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牛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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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情感] 《铜牛輓歌》作者:月汝【完结+番外】
文案:
本书又名《杀死一座铜牛》,偏向本格推理。
15号有声小说上线,有全文存稿,可放心追。
版狼人杀+剧本杀,不是大逃杀。
传说,秦家村有一座会奏乐的铜牛,因受百年香火,已然得道成仙。又有传闻,铜牛大仙能知福祸,善算吉凶,于是一群各怀鬼胎的人组成一支队伍匆匆赶来。
遮天蔽日的槐树,夜晚诡异的敲门声,吃人的山神,随着接二连三失踪的队友,秦家村封闭百年的秘密逐渐揭露,故事由此展开。
而你该想的,是如何在这场阴谋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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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文需知:
#本书慢热,前面需要大量铺垫#
1、如果发现角色说的话内容前后对不上,不是 bug,狼人杀(划重点)。一句话简介:自欺欺人是一项技能,而非现象。(敲黑板)
2、比较建议三观健全的小天使看,书整体风格瘟心致郁,参考立意(百鬼夜行,有人混入其中,笑得比鬼还张扬)。
3、全文两条线,明线给快速阅读的小可爱,暗线给沉浸阅读的小可爱自己推敲,两种阅读方式,两种快乐,当然你们可以双倍。
4、本书偏暗黑现实向,官方认证唯一主角为秦望舒,无男主,作者不擅长写感情戏,感情线浓度可忽略不计。
5、本书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不喜点叉。
6、书里彩蛋较多,体验文字版拆盲盒的惊喜。
内容标籤: 民国旧影 励志人生 悬疑推理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望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自欺欺人是一项技巧,而不是现象
立意:百鬼夜行,有人混入其中,笑得比鬼还张扬。
第1章 引子
咸丰十一年,岁辛酉。
太平天国部署二次西征,皇城张灯结彩,歌舞平生,恍然如同盛世。城外却不见多少喜庆,清王朝腐朽苛重,如同垂死的僵木,暮气沉沉。
长达十年的战争给天下苦主画了个饼,自欺欺人的念头终还未随着战争结束便被现实戳破,日子依旧是望不尽的灾苦连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可秦家村不同,巴蜀多雨多山,七折八绕的群山像是一道屏障,隔开了纷飞的战火和饿死骨后,宁静祥和的犹如世外桃源。
秦老爷子这辈子顺风顺水,唯一不得劲的便是才干平平。眼瞅着日子一天一天过了,自己准备的棺材都刷上了红漆,而村子依旧毫无变化,他愁得整天抽旱菸,土坯房过不一会儿便烟雾缭绕。
「秦老爷子,外面又有一伙人来求粮。」他今日吃过午饭后,靠在床上望着外面连绵的细雨,又抽起了旱菸,正是享受之际,便被敲响了门。「已经是这个月第六个了。」
「村里存粮还有多少?」秦老爷子起身批了件外衣。他们村子隐蔽,与邻村隔了七八十里路,若非必要,两村实在不愿来往。第一个敲响秦家村大门的人,带来了山外的消息,秦老爷子可怜,送了斗米。
那人见了深吸一口,满鼻大米的清香,顿时喜得直上眉梢,好话一筐接着一筐,把没什么文化的秦老爷子逗得很是笑眯了眼。留宿了几天,又给了斗米,便赶出村子。
「赶出去吧。」秦老爷子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菸,白色的烟雾后是他精瘦黝黑的面孔。「他们要活,村子也要吃饭,左右都是外人,良心上过一阵也就散了。」
接二连三的求助打破了秦家村的宁静,绕是他们再吹得天花乱坠,秦老爷子也麻木了,乱世人命不过点头落地,他要为村子考虑。
「秦老爷子——」他话才落音,便见一人冲来狠狠跪在地上,土坑中积聚的浆水被溅了一身,那人眼都不眨。「秦老爷子,求求您换点粮吧,我们这一大口子都要饿死了。」
「换?」秦老爷子出了屋,泥地里被雨水浸透,十分湿滑。「乱世黄金不过几石米,你拿什么换?」
「我祖传的宝贝,铜牛。」那人眼见有希望,赶忙磕了几个头,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勾画出鼓胀的肌肉。「我几口子都在外边看着铜牛,秦老爷子可愿去瞧瞧?」
他瞟了一眼身边低头不语的铁柱,又看着阴密暗沉的天空,一时静落无声,只有抽抽搭搭的旱菸声。「带路吧。」
村口站着一伙人,妇孺皆是面黄肌瘦,而成年男子都颇为健壮,他们身边有一座两人大的铜牛。那光亮的色泽就像是阴沉金丝木,水过不留痕。秦老爷子见了爱不释手,敲了敲,只觉得指节骨生疼。「就这个?」
「是,祖传的铜牛。」那人见秦老爷子的举动又是殷勤了几分,忙拍着铜牛的嘴道:「老爷子您瞧这儿,我这牛嘴深处有孔,会奏乐。」秦老爷子听了也摸了摸,牛嘴里面呈波浪形,喉咙深处有几个孔,小指母就能塞住。
他们村也有活儿厉害的,没事也会做上几个短笛给娃子们放牛时吹,那短笛也是这样排好的几个孔。他收了手,不舍地摸了几下,旱菸抽得更响了。「一石米。」
「等雨停了,再走吧。」
铜牛就这样在秦家村落了户,被安置在百年槐树下,村中迷信,槐树吃香火,连带着铜牛也沾了光。而之前那伙人也因为秦老爷子的一时心软,被这连绵的山雨拖住了脚步。两人探究铜牛奏乐的方法,一来二去也话也渐渐多了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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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天终于放晴。秦老爷子又挽留了一日,那伙人盛情难却。但第二天一早,便没了踪影,众人嘘唏人情淡薄,但随后就被铜牛奏乐的事抛在脑后跟。
那是个晚上,村里很久没这么热闹,老槐树下又燃起了篝火,家家户户搬了个小板凳坐底下。铜牛不过几个孔,但乐声异常美妙,把之前碎嘴秦老爷子用一石米换个破东西的风声彻底压了下去。
那时没什么娱乐,铜牛响了多久,大家便听了多久。结束后还有些意犹未尽。所幸的是,铜牛一连响了好几天,期间也有其他求助者上门,一来二去的这名声就传了出去。
说起这秦家村,外人可能还要摸上脑袋想上好一会儿,但只要提起铜牛,便都恍然大悟。于是,秦家村也叫做铜牛村,秦老爷子碌碌一生,唯一贡献便是这铜牛,可惜这秘密埋进了他棺材板。
可这铜牛的名声到底传了出去,听过的人无一不夸赞好,老槐树的香火又旺了旺,秦家村的叫法渐渐消失在口中,只留下铜牛村。
您说那秦家村吶?嘘,小点声,铜牛大仙听到了可要发怒了。
第2章 手(上)
夜晚的山路很黑,唯一的亮光是领队夏波手中的手电筒,但在吃人的黑面前形同虚设。
秦望舒拽着裤腿,小心翼翼地落了脚,虚浮的踩感让她暗叫一声糟糕,松软的泥土根本没有任何支撑点,她直愣愣的一屁股坐了下去,溅起一滩泥水。
还没等她来得及唿救,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夜空,她下意识抬头,与照过来的手电筒对了个正着,她没忍住又低下头,就看见地底下突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轰——」的一下,秦望舒脑子嗡嗡作响。
「张雪,救我——」
秦望舒如梦初醒,还未等她起身,就看见张雪狠狠扯开金伊瑾的手,甚至隐秘地推了一把,不过眨眼间,金伊瑾就跌落山坡,消失在视线里。
张雪见目的达成,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刚转头便对上了秦望舒的眼神,她面色一僵,立马跌坐在地,不顾狼狈爬到山坡边哭喊道:「伊瑾,伊瑾——」
她没哭上几声,便被人扯离山坡,紧接着刺眼的手电筒打在她脸上。
「你在做什么?」
「救、救人。」
她哭得急,满脸的水痕一时间分不清是暴雨还是眼泪,但通红的眼眶,抽抽搭搭的泣声看着好不可怜。
「救人?」夏波意味不明的重复了一遍,突然冷笑道:「你要是想死,现在可以跳下去,省得我们到时候救两个,麻烦!」
手电筒一转,又落到了秦望舒身上,不过几秒又转了回去。
「晦气!」
秦望舒听了苦笑一声,挣扎起身。他们这支队伍出发时五人,才不过半天就损失了一人,剩下的四人——她看了眼比张雪好不了多少的自己,暗嘆一声——可不就是晦气吗?
沾了泥的裤子像是灌了铅,她速度比之前慢上不少,却没再掉队。她瞅了眼时不时照过来的光束,心知夏波是有意照顾落在后头的她们,再想起那句晦气,心里的芥蒂竟散了不少。
她拧了拧裤腿,这人倒也不像他展现的那么不近人情。就是——她看着面前的张雪,垂下眼。
她是报社的约稿作家,作为记者的张雪不知从哪打听到了叶大帅要派人去寻找铜牛的风声,社长断定这是个大新闻,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攀上了这里头的关系,把她和张雪塞了进来,要求务必跟踪报导。
日子定在了清明,就为掩人耳目,但耳目灵敏的人早就知叶大帅身体近几年里愈发不行。以前枪桿子里爬出来的硬汉子在死亡面前终究也漏了怯,开始信起了鬼神。
秦望舒紧了紧衣领,她的伞早在赶路时就被山风颳跑,一直未停的雨水顺着髮丝流进脖子里,现在冷得她直打哆嗦,可硬是咬着牙不敢吭一声。
她知道,在这个队伍中,她和张雪都是累赘,累赘是没有发言权的。
「望舒——」一个细细的声音突然钻入秦望舒耳中,她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自己被一双湿漉漉的手拉住。
冰冷的温度不似活人,让她联想到那只惨白的手,立马甩开。
「望舒——」手电筒的光照了过来,是白面团子似的张雪。她此时脸上粘着泥,髮丝弯弯绕绕贴在脸上,漆黑的眼,像极了故事里的水鬼。
「望舒,」张雪见自己手被拍开也不恼,露着张笑脸重新挽了上来。「你刚刚看见了吗?」
她咬了下牙,抿着的唇瓣是与狼狈相驰的娇艷。她感觉到了秦望舒的挣扎,手缠得越发紧,像是抓住了水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也不想的,望舒。」
「金伊瑾本可以没事——」秦望舒话说了一半,又立马改口道:「社里都说你是最温柔的记者。」
她和张雪平日里共事不少,不说知根知底倒也相熟,尤其是社内社外一致的好评,让她觉得张雪也本就该如此,全然没想过真正的张雪到底是怎么样的。
「温柔,」张雪听了不怒反笑,她靠着秦望舒,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几乎要脸对脸。「谁不想温柔呢?我知道你看见,你看见了对不对?」
张雪对着她吹了一口气,秦望舒立马一抖,惹得张雪咯咯笑个不停。她反手搂住秦望舒脖子,细声细气道:「你就是看见了,如果你没看见,你早就向夏波揭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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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舒脑海中又冒出了那只惨白惨白的手,手背像是贴了一层极薄的皮,印出一片暴起的青筋。她又打了个哆嗦,现在她已分不清这些记忆是本就被大脑记录的还是大脑自我修正的结果。
她只能牢牢拽住胸前的银质十字架,默诵圣经。
张雪见她这般模样,嗤声轻笑,搂着秦望舒脖子的手越发收紧,有那么一瞬间,她误以为自己会把对方勒死。可又立马松了下来。
秦望舒心怦怦跳个不停,手电筒的光束相较之前已经远了不少。她和张雪不知不觉又落在了后头,如果她出事,她保证夏波也会一如对待金伊瑾那样,金家大小姐尚且如此,更何况她只是个刚冒风头青年女作家。
顿时,她觉得有些悲凉,可张雪还在她耳边叨叨。
「望舒,你是作家,有个故事你听过吗?」张雪没等到秦望舒的回覆,她也不恼,自顾自道:「有两个人结伴去游玩,结果他们遇见了狼。」
「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拔腿就跑,被拉的人很是悲观:『我们怎么可能跑得过狼?』拉着他的那个人说:『我不需要跑过狼,我只需要跑过你。』」
「然后啊,他就跑过了同伴。」张雪又贴了过来,用力掰过秦望舒的脸,问道:「你觉得他做错了吗?」
她做错了吗?
他只不过跑赢了同伴,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没有捨生取义。那张雪做错了吗?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她救了金伊瑾,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倒不如捨弃一个保全所有。
秦望舒的沉默让张雪猜出了想法,她笑了笑,十分亲昵地捏着秦望舒的脸蛋,安慰道:「上帝会惩罚每一位罪人,但每一位忏悔的罪人都将得到赦免。」
秦望舒闭上眼睛,她的声音与张雪渐渐重合:「他看我正直无过,这是神的恩典。」
山里的雨来得急,走得也快,空气里瀰漫着一股泥土腥味。秦家村藏匿在众山之中,摇晃的红灯笼经过长久的风吹雨打已经褪了色,泛白的红布透出一点光,打在陈旧的牌匾上,依稀可见秦家村这三个大字。
村中十分静谧,散去的乌云漏出了一丝月光,若不是满目的泥泞,当得上一句月华如水。
夏波像是早有安排,他进了秦家村直奔一户人家。秦望舒沉默地跟在最后,队伍里很安静,就连先前略带神经质的张雪也恢復了正常,只有她耿耿于怀。
秦家村占地很大,简单田字型的布局在月光下一览无余,但比这更吸引人的是村子里正中央的一棵树。树冠巨大,延伸开足有几户人家那么大,让秦望舒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遮天蔽日的树冠,让月光泄不进来一丝,她在其中渺小得犹如蝼蚁。树里树外,像是两个世界,她即使站在树下,感受着树荫的庇护,又像是被困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
这种感觉在她发现树前的香炉时,到达了顶点。密密麻麻的香火,味道浓郁的像是误闯了一间寺庙。香炉背后是乌黑的铜牛,腹下正架着柴烧火,火舌把铜牛狰狞的面孔描绘得犹如壁画上狰狞的鬼怪。
秦望舒又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圣经被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祷告了不知多少遍。基督教不信鬼怪,只信神,秦望舒以前也这么认为,直到她看见了那只从地底里伸出的手。
神父告诉她:神爱世人,神在人间,信心会使她与上帝结合。但她没看见神,却见到了地狱的魔鬼。
她嘆了口气,习惯性地又开始祷告。一转头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
「啊——」一声惊叫过后,沉睡的秦家村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唯独一家亮起了烛火。
「秦望舒!」还未等夏波发声,张雪咬牙切齿道:「人吓人,吓死人你不知道吗?」
她抚着胸,喘了几口,显然是被秦望舒吓得不轻。她正想说点什么,却目光一凝,随即脸上涌出狂喜,也不顾黑着脸赶过来的夏波,招手道:「铜牛,是铜牛!」
夏波一听,三步并两,跑过来一看。生硬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生动得像是乍破的天光,瞬间迷了张雪的眼,徒留惊艷。
但很快,他又板起脸道:「刚刚是谁掉队?」
张雪立马指着秦望舒,秦望舒一噎。她是有点憷夏波的,哪怕她知道夏波不像是面上表现得那样,但他放弃金伊瑾也是事实。
「下次注意。」罕见的,夏波没有发难。
他注意力全然被面前的铜牛所吸引,手电筒提供了充足的光源,铜牛流畅的线条,密实的光泽都在向众人告示它的不凡。
夏波没忍住伸出手,不顾滚烫,的敲了敲,指节骨生疼却不见任何响声,他暗自赞嘆,摸了摸烫红的地方。
张雪迫不及待道:「我们目的是完成了吗?」
第3章 手(下)
「一半。」铜牛的发现让夏波生出了几分好心情,相比之前话也多了不少。「铜牛是秦家村流传下来的宝贝,想要拿走没那么简单。」
他伸出手,在香炉壁一摸,手指瞬间被染灰,在手电筒下还有不少纷纷往下落。他翘了翘嘴角,搓着手指满是讥诮道:「铜牛大仙,自然得请。」
铜牛的传闻,秦望舒曾做过功课,可在西式的教育下,死物便是死物,怎会生灵成精?
她不信,她看得出夏波也不信,可架不住有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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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他们的是村里唯一亮了灯的人家,也是秦家村的村长。夏波出手大方,对方不仅让出了最好的一间屋子,见他们模样狼狈,还贴心的送了一盆取暖烤火的柴。
「说说吧,」夏波从木桌下抽出一张条凳,解开腰间的枪枝丢在桌上,似笑非笑道:「金伊瑾是怎么回事?」
张雪的身子微不可见的抖了下,好不容易回了点血色的俏脸,唰的一下又白了。她咬着唇,对上夏波的目光倔强道:「我不觉得我有错,在那种情况下我自保都难,别说救人。」
「所以?」夏波点了点头,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枪桿。
「所以金伊瑾的事,和我无关。」
「无关。」夏波又点了点头,重复道:「和你无关。」
张雪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还没等她彻底缓过来,就见夏波抄起桌上的枪对着她的眉心。乌黑的枪桿在烛光下显现出金属特有的冷光。
张雪蹬蹬退了几步,躲在了秦望舒身后。枪桿也随之一动,明晃晃地指向秦望舒。
「别开枪——」秦望舒反射性举起手,还未等她再说话,就感觉背后的肉被狠狠拧了一把。这种疼很难形容,一瞬间秦望舒想到了过世已久的母亲,当即就变了脸。
夏波不疑有她,他对秦望舒还未了解便轻率的下了断定。「你想替她辩解?」
「我只是害怕枪。」秦望舒的嘴张在那儿,蠕动了几下最后丧气地闭上了。在她印象中金伊瑾与张雪别说恩怨,交集都算不上,但另一方面张雪说得也没错。
她不需要跑过狼,只需要跑过金伊瑾。唯一出格的便是她扯开了金伊瑾的手,可大局一词套下来,个人私心便纵使明显也无话可说。
将倾的雪,无人敢直面,道义不行,个人恩怨更是不值一提。秦望舒良心没灭,她做不到包庇张雪,却也没法坦白这一切。
神说:信徒皆祭祀。但她知道信仰不是行善。
张雪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过是指甲隔着衣服揪起一点皮肉,两指一转。
秦望舒有些受不住,她皱着脸,忍着那点钻心的疼,转了个身,直接把张雪暴露在众人面前。张雪还保持着揪人的模样,她讪讪笑了下,缩起了手。
夏波哂笑了一声,手指在击锤上一顶。清楚的「咔嚓」声落在了每个人心头,更是如雷鸣般炸在张雪耳边。
「我招!」张雪的话又快又急,扑身按在桌上。「金伊瑾是自己掉下去的,和我没关系。山路漆黑,还下着雨,光靠夏军官的手电筒,能看得见什么?」
秦望舒哫的捏紧了衣服。
「我知道金家和叶大帅关系交好,又是商会的会长,可金伊瑾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张雪模样生得好,一张脸是时下少有的白净,细眉细眼的五官正是画报里标准的美人。
此时美人红着眼,眼眶里打着转的泪要落未落,最是别有风情,更别说喑哑的声音满腹委屈。她见夏波没反应,撑在桌面上的手一抠,桌面吃进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本以为夏军官和别的军爷不一样,到头来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她咬着唇,朦胧的烛光下,唇瓣娇艷欲滴,是熟透后的靡靡。「就该我们命贱,这辈子没投胎个大富大贵之家——」
她抹着眼,手指缝隙里的夏波一如之前,她心里一慌,余光中督见至今未发声的蔡明,如负释重。「夏军官与其在这追究我的责任,怎么不责问他?」
「我和金伊瑾不沾亲也不带故,出了事非要我赔了这条命也认了,可蔡明呢?」她苦笑一声,指着的手也软了下来。「我们亲口听着金伊瑾叫他伯父,伯父不急反倒要我外人急,哪有这样的道理?」
被拉下的水的蔡明一窒,他见众人目光汇聚在他身上,还冷着的身体不觉又出了些汗,和湿透的衣服混在一起,一时间竟分不清哪是哪。
「我听夏军官的。」他一开口就表明了立场,四人之间无形中划分了出了阵营。「秦家村我打听过,山里也就是看着黑,下雨虽危险但也不过是小山坡。泥土泡足了雨水虽软,却也安全。」
「伊瑾不会有危险,大局重要。」
蔡明振振有词,一套话直接盖棺论定,大义之下没有私情,责任可谓是摘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气氛不对,秦望舒都想竖个大拇指,夸赞一声高明!
谁说商人只有铜钱味,这话里的玄机可不比她做文章的墨水少。
夏波勾了勾嘴,睨着张雪。
他一身进步青年的打扮,新式长褂下是紧扎的裤腿,脚下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沾了黄泥看不出颜色,通体下来书卷气息颇浓。配上周正的眉眼和轮廓,称得上一句灯下美人。
张雪气得手指抠了又抠,却无可奈何。三双眼睛正盯着,她面上热血一涌,脑中的那根线便断了,口不择言道:「好好好,我懂,你就是要逼死我,你们就是想逼死我给金家一个交代!」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让面对着她的秦望舒一时之间分不清真假。就这点迟疑里,张雪突然转头瞪了她一眼,冲出屋子。
「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秦望舒愣了几秒,立马看向夏波。可惜对方眉目高深,漆黑的眼里没有半分情绪,秦望舒意识到,夏波是真的不在乎,不管是金家的大小姐还是报社的张雪,他都不在乎她们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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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认知让秦望舒的血彻底凉透,明明就站在温暖的火盆边,却冷得能打哆嗦。但她不敢停留,直奔出门。
夏波可以不管,但她做不到。
屋外的月色正美,泥地里的小水洼都照得发光,可秦望舒却没心情。她知道张雪爱美,今日穿得是一双有些跟的皮鞋,爬山时遭了不少罪,也清楚这鞋走不快,所以她焦急却也没那么焦急。
可现在,张雪没了踪影。
她在屋子跟前转了两圈,又跑远了些,依旧没见到人影。喊道:「张雪?张雪?」
她算是个被教堂娇养的半个小姐,没喊上一会儿便嗓子疼。她声音不小,屋内的人理应听得见,可大门却纹丝未动。当真应了那句老古话,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她气急,只觉得自己一张脸热尽是贴了冷屁股,可对面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偏生怪她拍在了马腿。可她到底不是夏波和张雪,不过几秒便想了个透彻,脚一跺直接掉头。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白影从她余光中飘过。她立马回头,什么也没有,静谧的村庄一如之前。
她咽了咽口水,心跳如雷。
人在过度焦虑和紧张的时候,会因为压力过大从而产生幻觉。西洋医生认为,这是大脑的一种折射,相当于情绪释放。
她捏着拳头走了几步,毫无徵兆地转过头。
月色如水,村中的巨树枝叶繁茂,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过远的距离看不清铜牛,也看不见点点的香火,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亮色在跳动,是铜牛腹下的柴火。
被体温捂得半干的衣服,不知不觉中又湿了一层。明明没有可疑迹象,她却莫名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股强烈的被窥视感让她心头一紧,不顾不管冲进屋子。
发潮的木板碰墙上发出无力的响声。「张雪不见了!」
本还神色自如的夏波瞬间变了脸,他站起身,三步作并道:「你说什么?」
「张、张雪,」秦望舒岔了气,咳个不停,她指了指门外,艰难道:「不见、了。」
话刚落音,夏波就飞奔出门,蔡明也紧跟其后。她捂着胸口,跌坐在地,身上抖得厉害,一双腿更是软得没了力气。她死死捏着胸前的十字架,把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
黑暗中,她死睁着一双眼,发酸的眼眶流进了一滴汗,她没忍住,眨了眨。下一秒,回暖的身体又抖了起来。
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神说:你不用怕将要受得苦。你们会被恶鬼关在监狱试炼,遭受十日苦难。若你至死忠心,我就赐你那生命的冠冕。
第4章 口供(上)
启示录:我又看见一位天使从天而降,手里拿着无底坑的钥匙,和一条大链子。他捉住恶鬼,把它捆绑一千年,仍在无底坑里,关闭并封印,使它不再迷惑列国。
秦望舒感觉身上一重,冰冷的东西压在了她背上,她脑子一蒙,伸手就往后推。
「哎哟——」熟悉的声音引得秦望舒转头,却发现张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脚上的小皮鞋挂在了门槛上,要掉不掉,摇摇晃晃。
她撑起半个身子,怒视吼道:「秦望舒!」
秦望舒自知理亏,退了半步的脚又缩了回来,老老实实扶起张雪,任凭对方那指甲在自己手臂上掐了又掐,愣是一声未吭。
「我还当你是个好心的,原来你与他们都一伙,存了心见不得我好!」
张雪刚站起身,立马抽了口气,细白的脸皱成了一团,在月色下细细的五官像是消失了,只看得见一张白得发光的脸。
秦望舒今日受到的惊吓颇多,只是一眼,她便扭了头。
张雪不知其中缘由,只当秦望舒心存意见。她手松了分半,又立马掐了回去,甚至比之前更狠。「我就知道,你也巴不得我去死,金家怪罪下来只会追究我这个死人,好让你这个秦大作家干干净净一身清名。」
「我没有!」秦望舒见张雪说得越发难听,不快地辩解道:「我要有这心思,何必煞费苦心去找你?」
张雪脸色好了一些,但她仍是不依不饶道:「夏军官审问我时,你怎么不说话?」
秦望舒听闻脸色一变,只觉自己像那吕洞宾,一身好心全去餵了驴肝肺。她手一收,当即往旁边走了一步。张雪突然没了支撑,斜着的身子立马栽了下去。
这一跟头,摔了个实打实。
「望舒,」张雪撇了撇嘴,眼眶又红了一圈。她见秦望舒神色不忍,顾不得疼痛攀了上去。「你别生气,我、我就是太气了。」
她模样本就生得不错,白腻的肌肤在月光下像是上好的瓷器,不见瑕疵。通红的眼眶像是点睛之笔,更别说现在低声下气的姿态。
「我真是太气了,以至于昏了头,才口不择言。」
「望舒,对不起。」
她紧了紧抱着秦望舒的胳膊,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立马松了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秦望舒的手臂,瓷白的脸上满是心疼:「疼吗?」
这样的张雪让秦望舒有瞬间恍惚。在她印象中,张雪就如那书中描绘的江南女子,细緻的眉眼下是一颗如水般温柔的心,所以在报社里张雪名声极好,但凡提起张雪这两字,无人不夸赞,就连秦望舒打心眼里承认。
可现在,她看着熟悉的神色,却感到一阵陌生。短短不过半日,张雪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她起先抗拒心怀侥倖,但却不得不承认,面前的张雪或许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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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抓住张雪的手,毫不留情的,一点点地扯下来。她想说,她们之间,用不着这样的虚情假意,可到嘴边的却是:「不疼。」
「那你不生我气了?」张雪眼中涌上欣喜。
秦望舒嘴唇翕动,道:「不生气。」
张雪立刻眉眼弯弯,喜悦之情言益于表。她脑袋一歪,靠在秦望舒肩膀上,整个人顺势又压了回去,小心地收起了长长的指甲,亲密无间的模样仿佛一对闺中密友。
屋子里没人,折腾了一天的张雪在条凳上没坐一会儿,就有些疲倦。她打了个哈气,缩了缩身子又往火盆处坐了些。
夏波和蔡明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她没忍住趴在了桌子上,陈年的木头已经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像是包了一层浆。山里湿气重,木头贴在脸上有点湿软,不算舒服。
她眯着眼,睡意朦胧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秦望舒也有些犯困,强打着精神转了转手腕上的表,指针已经接近十。
她多年跟随教堂养成了良好的习惯,夜晚没有热闹的舞会,也不用听信徒的忏悔,只需对着圣母玛利亚慈祥的脸庞多年如一日地祷告,便可伴着香甜的梦结束这一天。
「我们或许应该找秦老爷子要间房,能睡觉的那种。」秦望舒熬不住,也学着张雪趴在桌上。
「望舒,我不舒服——」张雪的脸有些红,浓重的鼻音让人一时间分不清是睡意还是什么。
「那就睡一觉。」秦望舒闭上了眼睛,意识陷入黑暗的那一瞬,她听到了身体满足的嘆息。
桌子上睡觉并不舒服,秦望舒在很小的时候试过。人对世界的感知从无声的眼睛变成了有声的耳朵,平日里忽略的细小声音剎那间都冒了出来,甚至还伴有一股消散不去的嘈杂。
西洋医生称这为感官补偿,但那时的她不懂,只当自己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东西。有一段时间,她迷上了这样的感觉,不为睡觉,只为单纯的去「听」这个世界。
耳朵贴在桌上,母亲轻盈的脚步被放大,像是在耳边,父亲儒雅的声音也被放大,平日里的温润有了另一种解读,像是——她想了许久也找不出词形容,只觉得吵,像是那一直存在的嘈杂。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秦望舒觉得自己的意识很沉,像是坠入了某种无尽的深渊,圣经说这是神还未创世之前的混沌,但意识却又极为清醒——半梦半醒。
半梦半醒这种说法玄之又玄,她现在更愿意称为浅眠。她曾观察过浅眠的人,那是一位来赎罪的信徒,他认为夜不能寐是神对他犯下错误的惩罚。
但宽容的神父不问罪过,抱着圣经吟诵。秦望舒记得分明,那是个燥热的下午,但神父高洁的面容却像是感化了骄阳,刺眼的阳光温柔了稜角,明明是因为年岁而花白的鬍子,却让她感到了一丝神圣。
教堂的人从未见过神,或许在他们夜晚辗转反侧时,神会以施捨的姿态进入他们梦中,第二天醒来,他们会以更加虔诚的姿态去信奉神。他们可能不知道,在秦望舒的眼里,他们在发光。
她质疑过神的存在,却在神父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吟诵圣经整整一下午时,又突然相信。她看见神父被掩埋在光芒中,洁白的衣袍垂落在地,纤尘不染,这是神的姿态。
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有了光。
「嘭——」木门突然被撞开,浅眠之中的秦望舒被惊醒。她似乎做了一个极短的梦,醒来时却又什么都不记得。
山里的寒意伴随着冷风扑面而来,冲散了屋内的温暖。秦望舒打了个寒颤,忙起身关了门。
张雪睡得似乎不大安稳,半湿的头髮已经看不出之前的髮型,半散在桌上,白腻的脸像是被烛光上了一层胭脂,分外娇媚,翕动的嘴像是在呓语。
秦望舒刚靠近,便感觉到张雪唿吸间的灼热,她伸手贴上额头,果然滚烫。她急忙推醒张雪,对方已经烧得迷煳,好半天才勉强睁开眼。
「望舒,我难受。」张雪刚直起身子,又立马倒在秦望舒身上。贴在脸边的布料并不算柔软,但却冰凉,她忍不住蹭了蹭。「我是不是生病了?」
「你发烧了。」秦望舒摸了摸她的脑袋,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张雪手上。她知道张雪模样生得不错,今日才发现这双手更是其中翘楚。
手掌白而绵,手指细而,椭圆形的指甲微微弯起,或许是因为发烧,指甲盖呈现出一种有光泽的粉嫩,饶是深知这双手厉害的秦望舒,也忍不住夸上一句甚美。
秦望舒心情有些微妙。
人对美的嚮往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刚被教堂收养那会儿,最喜欢的就是七彩的琉璃玻璃窗。窗户比她人还大上许多,每当天气正好时,落进的阳光把教堂照得明亮到刺眼。
洁白的墙面,巨大的窗户,高高的顶,慈爱的圣母玛利亚,让她一度觉得这就是天堂。
秦望舒嘆了口气,扶起张雪,拍了拍她脸道:「我们去找秦老爷子要间房再睡。」
「不要。」张雪摇了摇头,嘟嘟囔囔撒着娇。或许是因为生病的原因,她现在分外依恋秦望舒。
「嘭——」又是一声巨响,木门再次被撞开,迷迷瞪瞪的张雪被吓了一跳,彻底清醒。她睁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表情还有些迷茫,模样可怜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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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她惊恐的瞪大了眼。
秦望舒心里一个咯噔,勐地转过头。门外空空荡荡,木门不知被哪来的风卷得摇晃,发出陈旧的「吱吖——」声,浓重的夜色在月光下没有那么可怖,多了份诗意的美。
「去找秦老爷子。」秦望舒当即就下了决断,她牵住张雪的手,却被对方推开。
「望舒——」张雪捂嘴着,颤抖着伸出手,指着秦望舒背后,脸上的恐惧仿若实质。
巨大的冷意包裹住秦望舒,那股强烈的窥视感再次出现,仿佛要穿透她的身体,令她毛骨悚然。她扯了扯嘴角,努力地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脸僵得不行。
她手冰凉,掌心不知何时出了一层汗,湿漉漉的贴在张雪滚烫的掌心,像是找到了光。她紧紧握着,力道大得张雪痛唿出声,止不住挣扎。
「我们去找秦老爷子,去找秦老爷子。」秦望舒手抖得厉害,她这话像是对张雪说,又像是对自己。
第5章 口供(下)
秦家村的夜十分静谧,穿堂的山风带着特着透心的凉,让秦望舒一瞬间又冷静下来。张雪的手被她死死拽着,周边的皮肤已经红出了个印子,滚烫的温度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她的罪行。
「抱歉。」她低下头,用额头贴着对方的手。
胸前的十字架落了下来,金属的冷光在摇晃中炫人眼。她犹豫了一瞬,果断取下戴在了张雪脖子上。「这是神父送我礼物,说是主的祝福。」
她不舍地摩挲了一下,银制品保存不易,哪怕她再珍惜也逃不掉岁月的侵蚀。但神父却给了它们这些死物第二次生命。
「你替我暂时保管,它会庇佑你。」秦望舒松了手,把张雪推回屋内。又脱下自己的风衣披在她身上,抽出条凳堵在门后,自己坐了上去。「我守夜,你安心睡。」
身后冷硬的木门让秦望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很快又被淡淡的暖意安抚下去。她见张雪愣愣坐着,又道:「有情况我会叫醒你,圣经里没有与狼赛跑的故事,只有方舟。」
张雪脚边是烧得正旺的火盆,身上是秦望舒的风衣,暖烘烘的温度极大地催生了精神上的疲惫,可她却一点也睡不着。
「秦家村有问题。」张雪趴在桌上,动了动手指,湿软的木屑进了指甲缝,像是黑黑的泥垢。「你知道我是在说什么。」
秦望舒没说话,她坐姿端正,像是座雕像。张雪瞄了眼,就因为过远的距离而放弃,但她却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从进秦家村起,闹出的动静并不小,可这里的人都像是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你觉得这是正常的现象吗?」
意料之中,张雪没得到回应。她继续道:「我可以找理由,或许是他们睡得沉没听见,但我们现在是在秦老爷子家里。同一个屋檐下,有什么事难道他会不知道?」
「他是故意的。」秦望舒开口道。「然后呢?你觉得你现在还能走吗?」
「我们能来秦家村,是报社赔进了人情,从关系上来说是我们求着叶大帅。现在任务没完成,夏波不可能离开,我们怎么回去?」
秦望舒垂下眼,沉默了一秒道:「是像金伊瑾那样,还是侥倖回去了面对报社的责难?」
「可这里闹——」张雪的声音突然拔高,又戛然而止。她没说出那个字,接受科学的她在面对未知的恐惧下,最终还是遵循了她所唾弃的封建迷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们难道就不回去吗?就在这里,坐以待毙?这和温水里的青蛙有什么区别?」
秦望舒又嘆了一口气,她是不喜欢嘆气的。她母亲曾在一位高僧那里听说,人活在世就是这一口气,气嘆多了自然就没了,这话在秦望舒看来经不起任何推敲,但她极度迷信的母亲却深信不疑。
「你为什么就不愿面对现实?」
她理解张雪的不甘,并感同身受,但凡有其他可能,她也绝不会在这里等着。冷硬的木门被她体温焐热,岁月侵蚀下的间隙,挡不住山里的寒意,让她总觉得冷。
「如果能走,我现在立马拎上行李带你走,可我们走不了。」
她摸了摸后背,是暖的,但手只要一放下,她又会觉得冷。起先她以为是身体传达错误的信息,欺骗了大脑,后来她发现,身体才是诚实的。
秦望舒眼中的秦家村静谧又安逸,若是在白天配上裊裊的炊烟,定是众多名家笔下的世外桃源,但这都是表象。真正的秦家村就像是身体感受到寒意,因为看不见才不会被迷惑。
「我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任由宰割。如果肉有发言权,你会在意吗?」
不会。只要它还在砧板上,它就肉,谁会在乎一块肉的想法呢?
张雪不是不明白秦望舒说的话,就是太明白才会心怀妄想。她想起了自己在路上和秦望舒说的故事,苦笑一声,故事已经完结没有后续,现实中却有。
狼咬死了跑得最慢的人,丢下她的同伴松了一口,误以为自己能得救,却低估了狼的贪婪。它扭头就追上了正在跑的人,扑上去就是一口——
张雪捂住脸,她此刻才感到深深的无助。她想到了金伊瑾,本可能活下来的金伊瑾被她彻底断了希望。那一刻,金伊瑾又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像她这样无助,还是恨着她?
后知后觉的愧疚几乎要把她淹没,她除了可悲外还觉得一丝荒唐。她和金伊瑾还有秦望舒,都是接受西式教育的新式女性,认为科学破除一切迷信,今天发生的一切颠覆了她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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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也有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她承认,却因为多年的教育怎么也无法真正认同。
或许她可以出去看看?没准是因为眼花呢?
她压下去的念头突然蹿起,犹如燎原的星星之火。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的手已经让她无法正常感知温度,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烧着。
她突然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就掉下了眼泪。
「我和你说过吗?与狼赛跑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个。她没有抛弃自己的同伴,而是拽着同伴一起跑。但人是跑不过狼的,他们绝望后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吸了吸鼻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抓紧了身上的风衣道:「人总是喜欢美好的结局,所以最后他们打败了狼。如果我那时候没有放弃,会不会也这样?」
「也有这样圆满的结局?」
「不会。」秦望舒毫不留情地打破张雪的幻想。「人跑不过狼,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也打不过狼,除非天降奇蹟。」
「但奇蹟就像神一样,根本不会怜悯普通人。」
神父相信奇蹟就像他相信神一样,他用一生去侍奉神却没等到一个奇蹟,所以他死于肺病。从那一刻起,秦望舒就意识到,神的怜悯就像这奇蹟,不存在。
「你会告诉他们吗?金伊瑾的事。」张雪把身子蜷缩在风衣之内,衣服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让她有些着迷。「如果对象是你,我愿意承担。」
「不会。」
张雪心稍稍安定,她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唇瓣,试探道:「如果夏波找到金伊瑾呢?」
「天太黑,我没看清。」
她紧张地揪着衣领,手掌心不知不觉出了些汗。「如果夏波审问你呢?」
「天太黑,我没看清,夏军官要是想审问,也应该是问当事人张雪。」
张雪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她张了张嘴,道:「我害怕,没有及时拉住她,但夏军官要把这事都推在我身上,我是不认的。」
她低下头,继续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救不救不过是情分和本分之分,只要没害人,我就不会认。如果夏军官要安抚金家,那我张雪只能自认倒霉,既定的事又何必再问我。」
她的话刚落音,就听见一阵敲门声。张雪站起身,无措地看着秦望舒,秦望舒感觉到身后传来的震动,没起身问道:「谁?」
「夏波。」熟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秦望舒松了口气。她抽走条凳,让出身。
夏波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烛光下影子格外高大,塞满了整个屋子,下一秒被张雪踩在脚下。他皱眉扫了一圈,视线落在她们两个身上,不悦道:「你们还不休息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见张雪身上的风衣,瞬间有些明悟,挑眉道:「串供?」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靠在门边,高挑得个子几乎要顶到门框。若不是这身时下进步青年的打扮,活脱脱一个兵痞。
「说说看,你们怎么对供词的?金家在城里不是一手遮天也是——」
「够了!」秦望舒打断夏波还未说完的话。她比夏波整整矮了一个头,仰视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对方戏嚯的神态让她感到一阵羞辱。「她发高烧了,需要休息。」
夏波表情敛了敛,但依旧未动。
「我想夏军官应该不会想和金家解释完,再和报社解释吧?」
夏波脸上有些迟疑,但更多的是惊奇,好像重新认识了秦望舒。他嗤笑了一声,算是认同了她的话,招唿着张雪去借住的人家。
在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弯腰快速低声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怕金家和报社吧?」
张雪跟在夏波身后,他的影子完全把张雪笼罩在内,她偷偷抬起眼。时下世道不算安稳,每一个人手里都可能有那么几条不清不楚的人命,尤其是军官。
杀生多了,身上煞气重,百鬼都要避着走,所以有恶鬼怕恶人之说。张雪不知道夏波手上有多少条人命,但她只觉得安心,就连这可怖的秦家村都在这份安心下变得富有诗意起来。
夏波不是多言的人,他甚至没再提之前的话。张雪有些紧张,她踢开脚边的石子,石子轱辘转,撞到了夏波。
影子一停,张雪也跟着停下,她捏紧拳头,鼓足勇气道:「金伊瑾不是掉下去的。」
「我看见一只手从地底下钻出,把她拽了下去。」她看见夏波转过身,于是又道:「是秦望舒交代我不要告诉你们。」
耶稣被钉于十字架而死,死前他曾大声说:父啊,父啊,为什么离弃我?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第6章 奏乐(上)
投靠叶大帅的这些年,夏波见过很多人,形形色色,与他过去的岁月里形成鲜明的对比。穷苦人家的女儿未必会为一口饭折腰,但富家小姐的翻脸却比翻书还快。
「她知道吗?」
张雪面色一僵,尴尬之情不过转瞬即逝,就归为了平静道:「重要吗?」
夏波又嗤笑了一声,他背着月光,高大的身影匿在黑暗中,牢牢地罩住张雪,这个角度正好能清楚地瞧见她脖子上的十字架。
「在军队中,出卖队友是头等罪,被抓到就立地枪决。在平日里,这算是墙头草,风吹时两边倒,那没风时呢?」
张雪没说话,她仰着一张脸,高烧带来的发热像是在雪中的一点红梅,美得惊心动魄。有些人美而不自知,张雪却是把恃美行兇的优势发挥到了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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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错吗?」
「你没错,」夏波笑道:「弱者怎么会有错?」
「这世道,弱者就像是路边的杂草,任人踩,甚至是砧板上的肉,你见过砧板上的肉吗?应该没见过吧?」夏波突然来了兴致,他在面前比划出一块砧板,以手为刀,两手交替噼下道:「剁肉很讲究手法,要快狠准,这样一刀下去——」
他速度极快,张雪才感觉到带起的风声,就感觉自己脖子一紧。张雪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掌贴着自己脖子,转了一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肉才碎得彻底。」
话刚落下,张雪身子就一抖。
夏波满意地笑了笑,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趁机而入的月光照亮了他英挺的眉目,坚毅的轮廓犹如层峦叠翠的山峰,整个人是说不出的好看。
他敲响了面前紧闭的门,不一会儿就从门后探出了个脑袋,是个年轻的姑娘。厚重的刘海盖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长相,露在外面的下巴却很是尖俏。
「是秦老爷子说的人吗?」她的声音很是轻灵,带着少女特有的烂漫。
夏波点了点头,指着张雪道:「她脾气不好,你别惯着她,有什么事可以找我,省得惯出毛病。」
少女捂着嘴笑了笑,打开门道:「我叫秦苏。」
她身量纤细,穿着一身有些泛白的碎花衣裳,扎着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暴露在外面的肌肤是山里罕见的雪白。她见张雪没动静,也不怕生,当即手一伸给拉进屋。
张雪被扯了个踉跄,急忙抓着门框稳住身形。她转头看着夏波,他静静站在门口,无悲无喜,见她转过身,叮嘱道:「发烧了就早点休息,女孩子不能睡得太晚。」
他的声音很是平和,放在亲昵的话语上似乎还有些温柔,张雪却打了寒颤。
她急忙关上门,没过几秒又突然打开。她看着还没走的夏波,犹豫道:「你会告诉她吗?」
夏波提步就要走人,张雪冲出去拽住他,但刚触碰到他的目光就立马松了手。夏波拨了拨她脖间的十字架,金属特有的冷光在月光下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格外温柔。
「砧板上除了碎肉,还有一种是滚刀肉。」
这边秦望舒见夏波离去后,突然蹲下身。她面前是老旧的门槛,中间被踩凹了些,看上去灰扑扑的很是磕碜,但此时上面却沾了几点新鲜的泥。
湿润的泥巴成黑色,她刮下来在手指上搓了搓,又在地上挖了点泥巴做比较。门槛上的泥巴松软,一推就开,院子里的泥巴很是紧实,但挖出来后两者没有区别。
她鞋面已经被火盆烤得干热,连带脚上的泥也成了一块灰色的印子粘在上面,手指一抹,尽是粉状的灰。
她走远了一些,又绕了回来,进门时特意踩在门框上,仍是只有之前的泥腥子。她有些明悟,秦家村的土地经过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踩压,其中的坚实不是一场暴雨就能松动,门框上的泥只可能是他们来时的路。
新鲜的,湿润的——除去她和张雪,以及不见人影的蔡明,答案显而易见。
「秦大作家这样恭迎我,真是受宠若惊。」
夏波停在秦望舒面前,他弯下腰,与蹲在地上的秦望舒贴得极近。高大的影子落下,周围黑了一片。
「你没去找张雪。」
夏波有些惊讶,下一秒,他鼓掌道:「好眼力,然后呢?」
「你为什么不去找张雪?」
「我为什么要去找张雪?」夏波好整以暇的直起身,他垂着眼,高高在上道:「阎王不救该死的鬼,金家和报社,我一个都不在乎。」
秦望舒啧了一声,她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戳穿道:「既然不在乎,那你找什么金伊瑾?」
夏波凝噎,半晌笑开道:「给你善后。」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些少年郎的不沾世事,剑眉星目含着笑,似乎满心都是他面前的姑娘。明明是再缱绻不过的一幅画,秦望舒却觉得一瞬间身上的血都冷了。
他知道了!
秦望舒极快地闪过这个念头,几乎是刚冒出来又被她否决。她抬着头,仰视着夏波,对方面上是皮笑肉不笑的平静,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掐了掐指尖。
发疼的感觉让她越发清醒,她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你不怕金家,报社也不怕金家,那教堂更不会怕。」
这是她第一次亮出自己的身份。
她是被教堂收养的孩子,尽管人格塑造时期被灌输了西式教育,但真要说起来只能是个假洋人。环境对人的影响巨大,她的思维和言行早已在大脑中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纵使在往日后被掩盖,但根子却不会变。
「我们都不怕,」她微微一笑,像是蒙尘的明珠终于扫去了所有的灰尘,流光溢彩下是不输张雪的清丽容颜。「怕的是张雪。」
「你在给她善后。」
夏波再次鼓起掌,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哨声清亮又急促,期间几次变调,带着说不出的戏嚯,就像他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一般。
「秦大作家这么聪明,不妨猜猜张记者说了什么?」
秦望舒没接他的茬,反手把皮球踢了回去道:「张雪的老师恰逢高升空出了个位置,但僧多肉少,夏军官不妨猜猜张雪能为这个位置做到哪种程度?」
「官场无非拉帮结派,高捧低踩。你把衣服和十字架给了她,是结派——」夏波恍然大悟道:「那我就是她要讨好的那个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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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人办事,秦大作家说是什么态度?」
「我不知道。」秦望舒自诩不是个聪明人,但从小的遭遇让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尤其是在揣摩话上。她可以肯定,张雪出卖了她,但夏波也并非像是表现得那么知情。
做事留一步,日后好相见。
像是张雪的风格,她总是这样踩在边缘上行事,每次都越个半步,然后持美行兇,于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反覆几次,被磨松的底线在习惯后,便彻底没了。
如果人没了底线,还算人吗?
不算。至少在秦望舒看来,那是畜生。
但张雪确实算得准,若是往常,她或许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么算了,但现在——
「我要揭发张雪。」她在夏波睁大的眼里,一字一句道:「我亲眼看见金伊瑾被她推了下去。」
夏波收敛了表情,半晌,突然又拍起手,这一次拍得格外响亮用力,在静谧的夜晚仿佛像是有回声。
「来之前我就在想,枉费秦大作家这么帮衬张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我虽不喜欢愚笨之人,却也看不惯白眼狼之行,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
「一丘之貉。」秦望舒突然出声,打断了夏波还未说完的话。
她抱着双臂,跺了跺脚,身上的风衣给了张雪后,就只有单薄的衬衫,屋外待久了难免有些凉。她没管夏波,自觉地进了屋,坐在火盆旁边,伸出一双手靠着火盆上方取暖。
「夏军官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有一位农夫干完活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一条冻僵的蛇,他心生怜悯,把蛇放进了怀里取暖。蛇在农夫怀中醒来,它不但没感谢农夫,反而在他胸前咬了一口。蛇有毒,离心脏又近,农夫立马倒地身亡。」
「这是西方启蒙孩子的故事,相当于我们的千字文,弟子规。为的就是教育孩子,不要被多余的善心牵连。」
她搓了搓手,转头看向夏波,火光下的脸庞上,不是时下流行的长长的细弯眉,反而有些粗和平,没有张雪精心装扮后的规整,多了份随意。配上她扣到脖子的衬衫,明明是一张黑髮黑眼的华国人面孔,却像是夏波路过教堂惊鸿一瞥的圣母。
低头垂眼的圣母并不慈爱,她姿态就註定着所谓的怜悯是高位者的施捨,就像是寺庙里的吃着香火的佛祖和菩萨,看人间疾苦,世态炎凉,却端坐莲花,不为所动。
「我不是农夫,张雪也不是蛇。夏军官对这个回答满意吗?」
他听见秦望舒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她知道,张雪也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
后知后觉的夏波突然涌起一股怒火,他掏出枪指着秦望舒脑袋道:「秦大作家怎么现在这么敢说?不怕枪了吗?」
第7章 奏乐(下)
「夏军官有疑惑,我做解答,答案不满意,又何必动怒?」
「怕,当然怕,但怕又能跑得过枪吗?」秦望舒没有躲,她反手握住枪桿道:「倒是夏军官,怎么不拔击锤?是吓唬我,还是不敢?」
气氛一时间张弓拔剑到了极点,夏波突然手一松。枪桿没了支撑砸在火盆上,顺着掉进了里面。「你说它会不会爆炸?」
秦望舒脸色一变,刚想走就夏波死死拽住了手,力道之大仿佛要卸了她整条胳膊。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快意,带着某种天真的残忍道:「你说我敢不敢?」
秦望舒挣扎了几下,眼见解脱无望,直接伸手从火盆里捡起枪。冰冷的金属被火舌舔过后是灼人的热度,烫得她下意识就想甩开,但她却牢牢握住。
她是见过枪的,甚至摸过不止一次。她熟练地拨开击锤,指着夏波额头道:「你说我敢不敢?」
「你不敢。」夏波突然笑道。「巴蜀之地,大帅和教堂共分天下,这个平衡谁也不会打破,谁也不敢打破。」
他举着手,双手过头,是再标准不过的投降姿势,但眼里的笑意却让人无端恼火。他趁秦望舒不注意夺过枪,往怀里一揣,全然一副时下无害的进步青年模样。
夏波神色一正道:「你们说的话,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从屋外传来一阵奏乐声。他和秦望舒相视一愣,紧接着是吱吖一声,隔壁屋里的秦老爷子开了门。
他扯着嗓子大喊道:「铜牛大仙,铜牛大仙奏乐了!」
随着这一声落下,沉睡的秦家村像是被突然唤醒,挨家挨户窗前都亮起了灯,不过转眼,空旷的村子就多起了人。
秦老爷子提着一盏泛白的红灯笼,敲响了他们的门。精瘦黝黑的脸上满是褶子,本就不大的脸笑起来直接成了一条线,他露着一口黄牙道:「铜牛大仙奏乐了,两位要不要去看看?」
秦望舒没说话,她退到夏波身后,作出了一个态度。夏波看了眼窗外热闹的景象,又见秦老爷子全身穿戴整齐,点头试探道:「老爷子您说的铜牛大仙,是村中槐树下的那座铜牛吗?」
「嘘——」夏波刚说完,秦老爷子立马转过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左顾右盼,小声道:「不可对大仙不敬,被山神听到了可是要受苦头的。」
「那是铜牛大仙。」他说完后,声音又恢復了正常。「秦家村以前也被称作铜牛村,因为铜牛大仙吃了山神的香火,它心生感激,作为报答就替山神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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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村这么多年以来风调雨顺,没一个饿肚子的就是靠山神庇佑,但自我爷爷去世后,铜牛大仙已经快有百年没响过了。」秦老爷子嘆了口气,愁苦的脸上很快又漫上了喜意道:「不过现在铜牛大仙又奏乐了,说明山神并没有抛弃我们。」
他转头看了眼两人,感慨道:「可能还得感谢你们,你们一来,铜牛大仙就奏乐了。不是巧合,是贵客!」
夏波看了眼秦望舒,眼神示意。秦望舒心领神会,她上前一步,与夏波并排而走,笑道:「村中供奉山神,可是有什么讲究?」
秦老爷子转过身,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夏波见情况不对,立马板起脸呵斥道:「男人说话的时候要你一个女人插什么嘴?」
他训斥完后,对秦老爷子歉意道:「她这是老毛病,平日里在报社发多了文章真就以为自己是作家了,总爱问东问西的。」
「作家?」秦老爷子有些意外,他又看了眼秦望舒,感慨道:「女娃娃出息,都是作家了。」
他们现在已经在村子正中心,因铜牛奏乐而来的村民都和秦老爷子一样,手里提着一盏红色的灯笼,无一例外。她指着其他村民,不紧不慢解释道:「我瞧他们都和您一样提着灯笼,故而觉得大抵是风俗。」
「我们都是外来人,很多地方都不清楚,难免会冒犯。」秦望舒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她知道夏波的话是在给她打马虎眼,但很难不以小人之心去揣摩他话背后的用意。
比如公报私仇。她眨了眨眼,算是记下了这笔帐。
秦老爷子砸吧了几下嘴,没吭声,最后道:「没什么风俗,也没什么讲究,村子里不像你们城里人讲这些,没那么多弯弯道道。」
他看了眼手上的灯笼,泛白的布被烛光一照,红又红得不那么彻底,不像喜事更像是悼丧,再看其他人也是如此。遮天蔽日的槐树下,所有的灯笼汇聚于此,犹如点点星火,分外庄重和神圣。
秦望舒看见他们走到铜牛面前,纷纷磕头跪拜,黑暗的环境中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她想起了教堂里那些教徒,人在有信仰的时候是一种奇妙的状态。
他们虔诚而又忠实,所有的行为无法用对与错去单纯的评判,但他们本人一定是幸福而又满足的。
所有人村民都在跪拜,只有她和夏波两个人孤零零站在黑暗中,脚边是亮度有限的灯笼。她看不清夏波的神情,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微妙。
是不屑混合着一定程度的羡慕。
被教堂收养的她在基督教徒看来是神最大的恩赐,她沐浴在神的光环下,理应成为一个合格的基督教徒。她向神父学习,日夜祷告,背诵圣经,十年后她不负重託成为了神父希望中的人。
但神真的存在吗?神应该存在吗?神的存在,难道不是人编撰的结果吗?
神说,世界要有光,于是世界有了光。
但西方科学对世界的探索,证明太阳与神无关,教徒眼中神的恩赐不过是一颗距离他们远到无法想像的火球而已。因为足够亮,足够大,所以他们生活的世界才充满光明。
她被收养,可以说是命运使然,可也与神无关,那只是神父的善心。所以,她每次祷告完后,面对洁白的神像都会自问,神真的存在吗?
神父说,神无处不在,任何人都是神的化身,他是,她也是。
不对,神不存在。
神子耶稣被钉于十字架,神没有降下恩赐。他的父并未给他带来新生,只为他引向了死亡,而他的信徒,却在某种意义上让他获得了永生。
多讽刺啊!
她站着,数不清的灯笼放在地上,是装饰神衣袍的星辰,也是他们璀璨而夺目的信仰。她以一个绝对俯视的高度看着跪趴的村民,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神。
一束光射在秦望舒脸上,她下意识眯起眼睛,用手挡住脸。是夏波,他打开了手电筒。也是这一束光,让秦望舒如梦初醒。
神和人的距离有多远?现在。
「亵渎!」秦老爷子发出一声怒吼,在清晰的光源下,他不大的眼睛睁得熘圆,浑浊又布满红血丝。仅仅只是一秒,周围又陷入了黑暗。
「你这是对山神的大不敬!」
秦望舒因为夏波的手电筒,眼前阵阵发昏。她听见秦老爷子的呵斥,莫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但很快又意识到他们是一个队伍。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扯了扯,她以为是夏波,但下一秒一双滚烫柔软的手握了上来。明明是不大的力道,却让她不自觉跟着后退了几步,两个人的界限瞬间划分。
「望舒。」张雪的声音很有特点,又细又软,就像是可口的糯米糰子。「对不起啊,我把那件事告诉夏波了。」
「是吗?」秦望舒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嘴里滑出来的。她的手臂被张雪抱在怀里,对方的头亲昵地靠在她的肩上,唿吸间的灼热喷洒在她脖子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真巧,我也说了。」
她眼睛再次适应黑暗后,没有在意身边的张雪,而是凭藉影子确定了夏波的位置。她看不见夏波的神情,只能凭着想像去添补。
秦老爷子的怒火没有熄灭,像是泼了油,越烧越旺。她与张雪站在一块,像是局外人一般,瞧着圈内的戏品头论足,突然间,她感受到了一股视线,正灼灼地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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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夏波。
她无声地笑了出来,在黑暗中没有人看见。她动了动嘴,对张雪道:「要不要再做一个约定?」
「好啊。」没有任何犹豫,张雪的声音无缝衔接。「我们约定什么?」
「石头剪刀布,谁中奖就去替夏波顶罪!」
当神唤醒一个灵魂,带他去相信神子时,他就平生第一次享受到心灵的平安,《圣经》称之为信而得平安。在箴言中,神说:你要专心仰赖神子,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在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认定祂,祂必将指引你的道路。
第8章 槐树(上)
张雪没说话,沉默间只有细微的唿吸声,秦望舒笑道:「你怕了?」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沉闷,气流模煳了字眼,像是黏稠的巧克力,香浓又甜腻,更是枕边恶魔的低语。
「对,我害怕。」张雪看不清秦望舒的模样,她在黑暗中只能睁大了眼睛。
村子里条件有限,秦苏只给她煮了碗姜茶,她有心想要从秦苏嘴里套话,便披着秦望舒的风衣没睡下。听到铜牛的奏乐声,也好奇跟着一块出来。
夜里是冷的,秦望舒的风衣替她挡去所有的寒意,姜茶的辛辣也从胃里上来,带动全身血液暖洋洋的。反观秦望舒一身单薄的衬衫,只有一条西式裤看上去较为保暖。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有小动作呢?」
她紧了紧身上的风衣,秦望舒身上的温度有些低,靠在肩上觉得正好。她是不冷的,但她一点也没有分享的想法。
「那你要怎么办?」秦望舒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像是在嘲笑她的胆小。
张雪一点也不恼,她心态端正得很,早在她向夏波揭发秦望舒那一刻起,她就想好了退路。不是秦望舒对她不好,只是还不够。
秦望舒到底是个女人,她的身板纤细,别说不必上夏波,哪怕是张雪看上去也比她要匀称些。就这样的秦望舒,张雪怎么能放心?
「我们用嘴石头剪刀布。」她伸出手,在吃人的黑下只能模煳看清一点轮廓。她不怕输,但她怕秦望舒。「我们轮流喊一、二、三,要出什么用嘴说。」
秦望舒笑了笑,道:「一。」
张雪一愣,道:「二。」
完了她生怕秦望舒占到便宜,又急忙道:「三。」
她留了个心眼并未马上出声,果然对方也没出声。她撇了撇嘴,刚想开口指责,就听见对方道:「石——」
张雪兴沖沖道:「布!」
她的话还未落音,秦望舒立马改口道:「剪刀!」
「你诈我!」张雪气血上涌。
秦老爷子和夏波的争执眼见已白热化,她虽然看不见但光是听着就感觉到一阵眩晕。偏僻的山村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风俗,在愚昧的迷信下显得格外可怕。
铜牛近在眼前,她带不走,也不敢碰。没有光明的庇佑,黑夜下所有的魑魅魍魉蠢蠢欲动,她无端想起了秦望舒写过的一句话:这吃人的礼教!
她打了个寒颤,刚想和秦望舒拉开距离,就被大力一推,她踉跄的摔在一个人身上。她看不清,只觉得一股汗味混合着莫名的馊味直冲鼻子,下一秒又被狠狠推开。
张雪重重摔在地上,压扁了一盏灯笼,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惊得秦老爷子都没及时发声。张雪挣扎着爬起来,披在身上的风衣掉在地上,她狼狈地踩上去,又碾了碾。
「刚刚是谁?」
没人理她,她转过身,只能看见周围模煳的人影,秦望舒不知藏在哪儿。她对上夏波的眼神,平静且无畏,旁边是秦老爷子的,严肃却又平静。
她突然间生出一种恐惧,她张着手急切切地抓着夏波,叫道:「秦望舒!」
「秦望舒,你给我出来!」
人影中没有动静,一个小小的声音冒了出来:「她压灭了灯笼。」
「她压灭了灯笼!」
「她压灭了灯笼!!」不知是谁突然高声叫道,周围顿时一静,紧接着全场譁然。
张雪仓皇无措,她摇头解释道:「不是我,不是我!」
没人信,不知是谁第一个伸出手,推了她一把,无数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她又重重摔在地上,风衣阻隔了粗糙的泥巴地,雨水却浸透了衣服,她无力地撑起身子,去找夏波。
夏波不知何时已经远离了这战场,她只能看见围成圈的人墙,缝隙间她似乎看到了一个高大身影,他身边是一个高挑纤细的影子,两个影子在张雪眼里无限拉长,逐渐占据了她整个视线。
唰的一下,世界又变得清晰。
「疼不疼?」一个低低的女声在她耳边问道。
她茫然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一时没法聚焦,只能看见两张白白的脸在面前。她感觉一双带着些茧子的手覆上她脸,轻轻地,带着冰冷的气息,动作间却是说不出疼惜。
她脑袋有片刻迷煳,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秦望舒,害她的罪魁祸首!她反手就要推,却被对方巧妙地握住,顺势卸了力道拉近了怀里。
秦望舒的怀抱并不舒服,过低的温度让张雪觉得自己是一个火团,对方在源源不断地汲取她的温暖,可依旧像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她后脑勺被冰冷的手掌狠狠压着,让她不得不低头埋在秦望舒的怀里。她挣扎摇晃,越发加重的力道让她唿吸不畅,一时间头晕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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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一点。」刻意压低的嗓音贴在她耳边,吐出的气都带着说不尽的冷意。
她身子又是一僵,她是害怕的。夏波说她是弱者,她承认,所以她会成为墙头草,在秦望舒和夏波之间摇摆不定,若是可以她宁愿成为那滚刀肉。
杂草亦有杂草的生存方式,可她不是,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弱者。
弱,在此时等同于死罪。
「秦老爷子,我先前路上问你村中有什么讲究,你说没有。」秦望舒笑了笑,夏波不知何时蹭乱摸到了她身后,一把枪正抵在她腰杆。「可现在我朋友不小心压坏了灯笼,却又犯了众怒。」
「有道是不知者无罪,知者不言算是什么罪?」她腰杆后的枪一转,抵着她的枪口变成了枪桿,有些痒又有些疼。
秦老爷子被她问住了,一时间答不上来,干脆闭口不谈。秦望舒看着秦老爷子佝偻的背,罕见地生出一丁点罪恶感,但她知道,她在把张雪推出去的那一刻就彻底没了退路。
而夏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转头,只能斜了眼对方。
「你这是在狡辩!」不知从哪,又窜出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此时却被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秦望舒闻声望去,那人似乎仗着黑夜是最好的保护色,越发胆大道:「谁知道你是不是骗人的?」
这是一个男声,带着些村里特有的口音,他说完见没人应和声音又小了下去,但他似乎觉得这样太怂,下一句又提高了嗓音道:「你就是想包庇她!」
秦望舒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正愁没人接话,就有人赶着送上门。她怜爱地拨了拨张雪的髮丝,道:「你高兴吗?」
张雪的动作一顿,秦望舒继续道:「你要安全了,不高兴吗?」
这句话换来的是张雪更剧烈的反抗,她低头埋在张雪的髮丝中,雨水的气味混合着甜甜的香水,是时下再纯正不过的时髦女人的味道,但她却觉得腻得有点作呕。
她忍住胃里翻滚,趁张雪挣扎时,直接松了手,没了依附的张雪眼看就要重蹈歷史,却在后仰那一瞬眼疾手快地攀住了她,才勉强站稳。她听见张雪长长吁了一口气,下一秒,她毫无预兆地抬起脚,对着那高跟鞋那细细的跟一勾。
好不容易站稳了的张雪,被这一脚弄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秦望舒虽然看不见,但她脑中却已经想像出尘土飞扬的画面,以及灰头土脸的张雪。
她挑了挑眉,心情格外愉悦,却故作惊讶道:「张雪,你说什么?」
她立马蹲下身,借着昏暗的光线和角度,跪在了张雪腿上,绝了对方想起身的心。神色慌忙心疼地摸上张雪的脸,只留了一点点的指甲藉机掐进了对方脸上。
张雪疼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动。
秦望舒靠了过去,过了几秒后她愤恨起身,指着刚刚出声的地方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刚才推得她?」
秦望舒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那人压根没反应过来,正想张口辩解又被她抢答道:「她刚刚站在那儿好好的,如果不是有人推她,她怎么会摔下来,不摔下来又怎么会压到灯笼?」
「胡说!」那人到底比不上秦望舒伶牙俐齿,憋了许久也只有这两字。
这恰好在秦望舒预料之中,她瞧了眼一直沉默的秦老爷子,摸不准他心里想什么。但又垂眼看着张雪,灯下看美人固然美,却也更加让人怜惜。
「她之前就站在你那儿,如果你没有推她,那是谁推的?」秦望舒咬死了推这个词,就是想把这无中生有的罪名坐实。
「我没推!」那人叫道,他生怕其他人不信,又大声补充道:「不是我推的!」
「你没推,」秦望舒恍然大悟,她点了点头,突然伸出手指着道:「那就是你推的?」
她话刚落音,人群骚动,那一片立马空出了一小片。她又指了一处,道:「不是他们,那就是你?」
秦望舒曾在圣经中读到过摩西分海的故事,现在她就像是那摩西。没有耶和华的赐予,仅仅只靠她自己,若是她再大胆一些,她甚至——
第9章 槐树(下)
「够了!」秦老爷子一声怒喝,停止了这场闹剧。「一盏灯笼而已,重新点上就是了。」
秦老爷子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目光炯炯:「山神知道我们心诚,不会怪罪的。」
秦望舒笑了笑,踩在张雪裙子上的脚悄悄挪开,识趣的没再提这件事。腰杆后的枪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夏波的手。他们两个贴得极近,登对的相貌,一前一后像极了书中的才子佳人。
「你在帮我?」夏波动了动嘴,细细的声音传进了秦望舒耳中。
他的手掌很大,干燥且温暖,几乎抵得上秦望舒整个腰。他暧昧地揉了揉,道:「你这是在示好?」
他思考了一番,突然道:「也不是不行。」
他拉过秦望舒,朦胧的灯光下看她是和张雪不同的美。乱世中女人美得大都像是菟丝花,风雨飘摇后零落成泥碾作尘,但偏偏极为惑人。
而接受了西式教育的女性就犹如那红玫瑰,在乱世中开得肆意骄傲,又是另一种风姿。前者深知乱世苦难,安居一隅,后者不知天高地厚,时间一久便成了那蚊子血。
他起初觉得秦望舒是前者,之后又认为她是后者,现在看来倒哪个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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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无疑是好看的,同样是白面团子的脸,像是晕上了胭脂,五官像是带着尖锐的钩子,有着洋人的浓艷,偏偏却又配上了水墨画的留白。
极黑的眉和眼,下面是高挺的鼻子,在鼻樑中微微隆起,鼻头尖尖,人中虽深却长得恰到好处。嘴唇犹如红红的花,但嘴角却耷耸向下,看着有些苦,是书中典型狐媚子长相,好巧不巧的放在了端正大气的鹅蛋脸上。
舒展的气质沖淡了五官带来的艷丽,达到了奇异的平衡,让人只觉得浓妆淡抹总相宜。
他小时候曾听算命先生说,相由心生,所以那心怀天下的菩萨总是庄严宝相。秦望舒的面相很复杂,像是多种情感糅合在一张脸上,尤其是那覆盆口的嘴。
不笑时,像是把生人勿近这几个字刻在了脸上。
她笑了笑,下垂的嘴角提了起来,整个面容的苦情瞬间被明艷沖淡。卷着的头髮自然垂落在耳后,利索又英气,她是个黄种人,却总和洋人一样,提倡且主导个性。
紧接着,张雪被她毫不留情地塞进夏波怀中,多出来的一个人打破了此时所有的暧昧。她捂着腰杆,那里还有夏波手掌残留的热度,像是烙进了皮肤里,微微发烫。
铜牛奏乐或许对于秦家村的人而言,除去稀奇外还多了一层愚昧的迷信,但她听惯了唱诗班的音乐,能留到现在无非是看张雪是否安分。
她回的是秦老爷子的屋子,她不知道夏波是怎么打招唿的,她在铜牛面前才落了秦老爷子的面子,如今就要成为屋檐下的低头人,让她很难不怀疑是这个男人的小心眼。
她刚推开门,就见到正坐在桌前的秦老爷子,她一愣,但脸部肌肉已经习惯性地露出笑容。
秦老爷子只是抬了下眼皮子,嘴里的旱菸抽抽搭搭,烟雾模煳了他饱经风霜的面容。「水给你准备好了,在锅里自己拿瓢舀。」
「在别家我不管,你既然住我这儿了,就得遵守我这儿的规矩。」他拿下旱菸敲了敲桌面,黑黑的菸丝倒在桌上,还带着火星。「晚上不能出门,尿急有尿壶。」
「我知道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讲究,可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不懂规矩就会吃苦头。」淡淡的月光洒在了秦老爷子脸上,他眼角的皱纹像是凝结了一层霜。
秦望舒没吭声,她的目光落在了旱菸上,那桿身油光发亮,像是常年被把玩的东西,接缝处看得岁月磨损的痕迹,尤其是菸斗处,更是被熏得发黑,粗摸估计有个几十年了。
「今晚山神会来。」秦老爷子毫无预兆道。他撮了点菸丝,趁着旱菸还有火,又啪嗒啪嗒地抽了起来。缭绕的烟雾裊裊升空,像是层纱,笼罩在他们两人身边。
「铜牛大仙奏乐,必有山神旨意。压灭灯笼不怪你,但你得祈祷,山神宽宏大量不计较。」他吐出一口烟,笑出一口带着烟渍的稀疏黄牙,浑浊的眼睛此时分外明亮,可惜秦望舒看不见。「不然那女娃娃就要出事了。」
这种原始的抽菸方式,烟味尤其大,让出入惯了高雅场所的秦望舒没一会儿便觉得嗓子痒。她没忍住撇开头,才注意到这烟之大把他们彻底包在其中。
她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这烟是故意把他们与外界隔开。
这个念头,让她忍住了扇风的想法,压着喉间的咳意问道:「什么是山神?」
「山神啊——就是那棵槐树。槐树有多少年,谁也不知道,秦家村第一代祖先来这里时槐树就是那个模样,现在也还是。」
压抑的咳嗽声从对面传来,很快又被秦老爷子忍住。他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继续道:「秦家村最早不姓秦,祖先留下是看上了那棵槐树,那么大——秦字,树下乘禾,人才能吃上饭。」
「人要活,得吃饭。」他清了清嗓子,道:「山神要活,也得吃饭。」
他声不成调,喉咙里开始发出呵呵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秦望舒觉得不对,扇开烟雾竟发现秦老爷子的手掐在自己喉咙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白处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半凸的眼球像是会随时脱框而出。
狰狞的模样把秦望舒吓了一跳,这么一迟疑,一团深色的小东西被秦老爷子吐了出来,他立刻缓了口气,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来。
他站起身,摆摆手,之前的话闭口不提,只道:「山神不高兴了。」
秦望舒觉得荒谬,可她明白一个人的信仰绝非一日可动摇。她跟着站起身,意有所指道:「那您还会讲故事吗?」
「看时候。」秦老爷子神色莫测,旱菸有意无意指着铜牛所在的方向。他看了眼秦望舒,抬脚就要按走,又被秦望舒叫住。
「时候是什么时候?」
秦老爷子笑了笑,道:「黄道吉日。」
灶台的水烧得热和,刚进来就是一股热浪扑面,她拿了旁边放着的葫芦瓢舀了水,倒在脸盆里。脸盆不知用了多少年,又笨又重,面上黑黑的像是有一层垢,她颳了刮,掉下黑黑的木屑。
凉水就在缸里,紧挨着灶台后,她先是烫了一遍脸盆,才勉强算是放心。她穿着单衣冷了许久,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温度,突来的热水让她接连打了几个寒颤,才觉得说不出的舒爽。
秦老爷子走时带上了门,村子里每户人家的屋子并不完全相连,她睡的那间在最边上,与秦老爷子的屋子隔了一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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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背后贴着两个门神,鲜红的颜色一看就是新的。门中间卡着一条色泽油亮的木条,颜色赤红,纹路疏松。她摸了摸,又掐了掐,门闩上没留下一点印子。
她的行李箱已经放在了屋子内,她关上门时对上门后同样两个门神,一愣,才转头又瞧见了凳子上的小木条。她拿起木条,对着门后的栓子插了进去,严丝合缝,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头的。
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却又觉得荒谬。
屋子的条件很是寒碜,勉强算得上是平整的泥巴地,一张木板床靠在床边,两张条凳架在边上,角落里是一个搪瓷的尿壶。
铜牛还在奏乐,她透过窗户看向那巨大的槐树,隐约可以看见跳动的火光。月光下的槐树影子倒在地上,张牙舞爪,正好够到秦老爷子屋子。
秦老爷子说,槐树是山神的化身,秦家村世代供奉山神。槐树圆了秦家村树下乘禾的梦,所以不管外面日子如何,村子里总归是吃得上饭的。
当信仰尚未崩塌时,那便是信徒的天与地,乃至真理。面对真理,神父和所有的教徒奉献了自己一生,不去科学的计较其中真假,信徒感恩神让他们降临于世,所以他们虔诚的苦修,只为死后回到神的怀抱。
教堂的神像前从未少过水果与鲜花,这是教徒们的心意,无关神是否会在意。纵观这十年,她从未听闻神会吃凡人之食,可秦老爷子却说,山神要活,得吃饭。
如果把秦家村比作教堂,那秦老爷子就是神父。可秦望舒回想秦老爷子所有的举动,确定这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该有的。他不信他的神,就像是犹大质疑神子。
耶稣死于不能定罪的罪名——妄称上帝之名。不论天国是否存在,他威胁了当时高官的地位,真善便成伪善,莫有虚名的「叛国罪」盖了下来,可谁也不知道耶稣是真的神之子。
她看着外面从狭小窗户看不见顶的槐树,脑海中一会儿浮现出去世的神父,又闪过秦老爷子黝黑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门里门外的门神,和一根根桃木做的门闩。
华国的信仰很多,神也格外讲究,除去那些耳熟能详的正神,扯着皮子的魑魅魍魉更是不计其数。
耶稣死时,山摇地动,神子之名得以证实。在死后的第三天,他在门徒面前復活。约翰福音说: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青槐夹道多尘埃,楼凤阙望崔巍。
而槐树,性阴,木也,从木,鬼声,意为木中之鬼。
第10章 山神(上)
秦望舒翻了一个身,月光穿过头顶低矮的小窗户落在了被子上,成了房间唯一的光源。屋子不隔音,外面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让她久久无法入睡。
铜牛不知何时停止了奏乐,散去的村民让这个村子又回归了初来时的寂静。她已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之前的微睡眠让她身体得到补充,尽管精神倦得立马能昏过去,但她丝毫没有睡意。
被子上落下的月光被窗户分割成四块,像是练大字的田字格,她摸了摸空空的领口,有些不习惯。这不是她第一次住在教堂以外的地方,却是第一次晚上没有祷告。
她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整个世界像是停止播放的唱片机,她能清楚地听见一种奇特的唿吸声。一起一伏,不是属于她的,但就在耳边,格外清晰。
她转了转眼珠子,只觉得眼皮子像是粘了胶水,才恍然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又进入了半梦半醒间,感官补偿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最大。
她脑袋下的枕头是谷粒做的,被厚厚的布包裹着,很软。她明明没动,却听见了谷粒一点点挪动的声音,耳边的唿吸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清楚,甚至隐隐伴随着隐隐的敲打声。
一下,又一下,由远及近。
被窝里暖洋洋,像是午后的阳光,微微带着醉人的熏意,让她不由自主放松。她又回到了那个午后,神父捧着厚厚的圣经坐在床边,洁白的房间放着洁白的床铺,洁白的被巾上躺着洁白的信徒,一切都是白色的。
她看见自己像一团模煳的黑色影子,站在神父旁边。燥热的风从窗外吹来,洁白的窗帘飘飘,床边的鲜花摇曳,她的身影晃动,唯独神父洁净的衣袍垂落在地。
神父其实已经不年轻了,他的精力有限,上了年纪的声音带着老人的沧桑,诵读圣经时不紧不慢的语调,是秦望舒觉得最慈爱的时刻。
窗外骄阳正好,她就是那团黑影,在阳光下无处遁形,只能偷偷地看着神父。而房间外,是无数与她一样的黑影,密密麻麻地爬在墙上地上,渴望又渴慕。
神父不知她在害怕什么,放下了圣经,轻声安慰。就在这一瞬,她看见所有的黑影犹如实质化,突然扑向他们。
她惊得脚一蹬,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
梦境残存的恐惧让她心跳剧烈,她还记得那一刻神父的震惊,蓝色的眼珠明明已经黄浑,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老年斑,他的行动已经不利索了,却义无反顾地把圣经塞到她怀里。
蓝色,是天空的颜色,也是最近接神的颜色。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嘈杂的虫鸣已经停了,万物寂静,只有梦中的惊恐还在如影随形。她平缓了一下心情,仰着脖子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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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的窗户很是矮小,但床更矮,她需要伸直了才勉强看得到外面。
槐树依旧遮天蔽日,远远看上去像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把秦家村隔成了两个世界。她眯起眼,依稀可见那比指甲盖还小的火光,不过眨眼间,又看不见了,像是她大脑生出的幻觉。
她穿着白色的睡裙,睡在虽然已经泛黄但仍看得出是白色的床褥上,月光也是白色的,她沐浴在其中,模样清晰可见,但神父却已经去世了。
那是个梦。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像是催眠,但心依旧不能平静。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开始祷告,一如往常那般开始忏悔。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突然传来,在死静的夜晚分外刺耳。
秦望舒平復的心再一次跳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勐烈。她听见了汗水划过额头,落在被子上的扑簌声,也听见了如擂鼓的心跳声,更听见了近在耳旁的敲门声。
她僵直了身体不敢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后那两张鲜红的门神,和隐匿在黑暗中的桃木栓。秦老爷子的话又不适时的响起,不能开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单薄的睡裙像是失去了保暖的作用,厚厚的被子外像是结了一层冰,头顶上紧闭的窗户不断有寒气入侵,屋内的温度冻得她几欲发抖。
这次窥视感比前两次都要剧烈,她脑中无可抑制地回想起很多画面。
神父走的那天,他穿着洁白的教袍躺在肃穆的棺材中,里面放满了白玫瑰。他睡在圣母的注视下,面容安详平和,唱诗班的孩子唱着圣歌,教堂散养了很多鸽子。
它们扑扇在巨大的窗外,有那么一瞬间秦望舒看见了洁白的羽毛,她以为是神派天使来接引神父去天国,但一晃眼发现那只不过是鸽子身上掉下的。
她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湿腻湿腻的。人在极度紧张时,大脑会不由自主传递减压的信号,她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胃又开始反射性蠕动。
她觉得自己在抽筋,整个屋子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唿吸间都带了一层血腥味。在害怕达到巅峰时,她没忍住,在无声的夜里发出一阵干呕,震得她缺氧的大脑瞬间清醒。
窗外依旧月色如水,树影在月色的笼罩下婆娑多姿,被群山环绕的秦家村就像是臆想中的世外桃源。
没有人,更没有鬼,但那种窥视感依旧没有消失。
她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带点甜腥的铁锈味在嘴里漫开,浓郁的味道又让她的胃开始痉挛。深红色黏稠的血液顺着手背上的纹路爬行,密密麻麻交织成红色一片,像蛛网。
蜘蛛通常都隐藏在暗处,静静等待猎物的误闯。猎物上钩后,它不会立马就餐,而是以一种极为人性化的姿态戏耍一番,仿佛在欣赏它们垂死挣扎的丑态,最后才露出锋利的獠牙。
她现在丑态毕露,就像那盘中的猎物,供不知名的东西娱乐。
最深处的恐惧是未知,也是你知道一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你却无法改变。想通后的秦望舒冷静下来,秦家村能安然无恙地生活这么多年,定是有依仗。
或许是那门神,或许是那桃木栓,她遵守了这个村子的规矩,理应无事。
她盖好被子,重新躺下。
冷了的被窝因为有热度注入重新暖了起来,她闭上眼,努力摒弃大脑所有杂念。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点睡意,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掀了下眼皮子。
低矮的窗户上贴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正咧着嘴对她大笑。
秦望舒早上是被吓醒的。
她感觉有一股热气喷洒在她身上,有点痒,但在被子里的嵴椎被一根冰冷的手指点了下。她迷煳的大脑瞬间打了个激灵,睁开眼对上的却是抽着旱菸的秦老爷子。
他离床边有些距离,常年抽菸的手指被熏得焦黄,指腹也被多年的劳作磨得平整,与那根冰冷的手指完全是不同的触感。
她摸了摸背嵴,暖洋洋的,唯独被碰那处冰冷。
「魇着了?」蓝色的烟雾模煳了秦老爷子的面容,只能瞧个大概。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有些失真。「不该看,不该问,不该听,你们这些娃娃就是学不乖。」
秦望舒没吭声,她还记得昨晚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模样实在过于诡异。她质疑过神的存在,也否认过精怪,西式学科的教育让她无法理解这两者的构造,以至于她开始怀疑那段记忆是否真实。
屋里的门闩不知道被秦老爷子用什么办法打开,光熘熘地放在条凳上,色泽鲜亮的门神在白日里更是红艷。村子里没有城里讲究,秦老爷子不懂男女大防,没甚愧疚,他背着手,指着秦望舒露在外面的手。
「怎么弄的?」
秦望舒瞟了眼,牙印结了血痂,变为气死沉沉的暗褐色。但只要轻轻一动,牵扯到了那块肌肉,仍是生疼得厉害。
她清楚记得,这是她昨晚咬的。换而言之,那张脸是真的存在。
「小磕碰,不要紧。」她当着秦老爷子的面甩了甩手,以此掩饰自己内心极大地震撼。接受西方教育的她对神有三种理解,精神支柱、幻想和进化的人。
她曾在教堂的藏书里看到过一本英国人着作的《物种起源》,她不知道是谁藏在了教堂,但无疑这是一本极为大胆乃至放肆的书。书里不仅表明人类是从猿猴进化而成,更猜测所有生物物种都是有少数共同祖先,经过长时间自然选择演化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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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之前,她跟着母亲求神拜佛,在街巷里听着那些神佛生辰和忌讳,十岁之后,她与神父学习圣经,接受神创世且是唯一真理的说法。
《物种起源》的出现,无疑是对圣经极大的抨击。她曾思考过,圣经存立的根本在于开篇的神创世,信徒接受了神赐予一切的说法,才会信奉神。或许,神不是不存在,只是祂比她,乃至所有人都进化得更高级?
这个疑问存在了她心里,但可以肯定,相比从未见过的神迹,她更相信这本书。可惜的是,这本书她没看过几次就不见了,再然后,神父大为震怒。
「你撞见山神了。」秦老爷子语气淡淡,精瘦的脸辨不出喜怒。
第11章 山神(下)
秦望舒垂下眼,随即又抬起,面上已是无懈可击的笑容道:「老爷子,麻烦您离开房间,我得换身衣裳起来了。」
白天的秦家村和夜晚是两个模样,脚下是黄泥巴地,住的是泥煳的房子,空气中是若有若无的霉味,条件简陋的比秦望舒想像还要糟糕。
木桌上盛了一碗浓稠的白粥,应是放了有一会儿,碗壁摸不到温度。她拿着洗漱用具才出来,没瞧见秦老爷子便去灶台装水。
昨晚太黑没注意,灶台后有一扇开着的门,门外接了一条小土沟,大约是排水道。她顺着外走,见到了一个头髮花白的老太太在择菜。
秦望舒走近了才发现老太太很瘦,与秦老爷子的精瘦不同,她呈现出的是一种风烛残年的枯瘦。松垮的衣服罩不住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是布满了斑点的黑褐色,纹路纵横,像是老树皮,里面的血管凸起。
老太太丝毫没有被秦望舒的到来所影响,她依旧是木讷且迟缓的重复手上的动作。
出现在秦老爷子家里的女人,身份不言而喻。秦望舒看了眼手上的伤口,主动搭话道:「秦奶奶,你知道哪有药酒吗?」
她伸出自己的手,她没带药,行李箱只有一瓶消毒用的酒精。她起床后擦了擦,透明无色的酒精根本看不出分毫,只有凑近才能闻到那丝很淡的酒味。
秦奶奶掀起眼皮子,她扯着破风颳着老树皮的嗓音道:「你被魇着了。」
她的话与秦老爷子一模一样,还没等秦望舒细问又肯定道:「你撞见山神了。」
又是一样的话。
秦望舒沉默了几秒,突然笑道:「您从哪里知道的。」
「味道。」秦奶奶指了指鼻子,她的手掌瘦得惊人,就像是骨头上贴了层皮,状如鸡爪。「被山神盯上的人都会有种味道。」
「你身上有,他们身上也有。」她直勾勾盯着秦望舒,浑浊的眼睛里有大片白,眼珠子都被入侵了一半,让秦望舒想起儿时街巷中算命的瞎子。
秦望舒的笑容淡了下去,道:「他们是谁?」
「和你一起的人。」她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秦望舒,浑浊的眼球中只有一片白,像是荔枝肉,说不出的渗人。「你不听话,他们也不听话,山神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那一眼,无端地让秦望舒感受一丝幸灾乐祸。她忍着心理上的那股不适,又问道:「被山神盯上的人,会怎么样?」
「呵呵——」秦奶奶想笑,却像是被什么堵在喉咙中,像是某种腐烂却被扭曲了的东西,只能发出粗粗的气流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暮气所笼罩,秦望舒想到日薄西山这个词。「你以为山神是什么?」
秦望舒一愣,她在心里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山神是什么?如果她对神定义为进化得更高级的人类,那山神是什么?
她脑海中闪过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更像是医学上的某种畸形,但——她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神父习惯焚香,以至于他在世时信徒纷纷效仿,她也不能避免。时间一久,便成了他们教堂的一大特色。
她身上是很淡的百合混合着檀香和琥珀,百合的甜腻融入了沉稳的檀香,多了一丝人性化的温柔,琥珀综合了檀香的沉稳描绘出教堂的庄重,这是神的味道,至少神父是这么认为的。
「药酒不卖。」秦奶奶突然出声,打断了秦望舒的思绪。
「你要买药酒?」秦老爷子的声音紧跟其后,他手上正拿着一瓶瓷罐,上面堵着一个红布头,还未凑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他看着秦望舒手上的牙印,砸吧了几下嘴,心疼道:「你这是小伤口,上个几次药就好了。」
秦老爷子来的悄无声息,让她莫名的有些心惊胆跳。她低下头,笑了笑,识趣地打住了嘴。借着眼角的余光瞟了眼秦奶奶,她安静地在择菜,对此一言不发,就像是他们根本不存在。
她跟在秦老爷子身后,突然凑近闻了闻。泥腥子混合着汗臭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拧起眉,鬼使神差地回了头,恰好撞上了秦奶奶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心神一震,可秦奶奶又马上低下头,整个动作迅速的就好像是她错觉。
桌上的粥放了又放,碗壁边结了一层米煳。她拿起筷子,秦老爷子就端了一碟子腌好的菜梗子放在她面前,她挑了根咸咸辣辣的,口味很像是儿时母亲做的,但她在教堂这些年已经吃不惯了。
浓白粥很香,里面加了几根青菜,又撒了点盐,吃到嘴里很是开胃。
秦老爷子靠在桌上,旱菸不离手。「早上有个女娃过来找你还衣服,我敲了门,你还睡着没听见,我就先收下了。衣服有点脏,老婆子替你洗了,正晾在外面。雨季天气不好,要过几天才能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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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蓝天白云,除了阴阴的天看上去没什么太阳外,温度刚刚好。秦望舒埋头吃粥,她教养好,整个过程安静无声,只有秦老爷子的烟雾在飘。
「我听那女娃说,你们丢了人?」
秦望舒的筷子一顿,面不改色道:「昨晚天黑雨大,没注意从山坡上摔了下去。」
「你倒是心狠,睡得香。」秦老爷子视线一凝,裊裊婷婷的烟雾都停了停。
秦望舒拢了拢筷子,往碗上一摆,露出客气式假笑。「山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高,吸饱了雨水后松松软软的,活人掉下去还能摔死不成?」
秦老爷子听了嘿嘿一笑,憨厚的面孔呈现出不符的狡猾。他道:「摔是摔不死,但被山神带走了可就不一定。」
「铜牛大仙昨日奏乐,我只当你们是贵客,哪知道你们是丢了人。」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在肺腔里酝酿了一会儿,才颇为享受地吐了出来。「知道的话,我昨日就不会留你们。这不是害人嘛?」
烟最早在华国西域有见,长在沙漠里,味道辛辣很是呛人,但对提神有奇效。之后用于看病,麻醉伤口,再到现在——
她看见秦老爷子眼旁的褶子都眯了出来,吞云吐雾的模样不是神仙却快活赛神仙。她忍不住出声打断道:「那现在呢?」
「现在?」秦老爷子还沉浸在巨大的快乐中,他思维迟缓地重复了一遍,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哼上了。左右就是几个音调,不成曲,却分外快活。「现在自然是留下来了。」
「你们可是山神要的人,怎么能不留?」
又是这句话。
秦望舒放在腿上的手突然抓紧,秦老爷子的态度越是不在乎,她内心就越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她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也并非没有怀疑过秦老爷子和秦奶奶,但最终都败在了没必要上。
没必要。对的,没必要。
他们不过是外来人,秦家村没人知道他们的打算,又怎么会如此兴师动众,除非他们之间有内鬼。这个念头刚冒出,又被立马被否认。
他们目的一致,无论是金家还是教堂,乃至报社都与叶大帅的利益绑在一起。叶大帅在位,巴蜀安然无恙,叶大帅有事,风雨飘摇。
不否认想要浑水摸鱼的存在,但绝不是他们。
「留下了会怎么样呢?」
裊裊的烟雾,再次笼罩住他们,秦老爷子的面容又开始模煳失真,「你以为山神是什么?」
「人要活,得吃饭。山神要活,得吃人!」
彼得前书:务要谨守、警醒,因为你们的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
第12章 找人(上)
马太福音:恶魔又带耶稣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都指给他看,对他说:你若俯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
秦望舒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她今日又罩了一件风衣,依旧是蕾丝领的衬衫,下身换成了紧窄的西装裤,裤脚被规矩的塞在了靴子里,时髦又干练,正是时下西式女性流行的模样。
她昨日从张雪口里得知了不少消息,零零碎碎的倒也让她琢磨出了一条线索。依旧是那山神和铜牛,与秦老爷子和秦奶奶口中相同却又有所不同。但与这相比,让她更在意的是张雪的态度。
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就像是上了发条的钟表,一切有章可循,但女人的关系却很难定位。她与张雪打过不少交道,在她眼里张雪是一个十分好懂的人。
天下大部分女人会有的虚荣,张雪有,但极少部分女性的优秀潜质,她也有,甚至她还格外识相。所以秦望舒与张雪共事的日子,几乎没有一天是不舒心的,合该她们关系亲密。
至少,秦望舒在昨天以前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见识过不少富家小姐或是身居高位的太太,翻脸比翻书还快,但几乎同样没见过张雪这样能伸能屈的。她回想昨天的一切,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可张雪做到了,不仅冰释前嫌,甚至还主动分享消息,乃至于今天一大早便以还风衣之名主动示好,以她对张雪的了解,那必定有鬼!
她嗤笑了一声,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便一把推开。
秦家村鲜少与外界沟通,村中多少都沾亲带故,白日里大门家家敞开。她踩在门框上,扫过两人正拉着的手和错愕的表情,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铁盒子。
她个子高挑,站在张雪面前挡了大半的光线,笑意盈盈道:「最新口味,尝尝?」
秦望舒见张雪没敢动,又把面前的铁盒子往里推了推,解释道:「你不是喜欢吃巧克力吗?昨天出发前路过店里,听伙计说有新鲜货,我一瞧竟是没见过的品种,便带了一份。」
张雪听了转了转眼珠,依旧不为所动,但拉着秦苏的手不自觉间紧了几分。
秦望舒装作没看见,一把握住张雪与秦苏相交的手,姿态强硬地把铁盒子塞进对方手里,亲昵道:「还生气呢?昨日是我不对,可你也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张雪微微睁大了眼,不明所以。可还没等她开口,便被强硬塞进嘴里的巧克力堵了个严实。下一秒,熟悉的大力又按住了她脑袋,扑鼻而来的香味恍惚了她大脑一瞬,巧克力就这么顺着喉咙咽了下去。
「金伊瑾掉下山坡是意外,你不必自责。」秦望舒怜爱地摸了摸她,语气柔软道:「烧才刚好,怎么就饭都不吃就去找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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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窒了窒,就听见秦苏问道:「姐,你不是和我一直在一起,什么时候去找了人?」
少女的声音介于孩童与成人之间,带着特有的轻灵,又因为秦家村的封闭不知世事,格外天真烂漫,所以当伤疤被揭下那一刻,也异常尴尬。
「啊——」秦望舒故作诧异,随即又十分体贴的打圆场道:「昨日没睡好,是我记煳涂了。」
她放开了张雪,顺势坐在了秦苏身旁,就着剩下的巧克力又掰了一块递到秦苏面前。
少女的眼里是分明的黑白,流露出的渴望几乎凝成实质。就在秦望舒以为她会接下时,她摇了摇头道:「谢谢姐姐,这是你给姐的,我不能吃。」
秦望舒一愣,这才注意到面前少女虽然衣着简陋,却十分干净整洁。不输张雪的白净脸蛋,配上了一个尖尖翘翘地下巴,厚厚的帘盖挡住了大半眉眼,身前是两条油亮的麻花辫。
她看着少女异常纤细的身姿,和并不合身的碎花衣裳,放缓了声音道:「那你想吃吗?」
秦苏又看了眼秦望舒手中的巧克力,老老实实点头道:「想,但我不能吃。」
秦家村偏僻,凡是贵重些的东西秦苏都没见过,更别说巧克力这样西洋货。她抬起眼,看着面色温柔的秦望舒,凑过去闻了闻,惊讶道:「苦的!」
「对,苦的。」秦望舒笑了笑,突然塞进了自己嘴里,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包好的蜜饯,放进秦苏手里。「小孩子应该是吃甜的。」
成人的世界鲜少会有甜,回忆起来大多都是苦涩。如非特殊,她希望像神父一样,尽力给每个孩子一块糖。
命苦的孩子早当家,秦苏坐了一会儿便要去干活。干净到简陋的屋子又只剩下秦望舒和张雪,两人平和的气氛维持在秦苏踏出家门的第一步,便满是硝烟。
「你什么意思?」张雪不悦地皱起了眉,许是担心秦苏会回来,她压低了声音道:「金伊瑾的失踪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你应该清楚。」
「如果我有罪,那你是什么?」张雪冷笑一声,她瞧见铁盒里放着的巧克力,又突然笑道:「我们都一样,这叫共犯。」
她掰下一小块巧克力,放入嘴中。醇香伴随着苦涩的味道顺着蓓蕾立马散开,巧克力是不好吃的,尤其是黑巧克力,可却因为是西洋紧俏货,卖得格外贵也格外火热。
她喜欢吃巧克力不为别的,就是那背后的金钱。
秦望舒瞧着她得意的模样,翘了翘嘴角道:「我们都知道金伊瑾其实死了,所以你没去,我也没去,但他们不知道。」
「夏波知道。」张雪突然插话道。
有些人会尽力掩盖自己所做的阉脏之事,而有些人却大大方方地露给人看,那些骯脏的无处遁形的被太阳一晒,反倒干净的让人无话可说。
「他不知道。」秦望舒看了几眼张雪,突然转向门外道:「还疼不疼?」
屋外的天气不甚明朗,密布的乌云沉得仿佛随时会砸向秦家村。
「猫哭耗子假慈悲。」张雪脑子转了一会儿才明白秦望舒说的话。
她昨夜洗漱时特意看了,膝盖磕掉了一层皮,手掌也磨破了,腿上那些淤青更是不用说。你要说她不怨,那是假的,可若要较真起来,她也只能说愿赌服输。
但现在作势怂恿者突然亲切慰问,她只觉得鳄鱼的眼泪。
秦望舒笑了笑,没做解释。可能没人会信,但她自己明白,她是喜欢张雪的。喜欢张雪的识趣,喜欢她姣好的皮囊,喜欢她风华正茂的锐气,更喜欢她弱者生存的自知。
「我昨晚看见山神了。」她想了一会儿,决定如实相告。「我不知道那只手和它有没有关系,但秦家村确实有问题。」
她的视线落在张雪脖间的十字架上,那是她的。神父把十字架授予了她,以此希望她能获得神的庇佑,她又如此给了张雪。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或是鬼?」秦望舒看着张雪陷入沉思的脸,微微一笑道:「我不信。」
「秦家村就和那腐朽的清王朝一样,愚昧,不可理喻,但我们不是。我们受到了华国最好的教育,我们崇尚科学,而科学也告诉我们神鬼都是迷信。我一直都坚信,如果世界上有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那一定不是鬼神,只是科学还不够发达,或许十年二十年后,这一切又会有了科学的解释。」
「但我见到了山神,我动摇了。」
信仰于信徒而言是一件似喜似悲之事,信仰的破灭无异于谋杀了他们的灵魂。秦望舒不是信徒,但她有着自己二十多年的认知。
「圣经中有讲述,神庇佑世人,魔鬼引诱世人,不管哪种他们都与世人共存。山神的存在于秦家村心照不宣,金伊瑾的出事不是意外,只是开始。」
「你这算是什么?」张雪嘭地站起身,她双手抵在桌面,与秦望舒挨得极近,就连彼此脸上细小的容貌都看得一清二楚。「一个棒子一个甜枣,我是狗吗?」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张雪。」秦望舒推开她的脸,拉着她走到门边。「你觉得普通的树能长到这么大吗?」
白日里的槐树远比夜晚看见的还要大,郁郁葱葱的,几乎笼罩住了整个秦家村,地上的人只能从树冠间隙中依稀窥得几分天色。
秦望舒眯了起眼,过远的距离让她看不清树下的铜牛,但树下聚集起的人却让她轻易猜到铜牛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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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们,」秦望舒没伸手,只是盯着人烟云集处道:「槐树吃香火,成了山神,铜牛吃香火,成了山神的传声筒,上香供奉就像是教堂里每日必备的早课,深入了秦家村的骨血里。」
「他们靠树驻村,这种自然原始崇拜,不稀奇,但山神吃人。」秦望舒闪了闪眼,目光转到了张雪白腻的脸上,一字一句道:「人吃饭而活,山神吃人而活,什么东西才会吃人?」
第13章 髮夹(上)
这棵树比不上秦家村的老槐树,但也枝繁叶茂。从夏波的角度看过去,万绿丛中隐藏了一点白。树的年龄不算大,树皮还透着嫩,他转了一圈有些无从下脚,又下意识看了眼躺在地上的蔡明。
蔡明对上夏波的眼神,脑袋一突,当即一个驴打滚站了起来。他下意识拍了拍衣袍,又瞄了眼似笑非笑的夏波,顿时卯足了力气对着树狠狠一撞。
树枝乱颤,一个白色的东西掉了下来。
在夏波印象中,最早沿袭了清王朝的旧制,女性的髮饰大部分仍停留在珠钗,后来因为洋人渐多,珍珠逐渐流行起来,再到现在。
他捏着手中的蝴蝶髮夹,月牙白的缎面上自然有一股珠光,银制的夹子被粘在背后,是闭合状态,其间还残留了几根髮丝。
这是金依瑾的。
所有西式派作风的女性都喜欢这样,踩着不好走路的高跟鞋,或是洋装或是旗袍,梳着宫廷卷的髮饰把蝴蝶髮夹往脑后一别。有钱人家用缎面,自带华贵,穷人家便扯些碎花布,标榜自己跟上潮流。
他沉默不语,一旁小声□□的蔡明也逐渐没了声。他捂着肩膀,小心地凑到夏波跟前,才对上眼便叫道:「这是依瑾戴的!」
夏波没理他,突然伸手抽起了夹子的髮丝。他抽完了一根还不算,紧接着又下一根,直到髮夹上干干净净。
蔡明瞪大了眼,欲言又止,瞧着夏波仔细观摩的模样,不仅咽下了肚中所有的话,还捂住了嘴。他容量不大的脑袋突然上演了前几天去看的曲儿,不是什么经典剧目,无非是痴男怨女之间的悲欢离合,却总能引得他啧啧称赞。
如今,他看夏波这专注的模样也与那台上演得八九不离十,他本沉痛的身体突然间轻快不少。可还没等他做上那春秋大梦,就见那髮夹往自己脸上一砸,不疼,就是丢人。
他立马点头哈腰地捧着,生怕出了一点损失,可还没转个身,就见夏波身手利索地翻上了树。
个高腿长,往那树枝上稳稳一站,这老天爷的偏心就顿时出来了。
他憋了又憋,最后忍不住道:「夏先生可是有什么发现?」
夏波垂着眼,居高临下的角度让蔡明有些讨喜,像是地里的脏土豆。一身泥巴与灰,看似低贱,却最能发芽存活。
他轻笑了一声,道:「若是金家大小姐死了,金家会怎么样?」
蔡明张目结舌,如遭雷噼。
可夏波又道:「我记得金大当家的似乎就这一个女儿,家里没个带把的也不着急,不知是不是在外面背着金太太包了姨娘?」
蔡明呆若木鸡,仿佛灵魂出窍。
夏波点了点,继续道:「是了,若不是包了美娇娘,怎么会把当家的女儿要送给叶大帅做小?」
「这摆明着是明升暗降,给后来的挪位呢!」
蔡明捂紧了耳朵,口中念念有词,以示清白。
夏波瞧他这齣息的模样,失了兴致。他用力踩了踩脚下的树枝,树身摇晃,吓得树下的蔡明往外处一躲,生怕殃及鱼池。
他扶着树干,树枝的实际受力比他料想中要小,按理说是好事。不管金依瑾是脸朝地还是背朝地摔下来,偏软的树枝会率先卸掉一部分力道,剩下的才会反给金依瑾。
本就不高的山坡被这么一折腾,剩下的高度直接跳下去也没事,更别说直愣愣摔下来的蔡明都还没事。可坏就坏在这个髮夹上。
他之前抽髮丝时就发现髮夹夹得很紧,一根头髮尚且如此,一把头髮可想而知。他现在可以肯定,金依瑾是脑袋朝下摔下来的,很可能在中途就撞上了树枝,髮夹被大力磨蹭导致脱落,恰好也能说明卡扣的夹子上为什么会有髮丝。
他对蔡明所说,并非完全玩笑。就他之前所了解的小道消息,金依瑾这位金家独苗并不像是面上这样风光,金老爷这当父亲的也并非传闻所言那般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
至少,他相信,没有哪位真疼爱女儿的父亲,会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能当她父亲的老头子当小妾。
唯一值得庆幸的,银质的夹子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被大力砸过的痕迹,也意味着金依瑾的头没有直接受到撞击,避免了死亡和痴傻的可能。
夏波又觉得可惜,或许对于金依瑾而言,痴傻了反而是好事。傻子天生不知世事,那便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开心,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好和坏。
他这个念头只维持了几秒,突然想到金老爷爱面子,纵使金太太再怎么爱护痴傻了的金依瑾,这送不出去的女儿始终是个累赘,指不定会是什么下场。
横竖都是送出去,倒还不如给叶大帅做姨太太。姨太太说着是妾,难听了些,可锦衣玉食的排面让多少正经人家大太太妒红了眼睛,咬碎了牙。
宁做富人狗,勿做穷□□。
夏波嗤笑了一声,只觉得这世道颠倒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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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见夏波不发声了,心里豁得一松。他自知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金家的事轮不得到他来听,更轮不到他编排,索性堵上了耳朵,装作不知。
知道得少一些,便煳涂过上一些,没愁没恼的,乐得清净。可夏波不说了,他又开始抓耳挠腮。
他想起了台上那出戏,陈世美都当了却又浪子回头,没有金不换,就是贱的!
「夏先生,可是有什么发现?」他刚说完,只觉得耳熟,又立马改口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两句话颠来倒去不过一个意思,顶多换了个顺序。蔡明自觉有问得高明,颇有文化。他胖乎乎的脸挤出一抹笑容,混着汗水在脸上有些反光,像是抹了一层油。
夏波盯了他几秒,见他把髮夹捂得严实,突然笑道:「金小姐的衣冠冢就在你怀里,看仔细点。」
蔡明吓得手一缩,髮夹就掉在地上,月牙白的缎带沾了泥。蔡明还记得夏波说的话,又急忙捡起来,又是拍又是吹的,不但没擦干净反而让那点泥腥子彻底散开,在髮夹上分外醒目。
他一时间也没了办法,抬头找夏波,却发现对方早已不见人影。他愣了愣,一拍脑袋喊道:「夏先生,我怎么回去啊?」
山野空旷,他的声音传了出去,又隐隐被四周的山所包围,四面八方又弹了回来。蔡明颓然一坐,捧着髮夹子看着漫山遍野望不到头的生机,眼里逐渐失了神采。
夏波来时张雪正与秦望舒在生闷气。
她看着秦望舒拉着秦苏亲亲热热聊着天,连个眼神都没给自己,就是故意冷落,一口牙磨了又磨,最后气不过直接在桌子底下踢了几脚。
秦苏惊唿道:「有人踢我!」
张雪尴尬至极,一时间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秦苏。秦望舒似笑非笑,拉着秦苏的手安慰道:「她是踢我,没想到踢错人了。」
张雪怒目而视,秦苏好奇道:「姐为什么要踢秦姐姐?」
秦苏称唿张雪为姐,不过一晚上,这女孩就被张雪这个外人敲开了心门,而她在付出一盒昂贵的巧克力后仍只是个秦姐姐。秦望舒不否认,张雪菟丝花般的长相在待人接物上总有着天然的优势,大抵是每个人的潜意识总是偏向于弱者。
「她啊——」秦望舒拉长了语调,逮住了张雪忍不住的小眼神,笑道:「还能为什么,就是吃醋了。」
秦苏一愣,张雪更是没想到秦望舒会这么说,白腻的俏脸顿时烧了起来,却也没否认。秦望舒还想说点什么时,被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还未等秦苏站起身,便被一把推开。
夏波人高腿长,像是一座墙把门框堵得严严实实。他看着拉着秦苏手的秦望舒,又瞟了一眼明显落单的张雪,挑了下眉道:「出来聊聊?」
张雪脸色一白,下意识看向秦望舒。对方站起身,若无其事的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才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张雪神色复杂地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她固然是不喜欢夏波的,甚至有些害怕,但若要说多喜欢秦望舒也没有。
秦望舒与夏波,这两人在她眼里并无区别,只是她两害取其轻罢了。
张雪的手是冷的,她母亲怀她时吃得不好,又得了伤风,为了她始终不敢吃药,只能硬生生地撑着,直到她出生。她出生在寒冬腊月,与所有的冬日都一样,只是她出生的那年格外的冷,城里冻死了不少乞丐。
都说女人怀胎生育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道,母亲跨过了鬼门关阎王没能收她,转而盯上了她。她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那时候迷信,她母亲找了个瞎子给她算命,说是八字太轻註定活不长久。
母亲大悲之下对她格外爱护,哪怕日后生了弟弟也仍是越不过她,因为在母亲眼里,她是一个过一天就少一天的人。谁又会和将死之人去争呢?
她母亲是这样想的,她弟弟也是如此,乃至于她也不例外,可就是这样,她一天天地长大了。但人是有惯性的,她母亲让习惯了,她弟弟也让习惯了,她成了家里那个说一不二的小霸王。
从女子学堂,到西式教育,她越走越远,越飞越高,终于知道她并非天生体弱,而是母亲生病太久,以至于把寒气传给了她。那一瞬间,她很难形容自己是什么感受。
她想起了幼时无数次与生死擦肩的瞬间,那种无力和深深的恐惧感刻在了她脑海里,以至于活下去成了一种执念。你问她怨不怨?
她不是圣人,做不到功过相抵,看着身强力壮的弟弟,她没有一刻是不怨的,但她更想活下去。所以不管秦望舒对她如何,只要对方能护着她,她就是一条忠诚不变的狗。
与张雪冰冷的手相比,秦望舒的手很暖,不仅指尖是热的,掌心更是暖烘烘,连带着张雪也暖了起来。她就这样握着张雪,清瘦修长的手指,在指腹和关节处有着明显的茧子,手掌略平,不像寻常女儿家那般柔软。
老一辈的人总是说,手厚有福气,秦望舒这种自然是命苦的。张雪有些恍惚,看着对方身上价值不菲的风衣,料子阔挺结实,虽然有些硬,却总是走在时尚的前沿,很难与命苦产生联繫。
她手突然被捏了捏,紧接着一根手指头在掌心开始勾画——我来。
夏波特意离得秦苏的屋子远了些,开阔空旷的四周让他一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视线掠过秦望舒与张雪相交的手,笑了下道:「金依瑾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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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髮夹(下)
这个消息如惊雷,炸得张雪浑身一震,好不容易捂暖的手瞬间冰冷。秦望舒捏了捏她的指尖,一瞬不瞬地看着夏波。
「然后呢?」
「你早就知道了?」夏波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抬了抬下巴,目光穿过秦望舒落在了她身后的张雪身上,道:「我们需要一个替罪羊。」
秦望舒轻笑一声,反道:「你怕金家?」
「我怕麻烦。」
两人旁若无人的谈话,让张雪从骨子里透出股寒意。她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秦望舒,有那么一瞬间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动摇,可下一秒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得罪不起金家,更得罪不起教堂和叶大帅,她就是那无根的浮萍,在风雨不甘中摇曳,仍是逃脱不了辗落成泥的结局。她不是没有想过挣扎反抗,可让她真正无力的是无论她做什么,面前的两人都像是归然不动的庞然大物。
与他们相比,她不过是一粒灰尘,比路边的狗尾巴草还要轻贱。哪怕是这样,她仍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她好不容易挺过了瞎子的诅咒,挺过了所有人同情的眼神,好不容易爬到现在的位置,她怎么能去死?
她原本平静的心突然剧烈跳动,垂着的手握上了秦望舒。叶大帅绕不过教堂,正如夏波此时要徵求秦望舒的意见。
秦望舒没作声,无声的审判让张雪无可抑制地发颤,明明是正好的春日,她却冷得牙齿打架。
「也不是不可以。」秦望舒沉默几秒,突然道。
张雪手里的温度彻底凉下去,她早该明白冰与火是无法相融的,不是她融化便是火熄灭。随着那团火的熄灭,她眼里的光也没了。
「推出去之后呢?」
「谁知道呢?」夏波嗤笑一声,他指着脚边不知名的野草,一脚踩了上去,又用力辗了辗道:「你觉得它会疼吗?」
他松开了脚,野草被辗过后茎叶凋零,以秦望舒的眼力隐隐能看见叶子上的汁水。夏波这一脚没有留情,她不知道草会不会疼,但换作人肯定是很疼。
「我们于草,是神,神会考虑蝼蚁吗?」夏波意有所指,又看向秦望舒身后的张雪,毫不掩饰道:「你会考虑一条狗吗?」
秦望舒觉得夏波这个比喻很是侮辱人,但又格外贴切。狗有千百种,可无一不都是对主人吐舌摇尾,唯命是从,就像是此刻安静又乖巧的张雪。
结合前后,秦望舒很难不贊同夏波的话,但随之一股被冒犯的不悦油然而生。她缓缓道:「狗也分家狗和野狗,野狗死了就死了,家狗有句话怎么说的?」
「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吗?」
夏波有些意外,秦望舒昨晚做的事还歷歷在目,不过一晚这姐妹情深又唱上了。他习惯秦望舒的反覆无常,却不料张雪也能忍下去,他拍手称赞道:「那秦作家可真是养了条好狗啊!」
秦望舒勾了勾嘴角,不咸不淡道:「过奖。」
夏波试探出了自己想要的,也便不再拖延时间,从怀里拿出金依瑾的蝴蝶结髮夹,递在秦望舒面前。可在对方伸手要接时,又缩了回去。
「礼尚往来,秦作家这点人情世故都忘了?」
秦望舒轻哼了一声,她本就有想法找夏波商议,只是到底昨晚做得过了界限,所以才会先来探探张雪口风,但她不介意坐地起价。
「我昨晚见到了山神。」她开口便是一个极大的惊喜,不等对方反应又道:「金依瑾是被山神带走了。」
夏波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毫不掩饰的震惊让这副出色的皮囊显得有些滑稽,但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那只手?」
「对。」
夏波的表情更是复杂,他没想到秦望舒比他想像中要坦诚。但他立马又明白,对方是故意的。叶大帅与教堂的关系很是微妙,共分巴蜀不过是没有办法下的妥协,和气生财的背后落井下石的事谁都没有少做。
秦望舒就是赤裸裸地摆了他一道。他不由得又看向了被秦望舒挡得严严实实的张雪。他一直认为秦望舒是和他相似的人,他认为张雪是条狗,那么秦望舒也必然如此,可对方绝对保护的姿态,又让他想法有些动摇。
他升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秦望舒口中连篇的鬼话里,或许也存了丁点真心?
他分神得实在太过明显,手里的髮夹被秦望舒顺理成章地夺了过来。她凑到鼻尖下嗅了嗅,有一股很淡的玫瑰香。
这个味道她并不陌生,香水在华国很早便存在,一直到了现在街上也有铺子,是富贵人家消遣的玩意。随着洋人的入侵,香水被发扬光大,而玫瑰因为香味浓郁迷人,一出现便遭到了疯抢,夸张时城里的风都是玫瑰味的。
她作为教堂神父最喜爱的信徒,自然也有一瓶。不过小小的一个玻璃瓶,只需要按一下,整个房间再也容不下其他味道。
玫瑰是霸道的,玫瑰的香味也是如此。她想到了秦老爷子说的话,山神吃人,靠味道。
如果金依瑾的失踪是因为身上玫瑰味的香水,山神盯上她也是因为身上的香味,她竟然觉得意外的合理。
她捋了捋思绪,掀起眼皮子对上近在眼前的夏波,突然欺身上前道:「夏军官那日说的话是否还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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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无疑是少有的俊美,哪怕见惯了金髮碧眼的洋人的秦望舒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但在此时过于近的距离下,这张脸逐渐与昨晚惊鸿一瞥的山神重合,那点无意中冒出的旖旎心思突然散得一干二净。
夏波被秦望舒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未等到他有所表示,秦望舒又拉开了距离道:「刚刚与夏军官开了个玩笑,夏军官可别放在心上。」
「作为补偿,夏军官可以问一个问题,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
夏波刚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他不喜欢这种被动的局面,横竖都由秦望舒一张嘴说完了,可他却无法拒绝对方开出的条件。
他心里浮现出一股无力感,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他捏了捏鼻樑,开始思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他想问的很多,关于山神,关于秦家村,关于秦望舒这个人,可所有的疑问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他最终道:「我们会做多久的盟友?」
「取决于夏军官。」秦望舒笑了笑,又道:「天平存在的意义是为同等重量的砝码,教堂于叶大帅是如此,我对夏军官也不例外。」
夏波眼皮子一跳,到底是多年的教养让他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果然是他天真,他竟然相信这个女人嘴里会有真话。
他抢过髮夹,冷笑道:「听君一席话如听君一席话。」
「过奖。」秦望舒神色未变,笑眯眯地应道。
夏波只感觉用尽力气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秦望舒就像是泥鳅,滑不熘秋的态度让他无法再挖出任何消息,果然还是要靠张雪。
他对张雪的印象突然改观不少,她是狗,有点价值的狗。
秦望舒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了与夏波再纠缠下去的心思,脸上的笑容一收,神色恹恹起来。她拉着张雪没打一声招唿,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她突然道:「我之前说的话作数。」
夏波盯着秦望舒的背影,摸上了袖子,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跟在后头的张雪快步贴上了秦望舒,从背后看过去宛如一对亲昵的姐妹,正手挽着手。
盟这个字,上有日月下有血,意为千金缔约。秦望舒说他是盟友,可这话她在不久之前也对张雪说过。
张雪是狗,那他是什么?
他面上凝起冷意,那秦望舒又是什么?
他无端想起一句话:狗咬狗,一嘴毛。放下的手又按上了袖子,这次没再落下。
迦南有一妇人,曾乞求耶稣却被三次拒绝,耶稣称她为狗。妇人说:「主啊,不错;但是狗也是吃它主人桌子上掉下来的碎渣儿。」
第15章 家狗(上)
秦望舒还想着山神的事,张雪几次张嘴想说话又吞了下去,到最后还是秦望舒看不下去道:「你想说什么?」
「金依瑾真死了?」
「金依瑾不是死于意外吗?」秦望舒停住了脚步。
张雪嘴里有些发苦,这话她才对秦望舒说过,如今却又被对方用来堵自己。她想大大方方地承认,却又逃不过自己心里那关,金依瑾的死和她有着无法逃脱的关系。
她可以对天发誓,她虽对金依瑾怀有恶意,却从未想过让她死。她又想起那只手,如果那时候她没有推金依瑾,会不会——会不会金依瑾就不会死?
「会。」秦望舒看穿了她心中的挣扎,血淋淋地撕开一切道:「金依瑾本不至于死。」
金依瑾本不至于死,是她害死了金依瑾。这个认知像是颗种子落在她心里,瞬间扎根发芽,怎么也无法拔除。
「夏波不会离开,我也不会,蔡明更不会,而你没机会。」
他们上山大半路都是坐夏波的车,实在没路后才用脚走。山路崎岖,她不觉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张雪能顺利走下山。大概率是会迷路,不是饿死便是葬身野兽肚子里。
也可能是山神。
这个念头刚冒出,她又生出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瞬间,她目光变得幽深晦涩起来。
「你想离开吗?」
张雪咽了咽口水,她喉咙干哑难受,之前腮帮子咬得太紧,现在送下来格外酸涩,连着喉咙的胀痛,她隐隐觉得额头又烧了起来。
她猜不透秦望舒心思,只能老老实实道:「想。」
秦望舒轻轻笑了起来。她比张雪要高上半个头,看她时总带着天然的俯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就像是夏波看他们一样。
她伸出手,压在张雪脑袋上,髮丝的柔软和冰凉像是上好的缎子,她五指微张,顺着圆熘的脑勺一路梳下去,畅通无阻。
张雪发量充沛又长,披在脑后像是瀑布,把本就娇小的她衬得更是玲珑精緻。尤其是现在面色发白,眼带红痕的模样。
教堂喜欢百合花,因为它纯白无暇,所以人人歌颂,但她不喜欢。她觉得百合太过娇弱,光秃秃的一根茎,谁都能轻易折断,所以她喜欢带刺儿的。
随着神父在她身上投入的时间越来越多,她多了一个美称:玛丽亚的白玫瑰。她第一次知道时,表情有些微妙,善良的神父只当她高兴又不敢表现,所以大方地给了她一个带着神味道的怀抱。
那时的神父也是这样,摸着她的脑袋,梳着她的头髮,她想笑,却又觉得安心,不像现在的张雪,浑身僵硬,全神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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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好就收,把松散的髮丝规规矩矩拢在张雪耳后,极为贴心的握住了对方的双手。
「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张雪的手冷,与天生火气旺的她恰好相反,所以她是主子,张雪只能是狗。但忠心的狗总能换取主人的喜爱,不是吗?
张雪嘴唇翕动,她似乎还没从夏波的恐吓中缓过来,又似乎是受到了新的惊吓。她虽然长了一副菟丝花的样貌,可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坚强的人极少真正哭泣,眼泪只是她的保护色。
但在这一刻,她只觉得胸腔酸涩。她脑中有一个声音在不甘的嘶吼,尖叫,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她垂下眼,看着相握的手。她又抬起眼,笑道:「我信你,狗怎么会不信主人呢?」
她笑得灿烂明媚,如玉脂般的肌肤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艷羡的剔透,细看之下嘴边还有一点梨涡,配上红红的眼眶美得有些妖邪。
张雪清楚地知道这一瞬有什么变了,这个世道没变,面前的人也没有变,变得是那个低贱的、虚伪的、不甘的、有点天真的自己。
民国九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日,她亲自碾碎了自己那点为人的尊严,于是,张雪死在这一天,从此只有为了活命的狗。
秦望舒低低笑出了声,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明显的愉悦之情。她抽出手,按着张雪的肩膀道:「你喜欢香水吗?」
她这话纯属明知故问,但张雪不得不答:「喜欢。」
秦望舒弯起了眼睛,她也是美的,与张雪菟丝花般的美貌不同,带点儿冷清和破碎感。不笑时有些苦,一笑时便如羞花胶月,十分惊艷。
「金依瑾的髮夹上有玫瑰味的香水,我身上是教堂的薰香,夏波——」她突然顿住不语,似乎在思考用词,过了几秒后才道:「他身上也有味道。」
「你也有。」秦望舒面对张雪不解的眼神,又笑了笑。
她有个计划,她不方便就想让张雪去试试,但张雪刚刚才收到了惊吓与屈辱,若是逼得太厉害,很难保证不会奋起反抗,这不是她想要的。
于是她换了一种说法道:「秦老爷子说,山神吃人,靠气味。」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又飘入鼻中,不过一会儿便被鼻子适应,再也闻不到。这是人身体上的一种惰性,她由此猜测了山神。
「玫瑰香味浓郁,金依瑾昨日身上气味最大,她就率先出事了。我的衣物都有教堂的薰香,昨晚我就见到了山神,接下来会是谁?」
张雪不语,秦望舒也不甚在意。她四处张望,捡了一块小石子半蹲在地,在泥土上开始写画。她思路清晰,不一会儿便把山神和秦家村以及他们的关系勾画了个明白。
「秦家村虽然供奉山神,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未必是双向的。」她想起了秦老爷子家里辟邪的桃木和崭新的门神,觉得真相可能比她猜测得还要糟糕一些。
「姑且认为是合作。」她嘴上说得和心里想得完全相反,在她看来这就像是小时候读过的话本子。妖怪吃人,但村民无力抵抗所以只能採取一个中折的办法——祭祀。
所以山神不是神而是妖怪,但秦家村依旧是愚昧的村民,而他们则是被选中的祭品。
她手上的动作又瞬间的停顿,但又立马恢復正常,一条又直又流畅的线条在石子下流淌而出,一点也看不出之前的失误。
「你觉得山神是什么?」依照秦望舒的想法,现在讨论山神没有任何意义,但张雪还不明白。「秦家村装神弄鬼的东西?还是野兽?」
野兽这个词有点微妙,让她的思绪一下子就从神怪跳跃到现实。她看过《山海经》,觉得这两者无异,但后者却能给人无限勇气,大概就像是神父给她的童话书。
王子和骑士会为了百姓或是公主,去屠龙。如果把龙放在了神话的位置上,人还未开始便输了,但如果只是某种生物,便会觉得山高险却仍有机会。
果然,张雪听到这个词后,脸上舒缓了不少。她抿着嘴,像是在斟酌,秦望舒也不着急,慢慢等着。过了许久,她道:「死的不应该是你吗?」
秦望舒愣住了,她脸上的笑意不减,眼神却认真了不少。她像是从未见过张雪一般,极为专注地盯着她,如果眼神有穿透力,张雪怕是被她盯成了个筛子。
「昨晚你见到了山神,就说明它已经盯上了你,你说接下来会是谁?」
「没错,是我。」秦望舒没有恼,她只是觉得惊奇,在惊奇之余也生出一种感嘆。「那我死了后呢,下一个是谁?」
张雪面色一僵,但很快又无所谓道:「有关系吗?」
「夏波会保护我。」他们当中只有夏波有枪,她把山神定义在了野兽的形象,那夏波必然是可以战胜的。他会保护她,也必须保护她,这是教堂与叶大帅之间的平衡。
至于张雪和蔡明,谁会在乎路边的野草死不死呢?
张雪压胸下的手突然捏紧拳头,她此时与秦望舒一般半蹲着,胸前华丽的褶皱领铺了一层又一层,把她手遮得严严实实的。
她又感觉到了不甘和轻贱,她敛起了所有的心思道:「主人没死,家狗怎么会死呢?」
秦望舒笑了笑,垂下眼没点破。狗在很久以前是狼,只不过是被人驯化后才成了狗,但狼的野性依旧刻在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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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生肉,饮血,不服管,她喜欢称之为畜生。对于畜生,对它好是没用的,只能棒子加大枣,既要让它怕了你,又要让它清楚的明白只有跟着你才能活。
「我们得去看看。」
「不管是山神还是她自己,人是不会无故失踪的。」她站起身,拍干净手上粘到的泥土,看着地上她勾画的东西,伸出脚擦干净。「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她往村外的方向走了几步,听身后没动静又转过头,见张雪站在那儿抚着额头,弱柳扶风之姿里满是矫揉造作,她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尘封已久的词。
噁心!
第16章 家狗(下)
秦望舒眼神飘忽了一瞬,转身离开。
不管是人还是狗,只要有思维的生物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自由的。她或许掌握了张雪的生杀大权,但她控制不了对方的心。
只是一个探查,有没有张雪结果都一样。更何况,张雪对她,另有用处。
此时天虽然是阴沉得随时要落下,但体感却颇为舒适。她走得不快,一脚一脚,踩得分外稳当。
夏波自昨夜去找金依瑾后,这是第二次,他不像是自述的那样对金家不放在心上。在秦望舒理解中,金家手握大批商铺,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却缺少武力仰仗,所以金家投靠了叶大帅,成了一条狗。
不对,是小金库。
但事实就是叶大帅不缺钱。乱世出英雄,英雄也是强盗,只要有武力能搜刮的民脂民膏比想像中还要多很多。金家对城中绝大部分人是庞然大物,可在叶大帅眼里,不过是没牙的狗。
一条膘肥体壮的狗没有牙,下场自然是被众人瓜分活吞,所以金家这一步走得极其聪明。有了叶大帅的庇护,金家就像是那得到了营养的树,立马抽枝发芽,到如今枝繁叶茂。
纵使金家再会赚钱,有能力的狗上了天也不过是狗,夏波不用如此在意,除非——这条狗的主子在意。
秦望舒拧起了眉。
教堂存在的时间比大多数人想像中还要久,久到叶大帅还只是个玩泥巴的光屁股小孩,教堂就已经成立。后来叶大帅成了军阀手下的一个小军官,教堂依旧不变,再到他取而代之成了大帅,教堂仍是如此。
根错交杂,表面上教堂与叶大帅势均力敌,实际上那不过只是展露在世人面前的冰山一角。所以她不在乎,不在乎金家,不在乎夏波,但教堂在乎。
她不知道教堂的图谋是什么,至少在这么多年的相处下,她相信神父正如他所展示的那般,是一个正直、无私、虔诚乃至天真至极的好人,而教堂也似乎如此。
身为勐虎,细嗅蔷薇。
她暗自冷笑,可能吗?现实吗?
弱小便是原罪,张雪有罪,金家有罪,那个曾经的她也有罪。
她又想到了张雪,这条连嘴上老实都做不到的狗,又一闪而过金依瑾那张鲜活骄纵的脸。她们都是牺牲品,是这个潦倒世道下的产物,身不由己,怪不得别人,只能怨命不好。
她思绪千万,但目光始终是在泥泞的山路上。这段路说长不长,昨夜里却觉得恍若隔世,说短,她也看到了高跟鞋留下的痕迹。
小小的方形是金依瑾的,她个子不高,甚至比张雪还要矮上一些,这与她母亲有关。秦望舒记忆中的金夫人格外玲珑,站在还年轻时的金老爷身边活像是父女,可样貌却生得不错。
金依瑾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同样继承了母亲的矮。她自觉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理当眼睛长在头上,所以身高便成了她心中过不去的坎。
高跟鞋的出现,令她欣喜若狂。所以街坊谁都知道,金家大小姐,最爱的就是逛鞋铺子。有人曾猜测,她有整整一间屋子的高跟鞋。
秦望舒也曾因为好奇,偷偷对比过,金依瑾在华人中并不矮。大抵是金家多年的教养,身姿格外窈窕漂亮,所以她看上去远比她实际身量要高挑不少。
她盯着这突然冒出的高跟鞋印,走到山坡边下望。树木郁郁葱葱,空气新鲜,一切都十分正常,只是——她看着脚边这新鲜的痕迹,退了两步确保自身安全后,才取了点泥,在指尖搓了搓。
细腻松软,可能是夏波。她直起身,拨开山坡边的歪脖子树,果不其然看到了泥印子。从下面的树干一直到山坡路边的树枝,方向有正有反。
金依瑾死了。
这是夏波来时说的第一句话。
坡的高度摔不死人,更何况有树枝作为缓冲,除非金依瑾摔下去时撞到了脑袋。她摇了摇头,觉得不对,这点高度哪怕是磕到了脑袋,也无法构成脑死亡的条件,更何况这树上没有血。
除非夏波骗了她!
秦望舒摇了摇头,不对,夏波不是这样画蛇添足的人,一定是她漏了什么。
她盯着树上的脚印,突然发现了一点,脚印上的泥土似乎并不均匀。她估算了一下距离,伸出一只脚在树枝上踩了踩,有一些泥,但很轻。
她又加重了力道,这次留下的痕迹多了些。
但这还不够。
她四处张望后,确定没人,便直接踩上了树枝。树枝上突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立马下压,但秦望舒却站得稳稳噹噹,脸上不见一丝害怕之色。
她来回在树枝上走了几遍,除了最开始那一脚让树枝晃动外,竟没再惊扰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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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走路是有习惯的,步伐大小,轻重缓急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固定的,就像是她现在,不管走多少次,留下的脚印都是浅浅的。
她相信夏波的身手,所以浅的脚印必然是他的,另外一个重的——必定是手脚不利索。
她想到了蔡明,他虽然是贪生怕死之辈,可到底是金依瑾的伯父,纵使万般不愿也不至于样子都不做,但若要是说尽心尽力到爬树,也不至于,而秦家村村民事从劳力,定然是手脚灵活的。
只能是蔡明。
这个结论让她心里一阵失望。她瞧了眼树下,走到树干处直接翻身而下,利索程度半点不差夏波,只可惜无人看见。
她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倒也不觉奇怪。她想到了蝴蝶结上那点散开的泥,一时间又不确定起来,但转念一想,金依瑾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山林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头。金依瑾无论是运气好还是坏,死不过是早晚罢了。秦望舒生出一点嘘唏,是神父的教诲,但很快又转化为鳄鱼的眼泪。
总总一切都化为一句:与她无关。
她三两步登上了树,一抬眼就看见了山路,突然间挑了下眉。
她就这么扒在树干上,树枝是她手的着力点,拉扯让她手背上已经结痂的牙印再次崩裂,但她的注意力全然在了那块略凹的山路处。
她记得,这个地方有金依瑾的脚印,也记得昨夜的手就是从这里冒出。
山路不平或许是常态,先入为主的观念让秦望舒下意识忽略这点细微之处,但从她现在的角度看过去。周围几乎处于同一平面时,就这块凹了下去。
她眯了眯眼,确定位置后,直接翻身上去。
处于正面时,这点凹陷并不明显,像是自然形成也像是人为造成。她捡了一根树枝,狠狠插进去,起初很紧,她不得不两只手用力才得以艰难进行。
但没过多久,秦望舒就觉得手上一松,惯性让她直接把树枝插得只留了个头。她有些动容,但为了确定仍是又捡了一根树枝再次尝试,依旧如此。
她血液突然沸腾起来,像是多年前在教堂发现《物种起源》一样,这种刺激与兴奋让她毛骨悚然,以至于神魂颠倒。
她突然捂住了眼,愉悦地笑出了声。
张雪抚着额头见秦望舒身影彻底消失后,便站直了身子。像是要把之前的屈辱都洗刷,这次腰杆前所未有地挺。她看着被秦望舒抹去的痕迹,眼里闪烁不定,最后拳头一捏,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们所有人的住宿都是由夏波安排,张雪之前只当秦望舒运气好,分到了最中心的村长家,而自己怕是惹了夏波不喜,所以住在村子最外边的秦苏家。
蔡明和夏波两人位置相当,虽不是秦老爷子家那样极好的位置,却也在里边。但细分之下,夏波与秦望舒的位置又靠近许多,而蔡明与她更近。
在夏波眼里,秦望舒是教堂的人,当属心尖尖上的人,他自己其次,蔡明和金家的关系也有点分量,就属她最命贱。
她站在门前,与夏波只有一门之隔,火热的心就这么冷了下来。她踌躇了一会儿,觉得就这么算了吧,正要离开时,门突然开了。
入眼便是夏波俊美无俦的容颜,张雪从未如此近距离感受过,胸腔内的心顿时勐烈跳动。
她豁的就想起坊间传闻,叶大帅眼前一红人模样生得极好,貌若潘安,风光月霁。不少高官家的千金趋之若鹜,只可惜女神有意,襄王无情。
她凝神屏息,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强自镇定的拉开距离,道:「我手里有你想知道的,我们做个交易。」
夏波扬起眉,道:「三姓家狗?」
张雪恍若未闻,仰着头道:「你不想知道秦望舒对你隐瞒的事情吗?」
狗这个词,虽侮辱人,听得多了却也和人这个字没区别,只要能让她活下去。
夏波嗤笑了一声,猝不及防间掐住了张雪纤细的脖子。他手掌干燥粗糙,但却能清楚地感受到手中脖子的娇嫩,汩汩的血液在里面流淌,只要他稍稍用力——
眼前这条鲜活的生命就会终结在如花的年龄。
「我们可以做交易。」
他听见张雪的声音微微发颤,连带着掌中的脖子也一阵轻颤。肌肤相贴的美妙自带难言的暧昧,饶是夏波也忍不住细细感受了下这绝妙的滋味。
「先说说。」纵然美色当前,他仍是清醒谨慎。
「山神寻人靠气味,金依瑾身上是玫瑰味的香水,秦望舒也有。」张雪说得又快又急,她感受到了脖子上的力道在加重,生存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压,那种濒死的恐惧再次浮现。
她话刚落音,脖间一松,就跌坐在地。她丝毫不怀疑,夏波刚刚是真的想杀她。
她抱住了自己,心里的恐惧越来越甚,最后竟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起来。秦望舒是最安全的,没有那一刻这个念头如此清晰,那些不甘和屈辱在生命的威胁下,也轻如鸿毛。
她看见面前这双脚动了,紧接着敞开的大门嘭的一声重重关上。
「噁心!」
她清楚地听见了夏波的声音,清朗又带着少年郎的不知世事,所以残忍到极致,也屈辱到极致。与这样的夏波相比,秦望舒又算什么呢?
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却又怕惊扰屋内的人,只能死死咬住袖子。她第一次觉得,人命生来就这样轻贱,母亲当初就不应生她,生她也不应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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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她早该死在瞎子口中的那个冬天。
第17章 盟友(上)
张雪哭完后,擦干净眼泪,站起身又把衣裙理了理。哭的时候不知道时间,但来回的脚步声却听得一清二楚,大抵是她没有歇斯底里,所以村民并未多管闲事。
山里的空气很是新鲜,她不用照镜子便知道现在眼睛肿得厉害,以至于看东西有些模煳。
她回去的时候秦苏并不在,她拿了个木盆打了点水,帕子沾湿后敷在眼睛上。她躺在床上,现在的春水还带着丝丝寒意,穿过眼珠子混入血液里,驶向全身。
没一会儿,她便觉得冷,扯过身下的被子胡乱裹在身上仍觉得不够,整个人都缩了进去才稍稍安心。
封闭的环境中,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安静且带着固有的节奏。唿吸间喷洒的热气被锁在被子里,没一会儿便热了,她憋了一会儿,忍不住掀开被子,大口喘气。
帕子在她起身那一刻已经掉了,她眼睛仍肿着却没有之前的胀痛感。她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声响,紧接着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
「姐,你在吗?」秦苏等了一会儿,又道:「那我进来了。」
她才推门,便发出了令人一阵牙酸的声音,她俏脸红了红,下意识看向躺在床上的张雪。见张雪没反应便瞧了瞧铁钉相接处,抓了抓脑袋道:「我要去找秦凯叔,姐去逛逛吗?」
四周安静得可怕,明明是不大的屋子,说话间竟然隐隐有了回音。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张雪仍没有动静,秦苏的眼睛暗了下去。
「我们村子虽然一般,但是大家都很好。秦凯叔是村子里的铁匠,长得有些凶,却经常给我们准备吃的,大伙都挺喜欢他的。」
她又等了一会儿,低着头看着自己半旧不新的鞋子,顶了顶脚趾,失落道:「那姐好好休息吧,我自己去了。」
正当她要转身时,张雪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巧克力好吃吗?」
秦苏瞬间觉得自己的脸烧了起来,连带着血液一起。那种做亏心事被发现的心虚感,让她无地自容。她张着嘴,急急忙忙解释道:「姐姐、姐姐叫我吃的,她给我了,我、我就尝了一块。」
「就一块。」她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好吃吗?」张雪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辩解,又重复了一遍。
「好吃。」秦苏如实回答。踩在地上的脚却忍不住磨了磨鞋跟。她想走了,这样的张雪让她感到不安。
「骗子!」躺在床上好好的张雪突然坐起身,不知道被这话刺激到了哪根神经。她死死掐着秦苏的肩膀,又委屈又怨愤道:「巧克力怎么会好吃?」
秦苏被吓了一跳,她缩了缩脑袋,对上了张雪明显哭过的眼睛,心像是被蜇了一下,不疼,就是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道:「不好吃,我是骗你的。」
她本以为自己这样说,张雪会开心,没想到张雪嗓音更尖锐道:「你撒谎,巧克力怎么会不好吃?」
「巧克力怎么会不好吃?」张雪垂下眼,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秦苏。不过一秒,她又瞪大眼否认道:「巧克力怎么会好吃?」
她嘴里反覆叨念这两句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让秦苏从心底里冒出了股寒意。明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却让张雪状若疯魔。
秦苏唇瓣翕动,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她垂下脑袋,这是张雪一个人的舞台,张雪的悲欢喜乐都是属于她自己一人的,而秦苏只不过是台下的一个观众,并不相通。
「巧克力其实不好吃。」张雪闹玩后,突然抱住了秦苏。
还在抽条期的少女格外纤细,她一只手就能揽住对方的腰。干净的肥皂味道从对方身上传来,这对于张雪而言并不陌生,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味道也属于她。
只是——她入了西式学堂后,身边往来的都是富家女,各种时髦的香水与香薰让她大开眼界的同时又难免滋生了小心思,女孩的虚荣心并不会随年龄增长消失,而是与日俱增。
她人生第一瓶香水是母亲梳妆檯上的桂花头油。
金黄的桂花成团成簇的长在枝条上,一阵风吹来,簌簌落下,浓香扑鼻,桂花做成的油更是如此。只需要一点点,整个人便能香得令人作呕。
张雪不是不知道,只是想要融入她们的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第一天换来的嘲笑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女孩的成长总是在某一刻,那一刻她没有父母的庇护,弟弟的谦让,她迅速成长。
时隔多年后,她成了最大报社里的记者,那些嘲笑她的同学,都变了一副嘴脸。她穿着精緻的洋裙,踩着并不舒适的高跟鞋,喷上西洋香水那一刻,她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她心心念念的东西,竟然与母亲的桂花头油没有任何区别,都一样香得发臭。
「巧克力不好吃。」她哽咽着重复了一遍。收紧了抱着秦苏的双手,人与人的悲欢并不能相通,但是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命运与这个早年丧母的女孩相连。「你知道红酒吗?」
「红酒是西洋传来的一种由葡萄发酵的酒,剔透的紫红色看着很是漂亮,深受西式进步女性喜爱,后来逐渐成为上流聚会必备品。我有幸喝过几次,那味道就像是坏了的葡萄在放些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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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这么难喝却无数人趋之若鹜,你说他们为什么呢?」
秦苏吞了吞口水,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品尝的不是红酒,是红酒背后的权利。」张雪垂下眼,她深深吸了一口秦苏身上的皂角味,道:「巧克力好吃吗?」
秦苏颤了颤,尖俏的下巴越发可怜。她伸手抱住了张雪,坚定道:「好吃。」
哭泣是一种有效的情绪发泄,只是有些伤眼睛。张雪出门前特地照了镜子,不得不说命苦的孩子早当家,秦苏张前忙后确实把眼睛的红肿压了下去,但眼皮子仍是有些肿。
张雪要强,所以扑了粉做遮掩,可又觉得面色太白没气色,最后挑挑拣拣了几瓶口脂混在了嘴上,才觉得满意。而在这期间,秦苏就全程看着。
张雪没说,秦苏也就当了个哑巴,但秦望舒送的巧克力却被秦苏收了起来。
村子里每户人家离得不算远,同样款式的篱笆圈了一块大大的地,圈养的鸡和鸭伸着脖子哌叫着,地上一滩可疑痕迹。
张雪见了捂住鼻子,下意识走开。她身前带路的秦苏脚步依旧轻快,对周边一切恍若未闻,张雪不由得皱起了眉。
秦凯的屋子在村子里边,不见围起来的篱笆,只有搭出来的一座草棚,草棚下是一座烧得正旺的火炉,叮叮噹噹的打铁声传到屋外。
「秦凯叔!」秦苏兴奋地叫了一声,她招了招手,快步走到火炉旁道:「我门锈了,找你讨些油。」
「臭小鬼,又来要糖了!」秦凯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语气亲昵道。
秦苏也不害怕,笑嘻嘻地凑了脑袋上前道:「才没有,我屋里来了个漂亮姐姐,秦凯叔叔这里的糖好吃,我便带她来尝尝。」
说完,她挤了挤眼,全然没有在张雪面前的文静,尽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淘气。
「臭小鬼!」秦凯又是一骂,放下了手上正在打的农具。
许是打铁的原因,他穿得格外单薄,□□的上身是鼓胀的肌肉,铜色的肌肤闪着汗液留下的光。他站起身,人高马大的,却拖着一条腿去拿条凳边靠着的拐杖,架好后才一瘸一拐地走出草棚。
秦凯见到张雪愣了愣,原本自如的气息一下子就侷促起来。他摸了摸手,几次想要张口又不知说什么,最后只觉得口干舌燥,干巴巴道:「你、你好。」
「我叫秦凯,是村子里打铁的。」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忍不住抬头偷看,好巧不巧被秦苏抓了个正着。
「这是张雪姐姐,这几天暂住我家。」秦苏笑眯眯地挽住张雪的手,道:「秦凯叔,我们的糖呢?」
「我、我给你拿!」
秦凯的屋子与秦老爷子和秦苏的并无区别,或许是因为打铁口袋有些盈余,所以屋内添置了不少家具,看着比别处多了些人气。
秦苏一进屋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笑嘻嘻地拿着桌上的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到嘴里咂巴了几下道:「秦凯叔这水都是甜的,一个大男人这么喜欢吃糖也不知道是哪染上的怪癖。」
她喝完才想到张雪还晾着,赶忙准备再倒一杯却发现秦凯已经递了过去。秦苏捧着杯子不再吭声,只是一双眼睛滴熘熘地转。
面前的糖水被装在瓷做茶盏里,糖水略黄,在杯中晃来晃去。捧着它的手很大,虎口有几道醒目的伤疤,磨平了的手指里满是黑黑的东西。
按照以往,张雪怕是早就发脾气了,但现在她沉默了几秒,随后扬起一个笑容,双手接过道:「谢谢。」
秦凯被她的笑容一晃,满眼都是那过分白腻的肌肤。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慌忙去拿糖。
秦苏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她眨了眨眼道:「秦凯叔以前在城里干活,后来是因为他父亲要去世了,不得已才回村子当了个打铁匠,但因为在城里待过一段时间,所以秦凯叔和我们不一样,他见识多。」
糖水入口那一瞬,甜腻腻的味道瞬间刺激了全身,顺着温热的水流淌进胃里,秦苏感觉整个人都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和满足。
她身子一趴,下巴抵在木桌上,张开手像鱼一样划了几下,歪着脑袋解释道:「糖在村子里是稀罕物,哪怕是村长家一年也吃不到几块,所以这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东西,没人不爱吃糖。」
「我爱,村口铁柱哥家里刚生下的大胖小子爱,就连花花姐家里养的狗都爱。但她们都只想吃糖,因为秦凯叔长得凶,又瘸了一条腿,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她们都知道秦凯叔人很好,所以每次她们总会以各种理由来骗糖。」秦苏又喝了一口水,沾染了水的唇瓣颜色淡淡,格外娇嫩。「我也是,秦凯叔都知道,但还是会给。」
她一股脑儿把茶盏里的糖水喝了个干净,又仰着头把里面仅剩的舔干净,不舍地看了几眼桌上的瓷壶,最后狠心扭过头道:「姐,你觉得秦凯叔好吗?」
第18章 盟友(下)
秦苏的话刚落音,秦凯就捧着一包牛皮纸拄着拐杖走过来。秦苏眼睛又亮了起来,瞬间把之前说过的话抛到了脑后,急忙忙站起身围着秦凯,恨不得立马钻进牛皮纸里。
秦凯见她这模样好脾气的笑了笑,他小心翼翼揭开最外层包裹的纸,露出黄黄的糖块。秦苏急不可耐地伸出手捡了最边上碎掉的一小块,丢进嘴里,立马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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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凯看了眼剩下的糖块,又见面前俏生生坐着的张雪,又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用了巨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转过头,道:「张小姐——」
声音刚响起,张雪就打断道:「不用了,我不吃糖。」
秦凯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就冷了,他捧着糖块的手不知往哪放,最后还是秦苏吃了一块不过瘾又挑了一块才缓解了尴尬。
这糖在张雪眼里不过是最常见的饴糖,城里街坊小巷随处可见售卖的小贩。扁担挑着两箩筐,里面裹上一层布,在撒上一层糖衣以防受潮和融化,条凳一摆,连吆喝都不需要,就会被往来贪吃的孩子盯上。
于是,一块又一块,大小不同的饴糖被敲下来用牛皮纸包好,不过一会儿,两箩筐便卖得干干净净。
秦苏没说错,糖是贵的,但饴糖再贵也不过是城里大多数人都可以消费得起的零嘴罢了。而秦凯手里这份饴糖,也不知放了多久,乳白色的外表都已经变黄,那层糖衣也早已不见,整个饴糖粘在牛皮纸上,很是噁心。
她家境尚可,饴糖对她并不是稀罕物,她长大后有了正式体面的工作后,饴糖这样不上档次的零嘴更是没有见过。她吃巧克力,吃西洋硬硬的水果糖。
咬在嘴里咯吱咯吱不粘牙,还会流心。
张雪静静地等着秦苏吃完最后一块糖,见她抹了抹嘴挥手与秦凯告别,忽然间觉得没有见识的满足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两人离秦凯屋子好一段距离后,秦苏才道:「姐,你觉得秦凯叔怎么样?」
小孩子的心像是浅浅的小溪,所有的小心思都全浮在上面,没有一点遮掩。这是孩童的天真和烂漫,也是孩童的愚蠢。
张雪没回答,硬木做得高跟踩得她脚跟又开始疼,尤其是经歷了昨天的爬山后,早上醒来时没有一处不是酸涩疼痛的。城里有黄包车,秦家村只有她自己。
张雪的不作为不但没有打消秦苏的积极性,反而成为了一种无声的鼓励。她跳了几步,油黑的粗麻花辫跟着一跳一跳。「秦凯叔其实很会疼人,看他对我们就知道了。」
张雪觉得好笑,道:「然后呢?」
秦苏哑口,她过了几秒才道:「姐不觉得秦凯叔人很好吗?」
「他好不好与我有关吗?」张雪停住脚步,她长得极美,身段也美,只要她愿意无一处不美。此刻她挺直了腰杆,瀑布似的黑髮自然垂落在身后,细细的杨柳腰,鼓鼓的胸脯,白腻的肌肤。
山里养不出这水样的美人,山里也供不起繁复精緻的衬衫和鹿皮绒的大伞裙,所以她只需要站在这儿,阶级差距便清楚地摆在面前,让人自惭形秽。
「秦家村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猪还是牛?一头猪的价格可买不起一盒巧克力,一头牛或许勉强。」
她扯了扯裙摆,露出腰间细细的皮带,指着道:「这是用最上层的牛皮做的。你们眼里一家人指着吃饭的牛,对我而言不过是身上的装饰物,你吃的一块巧克力,就可能是你几个月的伙食。」
「糖好吃吗?」
张雪伸手擦掉秦苏嘴角的一点饴糖,受了温度后已经变得黏黏的,她当着秦苏的面拭在了她衣服上。「在城里,只有乞丐吃不上这种糖。」
「你问我秦凯好不好?他配吗?」她怪嗔了秦苏一眼,觉得秦苏不懂事,可配上细緻的眉眼却是如水的温柔。「配你这样的村姑,倒是不错。」
秦苏是个快乐的姑娘,她这辈子鲜少有觉得苦。第一次是张寡妇去世时,小小的屋子挂满了白幔,她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悲伤,眼泪就莫名地掉了下来。
前来弔唁的人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针扎,嗡嗡的说话声皆是小声感嘆她丧母得可怜。她不可怜,张寡妇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自己的事了,她受了这么多年的恩惠理应高兴,可她被他们说得竟真觉得可怜。
这是她第一次尝到苦的滋味,在别人嘴里。而今天,她又再次尝到了苦。
她不明白,她只是问张雪,秦凯叔好不好,为什么换来这样的侮辱。就像是当初的她,不明白只是张寡妇去世,她为什么就会过得和别人嘴里那样苦。
她识得一些字,可肚子里墨水却不多,面对这样刻薄的说辞,也不知道如何反驳。她只能茫然地站在这里,睁大眼,像是要把张雪这个人从外到里看清。
「什么样的灶配什么样的锅。秦凯该配个村姑,你该配个村夫,我——」张雪笑了一声,有些荒唐道:「该配高官!」
她早就知道,人生来不平等,公子王孙吃香的喝辣的,手都不用伸自然有一群狗腿子点头哈腰伺候。而他们,汲汲营营一生的百姓,削尖脑袋都难翻身,所以她给自己安排了读书这条路。
知识把她包装,文化把她送往高处,声名鹊起到无人不知,她话本子早已写好,只可惜秦望舒和夏波给了她当头一棒。
鱼终究是鱼,跃了龙门也不过是猪鼻子里插葱,装象罢了。
她清楚自己的这番话会对秦苏这个仍对世道存有希望的女孩造成怎样的影响,但那又怎样?她这么可怜,秦苏又凭什么无忧无虑?
她扼杀了心里那点愧疚,决定去找秦望舒。秦望舒是安全的,这个认知彻底占据她大脑,以至于她见不到对方就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夏波掐死。
她看着秦望舒逐渐出现在她眼里的身影,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当狗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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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舒有了新发现后心情格外明朗,以至于这黑压压的天都变得亮了起来。为了不打草惊蛇,她把树枝一根根拔出来,又在坡处挖了些泥填进洞里,左右瞧不出破绽后才放心离去。
她算着自己一来一回消耗的时间,估摸着张雪也已经向夏波示诚过了。
依照她对夏波这两日的了解,这男人最喜欢黑吃黑。张雪墙头草的行为踩在了他的底线上,再加上张雪是个聪明又不那么聪明的人,下场可想而知。
她有些感慨,张雪是条好又不那么好的狗,好在识相,不好小心思太多却又没本事遮掩,但秦望舒恰恰看重的就是这点。
太识相的过于木讷,太聪明的又不好掌控,于是这半桶水的张雪便招她稀罕了。
她先前运动了下,身上出了微薄的汗意,正打算回去歇歇时,就见一个身影飞奔而来,像是乳鸽回巢,狠狠撞在了她身上。
她闷哼一声,怀疑张雪这是在藉机报復。
「望舒,我错了一件事。」张雪的脸埋在秦望舒的胸前,她蹭了蹭柔软的衣物,鼻尖是令人镇定的檀香,毫无负担道:「秦苏带我去见了村子里的铁匠。」
「我说,什么样的灶配什么样的锅,秦凯配村姑,她配村夫,我配高官。」张雪抬起头,敷了粉的脸细腻若凝脂,那一点艷色的口脂分外妩媚多情。「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然后呢?」秦望舒没有正面回復,她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冰凉顺滑的髮丝手感极好,或许是张雪乱蹭的原因,毛绒绒的感觉想让她联想到教堂的流浪猫。
张雪没得到秦望舒的准确答覆,有些不悦。她不依不饶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秦望舒点了头,拿她没辙。
张雪一下子又高兴了,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道:「不是夏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秦望舒听明白了。她顿时觉得张雪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具体不少,不再是一条狗狗或是菟丝花这样片面的标籤。
她又点了点头,这是好事。
张雪见秦望舒心情不错,又得寸进尺道:「望舒,夏波害我哭了,你得帮我。」
秦望舒垂下眼,看着张雪微肿的眼皮怀疑自己有些看走眼,夏波这孙子竟然下手这么轻?但她还记得自己没多久前说两人是盟友的话,她自认为是个守信的人,便对张雪道:「好。」
张雪转了转眼珠子,娇嗔道:「你们是盟友,这不流血的怎么算盟友?」
她不是没发现张雪脖子上刻意漏出一点的红痕,只觉得夏波这孙子可真不是人,竟然对女人动手。
短短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名将忠臣,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于是,她道:「怎么帮?」
第19章 巴掌(上)
张雪的想法很简单,夏波怎么让她出了丑那对方就要怎么出丑。这个愿望淳朴善良到秦望舒都有些良心不忍,她想了想,委婉道:「这是个吃人的世道。」
世道吃人,所以你大可再要得多一点。
「那听望舒的吧。」张雪现在心情格外平静,或许是那接连的大哭消耗了她太多情感,她已经麻木了。
秦望舒包庇夏波是她意料之中,教堂与叶大帅的关系本就该如此,报社在其中不过是个笑话,但她得攀附。墙头草之所以能活得长久,不就是因为两边倒?
可秦望舒到底是安全的,她脖间到现在仍隐隐作痛,不需要刻意回想,窒息感便如影随形。
秦望舒不知道张雪的脑迴路和她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只觉得孺子可教也,她满意的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教堂餵养的那些流浪猫并非都不亲人,有一只橘色的猫就格外好吃,她每日定点去喂,时间长了也会主动翻肚皮讨好。
畜生可以教化,人为什么不行?
秦望舒本是想去找夏波,这么被张雪一拦截,两人说说走走竟到了铜牛面前。刨除传闻中的总总,白日里的铜牛不过是寻常铜做得一头牛,要说特别之处,便是做工格外细緻。
铜做的东西大开大合,气势神态有了,在精巧之处总是有些不尽如人意,而面前这座铜牛,不仅貌若狰狞,气势滔天,就连尾巴上这样细微处的毛,都刻画得十分用心。
她围着铜牛转了两圈,品出了一些不对劲。
封闭的地方总是伴随着原始图腾崇拜,从最早的夏商到现在半科学的民国。秦家村崇拜树,她能理解,这样遮天蔽日的树确实罕见,崇拜牛,若是与农耕文化相关也正常,可这牛不对。
相貌是外交的第一张名片,神也如此。寺庙和家中佛堂供奉的神,大多慈眉善目,仙气飘飘,让人见之心生好感,而无人供奉的神皆是貌若夜叉,鲜少有例外。
至少她母亲,一个见神就拜,妄想借虚无的信仰改变自身命运的天真女人,也不会拜这样的疯牛。
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火堆散开的热量。秦望舒退了几步,她昨晚就注意到了铜牛腹下的火,从她昨晚进秦家村到现在,就没熄过。
她点了点额头,秦老爷子昨日和她说的话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并非是她记性不好,期间发生太多事让她觉得恍若隔世。这火也许说了,也许没说。但说与不说都不重要,这火显然是上香中的一环。
她扫了一眼底下的柴火,粗略估计是两个时辰左右的量。一天十二个时辰,两个时辰一次,挨家挨户轮流一天也要六户人家,这些柴说多不多,但烧了铜牛也就等于平白丢了,若是家中有男子还好,全是妇孺的话,也是不小的不开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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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主要的是——秦家村人口并不算多。秦家村占地不广,从她这里望去,一户挨着一户,看似接连不断却经不起细看。真要计较,可能还没教堂人多。
不到两周的时间,村中就轮了个遍,纵使是图腾崇拜,一旦威胁到自己利益时,也难保不会生出二心。她想到了秦苏,纤细的身姿和白腻的肌肤,这样的姑娘可能下过地、砍过树吗?
她为挤兑张雪,特意拉过秦苏的手。她还记得那双手,细嫩、柔软,有些软的骨头上覆盖着均匀的脂肉,就连掌心的手纹都是浅浅的,比不少富贵人家的大小姐都要娇嫩上三分。
不劳作,无长辈,一介孤女凭什么生存?她不愿意以极大的恶意去揣测一个孩子,但事实便是如此。
人的好心会有一时,不会有一世。张寡妇在世时,秦苏大概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张寡妇去世后呢?她会把秦苏当成一个孩子,是因为她受过教育,那无知的秦家村呢?
与她年纪相仿便当了母亲的女孩并不少,所以秦苏凭什么?
「秦苏有问题。」秦望舒立马就下了结论,与此同时淡淡的懊恼升上心头,她早该注意到的。
「什么问题?」张雪不知在想什么,秦望舒的话惊得她勐地回过神。她下意识看向秦望舒,却发现对方蹲在地上拨柴火。
她抿了抿嘴,秦望舒脑袋一向灵活比她好使,若非对方故意放慢思绪,她实在跟不上。她摸了摸脖子,夏波的力气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大,只是她太害怕了,那种窒息感让她恍惚间回到了无数次与死亡擦肩的瞬间。
密不透风的屋子,散不去的苦酸药味,腐烂的家具和潮湿的空气,在暗处横生的绿霉。
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也顾不得扑面的热量挤在了秦望舒身旁。她咽了咽口水,不敢看秦望舒道:「我和秦苏刚刚闹了一些矛盾。」
秦望舒拨柴火的手一顿。
张雪眼见不妙,立马补救道:「我可以再去试试。」
面前的柴火是最平常不过的柴火,粗糙的树皮,白色的芯,长短一致,粗细均匀。从柴火断裂的线条来看,下手人力道极大,定准了一处就下手又快又狠。
柴火因为她的拨动有了空气的注入后,火又旺盛了几分,她捻了一块,瞧着前段烧得焦黑的碳,举在张雪面前道:「如果你脸伤了,她会同情吗?」
张雪惊恐的瞪大了眼,背后的一滴汗悄然落下。
柴火离她的脸不过几毫,抖动的火舌轻轻舔过她髮丝,她听到了一阵烧焦的滋滋声,她不敢眨眼也不敢退,脸上的痛意清楚告诉她,秦望舒是认真的。
她是真的在思考这个的可能。
后知后觉的恐惧卷席了她整个人,她全身力气突然被抽干,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重新注入的冷空气瞬间缓解了她脸上的疼痛,但头髮上的焦味还在。
她手掌按在了一块石子上,尖锐的痛意唤醒了她的神智。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我们可以去问其他人,并不一定要这样。」
她见秦望舒没动,试着伸出手反握住秦望舒。对方的态度给了她勇气,她慢慢取出柴火,完全到手里后立马往火堆里一丢,见它彻底落入火堆后才松了口气。
她拍干净掌中的小石子,顾不得衣裙还沾着灰就伸出手道:「昨日都忘记感谢秦老爷子那火盆了,现在去叨唠应该也不算晚。」
秦望舒垂下眼,笑了笑,再抬眼时握住了张雪伸出来的手。
说来也是巧,张雪与秦苏闹翻了脸,她和秦老爷子早上那席话也差不多撕破了脸。唯一不同的是,秦苏和张雪都是弱者,闹翻了也无伤大雅,但秦老爷子不仅是村长还熟知不少秘密,两者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
她瞥了眼张雪,对方神色已经恢復正常,或许是走路的原因,让她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看着格外娇美,但她视线只要稍稍往上移,就能看见烧焦的髮丝乱糟糟地蜷曲在额际。
很丑,但配上张雪这张脸,倒也能称得上风情。
秦老爷子不在家,张雪拉着秦望舒里里外外转了几圈都没见着,她不信邪地敲了隔壁屋,得到的答案是不知道,这在秦望舒意料之中,但让她有些没想到的是秦奶奶也不在。
她刚刚的举动似乎吓到了张雪,对方再也不见之前告状得理直气壮,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焦躁起来,尤其是秦望舒在这期间没有任何表示。
张雪抿了抿嘴,有些心虚,她悄悄抬起眼,与秦望舒沉静的眼神碰了个正着,立马转开。她的手已经出了一层湿汗,冷冷地黏在手里,有些噁心。
「我还知道一个人。」她强自镇定道:「村里的铁匠秦凯,秦苏和他关系很好。」
「我可以带你去,但我不喜欢他。」
秦望舒的眼神闪了闪,说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好。」
张雪的际遇她不惊奇,菟丝花这种攀附人生存的东西往往比所有人想像得都要坚强。她们有极佳的眼力,在众多目标中挑选一个长期的「饭票」,一旦确定了立马像蜘蛛一样收紧网线,死死缠着猎物不放。
更何况,张雪还是个貌美的女人。一个女人能做什么,貌美的女人便能做到双倍甚至更多。色字头上一把刀,究竟是牡丹花下还是红袖添香,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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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舒无声地笑了笑,她想起了一些以往的事。
秦家村地方就这么大,即便张雪再怎么不情不愿也仍是磨蹭到了门前。秦凯在打铁,叮叮噹噹的声音从草棚传来,并未注意到她们的到来。
张雪踌躇不肯上前,秦望舒借着机会打量了四周。村里的铁匠有一门好手艺总是不缺钱的,秦望舒就从敞开的大门里看到了不少相对讲究的小玩意。
青花瓷绘的凉水壶,整齐的茶盏被收在了小木盘里,一张桌子四个条凳,相较其他人多了一些摆放的柜子。她抬脚就要往里走,被张雪的手绊住。
她比了一根手指在唇上,示意对方噤声。又松了手,放轻脚步。
秦望舒先看的是大门。秦老爷子家的大门桃木栓,里外都贴着门神,门外的半旧不新看不出异常,门里的因为村中往来都多少沾亲带故些,故而大门敞开挡住了也看不见。
秦苏家就没这么讲究,只有门外贴了门神,但睡觉的屋子上却挂了一个小小的八卦镜,模样粗糙,沾了不少灰也看得出年岁不短,应该是张寡妇所为,秦苏本人并不知情。
秦凯家就更有意思,门里门外都没有门神,在秦家村内像是个异类。她觉得有趣,转而又摸了摸茶壶。壶子是冷的,常年打铁温度高,喝冷水是常态。她又揭开茶盖,茶水呈淡淡的黄色,却不见茶叶。
她凑近闻了闻,有一股很淡的甜腻气息,像是糖?她不确定,又摸了摸壶嘴,有些粘,是糖。
她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什么样的人喜欢吃糖?」
第20章 巴掌(下)
「孩、孩子吧。」张雪不确定道。
嗜甜的人并不少,但在张雪印象中大多都是哭闹的小孩,甜的滋味总是比其他要来得美妙,所以她每次喝完药后总是会吃上一口蜜饯,这样仿佛连嘴里的药都甜了。
「还有呢?」
张雪猜不透秦望舒的想法,也不明白她现下的举动,但她被吓怕了,于是分外老实。她是记者,博闻强记,此时搜肚刮肠也只是隐约有点印象。
「好像是一种病?」她依稀记得上学那会儿,有位女同学在课堂上晕倒,老师却是习以为常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进那同学的嘴里。
奇怪的是没多久,女同学就清醒了。张雪看得仔细,她就坐在旁边,女同学倒下的方向正好是对着她。她本能地伸手扶了一把,冰冷湿滑的触感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清晰。
那时她是在外留学,后来老师说这是一种生理反应,具体的她已经记不清,只知道吃糖便能解决。
「对,是低血糖。」秦望舒补充道。
低血糖的生理症状秦望舒很熟悉,教堂不少清修的信徒会以飢饿来纪念感恩神的赐福,所以他们在祷告时身边也总离不了人。低血糖不是大病,一块巧克力就能治癒甚至还能管上一天的飢饿,但放任不管也是会死人的。
「你是说秦凯有病?」
秦望舒勾勾嘴角道:「我只是怀疑。」
张雪愣愣的,她从来没去考虑过这些,就像是她借住在秦苏家,也从来不会去想秦苏一样。她只是跟着他们来秦家村找铜牛,这是一趟任务,至于鹿死谁手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她的第一手独家报导。
人和人的差距有多大?蝼蚁和人,她和秦望舒。
秦望舒抬起头,大步迈开,又突然回头。她伸出手,缓慢而又慎重地拉过张雪,只是在抬眼那一瞬,视线飘在了木托盘上,下一秒又恢復正常。
专心致志的男人最是迷人。这话不知是谁说的,那会儿风靡了好一阵,若是要加上一个前置,那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张雪看着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只觉得膈应。
「秦凯叔。」张雪受不了这沉默,率先开了口道:「这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立马被秦望舒掐了一下,她抖了抖,立马改口道:「我是来问问秦苏的事。」
「秦苏——」她张了张嘴,豁的脑子就一片空白,她下意识想要去看秦望舒,对方像是未卜先知一样退了半步,成功地把她挡在了前面。
「那丫头怎么了?」秦凯对秦苏的关心不似做假。流连在张雪脸上隐晦的眼神在听到秦苏那一刻,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这段时间借住在她家,小姑娘一个人独自生活不容易,可惜她面皮又薄,所以就来问问你了。」一个谎言只要开了头,就会有千百种方式接下去,张雪越说越顺,到最后竟自己也信了。
她垂下眼笑得温婉,是在外人面前惯有的模样。遮住的眼帘子看不见秦凯的神色,无形中的枷锁像是解开了,她觉得浑身舒坦。
「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虽然这次来村子带的东西不多,但多少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她拧起眉,慢慢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些小心和期冀,像是水浸泡过般,熠熠生辉。「秦凯叔你能和我说说吗?」
秦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紧接着是一声赛过一声的心跳,扑通扑通,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莫大的欢喜噼头盖脸地砸向他,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本就汩汩的血液更是躁动,让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晕倒。
「秦、秦苏她、她——」他激动的结结巴巴,四方的脸上虽然满是糟糟的胡茬子,竟也看出了几分铁汉柔情。
张雪白腻的肌肤就在眼前晃动,那张柔弱的美丽的脸近在眼前,似乎他只要稍稍伸出手便能碰到。他以前对缸看月,觉得月亮属于他,伸手一捞却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张雪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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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真的。
这个认知让他涨红了脸,唿吸不由自主的急促。他舔了舔干涩的嘴皮子,心里像是憋了一团越烧越旺的火,急需什么东西把它浇灭。
张雪感觉到了什么,她刚抬起脚就撞上了身后的秦望舒,盘旋在心上的那点子惧意突然烟消云散。她定了定神,脸上的笑容又妩媚了几分道:「秦苏是个好孩子,我看在眼里也疼在心里,秦凯叔可以慢慢说,我不着急。」
秦苏的情况如何,张雪已经从正主的口里套了个七七八八,再多的秦苏本人也不知道。而秦凯,张雪跟着秦苏一起叫叔,不是礼貌而是秦凯的眼神让她觉得不舒服。
一朵漂亮的花总是会吸引人的目光,也不乏妄图摘下者,这种眼神张雪不陌生,但从未见过如此露骨。如果不是秦望舒逼迫,她绝不会与秦凯再有交集。
「秦苏啊——」
秦凯不疑有她。张雪的表情实在完美,一双眼和一张脸天生就会撒谎骗人,有时候张雪觉得自己若是厌烦了记者,靠着皮囊未尝吃不上一口戏子的饭。
这大概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秦凯拄着拐杖招唿她们进屋。木托盘里取了两个茶盏,糖水倒得刚好在茶盏三分之二处,不少也不满。
秦望舒扫了眼两个杯子,水位线高度一模一样。
「张寡妇命不好。」秦凯第一句话就对张寡妇一生做了结论,他想了想道:「她是村外人,因为家中弟弟多被父母换了一头猪。她死去的丈夫在秦家村是个鳏夫,在她过门前就娶过一个媳妇了。」
「那媳妇天生痴傻,但因为张寡妇的男人长得实在是丑,所以村中都看不上他,只好娶了个傻子传宗接代。那傻媳妇也争气,进门第一年没过多久肚子就有了动静,她虽然傻但听话,每次丈夫下地干活就会拿个绳子绑住她。」
「绳子结实,又挺长。」秦凯比划了一下,道:「让傻媳妇可以在家里可以任意活动,但不能走出这个院子。时间一长,日子倒也相安无事,但傻媳妇肚子太大了,怀孕时就有村里人说可能是双胞胎,临盆那会儿特地找了村里几个经验丰富的产婆接生,可谁晓得胎位不正,难产。」
「傻媳妇叫了一天,还是生不出,最后直接人没了,胎儿是产婆狠心破开肚子取出来的。」他说到这儿,灌了一大杯水,糖水沾在了嘴边亮晶晶的,他见张雪看着他,立马低下了头,似是害羞。
「肚子里只有一个孩子,产婆抱出来后吓得立马丢了,说是恶鬼转世。傻媳妇死了,孩子也被丢了,后来张寡妇进门。张寡妇模样长得不错,她男人对傻媳妇本就没感情,加上那个孩子,所以?丧事都没办,就急忙找门亲事去晦气。」
「村里姑娘本就看不上,这下更是避讳,当张寡妇父母带着张寡妇挨个敲门说卖女时,他一眼就相中了,不惜用家里那头百斤重的猪换了。这猪不便宜,若是在去城里卖,够买上好几个媳妇了!」
秦凯话中多有些惋惜和羡慕,张雪听了只皱眉。她瞧了眼秦望舒,对方直勾勾地盯着杯子仿佛什么稀世珍宝,压根没抬过眼。她强忍着耐心,又听了下去。
「张寡妇就这样进门了,但她是个不会生的,一连几年肚子都没动静,这不会生的女人就像是不会下蛋的鸡,在村子里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张寡妇自知理亏,也从来不辩解,逆来顺受,好在她男人有点良心,对她还不错。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村子里有些人家粮食没囤够,就商量着一起进山捕猎,她男人也在其中。」
「山上下雪路滑,她男人回来时没注意一脚踩空,摔断了半个身子,张寡妇见到血淋淋的人时当场晕了过去。我不知道张寡妇在家过得怎么样,她嫁进秦家村后是一下重活都没干过,村里人都说她享福,这下男人出了事,担子都在张寡妇身上,好在没孩子,少一张嘴就是少一点负担。」
「她男人没能熬过一年就死了,张寡妇省吃俭用下来的钱都给他去看病了,死的时候家里拿不出一点钱,棺材都没打就草草下葬,和傻媳妇一样,都说是报应。也是那天,张寡妇夜里听到孩子的哭声,她起身出屋一看,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孩子在门口,大冷天冻得哭。她见面生也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就带回家自己当孩子养了,这孩子就是秦苏。」
「秦苏这孩子懂事,大伙见张寡妇孤女寡母的,就都会送些吃的过去,张寡妇感激就帮大伙做事。今天帮这户人家收稻子,明天帮那户人家放牛,两人都是吃百家饭。前些年张寡妇过了,秦苏被她养的极好,那皮肤细嫩的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也有人信,大伙见她这模样也不像是个会干活的,就想着多一双筷子也是吃,轮流照顾。」
秦凯笑了笑,道:「秦苏这孩子乖,给什么都吃,不挑,这么久来也没见她讨厌什么。张小姐只管放心送,她肯定都喜欢。」
张雪眼见秦凯说完了,立马站起身,歉意道:「谢谢秦凯叔,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她扯了扯秦望舒,对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歉意地笑了笑。秦凯见到她一愣,立马又转向了张雪,整个过程不出一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秦凯面上有着明显的不舍,张雪只当没看见,在对方送她出了门后,委婉点明不需要他跟着,秦凯才彻底作罢。村路又长又窄,秦望舒察觉到背后视线彻底消失后拉着她拐进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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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见四下无人,取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嫌恶地擦了擦手,刚要丢又被秦望舒在半空中接住。
秦凯给她递糖水时,趁机摸了几下,那种粗糙、灼热又湿漉漉的感觉,若不是秦望舒在她身边,她能直接砸了茶盏叫出来。
或许是对方也看出了这点,从一开始的试探,到最后借着添水的理由明目张胆。她不是不想求助秦望舒,只是对方的注意力似乎都被茶盏所吸引,根本就没有给她一个眼神,她硬是忍了下来。
张雪觉得屈辱,她咬着牙,从未有哪一刻这样恨秦望舒。「你故意的!」
秦望舒嗤笑了一声,晃了晃手指道:「你觉得我们两个谁打得赢秦凯?」
打不过,所以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是张雪惯有的做法,但此刻被用在自己身上,是说不出的难堪和噁心。
「你可以帮我的!」她咬着牙,不服气道。
「你开口了吗?」秦望舒收敛了笑意,她把帕子叠整齐,重新塞进张雪手里。「你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需要我帮助,我只以为你被摸得很开心——」
「啪——」张雪红着眼,颤抖着高举的手。「秦望舒你真是噁心!」
张雪这一巴掌没有留情,秦望舒被扇得耳朵一阵嗡鸣,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聋了,紧接着又痛又麻的感觉从脸上传来。
她伸手碰了碰,火烧火燎的烫,而始作俑者却一副大无畏的模样。她想说点什么,但一动嘴就牵扯到脸,刺痛刺痛的,等她再想说时,张雪已经走了。
那身影腰杆挺得笔直,满是孤傲和决绝,细看下还在颤抖。
有后怕,也有兴奋。
秦望舒抽了一口气,苦笑道:「还真是窝里横。」
第21章 值班(上)
秦望舒顶着一个巴掌印,穿过一干民村好奇探究的眼神,敲响了夏波的门。三短一长,再三短。莫尔斯电码中的sos求救信号,她相信夏波会懂。
果不其然,声音刚落下,夏波就打开门了。他的五官很立体,突然贴近下的冲击是成倍的,但他盯着秦望舒脸上那极其清晰的巴掌印,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张雪?」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秦望舒懒得作答,但夏波见到她吃瘪心情很是愉悦。他人高,手脚都长,坐在条凳上不得舒展很是憋屈,秦望舒一脚踹了过去。
条凳离木桌不多不少,两尺左右。在这个距离中,两人不管做什么,对方都有反应的时间。夏波笑了笑,一脸无所谓,他不相信秦望舒会对她动手,当然他也不会,排除秦望舒过分谨慎,就是这女人故意的。
「你家的狗似乎不太听话,」他点了点木桌,他手指很长,食指骨节处有着明显的老茧,似乎是常年用枪留下来的痕迹。「她那张嘴给我透露了不少消息,秦作家如果要合作,可得拿出点诚意。」
「不过,」他挑了下眉,又改口道:「我们是盟友,帮点小忙不算事。」
秦望舒冷笑一声,夏波这副讨债的模样换做平时她可能还会有兴趣和他绕弯子。但现在,她站起来转身就要走。她走得不快,心里盘算着夏波何时会拦下她,但也不慢,两人间的博弈只要有一方被看透,就输了。
木桌到门的距离不过短短几步,秦望舒想了很多,等真到门前时也没有犹豫,一把推开。她是神父最喜爱的孩子,主教因此对她也格外看重,与神父的磊落不同,主教充满了人性的智慧。
他给秦望舒上过印象深刻的一课,即便求人也不能低头,低头意味着弱势,而弱就是罪。年少的她不明白,有所求为何还不低头?
等她长大了些后发现,有所求是相对的。她对那人有所求,非求不可,那人便也对她有所求。
她跨出门没走上几步,就被赶来的夏波拦住。他端着碗水,因为他动作水翻出来不少只在碗底留了一些,他双手递到秦望舒面前,面上是明显的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秦望舒满意的扬了扬嘴角,双手接过碗,见好就收。
「张雪的事今天先放一边,我们谈谈秦家村。」她坐回条凳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放在了桌上,算是之前的事一笔揭过。「我们来的目的是铜牛,现在铜牛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怕是带不走。」
「我知道你有枪,然后呢?你不可能把秦家村所有村民杀了,就算你能杀,你手里的子弹也有限。」秦望舒垂下眼,她身杆挺直,正对着大门,半侧着头与夏波道:「我可以大胆地做一个假设,假设叶大帅给你下达的最高命令是带走铜牛,那我之前说的话都不作数。」
「用钱买,或是抢,都是办法。按照我们最初的设想,我们最多第三日就会离开秦家村,带着铜牛离开。但金依瑾在第一天出事了。」
她手指勾了几下,什么都没摸到,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和小小的记事本。皮包的本子被一个扣子封住,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翻到了最中间的页码,摊开压平后,开始梳理事件。
「铜牛你没法带走,太重了,如果下山求助难保不会被其他村发现,你要带走只能让秦家村的人帮忙,所以你不会对他们下手,这个假设可以摘除。」
她笑了笑,根据这个假设展开道:「金依瑾出事,你不想管但不得不管,应该是金家对叶大帅还有作用。我之前听过一些传闻,说是金家家主有想法把女儿嫁给叶大帅续弦。算算叶大帅髮妻也去世了不少年头,虽然叶大帅年龄比金依瑾的父亲还大,但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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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金家和叶大帅达成的交易,但好像出了什么差错,从续弦变成了姨太太?」秦望舒的笑意深了几分,她看了眼夏波,对方表情无懈可击,让她得不到任何消息。她垂下眼,边写边道:「教堂有自己的情报线,据说是叶大帅在与金家达成交易那天,府上闹鬼了。」
她点到为止,似乎是为了宽夏波的心,她解释道:「教堂有叶大帅的情报,叶大帅自然也有教堂的情报,双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一种诚意。」
她在本子上针对这几点消息,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突然道:「叶大帅身体不行了吧。」
相较她嘴上的委婉,本子上圈起来的叶大帅直接被她标註了一个大大的「死」。「叶大帅早年百无禁忌,干了不少缺德事,迫于他武力没人敢议论。年纪大后,身体衰弱怕死的心上来了,自然就信了鬼神。金家这时候送女儿进去,就是看准了这点。」
「虎王日益衰弱,而年轻力壮的虎子在一旁虎视眈眈。若是这时候叶大帅再多了一个继承人——」她话没说完,留下的意思在场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教堂不希望叶大帅死。」秦望舒突然表明立场道:「叶大帅的继承人我们观察过,行事比叶大帅年轻时还要狠辣。没有原则和底线的人,对教堂来说是个麻烦,我们不希望打仗,内耗没有意义,叶大帅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继承人已经动手了,叶大帅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秦望舒看了两眼本子,又在铜牛边上延伸出了一个线索。「教堂已经拦截了几次,所以这个女孩一定非金依瑾不可吗?」
夏波眼神闪了闪,秦望舒的记录就摊在桌面上,没有任何遮挡,他只需要一垂眼便看得清清楚楚。教堂成立的时间谁也不知道,往上追溯似乎比叶大帅还要早,再早的已经没有记录了。
表面看上去巴蜀是教堂与叶大帅共分天下,实际上知情的人都懂,教堂是巴蜀的庞然大物,叶大帅不过是庞然大物中的一点萤火。谁也不知道教堂的打算,他们似乎就像是他们展现出来的那样无害。
夏波不信,菩萨之所以无欲无求是因为泥做的,只要是人,食五谷杂粮,必然放情纵慾。他不相信,秦望舒不明这点。
「是金家。」夏波解释道:「有没有金依瑾都一样,叶大帅需要金家这个钱袋子。」
秦望舒点了点头,这和她推测的一样。她突然道:「我曾见过金依瑾,也和她有过来往。她与一般富家女子和西式女子都不一样。她聪明,有野心,若是没有这次意外,想必叶大帅会和她的合作会很愉快。」
「你很欣赏她?」
「知音太少。」秦望舒大方的承认。她看好金依瑾,如果说张雪是一条能让她达到目的的好狗,那么金依瑾就是能创造机会让她施展的同类。「你就没想过坐上那个位置吗?」
夏波眼皮子一跳,幽深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对方脸上,似乎想看透这张皮囊下的用心是否险恶。
秦望舒盖上钢笔,用本子夹住。「只要不会打破现有的局面,坐上去的是谁都无所谓。但坐一年是坐,坐十年也是坐,一辈子更是坐,我还是怕麻烦的。」
夏波没说话,似乎在考虑,良久才道:「条件呢?」
「没有。」秦望舒看着他不可置信的模样,翘了翘嘴角。「教堂的运行机制和你想得不一样,你只要想当,我就可以帮忙。我们调查过你——和想像中有些差距,但不失为一个好的人选。」
矮矮的屋子开得窗又高又小,斜射进的光落不到两人身上,只能给周围增添一些亮度。夏波看着眼前这个动机不纯的女人,她有着美丽的皮囊,迷人的眼睛,嘴里吐露的是最勾人心的话,或许有些人生来就不属于光明。
事关前程,夏波摩挲着袖子里的枪。冰冷的枪管让他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他没有思考太久,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现在脑子不清醒。」
秦望舒一愣,低低的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时很好看,尽管她并不符合时下审美。她和张雪在一起时,所有人总是第一时间注意到柔美精緻的张雪,两人都是第一眼美人,却因为张雪特有的菟丝花气质,总是能唤起人心底本能对弱者的呵护。
而高挑知性的秦望舒,在教堂多年的培育下,她的美多了一层冷漠疏离的圣洁,与俗世的一切都隔绝开。往往见到她的第一眼,都不会注意到她的外表。
有人就是这样,光芒太甚,那些雪中送炭的东西都会被衬得锦上添花。
「你比我们评估的要再高一些。」秦望舒用手指比了一个距离,这是她的夸奖,但也仅限于此了。她翻开本子,又继续之前打断的推测:「我今天特意去看了铜牛,有一点我始终搞不明白,铜牛腹下为什么要烧火。」
她迟疑了一下,黑色的墨水顺着笔尖在纸上绽开一块墨点,顺着纸的纹理迅速扩散。她提起笔,墨点戛然而止,就像是她的思绪,没有足够的线索而被框死。
她有时候感觉自己隐隐摸到了那个点,只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皮,但乍现的灵光戳不破,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那火我观察过,一直都在烧,应该是专门有人看管。这里有两个可能,第一,是村中信仰供奉中的一环,这点我保留意见,第二,是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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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晚见到了山神。」秦望舒的话刚落音,夏波立马接上道:「火在有专门人看管的情况下,难免会碰到山神,一个人见到山神,全村就会知道,两个人见到山神,全村就认为这是真的。」
「山神出行,他们知道并且掌握了规律。」夏波很快就下了结论。「秦家村默认了山神的存在,秦老爷子骗了我们。」
「现在的疑点很多。」
秦望舒翻了一页,写下了山神和巨树,并在它们两个之间画了一个等号,紧接着她又在山神下添了一个箭头,写上了野兽二字,并在后面打上了一个问号。
巨树的推断已经结束了。在秦老爷子口中,山神与村中巨树是同一个存在,若是秦望舒没有亲眼见到山神,山神对她而言只是图腾崇拜的具现化,根本不会去多想这其中的漏洞。
可世上偏偏有这么多事就是这么凑巧,她见到了,并且在秦老爷子那里得到了另外一套说辞,完全推翻秦家村的传闻。
她想了想,又在山神下补上了铜牛。两者在她眼里其实并没有关联,铜牛的奏乐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编造出来的传闻,神化了铜牛,美化了秦家村,而腹下那团永不熄灭的火,更像是为了符合某种逻辑更合理的存在。
所以她保留了意见。
「我想不通。」她闭上眼睛,把断断续续的信息在脑中重新梳理,但凡有些价值的消息都被她着重打上了标记。「我之前猜想,烧火的柴是挨家轮流提供,也等于每户人家提供柴时就自动默认为值班。」
值班这个词放在这里有些微妙。她斟酌了一下道:「可能轮岗更适合。」
「不对。」夏波否认道。他没有着急解释,反而问道:「你烧过柴吗?」
第22章 值班(下)
烧柴?
秦望舒小时候是烧过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她母亲烧,她在旁边看。烧火的炉子是一个小小的圆柱形,上面开了一个口子放茶壶,下面也开了一个较大的口子添柴。
先在炉子里放一些易燃的干草,干草上再压一两块柴,不需要大一定要够干够容易点着。这时候把干草引燃,火就会顺着把柴烧着,但这样还不够。柴烧着了后不能急于填满,一定要留下足够的进风口,不然火会熄,但柴若是加的不及时,水又会烧得慢。
她有一次背着母亲偷偷试过,火点着了,但很快就熄灭了,浓浓的灰烟把她呛得一直咳嗽。她想着去抢救,到后来伤了嗓子,吃了好一会儿的药才好。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烧柴其实是没办法控制时间的。」夏波不等秦望舒回答,自顾自道。显然,他也不觉得秦望舒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作家,会懂这些。
「你推测过时间。」夏波看了她一眼,肯定道。他面上有些得意,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空旷的地方不存在火会熄灭的可能,天气和风都会影响燃烧的速度。烧火是他们的习俗,时间久了可能摸出一套规律,但抓不准的。」
「时间是最算不准的东西,它无法估量人心,只会让人心变质。」他插了一句题外话,又很快拐回了正题道:「如果这是秦家村必须做的一件事,那么为了公平起见,每家出的柴火一定是相同的数量和差不多的大小,这样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轮岗会有,但不可能是几个时辰就换一次。秦家村自给自足,有农活时男人女人孩子都要帮忙,没有人能算准时间去做这件事,只会是值班。」
夏波对值班不陌生,早在他还是叶大帅手下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兵时,也值过班。叶大帅管着所有的兵,但每个兵之间关系不一样自然就会出现小团体。小团体的存在对于新人看似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实则不过两害取其轻。
加入,专门受一伙人的欺负。不加入,受所有人的欺负。值班时夜晚的班总是最难熬,老兵性子痞了,欺压新兵去值班,弱肉强食这一套不管放在哪里都适用。
「每家人看护一天,或是专门有人一直看守。」他突然脑中浮现出秦苏的身影,月光下那尖俏的下巴,白腻的肌肤不输张雪和秦望舒任何一人,这不是一个农家女孩该有的。「我倾向于秦苏。」
正在记录的秦望舒手上一顿,抬起头。秦苏是秦望舒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没等她说到,夏波就自行推断出来了。她有些欣慰,又觉得教堂对夏波的评估,或许低了。
「我把张雪安排在秦苏家时特意了解过,养母早逝,一个孤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凭什么活得这么——滋润?」
最后两个字在夏波舌尖辗了又辗,他勉强算是个文化人,他认识中的滋润有千百种,但秦苏一介孤女,不愁吃穿,风吹不到雨下不到,确实担得起滋润二字。
「人的好心是有限的,礼尚往来的人情关系才会长久。秦苏生得这般模样,除了卖肉怎么来?那只有值班了。」夏波这个说法未尝不是一个思路,秦望舒虽觉得牵强但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下,倒也说得过去。
她在铜牛下又延伸出秦苏,但是,她道:「张雪向秦苏打探过秦家村的消息,秦苏不知道山神。山神一定是夜行的,只有这样才能遮掩它真正的存在,秦苏如果是值班人,她不可能不知道。」
她想起自己早上递出却被拒绝的巧克力。在这个年龄能拒绝诱惑的孩子不多,秦苏不但拒绝了还清楚地知道馈赠背后的付出,不是早慧便是有过类似经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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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早慧,也不会干出帮张雪与秦凯牵线搭桥一事,惹得自己平白被羞辱。张雪的嘴她是知道的,她并不觉得一个没见识过人间险恶的姑娘受得了,这件事又分出了两个可能。
一秦苏真心实意,二秦苏别有目的。她又想起了秦凯桌上的木托盘,心里的答案已经有了偏向。「我保留意见。不管你对张雪存在什么样的偏见,但她的能力毋庸置疑。」
夏波没点破她的小心机。秦苏是他们推导线上的一个人,可能关键也可能无关紧要,但不管哪种,她的存在都不会影响结局。所以,他干脆当人情卖给秦望舒。
「我们就假设秦苏不知道。她不知道,火又不能熄,那必须有一个人代替。」夏波拿起秦望舒喝光水的碗,放在两人面前道:「如果你是秦苏,我是那团火,这个碗就是那个不知道的人,那他必然是洞悉一切的存在。」
夏波这个比喻打得好生奇怪,秦望舒开始只觉得多此一举,正想笑时电光石火般想到了什么。如果她是秦苏,夏波这句话不是无的放矢,她是秦苏,但是她也是秦望舒,她的关系网——秦老爷子。
夏波是那段团火,火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而这个碗。谁家都有碗,但能让秦苏碰碗的必定是相熟且关系不错的人。她率先想到的就是秦老爷子,秦老爷子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是真正知道,但他是村长,照顾村中孤女有着天然的理由,这个理由谁也不会怀疑。
可她又觉得秦老爷子那样的人不像是会把自己卷到危险中。昨夜她和张雪那么大的动静,别说是人,哪怕是头猪都该醒了,可是秦老爷子没有,他只是单纯的不想管,怕惹事。
秦望舒到底还是在本子上写上了秦老爷子,尽管在她心里这个人已经被剔除了,但往往越不可能的人就是越是那个人。她写完秦老爷子后没停笔,又跟了个秦凯。
陌生的名字让夏波对张雪稍稍有些改观,但秦望舒的话,他也同样保留意见。
「秦凯是村子里的铁匠,和秦苏关系很熟。」她搓了搓指尖,熟这个字念得重了些。「秦苏想撮合张雪和秦凯,被张雪羞辱了,目前两人关系很糟糕。秦凯看起来对张雪很有想法。」
想法这个词很妙,所有的事情都能归纳为想法两个字,而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想法,夏波哪怕是块木头都深知男性的劣根。这么说来,他又贊同秦望舒之前的话了。
「村里人大概多久会下一次山?」
「一个月至半年不等。」
他们开车的情况下仍是用了一天,村民靠两条腿走只会多不会少。山里不止秦家村一个村子,村子之间的交易完全可以满足绝大多数需求。所以夏波推测的时间也不是随便说说,只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秦凯家里有糖,是饴糖,看样子数量还不少。」秦望舒不知道秦凯的底,她只是凭藉桌上那壶糖水推测。糖水确实是最节省糖的方式,她尝过糖水,要达到这样的甜度得两到三块左右。一日如此,一月下来糖的消耗量惊人。
她有怀疑过邻村可能有卖糖的,饴糖不过是甘蔗汁凝固后得来的,甘蔗在巴蜀并不少见。但糖本身就是十分抢手的物品,无论大人小孩很少有不爱的,秦凯就算能在邻村买到也不应该有这么多。
「他应该会定期下山。」秦凯的糖从哪里来,只可能是山下。
「条件在这里,下山就为买糖,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夏波质疑道。
他不怀疑秦望舒提供的消息,话到如此还不坦诚,那秦望舒多半是对教堂生出了二心。他不考虑这点可能,这是教堂的事,与他无关,与现在更无关。秦望舒推断的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夏波才纠结。
「如果这个人有病呢?」秦望舒又抛出一点,她看着夏波半信半疑的模样,道:「低血糖,一种吃糖就能好的病,说起来不复杂但也会死人。」
夏波思考了这个可能后开口问道:「一定得吃糖?」
「饭也行,但是糖最方便也最见效。」秦望舒其实还有疑点,但她没有更具体指向性的消息,于是吞在了肚子里,这次她的有所求,变相是她单独的分享会。
夏波不会管这些门门道道,他只管他的任务。若是路途中队员有意外,他只管收尸方便日后交代。按理说秦望舒也该如此,可她就是和山神耗上了。
她还记得自己看《生物进化论》时强烈的情感。神学像是一个牢笼,不论是教堂还是她母亲,他们总是把自己摆在低人一等的位置,把一切的指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天上会掉馅饼吗?不会,会也要早起的人才能抢得到。
她在牢笼中挣扎长大,明明接受了先进科学的教育,回来依旧要换上修女服祷告。如果祷告有用的话,那世界得乱成什么样子?她想不到任何闪光的一面,只觉得人心难测,人性贪婪。
书的出现是一种救赎。母亲把她从混沌的意识中生出,教她说话走路,这是一种救赎。母亲去世后,她沦为乞丐沿街乞讨,神父收养了她,让她吃得饱穿得暖,这也是一种救赎。学堂的出现,西方科学的存在,是精神上的救赎,□□的救赎尚有代价,精神却是自由的。
她转了转手中的钢笔。她写字时力气总是格外大,笔桿子没握多久手指便疼了,时间一长中指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细摸下那块骨节都是硬硬的,很不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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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保姆为此在她手上涂过一段时间的油。保姆的手也不细嫩,同样粗糙的手按在她手上很疼,但她不敢说。她生怕这来之不易的收养转眼即逝,到后来她确定自己不会赶出去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不必再说。
不敢说,不必说。这两个词贯穿了她以往的岁月,交织缠绕成了现在的她。
「不一定是秦凯。」这是个大胆的推测,秦望舒很难说明其中的缘由,更多的是女性的直觉。她想了想还是解释道:「低血糖是指血液里面的含糖量低于一个值,身体会出现的反应,和年龄体格无关。」
「打铁是个力气活,为了保证充足的体能秦凯一定吃得多,为了避免飢饿,家里应该会有吃的,像是早就煮好的米饭。饭里面含有淀粉,与唾液会产生化学反应,吃进肚子里会变成糖,低血糖的不应该是他。」
秦望舒的话看似合理,实则并不严谨,夏波没有揪着这点不放,反而是继续道:「会不会是秦苏?」
「不知道。」秦望舒没有往这方面想,秦苏吃得饱穿得暖在她看来已经是既定的事实,那么低血糖的可能性自然也不存在。如今夏波提出了这个可能,她不确定下仍是作为一种思路写在了本子上。
「回归到之前的话题,如果值班的人是秦凯,那秦凯一定是知道山神。秦老爷子说,山神吃人,这点与值班有所冲突,如果我们加上前缀,山神靠气味吃人呢?」
夏波没吭声,这个假设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他和秦望舒比起来,只能算是不至于彻底没有文化。如今的探讨方向,让他觉得天方夜谭,但从秦望舒的推断来看,并非不能。
「蛇中有一种蛇做眼镜蛇,视力很差,捕猎是靠吐出的舌头感受气味,眼睛只是确定猎物是否在移动。我把山神定位在某种野兽上,野兽吃生肉也吃人,或许它和蛇一样,有特殊的办法感受气味,而秦家村的人掌握了这种方法,让山神误以为他们是同类。」
秦望舒刚说完就笑了,有理有据的说法,差点儿也煳弄了她自己。
她笑道:「这些话你就当我胡说八道,铜牛百年没奏乐了,我就不相信那火一代代能坚持下来烧百年。」
她之前观察过上香的炉子,年龄很大,应该和铜牛是同一个时期的产物。铜是很难生锈的,除非埋在潮湿的土里会浸泡在水里很久很久,香炉具体的年岁不得而知,大体是百年。
百年的岁月对于人而言或许很长,但并不足以让铜生锈。巴蜀气候偏湿,铜牛光可鑑人的情况下香炉也当如此,除非没人打理。她相信铜牛奏乐这事在百年前发生过,所以秦家村的人放了香炉,会供奉,铜牛也一定是与某种奇特的事碰巧撞上了,所以老一辈的人才引以为信仰。
言传身教,秦家村的人在百年光阴里会打理铜牛,但不会打理香炉。若是说供奉巨树,大抵也是插上几根香或是蜡烛,拜几下就算了事。最多最多每年初一或是十五摆放些食物,但这又绕了回去。
最早把铜牛与山神结合在一起的是百年前的人,纵使秦望舒有心挖坟,也没人能告诉她真相。唯一清楚的线索是铜牛是现任秦老爷子的爷爷用一石米换来的,再多的秦老爷子也怕是不知道,不然铜牛奏乐何须等百年?
死结,这几个线索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环,逻辑清晰,自成一体,却没有突破口。她唯一肯定的是,香炉应该很久没用过了,那铜牛也应该是有过漫长一段时间没有香火,在具体落实到腹下的火,也可能是最近才烧。
那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山神。传闻中的山神大概率是假的,但现在的山神是真的。她得找人问问,现在的山神最早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或许又会有新的推断。
「得找秦凯。」
夏波替秦望舒说出了解决的办法,但新的难题又出现。秦凯就在这里,怎么找,找到怎么问,对方会不会说都是他们无法确定的事。
秦望舒想到了一个人:「张雪。」
她有瞬间良心上的过不去,又补充道:「或者秦苏。」
她合上了本子,连同钢笔放进了兜里。今天的谈话到此已经结束了,清晰得自然清晰,迷雾仍是迷雾。但她没走,消息是共享的,她分享了她的,现在轮到夏波了。
「我昨晚去找金依瑾时,似乎看到了一个影子。」他点了点脑袋,努力回想道:「天太黑,我不能确定。」
「是山神。」秦望舒反应极快。这是个有用的消息,秦老爷子的话被得以证实,糟糕的是山神吃人一事可能不似做假,金依瑾或许尸骨无存。
「山神的目标是我们。第一个是金依瑾,第二个应该是我。」她的声音有些晦涩,但心里却没有什么害怕,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那我们——」夏波的话说一半,天突然炸下一道雷,震耳欲聋,紧接着是滚滚而来的雷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下,阴沉了许久的天如破了一个洞,倾盆大雨终于落地。
第23章 大雨(上)
秦望舒刚推开门,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没有雨后空山的清新,一股说不出的沉闷低低压在心上,她眯了眯眼,略显清苦的面相像是被神笔点活了般。
秦望舒没带伞,他们一行人出行时也没考虑到天气,才有了昨夜冒雨前行。
秦家村每户人家都挨得近,她靠在门边,斜角屋檐下雨淌如柱,泥地上的土洼没一会儿就积满了水,四处散溢,很快,一层浅浅的积水就蓄了上来,正要往屋内流又被高高的门槛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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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雨势加大,温度很快就跌下来。她早上出门时套了一件风衣,倒也不冷,就是这场雨把她困在这里。
夏波跟她站在一块,两人都是皎皎之貌,看着格外登对。
夏波借住的这户人家没什么不同,不是手艺人只能靠天和地吃饭,早早便去了地里。屋子位置靠里,正对门的是对面斑驳泛黄的墙壁,斜斜窄窄的巷子一路延伸。
铜牛在村正中央,夏波看不见,只能站在屋檐下漏出半个身子在雨里,不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但他不在乎,秦望舒也随他去。
他们两人看的是铜牛腹下那团火。突来的大雨打乱了两个人的计划,但也给出了新的机会。巨树依旧遮天蔽日,小小的铜牛在树冠下只比指甲盖大上一些,那团鲜红的火,被风吹得跌跌撞撞,却迟迟未灭。
巨大的树冠和茂密的枝叶是天然的避风港。秦望舒伸出手,雨水重重地打在手上,溅起一朵水花,不过一瞬的时间,雨水就顺着掌心流进了手臂,浓重的深色在袖口上蔓延。
她收回手,拧了一把袖子,雨水滴滴答答地挤出了出来。
这场暴雨远没有它声势这样浩大,树下大概率是干的。这个推断让秦望舒有些失望,她嘆了口气,把夏波拽进来。「别等了,等不到的。」
这屋子是最规整的四方形,夏波住的屋子在最左边。屋内摆设过分简单,只有一张床和夏波的行李箱,床铺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叠成豆腐块的被子放在床头,行李箱靠在脚边。
她把门关上,毫不意外地看见门后一对红得格外新的门神,她斜了一眼夏波,道:「知情不报?」
夏波直接别开头,当作没听见。他消息掌握的没有秦望舒多,第一眼见到门神时并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在之后秦望舒都说了,根本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我之前的推测应该是对的。」她走到窗边,这扇窗户与秦老爷子家的几乎一致,又高又小,恨不得直接开到屋顶上。「秦家村的人知道山神。」
她没着急推开窗户,而是在木窗与墙壁衔接处摸了摸。土培的屋子里面不是砖瓦,是稻草和竹条。竹条固定墙面,稻草填充,再用和好的泥往上煳,烈日暴晒几日就成了墙。
这样的墙一般比较脆,防不了老鼠,也容易发霉,所以村子里的人都会做得很厚,墙面斑驳掉墙皮了,一层完了还有一层。赶上个好日头,往上一煳,晒上几天又是一面新墙。
新墙的缝补往往痕迹明显,不单单是颜色上的区别,更是厚薄程度不一。
窗下的这块墙相比屋内其他墙,颜色偏白,她歪了歪头,明显地看到了一条斜线。自窗户起一直薄到下半片发霉的墙,之后就几乎是一条直线。
毫无疑问,窗户的位置被动过,从矮处改到了高处。他们不仅知道山神,还怕山神。
「秦苏和秦凯家里是干净的,没有门神。」
秦望舒打开窗户,她踮起脚勉强伸了个头出去。穿堂而过的风带着雨水煳了她一脸,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
从这里能看见铜牛腹下的那团火,在风雨中畏畏缩缩,就是不肯熄灭。她没看多久,就觉得脚酸脖子酸,又缩了回来。「等不到的。」
她重复了一遍,看向夏波道:「现在就两个选择。火柴总有烧完的时候,我们守株待兔,或者我们自己制造机会。」
她刚说完,不等夏波又道:「第一种太蠢,打草惊蛇又没有主动权,我倾向第二种。」
她笑了笑,脸上沾着些雨水,亮晶晶的,看着有些温柔。仅是一秒,她提议道:「张雪或是蔡明?」
秦望舒与蔡明接触不多,她也不指望夏波这样的人看狗会有什么评价,提一嘴无关好心,而是人用之际在两者中择最优。当然,对付男人,她更倾向女人就是了。
夏波目光又落在了秦望舒脸上的巴掌印,时间过去这么久,只留了一个浅浅的印子,但明显还有些肿。配上秦望舒这高知和略苦的面相,他脑中闪过种种街坊酒鬼赌鬼丈夫打妻子的没用传闻。
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又立马压下。在秦望舒看过来时,低下头清了清嗓子道:「蔡明吧。」
秦望舒神色幽幽,她知道夏波的提议是最稳妥的做法。当一条狗会咬主人时,最好的办法便是打死,但张雪除去狗的身份还是人。在那一巴掌扇过来时,她承认她有一瞬间的愣神,之后恼羞成怒的情感冲破了她理智,她差一点就打了回去。
她不是没抬手,好巧不巧的碰上了怀里的东西,那点轻微的感觉立马唤回了她的理智。那一刻她看见了在发抖的张雪,那双柔情似水的眼里映着深深的恐惧,在那下面还有本人都不知道得兴奋。
她知道张雪是美而自知,持美行兇的人,但张雪一定不知道,相比表里如一柔弱可欺的菟丝花形象,其实反差在更多时候会更好的调动人胃口,从而更好地达到目的。
一个人若是示弱惯了,不论是不是演的,习惯了也就真的弱了。
所以她犹豫了,犹豫过后她恍然,原来张雪还是人啊,原来张雪还知道自己是人啊,原来张雪的骨子里还是有血性的啊。她尊重任何一个值得尊重的人,不值得尊重的人便是自甘下贱。
她没再说话,打开的大门不断有湿冷的空气扑进来,她正对着门,没一会儿就觉得指尖有些发冷。但她没动,只是坐姿从原本的舒展缩成了一块,但她又要面子,于是用手撑着脸抵在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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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很久没这样静下心看过什么了。神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她除去睡觉和给报社写稿的时间外,大多都陪在神父身边。神父的生活简单又无聊,白日里会拉着她去教堂面前餵鸽子,洁白的鸽子成群扑扇着翅膀飞翔,是壁画里的场景,也是神父对天国的幻想。
他还会去餵流浪的猫和狗,在神父眼中这些小生物与流浪的孩子没有区别。这些不是人的孩子,占去了神父一天大部分的时间,接下来他喜欢去走走,大街小巷,人间烟火气味,这些在他眼中都是美不胜收的画,而这时候秦望舒因为不放心也总是搀扶着。
神父对人世间的喜爱不作假,所以眼里的留恋也随着年岁增大而与日俱增。她很多次都脱口想问:既然这么留恋,为什么还要去天国?但她看着神父那花白的头髮,最终还是忍住了。
情感与目的并不相斥,她问便是自讨没趣。
雨越下越大,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一对夫妻湿漉漉的进了门,见到她有些惊讶,但友善的点了点头,做算是招唿。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穿着蓑衣出来,张口似乎和夏波说了什么,又离开了。
秦望舒没听见,她眼里只有这场雨。神父走的那天没下雨,只是阴沉沉的,所有的修女都来送行,只有秦望舒披麻戴孝,她是神父最喜爱的孩子,应该如此。
下葬的过程很简单,没有头七之类的说法,一口画了十字架的黑棺材,放进挖好的土里。一点点撒上土,一朵朵白玫瑰堆得高高的,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最后竟想不起是怎么回到教堂的。
主教把她带去了神父的房间,收拾遗产。神父行善一生看似清贫实则积蓄不少,他捐了五分之一给教堂,剩下的都留给秦望舒,连同他那一屋子的书。
短短一瞬,她就完成了贫穷到暴富的转变,但她不高兴,这意味着神父真的不在了。她把自己关在神父房间整整三天,她不伤心,只是难过。这三天她把神父所有的藏书都整理了一遍,在书架的最里面不仅翻到了神父的日记,还有一本《物种进化论》,与烧毁的那本是同一批。
三天后,她第一次出了门,教堂上下都在传她因为神父离世伤心坏了,所以睹物思人,不吃不喝,以泪洗面,几欲昏迷。她听了想笑,想解释,但她三天没吃过饭了,她太饿了,光是站起来走路就花去了所有的力气,于是她保持了沉默。
她看见面前有一团黑,似乎已经存在有一会儿了,有什么声音在她耳边,她努力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她的世界似乎已经无声很久了。
「你说什么?」她张嘴问道。
那个黑影还在继续,张牙舞爪的模样似乎很着急,她眨了眨眼,在没防备下突然被狠狠推了一把。眼见就要撞上地面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所有的声音突就这么被揭开了一角。雨水依旧哗哗啦啦,她没有摔下去,她幸运的离地面不远时被夏波即使拉住,对方的身影覆在了她身上,耳边的话又急又快。
「山路塌方,我们回不去了。」
第24章 大雨(下)
张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只知道自己害怕得很,怕过后又生出一种兴奋,两种强烈的感情交织,让她浑身止不住颤慄。
一开始她还能勉强维持身形,到最面忍不住飞奔,撞了人也只是继续。她推开门,门撞到墙壁上狠狠又弹回来,她跑进自己房间,扑在了床上。被褥不够厚,张开手往怀里拢了拢,整张脸深深埋在下面。
她头髮够长,披散在背上像是块缎子,但她盖在缎子下,一抖一抖。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潮红的颜色从眼眶一路蔓延到脸蛋,眼里似有水光,闪着不知名的光,是愉悦也是回味,最后低下头小声笑了起来。
她打了秦望舒,那一耳光又响又快,像是她这两日积累的恶气,突然就散了。这样的滋味太过美妙,她忍不住在脑中反覆回想,企图留住任何一丝细节。
对方惊讶间微睁的眼,迅速红肿的脸,就连那巴掌印都美得她衷心赞嘆。她不是没看见秦望舒要抬起的手,但在中途不知因为什么放下了,她第一次清楚地尝到了胜利的滋味,欢悦到她每一根头髮丝都在叫嚣,每一处流淌的血液都在跳动。
她声音越笑越大,笑到最后已经变了形,她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不争气地从指缝间流出。她不是狗了,她赎回了做人的尊严,可她同样也害怕极了。
野狗虽自由,大都活不长,且生死由自己承担。
她哭了好一会儿,哭到眼泪彻底干了,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了大雨,而秦苏,也不知何时站在了床边。依旧是那厚厚的半边帘盖儿遮住了大半五官,漏在外面的脸巴掌似的小得可怜,五官却格外精巧。
翘挺的鼻子,尖俏的下巴,小小的唇瓣颜色淡淡,眉眼因为少女还未张开带着团稚气,张雪觉得她模样有些熟悉,可细看又发现陌生的很。
她眯着两个核桃似的眼睛,嗓子干哑得能冒火,模样可怜又可笑。
秦苏对张雪的感官有些复杂,但她到底是孩子,想法没有成人世界的复杂。张雪的话虽然难听,说得却也是事实,是她妄想了。一个山野村夫,一个城里千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身份,怎么看的对眼?
而孤女的她,运气好了可能下山在城里找个平平的人家嫁了,运气差点便是一辈子困在秦家村。她的人生似乎还未开始就写好了结局,一眼望得到头,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张雪放弃荣华富贵接受秦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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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寡妇在世时,经常教她看人就和买鞋一样,穿得不合脚就不要强求,不然难受的只会是自己。
「擦擦。」她把手里的布巾丢到张雪怀里。这已经是她能找到最好的一条了,可面上仍是泛黄,打湿了依旧不够柔软。
她见张雪没动,那模样似乎在怀疑她的用心。她有些悲怆,可又不知道悲从何起,只能道:「放心,害不死你。」
这话不知道触动了张雪哪根神经,她忽得把毛巾往脸上一盖,直接躺下了。她没听见秦苏的脚步声,知道对方还没走。她做事鲜少不过脑,秦苏那事放在以往根本不叫事,她或许会在心里嘲笑癞蛤蟆想吃白天鹅,但也会为此自得,她模样生得美,理当如此。
她揪了揪身下的被子,不知道说什么。尽管虚伪的面具戴久了,但她高傲的心气总是会不合时宜的发作,更别说对秦苏这样的弱者,弱肉强食本就是常理。
张雪没吭声,最后还是秦苏忍不住率先开了口道:「我回来时听到村里人再说,这两天的暴雨,山上的泥石滑落,山路被堵住了。」
「清理山路需要几天时间,村子里不会让女人干重活,不会让你们等很久。」
张雪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秦苏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张口还未发声,嗓子就像沙砾在上面磨一样疼。说出来的话又粗又哑:「我回不去了?」
秦苏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突然被一只手狠狠拽住。她不知道张雪一个看着这么柔弱的女人为什么力气这么大,她吃痛道:「等雨停了,大家会去开路。」
她脸上仍是盖着布巾,就连睡姿都没有变过。「要多久?」
「不知道。」秦苏皱着眉道,她感觉手腕上的力道有加重的趋势立马叫道:「你要是心急,可以去帮忙开路。」
张雪不听,只是拽着她。秦苏一来二去也恼了,但她指甲平整,没有多余的残留,只能用力拽开。张雪似乎算到了这点,圆润且尖的指甲一弯,就掐进了肉里。
少女的肌肤总是来的比别人更娇嫩,秦苏痛唿一声,也顾不上其他直接把张雪从床上拉下来。对方眼疾手快抓住了床板,饶是如此半个身子也下来了,没了布巾的遮挡,大脑充血的现象很快在脸上得到反馈,立马红了一片。
张雪是下了狠手的,秦苏手背上都是带着血迹的月牙印,她低低咒骂了几句,极快的语速根本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没管张雪转身就跑了。
张雪没有一点愧疚,她摸索着可以着力的地方,小心翼翼把自己拉了起来。本就忽喜忽悲的情绪和不适的身体,再来这么一下,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胸闷难受,最后忍不住张嘴就吐。
她没吃早饭,昨夜生病没胃口,行李箱的食物一点都没动,现在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有一滩泛着酸味的胃液,直冲鼻子的酸涩感让她忍不住接连干呕。
到最后吐无可吐时,房间已经全是这味道。她打开窗,飘进来的雨还有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与之同时的新鲜空气让她轻快不少。
秦苏给她的布巾掉落在地上,位置有些巧,正好就在她呕吐的胃液边上,只隔了一点距离。她看了几秒,捡起来丢在上面盖住,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一样,她松了口气,眉眼弯弯的又愉悦起来。
人的恶,或许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我有火对你泄,我惨你比我更甚罢了。
秦苏跑出屋子后,被大雨浇湿了脑袋胸腔里那股愤怒终于清醒了。手上的血印混着雨水已经开始往下滴,红色又不那么红,她分不清是血还是什么。
屋子被张雪占了,她贸然跑出来心里那点子道不明的情绪也不允许她再回去,她一时间就茫然起来。呆呆在雨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秦凯。
她眼睛亮了亮,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秦凯家跑去。雨下了有一会儿了,泥地里随处可见小水洼,她一下没注意踩了进去,狠狠摔了一跤。
水混着泥的味道流进了嘴里,苦苦腥腥的,她撇了撇嘴,眼泪就突然掉了下来。她抽噎了几下,还没等她爬起来面前就出现了一双靴子。
柔软的皮揉了又揉,被整齐的针脚规规矩矩地固定着,模样有些奇怪,但却很精巧。往上是浅褐色的风衣,衣角沾了雨水,颜色浓郁的像是西洋画的色块。她刚抬起头,就看见一双手伸在她面前。
她脸上沾着泥水,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就连平时乖巧的头帘子都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露出大片未见光的肌肤。
「姐——」她一出声,嗓子里的哭腔怎么都压不住了。她被一把拉起,扑到那个同样湿透了的怀抱,很冷,但她却像是回到了港湾,明明只是小小的委屈在那人的安抚下无限放大。
她举着手上的血印子,抽泣道:「我疼。」
那人摸了摸她的脑袋,从怀里摸出一块还带着热度的帕子,细心的挡住了雨水,一点点帮她擦拭干净,最后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的手指修长漂亮,在中指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破坏了整体美观,尤其是右手手背上也有一排吓人的牙印,只是已经结了血痂。
秦望舒抱着她,并不宽厚的胸膛仍是给这个孤女撑起了一片矮矮的天。她觉得在雨中这样有些傻,便拉着秦苏去巨树下避雨。
铜牛腹下的火依旧在烧,秦望舒什么都没问,脱下湿透的风衣铺在地上,招唿着秦苏坐下来。火的热量接触到空气很快就散发,仍是有一些顽强的照顾到了她们,秦苏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但她仍是缩在秦望舒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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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揪住了对方的衬衫,棉布料子有些硬,湿了后有些透,隐约间看出里面雪白的肌肤。秦望舒的沉默给了她莫大的安全,她情绪逐渐稳定,见到火要熄灭后如梦初醒。
她急忙站起身,跑到老槐树身后,过了一会儿抱了一堆柴出来,小心地压在之前的柴火上。干燥的柴火随着火舌的舔舐时不时爆出几声花火,许久火终于顺利扎根,火瞬的就旺了起来。
她做完这一切又缩回了秦望舒的怀抱,像是一只雏鸟认定睁开第一眼的就是父母一样。她静静听着对方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良久道:「村子里以前是没有山神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道:「山神原本只活在所有人的口中,是秦村长的爷爷时候的事情,我也只是听说。最早村里有个寺庙,建在后山,是为了村中安定。寺庙刚建起的时候香火很旺盛,村中男女老少都去参拜,男人求安稳求天,女人求子求夫婿,老人求子女孝顺,小孩子什么也不懂跟着凑热闹。」
「寺庙没有请高僧开光过,也没有正式请神入驻,只是泥做的胚子刷了一层漆,往那莲花台上一放,就是菩萨了。拜的人很多,各家供品都没少给,可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愿望实现了,求子的都生女儿,求女的都生儿子,求一儿一女一个好的不是两个女儿就是两个儿子,时间一久,去寺庙的人就没几个了。」
「没有神在神像只是泥胚子,不知道哪一天村中传闻有邪神住了进去,香火彻底断了。」她眼珠子动了动,粘在一块的头帘盖儿露出了浓密的眉毛,一点弧度都没有直直的飞在眉骨上,有些英气。「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户人家媳妇难产,产婆说孩子再生不出来大小就要一块死了。」
「她丈夫没办法,又想到了后山的寺庙。他很虔诚地跪求了一天,也不管泥胚子里有没有神或是邪神,只要能救下他媳妇和孩子,他怎么样都可以。或许是他的真诚感动了老天,那个孩子真生下来了,是漂亮又聪明的男孩。从那一天起,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好,村中不知怎么地又开始流传寺庙里有真的神仙,去的人一波接一波,断了许久的香火又旺盛了。」
「但好景不长,那户人家的大儿子在三岁时掉井里死了,二儿子也不知道感染了什么病治不好走了,按照村中的规矩,小孩子夭折是不能进祖坟的,但他们不忍心,就卷了草蓆打算在后山找块好的地方埋了。本来日子就这样过了,突然有一天丈夫消失不见了,村里组织人手找了很久,一直没看见踪影,他们下山时想到了寺庙,却发现菩萨被砸了。」
「是丈夫砸的菩萨,村民都说是菩萨的惩罚,一时间所有人都害怕被怪罪,就和媳妇断了来往,再后来,媳妇疯了,之后也消失了。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离开了,但那个寺庙是彻底没了香火。但村中需要一个神,于是他们又想到了老槐树。老槐树的祭拜没有规矩,就是平常那样上香,初一或是十五供点吃的。」
「槐树没有名字,有一个人认为村子靠山,槐树是村中的神应该保佑他们风调雨顺,所以槐树也就成了山神。再后来是铜牛大仙的事。」她舔了舔嘴皮子道:「秦爷爷和你说了吗?」
秦望舒点了点头,秦苏噢了一声,跳过这段继续道:「山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铜牛大仙自亲爷爷的爷爷去世后就没奏乐了,随着村中最后一位听过它奏乐的人走了后,铜牛大仙也和寺庙的菩萨一样,没了香火,但山神有,断断续续的。树能长这么大,不容易,总会有人敬畏。」
「你们没来之前,铜牛大仙其实还奏乐了一次。百年后第一次奏乐,秦爷爷扬眉吐气了一回。」她说到这儿,脸上带了些笑容。「那些被抛弃了许久的香火和供品突然间就回来了,大概是过了一个月,你们来了。铜牛大仙又响了。秦爷爷说是好兆头,我不这么认为。」
「神应该和人一样也有脾气的,所以有了山神。我第一次听到山神,是在十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小,娘没去世,那天夜里我听见了一阵敲门声,一家一家敲过来。其实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好奇以为是他们来找我玩,就爬出被窝往窗外看——」
「娘被我叫声吓醒了,她也看见了山神,但山神很快就不见了。第二天村中没有一个人信我们的话,可养的鸡和鸭却少了,这天晚上山神没来。之后山神又来了几次,其他人也看见了。他们都很害怕,秦凯叔想了一个办法,把村中的窗户都修高,又让家家户户都围上了篱笆,果然,之后就没有听到有谁还见过山神了。」
「你知道铜牛大仙肚子下为什么要架柴吗?」
秦苏说话间的跳跃性十分大,之前的故事也不过是平淡地讲出来了一个大概,但秦望舒对她的要求不大,揉了揉她的脑袋,顺着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天山神恰好来过。秦爷爷想起了他爷爷的做法,就试着在铜牛大仙肚子下烧了火,结果没过多久真奏乐了。从那天起,村中轮流每家出柴火,一个人专门看管不让火熄灭。」她往秦望舒怀里蹭了蹭,突然道:「那天铜牛大仙奏乐,是山神来了吗?」
秦望舒和张雪的谈话并没有刻意避开秦苏,她们说得直白,她也听得清楚,如今再问一遍也不过是为了确定。秦望舒没否认,秦苏惊讶了一下,又接着道:「姐是看见了山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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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秦望舒没有隐瞒。
秦苏突然不说话了,她低下头玩着胸前的麻花辫子。就在秦望舒以为她不会说时,一个小小的声音传来道:「见过山神的人都死了。我娘,二狗,铁柱的爹娘,还有好多人,他们都死了。」
「我没死,是因为我撒谎了。」
第25章 寺庙(上)
《圣经》最早的教义并没有那么多,人们信仰神,教廷掌握着神的解释,于是人们的信仰就逐渐随着人心的贪婪走歪。而人民不在乎信仰的是神还是人,他们要的是一个英雄一样的角色出现,填补自身无处可发泄的寄託,教廷的出现正好满足了一切。
当经济,政治,人和因素都达成时,教廷的诞生就是必然的结果,神授王权也完全解释得通。
秦望舒明白秦苏的意思,秦苏话中的信息量巨大到她惊喜。她与夏波之前的所有推断都得到了证实,甚至她隐瞒的一些消息也有了能顺藤摸瓜的线索。
「你听过一句话吗?」她已经不冷了,但她把秦苏揽得更深了一些。「神不可直视,除非神恩典。」
秦苏抬起头,她好像听懂了但又有些懵懵懂懂。半晌,她问道:「山神不能让人看到是吗?」
秦望舒喜欢聪明人,因为和他们打交道的过程总是轻松且愉快,但她对孩子格外宽容,或许是因为童年被收养的经歷,她允许孩子的世界可以单纯善良一些。
秦苏说得没错,但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秦苏或许生活环境使然导致她并不明白那段往事的畸形,但秦望舒明白,孩子不应承受这些。她不喜欢拔苗助长,因为她就是那根被助长的苗,或许有一天这些苗会面临不得不一日成长的时候,但在这之前的安宁,才应该是她这个成年人该做的事。
她笑了笑,转话道:「中午去哪吃饭?」
秦苏呀了一声,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思并没有那么重。秦望舒有意岔开话题,她摸了下有些扁的肚子,有些纠结道:「去秦凯叔家,但是——」
她咬着唇瓣,又不肯说了。手上的伤口不刻意去注意其实感觉不到疼,但她看着包扎的帕子有些遗憾道:「要是姐住在我家就好了。」
秦望舒没接话,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很是亲切无害。秦苏家在最外边,不论金依瑾还在不在,住在她家的只可能是张雪,或许直接换一家人住。被边缘化不是房子的问题,更多的是人为。
雨势已经小了,她们两个身上的衣服都干得差不多。她拉着秦苏站起身,捡起垫在屁股下的风衣,拍干净上面的灰尘罩在了秦苏头上,几乎包住了整个少女。
她弯了弯眼睛,道:「去吃饭,沖!」
她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秦苏,快步跑进雨里。秦苏的鞋底不厚,尤其是路上积水还多,不一会儿鞋就彻底湿了。秦望舒就在她身边,个高腿长照顾着她只能小步跑,有些委屈,但她是靴子,风里去雨里来最多鞋面上湿一层,里头都还是干的。
到秦凯家时秦望舒的风衣湿得透彻,秦苏从里头出来却一点水都没沾上,除了鞋子。她摸了摸自己,觉得有些神奇,在看那风衣内层竟然全是干的,摸上去还有她的体温。
秦望舒没多解释,推着秦苏到了灶房。光着膀子的秦凯据着大锅在颠勺,看不清做的菜,看样子就觉得好吃。她正要走,又被一只手拉住。
「她还在我家。」
是张雪。秦苏与她闹了不愉快拉不下面子,但到底是个孩子,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
「我去叫,她和我一起吃饭。」秦望舒正好找张雪也有事,便点头成应了。按照她以往的脾气,必然是要晾上一会的,等着对方乖乖求上门,但事出突然,她不是为了面子耽误事的人。
她谢绝了秦凯的蓑衣,也没穿上风衣,只是叠好确定里层不会漏出来后往胸口一抱,又跑了回去。她身手敏捷,在教堂时神父并不提倡只做书呆子,所以不仅是她,所有教堂的孩子都需要锻鍊,这是基础。后来她有幸与神父一同去观赏马赛。
她儿时不是没见过路上骑着马的军老爷,鲜衣怒马,八面威风,羡慕从那时就埋下了一颗种子。参观马赛时,原本的种子得到了发芽,瞬间长成参天大树,她渴求的眼神被神父看在眼里,于是她日常除去学习和祷告外又多了一门功课,马术。
马术需要很大的场地,她只能礼拜六和礼拜天去。学马并不轻松,起初她大腿根处都磨烂了,伤得隐秘她不好说,肌肤娇嫩也不知是怎么扛过来的,每次脱裤子时血粘着布,动一下就说不出的痛。她可以把裤子剪了,但教堂所有收养的孩子的衣服裤子统一发放,她无法向神父开这个口。
只不过是一场雨而已。
她到秦苏家时,张雪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在门前坐着等人。见到她双手一摊,毫无愧疚道:「望舒,我饿了。」
张雪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一双眸子带点红,像是打在脸上的腮红,端的是妩媚多情。她像是没看见浑身滴水的秦望舒,只是伸手帮对方捋了捋跑乱的头髮,仿佛之前一切都没发生。
「昨天晚上我就没吃饭,早上也是。」她不高兴地撅着嘴,本就不算大的模样瞬间有了女孩的娇憨。她穿着双矮跟的高跟鞋,但秦望舒没弯腰低头时身高仍是不够,她只能踮起脚才得以顺利梳到对方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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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式教育虽对女子头髮没了严苛的意义,但华人从小耳染目濡之下难免受到影响,可秦望舒的头髮不长。发尾蜷曲的弧度和发焦的褐色似乎找昭示着,这些封建守旧的礼节一切都与她无关。
「望舒。」张雪眨了眨眼,突然道。「我们中午能吃顿好的吗?」
还没等她话落音,秦望舒突然拽住她手腕。张雪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五指张开成了一个巴掌,距离她的脸不过一寸。张雪被抓包了也不尴尬,她顺势要缩回手,却发现被抓得死死的。
她试了几次都没拉动,终于变了脸色道:「望舒,我疼。」
秦望舒脑中闪过年少无知时看过的一本书,书里的痴男怨女情情爱爱都抵不过一句话留给她的印象深刻:好美的一张脸,好丑的一颗心。
她心情莫名就晴朗了。秦苏之前的话像是给她罩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阴影。成年人的世界不需要孩子参与,张雪犯了戒,所以她始终有着说不出的阴郁在心头。
她不否认张雪是个有趣的人,现在看来更上一层楼,是个妙人。她忍不住道:「你猜秦苏疼不疼?」
她说完后,笑了笑,周身的阴郁消散得一干二净。她又道:「我们都是缺乏勇气的人。」
张雪不知秦望舒葫芦里卖什么药,两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她抓耳挠心。此前,秦望舒视她低贱如草,所以什么事无须顾虑她意愿,做了便是做了,她鼓足勇气给了一巴掌,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
仰止的高山也不过如此,她从贱草化作了人,那秦苏呢?她走上了秦望舒的路,视秦苏低贱如草,她是人,又怎么会去关心草的喜怒哀乐?
她觉得秦望舒这话委实可笑,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让她说不出话,只能呵呵了几声,追了上去。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她身上,还未完全好的病似乎又被激了出来。
她感觉到那种从骨子里泛出的无力,随着正在上升的温度,一点点蚕食掉了她的理智。什么是勇气?她望天只能看见连片的云,密不透风地遮住了她所能见得天。
她第一次打秦望舒是勇气,有了一便有了二,后者不需要勇气,只是张狂。她可以,那秦苏为什么不行?
中午吃饭的地方是秦老爷子家,她们两个冒雨到时,四方木桌上已经上好了菜。夏波不客气地坐在了主位,蔡明退而其次坐在了右边,正抓耳挠腮地盯着菜里那点肉腥子。
秦老爷子不在,秦奶奶也不在,只有门边的一个火盆。
秦望舒有些可惜,她存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试探,到最后只是在张雪要一屁股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时,率先伸腿把条凳勾走了。自己率先占了位置,把张雪挤到了夏波左边,她与夏波面对面。
她见夏波,勾起嘴角。主请客,客随主。秦老爷子不在,夏波想要坐个主位让她居下,是不可能的。
山里不缺野味,只要给得起钱。秦望舒对这顿饭菜没有意见,蔡明也不敢有意见,张雪更是查无此人,只有夏波在挑挑拣拣。
「我给足了钱的。」他夹了一筷子肉末,只在筷子头上看得到一些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肉。
秦望舒没理他,扒了一口白饭咽了下去。菜里油水不多,酱色再配上蔫头巴脑的模样,让她有些倒胃口,不如直接吃饭。米饭没有她想像中难以下咽,反而很香,偶尔夹上一筷子青菜,倒也能接受。
她不发声,其他两人更不敢说话,一时间只有筷子与碗碰撞的声音,反而撂了夏波的面子。
他黑了脸,不悦道:「拿钱不办事,在军队里是要受罚的。」
「食不语,寝不言。」秦望舒早上就喝了一碗粥垫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屁股。但现在胃里装了东西,她缓上了一口气回夏波。
「你就这么饿?狗都不吃这些。」夏波不是没听懂秦望舒言外之意的嫌弃,他挑了根白菜,小小的蔫在一块,挂在筷子上晃都没法晃,若是在细究些,还能看见漆黑的虫眼。
秦望舒不是不知道这些,她听见「狗」这个字时下意识看了眼蔡明和张雪,等意识到自己举动又立马默念了几声罪过,觉得夏波这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自己下套。
她回击道:「狗是不吃这些。」
夏波顿时就扬起了眉,觉得这女人真不识好歹,拐着法子骂自己,偏偏他又不能计较。计较了,不说大肚不大肚问题,首先就是坐视了狗这个字,不计较,他又肚子饿不可能真不吃,只是面子里子都被堵了,没法下台阶。
他气急,想摔筷子又捨不得,见这女人吃的和没事一人一样,又咽不下去这口气。他瞟了眼蔡明,本就肥头大耳的模样吃起来也不比猪吃潲动静小,可恨他盯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蔡明也没反应。
他嘆道,可真是头猪。
就在他要准备自己下场时,秦望舒开口道:「下午,你陪我去趟后山。」
他本能反应凭什么,理智又更先一步压倒道:「去后山做什么?」
大抵是有求于人,秦望舒终于良心发现,夹了一大筷子夏波嫌弃的白菜压在他碗里,见到蔡明和张雪诧异的眼神,后知后觉自己这个举动太过亲密。
她收回手,借着话题转移注意力道:「秦苏知道山神的事,她之前给我透了底。」
透了个底,透了个什么底,秦望舒又不说了。夏波和秦望舒交换过消息,对此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秦望舒说秦苏有问题,他不怀疑,左右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这就套到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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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觉得军队里那些审讯的人是吃干饭的,但他认为秦望舒没和他说实话。可两人毕竟是盟友,他倒也不会揭穿就是了。
他想着,没注意就着青菜扒了一口饭,过咸的味道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后口水积了满嘴,吞了下去。但口里那股子咸味依旧在,他皱着眉把菜和饭拌了拌。
他是男人且盟友,不与小人和女人计较。
「什么山神?」吃饭的四人里就蔡明消息最闭塞,他听见秦望舒说山神就自然问了出来。
蔡明不在秦望舒的计划中,但她之前有想过把蔡明也纳入,和张雪多次对比后,最终输在了不确定上。她不想把蔡明牵扯进来,至少现在不想。
「山神就是秦家村里吃人的怪物。」张雪抢了秦望舒的话,她有些得意,像是出了一口恶气还不忘拉踩道:「望舒昨晚还看见了,对不对?」
秦望舒深知张雪现在的心态,那一巴掌给了对方勇气,让她事事都以为自己能压过自己一头。秦望舒在教堂里也见过不少这样的孩子,看不清天高地厚,天真又可爱。
她清楚自己若是反对了,张雪会兴致更高,不如随了意。不过转瞬间,秦望舒心里的计划又换了一种,她解释道:「我和夏波讨论过,山神应该是秦家村供奉或者畜养的一种野兽,鼻子灵敏,吃生肉也吃人。我们来的第一天就应该被盯上了。」
蔡明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秦望舒接着又道:「金依瑾就是被山神抓走的。」
第26章 寺庙(下)
他只觉得晴天霹雳,不仅炸得他头晕眼花,就连耳朵都嗡嗡作响。他端着碗,右手还拿着筷子,张嘴啊了几下,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看向了秦望舒,脸上认真不似做假,他又看着夏波,对方点点头,彻底辗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倖。
他手里的碗不知何时掉在了桌上,转了一个圈摔在地上,但这时候也没人去在意这些。他捂着脸,胖乎乎的手掌像一个蒲扇,短短粗粗的手指滑稽得很,却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手,一条缝的眼里看不出个究竟,只是弯腰把碗捡了起来,又夹了几筷子菜大口大口往里吞。
秦望舒想了想,道:「节哀。」
金依瑾的意外没有人可以预料到,并非她所愿。她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我知道。」蔡明道,或许是吃急噎着了,他突然放下碗筷捂脖子开始咳嗽。咳声惊天动地,好一会儿才止住。他抬起头,馒头似的脸涨得通红,面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我就是难受。」
秦望舒也没了吃饭的心思,但儿时流浪的经歷让她珍惜每一颗粮食。她麻木地把碗里剩下的饭菜咽进肚子里。「秦苏说见过山神的人都死了,第一天是金依瑾,第二天是我,第三天第四天又会是谁?」
「下去的路已经堵了,这是个死局。」她放下碗,看着压根没动过几筷子的张雪,好心道:「你不吃饭,山神来抓你都没力气跑,不如今天你替我死了怎么样?」
秦望舒的话说得实在直白恶毒,张雪早在她说出真相时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被秦望舒这么一吓,她索性连筷子都摔了。
「我吃了,你就会不让我死吗?」
「不会。」秦望舒没有犹豫,她知道张雪在向她要一个承诺,但她也是人。「我连自己都保证不了,我怎么给你承诺?」
「你有心机,有美貌,心也够狠为什么总喜欢事事求人?」她说得有些薄凉,捡起张雪扔在地上的筷子,搁袖子上擦了擦,放进对方手里。「我害怕的时候,只会求自己,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何不食肉糜?」张雪讥笑道。她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没有甩开。「皇帝会知道百姓的苦吗?乞丐难道不想堂堂正正养活自己吗?求己有用这世道为什么又会有那么多狗?」
「秦望舒,你怎么这么天真呢?你在教堂就学会了这些吗?自诩为高高在上的神,偶尔从云端伸出头,看见一时的人间疾苦便心生悲悯,他们要的是你同情吗?这是世道同情有什么用?你不如给他们一个包子,一点钱,他们能跪下来磕头把你当祖宗供起来,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弱者并非生来註定,而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任意决定他人生死的大人物切断了他们能变强的可能。」她笑了一声,眼里泛着红,却没有眼泪掉下来,精緻的妆容依旧美得惑人。
她指着夏波道:「他有枪,我的生与死就在他一念之间。我怕死,不敢赌他的人品,所以我只能放低姿态求人,于是我是狗。你是教堂的人,你活着不高兴了,我过得不好,你死了,我要去顶罪,我折腰为条活路,所以我还是狗。」
「那蔡明呢?」她转向了蔡明,这个男人与她有相似的境遇,按理说他们应当是最能彼此理解的人,可还是不同。「狗有三六九等之分,教堂和叶大帅的狗当属上层,金家的狗次一等,报社的狗好过贱草,可我和贱草有区别吗?」
「你们看不起我是弱者,可人生而就不等,我张雪终其一生努力,也比不过你秦望舒出生就在教堂。你得承认,有些人就是含着金汤勺享受着泼天富贵的命,有些人就是任人摆布低贱如草的命。你们享受着身份带来的好处,却口口声声说着强弱,噁心不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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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噁心,我都噁心。」她拿起筷子在桌上顿了顿,像是想开了一般,开始大口吃起饭。「我想活,哪怕我明天或是下一刻就要死,我也不会认命。我虽然是条狗,但你要是给我一把枪,你猜死的是谁?」
张雪积怨已久,这次撕破脸不是蓄谋已久,只是情感积累到了临界点的爆发。她没有丁点儿喜悦或是兴奋,更没有害怕,反而是许久没有过的平静,这种平静让她短暂的获得了一种安全感。
她突然间觉得,如果就这样死去,或许也不错。她张雪的人生,短短不过二十载,虽平淡但也精彩,只是她的母亲,可怜她的母亲。
「一厢情愿。」秦望舒盯着她头顶的发旋,由右向左,紧接其下的是一个更小的发旋,有意思的是正好与上面相反。
像张雪。言不由衷,又可怜又坏。
「我承认你的发言感人肺腑,情深之极,然后呢?这个世道,你也说这个世道,你的不公不怨与我何干?与其他人何干?人生来就不平等,你知道,那你有什么可怨的?」
「我既是王谢堂前燕,何须管你寻常百姓家?」她嘆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受冷又受热,饶是她身体比一般人要健壮也有些吃不消。「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值得被尊重的。」
「我把你当狗,不是因为你弱,而是因为你只是条狗。我现在选择尊重你,是发现你还算是个人,可你不值得尊重。」秦望舒摇了摇头,她身上有些发冷,按照往日他会咬牙撑下去,但下午还要出门。
她站起身,走到火盆旁,一点也不避讳地蹲下身。她看着张雪,两人的身份像是互换了,对方高高在上,俯视着她,她低贱如草,只能紧贴着地。
「身份和你站的位置无关,就算是现在,你身处高处,可在我眼里还是条狗。」秦望舒哈了一口气,食物给她身体带来了热量,但指尖这些末梢之处却无法被身体照顾到。「你求神拜佛想要让自己活下去,他们做到了吗?」
「他们做不到,但我做得到。」秦望舒仰着脖子,不舒服的姿势没有让她脸上有任何不快,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坚定的,说出了多年心里的话:「那我是你的神吗?」
秦望舒身上衣服全部烘干时,已经过了很久。期间秦老爷子回来过一次,他收拾了碗筷后又匆匆离开,像是有什么急事,秦奶奶依旧不见人影。
秦望舒没了和他套话的心思,夏波更不会轻举妄动,蔡明和张雪吃完了饭也没离开,两个人像串通好了一般赖在了秦老爷子家,怎么也不肯走。
秦望舒回房间翻出行李箱里带着的药,也没用水直接生咽了下去,套上防水的披风,招唿着和夏波一块进山。
从中午谈话后,张雪和蔡明就彻底自我封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发呆。与世隔绝的模样把秦望舒整乐了,掩耳盗铃的做法不过是自欺欺人,她信奉主动出击,麻烦就像是座大山,她不去自有山会来,而等待的人在故事里面多半都没有好下场。
山路比她想像中好要走一些,因为刚下过雨,所以空气里带着股草木的味道,很是新鲜。山路不止一条,是秦家村多年踩出来的路,她和夏波挑了条大路,没一会儿就见到了一座破败的寺庙。
这间寺庙很小,换成屋子就只有一间。泥土做的墙上面刷了一层黄漆,时间久了没有人修復,掉得七七八八,露出了里面的白灰。寺庙没有门窗,山风颳来在里面打了个卷又散了,只有厚厚的蛛网和寸高的灰尘。
秦望舒看着面前空空的莲花台,突然翻身上去,捡了一根稻草,坐在了上面,回想着记忆中的菩萨。国内的神佛在她印象中已经很是久远,但唯有一点,家附近的寺庙里的那个菩萨像,歷久弥新。
她敛起了所有的心思,对着那记忆中的那尊菩萨,不断地调整脸上的神态。从安详的面容,到放松的肢体,再是微笑的嘴巴,和她的一切都完全相反。
寺庙里只有她和夏波,她正做着大逆不道的事,而面前这个男人什么都没说只选择了包容。有那么一刻,秦望舒觉得夏波于她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人。
大胆妄为,百无禁忌。
夏波看着秦望舒的神情一点点变得陌生,到最后染上丝丝神性,忍不住出声道:「你就这么想当神吗?」
他脸与秦望舒贴的极近,恍惚间间都能感受到对方脸上的小绒毛。
她垂着眼,眼皮子上那道又深又利的褶子宛若刀噼。七分闭目,三分睁眼的模样像极了庙里常观己过,不盯是非的菩萨,怜悯却又不敢全睁眼看众生苦。
她还未动嘴,那声音就飘了出来:「不,此刻我就是神。」
夏波忍俊不禁,笑声越来越放肆,最后一把抱起地上断头的菩萨压在秦望舒脸上,道:「你是神,她是什么?」
神像已经破败了,斑驳的漆面下露出泥塑的真身,冰冷且粗粝,一如她脚下的莲花台。她想起了教堂里洁白如玉的圣母像,她脚踩纯洁的百合,高高在上俯视众人。
每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珐瑯窗户落在圣母像上时,神像就会散发出柔和又淡淡的光晕,而此时,所有的信徒都会虔诚地跪拜,祷告声与百合的芳香交织在一起,犹如神父和圣经中描绘的天堂。
但秦望舒知道,这只不过是匠人的小把戏。玉的莹润在于大地多年的孕养,神像发光不过是他们打磨得足够光滑,以至于成为了镜子一样的反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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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开抵在脸上的菩萨像,白皙的面容多了一点灰,格外刺目。她没放下手上的柳枝,却伸出另一只手在神像断裂的脖子上摩挲。
寺庙存在的年龄不得而知,从规模来看不过是山间小庙,但里面的摆设依稀可见当年的辉煌。随着她的动作,她可以清楚感觉到其中干裂的砂石,在无声却又簌簌地往下掉。
「盂兰盆会上,金蝉子曾对米勒老祖说:你说佛死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呢?」她顿了顿,搓着指尖细小的沙砾,依旧垂着眼道:「我母亲在世时,常听佛法。家附近有一间寺庙,传闻十分灵验所以香火旺盛,庙里有一位老和尚。」
「老和尚很老,眉毛和鬍子花白,四肢干枯,松垮的皮肉,露出的皮肤都有大块的斑点,坐在那儿不动时就像是死了。我母亲看他,只觉得得道高僧理应是这样,我看他只觉得像是块腐烂长满了虫的朽木。」
「没过多久老和尚死了,街坊邻里都说是圆寂,去往西天极乐净土。这个说法热闹了一阵,把寺庙的香火推至巅峰,但月盈则亏。庙里失去了实际帮助信徒得到好处的和尚后,寺庙逐渐衰败。母亲去世后,我曾去那里看过,与我们现在所处的寺庙并无区别,甚至更加破败。」
「很多人都以为金蝉子没有得到弥勒佛的答案,所以转世为唐僧去西天取经了。可佛家记载有言:千佛灭,又一千佛新。」秦望舒顿了顿,继续道:「一个寺庙破败了,就会有一间新的寺庙代替,如此循环往復,也是佛家轮迴之意。」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你说,佛死了之后又是什么呢?」她脸上的笑意扩散了些,但眼里一片平静,像是戴了张面具,虚假却又真实的可怕。
「山神不过是一个野兽,都能被秦家村描绘为山神。如果我能保障你们的生命,那我为什么不能是新佛?」
第27章 孩子(上)
秦望舒过了一把神仙瘾,不等夏波催就自觉跳下地。或许是之前的代入感太深,她面部表情一时还未调整回来,看得夏波直皱眉。
他伸出手,两根手指细细长长,骨节分明,漂亮的宛若艺术品,在秦望舒还未反应过来时,精准地夹住了她脸颊处的软肉,或许是意外地发现手感不错,忍不住捏了捏。
他看见秦望舒不悦的眼神,脑中一片空白,脱口而出:「我看你这么瘦,还以为你只有骨头。」
万事开头难,有一便有二。夏波肥了胆子,另外一只手也捏了上去,细软糯的触感像是上好的面团子,怎么揉怎么舒服,他难得夸赞道:「原来再瘦的女人,脸也是一样大的。」
秦望舒睨了他一眼,狠狠拍开他的手,懒得计较。
寺庙外风小了,若有若无的味道一点点汇聚起来,浮动在空气中。有点臭,又有一些风干发酵的酸味,她努力去闻时,又什么都闻不到了。
或许是她在这样的环境待了久了,以至于鼻子都已经习惯。她袖子上还有一些中午的菜汁,她压在鼻子上使劲吸一口气,满鼻子的白菜味沖的她犯噁心,但寺庙里的味道终于清晰地汇聚成一个方向。
寺庙是不大的,满打满算就是一间屋子。按照兴旺时的格局,一开门便是慈眉善目的菩萨,再往右是多出来的地方,勉强能算是小半个屋子,在秦望舒印象中这里应该放满香烛,而现在只有乱闹闹的稻草。
「有人在这儿待过。」稻草汇聚成堆,在屋子里靠门的一角。她越是靠近那股味道就越明显,臭味中除了酸馊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骚味。
她止步于离稻草一寸的位置,杂乱的稻草下露出了一点干扁的褐色东西。抬起脚踢开,原本压抑的味道突然爆开,扑面而来的气味让她胃下意识痉挛。
她立马屏住唿吸,退了几步。稻草散开后,勉强算是规整的地面上遍布褐色物体,有些经过长时间风干,变得干扁发白,像是观音土,又像是做豆腐时剩下的豆渣。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夏波突然笑道。
他本就是剑眉星目的模样,最是符合华人的审美,现下一笑不带任何情绪,骄阳熠熠,恍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好似如琢如磨的玉,说不出的风流。
如此的皮相,实在罕有。
秦望舒恍惚了一瞬,细看又什么都没有。她的眸本就幽深,在光线不明亮之处,半明半暗的格外惑人。若不是场合不对,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句天作之合。
「五谷轮迴之地,能有什么?」
「秦作家连这也懂?」夏波语气吃惊,但面上笑意又深了几分,整张脸像是镶了一层光,说不出的好看。「当真博学。」
秦望舒听出了夏波话里的试探。不动声色,却又带着刺,让你说或不说,都心里平白添了堵。她轻笑了一声,觉得脑子实在是个好东西。
「我曾听闻过夏军官的一些往事。」她围着这些粪便走了一圈。下脚艰难,沖人的味道,熟悉却也一时间不会让人往这方面想,所以她起初是没认出来的。
「家里男儿是日后的顶樑柱,若不是为了那一口饭谁也不会卖男儿,更别说军队这样朝夕不保的地方。」她没认出来,但夏波一定是知道的。
可他没说。
秦望舒相信,若不是她发现了,夏波怕是就会把这点线索藏肚子里,保不准哪时哪刻就成了她需要交换的一个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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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猾。
可若换成秦望舒自己,她也会这么做。各凭本事,各取所需。
「可那个男儿不同。」秦望舒停在了夏波对面,两人距离不长不短,微妙的卡在一个双方都能出手又能反应的位置。「他有一门本事。」
她伸出手,五指张开,虚空抓了抓。她手指也是漂亮的,比不上张雪那般精细保养的宛若第二张脸,却也仗着先天优势,在这苦难的世道称得上佼佼者。
「手指纤长有力,灵活多变,有织女之巧,和鲁班之妙。」她盯着夏波,漂亮的眼眸一转,好似有水波盪开,可黑白分明的样子干净至冷淡,不过是长了副含情的眼罢了。「你说这是什么?」
「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你晚一些。」她指了指那堆稻草,在门这边的墙角落。
两面墙与房顶和地面形成了稳定的三角结构,不管是坍塌还是地震,都算是安全之地。绝大多数人并不懂这个原理,但趋吉避凶的本能让他们会自动做出选择。
「教堂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很难。」秦望舒沉默了几秒。她看着面前这张年轻鲜活的脸,不见纹路的皮肤下是令人惊羡的蓬勃朝气,这不属于教堂。「你太年轻了,叶大帅也一样。」
教堂成立的时间不得而知,或许清王朝还未破灭,又或许清王朝还在盛世时就有洋人来访传教,不管是哪种,明面上平分天下的巴蜀实际只是一言堂。
「你觉得是什么?」夏波主动避开了这个沉重的话题,教堂之下,他和秦望舒都不过是被提线的木偶。他突然想起张雪的话,狗分三六九等。
他是,秦望舒也是,在这里的所有人谁又比谁高贵。
「山神。」
下山的路比上山还要难走,泥泞的土地每一次下脚都会滑上几公分,一不留神就容易摔跤。所以他们下脚极重,一路都是清晰的脚印。
秦望舒频频回头,有心想把痕迹扫了,但范围太大,无力却又不甘。夏波见了,嗤笑她杞人忧天,秦望舒眉头跳了跳,直接踩着夏波的脚印走。
山路上清晰的两个脚印,一大一小,来时分明,回时路途一半突然就少了一个人,大变活人。秦望舒又突然心情好了,她见路边狗尾巴草长得正茂,折了一根,三步并两贴在了夏波身后。
狗尾巴草毛茸茸的,淡绿色的草刺有点扎,她挠着夏波的后颈,又扎又痒,或许还不干净,白净的脖子立马红了。她笑了出声,在夏波看过来时立马丢了。
她张开手,一脸无辜,若不是脚边那根狗尾巴草还在,夏波差点真要信了她。
「公报私仇?」夏波冷笑一声。
秦望舒是他动不得的人,于公于私都不能。他虽不喜欢她之前的模样,却也图个轻松自在。队伍里已经有了一个疯癫的张雪,他不敢想秦望舒也这样。
「对。」秦望舒点了点头。
她低头扫了眼身边的脚印,两人脚印重合,哪怕她放轻了脚步也仍是让原本的脚印下陷了些,明显又不明显。山神可能是某种野兽,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被秦家村饲养,他们上山,贸然留下脚印已经是打草惊蛇,除非天再下一场暴雨,把所有的痕迹洗干净。
「我在想秦苏。」
春已过半,山林里的寒气和湿气搅和在了一起,给郁郁葱葱的树木染了一层新。枝叶繁茂,吐露的新芽和嫩叶还在枝头,像是耸立的巨伞,视线一下就黑深起来。
她从缝里窥天,一片死白不见蓝,没有云朵的点缀像是死鱼的眼睛。「我们上山的事情瞒不住了,她会出事吗?」
秦望舒的活动轨迹都在村里,有心人做过排除法后随处打听下就知道。他们是客,秦家村无法面上动手,秦苏却是村子里的,一句村内事能堵住他们所有人的嘴,若有心,秦苏压根保不住。
这事秦望舒明白,夏波也明白。但她依旧走得不紧不慢,事事都要掌握主动权的她甚至跟在了夏波身后,若不是有所依仗便是笃定对方不会动手。
可秦望舒能有什么依仗呢?
「和你有关系吗?」夏波冷漠道。秦苏与他们无亲无故,这是他们最大的依仗。死道友不死贫道,良心这种东西过上一阵也就散了,反倒是秦望舒,惺惺作态的模样要给谁看。
他的灵光一闪,抓住了那个可能道:你想钓鱼?
秦望舒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道:「你不懂。」
夏波没动,他不信。秦望舒长嘆一口,只觉得榆木脑袋不开窍,也不再掩耳盗铃,弓起的脚背一松,直接跨过了夏波。
放长线钓大鱼这种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对秦苏存了心思,但最多也仅限于套话,别的她不会干,也不会去碰。她可以舍下自己,或是再捡起虚假的姐妹情谊把张雪推出去,更甚至把蔡明搅进来,抑或者直接让夏波去冲锋陷阵,但只有一点,这是成年人的世界。
战场无论有没有硝烟,都应该只是属于成年人。夏波不懂,军队里新兵蛋子太多,年龄小的不过六七岁,熬不过便是一卷草蓆乱葬岗见,熬得过命不好,也不过是多活存了些棺材本,勉强有个安身之处。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像是要吐尽所有的不快。
她接受这个世道的荒唐,接受弱肉强食的规则,接受一切不公,唯独不能接受无辜的孩子捲入,纵使叶大帅为巴蜀着实做了不少天大的好事,但她仍觉得噁心,这种噁心不是歌颂教堂伟大,而是一视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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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之间的气氛一被破坏,之前的轻松惬意像是不存在的奢想。但相比之前,这次是秦望舒单方面冷战,至于具体原因,夏波绞尽脑汁,左思右想,仍是不明白,只知道点出在秦苏身上。
他想不出,索性放弃,只当秦望舒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女人嘛,需要什么道理吗?
他们下山时,老远就见到了村中央汇聚的人群,黑压压的,看不清楚。走进了些,人声吵杂,隐约见到人群中似乎有两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秦望舒眯了眯眼,还不待她细看,一个尖利中带着惊喜与迫不及待的声音,极具穿透性:「望舒!」
有那么一瞬间,秦望舒觉得自己的腿生出了意识,就像是此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转身走人了,可下一秒她仍在原地。本能的反应让她压下了所有的情绪,第一时间扬起公式化的笑容。
「有什么误会,我们只是客人。」她态度谦和有礼,开口便是不睁眼的包庇,一句客人里外摘得干净。
村民面面相觑,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被周边人用眼神拦了下来,到最后无人回答。秦望舒笑容冷淡了几分,夏波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背后,气喘吁吁的是蔡明,透过层层人群,被包围的不仅是张雪还有秦苏,张弓拔剑的气氛一触即燃。
她不知何时按上了自己的腰。透过宽松的风衣,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金属的坚硬,她一点点摸了上去,停在了枪柄上。这把枪是神父留给她防身的,神父的遗物除了那满屋子的书,还有一把枪和一箱子的子弹。
她点了点枪柄,在外人眼里不过是摸了摸衣服。她看见张雪在最里层挣扎,似乎是因为他们的到来,张雪待遇好了些。
她道:「过来。」
第28章 孩子(下)
秦望舒的声音不大,在空旷的地方刚落音就好似要被吹散,但张雪听见了。她眼里突然有了光,白腻的脸上满是真切的欢喜,她抱住了秦苏,挥着手就想要过去,却被面前的村民拦住,重重地推了一把。
黑压压的身影挡住了秦望舒的视线,她只能从腿间的缝隙看见张雪的鞋子正对自己,毫无疑问是摔倒了。歷史在这一刻重演,她旁观着这一切,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但视线落在张雪身边的一双脚时,又动了一下。
秦苏的鞋子是张寡妇纳的,一层一层是为千层底,为人母的心意都在其中。张雪的裙摆太大,一时间让秦望舒没发现被她护住的秦苏,她的眼力其实没有那么好,顶多比普通人敏锐些,但在此时,她好似看见了秦苏焦急的模样。
她被护得很好,所以她能安然无恙的爬起来。而张雪,承担了大部分伤害的张雪,那双时髦的高跟皮鞋到现在仍未动过,像是穿在了死人脚上。
「姐——」秦苏的声音划破了古怪的气氛,停滞的时间和气流在这一刻又开始流动。「姐,姐,你没事吧?」
人群中一阵骚动,密密实实的人墙开始松动。夏波刚抬脚,又被秦望舒拽住,她没回头,轻轻道:「还不是时候。」
「张雪身体不好。」
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主事的秦老爷子一直还未出现,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合常理,所以他们都没动。但局势的突破需要有人牺牲,不是他们,只能是张雪。
「忍着。」秦望舒薄凉道。
秦老爷子没现身,她不可能对上村民。王见王,这是规矩,也是主权。只是——她撇下眼,余光中见到夏波捏紧的拳头,觉得夏波倒也没他自己说得那般心硬,一来二去联想了许多,之前的隔阂竟也去了七七八八。
短暂的骚动过后,人群中分出一人可过得道,秦老爷子从最里边走出。他个头不高,精短的身材在里边遮得正好,若不是他主动现身,秦望舒也没想到他竟在现场。
都说山里人淳朴,眉眼都会带着股钝气,可秦老爷子不同。他眉梢鼻尖皆是凌厉的锐角,黝黑的肌肤遮掩了大半,横生了一股子蛮横的匪气,与身后助纣为虐的村民揭竿撑旗,没准能有滋有味地当个山大王。
「女娃子。」秦老爷子开口了,他从裤腰带上抽出菸斗,拿在手里并未吞云吐雾。「你们是客人来到秦家村,我们欢迎,但你朋友——那个女娃子犯了事。」
「我知道她的,」秦望舒勾起嘴角,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枪桿。「我们张雪性子最是绵软柔弱,从来不会和别人红脸,不可能犯事。就算是犯事,也是心地善良包庇他人。」
「这其中的误会,秦老爷子不妨再好好查查?」秦望舒死咬误会两字不放,不肯让步半分。她承认张雪是根搅屎棍,还一般聪明的那种,但她更相信张雪的惜命程度。
「女娃子不死心哟。」秦老爷子似乎有铁证,他舒展的姿态与秦望舒截然不同。他敲了敲旱菸,指向背后道:「火熄了。」
他话一落音,身后的村民犹如潮水退至两边,露出面目狰狞的铜牛。腹下的火堆不知何时熄灭了,阴灭的烟裊裊升起,看得秦望舒差点忍不住握枪。
「铜牛大仙是村子里供奉的,肚子下烧火也是从祖辈传下的规矩。既然是规矩,那就大过天!」他忍不住抽了一口旱菸,烟雾从嘴里和菸斗里飘出,他神情缓和道:「那女娃子,当时就在火堆边。」
或许是怕秦望舒不信,他又拿着菸斗点了一下蔡明,道:「当时他也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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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舒眼皮子狂跳,本该气急的事就这么卡在心里不上不下,复杂的情绪酿成一滩,一时间竟不知该夸张雪勇气可嘉,还是骂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至少有一点,她现在可以肯定,山里确实有秘密。
她和夏波上山时特意遮掩过,但若要算起来,秦家村整个村子都是眼线,他们怎么躲都没可能彻底隐了踪迹。她做好了事发东窗的准备,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张雪是无辜的。秦老爷子大张旗鼓地一闹,不管是否是他本意还是被有心人利用了,这事都明摆着是沖她和夏波来的,张雪不过是被强行扣了屎盆子而已。
「是吗?」秦望舒眸光闪了闪,她没有顺着秦老爷子的思路去问蔡明,反而道:「张雪有病,她身子骨弱,曾被人批命活不过十八。」
她每说一句,秦老爷子面上就难看一分,到最后连旱菸也不抽,彻底黑了脸。他被秦望舒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面子,自然态度不好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秦望舒悄悄转了转脚后跟,长时间站立让她有些脚酸,但气势不能输。「我就是提醒老爷子一声,张雪今年十八。」
秦老爷子瞪大了眼,握着菸斗的手突然收紧,粗糙的老茧泛着白,像是沙硕。他气急败坏,可村长的架势不能少,只能大口喘气,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你威胁我?」
「哪敢呢。」秦望舒把主权抢了回来,两边局势瞬间掉了个头。她面上带着笑,看上去心情颇好,但她的心却不断下沉,张雪到现在还没动静。
「我只是好心提醒一句罢了,就像秦老爷子提醒我那样。」
她虽和秦老爷子对峙着,但始终留了几分注意在张雪身上。没有了人群的遮挡,她看得清楚,张雪从摔倒后就再也没动过,像是死了一般,旁边的秦苏干着急,想要求助身边的人,却又不敢,到最后只能抱着张雪哭。
秦望舒突然想起秦苏那一声姐,是叫张雪。再看两人的样子哪还有之前吵架冷战的模样,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胡扯的话,或许还真让她蒙对了几分。
「她躺了很久。」
秦老爷子脸色一变,有了退缩的意图,但咬牙不放。秦望舒觉得顽固不化,顶了顶后槽牙,再接再厉道:「想必秦老爷子不会吝啬一卷草蓆。」
秦老爷子拔腿就去看张雪。秦望舒看着他的背影,还不等蔡明恭维就道:「如果张雪死了,怎么算?」
蔡明吓了一跳,他捂着嘴看了看夏波。见对方要开口,立马又抱起了耳朵,闭上眼。只可惜肥头大耳的,遮了左边漏右边,反覆折腾了几次,干脆直接转过身,以示清白。
夏波见了觉得脚痒,若不是有人看着,他抬脚就要踹过去。但就算这样,他也坏心眼道:「这不还有一个?肥头肥脑,满肚肥肠,看着就是见色起意之人。」
蔡明耳朵捂得不紧,夏波的话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往他耳朵里钻。他听得心惊胆跳,急忙忙转过身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他张了张嘴,觉得叫也不是,跟也不是,最后一拍大腿,挺着肚子追了上去。
夏军官是吓他的,他肯定。
第29章 馈赠(上)
张雪吃过饭后,她撑着下巴坐在门边,眼角的余光里看见夏波跟着秦望舒进了房间。屋外的雨渐小,到最后绵绵如针,她无意识地在腿上画着圈圈。
她知道自己心气狭隘,毛病众多,但因为她生得好,所以便有了娇蛮的资本,但她毕竟不是真笨,分寸这两字她心里门儿清,除了面对秦望舒。
报社里约稿作家并不少,但女作家可谓是稀罕,她也曾想过匿名投稿。少女的情怀是首诗,这些诗没有经歷过风吹雨打,就和菟丝花一样,不需要任何打击,随着时间便会自己枯萎。
她的情怀,死于进报社的第一个月。她满怀激动地写出了一篇文章,怀着别样的心态改变自己的字迹,在递给主任时,那短短几分钟,她畅想了很多,关于未来,关于父母和弟弟,还有她自己。
梦分长短,大多数人是一晚,长长久久地在一生,短的如她,刚升起便破灭。她在学堂时,所有的老师都夸她诗词作得好,迤逦清雅,如她人,是亭亭玉立不妖不媚的荷花。
三人成虎,时间一长她也根深蒂贵。她是荷花,她身边的人是接天无穷碧的荷叶,绿叶理当捧着红花。她是这么认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主任的批评让她尤其难堪。
梦碎的那一刻,她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久到分不清现实。她是这个梦里的公主,所有人的存在都是为了她,直到一天梦被撕碎,她的世界坍塌,她才认识到张雪和这天地间所有平平无奇的女孩子一样,只不过是貌美了一点儿,仅此而已。
或许是她不服气地反驳让主任意识到什么,他缓和了语气:辞藻华丽并非坏事,这说明文学修养好,但文章要有主题和立意,大的格局才能让人耳目一新。
「我们要去后山。」秦望舒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语气淡淡,像是通知又像是招唿。
她心平气和,晃了几下条凳,令人酸涩的吱嘎声响个不停,像是伴奏,气氛突然间又活泼了。她听见自己哦了一声,没什么感情。她等了一会儿,余光中褐色的风衣一动不动,是秦望舒在等她说话。
她应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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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些回来,路上小心。这句话还没成型就被她否认了,太亲密了,不适合,她们才吵架过,应该冷漠些。她歪了下脑袋,道:「我知道了。」
对的,我知道了。她和秦望舒的关系应该这样,不主动也不拒绝,有淡淡的东西维繫着就够了。她颳了刮光洁的下巴,莫名觉得扳回一局。
「我们不在,你小心点。」褐色的风衣晃了晃,像是记忆中那天被吹动的窗帘。「注意秦老爷子,秦凯也是,秦家村的人都不能信。」
「噢。」她又应了一声,觉得有些烦。架都吵了,脸都破了不知道多少回,怎么还能这么虚伪地在这里磨磨唧唧?
「退烧药在我行李箱,有什么事去找秦苏,别和蔡明分开。」
她低下头,想叫秦望舒早点走,却又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思来想去只觉得秦望舒是故意的。她和秦苏才吵架多久,若与她无关,她大可虚伪的装大度,偏偏是她先挑起的,她拉不下这个脸。
褐色的风衣动了,她抬起眼,面前空荡荡的,但下一秒就感觉头上多了点什么。是一只手,力道很轻,带着浓重的安抚意味,她压在心底里的小酸涩就突然间冒了芽。
「我走了。」
她撇着嘴,没应声。模煳的视线让她不敢眨眼,却也怕被秦望舒发现,仓促的又低下了头。隐约中有个黑黑的影子,从她身边离开,遮住了门前的光,又消失不见。
她迟缓的大脑运转了一下,才回过味他们已经走了。
秦望舒走了!
她勐地站起身,快步跑出屋外。雨丝细如针,青山绿水,炊烟裊裊,远郭人家,就是没有她想看见的那个人。她跑了几步,心脏突然抽痛,她捂着停了下来。
春雨料峭,被和旬的山风揉捏着,很快,她睫毛头髮上都缀满了无数的小珠子,朦朦胧胧,好似如画的烟雨江南,水染墨韵的秀丽婉约。
半晌,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坐回了门前那根条凳。
屋内温度高,小雨珠慢慢沁入髮丝,眼里,衣服。她心情有点沉,但不至于不高兴,蔡明坐在她旁边像是个隐形人一样,他不吭声,她也不想开口搭话。
可主任的话突然又冒出了头,格局要大。她晃了晃腿,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城府不深,格局不大,浅浅的像是一滩清水,不需要别人看就自动倒映出所有,所以她空有文学修养,却作不出好文章。
她又想起第一次见秦望舒的文章,简单的用词,平稳的情感,冷漠的客观地在叙述所有人看来再合理不过的事情,却莫名的悲哀。像是揭开了世界的一角,她匮乏的认知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噼里啪啦地化成灰烬。
秦望舒,秦望舒。
她出生某种悸动,她迟迟不来的春天终于颤巍巍地吐露了第一片新芽,破碎的诗在这一刻突然重组,她抓耳挠心地想要知道这个名字下得更多,不是秦望舒这个人,而是张雪对秦望舒这个名字下的想像。
那年她十八,与秦望舒一同在最美好的年岁里。
她以为她已经忘记的事情,零零碎碎地又串在了一起。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在一下又一下的响,如同十八岁那年知道这个名字。
她抿起嘴,脸上柔和的线条崩得笔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蔡明,你有想知道的吗?」
她咽了咽口水,觉得脑袋有些眩晕,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叫喊,阻止。她不为所动,坚定道:「我们这次的目的是带走铜牛,铜牛不走我们就不走,但秦家村闹鬼。望舒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我也不信,山神吃人不过是畜生吃生肉而已。」
「她被山神盯上了,她可能会死。」张雪转过头,看着圆头圆脑胖成一堆肉的蔡明继续道:「你知道她是教堂的人,帅不动兵死,帅死兵自然死。」
「我要去找秦苏,你陪我。」
她的格局不大,娇惯了十八年的花朵只有眼前那点阳光和雨露,位置不大却也够她生长,她很满意,也不想改。曾经难堪的、灰色的过去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一样的平平无奇。她在向前走,时间带走了的过往也就带走了,不是和解,只是无关了。
她不知道秦望舒的打算,也不想知道。她们不是一类人,短暂的交集过后会各自回到自己的轨迹,所以她不会帮秦望舒,她这么做只是惜命而已。
秦苏是个孩子,所以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在张雪有心的讨好下两人重续单方面的虚伪姐妹情谊。看着面前笑容明媚的女孩,她难得有些愧疚,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格局可能比主任想像的还要小。
「你知道望舒他们去后山做什么吗?」她趁热打铁,问出了自己的打算。
「不知道。」秦苏有些诧异,她对秦望舒了解不多,但她还记得自己讲的故事,不确定道:「可能去寺庙了?」
「寺庙?」张雪重复道。
她和秦望舒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有差距,她执着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对外面的一切皆是不主动,不拒绝的态度,与秦望舒争个高低,不仅是习惯使然,更多的是女孩子细微的小心思。
「对,后山很早以前有个寺庙,但现在已经破败了。」秦苏的心思比张雪还浅,她欢喜两人的关系修復,不等张雪再问便主动吐露道:「秦姐姐好像是要找山神。」
「找山神啊。」张雪的声音有点轻,飘唿唿的,说话间的气流就给吹散了。秦苏没听清,她抬头看着张雪,被摸了摸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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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不知道的有很多,秦望舒没有义务与她免费共享,她自始至终就不是一个好的合作者,但她也是有那么点儿良心的,不多,就比黑心肝的秦望舒要多一点。
找山神这件事,看似危险实则安全,因为他们有枪,反而是留在秦家村的她和蔡明才是最危险的。手无寸铁,又人少单薄,就是天然的人质和泄愤对象,身家性命全部系在他人身上。
她不是这样的人。
「那望舒还说了什么?」她说完后又觉得不妥,补充道:「她和你还做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秦苏松了一口气,她指着屋外铜牛的方向道:秦姐姐倒是和我去看了铜牛大仙,添了柴。
她笑了笑,拉着张雪到门边。才一抬眼,脸上的笑意便僵住了,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依旧是空荡荡的,铜牛在,却没了往日跳动的火光。
火灭了。
她骤然升起一股惊恐,勐地抽出手,跌跌撞撞朝外跑去。张雪急忙叫上蔡明,一同跟了前去。
山风又勐又烈,吹得她衣裙飘飘,恍若要飞走一般。她记得那团火,秦望舒曾和她提过,她记下了但没当回事,她总是这样习惯了别人把什么都送到她面前,到报社后鲜少主动过什么。
高跟鞋跑步每一下都像是榔头重重地敲在她脚后跟,又疼又磨人,一不小心还会摔跤。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秦望舒不在,没有人会怜惜她,她得护着自己。
张雪身子骨弱,她跑到铜牛旁时两腿发颤,半天一口气没缓上来,只能靠在槐树上大口大口唿吸着。胸腔,嗓子,喉咙没一处不难受,她说不出话,慢慢滑了下来。
她看见秦苏趴在地上吹气,腮帮子一股一股的,吹得认真且用力。有些可爱,她扯了下嘴角,又看着纹丝未动的木柴,吃力道:「重新生火吧。」
秦苏恍若未闻,依旧努力吹着气,仿佛下一秒熄灭了的柴就会突然窜出火苗。张雪见了觉得那股子焦躁又冒起来了,她撑着树站起来,强拖着酸软的腿走到秦苏面前,大声道:「火灭了,你这样吹是不会点着的,你要重新打火。」
秦苏依旧没动,她趴在地上,脸贴着地,细小的沙粒粘在了脸上,一只蚂蚁路过,顺势爬了上来。张雪升起一股无名火,她抓起一根半截烧成了碳的柴火,拨开严实的火堆,露出潮湿又黑漆漆的地面。
「这些柴都湿了,你没烧过火吗?」她吼道,正想把秦苏拽开就看见她白皙的脸上淌下清晰的水痕。她一愣,半空中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用力吹气的秦苏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脸上的水痕越来越清晰,巨大的泪珠撞到了脸上的蚂蚁,蚂蚁僵持了一两秒,不堪重负。它挣扎着,却仍是顺着水痕掉在了地上。
张雪捏紧拳头,拽起她,胡乱的用袖子擦干了秦苏的脸,动作蛮横又粗鲁。「打火石在哪?」
秦苏没回话,她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背部弯成一道漂亮的曲线,双手死死抱着膝盖。这是每个人降临在母亲肚子里最初的模样,害怕、陌生、不信任、防御的姿态。
张雪所有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蔡明,你有火柴吗?」
蔡明不抽菸,家里有僕从,这种小事从来劳烦不到他,他没有也根本不可能带。他知道,但张雪问起时,仍是全身搜了个便,才嗓子干涩道:「没、没有。」
「那帮我找一些干草。」
她哆嗦了一下,挑了一根细一些的木头,顺着开裂的逢用力扳。她力气小,没做过重活,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也无济于事。她不服气,丢在地上用鞋子踩着一角,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弓,重心全落在了后头。
她听见「啪——」的一声,手上一轻,一屁股坐在地上。尖锐的疼痛从身下传到了大脑,一路蔓延过的神经像是被凿子狠狠砸断,疼得她眼前一阵黑,唿吸里都带着一股血腥味。
她不敢动,四肢的感觉被模煳了,只有痛意鲜明。一滴汗从她额头滑落,她咬着牙直到耳朵里嗡嗡的声音消失,才努力用手撑起身体,拖着累赘的裙摆爬到了那根扳开的柴火面前。
她顾不得擦汗,夹着手上的细细短短的树枝,对准柴火干燥的地方开始快速转动。
摩擦生火,这是每个孩子睡前的故事,她也不例外。故事里轻飘飘一句带过的艰难,现在被她变成现实,还没过去一分钟,她就觉得手掌疼,细小的木刺似乎扎了进去。
能忍。
汗水滑进眼睛,又酸又疼,她眨了几下眼睛没缓解,便干脆闭着继续转。掌心像是有把火在燃烧,烧得她血液滚烫,扎进肉里的木刺仿佛被融化了,它们与肉连在一起,在手掌摩擦间,带着热意的什么东西似乎要冒出头。
她感觉自己手可能长水泡了,又暗嘲娇气,想睁开看一眼,又怕面对毫髮无损的木柴。
她挺了挺腮帮子,也不是不能忍。
她听见了脚步声,她本能地开始雀跃,是蔡明或者是——秦望舒!
「张雪——」蔡明的声音响起,却被另外一个更浑厚的声音概括道:「火灭了!」
第30章 馈赠(下)
张雪开始忍不住发抖,可现实并没有垂怜于她,一个接一个声音,越来越大,都是在重复一句话:「火灭了!」
她啪地一下睁开眼,密密的人群把她包围其中,躺在地上的秦苏不知何时靠在了她身上,柔弱依靠的模样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姿态。她扔下手里的树枝,抱住秦苏,手掌通红得像是在滚水里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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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蔡明。村民的模样在这一刻与昨夜重复,她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巨大的槐树下没有光,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笼,灯笼如星子,汇聚成河。
她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能看见晃动的人影,她被推搡然后摔倒。歷史又再次重演,这次没有秦望舒也没有夏波,她指望的依靠一个都不在,只有一个累赘——秦苏在她怀里发抖。
她抱紧了秦苏,再摔倒那一刻。她又听见了一阵耳鸣,尖锐的,像是某种动物的爪子,在一下又一下地刮着玻璃,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她头痛欲裂,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秦苏藏得更深。
「退烧药在我行李箱,有什么事去找秦苏,别和蔡明分开。」
秦望舒的话又浮现在她脑海中,她觉得可笑又可悲,还有着难以言喻的快意。料事如神的秦望舒也会犯错,两根没有生存能力的菟丝花在一起,除了紧紧缠绕,加速死亡外还有什么用?
她勐然间记起,自己是女孩,她生得貌美,不论发生何事都会从轻发落。她心里有了点安慰,但下一秒踢在她身上的疼痛彻底打破了她任何幻想。
她痛唿出声,又立马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眼泪滑过脸庞,无声落入髮鬓。
她想,真疼啊。她这辈子她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有多大?天一样大。
但很快的,她又察觉不到疼了。她想咧嘴笑一下,却发现自己身体麻木一片,她听见了小小的啜泣声,从自己胸口发出,一点点地传到她耳朵里。
是秦苏。
她张口想说话,却啃了一口泥。冰冰的,凉凉的,细腻滑润,却带着一股腥味。她想吐了,但不知怎么着又咽了下去。
她想,真难吃啊。街头流浪的狗都不会去吃土,她吃了。
她觉得自己有点累,唿吸中压下去的血腥味又隐隐浮了上来。她又看见了床边的幔帐,雪白的因为年久泛了黄,但却是蕾丝的,一小朵小朵花儿一簇簇地拥在了一起,铺成了少女的公主梦,仿佛那些苦涩的药都没有那么难喝了。
她想,我是不是要死了?那母亲和弟弟,还有父亲怎么办?
豁得她身上一轻,无边的黑暗里透出了一丝光,这光越来越亮,到最后刺得她不得不睁开眼。视线里模模煳煳,她努力瞪大眼也依旧看不清,只有许多个小黑影。
「火是你弄灭的?」
她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有些熟悉。但她听不清,身体的知觉正在重新恢復,钝痛、闷痛、尖锐痛……都在一点点地占据她仅有的理智。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火是不是你弄灭的?」
她张了张嘴,没吃干净的土混着股铁锈味趁机落入喉间,呛得她说不出话。她好像是在咳嗽,一下又一下的,破败的身子像是漏风的屋子,痛得她只有痛。
「柴火都被浇了水,她又拿着柴火,肯定是她!」
「是她,她弄灭了火,铜牛大仙和山神肯定会发怒!」
「我昨天夜里听见了敲门声,是山神,是山神来了!」
所有的声音嗡嗡作响,胆战心惊地汇聚成一句话:山神来了。
「山神来了!」
「谁家了?」
「秦、秦苏家。」
长久的沉默,一个声音敲定道:「拿这个女娃子代替吧,是她触怒了山神,应该由她熄灭山神的怒火。」
报社的窗帘是蓝色的,有些透,不是什么很好的布料,风吹进来时窗帘飘摇不定。张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前,蓝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又打着转儿落下。
可人的小皮鞋,光洁笔直的小腿,在往上是一身西式简单又大方的连衣裙。她捧着本书看着窗外的风景,高挑的个子让她与大部分女孩拉开差距,卷卷的头髮被脑后的蝴蝶结规矩的束在一起。
她似乎听见了脚步声,转过头。标志的鹅蛋脸上是浓重又规整的眉,长长的眼睛在眼尾处高高飞起,挺窄鼻樑中间是微微的驼峰,以及向下的嘴角。
疏离又冷漠,但她一小,嘴边两个小小的梨涡仿像是酿了酒,说不出的俊秀。
她伸出手,不知道拉着谁往报社一角的沙发走,问道:「你讨厌王子和公主?」
王子和公主?张雪的脑子一片空白,一个细细且柔弱的声音响起道:「小美人鱼都化成了泡沫,为什么王子却和公主在一起幸福生活了?」
「因为故事就是这么写的。写故事的人对于笔下的人物而言,他们就是神,神安排了命运,人也只能被命运推着走。」
「但是这不合理。」那个声音又响起,她纠结了一会儿道:「命运不能改变吗?」
「已经发生的事我们怎么改变?」女孩翻开了书,书里夹着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娟秀的字迹。她指着道:「我续写了这个故事。小美人鱼化成泡沫后,王子意识到那天救自己的人是小美人鱼,他恼怒自己被公主欺骗,但两个国家的婚姻不是儿戏,可他太想美人鱼了,便下令全国找长得像小美人鱼的女孩。」
「高额的悬赏之下,一位又一位神似小美人鱼的女孩被送入王宫,公主嫉恨却无助。这段婚姻是她抢来的,她幸运地碰上了被小美人鱼救上岸的王子,这是命运的馈赠。她如愿地成为了王后,昂贵的代价是她得不到丈夫的心,死去的小美人鱼化成了一个又一个妙龄少女,皇宫里到处都是相似的长相,丈夫夜夜笙歌,她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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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公主接到了父亲送来的信。信里询问她是否过得幸福快乐,她所有的情绪找到了宣洩口,很快一封又长又厚字字如泣的信被信使传回公主的国家。公主的父亲不忍心看到女儿这般落魄,他协商与女儿谋反,他劝告女儿,爱情和权利总要有一样,不然余生的孤苦太难熬。公主对王子的爱早已化成恨,两人一拍即合,在一次宫廷宴会上,公主发动了宫变。」
「王子成了阶下囚,那些长得像小美人鱼的女孩儿都被公主砍头泄愤,公主如愿地当上了女王。但很快,大海收到了这个消息,海洋要为死去的小美人鱼报仇,于是暴风海啸扑面而来,临海的城市很快就被淹了。公主虽然当上了一国之主,但领土大大缩小,海洋与陆地彻底分割,从此人类只能在陆地上行走。」
女孩讲完了故事,笑道:「这个结局可以吗?」
「我不喜欢。」那个声音有些闷,她解释道:「王子没有错,为什么还会被杀头?那些像小美人鱼的女孩儿不都是无辜的吗?为什么她们也要死。」
蓝色的窗帘在飘,挡住了女孩,只能看到一双细细的腿。她的声音很干净,像是她的人有点冷。她道:「我写这个故事是为了你,我是神,给他们安排的命运就是这样。」
「王子放弃了哑巴的小美女人那一刻起,他就选择了权利註定得不到爱情,渴望权利的人必会死在权利之下。像小美人鱼的女孩接受了奢华的皇宫,她们拥抱了财富,也必然会为财富付出代价。命运所有的馈赠,事后都会收取昂贵的代价,这个世间不存在好运和天上掉馅饼,所谓的运也都是你的命。」
「我的——命?」
「对,你的命。」窗帘落下了,女孩的容貌在阳光下镀了一层光,有些虚幻。她看着远处,笑出了两个梨涡,黑色的眼睛在此刻染上了蜜色,像是甜甜诱人的蜂蜜。「张雪,这个世界上,没有命运的馈赠,只有不等价的交换。」
张雪被那一声唿唤惊醒,模煳的世界突然清醒。
她被人压在密密的人群中,秦苏紧紧抱着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所有的理智和触感都在叫嚣着疼,若不是脸麻了,她此刻定是龇牙咧嘴。
「姐——」秦苏仍在低低的啜泣。
她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泪水湿透,她看着对方的发旋,脑后一点,露出发青的头皮,突然就明白了。秦望舒是执笔的神,大手一挥安排了所谓的命运,她与秦苏都是故事里的人物。
她是那条小美人鱼,接受了神的馈赠,碰见了命运中的王子却被公主胡截。小美人鱼不甘心于是用自己的声音换来一双能在陆地行走的腿,但命运的交换是不等价的,她每走一步便痛如刀割。王子认出了小美人鱼,可他更爱权利选择了公主,天真的小美人鱼不知情,所以心甘情愿地化作了泡沫。
人人都在歌颂小美人鱼的真情与伟大,可谁知道小美人鱼只不过是被命运欺骗了。她或许知道,或许后悔,可那又怎样?她接受了馈赠,便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第31章 知道(上)
秦苏被张雪护得很好,忽略掉脸上的一些灰尘和沙砾,几乎可以说是毫髮无伤。秦望舒见到怯生生的她时,只是轻飘飘扫了一眼,没有任何滞留,很自然的转向了张雪。
在秦望舒印象中,张雪本人就是精緻的具象化,或许是源于父母的愧疚,她有了得天独厚的环境,于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美的。但此刻,她脏兮兮地躺在地上,像是一个破败且被人踩了几脚的娃娃,只在秦望舒来时,转了下眼珠子。
秦老爷子见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幽深瘆人,裸露的皮肤上满是红肿的擦伤有些心虚。他撇了下头,正撞上夏波似笑非笑的眼神,沉不住气道:「人没事就起来,地上凉。」
张雪像是没听见,秦老爷子自觉失了面子,心里一阵恼,但见夏波不知什么时候拔出了枪,又打憷道:「她坏了我们村子流传百年的规矩,惹得山神发怒,她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
「规矩?」夏波挑了下眉,他本在秦望舒身后,他侧了下身子挤上前,自己直面秦老爷子道:「规矩有说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一弱女子动手的?」
他摸着枪,在「弱」字上咬得格外重。黝黑的枪管闪着金属特有的冷光,像是见不到底的一个黑洞,手指几次滑过扳机,其中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秦望舒见状皱了皱眉,到底没插嘴,一如之前做足了夏波面子。只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袍,而按在腰间的手不知不觉中已经摸进了风衣里。
夏波有所感应,他没回头,手上的枪仍是在把玩着,语气却缓和了许多道:「什么规矩?」
他们所站的位置离铜牛很近,他一早就注意到铜牛腹下熄灭的火,却揣着明白装煳涂。他在大帅身边多年,打太极本事早就练得炉火纯青,秦望舒不顾撕破脸把张雪一事扣在误会上,他自然不会给对方机会。
他话才落音,又继续道:「我们不是秦家村的人,规矩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来,新来乍到有些摩擦也是难免。秦老爷子是个体面人,看不惯得有指教的不妨直说,何必与一个姑娘家争执动手过不去呢?」
夏波是个有文化的人,他吃定了秦老爷子大字不识几个,故意说话文绉绉。这话咋一听上去是这么回事,再回过神又彻底变了味,秦老爷子不懂这些,秦家村的人也不懂,只当这事还有商酌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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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爷子脸色稍缓,他看了几眼夏波手上的枪,觉得对方算是上道,吸了一口烟,自觉下了台阶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规矩定下了就是规矩,改不得也没法改。」
他瞧夏波脸色不渝,又改口道:「对一个姑娘家下手,是我们的不对。」
他吐了口烟,扫了一眼聚在旁边的村民,厉声道:「刚才哪几个动手的,滚出来!」
他在村中积威已久,村长职位代代相传,在封闭已久的秦家村与土皇帝也无区别。本还有些犹豫的村民,见他发火都不情不愿地上前了一步。一大片人,唰的一下就少了一半,饶是秦老爷子有所预料,仍是眼皮子直跳,脸上燥得慌。
他恼羞成怒道:「一个个是木头都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赔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人开这个口。秦老爷子火气又蹭蹭上涨,觉得给夏波他们看了笑话,但到底还是有懂眼色的人。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矮小干巴的男人道:「给姑娘赔不是,相信姑娘不会和我们这些粗人计较。」
有了第一个开口,后面的人也不觉得难堪,熙熙囔囔的声音响起,重叠在一块,没什么诚意只觉得闹哄哄。再看他们虽看似正经,黝黑的脸上小动作却不少。道歉完一轮后,又开始嬉皮笑脸,仿佛之前都一笔勾销。
秦老爷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雪不过是外人,村民却是内人,不存在手心手背都是肉,心就是偏得光明正大。赔了不是后,他自觉也给足了夏波台阶,若是夏波识趣,自当礼尚往来。
他道:「我们都是粗人,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也向张小姐赔了不是,是不是该说说规矩了?」
「她说可以了吗?」夏波冷笑一声,指着地上的张雪。「给张小姐赔不是,也该是张小姐说得算,你算哪门——」
他话还没说完,秦望舒突然大声打断道:「张小姐的损失怎么算?」
秦老爷子被问得一愣,秦望舒趁机挡在了夏波前。脚步交错间,她狠狠地踩了一脚夏波,用的是脚后跟,生怕力道不够还辗了辗。痛得夏波脸上一阵扭曲,他自认为不是个君子,没什么动口不动手的说法,当下抓着秦望舒腰一掐。
秦望舒身子一僵,又立马恢復了正常。她风衣宽大,两人身子贴得近,暗地里的小动作没人注意。她勾起嘴角,清冷中带点苦的面容像是水中盪开的涟漪,层层鲜活。
「张小姐这副模样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她反手抓住夏波的手腕,大拇指本能扣在汩汩跳动的脉搏上,细腻温热的肌肤相贴,让她有瞬间失神,但下一秒眼神又恢復了清明。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张小姐受伤是你们失职,总要有些赔偿不是?」
男人骨头比女人要硬,皮下饱满富有弹性的组织彰显着男人蓬勃的生命力,她掂量了下松开大拇指,改为女人最擅长的打架方式——掐。
她指甲不长,指缝相接处多出几毫,若是真要撒泼揪头髮她铁定吃亏,可现在——她笑意深了几分。手腕处皮肉最薄,手指一刮,一层皮就夹了起来,两指再一转,她清楚地听见了夏波的抽气声,顿时眉眼皆是明媚。
「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后续营养费,还有赔偿费。」她每吐出一个词,秦老爷子就肉痛一分,到最后之前勉强修復的关系也被她捅得支零破碎。「瞎子说张小姐活不过十八,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语戳中。」
她说得意味深长,掐着夏波的手突然一松,在对方始料未及时蹲下身。大大的风衣铺在地上,她支起身子,不动声色地把重心压在了脚上。她听到一声闷哼,满意地低下头,才开始给张雪检查伤势。
她直接越过了张雪表面的伤痕,直接按在了腰腹。村里人干的都是力气活,男女生理上的差异并非知道就可以克制,张雪体弱,她担心看不见的内脏有问题。
首当其冲便是胰腺和肝胆,她按得认真,始终留了一半的注意力在张雪脸上,可对方除了眼珠子偶尔转一下,就宛若提线的木偶,死气沉沉。她皱起了眉,移了下位置,小心翼翼地托起张雪脑袋,把手掌垫了上去。
离开夏波脚的那一刻,秦望舒有些可惜,但事态紧急,夏波看似替张雪出头,但到底不会把张雪放在心上,只有她。她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微妙,但手上动作却很轻柔,拨开散乱的髮丝,一点点触碰试探,直到后脑勺的大包。
她按了一下,张雪眼珠子立马对上了她。两人目光交汇,她问道:「疼不疼?」
张雪没说话,秦望舒也没坚持。脑后勺是个很危险的地方,西方医学可以做到坏了哪里就切哪里,但脑子却没法切。她用了些力,对着揉了揉,张雪立马绷紧了身体。
秦望舒道:「忍着点,疼也就是一时,要是留下了淤血堵了脑子——」
她话没说完,剩下的意思谁都明白,她瞧着张雪眼里有水光一闪而过,没多想只当是娇气,转了下脖子,又发现对方眼里干干净净,就连血丝和眼眶都不曾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低下头,长长的头髮挡住了她们的面容,她轻声道:「你怨我。」
张雪仍是未说话,脸上柔软的线条却直硬起来。近距离下,畸变的视线让张雪失了以往的美貌,整张脸看上去很是奇怪甚至有些丑,唯独一双灵动柔弱的杏眼众星捧月般凸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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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过张雪各种模样,唯独平静到剥离情感的没有。她从一开始就把张雪定位在弱者,固有的标籤让张雪这个多面的人物也变得狭窄起来,就像是此刻,她觉得张雪应该小鸟依人地把她视为唯一的救赎。
她应当如所有童话故事里那样,恰在高潮点,突然闯进,以开天闢地之势拯救张雪于水火之中,按照故事一贯发展的模式,被救之人应感激涕零,恨不得做牛做马、衔环结草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你是故意的。」张雪轻轻道。
她语气肯定,声音轻忽到像是一场幻觉。若不是秦望舒发觉不对,怕是也不会留意。
「意外。」秦望舒垂下眼,细长的眼睛显出姣好的线条,鸦翅般的睫毛盖住了过黑的眸子,露出几分难得的温柔。
「你知道。」张雪偏了下头,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秦望舒的眼睛,幽邃无波。
「失误。」她掀开眼,上翘的眼尾不像是张雪有着妩媚的弧度,而是薄凉又利落的锐角。
张雪闭上眼,不想再做争论。她自打认识秦望舒起,明争暗斗的小女儿心思就没少过,无一不是败下阵,从未赢过一次。输家做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她告诉自己这是命。
她的命,便是输给秦望舒。
「打算。」她动了动嘴,声音大了些,仍是没有穿过丰密的髮丝。
第32章 知道(下)
秦望舒没再回復,她抬起头,流动的空气带着山里草木的味道,凉凉的沁入肺部,神清气爽。她小心翼翼地托着张雪脑袋,另一只手顺势挽上对方的腰,还未等她用力,张雪就顺势而起。
她看了张雪一眼,又移开对秦老爷子道:「她现在头部有伤,需要休息。您也不想就让那瞎子说中了吧?」
她一边倒的态度彻底惹怒秦老爷子,他敲了敲烟杆,长期被火熏得干燥的木头髮出又脆又沉的响声。他反笑道:「我是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和学问,张小姐既然能站起来就说明脑袋没事。你说的费用,我们赔,那我们的规矩,你怎么赔?」
「你想怎么赔?」
「好说。」秦老爷子看了眼铜牛,指了个人去拿柴火。半截柴火烧成了碳,完好的颜色发暗,一看便是浸了水。他递到秦望舒面前道:「铜牛大仙腹下的火是代代相传的规矩,山神有旨意会借大仙的口传达。腹下生火,风雨无阻,这是规矩,祖辈没坏的规矩,没道理在我这坏了。」
「秦家村世代供奉山神和大仙,风调雨顺得庇佑,不敢怠慢。我也不冤枉人,」他抽了口烟,飘散的烟雾凝结在了眉眼之处,很是惆郁。「我们发现火灭了时,张小姐就在旁边,恰好她手里拿着柴。我们看见了,他也看见了。」
他又点到了蔡明。
抽泣的秦苏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只是一双眼肿的核桃般大,眯成了一条缝。她在张雪起来那一刻,又贴了过去,像是个透明人,秦老爷子有意忽略她,蔡明根本跑不脱。
「这、这——」决定权突然交到蔡明身上,他又急又慌。他下意识去看夏波,对方好整以暇的模样直接让他吃了个闭门羹,他又瞄向秦望舒,她直接转过头摆明不掺和,一时间蔡明白糰子似的脸涨了个通红。
他嘴唇蠕动,没发出一点声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又滑下,背后的衣服不知不觉中湿了一层。他咬牙道:「我不知道,我那时候走开了。」
话一出,他立马松了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神仙打架,遭殃的只会是凡人,他说真话且不说保不保得住张雪,秦老爷子这边就结怨了,反之夏波和秦望舒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世无双全法,他固然有私心,也不过是蝼蚁生存的智慧。
他对上夏波意味深长的目光,身上肥肉颤了颤,仍是不松口道:「我走开了,回来时就是这样了。」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浓密的睫毛半遮半掩了轻微的三白眼,上翘的眼尾本该是妩媚至极,却透出森然的薄凉。只是一瞬,她低下头拍了拍自己的风衣道:「我们这边没有人证,那就按照您的规矩来吧。」
「规矩怎么样,就合该怎么样。」她语气柔和,仿若之前的针锋相对是一场错觉。她做了决定,便亮出自己底线道:「不能草菅人命,我得回去交差。」
秦老爷子对她高看了一眼。他视线落在秦望舒和夏波两人身上来回审视,对着她道:「张小姐没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秦望舒心里门儿清。秦老爷子的话是试探也是挤兑,她未表诚意没给张雪一个眼神。「她没意见。」
秦老爷子一听,当即咧开嘴,拍手笑道:「爽快,就喜欢秦作家这样的人。」
秦望舒看着他稀疏蜡黄的牙齿,隐约可见里面深紫色的舌头,她沉默了一剎,也跟着笑了起来,甚至特意退了几步,拽着夏波让出了身后的张雪。
秦老爷子烟杆子一敲,就有人往屋里跑,不一会儿拿着两根手指粗的麻绳过来,献宝似的举在他面前。尘埃已落定,他多了些耐心,又有心卖弄道:「秦作家读的书多,知道村里规矩有哪些吗?」
「不知。」她答得极快,压根没经过思考,眼见秦老爷子脸色又要沉下来时,她又道:「世间之大绝非我看几本书就能了解,但规矩二字流传千古,大同小异,我虽不知,约莫也能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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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爷子来了兴致,他道:「你猜猜看。」
「古时有河神掌管水域,潮起潮落关系粮食收成,村民祭拜供奉换取庇佑——张小姐触怒山神,自然要以她平息山神的怒气,什么因得什么果,我明白这个道理。」
她中途停顿了一下,又很快接上。所有人都被她口中的话吸引,压根没在意那点小插曲。她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又缩回身后,提醒道:「秦老爷子别忘了我的要求。」
她翘起嘴角:「别出人命,至少得留一口气。」
「秦作家给了诚意,这个面子,我肯定是要给的。」秦老爷子有些不悦。
他是个人精,秦望舒也是端着明白装煳涂,两人心知肚明,河神的故事点到为止即可,偏偏她又多了一句嘴,本该是遮羞布下的事突然捅破了窗户纸,他嘴快答应在先,现在不得不应。
他没了再谈下去的心思,挥挥手让人直接把张雪绑了。他与秦望舒交锋,如此结果按理是他赢了,可想到那话又觉得浑身不得劲。他目光又落在了秦望舒看不出喜怒的脸上,意味不明道:「你倒是狠心。」
张雪的生死被他们两如货品般讨价还价,又轻易决定。她自扶起张雪便没再多给一个眼神,如今有了决断,视线像是粘在了对方身上,分毫不离。
秦老爷子瞧得起稀奇,故意道:「张小姐还是张雪?」
秦望舒笑道:「张小姐。」
秦老爷子笑了一声,转身就叼着菸斗抽抽嗒嗒要走。秦望舒移了下眼珠,见秦老爷子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收敛了笑意。
还未等她搓上僵了的脸,夏波就着两人相握的手狠狠一拉,她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就听见对方刻意压低的吼声:「你疯了?!」
秦望舒恍若未闻,用空闲的手先是揉了揉肩膀,又慢吞吞地拍着脸。她力道不重,但巴掌与脸颊接触时挤压的空声像极了耳光,一个又一个。
「张雪会死,你知道吗?」夏波把她拽到了一边。
「知道。」
「你这是草菅人命!」夏波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气得太阳穴直跳,又生生忍了下来。「已经没了一个金依瑾,我看你回去怎么交代!」
他冷哼一声,松开手,负气走人。秦望舒甩了甩胳膊,看了眼蔡明,平静的眼神硬是让蔡明头皮发麻。他缩了缩脖子,找了个理由离开,本还热闹的人群顿时只剩下她和秦苏。
秦苏睁着眼睛,本就白的脸像是扎得纸人,她不安地搅着衣角,愧疚道:「她没有弄灭火。」
「我知道。」
秦苏惊讶地抬起头,接触到秦望舒目光又立马低下,结结巴巴解释道:「火、火是自己灭的。」
「我也知道。」
秦望舒语气平淡,如同再平常不过一句的寒暄。秦苏有点茫然,脑袋像是没转过弯,呆呆重复道:「你知道。」
「你知道。」秦苏又重复了一遍,空落落的心突然卷席出一股巨大的愤怒。她不知从哪儿来,只知道这股火烫得她忍不住蜷起脚趾头。「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说?」
「她会死,她会死!」她声音尖利刺耳,憋在胸腔中的情绪突然有了宣洩口,姣好的面容也变得狰狞。
「那你为什么不说?」秦望舒皱着眉,闭了闭眼。她看见愣住了的秦苏,再次问道:「那时你为什么不说?」
「我——」秦苏睁大了眼,她惊恐的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明哲保身没有错。」秦望舒捏了捏鼻尖,觉得脑袋有些疼。她想起秦苏还是个孩子,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既然你当时选择了沉默,那现在为什么不继续?」
「我不知道。」秦苏揪紧了自己的胸前的辫子,她咬着嘴,指着胸口道:「姐,我这里难受。」
秦望舒不为所动,直到她又落下泪,才嘆气道:「秦苏,你已经十六了。十八成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还有两年。」秦苏倔犟道。
铜牛的火不知何时又被生了起来,湿了的柴已经换下,堆在了一旁。张雪被绳子绑着跪坐在了铜牛面前,她神情麻木,似乎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类的情感,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壳子,对所有的一切都孰若无睹。
秦望舒抬起头,槐树巨大的树冠像是陆地的延伸,又像是一座岛。它几乎抢占了附近土壤所有的营养和阳光,以至于周围寸草不生,但奇妙的是,树干上爬满了青苔。
她站在树下,脚下是地,头顶也是地。天日难见,却仍有几簇草顽强地扎根在了树枝上,嫩绿与翠绿交替,是蝼蚁的生存之道。
她对秦苏道:「当个蔡明,不好吗?」
明哲保身没有错,蝼蚁尚有生存。你知道,你明白,你选择,却为什么还要说?
第33章 玛丽(上)
夏波没走几步,发热的脑袋就彻底醒了。
他停住脚步,凉透心的山风从身后送来来隐隐的说话声,秦望舒没有追上来。
他知道这事与秦望舒无关,秦老爷子摆明不会放过张雪,不管是理争力据还是鱼死网破结局都是一样的,他们保不住张雪。如果换位思考,他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但他无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这么放弃,甚至没有努力挣扎过。
他一直都认为秦望舒和他是一类人,一样的思考方式,一样的处事原则,就连一些小性子都格外相似。乃至现在,他也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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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应该转过头,问问秦望舒的打算。他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林林总总都是为秦望舒开脱的理由,但不绝的说话声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他抿直了嘴角,重新迈开步伐。他越走越快,人高腿长的优势尽显,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屋子里。他突然闯进让原本属于屋子主人的憨厚夫妻一愣,随即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心怦怦跳得厉害,但又稳定在一个范围区间内。他牵强地扯起嘴皮子,俊美的面容成了对外最好的一张社交名片。「她会怎么样?」
夫妻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主外的丈夫站了出来。他道:「平息山神的怒火。」
「怎么平息?」
丈夫一下子不作声了。
半晌,夏波哑声道:「我知道了,谢谢。」
丈夫或许是善良的,他没有因为火灭了这事横眉冷对,甚至在夏波放弃后,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憨厚的脸上带了一点笑意,似乎不忍,他想了想又宽慰道:「她不会出事。」
他刚说完,妻子就从厨房带了把砍刀回来。似乎许久未用,刀柄与木头相接处生了一片鲜红的铁锈,细看之下刀刃已经有些钝。丈夫似乎对钝了的刀刃有些不满,妻子操着一口听不懂的方言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丈夫面带嫌弃,拿过砍刀在手上比划了几下,最后对着手指一划。他做惯了重活粗活,手指粗大有一层厚厚泛着黑黄的老茧,刀刃割不破。他皱起了眉,正要说话时又被妻子抢先。
依旧是听不懂的方言,夏波明确地知道他们在防他。看见砍刀时,他眼皮子跳了跳。杀人不过点头落地之事,军队里阉脏事虽不少,但也极少会用上钝刀子。
「这个刀——」他出声打断道。
丈夫面色有些奇怪,妻子直接躲在了他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只眼睛。怯生生的,如果不是长相实属普通,倒也算是一番风情。
「砍树的。」丈夫不愿多说,回答完夏波后就拉着妻子要离开。
「只是砍树?」夏波手比脑子快,拦住他们。
「对。」丈夫不耐烦起来。
夏波实相的收回手,退了一步。没了阻挡,夫妻两人看了他一眼,便走了。他坐回了条凳,木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茶壶,他用手贴上去,冰冷一片。
他又起身去水缸里舀了几勺水倒大锅里,就着灶台旁边的干草抓了一把,随身掏出打火机,喀嚓一声火星子落在上面,瞬间烧起一把火。滚滚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捡起一根柴,推耸着进了灶台,又丢了几根细些的柴火在上头。
大火卷裹着干燥的木柴,泛白的枝干变得焦黄,最后成功着落火种,轰——的一声,火像是完成了某种进化,不论是温度还是形状都远超从前,噼啪的火花声时不时炸开,又被灶台限制的沉闷闷,像是在耳边低语的回声。
他在等秦望舒下一步的举动,这个精打细算满嘴谎言的女人是不会做无用功,若是她从开始就放弃了张雪,完全不用和秦老爷子撕破脸,偏偏她撕了,撕了又示弱了。
这不是她的风格。
夏波所认识的秦望舒是张牙舞爪的,有人喜欢形容女人为猫,看似可爱弱小,实际上在你伸出手那一刻会立马亮出爪子给你挠一下,证明她并非看似那般温顺,但他知道还有一种动物叫做豹子。
豹子和猫很相似,某种角度来说是大了好几倍的猫,但危险程度不可约同。秦望舒是豹子,猫再怎么桀骜不驯终究是被人抱在怀里的消遣之物,而豹子不同,会吃人。
它们极有耐心,一旦盯上目标便在暗中跟踪盯梢,不眠不休,等到猎物一旦松懈便立即出手。猫咪亮抓,这是玩闹,豹子亮爪,是要杀人。
铁做的大锅发出了滋滋的水汽声,他半蹲在灶台面前,时不时拿着根柴火在火里搅几下。跃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衬得面如玉冠,越发的丰神俊朗。
秦望舒有所图谋。
他另一只垂下的手掩在袖子里,偶尔晃动一下,细看才发现他手指在地上勾画什么。
他无意去窥探秦望舒与张雪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与他无关,也与这次目的无关,更不会作为能参考的线索,他只是在思考,盟友这词对于他和秦望舒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致的目标,暂时的友方身份,偶尔的消息共享,以及——可以利用的对象。是了,利用。他心中一片清明,把自己当成了秦望舒来思考,再看夏波的身份,便变得鸡肋。
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果他是秦望舒,他不会要这样的盟友,那秦望舒需要他做什么?
叶大帅和教堂。
这是秦望舒的答覆。他当时并未多想,整个巴蜀都知道的事情他自然也不会怀疑,但现在回想却又觉得漏洞百出。叶大帅与教堂的势力并不对等,他知道,并且从秦望舒口中得到了准确的回覆,所以他才不懂,若是一人能称皇称帝,还会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一半?
他不信,但两者间的差距又让他不得不信。他想到了圣母玛丽亚,想到了在城中每周都布施穷人的教堂,他脑子里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或许这个世道并非他理解的那般骯脏。
但下一秒,秦望舒的身影又在他眼前闪过。他低低的笑了起来,笑声充满了嘲讽,觉得自己真是养尊处优已久竟然越发的天真,若教堂真是纯善之地,又怎会教出秦望舒这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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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抽丝剥茧,努力回想他们信息交换时,秦望舒说的每一句话。
「叶大帅身体不行了吧。」——叶大帅被下毒了。
「据说叶大帅与金家达成交易那天,府上闹鬼了。」——下毒之人在叶大帅身边,并且与政权有关。
「继承人已经动手了,叶大帅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叶大帅与早年原配的儿子有恩怨。
「教堂已经拦截了几次。」——叶大帅身边有教堂的人,并且手深得极长极深,如果教堂或是秦望舒想,叶大帅的命也与那路边的野狗并无区别。
「所以这个女孩一定非金依瑾不可吗?」——金家与叶大帅的交易是秘密,当天就是金城和叶大帅,还有一个他。他不可能说出去,叶大帅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只有金城!
金城。
他勾画的手指一顿,最终握紧了拳头。他与金城打过不少罩面,也曾听闻过此人早年经歷。当初金城不过是个只有脸尚可看的穷小子,但油嘴滑舌又会见风使舵,所以穷归穷却也混得不错。这样的人夏波本应该是欣赏的,但怪就怪在金城极其势利,心狠手辣之上。
金城有过一个妻子,按理说是髮妻,生有一女。本该是平淡的日子,突然不知哪天街坊里传起了金城被戴帽子一事,妻子与人通姦,还被抓了个正着,此事轰轰烈烈,当时还登了报纸的头条。他那时年岁还小,不知其中细节,可若是如此倒也不值得他记。
妻子与人通姦,被抓下场便是浸猪笼,虽吓人却在这世道也不少见。麻木过日,不如荒唐享受,甚至夫妻一起玩的也不少,他听了也只当一件这女人偷吃没擦干净嘴,稀松平常的风月之事罢了。妙就妙在这事没过多久,金老爷突然大摆宴席,庆祝女儿结婚。
金府在城中扎根已久,看似不过一介商人,暗地里却盘根错节。叶大帅不在时,金府与当时掌权人交好,叶大帅上位后,金家已久屹立不倒,这其中没有猫腻,他是不信的。他甚至有怀疑过,叶大帅的上位就有金家的手笔,不然一个军队里的穷小子靠那点工资怎么招兵买马,揭竿而起?
他当上了叶大帅眼前的红人后,这种猜测就得到了进一步的肯定。叶大帅很善待金家,这种善待超过了上下属的关系,绝非利益捆绑可比。他扑风捉影地得到了一些消息,叶大帅上位的原因是因为金老爷的妹妹要被当时的掌权人抓去做小妾。
歷史似乎又再次重演了一遍。金老爷的妹妹生得貌美,是父母老来得女,一家子宠得无法无天,金老爷说是兄长却更像是父母一般把妹妹养大,凡事亲力亲为,以至于有一些小道消息流传,金老爷对自己妹妹起了歹念。无事不会空穴来风,他无意中见到了一张照片,是金老爷妹妹的,与金老爷日后娶的妻子格外神似。
金老爷娶妻那年,是为妹妹守孝三年后。子女对待父母三年尽孝尚且都少,更别说一个兄长,名不正言不顺,却硬是被金老爷都压下了。金老爷娶妻后,两人年岁相差较大,众人都说老夫少妻所以他对妻子格外宠爱,不过一年两人便有了金依瑾的母亲。
金家迟迟没有男儿,旁支蠢蠢欲动,不少小门小户家女儿投怀送抱愿意做小,都被金老爷一一拒绝。金老爷爱妻子之名越传越烈,一时间成了绝世好男人的代名词,而金夫人也成为了所有女人羡慕的对象。
夏波可以想像,这样千宠万爱下长大的女孩有多骄纵,所以她会看上金城,似乎也能理解。所有爱情的开始,无非是色,或是隐藏在骨子里的贱。金小姐是金家继承人,只招婿不外嫁,有头有脸的公子哥都拉不下脸,小门小户的男儿争相巴结,从小众心捧月的金小姐自然看不上。
金城入赘,在当时像是一颗地雷。两人之间或许真有天赐的缘分,都姓金,不存在男子尊严的问题。夏波在宴会上也远远的见过几次金夫人,尽管年老色衰,但他仍是一眼就认出金夫人与照片上金老爷已逝的妹妹长得一模一样,她似乎完美地继承了自己母亲的样貌又结合了父亲的长相。
这张脸,让夏波心里所有的疑问迎刃而解,他对金老爷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光鲜亮丽的舞会,歌舞平生,暗香浮动,奢侈靡靡,这是上流贵族才有的待遇,旋转摇曳的不只是华丽的衣冠,更是一张张丑恶的脸。
他第一次真正的认识到,污秽生至最华丽的地方,就像是阳光下才会有阴影。
他对金家彻底没了好感,所谓重情重义的金老爷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对自己妹妹别有心思的畜生。他之前与蔡明开玩笑的话不是假的,金老爷可以允许长得与自己妹妹一模一样的女儿拥有金家的一切,他甚至能心安理得地认为这是妹妹的转世,世人皆认为金老爷视自己女儿为掌上明珠,若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金老爷也会费尽心思找来博她一笑。
这段故事里的金夫人呢?那个甚至就连名字都被剥夺只有金夫人这个称号的女人呢?话本子里的旁人总是这样,主角诗情画意的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其他人或许连情感与人的身份都不被允许。金夫人自嫁入金家后,再也没出过门。
他也曾怀有最深恶意地想过,金夫人发现了金老爷的心思,一个女人怎么会甘愿当一个替身?鱼死网破罢。金夫人去世的那天恰好下起了鹅毛大雪,金城已经入赘生下了金依瑾,他那时父母还尚在。那时的金小姐不哭不闹,听闻她对金夫人并无多少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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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想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对母亲没有感情呢?直到他随着叶大帅踏入了舞会,见到已到中年的金小姐,他恍然大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并非天生註定。金老爷在妹妹年幼时代替了父母的角色,过多的情感投入让他分不清亲情与爱情乃至占有欲,所以她到死也终生未嫁。金老爷的妹妹或许是恨的,但人对父母的情感如何割捨?
不过是如法炮制,金老爷把对妹妹的方式重现在了女儿身上,父亲代替了母亲的角色,女儿对母亲的情感自然会转移到父亲身上,金夫人的去世,不过是金家可有可无的点缀。拥有一座山蝴蝶结的金小姐,哪里会在乎一朵蝴蝶结的消失?
如今的金家依旧是多年前那个金家,庞然大物,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夏波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是刻意放重后的轻,一下又一下,停在了一个与他很近的位置。他本来想问张雪的事,开口却不知怎么成了那个已逝的金夫人。
「你见过金夫人吗?」他说得没头没尾,还没等秦望舒问上,就自己先皱起了眉。「金依瑾外公的妻子。」
「见过。」秦望舒没有犹豫,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语气平常道:「教堂有一张她的照片,不过是躺在棺材里供人弔唁的。」
「如何?」
第34章 玛丽(下)
「很美。」秦望舒思考了很久,只说得出这个苍白无力的词。她解释道:「那时照相技术还不成熟,只能称为成像,曝光的地方很多,但金夫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她被照顾得很好,至少面上是这样。」
「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她伸出手,试着按在了夏波肩膀上。手下的人没有反抗,依旧是放松的姿态。她慢慢蹲下,两个人像是贴在了一起。「女人过得如何,从脸上就能看出来。不仅是富足的生活,还要情感的支撑。」
「女人无忧,面白而红,女人无虑,目亮而灵。无忧无虑的只会是孩子,」秦望舒目光闪了闪,她看着夏波,两人第一次不是在针锋相对时挨得极近,鼻尖与鼻尖相抵,睫毛似乎都能刷在对方脸上。「金夫人以前是正常人。」
她轻飘飘地丢下重磅,炸得夏波瞳孔一缩。他忽略了眼前的暧昧,半蹲的姿势用空闲的手撑在了地上。两人的唿吸交融,空气都带着身体灼热的温度。「你怎么知道?」
「教堂有人知道。」她张开嘴,气流喷洒进了夏波的嘴里,极尽亲昵缠绵。「金夫人享年四十多,死时面如少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非地位低下,而是心智低下,金老爷怕她走丢。」
「金小姐被宠坏了。」她感嘆了一句,手从夏波的肩膀滑到了他的胸膛。男人的身材自然是顶好,夹着薄棉的长袍掩不住手下柔软有弹性的肌肉,她不用掀开就能想像到这是一副多漂亮的□□。
她笑了笑,不同于往常的薄凉,密密的睫毛像是眼线,勾勒得一双眼眸似烟水含情,上挑的眼角又格外妩媚。她学不会里呵气如兰的姑娘,但她天生好颜色,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在常人一生无法达到的终点。
她盯着夏波,一瞬不瞬的,带着初生的小心翼翼,像是幼猫伸出的爪子,没有尖利的指甲只有粉嫩的掌心,靠在了他身上。男女之间的情感无外乎男欢女爱那一刻,交缠的身体,贴近的心。
薄薄的肉皮下,混乱的声音逐渐合一,只有噗咚——噗咚地跳动。他的肩很宽,却又比想像中窄,围住她还有些空余,好似能让她侧着卖痴撒欢。
「金夫人叫金老爷哥哥。」她下巴抵在夏波的肩膀上,脑袋歪了一下,从远处看上去像是亲昵的恋人。她闭上眼,无声地嘆了一口气,突然道:「你之前的提议,我可以考虑下。」
「也不是不行。」她道。
那个黑得吃人的夜晚,遮天蔽日的槐树下,满是星星点点的灯笼。人影憧憧又绰约,她与他登对的相貌,一前一后是文人笔下的才子佳人。
天上没有星辰,地上星河鹭起。黑暗成了最好的遮掩色,神魂颠倒的暧昧在其中酝酿翻滚。
夏波也想起了那一幕,他记得秦望舒的腰,裹在衬衫下格外纤细。淡淡的温度,却从指尖一路灼烧到了他的心里,留下难言的悸动。他忍不住伸手,又覆了上去,是记忆中的模样,漂亮得惊人的曲线勾勒出一个深深地腰窝,不多不少,正好他一个巴掌。
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热情开朗的千金小姐比秦望舒还有更大胆的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没有这一刻让他觉得心动不止,瘙痒的他需要狠狠抱住什么才能缓解。他看不上漂亮的猫咪,对迷人的豹子,而这头豹子终于停下了她的脚步,施捨了他一眼。
他欣喜若狂,全身被陌生的情感卷席,以至于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丁点儿的真实感。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手的力道,按在她腰上像是要往怀里揽。他听见了对方轻笑的声音,不是寻常女儿家的娇媚,有点冷有点哑,像是梦中描绘了无数次的模样。
「那就行。」他嗓子沙哑道。这份情感来得莫名又荒谬,带着不可知的恐惧,却让他浑身兴奋至颤慄。他抬起另外一只手,虚环在秦望舒身后,卑微又虔诚,像是在拥抱。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什么时候发现的?」
秦望舒不意外夏波的问题,她按在对方胸膛上的手滑向背后。宽阔的背宇,鲜活的□□,妙不可言的生命。她突然收紧了手,仿佛要把自己嵌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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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后。」他享受地嘆了一口气,虚放的手终于落在了对方身上。他曾听闻,女人是男人的一根骨头,只要找对了,身体都是分外地契合。「但用了一会儿才想明白。」
「你本不用和我共享后山的消息,但你当着所有人面说了。蔡明暂时用不上,张雪却是个定时炸弹。秦家村像是密不漏风的铁桶,秦苏是个突破口,你想得到,对方也想得到。」
秦望舒勾起嘴角,有些满意道:「继续。」
「下山的路被堵住,你不会坐以待毙。但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你不可能贸然出击,只有用张雪去试探。秦苏是你故意留下的幌子,张雪虽有小心思却也算不得坏,秦苏护不住张雪但她能护住秦苏。被惊动的蛇第一口咬的是打草人,张雪是很好的饵。」
秦苏是秦家村的人,出不出事他们这些外人都管不着也没有权利管,但张雪不一样,她是他们的人。秦家村若是要处置张雪,怎么也绕不开他们,一旦有了争纷,局势必然会打开。她动机不纯,赌的就是多年对张雪的了解,毫无疑问命运是偏爱她的,一切都找计划进行,只是她没想到张雪这么快就想通了。
她没骗张雪,这次安排并非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去与不去的主动权,她交在了张雪手里,而张雪——也如她想像中那般心善,而且,她是真不知对方来得这样快这样勐,无论张雪是否知道,她都得承认,她失误了。
「真是狠心。」夏波声音里带了些微薄凉的笑意,他问道:「你会这样对我吗?」
男女之情是天平上的砝码,多和少决定了输家与赢家。女人感性且天真,三两句甜言蜜语就能敲开心门,水乳交融便在心里留下印记,大部分的结局在一开始就已註定。白月光与硃砂痣都是日后的干米粒和蚊子血,当一个女人开始讨要承诺时,她便与千千万万个普通平凡的女人没了区别,男人也是如此。
她笑着没回答,只是更加抱紧了他。夏波胸腔一震,似乎在笑,他低下头,高挺的鼻樑蹭在了她颈间,清醒道:「望舒,你自己有枪。」
他的手按在了她不知何时钻进的衣袍中,那只纤细灵巧的手指只差一点儿就勾在握把上。他隔着衣服,抓住她的手,巧的是他手从秦望舒腰后绕到前面,不知不觉间挑开了风衣的扣子,那有力过长的手指也只差一点儿就摸住了枪管。
秦望舒抓住了他的手。小手与大手贴合,十指相扣,天衣无缝。「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抬起头,眉目含笑,似在传情。「闻出来的。」
秦望舒闷闷地笑了起来,她重新倒在他的臂膀上,认真道:「我之前说的话不作假。」
夏波道:「我也是。」
秦望舒捏了捏他的手,道:「数三下?」
夏波道:「一。」
秦望舒道:「二。」
夏波道:「三!」
两人迅速拉开距离,拔枪上膛一气呵成。
「望舒。」夏波含情道。
「夏波。」秦望舒也不遑多让。
两人对视了几秒,扳回枪膛放进怀里。夏波率先伸出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气流上升,争先恐后从厚厚的锅盖旁挤出,顶得锅盖撞在铁锅上发出哒哒的碰撞声。
「继承人是你们的人。」他面对着秦望舒,一步一步朝着门的方向后退。
「教堂的。」秦望舒区别道。
「你也是教堂的。」夏波意有所指。
「不一样。」秦望舒提醒道。
金城这样极其势利的人,不可能放弃卖女求荣的天大好事,所以他也不会说。他不说,夏波自己也不说,那看似最不可能的叶大帅反而成了最有可能的人。
教堂至少暗地里有两个派系,一派支持叶大帅,就像秦望舒之前所说共分巴蜀,天下太平。一派别有心思,继承人才能成功下手且无事发生。鸽派与鹰派主张不同,但终归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哪会真打一家人,所以倒霉的只会是外人。
「我怎么相信教堂不是自导自演?」他适时的提出疑问。秦望舒嘴里的话,可信度皆要对半打折,剩下的五成还要再三斟酌思考,所以他难免怀疑。「王权之下,自古只有一言堂,教堂两派明争暗斗,叶大帅当是棋盘上十分重要的棋子。」
「一步错,步步错,教堂到底是真如此宽容,还是——」他凑到秦望舒耳边,弯了一点腰,高大的身影盖在她身上,仿佛回到了不久前的亲昵。「你拦了下来?」
这个猜测并非夏波无放之矢。他对教堂了解得不多,所有的消息都来源于秦望舒零星的吐露,还得确保她说得都是真话。信息交换时,他相信秦望舒所有的话,细微一品,秦望舒的身份就格外值得推敲。尤其是她曾问他想不想坐上那个位置。
假设教堂真分两派,秦望舒自称为鸽派。鹰派想杀叶大帅,扶植继承人上位,或许是效仿曹贼挟天子以令诸侯,多此一举但名正言顺。鸽派知情此事,有阻拦却未有实际打压行动,换而言之便是在底线之上的放纵。但秦望舒不止一次触碰到了底线,明目张胆,堂而皇之。
如此设想,她鸽派的身份就很是可疑。他想到秦望舒的传闻——神父和主教最宠爱的修女,宠爱?他突然领会到了这个词更深的含义,盛名之下的强权,于是不得不宠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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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荒唐地生出一个想法,或许教堂并非只有两个派系,而是还有第三个。
比如,秦望舒。
霎时间,他心如擂鼓,血液沸腾,眼里亮起前所未有的光,灼灼地盯着秦望舒。「那个提议还作数吗?」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问道:「什么?」
「位置。」他试探道。
秦望舒笑而不答。她伸出手,爱惜地摸了摸夏波的脸,靠近下巴位置有些扎手,是发青的胡茬子。动作自然而又娴熟,仿佛多年的恋人。
有些话,并非要言明。
他们朝着人群靠近,村民自发地围成了一个圆,把张雪圈在其中。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截树枝,细细的带着天然的弯度,还有沾着雨水的树叶。
秦老爷子站在张雪身旁,端着一盆正冒着热气的血。他开口说着不知名的方言,低沉又庄重,周围的村民跟着一起,声势宏大肃穆,精明的面容一时间像是镀上了一层圣光,隐隐和教堂里圣女玛丽亚的雕像重合。
秦望舒嘴角携着一抹冷意,她和夏波被挡在人群外。她透过缝隙看见了过分安静的张雪,宛若没有生气的木偶。歌声越来越高亢,像是着战歌听得人热血沸腾,最后一个音符终止在秦老爷子举起的盆。
毫无预兆的,一盆血浇在了张雪头上。
秦望舒愣在那里,面无表情。
浓稠的鲜血把张雪染得几乎没了人样,腥臭味随着的微凉的山风迅速散开,令秦望舒不得不掩住了口鼻。她视力极佳,那盆血从头到脚盖住了张雪,黑色的髮丝沾了血,一缕一缕的,笨重的贴在头皮上,血液顺着四面八方的纹理流淌,在断崖处拉出了丝。
张雪的脸已经看不清,她似乎闭上了眼睛,浓重的血色遮掩住了一切。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声音,她的衣服乃至所有,在地心里引力下又缓缓在地上蔓延开。
古时有鱼妖,兴风作浪,千亩良田被淹,颗粒无收,百姓饿死,民不聊生。众人求活,以香火供之,称其为河神,望得庇佑。河神允之,需每年两对童男童女祭献,以换平安。村民照做,风调雨顺,家家和乐,故代代相传,河中有灵。
河中有灵,河中有灵!
秦望舒捏紧了拳头,轻声道:「我后悔了。」
张雪可以被欺,被害,却不能接受这样的辱。她牙关紧咬,重得她口里没了知觉,蓄积的口水粘稠发苦,像极了张雪身上的血。
「他们人太多了。」夏波握上她的手,把手指一一掰开。掌心捏得发白,一如她此时脸色。
秦望舒没听,她固执道:「可以成功。」
离她最近的村民约莫是三米的距离,她冲到他面前只需要一秒,开枪可以同时进行。借着所有人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她完全能在秦老爷子反应过来之前,用枪威胁换取张雪的命。
她食指无意识地勾了勾,整个身体绷紧了,像是蓄力的弓,随时准备实现脑中的计划。
夏波揽住了她肩,无奈道:「山路封了。」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浇得她如落水狗,狼狈不堪。她张着嘴,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唇瓣也透着白,指尖冷得比那四月的水都要刺骨。
他不擅长安慰人,于是道:「这是你选择的,不是吗?」
这话如当头一棒,敲得秦望舒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她与秦苏不久前才说过,如今就轮到她自己,不知算不算是作孽。
夏波继续道:「至少,你保住了她的命。」
秦望舒唇瓣颤了颤,她的手被夏波盖在掌中。男人的手掌温暖而干燥,驱散了她手中的潮意,企图焐热。她不是矫情的人,眼见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便耐着性子把所有情绪压了下来。
「你说得对,至少她还有命。」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像是见了腥的猫,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张雪。她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有后悔有冷漠,她和张雪的总总往事在脑海里一下子过了个遍,相识三年,走完也就一瞬。
一时的愤怒消散后,她发现自己并非真的后悔把张雪推出去,而是原本的事情偏离了她的画好的轨道,她自觉权威受到挑战。她高位许久,差点忘记世间万物本就多变不可测。权术的玩弄让她执意给所有的人和事规划走向,规规矩矩者,她安心且理所当然,反叛者,恼怒心慌。
她想当神,从未掩饰过。只有神才能安排每个人的命运,只有神才能玩弄一切,所以她当了作家。或许一开始只是为学习看书,但当她写下了第一篇故事时,有什么埋藏在深处的东西在她还未意识到时,悄悄扎下了根。她以为兴趣使然,直到她认识了张雪。
这个长得与菟丝花一般柔弱的女人,容貌美,神情美,姿态也美。她喜欢伏在桌前奋笔疾书,修长的脖子线条优美,无意识地勾得秦望舒手痒。她写作时认真又专注,像是阳光下的圣母玛利亚,美得炫目,但文章却又空洞无味。
准确地说,凡是读过几年学堂的人都作得比张雪好。秦望舒不明白,一个人付出了努力,为什么成果却能如此之烂,抱着这样的好奇,她与张雪成为了朋友。她记得那天,阳光正好,她闲来无事与张雪讲起了《小美人鱼》的故事。
蓝色的天空上飘着云朵,柔软似棉花糖。蓝色的窗帘飘在张雪身上,她柔弱似娇花。她不喜欢小美人鱼的结局,心疼和懊恼的模样令她看上去可怜又可爱,鬼使神差的秦望舒回去改写了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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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写时在想,命运多舛,是不可抗、不可违吗?好人善事做尽,真无回报吗?恶人扬名,真无报应吗?寺庙里的香火那样旺盛,蜡油层层垒砌,檀香香过反臭,大殿里的菩萨啊,庄严宝相,端坐莲台。她垂眼看人,看众生,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冠冕堂皇的大爱之下是否是目中无人?
她的想法大逆不道,却快意的令她灵感勃发。神佛无法办到的事,她亦无法办到,但她有生花妙笔,纸上的世界由她完整掌控。她是神,笔和纸上的神,她要谁生便能让谁生,她要谁死便能让谁死,她偏爱谁,命运就格外眷恋,她厌恶,磨难就接踵而来。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刺激、大胆又酣畅淋漓。神是有喜怒的,她犹如醍醐灌顶,情感伴随而来的是偏心,所以人生而不等。
天上星辰,地上人杰。芸芸众生都是那幕布一样的存在,只为衬托。
「你知道玛丽吗?」她缓声道。「十八世纪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妻子,死于法国大革命,享年三十八岁。她短暂的一生里有两句名言。法国人民连面包都吃不上时,她甜蜜地笑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蛋糕?她被推上断头台时,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她说:对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前者是假的,但被后人泄愤在这位热衷于打扮得皇后身上,三人成虎,就这么被扣在了玛丽头上。后者是真,但迫于人民的不信,被传砍头的人会被绑起来并堵上嘴。」她顿了顿,目光专注认真,未曾从张雪身上离开片刻。「就像她这样。」
张雪嘴没有被堵,但在被秦望舒放弃的那一刻似乎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想起了自己笔下的人物,从她决定了命运那一刻起,他们也被禁止发声。
秦老爷子的举动只是一个开始。那盆血浇下去后,他用手上拿着的树枝抽在张雪背后,秦望舒不知道轻重,但在秦老爷子挥下的那一瞬,她好似听到了唿唿的破风声。
她没忍住,闭起了眼睛,立马又睁开。
血好似无穷无尽,地上绽开的大朵血花连成一片,还在盛开。张雪已经成了血人,黏稠的血液像是贴在了她身上,流不尽,也掉不完。血腥味越发的重,她捂住口鼻也仍是无法阻止蠕动的胃,她忍不住干呕。
这只是开始,她心里明白。
退下的秦老爷子被另一位村民接替,又是一碗血,从头到脚,紧接着破风而来的树枝。先是中午吃过的饭菜,混着胃液一股沤味,之后是胃酸,到最后吐无可吐,只剩下单纯的生理反应。
一只手攀上了她背部,轻轻地拍了又拍。她心力交瘁,巨大的疲惫卷席而来,仿佛下一秒就能倒地睡去。她掏出手帕,是张雪扔掉的,她捡起来想找个时候还了。
帕子染了点灰,擦嘴完全没问题。她睁着通红的眼睛看了几秒,又塞回了口袋,她哑声拒绝了夏波的好意,直接拿袖子在嘴上抹了两把。
神圣的祭祀还未完,绕成一圈的村民都端着一碗血,后面还排着长长的队。发亮的眼睛,粗糙黝黑面容遮不住的兴奋,愚昧和无知把他们变得不像是个人,骨子里的野蛮和嗜血被唤起。
这是一群畜生,她心道。但始作俑者是她,所以她也是畜生。
「但围观者里有一位画家大卫,他用铅笔速写了当时的情景。玛丽只是被绑住了手,收集大人物临死前的台词是刽子手桑松的任务之一。」她咽了一口口水,食物分解的酸臭味在口里发酵成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臭,像是血。
她捂住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生理反应,又隐隐开始復甦。夏波见她难受,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扯下来。
她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惨白的面色衬得她漂亮的皮囊宛若妖魔。她不知,只是继续道:「卢梭在《忏悔录》里说玛丽是一位崇高的公主,但因为书记载的歷史并不严谨,所以有待商榷。可有一句话以玛丽为原型,流传至今: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秦望舒那时才十八,不知道作神的代价,只记得那种随心所欲的感觉。懵懂的她以浅薄的见识传授给了张雪。张雪也十八,花样的年纪,她们都太年轻。
神无所不能。
如果她是神,能不能救出张雪?如果能,她救出了张雪,又保不住,算什么无所不能?如果不能,连张雪都救不了,她又算什么无所谓不能?
她不是神,一开始不是,现在也不是,也从未是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恍惚间被轻轻地推了一下,如梦初醒。她看见秦老爷子端着一碗血站在面前,精明的脸带着特有的匪气,笑出了一口稀疏的黄牙。
他把碗递上前,摇晃的血飞出一点,沾在了秦望舒的衬衫上,迅速蔓延。他道:「秦小姐,该你了。」
第35章 同类(上)
秦望舒记得自己第一次感到害怕时,是小时候和隔壁的妹妹在一起踢毽子。时间过去太久,久到她偶尔回想起这件事时,妹妹整个人都是模煳的。
她只记得那个鸡毛做的毽子。被一块小碎布里面塞了点东西包了起来,插上了几根杀鸡时特意从屁股上拔下的几根毛,红绳绕几圈,打个死结,就成了。简陋到没有毽子的她都很难生出羡慕之情。
她母亲的针线活很好,总是会去集市上买一些干净的帕子。便宜的是粗布那种,贵的咬牙也会买上几条纱的或是绢的,丝绸只能看见时心生敬畏地摸上一把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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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针线盒是一个捡来的生锈铁盒子,蓝色印着漂亮的洋文,她看不懂却也能感觉到这盒子的贵重。铁盒子很大,里面扎好了各色的线,素雅的、亮丽的、贵的、便宜的。每当母亲从集市买了手帕后,她就会坐在院子的树下,挑选线和针开始绣花。
便宜的布料对应的线大都便宜,但也会用上一些贵的线穿插在其中,母亲手巧,绣出的花样总是整齐又漂亮,每次带着一篮子绣帕去街市上售卖时,总能被抢光。
但就是这样的母亲,从来没有给她绣过什么,哪怕是一块绣帕。
鸡毛毽子坏了的那天,天格外高远,蓝得比她在店里看到的最漂亮的蓝色丝绸还要好看,但没有白云。那时候已经是秋天,她穿着长衣长裤,在最舒适的季节里玩耍。院子里的梧桐树掉满了落叶,她踩上去喀嚓喀嚓地很是清脆。
隔壁妹妹带着两个橘红的柿子,敲响了她家的门。梧桐树不结果,只有落叶,每年秋天,她智能眼巴巴地望着一墙之隔的柿子树。圆盘似的红藏在树叶下,沉甸甸地压得枝头都有些弯。她戳了戳,软软的,像是妹妹的脸蛋儿。
那天的事情她记得很多,唯独把最重要的忘了。毽子似乎是她弄坏的,她不确定,印象中那个没有脸的妹妹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明白只是一个毽子而已,为什么妹妹哭得像是死了爹娘。
母亲的脾气很不好,在她记事以来鲜少和颜悦色过。她隐约有些印象,母亲也曾对她温柔过,但随着打骂一天比一天多时,她确信自己大概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爱她的母亲,回家的父亲。
对了,父亲不回家,常常一个月才见上一两次,母亲所有的情绪都是对她发泄。她见过炮仗,一点就炸,和她母亲一样。母亲总说,父亲不回家是因为她是女孩,若她是个儿子——每到此时,母亲就会癫狂,模样像是夜间寺庙里的夜叉。
她想,若她是父亲,她也不回家。
生活并非完全一成不变,毽子就是转折点。妹妹的哭声引来了母亲,她看见秦望舒手上坏掉的毽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拿起扫帚打。扫帚是父亲做的,细小的树枝摘干净叶子,绑在晒干的竹竿上,很大也很重,但扫落叶时格外快。
她衣裳穿得少,扫帚打在身上像是一根根小竹条抽在肉上,树枝有弹性,打上去时只感觉木木的,可没过几秒便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要钻出来的疼。她不陌生,只当母亲像往常一样发泄完了,她就没事。可那一下又一下的扫帚像是没有头,她被打得乱窜,到最后她跑不动了,躺在地上蜷缩在一起。
她眼睛哭得已经看不清,嗓子像是用沙砾磨过,可母亲还在发泄。她抱着腿,一遍遍道:我错了母亲,我错了母亲,我错了母亲……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觉天暗了不少,身上疼得她已经麻木了,只是摸上去烫得厉害,像是医馆里发热的病人。母亲已经停了手,扫帚很重,一直打也是会累的。她心里生出一股庆幸,只觉得都结束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见到仍是气头上的母亲,张开手要去抱。妹妹说,母亲喜欢那个小孩时,就会抱住。她有哥哥,但母亲却总是爱抱她,是因为最喜欢她。
秦望舒没有哥哥,但她想抱抱母亲。如果母亲抱了她,她就选择原谅她。
她跌跌撞撞跑过去,却被母亲狠狠一推。她听见母亲尖酸刻薄的声音,歇斯底里道:是你,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为什么不是?
她坐在地上,努力睁大眼想看看母亲,但眼前视线仍是一片模煳。可能并不是模煳,只是母亲去世太久了,她早已忘记了这个女人的容貌,她只知道母亲的绣花针真疼。
扎在肉里,一下又一下,比扫帚和竹条还疼,可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能机械地道歉,一遍又一遍。是她,把大师说好的儿子挤走了,是她让母亲这样生气,是她让父亲不回家——
是她,压根就不应该被生出来。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过完的,只觉得真疼啊。疼得她认为死也就是这样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针都十分害怕。听到针落地的声音,会以为自己全身被针扎得流血,见到针便会立马向母亲道歉,到后来,在梦里母亲把所有的绣花针一根根扎在了她身上。
她听见母亲说:要是没有生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生她就好了。母亲不愿意抱她,是不喜欢她,父亲不愿意回家,是不喜欢她们,没人喜欢她,所以她活该被针扎。
秦望舒抱住了自己的双臂,那种被针扎的感觉又似乎跨越了十多年的时间,再次回到她身上。她看着这碗鲜红的血,觉得浑身都开始疼了起来,她膝盖发软,忍不住要跪下去。
像记忆中那样,跪下去道歉。
「我先。」夏波用手挡开碗,隔开足够的距离后他顺势抓住了碗壁。鲜血在碗中摇晃,几次都要没过碗口,最后又落了回去。
秦老爷子不让,他也不放手。两人僵持不下,最终还是秦老爷子退了一步。他看着秦望舒,感嘆道:「秦小姐可真是找了个好男人。」
夏波笑了笑,没否认。他端着碗,另一只手拉出秦望舒的手,握在掌中。他拉着秦望边走边道:「我参加过战争,很小的那种。」
「你知道吗?」
秦望舒看见那碗血被夏波拿走后,她松了一口气,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强迫自己的视线从碗移开,看向了夏波。自从那暧昧的一抱后,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男女之间本该就天生吸引,她见多了说多了也做多了,心如止水,但夏波似乎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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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可笑,但没有戳穿,看着夏波揣着明白装煳涂也不觉得排斥。他们两个各自为营且立场不同,迟早会像与秦家村这样撕破脸,但凡有丁点儿情感的投入都是浪费。
她本不想回答,却听见自己声音道:「地痞斗殴吗?」
「算是吧。」夏波的心情似乎很好,难得没有争辩。秦望舒的手已经热了起来,他没忍住捏了捏,骨骼明显,不软不硬,带着适中的茧子。「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你应该还扑在母亲怀里撒娇。」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他心情越发的明媚,眼底都有了笑意。
「杀人也没想像中那么可怕,只是血流得多了些,血腥臭了些,你一旦适应了就会发现这和你踩死一只蚂蚁、杀一只鸡、吃猪肉没有区别。」
他越过了人群,一脚踩在鲜血上。秦望舒犹豫了一下,也踩了上去。血液黏稠,却也没有那么黏稠,踩在脚上和水没有区别,只是在她抬脚间,会拉出一条条通红的丝,像是抱住了她的脚。
夏波注意着秦望舒的情绪,见她一切都正常,继续道:「你不会因为踩死一只蚂蚁愧疚,因为蝼蚁本该死。你也不会因为杀鸡感到罪恶,鸡养着就是被人杀得吃。你更不会因为吃了猪肉觉得噁心,你只会想着肉好不好吃而不是发现这是尸体。」
他停在了张雪面前,脚底下的血一层又一层铺开,到最中心的地方黏稠得像是要扒住脚。
「习惯了吗?」
秦望舒转过头,雪地里留下了一个个脚印,大的是夏波,小的是她。脚印里是染了血的泥地,又黑又红,很是噁心。血液艰难缓慢地流动着,最初的脚印已经看不见了,平整的血面像是一块红色的镜子,镜子里的天空是红色的,夏波是红的,她也是红的。
看不清脸,看不清身材,像是一团黑色的麻线,乱糟糟地伫立在里面。她奇蹟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已经适应了,腥臭味依旧,但她却不在反胃。
夏波笑了一下,他举起碗对准了张雪的脑袋,慢慢倾斜。血液顺着碗边拉出一片顺滑的红布,一差不差地浇在了张雪的头顶。
「杀人其实很简单,你若是瞻前顾后自然没法杀人,但你只要想一想你不杀人的后果。你就会发现,跟自己的命起来,还是杀人好。」
一碗血很快就见底,但夏波没有松手,他把碗整个都翻了过来,一滴滴鲜红的血液拉得很长,不堪重负地掉在了张雪头上,没有溅起一点血花,而是顺着满是满是纹路的血痂乖顺的落到地上。
「试试?」夏波倒完后,甩了甩碗。他拿过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另外一个血碗,倒进了自己碗里,或许是不小心,一碗血被他翻了一半,装进碗里后只有可怜的小半碗。
打翻得血流了他一手,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只是甩了甩,换了一只手递到秦望舒面前。他脸上带着些笑意,眼里满是鼓励,大无畏地证实了他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觉得,杀人很简单。
秦望舒没动,她可以接受血腥味,可以面不改色地踩在血上,但她无法接受往张雪身上泼血这事。或许是她矫情,能踩死蚂蚁,杀鸡,吃猪肉,但她不会去吃人血馒头。而这种愚昧的、骯脏的、噁心的陋习与吃人有什么不同?
夏波轻笑了一声,他手放得低了些,道:「人活一生就是在不断地做选择,很多选择我们没法选。不是说要更好的,而是两害之间取其轻。」
他把手上的血往衣袍上擦了几下,姿态强硬地把碗塞进了秦望舒手里,又反手握住。以极快的速度往张雪身后一倒。碗几乎贴着张雪脑袋,他借着身子挡住了部分视线,巧妙地制造了一个视觉误差。
一切都完成在秦望舒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把空碗往地上一摔,咣当——一声,碗在血水里裂成了几瓣,他笑得有些开心道:「人总得有些坚持,不分场合不分时候,所以恶人我来做。」
「你是干净的。」他的声音突然放轻了,又重复了一遍道:「望舒,你是干净的。」
你没有拿碗,没有浇血,没有向这愚昧的陋习低头。拿碗的是我,浇血的也是我,我替你做,替你妥协。秦望舒勐地缩回手,她揪着胸前的衬衫,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觉得喉头滚烫,一向清明的脑子突然混乱不成逻辑,她转过身,看见围成圈的村民突然又冷静下来。
「走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没有情绪,和往常一样。
她没有等夏波,抬起腿就走,经过秦老爷子时,对方那打趣玩味的眼神好似把她看成了同类,先前仅剩的一丁点儿感动全变成了馊水上的油渣子,噁心。
她突然站住脚步,转过头在人群中一一寻找。她看见了蔡明,圆滚滚的身材在一群普通身材中很是显眼,她也看见了秦苏,瓷白的肌肤同样瞩目,他们手上都拿着一个碗。
人的视力有限,但她感觉自己看见了他们碗底里干涸的血迹,在白腻光滑的碗壁上,一道又一道。他们似乎察觉到了秦望舒的视线,纷纷低头作逃避。她看向了夏波,他仍是站在张雪身边,手上什么都没拿,却满是血。
他的衣袍是黑色的,上面有血却一点儿也看不出痕迹。他站在血水中,身边还有一个血人张雪,秦望舒却觉得他比所有人都干净。
干净的是夏波,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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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就想开了,问秦老爷子道:「祭祀完了还有什么?」
「关柴房。」
她鞋踩过来,边上沾了一些血迹,她瞧见了觉得碍眼,撇着脚往地上擦。「然后呢?」
「等一晚上,如果她还在的话,那就放出来。」
血迹似乎已经干了,粘在鞋旁蹭了土有些发黑。秦望舒蹲下身捡了一块小石子,一点点挑开鞋上的污糟。她做得认真,秦老爷子见状正要离开,又被她叫住道:「是山神对吗?」
秦老爷子被秦望舒问过不少山神的事,但两人从未正当光明之下谈论过。他皱起眉,扫了眼周围,眼见其他人都没注意,他才道:「山神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的人,但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好人,罪人?」秦望舒停下手上的动作,她抬起头,语气微妙道:「秦家村就都是好人吗?」
秦老爷子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脸上的老皮抽了抽。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声音不大,并未引起关注,他有气也只能憋着。他弯下腰,两人距离拉近。他浑黄的眼珠下是一根根血丝,并不算黑的眼珠里带了些浑浊的蓝。
「你是好人吗?」
第36章 同类(下)
秦望舒沉默了几秒,突然勾起嘴角,笑意不及眼底,甚至连面上都带着敷衍。「我不是好人,那你是吗?」
秦老爷子有些错愕,他没想到秦望舒回答得如此直接。但也只是一瞬,他就恢復了正常,胜券在握道:「山神没有抓我,它盯上了你。」
秦望舒丝毫不惧道:「下一个会是你吗?」
秦老爷子捏紧了烟杆,已经凹陷的嘴唇上是白色的胡茬,显然秦望舒这个问题惹怒了他。秦望舒眼里终于带了丝笑意,她退了一步,直起身,跺干净鞋上的脏东西。
「没关系。」她不等秦老爷子回復,又道:「我和张雪会在下面等着你,等着秦家村。」
祭祀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已经完成,接下来有没有秦老爷子主持都无所谓,但他时刻牢记着自己村长的身份和权威。他在秦望舒这里吃了瘪,势必要在其他地方找回面子。
他指挥着村民上供品,秦望舒好奇伸长了脖子看,没想到竟然只是一些鸡鸭和鸡蛋,偶有一些水果。秦家村人口不少,之前围成圈时,秦望舒粗粗估算有百来个,现下供品却不多,只在铜牛面前浅浅的叠了一腿高。
有村民见她靠近了,一脸防备挡在供品前,生怕她惦记。秦望舒气笑了,她退回张雪身旁,张雪从最开始就像是雕塑一样跪在这里,一动不动,她甚至都怀疑张雪晕过去了,只是身体应激反应让她没倒下去,但她又觉得张雪承受力没这么差。
秦望舒撩起风衣抓在手里,面对面的半蹲在了张雪面前。张雪闭着眼睛,像蝶翼般的睫毛上面布满了血痂,翅膀被压垮飞不起来,贴在眼睑处隆起一块,死死粘住。
她伸出手,手指慢慢碰到了张雪的脸。没有柔软的皮肤,指下是硬硬的血痂,上面还有夏波倾倒的血液,粘滑粘滑的,她下意识弓起手指,换成了一只手摸上去。
她最先清理的是眼睛,一只手的能力有限,她弄了半天,才勉强清干净半只眼睛。她迟疑了一下,松开抓住风衣的手,整个人向前倾以身体夹住。
解放了另一只手后,她的效率大大提高。她两指压在张雪眼皮上,看着对方眼珠颤动,另一只手用小心地剥开眼睑处的血痂,清理出一块干净的皮肤后,捏住睫毛,慢慢地带走上面的小血痂。不一会儿,两只眼睛就清了出来。
她看见张雪动了动眼珠子,似乎察觉到眼睛上的束缚消失后才缓缓睁开。一个人容貌生得怎样,眼睛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张雪的眼睛是标准的杏仁眼,大又不失圆润,充满美感的柔和线条,奠定了这张脸菟丝花般柔弱的气质,眼睛略长,占据的面白够多,在柔弱上又多了几分妩媚和艷色。黑黑的瞳孔,被上眼皮半遮,像是含了情,却又得天独厚的没有露出下眼白,不大不小的格外灵动有神。
满脸的血痂不仅没有拖累,反而因为捨去了其他的亮处,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真漂亮。」秦望舒由衷地赞嘆道。她把张雪耳边的头髮撩到身后,露出一张完整的脸。她手上已经染上了湿滑的血液,腥臭腥臭的,她却不再感到噁心。
她问:「你恨我吗?」
张雪没有回答,她的嘴也被血痂包裹,根本无法发声。秦望舒知道,但她却有意忽略了这点,反而开始清理额头。血这种东西说容易也不容易,说难也不难。若是在衣物上,定是要皂角搓上好一会儿才行,可若是在身上,一旦干了结痂,只需要轻轻一剥,便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她蹲了一会儿觉得脚酸,就换了脚,忘了还夹着的风衣直接掉在了地上,地上还未干的血液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瞬间就爬上了一片。
不过是几眼,秦望舒就歇了抢救的心思,干脆两腿一跪浸在了血水里,怎么舒服怎么来。小脚的西装裤不厚,刚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一股濡湿感透过皮肤直接传达到大脑。她皱起了眉,突然看见张雪眼里的笑意,又松开,面上多了些自己也没发现的笑意。
「应该恨的。」她直着腰杆,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我所有的计划都只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敢以身涉险就私自把你牵扯进来,是我胆小。你恨,打、骂、怨都是应该的。如果我说这是意外,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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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来得及的。」
她眉间罕见的有丝悔意,像是蒙尘的明珠。就皮相而言,她并不输张雪,若是此刻她抬起眼,玩起张雪那套扮菟丝花也定是美人含泪,未言便让人先去火三分,可她是秦望舒。
「我知道他们会有动作,秦苏与我在这说话没有避讳,幕后之人就算没看见也会有眼线传消息,我以为他们不会动秦苏。」
她以为他们不会动秦苏,这一点无论张雪和夏波都没有想过,所以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认为张雪是被故意推出去的。若她不是当事人,也定会这么认为,可就算她是,在他们两个那么笃定的态度下,她竟也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在她没发现的时候,她的潜意识已经按照她的思维习惯替她做了决定。
张雪动了动嘴,但因为血痂的存在仍未发出声。秦望舒清理得很认真,血痂破了的碎屑她也没放过,一点点捻了扔掉,这让张雪生出了她在故意浪费时间的念头。
「打听山神的是我,秦苏是自己人,我们和她不过是泛泛之交,有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找不到他们的动机,就自然认为他们不会做傻事。我和夏波不在,他们若是要下手肯定挑你一个女人,让你去找秦苏,有赌他们不会这么快下手的原因,更多的是我想你安全。」
张雪嗤笑一声,因为嘴被封住声音近乎于无,但秦望舒还是听见了。她见张雪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哪怕是顾忌着她的动作,仍是撇开了些头表示抗拒。
这是张雪惯有的小女儿姿态,换而言之她听进去了。
秦望舒伸手把她掰正,神色柔软道:「我虽不是好人,但我们相识三年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总是清楚的?」
张雪皱起了刚清出的眉头,白嫩的肌肤在血色的映照下,吹弹可破。秦望舒擦着她眉毛,碎屑簌簌落下,掉在睫毛上,差点就要掉进眼睛里。
她不悦的等起眼,秦望舒故意戳了戳她脸。硬邦邦的血痂,一用力就裂开,她手指一勾,完整的大块就掉下来。秦望舒扬了扬眉,故意道:「你多少文章都是我帮你写的,不然就凭你那水平,得多少个年头才坐上现在的位置,不心怀感恩就算了,还以德报怨?」
「秦望舒!」张雪更气了,她勐地一张嘴,断了的血痂掉进嘴里,她面色一僵,立马吐掉。
「怎么回事?」一位听到这边动静的男人突然喝道。
「女孩子爱美,我帮她清理。」秦望舒用力转过张雪的头,半白半红的脸怪是吓人。
男人被吓得退了一步,他自觉失了面子又立马上前色厉内荏道:「再闹,我把你一起绑了。」
秦望舒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盯了男人一会儿,又毫无预兆地收回眼神,不高不低的声音道:「知道了。」
男人愣在那里,显然没料到秦望舒会回復。他抓抓脑袋,被身边的人踢了一脚,顿时又骂骂咧咧地动手回去,中途的小插曲谁也没放在心上。张雪一个被绑住了手脚的女人,另一个虽行动自由但也是女人,两个女人而已,能成什么事?
「秦望舒会受这个气?」张雪讥诮道。
「秦望舒什么气不能受?」她反问回去。
供品已经全部摆放完,秦老爷子高举三柱香在头顶,又是那古怪的方言,大声诵读着什么。秦望舒觉得有趣,多留意了一会儿,就听见张雪道:「他们在说什么?」
「求山神庇佑村子安宁,风调雨顺。让山神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的过错不要怪在秦家村的头上。」她转了下眼珠,对上张雪的目光,问道:「怕吗?」
张雪冷笑一声:「这话不得问你?我死了你怕不怕?」
「怕,怕死了。」秦望舒揭下最后一块血痂,站起身。
张雪被秦老爷子指挥的人架起来,她跪久了血液循环不畅,刚站起气来就要倒下去,众人见她满身是血都嫌弃,没人伸手去拉一把,秦望舒手疾眼快抱住了她。
原本已经习惯了的血腥味,在闻到干净的空气后,再次卷席而来。她压住翻滚的小心思,毛遂自荐道:「她没力气,我背着她吧。」
秦老爷子沉吟不语,目光锐利得像是要看穿她整个人。她笑脸相迎,无所畏惧,甚至还把张雪往怀里揽了揽,瞬间衣服上被蹭得全是血。
秦老爷子眼皮子一跳,手一挥算是允了。
张雪的手被绑在背后,秦望舒想要背也无从下手,她不指望秦老爷子会大发慈悲松了,只担心磨蹭久了他会改变主意。她没多想,一手揽住张雪的背,一手从她大腿下穿过,直接来了个公主抱。
张雪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唿,她不敢挣扎,生怕被秦望舒摔下来,但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来。她在怀里被抖了几下,屁股又被膝盖顶着,像是在调整位置,她只觉得后脑勺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大包又开始疼了。
「你行不行?」她脸贴在秦望舒胸口,小声咬牙道。
「有关系?反正也不是我摔。」
张雪恨得磨牙,想翻身往里缩些,又真怕被摔下来,整个人僵在那里不敢动,没一会儿就感觉全身发酸。她见秦望舒走得稳稳噹噹,她又有些自得道:「我是不是很轻?」
秦望舒不明白张雪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就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她故意手一松,刮耳的尖叫立马响破耳朵。秦老爷子转过身,她面带歉意解释道:「太重,手酸没抱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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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气的两颊鼓鼓,却又无可奈何,干脆脑袋一埋,眼不见为净。
秦老爷子带她去的屋子在秦苏家背后,又与被隔离在外的秦苏家不同。这个木头搭建的破房子,巧妙地立在了隔离线内,正好在几户人家之间,恰巧又都对着窗户,绝佳的被监视地点。
秦老爷子取下门闩,木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嘎声,扑面而来的霉味伴随着一股潮气,屋里堆了一些柴,乱糟糟的稻草散得一地,其他什么都没有。
「还要我请?」他见秦望舒迟迟不进,不悦道。
「哪敢?」事已至此,秦望舒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挤对秦老爷子的机会。他生气,她就开心,反之则亦然。她跨过高高的门槛,还没选好能落脚的地方,门就被关上了。
咔嚓一声,门闩锁上,她们两个被关在了里面。得亏屋子破,射进来的光线勉强可视物,她也没再挑,直接把张雪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旁边。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张雪身上的血腥味沖人,一时间把屋子内腐烂的霉味都盖了去,张雪闻不到,秦望舒只觉得熏得头疼,悄悄地又拉开了一些距离。
屋子内静悄悄的。秦望舒起身开始检查四周,窗户被木头钉了起来,虽然有缝,但她试过后发现仅凭人力根本无法破开。四处都被围了起来,她踢踢踹踹竟没有找到一块松动的模板,唯一能离开的只有门,难怪秦老爷子放心她和张雪待在一块。
「能出去吗?」张雪见她拍着手回来,迫不及待道。
「不能。」秦望舒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她中午虽然吃了饭,但消耗不少,之后又吐得干净,现在胃里空空得有些饿。她没指望会有人给她送饭,于是往身后的柱子一靠,开始保存体力。
张雪不知这些,只当秦望舒没辙。她心里焦急,又嘲讽道:「你不是神吗?怎么神连一个破木屋都出不去?」
这句话触动到了秦望舒某个神经,她睁开了一只眼,射进来的光线落在眼睫上,漆黑的瞳孔有些幽微,像是在藏在暗处的野兽。只是一秒,又变回了原样,她架起一条腿,有些吊儿郎当道:「你消息可能有些落后,我刚退休,现在是人。」
「神无所畏惧,但我怕的东西很多。」她蜷起食指,在膝盖上点了点。声音有些轻,有些暖道:「我怕你哭,怕你出事,更怕你死了。你跪在那里,秦老爷子举着那盆血的时候我就在想,张雪这么娇气这么精緻的人,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她该有多怕啊?」
张雪咬着唇,绑在身后的手虚空抓了抓。她倔强道:「骗人谁不会?」
「对,我骗你的。」
秦望舒低下头,抓了一把稻草,干干的稻草有股霉味。她又扔掉抬起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里似乎有水光,再看却只是光的反射。
「我很生气,从来没这么生气过。我当时都想拔枪出来救你了,差点儿,也就只是差点儿。我看秦家村的人这么多,又冷静下来,我想秦老爷子答应了我,让你性命无忧,他好面子,总不至于当面穿小鞋,我就信他一回。」
她扬起脑袋,呵出的热气在射进来的光线下是一股白雾,立马就散了。
「血太多了,我看见他们一碗碗往你脑袋上浇,一开始我还有情绪,到后来麻木了。浇的不是我身上,我承认我有病,缺乏同理心,所以我总想着成神,因为神是无所不能的。我当作家最初是方便看书,到我写了第一个故事后,我突然能理解那些玩弄权术的人了。谁不想翻手为云,覆手为云,谈笑间决定一个人乃至一群人的生死呢?」
「如果我把枪给你,」她从怀里拿出枪,还带着她的体温,放在手心送到张雪面前。屋内光线很暗,她又挡住了大部分射进来的光。她身子伏了过去,像是某种伺机而动的野兽。「你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秦望舒的脸掩在背光之下,张雪看不清,她却能把张雪看得清清楚楚。她看见张雪的睫毛飞快颤着,这是心动的表现。她又看见对方咬住了嘴,这是在纠结。紧接着睁大了眼,杏仁样的眼睛可怜又无辜,柔媚的眼角仿佛随时含着一抹情,勾得人心神摇曳。
她听见了张雪娇滴滴的嗓音,没有一点儿娇柔做作,天生就该如此模样。「望舒,你会把枪给我吗?」
张雪眼里满是渴求,直勾勾的,赤裸裸的。秦望舒从未见过她如此露骨的眼神,她有小心思,虽不深却也藏得不错。得益于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基本上百求百应,金小姐被宠坏了,她也被宠坏了。
「不会。」
秦望舒没有丝毫怜惜之情。张雪眼里也没有任何诧异或是失望,她们太熟了,太了解对方了,这种程度的试探更像是她们之间的小情趣。没有人会愿意和常胜将军在一起玩,他们无法接受一直输的事实,就好像证明了自己是个废物。所以她需要耍上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再哄着些张雪,才能让她们的友谊像现在——天长地久。
「天还亮着,有梦晚上在做。」秦望舒好心建议道。
她收回了枪,又坐回原位,但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盖在张雪身上。突然的温暖消失,她打了个寒颤,但又立马忍住。她不避讳地搓了搓胳膊,挤到了张雪身边,两人挨得很近,就像是三年前,她与张雪感情正好时,她在张雪家玩得太晚留宿,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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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轻哼了一声,下巴夹着风衣往秦望舒身上挪了点。干坐着实在太难受,她又接着之前未说完的话道:「你把血浇我头上了。」
「没有。」秦望舒飞速否认。她掀开风衣一角,自觉地挤了进去。她抱住张雪往自己怀里拦,让风衣尽可能地遮到更多。两人的体温交融,热度一下子就上升起来。她觉得舒服才道:「我没浇,夏波替我挡住其他人视线,我倒的是你后面。」
「哦。」张雪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半晌她又道:「我摔到了脑袋,起了一个大包,特别疼,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顿了顿,道:「你得赔我。」
「好。」秦望舒敷衍了一声,张雪不依不饶,她无奈道:「那这个月稿费都给你,不行就加上下个月。」
「不够。」张雪得寸进尺道:「我还要你那瓶玫瑰味的香水。」
「我用过了。」
「我不嫌弃,我买不起。」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像是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午后。
骄阳正当头,蓝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飘啊飘啊,盖在了张雪头上,像是公主的头巾。她笑着把它扯下来,给听完她改写《小美人鱼》结局的张雪许诺,会写一个关于张雪公主的故事。
可三年过去了,秦望舒笔下诞生过无数个公主,但没有一个叫张雪。张雪的公主梦从那日起似乎破灭了,谁都没再提起过。
她磕着下巴,不知怎么想到了以前,她道:「我还欠你一个张雪公主的故事。」
张雪像是想到了什么,绷紧了脸道:「你要当神吗?」
「我不是神。」她第一次明着说出这话。她怕张雪不信,转过一点头,看着对方眼睛很认真道:「神强大而又无所不能,但我会痛,会流泪。」
「所以我是人,和你是同类。」
第37章 亲昵(上)
两人的聊天终结于秦望舒肚子一声响。
「我中午吃的东西吐光了。」秦望舒罕见的脸有些发烧,她手按在胃上,随着胃部轻微的抽搐而颤动。「接下来不会有食物和水,所以我们得保存体力。」
「你有什么计划?」张雪一句话把之前的和乐粉碎得彻底,瞬间拉回了她们都下意识迴避的现实。「我认识的秦望舒,无利不起早。我不想把你想得这么坏,但与我手帕之交的那个秦望舒早死在了三年前。」
「你抱着我的时候,我有片刻动摇,想过你有一点丁儿为人的情感,比如说愧疚。」她抿着嘴,淡粉色的唇瓣是春日枝头里最鲜嫩的那一朵花瓣,透着惹人怜爱的娇艷。「但想来我这样没本事的人,有什么值得你愧疚的呢?」
她自嘲一笑,道:「你的愧疚都是留给有用的人,是我张雪不配。」
「什么时候发现的?」秦望舒喉头滚动,张雪还在怀里,风衣下暖暖的温度让湿漉黏稠的血迹逐渐结痂,血腥味淡去不少。
「你说退休的时候。」张雪又往秦望舒身边挪了点,两个人彻底没了距离。「人的习惯或许会变,但是很难改。你食指第一指节处有一层茧,是你用笔不正确姿势导致的,每当你说谎时,就会用大拇指反覆搓这里。」
「你会退休吗?」她没有执着眼前的问题,而是跳跃式地提出了完全不相关的问题。「你愿意退休吗?」
这对秦望舒而言并不是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她只是觉得很奇怪。对的,奇怪。她和张雪的友谊终止在三年前那场事故,自此两人几乎形同陌路,谁也没想到第一次破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难以形容现在微妙的心理。
她歪了一下脑袋,决定说真话。「想退休。」
张雪点了点头,她们向来说话隔着一层皮,点到为止,话外的意思都由着各自掌握的信息推断。听起来很是不靠谱,像是孩子的恶作剧,可却是一种筛选。
「道歉。」张雪道。
「对不起。」几乎是在同时,秦望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没有间隔,没有思考,就像是她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与她一样的是平淡略显冷漠的音色,毫无诚意。
张雪抬起头,她在秦望舒怀中,只能看到对方尖中带圆的下巴,流畅的线条,恰到好处的长度,是漂亮的。她的手还被绑在身后,长时间保持的一个姿势让她手臂经过酸麻后,又奇妙的产生了新的知觉。
秦望舒的怀抱是暖的,但身上沾了血,濡湿过后也不见得有多舒服。但她张雪却感觉到一阵久违的安心,像是孩子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她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年老者眼珠混黄,是一种病变,年轻者也有,也是一种病变。可人却喜欢用眼睛的黑与白去区分心灵,她觉得荒谬。她与秦望舒心思不浅,却偏生都有双分明的眼睛,清清凌凌,像是溪边剔透的鹅卵石。
「你的打算?」她到底是沉不住气,不论事关自己还是别人。
「山神今晚会来。」秦望舒说着话,胸腔产生共鸣微微颤抖着,过近的距离带起了一片热气。她的心跳不急不缓,不知道是不是太安静的原因,她恍惚间听到了另一个心跳,渐渐地与自己重合。「你知道狼和狗的区别吗?」
「尾巴?」张雪不确定道。
「不尽然。」秦望舒垂下眼,看着张雪的发旋有些出神。硬邦邦的血痂压在身上,尽管鼻子已经适应,那暗红色的一片仍是生理性的不喜。她抽出手,掐断一块粘住的髮丝,碎屑簌簌落下。「狼与狗外形几乎一致,说是犬科类动物但本质都是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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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养恶犬通常给带血的生肉,就是为保其凶性,狼不需要,因为它自小就是吃生肉长大。如果把一只狼当作狗养呢?给它舒适的窝,安全的环境,细心呵护,磨了它的爪牙,软了它的筋骨,那还叫狼吗?」
染血的衬衫一片红,碎屑落入其中在昏暗的环境下不分彼此。她低着头,眼神专注,很是耐心。「天底下的畜生都一样,区别只在于听话不听话。」
秦望舒意有所指,张雪豁的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还不等她开口证实,就听见那冷淡的嗓音里带了一些微妙的情绪道:「山神是个听话的畜生。」
张雪勐地抓住了地上的稻草。勐烈的情绪自胸口如滔滔的山洪直冲大脑,烫得她连脚趾头都忍不住蜷缩。她只是颤抖着,张开的唇瓣像是饱满熟透了的浆果,落在地上已近糜烂,
她睁大眼茫然地看着秦望舒,半明半暗中那张脸里没有情绪,下垂的眼睛仿佛正看着她,像是庙堂高坐的菩萨。七分闭眼,三分微睁,就连高高在上的怜悯都只不过是仰视中自我幻想的感动。
她想说我不信,但她更知道没必要,哆哆嗦嗦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感觉到了如蛆附骨的窒息。她不得不张开嘴,像摊子上贩卖的鱼,努力地打开着鱼鳃,一张一合地挣扎,但眼前的黑却越来越重。她又回到了那个小床,泛黄的蕾丝,苦涩的药味,无力的四肢,她在阳光下暴晒,即将渴死。
「然后呢?」她死死抠住背后的柱子,或许是雨季,干燥的木头被浸润得有些软,她好像听见了一个微小到不存在的断裂声,但好像什么也没有,尖利的指甲顺利地掐在木头里。
「山神是被圈养的。秦家村是一个圈起来的——猪圈?」
秦望舒的声音有些上扬,似乎是质疑这个词的准确性,但她并没有纠结,继续道:「那只手是山神的。我早上跟着你们昨晚留下的高跟鞋脚印确定了金依瑾掉下的位置。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两人高的坡,泥土吸饱了水有些绵软。」
她抬起手,在空中勾画出大概的模样。「这样的位置,树枝的缓冲是第一道保障,就算这个距离摔下去也不会有事,最多疼一段时间,别说泥土还是软的。我曾想过她掉下去时脑袋撞到了树枝上,夏波带来的髮夹上有泥土的痕迹,我当时松了口气,但很可惜,泥土是之后染上的。」
「她撞到了头,后脑勺是人体很危险的地方,她当时应该是晕了过去,所以我们没有听到她的唿救,这就造成了一个错觉。」她挑了下眉,嘴角的弧度有些冷。「我们误以为山坡很高,本能上就断定她存活的概率很小,下意识就放弃了。当然,这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原因,如果天没有那么黑,没有下雨——」
她放缓了声音,有些讥诮。「还是会放弃。」
「为什么?」
「金依瑾是金家攀龙附凤的一颗棋子,但叶大帅怎么想?」秦望舒不着痕迹地扫了张雪一眼,果不其然地看见了她骤白的脸。「面上金家是叶大帅的钱袋子,叶大帅儿子与他不和,教堂分成两派明争暗斗又插了一手,但实际呢?人心隔肚皮,你能保证你看见的不是他们想让你看见的?」
「她是弃子,不死在这里也会死在别处,总要有个能交代过去的理由。秦家村没有权衡利弊,无疑是最适合的。」
她看着张雪,对方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大抵是光线原因,白腻的脸色看着有些死灰,只有一双眼睛像是燃尽的灰尘,闪着零星的光。
「夏波不知道。」她轻飘飘地丢出一句话,漫不经心肯定了张雪的猜测。「我骗了他,那又怎样。他未必没发现,但人总是喜欢装睡的。」
「说多了。」她点了点自己额头,语气没有一点波动,连面上样子都不愿意装。「秦家村是猪圈,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待宰的猪。在有心人操作下,猪要定期上供,然后我们出现。左右都是猪,何必用自己的呢?」
「我会死。」张雪瑟缩着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没有听见秦望舒的反驳,抬眼望去时,对方已经闭上了眼。平和的面容,细腻的肌肤,高低起伏的线条,光影下落错的高度让她有了石雕般的立体。
「我会死。」她提高了嗓音道。
秦望舒好似如梦初醒。她垂下眼,漆黑的眼睛里落进了一点光,眼珠外边折射出一层浅浅的蓝色。她神色有些怪异,似乎在疑惑张雪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她只是道:「不会。」
她喉咙动了一下,「我保证。」
十八岁的张雪听见这样的话,会不依不饶,缠得秦望舒再三发誓确认,但二十一岁的张雪不会。她只是抿着嘴,犹豫地在确定什么,最后若无其事道:「我信。」
她换了一个姿势,稍稍拉开了一些和秦望舒的距离,就连身体都改了一些转向。但她面上极为自然,就像是再寻常不过地坐麻了一样。「我需要做什么?」
「你不在我的计划中。」秦望舒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尤其是有脑子的人。张雪好巧不巧算在其中,偏偏又是真的怕死,再加上现在被绑了手,说是累赘都属夸赞。「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就行。」
张雪听了这话,心神一动。她又贴上了秦望舒,欣喜道:「望舒要把枪借给我?」
「天还没黑,可以过会儿再想。」秦望舒轻笑一声。她见张雪面上不悦,认真解释道:「你的手被绑住了,就算给你枪,你也没办法。山神是被圈养的,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还是说你想背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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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带了些笑意,在这样的环境里像是藏着毒针的蜜饯,没有引诱,坦荡荡地告诉你这是个坑。张雪转过头,没理她,这个问题且不说是否成立,就单凭她能问出口,就说明她不在乎,只是无聊之下的消遣而已。
消遣,消遣啊。
张雪嘆了口气,又离她远了点,连带着风衣都捲走了一半。秦望舒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裸露的肌肤接触到了湿冷的空气,瞬间爆出了一片小疙瘩。她轻哧一声,毫不客气地把风衣抢过来,看着张雪瞪圆了一双眼,格外愉悦道:「你穿的比我多。」
眼见两人又要起口角,咔嚓的门闩声突然从外面响起。秦望舒立马望去,暴露在外的眼睛因为光线的直射略微收缩,浓密的黑巧克力色的瞳孔里露出略浅的一点圆。
「吱嘎——」一声,门被打开,大片的光落进来侵占地盘,又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她对上了夏波的目光,不自觉地搓起了手指。
他手里端着一个不算小的木盆,里面放着一个描着漂亮的青花瓷壶子,手指勾着牛皮纸扎好的东西。他走到秦望舒面前,眼里带着些许笑意,面上是居高临下的快意。屋内的光线被赶了出去,随着重重的门闩声,又回到了之前。
他歪着脑袋,欣赏着秦望舒难得一见的狼狈。在秦望舒抬脚踢过来时,又灵活地躲了过去,木盆里晃出的水好巧不巧地浇在她身上,滚烫了一瞬又冷了下去,但灼人的温度顺着肌肤沁入了骨头。她轻哼了一声,有意无意间往张雪处让了一些位置。
夏波没客气,衣袍一撩坐在了她身边。本就不充足的光线被挡了个正着,秦望舒眯起眼,背光下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在最里边的张雪更是两眼一抹黑。
「你怎么来了?」秦望舒明知故问。
「怕你饿死。」
夏波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毫不掩饰两人之间的暧昧。他从怀里取出牛皮纸包好的东西,解开麻绳露出香喷喷的包子,递给秦望舒。又从木盆里拿出瓷壶子放在了身边,稀稀拉拉的水声传来,直到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贴在秦望舒脸上,才发现那是一块手帕。
秦望舒没动,夏波也不在意。他在黑暗中讪笑了一下,细细的帮秦望舒擦着脸。濡湿的帕子温度正好,他手上力道很轻,与其说擦不如说是一触即离的扫。他擦得很仔细,尽管这样的光线下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很有耐心地照顾到了所有,却小心地避开她正在吃的包子。
包子其实不好吃,面有些死,嚼在口里没有任何劲头,浸透了菜油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牵动着她空荡荡的胃隐隐又开始蠕动。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压了下去。这个包子不新鲜,放了许久,她不用看就知道皮面定是泛着腻人的黄,但是她饿了。
她提起壶子,对着壶嘴就往喉咙里灌。甜腻的温水舒缓了胃部的不适,下一秒又因为两种完全不同的味道引得更加痉挛,她能感觉到一阵阵的抽痛。她胃其实不好的,因为早年流浪那段经歷,落下了病根,哪怕之后被教堂精细养着也只是说不发作而已。
但她对食物是虔诚的,哪怕难以下咽也仍是一点点吃了下去,认真的态度宛如在吃满汉全席。直到最后一口包子咽了下去后,她没有用盆里的帕子,而是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夏波的肩膀。棉做的衣袍里面又加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密实的针脚牢牢固定。
男人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服传到她手指上,她眼皮子跳了一下,仍是面不改色地擦拭着手指。她动作小心又谨慎,夏波竟然一时间没发现,等到秦望舒收回手也没多想。她拿风衣严严实实裹住张雪,以手撑地站了起来。她腿有些麻,不过两三步距离,她踩得稳当,蹲在了张雪身边。
张雪别着脸,她对夏波感官复杂,更多的是惧怕。他们之间没有和秦望舒那样的过去,所以眼不见为净。她不是没有闻到包子的香味,但她确实不饿,只是听到了水声时有些意动,可想到来人是夏波,立马歇了心思。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她张雪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别动,给你擦擦。」秦望舒按住张雪要躲的头,拖过木盆。温热的水入手有些凉,许是时间有些久了。她捞起帕子直接拧干,从脸蛋到脖子,没有拉下一处。
秦望舒手劲不小,张雪被擦得并不舒服,但她只是皱着眉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因为这盆水是夏波带来的。她听见耳边又一声很轻的嗤笑,是秦望舒的。她立马就反应过来对方在笑什么,按照她以往的脾气压根不可能忍,就是典型的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但她现在不敢。
因为夏波,她看碟下菜。
「洗个头?」秦望舒虽然是在询问,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一点停顿。直接把张雪转了个面,她的头髮又长又密,被血粘得像是一块风干了的拖把,又臭又硬,好在秦望舒之前清理过。
「水够吗?」张雪虽有意见,但秦望舒的提议确实戳中了她的下怀。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感觉温热的水浇在了她头皮上,因为手被绑着,她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
「不够。」
秦望舒的声音吊儿郎当,张雪一时间忘记了夏波的存在,立马顶了回去。「不够你还洗,噁心不噁心?」
她听见了一声闷笑,接着那个声音道:「噁心的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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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哑口无言,刚冒头的火立马被压了下去。她身子僵了一会儿,直接放弃,只是不甘地哼了一声。
安静的房间里,不够充足的光线,只有细细的流水声。洗头其实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前提是那个人好好洗,显然秦望舒不在这列中,她手指有些粗笨,时不时扯到张雪的头皮,倘若是一下两下就还算了,次数一多张雪就怀疑她在藉机报復。
「你会不会洗头?」
「不会。」她又扯到了一根头髮,这下是连根拔起,张雪没忍住抽了一口气。她笑着,话里透着些亲昵,甚至故作姿态的点了点张雪的鼻子道:「娇气。」
张雪张着的嘴突然就闭上了。她动了动身子,像是条大虫,水飞溅到她眼睛里,她下意识闭上,没再睁开,只觉得不对劲。这种不对劲让她莫名有种强烈的危机感,却又碍着有外人在说不出口,以至于浑身难受。
「我记得当初也是这样,我在厨房帮你洗头,你和我说脖子都要低断了,一躺洗下来头没见多干净,折腾得我们两个一身水。」秦望舒语气里透着怀念,冷漠的嗓音像是有了温度。「也是这样的天气,我衣服湿了没法走,就在你家住了一晚。」
「你家没电话,我怕神父担心,写了封信差人跑了个腿。那时不知柴米油盐贵,直接花了我一半稿费,你不在身旁也没个人提醒我,现在想想,挺亏的。」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一件接着一件提,许多张雪已经忘记了的小事又被迫跟着重温了一遍。张雪没领情,她难受得焦躁至极,却又没法宣洩,心理上的反应奇妙地影响到了生理,虚假地生出了一种尿意。
她夹紧了大腿,在暗处隐秘地摩挲着,秦望舒敏锐的察觉到了。她无声地笑了笑,捏了下张雪的耳珠,对方立马老实了,可没过多久又復发。她低下头,两个人贴得很近,张雪像是得到了喘息,她迫不及待地小声道:「秦望舒,你噁心吗?」
第38章 亲昵(下)
满腹的情绪有了宣洩,张雪的焦躁一下就减轻了大半,她甚至不再夹腿。在秦望舒再次捏她耳珠时,她清了清嗓子道:「还要多久,衣服都要湿了。」
张雪语气中透露着怪嗔,与秦望舒之前的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她被威胁了,不得已配合。
秦望舒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低低的笑了起来。从声音里听来,似乎真是很高兴,但张雪见惯了她虚假的模样,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还是她那句话——恶不噁心?
「劳烦生个火?」秦望舒抬高了嗓音,她没有转头,似乎笃定了对方就有办法。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听见夏波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哪怕在这样的环境中若非她刻意,几乎都要以为是错觉。她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一个黑影去墙边去了柴。木头相撞的声音清脆又带着某种质感,她断定他拿得不少,可走回来的脚步依旧轻得不可闻。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血痂被水泡开后重新散发出浓重的腥味,她看不见木盆里的水,只能用手指感觉到有些凉有些稠。张雪的头髮浸在水里,她张开五指插入其中,一梳到底。
木柴被放在了地上,这不是住人的屋子,自然是与外面一直无二的泥巴。像是打狗的肉包子,悄无声息的,偶尔有木头碰撞的声音,不同于之前的清脆,带着某种情绪沉闷闷的。
她顺着水把张雪的头髮收拢在手里,托着她的举起来。如柱的水落在盆里,说不出的动听。水声渐小后,她贴着头与尾反方向用力,又是一阵高高低低的水声,这次带了一些杂音,并不利落。
稻草轻飘飘,归拢压实间掺和了空气,嘈嘈杂杂又嗡嗡的,像是未知语言又像是昆虫薄翼的高频颤动。衣袍是柔软的,理应无声,可手指肌理拂过又成了一种莎莎声。咯噔的金属碰撞,清脆又冷硬,打破了房间的沉寂。齿轮摩擦发出嚓嚓的声音,哄地一下炸开的火花像是在秦望舒耳边。
头髮间的水已经被拧干了,她用帕子小心地包了起来,扶着张雪起身。湿漉漉的髮根止不住地往下落水,一滴又一滴,安静且无声。
稻草燃烧是一场无声的视觉享受,火像是病毒迅速侵占蔓延,从一根到一堆,碰到了木柴要多费一些时间攻破细胞壁,最后啪地一下炸开,如同打响的某个信号。
他们几乎是同时转头,还不壮大的火苗瑟缩着,摇摆不定最终的归宿,最后规规矩矩地保持了中立。他蹲在火堆旁,前倾的身子带着雄性极强的侵略性,但温暖的橘色柔和了他的稜角,深不可见的眼睛都像是浅浅的温暖。
「你先。」他或许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展示出与情报和这段时间不符的修养。
秦望舒一时间脑子有片刻空白,但她很快又掩饰过去。她并非没有事做,张雪就是一个很好的幌子。火堆旁的稻草被夏波特意清理过,空出一片隔离带,张雪和她坐在了对面。湿的帕子没法绞干头髮,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不紧不慢下支撑出足够多的时间。
手上的动作带动了她的思绪,从后山到血祭,一件件事摊开在她脑海中,像是被放大的画,纤毫毕现。她眼睫颤动,开口道:「今晚山神会来。」
这是一句废话。她又继续道:「后山的寺庙应该是山神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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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的答案被她点在了明面上,对张雪而言算是一个信息点,但仍不能掩盖其本质也是一句废话。
「今晚我们守夜。」
两句废话总结出了一个勉强可用的结论。张雪不明白两人打的幌子,她聪明的保持了沉默。夏波拨了拨火堆,秦望舒的意思很好明白,无用的三句话串在一起倒着看就是再浅显不过的明示。他不意外秦望舒的想法,但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肯定山神一定会出现。
他与秦望舒復盘中推断出山神是被秦家村圈养的信息,但又从血祭中发现了关于山神更深的秘密,抽丝剥茧地锁定在了某几个人身上,可就是在答案唿之欲出时,他才更不明白秦望舒的做法。
「你敢肯定是瓮中捉鳖?」不是黄雀在后?
「我们都有依仗,不是吗?」秦望舒听出了他未完的话。
这对她而言是一场豪赌,秦家村没有筹码,只有一张虚假的山神借条,她赢是不得已之下的双赢,输却是张雪的一条命,某些不公平从一开始就註定。她不想在这个争论点上多费口舌,以免张雪知道得太多。
张雪是颗定时炸弹,只能在模煳的一定范围内控制,无法精确到分毫爆炸。这是为人的缺点,却也延伸了更多可能性——比如从一个炸弹变成一堆连锁反应的炸弹。但不管哪种,张雪的爆发都存在着极大的伤己可能。
夏波抬起眼,盈盈的笑意在面上,冷峻的面容像是化开的春水。他视线落的未知格外巧妙,借于秦望舒与张雪贴得极近,一时间无法分辨他到底在看谁,只是配上那俊美的容颜像是层层盪开的涟漪,实在让人难以纠结关键点。
「你们认识?」他率先打出了一个试探,叶大帅中关于秦望舒的情报并不多,他之前言语中有些透露,却也不多,这下算是卖好。
「认识,时间不短,三年吧。」她收下这个卖好,准确的给出了答案,并且极为罕见地交出了主动权。
夏波有些诧异,他对秦望舒的了解比对方想像中要深,所以这样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发生时他第一时间不是高兴,而是戒备。可机会实在难得,他大脑甚至没有理智地做出应对,他就草率开口。
「上车时见你们一左一右夹着金小姐坐,也不交谈,还以为你们交情不深。」这句话带着强烈的窥探,他说出口时已经意识到了失礼,但带着某种险恶的心思,他没有停下。
「闹了一些矛盾,来往少了,但交情总归在那儿变不了的。」过长的手总是令人厌恶的,换做以往她早就直接砍断,可这次——她盈盈的笑意不比夏波少分毫,堂而皇之地冒犯被她打开大门,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若是夏波不识趣,他该顺着继续深挖。他片面地从秦望舒口中听到了她与张雪的过往,少女的友谊放到现在称上一句闺中密友也不过如此,但他大脑的警报已经拉响。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都疯狂预警,他不能再上前了。
他沉默了半晌,就在秦望舒以为这场试探要这样告终了后,他道:「包子好吃吗?」
这是一个绝妙的切入点,让已经兴致缺缺的秦望舒为之一振。她眼里像是骤起了一朵小火苗,细看却不过是摇曳的火光。世间的平等根本不存在,教堂与叶大帅,秦望舒与夏波,这些挟裹在自欺欺人之中的糖粉根本无法改变苦酸的内核。
有一天,完美无瑕的鸡蛋突然裂出了一丝极细的缝,无数的苍蝇争先恐后。
「不好吃。」这是实话,她对食物无论怀着多高的情感却也无法改变被养刁了的舌头。「教堂的食物没有你们想像中好,西式化的简单是一种方便高效的饱腹感。我知道要饿死的滋味,所以不挑食,也不会浪费任何一点食物。」
「不会浪费任何一点食物?」夏波重复道。
「对。」
「哪怕这份食物倒在你面前,掉在地上,被野狗争抢,被人碾踩?」
夏波毫不掩饰的恶意,让她看见了成群苍蝇嗡嗡作响,她好心的退让并未换来应得的善意,而是让恐怖的复眼流露出极具人性化的贪婪。它们摩挲着前肢,就像是自腐烂中诞生的蛆,有些东西一开始便是噁心的。
「那得问问造孽的人了。」她亮起了獠牙,对准了伸进嘴里的手。
「真是意外,秦作家竟然还有快饿死的时候。我以为神父和主教最宠爱的信徒应该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他轻轻地抽回了手,从腰间拔出熟悉的枪,猎食者与被猎食者的位置瞬间调换。
「我是教堂收养的孩子。」巨兽直面迎上了枪,敏捷的身姿让她躲过了子弹,转眼就逼近了猎食者,身份再一次互换。「我父亲是个畜生,母亲死得早,家里没什么亲戚就流落街头当了一段时间的乞丐。与狗抢食,舔舐地上乃至鞋底的残渣,你说得这些我都干过,当然,夏军官也应该深有体会不是?」
张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努力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她很难形容此刻的感受,在被夏波和秦望舒轻易决定生命时,她有过幻想自己为什么命不好,可真相大白时没有想像中的快意,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和认命。
他们都曾是乞儿,如今一个大帅面前红人,另一个教堂里最光鲜的信徒和最风光的作家。她想起了秦望舒的话,她或许是真的没有血性,也或许是真不被看起。他们都曾是弱者,在荒唐的世道里狼狈挣扎只为博得一丝喘息之地,没有命运的安排,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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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指责、轻视、嘲讽甚至辱骂,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觉得难堪和羞愧。她想起了秦望舒与她讲的《丑小鸭》的故事,甜蜜鼓舞人心的美梦之下是血淋淋的现实,丑小鸭变不了天鹅,因为从一开始它就是天鹅。她张雪也没什么可忿恨不公的,世道不公,人生而不公,她无论怎么戾吠,都改变不了是狗的事实。
她捏紧了拳头,直到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才发现指甲断了一块,犬牙交错的面像是利器,割不开凶性的狼,却能轻易破开无用的狗。狼和狗都是犬科动物,可名字不一样又如何是同一种生物?
她想起秦望舒的话,恍然间又深了一层理解,她是畜生,他们是野兽。
野兽的交锋不会在意畜生存在,张雪的举动不可谓不瞩目,秦望舒和夏波都没有施捨任何一个眼神,就连之前公平的视线都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倒向了一边。或许他们发现了,但在野兽的世界只有同族和食物。
「过惯了好日子,有些记忆也就模煳了。与其问我,秦作家不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吗?」猎食者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他或许看过西方的斗牛,艺高胆大下巨兽与被人观赏的疯牛没有任何区别。「我不喜欢缅怀过去,过往皆是序章,唯有当下才是值得把握的。」
他又指着缩起来的张雪道:「你或许与张雪认识,或许交情不错,但你之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是不是鬼话连篇惯了,是人是鬼都会分不清?」
「古有易子而食,你未见如何以为假?」她在高台垒砌的斗兽场,捕猎者举着块红布,把她如疯牛般戏耍。吹过的风带着沙砾、尖叫、嘘声,在滚滚的灰尘中她如同得到真爱之吻的王子,褪去丑恶的外皮化作人。满堂喝彩一时安静无声,她鞠躬致谢。
她看着掌声如雷的观众,欢唿喝彩间,不知是为斗牛士精彩表演肯定,还是为疯牛的戏耍而称赞。「我易子而食。」
无聊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当夜晚盖住了最后一丝光线后,张雪已经睡着了。屋内木柴充足,夏波守在火堆面前时刻拨动几下又填上一些,灼人的热度把周围的空气烘烤彻底后,慢慢向周围扩散,不知不觉间屋内暖和了不少。
他们从正对着大门的方向挪到了三角墙边,巧妙的位置在最大程度上减少了进风的可能,粗糙的墙壁又给予了狭窄空间的安全感,张雪的头髮早已烤干,被烘干的帕子绑在了脑后,她睡得很香。
一壶子水从夏波带来到现在,已经快要见底,考虑到没有地方上厕所他们都尽可能地减少了水分摄入,但这在三个人的瓜分之下也相形见绌。包子在秦望舒吃了一个后,张雪到点被餵了一个,剩下进了夏波肚子。
「还有一点。」夏波提起水壶晃了晃,对着不知道在窗边看了多久的秦望舒道。
张雪自觉是个累赘,鲜少喝水,其中四分之三几乎都进了秦望舒和夏波口中。她抬起腿,坐在稻草铺垫的床上,没有和夏波客气直对着壶嘴。细细的水流在火光下晶莹剔透,她掐着量给了夏波,火堆虽温暖却热量惊人,尽管水中的糖分大大增加了他们耐饿的程度,但对一向饮食规律的两人来说也仍是有些不适。
「我守夜,你休息。」夏波见秦望舒脸上有些倦意,开口道。
「别,我经常通宵抄圣经,这点精神还是有的。」糖唤醒了身体的多巴胺,她难以抑制产生了愉悦的心理,舒适的温度让大脑有些缺氧,她犯困的打了一个哈气。
「我本以为你对张雪有点怜惜之情,毕竟你那时候的反应太真实了。」他提过水壶放在了手脚照顾不到的地方。和满脸倦怠的秦望舒相比,他算得上是精神奕奕。
「你觉得我是装的?」
「不,你是真的,只是我有一些误解。」他斟酌了一会儿,解释道:「高权在握的人不会因为底下的百姓而愧疚,但她会因为自己而愧疚。都是愧疚,谁又能说感情的真与假?」
「张雪不信。」秦望舒瞧了他几眼,道:「我有一些坏习惯,她知道。我在与她解释深刻剖析自我时,我无可避免的产生了大概所有人都会有的自我感动,不否认你说的是事实,但我也真对她有过愧疚,可她不信。」
她轻笑了一下,没什么情绪,只是单纯的一个笑。「她忘记了人会变这件事,凭着以往的认知恶意揣测。我前科累累也实在属实,但你应该明白她是不一样的,纵然一个人谎话连篇可也会存有几分柔软。」
「是吗?」夏波不接她的话,反问道:「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废物利用?」
秦望舒有些诧异,这点儿不同的表情给了夏波鼓励,他继续道:「这个世道而言,真心值几个钱?」
她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附和道:「一文不值。」
随着最后一点水被夏波喝完,秦望舒舔了舔干涩的嘴皮。她靠在木墙上昏昏欲睡,最后不得已想了个办法,闭起一只眼睛,过段时间后另一只眼睛交替,像是轮班。
夏波见她这强打精神的模样暗自好笑,问道:「你平日几点睡?」
她已经成了浆煳的脑子转不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夏波的意思。她鲜少体会困得无法睡觉的感觉,细细品味觉得和几次晕过去的经歷吻合,都是这样要撅过不撅,徒留脑袋生硬麻木的胀感。
「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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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凑上前看了眼她腕上的表,时针已指到十二,难怪她困得厉害。「山神大概率是不会来了,你困了就睡。我守夜。」
人纵然是会变,但多年养成的习惯却一时难改,他并非不信秦望舒先前所言,只是人的情感复杂,往往自己都难以辨别。
秦望舒听了如释重负,她迷迷煳煳地躺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撑起个脑袋问道:「现在几点?」
指针仍旧是十二却已过半,夏波睁眼说瞎话道:「一点了。」
她放心地躺了下去,让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夏波见她是真睡了,压抑在嘴边的哈气终于打了出来。秦望舒二十一岁,他比她年长些,年岁不算大却应当有个会打酱油的孩子,他察觉到真真困意只感慨是上了年纪。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去窗边,骤然离开火堆,带着冷意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吹了会儿冷风已经彻底清醒,却不着急坐回去而是看向了这扇拼拼补补的木门。
木门内里没有锁,只剩下了一个废弃的凹槽。他进来时听见门外落了栓,却没有上锁,他们不是秦家村的人,于情于理下这个做法不算过分,但夏波不是个有安全感的人。
他绕着门转了一圈,对着凹槽用手指比划了一番,转回木柴堆,轻手轻脚地翻找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适合的木头后便抱了一堆柴至门后,根据木头长短比划了门和地的距离,抛出一个浅浅的小坑,一根根顶了上去。
门自外边开,他无法从里边关上,只能用笨方法争取一些保障。木头顶了一排后还不算,他又在上面搭起了架子,确保门被开后掉落的木头能第一时间警示。做完这一切后,他不放心地检查了一遍,才满意地回到了稻草堆。
午夜,正是人最为犯困的时候,他在打了不知道第多少个哈气后,没有意识地倒了下去。稻草被烘得松软,他跌在里面惊起一阵簌簌声,又很快被这沉寂的夜吞没。
火堆的柴够多,尽职尽责地散发着热量,张雪脸上带着淡淡红晕,无疑睡得极为舒适。不知过了多久,预警的木架纷纷落地,木头相撞,声音清脆又带着某种质感。
似乎是有风,摇曳的火光在墙上照出一个清晰的影子。
第39章 糖葫芦(上)
秦望舒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目光灼灼,直白得像是要把她烧起来。她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气,努力睁开眼睛却又因为倦意朦胧而半眯着,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冷静而清醒的眼神,一切都看起来那么自然。
「睡多了?」她声音有些含煳,像是黏稠的巧克力。
「嗯。」张雪坐在她旁边,整个人一身血色,只有脸和脖子还有头髮干干净净。她神情有些恹恹,目光穿过火堆落在了对面的夏波身上。
他也睡着了,或许是多年的习惯,他身姿很挺。屋里的稻草有限,大部分都给了两位女士,他只够浅浅铺上一层不至于贴着地,过长的腿有一半都放在外面,看着有些可怜。
「我守夜吧。」张雪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后脑勺的大包还在疼,整个脑袋像是灌满了水,只要她轻微动一下,就能晃出闷闷的响声。
她有些烦闷,不仅是因为一觉醒来说要守夜得两个人都睡着了,更是因为山神。「它还回来吗?」
秦望舒看了眼腕上的手錶,指针正对着罗马数字的二。她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过高的温度让她整个人像是泡在热水中,四肢都难免有些怠倦。
「你很想它?」她说了一个笑话,像是要活跃气氛,但对方并不领情。她笑了一下,扭着手与脚道:「凌晨两点,一天中人最疲惫的时候,如果我是他,我已经下手了。」
「还是太谨慎。」她进一步活动着关节,肌肉与骨头髮出的□□像是要即将甦醒的前奏,但血液里暖暖的懒意却又让她使不上劲,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但也没什么不好。」她远离了火堆,像是故意与张雪拉开了距离。周身的温度骤然下降,她穿得单薄,立马应激地爆出了一片鸡皮疙瘩。「我可能护不住你。」
冷意逐渐驱散了身体里的酥软,她试着用最大力气握紧一个拳头,又松开。她指甲不长,只有浅浅的一点白色,纹路横生的掌心里只留下了几个浅浅的指甲印,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我不是鱼饵吗?」
她听出了张雪话语里的不满,轻笑了一声道:「两码事。」
她走向了窗户边,山里的寒意伴随着无边的夜色从破烂的木头洞里渗进。从她的角度看不见月亮,只有一层似霜的冷光铺在地上,她回想起来时的路,大致确定了铜牛所在的位置,便靠近了那面墙。
屋内的空间虽不大,但一个小火堆的温度有限,避开窗户后她也只是维持在不那么冷上。她站在木墙前,仔细检阅着每一条缝隙,时不时把手指伸进去触碰,最后停在了支撑木墙的木条处。
两块木头被钉子拼接在一起,经过暴雨和日晒后,留下了一指宽的缝隙。她小心避开满是锈迹的钉子,按了按木墙,果然有轻微的晃动。她笑了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跳了一个十字头的,对着缝隙用力钻动。
说来也是巧合,木屋看着破破烂烂的却除了窗户处,所有的洞都被补上了,杜绝了任何窥探外面的可能,只有那扇窗户,却还正对着一户人家,但拼拼贴贴的木板仍是挡住绝大部分视线,只有些许可见外的洞。联想木屋所在的位置,她觉得早上的判断可能有些草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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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绝佳的位置而言,这是最好被监视观察的地方,但以这被打满了的木板来说,又像是出于人道主义的隐私保护。奇妙的是,这并非是单方面的。即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人也看不见。
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手里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雨季里的木板吸饱了水,松软的好下手,再加上这本就裂出了一条缝,秦望舒没花多少工夫就成功地凿出了一个洞,很小,只有钥匙孔那么大。
她闭上一只眼睛,托今日月色的福,她很快就锁定了漆黑的一片是槐树所在的位置。她的目力有限,黑暗的环境下她看不清铜牛,也看不清那些供品,最有意思的是她也没看见铜牛腹下跳动的橘色火堆。
「火熄了。」她声音不大,但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足以让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听清。
「不可能!」张雪脱口而出。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牙切齿道:「我起不来。」
「没什么不可能的。」秦望舒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后,就回到了张雪面前,捡起对方身下的风衣套在身上。「你以为秦家村真有这个风俗?」
风衣带着张雪的体温和火堆的温度,暖的刚入手都有些烫,但穿在身上却刚好。她正要系起腰间的带子,突然想到了什么撩开半边衣服,里缝的口袋就露了出来。
「这是枪。」她指着鼓鼓的地方道。「你本有很多次机会拿走它,但你一次都没把握住,甚至没发现。你睡得不错,枪都没把你硌醒。」
「我只是被绑住了——」
「这不是理由,张雪。」她没有听张雪的解释,打断道:「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无论是盖着风衣取暖,还是在上面睡觉,没有一次你提出了疑问。」
她看着对方不甘的脸色,平静道:「只有失败者,才会找藉口。」
「我是失败者,但你的计划却少不了我。」张雪咬着唇瓣,满脸倔强,就好像她不承认就不存在一样。
秦望舒想了一下,无所谓地捏了捏鼻尖。她的手指已经暖了起来,衬得面上冰凉,理智道:「一样的。有你没你,结果都不会变,只是中途麻烦一些。」
她话刚落音,又立马改口道:「不对,应该是更轻松。」
「我需要帮手,并非是我一个人就不行,而是我需要一个过程。」她弯下腰,拢了拢稻草,把张雪一直蜷缩在一起的腿拉直。做完后,又起身道:「科学是先有一,再一加一得到二,如此反覆得到所有你想得到的数字。熟练的人可以直接跳跃这个相加的过程直接得到结果,我可以,但其他人不行。」
「我告诉你枪在我身上,然后呢?你没有过程,你就找到不结果。」她笑了一下,开始往后退,直到周边的温度在一个不冷也不热的地方停下。「我就算给你枪,你又能怎么样?杀了我还是夏波?然后呢,秦家村这些人怎么办?」
她掀起嘴皮子,明晃晃的火光勾勒出嘴角的冷意。「不过是个窝里横的东西罢了。」
她噼啦啪啦地说了一通,或许是心情好了,又弯起了眼眸。密密的眼睫像是炭笔画出线,适中的眼白被挤得少了一半,原本不大不小的眼珠顿时就有些惊悚,眼眶里看上去全是一片黑。
「我的消息大半来源于秦苏,你与她关系好,她亲亲密密唤你姐姐,结果什么好都没捞到,反被人家将了一军。张雪,离开我后这三年你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了吗?」
「我以前怎么教你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则命在第一,你对我倒是活学活用,怎么对秦苏就心软了?就因为她是个孩子?」她声音本就轻,两人隔的距离也不算近,刻意拉缓的语调虽确保对方能听清但在这样的夜里多了几分阴森。「孩子又怎么样?当年你也不是孩子吗?」
「淡黄色的西洋裙,稀疏泛黄的头髮,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白色的蕾丝手套。你抓着一串糖葫芦,看见了一个乞儿眼巴巴盯着你。她衣不蔽体,浑身脏兮兮的还有一股恶臭,就因为她是个孩子,你同情她,给了她那串糖葫芦。」
「糖葫芦不好吃,就像是巧克力一样。酸涩的山楂,丑陋的外表被红色的糖浆包裹,甜滋滋的,多漂亮啊。你好心劝她慢点吃,别噎着,结果呢?」她盯着张雪不可置信的表情,一字一句道:「她推了你一把。」
「那时候元宵节,那年冬天格外冷,地上都结冰了。你那样瘦,明明是七八岁的年纪却因为常年卧床只有四五岁的模样。」火舌跳动的舔舐着黑暗,半明半暗的界限清晰地印在她脸上,冷白的皮肤,鸦黑的眉,殷红的唇。「冰水的滋味好受吗?」
「是你。」张雪不是傻子,在秦望舒刚说起时就隐隐有猜测,直到现在彻底确定。「那个乞儿是你。」
「是我。」她毫无愧疚地认下,甚至向下的嘴角都扬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样皮笑肉不笑,带了点真心实意地欢喜,就连嘴角处的小梨涡都若隐若现。「你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很重,几乎要死掉。」
她抬了下眉,迫人的眉眼松楞后少了些侵略的冷意,整个人神色看起来柔和不少。「你本来就是要死的人,重病缠身,纵使有家人呵护,汤药伺候也不过是拖上一段时间再死而已。早死晚死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没有听到张雪的回答,对方平静的神色不亚于现在她。张雪其实是个很浅的人,浅到她一眼就能看穿,所以她与张雪的交往永远都是简单的,不需要费心的,就能收穫成倍的果实——如果她愿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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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以一种大度的姿态避让甚至不着痕迹的护着张雪的小性子,尽管对方乃至周边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发现。她其实比张雪小上几个月,按理说她应该是一个被呵护的身份,但她独立惯了,总是下意识把自己放在了冲锋的位置,无关能力与责任。
「你后悔吗?」
童话故事里总是有着许多神奇的事情发生,或许时光倒流,或许起死回生,现实中的她们都不过是平凡而又普通的人,只不过是东风和西风的关系,但她是作者。她也有故事里那样的魔法,针对纸和笔的世界,她完全可以安排宿命,又将其颠覆。
「我不知道。」
秦望舒的问题实在很难回答,若是回到那天元宵节,什么都没有经歷过的张雪会十分讨厌,甚至用自己匮乏的词彙量去咒骂,但也只是这样,她不会想要一个乞儿死,最多能做的便是避开会发生的事情,或者冷冷的在地上丢下那串糖葫芦。
她做不出嘲笑,也做不出鄙夷,那时候的她实在是太干净了,她整日与阎王抢命,努力活着便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死这个字眼在她看世间里没有比这个更恶毒的了。她深知死的恐惧,深知死的可怕,便不会轻易地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哪怕当年的秦望舒差点害死她。
「可能就是命吧。」她低下头,这些过往的探究都在时间下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并且索然无味。「如果你想要让自己良心好受一些,那我可以伪善地告诉你,我不后悔,我很高兴自己能拯救一条人命,并且庆幸自己还活着,不需要以命换一命。」
「尽管那个人不需要我救。」
秦望舒没说话,她思考了半晌道:「要的。」
她看见张雪骤然抬起的眼睛,干干净净,像是涓涓细流里的鹅卵石——圆润,漂亮,清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或许对方不会相信,某些程度上,张雪在她心里确实是这样的形象。
「你不是她,所以不知道那串糖葫芦对那时的秦望舒有什么样的意义。」
她自第一眼见到张雪时,就觉得对方像是个精緻的洋娃娃。她儿时与母亲为数不多的几次出门里,有铺子售卖针线缝制的娃娃,不是什么好布,但针脚实在出色,勾得她心心念念。长大后,她通读圣经,知道了这是魔鬼的诱惑,俗称欲望。
欲望藏在心里,随着时间的酝酿,开出了一朵花。她还记得铺子里的娃娃,它们依旧勾得女孩子们心神荡漾,但已经不能让她泛起涟漪,她把目光投向了更加精緻逼真的西洋娃娃,但这些娃娃都比不上当年那个对她施放了一丁点善意的女孩。
女孩头髮稀疏发黄,一脸菜色,瘦瘦小小的模样像是猴儿。漂亮的公主裙在她身上一点儿也撑不起来,只让人觉得偷穿了大人的孩子。若是娃娃,她一定是会被留下来吃灰或是贱卖的那个,若是寻常人家女儿,只让人觉得命不长久是个赔钱货,可就算是这样,秦望舒也想拥有她。
她会给娃娃买很多小衣服,如果不合身,她会亲自学女红量身定做。若是女儿,她定是宠着哄着,命不长久也不是不能活,赔钱货就当打水漂买了一场镜花水月,空欢喜也是一场欢喜。
「你就当作是伪善,但我之前说的话,是真的。」她回想起那段记忆,时隔已久的情感被磨的只有很淡的一丝痕迹,其中的分量依旧让她触动。「我会保住你,不是说说而已的。」
「我是人,神没有过去,但人有。」她嘆了一口气,解释道:「如果不是那串糖葫芦秦望舒已经死了,她等不到教堂的收养,和你只能在地下相见。」
「别不信。」她笑了下,跃动的火光描绘着她的容颜,橘色的光显得她温情脉脉。「小乞丐是有心的,她做了那样的错事,心虚、愧疚、后怕都有,所以不信神佛的她开始每天求神拜佛。她被教堂收养后,存下了每个月发放的钱,分毫不差地给了女孩的父母。」
「你家挺远的,来回就要花去半天时间。那几年里我没给自己置办过一件东西,衣服破了穿别人剩下来的,鞋子坏了补补还能继续——」她没有多谈,轻描淡写地概括了那段难堪的日子,话锋一转道:「你读书的事我知道,包括留学,这些我都了解过,我写了信合着那些钱都放在了信封里。」
「你家境只是尚可,早年为你治病家底便空得差不多了。那场几乎要了你命的病——」她舌头舔过尖利的后槽牙,顶在了脸颊处的软肉。「我进教堂时,你父母正商量着放弃你。全家四口人,救你都要死,不救三个活,他们很爱你,但他们不止你一个孩子。你是幸运的,教堂那笔钱是及时雨,我承诺每个月都会寄钱,成功地把你从棺材里抢了回来。」
「他们很守信,这笔钱答应我花在你身上,就没有一点儿花在你弟弟身上。」她抿开浅浅的笑意,没有被肌肉压迫得眼眶露出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凌凌的,是与张雪一致无二的干净。「你在的报社是最大最有权威的报社,你有才而且留过学,但和你一样的女孩很多,她们都是高门小姐能给报社不少助力,权衡利弊,凭什么选你?」
「是你帮了我?」张雪艰难开口,晦涩喑哑的嗓音显示了她剧烈波动的心,毫不知掩饰。「你用教堂去压了报社?」
第40章 糖葫芦(下)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说完后整个人都透着股颓气。三年前的张雪是溪流,浅浅的一层清澈见底,三年后的她是干涸的溪流,鹅卵石失去了溪水的浸润洗涤,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布满风尘,变得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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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
秦望舒告诉自己,鹅卵石是石头,千万年才会有变化,三年的蒙尘只会让她避开心怀鬼胎的人。她还是自己心目中的洋娃娃,穿着漂亮公主裙,有着稀疏发黄的头髮,最丑、会赔钱的洋娃娃。
「不算压,我只是以教堂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达成了一些交易。」她利用自己身份的便捷,让出了一些可控范围内鸡肋的利益,换取了张雪光鲜亮丽的工作,这对她而言十分划算。「所以我说,我可能欠任何人的,但我不欠你的。」
张雪哑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心起起伏伏,像是泡在滚水里,一会儿烫得她立马要死去,一会儿又像是在冰窖里,冻得她也立马要死去。她不适宜地想起了一个词,冰火两重天,在这样算得上沉重的气氛里,她却要被自己逗笑。
「你不欠我的。」良久,她听见自己近乎嘆息般的声音。
在秦望舒的提醒下,她想起了以往忽略的很多不合理的细节,父母的薪水明明不高,给她的吃穿用度却无一不精细。大手大脚的习惯从儿时便不经意间养成,以至于在多大多数人看来极为优待的报社在她这里也不过尔尔,堪堪够用,仅此而已。
她看见了自己满是血色的衬衫和裙子,是时下流行的最新款。衬衫料子柔软舒适,里面还夹了一层御寒的绒,细细密密的一点也不比各种时尚的皮毛差。裙子看似普通拿在手里却极有分量,皮革特有的软糯中带了海绵的厚实,手指轻抚过稍稍有些摩擦的阻滞感,是上层富贵人家最喜爱的鹿皮绒。
她曾在报社社长身上见过,也不过只是一双小小的手套,而她却拥有一整条裙子,甚至衣柜里还有更多。她的心突然悬了起来,她印象中所有和善的同事和领导在这一刻都带上了虚假的面具,真实面容笼罩在教堂的压迫下,只有像弥勒佛般讨喜的笑脸。
「还有什么是真的?」她突然抬高了嗓音道。「我以为我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优秀应得的,应得的!」
「结果有一天,一个人突然告诉我,我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感动了老天或是我的父母不离不弃,而是因为她给钱买我的命。我上的学堂、我在国外增长的见识、就连我工作的报社,都是因为她,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才得到的。」
「她很厉害,我比不上她,任何一点都比不上。她是皓月,在天空上让星星都暗淡了,我只是萤火虫,只能活过一个夏季,生得平平凡凡,死得默默无闻,这样不好吗?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唿出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她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干巴巴的,比她平时故作的姿态都要丑,但她现在除了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更有一点儿尊严。
「我上的学堂是当地最好的学堂,我知道那一刻的时候,满心欢喜,我觉得,」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觉得张雪真棒啊,她可真是胸有沟壑不输男子。学校里老师都很喜欢我,我更高兴了,我想没准我以后也能成为一个大作家,再远大些没准能成为一代文豪。」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些悲锵。「我学习不是最好的,但我知道学校里有留学的名额,我也偷偷幻想过,没准儿——没准儿哪天老天开眼了,就轮到我了呢?毕竟我一直一直都这么幸运,为什么就不能一直幸运下去呢?有一天老师课后叫我,我有预感是留学的事,可真实现了时,我欢喜得觉得人的心怎么这么小啊,就这么一点情绪就塞满的要溢出来了。」
「尽管我知道留学的学费是自己承担,金额高昂,但我心里仍有侥倖,毕竟我的父母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果然,我如愿地出去留学了,我坐上了游轮,见识到了男女之间一种平等的关系,接触到了新奇的西洋乐器,感受过了纯粹的学术交流,那里的风景是那样美,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源于我的优秀。」
她睁大了眼,一向弱柳扶风般的外貌第一次显示出一点坚毅。「是不是只要是小美人鱼,她就什么都没有?她没有腿,需要找女巫去换,她想要见到王子,也要通过别人才能去宫殿,甚至她就连留在王子身边都需要他人同意,她的世界她的一切,就连她的情绪都是别人赠予的,那她为什么要活着?」
「我应该知道的。我文章做得那样差,主任那样严格要求的人没有直接批评,反而委婉地安慰我,我工作能力不行,经常自己的事没做完分担给其他同事,都是一样的薪水我却做得少,他们不仅不生气反而事事都让着我,我早该知道的。我张雪一点儿也不优秀,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父母生出的普通女孩,普通的人千千万万,我凭什么不接受,不承认?」
她说到后面,哑不成声,倔强的没留一滴眼泪,只是吸了吸鼻子。她想要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尽量体面一点儿,但她的手被绑住了,她只能任由它滑过人中,落到嘴里。咸咸的,不是眼泪却更加难堪。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小美人鱼要迎着暴风雨去救王子,成全他和公主,我要冒着死的危险去救你,成全你现在的地位,然后被你像傻子一样圈养起来,什么不都知道却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天王老子第一我第二。你会不会笑?偷偷笑我这个傻子,我觉得你所有的成就都来源于教堂的地位,结果我在别人眼中也是这样。」
「我后悔了。」她所有的情绪突然收敛起来,脸上的笑容和眼里赤裸裸地流露出蜇人的恶意。「我就不应该给你那根糖葫芦。没有小美人鱼的王子只会死在大海,哪还有什么公主,没有那根糖葫芦的你,就应该像一条癞皮狗一样死得发臭,然后被苍蝇叮咬,野狗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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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不会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我厌恶你厌恶的巴不得我直接在那场病死掉!」
她还是做不出诅咒人去死这种举动,就连说话都是往自己身上拦。这个世界何其大,她见识了两片完全不一样的天空,知道了许多大道理,她应该明白退一步海阔天空,但她仍是气得浑身发抖,面前的路被她越走越窄,崎岖得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或许她吃的穿得用的都是秦望舒给予的,只要对方一句话,她就要脱光了滚出去,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骨气。这点认知让她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像是在太阳底下快要渴死的鱼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汪水。
火光在她眼里跃动,像是阴熄的火,看似熄灭了,一旦接触到空气立马就会变成熊熊大火。
秦望舒恍惚了一下,随后她轻轻笑了起来。她抓起披散的头髮,从口袋里拿出一块丝巾,就着头髮绕了几圈,手指灵巧地打了几个结。世间上有很多东西都无法用语言去解释,在多个巧合下成了必然的结果。
神父不理解一个糖葫芦之恩为什么值得她这样报答,主教认为还多了的恩情完全可以反制回去,就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不完美、甚至乏味的张雪如何值得她这样相待。她思考了很久,只能说命运。
命运会安排世间上所有的浩劫都是坏人导致的,而拯救世界的英雄也会应运而生,就像是黑夜与白天,影与光,阴与阳。所有的因果关系,都是一啄一饮间早已安排好的事,她不管反抗与不反抗,两种结果都早已经写好和註定。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昏暗的光线下只有莹白的掌心,没有什么血色,凑近了隐约可见其中纹路。干净的几条主线,一条自食指缝的掌纹凌厉地划过整个手掌,把所有的主线连在了一起。有瞎子说,这主财,说她财运亨通,有高僧说,这主权,说她大权在握。
漂亮话没有成本,嘴皮子一碰便是一箩筐,她听得高兴满意,却也没有多给一个子儿的赏钱。世间辛苦钱千千万万,吃这口饭的连看人的本事都没有,还出来混什么?
她合起手掌,道:「我骗了你。」
「你父母不爱你。你重病时他们心思都在你身上,惯性使然有钱便治。你身体好些后,他们得以喘息就动起了钱的主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其实很好猜。我不在乎你父母是不是害怕,也不在乎你弟弟是不是嫉恨,对我而言,他们只要装得像,我就当作你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你们一家也幸福美满。」
「过程或许会有偏差,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她转过头,看向窗户,月色照不进屋内,只在外面展现如水的温柔。她又勾起嘴,火光灼灼映出了她的酒窝,摇曳的影子像是里面盛满的美酒。「人是一面镜子,你礼尚就照出我往来,你□□我便腹剑,孰轻孰重谁也说不清,但是吃什么都不能吃亏。」
她的话落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夜里,等突然停下时一切都呈现出死沉的可怕。原本被话语声概括的细节,都在这一刻清晰的、放大地展现出来。
「叩——叩——叩——」敲门声一声赛过一声,由远及近。
秦望舒在嘴上比了一根手指,小声道:「你听见了吗?」
她扫了一眼手錶,目光落在了张雪满是惊恐的脸上。现在正是凌晨三点,过了最深的子时,万物俱静,正适合百鬼夜行。
「它在敲门。」她抬起脚跨出一步,又很慢的放下,轻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动作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我们刚到秦家村那晚,也是这样的。」
「它有一张脸,脸上没有五官,我和你怎么描述的?」她缓慢地向门逼近,伸出一只手按在了木门上。「世间的一切都是源于生物的进化,神是进化的更高级的人类,传说里的山精鬼怪是动物的进化,而山神像是医学上的某种畸形。这种畸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动物,就像是视力不好的眼镜蛇用舌头去感知生物的方向,狼与狗都同属犬科,驯服了是狗,吃生肉的叫狼,但我都称其为畜生。」
她的话刚落音,就感觉到手按的门一震,接着刺耳的爪子声响起,在木门上竟有些意外的好听。
张雪的头已经摇成了一个拨浪鼓,眼里的恐惧和哀求溢于言表。秦望舒没说话,指了指仍在熟睡的夏波,她在空中画了一个问号。
张雪一愣,她突然意识到她们之间说话的声音虽然轻,但同处一室也实在不算小,尤其是这样密集的对话里,别说是夏波这样警觉的人,换作是任何一个正常人也该醒了,可他却还在睡!
火堆因为长时间没有添柴,火光渐小,最后只剩下一根残存了一点儿的木头。火焰顽强地寄居在上面,但怎么也掩盖不了即将要熄灭的事实。夏波的脸已经大半都在黑暗之中,俊美的皮囊在灯下是越看越美,可张雪已经没了欣赏的心思。
抓门声越来越想,伴随着砰砰的撞门声,明明黑得看不见,张雪却感觉自己看见了在摇晃的木门。秦望舒还站在门前,一只手仍是按在门上,门不厚是寻常的薄木板,她甚至有种与山神手碰手的错觉。
她歪了歪脑袋,伴随着最后一丝火光的熄灭,她彻底消失在黑暗里。张雪豁的就慌了起来,她顾不上外面的山神,壮着胆子叫到:「秦望舒?秦望舒?秦望舒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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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她的是山神更勐烈的撞门声,有那么一瞬间,张雪觉得下一秒山神就要破门而入。她哆哆嗦嗦地挪动的屁股,她被绑了手,在没有人帮助下根本无法自己站起来。她记着夏波的位置,只是隔了一个火堆并不远,她伸直了脚到处乱碰。宽大的裙子带到了燃烧完的木头,沉闷的咕噜被掩盖在她如雷的心跳下。
她记得夏波就在对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没有她腿长,可对方却像是消失了一样,她什么都没碰到。「望舒,望舒你别吓我,我害怕!」
她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可还没等到秦望舒的回答,门就「嘭——」的一声被撞飞。温柔的月光流淌在地上,娇羞地泄进屋内一丝,不亮却也勉强可以视物。她看见了一个黑漆漆的身影,紧接着一股臭味飘进来,她下意识屏息凝神。
黑影在门口左摇右摆,迟迟未进来,像是在确定方位。守在门边的秦望舒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她借着那丝月光向夏波处看去,却发现只剩一堆稻草。她瞪大了眼,震惊间乱了唿吸,等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山神对准了她的方向,一摇一晃地走来,步伐缓慢又坚定。她心如脱兔,快得她怀疑要跳出自己的胸腔,但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或是动作,只能伸直了背慢慢地靠向身后的墙。人在逆境中总是会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潜力,满地的稻草她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全程无声。
但她不敢松气,山神仍在逼近,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心跳声太大了,让对方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她胡思乱想着,一只手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她肩上,她浑身一僵,高度集中的精神崩得像是随时要断掉的弦,只是这么一下,背上就出了一层白毛汗。
「张雪。」她听见秦望舒的声音,平静又冷淡,上扬的语调里似乎是带了些笑意。
离她不远的山神脚步一错,突然向她扑来,而就在这一剎那,肩膀上的那只手也狠狠向前一推。
第41章 噩梦(上)
秦望舒感觉自己站在一片光中,高大洁白的圣母玛利亚在金色的阳光下被渲染得像是天神下凡。她就站在神像下,仰起头,与俯视众生姿态的玛丽亚对了个正着。
「孩子,神不可直视。」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不是神。」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一般,教堂的穹顶十分高,拱形的尽可能在视觉上营造出高大与渺小的错觉。「她只是升天的鸡犬,因耶稣而得道。」
她转过身,看着一身庄重肃穆教袍的神父。他们都在金色的阳光中,巨大的窗户和洁白的墙壁把一切都渲染得像是天堂。
「没人见过神。」神父手里捧着一束百合,娇嫩的花瓣上带着新鲜的露水,像是熠熠生辉的宝石。他越过秦望舒,庄重、虔诚地把花放在了玛丽亚的脚下。「或许神存在,也或许神不存在,但没有亲眼见证前谁也不能否认。」
玛丽亚的脚下已经堆满了百合,她像是脚不沾地的天人,空洞的眼眶甚至比不上山野间被点了睛的野神像。她扯了扯自己宽大的衣裙,碰上了微凸的肚子。
「一个虚假的谎言传承了几千年,这是精神上的疾病还是一种神权的控制?」
神父已经很苍老了,他是典型的西洋人长相。年轻时璀璨的蓝眼睛已经变得灰暗,像是浑浊的颜料,但他的眼白却很干净,配上满是皱纹和斑点的皮肤,只让人觉得慈祥。
他的头髮和眉毛雪白,在充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银色,就是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世间从不缺智者,自欺欺人也是一种智慧。」
她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看见了自己脚上宽松的软底鞋,这是她腿酸胀后神父找人定做的,不方便外出却很适合室内。她刚刚的话已经触犯了教令——质疑神、否认神这两项的罪名远比亵渎神灵来得严重。但她知道,神父的见识与智慧远比他身上的教袍来得宽容。
「上帝是耶稣的父,耶稣以神之子的身份在世间传播信仰,肉体凡胎这是人。他歷尽磨难荣归父的怀抱,捨去一切束缚这是神。」他从怀中取出一条银质的项鍊,十字架上雕刻的是最为经典的耶稣之死。他放在掌心,递到秦望舒面前。「你在直视他。」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面容狰狞痛苦,恍如死前的挣扎吶喊。她抬起眼,神父的面容安详宁静,像是一汪深潭,又像是广阔无边的大海。「他若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他?」
「是他在看我。」她肯定道。
「神与人并无不同。」神父拉起她的手。女孩的手掌纤细,手指纤长,在食指处有明显的茧子要比其他手指粗一些。他把项鍊放在了她的手心,握着她的手合上。「我的教父曾把它赠与我,带着神和他的庇佑,现在我把它赠与你,带着神和我们的庇佑。」
「我会看着你,就像是他看着你那样。」他摸了摸她的脑袋,蓬松的髮丝被太阳照得暖暖的,手感十分好。神父只是浅尝即可,他道:「神会注视、聆听他的每一个信徒。」
秦望舒突然笑了,她把项鍊戴在了脖子间,银制品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但在这过于耀眼的教堂里一切都柔和温暖起来。「我看了《生物进化论》,没有比这更好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了。」
神父灰暗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变得温和。「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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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化史上,人类不是终点,相反只是个起点。」神父拨了拨她的项鍊,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却让人感觉到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宇宙浩瀚无垠,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就连神也无法预测。」
「神不是无所不知而又万能的吗?」她牵起嘴皮子,以往只会埋藏在心里到死的话,在这段日子里逐渐的控制不住。她有所依仗,所以肆无忌惮。「他也会不知道未来?」
「只有迷茫的人才会想要知道未来,神并非迷途的羊羔,信徒也是。」他的视线划过她的脸,继续向下,最后落在被衣裙掩盖的肚子上。他交叠在腹部的手掌微动,似乎有些想法最后又归于平静。「羊羔需要灯塔,于是世间有了神,神说世界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耳边的铃声还在继续,不是教堂浑厚的铜钟,有些像是笛声——笛声。秦望舒突然皱起眉,她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可细想时又只觉得陌生。
「你要照顾好自己。」神父见她皱起眉,又继续道:「人生来皆有罪,你所想也是罪,即是罪恶,不过两害取其轻。」
他的视线依旧落在她的肚子上,他沉默了一瞬,又抬起眼,灰暗的蓝色是大海的颜色,它孕育了生命,包容了所有生物的对立和统一性,或许会有可怖的暴风雨,但更多的是如碧洗的蓝天。
「我不日将回归父的怀抱,」他看着对方突然睁大的眼睛,抿着嘴继续道:「我的宝藏埋藏在智者的脑海中,祝她平安。」
神父的身影掩在光下,朦胧成一片像是要羽化成仙。秦望舒眯起眼,隐约间她见到神父开开合合的嘴似乎又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她似乎也说了什么,还是听不清,像是一场默片,只有那耳边的笛声越来越清晰。她看见神父被光吞噬,连同发光的玛丽亚,在极为耀眼的一瞬后,整个世界像是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秦望舒——」
她勐地睁开眼,就看见夏波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她睡得很沉,甚至梦到了以往的事情,梦里真真假假夹杂着她也无法解读的事,但——她推开夏波的脸,极为冷静道:「张雪不见了。」
她不过才被叫醒,黑漆漆的眼里像是清醒许久。耳边的笛声还在继续,没有梦里那样清晰,若隐若现得像是迎面的春风,温柔的像是幻觉。
「昨晚我睡着了。」夏波一脸凝重,玉面似的脸蛋都像是蒙了一层灰。「我醒来时铜牛已经在奏乐。」
秦望舒坐起身,她身上披着风衣,身旁是已经燃尽的火堆,空气里冷得彻底。她穿上衣服,内缝口袋里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小小的响声,她恍若未闻,专心系腰带,只在挽起袖子时,瞥了眼手腕间的表。
「这是第一次。」夏波拎起装水的瓷水壶,里面撒了糖在干后有些粘,尤其是壶嘴。「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睡着,这不合理。」
「你意思是他们对我们下了药。」她拍了拍风衣,精准地摸到衣内的枪。盖了一晚上,冷冷的金属上有一层淡淡的暖意,是她的体温。「这不合理。」
「水是你要来的,连带着水壶一起。如果要动手脚也是你嫌疑最大,」她顿了顿,夏波皱起了眉,仍是没有打断。这是个耐心的男人,他在倾听。「秦凯不知道你会找他要水,就像是一场赌博,你不能把渺小的希望寄託于庄家会给你放水。」
「一个秦家村,选择太多了。」她看见了那盆洗头的水,放在光线最好的地方,面上浮着一层血色,动也不动,像是凝固的颜料。「昨晚张雪睡在我身边,我们披着风衣,风衣里有枪。」
「一把枪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她从暗处走到明处,才注意到门后落了一迪散乱的木头。「上了子弹的枪,睡熟的三个人,是我的话,你根本没有醒的机会。」
秦望舒把夏波要开口的话全部堵死在肚子里,他清楚对方说的都是真话,但他不知是夸赞还是讥讽道:「那我还应该谢谢他们的善良?」
「如果你愿意这么想的话。」秦望舒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她走到门前,蹲在散乱的木头处,暗近距离下她清楚看见了地上浅浅的小土坑,一排整齐的木头正好落在上面,长度刚好抵着门。她捡起一根,手指顺着小土坑边缘和里边摸索,好一会儿才道:「这个房间是特制的。」
夏波冷笑一声,没好气道:「我长了眼睛,会自己看。」
秦望舒不以为,她反嘲道:「那你这双眼睛,看起来和瞎了也没什么区别。」
「这门是双开的。」她把手里的木头扶正,斜着镶入土坑,不注意下只觉得刚好。「你昨晚想做个预警,木头是这样抵着门,你看现在。」
她放了手,木头没了支撑立马倒下来。她抬起眼,「还不明白吗?这些坑的大小变了。」
「你什么意思?」
「正常的门往里面开,这些木棍会死死抵在门后。若是往外开,木棍就会直接掉下来。一样的长度,位置不同,多出来的长度想要放下只能大力把木棍往后推——」她做了一个示范,漏斗形的小土坑在她用力推搡下,刮出了一层薄土,与地上的小土坑别无二致。
「你对秦家村很熟悉。」夏波明白了她的意思后,没有顺着秦望舒的思路往下走,反而是摸索着门与门框的相接处确定真假。过一会儿,意有所指道:「聪明是天生的,人生而不等体现在很多地方,你很聪明,但没到这个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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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怀疑我和秦家村有龌龊?」她大胆地迎了上去,不等夏波解释,自顾自道:「秦家村姓秦,我也姓秦,听起来是这么一回事。但做事讲究一个目的和动机,秦家村的动机和目的很好猜,那我的呢?」
「秦望舒。」夏波语气认真。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不过是二十一岁的年纪,换作大多数女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为生计奔波的劳碌让她们脸上爬满了愁苦的风霜,但她皮肤却光洁细腻一如豆蔻年华。
她的手指是用来弹钢琴、写诗,註定不会被柴米油盐熏成黄脸婆,她的身段纤长窈窕,绝不会因为粗活累活磨得敦实圆润。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女人,不会知道生活的苦难,更不清楚飢饿的滋味,可笑他竟然信了她之前的话——与狗抢食,舔舐地上乃至鞋底的残渣。
「我不是张雪,这些骗不到我。」他看见秦望舒眼里有些疑惑,似乎是真不懂他的话。他掰开、揉碎道:「铜牛的消息从哪里来的?」
她眼里似有一道幽光闪过,在暗处的眼眸深得像是能吞噬光。「这次行动是叶大帅组织的。你是他的手下,金依瑾和蔡明是金家,我是教堂,张雪是个添头。一支队伍五个人,三个势力,不说拧成一股绳至少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问我消息从哪来的?」
「叶大帅不信你,教堂也不信我,金城怕死,我们都是被发配边疆的人。」她抿嘴一笑,嘴角边的梨涡若隐若现。「你说金家与和叶大帅之间有合作,我信,继承人与叶大帅有矛盾,我也信,但有一点你别忘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儿子与老子开门关门始终都是一家人,你算什么,金家算什么,教堂又算什么?」
「叶大帅身体再不济也是外强中干,可满城百姓却都知道他要不行了,人之将死,百无禁忌也念起了鬼神,不然铜牛的消息怎么会送到他手里?」她嗤笑一声,弯弯的眼睛像是狐狸,戴着一张笑脸并无半点笑意。「秦家村是个局,别人做好的局,就等着我们一脚跳进去。」
「我来时就已有准备,我们这些人逃不脱,但张雪是无辜的。我本不想她牵扯进来,可她被我惯得不知好歹,人总要为自己的任性而买单。我身居高位,权力在握,教堂有人视我为眼中钉,欲要除之后快,夏军官呢?夏军官又是挡了什么人的路?」
「继承人,还是叶大帅?」她挑了下眉,完美的假面里像是注入了灵魂,变得鲜活而灵动。「教堂的手很长,远比你想像中还要庞然大物,我既然能知道叶大帅与继承人不和,教堂岂会不知?教堂既有能力三番四次破坏继承人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做掉他——又谈何难?」
「有些消息的走漏,不是意外,而是消息本身就是一个局。夏军官性子单纯炙热,身在局中不自知可以理解,但夏军官一定听过丛林生存的法则。」
她站起身,拍了拍夏波的肩膀。她的手指纤长有力,一下子就摸到了对方衣服下强壮的骨骼和有力的肌肉。她眯了眯眼,幽微的光线下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老虎一窝会生好几个虎崽,虎妈妈通常没有精力养活所有的孩子,所以在出生时它就会辨别孩子身体的强弱。身强力壮的,每次餵食时优先,体弱多病的註定难以养活,大多放任不管留作备用粮。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丛林法则如此,人也如此。叶大帅手下养了一窝人,关系近的是虎崽,流着自己血的身强力壮,其余体弱多病。」
「权力的更迭总是难免腥风血雨。我十八岁时,神父去世。教堂最高的职权者是主教,他手下有无数的神父。我的神父是千千万万中之一,索性神明垂怜,善人之名让他成为了教堂的门面,原本牢不可破的权利一分为二。可自古便是一山不容二虎,到嘴的鸭子岂有吐出来的理?」
她面容是苦的,自生下来产婆见她向下的嘴角就直言她日后命苦,长大些后,父亲不疼母亲不爱,似乎印证了这点。之后母亲去世她沦落成为乞儿,又被教堂收养,看似苦尽甘来,但制度森严吃人的教堂又怎会像是表面上那样光鲜亮丽?
「主教好战是鹰派,神父为人宽和是鸽派,我在夹缝中生存,是第三派。」她之前与夏波交换消息时,为了安抚对方便率先说过自身立场。她说过许多话,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太多以至于她也分不清。「教堂的第三派很多,不想捲入两边的争斗,都是抱团取暖的可怜人。」
「神父去世后,主教迫不及待想要收回另一半权势。父对孩子总是宽容的,神之子耶稣死褪去□□飞升天国,我的父也给他的孩子留下了惊人的宝藏。」
「身怀宝藏,群狼窥伺,细微谨小是应该的。」她仰起头,看着夏波。漂亮的眼睛有着极为流畅的线条,优美柔和,是女性魅力天然的体现,只可惜锐角过多,少了几分亲和。「我并非给自己找藉口开脱,而是告诉你,我嘴里也是有真话的。」
第42章 噩梦(下)
夏波有瞬间动摇,但他又立马冷静下来。「那张雪呢?她怎么解释?」
「伟大的目标从不缺牺牲者,维新变法也从不缺流血者。这些开拓者的创举我们将牢记在心,若有一天我荣幸成为其中一员,我亦是义不容辞。」
夏波看着秦望舒的嘴,一张一合间便吐出一番感人肺腑的说辞。淡粉色是枝头刚冒出的花芽,鲜嫩得还无法向世界展露自己。一朵花未开时,未知的一切便让期许由七分满了三分,一朵花开时,过高的期待让十分降成了七分,他不是喜欢花,只是喜欢自己想像中的那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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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极大的克制,搜肠刮肚用尽了他的墨水道:「好一副尖牙利齿,满嘴的情怀大义,一心的世俗名利,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有半点儿真话吗?」
姑娘家总是面皮薄的,尤其是读书多的。她参加过以文学交流为名的沙龙,大多都是名门家的千金,性子开朗,热情洋溢。良好的学识让她们出口成章,优秀的家境让她们自信满满,每一个都是花园里绽放得最美的那支,远观极美,近看却浑身是刺,武装到了牙齿。
「你信就是真话,你不信,我说得再真也没用。」她想,自己与她们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在花园里,只是她出了墙。「张雪是个成年人,她知道自己前行的路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要承担的后果是什么。至于我的为人,张雪比你清楚。」
夏波沉默了半晌,主动低头。他道:「你们的家事我不参合,也由不得我参合,我只想知道叶大帅的事,教堂插手了多少,你又插手了多少。」
他不提真话与假话,态度极其端正,是求人该有的模样。秦望舒歪了歪头,若有若无的笛声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她醒来时特地看过时间,八点多一刻,算上她在睡梦中的时间,笛声大约响了半小时,与第一天晚上一致。
若她猜得不错,很快就会有人来开门。而她要是不想回答,完全可以找理由拖延时间,但她只是斟酌了几分,便开口道:「教堂不会主动插手任何事,除非有人相求,不然违背教令。继承人没有在教堂过明面,会给面子的只能是叶大帅。」
「浑水摸鱼,教堂是摸鱼的手,大帅府是鱼,我——搅浑的水而已。」她退了一步,两人间维持在了一个安全的距离,但她的手放在了身后,算表示自己的诚意。「等出去后,我们把水壶与木盆还掉,去找秦苏。」
夏波本还想问更多,但秦望舒突然转掉的话题,让他不得不放弃之前的打算。叶大帅的事情还远在后头,当务之急是秦家村。但他已经失去了与秦望舒你猜我猜的兴致,直接道:「秦苏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她笑了下,指着铜牛所在的方向道:「昨夜的火熄了。」
「不可能。」夏波下意识反驳道。「我在你之后睡着的。」
「我半夜醒来过,凌晨两点,一天人最为疲惫的时候。」她见夏波不信,又指着一处木墙道:「这块墙面与木条相接处有一条裂缝,裂缝里面的木板最薄,被我捅了一个洞,恰好能看见铜牛。」
夏波抬眼望去,木墙那块陷在暗处,别说洞就连墙也不大看得清。他见秦望舒一脸自信,心知她虽满口谎话,却也分得清轻重疾患,便道:「火熄不熄,都是秦家村一张嘴皮子的事,你还能翻了天不成?」
「两码事。」她语气里带了些笑意,捏了捏自己的鼻尖。「铜牛腹下生火一事,刨除百年前的老皇历,秦家村在一个月前才开始。原因是那日山神来了,所以秦老爷子试了铜牛腹下烧火,结果真奏乐了。」
「我本以为山神是骗人的幌子,秦苏却与我说她儿时见过山神的朋友都不见了,她也曾见过山神,但嘴风紧骗了过去,活到现在。」她语气有些意味深长,漆黑的眼里似乎有惊天骇浪在翻滚,但又干净得能照出人。「山神在秦家村出现的时间也有好些年头了,吃人不是第一回 ,为什么腹下生火一事才从一个月前开始?」
「夏军官想过吗?」她的笑像是淬了毒的钩子,明知有危险却仍是勾得人不由自主上钩。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就没想过让对方回答,只不过恰逢气氛正好。她不拿乔:「两点,一个月前有人来过,是找秦老爷子的。山神不是秦家村圈养的,是秦家村某个人的私有物。」
「我们现在算作是盟友,」她看着夏波,见对方没反对又继续道:「属一方,一月前来找秦老爷子的算是一方,秦家村又是一方,控制山神的又是一方。三方势力按理说应该是互不相干,但山神出动,人失踪,铜牛响,这三件事连在了一起,不是有两方势力勾结,就是还有第四方我们不知道的人。」
她顿了顿,肯定自己的判断:「是第四方,有人故意把这些事情绑在一起。」
夏波动了动眼珠子,秦望舒分析的时间里,他都尽可能地保持了沉默,充当一个完美的倾听者。他不是没看见对方干涩的嘴皮子被舔了又舔,只是他消息到底没有秦望舒灵通,与其一抓瞎还不如选择被骗。
是的,他做好了被骗的准备。
他们的结盟过于草率,彼时勉强算作是对等,维繫着可怜的盟约关系,而此时彻底不平等下,他不觉得对方有全盘托出的觉悟。真消息会有,但到底几分真假只能由他自己判断,索性秦家村的事他也知道不少,其中的弯弯道道稍加思索便很快有了计较。
秦望舒说着,他脑中飞快分析,到最后让他惊讶的是,对方竟然没说谎。他又想起秦望舒不久前说的话:她也是会说真话的。他觉得有些好笑,死者为大,于是将死者之言也善,可两者之间并没有任何联繫,不过是打了牙和着血往肚里吞罢了。
「你有目标了。」他想了想,道:「秦奶奶。」
「是个不错的突破口。」他见秦望舒眉眼有些松愣,笑道:「怎么,就允许你有消息来源,我没有?」
「不。」秦望舒说了一早上,她嗓子已经有些发疼,缺水之下让她声音有些干哑。「我只是觉得应该重新评估一下我的盟友。弱国无外交,什么样的价值配什么样的话语权,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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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刚落音,就从外边响起门闩转动的声音。他们早在来人时就听见了脚步声,展开没多久的话题,在三言两语中交代了个干净,掐好时间结束。
「吱嘎——」一声,门被从外边推开,大片的光落进来,让已经习惯了偏暗环境的两人都下意识比起眼。秦望舒要好一些,她在光亮处站了许久,眼睛已经适应,只是在开门那一瞬眯起了眼,仍是看清楚了来人,以及跟在秦老爷子身后的秦苏。
「张雪呢?」秦老爷子扫视了一圈屋内,只看见夏波和秦望舒后,明知故问道。他腰杆上别着根菸斗,像是扬眉吐气了,面上虽然不显,但话语里满是得意。
「这不是您想要的结果吗?」回话的是秦望舒。她看见了满脸忧心的秦苏,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护着她的张雪。她怕对方坏事,便道:「铜牛大仙都奏乐了,山神带走的人还有办法回来吗?」
「没法子。」秦老爷子立马道。他看见地上散落的一堆木头,伸脚踢了踢,好巧不巧撞到夏波腿上,哐当一下又掉在地上。他点着这些道:「你们造的孽,收拾干净再出来。」
说完,身子一转,直接走人。
夏波垂眼看着脚边的木头,还不等他有反应,秦苏突然扑了过来道:「我来捡!」
她的动作又快,声音又大,在这沉闷的屋子里像是砍过的斧子,说不出的突鄂。她见两人表情,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想要补救。可她到底不是巧舌如簧的人,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捂了自己的嘴,闷头捡柴。
她最先捡的是夏波脚边的,捡时颤颤巍巍地抬了下眼,见对方面无表情又立马换了个地方。地上的木头不少,夏波做预警时花了些心思,他见秦苏干活也没一点大男子的自觉,两腿一迈直接让出块地儿,自己到门外等着。
秦苏见他走,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她见秦望舒笑眯眯的,挨了过去,小声道:「我昨夜没睡。」
秦望舒露出毫不掩饰的诧异,下一秒拍了拍她的肩,鼓励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听见了敲门声,和前天夜里一样。」她个子纤细,地上的柴全部捡起抱在怀里有些吃力,看着就让人有欺负孩子的罪恶感,可秦望舒铁石心肠,一点也没有搭把手的意思。「我躲在窗户边没敢多看,昨晚的月色太好了。」
她怕一个不小心怀里的木头都掉下来,便慢慢地朝屋里挪去。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秦望舒听得见,屋外的夏波耳目灵敏,也不例外。
「我看见了一个影子到这里来,不是山神,是人。」她抬起一只手,一根根把木头堆在整齐的柴火上。随着重量的减轻,她整个人身子舒展起来,声音听着也似乎轻快了些。「他抱着姐从屋子里出来,先是去了槐树下,过了一会儿后就往村子深处方向走了,他走时还有个影子,太远了我看不清。」
她把木头全部放完,转过身看着秦望舒,犹豫道:「山神——是村子里人养的、是吗?」
「不是。」秦望舒没想到秦苏会有这样锐敏的直觉,纵使知道这个小姑娘与秦家村一切的阴谋都无关,利弊在她脑中飞快闪过,最后天平一端被重重压下。「没人说过山神只有一个。」
秦望舒看着秦苏带着婴儿肥的面容,告诉自己,她是个孩子。无关利弊得失,孩子就不应该被牵扯到成年人的世界。她伸手在对方脑袋上摸了摸,像是教堂门前到点来吃饭的流浪猫。
「你很勇敢,但下次这样危险的事还是不要做了。」秦苏给出的消息帮助无疑是巨大的,她之前的猜测进一步得到了证实,甚至她得到了更隐晦的提醒。
她迫切地想要与人分享,但在出门看见夏波那张脸时又冷静下来。「我要去铜牛那里看看。」
她抛出一个试探,意外的夏波没有接。他看了眼秦苏,小姑娘识趣地走开,他才道:「你觉得她的话能信吗?」
夏波的警觉来得没有由头,却又恰如其分。秦望舒谨慎归谨慎,但她本质上是个赌徒。「在这里还有什么可信和不可信的?总归比我的话要可信。」
她开了一个不恰当的玩笑,夏波不觉得幽默,他甚至没有接话。秦望舒等了一会儿,见他依旧没有反应,转身就要走,他突然道:「我怀疑山神是人。」
秦望舒的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放下。她的声音从嘴边飘出,传进了夏波耳朵里。漫不经心的,带了点儿笑意:「还不算晚。」
夏波愣了下,突然握紧拳头。他见秦望舒和秦苏走远,两人背影渐渐缩成指甲盖大小,反身就进了屋子,直奔秦望舒指的那面墙。
木墙与木条相接处完好,满是铁锈的钉子被弯着打了进去,露出半个狰狞的身子。他不信邪的伸手指去摸,只蹭了一层厚厚的灰,别说秦望舒口中那个洞,就连裂开的缝隙都没有。
他恨恨地捶了一下木墙,转身就走。木墙摇晃,原本完好的相接处突然松了,露出最里边的一个小洞,光透过期间射了进来。
秦望舒手里拎着个木盆,瓷做的水壶给了秦苏。她本计划着去找秦奶奶,可秦苏意外的消息让她暂缓了计划,她拉着秦苏去秦凯家还东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除了最初见面时提过张雪外,两人都下意识迴避了这个名字。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关了他们一晚上的木屋。秦苏拉了拉她袖子,她转过头,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中笑得很是愉悦:「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大概就是——我又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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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三天(上)
秦望舒停在了栅栏前,秦凯在里面打铁,叮叮噹噹的声音传来。她端着看不出颜色的木盆子,尽管里面的血水已经倒干净了,但木盆底下仍是结了一层痂,黑黑的有些泥泞,看着很是噁心。
「你回去吧。」她挡在了秦苏身前,极为自然地拿过对方手里的瓷壶。她堵在门口,态度不容商量,高挑的个子把秦苏遮得严严实实的。「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和。」
她说完,见秦苏仍在犹豫,又笑了下道:「好奇心重要还是命重要?」
秦望舒这话一出,秦苏抿了下嘴,没有任何挣扎,直接转身走人。她看着秦苏背影渐远最后彻底消失,才放心进去找秦凯。
「我来还东西。」她走到炉窑前,举起木盆挡住了秦凯正在敲锤的农具。「谢谢你昨日的茶壶和糖水。」
她托着木盆两侧,茶壶被放在了里边,因她的举动差点儿撞到秦凯脸上。她身上依旧是昨日西式进步女性的打扮,但衬衫和风衣上都带着大片干涸的血迹,有些吓人。
秦凯看了她一眼,视线越过她落在空荡荡的院子,只是一秒,又极为自然的收了回来。「木盆不是我的,茶壶用完放屋子里就行了。」
「那怎么行?」秦望舒退后了一步,像是没听出他话里赶人的意思。烧红的铁带来滚滚的热浪,烤得周围的空气像是沸滚的水,她仿佛能听见皮肤滋滋的冒气声。她看着秦凯,脸上笑容浓淡合适,连最严苛的政客也挑不出毛病。
「糖水被我们喝了,是我们承了你的情,你不计较是大度,但我不能失了礼数。」她颤了颤眼睫,目光清明,不卑不亢。「说来惭愧,在路上时我本想用钱财就此了结,可临门一脚又想起件事。」
她手上的动作一改,从托转为抱,不着痕迹地又退了两步,使两人间的距离卡在合适又至于让自己过分热的位置。「饴糖虽不算少见,但秦家村偏僻,下山进城不是件容易的事,用钱概括实在偏颇,不如以物易物。」
「你要拿什么来换?」兴致缺缺的秦凯突然出了声。他撑着身子去拿墙边的拐杖,他生得高大,又因为常年打铁身材健硕,光着的膀子呈现出一种健康的褐色。「城里东西多,稀罕宝贝也不少,但在山里一文不值。」
「山里养人,靠山吃山,什么都不缺,还不如钱这样的俗物实在。」他拄着拐杖走到一个装满了清水的木盆边,捞起里面泡着的毛巾,两手一拧,哗哗的水声响起。「山里一颗糖,你有多少钱买?」
「那得看你报价。」
他甩了甩手,背对着秦望舒用毛巾开始擦拭身体。褐色的肌肤因汗渍像是涂了一层油,分明的肌理是最原始最野性的诱惑,但凡换一个场合,秦望舒都能颇有兴致欣赏一番,甚至毫不客气地吹上一声口哨。
可现在,她的目光依旧落在了秦凯结实的背嵴。□□的吸引随着毛巾每一次落下都寡淡几分,他擦得细緻又从容不迫,一点儿也不羞于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身体,到最后干净得像是洗了一个澡。
这是个讲究的人。
没有强撑的面子和后天的别扭,是与秦苏家里一样,润物细无声的一种渗透。像她手中的青花瓷壶,也像是收拢茶具的木托盘。
「你身上所有钱。」他转头咧嘴一笑,牙齿是天生天养的不整齐,有些自然的泛黄,明明是最贪婪不过的话,但在这张有疤的脸上却又极为适配。
他见秦望舒陷入了沉默,也不甚在意,继续道:「小姑娘家要面子也正常,但我从来不会当真,少说大话,来点实在的就行。」
他给了秦望舒一个轮子,顺着坡儿往下滚,坡下的秦望舒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接住,这事就能圆满落下。这不仅是个讲究的人,还肚子里有些墨水。
「巧了,我身上没带钱。」直冲的轮子要撞上她胸膛,她挥手甩开,毫不留情。「山里一颗糖不好定价,是算上了人力和时间,溢价太高,但以物易物就没有这个烦恼。」
「我没有饴糖,只有巧克力。」她勾起一点嘴角,弧度微妙。
他上半身的汗渍已经擦干净,清爽的肌肤裸露在外,他抓起那件打了补丁的背心,往身上胡乱一套,也没系扣子就架着拐杖过来道:「巧克力?那我可得了大便宜。」
秦望舒的眼睛弯了弯,白腻的脸在这一刻显得苍冷,是黑白两种色彩的极致对比。「可它被拿走了,那个人你也认识——张雪。」
拐杖戛然而止。
「张小姐,哪个张小姐?」他的模样有些像是屠夫,满脸横肉,但这并非肥胖而是一种类似金属一般的稜角。典型的络腮鬍,被颳得只有一片青色的胡茬子,他有些讶异,紧接着恍然大悟道:「犯了错的张小姐。」
秦望舒的嘴角慢慢下压,抱着木盆的手指动了动。她和张雪最大的不同,便是在于这张皮相上的运用,她可以虚以委蛇,但很难做到像张雪一样柔弱示人。这个世道固然是拳头大才是真理,却也存了人骨子里怜惜弱小的同情心。
「先前铜牛大仙还奏乐了,张小姐应该是被山神带走了。」他拐杖点了点地,明明只是轻微的声音,但在秦望舒耳朵里却变成了木质地板上的高跟鞋。「山神庇佑秦家村,把有罪的人带走,别说巧克力,人都没了,秦小姐还在奢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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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秦望舒似有不悦,又一笑,「书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你说的不错。」秦凯的话不知道哪里戳中了秦望舒的痛点,她一改之前的面无表情,脸色柔和起来。「山神庇佑村民,村民供奉山神,这个生物链很完整,但如果这个山神有问题呢?」
她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子,淡青色的血管布在上面。「我知道山神是什么。」
「张寡妇嫁到秦家村前,她男人曾娶过一个傻子。傻子因难产而死,男人叫产婆破腹取子,结果生出来的却是个妖孽。」她咬重最后两个字,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把背后完全暴露在秦凯面前。「傻子死后,男人用粮食从邻村换了张寡妇,男人意外死了,张寡妇其膝下无子,却在某天夜里见到了秦苏,有些巧。」
「一次两次的巧合可以称为好运或是奇蹟,但多个凑在一起,叫命。」她笑了一下,面上似有怀念之色,但手指却捏紧了木盆,修身的风衣下全身肌肉崩得能发出酸牙的吱吱声。「命这种东西,秦师傅应该比我懂,事在人为不是吗?」
她转过头,赤裸裸地盯着他断了的那条腿,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声音,似笑似感慨。「我听秦苏说,篱笆是秦师傅提出来的意见。早年村子里夜不闭户,被山神偷吃了几个孩子,布置了篱笆后,就再也没发生过。」
「秦苏才多大?」秦凯听了一声轻笑,仿佛这些话对他不值一提。「村子里喜欢用山神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孩子被吓了晚上做噩梦,难免说些胡话,秦小姐只当是耳边的一阵风,吹过也就没了。」
「风散了不代表没吹过。」她空出一只手点了点木盆里的瓷壶,突然抓住翻到底部。粗糙的圈足被磕了一个角,因为不是足底,外加位置隐晦根本看不出来。「这个壶子我见过,烧窑师傅闲暇的小玩意,图个开心送熟人,没流落市坊。」
「但多年前他与人通姦被打死,所有的作品说是晦气被处理掉了,不保证会有几个漏网之鱼。」她手指顺着壶身滑上去,揭开松松卡在壶颈上的盖子,又是一翻,露出里面一个缺口。「十多年前,秦师傅在哪里?」
她不等秦凯回答,又道:「秦苏一直受你照顾,听她说早些年秦师傅是在城里,不知怎么的瘸了一条腿回村子了。如今秦苏十六,倒是辛苦秦师傅了。」
她一通好话歹话都说了尽,自问自答让秦凯压根插不上嘴,不像是来求证的,反倒像是屈打成招。秦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她又退了一步,话题跳跃性极大道:「饴糖吃多了对身体有害。」
秦凯沉默不语,秦望舒又抓着这点继续道:「人的身体每天都需要补充一定的糖分,但长期超标会导致一些疾病。秦师傅身体很健康,就不知糖水是替谁准备的。」
她把茶壶从木盆里取出里,弯腰放到了地上。有些凹凸的泥土面,炉子周围干干净净,不见任何虫蚁。她站起身,鞠了一个躬道:「谢谢秦师傅的无私帮助,巧克力要等我找到张雪才能给你了。」
她像来时一样,端着木盆,一步一步走出去。到篱笆围成的小院时,突然转头道:「我很喜欢秦师傅一点,乐善好施。」
她扫了一眼屋子敞开的大门,空空的,连一个样子都不愿装,而害怕山神的秦苏也是如此。她想到了夏波的话,木盆边缘的手指忍不住又钩了起来,不是怀疑,是比他猜得更深。
山里的空气每一天都格外清新,像是要把所有的郁气都一扫而空。她远远就看见了一脸不耐烦的夏波站在院子,她嗤笑了一声,加快步伐小跑过去。
「等我?」
夏波从鼻子里挤出一个气音,「等盆!」
他把木盆夺走,动作看似兇狠却在接触到木盆那一瞬间放轻了。秦望舒乐得两手空空,打趣道:「夏军官到底是军人,就是有集体精神,不像我这个资本主义的人,吃独食惯了。」
夏波听了,斜了她一眼,问道:「好吃吗?」
「一般般。」秦望舒皱着眉思索了下,「就是那种糖水加了臭鸡蛋的味道,主要是管饱。」
她眨了眨眼,夏波一脸噁心的别开头。「秦作家真是不挑食。」
「乞丐都当过,还介意这个?」她愉悦的笑声响起,对自己狼狈不堪的过去没有一点儿介意。笑完后她又道:「秦奶奶不是一个那么好说话的人。」
「秦老爷子不在。」
秦望舒的眼睛亮了亮,她拍了拍夏波的肩膀,夸赞道:「组织会奖励你的。」
夏波哼了一声:「煳弄人的东西就算了。」
「糖水和臭鸡蛋,分一半。」她说完,突然靠近了夏波。一条胳膊攀上了对方手臂,亲密地挽了起来。她歪头靠在了对方肩膀上,有些清苦地脸露出了嘴角甜蜜的酒窝。「我觉得我们应该假设一个关系。」
夏波在她胳膊挽上的一刻,身体本能地崩起了肌肉,见她没后续又松了下来。紧接着听了她的话,眼皮子一跳道:「热恋?」
「军官大人和他的作家小娇妻?」秦望舒舔了舔嘴皮子,弯起来的眼睛被密密的睫毛所遮挡,余下是一片清明。「挺刺激的。」
夏波脸上一言难尽,秦望舒又笑了出声。他发现她今日似乎很开心,总是一点就笑,他不明所以然只当她得到了关键信息。
秦奶奶还是在老地方,他们两个进了屋后就没在说话,轻车熟路地摸到了灶房后。她紧紧贴着夏波,手上力气大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难受,但也因为这样脸上越发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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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奶奶,谢谢你的木盆。」和面对秦凯一样的开场词,她脸上还带着未遮掩干净的笑意,使突然转变的有些滑稽,像是戴了一张并不合身的面具。「张雪被山神抓走了。」
夏波自觉配合秦望舒的话,他把木盆放下,安抚地拍了拍秦望舒的脑袋,意外地发现手感有些好,忍不住揉了揉。被对方抬起头一瞪,他讪讪收回手,清了清嗓子道:「别难过了,这是她的命。」
「命吗?」她有些失落,在夏波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安慰时,她转口道:「她不是你的前未婚妻吗?你怎么这么冷血?」
夏波脑子当的一下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只觉得秦望舒不愧是作家,什么谎话张口就来。他机械道:「爱情不分先后,现在我的妻子是你。」
秦望舒脸有瞬间扭曲,好在这个角度被她精心挑选后,秦奶奶看不见。她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一本正色道:「昨日祭祀时,秦奶奶怎么不在?」
她这话又直又白,若不是夏波深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得掩面骂上一句蠢货。
「奶奶是外乡人吗?」她看着秦奶奶稀疏的白髮,有些发黄,整个人的暮气越发重,像是个活死人。
「你要问什么?」秦奶奶泛白的眼睛盯了秦望舒好一会,粗粝的声音像是树枝刮过沙地,刺耳。她笑出一嘴不剩几颗的牙齿,又黑又黄,深处像是看不见的黑洞。「你抢了她的未婚夫?」
秦望舒脸色一变,把不悦写在了脸上。「我们情投意合,怎么能说抢。」
秦奶奶没作声,她过了一会儿道:「女娃子是真不怕报应,山神会惩罚每一个坏人。」
她的话直指秦望舒,这下子秦望舒连面子都不愿做道:「秦奶奶是外乡人吗?因为是外乡人,按照祖训不能上祭祀?」
「你今晚会被山神抓走。」她漏风的嘴又笑了起来,被白膜侵蚀了一半的眼珠很是吓人。「它会吃掉你。」
「我听秦老爷子说,铜牛是他爷爷用一旦米和外乡人换来的。」秦望舒像是没听见秦奶奶话语中的恶毒,她松开挽着夏波的手,蹲在了地上,与秦奶奶平视。「外乡人不识趣,拿了米还被收留了一个月,不打一声招唿就走了,可真是个白眼狼。」
她扯出一抹讥诮,舌尖翻滚辗平地吐字异常清晰,有点像是唱戏。她看着秦奶奶沉下脸,皱纹纵生的脸上写满了风霜和命苦,像是离棺材板又进了一步。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秦奶奶厉声道。她很激动,像是干枯爪子般的手突然抓住秦望舒的肩膀,浑浊不堪的眼睛像是被棍子搅过。「谁才是白眼狼?」
第44章 第三天(下)
「外乡人是白眼狼。」秦望舒丝毫不惧。
「他们才不是,秦家村——秦家村——」秦奶奶的怒气达到了一个顶点,突然散得一干二净。她嘶哑地笑了起来,又是一阵耳朵的折磨,她指着秦望舒道:「白眼狼是你,是你!」
秦望舒勾起一点嘴角,她握住秦奶奶的手,用力扯下。然后站起身,找到夏波的手,十指相扣,以绝对的身高优势俯视着秦奶奶。「我是白眼狼,但我现在是有名的作家,又有个军官丈夫,白眼狼又怎么了?」
她无所谓耸耸肩,撕破脸后把之前的娇柔做作完全抛到脑后。她不惜恶劣道:「这个世道哪有黑白对错?我白眼狼,但活得比你们都好。」
「但还是要谢谢秦奶奶的。」她想到了什么,又上前一步俯下身,在秦奶奶耳边道:「张雪走之前可对我感激涕零呢,就是因为这个木盆。」
她不关心秦奶奶之后的反应,这场试探到此已经结束了,之后都是无用功。她心里装着事,与夏波十指相扣的手一直未松开,许久才道:「你想吃加了臭鸡蛋的糖水吗?」
在这场戏里,夏波只是个陪衬,所有起承转合都是由秦望舒一手把控,他几乎没有给到任何有用的帮助。所以在听到她的话后,他道:「可以吗?」
秦望舒有些疑惑,她转过头,只能看见夏波坚毅的下颌角。再往上,需要她微微仰起头。「为什么不?」
「我们不是平等的。」他忍不住捏了秦望舒的手。他的手掌很大,骨节宽大分明,她的手掌纤细,像是皮薄多汁的浆果,挤一下就会渗出汁水。「你没有分享的必要。」
「我以为我们是盟友。」她停下脚步,一顿,又道:「至少现在。」
「你其实不需要我。」他举起手,他的手掌把她包得严实,现在他张开手指,一点点抽出来,她没有阻拦,这个过程格外顺利。「你能做的事很多,我的存在对你可有可无,而且我们都有枪。」
「不一样的。」秦望舒看着自己尚未收回的手,上面还带着夏波的余温。这样的关系对于盟友来说,太近了。她摇了摇头,把脑中一瞬间冒出的想法压住,解释道:「这个事太危险,而子弹又是有限的,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分担风险,我没得选。」
这个解释非常秦望舒,与其说夏波是短暂的思索,不如说是维持自己体面。他点头,算是接受,于是又伸出手,主动拉住秦望舒的那只手,两手相握,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十指相扣。
「糖水是指秦凯,那臭鸡蛋呢?山神吗?」
「反了。」秦望舒没挣开,默认了夏波的举动。「山神身体有问题,需要糖。我见过秦凯的糖纸包,很大。把糖融在水里,是最划算的一种方式,至于臭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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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卖了个关子道:「我们的猜测是一样的,山神是人,住在后山的寺庙。长期畸形的养育方式,让山神的鼻子得到了训练,所以它远比普通人要灵敏很多。金依瑾、张雪还有我,我们都用香水,这是一种女人的时髦。」
她顿了顿,夏波懂了她的小心思,接道:「山神吃人是被培养的?而这种养育方式,让它身体患上了一种缺糖的疾病。」
「对。」秦望舒点点头,她刚想抬起手,察觉到不同以往的重量才反应过来她与夏波正握着。她停了一会儿,又慢慢放下,若无其事道:「你和蔡明没有明显的味道,在我被山神抓走后,他们会宣布坏人已经都被山神带走了,而正常人通常这时候已经被吓破胆,根本不会发现这些矛盾的地方。」
「我不明白,山神为什么会吃人?」
「因为它生下来就被打上了妖怪的标籤。妖怪吃人,从古至今,太正常了。」
「但山神是人。」
「我知道,但那又怎样?」相比夏波激动的情绪,秦望舒显得格外冷静和理智。「秦苏是被张寡妇收养的,张寡妇是她男人第二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是个傻子,难产而死,但留下了一个畸形的孩子。我见过山神,它没有五官,恰好那个畸形的孩子也没有五官。」
「这是一种先天的疾病,没有五官会丧失一部分感官,相对而言遗失的感官会在其他地方补回来。但人不可能没有五官,头骨在母亲肚子里就已经发育好了,给五官留下了足够的位置,头骨外后是肌肉和软组织,这样构成了我们的人脸。山神活着,活到了现在,只能说它的五官发育不完全,看上去像是没有五官。」
他们两个的目标是铜牛,或许是祭祀的原因,往来的村民见到他们纷纷停下脚步。夏波和秦望舒都注意到了这点,但谁都没在乎。山神是这个村的信仰,它会带走坏人,他们和张雪昨晚在一个屋子,只有张雪被带走了,就意味着他们是好人,而村民根本无法在明面上有动作。
「缺糖不是一种很严重的病,只需要定时补充糖就行。我们吃地米饭,蔬菜,水果里面都含有一定量的糖,山神缺糖只是我的猜测,但它吃人,又证实了我的猜测。它没有正常的食物补充糖分,所以只能吃糖,这个糖的来源是秦凯。我很少会去这样怀疑一个人,因为我觉得人心还没有这么脏。」
她站在铜牛面前,微微一笑道:「现在我发现,人心其实还可以更脏。」
铜牛腹下烧着火,从柴火的燃烧情况来看,像是刚添过不久。她手从夏波掌中挣脱出来,小心地用指腹碰了碰,过高的温度烫得她一触即离。
「你听过蒸汽原理吗?」
她问道,夏波脸上一片茫然。她表示理解,早在她看过夏波的资料后,就知道他接触知识的天花板在哪里。她这么问,只是单纯的提醒他,要跟上她的思考。
「蒸汽机是西方国家的工业大革命的产物,利用蒸汽的能量转换为机械功。简单点就是通过燃烧的过程,沸腾的水产生蒸汽,利用蒸汽去做事。你坐过的小轿车,火车这些都是,而且人吹奏乐器也是利用了气流,铜牛也一样。」
她脱下风衣,内缝荷包里面的枪撞在了铜牛上,发出金属的响声。她用袖子在自己手掌上绕了几圈,伸直了食指和中指,又快又准地插进铜牛嘴里。裸露的皮肤在接触高温时,烫得她反射性想要缩回,但在极大的意志力下克服了。
手指是人体中很精巧的构造,拥有众多神经,极其敏感,尤其是指腹,故而有十指连心的说法。袖子短暂地阻隔了沸滚的温度,她没有贪心,摸到了铜牛嘴中的几个口子就立马拿出来。
「和我想的一样,铜牛嘴里有笛孔。」
她吹了吹烫红的手指,神经传来绵延不断的灼痛。她位置站得刚好,正对着铜牛的嘴,夏波掩护在旁边,两个人把背后所有的视线当了个干净。外加她速度又快,还真没叫其他人看出什么。
「封闭的空间下,蒸汽要出去只能往狭窄的笛孔出来,根据气流的速度不同,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奏乐。」她穿起了衣服,手指麻痛难耐,意外碰到的手掌也有些红肿,但她没有表示出一点。「烧水你见过的,水烧开了,壶嘴会喷出白色的气体,大户人家的僕从烧水时会在壶嘴套一个小盖子。盖子中间有个小圆孔,水烧开后气流通过圆孔会发出声音,告诉其他人水烧开了。」
「铜牛腹下烧火也是因为这个,它是空心的。」
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夏波却觉得她口中的蒸汽排山倒海般撞在他脑中,封闭的空间内没有发泄的口子,随时都要爆炸。好一会儿,他才挤着嗓子道:「她们、都在这里面?」
秦望舒沉默了,她看着夏波期冀的目光,婉转道:「我不知道。这最早是一种刑罚,属于铁匠的把戏,但秦老爷子和村民应该不知情,是秦凯。」
夏波艰难地动着喉结,他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干涸得像是沙砾磨过,没有一点润滑,只剩下生生的疼。他有些茫然,人的生死在他看来只是一瞬间,枪或者其他利器,并没有太多痛苦和挣扎,就算是严刑拷打的俘虏,也鲜少会这样直面死亡。
「没有区别。」秦望舒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死法千百种,没有一种是不痛苦的,包括寿正中寝。所以我曾经想过很久,怎么死才算作是没有痛苦的,死得快,神经没有反应过来时,会有延迟的痛,哪怕是脑袋被割掉,在你落地后几分钟里,你也依旧有意识,你会看着自己怎么尸首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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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试过,但应该也挺痛的。」她不合时宜地又讲了一个冷笑话,没有把夏波逗笑,但成功帮他摆脱了之前的情绪。
「你想怎么做?」
「别冲动,情感用事只会坏事。」她看见夏波捏紧的拳头,手掌有意识地往腰后走。「张雪应该不在这里面。」
她制止了夏波进一步的动作,她又甩了甩手,烫过的地方就像是被火蚁啃咬,又酥又痒还在燃烧的灼痛,如果世界上有火蚁的话。
「金属传递热量很快,绝对封闭的情况下人撑不过半小时,不是被活活烧死就是被烫死或是闷死。按照这个说法,金依瑾也应该不在。」她举起手,袖子往下熘,露出腕间的手錶。「我计算过两次铜牛奏乐的时间,都是半小时。铜牛内部空间只能容纳半小时沸水产生的蒸汽。」
她见夏波面露急色,两手一摊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涉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教堂也并不需要一个女数学家。」
夏波见她把话堵死,混乱的思绪也开始走上正轨。他闭了闭眼睛,道:「她们两个不在里面?」
「按照推测,应该是的。」这是个概率问题,在秦望舒看来只要不是零的可能性,那就不能妄断,但夏波不知道这些,他当即就松了口气,对秦望舒展现出一种过分的信任。
「她们被山神吃了?」
「应该是的。」
这个回答依旧模稜两可,她的想法是金依瑾大概是被吃了,张雪可能还要一会儿。山神是人,人的饭量有限,但这种无聊的补充只是更加验证了两人的死亡。她了解张雪这个人,与其把残肢断臂捡回来,不如直接弄个衣冠冢,至少好看。
夏波眼神有些飘忽,思绪似乎飞到了很远。秦望舒没有打扰他,她也正在思考下一步应该怎样,许久后,她不耐烦时,夏波开口道:「我们去找山神?」
「太快了。」这和秦望舒的计划有冲突,她才去试探了秦凯,他们就明目张胆地去找山神,在她看来太过嚣张,至少她认为她和秦凯还没有彻底撕破那层皮。
「你不去,我去。」夏波突然倔了起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我们不是盟友吗?盟友不应该一起行动?」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秦望舒好久没尝过这种滋味了。她没有纠结太久,只是思考了拒绝夏波会闹翻的可能性后,就答应道:「一起去。」
夏波不懂秦望舒的弯弯道道,只当她被自己说服。被烟云笼罩的心情突然露出天光的一角,明快起来。他又拉住了秦望舒的手,道:「你有什么计划?」
「我没计划。」她说得飞快,生怕夏波不信,解释道:「去不去找山神都不影响,今晚我是饵,如果秦凯识趣的话就不会下手,安安分分等到我们离开,铜牛也就算了。」
她迟疑了几秒,不确定道:「你应该知道铜牛只是一个幌子吧?」
「你说过。」
秦望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道:「噢,我说过。」
她说过的话很多,真的假的,好的坏的,有用的没用的,多到料事如她有时候也会忘记。她一时间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干脆闭上嘴。
夏波在良久的安静后道:「你有想过山神怎么处理吗?」
秦望舒抬起眼,放空的脑袋突然转到了山神。她没有犹豫道:「秦家村自食其果的事,不用管。」
「那就让它一直吃人?」夏波皱起了眉。
「不,它会死。」她动了动眼珠子,线条优美的眼睛很是灵动,唯独缺少了一点属于人的情感。「山神的年岁应该与我差不多,二十岁左右,病毒也该发作了。」
第45章 恶人(上)
「什么病毒?」
「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它快死了。」秦望舒头微转,避开了这个话题。
她的回答换来的是夏波长久的沉默,噼里啪啦地烧柴声烤热了这一方空气,但因为接触面太大,又立马消失于无形,像是她的话。
明明在这不久之前还曾说过盟友,到关键时刻却闭口不谈。
许久,夏波像是想开了,他笑道:「我知道了。」
他极其自然的伸出手,握住秦望舒烫伤了手背。她皮肤白皙,肉薄,或许是因为年轻有种充盈的鲜嫩感,手指和骨节处从外表看上去只是微微泛红,有些肿。
「疼吗?」夏波问道。
秦望舒缩了缩手,被他拽住不放,便摇了摇头。下一秒,夏波突然捏住她烫伤的地方,墨点的眼睛流出明晃晃的恶意,他再次问道:「疼吗?」
秦望舒一顿,她瞧着夏波,慢吞吞道:「有些。」
他嗤笑一声,放开手,任由秦望舒的手跌下去。「疼些好,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受着。」
天光破了阴云一角,日光倾斜而下。
他大步走向槐树外,由暗处到明处,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俊美的外表像是镀了一层光。秦望舒站在他身后,高大的影子把她笼罩在暗处,像是天光不及处分割的阴影。
她突然出声道:「有病。」
走在前方的夏波,脚步一错,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笑意自胸前绵延而起,朗朗的笑声如同这天光般耀眼,他转过身,凑到了她面前。
两张脸的距离极近,相融的唿吸生出了一种缠绵悱恻感。依旧是那双墨点的眼睛,像是落了余晖,仿佛有细碎的光芒在其中跳跃,满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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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替我治?」
她有一瞬的失神,像是看到了记忆中另一双完全不一样的眼睛,她没有任何闪避,嘴角微勾道:「夏军官面貌普通,做得梦倒挺美,也是本事。」
她伸手抵在了他的脸上,极其平静地推开,丝毫不见留恋。只是一个举动,两人位置交换,她终于沐浴在天光下,但又因蓬松的头髮在额头与眉眼处留下了小小的阴影,只有挺立的鼻子在外。
夏波踩在她影子上,一脚又一脚,像是发泄,身前的人岿然不动。
依旧是后山,重游故地的两人没有任何感慨。苍翠的林子因正好的阳光亮堂了许多,少了昨日的湿冷,虫鸣与鸟叫声鲜活无比。
走在最前的秦望舒突然停了下来,同一时间夏波拉住了她的手。
「有人在窥视。」
「山神。」
她的手按在了风衣后的枪上,一扫眼却发现夏波已经握住了枪。他的目的堂而皇之,不屑隐藏,也与秦望舒的想法恰好相斥。
「山神不能留,它必须死。」他见秦望舒没表示,又劝说道:「金依瑾和张雪要有个交代。」
「山神会死。」
「会死是多久?明天、后天、一个月,还是一年?」他讥笑,再次放开了秦望舒的手。左手的枪换到了右手,他握了握,是再标准不过的姿势。「我要的是现在。」
「没有意义,夏波。」她收回手,也掏出了枪。「她们回不来,你怎么做都回不来。」
她的枪与夏波不大一样,无论是从款式还是做工都明显比夏波手中的要高档不少,她指甲颳了刮握手处的花纹,细碎的声音还未响起就被掩住。
「柿子捡软的捏,还正当自己惩恶扬善了。要良心好过,怎么漏了秦家村?」她手中的枪一转,动作娴熟,枪柄正好落在掌中。「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还不懂吗?」
「我懂什么,狗咬狗一嘴毛?」夏波站直了身体,他退了几步,与秦望舒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山神吃人,吃人!」
「你知道什么叫做吃人吗?」
他抿着嘴,放松的两颊突然绷紧。他看着秦望舒一直未变的神色,眼神一下子就冷了。「秦望舒你是人吗?」
「我不是人是什么?山神吗?」秦望舒觉得好笑,她下头拨了拨扳机,余光扫视着周围。草木郁郁葱葱,没有任何异样,但如影随形的窥视感仍在。
「人应该吃人吗?」
「不应该。」秦望舒给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夏波的脸色暂缓,下一秒她道:「但为什么不呢?」
「野兽吃肉,人也吃肉,野兽是肉,人也是肉。都是肉,人尚且知道把猪肉在油锅里烹炸取得猪油冻成膏,做菜拌饭都醇香无比,那人肉呢?」
她抬起眼,把额前的随发拨到耳后。儿时未曾读书,也不曾学过女红,长大后被教堂收养用的是电灯,视力自然极好。她看见夏波铁青的脸,眼神如刀,像是要扎在她身上。
「夏军官是没尝过东街的包子,早些年生意极好,吃过的人都说鲜美无比。天还不亮就排起了长队,晚些去了还买不上。」她抬脚踢飞脚边的小石子,石子撞入草中,惊起一阵摇晃,又立马归附平静。
「报社有阵子专门报导民情,包子铺上了报纸后生意更是红火,不少达官贵人也赶了热闹。」她微微一笑,嘴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吃过都称赞——鲜美无比。」
她咬字很清晰,不过是寻常一句话,从她嘴里出来就变了个味。她又踢飞一个小石子,之前是左,现在是右。丛影摇曳,很快又恢復平静。
「金家吃过,报社吃过,教堂也吃过——」她顿了顿,平静道:「啊,叶大帅也吃过。」
「人是不应该吃人,但他们都吃了。」她转了转枪,食指在扳机处,巨大的阻力并没有走火。「倘若哪天你家厨子在街上买到了冒充人肉的猪肉,他做了,你吃了,你觉得唇齿留香,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她又踹飞一个石子,山路细细,歪歪扭扭勉强算是一条直线,她和夏波一前一后,堵死了路上的可能。她手握着枪,说着最惊世骇俗的话,可再正常不过的面色却又让人在荒唐之下隐隐觉得有几分道理。
夏波察觉到自己想法时,心神一震。他豁得睁大了眼,反驳道:「他们不知情。」
「是,不知情。」秦望舒唿出了一口气,又是一颗石子。她的目光追着石子飞落的方向,在草丛平静后又收回视线。「不知情就无罪吗?」
她转向夏波,突然歪了下脑袋。并不娇小的体型,略带苦相的模样,让原本属于女儿家娇俏的动作硬生生显得违和,她眨了眨眼,又笑道:「夏军官吃过东街的包子吗?」
夏波喉头滚动,嗓子干涩无比,声音低沉喑哑,像是被石头辊轧过:「没有。」
秦望舒耸了耸肩,她举起手,手里的枪在斑驳的日光下闪闪发光。又是一颗石子,她踢得实在是用力,整个人身子都扭了起来,一下秒她像射出的箭,以极快的速度沖向簌簌摇晃的草叶。
这一切都发展在一瞬,电光石火般完成。
「秦老爷子。」她扣着扳机指着面前人的太阳穴,左手死死抓着对方的肩膀。
「我是秦家村的村长。」秦老爷子瞪大了眼,声嘶力竭:「你们敢动我?」
下一秒,他脑袋抵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金属相碰的声音顺着头颅清晰地传到他耳中。前有秦望舒,后有夏波,他的路彻底被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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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您是村长。」她枪挪开了点,但手上的力道却越发的大。「但您为什么在这儿?」
「这是秦家村的后山,我是村长为什么不能来?」秦老爷子色厉内荏。他刚说完脑后的枪又压狠了些,生怕惹怒夏波,一时间不敢动弹。「反倒是你们,跑这里来做什么?」
「巡山。」秦望舒恍然大悟。
她□□点了点,秦老爷子的目光也跟着点了点,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淌下来,滴落在眼里,刺得眼睛生疼。他有所顾忌,只能眨了眨。
「秦老爷子知道自己刚刚差点没命了吗?」秦望舒和夏波之前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两人皆是猜测山神。纵使山神是人,到底不过是被当畜生养的东西,谁也没当回事。「我差点开枪。」
秦老爷子额上又冒了些汗,细密如绵绵春雨。
「你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用的是肯定句,在对方惊惧的眼神里,缓缓勾起嘴角道:「山神是人,人吃人,秦老爷子打算怎么办?」
他咽了咽口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她以前见过疯癫的病人。他目光直直,看着秦望舒的脸色,试探道:「你想怎么办?」
她挑了下眉,有些意外,于是抬眼看向他身后的夏波。夏波接到暗示道:「为民除害,杀山神。」
漂亮话张嘴就来,配上男人俊美的面容,端正严肃的神色显得冠冕堂皇,她忍住了到嘴边的嗤笑,未拆台。
秦老爷子的一时间又惊又怒,他沉默了半晌,低沉的嗓子分外嘶哑。「山神是秦家村的山神。」
「世界上没有山神,它只是个吃人的妖怪。」夏波像是没有听出秦老爷子言下之意,他松了手中的枪,但仍是抵着对方脑袋道:「秦家村风调雨顺是命,与山神无关,也与铜牛无关。」
他顿了顿,看了眼秦望舒,见她没有反对之色,便继续道:「铜牛大仙奏乐是因为铜牛本身就能奏乐,就和哨子一样。百年的风俗,说到底就是个骗局,难为你爷爷了。」
他想起了前日铜牛第一次奏乐,秦老爷子向他们介绍铜牛的由来,又想到了军队里的勾心斗角,之前很多未曾深想的疑惑都一一解开。
他感慨道:「你这村长当可不算是威风。」
秦老爷子敢怒不敢言,夏波虽瞧不见他脸色,却也从对方身体细微的变化猜出。秦老爷子不算真聪明,与张雪一般只是拖累人的半聪明。
他费口舌解释道:「你爷爷用一旦米换了铜牛,饥荒时米与黄金挂钩,秦家村不缺粮,但米也不是这么浪费的,想必是他这个村长当得不得人心。不得人心怎么办?定是要做些事,可那时家家户户自给自足,你爷爷也无用武之地,只能扯着鬼神的大旗正名。」
「换铜牛之人定是说了铜牛能奏乐,一根棒子一个枣儿,双管齐下,恩威并施,你爷爷稳住了根脚。但铜牛毕竟损阴德,将死之人总是其言也善,奏乐的法子就没传下去,百年岁月匆匆,谁还记得山神?」他突然记起一件事,问道:「秦老爷子知道铜牛怎么奏乐吗?」
夏波没等他回答,轻笑道:「说来也简单,把人装进去在铜牛腹下点火,牛烧热了就把关在里边的人活活烫死,人死前的嚎叫声就是铜牛的奏乐。」
他凑到秦老爷子耳边,故意道:「人死时的哀嚎好听吗?」
「你胡说!」秦老爷子扯着嗓子叫道。他顾不上脑后的枪,强扭着身子要转过去,女人力气本就不比男人,他怒火中烧间竟然挣脱了秦望舒的手。
他没有察觉,揪着夏波的衣领,对视道:「我爷爷没杀人。」
夏波放下了枪,苍冷的脸上是满是高深莫测。不知何时天光被云所遮挡,周遭突然又暗了下来,他立在逆光处,山峦般起伏的眉目有些阴沉。
「你说没杀就没杀?换取铜牛的人不就是这样死了吗?」
秦老爷子眦目欲裂,细密的红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球,浑黄的眼珠子像是要瞪出来。他抬起拳头就要揍夏波,被对方轻松接住。
夏波拽着秦老爷子的手腕,举起来,他身材高大,秦老爷子不得不踮起脚才能勉强够着。「秦老爷子你村长的位置都不保了,还有闲情工夫管你那死去多少年的爷爷?」
他嗤笑一声,又把枪抵在对方太阳穴处。那里头髮稀少,冰冷的金属贴在头皮上,秦老爷子本能向后缩,却又被夏波拽着没法躲。他转了转眼珠子,刚想抬脚踢使阴招,就觉腿上一痛。
秦老爷子年纪不小,常地干活让他身子骨比一般人结实,但山里气候潮湿,也算不得好。夏波这一脚没留情,痛得他弓起了身子,矮小的身材看上去更是可怜。
「夏波。」秦望舒突然出声道。
她声音淡淡,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夏波却明显察觉到她的不悦。他哼了一声,算是应下,放低了拽着秦老爷子的手,到底是没彻底松开。
「不论你爷爷目的如何,但山神确实是秦家村有人恶意饲养。」秦望舒看着缩成一团的秦老爷子,又抬眼对上的笑得和气的夏波,对夏波心狠程度又了解了几分,便接了他的话道:「您是村长,村子里事情不论大小都应该由您拍板,但现在多了一个山神压头上。秦家村供奉山神百年,无论信与否,只要山神会吃人,村子里就不是您的一言堂,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您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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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不见秦老爷子的表情,但从紧绷的身体来看想必是痛极。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手里的枪握紧了又松开,再握紧后又松,反覆几次仍是觉得心中燥意难耐。
她弯下腰,秦老爷子粗重的喘气声传入她耳中,她伸出手按在了对方弓起来的背嵴。不算厚的衣衫印出了凸起的嵴椎,她伸出大拇指压在了一处,蜷曲的食指像是拉满的弦。
「除掉山神,看似是给我们死去的同伴一个交代,但实际好处是您。您想,秦家村没了山神,您说一就是一,说二便是二,谁敢不服?就算是暗处圈养山神的人,也得乖乖听您的话,是不是这个理?」
第46章 恶人(下)
夏波原本拽住秦老爷子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大掌死死压在了背后。手掌的热度顺着衣衫传到了秦老爷子背后,他又是一个哆嗦,不只是疼的还是怕的,一时间也没做声。
夏波没了耐心,他道:「您没没有选择。」
冰冷的枪压在了他后脑勺,沉甸甸的金属敲了敲,头骨发出沉闷的响声,秦望舒皱起了眉头。
「你们要我怎么做?」秦老爷子声音嘶哑,咬牙切齿中满是愤怒与不甘。
夏波像是没意识到,依旧笑呵呵道:「之前不是说了吗?杀死山神,为秦家村除害,也让您高枕无忧。」
秦老爷子真是被打落了牙还要和着血往肚子里吞,可脑后的枪时刻提醒他小命不保。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血色。「好!」
秦望舒松了手,她侧了些身子,挡住秦老爷子往这边逃的可能。夏波瞧了眼他,慢慢松了手,但压在脑袋上的枪仍是没撤。
随着背上压制的减轻,秦老爷子试探慢慢起身,脑门的枪也跟着慢慢上升,到最后他直起腰杆,对上夏波戏嚯的眼神,又是一阵怒火中烧。
他深吸了一口气,劝告自己冷静,可到底在秦家村当了几十年的村长,积威作福惯了,心中的气怎么也压不下。他道:「你们还在秦家村,就不怕?」
夏波眼一扫,看向了秦望舒,结果对方直接撇开。他不知哪里又得罪了她,只当女人脾气反覆无常,是海底针。
「当然怕,毕竟这是您的地盘,但我们手里有枪,死之前拉您垫背还是做得到的。」他笑出声,少年意气正风发。「我想秦老爷子这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秦望舒手里的枪已经放回了原处,抱在胸前的两只手干干净净。她站在旁边,身姿挺拔,神情百无聊赖,仿佛事不关己,只在夏波又要说话时,突然打断道:「后山的事就由我们来,秦老爷子您可以回去了。」
夏波瞥向她,她斜了回去,丝毫不让,最后还是夏波率先收回视线。
他退了一步,放下了枪。
秦老爷子看向他们两,浑浊的眼睛来回扫视。没过多久,他慢慢退了一步。两人没反应,他立马转身快步离开,背影有些踉跄,是夏波那一脚。
秦望舒轻哼了一声,不料秦老爷子突然转过头。他与他们隔着一些距离,他问道:「山神是谁养的?」
夏波正要回答,又瞧了眼秦望舒,她此时已经闭上了眼,完全不理会。他道:「与您无关。」
秦老爷子看向秦望舒,不死心道:「我怎么信你们?」
「您没有选择。」
夏波的话掐死了秦老爷子最后一点可能,他这次没有再浪费时间,拖着踉跄的步伐毫不犹豫离开。
「等等。」秦望舒突然出声,叫住了秦老爷子。她问道:「您觉得人肉好吃吗?」
她知道自己的话是如何荒谬,也完全猜得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但她仍是道:「如果您有吃人肉的机会,您会尝一尝吗?」
她转头看向了夏波,意思十分明显。
夏波嘴边的笑意消失殆尽,他仗着秦老爷子看不见,一张脸都垮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她没说话,又瞥了眼秦老爷子,只看见对方离去的背影。她有些可惜,面上是毫不掩饰地失望,她搓了搓指尖道:「人肉包子,你真没吃过?」
夏波的脸已是铁青,但凡秦望舒识趣一些就应该立马闭上嘴,但她偏不,反而乘胜追击道:「替叶大帅买包子的人把包子铺剩下所有的包子都买回去了。包子很多,叶大帅也不是个小气的人,但凡那天当值的人应该都有份,你是他面前的红人,应该——」
「吃了吧?」她踮起脚,突然凑上前,在他耳边以极快的速度说完这句话,又轻轻地退开。在彻底点燃他情绪前,又道:「教堂其实也买了很多,很多神父、主教、修女、唱诗班的孩子都吃了。」
她眼里透着几分怀念,这点些微的情感让她看上去柔软的像是镀了一层光,像是教堂正中间的圣母神像。她笑了笑,恰到好处的弧度和完美的假面,让她又多了几分神性的宽和与慈爱。直到这一刻,夏波对于她的身份才有了丁点儿真实感。
「我的神父和我都没吃,在教堂请报下,混淆猪肉的人肉无处遁形,但主教吃了。」她看着夏波僵住的脸,觉得有些滑稽。「所以你的观点是错的,人可以吃人,你觉得不可能却也吃了,主教知道一切但他也吃了。」
「人的本性里就藏着低劣,越是禁忌的事就越刺激,越是刺激就越让人魂牵梦萦。人心与人性密不可分,都易懂,尤其是好人和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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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神色变得认真。
「我不是个好人,夏军官也不是,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对秦老爷子仁慈,不分敌我,张雪死得可惜,我甚至连伪善的泪都没掉上两滴。女人是水做的,梨花带雨别有一番风情,我却连面子都不愿做,可我为什么要做面子?」
她讥诮道:「你瞧,张雪死了,我没哭,你也没哭。你不贊同我恶人自有恶人磨的想法,可你也没告诉他,山神是秦凯的把戏。秦老爷子是恶,秦凯也是恶,可秦家村还是有很多无辜的人,你既没有惩恶也没有扬善,哪来的自我感动?」
她突然笑了,笑得极为开怀。「你知道吗?村子里第一条狗叫了,其他狗也跟着叫,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吗?你知道个屁!」
她弯下腰捂住了肚子。笑是一件很花费体力的事,她现在就肚子疼,但她却根本停不下来,而夏波也没有一点阻拦的意思。她笑了许久,笑到她眼里真含了泪花,她直起身,眨了眨眼,那点水光突破了眼眶,顺着脸蛋滑下了清晰的泪痕。
「猫哭耗子假慈悲,张雪不是耗子,我也不是猫,但这点伪善我还是给得起的。」
她扯了点袖子,仔细地抹去。白皙的手背上,指节骨处泛着红,更甚者起了小水泡,虎口也有着一圈发青的牙印,褐色的血痂又平添了一份悽惨。
「有些事情夏军官应该清楚,并且牢记在心。」这只手夏波牵过不止一次,但秦望舒不在乎,夏波自然也就没在意。她放下手,胳膊往袖子里缩了缩,只露出手指。「都是恶人,都是弃子,无处发泄的正义不是善良,是病,有病就趁早治,乱逮乱叫的只会是疯狗。」
夏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秦望舒无意探究他的想法,总之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收拾了一下自己,还记得来时的目的,绕开夏波继续往破庙走,走了几步转身见他没跟上来,又十分好心地走回去。
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像之前一样夹住了夏波袖子,对上他的目光,十分友好地笑了笑,说不出的纯良与亲和。她与夏波到底无冤无仇,两人之间像这样的偶然矛盾,都可以归结为年少气盛。
她觉得这个词不错,让她心情明朗了几分,乖觉跟在身后的夏波更是让她好上加好。大抵是良心发现,她给夏波找了个可下的台阶道:「秦苏是秦家村的。」
秦望舒主动像是个信号,夏波接收到了,并且十分给面子的顺了下去。「秦苏是个孤女,秦凯牵扯进去她日子不好过。」
这句话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按着肚子里的腹稿照本宣科道:「这不像你。」
云朵不知何时又盖住了太阳,阴阴沉沉的,之前倾泻而下的日光像是一场梦。
「你不了解我。」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回答,至少在秦望舒看来等同于浪费时间的话。但她明白,经过刚刚那场彻底撕破脸后,他们都急需一些东西来粉饰太平,而这些废话因为足够无聊恰好能完美地满足这点。
「我确实不了解你。」她漫不经心回答道。
她手指里的袖子是薄薄的棉衣料子,在多次浆洗后呈现出一种死板又木讷得硬,就像是她的回覆,足够无趣又不需要花费任何脑子,却又能巧妙地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如果夏波再聪明点,他会藉此说一些自己的往事,把自己从「恶人」这个词中洗脱。如果他更聪明些,他就不会透露自己任何消息,而是把话题往其他方向引。毕竟,在双方都不是什么可靠的好人的情况下,多任何一分暴露,都是危险,哪怕她很大可能上都已经知晓这些。
果然,夏波的声音轻快了些,他道:「你其实也没那么了解张雪。」
秦望舒挑了挑眉,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挑战,关于张雪。因为张雪,她难得少年心性的想解释点什么,但在一个个下沉的步伐里,又平和到一种冷漠。
她揪着袖子的手指一拧,棉里的空气被她挤得干干净净,在手指上如同纸薄。她和张雪之间千言万语只能用孽缘两字形容,自儿时惊鸿一瞥的施捨,就像是凝成一股的绳,缠绕渗透到如同人与空气般,但张雪不知道,她暂且也没有让对方知晓的打算。
她晃了晃胳膊,指头处那点衣料在晃动中丢失,藉机收回了手。如果她再年轻点儿,就拿三年前与张雪关系正好的秦望舒,为了那点儿固执又可笑的胜负欲,她一定会与夏波争个高低。但现在二十一岁的她,只是如他所愿的默认下了这个说法。
各怀心思下,成年人的默契便是干戈和玉帛一直都是等号,压根不存在什么少年意气和杀伐攻占。他们都是聪明人,事情当头为利益让步,最妙的是没人会认为自己是傻的那个。
破庙的轮廓渐渐出现在视线里,一砖一瓦随着距离的缩进而清晰,与昨日里没什么不同,只是他们走之前未关的门现在闭上了。
她停在约莫有五六人距离的地方,不等夏波有动作,十分自觉地上前探路。她脚步极轻,像是刻意训练过,又像是合脚的靴子带来的好处,轻车熟路地贴在木门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什么都没听见,也没指望能有收穫,只是单纯的示好。
夏波也贴了上来。男人的身形高大,她像是被环在怀抱里。
她压低声音,故意道:「可能秦凯已经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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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扯!
夏波神色微妙地瞧了她一眼,对方没接收到,并且只给他留了一个头顶地发旋。
「或许秦凯也在。」
如果说上一句话是胡扯,那这句话完全就是把他当傻子。他太阳穴跳了跳,咬牙切齿道:「没准秦苏给他望了风?」
若不是时机不对,秦望舒真想拍手称妙。她似完全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饶有兴趣道:「他们应该来个瓮中捉鳖,我是指秦老爷子。」
夏波深吸了一口气,他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而他也从未有这一刻发现自己的涵养竟然如此之好。他道:「你知道什么叫做私人情感不影响正事吗?」
秦望舒的身子一顿,她慢慢转过身,见夏波神色极为端正,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她神色浮现出几丝古怪。但仍是老老实实道:「知道。」
夏波松了一口气,可还不等他发话,就听见对方道:「人肉包子是我骗你的。」
她话题跳跃跨度十分大,夏波没能接上,只是茫然地想着她的话。「叶——」
他的话卡着,门就被哐当的一下踹开。他闪过一道白光,里面空空如也,身体与地实打实接触后传来的痛感让他如梦初醒。嘴快过脑子下意识张口道:「秦——」
金属冷锐的锋芒在半暗的光线下闪烁,他嘴边未吐出的话不由自主地又咽了回去。他顺着她手里的枪看去,浑噩的脑子如敲一棒,彻底清醒。
他们心心念念寻找的山神正躺在稻草堆上,他们的出现彻底惊动了它。就像是晒太阳的蛇发现了猎物,它支起身子,但不知为什么又像是断翅的蝴蝶重重倒了下去。
夏波此时已经顾不上秦望舒,他飞快地站起身,就连衣袍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拍,极快的速度掏出了枪,黑洞洞的枪管正对着山神。
「啊——啊——」山神像是被侵入领地的野兽,它强撑着身子,脏得看不清模样的脸上是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没有挺拔的鼻樑,平整的像是一张纸,突然出现了两个黑点做鼻孔,咋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张脸上生了四只眼,让人心生寒意。
「山神?」夏波语气有些复杂,他在脑中模拟过无数次与山神碰面的情况,或许危险丛生,或许势均力敌,但绝不是这样以绝对压倒性的优势面对一样这样「弱小」的山神,他甚至荒唐地冒出一种自己正在欺负弱小的错觉。
秦望舒的注意力全然被山神高高隆起的腹部所吸引。
她慢慢逼近,步伐小心又谨慎,平稳的靴子在她脑海中走出了高跟鞋的嘚嘚声,握在枪柄边缘的手掌已经泛白,紧扣着扳机的食指绷得紧紧的,像是拉满了的弓,只要对方有任何轻举妄动,就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
破庙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像是新鲜的臭鸡蛋拌上了某种热腾的东西,再经过发酵后形成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或许是精神高度的集中,也可能是身体自发的保护机制,秦望舒现在什么也闻不到,随着她的靠近,山神的模样在她眼中越发清晰。
一缕缕已经结块的头髮,脏得呈现出一种发灰的白色,稻草秆和树叶夹在其中,或许还有许多看不见的虱子。身上穿的与其说是衣服更像是一块块拼接的碎布,一层又一层勉强成为了蔽体的存在,厚重的像是泥壳,同样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啊——啊——」
山神见她越来越近,张嘴没有唇瓣、也可能是被泥土掩盖住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只有干枯怪异的单音节迴荡在庙中,过于安静的环境下,隐隐生出了些回音。
「哈——哈——」它喘着粗气,半支起的身子又勉强抬高了些,努力弓起了背嵴。像是野兽进攻前的示威,龇着嘴,满是黄垢的牙齿尖得不似人,过长的尺寸光是看着就可以想像出割划肌理的质感声。
她以一种绝对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山神,她过了最初的震撼后,生出一股可笑的不真实感。就像是她千辛万苦,如同西天取经的唐僧,九九八十一难后,佛祖告诉她,你本来就是佛,轻松容易的她几次忍不住开枪。
山神的状态有些奇怪,它始终没有离开身下这片稻草堆,但秦望舒不敢冒险,她站在了一个她能完全掌控的距离,问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啊——啊——」又是一阵刺耳且古怪的单音节。
她皱起眉,觉得在遥远的记忆里似曾相识,可因为时间太久明明唿之欲出的答案却始终隔着一层纱。
她翘起脚跟,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地面,声音极其细微,近乎于无。但她却看见山神微微低了头,眼珠子直勾勾的对上了她的脚。
她动作一停,自己往日与夏波说过的所有话像是一场有声的电影,在脑海中飞快地回放。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答案,却听见夏波道:「它被人割了舌头。」
第47章 山中云雀(上)
秦望舒被教堂收养的时候,她并不是所有孩子中最漂亮、最聪明的那个。成为神父最宠爱的修女,这种事她在梦里也不曾幻想过。
她不识字,在教堂诵读圣经时,她只能看着那白纸黑字装模作样。神父读一句,她跟着读一句,一篇经文过后,神父合上书,洁白的教袍在明媚的阳光下,干净得想让人亲吻脚背。
「有不理解的地方吗?」
他这时还算年轻,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还未染上年老的浑浊,宽广平静的像是温柔的海。秦望舒没见过海,这个比喻她也无从得知是否正确,只是这句话是她贫瘠的脑瓜子里,最有学问的一句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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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回答。
神父已经见怪不怪,这是他教这群孩子的第三十天,正好整整一个月。流浪的孩子大多防心深重,他隐约能猜到他们的想法,无非是担心自己露了怯被赶出去,他从起初的欣慰到现在的绰绰约约的失望,已然习惯。
他手握着拳,放在嘴边轻咳了几声,教袍单薄,白日盎然的春意把春光都染得三分暖,他贪恋这生机,夜晚他屋内总烧着暖烘烘的壁炉,与其他人相比,他总是少些衣裳,多了些不顾天气的风度。
他抱着厚厚的《圣经》,像是块砖板,撩起衣袍,打算与往日一样回去。突然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
「我——」
女孩的声音稚嫩,像是三月里树枝上新吐的芽,也是春日里第一支芽。她见自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脸红了红,害羞地低下头,但又马上抬起来。
「我不识字,神父讲得都不太懂。」她鼓足了勇气,长期飢饿的脸有些黄,经过一个月精心养护后,终于有了些肉。但她的眼睛很亮,又大又黑,像是盛放了整个春日。
她的话像是扔入池子的石头,自第一道笑声响起,越来越多人掺和,到最后哄堂大笑。她抿着嘴,疏淡的眉拧成了一团,很是不服气,但她又倔强地盯着神父,像是等待最后的答案。
神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包括形形色色的孩子。这个女孩放在以前,于他不过是再普通不过中的一员,但经歷了一个月后挫败的教学,他难得的、甚至有些微妙地产生了一种欣赏。
他用平静又包容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孩子,这样的目光让他们所有阴暗的想法无处遁形,笑声不知何时又停止。他笑得和蔼可亲,这是每一位神职人员都需要经受过的培训。
「你到我房间来,我给你补课。」
这是一个出格的邀请,他在自己脱口而出后都有些讶异,但又立马被更加完美无懈的表情压制住。华人有句话说,枪打出头鸟,女孩是出头的鸟,但也有句话叫笨鸟先飞,勤能补拙。
她小小的惊唿了一声,黑亮的眼睛里绽放出不可置信的喜悦和期望,像是教主天鹅绒垫上最美的宝石。她以极快的速度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迈着轻快的步伐追上了他的脚步。
神父的房间相比教堂的大通铺算得上是豪华。教堂统一的巨大玻璃窗户,先天就拥有了极好的採光,叫不出名字的家具,七彩的灯,椅子和沙发都铺上了厚厚的绒垫,就连地板,都铺上了一层洁白的羊绒地毯,这是一笔女孩无法想像的财富。
她的大胆在接触到这一切后,像是缩头的乌龟,连露出的缝隙也不敢窥探,只能小心翼翼地,束手束脚的,用脚尖尽量减少鞋子与地毯的接触面积,以免弄脏。
她的举动逗笑了神父,但他面上仍是神爱世人那样的温和。他道:「我的孩子,只是一块普通的地毯,不用这样拘谨。」
教堂的财富尽她所能,甚至所有孩子所能都无法猜到,所以普通人眼中足够成为一家之宝的地毯只配铺在地上任人踩,哪怕这人在不久之前还是个乞丐。
她犹豫了几秒,松了脚弓。脚跟落地的踏实感,让她身心都得以舒展,她不由得朝神父露出了一个笑容,属于孩子的柔软,又有点儿世故的讨好。
神父没在意她这些小心思,拍着他身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巨大的书桌上边缘放了几磊堆积的书,漂亮的钢笔,不知名的墨水,还未写完的——或许是信。通通都被神父扫到了桌子一边,空出来的位置只放了他手中的《圣经》。
她坐过去后,又多了一本。
神父翻到第一页,华国的印刷技术没有西方成熟,他手中的《圣经》厚如砖头,看不懂的字符组成了错落有致的句子,女孩只是看了一眼,就发现这与自己手中的书完全不同。但流浪的经歷已经让她学会在没有一定必要时,把自己当成一个哑巴。
神父似乎很满意她的表现,他面上的笑容又温柔了几分,他道:「孩子,你知道这本书是什么吗?或者,这本书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回答,但她又想到了自己出声时,神父眼里很淡的欣赏,她衡量利弊后道:「这本书叫《圣经》,这是教堂——」
她咽了下口水,神父面上带着鼓励,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喜怒。
咬着牙,飞快道:「我的母亲在世时,会带我去寺庙拜佛,教堂就像寺庙,《圣经》就是佛经,神父善良仁慈,像是寺庙里的大师。我不懂佛经是什么,也不懂《圣经》的意义,但寺庙存在,教堂也存在,它们都存在,那就是有道理的。」
她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眼睫颤动得厉害。迟迟未等到神父的话,她又大了胆子道:「这个世间太苦了,所以需要一点东西来欺骗自己,我父亲爱赌,又爱抽菸,他曾说过这两样赛过活神仙。既然是神仙,那肯定能让人忘记疾苦——」
她突然笑道:「那就是神仙吧。」
她虽然笑着,但笑容中并未有几分愉悦,反而戴上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愁苦。与她的笑容相比,神父更为她的话震撼,他豁的就想起了自己进教堂的那一天。
或许阳光也是这样好,世间也是这样明媚,天蓝得仿佛不存在任何阴霾。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与神父说了什么,但那时的自己与面前的女孩渐渐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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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再是刻板模化式的温和,终于落了一些细碎的感情在其中。
「你要记住,这个世间没有神,《圣经》说神创造了世界,但事实上世界早已存在。这个世界也不是因为神说要有光,才有光,而是因为有太阳,才有光。有光就会有光所不及的地方滋生出影子。我们沐浴在阳光下,迎光而行,但黑暗亲切又宽和,它包容万物,像是母亲。」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微的笑意。他看着窗户外冒出的小野花,随风摇曳,稚嫩的花瓣颤颤巍巍的,像是经不起任何风雨。阳光像是一杯酒,调得很淡,却格外醇,斟在了这朵小野花中,醉意熏出了她的肥胆。
有些缘分的开始并不是早已註定,只是因为不早不晚的时候,她刚好说了一真句话,而他不觉得冒犯。他为她心软了一瞬,从此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把她当成千千万万个孩子之一。
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她脑袋上。并不丰厚的头髮没有带来多好的触感,他仍是揉了揉,细碎的头髮像是男人的胡茬子,有些硬和扎手,但此刻因为一个女孩,像是挠在了心里,留下了不轻不重的痕迹。
「树木在森林中依偎而生长,星辰在银河中因辉映而璀璨,世界在少年挺身中而瑰丽,你是没有骑士保护的公主,也要一个人乖乖地长大。」
他看见女孩因他话而瞪大的眼睛,他嘴边的笑意越来越大,超过了温和的界限,显得放肆又俏皮。他伸出小拇指,不再年轻的皮肤有些松垮,但尽职尽责地挂在骨头上。眨了眨眼,道:「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拉钩。」
良久,一个纤细的手指攀附上去,年轻的肌肤饱满鲜嫩的像是窗外的野花。
「拉钩,一百年不许骗。」
秦望舒不合时宜的突然勾了勾小拇指,皮肉下的血管汩汩流动,不知牵扯了哪根神经,竟然发热地让她恍惚以为攀附在神父的手指上。
「军队里有时候会缴获俘虏或是叛徒。」夏波见她长时间一声未吭,自觉解释道:「俘虏和叛徒都要审讯,关键人不能动,只好上刑,其余的包括但不限于割舌头恐吓。割舌头只是一个开始,我们会撒辣椒或是盐,受不住的就会主动求人,心软得也会招了,花样百出,只是割舌头而已。」
他动了动眼珠子,顺着眼尾又飘到了秦望舒脸上。两人都神色淡淡,看不出内心的想法,他暗笑自己天真,又继续道:「山神被秦凯圈养,他是铁匠,工具众多。舌头割之前可以炮烙,剪、刺穿等等,盐和辣椒并不是稀罕的东西。要想驯养一头听话的野兽,极尽手段——」
他想起秦家村传闻山神的种种,总结道:「是天大的划算。」
一头听话的野兽很多时候并不比人差,他们培养一个探子,费尽人力物力,而培养一头野兽只需要肉和棍子,这笔买卖哪怕是最吝啬的铁公鸡,也只能真心实意地比上一个大拇指。
秦望舒眼眸幽邃,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目光像是落在了山神身上,又像是透过山神飘散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她习惯性地小动作在年少时刻意压制过,到现在近乎于无,剩下的也都无关大雅,根本泄露不出她任何情绪与心思。
「教堂有一个巨大的草坪,周围原本存在的房子都被推平了。神父的屋子连接了一个小花园,他喜欢百合,曾在院子里种满了百合。花开的季节里一束束的百合,就像是神父的教袍,来自天国的干净。」
她舌尖划过上颚,神经末梢带来异样的颤慄。她忍住,顶了顶后槽牙。
「百合的香味很浓,神父最初是过敏的,」她顿了一下,想到夏波可能不明白过敏的意思,又解释道:「气味过敏会让人忍不住一直打喷嚏,严重的会引起唿吸困难,窒息等,直接导致死亡。神父只是轻微的打喷嚏,以毒攻毒之下他逐渐习惯了,有一天一只云雀飞入其中。」
山神见他们许久未有下一步动作,慢慢又躺了回去,但两只眼睛仍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啊——啊——」它的叫声来得毫无预兆,突兀的像是光暗处的分割线。
秦望舒嘴里未完的话突然停住,她按住了夏波的手。山神看上去似乎很不好,原本合上的嘴巴,又露出了尖尖的獠牙,本就看不清的五官又皱成了一团,看上去更加可怖,就连他们两个的小动作都没发现。
「它看上去很痛苦。」
她主动掐断了之前的话题。飘散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了山神高挺的腹部,脑中突然滑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她迅速地掐灭了,但根本无法转移的眼神,却让念头春风吹又生。
「人有一些反应是骗不了人的。痛、痒、躲避危险,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脑中的想法像是生了根,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攻占了她所有的理智,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潜意识的自我催眠,还是因为有过相似经歷的唿唤。
她举起自己的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精緻的女士枪依旧在右手紧握着,只是按在扳机上的食指不再紧绷。她视线紧紧扣在山神的脸上,以龟速往前挪着脚步,与其说是试探它的底线,不如说是温水煮青蛙般磨掉。
在某些事情上,秦望舒有足够的耐心。或许是她面上的表情太过坦荡,也或许是她高举的双手给了山神足够的安全感,她成功地突破了社交的安全距离,在山神脚跟前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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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了闭眼睛,慢慢地蹲下。挺直的腰杆不能弯,头也不能低,脖子与头都是致命的地方,在这样的距离她不可能反应过来,所以她选择了曲起膝盖,半侧着的身子只要山神有任何一点异动,她能顺势到底翻滚出去。
她没有把夏波考虑在内,人在大脑来不及思考时往往展现的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不信任夏波,一点也不,她可以给予他盟友的身份,享受盟友的待遇,但本质上她永远都是孤军奋战。
被信任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彻底蹲下来了,在山神面前,两人以不大的高度勉强算得上是平视。这种感觉她很久以前得到过,在不止一个人身上,到现在也依旧在得到,但在年岁的流逝下,她把笼统的情绪精准又冷漠地归结为一种求人者的美梦。
有求于人,所以处在弱势。弱者迫切于改变现状却又无力,在种种环境的碰撞下产生了有可能实现的希望。她听过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对于这种过度美化怯懦情感的故事持保守意见,但她得承认,被这种情感包围的时候,很难不产生飘飘然的感觉,粗俗一点便是:该死得美好。
她依旧举着右手,冰冷的枪枝被掌心的温度焐热,像是诞生了生命。她动了动左手的手指,清楚地看见山神的视线直勾勾地在这上面。于是,她一点点地下降,到了齐胸的高度,向前伸直,让自己的气味散发出去。
养过猫的人都知道猫的戒心远比狗要重得多,对于这种野性藏在骨子里的动物,你想要接近它就必须先让它适应你的气味。这是一个单向的选择,它接受,你无事,它不接受,你受伤,也会有第三种结果出现,强扭的瓜未必不甜。
她的手伸在山神高挺的肚子上,对方撑起了一点身子,微低的头尽可能地伸长了脖子,这是一个闻的动作。这套流程她很熟悉,教堂门前的白鸽,流浪的猫,抢食的野狗,甚至人。单项的选择对她而言,只有一个结果,无一例外。
她慢慢勾起嘴角,这次也不会是例外。但下一秒,她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还未来得及压下嘴角,身体就下意识侧倒,全身待命的肌肉已是快到了她的极限,但看似笨重的山神更快。
她被死死压在地上,大大肚子抵在她身上限制住了脚可活动的范围。身体的保护机制已经彻底消失,与这难以言喻的味道相比,近在咫尺的脸更是惊悚到她心脏骤然都停了几拍。
「别动!」她大声叫道。
她的话成功拦住了夏波的脚步,但也彻底激怒了山神。它张嘴,潦草的黄牙戳上了她的脸,滑腻腥臭的舌头舔了一口,湿答答的口水拉出了一条细长的丝。
这像是开关,她胃又开始蠕动,神经牵扯着肌肉,不需要大脑发号施令,喉咙开始反射性地干呕但又被她死死压着,鼓起的喉头像是青蛙那样一张一合,发出奇怪的声音。
这种不属于人的声音镇住了山神,它动作一顿,相贴的脸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毛糙粗硬的头髮蹭在了秦望舒下巴上,口水的印记顺着脸部线条的起伏自然地往下淌。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瘦弱的她抱着一条脏臭的老狗瑟缩在稻草堆上。
乞儿是没有人权的,它们中间夹着一个足月了的婴儿,它似乎饿了,哭得很厉害,这样的吵闹很快引起了破庙里其他孩子的意见。它怕失去这处勉强能避风的地方,狠心咬破了手指,瘦得只剩骨头的身子已经挤不出多少血,可它仍是塞进了婴儿的嘴里。
婴儿的嘴湿软温暖,它感觉到了异物开始本能地吮吸,哭声戛然而止。全身的温度像是顺着血液的流逝而渐渐消失,它其实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根本就没有好与坏的概念,当腥咸的血能管饱肚子时,它也会接受。血的味道刺激了老狗的肚子,它不由自主地龇起了牙。
又长又尖的鼻嘴上皱起一道道松老的皮,它也很老了,嶙峋的骨头像是要戳穿皮肉,灰暗的毛髮里掩不住衰老的白色。饿疯了的秦望舒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把它视为贮备食物,但它只是个女孩,身体瘦弱且只有两条腿,流浪的狗兇恶惯了且有四条腿。
一个畜生跑不过另一个畜生,下场便是食物。它要活,勉强称之为家的破庙里还有一个妹妹在等它,所以它必须比狗还要凶,对方有爪子,它有指甲,对方有獠牙,它也有牙齿。畜生见畜生,首要的便是不露怯,它必须拿出最兇恶的姿态,哪怕它的腿在发抖,哪怕它在掉泪。
它不能被狗咬,它见过许多被狗咬的人最后都发疯了像狗一样,然后孤零零地死去。它曾经思考过,人和狗有什么区别呢?人和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呢?当牙齿咬破皮肉那一刻,臭烘烘的狗毛尝了一嘴,腥咸的狗血顺着喉咙流淌进肚子时,它感觉到了久违的力气。
它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嘴里的狗毛怎么也吐不干净,比血更难吃的眼泪。
它恍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它和这条狗都是一样的。体面的人为了生存,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劳苦的人为了生存,早起贪黑也是为一口饱饭。畜生的规则很简单,没有人之间的弯弯道道,它赢即是王,有绝对的权利处置食物。像它这样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畜生还有很多,它养不活小畜生,但可以拉上这条快要死的老畜生一起。
小畜生。
她念了几遍这个称唿,她不识字,没有什么学问,只道听途说贱名好养活,所以就在刚刚,它给破庙里的妹妹取名叫小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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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畜生结了伴,庙里其他畜生就得掂量掂量,它日子肉眼可见的好过了很多,只是每次深夜中它都会自梦中惊醒。它总觉得在暗处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它们,不会像野兽一样发光,但本质都是贪婪又飢饿的,它知道,女人和小孩总是最好吃的。
人的脖子是最脆弱的地方,它曾无数次惊醒后,悄悄地把手捏在小畜生喉咙上,但最终又放弃了。而现在,她露出了白嫩的脖子,薄薄的皮肉根本掩不住汩汩流淌的血液,只需要一口,快到她意识都来不及反应,她可能就会丧命于此,但她却感觉到了久违的颤慄。
她屏住了唿吸,慢慢别开头,让本就暴露在外的颈脖暴露得更加彻底。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混合着沸腾的血液,她已经分不清在她身上的到底是山神还是记忆中那条老狗。她是个赌徒,一直都是。作为畜生时与狗搏斗,生死较量时咬破了手指给小畜生喝血,独活和累赘时保留了那丁点儿可贵的人性。
不妨再大胆一点,她人生中赌了无数次,她也赢了无数次,这次她也可以赌。
她低低嘆了一口气,有些沉醉于着迷。她骨子里不是安分的人,在十八岁那年,病得快要死的神父问了她一句话。
你是想当一个女孩,还是做秦望舒。前者是新起的年轻女作家,除了安稳什么也没有。后者,註定走在暗处见不得光,除了安稳什么都有。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秦望舒。她叫秦望舒,父亲说望舒意为月神。她也想过,父亲母亲或许是曾经爱过她的,但这点爱太轻微也太无用,在柴米油盐中变质腐烂到连狗都嫌弃。她知道月亮不属于任何人,可某些时候,它的确属于了她。
她握着的枪的手终于松开了,金属滑到了泥土上,像是有声音,又像是没有。同一时间,一个尖尖的东西刺破了她脖子上的一点皮肉,疼痛细微,不至于针扎,倒像是蚊子咬。还没等山神进一步,她的手也掐上了对方的脖子,平整的指甲准确的按在了颈侧的动脉处。
第48章 山中云雀(下)
眼睛在适应了最初过暗的光线下,已经能够视物,山神可怖的脸也仿佛成了灯下的美人,她竟然能看出几分可爱。
「你想死吗?」
之前的试探告诉她,它的脑部发育有限,大概率上是听不懂人话。但过去的经歷又告诉她,老畜生都行,它一个能绑帮着秦凯害人的畜生为什么不行?
「啊——啊——」它张着嘴,近距离下露出只剩下小半截的舌头。断面并不平整,可以看得出烧灼的痕迹,只是一眼,就足够猜出它遭受的惨烈的经歷。
秦望舒的手稍稍送了点,但按在动脉处的指甲又往里压了几分。她清楚地感觉到尖尖的牙齿已经刺到了肉里,只要再进去一些,等待她的就是血管崩裂。
「我可以放开你,但你也要松嘴。」她说话间,喉咙轻微的颤动,脖间的鸡皮疙瘩起了一片,像是剥开的荔枝肉,颤颤巍巍地像是要送到谁的嘴里。
山神没发声,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她不敢保证。她相处过的畜生只有老狗,她不动,对方也不动,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
山神的头移开了一点,脏乱的头髮从下颌到了她脸上。她皱起眉,慢慢露出牙齿,把嘴咧到最大,喉咙里挤出了小小但无法忽视的声音。
在这一刻,它们是同类。
最先忍不住的是山神,它瑟缩了一下,放在人身上就只是晃了一下头。胜利在望,她把牙龇得更加兇恶,年轻饱满的脸上皱得成了一团,很多时候畜生比人们想像得要聪明很多。
山神的退意更甚,秦望舒的脸已经有些僵,她松愣了一秒,就见山神又贴上来,她立马发出呵呵的气声,反覆几次,山神直起了身体,她跟着一道以腰力撑了起来。
「一命换一命,这是个公平的交易。」她慢慢松开了手,这话像是说给山神听,又像是说给夏波听。
手自由后,她没有第一时间捡起枪,而是垂着眼看着自己湿了一片的裤腿,在浅色的裤子上明显得就像是她尿了裤子一样。
她突然道:「它怀孕了。」
她背对着夏波,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此时的想法,只是捻起湿漉的布料,搓了搓。指尖腻滑,有些黏,用直接颳了刮,在边缘能看到轻微的乳白色。她没有放到鼻子下闻,这样的环境里,什么味道都是不准确的。
「它是山神。」夏波并没有用多久就消化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的声音因克制显得有些低沉,听起来比平时多了些稳重。
「我知道。」秦望舒的目光又落在了山神高挺的肚子上。
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按在了上面。没有反抗和示威,山神安静得像是个可怖的娃娃。
「这里有一个孩子,是活的。」这块地方的布料出奇的柔软,她手掌刚贴上去就感受到了强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文笔优美的女作家,但在这一刻,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多少词彙去描述。她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教堂前展翅的白鸽,上百只鸽子在蓝天的映衬下,壮观又惊心动魄,这是独属神职人员的梦,也是神父种植了一花园的白百合齐齐盛放的瑰丽。
「我不在乎。」她脑中飞快地做了一个决定,任性又自私。
「这里是秦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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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抬起头,半仰视着他。「那又如何?」
「你知道我们的处境吗?」夏波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我说,那又如何。」她转回了头,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件事在我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想因为这个和你争吵。」
她一屁股坐在了稻草上,安抚性地拍了拍山神的手。她之前并未仔细观察,现在注意到稻草颜色深浅上有细微的差别,因为羊水,她不知道羊水是什么时候破的,或许是压在她身上的时候,或许他们进门起,也可能更早。
「她生不下这个孩子,如果我不帮她,一尸两命。」
她并没有真正地参与过生产,或是以学习的姿态旁观,只是有相对丰富的理论知识。她看见山神因疼痛扭曲的脸,整个破庙都充满了诡异的「啊——啊——」声,这预兆着宫缩的开始。
夏波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她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拒绝。她笑了笑,并不在乎。
按照身份,她比夏波高,按照身手,纵使女人体力不比男人,她也未必会输。她清楚夏波的为人,不算是什么好人,可到底也不算是个恶人,尽管从未接受过西式教育,但他对于女性仍具备了一定的绅士风度,这也是她十分放心把枪丢在地上的原因。
「女人生孩子分三个步骤,从羊水破开始,然后是宫缩。子宫也就是装孩子的地方,这个过程很漫长且难忍,往往三到六个时辰不等。」许是破庙里只有山神的声音,她觉得有些寂寞,便主动开口向夏波解释。「子宫完全打开后,孩子要从肚子内离开,有经验的产婆都知道这个过程不能长,必须一个时辰之内,越快越好,不然容易窒息。」
「胎儿产出后,还会有胎盘。一般在孩子出来不到一刻钟之内,胎盘事关母亲的性命,如果不剥离干净,会大出血导致孕妇死亡。我们或许会待很久——她应该是头胎。」
她卡住了未完的话,没有继续深入下去。夏波明白她的意思,但他现在很矛盾。他过往的经歷让他难以看着一条生命这样轻易被放弃,但成年人利字当头的理智又让他清醒,两种强烈割据的情感仿佛把他分成了两半,他难以抉择,也难以承诺。
秦望舒像是不知道这一切,她似乎终于善解人意了一把,提议道:「你可以回去,我留在这里。」
这是一个试探,合作的两人一旦有了分道扬镳的迹象,那便是破镜难重圆。这看似是一个体谅,实则是逼迫,要么鱼死要么网破。
夏波几乎要被她的出格气笑。他收起了枪,金属碰撞的声音被压在了山神地□□下,他走上前,衣袍贴在了秦望舒盘起的腿上,慢慢蹲下。
她转过了头,眼睛明亮清澈,像是从别人眼中扣下来按在了她眼眶里,和她的本性完全相反。她脸颊下方沾了一些灰,靠近便有股说不出的臭味,是山神的口水。他本就不高的气焰啪的一下被浇灭了,
他手肘撑着大腿,一字一句道:「我走了,你怎么交代。」
她嘴一弯,又是两个甜甜的梨涡。「你想办法交代。」
她清浅的眼神像是玻璃珠子,一望到底。
夏波以前觉得,一个人再怎么伪装,眼神是不会变的。少女难扮老妪,不是形态上,而是年岁带来的阅歷,和饱经沧桑的眼神。同样老妪也难装少女,写满了字的书信怎么也不可能回到干净无暇的状态,但他现在发现,一个人若真要有心,没什么办不到的。
「如果秦老爷子带人上山呢?」
「我们是盟友。」她嘴边的梨涡又深了些,其中像是酝酿了美酒,醇香的光是闻了便生出三分醉意。
「秦望舒,做人不是这么做的。」夏波闭了闭眼,语气松了些,像是妥协。
「你可以不把我当人。」
「那你是什么?」
她眼也跟着一弯,道:「畜生。」
夏波的脸抽了抽,最终回归到平静,他露出了政客标准的笑容,客气疏离又无可挑剔。他道:「你赢了,秦望舒。」
秦望舒低下头,她低低的笑出声,山神的哀嚎还在继续,像是一首哀乐。她语气轻快,愉悦道:「谢谢。」
等待的过程比想像中还要难熬与漫长。她起先还有心情安抚山神的情绪,到后来坐久了觉得屁股疼,又半蹲着,再之后手指敲着錶盘,嘚嘚的,像是读秒。更过分的是,夏波自那句话后,就彻底闭嘴,两人坐得不近不远,但像泾渭分明,仿佛是勉强凑在了一个屋子里的陌生人。
秦望舒自知理亏,她拿了一根稻草,伸到夏波面前晃了晃。但她背对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晃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的反应,一转头发现夏波已经不知何时又离得远了些。
她觉得幼稚,把手里的稻草扔了。可没过几分钟,又捡了一根更长的,对着夏波的脸就要挠,被他挡开。他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她扑哧地笑了出来。
这是个好兆头,她想。
「我需要一些工具,热水,剪子。」
她等了一会儿,夏波的声音姗姗来迟道:「干什么?」
「热水擦身子,剪子要剪胎盘。」她刚说完,一个东西丢在了她面前。
她拿起,发现是一把摺叠的小刀,她得寸进尺道:「要蜡烛,消毒。」
「没有。」她的声音一落下,夏波就立马道:「畜生要什么热水?我见狗生狗崽子也不过是一会儿,就母鸡下蛋那样,噗噗几下,真当是人一样娇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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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有气,拒绝挂在了嘴边上。秦望舒没顺着他说软话,道:「那你帮我看着,我去取?」
夏波被她噎住了,他瞪大了眼,半晌一个响亮的哼声。丢下一句「我去」,便走了。
他来回了两趟,没有麻烦其他人。先是抱了一大堆柴,粗细相似,估摸着是昨日的柴房拿的,之后又带了一个烧水的壶和热水瓶,不知从哪借的搪瓷盆夹在腋下,姿势滑稽。到秦望舒面前作势要丢,却在松手那一下又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他技能娴熟,很快就支起一个烧水的架子,又从寺庙外捡了些干的树叶放在木柴上生火,火苗唰地一下燃起来,明明还是白天,却也给人一种明亮了许多的感觉。摺叠刀被他要了回来,放在火里正烤着,衣服内摸出的两个面饼被纸垫着小心地放着火堆旁,他见温度差不多了,便用刀子切成条,长短合适刚好一口。
「给它吃点。」他没有指名道姓,但这里的第三人只有山神。
「暂时不用。」她见夏波考虑得如此周到,觉得这人可能比她想像中还要心善一些。「面饼太硬了,怕她噎着,等谁开泡一下,软着吃。」
「你会接生吗?」他转了一下火柴,火苗啪地一下炸开。
「不会。」她答得分外干脆,夏波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毫无负担道:「我不帮她接生,她大概率是一尸两命,我接生最差也不过是她死孩子活,怎么选,谁都知道。更何况,她就要死了。」
经她一提醒,夏波突然想起她之前说的话,问道:「她有什么病毒?」
「朊病毒。」
夏波的手一顿,他听不懂。
秦望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是故意的。但她知分寸,不等夏波发怒便解释道:「这是一种同类相食的病毒,高温也很难杀灭。病毒没发作时就像是正常人一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有可能,发作了就像是疯了的狗,不过了几天就会死亡。」
「我看过一些医学文献,」她垂下眼,身子坐得很直,姿态舒展又开阔。「有西方医生认为,这是上帝给人的一种约束,人不能吃人。」
夏波眼皮子一跳,他若无其事道:「如果吃了,一定会中病毒?」
秦望舒很快反应过来,她似笑非笑,橘色的火光像是一层胭脂打在她脸上,讥讽也成了如水般的柔情。「你不是没吃东街的包子?」
他喉结不自在地滚了滚,道:「你说是骗人的。」
「骗人的你还问?」她又堵了回去。
他嘴硬道:「好奇。」
秦望舒笑了笑,没揭穿。「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夏波抬起了眼,在视线触碰到秦望舒时又立马转开。他道:「你这个人鬼话连篇惯了,真话假话张口就来。骗人的东西编得比真的还真,真的东西反而假得离奇,真真假假,谁猜得到呢?」
她勾嘴不语,良久才道:「朊病毒藏在脑子里,不吃脑子就不会有。」
她像是察觉到了夏波要说什么,抢先道:「狗吃肉,还会分脑子不脑子?」
两个人一时间又无言。她低下了头,墙壁上的影子也跟着低下,山神已经疼得在地上打滚,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没再理会。她没有旁人想得那么好心,身中朊病毒的山神在她看人等同于死人,山神是活还是死都与她无关,最不济她还能直接剖腹取子。
她明白,就算是山神活过了这一遭,秦老爷子也不会放过。死很简单,可以一瞬,也可以很难,她与那些骯脏污秽的人相比,到底称得上一句仁慈,想必夏波也是如此。
「飞进神父花园里的云雀,后续是什么?」夏波再次开了口,打破了这沉寂的气氛。
秦望舒有些诧异,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意味不明道:「你倒记性不错。」
夏波笑了笑,就当她在夸自己。
壶嘴冒了白气,壶盖开开合合似水要烧开了。他压了一根柴上去,立马就老实了。他瞧见秦望舒的风衣要掉进火堆里,又捞了出来,规矩地放在她身边,压了压。
她瞧了一眼,随他去。
她记性是好的,但很多无用的事又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云雀不在其中。她想了一会儿自己之前说的话,才算是有了些印象,接着道:「鸟吃浆果和谷子,花园里没有,但百合招惹虫。虫子很小,和蚜虫差不多,它根本吃不饱,但它幸运的被神父发现了。」
「神父决定餵养它,安逸的生活和充足的食物让它很快就适应了圈养的生活,不劳而食助长了懒惰,它逐步的丧失了获取食物的能力。神父有一段时间去了别的城市,他拜託主教替他照顾一段时间的云雀,你知道的,神父与主教并不和。」
「当时我不明白,神父宁愿拜託主教都不愿意拜託我,这是为什么?」她的语气很平静,已经透露了这个未完故事的结局。「云雀死了,死在神父回来的前一天。一只鸟的生命太过脆弱,死得漂亮对人而言一件很简单的事,鸟的肠胃不大,撑死也是一种死法。」
「神父回来那天,云雀就死在窗台,主教掐了一朵百合,给它当棺材。神父没有为此生气,面上心里都没有,只是一只鸟而已。」她道:「《圣经》里有写摩西分海,上帝要以色列人反抗埃及法老的统治,摩西是他选出来的使者,上帝降灾,埃及人受难,法老被迫同意以色列人的解放。法老失去了大批的奴僕,摩西失去了在埃及的养母和朋友,他们和云雀一样,都是当权者夺利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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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上了眼睛,似在回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云雀死的那天,我在窗外。我听着它的歌声还未落,翅膀就已经断了。有一句话得很对,猎人网中的云雀,歌声比任何时候都甜美。它被圈养那天是这样,死时也是这样。」
她说了几个古怪的音节,夏波听到最后才意识到那是西洋文。他听不懂,但大概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神父和主教的斗争结束在三年前。神父没输给主教,但输给了肺病,他朝我交代了遗言后,主教对他说:『这个世界没有上帝也没有恶魔,只有我们,只有我们。』」她晃了晃腿,点了点山神,半低的头衬着上扬的眼尾有些多情。「主教认为神父是一个虔诚又愚昧的信徒,但事实上神父并不信上帝。他们都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很多事情都可以证明上帝并没有看他们。」
「人的信仰是无价之宝,但在崩塌的那一刻一文不值。上帝并不需要人们去信他,信本身就是一种自发的行为,他没有做过任何事情,但人们却会因为信仰而对他有所要求,当他没有做到时,当初多爱那时就会多恨。可这也只是在华国的一个城市的一个小教堂,小教堂背后还有大教堂,大教堂背后还有圣殿,争权夺利的事比比皆是,神父死了还会有下一个神父,主教永远不可能一家独大,这是一种制衡。」
她睁开眼,说的话里面意思相隔甚远,听起来有些颠三倒四。她看着夏波,哪怕脸上沾了灰,身上有异味仍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的事实。
「我在神父的遗产中发现,他和叶大帅私交甚好,有趣的是主教也是如此。我顺着一些线索追查,叶大帅的发家史与金小姐的外公有关,更有意思的是叶大帅和金城合作毒死了金老爷子,金小姐和她的母亲并不知情。这次出发前,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叶大帅的。」
夏波的脸逐渐冷峻下来,他对秦望舒接下来的话隐隐有了预感,但他没打断,仍是继续听着。
「早在收到这封信前几个月,他也给主教寄了一封,好巧不巧就在那次出事前。」她笑了笑,不深的笑意在火光的映照下多了一些在夏波眼中虚假的真诚,也可能是真的。「他给我的信,是想你死在这儿。」
她哼起了歌儿,简单的调子像是朗朗上口的童谣,在这一瞬间与她之前说的西洋文重合。
ark in the hunters sings sweeter than ever(猎人网中的云雀,歌声比任何时候都要甜美)
第49章 平等(上)
「你的打算。」死寂后,夏波嗓子低哑道:「我想知道你的打算。」
他的血液渐渐回流,身上的温度也逐渐回暖,但刺骨的寒意还是从骨子里透出来,连带着心都凉得像是冬日的地上霜。
他的话没有换来秦望舒的回答,他又道:「我们是盟友,不是吗?」
他的眼里带着一点渴求和希冀,像是暗中摇曳的一点烛火,只要轻微的一点风就能吞噬。可再细看,什么都没有。他瞳孔本就生得黝黑深邃,光亮处不曾通透,暗处便如明镜。
「是的。」秦望舒捏着袖子,搓了搓。她神色与之前一般无二,笑意里掺着几分漫不经心,是真是假无法分清。「和大叶帅有合作的不止我。」
「铜牛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她明示道:「张雪和金伊瑾是累赘,蔡明也一样,而我是无关之人,真正要行动的只是你,也只有你。」
铜牛之行一支队伍五个人,金伊瑾和蔡明属于金家,秦望舒是教堂,张雪看似是报社,但因为秦望舒的原因勉强可算作半个教堂,剩下的夏波直属叶大帅。
夏波不是蠢笨之人,年纪轻轻坐上了这个位置,註定他有能力有脑子也有运气,但同样具备了年轻人的感情用事。
「你们都有合作?」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有些讽刺。他低下了头,像是要掩面,但手刚抬起来到一半,又停在了空中,好一会儿颓然落下。「我的生平你应该知道。」
「教堂是怎么记录的?」
「很短。」秦望舒看了他一眼,独自笑了起来。「你想知道?」
「不能说?」
「不是。」她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在这一刻变得有些讥讽。「没有参考性。」
她看着夏波不解的面色,摇头解释道:「所有人的一生,短短几载或是几十载都是纸上一句话,太简单也太笼统。」
她见他仍是不解其意,张口就道:「夏波,年二十三,六岁父母意外身亡流落成乞儿,九岁偷窃成为神偷徒弟,十四岁从军,同年神偷去世,十九岁因救叶大帅有功被提拔,从此平步青云。」
「我知道你的模样,这是夏波,不是你。」她侧了些头,挺直的腰杆并不比夏波矮上多少,火色下目光灼灼,她又道:「秦望舒,年二十一,六岁母亲被休,第二年产后去世,留有一女。九岁同妹妹被教堂收养,十一岁妹妹丢失,十八岁成为作者——」
她眼波闪了闪,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是动了动唇瓣道:「没了。」
「你还有个妹妹?」他面带诧异,突然又想起她曾说自己当过乞儿的话,当时他不曾相信,现在看来,有些话半真半假中未必不是真的。
「丢了。」她态度很是豁达,提起这事不见任何难过之情,甚至还有心情反过来安慰夏波。「时间太久了,小孩子都长一个样,我看任何人都是她,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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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起来,只记得当初那段苦日子。我年纪小抢不赢,时常饿肚子,我可以饿但她不能饿。我就只能把手指头割破、咬破——」她翻过手掌,看着自己尖尖的十指,如削葱根一点也看不出苦难的痕迹。「十指连心,又疼又冷。」
她抬起眼,面上的欣慰一转,变成难言的复杂。「我看着我的指甲缝里都是黑黑的污垢,可她吃得那样幸福,有时候我曾想,她要是病死就好了。」
「病死是她命不好,我仁慈义尽,老天怪不得,就连日后死了见到地下的母亲,她也怨不得。」她嘆了口气,垂下了手,橘色的火光照在白皙的肌肤上像是涂了一层粉色,像是西洋画中的女人,尽态极妍。「但冬天冷得没知觉了时,我又怀念她的嘴,很温暖。」
「我尽力了。」她又扬起一个笑容,干净纯粹,没有任何阴霾。「我希望她在无用时死了,又希望她能在我需要时替我取暖。」
「人很自私,但我特别自私。」
「你至少没抛弃她。」他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能无力地说着一个事实。
秦望舒盯了他一会儿,肯定道:「你在同情我。」
她一语道破夏波的想法,他顿时失语,紧接着她轻轻地笑出声。「不需要。」
夏波睁大了眼,听见她又道:「我不需要同情,包括任何人。我不觉得我可怜,那我就不可怜,你又是以什么的立场觉得我可怜?」
「挺可笑的,很多人同情弱小,眼红他人富贵,说白了就是一种阉脏的心理。因为我惨,你看着觉得快意又舒服,你自然会生出你比我好的同情。我比你好,你需要仰视时就觉得不舒服和嫉妒,甚至内心诅咒我倒霉。但事实上呢?我比你过得好,我再惨也不过是一年,你三年。教堂吃好喝好养着我,你呢?」
她目光顺着他滑到了他放在身边的手上。相比普通男人,他手指可谓是生得漂亮,手指细长远超常人,节骨分明却也不突出,皮肉匀称,一看便是十分精细且刻意才能养出来的。
「九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骨头尚未完全定型,但关节开合范围已经开始缩小,童子功要从小练,你过了年岁就要把手指一根根打断,重新续接,一旦出了差错重则是废人,轻则手指不灵活。」
「是你该同情还是我该同情?」她勾起一点嘴角,苍冷的面上毫无半点笑意。「每个人的选择都是自己做的,只要下了决心,没人能逼迫。真该同情的,是她。」
她又转头看向了身后疼得打滚的山神,瞄了眼手腕中的表,见后者精力尚且充足,便没再多留任何一分注意力。她还记得他们之前的谈话,在双方有意纵容下,绕开了许久。
她头一歪,靠在了夏波的肩膀上,鸦翅般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我答应了叶大帅的合作。」
她感觉到头下的身体一紧,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这是他想听的话,而她如实说了。
「很多人都和叶大帅有合作,金家被毒死的金老爷子、金城、神父、主教、我——」她一仰头,伸手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身体。「你,还有他儿子。」
「叶大帅起家是因为金老爷子,有钱才能招兵买马。金城是金家的入赘女婿,只要金老爷子一日不死,他就不是金家真正的掌权人。苍蝇不叮无缝蛋,金城与叶大帅的合作代替了金老爷子,最大的诚意是金城亲自送上的把柄和金家掌上明珠。」
「你应该很清楚,无论我答应不答应叶大帅的要求,你都会死在这儿。」她对上了夏波微低的脑袋,两双同样漆黑的眼珠子里有着相似的理智和冷漠。「金伊瑾会死在这儿,无论有没有山神,这是蔡明的任务。」
「张雪只是个可怜虫,意外地捲入了这场纷争。来之前我提醒了她,有些富贵是要有命才能享受的,但你知道的,我劝不住。」她揪了揪他胸前的衣服,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态。「报社的合作范围很广,但他们知道我和张雪的关系,不敢硬来。事实就是如果一个金家不够,那就加上报社,两条人命换你一条,怎么看都是赚的。」
「那你呢?」
秦望舒笑了下,引得夏波跟着一颤。「贪心不足蛇吞象,叶大帅有贼心和贼胆也不是时候。」
「你会帮我?」
他的话顺利问出,秦望舒没回答。她就这么缩在夏波怀里,两人像是最亲密的恋人那样,说着最毒冷的话,半晌才懒洋洋道:「看你价值。」
夏波捏了捏山根,冷了许久的脸色终于有了回暖的迹象。在秦望舒告诉他叶大帅打算那一刻起,叶大帅的所有算盘註定落空,但就目前来看,这对秦望舒并没有好处。
他了解秦望舒,至少某些方面如此。无利不起早的人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她在这几次说话间有意无意带上了「赚」与「亏」,暗示可谓十分明显了。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了点笑意,浅浅的浮在眼里,像是粼粼的水面。他低下头,凑到了她耳边道:「捋一捋,展现下我的价值?」
秦望舒别开头,并不吃这套,却始终没说出拒绝的话。
「就从叶大帅开始。」他点了点太阳穴,思绪已然十分清楚。「秦家村早在我们来之前一个月就奏响了铜牛,秦老爷子不知道铜牛的秘密,没道理突然开了窍,所以是有人告诉了他。我们之前推测是秦凯,铜牛奏乐算是铁匠的把戏,但有一点我们疏忽了,秦凯在秦家村许久,铜牛为什么一月前才奏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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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舒挑了挑眉,并未对自己的推测出现漏洞解释,而是顺着他的话道:「你觉得是叶大帅?」
「不一定,但他可能性最大。」明明现有的线索全部指向叶大帅,大概是多年的情分仍在,他没有把话说死。「我们做个假设,叶大帅早在一个月之前就计划好了秦家村之行,为此他找了金城和你,还有报社,再联繫了秦家村。他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这么大的阵仗不可能只为对付我,我只能算是——添头。」
「你与主教关系如何?」他突然道。
「不好。」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否认道:「主教是个很谨慎的人,他有大量的把柄在我手中,每一个都足够致命,只要我身死,埋下的暗桩都会揭开,他不敢。」
「不,他敢。」他比秦望舒大两岁,两岁并不能代表什么,但却也是七百多个日夜,真要计较起来就是他见过太多的生死,与秦望舒这种理论派不同。「人活着才有未来,你死了,他活着,你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可能有。」
秦望舒一愣,继而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主教和他有合作,哪怕我从别处知道了他们的合作,可谁能保证我知道的消息就一定是真的。叶大帅用蔡明和我指证你,你的死钉在板子上,我被拉下水,主教趁机夺权,更甚者直接让我和你一样死在这里。报社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敢难为张雪,但他们要是真顾及完全可以拦下张雪,他们没有,是三方都不得罪。我能回来,自顾不暇,我不能回来,谁在乎一个张雪,二换二,很公平。」
夏波见她想通也不再执着于这个点,按着自己思路继续道:「山神应该是意外,但张雪和金伊瑾还是出事了,我逃脱不了干系。你会反水这事,他不在乎,从他选择了主教那一刻起,你在他眼里就等同于死人。你说叶大帅府邸有教堂的人,几次下毒都是教堂的人拦住了,那换句话说有没有可能本就是和下毒的那方合作?」
「神父未去世时与主教势均力敌,这是两方,你在夹缝中生存是为第三方。神父死后他的人手可能分成三份,你一份,主教一份,剩下的中立,这里有两种猜测。中立的成为了明面上神父的势力,你依旧是第三方势力,或是你接手的被派在明面上成为障眼法,中立地成为第四方势力,你还是第三。」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下毒是主教,援救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中立,或者你们都参与了只是彼此不知道。如果是第二种,你很危险。」他把秦望舒的脑袋按了下去,他解释道:「最好的结果就是主教下毒,坏一些也不过是中立和主教勾结了,坏就怕坏在你以为接手的实力,其实是主教的。」
「内有三方夹击,外有一虎眈眈——秦作家,可是比我危险多了?」他学着秦望舒那样歪了歪脑袋,细碎的浮光变成凛凛的鬼火。他建议道:「要我帮忙吗?」
秦望舒把他脸推开道:「还有一种可能,中立和明面上的都是我的人。」
夏波头没动,他灼灼地盯着秦望舒,挤在一起的嘴巴说话声音嗡嗡的。「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你根本就不用透露叶大帅的合作。结局都是叶大帅倒台,上位的人是傀儡还是我,又有什么区别?」
「你可以顺势揭竿而起,」她扬起语调道:「夏大帅?」
「秦作家,我们是平等的。」他摆了摆手指,是许久被压一朝翻身后的扬眉吐气。「有一点你说对了,叶大帅与他儿子门里门外都是一家人,姓夏的怎么也不可能流着姓叶的人的血。叶大帅纵使再怎么担心儿子争权,他始终是疼这个儿子的,叶大帅后只会是另外一个叶大帅。」
「他要我死,无非是挡了他儿子的路,要合情合理不寒人心,嫁祸于你顺理成章。教堂再把你交出来宁息事人,顺理成章。你能调动的人应该不多,叶大帅府邸里的应该是你心腹,他们这样吊着你,未尝不是一种人员上的消耗。」他轻笑了一声,可惜道:「金伊瑾死得有些早了,金老爷那么疼爱她,应该留了些东西,与她合作扳倒金城,没准能拿到叶大帅的把柄。」
他看向了火堆,漆黑的瞳仁里映出燃得正旺的火,又像是原本就存在的。事后诸葛谁都难免,但不应该发生在他们这样的人身上,可他仍是止不住的去幻想那个他给自己画的饼,好一会儿,他冷静下来。
「你与叶大帅的儿子有合作吗?」
她眼眸浮动道:「很明显?」
他像是想通了,低声笑了一会儿,才道:「你应该比我更珍惜你自己的命,是我想岔了。」
她落在腿上的手指勾了勾,汩汩的血液流过食指,跳得像是密集的电报,连带着整根手指都不正常的发热。她盖住夏波搂着自己腰上的手上,两双手都干燥温暖,如果去掉山神的哀嚎,这或许是个很温馨的场面。
「当老子的就不能太精明,精明过头了,儿子就差太多。他与我合作,泄了不少叶大帅的老底,姓叶的是一家人没错,但叶大帅在这个位置呆得太久了,血浓于水哪比得过权势耀眼。」
这话她曾说过,夏波也猜到过,可他终是不信,如今又绕了回来,很难说不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夏波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陷入了沉默,她拍了拍他的手,凸起的指节骨打在肉上有点疼,她不在乎,一如她所有的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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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那么糟糕,」她又安慰他,然后补充道:「所有的事。」
他又笑了下,像是敷衍地回復,依旧没什么笑意。被中断的思绪有些卡壳,他理了一会儿,才续上继续道:「说回秦家村,秦凯没什么好说的,就秦老爷子和秦苏。」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主动岔开话题道:「我之前想过你姓秦,秦家村也姓秦,或许秦苏和你有些关系。但她明显和张雪更亲,你是鬼话连篇惯了的人,秦苏是个没经歷风浪的孩子,如果你们有什么她迟早会露出马脚,可没有,或许我猜错了。」
第50章 平等(下)
秦望舒没发声,沉沉的目光里也映照出火苗,相拥的两人在这一刻出奇的相似。
她的不言给予了夏波最大的鼓励,他组织语句道:「来之前我没有想那么多,我跟了叶大帅很多年,真心实意,从一次次火拼中捡回这条命。很多情感牵扯到了命,就很难保持绝对的理智,我来时他叮嘱过我,小心教堂。」
相比在夏波心目中被美化了许多的叶大帅,他自始至终在秦望舒眼里都是以一种绝对老谋深算的小人形象出现,刚刚的话,也不过是在他小人生涯上再添微不足道的一笔。倒是夏波,他们明明不算熟悉,这点陌生人之间的防备与不信根本伤害不到她,他最清楚不过,却仍是选择了惺惺作态。
「我不吃你这套。」她反应有些冷漠,倒也不算是稀奇。男人的怀抱温暖而又宽广,如果忽略了她身下紧绷的肌肉,很容易就迷失在这看似可靠的避风港中。「你以为你是谁?夏波于我无用,夏军官是个添头,盟友才是重中之重,既然要投诚就要展现出实在的真金白银,虚假的感情噁心到狗都不要。」
她拿起他的手,贴上去。远超常人的手指长出她一大截,看上去她手纤细得可怜,仿佛一折就会断。她把手指插入指缝,扣住,掌心无间隙地贴在了一起。她感受到了对方的脉动,奇妙的像是山神肚子里的胎心音,越是想忽略,就越是顽强地彰显存在。
他们的心都在跳,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现在,隔着两层不同的皮肉,被肋骨紧紧地护在其中。人心隔肚皮是个委婉的说法,真正相隔的远不止一张肚皮,而是被皮肉包裹的坚硬骨头,这是人体最后一道防护底线,一旦突破,就会死亡。
她以绝对的理智告诉了夏波,她坚定的立场。夏波笑着把手也扣了上去,他父亲身前是个木匠,能工巧手,时长会做一些精巧的玩意给他,说是老祖宗鲁班留下来的智慧,其中就有一个九连环锁。九环环环相扣,动一发只是一发,算是离成功近了一步,其他毫无影响。
他与秦望舒相扣的手指,掰开一根,还有九根缠着,看似缠绕不分,解到最后会发现环与锁根本是两个东西。天下不止一个九连环锁,也不止一个锁与环,相配的会有很多,在短暂紧密相连后,又会分开,这是它们创造出来的本意。
分开,合上,又再次分开。
秦望舒的手被他反在面上,像是恭敬地托着又像是得意的展示品。他捏了捏,指缝的软肉跟着挤了挤。他无声笑着,下巴抵在了秦望舒头上,相互的力作用让谁也没法动弹。
「秦老爷子我们之前推测过,但不完整。几十年前的秦老爷子用一石米换了外乡人的铜牛,他与外乡人合作破解了奏乐的秘密,外乡人成了铜牛神迹的证明。秦奶奶的态度很奇怪,她应该与死去的外乡人有关系,算上年岁可能是他们的女儿?」
他垂下眼只能看见秦望舒尖尖的鼻头,火光里像是刷了一层蜜。他突然问道:「这事你从哪里得知的?」
「你怀疑我?」秦望舒抬起眼,眼眶的高度限制了眼珠子活动的范围,只能看自己额前伸出的碎发。她没有强求,很肯定道:「从很早就开始,秦奶奶的话加深了这个念头。就在刚刚,你又试探了一遍。」
「恰当的怀疑是人保持警觉和聪明的必备品,但过多了就是一种病。」他们看不见彼此,最包容的胸怀成了最佳的禁锢,也是正好的保护。「我能得到消息的源头很多,秦苏、秦凯、秦老爷子和秦奶奶都可以,更重要的是我聪明的脑袋。」
「铜牛的由来,村子里随便一个人都知道。第一天夜晚铜牛奏乐时,秦老爷子称我们是贵客,因为我们来铜牛就奏乐,第二天早上他发现我们丢了人,铜牛奏乐是因为山神带走了人。秦奶奶和秦老爷子都说,山神会带走任何一个罪人。罪人的定义是什么?在村子里人员的失踪不是小事,意外身亡也有尸体,如果用神鬼去包装一个人的死亡,比如说做了坏事的人得到了惩罚,得到的意义完全不同,前者让人惧怕追根到底,后者包庇于美名无人探究。」
她的语调不紧不慢,是一如既往的速度,语气甚至都未曾变过,清晰且有力。夏波听不出任何异样,这些消息都是公开且已知的,包括张雪这样的花瓶。
「最早的山神是村子里的槐树,这是一种封闭的图腾崇拜,并不少见。铜牛被称为山神的传声筒,追溯铜牛的由来可以确定是秦老爷子的爷爷手笔,任何被誉为神迹的现象都需要大量的真实去支撑,然后美化。秦家村的人坚信山神会庇佑他们,是因为他们见过『神迹』,而传声筒就是一种盛名之下的私心。」
「他很厉害,营造了所有神迹必备的巧合,多个巧合的碰撞就成了一种必然,教廷惯用的把戏。」她的思维很顺畅,没有任何卡顿或是迟疑,本就存在的答案用在需要的地方。「出现一次的『神迹』叫神明偶尔睁开的眼,两次是垂怜,三次四次或者更多,就会让人觉得,我真是个幸运儿。如果外界的声音不断迎合重复这句话,不仅是你,包括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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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纵使夏波有再多的问题,他也不得不承认,鸡蛋里是挑不出骨头的。但他不是轻易认输的人,所以他问道:「他准备了什么样的『神迹』?」
「铜牛奏乐意味的坏人的死亡,这种死亡不见尸体可以与失踪同等。坏人在村子里做了坏事,村民反抗无果,但他们一觉醒来发现坏人不见了,而吃着山神香火的铜牛在奏乐,这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举臂高唿,山神庇佑了我们,山神惩罚了坏人,然后全村过上了幸福又快乐的生活。」
她哈了一声,解释道:「童话故事里一向都这么写,弱小羡慕追寻强大,这是人的天性,经久不衰的理由非常合理。歷史上发明刑具的人,往往都是第一个实验者,秦家村村民是自己人,自己人不会对自己人开枪,恰好换米的就是外乡人。」
答案显而易见,但一切的合情合理到现在有了明显的牵强。如果她是编的,按照她的性格应该修改至完美,如果这是现实,再荒唐也都因为真实发生过而合理。
夏波明白这点,但他依旧道:「这只能算作第一次『神迹』。」
秦望舒脑中空白了一瞬,她见识到了男人的胡搅蛮缠并不比女人好上多少。她真心实意道:「我认识一位不错的心理医生,或许出去后,我可以介绍给你。」
他不太能理解心理医生,但他知道医生同等大夫,而多疑通常被称为疑心病。心理医生,疑心病,其中关联唿之欲出。
他婉拒道:「远水解不了近渴。」
秦望舒闭上了眼睛,她吐了一口气,才睁开道:「那时饥荒,秦家村自给自足,求粮的人很多。物以稀为贵,铜牛奏乐也是这样,不管什么宝贝天天见,时间久了也会觉得不过如此,如果奏乐的频率是求粮的人呢?几天、或者几十天一次,当饿死成了一种常态,几个人的失踪也就变得司空见惯。」
下一秒,她话转道:「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顺藤摸瓜,秦家村很好找。对于失踪的外乡人,他们是追求真相的正义人士,对于秦家村,他们就是蛮不讲理的坏人。当固有的『神迹』已经被大众认可时,只需要来一次更浩大的『神迹』,便会成为一种真理。」
「有狠有谋,是个人物。」她毫不掩饰地欣赏,过后又抬起眼,看着自己那几根伸出额的碎发,在视线里是模煳的黑影,盯久了有些像是胡茬子。
夏波发现自己确实挑不出任何骨头了,终于承认面前的人是个鸡蛋,无缝且孵不出小鸡的蛋。他不是苍蝇,但他难掩好奇,于是道:「你试过?」
「我见过。」秦望舒咬牙切齿道。
她听见了夏波愉快的笑声,因她的回答,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嘲笑。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用上了毫无作用甚至可笑的诅咒:「你会死在这儿,如叶大帅所愿。」
「你不会。」奇异的,夏波在这点上从未怀疑过秦望舒。他把人又往怀里揽了揽,道:「你需要我,望舒。」
伴随着这句话落音,两人之间心知肚明的隔阂像是太阳未出前的雾气,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与之一起的是秦望舒与夏波交谈的念头,她无端想到了《小美人鱼》的结局,在晨曦中的泡沫。
山神还在哀嚎,相比最初声音已经小了很多,就连翻滚也渐渐停歇,似乎是累了。她听见了一声震耳的肚子叫,从身后传来。
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气,下一秒毫不留恋地扯开了夏波的手臂。水已经烧开很久了,但他们一个不想管,另一个也不太当回事,就由着热气咕噜咕噜冒,到现在壶水已经蒸发了一半。
她幸灾乐祸地吹了声口哨,不怀好意道:「夏军官要去打水了。」
「不去。」夏波想也未想就拒绝了,他张口胡扯道:「接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得保护秦作家安全。」
秦老爷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他们结了怨又在人家的地盘上,虽然说一时间唬住了,难保对方不会气急攻心带人找上门。秦凯也是,秦望舒来之前提了山神,就好比一层遮羞布被撕下来甩脸上,若是秦凯聪明些,当然是要与山神划清界限,但坏就坏在夏波根本没有把秦凯抖漏给秦老爷子。
这下不仅见不到狗咬狗一嘴毛,没准还会被联合的狗来反咬他们一口。
秦望舒想到了这一点,夏波自然也想到了。一时间,两人相看无言,谁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失误。到底还是夏波心虚,他主动拿着壶子往盆里倒了些水,又从热水瓶里混了些冷水进来,试过水温后往里丢了块半旧不新的帕子,就着搪瓷盆往秦望舒怀里一送。
她冷哼一声,双手抱胸,拒接。她不动,夏波也端着不动,两人僵了一会儿,秦望舒把帕子捞起来,拧干塞自他手,其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到她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看着夏波又黑下来的脸,她愉悦道:「做错事的人应该弥补。」
她轻快的捡起被烤热的面饼,撕成两半,一半小心地放在纸上,一半拿在手里扯成一个个小块。她不知道对方的食量是多少,但孕妇胃口大,生孩子又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事,索性夏波拿来的面饼分外实称,她现在手指用力过度泛酸。
秦望舒盯着扭动的山神,突然出手,她速度极快的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命脉在他人手中,山神感到了危险,立马就安静下来,但宫缩的疼痛实在难忍,不到一秒她又开始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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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东西。」她对着山神解释道:「我松手,你准不咬人。」
山神没了舌头,回答不了她的话,「啊——啊——」的怪音一时间乱飞,她听不懂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试探得松了些,但仍按在了两侧的血管处。
山神大概是饿狠了,她察觉到脖子上的限制松了口后,扬起了头,爪子似的手抓着秦望舒手上撕成块的面饼,胡乱往嘴里塞,几下就咽进肚子里,像是不用咀嚼。
半块面饼尽管实称,但在胃中没有涨开算不得饱。她仍觉得饿,眼见食物没了又开始叫,甚至伸出一个爪子抓向秦望舒的脸。
从开始就防备着的秦望舒,见她有动作捏在脖子上的手一用力。缺氧的窒息感分外难受,让她已经顾不到其他,挣扎的抓向秦望舒的手要扯开。她指甲尖尖,与野兽同质化,抓在袖子没遮住的皮肉上,瞬间流出血。
秦望舒痛得皱起眉,还未来得及叫夏波,便见一只脚狠狠踢向山神胸口。这脚没力气,踢得山神当场就松了爪子,疼得弓起了身子,叫声悽厉又密集。
秦望舒收了手,山神躺在草堆上打滚,见到面前的夏波忌惮的往后缩,直至墙边退无可退,才缩成了一团。
「我没踢她肚子。」夏波辩解道。
「我知道。」
秦望舒手上的伤口不深,这次依旧没等她开口,夏波主动捞起帕子拧干水,递给了她。手背上多时毛细血管,出血看着吓人,但止血也很快,她拿帕子按在了上面,带着水的温热其实并不利于血液凝结,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按得力道又大了些。
夏波见她没说话,神色严肃只当是不高兴,找话道:「要我说山神纵使是个人,现在也不过是套了层人皮的畜生,枣子没用,棒子才是长记性的东西。」
山神因他那一脚,心生惧意。她到底不是真野兽,骨子里就没有难训桀骜的野性,她被秦凯养大,吃得最多的便是棒子,早已养成了条件反射,只要被打就立马乖觉。
他见秦望舒依旧没理会,又道:「路边的野狗生崽,也不过是随便找个地儿躺下来,到你这就金贵了?」
她被剜掉了一小块肉,伤口不深只是看着吓人,外加帕子压得及时现在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帕子刚入盆,刺眼的血色瞬间散开,红色依旧艷丽却像是淡了些的胭脂,漂亮得叫人想往嘴上摸。
她和夏波接受的教育不同,就思想而言无异于对牛弹琴,话回与不回都没有意义,无非就是多费些口舌之劳,但这没必要。她心知夏波的不满,在这个世道人命看似有三六九等之分,可若真碰上个浑的说到底也不过是路边的狗尾巴草,摘了便摘了,而山神就是那连草都不如的烂泥地。
踩惯了,就天生该如此。
但她还是道:「不一样的。」
对,不一样的。在神父看来,神权之下众生皆平等。神不存在,也不会看任何人,当人仰望天空时,无论是日月还是星辰,就连飞鸟都会觉得俯视之下皆是蝼蚁。而她,她可以对人人都道上一句喜欢和尊重,那便是都不喜欢与都不尊重。
她突然又想起了张雪,菟丝花的身影像是水中的月亮,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若她信佛,她会说一声因作如是观,可她都不是。
「很多人喜欢把命运比作一齣戏,戏再烂可台上的人也要极尽所能地演好,但所谓的命运,不过是人潜意识的操控,日渐平庸,甘于平庸,继续平庸。但我也曾注意到,那些声称无力改变命运的人,过路时也总会左右相看。」
她揭开血痂,瞬间涌出大滴血珠,肌理的纹路像是干涸的河道汇入大量海水,还未焕发出新的生机便彻底决堤。她拧干帕子,擦在了上面。她下手不轻,每一下都拉扯着伤口,不算疼,却很提神。
「小人物不会不经意间影响歷史的走向,神也不是掷骰子决定人世。我很多时候会回想起当初,无可抑制的,那些日子就像是风暴中的雪花,在空中时被疾风推着走,落地凝结成冰,天热了又融化成水,命运无常却也有常。」
她看见了他藏在身后的手,那是拿枪人惯有的掩饰姿态。他想杀了山神,从一开始就是,从未遮掩过,这份杀心在她的逼迫下越演越烈,已经搬到了台上。
「秦家作家杀过人吗?」他把枪放到了面前,拨了击槌。咯哒一声,清脆又响亮,像是钱币碰撞。「真真正正用自己的手杀人那种。」
「没有。」她毫不犹豫道。
但夏波不信,她又淡淡地勾起嘴角,眼里眼外都是笑意。问人问题,若答非所问,那便是已答了,无需再问。
他讪笑一声,点了点头道:「我懂了。」
「砰——」枪鸣声与耳鸣声几乎同时在秦望舒耳中响起。他手指本就在扳机上,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手背上的血还在流,缓慢又极有目的性,钻进了指缝又顺到了指尖,一滴、两滴、三滴——没入草堆像是消失了。
浓重的血腥味冲破了身体的保护机制,像是给这臭不可闻的破庙注入了一点新东西。她见过奢靡的主教,把红酒倒在年轻的修女身上,肌肤白如雪,酒水红如血,相辉交映,说不出哪个更美,只道夜色之深。
她手中被塞进了一个温热到有些烫的东西,细长有稜角,伴着火的焦味。夏波的嘴开开合合,没有声音,但她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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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秦作家请——」
第51章 不在场
生育是一个女性终生都绕不开的话题,圣杯从外形而言就是倒过来的女性子宫,所以在教会看来生命的诞生是神圣的,甚至连神也为之动容。
与国内惯有的偏见不同,在西医眼中分娩只有两种:不需要外人过多干涉的顺产,需要外力保命地剖腹。
很多时候秦望舒觉得人的性命太过脆弱,与天灾人祸相比,就像是风中的一点柳絮,哪怕是吹口气都让它惊慌,不能主动,也没有主动,比菟丝花还要渺小的存在,但有的时候她又觉得生命格外顽强。
求生是每个人写入骨子里的本能,一个孩童从母体分娩后,来自人世间第一句的哭声,是宣告也是求救。流浪在街头的乞儿,纵使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冻死骨,可也有像杂草一般野蛮生长的,或许过得并非如意,可却也真真切切地活着。
教会的规矩像是寺庙的僧人和尼姑,一生侍奉神,不得有婚姻,所以怀孕对她而言是一个被时间淡去的陌生词彙。她在成为修女后,也曾有几千个日夜思考过这个问题,「不婚」这个词像是魔咒一样,见缝插针地出现在她生活的每一刻。
白日的祷告,夜晚的辗转,时间一长,女子一生中必须完成的婚姻任务像是生锈的枷锁,日益渐松,到最后她还没想明白时就「哐当」一声落地。如释重负的她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跌跌撞撞地去适应。没有婚姻,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怀孕,她会是一个人。
自顾自地成长,自娱自乐无人分享,到最后成为大多数人口中的孤苦伶仃,甚至哪天老死了都不会人及时发现。或许她会发烂发臭,待身体爬满了肥美的蛆后,忍无可忍的邻居砸开了她的大门,发现一具不成型的尸体。一声尖叫过后,也可能会有好心人花点钱用一卷草蓆裹了她,草草收拾下葬,更多的是成为野狗饱腹的一餐。
相比之下,前者多了一丝丝的体面,但实际上不论哪种结局,都带着绝对的落魄和难堪。她在思索后发现自己并不在意,可她想要有一点尊严,所以她打算养一条狗。一条年轻一点的,最好是刚出生的狗崽,在她悉心照料下粘人、忠诚、却又有点凶性,最好与儿时的老狗一致。
她觉得人不需要活太长。幼年时天真无邪、青年时意气风发、成年时稳重成熟、老年时安详平淡,这些经歷只要体会过了那便是过了一生。她不会允许让残年的死气侵占自己,也不会让日益僵老的身体成为阻碍,所以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时间。
绝对的时间里,整洁的衣衫,精緻的妆容,大量的安眠药。锁死门窗,一条飢饿且有些凶性的狗——
她想着想着,就突然笑出了声。
安静的环境中,笑声突兀,书桌对面的神父抬起眼。岁月在他身上的痕迹十分明显,磨去了年轻时英俊的外表,却也更加贴近「神」。
「我觉得好笑。」她不动声色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对上神父灰蓝色的眼睛。「既然教会不准许堕胎,认为这项举动是犯罪,那为什么还会有原罪论的说法?」
「自相矛盾。」她道。
「原罪论只是部分主教和教徒的观念,好比并未证实的猜想,不具备权威性。」
神父的模样相比几年前清瘦了很多,薄薄的皮肉贴在骨头上,雪白且纹路横生,索性他的头骨生得十分漂亮,没有嶙峋的料峭感,反而暗合了华国柔和的条线美。
他以手做拳,挡在嘴边,轻轻咳了几声,秦望舒十分有眼见的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是漂亮的白瓷,薄似刀,因为釉的原因,看上去又多了些玉的温柔,很符合神父的审美。
他接过后并不着急喝,放在手中看了一会儿,才吹了吹,道:「华国崇尚喝热水,我们习惯喝冷水,但并没有医学资料证明热水就比冷水好,相反,我们身体一样健康。」
他抿了一口,合适的温度滑过喉咙,大大减轻了肌肉的紧张,他舒了一口气。「上帝创造了亚当,又取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按理说上帝应当是他们的父。华国讲究子孝父慈,伊甸园无忧无虑,是父慈,那子孝呢?」
「原罪论的根据在于子悖逆父,悖逆带来了罪,从亚当与夏娃这对人类的先祖繁衍起,罪就顺着血脉代代流传,于是人生来便有罪。而这种罪,只有信仰耶稣,才会被拯救。」
杯中水被他一饮而尽,发寒的指尖渐渐暖了起来。他又倒了一杯,捧在手里,滚烫的温度贴合肌肤,像是燎原的火。
「但你和我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恶魔,只有我们。」他嘴角挑起一些弧度,平稳柔和,清正的面上是神性的悲天悯人。「亚当是人,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思想,上帝创造他时,并没有考虑过亚当本身是否愿意被创造。」
「很有趣不是吗?」他从书桌下拿出一本书,赫然就是当初在教堂引起骚动的《物种起源》。「圣经的漏洞无处不在,蠢货会挑出这些漏洞得意洋洋,以为自己赢了,而聪明人会沉默不语,减少自己的麻烦,但掌权者会抓住这些漏洞,创造规则,自己的规则。」
「我很喜欢华国的一句话,天生反骨。」他指了指脑后,银白色的头髮在光束下闪着动人的光。「这里有一个发旋,头髮顺着发旋的方向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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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指又往下移了一些,「但这里,又长了一个发旋,两种方向,你说头髮应该怎么长?」
「不按照方向长。」他问后立马接了答案,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这只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概率很小,但的确存在,可就因为罕见,所以被认作一种病。绝大多数人总是习惯恭顺,另一部分人也总是习惯了被恭顺,一旦有人跳出了恭顺的圈子,就会被打上各种另类的标籤——天生反骨。」
「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他点了点《物种起源》,薄木板做的封面被嘚嘚作响。「我特地留给你的礼物。」
「很奇妙,这是另外一片、我不曾触及的天地。」秦望舒沉吟了几秒,如实相告。「但相比圣经,它更具说服力,至少我愿意相信。」
「我猜也是。」神父的眼神一贯像是平和包容的大海,此时海中亮起了灯。「有人身处黑暗,就会有人化身星辰。不需要很多,每个时代只要出现几颗,汇聚在一起便是群星闪耀。」
他站起身,取出一个搪瓷做的盆,对着书点了火,扔在里面。纸张烧得很快,石砖厚的书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封面。
「这本书其实可以存在,主教并不会声张。」他取了一支钢笔,小心地在火盆里拨弄了两下。「但没有必要,没有人会把自己把柄送到别人手中,除非有求于人。」
「那只云雀,它本来就是一只消遣的鸟儿,这是它的价值。它死,消遣替换成主教的把柄,这是一种等价,你不必难过。」他说完,停顿了几秒,又道:「我听人说,你把它葬在了我的花园,特地做了一个墓。云雀并不少见,它特别是因为你对它有感情,但千千万万的云雀混在一起,你根本分不清那只是属于你的。」
「你想要,我可以叫人给你送几只。」
他又看了眼秦望舒,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盆中最后一点残余被火舌舔舐殆尽,他按上了她的肩。「种花、养鸟和人没有区别,都会一点点凋落。但你不能为了避免结束,就拒绝一切开始。」
岁月的无情体现在方方面面,肌肉的萎缩,手指的干枯,疏松的骨头,都带着沉沉的暮气。大抵神父也知道两块骨头相磨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他很快又松了手。
「今天教会有一个剖腹产,你想去观摩学习吗?」他的表情很淡,生硬地转折配上这张脸尤其顺理成章,话到最后,又带上了些笑意。「看生命的诞生,也看原罪的延续。」
生孩子其实是一件很无趣的事,当事人心交力瘁,事外人不关己的冷漠。如果是剖腹,额外的责任或许会让他们多一份慎重,可也仅限于此。
没有麻醉剂,也没有消毒的酒精,刀划过肚皮,肌肉和组织带来的轻微阻滞感,都化成了别样的手感,通俗一点的说,与杀猪并没有区别。
子宫所在的位置,不比杀猪的脖子,没有主动脉,只是一些毛细血管和静脉。一刀下去,也就是看着吓人。如果这是一头猪,此时就应该拿着盆子去接热气腾腾的猪血,用水冻起来,事后上灶开火。但这是人,一层表皮割开后,是泛着白的粉。
口子不用大,约莫一个巴掌长。刀一下比一下划得更深,平整地切面是西医值得吹贊的资本,可秦望舒手中只有一把并不算多锋利的摺叠小刀,难切的肌肉像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的筋,黏稠的血液如同抓不住手的泥鳅,暂时的「手术刀」好几次差点脱手而出。
剖腹,并非字面上把肚子剖开这样简单,层层叠加,最后是子宫,一共剖六层。
「哗——」的一声,有些黏稠温热的液体沖在了她手上,不同于血液带来的浓,高挺的肚子也逐渐扁了下去。她手伸进去,稳稳地托住了婴儿的背嵴,摺叠小刀叼在了嘴上,双手捧了出来。
刚出生的婴儿并不好看,被羊水浸泡过久的皮肤泛着红且皱巴巴的,稀疏的毛髮活像是个小老头。婴儿接触到了外界空气后,本能地蜷缩起来,嘴一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突然笑了一下,叫道:「小畜生。」
她从嘴里吐出刀,羊水的成分大部分其实是尿。刀柄先前沾着血,又被羊水沖干净了一些,到因为两种液体的混合味道更是古怪,她咬着时难免入了嘴,更多的是顺着下巴滴到了身上。
相比干干净净的夏波,一身脏污的她更像是杀人兇手。
「你想养她?」夏波见她把孩子放进木盆里,用帕子擦洗,忍不住问道。他皱起眉,提醒道:「我们还在秦家村。」
「我知道。」
她脱下自己的外套,因为在火堆旁,也并未感觉到多冷。孩子擦拭干净后,用风衣包了起来。她哄孩子的经验丰富,不过一会儿,它便砸吧着嘴睡了。
「这是你造的孽。」她把枪塞进裤子口袋,冷冰冰的金属压在腿上一定程度地限制了活动。她也没顾虑,解开皮带就开始拉裤腰,似笑非笑地盯着夏波,活像个流氓。「没道理我善后。」
山神被夏波一枪打死,其中情绪占多少,她不知道。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没了母亲,他们还借住在秦家村,这个麻烦远不是烫手可概括的。
「我可以给她一个痛快。」夏波抱着孩子,咬牙道。
秦望舒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模煳不清的气音,压根不吃这一套。夏波知道自己一向摸不准她的想法,狠话过后又软和了几分,反问道:「你真想帮山神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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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拉高裤子后,枪柄的存在仍十分明显,尤其是抬腿间布料勒出的形状,简直不要太扎眼。她试着调整了步伐,尤其是腿的幅度,几步后找到了些感觉,便直言道:「我没想过把它带出去。」
刚出生的孩子还带着股说不出的味道,被秦望舒冷硬的风衣包裹后混在一起,像是给这个女人增添了几分虚假的柔软。襁褓中的孩子似乎睡得很沉,她伸出一根手指塞进它嘴里,濡湿温暖的口腔让她手指不自觉的弓起来,下一秒又伸直。
「这是秦家村,下山的路也被堵了,我们情况比过河的泥菩萨好不了多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管它?」她抽出手指,指尖拉出一根细细的银丝,她用拇指搓了搓,突然拭在它脸上。
一点又一点,仔细且耐心,就连指甲缝处都没漏下,直到手指干干净净后,她盯了几秒后,扬起嘴角道:「我说错了吗?」
夏波只觉得喉咙涩得仿佛能磨出血,就连嘴里都带着股颇为真实的铁锈味。他得承认,一枪打死山神固然有情绪成份,更多的是山神该死。纵使这个山神腹中的孩子无辜,可山神成为山神那一刻起,就成为了罪孽的本身,这个孩子无人能管下,也只不过下一个山神。
「为什么要接生?」他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又重复道:「为什么要接生?」
「你明明知道——」
他对上她的眼睛,顿时卡住了。那些话像是落井的石头,被砸在了最底下,扑通扑通的入水声,外人听不见,只有他自己震得心神动盪。
「哇——」它的哭声划破了沉寂的气氛,惊得夏波如梦初醒。他开始手忙脚乱地哄着、摇着、抖着,但它的哭声越来越大,一张好不容易舒展开的脸又皱成了一团,红得像是打翻了口脂。
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下意识想要去寻求秦望舒的帮助,但触及到那张苍冷的脸,又生生忍住。他转了一个身,宽阔的肩膀与背嵴挡得严严实实,微微泛白的厚长褂也像是褪了色的帘布,无形的隔开了什么。
「别哭、别哭了。」他低着头,刻薄如刀的嘴在这一刻笨拙的像是牙牙学语的稚子,可哭声仍旧,甚至透着几分悽厉,到最后哑不成声,只剩下粗重的气声。
「它饿了。」
他抱着孩子的手一僵,垫在它脑后的手掌收了收,干脆装作没听见。
秦望舒轻笑了一声,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摺叠小刀,蹲在木盆前细细清洗。先是粘手的刀柄,半干的液体结了一层阴翳的膜,指甲一刮,簌簌下落。然后是不算锋利的刀刃。
热水早已半凉,丢在盆里甚至不需要她多动手,像是泡开的颜料,很快就侵占了所有的领地。她甩干净刀刃上的水,指腹压在上面——尖锐的锋刃迎面甚至割不开粗糙的老茧,只是钝钝地硌着。
她加重力道,微小的刺痛像是一个突破口,紧接着是绵延的尖锐痛与它的咳嗽声连成一片。她站起身,绕过残破的窗户,成束状的阳光被遮挡,夏波的视野瞬间就黑了下来。
她手指仍压在刃上,血顺刀刃滑落,无声息地渗入指缝。它哭得几乎只剩出气。继承了母亲没有五官的脸,在通红的颜色下丑得奇特。
流血的指头刚塞进它嘴里,强烈的吮吸拉拔着手皮,明明没有牙齿,她却感觉到了钝刀子特有的磨人痛感。哭声戛然而止,连带着它五官都逐渐舒展至平和。
「夏军官连投其所好都不懂吗?」她神色有些淡,或许是逆光的原因,平添了几分厌倦。刀子还在另一只手里抓着,她转了一下改为刀锋对向自己,才伸出一根干净的手指,抹去它脸上血珠。
这一抹,没有五官的脸成了最好的画纸,婴儿肌肤嫩得仿佛能掐出水,平滑的肌理看不到一丝纹路,绚烂至极。她手指一顿,原本的动作一改,又折了回来。这一勾一画间,一个血色的十字架赫然呈现,但因为古怪的颜色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伤口。
「教会有部分人认为,人一出生便带着悖逆上帝的罪,这是自人类始祖的血脉延续下来,除非信仰上帝。」她屈着手指,红红的指腹分外扎眼,透明的指甲缝里也塞满了红,像是别出新意的指甲油。「孩子无罪,但罪本身会因为血脉在世人眼里传承,像是哑炮,你永远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爆炸。」
「这种哑炮本能会被大众诋毁、顾忌,就好比弹簧。你压到了极致,它一定会反弹,这时候那些发光发热过的人们会高唿——命运。」她剔了剔指甲,没能清理干净,又去木盆里洗了一下手。「这个孩子是妖怪,妖怪的命运就是被消灭,如果你不杀山神,虎毒食子。」
「根本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水已经冷了,她在冻过后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温度,但却比之前更加讲究的放在火堆边烤干。「我很怀疑叶大帅的眼光。不管你是出于什么考量杀了山神,你都不应该事后找我,难不成我脸上刻了『圣母』二字,还是写了善良?」
「我接生,是因为我想,这个想与我安排的结局不会有一丁点偏差。那你呢?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要求我,盟友还是夏军官?」
她端起木盆,浑浊的水浇在火堆上,嗞啦——的气音响起,伴着一阵刺鼻的烟雾。人总是趋向温暖,火堆的热意顺着流动的血液传到她身上各处,冷得有些迟钝的身子重新暖起来,打但在她站起来那一刻,又逐渐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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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手拎着木盆,一手提着壶子,矜持的点了点下巴,示意夏波捡起地上零碎的东西。来时两人勉强算得上是各怀鬼胎的和谐,去时只有它在熟睡中时不时发出的几声呓语。
村子的轮廓渐渐显现,走在最前头的秦望舒停了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消失。她道:「这个孩子是夏军官的,我不知道,也不认识。」
短暂的沉默后,男声道:「孩子是我的。」
「山神是夏军官打死的,我不知道,也不在场。」
或许是有了之前的打底,第二次开口也没了之前艰难。她的话才落音,就听见夏波道:「秦作家早就回去了,我可以作证,之后的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
听到满意的答案,秦望舒愉悦地扬起嘴角,丝毫不吝啬地送了他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她生得一点也不比张雪差,只是不太符合大众审美,相比精緻柔和的张雪,她像是生硬的西洋画,浓墨重彩里过度的冲击力让人第一眼便心生防备的不喜。
但她什么也没做错,就像是他怀中的孩子。他想着又垂下眼,昏暗的破庙包容了许多,连带着宛若妖魔的孩子都被温柔对待,在亮堂的外边,遮羞布被撕开,没有五官的脸已不是丑得可怖足以描绘。他一时间又觉得,秦望舒那句妖怪,分外贴切。
「这是一个人还不如狗的世界,谁要不自顾就活不成。夏军官,别怪我。」
他又听见了她的声音,不紧不慢的,有着股别人学不来的漫不经心,像是傲慢又好似无所谓。他想了想,拉了拉襁褓的风衣,轻轻地盖在了婴儿的脸上,却又贴心的留了一个唿吸的洞。
他告诉自己,对方没错。她早就说过,她易子而食,听起来像是一种伪善,但他知道这是一种底线。人做房子,抵御风寒,未尝没有圈地为王的小心思。野兽划地盘,司马之心昭然若揭,却也是变相提醒自己不能越界。
「我知道。」他尚不能分辨秦望舒是哪种,或许都有,但他只能告诉自己,他知道了。
夏波是个聪明的人,秦望舒再次确定了这点。她加快步伐,拉开了两人之前的距离,一点也没有帮夏波遮掩的意思,更不担心东窗事发后要面临什么样的结果,只因为——秦望舒不在场。
第52章 割肉餵鹰(二合一)
二十七、割肉餵鹰
正是春耕好时节,村子里这时本就冷清,再加上之前塌方一事,本会留在家中的女性也大多要去帮忙。依照秦望舒的想法,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回去,只要脸皮够厚,咬死与夏波不是一伙的,谁又能把她怎么样?
是以,她脚下的步子又快了两分,可天算不如人算,她才踏进村子,就见到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秦老爷子家门口。她步伐一顿,转身就想走人,却不知谁眼尖的瞧见了她。
「她回来了!」一个高昂的男声响起。
瞬间,哄闹的人群立马安静,整整齐齐的视线看来,仿佛要把她扎穿。她头皮一紧,侧了小半的身子若无其事地转回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连带着手也举着招了招。
「怎么回事?」她走到人群跟前,还不等穿过就如同摩西分海一般,让出了条路。最里边的竟然是蔡明和秦苏,她眼皮子一跳。
「秦作家是有学问的人,和我们这些大老粗不同,想必能给个说法。」秦老爷子嘴里叼着旱菸,抽抽搭搭了几口,吐出一团云烟。
他面色凝重,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山雨欲来的前兆,拿着烟杆的手点了下蔡明,又看向低头沉默不语的秦苏。耷耸的眼皮一掀,浑浊的眼睛透出不符合年龄的精光。
眉一抬,道:「说说?」
「瞧您说的,怪吓人的。」秦望舒嘴角边的弧度又大了些。她不痛不痒地打趣了一句,凝重的气氛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因为她的挑衅变得更加低沉。
她看了眼蔡明,白胖的面盘像是块塞满了馅的饼,看不见脖子。高挺的肚子见不到脚,活像是要临盆的产妇。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平静反而生出了无穷的摄魄力,他额头逐渐渗出了虚汗。
他翕合着嘴,颤颤的,到最后借着擦汗的举动,心虚移开眼。她轻笑了一声,才正眼瞧上了秦苏。她许是哭过,眼尾红红的,可眼皮子却平坦不见肿,依旧是山里极难养出的白皮,厚厚的帘盖儿遮住了额头,只剩下一双极黑的眼眸在外。
她眼睛生得极好,轮廓极美,线条干净利落不失柔和,整体向下却在眼尾处又高高的挑了起来,是含情的桃花眼。或许是因为封闭的生长环境,转动间不见妩媚,清澈如一汪秋水,润得仿佛要把人看进心里。此刻,这双眼因为身高,不得不得睁大着,白的地方似雪,黑的地方似墨,没有一点杂色。
秦望舒伸出手,摸进了她的帘盖后,手一抬便露出了秦苏光洁的额头。和她料想的一样,是个难得的美人,尖俏的下巴,小巧的脸型,又窄又挺得鼻子,在鼻尖处微翘,一双点睛的眼睛拔高了整张脸,就是过浓的眉失了女子的柔软,直直的线条显现出男子才有的英气。
「很漂亮。」她真心实意夸赞道。
蔡明侧了些头,一双乱转的眼珠子又看了过来。他站的角度不太好,又被秦望舒的身子挡了一小部分,却也窥见对方行云流水般的侧面,尤其是那英挺的眉。
他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和记忆中某个模煳的影子对上,可等他再看时,秦望舒已经收了手。他思绪一断,茫然中倒也贊同起秦望舒的话,是个难得且漂亮的不太一样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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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和女人自古以来只会有两种事,你追我赶,两两相厌。」她摸了摸秦苏的脑袋,原本顺眼的大辫子在见过庐山真面目后,怎么看怎么土,但她向来管得住嘴,只是道:「我们队伍里主事的是夏军官,我一介女辈,说了不算。」
她怂了一下肩,在秦老爷子不耐烦时及时堵住了嘴。她退了一步,走到一边,把主场让给姗姗来迟的夏波。两人目光在经过时短暂交汇,不过是一秒的时间,夏波感受了秦望舒蕴含其中的千言万语,到最后都总结为对方嘴角略挑的弧度。
她说:你来。
她惯是要掌握主权的人,信奉的是先发制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愿退居幕后。所以这是考验,他们岌岌可危的盟友关系在后山撕破了一次又一次。碎掉的镜子再怎么重圆,都会有裂缝和残缺的碎片,若两人都是个睁眼瞎倒也相安无事,可她偏生要计较起来。
她也说:叶大帅要你死在这里。
她更说:看你价值。
他听说洋人有一种东西,叫做胶水,能把破了的东西黏在一起,变回之前的模样。他觉得新奇,像是吃到嘴里的米饭,捻起一粒辗开,粘得甩不脱手。他们是破碎的彼此,而面前的秦老爷子就是那粒米。
他十分自然地转过眼,就好像刚才的对视是一个极为正常的意外。他身材高大,宽肩阔背,往精矮的秦老爷子面前一站,不需言语就扑面而来一种压迫感。
「这么多人聚在这儿,可是出什么事了?」他面上是最先与秦望舒一致的笑容,无懈可击。明明两人来的不是一个时间,却一唱一和的,在秦老爷子怒火上反覆挑拨。
秦老爷子冷哼一声,气得不轻。明明是个没文化的泥腿子,偏生要摆官架子。只能斜着蔡明,血和牙囫囵往肚里吞,一句也不愿多说。
夏波笑了下,踢了一脚蔡明,不痛不痒骂道:「吃了狼心豹子胆了,把秦老爷子气成这样,滚过来道歉!」
蔡明老老实实受了这一脚,看似狠厉到身上不过只留了个脚印。他豆儿样大的眼睛偷瞄了一眼夏波,撞上对方含笑的目光,灵光一闪。他赶忙上前,在秦老爷子跟前甩了自己两耳光。
「噼啪——」一声,响得秦老爷子脸上表情一愣,怒中带着几分转不过弯的茫然。秦望舒不着痕迹的翘了翘嘴,又立马压了下去,但微微别开得头一目了然。
「秦老爷子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这个不是东西的生气。」蔡明倒也真豁得出去,两个耳光一点没含煳,下手又快又狠,蒲扇大的巴掌印红彤彤地挂在脸上,可笑又可怜。
他挤了挤豆儿眼,盘子大的脸像是发酵的馒头,两边肿着影响说话,他声音有些含煳道:「您是村长,这个村子最明事理、最权威的人,若不是事出有因,我哪敢闹到你前头呀!」
他说着又往脸上打了几下,没之前的耳光响,但疼痛难忍的抽气声却清晰没遮掩。他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一不小心扯到了高肿的脸,接二连三的气声响起,一只手举在空中想碰又怕疼,不尴不尬地杵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放下。
「是她、是她——」他突然指着秦苏,后者吓得缩了缩肩。他情绪激动道:「她招惹在先,我好好睡着呢!」
他声音更含煳了,说话间的字眼连在了一块,听起来像是口音,配合他的动作连蒙带猜也能大致明白。大概是说快了,口水来不及吞咽,顺着闭不拢的嘴流了下来,至下巴拉出一缕丝,重重滴在了袖子上。
深色瞬间染开,他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地吸着气,却又牵扯到脸颊,痛得他当即捂住了嘴。但也晚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震耳欲聋,白面的馒头涨的通红,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迹煳了一脸,豆儿眼只剩一条缝。
「我没有。」秦苏好似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傻了。咳嗽声响起才如梦初醒,惊恐地避开,摇着手和头重复道:「不是我,不是我。」
秦老爷子被戴了高帽,脸色刚缓和就突生变故。他虽是秦家村的村长,但做人都有些私心,公正公道算不上,和稀泥倒是一手好本事。若要说他要多向着秦苏,也没有。毕竟一介孤女与他无亲无故,那细皮嫩肉的模样也不是个干活的,且未到年岁也不能生孩子做些贡献,只是姓里有个秦,平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蔡明拽着秦苏来找他,还不待他知晓来龙去脉,对秦苏的不喜就瞬间压过了心里那桿秤,张口便是对秦苏一顿训。
村子就这么大,百来口人多少都沾亲带故,真要计较起来算是一大家子。平日村中无事,如今来了外客本就是闲暇时的谈资,这会儿见外客与秦苏一起堵在秦老爷子门口,好似还有争执,可不就吸引了一堆人探头探脑围观。
秦老爷子正骂得起劲,他是村长不错,脾气也算好,好巧不巧的是秦苏正撞在枪口上。他才刚被秦望舒下了面子,肚子里一股邪火没处发,到底是收了钱,骂不得外人还不能骂自己人?
秦苏一路被蔡明毫不怜惜地拖拽过来,鞋子都在路上掉了一只,女孩子家面皮薄,还未等她哭诉就遭到噼头盖脸一顿骂,许是顾虑外人在,秦老爷子用上了方言,叽叽咕咕地越听秦苏脸色越差,到最后惨白一片,只剩下麻木。
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没个男人在村子里便是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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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寡妇在世时,秦苏被保护得好,风言风语传不到她耳中,恍若生活在桃花源中,只是有时会诧异养母郁郁寡欢。等张寡妇一死,家里勉强撑门面的都没了,秦苏便是那随风招摇的小花。
她生得好看,不似其他黑皮的村妇,随着年岁长大,越来越吸引同龄的小伙子,外加她无父无母,嘴上的便宜逐渐升级到动手动脚,她气急打人后,也被对方泼妇一般的母亲气沖沖甩两耳光,狠狠骂上几声小蹄子,和早死的娘一样,都是张开腿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她曾对秦老爷子有过期待和幻想,一村之长如村里所有人的父亲,孩子有委屈找父亲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可她忘了,一只手的手指尚有长短,手心手背且也不同,张寡妇自丈夫死后,被赶到了村子最外边起,她就应该明白这些从未言明的规则。
一个人的沉默,是从没有发声的机会起,到最后逐渐忘记了自己是会说话的,所谓底线也是如此。
大概是她太可怜了,终于有一个看不下去的人替她发声:「我们秦家村的姑娘也是你能动手动脚的?」
蔡明被推了一个踉跄,松了拽着秦苏的手。秦老爷子突然醒悟,他看着从来时就未说过一句话的秦苏,又看着理直气壮的蔡明,后知后觉意识到,秦苏不管犯了什么错,到底是他们村里的姑娘。一个巴掌捏起来,纵使手指长短不一却也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而蔡明不过是一个外人。
「先让她穿上鞋,也不差这一会儿。」夏波伸出手不着痕迹地护住了秦苏。小姑娘家丢了一只鞋,白嫩的脚上沾满了灰也无法掩饰其红肿,有些可怜。若是往日,他不介意出手帮一把,但现在他怀里抱着孩子,被秦望舒的风衣盖得严实,勉强算是瞒住了秦家村的眼,可这是个定时炸弹,随时能炸得他心交力瘁。
他急于脱身,秦望舒的交易在他脑中过了几遍,现实里也不过是一瞬。他侧头看向站在一边事不关己的秦望舒,轻拍着衣服道:「我给小姑娘去找鞋,你担待些。」
秦望舒的视线落在了他手掌,他手指细长,连带着手掌看上去都比一般男子要大上不少。在衣服上的动作像是拍灰,实则张开的五指正好罩住了婴儿的脸。她瞳仁缩紧了一剎,闪过无数种恶念,最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只是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她撞了一下他的手臂。婴儿的头颅因为头骨缝隙没有合拢,所以柔软脆弱,她好巧不巧的顶在了婴儿的头顶——力道被手臂卸了大半,说是顶更像是碰。熟睡中的婴儿感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伸了伸手脚,像是要醒来。
夏波如临大敌,也不顾是否会暴露,大掌隔着衣服直接捂住了婴儿的脸,生怕会泄露一丁点儿声音。他看见了她眼里如有实质的笑意,很淡,淡到几乎要被恶意所占据。
她在明示她的不满与恶径,但她终究是理智的,所以这次只是个警告。
「夏军官见不得孩子受委屈,我就替他说说话。」她的声音落下,这次交锋尘埃落定。
恍惚间,夏波觉得一阵不真实的轻松。他已经走出人群,秦望舒的声音在更早前就彻底听不清,可他却驻足了脚步,转头回望。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群黑压压的脑袋,但他就是能分辨出其中的她。
怀里的婴儿翻了一个身,他如梦初醒,急忙虚虚环住。他不知道秦苏的鞋在哪里,也并不在意这些,一介孤女与他何干,只是手中的孩子终究是个探头山芋——必须得解决。
她垂着眼,眼珠挤在了眼尾边。人的眼睛受眼眶所限制,能看到的角度其实不多,她只能依稀辨别出夏波离去的脚步,但对方视线一直落在了她身上,过分专注。她曾经想过一件很无聊的事,为什么人的视线不能和子弹一样有穿透力?
这样,她就能看谁,谁死。
不合时宜的想法突然冒出,一发不可收的占据了她整个大脑,她面色绷不住,嗤笑了一声。秦苏惊慌抬头,两双极为相似的眼睛相交,惶然不同的两种神情,百米养百人,不过如此。
「我与这孩子认识不过几天,但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些的,」她抬起眼,伸出手压在了秦苏脑袋上。「她性情纯朴,不至于做出伤风败俗的事。」
她眼一转,又飘向了蔡明。他是着急的,褂子被手抓得皱巴巴,掌心的汗晕染了周围一片,可就是不敢出声。她觉得有趣,在秦老爷子暂缓的脸色中,道:「蔡明与我只是恰好在一个队伍,我与他交集还没和您多。但城里好颜色何其多,何必求一村姑?」
她话最后咬字有些重,其中讥讽之意难掩。她感觉到掌心下的脑袋一僵,缓缓低了些,像是在自卑又是在认输。戳伤一个孩子的自尊,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会唾弃,可她只是拢了拢五指,丰密的头髮起了顺滑,像是在安抚。
「我不知道。」她无所谓笑笑,典型看热闹不嫌事大。或许发了一丁点儿善心,在秦老爷子极怒的脸上,她解释道:「双方理由都非常充分,这种情况通常是有人故意为之。」
「俗称,撒谎。」可下一秒,她又道:「村姑想去城里见识世面,可以理解。蔡明吃惯了大鱼大肉,换口味想要品尝青菜萝蔔,也能解释,真真假假只有当事人清楚。不过老爷子您倒是有些奇怪。」
她松了手,获得自由的秦苏本能地靠近她,可又突然制止,就这么杵在那儿,像是跟木头。她余光里看得分明,没给一个正眼,身上的风衣包裹了孩子,她只着了一件白色的衬衫,紧窄的袖口刚好卡在了手腕,两只手露在外面没有一点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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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勾了勾小拇指,堂而皇之下又只得放弃。最后,只是捻了一点裤子上的料子,搓了搓。
「都说村子里亲如一家,对外人帮亲不帮理,对内人帮理不帮亲。秦苏是得罪过您吗?您这么着急的下结论,还是说蔡明许了您什么好处?」
「荒唐!」
秦老爷子举起烟杆就作势要打人,但秦望舒动都没动一下,他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又讪讪收回。只在自己掌中敲了敲。
「我没怪你们这群外人触怒山神,给秦家村带来灾祸,你倒是先指责起我?」他气得来回踱步,没一会儿又笑道:「你说得不错,秦苏再怎么犯错也是秦家村的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把他绑起来!」
他睨了一眼蔡明,挑衅似的炫耀,就等着见秦望舒变脸。可还没等他沾沾自喜完,就听见孤零零的鼓掌声,好巧不巧正是秦望舒。
他心下咯噔一声,只见对方似笑非笑夸赞道:「秦老爷子英明!」
全身的血液突然涌上大脑,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红,等缓过来时就看见村里两个人拽着死命挣扎的蔡明。他张嘴呵呵了几道气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秦苏被这变故吓得钻进了秦望舒怀里,对方顺势揽住了她的肩膀,虚虚的,轻得仿佛吹一口气就能飘走。她迟疑地抬起头,看见对方嘴角边莫名的笑意,下一秒就对上了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她颤了一下,莫名害怕的转开眼。
她似乎听到了一身轻笑,轻到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而那只在肩膀上像是摆设的手,像是突然间被注入了生气。她瞪大了眼,不可抗拒地向后倒。这一刻,秦老爷子的脸和周围形形色色的村民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模煳不可辨,只有身后越来越清晰的挣扎声。
秦苏瞪大了眼睛,最终占据她全部大脑的只有那抹丝毫未变的笑容。她来不及多想,也没有可让她多想的,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绵软、厚实,浓重的汗酸味,灼热的唿吸和捏在她肩膀上的手一样,要烧起来。
「秦苏!」一个急切的女声响了起来。
她微散的视线又开始聚焦——还是那张脸,拧起的眉头和下撇的嘴角无一不昭示着担心,但她脑中又闪过那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动了动嘴,细微的声音飘了出来:「你不适合。」
秦苏确定对方听见了,可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秦望舒极为迅速地抓住了秦苏身后的手掌,用力一根根掰开手指,哪怕蔡明的指甲掐进了秦苏的肉里,对方疼得皱起了眉,她也没有任何迟疑。
「松手。」
「我没有!」蔡明喘着粗气,豆儿眼睁到了极限,密密的血丝布在其中,像是发了病的牛。「你知道的,我没有。」
他的话没头没脑,其他人只当是他的辩词,但他肯定秦望舒明白。可她恍若未闻,重复道:「松手。」
人的眼睛能多大?皮肉限制下成不了一个圆,可惜目光没有任何杀伤力。迴光返照这个词或许不恰当,但困兽反扑又觉得抬举,蔡明奇蹟般地挣脱了控制,他扑向秦苏,秦望舒下意识松手,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重重压在地上,
她似是觉得有些残忍,闭了闭眼,就听见蔡明不正常的兴奋声:「这是什么?」
她睁开眼,一个扁扁长长的铁疙瘩被蔡明举在手中。他高声叫道:「相机,这是相机!城里有钱人才会有的东西,为什么一个村姑会有?」
他的话让正要动手的村民一顿。他像是找回了底气,推搡着爬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狼狈,发狠的眼神像是夜里的狼。「城里有很多照相馆,里面的相机都很大很笨重,照相一次费用不低,秦作家也知道。」
他急于寻找一个肯定的人,秦望舒像是没料到其中变故,却见众人似乎都在等她回答,迟疑了一下便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蔡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是劫后余生的轻快,又带了些打翻身仗的神气。他小心地摸了摸相机,看得出相机的主人很是爱护,机身外包了一层结实的皮套子,并不硬的泥巴只是让它剐蹭到了一些,并未造成实质性的损伤。
「这种相机有钱也买不到,我是第一次见,但你们也看见了,它是从秦苏身上掉出来的!」他的思路豁然顺畅,捧着肚子笑了起来,又袖子一擦脸,朝着秦苏狠狠啐了一口,道:「她偷东西,嫁祸我!」
「这就说得通了。」他看向秦望舒,眉眼间透着小人的得意。「她偷了相机,但这不是她、也不是秦家村能有的东西,所以她勾引我,想我把她带去城里享受荣华富贵!」
「放屁!」秦老爷子率先听不过,骂道。「她要勾引你,怎么又会找我说你欺负她?我看你分明是见秦苏孤女一个,猪油蒙了心,没想到秦苏宁死不屈,你又倒打一耙!」
蔡明一噎,顺着秦老爷子的话过了一遍脑,觉得也有道理。但他一梗脖子,嘴硬道:「相机在她身上,她总是偷了东西的!」
他缺少底气,说完话又急忙转向秦望舒,绿豆眼里满是恳求。秦望舒弯了嘴角,从他手里拿过相机,脱去皮套子,果然在机身底部看见了一排熟悉的洋文。她拉出皮腔,按了一下滚珠快门,「咔嚓——」唬得缺少见识的众人一愣。
她弯着嘴角,道:「这是十年前美国生产的背心口袋,近期引进到国内。张雪作为记者,经常要报导拍摄,她攒了几个月的工资找我帮忙,买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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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页
「张雪不是住秦苏家?」蔡明此时脑子转得飞快,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哪怕是强说的歪理。「张雪才走没多久,你们就打上了她的遗物,秦老爷子这做人也未免太难看。」
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不仅是秦苏,连带着整个秦家村都包含在内。秦老爷子对蔡明没顾忌,抽出烟杆子直接招唿上去,蔡明一时间躲避不及,实打实的吃了一下,「哎哟」的痛唿声立马响了起来。
「血口喷人!我让你血口喷人!」一桿子下去后还没完,又是一桿。村长要打人,还是诬衊村子的外人,秦家村众人不好做得太明显,但都在蔡明躲避时,有意无意地挡住他去处,让秦老爷子杆杆到肉,一时间满是唿唿的风声和叫喊声,滑稽的让人忘了事情的初衷。
秦望舒看着趴在地上的秦苏,蹲下身把她拉了起来。她耐心地拍干净对方身上的灰,又颇为怜爱地揽在怀中,这会儿她手上的力道没有吝啬,可惜秦苏像是个噘嘴葫芦,没吭一声。
她没放心上,好在秦老爷子只是想藉机出口气,这场闹剧没多久就彻底结束。秦老爷子打得身心舒坦,连带着脸色都舒畅了几分,他抽了口烟,长吁的烟雾缭绕。蔡明捂着不知屁股还是腰,小声地吸着气,埋怨地看了一眼秦望舒,一点也没有夏波在时的老实。
「关进柴房。」秦老爷子哼了一声,算是对此事做了个了结。
蔡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但在看见秦苏和秦望舒也被秦家村人推怂着时,心里又得到了平衡。这种感觉诡异地减轻了他的痛觉,一时间竟腿不抖,腰不弯,让他昂首挺胸地迈起了八字步。
「秦作家,没想到连累了您。」他言不由衷道,白面的盘子脸上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秦望舒见到他这副小人做派,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舔了舔后槽牙。
或许是秦苏和蔡明的矛盾在先,他们并未被关在一个柴房。故地重游,秦望舒没有任何感慨,只是在门被关上时,松了揽住秦苏的手。
幽微的光线不利于人眼,是独属野兽的时刻。秦望舒没有惺惺作态的意思,问道:「为什么拿相机?」
相机被她拿走后,没人有权要回,就不尴不尬地默认在她手里。她掂了掂,金属的材质分量不轻,十年前的东西哪怕被保护得再精细,放到现在也仍是看得出明显岁月的痕迹。
「这东西并不值钱,在美国刚发售时也不过十五美元,更何况这是二手。」阳光穿过灰尘产生丁达尔效应的光束,光可被看见,像是信徒深信的耶稣。「十五美元,换作现在也不过是三、四十块大洋,十年之后贬值到张雪根本不需要一个月的工资就买得起——」
「我撒谎了,那你又为什么骗人?」
小姑娘的倔根本不成气候,只是一时间的气愤不平。沉默并未持续多久,秦苏动了动身子,脆生生的音色里有些暗哑和极力掩饰的哽咽。「我想帮你。」
不大的声音落在了封闭的空间,没有条件形成回音。秦望舒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睁开道:「你问过我吗?」
秦苏像是没听懂,又像是没听见。她毫不掩饰身上无处不僵着的肌肉,明晃晃地告诉这里唯二的,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安心放松的怀抱。小兽露出的软弱,是一种幼稚的交易,只要你接受,那么之前一切一笔勾销。
秦望舒没动,秦苏等了一会儿,失望地咬着唇瓣,固执道:「你们去后山找山神的事,有人知道了。」
她说着偷偷抬起眼,那张略带苦相的脸并未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她零星地希望彻底被扑灭,她道:「她死了,我不想你也这样。」
「啪啪啪——」又是一阵孤零零的掌声,没有观众下显得过于讥讽。「捨己为人,割肉餵鹰,很感人。」
这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场景,甚至她连自己具体的期待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模煳地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秦望舒的话,她似懂非懂,像是好词,可又不是好什么话。
「我做错了吗?」她低低问道。可立马又坚定起来,道:「我没错,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你的好意没头没尾,我不接受。」秦望舒颤了颤眼睫,她的眼神有点飘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别人前脚找你打听我下落,你后脚就闹出这事。看似在帮我吸引注意,实则做实了对方想要打探的事,打草惊蛇。」
「秦老爷子对你态度,你很清楚。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赶到,你与蔡明的纠纷就是送上门被人欺负,你有想过后果吗?尘埃落定后,我怎么帮你翻案?」
她弯下腰,与秦苏的视线齐平。流畅的眼型里是水润的眸子,里面满是委屈。她实在不愿为难一个还未成长起来的孩子,也不愿让秦苏捲入这些糟心的事,所以她可以出卖张雪,也可以利用夏波,但她从未对秦苏起过念头。
有些东西,不能开先例,一旦开了,就一发不可收拾。
「你告诉我,你拿相机是为什么?」她从始至终就明白,眼睛不是心灵的窗户,只是身体的一个器官。它清透明亮,是身体健康的表现,它浑浊不堪,也并非有更多含义,只是你生病了。「是给自己一个保障,对不对?」
有些话,其实不用说那么明白,伤人的总是真相。
「你怕我放弃你,所以你拿了相机。因为你觉得这个东西很贵重,或者你觉得我会在意张雪的遗物,如果你有事,就凭这个相机,我也不得不帮你。」她顿了顿,又道:「它不值钱,我告诉过你。张雪一个月的工资尚不用存就可以买到,那你猜猜我一个月工资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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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态度咄咄逼人,在说完后又是一阵沉寂。她直起身,没说话待了一会儿,口气软和道:「抱歉,是我的错。」
她转过身,阴暗的柴房蔓延出雨季的潮意,正如三月的春雨,绵细如针。她走到窗前,让自己大半的身子暴露在阳光下,也不管秦苏是否在听,她道:「我没怪你,相反你的小心思、小手段在我看来都是值得欣赏的,人在帮别人之前就必须学会如何自保,不会自保的人不管做什么,到最后都只会是累赘。」
「你的问题在于,没有想清楚自己的下场就鲁莽地想要抛头颅、洒热血,这在你看来英雄式的行为只感动了你自己,我只觉得麻烦。而我的问题是,明知不可为,我还是做了。」
她抓了抓干裂的木板,修剪得宜的指甲小小的掐了一点进去。拔出来时夹了些木屑,槓在其中像是身上的虱子,难受,却也并非不可忍。
「在这件事上,我和你是一样的。」她在途中有多次可以收手的机会,但她没有。「蛇把苹果送到了夏娃和亚当面前,它哄骗他们吃下了智慧的果实,被赋予智慧后他们想起以往总总,羞愧难当。上帝恼怒于他们违背他的话,降下惩罚,你觉得谁错了?」
小小的动静从身后响起,过了一会儿,就在秦望舒以为秦苏不会回答时,她道:「为什么不能是他们自己选择吃了苹果?」
秦望舒一愣,随即扬起嘴角道:「你说得对,为什么不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伊甸园物产之丰富绝不是一个苹果就能诱惑到的,夏娃与亚当也不可能想不到违背上帝的下场,但他们还是做了,除了自愿很难有其他更好地解释。所以她的行为,只能是自愿,根本没有其他可以洗脱的藉口。
让她觉得心惊肉跳的同时,她并无多少悔意。人的底线就像是画的一条线,你擦了,再怎么补上去,也不是之前那根线了。秦苏不是什么无知小女孩,同样她也不是什么有底线的人,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会引来什么后果。
许是阳光太过明媚,她没忍住捂上了眼。她说错了一句话,割肉餵鹰根本不是捨己为人,神与凡人开的玩笑本就是蔑视食物链与世间规则的游戏,赢了获得奖品,输了赔上自己。
没有佛祖,只有恶鹰与鸽子。
第53章 天衣无缝(二合一)
二十八、天衣无缝
夏波搂紧了孩子,他茫然地走了一会儿,发现秦苏家就在眼前。他愣在门口,小心地把风衣拨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婴儿熟睡的小半张脸。依旧是可怖的让人心里一颤,但他看久了,竟也瞧出了几分可爱。
他嘆了一口气,立在门前转了个弯。
他虽然没养过孩子,可也知道刚出生的婴儿吃不了米面,可他同样也没本事去找奶。这是个麻烦,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山神没有被他一枪打死,那么不管血浓于水的母女情还是野兽的本能,养育和吃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看客。
看客不需要费力,也无需烦恼。
他在秦家村认识的人不多,除去秦苏外,秦老爷子勉强算是一个没彻底结仇的,他想到了秦凯。他重新拢上口子,只留了一条供唿吸的缝。他不清楚是不是所有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嗜睡,还是因为它吃饱了才能这样无忧。
鬼使神差地,他又拨开一点风衣。那张脸上没有红色的唇瓣,淡上一些的粉色也没有,只有一张皮面。他伸出手,摸在了那条代表嘴巴的缝上,手指没多用力就撬开了。
婴儿的口腔湿润、温暖,虽然还未长牙齿,但粗糙的舌面上仍是留下了丝丝鲜红的痕迹。他颳了刮,毫不意外地沾上了一丝口水,指缝里也带了些红。
吸吮是每个人刻入骨子的本能,不需要教,天生天赐。感觉到异物侵入口腔,它最先做的事不是努力排出,而是本能地吸吮。它很急,像是之前垫肚的已经消化彻底,可吸了好一会儿仍是没有任何东西流入肚子,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夏波立马捂住它的脸,他手掌很大,掌心干燥粗糙,完美地贴合了这张没有五官的平面,压住了所有的声音,只有细微的呜咽声和挣扎的四肢。他松了口气,又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松开。
果然,它原本还未褪去的红潮被这么一憋,像是泼了血,发暗中透着黑,可怖极了。它大口唿吸着新鲜的空气,张着嘴,叫得比之前还要撕心裂肺,它什么都不懂,它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饿了、渴了、不舒服了只会张嘴哭,给不了任何复杂一丁点儿的反馈。
他皱起眉,匆匆跑进秦苏家。封闭的四周框住了它的哭声,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耐心多了点,放轻了声音照着记忆中那样,抱着、摇着、哼着。
秦苏家与他借住的那户人家并无什么不同,或许是只有一个人的原因,东西不多看着很是干净。他看着半掩着的门,迟疑了一下便推开。他没见过女儿家的闺房,更不清楚张雪平时的习惯,但房间里的东西被堆得很多,除去床边的行李箱,几件衣裙都被摊在了床上,似乎在等着被安排。
他在屋内绕了一圈,轻拍它背部的手不知不觉中放慢了。他目光锁定在了归档整齐的行李箱上,脚一勾,拖出来后直接解开卡扣,里面的东西争前恐后蹦了出来,胡乱地堆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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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了解张雪,但光凭她通身的矜娇之气也猜得出娇惯出来的大概是什么脾气,可也正是这样,才有问题。光鲜亮丽的人背后可能满身污渍,但爱美的女性是绝不会容忍自己的花被乱放。
张雪的行李被动过。
他第一反应是秦苏。她与张雪住在同一个屋子下,有着天然的优势,其次,她曾在晚上看见张雪被山神带走,除去山神本人外,她是最先得知的那个。哪怕她害怕不曾点灯弄出动静,天亮后也仍是有充足的时间,不论从哪种情况来说,秦苏的嫌疑都最大。
他知道,光凭这样一个并未有实证的推测就判定一个孩子,实属残忍,但他不愿为她找任何开脱的理由。他只觉得,秦苏实属胆大,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吃准了他们不会与一个孩子计较的心理,还是觉得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去愁心这件事,可无论是哪种,他从一开始便不觉得能作为孤女在村中长大的人,会心思单纯。
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从年幼看见山神而撒谎自保时,就足以证明,在这之后又成功的藏住了心思活下来,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
他想起了秦望舒之前零碎交代的事,有秦苏的,也有秦凯的。他看了眼哭哑了嗓子已经没力气闹腾的孩子,想了想,从行李箱里捡出了几件张雪贴身的衣服,多次浆洗后的布料已经十分柔软,他仔细叠了起来,又从中抽出两条花纹不一,厚薄适中的围巾裹成了一个蛹,一个刚好能放孩子的蛹。
秦望舒带的衣服或许不多,她的行李箱与张雪和金伊瑾相比,小得可怜。身上穿的风衣自初见就未换过,如今被当成包孩子的襁褓,身上只着了件衬衫,尽管她极力抑制,仍是被他看见了不自主地寒颤。
他不是没想过把张雪的衣服挑几件给秦望舒,但两人身形相差甚多,尤其是她们之间的关系让他一时间吃不准会不会好心办坏事,索性干脆换一换。他自觉办了件好事,秦望舒再不识趣也会看在她需要的份上,少给他下绊子。
他心情好了些,见哭黑了脸的孩子也不觉得丑,反倒比之前又顺眼了几分。他动作很利索,风衣一解,也顾不上孩子是否会冻着,新的襁褓是否过冷,直接托着它的背嵴就要往里塞,下一秒,一股热气腾腾的液体浇了他一身
它未吃任何东西,只有秦望舒的血,具体多少他并不清楚,只依稀看见了对方泛白打皱的指腹。这一泡尿,算是初尿,骚得很,或许它存了报復的心思,力道格外大,浇透了他的薄棉褂,贴合着里衣粘在身上,烫得灼心。
他不知作何表情,等到脸上的水珠滑落,一两滴不小心进了嘴角,他下意识舔了口,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立马青了脸。
屋外暖阳正好,春里透着的寒意被驱散得一干二净,草木欣欣向荣,春意正盛,但这都与夏波无关。
当衣服上的热度散去后,逐渐降下的温度吸附着他的体温,向下滴落的水珠被他敏感的神经清晰感受到。他闭上了眼睛,忍住了心里的暴虐,扯出一抹勉强至极的笑容,道:「不生气,只是个孩子。」
她尿完了,小小的手掌又蜷曲握成爪,似乎觉得冷了,蹬腿了几下,张开嘴又要哭。这次,夏波眼疾手快地把它塞进了襁褓,它的声音还未落下,张大的嘴变成了一个轻轻的哈气,撑开的皮面没有五官点缀,像是灵堂上扎好的纸人,又红又黄的脸配上两个黑漆漆如洞般的鼻孔,怎么看都像是个妖怪。
他哼了一声,道:「真丑。」
他觉得还不够,又道:「丑死了。」
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腌臜的话也是没少说,但他还不至于畜生到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做什么。他放下孩子,就水缸里的水快速擦了一遍,衣服没换,只是生了火在灶台旁烤干后又穿了回去。
许是良心发现,他突然想起行李箱中的巧克力,又去取过来掰下一小块,烧开了水在碗中化开,待冷了些后,一勺勺餵它嘴里。他水放得不多,不过是比碗底高了些,巧克力化在其中能拉丝。他刮干净碗底,瞧见勺子边上还有一些,又转了个面,塞到它嘴边。
巧克力其实不好吃,苦苦的,大人尚吃不明白更别说孩子。但它自出生后吃的第一口东西便是血,腥咸的味道一样不好,在没有正确的「好吃」认知下,足够香醇的巧克力只会让它有进食的本能。
他出门时带上了秦望舒的风衣,和来时一样盖在了它身上。这番折腾耗了不少时间,之前聚集的人都已经散了,他不知道秦望舒去了哪儿,也不好贸然打听,只是在看见昨天关他们的柴房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好巧不巧看见了站在窗户旁的秦望舒。
他扬起了眉,反观对方并不惊讶,只是因为有些冷而环住了双臂。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犹豫了会儿道:「我去拿件张雪的衣服给你。」
「不用。」秦望舒干脆地拒绝了。她看了眼被风衣盖着的孩子,头痛的揉了揉眉心。「你就这么抱着?」
夏波被问得一噎,下意识想回:不然呢?但他见秦望舒情绪似乎不大好,便十分识趣地咽了下去,只是道:「张雪的行李被秦苏翻了。」
他压低了声音,又在室外,声音还没进窗户就散了。秦望舒侧了下头,余光瞥了一眼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秦苏,兴致缺缺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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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不知她心里所想,只当她还在气恼自己之前所做,轻咳了一声,略不自在地解释道:「我不擅长处理家务事,只会挑事。」
秦望舒没料到他会解释,她之前默许了夏波离开便是这事翻篇,于是顺着问道:「秦苏的鞋子呢?」
他哑口无言。他压根没把随口找的理由当真,秦苏有没有鞋子与他何干,左右不是自己的脚,疼不到他身上,但这么赤裸裸地被秦望舒指出来,一时间脸皮也有些挂不住。
秦望舒轻哼了一声,并不稀奇。她歪了下身子,抵在钉在窗户上的木板道:「现在能自由行动的就剩你,蔡明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你处理完这个孩子就去打探一下。」
夏波听了皱眉道:「怎么处理?」
秦望舒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道:「还用我教?」
他一时间没转过弯,愣了几秒,突然心领神会。抱着孩子转身就要走,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于是转过头,见秦望舒还在窗边看着她,不确定道:「我真去处理了?」
秦望舒舔了舔后槽牙,觉得他这样还不如当初撕破脸算了。见她没吭声,夏波迟疑了,他看了眼孩子,有些纠结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气得秦望舒一巴掌拍在木板上。
灰尘簌簌地落下,她不耐烦的扇了扇,看着再次靠近的夏波,心平气和道:「这孩子是谁的?是谁的就找谁处理。」
「山神不是死——」夏波下意识反问,可话还没说完,他彻底反应过来。
——秦凯。山神死了,但秦凯是这孩子的父亲。
秦望舒见他想明白了,挥了挥手,让他赶紧滚。她依旧靠在窗边,扯了扯袖子,努力把露在外面的肌肤遮住更多,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之前的生动。
「是夏军官吗?」柴房里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
她懒得动,只是敷衍的应了一声。她以为对方不会再问时,又听到:「山神会把我们抓走吗?」
她终于抬了下眼,态度含煳不明道:「你想被抓还是不想?」
「还会有人想被抓?」许是她的问题有些奇怪,秦苏抬起了头。大半的光线被秦望舒挡住,她只落得了零星几束,一张本就尖俏的脸更显小巧,过于可怜。「我不想被抓。」
「那就不会被抓。」秦望舒立马道。她的话很是坚决,直接切断了秦苏接下来所有的疑问。
秦苏抿了抿嘴,在她低矮的视线里,对方逆光下的身形过于高大,犹如一尊神像。她猜秦望舒或许对张雪也说过这样的话,可能也是像现在一样肯定,但说话又有什么成本呢?
她不甘地咬住了唇瓣,少女的唇殷红中透着粉嫩,被咬后更是娇艷欲滴,可惜无人欣赏。她和张雪的关系其实没那么好,只是一个人住久了,突然来了个漂亮姐姐觉得新奇,新奇下又心生羡慕,时常会生出如果她是张雪该多好的想法。
可她只是一个孤女,深山里的村姑。别人待她好时,她就得了些便宜,不好时,她也没有可委屈的,只能受着。她很早就清楚地知道这个现实,但许是时间太久了,久到秦凯照顾她也太久了,她逐渐忘了这回事,直到被张雪再次戳破。
她看得出秦望舒待她有几分不同,这不同是因为看在她年岁不大的份上,真要计较起来其实比张雪要真心上几分。但她也知晓,她这个年龄在村子里,许多姑娘已经生了孩子,她着实算担不上「孩子」这个称唿。可她到现在,唯一能仰仗的,也只有这个名不属实的称唿。
「你会护着我吗?」她鼻子压在了手臂上,听起来有点儿鼻音。
秦望舒眨了眨眼,她与秦苏相处不多,几次接触下来只觉得这姑娘懂事、听话。但现在被关在一块,被迫深入交流了后,又觉得自己果然不适合带孩子,也难怪教堂的孩子没一个与她亲近的。
「可能吧。」
她并未肯定道。山神已死,秦苏的忧虑根本不会发生,但她也没必说出真相。相反一个「护」字的含义太广,她不敢贸然应下,尤其是在秦苏得罪秦老爷子后。她自认是个聪明人,但也确实管不到秦家村的事,换条路,她可以把秦苏带回教堂,那之后呢?
秦苏的处境艰难,她只会更糟糕,不过是表面光鲜罢了。她不想做无法保证的承诺,有些事办不到,就没必要给希望。
秦苏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觉得果然如此。可还没等难过,又听见她道:「山神不会来。」
骗人!秦苏差点脱口而出,有张雪的前车之鑑,她根本不会信,但她聪明的没开口。她回想自己与秦望舒所有相处的过程,发现对方确实没撒过谎,一时间又有些动摇。她左右纠结,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她张着嘴,饱满的唇瓣颤了颤。
「你们杀了山神!」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喉咙里挤出了一声不知是呜咽还是呓语的声音,像是受伤了的小兽,原本试探的姿态又全部蜷缩成一团。
秦望舒下意识拧起眉头,她没想到秦苏竟然猜到了这点。她脑子难得的空白了,抱在手臂的手指点了点,竟然想不到什么好说辞。她觉得有趣,笑了下,身子也跟着一颤,最后舔了舔淡色的嘴皮子。碰到了上面的死皮,她没忍住用牙撕了。
尖锐的痛感通过神经立马传达到脑子,下一秒就尝到了淡淡的咸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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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哪里吗?」秦苏似乎缓了过来,她露出一双眼睛,厚厚的帘盖儿挡住了眉毛与额头,只看得到高挺的鼻樑。山神是压在她心上挥之不去的阴影,尽管记忆中那张可怖的脸已经模煳了,但那深深的恐惧却被身体牢牢记住。
她现在回想昨夜大胆的举动,只觉得腿软。若再有一次,她怕是再难有勇气。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山神竟死了,一时间似悲,又似喜。她又想到了张雪,或许她是幸运的,年幼幸运的被养母捡了,之后幸运的没被山神发现,养母死后,又幸运的被秦凯抚照,跌跌撞撞虽不容易,却也长大至今。
「不在。」
秦苏勐地转过头,她想说点什么,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她终究是比张雪幸运。她又缩了回去,试探道:「你找过吗?」
「没有。」秦望舒挑起眼角,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格外善良,善良到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个好人。她舔舐干净嘴皮道: 「一个晚上能做的事情很多,你有食物会留到第二天吗?」
秦苏想说会,但秦望舒又浇灭了她的希望。她补充道:「你可能会,但你是人,山神是什么?野兽。你不要高估一只畜生。」
她的话里听不出一点伤心难过,全然都是事不关己的清醒。秦苏觉得齿寒,她抱紧膝盖,默默地转了一个身,露出她认为最坚固的背嵴。
秦望舒没有哄孩子的习惯,每个人都会有些小性子和脾气,但只要不过界碍着了她,都无伤大雅。她又笑了一下,别过头看向窗外明媚的春光。
夏波得了秦望舒的嫌弃,自觉丢脸,十分利索地滚走了。他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犯贱,把山神打死了。他们在秦家村本就处处受限,竟还想着带个拖油瓶,真是活该被尿滋一泡。让他觉得奇耻大辱的是,脑子还没清醒,直接把把柄送到了秦望舒手上,可不就是伸脸讨人打。
现在想来,不是他会错秦望舒的意,以为要把这孩子打死,分明是他自己想解决这个麻烦。他步子一顿,睨着被风衣裹住的它,跟着秦望舒一样叫道:「小畜生。」
顿时,他心里舒坦不少。他又道:「小畜生。」
就这么叫了一路,直到秦凯门口,听到了叮叮噹噹的打铁声,他才面色一敛,伸出手。手指刚碰到门,便迟迟不肯推。他抽了口气,设身处地开始思考,如果有一天自己之前所做的所有阉脏事被人翻出来了,对方还带着罪证逼自己认下,他会怎么样?
不用说,直接开枪打死!一枪不行,再补几枪泄愤。
如果那人要解释呢?
他暗自冷笑,都带着罪证来了,还有什么可解释的?打死,不给机会,迟则生变,先打死再说!
这下,他觉得自己的手犹如挂了千斤重,与门不过短短毫釐的距离,像是隔了千里。不需要脑子想,这就是件烂差事,还是他自己讨来的。他权衡了下就此打道回府和直面秦凯的两种后果,纠结了一番竟比较不出哪个更糟糕。
他磨了磨后槽牙,犹豫不决时,门「吱吖」一声开了。秦凯依旧是那副清凉打扮,脖间挂了条汗巾,拿着一头正往脸上擦汗。见到他十分自然道:「夏先生在门口站了这么久,是找我有事?」
夏波木着张脸,觉得这大抵就是命,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他握拳在嘴边清了清嗓子,又扫了一眼无人的四周,提议道:「进去说?」
秦凯一愣,他看向了夏波胸前用风衣遮住的东西,想到什么,让出了半个身子。夏波见缝插针,他进了院子后十分自觉把门关上,进到屋子里才稍稍放下些心。
他道:「张雪被山神带走后,我和秦作家去后山找了许久。」
他语速不快,因为知道秦凯是圈养山神的幕后之人,有意观察对方表情。他见秦凯面色未变,又继续道:「没找着,应该是被那畜生吃了。」
秦凯刚想安慰,又听夏波道:「但也不是全然没发现——」
夏波当着面,拍了拍风衣,神秘兮兮地凑了过去。他眼里带了些笑意,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眼睛,又因为怕打草惊蛇所以过了几秒便收了回去。他扯开风衣,露出正在熟睡的孩子,炫耀道:「这是那畜生留下的孽种。」
「我本来想一枪打死的,被秦作家拦住了。」他站直了身,有些惋惜道:「这女人家就是坏事,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秦凯只觉得全身血液翻涌,明明身上热得直冒汗,他却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他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恭维道:「秦作家也是心善。」
夏波把他细微的变化收于眼底。他哂笑一声,嘴上却贊同道:「就是心善,打死了这小畜生也换不回人,就当是给死去的张雪积阴德了。只是有一点,小畜生长得面目可憎,丢在村中怕是无人敢领养,我们又与秦老爷子闹了一些不快,行动不便。秦作家说你照顾秦苏多年,就叫我来问问,秦铁匠可愿意帮忙照顾几日?」
他似乎怕秦凯误会,不等对方应下又接着道:「秦作家来自教堂,教堂有专门□□的地方。这小畜生不会打扰你很久,就几日,我们办完事就带回去。」
秦凯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卡在其中,过了一会儿才道:「秦作家叫你来的,那秦作家人呢?」
夏波不明其意,他把之前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发现有问题,便道:「秦苏与蔡明起了争执,她夹中间和事佬没做成,被关了柴房。我之前去给秦苏找鞋,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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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隐瞒,之前动静闹得那样大,秦凯只要找个人多问一嘴,什么都一清二楚,他还不至于自找麻烦。只是他有些在意的是,秦凯第一时间问的竟然不是自己孩子,而是秦望舒。
他舌头顶过上颚,湿滑的触感又让他想起它的口腔,以及秦望舒餵血时的熟练。他电光火石间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却又一闪而过。他甩了甩脑袋,他的动作引起了秦凯的注意。
「夏先生身体不适?」
夏波动作一顿,他把孩子塞进秦凯怀里。见他手忙脚乱地抱住,又把粗糙有些脏的手在汗巾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头贴了贴孩子的脸。
若夏波不是知情人,也只会当秦凯是个温纯的老实人。他心里惦记着那事,嘴上故意道:「秦铁匠也是心善,不嫌弃这小畜生丑恶,看样子秦作家识人眼光不错。」
秦凯听见「小畜生」这三字,拧了下眉头,很浅又立马松开,问道:「秦作家有取名字吗?」
夏波看了他几眼,见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只当是突然觉醒的拳拳之爱。他道:「小畜生。」
他见秦凯面上吃惊之色,笑着点了点头,肯定道:「秦作家叫它小畜生。」
秦凯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他只是讶异了一瞬,又笑道:「那就叫小畜生吧,贱名好养活。秦作家是有文化的人,这么叫肯定有她的用意。」
这话一出,反倒是夏波有些吃不准自己的猜测了。但他该说的话都说了,再找理由拖时间显得过于牵强,索性秦望舒交代的事顺利完成了,他轻松之余又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他又寒暄了几句,借着机会打量秦凯,可除了最初那下,对方并未漏出任何马脚。
他推脱着没让秦凯送出门,走了几步恍然想起来对方对自己的称唿——夏先生。他步伐一顿,立马反身拍门。没等多久,他见秦凯抱着孩子开了门,对方显然没想到自己去而復返。他笑了下,好奇道:「秦铁匠为什么称唿我为夏先生?」
秦凯没想到夏波专程回来一趟竟是问这个,他呆愣一下,才道:「我年轻时在城里做过活,见有学问的先生都是与夏先生一般,长褂在身。」
夏波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他有些尴尬,但按在门板上的手仍未收回,又继续道:「秦铁匠之前见过秦作家?知道她是报社有名的作家?」
「没见过。」秦凯挠了挠脸,粗犷的五官是略带憨厚的笑容。「夏先生说笑了,我比秦作家大上许多年岁,那会儿秦作家应该还是个没几岁的娃娃。」
他低头逗了下孩子,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又道:「只是张小姐之前与秦作家来过几次,我听见张小姐这样叫过。」
秦凯的回答天衣无缝,夏波不想引起误会,便收回手解释道:「张小姐似乎与秦作家关系不一般,张小姐被山神带走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我之前走时想起秦铁匠对秦作家的称唿,以为你们有些交情,便想来了解了解。」
秦凯一瞬间睁大了眼,似乎吃惊于夏波的话。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夏波再次告辞后,站在门边看着对方离去,直到看不见人影后才关上门。
秦凯的话来回在夏波脑中翻滚。他对证据其实并不是很看重,对他来说人的直觉往往更致命,所以他断定秦望舒知道什么,可他又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秦望舒总是比他知道得更多,不论是山神还是其他消息,她永远都是胜券在握,等着他发现什么,再抛出一部分诱饵,迫使他上钩。
现在也是。
小畜生是山神的孩子,秦凯是它的父亲。他不把山神当人看,作为畜生圈养,那畜生生的孩子,只因为流着自己一半的血脉,就会被轻易接受吗?夏波不清楚,但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而秦望舒,她留山神一命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只为解决小畜生的麻烦?可如果她知道秦凯会接受这个孩子,那这句话就不成立,但如果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会让自己交付给秦凯?
无数个疑问接二连三地浮上他心头,他恨不得立马就出现在秦望舒面前问个明白。可他只是站在了村子正中央的空地,金黄的阳光落在了他身上,照得他越发俊美不凡,来往的村民纵使与他不对付,却也忍不住看上几眼。
他想起的秦望舒叫他去寻找蔡明的位置,他大脑告诉他这件事必须要做,但立住的腿却怎么也迈不开。只是扭着身子扫了一圈周围,最后把视线落在了巨大的槐树处。
秦老爷子曾在铜牛第一次奏乐时,称唿她为秦作家,那是她自愿相告。张雪是报社的记者,与秦望舒关系亲密,自然也知道她身份,但她多数都是亲昵的叫望舒。他对她从未有过这么亲密的时候,但与有求于人时的张雪一致,态度总是会端正些,可他也不过是叫秦作家。
是了,张雪不仅叫过她望舒,也咬牙切齿地叫过秦望舒,更是叫过秦作家。但除去前者,无一例外都是发脾气时,但他也清楚,张雪虽大小姐脾气不浅却也是个识大体的,断不会在外人面前闹难堪。秦凯真要从张雪嘴里得知秦望舒身份,就只能是她们吵架了。
矛盾激烈到张雪无法忍受,要不然就是秦凯在骗人。可张雪真的会这样吗?
夏波闭上了眼,他脑中闪过张雪两次被秦望舒狠狠出卖的画面,没有闹、甚至没有过多的挣扎,事后也不过是抹了□□的嘴说上两句好话就又傻傻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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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低笑出声,秦凯撒谎了。他根本就认识秦望舒!
第54章 女人心(二合一)
以前,乃至在得出结论的前一秒,夏波都自认为是个聪明人。聪明,不至极,不是睿智,却也鲜少会被误,用一句不恰当的话就是匀称的正正好。现在,他得承认,天底下的事情压根没有公平可言。
他的机警来源于幼年乞丐的经歷,察言观色是生存必要的技能,想活自然会被磨鍊出一副玲珑心思。之后被师傅收养,更是发挥到了极致,这些算不上生活馈赠的本领让他在投靠了叶大帅后,一路高升。如果秦望舒嘴里尚有几分真话,那同样的经歷下,又为什么她技高一筹?
他一个大男人做不出嫉妒女人的事,但被耍得明明白白实在让他觉得白活。他吸了一口气,有些潮润和阳光的味道,与他此刻的心情恰好相反。
他站在原地权衡了一下利弊,暂时放弃了找秦望舒的计划。他不顾旁人的眼光,伸了一个懒腰,又顺手摸到了后腰的枪枝,安安稳稳的别在那儿。他心里轻快了些,枪是他这次行动的保障和最后底牌,尤其是在知晓教堂与叶大帅的交易后,它的威慑力远比实际作用要大。
但也仅限于,在秦家村与秦望舒的合作。
他在村中开始漫无目的的寻找蔡明,悠闲的姿态看上去像是闲逛。秦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百来户人家颇具规模,他挨家挨户从门边经过,遇见大门敞开的,便扫几眼,紧闭的也不会主动去敲门,只在窗户边停一下,一圈走下来,他竟出了一层薄汗。
头顶太阳渐高,他早上只垫了些肚子,时间过去这么久早就饿了。他瞧了一眼柴房,窗户边已经没了人,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胃部,在去找秦望舒和吃饭之间只思考了一秒不到,就掉头改向秦老爷子家。
他在找人的时间里已经彻底捋清思路。他和秦望舒仍是盟友,这点不会因为出了秦家村就改变,她或许能应付主教和叶大帅之一,但无法同时顾虑到两个,这是他们合作的所在。所以他在察觉到自己被骗生气后,又立马冷静下来的原因,他们现在的处境,谁也离不了谁。
事关性命的交易,牢不可破,可也死死钉住了他的手脚。秦望舒骗他的事,真要计较起来与他们的合作无关,他没有乃至立场去指责,他若是沖昏头做了,只会自取其辱。他明白这个道理,却仍是捏紧了拳头,觉得气不过。
他考虑的事情很多,远不止这一件,可在权衡利弊后,都只得出一个结果——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得罪不起秦望舒,无论是现在作为想要活命的盟友,还是事后一切都解决完了。他对权力的野心没有叶大帅猜忌得那么重,但人若是能高进一步,又有谁会拒绝?
以己度人,他觉得秦望舒也不会,尤其是他在知道教堂是个怎样的庞然大物后,更是坚定了这个念头。他身在局中,清楚自己的危险并非有旁人看起来那般严峻,且不说叶大帅与继承人的矛盾不可调和,单单就势力斗争而言,他与继承人目的一致。
他在教堂有秦望舒,叶大帅这里也有继承人,几乎用不着他出什么力,他要做的不过是活到最后,活到在继承人拿他开刀前,他先下手。反观秦望舒,教堂的三方势力中,她属最弱的那一支。神父死前的安排看是为她保障未来,更像是把她彻底推上了明面,给了主教不得不除她的理由。
至于另一方势力,因为来自神父,所以在分裂后不管做什么,他们只要和秦望舒的立场不一致,那便是明晃晃的背叛。没有人会想自己时刻被戳嵴梁骨,这是日日累积的新仇,而归属秦望舒的人,谁又能说得清真是忠心无二?所以就局势而言,秦望舒远比他危险的多得多。
他伸出手,张开的五指因为过长看上去有些怪异,薄薄的皮肉覆盖在骨节上显现出极为利索的线条,一层不算厚的茧子并不突兀,连着手背上鼓起的青筋,反而增添了一份阳刚的魅力。他举过头,在阳光下转了一圈,穿过指缝的光束像是落下的金辉,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像是一把枪,但中指却折成了一个笔直的角度勾在食指的关节处,剩下两指张得大大的,与中指隔的距离极开,十分考验手指的柔韧度,但也不过是他儿时常做的一种提升手指灵活度的训练罢了。
秦老爷子不在家,这是一种常态,但院子的大门却敞开着,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到来。他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村子里的运行机制和城里或是镇上都有些不同,一个村就好比一大家子,哪有把门给自家人关上的道理?他走的心无负担,甚至在秦望舒房间外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进去。
他没有什么怪的癖好,也不可能在秦望舒人还在的时候就贸然去房间翻东西,他些微的好奇心最终败在了「大局」面前。秦老爷子的房间很安静,他确定没人后,悄悄推开了一丝缝。或许因为是村长,他的房间看上去比其他人要丰富一些,床靠着墙边,床位对着的墙堆满了木箱,垒得快有他人高。
其他的不过是些杂物,放在秦家村勉强也算得是一种财富。他思量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进去,正打算离开时,一声呵斥响起:「你在做什么?」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退开,正要被带上的门因为受力,无声地打得更开。来人不是秦老爷子,他并未有被撞破的尴尬,反而是盯住了秦奶奶过分小巧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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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上前,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停在夏波面前,与他隔了半人的距离。她重复道:「你在做什么?」
夏波不知在想着什么,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道:「秦奶奶不是看见了吗?」
她或许有病,两个眼珠子像是有仇一样,各自往眼角偏着,而浑浊的白色阴翳又盖住了大半瞳仁,配上黑褐色的皮肤,和稀疏半黄的白髮,格外慎人。
「你进去了?」她看着夏波,佝偻的身材没有让她矮半分气势,明明上次见面的模样还清晰可见,可现在的她却让夏波感到陌生,乃至异样。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听闻秦奶奶是外乡人,因为父亲与现任秦老爷子的爷爷有旧,便临终託孤——」
他记得秦望舒的推测,这些事上她一向比自己敏锐,如今他不过是把旧话重复一遍直接套用。他捨去了那些大胆猜测的真相,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道:「那个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当初的秦老爷子愿接受你,也算是壮举,可谓是大义。」
他话才落音,秦奶奶就吼道:「闭嘴!」
「你闭嘴!」她喘着气,面上耷耸的皮忍不住地抽动,显然是被气急。她侧着头,歪斜的眼睛在这时终于拨正了角度,可大片的眼白却露出了触目惊心的恨意。「什么大义,他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她像是到了什么,未完的话又突然止住,刮耳的笑声响起:「你不知道?」
她仰着头,梗直的脖子像是僵死了多年的烂木。她看着夏波故作高深的表情,笑得更是开怀,一声更比一声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宛如疯魔的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轻轻道:「她怎么会告诉你呢?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你在试探我。」秦奶奶肯定道。她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子,只造成了些微的移动。「她教你的。」
她的语气很肯定,却听得夏波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他的掌控,可他偏偏还不能多嘴,生怕暴露了,但他现在更执着于秦奶奶口中的人。他第一反应是秦望舒,原因天真到可笑,就只是因为她姓秦,难免总是被先怀疑。下一秒,他又觉得为什么不能是秦望舒呢?
他已经知道她和秦凯相识,那么秦这个姓或许也并非是一种巧合?秦望舒太胜券在握了,抽丝剥茧的能力时常让他怀疑她知道所有的真相,他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或许她就是知道所有的真相呢?
他垂下眼,拧起的眉头豁然松开,嘴边勾起暧昧的笑容道:「我与她的关系,秦奶奶不是知道的吗?」
他也在试探。
还木盆时,秦望舒曾在秦奶奶面前故作亲昵,他们扮演了一对热恋中的情侣,那时秦奶奶的反应很大。他当时只单纯地认为,她只是想要刺激秦奶奶,现在想来,或许她们本身的关系就不一般,所以这个「刺激」不仅仅是他所理解的表面意思。
「你和他能有什么关系?」秦奶奶瞧了他一会儿,稀奇道:「一个老头子,半只脚都在棺材里了,哪去冒出你这么大的孙子?」
她讥笑着,像是看穿了夏波冷静外表下的所有伪装。「我女儿可生不出你这样的儿子。」
夏波愣在那儿,清晰的线索骤然被打乱,像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连头是哪都找不到。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掌心惨白,只在指根处带了些血色的红。他在屋外的那个手势,并非是想起了什么,只是觉得阳光这样好,春色虽未到盛的地步却也鲜闹,他记忆中有很多这样的日子,每一次他都会这样伸出手。
他父母尚在时,他总能得到回应。父母意外去世后,无论春夏秋冬,都只有空空穿过的风。到后来他学会了抓阳光,金色的、温暖的、让人迷恋的,就像是握住他的手。但阳光是抓不住的,它会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抚照却并不留恋,而财富却让人可以拥有的时间更长一些。
「蔡明在哪儿?」他抬起头,摊开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负在身后。理不清的乱麻,只能被斩,不然就会深陷其中。他笑了一下,与之前的模样一般无二,却显得胜券在握。
「说来也是巧了,我只不过是来寻秦老爷子问问蔡明被关在哪儿,没想到碰见了秦奶奶。」他抬起眉头,眉宇间的距离被突然拉开,刀削般的轮廓显出了几分不曾有的柔和,整个人像是卸了看不见的刺。「房间我没进,只是想着或许秦老爷子在里头休息。」
他跨了一步,他们之间又只隔了半人。他嘴边衔着笑意,本就高大的身形完全罩住了对方。「秦奶奶的反应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房间里面有什么?」
他侧头看了一眼,打开的门露出里面的模样,他面上是跃跃欲试,可迟迟就是没下一步动作,似乎在等秦奶奶的首肯。秦奶奶冷笑一声,退了几步,这次她的脚步不再轻盈,夏波成功地抓捕到了些微的声音。
「什么蔡明,我不知道。」
他不意外这个回答,也没有去思考秦奶奶话语中的真假,甚至在表示自己知晓后没有多做纠缠,就这么转身离开。他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安静,无人打扰的地方来理清楚满头的乱续,但他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应该,于是转头道:「秦奶奶家里可有些填肚子的?」
秦奶奶未说话,她脸上还残留着之前的错愕,显然是没想到夏波竟然这么容易的就放过她了。她不觉得这是对方的好心,只当是另一种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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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摸了摸肚子,飢饿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陌生的感觉,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颇为熟稔,可那时是他没得选。「要两人份的,我和望舒中午还未吃过。」
他看见秦奶奶霍然沉下的脸色,又继续道:「秦老爷子应该不知道这些吧?」
他脸上的笑意渐淡,到最后还是秦奶奶认下这威胁。她动作十分利索,也可能是想夏波早点滚出她视线,她从灶房回来手里抓了几张面饼,没走上前,狠狠砸向夏波,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接住。她不意外,许是早就料到了。
夏波对面饼的实称有些惊讶,得了便宜还卖乖地又抓了桌上的壶子,谢道:「秦奶奶高义!」
秦奶奶狠狠啐了一口,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阴晴不定的脸色看着他背影又笑了起来。
夏波这次不打算进柴房陪秦望舒,相比一无所知的浪费大半天时间,行动自由的他显然更对大局有帮助。他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可当他站在窗前,看着被木板封住了大半的窗户后,又有些沉默。
秦望舒不知在想什么,她的姿势和昨日一样,靠在了光仅能射到的几根柱子边。他眼尖地发现那是她之前所待的位置,她曲着腿,手臂搭在膝盖上,不算正襟危坐,却也放松不到哪里去。她怀里似乎有一个人,看不清的阴影与膝盖部分重叠,突然臃肿出一块,她或许是因为顾虑,所以姿势有些不自然。
他想到了张雪,面前的一幕与昨天几乎完美重叠。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绝不算隐晦,以秦望舒的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到,但她没动,他一时间吃不准她的想法,便曲指在木板上敲了敲。木板暴露在外风吹雨打许久,他力道不大,却仍是震下了簌簌的灰尘,他小心地护着面饼,再抬眼时就看见秦望舒正低着头,似乎在与怀中的人说什么。
他们相隔太远,没有一点声音漏出,他等了一会儿,才见她姿势怪异地走来。
秦望舒揉着手臂,秦苏昨夜被山神吓着了几乎一夜没睡,早上又惦记着他们一直到被关进柴房,才靠着她睡了会儿。她体谅对方还是个孩子,到底没说多少重话,她掐着表估算着夏波离去的时间,想着对方再不济也不至于活活饿着她,这不,就来了?
她在暗处待久了,突然见到亮光眼睛不适应,下意识眯了起来,落在了她清苦的面容上像是不悦。她见夏波手中的两张面饼,手一伸都拿了过来,丝毫没有客气。
「你打算留在外面?」面饼一到手,过分实称的重量让她犯了愁。她捏了捏边缘,觉得大概率会硌牙,可肚子却在这时候不争气地响了起来。她愣了下没觉得有什么,不过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她没法控制。
「里面是秦苏?」夏波大抵猜到了另一个人,有些诧异。
他找了个理由走后,便没再关注之后的事。秦老爷子作为秦家村的村长,怎么可能不帮自己人?左右不过是蔡明遭些罪,顶了天也不过是秦望舒另有安排节外生枝了,可他怎么也没料到秦苏也被迁怒。
秦望舒应了声,她还在与面饼做斗争。只是小心地咬了边上一块,也仍是让她腮帮子发酸才扯了下来,到嘴里后硬邦邦的一大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含着待口水泡软后,才慢慢地往下吞。
夏波瞧见她这模样,顿时有些乐,连带着心里因芥蒂产生的不快也散了些。他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到底是个男人,不应该像女人那样小肚鸡肠,便打算给她一个机会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秦望舒有些懵。她说不了话,可夏波脸上神色又不似伪作,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遗漏的便摇了摇头。
夏波神色沉了些,但面上仍是透着股轻快。他把手上拎着的壶子往前一递,对方迟迟没接,他就这么举着,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来道:「我把孩子给秦凯了。」
她又应了一声,因为在咀嚼,声音含含煳煳的像是敷衍。她神色很是坦然,夏波一时间吃不准她是在装傻还是怎么样,他没急着开口,等她捶着胸口努力把口里东西咽下去后,才道:「秦凯和我说了一些事,关于你的。」
秦望舒有些讶异,她转头看了眼原地的秦苏,觉得对方可能是体贴。她又往窗户边靠了些,整个人贴在了木墙上,哪怕知道这个位置声音传不过去,仍是压低了嗓音道:「还有呢?」
在得到秦望舒与秦凯认识的结论后,他想过很多次这样的摊牌的情况,但没有一次对上了现在的秦望舒。他被问得哑了口,张着嘴开开合合了几次,最后被自己的反应逗笑。
秦望舒不在夏波的话,她撕了一小块面饼,在手指上揉搓了一会儿,待软了些才塞进嘴里。她吃得很文雅,教堂有礼仪课,神创造了世界,作为祂的信徒绝不能粗鲁冒犯,所以这是所有人的必修课。
对比秦望舒的泰然自若,夏波有一瞬间的动摇。他觉得自己可能错怪了她,但又想到对方鬼话连篇的嘴,连向来致命的直觉也在此时没了声响。她吃着自己要来的面饼,却连虚假的问候都没一句,他有些不是滋味,抬手又抢了一块回来。
「我也没吃东西。」
秦望舒一愣,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个。她眨了眨眼,向来聪慧的模样显出了一丝傻气,她想以了一会儿才明白夏波的意思,手上的动作一慢,有些怀疑道:「送个孩子要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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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以为秦望舒在埋怨,他心里本就有疙瘩,现在更是不舒服,语气硬道:「还有蔡明呢,这不得完成秦大作家的命令。」
秦望舒被他的阴阳怪气呛了一口,剧烈地咳了起来。她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夏波,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枉费了这么高的个子,小肚鸡肠的连女人都不如。她想到了秦苏,索性收了手上的面饼,态度不好道:「夏军官今天是吃错了药,还是中邪了?我认识的医生多,再不济出身教堂,串个门驱邪也行。」
夏波见她还顶上了,当即指着她道:「秦望舒你知道你这叫什么?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翻书都没你变脸快。」
她磨了磨牙,揪着手上的面饼,狠狠一扯——很好,扯不动。她吸了一口气,扯出一张完美的假面道:「秦凯和你说了我的事,那请问夏军官到底是什么事呢?」
她态度突然软了下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虽然很是碍眼,但从观赏性来说竟一时也挑不出毛病。夏波本以为要和她再你来我往的争执一番才能进入正题,没想到她竟然服软了。他一时间忘了要说的话,面皮讪得厉害,别开眼松了气道:「你和秦凯认识?」
轰的一声,平地起惊雷。
夏波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他面上不敢露异,悄悄看了眼秦望舒,见对方神色正常缓了口气。又道:「秦凯圈养山神这事秦家村不知情,我们作为外人也不应该知道。你让我把孩子送过去,这不摆明着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真相吗?」
「我不明白,如果你有后手,那为什么阻止我杀山神?如果这只是一个试探,你想过我们在秦家村的处境吗?」
他打量着秦望舒的神色,学着她贴在了窗边。他弯了一点腰,被木头烘干的躁气包围,又闻到了一点很淡的香味从秦望舒身上传来。他觉得有点熟悉,又觉得女人大概都是这样。
「我们有什么处境?」秦望舒听了一会儿终于知道了夏波纠结的事。她有时候挺想不明白的,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还让叶大帅找主教帮忙留下的人,怎么就有时候天真到她嘲讽都不忍心。
「我们的任务,是找铜牛。」她站直了身体,找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铜牛对于秦家村的意义都看在眼里,那我们的处境从接了这次任务起就已经註定好了,一样的结局,我只不过是让可能提前发生,你和我在这里说什么?」
「马后炮!」她冷笑一声。又想到了手里捏着的面饼,脸上的嘲意顿时收敛了几分,又道:「不让你杀山神,是避免节外生枝。其他人的目的可能真的是找铜牛,但我们不是。金伊瑾一定会死,无关山神还是秦家村,或许这不是我的任务,但可以是蔡明的,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只要活下来的那个就会成为顶罪的。」
她顿了顿,道:「这些话我都说过,你应该明白,也必须明白,秦家村的任何事包括秦家村,其实都与我们无关。一开始无关,到现在,乃至最后都和我们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你杀不杀山神,根本不影响我们最初的任务,也不影响我们现在的合作,只是多一些麻烦。」
「你杀了山神,秦家村的人或许不会第一时间发现,但频繁指挥山神行动的秦凯一定知道。他甚至都不用打听,单凭山神在秦家村这么多年都没出事,我们一来就直接死了,就可以直接推在我们头上。这个孩子你也看见了,是你养还是我养?有些事你不碰就不会产生因果,左右不过是个看客,还真把自己当好人了?」
她舒了口气,把面饼拿上檯面。抬眉看了眼夏波,发狠了开始撕。她力气不小,曾经又有意训练过,可这会儿指腹边都压白了才勉强撕了个口子。她向来要强,也做不出开口求人的事,便自己开始对自己较劲。
夏波看不下去,想抢过来,被早有准备的秦望舒躲开。她扬起下巴,道:「夏军官有什么怀疑,不如趁现在都一併说了。」
她的话提醒了夏波,他勐然惊醒,发现自己思绪一直在被秦望舒带着跑。这或许不是一个好时机,但却没有比现在更为适合的了。
「秦凯见到孩子时,就应该明白我们知道所有的事情。可能会有人坦然面对自己所有的罪行,但这大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可秦凯不是。他看见孩子一点也不害怕,」他想起秦凯那时的表情,人的情绪有很多种,大多数都能被掩盖,但一些涉及到本能的,再怎么伪装仍会留下破绽。「他没有面对自己罪行时的害怕,甚至就连孩子丑陋的样貌也没吓到他,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是『父亲』的身份,但他问了你。」
他定了定神,按照自己来时就已经成型的思路道:「他向我确认,孩子是不是你要求我送过来的。确定无误后,他又询问了你的踪迹,然后他叫你秦作家。」
「秦作家。」
夏波重复了一遍,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面饼。她力气不够,面饼撕得歪歪扭扭的,像是钝刀子割肉,惨不忍睹。他顺着原先的口子,两手一扯,不得不说男人在力气这块天生就占着优势,他动作不快,但面饼在他手中犹如纸煳一般,轻易地就撕成了两半。
「秦家村知道你身份的没几个,秦老爷子是铜牛第一次奏乐那天,我们自己暴露的。秦苏或许也知道,毕竟张雪也不是安分的人,秦凯——」他突然没了声,他之前觉得天衣无缝的推测里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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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凯一直照顾秦苏,关系虽不至父女那般亲密却也不差多少,你猜秦苏会不会告诉秦凯?」她接着夏波未完的话说了下去,她撇头看着秦苏提议道:「张雪不在没法证实,但秦苏在,你要找她吗?」
这个建议像是裹着□□的糖,夏波知道自己一旦接受了,他们本就不信任的关系会更加割裂,虽不至于合作破灭,却也与陌生人无异了,但他还是可耻的心动了。强扭的瓜不甜,但它解渴,纵然被□□毒死又怎样?只要它的外表足够吸引人,足够香甜。
可他在触及秦望舒的目光时,又怯懦了。他捏着面饼的手不自觉用力,指头印透过厚实的面团,几乎要捏穿。
秦望舒对他所有情绪尽收眼底,她轻轻笑了起来,无关喜怒。她道:「为什么不呢?」
「秦苏。」她提嗓子叫唤道。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阴影中的那个几乎要凝固的影子动了。她看着夏波,两对漆黑的瞳孔互相倒映出对方的模样,她胜券在握,他星火燎原。
「夏军官有些疑问,需要你配合。」她拿过被撕成条状的面饼,模样整齐的都给了秦苏,自己只留了几条最磕碜的,那是她没撕下的。「你知道我工作是作家吗?」
秦苏有些怕夏波,明明第一晚他送张雪时,她还不是这样。她接过面饼条,拢在两手中心,半个身子藏在了秦望舒身后。「知道。」
夏波睁大了眼,星火被浇灭了一半,但又很快催生开来,像是临死前的奋力一扑。秦望舒不在意,她继续问道:「你对秦凯说过吗?」
「没有。」秦苏声音怯怯的,和犯了错的张雪一样。
她的声音与平常一样,但落在夏波耳里却犹如晴天霹雳。他突然用力抓上了窗栏,吓得秦苏整个人都缩在秦望舒身后,他鲜少时候会有这样血液沸腾的感觉,他想说事实如铁证,问秦望舒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可看见对方无所谓的态度又觉得不对劲,他知道这种极端的情绪到现在已经和秦望舒是否真的做了这事无关,只是单纯的变成了一种较量,他想赢,想要扳回一局,证明她秦望舒并非万能的。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说一下。」她欣赏够了夏波的眼神,才安抚性地拍了拍秦苏的手臂。「我曾带张雪去找过秦凯,你应该有印象。」
「张雪虽然性格和脾气都很糟糕,但你不得不承认她模样长得好,就是男人都爱的那一款,秦凯也一样。」她感觉到挨着自己背后的身子一僵,立马想到了什么,但仍没有打算停下,只是从原本动作换成了抓住秦苏的手臂。「秦家村的条件就在这儿,见过太多好东西的张雪看不上,但我需要一些消息,所以我让她忍着,哪怕吃些小亏。」
「她是个识大体的人,但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那一巴掌——」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夏军官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吗?『你家的狗似乎不太听话啊』。」
有些话既然说开了,那她也不介意帮他回忆回忆,或许是怕他还不信,她又补充道:「你可以向秦苏确认,她知道这事。」
这次没等她发问,细细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是,我知道这事。」
她哈了一声,真情实意。又从满脸不可置信的夏波手里拿过壶子,转过身套在秦苏手臂上,看了眼对方之前坐着的地方,轻轻推了一下。
秦苏如释重负,立马转过身背对着夏波,一熘烟地缩回了阴暗处。她的态度十分明显,张胆到夏波想要忽视都不行,而恰好秦望舒也有意岔开话题。
「她看见过你对张雪的模样。」她声音淡淡,面上神色也是如此。像是脱去艷光四射的战袍,重新做回了普通人。可一转眼,她又问道:「夏军官还有什么疑问,一併说了吧。」
她换了一个词,从怀疑改成疑问,这是表明的态度。夏波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见好就收是现在最识趣的做法,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除非根挖,不然只会越长越大。
「你和秦奶奶认识?」
这熟悉的开场语让秦望舒麻木。
她想起剖开人体的手术刀,目光突然瞟到夏波的脑袋上,然后又收回。她不知道西方医学为什么会发展出「剖」,但她知道在觉得人哪里有问题的时候,国内和西洋想挖出来看看的心都是一致的。
夏波在等着她否认,甚至已经做好了重蹈覆辙的准备,却听见她道:「认识。」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却本能地又压住了。甚至不需要她解释,他便生硬的替她开脱道:「前前后后我们和秦奶奶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算起来确实是认识。」
他牵强地扯了一下嘴角,觉得自己的说法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又改口道:「你要找秦奶奶问消息,私下多聊了些也难免,可不就是认识嘛?」
秦望舒被他反覆的态度折腾得彻底没脾气了。她嘆了一口气,又立马深吸了一口补回来。
「我母亲很迷信,她信神佛,把生活中所有的苦难都归功于自己不够虔诚,所以她逢庙必拜,见神必求。她在世时常对我说,人在世争得便是一口气,这口气含着福,也吊着命,嘆气多了就会命苦,死得早。」
她身子向前倾了些,若不是有木板隔着,她怕是要落到夏波怀里。「我以前从不嘆气,生怕自己又过上苦日子,或是不小心哪天死了,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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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着夏波,透着粉的指甲盖在阳光下格外健康。她笑了下,有些无奈,又像是不在意的耸了耸肩道:「我开始嘆气了,但我不信神。我的一切都是靠我双手得到的,可我又尊崇着母亲的教诲,这些是是非非谁又知道呢?」
「我的认识是指知道。」她努了努嘴,朝着秦苏的方向瞟了一眼,解释道:「和她有点关系。」
「秦苏是丢在张寡妇门前的孩子,相比秦奶奶这个外乡人,从秦家村的闭塞来说,更认为秦苏是被村里的人抛弃的。她知道张寡妇死了男人,也没孩子,所以不管是男是女,张寡妇都会善待。这点其实不用挑明,村子里的人心里都应该有数,但祭祀的时候她们都没参与,可以看出秦家村其实很排外的村子。」
秦望舒有些饿了,但面饼条被夏波撕得很粗,根本没法入口,她只能用手指慢慢揉搓得软了些,再掐成一小块,丢进嘴里,和着唾沫一点点往下咽。这个过程并不快,以至于为了保证清晰的说话声,她不得不放慢语速。
「这样排外的秦家村,秦老爷子的爷爷凭什么接受秦奶奶?我上次已经说了,铜牛奏乐的神迹属于人为,秦奶奶的父亲是首位『殉道者』。那个饿死人的年代,妇孺为食,易子而食都是一种常态,如果秦奶奶的父亲没有死,她就应该是他们家的储备粮,人生没有意外,所以她很幸运。」
「但这没用,没有男人的家在别人眼中都只是长了脚的粮食,饿了只会第一个被开刀。可她有位好母亲,」她顿了顿,又确定道:「是母亲没错了。孩子年幼,皮肉最是细嫩可口,秦奶奶被收养时应该很小,她离不开母亲,所以侥倖活到了最后。传统的观念是传宗接代都靠男人,但当你只有这一个血脉时,这句话就是不成立的。她母亲应该是来过秦家村,所以才能把女儿送到那时的秦老爷子手里。」
「秦家村自给自足,多一双筷子少一双都不影响他们的生活,但没人有这个义务。可巧就巧在秦奶奶是个女孩,你不能指望一个杀人魔起了恻隐之心,但你可以相信一位爷爷为孙子的打算。天赐的童养媳,为什么不要呢?秦奶奶其实很幸运,她成功地逃脱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虽然被杀父仇人养大可也算是衣食无忧,如果她不知道真相的话。」
她笑了下,像是被自己逗笑,又瞄了一眼秦苏。对方完全隐在了阴影里,她看不清,又不好贸然叫唤,只能多看几眼作罢。
秦奶奶知道真相,是他们上次故作亲昵得到的结果。很多事情只需要想明白其中一点,基本上大部分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她不知道秦奶奶对夏波说了什么,也没想法去问,所谓合作共享情报而言,基本上都是她共,夏波享。他可能现在知道的会比她多上一些,可她相信这也不过是相当短暂的一会儿。
她很自信,自信到不屑去要求一种付出上的平等。她想了想,出于盟友的责任,又继续道:「秦奶奶其实有个女儿——」
她才起了头,就看见夏波突然看向秦苏所在的位置,秦望舒觉得荒唐,莫名想笑。她否认道:「不是秦苏,年龄对不上。这些消息在村子里都不是秘密,秦老爷子在秦苏小时候对她很照顾,寡妇门前是非多,村子里最不缺长舌妇,应该没少传风言风语。其实也挺巧的,秦苏长得很像秦老爷子失踪的女儿。」
「他们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不是年龄不对,甚至都怀疑秦苏就是秦老爷子的女儿。后来年岁渐长,应该是不像了,所以才会有今天秦老爷子对她的态度。」
她的声音比之前还要轻,若不是两人挨得近,夏波只怕要听岔。说话藏一半,向来是秦望舒的风格,她习惯什么事都留一手,可夏波也不是什么真蠢笨的人,有些事点到了,他自然想得明白。
他自觉秦望舒态度十分好了,便也不好意思再捏着。他道:「我走一遍秦家村没看见蔡明,就打算去找秦老爷子问问,结果撞上了秦奶奶。我想着秦奶奶嘴没秦老爷子严,便故意试探,哪知她会错了意,以为我在说其他人。」
他隐瞒了自己偷窥秦老爷子房间的事,毕竟不光鲜,可笃定对这事根本没有影响。他想了一会儿,态度良好道:「秦奶奶说的可能也不是你,是我自己想是你,我就觉得是你了。因为对不上人,她看穿了我的试探,她口中的人是秦老爷子,也提到了一句女儿。」
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补充道:「她提起她女儿时并不伤心难过,如果真是失踪的话,作为母亲不应该耿耿于怀吗?」
他激动之下的声音不由得大起来,封闭的柴房里听得一清二楚。秦望舒被他问得一愣,她正想开口时,另一道比她更快的声音响起:「她不喜欢秦老爷子,所以对自己女儿也没感情。」
第55章 故事(二合一)
秦苏不知何时从阴影处站了起来,秦望舒和夏波两人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根本没发现。她吃完了面饼,提着壶又走了过来,或许是吃了夏波的东西,吃人嘴短也可能是因为秦望舒在,她胆子大了些。
壶里的水几乎是满的,她没动多少,走路时听不到沉闷的水声。她揭开了盖子,舔了舔嘴皮道:「我没碰到里面的水,都是倒在盖子里喝的。」
秦望舒没在意这些细节,伸手摸了摸对方顺滑的辫子,想着之前的话道:「秦奶奶不喜欢秦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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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秦苏皱了皱鼻子,她看了眼秦望舒,又瞧了眼夏波,犹豫了一会儿上前半步道:「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秦奶奶不喜欢她男人。」
夏波见她愁眉苦脸的小大人模样嗤笑了一声,看对方闪躲害怕的眼神招了招手。秦苏见状瞄了一眼秦望舒,对方并没有任何表示后,她僵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凑上前。
才到窗边,就被一只手掐住了脸上的软肉,不疼,惊得她瞪大了眼。夏波觉得她反应有趣,笑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吗?不知道还乱说话,不学好!」
她愣在那里,被「不学好」三字羞得脸皮子通红,却因为记得对方掐着张雪脖子时的狠厉,迟迟不敢躲。整个身子绷在那里,只留了一双眼珠子在外死命飘向秦望舒,像是求救。
夏波觉得她反应有趣,十几岁小姑娘鲜嫩的皮肤触感实在美妙,没忍住搓了搓。直到被秦望舒一巴掌打在手上,才注意到秦苏急红了的脸,讪讪道:「我这不是——开个玩笑。」
许是自己也听不下去,一句话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乎没了声。秦望舒不吃他这一套,一把揽过秦苏护在身上,不客气道:「那这个玩笑,我能对夏军官开吗?」
她知道夏波没皮没脸惯了,也生怕他再吐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话,才说完又立马堵住他嘴道:「秦奶奶不是童养媳?」
秦苏捂着脸靠在秦望舒背后,她听了对方的话眨了眨眼,有些讶异,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她探了个头,白面的脸上有一块泛红的手指印,没敢朝夏波,便仰着头对秦望舒道:「秦奶奶和我们不一样——」
她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卡在嘴里化成了面上的挣扎,好一会儿才有些扭捏道:「她过得太好了,所以才这样子。」
似乎是因为开了头,她没再吞吞吐吐,又接着道:「秦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我没印象了,但我娘说她这辈子就没见过比秦奶奶还漂亮的姑娘。」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立马补充道:「我娘这辈子连镇上都没去过,她见过的人也就是出嫁前的村子和秦家村。」
秦望舒摸了摸她脑袋,问道:「然后呢?」
「最早的时候,秦老爷子的爷爷收养秦奶奶没想过这事,就当家里多了个孙女。随着秦奶奶样貌长开,村子里逐渐有人找来说亲,但都被拒绝了,次数一多就传出秦奶奶是童养媳这事。大家都说村长这笔买卖做得不亏,不过是家里添双筷子,没花一分钱就给自己孙子找了个这么好看的媳妇。」
「那时候打仗,外面到处都是饿死的人,村子里还能吃口饱饭。秦奶奶小时候很听话,所以秦老爷子的爷爷也很疼她,当眼珠子那种,比秦老爷子还宝贝。」她说得信誓旦旦,仿佛自己亲眼见过一般。可能是这些事已经过去太久了,她记忆有些模煳了,想了一会儿才道:「秦老爷子和秦奶奶以前关系挺好的,自从秦老爷子的爷爷去世后,就现在这样了。」
秦望舒挑了下眉,她与夏波对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瞭然。她勾了勾嘴角,又垂下眼问道:「那秦奶奶女儿是怎么回事?」
「啊!」秦苏听到这个,愣了下,一拍脑袋道:「这个说法太多了,但以前村子里有个神婆。每回家里有女人怀孕了,都会去神婆那里问问是男是女,男的就留下,女的就一碗药打了。秦奶奶和秦老爷子成,听说肚子里一直没动静,她就常去神婆那里求子——」
「求子?」秦望舒打断了秦苏的话,她似乎有些好奇,道:「后山不是有个寺庙,不去拜菩萨吗?」
秦苏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立马点了点头。她解释道:「后山的菩萨不灵,拜了没用。以前香火旺过一段时间,但求子的生出来都是女儿后,就没人再去了,但神婆很灵。」
她似乎怕他们不信,语气肯定道:「真的很灵。」
秦望舒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知道很难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解释医学,便道:「神婆是不是有求子药?」
秦苏睁圆了一双眼,她额前的帘盖儿本有些长,已经遮住了一小部分眼睛,可因为现在仰头的原因滑在了两边,露出了饱满的额头。
「这不难猜,故事里一般都这么写。」谈到了她熟悉的领域,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很淡的自信。随后又伸出手,帮秦苏拨了拨脑门前的头髮,待额头重新被遮住后,才放下手。
她把秦苏从身后带到面前,拉开半步距离后,低下头道:「秦奶奶日日去神婆那里求子,服用了一段时间的药后,果然受孕。但神婆却说是女儿,秦老爷子的爷爷想要曾孙子,就想打了,可秦奶奶身体不好,神婆说打了就再难怀上了,于是秦老爷子和他爷爷日夜争执,最后还是留下了这个女儿。」
她说完,自己先笑了,夏波也忍俊不禁,只有秦苏一副震惊的模样。「你怎么知道的?你问了村子里的人?」
秦望舒想嘆气,但想起自己之前对夏波说的话,又改成深唿吸。她手掌盖在了秦苏的脑袋上,对方脑瓜子有些尖,用句俗话来说是有些倒瓜脸,正好完美贴合了她手心。
「烂俗的故事都是这么写的。姐妹争一男、兄弟争一女、恶婆婆嫌媳妇不下蛋,好不容易下蛋了又是个赔钱货、恶公公整日想着法子磋磨孙女,把她嫁给鳏夫换钱给孙子娶媳妇……太多了,多到你看了几本后闭眼就能说出里面的情节,不是什么稀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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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却看见秦苏发亮的眼睛,她微愣,又随即道:「但这些故事都会有个美满的结局,有恶婆婆就会有体贴的丈夫,有恶公公就会有善良的婆婆——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猝不及防,到结局也总是坏人死光,幸福美满。」
她眼神有一刻的飘忽,可再看时又是没什么不同。她按在秦苏脑袋上的手用了些力,把对方头压得低了些。「女儿出生后呢?」
秦苏还没从秦望舒的话中转过弯,她歪了下头,对方的手就顺势滑下来。「你猜不到吗?」
「猜不到。」秦望舒看着她骤然暗下去的眼睛,目光闪了闪,又道:「如果我是这个故事的作者,我笔下的人物和丈夫关系不和,那一定是丈夫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要不就是他家里人对她不好,没本事找正主麻烦,迁怒罢了。」
她点了点头道:「那女儿失踪呢?听说当时秦老爷子一直在找,找了好久才放弃。他和秦奶奶也是在那时候变成这样的。」
「在对待孩子上,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只负责播种,就像是插秧。」她弯起嘴角,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插秧也就那一会儿累,之后什么都不用管,孩子在女人肚子里长大,十月怀胎,血脉相连,所以说是肚子里的一块肉。这种感觉是隔着肚子的男人完全体会不到的,所以也基本上是母亲更疼惜孩子些。」
她瞧了眼夏波,仿佛意有所指。夏波皱起眉,寻思了一遍自己之前所作所为,觉得事出有因,虽有错却情有可原,并非胡搅蛮缠,要真说起来反而是秦望舒自己掖着消息不报,实属小心眼。
秦望舒一看他表情就知道想茬了,她轻哼了一声,山神一事其实已经翻篇了,她不是那种小肚鸡肠揪着不放的人。但心里这么想着,却仍是不舒服,只告诫自己,夏波在外还有用。
秦苏像是没听懂,又好像懂了。她没注意到秦望舒和夏波的「眉来眼去」,只道:「你是说秦奶奶也是疼爱自己的女儿的,比秦老爷子更疼爱?」
她不明白,可又觉得秦望舒说得有理,于是又问道:「那她为什么不和秦老爷子一起找自己的女儿?」
「因为她是知情者。」她怕秦苏没懂,又解释道:「如果你出去玩耍,你母亲不知道,她肯定会很担心,可她要是知道,她就不会着急,因为她清楚你会回来。秦奶奶的女儿也是一样,秦奶奶肯定是知道的,所以她的态度和秦老爷子截然相反,甚至还有一种可能,是她自己放跑了女儿。」
秦苏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脸或许还未长开,小小的被这么一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看了看秦望舒,又忍不住去瞧夏波,见他一点也不意外的模样,才慢慢放下手道:「她为什么要放跑自己的女儿,就因为——迁、怒?」
她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说得不太利索,却也大致理解了意思。
「人心很复杂的,你永远也猜不到另外一个人在想什么,只能在某些时刻模煳感受到。」秦望舒没回答,秦苏的问题已经涉及到了真相。若是换做平时,她根本不可能和秦苏说这些话,但现在——故事既然已经开始,就应该有个结局。
她斟酌了一会儿,道:「如果我是作者,我笔下的母亲一定很爱自己的女儿。所谓母女相离,是她逼不得已之下的选择,因为她坚信,女儿离开这里才会有更好的生活,这是作为母亲的期望,期望女儿以后能过得好。」
秦苏应了一声,揪着自己的麻花辫消化秦望舒的话,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秦奶奶是想自己女儿以后过得更好,所以才让她离开秦家村的?」
她见秦望舒肯定后,又低下头,手指转着辫子尾巴,活像是要打个结。她道:「秦家村不好吗?她也说不好——」
她顿了顿,到底没说出那个伤人的词,可在场的两人都是人精,怎么又会不懂她的言下之意。
夏波摊了下手,他不擅长哄孩子,做得最多的不是杀人放火却也几乎是在同一层面的意思,他爱莫能助,索性转了个身背对着秦望舒,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有句话虽然难听,确也是事实。」她抬起秦苏的头,面前这张脸还很稚嫩,稚嫩得连浅显的小心思都是一种天真烂漫。「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秦家村对其他人而言,或许有万般不好,但这里是你生长的地方,它养育包容了你所有,好的和不好的,所以哪怕外面再好,再繁华,我们都会想家。」
「秦家村是你的根,你要是觉得它不好,那你就想办法去改变、建设它,不是和外人一样,质疑它。」她看着秦苏的眼睛,这双眼睛确实像她,可话到如此,天底下相似的何止眼睛,长相一样的人也不少。她不知道自己年少或者年幼时的眼神是否也这样。
她家中有副铜镜,黄澄澄的,照出的人扭曲的只有大概。她小时没见过,后被教堂收养更没了心思关注这些,等到她有机会看见自己时,她已经长大成人。
她微微弯了下眼睛,高人一等的冷清消失殆尽。「我要单独说些事,你可以先休息会儿。」
她其实和张雪一样都是带有侵略性的美人,只不过张雪模样偏成了柔弱的白玫瑰,而她则是被清苦盖住了本色,但从抓眼而言,并无区别。
只不过隔了几个小时,柴房里昨日的痕迹都还在。秦望舒指着里边被拢成团的草堆,又拍了拍秦苏的背,其中的意思十分明显。好在秦苏好奇心不重,她自觉地从秦望舒手里接过壶子,问道:「你不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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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落在了秦望舒泛着皮的嘴唇上,对方没说话,只是舔了舔做回答。她唔了一声,算是了解,自觉走过去,又老老实实的背过身,捂住耳朵,让他们可以放心交流。
「挺可爱的。」夏波笑道。「我觉得孩子都挺讨人烦的,尤其是自己生的,会哭会闹还会气人,偏生你又不能怎么样,就是来讨债的。」
秦望舒颳了刮光洁的下巴,表示理解。她道:「想当爹了。」
夏波被她吓得口水直接进了气管,咳得惊天动地,就连秦苏也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眼。秦望舒挥了挥手,让她安心,等了好一会儿,夏波才止住,他抬起涨得通红的脸,咬牙切齿道:「秦作家是有名的作家,怎么连话都不会说?」
她嗤笑一声,又懂了。「夏军官也不一样,身居高位,这点面子都不会装?」
他举起手,认输道:「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他迁让之意太明显,秦望舒没多少赢家的快感,但她也明白现在正事重要。于是把脱缰的思绪拉回来理了理,才道:「秦奶奶的女儿会不会在镇上或是城里?」
她的想法多少有点异想天开了,夏波倒没说什么,只是就这点道:「你就这么肯定是秦奶奶放跑了自己的女儿?那辈人的事情,说难听点秦苏的亲爷爷没准都还没出生呢,那些听来的话,到底过了多少人的嘴,到最后又有几分真的?」
秦望舒没吭声,夏波见她模样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他怕她真较劲上,有些急道:「就算是真的,你又怎么保证这么多年了,她不会记错呢?」
她终于给了点反应。没全盘否认夏波的话,反问道:「那你说秦奶奶为什么不着急自己的女儿?」
这问题一出把夏波难倒了。她没急着要答案,又继续道:「秦奶奶是童养媳,在这个家毫无根基,她的存在全仰仗秦老爷子和他的爷爷,所以她乖巧听话,这都是一种求生的手段。如果没有她父亲的事情,她和秦老爷子的日子应该是和和美美的,但一个基本上没怎么养过她的、只在血缘上有关系的父亲,难道比不上养了她十几年,给她吃给她穿的陌生人吗?」
「那能一样吗?」夏波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和这个争上了,他吸了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你知道吗?陌生人能和杀父仇人一样吗?我要是杀了你爹,然后再养大你,你能给我好脸色?」
「你这是偷梁换柱。」她思路清晰,没被夏波掐头去尾的话带偏。她就对方提及假设道:「如果我的父亲根本没养我,我过得不好,经常被打骂,甚至被当成贮备的粮食对待,如果这时候有人杀了我父亲,给我吃给我穿,让我衣食无忧,这不叫杀父仇人,这叫天降恩人。」
「你觉得父亲这个词,是什么?」她拦住了夏波即将要开的口,一脸正色道:「从生物学角度而言,父亲和母亲只是给予了你血脉的人,和他们是否承担起这个称唿的责任无关。同样你口中所谓的『杀父仇人』这个词,带着极为强烈的个人情感色彩,这里的父亲不仅仅是指生理学上的,更多是心灵上的。」
「他承担起了一个父亲的角色,扛起了一片天,养育你,教导你,让你成为了一个健全的人。」她顿了顿,转开头道:「你有疼爱你的父母,就想当然地觉得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但父亲、母亲这两个词,只是一个称唿而已,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的。」
夏波忽然想起秦望舒年幼时曾沦落为乞儿,她的家事,他不得而知,但现在想来那些隐去不曾言明的话,都不是什么好经歷。他没想法去触碰那些伤疤,就这点,他实属理亏。
他酝酿了一会儿,态度诚恳道:「是我思量不周。」
秦望舒诧异地看了他两眼,着实意外他态度。若是一般人,得了好那便顺着坡下,直接大小事化小,小事化无,但她不是,软硬皆不吃,称得上一句性情古怪,但她好就好在权衡利弊得清清楚楚。
她没接他的话,别人也猜不出她的想法。她接着之前未跑偏的话,继续道:「就像秦苏说的那样,秦奶奶日子过得太好了,不知人间疾苦,念着她连自己都骗不了的事,不识好歹,胡搅蛮缠。没胆子也没本事对上正主,只敢拿旁的撒气,这是迁怒。」
夏波认为她说得太过绝对,可仔细想想确实也挑不出什么错。秦老爷子对秦奶奶应当是不错的,村子里除了张寡妇早年丧夫没能就下个一儿半女的,只收养了秦苏,确实挨家挨户都有个男孩日后顶家,只有秦老爷子家中安安静静,连个热闹场面都没人撑。
往重了说,秦老爷子算是绝后了。纵然是一村之长,可这样定是没少被戳嵴梁骨,将心比心,他自认为男女各有好处,却也做不到在旁人嘴里,数十年如一日这般受着。
「她其实很聪明。」秦望舒突然一改之前的言语,夸赞道。「她知道自己离开秦老爷子就什么都不是,也知道自己一个人没法活下去,所以她一边恨秦老爷子是杀父仇人的孙子,一边却又心安理得地过着这样的日子,自己给自己找了个藉口,只生女儿,也算是报復秦老爷子家绝后。」
她抬了下眉,缀着笑意的眼睛像是浸润在水里的黑珍珠,闪着柔和的光,嘴里却说着完全相反的话:「如果秦奶奶真想生孩子,就不会只是一个女儿。她常去找神婆面上是说求子,实际上应该只是确定肚子里头是男是女,男的就打了,女的留下。结果一连几个都是男孩,孩子落多伤身,她又怕死,所以借着求子的名头,也是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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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想到的是,秦老爷子很喜欢这个女儿。」她弓起手指,修剪得当的指甲刮在干燥的木头上,刺啦刺啦地响。「但她没办法,孩子太小丢在外面会饿死,她只能等孩子长大。一个母亲想要孩子恨自己的父亲,并不难,尤其是她有十多年的时间去谋划这一切。」
「她不敢给孩子一下说太多,因为孩子最是天真,藏不住话,只会暴露她,所以她就下每天给孩子说一点父亲的不好,就像是下慢性毒药,不致死,但日积月累下来女儿对父亲的偏见就牢不可破,这时候她再说出真相,女儿就会深信不疑。她缩头缩尾,怕的东西太多,甚至都没有自己女儿有勇气,她要说动女儿,一定要给对方画一张大饼,让女儿觉得有个值得期待的未来,才会去做。」
木板被她刮出了一道小沟,她指缝里也夹了几根木刺,有些甚至插在了肉里。她不觉得疼,只是一根根拔掉,然后丢在沟里,指着对夏波道:「这些活在沟里的人,因为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就固执的以为天地只有这么大,她只信她自己认为对的,这是坐井观天。」
她嘴角又翘起了些,「而秦奶奶是机关算尽,一场空,坐以待毙。」
夏波没再问,秦望舒也没再说。他们现在能在秦家村看见秦奶奶就已经无声地证明了很多,她说的不一定全对,但十有八九都是真的。他想起了她最先那话,问女儿是不是有可能在镇上或是城里,现在看来反倒是最好的一种。毕竟谁也不知道,在这个世道,一个从未出过山的妙龄少女,会遭遇些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道:「你故事都这么写?」
秦望舒顿了下,否认道:「我不写,但看得多。」
夏波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也跟着翘起了嘴角。「那你写什么?故事开头猝不及防,适逢其会。故事结尾,坏人被罚,好人幸福美满?」
「你信?」她嘴角一扯,落在脸上又成了讥诮。「骗小孩子的玩意,最好也不过花开两朵,天各一方。至于坏人,自然是活千年,好人命不长。」
夏波突然笑出声,声音低低的,落在耳边像是撞进了脑中。「我没读过你的故事,也没看过你的文章,想来秦作家这般不俗,定是妙笔生花。」
秦望舒斜着他,确定他不是故意的后,才道:「我不干赔本的生意。」
夏波脑子转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顿时笑得更为开怀。他知道她心眼小,不该揪着打趣,可有些时候就是忍不住,说句不恰当的大抵是情难自禁。
「秦作家原来还知道稿费,我以为教堂的都是神仙人物,闻的是仙气,喝的是花露,不沾世俗的。」
她看着夏波的模样,也不自觉笑了起来。她神情难得柔和道:「我还欠张雪一个张雪公主的故事,也不知道她还愿不愿看。」
气氛突然就淡了下来。夏波虽不喜张雪,却也谈不上讨厌,更何况人一死,生前种种都犹如散去的灰烟。他想到她们两个的微妙关系,有些好奇道:「这么多年下来,你一个都没写过?」
「没。」说到这个,秦望舒就有些头疼。她捏了捏鼻樑,突然被拉长的眼眦看上去有些怪异,但也只是一会。「报社不收这种,没稿费。」
夏波听了一时间无言以对,他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他想了会儿,安慰道:「那你回去写好后,可以烧给她。」
他的话才落下,就看见秦望舒面色古怪道:「谁说张雪死了?」
第56章 月亮(上)
「张雪没死?」尽管夏波的声音压到了很低,话语间巨大的气流起伏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秦苏说话的时候,你也在。」秦望舒看了眼他死死抓着窗户框的手,打消了之前一闪而过的念头。「『我看见了一个影子到这里来,不是山神,是人。他抱着姐从屋子里出来,先是去了槐树下,过了一会儿后就往村子深处方向走了,他走时还有个影子,太远了我看不清。』」
她把之前秦苏说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看着夏波笑道:「你见过山神,它见我时是怎么样的?」
排除兽类对孩子庇护的天性,不论是嘶吼还是扑咬,无一处像人。夏波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沉默不语,眼中的暗色不知是逆光还是怎么,过了一会儿,他也笑道:「伟大的目标从不缺牺牲者,维新变法也从不缺流血者。这些开拓者的创举我们将牢记在心,若有一天我荣幸成为其中一员,我亦是义不容辞。」
话才说完,他笑意骤然一收,冷漠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唬人。「你骗我。」
他口中的话,是秦望舒放弃张雪时的满嘴大义,同样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用在此时,满是嘲讽。秦望舒盯了他一会儿,噗嗤一笑,她捂着嘴,带点儿矜持,像是那些矫揉造作的大小姐:「你怎么会相信女人的嘴?」
「尤其还是我的嘴。」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像是戏嚯道:「我这个人,夏军官应该猜得十有八九。但凡任何一点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什么,都是我的筹码,既然是筹码,当然是要东西来换的,怎么会白给?」
「张雪可能没死,只是可能。」她笑意一敛,满脸的鲜活消失殆尽,像是教堂里最古板严肃的修女。「同样一句话,同一个地点和时间,我们都得到了这个消息,为什么我知道你却不知道?就算是我从中作梗,那又怎么样?夏军官身居高位,脑子这种东西可不是安在头上做摆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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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勾起嘴角,变脸像是翻书,着实海底针。她伸出手,仔细地理了理夏波的衣领,又顺着长褂下的肌肉一一抚平其中褶皱,直到窗户框限制。
她的手按在他的腰腹上,两人的身高差一直存在。若是隔了一人的安群距离下,她只需微微仰起头,就像平时上坡那样。而现在,如果他不刻意相让,她脖子几乎要折成了一个直角,才能看得清全部。
「说到底,还是夏军官不太行。」她手缩了回去,手指勾在那里的触感还留给了他,这不是挑逗,这是示威。她顺着他颈脖的动脉一直到跳动的心脏,路过其他脏器,一直到胃,每一处中枪都是致死的点。
从旁人角度来看,他们的对话和动作更像是一种调情,女人的主动,男人的克制,皆是鱼水的交欢。他握住了那只想要缩回去的手,有些冷,尤其是指腹,像是死人。而她的手,似乎也鲜少热过。
「我记得我的任务。」他抓着手,贴在了嘴边。过分亲昵的动作下,恰好被他的手指隔了一层,但吐息间温热的气流仍喷洒在她手上,激起一阵疙瘩。「我要把你留在这儿,还要找回铜牛,张雪是什么,和我有关系吗?」
他盯着秦望舒的脸,不愿放过丝毫变动,出乎意料的,对方弯了弯眼睛。「恭喜夏军官还记得自己的目的,脑子是个好东西,多用用,我们的合作才会更牢固。」
他勐的抓紧了她的手,相比他的用力,她姿态放松得像是没有任何防备。好一会儿,他才道:「那个人是张雪吗?」
「不知道。」她回答得很快,几乎是无缝衔接。她睁大了眼,尖尖的眼眦露了出来,里面是嫩红的肉。她眼里印着屋外的蓝天和白云,甚至还有骄阳的金辉,清透的不输任何一个孩童。
「开门的是秦凯,把山神带出柴房的也是秦凯。」她转了一下眼珠,十分灵动,但因为夏波身板在面前挡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看不见。「槐树下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另一个人影可能是山神,也可能是张雪,前者是现实,后者老张家祖坟冒青烟,张雪可能活着,也只是可能。」
「秦凯对张雪有想法。」他记得那一个巴掌,尽管对张雪无感,却也不得不承认恃美行兇,确实是她最大且无可挑剔的资本。
「不够。」她沉默了一两秒,像是在思考,答案却给得斩钉截铁。「秦凯不是这样的人,山神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他成功侵犯了张雪,或许还有点可能——」
「但我给了秦凯勇气和机会。」她顿了顿,神色正常,却捏了捏眉心。「那次套话,我默许了秦凯对张雪动手动脚,如果是这样,那张雪肯定死了,毕竟她一直都认为凤凰就应该找凤凰。」
夏波挑起了眉头,似乎在考虑其中的可能性,最后不确定道:「秦凯会侵犯张雪?」
「很可能,至少比老张家祖坟冒青烟要来得容易。」她又不适宜的开了一个无人会捧场的笑话,神色淡漠,除了两人争执时就鲜少变过。
夏波暗了暗神色,突然问道:「秦作家也是女人,不会感同身受吗?」
她愣了一下,罕见的没有第一时间就顶回去。但也很快就开口道:「你指什么?被侵犯,还是女人可怜的命运?」
她抿了抿嘴,本就向下的嘴角又深了些。「我为什么要感同身受?如果被侵犯,那是她也不是我,我最多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安慰她几句,说一些虚假的客套话,换作我,她也是一样的。」
「这次行动,本就不应该有她。四个人,你和我是两方势力带着任务,金伊瑾代表金家,蔡明算是个监视,她算什么?没有阵营,没有立场,也没有势力,如果教堂和叶大帅愿意,甚至是金家,报社明天就可以关门。她不该来,我提醒过她,她没听。」
夏波转过头,她直勾勾地迎上去,没有诚意地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这叫活该。」
「秦望舒,你能有点人性吗?」他一点也不意外这句话,他或许对她了解的并不多,但就利益而言,十有八九。「做个人吧,山神都比你善良。」
秦望舒冷笑一声,反问道:「夏军官没听过一句话?『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夏波别过头笑了一下,随即又道:「张雪救过你,你忘了吗?」
「承认了?」她的手还被他抓着,她没挣脱,手腕一转顺势揪上了他的衣领,狠狠一扯。「我的资料,教堂清清楚楚,你也应该清清楚楚,都在这儿装什么呢?我没忘,你就记得了?」
事发突然,夏波没有一点防备,只听见「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木头上。灰尘纷纷扬扬,落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仔细端详着,没眨动。
随后,又松了手,缩回来时轻轻拍了拍,像是碰上了什么脏东西。「张雪在这里,是我故意的。你知道,但你也没阻止,从出发起,只要你说任何一句拒绝的话,她根本没有机会到秦家村,可你没有。我的故意,你的默许,促成了这件事,少了哪一方都不行,所以你又在这儿装什么好人呢?」
她退开一步,窗户上的木板把他们都分割成几块,像是被撕碎又拼起的照片。她身姿挺拔,腰背挺直得不像是常年姿态谦卑的信徒,她就在这儿笑得无可挑剔,真情实意又假的令人作呕,她眨了眨眼,带了点娇俏道:「合作愉快,夏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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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夏波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脸上的笑意未变,也跟着一同转身。她其实不喜欢看人背影,不管是什么背影,除非必要,她永远都是先走的那一个。
「秦望舒。」他去而復返,声音从窗外传来。她撇了下头,余光没有看清,紧接着一股风声袭来,她下意识躲开。一件风衣摔在地上,孤零零的,她等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声音,一转头发现他人早已不见。
她看了一会儿窗外,春色正好,阳光明媚,才捡起风衣拍干净上面的灰尘,穿回身上。她冻了又一会儿,从极力克制到现在麻木,反倒是穿上衣服后又开始不习惯。
她走回了窗前,伸出手,阳光落在白皙没有血色的手掌上,传来淡淡的暖意,激起了身体里涌动的寒意。她转了个身,靠在木板上听到了细微的响声,有点沉闷,像是被包裹住。她去掏口袋,发现一只打火机。
是夏波的。
她盯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下。像是面无表情的脸被强行勾画上弧度,她看见缩在角落里的秦苏,小小的一团,身上穿得有些厚的春衫,浆洗得发白,不太合身。她目光闪了闪,抱了一堆柴走过去,又扯了些干草裹着。
昨日的火坑还留着,她不太会生火,但有打火机在哪怕硬烧也行,但她运气不错。火舌舔过干草,一下子就着了起来,顺着干燥的木柴,坚定缓慢的移了上去。
热量一下就驱散了周遭的寒冷,她什么都没说,坐在了秦苏身边,又与她隔了些距离。「有什么想问的?」
夏波是个小心眼的男人,她知道并且了解。除了最开始的顾忌让他压低了嗓音,之后的争吵根本没有一点收敛,只要秦苏不是聋子,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如果秦苏是个乖孩子,她完全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秦苏不是。
她别过头,看着对方在火光中明暗交织的脸,琢磨了下,决定还是自己主动些道:「张雪可能没死,但活着的可能性很小。」
她顿了顿,见秦苏没说话又继续道:「带走她的应该是秦凯,可张雪看不上他,所以她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
秦苏把脸埋在胳膊下,仍是未吭声。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惹得她无声地笑了下,她没有强求,只是问道:「这件事你本不应该掺和进来的,但某个人做事没脑子,我不得不善后。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也不会去要求你做什么,但有一点,你要和秦凯保持距离。」
她勾起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明明烧得正旺的火被这么一压,瞬间就低了下来。她捏着转了一圈,火被压得四处逃窜,她觉得烫了才收回手道:「结束后,我带你离开秦家村。」
秦苏勐地抬起头,她看着秦望舒,嘴唇颤了颤,又缩回原样,狠狠一咬。「我不去,离开秦家村哪天我死了,都没个人收尸。」
秦望舒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随即又想到张雪的事。她觉得好笑,于是道:「你守得住秘密,和秦凯过日子也不是难事,是我多嘴了。但张雪我是要带走的,如果她还活着,之后的事与我无关。」
火的适应力很强,不过几句话间,它就成功地压上了那块新柴。新窜的火又高又亮,耀武扬威地抖动着,像挑衅。她看了一会儿,眨着眼又想到了什么,到底还是忍不住道:「我们快离开了,秦家村不安全,但选择权在你手上。」
夏波和秦望舒的对话,秦苏听得一清二楚。她现在愣神,被火烘得干燥的空气惹得眼睛也干涩涩的,她眨了下眼,秦望舒的话在她脑子里打转,尽管她并不是那么聪明,但也知道对方说的话没骗她。
秦家村不安全,秦老爷子对她的态度摆在面前,现在是因为秦望舒他们还在,勾引蔡明一事的风言风语暂时被压下,如果他们走了。她抓紧了自己纤细的手腕,凸起的骨节卡在没有肉的掌心里钝钝的痛,村子里的闲话从来不需要真假,她没有长辈那秦老爷子就是她的长辈,她会被做主随意嫁给一个人,运气好些可能是个能干的,运气差了当她爹的岁数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是她模样长得好,村子里见她是孤女,有龌蹉念头的人不少,但都碍于秦凯在没敢行动,可她也不敢保证,在明目张胆和秦望舒他们接触过后,在她知道了秦凯的一切后,她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相处,抑或者秦凯还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吗?
她头一次觉得下咽的口水都是苦的,像是胆汁,可她也没尝过胆汁,只是听说很苦很苦。她摊开手掌,手里的掌纹很浅,她手心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生得白,就像是她整个人一样。她和秦家村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纤细的模样做不了农活,细皮嫩肉的经不起日晒,她像是城里人娇养的大小姐,可她偏生又是个村姑命。
秦家村养育了她,却也只是给了个住的地方,她是被张寡妇一口口扯大的,张寡妇去世后又是受秦凯抚照。若真要计较养育这个词,张寡妇首当其冲,年幼时的秦老爷子也算一个,秦凯也在其中,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张寡妇在秦家村是外人,连带着被她养大的她,也一样是外人。
「我跟你走。」她下定了决心,捏紧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得死死的。「你打算怎么安排我?」
哪条路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她从一开始就没得选,尤其是在知道山神的真相后。她也想过,她为什么没怀疑?明明秦凯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不是?她应该大声地否认这些,可她只是睁着眼什么都没反驳,或许在心底里,她也在窃喜有机会离开这个并不欢迎她的地方,这种喜悦压过了秦凯对她的恩情,像是浪潮盖过水花,没有一点声息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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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管你,教堂有专门□□的机构,你在那里可以得到知识。」她看见秦苏松了一口气,不和自己在一起让她感到安心。「如果你肯争气,你的未来在你自己手里,如果不争气,最不济也是当个信徒被教堂管吃管穿,不愁没人给你收尸。」
秦苏听了又垂下眼,眼睫颤动了一会儿,问道:「那秦凯叔呢?」
「和你有关系吗?」秦望舒不意外,秦苏在她看来什么都好,当然这是因为她对孩子过分包容的原因,就一点她没法忍受,心软的看不清现实,简直像是圣母玛利亚再世。「你要觉得良心不安,那就努力赚钱,做不到赡养给钱也行。」
「给钱就行吗?」
「对,有钱就等于有了一切。」她搓了搓手指,成年人的世界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事,如果不行,那就加钱。在她印象中,所有谈不拢的合作,无非都是筹码不够。
秦苏没听过《圣经》的故事,也不知道引诱人的叫做魔鬼,她只是看着秦望舒嘴边的笑容,很淡却充满了诱惑,让她移不开眼。等她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看了很久。
尽管她是村姑,却也知道这是一种很失礼的举动。她急忙移开眼,却又忍不住悄悄转回来,恰巧撞进对方略带笑意的眼里。她的眼睛是很纯粹的黑色,这点她和秦望舒很像,若不是两人完全不同的境遇,甚至会以为她们之间有某种血缘关系。但她在火光下,依旧是纯正的黑色,跳动的火印在里面格外亮。
而秦望舒则呈现出一种淡很多的棕蜜色,像是许久的伪装终于被撕开。她想到了甜甜的蜂蜜,沉淀凝固后也是这样的颜色,不动声色,却无处不在散发着诱惑的气息,她年幼时忍不住背着张寡妇偷偷尝了一点。她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个伊甸园的故事,顿时心里门儿清。
犯错是不需要诱惑的,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有这个念头。
她想离开秦家村,不管怎么说服自己,她都想。她对这里没有留念,不管是死去的张寡妇还是秦凯,他们的存在都不可能动摇她丝毫念头,她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冒出的,但张雪一句句村姑彻底催化了这颗无意中种下的种子。她对蔡明的勾引,也并非口中那般纯粹,她最开始便选择了秦望舒,便是想着女人总是心软些的,所谓帮忙也不过是託词,秦望舒用张雪牵制她,增加筹码,她何尝又不是?
两条平行的线一旦有了牵扯,那便是羁绊。不管秦望舒最初的打算是什么,从张雪住进秦苏家那一刻起,从她问秦苏话起,今天的结局就早已註定。秦苏是猎物,也是猎人,这一步,说不清到底是谁棋高一筹,但至少她得到了自己该享有的胜利果实。
「我会努力赚钱。」她睁着眼,线条尖锐和秦望舒如出一辙的眼睛瞬间不同。橘红色的火光晃在她的脸上,像是打了一层胭脂,粉扑扑的,明明还稚嫩的可以,却也能从其中窥见几分日后的光彩。
秦望舒眼里的笑意深了些,她伸出手按在了秦苏的脑袋上,摸了摸。掌中的脑袋与教堂那些流浪猫并无不同,鲜活的、吃里扒外的,所有的乖顺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
她忽然就明白了神父看她时眼里的色彩,那是透过她在看自己时的欣赏,也是对自己作品的赞许。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神父,而秦苏成了她。
她闭上眼睛,回想着记忆中的语调,赞嘆道:「孩子,你做得很好。」
在最开始的时候,秦望舒是感恩的,她感恩张雪那根糖葫芦,让她成功地坚持到教堂的人收养她。她想过带回去给小畜生尝尝,它还没吃过糖,不知道什么叫做甜,张雪给她的糖葫芦尽管面上的红糖衣薄得可怜,可确实甜到人心坎里。
但在她推了张雪后,那一刻生出的歹念又明晃晃地告诉她,属于她的东西为什么要给其他人?
那时她的还没学过分享这个词的含义,她只知道糖葫芦太甜了,甜得寒风都没有那么刺骨,往日的苦似乎都模煳了。她想,小畜生其实没吃过苦的,它尽管没有吃过一顿好的,但它总是能喝到她的血。血不好喝,但温热,在冻死人的冬天里,算是口难得的热食。
她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独享了完整的一根糖葫芦。这点糖和山楂难得地让她感受到了一种饱腹感,甚至让她舒服地打了一个嗝,久违的暖意串流在四肢,又顺着血液流淌到其他地方,她感觉有点困,想要立刻回到那个勉强算是家的安身地方睡上一小会儿。
在这种难得安宁的时候,她脑中没有想到小畜生,也没有想到老狗,更没有未知的明天。但她一晃而过了张雪瘦得跟猴子一样的模样,她慢慢停下了脚步。
她已经离开那里有一会儿了,转过身只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影。她担心了几秒钟,就彻底抛之脑后,张雪一个有爹有娘的人,轮不到她这种不知道还有几个明天可活的乞丐操心。但她应该难过的,纵然再怎么见多生死麻木后,张雪在她心里始终有一点与旁人的不同。
她对自己伸出了手,可秦望舒却没有一点伤心。她盖在了自己小小的胸脯上,里面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是生命的顽强,除了愉悦却没有其他任何一点情绪。此时的她不知道糖能让人分泌多巴胺,产生愉悦的情绪,只莫名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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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也不是很懂什么叫做冷漠,只是用自己尚不健全的世界观去强行带入理解。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也不会难过,就像是母亲死在她面前时,她的平静。她忽然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冷漠就意味着心不会痛,她不怕死,甚至掰着指头在数着自己接下来的日子,所以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个理由。
她是个冷漠的人,她告诉自己,在今天,在今后的所有日子里。或许她不是真的冷漠,但在先入关为主的理解里,以及之后数年的催眠里,或许还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一些期待中,她完美的贯穿并且执行了「冷漠」这个词。
她曾在故事里看到过有一种妖怪,可以给画皮贴在自己身上。她时常觉得就是那妖怪,喜怒哀乐都被画在了一张皮上,她想笑时,皮便会笑,想哭时,皮便会落泪,所有的东西就像是数学,在设定好的程序里都会有对应的唯一的答案。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躺在硬木板床上,捂着自己的胸。
小小的心脏在缓慢跳动,一下又一下,强且有力,这是她活着的证明。她不知道那妖怪会不会有心脏,或许没有但可以画一个,但画着的东西始终隔着些什么,就像是她的喜怒哀乐,隔着什么?她不知道,也没有纠结,只觉得这样很好,心脏不会痛,她是健康的,健康就意味着能活很久,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搞明白这些现在不懂的。
她在那日的发言后,毫不意外地成为了神父的学生。这是她预料、甚至安排的结果,人有小心机很正常,她的母亲在世时就教她,人要为自己打算。尽管那只是她母亲对孩子不负责的开脱,她也的确接受了并且落实了这个理念,甚至做得更出色。
又是一堂课后,她把不算薄的《圣经》收到包里。这个包是她向年长的修女要了一些碎布,左一块右一点地拼起来,花花绿绿的一点也不搭配,很丑,但配上她蹩脚的针脚,倒也合适。《圣经》其实不重,但她包里除去日常课堂上的中译版《圣经》,还有神父私下教学的原版《圣经》,漂亮潦草的洋文,和道士的鬼画符一样,又长又臭像是女人的裹脚布。
她同时抱不住两本书,也出于隐秘的私心下,她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原版《圣经》的存在,包包的出现就成了必要。她扣上扣子,拎到自己的肩膀上,正要离开时突然被人叫住。
「望舒,你又要去神父那里吗?」这是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年岁比她大一些,模样生得一般,来教堂的时日比她长,饭菜养得好,圆润的脸庞看上去也有几分孩子的可爱。
「对的。」她歪着脑袋,这件事神父并没有公布,却因为她日日被带在神父身边,逐渐传开。神父早有耳闻,但却默认了这个传言,一时间传言成了事实。
「神父每日都教你课堂上的东西吗?」女孩笑得有些勉强,她太过稚嫩,还不知道如何伪装。
「不是。」秦望舒来教堂有两个月了,不管教堂地修女如何照顾她们,但在有人的地方就会产生无形的阶级,和她做乞丐时一样。这是一种刻入本性的劣习,与教堂宣扬的真善美恰好相反。
如果她知趣,她此时就应该否认,做一条她们抓不住把柄的泥鳅。可她偏偏承认了,甚至解释道:「神父那里有一本西洋文写的《圣经》,我们学的是那本翻译过来的,神父每日课后会教我西洋文。」
秦望舒记得这个女孩,也看过她在年长修女看不见的地方怎么欺负人,自然也清楚说实话的后果。果然,她看见了女孩捏紧的拳头,牵强的笑意被密密麻麻地嫉妒代替,本就不好看的脸更是丑恶。
她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道:「要迟到了,我得先走了。」
这是一个提醒,女孩应该明白。果不其然,她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咚——」的一声,不算薄的书砸在脑袋上。国外的书籍和国内的书籍装订有些不同,它们都用了薄薄的木板,上面覆盖了一层纸,或是布也可能是皮的东西保护着,防止书面损坏以放得更久,当然打人也很疼。
或许是流浪的时候失了太多的血,她在吃饱穿暖后,也在脸上没长多少肉,仍是一副细细小小弱不禁风的模样,或许是出于对弱小的同情,年长的修女总是格外关爱她,这份不同让她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却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迟迟没有落实到行动。
今天是个机会,她想。
她感受着并不陌生的头晕目眩,在流浪时饿狠了,时常会在白日里看到星星,见什么都像是吃的,尤其是老狗。她瘫坐在地上,捂着头,肩膀上的包裹很快就被抢走,她挣扎着起身,抓住了碎布的一个角。
她母亲在世时没有教过她针线活,她只是远远地看过几回,在她理解里,针线就是把布连接在一起。她成功过,但很糟糕,并不密实的针脚在两人的拉扯下,很快崩开,包里的两本书哗哗掉在地上。
她摔在地上,因为眼前一片黑脸被凳子狠狠刮过,又重重撞到了眼睛,瞬间眼泪就出来了。与和老狗搏斗那次不同,这样的疼痛并不尖锐,却让她感觉害怕。
「还给我!」她的声音很大,惊动了来往的修女。
「你们在干嘛?」一个刻板严厉的声音响起,尽管看不见,但她飞快的对上了脑中的脸。
「书还给我。」她重复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隐隐的哭腔,其中的仓皇无助像是解释了一切。之后的一切都如她所料,女孩被狠狠惩罚,而摔坏的《圣经》也被视为亵渎,从一个修女备选又重新变回流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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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月亮(下)
女孩被赶出去那天,秦望舒的眼睛还包着纱布。
自那天撞到后,疼了几个小时后就没事了,只是因为充血肿胀得睁不开眼,看着吓人却并不严重,但心疼她的修女不这么想。每天都有人用毛巾帮她热敷,之后细心地上药,又贴心地裹上纱布保全了她压根不存在的自尊,除了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东西,她的生活并没有改变。
或许有一点变化,她想。神父见到她裹着纱布的眼睛很震惊,言语夸张的修女让他一向博爱的眼里染上了单独对她的心疼,她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就像是她每次看到洁白的圣母玛利亚雕像,都想狠狠地泼上一些刺眼的东西,这样干净的东西不应该在这个世间存在,或许可以是以后,但至少不能是现在。
可她每次都忍住了,并且虔诚地低下头,学着神父那样祈祷。神父的祈祷是庄重神圣的,他每日在餐前必会洗浴换衣,放空心灵后才在神像面前开始,祈祷完后是深深的忏悔。在神的眼中,自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以后,悖逆带来了罪,往后他们所有的子孙把罪延续下去,以至于基督教认为人生来皆有罪。
这个说法很有趣,神父和她解释时,神情与往常有些不同。一贯神圣慈爱的面容有些讥讽,世人皆有罪,唯独信神后无罪。因为这种原罪学说奇妙的是这种原罪说并非《圣经》所写,而是后人杜撰。神父觉得这种揣摩神意的做法是一种亵渎,同样他也认为自己此时正在说话的也是一种亵渎,所以他的忏悔如同他的祷告一般,是再虔诚不过的,教堂无人能比。
可她清楚地知道,神父不信神,质疑神的存在。以色列人被摩西率领逃脱了法老的统治,但因为不信神,被困在沙漠二十年,可神父和她却安然无事,这恰好证明了神并不存在。
她突然笑了一下,在女孩一步三回头的时候。她看见对方睁圆的眼睛,先发制人地跑了过去,狠狠抱住对方,胳膊勒在孩童细嫩的颈脖上,堵住了即将要说出的话。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张嘴贴在女孩的耳边,气流忍不住地往里钻。女孩觉得痒,一个劲地想躲,却被她死死勒住,在旁人看来又是另一种不知好歹。「但没人会记住一个本就要走的人的名字。」
女孩瞬间停住了挣扎,她松开手,脸上胜利的笑容展现在对方面前。她退了一步,摔在了地上,其实不疼的,她摔过了太多次,已经习惯了,尤其是她现在还穿得厚,但这并不妨碍修女的惊唿。
她很快就被人小心地拉起来,她顺着手看过去。这张脸她认识,是那天替她伸张正义的修女,也是教堂最古板无趣到苛刻的人。她垂下眼睛,没说话,瘦小的身板惹人怜爱,尤其是眼睛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秦望舒其实很感谢这个修女,如果那天出现的不是她,事情压根不会这么顺利。教堂的修女总是同情心多到泛滥,她在其中是被同情的一员,但同样女孩也是。她拍了拍摔脏的裤子,看见其他修女不忍的表情,眨了眨眼睛,越发觉得面前这位修女顺眼。
她没有兴趣看败者的歇斯底里,在与修女道别后就去找神父。今天的课还没上完,她已经牢记了二十六个洋文字母,并且开始学习简单的词彙,她不知道洋人的说话习惯,只是在神父讲解后觉得他们思维和自己是相反的。
语言是文明史上一门单独的学科,你能学会文明形态,却很难扭转思维方式,这种方式直接地体现在语言上。她穿过教堂的大厅,转了个弯正好撞见走廊上的神父。
她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他。
神父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宽厚包容,蓝色的眼睛像是湛蓝的天空。他蹲下身,洁白的教袍落了一地,她无端想到了那个种满了百合花的花园。「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开口道。秦望舒的心突然跳快了一拍,她忍不住揪住自己的衣服,以掩饰内心的紧张。
「我并不反对你的小心思,做人应该为自己考虑。你们国家有句老古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揪着衣服的手。他手掌很大,干燥且温暖,她手冰冷,尤其是手指,但也干干的没出一点虚汗。
「但你不应该留下把柄,尤其是会暴露自己的小动作。」他摊平她的手掌,放回了她身边。「书被弄坏的痕迹太明显了。」
他在教导她,她又想揪住衣服,却生生忍住,只是垂在身边。她低着头,怯怯道:「您不怪我吗?」
「怪什么?」
她鼓起的勇气一泻千里,但在对方不变的蓝色眼睛里看到丝丝鼓励。她顿了顿道:「我弄坏了《圣经》,她们都说是亵渎。」
这个话题过于大胆,在走廊这样的地方交流也过于冒险。但神父没在意,他按住了她的肩膀,声音温和道:「你觉得这是亵渎吗?」
「不是。」她睁大了眼,与神父完全不同颜色的眼睛里露出了相似的神情。「您告诉我这个世间没有神,神没有创造世界,也没有让世界有光。有光是因为太阳,有光的地方就会滋生黑暗,不是受到恶魔的引诱犯错,是人本性就如此。这个世间没有神,也没有恶魔,不存在的东西,又怎么谈得上亵渎?」
神父低低的笑了出声,圆拱形的走廊在尽头是大片刺眼的白光。他们在里面,光照不到的地方是黑暗包容了所有,宽和又亲切。他站起身,一如往常那样牵起她的手,迎光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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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迴响在楼道里,充满了欣慰与期待。「你要学会放松,人在撒谎和不自信的时候会有很多身体反应,这些你都要一一克服,骗过自己后,才能学会不暴露的骗过别人。」
他闭了闭眼,似乎是阳光太盛。在睁开时,是身材圆润的主教,他穿着和神父完全相反的黑色教袍,神色同样和蔼仁慈。
秦望舒不确定那些话是否有被主教听见,她下意识想去看看神父,可又想到刚刚的教诲。她敛住了神色,面上是再不过的恭敬,向主教行了一个标准之际的礼。
她看见主教的神色变得有些不一样,但仔细看时又是那样。她太小了,尽管聪慧却也难以理解成年人世界的复杂。
「这就是那个孩子?」主教端详了她几眼,问道。
「没错,她很棒。」神父面上是毫不吝啬地夸赞,他伸出手压在她脑袋上,轻轻地摸了几下,熟练的动作在小宠物上演练了千百次。
主教眼里笑意更胜,圆润的身材和常年侍奉神的神性让他的脸几乎要融化在这阳光里。他弯下腰,略大的肚子被挤成两层,身前的教袍卡在其中凭白短了一截,露出他同样圆润的腿。
「你叫什么?」
「秦望舒。」她动了动手,被神父握在掌中的手指被死死压住。她立刻警觉,随后又放松身体。
主教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轻轻笑了起来。他抬眼看着神父道:「还是太稚嫩了。」
神父面上有些无奈,可又混合着某种包容,混在一起莫名成了宠溺。「她会成长的。」
主教没再否认,而是问她:「望舒,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大字不识的母亲并没有参与其中,而她对父亲的记忆也少得可怜,尽管搜肠刮肚,却也找不到丝毫。她摇了摇头,这名字或许与邻居那些常见的名字相比透着几分学识,可终究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而已了。
或许是怜惜,主教面上的慈爱又深了几分。他道:「望舒在你们国家是月亮的意思,你的父亲很爱你,他希望天上的月亮属于你。」
她微愣,脸上的诧异太过明显,像是徵求般的又看向了神父。神父点点头,她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月亮并不属于任何人,但在她在被父亲取名为望舒那一刻起,它的的确确属于了她。
她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迟来的亲情比草还贱,但在这时候,她应该笑,应该高兴。她听见自己的心脏缓慢、坚定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十分有节奏,像是唱诗班的诗歌,固定好的曲调从诞生起,就不会改变。
她的心脏,在之后所有的日子,也不会改变。
这一次寻常的谈话没有在她生活里留下任何波澜,她却牢牢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望舒是月亮的意思,她在夜深人静时又多了一项活动,看月亮。教堂的窗户很大,像是圆拱门,皎洁的月光穿过其中,落在她的身上、被子上。
它照亮了黑夜,也照亮了她。尽管它不属于任何人,但落在她身上的月光却只独属她。
她站在窗边,华丽的窗帘垂在身边,她不自觉地用手揪住。深夜的星辰很多,它们不会因为月光的存在而黯淡,黯淡的只会是人的眼睛,因为看见的距离有限,所以就觉得萤火无法与皓月争辉。
「望舒在看什么?」主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没什么。」她随口答道,拿起椅子上挂着的修女服套在自己身上。
屋内的温度很高,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裙,纯棉质地的柔软又舒适,这是主教送她的。他说在他的国家,所有的女孩都是穿这样的裙子睡觉。她看着领口繁复精美的蕾丝,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欣然接受。
这些年里,她已经从一个心思稚嫩,需要神父善后的修女长成了教堂里最被宠爱的修女。「宠爱」这个词听起来有些糟糕,但在深入学习了洋文后,她已经习惯他们并不严谨的语法,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用二十六个洋文字母组成的国家会有多少词彙。
「要走了吗?」主教懒洋洋问道。她没回答,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听见对方满足的笑声,以及不着调的关心。「小心些。」
她含煳的应了一声,套上鞋,毫不留恋地离开。神父的房间和主教离得很近,她本应该回到自己房中,但在路过时意外看见了神父房内还亮着灯,她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去敲门。
很快,神父便打开了门。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洁白的,看质地与她修女服下的睡裙极为相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神父的睡衣。神父、主教、她,他们都一件,她目光闪了闪,觉得主教或许没骗人。
「睡不着?」神父房间的温度也很高,他们习惯在寒冷的时候,包括不限于夜晚用壁炉烧起高高的火堆。
她走进去,看见宽大的书桌上有几本摊开的书,这是神父的睡前习惯,总要看一些「睡前读物」,无关学识的增长,更像是完成日復一日定下的任务。她走到桌前,看着上面漂亮的洋文,看懂了意思却不明白。
「这是什么?」她翻了翻前面的内容,书名十分陌生。
「《物种起源》,一位英国作家写的,很有意思。」他从她手里拿过书,翻了几页指着上面的图画道:「这是猿人,作家认为人是从猿人进化而来的。」
她扫了一眼其中的文字,粗粗的过了一遍脑。「基督教没有把这本书销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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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基督教徒,还有很多是普通人。」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这些年不只是秦望舒长大,他也随之变老,精力大不如从前。「每个时代总会有人做出划时代意义的创举,普通人需要他们的指引,就像是我们需要神的指引。」
「你想看吗?」他突然问道。「我会在之后放在教堂的图书馆里,你速度要快。」
她已经可以预料这本书被发现后的情况,这是对神的亵渎,如果他们的信仰有这么坚定的话。她轻轻笑道:「您会揭发这本书吗?」
神父顺着她的话道:「我应该会勃然大怒,然后严查,最终没有结果的销毁。」
她接道:「教堂中能接触到西洋书的只有您和主教,但您对神的信仰与虔诚牢不可破,众人皆知。」
「所以这本书只会是主教的。」神父补上了她未完的话。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我听说你开始向报社投稿了,被採纳了吗?」神父不仅是她的老师,因为他从未教过秦望舒这么小的学生,所以总最初就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长辈的关爱,直到现在,习惯成了自然。
「已经收到稿费了。」提起这个,饶是她心思沉稳,也难免有几分愉悦。
教堂的图书馆除去圣经外还有很多书,神父的收藏也十分丰富,因为教堂并不禁止,这些年她没少看国内和国外的书籍,海量的阅读给她打开了一片极为广阔的天空,让无数奇思妙想徜徉其中。她已经长大了,除去教堂发的薪水,她可以试着从别处赚钱,而投稿是最稳妥也是来钱最快的一种。
「是吗?」神父并不意外,这些年他对秦望舒的优秀看在眼里,作为老师他感到自豪,但作为长辈,他忍不住道:「望舒,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但你也应该为自己考虑了,那个女孩——」
他并不像是面上那样温和,无关之人根本不会记得名字,但对方和秦望舒有些关系,他依稀有些印象。「张雪、张雪是吗?」
「你该存些钱了。」神父嘆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像是泄了他一天的精气神,本就苍老的面容透出深深的疲惫,仿佛被透支。「马上要打仗了。」
「您知道了什么是吗?」她没有回应神父的话,聪明地跳过选择了另一个话题。
「这些年她过得很好,你救济的钱足够买下她几条命,适可而止,望舒。」他伸出手,像以前一样压在她的脑袋上。她已经长得很高,他不再像以前一样需要弯腰,只要伸手,她就会配合地低下头。
很乖,像是养熟了的小宠物。
「我知道了。」她没有正面应下,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要打仗了吗?」
「或许。」神父不确定道。四川这些年一直没有少打仗,大大小小的军阀争抢,神父应该早已习惯,但他这次特意提出,有些像是交代后事。「这些天吹的是东风,你知道的,东风总是预言未知的风。」
他眨了眨眼,其实他的性格很活泼,他们私下时,他并没有人前的稳重。她看着神父银白的头髮,脸上的老年斑又深又重,恍然发现神父是真的老了。
她有些怅然,像是很淡的悲伤,但心脏仍是缓慢坚定地跳动着,没有变。「我会存钱的,让自己活下去,活得很好。」
神父有些满意,终于露了些笑意,深重的眼纹趴在眼角边,被肌肉牵动得越发明显。她有些不忍看下去,想要别开头,却见神父突然弯下腰,剧烈的咳嗽声从捂着的手中传出,她见怪不怪的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地顺着他的背。
也不知等了多久,咳嗽声才彻底停下。她别过了头,却把手上的水和干净的帕子递到神父面前。「您有按时吃药吗?」
「一天三次,比吃饭还准时。」
「那为什么病还越来越严重了?」
神父喝了一口水,舒缓了疼痛的肺部。他倒了一些水在帕子上,一点点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他的病情持续很久了,他知道,主教也知道,她更清楚,每次都倔强的转过头,就好像看不见就没发生。
「人总是要死的,望舒。」他努力地维持着所有的平和,直到今天才撕开。「我不是虔诚的信徒,神不会垂怜我,所以不会有奇蹟出现。」
他顿了顿,道:「是肺部感染,医生说也就这段时间了。」
如果是以前,秦望舒会揪起衣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现在她只是很放松地站在这儿。别过去的头看不见她的神色,挡在脸两边的长髮也恰到好处地遮挡,她在这些年学会的远比神父想像得还要多。
「可能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时常会想起你小时候。」他感觉喉咙里又泛起一股痒意,立马喝了口水压住。「我总觉得我做错了很多事,或许我不该收你为学生,也不应该把你推到面上,搅和进我和他的斗争之中,甚至更不应该默许那件事。」
「你怨我吗?望舒。」他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广阔包容的没有任何情绪。他并不是在徵求或是逼迫她的原谅,只是单纯地想知道答案。
「不怨。」她转过头,终于正视了他。他们鲜少会涉及彼此的谈心,因为箭一旦开弓,说什么都是徒添伤感。他们都是目的明确的人,不会有也不会留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她想嘆气,又忍住了。可能真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在这种时候,他默许了自己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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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知道我的。」她对神父的感情很复杂,他是老师,教导她最渊博的学识,也是父亲,教导她做人的道理,更是上下属。「很多人总是说自己没得选,我不这样认为。教堂收养我,我同意了,这是双向的选择。你收我当学生,我没有拒绝,这也是我的选择。主教的事,您也曾问过我,我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你要得到什么就相应的需要付出什么。」
「这些年,我做了无数次选择,并非逼迫,每一个都是我自愿的。我清楚地知道我需要付出什么,也明白我能得到什么,这些都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优选择,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不丢脸,也不难堪。如果您觉得是逼迫,那只能说是那时的我太没用,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也没有足够的筹码去谈判,但保护我并不是您的义务和责任,」
「您无需自责。」她的话听上去像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可其中真假她相信他明白。
她退了一步,默默地鞠了一个躬。对于神父,她是感激的,教堂的暗潮涌动从未停止过,她在其中如一叶孤舟,随时会覆灭。神父给予她庇护,教会她成长,从未把她当过笼中鸟,她也如愿地成为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她根本无话可抱怨。
她直起身,转身要离开,却在碰到门时,被神父叫住。
「你是我最棒的学生,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坚信这一点。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有人身处黑暗,就会有人化身星辰,但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月亮,四川最皎洁的月亮。」
她站了一会儿,在漫长的沉默后,她摸上了自己的胸脯。它仍是缓慢、有力地跳动着,却比平时又快上一点儿,这些细微的变化或许能骗别人,但骗不了自己。
她其实没有自己想得那般坚定,就像是唱诗班的歌曲也总会被改。
「在我心里,您亦是如此。」
她从见到神父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掩藏在道貌岸然下的大逆不道,他们在长达一个月的观察下,终于踏出了第一步。这些年或许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但路是自己走的,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也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他是最好的老师,她坚信这点,就如同她坚信,月光在某一时刻的确属于过她。
第58章 各有不同(上)
是夜,秦望舒见秦苏睡着后,就一直盯着火,她关在柴房内无事可做,唯一能称得上是帮手的夏波,还在几个小时前和她闹了一顿,她掐指算算,这个小心眼的男人怕是不到明天,不会出现。
把风衣当襁褓后,她把枪塞进了裤腿,直到现在才发觉抵得难受。她又瞄了一眼边上的秦苏,稻草堆不是什么舒服的东西,但索性比泥巴地要来得软和,又被火堆烤得暖暖的,确实让人放松。
她动了一下腿,酸麻的肢体让她发出了一点声响,本还熟睡中的秦苏突然惊醒。
秦苏脸上还带着熟睡后的红晕,因为贪暖,离火很近,嘴皮子上结了一层白白的干皮。她舔了舔,眼神不太清明道:「晚上了吗?」
秦望舒转了一下手腕,玻璃面的表折射出一点亮亮的反光,瞬间就吸引了秦苏的注意。她翻过手腕,直接对着秦苏,问道:「看得懂吗?」
小小的錶盘很精緻,至少在秦苏看来是如此,里面最长的一根针在转动,一下又一下,转了一圈后,稍短一点的针也随之动了一下。
秦苏睁大了眼,眼神格外亮。她抿了抿嘴,看了眼秦望舒后,快速地挪到对方身边,凑近后她才看见錶盘上画着一个个小格子。她觉得很是稀奇,这是她第一次见,但又想到这东西或许在城里随处可见,神色变得有些黯淡。
「它为什么会动?」
「因为时间会走。」秦望舒轻笑了一下,突然解开手錶。她抓过秦苏的手,很细很细,尤其是在腕骨处,不似正常人那般硬,相反带着点韧性的软,仿佛她一用力就能折断。
「你缺营养,得多吃点。」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说蒙了秦苏。
她下意识缩回手,却被秦望舒捏得死死的。她看着对方拿錶带绕着自己手腕一圈,系住,又正了正錶盘的位置。金属的錶盘沾染了秦望舒的体温,没有很热,对被火烤得过暖的秦苏来说,还有些凉。
「这是手錶,我们用来看时间。」这块手錶不是她买的,是主教送她的生日礼物。在西洋算不上稀罕,在这里却很难得。她戴了很久,錶带因为磨损换了几次,錶盘因为够小巧留了下来,一直到现在。
「最常的一根针叫秒针,转一圈代表六十秒。六十秒是一分钟,秒针一圈,分针一格。」
这块表于她不算合适,她身量在女性中少见的高挑,因为常年锻鍊体形清瘦,导致身上的线条缺少女性的柔美,却十分干净利索。尤其是腕骨,骨节高高突出一块,过于精巧的錶盘挡不住,錶带一边高一边低,很是小家子气。
但她现在给出去了。
「最短的是时针,分针一圈六十分钟,是一小时。时针一圈是十二小时,一天日月交换是二十四小时。」她点了点錶盘,指甲盖在上面发出脆脆的声音,一条影子拉得格外狭长。
她睁着眼,火光下明亮水润,不见一点阴霾。「现在是九点半,这个数字是罗马数字九,往左是十,一直到十二,往右是八,一直到一。」
她手指落在了数字一上,又是一道影子落下,挡住了大半的錶盘。「时间在走,它也在走,它代表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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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苏微愣,似乎在消化她口中的话。她笑了一下,站起身,细碎的金属声传来,因为靠得很近,被清楚听见。她低下头,对上秦苏仰起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夜晚够深沉,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相似感。
「我有个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丢了。」她移开眼,毫不避讳地从裤腿中拿出□□。她转了一圈,把枪口对向自己,递到秦苏面前。「如果她还活着,算算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秦苏的目光从她的脸,无法抑制地落在了面前的□□。她眼睫颤了一下,又掀起,对上秦望舒鼓励的眼神,像是巧克力。她吃过一块,很苦,但是化在嘴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醇香,和甜腻的糖水不一样,它勾得人心痒。
她突然想起了秦望舒白天说的那个故事。她不知道伊甸园的夏娃与亚当吃的苹果是如何的甜美诱人,但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秦苏瑟缩了一下,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是枪吗?」
她不太确定,因为这不应该是她知道的东西,但因为秦家村封闭,靠山,她知道枪似乎又极为正常。「你要收好,这太危险了。」
她听见一阵轻笑从身后传来,微微喑哑的声色显得不那么悦耳,但音色中的愉悦不减分毫。她被一只手按在肩膀上,力道不大,她几乎是顺着心意半推半就地转了过来。
「你要不要试试?」
秦望舒弯起了眼睛,尖尖的眼角像是个钩子,一路勾到了眼尾,拖出了迤逦的尾韵。人笑起来是会有笑纹的,这是肌肉挤压后的褶皱,不是年纪证明,透着朝气和鲜活,但她没有。
秦苏在这一刻听见了心跳声,噗通噗通的,震耳欲聋,面前的秦望舒似乎都已经远去,在这个柴房中,只有她和面前的这把枪。
这是一把精巧的女士□□,漂亮的花纹绘制在上面,她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像是儿时听到故事里的妖精,妖精惑人,被惑的人总是会犯错。
犯错。这个词突然冒出,又突然在脑中扎了根,反反覆覆挤占了她所有念头,她知道这不对,可火光下的枪托像是镀了一层金红的色泽,绚丽得让她眼花。
她咽了下口水,再次抬起眼睛,对方眼中是不变的鼓励。她的动摇得到了肯定,颤微微地伸出了手,影子印在墙上,明明灭灭中像是一只狰狞的爪子。
她没发现,全身心都在这把□□上,她不知道什么叫作潘多拉,也不知道神话故事中的残酷,甚至就连白雪公主毫无防备吃下的是毒苹果也不知道,她只是在这一瞬作出了一个选择。
选择,相信秦望舒。
人是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孩子也一样。
她握住了枪托,金属的碰撞声细碎又小,清朗的像是奏乐,落在耳朵里就是极为美妙的乐曲。她没摸过枪,但有些敏感度是天生的,就像是现在——
她手指出乎意料的灵活,□□在她掌中转了一圈,漆黑的枪口对上了秦望舒的眉心。
金属的冷光在火光下依旧绚丽到灿烂,柴房只有两个人,从属的关系似乎在这一瞬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有着稚嫩心机的小村姑抓住了命运的垂怜,拥有了生杀大权的枪。而原本该高高在上决定他人生死的修女,却在这一刻沦为弱者。
秦望舒嘴边的笑意不变,就连眼也没眨。她的目光从秦苏脸上渐渐转移到枪口,漆黑幽深,本就在最炙热明亮的夏天也难以见底的枪膛,在此刻像是她年少睡前读物中的怪兽,张牙舞爪的,可怖到心虚。
她眨了下眼,僵硬的美人图突然活了。一根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抵在了枪口,它晃了晃,枪跟着晃了晃,咔嚓咔嚓的金属声便随着绚烂的光彩,悦耳至极。
「下次别拿枪口对人,很危险。」
一个晃眼,秦苏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枪就被对方缴械。小巧的女士□□在她手中偏大,却在对方手里正正好好,肌理贴合着金属,天衣无缝。
她莫名生出了一种愤怒与不甘,心里的郁气让她想要放声大喊——还给我!
但她只是愣了极短的时间,眨了一下眼,如梦初醒般道:「我不会开枪的。」
这句话像是安慰,又像是保证。秦望舒没说话,学着她之前的模样转了一下枪,歷史重演,只是角色再次调换。
秦苏的瞳仁缩了一下,脸瞬间白了起来。秦望舒低头又笑了一声,她收回枪,拍了拍秦苏的脑袋,很轻,一触即离,若不是头髮细微的触感都像是一个幌子。
「不是我,是你危险。」她眼尾终于有了一点褶子,在淡橘色的火光下像是一层面具。「枪是会走火的,子弹不一定会出从枪膛出来,也有可能是后面。」
「女孩子,不应该碰这些。」她轻飘飘断了秦苏的念想。
人是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但世间总是不缺幸运儿。秦苏的声音顿时尖锐:「那应该做什么?」
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话刚出口,又软了下来。她讷讷道:「你也是女孩。」
「不一样。」秦望舒收起了枪,当着对方的面,就堂而皇之地放进了风衣的口袋中。「我信神,信仰之下只有信徒,无男女。」
这个谎言一戳就破,但秦苏不知道,她沉默了几秒,算是接受。随后不着痕迹地移了些位置,拉开与秦望舒的距离。她从下午睡到现在,一觉起来精神极好,莫名的错觉让她有了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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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个妹妹?」她又抱回了膝盖,影子印在墙上像是蒸熟的虾子,没有坚硬的壳却拒绝所有,反而露出了所有的死穴。
「对的。」秦望舒拎起火堆边的水壶,她揭开盖子,倒了一些水,不满,递给了秦苏。「我是教堂收养的流浪儿,我妹妹那年刚出生,因为母亲去世。」
秦苏脸上浮现出诧异,她不知道内情,只看见了张雪与秦望舒的光鲜。这本该让人怜惜的事情让她莫名有了些小窃喜,像是饱尝黑暗的种子,终于见了一丝阳光,拼了命地想要生根发芽。
「我不觉得丢人。」她见秦苏迟迟未接,态度强硬地塞进对方手中。「这是我的过去,每个人都会有不堪的过去,可能是伤疤,也可能是秘密,但是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你会发现都是过去,因为现在的我,没人敢嘲笑。」
秦苏生出了一点点小愧疚,心里的嫩芽缩起了一些,但很快又再次舒展身姿。「然后呢?」
「教堂信仰神,经常会做善事,里面有一个专门收养流浪儿的地方。我被收养了,连同我的妹妹。在那里我得到了良好的教养,也可能是最好的。国内现在处于半封闭时代,我机缘巧合下却能开眼看世界,这是一种新生,然后我知道了天多高,地多广,海多深,很奇妙的感觉。」
「人只有在知道越多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越渺小。我曾经觉得我能当神,也在脑中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你知道的,我是个作家,我可以用笔写下任何故事,也可以写一个叫秦望舒的神的故事,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很固执,那段时间像是中邪了一样。」
「但我放弃了,我的老师告诉我,人这一生活着是克制。如果不克制,任由欲望膨胀,那人和野兽没有区别。我不是野兽,所以我压下了这个念头,但没有放弃,因为不甘。从那以后,我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证明自己是神的机会,我答应给张雪写一个关于张雪公主的故事,她很高兴,但我没兑现,我证明了我是神,我在这点上可以左右她的情绪。」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再次提起张雪,她没有怀念也没有愧疚,就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她的冷血流露在面上,让秦苏觉得齿寒。但下一秒,她向下的嘴角凹出了一个小小的纹路,与梨涡十分相似,若是弯起来,一定满是佳酿。
秦苏有些恍惚,就这么一错眼,纹路又不见了,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她动了一下手指,它们规规矩矩地搭在手臂上,惯性地存在让这点细微的感觉根本察觉不到,就像那个纹路一样,没有被感知,所以不会存在。
「你后悔吗?」她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懊恼,低着头看着手中拖着的壶盖,里面的水不多,只有一半,经过一个下午的消耗,壶中的水已经所剩不多,秦望舒为了照顾她,大半都进了她肚子。
可以说,每一点水,都是从秦望舒肚子里省下给她的。
她晃了晃壶盖,里面的水绕着盖壁转了一圈,没洒出来。她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知好歹,抿着的嘴刚张开,就听见对方道:「后悔的。」
她转了下脑袋,悄悄看了秦望舒一眼。她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
随后她抬起头,看向秦苏,火光下的眼睛并不是纯粹的黑色,像是染上了温度的棕褐色。秦苏不知道什么是虹膜,也不知道什么叫作折射,她只觉得这样的秦望舒比刚才鲜活一些。
「我和张雪认识好几年了,人的一辈子不长,但满打满算也有几十个春秋,我以为我和她来日,方长。但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她突然的就不见了,未完成的东西没了需要它的人,就成了遗憾。我总以为我是神,后来发现,这是一个驳论。神是万能的,但神也无法创造一个自己搬不起的石头,所以神是有条件的,但有条件了还能称之为神吗?」
「我不是神,我就是一个和她一样的普通人。甚至可能连笔下的人物,都会生出叛逆的心思,然后违背我给他们设定好的命运。命运会对勇士说,你无法抵御风暴。但勇士也会回击命运,说我就是风暴。」
她捡了一根柴,随意地丢进火堆,火焰被压得乱窜,影子一片瑟缩。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道:「夏军官还要听多久?」
她话刚落音,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落进一缕月光,夏波夹在中间,她眯起眼,隐约瞧见了对方手中的东西。
有些瞭然,但嘴上仍是道:「偷听不是君子所为。」
夏波笑了下,迈进柴房,门被重重关上,陈旧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是门外在落锁。他大步走到秦望舒面前,一张含笑的脸侵入视线,如同他那张皮相极好的脸。
「我本就是梁上君子,偷听才是应该。」他手里拿着吃的和水,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恰当的时候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如果要说神,他比她更像。「什么时候发现的?」
「夏军官什么时候到的?」
两人对视了几秒,夏波笑得更是开怀。「秦作家之前的话作数吗?」
第59章 各有不同(下)
秦望舒泛起一抹笑容,看着有些假,又不似那么假。「字字肺腑。」
「噗嗤——」夏波没忍住,笑出了声。他似乎在秦望舒不知道的时候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整个人的愉悦泛滥成灾,他没做解释,只道:「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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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食物分给两人,又把水瓶里的水倒进水壶,水流的声音随着高度开始变化,到壶口戛然而止。他见秦望舒正看自己,眨了眨眼,故意道:「秦作家终于慧眼如炬,发现我秀色可餐了?」
秦望舒啧了一声。又是面饼,她没胃口只是捏在手里道:「蔡明呢?」
「没找到。」他笑意一下就收敛了,黑亮的眼睛在暗处越发的幽邃,配合着口里的话,确实像那么一回事。
秦望舒没揭穿,她轻哼了一声。夏波表现得太过明显,几乎是把引诱写在了面上,她只要开口,对方打好的腹稿就会派上用场。或许是她太过镇定,不为所动的模样让夏波有些难受。
他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秦望舒想了一会儿,道:「今早喜鹊上枝头,天降鸿运?」
夏波脸一黑,对方根本没按常理出牌。他否认道:「没有。」
秦望舒点点头,道:「那就是走狗屎运了。」
他被气笑了,舌头顶着脸颊,戳出了一块鼓鼓的。她看了几秒,突然道:「张雪呢?」
「你知道?」他神色端正起来,迫人的眉眼在这一刻当得上一句男色惑人。
「我不知道。」她神色淡淡,像是看不见眼前的盛景,随后又莫名笑了起来,有点儿开心。「我猜的。」
夏波绕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笑什么,他脸色也柔和起来。「我在铜牛附近找到了你的项鍊。」
他掌心里是一根银色的链子,崭新的十字架躺在中间,微微有点变形,是被捏的。这根项鍊在第一日晚上被她给了张雪,但在这次之前,她竟然记不清自己是否捏过。
她思考几秒,确定自己不知道后果断选择了放弃。这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重要的是这根项鍊出现在铜牛附近,而且它是银子做的。
「她应该活着,可能性很大。」她道。这并不意外,白天她就因为这时和夏波闹过矛盾,她那时没有直接的证据,张雪活着的可能性有,很低,但不是、也并不无限接近于零。
她扬起了一抹笑容,笑纹、笑意皆有,很难说不是真心的,却莫名古怪。她道:「我很高兴,也为她高兴,但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
夏波觉得有点讽刺,早在几分钟前,他还在门外偷听到秦望舒掷地有声的后悔,现在不过一秒,就立刻上演了翻脸如翻书。他不懂女人之间的关系,但他知道秦望舒很多时候并不能归结到女人这个范畴中,妄图用这解释一切不合常理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他脑中翻滚着无数的问题,最终压了下去。
这和他无关,他告诉自己。是的,他舌尖顶了顶脸颊,鼓出一块,冷峻的神色瞬间被打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可爱。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张雪纵使有万般优点,她本质仍是菟丝花,菟丝花存在的意义就是努力攀附,活下去。」她目光一下子被那块凸起的脸颊吸引住,她眯了眯眼,伸出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对方掌心中的项鍊上。「花和我们这些野草不一样,花败了就是败了,我们只会春风吹又生。」
「打个比方,我设计过自己的死亡,我会养一条狗,要岁数大一些的,最好再凶一些,把它和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因为缺少食物饿死,然后发烂发臭,直到被人发现。」
她脸上一直挂着莫名的笑意,直到现在才显得有几分真。她总是这样,真话说得比假话还要胡扯,若你不信,之后又会自讨苦吃,若你信了,那可真是该晒晒太阳,免得满脑子进的都是水。
「狗的牙齿很尖利,咬合力也很强,所以我什么都不会留下,我很满意。」她给这个不恰当的例子画上了句号,或许是良心发现,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不属于成年人世界的秦苏在。她又道:「只是打个比方,每一件安排在没有实行时,都会有无数的变数,这些变数都会左右你的想法和结果,所以你们可以当我是说瞎话。」
夏波冷笑了一声,看她一张颠倒黑白的嘴尽忽悠人。他没揭穿,是他仅存的一点善心,而且他知道,那番话只有最后一句是假的,这个女人是真会这么干。
「你的打算是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耐的情绪写在脸上,就差说出口。
她沉默了几秒,耸了耸肩道:「我不知道。」
在这一瞬间,夏波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都是戏弄了他后的下场,良久,他也笑了,与秦望舒不同,他是被气得。
他低低的笑出声,在深夜里有些渗人。摇曳的火光下,墙上的影子越发狰狞,张牙舞爪的像是要吃人。
他咬牙切齿道:「听君一席话,真是如听君一席话。」
秦望舒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她扬了下眉宇,确定脑中并无相关信息后,也笑了起来。
沉重压抑的气氛荡然无存,橘色的火光暖暖,干燥的柴火炸出噼啪的声音,火光渲染下的一切都很温馨,如果只是看人,他们像极了带孩子的一家三口,就是过于年轻。
下一秒,她突然正色道:「我给你计划,你敢去做吗?」
气氛又骤然凝固,他不是蠢笨之人,在铜牛附近看见这根项鍊时就已经明白。如果张雪还活着,项鍊可以是她留下的信号,但这个信号被发现的可能性是多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根链子是银子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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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银子的,因为值钱,所以可以排除绝大多数不相干的人。这是个很直接的阳谋,选择权并不在他们手中,面对陷阱,他们只能跳。
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我发现项鍊的时候,周边没有其他人。树下没有,树外也没有,山路塌方,村民都还在帮忙通路,留在村子中有机会的只有那几个人。」
「没有意义。」秦望舒捏起一点链子,手举在空中,项鍊摇摇晃晃,在火光的渲染下,金属的冷光在暗处亮得刺眼。「我们都知道是谁,但在这个之前,你其实有几个选择。」
「第一,你可以选择没看见;第二,你可以选择不捡;第三,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她顿了几秒,链子晃在空中划出一道亮光,冷光随着角度闪烁变化,有点像是夜空中的星辰,一闪一闪的。「你现在也可以选择,比如放弃她。」
「我是个权衡利弊的人,什么时候做什么选择,什么选择利益能最大化,什么结局是我想要的,这些都刻入骨子里,改不掉了。」她手勐地一抬,链子被高高抛起,她接住捏紧掌心。
染了温度的银子有些软,但她觉得略微硌手,因为镶进了掌中。她突然就记起来,捏过十字架上的凹痕不是她或张雪造成的,是她们。
她们都用力捏过。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她把手掌摊开,掌心的链子在暗处闪闪发光。她拿起抖开,挂在了脖子上,就像她过去的十多年那样。「你知道数学吗?」
夏波抬起眼,她低着头,看着胸前的十字架,捏着转了转。「很浪漫的一种学科,只要不是零,不管是小数点后多少位,它都是存在的可能。我是个赌徒,没什么不可以赌的。」
他隐晦提醒道:「赌场庄家自有门道,十赌九输。」
她像是没听懂,应了一声,又解释道:「十赌九输,赢面只有一层,很低,但不是零。只要不是零,就存在可能,那我为什么不能是那个一呢?」
夏波觉得有些荒唐,但这样的话放在秦望舒身上又显得极为合理。他道:「你还是想当神。」
「你不懂。」她否认道。捏着吊坠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胸膛,这里面是她的心脏,鲜活的,有力的,血液榨出时是亘古不变的节奏。「数学是可以算计的。」
但它很任性,所以它偶尔也会脱离掌控。和数学不一样,数学的答案永远是一对一,有变数,但只会有一个。所以她喜欢数学,荒唐又合理,固执且浪漫。
「关于张雪,我给了自己三次机会。第一次,我骨子里的自私下意识让我拒绝;第二次,我计算了赢面;第三次,我交给了自己的情感。」
或许是身上的衣服太厚,也可能是过暖的温度让心脏怠慢,一向会回应她的心跳竟然消失了。对,消失了。
「这是神父去世后,我第一次这样。」她闭上了眼睛,感官代偿在这一刻形同虚设,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热量的散发,身边夏波的唿吸,甚至是秦苏的不安,但她就是摸不到自己的心跳。
这具身躯,活着,但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
她没再挣扎,很平静,没有遗憾也没有庆幸,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夏波神色复杂,但很快又嗤笑一声道:「狡辩。」
秦望舒欣然接受道:「对,我是。」
「我刚刚发现,还有一种被忽略的可能。」她挑了一下眉,眼神自然落到了秦苏身上。对方身体一僵,自觉地站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端。
火光可见度不高,秦苏站在暗处像是被吞噬了。夜里气温低,秦望舒没有一点善心,她盯着秦苏看了几秒,眯着眼睛道:「耳朵捂上。」
过了一会儿,她轻哼了一声,才移开视线,对上夏波微妙的眼神。他凑到了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看得见?」
人的眼睛可见度是有限的,这种有限不仅是距离的远近,也包括了视网膜对光的接收。纵使有些人天赋异禀,也不过是比常人多长了一些细胞,可极限仍是一道清楚的门槛摆在这儿。
她学着夏波压着嗓子道:「我诈她的。」
她没管夏波作何想,又继续道:「张雪死了。」
为了咬耳朵方便,他们贴得很近。她的话反覆无常,就像是她这个人,两片嘴皮子一碰,张雪是死是活都由她说。夏波已经习惯,但他仍是配合道:「你之前还说张雪没死。」
她没有被揭穿的羞愧,不为所动道:「动张雪的只会是秦凯,秦凯腿瘸了一条也正好可以不参与清山路,他是铁匠,不缺这点银子。」
夏波顺着她的话想了一圈,合理,却又和她白日说的话自相矛盾。他一向是摸不准她的心理,问道:「如果秦凯看上了张雪,他就不会下手。如果下手,就不会留下证据,这不是把柄送到人手上?」
「礼尚往来而已。」她最擅长的是抽丝剥茧,可能是基于女性天生的敏感。「我们把小山神给了他,他就拿项鍊来提醒我们,彼此手中都有把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目光闪了闪,突然道:「有件事我需要确定。」
她转了下眼珠子,近在咫尺的脸窥不到全貌,只有嶙峋刚毅的线条,充满男人味的硬挺。尤其是高隆眉宇间的浓眉,旺盛如夏季疯长的杂草,却又根根分明。
她脑中一闪而过之前的话,她想养条狗是真的,但所有的狗都不是老狗,也不会有老狗。她印象中的老狗和夏波有点像,很兇,可每次都不需要她伸手就主动会贴过来,不符外表的黏人,以至于她到最后差点都忘了,它也是会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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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也是会咬人的。她莫名冒出这个念头。
「秦家村这趟浑水,从始至终的局中人只有我,夏军官不过是看客。感谢夏军官这几天的忙里忙外,剩下的我自己就行。」
她这话像是遗言,字里行间皆是悲壮,若是不了解她本性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识大体。夏波把她的话过了遍脑子,撇开那些骗人的鬼话,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她想抛下他。
他有些想笑,真情实意。他知道她一向狼心狗肺,但说得这么直白的还是头一槽遇见,或许他应该感谢一下她作家的身份,让她学会了语言的博大精深。
他点了点头,没急着撕破脸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但我要做一些事。」
他接着问道:「做什么?」
「砸铜牛。」
她语气太过稀松平常,就好像她谈起张雪生死一般,都不是什么大事,或许在她眼里也根本不存在大事。她可能才想起两人还是盟友,又补了一句道:「太危险了,夏军官就不用掺和了。」
这话落进夏波耳朵里,自动被脑子翻译成:少来拖累我。
他磨了磨牙,开始权衡利弊。良久后,他又问道:「秦作家打算怎么脱身?或是收场。」
她眼睫颤动,像是在思考对策,嘴上却更快道:「没想过。」
他扫了她一眼,她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下,过近的距离看什么都像是黄铜镜。他不信她的话,就像刚才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在发呆。
有些利弊一目了然,压根不需要费心思,他不懂数学的浪漫,也不理解枯燥的数字会有什么吸引人的魅力,这是他们两个最大的不同,所学的知识限制了彼此的思维和眼界。
但他知道一点,所有的思考都是来源于不甘,不甘接受显而易见的结局,所以才会挣扎。
「秦家村百来口人,枪里的子弹就算算好距离,一换二,剩下的人凭我们身手也很难脱困,而且山路还没清出来。你可以不管蔡明,但秦苏会成为发泄口。」他停了一下,道:「你要做事,就安排周全。」
秦望舒有些诧异,她常以己度夏波,毕竟两人骨子里的东西都一样,但现在她得承认,她对夏波刮目相看。这事,她自认做不到,甚至连口都不会开,生怕对方把客套当真。
她的良心终于有了丁点儿发现,她婉拒道:「我们盟友的身份不会变,如果我出事了,教堂里——」
「铜牛有什么问题?」
她的话被打断,场面突然就安静下来,连彼此的唿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你又知道了?」
她的开口证实了夏波的猜测,他面皮抽动了一下,是在笑。她看不清全貌,却也想像得出,凭他的皮囊定是眉目生辉。
他笑了笑,没说话。他也是刚刚才意识到,一个连死都要设计好的人,怎么会把选择权交给其他人?除非这就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夏军官会认错人吗?」她临时岔开了话题,放在此时像是别有深意,但两人都知道,就是卖关子的胡扯。
「不会。人长相各有不同,怎么会认错?」
她笑了一下,似乎不信。她道:「有一种病不常见,得病的人会分不清人脸,但也不罕见,因为大部分人多少都会沾一些。人各有不同,在各人眼里却又各有相似,我对夏军官的印象是耳朵。」
她伸手碰了下对方耳垂,肉肉地垂在那里,像是佛陀,可他又并不面善。她到底没忍住,捏了一下,软软的。
「我在夏军官眼里是什么?」
他对上了她的眼,在暗处闪着光,耳垂也在她手里,源源不断的热度传过来,烧红了他的耳朵。她还在等他的答案,他斟酌了一下道:「眼睛。」
她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耳垂上,他从不知这处竟然这么敏感,模煳间,他似乎听到她在说话。
「铜牛是可以打开的。」
第60章 屠杀(上)
两人睡前照例做了陷阱,只不过在知道门是里外都可以开的后,秦望舒又拿了些稻草编成条,穿过废弃的门闩绑在了门框上,又用力扯了扯,确定结实度后才放下心。
夏波看着她的举动,眼神有些飘忽,突然问道:「秦老爷子知道这事吗?」
「可能,」她正拢着身下的稻草,大部分因为靠火已经被烤得焦干,但压在底下摸上去仍有丝不明显的潮意。「不知道。」
「不重要。」她又补了一句,走过去往秦苏身下又添了一些稻草。
秦苏也已经躺下了,她本打算挨着秦望舒却被夏波寄到了另一边。不是孤男寡女,但两人却睡在一起,很难不让人多想其中有什么。让她更为吃惊的是,秦望舒竟然默认了。
夏波看了一眼已经背过去的秦苏,他也躺下了,手臂折在脑后整个人懒洋洋的,见秦望舒走过来,自觉地挪出一个人的位置,拍了拍身边。
他本以为秦望舒会捏拿一番,才半推半就的端着女儿家的矜持,却不料对方一屁股坐下,直接睡下。他不由得睁大了眼,两人对视几秒,他率先转开头。
按照他的性格定是少不了打趣,但此刻却如同被猫叼了舌头般安静。
秦望舒笑了下,倾身凑上前。她已经几日没洗澡,身上味道算不上好闻,就连衣物惯有的薰香也已经淡不可闻,但夏波却仍是红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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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军官的耳朵可和夏军官人相差甚远。」她还记得之前的手感,柔软有肉,饱满到挤出了一道肉褶,这在她印象里是老人口中常说的有福气。
夏波没吭声,他只觉得整个人躁得厉害,以至于她说了什么,都没过脑。
她戳了戳对方的脸颊,见他仍是不为所动,大拇指一伸,改为捏。神经传来的触感让夏波如梦初醒,但他仍是不敢面对秦望舒,只是粗着气声道:「不害臊!」
「夏军官颠倒黑白的本事不比我差。」秦望舒听了有趣,她又贴近了些,若是秦苏此时转头,就会发现两人几乎滚作一团。
她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在这样的气氛里有些暧昧,尤其是她声音还不算小。但立马,她贴在他耳边,又轻又快道:「我风衣里有枪。」
「秦苏知道。」
两句话信息量之大,把夏波的躁意沖得几乎不剩。他翻了一个身,两人面对面,几乎贴在了一块,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几乎能坐实两人的桃色。
「你告诉她的。」他不悦的皱起眉,不贊同道:「她还是个孩子。」
「但她拿枪指着我。」她见夏波眼神清明,知道对方脑子正常运作着,便没多做解释。「她和张雪不一样,张雪顶多是个纸老虎,但她是不叫的狗,会咬人的。」
「对了,」她又想起白日的那场闹剧,目光闪了闪道:「她拿了张雪的相机,被我发现了。」
夏波一听,再想到在柴房的秦苏,顿时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顿了几秒,不确定道:「手脚不干净?」
他和秦苏没打过什么交道,所有印象的来源皆是张雪和秦望舒,她的存在就像是她们身后的一个小尾巴。没有存在感,也不会有威胁感,所以在白日那场闹剧里,他除去意外,更多的是荒谬。
「她故意的。」秦望舒的唿吸很小心,尽量放缓了节奏。两人都想着事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夏波的注意力在她身上,那些细微的、被忽略的东西一一放大。
「她想帮我们?」夏波觉得有些热,他搭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到底没做什么。只是垂着眼,不去看近在咫尺的脸。「办法有很多,这个太冒险了。」
他说完后,立马又补了一句,像是在掩盖什么。
长衫的领子有些紧,牢牢地箍着脖子,他下咽时喉头不自觉地耸动,皮肤摩擦在柔软的布料上,细微的触觉在此刻越发清晰,他想解开扣子。
秦望舒看了一眼他,觉得「冒险」这个词用得有些微妙。寻常人第一反应都是危险,危险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拒绝和否认,但冒险——只是针对人的评价。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疙瘩的事似乎平顺了一些,她知道这不是藉口,但她实实在在地得到了安慰。
她感嘆道:「夏军官着实是个妙人。」
夏波顿时抬起眼,他对上秦望舒毫不掩饰的目光,又像是触电般避开。唯一不变的是越发红烫的耳朵,薄薄的耳廓在火光下有些透明,此刻却像是要滴血。
「相机里有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嗓子干哑得像是在砂砾上磨过,少了润滑每一下都是折磨。
「不清楚,要洗出照片才知道。」对于这个相机,她的疑问并不比夏波少,相反因为她知道得更多,所以才更想不明白。她翻了一个身,这不是什么隐秘的话,没必要再咬耳朵。
「这个相机其实是十年前的款式,但在国内还很新奇。她那时已经在报社干了一段时间,上下领导因为被我打点过,所以她被惯得有些任性。她看着其他有资歷的记者举着大炮筒到处跑,心里羡慕便也想一个,但她娇气,大的嫌笨重,小的又买不起,她一向大手大脚的,从来没存过钱。」
她学着夏波,后脑勺也垫上了手臂,直直的目光看着上方的屋顶。
「她这个人,想要什么东西从来不知道掩饰,说风就是雨,恰巧,我有一个。但我和她有些矛盾,不方便直接给,就只能花钱托老闆帮忙,让她以一个能承受的价格买回去。结果第二天,她就带到我面前来炫耀,我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要听她奚落,也是挺可爱的。」
她最后一句话添得突兀,惹得夏波看了她一眼。早在秦望舒拉开距离后,他就悄悄松了口气,他从未觉得没有人争抢得空唿吸是如此顺畅,以至于他也翻了个身,平躺着。
可他还没轻松多久,就见对方又翻了回来。或许是觉得之前姿势不够舒服,她这次半弓着身子,嘴边带了一抹笑意,在他的目光中伸出手,勾了勾。
像是叫狗。夏波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可身体仍是极为诚实的靠了过去,只是更为聪明的没有侧过去。
「她很宝贝这个相机,毕竟是她花了一个月的工资,而且胶捲也实属不算便宜。相机对她来说其实没什么大用处,她不喜欢奔波拍照报导,它的存在更像是一个昂贵的证明——她张雪要什么有什么。但她在这方面确实有些天赋,我见过她拍的照片,与画家笔下的画虽然不相同,却是另一种感受。」
她想到了什么,笑得有些温柔。虽然很是荒谬,但夏波在这一刻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或许会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而这个很好,代表了各方面意思。
「主任和我说这事的时候,很兴奋,大概是终于发现废铁也有了闪光点。然后他提议报社每四个月举办一次照片评比,表面说是鼓励记者的积极性,实际上就是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夸张雪,她虚荣爱听好话,最是喜欢这种没用的恭维。我同意了,主任更高兴了,这意味着报社从此被庇护,不论是我还是教堂,外人只觉得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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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夏波,似乎话里有话,在传递什么隐晦的秘密。这是一场游戏,胜利者将被奖励,而失败者也没有任何损失。
夏波只是思考了两秒,他就做出了决定:「相机她不常用?」
秦望舒啧了一声,被夏波的不解风情弄得有些扫兴。「胶捲是消耗品,洗照片需要耐心,她比较小肚鸡肠,照片不会让人经手,生怕被做手脚,所以除非必要,她不会带。」
「相机里有什么?」他又问了一遍,相比上次的好奇,这些多了些深意。
「不知道。」秦望舒重复道。这次她没有耐着性子再解释,而是反问道:「夏军官为什么觉得相机里会有东西?或许只是她平时拍的照片,现在四月了,若是没这意外,报社现在应该在评比。」
「她为什么来秦家村?」
这个问题在很早之前,秦望舒就给出过答案,当时的他没有在意,事后因为张雪的表现,也深信不疑,直到现在。他忽然想起一个违和的地方,这支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另有目的,只有张雪清清白白像是一场误会,可这种误会放在各怀鬼胎的他们中,本身就是一种目的。
他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接受这个理由的,可怕的是,他竟然找不到点滴痕迹,因为一切从秦望舒嘴里说出的话,都是他先开的口。
他换了一个说法道:「她接到了什么消息?」
秦望舒定定看了他几秒,笑容有些神秘道:「谁知道呢?」
她的反应肯定了他的猜测,他后知后觉道:「你在保她。」
她没说话,夏波又回想了一遍她和张雪的所作所为,惊道:「你想把她摘出去!」
她闭上眼笑了一下,彻底地翻了一个身。她背对着夏波,直视着面前不远的火堆,热浪扑在眼睛里,干涩又胀,她受不住又闭上。
她记起了神父曾对她说的一句话,现在她对他道:「有把握地再去做一件事,不是斗争,是屠杀。」
她不等夏波再说什么,立马道:「夜深了,夏军官该歇息了。」
夏波无言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过身,两人互相背对着彼此,中间的距离隔着一个人。许久后,久到夏波觉得四肢都麻木了后,才悄悄地翻了回去。
他的动作惊动了毫无睡意的秦苏,她抬起头对上夏波,对方比了一根噤声的手指,又躺了回去。很快,均匀的唿吸声传来,一前一后,渐渐地合二为一,不分彼此,到最后只有她睁着眼,听着手腕上的錶转动。
不知何时,她也闭上了眼,似乎睡着了,又突然睁开。她慢慢地坐起身,看着熟睡中的两人,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
秦望舒的睡相很好,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双手合十放在了腹部上,面容安静祥和,像是睡在棺材里的死人。夏波则是侧着身子,一只手压在身下,弓着的身子不像是煮熟了的虾子,而是蓄势待发的豹子。
她的目光率先被他的脸吸引,驻留了几秒后又移到了他的腰腹。她记得他也有枪,但因为夏波过于高大的模样,她根本就没留心对方枪所在的位置,她想了一会儿只得把注意力转到秦望舒身上。
好巧不巧的,秦望舒的手按在了风衣的口袋处。平躺的姿势凸显了衣料下枪的轮廓,她看得分明,却只能生生掐灭刚冒出芽的念头。她闭上了眼睛,似是不甘,可宁静的面容出奇地与秦望舒相似,直到天色微微吐白,才轻手轻脚地又睡了回去。
在她躺下后,秦望舒睁开了眼睛,清明的神色没有丝毫睡意,但起伏的胸膛和平缓的唿吸又在证实这个人的熟睡。她转了一下眼珠子,对上侧对着她的夏波,对方与她一样,只是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两人又重新闭上眼。
时间如同白驹,转眼即逝,自公鸡第一声打鸣,秦望舒就在心里掐着数,反倒是秦苏,似乎所得精气神都被消耗一通,竟是真熬不住睡过去了。
一整个晚上,火堆都未熄。
她坐起身,眼见火势要灭,添了根柴进去。她一动,夏波也跟着起来,两人面色饱满,丝毫不像是没睡多久的模样,只能归结于还年轻。
「你还打算带她回去?」夏波记得秦望舒之前的话,但从昨夜不出意外的表现来看,对方显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嗯,女孩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很正常,毕竟无依无靠,是个孤女,总要活下来长大的。」她抿开嘴角,拍了拍口袋里的枪,没放在心上。「我只是提供一条出路,到底怎么样,看她自己,不会有很多交集。」
她见夏波还想再说什么,又道:「放心,我压得住她。」
夏波被堵了嘴,他倒不是担心这个,但看着秦望舒不在意的模样也算作默认。干坐实在考验耐心,尤其是两人无言时,时间格外漫长。
「铜牛还会奏乐吗?」他想问的不是这个,有些话在一开始没机会开口后,换做任何时候都觉得不恰当。
「不知道。」面对他的没话找话,秦望舒没有敷衍,真思考了一番才给出答案。「秦凯很聪明,他把山神与铜牛捆绑,利用百年的传统,捕风捉影地往神鬼上靠,顺理成章,很成功,但也很没道理。」
这段话不适合在场的第三人听见,她声音很轻,刚落音就消散在空中,熟睡中的秦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铜牛是在一个月前就奏乐了,但秦老爷子却说我们来的当晚是百年第一次,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撒谎了。我不觉得是秦苏,她在那个时候没有必要,但那天晚上的祭拜,秦老爷子也没必要作假,所以这里面应该有个第三人,比如说——秦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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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最开始从未正眼瞧过秦凯,哪怕知道他是山神的幕后之人也一样,这不是蔑视,只是一种由内到外的观众心理。现在,他顺着秦望舒的话去思考,发现秦凯的身份实在是妙。
他是秦家村唯一的铁匠,村子里农具补修少不了他帮忙,因为这点,几乎人人都要给上几分薄面,单论地位或许比不上秦老爷子这个村长,却也相差不远。而更为巧合的是,他与秦苏的关系,让他在这个多角关系中保持了一种微妙的中立,或者说刻意角度下的平衡。
他一时间不确定,那些所谓秦苏口中的消息,到底是刚好,还是有人故意假借她的口。他心思转得很快,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像是不存在,只有眼眦里细密的血丝。
「为什么是秦家村?」他终于发现了整个闭环最关键的点。
神鬼传说哪里都有,如果叶大帅和教堂真有心,不管是秦家村还是张家村,铜牛还是铜驴,其实都一样,但为什么就是秦家村?还是说非秦家村不可?
「铜牛应该是奏乐了的。」她没有回答夏波的问题,可能她也不知道。她擅长的只是抽丝剥茧,而不是无中生有。「但秦苏没有亲耳见证,她是被人告知的——」
她突然摇了摇头,又否认了自己的说法道:「可能她听见了,只是她一个人听见了,所以这份不存在的行动是通过他人口中知道的,这个人她一定很熟悉也很信任。」
「秦凯。」她吐出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外。她又问道:「你还记得我睡前说的话吗?」
夏波挑了一下眉,没作声。她缓慢又坚定道:「屠杀,这是一场屠杀,蓄谋已久。」
第61章 屠杀(下)
「秦家村是砧板,我们都是待宰的鱼肉,包括自以为是刽子手的教堂和叶大帅。」秦望舒翘了翘嘴角,没有丝毫害怕和慌乱,尚白的天色照不进柴房,正燃着的火堆像是落进了她眼里。
大火燎原。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摘出张雪,可能她早就猜到了,也可能她从开始就掌握了其他人所不知的消息,但从张雪出事起,她也成了鱼肉中的一员。
计较没有意思,只会伤和气,表面的假象都会破灭。夏波只要知道,他们现在是一样的就够了。
「铜牛可以打开?」他知趣地转移了话题。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早在破庙给山神接生时,她就形象的解释过,这是铁匠的把戏。铜牛是一种刑具,夏波知道后才在发现项鍊时喜悦言益于表,明显就意味着价值,张雪活着的概率非常大。
他看得出来她对张雪是不一样的,所以他高兴张雪活着,因为他想她会高兴。
「不打开怎么当刑具?」她笑夏波问了一句废话,但随即又敛起神色,她知道尽管可能很小,但张雪仍有机率在其中。「我想打开铜牛,确定一下结果。」
「她和父母不亲,弟弟关系也不好,若死了没个人收尸成了孤魂野鬼,怪可怜的。」
她的话和之前口口声声说放弃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其实她什么都想好了,只是口是心非惯,即便有真心,都总是要用假话压压面子,竖起生人勿近的牌面,也不解释,久而久之,就成了她口中的那个人。
夏波低下头,他喉头滚动,心里的话翻来覆去,最后只是道:「抱歉。」
她笑了一下,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人的误会与诋毁不会有丝毫影响。他给了一个台阶,她若是识趣就应当说句没关系,若是骄傲也大可嘴硬一句我不在乎,但她都没有。
她只是睁着眼看着夏波,很平静道:「你分得清真假吗?」
她见状心中已瞭然,反倒安慰他:「女人都是会骗人的,尤其是我。」
「《圣经》中的魔鬼总是喜欢诱惑不坚定的人,可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坚定的人,你眼中的君子之风说到底不过是筹码不够。我愿意和魔鬼做交易,也愿意和任何人、甚至不是人的东西做交易,只要对我有利,能达到我的目的。」
夏波听到这也冷静下来,他辩解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
秦望舒听了发笑,认真道:「我是。」
她学着他,肯定道:「我说过很多谎,但这句是真的。」
说完后,她似乎没了聊下去的心思,直接站起身。风衣上的稻草簌簌落下,还有几根不舍离去,她一一捻开,走到了火堆另一边,与夏波遥遥相对。
她开始活动手脚,不过是松筋骨,却很认真。夏波突然意识到,她是真的打算大干一场,不顾后果的那种。他的承诺早已轻易地说出去,但她没接受,现在,他说不出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明明都是自己,情感和理智却能如此割裂,行为也是,年幼的他尚不明白是为什么,那时他家庭幸福美满,言行一致,长大后他却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心、口、行就该各自都有想法,才能在这个妖魔鬼怪盛行的世界活下去。
他此刻应该担心的,毕竟事关自己。他要是干脆一些,大可直说,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所谓的承诺和永远,更何况是没有证据的口头,或者他脸皮厚一些,只当做不知道,但情绪是能被传染的。
他看着秦望舒事不关己的镇定,突然就生出一股勇气。他眨了下眼,她没有变化,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故作轻松道:「你给张雪收尸,那谁来给我们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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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动作没停,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话。「秦苏,或者是秦凯吧。」
他不贊同道:「秦苏还只是个孩子,秦凯不记恨我们就算大度了。」
「他大度的,我让你把他孩子还了回去,让他后继有人,又给他送了个媳妇张雪,他合该感恩的。」
她的表情太过自然,一时间让夏波分不清她是在说反话,还是认真的。但他可以确认一点,她早就在考虑这件事,所以才有那出还孩子。他自嘲了一声,觉得自己之前想得太多,而该想的竟是一个都没想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和秦望舒打交道这件事实属磨人,各种意义上的磨人。他此刻脑子疼得厉害,心里升起一股颓气,大抵是自暴自弃心理,他纠结了一秒,决定放弃脑子这种东西。
脑子是个好东西,但有些时候可以不要。
他看着秦望舒,对方眼睛水润透亮,看不出任何没睡好或是熬夜的痕迹,他心里就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平衡。他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时,突然一阵奏乐声传来。
他愣了下,沖向窗户。天色已白,但巨大的槐树下仍是带着暗色,铜牛腹下的火光尤其明显,周围干干净净,看不见任何人。
「别看了,不会有人的。」秦望舒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她眯着眼,视线里那点橘色的火光还没指甲盖大,如果不是槐树遮天蔽日,怕是根本看不见。「铜牛和山神的意义不同,山神是神迹,神迹可以不存在,但只要有人信,它就是活着的。」
她走到门旁,一根根取下做成陷阱的木头,又从火堆里拿了根柴,一把烧了编成条的稻草。做完这一切后,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坐回原位。
夏波仍扎根在窗边,她哂笑了一声,开始闭目养神。
果然没过多久,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她皱起眉。没有任何预兆,门被哐当一声踹开,重重地打在墙上又弹回来,被人一手扶住。
她站起身,收在袖子中的手小心托住了口袋,里面的枪没有发出丁点动静。
秦老爷子走在最前面,身后黑压压一片。他进了屋,才看清被绑在身上的绳子,秦望舒不合时宜地笑了下,但又看清他身后的人时,手指不由自主地勾了一下。
「我该怎么称唿?」
来人很有底气,越过了秦老爷子,像是闲庭胜步般走到了秦望舒面前,手上握着一把黑黝黝的枪。橘色的火光落在上面,没有染上分毫,只照出了金属特有的冷光。
「秦作家。」他敲了敲枪桿,喀嚓喀嚓的声音响起,整个过程食指搭在扳机上没动过。「我觉得秦作家这个称唿比秦修女要好听,秦作家以为呢?」
「金会长高兴就好。」她笑了一下,嘴边的笑纹深深,凹褶成一个梨涡。「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时候看见您,真是蓬荜生辉!」
金城已经年过四旬,养尊处优的生活除了让他身材日渐圆润外,并没有增添生活的苦难。他戴着副黑框的眼镜,或许学文人赶时髦,脑袋上的圆帽遮住了他半个额头,长褂掩不住的肚子让他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
但没人敢笑。
「我很欣赏秦作家的才华,遗憾的是几次拜访教堂都刚好错过,但现在还不是见着了?」他取下帽子,乱糟糟的头髮在脑袋上,和蔡明一样白面的脸上满是胜券在握。「可见,缘分一词实在奇妙。」
她哼出一个气音,扫了一眼他身后带来的人,目光在他们手中的枪上多停留了半秒,笑容不变道:「金会长不妨有话直说,我脑子实属愚笨,猜不到那些弯弯道道。」
她的话刚落音,金城立马沉下脸道:「依瑾呢?」
「不知道。」她似乎是认命了,整个人也不再绷着,甚至颇有闲情的转了转肩膀。「或许你可以问问夏军官?」
夏波一直站在窗前,他应当是第一个看见金城的人,她知道两人的合作暂时见不得光,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时间提醒她。他没有动,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迫,往好听了讲是谨慎,可在她眼中就是没胆子。
于是她祸水东引,似乎嫌这把火还不够大,她又道:「夏军官以为呢?您可是领队人啊!」
她搅浑了这塘水,又把本可以独善其身的夏波拽入其中。她见对方迟迟不回话,猜到了他的不悦,于是面上的笑意盛了几分,主动道:「金小姐在我们到达秦家村的当晚就出事了——」
她拉长了音调,满意地欣赏着金城的变脸,卡在对方不耐前又出声道:「夏军官为顾全大局没有及时援救,等到我们之后去寻找时,金小姐已经不见了。」
「我很惋惜,一位进步女青年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夏军官自有他的考量,」她笑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小小的,像是米粒,靠在嘴角边的一颗牙有些尖,像是犬牙。换做平时定是可爱的,但现在,只会让人联想到《圣经》里的魔鬼。「毕竟整支队伍还有其他四条人命,而您的女儿,已经死了呀!」
她刚说完,就率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毫无遮掩,在小小的柴房里隐隐透出回声,最后竟是弯起了腰。她的举动已经不是不给金城面子,而是直接把他脸往地下踩,甚至不忘摩擦几下蹭干净鞋底。
秦苏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尽力减小自己的存在。她害怕地捂着耳朵,可那笑声像是钉子,直往耳朵里面钻,她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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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舒疯了。
她来不及细想其中的缘由,满心只有惊鸿一瞥的人影和闪烁着冷光的枪。
金城的脸色在笑声中越来越黑,到最后已经彻底绷不住面皮。他捏着枪柄的手指青白,若是气力足够,怕是能听到金属扭曲的咯吱声,但什么都没有。
他忍了又忍,拿手的枪都举了起来,对着秦望舒的脑袋。她终于止住了笑声,通红的面色像是胡乱抹了一整瓶胭脂,毫无美感可言,可浓墨般的眉和漆点的眼睛却被突显,熠熠生辉。
她弯着腰,冰冷的枪桿顶在了她脑袋上。她没动,就以这个姿势睁大了眼,额头的皮面跟着一抬,没有褶子,干干净净的。
「你敢开枪吗?」她这次连客套的敬称都省了,嘴角的笑容肆无忌惮。
她上前了一步,金城不得不跟着退了一步。明明他才是拿枪的人,但两人的身份像是被调换,她步步逼近,算准了他心有顾忌不敢动真格,所以越发放肆。
秦苏没忍住睁开一丝缝,就看见秦望舒脑袋顶着枪在走,她立马又闭上,只是肯定了之前的念头——秦望舒疯了。
「你不敢,不过是一个金家。」她直起身,轻笑道。笑容与寻常没什么不同,哪怕是刚才的「发疯」,也仍是完美的挑不出错,可配上语气却嘲讽至极。「一个小小的金家,叫你两声会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说到底你就是教堂和叶大帅夹缝中讨生存的一条狗。」
金城胸膛剧烈起伏,他已经久居高位,见惯了谄媚的脸,也听惯了奉承的话,突然一下撕去遮羞的布,他整个人只觉得赤条条地暴露在众人眼下,躁得恨不得立马让秦望舒永远闭嘴。
可他不敢。
教堂这个庞然大物,是一座大山,压在叶大帅脑袋上,更是压得他不得动弹,只有无力喘气的份上。
他一生都在谨小慎微,说得好听是谋定后动,难听就是没血性、软骨头,现在也不例外。他纵是再气,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仍没断,安安稳稳地在那儿,并且随着秦望舒的话,越发牢固。
权衡利弊是这样的,面上的风光都是暗里吞下的血和牙换来的。他若不在意,尚可自欺欺人下去,若是计较了,那便是鲜血淋漓。
她满足地嘆了一口气,在这一刻没有母亲的叮嘱,也不存在那些自我束缚的规矩,她只觉得轻松和快意。若是可以,她只想说一句:快活了。
「金伊瑾的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她敛起了多余的神色,突然正声道:「秦家村闹鬼,谁都知道。也可能是金小姐染了什么晦气,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捉了去,不只是她,张记者也失踪了,不信你可以问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铜牛还在奏乐,她看了眼窗外,视线在夏波身上停顿了一下。她目力其实很好,昨晚那话是骗他的,她分明看见了秦苏磨磨蹭蹭不愿捂耳朵,所以她等了一会儿。
就像现在,她看见了夏波沉着的脸,幽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把不悦摆在了明面上。他不怕被揭穿,在金城眼里他们合该是这副模样——互相捅刀子,唯一可惜的就是两个都活着。
金城没法交差。
「听到了这笛声吗?铜牛奏乐,又一个人死了。」她看着金城有些皱巴巴的衣服,想到了什么道:「可能是蔡明吧,从昨天就没见到他,毕竟他连金小姐都不愿意去找,死了也是活该,正好省事。」
她的话给了金城提示,金城眼睛一亮,叫道:「绑起来,去看铜牛!」
他皮囊生得不错,纵使现在上了年纪也发福,仍是可以看出那标緻的五官。标緻这个说法放在男人身上或许有些奇怪,但她见过金城年轻时的照片,男生女相,过于文秀了,而他的妻子,也就是那时的金家大小姐恰恰就喜欢这款。
女人骨子里就刻入了对强者的崇拜,男性的阳刚会让她们心驰神往,但同样也会引起她们的害怕,这是弱者对强者的本能,而金城就刚刚好。
清瘦、文秀,明明是个小混混,却因为爹妈给了一副好皮囊,端着一股读书人才有的气度,由此可见世间的不公与偏心。
她看着金城的手下拿着绳子逼近,她甩开,冷声道:「我自己会走。」
人是有底线的,她在金城底线上反覆折腾,终于触底反弹。他面露讥讽,纵是圆润也仍不掩秀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狠辣,像是报復道:「这可由不得秦作家,绑上!」
这次她没能挣脱,双手被紧紧绑在身后,或许是为了讨好金城,绳子绑得花里胡哨,但有一点,看着就很解气。
果然,金城的面色舒展了些,连带着看向秦望舒的神色也缓和不少。他满意地笑了笑,走到秦望舒面前,伸出手掏出口袋里的女士□□,精緻的花纹和漂亮的款式让他眼睛一亮,很快又压下去。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先帮秦作家保管。」小人得志后的炫耀很肤浅,却让人格外扬眉吐气。
秦望舒被推着跟上,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站稳后,满脸厉色地盯了几秒动手的人,像是要把他记住。随后,笑了下,她之前的发疯深入人心,现在的变脸也不过是一句阴晴不定。
她路过秦老爷子,对方嘴里被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堵得严严实实,身上衣服也没穿好,一看便是从床上刚起来。有了对比,她再看身上的绳子也没那么碍眼了,甚至生出了几分金城果然是好狗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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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跟在她身旁,像是看守。她余光瞥了过去,对方一脸正色,可谓是人模狗样。
金城到底是忌讳两人,本来走在最前头,看他们在一块后又强硬地插在中间。他满是感慨地欣赏着秦望舒狼狈,不由得意道:「秦作家叫什么?我是粗人一个,不识得洋文,和主教相比,秦作家确实没有让人记住的资本。」
秦望舒扯了下嘴皮子,没理他。金城不见怪,他又问夏波:「夏军官怎么称唿秦作家的?」
夏波一时语塞,随后又想起自己特意翻查的洋文,道:「塞勒涅。」
秦望舒没忍住嘴角一抽,因为别着头,金城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并未发现。
他的发音很不标准,甚至可以用古怪形容,但对应文字,却又是这三个没错。金城在口中念了几遍,这不符合华国的语言习惯,像是几个偏僻字被强硬凑到一块,怎么说怎么别扭。
「不如主教的亚瑟好听好记。」金城不声不响地拍了一个马屁,可主教远在城里,根本无人捧场。
秦望舒轻咳了一声,藉以掩饰差点绷不住的笑意。她知道主教的名字,根本不是亚瑟,这个名字广为流传是因为不列颠名为亚瑟的国王,因为一生过于传奇,所以在这一刻可想而知的敷衍。
不过如此,她想。
但她对外的笔名的确是塞勒涅——selene·qin。这个名字是古希腊神话中月神的名字,这是神父在知道她名字后取的,后来她查询过,是光的意思。
月光曾在她被父亲取名为望舒时的那一刻,落在身上,照亮了她。又在后来,被神父长长久久的送给了她。月亮不属于任何人,但她可以是月光,甚至是月亮。
她转过头,与夏波对视了一眼,眼里的跃跃欲试溢于言表,之前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她要拆铜牛,正大光明的,而金城就是退路。
第62章 风景(上)
金城见无人应答自己的话,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他有些不悦地瞧了一眼夏波。对方身板挺拔,高大,察觉到他的视线,微侧过来,两人身高的差距让夏波的头微低,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他心中的不悦又浓了些,反倒是脸上就笑开了。他道:「夏军官,叶大帅的任务,您可还记得?」
秦望舒听着挑了一下眉,她也跟着转过头,只不过视线越过了金城,落在了夏波脸上。
夏波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语气不算好道:「多嘴!」
金城突然就笑了,他和蔡明虽无血缘关系,但同为胖子,一些表情做起来倒像是孪生兄弟般,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学了谁。
「夏军官怕不是这些日子乐不思蜀,忘了吧?」他声音不大,也没有刻意的谄媚,稀松平常的像是一句寒暄,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夏波,一瞬也不放过。
夏波没回答,秦望舒在此时却轻哼了一声。这点动响吸引了金城的注意力,他转过头,见秦望舒嘴边挂着笑,有些嘲讽又有些开怀,就像是听了个笑话。
「秦作家可是有高见?」
「高见算不上,」她没有一点虎落平阳的自觉,反倒是比之前更神气了几分。「只是觉得金会长这口才不去说书有些可惜了,叶大帅和你什么关系?」
她话转得突然,饶是早有准备的夏波也是被问得一愣,更别说金城了。她又轻笑了一声,面上满是笃定道:「金家有钱,叶大帅的钱袋子,当狗的滋味好么?」
金城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明明是白面一样软和的脸,却沉得有些憷人。秦望舒不管这些,她啧啧了几声,又趁机挑衅道:「你不敢杀我,叶大帅也是。」
金城一听,又笑开了,笑意璀璨的有些刺眼。他鞠了一个躬,极为真诚道:「秦作家真是会说笑,叶大帅和教堂关系一向亲如一家,瞧您也像是看自家侄女,怎么会说这个名字呢?不吉利。」
他挥了一下手,严肃道:「不吉利!」
秦望舒笑意不减,她意味深长地盯了金城一会儿,玩味道:「金会长也知道?是了,金会长一向是个聪明人。」
金城心里突然一跳,他其实与秦望舒没打过交道,只是远远在几处有过照面,再多的都是一些小道消息和坊间传闻。教堂的存在本就带了些神秘的色彩,秦望舒更是其中翘楚,但真要让他说起来,大抵就是个侥倖投了好胎的女子。
「叶大帅赫赫威名,保一方安宁,他与教堂合作是强强联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总要有个替罪羊的。」她凑到金城耳边,压低声音道:「金会长觉得自己会是那个替罪羊吗?」
她话刚落音,就拉开了距离,没有给金城一点机会。她目视前方,身上是被绑得死死的绳子,手腕固定在身后,狼狈的模样丝毫影响不了她这个人。
金城知道秦望舒是好看的,报社一直宣传美女作家的噱头让她与其他人区分开,他并非是轻视,只是瞧见了自己女儿,觉得女人终究不过是搏个好名声嫁人罢了。所以,在知晓叶大帅打算时,他认为小题大做却也因为清楚身份,并未多嘴,现在看来,主教的担心也未尝不是没有道理。
抛开眼下的利弊不谈,他升起了一些莫名的惋惜。于是道:「秦作家可真是投错了胎,应该当男儿的。」
这个时代对女性终是有诸多限制,哪怕西潮盛行,但半是解放半是愚昧,都算不得平等,只是无端给了人希望,可往往这点希望才是最折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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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像是大海中落入了一滴水,没有引起丝毫波澜,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或许水滴本身,也不在意。
三人陷入了沉默,秦望舒也不知在想什么,满身的尖刺突然收敛了,让夏波一时间不着痕迹地看了好几眼。他张嘴想说点什么,又担心会在金城面前暴露,反反覆覆几次,直到铜牛面前都未开口。
铜牛腹下依旧烧着火,扑面而来的热浪让金城退了一步,周围空气都被烫得一阵扭曲。他歪着头,绕了一圈,刚想伸手去摸,又想到了什么停在半空中。
他勾了勾手,一位看着秦望舒的下属凑上前。他指着铜牛道:「去试试。」
那人一听,脸色大变,踌躇不前。金城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转过头,他瞧见下属满脸大汗,原本沉着的脸色突然转晴,他笑了一声,挺着的肚子跟着一颤,嘴边的小鬍子动了动。
「害怕?」他问道。
下属听了面色又是一白,弯着的腰像是佝偻的老人,日侵月浸下已经固定了。面对金城的问题,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没敢发声,只是长褂下的两条腿颤得厉害。
金城安慰地拍了拍他肩,隔着衣料下的身躯在抖动,他抬眼瞧着始终不敢对上他的下属,终是松了口道:「你也跟了我不少年,算了。」
那人如获大赫,原本愁苦的脸一下子就松了,像是绷紧的弦。秦望舒眯了一下眼,她往夏波所在处靠了些,果不其然,下一秒金城脸色突变,按在下属身上的手像是催命符,拽着他往前狠狠一推。
「啊——」撕心裂肺地惨叫划破天际。
铜牛被火烧了不知多少天,不说牛身温度如何,光是周遭就是滚滚的热浪,多待一秒都像是肌肤要被烧焦,更别说整个人贴上去。
「哈哈哈哈——」金城爆发出一阵大笑,配着下属的惨叫怎么看都是一副渗人的场面。他笑了一会儿,又嘆了口气,面上带着几分意犹未尽对秦望舒和夏波鞠了个躬,歉意道:「下人不听话,让两位见笑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一点点擦拭手指,就连指缝也没放过,可他手分明干净得很。擦完后,他随手把帕子丢在了火堆里,丝绸的帕子没一会儿就被烧得什么也看不见。
他又笑了笑,圆和的脸慈眉善目,像是庙里端坐的弥勒佛。他看向了另外一个下属,那人身子一抖,直接腿软跪在地上,开始砰砰砰地磕起了头。
金城讶异道:「你这又是做什么,这么多年的情分,生疏了。」
他扶起那人,手掌握住对方又是一拍,感嘆道:「生疏了啊!」
那人抬起头,面皮抽动,喉头滚动不止,最后一咬牙,对金城鞠了个躬。金城神色瞧着更和善了,他捻了捻自己的小鬍子,笑着点了点头。
那人直起身,抓了把身上的衣服,对着铜牛沖了过去。他是聪明的,比上一个人更认得清自己的身份,所以不需要金城动手,他就自己上。高温固然可怕,可但凡有干活经验的都人知道,饭菜上桌时,不管有多烫,只要拿布隔着一层,短时间内完全可以接受。
他的布,是身上的衣服。
他狠狠撞了上去,用尽全力,尽管肩膀隔着皮肉和衣服,仍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金城似乎不忍心的闭上了眼,他别过身子,撞见了眼都不眨得秦望舒,有些动容道:「太忠心,就是愚忠!」
秦望舒听了有趣,她看着第一个被金城强硬推出去的人,跪在地上以手掩面,却不敢真碰上。虚空而张的五指,连同着岣嵝的身体一同颤抖不止,声嘶力竭后似乎只能这样。
她见过炮烙之刑,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当然教堂不允许私刑的存在,她最接近的感受也不过是被刚烧开的水烫了一下,因为骨子里趋利避害的本能,一秒都不到。但那块地方仍是起了红肿,越演越烈到水泡。
随行的修女见了害怕,她觉得大惊小怪,便自己寻了根针挑破,没当回事。所有人,包括神父和主教都觉得她手金贵,毕竟是用来妙笔生花的前途,所以平日里没少送涂手的护养油,有国内的,也有西洋的,她一一收下,转身就锁进了抽屉里,不见天日。
后来水泡生了溃烂,肿胀的新肉少了遮掩的皮,看着很是吓人,尤其是那猩红中泛着丝丝白,还吐着水。她用指腹压了压,烧灼的痛里又夹杂了尖锐,拿开,被挤出的组织液拉出了丝,噁心地让旁人倒胃口。
她觉得实在有碍观感,之后便用纱布裹了一圈后,又细心地扎上了一块漂亮的丝巾,陪着她的手,不像是伤患,反而赏心悦目,甚至在当时的教堂里还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潮流,私下只有她知道,这块伤伴了她很久,长出皮肉很久,留下印记也很久,消除更是久。
她记得那种滋味,没有钻心,始终无法忽视,但她还是在适当的时候握起了笔,一笔一画的花上比平时多了一倍的时间写文章,也是那时,张雪还单纯心善,做了她好长一段时间的代笔。
她勾起嘴角,视线从跪趴的人移到了「聪明」些的人身上,他也有学有样,捂着瞬间高肿起来的肩膀跪在地上,不敢叫出声,只是身子痛得发颤。
金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皱着脸拍了下肚子,嘆道:「不顶用,又让秦作家见笑了。」
她动了下眼珠子道:「不是还有另外一个肩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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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发声,随即又开怀拍掌贊道:「秦作家真是聪慧。」
那人摆明是听见了的,身子抖得更是厉害,但仍是站起身,转了下身子,完好的肩膀又撞了过去。这回金城没闭眼,他一瞬不瞬看着眼前这一切,在铜牛屹立不倒后,道:「还有身子呢!」
秦望舒嘴角又上扬了几分,她没转眼,看着那人第三次撞上去,依旧无果。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是时候了,于是出声阻拦了这不肯收场的闹剧道:「我有个办法,金会长试一试?」
金城面上意动,仍是给那人递了一个眼色道:「秦作家有什么妙招?」
人身上能承受大力的地方很多,无非都是些骨头坚硬的地方,肩膀是一处,背嵴也是,膝盖、腿、胳膊肘,真要计较起来还有头,只是后者后遗症较为明显,所以不会有人轻易尝试。
她看着那人一一尝试后,意味深长道:「不着急。」
金城睁着眼,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脑袋,还有脑袋!」
他一改秦望舒面前的和善,厉声道:「还不快去,秦作家都不满意了!」
「咚——」沉闷的声音响起,那人勉强稳住了身形,退了几步才倒下,好巧不巧的脱离了火堆范围。
金城面露难色,他没想到这个结果,或只是演给秦望舒看的,但都这都不重要,重点是秦望舒愿意出手。
她抬了抬自己被绑住的胳膊,绳子限制了她的动作,像是小狗嗅东西时的耸动。金城极有眼色的拿刀割开,满脸心疼之色道:「难为秦作家了,真是受苦了。」
秦望舒不吃他这套,扯下绳子后活动了下关节,看着金城手上的刀,讨要意味十分明显。金城拿刀的手往身后一缩,苦口婆心道:「太危险,使不得!」
这种情况完全在秦望舒意料之中,她了解金城这个人,没有浪费时间在口舌之争上,而是脱下风衣的一个袖子走到铜牛面前。翻滚的热浪熏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她问道:「金会长身居高位,应该见过不少奇淫巧技,不知对铁匠的把戏有多少了解?」
往下掉的风衣被她抱在怀中,没了限制的袖子长出手臂一截,整个手掌被遮在内。她往上提了提,正好卡在指节骨稍长一些的位置。她捏起拳头,布料护在外面,有些人已经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可在看到她用手敲铜牛时,仍是心里一跳。
皮肤的承受能力比想像中要强上许多,她每次都是一触即离,整个牛背被她一点点敲下来,被袖子裹着的拳头看不清状况,可这样的温度,金属的响声又格外密集,夏波忍不住皱起眉。
他到底是没出声阻拦,只是别在身后的手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看着莫名严肃。
金城看着她偏瘦的身形,眼睛亮了亮,真心实意赞嘆道:「秦作家,可真是个妙人。」
第63章 风景(下)
夏波闻言眉头皱得更是厉害,他知道秦望舒要的安排,也清楚两人所谓盟友的身份,却更是明白他们之间的立场。金城还未来时,一些东西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刻意模煳下,都好似不存在,而现在,像是撕开了所有的遮羞布,他只觉得扎眼。
太过扎眼了。
可他分明又说不出什么话,只能这样看着。他依稀记得,年少时的自己不是这样的,意气风发之下满是血性和骨气,根本不存在什么大局,只要他觉得不重,那便是没有重的。
他低了下头,看着自己露出的脚尖,背后的手彻底松开,交叉放在了腹前。不高不低的嗓音道:「叶大帅的任务,我自是记得的,金会长突然提及,是有什么指教?」
这句回復距离金城所问已经隔了许久,他勐然提及,金城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但他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处事待人有丰富的经验。
他活动了一下腰,似乎久站有些酸。不紧不慢道:「金家向来以叶大帅唯首是瞻,夏军官又是叶大帅眼前红人,指教不敢当,只是怕明珠蒙尘。」
他抬起头,看着夏波笑了笑。他的眼睛不小,哪怕是在圆润的脸上也不曾有蔡明的猥琐之感,反倒是颇有长辈厚重之风。
「叶大帅让夏军官把秦作家留在这儿,算算来这里已经是第四天了,秦作家看着气色很不错,反倒是小女下落不明,生死未知,我这个当父亲的,很是忧心。」
夏波眼皮子一跳,他与秦望舒不同,与金城没少打过交道,对方为人心知肚明。他猜到了金城不会善罢甘休,却也没料到会如此不顾脸面,不是给他难堪,是分明不让他好过。
他咬着后槽牙,面皮上仍是软软的,丝毫不敢紧绷,生怕对方看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道:「金会长多虑了,叶大帅交代的事当然不会忘,也不敢忘,但未交代的事,可就不一样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眉眼飞扬道:「金会长不是有秦作家的枪吗?大帅的任务谁做都一样,但功劳却只有一份,金会长不妨试试?」
金城笑意锐减,但面上灿烂之色未变,他道:「白髮人送黑髮人最是可悲,为小女也是该积些阴德,还是要劳烦夏军官了。」
夏波冷笑一声,未作答。
金城到底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他心思一转又高声对正检查铜牛的秦望舒道:「秦作家,小心提防夏军官,他可是有任务要您的命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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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闭上了眼,面皮一抽,手上的拳头攥得死死的,若不是对方所带之人不少,又各个拿着枪,他怕是忍不住要动手。
他们的对话丝毫不落地都进了秦望舒耳中,她面色不改,手上动作仍未停顿。高温的危害十分明显,哪怕是被布料隔着,她整只手也焦灼得痛,仿佛回到了当初被烫时。但她是个狠人,对别人狠,自己更是狠。
她早就与夏波说过,铜牛是铁匠的把戏,也知道一种叫做铜牛的刑具。与selene这个名字一样,铜牛也源自希腊,自古发明刑罚讨好帝王的人,下场大都一样,可谓是因果循环,自作自受。既然是刑具,人要在腹中烧,自然会有放人的口子。
她见过很早的铜牛照片,不是面前这尊。巨大的牛身上满是金属交错的纹路,受制于那时并不先进的技术,练不出完整大块的金属,只能小块小块地拼凑,留下了像是人身上一样的疤痕。她还记得照片里铜牛开口的位置,就是在背正中间。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做样子,纵使她手下的铜牛光亮如新,周身不见缝隙,可只要她稍微动点脑子就可以确定位置所在,但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机械地敲着,突然响声与之前有了明显不同,她动作一顿,随即又继续,直到完全确定了范围后,才收手。
她退了一步,寒气袭来,挤占着她身上的烫意,前后受敌,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金城见状走上前,不解道:「铜牛是有什么不妥?」
秦望舒重新穿上风衣,袖子下一直掩着的手背露了出来,红肿一片,尤其是指节骨处,起了几个小水泡,像是被压瘪了,一层皮软塌塌的贴在上面,组织液早就被烘得干净,只留下了些许泛白的痕迹。
她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瞧见金城的目光,指着铜牛腹部道:「空的。」
金城面色一变,演惯了戏的人总是难辨真假。他大惊道:「铜牛里面竟然是空的?」
他看着几秒秦望舒脸色,不敢置信道:「难不成里面关了人?」
秦望舒冷眼看着这千年的老狐狸演戏,都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愿意装下去。于是挑明道:「我曾在教堂的记录里看到过一种刑具,内里中空,底下点火。高温会导致空气膨胀,寻求出口,气流速度不同,经过细小的孔缝会发出声音,若是花些心思多弄几个,便会如同吹奏一般,产生美妙的乐曲。」
「那里面的人会如何?」夏波突然出声道。
他神色冷峻,紧皱的眉头像是不忍又好似觉得荒唐,剑眉星目的模样像极了古时候话本子里的好人,端的是正气凛然,内里怕是只有他和秦望舒才知晓。
「都说是刑具了,夏军官认为会如何?」相比金城,她对夏波明显态度要好上一些。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充道:「铁锅做菜,肉要在锅里仔细翻炒,才能受热均匀,熟后吃了才唇齿留香。若是丢在锅里放着不管,皮肉粘连,很快就会焦黑。」
她笑了下,无视了金城,询问夏波道:「要瞧瞧吗?」
她要拆铜牛,光明正大,且告知了夏波,如今再问不过是个提醒,金城是她的退路,而她是夏波的盟友,金城自然是他们两个的退路。她知道,也清楚,所以藉此事再隐晦的点出。
他们才是一伙的。
一直老实的秦老爷子见状,突然挣扎起来,被堵住的嘴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要阻拦。还不等金城皱眉,抓着他的下属对着腹部就是一拳,闷哼的声音响起,秦老爷子弓起了身子,像是熟透了的虾子。
秦望舒眼尖的瞧见了他涨得通红的面色,一时间觉得不是想,而就是。
金城的神色又舒展开,他有些满意,吩咐道:「把火灭了。」
一声令下,只留了一个看着秦老爷子的人,其他人纷纷踢散了火堆。烧着的木柴在地上滚了几圈,新的没挣扎几下就灭了,烧透了的犹自顽强,躺在地上静静地待着,又像是扎了根。其中一根,轱辘转着到了金城脚下。
他低下头,弯腰捡起来。手指捏着尾端一点,生怕弄脏自己的手,待看了几圈后,突然反手插进地里,火势顺着方向勐地一窜,眼看就要烧到手,但已经成碳的地方经不住这力道,咔嚓一声断了。
火势如潮水褪去,眨眼间就再也翻不起浪。
他呵呵一笑,从怀里又摸出一块帕子,开始擦拭手指。「见笑了。」
周围不是没有村民,大多都被他事先摆平,剩下的几个看着枪也都惜命,不敢轻举妄动。烧了许久的火突然就这么灭了,秦望舒想起了张雪,明明不过是前天才发生的事,她却觉得久远的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都是熄了火,下场却各有不同,果然是看碟下菜,人真是毫无平等可言。她到底没忍住,道:「金会长知道上一个弄灭了火的人,是什么结果吗?」
金城挑了一下眉,少有地流露出几分真切的好奇。「秦作家认识那人?可是死了?」
他口气轻飘,联繫他之前的手段,可见也是个常年掌握生杀大权之人,丝毫不把人命放在心上。他说完毫无诚意地嘆了口气,安慰道:「死生之事,各有天命,秦作家看开些,节哀。」
然后话锋又一转,和善的面上显出几分锋芒道:「人在这世上活一遭,还是要以自身立足为主。秦作家的朋友若是像我这般,别人来杀她,她反手先杀了那人,不就是安然无事,皆大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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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擦完了手,火没了就把帕子随手一丢,踩上去走到铜牛面前。左右端详了一遍,想上手又担心烫,犹豫了一会儿站到了牛头前。看了眼地上被印上了一个鞋印的手帕,嫌弃的别过眼,又想了一会儿后,突然伸手探进了张开的牛嘴里。
牛嘴里面呈波浪形,果然如秦望舒所说那般,喉咙深处有几个孔,小指母就能塞住。他收回了手,过于厚实的手背通红一片,尤其是手指处,肿得老高。他像是察觉不到痛意般,只是吹了吹便放下,肯定道:「秦作家真是博学广识。」
他晃了晃脑袋,看向状似毫无破绽的铜牛,道:「昨日匆忙上山,不料山路堵塞,在车里等了一天,今早再上山时,又通了。真是老天开眼,更巧的是,竟然撞见百年未曾有过动静的铜牛奏乐,秦作家知道是谁吗?」
秦望舒不接他的话,只道:「金会长想看吗?」
他皱着脸,很是纠结,最后摇了摇头道:「使不得,太残忍。」
然后又道:「听闻秦作家学过西医,没少和血腥之物打交道,想必极是大胆,不如秦作家替我瞧瞧?」
秦望舒看着他装模作样,没应下。他身后的下属上前了一步,紧逼之意明目张胆。
她冷眼旁观,不肯屈服。
两人就这样僵住,金城知她笃定自己不敢对她真动手,虽恨得牙痒痒却也没办法,他转头对着下属厉声喝道:「一群没规矩的东西,秦作家都敢不尊敬,滚下去。」
之后又笑着一张脸,不是对秦望舒,而是夏波道:「夏军官,可是要做任务?」
搅屎棍。夏波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他没应下,学着金城道:「不着急。」
金城恍然大悟,忙道:「铜牛太烫,是该等等,不着急。」
三人又陷入了沉默,站在这里干耗着。金属导热很快,温度上得快,也散得快,更别说铜牛接触面积大。金城和秦望舒两人都上了手,但时间不同,严重程度又有不同,一个是看着吓人,一个是真吓人。
秦望舒知道开铜牛这事到底还是要自己来,夏波不知底细,金城摆明了态度,早开晚开其实差别不大,但拖到最后也并无不妥。她起了闲聊的心思,就着金城之前的问题答道:「蔡明已有一日未见,金会长不怕看见故人?」
秦望舒嘴皮子厉害,金城早有讨教,如今事不关己,更是毫无波动,但面上仍是露出悲切之色道:「人各有命,过些日子就是清明,正好送些银钱。」
秦望舒听了简直要发笑,她和金城真要算起来,一个教堂修女,一个金家会长,两者无冤无仇,偏偏中间隔了一个叶大帅。撇开现状不谈,她对金城的欣赏远超夏波,尤其是见对方行事后,若不是毫无底线,确实值得结交。
她想了想道:「金会长满意这个位置吗?」
金城心领神会,这次没了那层伪装,他直言道:「上头的风景更好。」
她贊同道:「教堂有阁楼,每次往下课俯瞰全城,确实令人心驰神往,神魂颠倒。」
他接道:「叶大帅府邸也是,风景虽不同,想必也是一样的。」
她否认道:「高度不同,怎么会一样?」
金城一拍脑袋,受教道:「秦先生有什么高见?」
「昔有诗人杜甫写过一首《望岳》,其中有一句印象颇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笑了笑,没再理会金城,走到铜牛面前。
她背对着众人,金城和夏波皆是看不见她举动,只知道她要开铜牛。金城神色莫测,他反覆观察了铜牛,确实没有任何发现,他虽信秦望舒的话,可和自己比起来,仍是动摇。
正当他在思量时,只听见「喀嚓」一声,紧接着是酸牙的金属摩擦声,秦望舒转过身笑道:「打开了。」
金城和夏波快步上前,只见铜牛背嵴处掀开了一个盖子,里面罩着一层铜丝网,焦炭的味道传来,里面确实有人。
金城顾不得其他,拿出刀对着丝网处一挑,就撬开了。黑漆漆的焦炭面目全非,看不出分毫。他似乎想要翻出来认领,手却又停在半空中,不知是怕脏还是怕预感成真。
秦望舒站在一旁,歪着脑袋往里看去,突然她咦了一声,伸出手靠近了些,半个胳膊就挤了进去,扒拉了两下掏出了一个蝴蝶结。
说是蝴蝶结其实是髮夹,许是运气好,并没有接触到金属本身,从而保留了下来,就连后面的铁夹子都未曾融化,只是捏起来颇为烫手,且有些软。最为明显的是,髮夹上有一点黑,是不小心染上去的泥渍。
金城看着这个髮夹,心里咯噔了一声,就听见秦望舒道:「这不是金小姐的贴身之物吗?」
她说完后惊觉此话不妥当,又掩着嘴安慰道:「死生之事,各有天命,金会长看开些。过些日子就是清明,所谓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烧些银钱,让金小姐好上路!」
第64章 真假(上)
金城死死盯着秦望舒手中的蝴蝶髮夹,金家的小姐手里一向没少过钱,而金伊瑾买过的东西太多,他根本记不住,更别说只是一个不值钱的髮夹,更是毫无印象。
但他不认为秦望舒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见证的人太多,一戳就破,不过是单纯的要激怒他而已。
他点了点头,挺着肚子走上前,从她手里拿过髮夹,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只有一股说不出的焦味,带点点些微的肉香。他记得金伊瑾有一段时间很是迷恋西洋的香水,尤其是玫瑰花味,味道浓烈、馥郁馨香,每当她喷身上时,走路总是带着一股香风,在家里走上一圈,整个屋子都是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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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页
他记得其一是因为确实好闻,其二是那昂贵的价格,让他感嘆女人的钱好赚,若不是金家没这个渠道,他都想插一手,谁会嫌钱多呢?
「秦作家这张嘴真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要我说,这还可能是张小姐的呢?」他两指夹着髮夹,伸到秦望舒面前,手指一张,髮夹就直挺挺地掉在地上。
他看着她,无所谓地抬了下眉宇,有点像是挑衅。
秦望舒没反驳,只是半蹲下捡了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见新染上的泥渍弄干净后,颇为爱惜的放进口袋。她无不贊同道:「是我记错了,张雪自从看过了西洋的童话故事,就爱戴这些髮夹,总以为自己是书里的公主,是我惯坏了。」
「金会长,见笑了。」她又从口袋掏出银制的链子,当着金城的面套在脖子上。链子下方缀着一个小巧的十字架,并不规整,有两个微微内凹的印子。
她拿在手中转了转,白日里,金属的冷光更是无法忽视,晃过她下巴,也刺在金城眼睛里。她道:「这根链子是我来时第一天给张雪的,神父把它赠予我时,赐福我会得到庇佑。我以为张雪也会如此,没料到才不过三天,就在昨天,这根链子就在铜牛边被捡到了。」
「说起来也是报应,金小姐第一天晚上跌落山坡,她本有机会获救,是张雪害怕所以扯开了金小姐求救的手。不过是个不高的山坡,我们都以为不会有事,所以打算到秦家村后求助当地人,我和金小姐其实有过交集,她是个思想先进的人,在第一时间会做出最有利的选择,所以她会在山坡下等我们,毕竟她穿得是高跟鞋,摔下去一定会扭到脚踝,她没别的选择。」
金城神色不定,他看了眼夏波,对方轻点头后,他面色反倒轻笑了一声。他问道:「秦作家不是说秦家村闹鬼吗?我女儿一会是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抓走的,一会又自己摔下山坡,还倒挺忙!」
他话里嘲讽之意太浓,夏波忍不住清了下嗓子,秦望舒却岿然不动。
单论脸皮子厚薄程度,她和金城都属于顶尖那种,不是堪比城墙,是压根不要脸。或许是之前的话让她成功将了金城一军,也可能是身上没了束缚,总之她现在心情格外舒畅。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金会长修身养性的功夫还差了些,不如叶大帅。」她戏嚯道。在金城把遮羞布扎成了筛子后,她索性撕了个干净。「打开天窗说亮话,金小姐是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抓下山坡的,但我们事先并不知情,看见的只有张雪一人。一个貌美如花的弱女子,为自保隐瞒不报,也没什么问题吧,金会长?」
金城点头贊同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张小姐所作所为挑不出毛病,若我是张小姐,我只会下手更狠——」
他伸出手,在自己粗短的脖子上一划道:「我会以绝后患。」
秦望舒拍手贊道:「所以金会长是个人物,而张雪只是报社的一个小记者。眼界不同,手段不同,怎么会有公平可言?」
金城哼笑一声,他低下头,慈眉善目的脸突然沉道:「但她是我的女儿!」
「金家的小姐是什么身份?张小姐又是个什么东西?这世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她也配?」
他倾身压向前。他虽与蔡明一样身材圆润,却因为少见的高身量看着天差地别,如今靠近时,秦望舒才发现他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在国内这样的个子并不常见。
她后仰拉开距离,又觉得不够,退了一步,随后以手做扇,在鼻前扇了扇,才道:「金小姐是有金家,但张雪有我,我有教堂。金会长现在说说,她配还是不配?或者说,我配不配?」
金城看了她一会儿,从浓重又英气的眉,到形状尖锐的眼睛,又再是挺直的鼻樑和鼻头,最后是向下的嘴角。他转话道:「我年轻时所学甚杂,其中就有面相这一门,秦作家虽漂亮有名,可看这面向却不太好,父母缘浅,一生清苦,实在不配。不过命数这一说,千变万化,祸福难料,但人若是要仗着自己出生好就胡作非为,有一句古话很适合,秦作家这么有学问,肯定知道我要说什么。」
秦望舒沉思了几秒,肯定道:「金会长身居高位也是没少读书,那也一定听过一句话。」
金城眼神一锐,随即又缓和道:「我要说的古话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巧了!」秦望舒神色一亮,她以手遮掩道:「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金城一愣,对上秦望舒目光,立马虚心接受道:「秦作家好学问,就是不知秦家村怎么闹鬼了?若是我没记错,秦作家可是西派女性,不应该是崇尚科学吗?自相矛盾了!」
秦望舒突然抿嘴一笑,年轻的面容饱满、鲜活,像是充盈蓬勃的生命力。「我若不这么说,金会长会来看铜牛吗?」
金城面上佩服,赞嘆道:「少年聪慧,秦作家好算计,未雨绸缪。不知可读过《伤仲永》?」
他刚说完,就故作姿态地轻打嘴巴,歉然道:「秦作家是西派女性,怎会读国学呢?」
「不知金小姐可是读了国学?」秦望舒没接他的话,反问道。她知道金城是只老狐狸,几十年的盐没白吃,表面上看他们两个是争锋不让,但时间一久,她不但不可能从对方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反倒是凭白耽误了她的计划。她不想如他的意,便道:「当夜到秦家村后,夏军官前后去找金小姐两次,第二日亦是如此。我虽与金小姐不是手帕之交,却也一见如故,不料,还真被我找到了一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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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没说话,秦望舒要的就是他闭嘴。
她继续道:「金小姐摔下的地方有一棵树,髮夹在树上。人摔跤的时候重心不稳,尤其是这个头容易砸到,可不就是巧了,金小姐砸到了脑袋,才导致髮夹跌落,更巧的是,树下没有金小姐的脚印。张雪这个人我了解,她虽自私自利,却也不是狼心狗肺,所以她事后坦白了金小姐跌落山坡的真相,我寻思着,这手怎么会从地底下伸出来呢?」
「又不是死人?」她面上的笑意有些古怪,金城眼皮子一跳,下一秒就见到她转向秦老爷子道:「老爷子是村长,应该知道的吧?那钻出手的泥地比周围的泥土都松软些,从树上看去,还凹陷了一块。金会长博学广识,您说吶,什么样的地会松软还凹陷呢?」
她低低笑了出声,好一会儿才吐了口气,或许是站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地上。槐树遮天蔽日,树下淋不到雨,外加铜牛腹下已经不知烧了多少日的火,周边泥地烤得干硬,坐得屁股不舒服,却不会弄脏衣服。
「夏军官,」她转头对夏波道。这是金城出现后,他们第一次说话,她道:「能否打些水来?不需要多,一桶就好。」
夏波立马反应过来,问道:「你要让铜牛奏乐?」
「对,有些事总要亲眼见证,这人才会死心。」她指着铜牛的腹部建议道:「金会长要不要把金小姐的尸骨带走?虽说面目全非,总比尸骨无存好,日后还能留个想念不是?」
金城这次没有反驳,他又是手一挥,早有准备的下属立马伸手去捞人。尸体被烧得焦黑,不知是不是金城威名深入人心,众人对待这具焦尸都格外谨慎,可就如秦望舒所说那般,铁锅炒菜,长久不翻炒就会皮肉粘连,哪怕焦了也是一样。
这不,他们态度越是小心,那点阻力就越发让他们汗流直下。一时间,扯也不是,松也不是,急得团团转,却偏生又不敢看金城,只得把求助目光转向秦望舒。
秦望舒没想到自己坐得好好的,都有事找上门。她一拍裤子,站起身,沖天的焦味直往鼻子里钻,细闻下还有丝丝肉香,她觉得自己昏了头,怕是这几天在秦家村没沾荤腥,导致出了幻觉。她耸了耸鼻子,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寄开那些下属,也嫌脏,直接双手穿过焦尸的背后,手掌反抓,一个用力。
她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皮肉撕扯的声音,心里道了句罪过,可手上动作没一点停顿。铜牛设计的确实精巧,她手臂一点点移到焦尸的膝盖,想折起来,却发现已经碳化的尸体又硬又脆,她大力下只听见「嘭」的一声断裂,尸体直接分成了几段。
她愣在那里,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手脚十分利索地捞出了里面的焦块,慎重其事地挨个交给那些下属,最后剩下的上半身和脑袋,她到底没那么缺德,也正好是因为铜牛的开口够大,她拿得出来。
她到底是不要脸的,半个身子连着头的焦尸格外珍重地託付在了下属手上,自己拍了拍袖子上的痕迹,走到金会长面前道:「不客气,不枉我与金小姐一番结识。」
金城气得翻了一个白眼,直接怒极反笑,其他人不敢看得纷纷低了下头,反而是秦老爷子一副目瞪口呆没见识的模样。她面皮子难得有点烧,但她大风大浪见惯了,又道:「金小姐应该是没穿衣服,裸着塞进铜牛的,不然有衣物的话,不会皮肉粘连,肌肉和组织多少能保留一些。」
「胡闹!」金城面色铁青,突然叫道。
毫无防备之下,秦望舒被吓了一跳,随后她又反应过来。她笑了一下道:「人都死了,还计较那么多虚名做什么,金小姐又不能復活。」
眼见金城又要开口,她立马道:「金会长不好奇吗?金小姐是被谁拽下去的,又是什么时候死的?死之前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会裸着进去,又为什么会被关进铜牛?这些问题,金会长都不想知道吗?」
金城一线眼皮子,道:「你知道?」
「我知道。」她勾起嘴角。
金城睁大了眼睛,他眼皮子的摺痕很深,和秦望舒一样像是刀狠狠划过一般,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干净到不近人情的利索。只不过他老了,岁月的无情终究是在这张养尊处优的脸上留下了痕迹,越是明亮的眼睛随着年岁就会越加浑浊,眼眶也一样,越大越是缺少骨骼的支撑,肌肉的衰老和地心引力的牵扯,让它们逐渐耷耸,像是老狗身上日益松癞的皮。
半晌,他也跟着笑道:「秦作家真是年少有为,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口中的可惜,他知道,秦望舒哪怕开始不知道,也在他那番挑拨下知道得一清二楚。两人各有自己的算计和小心思,她想起神父说过的一句话:恶魔在人间。
她靠近了一些金城,他个子高,她说话时,他需要微低着些。其实他本不用如此,但两人都喜欢,这看上去更像是一丘之貉的图谋,气氛对了,计划才能更好进行。
她没有直接说出金城想知道的事,反而提了个不相关的事道:「好几年前,神父还在世时,主教曾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个世界没有上帝,也没有恶魔,只有我们,只有我们!』但佛家又有言,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金会长现在看我们两个,像不像披上人皮的恶鬼?」她指着头顶上的槐树,又道:「这棵树是槐树,槐树属阴,不招惹人,只招鬼,尤其是我们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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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心领神会,他捻了捻嘴角边的小鬍子,半瞌着眼睛道:「秦作家有什么打算?」
「叶大帅和夏军官的打算我都知道,他们最大的失误是看轻了我,也看小看了金会长。我一个女人家,所图不广,但金会长就不一样了,交易在哪不是做?和谁不是做?只要利益够大,换个人也是一样的,若是有本事,一吃三也不是没有可能。」
金城没急着答应,秦望舒知道这老狐狸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又道:「金家和叶大帅的交易,教堂是知道的。叶大帅老了,可主教还年轻,金小姐也还年轻,这次铜牛之行,我们都心知肚明,您瞧,我活着,但金小姐死了。叶大帅真要保金小姐的话,她第一时间被手拽下去时,夏军官就应该去救人,而不是先到秦家村,金家是叶大帅的钱袋子没错,可这钱袋子被别人保管着,又哪有在自己手上舒服?」
金城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秦望舒肚中早已打好腹稿,只待支开夏波,找个机会。盟友一事,她不是说笑也并未骗过夏波,可她也说过,世上没有所谓的一诺千金,无非都是筹码不够罢了。她的筹码充足,就看金城捨得拿出多少。
「叶大帅早年是金姥爷资助起家的,换做以前算是从龙之功了,金会长的女儿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有几分薄面,何须作践人去当小妾呢?换个说法,就算是当了皇帝的妃子,再不济也该是个皇贵妃好好伺候着,何至于此。实不相瞒,我这次来的目的有两个,一个和夏军官一样,另外则是拉拢金家。我们信仰上帝,死后不想去地狱,所以做人总会留一线,让日后好相见。叶大帅的打算无非是让夏军官先杀了我,再之后找个机会把金小姐做了,事后把夏军官推出去当替罪羊,他一个人面子里子都做了,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可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叶大帅想要名利双收,我教堂就是黄雀在后。」
金城顺着她的话想了一圈,没发现疑点。他和叶大帅的合作确实如秦望舒所说那般,但此事只有三人知晓,排除他和叶大帅外,就只剩下夏波。他不会贸然怀疑夏波,因为秦望舒这个女人有多狡猾,这几次交锋他算是彻底清楚了,可金伊瑾死了。这本不是计划中的一环,可以归结到意外,也可以算是蓄谋已久,他不是不在意真相,只是现在已经不重要,关键是他怎么选。
他道:「张雪呢?」
第65章 真假(下)
「死了。金小姐意外后,第二日早上铜牛奏乐,晚上她被山神抓走,第三日也是如此。」
「那她尸体呢?」金城像是接受了噩耗,不再挣扎,但白面似的脸上并无多少悲切,反而是一派老谋深算的沉思。
「不知道,项鍊是在铜牛附近捡到的,也可能里面不是金小姐,是张雪。」
「那髮夹怎么回事?」
「髮夹第二日是夏军官找到的,他给我后,我闻到了上面的玫瑰花香水。出行那天,金小姐身上是这个味道,我事后在秦家村打听过,村子里确实有山神存在,山神抓人靠气味。」她点了点鼻子,金城依旧瞌着眼,她暗骂了句老狐狸,真是沉得住气。「金小姐第一个被抓,应该是味道所致,之后我嫌晦气,便扔了。」
金城睁开眼,双目如炬,重复道:「你扔了。」
「对,我扔了。」秦望舒丝毫不惧,金城这个人,她算是摸透了。爱女不错,更爱的还是自己,就算现在她告诉他,金伊瑾是自己杀的,他也不会动手。他依仗的是金家,金家覆灭,那他便什么都没有了。「秦家村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监视我们的亦不少,兇手要拿一个被扔了的髮夹,轻而易举,就算是混淆视线,我们也没有办法证明金小姐还活着。」
金城敏锐地抓住了其中一个漏洞,道:「我女儿也可能活着。」
「是,在没有直接证据金小姐死亡前,这具尸体可能是任何一个人的,」
秦望舒知道自己一旦承认,她之前所有的推断都会站不住脚,天平的筹码也会一边倒,她没有优势。但她也看过教堂里关于金城的资料,当然不像是她对夏波所说那般,一个人生平几十年就被寥寥数语概括,相反一个信封都塞不下。她来时仔仔细细推演过,发现金城此人最大特点不是谨慎,而是多疑。
他心思重,不与人交心,哪怕是自己女儿也一样,不然不会有金家小姐被瞒着要给叶大帅做妾一事,当然她事先也怀疑过,或许是金城故意演的一齣戏,就是为了和叶大帅与主教联手,引自己上钩。可金城极其重利,女儿一事如果没有滔天的好处,且不是他真切地得到了一部分,又怎么会撒兔子?除非他另有打算。
对的,另有打算。秦望舒赌的就是这一点,教堂与金家无冤无仇,叶大帅和金家本也是如此,甚至相比教堂更加亲密,但金伊瑾死了,就完全不一样了。金伊瑾可以不死,她知道,她也在看见张雪推金伊瑾时,犹豫过是否要伸出援手,很遗憾,权衡利弊后是不划算。金伊瑾虽然是金家小姐不错,但这个身份不但没有给她增添什么,反而是一层束缚,她救了不说打草惊蛇,光是张雪这个后腿就够呛了,更别说再多一个人。
所以她最终冷眼旁观,但夏波的态度更是让她觉得玩味。所以她瞬间就猜出了队伍中所有人的立场,尤其是蔡明的,到秦老爷子家后,她稍加试探,果不其然,谁又能想到和金城几十年交情的蔡明,竟然是叶大帅那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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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有趣,带了些许怜悯,好心提醒道:「蔡明许久未见了。」
她故意说得言语不详,便是知道坦白反而会引起金城的猜疑,倒不如点到为止,剩下的仍由他猜忌和证实。她又接着道:「秦家村这个地点是叶大帅选定的,秦家村有什么,叶大帅应该很清楚,山神一事倒也不是无稽之谈,我和夏军官去探查了一番。不是什么妖怪,不过是人养的一头模样吓人的畜生,秦家村信仰山神已久,被人钻了篓子,但吃人倒是真的。」
她瞧了眼金城手里的枪,那是自己的。随即又移开眼,徐徐图之道:「山神昨日被夏军官打死了,金会长待会可以问问。金小姐下场无非三种,一是被吃了,二是被烧死,三——就是活着。」
她拖长了语调,勾着金城。让人绝望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直未断地希望,每次都一点点,靠着极近,仿佛触手可及,待伸手去抓时,却发现不过是水中捞月。这种事,旁人说出来倒是仁慈,只有自己亲身经歷、验证,效果才是最好的。
但她没指望,金城的冷心冷情到现在已经懒得扯谎子遮掩了,一个金伊瑾而已,再疼爱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要泼出去的女儿,哪有传宗接代的儿子来得宝贵。
她建议道:「秦家村就这么大,金会长可以派人搜查,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之喜。」
金城思考了两秒,婉拒道:「我相信秦作家的聪明才智,这种耗时耗力的事就算了。只是这秦家村一事,秦作家又是怎么知道的?我与叶大帅有合作,他都未曾提及,倒让秦作者知晓了,也是可嘆和见笑。」
秦望舒眨了眨眼,道:「自然是叶大帅告诉我的。」
金城表情一顿,明明表情未变,眼神却极为尖锐,像是两把刀子,要扎穿她整个人。不过只是一秒,他又打趣责怪道:「秦作家,真是会说笑,我差点都被你骗过去了。」
「好说,我怎么敢骗金会长。」秦望舒小小捧了他一下,他不上钩,她也没当回事。她清楚,金城这人一旦有了怀疑,便会开始百般试探,金伊瑾虽是他一早就打算抛出去的棋子,可到底是多年的女儿,哪怕是条狗,十多年都有了感情。更何况,亏——太亏了,金城绝不是吃亏之人。
她见金城还想问什么,岔开话题道:「夏军官这水可打了不少时间,不知道还以为找人密谋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金城脸色微变,一瞬间又恢復正常道:「秦作家可知道山神背后之人是谁?」
秦望舒一皱眉,不解道:「秦家村是叶大帅指明的地方,除了叶大帅,还有谁?」
太浅白了,若是平时这样的栽赃陷害就连秦望舒自己都会发笑,可在此时却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有趣的是,她说完后自己顺着这些话过了一遍脑袋,竟然发现毫无破绽。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夸赞自己厉害,还是老天开眼。
金城听她多次提及叶大帅,以他心思自是不会相信的,但现在,他理智之下又生出一种荒谬的可能——会不会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的理由给得过于充足,包括证据和细节也一一能对上,这只能说明教堂的手确实够长,叶大帅府邸的秘密也能知晓。一个人若是要撒谎,要让这个谎言足够真实,让人相信,她就要撒千百个谎言去弥补最初的谎。
如果说秦望舒撒谎——叶大帅是兇手,那其余的话为了可信度皆是半真半假,但侧面证实了她之前说的一句话——教堂是黄雀在后。如果教堂层层谋划是假,她为了自保编下种种假话,却有一点不相干——金伊瑾。叶大帅的谋划无论有没有金伊瑾皆不影响结果,但金伊瑾仍是死了,所以这是故意,他想起了失踪已久的蔡明,心里有些微妙。
他不知道该说叶大帅是老谋深算,狠辣至极,不给人留后路。还是说蔡明站得一手好队,不愧是和他当了多年的狐朋狗友,到底是一丘之貉。金伊瑾死了,金家没有后人,纵使他想鱼死网破,可对上叶大帅也无异于以卵击石,这时候办事不力的夏波如果被处置了,确实能浇灭他心中大半怒火,毕竟夏军官可是叶大帅眼前得力助手,自断臂膀的诚意,他得受,不受也得受。
而蔡明,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多年的「兄弟情」让他不会多疑,就算是事后想通也压根不敢动叶大帅的眼线。因为对叶大帅而言,一个蔡明死了就死了,但这却是绝佳拿下金家的理由,所以对方料定了他会忍,也不得不忍。唯一能和叶大帅势均力敌的教堂,也在他得罪秦望舒后,彻底断了后路,哪怕未得罪,叶大帅也会让他得罪,金家孤立无援,他金城也孤立无援。
他心思千百迴转,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他看着一脸好整以暇的秦望舒,一股子不悦又涌上了心头。他知道自己此时该有的态度,但也吃定了对方需要盟友,便道:「秦作家可是也这样矇骗了夏军官?」
秦望舒唔了一声,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的慌乱,反道:「一半,我只交代了一半,不然夏军官真要对我一个女人动手,我哪能留到现在呢?」
他好奇道:「美人计?」
秦望舒摇了摇手指道:「这世道,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金城这点倒是没起疑,他又打探道:「夏军官可是我们的盟友?」
秦望舒讶异,面色古怪道:「金会长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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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一致,利益一致,不是盟友是什么?」
「金会长真是心善,盟友一词可不能乱说,这世道啊,半路出家的也是不少呢!」她意有所指道,又突然道:「张雪一事,我觉得与他清算清算。」
金城赞嘆道:「秦作家真是少年英才。」
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秦望舒的鬼话,金城自是不会全信,同样,金城的话也亦然,不过都是揣着明白装煳涂了。可纵是如此,金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秦望舒暂且不会动夏波,这于他很难定论到底是好还是坏,好是多一人帮忙,坏是不知是敌是友。秦望舒既然能说动自己,也必然是说了差不多的话与夏波听,搞不好这两人合伙反手阴他一把,那时候就不是得不偿失可以概括的,更何况,夏波是叶大帅的人。
叶大帅此人,金城感官一直很是复杂,现在更是如此。倒不是怨对方害了自己女儿,只是觉得失策,到底是他棋差一手被人当了刀利用了一把,这怪不得谁,只能说是他自己不够谨慎。可同样,他在见识了秦望舒得厉害后,也逐渐可以肯定主教与叶大帅的计划是真的,主教是真真切切的在提防这个年轻的女孩。
主教熬死了神父,本以为教堂会是他的天下,没想到神父走之前还送了一份大礼。金城一直知道教堂的事,虽了解不深却也晓得主教与神父不和,但那时,也只是不和,并没有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可秦望舒接手才不过几年,主教就与叶大帅联手,由此可见,她逼得有多紧。
黄雀在后一事,现在想来也怕是主教留的一个后手。若是秦望舒死在了秦家村,那叶大帅一石三鸟,抓住了主教的把柄,又让他后继无人,更是除掉了声望日渐过盛的夏波。若秦望舒回来了,主教双赢,叶大帅痛失得力干将,又被教堂抓住把柄,他金家怎么也掺和不进这神仙打架中,真要说起来,也只有是叶大帅了——
他灵光一闪,升起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能是秦望舒害死金伊瑾?就是因为教堂在此时行动中没有任何理由,太干净了,反倒有可能栽赃。所以为什么不能是秦望舒呢?
他想笑,也确实笑了出声。秦望舒这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主教的打算,他管不着教堂狗咬狗,甚至巴不得如此,但这其中涉及到了金家。金家啊,他立身之根本,一旦有问题,大厦将倾,他金城又算个屁!
他笑了一会儿,状似不解道:「秦作家回去后,打算怎么处理主教呢?」
秦望舒抬起眼,面前这张白面似的脸,没有一点与狐狸相似之处,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狐狸精附身。她虚心问道:「金会长可是有高见?」
金城呵呵一笑,慈祥的脸上突然多了长辈的宠溺。他道:「依瑾不幸去世,我这当爹的后继无人,很是心痛,秦作家这般聪慧,不如当了我女儿如何?」
第66章 棋上客(上)
「夏军官,能否打些水来?不需要多,一桶就好。」
秦望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转了一下眼睛,瞧着正在斗法的两人,问道:「你要让铜牛奏乐?」
「对,有些事总要亲眼见证,这人才会死心。金会长要不要把金小姐的尸骨带走?虽说面目全非,总比尸骨无存好,日后还能留个想念不是?」
他看着她,她指着铜牛的腹部,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仿佛看不见周身的危险,无所畏惧。甚至还能找着机会时不时刺上金城两句。
尖牙利齿。他想到这个词,轻咳了一声,连忙低下头掩盖自己眼中的笑意。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就离开,把战场让给了她和金城。他其实知道秦望舒是故意支开自己,就像是当初张雪还在时,她总是用对方做传声筒,因为有些话,当面说反而不会信。
金城来得突然,他还未来得及与她仔细合谋,中断的计划后面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打算,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脱困。他远离了人群后,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乌压压围成一圈的人,像极了当初张雪被诬陷的模样。
他灵光乍现,瞬间就有了方向。
他在叶大帅手下办事多年,与金城打过不少交道,心知此人不是个善茬,若是轻举妄动,保不准不仅解不了现在的困局,还会把自己搭上去。两个人中总要留一个才行,平心而论这个人应该是秦望舒,她脑子好使,远比他要适合多,但谁不自私呢?
他嘆了口气,觉得自己能做得不多,要不把水搅得更浑,摸到瞎鱼的概率才大,要不直接找机会杀了金城,一不做二不休。他其实不喜欢玩阴谋诡计,这些繁琐的、累人的都让他觉得精神一阵紧绷,脑中那根拧实了的弦一直都在承受莫大的压力,随时会断了,他承受不住这个后果。如果他父母没有早亡,或许他也会像秦望舒那样饱读诗书,成为一个充满学识的人。或许那时的自己,会戴上一个金边的眼镜,斯文又矜持,张口闭口都是一股先进派的模样,很可惜,他不是。
他是当过乞儿,善用自己皮囊,早早就饱尝人情冷暖的夏波。他学识不高,早年甚至不识几个字,若不是当初偷东西偷到了他师傅身上,他这辈子的命运都不会有多大改变。也或许会有一点点变数,他身量高大,模样好看,年长后或许会打扮收拾一番,让自己看起来至少像个人,为了生存也可能学会了一张骗女人的巧嘴,没准也能和金城一般好运,找个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的大家小姐入赘,从此鱼跃龙门,改变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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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生只有一次,他在众多选择里挑了其中之一,其他所有好的、坏的皆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单纯被师傅教养出来,对武力有着莫名崇拜的小混混。对的,他本质就是一个小混混,不管老天给的皮囊如何出色,终究是人模狗样。
他放弃了秦苏这条路,小姑娘家不仅心眼多,人还帮不上什么忙,他不介意杀生,却也没必要杀生,所以他盯上了秦奶奶。他知道秦奶奶和秦老爷子的关系不好,可那又怎样?丈夫出事,当妻子的担心有着天然的合理,他甚至不需要找藉口去掩盖自己的心思,金城就会信。更何况,他还记得秦奶奶的事。
他或许来得不巧,秦老爷子家院子的大门关上了,可能是秦奶奶不在,但他更倾向于故意。村子里动静闹得这么大,秦奶奶就算不喜凑热闹,也不可能不知道,除非她想秦老爷子死。
是了,她想秦老爷子死。秦老爷子被五花大绑,指着脑门的枪就没放下来过,纵使他这个村长在村中再不得民心,却也没人真希望他出事,所以村民都格外配合,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怕死,自私毕竟是人的天性。但秦奶奶,她对秦老爷子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未曾掩饰过,更别说那些一笔笔所谓新仇旧怨的烂帐。
如果家中有爆竹,他毫不怀疑秦老爷子真要有事,秦奶奶第一个放鞭炮庆祝。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觉得自己有些不该,秦望舒还在和金城斗智斗勇,自己却在这里浪费时间。他一面觉得良心上有些过不去,一面却又觉得再等等吧。再等等,秦望舒不是没有准备的人,也不是会吃亏的人,他问自己不是也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药吗,眼下就是一个绝佳的好时机。
这么想着,他敲门的动作就缓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的门板,坑洼的地方并不多,因为上面刷了一层清漆保护。他靠在门上,瞄见地上一簇狗尾巴草,兴趣一来,拔了一根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青草略苦略涩又有些清香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不好吃,却很熟悉。这是他流浪时养成的习惯,人若是饿极了,别说草,土都能吃。
他深知饿肚子的滋味,腹里扁平,就差贴在一块,满是烧灼的痛,他只能找些水,灌满肚子又吐出来。反覆几次,那种带着酸怄,像是食物腐烂的味道淡了后,肚子才会舒服些。他不知道那摊怪味的液体是什么,只知道它存在时,肚子会很不舒服,他见过一些像他一样的乞儿,瘦弱些的护不住食物,总是饿着,然后不知哪一天就开始呕血,血里是特有的腥甜和锈味,还有淡淡的怪味。
从那以后,他就留了个心眼,只要肚子里开始反酸,他就会开始灌水,想尽办法吐了。这很难受,但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忍的。
年少的一些事,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嘴里的草茎也被嚼得干扁泛白,他咬下一节吐在地上,又继续之前的事。他肠胃其实不好,早年的做法伤了身,后来虽被师傅仔细调养过,却仍是比常人要弱上一些,平时看着无碍,每当喝酒时,一口下肚,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到了肚子里,像是濒死的火突然得到了柴,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好在,这样的时日并不多。男人喜欢美酒,同样喜欢美人,而美人爱慕虚荣,贪图富贵,所以洋酒的流行是一种必然。他喝过,深红如血,细闻又是一股别样的香,肚子能受,只是后劲有些大,从此他便爱上了这种滋味。他又想到了秦望舒,她在教堂,享受着泼天的富贵,定是喝过红酒的,就是不知又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他掐着时间算了算,又瞧了眼天色,估摸着也应该差不多了,便又开始敲门,这次依旧无人应答。他压着袖子,从里面推出一根细细的铁丝,折了几下,从门缝塞进去。门后木栓是最常见的一种锁,木栓有大小,大的需要一个人抱上去,这种通常是大户人家,小的也不过是一根木棍粗细,只需要用些巧劲——像现在,他听见哐当一声,抬手推开。
村里都沾亲带故,平日里家家户户敞开,很少会有防心,就连门栓也是个摆设,所以他最早练手时就专挑村落。他没掩饰手上的铁丝,捏在手中道:「秦奶奶,可有木桶?」
屋内无人应答,这在他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又高声道:「秦老爷子被外人抓了起来,说来也是奇怪,今早铜牛奏乐时,村子里就来了一批外乡人,都拿着枪,说铜牛有古怪,这不,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拆了。」
屋内传来了一些动响,不算大,都散在了风中,正好被他抓捕到。他继续道:「您说稀奇不稀奇啊,这铜牛里面竟然有个人——」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凳椅碰撞摔在地上的声音响起,他扬了下眉,就看见秦奶奶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你说什么?」
她的力气很大,手掌心的老茧粗粝的像是一层老树皮,他扫了一眼,指缝中还露着些黄,明显有不少年岁了。他想起秦苏的话,觉得有些讽刺,但他着实没什么尊老爱幼之心,反手就捏着秦奶奶手腕,一点点掰开。
「我说,铜牛里面藏了个人,已经死了。」他已经知晓铜牛是刑具,虽然没看见这一幕,但他知道秦望舒,她说了就一定会去做,这点上她从来不让他失望。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撒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谎,她总是会善后。
秦奶奶一愣,手上的力道随之一松,被夏波轻而易举地掰开。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过了一会儿突然捂着脸笑了起来,嘶哑的嗓音仍是像砂砾磨过,枯燥、难听、乏味、甚至还有些瘆人。可这都比不上她疯癫的神色,又是哭又是笑,可浑浊被阴翳入侵了大半的眼睛却掉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干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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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任何同情心,只是抽了根条凳坐着,眼前的闹剧与他无关,人和人之间的悲欢也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吵闹。但他设了一齣戏,一齣戏的登场总要一齣戏的结束,所以他得忍着。
他曲着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很有节奏,一下又一下,是在计时。他受了师傅的影响,尽管恨意更多,但很多琐碎的小事却得到了保留,例如对待时间。西洋钟錶盛行,师傅不喜欢,所以屋子内从未出现过计时的东西,就因为一句时间不应该被束缚,他觉得无稽之谈,却在师傅死后一直到现在,也未曾碰过手錶。
他其实知道,时间根本无法束缚,师傅的话也不过是在害怕。岁月不饶人,但不饶人的又何止岁月?所以钟錶每一下滴答,都会成为催命的亡音,他年幼时尚不能理解,但越大后越发现,自欺欺人的美妙。他是像师傅的,哪怕他的恨意从未停止过,哪怕他们的血脉根本不同,但在他身上,师傅的一切都得到了继承和延续,他活成了他最讨厌的人的模样。
「你要什么?」秦奶奶似乎冷静下来,她不自觉歪斜的眼睛很难对准人,每次都需要歪着些脖子。他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病,但在愚昧封建的地方,大概会被称为鬼上身。
「我要木桶,最好大一些,装满水的那种。」他比划了一下。他对木桶其实也很熟悉,师傅家中院子里有一口井,每日打水挑柴的活都是他来,说是弟子其实也算是半个打杂的僕人,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过分,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木桶。
「没有。」秦奶奶想都没想便回绝道。她转身要走,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她眼睛歪斜得有些厉害,很靠近眼尾,尤其是这个角度看上去,就像是大人口中恐吓孩子的妖怪。「小一些的,有两个。」
夏波有些诧异,他没想到秦奶奶竟然会帮他,不过是转念,他又想明白道:「你想去凑热闹?」
她没回答,浑浊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或者本身就是一种情绪。过了一会儿,她道:「他死了没?」
「谁?」夏波故意道。又咧嘴笑了下,「秦老爷子?还没呢。」
她重重哼了一声,满是厌恶的闭上了眼,凹陷满是纹路的嘴皮子动了动:「晦气!」
「桶给你,我要去看看。」她又道,指了下后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波舔了舔后槽牙,觉得秦奶奶走得太快,和他的计划有些出入,但因为大致方向没错,到底没出声阻拦。他时间算得一向不准,这点也是像师傅学来的,他起先不知,后来专门对着西洋钟比过,竟慢了一倍还有多,一时间他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感觉师傅老了,是真的老了。
他心情颇好的吹了一声口哨,他拖得时间不算短,真要计较起来,秦望舒应该已经和金城谈完了。她一向会把握时机,权衡利弊这个词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嘴里的话没一句是能信的,他若是聪明些应该早早做好背叛的准备,可他在昨日睡前翻来覆去地想一件事。
这件事很不起眼,却十分关键——秦望舒为什么要来秦家村?她和自己不一样,她在教堂其实有着一定的自主权,这是她手下势力赋予的,也是神父另外一批势力赠予的,这样的她没有理由被逼得和自己一样,来秦家村完成任务,除非另有图谋。
他其实很难理解她对张雪的感情,直到昨日才恍然大悟。她是要保张雪的,无论做什么,其实都是要摘出去,中途或许出了一些差错,但她从始至终都是想让张雪知难而退,而这个「退」又有一定的条件。她在来时曾提醒过张雪,莫名出现的相机又是张雪宝贝之物,可若没有她的提醒,张雪又怎么能来秦家村?
只是一个报社而已,教堂若是要给一个记者穿小鞋,张雪根本毫无反抗之力。所以她需要张雪来秦家村,这份需要吃准了张雪的逆反心理,连同相机也是需要的——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多虑,如果真需要相机,秦望舒完全可以自己带,那为什么需要张雪呢?除非,她需要掩人耳目。
他冥冥中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却又擦肩而过,他寻思了一会儿,索性放弃。张雪和秦望舒之间的事,说穿了与他无关,他真要探寻也应该从秦望舒的目的下手。而目前的情况已经很明了,她是主动来秦家村的,而叶大帅也指明了秦家村,天底下能杀人的地方千千万万,为什么就要在秦家村?
他想不明白,只知道秦望舒对秦家村的秘密很是上心,或许秦家村的特殊就在于这些秘密,那换而言之,这些秘密能让他们得到什么?钱?权?还是色?都没有,这才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
说起来,也是好玩,他反应过来此时不是依靠他的聪明才智,完全是秦望舒给的线索够多。就好像是儿时母亲追着餵饭,生怕他饿着了,可他也确实让人失望,直到现在才想通,也因此发现之前自己的推测大错全错。她一点也不危险,危险的反而是其他人,就比如他们表面上共同的敌人「叶大帅」。
他轻笑了一声,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乱麻彻底甩开。或许秦望舒这个人满嘴谎话,但有一点,她真心要合作时的诚意还是格外足的。
秦望舒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人群,并没有看到自己心中的那个身影,顿时觉得面前的金城顺眼了不少。至少相比夏波,办事还是利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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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反水时,人群中传来一些骚动。她抬起眼,发现竟是秦奶奶。
秦奶奶虽与秦老爷子的那些陈年旧事早就被村子里的人扒了个底朝天,但面上她仍是村长夫人,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众人见她看到,纷纷让出一条路,一时间也顾不得金城手下人带着的枪,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嗡嗡地响了起来。
眼见她的注意力被吸引,金城又提醒道:「秦作家,以为如何?」
她又看了眼秦奶奶,借着机会再巡视了周围一遍,确定没有夏波的身影后,突然间就想开了。
第67章 棋上客(下)
「好主意。」秦望舒的念头在脑海中不过一瞬,但面上还真琢磨起了此事的可能性。她看着金城,试探道:「金家权势没有教堂大,金会长与我只能算是锦上添小花,道不得雪中送炭,而这花千千万万,比金家大的也不乏其中,我又凭什么不择优而选?」
她说落音后,金城竟一时间没接上。她有些诧异,却仍是胜券在握的模样道:「我了解过金会长一些往事。金会长早年可是有个髮妻?听说与人通姦后,将其休弃,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还登报了——说是平等离婚。随后金会长就与那时的金家大小姐坠入爱河,很快便结婚了,听闻很是恩爱。」
她捏了捏鼻樑,趁机又扫了一眼人群,依旧没有看见夏波。她继续道:「若是这样,金会长与金小姐其实也不失为一桩佳话,但据我了解,会长那位髮妻在离婚时已有几月的身孕。而在这之前,也已有一位七八岁的女孩。我说得没错吧,金会长?」
揭人短处不是一件痛快的事,至少对于当事人是如此,但金城丝毫不见怒意,反倒笑眯眯地承认了。甚至补充道:「我那前妻虽与人通姦不假,但第一个孩子确实是我的骨血,只可惜她坚持要抚养孩子,而我现任妻子那时也被惯坏了,所以只能私下探望托人给些银钱,可没想到她在发动时难产大出血,当即撒手人寰,而我知道此事时,女儿已经不知下落。」
他嘆了口气,面上不知是演的还是年少的情意确实让他有几分动容,至少悲戚之色看着比提及金伊瑾时顺眼不少。他又道:「说来也是家丑,秦作家知道也算是家丑外扬。我听闻教堂消息一向灵通,可是有我女儿下落?」
他说着,脸上竟然浮现出几分希冀,目光满是恳切地看着秦望舒,似乎她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生死。
她觉得胃疼,不仅疼还泛着酸,已经许多年不曾感受到了。到底是老狐狸,装得还真像。她本想藉此再将一军,没想到被金城顺着竿子往上爬了,倒也不算出乎意料,毕竟她也是个不要脸的,不过是以己度人,不难。
「没有。」她的良心早被老狗吃了,就连善意的谎言也没有半点施捨的心情,一个词说得是又利索又绝情,甚至还笑了笑。她看着金城骤然失色的脸,解释道:「一个孤女,幼年丧母,在这个世道活下来有多难,金会长应该比我清楚。若你真是在意,早就该暗中派人去照顾,不过说起这事,我还知道一则消息。」
她舌尖颳了刮上颚,湿滑的触感每次都会让她想到蛇。她没见过蛇,更没有碰过,只在书中才窥得几分感受,冰冷、滑腻、有些像是冷金属那样的质感,无一不再彰显这种动物的无情和邪恶,所以伊甸园中诱惑亚当和夏娃吃苹果的是蛇。
她曾经想过一个很无聊的事情,世界上危险的动物很多——蜘蛛,蜈蚣,就连过于艷丽的蝴蝶也在其中,为什么唯独是蛇。她翻阅了许多书籍后,勉强找到了一个沾边的解释——自古流传了一个蛇咬尾的符号,形成了一个圆,是自我吞噬者的含义。她顺着这点往上找,发现这最早是从埃及流传出来,蛇蜕皮捨弃旧的身体得到新生,便是诞生与死的结合,用科学解释便是永恆和不朽,浪漫一些的数学则是无限。
那时的她太过年轻,一点小成就便让她喜形于色,这当然被细心的神父发现。她还记得自己那时的得意,和求夸奖的心理,可所有的一切小心思都粉碎在神父的话中:「你有没有想过,是那时候的环境中,蛇最常见?」
歷史的真相被撕开了一个小口子,像是裂隙,那是光透过的地方。
神父天马行空的想法说服了他自己,他兴致勃勃地往下推断:「蛇有毒,那时的医疗水平并不发达,所以被蛇咬后大多都死了,蛇就成了死亡和邪恶的象徵,就像是伊甸园中给的苹果。因为那样的环境中苹果最常见,也可能是翻译的错误,但据不完全考究,苹果存在的歷史确实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面无表情地合上了书,厚厚的书页相撞发出嘭的一声,打断了神父的话。他忍着笑意,话语中难免泄露几分,眼见她要生气后,立马伸出手在她被修女收拾整齐的头髮上一通作乱。「脾气不要这么大,好孩子应该当一个淑女,这才会有人喜欢。」
那时的她已经和神父很熟了,她摸清了对方的底线,所以在这范围内开始肆无忌惮地撒野。她仍是板着脸反驳道:「您说了我要当公主的,我既然是公主,那无论是不是淑女,他们都应该因为我身份喜爱我,不对吗?」
神父愕然地睁大了湛蓝的双眼,他似乎是真的很惊讶说出这些话的自己。她还是个孩子,孩子就应该像教堂中描绘的天使那样,天真可爱,象徵着世间所有美好的事,而她亲手打破了这个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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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他很是包容地笑着。她不曾见过上帝,也不曾见过神,只在母亲在世时,去庙中见过不少泥像。菩萨和佛祖慈眉善目,三分睁眼,七分下瞌,是向下看芸芸众生,也是什么都不看。只有弥勒佛,笑口常开,可她又觉得笑得太灿烂了,不好。神不论是否存在,都应当是高高在上,因为凡人触及不到,所以才会心存敬畏。
若是他们与众生都一样,心存歹念之人只会想要把他们拽下神坛,跌落在这尘世,最好是泥潭里,泡得再也洗不干净,那往日的险噁心思才会隐匿至消失。所以她能理解,主教对于神父的憎恶,除去权利外还有更为重要的,神父比他更接近神。
「他们都会喜爱你,但还不够。」神父嘆了一口气,很轻,一向宽广如海的眼睛里有了小小的担忧。他道:「公主的身份和荣耀属于你,只是因为有人赠予,但他们想要收回时,你就什么都不是。如果要让人因身份永远喜爱,女皇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无须骑士的保护,你自己便是最好的骑士。」
她贊同神父的话,但她涉及的书籍远比她年龄来得广,所以她质疑道:「但不论是女皇还是皇帝,都少不了教廷赐予不是吗?君权需要神授。」
「望舒,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蓝色其实是一种很珍贵的颜色,不论是在西洋画中还是山水画中,而蓝色除去一切与宁静相关的含义外,还有隐藏在最深的恐惧。大海是蓝色的,蓝得过于深邃了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空是蓝色的,但在夜晚时才会显露出它最原始的模样,神秘、深邃、未知,三者交融是无边的恐惧,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未知。
她记得自己那时的回答,不需要闭眼也不需要回想,像是印记刻在了脑海中,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说:「我想做女皇,但我不需要教廷赐予,我只需要自己加冕,所以我——应当是自己的神。」
年少的她尚还稚嫩,或许勇气并没有那么充足,但是她仍是用尽全力说出了心底的话。于是那一日,她听见了她的神道:「好,我赐予你生命和权利的桂冠,但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神下放了自己的权利,她荣晋为新神,新神赐予自己祝福——方寸永不乱,于是如同死水的教堂终于打破了分庭抗礼的局面。卖鱼的人在运输鱼时,总喜欢在里面放一条其他种类的鱼,因为他需要新鲜的生命保证所有鱼的活力,没人会想要死鱼,因为活着才会有价值。
她眼神飘忽了一阵,又焦距落到了金城脸上。她之前出神或许会被对方发现并怀疑,可说到底她不过是在想一些往事,而往事自然包括她要说的消息。
「我学过一些西医,孕妇生产时犹如过鬼门关一道,孩子连着脐带一起生出,之后会排出胎盘。经验丰富的产婆会手脚利索地剪了脐带和胎盘,避免胎盘迴流造成大出血。」她伸出小拇指,掐了一点指头道:「教堂的情报可能比金会长想像中还有厉害上一些,会长髮妻并非难产而死,而是死于胎盘迴流大出血。」
「没多久后,金会长的现任妻子就生了金小姐,算算时间,与髮妻怀孕时日差不多,那时候金会长可还没离婚呢。」她抬起手掌,止住了金城接下来要说的话,继续道:「我这个人比较好奇,神父在世时对我一向纵容,所以我就顺着这条线索去查了查,不知道是金会长太过自信还是心慈手软,做事连尾巴都不收拾干净,不是会长的风格。」
「我原以为接生的产婆是会长夫人的手笔,但我看过贵夫人生平后,发现她虽被娇惯的脾气不大好,却心地不坏,对于髮妻一事,事后还托人送过银钱,当真心地善良。反倒是金会长,斩草又不除根,可谓是春风吹又生,产婆在死于去年,是自然老死,这件事你爱惜自己名声,不便出面于是委託了自己的好兄弟蔡明,不料蔡明另有心思,竟然把人藏了起来,这么天大一个把柄被人握在手里,金会长这么多年也睡得还挺香?」
金城没说话,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承认。
「我对金会长的大女儿比较好奇。按照年岁来算的话,金小姐应当是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因为是通姦的野种,所以当天生下来便被处理了,我也查了查,没想到金会长真是慈父,还真花人手找了好些年大女儿,不过金家不过是一届商贾,找人这事还是教堂要强上一筹。」
她顿了顿道:「我知道她在那儿。」
她从被带出柴房已经过了许久,期间说了不少话,纵使之前灌饱了水,到现在仍是不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她不愿在金城面前示弱,自然干不出讨水的事,可恨这夏波又是一去不復返。她牙磨了又磨,只觉得这男人真是中看不中用,白瞎了好皮囊没骗到她,也没骗到金城,全身上下的优点大抵只有身量高大,往那一杵倒是挡风,而老天睁眼,今日压根无风。
正当她要说出答案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让让,都让让,别翻了水。」
她面色不变,心里却轻快了一些。虽说迟到许久,但终究是赶上了,可她这干等的怨气却一点也没少,张口便没好气道:「夏军官真是贵人事多,不过是两桶水,不知道还以为您去造水了呢!」
她斜眼看着夏波把两桶水倒进铜牛里面,又指了一个金城的手下道:「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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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迟疑地看了眼金城,见他点头后才赶忙凑上去。火堆熄灭了有一会儿,没有干草不容易点燃,那人不敢出声,只得闷头烧,好一会儿才烧起来后,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把周围散落的柴放回原处,弯着腰朝三人都鞠了个躬,才退到后方。
秦望舒凑近瞧了眼,两桶水不算少,但铜牛实在过于巨大,毕竟是放人的刑具,所以只在腹中留了半个手指的高度。索性她只是烧个水奏乐而已,倒没在意这些,只是关上了嵴背上的盖子。转身时不着痕迹睨了夏波一眼,这才正眼看向从来后就没吭过声的秦奶奶。
「我到秦家村前也了解过一些消息,毕竟百年前的铜牛村传得玄乎其玄,多少闻名而来的人,就是想见识一下铜牛奏乐的奇观。这事说来也很简单,百年前饥荒,求粮的人络绎不绝,有人用铜牛换了一石米,事后得了村长怜惜,准许在村中借宿直到雨停,可惜天公不作美,这山雨连绵是下了一个月。」
秦奶奶的脸色微变,秦望舒说的事在秦家村并不陌生,相反还口口相传,所以她才不过起了个头就有人认出,一时间嗡嗡声越演越烈,金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没出声制止。她瞧了眼秦奶奶,她的计划不止一个,夏波去找秦奶奶只不过是其中一环,如果对方没有领会到这点,她就会按照金城女儿这个计划进行下去,现在夏波赶到了,说实在并没有对局势有缓解,只不过是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但夏波——她其实心里门儿清,以他的脚程真要办事早便来了,拖到现在不过是故意的。他想瞧瞧她手里的底牌,等她弹尽粮绝时,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若是市面上俗套些的故事此时就是英雄救美,她应当一见钟情然后要死要活的以身相许,最后掏心掏肺地去辅佐他。
她暗哼了一声,做他的春秋大梦!
他想捞好处,她何尝不是,金城又亦是如此。但这事和往日不同,金城和她可以,唯独夏波不行,倒不是她小心眼,只是他心思还是太浅了些,不够格罢了。
她接着道:「就在那人离开的当晚,铜牛奏乐了,很显然那人不是真不告而别,而是被关在铜牛成了试验品。铜牛奏乐的方法不止一种,关人只是其中之一,若是灌了水烧开效果也一样。但尝到了甜头的村长不这么想,人的野心一旦膨胀,便不再止步于当人,想做神。」
「从此秦家村再也没有拒绝过求粮的人。村长乐善好施,但凡上门求粮的人都留宿一晚,可世态炎凉,拿到粮的人往往当夜就偷偷熘走,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肚,但在第二日夜晚时,铜牛又会奏乐。人接二连三地失踪,不是没有上门闹事者,村长便把奏乐一事与山神捆绑,借神鬼之名行恶。最严重一次,是换铜牛那人,一家兄弟上门找村子给一个交代,却被联手赶出村,当日铜牛就奏乐了,村长定是说山神庇佑,之后是那人的妻子上门求助,也不是什么大事,人饿着肚子总是要吃饭的,妇孺相比男人要软嫩一些,当粮食是再好不过的,但虎毒不食子,便有了易子而食。那妇人也不是为别的,就为了自己在襁褓中的孩子一条活路,所以当晚,铜牛又奏乐了。」
「死的不是孩子,是她。」条线其实是没有感情的,所谓情感都是人赋予的主观感觉。就像是她现在笑着,若不是在一张赏心悦目的脸上,大抵是早就被扔臭鸡蛋和烂菜叶了。「一命换一命,很公平的交易。秦家村没有山神,如果有山神也不会庇佑这个鲜血淋漓的村子。」
「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村长老了,要死了,他开始愧疚反省,所以这个秘密被他带进了棺材里,于是秦家村百年未有铜牛奏乐,可巧的是我们一来,这铜牛就奏乐了。」她走到秦老爷子面前,撤掉他嘴里的布,好奇道:「老爷子您能告诉我,杀害金家大小姐和张雪的人是谁吗?」
第68章 芬芳(上)
秦老爷子张嘴就想呵斥,可看见她身后的金城又忍住了,一张老脸止不住地抽动,憋了半晌只道:「荒谬,秦家村、秦家村和她们无冤无仇,我怎么会知道?」
他的回答正中秦望舒下怀,她面上浮现出细碎的笑意,背对着金城又带上了许些不怀好意道:「人是在秦家村没的,第一天你们找人故意埋伏在地底,第二天我们被关柴房,你们半夜带走了张雪,第三天——」
她原地绕了一圈,对上金城道:「应该是蔡明。」
金城挑了下眉,对她的话不可否置,又微侧着头看向秦老爷子。后者脸上的慌乱不似作假,也有极大的可能是装的,但秦家村这个被指定的地点本身就充满了嫌疑,如果是金城自己,他真要与秦家村有合谋绝对不会找村长,目标太大也太容易暴露,但他又不愿意见秦望舒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道:「秦作家很有把握?」
秦望舒微愣,随即道:「没有。这就好比写故事,总会有个事出有因,然后一、二、三点铺开,随着故事走向跌宕起伏,最后大结局。」
她怕金城没听明白,又在空中壁画了几座连绵的山脉。然后道:「金会长想拿人开刀直接说,不用找藉口。」
金城笑了一下,手一抬,几个下属凑上前。他没瞒着,吩咐道:「去,找蔡明。」
说完后,他又看了眼秦老爷子,问道:「蔡明在哪?」
秦老爷子一辈子也不过是在山村里称王称霸,哪见过这种局面。他本是有些骨气的,可对面的人不动声色地擦着枪管,威胁之意不言而喻,他咽了咽口水道:「村里另外一间柴房,关他们那间后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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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也摸出了秦望舒的枪,秦老爷子的话一顿,立马改口道:「你们可以去找村子最外面的秦苏,就是和他们关一起的,她知道位置,是个小姑娘不会反抗。」
他说完又讨好地笑了笑,黝黑的脸上堆满褶子,分外谄媚。金城探了下脑袋,指着一间屋子道:「那个?」
秦老爷子得了吩咐,立马转了身。他身量不够,没胆子离开去前头,只得踮起个脚,却也看不大分明。但村中布局他熟,心里对了个方向,忙点头道:「就是那,是个小姑娘,昨日还勾引蔡明,说是要去城里做姨太太,这不——」
「多嘴!」秦望舒听得不舒服,她知道事情的原本,却也没想到秦老爷子到这个地步还不忘拖秦苏下水,到底是个没出息的。她出声打断对方的话,晃了晃手里的布,满意地看见了对方铁青的脸色。「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说多了可就不一定了。」
金城本是没兴趣的,见秦望舒这般,突然来了兴致。他挥了挥手,下属纷纷离开,他跺着步子在秦望舒面前晃悠道:「秦作家生气了?」
她抖了抖手里的布,小心地避开其中湿了的部分,粗鲁地揉成一团,捏着秦老爷子下巴强行塞进去。秦老爷子不肯,左右摇着头,几次没成功让秦望舒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更是火上浇油,她冷笑一声,反手掐住他脖子。她到底知道分寸,看着吓人也不过是卡在对方气管上,秦老爷子看着是个有骨气的,实际上骨头再软不过,没几下就受不住的乖乖张了嘴,她趁机塞了进去。
金城从她动手起,就状似不忍的眯起了眼,只留了条缝窥探,嘴里不停地啧啧着,好似伤在他人身,疼在他心上。直到秦望舒做完一切,他才撇着个嘴,摇了摇头感嘆道:「太狠了,秦作家下手太狠了。」
秦望舒拍了拍手,她身上的帕子就一条,还给了别人,哪怕她故作姿态想去火里烤一下杀毒,手上的伤也不准。说到伤,她后知后觉的感觉烫伤的地方几乎没了其他知觉,只有一股钻心的灼麻感,她微微握了下手,手指跟着动,没有一点阻滞反而十分灵活,只是她感觉不到。
她低头笑了下,大大方方道:「我看上了那个姑娘,模样好,性子也柔顺,教堂是时候多一些新鲜的血液了。」
金城看了她几秒,侧着身子小声道:「秦作家要培养接班人?」
她转了下眼珠,对上金城直勾勾的视线,否认道:「总要有几个备选,一个废了还有另外一个,以防万一不是吗?」
金城直起身,一张富态的脸上满是打趣。他道:「秦作家应该早说的,我这手下的人出手没个轻重。」
秦望舒没应声,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夏波。对方面上一切正常,似乎对金城之前的靠近并无表示,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两人也实在没有交流的机会,但她却也大致猜到了他想法。而面前的金城,油盐不进,像是条泥鳅,滑得她压根抓不住,除了在心里暗骂几句老狐狸,别无它法。
她面上有些丧气,像是服软道:「金会长想要怎样?」
「我之前那个提议,秦作家考虑得如何?」金城笑而不答,旧事重提,似乎心心念念。
她抬起眼,这次目光直接越过金城,堂而皇之地落在了夏波身上,打了一个转,学着金城之前侧着身子小声道:「夏军官还在这儿,金会长不怕出身未捷身先死?」
金城捻了捻小鬍子,动了动嘴道:「不怕,又聪明绝顶的秦作家在,我怕什么?」
她听了这完全推卸责任的话也不恼,意味不明的笑道:「金会长不妨说说计划,合作也是要有诚意的。」
金城大笑,贊道:「秦作家果然聪明人,聪明人啊!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一点就通,省心。」
秦望舒冷笑一声,毫无顾忌地翻了一个白眼。冷嘲道:「那金会长最好祈祷这聪明人,不会反水。」
不料,金城一听更是开怀。粗胖的手指指着秦望舒,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条线,他道:「不怕,人就是应该有点反骨的,不然用起来不锐,杀了我是本事。」
这次秦望舒连面上的敷衍都懒得做。金城不在意,他对夏波招了招手,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才道:「我和叶大帅的合作,夏军官是知道的,但这里面出了岔子,少不了要夏军官给个交代,现在有个补救的机会。」
夏波目光在金城和秦望舒身上来迴转了几圈,忽然拧起了眉头,表情有些荒唐道:「雀占鸠巢?」
金城嫌弃的摆了摆手,纠正道:「亡羊补牢!」
秦望舒凑近夏波,也不顾金城在面前直接道:「他要我做金家女儿嫁给叶大帅当小妾,和他那早死了娘的儿子抢位置。我又是教堂的,这样把柄在手,金家尽得渔翁之利。」
夏波面上一言难尽,半晌才道:「金会长所图甚远。」
他刚说完就觉得不对劲,看着秦望舒,低下头以手掩嘴道:「他知道我们关系了?」
「应该是吧。」她小声回復道。
他们两个咬耳朵的模样丝毫不把金城放在眼里,说是怕人偷听,不如说是故意等人上套。夏波点了点头道:「那我怎么办?」
秦望舒微愣,这个走向是她完全没预料到的。但她心思灵活,不过瞬间就盖住,道:「怎么,你是他的左膀右臂,我们见面机会还少吗?叶大帅年事已高,也不知道还顶不顶用,雀占鸠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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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眼睛抽了下,到底还是秦望舒不要脸一些,他甘拜下风。他们在这里混插打科,金城也没打断,见他们谈得差不多了才道:「我不信你们。」
秦望舒翘起嘴道:「我也不信你们。」
她这话惹得夏波转头,她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他头,娇俏的模样和嘴里的话没有任何一点关系。「我现在危险的很,看似稳住了场面,到底杀不杀还是取决于金会长和你的一念之间。金会长顾忌我身后势力,你顾忌叶大帅卸磨杀驴,现在秦家村山路疏通出来,一下山,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我就是你们的活靶子,我不傻。」
她诶了一声,没嘆气,依旧是底气十足的模样对金城道:「你怀疑我很多,主教的事,叶大帅的事,现在这个地步了,我要不公开谈谈?我筹码不多,但你都会想要。」
她提议道:「谈谈?」
金城笑而不语,似乎在盘算,就在这时,一阵奏乐声传来。他转头一看,铜牛嘴里冒着气,配上它怒目圆睁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意思,他道:「还真是铁匠的把戏。」
捂着脸的下属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低着头弓着背,站在金城身后,谨小慎微的模样让秦望舒多看了两眼。更有趣的是,焦炭状的尸体就这么被丢在地上,金城不在乎,也就无人在乎。她抱出来的时候其实没仔细看这具焦尸,现在才得了机会,于是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几遍,才收回眼。
正巧,对上了金城探究的目光,他道:「秦作家可是有什么发现?」
「没有。」她打断了金城最后一点奢想,很不雅观的耸了耸肩道:「我见过不少尸体,新鲜的,腐烂的,水里泡久了,还有只剩下骨架的,就是没见过这样的焦尸,有些新奇。」
她打了招唿,也算是在金城那过了明面,整个人更是肆无忌惮,直接蹲下身检查。她最先看的是嘴,瞧了两眼后,有些意外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金会长先要听哪个?」
金城也有些讶异,他看秦望舒就如同那如来佛手下的孙猴子,怎么都翻不出他这座五指山,眼见目的都要达成了,竟还真出了变数。他闭着眼,动了下眉头道:「坏的。」
「金小姐没死。」
他半睁了一只眼,又道:「好的。」
「这不是金小姐的尸体。」
他嗤笑一声,也跟着蹲下身道:「证据呢?」
秦望舒扒开焦尸的嘴巴,点了几颗形状过于尖锐的牙齿道:「金小姐的牙齿我见过,算不上顶顶好看,却也整体秀气。」
她笑了一下,试探道:「狸猫换太子,哪有真太子好?」
金城翘了下嘴角,道:「真太子在的话,狸猫就该死了。」
「不不不,」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她站起身,又揉了揉发麻的腿。「万物存在即有礼,金会长用我的地方可不少。」
她眼睛一眯,看见空手赶来的下属,笑道:「瞧,这不就来了?」
金城顺着她看去,脸上也浮起笑意,两个人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笑得格外灿烂。他道:「秦作家的安排?」
「哪有这本事?」她没彻底否认,只是道:「不过猜到了是真的。村子里有『鬼』,一晚一个人,今天是第四天,我赌金会长一个都找不到。」
金城脸色难看了些,他没回答,两人就等着那群下属跑到面前。为首一个人似乎在金城面前有些地位,他率先道:「老爷,没找到人,一个都没找到。」
秦望舒瞌着眼,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出声。金城看了眼她,事先有了预料,倒是没责怪,只是道:「村子里都找过了?」
那人一愣,刚想抬起头又想到了什么,身子压得更低了,声音里也透着股恐慌:「还、还没。」
金城吸了口气,突然暴喝道:「那还不快去,愣着干嘛?」
那人吓得身子一抖,赶忙推搡着他人离开。金城沉着脸色,直到他们看不见后,才好了些道:「秦作家不妨再猜猜,他们找得到还是找不到?」
秦望舒掀起一角眼皮,丝毫不给面子道:「找不到。」
两人对视几眼,又笑开了。金城摸了摸挺着的肚子,慈眉善目的像是庙里的弥勒佛,态度十分诚恳道:「秦作家不是说一晚一个吗?」
「那是之前,金会长来了就得加快速度了。」她伸手故意点了点夏波和金城,最后又指了下自己道:「今晚应该是三个,一锅全端,也没办法,毕竟金会长每次出门都极威风,来去人这么多,生怕别人不知道。」
金城笑意逐渐凝固,到最后消失殆尽。他道:「我不信,我这么多人还有枪,谁抓得走?」
「巧了,我之前也是这个想法。」她捅了捅夏波的胳膊,示意道:「张雪那晚还是我们两个守夜,门里都做了陷阱,结果人还是在我们眼皮子不见了。」
金城神色喜怒不明,他目光转向夏波。夏波点了点头,金城突然嘆了口气道:我还是不信。秦作家和夏军官是有情人心连心,骗我这个外人太正常了。
夏波皱起眉,像是有话要说,但到底是把主场让给了秦望舒。秦望舒不着痕迹地磨了磨牙,若不是挨着金城的面不好闹翻,她怕是早就冷嘲热讽了。
她看了看天,槐树树冠巨大,哪怕还未到盛夏,仍旧是枝繁叶茂。阳光透不过其中,没有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一切都很平,平整得像是印在画卷上的水墨画,没有一点几何和透视可言的西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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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是认命道:「我无话可说,金会长自便吧。」
她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不仅让金城吃不准,身旁的夏波更是诧异。两人心里都各自打着算盘计较,气氛陷入了沉闷,她反而成了最轻松的那个。
她走到那最先伤了脸的下属面前,弯下腰抬着头去看,被下属捂着脸躲开。她直起身,道:「抬起头。」
那人听了一颤,有些犹豫,到底是害怕金城,没敢动。秦望舒觉得没劲,她转过头示意金城,金城这才道:「抬起头。」
金城发了话,那人不敢不听,态度相较秦望舒可谓是天朗之别。脸上的皮肤总是要比其他露出的娇嫩些,索性避开了眼睛,只是额头上红肿了一片,起了几个大水泡。她伸手要碰,才触到就被躲开,下一回却又正常了,大抵是印在骨子里的本能,疼得。
她西医学的并不多,说是半桶水都是抬举,但有些东西和学识一样是共通的。她睁着眼睛凑近瞧了瞧,可惜道:「补救不及时,要留疤了,回家吃东西注意些,口味尽量清淡,不然颜色更深。」
金城觉得稀奇,指着她手道:「秦作家真是心善,靠手吃饭还有心情管别人脸。」
秦望舒瞟了眼自己的手,同样是烫伤和水泡,她也就是看着严重实际上在有意防护下,许是疤都难留。但她不会直接说,只是道:「教堂有药,再不济就是多养些时日,主教还不至于连筷子都不给我搭一双的。但他这脸却是毁了,女子悦己为容,男子也一样,只怕日后工作和媳妇都难找。」
金城揭穿道:「挑拨离间!」
第69章 芬芳(下)
秦望舒点头承认道:「金会长人手众多,总要试试,不到最后一刻,没准就成了呢?」
他冷笑一声,手里还握着秦望舒的女士□□,在谁也没预料到时,直接举起开枪。「嘭——」的一声,过近的距离下,秦望舒耳朵一阵耳鸣,子弹像是放慢了,她感觉自己清楚地看见了弹道,在经过她前面后突然加速,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就没入了那人的脑袋。
一朵小小的血花绽开,她耳中明明只有嗡鸣声,却还是觉得身体与地面相撞的声音清晰又沉重,甚至因为尚还柔软有弹性的□□,小小起伏了一下。烫伤的地方一下子就被血所掩盖,与那日的鸡血不同,也与山神这样的被排斥的畜生不同,人是同类,所以死在面前的震撼总是要大上许多。
她看见金城嘴巴张张合合,好像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但看明白了。他不容许有背叛者,哪怕还未发生,也要杜绝这种可能。她也看见了惊恐的秦老爷子,和凝固了村民,像是照相,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这一瞬间。
躺在地下的人已经没了唿吸,他睁大了眼,脸上甚至还没来得及害怕,只有不解。他原本端正的五官被血色所掩盖,脑死亡是西医死亡的判定,人可能假死,心脏可能骤停,但在一定时间内都有机会抢救,唯独脑死亡是真的死了。
如同涓涓的溪流,黏稠的血液也汩汩地往外涌,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一滩,还在外侵蔓延。白日的光线足够,哪怕血色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反光液体,她仍是见到了自己脸——面无表情,与往常并无区别。说来也是奇怪,她虽然坏,但却从未杀过人,只因为神父一句话:有罪的人不能进天堂。
那什么是有罪?她搜肠刮肚,用尽所学知识都很难定义,最后还是神父告诉她:信神便无罪,不信神就是有罪。她豁然开朗,那她和神父,还有主教都有罪,註定下地狱。
可偏偏他们都是极为虔诚的信教徒,祷告布道,不管风吹雨打无一不缺,于是他们三人成了教堂对外最好的招牌。她张开双手,举在自己面前,白皙干净,除去手背的烫伤和牙印外,就连寻常人泛红的手掌在她这里都是毫无血色的白,她心思或许骯脏,但这双手实在算得上清白。
她很早以前,问过神父,杀人是什么感觉。神父想了很久,才道:像是你摘了一朵红玫瑰,一颗颗拔掉上面的保护刺,然后放在鼻尖下轻嗅。这个说法过于浪漫,她很难理解,毕竟玫瑰这样昂贵又赋予了更多文学含义的象徵,着实与黏腻、噁心的血谈不上一点干系。
但神父认为两者是一样的,当你决定摘下一朵花,你就下定决心杀了一个人。人会反抗,玫瑰有刺,你闻到了花的芬芳,你便尝到了主宰人命的快感,两者并无不同,只在于心里怎么想。神父一直都是个浪漫主义的人,他的书籍除去一些着作外,几乎无一不是各国诗人的情爱,他欣赏、惊嘆并且沉溺其中,但他不允许她也这样。
他说自己经歷的够多,不为外物所动,所以他可以放纵,但她还年轻,恶魔的诱惑对于她而言不亚于伊甸园的苹果,他不怕她被引诱,却怕她自己选择吃下。在几次交谈中,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牴触,所以他打算送她一把枪,精緻的女式□□,上面雕刻了绽放得极其艷丽甚至到荼蘼的玫瑰。
他开一次枪,后坐力震得他手后仰,枪柄上的玫瑰在阳光下栩栩如生,金属的冷光也染上了诗人的浪漫,就好像死的不是人,空气中都透着玫瑰的芬芳。奇怪的是,神父明明决定要给她,又在她即将触碰到时收了回去,他一如神般湛蓝无边的眼睛满是慈爱,他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未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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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把枪便高高搁置,当着她的面放进了抽屉中,连锁都懒得上。他说:你觉得合适时,就拿走。他把选择权交给了她,这看似是一种尊重,实际上是一种踌躇与后悔。或许是忏悔多了,他总是容易动摇,一点也没有主教的圆滑,甚至还没有她来得果决,但她觉得没关系,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他的缺点。
他心软,她便心硬,他后悔,她便无泪。苦行僧是这样的,用过于寒酸的生活去磨练自己的意志,他们觉得这样会离神更近,可世界上不存在神,所以他们只是自我满足和娱乐。她在某种程度而言,宽于律己,更松于对人,神父不想承担责任,那她便不去碰这把枪,直到他回归父的怀抱之前。
他做了选择,把枪给她。
自古宝剑赠英雄,而英雄配美人。她是英雄,也是美人,所以她谁也不需要。
「秦作家这把枪真是不错!」金城的声音清晰的传了过来,她的耳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她笑了一下,血中模煳的影子也跟着笑了一下,像是张牙舞爪的魔鬼,不恐怖,只是虚张声势,会咬人的狗一向是不叫的,就比如她。这一刻,她突然闻到了玫瑰的芬芳,杀人与折花确实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在决定动手那一刻,就註定好了结局。
面前胜利的果实不是她的,她也并未品尝到主宰的快感,她只是闻到了馥郁馨香的玫瑰,霸道又浓烈,浪漫得像是夕阳坠入黄昏,忽然天色已晚秋。
她抬起头,贊同道:「这是神父为我量身定做的枪,是西洋最好的工艺,自然不会差。」
她又道:「既然是量身定做,自然会考虑到一些特殊的情况,比如现在。」
金城不明所以,她解释道:「枪里有个小机关,接下来金会长每一枪都要注意了,子弹可能会往后面出来,也可能炸膛,要是害怕,你可以用回自己的枪。」
她的神色不似伪作,金城又想说不信,但这次不同以往,他不敢赌。他知道赌场很流行一种玩法,也是西洋传来的,是俄罗斯转盘。会参加的都是一些输无可输的赌徒,赌场十赌九输,换做常人早就收手,可他们总认为自己是那其一,于是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到最后贪婪战胜了恐惧。
七个弹孔,两发子弹,两人互比三次,谁先死谁便输。每一次结局都不会例外,但他们依旧如飞蛾扑火般,为什么赢得不是他们呢?
上帝抛下一枚硬币,普通人猜是正面,幸运儿认为是背面,但他们都输了。结局从开始就已经註定好,上帝不会让任何人赢,他会夹住钱币,赢家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但凡人有勇气倾尽所有,故事里总是这样,恶龙强大又无所不能,弱小的勇士歷尽千辛万苦,一路成长,到最后成为人人歌颂的屠龙勇士,他认为自己赢了,可为什么不是恶龙给自己选择了一个结局呢?
一个设计好的死亡结局。
勇士得到了美名,他如愿得到了权势和名利,在糖衣炮弹的腐蚀下,他成为了另一条恶龙,于是一位时代的投机者应运而生,开始永无止境地轮迴,是谓因果。佛家有言,过去、现在、未来。过去不可追,未来不可寻,唯有当下能选择,而当下,没有慧眼如炬的长远目光,只蝇头小利的实在。
「我可以当你的女儿,也可以如愿嫁给叶大帅,但有一点,对方见过我,金会长打算怎么矇骗过关?」
其实也没过去多少时间,心思的千百迴转下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放慢了。地上躺着的人,血还没流干,眼看就要没过她的鞋,却不知被什么阻挡,极为巧合的拐了一个弯。她站在血里,一如之前,只不过这次她不是加刑者,而是被审判者。
她的改口并没有让金城舒心,反而因更是起了提防。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枪,又敲了敲,听到里面不同寻常的动响,对她之前的话有了几分相信,便收了起来,转而拿出自己戴着的枪。款式寻常,黑黑的,在这一刻,他与那些下属并无区别。
「我会对外宣称秦作家不幸身亡。金家遵循祖辈教诲,结婚当然是八抬大轿,洋人那套,不稀罕。」他瞧着夏波,并未给秦望舒眼神,继续道:「就是秦作家名声上要委屈些,机会还是很多的,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只要叶大帅死了,自会有人接应。」
他举起枪,对准了夏波。对方身量比他高,他得微仰着头,明明处于低势那一方,气势却一点也不落下风,反而是夏波看上去意外的年轻且气盛。
「我知道,叶大帅府邸还有不少教堂的人手,不是主教的,是秦作家的。」他勾动扳机,枪所指的位置丝毫未变,正对着夏波的眉心。「他与你该是有合作的,只可惜了一点也没学到大帅优点,反倒是像了那见识短浅的娘,幸好死得早,不过有一点倒是聪明,知道减少竞争对手。」
「嘭——」又是一声,夏波明知道金城不可能真下手,在这一刻仍是克制不住本能地闭上了眼。子弹掀起一股极为强劲的气流,穿过他耳边,锐利像是把刀,瞬间耳朵就破了口子无声的淌血。
他没有耳鸣,他对枪极为熟悉,早已习惯这样的感觉,只是这样离死如此之近还是第一次。死不可怕,是生死未知时的摇摆,万一,万一金城真的疯了呢?
他突然低下头,低低笑出声。耳廓上的血顺着脸颊和下颌骨滑落,像是开出的一朵玫瑰,大有越开越盛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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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秦望舒没有耳鸣,许是有了准备,也可能是离得远了些。她看向倒下的人,那是秦家村的一个村民,模样很是陌生,她应当是没见过。所有浪漫的情怀中,总是许心爱之人一园玫瑰,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盛景,但神父有一园的百合花,洁白的、芬芳的、在阳光下摇曳时,仿佛随时会有天使飞落。
但百合只是看上去好看,时间一久花瓣上会长满黑点,也会爬上很多芝麻大小的黑虫,花蕾黏黏的,分泌着噁心的透明液体,黄色的花粉一碰到衣服上就很难洗干净,或许就因为它是无暇的白色,所以当凋零腐败这一刻来到时,格外的触目惊心,打消了她养任何花的念头。
都是假的。
但神父喜欢这样虚假的盛景,他所有的浪漫和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徜徉在其中,割捨了理智后只剩下不可理喻的情感。他觉得他锁住了一园春色,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却觉得满目荒凉,反而不如路边随处可见的小野花来得赏心悦目。但神父教诲她:名花纵使凋零,也是名花,不是野花能比的。
她笑笑,不予争辩。她逐渐长大,越来越有主见,而他逐渐衰老,越来越不见章法,她怕她率先气得他回归父的怀抱。若是可以,她是期望也盼望着他长长久久的,就像是古时候的臣子总对皇帝说,万岁,她也愿他万寿无疆,生理上的。
「继承人只需要一个就好,最好是蠢些笨些的,才好把持。」他又上了膛,这次瞄准了她。「秦作家,你说对吗?」
「金老爷的打算?」
「对,父亲格外有远见。」他勾动扳机,又是在子弹出枪前一瞬,移开了枪口。「我遵循了这点,金家得在我手里发扬光大。」
同样是锐利如刀的气流割过,她没有闭眼,只是率先撇了头,毕竟她没有无辜流血的嗜好。金城见状,啧了一声,许是示威够了,他放下了手。枪管热得发烫,他放在嘴边吹了吹。
「金老爷一贯是个人物。」这点秦望舒没否认,从金老爷在万千人中一眼挑中叶大帅,资助其发家,再到一直借着交好之名,对大帅夫人下手,再到叶大帅至今只有一个继承人,无一不是一个狠人。但她又道:「可惜了。」
「这桩买卖不划算,真要算起来阿斗也是我的人,我自费臂膀,又冒着生命危险去杀叶大帅,这天底下的好事就这么多,金会长真是贪心,都想占尽。」
金城不为所动,指了一手夏波道:「不是还有夏军官吗?」
「他是你的人?」
「不是,但一条船上的蚂蚱,都一样。」
「不一样。」秦望舒摆了摆手,不上这个当。三朵玫瑰在盛放,香味越发强烈霸道,铜牛不知名的在奏乐,乐曲欢快悠扬,别有意境。花瓣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纵然是再巧合,也没过了她鞋底,神不会眷恋任何人,所以凡人只能自救。「我有选择。你杀了我,主教和叶大帅一定会发落你,倾巢之下不会有完卵,我可以在地底下等着金会长叙旧。你不杀我,主教只会找下一次机会动手,我赢面很大。」
「我可以告发你。」金城改口道。
她笑了下,跳出了满是血的地方。「谁不是呢?」
她指着夏波道:「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对金会长一人,二比一,金会长说话要三思。」
金城突然笑道:「是吗?」
秦望舒预感不妙,下一秒就见低着头的夏波突然举起枪对着她。她看了看两人,恍然大悟道:「金会长好手段。」
她举起手,做投降状道:「我认输,任由金会长发落。」
金城笑了笑,道:「一个问题,我那大女儿呢?」
她没想到金城一件事问的竟然是这个,她诧异了会儿,老实道:「当初教堂收养了她,不过没多久就病死了,教堂背后有一个墓地,金会长回去后可以去找找。」
「死了?」金城抬起眉,面上表情有些复杂,说不出是缅怀还是难受,过了一会儿后像是接受了这个结果。他道:「出事后我找了许久,一直没消息,原来是被教堂收养了。也好,死了也好,省事了。」
大概是上年纪的通病,总是话多。金城本该就此打住,可他忍不住道:「不管教堂如何记载,也不管我那髮妻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对她都真情实意的有过感情,我那大女儿也是,她或许比不上依瑾,但我对她投注的心血却多得多。」
秦望舒转过脸,道:「太长,不听,要说去坟前说。」
金城没料到她的反应,当即满是错愕,随即又拍掌贊道:「秦作家,真是个妙人。」
他走上前,夏波跟在他身后,枪管指着她脑袋就没变过。他道:「合作?」
这次她格外识趣道:「合作。」
金城伸出手,道:「诚意?」
她没有多做挣扎,捲起袖子从一个极为隐蔽的口袋翻出一张照片,递给金城道:「诚意。」
夏波没忍住扫了一眼,瞬间瞳孔微震。照片很简单,上面的人也格外熟悉,就连场地都别无二致——这棵槐树下,铜牛大开着,秦望舒正把蔡明往里关。
第70章 真心(上)
「蔡明是你下的手?」金城很是意外,但随即又想通。他笑道:「杀得好,省事。」
他正准备把照片收起来,又想到了什么,手上动作一顿,好奇道:「秦作家什么时候动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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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他目前得到的消息,蔡明昨日白天还与那个失踪的小女孩有过争执,动静不小,整个村子人尽皆知,之后秦望舒被关进柴房,直到今日早上他闯进去,整个事情顺下来,她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和时间,除非照片中这人根本就不是蔡明。
他眯起眼睛,仔细瞧着。蔡明与他相识二十多年,两人完全知根知底,所以不存在认错的可能,而拍照他也是体验过,根本没法作假,那只能说明一点,这张照片早有准备。
但金城想得更深,蔡明这个人他本就谈不上信任。秦望舒说蔡明可能被叶大帅收买,他是信的,但多疑的本性又让他忍不住否认,如今兜了一圈,蔡明是秦望舒的人倒也没多大奇怪了。可就算证据充足,他仍是怀疑。
「昨晚。」
秦望舒很配合,似乎是真认清了局势,彻底低头。但金城觉得不对,她不应该这样,这来得太过轻松,反而是已经下好的套,就等着他放松警惕后下跳。
他神色凝重了些,倒也没真揭穿,只是顺着道:「秦作家昨夜不是在柴房?」
「是,」她面色有些诧异,看了一眼夏波,忽然笑道:「夏军官没有和你说,那门是双开的吗?」
他下意识看向夏波,尽管对方现在仍是帮他挟持着秦望舒,但他从来时就考虑得清清楚楚,这些人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但现在,有一些意外。
他虽不信夏波,但也不愿给秦望舒机会,便大度道:「这种小事,我向来不会要夏军官汇报。」一句话点明了两个隐藏信息点,他知道秦望舒这样聪明的人肯定会懂,最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果然,对方皱了下眉,似乎真顺着他话以为夏波是他的人了,纵使这般年纪了,在与她多番斗智斗勇后,也难免生出了一两分自得。胜利的硕果滋味实在太好,哪怕他明知不该,也难免放纵了一小会儿去品尝,之后才恋恋不捨地压下。
他很清楚,面前的人尽管年岁不算大,按照西洋派的说法不过是花季才刚开始,可深沉的心思连很多老狐狸都比不上,他必须小心。但情感和理智又开始拉扯,她嘴里是有真话的,按照以往的经歷,她约莫只说了一分真,剩下的九分都是利用了她一张巧嘴,编得像模像样,这是她的强项,也是作家的老本行——骗人。
但他知道的内幕也不少,所以到现在为止,他可以肯定她几乎没说假话。几乎,也只是几乎,剩下的那些话里他竟也分不出真假,哪怕他们立场不同,他也忍不住要拍手称赞——聪明,确实是聪明。
所以他不得不信她,理智告诉他这是个阳谋,光明正大地告诉他是陷阱,他却不得不往下跳,无关其他,是她把所有的路堵死了,到头来还要惺惺作态地说上一声,金会长选得好。
哪怕他两日未沾荤腥,此时也觉得肚子里腻得慌——着实噁心。
理智总是给情感善后,他就是如此。但现在局势又不同了,他抓住了她的把柄,纵使这张照片有诸多疑点,可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上面的人是秦望舒,他就掌握了必胜的筹码,哪怕她以后爬得再高,也不过是他手中的风筝,只要他愿意,她都得跌下来。
想清楚前后的金城通体舒泰,他见秦望舒迟迟不回答,难得体谅了一回道:「秦作家要是有难处——」
「门可以从里面开。」
他的话被打断,这一句话像是春日里的雨,不大也不硬,绵绵如针刺在身上,开始并未察觉,待到有感觉时早就邪风入体,为时已晚。他才升起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大抵文化人都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却偏偏写得一手好文章,最是单薄不过的身板,总长了一张恨不得让人撕了的嘴。
百无一用是书生!
「柴房的锁都从外面锁上的,如果门往外推,只能看见铁链子看不见锁,但如果往里面拉,却正好能瞧见锁。」
她话说到这,聪明人都该懂了,剩下的蠢货不在她考虑之内。于是她又颇为识趣地从另外一只袖子中摸出一根针,说是针也不太准确,因为两头并不尖锐,而质地也有些硬,并不像铁丝那样容易掰折。
她四处看了一圈,似乎在找可以试验的东西,可惜没有。她颇为无辜摊开手,但这根针仍是老老实实的递给了金城。
金城捏着敲了敲,随手别在了自己袖子上。他抬眼问夏波:「有这回事?」
夏波摇了摇头,金城一挑眉,他却道:「不清楚,我昨晚睡着了。」
金城目光有些深,夏波丝毫不惧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后,他突然移开道:「我问的是门,夏军官。」
他没给夏波面子,从明面上来说,自己是他的人,理该守着。他耐着脾气点了点头,道:「门是双开的,第三日清晨张雪不见后,秦作家就发现了。」
金城没应声,他踱步了几圈,像是在想事,又突然道:「秦作家身手如何?」
他这话仍是在问夏波,秦望舒别开头,不愿回答。夏波肯定道:「不及我。」
她抱臂,这是防备的姿态。或许是被下了面子,面上有些不悦,却不得不向形势低头道:「是不及夏军官。」
金城这回应了,但紧接着他又道:「那夏军官为什么不知道呢?是有意包庇,还是你们背地里是一伙儿的?」
他态度很诚恳,就连面上都带着几分虚心受教的模样,夏波却觉得眼皮子一跳。他临阵站队是把自己从刀尖上拉回来了,却没料到秦望舒的底牌又把他推进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报应,却实在的感受到了金城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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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的回答不让金城满意,他是真的会死。
他是有急智的,虽大多时候都厌恶算计,心思却也活络,所以他十分镇定道:「下药了。」
这是个绝佳的藉口,金城没有办法验证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以他性格也不可能向秦望舒证实,所以他得认下,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
金城果然没就这个问题深入,但他却转念问秦望舒道:「秦作家在秦家村还有帮手?」
她扯着嘴皮子,皮笑肉不笑道:「整个村子都是我暗线,金会长怕吗?」
金城故作吃惊,可惜没装到一秒,又伸出手道:「东西。」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翻出衣角,又是一个隐秘的口袋,里面果然掏出一小包东西。金城检查了一遍,尤其是在纸的摺痕处,确实发现了打开的痕迹后,对着秦望舒笑了一下。
有些得意,又有些炫耀,像是在看笼中的猎物。
他拿远了些拆开,里面是一堆白色的粉末,他凑在鼻尖闻了闻,很小心,又沾了一丁点在嘴里品尝了下,微苦,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可能是量不够大。他随手扔在地上,又不放心地踩了几脚,看见药粉混在泥里,没法分离后才道:「教堂的西洋药?」
「对,是巴比妥。」
是个陌生的名字,他过了一遍脑就抛到一边去,上下打量着秦望舒,怀疑道:「秦作家的宝贝可真不少,就不知道这百宝袋里还藏了什么。」
秦望舒听了他的强盗言论几乎要气笑了,但她到底是识趣的,越是聪明的人越知道怎么选择才是好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脱下风衣,扔给了金城。她衬衫还脏着,里面还沾着张雪身上的鸡血,尽管干涸成壳她把能剥的都弄了个干净,可仍是留下了暗红色的痕迹,像是陈年的旧疤,看着憷人。
金城又盯上了,问道:「秦作家还受了伤?」
他接住风衣后倒也没当场就检查,或许还是顾及到了那已经撕破不存在的脸面,也可能是觉得对方已经无所依凭,所以丝毫不在乎。但他却转身走到铜牛身边,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把衣服扔进了火堆。
风衣是西洋的工艺,料子要硬挺、密实一些,丢进火堆像是撒开密不透风的大网,直接罩住了整个火堆,没过几秒,大量的浓烟冒了出来。
秦望舒本蹿上头的怒火就这么消失殆尽,甚至还有些想笑。她轻咳一声,转过头,却一点也没掩饰嘴角上翘的弧度。
金城眼见火要熄了,赶忙用脚踢开,重新注入了新鲜空气的火苗又勐地復燃。他有了经验后这次学乖了,先是踢了衣服的一个角,待火势逐渐稳住后,就开始放肆起来。
火堆边温度过高,养尊处优的他没一会儿就受不住,白胖的脸上出了些汗,他撵着袖子擦起来。又瞧见只穿了单衣的秦望舒,才想起什么道:「秦作家不会生病吧?」
秦望舒没理他,他也不在意,继假仁假义道:「秦作家性情刚烈,其实只要东西交出来,衣服又有什么错?」
她冷笑了一声,清晨温度实在不算高,她身体素质虽比一般人好,却也经不起冻。不过是刚脱衣服没多久,她就忍不住想要打寒颤,她拨开了夏波指在她脑袋上的枪,转身就要走出人群。
金城没料到她来这一出,高声道:「秦作家这是去哪儿?」
她搓了搓手臂,头也没回,没好气道:「拿衣服。」
金城面色缓和了些,给夏波使了一个眼色。夏波立马领会,他收起枪就要跟上,却被金城拦住。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他仍是不情不愿地交出了枪,才得以离开。
秦望舒自然是没忽略身后的动静,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走近的夏波,不解道:「金会长不怕我和夏军官合伙?」
金城缴了两把枪,心情正好着,他晃了晃,炫耀之意过于明显,就差直接威胁。他故意道:「秦作家会吗?」
秦望舒突然笑起来。她仍是在槐树下,但斜斜落下的阳光照进了密不透风的树冠里,光束一簇簇,像是油画中的仙境,她无暇欣赏,只有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身上,追赶间像是惑人的万华镜。
「会,我现在就和夏军官密谋,金会长可千万要等着我来杀你。」她笑得格外灿烂,远处看白皙的手掌像是块完好的凝脂,但她极为不雅地在脖子上比划了一道。
金城觉得有趣,他眼中的秦望舒此刻像是拔了牙的老虎,说是临死反扑不如说是给自己挣点尊严。对于这种口舌之争,他向来很是宽容,毕竟谁会舍下面子去和囚笼中的畜生争上一番呢?
她威胁完后,立马转过了神,整张脸就拉了下来。夏波的步伐比她大,尤其是在她刻意放缓后,不到一会儿就追了上来,他许是担心金城的目光,两人并未靠得多近,抛出其他不谈,像是闹了别扭的小情侣,但他知道,秦望舒是哄不好的。
「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他刚和她并肩,就迫不及待地问出口。
「第二日晚上。」
夏波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她这次竟然没发脾气,只当是形势迫人。他想起秦苏说的话,恍然大悟道:「那天晚上她看见的人是你?」
「对。」
她意外的坦诚,惹得夏波看了好几眼,他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他疑惑的地方实在太多。这个念头也就在脑中转了一道,随即又抛到后头。他继续道:「蔡明是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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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张雪的相机拍的?」
「嗯。」
她过于配合的态度,让他一时间哑了口,那些质问的话突然就说不出了。他挣扎了下,没忍住道:「你真下药了?」
「不然呢?」秦望舒反问道。「我守夜是一定不会睡的,但只有我先睡了,你才不会发现问题。」
他回想了一下当天的情景,还真就被她说中了。他点了点头,瞬间就哑火了,但仍是想不通道:「你什么时候下的?」
「晚上,我喝饱了水后。」
他被这么一提醒,记起那天晚上秦望舒确实没喝过水,他没怀疑是因为剩下的水已经不多,她本就对张雪颇为照顾,所以最后那点水确实是被他和张雪瓜分了个干。
他气得伸出手指了指她,却又发现这事没法计较,真要说起来只怪他不够小心谨慎。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道:「最后一个问题,蔡明呢?」
「死了。」
她回答得过于干脆,夏波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后才不可置信道:「你杀了他?」
他见她点了点头,又道:「你为什么杀他?」
「有二心为什么不杀?等着他捅我刀子?」
这个回答很完美,他一时间竟找不出更多的问题。他舔了舔后槽牙,道:「铜牛里面的是山神?」
「是。」
「你什么时候发现蔡明有二心的?」
「他在出发前就被叶大帅收买了,我不能打草惊蛇。」
夏波再一次感受到了两人的信息不对等,他一直嘲笑金伊瑾和张雪天真,到头来队伍里最天真的竟是他自己。这个认知让他在心里憋了一团气,无处发泄。但之前站队一事,又偏生理亏,换做以往他绝不会在秦望舒面前这么低人一等,而现在,她是他祖宗。
但他仍是聪明的,立马就察觉到了其中未完的话。「你猜到了金城会来?」
「一半吧。主教这个人最要面子,落人口舌的事不会去做,不然教堂早就一家独大了,还有神父和我什么事?那要来的只会是叶大帅和金家里面挑一个,我先前以为会是叶大帅那边,毕竟蔡明是授了叶大帅的意思,弄死别人女儿还给老子看?」她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对方,还是自己,道:「太不讲究了。」
夏波突然拉住了她,正色道:「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金伊瑾会死?」
第71章 真心(下)
秦望舒本不想说真话,但对方过于正经的态度让她忍住了,于是道:「没有。我不可能知道完整的计划,真要有这本事,我不会淌这趟浑水。我和金伊瑾虽说没多少交情,但有一点我没骗人,我确实与她一见如故。她受西潮影响很大,与我诸多观点和看法一致,我见她有些像是照镜子,平心而论,我不想她死。」
他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沉默了几秒,又指着话里的漏洞道:「你当时应该是看见了张雪推她,但你没救她,甚至还帮忙遮掩,我很难相信你的话。」
「编故事是要逻辑的,我不是疯子,做事不可能毫无章法,全看心情。金伊瑾与我无冤无仇,我放着大好的善缘不要,树敌做什么?」
「那谁知道秦作家是不是另有打算呢?」
她听着夏波不客气的话,用力扯回胳膊。他们现在出了槐树范围,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温度刚刚好,她不觉得冷,若不是时候不对,她都想架着把摇椅午睡。
「我不是比干,心眼多到心脏都被挖了还能活。」换做以前,她脾气绝不可能这么忍,大概是两人都有了共同的敌人,所以那微妙的盟友关系变得更加牢靠了些,以至于她心胸都宽敞了不少。「你对金伊瑾了解多少?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这支队伍,我可以在这里对天发誓,除了张雪是个没脑子的,全部都有所图。」
说到这里,秦望舒觉得有些可笑。她道:「你都没有和金伊瑾打过交道,你凭什么就断定她需要人保护呢?我不救她,是我了解她,她要是想要自救,根本不会被张雪推下去。就说万一,万一她是真被推下去了,依照她的性格也不会说『张雪救我』,只会说『张雪你为什么要推我』,前者可以说是能力有限,后面就直接是陷害,依照张雪那个脑袋,立马得跳下去来一出同生共死,就算是她死了,她也得把金伊瑾救活。这样的金伊瑾,又凭什么要我救?」
「一支队伍,你是领队,什么叫做领队,就是领导这支队伍的人。好比一个人,大脑发号施令,手与脚共同协作,这就是领队,你可以和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打过照面,但你不能一点消息都不去了解。」她吐了一口郁气,毫不留情地揭穿道:「她出事当时,是有机会援救的,是你顾全大局放弃了。」
「你说『晦气』。」她眯了眯眼,阳光总是暖暖的,落在身上驱散了所有的寒意,所以万物总是向阳而生。「你知道『顾全大局』在我这里是什么意思吗?成年人的懦弱。少年的冲动和热血在看我来反而赤诚许多,虽然理智总在给情感善后,但一往无前的勇气确实是绝大多数人所不及的,你还年轻,我也还年轻,但我们都没有勇气了。」
「所以我不会怪你的选择,方方面面的选择。你我都不是圣人,就算是圣人也会有外人不知道的小心思,所以你何必去质问我这些已经成为事实的事情呢?如果质问能让事情重来,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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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突然陷入沉闷,秦望舒在这方面一贯是勇于说真话,哪怕真相鲜血淋漓,她也绝不会让这些在阴暗下腐臭发烂,这是她与绝大多数人不同的地方。或许她嘴里是没几句真话,或许她的心肝已经坏透了,或许她仅有的良知比路边的野菜还轻贱,但她仍有着世间少有的勇气。
「她跌落山坡应该是早有准备,就像是我有意想把张雪从中摘出,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种事没怪不得别人,本来就是一场博弈,输了就是输了。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只能说上天自有安排。」
她身上晒得微微发热后,又开始前行。大概是枪已经上缴了,她现在多少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不是不知道金城在后面关注着他们一举一动,光脚的她已经无所畏惧、
夏波是理亏的,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嘴皮子功夫他就是不及秦望舒,活得都能被她说成死的。他没有在这点上过多纠结,实在没有给自己找不快的癖好,于是他转话道:「那张雪呢?」
「最后一个问题。」
「嗯?」到目前来都十分配合的秦望舒,突然改变态度,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想了几秒才记起这是自己不久前说过的话。她在提醒他,多嘴。
他抬起眉头,这点又是他理亏。他今天似乎一直都在理亏,他本是想找秦望舒解释,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在乎,或许说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懒得去点破,他本该觉得轻松现在落在心上,却有些闷。这不是盟友合作该有的态度,更可笑的是他们这个盟友都要被打上引号。
他想了想,仍觉得不甘道:「秦凯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之前就怀疑过,但秦望舒天衣无缝的嘴皮功夫成功地把他绕进去了,不仅给自己洗脱了罪名,顺带祸水东引,这一招回想起来他不觉得丢人,因为那些话哪怕放到现在细想,依旧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他得承认,她有本事。
「没关系。」
她回答得很快,几乎是他话刚落音,她就出声了。她见他皱着张脸,或许是今日阳光太盛,刺得人真不开眼,他快了她半步,挡在前面的半个身子拦住了她的去路,不依不饶也是一种不要脸。
很可惜,他们这支队伍里,似乎都没有什么脸面。
「我意外地发现了他的把柄,所以他目前是被我要挟。」
她没多说,但到了现在几乎事情已经大白的情况下,夏波连前后都不用联繫就想了个明白。秦望舒一早就知道铜牛是刑具的秘密,但故意藏着不说,是想要套出叶大帅和秦家村的秘密。她在第一晚就见到了真面目,或许初见真有被吓一跳,但等冷静后她开始怀疑山神的真相,而她又十分了解金伊瑾,所以她在确定金伊瑾摔下去是有意安排后,开始探查山神消息。
那时他与她不算熟悉,两人立场不同,所以她借着张雪这个墙头草,让消息无误地传达到他这里。她吃定了在她证实了自己目的和价值后,自己一定会送上门,事实也如她所料。回想起结盟一事,算不上稀里煳涂,就连刻意的痕迹都很难察觉,只能说多个巧合下的必然,通俗点便是老天安排。
她如愿达成了目的,诓骗他上了贼船开始调查秦家村一事。她察觉到这事不适合张雪搅进来,有意让张雪触怒秦家村,放在明面上的关注是另一种保护,她因为担心所以也主动进入柴房,而祭祀时那些话——夏波揉了揉额角,已然分不清真假。
他看着她白净的侧脸,她轮廓有些硬,像是女生男相,眉骨略高,很巧妙与鼻樑形成了一个折点。下颌骨既视感很强,脸上也不像寻常家境颇好的大小姐那样,鼓鼓的都是肉,反而清瘦的很,像是鼓上蒙得一层皮,薄且紧,所以她看起来总是比实际上要难以接近得多。
「你对张雪有过真心吗?」他脱口而出。问出时才恍惚发现有些熟悉,似乎在不久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有,很多。」她回答得又快又坚定,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除去神父外,我一腔真心几乎都给了她。」
几乎,也只是几乎,但还保留了一些。他嘴唇翕动,剩下的话到底没问出口,那点儿真心总归是给了谁都不会轮到不相干的人,又或许是给了她自己,毕竟她总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转过头,正视前方。之前的思绪乱了后就再也理不清,明明他心中早已有答案。他脑中空白了许久,直到跟着她进了秦老爷子家后,被门重重关在前厅才如梦初醒。已经生锈的思维开始缓慢转动,细细碎碎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伴着声音,他思绪又轻快不少。
他已经不去纠结秦望舒话中的真假,他就当她是一腔真心真给了张雪,所以她故意下药迷晕了他们两个,晚上连夜想要藏起张雪,却没想到撞见了秦凯的把柄。他思绪在把柄这个词上停顿了一会儿,除了山神外他着实想不出对方还有什么,所以她极大可能在当晚就知道了山神是人的真相,第三天开始引导他,让他自己得到这个结论,从而洗清她任何被怀疑的风险。
所以张雪可能活着?
他灵光一闪,脑中冒出这个念头,并且越发强烈,最后根深蒂固。所以昨天白日里,那番话不过都是迷惑他的,就为了减少张雪被暴露的可能。意识到她提防着他的举动,他并未觉得有什么问题,饶是他到现在,也说不出他对她毫无防备这种鬼话。他们或许可以相互把背后丢给对方,但也只是在「相互」这个前置条件下,其他一切免谈,命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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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让他把小山神送给了秦凯,一是为解决麻烦,二是为警告,三也是为洗脱罪名。她在与金城打太极时,有意把山神与铜牛捆绑,当铜牛真相大白后,真实存在过的山神也会在所有人脑中自动被合理化解释,所以明面上的秦凯也就彻底隐匿于大众视野里。而秦奶奶,如她所说,她早就了解过消息,教堂的情报远比他们想像中还要知道得更多。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久到他惊觉门里已经没有动静后,勐地开始拍门。木门被他拍得砰砰作响,但却纹丝不动,他立马意识到有门闩,刚摸上袖子又突然放下,直接绕到院子里,果然看见大开的窗户,他转身就想走人,但要出门时又返身回窗户前,探了个头在里面四处张望。
行李箱在地上大开着,几件衣服被乱翻丢在床上,他看不出里面是不是少了东西,只是确定屋内无人后,狠狠地锤了一下墙壁。她不信任自己,这个想法从未如此清晰过,所以她对他的「背叛」丝毫不在意,因为在她眼里,他什么也不是。
他捂着脸,耳边已经结痂的伤口又开始疼起来,其实耳廓的神经很少,但因为充沛的毛细血管所以很多时候流血都第一时间察觉不到,可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阵难受。
他大口喘着气,脸上的手已经揪住了胸前的衣服,皱巴巴地捏成了一团,棉线的料子本就容易有痕,现在看上去更是带了分磕碜。他站在原地缓了缓,房间里依旧静悄悄,他这才注意到窗户上有一道泥痕,是鞋子上蹭到的。依照平时,她根本不会留下这么重的脚印,就算留了也会格外注意扫尾,哪怕这个屋子除去已经锁上的门外,只有一扇窗户可以走。
她仍是会习惯性地玩弄一把人心,而现在,或许是走得急,也可能还是估计了那点可怜的盟友情,留下了这点说不清是罪证还是提示的痕迹。他觉得自己真是贱得厉害,像是他平时最不耐烦听到的痴男怨女的故事,里面的人物就是这样,你爱我,我不爱你,你恨我,我反而爱你,真是贱得慌。
他转身离开,这次头也未回。脚步声逐渐远去,吱呀一声是院子大门被关上的声音,过了许久后,夏波又突然出现在窗前。没有任何预兆,悄无声息,就好像平时的脚步声都是伪装出来的一样。
他再次确定里面没有人之后,这才真正的离开。
床底下的秦望舒舒了一口气,她慢慢挪出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头髮上落了一些陈年的灰,身上也是,灰扑扑像是她以往给张雪讲过童话故事的丑小鸭,又或者是灰姑娘。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底,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泥痕。她没有跳窗,反倒是直接打开门闩熘进了秦老爷子的屋子。她靠在门板上,匀速活动着筋骨,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人声,越来越近,到院门被打开那一瞬,她在墙后借着角度窥了一眼。
忽然勾起了嘴角。
故事不到真正的大结局,谁也不知道输赢到底属于谁。她在年少时祝福自己,方寸永不乱。神父又曾教诲她,让荣耀向她俯首称臣,征服世界或一无所有。
第72章 必然(上)
蔡明还在一团混沌中,人上了年纪总是吃不香睡不好。
他虽体型圆润,却一顿饭吃不下太多,总是胃里泛腻觉得噁心,走多了路又心脏跳得极快,感觉喘不上气,到了夜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了点倦意,东方也已经吐白,没睡上多久鸡就打鸣,街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闹哄哄的,他只觉得烦躁。
他许久没睡得这么好了,若不是一直有人在推他——
这个认知让他迟缓的大脑愣了一下,像是解冻的春天,自那一缕春光泄下,万物就开始运转。一个声音渐渐传入耳中,有些焦急,配合着一只手在他脸上毫不留情地乱拍,他有种被打耳光的恼怒。
粘连的眼皮勐地睁开,过于耀眼的眼光让他短暂性失明了一小会儿,才渐渐聚焦。他看着面前的人,一向整齐精緻的捲髮已经乱糟糟地披散在身后,本该是脏兮兮的脸上却意外的白净,身上的小洋装一半都沾了泥,许是清理过,所以泥渍扩散在衣服上格外的均匀,像是刷出的颜料。
「伯父,你终于醒了。」她见他有了反应,本还勉强维持的冷静瞬间被打破,眼圈当即就红了。抿了抿嘴,倔强的不让泪掉下来,可到底是心有委屈,那泪珠就像是断了线珠子,止不住往外冒。
蔡明还有点懵,换作是谁看见早就应该死了的大侄女在三天后突然冒出来,换谁都觉得惊悚,得亏现在是青天白日下,孤魂野鬼不敢造次。
他摸了下闷痛的后脑勺,他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但醒来时的头痛也不曾作假。他皱起了豆儿样的眼,在金伊瑾的搀扶下努力站起身。
他们现在在一座破旧的屋子边,旁边是屋檐下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不知是不是昨夜颳了大风,乱了一些散在地上。他记得,昨天他被秦老爷子关进了柴房,就是这间屋子,没有人送水送吃的,他挺不住便睡了,可一觉醒来怎么就到外面了?
「伯父——」金伊瑾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他转头见侄女还哭着,伸手拍了拍她,说不出安慰的话,也着实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趁机在地上扫了一眼,有影子。
他努力咽了咽口水,干涸的嗓子被小小的滋润一下,他张了张嘴,声音喑哑得可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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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问还好,这一问金伊瑾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花花往外掉,看得蔡明好一阵心疼。
这要是水,该多好!
「我那天晚上掉下去后,摔在树上撞到了脑袋,晕过去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黑漆漆的地方,我怎么叫喊都没人理会,等不知过了多久后,有人来送水送吃的,太黑了我看不清,只觉得是个高壮的男子,后来发现自己是被锁地窖里了。」
她捻起了一点干净的袖子,点了点眼睛周围。她面容秀美,不同于张雪的菟丝花,也不似秦望舒那般清苦,细细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含烟似雾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格外挺直,在鼻尖处又有些圆润,嫣红的唇似花瓣,怎么看都是大户人家精心娇养出来的花。
「我本来以为会被关到死,没想到伯父竟也被送进来了。说起来也是那人大意,我这几日装乖骗得他放松了警惕,这地窖除去开始几次后就不曾上锁,我暗中记下了位置,又每次在他来后躲在一旁听脚步声,确定了这里无人,这才一举逃出来。」
她是受过西式教育的先进派,蔡明记得以往在金家见她时的模样,衣衫整齐,妆容精緻,往那一站整个人都在发光。他其实对女子有些偏见,大抵是接触的人都难以让他高看一眼,可他知道这个大侄女,确实是个有主见的。
他想了一番她的话,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待要细问时又头疼得厉害。来回几次,他想放弃,但心里始终有些不安。他道:「地窖在哪?」
「就在这。」金伊瑾指着那堆散乱在地上的柴,蹲下身捡空了一小片地。
蔡明这才发现,黑泥巴上有一块很细很细的分界线,他伸手抠了些泥,便看见框住泥巴的薄铁片。他又挖了一点,待到铁片已经露出小半后,他抓着用力翻起来,果然是个地窖。
他俯下身子探着脑袋瞧了一圈,地窖太深,只能看清周边有光的一圈,往里了就伸手不见五指。他心下有了计较,这大侄女确实没骗人。
他站起身,把地窖盖上,又重新挖了些泥盖住铁片,规规矩矩地把柴火捡好堆在上面,努力恢復成原样。等到都做完时,刚直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眼见人站不住要坐倒就人立马扶住。
他涌起淡淡的欣慰,尽管眼前一片漆黑,但仍是舔着嘴皮子道:「有吃的吗?」
「有。」
他听见一点细碎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抵在了他嘴边。他张嘴吞了进去,苦涩的滋味立刻蔓延开,他下意识要吐了,又想到这是吃的,含在嘴里不上不下的,却没想到口中的东西直接化了,顺着喉咙咽下去,竟有了几分醇香。
本发黑的视线也渐渐清明,他对上金伊瑾关切的眼神,那双眼睛刚刚浸过泪水,此时黑白分明,干净极了。他罕见地生出几分心虚,别开脸道:「刚刚是什么?」
「巧克力。」金伊瑾见他缓过来后,便松了手。她还踩着那双高跟鞋,力的作用下让她腰板站得格外挺直。「伯父应该是有些低血糖了,巧克力热量和糖分够,能快速补充人身体需要的。」
蔡明听不懂这些话,胡乱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还记得自己的处境,已经被耽误了不少时间,他现在要更快地去人多的地方。这么几下间,他大致明白了一点,对他下手的应该不是秦老爷子,不然他最初就不会被关柴房,转移他的人摆明了是暗地里悄悄做得,连同金伊瑾的「死」。
他刚走两步,衣袍就被人揪住了。他转头,金伊瑾面含委屈地站在晨光下,秀净的面容少了以往的神色飞扬,又是一番动人姿态。
「伯父,你要去哪儿?」
蔡明得承认,大侄女模样确实生得好,不像她那死鬼的爹,是金家小姐一贯的模样,送给叶大帅做姨太太是有些可惜了。按照以往,他既看僧面又看佛面的模样,怎么也得点头哈腰地赔笑,说是伯父倒不如说金家半个奴僕,不过是名头好听些,可现在——
他淡淡拂开了她的手,有些不耐道:「找夏军官汇合。」
是的,找夏军官汇合。他面上是金城的人,实际上已经被叶大帅收买了,要说队伍里谁最安全,当然是同阵营的夏波。
金伊瑾察觉到了他态度上的不对劲,不敢再多嘴,可她到底是娇养出来的大小姐,不懂收敛二字怎么写,热了冷了自然都是摆在面上。她揪着衣裙,纵使浑身狼狈,可通身的气派和颇好的皮囊让她看起来又是一种滋味。
「我先前听到有动静——」
蔡明本抬脚就想走,听到她的话后又忍住了。
他带着任务过来,见金伊瑾在第一天晚上意外身亡不知有多欢喜,多年的感情哪怕是养条狗都捨不得,更别说叫了他将近二十年的大侄女,能不自己动手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偏生老天眷顾,她没死,又救了他,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没畜生到当场就恩将仇报。
他告诉自己,不急这一时,再等等。人在这儿,有的是机会。于是他翘了下眉毛,示意金伊瑾接着说。
金伊瑾哪受过这番气,一时间料子扩挺的衣裙都要被她揪烂,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躲在地窖里没敢出来,等人离开后,我才漏了丝缝,也可能是看错了,竟然看见了父亲的人手——」
蔡明心脏一跳,原本挺直的腰杆瞬间就弯了下来,脸上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谄媚,语气亲切道:「大侄女,你确定没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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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伊瑾皱着眉想了想,摇头道:「他们都有枪,我不会看错的。」
蔡明眼皮子跳了跳,立马退到她身边,满是笑容道:「这几日大伙都是忙里忙外地找你,担心你安危,如今你安然无恙,就和伯父一同回去报个平安?」
金伊瑾面上有些意动,但纠结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她咬着唇瓣,白与红鲜明的对比,一时间竟然人移不开眼。她从宽大的衣裙里摸出一把枪,精緻的女士□□在阳光下栩栩如生,尤其是枪柄上那朵百合花,漂亮得有些奢靡了。
蔡明睁大了眼,可惜眼皮子受限也不过是让缝开了些,与平常并无多大区别。他伸出手,刚想碰又收了回来,耐住激动道:「哪来的?」
「我带来的。」她没多说,只是把枪递给蔡明道:「伯父拿着枪先去汇合,如果真是父亲带人来了,再回来找我也不迟。」
她指了指手上的表道:「我记着时间,那人应该是要来了。我在的话还能掩饰一二,伯父先去。」
蔡明看着手里的枪,慢慢合拢手指。他看着眼前这个似乎过分天真的大侄女,沉了心思试探道:「你有枪,怎么还会被关?」
「我害怕。」她低下头,为了躲避蔡明的视线,直接蹲下身移开柴。「老师教我人生而平等,生来皆有权利,我、我不能杀人。」
蔡明听了不觉稀奇,看着她露出的背后,缓缓举起了枪。她的身影忙忙碌碌,像是他以前突来观察蚂蚁的兴致,脆弱、可怜、又平庸。他勐地起了一些怜惜,豆儿眼中阴晴交织,最终在她转身过来那一刻,放了手。
她掀起了地窖,一双腿已经探了进去,坐在上面有些不安道:「伯父要记得待会来找我。」
蔡明点了点头,那丝怜惜化成了怜悯,那是不曾有过的体会。高高在上,犹如神祇般,他一垂眼,就能看到芸芸众生,信徒的喜怒哀乐皆有他掌控。
「好。」他应了一声,又觉得有些冷漠,补充道:「我找到你父亲后,来救你。」
蔡明见她跳下去后,拉起地门就要盖上,又被金伊瑾伸手挡住,她半张脸掩在其中,小小的,可怜又可爱。她仍是不放心,仔细叮嘱道:「伯父待会帮我把柴火盖上去吧,我怕那人发现。」
蔡明点了下头,这不难,尤其是他有了枪后,更不是大事。金伊瑾笑了一下,她和西洋派的女性还是有些不同。金家是传统的,纵使解放天性后,她仍是习惯笑不露齿。
似乎是得到了保证,她安心的钻了进去,直到地窖里最后一丝缝隙被掩上。在黑暗中,听觉和嗅觉都被放大,她听见木柴滚在地上的咕噜声,也听见了相互碰撞的声音,最后都归为沉重的脚步声。
蔡明体胖,又缺乏锻鍊,脚步虚浮中又带上了沉闷,十分好辨认。她安安静静地藏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再次响起,每一下都很重。来的人在上面转了一圈,尤其是地门在的地方,没几秒后渐渐远去。
她摩挲到了手腕上的表,在极为安静的地方也听不到任何响声,在一开始,它就是坏的。她小心地站起身,变戏法般从裙子里又摸出一个手电筒,同样精緻小巧。
「啪——」的一声打开,勉强算是宽敞的地窖瞬间有了光,她不适应的眯了眯眼,找到木梯后把手电筒咬在嘴里。用力顶了几下,上面压着的木柴乱滚,最后一下被她狠狠撞开。
她架好梯子,拿下手电筒,小小的喘了一会儿,才扔到地窖深处道:「乖乖待着,我过会儿回来。」
地窖中发出呜呜的声音,看身形似乎是一个人,可惜手电筒转过了。她踩着梯子,一步步走了出去,不高不低的高跟鞋踩得很稳,根本没有第一晚的走不稳。待她出来后,她随意盖上了地门,也没理那堆又散乱在地上的木柴,反而是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髮,这才从柴房背后离开。
泥巴地里的声音像是隐匿了,高跟鞋走过的地方平平整整,只有一个狼狈且摇曳的身影逐渐远去。
秦望舒躲在床底下,她抽出别在腰后的匕首。她带的东西不多不少,都包裹在衣物中,除去被金城缴去的枪、铁丝和药外,行李箱中还有把匕首,是她最后殊死一搏的勇气。
屋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是夏波。
他在确定秦望舒逃跑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金城。他虽然手上一把枪也没有,但制服金城的概率不小,可他不敢赌,毕竟人再快也快不过子弹。他要想毫髮无伤地抢回一把枪,改变整个局面,只有一种可能——杀了金城。
这是他最早也是一直坚持到现在才破灭的打算,如果秦望舒在,他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纵使满嘴谎话,可仍是一个可靠的盟友,她会帮他善后。可就算是到现在,他也总觉得,他没有被抛弃。
「怎么就夏军官一个人?秦作家呢?」
他眯起眼,看着面前举着枪的金城。面色沉沉,不是装的。「跑了,我在门口等她换衣服,没想到她跳窗逃跑了,周围已经找了一遍,不知道人在哪。」
金城挑了下眉,没说信与不信,只是捻着自己的小鬍子短短的想了一下,便道:「夏军官带路吧。」
他手中的枪始终没放下,招唿着唯一留下一个下属,看着秦老爷子跟上。浩浩荡荡的部队跟着前行,他转头看了下身后神色各异的村民,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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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爷子的屋子在村中最好的地方,三面皆朝南,每当有太阳时,整个屋子都模样在阳光下,有几分乡野的情趣。夏波走在最前头,偶尔一回头便看见枪桿的冷光被照得锃亮,他没有轻举妄动,所有的小心思似乎都在这春光下消逝。
他扬起一个笑容,俊美的皮囊很是能唬人。「金会长不怪我看管不利?」
他的声音被拂面的风送到身后,金城听了垂下眼,圆润的脸上带着长辈般和善的笑容道:「秦作家本就狡猾,意料之中。」
夏波心里沉了沉,又道:「金会长既然猜到了,为什么还要放走她?」
金城嘆了口气,面上有些无奈,似乎在感慨夏波的不开窍,可他仍是十分有耐心道:「有些人是威胁不到的,得心甘情愿。」
这话夏波难得没反对,他不等夏波开口,又继续道:「她应该还在屋子里。能跑得哪里去?不会跑的。」
他后面的话像是自问自答,又像是故意说给夏波听得。夏波脚步一错,又恢復了正常,他在来金城后,也想到了这点,只是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理由。他们的枪已经交了出去,纵使她行李箱中还有另一把,也不过是伤敌八百,自毁一千,金城人手众多,他要是有心,他们根本活不到这个时候。
而现在唯一看似能依仗的,也不过是金城的野心。可这份野心能坚持多久?他不看好,只觉得是笼中困兽,殊死挣扎。
「就这儿了。」他停在院子门口,声音故意高了些。远在身后的金城看穿了他的意图,笑而不语。
与夏波相比,金城就好似来看风景的,一路走得不紧不慢。夏波等了一会儿,金城才到。院门打开,他指着敞开的窗户道:「是这里?」
不等夏波回答,又直径走了过去,果然窗户上是有抹泥,他刮在手指上搓了搓道:「夏军官种过地吗?」
「没。」
「我想也是。」金城猜到了,他拍干净手中的泥,又摘了些杂草擦手道:「种地说起来讲究,其实也简单,松土,放种子浇水。后两样好办,主要是这个土,紧了种子不容易冒芽,松了又吸不住水,很是磨人。昨天白日里不曾下雨,晚上也是,哪来的泥巴沾鞋底?」
他看着夏波愕然的模样,又是一笑。他拍了拍夏波的肩膀,手里被碾碎的杂草纷纷扬扬,像是撕碎的纸张,语重心长道:「夏军官还是太年轻,该学的可不少。」
他率先踏进房门,也不客气,当即就抽了一根条凳坐下,瞧了眼桌上空空的茶壶,瞧了眼下属。那人十分机灵,立即鞠了个躬去灶房烧水,他看着站在一旁的秦老爷子笑道:「老人家年岁不小,真是受罪,快坐下歇歇,歇歇。」
下属已经去烧水,秦老爷子被绑得结结实实,现下就他和夏波。这话对谁说得,不言而喻。夏波也十分自觉,秦老爷子看了看两人,吃不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试探地坐下身,但凡金城面色有些不对,他就立马起身,可等到他屁股坐实了,对方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我们聊聊?」他伸出手,扯出秦老爷子嘴里的布,扔在地上踩上去碾了碾。又瞧了眼聚在门外的村民,提议道:「散了吧。」
村民面面相觑,踌躇之意十分明显,就是没一个人行动。秦老爷子眼皮一跳,看着金城逐渐沉下来的脸色,立马道:「散了,杵在这儿没活是吧?」
纵是金城当着众人的面打死了三个人,一时的惧怕到底比不过日积月累的秦老爷子,他一发话,众人纷纷散作鸟兽,有几个人不死心的也不过是一步三回头,看着秦老爷子越发青铁的面色,也加快了脚步。
一伙子人,一下便干干净净,就连屋子里的光线都亮堂了几分。秦老爷子又看了眼一直没吭声的秦奶奶,想到之前秦望舒说的话,有些不是滋味,但到底是相伴过了几十年的人,他声音缓和了些道:「你先进屋去。」
秦奶奶认得清形式,这次没触霉头,乖乖进了屋,就连带上门的动作都是极清,生怕惊扰了金城不快。
「秦作家先前说的话,是真的吗?」
秦老爷子见金城说谈谈,似乎真就是谈谈,面上的警惕也松了些。他想起那些话,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是不知情的,真要说起来也不过是今日才真相大白,而那些随着他爷爷进棺材板的东西,真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踌躇被金城看在眼里,金城安慰道:「我只是好奇,所以才求证村长您的。」
「我不知道。」秦老爷子犹豫了几番,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弥补,他没有金城精明,但凡被对方发现其中的漏洞都后果不堪设想,还不如说实话。「秦作家那些,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金城不意外,又接着道:「我之前听秦作家说,村子里闹鬼,是山神带走了我女儿,老人家知道这回事吗?」
秦老爷子打了一个寒颤,他惯是欺软怕硬的。秦望舒先前对他客客气气,他便倚老卖老,如今来了个硬骨头的金城,他不但没啃下反而崩了牙,原本听秦望舒的话以为这事算是揭过了,没想到竟是又被提及,他一时间除了害怕竟想不到其他。
他脑中空白了一瞬,也可能是好一会儿,许久才找到自己声音道:「我不知道,只是村子里一代代传下来的。」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半截身子已经迈入棺材的年纪,看着有些可怜。他看着不知被金城何时放在桌面上的枪,忍着牙齿不磕碰道:「村子里世代供奉山神,山神保佑村子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再多的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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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就要低下头,被冰冷的枪管挡住。他顺着下巴上的枪,慢慢抬起,看着犹带笑意的金城,密密的恐惧袭上心头。还不等对方发问,大声道:「你女儿、女儿是被山神抓走的,来那天都抓走了,他知道——他知道!」
他突然对上夏波,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睁大的眼里满是血丝,神色害怕又癫狂。金城点了点头,手指勾在了扳机上,问道:「他说得对吗?」
「应该是。」夏波知道金城问得是自己,这事骗不了人,他和秦望舒在村中打探得太过明显,怎么都绕不开秦老爷子这个知情人。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当晚是张雪看见了山神的手,害怕地推开了金小姐,晚上铜牛奏乐。秦老爷子说村中铜牛已有百年未曾奏乐了,我们是贵客,可第二天知道我们丢了人,便说山神盯上我们了。」
他看了眼秦老爷子,在对方惊惧的神色里缓缓道:「老爷子当时说的是:『人要活,得吃饭;山神要活,得吃人。』之后张雪,蔡明就接连失踪,但我事先也打听出山神似乎靠气味辨人,村子里应该有东西让山神区别村子里的人和外人,所以秦家村这么久以来,才相安无事。」
他话说得九分真,一分假,算是深得秦望舒真传。金城顺着他和秦望舒的话想了想,没发现漏洞,但一闪而过的灵光却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可闭上眼睛细想时,却怎么都抓不住。
他弓起手指,敲了敲桌板。这是秦望舒常有的动作,但她敲得每次都是中指骨节,可连带着食指也会曲着,若不仔细看,根本辨不清是哪根手指,而现在,金城也一样。
夏波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这个习惯倒也说不上少见,以往没太在意,现在仔细想来却觉得有些刻意。他知道一些人在思考问题时难免会有些小动作,可秦望舒不同,她一早便知道了,与自己那些共享的信息现在看来也不过都是些託词,可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不需要思考。
正当他神游天际时,紧关着的大门突然打开,秦奶奶被推了出来,后面紧跟着的是架着匕首的秦望舒。她看见金城和他一点也不吃惊,甚至心情颇好的打了个招唿,一点也不见外道:「有水吗?我渴了。」
金城转了下桌面上的碗,干干净净。又往灶房看了眼,提醒道:「怕是要一会儿,水还未烧开。」
金城视线落在她沾了灰的肩头上,好奇道:「秦作家,怎么就出来了?按照我估计,以为要到晚上呢。」
两人间张弓拔剑的气氛像是消失了,她抬脚勾了一根条凳到身边,按着秦奶奶坐下,自己倒是站得笔直,若是忽略手中的匕首,倒像是贴心的孙女。
「本不想出来的,毕竟夜里黑,好跑路,但金会长既然能上来想必下面也埋伏了不少人,左右都是跑不掉,还不如做个饱死鬼,条件嘛,谈谈就有了。」
金城翘了下嘴,指着秦望舒道:「我可是太喜欢秦作家这聪明劲了,当我女儿,亏待不了你,反正依瑾也死了,日后金家都是你的。」
第73章 必然(下)
秦望舒啧啧了几声道:「听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
她思索了一会儿,迟疑道:「我记得金会长,似乎外面是有人的吧?」
金城转了一下枪,机械碰撞声响起。枪柄上的玫瑰花在金属的冷光下,凌厉得像是刀子,每一下似乎都要割破人手。他不避讳道:「是有这么回事,我虽然是入赘金家不错,也恰好姓金,但男人嘛,总是要些面子和想传宗接代的。我夫人身子不大好,只生了依瑾这么一个女儿,偌大的金家没个男儿在,我怕撑不起来。」
秦望舒恍然大悟道:「金会长这是觉得金小姐不能继承衣钵?」
他毫不犹豫道:「确实,依瑾性子天真了些。」
秦望舒又是一阵笑,揭穿道:「我怎么听说是金会长不行,生不出儿子呢?」
金城手上的动作一顿,沉下来的面色黑的吓人。没有男人受得了自己男性尊严被怀疑,眼见金城就要发怒,却只听见一声讪笑道:「秦作家真是耳目领命,连我这点隐秘都知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家丑,金老爷只得了我夫人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宝贝万分,就连挑入赘的女婿都是要找了又找,若不是我年轻时模样生得好,只怕我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呢!」
他直面了那些都算是不堪的往事,面上也没什么不悦,似乎已经开看。「夫人对我大恩大德,我自是感激,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敢忘,依瑾长大些后,我是起了其他心思。我只是找那些女人借个肚子,生了孩子依旧会带回来给夫人养,让他日后尊母护姐,可好些时日过去,那些人肚子总是不见动静,我便去找了个大夫。到底是金老爷放在手心里的宝贝,男人最懂男人那点心思,这不为了以绝后患,直接给我下了点药,若是早些时候还有得治,时日久了也只能咬牙认下了。」
「依瑾是个好女儿,模样好,性子也好,又有学识,加上我金家做靠山,嫁谁不是嫁?说起来这事和她真没关系,但人就是这样骯脏的东西,难免迁怒。我想着啊,我这般好的女儿,要是当着他的面嫁过去给人做小,那人一定要比金家权势大,这样他才没法压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依瑾受磋磨——」
金城说着,笑出了声,面上的愉悦不似作假,是真这么想,也是真心欢喜。「他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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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舒转了下掌心的匕首,捏久了难免冒汗。匕首的冷光比枪要亮得多,光是一动,开了刃的面锋利的像是要割开这春光,反在眼睛里一阵刺眼。
「金会长,金小姐是你女儿,你也就这一个女儿。」
金城听了,反驳道:「我还有个大女儿。」
「她已经死了,墓地在教堂埋着,要是有机会下次我可以带你去瞧瞧。」
金城不为所动道:「我还有秦作家这个女儿。」
这话说得高超,秦望舒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她若是应了,正中金城的意,若是不答,根本走不出秦家村,前前后后都是死局,愁得她几乎要嘆气。
「做小太亏。」她岔开话题道。
金城赞赏地看了秦望舒一眼,道:「亏本的买卖不做,所以你得杀了叶大帅。」
话说了一圈,又绕回了之前的问题。秦望舒哑然,她已经很多年没体会过这种感受了,左右都不想答应,她干脆闭上嘴,索性当个哑巴。
金城见她吃瘪,面上又愉悦了几分。于是好心建议道:「秦作家不妨放了匕首,一个外人威胁不到我,我要真想动手,秦作家也活不到现在。」
这点,秦望舒贊同地点了点头,但手上的匕首又贴近了秦奶奶几分。她笑道:「这外人不是威胁金会长的,是求个心安。」
她眯了下眼,突然笑得极为灿烂,向下的嘴角被拉得上扬,两个小小的梨涡盛满了春光,像是酿成一户佳酿。「瞧,这不就是来救兵了?」
金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蔡明圆润的身影出现在院子前,身后跟着他那些下属。他扬起眉,转头道:「他不是死了吗?」
「命不该绝,又活了吧。」她睁着眼瞎扯道。
不过转眼间,蔡明就到了跟前。他像是才看清屋内的情景,愣了几秒,立马弯下腰,讨好道:「金会长来了,这、这是?」
金城看也没看他一眼,视线落在秦望舒身上道:「他是你的人?」
「对。」
蔡明不明所以,但金城的话却是听明白了,吓得身子压得更低了道:「我和秦作家没关系,怎么可能是她、她的人呢?」
金城这才瞧了他两眼,疑惑道:「他说不是你的人?」
秦望舒没纠结,随意道:「那就不是吧,是叶大帅的人。」
蔡明一听,汗都急了出来,也顾不得恭敬不恭敬,立马抬起头道:「我怎么可能背叛会长呢,我是会长的人。」
他这话说得着实委屈了些,白胖的面皮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吓的,只看见黄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往下淌,没一会儿身上的衣衫都湿了一层。
秦望舒瞧了有趣,架在秦奶奶手上的匕首松了些,到后来干脆换了只手。尖锐的刀锋抵在了蔡明下巴,斜面的刀刃因力道陷进了一些肉里,有些刺痛,应该是破了皮,但他不敢动。
生怕秦望舒一个手抖,他这条小命就交代在这里。本就粗短的脖子,拼了命地伸着,还得讨好地在脸上挤出一张笑脸,可那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匕首,不敢喘粗气道:「秦作家,您小心点,我命是小事,手酸是大事。」
她听了忍俊不禁,往前靠了一步。下巴上的刀力道有所缓和,他还不待松一口气,就瞧见秦望舒挑了下眉,他暗道一声糟糕,就听见对方说:「夏军官是叶大帅的人,正好来认领下,是不是往后要一起工作的同事。」
「没准以后,还是你上头领导不是?」秦望舒突然凑近,她笑得很是亲切,这一瞬间和金城的模样重合了。都是千年的狐狸,都在和他演聊斋。
蔡明忍不住,咕咚一下咽了一大口口水,下一秒,下巴上的刺痛又尖锐了起来。他看不见,只能瞧着到刀柄处一些,似乎有些红——这个认知让他有些头晕,险些站不住,又被人按在肩膀上稳住。
他还没转头,就听见夏波道:「蔡大人,这是嫌命长了?」
夏波身形高大,要凑到蔡明耳边,只能弯下腰配合。这前有狼,后有虎的,蔡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满是愁苦道:「两位大人,真是折煞小人我了。」
他刚动,秦望舒的匕首就进了一小存,这会儿是实打实的割破了皮肉,深埋在其中的神经一下子被唤醒,他清楚地感觉到血液在外流。
又是一滴汗,滑过额头,没入眼睛里,酸涩的他想眨眼,但他不敢。身体紧绷下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那些被忽略的细节,他睁大了眼,刚要说话时就听见「嘭——」的一声枪声。
钻心的痛瞬间占据了他的大脑,远比下巴那点伤口来得勐烈,铺天盖地的让他忍不住弓起身子。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金城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夏波用枪抵着脑袋。他抬起手,示意那些下属不要轻举妄动,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蔡明,笑容亲切道:「夏军官,这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自保而已。」
金城听了,又瞧了眼秦望舒,问道:「这是两人商量出来杀我的计谋?有些粗糙。」
秦望舒的匕首又架回了秦奶奶脖子上,地上的蔡明还在挣扎,血顺着伤口流出来,又浸湿了灰蓝的衣袍,血腥味在屋子里蔓延开,像是盛开的玫瑰花。夏波那一枪,打穿了他的胃部,胃液会腐蚀伤口,他根本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她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嘴:「是挺粗糙的,夏军官下次应该事先和我商量商量,免得金会长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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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拽住了金城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呵呵的气声,用了莫大的力气才道:「金、金伊瑾、没死——」
说完,便歪了脑袋倒下去,彻底没了气。金城有些诧异,想了一会儿,突然笑道:「我这女儿又活了?」
「谁知道呢?」秦望舒应了一声,她抓着秦奶奶站起身,提议道:「金会长,我和夏军官打算离开,不知道能行个方便吗?」
金城见她神色不似玩笑,慢慢也跟着正经道:「山下都是我的人,你怎么离开?就算是你们现在杀了我,我这些手下,也会让你们陪葬。」
「子弹打不到我,我有个人质。」她笑着拍了拍身前的秦奶奶,一瞬间,金城白毛四起。
久违的,他感觉到了一种兴奋与刺激,就像是当年他给金老爷下药时。人伦的背德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像是多年心上积压的石块,终于移除,每一次的唿吸都带着自由与权利的芬芳。他慢慢站起身,手上的枪顺势抵在了夏波的腰腹上。
「秦作家是不会死,但夏军官呢?」他没看夏波,这场博弈自始至终都是他和秦望舒。「秦作家当真狠心。」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秦作家还是年轻,人心难测,人性易测。」他等了一会儿,脑袋上的枪仍是抵地紧紧的,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他有些赞嘆道:「蔡明是谁的人?」
「叶大帅的,但金会长生性多疑,所以我们便替你解决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挺着的肚子往里缩了缩,见夏波迟迟不动手,又道:「看样子夏军官和秦作家也不是一边的。」
她瞥了眼夏波,对方神色沉沉,尤其是如漆点的眼睛,更是明暗交织,只怕是内心挣扎得厉害。她笑了一声,大方承认道:「半路出家碰上的,狐朋狗友罢了。」
她正想说什么时,突然瞳孔微张,一转头就见一个人如入林地归鸟飞奔而来。「父亲——」
她瞬间松开秦奶奶,手脚极其灵活地钻过人群,死死抓住了来人的头髮,笑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金小姐,好久不见?」
金伊瑾刚要动,就感觉到脖子上的匕首压进了一些肉里,光洁的刀面折射的光落在眼睛里,刺得她下意识闭上。她委屈道:「父亲——」
她似乎没有认清局势,等再睁眼时,才看清这一切。她比之前更狼狈了一些,脚上的鞋子也不知道落到了哪儿,白色的蕾丝袜子上全是泥巴。像是感觉到黏腻,她侷促的动了动脚趾,视线下移,才看见躺在血泊中的蔡明。
她面上浮现起惊恐,刚要张嘴尖叫,又被脖子上的匕首无声地威胁了,吓得死死捂住了嘴。可一双含情的眼眸,又开始一颗颗地滴泪。
「看来我也是命不该绝,」秦望舒毫不怜惜地扒下她的手,反手摺在背后。「金会长没必要悄悄和夏军官做交易了,夏军官不妨换个合作对象,我觉得我赢面更大一些。」
金城被戳穿了也没羞愧,他只是眯起眼睛看着金伊瑾,没有慈父的模样,完全是审视,好一会儿才道:「你没死?」
金伊瑾大悲,哽咽地说不出话。
金城见她这模样,有些烦躁道:「哭,就知道哭,活该撑不起金家。」
他又对秦望舒道:「她威胁不到我,秦作家应该担心自己。」
她截人一事做得过于鲁莽,整个人完全暴露在枪下。她虽有金伊瑾做人质,却也不过是回到了最初,互相牵制的死局罢了。她低头不语,半晌才道:「谈谈?」
「怎么谈?」
「人质交换?」
金城好笑道:「怎么交换?」
「金小姐换一把枪。」她笑了下,迎着光的脸像是融在其中,看不真切。「金会长,不亏的。」
金城怎么也没料到是这样的要求,他难得愣了会儿,漫天要价道:「亏,一个女儿而已,死了还有秦作家。」
秦望舒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刚转过头就看见几只黑漆漆的枪桿对着她,这些下属把不大的屋子这里堵了个严实。她撇清关系道:「金小姐,你别听金会长乱说,就想不开在我匕首上抹了脖子。这世道太艰难了,你命好投胎到金家,这么多年来大富大贵,也只是有个人渣爹而已,我们做笔交易怎么样?」
「你杀了你爹,我以教堂的名义保你掌握金家,顺带再给你找个好夫婿?」
金伊瑾吓得直摇头,那架势让秦望舒不得不松了些匕首,生怕对方一不小心真自杀了。金城见她这样,冷笑一声道:「没用的东西。」
秦望舒难得附声道:「确实没用。」
「父亲。」金伊瑾眼泪落得更凶了,秦望舒有些头疼。她拧起眉头道:「亏了。」
金城面上带了些得意,劝诱道:「夏军官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夏波颤了颤眼睫,面上有些意动,随后真松开了枪,但这次,他没上缴。秦望舒不可置信道:「夏军官,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在做正确的选择。」金城抢先回答道。他拿出另外一把枪,对准了金伊瑾道:「宏图大业,容不得妇人之仁,秦作家回头是岸。」
她真真切切地嘆了一口气,很清晰,夏波不由得皱起眉。她松开了手,似要弃暗投明,却反手对着金伊瑾就是一推。金城勾在扳机上的手下意识用力,又生生止住,下一秒皮肉切开的声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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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大了眼,看着扑倒在面前的金伊瑾,一把匕首完全没入他身体,握着它的人正是自己之前还嫌弃万分的女儿。他刚想说话,却是铺天盖地的咳嗽,紧接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他顺势望去,竟是秦望舒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个相机,正对着他拍个不停。
「秦望舒!」金伊瑾站起身,面上哪还有刚才的柔弱无依。
秦望舒手上动作一顿,对着金伊瑾正脸又拍了几张道:「金小姐杀人,得留个证据,免得日后抵赖。」
美人薄怒,别有一番风情。她笑出了声,丝毫不惧道:「金会长还是嘴硬,一条狗养了十多年都和亲人一样难割捨,更别说是女儿了。要是我,就开枪了。」
「我知道你。」金城突然插道。刀子造成的伤口不比子弹,更别说层层肌肉和组织还挡着,或许也亏了满腹的油脂。他瘫坐在地上,看着那群纹丝不动的下属,低低的笑出声。
「秦望舒,我的大女儿。」他每笑一下,嘴里的血就止不住地四溢,伴随着流逝的是生命力。他闭上了眼睛,有些累道:「我早就认出了你,只是没想到我的二女儿,也是好本事。」
「你们骨子里都流淌着我的血脉,真像啊!」他感慨道。整个人彻底靠在了条凳上,往日藏匿的岁月痕迹,都在这一刻显现。「一个教堂,一个金家,荣登高位是我金城后人,跌落淤泥,是你们自己——我不亏!」
说着他又大笑起来,紧接着是一阵震天响的咳嗽。他费力地捂住嘴,平日里聚光的眼神也黯淡了许多,像是即将要熄灭的火苗。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秦望舒突然道。她转了一下手中的匕首,折射的冷光在脸上乱拍,建议道:「要我帮忙吗,金小姐。」
「闭嘴!」金伊瑾眼眶有些红,她死死盯着金城道:「骗子。」
「我有个礼物——」金城咧嘴笑了笑,牙齿上挂着血丝,像是吃人的妖怪。他话刚落音,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手中的枪,对着秦奶奶就是一按。
金伊瑾被枪声震得身子颤了颤,僵硬的转过脖子。这一片地面上已经看不见泥巴,满是温热腻滑的血,顺着她的袜子慢慢往上蔓延,她突然就开始反胃。
「呕——」胃止不住地干呕,她忍不住弯下腰。
金城手中的枪掉在地上,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有质感。他看着面色淡然的秦望舒,很是欣慰道:「我以你为荣,望舒!」
人死如灯灭,就在一瞬间。金城死了,死得突然且干脆,让秦望舒生出一种做梦的荒唐感,秦老爷子的吼叫也响了起来,与秦奶奶不同,他是真心的。
三朵玫瑰被摘下,满地的鲜花,大多数人看不到其中的浪漫,只会惋惜美好事物的终止,由此可见,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秦望舒松开抓着匕首的手,刀尖向下,直直垂落,这点下坠力不够它插入泥里,只能被小小的弹起,像是垂死挣扎的鱼,在奋力一跳后筋疲力竭。花瓣漫过了刀刃,色彩总能赋予人极大的想像力和情感,只可惜刀柄光秃秃的,并没有花纹可以点缀。
她踩在花瓣上,厚实的鞋底在抬起那一瞬,粘连着不舍的花瓣。能欣赏浪漫的人,总是难免共沉沦,她不喜欢文人的情诗与风花雪月,她只喜欢数理化这样机械又冷冰的字符和数字,每一个都有固定的含义,没有所谓的文字游戏。
她站到金伊瑾面前,金城的死已经让她毫无顾虑。她道:「差不多可以了,人死了就没必要演了,这不是唱戏,一方开场,八方来看。」
「你捨不得下手,我可以代替,迟则生变,真是妇人之仁——坏事!」
或许是金伊瑾许久没有动静,她软了一些口气道:「要真捨不得,就把尸体——」
她的话被金伊瑾打断,毫无防备下,她被推得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就算金城死有余辜,可她是你的外婆。」
她看着面前这张秀美的脸,同样一位父亲,两人的模样偏生没有一点相似。或许有,她目光又落在了那被颳得干净的眉毛上,浓重的眉笔勾勒出了漂亮的柳叶眉,弯弯的,像是一把刀。
「你怎么能这么冷血、又无动于衷?」
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轻佻地捻起对方的一缕头髮,凑在鼻尖嗅了嗅。上面有淡淡的玫瑰花味,这是她们一早就密谋好的信号,同样的满手鲜血,对方却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
「你记错了,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更没有外婆。」她抬着眼,两人目光交错,阴影下是阳光照不到的裂隙,鬼魅丛生。「金小姐有本事可以杀了我。」
她话刚落音,背嵴就被几支冰冷的枪管抵住。
金伊瑾神色冰冷道:「你真以为我不敢?」
秦望舒翘了翘嘴角,吹了一声口哨。「谈谈?」
夏波的枪不知何时,指在了金伊瑾脑后。她笑弯了眼,她从来都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就像她喜欢数学,喜欢任何不是零的数字在筹码增加过程中变大的满足感,所以这是一场屠杀,她蓄谋已久。
第74章 衔尾(上)
「你想怎么谈?」金伊瑾看着秦望舒手中的相机,她认得这个型号。她曾托人打听过,在一家店铺看到了却因为昂贵的价格踌躇不前,等她凑够了零花钱后已经被人买走了。「你有我的把柄没错,可我也有,这点上,我们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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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接拨开脑后的枪,直接弯下腰扯开金城的手,捡起那把女式□□。她在手里转了一下,熟悉的姿势一看便是平时没少摸,随后反手一扔,丢给了秦望舒。
「金家是商贾,在商言商,这笔买卖我够格了,但秦作家却是在滥竽充数,实在有失信誉。」她裙摆上沾了血,淡雅的蓝色被泥渍和血色嚯嚯得不成样,她却很闲适。只是拎着看了几眼,便十分淡然地走到了干净的地方。
「你想怎么样?」
金伊瑾一听,有门道。立即露出一个标准外交式笑容,明媚端庄,挑不出任何错误。「赔钱。我手上还没做过赔本的生意,秦作家失了信誉,自然得赔钱。」
秦望舒笑了一下,道:「想得挺美。」
她钻过包围的下属,没有一人阻拦,因为这本就是一场花架子的戏。她走到了秦老爷子面前,慢慢蹲下,直到两人齐平才道:「她不值得你伤心。」
秦奶奶死了,死得很突然。她诸多计划还没来得用上便突然中断,省事,但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像是一个拳头,用尽全力却打在了棉花上,棉花四处飞散,她只得憋屈的善后。
「我母亲死得很早,但我记事也很早。上一代的恩怨其实与我无关,可她生了我,到底是给了我一条命,我得还。」
她伸出手,盖住了秦奶奶睁着的眼睛。面前这个男人是她的外公,如果没有这些悲剧的发生,或许她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她现在脑袋空空,平时的词藻在这一刻竟堆砌不出任何画面。
她觉得她大抵还真是冷血,应当是遗传。
「家中事,母亲不曾与我说过,可能人骨子里趋利避害的天性起了警示作用。她在生小畜生前——」她揉了揉额头,换了一个说法继续道:「也就是我妹妹,那个野种。良心发现了,所以她说了你们。」
秦老爷子抬起头,混黄的眼里一片通红,纵使是黝黑的脸上也仍是有着清晰的泪痕。人的眼睛构造其实很简单,并不包含任何情感,所以人的眼睛其实也传递不了多少感情。所谓悲痛,是大脑传递的一个命令,调动全身进行演绎配合,于是给外人传达了一个信号——悲痛。
「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至少应该比躺在你怀里和我母亲要好。你们一家纵使做了什么错事,却也养育了她,生恩和养恩本就是一个很可笑的说法,只能束缚有良心的人。她不是——」她指了指秦奶奶,面上很是平静,仿佛是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她念着那些可笑的仇恨,整日里给我那愚蠢的母亲灌输不好的念头,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母亲跑了就能回来接她去城里享福,她们畅想过许多,但都没有你,在她们眼里,你是万恶之源。」
她勾起一点笑容,不带一丝情感,只是因为时候到了。
「所以我母亲被男人骗了,很正常,但凡她聪明一点,就应该知道这个家真正对她好的、养活她的是谁,而不是偏听偏信。家里享了多少福,日后就加倍用苦来还,母亲死的时候,仍是没有悔意,她依旧在说你的不好。她让我带她的母亲离开,让我养小野种,安排好了所有人,唯独漏了我和你。你觉得秦苏眼熟,像母亲,因为她就是小野种。你怀里的、付出了真感情的人,什么都知道,但她没有说,因为她恨你。」
「她知道你对他好,所以伤人的勇气总是对着最亲的人,她是,我母亲也是。」她站起身,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道:「我不是第一次来秦家村,之前我找过她帮忙,她同意了,但条件是让我杀了为她父母报仇。现在她死了,也是因果轮迴,报应不爽。」
居高临下的俯视让她只能看到秦老爷子花白中泛黄的头髮,他其实年纪也很大了,换做任何一个普通家庭,都该是颐养天年、儿孙满堂的时候,可偏生他家就是造孽多。
她觉得话尽于此,转身就要走。突然被秦老爷子叫住:「她是你奶奶!」
她忍不住又笑起来,迎着暖意融融的春光,仿佛看到了光明的未来。「我没得选。」
「可你选择了姓秦!」
她看着金伊瑾,她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纵使狼狈也被照得发光。有些人是向阳而生的,但有些人只会被阳光烫伤,她或许曾经有当玫瑰的机会,但她拒绝了,于是跌落尘埃,她仍是开出了一朵花,不珍贵,但顽强。
「不过是两害取轻罢了。」她低了下头,又很快地抬起。走到夏波面前道:「我觉得夏这个姓不错,朝气又鲜活,夏军官以为呢?」
夏波微愣,随即升起一丝不真实的狂喜。这点狂喜让他忽略了场合,也忽略了面前的人,满心欢喜里带了些害羞,他别过头,薄薄的耳廓通红,肉肉的耳垂更像是打翻了胭脂。
「你——」
「嘭——」
枪声打断了未完的话,她看着他倒了下去,然后弯下腰,拿走了他手里抢来的那把女式□□。这把女式□□和她手中的款式一样,只是枪柄上雕刻的花有所不同,一朵玫瑰,一朵百合。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神父没骗她,原来杀人和摘花,是真的没区别。
夏波其实醒了很久,但他始终不敢睁开眼。秦望舒刻意压低的嗓音就在耳边,一字一句地传过来,另外一个是更柔和女性化一些的是秦苏。鼻尖的消毒水味道萦绕不止,他在医院,肩膀的疼痛已经昭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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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都是假的。
他动了动眼珠,仍是没有掀开眼皮。
「醒了就别装,磨磨唧唧,真不是个男人。」
被揭穿了的夏波脸一红,他努力眨了眨眼,装作朦胧刚醒的模样,就对上了一脸不耐烦的金伊瑾。他张开的嘴一愣,满肚子打好的腹稿都在看见对方手中被削得不成样的苹果,化为了久久的无言。
金伊瑾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暗自恼怒,当即刀子往床边的柜子一拍,冷笑道:「爱吃不吃拉倒,我还不稀得伺候。」
她赌气般把苹果坏秦望舒怀里一塞,整个人飞快地跑了出去,一双高跟鞋被她踩得掷地有声。转眼,房间内就剩下三个人,秦望舒无奈笑笑,解释道:「她早就想跑了,正好你送了个藉口。」
她收起书,交给身边的秦苏,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去外面玩会儿,我有些事要办。」
秦苏站起身,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她走到病床面前,朝夏波鞠了个躬。她和在秦家村时已经有了很大不同,额前厚厚的帘盖儿被夹子别起来,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浓密的眉颇具英气,下面是一双和秦望舒一模一样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并没有向下的嘴角,尖俏的下巴,都因为少女适好的年华充满了洋溢的青春。或许是受姐姐的影响,她没有穿上小洋装,反而是颇为中性的打扮,让人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年轻的秦望舒。
她没说话,瞧了眼秦望舒,在对方示意下后,也离开了病房。随着大门咯噔一声关上,秦望舒把屁股下的椅子往病床边拉近了些,道:「有什么想问的?」
夏波想了一会儿,道:「有水吗?」
她拿起一早就准备好的杯子递过去,水倒得太早已经凉透,壶里不是没有热水,但没必要。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没有动一下手,直到对方挣扎着起来,拿过杯子,她才松了手。
有了水的滋润,他喉咙舒服不少,但因为刚刚起身,导致他肩膀的伤口又崩裂,现在纱布又渗了血,红色一点点蔓延开,像是雪地里绽开的红花。
他喝完后,并未放下杯子,而是捧在手里。他想问得很多,可到头来似乎又什么都清楚了,过了许久后,他道:「我没想过换盟友。」
「我知道。」秦望舒回答得很快,她手里还有个格外磕碜的苹果,是金伊瑾的杰作。她拿在手里看了看,双手握住,直接啪地一声掰开,在他震惊的目光里,递了一半过去。「你没告诉他我的名字,但他照样认出了我,所以才会让我当他的女儿。」
「包括女儿的事也是我主动暴露的,我想杀人,但又不希望动刀的是自己,所以我在赌金城,然后我赢了。」她看着他迟迟不接过,抓住他一只手张开,半个苹果直接塞到掌中心,不容拒绝。
「他其实是想杀金伊瑾的,但他捨不得。」她咬着苹果,两颊吃得鼓鼓的,像是脸上多了些软肉,带了些含煳的声音朦胧了平时的界限感,此时看上去竟有些亲切。「按照计划,铜牛是要奏乐的,但出了一些岔子,所以我得让它响。不管里面关着是谁,它都要响,这是一个信号,只是我没想到会是山神。」
「也不难理解,秦家村会有吃人的山神其实就说明了一切,人本身就是善变的,是我把他想得太好了。」或许是塞了牙,她啃苹果的动作一顿,转过了身,过了一会儿才回来继续道:「但我与他的合作里面,本身就不包含山神,他做什么我无权干涉,说到底还是我过界了,扯平,毕竟我从来没信过他。」
这番话听得夏波又是一阵无言,他张了张嘴,好奇道:「你有信的人吗?」
「有啊。」她依旧回答得很快,听不出真假道:「张雪,你勉强算一个。」
她说这话时,他肩膀上的伤还在疼,他想起这伤口的由来,气过头竟也平静下来道:「都这个时候了,能坦诚一点吗?」
她一愣,放下了苹果。原本放松的坐姿也正襟危坐起来。「如果我不信你,你根本没有机会躺在医院。」
「我的身手不差,体力虽然因为先天性的生理缺陷比不上你,但我训练过。那个时候,我不对你开枪,就是金伊瑾动手了,活人总是比不得死人要能守秘密,但不知情可以。」
她下结论道:「我是在救你,夏军官。」
她的神色太过正经,夏波一时间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她黑白颠倒的本领又强了。他想了一会儿,想不通索性放弃。他仰着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才道:「金伊瑾是你妹妹?」
「对。」她不等夏波再问,便全盘托出道:「我答应了母亲的请求,所以我总要完成。金伊瑾和我身上都有那个男人的血脉,有些东西在骨子里就是一脉传承,我只是告诉了她,金老爷是金城毒死的后,她顺着我的线查下去,发现了金城这些年在金家做的手脚,于是主动找到我合作。她帮我把蔡明和金城勾引上秦家村,作为交换,我帮她杀了金城,毕竟金小姐是个『孝女』。」
她笑了一下。他顺着看过去,并未发现她有任何嘲讽或是鄙夷之情,就连刚刚的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就好像她真的是在夸赞金伊瑾是一个「孝女」。
他觉得不舒服,却又觉得放在她身上似乎又很合理,于是狠狠咬了一口已经泛黄的苹果,跟着咯吱咯吱地啃了起来。苹果是好苹果,绵纱质地甜得很,却又不会太过软,咬在嘴里又是脆的,就是削苹果的人不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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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没杀金城,是她杀的。」
他对金伊瑾的印象并不多,只在脑海中有一个长相漂亮的标籤而已,如今亲手被对方撕下,他除了不真实外,只剩下荒唐。就像是他现在在医院,面对打了一枪自己的秦望舒,还能心平气和地聊天,也是荒唐。
「我挟持她的时候,就偷偷在给她传递消息,就像是金城和你交易一样。她对金城是有感情的,但年轻人的爱恨来得快,去得也快,如火如荼,往后余生全部都是后悔。」她露齿一笑,态度十分恶劣,完全颠覆了那个在秦家村中的她。「她嘴上说着不信,但其实信了,不然你以为那把匕首哪来的?她带来的。」
他咽下嘴里的苹果,觉得她说得还是有点不对。她们确实都是金城的女儿,但还是有区别的,可能她没发现,也可能发现了并不放在心上。他狠狠地又咬下一大口,仿佛吃的不是苹果,而是某个人的肉。
「秦奶奶死了,你不伤心吗?」
第75章 衔尾(下)
不伤心。」秦望舒吃完后,随手抛进垃圾桶,半个果核绕了桶边一圈,终于掉了进去。「不知道有多快活。母亲死后,有两件事情压在我身上,很多时候让我喘不过气的不是这个世道,是这些所谓的『亲人』。我比秦苏年长七岁,她出生那年我也不过才七岁,母亲死得干脆潇洒,拖油瓶给了我,让我好好照顾她,果然长得好看的人,想得都挺美。」
「当乞丐的时候,我无数次想抛下她,或者吃了她。」她抬起眼,直视夏波。趁对方不注意时,拿起他手中的水杯,倒了一些在手中——物尽其用的洗手。「我自己都活不下来,凭什么还要护着她?没有这样的道理,但我到底还是欠了母亲的,人就是这样,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地还债。」
「她是我用自己的血养大的。」她又正声道。夏波莫名也跟着严肃起来,然后她把干干净净的水杯,塞回了他手中。「至于我外婆,她太贪了,贪心的人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我躲进屋子里威胁她时,她本想揭发我,但我以秦老爷子的命做交换,她又同意了。你看,脑子不清醒的人就是这样,总看不清形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你骗了她。」
「对,我骗了她。我这一生说过的谎太多,我自己有时候都分不清那句是真情那句是假意,我只知道什么叫利害。」她倾了半个身子上前,胳膊肘抵在病床上,托着脸。明明是再少女不过姿势,被她做出来偏生带了一股挑衅,她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这样的出生能长成什么样?没有作奸犯科已经是该到寺庙烧高香了。很高兴夏军官终于识破了我的真面目,我装得挺累的。」
她闭了一下眼,为不可闻的嘆了口气。然后睁开,漆点的眼睛里是他清晰的影子,她道:「我快活的事情有很多,尤其是那天,当然秦苏要是死了,我会更快活。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夏军官应该知足。」
她站起身,看着门外道:「来了就打个招唿。」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张雪探了一个头出来。她这几日里似乎过得不错,一张小脸白里透红的,她看着秦望舒张嘴想说话,又瞧见夏波后闭了嘴,反覆几次后,忍不住道:「我那个相机,坏了。」
秦望舒反应过来,道:「金伊瑾砸的,要赔去找她,金家小姐还不至于差你这点钱。」
张雪听了嘴一撇,柔弱无助的模样又摆上了脸。她可怜兮兮道:「望舒,我不敢,你知道我惯是窝里横的。」
秦望舒愣了下,被她气笑了道:「我带你去。」
她大步朝张雪走去,拉开门,金伊瑾和秦苏都在门外。她挑了下眉,转头又看了眼仍坐着在病床上的夏波,想了想道:「医药费我事先已经交了,这次是我的错。」
「但我快活了。」这一句话声音很轻,被喀嚓的门锁声掩盖,听到的只有她自己。
夏波的伤口位置被秦望舒卡得很巧妙,她避开了主要的血管和神经,下手干净利索,就连事后子弹也挖得同样利索。所以他只在医院躺了几天,就顺利出院了。
他出院那天,张雪和金伊瑾都带着花来看他。张雪修养不到家,所有的不情愿都摆在面上,就差直接告诉他是被人逼的,而金伊瑾也无愧于那天杀父的果断,她公事公办的态度首先祝福了他升迁之喜,之后就金家可以展开的合作零零碎碎说了一堆,最后生怕他记不住,又准备了早就写好的信封。
直到两人离开,他最想见到的那个人依旧没有出现。他面上装得很镇定,回去后才发现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首当其冲便是叶大帅暴毙,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她的手笔,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但他回到家中没有多久便被现在的「叶大帅」恭恭敬敬地请去府邸喝茶。
他无心老狐狸玩聊斋,更何况是面前尚且稚嫩的小狐狸,于是他保证自己对大帅位置毫无想法后,便被客客气气地送了回去。一切似乎都没变,又好像变了,教堂权利的更迭发生得悄无声息,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外人也无从得知,只是偶然在街上听到有人说起布道的主教很久没有出现了,他才恍然。
张雪依旧在报社,仍是个「废物美人」,她头顶拂照的人从秦望舒换成了金伊瑾。主任对她态度依旧尚好,每年的摄影大赛照例举办,他有时能碰见张雪拿着口袋相机在路上拍照,他似乎记得相机是坏了的,但又怀疑对方是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反覆纠结后,在看到那个皮套时,他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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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个人,就像是大海里分出去了一滴水,太过渺小。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不会因为某个人离开就停止,也不会因为一些小波折就改变,就像是秦望舒的离开。她走了,报社少了一位年轻杰出的女作家,报纸上再也看不到那个略显滑稽的英文名,但很快又被新的人补上,在这个时代里,谁都不是无可代替的,就连他,也随着日子的流逝,那个记忆里的面容都逐渐模煳。
有时候他觉得情感这种东西很是不可理喻,他们相识不久,不过短短四天,连相知都算不上,但却给他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从最初的悸动到现在的平静,他知道不是情爱,是男女最原始的吸引力,也是雄性刻在骨子里的掠夺和侵占。但这点情感藏得太久了,时间酝酿下,他有时候都分不清是不是执着。
他也曾幻想过无数次他们再次相遇时的模样,可能是人来人往的街头,他只是一个转头或是回眸,便看见了在人群中的她。她还是会那副打扮,见到他也不会有不告而别的愧疚,大约是举起手打个招唿,走到他跟前来笑着寒暄几声,说上一句:夏军官,好久不见。
但是没有,就连在梦中都没有出现过一次。他照过镜子,觉得这副皮囊确实不错,理应想得美,可奢想照不进现实,只有镜子里的人在提醒自己,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一个人等久了,习惯就会变成自然,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可能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秦望舒这个人物,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人。
他幻想出来了一个漂亮的、聪明的、伶牙俐齿、特别会骗人的姑娘。这个姑娘让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以至于他无法忘怀,所以往后所有的姑娘在他这里都会不自觉地去比较,可惜她们都不是她,也没人会是她。他依稀记得,她似乎有一个妹妹,当一个人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后,这个人就会消逝得格外快。
而他,已经快要记不住她了。
「夏军官,我下周二结婚,希望你能来。」
面前的人妆容精緻,原本弯弯的柳叶眉在接管金家后,已经变得粗浓且英气,和记忆中的某个人有些重叠。她退了一步,鞠了一躬,得体的洋装把那点儿熟悉感沖得稀碎。
她把碎发勾到耳边,像是寒暄般道:「我的未婚夫是和金家旗鼓相当的,我本来想过找一个有权有势的扶金家更上一层楼,但这是一场豪赌。我不怕自己输,只怕金家改头换姓,所以我斟酌思考后,还是选择了门当户对。但我那未婚夫不是个老实的,所以是请求也是拜託,希望婚礼当天,夏军官能赏脸撑个面子,就算一个人情。」
她说完后,把请帖放在了他桌上,又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开。她还是喜欢穿高跟鞋,走起来路来掷地有声,窈窕的身姿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在风中摇摇曳曳。
这一瞬间他又想到了她,相比以往的模煳影子,这次清晰了许多。就比如,她从不喜欢靠人,她的仗向来都是自己打。
他对着这份请帖发呆了许久,最后扔进了垃圾篓里。金伊瑾和她是有血缘关系,可她依旧不是她。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下周二。他路过了公馆,张灯结彩,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坐在车上,远远地看着。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格外羡慕她,她这一生骗过许多人,而骗她自己也早已成为常事,他也学着骗自己,可每次都只骗过了别人。就像是今日,他摸出袖中的请帖,看着众多被邀请的宾客,在期待着自己都不知道期待。
金伊瑾结婚,她或许会来,因为她想快活,却从不曾快活过。
他睁着眼,等了许久,久到眼睛酸涩难忍,眨了一下后,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铺天盖地的狂喜淹没了他,更多更浓烈更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他分不清也辨不出那是什么,只能推开车门追了出去。
公馆里面的人其实不多,金伊瑾是个有手段的人,她不提倡「无用」社交,所以能来的宾客都是对她日后有用的人。他定了定神,穿梭在人群中,开始找那抹身影,忽然那个影子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不顾不管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在脑中无数次的设想,都在此时破灭。
不是她——她只不过是身形相似而已,就好比,他从未见过她穿裙子。她或许是不穿裙子的,他不清楚,毕竟他们只短短认识了四天,可他心里就格外坚定。
「夏军官。」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肩头被轻轻地拍了一下。「好久不见。」
梦幻般的开场,他一时间近乡情怯的不敢转身。他听到了一声轻笑,熟悉到了到骨子里的那种,偌大的公馆算得上嘈杂,他却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很轻,相比记忆中似乎又有些重。
她仍是一身偏向中性的打扮,却因为今天特殊,下半身穿了一条包臀的裙子,黑白灰的格子下接了砰砰的纱,她身量十分高挑。她的模样与记忆中未变,粗浓又英气的眉,十分规整,挺直的鼻樑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驼峰,紧接着是向下的嘴角,此时因为笑着露出两个梨涡。
「这次金小姐结婚,我是来代姐姐参加的。」
天堂到地狱,不过如此。
而她的话还在继续:「姐姐离开后,去了前线当战地护士,因为一次意外去世了。」
她沉默了几秒,又道:「很抱歉告诉你这个噩耗,但我想你应该会希望知道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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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他鞠了一个躬,转身就要离开,被他叫住。他用尽全力才让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无异道:「她快活吗?」
她眨了一下眼,道:「快活。但她说她是一个失败的人。」
她闭上了眼,似乎在回想那日的场景。很多人的感慨通常是因为事,但秦望舒不是,她很早便记事,漫长的学习后她也知事,神父的教诲让她成为了一棵不需要依靠他人的参天大树,所以她也格外扭执,她摆脱不了任何原有的现状,除非把她砍断。
她带自己走的那天,天气很好,明媚的春光似乎都在作美。她买了两张火车票,提着没有多少的行李的箱子坐在站台等候。人来人往的很多,她们模样相似,有生得好,惹了不少眼光。
「姐、姐姐。」她还是不习惯这样叫秦望舒,就像是她总是难以接受自己的身份。或许骄纵张扬的张雪于她都好过面前这个心思深沉策划了一场屠杀的人。所以她总是带着点不知所为的不安,像是老鼠遇见了猫,天性上就矮了一头。
她听到那人应了一声,目光顺势落在了自己身上。紧接着,脑袋上多了一只手。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而那人似乎比自己更加尴尬。
等车的时间是漫长的,她听见那人轻声道:「你知道你被欺负那天,为什么会下大雨吗?」
她本能地摇了摇头,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不公平。她得到了良好的照顾,但她缺了那受人敬仰的学识,字也不过是近日在学上的,所以她现在纵使穿上了华美的衣裳,也仍是觉得不伦不类。而在这个时刻,她感到了一种羞辱,赤条条的,像是她一个人。
「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会替委屈的小孩哭出声。」
她微愣,然后侧过头,发现那人根本没有看向自己。她知道对于自己这个妹妹,那人其实一直不亲近,悲喜与厌恶交杂,最后败给了责任。因为她们母亲死前撑着的那口气,成了她这辈子衣食无忧的护身符。
「别难为自己,活得像自己就行了。」
那人仍是平视着前方,火车没来时只有空荡荡的铁轨,有几只白鸽扑扇着翅膀,偶尔落在地上啄几口,像是在找食。她想起了包里的面包,动了些心思,但那人比她更快。
她看着面前用纸包住的小谷粒,抿了抿嘴。抬起眼看着那人,只看见了一个侧脸,有些别扭。她知道那人其实很不会养孩子,这几日磕磕碰碰从别处了解了那人以往的事,她知道对方是野蛮生长后,再多的嫉妒似乎都说不出口。她们有着相似的经歷,都在兵荒马乱中成长,她的姐姐开出了一朵花,而自己则是自卑、敏感、偏激、胆怯。
几乎说不上一处好,唯一看得过去的便是在秦家村被夸过的那点小心思,可因为不成熟仍是被迫让对方善后。
她没有接,那人便收了回去,自己打开纸包,捻了一小撮,弯腰洒在了座位前。没一会儿,几只白鸽就落在面前,跳着脚挑挑拣拣。
「大多数的人就像是一片片落叶,在空中随风飘游、翻飞、荡漾,最后落到地上。有少数人像是天上的星星,循着固定的轨道运行,任何风吹不到他们那儿,在他们心中,有他们自己的引导者和方向。我希望你像这样,但我知道这是难为,我与天下千千万万的长辈一般,总是觉得自己遗憾的事想要在她人身上弥补,让她人继承完成自己愿望,你该庆幸你的姐姐是我。我终其一生都在摆脱一个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可我没能做到,是个失败者,所以我不会对你有任何干涉、期望、建议,人无法判断别人的人生,但你的人生应该由自己来判断,你必须选择和拒绝。」
她沉默了一会儿,也伸出手,捻了一小撮谷粒,学着那人洒在地上。白鸽似乎很亲人,有一只跳到了她面前,歪着脑袋看着她,好一会儿伸出头,在她手指上蹭了蹭。
白鸽与鸭子还有鹅其实都是一类,它们之间的羽毛触感并无太大区别,但她却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兴奋得睁大了眼,忍不住看向那人,正碰上她的目光,有些柔和。
她觉得自己似乎看错了,但又听见那人道:「我能给的,不过是一个富庶的生活环境,良好的教育,大胆尝试的机会,在这里你可以有任何心血来潮的念头,到底是持之以恆还是半途而废,全凭你能力。外界的声音都是参考,决定权永远在你手上。没有以前,没有以后,只有现在和现在的实在,但有一点,仅仅活着是不够的。」
她觉得心里有些悸动,可词彙量浅薄的她形容不出,只得呆呆地问着:「那还有什么?」
她随即又笑了起来,和记忆中那人的神情重叠,那些话也像是跨越了无数个日月。「生活还应该有阳光、自由和一点鲜花的芬芳。」
婚礼的进行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她等金伊瑾与新郎跳完第一只舞后,靠上前,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照片,递过去。她来这里不仅仅是参加婚礼,更重要的是她在这之前收到了一封信。
金伊瑾接过照片,看了一眼后,便撕了个粉碎。她怕人看见,又找了一支蜡烛过来,烧了个干净。才道:「这是最后一张?」
她想起那些压箱底里的一叠照片,眼也不眨道:「都销毁了。」
金伊瑾看了她一眼,笑道:「撒谎。」
她低头笑了笑,举起盛满红酒的杯子,与金伊瑾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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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酒其实并不好喝,这种由葡萄发酵而来的酒,因为剔透的紫红色深受西洋派的喜欢,之后逐渐成为上流聚会必备品。可在精美的包装仍是无法掩饰其味道像是坏了的葡萄里面在放些醋,可仍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因为他们品尝的从来就不是红酒,而是权利。
——ending——
第76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一(张雪)
男人和女人生理构造上的区别直接体现在思维方式上的不同,例如情感的察觉。
张雪是被折返的金伊瑾带出了地窖,经过了长时间的黑暗后,她接触到光时还有些不适应,这种不适应等她看到了金伊瑾后全部都化成了尴尬和心虚。
她被关进来后就大致猜到了这是秦望舒的一个局,但黑暗的存在成了最好的遮羞布,她不问,金伊瑾也懒得理她,那晚的事就好像没有发生。但现在——
她走在对方身后,两人身上各有不同的狼狈,她犹豫了一下道:「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前面的人听见。金伊瑾停下脚步,突然转过身,她之前不是没见过张雪,但每次都是匆匆看几眼从未真正的留意过,现在她一点一点地端详着,涌起了无数的陌生。
她听过报社一枝花的名头,早在林林总总的传闻中打过几次照面,可这都是看在秦望舒的面子上,真正的交集还只能算在暴雨那晚的一推。
她没有迁怒的习惯,看到对方有些不安后,出声解释道:「计划如此,我应该掉下去,只是克制不住求生的本能。」
她知道张雪在担心什么,所以又道:「我不是个大度的人,但已经有人替你付过筹码了,我金家做生意一码归一码,过去便是既往不咎。」
她说完,转身离开,步伐轻快又利索,没有一点要等人的意思。张雪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拧起了眉,怏怏地踢飞了一块脚边的石头,小跑跟了上去。
到了秦老爷子家,秦望舒在灶台面前,她身边还躺了一个半裸的男人,张雪走近一看是夏波。她小小的惊唿了一声,飞快遮住眼睛,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这才他肩膀处似乎受了伤。
「来了?」秦望舒正拿匕首在火里消毒,张雪过来后,她分出了一丝注意力。「你行李还在秦苏家,不愿意跑那么远就去我房间,有干净的衣服。」
张雪应了一声,没动。这是她第一次看男人的身体,与她想像中不太一样,只能说过于漂亮了。她皮肤白,平日里不太爱动,为避免长胖一惯吃得少,就算如此小腹处仍是有一些软肉,在她印象中□□大概都是该这样,软的。她之前不是没见到秦凯,但首先那张脸便打消了她所有念头,由此可见——脸的确重要。
秦望舒下刀很稳,她压住了夏波的肩膀后,对着伤口直接划了一个十字开口,好不容易止住的血瞬间又开始肆流。她感觉到了手下肌肉的颤抖,没再耽误,就着模煳的鲜血伸进了刀尖,金属碰撞让匕首一顿,刀尖一歪,贴着肌肉与组织扎进了肉里。
手下的身体颤动得越发厉害,尽管夏波已经被她打晕,但身体的本能仍是无法克制。她翻身直接坐在了他腰腹上,手上的阻力瞬间减小,刀割出的伤口平整又窄,可惜过近的距离让子弹深深嵌在里面,这是她的一个失策。
她看着大汗不止的夏波皱了下眉头,刀柄对着脑袋又快又狠的来了一下。旁观的张雪吓得一抖,默默地闭上了指缝。
在张雪印象中,秦望舒不好的地方有很多,但她从未直面过这样的场面。她突然想起了到秦家村的一切,或许自己受了不少苦,但她现在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或许其中吃了不少苦头,但秦望舒在柴房做的保证无一都实现了。
她心里涌上淡淡的暖意,很微妙的情感,她应该感谢秦望舒,但可笑的是这一切的制造者也是秦望舒。两种念头在脑中交织,像以往许多个日月那样打架,最后她本就不算多聪明的脑袋想不通,便转眼又抛到了脑后。
就她这么一会儿胡思乱想的功夫,秦望舒似乎已经结束了。她眼尖的瞧见了血泊中有一个东西,她挨着血迹的边缘靠近,拢着裙子蹲下捡起来,这才看清是一颗子弹。
她想,秦望舒率先开口了,她不算低头,既然不是低头那理应大度些。于是,她好奇道:「他中枪了?」
「嗯。」子弹被挑出后,秦望舒在止血。她行李箱带的东西不算少,除去武器外还有一些伤药,她不觉得自己会用上,但出于周全仍是带上了,却还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我打得。」
张雪被这过于直白地回答噎住了,她沉默了几秒,忍不住道:「他欺负你了?」
还不待秦望舒回答,她又道:「谁还能欺负你?」
她鼓了鼓脸颊,觉得自己说了两句废话,可见对方没有回答的意思又口不择言道:「你是不是想要英雄救美?」
这句话像是给她打开了新思路,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要不是秦望舒不方便,她已经伸手摇着对方了,可现在她仍是忍不住靠近,咬耳朵般悄悄道:「你是不是喜欢他呀?」
她眼眸明亮,地窖的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后遗症,甚至可以说气色颇好。此时她满脸跃跃欲试的模样,更是鲜活得像是春日里的枝芽,只是口中的话不大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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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是长得不错,但我觉得他配不上你,不过结婚嘛,也就这么回事,就当借个男人生孩子养老也不错。」
秦望舒看了她一眼,委实想不到这样开明的话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于是她避重就轻道:「有长进。」
她不服气地撅着嘴,两人的相处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午后。其实说到底的,她们本就没什么矛盾,而所谓的友情破裂也只是张雪单方面闹矛盾后,下不了台的任性,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在瞎折腾。
「我说真的。」她忍住了胳膊想要捅秦望舒的冲动,改而目光落到了夏波的脸上。她在报社工作,见过不少风流才子,古往今来才子似乎都与多情有关,所有的香艷传说都被格外包容,以至于有时候她差点认不出这个世道。「虽然他脑子不太行,但脸好看。我就没见过几个比他更好看的了,正好和你互补互补。」
「互补什么?」
张雪眨了眨眼,胆子格外肥道:「你长得丑呀!」
她对这个话题似乎格外感兴趣,又兴致勃勃道:「你长得丑没关系,但你脑子好使,两个人结合一下,你们生的孩子就会像我这样好看又聪明了,很划算的。」
秦望舒冷笑了一声,张雪立马噤声,像是被掐住了命运咽喉的麻雀。她沉默了几秒后,忍不住道:「好吧,我承认我刚刚有气话的成分,你聪明又好看,但比我还是差了一点的。」
她似乎怕秦望舒真生气,又赶忙伸出小拇指,掐了一点点指头道:「就差这么一点,一点!」
秦望舒懒得理她,可她像是得到了默认一般,胆子又膨胀了。她伸出手,戳了戳夏波的脸,声音有点软有点娇,就像是以往撒娇那样。「你为什么要打他呀?」
她本以为这次也得不到答案,也可能是被她问烦了,秦望舒竟然道:「你觉得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什么?」
她手指一顿,蜷曲着收了回来,搜肠刮肚道:「才子佳人吧。」
「那普通人的爱情呢?」
她皱着眉,有些想要啃指甲盖。她的坏毛病其实很多,只不过在人前要面子所以都尽量忍着,而秦望舒见过她所有的糟糕,所以她面对她时,总是格外放松。
「就、就喜欢——相爱吧。」
她的话有些没底气,真要说起来,张大小姐单身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唯一欣赏过的人还是她闺蜜。她抿了抿嘴,觉得这样不太好,可一想到那些面目模煳的人,又觉得不甘道:「我觉得他们都配不上我,我这么好看又聪明,工作还体面,他们哪值得我喜欢?」
「是吧——」她伸出手指,戳了戳秦望舒的胳膊。
「确实。」
张雪愣了愣,看着对方突然弯起来的眼睛,突然脸有些发烧。她移开眼,谦虚道:「其实也没那么好。」
秦望舒笑了笑,解释道:「爱情这种东西在医学上就是人体分泌的一种激素,它会刺激你的脑部神经让你心情愉悦,心跳加快,散发出吸引男性的体味,就像是野猫野狗叫春一样,都是自然界繁衍的现象。」
「我的父母,」她顿了顿,道:「他们从相识相爱到私订终身不过短短三个月,从开始的头晕脑热,意乱情迷,到消退后的不可言说,也就是比三个月久了一些。若是有一天你想男人了,那不叫爱情,那叫做动物繁衍的本能。」
她指着夏波道:「他想要繁衍,但眼光又高,所以权衡利弊下挑了我。我给了他一枪,以此断了念想。」
张雪唇瓣翕合,想说什么,可看着秦望舒冷静又理智的模样,觉得无话可说。对方一向比她聪明,不管她怎么在嘴上占便宜,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故事里太多三个月的意乱情迷,之后便是一个世纪的不可言说,才子佳人固然是佳话,但痴男怨女才是世间常态。
她觉得心里的幻想破灭了一大半,剩下的熙熙攘攘在嘲笑她的天真。她无言地提着裙子离开,转而去秦望舒房中换衣服。有时候不知道说什么时,还不如干脆离场,而她嘴一向笨,不会安慰人,也极难说好话,所以沉默是金。
金伊瑾看着张雪进屋关上门后,才笑道:「你倒是好脾气,惯着她。」
「不然呢?母不嫌儿丑,总是要多包容些。」
夏波的伤其实不严重,她在止住血后便用纱布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剩下的就交给了金伊瑾下属。自己站起身,嫌弃地跳出了血泊。秦老爷子家其实已经收拾过了一番,尸体都被草草地扔到了后院,屋子里简单洒扫后也不太看得出之前死过人,至少张雪是没发现。
她在水中擦拭了一遍匕首后,甩干净上面的水渍,插回刀鞘别在腰后,眼见着就要出门,被金伊瑾叫住了。
「你要去哪?」
她脚步一顿,没回头道:「善后。」
「那个铁匠,是你的人?」
她舔舐了一遍牙齿后,才道:「他有二心,但各取所需。」
她等了一会,见金伊瑾没再问,便迈开步子彻底离开。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折返道:「尸体总要收拾了,金家得给个交代。」
金伊瑾知道她说的是金城,她沉默了半晌,手底下的人战战克克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她才下定决心道:「把尸体烧了,拿个东西装些骨灰回去。」
她说完后,无人敢动。她揉了揉太阳穴,也没生气,改口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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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先是走到了张雪所在的房间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里面声音就传了出来,听着有些不满:「你这些衣服怎么都是新做的旧款式,放十年前我都不会穿。」
金伊瑾道:「是我。」
门里瞬间安静了,过了几秒后,态度端正了许多:「望舒呢?」
「她出门办事去了,你在里面待一会儿,别出来。」她说完,便让人抬了桌椅把门堵上,不顾张雪的叫喊,自己去了后院。
两具尸体死了有一会儿,身体已经开始发僵,凝固的血液堵住了伤口,反而开始不流血。她走进,青白的面色除了难看一些外,看上去和睡着了没多少区别。现在天气不算暖,蚊虫还未出现,所以尸体在后面放着倒也还算干净,她自己抱了一些柴火,一根根搭在地上。
她其实不会烧火,但她知道火的燃烧需要木头,所以她铺出了足够躺下两人的位置,让人把尸体抬上来。又去灶房里挑了根烧得正旺的木头,丢在了蔡明的衣服上。棉线做的料子,被火舔舐了没几下,便烧了起来,她担心会有意外,又去捡了两根烧了一半的木头,扔在尸体上,这次是她父亲金城。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想走,可又想到了什么,问下属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明明不止一个人,在她问起时,声音却格外整齐道:「老爷是失足跌下山的。」
她面上有片刻失神,但又下一秒又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她没说话,所有人却都感觉得到了嘉奖,可在她离开后,又纷纷松了口气。
她坐在条凳上,烧尸体要一些时间,现在无事可干,于是又走到门前打算找张雪聊天。「衣服换好了吗?」
「没!」里面的声音很是生气,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道:「我能出来了?」
「不行。」金伊瑾拒绝道。她们两个不算熟,所以在她话落音后,两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张雪可能耐得住,但她一旦空闲下来,满脑子都是金城死前的模样。她知道正义无法伸张时,私人报復从这一刻起就是正当乃至高尚的,可金城不一样,他是她父亲。
她得做点什么,比如说话。
「你和秦望舒什么关系?」
「闺、闺蜜?」门里的声音近了很多,大概是觉得距离太远不方便说话,所以连其中不足的底气都很好地传达到了门外。
金伊瑾明白其中含义,于是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这次回復得很快,激动的情绪连门也掩不住。
她心中有了计较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里面的声音开始恼羞成怒,金伊瑾觉得这样的张雪才算是有了一些熟悉的模样,至少和传闻对得上。她换了一个姿势,直接背抵着墙,身体有了支撑后,整个人舒服不少。
「我和她算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瞧你们关系不错,但从未听她提起过,就有些好奇。」
里面的声音沉默了,她知道鱼上钩了,过了一会儿果然道:「她没向你提过我?」
「没提过,」她知道杀人如何诛心,又补道:「可能是我和她接触不多,没机会。」
她听力其实一般,在地窖完全是因为感官代偿,所以张雪不说话后,她也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空闲的时间里,金城的脸又占据了她的大脑,她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对方这么不经逗,她就不这么过分了。
她这个念头还没冒出一秒,就听见对方道:「我和她认识了三年,你与她有血缘关系的话,我怎么没有听她说过?」
这次声音格外近,就像是贴着门板。她觉得有些意思了,本以为是随便逗的猫,没想到还会挠人。金城的面容在她脑中淡了很多,她站没站姿,懒洋洋道:「我和她关系不太能见光。」
又是这样半遮半掩,按照一贯的发展,张雪此时就应该接住她的饵。她舔了舔牙齿,明明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却让她有些莫名的兴奋。
「她是私生女?」那声音恍然大悟,门板响了一下,紧接着满是嘲意道:「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多好呢,不过如此。」
她睁大了眼,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可那声音觉得不够,又继续道:「那金老爷也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女儿都能不认。你都已经是金家小姐了,你找她做什么?你欺负她了?」
那声音突然警惕起来,她觉得牙痒痒,忍不住道:「我欺负她了。」
「你骗人!」
她心情又好了起来。「不然她一个教堂的人,怎么会来秦家村,当然是给我保驾护航,你以为呢?」
她笑了笑,补充道:「父亲不认她,她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自然得讨好我,你和我说说她的事,没准我就大发慈悲了。」
或许是她话里的笑意太足,也可能是笃定的模样让对方吃不准,她等了好一会儿里面声音才传出来:「我不信。」
那声音有些得意洋洋,又接着道:「你们这些人的嘴没一个能信的,我不说,你想知道就去问她。」
她轻笑了一声,难得地生出了几丝羡慕。按理说话尽于此,她早该识趣,可今日不同往日,她当做没听懂道:「你倒是信任她。」
「我不信她,难不成信你?」那声音似乎胆子大了起来,可能是本性如此,也可能是因为吃准了她不会做什么,亦或者是因为秦望舒在,有足够撒野的底气。「她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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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金伊瑾这话没撒谎,她大概猜到了秦望舒要去做什么,但善后一词涵盖甚多,以对方的性格定是要丝毫不留才能放心,快不了。她故意坏心道:「杀人这种事,急不来。」
「我不信。」又是这句话,那声音十分自信道:「她不会杀人,她是虔诚的信教徒,杀人上不了天堂。」
她哑然失笑,可真是被保护得密不透风。这么一打趣,她逗弄之意散了不少,剩下的都是挣扎的不甘心。「你就知道她不会做坏事?你怎么确定你认识的她,就是真正的她?」
第77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二
这句话一出,那声音再度沉默。金伊瑾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但她却分外愉悦,若不是场合不对,她怕是要笑出声。人就是这样,哪怕是圣人,七情六慾照样不少,会羡慕乃至嫉妒一切自己没有的,当然圣人比她会大度许多。
金城的面容再次清晰,他到死前也没有怪自己,可同样没有一句遗言是给她的,都是给了秦望舒。两家人的纠葛她很清楚,早在秦望舒提出合作时,就把一切摊牌,说是为了避免矛盾。她们两个根本不可能有矛盾而言,一个金家大小姐,一个教堂最宠爱的修女,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恶交。
所以秦望舒只是在避免她中途反水。反水这词一出,她又想到起了对方临走前说的铁匠有二心,她心思灵活,瞬间便想通了,大抵是被背叛了。可能也算不上,毕竟他们只是各取所需,背叛一词只应该用在张雪这样的关系上。
她发现绕了一圈,最后又兜回了张雪。她不悦的挑起眉,高跟鞋带来的脚痛也越发明显,其实她不喜欢穿高跟鞋,也很少穿,这次出门只不过是为了扮演好众人心目中的「金家大小姐」这个形象而已,若她要说,倒不如赤脚舒服些。
有些东西不想则已,一想便一发不可收拾。她与秦望舒有交易,所以她故意闹着来秦家村,想着是将计就计,蔡明是她的诚意,金城是她的目的,那张雪呢?突然多出来的张雪又是什么?
她又想起那些传闻,在不同的看法下多了新的理解。她这会儿倒是觉得张雪比她这位名副其实的大小姐更像大小姐,至少她没法那么天真,也不可能绝对的信赖一个对自己心怀不轨的人,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什么,做过的事情怎么可能当做没发生,既往不咎这种话除了利益互换下的哑巴吃黄连认了,也只有傻子才会信。
而门内的那个,可不就是保护的和个傻子一样吗?
她冷笑一声,又蠢蠢欲动道:「你怎么会想着来秦家村?」
那声音大概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厚脸皮,所以不掩惊讶道:「我作为记者,想要报导大新闻有错吗?」
她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与外界传闻不同,金大小姐其实一点儿也不淑女。「秦望舒叫你来的?」
那声音陷入了安静,她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心情开始回升,伪善道:「她应该也是想要帮你,毕竟她对你这样好。」
她这句话不知道触动了对方哪根神经,那声音慢吞吞道:「是吧,我也觉得望舒对我好。」
她气极反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张雪傻得可爱,还是秦望舒有本事给对方灌了迷魂汤。她戳穿道:「她要真对你好,她就不会让你来秦家村,哪怕是绑都给你绑在家里了。」
她觉得不够,又道:「也就是你这样的傻子,才会把她当好人。」
大抵是说得太过伤人,那声音又不说话了。她快活的舒了一口气,她和秦望舒是亲姐妹,两人的骨子里都有金城一半的血液,无论她们怎么否认,她们都恶劣地一脉相承。
她低低笑了出声,她是金家大小姐,理应风光无限,前途光明,但金城的死像是一根刺扎在了她喉头,咽不下去,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她这个有着光明未来的人竟然做出了弒父之举,这是她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毫无愧疚之意。
匕首刺进肉里那一刻,握在刀柄上的她清楚地感觉到了金属割裂神经和肌肉的利索——是那样的痛快。其实在她被秦望舒假意要挟时,她们就打了一个赌。
秦望舒说金城想要杀她,她不信,但心里却信了。
她知道金城所做的一切,为真正掌权金家,和叶大帅合谋毒杀了她爷爷。药量在日积月累的控制下,看上去只像是生病,长久体弱体虚,外加年纪大了,哪天病死也是再正常不过了,所以她和母亲都没有起疑心。而紧接着母亲又开始生病,所有大夫都说是心病,因为爷爷的去世,她起先信以为真,但却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不对劲。
心病这种东西在西医中并不存在,但大脑对人体的影响无可否认,所以她母亲身体不适也是应该的,可绝不该身体出问题。她不信任城中的所有大夫,所以秘密找了西医,西医中又以教堂的最出名,这就是她与秦望舒真正的相识。而外界传闻的一见如故,惺惺相惜都不过时为了掩人耳目在报社做的戏罢了。
磁铁会同类相斥,但人不同。人和人的缘分很奇妙,会有一见钟情,也会见之生厌,她和秦望舒算是同类相吸。不过是视线相交,她就知道了对方是和她一样的人,也等候了她多时。
正如她的猜想,从头到尾都是秦望舒的安排。若不是对方刻意安排,在被金城打点后,她根本不可能见到任何西医,也不可能这一切如此顺利。《圣经》中有描绘恶魔引诱人犯错,秦望舒算是恶魔吗?应该不算的,因为她们身上都有一样的血,但她仍是无法否认,她是真与恶魔做了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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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秦望舒为了这一刻做了多久的安排,但她知道对方的为人。尽管秦望舒卑劣、冷血、满嘴谎话,但作为真要合作的盟友却也是再靠谱不过,所以她相信,金城是真想要杀她,至少在对方说出口的那一刻,是真的。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所以她决定先下手为强。但她忽略了一点,人是有感情的。她没有想到这一点,但秦望舒不可能没想到,所以在金城有机会杀死她时,反而是选择了放弃,那一刻的茫然与快活同时升起,涨满了她整个心房,膨胀得她到最后竟然毫无感觉,只剩下麻木。
她杀人了,杀得人是她父亲。她有一个同伙,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她想到这些时,竟然松了一口气,法不责众,所以她没犯罪。
但秦望舒拿相机拍照却是她没有料到的,证据撕裂了她自欺欺人的幻想,她开始恼怒,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她们是同谋,没有什么比一根草上的蚂蚱更可靠的了,与恶魔做交易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因为没有人会在意食物的感受,但恶魔与恶魔做交易可以,画皮做人不如鬼,不过是亏或赚罢了。
她重重的吐了一口气,秦望舒是恶魔,她也是,而张雪说到底不过是误入的绵羊,不是被扒皮吃得干净,连骨头都不用吐,便是更惨。她想着又升起了一点同情,她感嘆自己可真是个好人,决定对张雪好上一丁点,就一丁点。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声音又从门后传了出来,或许是想通了也可能是在暗处伤口舔舐好了,所以思维格外清晰。「但那又怎么样?我和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有义务对我好,如果只是简单地利用,不会威胁我的生命或者是导致我受重一些的伤,我都可以接受。」
「命运的馈赠早在暗处标好了价格,我接受了,那就要付出代价。」那声音有些轻快,她辨不出来是不是苦中作乐,只能听对方道:「她说她退休了,不当神了,所以她成为了会痛会流泪的人,我是她的同类,她得护着我一辈子,这笔交易很划算。」
「我张雪确实不算是聪明,和你相比哪哪都不如,但那又怎么样?她会护着我,觉得我哪儿都好,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会低下头,我不需要会任何东西,她杀人,我递枪就行了。」那声音说着,笑了出来。「我骗你的,她根本不会给我碰枪的机会,因为她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我只需要做张雪公主就够了。」
「我很清醒。我做了一笔买卖,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甚至在不知道哪辈子的以后,都不会有比这更划算的存在了,我是不聪明,但金小姐,赢的人是我。」
「你故意的?」
那声音不掩笑意道:「对,我故意的,没道理你耍我,我不能回击。」
金伊瑾的手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最后低下头把门堵得更严实了。她嘲讽道:「那就等着对你最好的秦望舒来给你开门吧!」
张雪愕然,疯狂拍着门板叫唤道,可惜都无人应答。最后她恨恨地跺了几下脚,揉着拍得通红的手掌,气鼓鼓地躺回床上打腹稿——如何不着痕迹又有效的告状。
秦望舒回来时身后多了一个小尾巴——秦苏。她提着张雪的行李,还未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味道,她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尸体烧焦的臭味,她让秦苏在前厅乖乖等她,自己去了后院。
金伊瑾搬了根条凳大大咧咧地坐在那儿,面上有些不悦,她想到那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房门,觉得有些好笑道:「吵架了?你和她斗嘴什么,白生气。」
金伊瑾一听,重重哼了一声,脾气大到只要耳朵没聋都知道她的不满。秦望舒笑了下,一屁股坐在了条凳的另一边,觉得位置不够还把金伊瑾往外出挤了挤,看着对方瞪大的眼睛,笑着把她梳理整齐的头髮弄乱道:「你进去吧,这里我来。」
她嫌弃道:「都要结束了,马后炮。」
她不给面子,秦望舒也不恼,好脾气道:「回去后,我要了结一下教堂的事情,叶大帅那里也是,金家可能会失去一个依仗。」
谈到了正事,金伊瑾也不在闹性子,她琢磨了一下秦望舒的话,试探道:「但会多另一个更大的依仗。」
秦望舒没否认,就着话道:「我会离开,教堂里面会留一些人,但人心善变,旧情不可能一直有用。」
这个答案在金伊瑾意料之中,她心下松了口气,面上轻快道:「我只需要平稳度过金家交接就行,没指望仰仗他人鼻息过日子,这种生活没劲。权利这种东西,还是握在自己手上才叫人放心。」
「我可以出面。」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她面上更是愉悦,一时间眉飞色舞,明明不算是多相似的两张脸,在这一瞬间竟重合了大半。她觉得自己太过喜形于色,轻咳了下,又道:「你打算离开?」
「对。」这事没什么好隐瞒,见她问了,秦望舒所幸全部交代道:「我这辈子算是望到头了,但秦苏以后的日子还长,换个地方生活,也算是给我母亲一个交代。」
金伊瑾听了努了努嘴,言语不屑道:「那个小野种?」
秦望舒轻笑,指正她道:「是小畜生。」
她听出对方话中的纵容,拉下脸色道:「什么时候走?」
「等他醒了吧,无辜被我打了一枪,总要有个交代。」她眯了眯眼睛,春色满园,纵使环境再糟糕,但只要有阳光的地方便不缺少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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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哼了一声,整个人是提不起劲的懒洋洋,她打了一个哈气,眼角掉下一滴泪。「他不想要你这种交代。」
「我知道,但他没得选。」
「或许。」她吹瞎了眼,过了会儿又抬起。面前的尸体已经烧得差不多,浓浓的黑烟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但秦家村无一人敢观望。「感情这种东西,像是野草,割不完你烧不尽,长风一吹又连了天。你不能为了避免结束,就拒绝一切开始,他或许不够好,但总还不算太糟糕,你可以生个娃娃来玩,日后也好过寂寞有个伴。」
秦望舒应了一声,拂面的春风带着盎然的生机和难闻的气味,她屏息道:「我没想过生孩子,自己活着就够累了,顾不上其他人。人的理想就像是玫瑰的花瓣,但每一根刺都昭示着现实,你去拥抱它,就鲜血淋漓。」
她又笑了一下道:「世界上有很多不被接受的种子,它们被风带走后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生根发芽,开成了花。没人规定一朵花就必须要是玫瑰或是什么样,理想和前程我都想要,但事与愿违,所以我决定让上天安排。」
她伸出手,重重拍在了金伊瑾肩膀上,道:「我一直觉得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结婚生子,也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看看这个世界,花怎么开,水怎么流,太阳如何升起,夕阳又如何落下。我是拒绝了一切开始,但花随处可见,我见过了花开,便不会在意花落谁家。」
「夜晚的星空何其灿烂,一颗星的陨落不会改变任何,同样一朵花凋零了,春天也不会荒芜,所以金家在不在都不该影响你。人的一生除去天灾人祸和生病,太短了,就像是午后到黄昏的距离,言尽茶凉,月上柳梢。神父还在的时候,我畅想过一种生活,就在教堂,与他共享无尽的黄昏,听着绵绵不绝的钟声,有点闲,有点懒的把夕阳掰得细细碎碎,然后炊烟裊裊,暮色四合,在半个梦里看满天繁星。」
她说着神色间就带上了一抹怀念,不多不少,就一抹。然后很快又隐匿在眼中,她给自己编织过一个梦,又亲手打破。「我总说路是自己选的,如果不满现在的生活,就应该反省当初所有的选择,但很多时候确实没得选。弄权者决定小人物的命运,就像是赶着鸭子上架。没有人会自愿走进油锅,但我既然要考虑是否成功,就应该掐掉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慌张忙乱马马虎虎,可不妨碍我小日子过得还不错,你的路很宽广,前程和理想兼具,不应该走窄。」
「南墙其实不算什么,撞一下也没多疼,但你投入的精力和时间都会在未来某个时刻,让你感到后悔。」她摊开手掌,掌心很白,青紫色的血管埋在薄薄的皮下,衬着并不算深的掌纹,像是一幅抽象画。「后悔是一种很无力的情绪,我品尝过,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金伊瑾知道她说得都是对的,但就如她所说那般,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她只走过自己的路,又怎么知道她金伊瑾的路。所以她岔开话题道:「是我在安慰你,不是你在劝说我。」
「我知道。」
她掌纹相比大多数人都要干净,很深的几条主线,从食指缝中又衍生出一条直直的划破整个手掌,蔓延到手腕才堪堪断了。她听过老一辈的人说,这种纹是大富大贵的命,她如今倒也算得上,可真要计较起来不过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谈命还有往后未知的几十个春秋。
「我不是劝说你,只是讲给一个小傻子听的。」她收回手掌,在对方微愣的神色中,对着敞开的大门道:「张雪,出来。」
金伊瑾下意识看了一眼尸体,面目全非。她微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就见张雪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挪了出来。
张雪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尺寸意外的合身,就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她神色难辨地看了秦望舒一眼,对方落在阳光下,白皙的皮肤折射出淡淡的光晕,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其中,往日里漆黑的瞳孔在此时看上去浅了许多,呈现出一种有些剔透的棕色。
大抵是浅色膨胀原理,那些平直的线条都在此刻柔和了,恍惚间,她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面前这个人其实很温柔。像是市井的吵闹,掩盖得太深,就无人注意,但弄堂的浪漫却总是在拐角不经意冒出。
她定了定神,目光直视并坐得两人,没有给周围一个眼神。她不是真的傻,所以有些事情一开始或许想不明白,但只要给她一些时间,她总能反应过来。
「你骂我傻子。」她站在秦望舒跟前,背对着两具焦尸。
秦望舒抬起头,仰视着她。或许是阳光太过灿烂,她不由得眯起眼道:「你不是吗?」
张雪歪了下脑袋,就弯下了腰。两人目光齐平,秦望舒坐着,她手撑着腿,身体弓成了数学中最稳定的三角形。「我不是。」
她笑了一下,看着有些温柔,话也很温柔道:「那就不是吧。」
张雪觉得有些气,认为自己被敷衍了。她伸出手掐住秦望舒的脸道:「我真不傻。」
她其实很瘦,平日里衣服穿得多,大多宽松看上去好些,可往那一杵仍是让人联想到竹竿。张雪见过她夏日里穿得少的模样,通身似乎只剩下贴在骨头上的一层皮,就连长了茧子的手指,在用力时,骨头似乎都要破皮而出,可唯独肚子上的软肉多了些,但这样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三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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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张雪仍觉得她依旧瘦,却有力了不少。她知道秦望舒喜欢用笔桿粗一些的钢笔写字,总觉得这样手上的力才有处泄,可她偏生就喜欢对方用细钢笔。她在家中还有一份未送出的礼物,是一支沉甸甸的细钢笔,笔桿尾端雕刻了一朵精緻的玫瑰花,很漂亮,她存钱了大半年才买下来,但在她单方面宣布绝交后,就一直保存至今。
对笔这种东西,她其实没有研究,就像是读书,她都是不爱的。她只是觉得秦望舒太瘦了,粗笔桿有时候都抵得上对方半个手腕,她看得心慌,生怕什么时候不小心折了,所以她觉得要换一换。
对方没回她,她也不再坚持。只是凑近了后,那剔透的浅棕色眼珠子又变回了往日的漆黑,乌沉沉的,仿佛连影子都罩不住,她有些失落,刚才的一切果真是错觉。
下一秒,一只手勾住了她的碎发,一一别在耳后。
她还掐着对方的脸,说话时肌肉的颤动尤为明显,本就只剩下一点地皮动起来后像是薄了一半,她心惊,下意识松了手。
「我的错,我道歉——对不起。」
她睁着眼,又觉得之前的自己太过武断。温柔这种主观的东西其实很难定义,但说到底不过是芳春柳摇染花香,槐序婵鸣入深巷。
她安静了一秒,有些别扭道:「那原谅你了。」
第78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三
秦望舒走的那天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春光明媚,她走得很安静,张雪早在之前就隐隐有了预感。
从秦家村回去后,她从教堂搬了出来,搬进了张雪隔壁,一堵墙挡不住动静,她们就这样成为了邻居。隔壁是一栋小洋房,算不上顶豪华,但上下三层外带一个小花园,是张雪垂涎已久却苦于没钱的存在。
张雪还记得秦望舒搬进去的那天,在门口与她擦肩而过。对方笑着打了一个招唿,像是所有和善的邻居那样,只不过那人是秦望舒,狗嘴里註定吐不出象牙。
她先是观摩了一下自己逼仄的小平房,毫不客气的带着拖油瓶妹妹蹭了一顿饭,指点江山说难吃!紧接着在要离开时,就在她的大门前表示所住的房子太破旧,配不上张雪公主的身份,如果她没钱,可以友情提供借贷。
张雪听得当时火冒三丈,也顾不得孩子的存在,直接抓了最近的扫帚把她打出了门,关上门眼不见后仍是觉得郁气难吐,于是窗户一开,大喊道:「秦望舒,你是不是有病?」
说来也是巧合,秦望舒的房间正对着她的房间,那层不算高的围墙在来之前就被秦望舒花钱找人拆了,换上了精美的铁艺,看得她直眼红,所以她羡慕得大骂败家子。这样的墙,拦不住任何一个有心的小偷,同样也在某些时刻便宜了她。
她声音刚落下,吱呀的开窗声从对面传来,在夜晚,七彩琉璃色的玻璃仍旧美丽,尤其是在月光下像是镀了一层霜,平日的艷丽都变成了低调的奢华,她馋得又忍不住要啃手指。
于是她气消了,眼巴巴地看着相隔没几米的那张脸,道:「你屋子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吗?」
她见对方没说话,原本的心虚不知就怎么理直气壮起来,于是矜娇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和我一起住。」
她刚说完,就听见一声清晰的嗤笑,尤其是对方那似笑非笑的模样,让她怒火瞬间烧光了理智。她气沖沖关上窗户,本就不算结实的玻璃被这么一撞,瞬间裂开。
她吓得叫了一声,急忙跳开,却又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尾骨与地板相碰,她其实不重,但直冲天灵盖的钝痛让她眼泪花子乱飈,带着哭腔喊道:「望舒,我摔着了!」
对面那人似乎有些无语,沉默了几秒才道:「你想要住我房子,也不用这样。」
这话一出,本还忍得住的张雪,突然间就升起一股委屈,于是也顾不得爬起身,干脆整个人往地上一躺,呜呜地哭出来。她最是爱美的,哭是她常用手段之一,如何哭得美是她最早学会的技能之一,那必然是压制音量,控制面部表情,而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最好是眼皮子再加一层薄红,这样格外惹人怜爱。
这次不同,她哭得极大声,含煳不清的声音还在骂骂咧咧道:「秦望舒,我要和你绝交,绝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她哭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视线里一片朦胧。哭其实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情,尤其是她这样为了保持身材晚上不吃饭的人,在全身心投入后,手脚酸软的她又觉得几分庆幸——还好是躺着的。
可下一秒,她又想起身上穿的睡裙正是前几日花秦望舒工资买得心头好,繁复的蕾丝和精緻的做工无一不俘虏了她的芳心,瞬间荣登暂时的第一。于是,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屁股也不疼了,她张雪可以摔着磕着碰着,但她的宝贝睡裙不可以!
她抹了抹眼泪,姿势滑稽的爬了起来,就发现面前有影子。阵阵发黑的视线让她看不清来人,但熟悉的身形让她恨得牙痒痒,好在迟缓的大脑并没有让她第一时间挑衅,而是呆了半晌才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跳窗。」影子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看着她。
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她的书桌挨着窗户,因为爱美和钱包受限,所以并未加防护,而现在随风摇晃的窗户上只有零星几块还未碎得彻底的玻璃,以秦望舒的身手要翻进来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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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晕乎乎地想着,然后点了点头。夜晚的凉风吹进屋子,扑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顿时脑子清醒了不少。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哭了许久,然后秦望舒坐在这里看着她哭——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影子似乎觉得避不开了,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你哭得打嗝,鼻子里吹出一个鼻涕泡,这些我都看见了。」
那根好不容易续上、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在此刻又被秦望舒以绝佳的情商硬生生扯断。张雪双眼通红,平日里悉心呵护的头髮也像是乱蓬蓬的稻草披散在周身,浪漫公主般的白睡裙在夜晚也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她带着极大的怒气,足以把盛夏的野草烧得断子绝孙,却在刚开口时——打了一个嗝儿。
「嗝——」气氛突然陷入了沉默,秦望舒的表情有些微妙,她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羞愤还是什么,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见人,可这像是一个开始,接二连三的嗝响得停不下来。
她嘴一撇,含情得双眼又酝酿了一腔泪水,眼见要掉下来,她手疾眼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有人在的时候,哭一定要悽美且优雅,任何生理反应如果克制不住那就想办法按住,总之打嗝在她张雪的人生中是绝不可能存在。
上升的气被堵住了口,短暂的僵持住,打嗝声竟然真被她这么止住了。张雪有些得意,她或许脑子不好使,但论美,她绝对甩秦望舒十条街!可她还没得意几秒,气流似乎找到了另外的出口,顺着上颚两个凹陷的且被封住的孔,以极其不科学的方式穿过,转化成一种十分接近猪猡的叫声,且——冒出了一个鼻涕泡。
她在月光下,穿着重金来买——据说是西洋贵族才能拥有的公主睡裙,死死的捂着嘴巴,如花般娇艷的面孔上是几乎要瞪到一块的眼珠子,秀美的鼻尖冒出了一个饱满的鼻涕泡,泡泡很薄,白霜似的月光让它看上去无端华贵了一些,可它到底只是个鼻涕泡,于是——啪的一声,小小的炸开。
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怕弄脏睡裙,如果不是怕疼,如果不是她踩的地方不对,她只想两眼一翻直接倒下去,装作一切都无事发生。但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叫秦望舒的女人,从头到尾看见并记住了所有,如果不是她手无缚鸡之力,她现在就可以对天发誓,她绝对会杀人灭口。
不知道她曾在哪本不靠谱的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梦想有多美,现实就有多残酷。她身处在这个鲜血淋漓的现实里,而名为现实的女人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突然放声大笑。
笑声肆意又张狂,像是冬日的风,冷冰冰地乱打在她脸上,也是一个个响亮的耳光。她脸虽然没肿,但也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肿得已经没有脸了。
那个噩梦般的女人似乎觉得这样的羞辱还不够,所以她听见满是恶意的声音道:「张雪,你原来喜欢玩鼻涕泡!」
在这一刻,她脑中闪现过许多画面,从儿时到现在,都如同画卷一般一一展开,这种情况她只在弥留之际的人口中听到过。她突然想起了许久以前秦望舒答应她要写一个关于张雪公主的故事,这就好比无赖的借贷,爱情的时间可能是一秒,但借钱不还却可能是永远。
在这个夜晚,冷风四窜,她最不期待的时间里,她张雪化身为张雪公主,其中包括并不限于恶毒后妈秦望舒的迫害和坏心巫女秦望舒的嫉妒等等,她觉得她等不到那个梦中骑着白马英俊帅气的王子了,满脑子都是当初秦望舒说的话:骑着白马的也可能是唐僧。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怀着某种隐秘又荒唐的幻想,这种幻想赐予了她无穷的动力,并且固执地认为这是一束驱散了世事浑浊的光。她沐浴在光下,如同玻璃房中的玫瑰,也可能是城堡中翩翩起舞的公主,她自顾自地绽放惹来了太多人的嫉妒和眼红,所以她的世界破碎了。
她在被推出去时没有哭,在被打的时候也没有哭,在被一碗碗泼鸡血的时候更没有哭,但在此刻——她突然大嚎道:「秦望舒你这个王八蛋,你欺负我!」
是的,这个世界上能欺负到她的人很少,毕竟她漂亮又聪明,有钱又有权,哪怕是秦望舒的神父见到她未语都要先笑三分。这样殊荣的待遇,让她的心坚如磐石,无人能打到,一切难听刺耳的话,在她看来都是红眼病,但只有一个人能伤到她,就是赐予了这一切的秦望舒。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父母,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弟弟,甚至可以做到和他们形同陌路,这个世界上她谁都可以不要,谁都可以不信,谁都可以对她不好,唯独秦望舒不能。张雪公主的存在只是因为秦望舒,如果没有这个人,那张雪就是芸芸众生其一,平凡普通得没有任何闪光点,也可能世间早就不存在这个人。
她看过一首诗,很浪漫,她并不感兴趣,但因为认出了熟悉的笔迹所以印在了心里。花盛开就是一句,夜漫过就是一篇,黄昏开始书写,黎明时无数的扉页,全世界拼成首诗,你和我是最后一行。
秦望舒写不出这样的诗,她知道。寻常人的浪漫都只是寻常人的,而秦望舒喜欢数学,喜欢每道变化莫测的公式里永远只有一个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这是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浪漫——我属于你,也只是你,没有其他。她也喜欢生物,物种进化的奇妙都源于生活环境的影响,说到底都是底层人物的挣扎——活着,这样全身心投入并且改变的一件事,凝聚了亿万年的时光,也是一种宇宙级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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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所措的年纪里,所有人和事都不尽如人意,除了秦望舒。她有些模煳的印象里,秦望舒说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就是终身爱自己,她学不会那些高深的数学和生物,所以她只能做到爱自己,于是她们都是昏黄下浪漫的人。而在她心里,那首诗最后一句应该改成:秦望舒是最后一行。
张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又是怎么醒的,只知道再次睁眼已经是陌生的环境。
豆浆的芳香萦绕在鼻尖,放在转头就可见的床头柜上,不高不矮她甚至不需要起身就可以摸到。身下软软的床垫是太阳的味道,被子上的印花不是高山流水的风雅,也不是富丽堂皇的华贵,而是有些幼稚且奢靡的西洋风——一切都刚刚好,是她梦想里的模样。
她翻了一个身,赖着被窝里不肯起床,屋子里静悄悄的,她隐约有了预感。秦望舒走了,走得很安静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人,就像是她突然出现在教堂,又出现在张雪的生命中那样。
她磨蹭到中午,才懒洋洋地起身,才打开门就看见一把钥匙掉在地板上。金属和木头碰撞的声音清脆又沉闷,钥匙不会轱辘,但还是准确地落在了她脚前,不多不少。这是秦望舒惯有得把戏,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花费了无数草稿纸算出的结果,也是实验无数次后实践出的果实,无聊且浪漫。
她弯下腰,捡起,放进口袋。
今天是工作日,她算是旷工了一个早上,但作为报社最有背景的花瓶,她丝毫不慌。在慢条斯理地享受过了一顿午餐后,她到报社时已经过了下午上班的时间,主任看见她的第一眼,便扬起一个笑容道:「身体好些了?秦作家已经帮你请过假了,要是不舒服就早点回去歇着,工作不差这一天。」
这是她的主任,除了社长外权力最大的一个人,平日里对她总是诸多包容,如果不是知道真相,她甚至会以为自己是他某个流落在外需要补偿的女儿。
不管人与人交集的目的是什么,他对她的好,是真的。所以张雪愿意给他这个面子,跟着笑道:「不是什么大问题,报社里忙,心里念着就过来了。」
主任点了点头,他没有着急离开,而是问道:「秦作家——封笔了?」
她一愣,随即想通,这才是主任找她的真正原因。她虽是被秦望舒以强硬关系塞进来的一尊大佛,但平日里也与他人一样,准时上下班,没有特权,只是在请假这方面,一向严厉的主任格外好说话时才让她恍然,自己也是有人罩的。
「她说的,那就是真的。」她拉出自己的椅子,坐下。才不过几日功夫,桌上就积了一层极薄的灰,正面肉眼难以看见,侧面却像是显微镜下的生物——她不知道这个词是否准确,她一贯对这些不感兴趣。
密密的,她从抽屉中拿出一块半旧的帕子,细细的擦了起来。主任未走,他知道她与秦望舒的关系,他放不下这样便宜又好用的作者,所以想要从她这里打感情牌试着挽回。相比其他作家,秦望舒很高产,或许是见博识广的原因,她文章中总有着别人没有的奇思妙想,在生花妙笔下一切都变得趣味横生,这是眼界的不同,註定了人站的高度和能触及的高度不同,旁人学不来也偷不走。
而秦望舒的稿费也总是比同等名气的作家要低上不少,一部分成了她的工资,一部分则是作为主任对她关照的让利。这样滴水不漏的作风,不仅让张雪深扎在报社,也成功地搏得了所有人的欣赏,尽管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真相,但才华的作用却是共通的。
「张记者知道原因吗?」主任见她不上道,忍不住开口道。
她手上动作一顿,歪了下脑袋,极为真诚道:「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她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主任惊愕了一阵后,又追问道:「那——秦作家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她回答得又快又肯定,一个人要走,任何人都留不住,而秦望舒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相比主任,她甚至不知道封笔这个消息。「她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根的浮萍,风吹到哪就是哪,除非她哪天想扎根了。」
主任尤不死心,追问道:「秦作家是去探望亲戚了吗?」
她放下了帕子,面上混了一些微妙的嫌弃,不多,恰好都能被察觉到。主任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但相比报社的发展大计,他面皮撑得住,所以最先败下阵的还是她。
自古红颜多薄命,同样面皮也是一样薄的。她安慰自己,然后带着万分的诚恳道:「不知道。」
第79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四
主任不信,他扬起了眉毛,她跟着抬起了下巴,谁也不让谁。最后大抵是教堂的余威仍在,主任主动认输,赢了这场斗争的她也没觉得高兴,因为秦望舒走了。没人能留得住一阵风,你敞开手指,风会从间隙中穿过,你牢牢拽住,它却又会消散,风的讯息只有风铃知道,很遗憾,她不是。
这个后知后觉的认知让她有些沮丧。她记得秦望舒很早的时候说过男人和女人生理构造上的区别直接体现在思维方式上的不同,例如情感的察觉。一段感情的终结,往往都是女子最先悲痛大恸,直白毫不掩饰地宣洩闹得尽人皆知,于是女子痴情悲情就成了定律,而郎心似铁也不知何时传开。但人心皆是肉做的,男人的心不是不会痛,只是往往来得很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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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靠分离后的痛觉来分辨情感的深浅。敏锐的女人最先察觉,迟上几拍的男人不是成为幸运儿便是比草还贱,没有浪子回头,也没有金不换,只是原本一个世界彻底割裂了,就像是数字 11。
她的习惯其实不差,尤其是在工作后,无论是否休息,每天到了时间就自然会醒。昨晚睡得沉,今日起得晚,皆是有缘由。她不想结束,所以避免了亲眼见证,那便可以自欺欺人。
她觉得自己有些像是所有流传痴男怨女故事中的痴人,大概是曾经拥有过得太过美好,所以总是心存侥倖。她(他)会回头,而自己其实很重要,她(他)只是想看看外面的风景,等累了自然会回家。
她转了一下手中的钢笔,空白的信纸上什么都没写,只有飞溅出来的墨点子。她习惯了,她向来没有做文章的才华,能让她安心坐在这里的大概是所学过的知识和足够的眼力。
她嘆了一口气,压平面前的信纸,在第一行写下秦望舒三个字,重重地点上冒号,然后另起一行——发呆。
她以为秦望舒离开后,她会想要说很多,比如生气、难过、失落等等,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极端的平静,平静到让她自己都觉得诧异,但这些都在看清面前的一切时让她感到悲痛。她的信纸是秦望舒给的,因为教堂总是有着别处买不到的新奇玩意,纵然是再平常不过的纸,也能做上精美的花纹成为别具一格的礼物。
而钢笔,金属的材质格外实称,笔桿上雕刻满了盛放的玫瑰,一朵接一朵,平日里像是花开满园,现在只觉得花开成灾是荒凉,当然,这也是秦望舒送的。还有墨水,好几种颜色,市面上至今未见的,都在她抽屉中安安静静放着。她生活中的一切都被细心照顾着,像是氧气,注入在空气中无法分割,平日只觉得是寻常,骤然失去才察觉到存在的意义。
她小心地盖上了笔帽,横在桌前,趴了上去。枕在脑袋下的手臂隔绝了声音,于是她微微张开了嘴,努力地唿吸着,伤感在这一刻如湿漉漉的潮水卷席而来,带着一股子被抛弃后的凄凉,让她简单又娇气的心脏承受不住,只能揪着胸前的衣领汲取力量。
她在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秦望舒是真的走了。
人在难过时,反而是掉不出泪。有人在,她爱美也做不出干打雷的事,只能缩成一团。时光之里山南水北,她们之间人来人往,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互相辜负。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哽咽了一下,拭去眼角丁点儿的水汽,刚直起身就看见递到面前的一块手帕。她顿了一下,才发现桌前出现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她抿了下嘴角,高傲道:「谢谢,但我不需要。」
不同于许多文豪作家长褂的打扮,衬衫和背带裤是一种西式的时髦和利索,白净的面容昭示着来人不错的家境。他戴着金边眼镜,斯文到多了一些矜贵,让他本不出彩的五官多了几分难言的魅力,平心而论是恰到好处的耐看与舒服。
他笑了笑,配着金边眼镜,自有气华。「我感觉你在难过。」
「你感觉错了。」她飞快地否认,仍是没有去接面前的帕子。
他就这样举着,同样年轻的面容约莫比她长不了几岁,可却分外包容。或许是良好的家教,也可能是自身的绅士,他没有怪她任何无礼,只是递在面前的手一直未收回去,在偶尔目光相撞时,面上笑容鼓励又温柔。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窝里横也只是窝里,而面前的这个是外人。几分钟后,她率先打破僵局,拿过帕子捏在手中没有用。她对镜子哭过千百次,熟练到可以精细地控制每一滴泪滑落的速度和方向,所以哭不哭全看她愿意。
这项技能虽然没什么用,但让曾经的秦望舒大为震撼,罕见的对她竖起大拇指夸赞,并且起了教她数学的心思。可惜她没什么天赋,同样也不觉得一堆数字会有魅力,所以在一段时间的苦学后,双方都决定放过彼此。但那段经歷也并非全然无用,至少她数学超过了绝大多数人,完全达到了可以炫耀的水平。
所以,她们之间的相处又多了一种可能。
「我是前几天新来的同事,叫秦城,就坐在你面前。」他在她接过帕子后,就收回了手。他处事待人似乎自有一套,对面在她这里吃的钉子总能轻易化解,甚至开始掌握节奏。「之前就听主任夸赞过张小姐,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传。」
他突然变出一支玫瑰,绿色的茎秆上被剃干净了所有的尖刺,配着几片尚还不深的绿叶,含苞待放的模样娇艷欲滴。他见她的目光落在花上,微微一笑,动作轻柔地放在了桌前,与刻着玫瑰的钢笔并列。
「开心和难受并不冲突,我时常消极又觉得生活很美好。如果有不高兴的事,那就酌情处理,适当过滤,然后看看窗外。梧桐树枝繁叶茂,人间骄阳正好,风过林梢,你和万物一样可爱。」
张雪睁大了眼,眼前只是耐看的脸突然变得生动鲜活。她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一种熟悉感,是的,熟悉。她见过秦望舒戴眼镜,一样的金边款式,清苦的面容其实很好看,在这层矜贵下那些不完美的瑕疵似乎都翻身一变成了优点,像是庙里的神佛,高坐云端,冷漠又不可亵渎。
她心莫名跳快了两拍,生出丝丝期待道:「哪个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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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禾,秦关何处的秦。」【宜禾,风调雨顺,国富民强的秦。】
她捏着帕子的手指动了动,又道:「你知道数学吗?」
「知道。数学是一个很浪漫的学科,每一个公式都只有一个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固执又忠诚,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了。」【数学是一种很浪漫的学科,只要不是零,不管小数点后多少位,它都存在可能。】
她眼里猝然升起了一点火苗,很小,只待风来便能燎原。「你信教吗?」
「你是说基督教吗?我每个礼拜会去做祷告,信仰与梦应当前行,同礼教一样,教人休恋逝水,早悟兰因。」【神父用《圣经》教会我梦与信仰,生与死,也教会我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火势疯长,眨眼间便卷席了半天,她心里涌起小小的欢喜和雀跃,却又怕如同水中月,碰了便碎了。于是她克制道:「你觉得人心应该是什么?」
「种满鲜花,不然会长满杂草。」【人的内心不种满鲜花就会长满杂草。】
她眨了眨眼,放缓了唿吸。「那你是什么?」
「繁华盛景。」【石头。】
她应了一声,突来的意外浇灭了过剩的幻想。理智回笼那一刻,面容上的鲜活褪去,只余过分端正的木讷。她低头暗嘲自己,可那晚的记忆却又争先恐后挤入脑中。
「你会做文章、会抽菸吗?」
秦城的目光闪了闪,看着神色突然黯淡的张雪,不知自己回答哪里不对,但仍是道:「做,但做得不好,也不抽菸。」
「不喜欢吗?」
他想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是指烟。耐着性子解释道:「烟对有碍于身体健康,就如同赌毒,不能沾。」
她又应了一声,彻底清醒了。野火燎了原,剩下满地荒芜,她站在其中孤零零的。
那晚的秦望舒坐在灯下,明明是不大的年纪,却点了一支烟。并不抽,只是夹在手指尖看它慢慢燃成白灰道:「石头不用打理,没有时间和金钱的投入就不会产生感情,海枯才会烂,而我活不到那一天,这很划算。」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两片一样的树叶,正如不会有一样的人。相似的环境和教育会培养出相似的人,但这样的人千千万万,如同芸芸众生的影子,也是树荫下长满青苔的石头。
她轻笑了一下,又抬起头。她是美的,金钱堆砌,学识填充下纵然是花瓶也仍是最昂贵的那一个,她知道如何把这份优势最大的利益化,这是她多年揣摩下的本事,也少不了秦望舒的教导。
她今日涂了口脂,不是艷丽的红,相反有些粉,像是春樱,在温柔的风和雾中,一派江南春好。玫瑰味的香水,带着茎叶的馨嫩,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是即将要成熟的浆果,饱满得令人垂涎。
「风月何解?」
「庭草交翠,是为虫二。」
她又道:「那人间呢?」
「浅尝即可。」
她不甘地咬住了唇瓣,又有些像了。于是她道:「那你呢?」
他想了想,道:「不知道。」
她哑然失笑,「你倒是诚实。」
他跟着笑道:「学问千千万万,知之为知之,不知便是不知。张小姐呢?」
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有个人的话,我深以为然。人间风月浅尝即可,但独钟自己,无心风月。」
他听了是一声轻笑。报社不算安静,他们说话声也不大,就局限于这张桌子,出了,那声音便十分自觉地散了,所以并未有碍眼人的扫兴。
「是秦作家吗?」
她安静了一秒,应道:「是她,也只会是她。你知道她?」
「秦作家学识广博,文章做得极好,鲜少有人不知。我很仰慕她,但凡读书看报的人,十个里面便有十一个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听闻秦作家封笔了,应当是出去见山见水见天地,修行了。」
他在夸秦望舒,她忍不住翘起嘴角,面上是掩不住的与有荣焉。她收回之前的话,这张脸看久了倒也没那么普通,尤其是在她仔细端详后又意外地发现他眼睛其实很像秦望舒,不是形状,而是神采。人的眼睛其实不复杂,她被秦望舒提着耳根说过很多次,所有的情感皆是外人擅作主张的理解,晶球体的折射只是光线的明暗,没有什么大道理。
但她却始终觉得那人的眼里有晴雨、日月、山川、江河、云雾、花鸟,万物可爱,尤其是眼里的她更可爱。现在她也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可爱。
她心上慢慢爬出一丝悸动,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所起,不深却是这二十一年以来第一次。她又恍然间理解了那些强取豪夺的恶霸,强扭的瓜是不甜,但解渴,相似的人也无法代替,可也却能以慰相思。她不相思,也没有想着谁,只是在某个人消失后,她才察觉到自己曾经拥有什么。
她捻起那支被拔光了刺的玫瑰,凑在鼻尖嗅了嗅。还未到花开的时候,所以味道很淡,但她恰好用了玫瑰味的香水,事与愿违后,是上天自有的安排。
她定了定神,继续道:「你也想成为她吗?」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想,也不想。没有人不想代替一个熠熠生辉的人,但谁也不能成为另一个人,只能靠近或是超越。」
他大概是了解过秦望舒,所以言行举止里都有几分不经意间的相似,他成为不了她,却能靠近。张雪知道自己这样端侧的心思有些不堪,承认一个人优秀并不难,但她却无法接受那个人会与秦望舒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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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了恶念,道:「那你要平庸一辈子吗?」
他有些错愕,像是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没有生气,只是好脾气地摇了摇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他坚定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一瞬间,另一道声音隔着漫长的岁月,在脑海中响起。不是一样的话,偏巧意思大庭相径,只是那格局更加高远。她突然意识到,秦城和秦望舒可能是一样的人,他眼睛里或许没有千山万水,面上掠不尽的春暖花开也可能是伪作,没有旷世的才情,风光霁月的外表,或许深入了解后性子也担不上她想要的风骨二字,但此刻刚刚好。
南风与她衣角缠绵,于是眉间的一寸神似便化作了一方绝色。这是她最好的时候也是最需要的时候,可以原谅一切猝不及防的失礼,所以偶然的凑巧带上了宿命般必然的色彩,尽管答案不尽如人意,却也不是混在人群中最平庸不过的那一个。
没有人会真的消失,所有人只会和自己在乎的人联繫,而歌总会听完,是人总会离开。秦望舒带着秦苏不告而别,没人规定张雪便要念念不忘,有些东西扑了个空才知道长记性。那些回忆是她自以为是的刻骨铭心,可能有人早已忘却。
遗憾应该终结在这一秒,她要开启新的四月天。所以,她对秦城道:「我叫张雪,是最昂贵的那个花瓶,除了好看,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的新家有一个信箱,但没有邮票的信永远不会被邮差送走,收信人也永远不会拿到。于是,她投了第一封信,上面写着:秦望舒亲启。
我新认识的一个男人,有几分像你。你说谈钱的人风生水起,追爱的人一事无成,在你眼里爱情是脱光衣服所做的事情,精神上的爱是腰部以上,□□上的爱是腰部以下。可我觉得,爱情这种东西,时间很关键,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今天就正正好好。
你总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人的想法,所以你为了避免结束而拒绝了一切开始。我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可爱的东西不太多,但教堂门前展翅高飞的鸽子,诵读《圣经》的你,十八岁那年相遇的我们,以及刚好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却都可爱的要命。
我从前不信人们口中常说的永恆,只是仅仅形容当下的火热,但你离开后我发现这是对的。人不能完全依靠任何一个人,没有光的时候,影子都会抛弃我。从童年起,你便独自一人照顾着歷代星辰,月亮下的你,有两个影子,一个是你,另一个还是你,张雪和秦望舒是数字 11 ,不是英文h。
我会浇花,不会等到花谢了才想起,也会把这一切告诉风,如果它能吹到你耳畔,你就会知道,你来或离,携风带雨都不曾乱四季。我可以等你,可能什么都等不到,但我不会怪雨急,也不会执着,因为你说,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互相辜负的。
第80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五
志同道合的人才会相遇,鸿鹄与麻雀看见的风景不同,所以毫不留情的散场在最初相遇时就已经埋下了结局。秦望舒和秦城是鸿鹄,她张雪只是芸芸众生里平凡又吵闹得一只麻雀,在厌倦了一见钟情的皮囊后,日久生情的耐心也变成一地碎屑,所以殊途不会同归。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有好感时,是藏不住的,尤其是男人对女人上。秦城对张雪的特殊不过几日,报社全体人员就已经知晓了,但大多数人都乐得如此,才子佳人自古便是佳话。纵使张雪才华差了些,可她长得美,这就够了。
这段感情的起始归结于张雪是个失意伤心人,刚好出现的秦城就转移了她的注意,让她那无处安放的情感有了宣洩口,于是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像是所有的故事那样,相爱只需要短短几天或是几个月,在二十出头的年纪里看来,这便长得足以他们许下无数的永远。
她依旧会给秦望舒写信,投进那个永远都不会有邮差光顾的信箱,只是信的内容从原本大部分关于秦望舒后变成了几乎全部都是秦城,秦城的好,秦城的笨,秦城的不体贴,小女儿家的心思密密的占满了信纸,只在要结尾时她才会记起这是给秦望舒的信,于是结尾再添上几句抱怨。
抱怨秦望舒没有消息,抱怨秦望舒狠心,抱怨秦望舒不回来,最后再照例补上一句——我不会等你了,做结尾。
张雪觉得她这个人耐心不多,爱美这件事能保持这么久完全是基于女人的天性,而剩下让她最长情的大概就是等秦望舒了吧,她虽然已经习惯这样说,但她从未想过自己真有一天会不等。
这天,她照例用上班的时间写信,这项几乎要成为她每天必做事之一的活动已经被秦城知晓。他旁侧敲击过不少关于秦望舒的消息,她起初以为崇拜和仰慕,便噼里啪啦说了不少往日的糗事,她觉得那些美好是需要分享的。当然,出丑的只会是她一个人,秦望舒永远理智、聪明,像是她生命中的如来佛,她就是那取经的唐僧,她在一路努力地靠近。
起先她还会给秦城看那些信,但一个人的情感是有限的,尤其是她的注意力被转移后,所以在她写完了所有的思念,信纸内容多出了秦城后,她就再也没有给他看过。但他知道那个信箱的存在,他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去教堂问问秦望舒的行踪,让那些信都去往该去的地方。这个建议刚出时,她得承认,她非常心动,但每次走到教堂面前时,看着广场前歷经风霜不再洁白的雕像,依旧可爱的鸽子扑扇着翅膀在黄昏下成为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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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这幅画中其一,如果要计较执笔人,大概就是时间。她生活中已经没有了秦望舒,对方的生活不应该被她束缚,她觉得自己应该像是一个成年人一样学会放手,所以她静坐至夕阳落山才走人。
「你打算写多久?」秦城一转头,就看见她异常严肃地写着信。
她头也没抬,有时候她怀疑秦城坐在她面前可能是秦望舒走之前私下打的招唿,因为担心她终身大事。殊不见,报社人来人往,为什么就她面前的桌子一直空的?因为好的那个,还未出现。
「马上就写完了。」
秦城抬起眼镜,鼻樑上被压出两个小凹印,他捏了捏道:「不,我是指,你还要在以后给秦作家写多久的信。」
她写字的手一顿,过长时间的悬空让墨水受不住地心引力顺着笔尖滑落,掉在信纸上炸开成一朵黑色的花,然后又沿着纸张的纹理爬成一张蛛网,瞬间一封快要写完的信就这么废了。
她拿起笔帽盖上,小心地横放在桌上。又掀开已经脏了的信纸,发现下面几张也都被墨迹所毁,心情顿时烦躁起来。但她才抬起眼,看着面前这张已经有了感情的脸,脾气又压了压道:「我不可以给她写信吗?」
秦城一听她这话就知道事情的糟糕性,经过这半年的相处,他已经深刻了解了张雪这个人。正如相识那天她介绍自己所言,她是个花瓶,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尤其是脾气而言。他可以保证,他活了这么二十多年,见过的大家小姐不计其数,没一个有她难搞。
用她的话,这不是大小姐脾气,这是公主脾气。所以在这点上,他分外佩服秦望舒。
他小心地斟酌措词道:「我只是觉得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如果一直沉湎在过去,不如付之行动。」
她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把桌上的信纸一一折好,塞进早就准备的信封中。信封上还未写字,她拿在手上转了一圈,似乎在思考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后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不应该去打扰她,至少不应该让她再为我放弃或是改变什么。」
秦城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就是算是过关了。于是他面上带出了几分笑意,真心实意道:「那我们可以结婚。」
信封掉在了桌上,张雪一幅见鬼了的模样。这个消息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爱美天性中能承受的极限,甚至顾不得形象。她倾身上前,两个人凑得极近,在一些迂腐的读书人眼里完全是有伤风化的模样,但她只是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中邪了?」
秦城拧起眉头,他其实在脑海中想过很多种张雪可能有的反应,娇羞、震惊、不敢置信、喜极而泣、高兴,就连勃然大怒都考虑了,唯独没料到这一点。按照半年以前,他保证自己在这样被下面子后,当即就会拍桌子走人,但现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所以他心平气和解释道:「你想她,又不想打扰她,我们感情也很稳定,你完全可以发请帖给她,你们关系那样好,她总是要来的。」
张雪转一圈眼珠子,显然是听进去了。她不算聪明的脑袋觉得秦城这个理由不能再妙了,但作为墙头草的本性又在给她发出危险的信号,于是,脑中又上演了一副天人交战,最后谁也没打赢谁,反倒是她觉得想累了。
她眨了眨眼睛,张口就要拒绝,却被秦城抓住了按在办公桌上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她瞪大了眼,过近的距离下看任何东西都会因为角度和视网膜成像原理导致视觉上的畸变,就比如现在的秦城。
本就只有眉宇间的一寸清秀,在突然登徒子的举动下也变成了莫名的惹人厌,要不是金丝眼镜给他带来的斯文还在,她保证,她的巴掌已经招唿过去了。
「你不想嫁给我吗?」他乘胜追击道。
张雪被他的话吓得回了神,立马抽出手缩了回去,甚至忍不住地擦了擦。说来人的情感也是奇怪,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秦城的开始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更重要的是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依稀的秦望舒影子,所以她对于他接受得格外快,在最初的受礼克制下小心翼翼试探后,确定彼此心意后,感情就像是盛夏的知了。
从早叫到晚,不知疲倦,热情过了头。
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是张雪公主,公主自然是要被人时刻呵护关心的,所以一切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但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这半年,她觉得自己对秦望舒的想念淡了很多,绝大部分是因为情感的转移,所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对秦城的用心一日比一日要多,于是积少成多,就成了热恋。
她是喜欢秦城的,她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很多时候愿意压着自己的脾气,也愿意做出退让迁就对方,但这点认知在他亲她手那一刻都打破了。她感受到了一种陌生乃至让她心慌的厌恶。
是的,她厌恶他的亲吻。他们相恋到现在,最多也不过是牵手,拥抱都鲜少,她大多数时候总以矫情拒绝,但现在想来怕是多少有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牴触。她喜欢他,可能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喜欢。
她慌忙地扯出一抹笑容,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一点准备也没有。」
秦城自是了解她的,他见她这模样便知道她在躲避。若是以往,他或许会本着恋人谦让的心理退上一步,不再逼迫,但现在——他以强硬的姿势抓回了那只手,用力死死捏着,然后贴在了嘴边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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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亲下去,但角度问题看上去格外亲昵。「我们喜欢这么久了,你没考虑过以后吗?」
「我——」她唇瓣翕合,今日的口脂是有些橘的红,显得她肤色如雪,气色格外好。「我们才认识半年,太早了。」
「早吗?快得还有见上几面便定下的。」他试探的凑近了些,感觉手里的手有些挣扎,眼里暗沉了许多,但面上不显道:「我们是自由恋爱,我父母早就知晓你,可我却还未见过你父母,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吗?」
「不是。」她看着自己的手,这样的距离下他都不用说话,她都能感受到对方散发的热度,蒸热了空气,贴着自己的皮肤仿佛要渗进去。她感受不到丝毫欢喜,只觉得恐惧。「我父母,很早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如果要结婚的话——就是我一人。」
她抽不出自己的手,于是别开脸不看他。他们在一起时,她总是极力避免她家中的事,因为并不光彩,而秦城也总是极为体贴地从不过问,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一向合心意的恋人像是转了个性子。
「如果望舒来的话,我娘家便算多一个人。」她话没什么底气,她也无法确定消失了半年的秦望舒知道消息后,是不是真会来。换而言之,她在对方心里是不是真的重要?一半的概率,她不敢赌,也无法接受可能面对的现实。
她低下了头,觉得这事自己委实不占什么理,于是态度又软了下来道:「这是我的错,我没想过瞒着你,总觉得我们时间还长,我会有很多机会告诉你,是我考虑不周。」
秦城没说话,只是又亲了一下她的手。
她觉得全身的白毛倒竖,若不是她自制力极高忍住了寒颤,怕是已经反应过激,但哪怕这样她胳膊和背后仍是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觉得她其实从未真的脱离秦望舒,至少现在,她就迫切地希望对方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没有。
秦望舒走了,走了半年,毫无音讯。她只能自己面对,自己解决。
她压着声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另一只按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开始抠着桌面,她的小动作很多,总是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暴露她,就像是现在。她坐立难安,第一次发现下班的时间是如此漫长,她又觉得自己身体太过健康,若是差一些她就可以直接装晕煳弄过关,她甚至开始想起了主任,可惜什么都没发生。
她还是坐在椅子上,手也依旧被秦城牢牢抓着。他的唇贴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温热,像是上好的软玉,而他的唇微凉,按理说应当是正好的温度,她却只能想到冷血动物。其实秦望舒的体温也偏低,一年里嫌少有手热的时候,她有机会时总会帮对方捂手,甚至会兴致勃勃地去找大夫开药调理,法子试过很多,都没用后也就认命了。
老一辈的人说手冷的人,心也冷。她不觉得,哪怕是现在也仍是不觉得。秦望舒是个很温柔的人,至少对张雪公主的时候总是温柔的。
她又想起了自己被秦望舒抱的时候,明明是那样手,手臂和手腕仿佛一折就会断,可每次抱着她的时候都格外有力可靠,甚至能带着她跑上一圈也不会喘。她还在做梦的年纪时,也曾幻想过有一个长得秦望舒面容的男子,与秦望舒有着一模一样的性格,对她好,让她依靠,就像是生物界里伴生关系那样。
可惜秦望舒没有亲人,唯一的神父年纪也足够当她爷爷,而多出来的拖油瓶更是一个比她还天真的女孩。她总是散漫惯了,哪怕事到临头仍是会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塞满大脑,那些不适的生理反应也被渐渐压下。秦望舒说过她这点,在学习上就是一本正经地煳弄老师,但现在看来,似乎还不错。
她这是自救。
「如果你能想见的话,我去问问他们。」她重新露出一点笑意,娇艷的面容像是极艷的海棠,还带着一点被保护得极好的天真。「他们愿意的话,就定个时间,如果不愿意,我也没办法。但作为补偿,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金家小姐,她是望舒的妹妹,真要算起来,也勉强是我娘家人吧。」
「金家小姐?」秦城有些诧异,他倒是没想到张雪还有这一层关系。「金伊瑾?」
「对。」她声音又轻快起来。她其实和金伊瑾不熟,再加上秦家村那事不结怨都算好的,但对方格局大,不与她计较。想到这里,她莫名又生出几分骄傲,她知道金伊瑾如何和她乃至秦望舒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只要想到金伊瑾是秦望舒的妹妹,她多少都带了一些微妙的姐姐心理。所以金伊瑾好,她也跟着开心,明明这半年来,她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她们是姐妹?」
她听秦城再问后,自知失言,于是话一变道:「她们关系不错,望舒年长依瑾几岁,是姐姐。」
金伊瑾和秦望舒的关系不算是秘密,但只是对整个秦家村而言,可外头确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她见她们相处熟稔,想来两个格局都大的人自然是不会在乎那些无关自己上一代的恩怨,所以真要说起来,她还真觉得她们两个是姐妹。
秦城没再继续,刚刚那一嘴全然是好奇。他突然笑了起来,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不顾她再次瞪大的眼睛道:「这些都没听你说过,我先前只当你是孤家寡人一个,唯一关系好的望舒又突然去了远方,只留你一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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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了有些生气道:「那没有,只是一些糟心事扫兴。望舒是离开了,但金家和教堂都在,我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她挥开他的手,短短一点时间,脸上就留了个红印子,她看不见,只觉得那处有些发热。她摸了摸,藉机又缩回手,从抽屉里翻出一瓶脂膏,刚打开盖子就一阵淡香飘出,膏体晶莹剔透,她指腹沾了些,又拿出镜子照着,对着红的地方抹了些。
膏体有些油,涂在脸上莹亮反光,破坏了这张脸整体美感,她有些嫌弃,于是留下镜子把脂膏放了回去。做完这一切,她又惊觉自己手似乎有一段时间没仔细保养过了,又急匆匆的翻找抽屉,摸出一个有些大的铁盒子,用力打开后里面同样是一层膏体,只不过这种质地看上去更像是凝结后的猪油,她凑近嗅了嗅,仍旧闻到了淡淡的玫瑰味,没其他多余的异味后才放心挖了一小块放在手心。
这个世上不缺天生丽质的人,但随着年岁增大,美貌若是不细心呵护,都会被岁月磋磨得只剩下老树皮。当然,这个世界上也不乏样貌普通的人,有些运气好投胎到富贵人家,原本平平的姿色在金钱堆砌下,不说原本五官如何,光是那通身凝脂般的皮肤,就足以增上三分颜色,所以美貌这件事——天生和钱都缺一不可。
恰好,她张雪天生丽质,虽然没钱,可秦望舒有,所以这些昂贵的东西向来没缺过。她用习惯了,也觉得本该如此,于是穷且自信。
脂膏被手心温度焐热化成半透明的状态,她才开始揉搓。先是手背,然后是手指缝,最后是指尖,每一处都没有放过,仔仔细细地比她学数学认真不知道多少倍。待手背按摩吸收了后,剩下的那点儿才抹在掌心,这样不会过分油腻,而做完这一切后,她又照起了镜子。抹了脂膏地方的红印子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掏出帕子细细的擦了,直至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后,才心满意足地收拾桌上这些瓶瓶罐罐。
秦城抬起了眉,作为一个男人,他对这些东西多少有些耳闻,但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忍不住问出了一个萦绕在心头许久的问题:「你工资够吗?」
「不够。」话才落音,她就答道。她见秦城欲言又止,解释道:「你觉得人这一生应该怎么活?我觉得我长得漂亮,所以我很爱护这份漂亮,望舒走之前给我留了不少东西,就比如说卖这些女儿家东西的铺子,她算是半个东家,她走之后都给了我。住处我有了,工作也有,吃穿不愁下,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她唔了一声,又道:「我有自知之明,经商没天赋,学识也不太行,所有东西都是马马虎虎拿出来煳弄人够了,再多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所以我也不贪。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过好我的小日子就好,日后要是嫁了人,左右花费也用不着伸手向夫家讨,能挺直腰板说话,也挺好。」
秦城被她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他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理,于是歇了说教的心思,转而问道:「结婚你要请金家小姐吗?」
她张口啊了一声,不明白话题怎么又拐到了结婚这事上。但许是刚刚那番话给了她底气,她想了一会儿道:「我得去问问,再给你答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秦城又笑了起来。人的脸不动时是一幅静态的画,极少有人会生动鲜活,所以当面部肌肉动起来时,尤其是笑的时候,纵使再平凡的人也能如同点睛之笔一般,活色生香不少。但她其实不太喜欢他笑着的时候,太灿烂了,一点也不稳重,于是眉间那一寸相似也荡然无存,可若要真说,他与她本就不是一样的人。
是她一直在强求。
下班后,她拒绝了秦城的邀请,罕见地花钱找了一个黄包车夫。黄包车夫其实也没多快,但好过自己跑回去,她撑着脸看着沿途的风景发呆,觉得要是秦望舒在的话,大抵是自己又要挨骂了。她其实本就不喜欢这样,人拉车,两条腿跑时就像是拉车的畜生没有什么区别,但可怜的是畜生尚还有四条腿,而人只有两条。
善良的张雪公主动了一点儿同情心,如果她是真的公主,她大概会分发一些钱让这些可怜人去过好日子,但秦望舒说过,这个世界上穷这种病是治不好的。她觉得有道理,就比如她穷,除去歪门邪道确实找不到更好的赚钱法子了,可能是能力平平,但这个世界上能力平平的人无法计算,所以她也不是公主,公主哪有她穷。
她郁闷地打了一下车壁,惊得车夫一顿,小心翼翼讨好道:「小姐可是颠着不舒服了?」
如果人有选择,没人会愿意做最下等的苦力讨生活。她看着那人脚下不敢停,还努力转了半个身子,满是风霜的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突然的就眼一酸。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眨回去道:「我瞧见蚊虫了,没忍住就去打。」
车夫松了口气,摆正身子再次快跑起来。她坐过小轿车,是夏波的,也蹭过秦望舒的,舒适又稳当,人腿怎么可能比得上?她没再说话,生怕自己越说越让人误会,干脆就迎着拂面的风开始发呆。
那封信,她在走之前,仍是在信封加上了秦望舒亲启这五个字。她觉得秦城的话无不有道理,所以决定这是最后一封了,再之后若非秦望舒给她通信,她不会再写。
她发誓,以张雪公主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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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六
到了洋楼面前,她跳下车,多给了车夫一些钱。用钥匙打开院门的锁后,又关上。这一片算是富贵人家居住的地方,所以平日里治安不错,小偷小摸很少见,但她觉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是独居,所以院门的锁总是里外三层,尤其是回家后,门闩上了又要铁链子绕几圈再扣上锁,这才放心。但今日她打算出门,回来只是拿相机。
秦望舒虽然离开了,但报社的摄影大赛仍是保留下来,以往张雪兴致缺缺,但现在这是唯一能让她与她有联繫的事情了,所以她这几次都格外慎重,务必要争取拿第一。
当然,拍照一事不急,主要是今日她打算找金伊瑾。她在取了相机后,又叫了一辆黄包车去金府。从秦家村离开后,她虽然没过问秦望舒具体的事,但以她还算聪明的小脑瓜就着零碎的信息也隐约猜到了不少,尤其是金城死后,金伊瑾接管了金家后,两人□□摆在面上的交易,更让她肯定了那些猜想。
她到金府时,向看门的僕人上报了自己的名字,等着他进门去通报。她没去过金府,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富贵窝,只是从围墙的占地中约莫有了概念,又是一个有钱人,她恨恨地踢飞了一块脚边的石头。
她恨所有有钱人,除了她自己。
过了一会儿,金府的大门不见打开,一辆小轿车停在了她身边,车窗摇下后,竟然是金伊瑾。对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上车。她也没客气,直接拉开副驾驶坐,一屁股坐了上去。
车垫不算软,但相比黄包车好很多,当然也宽敞,她浑身不是滋味,忍不住道:「你哪来的车?」
金伊瑾扫了一眼她,突然就得意起来:「秦望舒送的。」
这下捅了马蜂窝,她就着高跟鞋踹了几脚,嫉妒道:「为什么我没有?」
金伊瑾乐了道:「张雪公主还要开车?不符合公主身份,不行。」
张雪公主这个称唿本来是只流传在秦望舒和张雪两人之间的,天知道怎么被夏波晓得了,她在秦望舒走之后有去医院看过他。她觉得他是个可怜的男人,喜欢谁不好偏生喜欢一个心是石头的女人,大抵是出于同命相怜下,她说了不少当年有关秦望舒的趣事,这一来二去得不知道怎么被金伊瑾知道了,于是医院探望就变成了两人行。
再然后,张雪公主被夏波说漏嘴,于是金伊瑾没少拿这事笑话她。按照金伊瑾的话,就是大清都亡了,怎么有人还在做梦吶?她恨,恨得当即就想扑过去扯头髮,再用手指甲抓花对面的脸,但她爱美,做不出这样有损形象的事,当然最主要是她打不赢。很多东西天生就註定了差距,比如她往金伊瑾身边一站,那矮了小半个头的个子,被对方斜着眼鄙视一笑,她瞬间就能眼红。
气得!
现在,她死死抠着坐垫,没把坐垫抠出个洞,反而是自己指甲差点折了。她又是一阵气,只觉得秦望舒再是偏心不过了,于是哼了一声道:「去哪儿还用得着金小姐开车?真是小刀划屁股,给我这个公主开眼了。」
金伊瑾不吃她这套,她和秦望舒很像,她们本就留着一半相似的血缘,真要说起来远不是秦城这个只沾了些边的人能比的。她当即方向盘一转,车一个急转,张雪大意下撞在车门上,她气得打在车门上叫道:「金伊瑾,你气量怎么这么小,一点都不像你姐姐。」
她哈了一声,语气夸张道:「你是在高塔里关久了变成瞎子公主了吗?她气量大?我连梦都不敢这么做,丢人!」
她知道金伊瑾说得是长髮公主。总之对方在知道张雪公主后,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找秦望舒借了那本童话故事书,短短几天翻阅完后,从此和她说话开口闭口就是各种公主,她从最初的气愤到后来的麻木,今天只能说是太久未见,一时间还未适应。
张雪不肯相让道:「她就是大方,有才华,又聪明,还温柔,哪哪都比你好。」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甚至在金伊瑾看过来时,不雅的翻了一个白眼。公主是不能翻白眼的,但在巫婆金伊瑾面前可以。
而那人突然面露稀奇道:「还知道记人好,倒不算是白眼狼。」
她一噎,眼睫眨得飞快,莫名就泄了气。「谁、谁是白眼狼了?」
「你和秦大少爷恋爱闹得满城风雨的,不少人过来看我笑话,我以为你知道。」
她一愣,勐地转过头。金伊瑾开着车,夕阳穿过了车窗落在她脸上,在正面只有眉眼一样的脸换到了侧面却出奇的相似,从饱满的额头连绵到挺直的鼻,鼻樑上有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驼峰,因为认真开车而下压的嘴角,之后是尖俏的下巴,简直就是秦望舒本人。
车子顿了下,应是碰到了不平整的路,她从幻想中清醒。再看这张脸时,像,还是很像,但也没有到一模一样的程度。她坐正了身子,余光里瞄着金伊瑾,见对方没有不悦的模样才道:「为什么不少人看你笑话?」
「因为我们是联姻对象。」
她没想到这一茬,一时间脑中思绪纷飞,过了许久也可能是一会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理智也很平静道:「什么时候的事?」
金伊瑾没料到她竟然这般冷静,算是高看了她一眼道:「叶大帅出事以后,我父亲的噩耗传回来,许多人都等着看我或者说是金家怎么收场。我母亲虽然是找人入赘,但那时候我爷爷还在,金家有当家的人撑着,这次就剩我和母亲,很多人起了心思想要趁机吞併金家,要些脸面提出了结两姓之好,不要脸的直接就是要我把金家当嫁妆嫁过去,不然就等着金家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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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算是要脸的,父亲在世时,和我们家也多有生意往来,自古茶酒不分家。秦家给出的条件要好一些,结婚后金家盈利仍是归我,但人脉和人手上归秦家接管。」金伊瑾笑了一下,讥讽道:「做生意的都知道人手重要性,我要是给出去,他们在帐本上作假我也没办法,就等于被架空了的皇帝,我肯定是不愿意的,所以拒绝了所有人,一些尚有关系的没彻底回绝。」
「做生意是要竞争的,娶媳妇也是一样。他们都想咬下金家这块肉,我也想咬下他们的肉,所以我就透露了货比三家的意思。当然,当惯了千年的王八都是精,可肉太香,由不得他们意愿,所以我就在他们中间周旋然后得利,等我完全掌控了金家后,再来一一秋后算帐。其中秦家最有眼见力,眼看着风向变了,从原本想要用婚姻挟住我变成了联姻互惠互利。」
「我虽没完全答应,但也在观望。」金伊瑾转头看了眼她,正色道:「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和她也不一样。对于婚姻,我最先考虑的不是爱情而是利益,金家就剩我了,我不能让它倒在我手里,所以不管我怎么也好,它都要传下去,再往后的我管不到,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放不下金家,所以我考虑了全城适龄能帮到金家的男人,其实有夏军官这层关系在,我可以让金家从一届商贾涉一些权。钱与权不分家,有权就一定会有钱,但有钱不见得会有权,所以我最先考虑的都是掌权者。」
「但我不比她,我不敢赌,至少我不是光脚的情况下我不敢拿金家做赌注。更何况,不管再怎么说我到底都是金家大小姐,可以对自己狠,可也狠不到哪里去。掌权者固然好,但这就和双边开刃的剑一样,一个不小心就是自己鲜血淋漓,再三考虑后我觉得胜算不大,纵然是有她这层关系在可以找夏波,但人不可能靠关系一辈子,所以就商贾吧。」
她已经认出这是开往教堂的路。金伊瑾的话,她有听,但并未有多大感触,她们都是鸿鹄和她这只麻雀的志向不同,所以她们不会受限于情爱这种小事情里,所以对方也并无过多的意思,只是在告诉她事情的情况。
「你要说我看上了秦城,那不可能。他模样长得不如夏军官,文章做得也不如秦望舒,当然我对读书人并无好感,虽然我自己也是。说不出哪里优秀,就只凭蛮斗也比不上他们两个,更何况他父亲还没死,秦家也轮不到他做主,配我这个金家的掌权者,算是他高攀。毕竟我年轻貌美有钱还有权,如果可以,我倒是不介意借他生个孩子,但秦家不会同意,更何况有秦家血脉的孩子,只继承一个金家,太亏了。」
「我和秦城的婚姻还未定下来,只是两家有意向放出了风声而已,如果你真喜欢他,那我就换一个联姻对象。但作为朋友的劝告,他不适合你。」金伊瑾挑了一下眉,又看了一眼她,见她并无太大触动和反应后,勾了点嘴角。「秦城全程都知道这件事,他没拒绝也没主动,若是没发生你这件事,我只当他还算个男人,这下看来真不是个东西。」
她拍了一下方向盘,像是在出气。张雪不明白金伊瑾气什么,要真说气应当是自己,可巧了不是,她偏生内心毫无波澜。
「不过也好理解,叶大帅下台,主教暴毙,任谁都知道秦望舒在教堂的身份。她走之前帮了我不少忙,因为是要做面子和威慑所以都是光明正大,这些鼻子比狗还灵的老狐狸都纷纷猜测我和她的关系,秦城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有心人要顺着秦望舒查到你很简单,我们两个都是这些人的投资对象,我这边不需要他周旋,有他父亲就行,所以他亲自去报社找你了,他应该问了你不少有关秦望舒的事。」
这点张雪无法否认,她应了一声,道:「他今天下午向我求婚——」
她不确定那样的场景下算不算是求婚,可想到那些话,又肯定道:「是求婚,说我要是想念秦望舒,可以寄结婚请帖过去,以我和她的关系,她肯定会来。」
金伊瑾啧了一声,问道:「你答应了?」
「没。」
她放下了一半的心,道:「还不算太笨,但他那话也没错,你真要是结婚,秦望舒肯定来。还真是如了他的意,做得一笔好买卖,怎么都不会亏。」
她话又一转,全然没注意张雪的心思已经飘了。「好在你没答应,秦家多大,你孤身一个人,他们要是想骗你把请帖发给秦望舒,拖着等到了回信结婚也就罢,就怕那边会有什么事耽搁了,秦家耍一道你还没处说。毕竟请帖这种东西,以你名义先递过去,他们要瞒着,你也只能认哑巴亏。到时候他们再把风声一放,彻底搞臭你名声也不是没可能,这种下作手段我见多了。」
张雪又应了一声,对于金伊瑾的话完全没过耳,只是问道:「你说她会来?」
金伊瑾一愣,表情有些微妙,过了几秒才道:「秦城对你来说算什么?」
她这话听见了,想了一会儿道:「他有些像秦望舒,我之前也想过可能是装的,但他装得像,我也就没计较了。」
金伊瑾顿时就笑出了声,她又重重拍了两下方向盘,空出一只手对张雪竖了个大拇指。「不错,这才是张雪公主该有的风采,所以这种陈世美交给我就行,毕竟还要借个男人生孩子。」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在张雪愣神下就这么做了决定。直到两人站在教堂前,张雪才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震撼道:「这种男人你也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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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伊瑾同样震撼道:「就是他没用又没能力,才好掌控啊,不然我怎么兵不血刃地夺秦家?」
张雪突然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并越想越合理,她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想找男宠?」
金伊瑾没否认,沉默了几秒后,纠正道:「张雪公主这学识不够,得多读点书。什么叫做男宠?分明是蓝袖添香。」
说完她又轻笑了一声,属于大家闺秀端正秀美的脸庞突然多了些放肆,很生动,甚至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张雪当即就掏出相机,对着拍了一张。
金伊瑾闭上了眼睛,重重嘆了一口气道:「她拍照是向你学的吧?」
张雪没听懂,但她也知道这样的举动很失礼,于是手一背,相机藏在身后,露出了格外灿烂的笑容,开始装傻。金伊瑾和秦望舒还是有本质不同的,前者她得注意点分寸,如果是后者,她只会认为她愿意拍都是对方的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话涉及到了隐秘,金伊瑾说过后当做无事发生,只是睨着她道:「你拍照技术行不行,别把我拍丑了。」
张雪抽了一口气,久违的感受到了一种挑衅。她巡视了一下周围,指着夕阳照得到的一处道:「你站这里,就这里,待会会有白鸽飞过来,我给你拍一张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天才。」
金伊瑾不信,但这次出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她也愿意陪着张雪闹腾。她刚走过去,就有白鸽飞过,可惜因为站位不太对,夕阳直射她眼,她忍不住侧了一些头,又用手挡住。
咔嚓,又是拍照声。
「这都能拍?张雪公主,你不行啊!」
张雪已经拍到了自己想要的照片,也不管她的冷嘲热讽,揣着相机心满意足了。她算盘也打得不错,金伊瑾这张脸知道的人可能不太多,但报社一定知道,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更何况这里还是教堂,就凭这些,第一名当仁不让是她。
她欣慰的夸了自己一番,到底是个天才,不愧张雪公主之名。她是公主,不屑与眼红病的平民计较,所以她大方道:「我给你个机会送我回家。」
当然金伊瑾不可能听她的,尤其是对方还有事要办,结果到最后又是张雪自己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黄包车其实也不贵,但三次加下来,让本就穷的她雪上加霜,她计较着这个月又有哪些东西不能卖,心痛到无以復加,可这一切都在打开家门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后荡然无存。
她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大抵是又生出了幻觉,毕竟她还没结婚,还没请帖,对方怎么可能回来?尤其是还有秦苏这个拖油瓶在,她想到这点就不满地撇了撇嘴,于是她目不斜视地从那人身旁走过。
幻觉嘛,她有经验,不去管它,一会儿就散了。
「长本事了,见到我都不打声招唿。」这次的幻觉格外逼真,尤其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就让人想给上一拳。「张雪,你不会真以为秦城要娶你,是因为你自己吧?」
她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她站在楼梯上,那人正仰视着她,所以眼中的质疑分外明显。她在很早的时候就想过,如果再次见到秦望舒,她一定要表现得自己过得非常非常好那种,让对方后悔乃至痛哭流涕,尝尝得不到的滋味,可现在,就现在——
她的脑子清楚地让她把这一切解释明白,并且问问对方怎么突然回来了,还会不会再离开,可嘴巴却脱口而出:「你就是嫉妒我张雪公主的美貌!」
屋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她恨不得时光倒流然后狠狠甩自己两巴掌,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做人间险恶。面对这样的目光,她有些腿软,若不是双手撑在扶梯上,她很难保证自己不会突然跪下去。
她觉得她现在应该说点什么抢救一下她们岌岌可危的闺蜜情,比如立马痛哭流涕以求对方心软,或者直接倒打一耙不做不休,可她现在只觉得腿软,是真的腿软。她得承认,她这个人没有急智,越是紧要关头越管不住嘴巴,所以为了避免到最后一发不可收的地步——她松开扶梯,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重重一声就是为了引起对方心软,然后死死的捂住了嘴巴。
张雪觉得这个场面似乎有些熟悉,但这种情况下的大脑根本无法正常运作,只有茫然。秦望舒也觉得这样的场景很熟悉,不同的是她脑子远比张雪好使,所以她绕到楼梯上,站在了张雪下面两个台阶处,伸出脚——
张雪就是一抖,然后——「嗝——」
她的脚落在张雪身边,然后俯下身,两人在高度上终于齐平。但张雪不明白她的用意,当即就红了眼,鼻子抽抽涕涕起来,最后在她开口要说话时,出了一个鼻涕泡。
歷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秦望舒再次身行力践地证实了这一点。于是气消了,腿也放了,人也站直了,她笑得与半年前那个夜晚一样恶劣道:「半年过去,张雪公主还是这么喜欢玩鼻涕泡!」
瞬间,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连带着秋日产下了徒子徒孙的野草再次遭殃。「秦望舒,我要和你绝交,绝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第82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七
寻常这时候,厨房里已经响起了滋滋的油烹声,洋房虽然大,但张雪做饭的声势更大,屋子里总是笼罩着说不出好闻还是呛人的烟火味,今天也不例外。
秦望舒最喜欢张雪的一点就是识趣,从儿时到至今,日后还会继续下去。她生气归生气,但在发泄完小脾气后,披散在身后的头髮被她找了一根髮带扎了起来,这时候已经无愧张雪公主爱美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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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长髮带在头顶绕了一圈后,规矩的别在后脑勺收拢了所有的头髮,又绕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剩下的髮带一长一短地落在平整的后肩。这半年张雪依旧没锻鍊,但她的腰依旧盈盈一握,光是从背影看上去,便是一幅人间美景。
秦望舒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未走时,也是这样。她其实会做饭,但大抵是没多少天赋的原因,在一般努力下并未有如何出色地卖相和多好的味道,再之后,她荣登高位,就再也没做过这种事了。她想着以张雪的娇气,那只能含着金汤勺的舌头定是受不了自己这粗茶淡饭,所以她心安理得的什么都不做。
戴红色蝴蝶结的是白雪公主,但公主不会穿上最朴素乃至土气的围裙,也不会是街坊为生活奔波而忙碌在厨房的黄脸婆。
油烟呛人,秦望舒本可以出声提醒,但她什么都没说。
傍晚的阳光是这样温柔,它斜了一角悄悄伸进屋内,攘攘的白烟顿时像是仙境,张雪在其中又成了仙女,虽然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其中之一,却谁也无可代替。
做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有一个人要当袖手旁观的大爷时。她见张雪一张白俏的小脸被熏得通红,像是偷喝了酒,也像是天边的晚霞,滋滋的气声伴随着听不太清的嘟囔,是人世间最常见不过的琐碎小事,她心里突然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活着,那颗缓慢有力的心脏仍在跳动,或许很多事不尽如人意,但活着的本身就只是为了活着。她曾在年少时坚信,会有人从光明中挺身而出,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神父捡走了她,给她了来处,教会她俗世凡尘和痴妄慾念,却又在最后告诉她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人的一辈子鲜少清醒,唯独在劝人的时候。她拦不住时间,总要开始新生活,世间常情似乎总是如此,人人取之,人人与之,于是生活就成了一种律动,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便含在这变而不勐的曲折里。
「张雪。」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她声音不大,以张雪的耳力按理说是应当听不见的,但对方仍是应了一声。
像是一种本能,她在的地方,张雪总是格外关注。
「你觉得日子过得好吗?」
张雪眉头一抬,下意识便要顶回去,但不知是油烟太呛人还是今日的气氛太好,她想了许久才道:「冷冷清清又风风火火?」
她不确定,但又立马道:「你以前和我说,梦里出现的人,清醒的时候就应该去见他。这半年我没一次梦到过你,没想到你自己回来了——」
她顿了顿,道:「拖油瓶呢?怎么没见到拖油瓶呢?」
拖油瓶是她对秦苏的称唿,自从知道了秦苏是秦望舒妹妹后,再也没有所谓的姐姐亲。人对于自己认为碍眼的东西,总是会给予明显的厌恶,她收敛了,但情感这东西很难完全藏住,所以她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这个,秦望舒才会离开。
「死了。」
她握着的铲子磕在了锅底,咚的一声吓到了她自己。她立马又翻炒起来,家里其实没什么菜,她晚上又一贯不吃,厨艺水平也仅限于炒熟而已,而锅里的菜,边缘已经有些焦黄。
她没注意到,满心眼都是秦望舒那句「死了」,一时间那原本的嫌恶瞬间又化成了不是滋味。她和秦苏说到底没有利益冲突和矛盾,而对方又是一个比较乖巧的女孩,说到底是她自己的问题。
人就是这样奇怪,所有的负面情感都能随着对方消失而消失,之后接踵而来的是触目惊心得好。她沉默了几秒,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但又忍不住道:「怎么死的?」
「你觉得人活着应该是为什么活?我觉得活着本身就是活着,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但她不一样,她还小,还有光明的未来,所以我和她说人活着应该有阳光、自由和一点鲜花的芬芳。然后我们去了前线,她很高兴。我是一个作家,我不能逼她也成为一个作家,她其实不爱读书,过了最美好的年纪之后做什么都是错,我本应该放手,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但母亲让我照顾她,照顾她一辈子。」
秦望舒仰着头,后脑勺抵在硌人的门框上,尖锐的角压得有些钝痛,但让她脑子越发清醒。「人的一辈子有多久?长的几十个春秋,短的下一秒就会发生意外,更何况我不喜欢她。人的生命很脆弱,谁都说不清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我可以做得很完美,骗过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们找到新房子的第一天,她睡不着,她其实也不喜欢我,甚至害怕,但她知道我是唯一的依靠,是她必须讨好的对象,所以她让我陪她睡觉。」
「这是一个可以迅速拉近感情唤醒人同情心的方法,但对我不适用,我只觉得烦。她和我模样长得很像,但神情更像去世的母亲,我见到她就像是死去的母亲重回人间对我索命,我没有良心,但有些事无关良心必须要去做。我没杀她,每日晚上也陪着她,睡前故事和该有的知识一个不落,我看着她对我日渐亲近,甚至出现了孺慕之情,可我只觉得烦。」
大抵是脑袋太重,压得她终于觉得不舒服了,所以她换了个姿势,低下头。
「前线的生活很充实,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残肢、鲜血、哀嚎一切都是灰色的,但天却格外蓝,像是诗人的浪漫。她在那里学到了很多,其中一点就是活着。有的人生活在光里,她就觉得全世界都是光明的,我没活在光下,也不知道有光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人必须活着,前线就是一个很好的地方,生离死别都在一瞬间,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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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和人一样都是贱的,你温柔以待时,它会蹬鼻子上脸,当你兇狠起来,你又会发现它们温文尔雅了。她其实不像我,骨子里也没有流着金城的血,她是蔡明的孩子,两个软骨头的东西生出来的自然也是软骨头的货色,我不应该抱有期望。我想她死,如果我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失败的人,我就应该动手,但事实就是——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她闭上了眼睛,苍冷的面容上一派平静,像是个独善其身的旁观者,口中一切与她无关。
「我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我找到了自己,可迈不出那一步。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除了活着本身,我想不到其他,那些劝人的鬼话反正我是不信。她死得很突然,终日许愿的人在愿望实现那一刻不会感到喜悦,只会觉得茫然。前线没有海,她说想死了骨灰洒在大海,做一个自由的人,怎么可能。」
她轻嗤了一声,道:「我都不曾体会过自由,她又凭什么自由。所以我把她埋了,做了一个墓碑。其实要自由不一定得是海,也可以是天空,但我洒了她就会成为不知名的脏东西,被人用扫帚赶打,来年烧纸都不知道找谁,那可真是太好了。」
「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她应该是不想当我妹妹的,我也不想。如果能有选择,这个世界上一大半的孩子都会夭折,他们被迫降临,承载着父母的期待,但没人问过他们的意愿。这个世界上我们能做的选择不多,只有两个,活着或死去,前者说着容易却需要莫大的勇气,后者看似勇敢实则懦夫,其实我很羡慕英雄,他们看清了这个世界仍然选择热爱,抱歉,我做不到。」
「这个世界对我怎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是它的作品,只不过有人优秀有人失败。我多大的成色,它就给我多大的脸色,想来我应当是活得不错的。按照习俗,头七才能下葬,但前线没有这个讲究,尸体太多放久了会发臭发烂,滋生蚊虫和细菌,很容易引起感染席捲而来一场大病,人经不起这么消耗。她死的第一天我不难过,第二天后知后觉有点不习惯,第三天我又快活了。」
「这个世界绑在我身上的枷锁不算多,父亲母亲算是一层,可他们死了。神父也在其中,但他去了天堂,小畜生也算是一层,而我亲手埋了她。其他林林总总不成气候,拼拼凑凑下勉强算是一条,我可以随时挣脱,但我却又觉得没那么快活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觉得烟味太呛人。「你以为那些没有寄出去的信,其实我都收到了,我本不想回来的。秦城的事,不需要我,金伊瑾也能解决好,她收了我的馈赠,便要偿还相应代价,但我还是来了。」
「张雪,我回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雪没回答,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深挖了反而伤感情。她知道其实不少,就比如秦望舒对自己的好都是有目的,再或者,秦望舒其实根本没有外人以为得这么在乎自己,很多很多,所有的事情都有迹象表明这一切——她张雪其实没有自以为得那么重要。
她知道,但她不在乎。她们曾那样的好过,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她不在乎,这场登台的戏就要一直唱下去,唱到人散才会曲终。
「你不应该过分依靠一个人,没有光的时候,连影子都会抛弃你。而你也不应该对我抱有任何期待,凑得太近会发现伥鬼套了张人皮,没法看。」
晚饭秦望舒没有吃,她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很干净,和她走时没有区别,靠近了还能闻到枕头和被子上阳光的味道,她突然觉得生活也不是那么糟糕。
她从行李箱中摸出一瓶咖啡,泡开后捧着杯子半躺在了摇椅上。现在已经是秋日,白天难免有些躁意,但晚上却实打实透着股寒气,她开着窗,摇椅上铺了一层走之前没有的软垫,大抵是张雪这半年里没少来,所以她房间多了不少对方的东西。
晚上喝咖啡其实不是一个好习惯,很容易睡不着,但她在前线为了陪秦苏常常要折腾到深夜,为了避免犯困和打哈欠,她总是会泡一些咖啡提神。养孩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打不得骂不得,而她偏偏对强硬塞来的孩子又没感情,所以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折磨,她还不得不扮演好姐姐这个角色。
咖啡在这时候从简单的生理兴奋剂变成了精神上的毒品。她也需要一点慰藉。
她抿了一口,咖啡的苦涩和一点酸在口腔里化开,其实和巧克力一样不好吃,只是胜在醇香。过了一会儿后,又莫名回甘,像是茶,如果神父在,会说这就是人生。
她莫名笑了一下,道:「要进来就别在门口杵着,当路。」
身后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很轻,连带着脚步声也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她转过头,张雪已经爬进了她的被窝,大概是穿得薄,所以直接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睡不着?」她问道。
张雪点了点头,她今天格外乖巧,做了一顿没人赏脸的饭菜,又自己老老实实的收拾了,从头到尾秦望舒就如同来做客的大爷,而她罕见的也没折腾。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下巴隔着一层松软的被子抵在膝盖上,好奇地伸出手指道:「你在喝什么?」
秦望舒今晚戴了眼镜,金丝边那种,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略厚的睡衣,腰处随意绑了一根同色的腰带,不知是黑色显瘦还是怎么,掐得腰格外细。在暖黄的灯晕,清苦的面容被模煳成一种难言的矜贵,黑的黑,白的更白,尤其是没入衣领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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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突然就伸出想要摸摸的念头,但她只是眨了眨眼,忍住了。
「咖啡。」
咖啡的醇香很明显,张雪喝过,但她舌头刁钻吃不了任何苦、酸、涩的东西,所以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她这不是明知故问,而是没话找话。果然,秦望舒回答后,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好喝吗?」
「不好喝。」对方闪了一下眼,也可能是眼镜的反光,但仍是把杯子递到她面前道:「你要尝一下吗?」
她摇了摇头,她三分之一的人生都是在中药里度过,面对和中药差不多滋味的咖啡自然是谢敬不敏,但秦望舒的正常表现却是让她觉得好受不好。她想了一下,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于是主动谈起自己的事道:「我和秦城呢,我觉得他有些像你,也就是一些。」
秦望舒看着她,没说话。这个角度矜贵又好看,看得她手指忍不住抠了抠被子。其实他们真的不像,尤其是摘掉眼镜后,那一丝伪装出来的神似也消散得一干二净,是她情感上一直在抬举秦城,她知道。
她移开眼道:「最初我想着见他就像是见了你,然后他的心思,我也知道,但我没想太多,也不知道他和金伊瑾的关系,可人心是肉长的。不管我最初是不是不怀好意,但半年的相处不是假的,我——大抵是真有些喜欢他。」
她笑了一下,用力抱紧了自己。「我对感情其实不敏感,就像是今日金伊瑾对我说这些事时,我很冷静就接受了这一切,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下午向我求婚了,我第一反应不是欢喜,是荒谬,紧接着被步步紧逼后感到了害怕,我很慌,但是你不在,我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我和他的事不算轰轰烈烈,但报社也都知晓,如果闹翻了,我在报社又该怎么办?」
「主任碍于你的情面,或许会面上镇压,但说闲话这事只要有一点空闲,就像是风一样管不住的。所以在金伊瑾那里得知真相后,我觉得挺舒畅的,我当时就想着,我应该是不喜欢他的,不然我不可能这么冷静地分割这一切,但现在真想到要泾渭分明后,又觉得难受了。情感这种事,无非就三种,我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然后三种混交出几种可能,就成了无数痴男怨女的故事,我不想让人当猴看,可我也不想难受。」
张雪公主在这半年里依旧没有丝毫成长,天真可爱的就是个公主,说着鱼和熊掌要兼得的话,又不肯付出任何一丝代价。她自己也觉得过分,可只因听众是秦望舒,所以她可以任意撒野和放肆。
秦望舒听了没恼,她点了点头,把下熘得身子往上挪了挪。「你觉得他像我?」
「有一点。」张雪的危机感很强,墙头草的本能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他远不及你万分之一,是我强求。」
她听见对方轻笑一声,在夜里冷清的声色莫名有些诱人。「你喜欢他?」
她大脑瞬间拉响警报,但仍是点了点头,只不过挣扎道:「我养条狗半年也会喜欢。」
「唔。」对方应了一声,然后支起半个身子,金丝边眼镜折射了一半的光线,她看不清。剩下的那只眼镜,深沉如夜幕,一点灯光如闪烁的星子,或许是因为正喝着东西的原因,她唇色相比平时红艷了不少,修长的脖子因为吞咽动了一下,白得像是块玉。「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你不喜欢他,喜欢的其实是我?」
张雪瞪大了眼,忍不住后仰道:「我、我喜欢你?」
「对。」秦望舒点了点头,她架着的腿晃了晃,脚上的拖鞋摇摇欲坠,露出窄窄的脚踝。骨骼明显,像是要捅破皮肤,青紫的血管布在上面,有种诡异的美感。「人的情感是可以像光一样转移和投射的,你不想我离开,但我离开了,所以你思念我。然后你找到了和我一个有一丁点像的人,你因为这点相似对他放纵,我看了你所有写的信,他的存在代替了我,你的情感就有了宣洩的突破口,所以在你面临决定性选择时——比如求婚,比如得知真相,你会下意识拒绝,这也是人潜意识的投射。」
「你喜欢我,你潜意识里深知秦城是个替代品,但他不及我万分之一,所以你接受的时候又会本能地抗拒。」她搅了搅咖啡,热气升腾化为白雾,她吹了吹,略苦的醇香扑面而来,莫名醉人。「你不是喜欢他,你只是暂时收不回感情。就像是搬家,总是要来回几次才能干净。」
她笑了一下,灯下看美人本就越看越美,而这半年她不知经歷了什么,越发有《圣经》中诱人犯罪的恶魔模样。「和他断了,你喜欢的人是我不对吗?」
张雪咽了咽口水,有些混沌的大脑根本理不清被偷换的概念,只能下意识的点头。
她乖巧的模样博得了对方的喜爱,于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明天下班约他出来,说清楚?」
她继续点头,然后又突然清醒的摇了摇头。她的喜好其实一直都很明显,秦望舒出现的太过突然,在她一切都还未准备好时,以一种惊艷的姿态闯进,于是对方的种种都成了一种参考指标。她喜欢学识渊博的、喜欢会做文章的、喜欢有耐心的、喜欢待人有礼又不太热情的、喜欢读书看报都戴着金丝眼镜的、喜欢清瘦却有力的,这一切的喜欢都逐渐化成了一个人——秦望舒。
第83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八(张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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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最喜欢的其实是秦望舒,哪怕对方不那么、甚至可能不喜欢她。
「好,那怎么说?」她为难起来,自古一向两难全,但她贪心地想要。
「实事求是。」
秦望舒又躺了回去,清瘦的模样让脖子上一根筋分外明显,顺着接上了漂亮的锁骨,又隐在了黑色的睡衣里。时间能改变的事情很多,经歷也同样,她比半年前看上去还瘦了一些,但面容却鲜活不少,尽管仍是让人联想到高坐莲花台的神佛,却像是跪在红尘间,吻了吻。从此贪嗔痴念妄起,六根不净。
「你告诉他,女孩的眼里应该是星辰大海,而不是复杂的人间烟火和想要利用她的蠢货。」她蹬了一下脚,摇椅吱吱地晃了起来,她紧窄极具收缩的下颚像是把锋利的刀,漂亮又割人。「感情这种事,自古文人骚客写尽,真要说起来就是情不知所起,吃饱了太闲。你还太年轻,经歷得太少,当你站在高山之巅时,会看见大河奔涌,在群峰之上时,会体悟长风浩荡,然后你会世间上的烦恼,绝大多数都是庸人自扰,尤其是情爱。」
「玫瑰与前途,来日与方长。」她举杯对着窗外的月亮,轻轻碰了一下。「如果你捨不得,那你可以和金伊瑾商量,如果你断不了,可以去街边乞讨两天,你就发现,果然是吃得太饱。」
「包括我。」她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翘了一些嘴角,改口道:「其实你这段感情没有那么糟糕,你这段感情也是。山有峰顶,湖有彼岸,万物皆会迴转,如果我是你,深夜哭得就是他了。」
张雪沉默了两秒,指正道:「他不会因为我哭。」
她晃了晃手指,纠正道:「不,我说的是把他揍哭。」
张雪陷入了思考,说实话,在听到这句话时她尽管难受,但仍是心动的。喜欢一个人和想要揍一个人不冲突,就像是她幻想过无数次踩着秦望舒的脸让对方痛哭流涕,道歉跪求自己原谅,可也正是因为梦太过美好,所以反衬的现实越发鲜血淋漓。她不想直面这样惨澹的人生,所以她可以让其他人替她去。
她压下心中的小雀跃,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你心疼他?」
她用手掩住要上翘的嘴角,耷耸着眉头道:「我担心你。」
她在心里疯狂给自己鼓掌,如果这是考试,她一定是满分。可惜阅卷的是秦望舒,对方轻哼一声,毫不留情揭穿道:「你想让我去揍他?」
她眼角动了动,她其实是能哭的,也能撒娇和装委屈的,大概是夜晚的气氛太好,也可能是天时地利都不配合,她高兴到光是假装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于是,她憋了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迫不及待,道:「想,想死了。」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被子一掀,拿过秦望舒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扑进了对方怀中。她眼里盛满了盛夏的星辰,半年的时光没有改变她任何,依旧年轻、漂亮、骄纵,依旧是那个张雪公主。
「他欺骗我感情,我们去揍他吧!」她兴致勃勃道。「你揍人,我给你望风。」
秦望舒觉得她有点重,但聪明的没说出口,只是推开她的脸道:「你看下时间。」
她看了眼手上的表。秦望舒的手錶已经送给了秦苏,而在这之后再也没戴过,光秃秃的手腕只有凸起的骨头,斯文的矜贵少了些后,莫名多出了丝丝怜爱。
「八点,还来得及。」
这个时间对于普通人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深夜,可富贵人家才不过是刚开始的夜生活。歌舞厅才热闹起来,红灯绿酒,纸醉金迷一片。秦城是秦家的公子哥,才华没多少,文人的风流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她不过思考了一秒,就矜持道:「可以。」
张雪公主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真要说起大胆也就是上学时的逃课,不写作业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所以夜晚揍人这种事情就显得格外刺激,哪怕她只是旁观。
她们两个穿戴整齐地走到了城里最大的歌舞厅面前,秦望舒四处搜寻,对着一个路边的小孩招了招手,见他过来后,蹲下身道:「认识秦家的公子秦城吗?」
小孩点了点头,她从口袋摸出几块银元塞到对方手里,吩咐道:「你去里面帮我叫一下秦城,说有一个姑娘找他谈谈两家婚约的事,就在那条巷子等他。」
她指了一处窄小且黑的巷子,又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放了几颗糖。听对方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后,才满意推着他去了歌舞厅,而自己则是拉着张雪去巷子里等候。
巷子很黑,不过一个拐弯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张雪有些害怕,忍不住抓着她的胳膊,退缩道:「我们要不回去吧?」
「你甘心?」
太黑的环境中,她看不清对方表情,只听出话语的嘲讽。她顿时松了手,想要走开却又实在没胆子,只好站在原地道:「秦城到底是秦家公子,打了会不会出事?」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嗤,有些不屑。「金伊瑾叫的人,和我秦望舒有什么关系?」
她一愣,随即想起了那话。两家婚约,明面上的婚约只有秦城和金伊瑾,而秦城向她的求婚出于私人行为,名不正言不顺,根本不可能往家里汇报。而凭藉金伊瑾的身份,真让人打了秦城,就凭满城风雨的闲话,也是活该。秦家根本不敢声张,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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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瞬间就乐了,伸出手指勾着对方的衣袖,娇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雪公主是很娇气的,尽管很多事情心里明白,但她就像是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样,总是希望从对方口中不断得到证实,哪怕是假的。
「你还记得瓜子吗?你爱吃的这个东西是从一种叫向日葵的植物里产出的果实。向日葵的花盘很大,花瓣鲜嫩金黄,像是春天,瓜子就长在花盘里,追寻着太阳,因为要孕育果实。它永远向着太阳,就像我永远向着张雪公主。」
其实很多时候,秦望舒都是上道的。对方想要演,她鲜少会拒绝,张雪就如同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平凡又普通的女孩一样,都是芸芸众生没什么不一样,之所以会成为张雪公主,是因为有人给了她这样的殊荣。
果然,张雪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整个人又扑到了秦望舒身上,过黑的环境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她脸上一定是盈盈的笑意,形状如桃花眼睛也弯了起来,若是有根尾巴,也定是翘着不肯放下。
她矜娇地抬起下巴,道:「这是张雪公主给你的殊荣。」
低低的笑声从巷子传了出来,然后又戛然而止,黑寂寂的,像是吃人的嘴。秦城停在巷子门口,大声道:「依瑾?」
秦望舒应了一声,她声音本就和金伊瑾有些相似,在刻意模仿下更是难以分辨。她听见了一声长舒,是秦城的,然后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她转过身,或许是适应了黑暗,她瞧见了对方的模样。金丝边的眼镜,一副读书人的斯文做派,眉宇间养尊处优的一寸矜贵,匝然一看确实与她有那么一丝的相似。她挑了下眉,觉得张雪可真是眼瞎,世界上物品有贵贱之分,人也有三六九等,而张雪错就错在世间选择那么多,非要在鱼目里找明珠。
「依瑾,」秦城靠近了面前的黑影,停住脚步。他与金伊瑾不算熟,两人交集并不算多,但一想到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所有未开始的话都带上了一层难言的暧昧,他压下了心头的火热,道:「你与我,有什么话要说?」
含情的声音让躲在秦望舒身后的张雪,不悦地掐了一下她的腰。秦望舒皱起眉,反手抓住那作怪的手,掐着些嗓子道:「我听说你在报社看上了一朵花,还想娶回家养着?」
这是金伊瑾的声音,秦城一听,更是松了口气。他伸出手,凭着感觉也可能是经验,准确的握住了秦望舒的手。然后有些疑惑地皱起眉,他印象中的金伊瑾偏瘦,但手却生得格外有福气,肉乎乎的像是一团软玉,而掌中的手却有些清瘦过头了。
「你告诉我,是还不是?」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消了他的疑惑。他笑了一下,解释道:「我们两家——」
他话还没说完,脸就挨了一拳,不算肿,足以把他头揍歪。他还未反应过来时,秦望舒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兜套住秦城的头,死死捂住了对方的嘴,曲起膝盖就是重重一顶。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也是书生,这一下让对方不由自主弓起身子,想要蜷缩起来。她一个扫腿,□□与地面发出沉闷的相撞声,然后手疾眼快地按住了对方的脑袋,当然也没忘记捂住嘴。
她轻咳了两声,身后的张雪恍如初醒,走上前,高高的鞋跟狠狠踹了几脚,觉得不大解气,又用鞋尖对着下三角重重一踢,纵使被捂住了嘴,秦望舒也感觉到那抽气声,她不忍地摇了摇头,反手就是一个胳膊肘。
之后的秦城便不省人事。
张雪今日心情格外好,她到报社后果然没看见秦城,她压了压想要翘起的嘴角。这样的好心情持续了一整天,其中不是没有人窃窃私语,或是直接来询问她秦城的消息,她忍住了想要尖叫大喊的冲动,装作满脸担忧的一问三不知,若不是还记得下班后的计划,她怕是憋不住要抖出秦城和金家的事。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她飞速出门后果然在拐角处看见了早就等候在此的秦望舒。对方两手空空,她眉头一竖,不悦道:「你准备好的东西呢?」
秦望舒没回答,只是拉着她手走了一会儿,就对着一辆迎面而来的轿车招了招手。她眼尖地看见驾驶座里的金伊瑾,头一转就要离开,却被拽住拖上车。
刚上了车,屁股还没坐下,她就听见金伊瑾冷嘲热讽道:「你倒是可以,一回来就送我一份大礼——金小姐不满秦公子风流,半夜叫人打了一顿。现在满城风雨都是这事,可真给我长脸。」
她缩了缩脖子,觉得金伊瑾火气实在有点大,憷人!
「当娘的打儿子有什么问题?别说是一顿,多少顿也得受着。」
金伊瑾听出了一些苗头,她谨慎道:「你什么意思?」
秦望舒摸着下巴,沉吟了几秒道:「我觉得秦家不错。」
金伊瑾一愣,面色好上不少,但仍是讨价还价道:「不够,栽赃陷害和打人是两回事。」
「一口吃不成胖子,只会撑死。」她道,又似乎觉得这事真是她理亏,补充道:「那就当人情欠着,日后你觉得合适时再兑换。」
金伊瑾扬起了眉头,哪怕是开车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秦望舒一眼。天降大礼,她想收又怕,迟疑了一会后,她心动道:「什么时候都可以?」
「可以。」
她面上绽开笑意,喜上眉梢不过如此。但她是个商人,于是得寸进尺道:「今日我帮你约了秦城,这怎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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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笑声从背后传来,「金伊瑾,过界了。」
她不悦地哼了一声,也没再挑三拣四,见好就收。车子里陷入沉默,到秦府还有一段路,今天气温骤冷,车窗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秦望舒在上面写了秦城两个字。
她戳了戳安静如鹌鹑的张雪,指着车窗,又添了两个名字。她写完后打开窗户,风吹进来,薄雾消失殆尽,连着上面的名字一起。她说:「你看,他全家都没了。」
张雪安静了几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车里的凝固的空气又开始流动。她往秦望舒身边挤了挤道:「有些冷。」
秦望舒笑了下,如她所愿的关上了窗户。
秦府在秦城被打了一顿后,没有想像中好见,但来的人是金伊瑾,所以秦城只要人没死,爬都要爬过来。他是生气的,但所有的怒气在见到金伊瑾身边的张雪,只剩下惊恐。
金伊瑾扯出一抹讥诮,有胆子做没胆子承担后果,果然废物。
张雪在来时路上已经和秦望舒两人悄悄对了一下戏本子,现在可谓是胸有成竹。她决定不给秦城说话的机会,于是她先发制人道:「金小姐昨日已经告诉了我所有的事情了,我不怪你,个人情感是小事,秦家卖儿子是大事。」
金伊瑾没忍住,嘴巴一抽,很快又板起脸。
「我想了一晚上,我对你也谈不上喜欢,顶多是爱屋及乌。我喜欢的那个人半年前离开了,你与她有些神似,而就在昨日,她回来了。我知道我的行径令人不齿,但没想到秦公子也不遑多让,现下我心中却是安稳不少。有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可能迟了些,我与金小姐是好朋友。你呢,没有一见钟情的皮囊,也没有让我日久生情的耐心,我们的缘分全靠你有那么一丁点像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秦城的脸是好的,除了秦望舒最初那一拳,其他都打在衣服掩盖的地方。「我心上人昨夜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人总是在深夜潜入深海内心,又在天明前开始想念陆地灯火,这个世间自古两难全,我是选你还是选她。」
她哂笑了一下,继续道:「我自然是选她。她于我而言,如鸟入林,如鱼得水,如僧见佛。」
她突然跑开,过了几秒又跑回来,抱了一大捧白色的花,凑近一看才发现竟然都是白菊花。她不管秦城意愿塞进对方怀中,道:「见面这种东西得带着花和真诚,光说对一些人是没用的,金小姐挺好,可你确实不是个东西,真是鲜花插了牛粪,当然我也不是个东西,可我长得美,所以我是鲜花,你是牛粪。」
她又笑了起来,看着有些开心。面对沉下脸的秦城,她一点也不害怕,甚至就连对方要打过来的巴掌,她都没眨一下眼,因为她知道秦望舒在。果然,那巴掌还未落下就被抓住。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其实是难过的,然后就放纵自己躲在了秦望舒身后。她听见那个声音平静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自我介绍道:「秦望舒,教堂的掌权人。」
她突然就笑出了声,眼泪汹涌滑下,又在出眼眶那一刻被对方衣服吞没。
鸿鹄和麻雀是不一样的,前者志向高远,而她只能落在枝头看着吵着烟火的街景。但她心里的那个人对她说,人的结局是由人自己决定的,所以麻雀也好鸿鹄也好,子非鸿鹄,焉知鸿鹄之乐?那个人见过了鸿鹄的风景,也见过了麻雀的天空,在平湖烟雨后,算是歷尽劫数,尝遍百味,面容干净而生动。
她一字一句,像是誓言般承诺,她无法替旁人做决定,但可以替自己选择——比如,一只平凡又吵闹的麻雀。
于是,年少无数次的幻想终于实现——她的佛走下莲花台,跪在红尘间,低头吻了吻她。
第84章 番外之飞蛾善拂灯一(秦苏)
突然有一天,你感觉所有和你亲近的人都像是装的,不要担忧,不要害怕,这说明你已经成熟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秦苏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尽力减小自己的存在。这一天在她看来和往常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区别,柴房中的秦望舒和夏波一如既往地与她格格不入。
大抵是在长身体的年岁,她肚子已经很饿了,不仅如此,喉咙也干涸的像是要冒火,但装水的壶子里面干干净净,昨晚秦望舒把最后的水留给了她,算是对一个孩子的照顾。
她对柴房其实没有太多印象,张寡妇在世时,与她相依为命,柴房在她看来也只不过是装柴的房子而已。直到不怀好意的闯入者到来的前一刻,她依旧这么认为——只要她在坚持一会儿,她就可以被秦老爷子放出去,去秦凯家吃上热腾腾的米饭,甜滋滋的糖水。
秦望舒的笑声很有特点,一如她的嗓音。音色略低,声线干净偏冷,不急不缓的语速彰显出说话人良好的教养,语气中的坚定也昭示着极强的自信,不需要用眼睛看,光是凭藉声音就能在脑中勾勒出一个知识渊博、书卷气浓郁的女性模样,但现在,这个一贯镇定的女人在毫无遮掩地大笑。
柴房不过是木板拼就,不算大,七零八落的缝隙还漏着风,却隐隐透出了回音。秦苏害怕地捂住耳朵,那明明不尖锐的笑声却像是钉子,直往耳朵里面钻,她莫名冒出一个念头——秦望舒疯了。
她睁着眼,身子莫名颤了起来。她面前不远处削薄的身形已经笑弯了腰,在她记忆中这样笑是极为累人的,肚子总是要酸痛上好一阵,就连眼泪也会控制不住乱掉,在最初的极乐后,会被后知后觉的巨大空虚卷席——其实并没有那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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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隐约知道秦望舒在笑什么,被五花大绑的秦老爷子在刚露面时,她觉得心中一直以来的坚持、害怕、确凿的东西坍塌了。她身在秦家村里,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最亲近的人也不过是张寡妇,之后算是秦凯,再往后张雪勉强算一个,这些人在她眼中都属于可亲、无害的,而与之相对的是秦老爷子和那些欺负过她的所有人,像是一头张牙舞爪的恶兽,在张寡妇看不见的地方如影随形。
她今年不过才十六,正好的年华,她的天地就如同这秦家村圈起来的地,外界的一切都被未知的恐惧所隔离。秦老爷子守在门口,是看门的恶兽,每当她颤巍巍地伸出试探的脚步时,总是会被恐吓,以彰显铁血的权威不可触碰、挑战。
她是人,而高如大山不可翻越的秦老爷子也不过是个人,或许还要加上一句——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
她捂住耳朵的手突然就松了些,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直愣愣的目光莫名就对上了秦望舒的眼睛——清亮,理智,冷静,毫无笑意,但下一秒又显得格外朦胧。大概是眼泪的原因,这双黑漆漆的眼睛水意十足,像是雾里看花,什么都不真切。
她心里涌上一股失落,很浅,像是海边的潮水,反覆拍打在岸上后,突然就没过了孤零零的礁石。她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因为太过稚嫩还未学会遮掩,伴随着怅然应该是莫名可怜。
她低下了头,有些倔强地抿着唇瓣。如果她聪明一些,就应该在此时闭上眼睛,知道得越少越是没有烦恼,但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吶喊——看下去,看下去。
或许是她的期许太过明显,犹如实质的目光灼得人生疼,那弯得几乎要折断的身形突然动了。对方只是微微的转了一下头,气血上涌的脸像是涂抹了一层胭脂,因为姿势不再向下的嘴角展露出锋锐的艷丽,那人沖她眨了眨眼。
那个笑容很淡,一闪而逝像是她的臆想,但她的心却怦怦跳个不停,不外乎黑夜突然天光大亮。之后的话,她没仔细听,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人,不知何时放下的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领。
她看着那人直起了腰,消薄的身形裹在了硬挺的风衣下,仍旧是像一折就断的纸。她在下雨起风的日子总是担心窗外的蝴蝶,看它们翩翩起舞,像一叶扁舟在风暴中飘摇,但它们总是能以奇蹟般的姿态活下来。等到天光初泄,粉抹就的翅膀一开一合,连带着那满是毛绒的身体都可爱起来。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她觉得自己现在还未脱险,应当恐慌无定,但她随着那人的目光看向秦老爷子时,又涌上了一股小人得志的快意,若不是手快捂住了嘴,她怕是会笑出声。
或许是为了安她的心,那人被推了个踉跄后,又藉机看了她一眼,依旧是眨了眨眼。情况不容许更多的存在,但她手掩盖下的嘴角仍是抑制不住地上扬。
孩子到底是孩子,心大没个定性,一点小事便觉得天崩地裂,任何大事也能一眨眼就翻篇。她坐在稻草堆里,看着他们一群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又浩浩荡荡地离开,耳中能听到的声音减小,直至完全安静,她才站起身。
久坐的腿因为血液循环不畅涌上一股酸麻,她下意识扶住墙壁,慢慢撑起了身子。很多时候,热闹到寂静的过程其实一秒都不需要,她看着重新空荡荡的柴房后缓了一会儿,散乱的思绪才逐渐回拢。
她想做点什么,但事实就是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个过于现实的答案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还未造成任何波澜就已经消失不见。她又坐回了稻草堆,双手抱腿,尖俏的下巴抵在了膝盖上——发呆。
她心思太浅,小算计也不成熟,单一的环境造就了她潜意识里很难思虑过全。她帮不到秦望舒任何事,没有打过招唿地擅作主张甚至会影响对方的布局,尽管她对布局这个词也不太了解。
她转了点脑袋,半张脸对着敞开的大门。经过那场闹剧后,天已大亮,没有人再关着她,现在她是自由的,大抵是门外的世界太过宽广,她依旧固执地认为柴房是更安全的存在。她知道他们去槐树下看铜牛了,因为那一声奏乐,她也知道了以往很多不甚明白的事情,她想起了以前张寡妇在世时,她总是缠着对方问,自己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这样的情况很多,按理说张寡妇应该如同村中所有的母亲一样不耐烦地给一句敷衍的答案,但张寡妇没有。或许是因为她的存在慰藉了张寡妇的空虚,所以她于对方如珠如宝,但这也不能让没有文化的张寡妇说出什么震撼人心的大道理,所以那重复了千万次的很快,在她眼中也成为了一种遥遥无期的敷衍。
但她现在觉得,张寡妇说得很对,人的长大是很快。快到幼稚与成熟只是在一瞬间就能完成转化,快到她还未察觉时,她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她懵懵懂懂的心理描绘不出具体形象的感受,就像是那个一直吶喊她看下去的声音,也在此刻告诉她——她长大了。
她应该去看看,她心里的声音告诉她。她想了想,又站起身,拍了拍并不明显的灰尘,走了出去。太阳不知何时穿出了云层,刺眼的光线让她眯了眯眼,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就像是昨日一样,淡金色的光束落在身上,淡淡的暖意和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要把人心里所有的不快都涤盪干净,但也只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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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远处槐树下聚集的人群,乌压压的一片。她视力其实不太好,张寡妇当娘又当爹的把她拉扯大,早年时身体或许因为年轻还抗得住,但随着她长大,已经不太行了。秦家村并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各户人家都种了田,自产自销,她家也有薄薄的一块。因为地贫,才得以从那些强盗嘴脸的亲戚手中得以保留,所以张寡妇常常夜里要点着油灯做一些绣活。
年幼的她好哄骗,总是被张寡妇早早叫去睡觉,而半夜醒来时,对方仍旧坐在灯下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绣着什么。灯不亮,因为芯子一旦长了就会被剪去,张寡妇说费油。不明白大道理的她只能茫然点点头,然后咽下她觉得心脏不舒服的话,她隐约能感受到,家里并不好过,而她的话无疑会让这个本就难熬的家更是雪上加霜。
长大一些后,她捂上了胸腔,明白了那时的感受是心疼。酸酸胀胀地溢满了整个小小的心脏,难受得她弯下了腰,却死死咬住了嘴,什么也不敢说。于是她也拿起了针线,因为她的加入,油灯亮了许多,芯子总是长得像是托举住了整个屋子的光,她笨拙、缓慢地一针一线学着。大抵是没什么天赋,早晚勤练下也夸不上一句熟能生巧,只算得上是工整。
工整的针脚,工整的图案,规矩得像是这个百年未变的秦家村,木讷中透着沉沉的死气,可她并不气馁。家里的灯熄得越来越早,熟练生不了巧,却也能提高速度,于是终于有一天,张寡妇夜晚不用再劳作,两人重温一个被窝,她欣喜也一如年幼时的酸酸胀胀,可惜的是她眼睛没有以前好了,细微之处总是要凑到眼前才能看清。
「秦苏——」熟悉的声音叫醒了她。
她转过头,才发觉自己站在柴房门外许久,秦凯拄着拐杖走到了她面前。四月的春已深,可温度仍尚浅,大抵是常年打铁让身体格外结实的原因,他总是穿得比旁人少很多。
「叔,」她唤了一声,手指勾着胸前的麻花辫,又长又粗,阳光下亮得像是抹了油。「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来看看你。」秦凯露出她熟悉的笑容,板着脸的时候因为壮硕的身体显得格外兇横,脸上那道疤更是生人勿进,但他总是对秦苏很好。他摸出一块饼,冒着热气,特意清洗干净的手上有着不明显的亮光,是金贵的油。「饿了一晚上,先填填肚子。」
秦凯待她是不同的,作为村中唯一一个铁匠,他日子比大多数人好过,不需要光是帮忙修理工具生活就有不少盈余,如果不是断了一条腿和脸上的疤,村中想嫁的姑娘能绕她家一圈还有多。年幼时,她觉得这份好是出于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关爱,处于一个普通人对弱者的可怜,等长大后,村中的风声一遍,竟传出秦凯把她当童养媳养的碎语。
张寡妇当时惊慌了一阵,觉得她模样挑出,性情又好,外加为人勤快,纵使配城里的人也是绰绰有余,所以那段时间看秦凯哪哪都像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不安好心。但张寡妇也是害怕的,这份母爱在拼尽全力给秦苏一个不算太差生活后已经精疲力竭,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勇气让张寡妇敢站出去质问,只能红着脸和说着闲言碎语的长舌妇据理力争。
她那时候觉得有些失望,大概是发现心目中支撑起一片天的母亲也有不敢的事,于是张寡妇高大的形象瞬间就变成了她生活中瘦弱甚至有些佝偻的张寡妇,很写实。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但身为当事的人她更不敢去询问,大概、大概是因为秦凯对她很好,她只要装聋作哑维持住这份奇怪的关系,对方就一直会对她好,给她喝糖水,给她吃油饼,甚至偶尔能尝上几块肉。
肉在村中不算难见,秦家村背靠大山,山中有不少活物,家中有好猎手的总是隔三岔五地会去山中搜寻一番,当晚那户人家便会升起裊裊的炊烟,油脂混着肉味,勾得人肚子里馋虫直痒痒,偏生还要端着碗饭站在院子里吃,生怕旁人不知他们家又吃肉了。而她家,没了男人的情况下,肉就成了奢侈品,每年过年只能沾上一些肉腥子,这还是张寡妇用大量绣活去换的。
她长身体不够吃,做女儿的应当给张寡妇留上一半,所以每次沾腥都觉得万分煎熬。心里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说她作为张寡妇的女儿,她吃得开心,张寡妇就看得开心,等张寡妇老了后,还不是要靠她养。另一个又拿出张寡妇种种对她好的例子反驳,然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争得天昏地暗的,让她食不知味。
她没有选择把肉都吃了,甚至留了一大半给张寡妇,那点肉腥子少得可怜,只要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夹上一筷子拌在饭里,就和消失了一样。她就着剩下的那点儿和一些油搅了搅白米饭,越吃越饿。她快速地扒完了一碗饭后,又去添了一碗,这时候她总会庆幸,家中米饭还是管够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碰上闰月时再多一天,这些天里无论什么节日包括过年,对于她和张寡妇都与平常没什么不同的。沉沉的夜色中,她躺在冷硬的被窝中,旁边是散发着热意的张寡妇,她睁着眼,吃撑了胃在隐隐作痛,冬日天寒,很少有月亮,所以这一晚的灯火总是格外亮。这是不属于她的喧闹,也是她没资格触碰的喧闹,张寡妇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她告诉自己,不应该要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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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寡妇总是夸她懂事,她应该是懂事的,所以村中不管多喜欢说闲话的长舌妇也会用这个词去形容她,但她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那么懂事。所有的懂事都是被教训了后,收起的爪牙,然后在深夜中翻滚,叫嚣。除夕是要有人守夜的,守夜意味着不睡和点灯,张寡妇节省惯了心疼那点灯油,所以她从来没有过上一个真正的年。
第85章 番外之飞蛾善拂灯二
没有守夜的年,是不完整的。
而每当这时,她就会睁着一双眼到天亮。她觉得自己在万物寂静中感受到了不为人知的热闹,是家家户户灯芯炸开的声音,是地底下冬眠虫子的唿吸,是她升腾不甘的欲望。说来也是可笑,在绝大多数孩子还未晓事时,她便清楚了自己的欲望。这份欲望让她努力安静、乖巧、懂事,以一个无害的形象去获得最大的好处。
比如——觉得母亲懦弱,却又装作不知情地蹭着秦凯的吃食。
「叔对我很好。」嘴里的饼用上了金贵的油,里面裹着嫩葱,加了点盐,嚼起来格外鲜香,让本就飢肠辘辘的她更是胃口大开。「以前村子里有传言说,叔对我很好是因为想让我当童养媳,是真的吗?」
年岁的增长除了饭量的增加,欲望的膨胀,同样还有对事情不同的理解和看法。以前她觉得张寡妇怯懦胆小,到死都不敢质问出口,现在又觉得这正是张寡妇聪明的地方。人言固然可畏,但她占到的便宜却是实打实的,既然这样那何必闹到翻脸的地步呢?得了便宜还卖乖叫做蹬鼻子上脸,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叫做不识好歹,张寡妇是聪明的,比她聪明,因为她两样都占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寒冷的除夕夜。她正大口扒着碗里沾了油和肉腥子的饭,越吃越饿,看不见的胃仿佛是一个无底洞。她快速吃完了手中的油饼,明明胃撑得有些痛,可心底的声音仍是在叫着不够,还不够。她舔了舔手指,油腥很香,沾了盐后更是一种难得的美味。
「如果是真的,你怎么想?」秦凯并不意外她知道这件事。秦家村就这么大,每家每户都多少沾亲带故,村中没有秘密,哪怕是一家晚上睡觉放了屁,第二天也准是传得满村那家睡觉就喜欢放屁。
更何况,八九岁的孩子,在某些村子里也并不算是个孩子了。
「不知道。」她抬起头,眼睛适应了这样的亮度后已经可以直视太阳。她今天做了很多破格的事,比如说看到秦老爷子倒霉时想笑,再比如相信秦望舒,还有刚刚问出口的话。人的勇气出现得很突然,也没有任何根由的,这时候情感会支配大脑。「我是不想嫁给叔的,也没想过嫁给村子里任何一个人。」
天光泄露在她的眼中,少女的眼睛清清泠泠,像是后山中偶然遇到的溪流,浅浅的又源源不断,拂过凸起的石子和软烂的泥沙,泛起波澜,过于温柔。
「你想嫁给城里人。」他拄着拐杖转了一个身,壮实的身影被拉下一道高大的影子,绵延至她的脚下,然后盖住。
他走路速度并不快,一瘸一拐的也没有招唿秦苏,默认她会跟上。他们相处的时间很长,他的存在甚至满足了一段时间秦苏对父亲这个角色的幻想。他在城里待过,见识过村外的模样,知道的更多,比如张寡妇不知道的秦苏,但他从来不揭穿,两人就这么默契的相安无事。
「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话从前方飘来,不协调的姿势让影子跟着一颤一颤,有些滑稽。「这在我看来是应该的,你应该是这样子的,有主意,有些自私,有小心思和小算计,女孩总是比相同年龄的男孩多想很多,好的坏的,不着实际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女孩比男孩更危险。」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槐树下乌压压的人群,等她凑近才指着问道:「要去看看吗?」
张寡妇把秦苏当成一个孩子护着捧着,那是作为母亲的本能,但他不会。他们之间的相处,很多时候都是一种微妙的平等。
「去看了后,我能做什么呢?」她动了一下眼珠,尽管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但模样看着与之前差不多,里三层外三层的,什么也看不见,甚至因为她眼睛不好,所以看得更加模煳,这个认知让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之前看见她对我眨了眼睛,两次。」
前一个问题实属难为人,秦凯答不上来,也因为顾虑太多无法回答,后者让他发笑道:「你眼睛不好,确定不是看错了?」
她觉得有道理,毕竟面前的秦凯在这样的距离下也仍是面容有些模煳,更别说那时候的自己,眼睛这样细微的东西,根本不可能看清,或许是她的臆想。于是她改口道:「应该是看错了。」
像是故意和她唱反调,她的话刚落音,就听到秦凯道:「也可能是真的。」
她仰起头,这样的角度秦凯的脸很阔,像是所有故事中的大侠和英雄,都有一张正正方方的脸,满脸正气。她看不清更多,只能从泛着青的下巴猜出对方鬍子没刮干净,然后脑中模煳地勾勒出一条兇横的疤痕。
这是秦凯的标志,也是她对秦凯的印象,甚至要比那壶子中永远装着甜滋滋的糖水更要深刻。
「叔是故意逗我的吧?」她的声音有些脆生生的,是少女专属的细嫩,她像是询问又像是在徵求他人的肯定道:「我眼睛不好,怎么可能看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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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她的话,确实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一句话轻飘飘的,还未彻底落下就被拂面的微风吹散。看似什么都没答,又像是回答了更多汹涌在心中的疑问。
她低下了头,看着对方的影子重新动起来,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上面。影子没有知觉,不会痛,她的举动也只是无意识,本能的在不满。每一个噘嘴葫芦都有一半是在赌气,真正的骨气罕有。
秦苏不觉得自己是后者,所以再一次迎来拂面的微风时,情绪已经消散得差不多。她轻声道:「她会出事吗?」
说来也是奇怪,她最先说起秦望舒时并未提起名字,而是用她这个词代替。「她」与「他」同音,除去秦望舒还有夏波,但秦凯就是知道她在说秦望舒,她也知道他回的就是她问的那个人。
「不会。」相比她,这声回答过于坚定。
她诧异地抬起头,只看见了一个背影,突来的逆反心让她梗着脖子道:「我看见那个人带了很多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枪,而她的枪被收走了——」
低下去的声音和未完的话不言而喻,她觉得自己其实不希望秦望舒出事,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答应带她去城里这件事,还有更多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想法,但说出的话偏偏就变了一个味道。
她皱了下眉,一颗小石子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她想也没想地抬脚踢出去。她忘了秦凯在她面前,所以飞出去的石子顺理成章地打在秦凯腿上,然后扑簌的掉在地上,或许是前天下雨让泥巴吸饱了水,它小小的弹了一下,像是尘埃落定前的奋身一跳,然后改变不了任何既定的结果,又无力的掉在地上。
连轱辘转都放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死了。
秦凯停住脚步,半转着身子,刚好能看见她的发顶,问道:「你是想她有事,还是不想?」
这个问题太过诛心,她张了张嘴,觉得怎么回答都太假,干脆手指搅着辫子当做没听见。她不答,他不追问,这事就算翻篇。她一路沉默着跟到了秦凯家,往日总是热腾腾的炉子少见的没有在工作,她好奇地给了几个眼神,就被屋子里传来的哭声惊得转过头。
一直显得格外从容的秦凯听到这哭声,突然就焦急起来,也顾不得拐杖不灵活,一瘸一拐地赶过去。她站在院子里,抬起了眉头,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
秦望舒说话时并没有故意隐藏太多,至少无伤大雅的信息在犹抱琵琶半遮面下很容易推断出——比如山神,比如他们去后山回来时夏波怀中用风衣遮盖的东西,再比如秦凯家中多出的婴儿哭声。
刚出生的婴儿有一股味道,很多生育过后的妇人会说是奶味,她觉得不是,因为太难闻。她自小嗅觉就比较灵敏,在眼睛不如从前后,嗅觉反而比之前更要敏感些,所以在夏波和秦望舒靠近时,她就闻到了两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婴儿身上的味道。
起先她还不确定,因为掩饰过后的味道实在过于清淡,让她一度以为是紧张和害怕之下错觉,等被秦望舒虚揽着入怀中后,她得到了肯定。山神是人这个回答很荒谬,却在她这个年纪中也并没有那么难接受。
抽丝剥茧往往只需要一个由头,她年幼看见的山神是人,长得可怖吓人的人。她不知道该用「她」还是「它」去代指山神,在她的世界里人是不能吃人的,吃人的只会是野兽,而野兽应该用「它」。这个说法显得她意外的有学问,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他」「它」的区别,也不知道人和野兽的具体分界线在哪里,只能从惯有的认知中以外表去定义。
和人一样的是人,不一样的就是野兽。这样的想法实在粗糙,却很管用,所以很少有事情会让她庸人自扰。
属于人的山神吃了她年幼时许多认识的孩子,她靠着谎言侥倖逃脱,长大到现在,然后多年未变的秦家村被外来人打破竭力掩饰的平静,像是一锅油,落入一滴水,滋的一声炸开,再也无法粉饰太平。
她知道后山有一座寺庙,在秦望舒和夏波打听时,她就隐隐猜到寺庙应该是山神住的地方。他们以不速客的姿态闯入秦家村,又以英雄的形象解决了她藏在心中的隐秘,然后用满是马脚的语言和行动告诉她——山神与一直照顾她的秦凯有关。
她的脚尖抵着门槛,进无可进。只需要抬起脚,这样简单的一个举动就会让她身体的一部分进入屋子,就像是以往千百次那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混过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装傻是她千锤百鍊后的本领,但现在——她发现,自己有些办不到。她捏紧的拳头在微微地颤抖,站直的身体也紧绷着,像是蓄势待发的弓,心里的声音大声叫着她快跑,她却觉得腿重如千斤,就连挪动这样轻而易举的小动作都做不了。
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大概是拍哄的人很没有经验,哭声有了越演越烈的迹象。她突然跌坐在地上,泥巴的地不算疼,反而让她重新找回了全身的知觉。有些事情不需要想得很明白,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你越是不想知道的事情,大脑就越发理智的帮你理顺,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月光下行走的影子,哪怕是眼睛看不清楚,在有了猜测后越发的与秦凯身形重合,直到完全肯定。张雪的失踪也不再仅仅是因为亵渎山神这么简单,换而言之——亵渎秦凯。不不不,她很快又否认了这个念头,秦凯不存在亵渎,秦凯是人,他一直都是以人的身份存在于秦家村,会被亵渎的只有神,而神,只会是被秦凯刻意塑造后的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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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觉得张雪会有危险,但可能会有事。她记得秦凯见到张雪时的神色,这么一想张雪的失踪也就有了完美的解释。那么,把之前得出的信息再过一遍大脑——秦望舒和夏波去后山找山神,血腥味可能是生孩子时流的血,也可能是杀人流的血,然后多出来的孩子给了秦凯。
秦望舒把孩子给了秦凯,而秦凯现在正哄着哭闹的孩子。
她不否认一个人的生活在很多时候会过于寂寞,这种寂寞并不会随着时间而习惯,只会像欲望一样越来越大。秦凯觉得一个人寂寞,她可以理解并且深以为然,但她不觉得一个男人在并不算老的年纪会想着养一个拖油瓶般存在的孩子。她成长的十六年里,就是以拖油瓶的身份存在,所以她深知多出来的一个孩子会给一个女人或是一个男人断掉多少有可能的选择。
更何况那是山神的孩子,那是一个吃人的野兽留下的孩子,不被烧死就已经是再善良不过的决定了,而秦凯却决定养这个畜生?她感觉自己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那时候秦望舒的笑,她伸手摸上脸,嘴边竟然挂着她也不知何时露出的笑容。
他或许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她终于承认了这个唿之欲出的猜测,下一秒又在心中坚定道: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她又找回了那些在除夕夜独自守夜的勇气,以一个并不算好看的姿势站了起来。拍干净身上的泥巴,湿漉漉的潮意如蛆附骨般钻进了不算厚的棉衣中,连带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应该是真的看见了秦望舒的眼神,不是错觉和臆想,而秦凯也是真的肯定了,不是因为安慰,而是他知道秦望舒的为人。秦凯认识秦望舒,这又是一个浅显而一直不愿被承认的答案。如果想得再深一些,张雪的失踪是被得知并且允许的存在,但她不愿意把人想得那么坏。可能是因为她还年轻,也可能是因为张雪曾对她因为同情而释放的那点儿善意,还可能是因为秦望舒出于她孩子的身份而诞生的维护,总之秦凯才是这个问题的关键。
她抬起腿,跨进门槛,千万次的习惯早已刻入本能,秦凯的屋子于她就像是另一个家,熟记于心,闭着眼都不会磕碰。半掩着的门或许是知道了事实已经避无可避的要被宣布与众,也或许是她只是个孩子能做得太少,构不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他就这么抱着孩子,身子都不曾做掩饰,□□的、直白的、抱着那个没有五官的孩子。
哭声撕心裂肺,光是听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唤起心底的同情心,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原本的模样——自私又冷漠。她倚在门框上,怕勇气耗光后摔得太难看丢了脸,看不太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丑到吓人的孩子。
她时好时坏的眼睛总是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她眼睛根本没有问题。
她掐了一把裤子下的大腿,狠狠地,疼痛让她本就清醒的大脑越发理智,她尽量平缓语气,让自己显得镇定而又从容道:「她知道你背着她养山神的事吗?」
秦凯抖动孩子的动作一顿,逆光下是镶了光边的影子。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十分平静:「现在知道了。」
这在她的预料之中,不然孩子不会到秦凯手中,而她只不过是虚晃一诈。她觉得自己冥冥中又知道更多,但她还年轻,所以大脑根本处理不过来这些信息,只能从湍急的洪流中草草握拳,捏住什么就是什么。
「那她知道你有二心吗?」
危险往往伴随着巨大且诱人的利益,尖锐的疼痛一直在让她努力看上去自然又有把握。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秦望舒说的那个故事,在这一刻,她仿佛身化夏娃,竭尽全力地克服全身的恐惧,在蛇的注视中摘下了苹果。
「知道,又可能不知道,你想怎么做?」
苹果的汁水香甜,她咬下了第一口,蛇给予了鼓励。但蛇是不应该说话的,超出常理的恐慌撕碎了本就满是马脚的掩饰,她看着对方陌生的神情,犹自挣扎道:「你得护着我,你答应过她的。」
这个世界无缘无故的好只分为两种:一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二是对你有所图,而后者的概率远大于前者。秦凯不喜欢她,也没有想过把她当童养媳的打算,或许可能冒出过苗头,但最终都被不知名的原因掐灭。
印象中那永远不缺的糖,总是装满糖水的壶子,时不时接济的吃食,都在无声地向她昭示着——你瞧,秦望舒也姓秦。
而初闻的她只当真巧,五百年前或许是一家呢!
第86章 番外之飞蛾善拂灯三
奇怪得很,人们在倒霉的时候,总是会清晰地回忆已经逝去的快乐时光,但在得意的时候,对厄运时光总保有一种淡漠而不完全的记忆。
秦苏似乎讲了一个笑话,唯一的听众秦凯很给面子,甚至过于出色的演绎让秦苏又感到一阵战慄。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从对方的反应得知自己应当是猜对了。
她手指死死搅着裤腿,薄棉的裤子本就因为浆洗多次而显得有些皱,这会儿更是拧成了一团。她意识不到,只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现在的情况和她预想的不同,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在她能力所及的边缘熘走——她想起了秦凯的话,与昨日秦望舒说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话。
——他说:「你应该是这样子的,有主意,有些自私,有小心思和小算计,女孩总是比相同年龄的男孩多想很多,好的坏的,不着实际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女孩比男孩更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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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说:「人在帮别人之前就必须学会如何自保,不会自保的人不管做什么,到最后都只会是累赘。」
这一次,秦苏没有见义勇为,甚至也没有多值得歌颂的英雄式行为,感动不了别人,也感动不了自己。她想,如果她是秦望舒,她也觉得麻烦,甚至也做不到对方那般,明知不可为还是做了,因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人。
或许是想通了「累赘」这件事后,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而镇定下来。她低下了头,厚厚的帘盖儿因为距离遮住了眼睛。关于年幼的事,她其实记得不算多,包括张寡妇,大抵人都是健忘的,而那样乏善可陈的日子就像是一碗白粥,被时间煮得没了味道,也没了样子。
没人会记得,没人愿意记得。
「她是我姐姐,」她颤了颤眼睫,在帘盖儿后,尖俏的下巴越发可怜。「我是她妹妹,你答应了她,得护着我。」
她其实比自己想像得要聪明一些,但又没有那么聪明,所以总是棋差一步。一步差,步步差,等到回头时,就发现哪里都是错。这样的小毛病或许会因为见识了大世面有所改善,但更多的是成为一颗已经长成的树,除非折腰砍断,不然歪了就是歪了。
她松了一口气,觉得腿又有了支撑,贴着门框慢慢站直、站稳。她见过很多次秦望舒的背影,直挺挺的,走路时头也总是微微仰着,两人并没有那么相似的下巴略抬,恰到好处的高度看起来并不傲慢,只叫人觉得自信极了。她心生羡慕,也在家中偷偷练习过几次,可总是掌握不好分寸,她又想到了张雪,骄纵到自满,而水面上照出来的她——畏首畏尾。
她的气度撑不起她想要的风骨和姿态,所以做什么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所以放弃在认清真相后来得格外自然,不难受,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而她现在,又再次领略。
「她要做什么?」
她迈过门槛,站在了房间内。背后依旧贴着门框,粗糙的墙面,不平整的颗粒在上面被薄薄的棉衣温柔包裹,又毫无保留地反馈给她,有些硌。她被张寡妇养得精细,村子里不少长舌妇说她是丫鬟命妄想当小姐,她曾几何时也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一切有迹可循,或许她可以再大胆一些。
「她被人带走了,走之前我听到了铜牛奏乐,那些带走她的人也应该听到了,但是他们从开始就并没有在意。」她仰起了头,依旧底气不足,但平直的墙面至少保证了她的姿态足够标准。「我听张雪说他们来这里是找铜牛,但铜牛就在槐树下,那么大那么重,就凭几个人根本不可能避开秦家村的人带走,所以第二天传来山路被堵的消息。」
「山路被堵住了吗?」她顿了顿,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荒唐,又改口道:「是因为暴雨把泥巴冲下去了?」
她见到的张雪,在祭祀以前,穿着漂亮精緻的小裙子,总是仰着下巴一副矜娇的模样看人,纵使狼狈哭泣的时候,也仍闪闪发亮,像是夜晚那盏灯,完美地契合了她想像中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好,但难免有时会把张雪的脸想像成自己的。
夏夜的秦家村有很大很圆的月亮,像是一座银盘,高高悬挂在天上。她每次都觉得月亮的离她这样近,仿佛抬手可碰,可每次换来的都是空落落的失望,所以她学会了从水缸里看月亮。
月光落在每户人家,不分彼此地照亮了每一个人,但水缸是她家的,而里面的月亮自然也是她的,可她却不敢碰,因为一戳就破的通常都是谎言。后来,她又不喜欢看月亮了,纵使月亮不亮,永悬不落的它实在让人难以触及,她就喜欢了星星。月明时,星星很少,微微的光亮像是萤虫,一闪一灭,到晨光熹微时,彻底燃尽。
月亮暗时,星星格外闪耀,整个夜空似乎都被它们占领,密密麻麻地汇聚成一幅难言的画,她觉得漂亮,拍手指着叫张寡妇一起来看,但星星与月亮一样,纵使亮或不亮,它们都永悬不落,而她只能竭尽全力抬起头去仰望。
她记得自己的手拍着拍着又落了,到后来她喜欢上了家中的油灯。她可以随意剪芯子,控制光的大小明暗,甚至决定它亮与不亮。而每当这时,总会有飞舞的蛾子打着捲儿围着,细小的粉末落下,她打了一个喷嚏,蛾子就冲进火中。
她睁大了眼,蛾子是一种很常见的虫子,像是路边被踩死的一只蚂蚁,她不会有触动,甚至不会意识到,但不管是怎样渺小的生命在被火点燃那一刻都足够耀眼。她闻到了焦味,或者说是烤熟的香味,像是树上的知了,可能吃起来同样焦脆醇香,这个念头在脑中没有萦绕多久,就被掉在桌面上的蛾子打断。
它死了——她甚至不需要去看,就知道这个既定的事实。她的感触如同这个蛾子的生命,太过短暂以至于遗憾或是震撼都难以形成真正的震动,就已经消失,所以她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蛾子动了一下,吓得她惊叫出声。
这是蛾子最后的哀乐。
那天她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只觉得相比月亮和星星这样闪闪发光的东西,被点燃的蛾子似乎是她唯一能触碰得到的,所以她捻起那个被烧焦了的尸体,在屋子外正对自己床头的地下埋了。不同于埋人那样费心费力,她只是捡了一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子,用力推了两下,小小的土坑就成了蛾子的墓地,而那点儿被刨起的土,又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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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土包,也没有墓碑,她觉得有点儿砢碜,就把那颗小石子放在了上面。第二天起来时,石子不见了,与周围融为一体的泥土根本让她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一只蛾子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无法有什么能证明它存在过。可能家中的油灯知道它曾被点燃过,但油灯点燃过的蛾子太多,它也不过是千千万万中的蛾子之一,而她——根本分不清每个蛾子的区别。
这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有些闷。再大一些后,她开始怀疑这段记忆是否真实,蛾子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真的扑火燃烧,又被她怀着不知怎么样的想法埋入土里。她不知道,毕竟油灯不会说话,而埋着蛾子的地方也早已不见。
「以往很多年都下过这样的暴雨,但是从来没有这种情况,我——」她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听,犹豫了一会儿委婉道:「我只是觉得太巧了。他们才到,铜牛就奏乐了,第二天又是下山的路被堵住,如果没有堵住呢?他们会和秦老爷子商量买铜牛的事吗?秦老爷子不可能答应,然后呢?」
她视线落回秦凯身上,模煳的看不清。这才是她熟悉、真实的模样,因为看不清所以每个人都显得可亲许多。
「他们会开始寻找失踪的金小姐,会发现山神,知道金小姐可能被山神带走的事。他们要给金小姐的家人一个交代,就一定会和山神纠缠到底,然后今天——」她眨了眨眼睛,欲望会让人拥有最好的嗅觉,嗅到金钱醉人的气息,哪怕是一枚铜板,「不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堵住的山路就会挖通,那些人都会来。」
她咬住了嘴,无法焦距的目光有些空,好一会儿才道:「山路是她安排的吗?」
她的声音有些轻,带着不可置信。她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太过年轻,年轻得不知所为,也同样无知,而这些缺点都在年轻下变得可爱,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被轻易原谅。
「还有呢?」
沉默了许久的秦凯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许久未说过话那样。秦苏觉得有些假,他明明在不久前就和她说了好一通话,她说不出什么滋味,也可能根本就无所谓。事实就是,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每一个人都没有自己所知道的那样亲切、和善,张寡妇是,最早的秦老爷子也是,后来的秦凯仍旧,再到张雪,秦望舒,连她自己也是这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想了想,不确定道:「是炸药吗?」
炸药是一个离她遥远又不那么遥远的东西,她曾听张寡妇说过,但因为并未亲眼见识,所以听起来像是听天书。比如地动山摇,再比如晴天霹雳,她无法理解,真要做一个类比,大概是村子里有些人有土枪,一枪下去野猪身上满是弹孔,但是对熊瞎子并不管用。
秦凯没回她,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了,然后道:「她怎么会有炸药?」
她看不清秦凯,只感觉对方的目光有如实质。她能想像出,那样的脸色不算好看,可对方哄孩子的动作却依旧轻柔,实在违和。她不笨,所以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教堂,她是教堂的人,教堂有炸药不奇怪。」
她不知道的东西很多,比如炸药的严重性和稀缺性,再比如教堂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或者她刚刚上任的姐姐——秦望舒是什么样的人,这些缺乏的常识不会成为干扰她推测的可能,反倒成全了她不够聪明的聪明。
秦凯动了下眼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了,只是重复道:「还有呢?」
她迷茫了一瞬,她承认她这些猜测除去真想要知道答案外,很大一部分是存了表现的心思。表现是每个人都有的虚荣心,而虚荣这东西她在很早就知道是一件无聊的骗人的东西,得到它的人未必有什么功德,失去它的人也未必有什么过失,可她就是喜欢。
喜欢被瞩目时心里的小欢喜,自得与自满一点点充盈整个心房,到最后要溢出来,雀跃到欢喜都不足以形容。她是个俗人,生在这样的俗世,就是这样俗烂不堪。喜欢所有人都喜欢的,讨厌所有人都讨厌的,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总能在众人中不起眼却又因为小心机有那么点突出。
她在得知秦望舒是自己姐姐后,很难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的狂喜,这样极端的喜悦压过了所有的负面情绪,但在理智挣扎上岸后又被冰冷无边的现实吞没。她无法抑制地想到对方在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时候,自己在秦家村过着怎么样的日子。
与张寡妇同点一盏油灯,为了节省只能把芯子剪得短短的,留下昏暗得病黄的光;年边才能碰到的一些肉末,伴着少到可怜的油星子,食不知味地吃着饭;看着别家穿新衣时,自己守着似乎永远不会亮起的夜,穿着一年比一年更久的衣服,缝缝补补长到十六岁。
很难说不怨,也很难不恨。
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她也不是真的懂事、乖巧存在于人们口中的秦苏,她只是一个自私、早熟的白眼狼。她像是那个夏夜的蛾子,努力扑扇着薄薄的翅膀,落下了细微的磷粉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痕迹,然后打着圈儿克制不了本能地扑向油灯。她听人说过,灯可以被称为一豆灯,光如豆大,那是对于人,对于蛾子就是熊熊烈火。
她没体会过被烧灼的感受,但见过无数次引火的草瞬间弯了腰,成了死白的灰,毫无徵兆的,以一种绝对的压倒性。她忍不住拔了一根头髮,还未靠近便被烤得捲曲,泛起了难闻的味道,如果是烧在人身上——烧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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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想想就令她害怕的要全身发抖,每一个扑火的蛾子都是执迷不悟,死得可笑又荒唐,她也是其中之一。月亮和星星会有人记住,只要抬头就能见到它们永悬不落,而蛾子,太平凡了,平凡到见之便心生厌恶。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那些不适宜的情绪。她得认清现实——她不喜欢秦望舒,但她要离开秦家村需要秦望舒,她要过上好日子也需要秦望舒,她所有想要达成的愿望中,可以没有她本人,而秦望舒都不能缺。
「她曾经向我打听过山神和铜牛,那时我以为她是好奇,然后告诉她,铜牛腹下烧火是一个月前才有的,而铜牛也在一个月前曾奏乐,所以那天晚上根本不是秦老爷子说的百年来第一次。」
她指甲掐进了墙壁,山中气候潮湿,哪怕是炎炎夏日的也像是煳了一层水汽在身上。她动了动,墙灰簌簌往下落,到她指缝中,像是蛾子落下的磷粉。她忍不住搓了搓,粗糙中带着硬硬的砂砾,根本不像是磷粉那样腻滑。
「她在一个月前找到你,安排了这次的计划。你也趁机向秦老爷子提出了铜牛腹下烧火一事,他们不信,你就用钱买了大伙的柴火,然后委託我看护。」她张开手指,砂砾洒了下去。没有任何声音,而磷粉只会贴合皮肤的纹路,绘成这个人本身的模样,甩不掉。「钱是她给的,就连火熄灭这件事也应该是她安排的,不是张雪也会是——」
她顿住了,改口坚定道:「只会是张雪。五个人的队伍,金小姐在第一天出事,剩下的四个人里有一个是军官,她不会动他。除去张雪外只剩下蔡明,她需要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办法让张雪消失在众人眼前,她目的是蔡明!」
她愣了几秒,又摇了摇头补充道:「金小姐第一天失踪了,她的父亲不久前找上村子,所以金小姐的父亲和蔡明都是她的目标。」
「可我还是不明白,」她走上前,在距离秦凯半个人的距离时停住,这个位置刚好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虽然依旧不算清晰,可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一个月前的我亲耳听见了铜牛奏乐,为什么那天晚上秦老爷子说是百年来第一次,是我听错了还是他们都被钱收买了?如果是被钱收买了,那我在她的计划中,又算是什么?」
「一个名为妹妹,其实是可以被利用、关键时刻提供信息的人?所以她什么都知道,」秦苏想起那一幕,忍不住又上前了半步。「知道张雪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她故意带张雪和我一起来找你,所以你故意露出那样的表情让我误会,所以她算好了我会去做梦,会说那些话,所以她也清楚张雪会做什么,然后她就可以从一个被伤了心的孩子嘴里——得出这些她早就安排好的消息,是吗?」
她声音里夹杂了几声难掩的鼻音,扭曲了话语,像是控诉。她转过头,觉得有些委屈,像是面对张寡妇那样,突然生出的背叛感。她努力吸了几下鼻子,模煳的视线被压了下去,手指擦过了并没有鼻涕的人中,她缓了一会儿,觉得足够体面时又转回去。
「她知道她有一个叫秦苏的妹妹在秦家村,」她放慢了语速,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不在乎,可声音中的颤抖仍是暴露了其中心思。「知道她从小在所有人口中被叫拖油瓶,知道她吃不好穿不暖,知道她想去城里生活,知道张寡妇死了,但她什么都没做,就和所有看我笑话的人一样,我是她的妹妹不对吗?那她为什么自己在教堂,却把我丢在了秦家村呢?」
「如果,我是如果,当初张寡妇并没有把我捡回来,我会不会就死在那里?」
她的脾气是有些倔的,在短短与秦望舒相处的几天里,她并没有发现对方会这样。她知道孩子有的像母亲,有的像父亲,她们可能像的人不同,但她却觉得是教堂把秦望舒教得太好,所以她无法触及,就像是无数次抬头仰望得月亮和星星,没有一个属于过她。她也恶意地想过,如果对方换作是她,她成了教堂的秦望舒,那个人人称道的秦作家,她会怎么样,对方又会怎么样?
她大概会穿得同样体面,腰杆挺得更直,谈吐更加文雅,脾气温柔又包容。优越的生活和渊博的学识支撑的起她想要的风骨和姿态,没有内涵的温柔不堪一击,所以她被环境逼得歇斯底里,怨天尤人。而她的好姐姐秦望舒呢?吃着并不好吃却足够贵的巧克力,因为常见到满不在乎所以能随意送人,而她也不过是在前两天,十六岁这年才听说了什么叫作巧克力。
她想起了一个词,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如果秦望舒是她,这是一个很不切实际的念头,但她却格外有兴趣,甚至迫不及待到只是想想就能激动到无以復加。在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中,没有人比她更懂那种阴暗、如跗骨之疽的恶念。
伊甸园中有一棵知善恶树,树上满是知善恶的苹果。她是蛇,诱惑夏娃吃下,同时她也是那个夏娃。她心里的那个声音告诉她,她想吃苹果,但是她不敢,所以出现了一条蛇,蛇诱哄夏娃吃下了苹果,夏娃固然有罪,谁又能说蛇无罪?
再多的假设和臆想都是假的,不过是她用来自我安慰的东西。她没有死在那里,她被张寡妇收养,她可以想得再多一点,比如对方同样也算准了张寡妇会收养她,这个计划可能从她还年幼时就一直密谋到现在,直到今日才开始收穫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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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舒于她只不过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丁点,所以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她没有理由去要求一个刚相认——或许对方迟迟未挑明身份就是不想相认,她无法要求对方为自己做什么,同样她也做不出相同的回报,所以她想得很多,但求得却很少,因为她是那个懂事、乖巧的秦苏。
「一个月前,我听到的奏乐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耿耿于怀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多,她是实在的过日子人,很难和自己过不去。刚刚那些话,与其说是控诉不如说是情绪上的宣洩,秦凯与她关系比秦望舒要亲,所以伤人的话总是留给亲近的人,而更直接的是,她不敢对上秦望舒。
她有脑子,还算好用,所以她可以从细枝末节去推。她怕现实更加不堪到难以接受,而很多东西不是亲耳听见,反而会是一种温柔。张寡妇希望她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她年幼时觉得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现在,她觉得大概一辈子也难以触及吧。
「真的。」
她又眨了眨眼,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答案并不难接受,难受的是其中掩藏的真相。她鼓了鼓腮帮子,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那为什么其他人没有听见?」
「铜牛嘴里是笛孔,腹下烧火就像是人吹笛子一样,只需要做出一样的笛孔就可以吹奏出一样的声音。」他移开了视线,骗人这件事他做过很多,被当面揭穿的也不少,如果可以,谁都不愿意这些骯脏被孩子指出。「你听到是因为,她在你窗外吹奏。」
「她来看过我?」她脱口而出。
「对,很多次。」
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也笑了一下。其实相似的人,并不是帘盖儿遮住了就会不同,姐妹总是会有着源自血脉的相同点。她并不高兴,也不为这样迟来的「真相」动容,她只觉得果然如此。
理智总是替情感善后,她品尝过这样的苦头。而人总是在该温情的时候,格外理智。
「她来过很多次,也见了我很多次,可我从未发现任何惊喜。」她觉得惊喜这个词过于委婉,想了一下却发现没有更好的词代替,直接道:「我是指钱财或是衣物,就连小零嘴也没有。秦家村用不到钱财,我可以理解,但衣物和零嘴呢?她是这样聪明的人,就算对我并不知情也还有叔你在,可什么都没有。」
她泛起衣角,指着上面缝补的痕迹道:「张寡妇是个好母亲,她告诉我女儿家要脸面,所以尽量都拿好的、完整的布料做了面子,而里子全是这样丑陋的痕迹,我见过她身上的疤痕,也是这样狰狞吓人。她见过我许多次,却从未留下过什么,还不如叔什么都不告诉我,这样至少我还能做上好一些的梦。」
「比如我姐姐其实对我没有那么冷漠,她在背地里还是很关心我,她也一直想着能与我相认——」她止住了,因为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至少她贫瘠的想像力做不到更好。「她不关心我,也可能只是不关心我这个秦苏,或许换一个妹妹,她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了。」
要把地面上的人看清楚,就要与他们保持距离。她和秦望舒的距离足够远,远到没有任何能产生美的可能,所以她足够清醒。
「她其实不喜欢我。」
第87章 番外之飞蛾善拂灯四
承认自己不被喜欢的事实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受,从小就被叫做拖油瓶的称唿给了她莫大的帮助。不被喜欢,从过去到现在,未来也可能如此,没什么不好的,她不是钱,不需要人人都喜欢,所以当知道有人喜欢她时,第一反应永远是否认。
张寡妇很忙,白日忙着农活,夜晚也忙着绣活,村子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包括那些同龄的孩子,他们都忙着和其他人玩,每个人都很忙,所以他们都鲜少会关注到其他人——比如说她。就连张寡妇也从未说过喜欢她之类的言论,所以喜欢和关心这件事指望不上任何人。那年被丢在张寡妇面前的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能被相互取代的事情太多太多。
她在看着月亮数着星星的年岁时,不仅学会了拍手,还学会了喜欢自己。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问的了,一切都很清晰明了,她不够聪明的脑子也足够推断出剩下的所有。但她不够自信,所以还需要一些肯定。
「金小姐掉下去是她安排的?」
「对。」
「金小姐知道吗?」
「知道。」
她噢了一声,没在这个话题上多问。秦凯或许是背着秦望舒养了山神,但就金小姐掉下去这件事,就证明秦望舒是知情的。因为对方告诉她:山神吃人,靠嗅觉。
她不怀疑,那天晚上的雨那样大,人的嗅觉纵使再灵敏,金小姐纵使再有心配合,总是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而山神——是个畜生。畜生能被养,自然有过人之处,所以是秦望舒算计了秦凯一道。
这个结果让她有些想笑,她想到了村子里打架的狗,最后一嘴毛。但秦望舒和秦凯算不上狗,可这个比方却足够取悦她。于是,她弯了弯眉眼道:「张雪知情吗?」
「不知道。」
「我想也是。」她和张雪接触不多,真要算起来比秦望舒还要少一些,但对方骄纵大小姐的脾气却深入人心,很难说不是那番话和秦望舒脸上巴掌导致的。「张雪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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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凯这次没像之前那样回答,反问道:「你想知道?」
她听出了话里的意思,顺着道:「我能知道吗?」
张雪的消失是计划中的一环,但秦望舒不告知对方就说了不信任。她信任金小姐,可能是因为她们身上都有相似的东西,她也信任自己,所以由着借着秦凯这张嘴说出真相,因为自己也有和她相似的地方。这样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她们三个才是一类人,张雪像是误入的狼群的羊,白的惹人犯罪,却得到了狼的垂青。
不知道,很多时候都是一种保护。
她不嫉妒,因为她和张雪不是一类人,也不可能成为一类人,但她的的确确和秦望舒是一类人。所以她知道,那不是保护,而是由不得自己计划有分毫差错的权威。
她突然想知道张雪打秦望舒那一巴掌的滋味,是不是紧张又刺激,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蠢蠢欲动地想要再来一次。她立马改口道:「我能去找她吗?」
「我是指,和她在一起。」她越过秦凯,走到窗前。秦凯的屋子偏里,看不到铜牛,因为窗户不够高大,甚至看不到槐树。但她仍是望着窗外,她知道秦望舒在那个方向。「我帮不上任何忙,不成为累赘添乱已经是最好的,那我还是和金小姐还有张雪一样『消失』吧。」
她又发现了一个秦望舒的优点,继有钱、有钱、有学识外,对方还不会牵连无辜的人。她并没有实际上经歷过的事情可以吹鼓对方这点的好话,但就现在,她想到接下来可能得知的消息,觉得确实过于美好。
秦凯没说话,甚至也没有任何动作。秦苏的心随着时间一点点沉下去,她忍不住问道:「这会破坏她的计划吗?」
「不知道。」秦凯这次回答得很干脆。他看了眼又熟睡的孩子,轻轻地放在了床上,调整了一个足够舒适的角度后,拿起架在一旁的拐杖。「我知道的也不多,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不然容易被全砸了。」
可能是安慰,也可能是出于多年照看的情分,他又道:「她应该会喜欢你,没有人会讨厌一个聪明的孩子,恰好你很聪明。」
这是一句夸奖,她压住第一反应生出的否认,跟在后头笑了笑,没应声。他们没走几步,不过是出了屋子,哭声再次响起。她看见秦凯的脚步顿了一下,她被这个意外搅得有些头疼,下一秒却看见对方再次撑起拐杖。
他的步子很稳,拐杖也一样。她站在原地没动,对他的背影道:「它哭了。」
他瘸的只是腿,耳朵并没有聋。所以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听见了。」
她更加不解道:「你不去——哄它吗?」
她见过很多孩子。村子里每一年都有孩子出生,去年的孩子在长大,今年的孩子刚出生,明年的孩子还在肚子里,一个封闭的村子,最不缺的就是人。有的孩子投胎来是报恩,而更多的是讨债,村子里每年都有妇人这样叫骂,与之同时的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见过心狠的母亲,不管孩子,到最后孩子直接哭坏了嗓子,这还算是轻的,严重的直接哭岔了气。
可这些都是女孩。她闭了闭眼,换了个说法问道:「它是女孩吗?」
「是女孩,要哭就随她去吧。」
又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但在情理之外。她有些难受,真切得难受,为那个被她成为畜生的孩子,也为同是女孩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什么,于是快步追上道:「她不是你的女儿吗?这样哭下去,会出事的。」
「孩子要哭,我没办法,总不能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吧?」
这句话很合理,她用刚刚被夸贊过的脑子挑不出毛病,但有些事并不是用毛病去衡量。这样的话在很多男人身上随处可见,孩子不是他们生的,没有十月怀胎的辛苦,哪怕替他们生孩子的是所谓的妻子,可仍旧不过是旁人。人是做不到感同身受的,他们只会偶尔展露一下大发慈悲的怜悯。
「如果她是男孩呢?」她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思问出了这句话。
她似乎可以预料到答案,在她耳中听过千百次,已经起了茧子——
「和男孩有什么关系?」【赔钱货怎么能和儿子比?】
她愣了下,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到令她挑不出毛病,只剩下满意。她应了一声,忍不住翘了嘴角,人是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可以幸灾乐祸。胸前的麻花辫被高高甩起来,又重重落下,她实在是高兴。
村中的柴房不止一间,秦苏在秦家村生活多年自然知道这点。她看着在眼前逐渐清晰的柴房,有些怀疑道:「金小姐和张雪被关在这儿?」
实在不怪她,柴房模样都如出一辙,真要计较起来无非是哪个更破罢了。她不觉得这样的屋子能藏得住人,而且一藏就是三天。她往屋子里看了看,发现一个模煳的人影,看不清模样,只能认出大致体型和衣服的颜色,她诧异道:「蔡明?」
倒也算是冤家路窄,她压低声音道:「他怎么被关在这儿?」
秦凯瞧了一眼她,他腿架在拐杖上,手没扶着,正拨着贴着墙壁堆放整齐的柴火,动作不轻,没两下柴火就滚了一地。他用脚踢开,抓着拐杖稳住身形,贴着泥巴道:「金小姐开开门。」
他声音没收敛,算不上大也绝对不小,若不是来时秦苏见到铜牛那里围满了人,怕是要直接捂住他的嘴。她又生出几分担心,指着柴房道:「蔡明还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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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凯睨了她一眼,颇有几分没出息的意味在内。「他被打晕了,正睡着。」
秦苏呆愣了几秒,忍不住笑出声,就在这时,平整的地面支起一块,从里面伸出了一张秀美的脸,与张雪和秦望舒又是不一样的美,端庄的模样瞧着有些年轻,她不敢出声,只得看向秦凯。
秦凯没瞧她,对着金小姐眼神规矩,十分客气道:「这是秦苏,秦作家的妹妹,也来避避风头,要麻烦金小姐照顾了。」
她注意到金小姐身上的打扮更加精细,光是那雪白漂亮的脖子就戴了一圈珍珠,个个饱满圆润,瞧着就是一股子金钱的味道。她盯着项鍊时,对方也在打量她,大抵是因为说话不方便,所以没几秒对方就点了点头,让出身下的梯子道:「先进来。」
地窖里面黑漆漆的,她探了个头过去,只瞧见光照到这部分,再多的却是看不见。她看着金小姐仰着一张脸似乎在等她,她有些迟疑,事已至此,倒不是担心秦凯欺骗,而是对陌生的环境下,陌生的人产生了几分退缩。
她道:「金小姐,张雪在吗?」她与张雪也不算熟,但至少认识。
对方点了点头,她松了口气,脑中闪过那一个巴掌印,弯了弯嘴角,对秦凯挥了挥手,踩着梯子直接跳了下去。光量随着地窖关起而彻底陷入黑暗,在地下听着地上的声音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至少秦苏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她听见柴火相撞的声音,有些清脆,然后远一些的声音又沉闷起来,似乎是被整齐堆放成原样。黑暗中什么都是未知的,正当她不知如何开口时,一束光突然亮起,直射她眼睛,刺得她闭上了眼睛。
「你是她妹妹?」这是金小姐的声音。
紧接着是脚步声绕着她转了一圈,似乎是打量。薄薄的眼皮遮不住光亮,她依旧能感受到那束光,只不过比之前要好上许多,她感觉到自己额前的帘盖儿被掀起,立马睁开了眼,对上金小姐的目光。
对方瞧了几眼,然后放下手道:「确实有几分相似。」
语气不似感慨,倒有几分说不出的嘲讽。紧接着又道:「小畜生。」
金小姐叫了一句似乎还不够,又连着叫了好几句,才过瘾解释道:「秦作家曾告诉我,早年她替你取名为小畜生,不是贱名好养活——」
对方端详着她的神色,似乎引以为乐。满意了才发慈悲道:「是因为你身体里留着一半畜生的血脉。」
秦苏瞪大了眼,明明算是温暖的地窖偏生让她品出了一股子透心的冷意。
金小姐笑了一下,踩着高跟鞋的身姿走起来极美,尤其是那股子娇养出来的富贵气息,远不是半路出家的张雪能比。她手中的电筒一转,指着被绑在一旁又被捂了嘴的张雪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吗?」
「不听话。」金小姐脸上画着妆,脸是粉白,细细的眉毛被描绘得极其漂亮,弯在脸上像是月亮。饱满的唇瓣被色彩鲜艷的口脂勾勒,肆意又张扬,这样的光景在秦苏十六年中,从未见过。「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所以你得乖一些。」
她麻木地点了点头,并不是害怕,只是瞧见了对方另一只手里的枪。金属的冷光秾丽又无情,不太好的眼睛却在此时看得分明,这枪的款式与秦望舒给她看得一样,就不知枪柄上是否也有那样的漂亮的花纹。
金小姐察觉到她的偷看,没藏起来,反而就着枪直接托起了她的下巴。这本是一个很霸气的举动,奈何对方身量实在不算高,尤其是还踩着高跟鞋上,所以显得有些滑稽,但如果只看脸,倒也足够威风。
她压下了嘴角,生怕笑出来,就听见对方问道:「你来做什么?」
这话问得很没道理,她避重就轻道:「我是她妹妹。」
所以她来不来,金小姐都管不着。
金小姐听了不怒反笑,拖着她下巴的枪又抬了些。「可不就是巧了,我也是她妹妹。」
对方的语速并不快,戏嚯的声音里满是找乐子的意味,眼中的狭促更甚:「按照年龄来,你十四,我十七,应当唤一声姐姐。按照亲缘,我们同母异父,你也是该叫一句姐姐。」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话给秦苏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又可能根本就是故意的。所以她收回了枪,在秦苏脑袋上轻轻敲了几下,再次问道:「你来做什么?」
秦苏没有做声,她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她与秦望舒其实长得不像,她像母亲,而秦望舒——她观察过,也与金城不像,若是较真起来大概只有轮廓有那么几分相似。她早先猜测,秦望舒应该是像母亲的,今日见到秦苏,算是坐实了这点,而想起对方的生父蔡明,她对她们的母亲多了几分好奇。
蔡明这样的癞蛤蟆都能生出这样标緻的女儿,难怪金城这样自私自利满是算计的人,当初会娶了秦母。
她面上表情一变,有些讥诮,不明所以的秦苏吓了一跳,格外识趣道:「张雪扇了秦望舒一巴掌,我想来问问是怎么滋味。」
这话过于诚实,以至于金小姐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突然一拍手,巴掌响亮又清脆,她笑弯了腰。「张雪你竟然打了她,你竟然打了蛇!」
秦苏不知道金小姐在笑什么,却听见了「蛇」这个字,她想到了伊甸园的故事,觉得对方说得不错,很贴切。但她的文化也就到这里为止了,可倔强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让她没有开口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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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金小姐没有理由骗她,所以对方是秦望舒妹妹这事上大概率是真的,就像是现在。笑弯腰的模样和秦望舒如出一辙,都是弯得几乎要折断整个身子,可就算是这样不雅的动作,依旧漂亮。
对方笑了好一会儿,就像是被带走之前的秦望舒。秦苏对之前自己的推测产生了动摇,如果以这样的笑为标准,她确实无法与她们是一类人。有嫉妒的成分在内,但更多是夸张到难以理解,和被排斥在外的不服气。
秦望舒与金小姐有小秘密,她知道。所以对方参与了计划,与她全靠自己聪明才智猜出的不同,她和张雪都是被排斥在外的存在,因为不值得被信任,也可能是源于自身的不可控。
她想狠狠嘁一声,表现出自己的脾气,但最终在枪的冷光下当了一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她站直了身体,看了一会儿「屋顶」,又百无聊赖地欣赏了一会儿张雪的狼狈,她承认,她心情愉悦,有一种大仇已报的快感。
很幼稚,却也很符合她的小心眼。
大概是笑得累了,金小姐终于直起了身子,涨红的脸依旧秀美端庄,泛着眼泪的眼睛清亮、冷静、理智,但与秦望舒不同的是带着真切的笑意。她很难形容此刻是什么感受,大概率是喜上加喜——毕竟秦望舒这个人,确实让人讨厌。
所以她原谅了金小姐不客气用枪指着自己这回事,包括抬下巴和敲脑袋这种威胁,以及言语上的侮辱,乃至现在麻利抛下她的举动。她甚至开始觉得,有金小姐这样一个姐姐,似乎比秦望舒是她姐姐这个消息,要来得激励人心的多。
至少——金小姐不会像秦望舒一样,算计人——她想法卡壳了一下,有些心虚。因为那两人过于相像,让她在这点上很难生出善良一点儿的念头。没等她纠结,对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张雪。」
她的目光飘了过去,她看见金小姐挡在张雪面前,拿着枪的手未松开,抓着手电筒的手倒是一阵乱晃,连带着光线也是忽明忽暗。她看不清,眼睛此刻又开始不中用,她想过去瞧瞧,但脚下仿佛生了根,根本动不了。
「我听小畜生说你打了秦望舒一巴掌,滋味怎么样?」对方的语气充满着不可置信和难掩的雀跃,似乎印证了秦苏的想法。「我早就想扇她一巴掌了,你教教我!」
她脑袋放空了几秒,第一次生出自己其实比想像中要聪明这个想法。地窖左右不过三个人,却都想着要如何扇秦望舒,甚至引以为荣,在这一瞬间,她觉得她们三人其实才是一类人,而秦望舒是被排斥在外的那个。
这个念头让她在十六年的人生中真正意义上品尝到了圆满的滋味——可真龟儿子的爽!
第88章 番外之飞蛾善拂灯五
每个人都在愤世嫉俗,每个人都在同流合污,只是他们都沉浸其中,不自知罢了。
秦苏看着金小姐与张雪熟稔的模样,挪着脚步靠了过去。
地窖不算大,秦家村的冬天也不算难熬,平日里积攒下的米煮上一碗稠粥配上些咸菜就过一天。她听过张寡妇说北方,一到冬季便大雪纷飞,雪堆在地上能有半人高,屋檐上都挂满了冰锥。她没见过,但冬日绝对算得上是她众多讨厌东西中名列前茅的存在。
地窖的空气不算新鲜,时间久了会有点憋,而且有股常年不通风的闷呕感。她张开了一点嘴,小小的唿吸着,停在了手电筒完全照亮的地方。
张雪在金小姐这里的待遇不算好,她在第一眼时就发现了,但因为看不太清也无法确定,直到现在——张雪身上依旧穿着那日的衣服,大片的血迹在干涸结痂后成了发暗的褐色,大片大片的晕在衣裙上掩盖了原本颜色,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灰扑扑的,但一张脸和头髮却很是干净。
她瞧着对方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模样,倒不觉得金小姐会有这种善心,便想到了秦望舒。
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明明早就猜到了她们两个关系匪浅,但依旧有些不悦。这种不快的情绪很淡,在她还未发现时就闷在了胸口,把心里那点见到张雪狼狈时的小雀跃都压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可能并不是难受,只是对于姐姐这个字眼生出了太多不应该有的期待,从而莫名觉得被背叛。
这个地窖里,没有秦望舒,也没有秦凯,金小姐瞧模样大抵是个不好相与的,她与张雪又有明显的过节,三人关系极其微妙。她说不上好或不好,只知道张雪是个有脾性的人,所以大家都不好,她便觉得好了。
「关你什么事?」果然,张雪嘴里手帕拿掉后,第一句话就满是火药味。
秦苏忍不住弯了下嘴角,又很快低下头掩住。
「你嫉妒?那你也去啊,怂货!」张雪冷笑道。
她身上的绳子绑得格外严实,她眉头皱得都能打出一个疙瘩,可金伊瑾就像是没瞧见一样。进了地窖后,时间的流逝没有感觉,只知道自己被送进来后,秦凯已经送了两次水和食物。
她不笨,在地窖看到金伊瑾时,就隐隐猜到了秦家村的事情怕是与秦望舒有关,而所谓的祭祀也不过是找个幌子掩人耳目让她离开。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她满肚子的火还未发泄出就被金伊瑾一手帕堵了个严实,美曰其名——清净!
新仇加迁怒,到现在都没有骂上一句娘已经算是她有涵养了。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转头就瞧见了站在身旁的秦苏,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前有小鬼后见伥鬼,真是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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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真被她猜对了,还是金伊瑾比传闻中好相处些,对方这样被她下了面子也没恼,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转头看向了沉默不语的秦苏。
「小畜生。」
这是金伊瑾第二次这样叫秦苏。
秦苏皱了下眉,强忍着羞辱感,抬起了头正视着面前半蹲在地上的金小姐。对方穿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大大的裙摆落在泥巴不平的地面上,拿着手电筒的手腕上戴了一块表,她瞧不清,只觉得和秦望舒给自己的那块模样有些相似。
她想到这里,手不由得往身后藏了藏。突然一束光打在了她脸上,她下意识抬手挡住,切割整齐漂亮的錶盘折射出道道萤光。
她转了下手腕,可惜已经晚了。还未等她想明白,就听见金伊瑾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外面第几天了?」
「第四天。」
手电筒的光束一晃,落在她鞋子前。她不安地动了动脚趾,莫名涌起一股羞耻。张寡妇做的鞋哪里都好,千层的底面换作平时在村里谁都夸,却远比不上秦望舒精緻的洋靴和金伊瑾的小高跟。
「秦家村有外人来了吗?」
「有。」她约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唇瓣翕合了几下,鼓起勇气道:「金小姐愿意和我做一个交易吗?」
对方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手电筒一转,光束直愣愣地打在了身后。没有了散射的光,她干涩的眼睛顿时得到了缓解。她舔了一下嘴皮子,修剪整齐的指甲突然点在了錶盘上。
相撞的哒哒声很小、很脆,但地窖足够安静。她才学会看手錶,对着上面的罗马数字一个个点过来,轻轻地数数声在地窖响起,等了几秒钟后,她道:「现在是七点半。」
「天亮没多久后铜牛就奏乐了,之后有一伙陌生人绑着秦老爷子闯进来,把她也带走了。」她口齿清晰,话语有条不紊,想来是没少花时间准备。「我知道一些消息,金小姐不知道的消息。」
在柔和的光线下,人物脸上细微的表情都像是一幅被放大的画。秦苏走上前,卡在她眼力极限的范围内,不多不少正巧能看清。
「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金小姐和她合作过,应该更清楚。」她喉头滚动,咽下发苦的唾沫。手指甲掐在了掌心肉里,顿痛顿痛的,她轻笑道:「她这个人,十分话对外人说不到一分,即使金小姐和她关系不一般,说到底也不过是半分,不能再多了。但我不一样,我是她妹妹,我和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我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她见金伊瑾皱了下眉,眼看就要反驳,抢先打断道:「我知道金小姐和她也是姐妹,真要算起来,我和金小姐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对吗?」
金伊瑾表情有些微妙。她是知道秦苏这个人的,从秦望舒的口中,简单到不值一提。她想着山中长大姑娘是该如此,光是知晓都算看在秦望舒份上的施捨,更何况轻谈?
金家是商贾之家,她是金家唯一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继承人。优秀的商人,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交易,她想通这些左右不过几秒时间,便眨了下眼笑道:「秦小姐真是说笑了,有句老古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只要秦小姐想,我们就可以有关系。」
「我这个人最是贪心不过,不知道的都想知道,但你姐姐总教育我——好奇心害死猫。」她拿着电筒的手又转了一下,光束乱晃,脚下的影子突然拉长到狰狞,又立马萎缩成一团,来回变幻,像是生了自主的想法要脱离人。「我不想成为猫,秦小姐能理解吗?」
尽管金伊瑾比预料中要好说话,但秦苏知道对方是个不好相与的。她其实没有做交易的资本,强撑的勇气在时间流逝下也要一点一滴地消耗干净,现在是骑虎难下。
「金小姐和我姐姐也是这样做交易的吗?」她沉默了几秒,又笑开。
商人最是贪心不足,她早在猜到秦望舒的安排后,就能想像出金伊瑾的胃口有多大,她满足不了也不可能满足,所以不能露怯!
秦家村的所有人都知道——秦苏是个乖巧、听话、懂事、最让人省心不过的孩子。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因为张寡妇教得善心铺就,不会有一点坏和恶与她沾边。这亏得她自记事起,就本能地懵懵懂懂开始编织谎言,像是蜘蛛结网,十年后网成开始狩猎。
「这天底下的买卖都是亏赚分半,稳赚不赔的叫煳弄傻子。金小姐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我虽然年纪小,却也不傻,我没有看到金小姐的诚意。」她站久了觉得腿有些麻,走了几步。或许是因为不用直面金伊瑾,她心上骤然一松,觉得格外自在,原本有些羞于启齿的话,也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她不喜欢我,不管是面上还是心里都不喜欢。」她忍住了转过头想要看金伊瑾表情的冲动,梗着脖子站在对方身后。「想必金小姐也是,毕竟小畜生这个称唿,是她告诉你的吧。」
闭目养神的张雪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黑色的长髮散乱在脸上,顺着脸庞的起伏在地上摊开,像是上好的绸缎。
「我什么都知道,且有诚意,金小姐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她转过身,脚边是张雪的头髮,秀泽的光亮让人光是看着就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是不是如想像中那般顺滑。「这笔交易对您绝对不算亏,我要的很少很少。」
头髮和人的皮肤不一样,它没有知觉。秦苏垂眸盯了几秒,不动声色地踩了上去,果然张雪毫不知情。她翘了下嘴角,莫名觉得大仇已报,却没有预料中那般痛快,大抵是身份互换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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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伊瑾的高跟鞋出现在她视线里,她低眉敛目,抬起头就看见过分放大的脸。白皙粉嫩的脸蛋,上面敷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淡淡的香味传入鼻中。她眼神很稳,尤其是对上那怀疑打量的神色,甚至颇为镇定地扯出一抹笑意。
这一刻,秦苏想到了很多人。死去已久的张寡妇,满是风霜的脸上因为愁苦久了,不管怎么笑都让人觉得不搭深处,笑不由衷。冷血寡情的秦望舒,优越的生活和渊博的知识让她能完美地伪装自己,所以十分假话沾上了唾沫也成了十二分的真话,哪怕事情败露那天也总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替她辩解。
还有张雪和金伊瑾——每一个人都朝着目标勇往直前,却也都被缠住,然后不得不痛苦挣扎。
「你诈我!」突然出声的金伊瑾打断了她的神游。
她心里一惊,本就在掌心肉中的指甲又掐进了几分,强自镇定道:「我怎么会骗金小姐,又怎么敢呢?」
「金伊瑾。」一直沉默的张雪开了口。她艰难地转过身,目光落在了秦苏踩在她头髮上的脚。她看了几秒,移开视线淡淡道:「你是不是玩不起?玩不起就别玩,空手套白狼算什么本事?」
很浅显的激将法。秦苏不知道张雪为什么会替自己说话,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退了一步,放出了对方的头髮。
「张记者有何高见?」金伊瑾看了一眼秦苏,蹲下身。手电筒一转,地窖暗了大半,尾端架在了张雪下巴处,微微抬高,让对方不得不跟着扬起头。「我是个商人,商人权衡利弊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吗?」
或许是这个姿势太累人,张雪坚持了几秒,便扭过头。她依旧狼狈,躺在地上,与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俯视的金伊瑾无法相比,但却惊人的美。
她想到了枪柄上的花,秦望舒说是玫瑰,她没见过。野花稚嫩鲜活,淳朴得如同简陋的秦家村,穷山恶水是养不出富人家的东西。
她没有小姐的身子,也没有小姐的命。
「权衡利弊?」张雪冷笑一声,讥讽道:「是不敢吧?」
她不等金伊瑾回话,又转回头对秦苏道:「交易和谁不是做,她不做,我来做!」
她扫了一眼金伊瑾,额角的头髮因为之前的动作,半遮半掩了大半张脸,只剩下细直的鼻樑,和殷红的唇瓣,在昏暗的光线下惊心动魄。
「你所求的,无非就是她不要你之后的一口饭。我没什么本事,是花瓶一个,报社工资不高,但我手里还有一间铺子,不大手大脚过日子养你绰绰有余,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做交易?」
张雪的话精准的戳中了她的心坎,她捏紧拳头的手有些颤抖,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她跟着蹲下身,主动低下头颅,态度堪称绝佳,却一字一句道:「没吃到嘴里的大饼,我不信。」
秦苏目光惊人的亮,在暗处像是狼。被帘盖儿遮挡得眉眼明明没有一丝相似之处,张雪却从这张尚还透着稚气的脸盘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心下有些信了她们是姐妹的话。
她到底不是秦望舒和金伊瑾,心肠本就不硬,被灼灼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后移开了眼,口气透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缓和道:「你不信我,难不成信金伊瑾?」
「不信,我谁都不信。」
她闭了下眼,心里涌出一股淡淡的同情。这样的秦苏,与之前还被蒙在鼓里的自己何其相似。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些酸涩道:「空口无凭不信,那白纸黑字写下来,总能信了?」
她等了许久,才听到有些喑哑的声音道:「我不识字。」
她愣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大概人与人之间的优越,都是对比才有明确地感觉,她之前多少对秦望舒是有些埋怨的,但现在又犯贱地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
「识字而已,」她咽下了一大口口水,巨大的吞咽声让她有种错觉,整个地窖都听得见。「我虽没什么文化,教你认字还是可以的。报社工作最是要脸面的,我写了字据你可以去问,如果没有做到你可以去闹,我总不至于拼着丢了前途的风险去骗你。」
一道水痕滑过人中,没入嘴里。她庆幸此时的狼狈,所以没人注意。她笑了一下,继续劝说道:「信我总好过信金小姐,金家高门高户的,就怕没人来杀鸡儆猴。」
秦苏颤了颤唇瓣,最终伸出了手拨开张雪面前的头髮。她看见一双有些红的眼睛,水光闪烁,漂亮极了,就像是枪柄上那样精緻娇贵的玫瑰花。她终于承认了自己那时的阉脏,她陷在淤泥里,就想着把天上的云也拉入其中一同沉沦,不然她为什么会明知张雪和秦凯差距时,仍要多嘴。
她擦去对方鼻尖的鼻涕,无视了心里催促她应下的声音。机会难得,她知道,但云和泥本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就像是她看月亮看星星那样,没有人会看脚下的地,也没有人会为它鼓掌。
「我还是不信。」她指腹忍不住碰了碰张雪的脸,触感细腻温润,明显不如金伊瑾讲究。淤泥嚮往天上的白云,明知不可为却心神驰往,不着痕迹地擦去对方脸上所有水迹后,她才道:「高门高户,才更要脸面。我不信金小姐,但我信做生意立足的根本是诚信。」
她话刚落音,就看见张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被整齐别在耳后的头髮露出了一张素净又过分漂亮的脸,她还记得那样的触感,她没摸过玉,但幼年与秦老爷子关系好时碰过对方的烟杆,也是这样让人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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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蜷起手指,掌心的月牙印提醒了她未完的事。她不忍再看张雪的目光,转头对金伊瑾道:「我来时见他们都聚在铜牛那里,她走之前特意提醒我铜牛奏乐一事,算算时间也应该再响了,金小姐得出去了吧。」
金伊瑾没说话,她捋了捋思绪。她鲜少脑袋转得这样快,秦家村的生活太过平常,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也太过平庸,但凡有些脑子都看不上那些长舌的妇人。她没有自恋到误以为自己一身本事,只是在这样「淳朴」的秦家村,确实毫无一身用处。
额头微微发热,她不讨厌这样集中精神快速思考的感觉,因为会短暂地让她忘记身处泥塘的事实。她歪了下脑袋,回想着秦望舒的模样,笑不达眼底。
她和秦望舒其实是一类人,和金伊瑾也是,如果给她一样的生长环境,她或许成为不了秦望舒,但她也绝不是站在地上抬头仰望他人的存在。她会爬得比绝大多数人都快,就连金伊瑾这样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也只能与她平起平坐。
「秦凯,金小姐应该知道这个人。」她捻了一点张雪的头髮,在指尖揉搓着,让无处安放的视线有了一点着落。「在姐姐的计划里,金小姐和秦凯都是绝不能缺少的存在,我猜猜——金小姐第一天掉落山坡是姐姐的安排,按照事先计划应该是秦凯,可实际上是山神。」
「这个、畜生。」她舌尖在上颚绕了一圈,最后两字咬得有些微妙。「吓坏了吧,金小姐?她知道这件事,很早就知道,一个月前,她来到秦家村找上秦凯,然后在我窗前吹了一首曲子,也是这个时候,铜牛腹下突然烧起了火。我没听过铜牛奏乐,你们到来的第一天,是我第一次听到,巧合的是我在一个月前就听过,所以我误以为铜牛早在一个月前就奏乐过。」
「我以为这是秘密,在她找我询问山神的时候,一同说了。」她捏了捏鼻樑,大量的信息被组织成话,劳神费力。她昨夜休息的不算好,现下多少有些犯困,强打着精神道:「其实稍微想想就能猜到,山神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第一天金小姐失踪被山神带走,她深夜看见了山神。第二天,山神之事由着张小姐的嘴传开,她再从我这里『得到』山神藏在后山的消息,回来后张小姐犯众怒,晚上由秦凯藏起来。第三天,张小姐消失不见,她正好有理由去杀山神。」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点道:「山神的事是秦凯故意藏起来的,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山神和她的计划没有任何冲突,但她还是杀了,然后剖腹取子让夏波交给了秦凯,金小姐知道为什么吗?」
「一个棒一个枣儿,是威慑。」
「没错,是这样。」她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吐出来。「秦凯有二心,解决的办法其实很多,但她却选择了这样的办法,金小姐想过吗?」
金伊瑾目光闪了闪。秦苏的话正是她一直以来最不解的地方,她假设过无数种可能,但对方总能在下一秒轻易地摧毁。她想不通,所以诚实地摇了摇头道:「你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秦苏笑出声,清脆又悦耳。她凑到金伊瑾耳边,压低声音快速道:「我是她妹妹,最亲的妹妹!」
她拉开距离,两人视线交汇碰撞。她又是一笑道:「我的姐姐,其实最好懂。她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还能为什么?无非就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
「我有一个养母,她很疼我,家里的农活重活从来不要我干,轻松一些的,像是拔菜浇水之类的,我其实可以帮忙,但我没有,因为会脏手。」她松开手指,任由张雪的髮丝掉落。双手摊开,举在金伊瑾面前,掌心的指甲印清新的泛着红,细看还有些肿。「但我又要保住自己听话、懂事、乖巧的名声,所以我选择和她做绣活。不用面朝黄土背朝烈日,只要在家坐着,拿上针穿线在布上绕来绕去,干净又有面子,多好啊!」
「她是教堂的人,是一位名声颇好的修女。她对夏军官说,她的处境很危险,因为教堂有人想要她死。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真的有危险的话,她会来秦家村吗?夏军官,秦凯,金小姐,张小姐,还有今天的外来人,以及其他的,这么多人,没有人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
「她之前问我,伊甸园中夏娃为什么会选择吃苹果?我告诉她是夏娃想吃。这个问题金小姐应该很耳熟,她不可能想不到这点,她只是觉得我们想不到这点,想不到自己为什么做选择,想不到选择能得到什么。在我看来,选择就是一旦你做出决定就要承担所有不知道的意外,蛇在欺骗夏娃吃苹果的时候不会说,她在找金小姐的时候也不会说,她只会告诉你,能得到什么,然后一步步逼你走上她安排好的道路,哪怕你突然醒悟反悔,她也只会说所有的选择都是你做的,是你一步步走上了这条路,她什么也没做。」
她语速越说越快,到最后掷地有声,又突然安静。
她想了想,又道:「昨天她给我看了一把枪,和金小姐手中的是一对。她给了我一个机会,装睡后看我会不会偷枪。两种可能,一是我没偷,二是我偷了,我偏偏选择了第三种,做到一半又退缩了,于是她觉得我没有一点好。她说,如果是张小姐拿到了枪一定不会开枪,而我会。我之前不信,现在信了,张小姐是真心善,不怪她明着要利用却还多花心思保张小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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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一个选择断定了我的未来,纵使没感情,可我也算是她妹妹。金小姐和我不一样,金家的身份总是有帮助,对她而言有利用价值,我没有,一点也没有。」她垂下眼,捏紧了拳头,露出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密布在手背上有些吓人。「今天是第四天,我可以猜猜,您和她的图谋是在于您的父亲对吗?」
她没看见金伊瑾脸上的惊讶,但意料之中的事一点也不值得骄傲。她多少能体会到秦望舒的感觉,就像是她脚踩张雪头髮那一刻时,没有人会为轻易能做到的事动容,一只蚂蚁踩死便死了,但屈辱的是,你连踩都不屑。
「金小姐,她从不与人交心,从不。」
第89章 番外之飞蛾善拂灯六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的事,大逆不道算不上,最多不道德而已。她比不上秦望舒,这种无力感她无数次看月亮和星星深有体会,她也不会妄想去与她并肩,她要做的不过是在夹缝中增加一点点自己的胜算。只要金伊瑾对秦望舒产生任何一丝怀疑或是动摇,她都算是赢。
「我不知道你们的合作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好奇心害死猫,她提醒过您,您又提醒了我。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金小姐,我的姐姐不可信。蛇引诱夏娃吃下苹果,夏娃不知道会惹怒上帝吗?她知道,所以拉着亚当下水,于是他们三个都有罪,那上帝就是无辜的吗?」
她弯了一下眉眼,循循善诱道:「我没读过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如果是在秦家村,不希望被人偷的东西都会用篱笆围起来,藏得好好地,让人根本没有机会碰到,而不是就放在那里,告诉所有人——你不能动。这个举动在我看来,就是等鱼上钩。」
她说完后,整个地窖陷入了沉寂,许久之后,金伊瑾鼓起掌,夸赞道:「很不错的长篇大论,她不值得信,你就值得信吗?」
金伊瑾轻笑一声道:「和你一样,我都不信。」
「不,」秦苏反驳道。「你信,你信她。如果你真的不相信,你不会出现在秦家村。你只是觉得,相比吃下苹果的风险,你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金伊瑾没说话,脸上逐渐爬满笑意,到最后勾画成讥诮。「你既然这么聪明,那为什么还要找我呢?」
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酸胀的小腿没了知觉。她敲敲锤锤,像是没把对方话中的不悦放在心上。秦望舒不反对她的小心思和小手段,只要她能成功,对方容许甚至欢迎任何一种方式,因为这些展现了一个人的价值。
「我别无选择。」她语气轻快,仿若对面是她相交依旧的好友。「如果有机会的话,谁会想求人呢?掌心朝上,说话总是要矮三分,因为这是讨。我向金小姐讨生活,也向我姐姐讨生活。都是讨,多一个选择多一条出路,金小姐满意吗?」
不得不说这番话把金伊瑾捏拿住了。她知道,秦苏说得都对,她不悦只是因为对方说中了她一直以来担心的事,几个月的相处,她对秦望舒从堤防到绝对的信任,对方以各种方式麻痹蚕食了她的警惕心,当然也有她刻意放纵的结果。
她和秦苏一样,掌心向上,是在对秦望舒讨机会。她也知道,秦望舒对金家没有想法,利益不冲突下,又有一致的目标,没有比这种合作更牢靠的存在,而她要做的只是演好对方需要的「刀」。
「你对商人了解得还不够,只要有一点利益,我就会考虑可能性,如果利益足够多,比如说是成本的一倍,我就愿意捨弃一半的道德,如果是两倍,你可以当我不是人,三倍——」金伊瑾别过头,秀丽端庄的面容一派沉静,她想了几秒道:「大概什么事,我都会愿意去做。」
「而她,你姐姐,给我的利益远不止三倍。」她轻拍着手指,像是在估算,过了一会儿道:「年轻就应该野心勃勃,我喜欢看得见的前途和握在手里的钱,所以我期待每一个明天,因为前途无限。」
「感谢你的长篇大论,它什么也没换来,但我喜欢聪明人,所以我不会告诉她。」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有一点,我想你应该知道,蔡明是你的父亲,他马上就要死了。」
秦苏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敲打。
「现在几点?」
秦苏扫了眼手錶,答道:「八点半。」
「还有点时间。」金伊瑾背对着秦苏,站直身体,抬头看了眼梯子所在的地窖口。她身量不算高,可能是因为年纪不算大,还有上升的空间,所以除去抹着脂粉的脸和涂了口脂的唇,她其实也不过才十七岁。「我的父亲金城当年为了入赘金家,所以要和你母亲离婚,那时候她七岁。你母亲不同意,于是他找了当时的『好兄弟』蔡明,上演了一出抓姦的好戏,之后成功登报离婚。」
「你母亲本来要闹自杀,听说是因为怀了你又不忍心,生你后难产死了,她带着你当了一年乞儿,才被教堂收养。」她皱起了眉,觉得这举动有些刻意,可她金大小姐向来不知道什么是委婉,于是又道:「她不喜欢也很正常,至于秦凯,我查到的不多,听说是我父亲找人把一个送报地打断了腿。旁的我不清楚,秦凯应该不知道事情真相所以提议我父亲登报离婚,事后又出于可笑的正义找上门。」
「坏人姻缘,是瘸子也活该。」她转过身,踩着高跟鞋的身量比秦苏只高了半个头。「之前我听秦望舒说秦家村有人照顾你,秦凯既然能背着她养山神,我又拿到了这把枪——可能他以前是个好人,但人都是会变的,没有人会是以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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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是回报。」她笑了下,很淡,却很明艷,只是脸上的脂粉显得有些老气,让人想替她擦干净。「你不欠他,他对你所有的照顾都是因为你姐姐给了钱,是他欠你。」
她时间掐得刚刚好,地面上又响起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是秦凯。她走到了梯子前,朝秦苏扔过去手电筒,对方没接住,轱辘转到了张雪背后,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格外狭长。
秦苏忍住了去捡的冲动,头顶已经传来柴火跌落的声音,很快地窖的入口就要被打开。她看着金伊瑾的脸,视线很模煳,只见到一片惊心的白。
没有时间了,她想。金伊瑾动了,模煳的影子爬上了梯子,秦苏捏了捏手掌心道:「她不会帮你杀任何人,她只会画饼。」
她喘着气,地窖的空气不流通,时间一久就不得不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唿吸。她看见金伊瑾似乎停下了,她一口气道:「她只会哄骗你杀你的父亲。」
一束光自头顶落下,地窖被打开。
「金小姐——」秦凯的声音从外边传来,有些急切道:「时间到了。」
金伊瑾应了一声,模煳的人影在这一刻突然清晰。依旧是那老气的妆容,在明亮的光线下是恰到好处的肆意明艷,万物向阳而生。她和张雪皆是玫瑰,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而野花只能做一场关于玫瑰的梦。
「我知道,」她仰着头,迎着天光,白得惊人的脸庞像是在发光。「但我没得选。」
高跟鞋踩在梯子上的嘚嘚声,一下又一下。地窖被注入了新鲜的空气,秦苏张着唿吸得嘴不知何时又闭上了,哐当一声——地窖又陷入了黑暗。
她呆愣地站在那里。野花与玫瑰短暂的相处一会儿,她成为不了对方,所以白日梦没有尽头,天光也不会大亮。她知道,她们本不该有交集,渐行渐远才是常态,像是夏夜的风,在迷惘中吹来扑扇着翅膀的蛾子,藉助不了一豆灯的微光成长,只能莽撞到视死如归。
没有人天生就走在绝路上,只会是被人一步步逼入绝境。
她觉得刺骨的冷,忍不住蹲下身死死抱着自己。地窖的温度明明比地面上还要暖和一些,她却牙齿忍不住磕碰打颤。
那个人是她的姐姐,她再次深刻地了解到这一点。突然一个温热的东西靠上了她的腿,她低下头,看见是张雪。对方整齐的头髮不知何时又散乱一地,铺在她的鞋子上,遮得严严实实。
「你既然知道金伊瑾和她是一类人,就应该知道,她们的话都不可信。」张雪枕在了秦苏脚上,冰凉的髮丝贴在脑袋上,是上好的绸缎,透着洗干净后的清水味道。「你姐姐——」
她似乎是找不到词形容,失语了几秒,干巴巴道:「其实没有那么坏。」
「我在报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你不能说他们好或不好,这个世间并非只有黑和白,还有明亮的灰。人本就是各种情绪交织出来的生物。善良这个词很单纯,但也很复杂,他浅显到人人都能领会,再糟糕的人都会有,又深奥到无人能够定义。」
「所有人都想与善良终身相伴,但很少会有人琢磨、追问它。」她动了下脑袋,找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四川的天气不好,盆地多雨,阴天连绵,所以我觉得清风明月很难得,但人间至善更难得。」
她深吸了一口气,形状优美犹如桃花瓣的眼睛含着四月刚泛暖的春水。她似乎和秦苏第一天见她一样,在这个每天都在变的世道和人里,她就像是后山的溪流,薄薄一层,手指伸下去还没不过一个指节,所有的石子和烂泥都露在外面,说不上是奇蹟还是可怜。
「她是你姐姐,我和她认识了三年,比金伊瑾和你都要长,之后会继续认识三年,再三年,数不清的三年。所以我知道,没有人会比她希望你更好,可能是这个世界太坏了,感情泛滥,语言也没有一点重量,但你的姐姐会希望你的希望有希望,希望你良善,明察,不仓促走这一遭,缓缓而行。而你也会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她说完后松了一口气,安静了几秒突然笑道:「很有文化吧,我没本事,这些话都是你姐姐曾经说过的。她希望我长成这样的人,但我已经长大、定性了,好比一棵树要改变方向,只能把它拦腰锯断重新来,但你还小,有无限的可能。」
「她长得很高,对吧?」她声音里带了一点细微的鼻音,不易察觉。「长得高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低下头听我们说话。你别学金伊瑾,她不是没得选,是贪慾太重。」
「越大的地方诱惑越多,从一支笔,一瓶香水,一条裙子,多到你无法想像。你听过猴子剥玉米吗?看到好的又把怀里地扔了,看到好的又把怀里地扔了,到了最后,留在怀里的其实是个最小的。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站在教堂的广场前餵鸽子,来往都是行色匆匆的信徒,就她一个人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然后白鸽在天空飞过,星光就落在她眼里了。」
「这是我读过的一首诗,我觉得很浪漫。」她眼角滑落一滴泪,面上却带着笑意。她一直都很漂亮,哭起来也很漂亮,或许她知道,但绝不知道令人心驰神往。「每个人的活法不同,她们选择了最危险的那一种,不当赢家就只是死,没有中间地带,但她也常会为教堂的晚霞驻留。」
人间永远有野火焚不尽的诗书和法钵罩不住的柔情,正如世间的日子正是这么的暗淡与鲜亮交叠轮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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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会有两个自己,大多数时候一个在黑暗中醒着,另一个在光明中睡着。这个时代或许很糟糕,但你可以在选择在自己身上克服。」
秦苏沉默不语,她摸着张雪的头髮,一如想像中那般顺滑。半晌才道:「这也是你在书上看到的?」
张雪扑哧笑出声,鼻子里冒出了一个小小的泡泡,她死劲吸了回去,也顾不得面上烧不烧,得意道:「读了这么多年书,总是能装模作样地唬些人的。」
秦苏笑笑,没应声。头髮在手指上打了一个圈,又松开,反覆几次后,她道:「你之前为什么帮我说话?可怜我吗?」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张雪想了一会儿,语气不自然道:「你姐姐,做了一些对我不好的事,我觉得自己那时好像一条狗啊!我就想着,如果那时候有人出来帮帮我,会不会不一样。」
这句话,秦苏没法接,她和张雪不是一类人,或者说她们都不是。
张雪的世界里星河璀璨,阳光温暖,就连骄纵的脾气和偶尔刻薄的言语都在清朗的微风中成了世间美好得可爱。她想起了窗前无数个傍晚,日落跌进了迢迢星河,黑夜沉寂着,吹来的风吻过了张寡妇特意摘采的野花。
「你和我的养母很像。」她把张雪扶正坐好,撩起自己帘盖儿,指着眉眼道:「我与她像不像?」
她与秦望舒其实也没有那么像,或许是年纪尚小,她的眼角和眼尾都有些钝感的圆润,并没有后者钩子般那样尖锐,就连那标志性地向下嘴角也没有,不清苦的面容,只有浓重的眉如出一辙。
或许她的眼睛像狼,但会结伴的永远都不是勐兽,可张雪还是应了一声,
「我对金小姐说的那番话,不管她说还是不说,都会加深她们之间的怀疑,两边不讨好,便是两边都得好。」她下巴压在膝盖上,薄薄的皮肉挡不住硌人的骨头,她哂笑道:「所以张小姐为什么会认为拉亚当下水的夏娃,会是一个好人呢?」
第90章 番外之飞蛾善拂灯七(二合一,秦苏完)
从一天去到另一天,从一个车站开往另一个车站,从一座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早晨虚度到一个黄昏,从一个小孩到变成一个大人,我们都在慢慢成为当初想要成为的人。
她们不是同类,从开始张雪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与秦望舒相处的每时每刻,所有的细节都在提醒她,勐兽与家禽就算短暂地成为了朋友,也只是因为偶然的同路,之后便是殊途。
但秦苏不是,她和自己一样,是家禽。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放弃了争辩。她想起了这个年纪的自己,眼界有限,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心高气傲,好话歹话一同都不放在眼里,这是一个成长的过程。
她换了一个话题道:「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是个很咫尺天涯的词,它被装载了太多的期许,美好又光明,同样不真切。至少在秦家村生活了十多年的秦苏,很少去奢想这种事,太过残酷的现实,会让人连平庸蹉跎的勇气都丧失。
秦苏想了一下,梦想将要实现后,反而是浓浓的不适感,茫然空虚卷席了她并不丰富的精神世界,她只得道:「先识字吧。」
秦家村识字的人屈指可数,环绕的群山是天然的保护屏也是与世隔绝的源头,这把双刃剑成为不了勇士的阻碍,却能斩断普通人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秦凯叔识字,他年轻时当过报童,我挺羡慕的。」她眼神飘忽地在脑中努力构建那个画面,可惜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怎么也无法想像。「可能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不算什么,甚至不屑,但对我来说,是当初能想到最好的出路。」
「识字。」她双手捧住了脸颊,稚嫩的面容在昏暗的地窖里也遮掩不住光。「我也想成为你们这样的人,穿着漂亮的衣服,住在好的屋子里,和有学问的人来往,这样很体面。」
「所以,识字是第一步。」
她垂下了眼,手电筒在张雪身边,光打在不平整的地窖墙上,或许是因为刺眼,张雪扭过了头。她只能看见一头散乱的头髮和线条优美的侧面,赏心悦目。
她家里没有镜子,但借着水中的倒影不少次看过自己,她对美丑概念并不清晰,只是从村中人的窃窃私语中确定了自己模样应当是好看的。
张寡妇清秀的模样生不出自己这样水灵的女儿,可同样过于狭小的秦家村也毫无参照物,好看就像是山中的大雾,朦胧又模煳,透着些半遮半漏地勾人。
她见到张雪第一眼,就惊为天人,对方完美地契合了她所有幻想——体面、昂贵、精緻、让人却步。她想成为张雪,这个念头扎种在了心里,还未长成时她又见到了秦望舒,她小小的世界里从此又多了一种可能。
女人的路有很多条,身边的人都在用重复的人生告诉她——结婚——生子——老去。张雪和秦望舒为她展示了两条完全不一样的道路,现在又多了金伊瑾。
「我其实挺喜欢你的。」昏暗中她扯出一抹笑,有些庆幸。「比她们两个都喜欢。」
张雪的心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不疼但痒痒的。她想转过脑袋,却端着矜持,故作平静道:「为什么?」
「你可爱。」
张雪的小虚荣心突然被安抚了,她美滋滋的决定短暂和秦苏好上一阵,毕竟对方只是个孩子,她应该大度些。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小得意道:「识字是最基本的,你姐姐学问好,又是大作家,在报社也有人脉——比如我,你日后要是走这条路,可以少碰些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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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起了头,也就多少掺杂了些真心,她担心秦苏不了解其中利害,又补充道:「报社的作家很多,三教九流,名不副实都有,说到底都看一个关系。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了。」
「我是报社出了名的花瓶,花瓶这名头听上去不大好,但盛名之下总不缺追求者。我喜欢光鲜亮丽的生活,哪怕是鲜花烹着烈火,只要人传人,就是真的。望舒就更好了,权势和金钱都不缺,当得都是人上人,名声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谈不上多欢喜。至于金伊瑾,金家的唯一大小姐——」
她迟疑了几秒,直接略过道:「三条路摆在你面前,都是可以参考的例子,如果都不想选,那也可以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鲜少有人会在年轻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不犯错。」
一个人真心与否,很容易看出来。她不怀疑张雪的好心,但她更好奇那少数人的生活。于是她问道:「那你说的鲜少人,到最后又怎么样了。」
张雪转过了头,直白的目光对上了秦苏的视线。对方不似在玩笑,这个念头让她感到危险,但她更清楚这样急需证明自己的孩子逆反心有多强,所以她决定祸水东引:「你可以去问问你姐姐或是金小姐,我想她们一定很愿意和你详说。」
这真是个不愉快的讨论。秦苏率先移开眼,驴唇不对马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你可爱吗?」
人都有虚荣心,以张雪最盛。她竖起耳朵道:「为什么?」
秦苏咧开嘴笑道:「因为你最好骗。」
血缘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能把两个毫无情感的人捆绑在一起,并且赋予她们更多的共同点,然后成甩不脱的烫手山芋。张雪得承认,秦苏在某些程度上恶劣地与秦望舒一致,这种一致性让她生不起气。
她闭上眼睛,平静道:「我知道,但如果你想成为一个体面人,这种有辱斯文的话还是少说。」
像是故意,她又道:「你姐姐,骂人都格外有学问,这点以后你可以讨教讨教。」
秦苏的快乐顿时少了一半,她反驳道:「那些话是我骗你的。」
张雪冷静接道:「没关系,反正你的未来最终还是由你姐姐决定。」
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憋得慌。她转过身,决定恢復冷战。
不见天日的地窖中,时间的概念被模煳,忽快又忽慢,只有滴答的手錶在尽职尽责地转动。就在秦苏要憋不住了时,地窖上突然传来了金伊瑾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听得不太清,或许是隔了一层的缘故,只叫人无端觉得矫揉造作,和秦苏之前在地窖里见识到的一点也不像。她站起身,走到离声音最近的地方,又听见了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蔡明。
她眨了眨眼,金伊瑾说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她记得蔡明的模样,很清晰,尤其是昨天那一出自导自演的大戏后,短时间里她保证自己忘不掉。
她觉得噁心,不管是自作多情地帮忙还是蔡明满肚肥肠的模样,这些记忆无一不在提醒她不光彩的出生和被抛弃多年的事实。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如果可以——她想,她宁愿不要来世间走这一遭,也不想遭受这些本不是她的罪。
金伊瑾的哭声忽大忽小,而秦苏早已知晓她们的计划,心如止水外,只感慨这两个女人装得真像。不论是从头就把人耍得团团转的秦望舒,还是抛弃金家大小姐骄傲的金伊瑾,她们平日里蔑视,又因为如今有所求,匍匐、奉承,只为那最终的目的——高于别人。
她觉得张雪的话或许可以改一改,人如果不是一出生就是人上人,那爬的过程不管简单还是艰难,长还是短,都不会痛快。就像是她,明明要一步登天了,可仍是耿耿于怀过去的所有事。
她突然对张雪道:「你说得对,我成为不了她们。」
她鄙夷蔡明的畜生行径,也不服气的秦望舒和张雪的偏见,她不能正确地看待所有的不公,乃至嫉妒世间一切比她好的存在,在不知情时,也成了和蔡明差不多的人。
蛾子变不成漂亮的蝴蝶,也无法在阳光下行动,甚至因为无数盏灯火,更迷失了去往月亮的方向,只能莽撞地扑火,成为一具焦尸。所以她嫉妒蝴蝶的漂亮,嫉妒温暖的日光,更不平月亮的高高在上,所以她只是秦苏。
金伊瑾的做戏到了尾声,渐渐远去的是蔡明,地窖被再次打开。
金伊瑾提着衣裙,一步步走下来。张雪听到动静,翻了一个身。
她合上地窖的门,走进后才让人看见红着的眼眶,似乎一场假哭把脸上的脂粉洗去不少,露出了原本掩藏的白净面容,看上去年轻了几分,才让人恍然记起,她不过也才十七岁。
她吐了一口气,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了掌心,被秦苏眼尖地发现。又是无话可说的时候,不论祝福与否,都显得太过虚情假意,张雪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
好一会儿,金伊瑾似乎缓了过来,她濡湿的手心在裙摆上擦了两下,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三个人,三个地方互不相干,像圈地盘的动物,她们的路自出生起就早已註定好,若不是意外,彼此不相干才是应有的模样。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每一秒都被感官无限拉长。秦苏数着手錶的指针,一下又一下,看得眼睛酸涩难忍才眨了几下,然后又继续。次数多到秦苏自己也记不清后,金伊瑾突然道:「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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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半。」秦苏毫不犹豫道。
像是早已准备多时,说完后,秦苏绷直的背弯了些。
「九点半。」金伊瑾重复了一遍,嘆道:「竟然九点半了。」
下一秒又冷笑道:「才九点半。」
她摩挲到了手腕上的表,在极为安静的地方也听不到任何响声,在一开始,它就是坏的。她拢了拢裙摆,像是去赴约一场舞会般,把自己从头到脚整理了一番,才挺胸抬头的准备出去。
木梯的分量不轻,尤其对于一个被娇惯的大小姐而言,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拿起,最后还是秦苏看不下去过来帮忙才勉强摆正方向。她变戏法似的从裙子里又摸出一个手电筒,咬在嘴里,精緻小巧的模样像是转为女士设计的。
秦苏看了几眼,才移开。
有钱人的玩意总是格外多,克服了性格上的小缺陷后,秦苏知道,这些东西以后她只会多不会少,毕竟相比绝大多数拼爹拼娘的人,她有个足够争气的姐姐。
纵使有秦苏的帮忙,梯子的重量也绝不是两个没干过重活的女孩能承受,金伊瑾调整了几次方向,才勉强撞开一道口子。突然泄下的天光让她本能地眯起了眼,她仰起头,喉咙小小的滚动了一下。
「我跟你一起出去。」秦苏突然道。
金伊瑾抓着梯子的手指一缩,她没说话,像是没听见,也可能是因为不方便。地窖大门伴着木柴乱滚的声音被狠狠撞开,她架好梯子,拿下手电筒,喘着气。
过了一会儿道:「我不会管你。」
「成败就在此一举,不论你和秦望舒有什么私怨,都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如果——」手电筒在她掌中转了一圈,才扔到了地窖深处,好巧不巧又滚在了张雪身边。「你要是破坏了我的计划,我会第一时间开枪杀了你。」
地窖被一分为二,纵然她们都站在天光下,却因为笔直的角度让光止步于半张脸,反倒是在最里边的张雪,汇聚了所有的光亮。
高超的骗子可以连自己也骗过去,金伊瑾显然修养并不到家。她所有的紧张和害怕都找到了宣洩口,凝成了扎人的针,对准了秦苏。
「我不会。」秦苏动了动嘴,这句话让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想过上好日子,这和你的目的不矛盾,甚至一致。我还不至于蠢到分不出轻重。」
「你放心。」她保证道:「我只是去找秦凯叔告别。」
金伊瑾沉默了几秒,才应了一声。她率先爬上楼梯,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对着地窖深处道:「乖乖待着,我过会儿回来。」
等秦苏出来后,地窖的门再次被关上。明明只是两个小时,再次看到蓝天白云时,秦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看着没走的金伊瑾,好心情提醒道:「你要迟到了。」
金伊瑾没领她的情,不信任道:「记住你的话。」
秦苏笑了笑,或许是踩在了秦家村的土地上,熟悉的环境带来了她的主场。「金小姐杀过人吗?」
金伊瑾没回答,她又道:「我换个说法,金小姐敢杀人吗?」
她站的地方正好落了些木柴,她抬脚踢远了些,没等到金伊瑾的话,她也不失落,另起道:「金小姐养过猫吗?」
金伊瑾所有的耐心消耗殆尽,她和秦望舒不一样,年龄在她这里不会成为被宽容的理由,同样她也不是心软的张雪,面对这样称得上是挑衅的问题,她理智道:「好自为之。」
秦苏看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又笑道:「猫生气的时候,眼睛会变成一道线,山里的蛇也一样,不过金小姐和张小姐一样可爱。」
一样容易被骗,所以她们都只是猫,永远成为不了蛇。
金伊瑾的脚步一顿,她制止了想转头的冲动,迎着和煦的春风,低声道:「谢谢。」
吹来的风不是东风,它预言不了未来。万物生长的春季太过温柔,溺毙了所有被苦苦等待的消息和秘密,终成物是人非里的无妄挣扎,被遍地疯长的野草祭奠。
秦苏并没有按照自己所说的去找秦凯,她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去了柴房。在一个故事里,开头与结局一致,这叫圆满,相反则是意难平,而所有的意难平大抵都可以被归结于命。
生离死别,爱恨殊途,放在「命」这个字眼里去解读,又成了另一种圆满,左右都是最好的结局。
秦望舒的效率很高,秦苏还没怎么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柴房的大门就被推开。她双手抱腿,尖俏的下巴抵着膝盖,像是所有孺慕姐姐的妹妹一样,欢喜道:「你来接我啦!」
秦苏的东西很少,那些必备的衣物一件都没带,只挑挑拣拣了一些张寡妇的东西。一行人像来时那样猝不及防,走得同样突兀,只是队伍里少了个人,又多了些陌生的面孔。
晕倒的夏波成了麻烦,她们本着女性的善良找秦凯买了一辆推车,搬运到离开,全程都只是秦望舒一个人忙上忙下。走之前,她找秦老爷子聊了一会儿,出来时提着一个空箱子,那些过时的衣物都留给了对方,当做一个纪念。
期盼依旧的事情突然降临,每个人都被巨大的惊喜砸得眼冒金星,然后生出同等的不真实。秦苏并没有想像中满心欢喜,她想着住了十多年的屋子,在长期没人后会面临被拆被占据的可能,突然意识到,张寡妇从未抛弃她,反倒是她主动抛弃了张寡妇,张寡妇为她筑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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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步子慢了下来。
秦家村外的山路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她回头朝着来时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悲从心来。她眨了眨眼睛,打散了尚未凝聚的水汽,一转头就看见所有人站在前方不远处等她。
她不好意思地小跑上前,走到秦望舒身边,低下头以掩饰情绪。还不等她走上几步,就听见身边的人道:「我给秦老爷子和秦凯留了一笔钱,很大一笔。」
她没明白其中意思,只是睁大眼睛闻声望去。
就和她猜测的一样,金伊瑾被秦望舒摆了一道,约定的事只成了一半。她不清楚弒父是一种什么感受,只是看着对方同样平静的神色,大抵察觉到明知故犯也是示弱讨好的一种。
而秦望舒,原谅她头髮长见识短,她觉得这世间大概找不到比这位更要理智冷静的人。对于这点,她从张雪那里学来了一句过度偏心的话: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换做寻常人早已忍不住,但秦望舒无愧于张雪的评价,目视前方,观路观鼻观心,就是不观她,镇定自若地解释道:「我告诉秦老爷子,你是她的外甥女,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张寡妇的屋子不会有事。」
心事被猜中,妥帖的安排,在这一刻她似乎有些明白这么冷血的人为什么会得到那么高的推崇。她想说谢谢,又怕开口了就给这生分的姐妹情钉死,到最后她张口道:「什么是僧面,什么是佛面。」
秦望舒勾了下嘴角,清苦的面容瞬间就鲜活了。「钱和你那早死的母亲,总不至于是你这外甥女的身份。」
她被睨了一眼,在对方似笑非笑的话里感受到了浓浓的嘲讽。熟悉的羞辱感反倒让她觉得安心,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病,被张雪传染的。
低落的情绪被沖淡,她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开始没话找话。空气中的沉闷让她窒息,她迫切地需要用什么来宣洩,队伍里看起来最正常的秦望舒则是首选。
「我以后会去学堂读书吗?」
「如果你想。」
「我能去教堂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秦望舒顿了顿,又改口道:「只要你嫌无聊。」
「我们会一直住在城里吗?」
「我以为你更想多去外面见识见识。」
她噢了一声,过分的自由让她觉得自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没有归宿,但她又不得不承认,秦望舒在某些方面确实是一位极好的「姐姐」。
她被抛弃了,生活坠入了地狱,其中有大量夸张的艺术成分,但这个人也带她登顶至天堂。她想着就笑出了声,所有的沮丧一扫而光。
秦家村外的天空和秦家村里的一样,心情的不同让她觉得格外高远,像是她的未来。她缠着麻花辫,看着毫无知觉躺在板车上的夏波,突然道:「你以后会结婚吗?」
平地起惊雷,不仅是秦望舒,就连沉默的张雪和金伊瑾也望了过来。显然,人看热闹的心理从来不会被时间和场合所耽误。
在期待中,秦望舒拉长了嗓音:「我以为你知道,好奇心是会害死猫的。」
秦苏吐了吐舌头,难得孩子气了一把。她清楚秦望舒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后,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套用金伊瑾形容张雪的话,大概就是蹬鼻子上脸。
「我见过很多姐姐结婚后,就因为夫家抛弃了自己妹妹的。」
秦望舒心领神会:「你在向我讨一个保证。」
「对。」
她看见那人闻声笑了起来,学问和涵养撑起了大作家应有的风度。「掌心向上,是要矮人三分的。」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然后道:「可你是我姐姐,你会吗?」
在没有利益冲突时,纵使偶有刺耳的话也是骗人的纸老虎,与这样的人相识相交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而她可以告诉自己,她的姐姐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我不会结婚。」秦望舒没有明着应下,她很少给出承诺,即便她满口鬼话,也仍是有一些坚守的底线。「如果你遇见了一个不错的人,可以带回来让我看看。」
「然后你棒打鸳鸯,指着他鼻子说:『就你这样的歪瓜裂枣也想攀上我妹妹?滚回去做春秋大梦吧。』」她歪着脑袋补充道,说完又被自己逗乐,捂着嘴笑起来。
这是一件没可能的事,在场的任何人都知道。可同样,她们也知道在不触及底线下,对方远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要来得包容。
「如果你想,我可以配合。」果不其然是这样,甚至诚心诚意道:「我会为你准备一份丰盛嫁妆,你想要的——任何一种婚礼,只要我能实现,都可以。」
秦苏惊唿了一声,这可真是一份豪礼,让她再次见识到了便宜姐姐的富裕程度。她唱反调道:「我想要月亮可以吗?」
「目前没有这个技术,如果你胡搅蛮缠,我可以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白天看到星星。」
「扑哧——」张雪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知道秦苏不理解,所以小声解释道:「把你揍得眼冒金星。」
她立刻拉下了脸,很快又浮上笑意。「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想要月亮?」
「我活得这么久,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她眼巴巴地看着秦望舒,过了一会儿,对方松口道:「你为什么想要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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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是飞蛾啊。」她理所当然道。
「很好。」秦望舒夸赞道。在一头雾水的两个人期许中,冷酷无情道:「我以为这样有自知之明的你,应该更会努力。」
舌尖抵在门牙转了一圈,她假设道:「比如风华正茂的年纪应该好好爱自己,在未知的爱情和看得见的前途里面,哪怕是一条听不懂人话的狗都会选骨头,所以它前途无量,能被我送终。」
金伊瑾发出了巨大的笑声,十分不雅的姿态让这位以矜娇为称的大小姐插话道:「在来秦家村的路上时,你姐姐就对我说,『既然政治是女人,那我为什么不能是政治本身呢?』」
在金伊瑾刻意佯装下,秦望舒的语气被学得活灵活现。秦苏没听懂,但不妨碍她隐约猜到其中的意思。她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沿途有青山举杯,适度的风带来了远方的空气,一直刻意掩盖的忐忑终于消散。
野花是做了一场玫瑰的梦,但这个梦自起始就被培养了玫瑰的人安排。她守住了夜晚的星星与月亮,如今也有胆子开始肖想白天的太阳。
「我喜欢蝴蝶。」她鼓足了勇气道:「飞蛾灰扑扑的,太丑了。」
「你要去追它吗?」
她摇头拒绝道:「不想追,太累了。」
「那就去种花,它会自己来。」
「可我还喜欢月亮。」
「我觉得你这是上房揭瓦。」
她又笑了起来,抬起手,拽住秦望舒风衣的一角,意料之中没被挥开,可小小的雀跃仍是自心底蔓延。张寡妇告诉她,细水长流的日子里不能说永远,只能说珍惜。
她或许不完美,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依旧被默许不必行色匆匆,不必光芒四射,不必成为他人。纵然是假象,她的姐姐其实什么都不在乎,可深深的话,浅浅地说,长长的路,慢慢地走。
她揪着衣角的手开始上移,贴在了另一只手上,在对方瞥来一眼时,道:「我一直都很喜欢月亮。」
最深的绝望里,总会遇见最美的风景。她的月亮纵使不亮,也永悬不落,千千晚星不敌,是飞蛾一生的追求。而飞蛾自古善拂灯,一名花火,一名慕光。
第91章 胡言乱语(废稿利用)
保罗在她们到来之前已经在前线待了半年的时间,秦苏从最初的惊惧到现在麻木,也不过是短短几天的时间,空气中始终萦绕着散不去的硝烟味,混合着真实存在的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味道,实在令人作呕。
保罗经常会收到从远方寄来的信件,事实上不止是他,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包括秦望舒。她的信一封接一封,绵延不断,不是家书胜似家书。秦苏在识字后认出那是张雪的字迹。
她无意中见过,被放在了洋房中抽屉最里边,有些陈旧的笔记本上一字一句摘抄了许多诗,这是秦望舒每日教她识字的课本,也是张雪年少轻狂时的作家梦。她文化依旧不高,但大抵女人天性总是浪漫的,所以她依稀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些字句中的情怀,像是张寡妇的针脚,密密实实。
情到泛滥时,秦望舒会发笑,笑着解释,笑着打趣,笑着戒告,然后翻到下一页继续。对方的反应太过正经又平常,让秦苏有些说不出的感受,大抵没有那么难受,只是被诗放大了情绪。
她看着秦望舒拆了一封又一封信,脸上表情始终淡淡,看不出喜怒,也猜不出信中的内容是好还是不好,却从未有任何想法回上一封,无论是问候还是保平安,都没有。她没见过海,最大的也不过是秦家村暴雨时地面上积蓄的水,这时候一滴水掉了进去,除去始终关心的人,没有任何会发现悄无声息的消失竟是如此简单。
「你不回信吗?」她看着对方依旧平静的神色,忍不住道。
秦望舒抬起眼,有如实质的目光满是压迫感,她别过头,解释道:「你和她关系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回信?」
吹来的风带来了一些灼热的温度,清明过后的雨水大大减少,逐渐有了初夏的苗头。秦望舒折起手中的信,明明次数不算多,却熟练得像是重复了千百遍。豆腐大小的纸被塞回了信封里,她捲起来,塞进口袋。
「你说得对,金伊瑾怎么说也是我妹妹,是应该回信。」她转身,作势要回去写信。
秦苏听了有些着急,皱着眉转过头道:「你明知道我说的是张雪——」
她说了一句,口气不算太好,又突然沉默了。她心眼不算大,秦家村的往事依旧历歷在目,叫不出亲热的姐,只能生硬的用「她」代替,偶尔也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
「你担心她?」
「没有。」她否认的很快,又觉得自己嘴硬成分太高,努力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她对你很好,你——至少应该回上一封信。」
秦望舒转过了身,她的目光落回了秦苏身上,但对方因为变扭故意转过头没看见。她思考几秒,走到秦苏面前,瘦长的身影挡住了阳光,落下一片阴影。
「你觉得你孤影一人,没人关心,没人在乎,于是伤春悲秋,感同身受,自哀自怨。」她从口袋从口袋里摸出那封信递到秦苏面前,看着对方手指不自觉的搅着衣角,突然道:「我刚刚用了几个成语,分别是什么意思?」
突如其来的考题,就像是秦望舒其实是男的一样突愕到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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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苏顾不上被点破心思的难堪,瞪大了眼道:「秦望舒,你是魔鬼吗?」
魔鬼这个词,是她最新从保罗嘴里学到的。秦望舒从不与她讲《圣经》,偶尔谈话时提到,也多是用「封建糟粕」这四字代替。她认了一些字后,有问过保罗,大概是医生这个身份让他天然对于神学就格外牴触,言语直白到就差指明是骗子写的书。
但就算这样,她依旧知道了什么是上帝,什么是耶稣,什么是魔鬼,以及蛇和夏娃与亚当。秦望舒从不瞒她任何事,只要她开口问,也可能是因为那些过去的都已经是序章,翻来覆去都成不了个花,也就成了无伤大雅的事,所以她时常觉得秦望舒像是蛇。
伊甸园中,蛇引诱夏娃吃苹果时,也从未有过任何一点隐瞒。这个故事对方曾在秦家村的柴房中讲过,她还记得那时自己的回答——为什么不能是夏娃自愿的呢?现在她依然这么想,只不过还多了一点,蛇一早就看准了夏娃是什么人,而她至今还不清楚秦望舒是什么样的人。
《圣经》中,魔鬼姿态千百遍,比蛇看起来更适合秦望舒。
「这就是你理解的魔鬼?」
明明是一句很普通的问句,秦苏感受到了讥讽与嘲笑。她瞬间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那点儿冲到大脑的情绪也散了一干二净。论嘴皮子功夫,她比不过秦望舒,学识也是如此,在经歷过多次惨烈的教训后,她已经学会了沉默是金,并且日益发扬光大。
「你觉得这里面写了什么?」
或许是她许久不曾伸手,对方又换了个更加轻佻的姿势,直接往两指中一夹,还晃了晃,让人觉得下一秒就会扔出去。
「因为我的离开让她意识到了一个人生活的寂寞,所以她找了一个和我有些相似的男人——秦城。」魔鬼笑了一下,微翘的嘴角是在正经不过的讽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只存在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个貌美的女人固然会因为出色的皮囊得到很多人的青睐,但被吸引而来的豺狼虎豹又是什么好东西。」
「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你得记住这一点,除非有所图谋。」
魔鬼的模样不像是生气,话一拐又到了她身上,继续道:「我不反对因为寂寞而产生错觉的爱情,只是每个人都要有承担后果的决心,如果哪天你告诉我你想要嫁给一个快要死的人,只要给出一个足够说动我的理由,我都会同意。」
她觉得没意思,与魔鬼说话就是这样,总是三句不离精打细算的权衡利弊。她觉得可能是因为张雪先一步抛弃了魔鬼,所以魔鬼气愤但要面子强撑着,可事实上明明就是魔鬼先抛弃的不是吗?她不敢说,也只敢在心里嘀咕,沉默是金是一个非常好的习惯,可魔鬼不愿放过她。
「你知道我们的母亲吗?」
这个话题一向是禁忌,尤其是知道了秦家村的事情后。她知趣的从未过问,而秦望舒也总是默契的避开一切提到的可能,但今天看来,似乎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被爱情沖昏了头脑,被男人的谎言迷惑了心智,可怜,愚蠢,如果能后悔,她一定不会选择金城。」魔鬼顿了顿,问道:「很多人眼中她就是这样,可她不是。她很聪明,非常聪明,至少比你聪明。」
秦苏抬起了眼,抿起嘴角昭示着不那么愉快的心情。
「不服气?事实就是你差得太远了。她一直想要离开秦家村,秦奶奶不给机会也会制造机会,或者说,你怎么知道这其中没有她的手笔呢?」魔鬼低下头,依旧是那个微翘的嘴角,却充满了怜悯。「一个孤女想要在城里生活,年轻漂亮还什么都不懂,没有被骗去风月场所,反而是找了个男人正大光明的嫁过去被养着,还不聪明吗?」
「如果我把你丢到了城里,你一个人要怎么活?是去风月场所唱歌,还是乞讨,或者是被哪个人可怜捡回去做了童养媳?」魔鬼摇了摇头,一针见血道:「我和金伊瑾骨子里都有金城充满算计的血液,而你,或者说蔡明,坏又不那么坏,善良和恶意都不够纯粹,所以你会痛苦、摇摆,一事无成。」
她把信再次放回了口袋中,微仰的头充满了自信,似乎世间没有多少能让她真正低下头。
「没必要和没必要的人说没必要的话,但我还是说了。」秦望舒笑了一下,感慨道:「原来还真会有人幻想跟消失的人怎样联繫,你确实可爱。」
她摸了摸秦苏的脑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挺直的背弯了一点,两人的视线齐平。对方额前的帘盖儿已经长长后梳在了脑后,露出了与自己相似的脸,这段时间对方吃得不错,又长开了一些,从原本的形似只留下眉眼间的神似,旁人看得出是姐妹,却也不会认错。
秦苏时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秦望舒对她就好像是逗猫,高兴与不高兴都逗上两下,即使被挠了也不生气,因为这是属于逗猫中需要承担的后果之一。可她又要承认,以姐姐的身份待她虽然不算亲近,却也从未有任何金钱上的短缺,在某种程度上,她过上了大多数人梦想中的生活,如果这不是前线的话,她想她会对秦望舒多一些感激,而不是时不时的正锋相对。
「我觉得你没有一点好,但我已经没有养作品的耐心了。」她抬了下眉毛,这个动作显得她神色柔和一些。「张雪是我的作品,你——现在不是,以后可能会是,但未来谁也说不准。我想过不管你,但我答应过你的母亲,所以你与我而言,不是兑现承诺,而是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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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是有限度的,你得乖一些,我才能多一些耐心。」她比了一个小拇指,掐了一丁点儿,吝啬到比直接拒绝都来得要侮辱人。「我知道你在心里骂我,但你所见即是我,好与坏,我都不反驳。我很喜欢一个词——畜生,我曾经给你取名为小畜生,因为养小畜生的只会是大畜生。」
「我,大畜生。」她笑道。「你为什么会对一个畜生心存幻想呢?」
她的目光清亮,声音坚定有力,这是她一直的形象,无论对内对外。「弱」和「软」这种无力的词都仿佛与她绝缘,所以即使世人知道恶魔危险,依旧有千万人飞蛾扑火,这是弱者刻入股子里对强者的孺慕,也是一种难以根变的奴性。
「野花做了一场玫瑰的梦。」
她抬起了头,四月底的天很透亮,前线更甚。她第一次到这里时,骗秦苏说这是大海倒扣在了天上,所以有个好听的别名叫做苍穹。苍是草木的生机,涤盪人心,可惜这里并不靠海,没有飞翔的海鸥,也看不见神圣的白鸽。
「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其实是个很坏又很恶劣的人,旁人若是见孩子哭了,大抵都会泛滥一些同情心,唯独她不会。她掐住了秦苏的脸,细腻的触感是少女正好的年华,外加点肥嫩,瞬间委屈就被拉扯得有些滑稽。「你觉得是我做错了?」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对父母,他们也生了那么多姐姐,你偏偏要成为我的妹妹。我还未发表言论,你倒恶人先告状起来了。我对你并不算绝情,你却觉得折磨,有没有一种可能问题其实不在于我,而是你自己。」
「我觉得你没有一点好。」这话时隔不久,她又重复了一遍。「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目标,也都被目标缠住,然后不得不忍受痛苦,这是一种等价交。唯独你见了我、甚至任何人,不管站不站在秦家村,你都觉得是救赎,是认为不会比这更糟糕了是吗?」
「秦苏,不是所有人都会喊疼的。只要不心存幻想和期待,没人伤得了你。」她张开五指,正好的力道并没有在少女脸上留下痕迹,可之前的疼痛却也不是幻觉。没有安慰,没有温情,她看向了最近的一棵树,指着道:「连树都知道按照本性的现实朝阳而生,你为什么还茫无方向?」
秦家村靠山,树木众多,郁郁葱葱,秦苏鲜少去注意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就算是跟随秦望舒在城中住了几日,道路边偶见的梧桐树也依旧被忽略了个彻底。直到今日——
前线的环境不算好,这里算是一个临时的急救站,焦土和尸体是最常见的东西,充满了生机的树木反倒成了稀罕的宝贝。她注意到这颗树树冠不算大,应当年岁尚小,枝叶生长情况确实有差异,一边茂密,一边稀疏。像是双生儿,强弱对比之下让人不仅怀疑在胎中是否打了一架。
世间万物向阳而生,汲取雨露,努力生长,而不见光的地方,总是要差上许多。她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因为聪明,而是代代人总结下来的认知。如果说一颗树无法克服现实的本性,那她呢?
她离开秦家村的愿望曾经被以为遥不可及,然后因为秦望舒被轻而易举的实现了,现在,现在——她除了每日识字读书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空闲的,比起奔走伤员之间的保罗,还总是忙着不知道什么事的秦望舒,她确实漫无目的,无所事事。
她难得没有在心里计较那些难听的话,而是真的思考起了一个对她而言陌生到可怕的未来。良久,她诚心问道:「你说我没有一点好,我是认同的。我比不过很多人——张雪、金伊瑾、城中任何一个见识比我多的孩子或是大人,既然我以后有可能成为你的作品,那你希望这个作品是什么样子呢?」
秦望舒微微睁了些眼,这是个意外,但她的确罕见的感受到了诧异。在这一刻,她决定收回自己之前所有不客观、不公正的评价。张雪是她的作品,一个没有自主选择权,只完全参照她想法用金钱堆砌出来的作品,显然秦苏与张雪不一样,她得因材施教。
这丁点儿良心让她难得生出了一种或许当老师也不错的念头,下一秒又被无情的掐灭。她讨厌孩子,不管是聪明的还是蠢笨的,包括年幼的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一开始就被设定了上限,在面对强壮的成年人时,尤为无力。
所以她仁慈大方的问道:「你想成为什么,或者说你喜欢什么?」
她养作品的性子很随意,大抵是因为有钱,所以底气格外充足。面对张雪无数次捂着钱包留下贫穷的泪水时,身无分文的她笑得格外肆意,因为她向来都是记帐送到教堂。
秦苏有点犹豫,可能是因为不被喜欢的真相太深入心,所以稍微一点要求都被认为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冒犯。
她善良道:「大胆说。」
秦苏瞬间对秦望舒肃然起敬道:「怎么样都可以?」
她应了一声,看见对方骤然亮起的眼睛,又道:「我酌情考虑。」
秦苏撇了下嘴,满脸的嫌弃溢于言表。她不是没有改变,在秦望舒刻意的放纵下,在她自己都未察觉时,已经丢掉了在秦家村的谨小慎微,逐渐展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胆大和放肆。
「你不是秦望舒吗?不是教堂的新神,要取代圣母玛利亚雕像自己站上去的人吗?我一个小小的愿望,怎么都满足不了,这还算是什么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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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孩子的小把戏,劣拙到惨不忍睹的激将法。如果是在这之前,秦望舒会觉得浪费时间,但决定因材施教后,她发现她的耐心或许比想像中要充足一些。
所以她好整以暇的拍了拍对方脑袋,有些重,像是教训不听话的宠物。「这招对我没用。」
人们总喜欢把六月的天比做孩子的脸,但事实证明,孩子的脸比天来得更无常也无情。对方眼见没戏,直接拍开她的手,转身就走,把利用完就甩开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啧啧了几声,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能有一些人就天生属于恶魔,坏到了骨子里。她追上去,跟在秦苏身后,火上浇油道:「神佛是需要信徒参拜的,教堂需要鲜花和祈祷,就连寺庙也是要跪拜和上香,你哪样都没有,还想要实现愿望,你真是太看得起——」
对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神似的苦情脸,不说话时刨除那不适宜的肥嫩确实能唬到几个没见识的孩子。
她知道对方不禁逗,人没有本事,脾气还格外大,若是用教堂外被她餵养的猫做比较,定是最凶的那只——吃里扒外。她不明意味的轻哼了声,继续未完的话:「神佛了。」
这又是个意外的答案。
第92章 南柯遗梦(一)
今年是个暖冬,太阳比往年要出得勤快一些,连日总能见到蒙蒙灰雾后湛蓝的天,看上去很不像四川,但天气依旧很冷,尤其是对路边的乞儿。
秦望舒在刚入冬时就烧起了壁炉。她刚回来那会儿在小洋房陪张雪住了几日,之后教堂事多,起先还会两边跑,日子一长就隔几天才能见到一回人,到上个星期彻底搬回了教堂。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足够让她把新的习惯取代旧的习惯——喝咖啡。她不爱喝茶,尤其是浓茶,虽然香但细究起来算是生物学上的东西,对人体不好。
她记得年前那会儿,秦家村之行还未发生,她与金伊瑾几次交谈都是在教堂的图书馆。事后两人相熟起来,金伊瑾忍不住问出了藏在心底的话:你是不是感受不到温度?
她觉得自己有些年纪大了,才不到一年,就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回答。真要评价,勉强算是个无伤大雅的回覆,也可能是如此,所以她才不放在心上。
但她知道,她最是怕冷的。她的身体,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外强中干。
金伊瑾觉得她是蛇——蛇是冷血动物,死去的小畜生也这么认为。她每每想起这件无关的事总想发笑,因为冷血动物对温度的变化总是最敏感,天气稍冷就熬不住要冬眠,倒也与现在的她一致。
她房间的格局与神父一样,窗前大大的老木桌子,做工精细,是西洋的奢华。壁炉贴着墙,在最远处,因为足够大,所以散发的热度烤得房间甚至有些热。窗外的风声拍在玻璃上,发出细小的声音,她想——
如果有一天她在屋里,那一定是一氧化碳中毒。
这不稀奇,甚至太正常了。
她喜欢这种被微醺的热意包裹的感受,密不透风,和神父的怀抱一点也不像。她看着漆黑的夜色,呆坐了一会儿,突然笑出声。
她一直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过二十一岁,如果比成一朵花大概是在盛放期,但她总是在不经意间会想起过往的事和人,她发誓,这是大脑有自己的想法,与她无关。
「明天就是新年了。」她站起身,对着只有她一人的房间道。华国的新年还要跟着农历掐算日子,除夕一过才算是正式年,但也有说法是腊八过了都是年。
她觉得麻烦,按照西洋的算法——旧年的最后一天过去,巧合的是,他们也称之为除夕夜,就是新年。
「他们大概会给我发请帖,」她这话说得过于自谦,按照她的身份,请帖每年都是必不可少,只是在于她去和不去。「金府应该会比较热闹,金伊瑾和秦城结婚了,我应该去给她作势吗?」
她的话落下,无人回答。
「报社人很多,张雪应该不会有寂寞的可能,但她好像说想换一个新款的相机?」她低头沉思了几秒,突然道:「算了,地主家也没余粮,她自己解决吧。」
她躺在暖烘烘的被窝时,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突然瞧见了桌上的《物种起源》,她恍然大悟。然后提了些被子,盖住了半张脸,声音很轻很闷。
「我已经有三年没见到过您了。」
大脑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按照上帝论——她自创的,那就是求什么不来什么,但有时候好运又会眷顾一些傻瓜。
她看着面前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几十年如一日的洁白,耀眼的阳光穿过大大的拱形窗户,像是给礼堂勾上了一层金边,这是她曾经觉得最像是天堂的模样。
「我觉得人应该有长进,像是很多年前,我觉得您理应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但在您死于肺病后,我就再也没这样想过了。」她捏了捏自己的山根,声音带了些笑意。「我果然是年纪大了,尽是爱说一些废话。」
人在做梦的时候总是后知后觉,等大脑意识到这点时,又是即将梦醒时。这种无力感让人很沮丧,她曾经有过一种想法,控制梦境,努力过发现并非不可能,只要骗过大脑的潜意识。
梦境本身就是一种大脑深意识在潜意识里的投射和活动,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的小代价,就可以美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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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这么想?望舒,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与记忆中完全重合。
她转过身,从神父的穿着中大概推断出这是初夏,四川最舒适的时候,也算是她最为懈怠的时刻。她自觉平时会暴露自己习惯和喜好的细节都藏得很好,实际上大脑给她记得一清二楚。
「您怎么想到来看我了?」她避而不谈,深知梦境的时间很有限。
「在天上放心不下,就找了个机会熘出来,回家看看。」神父说着,悄悄眨了眨眼,灰蓝色的眼睛在这一瞬仿佛时光倒流一般,呈现出年轻人才有的光彩。
秦望舒听了轻笑,这个回答很神父,但可惜的是——梦境本身就是她设想的,神父的回答只会是她最想听到的话。
她没有计较这点,来之不易的重逢值得珍惜。
「我过得挺好、不,应该说是很好。」她的文学造诣其实没有外界人想像的那么高,就比如她分不清很多量词的区别。「很」和「挺」在她看来都差不多,但神父总是认为「很」比「挺」要表达的更多,有趣的是在英文中都概括成一个「more」。
「你现在看起来轻松很多?」
「是吗?」她的声音有些懒洋洋,在这样的温度中,蛇很难抵挡。「可能是我心愿已了?」
「张、张雪是吗?」
「不是她,是我的妹妹。」
神父诧异的睁大了眼睛,灰蓝色的虹膜突然进了光,被折射出很浅的颜色,有些剔透,像是她小时候见过的玻璃珠子,浪漫一点能称之为珐瑯的色彩。
「你的妹妹?」他想了几秒,恍然大悟道:「秦苏对吗?」
她笑出了声,应道:「是她。」
真正的神父根本不知道秦苏的事,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所以这只是她大脑潜意识的一种活动,经过了缜密的逻辑计算,按班就部,假的可以,毫无惊喜。
「她怎么样?」神父大概觉得自己没说清楚,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她是你的妹妹,她应该像你一样,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儿。」
「唔,」她含煳了一声,有些不知怎么回答。过了几秒后,决定实话实说:「她一点也不像我,没到完全相反的地步,也差不多了,唯独有一点——挺聪明的。」
「你喜欢聪明人,你应该很喜欢她。」神父接了一句。
她掩面大笑,超出逻辑算计的事,让大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所以神父呆愣在那儿,像是个不知所措的毛头小子一样。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身,又是那副懒洋洋的语调:「我不喜欢她,而且她死了。」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思考那样道:「你快活吗?望舒。」
他跳过了秦苏的话题,像是没有听见,因为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有过多的纠缠。如果是真的神父,他大概会因为年纪渐长而忍不住的唠叨,通常这时候,她会装成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放空大脑。
「我不知道,应该是快活吧。上半年完成了一直以来的心事,下半年解决了一个拖油瓶,然后这两个月善后结尾,忙着争权夺利,有钱有闲,还年轻,怎么会不快活呢?」
这样的对话有些无聊了。
她忍不住眯起眼,打了个哈欠,她承认她一直对神父都算不上多恭敬,不是师生,更多的像是被宠着所以肆无忌惮的晚辈那样。「太阳很舒服——」
神父看着她,蓝色的眼睛像是海,包容又平和。
「算了——」她低头笑笑,把原本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她知道神父是假的,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或许因为这种被好运眷顾的概率太小,以至于连这样的浪费时间,也被装点得难得可贵。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词:父慈女孝。
然后,不合时宜的笑了出声。
「《物种起源》你看完了吗?」
这是一句出乎意料的问题,她抬起眼,算是梦里第一次仔细端详了面前她幻想出来的人。「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不确定时,通常会以反问的形式回答,是为给自己留出一点时间,谋定后动。
「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话?」
她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您说过的话太多了,有些我记得,有些忘记了。如果您要是说那些给我画的大饼,那确实令人难忘。」
神父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纹路横生的脸上透出一种慈祥,银色的头髮有了神圣的模样,这一刻秦望舒有些不确定对方真的是否自己想像出来的人。
因为有些过于逼真了。
「有人身处黑暗,就会有人化身星辰。不需要很多,每个时代只要出现几颗,汇聚在一起便是群星闪耀。」神父笑意大了一些,这是当初他把《物种起源》给秦望舒时说的话。「你觉得这是我画的大饼?」
「难道不是吗?」她站得有些累了,坐在了椅子上,伸直了腿,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您传教时也是这么和人们描绘上帝的,我觉得大饼吃到嘴里才算真,其他——哪怕就算是放在我面前,也都只是画。」
神父嘆了一口气,本来应该微不可闻,但这里是秦望舒的场地,所以她听见了,很清晰。
「我一直都觉得很可惜,你生错了时代。不管是早一些还是晚一些,你都会是天上的星辰之一,我一般称之为时代的领路人。」
「就像是《物种起源》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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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
秦望舒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慢慢挺起腰,歪着脑袋定定的看了神父一会儿,才道:「我得承认,这个大饼您画得特别好,至少,我现在愿意相信那么一会儿。」
「为什么要说它是大饼呢?」神父动了,走到了她的面前,像是她记忆中那样伸出了手。「为什么不去亲自看看,再下结论呢?」
秦望舒闭上了眼,她想嘆气,又忍住了,只是有些无奈道:「您知道的,这是我的一个梦,一切都会按照我的想法进行,哪怕是您也一样。」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起,那是神父的手,已经不再年轻的肌肤上是粗粝和松弛,像是死去的蛇皮。她顺着那轻得仿佛只要不配合就会被挣脱的力道站起身,走到了玛利亚神像下。
「您知道,我不信神。」她扬起了头,脖子绷直成一条笔直的线。
神父又嘆气了,他松了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用了力好像又没有,但是把她推了一个踉跄。神像台她不是没有偷偷爬上去过玩耍,但她是第一次穿过——
她稳住了脚步,转过头,神父还在那里,面容却开始模煳。她听到了鸟叫,不是记忆中的云雀,叽叽喳喳的,也不悦耳。
她穿着初夏的衣服,全副武装踩在光洁可鑑的地砖上。她扫试了周围一圈,是一个看上去异常整洁也没有人气的房子,空空荡荡的。
「大饼?」她语调微妙,细小的声音传来,她闻声望去。原本被紧闭的房间大门突然打开,在记忆中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秦苏?」
第93章 南柯遗梦(二)
秦望舒的出现过于突然,秦苏先是一愣,随即不着痕迹地上下扫视了她一身打扮,然后拧起了似乎修剪过的细眉。
「你是做研究把脑袋做坏了吗?现在室外气温41c,你穿高领和风衣?」她牵起了嘴角,面上表情一言难尽,最后落在了秦望舒的脚上。「很好,你还穿着靴子踩在地砖上,感情真是秦大科学家不用做家务,可劲折腾我是吧?」
秦苏从口袋摸出了一个小小方方的东西,不知道按了哪里,原本黑色的屏幕突然亮起光,照在少女鲜嫩饱满的脸蛋上,越发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可惜长了一张嘴。
「上个月生活费你给了我五千,除去学校不成文规定的收费和我生活费,还剩下三千,但是我承担起了家里钟点工的责任,按照市场价格是一次一百二,一年十二个月,平均下来就算是一个月三十天,一共是——等我计算器算一下——」
「四万三千二。」秦望舒出声道。
秦苏正在点计算器的手指顿了一下,蜷曲起来。她抬起头,抿起嘴角,少女相似的面容被过于鲜活的年龄沖淡,那点子清苦也融入了些甜。
「对,四万三千二。」她重复了一遍,又垂下眼继续输入数字,不到一秒,也可能是几微秒,计算器蹦出来的数字和秦望舒说的一模一样。「看来脑子没坏,那就纯粹是折腾我。」
她话落音后,没等到意料中的声音,不由得好奇看了一眼秦望舒,不料对方面上表情有些微妙。她战术后仰,退了一步,如临大敌道:「我不接受任何丧权辱国条约,也不接受血缘关系的道德绑架,你死心吧。」
秦望舒轻笑一声,弯了弯眼睛道:「你挺高兴的?」
随即,她看着脚下光可鑑人的地砖,想也不想就狠狠踩了几脚,大约是觉得不够,还用鞋底碾了碾,成功在上面留下黑黑的泥印。
秦苏表情突然狰狞,秦望舒见了欣慰道:「钟点工一次一百二,我一个月给你五千,这里去了三千六还剩下一千四作为你的生活费,学校不可能每个月都收费,你还能存下三千,说明绰绰有余,而且你也不是天天打扫。」
她顶着秦苏吃人的目光,在家里逛了一圈,其间不忘把靴子踩得嘚嘚作响,成功留下了一地泥脚印,最后伸着带灰的指腹,走到了秦苏面前,略略弯腰。
「看见了吗?这是我从灶台——没错,就是灶台上摸到的,所以一天一百二的钟点工?」秦望舒勾起嘴角,本就略长的眼睛被上扬的肌肉挤得更是狭促。「一个月剩下三千,钟点工费用我估计不到一千,也就是一个月最多四次?」
她语调拉长,结尾带了些鼻音,更像是嘲讽。然后挺直了腰杆,绝对高挑的身高给了她居高临下的资本道:「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会展现在方方面面中,我怀疑你活动的地方就是房间。所以严格来说,我给你提供了住处,你并没有把房子照看好,按照合约,你应该加倍赔我。」
像是不需要思考,也可能是为了照顾秦苏,她解释道:「正常打扫频率应该是三天一次,一个月十次费用一千二。我给了你五千,你的生活费是三千八,我不清楚现在的物价,但是按照你之前算法,剩下的一千四是够生活的,也就是多下了两千四,这是贪污,你得还我四千八。」
秦苏倒吸一口凉气,她数学本就不好,应该说是对于大多数女孩,数学都算是读书生涯中的一生之痛了。她脑子飞快地过了一遍秦望舒说的话,竟找不到反驳的地方,除了对方是她亲姐这个身份充满了槽点外,她一时间哑口无言。
于是,她沉默了,保持着警惕和战术后仰的姿势,几秒后,她道:「那你真是好棒棒哦,我是不是还要倒贴住你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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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后,看见秦望舒还真在思考这个可能性,突然就觉得拳头硬了。她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除去一文不值的亲姐身份外,最主要是金主给钱,以及她真干不过——顿时就心平气和了。
她笑出了八颗整齐的大白牙,当然这也是秦望舒的功劳,比如在她小升初的时候按着她头去矫正牙齿。她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哪天受不了秦望舒只会吐槽的鸟嘴,她可以去做迎宾小姐养活自己,虽然可能比较砢碜,但好歹不用仰人鼻息。
「所以你这次从实验室回来,」她顿了顿,又抿起了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幸灾乐祸不要太明显,但上扬的肌肉仍是出卖了她。「是不是不顺心,发现自己也不过如此,世界之大,奥秘之多,岂是你一个小小的秦望舒能解决的?南村人工智慧弃你老无力,公然赶你回家去,太惨了!」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又立马憋住,最后以手掩面,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黑色的眼珠子在进了光后,虹膜呈现出一种黑棕色,像是巧克力,甜腻诱人。
「要我说,做人嘛,最重要的还是开心啦。承认自己的不足,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何苦难为自己嘛!」
秦望舒看了她几眼,哼笑一声,意味不明道:「考试了吗?成绩是多少?」
秦苏表情一僵,像是正在播放的唱片机,突然停止,安静之余全是尴尬。乘胜追击一向是秦家的优良传统,尤其是在这塑料姐妹花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秦望舒就着之前被打断的话题道:「我本来以为人只要虚心学习,就可以弥补脑子上的先天不足,但现在我发现,米有百种,人有千样,正是因为如此才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参差。就好比我刚才说你赔我的四千八,你脑子算过了吗?」
她的话落音,又是沉默。沉默,是今天的秦苏。
她搓了搓手指,指腹上的灰尘均匀地嵌合在指纹中,竟生出几分细腻。她脑中突然闪过金伊瑾的脸,白俏得满是一层腻子粉。
她笑了一声,凝固的空气又开始流动,但半垂着的眼皮子昭示着还没完。「一道这么简单的数学题,你都没算明白?前置条件是你一个月一千四的生活费,剩下三千六是钟点工费用,一个月打扫四次是四百八,剩下三千一百二。赔偿费用按照合约是双倍,也就是六千二百四,这意味着每个月我不仅不需要给你钱,你还得倒贴我一千二百四作为租房子费用——」
她侧了下身子。大大的落地窗带来了极好的採光,阳光落在地砖上像是一地黄金,而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更是说明了地段的优秀,她眯了一下眼,又展开。
「你怎么说?」
其实吵架、不,应该说嘴皮子功夫上,秦苏就没赢过,大概是年轻人比较热血,有冲劲,所以哪怕屡战屡败,也要去屡战屡败。
这种行为在秦望舒看来很奇怪,用一个形象的比喻大概就是伸脸让人打,打完了还不算,换一边继续。所以在前线的时候,她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更包容更慈爱的姐姐了,当然,紧张的生活总是需要一些调味剂的。
比如每次嘴仗都是她先撩起,然后看着秦苏捉急跳脚,等她的乐趣得到了满足,便收工歇战,事后还不忘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姿态,在秦苏面前感慨高处不胜寒的索然无味。这种欠打的行为在她帮秦苏收拾遗物时,无意中翻到的日记本里生动的用了一个字描述:贱。
那时的她有点小触动——她果然是如此出色的国学老师!
大概是真的年纪大了,在这种时候她竟然想到这种事,她神色淡薄地笑了笑,决定大人有大量地放秦苏一马道:「现在是夏天?」
秦苏眉头跳了跳,明知此时应该低头服软,但秦望舒这种给人一巴掌又当做没事人一样的行为,让她嘴倔道:「废话!」
秦望舒又是一阵闷笑,低着的头看不清神色。秦苏不明所以,正当她要说话时,听见秦望舒道:「还真是奇妙,屋内竟然这么凉快。」
她觉得自己拳头又有復甦的迹象,赶忙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我电费没超,一年一千八百五十度电,我记着呢。客厅基本不开,只是金伊瑾今天要来,你知道她那个鸟脾气的。」
她撇了下嘴,想到了金伊瑾和秦望舒那点血缘关系,果然鸟人这个基因是会遗传的。
「是吗?」秦望舒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她思索了几秒后,突然道:「一个月电费多少钱?」
秦苏瞪大了眼,握紧了拳头,满脸悲愤道:「你不要欺人太甚!居民用电就是六毛一度,你别指望按照商业给我算,中心地段还二块五一度呢!」
秦望舒噎了一下,商人买卖这事,可以是互惠互利的双赢,也可以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看得出来,这个世界或者说是这个时代的秦苏,被照顾得极好,好到了与她印象中那个小畜生几乎完全相反。同样是一条生命,这里的秦苏胆大、放肆、鲜活,活成了她记忆中那个秦苏期望的模样。
野花做了一场玫瑰的梦,而以掷骰子决定普通人命运的上帝,终于仁慈了一回,嶙峋的现实也成了浪漫。
她轻嘆了一声,微不可闻。增大的年龄给她带来了些微的变化,但她依旧不信神佛,却也矛盾又可笑地记着,人争一口气这事。
秦望舒到底是咽下了嘴边的话,然后抬起手,第一次,重重地压在了秦苏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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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苏身子一震,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姐姐是生疏、游离的。她从记事起,看到的亲人就是秦望舒,也只有秦望舒。七岁的年龄差在孩童时代被无限放大的代沟,以及秦望舒并不会带孩子的模样,让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她的存在,是个外人。
于秦望舒,于这个家。
太小的时候,她曾天真地问过少女时代秦望舒,不工作钱从哪里来?小小的脑袋无法思考太过复杂的问题,能想到的只有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没钱吃饭会饿死这样的眼前事。大抵是秦望舒太过直白又伤人,所以时隔十多年,她仍清晰地记得那件事。
会泛黄褪色的记忆,证明还不够惊心动魄,而书里和电视剧上的悲剧,放在现实中也不会有狗血的倾盆大雨,或是浪漫的鹅毛大雪,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一年里最普通也最常见的一天。
她的姐姐很忙,从她记事起一直到现在。年少时忙着和习题试卷做斗争,她看不懂,只当做是寻常。读书后,大了开始懂事了,偶然从旁人嘴里听到,她姐姐是中科班的,而且是最拔尖的那个。她好奇多问了一嘴,小小的她第一次知道了世界的参差。
有些人生来就是太阳,不管在何种境地,都挡不住散发的光芒。
那天,天气有些闷热,家里瓷砖上挂着水珠,是常见的黄梅雨天,但傍晚的太阳却意外的美。成片的云朵像是大块厚涂的色团,绚丽的色调交织成了梦幻的色彩,是名家笔下得极为亮丽的风景画。
她回到家时,她姐姐已经埋头在书桌上。彼时少女的身形已经抽条,薄薄的衣服挡不住纤瘦的线条,尤其是弓起来的背嵴,略微突出嵴骨顺着衣领一路向下。
她看了几秒,没忍住伸手戳了一下。少女突然直起背,像是受到了惊吓,然后勐地转过脸——可能是因为眼镜的存在,她没看清少女的表情,只在反光的镜面中又看到了天边的晚霞。
真漂亮啊!
少女没有骂她,甚至没有说她,只是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又转过头继续和作业斗争。她们的交流总是少言的,可能是因为年龄,也可能是因为她太笨。
是的,太笨。
秦苏垂下了眼,基因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能让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体紧紧缠绕,也能让完全不一样的人变得相似,甚至能让完全不相似的人变成一类。
她没有中基因的彩票,年少的矜贵和自傲也完全与她无关。她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每天和看不懂的数学题、物理题做斗争,时常怀疑碳基生物的平均智商,然后日復一日,最终接受平庸,也甘于平庸。
她记了太久,都忘了自己到底在记什么。就比如她现在完全想不起,她是因为什么开口询问秦望舒。似乎是因为家中没有米了?又好像是因为邻居家的饭菜太香了?也可能是单纯的没话找话,总之这块记忆像是缺失了一般,只有那油画般的黄昏,那一遍遍在她脑海中重复回放的小畜生。
她是小畜生,因为她的姐姐并不想接手她这个拖油瓶,但这样的行为在这个时代会被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称之为畜生,所以被姐姐养大的她,就只是小畜生。
她不知道意料之中的事为什么会让那时的她那么难过,可能是因为太小了,平庸的大脑没有足够的阅歷处理这件事,换作是现在的她,会面无表情地鼓掌叫好,毕竟秦望舒是公平的,在骂了她的时候不忘骂自己。
她知道亲生的姐妹闹成这样很不像话,两个人的相处是应该有一个人退步。秦望舒不愿,可以说是为了撑起这个家,理应强势;也可以是因为成型了的大树要改变方向,只能拦腰斩断;更甚者也能是不喜欢她,仅此而已。
她是屋檐下的那个人,也是永远在他人口中被嘆息的那个人,她与秦望舒没什么像的地方,唯一能证明她们之间血缘关系的存在,除了有些相似的眉眼外,大抵就是这谈不上好的倔强。
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和人相处;没有人教过她,怎么服软;没有人教过她——她曾在书中看过一句话,世间草木皆美,人不是。
可她的姐姐一直很漂亮,因为什么也不在乎。
她曾经想过她为什么会出生这件事,答案千奇百怪,最终都被她认清现实后擦去——一介庸人观一些琐事,不是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的独特,只是星河之光,需要人旁观和见证。
所有人都只会被天才吸引,没人会在乎被淹没的笨蛋,就连成语也一样,只有天妒英才。
「我觉得你可能对自己存在什么误会,」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几秒,秦望舒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月五千的生活费,你只花了两千,且不说我有没有钱这回事,我还不至于做出觍着脸和一个孩子要钱的事。」
秦苏屏住了唿吸。
秦望舒的手还在她脑袋上,带着不正常的冷意,顺着她头髮缝像是要钻进皮肉里。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却没捨得动。
「我只是想知道一下现在的物价,仅此而已。」
话刚落音,她脑袋上的手就收了回去。她抬起眼,发现秦望舒脸上透着罕有的无奈,又或者是一些更复杂的东西,交织成一片,独属成年人的世界。
她应了一声,只觉得脑袋上的温度又开始回升。过了几秒后,她智商正常的大脑突然意识到,刚刚秦望舒的话对比成解释,更像是一种服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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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后知后觉的狂喜卷席上心头,伴随着不真切的荒唐和一种更深的东西,她说不上来,只觉得有些恐慌。她扯着衣角,想说点什么,可嘴张了一半后,又发现其实没什么可说的。
她总会长大,总有一天要和这些别扭相安无事,握手言和。于是,她别过头,没有焦点的视线漫无目的,再三做了心理准备后,才道:「你穿了这么多,手为什么会这么冷?」
「想知道?」
「有点。」
「没什么原因,就是身体虚。」
她诧异地转回脑袋,在确认秦望舒脸上表情不似作假后,不可置信道:「你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秦霸王吗?你会虚?」
「楚霸王都能自刎乌江边,我秦霸王为什么不能体虚?」
「这不一样,前者是歷史,后者是夸张和离谱。」秦苏上前了一步,抬起手,但刚到胸口时停住,然后又放下。「我的意思是,奥特曼不在日本打怪兽,而是突然出现在哥谭市找小丑看病,你觉得这合理吗?」
「你认为我有病?」
秦苏皱眉道:「你难道没病?」
「我应该有病?」
秦苏啃起了手指:「实不相瞒,我从小就觉得你有病。」
秦望舒没说话,她看见了秦苏之前的动作,自然也猜到了其中的含义,但最终只是不动声色地停留了一秒视线,然后移开。
「那就是有病吧。」小儿口舌之争,她向来不屑,但也绝不会认输。「前几天身体检查单出来了,说我快要死了。」
秦苏大脑空白了一瞬,等她意识到时,嗓音已经尖利到破音:「放屁!哪个傻逼检查的?」
「保罗。」
秦苏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如果去知乎匿名发一个《我的神经病姐姐观察日记》可能会大火。当然,秦望舒也可能是报復她那句有病,导致瞎编都这么不上心,至于为什么不用韩梅梅和李雷,很大可能是因为秦望舒没学过这么简单的课本。
她露出了一个近乎圣母般的笑容,面上是超脱生死的包容,努力平静道:「你时常让我怀疑,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智商低于九十的存在。每当我觉得你还有那么丁点儿良知时,你就用行动告诉我,你就是反派,还是纯种的。」
秦望舒没说话,平缓的肌理透露不出情绪,可似乎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秦苏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一屁股坐在地砖上,没有抬头道:「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人长一张嘴是用来沟通的,虽然你的可能是鸟嘴,但它并不影响说话的功能。所以你以后有什么话就请直接说,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一两秒能解决的事就不要花时间让我去猜,我也猜不到,而且话说一半不说,是会被天打雷噼的。」
她说完后等了几秒,意料之中没回復。
她嘆了一口气,她很清楚秦望舒是什么样的人,可这种认知被感情左右,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种期待和滤镜,但事实就是,只要她狠得下心,她就有本事把门锁换了,让秦望舒打电话叫撬锁的人来。
「我是说——」她要解释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雷是闪电的响声,不会噼人。」
她看不见此时自己的表情,她觉得如果有镜子,肯定是周树人笔下的麻木不仁。她沉默了几秒,又张嘴道:「你就想——」
「正负电荷相互吸引,根据光的传播速度,等你看见闪电时,它已经噼不中我了。」
她抬起头,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和秦望舒聊一聊,对方时刻会用事实提醒你——你就是个弱智的存在,但是她温柔包容,所以她会基于对弱智的尊重,解释给你听。
「我错了,你没病,有病的是妄图和你沟通的我。」她举起一只手,雪白的掌心不见血色,就连纹路都十分浅,放在了头顶。「但有一点,我承认我是槓精,你之前都碍于面子说存在误会的是我,那为什么这次不是闪电没资格噼你呢?」
秦望舒看了她几秒,然后抬起下巴,卡在一个极为巧妙的角度,只见鼻孔不见眼睛道:「懂了吗?」
秦苏点头,竖起大拇指,中译中道:「闪电比你高,所以你不配,而你比我高,所以我不配。」
她立马起身去拿了一个凳子,放在秦望舒面前,踩上去,露出同款鼻孔道:「教练,你看我是不是学会了?」
「秦苏,」秦望舒叫了她一声,突然正声道:「我觉得人的智商可以低于九十,但碳基生物是不存在负数的,你明白吗?」
秦苏低下头,发现秦望舒压根没看她,只空留了一个脑袋顶给她,甚至上面还有一小块头皮屑。这突如其来的真实让她很难否认,她在秦望舒眼里被开除了人籍这件事。
她想起了并不属于她童年的一个动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就是她和秦望舒的完美写照。她决定给自己挽尊:「或许你可以给我买点猪脑,毕竟中医讲究以形补形?」
秦望舒神情难测,好一会儿才道:「我觉得你可能要吃我脑子。」
秦苏跳下凳子,稳定重心后,战术前仰道:「礼貌问一下,你智商测试是多少?」
「我合理怀疑你存在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秦望舒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额头上,用力推了回去。「我是说,让朊病毒毒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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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番外之伊甸园的苹果一(金伊瑾)
番外之伊甸园的苹果一
「上帝在创造人之初,亚当和夏娃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伊甸园里。园里有棵树,结着许多令人垂涎欲滴的果子。上帝吩咐亚当:你随意吃园中的各种果子,只是不能吃那颗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吃了必定要死。但亚当配合夏娃听信蛇的诱惑,不顾神谕,不仅吃了禁果还把果子分给亚当。果子让他们心明眼亮,知善恶美丑,可也触怒上帝而被赶出伊甸园。」
秦望舒合上厚厚的《圣经》。她们坐在教堂的图书馆,这里很安静,通常这个时候修女们都正忙着做祷告。
午后的阳光很是刺眼,在焦躁的同时又令人大脑昏昏欲睡。艷阳穿过圆拱形巨大的玻璃,落下过亮的光斑,照在她们身前的桌子上,黑色硬书壳上暗金色的西洋文漂亮又蜷曲,像是在光明所笼罩的天国。
她摸出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苹果,拿在手上。苹果鲜红饱满,吸引了正对面金伊瑾的目光。她道:「这里有两种解释,广为人知并被认可的是触怒上帝,而在《圣经》中真正的解释是他们再吃一颗苹果将会得到永生。他们没有死,这是上帝的谎言,后人为了维护神的尊严杜撰了原罪论,意味人生来皆有罪,绵延自亚当和夏娃——人类之始。」
她放下苹果,推到金伊瑾的面前,果实的香甜散开,她问道:「金小姐想吃吗?」
白鸽从窗前飞过,影子落下覆盖在苹果上,拉得斜长又快速划走,像是蛇。上帝在知道蛇诱惑了夏娃犯罪后,立下诅咒,让它用肚子行走,终生吃土。很遗憾这个结论并没有得到证实,因为科学数据表明,许多蛇都在生殖腔附近留有还未退化干净的腿。
这不是神罚,也不是神迹,只是物种进化,追其缘由,不过是活着二字。
金伊瑾垂眼看着身前的苹果,果实的馨香萦绕在鼻尖,无疑这很诱人。她在国外留过学,自然知道《圣经》,也清楚地知道apple 这个单词除去苹果外的含义。西洋故事很多,许多像是华国这样不着边际的传说,苹果在其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它引发了许多斗争和浩荡,是人也是神,本身就带着种不详。
她拿起,欣赏了一番后,突然道:「这是亚当的苹果吗?」
《圣经》中亚当偷吃苹果后,一块果核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留下个结块。作为惩罚,上帝让这个果核永远留在他喉咙里,成了现在男性的喉结,浪漫一点也被称为亚当的苹果——是为罪证。
而她喉咙光滑,只有软玉般触感的肌肤。这是一种不公,夏娃也偷吃了禁果,罪证却在亚当身上。
「我们可以交换喉结。」
她看着面前的人胜券在握,清苦的面容因为看书而戴上了金丝边的眼镜,显得矜贵无比,面上的笑容如出一辙的完美,像是机械,挑不出错也没有任何感情。她们都是西洋派的女性,有幸在同一个城市,广博的知识和开阔的眼界很容易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后的互相来往和文学沙龙似乎也都顺理成章,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话。
最顶端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一场精心的谋划,她如约入网,还是心甘情愿。但她并非鱼肉,猎物于猎人同样有价值,所以费时费力撒下弥天大网,在这一点上,她们是平等的。
「禁果让夏娃和亚当能知善恶分辨美丑,那你的果实呢?」
「金家,一个真相。」
她心里一跳,转着苹果的动作停住。对方把她查得很清楚,也可能是使诈,毕竟街坊总是闲话传得最快,她的家事早就满城风雨。她轻笑一声,不明意味道:「秦作家是蛇吗?」
她看见对方笑了一下,然后道:「我可以是。」
蛇在《圣经》中的含义矛盾,在绝大多数教徒眼中,它是诱人犯罪的恶魔,就像是创世之初引诱夏娃偷吃禁果,但同样在人类发展中,也曾以神杖的模样出现。摔杖化蛇,是戏法,更是神的权利。
金伊瑾没回答,这在秦望舒的意料之中。谨慎、多疑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优良的品质,她伸手从对方手中拿过苹果,双手握住,然后用力——掰开。在华国苹果并没有西洋那么多含义,它只是简单的平分之果,好比梨,分了就要离。
「神赐予信徒生命的桂冠,我也可以赐予金小姐得知真相的权利。」她大口咬下手中一半的果肉,苹果甜脆,汁水溢满嘴,分不清是果实本身香甜还是吃这项举动香甜。她伸出手,另一半在掌中,再一次递到了金伊瑾面前:「合作吗?」
果肉洁白,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变黄,像是人。出生时一如白纸,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被涂抹,最终改无可改的定型——满纸乌黑。她吐出果核,清瘦的体型让她区别于绝大多数的女孩,喉咙上有一个不显眼的小结块——是过瘦凸显的喉管,与喉结无异,在吞咽时尤其明显。
她移开了手,牙齿咀嚼时带动了脸部的肌肉,一下又一下,蛇的冰冷腻滑感逐渐消失。她们在一片耀眼的白中,是信徒幻想里充满光明的神国,她的喉管一上一下,像是亚当吞咽果实的喉结,但本质是大逆不道。
苹果不大,转眼就要被吃干净,而另一只手的还分毫未动。她觉得有些无趣,金丝边眼镜下遮挡的眼睛神色暗了一些,她其实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好的耐心。圣经中大龙被束缚,铁链捆绑一千年,丢入火山,一千年后再次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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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啄了下手指,加大筹码道:「你知道金家吗?真正的金家,不是你自以为是的假象。」
她的手指很细,在食指节处有一个凸起的老茧,微微泛黄,是她用笔姿势不正确导致的。有些人撞了南墙会回头,有些人只会一往无前把南墙撞破,开闢出一条满是荆棘的歧路,就像是现在——
「你的爷爷,就是刚刚过世的金老爷,喜欢他妹妹。」她看着金伊瑾睁大了眼睛,原本放松的肢体不由自主僵硬,防备,尤其是绷紧的腰杆。「不仅是喜欢,痴恋,着迷,乃至于疯狂。」
她每说一个字,对方神色就如同掀起惊涛骇浪的大海,到最后暮色四合,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然后,唰的一下,又突然放晴。
于是,天高海阔,一望无垠,只有海鸥在眷恋不舍,低飞不止。动物对自然界自有一套辨识的方法,这是融入骨子里千万年的危机本能,所以下雨时蜻蜓低飞,恐怒天罚。
——山雨欲来风满楼。
「金老爷对外宣称,妹妹外嫁,然后娶了你奶奶。你见过你奶奶吗?你见过你奶奶吗——」
晴天降下一道霹雳,就在身旁,震耳欲聋,脱险的狂喜还未卷席而来,直面死亡的恐惧就如同绵延的海水,冰冷、无穷尽。从脚跟开始蔓延,轻柔的,如同母亲怀抱;然后漫过膝盖,像是四月的春风,与街角边的柳絮缠缠绵绵,说尽温柔;再到腰部,是夏日的雨,珠儿大又疼,湿透的黏腻和寒冷一同升起,急切和恼怒;最后是没过口鼻——垂死挣扎的无力,是蛛网上的猎物。
金伊瑾不想知道,也不想听。
夏娃被蛇诱惑了吗?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纸上记载她吃了苹果,并且分给了亚当。
人在面临巨大诱惑时,能拒绝吗?可以。
她全身的神经和细胞都在抗拒,格外冷静理智的大脑却在这一刻发蒙。她说不了话,动不了一根手指,只能欲拒还迎得被迫做着违背身体意志的事。医学上把身体和大脑划分成两个情感体,就像是男人的爱情和□□,腰部以上许着山盟海誓,腰部以下做着巫山云雨,而身体永远都比大脑来得真诚。
她看着秦望舒从《圣经》中翻出一张照片,推至她面前。黑白的并不清晰,但棺材是棺材,人是人,少女的模样总是不会被认成徐老半娘。
她开始颤慄,但多年的礼教让她维持住了体面,冻结的血液传递到指尖和面色,无一不白。葬礼上结扎的纸人,面色如雪,苍冷中又点上了极为喜庆的红,是华国几千年的美学,格外娇俏。
她还年轻,尚未双十的年华如含苞待放的花。夏娃吃苹果的时候是这样的年纪吗?亚当又是何许年龄?上帝惩罚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害怕吗?脱离伊甸园时,他们会有丝丝欣喜吗?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不过是在金家铸造的华丽鸟笼中生活了十六年的一只金丝雀,鸟笼挂得高,她看得天便广。有一天,鸟笼被打开了,她扑扇着翅膀站在门上,踌躇不前。
人是一种情感很复杂的动物,矛盾从还未出生起便诞生了,像是道家的阴阳太极图。她恐惧笼外的世界,迫切地想要回到温暖的鸟笼,却又开始挣扎——隐秘的疯狂从裂隙中爬出。
恶魔在诱人犯罪时,总是如同情人的吟喃低语。山南海北,鲜花遍布,光明自脚下起,迎来送往的风带来了无尽的自由。
但她不想听——
可她没有拒绝,因为做出选择的从来都不是恶魔,是人。
「金伊瑾,是金姥爷给金家小姐取得名字,但你是吗?」
所有人都可以是夏娃,只要从亚当的骨头中诞生,但唯独叫夏娃的人不行。
「金家的传闻,你听过多少?你上过学,知道来风的穴一定是空穴,这样风才能在其中流动。」
圣经中把人的贪慾总是描绘成蛇,蛇诱人犯罪,引来恶魔,酿成大错。但现实中苍蝇从不叮无缝的蛋,就像是春天种下一棵树,秋天收穫一树的果,也是人最初选择了蛇。
秦望舒看着面前早已空空的位置,半晌轻嗤了一声。她踢了一脚桌子,借力把身下的椅子推开,木头摩擦在光洁的地面上,是另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隔壁唱诗班的歌声响起,稚嫩的嗓音带着孩子的天真不知事,无忧无虑中是对天国尽善尽美的歌颂,所有人都嚮往天国,除了她。
可蛇最早确实生活在伊甸园中。
它被打下人世间,从云端跌落泥尘,翻滚挣扎,上帝诅咒它食土为生。她看过的书籍很多,知识的广泛远超很多比她年岁大上不少的文化人,但她也不清楚,蛇最早是否以吃土为生,可她知道生物是会进化的。泥土孕育了生活在上面的所有生物——是花草树木,是虫蛇鸟兽,也是百样的人。
蛇为了生存,可以进化出獠牙,也可以为了捕猎生出毒腺。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在图书馆里咚咚作响,带着她的心跳逐渐合二为一。六祖慧能在给弟子讲经时,忽然起了一阵风,旗幡随之轻轻飘动,听经的两位弟子为之争辩。一人说是风在动,另一人说是旗幡在动,唯独慧能认为是他们的心在动。
「望舒。」主教的声音适时响起,她没转身,对着窗外的荒芜,毫无坐姿。「你和金小姐闹矛盾了?」
「没有。」她否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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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知晓风与幡皆是虚幻,却惹得弟子心旌动摇。世间大多数人执着于眼睛所见的外物,由此可见,人的本性根本不是固守清净。
「我看她出去时,是跑着的,你欺负她了?」
这个说法格外有趣,她恰当地发出了一丝笑声。骄阳拂面,不见温柔,只有滚烫热辣的晒意,没一会儿她眼睛便受不住的眯起来。苍冷的面容,泛起了一些红,如同屋外依稀的生机。
这样的太阳在冬日实属罕见,尤其是四川这样的盆地。阴雨绵连,潮气四溢这应该是每一个生长在这里的人固有的印象,偶尔作美的天公,不是从未展现的神迹,更像是与命运抗争的小人物,创造了昙花一现的璀璨,又快速凋零。
「金家小姐,我怎么会欺负?」她用手压在了《圣经》的封面上,随意得像是不经意间的动作,却刚好卡在了主教停住的脚步。她半转过头,对上了主教肥胖的肚子,于是抬起下巴仰视道:「打狗得看主人,叶大帅与教堂的关系,我懂。」
主教没发话,圆润的脸庞是特有人种的苍老,他与神父同龄,但神父早在三年以前因病去世,而他却活了下来,印证了一句老古话,坏人活千年。她扯了一点嘴角,保证道:「不会过界。」
主教带了点笑意,他伸出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捏了两下。她肩膀没有肉,只有嶙峋的骨头,包裹在不算厚的冬衣下,仍是硌人。主教的手恰好相反,宽大肥厚,像是一滩肉,油脂铺了满层。
若是有火,油脂便烘得滋滋作响,醇香勾人。
她脑中有了画面,面上的笑意又扩散了些许。金丝边的眼镜在耀眼的骄阳下一片反光,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主教的影子落在上头,像是个扭曲的镜子。主教的暗示很明显,男女那点事都掩盖在遮羞的衣服上,撕开便是一条软趴趴的虫——丑得令人作呕。
而女人饱满的蚌珠也是如此,鲜嫩多娇,颤巍巍的如同冬日的第一朵雪花。干柴烈火的碰撞下,色授神与,世界都为之颠倒,同样黏腻的令人作呕。
她伸出手,盖在了主教手上。看见他暧昧不明的笑容后,轻轻扫开。繁衍是动物的本能,人不管如何进化仍逃脱不了这个范畴之中,所以她可以适当地原谅一些这种越界的举动。
「我以为动物只会在春天发情。」主教的脸色瞬间拉下,苍老的面容满是大小不一的褐色斑点,像是腐木上长出的蘑菇——陈旧、乏味、带着霉气,又可憎。「果然潜力这种东西,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也能老骥伏枥。」
他沉默了几秒,又笑起来。神职人员对待民众总有一套固定的模式,就像是骗子行骗,总是勾着你相信后才开始下刀。这是宰熟,教人信教也是如此。必定要有超出普通水准的面容,外表永远是打开社交的第一步,其次是如同羊水般温暖又潮湿的笑容,轻声细语地告诉愚昧的人——神行走在人间。
但神从来不爱人,没有例外。
「你说月亮皎洁无暇,但被人摘下来亵玩过,还叫月亮吗?」他笑眯了一双眼,眼尾的皱纹深刻得像是刀割,垂在颧骨胖和善又慈祥。圆润的脸庞和花白银亮的头髮很接近画像中的上帝——但神不会老,所以他只符合人杜撰后的想像。
「人死了太阳照常升起,月亮一样落下。这些不因为外物动摇的,就算短暂地被抢占过,不是它们自己,难不成还会变成蛆?」她哂笑一声,梨涡醉人,收起《圣经》后站直身。她已经长得很高了,但人种的基因仍是无可弥补,依旧要矮上一头。
「天还未黑,不切实际的想法应当收收,白日梦太多上帝看了都要发笑。」
她镜片下的神色未敛,漆点的眼珠沉沉,冰冷的像是一种爬行动物,随时会反咬一口。三年的时间能够改变很多,比如一条蛇从破壳到捕猎,这是本能。
金伊瑾不知自己是怎么跑出教堂的,走廊长且安静,只有她一人,但背后却像有恶兽追赶。等到站在骄阳下,热意真实的被肌肤感受到时,手上的黏腻才姗姗来迟。
那半个苹果还被她捏在手中,紧张之下捏碎了边缘的果肉,流下的汁水带着果实的甜腻和馨香,无处不勾人。平整如同刀切的果肉已经泛着深浅不一的暗黄,再迟上一些待里面水分流逝,还会蔫缩,然后腐烂发霉,在这更早会引来无数蝇虫,哪怕是冬天。
她脑中突然闪过那人舔手指的模样,过细的手指并不干枯,或许是胜在年轻,依旧白得充满生机。淡色的唇,红艷的舌,落在细长的手指上,像是蜿蜒盘旋的蛇,缠绕在手杖上。
她盯了一会儿苹果,反手扔在地上。冬日本不该有鸽子,但教堂仁慈,给了它们温暖的庇护。这种打破生物习性的事,一时间很难定论好与坏,白鸽被惊起一片,又扑扇着落下,啄来啄去的争抢那半个苹果。
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轱辘的又飞到了她脚下,红艷艷的外皮,一如圣经中描绘的禁果。她看了几秒,面无表情地踩下去——果肉粉碎,汁水四溅,卡在鞋底里又在步伐中脱出,然后被来往行人践踏得分不清本样。
金家绵延了几代,住处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洋房,还是传统的府邸。她下了黄包车,看门的人赶忙打开大门迎接。朱色的木门一如这府邸,每年漆是上了又上,厚厚的木门包裹在其中,腌制入味,靠近便是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漆厚还是木板更厚,更甚者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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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府最早时并没有这么大,世代财富的积累让家主以钱财动人心,买下了相连的院子。打通墙后,不断地扩充,才成了如今规模的金府。她年幼时觉得气派,同样四角的天空,她就是比别人更能感受到阳光和雨露,还有自由的芬芳,等年长留学回来后,却又觉得麻烦。
陈旧的如同被唾弃的封建礼教,又长又臭,也是这样把人死死的罩在其中。她走过已经光秃秃的花园,到了前厅,果然她父亲金城就在里面。她爷爷去世没多久,还未过头七,府上满是白帆,庄严肃穆地让她烦躁。
她穿着西式的小洋装,镶着皮毛的领子包裹着脖子,白色的礼帽下还戴了一朵同色的花。这样的打扮在往日是不够暖和的,但今天天公作美,西式做派的炫耀又跃于心头,这点路掌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混着馨香甜美的汁水,有种发酵的馊味。
「父亲。」
她接过对方斟好的热茶,呷了一口就放下。他们家的椅子仍保留着古式的太师椅,宽大方正,抛得光滑的木板又冷又硬,和西式的松软的沙发完全不能比,若是平时她坐不了一会儿便会找藉口离开,但现在她脑中全是那人恶魔般的呓语。
「你见过奶奶吗?」
蛇诱惑了夏娃,言语不多,却字字戳心,于是她选择遵从内心,吃下苹果。
「你奶奶?」
上了年纪的人大抵都一个模样,他们固有的思想难以接受开放的新潮,而传承下来解闷逗乐的法子也就那几种。金城不爱斗蛐蛐,但养了不少鸟,尤其是偏爱毛色鲜亮的鹦鹉,他说一句,对方学上一句,嘴甜的总能逗得他开怀大笑,瞧着倒是比她这个女儿还要亲些。
他撅起嘴,发出咗咗的声音逗着桌上的鸟儿,另一只手还不忘盘着两颗油光发亮的珠子,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但仍是回道:「你怎么问起这个了?」
「好奇。」
天国的伊甸园理应是极乐净土,但却有诱人犯罪的蛇。那么,蛇,是从何而来?
「见过。」鹦鹉歪着脖子啄着艷丽的羽毛,这是鸟类再正常不过的习性,他却笑了。颇好的心情没让她多问,便主动解释道:「你奶奶神智有些问题,所以住在偏院静养,鲜少出来。小时候怕吓着你,就没告诉你,长大后你在外读书,更见不着了,一来二去也忘了这事。在你留学那儿会,她去世了,你母亲本想把你叫回来弔唁,但你爷爷制止了。」
「说大洋彼岸的,一来一回耗时太长,人在棺材里也等不了那么久,就直接下葬了。」鹦鹉叫了一声,他满面笑容,甚至出了声,连带着手上的珠子都放在一边不盘了。伸出手指钻进笼中,揉了揉它的头。许是养久了记得人,它露出白色的阴翳,也蹭了蹭,很是亲昵。这场面若不是一人一鸟,倒格外父慈子孝。「你应该是不记得了,小时候你见过她,说来也奇怪。你奶奶虽然疯疯癫癫的,但看见你却安静得很,不吵不闹地只是抱着,瞧着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她捧茶的手指突然攥紧,指缘处压得青白,却比不上心头掀起的滔天骇浪。她没什么可问的,答案在脑中早就唿之欲出,但老古话却是说不见黄河不死心。但见了黄河,就真的会死心吗?
「那奶奶——长什么模样?」
金城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姑娘家在最好的年华不论美丑,总是有着别样的漂亮,他女儿算是其中翘楚,模样随了金家一脉,生得俏丽又端庄,和他这个爹若是上街,旁人都看不出一丝相像。
「你奶奶可是个美人,你和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母亲也是。」
她手一颤,再也握不住这滚烫的茶水,却又在茶盖要跌落时,手疾眼快的接住,凭白洒了一手。她没说话,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瓷器碰撞声音清脆悦耳,若是碎了又是一番光景。她说不出哪个更好,只知道伊甸园有蛇,若上帝真无所不能早应当知晓,若知晓便不会有夏娃亚当犯错一说,若不知晓,又算什么无所不能?
她笑了一下,掩住了红肿的手,另一只取下头顶的礼帽。她知晓她的父亲,谨慎、多疑又奸诈,她的异常早就被他看在眼里,如果不做解释,他便会刨根究底地查到源头,如果解释,又会出延伸出许许多多要完善的谎言。
她思考了一秒,半真半假道:「您知道秦作家吗?」
第95章 番外之伊甸园的苹果二
金伊瑾眼珠子没动,开扇形的眼角仍是能从余光中瞥见金城的神色,是在诧异她竟然会主动提及。她突然如释重负,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真相,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沉甸甸的不应该只是她。
「她是教堂的修女,您应当听说过她。我在报纸上读到过她的文章,颇为惊艷,后来有幸见面、相识,一见如故。今日,就在我回来前是赴她的约。我还是第一次去教堂里面参观,和我在留学时瞧见的没多大区别,只是少了一些壁画。您知道梵蒂冈宫的壁画吗?是十五世纪一个叫拉斐尔的画家用了六年的时间巨作,我没见过,本以为教堂多少会有一些,结果光秃秃的。」
她轻笑了一声,眼梢眉角都弯弯的,留学回来后她就改掉了抿嘴笑的习惯,少了一些以往的娴静,灿烂活泼不少。她转过头,对上金城的目光,眼里愉悦和狭促不似作假,红色的口脂沾了一些在牙齿上,红的更红,白的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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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奇之下问了一些教堂的事,才发现教堂在四川已经很久了。我没听人说过,就不信,她为了取证就说了一些我们家的往事,正好说起了奶奶。我没印象,当她撒谎,她叫我回来问你们。」指头上的茶水已经冷了,但灼痛仍留在神经上,其中一两滴水珠迟迟未落,巴在肌肤上,冷得彻底后反而热了起来。「原来是真的,家里真有个奶奶。」
她没甩开,金城在盯着。
她也不知金城信没信,但他面上一派轻松闲适,这是在家中惯有的神色。金府,是他的地盘,也是他的主场。
「这事,你应该问你母亲,她更清楚。」他垂下了眼,又开始逗弄鹦鹉,没一会儿又笑容满面。「若是早些,你还可以问你爷爷,他什么都知道。」
这句话只是随口添上的一嘴,落到她耳朵里却又是一番心惊肉跳,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假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听见金城又道:「你母亲在房里,最近天冷得了风寒,今天天气不错,你过去时看看她屋里有没有开窗,若是没开便打开透透气,正好可以问问你奶奶的事。」
她刚要起身的动作一顿,这下屁股在椅子上彻底坐扎实了。她谨小慎微的父亲信了她的话,但也只是一半,所以她走不了,也没法走。这个半真半假的泡泡,经不得推敲和怀疑,所以她得留下。
说来也是有趣,父女之间本该是除去母亲之外最亲密的存在,可她不知何时与父亲就隔了一层。她的父亲与其他父亲不同,虽然他会做着天底下父亲一样的事,在她儿时抱她亲她哄她,但那些不及眼底的慈爱,随着她年岁增大,逐渐发现。
感情是不能一挑头热的,这样冷得太快,无法持久。其实很多细节都可以看出来,她父亲对她并不亲,没有拳拳的爱意,更像是包办婚姻中的相敬如宾。偌大的金府,她身为金府唯一的小姐,竟然像是在做客,唯独在母亲和爷爷那里时,才能感受到一家人的呵护。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入赘过来的。
年幼的她尚不明白什么叫做入赘,同样都是结婚,娶媳妇和入赘只不过方式不同,结果都一样,真要说区别大概就是两面一体,像是纯和蠢。她长大后逐渐理解到其中差距,无关其他,只是可笑的自尊心。
于是,父亲并没有那么爱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家里有苹果吗?」她舔了一下嘴皮子,那个未尝到的果实,突然就像是馋虫钻进胃里,勾得人抓耳挠心。「秦作家下午分了我一半苹果,我瞧着有些小,一个人吃都不够便拒绝了,现下在家中,嘴馋。」
她歪了歪脑袋,少女的年纪什么样的举动都不出格,因为天真烂漫是最好的保护色。夏娃其实自亚当肋骨造出,其实也没过多久。上帝没有教过他们道理,只说了对错,而在这个世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愈要出错。
没过几日,金伊瑾又再次坐在了教堂的图书馆。今日天公不曾作美,阴霾灰色的天空,沉沉的云朵像是压在人心上,寒风唿啸,窗外不见白鸽,只有零星被被丢弃的传单被高高抛在空中,打着捲儿让风短暂的显形,又翩翩落下。
像是心跳,一起一伏。
她看见面前的苹果,与前几日一样,仍是一半。对方未等她,纤细的脖子吞咽果肉下,露出了一个不算明显的喉结,一上一下得很有存在感。
四川的冬天很冷,她今日穿得很多,秦望舒相比那日只是多添了一件衣服,像是感受不到温度。她穿戴整齐,围巾、手套、帽子齐全,但刺骨的寒意在没有壁炉取暖时,仍是无孔不入。
这次她没有推迟,也没有迟疑,抓起那还未泛黄的半个苹果,狠狠咬下。果肉清脆香甜,与家中的苹果应是同一产地,但在嘴里却味道更胜一筹。很快,半个苹果就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半个果核。
她放在了桌上,与另外半个遥遥相对,像是暗号,她的答案终于令对方满意。胜券在握的姿态从未变过,放在此刻,不知是否心境不同,她看出了几分施捨,像是洁白的圣母玛利亚雕像。空荡的眼睛里什么都不会有,微侧的头只是匠人展现的一种美,神根本不会看人。
「金珏是你姑奶奶的名字,她早先嫁过人,但你爷爷不知从哪听说妹妹在夫家过得不如意,便让她回了娘家。那时候金老爷已经娶妻,妻子对小姑子拂照几分按理说是应该的,但坏就坏在两人长得一样。」秦望舒撑着下巴,她依旧戴了金丝边的眼镜,没有刺眼的阳光,镜片下戏嚯得神色□□且坦荡。「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叶子存在,但有时候就会存在这样恶作剧般的玩笑。」
「金老爷的心思从未隐藏,你奶奶在见到你姑奶奶那一刻时就什么都明白了。大户人家的墙总是要比别处高上许多,金小姐知道为什么吗?」她舔了舔牙齿,粗钝不平的牙面是人退化的捕猎本能,但作为杂食动物,也吃肉。「因为阉脏事太多,得掩掩。」
这个解释很完美,但她却像是突然被逗笑了,一如金伊瑾不知金城逗鸟时为什么总能笑。
「没过几年,金珏病逝,她夫家早在几年前还会来闹,但金老爷算得很好。夫家不如娘家,註定被压得出不了头,更何况是病逝了。这点上金老爷大方了一回,尸体送回去,让她——葬在了夫家。」她笑出了有些尖的虎牙,这颗牙齿相比周围的牙齿要长上一些,白得耀眼,像是蛇的獠牙。「金府的风水应当是有些问题的,金老爷的妹妹去世后没几年,金夫人就有些疯癫了,你的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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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一如既往的安静,此刻安静得可怕。秦望舒的每一句话落下,都会形成一个小小的回音,明明她的声音不算大。
金伊瑾愣了许久,突然嗤笑了一声,她面无表情地咬住了嘴皮,道:「继续。」
「你母亲天生身子骨弱,得精细的养着,金老爷出于对女儿的爱护便隔开了妻子,但他很爱妻子,所以重金找大夫。这种诚心感动了老天,汤药伺候下的金夫人竟然真逐渐好转,人不疯了,就是有些痴,如同稚子。傻比起疯来,总是要安全些,金府一个孩子也是照顾,两个也是照顾,你的母亲逐渐长大,知道了自己有一个痴傻的母亲,她引以为耻,但金老爷很喜欢,这个家做主的也还是金老爷。」
她挑了一下眉,突然岔开话题道:「金小姐对西洋的神了解多少?不同于华国的神佛,西洋的神其实都很坏、很恶劣,终生之母可以因为嫉妒随意把貌美的女子变成畜生,女神也可以为了虚荣而引发一场战争,这样的神和人其实没什么区别,反而因为神的身份更加肆无忌惮。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一句话,上帝用掷骰子的方式随意决定每个人的命运,我深以为然。」
「戏剧总是带着不真实的夸张,但现实往往比戏剧更加荒诞。你母亲有一日发现家中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差不多的年华,却从未听说过。她本以为是继承了母亲痴傻的姐姐或妹妹,但对方意外的聪慧,而且还有着她羡慕的强健身体。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女孩子总是更容易聊到一块,于是你母亲和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直到金城入赘。」
「你母亲并没有去找你爷爷求证,但他说这是金珏的孩子。高墙里的天空只有那么一片,生活在高墙里的人总是要比别处更天真烂漫一些,这是好事,上天总是更善待傻人。之后是你出生,孩子和丈夫存在几乎占据了以前女人的所有,姐妹的病逝在忙碌下也就显得无关紧要了。金小姐从哇哇落地到健康成长,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包括你奶奶。」
她笑出了声,为即将到来的话。「金小姐不好奇照片里面的是谁吗?」
人在漫长进化过程中绝大部分退化得不如动物,但唯独有一点鹤立鸡群——脑子。大脑的开发程度和脑细胞的活跃程度决定了一个人的聪明程度,歷史学家用能否制作工具的创造力区分人与动物,这是千万年进化的大方向,但脑子的妙处远不止这一点,比如——身体保护机制。
神经承受的感觉有一个上限,无论是喜悦还是痛苦和悲伤,超过阈值便会昏厥,这是一种保护。但此刻,金伊瑾仍是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只是神色僵硬了些,若真要描述,大概是灵堂的纸人。
「论辈分,应该叫表姐;论血亲关系,你当称堂姐;论脸面,是该叫奶奶。」
有些话像是无意的穿堂风,落在一些人耳中,却如同动地的山洪。金伊瑾大脑一片空白,往日被老师和同学夸赞得巧嘴妙思都在这一刻归化于无,她茫然地睁着眼,无措二字刻在了脸上。这样直白的示弱,就连教堂边上的奶猫都显得尖利许多。
秦望舒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清点了两下。比她预料的最坏情况要好上一些,也只是一些。她垂下眼,指腹摩擦过光滑的桌面,木头的纹理被神经感受并且放大,连细微处都清清楚楚。
「早些年纳妾制度还未取消时,你的身份真要说起来,叫你母亲一声母亲也没错。金小姐留过学,知道亲近结婚生子意外很多,因为亲近基因结合会导致基因中带有的缺陷放大,可以是智力,也可以是疾病,最典型表现便是体弱。你母亲是金珏和金老爷子的孩子,金夫人真正的孩子得感谢那张脸,让金老爷没有狠下心来。金小姐觉得这世间上,人心的恶来源于什么?」
「春秋战国时期是思想大解放,百家争鸣,有大家认为人生来是恶,但流传至今的《弟子规》又说,人之初,性本善。我秉持中立意见,善与恶这种东西除去环境影响和人为因素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基因。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统计,罪犯的子女总是比常人犯罪的概率大上许多,不是百分之百,但从数字来说足以证明很多东西。」
「我认为恶的根本是观念。」天暗下来,图书馆纵使有巨大的窗户,仍是昏暗得像是入了夜。不知是谁打开了灯,啪的一下,惊得暗处的影子纷纷躲散,邪魅魍魉滋生。「一个人若是没有恶的观念,那他必然比作恶多端的人更要恶。但这种人很罕见,所以世间上大部分恶都来源于贪念,而贪念归根结底也可以算是观念。」
「雀占鸠巢是一种恶念,恶念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往后无数次——贪心不足,蛇吞象。我曾经执着于一件事,人的心为什么是偏着长得,后来我发现人心本来就是偏的,不是左就是右。就像是同样为金家的小姐,金老爷的孩子,金珏的女儿就要尊贵些,金夫人的女儿就得被关着。如果金城没有出现——不对,出现不出现其实都一样,奇蹟之所以被称为奇蹟就是举世罕见,你的母亲天生体弱,运气好的没有遗传到其他疾病,但不代表这个奇蹟会延续,相比之下金夫人的女儿被老天眷顾的概率就大很多。」
「但人心嘛,总是有侥倖的。」图书馆里窗户密闭,没有风,灯影却摇曳不止。彩虹有七色,佛家有六戒,神和人剥离六戒后,也只剩下□□不同。「皮囊好的不止金城一个,为什么是金城?偏偏就是金城?我告诉你,因为绝大多数男人都忍不了被戴绿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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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两个母亲都怀孕了,孩子也并未夭折,意外的身体不错,只是天生痴傻不堪。为了不让你现在的母亲难过,金老爷调换了孩子,其实真要算起来的话,你才是金家真正的小姐,毕竟金夫人才是金老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眨了眨眼,镜片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阴惨惨的绿色,连带着眼珠都有些发绿。「每个人都有得知真相权利,这是金小姐吃下半个苹果的报酬。」
圣经中并没有详细地描述魔鬼,也没有详细的描述过蛇。但蛇有千样,正如魔鬼也有千样,那它们为什么不能是人呢?
「真正的苹果——」她又拿出一个苹果,完完整整的,红艷饱满,散发着果实才有的香甜。她放在桌上,推到金伊瑾的面前,像是蛇吐信般道:「金城是我父亲。」
「轰——」一道雷炸开。
冬日不该有这样吓人的雷,正如人间不应该有恶魔,而世间也不该存在神。
「你父亲,是我父亲杀的。」
声音的传播速度比不上光,一道雷炸响后,几秒过去,才自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像是神的震怒。黑夜不是突然的,琉璃灯罩下,凝目如盏盏鬼火,她难掩雀跃,一切皆为神恩。
一如伊甸园中的蛇,是上帝准许的存在。
第96章 南柯遗梦(三)
秦苏捂住额头,正中心处被戳了一点红,有些发热。她看着秦望舒,又是那种晦涩交织的眼神,她垂下了眼,一秒后又抬起,夸张叫道:「好啊,你的狼子野心果然暴露出来了,我就知道你想我死!」
这话一出口,她当场愣在原地,秦望舒似乎也被她惊了一惊。她想捂住嘴,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又觉得这样过于心虚,只能捏紧拳头,梗着脖子与秦望舒对视。
秦望舒没说什么,或者说,她毫无感觉。她只是扫了一眼秦苏穿着袜子和凉拖鞋的脚趾,在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像是春日神父花园中会出现的毛毛虫。
然后意味不明的轻笑还是轻哼了一声,可能两者皆有之。
秦望舒脱下了外套,往沙发上一丢。家里有些地方是干净的,有些地方毫无人气,看得出来秦苏活动路线十分固定,再或者——这只不过是个梦,梦里一切,醒来后都会如春水了无痕。
「我们的苹果小姐呢?」风衣褪下,露出了一件高领的黑色毛衣,紧紧缠在秦望舒过分消瘦的身体上,那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又再次浮上心头。
秦苏有些愣神,缓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在说金伊瑾。她嘴里念叨了几遍这个新称唿,突然露齿一笑,有些傻气。
「她迟到不是惯例?」
秦望舒动作一愣,神色有些诧异和微妙,她想了想,又突然把风衣拿起套回身上。这举动看得秦苏眼皮子一跳,恨不得上去给她一个大逼兜,问她是不是有病。
但秦苏不敢,尤其是在秦望舒眼神扫过来时,两股一夹,露出乖巧、可爱、秦苏式笑容。
「我觉得一个人的性格和习惯是刻入骨髓的,不管经歷了什么,都不会变。」秦望舒坐在了沙发上,放松地往背后一倒。
沙发很软,她坐下去时能听见弹簧绷紧的声音,她脑子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绷簧反弹时,把人扎穿的血腥场面,于是她又站了起来。
「我觉得人的眼睛不能,至少还不到瞎的时候。就算她和你骨子里都有一半一样的血液,你也不能带着十级滤镜吧。」秦苏踩着小拖鞋,哒哒哒走到秦望舒身边,屁股一撅,就坐了下去。
「更何况,我也是你亲妹妹啊,你怎么这么偏心?」她仰着头,原本脸颊就不多的软肉因为角度又隐匿,在这一瞬间,与另外一个逝去不算久的脸庞重合。
秦望舒久久不言,秦苏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什么。她眨了一下眼,没有水意,也不酸涩,因为早已经习惯了。
人的心都是偏着长的。金伊瑾比她有能力、聪明、又能提供更多的帮助,谁会拒绝一个百利无一害的人呢?
「要不要我去打个电话问问?」秦苏再次开口。独自一人在家的这些年里,她已经能很好地收敛所有情绪,再委屈的孩子也不会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发癫。
「我想换一个沙发。」沉默了许久的秦望舒终于开了金口。
又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秦苏毫无波澜地站起身,脸上呈现出一种成年人才有的平静和无奈。「你是奖金有多吗?」
秦望舒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弹簧不安全,我怕哪天我一转身的工夫,你就被扎死了。」
毕竟不是什么时候,她都在场的。
秦苏狐疑得皱起眉,围着秦望舒走了几圈,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个人很不对劲。但秦望舒那副狗脾气和鸟嘴,又确实很难有人能夺舍和魂穿,所以她只是思考了一秒,就点头。
「行,我想要北欧风格实木的,得黑胡桃木色,木质的不容易塌,重点是好看。」她一拍手,又立马补道:「你付钱。」
「我没钱。」
两人相顾无言,几秒后,秦苏抱着耳朵疯狂摇头。秦望舒没接受过这个时代快餐文学的洗礼,也不明白秦苏此时的模样可以用「琼学」概括,只觉得她在发癫。
「你骗我!你怎么可能没钱?!」
「我真没钱。」
秦望舒揉了揉额头,觉得养孩子这种事,果然不管哪个时代都难以适应。如果神父是想藉此让她为做错的往事后悔而痛哭流涕,她只能说,她这个人没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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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没钱?」
「没有。」秦望舒没有骗人,她没有这个时代的钱币,或许这个时代的「秦望舒」有,但她不知道钱放在哪儿,追根究底,结果都是一样的。
秦苏确认后,立马冷静下来,就好像刚刚状若疯子的人不是她。「你觉得我们现在去投靠金伊瑾或者张雪,她们接纳我们的概率有多大?」
秦望舒又没说话,秦苏也只是随口一问,她就自顾自地说:「天下熙熙郎朗皆为利,她们应该不会这么势利眼吧。你是新锐风头正盛的科学家,多得是人想要和你打关系,我们怎么也不至于去睡桥洞——」
她正说着,秦望舒突然看向门边。伸手出在秦苏脑袋上一按,像是收音机的暂停键,她立马就消声了。
紧接着一阵敲门声响起,秦苏瞪大了眼,指了指大门,又看了看秦望舒,满脸不可置信道:「这就是高智商人类的通灵本事吗?」
秦望舒觉得熟悉的无力感又冲上心头,她已经懒得去纠正秦苏的说法,或许说纠正了也没用。
她走过去开门,门的结构和她所在的时代没什么区别,只是转动时,重金属摩擦的厚重声,让人听得一挑眉。
「相比这个,我更担心你现在的精神状态。」门打开了,印入眼的首先是一双尖角高跟鞋,秦望舒勾了下嘴。
不管哪个时代,金伊瑾小矮子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不离脚的高跟鞋也似乎成了她身份标籤之一。
金伊瑾脸上带着妆,这个时代的胭脂水粉技术更加高超,在脸上完美与肌肤融合,看不出任何腻子粉感。
这是一张与记忆中一样的脸,却又有什么东西变了。
金伊瑾扇着风,似乎一路赶着过来,脸上还带着红晕,一身娇贵的雪肤,一看就是金窝窝养出来的主。
她踩着高跟鞋,没和秦望舒客气,直接走进室内,把门一关,鞋子一踢,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跷着脚开始揉捏,半点没有客人的自觉。
「望舒,你说什么精神状态?」金伊瑾看了眼满脸嫌恶的秦苏,眼珠子一转,突然冲着秦苏脸怼脚掌,吓得秦苏立马跳开。
「金伊瑾,你是不是有病啊?人矮就多吃饭,不要一天天妄图穿高跟鞋来弥补,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意义,痴心妄想和理想是有本质区别的。」
金伊瑾不悦地白了一个眼,她刚抬起手,就想起自己似乎摸了脚,讪讪放下。然后抽了一张纸垫着,揪住了秦望舒的衣角,噘着嘴,晃了晃。
「望舒,你看,她凶人家!」
秦苏没忍住干呕了一声。秦望舒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她觉得神父不能、至少不应该让她在除夕夜中这么整她,她虽然不迷信,却也多少会有些讲究。
比如——她不想回去之后,面对会抠一年脚的金伊瑾。或者只要看到金伊瑾,她就会无法抑制地想起,在梦里,金伊瑾用抠了脚的手揪了她的衣服。
她皮肉牵动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大抵是有些瘆人的,所以秦苏和金伊瑾瞬间就乖绝了。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公事公办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正事时,金伊瑾还是很能吼得住人的,如果她把脚放下那就更好了。
「今晚金家有一个晚会,算是正式介绍你这位前妻的女儿——嗯,认祖归宗?」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手指下意识要碰到脸,然后小小干呕了一下,又立马放下,规规矩矩地盘起腿。
「你去换一身衣服,我们待会出发。」
秦望舒笑了一下,两扇紧闭的门,她都不认识,但她记得秦苏出来的那扇。她拧开另一扇门,刚打开一丝缝,螨虫死去的味道和一丝极淡的霉味争先恐后往她鼻子里扑。
她忍不住屏气,转头看了眼不知何时与金伊瑾坐到一块的秦苏,哼了一声,扭身进去。
「不是一家人也能认祖归宗?」秦苏的关注点总是很清奇,包括用词也十分让人怀疑语早死。「你家老爷子精得和鬼一样,能同意吗?」
金伊瑾干笑了一声,没解释。其中各种利益复杂,倒也没有,主要是现在电视剧都演烂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也没兴趣重复。
「张雪也会去。」她说了一句,算是生硬的岔开话题。
果然,秦苏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她不是在拍戏?最近微博沸沸扬扬都是她被金主包养的事,说什么中年大肚油腻地中海男,要不是我知道内情,我就信了。」
金伊瑾年龄和秦苏其实相差不大,在那个时代这一点年龄差被身份和地位无限放大,在这里,她们只是一对有些相似——却毫无血缘关系而被道德联繫在一起的「姐妹」。
「辛德瑞拉是长得挺好看的,我见了,有时候都忍不住想拿刀子把她脸皮刮下来贴我脸上,有谣言也正常,毕竟我金家和秦大科学家保驾护航的小花,谁敢碰?」
秦苏点了点头,觉得十分有理,又突然反应过来,金伊瑾似乎漏说了她,不满地嘟囔道:「我也和水军大战了几千回合,大道都磨灭了,怎么不算我的功劳呢?」
金伊瑾想到了自家公司请的水军,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
「辛德瑞拉?!」秦望舒穿着黑色丝绸长袖衬衫,下身同色西装裤,把她高挑纤细的身形衬得更是矜贵。
房间的隔音不算差,但她五官灵敏,尤其是薄薄的木门形同虚设,她在内听得一清二楚。两个时代看似区别很大,却又在千丝万缕中总能找到联繫,很奇妙,就像是她第一次看《物种起源》,总能在后世的动物上找到不同之处的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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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伊瑾和秦苏同时转着小脑袋,见到秦望舒的装扮时,纷纷眼睛一亮。金伊瑾立马起身,从并不实用的小包里掏出一副镶金边的平光镜,抢先戴在了秦望舒脸上。
退开一步,端详了几秒,感慨道:「都是去实验室当打工仔,怎么别人就越打越颓,你就和做了医美一样?」
秦苏也摸着光洁的下巴,到底情商没有金伊瑾那么高,直接道:「世风日下,熬夜催人老,你是不是不甘年华逝去,所以背着我们去拉皮了?」
秦望舒没理她,自顾自地捲起了一截袖子,露出半截白得有些发青的胳膊,皮肉紧紧扒在骨头上,像是诡魅的伥鬼。
之后又很自然地解开了几颗扣子,刚好露出过于明显的锁骨,整个人气质摇身一变。这下不仅是秦苏眼神不对,就连金伊瑾也微妙起来。
秦望舒没注意,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在意。她看了眼脚下的靴子,无师自通的去鞋柜找鞋子,看见了一双款式有些怪异但看起来就十分舒服的鞋子——她视线停留了几秒,抢在金伊瑾之前,拿了一双旅游鞋。
金伊瑾捂着心口叫了一声:「我觉得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糟蹋自己的审美。」
秦苏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意见正好相反:「我想到了我玩的英雄联盟,蒙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句话让秦望舒为之一侧,竖起了今日第一个比较诚心的大拇指,顿时秦苏面上神色飞扬。
她抓了抓自己的头髮,相比在秦家村时已经长了很多,捲曲的头髮柔和了她凛冽的线条,带出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
「我本来打算带你去实验室测试一下智商的,不过还算有可取之处。」
秦望舒的鸟嘴惯来不说话,秦苏抠了抠耳朵,当做没听见。她就着 t恤和小热裤穿着旅游鞋,和两人一起出门,关门前,她想起了什么,踩着鞋子吧嗒吧嗒去茶几上拿遥控器,要关空调。
「放着吧。」秦望舒及时出声,楼道的採光很好,远超室内的敞亮落在镜片上,只有模煳不清的反光。「很快就回来的。」
秦苏有些纠结地皱起了一张脸,她想说什么,但又被秦望舒打断。
「没必要,咱家不至于缺这点钱。」
或许是这个理由说服了秦苏,她放下遥控器,踩着轻快的步伐,很自然地就走到秦望舒身边,一边反锁大门,一边握上了那双凉意十足的手。
电梯的发明是懒人的福利,也是万恶资本家收钱的理由。秦苏站在里面看着上面数字跳动,她家住在27 层楼,几乎到顶的楼层,因为採光和位置几乎是最贵的楼层。
电梯下降时略微带来的失重感,让秦望舒有些头晕。金属照出她模煳的模样,她凝视了几秒后,勾嘴一笑。
她发现每个时代都很有意思,科技不发达时,人们对高处的追求和探索刻在了一代代史书里,等科技真到了这一天,竟又开始怀念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这样的沉默在秦望舒和秦苏两人之间不算少见,金伊瑾却是有点难耐。她穿着某时尚大牌的 t恤下配了一条极具风情的大 a 字裙,布料十分飘逸,走时像是绽放在脚边的花,如果身高再高上那么一点,或许会更具观赏性。
当然,这话秦苏不会主动说出来,毕竟她自认为还没这么欠。
高档小区设施配备十分齐全,这套房子在购买时,「秦望舒」就很有先见之明的买了地上和地下各一个车位,以至于她们现在根本不需要去地下停车场绕,直接出单元楼就能看见那辆萤光骚粉的超跑。
秦望舒微微眯起眼,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神色自然的金伊瑾,隔着镜片的眼神无端带上了审视,两个时代就算是再相似,归根结底,也不是她记忆中的人。
相比她的沉默,秦苏就直接得多:「你一个千金大小姐,能不能别穿品如的衣服乱跑?」
陌生的词彙,陌生的表情,一一被秦望舒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她看着秦苏极其自然地拉开副驾驶座位置坐上去,十分自觉地繫上安全带。而金伊瑾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两个人熟稔又毫无意义地斗着嘴。
她坐在了后排座上,扫视了一圈车内远超那个时代的科技,终于升起了一些罕见的新奇感。她开始在想这个时代的她,正在研发的人工智慧是不是也是远超时代的一种科技,她是不是这个时代的领路人之一,或是星辰之一。
在日后无数个日月里,成为教科书一般的存在,留给后人念叨和崇拜。不必去天国,这样的她将以另一种形式存活百年乃至千年。
汽车的轰鸣声让她回到现实,她伸出手敲了敲秦苏的靠背椅。
「怎么了?」轻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秦望舒回想了一下之前被秦苏拿在手里的小东西,发现确实没有听到过属于它的称唿,于是言语不详道:「东西借一下。」
秦苏转过身,因为安全带限制,只露出半张脸和滴熘熘转动的眼珠子。「什么东西?」
秦望舒在空中比画了一个长方形,秦苏恍然大悟,从荷包里摸出手机丢给她,动作熟练得像是做了千万遍。
「我真得说你这个坏毛病要改改,手机不带等于失联,24 小时可以报警的。」
秦望舒敏锐地抓住了「手机」这个词,她应了一声,算是表明态度。秦苏满意了,又坐正身子道:「我就应该给你买个小天才智能儿童手錶,带定位那种,有什么事直接唿你,你定时充电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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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舒瞥了一眼手腕,那里空荡荡,原本是有一块手錶,但送给了「秦苏」,然后又随着「秦苏」的逝去,而没了存在的意义。
「你是欠我一块手錶。」她出声道。
手机的操作不算难,她看着上面相似又少了很多笔画的字体,倒也猜得出意思,反而是在打字这一关难倒了她。
她看着26 个字母被划分在了九个格子里,觉得像是英文,但又有些不一样。倒不是时代的变化让她跟不上,只是单纯不相信秦苏能用英文交流。
她思考了一下,决定输入比较方便的英文,然后点了一下搜索。蹦出大量的词条和论文,上面无一都跟了一个过于熟悉的名字——秦望舒。
「我什么时候欠你手錶?」秦苏揉了揉脸,觉得秦望舒这种张口就要东西的表现越来越不要脸了,但是一想自己吃穿用度都是被包了,也只能认下。「那我存点生活费给你买一个?」
秦望舒点开一个连结,看着上面的文档自动缩放成手机最适合观看的大小和字体,有些讶异。眼都没抬一下,就道:「可以。」
秦苏抿起了嘴,只觉得槽多无口。「我的钱也是你给的,为什么你不自己买一块,非要多此一举?」
秦望舒快速在看论文,大量陌生的词彙让她在理解时有些吃力,到底是两个时代的科技有一个质的差距,但在联繫了上下文,像是对应数学题一一在脑中替换了对等的词彙后,又似乎通畅起来。
秦苏的嘴还在叭叭叭,这点和「秦苏」有些相似又不一样。她们之间除去知识的传授和公事公办外,就只剩下挖苦讥讽,两个人仅有的温情也都是在她牢记监护人身份下,不得不做的事,但这点难得可贵的「亲情」也在秦苏适应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个时代,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她的时间远比耗在「秦苏」身上宝贵。她剖析过这件事,觉得到底还是不够在乎。
可她连自己也不在乎,她又会在乎谁?
所以这个时代的秦苏,聒噪、勉强够得着的热情和开朗,在新奇过后也让她生出一种不耐,的但这一切都在知道是梦的情况下,又变得无足轻重。
养孩子最大的快乐之一,也在于欺负。她自认为没心肝,所以逗得毫无负罪感:「我乐意。」
毫不意外,她听见了一阵磨牙声,毕竟那个时代的秦苏没少在梦里要磨刀霍霍向她来,但痴心妄想和理想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安静的时候,时间不自觉被拉长。这样的环境里,秦苏的屁股像是长了痔疮,身子不停扭动,坐不住,惹得金伊瑾看了她好几眼,但在后视镜里看见低头的秦望舒时,又识趣地闭上了嘴。
秦望舒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大致对人工智慧有了一个模煳的概念,这无非是一种词语的拆解——人手工做出来的、有智力、有能力的——数字。一个人工智慧从人工智障,到大量餵养后,会变得和人一样,甚至可以模拟人物性格,做到人办不到的事情。
她推了推眼镜,觉得有趣。
她在查过「代码」这个词的意思后,还是喜欢叫数学。数学是一切东西的逻辑,就算是她再怎么美化,逻辑都是一种冰冷毫无性格的东西,它代表着一种规则、一种最优解、一种最大胜算等等,但都与摇摆等感情词语无关。
她把手机一关,开始思索——人工智慧的定义到底是拟人化的多少,或者说让巨大的数字组成了基础逻辑代码底色后,给它们染上属于人的种种情感和欲望,这种虚假的互动和回应在很多时候确实能起到一时间的迷惑,但从始至终的最优解难道不是区别人与智能的根本吗?
所以她不理解的点正在于此。
「秦望舒」研究人工智慧,如果只是让数字拥有自主学习能力,这只需要经过大量的实验——甚至都不需要,只需要在网上筛选出相同问题支持率最高的回答,就会让「机械感」染上臆想中的温情,之后再不断地更新数据和代码库就完全可以。
如果人工智慧的研究是为了让数字代替人解决问题,培养一种真正的思考过程,她光是想想都觉得是一种跨时代的创举,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人工智慧是人创造的,如何让数字去解决人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她暂时想不到,而「秦望舒」是否能做到,她也不知道。她把手机递给秦苏,靠在真皮椅子上开始闭眼思考,如果她是「秦望舒」——这个说法会有点儿荒唐,人的性格本就是失之毫釐谬以千里,秦苏、金伊瑾无一不是印证了这一点,她不觉得「秦望舒」会例外。
她对自己,其实没多少信心。星辰这个伪命题太大了,不是她说想当,神父说她能当,就当上的。
「秦望舒——」
秦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没睁开眼,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我觉得你有点奇怪。」
她半抬起眼皮子,放松的身子有点下滑,从鼻子里哼出了一个音节,示意秦苏继续往下说。她脑子还在思考关于人工智慧的东西,只有极小的一部分空间划给了秦苏,没有营养的东西确实用不到多少脑子。
「往日实验室放假,你都会提前说,今天你一声不吭就回来,你是不是被开除了?」
「秦望舒」研究不出人工智慧超越人的学习能力,甚至让数字组成智能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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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
秦苏一皱眉,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之前给我的钱,我都存着没乱用,外加你的积蓄,我们可以衣食无忧过一辈子,沙发就别换了吧。」
如果人工智慧具备的学习能力和解决能力按照「秦望舒」作为标准,她觉得这叫做数字进行生物上的虚拟克隆。可在科技不够发达下,没有实体的存在,作用远不如生物学上的帮助大,但她想起数字好像本身也是虚拟的存在——又觉得人工智慧并非她理解得那么废。
「你说的对。」
牛头马嘴的对话,把时不时看几眼后视镜的金伊瑾逗笑了。但她没揭穿,她看得出秦望舒的心不在焉,也识趣地没多问,乐得见两塑料姐妹错频聊天。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秦望舒是越思考越觉得星辰难以胜任,秦苏是越听越觉得眼前一黑,仿佛苦日子就在明天。
到了金家后,秦苏仍是皱着张脸,委屈巴巴的模样看得金伊瑾差点就心软告诉她真相了,也就是差一点,从本质而言,遗传了金城血脉这块,心肝较常人还是少了一些。
四川的夏天带着无孔不入的黏腻,不过才下车,秦苏和金伊瑾就觉得要出汗,反观穿得最多的秦望舒清清爽爽,好似与她们不在一个画风。
秦望舒跟在她们身后,脑子还是那些数字,秦苏靠了过来,一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姐,我以后保证听话。」
秦望舒不是秦苏肚子里的蛔虫,但千迴百转的心思不需要一秒就便猜到了秦苏在想什么,她没否认也没解释,只是照常应了一声。
养孩子这事,她虽然不信奉棍棒教育,但该有的时候还是得有。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到自己头上,最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金家带了这个时代特色和富贵,大小和她送给张雪的小洋楼差不多。她光是在外面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金钱芬芳,她有些感慨,果然不管什么时候金钱总是人追逐的第一目标。
她看着金伊瑾和年过半百的管家打了一声招唿,带着她们进了屋子。客厅里金老爷一身那个时代大户人家穿着打扮,比她印象里年轻精神许多,面容如出一辙,眼神依旧锐利不减。
金老爷似乎在看报,见到她们来只是点了点头,不热情也不冷漠,不像是对客人,反倒是熟悉的小辈。
金伊瑾拿出拖鞋让她们换上,单独支开秦苏去楼上做造型,为接下来的晚宴做准备。秦苏不疑有他,在茶几上拿了一串葡萄就一蹦一跳地上楼去了,客厅顿时就剩下了他们三个。
秦望舒挑了一个单独的沙发坐下,一种陷进去被包围的绵软感让人要舒服地□□出声,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家里也可以搞一套。
金老爷放下报纸,纸张碰撞的声音把她思绪一下又拉到了现实。她推了一下并未滑落的眼镜,记起那个时代中,她为数不多与金姥爷打交道的情况。
果然,老狐狸不管在哪里都是老狐狸,她得承认,她有些想念夏波了。
「实验室进展如何?」金老爷开门见山,丝毫没有任何废话的方式,敞亮得让秦望舒直接哑口无言。
她面上浮现出几丝无奈,然后掩面笑出了声。
「我不知道。」她不是「秦望舒」,才不过接触人工智慧,又能知道什么呢?
金老爷拧起了眉,金伊瑾此时安静如鸡,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就差贴张字条说:看不见我。
「你要是最近太累,就放一个假,如果实验室不放人,我去和他们打招唿。」金老爷思索了几秒,便松了眉头,宽慰道。
聪明人总是喜欢想太多,金老爷算是聪明人中的翘楚,也难逃这个定律,但这对秦望舒而言已经足够了。她再一次和金家有了利益捆绑,不过这次做主的人似乎不是她,金老爷活着,就轮不到,也不容许她这个外人节外生枝。
实验室就算不是金家把持,那也很大概率入股或是起到主导作用,「秦望舒」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尚不明确,可能是一个给资本家赚钱的打工人,也可能是被大力赏识的千里马,但本质都是被动。
她不明白「秦望舒」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或者说,她觉得有一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就好比办事,她必须是绝对主导人,她相信「秦望舒」也是如此。
于是,她蜷曲起手指,坐正了身体,食指节骨上用笔姿势不正确留下的老茧让她安心,有一种莫名的信念感,这里就是她的时代,就是她的主场。
她的眼神飘过金伊瑾,落在金老爷身上,轻笑道:「金老爷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金家掌权人,还是一个长辈?」
第97章 番外之伊甸园的苹果三(二合一)
当真相在穿鞋时,谎言已经跑遍了全城。
金伊瑾近来喜欢吃苹果,到了一种迷恋的地步。当人不关注一件事时,所有的不合理都可以成为一种巧合与偶然,就像是家中的苹果。
她是金府唯一的大小姐,毫不夸张地说,换在国外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而华国这个情况,她不指望金家偌大的家业都被自己继承,但找个夫婿入赘帮忙打理却是歷经几代后成为一种合理的存在。
她拿起桌子洗干净被整齐摆放在果盘中的苹果,香甜中似乎还带着些微的水汽,与这个暖意融融的房间格格不入。她抓在手中没急着吃,反而是对着正要退下去的僕人道:「苹果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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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的,说是北方那边特供。」
北方——这对她而言算是个陌生的词。她虽是留学归来的西洋派女性,自诩有开阔的眼界,可这仅限于大洋彼岸那边,对于华国的了解,除去课堂上先生所教的那点知识,竟只有她家几条街不远的衣服首饰铺子。她觉得有趣中又带点了才察觉的讽刺,于是又问道:「现在是吃苹果的时候吗?」
她这个问题很没道理,甚至有些霸道。若是在寻常娇气些的人家,大抵是在发怒,但僕人只是悄悄瞥了眼她神色,秀美端庄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于是揣摩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冬季北方的果子脆甜,卖得很金贵。」
金贵这个词让她挑了一下眉,视线又转到了手中的苹果上。然后沉默了几秒,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嗤笑出声,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起,果肉的撕裂,光是听声音就能想像到其中浸透了清甜汁水的脆。
「我母亲——」她嘴里吃着东西,声音有些含煳,让原本字正腔圆的嗓音听起来柔和不少。「在做什么?」
母亲这个词相对于传统的「娘」,过于庄重,就像是主母对妾生子反覆提在耳边的身份,她以往是从不这样称唿的。年幼时,阿娘阿娘叫个不停,满是孩子的依恋和孺慕,上学后崇拜起西洋文化,赶着时髦叫起了「妈咪」,这一叫就是许多年,直到她那日从教堂回来。
母亲这个充满了尊敬的中性词,不知何时就挂在了她嘴边。她想,如果秦望舒那些话是真的,按身份,她虽是嫡小姐,但在姥爷眼中大概就是一个雀占鸠巢的妾生子,对于这样的金夫人,她理当唤一声母亲。她不是没想过秦望舒骗人的可能,但对方那日的神情像是刻在了她脑海,甚至不需要去回想,只要在空闲时间就会偷熘出来,笃定又自信地问她——
金小姐认为人心的恶来源于什么?
秦望舒说了两点:遗传和观念。
她当时没否认,因为观点一致。抛开那日的不愉快,她其实很欣赏秦望舒,无论是对方的谈吐还是学识,都让她耳目一新,甚至引以为良师益友。但现在,她发现人其实是有一个上限的,这种来源于生长环境的影响——说白了就是观念。
她的母亲从未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一直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心头肉。她或许不是对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但多年的教诲远比生恩要大,可她仍是只凭一面之词轻易的改口称唿。
母亲,尊重又亲疏分明。对方未与她离心,她却先有了隔阂,而在这之前就连求证的勇气都没有。所以生长环境对人的影响存在,但并非绝对。若用数学来表明,大概是遗传占了百分之二十到四十,而一半以上的环境对观念起了决定性作用,就像是一棵果树,你不去刻意寻找,根本无法发现隐藏在枝叶下的烂果。
可是她,称上一句狼心狗肺也不为过。所以秦望舒并非全是对的,至少在这点上,她觉得对方以全概偏,过于理想化了。这并非算得上是好的出入,让她有了微妙的得意——是一种赢、胜利的滋味。
她忍不住讥笑了一声,让不明所以的僕人本就弯曲的腰杆一时间压得更低了,几乎能栽到地毯上。换作是以往,她良好的学识与教育绝不会让这种「欺压」现象存在于自己视线可见范围,但现在她只是冷眼看着。
「我母亲在做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没了停顿,也没有口中食物的干扰,声音干净清晰,毫无保留地传递出其中的冷意。
面前的僕人在金家已经工作多年,算是看着她长大。对方不识字,也没什么文化,当初满是口音的一张嘴在年岁的矫正下,逐渐淡去,配上整齐干净算是体面的衣服,看着与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无异。
可也只是看着。
「在、在——」僕人不懂什么是冷意,但多年伺候人的经验让她十分善于察言观色。可她陪伴金伊瑾太久了,久到人心偏了后就再也摆不正,所以在她眼里,这个相处时间比她自己子女还长的金家小姐不过是闹脾气了。
她的自圆其说立马就得到了自己的肯定,于是她放宽了心,带上从未对自己儿女施展过的耐心道:「夫人前几日吹了风,姥爷前段时间又刚走了,现在病着。」
金伊瑾狠狠咬下了一块果肉。生脆的果肉边缘在大力下突然生出了锋利的稜角,擦过上颚像是被刀刮过一样,生疼之下混着清甜的汁水泛出了一股腥意。
生病——她的母亲总是这样体弱多病,在旁人看来生在金家,娇弱一些是身份地位的象徵,但她所学的知识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近亲结婚的孩子天生体弱,这是属于基因缺陷。
她的母亲——是近亲结婚的产物,无论是那个从未见过面的金小姐,还是她,亦或者整个金家,都是笼罩在这种畸形下。像是她以前看到过的儿童读物,公主被关在高塔中,高塔外是疯长的荆棘,以狰狞的面孔对待每一个想要抱得美人归的英雄。
可她不是公主,偌大的金家是一个高塔,她只是丑恶的荆棘。没人会关注荆棘疼不疼,他们只会挥剑砍倒这个障碍,看着它吐出惨绿的汁液,然后轻蔑且快意地踩上去。
「呕——」胃里翻江倒海,她再也忍不住地吐了出来。苹果腐烂的味道在化学中被称为氨,混合着同样酸臭的胃液,在暖融融的房间里瞬间蔓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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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吐是一种很容易传染的动作,像是打哈欠,都有一种集体的感染性。她看着地毯上这堆糜烂中还保留了稜角的果肉,余光里隐约看见僕人捂嘴的动作。
对方也想吐。
她知道是因为气味问题,但人的思维很难受控制——她会发散到,对方是不是觉得她噁心。
这个想法,让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最后她做出了和僕人一样的动作——捂嘴。身体的自主意识很多时候优先于大脑,是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保护机制。她不想吐,身体快于想法替她捂住了嘴,她平时鲜少会钻牛角尖,可在知道了那件事后,她无时无刻不觉得一种噁心。
金家噁心,之前一无所知的她噁心,知道了一切后还这样光明正大地霸占一切好处的她,更是噁心。
她用力捏紧了手中的半个苹果,流淌在手指上的汁水因为糖分像是黏稠密不透风的蜜——又是另外一种噁心。她用力地扔了出去,半个苹果狠狠撞在未铺到地毯的地板上,深棕的色泽上是富贵的蜡光,它高高的弹起,像是故事里所有对命运抗争的小人物,然后过于残酷的现实让他们又重重地摔下去。
自以为是的奋力一击,在摔烂后,其实什么也不是。
她盯着那摊与呕吐物无异的半个苹果,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什么也不是。抛开金家小姐的身份,剥离金伊瑾这个名字,她和路边骯脏的呕吐物一样,什么都不是。
她再也无法忍受,逃似的离开房间。屋外骤降的温度让她打了一个哆嗦,发热的脑袋在这样寒冬腊月下浇了一桶冰水——彻底清醒。
她摸上了自己的脸,温热到发烫,可能是之前房内的暖气,也可能是恼人的怒意,无论哪种她都应该羞愧。刚才的举动太过有失金家大小姐的体面,这与她长久的礼数相斥,也与她骄傲得意的脑袋不符。
她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干涸在手指上的汁水闻不到苹果的芬芳清甜,反而带上了一股不知何时沾上的腐烂味。她拧开门把,暖气争先恐后地跑出来,驱散了身体一半的寒意,后半依旧在刺骨的寒冬中。
她面朝温暖的四月春,僕人弯腰背对着她,正在收拾那些残渣。对方年纪不小了,年少记忆中还算是保养得当的脸上爬上了细密的纹路,下垂的脸和眼角,都是青春不再的表现。两鬓斑白的头髮再也藏不住,纵使从背后看过去,整齐仔细盘在脑后的头髮也是泛着黄的白,像是深秋的树木。
干枯、沉沉的暮气里透着丝丝的死意。
若是以前,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会心软地让对方放着叫更低一等的僕人来收拾。年纪大的人手脚不便,尤其是腰不好,她屋子里的又是羊毛做的地毯,面上有着无数根透明的、并不柔顺且扎人的毛,很难处理,之后又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气味。羊毛地毯厚实又大,光是捲起来就要两个人才能抱得动,而且不能用木棒捶打,只能小心翼翼地沾着点冰水用肥皂动作轻缓的揉搓,然后挂起晾干,才能不损坏羊毛本身的材质。
她作为金家唯一的小姐,其实从未关注过这种无用的事,但现在,这些细节就像是经歷了无数遍自然而然地就出现在脑中。她抬起手,按着太阳穴,微冷的手指并没有因为拂面的暖气热起来,按在温热的皮肤上,也没有被捂热。
春天和冬天这两个季节相接得很紧密。按照历法,冬天离开春天到来时,你根本无法用肉眼和人体去感知,你永远只能在褪去厚重的衣物,或是看见枝头的新发的嫩芽时,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这是属于人才的迟钝,因为得到了太多,所以在已知的事情上,永远不会花心思地去关注、留意。
她放下了手,握在了门把上。金属比她的感知要敏锐得多,并不冰冷的温度是一种预知,春在悄无声息的时候已经到来,她沉默了几秒,声音穿过大大的缝隙道:「我去看看母亲。」
门被温柔地关上,只有门锁转动的声音。人总是可以善待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正如最后关门的人总是最轻。
开放先进的西式教育总是写着各种「人生而平等」的话,但奇怪的是,西洋那边贫富差距明显的令人张目结舌。她生来就是高人一等的阶级,在接受这样观念洗礼时,并不贊同。但人是一种群居性的动物,这种群居可以以性别、阶级、学识、观念等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划分,留学的不乏有钱人,但书读多了难免会有些酸腐的清高。
她闲暇时也会看一些国内女作家的书,多年的封建似乎把女性的眼界与格局束缚了,哪怕高喊着自由和解放,仍是只能看到可怜的四角天空,于是书里都是毫无新意的风花雪月,新潮一些的,以批判人伦标榜着道德的制高点,抨击着这个无力撼动的旧社会,实则仍是满肠风月依旧。
于是在国内富人与穷人分明的界线似乎被大洋彼岸模煳了,纷纷都以笔为舟,以文为气,在陌生的国度里共同泛起了「同胞」的友谊。她心里耻笑,但聪明的脑袋让她清楚地知道盲从的重要性,枪打出头鸟,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消失在「多数」之中。
她举着香槟,坐在游艇上,迎着无边的海与腥咸的海风,耳边是嘈杂的高谈阔论。文无第一,人在激动时总是难以控制情绪,她并不吝啬从众的笑容,但发散的思维和视线始终都落在了来往的海鸥上。与海鸥有力的翅膀相比,它们飞得并不高,起先她认为这是一种对海的眷恋,后来她发现只是一种简单的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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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给予了不必要的情感从而导致美化。就像是有钱人造的房子,总是要大而气派,男主人和女主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要穿过长长的迴廊,七拐八折后才能到达。若是碰上了性格懒散些的,那这段路就好比天堑,一步步消失的不仅仅是耐心更是情感。
同样,那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母亲坚持了十多年仍未间断来看她?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说母爱,正如自古从不缺歌颂伟大情感的诗歌和文章,幼年乃至年少的她也这么认为。
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感情,一个母亲忍下了十月怀胎的种种不适,到最后又鬼门关走一遭才生下的孩子,那必然是极其浓厚且伟大的爱,远胜于浅薄易变的男女之情,可现在——现在,她接受了众多教育和观念后,她可以坚定地告诉任何人是利益。
七拐八折的迴廊,精巧的院子,来往的僕人是富贵的体现,在这里的每一步和一口唿吸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的利益。她的母亲生下了金小姐,两姓的利益捆绑得以具现化,两人各自一半谁也不亏。这种不亏化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心甘情愿,自上一代的利益就由脚尖蔓延,到了她下脚的每一步。
十多年的风雨无阻,步步如蜘蛛吐丝,上了网的猎物需要一圈圈彻底束缚,直到把它完全淹没,就连一口唿吸都是一种施捨后,才能彻底建立一种权威。用学术界那些文人做比方,就是出名的人话语权总是要更重一些,他们可以轻易造成一唿百应的局面,贊同与否认都是一种利益的交涉,正如她参加的许多文学沙龙会——高谈阔论的不是彼此的见解,只是他们重新整理后的偏见。
母亲的院子总是漂亮的,比她要讲究许多。相比出生在新旧交替时代的她,母亲从小生长在封建的富贵里,这种富贵是金子做的鸟笼,堂皇到令鸟儿都觉得是一种尊贵,所以母亲比她看上去总是气派许多。或许多年后她会因为长期淫浸在富贵中学会这种上层人物特有的怠倦,但至少现在,她仍是充满朝气的。
她刚刚才从四月温暖的春出发,还要路过四月的桃林,尽己所能的一顾人间惊鸿,领略四季更迭,最后带着一身苹果的芬芳,在伊甸园与蛇图谋。
教堂前,无论四季总会有许多白鸽,落在人眼中像是天使飞过落下的羽毛,浪漫一些能被称为星光。她在金家拾荒,捡散落的良心和理想。而这样极为正派的话,可笑的竟然是出自于秦望舒这条蛇。
蛇引诱了夏娃吃下开启智慧和分辨美丑善恶的果实,她是那样的年轻,在伊甸园的生活一望到头。她将来不会遇见很多人,也不会经歷很多事,她不知道什么叫得到,也不知道什么叫失去,是蛇教会了她两件事——良心与理想。它们刻在苹果上,一同囫囵入肚。
蛇是魔鬼,也是苹果。夏娃是被引诱的人,也是罪证本身。它们都有同一个身份——apple。
记忆中母亲的房间总是蔓延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常年不透风的窗户,源于中医邪风入体的理论,这点与西医相斥,密闭的环境容易滋生细菌,然后在害死人的观念中成为一个巨大的细菌培养槽。
她站在门外,轻轻敲了几下门。冬季的木门吸饱了湿润的寒气,门头有些软,敲出来的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有些沉闷。按照以往她压根不会做这种事,母亲的院子对她向来是畅通无阻的存在,只要她愿意,任何时候都不会有门。
今日,她破天荒地敲了门,而往常她在家时,也总是日日跑去母亲跟前,并非是依恋,只是习惯。但从那日自教堂回来后,她掰着指头算,已经过了五天。这五天里,她第一次踏进母亲的院子,不算长,但足够一位母亲发现女儿的不对劲。
「进来。」母亲的声音从里边传来,隔了一道门的距离,像是绵软的木头,也带上了一种沉闷。
她得到准许后,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暖气几乎逼走了所有的氧气,她觉得唿吸不畅,也仅只是一瞬,又恢復正常,只是比平时要短快一些地唿吸在悄悄暗示着什么。她关上门,反在身后的手仍抵在门上,她的母亲半躺在床榻上,带着封建旧制度浸透的倦怠,保养得当的一张脸若是不细看,几乎能与她姐妹相称。
她低着头,床榻那边传来碗勺相碰的声音,这是母亲喝药时惯有的举动。中药很难喝,纵使习惯它如喝水一般,苦也是被人本能拒绝的滋味。所以母亲总是喜欢拿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带着深褐色的药汁,每次均匀的没过碗壁,却一丁点也不会撒漏,往前推算十多年,这是一个娇惯出来大小姐可爱的小脾性,放到现在也仍是上层人物的一种矜贵。
空气中的成分很多,氧气是人赖以生存的气体。氧气的分量不轻不重,温度会使它有一些变化,封闭的空间里过高的温度会让它想逃离,沉闷的气氛也是如此。
她没有开口,母亲也未发声。她们之间的相处并没有外人想像的亲密和黏煳,所以在知道所谓的真相后,她没有立马找母亲求证。五天,是她们关系里一个合适的时间。
她的母亲没上过学堂,就连私塾也没去过,但爱护她的金姥爷并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私下请了不少老师亲自教导,虽然很多知识流传至今都带上了沉沉的腐气,她不认同,但也足以证明母亲并非是一个头髮长见识短的普通妇人。也正是因为这点,她们亲密中又透着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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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户人家的小姐,总是不缺僕人的。承担了生育这样烦人累心的工作后,养孩子这样糟心的事,怎么可能落还落在她身上。金伊瑾有些不确定,她甚至可能都未喝过母亲的乳汁,原因仅是因为下垂的胸型不好看这样荒谬又合理的理由。
她突然想到了秦望舒。其实母乳的营养成分比不过牛奶,甚至还没有牛奶耐饿,但很多东西都不能用绝对的利弊去衡量,就像是此刻她的心情,遗憾中又带了庆幸。初乳含着大量的抗体,也同样会携带很多病菌,如果要遗传,她早在肚子里那一刻就已经携带了无数的基因缺陷,可她仍会因为这样并不符合科学和事实的事情雀跃。
这是一种人体的自我调节,好比纯和蠢,两面一体,就本质没有任何区别。
当孩子的总是要被包容一些,她是噘嘴葫芦的时候,年长的那个总是要识大体一些。于是这场较劲下,在母亲这个身份下得以化解:「不高兴?」
碗勺碰撞的声音仍时不时响起,是不属于这个房间的清脆。一点儿不同改变不了什么,产生质变的前提是量够。可它甚至传不出这扇年久的门。
「你以前来我这,从不敲门,小时候我当你是小孩子性子,年长一些后我当你性子没定,直到你叫我为『妈咪』,我又觉得这是母女相连的表现。可刚刚,你敲了门,我听她们说,你称我为『母亲』。」母亲的语气上扬了一些,透过半遮的床幔辨不出喜怒,只有金夫人这个身份惯有的威严。「五天前,你出了一趟门,从回来后就不对劲,现在是想通了?」
几千年的封建统治下,女人的地位一降再降,迂腐的陈规旧礼像是看不见的线,绑在了女人身体每一处。线动一下,她们身体对应的位置才会动一下,裹上漂亮的衣服,穿戴华美的首饰,安静且规矩,像是铺子里打扮精美的娃娃,待价而沽。
在畸形的条框下,这被灌输为女人人生最大的价值。努力嫁个好人家,然后繁衍后代,一个个相同又不同的女性重复着这样的命运,她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会去思考为什么,就和故事里出现的女性一样,总是刻板的貌美、柔弱、感情沖昏了头脑。于是,拈酸捏醋、善妒这样关于情感的负面词总是被捆绑在女人身上,但往深处一些思考——情感于女性对比男人,似乎也是与生俱来的优势。
她们总是比男人要更敏锐,任何细微的变化也会出于生理构造上的不同,被玄之又玄的直觉发现。金伊瑾的不对劲,在她回来后第一天就被母亲察觉,而她的父亲,始终逗鸟喝茶,至于伺候她多年的僕人,也早在当天就把她的异常向母亲汇报,这一切都源于她们是女人。
她抬起了头,原本微弯的身躯慢慢挺直。她瞒不过一个女人的感知,也瞒不过一个母亲,她是如此的稚嫩,往日被众人吹捧的聪明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亚当偷吃苹果被上帝发现时,他是怎么做的?源于对于神的敬畏,对造物父亲的崇拜,他选择说实话。这是最好的选择,人斗不过神,从一开始就漏了马脚的存在,也斗不过任何了解你的人。
金府姓金,但姥爷在时,她越不过母亲。姥爷去世后,她越不过父亲和母亲,在金府的食物链里,她永远都不是最先的那个。
她走到床边,贴着母亲坐下。主动接过对方手里的碗,开始做一样的事。其实药早就冷了,在暖气的浸透下,甚至还不如她手上的温度,在接过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这碗药是母亲不愿喝,那以往数不清的药是否也是这样——每一次碗勺相碰,没过碗壁却又从未撒漏的药汁,都是不愿之下的一种控制,只不过藏得极好。
「想通了,但又没有。」
她和母亲的相处其实有些像是先生和学生,一问一答中十分简洁明了的直指问题本质。她幼年时见过同龄的人玩捉迷藏,剥离游戏本身的童趣,其实就是一种博弈。她在和母亲博弈,倾斜的天平上暴露了她不多的筹码,从开始就低于人。她想要翻盘,抛开绝不可能的釜底抽薪,只能一点点蚕食。
她知道对于秦望舒说的事,母亲肯定知道得更多,甚至会有截然不同的答案,但她不能说也不能问。一旦开口,就会暴露她曾动摇过的心,这等于把致死的把柄送到了谈判的对方手中,她干不出这么蠢的事。而偏巧母亲又是一位女人,她也很难用煳弄父亲的话遮盖过去,这么看来——她两手空空,实在没有胜算。
她眼神闪了闪,借着垂眼掩盖了细微的表情。药汁的味道贴近了更是苦涩难闻,这与腐烂的苹果又不同,至少受苦的只是鼻子,她的胃感到一切安好。
文学沙龙会中,每个人都遵守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似乎辩论就是要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礼尚往来到客气。但谈判不会,只会抓住你话语中任何迟疑与逻辑漏洞,在你沉默或是思考时落井下石,一举奠定胜利的基础。可她闻着药汁的味道,脑子渐渐清明,大抵所有的困苦都伴随着清醒,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坐在母亲身旁。
这个举动意味着她现在身份所带来的权利于优势——女儿看似总是矮母亲一头,但所有故事中最先退让的往往是象徵着权威的母亲,就像是她进门后的沉默不语,也是母亲主动找话让她顺着坡儿下。
她突然就轻松起来,她知道自己此时不应该,但面上仍是带了些笑意。她比秦望舒小几岁,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少女,还未经歷多少人和事,虽然聪明但不懂掩饰,或许又是女儿这个身份给足了她底气,让她不屑于这点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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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点细微,被盯着她的母亲看在眼里,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连着靠在软枕的姿势都舒展了一些,但金伊瑾没看见。这个认知让母亲又拧起了眉头,可对面的是她女儿,于是这点不悦又很快被抹去,亲缘的联繫总能让人的要求和底线放宽很多,从此变得自己都不认识。
她拢了拢搭在被子上的手,谈判场上每一秒的变化都瞬息万变,但金伊瑾显然还未理解到这点,又或者仗着女儿这个身份暗自增加了许多筹码。面对这样长时间的沉默,换做以往,她应当狠狠地、彻底地把对方踩在脚下,没有翻身的余地,但——这是她女儿,所以她好脾气地等待着。
漫长的等待绝非无意义,或许是彻底理清了思路,她听见自己的女儿道:「我在报社结识了一位女性作家,我与母亲说过,她叫秦望舒,我很欣赏她。」
女儿顿了顿,碗里的药像是有莫名的吸引力,让她用勺子搅个不停。但她经验不多,所以勺子带动药汁旋转时,没过碗边撒漏了一些,落在锦被面上,是几个深深的点子。母亲看了一眼,并未在乎。
「我觉得她很真,某种程度上的胆大妄为,可能是因为教堂的原因,于是我私下去了解了一些,发现并不全是这样。教堂有一位深受人爱戴的神父,是她的老师,这是教堂公开的秘密。她自从成为学生的那一刻起,就与教堂所有修女划清了一条界线——」
母亲插话道:「鸡犬升天。」
她被打断安静了一秒,很快又接上肯定道:「对,鸡犬升天。教堂对外有两个人,神父与主教,我认为一山不容二虎,所以他们关系绝非面上那样,我记得我们家好像与教堂也有一些来往?」
她笑了一下,自信又笃定,这是从秦望舒那里学来的。明明是疑问,却分外肯定道:「是主教吧。」
来找她的是秦望舒,一根线明晃晃牵出了所有——秦望舒是神父的人。神父与主教不对,神父死后,秦望舒作为他的学生延续了这一点,而以往神父在时,被教堂推出的第三人在一面倒的好名声下不是所谓的三足鼎立,而是两人利益交换的成果,所以在会没有任何异议。
也只有利益,才能让人这样心服口服。
母亲勾嘴笑了一下,母亲又继承了她母亲的模样,如果秦望舒说的是事实,那无论是金珏还是那位可怜的金夫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纵使金城长得再好,金伊瑾到底没有毫无保留地继承母亲的美貌,只是胜在年轻,客气一句各有千秋。
所以金伊瑾清楚地知道,她母亲是美的,极美的,一直都比她美。
「我不过问家中的事,母亲也不必现在告诉我。我头顶上有两个人,越不过这两个人,我就没资格。」
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她又想明白了一些事。天平已经摆正,甚至在对手刻意的纵容下,逐渐向她倾斜。这是源于对女儿这个身份优待,她不是迂腐的书生,并没有清高的气节,所以她接受,甚至贪心地想要更多。苹果长于树上,它与树叶枝干争抢养分,也与其他所有的同类争抢,百花争鸣不叫春,一支独绽才是。
她要的向来都不只是一点,她有着所有人都有的毛病,甚至在金家被养得胃口更大。她不喜欢多数这个词,也不喜欢从众,要么精彩,要么死。她只能是唯一,秋日的菊花,冬日的腊梅。
「五天前,她找我谈了一笔生意。金家是商贾,我作为金家的女儿自然也如此,所以我当时拒绝了。」
她笑了一下,她舀起一勺汤药,不深的勺子里汤药没有任何颜色的改变,依旧呈现出浑浊的深褐色。她意识到这碗药应当是煮了很久,才能让清水这样彻底染上颜色。
中医的药总是要用火煎上许久,就像是姜老的才辣。她的母亲相比她经歷了太多人和事,她真假不分地感慨道:「我太年轻了。」
她吹了一口凉透的药,小心地递到母亲嘴边。对方未张口,也未扭头,只是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了她几秒后,才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母亲的礼仪很好,纵使勺子抵在了她的嘴边,她在不动的情况下仍是吐字清晰,丝毫未碰到汤药。换在旧时,这该被标榜为大家闺秀的楷模,但金伊瑾好似现在才真正了解了母亲一点,她的母亲根本不稀罕这些虚名,或许那些被美化的事迹,都是一种掩饰,与事实根本沾不上一点儿边。
她面上的笑意又胜了一些,从旁人的角度看,这绝对是一副母慈女孝的温馨场面。可所有的针锋相对从来都是掩盖在汹涌的暗潮下。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一直都有。大清已经亡了,现在是民国,可为什么金家还是这样坚持那些腐朽的规矩呢?你们送我去西洋学习,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就应该知道鸟儿放出笼子后,是不可能再回来的。」
她一个用力,厚实的瓷勺撬开了母亲的嘴,苦涩的汤药被灌了进去。有些还未来来得及被咽下的,顺着唇边滑落至下巴,在要掉下那一刻,她又用勺子接住,塞进了自己的嘴。
「金家几代单传都是女儿,既然找外人入赘都可以,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基因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所有的不合理在被冠于血缘上,似乎都能得到被承认的解释。就像是她此刻的试探和投诚,她保证,如果她不是母亲的女儿,这一刻,她绝对会被一巴掌打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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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她睁着眼睛不敢遗漏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但母亲只是在尝到药汁时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她觉得秦望舒骗了她,她应当是母亲的女儿,除了母亲谁又能容忍这样的冒犯,可下一秒她又冒出了一个更真切的答案——利益。
利益可以,利益可以让鬼推磨,只要给得足够多,弒母杀父也不是不可能。
她意识到这个可怕的苗头后,立马又压下去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首先我不应该在秦望舒面前露怯,其次我不应该没有权衡就拒绝了,所以回到家后,我就后悔了。」
她把碗一抛,精美的瓷器在亲密接触地板后成功的碎成了几瓣,白色丑陋锋利的边缘露了出来,配着残缺的花纹,又是另一种畸形的美。
她问道:「好听吗?母亲。」
「好听。」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面色不变,又想起了那天胜券在握的秦望舒。她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些像对方,可能是血缘的关系,但更多是人心的贪婪。她不信上帝,也不信神佛,所以她在心里称赞了一句:赞美苹果。
她把手上的勺也摔了,瓷器碎裂的声音很清脆,与苹果又是另一种清脆。前者金石相撞,玉佩玎珰,后者汁水清甜,喉头大动,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做选择,她是金家大小姐,所以她全都要!
「母亲,我可以给你很多,比父亲还要多,以及爷爷给不了你的自由。」
蛇在诱惑夏娃吃苹果时,会是什么表情呢?她不知道,因为蛇全身布满了鳞片,裹在鳞片下的野心无处宣洩,只能化成真理的语言。在圣经的记载里,蛇根本没有花言巧语,也没有添油加醋,她只是很原本、很简单、很朴质地说出了一个事实。
魔鬼与人做交易时,被选择的从来都不是人,而是魔鬼。人有欲望,欲望积累叠加引起质变,具象化为魔鬼。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条蛇,慾念是苹果,人在吃下苹果后惹怒上帝,成为罪恶的恶魔。
她还在说,她的声音充满情感,让人动容。她的话原本、简单、质朴地说出了一个事实:「母亲,她给得太多了,我无法拒绝。」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她闭上了眼睛,可女儿那燃着野心的面容像是深夜中的一点火。她本以为自己能忍受,但她已经见过光了,温暖又充满希望,让她明知是被精心编织描绘的谎言,也甘之以殆。
她的女儿啊,给得太多了,她无法、也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她睁开眼,努力抑制着手不颤抖,紧紧地抓住了对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
「好。」
撇开时代和背景,蛇的做法很难分辨对错。几千年前,庄子以着名诡辩「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为绝响,几千年后,她以己度人。一如夏娃,为什么非要是蛇诱惑她吃下苹果呢?为什么不能是她自己的选择呢?
她知道,她母亲也知道,动人心的从来都不是外物。与她合作,不过是从狼窝跳进虎坑,但蛇鼠本就是一窝,说到底只不过是母亲想,母亲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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