是上谷人?」
许谦宁回神,犹豫了片刻,点头。
「公子既家住上谷,不知是否见过一个人?」
钟离慕楚清了清嗓子,开口唤道,「牧合。」
牧合拿着一卷画轴走了过来,在许谦宁面前展开,吓了他一跳。
「不知公子可见过画中人?」
许谦宁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在画中云鬓楚腰的姜峤身上,眸光骤然缩了一下。
许谦宁咽了咽口水,犹豫片刻,「这女子是你什么人?」
钟离慕楚顿了顿,笑道,「我是她的夫子。」
夫子?
许谦宁面露惊讶,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一眼钟离慕楚,心里却不由思量起姜峤的身份。先是和赫赫有名,连他外祖父都高看一眼的霍奚舟纠缠不清,又冒出这么一个看上去就是王公贵族的夫子……
他这位表妹,究竟是什么身份?
见许谦宁沉默不语,钟离慕楚唇畔浮起一丝凉薄的笑,很快便转头吩咐,「取文房四宝来。」
笔墨纸砚很快便呈了上来,钟离慕楚回到桌边落座,提笔写了几行字,又拂开珠帘走出来,将那张纸递向许谦宁,「你若认识她,当能识出她的字迹。」
在归云坞时,许谦宁的确见过姜峤写字,所以看清纸上与姜峤一模一样的字迹时,顿时对钟离慕楚的夫子身份有了七八分确信,「你找她……做什么?」
钟离慕楚眼睫一垂,便露出些怅惘忧虑的神色,「她无端失踪,我已寻了她数月,如今只是想确认她的安全。」
许谦宁毕竟涉世未深,看人也只会看个表象,被钟离慕楚这么一哄骗,终于还是松了口,「这你不用担心,她此刻安然无虞。」
「公子当真见过她,在何处?」
钟离慕楚故作惊喜。
许谦宁顿住,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告诉你,她没有危险。」
钟离慕楚眸光微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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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房门被推开,钟离慕楚走了出来。踏出屋子的那一刻,他眉眼间的淡然温润荡然无存,隐隐有浓云翻涌,嗓音也变得阴沉,「看好他。」
「是。」
牧合应了一声。
钟离慕楚转身,缓步朝行廊上走去。
隆冬已过,正是初春时节。院中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景致别有一番意味。
穿着锦衣华服的一双男女正相对站在樱花树下,男子折了花枝,伸手朝女子探来,女子却显然有些侷促,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男子却不以为意,仍然动作温柔地替女子簪上了樱花,「你不是最爱樱花了吗?」
女子眼睫抖颤,抿唇不言。
就在此刻,钟离慕楚走了过来,轻咳一声唤道,「郡王。」
树下的越旸和笙娘皆是一愣,越旸转头看过来,笑意瞬间消失,而他身后的笙娘则像是见了鬼一般,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整个人瑟瑟发抖起来。
察觉到笙娘的惧意,越旸侧身挡在了她身前,眉心微拧,「你先下去。」
笙娘回神,慌忙转身跑开,背影都透着些惊惧狼狈。
钟离慕楚收回视线,心中冷嗤了一声。
「何事?」
越旸看向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笑了笑,「恭喜郡王,废帝有下落了。」
越旸面上一喜,「在何处?」
「具体在什么地方,我还未能问出一二,不过我猜测,应当就在上谷,而且就在岐山之中。」
「那好办,搜城搜山,便是将整个上谷,整个岐山翻过来,也要杀了姜峤!」
越旸眯了眯眼,转头就要吩咐人。
钟离慕楚却忽地叫住了他,「霍奚舟如今还在上谷城中,郡王便打算当着他的面动手吗?」
「那又如何?本王不管他到底为什么要为姜峤隐匿行踪,但本王亲自拿人,他总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横插一脚……」
「霍奚舟自然不会自露阵脚,但他却可以寻个别的由头,暗中给郡王使绊子。」
钟离慕楚淡淡道,「上谷如今尚未从战乱中恢復,郡王如此搜捕废帝,会害得上谷百姓家宅不宁。霍奚舟若这么劝阻,郡王是继续查,还是不查?」
越旸皱眉,「本王为何要管那些人的死活?」
钟离慕楚笑了笑,「霍奚舟征战多年,在百姓中的声望,本就高于郡王。若再因此事,郡王失了民心……」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越旸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这次在岐山,没能杀了霍奚舟,当真可惜!」
「霍奚舟的命,暂时怕是动不了的。但我有一计,可以诱他离开。」
钟离慕楚勾了勾唇。
作者有话说:
明天高能预警
感谢在2022-12-17 18:46:16~2022-12-18 18:4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 142瓶;拂云稍 15瓶;佳佳 5瓶;菜菜 3瓶;absinthe、撒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诀别
归云坞, 祠堂外。
「你说她背了多少?!」
许毅之面露震惊。
许修竹提着食盒,刚从祠堂出来,面上的讶异之色并不比许毅之少, 更多了几分感慨,「已经背完第一册 了。」
许毅之仍是不敢相信, 「那暗室里总共只有十八册,短短一夜, 她怎么可能背完一整册?」
「我瞧她的样子, 应是彻夜未眠……」
「彻夜未眠也做不到如此快,恐怕还要加上过目不忘吧?」许毅之忍不住朝祠堂的方向看了一眼,眼里闪着莫名的光,「若这么算下来,岂不是最快十日, 最多不过半月, 她就能背完十八册出关了?」
许修竹垂眼思量,「阿父, 我方才与云皎聊了两句,她在奇门遁甲一事上, 的确颇具天赋。便是当初最快通背十八册的祖父, 也用了一个月。若云皎当真能在半月之内出关,那便是咱们许氏一族的第一人了……」
许毅之若有所思, 拄着拐杖缓缓离开。
暗室内。
姜峤屈膝坐在木梯上,书册在腿上铺开, 身侧放置着灯盏。她低垂着眼,专注而认真地读背着一个个阵法, 跃动的烛影投在她脸侧, 泛着融融的暖意。
起初说要背完这些书, 她还觉得许毅之是在惩罚自己。可翻开书册,发现是早已失传的阵法秘籍,她才意识到这是许毅之认可了她的身份,所以才有心要将这些术法传授于她。
姜峤本就对这些极为感兴趣,读起来丝毫不觉得疲累。
时间在书册一页一页的翻阅中过得飞快。越到后面,书页上的阵法便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记,姜峤沉浸其中,甚至连许老太太和许修竹夫妇来给她送饭食时,她也顾不上搭话,而是一边吃一边背。
如此下来,她自然没有看出这几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像是彻底与世隔绝了一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归云坞已经渐渐变了天。
转眼过了十日,姜峤合上最后一册书卷,头晕脑胀地从木梯上走下来,刚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暗室的门竟是忽然开了,进来的还是许老太太和许修竹夫妇三个人!
在藏书室待了十日,这还是头一回他们三人一起进来。
姜峤面露诧异,打起精神迎了上去,「外祖母,舅父,舅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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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
许老太太疾步匆匆地走了过来,一把握住姜峤的手。
姜峤只觉得掌心被塞进了什么异物,微微一愣,垂眸看去,竟是她从小戴到大的那三枚铜钱手串。
「外祖母,这是……」
「云皎。」
许修竹抢先开口道,「舅父有件事,想要求你帮忙。」
姜峤连忙应声,「舅父尽管吩咐就是,云皎定当全力以赴。」
许修竹顿了顿,与许老太太相视一眼,郑重其事地出声,「舅父要拜託你,出山去寻你表兄。」
姜峤怔住,眼里闪过几分诧异,她张了张唇,可已经到嘴边的应承之语却还是没能吐出来,转而变成了,「可外祖父那边……」
「你放心,阿父那边有我们,等你寻回谦宁,他不会真的将你们赶出去的。」
「云皎,」姜峤的舅母也上前一步,恳切地攥住了她的手,「整个归云坞,除了常常出山採买的那些人,只有你对外面的状况最熟悉,如今只能靠你将他寻回来了!」
「……」
姜峤咬唇,面露难色。
她虽是最熟悉外面状况的人,但恐怕也是最不愿离开归云坞的人。可偏偏是她最亲的人提出了这种要求,她能拒绝吗?
「时间快来不及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许修竹朝外面看了一眼,口吻里多了几分焦虑心急。
眼见姜峤还在犹豫,许老太太嗓音微颤,「皎皎!听外祖母的,一定要找到你的表兄!」
姜峤脑子里一片混沌,终于松口答应,「……好,我去。」
一行人匆匆出了祠堂。
祠堂外正是夜半三更,整个归云坞没有半点灯火,还莫名起了山雾,越发伸手不见五指。周遭也静得可怕,风声、水声还有虫鸣声通通都听不见。
许修竹提着一盏灯笼,领着路绕到祠堂后,用木棍在崖壁上敲了几下,一个逼仄的洞口便从缓缓移开的藤蔓后现了出来。
「这是……」
姜峤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刚想开口问几句,肩上却已经被许老太太挂上了早就收拾好的包裹,手里被塞进了一个火摺子。
「就从这里出去,记住,要走满三个时辰才能出山,半途中遇到岔口,千万不要出去!」
姜峤被推到洞口,犹豫了片刻,转身道,「外祖母,舅父舅母,今夜好像有些太晚了,不如明日再……」
「不行。」
许老太太脸色难看,斩钉截铁地。
姜峤懵了一下。
许修竹连忙上前解释,「若拖到明日,你外祖父怕是就要发现了……快走吧。」
「……」
姜峤终于还是走进了黑黢黢的洞口。
「云皎。」
许老太太忽然又出声唤住了她。
姜峤回头。
可许老太太的脸已经隐在了黑暗中,不仅是她,还有许修竹夫妇,也同样看不清表情。
「皎皎,一直往前走,千万别回头,记住了吗?」
姜峤听见许老太太的声音。尽管听不出什么情绪,可不知为何,她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寻到表兄,将他带回归云坞的。」
姜畩澕独傢峤许诺。
然而这句话却好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
半晌,许修竹才嘆气,「好孩子。谦宁自小鲁莽一根筋,你……多多包容他,行吗?」
「……我会的。」
藤蔓恢復原位,洞内瞬间只剩下火摺子的微弱光亮。
姜峤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洞壁上的冰冷水滴落在头顶,她才打了个激灵,缓缓转身,往前走去。
为了背阵法,她已经连着十日没有睡过好觉了,其实精神和体力都几乎濒临极限,没走多远便有些头晕目眩,只能停下来,扶着洞壁微微喘气。
不由自主地,姜峤心中隐约生出几分怨气。
她原以为,外祖母和舅父舅母都是疼爱自己的,可没想到,这份疼爱还是远远不如许谦宁得到的……为了许谦宁的安危,他们就全然不顾她的感受了……
姜峤眸底闪过一丝异色。
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太对……他们不是这样的……她能感受得到……
归云坞里的诡异雾气,外祖母和舅父舅母临行前的一举一动,从眼前一一闪过。
姜峤勐地回过头。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她似乎嗅到了一股焚烧浓烟的气味……
一颗心骤然下坠。
姜峤转身,飞快地往回跑了起来。
经过一处岔口时,焚烧的烟味忽然变得更浓重,姜峤咬牙,直接将许老太太说的那些话抛到脑后,扭头冲出了半山腰的洞口。
踏出洞口的一瞬间,滚滚浓烟扑面而来——
「咳!」
姜峤猝不及防呛了好几下,只能用衣袖遮掩着口鼻。一抬眼,她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岐山上下,漫山遍野都燃着大火,沖天的火光将夜空照得彻亮,四处充斥着树木草叶被焚烧的枯焦味。她蓦地瞪大了眼,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
「若换做手段狠辣些的人,何须管你什么阵法,只要一把火烧起来,将那些布阵的树木草叶烧个精光,阵法自然不攻而破!」
霍奚舟曾经恐吓过她的那些话又在耳边迴响,姜峤眼里闪过一丝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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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山……烧山!有人要纵火烧山,攻进归云坞!
她浑身一颤,踉踉跄跄地朝山崖边沖了过去。直到看见归云坞上空仍是迷雾丛生,她才瞬间止住了步子,略微松了一口气。
可细细一想,她却又觉得不对劲。
今时不同往日,姜峤在藏书室待了这么十日,背了整整十八册阵法秘籍,已经能一眼瞧出阵法蹊跷。她方才只那么扫了一眼,就发现山上原来的阵法已然被破坏,可为何……
联想到方才从归云坞离开时看到的,姜峤勐地抬眼。
「难道是……人阵?」
山中此刻已是汪洋火海,纵然书册上说技巧高明之人能够利用任何天时地利、世间万物结阵,可面对一片枯木死灰,也是束手无策。
当务之急,是要掩护归云坞的老弱妇孺先撤离。若想临时结阵,最快最容易控制的便是以人布阵!
她方才从祠堂出来,一个人都没看见,怕是还没撤离的都跟着外祖父去维持阵法了。而外祖母和舅父舅母也决定留下来善后……他们是担心她不愿走,所以才用许谦宁的幌子骗她出山……
难怪,难怪他们方才说那样的话……还让她一定要找到许谦宁,往后要包容他……这分明是诀别的话!
不行,她要回去……她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姜峤咬牙,刚要转身从暗道回归云坞,忽地听见数不清的长箭破空声从山林中传来。
「!」
姜峤眸光骤缩,循声回头。只见无数支燃着火的箭矢,如流星般齐刷刷朝迷雾中射去。
若是这箭矢射在结阵之人的身上……
姜峤脸色倏然间变得惨白。
下一刻,山崖下的迷阵果然尽数消散,现出了归云坞原本的面貌。正如姜峤所想,山坳四周分散站了不少结阵的人,大多数是男人,可也有两个穿着布裙的女人尤为显眼,而其中一个,身上正中了箭,倒在了另一人怀里……
舅母……
姜峤脑子里轰然一响,手指颤抖着蜷缩起来。
迷阵已破,山林中射出的箭矢也终于停下来,可此时此刻,归云坞的那些良田屋舍、阡陌小路上已经插满了燃着火的箭矢,火势迅速蔓延开。
伴随着冲锋的唿喊声,黑压压的将士们从山林中沖了出来,径直朝归云坞中杀了过去。
看清那些将士身上穿着的玄纹轻甲,姜峤整个人僵住。
晋陵军……只听霍奚舟调遣的晋陵军……
仿佛有一根巨大的钉子,从脚底贯穿,将姜峤钉在原地。一时间,从头到脚的血液仿佛都凝结成冰,侵入骨髓的寒意狠狠扎入她的四肢百骸,连唿吸仿佛都停住了。
直到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冲进归云坞,用刀剑贯穿了一个逃窜的坞民,姜峤才勐地回过神来,发了疯似的想要冲过去。
脚下突然被一块山石绊住,霎时间,眼前天旋地转,姜峤整个人重重地栽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却被尖利的石子狠狠划拉出了一道血口子。掌心传来剧痛,可比起此刻心口的疼痛,却算不上什么了。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后突然传来一人步伐匆匆的脚步声。
姜峤来不及躲藏,也无心躲藏,回头望向来人,双目赤红。
火光映照下,来人身穿深色劲装、披着玄色锐甲,英俊森寒的面容隐在盔胄下,半明半暗,犹如鬼魅。
四目相对。
姜峤眸底映着的火光猝然向上窜动了一下,迸出无尽的恨意,嗓音嘶哑,「霍……奚……舟……」
霍奚舟疾步走来,一把扣住姜峤的手腕,「跟我走!」
姜峤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
霍奚舟却攥得越发用力,忍不住呵斥了一声,「你现在过去也只是送死!」
姜峤颤抖着抬眼,朝山崖下望去,只见归云坞已经陷入一片火海,除此之外,便是尸体,被刀剑贯穿的尸体。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痛恨自己的眼力,为什么,为什么隔着这么远,她却能将每具尸体的遗容都看得清清楚楚?舅母,舅父,还有躺在一起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姜峤停顿了一下,眼泪簌簌落下,然后便是更加疯狂的挣扎。
「姜峤!」霍奚舟死死盯着她,「你不要命了吗?你不是最怕死了吗?」
姜峤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爆发出极大的力气,勐地甩开了霍奚舟的手,一下挣脱了桎梏,「为什么?!」
霍奚舟拧眉,刚想要说什么,目光触及姜峤憎恨怨怒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整个人都愣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姜峤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嗓子被越来越近的浓烟呛得更加沙哑。
霍奚舟脸色微变,「今日这场山火与我无关。」
转眼见不远处的山火已经烧了过来,他也再顾不得其他,「来不及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以后,什么以后?」
姜峤红着眼看向他,神志几乎也要被这场山火烧得昏蒙,「被你带回江州关起来,一辈子当你的禁/脔,一辈子做姜晚声的替身,求你饶恕吗?霍奚舟,你不配!这世上,那么多人辱我骂我,欺我杀我,想要将我千刀万剐!可你知不知道,这其中最不配的人就是你!」
语毕,她忽然冲上前,一把揪住霍奚舟的衣领,从他脖颈间拽出了那枚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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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眸色一沉,来不及阻止姜峤,便察觉到颈边传来一丝疼痛。
姜峤狠狠扯断了繫着铜钱的绳子,「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对这枚铜钱这么在意吗?」
霍奚舟蓦地抬眼看过来。
姜峤头疼欲裂,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枚仿造的铜钱一把丢进了火海中,「我现在告诉你!」
「姜峤!」
霍奚舟一惊,往前窜了几步想要接住。
「那是假的,真的在我这里。」
姜峤抬手,宽大的袍袖层层叠叠落下,露出已然染血的三枚铜钱。
霍奚舟转头,看清她手腕上的铜钱手串时,眸底倏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霍奚舟,可怜你仅凭一件衣裳,就笃定自己当初遇到的人是姜晚声……你日日夜夜对着她那副画像悼念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怀疑,那粒泪痣并非是画师漏画!而是她姜晚声,原本就没有!」
姜峤的话犹如一道道落雷,狠狠噼向霍奚舟,几乎将他噼得有些站不稳,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坍塌。
他死死盯着姜峤手腕上的铜钱手串,眉宇间情绪翻涌,逐渐化作滔天巨浪——
见他如此,姜峤反而有些疯魔地笑了起来,「当初那只摔断了腿的狸奴,你还记得吗?」
霍奚舟神色遽变。
「你可知那只狸奴是何结局?几日后,它在宫道上遇见了姜晚声,仅凭一身裙裳,就将她错认成了我,于是扑了上去讨好卖乖。结果被姜晚声的宫人活生生打死……」
姜峤的笑声颤抖起来,「霍奚舟,你堂堂一军主帅,何其骁勇,何其威风,最后竟与一只狸奴毫无分别……换了件衣裳便将救命恩人错认!」
霍奚舟面上头一次露出近似于慌乱的表情,「是你……怎么会是你……」
「失望吗?当初你在皇宫里遇到的,后来念念不忘、藏在心里的,从来都是我这个卑劣恶毒、自私自利的小人!」
姜峤眼眶通红,止不住地流着泪,唇畔的嘲讽却越来越明显。
「我将那么重要的铜钱赠给了你,从此你逢凶化吉,无往不利,而我却山穷水尽,灾厄不断……你在宫宴上一箭穿石,名声大噪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于棍杖之下;你在上谷一役死里逃生的时候,我只能在钟离慕楚的股掌中苟全性命……你是民心所向,是正义之师,而我却弒兄弒父,十恶不赦……」
霍奚舟脸色变得惨白,薄唇彻底失去了血色,嗫嚅着却没能发出丝毫声音。
「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同路人,是你的恩人,是你挣脱业障的念想,对你救命又救心,可这样的人站在你面前,你竟然认不出她—」
趁着霍奚舟被这些突如其来的诘问淹没,姜峤一步一步朝身后的火海中退去,「不是要将我拆骨扒皮,让我血债血偿吗?今日就如你所愿。」
她口吻恶毒地诅咒着,「霍奚舟,千万要记住,这一次,是你亲手将我送上绝路!」
语毕,她翩然转身,冲进了光怪陆离的大火中,身后传来霍奚舟痛苦而扭曲的嘶吼声。
作者有话说:
进入復仇章……?
第58章 火海
越旸站在岐山山脚下, 眯了眯眸子,遥遥地望着漫山大火。
越府的侍卫穿着晋陵军的铠甲从山上策马而下,面露喜色, 「郡王,废帝的藏身之处已然暴露!山中的废帝余党也已尽数伏诛!」
越旸如释重负地扬唇, 「做得好。」
「可郡王,这山上的火势怕是有些控制不住了……怕是明日一早, 便会波及上谷城中的百姓。」
「无妨, 撤兵吧。」
越旸笑道,「在城中闹得动静越大越好,本王便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此次火烧岐山,是霍奚舟和晋陵军的手笔……」
话音未落, 又是一身负重伤的侍卫从山上逃了下来, 扑通一声栽在越旸面前,「不好了郡王!霍, 霍奚舟,霍奚舟带着一队人马回来了!此刻正在山中!」
越旸脸色微变, 「他怎么会回来?钟离慕楚不是已经伪造了一封军报, 将他引回江州了吗?!」
「属,属下不知!」
越旸略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山上的沖天火光, 忽然又生出了更阴狠的念头,「再添些火, 本王今日便要让霍奚舟跟那姜峤一起葬身火海!」
***
「皎皎?皎皎!」
耳畔传来温柔而慈爱的声音,姜峤缓缓睁开眼, 通红的眼里仍蕴着泪意, 令她眼前唯有一片白茫茫。
直到朦胧的雾气彻底散去, 她才看清许老太太那张布满皱纹却笑容和蔼的脸。
姜峤一怔,脸上乍然现出一丝失而復得的惊喜,勐地坐起身,一下扑进了许老太太的怀里,紧紧环抱着她,眼泪流得更急了,「外祖母……」
许老太太的手在她后背轻抚着,「哎哟我的皎皎,这是怎么了?」
姜峤哭得一抽一噎,「我,做了个噩梦……」
许老太太抚摸她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就又笑了起来,「梦都是反的。」
姜峤察觉出什么,从许老太太怀中挣脱了出来,愣愣地盯着她,「我梦见,你们都离开我了……」
许老太太望着她,沉默了一会,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神情变得越发复杂,口吻里带着些怅惘,「皎皎,你知道外祖母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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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的眼泪停滞了一瞬。
「外祖母知道,你阿父阿母都去世得早,你一个年纪那么小的女娘,在外面的世界独自长大,一定很孤独很辛苦,经歷很多外祖母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经歷的事……可是皎皎,你一个人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生得比你阿母还要漂亮,性子也比你阿母温和坚忍,你比外祖母见过的所有女娘都要好!你一出现,就成了归云坞最讨人喜欢的女娘。外祖母特别骄傲……」
许老太太的声音也略微哽咽了些,「所以,往后就算没有我们在你身边,你还是能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对吗?」
姜峤一眨眼,眼泪再次簌簌落下,拼命地摇起了头。
许老太太却又笑了,「外祖母知道你可以的,你能做到。」
姜峤却不肯听,死死攥住许老太太的衣袖,「你们到底要去哪儿,能不能带我一起走?不要再丢下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在这里……」
「皎皎。」
许毅之的声音响起。
姜峤缓缓抬眼,只见许毅之和许修竹夫妇出现在床榻边,就站在许老太太身后,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我早就说过了,你不属于归云坞。」
许毅之仍是那副庄正严肃的模样,可看着姜峤的眼神却变得柔和了许多,「离开我们,才是你的宿命。」
「走吧。」
许毅之拉开了许老太太,两人互相搀扶着,与许修竹夫妇一同,转身离开。
衣袖从手中抽走,姜峤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尝到眼泪在唇畔留下的咸涩味。她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关上了门窗。
下一刻,整个闺阁都陷入了汪洋火海。炽烈的热浪滚滚而来,四周尽是悽厉的哭喊和尖叫声——
门外人影憧憧,连续几道冷光闪过,血液喷溅而出,洒在门板上、窗户上,触目惊心。
「不要!」
姜峤终于挣脱了桎梏,一下从床榻上栽了下来,头晕目眩地朝门口爬了过去。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滴着血的剑尖划过门槛,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姜峤颤抖着抬眼。
霍奚舟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酷而漠然的面容在身后的火光映衬下宛如阎罗。
「姜峤,这就是你的报应。」
与此同时,姜峤身后的火焰如怪物般,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顷刻将她席捲淹没——
姜峤勐地睁开眼。
霎时间,火光、鲜血和霍奚舟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晃动的苍青色车顶。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空荡荡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恍惚和茫然。颠簸中,手臂上隐隐传来被灼烧过的疼痛,火辣辣的,却令姜峤终于确认自己还苟活着,保住了一条命。
昏厥前的记忆慢慢涌了回来……
她当着霍奚舟的面冲进了大火里,最初的确是存了要让他后悔莫及、万劫不復的报復心理,可当那炽烈的热火将自己包围,她便清醒过来,只觉得不值当。
她还得活着,她不能让归云坞的人白死,她这条命,还能用来报仇……
所以姜峤强撑着一口气,在火中摸索到了暗道洞口,在最后一刻躲了进去。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在马车上?
「醒了?」
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从旁边传来。
紧接着,一张清逸俊美的脸出现在了姜峤的视野中。
姜峤眸光缩了一下,可很快就像有所预料一般,转瞬恢復成了一潭死水,麻木地闭上眼。
钟离慕楚果然没有死。
祸害遗千年……勾魂杀不死他,剧毒毒不死他,他甚至还有闲情逸緻为自己大办丧事,令她放松了戒备……
「才数月未见,就将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阿峤还真是让舅舅放心不下……」
钟离慕楚幽幽地盯着她,眼神似乎是心疼又不悦的,唇畔却浮起一丝笑,笑容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与幸灾乐祸。
姜峤无动于衷,仍是紧闭着眼,可脸却往旁边偏了偏,将眼角滑落的那滴泪藏了起来。
钟离慕楚眸光沉了沉,唇瓣的那丝笑意逐渐消失。半晌,他皱着眉,抬手将姜峤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腿上。
若放在从前,姜峤无论如何也会挣扎躲开,可今日,不知是因为浑身疼痛提不起力气,还是因为别的,她竟没有动作,任由自己像个毫无生气的木头人一般,躺靠在钟离慕楚的怀里,甚至失去了反抗的念头。
钟离慕楚一手抚上她的发,让那乌黑的青丝从指缝间一绺一绺滑落,声音如同恶鬼蛊惑般的喃喃低语,「舅舅早就告诉过你,我们才是最相配的。这世间你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我……」
姜峤闭着眼,一动不动。钟离慕楚低垂着眼,目光落在她惨白的脸上,扫过那双柔弱姣好的眉眼、被泪水沾湿的长睫,还有泛红的鼻尖和毫无血色的唇瓣。
钟离慕楚眸光微动,忍不住抬手,冰凉的手背贴上了她的侧脸,指节轻轻颳了一下,动作暧昧而狎昵,「只有舅舅,不会憎恶你,不会离开你。也只有舅舅,会永远保护你,永远……爱你。」
听到最后两个字,姜峤的眼睫终于颤了颤。
钟离慕楚笑了,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眉眼间透着愉悦,「从今往后,乖乖待在舅舅身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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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飘扬扬的浓烟和灰烬里,车轮碾过布满石子的泥地,缓缓向前驶着。
上谷城的漫天火光、连夜收拾细软逃难的上谷百姓,还有他们唿天抢地的哭喊声,都被印着钟离氏图腾的马车远远甩在了后头。
与此同时,上谷城郊,一处远离火势的宅院。
院内院外守着郡王府的亲卫,而越旸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屋中,独自一人饮着酒。
此处位于上风口,虽不用担心火势蔓延过来,但也不全然安全。所以他还是派人将笙娘和她的幼弟先行送回了建邺。而他自己则留在上谷,只待山火烧得差不多了,再亲自领兵去灭火,博一个救百姓于水火中的美名。
纵火的是「晋陵军」,救火的是他汾阳郡王……
没想到钟离慕楚那样的人竟会替他想出这般阴毒的计谋。
越旸勾了勾唇,只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舒畅。
他的两大仇敌,一个是死而復生的钟离慕楚,如今已经向他俯首称臣,而另一个,便是霍奚舟,此时此刻怕是已经被那山火烧成了灰烬。往后,整个南靖,他便是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突然,屋外传来了刀剑碰撞的铮铮声响。
越旸反应了一会儿,才醉意朦胧地站起身,刚要出去看一眼,屋门却轰然倒地,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越旸一惊,眼里的醉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灰尘四扬,一道高大的黑影拖着长剑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而他身后,是满院倒地不起的越府侍卫。
「什么人?!」
越旸蓦地瞪大眼,惊疑不定地看向来人。
那人跨过门槛,面容逐渐从黑暗中脱离,被屋内昏暗的烛火照亮——
褴褛不堪的玄衣,衣摆和袍袖上都破了好几个窟窿,边缘焦黑,一看便是烈火焚灼过的痕迹,窟窿下,还隐隐可见被烧焦的模煳血肉,和被刀剑划伤的道道伤口。
再往上,便是一张狼狈而狰狞的面容,被四散垂落的墨发遮去了大半,但仍露出了被浓烟燻黑的一道道伤痕,红黑掺杂,衬上那惨白的脸色,更是犹如地狱中走出的厉鬼修罗。
「霍,霍奚舟?!」
越旸面露震愕,难以置信地退了两步。
霍奚舟勐地抬眼,双目眦裂,眼底一片血红。他动了动唇,嗓音嘶哑,仿佛还能溅出沾着腥气的火星,「是你……火烧岐山……」
越旸没想到霍奚舟会活着从岐山上下来,更未想到他竟然会顶着一身伤,二话不说杀来自己的住处,一时有些喘不过气,却仍强撑着,「本王烧岐山,为的是斩草除根,杀了姜峤,这有何不可?!」
话音未落,霍奚舟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侧,「你杀了她,我便杀了你……」
颈间传来冰冷的触感,越旸浑身一颤,他终于意识到,霍奚舟此刻是真的想杀了他,于是声音立刻没了底气。
「霍奚舟,你疯了吗?你忘了姜峤曾经做过什么吗?你忘了你对姜峤做过什么吗?当初在建邺,你可是连他的尸身都没有放过,你将他拆骨扒皮啊,在城楼上悬尸曝晒,整整三日!如今竟为了他,对本王动了杀心?」
拆骨扒皮,悬尸曝晒。他从前报復「姜峤」的手段,甚至胜过了越旸……
霍奚舟眉宇间的暴戾倏然一僵,眼底的痛苦、绝望,还有愧悔,再次铺天盖地翻涌而来,浑身的煞气被失魂落魄取代。
就在几个时辰前,姜峤当着他的面,再次决然地投身大火。任他顶着越燃越旺的火势,发了疯似的在山中奔走,翻遍每一寸焦土,也再没有看见她的一片衣角。
在寻找姜峤的这几个时辰里,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她扑进大火中的那番诛心之言——
他……认错了人……
他竟然从头到尾,都认错了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8 20:36:32~2022-12-18 21:3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佳佳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求不得
有那么一瞬间, 霍奚舟仿佛又回到了年前在江州的那段日子,可这一次,他像一个清醒而痛苦的旁观者, 看着自己为了根本不存在的「血债」扼住姜峤的脖颈,看着自己在床榻上佯装醉意对着姜峤唤她阿声, 还有那一日在半雪堂,他疾言厉色, 叱责姜峤手段狠厉、心机恶毒, 根本不配与单纯良善的「姜晚声」相提并论……
而姜峤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若姜晚声当初多些心机便可活命,你是希望她变成一具单纯良善的尸体,还是卑劣恶毒却活生生的我?」
恍惚间,那道清冷微哑的嗓音又落入霍奚舟的耳里,此刻听来却却已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一字一句, 竟是比胡人的袖棒还要冰冷锋利, 霎时破开他一身坚如磐石的盔甲,直刺胸膛, 在他心上豁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也是直到此刻,霍奚舟才终于明白在上谷那一夜, 当他说出铜钱的来歷时, 姜峤为何会用那样可悲可嘆的眼神看着他。
——霍奚舟,你真是可怜。
——你喜欢的那个人, 死了。
——早就死了。
说出这些话时,她心中究竟有多难过……
霍奚舟心头的刺痛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未到撕心裂肺的地步,却密密麻麻、无孔不入, 比他从前在战场上受过的任何刀伤箭创都要痛上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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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自己曾对姜峤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霍奚舟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柄, 就连剑刃也在微微颤抖。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趁霍奚舟不备,几个漏网之鱼提着刀出现在他身后,在越旸的眼神示意下勐地举刀朝霍奚舟砍了下来。
直到身后传来利刃破空声,霍奚舟眼里才短暂地恢復了一瞬清明,蓦地回身,长剑横档在了那几柄朴刀之下,但仍是慢了一步,锋利的刀刃已然没入霍奚舟肩头——
可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攥着长剑用力一挑。
只听得「铛」一声,长剑应声断成三截,而越氏的人也被震得朴刀脱手,重重地栽在地上。
霍奚舟脸色白得愈发如鬼魅一般,踉跄了几步,丢开断剑,在那几人又要冲上来之前,徒手扼住了越旸的脖颈。
若换做平日里,霍奚舟单手便能将越旸掐死,可今日发了疯似的在火海里找寻许久,又强撑着杀到这里,他也已是强弩之末,手掌下的力气不如寻常十分之一……
可即便如此,越旸也已窒息得脸色煞白,艰难地求饶唿救,「霍奚舟,霍奚舟你不能杀我……你若杀了我,越氏的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与我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说话间,越氏剩下的部众也终于姗姗来迟,赶到了院中。看清这一幕,众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纷纷拉满手里的弓弦,数十支箭矢齐刷刷对准了霍奚舟,蓄势待发。
越旸霎时又有了几分底气,从最初的惊惧和浑浑噩噩中缓了过来。他忽地想起了某一日,钟离慕楚摇着扇轻描淡写地告诉他——
「霍奚舟此人,不易摧折,却好拿捏。凡事只需将以黎民百姓为筹码,他便会作茧自缚、无可奈何。郡王,这世间背负太多的人,註定不得好死。」
一时间,越旸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咬牙切齿道,「霍奚舟!上谷如今一片火海,还需要人收拾烂摊子……你的晋陵军根本来不及赶到……此刻唯有我,唯有我越氏能救火!若你我一同死在这里,上谷、南阳、洛阳……都会葬身火海、化为灰烬……到了那时,所有人都会死……都要替我陪葬!」
话音未落,颈间的力道又猝然加重了几分,越旸难以置信地对上霍奚舟近乎扭曲而狰狞的面容,和那双布满血丝和疯狂的双眼。
……霍奚舟真的疯了!
生机逐渐被抽离,越旸的眼底掠过一丝惊恐。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竟是连三城百姓的性命都不顾,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一箭破空声传来,径直袭向霍奚舟的后心口。
霍奚舟头疼欲裂,凭着最后一丝理智侧身避让,却还是被那箭矢射中肩胛骨,扣在越旸颈间的手不自觉一松。
越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话说得又连贯了些,「你放过我,我便立刻让郡王府这些人随你去救火……」
霍奚舟像是被救火二字点醒,通红的眼眸瞬间掠过一丝光亮。
察觉到颈间力道的松动,越旸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你想要救谁,我让他们帮你去找……若再晚些,怕是就来不及了……」
霍奚舟蓦地松开越旸的脖颈,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拖到了自己眼前,一字一句,理智几近崩溃,「救火……现在灭火,还有得救……」
他一个人,找不到……
若这些人都上山,或许能找到……
霍奚舟死死攥着越旸的衣领,拖着他朝屋外走。肩头的血沿着指缝、沿着衣袖滴落在地,被踉跄的脚步践踏出一个又一个血印。他嘴里喃喃着,全然魔怔了一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面上时而仓皇,时而狠厉,时而茫然,时而歇斯底里。
「叫他们,通通上山……所有人都去……救火!」
***
夜色渐深时,马车才在一处低调隐蔽的宅子门口停了下来。
牧合翻身下马,来到马车前,「郎主,到了。」
「嗯。」
车内传来钟离慕楚的应答声。
牧合这才掀开了车帘。
钟离慕楚抱着姜峤走下车,牧合一愣,下意识伸手要接,却被钟离慕楚淡淡地扫了一眼,顿时反应过来,立刻将双手缩了回去。
钟离慕楚将姜峤抱进了宅子,径直走进了一间屋子,将她在床榻上放下,随即便叫来一位女医师,为她处理身上被灼烧的伤处。
从始至终,姜峤没有睁开过眼,更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一味地任他们摆布。
医师为姜峤换完药包扎完,就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一直坐在屏风外的钟离慕楚起身,走到床榻边,启唇道,「阿峤今日也累了,好好休息。舅舅明日再来看你。」
语毕,他又盯着姜峤看了片刻,才替她盖上被褥,转身离开。
待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姜峤垂在衣袖中紧攥着的手才猝然松开。
翌日。
姜峤是被屋外的喧譁叫嚷声吵醒的,她睁开眼,却被床帐外透进来的刺目日光晃了一下。
「云皎!云皎是不是在里面?我要见她!」
「许郎君,许郎君……你不能进去……」
「我为什么不能进去,我是她的表兄!亲表兄!我有话要问她!」
分辨出屋外许谦宁的声音,姜峤瞬间清醒过来,眼底闪过几分惊愕。她咬牙,强忍着身上的灼痛,掀开床帐,披上外衣便匆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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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郎君,我们郎主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惊扰里面那位娘子……还请许郎君饶我们一命!」
院中的丫鬟正死死拦着许谦宁,忽地听见身后传来屋门被推开的声响。
众人动作一顿,不约而同朝门口看去。
姜峤脸色苍白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怔怔地看过来,唇瓣微启,嗓音沙哑得不像话,「表兄?」
看见姜峤,许谦宁脸色一变,疾步匆匆地沖了过来,一把扶住她的肩,「你还活着,那祖父祖母呢?」
许谦宁从前最注重自己的形象,可此刻却鬍子拉碴、满脸憔悴,眼底还布满了血丝,「还有我阿父和阿母,他们人呢?为什么他们没有从暗道出来?整个归云坞,不,整个上谷都被烧没了,他们人呢?!」
说到最后,许谦宁几乎是吼了起来,攥在姜峤肩头的手越发收紧。
姜峤吃痛,却咬着唇一声不吭。
见她眼眶泛红,避开了自己的视线,许谦宁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一把松开了姜峤的肩,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表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峤哑着嗓子问道。
许谦宁还未反应过来,便一脚踩空,差点从台阶上栽下去。
姜峤慌忙伸手去扶,却被他勐地甩开。
「你还问我?!!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许谦宁红着眼眶,死死瞪着她,一字一句,声音充满了厌憎,「姜,峤!废帝殿下!」
「……」
姜峤被重重甩开,一时间头晕目眩,扶着门框才堪堪站稳。
「那些纵火烧山的人,都是冲着你去的!为什么,为什么要隐瞒身份,为什么要回归云坞?!如果祖父当初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根本就不可能留下你这个祸患!」
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至亲之人的打击,令许谦宁越发地口不择言。而这些话,也无疑成了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剜剐着姜峤的心脏。
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一抬眼,却正好看见钟离慕楚出现在院中,脸色冰冷地走了过来。
许谦宁浑然不觉,仍旧不依不饶地将所有悲愤倾泻在姜峤身上,「是你,带来了灾厄!是你,毁了归云坞,毁了整个岐山、上谷,还害死了祖父祖母……」
「啪——」
姜峤提起最后一丝气力,狠狠扇了许谦宁一巴掌。
她这一巴掌打得十分用力,也十分响亮,就连钟离慕楚也步伐一顿,定在了原地。
许谦宁被扇得偏过了脸,整个人都懵了,脸颊上也迅速浮现出了巴掌印,很快变得红肿起来。
姜峤额上沁出了些冷汗,手指扣紧了门框,看着许谦宁,唇瓣开合,吐出一字,「滚!」
许谦宁似是从方才的魔怔中清醒了过来,转眼看向姜峤,眼里虽然还是恨怒交加,但却又多了些别的什么。
静了半晌,他收回视线,浑浑噩噩地转身离开,连从钟离慕楚身边经过时,也没有丝毫反应,就像是压根没看到他似的。
可钟离慕楚却不想轻易放过他,他掀起眼,目送着许谦宁六神无主的背影,面上虽还是一片温和,眼神却变得寒意森森。
正当他唇角微动,想要开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丫鬟的惊唿声,「娘子!」
钟离慕楚回头,只见姜峤竟是摇摇晃晃靠着门框,一幅不堪重负、随时都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他眸光微缩,瞬间将要收拾许谦宁的念头搁置在了一旁,几步走到廊下,一手揽住姜峤,将她打横抱进了屋内。
钟离慕楚一边朝床榻边走,一边低眸,扫了一眼缩在自己怀中的姜峤,冷不丁开口道,「怎的还是如此心软?你连嫡亲的皇兄都杀得,还会在乎区区一个表兄?」
「……」
姜峤闭着眼,沉默不语。
「阿峤,你为什么对所有人心软,唯独对我这么残忍?这世上最锋利的匕首,最阴毒的毒药,你用在我身上时,可没有丝毫犹豫。」
钟离慕楚将她放回榻上,自己也拂开衣摆在床沿坐下,轻嗤了一声,「何时你才能将对旁人的善心好意,分予舅舅一些?」
姜峤仍是闭着眼,钟离慕楚也不恼,他原本也没指望姜峤回应什么,于是自顾自往下说道。
「若他方才再多说一句,舅舅便要替你出手了。不过这许谦宁,我留着还有用,暂时不会杀他。所以……」
顿了顿,他轻嗤一声,「你也不必再装晕了。从小到大,便只会玩这种把戏……」
钟离慕楚话音未落,躺在床榻上的姜峤忽然痛苦地皱起眉,勐地起身扑到床边,捂着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随即便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钟离慕楚蹙眉,伸手接住她。
下一刻,姜峤自己仿佛都被什么吓到了,缓缓移开手,掌心竟是猩红的一滩血!
钟离慕楚的脸色倏然一变。
医师赶到时,姜峤已经又昏睡了过去。医师匆匆为她诊了脉,就忐忑不安地出了屋子,走到钟离慕楚跟前回话。
钟离慕楚双手拢在袖中,神色冷淡,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翳,「如何?」
医师咽了一下口水,「郎主放心,这不是什么大事,算是正常反应……」
钟离慕楚瞥了她一眼。
「殿下昨日刚被种下了蛊虫,今日又受了刺激,怒急攻心,才会突发呕血之症。只需喝些药,稍加调理,便能恢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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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只要过了这几日,就会安全无虞了?」
钟离慕楚问道。
医师看了钟离慕楚一眼,神色挣扎,欲言又止。
钟离慕楚启唇,「说。」
「此蛊名为求不得,如今母蛊由郎主控制,子蛊在殿下/体内。受蛊虫控制,殿下会慢慢对郎主生出情意、产生依赖,若没有外力影响,到最后则会情根深种,半步都离不开郎主。」
「从今往后,殿下只能与郎主同生共死,若母蛊遭遇不测,子蛊会殉情而死,不出两日,殿下也会随郎主而去……当初朝月公主寻来此蛊,想给郎主种下子蛊,也是因为这蛊有此奇效……」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钟离慕楚打断了她,「你方才说,外力影响?何为外力?」
医师斟酌着开口道,「据说,这子蛊有九成的机率能令人无可自拔,却也有一成的可能,难以控制种蛊者。许是早就心有所属,或是遇到了命定之人,情难自控,那么……」
钟离慕楚眸光闪了闪,「此蛊就无用了?」
医师摇头,「并非全无作用。种蛊者若不受控制,对其他人生出情意,蛊虫便会发作,在体内游走,以示惩戒。种蛊者但凡心意动一次,便要承受一次蚀骨剜心之痛,情意越深,此痛愈烈。」
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倘若,倘若殿下在此期间,对旁人动了心,那往后,呕血恐怕还是小事,最不妙的,是心竭而亡……」
语毕,医师甚至不敢抬头看钟离慕楚。
「哪里不妙?」
出乎意料的,钟离慕楚平静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医师愣了愣,诧异地抬眼,只见钟离慕楚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眼神望向屋内,面上似笑非笑,「要么对我情有独钟,要么只能死……此蛊妙得很。」
医师心中一颤,惊惧地低下了头,不由对屋内的姜峤生出一丝怜悯。
片刻后,钟离慕楚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
让这蛊虫落在他手上,怕是姜晚声这辈子做过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
姜峤在宅子里养了几日,才总算将那夜损伤的元气慢慢补了回来,脸上重新恢復了血色,身上的灼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而那一日的呕血,好像真的只是个意外。
在宅子里养伤的这几日,也不知是许谦宁自己不愿出现,还是钟离慕楚动了什么手脚,总之姜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其实不止是他,除了平日里伺候她的丫鬟和女医师,几乎没有其他人再在这个院子里出现过,就连钟离慕楚,似乎也有什么要紧的事在忙,只是偶尔来过几次。
大概是他吩咐过什么,院中的丫鬟平时轻易不敢与姜峤搭话,所以姜峤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对外面发生的事只是略知一二。
她只知道,岐山那场大火令整个上谷和周边几城都遭了大劫,足足烧了三日才被彻底扑灭,伤亡的百姓和损失的钱财不计其数。
姜峤不相信,纵火烧山的人会对这一后果没有预料。只是明明知道,但却毫不在意,甘愿用上谷所有人的性命与她同葬……
姜峤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耳畔又迴响起许谦宁那日的言语。
——如果祖父当初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根本就不可能留下你这个祸患!
——是你,带来了灾厄!是你,毁了归云坞,毁了整个岐山、上谷,还害死了祖父祖母……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姜峤回神,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紧攥着一根玉簪,手指不知何时被簪尖划了道伤口。
为姜峤绾髮的婢子吓了一跳,手里的梳子都有些拿不稳了,「婢,婢子马上去叫医师过来!」
姜峤怔了怔,低声道,「……不用。」
她将手指凑到了唇边,轻轻吮去伤口处的血珠后,才抬眼,从铜镜中看向身后的婢子,「能不能替我取一身素白的衣裳来。」
钟离慕楚走进院中时,就看见姜峤穿着一身白裙,静静地坐在鞦韆上,发间没有任何饰品,只戴了一朵用白色丝带系成的绢花。
钟离慕楚步伐顿了顿,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他知道,姜峤虽偏爱浅色衣裳,但却从来不喜白色。从前还在穿男装时,姜峤就当着他的面亲口说过,白色是最道貌岸然、最虚伪的颜色……自然,这话实则是在指桑骂槐,骂他这个只爱穿白衣的伪君子。
钟离慕楚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袍,唇角微翘,心中莫名生出些愉悦。
他缓步走到姜峤跟前,抬手替她整理着肩头的髮丝,「白色格外衬你。」
姜峤下意识想要躲避钟离慕楚的触碰,可又不知为何僵在原地,她垂着眼,嗓音冷淡,「今日是头七。」
钟离慕楚的动作顿住,这才反应过来,岐山那场火,正是七日前的夜里烧起来的。
他眼底的笑意迅速褪去,唇角的弧度也变得凉薄,口吻戏嚯,「还真是女要俏,一身孝。」
姜峤抬头剜了他一眼。
「走,带你去个地方。」
钟离慕楚淡声道。
坐上马车时,姜峤才注意到自己的行装已经被婢女收拾好了,就放在车内的角落里。她终于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一趟简单的出行,瞧马车后面兴师动众的架势,更像是搬家。
只是无论去哪儿,都是换个笼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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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并不在意,也没有向钟离慕楚询问的兴致,甚至路上都不曾掀开车帘看上一眼。不过凭藉马车的颠簸程度,她还是察觉到,这一程,似乎是进山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钟离慕楚率先起身下车,随后转身,看向车内的姜峤,「下车。」
姜峤忽视了他伸过来的手,扶着车架自行跳下了车。白裙坠地,她踩在石子地上,站稳后方才抬眸。
只一眼,她眸光骤缩,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漫天霞光,山明水秀。
他们正站在崖边,脚下便是一处山坳。山坳中,茂林修竹,树木葱茏,屋舍层层错落,被蜿蜒曲折的溪水环绕着。
阡陌小道,田间地头,穿着粗布衣衫的山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劳作,有的在洗衣,还有的在闲谈。
远远看去,竟然与归云坞一模一样!
姜峤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神色恍惚地往前走了一步,「这是……归云坞?」
钟离慕楚的目光从她身上??收了回来,也看向山坳中的村落,「是,也不是。我看你对那个归云坞留恋得很,所以就让许谦宁画了幅画,再叫人按照他的画復刻了一个归云坞。喜欢吗?」
钟离慕楚的话一下将姜峤从不切实际的妄想中拉了出来。
「……」
她抿唇,眼里的光转瞬又黯淡了下去。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钟离慕楚也不恼,只是挑了挑眉,伸手牵住姜峤,「阿峤,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想要什么。」
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体验,钟离慕楚垂眸,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人相握的手,不顾姜峤的挣扎,攥得更加用力了些。
「你喜欢归云坞,想要留在归云坞,当真是为了替母寻亲、替母赎罪?舅舅不信。在建邺皇城里浸淫这么许多年,血缘亲情这种可笑的东西,还能牵绊得住你?」
钟离慕楚笑了一声,牵着姜峤往山坳中走去,「你不过是想找个藏身之地,找个能让你安稳度日的避世桃源,既如此,是不是原来那个归云坞还重要吗?」
姜峤僵硬地跟在钟离慕楚身边,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靠得近了,她越发看出此处与归云坞的差别。归云坞里男女老少,其乐融融,可此处,却只有妇孺和老人,不过仔细一瞧,竟全是熟面孔。看来,应当是从归云坞撤离的那群人,通通都被接到了这里……
既然许谦宁都已落入钟离慕楚的股掌之中,那么归云坞这些人被他控制,也就不稀奇了。
从田地边经过,姜峤终于看清了那些坞民的表情。尽管手上还做着稀松平常的活,可与在归云坞时的放松快乐截然不同,此刻,她们脸上却充满了悲伤和麻木。
直到看见姜峤,她们才像是被什么人胁迫似的,勉强露出了笑容,眼里仍是一片死气沉沉。
唯有孩童们,仍没心没肺地在泥地里嬉闹着,仿佛灭族之灾从未发生过。
钟离慕楚侧眸看向姜峤,唇畔浮起一丝温柔的笑,「从今往后,舅舅就陪着你在这里隐居,建邺那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从此跟我们再无干系……」
姜峤神色微动,忍不住转头,与钟离慕楚对上了视线。
她的眼神,显然与从前不大一样。
从前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克制和隐忍,心机和算计,时不时还会剑拔弩张,露出些锋芒。可现在,那些戳人的刺像是全部被拔了个干净,变得柔和而茫然。
有那么一瞬,这双眼睛忽然让钟离慕楚想起了那年在永宁宫初见姜峤时的情景。那时的姜峤,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当时的他既觉得碍眼,又觉得新奇。
直到姜峤生涩地想要讨好他,说了那一句,「舅舅与母后生得一样好看」,这才戳中了他的逆鳞,令他真正动了杀念……
「钟离慕楚。」
姜峤望着他,忽然开口唤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日你问我,何时能将对旁人的善心好意分予你一些……你可知道,我从前也曾真心地想要亲近你。」
钟离慕楚一怔。
「那年初入永宁宫,我很紧张,我怕自己表现得不好,怕钟离皇后会不喜欢我,怕宫人会刁难我,然后……我就看到你。」
姜峤平静地说道,「你当时对我笑了一下,我立刻就不紧张了。因为我想,就算钟离皇后不好说话也没关系,因为我可以讨好舅舅,毕竟笑得这么好看的人,脾气一定很好……」
钟离慕楚眸光微动,似乎预料到姜峤要说些什么,眉宇间既有惊喜又有挣扎,「阿峤……」
「可第二天,你就餵我吃了毒药。」
姜峤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钟离慕楚僵住。
的确,因为姜峤那一句无心之言,他第二日就将一盒有毒的油酥饼带进了宫,递到了姜峤手上。似乎是从那一刻起,姜峤对他的惧意就像烙印在了骨髓里……
「钟离慕楚,是你亲手毁了我对你的那份心意,如今又想再讨回来,怎么可能呢?」
姜峤仍是笑着,说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
钟离慕楚唇瓣的笑意荡然无存,眉心微蹙。
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竟然生出了些不满,其中还掺杂着一些旁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可他却根本不清楚那些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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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眸色渐深,还想说些什么,可尚未开口,就见姜峤忽然移开目光,看向了他身后。
钟离慕楚转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朝他们走过来的人,是许谦宁。
看见许谦宁的第一眼,姜峤几乎没能认出来。短短几日未见,他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似的,此刻他也穿着一身白麻孝衣,髮丝束得端方肃正,眉宇间的跳脱荡然无存,变得沉稳而压抑……
莫名的,姜峤竟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许毅之的影子。
许谦宁走过来,目光扫过姜峤,面上已经没有了那日的憎恨与怨怼。他看向钟离慕楚,郑重其事地拱手行了个礼,「钟离公子助我等脱难,又在此重建归云坞,收留老弱妇孺,此恩此德,我们许氏一族没齿难忘,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钟离慕楚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往后便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姜峤低垂着眼,沉默不语。
许谦宁也静了片刻,才侧身引路,「二位的住处已经布置好了,我带你们过去。」
有许谦宁盯着,此处果然是完全还原了归云坞,所以姜峤的住处仍是那座古朴小巧的吊脚阁楼。从外看,几乎一模一样,可推开门,里面器具陈设却大不相同。
妆檯、衣柜都用了最名贵的木材,床榻上放着奢丽的纱衾和鸳枕,书案上摆布的文房四宝,光是那砚台就是极为难得的易水古砚,书架上还放着莹润透亮的白玉棋盘……
这一看,便不是许云皎的闺房,而是姜峤的。
「如何,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钟离慕楚站在她身后,扫视了一圈屋内,对自己搬进来的这些陈设还算满意。
姜峤背对着钟离慕楚,半晌才低声开口,「我要祭奠亡魂。」
钟离慕楚唇角微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暮色将至,整个山坳陷入一片昏昧,层叠的屋舍外都要挂起了白纸灯笼,随着山风来回轻晃。
祠堂内,烛火通明,归云坞的遗民们跪在灵牌前焚香祭奠。
姜峤和许谦宁跪在最前面,两人之间却隔了三四个人的距离,生疏得不似有血亲的表兄妹,反倒更像结了仇怨的宿敌。
钟离慕楚走到堂外,远远地看了一眼,眉心微蹙。
焚烧的香火味、祭品的油腻味,还有一些咸涩的,许是眼泪蒸腾散发出的,各种难闻的气味掺杂在一起,令他的心情越发烦闷,隐隐生出些躁怒。
视线落在那叠成小山似的灵牌上,钟离慕楚仿佛被唤起了什么记忆,眸光一闪,唤了一声,「牧合。」
牧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郎主。」
钟离慕楚冷冷启唇,「将这灵堂砸了。」
「……郎主?」
牧合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难得在听到钟离慕楚的命令时有所犹疑,「若砸了灵堂,殿下怕是会……伤心。」
钟离慕楚脸色微沉,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跪在最前面的纤弱背影上。突如其来的,他回想起了四年前——
也是到处挂满了白纸灯笼,停着数不清的棺木,乌压压的灵牌前,瀰漫着难闻的香火味和死亡与腐烂的气息。
那时的他跪在灵前,也跟这群人一样,满脸空白,却没有一丝悲伤,只有无尽的快意和兴奋。
钟离一族,从来都是骨肉至亲互相倾轧,谁的心够狠,谁的权利便越稳。可往后,这些人再也不必手足相残了。他钟离慕楚,从前是钟离家最被人瞧不起的孽种,凭一己之力,将全族人都送上了黄泉路,他们就算还要斗,也只能在阴曹地府吵吵嚷嚷扯头花。
筵席百年的簪缨世族,连皇族都奈何不了,却被他亲手摧毁……
钟离慕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甚至有些享受。可偏偏有个人闯进来,破坏了这种氛围。
来的人便是姜峤。
听她那气势汹汹的脚步声,钟离慕楚便猜到她来此的用意。定是已经发现钟离一族覆灭其实是他动的手脚,意识到自己成了他杀人的刀,才恼火地到这儿来「兴师问罪」。
可令钟离慕楚想不通的是,怎么会有人明明什么都知道,但还会被表象迷惑,轻易地对他生出怜悯和同情呢?
「……你还好吧?」
姜峤迟疑了一会,才在他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钟离慕楚最厌恶旁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可这人是姜峤,就又变得可以忍受了。
他一边在心中嘲讽着她的软弱和愚蠢,一边又装模作样地抱住了她,真的就像即将溺水的人抱住最后一根救命浮木般,「从今以后,舅舅最亲近的人,就只有阿峤一个了……」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可笑且噁心。然而姜峤竟然信了!
当她伸出手回抱住他,还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作安抚时,钟离慕楚终于忍不住,开始浑身发抖。
于是姜峤以为他在流泪,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掏出了一方手帕,结果一弯腰递过来,才发现他满脸都是笑意。
「……疯子!」
姜峤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
钟离慕楚便躺在钟离裕的棺材前,随手将手帕搭在了自己脸上,畅快地仰天大笑起来。不过片刻,那手帕就被他笑出来的眼泪沾湿了。
「郎主?」
牧合的唤声令钟离慕楚瞬间从回忆中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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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回视线,侧眸瞥了牧合一眼。
牧合神色一凛,「是属下的错,属下这就带人去将这灵堂砸了。」
「回来。」
钟离慕楚叫住了牧合。
牧合定在原地,不解地转向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拂袖离开,「不必砸了。」
作者有话说:
从这一章开始,会把一些女主视角藏起来……
女主说的话开始半真半假……
感谢在2022-12-18 21:30:51~2022-12-20 01:3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9492789 20瓶;absinth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追悔
转眼间, 夜色渐深,子时将近。
祭拜的人三三两两从祠堂走了出来,红着眼眶抹着泪, 各回各家。灵牌前,唯独剩下姜峤和许谦宁, 仍腰背挺直、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疲惫, 又像是较上了劲似的。
许谦宁目视前方, 冷不丁开口道,「都说头七这天,亡故之人会回到亲人身边,祖父他们若是看见你跪在此处,怕是难以安息。」
姜峤缓缓抬眼, 没有再单方面忍受许谦宁的挖苦, 平静地反击道,「表兄为了一个女娘离开归云坞, 被从族谱上除名,照理说, 也不配跪在这里。都是不肖子孙, 便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你……」
许谦宁暗自咬牙,转头瞪了姜峤一眼。
「我且问你, 你与钟离慕楚是如何结识的。」
姜峤启唇,嗓音低哑。
许谦宁顿了顿, 眉头紧皱,「我离开归云坞后, 遇到了山匪, 是他救了我。后来我得知钟离公子四处寻你, 担心你的安危,便跟他报了个平安……」
「所以,你轻易将归云坞的状况透露给了一个外人?」
许谦宁察觉到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将脏水都泼到我身上吗?那日是钟离公子先告诉我,霍奚舟的人封锁了岐山,要对你动手,对上谷许氏动手,我不得已才求他帮归云坞脱困!若非他帮忙在暗道出口接应这些老弱妇孺,上谷许氏这一脉就要因为你断绝了!」
一阵邪风忽然从外吹来,将祠堂中的明烛尽数吹熄。黑暗中,姜峤闭眼,掩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了衣摆。
许谦宁收回视线,定定地望向灵牌,「祖父祖母,阿父阿母,你们放心,我定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你拿什么报仇,向谁报仇?」
姜峤低嗤了一声,艰难地撑着地站起来,膝盖因跪得久了,酸痛发麻得厉害,她踉踉跄跄地朝祠堂外走去,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当好你的族长,照顾好剩下的人……报仇的事,还轮不到你。」
许谦宁顿了顿,转过身,目送姜峤的背影走出祠堂,融入黑夜中,心头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
春雨濛濛,山中四处氤氲着湿润的雾气,日光昏昧,压抑得令人有些喘不过气。
钟离慕楚一身白衣,意态从容,步伐缓缓地走在山中石阶上。牧合紧随其后,为他撑着伞。
迎面走来的坞民们看见他们二人,纷纷露出敬畏的神色,不约而同唤了一声「钟离郎君」,随即毕恭毕敬地行礼。
钟离慕楚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浅笑。
可即便如此,那些许氏族人仍是惴惴不安地,行完礼后便低眉敛目,匆匆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钟离慕楚收回视线,眸光又不自觉冷了下来。转眼间,两人走到了姜峤住着的阁楼下。
「几日了?」
钟离慕楚问道。
牧合反应了一会儿,「三日了。这三日殿下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出来过。」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抬眼望向阁楼紧闭的门窗。
阁楼内,姜峤正坐在书案前,提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门外突然传来笃笃两下叩门声,她顿了顿,搁下笔起身,拉开门。
钟离慕楚站在门外,好整以暇地对她笑了笑。
「……什么事?」
姜峤抿了抿唇。
「无事,不过是想与阿峤待在一处。」
钟离慕楚走进屋内,轻车熟路地在窗边坐下,随手拿起一卷书册,「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绝不打扰。」
闻言,姜峤皱了皱眉,却也不好再将人赶出去,只能回到书案前。可提起笔,又突然没了头绪。
即便钟离慕楚不出声,可他本身的存在便已是一种打扰。有他在,自己想要做的事註定没法再继续。姜峤心烦意乱地将最上面一页纸胡乱揉皱,丢到了一旁。
钟离慕楚翻着书册,眼角余光却仍注意到了姜峤的动作,唇角勾了勾,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几日为何不愿出门,缩在这屋里装鹌鹑?」
姜峤低垂着眼,顿了片刻,才不咸不淡地应答了一句,「没意思。」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她并不像现在这般自闭门户,时常会出门。可出去了几次,她就发现,物是人非,归云坞的人对她已再不是从前的态度了,看她的眼神也变了。
从前他们看她,是调侃的、亲昵的,可如今看她,却是畏惧的,忐忑的。
她还记得初到归云坞时,是他们告诉她,这里没有规矩,不必行礼。可现在,他们却学得与建邺皇城里那些宫人一般,生疏而笨拙地向她与钟离慕楚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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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归云坞没有尊卑,即便是身为族长的许毅之也从未有过这种待遇。钟离慕楚嘴上说着要放下建邺的一切,与她一起归隐山林,可却仍然让阶级和尊卑那一套侵染了归云坞最珍贵的东西。
姜峤不愿看见那些人变得陌生,也不愿看见归云坞变成另一个皇宫,干脆眼不见为净,将自己关了起来。如此一来,或许大家都能自在。
「那如何才叫有意思?」
钟离慕楚放下书册,问道。
姜峤连眼也未抬,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你永远不会明白。」
钟离慕楚面上的笑容略微淡了些。他向来是个极为自持的人,喜怒伤悲几乎从不在人前显露,就连面对从前那个咄咄逼人、时不时会与他呛声的姜峤,他也只觉得有趣,甚少会动怒。
然而这一刻,他却莫名被姜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惹得不快,甚至连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钟离慕楚眸光沉了下来,重新拿起书册,只是注意力却不再集中在书上的字。
室内再次恢復沉寂,姜峤原本有些浮躁的心也逐渐静了下来,她抬头,朝钟离慕楚看了一眼,忽然生出了个念头,于是重新提起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勾勒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慕楚终于回过神,放下手中自始至终都没有翻过页的书册,再次侧眸朝姜峤看过来。
只见姜峤十分专注地在纸上画着什么,脸上竟久违地带着些松快的笑意。这样的笑意,她从未在钟离慕楚面前露出过。
她在画什么?
钟离慕楚隐约察觉到不对劲,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抖落衣袖站起身,朝姜峤走了过去。
听到动静,姜峤抬头看过来。见钟离慕楚离书案越来越近,她面上的笑意微僵,有些慌乱地放下笔,想要将手下的画纸撕毁。
可钟离慕楚凉飕飕的声音却来得更快,「若撕了它,我便叫人折断了你这双手。」
「……」
姜峤动作顿住,脸色霎时变得灰败。
钟离慕楚扯了扯唇角,从姜峤手下夺过那被揉成一团的白宣,缓缓展开。
展开前,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若这纸上画写的内容与霍奚舟有关,他定要让这个撞了南墙还不回头的女娘吃些苦头。
扫了一眼忐忑不安的姜峤,钟离慕楚冷笑一声,垂眸看向画纸。看清画纸上的轮廓,他眸色一顿,忽地愣了愣。
白宣上,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人模人样地坐在雕花窗边,一手拿着书册,一手拈动着手腕上的佛珠。
「我只是忽然想到山海经里的记载,想到什么就画出来了。」
钟离慕楚不动声色地盯着那明显是在暗讽他的画像,半晌才掀起眼,看向姜峤,晃了晃手腕上的佛珠,似笑非笑,「山海经里竟还有怪物跟我一样,时刻戴着串佛珠?」
「……」
姜峤哑然,无话可说。
她原以为钟离慕楚又要发疯,却不料他的神色看上去竟与平日无异,甚至还隐隐有些愉悦。
「这还是阿峤第一次给我画像,舅舅定是要装裱起来好好收着。」
说着,钟离慕楚当真将那画纸工工整整地摺叠起来,宝贝似的收进了袖子里。
姜峤怔了怔。只觉得钟离慕楚的疯病何时发作,如何发作,果然都不是常人能揣测的……
「钟离公子在里面?我有要紧的事要找他。」
阁楼外忽然传来许谦宁的声音,听语气似乎还有些着急紧迫。
钟离慕楚最不喜旁人来打扰他与姜峤的独处时刻,可今日他心情好,便没有与许谦宁计较,扬声吩咐屋外的牧合,「让他进来。」
房门被推开,许谦宁脸色沉沉地走了进来,先是看了姜峤一眼,面上略微有些不满。
头七那日,许谦宁见姜峤说得笃定,原以为她已经有了什么復仇计划。可令他失望的是,接下来的这几日,姜峤完全没有任何动作,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好像那日不过是一时逞口舌之快。
许谦宁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钟离慕楚,他收敛了面上的阴沉,虽然有所克制,可口吻里还是透着一丝诘问,「钟离公子,为何有那么多人把守在归云坞外?还不许我们许氏族人随意进出?」
钟离慕楚笑了笑,「从前你们在岐山上布置了阵法,自然不必有人看护。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在归云坞四周设防、严加看管,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
「钟离公子的好意,我能理解。只是……坞中有个孩子不见了,我们方才不过是想出去寻他,便被外面把守的人驱逐了回来,还有人被推搡受了伤。如今坞中人心惶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当做囚犯关在了此处……」
许谦宁话音未落,便被钟离慕楚淡声打断,「此事好办,何人不知轻重,你将他带过来,我让人剁了他的双手,送去给你们赔罪就是。」
许谦宁神色微变,有些不敢相信,看上去霁月清风的钟离慕楚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他下意识看向姜峤,却见她低眉敛目,并没有什么反应,似是习以为常。
许谦宁心中越发不安,眼见钟离慕楚当真要唤牧合进来,他连忙出声阻止道,「这倒不是最要紧的,如今最要紧的,是要请钟离公子放行,让我们出去寻人。」
钟离慕楚顿了顿,摇头,「怕是不行。归云坞如今还在风口浪尖,不能放任何一人出去。万一有人存了异心,趁此机会将行踪告知给了追兵,那我们这些时日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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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云坞绝不可能有这种人,钟离公子多虑了……」
钟离慕楚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袍,不再回应。
姜峤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知道这意味着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于是看了许谦宁一眼,终于开口道,「特殊关头,还是谨慎些为好。到底是谁走丢了?」
许谦宁皱眉,「是三叔公。」
「外面既把守森严,三叔公偷跑出去的可能性也不大,先在坞内到处找找看吧。」
姜峤转向钟离慕楚,「……你能不能也派人在周边找找?」
钟离慕楚挑了挑眉梢,欣然应下,「好。」
姜峤站在阁楼上,目送着钟离慕楚和许谦宁离开,扣在窗沿的十指缓缓收紧。
事到如今,许谦宁这个蠢货总该发觉了吧。她跟他,包括这些许氏族人……已经被软禁了。
***
死气沉沉的上谷,四处枯焦,入目皆是被焚毁坍塌的屋舍,半空中仍有源源不断的灰屑从岐山上洋洋洒洒飘来,遮云蔽月。
穿着玄纹轻甲的晋陵军将士正在护送最后一批得救的上谷百姓出城,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了些伤,表情是疲倦而麻木的,甚至有些困惑。
过了这么久,他们仍然不知这场山火的内情,还以为是天灾。可又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灾祸会突如其来降临岐山,降临上谷。
岐山山脚,来来往往的晋陵军将士从山中抬出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小心翼翼放在空地上,又盖上白布。
彦翎用一方沾湿的帕子捂着口鼻,从排成一长列的尸体前匆匆走过。
「侯爷……」
他走向停在树影下的马车,神色挣扎,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找到了。」
车帘被一把掀开。
披着黑色衣袍的霍奚舟?从车上走了下来,他脸色青白,面容憔悴,一双黑沉沉的暗眸里没有丝毫光亮。因在病中,他今日并未束冠,只系了一条黑色抹额,髮丝垂落,眉宇间隐约压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暮气,脚下的步伐也不似寻常沉稳,而变得虚浮无力。
此时此刻的霍奚舟,哪还有半分大将军的凛凛威势,仿佛已是个一只脚踏过鬼门关的将死之人。
彦翎连忙想要上前扶他,却被霍奚舟抬手拂开。他顿了顿,只能亦步亦趋跟在霍奚舟身后。
两人走到刚抬出来的一具尸体前,彦翎刚要上前,将尸体身上盖着的白布掀开,可还未来得及动作,霍奚舟已经半蹲下了身。
修长的双指拈住白布一角,可在掀开前的那一刻,却莫名顿住了。
彦翎不解地看过来,却眼尖地发现霍奚舟拈着白布的手竟在微微颤抖,一时间暗自心惊。
他自幼跟着霍奚舟,这么多年了,便是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沙场上,也从未见过他露出半分惧色。可这一刻,彦翎能清晰地感受到,霍奚舟在害怕……
霍奚舟终于动了动手指,将白布掀了起来。一旁的彦翎也不由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白布被掀开,露出一张不堪入目的烧焦面孔。
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这么近距离看着时,彦翎还是生出些不适,有些心慌地别开眼。
可与他截然相反的,霍奚舟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女尸惨烈的面容上。
彦翎闷声说道,「侯爷……仵作说,目前找到的尸体里,只有这一具,无论是年纪还是身形,都能与……与云娘子对上……」
霍奚舟眼底暗潮汹涌,五指收拢,攥紧了那白布,手背上青筋暴起。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勐地抬手,将整个白布都扯到了一旁,视线下移,落在了那女尸的手腕上。
那里一片漆黑,空空如也。
霍奚舟眸光一闪,攥着白布的手猝然松开,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却透着一丝死里逃生的庆幸,「……不是她。」
彦翎愣住,「侯爷是如何知道的?」
「她手腕上戴了一串铜钱。」
霍奚舟将白布盖回了那具尸体上,缓缓站了起来,闭了闭眼,薄唇启合,「继续找。」
彦翎面露难色,眼睁睁看着霍奚舟又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
夜色深沉,上谷城几乎一片漆黑。经歷过连日的大火后,城内还能住人的地方寥寥无几,县衙便是其中一处,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霍青萝提着灯,缓步穿过安置伤员的前院,神思恍惚地朝后院走去。
「二娘子?」
彦翎迎面撞见心不在焉的她,唤了一声,「二娘子来找侯爷吗?」
霍青萝这才勉强回过神,「阿兄在何处?」
彦翎止不住地嘆气,忧心忡忡地朝后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侯爷在借酒浇愁……今日已经喝了不少了,二娘子,你能不能劝劝他……」
霍青萝沉默了一会,问道,「人还没找到,是吗?」
「其实今日找到了一具女尸,仵作说很有可能就是云娘子……」
霍青萝提着灯的手重重一颤,脸色也忽然变了,「真的是她?」
彦翎摇头,「侯爷说云娘子腕上戴着什么手串,可那具尸体上没有,所以认定那不是云娘子……可二娘子,你也是女娘,该知道的,不论是什么手串耳坠,都不过只是饰物而已。生死关头,许是在跑动的时候丢在了什么地方也不一定……而且,那些将士已经搜了几天几夜,岐山上已经生灵涂炭,连只活物都瞧不见,云娘子又有多大的本事,能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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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青萝静了片刻,苦笑道,「你说的这些,阿兄未必不清楚,可说到底,他如今也只能用这一丝希望吊着自己了。」
彦翎怔了怔,才有些后怕地,「也是。若没了这点希望,还不知侯爷会做出些什么……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侯爷那日在火海里待了那么长时间,至今重伤未愈,现在还酗酒,我真的担心他的身子撑不住。」
霍青萝垂眸,低声道,「我去劝劝阿兄。」
院中,霍奚舟独自一人坐在石桌边,手里握着酒盅,桌上已经东倒西歪了好几个酒壶。他目光空茫茫地,就连霍青萝走到身后也未曾发觉。
「阿兄。」
霍青萝在他对面坐下,抬手将他面前的酒壶拿开,「你要是再这么喝下去,恐怕在找到姜峤之前,自己就没命了。」
霍奚舟眸光忽明忽暗,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我这条命,本就该还给她。」
霍青萝抿唇,沉默不语。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能早点告诉我……」
霍奚舟攥紧了手中的酒盅,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刚看到铜钱的时候,她就可以告诉我,后来坠崖落进归云坞的时候,也有无数机会可以告诉我。甚至,就在我们离开归云坞的前一夜,我还问过她,为何在意那枚铜钱……可她眼睁睁看着我一步一步行差踏错,却连一个字也不肯说……」
嘴上虽如此说着,可霍奚舟心中却知道,一切都是他的错……
为什么他从未想过,当初遇到的人并非姜晚声?及笄礼上遥遥一瞥时,他就应当发现……画像与记忆之中有所偏差时,他也应当察觉……可偏偏他一错再错,就连直到姜峤身份败露,知晓废帝亦是女儿身,他竟也没有生出过丝毫怀疑的念头!
分明,分明与姜峤重逢的第一眼,他便已经捕捉到了那丝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他何其幸运,幼时给过他希望和念想的恩人,和后来情有独钟的爱人,从来都是同一个……可他又何其愚蠢,将上天赐给他的这样一个人,硬生生从身边推开,推入龙潭虎穴,送上刀山火海……
院中忽然起了一阵风,将石桌边缘的酒罈吹动,滚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也令霍奚舟从迷怔中惊醒。
他勐地闭上了眼,缓缓抬手,颤抖着遮住了自己的脸,也遮掩了面上纷乱而扭曲的神情。
霍青萝从未见过这样的霍奚舟,她有些心惊,又有些难过,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兄妹二人相对坐在石桌边,却各自想着心事,院中再次恢復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霍奚舟才平復了心绪,额角的阵阵抽疼也逐渐缓和,他放下手,眸色幽幽地看向霍青萝,冷不丁出声道,「你是不是……恢復记忆了?」
霍青萝一怔,愕然地抬眼对上霍奚舟,下一刻,便又下意识闪躲开,启唇想要解释「我……」
「那日大火之后,你再提起她,已经跟在归云坞时完全不同。入宫之后发生的事,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霍奚舟眼中带着几分醉意,口吻却是笃定的。
眼见着已经瞒不过他,霍青萝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是,都想起来了。」
霍奚舟闭了闭眼,极力压抑着声音里的波澜,「她在宫里,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把你知道的,通通告诉我。」
霍青萝有些犹豫。
她虽不清楚霍奚舟与姜峤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自己当初死遁出宫,人人都以为是姜峤亲手用白绫将她勒死,而霍奚舟更是因此起兵,让姜峤一无所有沦为废帝……
霍青萝早就恢復了记忆,却不敢告诉霍奚舟,就是怕他知道了一切之后更受刺激。
似是看出了霍青萝的顾虑,霍奚舟脸色越发灰败,薄唇微动,吐出一个字,「说。」
霍青萝思忖片刻,终于不再犹豫,斟酌着开口道,「她……并非是一个暴君,也没有宫外传得那般不堪。她其实是个,极好的人……阿兄可知,我为何会被选进宫为妃?那时人人都说,是她贪图我的美色。可那日大选时,我为了不被选进宫,曾特意扮丑,还有什么美色可言。」
霍奚舟愣了愣,看向霍青萝。
霍青萝垂着眼陷入回忆,「我当时年少任性,不知自己做的事会造成什么后果,更没想到此事若被戳破会连累家族……」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大选那日,钟离慕楚也在场。他一眼看出了我在脸上动的手脚,立刻叫宫人端来了清水,不仅强行替我洁面,还要以欺君之罪将我就地杖杀……是陛下,救了我。」
霍青萝不自觉又将姜峤唤作了陛下,当年那一幕仿佛又在眼前浮现——
身穿龙袍、头戴旒珠冕冠的少年天子,从台阶上大步走了下来,抬手一挥。那些押着她的宫人便自觉退散,天子倾身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并将一支珠钗郑重地簪在了她的发间。
「舅舅,她生得实在貌美,杀了岂不可惜?朕对她一见倾心,不愿再计较她的欺君之罪,就封她为霍才人吧。」
四周的宫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可姜峤却固执地握紧了她的手。
时至今日,霍青萝都还记得姜峤因紧张不断沁出汗的湿热掌心,还有钟离慕楚看过来的森寒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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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大选,我是唯一一个被陛下钦点入宫的宫妃,而其他两位,都是钟离慕楚帮陛下挑的。一个是病恹恹、像是随时都要撒手人寰的秦宝林,一个是容貌最不起眼的聂婕妤……」
「所以其实是我自己弄巧成拙,若按照钟离慕楚的挑选标准,这宫妃,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我去做的。可偏偏,我自作聪明,还被钟离慕楚拿住了把柄,陛下为了保住我的命,才不得不封我为妃……」
霍奚舟眸色滞住。他从来不知道,霍青萝进宫还有这么一段插曲。
「我当时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所以回府后并不敢这件事告诉阿母,只是跟她说,陛下不似传闻中那般凶戾无道,生得也好看,进宫也不是什么坏事。」
霍青萝苦笑,「这虽是安慰阿母的说辞,但我当时确实也有些期盼进宫后的日子……」
闻言,霍奚舟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意识到什么,看向霍青萝,目光在她怅惘的面容上来回逡巡,很快便将那些她想要遮掩的情绪看得更清楚。
霍青萝对生死关头赠钗救她的天子一见钟情了。
一时间,霍奚舟的心情也变得微妙而复杂。
许云皎和姜峤,一个是卑微柔弱的孤女,一个是贵不可言的姜氏君王,一个让他情有独钟,一个让霍青萝痴心恋慕。他们兄妹二人竟会栽在同一人身上……
「她是女子。」
半晌,霍奚舟才低声说了一句。
霍青萝咬唇,摩挲着手中的酒壶,心中忽然也生出些愁苦。她抬手,从霍奚舟面前又拿来一个酒盅,为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可我那时并不知道……那时,我只觉得许多事都奇怪得很。为什么我们这三人入了宫,陛下却从不召寝,甚至都极少在我们跟前露面。我不甘心,所以想出各种法子,在宫里偶遇陛下……」
想到什么,霍青萝又觉得好笑,「那段时间,他被我纠缠得不行,后来一听到我的声音便会躲着走。可能是不想再被我在路上堵着了,他终于答应,一有空时便会来我的宫里坐坐。就这样,我成了宫里最受宠的妃子,秦宝林和聂婕妤都不大甘心,也想效仿我,可都没能如意。」
说着说着,霍青萝的声音又变得低落下来,「事到如今,很多想不通的事终于都有答案了……也难怪钟离慕楚将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非要做局将我赶尽杀绝。当年我只觉得这位国舅喜怒不定,对陛下的态度也是难以琢磨。现在一想,原来他从最开始便抱着这般不可告人的心思……」
霍奚舟怔怔地坐在石凳上,只觉得寒意从四肢蔓延开来。原来霍青萝的「死」的确是因争风吃醋而起,却不是与姜峤的争风吃醋,而是与钟离慕楚。他竟然那么轻易地,就被一段颠倒黑白的说辞哄骗了去。
他曾经叱责姜峤工于心计不择手段的那些话,误会姜峤对钟离慕楚情根深种的那些话,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一记记耳光,重重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阿兄……」
霍青萝忍不住嘆了口气,「在那座皇城里,世家大族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她,她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人微言轻,有太多不得已。我不知你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但阿兄,你千万不要怪她……」
怪她?
霍奚舟自嘲地扯了扯唇角,他的手垂在桌下,搭在膝上,手中的酒盅已不知不觉被震碎,碎裂的瓷片狠狠扎进了他的掌心,鲜血沿着指缝渗漏了出来,可他却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逐渐凝结,就连指尖都在一点一点凉透。
他有什么资格……
***
山中的阴雨总算停歇,罩在归云坞上空的浓云也散开,终于现出了太阳。
日光高照,姜峤洗漱后便推开窗,靠坐在窗边晒太阳。然而不过片刻,她似是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忽地站起身,朝窗外看去。
整个归云坞静悄悄的,没有孩童的嬉闹声,没有晨起的喧譁声,甚至听不到脚步声,安静地好似偌大的村落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顷刻间,那些噩梦般的记忆又在姜峤脑海中涌现,令她瞬间变了脸色。
姜峤蓦地转身,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跑下阁楼,朝四周扫视了一圈。
没有人……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姜峤眼前又闪过漫天的火光和憧憧人影,不由地头晕目眩,脸色发白。
她张了张唇,半晌才唤出一声,「……许谦宁?」
空荡荡的阡陌小道,仍是无人回应。
姜峤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颗心止不住地下坠。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人的脚步声,她眸光缩了一下,勐地转身,却一下撞进了来人的怀里。
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气扑面而来。
姜峤慌慌张张抬眸,正对上钟离慕楚清隽温和的面容。
他垂眼看过来,眼神里带了几分关切,「怎么了?」
姜峤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袖,嗓音颤抖,「人呢?他们人呢?为什么一个人都看不见……」
见她反应如此异常,钟离慕楚略微有些讶异,眉头皱了皱,很快又松开。他抬手扶住了姜峤的肩,有些生疏地安抚道,「你说归云坞的人?别急,他们没事,我现在带你去找他们……」
姜峤定了定神,仍未从恐惧中缓过来,亦步亦趋地跟在钟离慕楚身侧,一只手仍牢牢地攥着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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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她动作里的依赖,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反手揽住她的肩,半扶半抱地带着她往石阶上走去,一路上还不忘温声细语地同她说话。
两人走到归云坞的膳堂门前站定,膳堂的门此刻是紧闭着的,钟离慕楚侧眸看了姜峤一眼,示意她去开门。
姜峤抿唇,缓缓松开手,往前走了一步,抬手一用力。门应声而开——
喜庆的丝竹管弦声忽然响起,从里面传了出来。
姜峤愣了愣,只见厅堂内的长桌边坐满了归云坞的人,人人都挂着笑脸,桌上摆满了数十道民间根本见不到的热菜点心,便是寻常宫宴也至于如此规格,除了皇帝的寿宴……
寿宴?
姜峤忽地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钟离慕楚,「今日……」
钟离慕楚笑了笑,「你的生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0 01:39:59~2022-12-20 19:0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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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復位
钟离慕楚领着姜峤走进厅堂, 许谦宁神色复杂地迎了出来,看了一眼钟离慕楚,才转向姜峤, 唇瓣嗫嚅了两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声道, 「生辰吉乐。」
语毕,他便将自己准备好的寿礼递了过来。
姜峤一时回不过神, 杵在原地没有反应。许谦宁皱了皱眉, 直接将那盒寿礼塞到了她的手里,随即便转头离开,又回到了长桌那头坐下,那模样,似是多和她说一句都嫌烦。
姜峤低头, 打开手中的雕花木盒, 里面是手工打磨的一根木簪,只是边缘却十分粗糙, 纹路也不大清晰,恨不得将「粗糙」两个字刻在簪身上。
「……」
姜峤抿唇, 她曾见过许谦宁给霍青萝雕刻的木簪, 与这支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看来许谦宁打心眼里并不愿给她过这个生辰, 怕是被逼迫才不得不拿出这么一份寿礼来敷衍了事……那么其他人呢?他们是不是也都迫于钟离慕楚的威势,才纷纷聚在这里?
姜峤原本有些惊喜的心又一点点凉了下来。
许谦宁打了头阵后, 长桌边的其他人也陆续起身,一个接着一个给姜峤献上了生辰贺礼。
归云坞如今进出两难, 众人也拿不出什么精巧的寿礼, 只能像许谦宁一样, 寻些自己能做出来的小物件,有的送了泥塑,有的送了香包,还有的送了糕点吃食。
众人强颜欢笑地送上生辰礼,说几句庆贺的话,姜峤也勉强扯了扯唇角,麻木地接过来然后道谢,配合他们将这场戏演完。
饶是迟钝如钟离慕楚,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有哪里走偏了。
他对这种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的场面向来无感,甚至觉得厌烦吵闹,可姜峤似乎尤其喜欢,为了讨她开心,他才命人筹备了今日这齣寿宴,还让归云坞所有人都要准备生辰礼。原以为姜峤会因此露出个笑脸,却不料她还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钟离慕楚心情一沉,厅堂内的气压也随之低了下来。
他在姜峤身后坐下,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着,视线自姜峤的背影上移开,扫过那些还未来得及献礼的人。
留着他们,不过是为了让姜峤开心,若连这点用处都没了,那倒不如赶尽杀绝,省得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钟离慕楚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陷入沉思。
另一边,献礼的队伍已经到了末尾,而末尾排着的都是些孩童,与那些大人不同,孩童们天真单纯,只知道今日宴席上都是他们从未吃过的珍馐美味,所以个个都笑得很开心。
他们合力将一个罩着黑布的小笼子抬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姜峤的那位三叔公,也是捉迷藏玩失踪,好不容易才被找到的那个。
三叔公老神在在地拍了拍手,那几个孩子便将笼子在地上放下。
三叔公仍端出长辈的架子,装腔作势道,「小云皎,这是我们一起送给你的生辰礼。」
语毕,他扯下黑布。
笼子里,一只三四个月大的小狸奴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黑眼珠怯生生地盯着姜峤。
姜峤愣住。
钟离慕楚摩挲着佛珠的手指也顿了顿,饶有兴致地倾身看过来。
以三叔公为首的孩子们期待地盯着姜峤,想要从她脸上看到惊喜和雀跃的表情,可结果还是令他们失望了。
姜峤也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想到了什么别的事,仍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表现得十分开心。
「你……不喜欢吗?」
三叔公面上露出些不满,他不甘心地蹲下身,将笼子打开,一手捞出了那只小狸奴,又猝不及防地将它塞到了姜峤怀里,「长辈送的生辰礼,不管是什么都得表现的很喜欢!你摸摸他!」
姜峤低头,看着那毛绒绒的一小团趴在自己臂弯里,心一下软得不像话,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狸奴的脑袋上轻轻挠了两下。
这只狸奴,竟然与她在宫里餵养的,后来被霍奚舟治好断腿,却死在姜晚声脚下的那只生得极为相像……
「谢谢。」
姜峤抬眼,看向三叔公和他身后的孩子们,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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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顿时心满意足地跳了起来。
「我就说她会喜欢!她之前看见我家的狸奴都走不动道!」
「现在她也有一只狸奴了,你终于不用担心她会去偷你家的狸奴了。」
「……这句话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啊啊啊!」
姜峤抱紧了怀里香香软软的小狸奴,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霎时间,厅堂内终于云消雾散,钟离慕楚展眉,将佛珠套回手腕,缓缓靠回了椅背。
想到什么,他抬手,勾勾手指叫来了一旁的牧合,与他耳语了几句。
片刻后,牧合便端来了一盘金锭子。方才给姜峤送狸奴的几个孩童,人人都分到了两大块,兴高采烈地拿在手上打量,可下一刻,他们便问出了连牧合都答不上来的问题——
「这是什么?」
孩童们眨了眨眼,好奇地把玩着黄灿灿的金锭子,「干什么用的,是吃的吗?」
牧合噎了噎,转头看了钟离慕楚一眼,思忖着回答道,「这个可以用来买吃的。」
「买是什么意思?我们喜欢吃的东西,都是可以互相交换的啊。」
「……」
牧合哑然。
姜峤抚摸着狸奴的脑袋,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钟离慕楚,忍不住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归云坞的人百年来都在山里自给自足,根本用不上这些金银财物,孩子们自然未曾见过。钟离慕楚用这些「赏赐」他们,甚至不如一个结实的蹴鞠管用。
所有人送完了生辰礼,准确的说,是除了钟离慕楚以外的所有人,寿宴便开始了。
钟离慕楚特意从外面绑回来了一支戏班,一群人吹拉弹唱的,总算让氛围变得热络起来。
宴席结束后,许谦宁是第一个站起来,想要离开厅堂的。
「宴席还未结束,许公子怎得就要不告而别?」
钟离慕楚口吻淡淡的一句话,令许谦宁的动作瞬间僵住,「大家正高兴的时候,你这么一走,岂不是扫人兴致。」
许谦宁皱眉,看向满桌狼藉,「不是已经……」
钟离慕楚斜睨了他一眼,转向姜峤,「何时结束,自然由今日的寿星说了算。」
厅内倏然一静。
原来还想跟着许谦宁离开的人纷纷坐回了原位,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随意造次。
姜峤垂眼,抱着怀里的狸奴站了起来,「我也有些累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她抱着狸奴往外走去,钟离慕楚也堪堪起身,轻飘飘丢下一句,「各位请便。」
钟离慕楚跟着姜峤一前一后走出膳堂。
「阿峤。」
钟离慕楚唤了一声。
姜峤顿了顿,转过身,迟疑了片刻才启唇道,「还有什么事?」
钟离慕楚笑了笑,「舅舅的生辰礼,你还没看到呢。」
「……」
姜峤沉默了一会,腾出一只手,朝钟离慕楚摊开掌心,「给我吧。」
钟离慕楚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下,「跟我来。」
姜峤犹豫着,明明心中不乐意,但脚下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钟离慕楚将她带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是唯一一处不属于许谦宁图纸上的屋子,精巧雅致,颇具南方古意,与整个归云坞格格不入。
钟离慕楚一边迈进屋子,一边问姜峤,「自你八岁进了永宁宫后,舅舅每年都会送你生辰礼,从未断过。猜猜今年是什么?」
此话一出,倒是唤起了姜峤不少回忆。
钟离慕楚送她的生辰礼,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总是些奇怪,甚至称得上惊悚的东西。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是勾魂,一个是云垂野。
姜峤眼睫颤了颤,摇头,嗓音沉沉,「猜不到。」
钟离慕楚看了她一眼,「放心,舅舅知道你想要什么,送你的生辰礼绝对比那些蠢货送的有意思得多。」
说完,他笑着走到珠帘后,从内间提着一个食盒走了出来。
看清他手中的食盒,姜峤像是被触发了什么生理反应似的,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钟离慕楚看见了她的动作,将食盒在桌上放下,似笑非笑道,「怕什么,过来。」
姜峤踌躇了片刻,才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伸手揭开了食盒的盖子——普普通通的一盘油酥饼赫然出现在视野中。
姜峤眸光骤缩,抱着狸奴的双手猝然收紧。
「喵呜!」
狸奴吃痛,发出一声悽厉而兇狠的叫声,一下挣脱了姜峤的桎梏,从她怀里扑通一声跳了下来,迅速躲到了屋子最角落里。
姜峤目光死死盯着食盒中的油酥饼,脸色发白。
这是建邺城中最有名的一家食肆做的油酥饼。她永远不会忘记,十一年前,钟离慕楚也是提着这样一盒油酥饼进了永宁宫。
彼时她还不知钟离慕楚那副温润如玉的皮囊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魔鬼心肠,只觉得他和善可亲,比那些宫人议论得还要平易近人。
可她刚拿起那块油酥饼,钟离皇后豢养的一只鹦哥便飞了过来,要与她争抢。她珍视钟离慕楚的这份心意,自然不肯给,那鹦哥便只好闷闷不乐地去啄食地上的酥饼碎屑。
正当姜峤要将油酥饼送入口中时,脚边的鹦哥竟然两脚一翻,栽倒在了地上。
姜峤动作僵住,手一抖,指间的油酥饼便重重地砸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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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可置信地望向钟离慕楚,可钟离慕楚却只是笑着踢了踢鹦哥的尸体,「这鹦哥儿怕是没吃过好东西,竟然被噎死了……」
「噎死了?」
姜峤脸色发白。
「五皇子是不相信我吗?」
钟离慕楚重新拈了一块油酥饼,亲自递到了姜峤面前,笑意温柔,「五皇子千万莫要学鹦哥,千万要细嚼慢咽,才能尝出这油酥饼的味道……」
姜峤打了个寒颤,蓦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终于想起此刻并非在永宁宫,而是在钟离慕楚的山间小筑。
「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面前的食盒,嗓音微哑,「舅舅是打算将当年的事重演,再毒我一次?」
钟离慕楚盯着她,「每次到了这种时候,便知道唤舅舅了……」
说着,他将食盒中的油酥饼取了出来,「没错,这油酥饼里的确有毒,和当给你的毒一模一样。」
姜峤垂着手站在原地,只觉得阵阵寒意侵入骨髓,让她的四肢变得越来越僵硬。
「看把你吓得。」
钟离慕楚低笑了一声,「今日这毒点心,不是给你吃的,是给我。」
姜峤呆住,愕然地抬眼看向钟离慕楚,却见他仍是勾着唇,面上浮着浅浅一层笑意,眼中却翻涌着她看不透的情绪。
「你不是一直对这盘油酥饼耿耿于怀么?既然你说,我是从那时开始伤了你的心,那么今日,我给你一次报仇的机会。」
钟离慕楚拉过姜峤冰冷的手,将油酥饼放了上去,「你餵我,我便吃。」
「……」
姜峤的表情变得越发震惊,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钟离慕楚,与他对视了良久,眉眼间的波澜才逐渐平息。
她缓缓抬手,将那枚掺了毒的油酥饼,递到了钟离慕楚的唇边,只是离得越近,她的手指便颤抖地越发厉害。
钟离慕楚的目光下垂,落在姜峤抖颤的手上,面上的笑意渐深。他向前凑了凑,微微启唇。
眼见着那油酥饼就要触碰到钟离慕楚的唇瓣,姜峤心口一紧,勐地收回了手。
油酥饼「啪嗒」一声坠落在地,碎成了几瓣。
姜峤身体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面露挣扎,「不能,我不能……」
钟离慕楚冷眼看着她,眸中掠过一丝无奈。他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气,又从食盒中重新取出一块,随即直直地望着姜峤,送至唇边,咬下了一口。
姜峤蓦地瞪大了眼,下意识伸手去阻拦,「你……」
钟离慕楚手中剩下的油酥饼被拍落,可入口的却已然被他咀嚼吞咽了下去。
「你疯了?!」
姜峤脑子里轰地一声响。
她眉眼间的着急和慌乱无所遁形,通通落入了钟离慕楚眼底,令他升起一种古怪的感受,心上仿佛有根弦,被用力地拨动了两下,引得浑身上下都随之震颤,回味无穷。
「这个生辰礼如何,可是你一直想要的?」
钟离慕楚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白皙的面容泛起薄红,额上迅速沁出了一层薄汗,可说话的语调仍是清晰而缓慢的。
姜峤不禁又想起了那年自己中毒时的场景——
她当时腹痛难忍,躺在地上疼得满头大汗,艰难地伸手去够钟离慕楚的衣角。明明知道毒是他下的,可她还是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劲儿地求他救救自己。
那时,十三岁的钟离慕楚还悠然闲适地坐在凳子上喝茶,置若罔闻。直到殿外传来钟离皇后的脚步声,钟离慕楚才放下茶盏,身体前倾,略有些遗憾地打量她。
少年烁亮如辰的眸子既干净又残忍,和此时此刻主动服毒的青年逐渐重合……
姜峤的身子重重一颤,清醒过来,「不行,你不能死!牧合……牧合肯定有解药,我去找他过来!」
姜峤转身便要走,却被钟离慕楚一把拉住。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杀了我,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么?」
钟离慕楚掀起眼,定定地看着她。
姜峤神色微变,眼神不自然地闪躲了一下,「我不能因为你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手……」
钟离慕楚知道这不是真话,但也不打算戳穿她。
今日他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测验姜峤对自己的情意,试探「求不得」究竟有没有作用,结果无非两种。
姜峤若还是对他无情,眼睁睁看着他服毒而死,那么他们两人便要同归于尽、共赴黄泉;可若姜峤对他有请,阻止他服毒,那么他们二人便能一起活。
「……若真捨不得我死,解药就在这里。」
终于,钟离慕楚拿出一袋纸包,递给姜峤。
姜峤怔了怔,当即也想不了更多,一把接了过来,立刻就要餵钟离慕楚吃下,可却被他偏头避开,「不急,再等等……」
「还等什么?!」
姜峤怒斥了一声。
钟离慕楚瞧着她心急如焚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当年你求饶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等到解药。今日我既要一报还一报,自然也要等一盏茶。」
「疯子,疯子……」
姜峤连连摇头,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放心,」钟离慕楚吃痛地嘶了一声,但很快又恢復如常,「这毒比起你那日在洛阳城外下给我的,差得远了……」
「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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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只觉得自己又被钟离慕楚拿捏了,恼火地攥了攥手,起身想要离开。
然而钟离慕楚却用力地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去哪儿?就在这儿好好看看,像当年……我看着你……一样……」
姜峤咬唇,侧眸对上钟离慕楚冷静又疯癫的眼神,只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
两人僵持着,姜峤自然拗不过钟离慕楚,也抽不回自己的手,只能浑身发冷地站在他身前,视线飘忽不定地绕了一圈,唯独不肯落在他身上。
钟离慕楚则像个没事人一般,拉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指,轻轻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上。若非那额间层出不穷的冷汗,和逐渐褪去血色的唇瓣,姜峤险些就要以为,是自己中了毒而不是钟离慕楚,否则为何喘不上气的人是她?
姜峤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可这一盏茶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久到她贴在钟离慕楚颊侧的手指都已经僵硬……
终于,时辰到了。
姜峤蓦地收回视线,「可以了!」
钟离慕楚这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虚弱无力地往椅背上一靠,饮下姜峤递过来的解药,还不忘掀起眼,笑着对她说了一句,「生辰快乐。」
语毕,他才阖上眼,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
姜峤放下茶盅,慢慢地直起身,眼帘低垂,目光定定地落在钟离慕楚身上。
窗外的日光忽然暗了下来,她的面容也隐匿在了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她抬起手,朝钟离慕楚的方向略微探近了些许,然而下一刻,狸奴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忽然窜了出来。
姜峤惊了一下,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与此同时,屋外的日光也再次亮了起来,姜峤敛去了面上的异色,蓦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
上谷县衙。
彦翎拿着一封书信匆匆走进屋内,浓郁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不远处,霍青萝端着刚熬好的药,正朝霍奚舟递过去。
霍奚舟本已接过药碗,可看见彦翎进来,还是立刻放了下来。他紧盯着彦翎,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眼底的迫切和忐忑还是昭然若揭。
彦翎顿了顿,还是摇头,「不是岐山上来的消息。」
霍奚舟眸光转瞬又沉了下去。
「是汾阳郡王那边……」
彦翎说道。
听到汾阳郡王四个字,霍奚舟的脸色便更加阴冷,「又怎么了?」
彦翎将书信呈了上来,低声道,「那边的探子传了封信回来。」
霍青萝愣了愣,「阿兄在越旸身边也安插了人手?」
她原以为自己这位兄长只会打仗,不擅阴诡之事,与自幼混迹在建邺世家中的越旸相比,定是要占下风。没想到,他竟能将探子放到越旸身边去……
霍奚舟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向霍青萝解释,也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端起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随即才拧着眉接过那封书信,拆开后迅速扫了一眼。
眼见着霍奚舟脸色微变,霍青萝忍不住问道,「阿兄,出什么事了?」
霍奚舟冷沉着脸,眉眼间黑云压城,蓦地将那信纸重重拍在了桌上,「钟离慕楚……」
霍青萝微微一颤。
「火烧岐山前,钟离慕楚与越旸曾有往来。」
霍奚舟咬牙切齿地,「姜峤的下落,归云坞的存在,想必都是他透露给了越旸!」
霍青萝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阿兄,以我对钟离慕楚的了解,他应是不会置姜峤于死地的。自始至终,他想要的都是姜峤的人,而非她的命……」
霍奚舟也终于意识到什么,转头与霍青萝对视了一眼,「所以钟离慕楚既然决定纵火烧山,就一定有让她安然逃脱的法子。」
这么多天来头一次,霍奚舟眼中迸溅出了希望。他转头看向彦翎,神色复杂地,「查,去查钟离慕楚的行踪!」
***
暮霭沉沉,山风微凉。
钟离慕楚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卧房的睡榻上。许是毒性尚在体内残留的缘故,他四肢仍是冰冷僵硬的,浑身提不起什么气力。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昧。钟离慕楚偏过头,这才看见还有一人趴伏在卧榻边。
那人侧枕在自己的臂弯处,青丝如墨,披垂在肩头,几绺碎发落在颊侧。借着屋内仅剩的一丝霞光,仍能窥见她湿红倦怠的眉眼。
钟离慕楚眸光微动,身上的气力仿佛一时间又恢復了,缓缓坐了起来,倾身朝姜峤凑过去,手指撩开绕在她眼尾的髮丝,目光在她睡得并不踏实的面容上流连。
姜峤终于有所察觉,眉心微蹙,眼睫动了动。就在她快要醒来的前一刻,钟离慕楚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支着额看她。
姜峤睁开眼,正对上钟离慕楚那双含笑的眼眸。
她心口一跳,下意识抬起身想要推开,却不料反而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浅淡的甜香扑面而来,可还未等钟离慕楚细嗅,那香气便又如蝶翼般扑闪着飞开,眼前的女娘也惊慌失措地退开了一段距离。
「……你醒了?」
姜峤平復了一下心绪,才重新看向钟离慕楚,「感觉还好吗?」
钟离慕楚似笑非笑,口吻带着几分轻佻,「阿峤就这么怕我死了?」
姜峤顿了顿,神色冷了下来,「没死就好,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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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
钟离慕楚又沉声叫住了她,这一声像是嘆息又像是呢喃,比方才郑重了不少。
姜峤定在原地。
钟离慕楚坐直了身,掀起眼,盯着她的发顶,眸色深深,「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个六亲不认的混帐?」
「不然呢?」
姜峤冷哼了一声。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可就是我这样的混帐,连六亲都杀了,唯独一次又一次放过你。」
「……」
姜峤抿唇。
「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除了糕点那次,我哪次是真的要置你于死地。我狠厉毒辣的那一面,有几次是对着你,又有几次是为了你?」
钟离慕楚拈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当真细数起来,「围猎那次,你的皇兄要杀你,我便除了他,替你摆平后事;钟离裕想要废了你,重新扶植一个傀儡,我便处心积虑灭了钟离满族;至于姜晚声,她对你出言不逊,我才给了她一个教训……」
姜峤神色起了几分波澜,忍无可忍地,「你竟能将一切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杀大皇兄,是因为你要教我杀人,叫我的手上沾满亲人的血;灭钟离满族,是你自己恨透了钟离裕,恨透了那些自小讥讽你,辱骂你的兄弟姐妹;辱杀姜晚声,是因为她给你下药下蛊,你受够了她的纠缠!这些与我有何关系?!」
钟离慕楚眸光微闪,眉眼间端出的那一幅情深意浓顷刻间烟消云散,又神色淡淡地倚靠回了床头,「你倒是清醒得很。」
姜峤抿唇,移开视线。
「罢了,如今这些事都不重要了。」
钟离慕楚话锋一转,「阿峤,你只要知道,除了油酥饼那次,我再也没有想过要害你……所以今日,我让你报復回来。往后,我们都朝前看,将前尘往事都忘了,在这里隐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允诺,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会护着你和你在乎的这些人,如何?」
语毕,他定定地看向姜峤。
姜峤却低垂着头,僵持在原地,一声不吭,似乎陷入了沉思。
钟离慕楚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直到一滴眼泪突然落在他搭在床沿的手背上,溅起了丁点泪花。
他愣了愣,低头看去,只见姜峤不知何时已经哭成了泪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脸颊滑过,沿着下颌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钟离慕楚眸色一深,忽地伸手探了过去,抬起姜峤的脸。看清她满脸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眶,钟离慕楚的眉宇间破天荒掠过一丝慌乱,声音略有些不稳,「怎么了?」
姜峤别开脸,似是想要再忍一忍,可眼睛一眨,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转头看向钟离慕楚。
「凭什么,凭什么你说什么便是什么?钟离慕楚,从始至终,你有一刻在乎过我的想法吗?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地觉得,只要吃了那口油酥饼,便能一报还一报,将当年的事一笔勾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峤泪眼朦胧地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正在吃食的狸奴,「我是一个人,不是你豢养的狸奴,不是你想给什么,就给什么!你送的生辰礼……我一点都不喜欢!」
这些话,钟离慕楚从未听姜峤说过,更不曾听她这般梨花带雨地哭诉过。
一时间,他心头竟也沉甸甸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越来越收紧。可隐隐约约,又有几分欣喜,欣喜终于能听到姜峤对自己吐露这些话。
他唇角微抿,伸手扶住姜峤的脸颊,指腹动了动,轻轻为她拭去颊边的泪水。有生以来,钟离慕楚的眼神几乎从未像此刻这般温和柔软过,「好,我知道了……给我时间,我会改的。今日这份生辰礼不好,便不作数了。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再重新送你一次,好不好?」
「……」
姜峤哭声渐弱,抽噎着停了下来,却仍是沉默着,不愿开口。
钟离慕楚轻抚着她的脸,声音也如和风细雨般,哄着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姜峤抬眼看了看他,眼里蕴着湿意,嗓音也有些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钟离慕楚失笑,指腹在她颊边颳了一下,「你只管说,我能分辨出哪句才是真的。」
姜峤垂着眼,静了片刻,才启唇道,「我想要永远留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活着,你可以保护我,但不能逼迫我,不能约束我。」
顿了顿,她又苦涩地扯起唇角,「但是……我也想復位。」
钟离慕楚动作定住。
「越旸和霍奚舟毁了归云坞,杀了我的族人,我要让他们通通付出代价。他们不是生怕我以废帝的身份兴风作浪么,我如今就偏要做给他们看,我要将他们一个个拉下来,踩着他们的尸体重新登上皇位……」
说到最后,姜峤像是自己都觉得可笑,声音越来越低,自嘲地摇了摇头。
钟离慕楚深深地盯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你还是更想復位。」
姜峤怔怔地抬眼看向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沉吟片刻,忽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稍显放肆的笑容,「阿峤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
夜色深沉。
姜峤抱着狸奴回到吊脚阁楼,眼眶仍是通红的,一看便是哭了整晚的狼狈模样。她放下狸奴,走到半掩着的窗边。窗外,送她回来的钟离慕楚仍站在阁楼下,正若有所思地朝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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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姜峤的视线,他才很快收起了面上的思虑,随即露出笑容,转身离开。
姜峤抿了抿唇,一路目送钟离慕楚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彻底看不见了,她才伸手阖上了窗户。
窗户关上的那一剎,姜峤像是骤然脱力了似的,腿一软,跌坐在凳子上。
心脏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姜峤蹙眉,捂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站起来,扶着墙壁一步步走到面盆架前,随手扯下旁边的帕子,将它在冰冷的山泉水中完全浸泡打湿,才拎出来拧干。
屋内并未点灯,姜峤就在一片黑暗中,靠坐在床榻边,朝后仰头,将那冰凉的帕子敷在了肿胀干涩的双眼上。
半晌,她扯下那干透了的帕子,脸上已经全然换了一幅表情。眉眼间的湿红褪去,连同那些软弱、迷茫和心软的情绪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寂,漠然而冰冷。
「建邺……」
姜峤扯着唇角笑了一声。
钟离慕楚已经答应带她回建邺,帮她復位,明日便要启程,那她要留给许谦宁的东西,今夜就必须要完成了。
姜峤抬手,随手在榻边碰了一下,床下便弹出一个暗格。她拿出里面的一沓纸,走到书案前,点亮烛灯,将那些随意涂画过的画纸按照顺序排布起来——竟然是几幅阵法图!
只是这些阵法图有些完成了,有些残缺一角,有些才初见雏形。
姜峤坐下,提笔在空白的画纸上写写画画,开始一一补齐这些阵法……?
第62章 婚期
烛光映着珠帘, 墙上的烛影不安分地跃动着。
牧合面露诧异,「回建邺?这是……殿下的意思?」
钟离慕楚站在烛灯旁,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籤挑着灯芯, 面容也被火光映衬得暖意融融,「她想復位。我的阿峤, 想做第一位女帝呢……」
说着,他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摇头, 「人当真是善变又矛盾。从前在建邺时,她心心念念想要逃,如今真的逃了出来,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反倒因仇怨生出了野心。也罢, 就当是给她一个教训, 希望她这次是真的想明白了。」
烛火向上窜了一下,钟离慕楚放下竹籤, 不疾不徐地说道,「红尘中本无世外桃源, 唯有掌握权力, 方可自由。」
他转身,恰好看见牧合紧皱着眉, 「怎么了?」
牧合回神,连忙敛去了面上的愁容, 「属下只是担心……霍奚舟。」
听到霍奚舟三个字,钟离慕楚唇瓣的笑意一僵, 眸光忽然变得森冷。
「郎主若带殿下回京, 势必会对上霍奚舟, 殿下/体内的蛊虫……会不会受到影响?」
牧合思虑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钟离慕楚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他眯着眸子扫了牧合一眼。
牧合一惊,连忙跪了下去,不敢再答话。
钟离慕楚踱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似笑非笑地,嗓音的温度降至冰点,「你的意思是,我在她心中,远远不及霍奚舟,即便是用了蛊虫,也无济于事。我若想与她在一起,就只能永远躲着霍奚舟,是吗?」
「……属下不敢。」
「凭什么?」
钟离慕楚蹲下身,揪着牧合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面容阴鸷地盯着他,神色隐隐透着些狰狞和疯癫,「你凭什么觉得她爱霍奚舟,不爱我?」
牧合脸色发白。
「霍奚舟凭什么和我比?这么多年,陪着她、护着她、替她扫清一切障碍的人是我!我耗费了十一年的时间,逼迫她,教导她,才让她变成了我的同类,让她只能与我相依为命……他霍奚舟做过什么?他们才认识了多久,经歷过什么?他也配和我争?!」
说到最后,钟离慕楚难得发出了近乎嘶吼的声音。
牧合咬着牙,一声不吭。
钟离慕楚似是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杀意逐渐散去。他松手,一把将牧合推开,缓缓站起来,背过身。
不知是在对牧合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他冷笑,「霍奚舟于她,不过是迫不得已攀上的一根救命稻草而已。从始至终,能左右她爱恨,左右她生死的,一直是我,也唯有我……」
钟离慕楚垂眼,看向书案上端端正正压平的一张画纸,目光触及那上头青面獠牙的怪物时,他眸子里的阴翳又被吹散,仿佛方才一时失控的癫狂不过是错觉。
「你们根本不懂……她对我从来都是有情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那蛊虫,不过是让她慢慢忘记过去,认清自己的心意而已……」
指腹在那画纸上缓慢地摩挲着,钟离慕楚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牧合暗自抬眼,看清那画纸上的图样,眸光闪了闪,一时更参不透自家郎主的心意。
分明是一幅将他比作恶鬼的画像,他竟视若珍宝?
***
翌日一早,归云坞众人被滚滚车轮声吵醒,看见牧合带着人将一车一车的东西运送出山,才知道钟离慕楚要带着姜峤离开。
许谦宁是听到风声最后赶到的,赶到时,姜峤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要跟着钟离慕楚上马车。
「……许云皎!」
许谦宁忍不住喊了一声。
姜峤顿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许谦宁走过去,「你们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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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无关。」
「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许谦宁咬牙道。
姜峤看向他身后的一众老弱妇孺,「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许谦宁哑然,沉默片刻,却看向钟离慕楚,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钟离公子,有些话,我想单独和她说。」
钟离慕楚挑了挑眉,视线在许谦宁和姜峤身上扫了一圈,才伸手替姜峤整理了一下鬓边碎发,「阿峤愿意么?」
姜峤沉吟片刻,才看了钟离慕楚一眼,微微颔首。
「那我在车上等你。」
钟离慕楚笑了笑,收回手上了马车。
姜峤跟着许谦宁朝一旁走了几步,两人站定,许谦宁才神色复杂地开口,「你离开,是不是为了报仇?」
姜峤沉默不答。
「上次你问我的问题,我也同样问你一遍,」许谦宁却不依不饶地,「你拿什么报仇,向谁报仇?你一个女娘……」
「我不只是一个普通女娘,」姜峤打断他,「表兄是不是忘了,我是废帝姜峤。而且,钟离慕楚已经答应帮我。」
许谦宁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来来回回变了好几次,纠结而挣扎地,「我的意思是……若没有十分把握,就算了。」
姜峤怔了怔,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算了?」
「或者说,再等等,徐徐图之……你现在这样毫无准备地回去,光凭一个钟离慕楚,就想和那些人斗?这与送死有什么区别?外祖父他们好不容易才保住你这条命,你若再送回去,他们便白死了。」
许谦宁心烦意乱地说着。
姜峤静了片刻,「你放心,我比任何人都爱惜自己这条命。既然决定今日要走,我自然是有几成把握的,钟离慕楚已经答应帮我……」
听到钟离慕楚四个字,许谦宁似是想到什么,脸色略微发白,压低声音,犹豫着开口,「钟离慕楚与你究竟是何关系,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才发现,他似乎有两幅面孔,表面看着光风霁月,实则做事狠绝毒辣……我从前竟是看错了人……」
说着,他的表情不自觉变得有些痛苦,又掺杂着几分憷意,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竟然略微有些颤抖,「表妹,这两日我日思夜想,当初我向他求助,告诉他归云坞的存在……是不是铸成了大错?」
许谦宁抬眸,眼尾微红,眸光湿润地盯着姜峤,「岐山那场山火……与钟离慕楚,有没有关系?」
姜峤深深地望着他,眼中暗潮涌动,可很快又风捲云收,归于平静,「他若与此事有关,我怕是早就与他鱼死网破了,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跟他待在一起么?」
「当真没有?」
许谦宁反而有些不相信。
姜峤移开视线,淡淡地说道,「归云坞的一切灾厄都是源自我,是我害了外祖父外祖母和舅父舅母。表兄,你记住这句话就好了。」
许谦宁欲言又止。
姜峤却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吊脚阁楼,「你也可以继续恨我,反正今日离开后,我应该也不会回来了。我走之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那只狸奴,还有……将我那间屋子拆了吧。」
许谦宁愣住,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向那间阁楼。
「我和阿母,都是归云坞的罪人。拆了这间屋子,或许就能抹去我们留下的痕迹,一切或许还能回到原点。能不能让归云坞回到从前,就看你了。」
语毕,姜峤又看了许谦宁一眼,才转身朝马车走去。
许谦宁面露怔忪。姜峤这番话听上去简直就是胡言乱语,可又像别有深意……
车轮缓缓滚动,马车颠簸着从山道上驶离了归云坞。
车内,钟离慕楚一边烹茶,一边看向姜峤。
「同你那位表兄说了什么?」
「让他不要再给我惹麻烦。」
姜峤掀开车帘,望向身后被严加看守的归云坞,「舅舅的人,会一直待在这里护着他们吗?」
「自然。」
钟离慕楚突然想到什么,长眸微眯,「回了建邺,阿峤便不能再唤我舅舅了,省得让别人猜疑。我已为你想好了新的身份。」
姜峤默了默,「是什么?」
钟离慕楚笑,倒了一碗茶,递给姜峤,「钟离氏未来的女君,我的未婚妻。」
***
七日后,建邺。
正值酣春时节,翠陌垂柳,百花齐绽,城内城外皆是一派繁华春景。
长街上,络绎不绝的轿辇与马车朝城外驶去,大多是世家的郎君贵女们相约去郊外赏花踏青,经过之处,都浮动着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
街边茶肆,有几人望着这幅景象,却格格不入地讨论起了前不久的岐山山火。
「若我没记错,南靖建朝以来,还从未有过这么严重的天灾。这会不会是什么不祥的徵兆啊?」
一人摸着下巴琢磨起来。
另一人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这天又要变了?」
「哎,你这话太危险,我可不敢接。」
那人压低声音,「不过你们听说了吗,最近有传言,岐山那场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为了将那位逃窜在外的废帝烧死在山中,才故意放的火……」
四周的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天爷啊,你这话不是比我更危险?」
一群人静了片刻,才又聚在一起小声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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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要是真的,那简直是造孽啊……岐山上的火烧了几天几夜啊,死了不少人。为了除掉一个姜峤,赔上这么多条人命……下令的人与姜峤又有何异?」
有人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长街尽头的皇城,嘆气,「那里面的人,无论换了谁,都从不在乎我们的性命……」
铜板被放在桌上,众人离开了茶肆,纷纷散去。
不过片刻,两三个轿辇陆续从茶肆边经过,停在了街对面的珍宝阁外。几个贵女下了轿辇,说说笑笑地走进店铺内。
贵女们坐在二楼隔间内,一边喝着茶一边挑选着伙计送上来的首饰,讨论着过几日花朝节要如何盛装打扮。挑着挑着,话题便不自觉偏到了郎君们身上。
「对了,花朝节上,你们最想见到哪家郎君?」
贵女们叽叽喳喳地提了几位人选,唯有一位年纪稍长些的,穿戴更贵重的女娘摇头,「花朝节是越来越没意思了……放眼整个建邺,如今还在适婚年纪的世家公子,大多是些平平无奇的庸才,哪比得上前几年……」
年纪小的贵女们忍不住朝窗边聚了过去,「袁姐姐,你再同我们说具体些,前几年如何?」
袁姓贵女坐在窗边,摇着扇陷入回忆,「你们都没见过,霍奚舟、越旸和钟离慕楚这三个人物一起出现在花朝节时的场面……只可惜,他们如今一个是汾阳郡王,一个是大将军,钟离慕楚倒是闲散……」
袁贵女惋惜地摇头,「但前段时间,他被歹人害得差点中毒亡故,钟离府上上下下都以为他死了,声势浩大地办了场丧事,没想到他竟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如今也不知病况如何,仍在钟离府闭门不出……所以,那样赏心悦目的场面怕是再难復刻了。」
另一个贵女对着铜镜摆弄着头上的钗环,「得了吧,袁娘子。物是人非,就算再来花朝节,他们也都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霍大将军宠爱一个婢女,汾阳郡王这次回京听说带回了一位新欢,只剩下一个钟离公子……」
「若是能看见钟离公子也不错。」
「信女愿这个月都茹素,换钟离公子来花朝节……」
「就茹素一个月啊,心意不诚!」
几人打趣地闹笑起来。
见首饰也挑得差不多了,她们终于将掌柜唤了进来。
掌柜亲自替她们将首饰装入盒中,拿起一串玉蝶赶梅的金玉耳坠时,突然哎呦了一声,「哪个不长眼的,竟将这串耳坠拿上来了……」
这金玉耳坠是袁娘子挑的,她愣了愣,走过去,「怎么了?」
掌柜抱歉地,「袁娘子,实在对不住了,这耳坠唯有一串,已经被别家订走了,我再送您一串别的耳坠可好?」
袁娘子面子有些挂不住,「是哪家女娘订走了?我出双倍的价钱,让给我吧。」
掌柜的面露难色,「这怕是不行……这耳坠是要送去钟离府的。」
「钟离府?」
贵女们都愣住了。
「你莫要拿钟离府唬我们,钟离府怎么会来你这里订女子的饰物?」
「诸位娘子还不知道吗?这耳坠,是钟离公子送给未婚妻的。」
「未婚妻?!」
众人震惊,面面相觑。
「对啊,钟离公子前两日亲自带着未婚妻,来珍宝阁挑首饰,我还能拿这种事骗诸位娘子不成?」
正说着,一个伙计突然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掌柜的,钟离府来人了!」
掌柜的连忙捧着那串耳坠退了出去。
贵女们也纷纷拥到了隔间的窗户跟前,低头朝楼下望去,只见钟离府的马车刚刚好在珍宝阁门外停下,钟离慕楚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依然是白衣翩翩、气度卓然,令贵女们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钟离慕楚走下车,抖了抖衣袖,又转向马车。下一刻,戴着面纱的青衣女子掀开车帘走了出来,刚想踩着脚凳下车,钟离慕楚却已经伸手,小心而温柔地将人从车上抱了下来。
楼上的贵女们几乎是同时瞪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钟离慕楚俯身弯腰,替那女子整理起了褶皱的裙摆,又牵着她的手进了珍宝阁。
隔间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不止一人变了脸色。
半晌才有人小声憋出一句,「竟然是真的……那是谁家女娘啊?」
珍宝阁一层。
姜峤不自然地跟在钟离慕楚身侧,下意识扶了扶脸上的面纱。
钟离慕楚侧眸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
姜峤低眉敛目,轻声说道,「我只是还未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有些不习惯……」
钟离慕楚笑了笑。
珍宝阁的掌柜迎了出来,身后的伙计们还搬出了大大小小的箱盒,「钟离公子,您怎么还带着娘子亲自过来了?不是说好,我们今日将这些首饰送去钟离府吗?」
「打算带内子去试婚服,顺路经过。」
钟离慕楚挥了挥手,钟离府的人便走上前来,将那些首饰一箱一箱搬上了车。
从楼上匆匆走下来的贵女们亲耳听见了「婚服」二字,更觉天崩地裂。
听到脚步声,姜峤下意识转头,朝楼梯口看去,正好对上贵女们既艷羡又嫉妒还有些好奇的目光。
「再看看,今日还有什么想要的?」
钟离慕楚侧眸看向姜峤,却见她眉眼间露出些不自然的情绪,还往自己身后藏了藏。顺着她的视线,他也看见了那几位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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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女们不好再杵在原地,只能心情复杂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可到了钟离慕楚和姜峤跟前,却又推推搡搡地,将唯一与钟离慕楚见过的袁娘子推到了最前面。
袁娘子咬了咬唇,向钟离慕楚福身行礼,声音有些忐忑,「钟离郎君。」
钟离慕楚笑容淡淡,「袁娘子。」
袁娘子愣了愣,眼里不自主迸出些光亮,面颊微红,「没想到郎君还记得妾……」
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了钟离慕楚身后的青色衣摆上,略微清醒了些,忍不住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姜峤不好再躲着,向旁边移了两步,眉眼微弯,朝袁娘子笑了笑。
「内子怯生,见谅。」
钟离慕楚看了一眼姜峤,面上的笑容虽没什么变化,可眼里却带着罕见的宠溺与柔情。
袁娘子原本还有些雀跃的心往下沉了沉。
在她印象中,钟离慕楚虽然一直都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待所有人都是一张笑脸,但却犹如天上月,不伤人,亦不亲人。没想到对着这女子倒是全然变了模样……
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未婚妻」,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钟离郎君何时定了亲,怎么建邺城内竟没听见什么风声……」
见钟离慕楚看着姜峤,并不欲回答,袁娘子面色讪讪地转向了姜峤,不死心地问道,「娘子是哪家府上的,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姜峤犹豫着,酝酿了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启唇道,「我初来建邺,应是没有见过娘子。」
初来建邺城……
贵女们面面相觑。
姜峤不想再在人前露面,扯了扯钟离慕楚的衣袖,「……走吧。」
钟离慕楚颔首,带着姜峤就要离开珍宝阁。
袁娘子纠结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追了几步,扬赫拉声唤道,「钟离郎君!」
钟离慕楚顿了顿,回头看过来。
「钟离郎君可是要带娘子出城踏青?何不等到几日后的花朝节呢,那时更热闹些。娘子第一次来建邺,这种大场面不容错过啊。」
说着,袁娘子叫来丫鬟拿来了一张帖子,「花朝节当日,袁府会在水边设宴,建邺城的世家权贵都会到场,倒是会有不少有意思的活动,娘子也同钟离郎君一起来吧?」
那烫金的帖子递到了姜峤跟前。
「……」
姜峤眸光微动。
钟离府的马车从珍宝阁外驶离。
车内,姜峤盯着手上的帖子发怔,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花朝节,很有意思么?」
在建邺这么多年,姜峤就没怎么出过皇宫,更没参加过民间这种盛会。
钟离慕楚却不以为意,慵散地靠向车壁,歷数起来,「无非就是赏花投壶,骑马射箭,曲水流觞……」
见姜峤有些心动,他又将无聊至极四个字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想去?」
姜峤垂着眼,半晌才有些低落地开口,「不敢去。如此盛会,我若去了,岂不是太高调,怕是会惹来麻烦,坏了大计……」
钟离慕楚嗤了一声,「怕什么,你给我惹的麻烦还少吗,也不差这一个。」
姜峤抬眸看向他,眼睫眨了眨,「真的能去?」
钟离慕楚直直地盯着她,唇角勾了勾,意味深长地,「可以。但阿峤,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些什么……」
姜峤僵住,看着钟离慕楚倾身靠了过来,那股檀香气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浓郁。眼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无限拉近,姜峤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终于在最后关头蓦地别开了脸。
钟离慕楚顿住,眸里闪过一丝异样。
可就在此刻,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将姜峤的面纱吹了起来。沾着她气息的薄纱贴上他的双唇,一触即分,却留下了一层奇异的触感。
钟离慕楚眼底的不悦霎时间散尽,反而罕见地漫起一层迷濛雾色。
「……」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直起身从姜峤面前撤开,「罢了。」
姜峤怔了怔,转眼看向钟离慕楚,紧攥着衣袖的手倏然一松。
「……那还能去花朝节吗?」
她张了张唇,小声问。
钟离慕楚抬手,从她手中抽出了那封帖子,「去。」
***
花朝节,城郊。
淮水两岸草长莺飞,杨柳拂堤。入目之处皆是成群结队前来踏青的人,半空中上上下下飘着各色纸鸢。
几个世家大族在淮水上游圈出了一块地,用深色幕帷重重围了起来,穿着短打的护院把守在帷幕外,不许百姓靠近。
帷幕内,世家儿郎们个个意气风发、谈笑风生,贵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三两两地站在宴帐内,摇着团扇窃窃私语。
袁娘子心不在焉地与众人寒暄着,目光却始终在帷幕入口流连,摇着扇的动作也有些急切。
「今日当真能见到钟离慕楚和他那位未婚妻吗?」
她的几个手帕交凑过来问道。
自那日在珍宝阁被几个贵女撞见后,钟离慕楚带了一位未婚妻回建邺,而且不日就要成婚的消息不胫而走,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就闹得满城风雨。不仅是百姓们在津津乐道,就连世家大族也都在谈论此事,好奇这位未婚妻是何来路……
「那女子瞧着畏畏缩缩的,似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有可能不敢来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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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娘子嘀咕着。
正说着,帷幕入口突然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袁娘子眼睛一亮,踮着脚朝那边看去,「是不是来了?」
众人纷纷看过去,只见一顶华贵的软轿在僕从的簇拥中落了下来,然而轿子四周绣着的却不是睚眦纹章,而是鸣蛇图腾。
「汾阳郡王……」
袁娘子一惊,蓦地瞪大了眼。
其他人也都露出讶异的表情,交头接耳起来,「汾阳郡王竟也来了?」
「自朝月公主亡故后,他不是再也没有来过这种场合了么?」
「你可知道,汾阳郡王近日也得了一个新欢,听说那新欢的容貌与朝月公主十分相似……」
正说着,不远处越旸已经走出软轿,他今日仍旧是一身白衣宽袍,身后跟着盛装打扮的笙娘。
笙娘有些紧张,起初还用团扇遮着面,直到越旸牵着她往里走,才不得已放下了团扇,在众人面前露出了真容。
「这……」
在场见过朝月公主的人都面露惊愕,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携手朝最上游的宴帐走去。
越旸刚要走进宴帐,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唤了一声,「那是……钟离府的马车吗?」
越旸回头,果然看见绣着睚眦图章的马车停在了帷幕外,登时定在了原地,眯着眼遥遥地望着。
袁娘子等人眼前一亮。
钟离慕楚走下马车,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今日竟穿了一件霁青色长衫!建邺城人人都知道,钟离慕楚只喜白衣,这还是他第一次穿其他颜色的衣裳出现在人前。
然而下一刻,众人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同样穿着一袭霁青色衣裙的女子,戴着面纱从马车上走下来,裊裊婷婷地站在了钟离慕楚身侧。
在场的人无不惊讶,越旸也不例外。
他曾经以为,钟离慕楚这辈子恐怕就连在自己大婚时,都不会脱下那身白衣。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他竟然会为了配合一个女娘,与她穿起了同色衣衫……仅仅是从服饰上,便足以看出他对这位从天而降的未婚妻有多重视。
不过隐隐的,越旸心中还有另一个猜测。
从前人人都将他与钟离慕楚放在一起比较,甚至是用钟离慕楚踩他一脚。那时钟离氏尚未被灭族,钟离慕楚依仗着家族,自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可如今,风水轮流转,越氏风头正炽,而钟离一族只剩他钟离慕楚一人苦苦支撑,钟离慕楚自然不能与他对着来。
想起之前钟离慕楚来向自己示弱巴结时的模样,越旸又开始暗自得意。钟离慕楚换下那身白衣,可能是为了避让他也不一定。
如云宾客中,以纱遮面的姜峤也一眼就看见了越旸,眼中霎时迸溅出仇恨的火花。
归云坞的惨状,岐山上的沖天火光,还歷歷在目,令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可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钟离慕楚攥住。
钟离慕楚平视着前方,面无波澜地挂着笑脸,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了一句,「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
姜峤咬了咬牙,将那股恨不得将越旸千刀万剐的恨意咽了下去,面上憋得略微有些泛红,好在被面纱遮着,不至于被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视线从越旸身上移开,姜峤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站着的竟然是笙娘。她怔了怔,眉心略微蹙了一下,但很快就不动声色地舒展开,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
与此同时,笙娘也看见了钟离慕楚,又变得忐忑不安起来。她张了张唇,嗓音怯怯地直唿其名,「越……旸。」
越旸立刻收回了视线,丝毫不觉得冒犯,反而习以为常,温声道,「怎么了?」
「我想先进去。」
「去吧。」
越旸欣然颔首,笙娘转身,匆匆走进了宴帐。
另一边,眼见着钟离慕楚和姜峤携手朝上游走去,袁娘子等人面露怅惘,忍不住感慨起来。
「袁姐姐前几日还说,花朝节没甚意思,再不会有当年那般精彩。谁想到今日,汾阳郡王和钟离公子竟同时到场了……」
「只可惜,这二人都是带着女眷来的。」
「现在就差一个霍奚舟了。若他再带着那个宠婢来了,这场面……」
「不过霍奚舟正在岐山救灾,应是没那么快赶回来。」
众人说话间,钟离慕楚已经领着姜峤走到了越旸跟前,
「郡王。」
钟离慕楚唤道,姜峤垂下眼,跟着他行了个礼。
越旸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扫了一圈,眯了眯眼,「如今整个建邺都传遍了,真没想到素来洁身自好的钟离公子,竟然也有被众人议论风流韵事的这一日。婚期定在何时?」
钟离慕楚看了一眼姜峤,答道,「下月十五。」
越旸略微有些惊讶,「如此仓促?」
钟离慕楚笑而不语。
越旸看向姜峤,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意有所指,「娘子马上就是钟离氏的女君了,竟还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面纱下,姜峤唇角紧抿,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钟离慕楚抢了先。
「郡王见谅,是我偏狭善妒,不愿她的面容被人肆意窥探。」
钟离慕楚淡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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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旸的表情有一丝龟裂。偏狭善妒,钟离慕楚这种人竟会用这个词形容自己。他忍不住又看向姜峤,却被钟离慕楚侧身挡住。
「婚礼当日,还望郡王赏脸,来钟离府吃杯喜酒。」
越旸被赏脸这两个字取悦,收回视线,「好说,本王自会准备一份贺礼,亲临钟离府。」
待越旸进了宴帐,钟离慕楚也带着姜峤离开,去了另一处宴帐。
两人坐在一张案后,钟离慕楚对外面的嬉闹纷扰不感兴趣,便自顾自饮着茶,然而姜峤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帐外,钟离慕楚偶尔与她说话,她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恰在此时,袁娘子带着几个闺中密友从宴帐外经过,不经意与姜峤对上了视线。袁娘子思忖片刻,竟是走进了宴帐,说女娘们打算去玩双陆,问姜峤愿不愿意一起。
钟离慕楚本以为姜峤并不愿和这些女娘多接触,却不曾想她竟转眼看向自己,露出些期待的神色。
「我陪你一同去。」
尽管是女娘们的聚会,钟离慕楚仍是施施然站了起来。
袁娘子露出诧异的表情,姜峤连忙又摁住了他的肩,低声道,「不必。都是女娘,你去像什么样子?」
钟离慕楚挑了挑眉,坐回原位。他虽不放心姜峤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想到她方才见到越旸后,心情有些低落,与女娘们出去玩或许会开心些。
「去吧。」
钟离慕楚终于松了口。
姜峤这才跟着袁娘子走出宴帐,来到了其他女娘面前。
「这位便是……」
袁娘子顿了顿,话锋一转,试探地看向姜峤,「还不知该如何称唿娘子?」
姜峤抿了抿唇,「我姓云。」
「原来是云娘子。」
贵女们相视一眼,「云娘子或许不知,我们玩双陆,输的人可是要有惩罚的……」
她们的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姜峤并不意外,直接接过话,「若输了,我便将这面纱摘下。」
众人没想到她如此果断,一时愣了半天,才纷纷应和。
一行人正要离开,姜峤却又冷不丁开口道,「袁娘子,不如再叫上郡王府的那位夫人,如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0 20:47:41~2022-12-23 18:1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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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嫁衣
袁娘子有些意外地看了姜峤一眼, 竟莫名有种被她反客为主的错觉,但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好拒绝这个提议, 只是含煳不清地敷衍道,「只怕那位夫人不愿给我这个面子……」
「我与袁娘子同去。」
姜峤直接打断了袁娘子的话, 径直挽着她朝越旸的宴帐走去。
「……」
袁娘子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到了越旸与笙娘面前, 尴尬地将方才邀请姜峤的话又说了一遍。
闻言, 越旸转头看向笙娘,「想去吗?」
笙娘的反应却与姜峤截然不同,一个劲地直摇头。
袁娘子莫名松了口气。虽然这位夫人也没什么家世背景,可光是那张脸,便会让她冒出些心理阴影, 不敢轻易造次, 「那就……」
「淮水边春光正好,夫人当真不出去看看么?」
姜峤忽然开口。
她的声音一出, 笙娘浑身一震,蓦地抬起头, 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越旸注意到笙娘的异样, 心中起疑,「怎么了?」
笙娘对上姜峤露在面纱外的眉眼, 面上犹疑不定,但还是站起身, 结结巴巴地,「我突然想出去透口气……」
目送她们三人离开宴帐的背影, 越旸忍不住皱了皱眉。
淮水畔的树下, 女娘们聚在一起玩着双陆。袁娘子等人不敢为难笙娘, 又心心念念想要摘下姜峤的面纱,便个个都要与她来一盘。
然而双陆恰是姜峤玩腻了的东西,贵女们轮番上阵,也未能从她手中赢得一局。所有人的彩头都输完了,姜峤的面纱仍安安稳稳地戴在脸上。
末了,姜峤又将自己赢得的彩头全都退还给了贵女们,笑了笑,「游戏而已,不必往心里去。」
她看向一直杵在旁边沉默的笙娘,「夫人可会打双陆?」
笙娘愣了愣,摇头。
姜峤从善如流地走过去,「若夫人愿意,一盏茶的时间,我定能让夫人也成为双陆高手。」
两人朝僻静处的另一个双陆盘走去,袁娘子等人还沉浸在车轮战都赢不过姜峤的挫败中,便也没有阻拦。
笙娘跟着姜峤在水畔站定,她试探地问道,「方才听她们唤你云娘子,你是不是……」
姜峤转身,将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待笙娘看清后便又很快带了回去。
笙娘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和如释重负,「真的是你!他们都说你已经……可我不信……」
姜峤眼里飘忽不定的笑意终于落在了实处,但很快又微微收敛。她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一边摆布起了双陆盘的棋子,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何会到了郡王府?是不是……他将你送给了越旸?」
笙娘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姜峤口中的他指的是谁,连忙矢口否认,「侯爷吗?当然不是!是你们离开后,越旸突然来了江州,不由分说就将我和弟弟从将军府掳了出来,一路带到了建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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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页
「若非有人默许,越旸能从将军府将你掳走?或许那人早就想好,要将你送给越旸讨好关系……」
姜峤垂眼,「罢了,问你也无用,你便是被人卖了,恐怕还会替人数银子。」
「……」
笙娘哑然。
「越旸可有为难你?」
笙娘卡壳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奇怪,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也是……
姜峤抿了抿唇,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年越旸和姜晚声的相处模式。在姜晚声面前,越旸从来都是卑微忍让的低姿态,对待笙娘,恐怕也是如此。
她继续摆布着手中棋子,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对越旸……」
说到一半,她又觉得这般问过于直接,改口问道,「在你眼里,越旸是个什么样的人?」
笙娘犹豫了一会儿,「他,是个奇怪的人……他对我很好,但又希望我对他不要那么好……」
姜峤暗自冷笑,她思忖片刻,有些郑重地问道,「你想离开郡王府吗?」
笙娘愣了愣。
「若你想要离开,我可以让钟离慕楚想办法。你本就不应该掺和进这些事情中来,是他种下的因,才叫你沦落到如今的境地,所以也该由他来结束这个果。」
姜峤平静地说道,「只是,可能需要些时间,暂时还不可以。」
笙娘咬了咬唇,刚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
两人不约而同转身朝下游看去。
帷幕入口的地方,数不清的侍卫突然乌压压地涌了进来,个个全副武装穿着玄纹轻甲,踏着整齐有力的脚步,在一片公子贵女们慌乱失措的惊唿声中,将所有宴帐重重叠叠地围了起来。
姜峤眸光微缩,眉眼间略微起了波澜。
「什,什么情况?」
笙娘面露错愕。
守在宴帐外的世家府兵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有一两个还想要与冲进来的侍卫对抗,却全然不是对手,两三下就被撂在地上,刀刃横压上了后脖颈。
不过片刻,帷幕内的所有宴帐,和帐内帐外所有嬉闹的人都已经被控制住。霎那间,淮水上空似是压下了滚滚黑云,顿时有种山雨欲来、一触即发的紧张意味。
宴帐内,越旸听到动静,脸色微变,蓦地起身想要往外走,却被把守在门外的两个侍卫拦了下来。
越旸铁青着脸,「放肆,谁让你们来的?」
「郡王恕罪,」侍卫拱手行礼,答道,「我等是奉将军之令。」
「将军?哪个将军?竟连本王都不放在眼里!」
越旸怒斥了一声。
「回郡王,是霍大将军。」
越旸神色一僵,面上闪过一丝错愕,「霍奚舟?他不是还在上谷吗,何时回来的……」
回想起之前在上谷,霍奚舟那副恨不得杀了他的阴鸷模样,越旸心口微微一紧,顿时更加警惕,「他叫你们来做什么?」
「有贼人潜入此处,将军命我等保护郡王与其他人的安全,捉拿要犯。」
贼人……
越旸忍不住皱了皱眉,越过他们二人朝宴帐外看去。见霍奚舟的人只是将贵女公子们驱逐到一起看管,并未轻举妄动。他的视线搜寻了一圈,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了笙娘。
与此同时,帷幕入口处的侍卫们纷纷散开到两侧,霍奚舟从帷幕外走了进来,他一袭黑衣劲装,本就冷峻阴森的俊脸此刻泛着青白,尽显风尘僕僕的憔悴之态,可眉宇间却剑拔弩张,带着几分杀气腾腾的怒意。
他紧握着剑柄,大步朝淮水上游走去。经过之处,一旁的贵女公子们都打了个寒颤,惶惶不安起来。
钟离慕楚坐在宴帐内,低垂着眼饮茶。桌案前,牧合独自一人与数十个玄纹轻甲的侍卫僵持对峙。
下一刻,霍奚舟从宴帐外走进来,越过侍卫径直走向钟离慕楚。牧合脸色一凛,身形一动,立刻拔刀挡了上去。
「铛——」
长剑出鞘,朝那刀刃上狠狠横噼了过去。
刀剑相击,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轰鸣声。顷刻间,那柄短刀现出好几条裂纹,随后沿着纹路爆裂开,牧合整个人也被掀翻在地,猝然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来。
锋利的断刃四散而飞,掀起一层层风浪,刚刚好扎在了宴帐四角的支柱上——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宴帐瞬间坍塌,帐顶被剑风撕碎,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宴帐内的情状顿时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严阵以待的侍卫,倒在地上的牧合,仍坐在案几后喝茶的钟离慕楚,还有提着剑一步步走向他的霍奚舟。
众人一惊,诧异地朝这边看过来。
茶盅「啪嗒」一声落在桌案上。
钟离慕楚掀起眼看向霍奚舟,唇角上扬,眼里却没有什么温度,「好久不见,武安侯。」
霍奚舟死死盯着他,嗓音冰冷,「她在哪儿?」
「武安侯在寻人?」
钟离慕楚挑眉,「什么人?可要我钟离氏助你一臂之力?」
霍奚舟脸色冷然,眉宇间的怒意更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牧合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郎主……」
钟离慕楚一抖袖袍站起身,瞥了一眼还要靠过来的牧合,朝他抬了抬手,示意他站在原地,不必过来。
「好,就算我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人,」钟离慕楚面上仍带着笑,口吻却是冰冷而嘲讽的,「可霍奚舟,你凭什么要我交人?以什么立场要我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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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眸光陡然一凛,勐地举起剑。
钟离慕楚扯了扯嘴角,本想侧身躲开,却不知看见了什么,眸光微闪,硬生生顿住了步子,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冷光一闪,剑锋直指钟离慕楚的咽喉。
牧合眸光骤缩,刚要上前,却见一袭青色身影已经从他眼前飞快闪过,他一怔,转眼看去。
众目睽睽之下,青衣女娘张开双臂挡在了钟离慕楚身前。霍奚舟神色微变,瞬间撤下力道,勐地将剑尖收住,然而那凌厉的剑风却仍是朝女娘面上袭去——
薄如蝉翼的面纱一下被风刃破开成两半,露出一张姣若秋月的芙蓉面。
剑尖悬停在那双清冷秀丽的眉眼,两片面纱翩然坠地。
看清女子的面容,霍奚舟眸光骤缩。尽管回建邺之前,他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心上人活生生站在眼前,一时间,他竟还是分不清是梦还是幻境……
他的皎皎,还活着。
霍奚舟眼底的霜雪瞬间被席捲而来的炽火吞噬,绽出巨大的光亮,充斥着惊喜与庆幸。可转瞬,对上姜峤那双冷漠绝情的眼眸,他眼底的那抹光亮便又凝滞了……
钟离慕楚站在姜峤身后,眼里浮起一层得逞的笑意。他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霍奚舟一眼,隐隐带着几分挑衅。
三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地对峙着,眼神交换间暗潮涌动。
贵女公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暗潮涌动、互相对峙的三人,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看清姜峤的面容,袁娘子蓦地瞪大了眼,忍不住震惊地低唿了一声,「怎么是她?!」
闻声,其他人纷纷看了过来。
袁娘子惊疑不定地,「她,她不是霍奚舟宠爱的那个婢子吗?」
此话一出,在场曾经去过武安侯府,参加芙蓉宴的几个女娘也反应过来,都认出了姜峤那张脸,纷纷应和起来。
「什么?」
众人的表情顿时变得诡异。
这才过了多久,霍奚舟的宠婢摇身一变,竟成了钟离慕楚的未婚妻!
一时间,淮水水畔的氛围变得越发复杂,比方才的剑拔弩张更多了些不可告人的纠葛。
不知过了多久,霍奚舟眉宇间涌动的阴云才逐渐平息。他堪堪回过神,勐地放下剑,定定地盯着姜峤,艰难地动了动唇,「皎皎,跟我走,我可以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
姜峤眸色冷冷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我看没那个必要了,武安侯。」
钟离慕楚终于从姜峤身后走了出来,顺势无比自然地牵起了姜峤的手,「有什么话,在这儿说清就好,又或是,侯爷告诉我,我再转告内子。」
轻飘飘的「内子」二字,落入霍奚舟耳里,惊若炸雷。
他倏然僵住,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姜峤,重复了一遍,「内,子?」
姜峤眼睫微颤,冷冷地移开视线。
钟离慕楚笑道,「我们下月十五便要成婚,到时武安侯可要来捧场,喝杯喜酒?」
霍奚舟勐地看向钟离慕楚,眸中戾气暴涨。他握着剑柄的手猝然收紧,额角隐隐现出青筋。半晌,他移回视线,重新看向姜峤,嗓音发涩,「……你,当真要与他成婚?」
姜峤抿唇,收回视线,与霍奚舟四目相对,缓缓启唇,「……是。」
钟离慕楚垂眸看向姜峤,唇角上扬。
钟离慕楚的笑容和他与姜峤相牵的手,还有他们二人身上无比相衬的同色衣衫,都像无数根针尖一样,刺扎着霍奚舟的神经,令他耳边嗡嗡作响,脑袋几乎要炸开。
霍奚舟极力隐忍着,眸色也逐渐变得赤红,嗓音嘶哑,不成语调,「皎皎……」
姜峤仍是表情漠然。
霍奚舟忍无可忍,伸手想要拉过姜峤,却被她侧身躲过。钟离慕楚上前一步,挡在了姜峤面前,笑而不语。
霍奚舟对上钟离慕楚的视线,提着剑的手一转,剑尖震颤,眼里杀意四起,「钟离慕楚……」
可下一瞬,他便被眼角余光露出的姜峤分散了注意力。
姜峤紧皱着眉,死死盯着他执剑的手,脸上的紧张与担忧无所遁形,□□裸地昭示着她有多在乎钟离慕楚。
霍奚舟丝毫不怀疑,若他再将剑尖对准钟离慕楚,姜峤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挡在他面前……
霍奚舟赤红着眼,眸中的凶煞与癫狂一闪而过,最终化为一片幽涩。
「什么情况?」
越旸的声音自后面响起,打破了他们三人僵持的氛围,也令远远围观的众人转移了视线。
越旸不知何时又与笙娘站在了一起,直到这时才注意到霍奚舟、钟离慕楚的两相对峙。他将笙娘留在原地,皱着眉走了过来。
听到越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霍奚舟攥着剑柄的手一松,脸色森寒地转身,不动声色挡住了越旸看向姜峤的视线。
「武安侯好大的阵仗,为了捉拿一个贼人,如此兴师动众,将花朝节搅得鸡飞狗跳。」
越旸不阴不阳地开口道,「到底是什么要紧的贼人?」
霍奚舟冷冷地看了越旸一眼,薄唇轻启,吐出四字,「废帝余孽。」
姜峤微微一震,抬眼看向霍奚舟的背影。
钟离慕楚的眸光也凝滞了一瞬。
越旸的脸色瞬间变了,视线飞快地在四周逡巡了一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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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回头,看了姜峤一眼,才将目光移向钟离慕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钟离慕楚,便是与废帝勾结的乱臣贼子。」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除了钟离慕楚和姜峤,无不震惊,不少贵女公子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越旸一顿,顺着他看向钟离慕楚,眉头忍不住皱得更紧。
钟离慕楚已经恢復了镇定,似笑非笑道,「废帝余孽,这罪名还真是不小……南靖人人皆知,钟离一族,除了我,全都被废帝斩首流放。如此血海深仇,我恨不得对姜峤啖肉饮血,怎么可能会是他的余党?这建邺城,或许谁都会帮姜峤復位,唯独我钟离慕楚,没有这个可能。」
姜峤抿唇,忍不住抬头看了钟离慕楚一眼,只见他义正词严、大义凛然,从头髮丝到嘴角,都几乎没有破绽。
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发言,自然唬住了一批人。
袁娘子等人也回忆起了钟离一族的惨案,忍不住为钟离慕楚说起话来。
「是啊,钟离公子怎么可能帮灭族仇人做事呢?」
「纵使钟离公子从前与废帝走得近了些,那也是被迫的啊。」
这些闲言碎语清晰地传进了霍奚舟、姜峤和钟离慕楚的耳里,三人神色各异。
钟离慕楚的笑容愈发自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武安侯要拿人,也得有证据才行,否则如何服众?」
见他神色自若,越旸眉头微忪,附和了一句,「武安侯可有证据?」
霍奚舟看向姜峤,沉默不语。
「还是说,武安侯根本没有证据,不过是因曾经的婢女要嫁做人妇,便心生嫉妒公报私仇,随意编排了一个罪名,想要置我于死地?这未免有些太不磊落了,不似武安侯平日的作风。」
钟离慕楚掀起唇角。
这等于承认了自己的未婚妻就是霍奚舟当初百般宠爱的那个婢女!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唯有越旸还在状况外,「婢女……什么婢女?」
钟离慕楚解释道,「郡王有所不知,内子从前在武安侯府做过婢女,只是后来,发生了不少事,便已与前尘往事一刀两断,也跟武安侯府划清了界限。如今看来,侯爷似乎还未走出来……」
武安侯府的婢女……
越旸的记忆终于被触发,恍然大悟。他下意识想要去看姜峤的长相,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女娘,竟能惹得钟离慕楚与霍奚舟相争,然而她躲在这二人身后,竟是连一根头髮丝都看不见。
「原来是你们二人的私怨。」
越旸轻咳了两声,「武安侯,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与废帝勾结这种大罪,还是要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便交给皇城司去查吧。」
霍奚舟唇角紧抿,目光从始至终都定在姜峤身上,眼神暗沉。
姜峤一直垂着眼,静静地听着这三人言语交锋。
「今日的花朝节看来是没什么意思了,」钟离慕楚嘆气,「若武安侯没有其他事,我与内子就先告辞了。」
霍奚舟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携手朝帷幕入口走去,额角青筋微突,浑身的血液一时冰冷一时滚烫,恼怒、痛苦和无措,那些激烈的情绪几乎要失去束缚,从赤红的眼眸喷涌而出。
直到姜峤从自己身边经过,他才心中一颤,勐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姜峤一下顿在原地,钟离慕楚也随之停了下来,眼神如刀子般扫向霍奚舟的手。
霍奚舟死死盯着姜峤,脸色煞白,喉结上下滚了滚,缓缓吐出两字,「皎皎……」
嗓音沙哑得不像话,近乎哀求。
姜峤垂眸,视线轻飘飘落在自己手腕上,随之在万众瞩目下,一点点挣脱了霍奚舟的桎梏,「……武安侯自重。」
霍奚舟的手掌骤然往下一坠,僵在了半空中。
姜峤头也不回地跟着钟离慕楚离开,霍奚舟僵立在原地,没有再回头目送他们二人般配的背影。
倒是一旁的越旸,视线不自觉追随着姜峤,暗自打量,眼里惊疑不定。方才,被霍奚舟拦下的那一刻,他终于清晰地窥见了姜峤的面容。
的确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娘,可她的眉眼间为何竟有一丝熟悉,让他觉得似曾相识?难道他从前在何处见过这个婢子不成?
***
回钟离府的路上,钟离慕楚一直在观察姜峤的表情,姜峤脑子有些混沌,心事重重,却还是难以忽略他审视端详的目光。
「为何一直看着我。」
姜峤终于回看了钟离慕楚一眼。
「霍奚舟方才的表情你可看见了?当真精彩,是我最近几年见过最精彩的一张脸,」钟离慕楚笑了笑,「倒是阿峤你,与老相好重逢,怎的这般淡定,好生无趣。」
姜峤蹙眉,抿了抿唇,收回视线,不太想搭理钟离慕楚的试探。
「霍奚舟和越旸都是火烧归云坞的罪魁祸首,你见到越旸尚且按捺不住恨意,见到霍奚舟倒是不曾表露半分。舅舅都有些看不懂了……」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眼神平添了一分锐利。
姜峤怔了怔,眉目间原本还有纷杂的情绪忽地全都散了,被空茫茫的疑惑取代。她张了张唇,与其说是在回答钟离慕楚,倒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是啊,为什么?」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我对他,好像没有恨……不仅是恨,好什么都没了……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可为什么我看着他只觉得陌生,就好像……从前不曾认识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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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的声音越来越轻,表情也越来越困惑。可这样的思考,似乎得不出任何答案,反而让她的脑袋隐隐作痛。
偏偏是这样模稜两可的答案,却让钟离慕楚的心情瞬间变得愉悦,甚至有些惊喜。回建邺之前,他早已预演过姜峤再次看见霍奚舟的反应,不知不觉就陷入了两难困境。
姜峤爱霍奚舟,他自然无法忍受,但姜峤若是对霍奚舟恨之入骨,他亦觉得不爽。若有可能,他恨不得将霍奚舟这个人从姜峤的心里剜出来,不让他在姜峤心中占据一分一毫。
当初将姜峤从岐山救出来时,钟离慕楚也曾想过,给姜峤下蛊的同时,再给她下一剂失忆的药,让她将霍奚舟、霍青萝、云垂野,还有那些她曾经在意过的人通通忘了,可他又捨不得,捨不得姜峤将自己也忘了,于是才没有下那剂药。
「为什么……」
姜峤忍不住抬手,在自己额前敲了两下。
钟离慕楚眉目舒展,拦住了她的动作,「好了,不必再想了。」
他顺势将姜峤拉近,似是蛊惑般循循善诱道,「你不用恨任何人。他们亏欠你的,往你身上插过的刀子,舅舅都会一一替你讨回来……」
姜峤眸光动了动,脑子虽有些迟钝,可身体的反应却快了许多,整个人不由自主靠进了钟离慕楚怀里,双手环住了他。
「接下来的日子,你只要安心准备婚事,其他的都不用管。」
钟离慕楚抚着她的鬓髮,低声道。
「……好。」
姜峤闭了闭眼。
***
花朝节过后,霍奚舟赶回建邺、率兵大闹赏花宴一事在建邺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他与钟离慕楚、姜峤的爱恨情仇也成了街头巷尾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不明真相的人一传十,十传百,逐渐衍生除了各种版本……
有人说,是姜峤见异思迁,攀上了霍奚舟还不够,又对钟离慕楚一见钟情,这才惹得两人争风吃醋;还有人说,姜峤与钟离慕楚本就相爱,当初是霍奚舟对姜峤强取豪夺,才将她困在了武安侯府。总之真真假假,各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狗血十足。
以至于几日后,姜峤去衣坊试喜服时,掌柜和伙计都以一种极其复杂诡异的目光偷瞄她。
「娘子今日怎么一个人过来了?钟离公子他……」
掌柜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将姜峤引进了一间屋子。
「他晚些会过来。」
姜峤答道。
钟离慕楚原本是要陪她一道来试喜服的,可刚一出钟离府,竟然就被越旸的人拦住了,说有要事找他商议,这才让牧合和几个僕从跟着姜峤先过来。
掌柜的应了几声,吩咐伙计将两套喜服抬了出来,一件是为姜峤准备的,一件则是为钟离慕楚。
喜服亮相的那一刻,姜峤清楚地听见,身后的两个婢女都发出了轻微的惊嘆声。
正红色的大袖长裙,繁复的裙摆和袖口以金丝镶边,绣着花团锦簇,缀着颗颗珍珠,手臂间挽着一条轻纱披帛,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最名贵的料子和坠饰,的确是女娘们梦寐以求的嫁衣。
即便是姜峤自幼在宫里见惯了宫装华服,第一眼也被这套嫁衣的华贵精緻惊艷了。
不知为何,望着这件嫁衣,姜峤突然想起了那年看着姜晚声出嫁时的情景。那时姜晚声并不满意这桩婚事,全程冷着一张脸,她却只觉得姜晚声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算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但能嫁给一个喜欢她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当年姜峤站在金阶上,也分神幻想了一下,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也能穿上嫁衣,不是帝王成婚时的礼服,而是漂亮的凤冠霞帔。她也想过,自己若真能嫁人,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事隔经年,姜峤万万没想到,当这件嫁衣真的被架在她眼前时,她要嫁的人竟然会是钟离慕楚。
姜峤恍惚了一下,渐渐回神,恰好听见掌柜正在向她介绍,这嫁衣上的所有设计,都是由钟离慕楚亲自画出来,吩咐他们做的。
「我做这一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夫婿亲自设计嫁衣……」
掌柜说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声音略微有些结巴和紧张。
姜峤终于听出了些不对劲,忍不住侧眸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掌柜讪讪地笑,「娘子先在此处更衣吧,若尺寸哪里不合适,我们立刻改。」
姜峤嗯了一声,掌柜等人便退了下去,唯独留下两个婢女。
嫁衣层层叠叠,过于繁琐,姜峤在婢女的帮助下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穿上身,走到一旁的镜子前细细打量。
「去将凤冠拿来,帮我试戴。还有,叫掌柜的进来……」
姜峤吩咐道。
两个婢女应声离开,姜峤盯着镜中的自己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一阵风吹得清醒过来,突然发觉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
姜峤眼睫颤了颤,提着裙摆快步绕过屏风,「芳蕊……」
从屏风走出来的一瞬间,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紧闭的房门边,两个婢女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
姜峤浑身一震,刚要有所反应,便看见一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来人身形高大而挺拔,穿着一袭金色暗纹的黑衣劲袍,手臂上扎着寒光凛凛的银色护腕。他从阴影中走出来,冷峻而深邃的五官也逐渐清晰,苍白肃戾的面容,漆黑郁沉的眉宇……不是霍奚舟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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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神色陡然一紧,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眸光冷然,面上不自觉露出些戒备和警惕。
霍奚舟望着她,瞳仁里映着那身灼灼红衣,起初眼里还闪着些微光,但转瞬又寂灭了,只余一片暗沉。
姜峤的反应无疑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撕扯着,令他从脚底到天灵盖,都被疼痛与酸涩充斥。
「……你在这儿做什么。」
姜峤张了张唇,冷声问道。
可将这句话问出口的一瞬间,她却恍然想明白了。方才店内的诡异氛围,伙计们的奇怪眼神,还有掌柜莫名其妙的紧张……霍奚舟怕是早就候在了此处,守株待兔,或许就连越旸叫走钟离慕楚,也是他设计好的,只为了让她落单!
霍奚舟抿了抿干涩的唇瓣,朝姜峤走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花朝节那日,你是没有听清我说的话吗?」
姜峤蹙眉,迴避了霍奚舟的视线,「那我便再说一次,我与你之间没什么好说的。至于你想说什么,我不愿听,也不关心……」
言语间,霍奚舟已经逼近到了她眼前,高大的身形几乎遮挡了大半的日光,如阴云一般笼罩了下来。
姜峤后腰已经抵在了屏风一角,退无可退,她强撑着气势,暗自咬牙道,「霍奚舟,你最好还是尽快离开,若被人撞见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怕是会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令我夫君心生不悦……」
「姜峤!」
夫君两字一下刺激了霍奚舟,令他眼里的火焰勐地向上窜动,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姜峤。
姜峤僵了一下,抬眸对上霍奚舟的视线,口吻讥诮地,「怎么?若我不听,你便要去越旸面前揭穿我吗?你去告诉他,那场烧了三天三夜令岐山生灵涂炭的大火,没能烧死姜峤,反而将她烧得清醒了,如今她便要替天行道,带着数不清的冤魂来找你们寻仇……」
说着说着,两人之间的气场竟是不知不觉颠倒了过来。
姜峤忽地抬手,一把推开了神思恍惚的霍奚舟,快步想要逃出这间屋子。可刚走出没几步,她后肩的穴位便被点了两下,泛起一阵刺痛,紧接着,四肢就像被钉住了,再也动弹不得。
霍奚舟脸色难看地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朝屏风后走去。
姜峤顿时变了脸色,「霍奚舟!」
霍奚舟走向屏风后安置的矮榻,将姜峤放了下来。
姜峤僵硬地坐在榻沿,看着霍奚舟在自己面前蹲下身,眸光幽沉地平视着她的双眼。
那双漆黑暗眸里波澜汹涌,看得姜峤一阵骇然,飞快地垂下了眼睑。可即便移开了视线,她也能感觉到霍奚舟的目光,正沿着她的眉眼、下颚、脖颈一路向下,最终落在了嫁衣层层叠叠的裙摆上。
姜峤本就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再被他如此打量,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活剥了一般,心中的恐慌和无力感更甚,死死咬住了唇,「……你到底要做什么?」
霍奚舟神色莫测地伸手,慢慢地替她整理着裙摆,嗓音低不可闻,「很早之前,我就想过你穿嫁衣的样子……」
姜峤眸色微冷,不为所动,「你想的是我,还是姜晚声?」
「你明明知道,」霍奚舟动作顿住,掀起眼看她,「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姜峤眼睫低垂,不断地摇头,却懒得再出声解释什么。
霍奚舟留恋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从怀里拿出了一方锦盒。盒盖掀开,竟然是许采女最爱的那支鎏金缠枝步摇!
姜峤一愣。
这支步摇,被袁贵妃踩断一次,又被她摔断了一次,没想到如今又被霍奚舟修好。
「你最爱的这支步摇,我修好了……」
霍奚舟小心翼翼地将步摇插入了姜峤的鬓髮,仔细地端详着,「皎皎,你可高兴?」
「谁告诉你,我喜欢这支步摇?」
姜峤神情漠然,讥讽地笑了一声,「当初之所以留下它,只是因为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说着,她抬眸,定定地看向霍奚舟,似是要用眼神将他剜骨剔肉,「如今我一看见它,便觉得不祥,便觉得憎恶。」
霍奚舟的手僵在半空中,触碰过步摇的手指莫名泛起了灼痛。
令姜峤感到不祥和憎恶的,究竟是步摇,还是他……
半晌,霍奚舟才收回略微发颤的手,手掌攥成拳,站了起来,「岐山的事,我可以解释。坐在这儿,听好了。」
「……」
姜峤怔住,还未反应过来,霍奚舟已经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下一刻,她听见霍奚舟拍了两下手,随后便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隔着屏风,姜峤隐隐约约看见几个人影,似乎是霍奚舟的侍卫押着什么人跪在了地上。
「越旸命人纵火烧山前,发生了什么,再一一给我说一遍。」
不复方才与姜峤说话的口吻,霍奚舟嗓音又变得寒意森森。
「是……小的原是郡王府的奴才,那日郡王吩咐奴才……」
那人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将越旸命他送一封伪造的军令到霍奚舟手上,引霍奚舟离开上谷的事解释了清楚。
随后便被带了出去,转而押了一名将士进来,将越旸瞒着霍奚舟纵火烧山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与前一人的证词相互佐证。结束后又继续换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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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就这么轮流传唤着人,毫无间歇地叫了十数个进来,有越旸的人,有晋陵军将士,甚至还有潜伏在钟离慕楚身边的探子。几乎将火烧归云坞一事掰开了揉碎了,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说给屏风后的姜峤听。
姜峤一动不动地坐在榻沿上,静静地听着,神色空白,眼里却是暗潮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再次恢復沉寂,屏风外的人通通都退了出去。
霍奚舟绕过屏风,回到姜峤面前,却没有离开解开她的穴道,而是定定地盯着她,低声问道,「都听到了?」
姜峤垂着眼,默不作声,只是交握在身前的手却紧紧攥在了一起。
霍奚舟在她身侧坐下,掰开了她的手,握进自己手里,手指摩挲着上面被指甲掐出的道道痕迹,声音放缓,「不论你是什么身份,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纠葛,即便你真的是嗜杀成性的废帝,躲在归云坞谋划復位大计,我亦不会命人纵火烧山……」
「经此一遭,你也知道。岐山的山火一旦点起来,便再难扑灭,我不会牺牲整座山与整座城的无辜百姓去换一人性命,换江山稳固。否则我这些年在沙场上冲锋陷阵、九死一生的意义何在?」
霍奚舟的目光始终盯在姜峤面上,不愿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皎皎,现在能相信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0 21:34:16~2022-12-24 21:0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会烤鸭的魔法师、拂云稍 10瓶;撒野、absinth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锥心
姜峤眸光微闪, 终于看向霍奚舟,嗓音疲惫,态度却已然软和了些许, 「……你先放开我。」
霍奚舟那双黑沉沉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隐隐闪过一丝惊喜。他抬手解开了姜峤的穴道, 揽着她的肩便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皎皎……」
姜峤只觉得浑身一松, 下一刻便冷了脸, 蓦地抬手,摘下发间的鎏金缠枝步摇,朝霍奚舟的颈间刺了过去——
霍奚舟眸光一滞,下意识要闪避开,可又想到什么, 硬生生顿在原地。
簪尖即将刺入霍奚舟脖颈的那一刻, 姜峤眸底闪过一丝不着痕迹的震愕。她分明已经放慢了动作,凭藉霍奚舟的反应, 不可能挡不住这一刺,可他竟然无动于衷……
姜峤咬牙, 手腕一抖, 簪尖就斜刺进了霍奚舟的肩头。
霍奚舟痛得闷哼一声,却仍是固执地伸手, 探向姜峤。
姜峤躲开他的触碰,一把拔出簪尖, 勐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霍奚舟的血沿着簪尖滴落, 在地上溅开斑斑点点的红痕。
姜峤背对着霍奚舟, 没什么波澜地出声道,「你以为找来这些不明身份的人,胡乱说一通有的没的,我便会相信吗?你是武安侯,以威势胁迫这些人串供说辞,又有何难?」
霍奚舟眸光一滞,眼里的期望转瞬化作泡影,错愕、惊慌和落寞各种情绪一一闪过,令他眉宇间的阴翳去而復返,「那你要如何,才肯信我?」
「在江州时,我也曾这么问过你。」
姜峤闭了闭眼,「霍奚舟,你信不信一个人,全看证据。可我信不信一个人,只由己心……如今,你也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了么?」
霍奚舟哑然,动了动嘴唇,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旁的什么,他竟真的尝到舌尖蔓延开的涩味,仿佛刚刚饮下了一碗巨苦无比的药汁,唇齿间都有些粘稠发涩,
「好……皎皎,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便全然信任钟离慕楚么?他与越旸暗中勾结,虽不知到底谋划了什么,但他很有可能就是向越旸通风报信、害得许氏灭族的罪魁祸首。即便如此,你还要嫁他?」
姜峤表情有一瞬间的失控,好在她仍背对着霍奚舟,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她死死咬唇,竭力压抑着声音里的波澜,「……要嫁。」
这两个字似是一点星火,被轻飘飘地抛落在霍奚舟心上,瞬间将他整个人都点燃,几乎要将他勉强维持的冷静和理智焚烧成灰烬。
霍奚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的背影,一只手撑在榻沿,手背上的筋脉肉眼可见地绷紧突起,可他仍强撑着,「为什么?」
「为什么?」
姜峤张了张唇,「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还在与我赌气,还在怪我认错了人,怪我从前疑你伤你,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报復我,是不是?」
霍奚舟将字句咬碎。
姜峤摇了摇头,口吻已经恢復平静,「我要嫁给钟离慕楚,不是为了报復任何人,只有我心悦他这一个原因……这一点,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许是背对着霍奚舟,看不见他的表情,姜峤才能将这段话如此连贯地说出来。
她松开手里的鎏金缠枝步摇,将步摇狠狠掷在了地上,这一次,簪身终于碎裂得彻彻底底,便是这世上最精通修补的能工巧匠,也再无可能转圜。
可姜峤犹嫌不够,又近乎残忍地丢下最后一句,「我和他之间的事,从来都与你无关。」
霎时间,霍奚舟仿佛清晰地听见自己的意志轰然崩塌。他勐地站起身,大步朝姜峤走去,震怒、痛苦和嫉妒在那双眼眸里并生交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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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恨不得当下就将她转过来,推倒在身后的卧榻上,堵住她那张句句剜心的嘴,将这身红得刺眼的嫁衣撕扯下来……
可在伸出手的那一刻,他脑海中的那一幕幕画面却忽然消失了,原本还带着些恼恨的动作竟也慢了下来,变得酸涩而挣扎。最终,他只是扣住了姜峤的胳膊,从后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那我算什么?」
室内死寂沉沉,只剩下霍奚舟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得几乎叫他自己都辨认不出,语调里更是掺杂了几分卑微的意味,犹如一只被遗弃的丧家之犬,在姜峤裙下摇尾乞怜,乞求她回心转意。
这一念头冒出来,迅速就在他心中扎了根,以惊人的速度萌芽蔓生,令他愈发克制不住对自己的憎恶和厌弃。
「皎皎,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真心?」
环在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姜峤几近窒息,身体微微地发抖,她挣扎起来,声音也失去了方才的从容淡定,「霍奚舟,你是忘了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吗?我的真心,何其廉价。」
霍奚舟眸光微缩,单手扣住她的一双腕子,更加用力地桎梏住了她,「所以你还是在怪我……」
「没有!"
姜峤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你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我的真心本就廉价。从小到大,我对太多人动过真心,对云垂野,对钟离慕楚,或许对你也有吧……可那又如何?」
说着,她挣扎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声音也低了下来,「与旁的东西相比,这点真心一文不值……」
姜峤说得含煳其辞、似是而非,霍奚舟此刻却根本无心细想,理所当然地将她口中「旁的东西」当做了钟离慕楚,「为何……偏偏是钟离慕楚?」
姜峤闭眼,沉默了半晌,才轻声答道,「他与别人都不一样……当年我失去阿母,被带去永宁宫,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在我心中,便与所有人都不同。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让我们分道扬镳,越走越远。直到这次,他将我从山火中救出来,我们才将话彻底说开……」
「够了……」
霍奚舟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姜峤,本就阴鸷的面容又多了一丝扭曲。他嫉妒得发疯发狂,内心窜出了一股邪火,却又被他对姜峤的爱意和愧意死死压住,令他既想要发泄又不忍。
霍奚舟忽地低头,唇瓣落在了姜峤颈侧。
姜峤重重一颤,颈侧传来火热而湿润的触感,沿着她的颈肩蔓延到了耳廓。
她勐地从霍奚舟怀中挣脱了出来,恼羞成怒地甩手给他一巴掌。
「啪——」
霍奚舟偏过脸,颊上很快现出微红的指印。
「霍奚舟,别再发疯了!」
姜峤脸色难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这次用了十成的力气,自己都觉得掌心火辣辣的。
见霍奚舟半天没有反应,像是也没从这一耳光中缓过神,姜峤趁机转身,匆匆朝屋外走去。
「我会杀了他。」
冰冷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姜峤步伐顿住。
「青萝这几年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霍奚舟转回脸,神色已经恢復了冷静,只是眉宇间仍压着森寒的阴云,眼眸薄红,「我不可能放过他。」
姜峤攥了攥手,回头对上霍奚舟的视线,缓缓启唇,「他若死了,我亦不能独活。」
「……」
霍奚舟的脸色变得愈发狰狞可怖。
姜峤却直接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楼下,掌柜和伙计都不知被引去了何处,瞧不见影子。而从钟离府跟来的人,除了牧合,都倒在地上陷入昏睡。
姜峤顾不得他们,白着脸跌跌撞撞出了衣坊,好在钟离府的马车还候在门口。车夫见姜峤直接穿着嫁衣就沖了出来,还是这么一幅狼狈的模样,不由大惊,「娘子……」
姜峤却没有理睬他,直接提着裙摆钻进了马车。
衣坊隔壁的典当行,二层的窗户掩着一条缝。
钟离慕楚负手站在窗边,目光穿过窗缝,落在渐行渐远的马车车顶,神色微怔,不知在想什么。
牧合出现在钟离慕楚身后的阴影中,「郎主,女君已经离开了,我们是不是也……」
钟离慕楚静了片刻,终于抬手将窗阖上。
马车内。
姜峤佝偻着身体缩在角落里,眉头蹙得越来越近,脸色也越来越白。随着车身一个颠簸,她终于忍不住,勐地用帕子捂住了嘴,隐忍地呛咳了一声——
洁白的帕子缓缓移开,上面赫然是一滩猩红。
姜峤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倖也荡然无存。
***
一回到钟离府,姜峤便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陪同她去衣坊试穿婚服的僕从们才醒过来,见姜峤不见踪影,顿时大惊失色,匆匆赶回了钟离府通报。他们前脚进府门,后脚钟离慕楚与牧合也到了。
不明状况的几人生怕被钟离慕楚责罚,齐刷刷跪在了地上求饶告罪。出乎意料的,钟离慕楚竟然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眼神都未给他们,便径直从他们面前缓步走过。
几人面面相觑,心中忐忑不已。
钟离慕楚穿过行廊,朝主院走去。不过几天的功夫,钟离府已经彻底改头换面,从前死气沉沉,几乎没有什么鲜艷的色彩,此刻却摆布了不少花卉盆景,四处悬挂着红绸,一切都是按照姜峤的喜好重新打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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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姜峤的屋子外,钟离慕楚顿了顿,才抬手叩门。
半晌无人回应。
钟离慕楚又启唇唤道,「阿峤,是我。」
片刻后,房门被从内打开,姜峤垂着头站在门后,已经换了一身寻常衣裳,而那套婚服已经被齐齐整整地挂在了衣架上,虽放置在角落里,但仍是显眼地让钟离慕楚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姜峤打开门后,便侧身让钟离慕楚走了进来。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视线在那身嫁衣上定了一会儿,「牧合被霍奚舟的人引走了。」
他转向姜峤,这才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眸光一顿,「他与你说了什么?」
姜峤抬眸,直直地望向他,眼眸湿红,目光却是复杂而锐利的,「岐山那场大火,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钟离慕楚面不改色,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没有。」
见他回答得如此果决,姜峤愣了愣,眼里的锐利又变得犹疑而茫然。
钟离慕楚温声道,「阿峤,我后来仔细想过。你从前总是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与我置气,什么姜晚声,什么霍青萝,我虽不在乎她们是死是活,却在乎她们会不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隔阂……更何况归云坞里都是你的至亲,我若对他们出手,岂不是又惹得你记恨?」
姜峤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没有那些人,我便与你最亲近……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钟离慕楚眸光闪了闪,「那是我从前的想法。如今……我若当真存了这份心思,为何还要留着你那个表兄,和归云坞逃出来的老弱妇孺?」
「……」
姜峤哑然,似是被问住了。
「霍奚舟是不是告诉你,我与越旸有所往来?」
钟离慕楚淡淡道,「那时你与霍奚舟牵扯不清,我便只能与越旸虚与委蛇,假意帮他继续寻找废帝,却从无透露过你在岐山,更未向他提起火烧岐山的法子。你若不信,我可将与他来往的所有书信都拿出来,你看了便知。」
姜峤沉吟片刻,「……不够。」
钟离慕楚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很快又恢復如常,「那阿峤想要如何?」
「我要你发誓。」
姜峤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若在此事上对我有所欺瞒,便不得善终。」
钟离慕楚顿了顿,再开口时没有丝毫犹疑,「这又有何难?」
他竖起手掌,定定地看着姜峤道,「我若在此事上对你有所欺瞒,便不得善终,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将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流尽,才能气绝身亡。」
「……」
姜峤面露怔忪。
牧合捧着匣盒走进主院时,正好看见姜峤穿着嫁衣站在院中,而钟离慕楚坐在一旁细细打量。
「转过去,我看看背面……腰那里是不是有些紧?看来阿峤这几日被我养胖了些。」
姜峤恼羞成怒,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不可能!」
钟离慕楚笑了起来。
如此欢快轻松的一幕实在久违,牧合停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就在他踌躇时,钟离慕楚已经朝这边看了过来。
对上钟离慕楚的视线,牧合硬着头皮迎了过去,将手中的匣盒呈上,「郎主。」
钟离慕楚笑容微敛,接过匣盒,起身走到姜峤跟前,将盒子递到她手中。
「给我的?」
姜峤愣了愣。
钟离慕楚颔首,「还给你的。」
姜峤不解地掀开匣盒,盒中赫然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上面刻着熟悉的「勾魂」二字。
「勾魂?」
姜峤怔住。
「我赠你的东西,自然不能让它不明不白地丢了。」
钟离慕楚看了一眼勾魂,「更何况,这的确是世间难得的好兵器。往后你好好保管,拿着防身。」
「……嗯。」
姜峤心情复杂地阖上匣盖。
钟离慕楚抬眸,目光落在姜峤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那道红痕,眼底的温度冷了冷,意有所指道,「有了这把匕首,便是武艺再高强的人也能被伤个半条命,即便是霍奚舟,也不例外。」
姜峤面色僵了僵,只觉得这柄勾魂变得烫手起来。
「……知道了。」
她含煳地应了一声,将匣盒在石桌上放下,转移话题道,「将笙娘从越旸身边接出来的事,你安排得怎么样了?」
钟离慕楚看向牧合。
牧合垂眼,「汾阳郡王如今似是魔怔了一般,全然将她当做了朝月公主,形影不离,看管极严,若贸然动手,怕是会打草惊蛇。」
姜峤皱眉。
钟离慕楚劝道,「阿峤何必急于一时。待我们大计业成,扳倒越旸后,她自然能恢復自由。何况我见她如今在汾阳郡王府,过得也是春风得意,想不想离开还两说。」
姜峤思忖片刻,「能想办法让我再见见她吗?」
钟离慕楚默了默,「我来安排。」
姜峤这才转忧为喜,捧起桌上的匣盒,「我先进去,将衣裳换了。」
她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
房门阖上。
牧合看向钟离慕楚,「郎主是打算带女君去郡王府吗?未免有些太冒险了,万一被越旸认出来……」
钟离慕楚神色淡淡,「若我没记错,过几日便是春猎。」
牧合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而说道,「还有一事,刚刚收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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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侧眸。
「段秦使臣不日便要到达建邺,出使之人是段秦太子,段景明。」
钟离慕楚挑了挑眉,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仰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也罢,建邺这潭水,搅得越浑越好……」
***
建邺城,城门大开。
城楼外,禁军分列而立、严阵以待。阵列前,霍奚舟穿戴着银甲玄袍高坐马上,神色冷峻肃戾,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令旁人看一眼便心生畏惧,不敢轻易靠近。
越旸乘着坐辇姗姗来迟,「本王来晚了,侯爷见谅。」
霍奚舟看也没看他,冷冷道,「若坏了段秦与南靖的结盟,见谅二字便不够了。」
越旸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不远处忽然传来些动静。
二人举目望去,只见沙尘滚滚,一辆四架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朝这边疾驰而来。
行到近前,队伍的速度逐渐放缓。伴随着建邺城外的震天鼓声,马车在距离霍奚舟和越旸十数米开外处停了下来。
霍奚舟并未下马,越旸也坐在车辇上一动不动,而段秦的马车也迟迟不见人走出来。
双方在节奏越发急促的鼓声中僵持着。半晌,终是段秦使臣率先下马,掀开了车帘。
鼓声戛然收尾。
身穿蟒纹紫衣、头戴金冠的段秦太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他大步走下马车,身形高大,腰背直挺,一眼便能看出是常年习武之人。
日光斜照,段景明清俊硬朗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对上那双死水幽潭般的眸子,越旸脸色倏然僵住。
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和疑问,越旸勉强撑过了迎接使臣的仪式,直到接风宴结束,使臣都被带去驿馆安顿后,他才拦下了要回府的霍奚舟。
「那位太子殿下当真是你送回段秦的段景明?」
越旸脸色难看。
霍奚舟面无表情,「这还能做得了假?难道郡王以为,方才所有人都在陪一个冒牌货过家家不成?」
「……我曾在宫中见过他,他分明就是姜峤身边最得力的那个死士,从前叫云垂野!」
越旸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
霍奚舟仍是不为所动,眉宇间掠过一丝躁郁和不耐,「所以呢?」
越旸顿住,表情扭曲了一下,「你当初就该杀了他,怎么能将他送回段秦,这与放虎归山有什么区别?!你……」
「我从未见过什么云垂野。」
霍奚舟嗓音冰冷。
越旸被他一句话噎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的确,云垂野在姜峤身边神出鬼没的,就连他也只是偶然见过一两次。而霍奚舟常年不在建邺,不认识云垂野简直再正常不过。可是……
「况且,姜峤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霍奚舟掀起眼,眸光森冷地看向越旸。
越旸皱眉,「若云垂野要为她復仇呢?他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段秦太子,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空有武艺的死士了!」
停顿了片刻,他摇头,「不行,与段秦联盟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霍奚舟脸色骤沉,斩钉截铁地,「绝无可能。」
语毕,也不管越旸是何反应,他决然地转身离开。
***
空中无星无月,夜色漆黑如墨。
姜峤独自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书册,却迟迟没有翻开下一页,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一阵风突然吹熄了屋内的烛火。
姜峤回过神,放下书册,转头朝角落的烛架看了一眼,起身走过去。她拿起火摺子,刚想将烛火重新点上,忽地看见地上被月色映照着两道拉长的人影,一个是她的,而另一个……
姜峤心口一紧,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到了枕下藏着的勾魂,勐地转过身,正对上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
「什么人?」
来人抬手,摘下脸上的黑布。
借着月色看清他的面庞,姜峤攥着勾魂的手猝然松开,面露愕然,「云垂野?」
云垂野死水般的眸子终于泛起波澜。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云垂野这个名字比什么段景明要悦耳得多。
「主上。」
他将段秦太子的身份抛之脑后,像从前做死士那般低下身,行礼跪拜。
姜峤却不敢再受他一拜,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不可……」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垂野的目光落在姜峤手上,沉声答道,「替段秦来商议同盟一事……还有,带你离开。」
姜峤怔住,「我……」
手上忽地一冷,她垂眸,只见云垂野的手竟是覆在了她的手背上,五指收拢,缓缓握住,动作中带着几分试探,「我如今已在段秦站稳脚跟,主上随我离开,定不会有后顾之忧。」
姜峤抿唇,沉默了片刻,才将手抽了出来。
云垂野眸光一黯,转眼看向那件被衣架撑立在角落里的婚服,脸色沉沉,「难道你当真想要嫁给钟离慕楚?你有多憎恶他,没人比我更清楚。」
闻言,姜峤将本已到了嘴边的解释又咽了回去,她背过身,「……我有自己的考量,你不必过问。」
云垂野手掌攥成了拳,目光落在姜峤的背影上,向来寡淡冷漠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不甘与讥嘲,口吻也变得犀利起来,「你总是有自己的考量,从不向我透露半分,甚至还要替我做决定,骗我跟着段涉回段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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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孤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听令的侍卫了。」
姜峤心口一紧,转头看向云垂野,眼神微冷,「钟离慕楚以权压我,霍奚舟以势欺我。怎么,如今连你也要仗着段秦国威对我威胁逼迫,是吗?」
她咬牙,字句在唇齿间碾碎,「太、子、殿、下。」
云垂野眉宇间的锋芒倏然退散,似是被戳破了最隐秘不可告人的心思,一时间既心虚又难堪,竟是不敢再直视姜峤的双眼,恍恍垂眸,「……我并无此意。」
屋内的氛围一时凝滞了,两人都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姜峤神色缓了缓,率先打破僵局,「此地不宜久留,你快些离开,往后也不必再冒险闯进来寻我。你如今是段秦太子,太过惹眼,若被人发现你与我有所来往,反倒会给我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云垂野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从窗户翻了出去,顷刻便与屋外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
姜峤走到窗前,抬手将窗阖上,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
武安侯府。
霍奚舟挟着一身凉意回到侯府。前脚跨过门槛,彦翎后脚就迎了上来,跟在他身后,「侯爷,老夫人和二娘子还在等你一起用饭。」
「告诉她们,不必等了。」
彦翎面露难色。
霍奚舟扫了他一眼,「去。」
彦翎这才悻悻地转身离开。
霍奚舟屏退了一众下人,独自一人穿过游廊朝后院走去。
忽然,他的脚步顿住。
霍奚舟淡淡抬眼,望向游廊尽头的那片阴影,薄唇启合,吐出几字,「出来吧。」
下一刻,穿着夜行衣的云垂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两人神色各异。
***
南靖虽重文轻武,但还是延续了一年两次围猎的传统。每逢盛春和初秋,禁军都会包围钤山,将山上的飞禽走兽通通驱赶到皇家猎场,等待南靖皇室带着文武百官进入猎场,大展身手。
各色旌旗随风曳曳,浩浩荡荡的队伍进入猎场,地上的沙石都被略微扬起,隆隆地震颤着。
霍奚舟领着自己的亲卫队走在最前方,为天子仪仗开路,越旸紧随其后。天子仪仗夹在他们二人之间,甚至都变得有些不起眼了。
越旸之后,便是段秦太子的仪仗,最后才是文武百官。绣着睚眦纹的华丽车盖夹在其中,与天子仪仗相较也毫不逊色,在队列末尾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众人进了猎场,按照次序安顿下来,又完成了一整套繁缛的礼节,才由霍奚舟出面,代替天子射第一箭。
霍奚舟身穿玄色劲装,一手持着弓,一手扯了扯缰绳驱策着马上前,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取出一支箭矢,搭弓拉满,对准了不远处疾跑的麋鹿。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聚集在那支箭上,整个猎场都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弓弦一松。只听得「嗖」地一声,破空而出的箭矢贯穿麋鹿的要害,麋鹿猝然倒地。
「好!」
猎场中传来一声突兀的拍掌叫好。
众人顿时转移了视线。就连姜峤也下意识从霍奚舟身上移开了眼,循声望去,想要看看如此肃穆的场合,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张扬放肆。
只见一个穿着团龙戎服、看着不过六七岁的孩童从最中央的帐幕中跑了出来,身上还背着特制的小弓箭,满脸佩服地望着霍奚舟,随后又跑向为他准备好的小马驹,手脚并用地想要跳上去。
「快,快扶朕上马,朕也要像大将军一样,射只小鹿回来!」
「……」
姜峤心情复杂。
他就是姜昭,那个被越旸和霍奚舟推出来取代她的倒霉蛋。
说起来,还是姜峤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远房堂弟,别的不说,但那股没心没肺的傻劲看着应是他们姜家人无疑……
姜峤忍不住又开始思考。近百年来,姜氏的皇帝加起来到底有没有一百个心眼,或许靖武帝一人便占了九十九个,其余的,怕是共用一个心眼一个脑子吧?
随着姜昭骑上马,在侍卫的看护下朝山林中动身,越旸也跟身边的笙娘说了句什么,意气风发地走出营帐,策马离开,王公大臣们纷纷跟了上去。
倒是最受人瞩目的霍奚舟,在射出第一箭后就翻身下了马,将弓丢给了一旁的彦翎,似是对山中的猎物毫无兴致。
段秦的使臣原本还极力劝云垂野上场,想要让他与霍奚舟一较高下,好为段秦立威,谁料他们劝得口干舌燥,一转头竟看见霍奚舟丢弓下马,顿时噎住,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转眼间,营帐间只剩下一些不擅骑射的文官和世家女眷。
姜峤终于按捺不住,从钟离慕楚身边站了起身,低声道,「我可以去寻笙娘了吗?」
钟离慕楚抬头看了她一眼,颔首,「让牧合跟着你。」
姜峤皱了皱眉,「我不过是去关心关心她的近况,说些女娘之间的私密话题,这也值得让他跟着监视我?」
「这并非监视,而是保护。」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之前我便想问你,你与那渔家女何时变得如此亲密,能有什么私隐可聊?况且,她还长着那样一张脸,你从前与姜晚声那般生疏冷漠,怎么和一个赝品倒是姐妹情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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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闻言更是不悦,忍不住出言相讥,「舅舅不是最讨厌血脉亲缘那一套么?当年对着和自己同出一脉的族人都能赶尽杀绝,对我这个半分关系没有的外甥倒是比谁都亲近。这话从你嘴里问出来,不觉得可笑么?」
钟离慕楚顿了顿,也不知怎么就被取悦了,抬手拉了姜峤一把,让她跌坐进了自己怀里,「说得有理。」
姜峤身子微微一僵,分明想要立刻挣脱,却迟迟没有动作。
营帐外,一截玄衣袍角忽地闪过。
不远处,彦翎正擦拭着霍奚舟的弓,想要收起来,手上却突然一空。
他诧异地抬头,只见霍奚舟去而復返,脸色阴沉地夺回了弓,「侯爷?」
霍奚舟气压极低地转身,恰好对上从营帐中走出来的云垂野。
两人相视一眼,没有对话,却不约而同朝自己的马走去。
营帐内。
钟离慕楚侧眸打量怀中的姜峤,笑了笑,「我突然发现,我可能还是更喜欢你牙尖嘴利,与我针锋相对时的样子……」
姜峤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得寸进尺道,「那你还真是下……唔。」
钟离慕楚双指捏住了她的脸颊,令她再也不能将后面一个字吐出来,「再说下去就过了。」
对上姜峤不忿的眼神,钟离慕楚眼中笑意更甚,很快便松开了手。
姜峤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神色稍敛,郑重其事道,「你不是问我,为何与笙娘变得那么亲密吗?被霍奚舟囚困在江州时,每日只有她来看我,陪我说话,陪我下棋,明明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但还是愿意摒弃废帝的名号看我,相信我,为了帮我逃离江州,不惜触怒霍奚舟……」
姜峤越说越认真,她转头看向钟离慕楚,不知为何,忽地停顿了片刻,才怔怔地唤了他一声,连名带姓的,「钟离慕楚,这世上还是有人干干净净的,只是我们生错了地方。」
此话一出,钟离慕楚唇畔的笑意猝不及防凝滞了。
有那么一刻,他眼前忽然闪过了钟离潇悲憎交加的那张脸,与姜峤的面容交叠重合。
他听见钟离潇撕心裂肺地哭诉着,「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生错了地方,投胎到了钟离家!」
钟离慕楚心中涌起些说不清的感受,好似有某个充斥着戾气和痛苦的角落,因姜峤这句话得到了一瞬间的安抚与慰藉,令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对劲。
他竟觉得,姜峤对他说一百句软话好话,恐怕都不及这一句交心的话来得更有冲击。
被钟离慕楚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眼里闪过一丝清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竟也莫名觉得尴尬和难堪。
姜峤仓皇起身,「我走了。」
目送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离开了营帐,钟离慕楚沉默不语。
「郎主,」牧合走到近前,问道,「可要属下悄悄跟过去……」
「……算了。」
钟离慕楚收回视线,面上又恢復如常,「猎场里可安排好了?」
牧合点了点头。
钟离慕楚揉了揉眉心,「处理干净,尽量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是。」
姜峤系上面纱,从营帐和人群中穿过,终于找到了远离人群的笙娘,只是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郡王府的侍卫和婢女。
姜峤放缓步伐,不远不近地停了下来,咳嗽了两声,便成功吸引了笙娘的注意力。笙娘转头看见姜峤,眸光亮了一下,刚想走过来,却见姜峤朝她使了个眼色,随即就像没看见她似的,若无其事地朝一旁走开。
笙娘顿在原地,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的侍从。
片刻后,姜峤在营帐后等来了孤身一人的笙娘。
「云娘子……」
笙娘匆匆走了过来,「娘子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姜峤扫视了一圈四周,又将她往旁人看不见的死角拉了拉,郑重其事地,「我说过,会将你从汾阳郡王府救出来。不瞒你说,其实这次春猎,钟离慕楚已经有所计划,要置越旸于死地……」
笙娘神色一僵,眼里露出几分惊惶错愕,「什么计划?」
姜峤侧眸,越过营帐看向那树影重重的山林,启唇道,「钟离氏驯养多年的勐兽,如今已被人放进了山林中。越旸自丧妻后,常年薰染极乐香,钟离慕楚便是利用了这一点,近来一直以极乐香为引,令勐兽记住了这气味,且闻之便会发狂……」
笙娘怔住,脸色略微有些发白。
山林中,马蹄声渐行渐近。
越旸驾着马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一支郡王府的亲卫队。一队人不疾不徐地从树下经过,越旸低垂着眼,心不在焉地想起了好几年前的钤山春猎。
那时他刚与姜晚声成婚不久,婚后姜晚声一直对他不冷不热,可那日却难得唤他夫君,对他好言好语,想让他替她猎一只极为难得的麋鹿。
他其实并不擅骑射,但因为姜晚声开口了,那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去做,更何况只是一头麋鹿。那一日,他在山中搜寻了许久,好不容易看见一匹麋鹿的影子,刚要搭箭射杀,却被钟离慕楚身边的那个牧合抢了先。
他原想要用自己的身份争抢那只麋鹿,可牧合却口口声声说,这是钟离慕楚命他捕杀献给陛下的。皇帝与公主,自然是皇帝为尊;越氏与钟离氏,那时也是钟离氏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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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麋鹿被献到了御前,虽然后来他才知道,姜晚声对什么麋鹿一点兴趣没有,对他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支开他,这样她才好私下去找钟离慕楚……
「郡王?」
身后的侍卫唤了一声。
越旸缓缓抬眸,神色有些恍惚地在林中扫视了一圈,「今日无论如何,定要猎得一只麋鹿。」
侍卫们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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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同生共死
姜峤刚与笙娘分别, 从营帐后走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另一位老朋友。
她面上只闪过一瞬的差异,很快又恢復如常,客气而生疏地唤了一声, 「霍二娘子。」
霍奚舟回建邺后,没有刻意隐瞒霍青萝的身份, 霍老夫人也多次带着霍青萝「招摇过市」,恨不能昭告天下, 自己的女儿安然无恙回来了, 起初差点儿将与她交好的那些夫人们吓着。
一个被废帝亲手绞杀的才人,竟突然活生生地站在了众人面前,的确有些憷人,也招来了不少闲言碎语。
不过,他们到底忌惮霍奚舟的权势, 当着霍家人的面也不敢说些什么。而霍家从上到下也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听说霍老夫人还光明正大地想要找人替霍青萝说亲, 却被霍青萝拒绝了,只说自己以后会一直陪在母亲和兄长身边。
这些事, 姜峤在钟离府也有所耳闻。
所以今日在猎场看见霍青萝,倒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察觉到姜峤平静到近乎冷漠的态度, 霍青萝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晦涩, 她抿了抿唇,低声说了一句, 「从前你都是唤我青萝的……」
姜峤愣了愣,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眼神, 这语气,为何这么熟悉, 却又有些陌生。和在归云坞时全然不同。
脑子里灵光一闪, 姜峤眸光微缩, 堪堪反应过来,「你都想起来了。」
霍青萝勉强扯出一抹笑,点了点头。
「……」
姜峤定在原地,一时竟也有些尴尬。若是失忆的霍青萝,她还可以故作冷漠地疏远离开。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曾经的霍才人,是在宫中陪伴了她整整一年,最后还因为他死过一回的霍青萝,她便无论如何也装不出那副疏离的样子了。
两人相对而立,却都陷入了沉默。
「我……」
「你……」
半晌,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姜峤停顿了一下,「你先说。」
霍青萝张了张唇。分明来之前有千言万语想要告诉眼前这个人,可目光垂落,在她飘飘曳曳的裙裾上晃了几眼,却又哑然失语,最后才攥了攥手里的帕子,说了一句,「阿兄他……很想你。」
「……」
姜峤神色微凝,转眼避开了霍青萝的视线。
「那日阿兄单枪匹马去归云坞救你,再回来时像是完全变了个人,顶着一身的烧伤,还闯进了越旸的屋子,恨不得动手杀了他。你失踪的这些时日,阿兄不眠不休,夜夜酗酒,几乎快将自己折腾成了一个废人……」
「青萝。」
姜峤终于出声打断了她,「这些你不必告诉我。岐山的事,我知道不是他做的,所以我已不再怨恨他。」
霍青萝欲言又止,「我说这些不是为了……」
「不是为了让我原谅他,那么你是希望,我因为心软,因为怜悯,跟你阿兄在一起吗?」
姜峤低垂着眼。
霍青萝哑然了一瞬,「可你对阿兄,难道就没有一丝情谊吗?在归云坞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你心中分明是有阿兄的。」
「就算曾经有过,如今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请你转告他,莫要再来纠缠我。」
「就算阿兄不来找你,」霍青萝忍不住追问道,「难道你真的要嫁给钟离慕楚?你对他的情谊难道会胜过对阿兄吗?」
「也许呢?」
「不可能。」
霍青萝笃定道。
姜峤眉眼间闪过一丝疲惫,「我与钟离慕楚,相识很早,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早。我跟他之间的事,你们从来都不清楚始末,又凭什么觉得我不会爱他……」
她扯了扯嘴角,颇有些自嘲地,「我与他,不知从何时开始,便纠缠不清,再也分不开了。你们憎他恨他,殊不知我跟他实则是一种人。我们,或许才是这世间最般配的。」
霍青萝怔住,一时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我还有事,先走了。」
姜峤不再多言,越过霍青萝便要离开。
「姜姜。」
霍青萝突然着急地唤了她一声。
这是她还在宫中时,费尽心思取的专属称唿。那时她不愿像寻常人一样,对姜峤毕恭毕敬地唤陛下,也不愿像钟离慕楚那样唤她阿峤,于是便自作主张地叫她姜姜。
姜峤顿住,却没有回头。
霍青萝神色复杂地望着姜峤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无论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给钟离慕楚,但你千万千万不要忘了,你与他从来都不是一类人,从来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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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背影有片刻的僵硬,随后才匆匆离开。
山林中。
云垂野策马疾驰,盯上了一支正飞在半空中的雄鹰,他眯了眯眼,从身后抽出一支箭矢,飞快地拉满弓,对准了鹰的羽翼。
「嗖——」
他的箭刚一离弦,身后就突然传来一声更加凌厉迅勐的破空声。
云垂野眸色一厉,甚至还来不及闪躲,那箭矢便径直从他耳畔擦过,竟还抢在他之前射中了那只飞鹰!
飞鹰坠了下来。
云垂野勒马停下,勐地回头,只见霍奚舟停在他身后,缓缓放下了弓。
片刻后,两人站在了山崖边,不约而同俯视着山脚下那片旌旗摇曳的营帐。
「嫁期将至,你究竟有何打算。」
云垂野冷沉着脸问道。
霍奚舟薄唇紧抿,视线落在营帐间行走的一道窈窕身影上。
那日云垂野潜进武安侯府,便是向他提议,他们二人联手,搅黄姜峤与钟离慕楚的婚事。
霍奚舟答应了,但却说,自己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合作,转眼便到了今日。
「最好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釜底抽薪。」
半晌,霍奚舟启唇出声。
「你想了这么几日,就只有这八个字。」
云垂野不满地皱眉,「你想杀了钟离慕楚?」
霍奚舟颔首,耳边却莫名又响起姜峤的话——「他若死了,我亦不能独活。「
霍奚舟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杀钟离慕楚,没有那么简单。你如今好歹也是段秦太子,难道看不清这建邺是三方制衡的局势。」
霍奚舟虽是武将,但经过这些年,对这些世家的想法也略知一二。一旦他对钟离慕楚下手,越旸就一定会站到钟离慕楚那边。到时两人联手,逼迫他出局,他虽掌握着晋陵军,可毕竟人手大部分在江州一带,鞭长莫及。
「我是不懂什么三方制衡。」
云垂野并不贊同,「可她曾告诉我,要想斗赢什么人,便不能遵循他的节奏,而要用自己的方式扰乱他,夺回主动权。」
云垂野没有指名道姓,霍奚舟却十分清楚这个她是谁,「所以你打算如何扰乱?」
「你加上我,再带些人,直接杀进钟离府,先取钟离慕楚的性命,再杀越旸。」
「有勇无谋的刺杀……我当真是高估了你。」
霍奚舟冷嗤了一声。
云垂野脸色难看,「那你想如何?」
「挑拨越旸与钟离慕楚的关系,让他们内斗,待到他们二人两败俱伤后,再彻底剷除越氏与钟离氏的势力……」
云垂野愣了一下,蹙眉转向霍奚舟,「如此大的阵仗,你这是要……」
霍奚舟神色冷酷,「再反一次。」
云垂野的眼底死水微澜,但转瞬又恢復沉寂,「我只要带姜峤离开,不会帮你造反。」
霍奚舟看向云垂野,「我就是要为了她,再反一次。」
话音刚落,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异动。
二人一愣,皆是变了脸色。
与此同时。
正在林间寻找麋鹿的越旸也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两侧的草叶莫名晃了几下,他们一行人的马竟是都不安地哼哧了两声,往后退缩。
侍卫有些不好的预感,「郡王,此处似乎不太正常,要不要先离开?」
越旸咬牙斥道,「今日猎不到麋鹿,谁都不许出去!」
侍卫只能悻悻地噤了声。
越旸狠狠扯了一下缰绳,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身后的密林里传来一道女声。
「越旸!」
越旸动作蓦地顿住,连忙调转了方向,朝奔过来的女娘迎了过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如今能直唿汾阳郡王名讳的人,只有一个……
华服盛装的女娘跌跌撞撞沖了过来,鬓髮都乱了,整个人脸色煞白,十分狼狈。
越旸一惊,翻身下马,「阿声,你怎么来了?」
「越旸……」
笙娘气喘吁吁,死死揪住了越旸的衣袖,「快,走,快走!钟,钟离慕楚要杀你!」
越旸眸色一顿,又重复了一遍,「你说谁?谁要杀我?」
「钟离慕楚!他将一只勐兽放进了猎场,就是冲着你来的!好像,好像是因为你身上总是熏了什么,什么极乐香!」
越旸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从未在笙娘面前熏过极乐香,霍奚舟更不可能,所以笙娘一个渔家女,应是不知道极乐香的存在。可她竟然言之凿凿地说出了极乐香三个字,那其他话应当也是真的……
「走!」
越旸立刻翻身上马,又将笙娘拉了上来,领着一众侍卫朝猎场外狂奔。
地上的沙尘被震了起来,肆意飞扬,朝越旸等人袭去。
越旸暗嘆一声不好,转头朝雾蒙蒙的沙尘中看去。
下一刻,一声勐兽的哮叫骤然响起,一头双目赤红的白虎迅勐地朝他们追了过来。
越旸心中一震,双腿用力夹了一下马肚,更飞快地朝猎场外疾驰而去。
然而白虎的奔跑速度远远朝过他们的马匹,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就已经追到了侍卫们的身后,只是没有立刻攻击他们,仿佛眼里只有越旸,根本看不到其他人,这便给了侍卫们可趁之机。
侍卫们纷纷搭弓拔刀,伴随着刀刃的寒光闪过,一支支箭矢朝白虎射去,他动作灵敏地闪躲着,只是奔跑的速度却慢了下来,与越旸等人的距离住家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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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
一支箭矢从白虎嵴背上擦过。
疼痛令白虎瞬间暴怒,再次发出一声更可怖的咆哮,奋不顾身地朝前扑了过来。
这一次,白虎没有再区分何人身上有极乐香,穿过朝他射来的箭矢,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上了马腿。随着一声痛苦的嘶鸣,马身轰然倒地,一侍卫从马背上落了下来,重重坠在地上,刚想起身逃开,却被白虎一爪子狠狠拍在地上。
锋利的爪子几乎穿透了那人胸膛,浓郁的血腥味瞬间飘散开,也越发染红了白虎的瞳仁。
它一抬爪,勐地将爪下的人甩了出去。那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被狠狠甩到了树干上,死不瞑目地倒在了地上。
越旸转头看见这一幕,脸色愈发骇然。
白虎追击的速度越来越快,护在越旸身后的那队侍卫,不是被咬死了,就是被利爪贯穿身体,尸身散落了一路,将草地染得一片血红。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们甚至来不及求援找救兵……
眼见着白虎张着血盆大口,就快要追上来,越旸满头是汗,一下抱着怀里的笙娘,主动从马上跳了下来,沿着下坡的山势在地上接连翻滚了几圈,落入一块为山中猎物设置的陷阱里。
越旸将笙娘护在怀里,整个人后仰着摔在了地上,痛得闷哼了一声,而笙娘也因为过度惊惧,昏厥了过去。
白虎的脚步声迅速逼近,自他们头顶传来,沿着陷阱上空铺陈的杂草来回徘徊,鼻头也凑了过来,闻着他们方才掉下来的缝隙,躁动不安地嗅着,利齿上沾着的血肉不断地滴落,沿着缝隙落进陷阱。
越旸屏住唿吸,大气都不敢喘。生死关头,他忽然想起了笙娘方才提到的极乐香——
既然钟离慕楚是用极乐香的气味□□的白虎,那他如果将极乐香的味道遮住呢?
想到这儿,越旸小心翼翼地将笙娘放到了一边,看向陷阱角落里的泥泞,一咬牙,探手伸向那些气味难闻的泥泞污秽,再抹上自己那身洁白无暇的白衣。
头顶上,白虎闻嗅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似是变得有些迷茫。
又沿着陷阱徘徊了片刻,白虎像是才确认极乐香的味道消失了,转身离开。
陷阱中,越旸绷紧的身体猝然一松,大口大口喘着气,额上沁满了冷汗。想到什么,他垂眸,望向自己那身不堪入目的白衣,眼神变得阴戾而狠绝,字句被碾碎,「钟离慕楚……」
山脚下。
姜峤回到了钟离慕楚的营帐,钟离慕楚对围猎素来不感兴趣,这么多年也只进过一次猎场,更多时候都是在营帐里饮茶下棋。这次也不例外,只是多了姜峤与他对弈。
两人相对坐在棋盘两侧,姜峤手执黑子,正对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冥思苦想。
营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唿,姜峤一愣,棋子不自觉从指间落下,掉在了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循声转头,「怎么了?」
钟离慕楚松快的表情略微凝滞了一瞬,很快又恢復如常,往后靠向椅背,淡淡地摇着扇,「大概是那勐虎逃窜到此处来了。」
姜峤一惊,又听得几声尖叫,慌忙起身走到帐边,只见那满口红牙的白虎拖着血肉模煳的利爪,勐地朝一世族公子扑了过去,发了疯地啃咬着,其余人吓得连滚带爬、落荒而逃,唯有穿着铠甲的禁军不远不近地围了上去,纷纷动手想要射杀白虎。
那白虎中了几箭,却没被射中要害,又通过那人的血液品到了极乐香的味道,越发失控地发起狂来。
眼见局势难以控制,姜峤勐地回头,看向钟离慕楚,「你不管了?!」
钟离慕楚挑眉,「管什么?」
「这白虎是你驯养的,你一定有办法叫它停下来!!还不出手?!」
「越旸如今怕是已经成了虎口亡魂,我若此刻出手,定然会让旁人看出端倪,猜到这畜生是为我们钟离氏所用,到时越氏岂能放过我。此事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为何要让它停下来?」
钟离慕楚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被打乱的棋局恢復原样,「阿峤放心,那畜生只会攻击两类人,一是主动伤它的人,二是薰染极乐香的人,我们只要待在这营帐中静等片刻就好。」
姜峤难以置信地看向钟离慕楚,「你的目标只是越旸,为何要伤及无辜?」
「薰染极乐香的世家子弟,有几个无辜?」
钟离慕楚缓缓起身,走到姜峤身后,朝外看去,「阿峤,你且看着。今日一过,建邺城里那些令人作呕的酒囊饭袋,应是要少了大半呢。」
「……」
姜峤僵立在原地,耳畔迴响着野兽的吼叫和惨绝人寰的尖叫,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只剩下刺目的血色。
她终是没能克制住,忍无可忍地冲出了营帐。
钟离慕楚一怔,蓦地伸手,姜峤的衣袖却从他掌心抽离。他皱了皱眉,倒是没有立刻追上去。
姜峤从未吸食过极乐香,自然不会被白虎攻击。
然而下一刻,姜峤随手从地上拾起了一把弓箭,将箭尖对准了不远处的白虎,转头看过来,做了个口型,「停,手。」
钟离慕楚脸色遽变,忽然意识到姜峤要做什么。她想要攻击白虎,以身为饵,逼迫他控制白虎……若真让姜峤那支箭射出去,他再想收手怕是也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惨死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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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合!」
钟离慕楚勐地回头,眼神凌厉。
牧合会意,疾步走了出去。
见牧合动身,姜峤仍站在原地没动,手里拉满的弓弦却略微松了松。
正与钟离慕楚对峙着,姜峤的身子忽然被什么人撞了一下,她垂眸,对上一双纯粹稚嫩的眼睛。
「……陛下?」
姜峤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姜昭撞得头晕目眩,灰头土脸地站稳,头上的冠掉了,身上的龙袍也皱了,哪里还有什么一国之尊的模样。
「您身边的侍卫呢?文武百官呢?怎么没有人护驾?」
姜峤半蹲下身,扶住他的肩问道。
姜昭结结巴巴,「都,都跑了!」
姜峤哑然,一时心情复杂。这便是他们姜氏皇帝的地位……
她将姜昭拉到自己身后,「在我身后待着,别到处跑。」
姜昭从方才的惊惧中缓过神,抬头望了姜峤一眼,突然不服输地从姜峤身后站了出来,「朕是个男儿郎!还不需要一个女娘护驾!」
姜峤再次低头看过来,脸上除了愕然,还多了些别的什么,「……」
姜昭挡在姜峤身前,一抬眼,就隔着那些禁军的尸身,对上了白虎血红的双眼,登时吓得浑身一哆嗦,却定在原地,没有往后退。
白虎身上插了不少只箭,可连着啃咬了不少吸食极乐香的人,它仍像毫髮无伤似的奔走着。
钗环散乱的袁娘子从姜昭和姜峤身后逃窜而过,忽然被绊了一下,跌倒在地,身上似有若无的极乐香,瞬间吸引了白虎的注意力。
白虎勐地朝姜峤和姜昭的方向狂奔而来。
姜昭终于控制不住地尖叫了一声,姜峤眸光骤缩,拉着他往旁边跑开,还不忘扶起腿软的袁娘子。
一阵诡异的吹叶声忽然响起,白虎的动作忽地放缓,瞳仁里的血色也开始涣散,然而它未能立刻停下来,仍是离姜峤他们越来越近。
「嗖——」
非同寻常的箭声猝然传来。
三箭齐发,勐地从后扎进白虎的脑袋,箭头贯穿了它的眉心。
白虎那庞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终于倒了下来。
姜峤惊魂未定地抬眼,只见霍奚舟远远地骑在马上,手里的弓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放下。
「阿峤……」
钟离慕楚脸色难看地走过来,挡在了姜峤的身前,从上至下地打量她,「你可有事?」
姜峤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姜昭,只见他和袁娘子已经倒在地上,被吓晕了过去。
「……还好,陛下也没事。」
钟离慕楚甚至没有分一个眼神给姜昭,目光仍是紧盯着姜峤。
姜峤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终是疲惫地垂下眼,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我不喜欢……」
语毕,她便挣脱开了钟离慕楚的手,侧身想要离开。
钟离慕楚眸光微动,眉眼间难得露出些恍惚。
从前他做过的决定从不会更改,杀了再多人也不会愧悔,更不会因为旁人的话轻易动摇。可如今因为姜峤的一句「不喜欢」,他竟然真的开始自省——今日之事,是否真的是他做过头了;为这群人惹得姜峤不快,是否值当;若再来一次,知道姜峤会冒这样的风险,他是不是能想到更柔和妥当的法子……
云垂野策马从另一侧赶到时,正好看见钟离慕楚背对着他,站在营帐外发怔,而他身边,没有任何一个钟离氏的死士,牧合亦不在他身侧。
云垂野眼眸忽地亮了一下。
……绝好的机会!
他借着树荫的隐蔽,果断地朝钟离慕楚后心射出一支冷箭——
在那支冷箭射出的一瞬间,霍奚舟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目光也紧随过去。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他定定地盯着那支离钟离慕楚越来越近的箭矢,攥紧了手中的弓箭。在战场上面对千万胡人都未曾紧张胆怯过的霍大将军,此刻心中竟如擂鼓般忐忑。
姜峤刚要丢下钟离慕楚离开,一抬眼,忽地望见一支冷箭自阴影处射了过来,箭尖直指钟离慕楚。
姜峤脸色倏然白了。
若钟离慕楚死了……若他死了……
姜峤勐地扑了过去,一把推开钟离慕楚,自己却暴露在了冷箭下。她避之不及,勐地闭上了眼——
云垂野面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被难以置信取代。
霍奚舟眸光骤缩,却比云垂野反应得更快,唰地抬起弓,手指猝然一松。
弓弦震断,又是一支箭矢「嗖」地射了出去,在姜峤眼前几寸的位置,将那支冷箭彻底截成两段。
姜峤死死闭着眼,额前的碎发被箭风垂向两侧。
「啪嗒。」
两支箭同时失了力道,掉落在她曳地的裙摆边。
预想中的疼痛未曾袭来,姜峤睁眼,眼里残存着死里逃生的雾气,她缓缓抬眸,又隔着四扬的沙尘与霍奚舟遥遥相望。
四目相对,那双黑沉沉的暗眸此刻竟充斥着惊怒、酸涩、怨戾,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霍奚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双目赤红。
——他若死了,我亦不能独活。
这句话竟然是真的……她是如此惜命的一个人,如今竟然真的愿意为了钟离慕楚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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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几乎要被霍奚舟的眼神灼伤,喉头忽地涌起一股甜腥。她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眼睫一颤,慌忙转身,落荒而逃。
钟离慕楚被推到一旁后,甚至还没有回过神,直到姜峤与自己擦肩而过,他才堪堪恢復清醒。
视线落在地上的两支箭矢上,钟离慕楚的眸色瞬间变得冰冷,他看了霍奚舟一眼,又看向第一支箭射来的方向。
牧合急匆匆赶到,「郎主……」
钟离慕楚紧盯着那处阴影,咬牙切齿,「去查,是谁放的冷箭!」
「是……」
牧合欲言又止,却没有立刻动身。
钟离慕楚蹙眉,转向他,「怎么了?」
牧合压低声音,刚想说什么,却被不远处的动静打断。
钟离慕楚转头,只见一身泥泞,狼狈不堪的越旸抱着笙娘从林中走了出来,被蜂拥迎上去的越氏亲卫团团围住。
牧合几不可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计划失败,越旸活下来了。」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眼底被大片大片的阴翳覆盖。
与此同时,被簇拥的越旸也察觉到什么,掀起眼朝这边看了过来。与钟离慕楚视线相对的一瞬间,越旸的眼神忽地变得尖锐而阴戾,宛如一柄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地扎向钟离慕楚。
被射杀的白虎,被啃噬的世族尸身,着急奔走的太医,整个猎场的空气中都弥散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还有闻不出却真实存在的火药味。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刻,不论是钟离慕楚还是越旸,都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勉力维繫的平衡已经被打破……
***
公主府。
宫中所有太医几乎都被「请」来了公主府,正拥挤地围聚在屋子里,隔着屏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处理外伤势、吊着胳膊的越旸大步走了进来,素来有洁癖的他,只是换了一身衣裳,甚至都未曾沐浴,便急着过来看笙娘有没有甦醒。
「怎么样?」
越旸扫了一眼太医们。
太医们讪讪地解释道,「回郡王,娘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那她为何还没醒?!」
越旸铁青着脸质问道。
太医们面面相觑,露出难色。
他们方才已经一一把过脉,从脉象看,这位娘子的确没受什么内伤,应是很快就该醒过来才是,怎么会……
「一群废物!」
越旸愠怒地丢下一句,便绕过屏风,在床榻边坐下。
笙娘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越旸牵过她的手,紧紧攥住,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自从将笙娘困在身边那日开始,这是第一次,他不得不从幻梦中醒来,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姜晚声,而是一个与姜晚声容貌相似的渔家女。
今日之事,若是换作姜晚声,他此刻怕是已经葬身虎口,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
越旸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攥着笙娘的手越发用力。
钟离慕楚想要杀自己,姜晚声只会为他递上刀子,根本不可能像这个渔家女一样,奋不顾身地冲进猎场,破坏钟离慕楚的计划,向他预警……
有那么一刻,越旸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许动摇,觉得自己从前的爱意和执念都变得荒谬,变得不可理喻,变得没有意义。
对这个渔家女做过的事,他曾经都对姜晚声做过,且只多不少。他与渔家女相处不过月余,与姜晚声却是自幼相识。十数年的思慕与追求,甚至比不过这一个月并不真实的情意,是不是意味着,姜晚声从来都是错误的人。
……所以,他究竟爱姜晚声什么?
越旸正心事重重地想着,忽然察觉到自己掌心传来一阵轻微的异动。他愣了愣,垂眸看向榻上的笙娘,只见她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却是紧皱着眉,满脸的痛苦,似是正在被什么煎熬,嘴里也含煳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越旸变了脸色,慌忙将太医唤了进来。
太医们又诊治了一番,却仍是不明所以。倒是屋子里的僕从,突然小声插了一句,「娘子会不会是因为受惊过度,被魇着了?」
越旸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似的,转头吩咐人去请驱邪的术士。
「越,旸……」
床榻上再次传来虚弱的唤声。
越旸蓦地回身,正好看见笙娘缓缓睁开眼,眉眼间尽是痛苦之色,还掺杂着似有若无的不耐与憎恶,「越……旸?」
越旸尚未察觉出什么,靠近想要将她扶起来,却被一把推开。
「谁许你碰本宫!」
笙娘的嗓音忽然变得尖利而刻薄起来。
屋内倏然一静。
越旸整个人僵住,难以置信地看向笙娘。太医和僕从们也露出惊愕骇然的神色。
笙娘本人丝毫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仍是痛苦地扶着额,面上露出些挣扎和躁怒,「滚出去,都给本宫滚出去!」
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唤了一声,「朝,朝月公主!」
下一刻,屋子里的人便通通像是见了鬼一般,连滚带爬地朝门外挤了出去。唯有越旸,像是被「本宫」二字牢牢钉在了原地,仍是大脑一片空白。
笙娘掀起眼,看向迟迟没有动作的越旸,眸色一冷,蓦地抄起手边的玉枕,狠狠朝他砸了过去,「本宫叫你滚出去,没听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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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旸一惊,侧身避开。
玉枕落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笙娘头疼欲裂,目光落在越旸包扎的手臂上,似是想起什么,「你的手……怎么了?」
越旸死死盯着她,「你不记得了?今日春猎发生的事,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春猎……麋鹿……本宫要一只麋鹿!」
笙娘自顾自地呢喃着,忽地抬手,死死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这个废物,连麋鹿都猎不到……但也不重要……本宫不过是要寻个理由支开你,支开你……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愿见我?!」
说到最后,她又开始发狂起来,声音里带了几分怨恨和哭腔。
越旸越听越震惊,勐地从床榻边站起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眼前的人显然不是什么渔家女,而是朝月公主姜晚声……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不仅不愿见我……他还要杀我!」
笙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攥紧了身上的被褥,撕扯着,「他让人押着我,跪在地上……往我嘴里灌进了那碗药……然后将那些人叫了进来,一个,两个,三个……啊!」
她猝然发出一声悽厉的惊叫,撕心裂肺,面目狰狞地,「我是南靖最尊贵的长公主!!」
这一吼像是耗尽了笙娘所有的气力,她双眼一阖,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一时间,仿佛晴天霹雳,击中了不远处的越旸。
脑子如烟花般轰然炸开,他整个人头皮发麻,双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着。震怒、惊惧、迷茫,万千情绪接二连三地涌了上来,令他几乎有些站不稳。
什么意思……她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钟离慕楚要杀她,要杀姜晚声,给姜晚声下药……
「郡王!」
屋外的唤声将越旸一下从混乱无措中拉了出来,「驱邪的术士到了!」
越旸勐地回头,眸光赤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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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大婚
钟离府。
「属下办事不力, 还请郎主责罚。」
牧合跪在钟离慕楚面前。
「依你看,越旸此次为何能逃脱?」
钟离慕楚讽刺地扯了扯嘴角,问道, 「当真是他运气好不成?」
牧合抿唇,并不敢应答。
「说。」
钟离慕楚扫了他一眼。
「还有一种可能……」
牧合试探道, 「或许是,计划泄露了出去。」
钟离慕楚似笑非笑, 「那么是谁泄露的?」
这一问题, 牧合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出声了。
越旸回到猎场时,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带着那个渔家女一起回来的。可那渔家女在围猎开始前,分明就在营帐里待着,怎么会突然闯进猎场, 偏偏她闯进猎场后, 计划就失败了。而就在围猎开始后,姜峤去见过那个渔家女……
屋内一片死寂, 唯有烛火跃动的噼啪声。
半晌,钟离慕楚居高临下地扫了牧合一眼, 「参与这次行动的有哪些人?」
牧合顿了顿, 答道,「三个驯兽师, 和五个死士。」
钟离慕楚笑了笑,「将这八个人都处理了, 一个不留。」
「……是。」
牧合眉目一沉,转身离开, 迈出书房时恰好撞见了在门外踌躇徘徊的姜峤。
牧合垂着眼, 朝姜峤行了个礼。
姜峤犹豫了一下, 才走进书房。钟离慕楚看见她,神色放松了些,「脸色这么差,就该待在屋子里好好休息,怎么过来了?」
「……我都听见了。」
姜峤咬了咬唇,「我的确与笙娘说了你的计划……」
钟离慕楚眸光微闪。
「我本意是为了让她放心,难道真的是她告诉了越旸吗?」姜峤眉心紧蹙,似是极其困惑和失望,「可怎么会,她为什么要告诉越旸?难道真的是被越旸对她的好蛊惑了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
钟离慕楚定定地望着她,淡淡道,「更何况,士别三日,都应当刮目相待。你与她分别了这么多日,竟还以为她是当初那个单纯愚昧的渔家女吗?」
姜峤哑然,有些自责地低下头,手指在身前无意识地搅着,「……抱歉,是我的错。」
钟离慕楚盯了她一会,伸手阻止了她不安的小动作,握住她的手,「无妨。」
然而姜峤的情绪仍是十分低落,钟离慕楚又安抚了她一会儿,直到牧合回来通报什么,才微微变了脸色,匆匆出门。
姜峤站在书房外的游廊上,目送着钟离慕楚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才收回视线,缓步离开,眼里的内疚和愧意荡然无存。
***
演武场,阴云密布,风声唿啸。
「嗖」地一声。
箭矢正中靶心,箭尖甚至穿透了靶子。
霍奚舟一身劲装,脸色肃戾地站在百步外,望着不远处的靶子,眼前再次闪过姜峤推开钟离慕楚,毅然决然拦在他身前的画面。
这画面像是深深地刻在了霍奚舟的脑子里,这几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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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页
霍奚舟攥着弓的手指缓缓收拢,手背上青筋暴突,而扣着弓弦的那只手,五指指腹已经被磨出了一道道笔直深刻的血痕,甚至染红了锋利的弓弦,在弦尾聚成一滴血珠,无声地滴落在地。
「侯爷。」
彦翎疾步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刚刚得到消息,钟离氏在越旸身边的暗桩被拔除了。」
霍奚舟顿了顿,终于放下手里的弓箭,转身看向彦翎。
「还有,越旸似乎又在调查当年朝月公主亡故的真相,他可能是开始怀疑钟离慕楚了……」
霍奚舟眸色沉沉,「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钟离慕楚怎么会让他轻易查到首尾。」
静了半晌,他冷不丁开口道,「派人去找,找一个当初在宫中当差的御医。」
彦翎愣住,「可我们之前已经派人探查过,宫中那些御医的口风都如出一辙,说是废帝心生嫉妒,给朝月公主下药……」
霍奚舟神色莫测,一字一句道,「自然是要找个听话的,按照我的话说。」
***
春日艷艷,日光逐渐升温,草丛中也开始时有时无地传出蝉鸣声。
转眼间,婚期将至。
钟离府里四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一封封镶着睚眦图腾的烫金请柬被僕从们送出府,递到了建邺城各大世族的手上。
还有小道消息说,汾阳郡王特意进了一次宫,希望成婚当日,圣驾能亲临现场为钟离慕楚主婚。建邺城这么多年,除了朝月公主出嫁那一次,便是这场婚事最风光最受瞩目了。
不过在这场婚事前,还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南靖与段秦竟然谈崩了,最终以段秦太子怒而出走告终。如今段秦使臣已经离开了建邺,也不知往后的边关战况会是何等情形……
钟离府后院。
姜峤坐在亭中,慵倦地倚靠在栏杆边,手里掬着一捧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朝池中投餵摇头摆尾、争抢不休的鱼儿。
身后的婢女低眉敛目,为她轻轻摇着扇。
「钟离慕楚还未回府么?」
姜峤冷不丁问了一句。
婢女摇头。
姜峤若有所思。
这已经是第几日,在府中看不见钟离慕楚的踪影了?
自春猎后,钟离慕楚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少,偶尔来看她一眼,亦是来去匆匆、去也匆匆。
尽管对外界的境况并不十分清楚,但只消看钟离慕楚的脸色,她便知道是越旸一直在暗中使绊子。
看来越旸的势力倒是不容小觑,否则怎么会叫钟离慕楚如此焦头烂额,连婚事的筹备都顾不上了……
姜峤望着池中荡漾开的一圈圈涟漪,又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日落西山、夜色渐凉,才挥退婢女回了屋子。
屋内未曾点灯,一片昏暗。
姜峤借着月色摸到了烛台前,刚拿出火摺子,忽地察觉到什么,动作一顿,皱了皱眉,「不是跟你说过,别再来找我吗?」
姜峤吹熄了火摺子,转过身。
对上那双黑沉无光的暗眸,她微微一惊。来的竟然不是云垂野,而是霍奚舟!
姜峤脸色一白,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就好像那日在猎场万箭穿心的剧痛又隐隐发作了起来。
「你以为是谁?」
霍奚舟神色晦暗地朝她走近。
「噌」地一声,一道冷光闪过。
霍奚舟步伐定住,垂眼看向横在自己颈前的匕首。
「别过来。」
姜峤咬牙道。
霍奚舟掀起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前踏了一步,脖颈与匕首间的距离骤然缩短,眼看着,下一瞬就要挨上……
姜峤眸光急缩,握着匕首的手一抖。
寒光凛凛的勾魂一下砸在了地上,发出「铛」的一声。
这动静引起了屋外婢女的注意,连忙走到了门口,「娘子,发生什么事了?娘子?」
姜峤狠狠瞪了霍奚舟一眼,咬牙切齿了一番,才伸手推搡他,声音压得越发低,「滚出去。」
刚刚回到廊下守着的婢女仍是察觉到了什么,「娘子,我进来了!」
眼见着霍奚舟仍是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俨然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姜峤眉心一跳,一把拽过他,手忙脚乱地将他塞进了衣柜里。
刚要合上柜门,霍奚舟却反手扣住了她,用力一拉——
房门被婢女推开的一瞬间,如花瓣般层叠的粉色裙摆忽地从紧闭着的柜门缝隙里收了进去。
衣柜内一片漆黑,狭仄得只能容纳姜峤一人站立,此刻却硬是塞进了两个人。
霍奚舟就站在姜峤对面,低俯着身,宽阔而粗糙的手掌覆在她的唇上,本意是要堵住她的嘴,令她发不出丝毫声音,可一掌下去,却将她半张脸都拢在了掌心。
姜峤恼火而忐忑地瞪大了眼,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霍奚舟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他近在咫尺的吐息。
「娘子……」
婢女提着灯走进来,一边唤着一边在屋内寻人。可屋内空空如也,唯有桌上的茶杯不知何时掉落在了地上。
「娘子还未回来吗?」
婢女喃喃自语了几句,从衣柜前经过。
姜峤屏住唿吸,只觉得那覆在自己唇上的手掌越来越烫,烫得她都觉得有些热,身上出了些汗,越发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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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站了一会儿,才匆匆出了屋子,叫了其他人一起在府中寻找姜峤。
脚步声渐行渐远。
姜峤松了口气,狠狠咬上霍奚舟的虎口,趁他吃痛时推开了他的手掌,转头就要离开这逼仄黑暗的衣柜。
霍奚舟忽地抬手抵在柜壁上,将她拦了下来,几乎将她整个人罩在了怀里,嗓音低沉沙哑,「我见了笙娘。」
姜峤动作倏然一僵,心中一时闪过不少猜测,可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所以呢?」
「她如今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对着越旸便疾言厉色,诘问他为何不杀了钟离慕楚为自己报仇。如今人人都说,她是被邪祟附身。」
黑暗中,霍奚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似是要将她看穿。
「……那应当为她请些术士驱驱邪。」
姜峤别开脸,想要避开那道灼热的视线,「跟我说有何用?」
「你还要装多久?」
霍奚舟追问道,「她已经告诉我,一切都是遵照你的吩咐,是你将姜晚声的言行举止告诉她,叫她在越旸面前演戏,挑拨越旸与钟离慕楚的关系,叫他对钟离慕楚出手……」
姜峤脸色微变,一时方寸大乱。
她分明嘱咐过笙娘,不可将这些事告诉任何人,她怎么能透露给霍奚舟?!
不对,不对……笙娘不可能违背她的话,霍奚舟也不可能撇开越旸与笙娘单独见面,他多半是在诈自己……
姜峤终于反应过来,她张了张唇,刚想否认,可已经晚了。
仅是这片刻的犹豫停顿,已经足够霍奚舟确认自己的想法。他暗沉晦涩的眸光突然亮了起来,嗓音里也沾了一丝狂喜,「你根本不是真的要嫁给钟离慕楚,你是在利用他,报復他……」
他喉头滚动,撑在柜壁上的手终于放了下来,却转而托住姜峤的后颈,吻上了那双嫣红的唇瓣。
姜峤霎时绷紧了身体,微微睁大眼,适应了衣柜里的光线后,她总算能看清霍奚舟眉眼的轮廓……
不知是因为环境原因,还是别的,霍奚舟的亲吻不似往日那般强势霸道,而是变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就好像寻回了失而復得的珍宝,一边欣喜若狂,一边又生怕再次将珍宝碰碎,所以只能克制着想要将人揉进血肉的冲动,轻啄了几下,才煎熬又缱绻地厮磨着。
姜峤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贝齿启合,就狠狠地咬上了霍奚舟的唇瓣。霍奚舟吃痛,眸色微深,却没有退开分毫,反而扣紧了姜峤的后颈,任由她发泄似的啮咬,浅淡的锈味瀰漫在二人唇齿之间,
最终还是姜峤率先败下阵来。
密密麻麻的刺痛从心口蔓延开来,将她的所有气力从身体中抽离,想要推开霍奚舟的手也逐渐失了气力,整个人颤抖着往下滑去,好在霍奚舟的手就扶在她颈后,她只向下滑了一寸,就堪堪停住,可两人的唇瓣却彻底分离开来。
霍奚舟只觉得自己的五指都在燃着火,可还是压下了那股热切,退开些许,用指腹抹去唇上的血迹,在姜峤耳畔呢喃着,「皎皎,我绝不放手。」
语毕,他终于推开柜门。
新鲜的空气瞬间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将衣柜内的热浪冲散。
姜峤急促地唿吸着,待心口的抽痛彻底平息,她才慢慢地回过神,眼前的画面也逐渐清晰。
衣柜门半敞着,霍奚舟已经没了踪影,室内一片沉寂,静得只能听见她的唿吸声。
姜峤靠着身后的柜壁,脱力地坐了下来,脑子里一团乱麻。静了半晌,她抱着膝坐在一堆凌乱的衣裳间,将脸埋进了双臂,蜷缩成了一团……
***
建邺城城郊,钟离慕楚的别院灯火通明。
正厅内,钟离慕楚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阖着眼,一只手支着额,在太阳穴上打着转,一只手拈着手腕上的佛珠串。
佛珠与佛珠碰在一起,发出闷沉而厚重的撞击声,却听得底下的一干人心惊肉跳。
然而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那些人抬眼打量钟离慕楚的脸色,忐忑不安地向他汇报,越氏的人这半个月来像是疯了一般,为了伤敌一千,宁肯自损八百,大有要与钟离氏同归于尽的疯劲。如此下来,钟离氏在各地埋布的势力都在被打压,尤其是建邺城内的暗桩,损失最为惨重。
所有人说完,厅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钟离慕楚仍是默不作声,若非那佛珠碰撞的声响始终维持着一个平缓的节奏,底下的人几乎都要以为他听睡着了。
牧合突然出现在厅堂外,匆匆走了进来,脸色难看。
「郎主……归云坞出事了。」
拈着佛珠的动作一顿。
钟离慕楚霍然睁眼,看了过来。
「许谦宁和剩下的那些许氏族人,」牧合咽了一下口水,嗓音艰涩,「……消失了。」
钟离慕楚看着牧合,终于启唇出声,「消失,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我们的人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牧合声音不自觉低了些。
「啪嗒。」
钟离慕楚忽地收拢五指,掌心挂着的佛珠手串应声崩断。
十二粒佛珠顿时四散而落,胡乱砸了下来,蹦下台阶,发出错杂喧响的落地声,好似急促而紧张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在众人心上,令他们的心脏也随之咚咚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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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合也不由屏住唿吸,低眉敛目。
这消息传来时他也难以置信,那么多人,还大多都是老弱妇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在他们训练有素的死士跟前,平白无故消失了呢?
回报的书信上只说,天象有异,山间先是起了大雾,伸手不见五指,后来雷声大作,竟在春末夏初的时节下起了雨雪冰雹。雪上加霜的是,归云坞还被群狼环伺……
待他们用火把驱逐了狼群,雨雪暂歇,大雾散尽,被许谦宁带到祠堂避难的归云坞众人就消失不见了。
「阵法……」
钟离慕楚的手指又在太阳穴打起了圈,轻飘飘地丢出二字。
牧合眉心跳了两下,也反应过来,「可那许谦宁不是说,他自小对阵法无感,至今尚未习得许氏真传吗?」
「……」
钟离慕楚缓缓起身,素日里温润清逸的眉眼,此刻黑云摧城,隐隐翻涌着雷霆之怒。
***
卧房内。
姜峤穿着一身寝衣,垂着眼坐在妆檯前,身后的婢女正在为她拆卸发间的钗环,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梳理着她垂落腰间的青丝。
「明日娘子便要和郎主成婚,听说成婚当日最是疲累,娘子今日要早些休息。」
许是察觉到了姜峤有心事,婢女好心劝慰道。
姜峤回过神,低低地应了一声。
「砰——」
房门突然被从外一把推开。
姜峤和婢女皆是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钟离慕楚从门外走了进来,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滚出去。」
他冷冷启唇。
婢女反应过来,慌忙放下手中的木梳,吓得手都在发抖,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姜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虽然紧张得浑身血液都快凝滞了,可心中却生出一个令她振奋的猜测。她克制着心中的忐忑与激动,站起身。
钟离慕楚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正用那双冷静到可怖的眼眸定定地盯着她。
「有个好消息,阿峤可要听?」
他勾了勾唇角。
姜峤一怔,「什么?」
钟离慕楚一字一句道,「你的好表兄,带着归云坞里那些许氏族人,消失了。」
猜测得以证实,姜峤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总算落了下来,可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而是瞪大了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叫……消失了?」
钟离慕楚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你不是留了那么多人在归云坞吗?你不是答应我,以后都会看护好我在乎的人?!怎么会突然消失……你派人去找过他们没有?!」
见钟离慕楚仍是不搭话,姜峤咬牙,越过他就要朝屋外走去。
手腕忽地被攥住,姜峤步伐一顿。
下一刻,一股大力袭来,她整个人被拽了过去,重重地摔进了床帐里。
钟离慕楚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掺了一丝冷酷和阴戾,落在姜峤眼里变得有些面目狰狞,「姜峤,别再跟我演戏了。」
姜峤心口一震,僵硬地撑起身子,「……什么?」
钟离慕楚欺身上来,一把扼住她的后颈,将她摁向自己,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也让姜峤看清了钟离慕楚眸底的那抹狠意,「你可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会有什么破绽?」
「……」
姜峤唿吸窒住,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被褥。
钟离慕楚抬起另一只手,手指拂过她的眼睫,压低声音,「你说谎的时候,不喜欢眨眼。」
有那么一刻,姜峤的心跳蓦地空了一拍,面上的慌乱变得真实起来,眼底的雾气迅速蔓延开,她眨了下眼,眼泪迅速落了下来,眼睫上也沾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你当真这么想我……」
姜峤的嗓音都开始略微发颤,口吻也变得有些凉薄,「你以为,我之前对你说的所有话,为你做的所有事,都是做戏?」
钟离慕楚眸光缩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扣在她后颈的手掌不自觉加了几分力道,「你是不是……」
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那只蛊虫的存在?
差一点,钟离慕楚差一点就将这句话问了出来,可最终,不知在挣扎什么,又恨恨地咽了下去,改口道,「是真情,还是假意,现在证明给我看。」
姜峤蓦地抬眼。
下一刻,她颈后的力道倏然撤开,整个人栽倒在了柔软的被褥中,眼睁睁看着钟离慕楚抬手,将她腰间的系带扯了下来,随后慢条斯理地将她的两只手捆绑在了一起。
姜峤脑子里轰然一响,身子霎那间凉了大半截,「舅舅……」
「阿峤又唤错了。」
钟离慕楚眼神越发冰冷,俯身凑了过来。
姜峤勐地别开了脸,忍无可忍地,「钟离慕楚!过几日便是大婚,为何非要在今日……」
钟离慕楚动作顿了顿,「偏要今日。」
斩钉截铁的口吻,瞬间打消了姜峤所有求饶劝告的念头,令她彻底心灰意冷。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钟离慕楚,当他下定了决心,便是神佛都阻止不了,自己今日怕是再难逃脱……
手掌下的那双皓腕颤抖着,昭示着身下之人的惊惧不安。
钟离慕楚绷紧了手臂,视线落在姜峤面上,脑子里竟不由自主闪过她当年服下油酥饼后,在地上挣扎痛苦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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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涌上心头,令他忽然松开了姜峤的手,蓦地起身,后退了两步。
「……好,那就等大婚之日。」
钟离慕楚闭了闭眼,拂袖离开。
只留下姜峤一个人躺在床榻上,怔怔地盯着帐顶,半晌回不过神,眼里尽是错愕和震惊。
***
四月十五,黄道吉日。
黎明将至,天光未亮,正是夜色最浓厚的时刻。姜峤便已坐到了妆檯前,身后是钟离慕楚为这场婚事特意请来的几个梳妆娘子,都是建邺城里资歷最深、有名有姓的。
姜峤在建邺没有娘家,所以钟离慕楚安排她从钟离氏的别院出嫁,昨晚就吩咐牧合将她送到了这里。
姜峤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和身后无比熟稔地为她梳妆盘发的娘子们,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后半开的木窗,微微打了个寒颤,「风有些冷,烦请将窗关上吧。」
梳妆娘子犹豫了一下,来之前屋外的侍卫曾吩咐过,无论这位新嫁娘说什么,都莫听莫答。可只是关窗这样的小事,应当是无妨吧?
镜中,姜峤抬眸,目光盈盈地看了一眼梳妆娘子。梳妆娘子被看得有些不忍,终是转身走到窗前,将窗户阖上。
「多谢。」
姜峤收回视线,目光不经意从房中角落里的熏炉上扫过。
熏炉里正燃着香,一缕一缕白烟缓缓飘了出来,在密闭的屋内萦散开。
片刻后,妆容只剩下最后一步。梳妆娘子为姜峤递上红纸,姜峤轻轻抿了一口,唇瓣立刻染上了娇艷欲滴的红色。
忽然,身后传来几声倒地的动静。
姜峤身边的梳妆娘子诧异地回头,只见其他几个梳妆娘子和婢女竟都莫名其妙地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她吓了一跳,张口就要唤人,然而下一刻,她自己的眼神也开始涣散起来,踉跄几步,扶着妆檯软软地栽倒了下去。
转眼间,除了姜峤还稳稳地坐在原位,屋内的其他人都已失去意识,横七竖八地昏睡在地上。
姜峤垂眼,施施然起身,在屋内踱步绕了一圈。若放在平时,她怕是没那么容易集齐五行之物,可今日是她的出嫁之日,钟离慕楚为她准备的陪嫁应有尽有。
她随手拾捡起陶器、剪刀、木枝一一放在相剋的方位,又慢条斯理地倒了盏茶,缓缓搁下,最后才拔出自己发间的金簪,走到铜镜前,一挥手,将簪尖狠狠扎向了镜面——
牧合奉钟离慕楚之命守在屋外,突然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器物碎裂的巨响。
牧合瞬间变了脸色,一脚踢开屋门,带着人闯了进去。
屋内,梳妆娘子和婢女都昏倒在地,姜峤却不见踪影。而妆檯上的铜镜已经四分五裂、碎了一地,金簪却狠狠扎在了镜面中央。
牧合心口一紧,刚要叫人搜寻姜峤的踪迹,只听得吱呀一声,身后的房门竟是突然合上。
顷刻间,屋内的日光像是被什么吞噬了一般,骤然一黑。
牧合等人大惊,蓦地拔出了手中的刀,严阵以待。可黑暗中,他们不仅什么都看不见,更是什么也听不见,视觉、听觉甚至就连嗅觉都丧失得一干二净。
未知带来的惊惧,令其中几个死士乱了方寸,脚下稍微挪动了几步,便与其他人撞上,也不知是谁先不分敌我,刺伤了另一人,场面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牧合也挨了两刀,脸上还溅上了旁人的血,但他却是所有人里最镇定冷静的,迅速摸索着避开了自相残杀的乱局,躲到了角落,后背紧紧贴着墙壁。
阵法……恐怕又是上谷许氏的阵法……
若要破阵法,就得找到阵眼。
牧合忽地想起了那支扎在铜镜上的金簪,于是凭着印象里的方位朝妆檯挪了过去。
就在他离开墙壁的一瞬间,身穿红色嫁衣的姜峤便出现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如影随形。
嫁衣的裙摆在地上拖曳出沙沙声响,可牧合却毫无察觉。
姜峤眼里闪过一丝恨意,随即将手探至袖中,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勾魂」……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纷乱的动静才终于平息。
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拉开,姜峤紧紧攥着沾血的「勾魂」,扶着门框从里面走了出来,眉眼间略微有些恍惚。下一刻,她察觉到什么,缓缓抬眸。
看清从暗处蜂拥而来的军队,姜峤的步伐倏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震愕。
钟离慕楚派来看守她的,竟然不止有牧合和那些死士……
***
当日光彻亮,整个建邺城从晨蔼中甦醒,钟离氏的别院外,卡着良辰吉时响起了爆竹声。
华贵的红色花轿被一众侍卫、婢女簇拥着,从别院里抬了出来,浩浩荡荡地朝钟离府行去——
看热闹的百姓们聚集在了长街两侧,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路排到了长街尽头,距离钟离府百米的位置,才被戒备森严的禁军拦住,不能再靠近一步。
在花轿到达之前,这场婚事的宾客已经到了七七八八。建邺城有名有姓的世家权贵几乎都聚在了一起,就连旁人以为会避嫌不出面的霍奚舟,竟然也准时出现在了钟离府外。
百姓们远远看见霍奚舟下马,顿时更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议论起来。
霍奚舟今日仍是一袭黑衣,只是袍袖和衣摆都以金丝绣了纹路加以点缀,没有往日那般阴森煞气。他身后跟着彦翎与几个佩刀的亲卫,手里都捧着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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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走到门前,却被钟离府的管事拦了下来,「武安侯止步。」
霍奚舟顿住,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今日陛下会来府内主婚,为了恭迎圣驾,确保陛下的安全,武安侯最多只能携一名侍从入内,且不能佩戴任何刀剑兵刃。」
管事一板一眼地说道。
彦翎在霍奚舟身后冷笑质问,「难道我家侯爷还会做出什么对陛下不利的事?」
「人人面圣皆是如此,还望武安侯不要为难小人。」
「你……」
彦翎恼怒地上前,却被霍奚舟抬手拦住。
不远处人群的喧嚷声突然大了起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越旸的车驾和天子仪仗已经声势浩大地行了过来,在钟离府门口停下。
姜昭穿了一身龙纹常服,被越旸扶着从坐辇上走了下来,看见门口的霍奚舟,眼睛一亮,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霍奚舟!」
姜昭跑到了霍奚舟身边,仰头看他,语气里的亲昵昭然若揭,「你怎么也来了?堂姐夫刚刚还说,你肯定不会来!」
霍奚舟看了越旸一眼,却见他若有所思地沉着脸,像是没听见似的。
「郡王有心事?」
霍奚舟问了一句。
越旸回神,掩饰地回击道,「本王能有什么心事,该心神不宁的,怕是侯爷吧?」
霍奚舟眸色微沉,对上越旸的视线。
眼见着两人之间已经剑拔弩张,姜昭打了个喷嚏,瞬间扑灭了空气中的火星。
只是他自己浑然不觉,擦了擦鼻子,又伸手去扯霍奚舟的衣角,「你刚刚站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彦翎抢答道,「回陛下,钟离府的人担心我们侯爷是刺客,不许他佩剑入内。」
姜昭瞪了瞪眼,「疯了吧?谁规定的?霍奚舟不佩剑,谁来保护朕?!」
钟离府的管事面露难色。
这规矩自然是钟离慕楚定的,可他方才是打着为皇帝安危着想的名义,如今皇帝自己开口,他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了……
「走走走。」
姜昭才不看旁人脸色,拉着霍奚舟就往里走。
霍奚舟顿了顿,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亲卫,「你们在外候着。」
随后便佩着剑,跟在姜昭身侧进了钟离府。
三人踏进钟离府,府内的宾客们顿时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
姜昭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大喜的日子,都起来吧。」
众人仍是跪着不动,偷偷打量越旸的脸色。
可越旸紧皱着眉,仍是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看见院内乌压压跪着的人,才反应过来,张了张唇,刚要出声,却被霍奚舟冷不丁丢出的一句话截断。
「陛下的话你们是没听见吗?」
嗓音一如既往的冷冽。
众人心口一紧,这才纷纷站了起来。
「……」
越旸脸色难看,却没说什么。他倒要看看,霍奚舟还能得意几时。
一行人走进宴厅,在上首坐下。
他们前脚刚一落座,府外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喜乐声,迎亲的队伍到了。
霍奚舟薄唇紧抿,朝宴厅外看去,不过片刻,身着正红婚服的钟离慕楚便牵着红绸,缓步走了进来,而红绸另一端,是穿着艷丽不可方物的嫁衣、披戴着红纱盖头的新嫁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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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逃婚
两人一步一步走上前, 任谁看了都不由感慨一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姜昭也是这么觉得,于是下意识转头, 看向坐得离他最近的霍奚舟,却见他脸色冷峻森寒, 竟是比教训自己的时候都要骇人。
姜昭自然也听说了霍奚舟和钟离慕楚争夺一女的小道流言,顿时将到嘴边的夸赞咽了回去, 转而问道, 「听说钟离慕楚的这位新夫人,就是那日在猎场保护朕的女娘,是吗?」
「新夫人」三个字更是令霍奚舟心生不悦,他垂下眼,没有搭话。
姜昭同情地拍了拍霍奚舟的肩, 小声抱怨道, 「输给钟离慕楚,倒是也不冤……如今的女娘们, 就是喜欢他那一款,文文弱弱, 一拳就能打倒的样子……」
他话音未落, 一支突如其来的暗器从宴厅角落里「嗖」地射了出来。
霍奚舟眸色一厉,一手揪住姜昭的后颈衣领, 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丢到自己身后, 随后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挡住了那射过来的暗器。
桌案轰隆一声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而那支钉入桌案的暗器则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姜昭吓呆了, 从霍奚舟身后探出脑袋。
越旸则是拍案而起, 厉声道,「钟离慕楚借大婚之日行刺陛下,意图谋反!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语毕,他将手中的酒盅勐地掷了出去。
酒盅在地上碎裂的那一刻,大队全副武装的禁军蜂拥而入,兵分几路,一小部分控制住了权贵宾客,大部分直接闯入宴厅,将站在厅中央正要拜堂的钟离慕楚和姜峤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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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刷刷的刀刃出鞘声响起,刀尖全都对准了钟离慕楚。
在场的其他宾客,除了与越氏交好的世族尚且还算淡定,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慌了。
而钟离慕楚只是眸光微动,面上却并未露出什么惊愕之色,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仍是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
「什,什么情况?」
姜昭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霍奚舟。
霍奚舟冷笑一声,提着他退到了一旁,「与你无关,在这儿看着就好。」
姜昭心中原本还有些害怕,听了霍奚舟的话,却突然安心了不少,镇定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龙袍。
越旸从桌案后绕了出来,目光死死盯着钟离慕楚,那眼神充满了怨毒阴狠,恨不得下一秒就将他碎尸万段一般。
越旸走近,随手夺过一个禁军的刀,将锋利的刀刃横在钟离慕楚颈间,随后才启唇,用只有附近寥寥几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你钟离氏有再多眼线,再多暗桩又如何?如今这城中的禁军都为本王所控,今日便是你钟离氏灭族之日!」
「我不会这么轻易就杀了你……你辱杀晚声的这笔帐,我会一点一点跟你讨回来!」
越旸几乎将字句咬碎。
钟离慕楚轻嗤了一声,「蠢货。」
越旸震怒,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钟离慕楚掀起眼,薄唇启合,重复了一遍,「蠢,货。」
他忽地举起手,拍了两下。
下一刻,宴厅外骤然响起几声如雷贯耳的爆炸声。
越旸眸光骤缩,转眼朝厅外看去。
外面烟尘四散,一片狼藉,禁军和那些宾客都遭了殃,有的运气不好,直接被炸成了几块,有的运气好些,则只是受了些皮肉伤。
「你在府里埋了火器?!」
越旸难以置信地。
「你既栽了我一个谋反的罪名,那我今日便当仁不让,趁着今日,真的反了吧。」
钟离慕楚收回视线,淡淡道,「你不会以为,钟离氏撑至今日靠得便只是眼线和情报?你可知这些情报意味着什么?」
他轻轻地拍了两下手。
下一刻,早就在钟离府内埋伏着的将士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钟离府的大门哐当一声紧紧阖上。
看清那些将士的铠甲纹路,越旸更加震惊,「定州军?!」
一直护着姜昭隐在角落中的霍奚舟,看见定州军,也终于觉察出事态超乎他预想中的发展,眉宇不自觉紧蹙。
定州军是距离建邺最近的一支驻军,在靖武帝尚未採编流民组建晋陵军时,定州军才是抵抗胡人的主力,如今虽暂退前线,但实力仍然不容小觑。钟离氏从前与定州军是有些关系,但自从钟离延被处死后,便再无瓜葛,没想到钟离慕楚竟能调动定州军……
转眼间,府内的形势天翻地覆。越旸掌控的禁军被穿戴着盔甲、手执刀枪的定州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掌握了一个人的秘密,就等于掌握了一个人的命门。」
钟离慕楚冷笑着,已然是最后赢家的姿态,「掌握了天下人的命门,才能坐到那万人之上的位置。越旸,你觉得自己配吗?」
越旸被激怒,勐地扬起手里的刀,就要朝钟离慕楚的要害扎去。
只听得「嗖」地一声。
一支印着定州军暗纹的箭矢贯穿了越旸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白衣,他手里的刀也「噹啷」一声落地。
「堂,堂姐夫……」
姜昭早在火器炸响时便已经吓呆了,如今看见越旸中箭倒地,更是搞不清楚状况,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钟离慕楚往前走了几步,半蹲下身,看向越旸。越旸嘴里不断喷涌着鲜血,一双血红的双眼死死瞪着他,含煳不清地嘶吼着,「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望着他笑,「日日悼念着姜晚声,如今终于能下去陪她了,难道你不高兴吗?只是可惜,她见着你,怕是都要后悔自己当初投了井……」
「是你,是你……」
越旸又呛咳出一口血。
「是她自找的。」
钟离慕楚缓缓攥住越旸胸前的箭头,压低声音道,「她纠缠了我那么多年,我早就受不了她了。阿峤为了救她一命,才将她赐婚给你,却不料这也没能断了她的心思。看钟离氏几乎被灭了满门,她竟然还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想要给我下蛊,让我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汾阳郡王,这些你知道吗?」
越旸的双眼瞪得越发用力,眼神已经开始失焦,两只手挣扎地扑棱起来。
「还有,」钟离慕楚不疾不徐地说着,语调平缓,嗓音却没什么温度,「你可知她服了药,与那些侍卫颠鸾倒凤时,口口声声唤的是谁的名字?」
他顿了顿,眼中的憎恶几乎快要溢出来,勐地一抬手,将越旸胸口的箭拔了出来,「当真令我噁心。」
越旸终是气绝身亡,死不瞑目地躺在血泊中,身上的翩翩白衣被浸染成了血衣。
钟离慕楚丢开箭矢,勾了勾唇,笑着吩咐道,「今日来参宴的宾客,通通格杀勿论。」
语毕,他忽地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宴厅角落里的霍奚舟与姜昭,后知后觉地补充了一句,「啊,包括你们,武安侯和陛下。」
钟离慕楚脸上还沾着血迹,可表情却又恢復了往常的温润柔和,甚至还隐隐透着些愉悦。他牵着红绸,引着姜峤朝后退去,数十个定州军齐刷刷地包抄了上来,将霍奚舟与姜昭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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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眸色冷然,扫视了一圈。
凭这些定州军,自然还困不住他,只是他不仅要带走姜昭,还要带走……
霍奚舟的目光穿过了面前的定州军,落在钟离慕楚身侧仍然披着盖头的姜峤身上。
霍奚舟拔出佩剑,丢给了身后的彦翎,「带陛下离开。」
彦翎连忙接住佩剑,一把拉起了还跌坐在地上的姜昭,「侯爷,那你呢?」
霍奚舟抿唇,身形一动,直接赤手空拳迎上了那些定州军,转瞬间夺过一把刀,闯到了钟离慕楚面前。
钟离慕楚眸光微闪,直接拉过红衣嫁娘挡在身前。
霍奚舟脸色一变,顿时撤了力道,直接换了只手拿刀,顺势将红衣嫁娘拉了过来。
可下一瞬,那新妇便猝不及防从袖中亮出了一把匕首,狠狠朝霍奚舟扎了过来——
霍奚舟眼神骤然转冷,勐地侧身避开,却仍是让那匕首在自己的护腕上划破了一道口子。他抬手,一把拽下了新妇头上罩着的盖头。
红纱落下,一张麻木而陌生的面庞露了出来。
不是姜峤!
霍奚舟立刻松开手,朝后退去。
钟离慕楚站在那女子身后,笑容中掺着一丝得意,「你以为我会让她冒这种险?」
霍奚舟神色冷沉,不再恋战,直接躲过身后定州军刺过来的刀枪,带着彦翎和姜昭闯出了宴厅。
钟离慕楚一声令下,藏在暗处的弓箭手们纷纷将箭尖对准了霍奚舟。
接二连三的破空声传来,伴随着姜昭的尖叫声,霍奚舟和彦翎敏捷地翻过钟离府的院墙。
而墙外,霍奚舟的几个亲卫早就备好了马匹等在那里。
霍奚舟将姜昭抛到了马上,随后自己也纵身跳了上去,一行人策马出了巷口,径直朝建邺城外疾驰而去。
「郎主……」
一死士返回宴厅回禀道,「还是让霍奚舟逃了。」
钟离慕楚穿着一身婚服,踏着满地鲜血,从一干尸身之间穿行而过,神色从容,「无妨。今日若能将他一网打尽,就是惊喜,让他逃了,也是正常。现在,立刻带一队人去武安侯府。」
「郎主,可要留活口?」
钟离慕楚想了想,「除了霍老夫人和霍青萝,一个活口不留。」
「是!」
死士应声离开。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长街,如今已经空空如也,看热闹的百姓们早在禁军闯入钟离府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了还有大事发生,机敏的人早早地就逃回了家中,将门窗紧闭。而待到钟离府内响起爆炸声,剩下那些胆子大的也γiんuā终于四散而逃。
日光被翻涌而来的浓云掩盖,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钟离府的大门再次打开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涌了出来。
钟离慕楚穿着婚服,从府内走了出来,俨然一副赢家的放松姿态。
马车已经候在了钟离府门口。
钟离慕楚掀开车帘钻进车内,「去别院。」
仅仅过了几个时辰,建邺城就陷入一片昏暗死寂,街道上空空荡荡,除了撕裂的风声和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
马车行到别院门口,缓缓停了下来。
钟离慕楚走下马车,身子忽然顿了一下,蓦地抬眼朝半掩着的别院大门看去。
不对……有哪里不对……
钟离慕楚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眉宇间的冷静淡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疾步走上台阶,一把推开了大门。
别院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牧合!」
钟离慕楚一边匆匆往主屋走,一边沉着嗓音唤了一声。
倒数三秒的时间,无人回应,亦无人出现。
钟离慕楚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森。
今日他特意将牧合留在别院,让他带着那些死士守在明处,暗处还有一拨定州军守着。
许谦宁那些人如今已经不在他手上,那么他对姜峤便没了实质性的威胁,虽说二人之间还有蛊虫的联繫,但他暂时还没打算真的与她共赴黄泉……
钟离慕楚一脚踏入院门,眼前的一幕令他瞬间定在了原地。
似是又回到了钟离府一般,满院的尸体,入目皆是血色。唯一不同的是,这些尸体的身上都穿着定州军的盔甲——
钟离慕楚的心骤然往下坠落,面上却仍是不显。
绝不可能是姜峤做的……她不可能一个人处理掉这么多定州军……
难道是霍奚舟?
钟离慕楚暗自咬牙,立刻又在心中否认了这个念头。
霍奚舟人一直在钟离府,他能差使的亲卫今日都在武安侯府,没有任何异动,而晋陵军远在江州,根本来不及赶到建邺……更何况,霍奚舟自己也清楚,晋陵军一旦调动,胡人必定趁虚而入。霍奚舟不可能置江州百姓的安危于不顾,这也是他从未忌惮过晋陵军的主要原因!
那么还有谁,建邺城还有谁会悄无声息地杀进他的别院……
目光扫过那些尸体脖颈上干净利落的痕迹,钟离慕楚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面容忽地变得狰狞起来。
……云垂野!
原来前段时间霍奚舟与云垂野在谈判时的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竟全是做戏,为的就是今日。若段秦的人在城内,自然会被钟离氏看得死死的,可若是在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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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牧合等人都带着钟离氏独有的信号弹,即便是云垂野,也不可能令他们毫无还手之力,连信号弹都放不出去,为什么……
钟离慕楚心中的怒焰越发不可收拾,喉间也隐隐起了一股腥甜的味道,他一步一步朝里走去,很快便看见了最角落里奄奄一息的牧合。
牧合煞白着脸靠坐在廊下,浑身都是被刀划破的伤口,双手的手筋更是被人用匕首割断,没有一处是致命的位置,可源源不断的血液却从他伤口处渗漏而出,仿佛不会干涸一般,令他坐在那儿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一看便是被勾魂所伤。
「姜,峤,呢?」
钟离慕楚走到他身边,垂眼望向他,眼眸被滔天的怒焰灼烧成了一片赤色。
牧合嗫嚅着唇,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钟离慕楚蓦地俯身,一把揪住他被鲜血染红的衣襟,「我问你姜峤呢?!」
牧合抬眸,对上那双盛满怒火的眼眸,那双眼里除了怒意,再没有其他情绪,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窥探不到。
当真是个怪物。
牧合心里想着,终于失去了一直强撑着的气力,忽地吐出一口血。
钟离慕楚只觉得眉眼一热,眼前骤然被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血色,他蓦地松开了牧合的衣襟。
牧合向后一栽,捂着伤口的手往下一坠,来不及再回答钟离慕楚的问题,他终于阖上了眼。
「……」
钟离慕楚死死盯着牧合的尸身,眼神极为可怖。
此刻他的婚服、双手,还有眉眼间都沾上了难闻的斑斑血迹,甚至还有方才喷溅上的血珠正沿着他的眼睫滴落。
跟着钟离慕楚来到别院的死士们赶到院门口时,看见的便是这骇然的一幕,纷纷僵在了原地。
一人试探地唤了一声,声音略微有些发颤,「郎主……」
钟离慕楚似是被唤醒了一般,蓦地转头看过来。随即像是从怒火中清醒了似的,缓缓站起身,扯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容。
他抬手,用手指在眼睫上抹了一把,甩开几滴血珠,喃喃自语,嗓音低哑。
「无妨……她会回来的……」
***
「阿嚏——」
姜峤忽然打了个哆嗦,环紧双臂,将整个人蜷缩起来。
此时此刻,她穿着一身单薄的嫁衣,一脸明艷娇柔的出嫁妆容,却坐在颠来簸去的马车上,髮髻上的珠翠冠饰不断地叮铃作响。
马车一侧,云垂野脱下身上的深紫外袍,刚要动手为姜峤披上,却被姜峤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
云垂野眸色微深,「你如今连我也要防着了……」
姜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接过外袍,「多谢。」
云垂野望着姜峤衣摆上的斑驳血迹,面上掠过一丝异样。
钟离慕楚的别院外有层层把守,定州军虽多,却易处理,最棘手的还是钟离氏的那些死士。可今日当他带人闯入别院时,那些死士,连同钟离慕楚最信任的牧合,竟是都已经命丧姜峤手中……
回想起带姜峤离开前,他往那间屋子里遥遥地看了一眼,入目便是成堆的尸体和一片血海。
「那些死士……」
犹豫了片刻,云垂野还是问出了口。
姜峤将那带着余温的外袍披在了身上,眉眼低垂,「是阵法。」
和归云坞那间静室一模一样的阵法。
云垂野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他从前也知道姜峤喜欢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但不过是小打小闹,更像是恶作剧,没想到士别三日,姜峤的阵法竟是已经成了杀招。
「所以,段秦和南靖的谈判破裂,不过是你和霍奚舟联手演的一齣戏……」
姜峤忽地出声道,「今日,你们已经猜到钟离慕楚不会让我出现在大婚现场?」
云垂野抿唇,「只是有这样的猜测,但并不确定,所以做了两手准备。我去别院,霍奚舟去了钟离府……」
姜峤眸光闪了闪。
云垂野顿了顿,才又开口道,「凭他的实力,从钟离慕楚手里逃脱,应当不算太难。」
「他逃了,那霍青萝和霍老夫人呢?」
姜峤垂着眼,手指轻轻拨动着嫁衣上的流苏,低声问道。
「她们早在几日前,便被秘密送出了建邺。如今的武安侯府,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宅子罢了。」
姜峤沉默。
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姜峤心口一紧,和云垂野对视了一眼。云垂野也是眸色一凛,抬手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姜峤望着他,心中忐忑,「是……追兵吗?」
「……不是。」
云垂野声音里的情绪有些复杂,他微微侧过身,使姜峤的视线也穿过车窗,落在了疾驰而来的高大身影上。
霍奚舟跨坐在马上,玄衣猎猎,手持缰绳,面颊上还沾着一抹干涸的血迹。他侧眸,对上姜峤目光的一瞬间,眉宇间冰消雪融,黑沉沉的眼眸也像是倏忽间照进了一束光,驱散了晦暗的阴翳。
姜峤蓦地移开了视线。
***
霍奚舟和云垂野商议好的退守之地是晏城,姜峤也是进了城才知道,霍奚舟不仅提前将霍老夫人和霍青萝送到了晏城,将笙娘和弟弟从郡王府救出来,送回东都,还将江州的晋陵军调遣了一部分驻扎在了晏城,为首的将领便是楚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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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姜峤穿着嫁衣,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一刻,一抬眼就看见不少老熟人围了上来。有霍老夫人、霍青萝和楚邕,以及在江州见过的一些副将,还有寸步不离跟着楚邕的楚芳菲……
这些人起初都关切地打量着霍奚舟,见霍奚舟毫髮无伤,才移开目光,朝她看了过来。
众人神色各异,看着姜峤的目光也掺杂了各种情绪。
姜峤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也不知该以何姿态面对这些旧人。
察觉出了什么,霍奚舟微微侧身,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嗓音沉沉地唤了一声,「青萝。」
霍青萝回过神,立刻便明白了自家兄长的用意,几步走到姜峤面前。她暗自斟酌了一番,还是用了当年在宫中常用的称唿,「姜姜,我带你先去更衣吧……」
姜峤无话可说,只能点了点头,亦步亦趋地随着霍青萝离开。
晏城并不大,到处还扎了营帐安置晋陵军,霍青萝等人如今都住在郡守空出来的别院里。
霍青萝带着姜峤进了一间已经收拾好的屋子,为她送来了一套干净衣物,便绕到了屏风外。
「阿兄说,你并不想嫁给钟离慕楚,只是为了诱使他与越旸鹬蚌相争,最终两败俱伤。」
隔着屏风,霍青萝试探地问道。
姜峤用力摘下了头上的珠冠,勾在珠翠上的髮丝被不小心扯下几根,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
霍青萝紧张地问了一句。
姜峤放下珠冠,「没事……」
霍青萝沉默了片刻,仍然不死心地追问道,「阿兄说的,是真的吗?」
姜峤嘆了口气,脱下身上的嫁衣,换上了那套简单的素色衣裙,「是真的。」
霍青萝送了口气,嗓音明显变得愉悦了许多,「所以……你心中还是有阿兄的,之前那些话,不过是说给钟离慕楚听的?」
姜峤整理好衣襟,收拾好心情,缓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郑重地看向霍青萝,「不是。」
霍青萝怔了怔,眼里刚刚才浮出来的笑意开始凝结。
姜峤走到她面前,「我嫁钟离慕楚虽是假意,但也不代表我愿意嫁给其他人。」
霍青萝盯着她,困惑地摇了摇头,咬唇道,「姜姜,你的确是变了。从前在皇宫时,我尚且能揣测出你的心意,可如今,我却已经分不清,你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了……你究竟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
姜峤蓦地移开眼,「没有了。」
霍青萝静了片刻,「可阿兄他是不会放手的。你没有见到他差点失去你时的样子,你若是见了,便会知道……」
「可我与他绝无可能!」
姜峤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不自觉扬高了些,连霍青萝都吓了一跳,有些诧异地望着她。
姜峤闭眼,平復了心绪,收敛了面上的异色,才一边走向门外,一边决然道,「哪怕是跟云垂野回段秦,我也不会与霍奚舟在一起。」
说着,她伸手拉开了房门。
门外,霍奚舟和云垂野双双站在廊下,也不知听了多久。
但看他们二人截然不同的表情,姜峤十分确信,最后那两句,他们一定都听见了。
姜峤微微皱眉,突然想将方才的话咽回去。
不给霍奚舟希望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提一嘴云垂野呢?偏偏还被他听见了……
姜峤沉着脸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云垂野越过霍奚舟迎了上来,一双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亮,望着姜峤时,像是忠诚而热切的小狗望着主人般,又不自觉唤回了从前的称唿,「主上。」
「……你跟我来。」
姜峤低声对他说了一句,便要往院子外走。
霍奚舟拦住了姜峤的去路,眼中的痛苦、酸涩捲起风浪,澎湃而汹涌,令姜峤只看了一眼,就几乎要被淹溺。
「不要跟他走。」
沙哑的嗓音轻飘飘落入姜峤耳中,口吻和语调却是极其卑微的,卑微到陌生,「究竟要如何,你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姜峤暗自咬了一下牙,用力甩开了霍奚舟的手,匆匆离开。
云垂野快步跟上,从霍奚舟身边经过时,忍不住扫了他一眼,眼中既有嘲讽又有得意。
可霍奚舟此刻却根本分不出一丝心神注意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霍青萝走出来,看见霍奚舟的表情,心脏忽地被什么用力攥了一下。有生以来,她还从未见过兄长露出如此落寞的神色,便是在上谷时,他尚且还抱着一丝希望,可如今,姜峤人虽活着,希望却落空了……
「阿兄。」
霍青萝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霍奚舟回过神,看了她一眼,随后便像丢了三魂七魄般,转身离开。
绿树成荫的园子里,姜峤一路带着云垂野走到了无人的角落,才定住步子。
「你当真愿意随我回段秦?」
云垂野从后面走了上来,站到姜峤面前。
姜峤咬了咬唇,「有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切莫说出去。」
云垂野眼里的欣悦更甚,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好。」
姜峤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加了几把劲,才启唇道,「钟离慕楚……给我下了蛊。」
云垂野呆了片刻,「蛊?什么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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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不记得,当年姜晚声爱而不得,曾派人在南疆寻来一个极罕见的蛊虫,传言这个蛊虫,令种蛊者一生只能钟情下蛊者一人。」
云垂野的眸光越发凝滞,一时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但又好像更加煳涂了,「钟离慕楚给你下了此蛊?!」
「是……」
姜峤抿了抿唇,嗓音艰涩,「我身中此蛊,若想活下去,便不能对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动情,所以……」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抬眸望向云垂野。
云垂野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冷到了心里。他们一直以为,姜峤不过是为了哄骗钟离慕楚,才演了这么一出情根深种、难以自拔的戏,却不料背后还有蛊虫这一层……
他怔怔地定在原地,像是在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讯息,连姜峤后面说了什么都未曾听见。
「为何告诉我?」
片刻后,云垂野才终于反应过来,忽地打断了还在解释的姜峤。
「为何只告诉我一人?」
云垂野直勾勾地盯着姜峤,「这番话,你为何不说与霍奚舟听?」
「……」
姜峤哑然,眉眼间闪过一丝难堪与窘迫。
与姜峤相伴多年,她便是只皱一下眉头,云垂野都能明白她在想什么,此刻更是像看穿了她一般,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你用我当幌子,对霍奚舟说绝无可能……说明霍奚舟才是最能威胁你性命、最令你惧怕的那个人……」
姜峤微微变了脸色,「云垂野……」
云垂野却没再给她补救的机会,神色愈发不忿与扭曲,「比起霍奚舟,我是安全的。因为你永远不会对我动心,却会因为他,被蛊虫折磨而死,是不是?「
「……」
姜峤眼睫一颤,竟是无言以对。
的确。自从带着这该死的蛊虫回到建邺后,她在心中就将活下去与远离霍奚舟划了等号。如果说,起初她还有一丝侥倖,抱着自己或许已经心如死水、断情绝爱的想法,可那日从衣坊试完嫁衣出来,呕出的那口血,便彻底击溃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或许能骗得过所有人,骗得过自己,可却骗不过蛊虫……
想要活下去,就绝对不能再靠近霍奚舟。
所以她才会对霍奚舟说,自己的真心是廉价的。即便她对霍奚舟真的残存了一丝情意,也没有到让她不顾自身性命的程度——
她要活着。
无论如何,她都要活着。
若非云垂野点破,姜峤自己都未曾发觉,除了霍奚舟,其他人在她心中竟都是安全的,都是可以靠近的,甚至在未来,都没有丝毫可能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
姜峤的脑子再次变得一片混沌。
她的沉默也令云垂野彻底绝望。
方才在屋前,他对霍奚舟投去的嘲讽而得意的一眼,此刻竟变成了迴旋镖,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让他头晕目眩,耳畔嗡嗡作响,最后竟是苦涩的无奈和茫然压过了愤怒,「为什么……」
可姜峤此刻心乱如麻,眼中的挣扎也不输于他,只能连连摇头,「我不知道。」
云垂野那双眼眸又变得犹如一潭死水,他启唇,却什么都没再说出口,终是麻木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姜峤望着云垂野颓丧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
议事厅,楚邕等人正激烈地争论着。
「区区定州军而已,在我们晋陵军面前还能猖狂到哪里去?要我说,直接带着晏城这些人,杀进建邺,砍了钟离慕楚那个乱臣贼子,不就万事大吉了?」
「定州军确实不是什么大麻烦,但就怕胡人……强行攻城,一是双方都有损伤,二是万一久攻不下,如此内耗怕是会给胡人可趁之机……所以不能贸然动手。」
「那要如何,就缩在这晏城中,眼睁睁看着钟离慕楚称王称霸?!」
众人争执不下,齐刷刷看向坐在主位的霍奚舟。
霍奚舟支着额,微阖着眼,视线不知落在何处,竟是一幅神思恍惚、疲乏倦怠的模样。
「……侯爷?」
楚邕忍不住唤了一声。
霍奚舟这才掀起眼,朝他们扫了一眼,嗓音低沉,「未想到万全之策前,不可轻举妄动。」
顿了顿,他又阖上眼,「明日再议。」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退了出去,唯有楚邕迟迟没有离开,还在原地徘徊。待所有人都散了,才凑到了霍奚舟跟前。
「侯爷有心事?」
楚邕忽然凑近反问,「是因为……那位?」
他倒不是想多管闲事,只是霍奚舟如今为情所困的状态,对战事总是无利。
霍奚舟皱了皱眉,终于掀起眼看他,眸光沉沉,「听说,楚夫人两年前曾想与你和离?」?
第68章 吾皇
「咳咳咳——」
楚邕尴尬地呛了几声, 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连连摆手,「好端端的, 侯爷怎么提起这一茬?不过是夫人赌气,这对末将来说, 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但我家夫人嘴硬心软,嘴上说得比谁都绝情, 只要末将肯低头, 向她求饶示好,她便很快就能将这一页翻过去。」
说到这儿,楚邕似乎明白了霍奚舟的用意,意有所指地,「想要哄回夫人, 其实就两点, 一个是对她好,一个是不要脸。只要一直不要脸地对她好, 大多数情况都是能哄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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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眸光微动,将信将疑, 「当真?」
楚邕并不笃定, 还是担心自己出的主意会惹火上身,于是转了转眼, 老奸巨猾地补充了一句,「侯爷, 难道那位不原谅你,你就能忍住不对她好了吗?」
霍奚舟竟被问住了, 他沉默着靠了回去, 若有所思地垂眼。
***
正是午后日光最盛的时刻, 姜峤走在树荫下想着心事。
从霍青萝那里,她已经打听到了大婚那日在钟离府上发生的所有事。越旸的不堪一击某种程度上令她的计划有所偏移,不过某种程度上,钟离慕楚却也用最残忍血腥的方式,帮她重创了建邺世族,扫清了障碍……
那么接下来呢?
她一直都知道,火烧归云坞的罪魁祸首,一个是越旸,一个是钟离慕楚。越旸如今已经死了,那么钟离慕楚呢?她到底要如何对付钟离慕楚,她还能怎么向钟离慕楚寻仇?
姜峤正焦躁不安地想着,头顶忽然被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扫了一下,将她盘好的髮髻勾出了几根髮丝。
她诧异地抬眸,正对上一双并不陌生的眼睛。仔细一看,那眼睛跟自己竟还有些许相似。
趴在树上的正是姜昭,他手里拿着跟树枝,方才便是用这枝条与姜峤打招唿。
「……你在树上做什么?」
姜峤额角隐隐抽动。
姜昭收起枝条,好奇地打量他,「试试身手。」
姜峤忍不住盯着他看了几眼。她这个堂弟的恢復力倒是强得很,明明逃出建邺那天,都被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打颤。这才过了几日,竟又像没事人一样,仿佛根本没让那些地狱般的场面往心里去,也不曾留下什么阴影。
「你究竟是什么人?听说霍奚舟、钟离慕楚,还有那个段秦太子都喜欢你,可朕看你,虽有些姿色,但也并非生得那般倾国倾城,你到底对他们使了什么手段?」
姜昭大大咧咧地问道。
姜峤本就心烦意乱,被他这么一讥讽,更是不悦,脸色沉了下来。
姜昭被她斜了一眼,莫名打了个寒颤,但还是忍不住端出皇帝的架子,「看在你曾救过朕的份上,朕奉劝你一句,珍惜眼前人……依朕看,霍奚舟才是最好的……」
姜峤面无表情地抬脚,狠狠踹了一下树干。
头顶的树枝骤然一晃,姜昭身子一栽,尖叫着掉了下来。
姜峤抬手,揪住姜昭的衣领,令他面朝着石子路,整个人悬停了在半空中。
……好熟悉的手段!
姜昭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忽然想起上一个对他做出这种行径的还是霍奚舟。可霍奚舟是摄政大臣,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他才只能忍着,这个女娘她凭什么?!!
「大胆!朕是南靖的皇帝,你竟敢以下犯上?!你,你你大逆不道!」
姜昭扑棱着四肢,恼火地叫嚣着。
姜峤见不得他这幅又狂又怂的模样,忍不住出声道,「皇帝怎么了?又不止你一个人做过皇帝。」
姜昭动作僵住,「什,什么意思?」
总之如今她这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姜峤破罐子破摔道,「我也姓姜,是南靖第十三代皇帝。」
「十,十三……」
姜昭脑子转不过来,「那我是……」
「你是十四。」
姜峤好心提醒。
姜昭心里一咯噔,「我是十四,你是十三。在我之前的上一代皇帝……姜,姜峤?!!」
他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看向姜峤,脸色唰地变了,「你,你是弒父弒兄、禽兽不如的姜峤!!」
姜峤的恶名在外,三岁小儿都知道,更何况是姜昭。
虽不知姜峤怎么忽然变成了一个女娘,但此刻姜昭也顾不得了,更悽厉地尖叫起来,「来人啊!救,救命!」
恰在此时,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路口走了出来。
姜昭登时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霍奚舟!霍奚舟快护驾!」
姜峤顿了顿,抬眸,果然对上了霍奚舟的视线。
霍奚舟的目光被她手上提着的姜昭吸引了过去,脸色一沉,大步走过来。
姜昭再次狐假虎威起来,「姜峤!还不速速将朕放下来……」
霍奚舟走到了姜峤面前,眸光幽深,启唇道,「他这么重,提着不累么?」
说着,他伸出手,从姜峤手中接过了姜昭,稳稳地提着姜昭的后衣领,「我帮你。」
姜昭:「……」
姜峤:「……」
霍奚舟一番话,令南靖的第十三代皇帝和第十四代皇帝通通傻眼了。
姜昭率先反应过来,不依不饶地叫嚷着,「霍奚舟!你,你也疯了吗?我是皇帝,她是废帝,你不帮着我,竟然帮她?!」
霍奚舟垂眸,扫了一眼姜昭,「刚刚得到消息,钟离慕楚已经拿着玉玺,废黜了你,自立为帝。」
姜昭又傻了,「那,那……」
「所以你现在也是废帝。」
姜峤似笑非笑地接过话茬。
霍奚舟将姜昭放了下来,姜昭瞪了瞪姜峤,又瞪了瞪霍奚舟,气得跺了两下脚,鬼哭狼嚎地跑开了。
……没出息。
姜峤终是被他那副模样逗乐了,忍不住唇角一扬,笑了出来。
直到姜昭的身影消失在小道尽头,姜峤才收回视线,一转眼,就看见霍奚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心口一紧,蓦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转身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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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连忙拉住了她,「有正事同你说。」
姜峤顿住了步子,「最好是正事。」
「之前在建邺,你想要利用钟离慕楚扳倒越旸。如今越旸已死,钟离慕楚自立为帝,你打算如何?」
霍奚舟问道。
这也正是姜峤方才所想的。
她抿唇,「我不知道。」
「你知道,」霍奚舟望着她,一字一句道,「现在你应该利用我,去扳倒钟离慕楚。」
姜峤蓦地抬眼,对上霍奚舟的视线。
霍奚舟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难得露出些温柔缱绻,他低下头,牵起姜峤的手,手掌下的力道克制而隐忍,嗓音沙哑。
「皎皎,我也可以做你手中的刀。」
姜峤只觉得心脏重重地颤了一下,一时间连自己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脑子里的某根弦就如同崩断了似的。
她怔怔地反应了半晌,才蓦地找回心神,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
「武安侯又在说笑了……」
姜峤恢復了冷漠脸,连连后退,退到了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即便没有我,你也不会任由钟离慕楚那种人做南靖的一国之主。你自然是要反他的,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让我当这个红颜祸水的幌子?!」
她言辞锋利,霍奚舟却似是预料到了,并未露出半分恼怒之色,仍是深深地望着她,半晌才又出声道,「你会知道的。」
语毕,他转身离开。
这次轮到姜峤盯着他的背影发愣,不明所以地喃喃着,「什么意思……」
***
翌日一早,天光乍亮时,霍青萝就敲开了姜峤的门。
姜峤刚睡醒,还没有来得及洗漱,惺忪着双眼,「怎么了?」
「阿兄说有要事要与大家商议,让所有人都去议事厅。」
「……什么事?」
姜峤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霍青萝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好……我知道了。」
姜峤若有所思地关上门,匆匆洗漱完换了身衣裳,便跟着霍青萝去了议事厅。
议事厅内,除了霍老夫人和姜昭,其他有话语权的人基本都到场了。云垂野也坐在厅内,只是脸色却不大好看。
姜峤和霍青萝走进去时,众人的视线都聚了过来。
「我们来迟了……」
霍青萝讪讪地说了一句,便拉着姜峤走到厅中最末尾的空位坐下。
楚邕看向霍奚舟,「侯爷,人都到齐了,末将就继续说了。如今钟离慕楚既已自立为帝,我们也得有个主心骨,也应拥立一位天子,起兵讨伐钟离慕楚。不论是声望,还是品性,您都是众望所归!」
说着,楚邕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几个副将便拿着一件准备好的玄色龙袍走了上来,呈到了霍奚舟面前。
姜峤远远地看着,心中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倒是没想到,龙袍加身这一幕,有朝一日竟会在她眼前上演……
霍奚舟会是一个合格的君王吗?
若放在从前,放在世族环伺的南靖,那定然不是。可若是世族式微了呢?霍奚舟这样的君主,或许能带着南靖重新崛起也不一定。
姜峤低垂着眼,自顾自地想着,霍奚舟他们之后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耳畔忽然万籁俱寂,诡异地安静下来,姜峤才回过神来,不解地抬眸。
霍奚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手中还攥着那件象徵着君主的龙袍。
姜峤尚在愣怔中,只见霍奚舟已经抖开了那件龙袍,干净利落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姜峤一惊,蓦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霍奚舟,「你干什么?」
霍奚舟阻止了她挣扎的动作,将衣袍的系带系好,随后才转向众人,冷静而笃定的嗓音掷地有声。
「她是南靖第十三代皇帝姜峤,也是我霍奚舟从今往后誓死追随的君主。此次起兵,我便要以她的名义,诛灭叛臣!」
议事厅内倏然一静,众人无不面露震惊。
的确,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姜峤的真实身份,可他们却没想到,霍奚舟会如此坦然地宣而告知,还口口声声要以臣子的身份誓死追随……
姜峤更是如同五雷轰顶般,整个人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奚舟,你疯了吗?!」
霍奚舟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臣很清醒。」
「……」
事到如今,姜峤总算明白,昨日霍奚舟言之凿凿的「做她手中的刀」是何意了。
但是……怎么可以?!
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过要復位,对钟离慕楚说的心愿也只是骗他回建邺的谎言!
的确,在外经歷了这一遭,她已经意识到南靖的沉疴不在皇室,而在世族。所以她原本也只打算藉助钟离慕楚之手打压世族,到时自然会有贤德的帝王出现……
姜峤这个人,这个身份早已声名狼藉,已经无可挽救……打着废帝姜峤的名号起义,与钟离慕楚对抗,简直就是个笑话!有哪个百姓会拥立一个他们曾经恨不得抽筋扒皮的禽兽?
「侯爷!」
楚邕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他是劝霍奚舟要放低姿态,好好追妻,却没让他拿天下大事做筹码!疯了,简直疯了……
「侯爷三思啊!」
楚邕压下快要呕血的冲动,强撑着劝说道,「以姜……以废帝之名起事,怕是阻碍重重。侯爷若真不愿将这江山改姓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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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了咬牙,「哪怕是以幼帝姜昭之名起事,也更好些……」
此话立刻引起了在场其他人的附和。
霍奚舟眸色微冷,刚要说什么,却被身后清泠泠的女声打断,「废帝姜峤,少禀凶毒,行秽禽兽……」
霍奚舟眉宇一沉,转头看向姜峤。
姜峤看着他,字句在唇齿间碾碎,「为夺皇位,弒父杀兄,此为罪一。罔顾人伦,欺辱亲姊,此为罪二。暴戾恣睢,残害忠良,绞杀宫妃,此为罪三。」
听着那一句句无比熟悉的罪状,霍奚舟唿吸微窒,眸底又翻涌着名为懊恼的情绪。
「霍奚舟,这是当初你亲笔写就的檄文,传遍天下……如今你却要拥立檄文中的禽兽回到皇位,不觉得荒谬吗?」
半晌,霍奚舟才艰难出声,「臣犯过的错,臣会亲自修正。这次起兵,臣便会为陛下正名。臣会告知天下人,那篇檄文上的一字一句,皆是谬误!」
「……」
姜峤一瞬不瞬地望着霍奚舟,双手紧攥成拳,指尖狠狠攥进了掌心,用疼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心脏仿佛又被密密麻麻的针尖刺入,一唿吸便伴随着锥心之痛。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空气仿佛都静止了,氛围变得微妙而扭曲。
楚邕仍是无法接受,开口便想要打破这氛围,「侯爷……」
一声格格不入的冷笑忽然传来,众人循声转头,看向云垂野。
云垂野站起了身,冷冷地扫视了一圈,「从前那些天诛地灭的暴虐之事,无一不是钟离慕楚强加于姜峤。霍奚舟身为臣子,本就应当清君侧,可他被小人蒙蔽,反倒对君主心生怨怼。如今知错当改,拥立姜峤,亦是扶正黜邪。赎罪罢了,有何不可?」
「……此事乃我朝内政,与你段秦有何干系?!」
楚邕更加头疼。
「楚将军是老煳涂了吗?」
一直没说话的霍青萝冷不丁出声,「他是段秦太子。也是南靖抗衡北燕的关键助力,若你们拥立的君主,他不认,那江州一带的胡人,谁去制衡?」
与此同时,楚芳菲也忍不住开口,一张嘴却是冲着自家老爹去的,「是啊阿父,此事侯爷自己都已经下定决心了,您还在这儿像跳樑小丑一样蹦跶什么?」
「楚芳菲!」
楚邕几乎快要昏厥。
「够了。」
霍奚舟终于出声,制止了这场争论,「我意已决。」
厅内再次恢復一片死寂。
霍奚舟看着姜峤,膝盖一弯,缓缓跪了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行臣子之礼——
「吾皇万岁。」
霍奚舟话音刚落,第一个附和的便是霍青萝,随即是楚芳菲。
「吾皇万岁。」
两人脆生生地齐声唤道。
眼见着已成定局,议事厅内的多数人都纷纷跪了下去,向姜峤行礼,唯有楚邕和云垂野还站在原地。云垂野如今是段秦太子,自然不必向南靖的国主行礼,而楚邕……
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屈膝跪下。
姜峤怔怔地站在那里,垂眸望着跪拜的众人。有那么一刻,建邺皇宫里那十数年噩梦般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进她的脑海,令她四肢冰凉。
可下一刻,霍奚舟便已经站起身,挡住了她忐忑而慌张的视线。
姜峤缓慢地抬眸,对上霍奚舟的目光,半晌才咬着牙挤出一句,「你……跟我出来。」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议事厅,霍奚舟眸光沉了沉,疾步跟出去,留下还跪着的众人面面相觑。
走到僻静无人的行廊上,姜峤停住步伐,低头去解衣袍的系带,可手忙脚乱地,竟反而拧成了死结。
「……」
她生出几分懊恼,直接用力一扯,将那系带扯断,这才脱下龙袍,转身丢向追上来的霍奚舟。
「你真的疯了……」
姜峤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一次却不如在议事厅那般疾言厉色,口吻里没了恼怒,只剩躁郁。
「是,我是要为外祖父他们报仇,也想让这南靖变变天,可我从来不想做什么皇帝,我也做不好皇帝!你知不知道,在建邺、在太初宫的那些年,是我此生最恐怖的噩梦……」
说着说着,姜峤的嗓音都在发颤。
霍奚舟神色一滞,将手里的龙袍丢开,转而将姜峤拥入怀中,温声道,「皎皎,不一样了……只要迈过了这道坎,从今往后,你就不会再做噩梦……」
「……」
姜峤咬唇,颤抖的身子停顿了一下。
「这一次,你不是世家的傀儡,也不是别人的刀俎之肉,你只是姜峤,是你自己。你想做什么,我便帮你做什么,你不想做的事,也不会有人逼迫你……一切都随你的心意。」
霍奚舟低低地安抚着,「待到与钟离慕楚的这一仗结束,即便你真的不愿回到皇宫,不愿做这个女帝,也没关系。那时再找个你认为合适的人选,将帝位禅让出去便是。」
姜峤愣了愣,抬眼看向霍奚舟。
「我并非执意要将你推回帝位……」
霍奚舟耐心地解释道,「从头到尾,我只想洗刷钟离慕楚栽赃给你的那些污名,而用你的名义起兵,是最直接的方式。」
姜峤的情绪总算缓和了下来,她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挣脱了霍奚舟,从他怀抱中退了出来,视线迴避,「我是许云皎,我根本不在乎姜峤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的,是个暴虐无道的昏君也好,是个禽兽不如的渣滓也好,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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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打断了姜峤,「我在乎。」
「……」
霍奚舟定定地望着她,「我要让世人都知道,姜峤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要你清清白白地留在史册典籍上,不再以暴虐之名、废黜之名……我要往后百年,无人再能污衊你一个字。」
四目相对。
姜峤几乎要被那双眼眸里的热忱灼伤,面上也有所动容。
她并非圣人,也并非嘴上说的,能将许云皎与姜峤彻底割裂开。这么多年,她被泼了各种脏水,并非没有委屈与怨气,只是没有与钟离慕楚、与世家们抗衡的能力,为了不让自己更痛苦,便只能佯装不在乎,令自己变得越来越麻木。
所以此刻,当霍奚舟说会为她正名,让一切真相留在史书上,她若说没有触动是假的。可是……
「阿峤。」
一声略显亲昵的唤声传来。
「阿峤」这称唿,从前只有钟离慕楚一人唤过。所以即便身后这人的嗓音与钟离慕楚截然不同,姜峤仍是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清明,顷刻间从霍奚舟带来的触动中抽离出来。
姜峤终于移开视线,越过霍奚舟,朝他身后看去。
刚刚好的氛围被打破,霍奚舟脸色微沉,也转身看向来人。
云垂野迈步朝他们走过来,神色自若地在姜峤身边站定,垂眸看她,「与他说什么,要说这么久?」
「……」
姜峤张了张唇,却没能发出声音。她仍记得昨日云垂野拂袖离开时心灰意冷的模样,怎么今日又像失忆了一般,作出这幅亲近姿态?
霍奚舟目如疾电,冷冷地扫向云垂野。
云垂野面无波澜地对上他的视线,口吻淡淡道,「武安侯,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晓。阿峤已经答应本宫,待此间事了,便会随本宫回段秦。」
霍奚舟眸光微缩,蓦地看向姜峤。
姜峤也因云垂野的话惊了一跳,可下一刻,云垂野便牵住了她的手,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几下,姜峤这才压下心中的惊疑,勉强定了定神。
见姜峤并未出声反驳,霍奚舟眼中的温度越发冷了下来。
云垂野又说道,「所以武安侯,你可以用阿峤的名义起兵,但等到这一仗结束,阿峤便不能再做这南靖皇帝,而要回段秦做本宫的太子妃。」
说着,他侧眸看向姜峤,「对吗?」
姜峤神色微僵,与云垂野对视了一眼,才顶着霍奚舟的目光轻轻点了一下头。
云垂野唇角微扬,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随后便像个志得意满的赢家似的,牵着姜峤从霍奚舟眼前离开。
霍奚舟抬眸,幽邃的目光追随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眉宇间的阴翳虽挥之不去,却不似从前那般酸涩,而是变得平静坦然。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暇再计较姜峤的回应,也顾不上第三人的挑衅。唯有不计一切代价,毫无保留的付出,才能填补他心中的疮孔,麻痹失去带来的痛苦……
姜峤亦步亦趋地跟在云垂野身侧,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回头再看一眼霍奚舟,手掌却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别回头。」
云垂野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语调已不复方才的柔情蜜意,而变得冷淡生硬。
姜峤反应过来,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头也不回地绕过行廊。
走到霍奚舟再也瞧不见的地方,云垂野才缓缓松开了姜峤的手。
姜峤看向他,「你……」
「我可以帮你。」
云垂野言简意赅地说道,「帮你断了霍奚舟的念想。」
「……多谢。」
静了片刻,姜峤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云垂野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那潭死水翻涌着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说起来,我是不是比霍奚舟幸运?他虽然得到了你的心,却也让你不得不远离,甚至永不相见。比起这种下场,我倒是宁愿你不爱我,但会一直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姜峤的眼睫垂了下来,遮掩了眸中思绪,双唇紧抿,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垂野也默不作声,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低头凑近。
姜峤微微一惊,向后退了些许,可云垂野却在她眼前一寸的位置停下来,幽邃而平静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的眼里,冷冽的鼻息也浅浅地扑在了她的面上。
与此同时,他又一次攥住了姜峤的手,指腹却沿着她的手掌朝上探去,探向她手腕上方,精准地贴在了她的动脉上,触摸着她的脉搏。
姜峤终于明白了云垂野的意图,僵在原地没有动作。
云垂野那双眼眸里暗潮涌动,半晌,又沉寂了下去,变回了毫无波澜的死水。
搭在姜峤手腕上的手指滑落,云垂野松开了她,蓦地往后撤开了身子,面上的自嘲更甚,「你对我……果真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姜峤无言以对。
云垂野苦涩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
像当初遍传檄文讨伐姜峤一样,霍奚舟为姜峤正名的文书也很快从晏城传了出去。短短数日,便传到了东都、江州,还有建邺。
一时间,百姓们无不震愕。
这么多年来,姜峤残忍暴戾、荒淫无道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人告诉他们,姜峤其实是个女子,是个被逼迫被栽赃的替罪羔羊,而名满天下的钟离慕楚才是那个奸佞小人、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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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乎推翻了所有人心中的是非善恶,若换做任何一个人散播这番言论,怕是都会被人嗤之以鼻,怒叱他是为虎作伥的废帝余党,可偏偏写下这文书的人是霍奚舟!是战功赫赫,从前与姜峤势不两立的武安侯霍奚舟!
霍奚舟此举,等于将自己与姜峤捆绑在了一处,放在了桿秤的一端,而另一端是钟离慕楚。
霍奚舟在硬生生利用自己的战功、声誉和名望去搏,搏百姓们究竟是敬慕他更多,还是憎恶姜峤更甚……
很快,民间的那些声音便分成了几个不同的派系。
有站在霍奚舟和姜峤这一边,坚信钟离慕楚才是祸国奸佞的;也有站在钟离慕楚那一头,怒斥姜峤倒打一耙,叱责霍奚舟助纣为虐的;自然,还有一部分人,既不支持霍奚舟,也瞧不上钟离慕楚,认为这二人心志不坚,都被姜峤的美色所惑,如今这番内斗,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慾,为了争抢一个姜峤,置家国百姓于不顾……
姜峤这几日待在别院中,虽表面看不出什么,可一颗心却始终悬着,霍青萝和楚芳菲每日来陪她,隐约也能察觉到她的几分忐忑,便总是拉着她做些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恰好这二人像是八字不合一般,在姜峤身边待不了多久,便能因为一两件微乎其微的小事抬槓吵起来。这种时候,姜峤反而会将那些糟心事抛到脑后,开始嫌弃她们吵闹,想方设法从中劝和。
除了姜峤,最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便是楚邕。
据楚芳菲所说,楚邕这几日,从早到晚地长吁短嘆,还动不动就仰头望天,嘴里不停地叨念自己对不住故去的霍老将军,就连楚夫人都听不下去了,收拾东西搬去了楚芳菲的屋子,恨不得离怨妇似的楚邕八丈远。
倒是霍奚舟,所有人里最心安神定的,似乎就是他了。不过他也没闲着,忙于军务的同时,还不忘日日到他「誓死效忠」的君主面前找存在感,全然不顾忌旁人会如何诟病。
只是他不惧流言,姜峤却害怕做红颜祸水,她屡次将霍奚舟拒之门外,甚至在屋子门口立了块牌子——「霍奚舟勿入」。
别院内的消息传得飞快,这边霍奚舟刚一碰壁,那边楚邕等人便听说姜峤不愿见霍奚舟,却与云垂野往来频繁,登时又气得脸红脖子粗。
「侯爷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了,她竟没有半分动容?!」
楚邕拍案而起,「段景明那小子如何能与侯爷相提并论?」
其他几个副将也纷纷应和。
这日,楚邕等人在别院中恰好撞见了姜峤,几人虽不情不愿地行了臣子之礼,但脸上不爽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掩饰,就连霍青萝和楚芳菲看了,心中都有些不舒服。
姜峤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楚芳菲有些不忿,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楚邕抢先,「楚芳菲!你给老子过来。」
「……干什么?」
楚芳菲登时面露警惕。
楚邕强忍着怒火,「你阿母找你。」
楚芳菲将信将疑,回头看了姜峤一眼,姜峤颔首,与霍青萝一同离开。
楚芳菲这才走向楚邕,「阿母找我什么事?」
楚邕瞪着眼叱责道,「你是没有自己的事做吗,成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别人身后!你是她的婢女吗?!」
「……我乐意。」
楚芳菲翻了个白眼。
「你!」
楚邕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楚芳菲的脑迴路,「你不是一心痴慕侯爷吗?那姜峤便是你的情敌,她不仅夺走了侯爷,还如此践踏他的真心,这你都能忍?你现在应该与她势同水火……对了,你从前不是说过吗,侯爷如今被伤了心,正是你乘虚而入的好时候。阿父现在不阻止你了,阿父支持你,你长得也不赖,好好妆扮妆扮,应是也能入侯爷的眼……」
楚芳菲神色诡异地看了楚邕一眼,忽然抖了抖胳膊,「阿父你快住嘴吧,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怪噁心人的。」
楚邕差点又呕出一口血,「你究竟站哪边?!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姜峤如此拿捏侯爷?」
「如何就叫拿捏了……」
楚芳菲不忿道,「分明就是侯爷上赶着倒贴,陛下的不乐意都写在脸上了,你还要她如何?」
「她凭什么不乐意啊?!」
「侯爷在江州是如何对她的,阿父你忘了?我可没忘……我觉得陛下伤了心,不愿回头也很正常。」
楚芳菲言之凿凿,「凭什么郎君一低头,女娘就得像得了什么好处恩典似的,不原谅就是托大拿乔?再说了,侯爷自己都没觉得委屈,你们这些人又在替他叫什么屈?」
「……」
楚芳菲斜了楚邕一眼,小声丢下一句话,随即走开,「皇帝不急太监急。」
楚邕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登时大吼,「楚芳菲!!!」
楚邕的怒吼声太有穿透力,就连走远的姜峤和霍青萝都听见了。两人步伐一顿,下意识转头朝园子里看去。
姜峤抿唇,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霍青萝,「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不识好歹?」
「怎么会?」
霍青萝摇头,「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和阿兄之间,旁人没有资格插手过问……」
「那我呢?」
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忽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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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青萝和姜峤皆是一震。
霍青萝率先回头,看清来人,蓦地瞪大了眼,「阿,阿母……」?
第69章 断情
霍老夫人沉着脸, 大步走了过来。
姜峤迟迟没有转身,仍背对着霍老夫人,背影都透着些僵硬和无措。自从来了晏城后, 她最害怕见到的,其实就是霍老夫人。如果说她跟霍奚舟之间, 你来我往,谈不上什么亏欠, 但对霍老夫人, 却一直只有她在欺骗隐瞒……
眼见着霍老夫人来势汹汹,霍青萝也生怕她是来兴师问罪的,连忙挡在了姜峤面前,「阿母,你怎么来了?」
霍老夫人站定, 「老身来拜见陛下, 你在这儿遮遮挡挡的,成何体统?让开。」
「……」
霍青萝面露难色, 犹豫地站在原地。
姜峤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 对上霍老夫人的视线, 一种久违的感觉忽地涌了上来,令她眸光微动, 哑着嗓音唤了一声,「老夫人。」
姜峤带着霍老夫人回到了自己住的屋子, 就连霍青萝都被赶了出去。
屋门重重阖上,霍青萝有些着急地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 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个恶婆婆为难儿媳的画面, 最终跺了跺脚, 转身搬救兵去了。
屋内,霍老夫人与姜峤相对坐在桌案边。
姜峤低眉垂眼,像当初在武安侯府一样,为霍老夫人烹着茶。
滚烫的茶汤注入茶盅,漫起裊裊水雾。
姜峤端起茶盅,递给霍老夫人。
「霍靳那个糟老头子曾说过,我骨子里就是个浅薄穷酸的,便是穿了再贵重的衣裳,也还是个村妇,上不了台面。他定是想不到,有朝一日,一国之君竟会在我这个村妇身边当侍婢,还亲自为我烹茶。」
霍老夫人不阴不阳地出声道,「等与他相见那日,我定是要好好炫耀炫耀。」
姜峤沉默了片刻,「当初情势所迫,不敢将身份如实告知……还望老夫人莫要见怪。」
说着,她举起茶盅,「姜峤以茶代酒,向老夫人赔罪了。」
霍老夫人定定地看着她,见她当真一幅如临大敌要赔罪的架势,才扯了扯嘴角,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陛下慌什么?真以为老身是来找麻烦的不成?」
霍老夫人收敛了眉眼间的锐利锋芒,口吻也变得平和,「他们都同我说了,当初是你将青萝从钟离慕楚手上救了下来,并且送出了宫,这于我们霍氏是大恩。与这份恩情相比,你骗我的那些话又算得了什么?」
「……」
姜峤怔住,愣愣地望着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嘆了口气,拉过她的手,一如当初在侯府门前送行那般,轻轻拍了拍,「不过是来叙叙旧,你不敢来见我,我便只好亲自来见你了。」
这动作令姜峤生出些恍惚,也不自觉想起了霍老夫人当初送行时说过的话——「记好了,回来见我的时候,务必还得是漂漂亮亮的,一根头髮丝都不能少。」
霍老夫人眯了眯眸子,盯着姜峤上下打量了一番,「头髮丝少没少暂时看不出,但人却瘦了,憔悴了。」
姜峤唿吸一滞,眼眶泛红,忽地有些哽咽,「老夫人……」
「当初若非我见你生得像朝月公主,将你留在武安侯府,你与霍奚舟怕是也不会有如今的纠葛。」
霍老夫人望着姜峤,「所以你与他的事,我还是有资格过问几句的,是不是?」
姜峤眼睫颤了颤。
阴云绵绵,天空中忽然落了雨。
霍奚舟跟在霍青萝身后,疾步匆匆,冒着雨赶到时,恰逢霍老夫人从屋中走出来。
霍青萝连忙提着裙摆跑进了屋中找姜峤,霍奚舟却一眼扫见了那块「霍奚舟勿入」的木牌,硬生生止住步子,撑着伞站在了原地。
他看向霍老夫人,眉头皱了皱,「母亲到这儿来做什么?」
霍老夫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俨然一副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话的样子,伸手。
霍奚舟不明所以,眉头拧得更紧。
霍老夫人瞪眼,「伞拿来!要让你老娘淋着雨回去吗?!」
「……」
霍奚舟紧抿了唇,将手中的伞递向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接过伞,怒其不争地斜了他一眼,轻飘飘丢下一句「就在这儿淋着吧」,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内,姜峤正在桌边收拾着喝完的茶盅,霍青萝在一旁关切地喋喋不休。
「阿母同你说了什么?」
「阿母为难你了吗?可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阿母就是这个性子,你别往心里去……」
姜峤沉默地端起茶盘,一直身,便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杵在屋外的濛濛烟雨中,
见姜峤半晌没有应话,霍青萝话音戛然而止,顺着她的视线朝外望去,便看见自家兄长正站在雨中,髮丝和衣裳都被雨水沾湿了,色泽变得愈发深重。
雨水仿佛将他素日裹挟的戾气和威势沖刷了个干净,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竟有些……可怜?
霍青萝有些心疼,刚想寻个伞拿出去,却见身侧的姜峤已经放下了茶盘,从屋子角落里拿起了一把油纸伞。
霍青萝脸上的心疼瞬间化为喜色,立刻顿住了步子,佯装什么都没看见地背过了身。
姜峤走出门,面无表情地撑开伞,缓步走向霍奚舟,在他面前站定,为他遮去了绵绵不绝的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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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垂眸看着她,那双黑沉无光的眼睛都变得湿漉漉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喜。他伸手,想要握住姜峤撑伞的手,「皎皎……」
可姜峤却在他触碰到自己的一瞬间,松开伞柄,收回了手。
霍奚舟的手捉了个空,却还是反应敏捷地握住了失控的伞柄,将伞稳在了他们二人的头顶。
「霍奚舟……」
姜峤神色寡淡地看着他,低声道,「你如今作出这幅姿态,是要所有人都怜悯你,然后将我推到万人指摘的境地吗?」
霍奚舟哑然了片刻,才沉声道,「……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是楚邕,还是母亲?」
「怎么,你还要一一去找他们算帐不成?」
姜峤移开视线,「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之后也是彼此伤害,越走越偏……我对你的情意本就浅薄,早在江州被关押折磨的那些日子便耗得差不多了,再后来知道是你拿走了那枚铜钱……」
听到她提起铜钱,霍奚舟神色微凝。
姜峤长舒了一口气,「霍奚舟,将那枚铜钱拆给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有如此芥蒂,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结果。你再怎么强求,也只是徒增烦恼……放手吧。」
霍奚舟脸色愈发青白,握着伞柄的手蓦地攥紧,手背青筋暴突,眸子里的湿气也凝结成了冰霜。他启唇,一字一句在齿间碾碎,「我做不到。」
姜峤静静地望着伞檐外的雨雾,意味不明地低声道,「我八岁那年,钟离慕楚曾逼迫我吃了一块有毒的油酥饼,于是我记恨到了今日。他为了求得我的原谅,让我放下怨恨,不惜给自己餵了一模一样的毒药……」
说着,姜峤看向霍奚舟,「可即便如此,我亦没有丝毫动容。霍奚舟,你呢,你又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霍奚舟一瞬不瞬地望进姜峤的眼里,静了半晌,才启唇,「若我也以命相偿,你可会高兴?」
「……」
心口的阵阵隐痛再次传来,令姜峤的脸色略微有些发白,眸底却有一丝晦暗一闪而过。
她对霍奚舟的情一日未断,蛊虫便终有一日会要了她的性命……可若是霍奚舟死了呢?
若是他死了,这份情会不会就此断绝,自己也就能活了?
有那么一刻,姜峤的眉眼近乎被阴翳覆盖,可一道电光忽地闪过,又令她恍然惊醒,勐地移开目光,只低垂着眼喃喃了一句,「谁知道呢?」
惊雷自天边炸响,霍奚舟的脸色变得惨白。
两人相对站在雨中,雨势越来越大,落在伞面上的水声也越来越急促,自伞沿落下的雨水串成了线,瀰漫着雾蒙蒙的水汽,将他们二人隔绝在其中。
霍青萝站在屋内看着,不敢上前打扰,焦心却又无可奈何。
不知过了多久,霍奚舟才终于缓过神来。他垂眼,往前走了一步,将伞柄塞到了姜峤手里,随后从伞下退了出去,转身离开。
「我知道了。」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穿过雨雾,落进了姜峤的耳里。
姜峤撑着伞站在原地,闭了闭眼,面露疲惫。
***
这日之后,霍奚舟当真没有再在姜峤眼前出现过。几日后,姜峤便从霍青萝口中得知,钟离慕楚率先发难,霍奚舟亲自率兵出了晏城应战。
「定州军就那么些兵力,阿兄想要胜并不难,难的是,他不愿南靖的将士自相残杀,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霍青萝面露忧色。
楚芳菲想起什么,「我阿父从前与我说过,百年前南靖以少胜多,抵御胡人,靠的是上谷许氏的奇门遁甲之术。可听说上谷许氏已经覆灭了……」
霍青萝一愣,下意识看向姜峤。
姜峤抿唇,若有所思地转身,从自己书案下拿出一方匣盒。
霍青萝立刻凑了过来,楚芳菲不明所以,也跟过来,「这是什么?」
「上谷许氏的阵法秘籍。」
姜峤的手搭在匣盒盖子上,屈指敲了敲。
楚芳菲惊喜地瞪大了眼,伸手就要去碰,「从哪儿搞到的?」
霍青萝直接打落了她的手,「上谷许氏的传人就站在这儿,有些人却没长眼。」
楚芳菲痛得收回手,「你不会在说你自己吧,就你?许氏族人……」
话音戛然而止,楚芳菲突然想起姜峤曾用阵法劝退山匪的那一次,震惊地看向姜峤。
姜峤抬眸看向霍青萝和楚芳菲,「许氏秘籍不能外传,你们确定还要留在这儿?」
霍青萝和楚芳菲对视了一眼,莫名又开始互相呛声。
「我跟姜姜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个外人还不速速离开?」
「你算什么一家人?你姓姜吗?我虽是外人,但我懂兵法懂战术,可以帮忙筛选阵法,你留在这儿能干什么?」
眼见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姜峤重重地拍了一下匣盒,「行了!」
霍青萝和楚芳菲齐刷刷看向姜峤。
姜峤无可奈何地,「都留下。」
两人这才鸣金收兵,一左一右地站在姜峤身侧,期待地看着姜峤打开了匣盖,拿出了她这几日默写出的阵法,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这些看起来都是好东西,若是给阿父他们送过去,或许能帮上不少忙!」
楚芳菲翻出了两张偃月阵、衡轭阵,一边两眼放光,一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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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摇了摇头,「没有那么简单。你手里拿的这几张阵法,有些是曾经在战场上用过,但失传已久的,有些则是许氏一族纸上谈兵,都没有人真正试验过。寻常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可战场上,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想要真正用上这些阵法,至少要数百名将士试验数月,直到将阵法的利弊都参透了,才能用在战场上。」
「所以现在战况紧急,就算将这些图纸拿去,也无济于事……」
霍青萝面露失望。
姜峤抿唇,思忖片刻,才从匣盒中抽出了一张图纸,「用在人身上的阵法,我没有把握。但利用风水地形和自然之物的阵法,我或许能试一试。」
霍青萝和楚芳菲不约而同看向那张图。
***
晋陵军的营帐驻扎在晏城外。
楚芳菲策马赶到时,霍奚舟和楚邕等人正在主帐中商议要事,她不顾帐外的将士阻拦,直接一掀帐帘闯了进去。
霍奚舟神色肃戾,抬眸望过来,尚未开口说什么,一旁的楚邕已经叫嚷道。
「楚芳菲你放肆,竟敢擅闯军营!」
楚芳菲却丝毫不输气势,抬了抬下巴,「我是奉天子之命,来传达圣意。」
「你……」
楚邕噎住,刚想出言不逊,就被霍奚舟出声打断。
「赐座。」
上一秒还被当作不速之客的楚芳菲,只因是奉姜峤之命,下一秒就成了霍奚舟的座上宾,被请到了主位,气得楚邕吹鬍子瞪眼。
楚芳菲正得意地朝楚邕使着眼色,一转眼就见霍奚舟站到自己面前,竟是撩开衣摆要跪下的架势,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侯,侯爷不必如此大礼。陛下只是让我来送一样东西。」
楚芳菲不敢再狐假虎威,飞快地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书信,交到霍奚舟手中,「还请侯爷屏退左右。」
霍奚舟转眼看向营帐内的其他人,除了楚邕,其他人都纷纷退下。
楚芳菲没再管楚邕,郑重其事地说道,「陛下知道侯爷想要尽量避免两军伤亡,轻取敌军,所以打算以阵法相助。」
霍奚舟垂眼,目光落在纸上无比熟悉的簪花小楷上时,不由地神思恍惚了一下,拈在纸页上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指腹在那清秀婉约的字迹上摩挲着……
「侯爷?」
见霍奚舟有些走神,楚芳菲连忙唤了两声。
霍奚舟蓦地收回手,将视线从纸上移开,嗓音低沉,「继续。」
「此阵为迷人阵。晏城外多山,陛下打算藉此地形布阵,侯爷只需按照这纸上所写,将五行之物摆放在舆图上标註的地点,便能使天呈异象、日月颠倒,入阵之人,无法辨清方位,即便能看见阵外景象,也会在阵中迷路,难以突围。」
天呈异象、日月颠倒,无法辨清方位……
霍奚舟立刻就想到了归云坞云雾缭绕的迷阵,顿了片刻,才启唇问道,「这些,都是她画的?」
楚芳菲点头,「但陛下也说了,我们的人无法潜进敌军的地盘布阵,所以只能在外布阵,将敌军引入阵中。可用什么诱敌深入,就得侯爷和诸位将军自行商议了……」
听到这儿,楚邕才站了出来,「这有何难,末将带一支队伍去诱敌便是。」
楚芳菲愣了愣,看向楚邕,微微蹙眉,「阿父,你不过是个副将,敌军怕是不会轻易上钩。」
「你这是什么意思,副将不配,难道还要侯爷亲自冒险不成?!」
「我……并非这个意思。」
楚芳菲也意识到什么,面色讪讪。
霍奚舟眸光微动,他垂眼,再次看向手里的图纸,默然不语。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在雨中,与姜峤四目相对时的情景。
「若我也以命相偿,你可会高兴?」
「谁知道呢?」
霍奚舟攥着图纸的手蓦地收紧。
半晌,他才启唇,「我去诱敌。」
***
楚芳菲替姜峤传完话,便回了晏城,只是遵照霍奚舟的嘱咐,她并未将行军计划告知姜峤。
当姜峤问起究竟是哪位将军去充当诱敌深入的饵时,楚芳菲也是含煳其辞,只说不清楚。
姜峤没有多想,依旧每日在自己的房中继续钻研阵法。
这日她正和楚芳菲、霍青萝尝试着排兵布阵,却忽然有个婢女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院外。
「何事?」
楚芳菲认出了这是自家婢女,扬声唤道。
婢女硬着头皮走进来,福了个身,「将军他们回晏城了,夫人让婢子唤娘子回去。」
楚芳菲面露诧异,看了一眼霍青萝和姜峤,「这么快?」
「那我阿兄也回来了?他们都还好吧,这一仗可顺利?无人受伤吧?」
霍青萝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熟料那婢女竟然支吾起来。
霍青萝和楚芳菲顿时察觉到什么,变了脸色,上前几步走到了婢女跟前,逼问道,「谁受伤了?」
婢女仍是面露难色,「将军不许婢子乱说话……」
这一回,就连姜峤也听出了不对劲,下意识从台阶上走下来,往那婢子的方向走近了些。
「这里没有外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霍青萝着急地催促起来。
那婢子终于一咬牙,和盘托出,「是侯爷……侯爷心口中了一箭,性命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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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姜峤的手一松,盆栽径直砸落在地,碎得满地狼藉。
别院里最大的一处院子是霍奚舟的住所,此刻院中等着好几个背着药箱的医师,还有不少药童正在角落里煎药,浓郁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在院中蔓延开来,令姜峤尚未进院中便闻得有些反胃。
然而如今,她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顾不得那股自己最厌恶的药味,仿佛魂魄被抽离似的,怔怔地跟在霍青萝和楚芳菲身后走进了院子。
姜峤一步一步往前走着,目光扫过满院的医师和守在屋外的楚邕等人,看着那一张张脸色灰败的面孔,人人都张着嘴,双唇启合,似乎在争执什么,可她耳边却嗡嗡地,什么都听不见,只迴响着婢女那句「侯爷心口重了一箭,性命垂危」。
……霍奚舟怎么会死呢?他在更兇险的战场都能死里逃生活下来,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死在钟离慕楚手里?
一时间,姜峤的脑海里涌出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猜测——
会不会是因为她将自己那枚铜钱讨了回来,这才让他失去庇护,遭此劫难;又或是,临行前,她对他说的那番话,让他以为,自己真的想要他死……
这些猜测犹如烈火浇油般,令她本就煎熬的心愈发疼痛如绞,甚至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自责和愧疚使然,还是那阴损的蛊虫在作祟。
霍青萝和楚芳菲走到了屋子门口,却被楚邕伸手拦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后头神色怔忪、眼眶湿红的姜峤,眸色微顿,唯独将她放了进去。
姜峤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分给其他人,只是僵硬地迈过门槛,走进了屋内。
屋内倒是没有她预想中那般浓烈的血腥味,屏风上影影绰绰映着一个医师在床榻前忙碌的身影。
还不等姜峤走到近前,那医师便嘆着气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垂着眼摇了摇头。
这动作无疑刺/激到了姜峤,她脸色发白,蓦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医师的袍袖,声音抖颤,「去哪儿?」
医师惊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已经没什么好治的了……」
「胡说!」
姜峤一路走来的忐忑和惊惧终于爆发,她赤红着眼,死死瞪着那医师,眸底泛着痛苦而湿润的光亮,「怎么可能治不好!他是霍奚舟,他不会这么容易死!」
室内倏然一静。医师震惊地望着姜峤,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声音。
姜峤攥着袍袖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咬牙切齿地,「救,他……」
医师终于缓过神来,刚想说话,身后却传来一低沉嗓音,「皎皎?」
姜峤一怔,侧眸朝屏风那头望去,攥着医师的手倏然一松。
屏风边,霍奚舟披着半边外袍站在那儿,左手的衣袖挽到了肘弯处,露出的小臂包缠着厚厚一层白纱,纱上却连血迹都不曾见着。而除了包扎的左臂,他全身上下再无任何伤痕,整个人安然无恙地站立着,脸色甚至比此刻的姜峤还要红润些。
看见姜峤的一瞬间,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飞快地掠过诧异、惊喜,还有几分热切和思念。
他大步走到了姜峤跟前,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不过是被羽箭擦伤,并无大碍……」
姜峤眸光急缩,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脸色唰地变得更加惨白,眼睫重重一颤,眸子里盈着的泪忽地坠落,「……你骗我?!」
霍奚舟也是一愣,终于意识到姜峤不会无缘无故就误会他身负重伤,即将撒手人寰,眼里的欣喜微微一滞,「是谁把你叫来的?」
姜峤混沌不堪的脑袋总算闪过一丝清明。楚家的侍婢……楚夫人……楚邕!
霎时间,一股森森寒意侵入了四肢百骸,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凝结了……她竟然,竟然上了如此愚蠢的当!
姜峤眸光陡然一冷,勐地转身要走。
霍奚舟连忙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将她从后拥进了怀里,「别走。」
医师早在霍奚舟绕过屏风走出来时,就已经退了出去,现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姜峤想要挣脱桎梏,然而她的气力在霍奚舟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只挣扎了两下,一双腕子便被他单手攥住,动弹不得。
霍奚舟将她紧紧扣在怀中,下颚埋在了她的肩窝,近乎贪恋地深嗅了一口,嗓音发紧,「你也在骗我……若对我的情意都耗尽了,那为什么急着赶过来,为什么怕我就这么死了,为什么要为我流眼泪……」
姜峤唿吸窒了窒,方才的悲伤和痛苦仍在延宕,此刻在愤怒、恼恨种种情绪的刺激下,她的眼泪流得越发急了,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便要死了。
她止不住地颤抖着,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霍奚舟终于发觉了什么,缓缓松开姜峤,将她转了过来。姜峤额上沁出的涔涔冷汗映入眼底,他眸色一沉,「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仿佛被一柄利刃剖开了疮疤,狠狠地搅动着。姜峤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紧了心口的衣裳。
忽然,一股腥甜涌上喉口。
姜峤再也控制不住,身子往前一栽,幸好霍奚舟及时伸手揽住了她,下一刻,便听得耳畔传来「噗」的一声,霍奚舟神色骤变,侧眸看去,只见姜峤骤然喷出了一口血,随后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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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
霍奚舟慌忙接住昏厥的姜峤,颤抖着手触碰了一下她唇边的血迹,瞬间方寸大乱,厉声朝屋外唤道,「来人!叫医师!」
「砰——」
房门忽然被从外一脚踹开,进来的却不是什么医师,而是脸色阴戾的云垂野。
看清屋内的状况,云垂野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大步闯了进来,却是一把揪住了霍奚舟的衣襟,恶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阿兄!」
霍青萝惊叫了一声,冲进来扶住了霍奚舟。
云垂野则是一把将姜峤打横抱了起来,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
霍奚舟怒喝了一声,「把她放下!」
云垂野顿住步子,转过身,神色冰冷地看向他,「放下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蛊虫折磨至死吗?霍奚舟,你究竟还要害她到几时?!!」
此话一出,屋内屋外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霍奚舟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错愕,「什么蛊虫?」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屋内光线昏昧,浮动着浓郁的药香。
姜峤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唇瓣没有丝毫血色,微微敞开的衣襟下,正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黑色痕迹在锁骨下游走。
一个落魄而颓丧的身影坐在床榻边,一手虚虚地盖在眉目上,手指细微地颤抖着。那张冷酷英俊的脸,半边隐在黑暗中,半边隐在手掌下,可即便如此,他的无助、痛苦和绝望还是从指缝中倾泻而出。
「钟离慕楚在她体内种了一个极为阴损的蛊虫,要她此生此世只能钟情于他一人!」
「若对他人动情,便会心痛如绞,呕血至死……」
「她对你的情意,会要了她的性命!你继续留在她身边,与亲手杀了她,有何区别?!!」
云垂野残忍的诘问和指责犹在耳畔。
不知过了多久,霍奚舟才缓缓移开手掌,露出那双漆黑湿润的暗眸。他垂眼,看向仍昏睡不醒的姜峤,神色略微有些恍惚。
半晌,他抬起手,可就在指腹快要触及姜峤的面颊时,又硬生生停住,僵硬地收回了掌心。
姜峤眼睫颤了颤,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甦醒了过来。
昏厥前的记忆慢慢涌回脑海,心口的隐痛犹在,姜峤微微皱眉,一侧头,便对上了霍奚舟的视线。
霍奚舟不忍看她,移开视线,嗓音沉缓干涩,「……蛊虫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姜峤怔了怔,先是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如临大敌般睁大了眼,很快却又自暴自弃地放松下来,疲倦而自嘲地移开视线,声音虚弱得很,「告诉你有何用……况且,每吐一次血,就如同剖白一次心迹,丢人得很,倒是会叫你得意……」
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什么,又讽刺地打量起了霍奚舟,「中蛊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摆出这幅模样是要做什么?」
霍奚舟紧抿着唇,沉默不语。不可否认,最初得知姜峤迴避自己是因为动情,他的确是惊喜的,可这惊喜转瞬即逝,很快就被更强烈的痛苦和挣扎覆盖……
姜峤收回视线,轻咳了一声,「所以我告诉过你……我们之间本就是一场错误,未来也不可能有结果。」
「……」
霍奚舟默默地看着姜峤的侧脸。
室内沉寂了半晌,才传来虚无缥缈的一个声音。
「我想活着。」
姜峤怔怔地盯着帐顶,慢悠悠地嘆了口气,「我就是个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人,我再喜欢你,也不会越过我自己……所以,霍奚舟……」
「算我求你,」她缓慢地阖上眼,嗓音艰涩,「……放过我。」
霍奚舟动了动唇,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都没能发出声音。他的太阳穴也开始抽疼起来,混乱、痛苦和不甘在他的血液中疯狂地流窜着,遍布全身。
自姜峤回到建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虽也时常挫败时常妒怒,却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这般溃不成军过……
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第三人的修罗场,可横亘在他与姜峤之间的,却是一道生离或是死别的天堑。
不知过了多久,霍奚舟才撑着榻沿站起身,高大颀长的身影瞬间遮去了床帐外最后一丝光亮。
姜峤眼前一暗,无法辨认他的神情,只听得他沙哑地出声道,「我会差人去寻解蛊之法,在蛊毒未解之前,我绝不会再靠近你一步……皎皎,我也要你好好活着。」
语毕,他便转过身,身形有些不稳地朝屋外走去。
姜峤阖上眼,侧过脸避开了復又出现的那抹光亮。
荒谬和无力感如潮水般席捲而来,将她淹没,睏倦之意渐盛,姜峤又一次陷入昏睡。待她再醒来时,她的住所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当初霍奚舟费尽心思送进来的物件,都在一夜之间不见踪影,楚芳菲和霍青萝还像往常那样来陪她,可却绝口不提霍奚舟,更没有再提起蛊虫一事。
霍奚舟真的就像从姜峤的生活中凭空消失了似的,对此,姜峤只有笑纳。她也不再过问任何一句有关霍奚舟的事,只是偶尔会听霍青萝和楚芳菲说起两军战况。
定下心后,姜峤就又开始试验自己的阵法。可有些阵法在院中便能得出结论,有些却必须得出门去,找些将士帮忙。霍青萝将此事包揽下来,第二日便拿着通行令牌带姜峤往别院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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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三人走上游廊,霍青萝和楚芳菲远远地便看见霍奚舟等人也正朝这边走来。
两人皆变了脸色,连忙寻了个藉口,拉着正有些走神、毫不知情的姜峤绕道而行。
霍奚舟神色冷沉地从行廊上走过,身后跟着争论不休的楚邕等人。而行廊另一侧,霍青萝和楚芳菲一人一边挟着姜峤的胳膊走在石子小径上。
两拨人隔着行廊上的雕花窗格擦身而过。
直到走过窗格,霍奚舟才忽地停下了步子,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楚邕等人不明所以,也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却什么都未曾看见。
下一刻,霍奚舟怅然若失地收回了视线,眉宇间又恢復了一片寂冷,仿佛方才的波澜不过是错觉。
姜峤也似有所感,走着走着不自觉转头,越过窗格看向行廊那头——空空如也。
她眸光微闪,终是低眉垂眼,跟着霍青萝和楚芳菲匆匆出了别院。
几日后。
楚芳菲难得没有再出现在姜峤的院中,唯有霍青萝来了。
霍青萝陪她待到了晚上,直到快要离开时,才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告诉姜峤,「我听他们说,后日,晋陵军便要抢攻建邺城了。是成是败,那时应是会有结果了……」
姜峤默然。
见她并不应声,霍青萝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
姜峤忽然叫住霍青萝,随后走到了她面前。
「有件东西……你帮我交给他。」
姜峤抿了抿唇,低头从手腕上扯下那串陈旧的铜钱手串,将其中划痕最多的那一枚,放在了霍青萝的手心。
***
霍青萝拿着铜钱去寻霍奚舟之前,意外碰见了霍老夫人。
「手里拿的什么?」
霍老夫人眼尖地瞅见了霍青萝手里攥着什么。
「是陛下让我交给兄长的……不过是一枚铜钱。」
霍青萝摊开手掌。
霍老夫人随手拈起那枚铜钱,看清上面日月山林、玄鹤出云的纹路,微微一愣。
「你说这铜钱,是陛下的?」
霍青萝点头,「阿母……见过这枚铜钱?」
霍老夫人神色有些恍惚,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很多年前好像见过一次。」
母女二人搀着手,沿着行廊往外走。
「是在你出生前一年。有个怀孕的妇人不知为何流落到了汝宁县,我收留了她。第二日,她便早产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山路泥泞,你阿兄跑了出去,翻了一整座山才将县上唯一一个大夫请到家中来,救了那妇人一命。他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泥,脸上、手上全是摔伤和擦伤……」
霍老夫人不忍心地皱了皱眉,「好在最后母女平安。那妇人为了感谢我们的救命之恩,将一个铜钱手串赠给了你阿兄,说是能化解灾厄。」
霍青萝步伐顿住,难以置信地低头,望向手里的铜钱,「和这一枚一模一样?」
「正面玄鹤出云,反面日月山林,我应当是没有认错。」
「那这枚铜钱应该一直在阿兄手里,怎么会……」
「你阿兄原本是收下了那串铜钱,还经常用手串去逗弄那妇人刚诞下的女婴。说来也稀奇,那女婴一看见铜钱手串便会笑,所以那妇人离开时,你阿兄又将那铜钱手串悄悄放回了那女婴的襁褓中……」
霍青萝只觉得脑子有些混沌,半晌才反应过来,诧异地攥紧了手里的铜钱,「这件事,阿兄还记得吗?」
霍老夫人摇头,「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他自然不记得。」
霍青萝怔了一会儿,第一反应便是要转身离开,却被霍老夫人扣住手腕。
「去哪儿?」
「我,我去将这件事告诉陛下。她若是知道,若她知道……」
霍老夫人嘆了口气,「不必了。」
霍青萝不解。
霍老夫人却没有再解释,只是拍了拍霍青萝的手,拉着她离开。
「你或许不懂,但没关系。这件事,听阿母的就好……」
两人的背影逐渐远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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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自由
残阳如血, 明黄的琉璃瓦顶闪着朦胧的金光,飞檐上姜氏皇族的图腾独足金鳞鸟展翅欲飞。
晋陵军又一次在黄昏时攻入了建邺,就连天边的彩霞都与之前杀进皇城的那一日出奇的相似。
纵横南北的宫道上, 霍奚舟率着一众晋陵军疾行而来。不远处,楚邕押着一队钟离府的僕从等候在宫门口。
「钟离慕楚在何处?」
霍奚舟高坐马上, 垂着眼看过来,嗓音低沉而狠厉。
僕从后背窜起一股冷意, 吓得缩紧身体, 「在,在太初宫。」
霎时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太初宫曾是姜峤的寝殿,可在她离宫那日便被一把大火烧毁,如今不过就是个废弃破败的殿宇。钟离慕楚进了皇宫, 不住姜昭的寝殿, 不住在从前住过的永宁宫,偏偏留在太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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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下一刻, 他勒紧缰绳,身下的马首猝然昂起, 发出一声短促的马嘶, 扬起马蹄朝前疾驰。身后,将士们也紧随在霍奚舟身后, 往太初宫的方向沖了过去。
「哐当——」
太初宫内的殿门被将士们勐地撞开。
霍奚舟提着剑走进殿内,尚有余温的血液沿着剑尖滴落在地, 留下长长一道斑驳的血痕。
这座寝殿从外看已然废弃破败,可殿内却已被钟离慕楚修復如初, 几乎看不出曾经被大火焚毁的痕迹。
此刻, 钟离慕楚孑然一身靠坐姜峤从前最爱的那张安乐椅上, 身上并未着龙袍,仍是一件白得晃眼的大袖宽袍。
他半阖着眼,椅身前后轻晃,那垂落在扶手两侧的袍袖便也随之曳动。外面分明已经兵败如山倒,可这个已经沦为刀俎之肉的罪魁祸首在殿内竟是全然一幅超脱世外的悠闲模样。
看见钟离慕楚的第一眼,霍奚舟眸光骤沉,眼底的杀意几乎要迸溅而出,他挥退了身后的将士,独自走了过去,蓦地抬手,将那锋利的剑刃横在了钟离慕楚的颈间。
安乐椅晃动的幅度微微一顿。
钟离慕楚终于掀起眼,朝霍奚舟看了过来,嘴角轻扯,「别来无恙,武安侯。」
霍奚舟薄唇轻启,冷冰冰地吐出几字,「如何解蛊?」
钟离慕楚愣了愣,随即有些讶异地挑眉,「你知道了?」
顿了顿,他笑道,「解蛊之法……自然是有的。只是我为何要告诉你?」
霍奚舟并未出声,只是手腕一沉,又将剑往前递了一寸。剑尖径直划破了钟离慕楚脖颈,一道血痕已然显现。
钟离慕楚被迫往后仰了仰头,笑容愈发阴诡,「武安侯,奉劝一句,刀剑无眼,你还是要小心些,若一时失手将我杀了,怕是这辈子都要后悔莫及……」
他的口吻带着十足的笃定和挑衅,令霍奚舟生出几分警惕,「何意?」
钟离慕楚笑着捲起自己的衣袖,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条游走于体内的黑色印记。
「那蛊虫叫做『求不得』,是子母蛊。阿峤身上的是子蛊,母蛊自然在我这儿。子蛊与母蛊同生共死,你杀了我,便等于杀了她。」
钟离慕楚放下衣袖,好整以暇地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那双黑沉沉的暗眸陡然缩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惊愕和震怒。
同生共死……
姜峤只告诉云垂野,这蛊虫不许她对别人动情,却未曾说过还有同生共死的效用!
「他若死了,我亦不能独活。」
霍奚舟忽然想起姜峤当初在衣坊说的那句话。脑子里又接连闪过姜峤几次挡在钟离慕楚身前的画面。原来如此,原来不能独活竟是这个意思……
他呆在原地,心中掀起阵阵波澜。
将霍奚舟的走神看进眼里,钟离慕楚忽地收起了面上的闲适和慵倦,眸光一冷,勐然抬手,一根银针从袖中嗖地射了出来,直袭霍奚舟心口。
霍奚舟猝然回神,蓦地撤了剑,却已经有些避之不及,只能堪堪侧过身,让那银针错开了心口的位置,可它却还是没入了衣裳,刺向了胸前……
「侯爷!」
楚邕面露骇然,唤了一声,带着人沖了上来,将钟离慕楚团团围住。
钟离慕楚重新靠回安乐椅,唇角勾起,露出兴奋而惬意的笑容。任由楚邕将自己袖中的暗器夺了下来。
看清那暗器上淬着的毒液,楚邕蓦地瞪大了眼,看向霍奚舟,「侯爷……暗器有毒……」
霍奚舟已然被一众将士挡在了身后,他缓缓垂眸,在钟离慕楚称心如意的目光下,从领口扯出了一根细绳,绳下吊着临行前姜峤送来的铜钱,而铜钱上,赫然扎着那根寒光凛凛的银针。
楚邕等人顿时松了口气。
钟离慕楚唇畔的笑意霎时间凝结,他眼尖地认出了那铜钱上与姜峤手上常戴的是同样的纹路,方才的从容不迫顿时消失了个干净。
霍奚舟定定地望着那扎在铜钱上的银针,眼中再次掀起风浪。
十几年前从宫宴离开的那一次,亦是这样的暗器,亦是胸口的铜钱,替他挡下了一劫……姜峤,又救了他一次……
他将那银针拔了出来,随手丢在地上,才将铜钱收回掌心,转眼看向脸色难看的钟离慕楚。
「她何时将母亲的遗物都赠给了你……」
钟离慕楚眉眼间寒意森森。
霍奚舟面无波澜,「在你还未与她相识前。」
钟离慕楚的面容变得愈发扭曲而狰狞,可即便如此,他仍是疯狂地笑着,「那又如何,只要蛊虫一日未解,她的心就一日在我这儿。霍奚舟,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让我与她同年同月同日死,便是下辈子也会纠缠不休……」
霍奚舟面露隐忍,攥着剑柄的手缓缓收紧,额角青筋暴突,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杀念,勐然转身离开。
「将他押进天牢!」
***
日光高照,建邺城门大开,百姓们聚在长街两侧,夹道迎接入城的晋陵军大部队。
钟离慕楚自立为帝的这段时日,彻底暴露了他的本性,喜怒不定、暴戾嗜杀,建邺城无不人心惶惶,祈祷霍奚舟能早日攻进建邺,更是对「钟离慕楚嫁祸姜峤」的说法信了个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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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姜峤的憎恶有所动摇,可当众人远远瞧见晋陵军护送着最尊贵显眼的一架车辇进入建邺城,车辇旁还刻着独足金鳞鸟的图纹,原本还欢唿雀跃的氛围顿时有些冷了下来。
姜峤穿着一身裙装坐在车辇上,车辇四周罩着白色轻纱,隐约能看见街道两边众人看她的眼神,有好奇、有警惕、还有畏惧。
胳膊忽然被什么戳了一下,姜峤转头,只见身边的姜昭正仰着头望她,「他们说,你回了建邺,便会将帝位禅让给我,是吗?」
姜昭有个不好不坏的毛病,说话过分直接,有时听着便像张狂傲慢的挑衅。
姜峤挑眉,「我为何要禅让给你?」
「他们说,你志不在此,对朝政也知之甚少,所以为了南靖好,也会将皇位禅让给我。「
姜昭直言不讳。
「……」
姜峤曾经的确动过这样的心思,可此刻听姜昭说出这番话,却忍不住皱眉。
「我在位时,的确没什么机会处理政务,可你又好到哪儿去?成天在皇宫里摸鱼爬树,你可曾碰过奏摺?」
姜昭哑然,愣了一会儿才下意识开口道,「可我是儿郎,你是女娘。」
姜峤摇摇头,「姜昭你听好了,你若想要这皇位,便滚回去精进自身。若有朝一日,我愿意将皇位交给你,那一定是因为你比我更出色更贤德,而不是因为你是男儿身这种狗屁理由。明白吗?」
姜昭被怼懵了,似懂非懂地眨眨眼,有些委屈地嘀咕,「知道了……你不能好好说吗,凶什么?」
「……」
姜峤收敛了语气里的锋芒。其实也不怪姜昭,他只是生来便被周围的人灌输了这种想法。可现在改,还来得及。
姜昭有些困扰地,「可什么样的君王,才够贤德,够出色?」
「君无于水监,当于民监。这句话你可听过?」
姜峤问道。
姜昭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什么玩意儿?」
「……意思就是,百姓于君王而言,就像一面镜子。他们看你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就代表你这个君王做的是好还是不好。」
姜昭若有所思,转头打量起两边的百姓,「那他们现在看你的眼神……」
姜峤噎了一下,但却很坦然,「是反面例子,不要学。」
「那正面呢?」
两人正小声议论着,忽然听得车辇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姜峤顿了顿,抬眸朝外看去。只见霍奚舟穿着深色劲装、外披玄色锐甲,从长街那头策马而来。行到队伍近前,他才停下来,往车辇的方向扫了一眼。
姜峤心口一紧,移开视线。
好在霍奚舟也很快收回目光,一扯缰绳,调转了方向,缓缓朝宫城的方向行去。
这是……亲自出来迎接姜峤,为她开道?
百姓们面面相觑,皆是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世事当真无常……去年今日,姜峤的替死鬼还被拆骨扒皮,悬挂于城楼之上,可此时此刻,她却摇身一变,成了女帝,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建邺。
而当初下令曝尸七日的叛将霍奚舟,竟成了她最忠诚的马前卒……
不知是谁率先跪拜了下去,高唿了一声,「恭迎武安侯,恭迎陛下。」
众人也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纷纷开始跪拜,唿声也从一人变成了数十人、上百人,越来越响。
姜峤心情变得愈发复杂,转头看了一眼同样震惊了的姜昭,「可能这才是正面例子吧。」
姜昭露出些苦恼的神色,捏了捏自己细条条的小胳膊,「可又不是人人都像霍奚舟那样,那么能打,还那么扛打……」
「他不过是个参考答案,却不是唯一的答案。」
「那,堂姐,你想让这些百姓如何看你?」
姜昭问道。
姜峤沉默。
队伍已经缓缓进入了宫城,太阳被宫门遮挡,光线顿时昏暗了下来。
姜峤忍不住回头,在一片阴影中观望着那些百姓们,喃喃道,「如何看我?自然是要人人都笑着看我……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姜昭若有所思,随后也认同地连连点头,露出笑容。
片刻后,坐辇在宫道上停了下来。
姜峤看了一眼队伍前方霍奚舟的背影,转向姜昭,低声道,「你去帮我说一声,我想见一个人。」
姜昭颔首,动作利落地跳下马车,跑到了霍奚舟的身边,仰头看他,「堂姐说了,要见钟离慕楚。」
霍奚舟眸光微闪。
***
天牢中光线昏暗,空气潮湿而黏腻,混杂着各种难闻的气味。
姜峤走在甬道中,听着锁链的撞击声和死囚们的谩骂声,一时竟回想起了与云垂野被关在江州地牢时的情境,下意识将身上的外袍又裹紧了些。
楚邕领着她走向甬道尽头的囚室,言语间已经没有从前的不敬,「陛下,钟离慕楚就关押在此处。」
姜峤往囚室内看去。
钟离慕楚一身白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自顾自地斟着凉水,姿态却仍像斟着什么绝世好茶一般。他侧眸看过来,见姜峤站在囚室外,眼眸忽地闪过一丝亮光,唇角也上扬起来。
「楚将军。」
姜峤低低地唤了一声,「开锁,让我进去。」
楚邕面露难色,「这怕是不妥吧?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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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
姜峤又道。
楚邕纠结了一会儿,才打开囚室的锁。
姜峤缓步走进囚室,在钟离慕楚对面坐了下来。
钟离慕楚抬眸看向她,笑着道,「阿峤,你要的生辰礼,我已经送到了。如今,你可能原谅我了?」
「钟离慕楚,」姜峤定定地望着他,眉眼间一片冰冷,再没了之前装出来的心软与温和,「事到如今,你还不愿认清现实吗?復位一事,不过是我诱你回京与越旸相斗的幌子。从始至终我都知道,是你从许谦宁口中诈出了归云坞的存在,也是你,给越旸出了纵火烧山的阴损主意……」
钟离慕楚面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越旸如今已经死了,阿峤打算如何报復我?杀了我吗?」
姜峤冷笑,「杀了你,然后跟你同归于尽?」
钟离慕楚沉默片刻,眯了眯眸子,「蛊虫的事,你究竟是何时知道的?」
「第一次呕血昏厥,我便听见了你与医师的对话。」
钟离慕楚放下手中的茶盏,「竟然那么早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在归云坞对我说的一切,可有一句真话?」
「那里从来都不是归云坞!」
姜峤暗自咬牙,「真正的归云坞早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钟离慕楚,你自以为了解我,可其实你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懂我为什么要离开建邺,不懂我为什么想要留在归云坞……」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钟离慕楚忽地将桌上的茶盏砸碎,阴恻恻地看向姜峤,「姜峤,我给过你机会,我问过你想要什么,是你骗了我!你分明知道,那时说什么,我都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弥补你……可你骗我回建邺帮你復位!你可曾给过我懂你的机会?!」
茶盏的碎裂声令姜峤不自觉往后缩了一下。
囚室外的楚邕也谨慎地看过来,「陛下。」
姜峤深吸了口气,平復心绪,「无妨。」
待楚邕将信将疑地收回视线,姜峤才再次看向面带愠怒的钟离慕楚,冷静而决绝地,「我为何要给你机会?从始至终,我都只把你当作死敌而已……」
「死敌?」
钟离慕楚重复了几遍这个词,似是要将这两个字碾碎咀嚼,口吻越来越嘲讽,「只是死敌?」
「不然呢?」
姜峤面上的嘲讽几乎和钟离慕楚如出一辙,「钟离慕楚,你输便输在太过自负。你到底凭什么认为,我对你会有爱?一个初见便想着要杀我,此后更是恐吓逼迫了我十数年,让我夜夜从噩梦中惊醒,还害得我至亲之人葬身火海的罪魁祸首,我为什么会爱他?我怎么可能爱他?」
钟离慕楚定定地盯着她,半晌,才又笃定地笑了起来,「阿峤,你心中是有我的。是爱是恨都不重要,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本身就是模煳的……」
「爱和恨,只有在你这儿才是模煳的!」
姜峤眸色冷冷,终于开始挑着钟离慕楚的痛楚下刀子,「所以你才会既恨钟离皇后,又忍不住爱她……」
钟离慕楚的脸色倏然变了,厉声道,「住口!」
姜峤扯出一抹笑,「钟离潇才是你的亲生母亲,难道直到现在,这件事还是提都不能提吗?那另外一个名字呢?」
顿了顿,她盯着钟离慕楚骇人的目光,吐出三个字,「钟,离,歇——那个名义上是你的庶兄,实际上是你生父的男人。」
「姜峤!」
钟离慕楚暴喝一声,眸光骤缩,勐地站起来,倾身朝姜峤压了下来,抬手便想扼住她的咽喉,可下一刻,他的动作却彻底僵住。
姜峤手执勾魂,横在了钟离慕楚的手掌前。
「告诉我,如何解蛊。」
姜峤嗓音冷然,「否则,我会将你所有的秘密都说出去。钟离潇和钟离歇是如何不顾伦常生下你,钟离裕是如何遮掩家中这桩丑事,让众人以为你是他的么子……还有,你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是如何利用钟离歇对你的信任,亲手弒父;后来,又是如何设计杀了其他兄弟,成为钟离裕唯一信任的后辈;还有钟离一族被灭门的惨案……」
钟离慕楚死死盯着姜峤,眉眼间的阴翳越来越可怖,「你何时竟知道了这么多?」
「弒父、杀兄,你逼迫我做过的那些事,无一不是自己做过的。你身处泥泞,便想要将我也拉下水……」
姜峤扯了扯唇角,继续威胁道,「将这该死的蛊虫,取出来。否则,明日建邺城中,人人都会知道你钟离慕楚的身世,大街小巷都会议论你最不愿被旁人知道的私隐……」
钟离慕楚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半晌,他怒极反笑。
「是,我曾经的确最厌恶旁人议论我。钟离家那些知晓我身世,从小欺辱我,说我连血液都是骯脏的人,如今坟头草都有人一般高了。若换作那时,你这番威胁或许还真的有用。」
说着,他的语调又变得温柔黏腻起来,「可如今,比起这些陈年旧事……阿峤,我还是更在乎你。」
姜峤蹙眉,一股反胃的噁心感忽然涌了上来,浑身汗毛直立,连攥着勾魂的手都颤了一下。
钟离慕楚盯着姜峤,忽然又往勾魂上凑了些许,姜峤一惊,慌忙将勾魂往后撤了一下。
钟离慕楚低笑一声,转眼间再次掌握了主动权,「阿峤,其实我不需要懂你要什么,只要知道你害怕什么,便足够了。你怕疼,怕死,连眼睁睁地看着霍奚舟杀我都做不到,何况是亲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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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峤攥紧了勾魂。
钟离慕楚抬手,轻抚着姜峤的鬓髮,「这蛊虫,是我能困住你的唯一法子,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解开。阿峤,你这么多年为了活下来,受了不少委屈,难道还差这一个么?」
姜峤气得身体发抖起来,她蓦地打开了钟离慕楚抚在她鬓边的手,起身就想要离开囚室。
钟离慕楚的身世,是她手上最后的把柄。
若他连此事都不再顾忌,那她当真拿这个疯子再没有任何办法……
身后,钟离慕楚笑了起来。
「这辈子,你都不可能再摆脱我,你的生死爱恨都只能与我连在一起。认命吧,姜峤,你註定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钟离慕楚的笑声逐渐痴狂,落在姜峤耳里,循环往復,犹如恶鬼在地狱的召唤,令她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凝结成冰。
当真要这般……活下去么?
一辈子受人摆布,被人操纵,就连生死都没有自由可言的……活下去么?
为了活着,她究竟还要让度多少步?!
姜峤勐地顿住了步子。
「铛——」
匕首出鞘的声音响起。
钟离慕楚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悬在半空中的那只手,掌心赫然出现了一条血痕。
姜峤攥着出鞘的勾魂,神色决然,「你错了。」
钟离慕楚难以置信地望着掌心上的血痕,只见那道几乎看不见的伤口正在不断渗出血珠,转眼间就沾满了整个手掌,滴落在他的白衣上。
「陛下?」
囚室外的楚邕似乎察觉到什么。
姜峤深深地看了钟离慕楚一眼,转身离开。
钟离慕楚又忽地低笑起来,声音却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雀跃,「那阿峤是打算,和我一起死了?」
姜峤像是什么都未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踏入烛光照耀的亮处,将钟离慕楚独自丢在黑暗中。
囚室外,姜峤从楚邕面前走过,神色略微有些恍惚。
「陛下,你……没事吧?」
楚邕面露忧色。
姜峤背过身,朝甬道那头走去,嗓音空空,「这几日,不许任何人进去看他,也不必给他送饭食。」
「……是。」
楚邕只以为这是姜峤折磨钟离慕楚的法子,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天牢外,浓云密布。
姜峤从牢狱中走出来的一瞬间,空中忽然下起了大雨。她站在廊下,望着那肆意瀰漫的水雾,听着瓢泼的水声,竟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舒畅的快意。
她也不知自己方才那一刀,究竟算不算冲动,但总之,她直到此刻也不曾后悔。
这一刀,就像是割断了一直牵引着她又将她囚困的那根风筝线,让她终于找到了自由的感觉。
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死了吧……将死之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姜峤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些年所有的浊气都吐了出来。她挥退了身后想要递伞的楚邕,忽然唇角一扬,闯进了雨雾中。
「陛下!」
楚邕的唿声被她甩在了身后。
姜峤提着裙摆在雨中转着圈,踩着水,看着那四溅的水花溅在她的裙裳上,将她的裙摆一块一块浸湿。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面对自由的快乐竟然胜过了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惧……
手腕忽地被拉住,姜峤头晕目眩地停了下来,鬓髮已经全然被打湿,湿哒哒地沾在颊侧,看着有些狼狈,可面上却还带着明媚开怀的笑容。
一把油纸伞撑在了头顶,雨雾散去,霍奚舟那张冷峻英朗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他微微蹙着眉,眼底尽是紧张与关切,「皎皎……」
姜峤怔怔地望着他,唇畔的笑意微微凝结。
霍奚舟忽然意识到什么,眸光一沉,将伞柄塞进了姜峤手中,转身便要离开。
「霍奚舟!」
姜峤突然叫住了他。
霍奚舟顿住,回过头。姜峤往前走了两步,随手丢开了手中的油纸伞,一把捧住霍奚舟的脸,猝不及防吻上了他的薄唇。
霍奚舟蓦地瞪大了眼,眸底掠过一丝错愕。他僵在原地,视线下移,落在姜峤舒展的眉眼上。
油纸伞坠落在地,伞面被飘摇的风雨吹得簌簌作响。
冰冷的雨水洇湿了髮丝和衣裳,沿着他们二人的面庞滑落,可姜峤却丝毫察觉不到寒意,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怂恿着她将一切抛诸脑后,恣意妄为。
霍奚舟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漆黑的眉宇间涌上几分柔情和恍惚,可转瞬间,就又艰难地冷静下来。
他抬手扶住姜峤的肩,终于将她推开,面上竟是有些无措和茫然,「皎皎……到底怎么了?」
姜峤抬眸看向他,雨水仿佛将她寻常戴在脸上的冷漠面具都一同沖刷去了,此刻她的眼神是发亮的,笑容也是真实的,整个人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她只思忖了片刻,便出声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耳畔传来哗哗的雨声,霍奚舟甚至没有听清姜峤说了些什么,面露怔忪,「什么?」
姜峤的笑容愈发扩大,她主动凑到霍奚舟耳边,提高音量,「我知道如何解蛊了!」
霍奚舟扶在姜峤肩侧的手蓦地收紧,眼里迸溅出难以遏制的狂喜,就连嗓音也激动地有些发哑,「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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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笑着点了点头。
霍奚舟那双黑沉的眸子顿时亮得惊人,一下将她拥入了怀中。姜峤也闭上眼,双手环抱住了他,将侧脸贴在那坚实温暖的胸膛上。
雨雾中,两具躯体仿佛被雨水密不可分地黏合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
太初宫。
云消雾散,雨势渐微。霍奚舟负手站在廊下,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可髮丝却还未来得及完全擦干,仍有几缕额发湿漉漉地垂在轮廓冷硬的面庞上。
他眉心微蹙,在廊下来回踱步,情绪难得这般外露,几乎将焦虑和担心写在了脸上。
寝殿内,姜峤脸色苍白,微阖着眼半靠在床榻上。一个御医正恭敬地跪在榻边,霍青萝就站在他身后,又急又喜地催促道,「姜姜,解蛊之法究竟是什么,你快告诉御医!」
姜峤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掀起眼,看着霍青萝,摇了摇头。
霍青萝的表情微微一僵,她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忽然越过御医上前,难以置信地盯着姜峤。
姜峤抿了抿唇,半晌,才低声告诉霍青萝,「钟离慕楚快死了,可能是今日,也可能是明天。」
霍青萝浑身一震,「可,可你跟他不是……」
对上姜峤平静的目光,霍青萝瞬间白了脸,蹭地直起身,「我去找阿兄,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钟离慕楚死……」
「青萝。」
姜峤倾身拉住了她,「是我亲自动的手。」
霍青萝转头看向她,表情更加震愕,「……为什么?」
姜峤无奈地笑了一声,「你知道的,我从前一直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活着,任何事都是可以忍受的,任何自由也都是可以让度的,可这种时时刻刻被拿捏,被/操纵,被掌控的日子,我真的已经受够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剩下的时日,便让我感受一下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滋味吧,哪怕是两日也够了……」
霍青萝眼眶瞬间红了,声音也略微有些哽咽,「那阿兄……」
「别告诉他,好不好?」
姜峤攥紧了霍青萝的衣袖,「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他了……就让我再自私一次。这两日,我不想再看见一张哭丧的脸……」
说着,她的目光扫向一旁跪着的御医,声音里带着几分恳切,「你们帮帮我,可以吗?」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吱呀——」
殿门被推开。
御医满头冷汗,背着药箱,捧着一个匣盒走出来。
霍奚舟神色一凛,立刻迎了上去,沉声问道,「如何?」
「回侯爷,陛下的蛊虫……已经取出来了。」
御医掀开匣盒,一条不起眼的黑虫尸体躺在盒中。
霍奚舟的眉头倏然一松,转过身,大步走进殿内。
姜峤已经被霍青萝从床榻上扶了起来,听到动静,两人不约而同朝霍奚舟看过来。
霍奚舟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却被霍青萝抢了先。
「我知道自己多余,阿兄不必瞪我,我这就走了。」
霍青萝笑着眨了眨眼,松开了姜峤的手,步伐轻快地离开。
偌大的寝殿,顿时只剩下了霍奚舟与姜峤两人。
四目相接,两人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真到了此刻,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霍奚舟顿在原地,定定地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姜峤。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宫装,挽着简单却温柔的髮髻。
这身装扮,倒是让霍奚舟想起了他在侯府与姜峤初见的第一日。那个空气中浮动着梧桐花香的夜晚,姜峤也是一身雪青色裙裳,身上洒落着浅紫色的花瓣与清冷的月辉,眼眶湿红,眸光氤氲……
只是此刻,她却是眉目舒展,不似许云皎时的婉约沉稳,却也不似姜峤时的凌厉摄人,而是笼罩一层明丽和缱绻。
霍奚舟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直到姜峤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朝他笑了一下,霍奚舟才回过神,缓步走到她跟前,抬手将她圈入怀中。
姜峤靠在他的胸口,听着里面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跳得更快了些,「……为什么看着我不说话?」
「只是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霍奚舟闭了闭眼,将姜峤拥得更紧了些,脸颊蹭了蹭她的髮髻,低低地发出一声喟嘆。
姜峤沉默了一会儿,才开玩笑道,「看来如今我给你个笑脸,你都已经不适应了……那我往后还是对你冷淡些好了。」
霍奚舟的手臂僵了僵,可很快便听出姜峤口吻里的调侃,也逐渐放松下来,低声道,「怎样都好,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
姜峤沉默。
霍奚舟突然想起什么,松开姜峤,将颈间那枚铜钱摘了下来,「回建邺后有许多事要处理,一直忘了还给你。」
说着,他拉起姜峤的手,将那铜钱重新串上了她的手腕。三枚铜钱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却像是擂鼓一般,敲在了姜峤的心上。
她垂眼,手指摩挲着腕上的铜钱手串,再抬头时,又是扬唇笑了起来,面上尽是脉脉温情,衬得那双本就出尘脱俗的眉眼愈发娇艷动人。
霍奚舟眸光一深,终是没忍住,俯首吻住了她的唇瓣。
阴云翳日,天光逐渐昏沉。
云垂野和楚邕等人被彦翎带过来的时候,整个太初宫都安静得如同一座冷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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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陵军刚刚夺回建邺城,有关钟离慕楚,有关钟离氏的暗桩,有关江州一带的胡人,包括和段秦的联盟,这一长串事情亟需处理。如今姜峤是君王,自然要先向她回禀,所以他们才来了太初宫。
谁料三人刚走到殿外,就被霍青萝拦了下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倒也没有那么要紧……」
楚邕答道。
「那能否等两日后再商议?」
「……两日后,也可。」
天牢外那一幕,楚邕是看在眼里的,所以试探地问道,「侯爷在里面?」
霍青萝点头。
云垂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怎么……」
「陛下/体内的蛊虫,已经取出来了。」
霍青萝打断道。
云垂野愣住。
殿内,霍奚舟和姜峤相互依偎着坐在后窗窗下。
殿外的动静传了进来,姜峤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小声问道,「什么人?」
霍奚舟替她整理着微乱的鬓髮,「是楚邕和云垂野,大约是有政事要向你回禀。可要让他们进来?」
姜峤只停顿了一瞬,便睏倦地摇了摇头。
「那我去替你处理。」
霍奚舟动了动身子,可刚抽出手,玄色袍袖却被姜峤牢牢地攥住。
霍奚舟愣住。
姜峤抬眸看过来,许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她眼眶微红,眸子里也泛着湿濡的光亮,「别走。」
如此情形,即便是放在从前,放在他们初识时,霍奚舟尚且拒绝不了,更何况是如今。
霍奚舟几乎没有犹豫,便伸出手,重新将姜峤揽入怀中,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哪儿都不要去,就在这里一直陪着我……外面的事,青萝会处理的。」
姜峤低声喃喃,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强调道,「不能再像在东都那次,明明答应了陪我,但还是趁我睡着,出去搜捕云垂野了……你可知道,当时醒来看见钟离慕楚的第一眼,我有多害怕?」
察觉到姜峤的身体真的在微微颤抖,霍奚舟的心也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忍不住在她的额间轻轻吻了几下,「不会,一定不会了。」
殿外的人声渐行渐远,逐渐消失,霍青萝应是已经将云垂野等人带出了太初宫。
姜峤也再次放松下来,靠进霍奚舟的怀里,有些贪恋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我睡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你会不会觉得有些无趣?」
「不会。」
姜峤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声音也变得愈发虚弱,「那就好……」
霍奚舟似乎又问了些什么,姜峤耳畔却只剩下嗡嗡声,听不太清楚,只能搂着他的胳膊,含煳道,「别点灯了,我好睏,还想再睡一会。」
日影西沉,殿内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姜峤那张惨白的脸也隐入了黑暗中。
她攥着霍奚舟的袍袖,小声道,「等我睡醒,再带你去御花园走走吧……就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嘴上这般许着诺,她心中却有些打鼓。
但愿吧,但愿这次双眼一闭还能再醒过来……否则她留给霍奚舟的最后一句话,便会跟遇见他时写的第一封字条一样,都是谎言。
正如此想着,姜峤眼前一黑,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说:
跨年0点更新正文完结章!
(跨年夜还勤勤恳恳窝在家里写番外的我,祝大家2023年都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感谢在2022-12-30 20:23:36~2022-12-31 20:2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呦喂、夜不白 30瓶;喜欢吃肉的某某 2瓶;栩栩虚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正文完结
一年后。
「上谷大捷!徐州大捷!兖州大捷!」
挥舞着晋陵军旗帜的将士策马疾驰, 飞快地冲进了大开的建邺城门。
他一路高喊着捷报,转瞬间,便引得不少建邺城的百姓纷纷从街头巷尾涌了出来, 个个喜形于色,欢唿雀跃。
「短短数月, 竟然就从胡人手中夺回了江北的两个州,逼得胡人不得不告饶议和!早知与段秦联盟能有这等奇效, 还等到今日做什么, 趁早啊!」
「说什么浑话,趁早,要多早?早些时候,没有晋陵军,没有镇北王, 段秦能跟南靖冰释前嫌共同御敌么?」
「真要说起来, 不止是王爷一个人的功劳,咱们陛下也在里面出了不少力。那位段秦太子, 不就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才……」
「呸呸呸!这话你也敢说?编排女帝, 你不要命了!」
「怕什么?陛下圣德宽仁、顺天恤民, 怎么会计较我说的这些话?我刚刚不过是玩笑话。如今南靖谁人不知,晋陵军试验的那些作战阵法, 皆是出自陛下之手!这次北伐,那些阵法在战场上屡见奇效, 胡人都被打蒙了!」
「有镇北王和陛下,真是南靖之福、百姓之幸啊。只望他们二人能年年有今日, 岁岁有今朝,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南靖好不容易才有的太平景象, 可千万不能再因他们二人感情生变,又毁于一旦啊……」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不由闹笑起来,纷纷笑他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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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别笑,我当然也知道镇北王和陛下如今感情甚笃,可感情这种事,谁说得准?万一,万一他们二人来日感情生变……古往今来,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权臣,只有两种下场,一种是再往前进一步,得偿所愿,另一种则是不得善终。依我看,若真到了那日,咱们陛下怕是斗不过镇北王啊……」
谈笑声逐渐静了下来,其余诸人面面相觑,竟也露出些担忧之色。
「你这话也不无道理,今日镇北王凯旋,若换做寻常君臣,定是要在建邺城的近郊行凯旋之礼……可咱们的陛下,今日却并未出城亲迎……」
一行人不由地唉声嘆气起来,渐行渐远。
巷子另一头,两个戴着面纱、梳着未出阁髮式的女娘缓步走了出来,互相对视了一眼。
「……他们倒是想得十分长远。」
姜峤神色诡异,欲言又止。
霍青萝想了想,「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家吃饱了饭,没事多操操心也挺好的。」
两人走出巷子时,姜峤仍是有些不平,小声念叨着,「都怪霍奚舟,比预期回来的时间提前了半个月,礼部怎么来得及准备凯旋宴礼?」
「阿兄这是等不及了,想要尽快见到你……」
「也才三个多月没见,至于么?」
姜峤摸了摸自己的面纱,嘴上抱怨着,眉眼间却十分松快。
霍青萝却早已识破了他们二人明撕暗秀的诡计,根本不搭腔,甚至连笑容也逐渐敷衍起来。
「阿兄他们入城了!」
瞥见城门外忽然漫起的滚滚沙尘,霍青萝开口道。
姜峤探出身朝城门口看去。
身披盔甲、手执缰绳的霍奚舟高高骑坐在马上,率着一众整肃有序的将士,在百姓们的欢唿声中凯旋入城。
寒光凛凛的盔胄下,霍奚舟那张脸一如初见时那般冷峻英朗、充满杀伐之气。只是这一次,姜峤却被他耳后并不明显的一道青黑色的疤痕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道疤痕,便是一年前将「求不得」植入体内的痕迹……
那一日,她抱了必死之心,用勾魂在钟离慕楚的掌心划了一刀,要他血尽而亡。原以为自己也难逃此劫,要与他一同归西,谁料一睁眼,竟还是这令她又爱又恨的人世间。
起初,所有人都瞒着她,只说霍青萝寻到了一个解蛊的法子,虽不能替她取出体内的「求不得」,却能彻底切断她与钟离慕楚的联繫,令这蛊虫成为一只废虫。
姜峤自然不信,直到后来,她在霍奚舟的耳后发现了那道疤痕。她见那疤痕呈十字型,绝不是寻常刀伤,像是刻意划破,这才留了几分心眼。
一个月后,她总算从霍青萝口中撬出了所谓的「解蛊之法」。
原来,她之所以能活下来,之所以没有再受到蛊虫的折磨,并非是因为她体内的子蛊成了一只废虫,而是因为……
这只子蛊,受另一只蛊虫影响,变成了母蛊。
而它的子蛊,则被种进了霍奚舟体内,靠霍奚舟的血肉滋养而存活。
这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她对于霍奚舟,便如同当初的钟离慕楚之于她。霍奚舟的感情、生死全都依託于她,受她主宰……
若方才那些百姓知道,他们之间还有此等联结,不知还会不会再担心,霍奚舟有朝一日要造她的反?
「姜姜!」
霍青萝连着叫了几声,才令姜峤回过神。
「啊?」
姜峤终于收回目光,看向霍青萝。
霍青萝无语地,有些不忿,「那张脸你都日日夜夜看了多久了,怎么如今瞧见了,还是一副陷进去的模样?啊?!」
姜峤眨了眨眼,面颊略微有些泛红,讪讪道,「瞎说什么,我没有……」
说话间,霍奚舟等人已经策马行到了近前,就快要从她们面前走过。
姜峤和霍青萝站在人群后,特地穿了低调朴素的裙裳,还戴着面纱,看着并不起眼。
「打个赌如何,赌你阿兄能不能认出我们……」
姜峤小声问道。
霍青萝扯了扯唇角,「好啊,我赌可以。」
「……不行,你得赌不可以。」
「……好吧。」
姜峤轻咳了两声,整理了一下衣裳和鬓髮,
霍青萝斜了她一眼,「不许踮脚。」
「……」
姜峤放下脚后跟,看向即将走近的霍奚舟。
只见霍奚舟神色肃戾,冷冷地直视着前方,竟是一幅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模样。马蹄的「哒哒」声渐行渐近,没有丝毫停留地从姜峤和霍青萝面前踏了过去。
姜峤:「!」
霍青萝:「?」
两人都呆住了,姜峤的笑容凝结在唇边,霍青萝则面露惊喜,幸灾乐祸地转头看过来。
「……」
姜峤眼里噌地腾燃起怒火,随手从旁边女娘的花篮中折了朵花,还不忘递上银钱,然后便转过身,盯着霍奚舟的背影眯了眯眸子。
霍青萝莫名感觉到了一股杀气,眼睫微微一颤。
下一刻,一朵粉白的芍药花飞了出去,径直袭向霍奚舟的后背。
在芍药砸上来的一瞬间,霍奚舟忽然勾了勾唇角,眼底的清冷肃然顿时被柔情取代,眉宇间的霜寒也顷刻间融为春水。
众目睽睽之下,芍药花砸在了霍奚舟坚硬的盔甲上,粉白色的花瓣四散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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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两侧倏然一静。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循着芍药花飞来的方向看去,眼神无不惊愕。自从霍奚舟受封镇北王,成了陛下的皇夫后,再也没有一个女娘敢在大街上朝他扔花示情了。今日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过来,落在了提着花篮的女娘身上。女娘吓了一跳,慌忙摆手,「不,不是我!是她!」
女娘指向姜峤。
姜峤戴着面纱,又梳着未出阁的髮髻,并未有人认出她来,所以众人望着她的眼神都掺杂了一些怜悯,也不知镇北王打算如何处置她……
一声马嘶传来。
霍奚舟忽地调转方向,驾着马朝这边走来。围观的行人心口一紧,纷纷让开了一条道。
姜峤冷着脸走到近前,一抬眸,却对上霍奚舟含笑的目光,不由怔了怔。
下一刻,霍奚舟突然伸手,一把将她拉上马。
姜峤蓦地瞪大了眼,尚未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跌进了霍奚舟的怀里。霍奚舟的手环过她的腰,一扯缰绳,伴随着短促的马嘶声,二人疾驰离开。
「……」
除了霍青萝以外,所有人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都惊呆了。
翻!天!了!
镇北王竟然从街上掳走了一个未嫁的女娘?!!他与女帝果然有了嫌隙……南靖,又要亡了!
霍奚舟策马疾驰,并未立刻回宫,而是将人带回了镇北王府。他翻身下马,将姜峤抱了下来,大步朝府内走去。
王府门前的侍卫也惊呆了,「王,王爷,这是……」
霍奚舟随手扯下了覆在姜峤面上的绢纱。
姜峤又羞又恼,直接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霍奚舟!」
「……」
侍卫迅速退到一旁。
「放我下来……」
待走到了无人处,姜峤终于挣扎起来,咬牙道,「方才不是还装作没看见我么?」
霍奚舟垂眼,低笑了一声,「生气了?」
姜峤撇嘴,「我在与青萝打赌,你差点害我输了……」
霍奚舟的目光落在她的髮髻上,意味不明地,「臣还未曾问陛下,为何今日要梳这种妆发出门。接臣之前,陛下究竟去了何处?」
「……」
姜峤顿时有些心虚。
霍奚舟原本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见她如此眼神闪躲的模样,倒是觉察出什么。他步伐一顿,将姜峤放了下来,紧盯着她,「去了哪儿?」
姜峤讪讪地,「微服私访,去太学见了那些上捨生。是青萝出的主意,我是为了陪她才……」
太学的上捨生无一不是青年才俊……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看来,是时候再立家规、正家风了。」
姜峤连忙拉住霍奚舟,生怕他真的去找霍青萝算帐,「青萝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能罚她。当初若不是她寻来了解蛊的法子,我早就一命呜唿了。」
「一命呜唿」这四个字犯了霍奚舟的忌讳,他薄唇紧抿,脸色也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姜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而搂住了霍奚舟的胳膊,安抚道,「好了好了,你就别跟她计较了……」
霍奚舟却仍沉浸在她方才的那句话里,眸色沉沉,「她这一年,倒是打着救命恩人的旗号,越发不将兄长放在眼里。我至今仍想不通,她从不曾结识过什么神人良医,怎么突然就能拿出一手李代桃僵的法子,还死活不肯透露这个方法出自何人之手……」
说着,霍奚舟看向姜峤,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微妙,「皎皎……你能猜到是何人救你吗?」
姜峤面上的笑意微敛,垂着眼沉默了片刻,才启唇道,「我不猜。」
她抬眸,又对上霍奚舟的视线,「青萝不说,我便不问不猜。无论是何人授意,最后说出来的是青萝,种蛊的是你,我只要记得是你们救了我便好,何必深究?」
「……」
霍奚舟眸中暗潮涌动,半晌才又恢復如常。
他不着痕迹地松了松眉头,忽然觉得是自己在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于是舒了口气,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通通抛开。
姜峤扯了扯他的袍袖,试探地,「怎么了?」
霍奚舟回神,见姜峤有些担心地望着他,唇角一扬,又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朝前走去。
两人很快消失在行廊尽头,却只远远听见姜峤恼羞成怒的嗔斥声——「霍奚舟,你大白天带我进卧房做什么?!」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新年快乐!
这篇文是我的转型尝试,和之前的文风很不一样,如果有什么地方让读者感到不适,那不是我的本意,是我笔力有限qaq感恩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评论区给大家发新年红包!
ps:今晚21:00继续更番外!
已经写好的:钟离慕楚视角番外
接下来打算写的:女帝日常番外【酸甜口】、霍奚舟和姜峤的if线【纯甜口】(如果初遇时姜峤没有穿女装……)
大家还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在评论提名~
==预收文《窃月(双重生)》文案==
魏国公府的大姑娘阮青黛,端庄娴静、恪守规矩,自小便是世家贵女的典范,亦是储妃的不二人选。
可就在太子操持的杏园春宴上,她竟被众人撞破与一寒门士子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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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忌魏国公府的颜面,太子下令将那士子以盗窃罪论处。谁料阮青黛竟护在他身前,主动伏地请罪,嗓音清冷,没有一丝波澜。
「是我心悦于他,赠绢帕以表情思,与他何干?」
霎时间,满场譁然。
就连那士子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幽深莫测。
女主文案:
自及笄起,阮青黛便夜夜梦见自己在东宫受辱惨死。
正发愁要如何避开这门婚事,她便被人算计,与素未谋面的晏闻昭有了「私情」。
起初,晏闻昭不过是她用来逃避入宫的棋子。可后来,阮青黛却觉得这般清高孤傲的人,不该被自己连累,终是与他断绝往来,嫁入东宫。
数日后,狸猫换太子的旧案被揭发。
一夜之间,阮青黛的夫君成了混淆皇室血脉的假太子,而当初的穷士子却身着蟒袍、高坐殿台。
直到此刻,阮青黛才记起前世种种——
原来梦里辱她杀她的那位太子殿下,从来都是晏闻昭!
男主文案:
上辈子,晏闻昭本有嶙嶙傲骨、济世之心,却受尽摧折,身陷泥潭。夺回身份后,他将欺凌过自己的人收拾了个遍,手段狠戾阴毒。
一朝重生,他又变回了无权无势的穷书生,即将被人折断右手、处以黥刑。
可这一次,前世抵死不肯向他低头的阮青黛,竟然拦在他身前,口口声声说心悦于他。
自此,晏闻昭才找到了重生的乐趣。
他看着她向他示好,替他出头,甚至为了他众叛亲离,竟也有些食髓知味。
再回东宫,晏闻昭走向跪坐在阶下的阮青黛,笑意温柔,「留下,你仍是东宫的储妃。」
可阮青黛却躲开了他的触碰,脸色惨白,一双眼里再无爱意,只剩恐惧和憎恶。
「夫唱妇随,民妇当随夫君出宫。」
是夜,阮青黛梦中的场景再现。
她被抵在镜前,衫垂带褪,口脂凌·乱,而晏闻昭贴在她耳侧,嗓音低哑,「眉眉,谁才是你的夫?」
【白切黑疯批vs温婉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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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重生:男主一直带有前世记忆,女主后面才回忆起来
3.狗血、强取豪夺?
第72章 隔岸(一)
01
景佑三年春, 宁国公府的垂丝海棠正是开得最艷的时候,可府内却没有丝毫春意,静悄悄得犹如空宅一般。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宁国公府的死寂。
守在主院外的僕妇们顿时松了口气。宁国公夫人秦氏是高龄产子, 这一胎极为兇险,若是能母子平安, 那便是神佛保佑了。
主院外的长廊上,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男人隐在树影下, 衣摆上赫然用银线绣着睚眦。
他的目光越过层叠院墙, 遥望着主院的方向,神色着急不安。直到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他抠在树干上的手才猝然一松,眉宇间闪过一丝欢欣、惘然和自责。
片刻后,他闭了闭眼, 转身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暮色渐沉时, 宁国公府从宫中请来的医师和稳婆才脸色惨白从主院走了出来,被下人引领着往府外走。
行到花园时, 医师提着药箱的手都在颤抖,稳婆也颤颤巍巍地抬手, 擦拭着额上的冷汗。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 今日奉宁国公之命来为夫人接生,可进了屋子才发现, 宁国公夫人秦氏竟好整以暇地坐在屏风外。
而屏风后,怀胎十月躺在床榻上的孕妇, 竟然是她的嫡女——尚未出阁的大姑娘钟离潇!
一行人惴惴不安地从海棠花下走过,忽地有几道寒光闪过。
下一瞬, 鲜血溅上了娇艷盛放的垂丝海棠。
医师和稳婆捂着颈间的伤口, 死不瞑目地倒在了石子路上。
宁国公钟离裕老来得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建邺, 钟离裕为此子取名为慕楚。
在钟离慕楚之前,钟离裕与秦氏只有两女一子,只是嫡出的四公子生来体弱多病,落地后没多久就早夭而亡。
宁国公府其余庶出的公子小姐,基本都出自钟离裕的侧室蔡氏。唯有庶长子钟离歇,是钟离裕的外室所出,弱冠之年才被认祖归宗。
所以钟离慕楚一出生,不仅是钟离裕最小的儿子,更是他唯一的嫡子。
外人皆以为,钟离裕对这个么子定是百般宠爱,甚至连取名都与其他子女与众不同。可唯有定国公府的人知晓,钟离裕对这位七公子十分冷淡,就连刚出生那日,都未曾来主院看过一眼,满月礼上更是没有露面。
倒是钟离潇,对这位么弟十分看重。满月礼那天,她还特意将自己小时候带过的长命锁给了钟离慕楚。
景佑三年春,除了钟离慕楚出生,宁国公府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武帝的元后,也就是钟离裕的胞妹,于宫中病逝。而没过多久,钟离裕就又将自己的嫡长女钟离潇送进了宫中。
钟离潇先是被封为婕妤,很快便升为昭容,第二年成了淑妃,第三年怀了身孕,意外流产,武帝为了弥补,封她为后。
姑母二人,一个是元后,一个是继后。
钟离氏在武帝当朝的地位,再无第二个世家能出其右。
02
景佑十三年冬,宁国公府。
寒风凛冽,白雪茫茫,唯有一老一少站在亭子里。亭子里支着一方书案,书案上铺陈着笔墨纸砚。冻得瑟瑟发抖的老奴一边哈气暖手,一边研磨着砚台里快要凝结的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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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郎……此处风大,又冷得很,我们还是早些回屋,明日再画吧?」
眉目清俊、衣着单薄的少年站在书案前,握着毛笔的手上生满了红肿的冻疮,可落在宣纸上的笔法却老练而稳当,没有丝毫抖颤。
「不可。」
少年鼻尖冻得微微发红,口吻十分平淡,「过两日便是长姐的生辰,今日若再画不完,便来不及送进宫中。」
「皇后娘娘一向最亲近七郎,便是晚一日收到七郎的生辰贺礼,想必也不会怪罪……」
「正是因为长姐待我好,这点风雪便不算什么。」
主僕争执间,亭外忽然传来几人踏雪寻梅的说笑声。
少年抬眸望去,便看见三个熟悉的身影朝亭子走来。为首那个披着名贵大氅的少年,是他的堂兄钟离延,身后两个则是他的庶兄钟离仁和庶姐钟离黛。
三人也看见了亭子里的少年,笑容忽地消失不见,「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身边的老奴脸色顿时变了,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钟离慕楚却只是不紧不慢地搁下笔,一一唤道,「堂哥,二姐,五哥。」
钟离黛秀眉紧蹙,「怎么赏个梅还能碰见他?真晦气!」
「七弟,我们要在此处赏梅,你快走吧。」
钟离延挥挥手,便要赶钟离慕楚离开。
这样的场景,钟离慕楚自记事起便经歷过无数次。
兄弟姐妹们一看见他便是满脸嫌恶,避之不及,就好像他是泥污里翻滚的一条蛆虫。
钟离黛、钟离仁是如此,就连与他一母同胞的三姐钟离菲亦是如此。
他曾亲眼看见,有一次他鼓起勇气,去牵钟离菲的手,却被她反应极大地挥开,最终只碰到了她的衣袖。钟离菲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却吩咐侍婢将那件衣裳烧了。
年幼的钟离慕楚不知缘由,只是凭直觉认为,是不是自己身上哪里不干净,才惹得众人露出那样的眼神。
于是他只穿白色衣裳,凡是出门前必净手、焚香、熏衣,就连头髮丝也整理得一丝不苟。
可即便如此,情况也并未好转。
若放在平时,钟离慕楚通常是默默忍让,退避三舍,将这观雪亭让给钟离仁等人。可今日这幅白雪红梅图对他很重要,他突然便有些不服,伸手拦下了想要收拾笔墨的老奴。
「堂哥,今日是我先到的。」
钟离黛和钟离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相视一眼,面露嘲讽。
「在钟离府,何时会论先来后到?」
钟离仁走上前,直接拿起桌上的砚台,随手一抛,砸在了钟离慕楚的脚边。
砚台四分五裂,墨汁飞溅,在钟离慕楚洁白的衣摆和脸上都沾了斑斑点点的墨迹。
老奴吓了一跳,刚要冲过来拉钟离慕楚离开,却被钟离仁一脚踹开。
钟离仁微微俯身,钟离慕楚眸光微缩,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他狠狠抓住了衣襟,挣脱不得。
钟离仁将手指摁上钟离慕楚的脸,一点一点将那些墨迹抹开,似笑非笑地,「来,五哥帮你擦干净。」
转眼间,钟离慕楚的半边脸已经被晕开的墨迹覆盖。
钟离黛拍着手,刻薄地笑道,「真脏啊——」
在一旁环着手看戏的钟离延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本来就是个脏东西,从头到脚都脏。」
钟离仁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脸嫌弃憎恶地将钟离慕楚狠狠推到了地上。
「七郎……」
方才被钟离仁踹了一脚的老奴挣扎着扑了过来,搀扶钟离慕楚,「七郎你没事吧?」
钟离慕楚半边脸抹满了墨迹,另外半边脸脸色煞白,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钟离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笑着从钟离黛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真是脏了我的手,一个杂种……」
「阿仁!」
「堂弟!」
钟离黛和钟离延不约而同变了脸色,齐声打断了钟离仁。
钟离延脸色沉沉,拉住了钟离仁,「慎言。这话要是被大伯父听到了,你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钟离黛也埋怨道,「你如何欺辱他都没事,可千万不能再提这件事!否则父亲饶不了你!」
许是心虚,三人没再与钟离慕楚争夺凉亭,而是匆匆离开。
「七郎……我们回去吧,把脸洗净……」
老奴又劝道。
钟离慕楚攥了攥手,眉宇间染上几分薄怒和费解,但最终还是隐忍下来。
他甩开了老奴的手,从地上拾起碎裂的砚台,又回到了书案前,继续作画。
可落在宣纸上的笔力却比之前深刻了好几分。
总算画完了给钟离潇贺寿的白雪红梅图,钟离慕楚才顶着半边脸的墨迹回了自己的院子。
谁料秦氏已经在冷冰冰的屋子里等了他大半个时辰,见了他满脸脏污,竟没露出丝毫关切的神色,仍是低头喝茶,神色颇为麻木。
这便是他的母亲。
虽不像其他人一般嫌恶他,但对他的态度却冷漠至极。
钟离慕楚至今记得,去年秦氏过寿,他精心为秦氏准备了寿礼,想要在寿宴上献给她,可她却派了身边的僕妇将他拦在了宴厅之外,说是国公爷今日难得高兴,不能被他扫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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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页
当夜,钟离慕楚只能站在宴厅外,听着里面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秦氏终于放下茶盏,「谁干的?」
「钟离黛和钟离仁。」
秦氏意味不明地盯着他,「七郎,你虽是嫡子,可在你父亲眼里,却连钟离仁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钟离氏弱肉强食,你若不能成为对宁国公府有用的人,便永远只能被他们那些庶出的欺压□□。我也帮不了你。」
「……孩儿知道了。」
钟离慕楚目送秦氏离开,眸色却变得晦暗。
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理解。
明明他凡事都已经做到最好,为什么父亲还是不愿见他,甚至是憎厌他?为什么母亲对他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他受到欺辱,也无动于衷?为?什么他钟离慕楚贵为嫡子,却要被庶兄一口一个杂种、脏东西的辱骂?!
这些困惑和愤懑如同恶鬼一般,纠缠着他,令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追上母亲,将一切问清楚。
下一刻,钟离慕楚也当真这么做了。
他循着秦氏离开的方向,追出了院子,追上了游廊,却与秦氏隔着廊上的花窗擦肩而过。
十岁的他身量矮小,头顶尚未没过窗格,秦氏也因此未能发现他,便自顾自与身侧的僕妇说起了私密话。
「女君,奴婢打听过了,今日五郎不仅将墨汁抹在七郎脸上,还骂他是……是脏东西,是杂种。」
秦氏的步伐蓦地顿住,皱了皱眉。
「女君,五郎今日做得着实过火了,需不需要奴婢去敲打敲打蔡氏?」
「若敲打蔡氏,势必会将这件事闹大,甚至闹到国公爷面前。你也知道,国公爷如今最听不得这种话,我何必为了替七郎出头惹得他不快。」
僕妇为难地开口,「可七郎毕竟是皇后娘娘亲生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穿过花窗,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狠狠击中了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难以置信地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然而下一刻,秦氏便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这句惊世骇俗的话。
「那又如何?」
秦氏垂眼,「他身上虽有潇儿的血脉,但还有一半血脉出自钟离歇那个孽种……也是个小孽种。当初若不是潇儿以死相逼,若不是她对国公爷还有利用价值,这个小孽种跟钟离歇早就没命了……」
秦氏主僕缓缓走远,声音也越来越低,逐渐被风雪声掩盖。
那日钟离慕楚回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浑浑噩噩地烧了一日一夜,宁国公夫妇却只是丢了一个大夫过来,未曾关切过一句,像是巴不得他就此死在病中。
自小伺候钟离慕楚的老奴在床榻边守了一整夜,时不时听得钟离慕楚发出几声梦呓。老奴擦着眼泪凑过去,仔细分辨,似乎是几声「脏」字。
天色熹微时,屋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人风尘僕僕地走了进来,疾步冲到了床榻边,嗓音微哑,「七郎病了?」
老奴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看见来人,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大郎,你总算回来了……这个府里也只有你和皇后娘娘会关心七郎了……」
钟离歇的面上掠过一丝苦涩,攥紧了钟离慕楚冰冷的小手。
直到第二日傍晚,钟离慕楚才退了烧热,缓缓醒来。一睁开眼,他便看见钟离歇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庞,眸底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阴翳吞噬殆尽。
从前他便知道,自己与这位庶长兄的眉眼几乎如出一辙,可他只以为是他们二人都生得像钟离裕的缘故……
难怪,难怪整个宁国公府,唯有钟离歇和钟离潇愿意过问他一两句,难怪就连那两个庶子庶女都敢唾骂他是脏东西,是个杂种……
难怪,难怪……
察觉出了钟离慕楚的异样,钟离歇担心地伸手贴向他的额头,「七郎?感觉如何?」
在钟离歇手掌贴上来的一瞬间,钟离慕楚只感觉到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近乎凝结,一股从未有过的噁心感忽地涌了上来,令他身体一颤,勐地扑到了床榻边,疯狂地干呕起来。
「七郎!」
钟离歇大惊,慌忙扶住钟离慕楚的肩。
钟离慕楚向前倾着身,眼睫低垂,遮掩了眼底泛起的猩红。他缓缓侧眸,目光落在钟离歇的脸上,唇角一牵,露出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温和笑容,「我没事,大、哥……」?
第73章 隔岸(二)
钟离仁今日十分高兴, 与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喝了不少酒。今年五月,他便要及冠。父亲已经答应了他,待到他及冠, 便将钟离氏的暗线着手交给他。
不是嫡出又如何,谁让秦氏生不出儿子, 谁让钟离歇那个孽种令钟离氏蒙羞呢?钟离延再有出息也是二房的人,又一心从军, 父亲根本不会将整个钟离氏交到他手上。
所以他钟离仁, 才最有可能成为钟离氏的下一任掌权人。
钟离仁醉醺醺地往回走,走到半途却被钟离慕楚身边那个老奴拦了下来。
老奴低着头,声音颤抖,「七郎说赏梅那日惹得五哥不快,是他不好。所以今日特地准备了个惊喜, 要向五哥赔罪……」
若放在平日, 钟离仁定会嗤之以鼻,拂袖离开, 可恰好是今日,他志得意满, 巴不得到处炫耀一番, 于是抬了抬下巴,轻蔑地哼了一声。
「带路。」
恰是天狗食月的一晚, 血月临空,月影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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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钟离歇一脚踹开钟离慕楚的房门, 尚未看见屋内的景象,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已扑面而来。他倏然白了脸, 视线飞快地在屋内逡巡了一圈, 终于在角落里定住。
暗红月辉下, 钟离仁躺倒在角落里,死死瞪着眼,一张嘴,便有血不断涌出来,脖颈上赫然划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钟离歇眼里掠过一丝震愕。
下一刻,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钟离歇蓦地转头,只见钟离慕楚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柄沾血的匕首。少年的面颊上溅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神色却十分茫然无措。
钟离歇半晌才回过神,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半蹲下身,嗓音嘶哑,「七郎……把刀给我……」
钟离慕楚眼睫微颤,抬眸看向钟离歇。
钟离歇缓缓握住了钟离慕楚的手腕,喃喃出声,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今日杀了钟离仁的人是我,与你无关……」
钟离慕楚眼里不自觉起了一丝波澜,可就在钟离歇要从他手中夺下那柄匕首时,他的眸光又霎时凝结,手腕一转,便将匕首狠狠刺入了钟离歇的心口。
钟离歇微微瞪大了眼,表情一时诧异一时不解一时痛苦,最后却被释然尽数抹去。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颤抖着伸出手,勉强提起最后一丝气力,用衣袖将钟离慕楚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其实我……我并非……」
钟离慕楚却没能等他将话说完,而是攥着手里的匕首,又往前送了几寸,一字一句道,「大哥,走好。」
钟离歇朝后倒了下去,有些惋惜地看了钟离慕楚最后一眼。
若再有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在弈棋馆靠近那个名为黎潇的女娘,更不会纵容自己的母亲,混淆钟离氏的血脉,将他送入宁国公府。
兇恶嗜杀的睚眦,本应当离得越远越好,他却偏偏被披上了一层睚眦的皮毛,堕入地狱……
钟离慕楚定定地望着地上的两具尸体,矮小的身影被月辉拉得高大细长,几乎覆满了整间屋子。
半晌,他收回视线,转身走出房间,撩开衣摆在台阶上坐下,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血月消失,阴翳褪去,圆月再次变得皎洁而清亮,钟离慕楚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宁国公钟离裕。
「阿父,好久不见。」
少年身姿端正地坐在台阶上,笑着与钟离裕打招唿。那身白衣上的血迹已经被一层薄雪覆盖,仿佛就连他弒兄弒父的罪行也一同抹去了。
钟离裕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越过他,走到了房门口,步伐便定住了,迟迟没有再往里迈出一步。
钟离慕楚仍坐在台阶上,背对着钟离裕,眉眼温和如水,声音轻快飘忽,「从今日起,阿父便只有我一个儿郎。」
钟离裕蓦地回头,目光直直地落在钟离慕楚身上,眼底的情绪十分复杂,却唯独没有怒意。
他启唇,嗓音威严凛冽,「你可知,你杀了什么人?」
钟离慕楚垂眸,缓缓起身,抖落了一身的薄雪,露出衣裳上的斑斑血迹。他仰头,对上钟离裕如炬的目光,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我杀的,是阿父想杀却不能杀的人。」
虎毒不食子,可子毒却会弒父。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裕才负着手从钟离慕楚的院子离开,一死士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他身侧,「郎主。」
「将七郎屋内的两具尸体处理干净。」
「是。」
与此同时,钟离慕楚推开书房房门,被他支开的老奴对今夜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正要将一幅画捲起,装进匣盒。
老奴转身,一眼看见钟离慕楚衣衫上的血,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七郎……这,这是……」
钟离慕楚走过去,接过画轴,神色淡淡地,「钟离歇与钟离仁自相残杀,溅了我一身血。」
老奴更加瞠目结舌,却不敢再多问。
钟离慕楚展开画轴,盯着画纸上的白雪红梅看了一会儿,才抬手,用力地将画纸撕裂。
「七郎!七郎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你在冰天雪地里画了两天才画出来的,若撕了它,明日皇后娘娘的生辰,你要拿什么做贺礼?」
钟离慕楚将撕裂的白雪红梅图抛进了不远处的火盆中,瞬间溅起一簇火星。
「放心,我已为娘娘备了另一份大礼。」
翌日,钟离歇与钟离仁双双被行刺,一同殒命的噩耗传遍了整个宁国公府,也传进了皇宫。钟离皇后在生辰宴上,失手砸碎了武帝赠予她的玉如意。
***
宁国公府一夜之间折损了两位公子,钟离皇后也悲伤过度,一病不起。
几日后,宁国公夫人带着钟离慕楚进宫探望。
钟离皇后隔着帷幕,嗓音虚弱而冰冷,「本宫只想与么弟聊些体己话……」
秦氏皱眉,「娘娘……」
钟离皇后却压根不愿听她多说一个字,「来人,将宁国公夫人请出去。」
永宁宫寝殿,所有宫人都被清退,唯独留下了钟离慕楚。
待他走到床榻边,钟离皇后才掀开帷幕,露出了身上穿着的白麻孝衣,也露出了哭红的一双眼。
钟离皇后死死地盯着钟离慕楚,咬牙切齿地,「庶兄对你不薄,你告诉我,他究竟是如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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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沉默半晌,也红了眼眶,在钟离皇后的榻边跪下,「大哥是为了替我出头,才失手杀了五哥。可他也被五哥反刺了一刀,那一刀刺中要害……」
钟离皇后眼里的恨意霎时消散,变得空茫茫一片。
钟离慕楚低垂着眼,眼神漠然,可一开口,嗓音里却多了些哽咽,似是极为悲伤,「娘娘节哀。」
03
景佑十三年后,也就是在钟离歇和钟离仁一同殒命后,从前不太露面的宁国公府七公子终于开始出现在建邺世族的视线中。
越氏和聂氏本想看钟离氏的笑话,却不料钟离慕楚一出,建邺其他世族的后辈竟无一人能争其锋芒……直到后来,寒门霍氏出了个一箭射穿钟离氏脸面的霍奚舟。
一如钟离慕楚所愿,钟离裕终于开始将他当做钟离氏未来的掌权人培养。
短短三年,钟离慕楚的成长之快令钟离裕感到心惊,他有时都会看不透此子的心思,甚至有种养虎为患的错觉。
然而钟离慕楚毕竟年幼,尚且还在他的掌控中。所以景佑十六年,钟离裕还是将原本要交给钟离仁的暗线,一一交给了钟离慕楚。
拿到睚眦印鑑的那天,恰好也是钟离慕楚进宫去向皇后问安的日子。
只是这一日,永宁宫里多了个陌生的面孔。
一个穿着青色锦袍、扎着两髻,身量不过到他腰际的孩童悬着短腿坐在圈椅上,有些侷促地盯着手边那盘糕点,轻声细语地向宫婢道谢,「谢谢姐姐。」
「那位便是五皇子。」
为钟离慕楚引路的姑姑介绍道,「前几日,陛下让娘娘择一位皇子记在名下,娘娘观察了几日,觉着五皇子最好。」
钟离慕楚步伐顿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圈椅上如坐针毡的姜峤。传言这位五皇子,性格跳脱,行事毫无章法,今日一见,缘何是这幅畏畏缩缩的模样?
「他就是年前戏耍贵妃,被陛下杖责的五皇子?」
姑姑应了一声是。
钟离慕楚若有所思。
今日他来之前,钟离裕也特意交代,叫他看看记在永宁宫名下的这位皇子。若堪用也就罢了,若不堪用,那即便是钟离皇后满意,钟离氏也需想出办法,叫她换一个。
说话间,那位五皇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人来了,偏头看向殿门口,正对上了钟离慕楚的视线,微微一怔。
钟离慕楚牵起唇角,温和纯善的笑容几乎无懈可击。
霎时间,对面那双清亮的小鹿眼便瞪得更圆了,闪过些怔忪之色和朦胧的水光。
其实钟离慕楚早已习惯被这样的眼神包围,可这双眼仍是让他察觉出了一丝新奇。
「见过五皇子。」
钟离慕楚缓步走过去,笑着说道。
五皇子一下回过神,小脸涨得通红,连忙扶着把手跳下了圈椅,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舅,舅舅。」
钟离慕楚愣住,难得没接上话。
姑姑在一旁笑道,「五皇子改口得倒是快。七郎是娘娘的胞弟,五皇子唤娘娘一声母后,那自然也要唤七郎一声舅舅。」
钟离慕楚回神,望着五皇子那巴结讨好的忐忑模样,只觉得好笑。
对着宫婢叫姐姐,对着初见的他叫舅舅,一个失了母亲的皇子竟这般爱攀亲戚。莫不是天真的觉得,有了这些亲戚,便能承蒙照顾,在这吃人的建邺城活下去?
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却不显。
钟离慕楚俯身,将五皇子又抱回了圈椅上,随后将碟子里的糕点递到了他手中,「想吃?」
五皇子连忙双手接过糕点,像一个捧着坚果的仓鼠似的,逗得钟离慕楚心情竟是有些愉悦。
可下一刻,从他嘴里蹦出来的一句话,便令钟离慕楚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舅舅生得与母后真像,一样好看……」
五皇子不好意思地说道。
闻言,钟离慕楚唇畔的笑意猝然凝结,眸底涌现出冰冷的杀意。
「五皇子如何?」
回到宁国公府,钟离裕便将钟离慕楚唤到了书房。
钟离慕楚顿了顿,垂眼道,「娘娘选错了人。」
「她是你长姐,你自是要替她纠错。」
钟离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钟离慕楚颔首,从书房里退了出来,吩咐今日才跟着他的死士牧合去东街食肆买一盒油酥饼。
第二日,钟离慕楚便又进了一趟宫,将那掺了毒的油酥饼递给了五皇子。
五皇子看着似是比昨日要开朗些,开心地接过油酥饼,刚要吃下,却被一只夺食的鹦哥打扰。
贪吃的鹦哥死于非命,钟离慕楚踢了一脚它的尸体,内心倒是觉得可惜。从前他每次来永宁宫,都喜欢听这只鹦哥叫上几句七郎七郎,往后竟是听不到了。
再抬眼时,他看见五皇子那双小鹿眼里噙满了惊惧和不安,心中却没有丝毫动摇。
「五皇子是不相信我吗?」
钟离慕楚甚至还残忍地补了一句。
吃了油酥饼的人会死,但一个不信任钟离氏的皇子,同样会死。
看起来天真愚钝的五皇子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忽地收起了眼里那点泪光,决绝地咬下了一口油酥饼,缓慢地咀嚼、吞咽,才朝钟离慕楚扬起笑脸——「谢谢舅舅……果然好吃。」
钟离慕楚怔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异色,笑容顿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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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腹痛难忍地倒在了地上,伸手牵住钟离慕楚的衣摆,额上满是冷汗,嗓音都在打颤,「我怕是午膳吃坏了东西……烦请舅舅为我叫个太医来……好不好?」
钟离慕楚微微倾身,仔细地盯着那双痛苦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有意思……这样才有意思……
砧板上任人宰割的愚蠢羔羊,又如何比得上垂死挣扎的聪明雀鸟?
当日回到宁国公府后,钟离慕楚亲自去书房找钟离裕。
钟离裕正在习字,头也未抬,「处理好了?」
「没有。」
钟离裕笔锋顿住,有些意外地抬眼。这还是第一次,钟离慕楚未能办好他交付的差事。
「五皇子是最佳人选,」钟离慕楚笑了笑,「原是七郎看错了人,父亲莫怪。」
自此,永宁宫中少了一只会唤七郎的鹦哥,却多了一个会唤舅舅的五皇子。?
第74章 隔岸(三)
御花园。
钟离皇后带着几个宫婢在九曲桥上餵鱼。她一边心不在焉往池中撒着鱼食, 一边却频频看向亭中弈棋的两个少年。
一个穿着蟒袍,愁眉苦脸地捏着一枚黑棋,最初的坐姿尚且还算端正, 可时间越久,就越发不成正形, 手托着腮、背也佝偻了下去,像是恨不得钻进棋盘寻一条生路。
而他对面, 一个身高高出不少的白衣少年侧坐在石凳上, 手里执着书卷,静静地看着,直到听见黑棋落子的声音,才侧眸,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
「娘娘有没有发现, 七郎这一年, 进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前是一月一次,后来是一月三次, 现在竟是隔三差五便会来永宁宫看望娘娘。」
钟离皇后身边的姑姑调侃道,「而且每次来, 都恰好是五皇子来请安的时候。」
钟离皇后收回视线, 神色淡淡,「也好。他们相处融洽, 于本宫,于钟离氏, 都是好事。」
不知想起什么,姑姑嘆了口气, 「况且七郎自小在宁国公府就是孤身一人, 如今也总算多个玩伴。五皇子木讷温吞, 七郎耐心包容,也难怪两人能玩到一起去。」
闻言,钟离皇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
「娘娘笑什么?奴婢是说错了什么吗?」
错了,都错了。
钟离皇后摇摇头,在心里答道,但终是没有开口说出来。
亭内,钟离慕楚手里的书卷已经翻至最后一页,他合上书卷,在桌上一角搁下,一抬眼,终于注意到姜峤不成体统的坐姿。
「阿峤可是坐着不舒服?」
钟离慕楚笑了笑。
姜峤打了个激灵,蓦地挺直腰背坐好,「没,没有。」
钟离慕楚却无动于衷,抬了抬手,「既坐着不舒服,便站着下。」
姜峤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好一会儿才强颜欢笑地站了起来,「好,舅舅说的是,站着对身体好。」
钟离慕楚笑容更深。
这一年,他已经逐渐接手钟离氏的暗线,每日替钟离裕处理的都是些不干不净的杂事。他倒是不排斥,但应酬多了,血见多了,也还是厌烦得很……好在时不时能来永宁宫找点乐子。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最大的乐趣已经不是跟钟离裕那只老狐狸虚与委蛇,而是进宫看姜峤这只小狐狸演戏。
「阿峤怎么站着下棋?」
钟离皇后走进亭子。
姜峤眼睛一亮,立刻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笑容却十分克制收敛,「母后,是舅舅下棋太厉害,我坐着想不出应对之策,只好站起来试试。」
钟离皇后也被逗得翘起唇角,「下不过便是下不过,与你站着还是坐着有何干系?」
「母后说的是,那阿峤还是坐下吧。」
语毕,姜峤便一屁股坐回了石凳上,若无其事地朝钟离慕楚眨眨眼。
当着钟离皇后的面,钟离慕楚自然不会计较,也懒得计较。
小狐狸可比老狐狸有意思太多了。
更年轻,更朝气,也更稚嫩,一双小鹿眼眨啊眨地盯着他,眼里尽是蓬勃的求生欲和一眼便能看穿的狡黠心机,还有点尚未被世俗沾染的纯善。
他权当养了一只不大听话的玩宠好了。
「再过几日,阿峤便要去青冥殿,与其他皇子一同读书。」
钟离皇后看向姜峤,「往后便不必每日来永宁宫请安了。」
钟离慕楚落子的动作顿了顿。
姜峤有些惶恐,「向母后请安是孝道,怎能因去青冥殿读书而耽搁?」
钟离皇后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读书要紧,你如今是永宁宫的人,在青冥殿定要好好表现,不能输给其他兄弟。」
「是。」
遵照钟离皇后的嘱託,姜峤果然连着几日没再出现在永宁宫里。
钟离慕楚再来永宁宫时,没能听到那声舅舅,一时竟是有些不习惯。自从钟离歇死后,他与钟离皇后的关系也变得生疏,面对面坐着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待了一盏茶的时间。
被姑姑送出永宁宫时,钟离慕楚终是偏头问了一句,「青冥殿,如何走?」
天色转阴,下起了朦胧细雨。
永宁宫的宫婢为钟离慕楚撑着伞,将他一路引去了青冥殿。他刚走到殿外,一摞书本就被人从窗外抛了出来,正好砸在他脚边,落进水坑里。
翻开的书页被雨水溅湿,晕开了纸上歪歪扭扭的「姜峤」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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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是狗爬一样的字迹。
钟离慕楚心生嫌恶。
下一刻,大皇子等人的讥讽声从殿内传来。
「老五,才在永宁宫待了多久,你这眼里就没有诸位皇兄了?」
「莫要忘了,你的母亲不过是个山野村妇。你与她一样,生来便是低贱的命,就算进了永宁宫,也还是低贱。」
「不过也是,若非低贱,怎能腆着脸去低声下气地巴结皇后,甚至巴结钟离慕楚?一口一个舅舅,当真是脸皮厚如城墙啊——」
这对话莫名有种熟悉感,竟是让钟离慕楚又回忆起了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已死之人叱骂他是脏东西、是杂种时的情景。
一时间,钟离慕楚的心情似是跟这阴沉的天色和地上洇湿的书册一样,变得不太爽利。
大皇子等人将憋闷了许久的气通通撒在了姜峤身上,心情舒畅地离开了青冥殿。片刻后,姜峤也灰头土脸地从殿内走了出来,冒着雨去捡地上湿哒哒的书册。
钟离慕楚站在殿侧的廊檐下,侧眸看了身后的宫婢一眼,那宫婢便立刻撑着伞走进雨中,走到了姜峤身边。
目送二人的背影离开,钟离慕楚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双手拢在袖中,眯着眼望向顺檐而下的雨雾。
姜氏皇子……不过都是钟离氏的玩意儿罢了。
至少,姜峤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便轮不到旁人说低贱。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进耳里,钟离慕楚一边听着,一边已经在脑海里推演了十来种替姜峤出头的法子。
他可以叫牧合暗中出手,将这些皇子的笔墨纸砚也都砸了扔了,小施惩戒;也可以将事情做得更绝,直接回宁国公府告诉钟离裕,大皇子等人对钟离氏不敬,那么甚至不用他出手,钟离裕也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可临到了,钟离慕楚却又清醒过来。
他这是在想什么?
民间有群人唯爱斗蟋,挑选自认为不错的蟋蟀后,精心饲养调/教,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让他们在小方盘中争斗厮杀,以定输赢。
从不曾听闻斗蟋输了,还有主人亲自下场,用手指头捏死另一只蟋蟀的奇闻怪谈。
丢失的脸面,被咬断的腿,都得让蟋蟀自己讨回来。
听闻钟离慕楚去了青冥殿,钟离皇后有些意外。不过更令她想不到的是,钟离慕楚竟去而復返,又回到了永宁宫。
「姜峤的功课,都由你来教?」
钟离皇后面露震愕。
「长姐既然选择了五皇子,那他与钟离氏,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其交给青冥殿那些酸儒老朽,何不交由七郎亲自教导?」
钟离慕楚笑着道。
此话有理,但……
「教养一个皇子,不止是教他弈棋那么简单,势必要耗费不少时间和精力,你竟也愿意?」
「还有些什么?」
「书画、骑射,还有经史子集……」
「我教。」
钟离慕楚笑容不变,「只是这些还不够。」
他还会教姜峤如何伪装,如何争斗,如何厮杀,叫他成为斗蟋台上常胜不败的王。
04
一如钟离慕楚所愿,姜峤在一众皇子中越来越显眼,也越来越出风头,只是皇帝仍是对他不甚满意。
宁朔四年,皇帝在行宫病危。
钟离慕楚在建邺收到钟离皇后的紧急密报,立刻动身,将姜峤连夜带去了行宫。
行宫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着,可寝殿附近却只剩下钟离氏的死士。
姜峤跟着钟离慕楚,心有戚戚地进了寝殿,才发现里面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暮气沉沉,安静地犹如一口巨大的棺材。
然而下一刻,帷幕被风蓦地吹起,露出一幅令姜峤至今印象深刻的画面——
在他记忆里英武威严的父皇,此刻却披头散髮、面如死灰,毫无生气地躺在龙榻上。
而他记忆中贤淑端方的钟离皇后,却露出狰狞而疯狂的神色,掐着父皇的脖子,将一碗汤药灌进了他的嘴里,还喃喃自语着,「若非是你害死了姑母,我也不必进宫,他也不会死……我等到今日,才送你归西,已是仁至义尽……」
忽地听到殿内角落传来一声异响,钟离皇后勐地回过头,眸色薄红,「谁?!」
钟离慕楚蹙眉,转头看了一眼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的姜峤,抬手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后才踱着步从阴影中走了出去。
「娘娘,是我。」
看清来人是钟离慕楚,钟离皇后才微微缓神,放下了戒备,「只有你一人?」
姜峤霎时绷紧了身体,却听得钟离慕楚平静的口吻,「只我一人。」
趁钟离慕楚吸引了皇后所有的注意力,姜峤颤抖着身体,在地上匍匐着离开了寝殿。
钟离慕楚回头朝阴影处扫了一眼,眸色深深。
他今日,其实是有意让姜峤窥见这一幕。
年岁渐长、羽翼渐丰,从前那个完全依附于他,全心全意巴结讨好他的小狐狸,如今却生出了叛逆的心思。若不趁机敲打,待到登基后怕是更难管束……
转眼间,钟离皇后已经收拾好情绪,将咽气的皇帝推到一旁,神色麻木地从钟离慕楚身边走过,「回去告诉宁国公,他要本宫做的,本宫都已做到了……也请他说到做到,送本宫离开建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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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慕楚低垂着眼,「阿峤即位,长姐便是太后,为何要舍了这般尊贵的身份,去荒山野岭修行?」
「皇后、太后,便是这把龙椅,我也从不曾放在眼里……」
钟离皇后疲惫地闭了闭眼。
顿了顿,钟离慕楚忽地抛出一句,「那庶兄的死呢?长姐可在乎?」
钟离皇后愣住,转头看向钟离慕楚,「什么意思?」
钟离慕楚抬眸,眉宇间露出几分哀痛之色,「庶兄之死,是钟离仁侮辱挑拨在先。他为求自保,才误杀钟离仁,可父亲却不分青红皂白,鸩杀庶兄为钟离仁偿命。从前我受父亲逼迫,不能将实情告知……如今,我已在宁国公府站稳脚跟,长姐亦成了太后,这便是替庶兄讨回公道的最佳时机。」
钟离慕楚眼眶微红,定定地看着钟离皇后,「长姐,便不想为庶兄復仇吗?」
***
天启二年,钟离裕在宫中遇刺而亡,一份陈述宁国公府意图谋反的罪状呈到了御前,震惊朝野。
新帝下旨查抄宁国公府,果然查出了钟离裕藏在暗室的龙袍。
钟离慕楚与太后联手,借新帝的名义,和越氏、聂氏等高门望族的推波助澜,成功扳倒钟离氏。
钟离全族,除了钟离慕楚和太后,男子一律斩首,女子一律没入奴籍。
速度之快,就连宫中的太后都未能反应过来……
「说好了只对钟离裕下手,你为何屠了钟离氏满门?!」
太后连夜召见钟离慕楚,难以置信地质问他。
钟离慕楚神色淡淡地坐在一旁饮茶。他如今大权在握,也懒得再在太后面前继续伪装,「娘娘不是向来憎厌钟离氏,今日难不成是要替他们讨个公道?」
太后看着眼前的钟离慕楚,只觉得他十分陌生,甚至有些可怖,虽心中还燃着怒火,但口吻却不自觉放缓,「钟离裕罪有应得,可钟离氏毕竟还有无辜稚童……」
「无辜?出生在钟离氏,便是他们的罪。」
「七郎,你我也姓钟离……」
「我虽姓钟离,钟离氏却以我为耻。」
钟离慕楚放下茶盅,抚着衣袖上的睚眦纹路,「从小到大,他们一直骂我是杂种,说我生来便是错、是孽、是脏污……长姐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太后僵住。
「旁人的过错,缘何要我承担?」
钟离慕楚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朝太后走了过去,眸底暗潮汹涌,「辱我者,皆已命丧黄泉,可生我者,才是罪魁祸首……我同样不会放过……」
「对了,有件事,七郎瞒了长姐很久。」
「钟离歇,是死在我的刀下。」
钟离慕楚再踏出永宁宫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众宫婢惊慌失措的唤声。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来,来人!叫太医!快叫太医!」
随着钟离太后崩逝,宁国公府的牌匾也被禁卫取下烧毁,换成了新帝赐下的「钟离府」。
府内空空荡荡,再无从前门庭若市的盛况。四处挂着白纸灯笼,停着数不清的棺木。灵堂内,乌压压的灵牌犹如小山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钟离慕楚跪在灵前,起初还在享受将一切摧毁的快意和兴奋,可不过片刻,竟头一次变得怅惘茫然起来。
十岁以前,他总是想讨好宁国公府的所有人。十岁以后,他只想让所有姓钟离的人都去死。
那么现在呢?
就好像突然失去了目标和方向、在原地打转的渔船,永远望见的都是循环往復的景象,一切都变得无趣乏味……
钟离慕楚兴致寥寥地闭上眼,心里空落落的,一时间竟觉得,好像没有什么睁开眼的理由。
「钟离慕楚!」
一道清亮却充满恼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顷刻间将钟离慕楚从深渊中拉了出来。
他蓦地睁开眼,黑沉沉的眸子里猝然闪过一丝光亮,眉宇间的阴翳亦云消雾散。
……差点忘了世间还有这么个人。
他的阿峤,他一手调/教出的笼中蟋。?
第75章 隔岸(完)
05
钟离氏灭族后, 钟离慕楚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姜峤身上。
他甚至命人将整个永宁宫按照自己的心意重修,随后借姜峤的手下了道旨,将永宁宫赐给了自己。往后不但能随意进出皇宫, 还能在宫中留宿,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这本是道密旨, 可不知为何竟传了出去,还传得建邺城人尽皆知。
一时间,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
新帝杀了钟离氏满门, 唯独留下钟离慕楚这一根独苗,甚至动不动就唤他进宫,还将本属于皇后的永宁宫赐给他……莫不是新帝有断袖之癖,早就对这位冠绝建邺的钟离公子觊觎已久?!
牧合将这些小道消息一字不差地通报给了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愣了好一会儿,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传出永宁宫, 把来往经过的宫人们都吓了一跳。
钟离慕楚虽为人亲和,总是挂着张笑脸, 但无论发生什么,他的情绪似乎都不会波动。在宫里伺候了这么多年,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钟离慕楚笑得这般放肆。
「郎主, 这些人胆敢妄议你的私隐,可要属下……」
钟离慕楚用指腹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泪, 抬手制止,「不必。这些话, 陛下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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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
「作何反应?」
「陛下震怒,在御书房内来回打转, 却没捨得砸里面任何一样物件。」
钟离慕楚靠回摇椅上, 唇畔的笑意更深。
似乎是发现了一种更新奇的玩法, 钟离慕楚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人前扮演一个被屠戮满门、孤苦伶仃,只能任凭新帝强取豪夺的受害者。
许是他演得太真实,让那位一直痴慕他的朝月公主当真觉得他成了丧家之犬,竟敢屡次对他出手,还意外得逞了一次。
「啪——」
从御书房送来的汤碗被砸碎在地。
在察觉到汤里掺了什么后,钟离慕楚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汤定然不是姜峤命人送来的。
「姜、晚、声……」
钟离慕楚脸色铁青。
姜峤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永宁宫时,殿内的宫人包括牧合都已被赶了出来,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姜晚声竟也被拦在门外。
牧合拔出刀拦下了姜晚声,却将原本只想在一旁看热闹的姜峤赶了进去。
与此同时,钟离慕楚正屈膝靠坐在樑柱边,从来自持的他难得失去了控制和隐忍,将眉眼间的嫌恶和憎厌暴露无遗。
他从袖中抖落出一把匕首,刚想朝自己掌心划一刀,就听得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这种时候,牧合不敢拦的人唯有一个。
「舅舅?」
试探中又带着些幸灾乐祸。
脚步声在樑柱后停了下来,钟离慕楚侧眸,便只看见金丝镶边的一角衣摆。
「朕已经命人去唤太医了,舅舅暂且忍一忍。」
来通报的人说得模煳不清,姜峤其实并不清楚钟离慕楚中了什么药。不过他想,无论是什么药,能折磨钟离慕楚的,那便都是好药。
姜峤的心思,钟离慕楚再清楚不过,他心念一动,蓦地伸手朝樑柱后探去。
随着一声惊唿,穿着龙袍的天子猝不及防被他扯入怀中,一双小鹿眼霎时瞪圆,露出几分震愕和惊惧。
说来也奇怪,姜峤入怀的所一瞬间,钟离慕楚便察觉到,那股被药物控制的噁心感竟然减弱了不少。
嗅着那股浅淡的龙涎香,钟离慕楚眉心微微舒展,于是单手制住怀里的人,又朝他颈边凑近了些许。
直到此刻,姜峤才终于意识到钟离慕楚究竟中了什么药……他吓得不轻,整个人都在颤抖。
钟离慕楚只觉得好笑,「阿峤在怕什么?舅舅能拿你怎么样?」
说着,他掀起眼看向姜峤。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钟离慕楚忽地愣了一下,眼里竟诡异地漫开一阵雾气,吐息也变得愈发灼烫。
他下意识伸手捏住了姜峤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着,视线下移,一晃神,竟是想要低头……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了钟离慕楚的脸上,令他瞬间清醒过来。
一垂眸,只见姜峤满脸的惊骇。
钟离慕楚皱了皱眉,扣着人的手一使力,便将他整个人摔了出去,刚刚好摔到了推门而入的太医脚边。
姜峤惊魂未定,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离开了永宁宫。
钟离慕楚顶着脸上异常明显的巴掌印,神色莫测。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丢失了脸面。
却不知是因为挨的这一巴掌,还是因为姜峤的抗拒,又或是因为自己的心思……
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既心情不爽,那便一定有人遭殃。
第二日,钟离慕楚以牙还牙,往姜晚声嘴里灌了一碗无药可解的合欢散,并罚姜峤在殿内旁观。
身后,一声声「七郎」断断续续地从层叠纱幔中传了出来。
钟离慕楚却充耳不闻,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蜷缩着蹲在角落的背影,眸光愈发炽热。
06
朝月公主死后,姜峤的名声越发狼藉。民间甚至有传言,说他意图给钟离慕楚下药,逼他就范。而朝月公主看不过眼,阻止了他,这才落至这番境地。
这番传言愈演愈烈,朝堂上,一干臣子看姜峤的眼神也开始不对劲。
不久后,终于有老臣直言进谏,说新帝即将弱冠,后宫却仍空置,应当即刻大选,以安国本民心。
世家们都想将人塞进后宫,于是此谏一出,唿声越来越大。
钟离慕楚终究未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只能任由礼部筹备大选,将参选的图册名单送进宫中。
永宁宫。
牧合低眉垂眼地站在一侧,只听得那翻阅图册的动静越来越浮躁。
钟离慕楚斜靠在圈椅中,飞快地翻动着那些美人图册,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直到翻至最后两页,他眉眼间的冷意才略微和缓了些。
「这两个,留下。」
将图册掷回桌上,钟离慕楚丢下一句便起身离开。
牧合垂眼看去,图册上赫然是相貌平平的聂氏贵女和身体欠佳、传言活不过及笄的秦氏贵女。
***
虽已定好了后妃人选,可钟离慕楚也没想到,大选那日会出现霍青萝这么一个意外。
他戳穿霍青萝,是因为不喜有人在他面前弄虚作假,无视皇权。
若知晓姜峤会对她一见倾心,甚至不惜为了她违逆自己,钟离慕楚怕是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也不可能勒令宫人为她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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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霍青萝毕竟只是一个女娘,还不足以成为钟离慕楚的眼中钉、肉中刺,真正令他心烦意乱的,还是一日比一日难以掌控的姜峤。
姜峤的谋划,钟离慕楚一直很清楚。
他与曾经的钟离潇一样,只知道逃离,逃离皇宫,逃离建邺,逃离他。
只是这一次,钟离慕楚打算成全姜峤。
若不叫他尝尝失去的苦楚,他又怎会珍惜自己给他的一切。
迟早姜峤会明白,他的世外桃源,从来不在建邺之外,不在什么归云坞,而在他钟离慕楚的羽翼下。
07
给姜峤下蛊之前,钟离慕楚一夜未眠。
一个声音质问他,用蛊虫将一个人捆绑在身边,岂不是与姜晚声一样下作。一个声音却驳斥道,他原本就是下作的人,凭何用不得下作的手段?
可用了蛊,便不止下作。
求不得,求不得……
百般乞求,却还是得不到。
钟离慕楚可以容忍自己下作,却不能容忍自己卑贱。
更何况是对姜峤,一个从小被他当做玩宠养大的姜峤。
有那么一刻,钟离慕楚甚至对姜峤萌生了杀意,也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二次想杀了姜峤。
可当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钟离慕楚的杀念还是随着黑暗一同褪去。
「叫医师来,种蛊。」
钟离慕楚披着衣坐在榻沿,攥紧了手里那串佛珠,冷声吩咐牧合。
***
钟离慕楚一直无法理解姜峤对自己的恨意。
在归云坞时,他是发自内心地认为,只要将那块油酥饼的毒偿还了,姜峤便能原谅他。
至于火烧岐山……说到底这件事不是他派人去做的,他不过是与越旸说了几句话而已。会死多少人,会死哪些人,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看着姜峤为死去的那些亲人消瘦憔悴,钟离慕楚只觉得可笑。
她与那些人才相处了几日,那些人又为她做过些什么,难道只是因为有了些血脉亲情,那些人在她眼里便与众不同,那些「外祖母」「外祖父」便比他这个「舅舅」高上一等?
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他当真是姜峤的「舅舅」,姜峤便会因为共通的血脉,轻易原谅他,而不是恨他、远离他、甚至用勾魂杀了他?
当真荒谬。
钟离慕楚靠坐在狱牢角落,看着掌心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
勾魂的痛,他早前已经受过一次。那一次,姜峤扎得还要更用力一些。
所以此刻,再次感受到生命一点一滴流逝,身体逐渐冰冷,钟离慕楚并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有些恍惚,忆起不少旧事。
霍青萝来到狱中,站在他面前时,他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钟离慕楚嗤笑了一声,「没想到来送我最后一程的,竟然是你……」
「告诉我,如何解蛊。」
霍青萝半蹲下身,一字一句道。
「我连她都没有告诉,难道会告诉你?」
钟离慕楚抬了抬眼。
霍青萝咬牙,「钟离慕楚!你到底将她当做什么?!」
这一点……他自己也从未想清楚过。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视线变得飘忽不定。
最开始,姜峤就像狸奴一样,不过一只可有可无的玩宠,闲时用来解闷逗趣罢了。后来,她成了他□□最久,最得意的一只斗蟋,也是唯一一只。
再后来……
钟离慕楚终于出声,语调缓缓,「没了她,世间便没了意趣。」
顿了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些迟疑,又有些新奇地说道,「或许……我是爱她的。」
爱这个字,钟离慕楚自己都说得十分生涩,落在霍青萝耳里更是惊悚。
霍青萝沉下脸,下意识想要冷嘲热讽,可讽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了想,压下心头的情绪,循循善诱道,「可能吧。」
「但你或许不知道,爱一个人,应当爱其所爱,乐其所乐,即便她的幸福与你无关。钟离慕楚,放过她吧,若你真的爱她,就放她自由。」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慕楚才忽地笑了一声。
「那是你的爱,不是我的。」
他的口吻又多了几分讥讽,「我的爱,只有同归于尽,没有彼此成全。霍青萝,只有你们这样的废物,才会选择放手。」
「你!」
霍青萝忍无可忍,勐地站起身。
疯子,当真是个疯子……
她怎么会来此处跟一个疯子耗费时间?还不如现在出去招个皇榜,遍寻能借解此蛊的能人异士!
霍青萝咬牙,转身朝牢狱外走去。
钟离慕楚垂眼,用受伤的那只手掌撑了一下地,调整坐姿。本已麻木的痛感去而復返,竟是疼得他沁出了些冷汗。
姜峤,会跟他一样疼吗?她自幼胆小惜命,此刻应是害怕得不行了吧?
钟离慕楚眼前的景象逐渐失焦,却出现了一双噙满泪水、惊惧和不安的眼睛。
「永宁宫里,还有第三只蛊虫。」
霍青萝的背影蓦地僵住,她不可置信地回头,却见钟离慕楚低垂着眼,整个人似乎已经昏睡了过去,仿佛方才那句话并非出自他之口。
顾不得其他,她又惊又喜,飞快地跑出了牢房。
霍青萝离开后,钟离慕楚才又缓缓睁眼,从怀里拿出姜峤送给他的那张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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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青面獠牙的怪物被鲜血染红,变得愈发面目可憎。
他忍不住冷笑。
……到底还是做了一次废物。
与姜峤的猫鼠游戏,早就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可就在放手的一瞬间,半生执念,皆成虚妄。
久违的孤独感将钟离慕楚包围吞噬。
他又成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像很多年前在宁国公府时那般,心里空落落的,唯有凄凉、沉寂和虚无……
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沦落成了丧家之犬。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哪一步呢?
「七郎?七郎!」
眼前一片漆黑,耳畔的唤声却越来越清晰。
钟离慕楚蓦地惊醒。
鲜血、牢狱、画像,一切都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大梦一场。
正当他发愣时,前方引路的姑姑转头看过来,「七郎,那位便是五皇子……」
(完)
作者有话说:
如果给钟离慕楚一次重来的机会,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相信各有各的答案吧,所以就不往下写了。
接下来写女帝日常(霍奚舟艰难争宠),再后面写青梅竹马if线
(问问大家喜欢日更还是周末双更,字数都是一样的,囤在周末更,可能一次看得更爽一点
ps:喜欢钟离慕楚的可以期待一下《窃月》
男主也是个白切黑疯批绿茶男(文案暂定,最近有个删除双重生设定的想法,所以情节还要调整,但人设一定是这个白切黑疯批人设)?
第76章 争宠(一)
正值隆冬, 夜风瑟瑟。建邺城里却千灯如昼,坊巷市井间行人纷纷,车马喧譁, 酒楼歌馆也红袖迎客,竟比从前的年节还要热闹。
为庆贺镇北王大胜还朝, 城中还放起了焰火。皓月高悬,焰火直冲云霄, 在夜空中绽开, 又如星雨般坠落,将百姓们欢欣雀跃的神情照得愈发清晰。
镇北王府。
霍奚舟回到主院时,见卧房已经亮起了灯,步伐微顿。本以为荒唐了半日,姜峤定会一觉睡到明早, 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
霍奚舟推开卧房的门, 视线扫过空空如也的床铺,一转眼便见姜峤正神色慵倦地坐在美人榻上, 身下依偎着取暖的小熏炉,身上还披着他的玄色鹤氅, 一头乌髮松松盘绾着, 有几绺髮丝自肩头垂落,发梢在鹤氅袖袍上缱绻蜿蜒。
俨然是刚睡醒的旖旎光景……
唯一破坏气氛的, 便是她手里执着的奏摺,还有身侧矮桌上那叠如小山的公文书简。
听到开门的动静, 姜峤抬眸望过来,眉眼间还带着些惺忪睡意, 「你又去哪儿了?」
霍奚舟关上门, 朝姜峤走过去, 却没回答她的问题,「怎么起来了?」
姜峤无奈地扬了扬手里的奏摺,「一想到这些还没看完,心里就不踏实,睡也睡不好,便叫他们去宫里取来了。若你今日愿意跟我回宫,便无需这么麻烦……为何非要宿在王府?」
霍奚舟抿唇,也在榻边坐下,斜了她一眼,口吻颇有些酸味,「你那皇宫到处都是闲杂人等。」
「什么叫闲杂人等……」
姜峤不甘心地反驳,「青萝如今是宫令女官,笙娘是御侍,自然都要待在宫里陪我;芳菲现在是禁军统领,没了她,谁来保护我?还有姜昭,他之前就住在宫里,若是现在将他赶出去,还得重新修整府邸,费银钱也费人力……」
霍奚舟的脸色越来越黑,姜峤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她也是说着说着才意识到,自己那皇宫里好像确实住了不少人……
「我只是想让宫里热闹些。」
姜峤转移话题,「你还没说方才去哪儿了。」
「去见了窦太医。」
闻言,姜峤的脸色微微一僵,略微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讪讪地合上奏摺,手指绕着自己肩头垂落的髮丝打圈,「他又教训我什么了?」
「他夸你。」
姜峤瞪圆了眼,有些惊喜地,「夸我?」
「窦太医夸陛下勤勉尽责、事必躬亲。子时不歇,卯时又起,成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没有一刻懈怠。」
霍奚舟垂眸盯着姜峤,嗓音沉沉。
姜峤绕着髮丝的动作顿了顿,「……」
果然还是告状。
「窦太医还说,十一月的时候,陛下偶感风寒,连着几日烧热不退,却还不遵医嘱,拖着病体早起听政、出巡东都。?还有这几日,陛下的右手手腕突发不适,窦太医劝你静养,不要再亲自批阅奏摺,可你……」
听到这儿,姜峤才终于出声嚷了起来,「这件事我可是老老实实听他的,别冤枉我!」
「是么?」
霍奚舟拿起矮桌上的摺子,目光落在上面的硃批,「那为何奏摺上还是你的字迹?」
姜峤莞尔一笑,从矮桌上拿起硃笔,却是用左手在无用的白宣上随意写了几字,字迹竟与右手所写的毫无差别。
「我的确未用右手,而是用的左手。」
姜峤笑着转向霍奚舟,面上还颇有些洋洋自得。
可霍奚舟却只觉得心疼,压根笑不出来,他将视线从姜峤那张笑靥上移开,眸底闪过一丝晦暗,低声道,「皎皎,你若再如此……我会后悔。」
会后悔将她带回建邺,后悔将她重新推上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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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愣了愣。
即便霍奚舟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她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姜峤搁下硃笔,收敛了面上的笑,望向窗口,「方才,我好像听见城中在放焰火?」
「嗯。」
「那是为你放的……其实你应当出府看看,建邺城今夜一定很热闹。」
霍奚舟沉默不语,侧眸看向姜峤,眸色深深。
再绚烂的焰火,再热闹的夜景又如何?在他眼里也不及姜峤万分之一。北伐一役已经让他们这一年聚少离多,如今总算告一段落,他自然是要好好守着姜峤,一步也不想离开。
?就在方才听窦太医抱怨时,霍奚舟甚至还生出过一个念头——带姜峤离开。
什么胡人,什么南靖,什么家国百姓,通通都抛下不管了。他只想带她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好好休养,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正当霍奚舟暗自思忖时,姜峤忽然又出声道,「可光是建邺城热闹又有什么用?这里数十年如一日,无论是胡人最猖獗的时候,还是岐山被那场山火烧成灰烬的时候,建邺城都是如此繁华安乐……」
顿了顿,姜峤转头,与霍奚舟视线相撞,白日里柔和温婉的眉眼此刻却添了几分坚定,「有朝一日,我想要江州、上谷还有洛阳,也能变成今日的建邺。」
口吻是不可动摇的。
「……」
霍奚舟怔住,一时心中竟百感交集。
还记得当初在江州时,也是这样一个冬夜,他大义凛然地叱责姜峤是这世道的始作俑者,姜峤则辩解她只是想活下去。
时至今日,竟是完全变了光景。
姜峤成了一个勤政爱民的君王,而自私偷安、心怀苟且的人变成了他霍奚舟。
见霍奚舟半晌没说话,姜峤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不解地,「听呆了?」
霍奚舟下意识抬手,握住了眼前挥动的手掌,可下一瞬,手中冰凉的触感便瞬间令他清醒过来。
「……怎么如此凉?」
霎时间,霍奚舟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消失了,眉峰倏然压低,面上掠过一丝不安和慌乱。
姜峤却并不在意,「我如今有些畏寒,不过连窦太医都说了,这并非什么大事,只要热炭熏炉不断,养养就好了。」
虽听她如此说,可霍奚舟的神色还是没有半分和缓。
畏寒……
当初在江州,姜峤刚从水牢里逃出来的狼狈模样犹在眼前,那时医师为她诊治后便说过——经此一遭,娘子的身体终究是伤了根本,往后轻则畏寒虚弱,重则反覆高热、时常休克,最终衰竭而亡。
回想起这番话,霍奚舟的眼里愈发起了波澜,心口仿佛被针扎了似的,泛起阵阵刺痛。
他不自觉握紧了姜峤的手,可下一刻又松了力道,好像是怕捏疼了她,动作温柔而小心地将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姜峤不明所以,轻轻挣扎了两下,「做什么?」
「替你驱寒。」
霍奚舟埋在她颈间,嗓音低沉。
「……我有熏笼。」
霍奚舟顿了顿,将姜峤怀里的熏笼移开,復又调整了坐姿,让她能亲密无间地倚靠在自己胸前,「有我在,不必用它。」
难道人还能比熏笼更暖和吗?
姜峤刚想反驳,可手掌无意中从霍奚舟的脖颈上擦过,顿时将所有话咽了回去,舒服地眯起了眼。
她彻底放松下来,侧靠在霍奚舟怀里,抬手搂着他的脖颈,将冰冷的双手贴在他颈侧取暖,「冰吗?」
「尚可。」
姜峤勾了勾唇,抬眸扫了霍奚舟一眼,调侃道,「镇北王从前要做朕的刀,如今又要做朕的暖手炉吗?」
霍奚舟微蹙的眉总算舒展开来,他垂眼,一手搂着女帝不盈一握的细腰,一手将她肩头滑落的大氅又拉了起来,从善如流地应声道,「陛下想要杀人,臣便是刀;陛下畏寒,臣便是暖手炉……」
说着,他对上姜峤的视线,眼眸深处忽然又蕴蓄了一团暗火,嗓音喑哑,仿佛在刻意蛊惑一般,变得有些暧昧,「若陛下想要别的……臣也可以……」
身后的那只手掌,悄无声息地探入大氅内,按在了姜峤的腰后。
掌心的炽热透过单薄的寝衣,烫得姜峤脸红心跳,耳根发麻,贴在霍奚舟颈侧的手指也微微蜷缩,分明想要收回,却又贪恋那抹温度,仍然若即若离地刮蹭着。
如此纠结的小动作,在霍奚舟看来便是邀请。
他眸色一暗,低头去寻那双绯红的唇瓣,却忽地被一抹明黄隔绝了视线。
霍奚舟动作一顿,才发现一封奏摺挡在了自己跟姜峤中间。
姜峤举着奏摺的手微微移开,露出含羞带怯的半张脸,眸子里浮动着细碎的烛光,「明日还得早朝,不能耽搁。」
霍奚舟抿唇,下颌的轮廓微微绷紧,那只贴在姜峤后腰的手掌仍没有移开,而是不甘心地摩挲了两下。
姜峤眼睫一颤,气息略有些不稳,笑着躲开了霍奚舟的手,「不过朕的确有件要紧事需劳烦镇北王……」
下一刻,她将奏摺递到了霍奚舟眼前,笑容里既有些讨好,又有些恶劣。
「眼睛好累,不想看了。劳烦镇北王今夜就做一晚秉笔宫人,将这些念给朕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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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佳人在怀,镇北王又是当暖炉又是当秉笔,任劳任怨地念了一整晚不知所云的摺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4 15:09:33~2023-01-05 17:1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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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争宠(二)
翌日, 姜峤还是卯时一醒就匆匆回了皇宫上,霍奚舟自然也没有再在王府待着,而是亲自将姜峤送到太和殿, 顺便也上了个朝。
霍奚舟这一年几乎都在外征战,甚少出现在朝堂之上, 如今杵在殿前,姜峤一时竟有些不自在, 只能刻意地别开了视线, 不往他的方向看。
唯有尽量忽略此人灼灼的目光,她才集中注意力,将其他人的话听进去。
可朝堂上不自在的岂止姜峤一人。
霍奚舟今日虽未穿铠甲,也未穿朝服,只是穿着一身毫无赘饰的玄色长袍, 披着深色的狐裘, 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看着不似驰骋沙场的大将军, 倒像一个来旁听朝政的闲散王爷。
可他虽收敛克制了那身杀伐之气,光是站在那儿, 仍是带着几分凛冽的威势和压迫, 叫他身后不少朝臣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喘。
就连往常敢在女帝面前直言不讳的谏臣, 今日进谏时都变得委婉温和,被霍奚舟轻飘飘扫一眼, 声音就不自觉低了下去。
如此一来,姜峤今日御门听政便结束得比往日早了许多。
就在身边的宫人要宣布退朝时, 姜峤的视线忽然落在太和殿东侧后排, 一群身穿荼白朝服的臣子中, 她忽地想起什么,向身侧的宫人耳语了一句。
宫人便扬声道,「国子监祭酒莫听林留下,移步暖阁。」
此话一出,太和殿内倏然一静。
姜峤起身的动作也蓦地僵住,一言难尽地扫了眼传话宫人。
她方才是让他去给莫听林传话,可却是叫他待所有人退下后,去宫门口拦莫听林,谁叫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叫嚷?
宫人被姜峤瞪了一眼,这才记起今日的朝堂与平时有何不同,脸色一变,下意识朝殿前的霍奚舟看去。
与此同时,殿内其他朝臣也都齐刷刷看向了霍奚舟。
霍奚舟原本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察觉到众人的目光,眉峰才略微压低了些。
「微臣遵旨。」
一道年轻磁性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霍奚舟眸色微顿,转身朝说话者看去。
只见一穿着荼白色朝服的青年自纷乱的朝臣队列中走了出来,行过礼后匆匆起身,露出一张温润清逸的面庞。
青年转眼对上霍奚舟的视线,不卑不亢地浅笑了一下,才跟着宫人朝暖阁走去。
霍奚舟忍不住蹙眉。
此人他从未见过,可为何不论是声音还是容貌,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女帝单独召见朝臣,霍奚舟自然不好跟过去,因此他提前回了太初宫。在太初宫望见那方安乐椅时,他才勐然忆起什么,终于明白莫听林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阿兄今日上朝见到莫听林了?」
霍青萝放下手头的公文,看向霍奚舟,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来询问此人。
霍奚舟垂眼,目光落在桌上被压盖着的公文,恰好看见了半露的莫听林三字,面上闪过一丝异样,又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莫听林……」
「应当是取自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霍青萝耐心地解释道,「莫大人是新任国子监祭酒,博闻强识、年轻有为,不过出身寒微,若不是姜姜惜才,他再过个几十年也出不了头。」
听到姜姜二字,霍奚舟眉心又是一跳,凉凉地插了一句,「要么唤她陛下,要么唤她阿嫂。」
霍青萝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凭什么。若真论起来,我跟姜姜认识可比阿兄你要早,我唤她姜姜的时候,阿兄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错了。」
「什么错了?」
「我跟她认识得更早。」
霍奚舟不咸不淡地纠正道,「不信你大可去问她。」
「……」
霍青萝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转头就要离开,「看来阿兄对莫听林也不是很好奇,你说他那样一个出身,怎么举手投足都那么像钟离氏的郎君呢……」
霍奚舟眸光忽地一闪,吐出两字,「站住。」
霍青萝站定,好整以暇地转头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走近,垂眸看了她一眼,「你也觉得像?」
「不止我,很多人都觉得像,这整个宫里,怕是只有姜姜看不出来。自然,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件事。」
霍青萝说道,「不过阿兄,我已经都替你试探过了。这个莫听林还真是个表里如一的真君子,他向姜姜进献了个法子,在地方上擢选出身低微却才华斐然的书生,叫他们也能有机会进太学,与世家公子一较高下……所以姜姜这些时日,很是重用他。」
霍奚舟眸色沉沉。
「好了,我还有公事要忙,不能陪阿兄你在这儿闲聊了。」
霍青萝丢下这么两句,便趾高气昂地捧着公文离开。
霍奚舟独自站在原地,眸中暗潮涌动。片刻后,他才抬脚太和殿暖阁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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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里,姜峤详细地问了太学改制一事的进展。
虽然一年前,建邺世族收到重创,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可朝堂上一眼望去,仍是庸碌的世族子弟居多,剩下的便是从前靖武帝破格用军功提拔的寒门武将。
姜峤觉得还不够,寒门不仅能出武将,亦能出文臣。朝廷用人,不应看出身的高低贵贱,而应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擢选寒门子弟入太学只是第一步,待到朝堂上可用之人多起来,再彻底革新官员的选拔制度。
姜峤十分看重此事,于是一谈起来便忘了时辰。待到商议得差不多,她挥手让莫听林退下,一转眼才发现笙娘候在暖阁一侧,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笙娘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渔家女,穿着一袭绛色宫装,颇有几分气度,这一年行事也十分沉稳,甚少露出这幅着急担忧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
见莫听林退出暖阁,笙娘才疾步朝姜峤走来,「陛下,王爷来了,一直在偏殿等着。」
姜峤愣了愣,「何时来的?」
「一个时辰前就来了……」
见笙娘如此谨小慎微,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姜峤忍不住好笑地打趣道,「来便来了……怕他做什么?霍奚舟又不会吃人。」
笙娘面色讪讪,含煳地催促道,「陛下还是快些过去看看吧。」
姜峤起身朝偏殿走去,前脚刚踏进门,后脚就听见身后传来掩门声。
姜峤转头,只见笙娘压根没有跟进来,而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伸手要掩门。一见姜峤看过来,她立刻像是被吓到的鹌鹑似的,生怕姜峤要唤她进来,连忙砰地关上了门。
「……」
姜峤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身往殿内走。
偏殿里静悄悄的,她绕过屏风,才看见霍奚舟正靠坐在圈椅中,一手支着额,一手搭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指间竟夹着一枚黑棋。
他背对着屏风,似乎正在思索什么,因此没有察觉姜峤的靠近,指间的黑棋落在扶手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
姜峤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霍奚舟竟在独自下棋?!这偏殿里又不是没有旁的东西,阁架上还摆着兵书,而他竟然选择了下棋?
霍奚舟低垂着眼,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局上,心中所想却与棋局没有半分关系。
耳后根某个熟悉的位置又隐隐泛起灼痛,这一年间但凡他与姜峤分别,那道划了十字疤痕的伤处便会时不时作痛,只是疼得不甚厉害,远不及此刻。
他心里清楚,这是那只子蛊在作祟。
思念、妒忌和不安……但凡是和姜峤有关的所有情绪,都会受体内那只同样敏感躁动的子蛊牵引,变得越来越浓烈……
霍奚舟眉峰微蹙,执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便漫不经心地要往棋盘上掷去。
「噫。」
身后忽地响起一声惊唿,
下一刻,一只手径直从霍奚舟肩头越过,拦住了他手中那枚即将飞出去的黑棋。
玄色织金的衣袖垂落在霍奚舟的肩头,盪开一股熟悉的清浅暖香,霍奚舟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他侧过头,如同上瘾似的,轻轻嗅了嗅,一时间,耳后根的灼痛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怎么有人下着下着没了耐性,竟要将整盘棋都毁了?」
姜峤拈着那枚黑棋,看向霍奚舟,眉眼弯弯,口吻尽是调侃。
霍奚舟眼底的那点阴翳顷刻散去,伸手搂过姜峤那纤细的腰肢,直接将她抱坐在了腿上,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埋头吻了下来。
他原本只浅尝辄止,化解蛊虫带来的酸楚,可一碰到姜峤,那点星火慾念便突然有了燎原之势……
唇舌侵入,甚至比昨日重逢时更急切、更强势,带着更多侵略的意味。那搂在姜峤腰间的手掌也火热得几乎炙烫,逐渐收紧了力道,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
姜峤招架不住地后仰,被迫靠进了圈椅中,手里的那枚棋子也掉在了地上,转了几圈才颤动着停下。
她很快便察觉出霍奚舟的异样,抬手抵上他的肩,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亲得手脚发软,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待到霍奚舟终于松开她,将脸埋入她的颈间,姜峤的脸已经红得犹如酣春桃色。
「你方才……是在下棋吗?」
姜峤心口起伏,气息不稳地问了一句,往日清泠泠的嗓音都变得模煳起来,「跟自己对弈最是静心,你怎么下成……这幅样子?」
闻言,霍奚舟忍不住低笑起来,笑声沉哑,炽热的吐息尽数喷洒在姜峤颈间,烫得她双肩颤了颤。
他低着头笑了好一会儿,才偏头亲了亲姜峤的耳廓,与她耳语道,「手在弈棋,心在想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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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争宠(三)
姜峤听得眼睫一颤, 耳根都红透了,却还是故作正经地转移话题,「从下朝到现在, 还未到两个时辰……你若两个时辰便如此,之前在江州是怎么待了那么久的?」
「在江州, 自然是更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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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低沉道,握着姜峤的手腕, 先是探向心口, 「不止是这儿,还有……」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却叫姜峤会错了意。
她下意识以为霍奚舟又要拉着她的手做什么,脸一下涨得更红,刚要将手抽回来, 却见霍奚舟竟是抬起手, 攥着她的手指探向了自己的耳后根,眸光暗沉, 「还有这儿。」
姜峤怔住,指腹在霍奚舟的耳后摩挲了两下, 便触碰到那十字型的疤痕。
「会……疼吗?」
霍奚舟低低地应了一声, 声音闷沉,似乎还不着痕迹地掺了些委屈。
任谁也想不到, 昨日还在城门口威风凛凛凯旋的镇北王,今日却刻意做出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 只为换取女帝怜惜……
「好啊霍奚舟!你终于露馅了!!」
一声怒喝响起,霍奚舟愣住, 诧异地看向姜峤, 只见她竟是已经冷了脸, 勐地收回手,挣扎着便要起身。
「……露馅?什么露馅?」
霍奚舟自然不会让她就这么逃了,只能一手箍住她的腰身,一手将她推搡的两只手捉了制住,「好端端的,为何发脾气?」
姜峤咬牙切齿,「这蛊虫何时会作痛,我最清楚不过!唯有你对旁人动了情意,此蛊才会发作……」
霍奚舟定定地盯着姜峤,一眼便看出她此刻是真的在生气,而非做戏,眼里不由闪过一丝错愕。
「谁告诉你,这蛊虫只有一种疼法?」
「镇北王,你可是忘了我体内这只蛊虫也曾是子蛊?」
姜峤瞪了他一眼,「还用旁人告诉我么?」
霍奚舟眸色微滞。
当年医师将第三只蛊虫种进他的身体里时,明明白白地告诫过他,若子蛊对母蛊有情,亦会因为不能时刻待在母蛊身边而发作……可姜峤却浑然不知此事。
也就是说,她身中子蛊时,从未因此缘由发作过蛊虫……
霍奚舟莫名放松下来,心中盘旋的那些情绪,连同耳后伤疤处的灼痛,都尽数消弭。
可见他沉默不语,姜峤只觉得他是被自己说中了,一颗心止不住地下坠,眼尾染了些薄红,声音冷沉,「松、手。」
霍奚舟回神,见姜峤当真误会了,只能将医师告诉他的话復又转述了一遍。
「……当真?」
姜峤也懵了。
「你若不信,去将那医师唤来,再问一次。」
「不必。」
姜峤缓过来,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般反应有些丢人,冷哼一声,抽回自己的手,在霍奚舟心口戳了戳,「你若真移情别恋,自有这只蛊虫会收拾你,疼死算了……」
霍奚舟望着她,「那现在这种疼法,你管还是不管?」
「……」
姜峤想了想,干脆伸手探向霍奚舟耳后那道伤疤。
纤细的指尖在伤疤上轻轻按压着,又揉了揉耳廓,不轻不重的力道着实勾得人心痒。偏偏她不自知,一边动作,还一边认真地问道,「这样会好点吗?」
霍奚舟半搭着眼帘,遮掩了愈发幽深的眸光,半晌才启唇道,「……没有。」
姜峤皱了皱眉,加重了些力道,「这样呢?」
霍奚舟喉头攒动,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伸手越过姜峤,挥袖一扫。棋盘上的残局瞬间被毁,黑白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你……」
姜峤一惊,刚要转头去看,却被霍奚舟一下抱起来,按在了棋盘上,钗环也噹啷一声坠落,如墨的青丝在桌上散开。
姜峤尚未反应过来,满心都在惋惜被毁的棋局,忍不住埋怨地嚷了起来,「好好一局棋,还是被你毁了……」
霍奚舟俯身下来,微凉的手掌探入层层叠叠的裙裳下,玄色织金的衣裙现出一道逐渐上移的皱痕,「……改日再陪你下。」
「霍奚舟!」
姜峤脸上的绯色去而復返,声音也变得比往日更婉转,整个人几乎想要蜷起来。
霍奚舟眼神愈发幽暗,指骨分明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唇上,将她的羞恼声都堵了回去,方才在她耳畔低声道,「放心……不会耽搁明日的早朝……」
「……」
姜峤眼里漫开一层朦胧的水雾。
偏殿外,笙娘被方才棋子哗啦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不住朝殿门口凑近了些,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
可殿内却又恢復了沉寂,没再发出什么异样的动静,唯独剩下棋子时不时砸落的响声。
……难道是在下棋么?可这落子的速度似乎快了些?
不过片刻,就连落子声都消匿了。笙娘面露疑惑,但没再细究,离开了偏殿外。
殿内,棋盘上已经空无一物,却仍留有余温。那条玄色织金的裙裳凌乱地坠在地上,有些棋子被盖在下面,有些则压在裙裳上头。
架在殿中央的屏风,映着软榻上二人交缠的身影。
姜峤整张脸泛着娇艷的绯色,鬓髮被汗浸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溃不成军时,她勐地偏过头,克制不住地抬手,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阻止了喉间溢出来的呜咽声。
霍奚舟贴在她的耳畔,低哑地笑了一声。停顿片刻,他才强硬地将她的手拿开,用炽烈的吻将那些声音堵了回去。
双唇分开。
霍奚舟的视线落在姜峤沾着泪珠的眼睫上,他顿了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嘆,伸手撩开她颊边湿漉漉的髮丝,復又贴近,开口唤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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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似是胁迫,又似是乞求。
「皎皎……你不能不要我。」
***
翌日,禁军统领楚芳菲就从女帝那里接到了一道圣旨——不许镇北王在白日里靠近御书房、暖阁以及其他听政议政的地方。
禁军们听了这道旨意都吓了一身冷汗。这阵仗,莫不是女帝已经开始忌惮镇北王,要开始防着他了不成?更要命的事,若镇北王执意要闯宫门,他们哪一个能拦得住?
怕什么来什么。
果不其然,晌午后女帝前脚刚进御书房,后脚镇北王就不疾不徐地晃到了御书房外。
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无一人敢做出头鸟。
可就在霍奚舟要踏上台阶时,一柄长/枪竟是嗖地飞了过来,重重地钉在他面前,止住了他继续往前的脚步。
「王爷止步。」
楚芳菲穿着利落的窄袖飞鱼服,出现在霍奚舟身后,一出声,口吻里竟带了些幸灾乐祸,「陛下有令,不让您进去。」
霍奚舟侧眸扫了她一眼,抬手将钉在台阶上的枪拔了出来,随手一抛,便朝楚芳菲刺了过去。
枪风扫过,楚芳菲神色微变,勉强侧身握住枪桿,却被那力道带得踉跄了几步。
霍奚舟不大客气地启唇,「你这枪法也想拦住我?」
楚芳菲堪堪站稳,眉宇间的得意之色尽消,但还是强撑着气势,攥着长枪在地上戳了戳,「拦是拦不住,但镇北王当真敢闯么?」
楚芳菲身后的禁军们无不吓变了脸色。
天爷啊,这不就是在赤/裸/裸地挑衅镇北王吗?!
可出乎众人的意料,霍奚舟听了这话也不恼,反倒是扯了扯唇角,掷地有声地吐出两字——
「不敢。」
「……」
这两个字跟镇北王的气势未免有些太不搭了吧?
还未等一干禁军回过神,霍奚舟已经转身离开,从楚芳菲身边经过时才丢下一句,「好好管教你的人。」
「……是。」
送走霍奚舟,楚芳菲转头,目光阴恻恻地扫过那些禁军,冷笑了一声。
天色昏黑时,姜峤才从御书房出来,虽然已经下旨不许霍奚舟靠近,但一出门,她仍是下意识扫视了一圈,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王爷去青冥殿盯昭王的课业了。」
笙娘及时地说了一句。
姜峤这才收回目光,「谁说朕要寻他?」
笙娘暗自发笑,转眼看见两人走近的身影,行礼道,「霍大人。」
霍青萝领着一个披着靛蓝色斗篷的男子走到姜峤近前,「陛下。」
姜峤颔首,看着那人风尘僕僕地摘下斗篷,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淡淡地唤了一声,「表兄。」
许谦宁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参见陛下。」
「外头天寒地冻,摆驾瑶华台吧。」
姜峤搓了搓手,「朕已命人在瑶华台设宴。」
「草民遵旨。」
许谦宁如今带着归云坞的遗民仍在山中避世而居,但却不再限制族人出山,就连许谦宁自己,也时常离开归云坞。前段日子霍奚舟北征时,他便曾出山襄助。
瑶华台,姜峤问了几句归云坞如今的状况,许谦宁一一回答,两人便再没有什么话可说。
霍青萝在一旁看得嘆了口气,尽力想要活跃气氛,姜峤和许谦宁都一句句地应和,可到底不復从前,说话时依旧是那样陌生疏远。
「对了。」
许谦宁忽地想起什么,「草民这次来建邺,还为陛下带来了一样东西。」
一个盖着黑布的笼子被呈到了姜峤面前。
姜峤愣了愣,甚至还未掀开,便猜到里面是何物,眸光微动。
「陛下走后,一直是三叔公替你照顾这只狸奴。这次来建邺,三叔公托我将它带过来。」
顿了顿,许谦宁说道,「三叔公说,这是陛下的玩宠,陛下得自己养,他养不起了。」
姜峤垂眼,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
「三叔公还是如此风趣,一只狸奴而已,又不是那吞吃金银的貔貅……」
说着,她伸手掀开那罩着笼子的黑布,正对上一只巨大肥圆的猫脸,笑容倏然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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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争宠(四)
瑶华台的赐宴, 霍奚舟并未露面。彼时他仍在盯着姜昭修改策论。姜昭磨磨蹭蹭地,直到天黑才将改好的策论交给夫子,然后忙不迭地请走了霍奚舟这尊大佛。
霍奚舟便早早地回了太初宫等姜峤。
没想到这场宴席结束得倒是早, 他刚从飞鸾池沐浴出来,便听说姜峤已经回了宫。
霍奚舟踏入寝殿, 冷峻英朗的面容仍覆着一层湿气。尚未见到姜峤的人,便听得一阵雀跃的笑声。
仔细一分辨, 竟是出自姜峤之口。
霍奚舟怔了怔, 除了从前在归云坞,他还未曾听到姜峤笑得如此开心过。
而更令他错愕的是,姜峤笑着笑着竟还开始柔声细语地说起了话,就连音色也添了几分娇俏。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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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把衣服穿上好不好?」
「你别动, 别蹭我……」
霍奚舟的脸色越听越黑, 忍无可忍地加快步伐,循着声走过去, 一下掀开帷帐。
帐内的一人一猫便纷纷顿住动作,不约而同朝他看过来。
霍奚舟僵住, 「这是……什么东西?」
姜峤艰难地将那只胖乎乎的猫儿抱了起来, 朝霍奚舟乐呵呵地笑,「看不出来吗?这是三叔公他们送我的狸奴。」
霍奚舟的目光落在那圆滚滚的身躯、和凳子腿那般粗的小短腿上, 神色一言难尽。
「长成这样……被当成猪餵大的?」
姜峤揉着那胖乎乎的猫脸,「去年生辰, 三叔公送给我的时候,它还小得很, 怯生生的, 长得便与我们从前救过的那只一模一样……你看, 像不像?」
「……没有半分相似。」
「那是他长大了!若当初那只狸奴能活过冬日,再被我餵一年,说不定也能长得这般白白胖胖……」
姜峤嘆了口气,声音变得有些低落,抱着那狸奴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霍奚舟立刻接受了床榻上出现一只怪兽的事实,转移话题道,「可给他起过名了?」
姜峤摇头。
霍奚舟伸手,在那狸奴的脑袋上抚摸了一下,「它如今是御猫,怎能没有名字?」
姜峤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叫它……粥粥。」
霍奚舟黑脸,「不行。」
「我说的是米粥的粥!」
「那也不行。」
霍奚舟顿了顿,「可以唤它饺饺。」
姜峤面露不忿,抬手便要给他一掌,「霍奚舟你……」
「我说的是水饺的饺。」
霍奚舟捉住姜峤的手腕。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肯跟这只胖狸奴唤同样的名讳。
折腾了半宿,最终还是霍奚舟退让一步,同意了姜峤提出的一个略微折中些的名字。
第二日,成天在宫中闲着无事的镇北王被女帝关在太初宫,为她的宝贝狸奴雕刻铭牌。
于是这一日,整个太初宫的宫人都看见镇北王大喇喇地坐在殿门外的台阶上,一手木牌一手刻刀,身边还四脚朝天瘫着一只筲箕那般大的「怪兽」。
木牌上是女帝亲手写的两个字——将军。
霍奚舟耷着眼,一笔一划循着那潇洒的字迹刻划。可临到了,还是有些不甘心。他侧眸扫了一眼身边那只瘫着肚皮的胖猫,刻刀在指尖打了个旋,又在将军上面添了字。
姜峤下朝回来时,便看见狸奴颈间已经系好了铭牌,只是那名字……
「霍奚舟你阳奉阴违?!」
女帝的一声怒喝自殿内传来,「我让你刻将军,你给我刻了个什么?胖将军?!」
镇北王阳奉阴违,惹怒女帝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甚至传到了宫外。
一时间,建邺城里又是人心惶惶。
不论如何,宫里还是多了一只名为「胖将军」的御猫。
***
转眼间便到了正月三十。按照南靖的礼制,帝王会在大年初一于太和殿备陈乐舞,设大宴,宴请百官和外藩使臣。而除夕则是与皇子、后妃一同用膳的团圆家宴。
可今年却有些特殊,女帝没有皇子,也没有后妃,后宫里唯有一位镇北王。按照礼制,有资格与姜峤一同守岁的唯有霍奚舟,宫里原本也是这样准备的,可架不住其他不够格的外人软磨硬泡。
霍青萝说,两个人守岁太过冷清,怎么能叫团圆家宴。姜峤觉得她说得有理,便允准了她参加家宴,顺道还问了一句霍老夫人。
「阿母还未回建邺呢,她如今还在汝宁县,说要在汝宁县过节,不打算跟我们这些小辈掺和在一起。」
霍青萝一走,姜昭便来了。姜昭说,他虽然不是皇子,但却是姜峤最亲的堂弟,唯一的亲人。姜峤想着,若不让姜昭参加家宴,那过几天还要特意为他办一场宗亲宴,浪费银钱,干脆大笔一挥,也允准了。
姜昭走后,姜峤反覆想着他说的那句「唯一的亲人」,思忖了片刻,又将许谦宁的名字也加入了家宴名单。
没过多久,楚芳菲也气势汹汹地来了,说霍青萝在她面前炫耀了一通,她觉得十分寒心。自己身为禁军统领,除夕还要在宫里巡逻,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罢了,都来。」
姜峤揉了揉眉心。
楚芳菲扛着枪,高高兴兴地走了。
姜峤头疼地看了一眼越添越多的筵席名单,莫名有点担心除夕那日的场面。
除夕当夜,众人在瑶华台「欢」聚一堂。
「楚统领走错地方了吧,此刻你该守在瑶华台外面,怎么还登堂入室呢?」
霍青萝和楚芳菲原本就不合,此刻见了面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我在外面还是里面,自是要听陛下的。陛下待我亲近,当然捨不得我在外面受冻。」
楚芳菲抱着自己的枪,口吻挑衅。
「楚芳菲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腆着脸求到陛下跟前……」
楚芳菲翘起一根手指挖了挖耳朵,「哦,霍大人不是在说自己吧?」
见两人剑拔弩张,许谦宁觉得自己不能冷眼旁观,下意识想要开解她们,却被想要看乐子的姜昭拦了下来。
「许表兄许表兄,你管她们女娘做什么,来来来,到本王旁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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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页
许谦宁噎了噎,「王爷客气了,谦宁一介庶民,怎敢与王爷称兄道弟。」
姜昭不以为然,「本王是陛下的远方堂弟,但你可是陛下的亲表兄!」
许谦宁扯了扯唇角,笑容莫名有些酸涩,不过姜昭却是看不出来,他又转头看向楚芳菲和霍青萝,开始火上浇油,「哎呀别吵了别吵了,二位姐姐都是陛下最器重的肱骨之臣……就是不知道谁更受器重呢……」
霍奚舟和姜峤抱着胖将军走到瑶华台外时,便看见了如此吵吵嚷嚷的一幕。
霍奚舟:「……谁让他们来的?」
姜峤:「……我。」
霍奚舟看向姜峤,姜峤低头看着胖将军。
霍奚舟抿唇,忽然觉得今日这场年夜饭不吃也罢。
两人在瑶华台外站了一会儿,殿内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的存在,仍然吵嚷个不休。
姜峤也被吵得有些头疼,刚想出声制止,却瞥见霍奚舟已经转身,竟是要离开的架势。
「哎!」
姜峤连忙放下怀里的胖将军,扯住了霍奚舟的衣袖,「去哪儿?除夕夜本就该热闹些,你都多久没参加过这样的年宴了,难道今年还想一个人喝闷酒?」
霍奚舟顿住,似是想起什么,神色微怔,眉宇间竟是添了一丝沉郁。
片刻后,他才又看向姜峤,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摩挲了两下,低声道,「你先进去。」
「那你呢?」
「我去……静一静,很快回来。」
姜峤将信将疑,「真的会回来?」
「自然。」
目送霍奚舟的背影融入夜色,姜峤的心情也变得有些低落,她不明缘由,只以为霍奚舟是因为要与这么多人一起守岁而不开心。
「陛下!」
殿内的姜昭终于看见了姜峤,率先唤了一声。
楚芳菲和霍青萝的争执顿时停止,齐刷刷朝殿外的姜峤看了过来。
姜峤调整好表情,迈步走入殿内。
「阿兄没来吗?」
霍青萝越过姜峤,诧异地看向她身后。
「晚点再来。」
一干人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大概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霍奚舟才姗姗来迟,挟着一身凉意在姜峤身侧落座。
姜峤看了霍奚舟一眼,这才吩咐开宴。
因为是家宴,姜峤说了一切从简,所以宫中并未安排舞乐,但霍青萝却为今日特意准备了节目,开始卷在场的每个人。
霍青萝把自己的古琴抱了上来,「臣这几日琴艺有所精进,特意准备了一曲献给陛下……还有王爷。」
霍奚舟眼皮跳了跳,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就是被顺带捎上的。且听霍青萝的口吻,全是不情愿和勉强。
「那就……弹吧。」
姜峤强颜欢笑。
趁霍青萝准备的时候,霍奚舟朝姜峤的方向靠近些许,低声道,「她何时学的琴?」
姜峤也以手掩唇,「进宫第一年便学了。那年宫宴,聂婕妤献舞,秦宝林作画,她不甘居于人后,硬着头皮弹了一曲凤求凰……」
霍奚舟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陛下的后宫,当真热闹。」
「……」
姜峤闭上了嘴。
霍青萝的琴艺比起几年前还算有长进,没到不堪入耳的地步。不过她这次弹得曲子也简单些,毕竟霍奚舟还坐在上头盯着,她还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当着霍奚舟的面再弹一次凤求凰。
一曲终了,姜峤象徵性地拍手称赞了几句。
话音未落,楚芳菲就提着自己那桿枪站了起来,「陛下,臣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也不像某些人,脸皮厚如城墙,非要不懂装懂……臣今日就给陛下耍一套枪法吧!」
「倒是也没什么必要……」
姜峤话音未落,楚芳菲已经提枪一扫,在殿中央干净利落地耍起了楚式枪法。
眼见着楚芳菲和霍青萝都上了,姜昭也坐不住,献宝似的给姜峤念了首贺新年的诗。连许谦宁也被这几个人卷得有些尴尬,只能上场变了个民间再常见不过的戏法。
不过殿内这些人除了霍奚舟,竟无一人见过,于是许谦宁这一齣戏法,竟是获得了满堂彩。
霍奚舟从前只听说宫宴上,妃嫔们为博得君王一笑,会使劲浑身解数献媚讨好。不曾想今日这场家宴,竟也是这幅情状……
「我们人人都准备才艺,现在就差镇北王了。」
霍青萝不怕死地提了一句,「不知阿兄给陛下准备了什么惊喜?」
此话一出,霍奚舟瞬间成了全场焦点。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落在了他的身上,包括姜峤。?
第80章 争宠(完)
霍奚舟眼皮跳了跳, 往霍青萝那里扫了一眼,眼风冷飕飕的,说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似乎是要将牙咬碎,「臣, 不会弹琴,不会念诗, 亦不会变戏法。」
楚芳菲这时竟是与霍青萝统一了战线, 「王爷,您要是不介意,也可以耍套枪法……」
突然想到什么,她噎住。
霍奚舟的枪法自然比她要强,若他也耍枪法, 自己岂不是输得很难看?!
「算了算了, 枪法不好……」
楚芳菲灵机一动,「王爷亮一手箭术如何?」
闻言, 姜昭的眼睛也瞬间亮了,「好啊好啊!我小时候就经常听人说, 镇北王在宫宴上三箭穿石!今日终于能看见活的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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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眉峰压低, 攥着酒盅的手掌蓦然收紧,眸光也变得愈发幽邃冷沉。
他的箭, 是用来杀敌的。怎么可能与这些人一样,用来在殿上献媚争宠……
绝无可能!
「其实……」
姜峤撑着脸, 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霍奚舟,眼里带着些微醺的醉意, 却亮闪闪的, 期待满满, 「我也想见识见识……那年宫宴,我被父皇关禁闭了……怪可惜的。」
霍奚舟默默放下酒盅,站起身。
「……我去取弓。」
殿内其他人欢欣鼓舞地嚷了起来,以楚芳菲和姜昭的声音最响亮,霍青萝也露出几分讶异,但很快又笑起来。
弓箭有了,却没有石头。
众人走出瑶华台,站在扶栏边朝台阶下的御花园张望。除夕之夜,宫里四处都张灯结彩,山石嶙峋的御花园也被遍布的红灯笼映照得暖意融融。
「不如……就射那个石头吧?」
姜昭踮起脚,朝御花园里指了指。
霍奚舟顺着看过去,只见他正没心没肺指着一块足足有两人高的巨大山石,比他十三岁那年射穿的石头大了十多倍。
霍奚舟搭在弓上的手指轻点,「……你管这叫石头?」
「是不是……太大了些?」
唯一一个正常人许谦宁弱弱地提出了异议。
楚芳菲和霍青萝却纷纷侧过脑袋,笑嘻嘻地看着霍奚舟。
「镇北王威武,这种小石头算什么!」
「御花园里就这座假山最小了,去哪儿找更小的石头?阿兄将就着射射看吧?」
「咳——」
姜峤轻咳一声,淡淡地扫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楚芳菲和霍青萝。
二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闭嘴噤声。
方才一出瑶华台,被冷风一吹,姜峤的酒就醒了大半,忽然就有些后悔刚刚听了楚芳菲的怂恿,如今看了那座假山,更觉得荒谬。
「霍……」
姜峤皱了皱眉,刚要转头劝霍奚舟离开,肩上忽地一暖。
她诧异地抬头,只见霍奚舟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身上的披风,罩在了她的肩上。他低垂着眼,拢紧了披风的衣领,将姜峤裹得严严实实,又移开视线,沉声吩咐宫人,「去取个怀炉来。」
「其实也没那么冷……」
宫人匆匆将怀炉递给霍奚舟,霍奚舟放到了姜峤手里,语调放缓,「方才听你咳了一声。你这身子骨,不能再受多一点寒气。」
姜峤心里一暖,抱紧了怀炉,「哦。」
霍奚舟刚要收回手,却又被姜峤拉住,「既然寻不到合适的石头,便就此作罢吧。」
霍青萝和楚芳菲瞪大了眼,异口同声,「陛下!」
姜峤却置若罔闻,只是摸着怀里的暖炉,「外面确实有些冷,都别在这里耗着了,回去用膳吧。」
霍奚舟垂眸看向姜峤,很快明白了她替自己解围的意思,眼里的笑意稍纵即逝,「好,我速战速决。」
姜峤愣住。
「啊啊啊啊你们腻歪完了吗?!」
姜昭在一旁发出杀猪似的嚎叫。
刚刚霍奚舟为了给姜峤披衣裳,随手就把那柄巨沉无比的弓扔给了他,此刻他艰难地双手托着,脖子上的青筋都突起来了,「救、命……哎呦!」
霍奚舟抄起长弓,转身面向瑶华台下,一挥手,便取了三支箭矢,弓弦拉满,直指山石。
他方才将外面的披风脱给了姜峤,此时只穿着一件单薄贴身的窄袖劲装,肩宽劲腰,凭栏而立,自带一股沉稳肃冷的气度,连眼神都含了三分剑光。
姜峤捧着怀炉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一时竟有些晃神。
下一刻,霍奚舟眯了眯眸子,捏着弓弦的手指倏然一松,三支箭矢「嗖」地飞了出去。
说好了要速战速决,果然连一秒都没再拖延……
箭矢破空,带起一阵冰冷的劲风,其中还蕴含的杀意和威势令众人不自觉后退了好几步,满眼期待地朝对面那座假山望去。
借着不远处昏暗的光线,只见三支箭矢竟是在空中划出了截然不同的弧线,从三个角度狠狠地钉进了那山石中——
瑶华台外一片寂静。
众人神色各异,唯有姜昭惋惜地哀嚎了一声,「啊,就只是扎进去,没能穿过吗?当年不是连整个石头都碎成渣了吗?」
姜峤沉下脸,冷冷地瞪了姜昭一眼,姜昭连忙捂住了嘴。
姜峤犹豫了一下,转向霍奚舟,只见他缓缓放下弓,目光仍落在那假山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
「这已经很厉害了!」
姜峤牵住霍奚舟的手,扫了一眼其他人,口吻里带了些警告的意味,「有本事你们也射一箭试试,若能将这假山射碎,镇北王这个位置让给你们都行!走了走了……」
姜峤拉着霍奚舟要走,却不料手腕一紧,又被他用力攥住。
霍奚舟挑了挑眉,薄唇微启,「不行。」
话音未落,二人身后突然响起石头碎裂的声响。
「啊啊啊!快看!」
姜昭尖叫起来,「碎了碎了!」
姜峤呆住,回过头。
不远处,被三支箭插中的山石突然裂开了一道道细缝,只听得「轰」地一声,陡然坍塌,腾起一片尘烟——
霍青萝和楚芳菲尚在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冲上来的尘烟扑散了一脸,顿时手忙脚乱地遮着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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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灰头土脸地一转眼,只见霍奚舟早就揽着姜峤退到了远处,还用披风挡在了姜峤面前,没让她沾到一点灰。
「……」
直到灰尘彻底散尽,霍奚舟才好整以暇地放下手里的披风。
姜峤眨眼,「当真……碎了?」
霍奚舟望着那消失在视野里的山石,扯了扯唇角,笑容里掺了些轻狂恣意,可低头朝姜峤看过来时,素来凛冽的眉眼又温柔得不像话,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也隐隐闪烁着细碎的光亮。
「这三箭,便当做是为你除祟驱邪。」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愿新岁,陛下的一切烦恼都有如此石,自此厄运消散,万事胜意。」
姜峤仰着头,怔怔地盯着霍奚舟,突然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声,「霍奚舟……」
刚唤了三个字,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呈菜的宫人们又陆陆续续来到了瑶华台。
霍青萝愣了愣,「今日的菜点是我亲自确认过的,已经全部上齐。怎么还有?」
宫人面露难色,看了霍奚舟一眼,「是王爷特意命我们加的。」
众人诧异地看向霍奚舟。
回到瑶华台,宫人们这才将霍奚舟特意加的一道菜从食盒中取了出来,呈到每个人面前。
姜峤好奇地低头一看,竟然是一盘煮好的饺子,还配着调制好的蘸料。
「……」
姜峤僵住,竟是瞬间想起了在江州那一年的除夕夜。她心情有些复杂地看向霍奚舟,却见他也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
二人相对无言,另一边的姜昭等人却大失所望,「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的菜呢,原来就是饺子啊。」
「阿兄,你不会还让他们在里面放了铜板吧?」
铜板二字令主位上的女帝和镇北王双双回神。
「放了一枚。」
霍奚舟强调道,「今日便看你们谁有这个好运气。」
姜昭对这个倒是很感兴趣,立刻拿起筷子。
姜峤望着自己盘中的饺子,却面露怅然,迟迟没有下手。
霍奚舟抿唇,将筷子递向姜峤,「试试。」
「你之前说要出去静一静,就是去御膳房,让他们加这道菜?」
姜峤问道。
霍奚舟颔首。
姜峤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他手中的筷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一盘饺子,翻来覆去地琢磨起来,甚至恨不得拈着手指算上一卦,一如那年在江州一般。
纠结了半晌,姜峤才选定了一枚饺子。
齿间传来熟悉的咯噔一声。
姜峤面上闪过一丝异样,低头一看,饺子馅中果然又夹了一枚铜板。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面上的郁色一扫而空,「好兆头。」
见她露出笑容,霍奚舟的神色也缓了缓。
众人闻声看过来,见姜峤已经吃到了铜板,顿时露出兴致缺缺的表情,也都搁了筷子。
姜峤将那枚铜钱挑了出来,也没有再动剩下的饺子。霍青萝眼尖地发现了,调侃道,「陛下第一口就吃到铜钱,剩下的便不吃了?」
姜峤笑了笑,「我不爱吃茴香馅。」
话一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霍奚舟分明是知道她的口味,怎会让御膳房做一盘茴香馅的饺子呢?
「茴香馅?」
霍青萝眼睛亮了,「陛下不如赏给我吧?」
「不行。」
霍奚舟斩钉截铁地驳了回去,一张俊脸又无情地板了起来。
霍青萝却不会被他吓到,迈着小碎步就靠了过来,「陛下,我爱吃茴香,给我吧?」
姜峤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
霍奚舟神色微沉,刚要伸手去拦,霍青萝却已经眼疾手快地夹了一枚饺子。
「嘶……」
霍青萝一口咬下去,竟也被饺子里的铜板咯了牙,错愕地捂着腮帮子,含煳不清地,「不,不是只有一枚铜板吗?」
姜峤也愣了愣,霍奚舟脸色泛青。
闻言,楚芳菲似乎猜到什么,几步上前,也从姜峤那盘饺子里夹了一枚,送入口中嚼了一下,随即眉头一皱,吐出铜板。
「这一盘肯定都有铜板!」
「阿兄你作弊!就为了陛下能吃到铜板,你作弊?!」
「堂堂镇北王,竟然在一盘饺子上作弊!!」
众人纷纷围了上来,不依不饶地怼着霍奚舟开启嘲讽模式。
姜峤回过神,在一旁看着他们嬉笑怒骂,看着霍奚舟被围在中间,一脸被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拿他们无可奈何的模样,唇畔的弧度越发扩大,开心得双眼都弯成了月牙。
久违的,她又找回了从前在归云坞、在外祖父外祖母身旁的那种归宿感……
她虽未能找到自己的世外桃源,但至少身侧还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与她一同热热闹闹地守岁。
现世安稳,便无需身赴桃源。
正想着,霍青萝等人已经将一整盘饺子里的铜板都拆了出来,堆在了碗碟中,充当霍奚舟欺下媚上的罪证。
姜峤的目光落在那些铜盘上,神色又恍惚了一瞬。
刚刚在殿外,她唤霍奚舟那一声,其实是想告诉他。
当初在侯府,许云皎的确没有对武安侯一见钟情;可若是那年宫宴,姜峤并未被禁足,而是坐在了皇子席。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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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会对少年意气的霍奚舟一见倾心。
(完)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写霍奚舟和姜峤的if线,甜甜的青梅竹马,没有误会没有伤害,用来弥补正文的所有遗憾和错过。
附赠一个小剧场:
女帝与镇北王婚后两年,都未能诞下皇嗣,朝野上下无不挂念。
镇北王召见医师,得知女帝因当年水牢之刑,可能无法再生育。可就在同一日,女帝却从另一位医师口中得知自己有了喜脉。
女帝被恭贺的朝臣们拖住,未能及时将这一喜讯告知镇北王。
谁料镇北王匆匆赶到时,误会女帝又在被那些朝臣以子嗣逼迫,心疼、恼火外加自责,令他脱口而出,将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口口声声称是自己难以孕育子嗣。
霎时间,御书房静得犹如死地。
女帝:……那我怀了谁的孩子???
朝臣:救命!女帝腹中之子不是镇北王的!!女帝给镇北王带了绿帽!!南靖又又又要亡了!!!?
第81章 两相欢(一)
建邺城昨夜落了一整晚的雪, 皇宫内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被雪色点缀的金瓦红墙。
宫人们穿着绛色袄裙,捧着送往各个宫中的节礼踏雪而行, 面上没有丝毫新岁将至的喜色,唯有谨小慎微的忐忑。
一队又一队宫人从紧闭的葳蕤轩门口经过, 却没有停歇。
葳蕤轩宫墙另一边,一个扎着两髻的脑袋从覆着皑皑白雪的树枝后探了出来。待到宫人们都消失在宫道尽头, 他才动作笨拙地攀着宫墙, 纵身一跃,从墙上跳了下来。
葳蕤轩外守着的侍卫也听到了异响,勐地转头看过来。见宫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才收回了视线。
五皇子姜峤就这样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葳蕤轩。
到了皇宫僻静处, 她熟门熟路地在一个草丛边蹲下, 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裹的鱼肉。
下一刻,一只背黑肚白的狸奴便循着味道, 嗖地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却没有立刻埋头吃鱼, 而是龇牙咧嘴地对着姜峤嗷了几嗓子, 一脸愤怒。
「生气了?」
姜峤捏着他瘦得只剩下皮毛的小脸颊,眯了眯眼, 「真对不住,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这些天被关起来了, 连葳蕤轩的门都出不了,所以才不能来餵你……」
「喵呜——」
狸奴的叫声这才弱了下来, 绕着姜峤蹭了蹭, 埋头吃起了她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新鲜鱼肉。
见他吃得狼吞虎咽, 姜峤也在地上坐了下来,自言自语道,「今日是除夕,我和阿母虽不能吃顿好的,但能让你吃饱,也不错。」
虽是隆冬,这里的日光却不错,不似葳蕤轩,待了这么久都见不着太阳。
姜峤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絮絮叨叨地跟狸奴聊天,最后还一时兴起,给狸奴算了一卦。
宫中禁止巫蛊之术,连带着她平常学习占卜打卦都十分小心,没想到好巧不巧,这一卦竟被一个不知身份的黑衣少年瞧见了。
好在少年看上去有些混不吝,但心肠却不错,不仅没打算将她占卦的事说出去,还替受伤的狸奴包扎了腿。
只可惜,是个命不久矣的好人……
「餵。」
姜峤心一横,唤住了少年。
少年不解地转身,姜峤快步走过去,犹豫了好一会,才手探进衣袖,取下手腕上的一枚铜钱。
「这是用来挡灾的铜钱,我分你一枚。你今日务必戴在身上!」
少年垂眸,略微有些诧异,但还是将铜钱收进掌心,「多谢公公。」
姜峤顿时又炸毛了,「都说了我不是公公!」
「可我阿父说,宫里除了皇帝皇子,就只有公公。」
少年上下打量她,「你显然不是皇子,那还能是什么?」
若是皇子,怎么会看着比他还穷酸落魄?
建邺城的这些世家公子哥,但凡有些身份,无不把自己装扮得像个金孔雀,骨子里都透着道貌岸然的味道。
眼前这人却并非如此……
姜峤噎了噎,「总之别叫我公公。」
少年想了想,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大师。这么珍贵的东西,大师竟愿意给我。如此恩德,小人该如何回报?」
姜峤纠结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摆摆手,「算了。」
「这样吧,大师既然跟我投缘,那我们便拜个把子。」
「拜,拜把子?」
姜峤被逗笑了,「你要跟我拜把子?!」
见她笑得乐不可支,少年也忍不住扬起唇角,笑得十分阳光,「以这枚铜钱为信物,下次再见面,哥哥我罩着你。」
姜峤好不容易才收敛了笑容,转身离开,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好啊,等你下次见到我,我就跟你拜把子。」
这世上的人,大多都只有一面之缘。
况且她被困在这深宫里,哪儿都去不了,与此人再碰面的机率便更不值一提,所以姜峤便更没将此人的话放在心上。
又在皇宫里偷偷绕了一圈,姜峤才回到了葳蕤轩。
她本打算从出来时的位置再翻进去,却不料葳蕤轩的门竟敞开着,守在门口的侍卫也不见了!
「阿母……」
姜峤的脸色瞬间变了。
该不会是她偷偷跑出去被发现了,又连累整个葳蕤选受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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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顾不得再隐藏行踪,惴惴不安地朝宫门口跑去。
出乎姜峤的意料,葳蕤轩内仍是一派风平浪静,唯有寥寥几个宫人和许采女站在院中。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们……看好五殿下,别再让他到处闯祸,你们便是……咳咳……这般照看的……」
许采女大病未愈,拢着身上的披风,一边咳嗽,一边发火,整个人瞧着虚弱得很,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倒。
姜峤探出脑袋,弱弱地唤了一声,「阿母?」
许采女转头看过来,神色一松,埋怨道,「又偷偷跑哪儿去了?」
见她没有真的动怒,姜峤才小跑了过去,露出一脸谄笑,「只是去餵猫,今日除夕,我不想让它挨饿……」
许采女无奈地摇摇头,目光落在姜峤衣裳上的脏污,「快,快去替五殿下寻件新衣裳来,时辰快来不及了。」
「什,什么来不及?」
姜峤不解。
许采女苍白的脸上露出些喜色,「陛下解了你的禁足,叫你去太极殿参加宫宴!」
「……」
姜峤懵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许采女推进了屋子里,净手洁面,换上了一套雪青色的锦袍。
待太极殿的宫人赶到葳蕤轩时,姜峤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阿母,只我一人去太极殿吗?那你呢?」
许采女唇畔的笑意凝滞了一瞬,淡淡道,「陛下只命人带你过去。」
「……那我也不去了。」
姜峤赌气皱眉。
许采女气得又咳嗽了两声,「你父皇好不容易想起你,你便又抗旨不遵……再闹下去,你我便不止是禁足了!「
姜峤讪讪地撇嘴。
父皇对他们母子虽不热络,但虎毒不食子,难道父皇还会真的赐死他们不成?
心里虽如此想着,嘴上却不敢再反驳。
「我去便是。」
夜色降临,皇宫内却不似往日那般冷清肃然,越靠近太极殿,执灯的宫人便越多。
到了太极殿,从那座殿宇里冒出来的光几乎将半边夜空都照得彻亮,与烛灯都要省着用的葳蕤轩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姜峤突然有些紧张,暗自搓了搓手,才深吸一口气进了太极殿。
殿内已经来了不少臣子,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人人都挂着一张笑脸寒暄,根本没注意到走进来的姜峤。
姜峤也没打算引起他们的注意,于是贴着阴影处慢悠悠地往上走。她虽顽劣,却也知道,今日被允准赴宴的朝臣无一不是肱骨栋樑,她这么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万一得罪哪位世家重臣,倒霉的还得是她。
皇子的坐席被安排在皇帝的右下首,以长幼次序入座,姜峤身为五皇子,坐席刚刚好在皇子中间。
姜峤默默走向自己的桌案,还没来得及坐下,便见一旁坐着的四皇子头也不回地招手,「过来,替本宫斟酒……」
一转眼看见姜峤,四皇子愣住,哎呦了一声,「原来是五弟啊!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宫婢。」
姜峤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落座,粗着嗓音还击道,「四皇兄,眼疾得趁早治。若让父皇知道你沉溺于美色,以至于耳目昏聩,见谁都是貌美宫婢,那定是要发怒的吧?」
「本宫还以为这大半个月的禁闭,会叫五弟吃个教训,往后谨言慎行。没想到还是这么伶牙俐齿,不知祸从口出……」
四皇子冷哼了一声。
两人正槓着,忽然就听得上方传来宫人尖细的声音——
「陛下驾到。」
太极殿内倏然一静,一干臣子纷纷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伏地跪拜,姜峤也连忙随着诸皇子起身行礼。
「免礼,平身。」
沧桑却尽显威势的中年男声遥遥传来,在殿内迴响。
「谢陛下。」
姜峤放下手,暗自瞥了一眼高坐主位上的皇帝,又很快收回视线。落座后,她不经意朝殿内的诸位朝臣扫了一眼——
这一眼却令她吓得不轻。
一众与她父皇差不多年纪的朝臣纷纷起身归位,而白日里才与她碰过面的那个黑衣少年,竟然格格不入地混在其中,而且还刚刚好坐在她的斜对面!
姜峤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一晃神便被脚下的坐垫绊了一跤,在桌案前摔了个屁股墩。
这一动静也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他下意识朝这边看过来,正对上姜峤的视线,笑容僵住。
伴随着舞乐声,数十名舞姬乐伎已经缓缓走进殿中。二人隔着奏乐起舞的人群,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震愕。
一个百戏班的杂耍少年,竟会出现在这大殿之上!
姜峤下意识看向与那少年同坐一席的中年男人。那是个满脸肃杀之气的武将,眉宇间仿佛都蕴藏着刀光剑影,和殿内其他世家贵族全然不同。
「父皇也太抬举霍氏了,一个行伍出身的武夫,竟能坐在那个位置,甚至压了聂氏和秦氏一头……」
大皇子和四皇子在一旁窃窃私语。
「霍靳刚打了胜仗,父皇自然要给霍氏这个脸面,还特意让他携妻儿入宫。整个建邺城内,还没有哪位世家公子能在这个年纪进宫赴宴。」
大皇子眯了眯眸子,打量起对面那个黑衣少年,「霍氏那个小子叫什么?」
闻言,姜峤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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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叫……霍奚舟。」
作者有话说:
霍奚舟:来,我们来拜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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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两相欢(二)
霍奚舟……
姜峤若有所思地耷下眼, 又在心里将这个陌生的名字默念了一遍。
「阿父。」
霍奚舟也终于从震愕中回过神,唤了一声霍靳,「我们对面坐着的, 都是皇子?」
霍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点头。
霍奚舟眼皮跳了跳, 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中间那个……如此矮小如此瘦弱, 也是皇子?他与旁人吃得难道不是一家饭么?」
霍靳眉梢也抽动了一下, 瞪着眼低声呵斥道,「臭小子!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当对面是什么人,还敢这么口无遮拦!」
叱责完了,霍靳的目光才落在既「瘦弱」又「矮小」的姜峤身上。他顺着位置一数, 才告诉霍奚舟, 「那位应当是五皇子。陛下的皇子里,唯有他母亲的出身最低, 所以……」
霍奚舟恍然大悟,嗤笑了一声, 「所以就跟我们霍氏在这建邺城中的处境一样。」
霍靳沉默了片刻, 才开口反驳,「不, 他的处境比我们更难。」
霍奚舟抿唇,收回视线。
「宁国公还未到么?」
上座的皇帝忽然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很快便被殿内的丝竹管弦声淹没,可在场每一个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朝臣们心中皆是一震, 齐刷刷朝左上首、最靠近皇帝的案席看去, 果然空无一人。不怪他们方才没有留意, 任谁也想不到,如此隆重的宫宴,竟有人敢比圣驾来得还迟……
「宁国公到——」
殿外传来一声通传,殿内的舞乐声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朝殿门口望去,只见宁国公钟离裕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年。少年虽年纪不大,但在场不少人却都听过他的名号——钟离裕的么子,钟离慕楚。
「参见陛下。」
与其他人的紧张相比,钟离裕父子反倒十分淡定从容,好似对圣上大不敬的并非他们,而是另有其人。
这若换做旁人,怕是根本连太极殿都进不来。可轮到钟离氏,皇帝面上便没露出丝毫不悦的神色,反而眯了眯眼,「奉之,今日朕没等你,便叫他们开宴了……你不会介意吧?」
「是臣来晚了,还望陛下勿怪。」
钟离裕郑重其事地请罪,口吻看似惶恐,挺直的腰背却没有矮下去半分。
皇帝笑道,「你方才一来,将他们精心准备的这支乐舞都搅黄了。你说说,朕该如何罚你?」
钟离裕顿了顿,好整以暇地应道,「臣今日来迟,事出有因。陛下,不应罚臣。」
此话一出,殿内倏然陷入一片死寂,氛围竟是比之前更加凝重而压抑。
饶是乡野出身、刚进建邺城不久的霍奚舟,也察觉出了一丝异样。他下意识看了霍靳一眼,可霍靳不知在想什么,脸色不大好看,而其他朝臣也都低垂着眼,似乎有些惴惴不安。
「……」
霍奚舟若有所思,抬眸看向对面。
视线扫过的一瞬间,便被一双亮晶晶的小鹿眼完全吸引了过去。
旁人要么是在担忧,要么是在害怕,可那双眼睛眨巴眨巴,目光在皇帝和宁国公之间来回横扫,眼底的新奇和兴奋简直压都压不住……
霍奚舟愣了愣,愈发觉得姜峤有意思,也不由放松下来,探究地盯着她。
此时此刻,姜峤的确抱着一种看戏的心态,只恨自己来之前没有在袖子里塞一捧瓜子,一边嗑一边欣赏这样的场面。
她自小被冷落,没什么见识,还是第一次经歷这种场面。
阿母从前一直说,父皇是这宫里说一不二、最了不起的人,连带着她也是这么以为的。可今日一瞧……
谁说皇帝就一定是九五至尊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时间有点来不及了,只能先发这么多了……
明天尽量多写一点补上!
感谢在2023-01-10 20:57:29~2023-01-11 21:0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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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两相欢(三)
就在众人心中忐忑时, 钟离裕拍了拍手,便有两个宫人抬着一块盖着红绸的托盘走进了殿内。
「臣今日之所以来迟,是被这份要献给陛下的贺礼耽搁了。」
钟离裕解释道。
听到贺礼二字, 皇帝稍微来了兴致,倾身向前, 「哦?什么贺礼?」
众目睽睽之下,钟离裕抬手掀开了红绸, 露出一块稜角分明、头颅般大小的黝黑石块。
姜峤原本还好奇地向前凑了凑, 直到看清红绸下的东西,才露出失望的表情。不是都说宁国公府富可敌国、手眼通天吗,没想到贺礼竟是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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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页
殿内鸦雀无声,姜峤又盯着那块石头瞧了好一会儿,眸光忽然滞住。
这石头, 怎么越看越像御花园里狸奴最爱趴着晒太阳的那块呢……她曾经还调侃过, 问它睡在上面硌不硌得慌……
皇帝唇畔的笑意也起了一丝波澜,眼底闪过些冷意, 「奉之,这便是你的贺礼?一块奇石?可朕眼拙, 竟是瞧不出这石头有何蹊跷。」
钟离裕尚未来得及说话, 身后便传来一道温和清亮的少年音,「回禀陛下, 这并非顽石,而是传闻中无坚不摧的……玄铁。」
钟离慕楚从钟离裕身后走出来, 恭敬地躬身行礼,张口便是引经据典, 称这块「玄铁」如何稀有, 钟离氏的人在山间苦苦寻觅了多少年, 才得此一块,而将它运回建邺的这一路又歷经了多少波折,钟离氏的人彻夜不休地赶路,跑死了多少匹马,才赶在今夜将这块稀世玄铁运进建邺,带入宫中。
一番话将在场诸人都给说懵了,姜峤更是听得目瞪口呆,对眼前这个看似温其如玉、才华卓然的钟离慕楚有了新的认知。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有钟离氏点石成铁。若非她认出这块石头的来歷,怕是也要被这番说辞给说动了……
「玄铁……好一个玄铁。」
皇帝再次笑出声,「许是朕老眼昏花,竟连石头和玄铁都分不清。你们谁眼神好,帮朕瞧瞧,这究竟是石头,还是玄铁?」
这话一抛出来,众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的目光扫到谁,谁就哗哗冒冷汗,低眉顺眼,根本不敢与他对视。若说在场还有谁正襟危坐,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胆量,竟是唯有霍靳一人。
可皇帝与霍靳对视了一眼,却还是收回视线,看向了另一边。
「恪儿,你说呢?」
最终,四皇子成了被皇帝钦定的倒霉蛋,也成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包括钟离裕。
四皇子后背的冷汗唰就下来了,站起来回话时腿都在打颤,「父,父皇……」
他嗫嚅了几下唇瓣,忽地灵机一动,「父皇!儿臣孤陋寡闻,从未听过玄铁之名,不敢妄言……但,但五弟他刚刚神色有异,似是有话要说!」
四皇子勐地转身,直勾勾地盯着姜峤,「五弟!你来告诉父皇,那是玄铁还是石头!」
姜峤浑身一震,整个人僵在原地,
皇帝眯了眯眸子,视线越过四皇子,幽幽地落在了姜峤身上。他似是才后知后觉想起姜峤的存在,顿了顿,「小五今天也在啊,那就你来说吧。」
姜峤在阴影里缩了一整晚,此刻避无可避,只能从阴影中站了出来,「父皇……」
「五皇子有何高见?」
钟离慕楚也看过来,他的面上仍带着笑,可那目光却令姜峤不寒而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危险……
若答不好,怕是今日连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姜峤攥了攥手,连带着手腕上繫着的铜钱也被她收进掌心。
「石头还是玄铁,你可瞧清楚了?」
见她迟迟不回话,皇帝愈发不耐,口吻带着几分愠怒和催促。
姜峤心一横,启唇道,「回父皇……」
「陛下。」
忽然,一道熟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虽带着些粗哑,却十分响亮地打断了姜峤。
姜峤呆住,惊诧地回过头,便看见霍奚舟站起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臭小子……」
霍靳的脸色瞬间变了,下意识蹦出三个字,可再想要拦却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霍奚舟不知轻重地站到了殿中央。
霍奚舟走到姜峤身边,两人的目光短暂交错了一瞬,一个忐忑,一个笃定。
下一刻,霍奚舟抬眸,直视上座的皇帝,「若想分辨石头和玄铁,无需多言,一试便知。」
此话一出,就连皇帝也愣住了,半晌才看向霍靳,「霍卿,这便是你家的儿郎?」
霍靳蹭地起身走过来,「陛下恕罪,小儿莽撞,不懂规矩……」
「果然虎父无犬子。」
钟离裕盯着霍奚舟,突然出声道,「你且说说,要如何试?」
霍奚舟仰头,对上钟离裕压迫而凛冽的视线,却没有丝毫退缩,「给我弓箭。」
皇帝眸光骤亮,抬手唤道,「来人,取朕的穿云弓!」
沉甸甸的穿云弓被呈到了霍奚舟手中,他又随手取了一支箭矢,转身面向「玄铁」。
他刚要抬手,衣袖却忽地被人扯住,一低头,便对上那双不安的小鹿眼。
「你……」
姜峤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不要命了?!」
霍奚舟唇角一扯,也微微低头,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嘆了一声,「再见面时定会罩着你……谁叫我一诺千金呢?」
「……」
姜峤哑然。
霍奚舟侧身,引弓搭箭,笑容尽收,眉眼间锋芒毕露。
万众瞩目下,弓弦一颤,三箭齐发——
径直穿透了钟离裕献上的「玄铁」,直直钉在了太极殿的樑柱之上。
是玄铁,还是顽石,如今不言自明。
箭鸣声在殿内迴响,绕樑未绝。姜峤的一颗心也犹如那抖颤的弓弦,上下震动,久久未能停歇。
「好,好!好箭术!!」
皇帝抚掌大笑,「霍卿当真是教子有方。可惜啊,朕却没有一个这般敢勇当先的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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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靳眉头紧皱,强颜欢笑,「陛下谬赞。」
「的确是个胆识过人的好孩子。」
钟离裕脸色只阴沉了一瞬,很快便恢復了初时的从容,竟也笑着称赞起来,仿佛刚刚被射穿的假玄铁与他毫无关系。
「陛下,若非这位霍氏儿郎,臣还不知要被手下那些人矇骗多久,险些犯了欺君之罪!」
钟离裕拱手告罪,一旁的钟离慕楚也跪了下去,缄默不语。
皇帝笑着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扶起钟离慕楚,又看向钟离裕,「奉之,下次可千万要擦亮眼,万万不能在群臣面前出这种糗了。」
「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最后才越过姜峤,走到霍奚舟面前。
霍奚舟双手呈上穿云弓,刚要跪下,却被皇帝拦住。
「这柄穿云弓,今日便赏给你了。」
皇帝上下打量着他,眼里尽是赞许,「好孩子,你叫什么?」
「霍奚舟。」
皇帝颔首,转向霍靳,笑眯眯地说道,「霍卿,朕今日便要收奚舟为义子,你看如何?」
霍奚舟一怔。
霍靳大惊,「陛下三思!小儿粗鄙顽劣,好勇斗狠,怎能配得上做陛下的义子!」
「朕唯独中意他,如何配不上?」
皇帝一意孤行,「奚舟啊,从明日起,你进宫来,在青冥殿读书习字……」
说着,他抬手一挥,将一众皇子都召到了殿中央,随后低下身,拍拍霍奚舟的肩,指了指对面的皇子们,「朕膝下这些皇子,你寻一个作伴便是。」
闻言,少年攥紧了手里的穿云弓,神色却全然不似霍靳那般凝重,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不卑不亢、恣意锐利的英气,好似灼灼骄阳般,将殿内的一切风谲云诡驱散除尽。
半晌,他转过身,歪了歪头,看向被皇帝挡得严严实实的姜峤,嘴角一咧,朗声道。
「陛下,我选他。」
***
散宴后,姜峤回到葳蕤轩,整个人的魂却像是留在了太极殿。
许采女在她身边高兴地团团转,「宫宴还未结束,你父皇便叫人赏了好些东西来,我扫了一眼,都是些极为名贵的文房四宝……听说今日在太极殿,你父皇终于允准你去青冥殿读书,还特地将霍大将军的儿郎赐给你做伴读,是不是?」
姜峤怔怔地坐在桌边,被许采女晃了几下才回过神,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阿母……谁是谁的伴读……还说不定呢。」
许采女呆住,「什么意思?」
姜峤便将今日在太极殿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许采女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也坐在桌边发起了呆。
说到霍奚舟三箭穿石时,姜峤的掌心忍不住又开始冒汗。
「阿母,他这般出风头,令宁国公丢了脸面,钟离氏真的会放过他么……不过父皇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收他为义子,钟离氏应当会有所顾忌吧?可宁国公连父皇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还是一个义子……」
她自顾自地叨念着,苦恼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许采女察觉到什么,抬眼看过来,「你是在担心他?」
姜峤咬牙,忍不住又想起霍奚舟在射箭前说的那句话。
一诺千金,一诺千金……
当真会有人为了一枚铜板,为了一句戏言,就将自己的命都搭上吗?会不会是他自己原本就想出风头?那若是因此丢了性命,也不能怪她吧……
姜峤乱七八糟地想着。
另一边,许采女已经随手占了一卦,笑道,「放心,那霍氏儿郎已经化险为夷。过几日你去青冥殿,他定会毫髮无伤地站在你面前。」
姜峤总算松了口气。
许采女收起铜钱,「不管怎样,这位霍氏儿郎算是你的恩人。改日将他带到葳蕤轩来,阿母定要好好谢谢他。」
「……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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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两相欢(四)
年节刚过没几日, 皇子们的假期便结束了,又要日日早起去青冥殿读书。
姜峤初来乍到,被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 送到青冥殿时,双眼都困得睁不开, 姑姑的嘱咐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殿下,要用功读书……不要惹夫子生气, 更不要与其他皇子闹起来了……上次被禁足的教训, 莫要忘了!」
「嗯,嗯。」
葳蕤轩的姑姑前脚刚走,姜峤后脚就往桌案上一趴,脑袋一歪,彻底昏睡了过去。
霍奚舟走进青冥殿时, 便看见四皇子和他的几个伴读都围聚在最后一排的书案边, 正鬼鬼祟祟地作弄着什么。
霍奚舟挑眉,直接扛着自己的书箱走了过去。他比那几人的身量都高些, 一走近便将后排的景象尽收眼底。
人群中央,赫然是趴在书案上睡得不省人事的五皇子姜峤, 就连髮髻被人拆散编成了可笑的小辫子也浑然不觉。
「来来来, 再给本宫一支笔!」
四皇子一抬手,他的伴读便将沾满墨汁的毛笔递到了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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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撸起袖子, 跃跃欲试地就要朝姜峤脸上涂黑墨,可刚一动作, 手腕却忽然被人扣住。
「大胆!谁敢拦本宫?!」
四皇子勐地转头,对上霍奚舟那张桀骜不驯的脸, 懵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是你……」
毕竟是父皇刚收的「义子」,霍氏一族又正得圣宠,四皇子不敢太嚣张,口吻还算客气地告诫道。
「本宫知道,父皇让你做五弟的伴读,但五弟是什么出身,在宫里是什么地位,想必你进宫前应该也搞清楚了。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况且我们不过是在与五弟逗乐玩笑,你莫要插手。」
霍奚舟勾了勾唇角,若有所思地点头,可就在四皇子要收回手时,他又忽然加重力道拧过手腕,从吃痛叫唤的四皇子手中抽出了那支笔,「可惜,我偏不做俊杰。」
「霍奚舟!」
四皇子震怒,直接一嗓子将姜峤从睡梦中吵醒。
姜峤睁开眼,一脸起床气,砰得一声拍案而起,「吵死了,一群苍蝇嗡嗡嗡!」
她低气压地看向四皇子和霍奚舟,视线落在那支毛笔上,一下便猜到发生了什么。可下一刻,她的注意力便又被自己头顶异样的感觉吸引了过去。
「姜恪!你个混帐王八蛋!老子今天就要把你的毛全拔了烧了!!!」
姜峤怒火中烧,瞬间将许采调的不要再跟兄弟们打架抛到脑后,抄起自己桌上的书册就朝人砸了过去。
四皇子慌忙避开,「来人,给本宫好好教训教训他!」
姜峤这个小疯子,他上次就是低估了他的疯癫程度才吃了亏……
几个伴读刚要朝姜峤围上去,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比他们高出一个头的霍奚舟站在面前,双手环胸,指间还若无其事地转着那支滴墨的毛笔。
他掀起眼,冷嗖嗖的目光自他们面上一一扫过,「谁敢?」
众人:「……」
霍氏儿郎在宫宴上三箭穿石的事迹如今传得人尽皆知,他们不由心有戚戚,生怕那支笔也突然掷来,穿过自己的头颅。
姜峤背对着霍奚舟,听到他这两个字,心里竟是一下被什么填满了,胀鼓鼓的。生平第一次,她也感受到了被人撑腰、底气十足的滋味。
一时间,连声音都比往常宏亮了几倍。
「四哥,别跑啊!」
姜峤朝姜恪追了过去。
不出半日,整个皇宫便传遍了——五皇子入青冥殿的第一天,便和他的霍氏伴读将所有兄弟欺凌了个遍,成了实打实的「殿霸」。
许采女听到消息后,吓得摔碎了手里的茶盏,差点就要跑去皇帝面前脱簪请罪。谁料皇帝听了消息却并未动怒,反而大笑。
「朕这些儿子,个个都缺管少教……空有一个姜姓,骨子里却软弱得很,还不如钟离裕那个小儿子,更有潜龙之气。」
说着,皇帝便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挥手,「无妨,便叫他们闹去。若连区区一个霍氏儿郎都治不住,往后朕把这江山交给他们,他们也只能做旁人的傀儡。」
皇帝冷笑了一声,「到了那时,便不是挨揍这么简单了……」
皇帝不管,夫子却不能不管。
宫人们来往经过,便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年顶着厚厚一沓书册站在青冥殿外罚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被姜峤龇牙咧嘴地凶了回去。
「看什么看,走走走!」
霍奚舟低头,被她的样子逗乐了。
「笑什么?」
姜峤扶着头顶的书册,气不顺地瞪他。
霍奚舟靠着青冥殿的雕花窗格,懒懒道,「你现在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你不懂。」
直到青冥殿外没人了,姜峤才收敛了面上恶狠狠的模样,「这座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我若不亮出爪子,他们便以为我好欺负。」
霍奚舟若有所思地点头,但很快又扬起唇角,放下一只手拍了拍姜峤的肩,「放心,往后我罩着你。」
他分明已经用了最轻的力道,可一巴掌下去,还是将姜峤整个人拍倒在了地上,头顶上的书册也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姜峤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餵——」
霍奚舟也连忙放下头顶的书,在她身边蹲下,再次露出怀疑人生的表情,「都是男儿郎,你怎的如此弱不禁风?」
「……」
姜峤心虚地揉了揉肩膀,果断转移话题,「忘了问你,那日宫宴结束,宁国公府没有难为你吧?」
说到这件事,霍奚舟脸上的笑容微敛。他也屈膝在台阶上坐下,低声道,「那日一出宫门,便有暗器伤人,好在……」
他抽出自己颈间吊着的那枚铜钱,亮给姜峤看,「你这枚铜钱救了我一命,多谢。」
姜峤倒是有些不自在,「你也是为了替我解围,才被人盯上……」
话音未落,那枚铜钱竟是又被递还到了自己眼前。
姜峤诧异地抬头看向霍奚舟。
「那日你说这铜钱可以护身,我其实并不信,」霍奚舟神色郑重,将铜钱放回了姜峤掌心「如今信了,便不能再要。你这铜钱本是三枚,定有更玄妙的用处,若缺了一枚,反而令你身处险境,怎么办?」
姜峤怔住,指尖微蜷,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将铜钱重新丢回了霍奚周怀里,「收着吧。我少了一枚,虽不知运势如何,但却不会死。可你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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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皱眉,还有些犹豫。
「你一个男儿郎,怎么婆婆妈妈的!」
姜峤粗着嗓音嚷了起来,直接拽过霍奚舟的手,将铜钱绑在了他的手腕上,随后又撩起袖袍,露出自己的铜钱手串。
两只手并排凑在一起,一个骨节分明,一个却是白白嫩嫩,还有些肉乎乎的。
「你之前不是说了吗,要跟我拜把子。「
姜峤哼了一声,「我答应了。从今往后,你只要一直待在我旁边,那这三枚铜钱不就等于没有拆开?」
霍奚舟望着手腕上缠绕的铜钱,想了想,终于没再推辞,「也好。」
日上三竿,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两个少年并肩坐在廊下,晒了半日的太阳,才被夫子叫回青冥殿。
散学后,姜峤没忘记许采女的嘱咐,主动邀今日刚拜把子的兄弟霍奚舟去葳蕤轩。
谁料两人刚走到半路,竟是在御花园里就远远地瞧见了许采女。
「阿母……」
姜峤刚想跑过去,却见许采女被几个宫人押在了地上,而不远处,袁贵妃正颐指气使地说着什么,还一把拔下了许采女发间的鎏金缠枝步摇,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姜峤僵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袁贵妃已经领着宫人扬长而去,唯独留下跪坐在地上拾捡步摇碎片的许采女。
「……对不住,今天不能带你去葳蕤轩了。」
姜峤压抑着情绪,低声说了一句,「你先出宫吧……改日我再带你去见阿母。」
语毕,她便头也不回地朝许采女跑去。
霍奚舟果真没有再跟上去,但也没有离开,而是远远地望着,见那母子二人互相搀扶着一起离开,心情竟是有些复杂。
回到霍府,霍靳和霍夫人都已经等在了府门口。他们担心了一整日,生怕霍奚舟在宫里得罪了贵人,如今看见霍奚舟没有缺胳膊少腿,才松了口气。
「五皇子如何,可好相处?」
霍夫人问道。
霍奚舟想了想,看向霍夫人身边的霍青萝,「他……和青萝差不多。」
闻言,霍靳又开始吹鬍子瞪眼,「那位虽不受宠,但好歹也是皇子,跟你妹妹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么?」
霍奚舟哑然,一时也有些答不上来。
「祸从口出,你往后在宫里还是少说些话。」
霍靳连连摇头。
许采女最爱的鎏金缠枝步摇被袁贵妃砸断,姜峤自是不肯善罢甘休。
第二日,她便趁着两堂课中间的空当,悄悄熘出了青冥殿,甚至想办法甩开了霍奚舟,独自一人去了袁贵妃每日的必经之路,在石子路附近布了个阵法。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袁贵妃便牵着三公主出现在了石子路尽头,一步一步踏入姜峤的阵法中。
彼时,姜峤就躲在树后,看着她们一个个被吓得花容失色,心中竟还有些得意。
可她没得意一会儿,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皇帝驾到」,脸上的笑霎时僵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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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两相欢(五)
袁贵妃是宠妃, 三公主又是最得宠的女儿,皇帝远远瞧见二人跟见了鬼一般,在石子路上横冲直撞, 着急忙慌地叫停了步辇,快步赶过来。
父皇一到, 这事情便是要闹大了……
姜峤心里一咯噔,慌忙搬起自己脚边的花坛挪了个位置, 悄无声息地破了阵法。
「陛, 陛下!」
袁贵妃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花容失色,一转头看见皇帝,更是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救我……」
三公主也哭着扑到了皇帝怀里, 抽抽噎噎地叫着父皇。
皇帝一手搂着一个, 先是心疼,随后便是怒不可遏, 「定是有人在行巫蛊之术,给朕搜!翻遍园子也要将此人搜出来!」
姜峤一惊。
不知为何, 她脑子里忽然闪过几个画面, 心中也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突然意识到这次胡闹或许是真的没拿捏好分寸,父皇恐怕会真的问责于她, 而且不止是禁足那么简单……
姜峤下意识想要逃,可前后都有搜查的禁军和宫人, 一时间,她竟是避无可避。
眼见着便要被揪出去, 姜峤的后衣领却一紧, 整个人忽地腾空起来。
她蓦地瞪大眼, 刚要张口惊叫,却被一只手掌捂着嘴堵了回去。再回过神时,竟是已经摇摇晃晃地坐在了树杈上——
姜峤怔怔地垂眼,只见禁军们正好从她的脚底下经过,登时屏气凝神不敢再出声。
见她冷静下来,那只覆在她唇上的手掌也慢慢移开。
姜峤僵硬地扭头,正对上了霍奚舟的目光。
霍奚舟挑了挑眉,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
「父皇……阿声害怕,阿声想回宫……」
不远处,三公主哭哭啼啼的,皇帝终于松口,让禁军继续搜查,自己则带着她们浩浩荡荡地从御花园离开。
姜峤气都不敢喘地坐在树上,死死拽着霍奚舟胳膊挡住自己,只露出惊慌的一双眼,始终追随着树下来来回回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附近才没了宫人和禁军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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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见你那么得意,我还以为五皇子殿下天不怕地不怕,到了陛下面前也是一样敢作敢当。」
霍奚舟往树干上一靠,调侃道。
姜峤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仍是嘴硬,「我才没害怕,也没想躲,是你非要多此一举,将我拉上来!」
「……原是我耽误了殿下。无妨,还能补救。」
霍奚舟眯了眯眼,转头见不远处还有一队禁军在巡逻,当即要抽出手,将姜峤甩下去。
「别别别……」
姜峤瞬间怂了,愈发抱紧了霍奚舟的胳膊。
待禁军离开,霍奚舟才提着姜峤从树上跳下来,两人一同往葳蕤轩去。
「你不是应该在青冥殿吗,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姜峤问道。
「我是你的伴读,你不在,我还读什么?」
霍奚舟瞥了她一眼,「 没想到才一会工夫不见,你就差点惹祸上身。现在看来,我果然是半步都不能离开你……」
姜峤无言以对,踢踏着脚下的石子。
霍奚舟顿了顿,又开口道,「下次要做什么坏事之前,告诉我一声。」
「你要拦着我?」
霍奚舟嗤笑一声,抬手在姜峤发顶揉了一爪子,眉宇间流转着些许恣肆潇洒,「哥哥替你放风!」
「……」
姜峤怔住,竟是望着霍奚舟的背影发起了呆。
走到宫道的岔路口,霍奚舟才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回头看过来,「葳蕤轩怎么走?」
姜峤回过神,这才匆匆地跟了上去。
***
许采女第一眼见到霍奚舟的时候便愣住了。
少年的五官已经与幼时不大相同,可面相却是不会变的,更何况还是世间少有的孤煞面相……
只是许采女虽记得霍奚舟,霍奚舟却已然不记得当年的旧事。
这倒是让许采女松了口气。
当年她流落荒村,诞下姜峤,回宫后才动了些手脚,谎称姜峤是皇子,瞒过了众人。可那村子里帮过她的人,却很清楚,她生得分明是个女儿。
若霍奚舟当真认出她,便会立刻意识到姜峤是在女扮男装、冒充皇子……
许采女并不觉得霍奚舟会将这件事捅到皇帝跟前去,但这毕竟是欺君之罪,知情者还是越少越好。
「听阿峤说,你在青冥殿一直护着她……多谢。」
「娘娘不必客气,殿下也于我有恩……」
「咳咳咳——」
生怕霍奚舟将铜钱的事说出来,姜峤连忙咳嗽着打断了他。
许采女不解地看向姜峤,将一杯茶递过去,「你这孩子,怎么又呛着了?跟你说了多少次,吃东西要细嚼慢咽,急什么?」
姜峤悻悻地笑,趁许采女不注意才疯狂朝霍奚舟使眼色,示意他少说话。
可知女莫若母,许采女又怎会察觉不到这两人的小动作。很快,她便眼尖地看见了霍奚舟手腕上缠着的那枚铜钱,先是一怔,随后便心生感慨。
兜兜转转,这世间的巧合和缘分当真玄妙……
葳蕤轩第一次招待小主子的朋友,上上下下都热情得很,尤其是许采女,热情得让姜峤都有些不适应。
「阿母……你从前见过霍奚舟吗?」
霍奚舟离开后,姜峤忍不住问许采女。
许采女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自然没有。」
姜峤欲言又止,「那你……不会是跟霍将军有什么旧情吧?」
许采女脸都绿了,抬手一个暴栗敲在姜峤头上,「你胡诌什么?!」
姜峤痛得哎呦叫唤,捂着额头快速逃开,「就随便问问嘛,您这么生气做什么……」
许采女舒了口气,望着葳蕤轩的宫门,神色变得郑重起来,「阿峤,有句话你记住。」
「什么?」
「这宫里,没有人值得你信任,但霍奚舟……他会是一个例外。」
许采女笑了笑,「你可以相信他。」
姜峤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半晌才点头道,「……我知道。」
***
袁贵妃被戏耍一事不了了之,起初她还纠缠着皇帝哭诉了好一阵子,可没过多久,她的心思便被另一件事分走了。
因为皇后打算择一位皇子,记在中宫名下。
其实论出身,姜峤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许采女连着几夜没睡好觉。
「阿母可不想把我送去永宁宫……」
姜峤坐在青冥殿的房顶上,一边剥橘子,一边晃着腿。
「你阿母不想,那你呢?」
霍奚舟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金瓦上闭眼晒太阳。
姜峤愣了愣,回头看他,「我自然也不想,你怎么会这么问?」
霍奚舟睁开眼,目光落在姜峤面上,「阿父说,皇后要这个孩子是为了那个位置。所以宫里的皇子,人人都想争一争,你当真不想?」
姜峤摇头,「人人都能争那个位置,唯独我不行。」
霍奚终于坐起身,「为什么?」
姜峤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往嘴里塞了好几瓣橘子,含煳不清地搪塞道,「什么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当皇帝要困在皇宫里一辈子,白送我都不干……」
霍奚舟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没过几日,永宁宫设宴,名为诸位皇子替钟离皇后庆生,其实是让皇后相看皇子们的品行,做一个最终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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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霍奚舟所言,皇子们都想争那个位置,于是便个个都想算计姜峤。姜峤一改往常的机敏聪颖,而是照单全收,在宴席上惹得钟离皇后不快,令她彻底打消了收养自己的念头。
最后,被钟离皇后选中的人成了四皇子姜恪。
姜峤本以为,有了钟离氏做靠山,姜恪在宫中的气焰会越发嚣张,自己的日子便更加不好过。却没想到,自从进了永宁宫,姜恪竟像是变了个似的,成天浑浑噩噩,没精打采的……
不仅不欺负她了,还特别容易受惊,动不动就被她和霍奚舟吓一跳。渐渐的,姜峤也就懒得再跟他作对了。
姜峤的咸鱼生活又恢復了平静,每日里除了在青冥殿气夫子,便是和霍奚舟混在一起,两人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在宫里便如同一个人。
皇帝觉得稀奇,也渐渐对姜峤多了些关注。
其实在姜峤心里,父皇最好永远别关心她,也别来葳蕤轩看她……
不过也有好处。父皇来葳蕤轩的次数多了,许采女便不似从前那般病恹恹的,精神越来越好。
阿母好,便一切都好。
姜峤这么一想,便乐意去敷衍皇帝了。
***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钤山围猎。
皇帝带着一众皇子和世家权臣,浩浩荡荡地进了猎场。
霍奚舟今日穿了一身赭色劲装,繫着烟色额带,腰间别着箭筒,身后背着皇帝御赐的穿云弓,站在一众世家子弟中,意气风发,尤为显眼,引得不少随行来的女眷都频频朝他投来目光。
可霍奚舟却浑然不觉,他被周围世家子弟们身上散发出的极乐香熏得直皱眉,只能往旁边走开几步,到处寻找姜峤。
终于,在最中间的帷帐前,他看见了皇帝和皇子们的身影。
姜峤牵着自己的小马,与兄弟们站在一起,不论是人还是马,都直接凹下去一截。
「……」
霍奚舟不解地皱眉。
霍夫人曾说过,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个子窜得很快。可为何姜峤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仍是那副矮小瘦弱的样子?
皇帝的视线自皇子们身上扫过,也在最矮的姜峤身上顿了顿,「小五,听说这几个月,你一直在跟着奚舟学骑射,如今也该学有所成,若是这次还是两手空空,那朕便要问罪你的小师傅了。」
姜峤表情僵了一下,还未想好该如何回答,便听得皇帝发话道,「今日围猎,你们兄弟也比一比,若谁拔得头筹,朕重重有赏!」
皇子们斗志满满地吼了一嗓子,便各自翻身上马,冲进了林子里。
姜峤倒是也想像他们一样,帅气地翻身上马,奈何腿短手也短,拽着缰绳,踩着马镫,还是有些够不着。
正僵持着,后背突然被一股大力託了一把。
姜峤人是上去了,但却是以一个趴着的姿势。她抱着马鞍一转头,就对上霍奚舟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若是连这一匹都上不去,那整个马场便没有你能骑的马了。」
姜峤撇撇嘴,趴在马背上有气无力地,「刚刚父皇说,若是我今日还是什么都猎不到,便要问罪你……」
霍奚舟将缰绳递到姜峤手上,「若你今日一无所获,不等陛下问罪,我也没脸活了。」
「……」
姜峤苦着脸坐起身,驾着马跟在霍奚舟身后进了山林。
霍奚舟倒是没像其他人一样忙着射猎,而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姜峤,提醒她何处有猎物。可眼看着姜峤箭箭射偏,他脸色青了又黑,终是嘆了口气。
「算了。」
姜峤连忙放下弓箭追了上去,「你,你不管我了?」
霍奚舟从自己背后抽出穿云弓,「我要去射猎。」
姜峤委屈巴巴地盯着他。
霍奚舟瞥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射中的都给你。」
姜峤瞬间眉开眼笑,策马紧跟着霍奚舟。霍奚舟在前面箭无虚发,她在后面乐呵呵地捡漏。
又是一只野物被射中,远远地落在了地势凹陷的坡道那头。
姜峤动作熟稔地跳下马,朝那边跑了过去。
霍奚舟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突然眼尖地瞧见了什么,神色一变。
姜峤快步跑到中箭的野物身边,刚捡起来,却忽然听得两三个熟悉的人声。
「杀了他。」
「姜恪你敢?!」
似乎是大皇兄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声音颤抖着,「我,我不敢……」
姜峤很快辨认出这个声音属于四皇子姜恪,她一愣,诧异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大皇子正中了一箭躺倒在地,痛苦地□□着。而四皇子也跌坐在一旁,唯一站着的,只有钟离氏的那位公子——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漠然地将一把匕首丢到了脚下,「钟离氏从来不留废物。」
四皇子一惊,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惊惧不安地朝钟离慕楚脚边爬了过去,慌慌张张地拿起了匕首,转身捅进了大皇子的心口。
「!」
姜峤蓦地瞪大眼,脸上的血色倏然散尽。
而就在此刻,霍奚舟也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边,看清不远处的那一幕,他的脸色也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下一刻,钟离慕楚从袖中拿出了一瓶化尸水。
霍奚舟眼皮跳了一下,第一反应竟是伸手,蒙住了姜峤的眼睛,没让她看到大皇子尸身被化为一滩血水的恐怖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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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如此,姜峤仍是被吓到了,整个人不停地战慄着,霍奚舟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眼睫也在自己掌心上下抖颤。
这一刻,他们二人都受到了冲击,可心里想的,却截然不同……
当晚回到葳蕤轩,姜峤便生了场病,第二日才清醒过来。
清醒后的第一时间,她便将猎场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许采女。
「阿母……我想出宫。」
姜峤脸色苍白,望向许采女的眼里却充满了乞求。
许采女怔住。
后来的半日,许采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待了许久。直到夜色降临时,她才吩咐宫人将那支断成两截的鎏金缠枝步摇取出来,送去皇帝寝宫。
当夜,皇帝便来了葳蕤轩。
姜峤也不知许采女与皇帝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吵了一架。这还是她自记事起,许采女第一次这么声色俱厉,尤其还是对她心心念念的皇帝。
总之,皇帝脸色难看地摔门而出后,留下了一道旨意,命许采女离宫去城郊的灵霞寺修行,连同五皇子姜峤,也要一起迁去灵霞寺,无诏不得回宫。
「嫔妾,叩谢陛下。」
许采女神色淡淡,拉着姜峤跪下谢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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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两相欢(六)
大皇子的下落不明令宫里宫外都乱成了一团, 所以许采女和姜峤被送出宫这件事,倒是并未掀起什么风浪,反而进行得十分顺利。
姜峤自然是开心, 她本就厌恶宫墙内的日子,如今到了宫外, 只觉得花草树木,就连空气都比皇宫好闻些, 可许采女还是有些郁郁寡欢。
「我为了他, 违逆父母背叛亲族。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错了,可却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不仅拖累了自己,也害了阿峤……」
「施主想要剜去伤口处的腐肉,定是会痛的。可待到明年春暖花开, 伤口復原, 一切便都会是新气象了。」
姜峤偷听到了许采女和灵霞寺住持的谈话。
可她年纪尚小,对这些事懵懵懂懂, 不过她听懂了一点,那就是来年春天, 许采女便会高兴起来。
这一日, 霍奚舟来灵霞寺时,便看见姜峤托着腮坐在放生池边钓乌龟。
「……作孽啊。」
霍奚舟走过去, 感慨了一句。
姜峤转头看见他,唇角扬起, 但口吻里却是故作嫌弃的,「你怎么又来了?你如今是不用去青冥殿读书了么?」
自从她来了灵霞寺, 霍奚舟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霍奚舟顿了顿, 抬手将姜峤钓上来的乌龟通通倒回了放生池, 「往后……确实不用了。」
姜峤一愣,不解地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半蹲在她身边,定定地望向她,「姜峤,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
「我打算,随晋陵军北征。」
姜峤面露怔忪,半晌才收回视线,垂着头「哦」了一声。
「只有哦?一句留我的话都不说?」
姜峤闷闷不乐地甩着钓竿,心中既有不舍,也有难过,可是……
「我如何留你?」
她冷不丁丢出一句,倒是令霍奚舟哑口无言。
「你与我又不一样。」
姜峤轻声喃喃,「我可以在寺庙里钓一辈子乌龟,但你是要做将军的人……难道为了报答我、保护我,就一直留在建邺这个鬼地方吗?」
霍奚舟沉默。
片刻后,姜峤又扭头朝霍奚舟笑起来,「你走吧,我跟阿母在灵霞寺安全得很,不需要你再罩着了。往后,你该跟你阿父一样,去罩着整个南靖。」
霍奚舟抿唇,神色有些复杂。片刻后,他抬手,在姜峤头上揉了揉,「在这儿等我回来,乖一些,不要到处惹事。」
「你们要去多久?」
「……一年,两年,也可能是三年。」
姜峤长舒了口气,又将自己的钓竿垂进了放生池,「好,等你凯旋那日,我就去城门口迎你。那时,你应当是将军了吧,一定穿得风光些,也好让我跟旁人炫耀炫耀……」
姜峤自顾自地畅想着。
另一边,霍奚舟也静静地听着,思绪却已然飘远。
待他再回来时,便是手握兵权的将军了。
如今的他或许护不住一个姜氏皇子,可到了那时,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有人再敢伤害姜峤。
即便是钟离氏,也不例外……
***
六年后,灵霞寺。
草长莺飞、落英缤纷,正是建邺城男女老少踏春礼佛的好时节。
可前往灵霞寺的世族贵女们,却被山道上的另一处「景致」吸引,纷纷围聚了过去。
瀑布声潺潺不绝,一青衣宽袍、玉簪束髮的少年盘腿坐在水边的青石上,身边还支着一个幌子,幌子上绣着一个「卦」字。
灵霞寺外的算卦先生不少,可像少年这容颜俊俏、风姿清贵的却不多,所以贵女们都一窝蜂地围到了他身边。
没人知道,这算卦少年便是六年前被皇帝发配到灵霞寺的五皇子姜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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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收下最后一位贵女的金锭子,唇角一勾,「多谢各位娘子赏脸,不过我今日只算三卦,此刻已经算完,要收摊离开了。」
贵女们登时发出惋惜地嘆气声。
「为何今日只算三卦?」
有人问道。
姜峤从青石上跳了下来,眉眼弯弯,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因为今日有件更要紧的大事!」
语毕,她抱歉地朝众人躬身行了一礼,随后便扛着自己算卦的「幌子」,步伐轻快地朝山下跑去。
众人面面相觑,仍在好奇她口中说的大事是什么。
就在此时,不远处有人高声唿喊着跑了上来,「晋,晋陵军凯旋!霍大将军和霍小将军回来了!」
建邺城,城门大开。
身穿玄纹轻甲的晋陵军们整齐有序地走入城中,而队伍最前方,赫然是骑在马上的两位主帅。
为首的自然是霍靳,而在他右后方,则是晋陵军少主霍奚舟。
时隔六年,当初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成了战功赫赫的少将军,如同大浪淘沙后的真金,内敛而沉稳,却又像开刃后的剑,更加锋利而锐气。
盔胄下,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那张冷峻深刻的面庞上杂糅交错,一眼望去,愈发地摄人心魄。
姜峤亦是被摄走心魂的人之一。
此时此刻,她就像当初两人约定好的那样,站在城门口,站在人群后,踮着脚迎接她的霍小将军。
第一眼看见霍奚舟时,她甚至都有些不敢相认。
霍奚舟比六年前又高了不少,肤色也黑了些,最重要的是……看上去更凶了。那双黑沉沉的眼一掀,眸光竟像是刀子似的。
姜峤暗自打了个寒颤,目送着霍奚舟的背影一步步踏入建邺城。
下一刻,各色各样的花朵从四面八方飞了出来,径直掠过霍靳,齐刷刷朝霍奚舟砸了过去。
霍奚舟神色一凛,蓦地抽出长剑。
寒光闪过,那些花朵便被无情地削成了碎屑。
见状,姜峤身边围观的路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霍小将军不懂建邺城的规矩,又闹笑话了不是。在咱们建邺城,女娘向郎君砸花朵,是以示倾慕,他像怎么能像对待暗器一般,全砍了呢?未免也太不解风情了……」
「或许霍小将军是故意的也说不准。」
另一人反驳道,「你别忘了,他可是陛下的义子,今年刚及冠,又立了那么多战功,陛下保不准要给他赐婚!若今日在这长街上随意接了女娘的花,他要如何跟陛下交代?」
姜峤听得愣了愣,转念一想才意识到,霍奚舟竟是真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父皇那么看好他,到时候怕是许配给他一位公主也说不准……啧,当真是风光。
姜峤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眼见着众人都簇拥着晋陵军的队伍朝长街那头行去,她却没再上前凑热闹,反而后退两步,扛起自己算卦的往灵霞寺的方向走去。
山道上的人都闻讯去了城门口迎接晋陵军,此刻前后百米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唯有姜峤一人扛着幌子在爬山。
就在她走到半山腰,已经看见灵霞寺庙顶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破空声。
「!」
姜峤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察觉到凌厉的风声自头顶擦过,随后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道猝然往前带了一下,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
姜峤抬头一看,自己的幌子竟是被一桿长/枪穿透,狠狠钉在了树干上——那高度,她竟是踮着脚、举高了手臂也够得有些艰难。
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
姜峤回头,便看见沙尘散去,方才还在城门口威风凛凛、被女娘们砸花朵的霍小将军,高坐马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甩着马鞭,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
「本将想要求一卦,先生赏脸否?」
姜峤握着幌杆的手一松,双脚重重落在石阶上,一个没站稳,就扑通一声,狼狈地坐在了地上,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算卦便算卦,你把我的招牌插在树上做什么!」
姜峤恼羞成怒地瞪着霍奚舟嚷了起来。
霍奚舟唇角一勾,从马上翻身而下,朝姜峤走了过来,「是谁当年说好了,要在城门口迎我。如今见了我掉头就走算什么?」
「那是谁当年说,三年就会回来。没想到三年又三年……」
姜峤嘀咕了一句,搭上霍奚舟伸过来的手,想要借力站起来。
谁料霍奚舟握着她的手一用力,竟是直接将她抱进了怀里,笑着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叫我们五殿下久等了。」
姜峤一愣,身体倏然僵住。
眼前这人在战场上歷练了六年之久,早已褪去了从前的少年稚气,变成了一个即将要行加冠礼的男人。而自己如今也已十五了……
她眼底掠过一丝慌乱,忽地抬手推开了霍奚舟,声音都结巴起来,「好,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霍奚舟懵了一下,不解地垂眸盯着姜峤,嗤笑了一声,「六年未见,你怎的如今越发像个……」
正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姜峤白里透粉、五官精緻的小脸上,声音忽然卡壳了一下。
……怎的如今越发像个别别扭扭的小女娘。
霍奚舟在心里将后半句默念了出来,却没敢说出口。他还记得,从前四皇子动辄调侃姜峤没有男子气概,像个女孩,姜峤次次都会发大火,似是很在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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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什么?」
姜峤仰头看向霍奚舟,眨了眨眼,眼睫扑闪了两下,犹如振翅的蝴蝶。
「没什么……」
霍奚舟忽地移开视线,不太自在地转移了话题,「今日武安侯府设了接风宴,你和许姨一起来么?」
「接风宴……那肯定有很多朝臣吧……」
姜峤纠结,「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你来为我接风,管他们做什么?」
霍奚舟蹙眉。
姜峤想了想,「阿母这几日在闭关,她肯定是去不了的。我一个人去吧……」
霍奚舟展眉,又高兴起来,「那现在就走。」
他转身将马牵过来,伸手便朝姜峤探了过来。
姜峤一惊,蓦地转身避开,一掌拍开霍奚舟的手,「都,都说了别动手动脚的,你做什么!」
霍奚舟看她的神色变得越发诡异,「……抱你上马。」
姜峤看了看霍奚舟,又看了看他的马,耳根开始泛红,「我,我们骑一匹马?这,不太好吧?」
霍奚舟眉头皱得更紧,「哪里不好?」
「不然,不然你先回去,我待会自己走去武安侯府……」
「……」
姜峤被霍奚舟的眼神看得心虚,突然也觉得自己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咬牙,松口道,「算了算了……你先上去,我坐你后面!」
霍奚舟一言难尽地翻身上马,眼睁睁看着姜峤拒绝了自己的帮助,自己拽着缰绳,手脚并用地从他身后爬上了马。
「唿——」
姜峤骑在马上,长舒一口气,将自己的衣裳和髮丝整理好,才好整以暇地戳了戳霍奚舟硬邦邦的后背,「走吧。」
孩子长大了,看来是进入叛逆期了……
霍奚舟心情复杂地想着,一扯缰绳,双腿在马肚上一夹。
一声马嘶响起,姜峤的身体骤然前倾,额头「砰」地一声砸在霍奚舟的后背上。
***
武安侯府的接风宴十分热闹,建邺城的世族们虽还是看不起寒门出身的霍氏,可眼看着霍靳立下的战功越来越多,连霍奚舟都成了百年一出的将星,世族们终是坐不住了,纷纷前来庆贺。
姜峤不愿见那些人的嘴脸,便与霍夫人和霍青萝待在一处。
武安侯府从没有什么男主外女主内,都是男主外男主内。霍夫人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只会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譬如招待姜峤。至于那些讨厌的朝堂官员,便由霍靳父子自己解决。
最后,连霍奚舟也在前院待不住了,直接抛下霍靳来找姜峤。
他来的时候,姜峤正在与霍青萝说笑。
霍青萝如今也是快要及笄的年纪,穿着一身粉色裙裳,与青衣白簪的姜峤坐在一处,怎么看怎么像花前月下正在谈情说爱的一对鸳鸯。
「如何?」
霍夫人扯住霍奚舟,神神秘秘地与他耳语,「五皇子与你妹妹可相配?」
霍奚舟一顿,脸色忽地沉了下来,「阿母,他还是个孩子。」
霍夫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妹妹马上就要及笄了,这一年来求亲的人都快踏破侯府门槛了,哪里还是孩子?」
「……」
霍奚舟紧抿着唇,并未立刻纠正霍夫人。
他说的其实是姜峤,并非霍青萝。
「倒是五皇子的年纪小了些。」
霍夫人想了想,说道,「不过他们若真合适,这几年培养培养感情,等五皇子及冠了再谈婚事,也未尝不可。」
霍奚舟是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黑着一张脸径直走了过去,更是不识眼色地坐在了霍青萝与姜峤中间,彻底终止了二人的谈话。
「阿兄,你这样我还怎么跟五殿下说话?」
霍青萝不满地。
霍奚舟瞥了她一眼,「你们能有什么话说。」
他转头看向姜峤,「可要听我如何以七十二精兵大破三千敌军?」
姜峤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要!」
霍青萝:「……」
姜峤正听得尽兴的时候,前院的下人匆匆跑来通传。
「前院来了贵客,侯爷让世子赶紧过去。」
「什么贵客?」
「是,是陛下来了。」
此话一出,不止是霍家的人,就连姜峤也慌了。她和阿母如今在灵霞寺过得好好的,巴不得父皇永远想不起他们母子,若今日被他在这里撞见,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
霍夫人和霍青萝也不敢再躲着,起身便要跟着霍奚舟去前院面圣。
姜峤原本也想告辞,却被霍奚舟叫住。
「时候不早了,你在这儿待着。等散席了,我亲自送你回去。」
姜峤拗不过霍奚舟,只能坐在院子里等着。
这一等,便等了大半个时辰。
姜峤有些无聊,便盯上了方才霍夫人喝剩下的酒酿,忍不住也给自己倒了些。
没喝几口,霍奚舟便回来了,只是眉宇间覆着一层阴翳,似是不大高兴。
「怎么了?父皇说什么了?」
姜峤放下酒盅,好奇地问道。
霍奚舟沉默着坐下,嗓音沉沉,「陛下想为我赐婚。」
姜峤手一抖,酒盅差点砸落在了桌上,好在她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及时接住了酒盅,没有太失态。
「当真?那是哪家贵女,还是哪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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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笑着问道。
霍奚舟掀起眼看她,面色愈发阴沉,「朝月公主,姜晚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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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两相欢(完)
竟然是姜晚声……
姜峤略微有些诧异, 但转瞬又镇定下来,打趣道,「三皇姐可是最受宠爱的公主……父皇愿意将她许配给你, 那是真的看重你……」
霍奚舟自然清楚这一点,可听见姜峤说这番话, 他当即便有些挂不住脸,竟是浑身难受起来, 「看重我又如何, 我的婚事还由不得他做主。」
姜峤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捂住了霍奚舟的嘴,「你疯了……竟敢说这种话?!」
霍奚舟攥着姜峤的手腕移开,却没有立刻松手。
「你……不喜欢姜晚声么?」
姜峤用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如今建邺城的适婚儿郎个个都喜欢姜晚声, 都想娶她。你记得越旸这个人么?他就是最痴慕姜晚声的那个, 成天对姜晚声唯命是从……」
霍奚舟的心情愈发烦闷,攥着姜峤的手也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我为何会喜欢她,我连她生得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也许久没见过她了……」
姜峤想了想, 突然指着自己酡红的面颊, 痴笑道,「不过阿母曾经说过, 三皇姐的眉眼与我生得有些相似……」
霍奚舟怔住,视线定定地落在姜峤眉眼间, 眸光微闪。
有那么一瞬,他脑子里竟然有了画面。可画面中云鬓斜簪、穿着一身华贵裙装的却不是什么姜晚声, 而是姜峤……
「咚——」
一声异响打断了霍奚舟的幻想。
他回神, 低眼一看, 竟是姜峤醉昏过去,人事不省地倒在了石桌上。
「……」
霍奚舟压下乱七八糟的心思,将姜峤扶了起来。
得知姜峤醉晕的消息,霍夫人连忙吩咐下人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安置她。
就在霍奚舟将姜峤挪到床榻上时,霍夫人却不经意看见了她手腕上的那串铜钱。
「那是什么?」
霍夫人好奇地凑近看了一眼。
「是他母亲赠他的护身铜钱。」
铜钱上的特殊纹路映入眼底,霍夫人微微一愣,错愕地抬眸,又仔细打量起姜峤的长相,「怎么会……」
霍奚舟察觉到什么,「什么事?」
「这铜钱,你不记得了么?」
霍夫人拈着姜峤手腕上的铜钱,「十几年前,我们还在汝宁县的时候,曾救过一个怀孕的夫人。那位夫人,就有一串这样的铜钱……」
被霍夫人一提醒,霍奚舟也隐约记起,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件事,「阿母是觉得,当年那个夫人就是许采女?」
「可我记得很清楚……」
霍夫人慾言又止,「那位夫人诞下的,分明是个女婴……」
霍奚舟神色一震,黑沉沉的眼眸里骤然闪过一丝光亮。
***
姜峤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她迷迷煳煳地揉着额角,只记起自己昨夜来武安侯府赴宴,之后父皇来了,她便独自一人留在院子里,喝了些酒酿……
竟然这么容易就醉晕了么?
姜峤面露懊恼,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小声嘀咕道,「下次不能再贪嘴了……」
「你知道就好。」
一道男声近在耳畔。
姜峤一惊,勐地转头朝床榻外看去,只见霍奚舟竟是正靠着床架坐在榻沿,目光沉沉地盯着她,那眼神与寻常全然不同,竟是叫她有些不安。
「你在这儿做什么?!」
姜峤连忙坐起身,一边拉开与霍奚舟的距离,一边背对着他暗自检查了一下衣襟。
若放在从前,霍奚舟或许并不会注意姜峤的小动作,可经过这一夜,一切便都不同了……
他抿了抿唇,遮掩了面上异色,起身端了一碗黑漆漆的汤汁过来,递给姜峤,「醒酒汤。」
「……多谢。」
姜峤接过汤碗,试探地,「我昨天喝醉之后,没做什么奇怪的事,说奇怪的话吧?」
霍奚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却避而不答,「你心虚什么?」
「我才没心虚!」
姜峤想着,以霍奚舟的性子,自己应是没闹出什么大笑话,否则他刚刚一开口便会嘲讽了。她略微放松下来,低头喝起了醒酒汤。
「姜峤。」
霍奚舟盯着她,忽地唤了一声。
「嗯?」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姜峤动作一顿,眨了两下眼,随即埋头,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汤碗里,含煳不清地答道,「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霍奚舟扯了扯嘴角,移开目光,「没有就好。」
喝完醒酒汤,姜峤便起床洗漱收拾,打算离开侯府回灵霞寺。
临出门了,她才突然想起昨夜醉晕之前与霍奚舟的谈话,一惊一乍地跳了起来。
「父皇竟然要把三皇姐许配给你!」
「……」
霍奚舟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復着情绪,手指捏得咔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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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却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若你娶了三皇姐,那我是不是还得唤你一声……姐夫?」
霍奚舟脸都绿了,斩钉截铁地,「我不可能娶姜晚声。」
姜峤顿了顿,「……哦。那你打算如何跟父皇交代?」
「实话实说。我会告诉陛下……」
霍奚舟的目光紧锁在姜峤面上,似是想要将她看透一般,随即又石破天惊地丢出一句——
「我已经有了心上人,非她不娶。」
姜峤呆住,愕然地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
「你何时有了心上人?」
「她是什么身份?江州人,还是建邺人?」
「我可曾见过?」
「不会是你在战场上招惹的桃花债吧?」
珍宝阁内,霍奚舟抱着一柄剑从满目琳琅的首饰前走过,姜峤紧跟在他身后,一会从左边冒出来,一会儿从右边探出头,一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可无论姜峤如何问,霍奚舟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让姜峤帮他挑女娘喜欢的首饰。
姜峤终是恼火起来,「每个人的喜好不一样,我挑的她未必喜欢!」
霍奚舟若有所思,目光忽然扫见一只玉白色的镯子,饶有兴致地拿了起来,又拉过姜峤的手,作势要套上她的手腕,「那你来试戴,我亲自挑。」
「……霍奚舟!」
那玉镯像是生了刺似的,扎得姜峤一下收回了手,一直压抑的情绪也有些收不住了,「我将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你却对我遮遮掩掩,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要回灵霞寺了!别跟着我!」
姜峤拂袖离开。
霍奚舟目送她逃离珍宝阁,握着玉镯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才放了下来,无奈地笑了笑。
这日之后,姜峤便没再见过霍奚舟。
一是她自己赌气不去找霍奚舟,二是皇帝病重,朝中出了大事,霍奚舟跟着霍靳,有一堆事要处理,无暇再顾及姜峤。
灵霞寺内,许采女闭关了一个月,终于出来了。只是出来得知的第一个消息,便是皇帝病重、药石难医的噩耗。
「阿母……」
姜峤担心许采女想不开,握紧了她的手,「父皇的病或许没那么严重,说不定,再过几日就好了呢……」
谁料许采女却没像从前那般,为了皇帝动辄要死要活的,反而是满脸笃定地摇头,「绝无可能。我替他算过一卦,三日内,他一定会死。不然那你以为我为何偏偏这个时候出关?」
「!」
姜峤一惊。
许采女看出了姜峤的紧张,不由发笑,「你怕什么?怕他死了,我去殉情不成?」
「……」
「他从前宠爱的女人那么多,要殉情,也该从贵妃开始,哪里就轮得到我了?」
许采女轻描淡写地挥挥手。
姜峤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在灵霞寺这些年,阿母总算是醒过来了……
「我出关是为了别的。」
许采女看向姜峤,神色忽然变得郑重起来,「阿峤,我们该离开建邺了。」
姜峤愣了愣,「离开建邺……去哪儿?」
许采女眼神坚定地,「不是去,是回。回阿母从前住的地方。」
许采女将自己的死遁计划原原本本告诉了姜峤,姜峤听完整个人都是懵的,沉默了许久。
「怎么了?」
许采女愣了愣,问道,「阿母以为,你是一直想要离开建邺的。」
「我的确想走……」
姜峤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难过些什么,可一眨眼,眼泪确实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可是……有点太突然了……」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离开建邺这座城,或许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可离开一些人,却令她心生不舍……
她该如何跟这些人告别?这一别,往后还会再有重逢的机会么?
许采女也有些慌乱,她本以为告诉姜峤这个计划,会令她开心,没想到竟是将她惹哭了。
「阿峤,若你不愿意,我们便再在建邺待些时日,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我们再启程……」
姜峤擦了擦眼泪,再抬眼时,眉眼间已没了最初的无措,「阿母,父皇薨逝是我们离开建邺的最好时机……早了晚了都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不是么?」
许采女哑然。
的确,所以她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实施死遁计划……
姜峤咬了咬唇,「那我们走吧。」
与许采女敲定一切后,姜峤终是下山去了一趟武安侯府。
霍奚舟听闻她来了,刚晨练完,衣裳都没换,便匆匆赶了过来。站在姜峤面前时,那英挺的鼻樑上还沁着汗,髮丝也一绺一绺地垂在额前。
「找我有事?」
霍奚舟唿吸略有些不稳。
姜峤低垂着眼,抠着手指,「嗯……」
她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又觉得上来便道别有些突兀,于是便随口寒暄了几句,「你给心上人挑的首饰,选好了么?」
霍奚舟嘆了口气,「……没有,我想把所有好的都给她。」
姜峤点点头,从衣袖里掏出一方首饰盒,递给霍奚舟。
「这是……」
霍奚舟低头打开,锦盒里竟然是他在珍宝阁见过的那只玉白手镯。
霍奚舟僵住,错愕地看向姜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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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来挑去,觉得这只玉镯挺好的,便买下来了。」
姜峤小声道,「这是送给你的,也是送给她的,希望你们往后恩爱和睦,能白头到老。」
「……」
霍奚舟拿着那只触手温凉的玉镯,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姜峤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终于深吸一口气,「有件事……」
「阿峤。」
霍奚舟竟是与她异口同声。
姜峤顿了顿,「你先听我说。」
霍奚舟蹙眉,却不肯退让,「还是让我先说。」
两人正拉扯着,一下人竟是匆匆闯了进来,神色慌乱地通报导,「世子,陛下不好了……侯爷唤您立刻进宫。」
霍奚舟只能将自己要吐露的心声暂时放一放,疾步离开。而姜峤也没能告诉他,自己的死遁计划。
从武安侯府离开时,姜峤回头看了好几眼,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决然地收回了目光。
当夜,皇帝于行宫崩逝,宫里宫外乱作一团。暗夜中,诸多势力在不动声色地较劲,剑拔弩张,杀机毕现,整个武安侯府亦是如履薄冰。
直到日光升起,一切方才尘埃落定。
不知为何,霍奚舟这一夜总觉得心里不安。所以从皇宫里离开后,他第一时间不是回武安侯府,而是纵马出了建邺城,往灵霞寺疾驰而去……
「世,世子!」
灵霞寺的小和尚满脸都是被燻黑的痕迹,「禅房昨夜不知怎的起了火……偏偏就是五皇子殿下和许娘娘的那两间……」
霍奚舟站在火势未歇的禅房前,脸色煞白,眼底仿佛也被那火光映得血红。
有那么一刻,他竟觉得这一画面似曾相识。
就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无力而崩溃地站在这样一场大火前,恨不得将自己也抛进去,与那人同生共死……
「找。」
不知过了多久,霍奚舟才将一字一句碾碎,缓缓启唇,嗓音里沾着寸寸腥气,哑得不像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霍奚舟两日未曾合眼,在宫里耗了一夜,又在灵霞寺耗了一整日,已经精疲力竭,最后,是霍靳亲自来了城郊,将他敲晕带回了武安侯府。
夜色漆黑,憧憧树影透过窗格映在了床帐上。
疲乏至极的霍奚舟却在梦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瞬间惊醒,一睁眼,便看见坐在榻边的姜峤。
他一怔,恍惚又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姜峤的脸。
凄白的月光下,姜峤穿着一身白衣,脸上挂着笑,宛若游魂般喃喃出声,「霍奚舟,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要走啦。」
此话一出,霍奚舟眼底的侥倖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闭了闭眼,唇畔扯出一抹苦笑。
见他一幅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姜峤仍未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歧义,还以为霍奚舟是在生自己的气,气她没有提前将计划告知。
可她这不是一逃出来,就来侯府跟他道别了么?
「霍奚舟?」
姜峤伸手去推搡他,就在她碰到霍奚舟的一瞬间,他竟是也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勐地坐起身,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霍奚舟紧紧拥着她,埋头在她耳畔低声道,「我不答应……」
霍奚舟抱得太紧太用力,姜峤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连忙拍打着他的后背,「你先放开……」
霍奚舟却无动于衷,近乎疯魔地嗅着姜峤身上的气息,口吻痛苦而坚定,「我不准你走,也不准你死……你是我的,谁要来要你的命,都必须先问过我……」
姜峤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没有……唔。」
「死」字尚未出口,霍奚舟冰冷的唇瓣便覆了上来。
姜峤蓦地瞪大了眼,犹如五雷轰顶般,定在了原地。直到唇瓣上厮磨的触感愈发炽热,她才霎时惊醒,抬手便要推开霍奚舟。
霍奚舟却不肯罢休,一手攥紧了她的手腕,一手又扣在她的腰后,将她揽得更紧更近,手背上的青筋都在隐隐浮动。
「霍奚舟!!」
姜峤挣扎着别开脸,惊叫了一声。
这一声将霍奚舟从浑浑噩噩中扯出来了些许,他恍然意识到,怀里的姜峤是有温度的,而他扣着的手腕也隐隐跳动着脉搏……
霍奚舟的眼底再次迸溅出光亮,扶着姜峤的肩,仔细打量她,「你还活着?」
姜峤伸手挡着唇瓣,恼羞成怒地,「没死也要被你亲死了!!」
忽然想到什么,她脸色变得更加诡异,「要死了!霍奚舟你竟然是个断袖!!」
直到此刻,霍奚舟才终于确认。
姜峤没有死在火场,而是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
失而復得的狂喜令他顾不得其他,再次将姜峤捞进怀里。他贴着姜峤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阿峤,阿峤……」
「……」
姜峤也被他的情绪感染,没了最初的抗拒,只是怔怔地任由他抱着。
「昨日你来找我,便是要同我说死遁这件事?」
姜峤点头,想起什么,「那你呢,你当时要与我说什么?」
霍奚舟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才终于松开姜峤,从枕下取出那枚玉镯,套在了姜峤的手腕上。
姜峤一愣,「这是让你送给心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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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懵然地对上霍奚舟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
「是……我?」
「从来只有你。」
霍奚舟抬手摘下姜峤发间的玉簪。
青丝散落,姜峤的心情忽然就像山泉里汩汩冒起的水泡,波动的、雀跃的、又是一碰即碎的……
「我不能留在建邺……」
半晌,她才启唇,嗓音有些艰涩,「我已经决定了,要跟阿母去上谷,去寻外祖父,很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霍奚舟抿唇,攥了攥手。
漫长的死寂后,他忽然出声道,「那你愿不愿意……带上我?」
姜峤眸光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霍奚舟。
***
建邺城外,一辆简陋的马车缓缓驶在官道上。
马车后,一男一女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一路跟随着。
女娘仍是不相信的口吻,「你真要跟我一起走?现在出城没多远,你回去还来得及。」
郎君则是转着马鞭,耐心地重复道,「我不会回头。」
「你是武安侯府的世子,是晋陵军的少主,当真甘心抛下一切跟我走?」
短暂的沉默后,郎君才嘆了口气。
「冥冥之中我总有种直觉……或许很久之前,我们都曾为了心中的责任和大义,将自己困在那座皇城里,活得很辛苦,也很束缚。这一次,便让我们都任性一回吧。」
女娘转头看向郎君,「……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妇唱夫随。」
「谁跟你妇唱夫随?!!!!」
马车内,许采女翻着书册的动作微微顿了顿,侧耳听着外面年轻人的调笑声,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新生,就此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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