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第1页 [gl百合] 《江城子》作者:常文钟【完结】 文案 人狠话多的嘴贱货vs扮猪吃虎的怂包软妹纸 一个左牵黄右擎苍,一个小轩窗正梳妆 内容标籤: 近水楼台 恋爱合约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铎;齐沈懿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北疆楼漠府,最北边的蒹葭城。 万里雄关,烽火狼烟漫,鹰隼盘旋在千重山上,对天一声啼,雄壮又苍凉。 漫天飞雪的蒹葭关外,一场打了一天一夜的劫杀刚刚结束。 战胜的楼漠军士兵快速地打扫了战场,他们像以前一样将尸体分成敌我两堆,浇了烈酒,就地火化。 空气里充斥着尸体燃烧的难闻气味,再混杂着助燃的烈酒以及尸体的血水味,凌冽的寒风一吹,直叫活人闻得一边想吐一边又想哭。 高高的山坡上,李铎垂手站在临时扎成的箭垛前,黑沉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两堆沖天火光里,眉宇间压着尚未收敛的杀气。 赤玄朱雀底「李」字战旗高悬山腰之上,山下头早已鸣过收兵锣,身后的蒹葭城内也打罢了得胜的鼓。 凌厉的北地寒风夹杂着雪花冰粒尖锐地唿啸着,寒风无情,不经意间就吹响了瞭望士兵腰间的犀牛号角,号角的声音不高,断断续续的,像极了那些阵亡将士的悲怆低泣。 吊着一条胳膊的副将急匆匆从蒹葭城的方向打马而至,看见李铎的身影后,副将的身形微微一顿,最后还是提步走上前来。 「麾下,」副将给背对着自己的李铎欠身行礼:「大都护派了人来,请您战后回一趟都护府。」 「知道了,你立马安排人把此战的战报写了,我顺便带给大都护。」 「诺,卑职这就去。」副将应声之后,再次打马离去。 山坡上的寒风兇狠暴虐,被吹红了眼的李铎抬手抹了一把脸,转身的同时迅速地将另一只手里的木制小军牌塞进了怀里。 那一年蒹葭城破,羌奴屠城,五千蒹葭城守军惨死,最后只有八个军户家,统共大小十来个孩子侥倖活了下来。 十年时间已过,羌奴残部与楼漠府的战争从未停过,而那十几个倖存下来的人,在这场劫杀北狄援军的战斗结束后,只剩下了李铎一个人还活着。 …… 余月之后,繁华的帝都咸京已完全为冬月的大雪所覆盖,守卫森严的天牢门前,一辆密封铁皮囚车被带刀的车夫缓缓勒停。 「下来!」 一阵锁链碰撞声响过后,铁皮囚车门被人哐一声拉开,开门的彪形大汉半个身子钻进囚车,一把将车里的人拖出来扔在了地上。 「齐自省,你少他娘的给老子装死,」大汉轻而易举地用脚尖将被他扔在地上的人拨了个脸朝上,「赶紧爬起来,别耽误了老子吃酒的时间!」 齐自省被扒拉的后背着地,刚被禁卫军打了好几十廷杖的他瞬间就疼得从地上挣扎了起来, 结果因为脚上被用过刑,他一下子又重重的跌进了雪地里。 「呸!」大汉朝齐自省啐了一口痰,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要不是上头交代留你一命,老子定要把你千刀万剐了!」 「哎,你听那边。」旁边的人唤了大汉一声,扭头向空无一人的天牢长街那边抬了抬下巴。 伴着漫天的寒风骤雪,大汉凝神听了一会儿,片刻后,大汉满脸横肉的脸上突然绽出一个狡黠又快意的笑容:「得,那位能要你这条贱命的人,来了。」 所有人闻声望去,视线模煳的长街那头,马蹄声愈来愈近。 终于,风雪之中,一列漆黑的玄甲铁骑犹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冰冷而锋利地噼开遮挡视线的漫天飞雪从远处疾奔而来。 围在齐自省周围的天牢禁军自然而然的分散两旁,为来者让出一条路来。 长街上空,众人的头上不知何时盘旋了一只雄壮矫捷的勐禽,积雪及膝的长街上,重甲马蹄行进的声音让听见的人忍不住低头避让。 马蹄踏雪的声音愈来愈近,齐自省吃力地抬手拨开散落在眼前凌乱头髮,然后抬眼就看见了为首的重骑正向他直策而来。 彼时,就在齐自省以为对方会直接骑着马将他踏死时,那匹战马的主人已经勒住缰绳,翻身下了马。 玄色的战靴踩过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在众多天牢禁军的抱拳行礼之下,战靴的主人围着齐自省转了半圈,最后停步在了他身侧。 这人居高临下地打量了齐自省一眼,他并没有像禁军预料的那样对齐自省如何,反而只是冷笑了一声,开口,黑缨兜鍪下的声音似比这冬月里的寒风还要刺骨:「齐白就是你叔爹?啊,是你爹?」 少年人就这么看着齐自省,那黑沉的目光说不清楚到底是鄙夷还是厌恶。 齐自省虽然不认得眼前这个少年人,但他认得少年身后那漆黑的重甲铁骑——这是威震秦国北地的楼漠铁骑! 这人打量了齐自省片刻,随意地朝他抬了一下下巴,嘶哑寒凉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啧,爷问你话呢,吱个声儿。」 齐自省方才回过神儿来,于是垂着头闷闷的"嗯」了一声,他已经猜到此人是谁了。 神龟二十八年,秦三世帝继位以来最多事的一年: 第2页 神龟二十八年八月十二日丑时一刻,东北丹布府发生地动,震感波及咸京,丹布府伤亡惨重,帝令楼漠府抽调可动兵士赶赴丹布府增援。 九月初,西疆新月府的牲畜突然爆发瘟疫,羊群猪群大批死亡,故而无法按时卖给西边金国以牲畜,以至于违了和金国的生意契约。 金国那帮不会种地不读书的蛮子不讲道理——失去大批牲畜的金国冶河等部落储粮很少,他们觉得自己的部落无法安然过冬,便趁机联手北狄国以及素来和秦国有边境之争的宋国,举兵共犯秦国西、北两境。 西疆的新月府都护崔建中不慎中了细作的计谋,眼睁睁看着金国的军士绕过新月府主城新月城,将战火一路烧到中原关。 中原关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秦国万里内土,对于金国那些蛮子来说,秦国的内土就象徵着足够的粮食牲畜以及女人和劳力。 而关内的守军对金军来说基本等于是形同虚设,十岁就能骑马弯弓的胡人对上温柔乡里泡大的世家子弟兵,后果可想而知。 朝廷里已经有人提出让帝君暂时迁到南边的陪都去的建议了,当时形势之严峻危机,若不是正在和北狄作战的北地大都护李钊及时率领楼漠铁骑一路向西南而下,死死地将金国人堵在了渭水之滨,那么如今的秦国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齐自省自下而上打量面前的人。 这人最多不过弱冠,绝非是三十出头的楼漠大都护李钊,但这人既然能够一身重甲策马咸京,那他必然就是李钊的幼弟,楼漠府李家军副帅李铎李子恪了。 齐自省私心觉得这回自己可能真的死定了,他之所以会有如今的牢狱之灾,皆是因为此前战事正酣时,作为渭城守官的他听从上官的意见,在上游将渭水泄阀,淹了中原关内的百亩良田。 此举虽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拦金兵入关的速度,但实际情况是大水不仅拦住了那些金兵,而且还将自北而来的楼漠军堵在了中原关北。 楼漠军不得不改道拦截金兵,导致楼漠军的行程比李钊预期的多了整整三天,战场之上,情形千变万化,也正是那不起眼的区区三日,差点叫守兵不足的北疆蒹葭关被宋国攻破!而作为蒹葭守将的李铎更是险些因此而丧命。 你说,李铎能轻易放过他齐自省吗?!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有些出乎齐自省的意料。 李铎没有动他,这少年只是冷笑着骂了他一句窝囊,然后握着马鞭子随意的在自己的腿侧敲了敲。 少年换了个站立的姿势,歪着头趣味十五地打量了齐自省许久,直到他肩膀处的甲衣上落了层积雪之后,少年人才翻身上马,带着亲军唿啸着离开。 齐自省脸上懵了,心里却突然乐开了花儿——这个李家老么是个有心思的,得喽,咸京城里的好戏从此就要开锣了! 那厢,一众等着看热闹的天牢禁军则是真心实意懵了,方才的那个大汉尤甚。 不是说只要让李家人看见齐自省,天牢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借李家人的手要了齐自省的命吗? 可是眼下算个什么情况?? 进了宫城,卸去身上的佩刀,李铎由宫人领着昂首阔步的往前走,副将管剑威趋步追上来,低声到:「三公子,随来的一千亲军驻扎在城外五的里燕南镇,咸京里规矩多,您一会儿见到君上了可一定要……」 「哎呀我知道的,出发前二哥交代了,我也记着呢,一定要谨言慎行再谨言慎行,」李铎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雄伟庄严雕梁画柱的皇宫,不耐烦地给管剑威摆了摆手:「你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的,跟我老娘一样啰嗦了?」 管剑威以前是李铎的父亲老冠勇侯李恭德手下的一个小亲兵,也算是打小看着李铎长大的,他自然知道自家这位小公子的脾性,便闭了口不再多言。 很快就会有人来管着你的,管剑威在心里悄悄的说,小公子,您就趁着现在还自由,想怎么蹦哒就怎么蹦哒罢。 帝都宫城,帝君居行所在,建筑布置怎一词「气派」了得,来往宫婢羽林各有所忙,皆是寂静无语,更为皇宫添了一份肃穆之感。 今日风雪大,本该在勤政门外举行的御门听政改成在了勤政殿里午朝,侍者来报,楼漠府的人在宫门外候旨。 年过六旬的帝君单手撑着额头,似乎正在同众臣工们拉锯着什么,听闻门外有人候旨,他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机会似的,立马宣人入殿。 「臣,楼漠府李铎,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阶之下,一袭戎装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给高阶上的君王行叩拜大礼,最后一拜过后,少年人执着笏板,不慌不忙地向朝廷表明来意。 「臣,谨替楼漠府大都护,兼领楼漠军主帅李钊,以及楼漠十五万守军,拜谢陛下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漠府抗击金兵有功,帝君颁旨恩赏了楼漠府大都护李钊以及其率领的楼漠军,皇恩如此浩荡,然而北疆的形势还有些严峻,李钊不能轻易离开楼漠,于是便让幼弟李铎替他回咸京谢恩述职。 帝君眯起眼睛,隔着脸前的冕旒遥遥地看向李铎,他打着官腔回了一句体谅李钊的话语之后,又略微地向前倾身,问到:「阶下所跪臣,可是先冠勇侯府上幼子,李铎李子恪?」 第3页 听到「冠勇侯」三个字的李铎似乎恍惚了一下,随即,少年人举起笏板至齐额,朝帝君拜道:「回朝廷的话,正是微臣。」 「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说来,你也有许多年不曾回过咸京了,」帝君的语气里隐隐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他挥了一下玄色广袖,说:「李卿回来的时机甚是巧,明日晚上朕为皇后设庆寿宫宴,李卿当同来。」 李铎九岁离开咸京,至今十九岁才回来,这两年在他楼漠的建树也不算小,文武百官静默的看着这孩子,心思各异的注视着少年人同天子的一问一答。 少年将军和天子间的对话有问有答,其态度不卑不亢,言行不怯不莽,举手投足间甚至还带着一些被朝臣们渐渐遗忘的熟悉感。 一些老将不免在心中感嘆,李家的这个老三,无论是长相还是言行举止,都像极了他那战死沙场的老父亲李恭德。 午朝散后,帝君单独留下派去楼漠宣旨的宣抚使在内说话,李铎随众出宫后没有回府,而是直接打马朝兵部去了。 边将回京,述职是大事。 李铎的身影在宫门外渐行渐远,几个位鬚髮灰白的朝臣才端着笏板,慢悠悠地从宫门里走出来。 「这才过去几年呀,李家这个小三郎竟也都长这么大了!」长髯红袍缓缓抚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美髯,细长的眼睛眯得像只狐狸:「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李二郎这回会让李子恪这个小混球回来。」 「热血少年,功勋正等身,」另一个白髮红袍取下头上官帽,接口道:「区区十九岁之龄便早已拜了三品怀化将军,若再放任此子在楼漠纵横几年,日后就怕是福祸难料了啊,你说是罢,齐公?」 一旁,齐白垂眸盯着自己手里的板笏,板正严肃地立在原地没有出声。 真是光阴荏苒啊,呵,那个狼崽子一般的少年,如今不仅长大成人了,而且还强势回来了呢。 忠义秉正的李家啊,倒底是亡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按捺不住的突然更文,走过路过的来瞧一瞧看一看啊,短篇的,更十几一二十章就结束了。 咪啾 (作者君抱着没写完的各种作业笑着流泪满面中) ☆、第二章 宽敞平整的未央长街上并没有像天牢那条街上一样的积雪,因为未央街上总是马车辘辘行人不绝。 李铎骑马从兵部出来,便一路信马由缰似的在未央街上晃悠。 同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它原有的轨道运行着,并没有因为某个人的到来或离开而产生任何的不同。 然而这一切对于李铎来说,却是那么的陌生。 这里没有兵甲碰撞和战马嘶鸣的声音,这里繁华喧嚣,到处都是食肆酒家,这里侧耳可闻吴侬软语醉生梦死的江南小曲儿,咿咿呀呀的,也好听也不好听,李铎总觉得它们不比楼漠的铁板铜瑟大江东去来的让人热血沸腾。 李铎坐在马背上,思绪在一片喧嚣中慢慢飘回了劫杀胜利的那日。 那一日,浴血归来的少年将军顶风冒雪回到都护府时,都护府早已有军士在门下等着了。 李铎抬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污和冰花,一言不发地跟着军士走进都护府的军衙。 李铎挑帘走进书房的时候,楼漠府大都护李钊正坐在虎头案后头擦兵器。 那是把玄铁的朴刀,刀身黑沉无光,仅有刀锋上泛着一线明寒——但凡是懂点儿刀兵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这是把饮足了人血的戾器,非战场之人莫能驾驭。 见兄长在擦刀,李铎识趣的没出声。 少年人卸了腰间的佩刀,缓步走到旁边的方桌前提起桌上的铜水壶,然后一手端来海碗,咕咚咕咚连着灌了自己三大碗凉水。 凉水滋润透心,李铎那一颗被硝烟燻烤到几近干裂的心脏,也终于因此而舒缓了几分。 彼时,那边的李钊也擦好了刀,并小心翼翼地将之收回了刀鞘里。 「此战打的干脆,乃是老天爷助我成功劳,咳,我才从蒹葭关外回来,」转身靠到桌沿的人懒散地开口,声音干涩又沙哑,听起来像是被锯子锯了:「相关战报我已经让人去写了,大概明日就能呈送到你手里。」 言罢,李铎又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她的嗓子在日常的训练里被喊坏了,说话声音总是沙沙的,不太好听,更何况,自己刚从狼烟遍地的蒹葭关外回来,吸了满腔满喉的尘土黑烟。 这会儿估计吐口痰都是黑色的。 「咸京那边来信了,」李钊体谅刚从战场下来的「弟弟」作战辛苦,主动起身从虎头案后走过来,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李铎,道: 「一个多月之前,我楼漠李家军明月谷大捷,如今楼漠军又在渭水拦住了金兵的铁骑,李家以及楼漠军居功至伟,朝廷里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为何想要单独诏我回去呢?」李铎一目三行地看完信件,抬手解开下颌处被血污染去本色的朱红色系带,将脑袋上染血的兜鍪取下来烦躁地扔在了一旁: 「我不过一个区区三品怀化,回去又能怎样?君上难不成还担心我们李家的大小儿郎会造反投敌?」 闻李铎言,三十出头的魁梧男人垂眸,黑沉沉的眸子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以男儿身份活在这世上的妹妹,片刻后,男人坚毅冷峻的眉眼渐渐柔和了下来。 第4页 李钊抬手,将自己那曾三拳打死吊睛勐虎的大手温柔地按在了李铎的头上,拇指微动,他将李铎眉尾处染上的血污轻轻擦去。 眉心压得更紧了些,却依旧难掩眸中的愧疚:「吾妹,这辈子,阿兄欠你实在良多……」 「阿兄以后莫再说这种话了,」李铎敛眉垂目,扭头别开脸,将眼眶里突如其来的酸胀感逼了回去:「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再说了,我以后估计就靠你儿子给养老了,我可不是得巴结着你一点么。」 「你这小混球,」李钊晃了晃妹妹毛茸茸的小脑袋,浅浅的笑了:「说的话但凡是超过十句,保准就会原形毕露!」 听见兄长话语中的笑意,李铎也咧嘴跟着笑了开来。 兄妹俩又相对默了片刻,李铎突然抬起头来看向李钊,半开玩笑着说: 「得了得了,这次我回咸京亲自帮阿兄你盯着粮草军饷去,省得那帮温柔乡里的老狐狸们再像上次年关时那样为难咱们楼漠!」 李钊手里捏着信件,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朝廷派来的宣抚使很快就到了楼漠府。 楼漠军立下大功,朝廷对李钊的封赏已不能再高,咸京对楼漠的戒备之心更是可见一斑,自古以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树大招风啊。 便是有一日夜里,李钊突然给李铎说了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说的是大理寺不久前方查办了一个牵连甚广的大案,朝廷里有十几位在任官员获罪被查办,其女眷被判充卖军妓,刑部趁机在御前说了几句好听的话,罪妇们就一併被充卖到了李钊的楼漠府。 这只是个不打眼的人情,只要宣抚使按照刑部尚书的意思,顺口在李钊面前提一句「闲话」,银子与女人就能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宣抚使手里,他李钊就也得记下刑部尚书的这个人情。 在朝廷里做官,做的不仅仅只是官,做的更也是人。 恩赏圣旨颁布到楼漠府后,按理说李钊需要回京谢恩,顺带再到兵部述职,不过最近边境还不太平,李钊不能抽身离开,于是他便按照宣抚使暗中提点的意思,让他唯一的「弟弟」,李家军副帅李铎替他回京谢恩。 因为有些军务要交接,李铎比宣抚使整整晚了五天离开。 出发那日,楼漠的大雪停了,阳光明媚,西风不烈,风景绮丽的楼漠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轻骑简从的李铎站在楼漠城下,拱手和李钊道别。 「去了之后我会给阿兄守着的,」李铎咧嘴对着李钊笑,一口牙齿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白净:「阿兄尽管放心就是。」 李钊点头,一把将李铎抱进了怀里,隔着身上坚硬的戎装,他感受不到丝毫来自亲人的温度。 像儿时那般,李钊拍了拍李铎并不宽厚的后背,又讨嫌地赏了李铎一个脑瓜崩儿,语气道:「成了,赶紧赶路去罢。」 十九岁的李家军副帅李铎翻身上马,领着一千亲卫绝尘而去。 这一别,李铎知道,如果事情不成,那么从此以后自己想要再见到兄长与母亲,那便是堪比登天的难事了。 自从父亲和长兄阵亡后,李铎恨极了这个名叫咸京的地方,也恨极了那些咸京里的官,可是她现在还得忍着,不能乱来。 …… 翌日: 君后娘娘寿诞,因是非十整数,且帝后均是节俭不爱铺张之人,故而是日的宫宴只开了凤栖宫的南宫,里外共摆了八十张食案。 天色已晚,李铎匆匆赶来南宫时时间虽然也不晚,但那些该来的人物也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呈了贺礼后,李铎在小宫婢的引领下进了南宫。 殿里头已然是说说笑笑热闹非凡了,李铎侧首同引路的宫婢道了谢,按照自己的官阶位份,在靠门的地方寻了个不打眼的角落,安静地坐在了那里。 好在,李铎不想看见的人也都不曾出现在宴席上。 这其间也没人来搭话打扰,李铎就安静的待在角落里,敛眉垂目的看着面前食案上的纹路,仿佛将食案看出了花儿。 终于,华灯初上,君后娘娘同她的丈夫秦国帝君一起出现在了南宫殿。 众臣工及家眷哗啦啦跪倒一片,山唿万岁千岁。 穿着天子常服的帝君偕君后入座后,由帝君身边的总领大太监烛宿向众人喊了起,而后赐入座,宣布奏乐开宴。 李铎坐在一根柱子侧旁,她遥遥地看了一眼君后娘娘,表示对这位慈眉善目的国母印象依旧。 宴会不愠不火地行至一半时,众臣一一偕家眷向帝后敬酒,李铎独自来的,便识趣地落在了最后头。 轮到她最后一个上前敬酒时,总领大太监烛宿乐呵呵地拉她在阶下站了,主动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总领大太监说,君后正在上头同齐家的小娘子说话,这位齐小娘子尚未出阁,怕李铎若是贸然上前给君后娘娘敬酒的话,会冒犯到齐小娘子。 李铎得了提点,拱手同总领大太监揖礼并敬了对方小半盏酒。 「大总管在御前听差,恕末将不敢向大总管敬满盏酒,」李铎又敛袖向对方欠了欠身,道:「待下次有机会宫外相见,末将请大总管不醉不归,以谢大总管今日之提点。」 李铎一口一个「大总管」的叫着,嘴甜的很,烛宿太监笑得眼睛你成了一条缝,连连摆手:「麾下言重了,奴怎敢当麾下一句『提点』呢……」 第5页 李铎正和大太监说着话,君后娘娘身边的掌宫嬷嬷过来,说君后请怀化将军上前一叙。 跟随嬷嬷走上金阶后,李铎果然第一眼就扫见了一个气质不俗的女子正在从那边的台阶往下走,她急忙不着痕迹的垂下眼睛,目不斜视地来到君后娘娘面前。 「臣李铎,祝娘娘万寿无疆。」少年人单膝跪在帝后面前,抬手吃尽了盏中酒。 边军出身的军士在言语表达上上都多少有些木讷直白,似也说不出那些不重样的赞美祝词,便只好满饮盏中酒,以示诚心。 少年人神色清冷地敬完酒,正欲起身告退,君后娘娘不疾不徐地开了腔。 「小三郎,」一个久远的旧日称唿,瞬间就把李铎拉回了那些幸福的过往曾经里:「几年不见,你竟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你家里……母亲可还安好?」 「……回娘娘的话,家母的身体还算康健,」李铎拱手,始终不肯抬头:「多谢娘娘挂怀,臣再祝娘娘福寿安康。」 君后娘娘的情绪,似隐隐被往事引得有些不好了。 帝君似乎看出了些什么,便主动抢过话头,闲散地和李铎闲聊了两句别的。 而当李铎握着酒盏回到自己的食案后,她还没来得及坐下,高阶上就传来了帝后起驾的声音。 众人起身拜送帝,主人公离开后,没了约束的宴会仍在继续,太子与几位皇子帝姬还在,宴会气氛似比帝后在时更加热闹了几分。 李铎吃了酒,心中难受,又不好提前退席,便藉口吃多了想要透透气,随手招来一个小宫婢,叫她将自己领出了南宫殿。 「这里是凤栖宫的南花园,将军麾下可在此处稍作歇息,」十五六岁的宫婢手里提着华贵的八角琉璃宫灯,羞怯地抬头看了李铎一眼。 李铎爱笑,便向小姑娘笑了笑,结果小宫婢更紧张了一些:「奴,奴婢就不打扰麾下的清净了,奴告退!」 说罢,也不等李铎开口,小宫婢就将手里的宫灯塞给李铎,转身朝前头跑了过去。 李铎在原地愣了一下,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无奈的笑了笑,最后提着只能照亮脚下路的小宫灯,闲闲散散的在园子里逛了起来。 夜幕低垂,帝后又节俭,园子里没有点灯,好在月色朦胧,周围并非一片漆黑,李铎玩儿也似的寻着记忆里的路走了几段,觉着时间差不多够了的时候,她便取了一条相对近一些的单向小路,准备折身回南宫殿。 「沈妹妹你听我讲,沈妹妹!沈妹妹,你听我说啊……」一道被压低的男人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前面传来,伴着两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无处可避的李铎灭了手里的灯,闪身躲到了一旁茂盛的花木后头。 她不想碰到这种闲扯淡的事,丝毫不想。 片刻功夫后,清亮的月光下果然出现了两道身影,那男的追着女的,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沈妹妹,你不能这样凭一句不知打哪儿听来的闲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判了死罪罢?」男人趋步追在女子的身后,似乎耗尽了耐心,终于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女子的手腕:「沈妹妹!你冷静些,听我解释啊!」 李铎:「……」好巧不巧,这双男女正正停在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叫她李铎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两人所有的对话。 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的,似乎是不胜其烦了,她道:「王公子你莫要再这样纠缠不休了,你我之间本就只是两家长辈之间的玩笑话,我都不当真,你何必要揪着不放?」 躲在花木后的李铎饶有趣味地挑了挑单边的眉毛,她觉得外面那姑娘扯谎的本事还需要再练练。 果然,外头的那男人也听出了女子话语里的破绽。 哀求未果后,那男人的话语瞬间冷了下来:「齐沈懿,你也不想想你们齐府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境遇,你父兄在朝中又是怎样的一个窘况,你能与我国公府结亲本就是高攀,我愿意娶你为妻已经是我定国公府对你家的恩赏了,爷劝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王公子,请你自重,放开我!」女子挣扎着,却没能挣开对方的手。 「放开你?」男人不屑地笑出声来:「爷堂堂定国公府嫡子,看上的东西还从没失手过……」 定,定国公府…… 花木之后,李铎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少年人死死地咬住自己的牙齿,浑身止不住的颤慄。 有那么一瞬间,李铎的视线似乎越过了十年的时光,再一次回到了蒹葭城城破的那一日,回到了那一段她此生都不会淡忘的血海深仇里。 长兄李铮活生生被羌奴的铁骑踏成肉泥,最后尸骨无存,父亲李恭德的尸首被羌兵挂在蒹葭城头,风吹日晒后,被做成肉干餵了羌狗。 而父亲的头颅,则被羌兵们砍下来,当作球一般踢着玩闹。 她的叔父李忠德,以及好几位堂兄,在身死之后被羌奴用细渔网罩着尸体,经了千刀万剐,最后只剩一副副血淋淋的森然白骨…… 憎与恨,铺天盖地席捲而来,瞬间就沖毁了少年人所有的冷静与谋略。 前昇平王爵,国舅王鑑,延误战机,临阵脱逃致使蒹葭城破,守城的李氏儿郎除了那个年幼未参军的李铎之外,所有人惨死蒹葭。 守城之战,五千数的李家守军无一人怯战后退,更无一人逃脱生还! 第6页 他们王家欠李家的人命,只以渎职罪夺职降爵怎么行? 自古以来,血债只能用血偿!! 当太子带人赶来时,定国公府的九公子王斌辉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 那厢,打人的少年人红着眼睛,沾了满身满脸的血,「他」似是一个嗜血的魔鬼沾了血腥,将过来拦架的人通通打翻在地,场面一度失控。 太子怕事情闹大,足足调派过来七八个魁梧高大的禁卫军这才得以将发了疯似的少年人拿住。 王斌辉似是被打死了,在宫人混乱的唿救声中,双目赤红的少年人面向北方双膝跪地。 疯疯颠颠嗤笑许久,少年人终于仰天长啸,哭声痛苦又压抑。 南宫殿里的人皆都闻讯而来,听见李铎的哭声后,知道些许当年事的臣工们无一不愧疚羞愧地垂下头,选择了别过脸去。 无论那件事情过去了几年,李家活下来的儿郎终究是不会放过王家,哪怕王家是君后的娘家,是太子殿下的母族。 事情最终还是惊动了中宫里的帝与后。 定国公夫妇连夜入宫,帝君宣了大半个太医署的太医过来,经过整整后半夜的救治,太医虽保住了王斌辉的性命,却没保住他的左眼和左臂。 李铎下了死手,不仅将王斌辉的左眼眼珠打出了眼眶,还把王斌辉的左手小臂被打得骨碎不能接,太医只好给他截肢以保命。 而那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人,最终也被帝君羁押起来,禁闭在了宫里头。 一夜过后,天渐渐亮了,太阳照常升起,百姓照常生活。 只是,当文武百官天光未亮的赶来上早朝的时候,却被宫人告知今日早朝暂停,一应急办事务交由内阁全权处理。 百官炸了锅,今上登基二十余年至今,除了当年太后薨逝以及蒹葭城破大将军李恭德战死,帝君下令辍朝三日之外,朝廷至今还从不曾再出现过暂停早朝的境况。 随即,有人打听清楚了帝君停朝的原因——李家的小三郎昨日夜里醉酒大闹凤栖宫,打伤了定国公府的小公子,帝君大怒,将李铎暂时关押在了功臣阁里。 …… 秦国立国愈百年,功臣阁里供奉有三十六位功臣像,独李家就占了三个,他们分别是李铎的父亲李恭德,李铎的叔父李忠德,以及李铎的大哥李铮。 供奉功臣阁乃天下许多文人武将的毕生追求,可李铎却一点也不想要这些在别人看来是无与伦比的特殊尊荣。 她想要严厉却慈祥的老父亲回来,想要脾气温和的长兄回来,想要最疼爱她最宠她的叔父回来,想要可以带着她策马玩耍的堂兄们一个个都回来! 可是,可是,白骨黄土,他们早已谁都回不来了…… 身上沾染的王斌辉的血迹已经干掉,李铎无力地跪跌在父兄以及叔父的画像前,她蜷在蒲团围成的垫子上,两手捂着脸,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 十年,那些仇恨在她心里整整积压了十年,那一年,阿兄李钊说,李家的大仇自然要报,但且要先找羌奴算帐。 于是,作为蒹葭城破后唯一活下来的李家人,九岁的李铎义无反顾地跟着二哥李钊重整李家军! 他们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重整旗鼓,最终挥师北上,花了两年时间最终捣毁羌奴的王廷。 李家也算大仇得报! 阿兄总是说,他们肯定要王家的人血债血偿,但如今还不是时候。 李铎没有兄长的思虑深远,她虽然答应了阿兄暂时先不去招惹王家,但她曾当着天子的面发过誓,王家人欠李家的人命没有还,凡是王家之人,她李铎见一个打一个,打死为止。 那年至今,安居咸京的王家人再没和驻守北疆的李家人见过面,怎奈昨夜机缘凑巧,叫他们李家最年幼的李铎,正面撞见了王家排行最末的王斌辉。 只可嘆一句头上三尺有神明! 国舅爷王鑑知道当年事情的始末,错由他始,为了维护整个王家的利益,以及帝王的血脉和颜面,他不能追究李家那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 勤政殿里,帝君和国舅并肩坐在最后一级金阶上,沉默不语中,两人不停地抽着旱菸,一袋又一袋,整个大殿都被那些搅着愁绪的青白烟雾笼罩了起来。 …… 王斌辉昏迷未醒,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齐沈懿已经连着被帝君、中宫以及东宫太子分别召见过了。 在君后娘娘的凤栖宫里,王斌辉的母亲甚至拉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叫齐沈懿指证李铎故意杀人,目的想要李铎为此偿命。 直到当日下午,王斌辉依旧躺在凤栖宫里昏迷不醒,帝君扣押着李铎不能轻易放人,整个朝廷里没几个人敢给李铎说情,王斌辉的同胞大哥提着刀守在宫门外,誓要宰了罪魁祸首李铎为他幼弟赔罪。 终于,操劳一生的帝王在几方人的「逼迫」下再度犯了头痛病。 事情发生两天,已然成为了京中人新的茶余饭后谈资。 终于,第三天的时候,有人来到帝君跟前,为他献上了一条绝佳的好计策…… 离皇族的奉先殿不远的功臣阁里,守门的禁卫军「扣扣扣」地敲响了阁门:「小李将军,有人来见。」 禁卫军禀报过后,功臣阁的绘雕门被人柔柔地推开,一个梳着垂髮髻的女子悄声走了进来。 第7页 「怀化将军?怀化将军?」 四下里帘幕低垂,女子试探着开口,是那夜李铎躲在花木后时听见的女子的声音:「我来看看你,不知方便相见否?」 后来,任李铎怎么想也没想到,初初的匆匆一面,来者将会在她以后的人生中不疾不徐地书写出那样浓墨重彩的故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 ☆、第三章 因着李家的功臣像被挂在功臣阁的西十二图阁里,李铎便在功臣阁的西阁打了三天地铺。 听见禁军的敲门声后,未修边幅的李铎信步晃过来正阁这边,结果一不小心就直接和站在门口下的齐沈懿撞了个照面儿,不过,具体来说,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帘素色的纱幔。 在边地长大的李铎是个没规矩的,她不仅没有避讳「男女之防」,而且还大大方方地瞧着齐沈懿瞧了好几眼。 而齐沈懿却是从未被陌生男子这般肆无忌惮的打量过的,冷不丁的遇见这种情况,她一时躲也不是避也不是,最后只好垂下眉眼,悄悄红了耳廓。 「咳……」李铎的心里莫名其妙的涌出来一股浓烈的自卑感,她收回视线,略略地向对方拱手抱拳,故意问:「请恕在下眼拙,敢问小娘子是谁家的千金?」 那边,仙子般的人儿微微屈膝,朝李铎柔柔一拜:「家父工部尚书齐白,奴见过将军麾下。」 「啊,原来是齐尚书家的小娘子啊,」李铎捻了捻垂在身侧的手指,復拱手向齐沈懿欠身回礼:「在下楼漠府李铎,这厢有礼了。」 二人彼此行过见面礼后,李铎理理衣袖直白地问齐沈懿到:「不过我如今乃君上手中的在押之人,齐小娘子你是如何进得这里来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直叫齐沈懿觉得李铎此人虽然年轻,但他绝非是表面看起来这般的有勇无谋。 你看,他的话虽然问的直白莽撞,但绝对是一下就将外头的概况全都问到了。 这样一个人精,一出手就差点将王斌辉打死,此举绝对另有深意。 齐沈懿知道,在这样的人面前耍小聪明简直是自取其辱,于是她同样干脆地回到:「挨打的那个人今儿早醒了,君上已查明此事的因由,证实了麾下之举事出有因,故而下令释放麾下,此番我奉帝君及中宫的口谕,特意来接麾下出宫去。」 「呵呵,」素纱帘幕后的人颇为讥讽地轻笑了一声,「他」仿佛早已洞穿了一切似的,单边眉毛一挑,没样没相流氓痞子一样说:「那就真的是,有劳齐小娘子了。」 齐沈懿的话说的颇为隐晦,可是李铎不仅听明白了,而且还听出了更深层的意思。 当年蒹葭城破,朝廷对李家也是多有愧疚,帝君便干脆给了李钊一个比他父亲李恭德还要高的官位——朝廷封李钊做了镇守一方边境的封疆都护,允许李钊将楼漠府的政治经济军事独揽掌中。 李钊不负众望,带领李家在楼漠府渐稳根基。 甚至于,几年前李钊还带着李铎举兵北上,追着以游牧为生的羌奴不死不休,直至捣了羌奴的可汗大帐,为当年的蒹葭屠城报了血海之深仇。 北疆楼漠在李钊的治理下也是年年不需朝廷补助,而且北疆还开通可互市,年年给朝廷引进来不少的外国商旅,让朝廷和楼漠都有钱可赚。 如今的李家虽然人丁稀薄,但实际上却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时候,渭水之战中楼漠府力可谓挽狂澜一枝独秀,楼漠大都护李钊的仕途,已然是进无可进。 于是,李钊唯一的弟弟李铎就「主动」来到天子脚下作了人质,以证明李家对帝君和朝廷绝无二心。 呵,既然是人质嘛,那就总是要和朝廷里一些关系牵扯不清才行。 「阿兄说,这次我回咸京来,君上是要为我保一桩媒的,」李铎模样闲散的沿着宫道往外走着,闲聊似的问身边的齐沈懿到:「这媒保的便是你吗?」 「……」齐沈懿停下步子,忍不住又羞又气的狠狠瞪了李铎一眼。 结果她硬是把李铎给瞪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这小娘子,瞪我做甚,难道我说错了吗?」李铎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子,直笑得眉眼弯弯,墨眸清亮。 齐沈懿是书香人家里教出来的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长这么大以来实在是没遇见过像李铎这样动不动就混说八道的人,她鼓鼓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辩驳这人。 因为这人说的确实是对的。 「我来猜猜,外头的话都传成什么样了,」李铎负起手,眉心微微压低,竟端出了几分认真的模样。 沉思片刻后,这个不着调的人忽然惊嘆着问:「啊!他们该不会都传到我跟你一起睏觉的地步了罢?」 看着李铎似笑非笑的模样,齐沈懿蓦地想起了街上那些地痞流氓调戏正经人家姑娘的样子。 「……你,你!呀!小李将军!」 齐沈懿被人当场调戏,愣了一下后,涨红了脸的她竟怒火中烧到顾不得礼仪教养而直接追着李铎跑了起来。 她一边追着李铎跑,一边还忍不住嗔李铎到:「我叫你个混说八道的泼才,你看我追上你非拉着你到君后娘娘那里说理不可!!」 啧,街上那些姑娘被调戏的时候,如果像这样夜叉似的追着对方威胁一顿打一顿,一般情况下之后就不会再遇见这种情况了。 第8页 只是齐沈懿轻估了李铎此人嘴贱的程度。 羁押了几天后刚被放出来的人浑不在意那些暗中的监视,她不但没有被齐沈懿吓唬住,反而还没规没矩的肆意笑着闹着,嘴贱的逗着才刚认识不久的齐沈懿一路朝宫门的方向跑去。 少年心性,哪里来的恁多感伤啊。 「说到底,那孩子到底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帝君从高高的宫墙上走下来,迈步坐上了十八人抬的御撵,温声说道:「当年他才八九岁,正是狗屁不懂的年纪,那些所谓的血海深仇,大抵都应该是我们这些长辈们因为过不去心里头的坎儿,故而强加给后人的情绪罢。」 总管大太监烛宿走过来,默默地给帝君往腿上盖了条玄色的繁纹毯子——这是楼漠去年入冬时进贡的外番羊绒毯,帝君喜爱的很。 御撵上,帝君垂眸,似有若无地看着立在自己脚边神色颓然的王鑑,忍不住宽慰他到: 「但是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九郎的眼睛和胳膊被李家小三郎打坏掉,你王家以后也算是有了在李家人面前抬起头的依凭,朕对李小三郎的追责虽然不会太过苛重,但也绝不会轻饶了他,好了,你也回去罢。」 「君……」 「起驾!」 王鑑张口欲言,结果被大太监的一声起驾堪堪堵了回去。 「恭送陛下。」王鑑抬起双臂,将两手拱到齐额高,「万岁,万岁,万万岁。」 信长信长的宫道上,御驾渐行渐远,王鑑转身朝宫门走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他从未曾示过外人的狠戾与决绝。 李家那小三郎敢伤他的幼子,他王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小子! 帝君不是不知道王鑑深藏在心中的真实想法,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御撵行的平稳,他主动抬手拨了一下垂在眼前的小旒——帝王冠上,冕旒的存在便就是为了让天子「蔽明」,王者视事观物,不可察察为明。 他知道,当年的那件事绝对不能再被翻出来提起,但李铎打人的事情也不能被轻易放过。 内阁首辅献来的计策虽然不利于君后的姨表亲齐家,但既然那法子能将此事盖过去,叫他齐家赔进去一个女儿又有何妨。 李家在咸京早就没了宅子,李铎回咸京后就住在分封的怀化将军府。 怀化将军府坐落在兴源坊,是三年前帝君恩封李铎为将军时一併赏赐下来的。 此番,楼漠军打了胜仗之后帝君就下令将李铎的怀化将军府重新修葺了一番,先不说帝君是否早有打算将李铎质押在京,至少帝君待李铎从来都不薄,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府里的管家叫崔九堂,乃是当初李铎的母亲下嫁李铎父亲时从李铎外祖家跟过来的人,后来李铎赐府,李铎的二嫂,也就是楼漠的都护夫人李柯氏,听从婆母的吩咐将崔九堂派来这边照看将军府了。 李铎刚在府门前勒住坐骑踏云马,崔九堂就领着几个僕人小跑着迎了出来。 「小人给三……给阿郎问安,阿郎安好!」崔九堂给李铎揖礼,侧过身把人往府里请。 李铎看了一眼威严肃穆的将军府,然后向崔九堂颔首回了礼。 少年人跳下马,阔步走进威武霸气的将军府。 「君上派来修葺的人都是工部里上等的匠人,」崔九堂引着主子沿路往里走,边笑意融融的介绍着说:「阿郎您看,这边新引了扶苏木等诸多树植花木,匠人说等来年春天新种的树植都泛起来之后,出不了两年这条路就能绿植成荫,」 胖乎乎的崔九堂笑呵呵的,模样有些像弥勒佛,他指着不远处几片光秃秃的、被青砖路隔开的土地,说: 「匠人们还说,等府里这些新打理的园子真正长起来的时候,府里的小公子小千金也该会到处跑了,到那个时候,咱们将军府就真的热闹起来啦……」 李铎没有接话,她实在不忍心打击老崔的满腔热忱,不忍心实话告诉他说——老崔,对不起,我实在没那个本事让你如愿以偿。 说实话,对于帝君和皇母二圣准备给她李铎保的这场媒,李铎很早就琢磨到了它的真正意义。 然而,也正是因为李铎早早的想明白了这些关系,所以才会有了后来那些她不得不走的曲折道路。 李铎回家的第二日,天子的追责圣旨一早就颁到了怀化将军府。 圣旨上说,李铎在君后娘娘的宫里同人大动干戈,以至于惊动禁卫军在凤栖宫里动刀兵,惊到国母,还搅了国母的寿宴。 除此之外,李铎还将定国公府嫡九子殴打致残,着令削夺李铎在楼漠军中的副帅之位,暂留其三品怀化将军之爵,贬为四品南衙府中郎将,择日上任。 送走宣旨的天子使者后,不太了解咸京官职体制的李铎没样没相的坐在暖厅里,捧着一本朝制书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戍守咸京的有十六卫,分北衙和南衙二府,北衙内军有四卫,分别是左右监门卫和左右千牛卫,他们负责护卫天家宫城,与南衙互相牵制。 南衙执掌着整个咸京帝都的安防,包括可以执兵行于皇宫的禁卫军也都设在南衙府之下。 呵,帝君这一招以退为进的明降暗升,着实是把李家死死地钉在了「造不得反」的位置上。 一旦李铎任职南衙中郎将,参与统管京城十六卫,那么无论何时,只要是她有心谋逆,她都会被人死死地监控着。 第9页 中郎将的位置看似扼着朝廷的生死命脉,但实际上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连放屁打嗝也都被所有人死死盯着。 如此监视之下,你李家若是想谋逆,门儿都没有! 李铎闭上眼疲惫地瘫进了椅子里,她的二嫂来信询问她的近况,提及母亲,二嫂说在李铎离开楼漠去了咸京之后,她母亲的疯病又犯了几回。 十年前,北疆之外的游牧族羌奴入冬之际不幸遭遇天灾,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如此艰难的境况下,羌奴老可汗被刺杀,新任可汗穷兵黩武,举族南下攻打秦国北疆防线以获粮食物资。 时驻守北疆的李家军主力正由李钊带着在西北方向和宋国交战,羌奴来犯,驻地离蒹葭关最近的国舅王鑑部奉旨发兵驰援蒹葭关。 奈何羌奴来势汹汹,王鑑贪生怕死,延误战机,致使蒹葭城陷入危机,李铎的父兄转移百姓后未来得及撤离,最后惨死蒹葭城,李铎的大嫂在城破时自焚身亡,李铎本人不知所踪。 消息传回咸京,李铎的母亲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一下子疯了。 再后来,回到楼漠的李钊带人在蒹葭城外二十里处的野林子里,找到了被李家亲卫冒死护送出来的李铎。 几年前,李钊又带着李铎,率领李家军直捣羌奴王廷,李家大仇得报,李铎母亲的疯病也才有所好转。 李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换了件袍子,准备出一趟门,结果却在走到被府门口时被十来个披甲执兵的来自北衙卫统府的禁卫军给拦住了去路。 「阿郎,」管家崔九堂带着他七八岁的孙子和小孙女自院子东边过来,说: 「这是我孙子和孙女,他们自幼就一直在听着阿郎驻守蒹葭关的故事,这回听闻你回来,他们就一直想来亲眼瞧一瞧你,却又怕打扰你的清静,小兄妹俩寻到我那里去,绕不过,我便斗胆带他们过来见一见你。」 「阿郎好,给阿郎请安。」崔九堂的孙子给李铎抱拳作揖,声音明亮:「我叫崔克,今年虚九岁!」 崔九堂的孙女因为年纪小,所以规矩得很,笨拙地给李铎行礼之后,她就站在那里没出声。 李铎知道崔九堂带自己孙子孙女过来是另有深意在其中,她能体会崔老头的良苦用心。 默了默,李钊歪起头,抬手向崔九堂的孙子孙女招了招手:「过来,带你们上将军府的后花园玩雪去。」 「好呀好呀,」小崔克跑过来,仰着脸对李铎说:「阿郎,后花园里的那个鞦韆坏了,您能帮我修一修吗?我妹妹想玩那个鞦韆好久了。」 「成啊,你带我过去看看,坏得厉害的话我就再给你另搭一个鞦韆。」 「好耶好耶,谢谢阿郎……」 李铎领着两个半大孩子朝后院渐渐走远,最终转身消失在了前厅迴廊下的转弯处。 大管家崔九堂远远的朝门外的禁卫军们欠了欠身,带人走回了将军府里。 就这样,李铎被禁足了。 半个月后,年关将近,怀化将军府门外的禁卫军前脚刚撤走,李铎后脚就收到了一个如她所料的传言。 传言说的是那日她在凤栖宫里将定国公府王九郎殴打致残的原因: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 此传言说,国母娘娘寿宴那日,负了齐家小娘子的定国公府王九郎想同齐小娘子解释,结果不被齐小娘子原谅。 王九郎一怒之下想轻薄于齐小娘子,结果恰巧被路过的李家那位刚刚归京的小三郎给撞见了。 谁知这李小三郎心悦齐小娘子多年,从军后也不曾断了念想,如今他知道心上的姑娘受了如此大的委屈,一怒之下便动手打了王九郎。 醉酒李三郎痛打负心王九郎,两败俱伤,各自被领回了家,只是可怜了齐家的这个小娘子,经此一事,她的名清白声算是彻底毁完了。 那些和齐家小娘子有关的闲言碎语,传得愈来愈难以入耳。 流言蜚语,最后竟腌臜得连久在粗莽边军的李铎都听不下去了。 气愤的李铎约人出来吃酒。 李铎的父亲李恭德在世时,他和同朝为官的齐白只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李铎的大哥李铮倒是和齐白的侄儿子齐自省有些交情,但李铎却从来没有和齐家的人来往接触过。 她想不明白,这些流言蜚语的表象之下,究竟会暗藏着什么样没被她琢磨出来的玄机。 「流言蜚语你也管不了的,世上最是软舌难禁嘛,」咸京最大的酒楼里,和李铎近龄的耿淳安给「表弟」李铎倒了盏酒,一屁股坐回了自己的凳子上,他执起酒盏,整个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 「你一回来就捅出了恁大的篓子来,皇恩浩荡叫你安然无恙的没有被抓去坐天牢,如今你管好自己就得了,且管别人的清白毁没毁呢!来来来来,吃酒吃酒!」 李铎同耿淳安碰了酒盏,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小口盏中酒:「可我还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你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耿淳安斜李铎一眼,问到:「你真的把人齐小娘子睡了?传言齐家小娘子堕掉的那个儿胎是你的种?」 「我没有睡她!」李铎重重地放下酒盏,少年人麦色的脸颊上不可察觉地飞过一抹羞红:「你他娘的莫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行行行,我不胡说八道,」耿淳安也不计较,又问到:「那你就是真的思慕人家了?」 第10页 李铎执筷,食不知味地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我慕你个仙人板板,老子以前见都没见过那小娘子!」 「没见过就没见过呗,生什么气呀,」耿淳安也执起筷箸吃菜,「啊,你既没睡了人家,又没思慕人家,那你管她清不清白做甚?我看你就是闲的蛋疼——嘶……李子恪我日你媳妇!」 李铎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姑舅表兄耿淳安一脚,然后两人像儿时那样叮铃噹啷的打了起来。 李铎出生的时辰不太好,乃是天生的命薄星,一个云游的老道说李铎的父亲是杀伐之人,身上戾气太重,女儿家托生在他膝下必定活不成,所以为了保住李铎的小命儿,她从小就被父母扮作了儿子养活。 这个障眼法主要是作给老天爷看的,好让老天爷觉得李家新得的这个老三是个儿子,能当得起李家所有的荣华富贵与杀伐血腥,不至于轻而易举的将李铎的性命给收回去。 甚至要不是有母亲在耳边百般提醒,交代李铎要处处小心,这没心没肺的蠢货甚至都以为男儿的身体就是长的自己这样。 这么些年来,李铎有时甚至会忘了自己其实是个女儿家——包括她在打架时出手之狠,耿淳安这个真正的男人都常常自嘆弗如,甚至是怀疑人生——他竟然连自己最小的小表弟都打不过! 「表兄弟」俩多年未见,见面之后一言不合就你死我活的打一架,打完之后反而关系更加亲近了。 被李铎踹翻在地的耿淳安就势躺在地上挺尸,他枕着自己的胳膊思忖了片刻后,歪头问李铎说: 「其实你早就想到这个后果了罢,你之所以会找我来吃酒,还顺便向我吐苦水,实际上只是这个后果让你觉得自己良心不安,于是想要从老子这里寻一个安慰,」 说着,耿淳安侧起身来仰头看那个没样没相的瘫在圆椅里的人,道:「李铎啊李铎,小爷都不知道你丫的心思原来如此之深!小爷我都差点被你这副模样给骗了!」 「可你不还是看出来了么,」李铎咧了咧被耿淳安揍成了青紫色的嘴角,一股无法言喻的疼直钻到她的灵台。 少年人抬起脚,又忿忿地朝皮糙肉厚的耿淳安踹了一脚:「你刚刚还说要日我媳妇呢,兄弟妻不可欺,你个腌臜泼才的怎么连这点操守都没了。」 耿淳安滚在地上,扭屁股扭腰地躲着李铎的「李氏夺命脚」,笑嘻嘻的说:「那是我开玩笑的,不过好兄弟共用一个女人很正常呀,哎你在军里都没去过军妓营吗?军妓营里女人大都不够用,同袍常常排着队共用一个女人……」 「啊!」看着李铎脸上奇怪的神情,耿淳安突然就恍然大悟了,「李子恪,你不会还没睡过女人罢?」 「我睡,睡你个仙人板板!」李铎一脚踹过去,两人再次扭打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有这么一个朝代呀,自家僕人对家中男主人和男少主人的称唿不是「老爷」和「少爷」,而是「阿郎」和「小郎君」 ☆、第四章 齐家小娘子和李家小三郎的流言蜚语传得可谓人尽皆知,不过却没有一个人指摘李铎的不是。 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话都是在说攻击齐家小娘子,说她水性杨/花/淫/盪放浪,说她明明正在和定国公府的小郎君说亲,另一边却还扯着楼漠李家的男人不放,这样的女人活该落得人人唾弃的下场。 诸如此类云云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齐家的势头虽然大不如前,但齐白为官数十年的威誉还在,君后娘娘和齐家大夫人的姨表亲关系还在,市坊里的流言蜚语愈传愈难听,朝廷就不得不出面给齐家人一个公道。 于是,帝君圣人就理直气壮地给李铎保媒拉縴了。 收到宫里想要择日赐婚的消息之后,刚到南衙卫统府任职没多久的李铎就向中请旨,主动入宫来面圣。 「进来可曾收到你阿兄的家书?」帝君似不想和李铎多说别的,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到:「朕可是收到你阿兄子慎的来书了,还不止一封呢。」 李铎的二哥李钊表字子慎,只是帝君这样亲近的语气,让李铎忍不住回忆起了儿时的某些时光—— 当朝帝君虽然尊至九五,可自己也曾被他抱在膝头玩闹过呢,甚至,她还曾在宫宴上打翻过一只汤碗,将碗里的热汤洒了帝君一身。 正在宴上的老父亲将她拎起来给帝君谢罪,可是帝君却只是笑呵呵的摆摆手叫他们继续吃宴,而后他自己回去更换了一件常服,过来后又将小李铎抱在了腿上玩闹。 帝君啊,一直都是位脾气温和疼爱小辈的天子。 「……」李铎隐在官袍广袖里的手用力地掐住自己的掌心,她嘴一瘪,干脆耍起了无赖:「君上您既然不直应我的话,那我就直说了罢,我听说您要给我赐婚,我不想要。」 「嗯?」帝君手里捏着几颗又甜又大的红枣,意外地扬起了眉:「你还不想要?你是不想娶媳妇还是不想要朕给你牵的红线?」 帝君的话语与态度一直都是这样的温和慈祥,李铎耷拉下脑袋,充分利用了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混球性格,碎碎叨叨的说道: 「皇帝爷皇帝爷,您那话也不能这么说罢,普天之下哪个男人不想娶媳妇呢,只是我听说您想要把齐家那个待嫁的小娘子赐与我为妻,我……我就是不想要她嘛!」 第11页 「哎呦,『我不想要她嘛』!」帝君放下另一只手里的硃批御笔,竟老顽童似的学了一句李铎的不讲理的话。 他瞧着李铎,像一位普通人家里的长辈一般,那般的态度温和语重心长: 「我说小三郎啊,你刚从边军里回来就在凤栖宫里把那谁打了个半死不活,当场的人除了你们俩外还被搅和进来一个齐家小娘子,我说你当初动手打人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 这可是牵扯到人家姑娘一生的清誉甚至是性命的事情啊,事到如今,若是我不帮齐家把事情摆平,难道,你到底还是想将那些过往旧事再翻出来与朕掰扯掰扯?」 帝君素来温和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些许不怒自威的天家气势——那便是同往日他下判罪人斩首时的样子殊无二致: 「你不管不顾的闹这么一出,无端毁了人齐家小娘子的清誉,事后你想撂挑子不管,你乐意,朕可不乐意!你出年就入及冠之龄,便是已经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岁,再者说,如今你在咸京就任了京官,品阶虽低了些,但前途绝对是一片大好,」 帝君微微向前倾身,口吻不知不觉间就换成了商量的语气:「若日后有了你在咸京帮衬着,你阿兄能在楼漠省去多少麻烦,你自己好好想想,皇伯伯说的有理否?」 少年人拧眉良久,终于瘪着嘴重重地嘆了口气,好像已经被帝君的语重心长给说服了。 片刻后,李铎抬头看向帝君的颜,亮晶晶的眼睛里似乎还是心有不甘,「可是微臣,可是我还是不想娶齐家小娘子嘛!」 「那你给皇伯伯说,你想要娶谁家的千金为妻,皇伯伯给你撮合!」帝君用一个温温和和的问题,死死的问住了这个「城府不深」的少年人。 「我……」李铎低下头,脸上飞起一抹不明显的羞红:「我儿时认识的那几个姑娘如今也都已各自成家,没人能被我祸祸了,君上您这突然让我自己说,我,我也不认识别家的什么千金啊,」 说着,李铎抓抓耳朵,一脸的纠结无措:「唉,您这突然让我挑,我还真是有些为难呀……」 「……」端坐在龙案之后的官家闻言朗声笑了起来,他指着李铎,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你这孩子,不犯浑的时候便是有这个逗人笑的本事,还不知道该挑谁呢,你小三郎的口气倒是真不小!」 李铎也跟着乐,还顺杆爬的说:「男人嘛,谁不想要个漂亮媳妇呢,再说了,娶个媳妇漂亮放在家里,我白天看着顺眼,夜里抱着睡觉也舒坦,君上您说是罢?」 「你个口无遮拦的混小子……」一本朱皮的朝臣邸报被帝君扔过来,不轻不重的砸进了李铎的怀里,帝君道:「你竟然说的也还是个理儿,哼,我看你就是没见过人齐家的小娘子,不了解人家,要不然你就不会在这里跟朕胡扯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我怎么没见过呀,我见过她的,」李铎挑眉:「那日就是她把我从功臣阁接出去的……」 电光火石间,二傻子李铎突然就顿悟了。 她眨了眨眼睛,诧异地看着天子,惊讶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君上君上!您……是是是,那是您给我设下的……」 「你才明白过来啊?」帝君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些,布满鱼尾纹的眼角都好像被笑出了泪光:「你这孩子,除了爱乱说之外,还是同儿时一样的直率有趣哈哈哈哈……」 「您就直说臣是个混球就罢了,这般拐着弯说话,我都琢磨不准您是夸我还是骂我了。」李铎抓抓耳朵,抿抿嘴角表示对帝君这种行为有些小纠结小无奈。 帝君笑够了,也终于正色下来,他看着李铎,说:「朕知道自己对不起你的父兄,对不起你们李氏一族,所以小三郎啊,即便是为了赎旧日之罪,朕也是不会害你的,你就相信你皇伯伯罢。」 被说服的少年人给帝君叩了首,原本挺直的嵴背也跟着松懈了下去,「他」看起来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情愿。 毕竟,定国公王鑑和国母娘娘乃同父异母的兄妹,而齐家如今的大夫人顾氏乃是皇母的一个远方姨表姊妹,即便齐家同王家说到底从来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关系,可谁都知道,君后王氏待齐家的这个小娘子极好,素日里还经常将这个小娘子接到宫里小住。 说实话,李铎因此而不想和那齐家有牵扯,更何况,她是个什么身份啊,还娶妻?那不等同于直接送她上断头台么! 只是帝君这里是行不通了。 几日之后,李铎打听好齐家女眷们外出游玩的日子,然后偷偷的约了齐家的小娘子出来。 李铎想,既然帝君那里已经行不通了,那她不如干脆从皇后娘娘那里入手。 在她看来,君后娘娘既然喜欢这个表外甥女,那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齐小娘子嫁进他们李家,跳进大火坑呢? 这日将近年关,大雪新停,天色时晴时阴,灰白色的云朵遮蔽了大半的天幕,四下里刮着风,吹得人直缩脖子。 「我李家和他们定国公府的恩怨也才过去没几年的时间,想来齐小娘子你也应该是多少听说过一些的,」 未央街某茶楼的三楼,一间不打眼的清幽雅舍里,李铎执着茶盏站在临街的窗边,背对着身后的人说: 「小娘子乃是国母娘娘跟前顶算亲近的人,想必最近也应该听说了二圣的意思,我今次冒昧约你出来,无非就是想和你把话说开了。」 第12页 李铎语气微顿,低头吃下一口热茶:「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可是,你们齐家虽然只是同国母一人有着姨表之亲,但说到底也还是同王家有些渊源的,我李家人,无论如何也都是不会和王家人有任何牵扯的,」 身量修长的人重重的清了清嗓子,她转过身来,周身笼罩的气场是齐沈懿从不曾见过的疏冷清峻,以及毫不掩饰的肃杀狠戾。 齐沈懿的心里忽然有些害怕这样的李铎,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又听见李铎声音沉沉的说: 「你是个好姑娘,我二嫂嫂以前每提起你时也都是赞不绝口,可我亦知小娘子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就这样『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的』,李家于你来说无疑是个大火坑,跳进去就是生不如死的结果,」 李铎放下茶盏,敛袖拱手,恭敬地给齐沈懿揖推手礼,极尽了一个军伍之士的端方磊落:「你若不愿就此嫁入李家之门,李铎必竭尽全力以相助。」 这一番话说的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然而齐沈懿却站在那里没有动。 她静静地看着和自己有着半屋之隔的李铎,一言不发。 肆无忌惮的大风无孔不入,它从窗户缝里挤进来,丝丝缕缕的,直吹得李铎嵴背发凉,她一时有些吃不准这位齐小娘子的态度,只好再度开口解释。 「我虽才归京不久,但却也早就听说过齐小娘子蕙质兰心,贤良淑德的美名,窃以为,如齐小娘子你这般的人儿,日后该是配得一个极好人的家,夫妻和睦安安稳稳地过一生的,」 李铎看着齐沈懿,目光深邃,却又平静如斯:「诚如你所知,楼漠李家乃是传世的刀兵之府,疆场刀剑无眼,李家这一代的儿郎如今就只剩下了我阿兄……和我两个,吾等征战沙场之人,说不定何时就死在外头了,你年纪这么小,可不能就这样把自己赔进来。」 齐沈懿被李铎的直白坦率震得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犹豫良久之后,吞吐着辩解到:「我不小了,我今岁已是双九之龄,只比中郎将你小了一岁!」 言罢,立马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的齐沈懿倏地红透了耳朵,她低下头,半隐在直袖里的手指不住地搅动着。 女子朱唇轻动,似是想解释什么,不知缘何最终却只是将未出口的话语全化成了无声的喑哑。 齐沈懿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来,在李铎的面前,她似乎总是在变着法儿的出糗。 然而这个模样的齐沈懿却莫名的让李铎觉得有些心疼,李铎想,她让耿淳安替她打听来的那些消息,或许真的不是耿淳安胡扯八扯的。 「中郎将可还有别的要说的?」久不闻李铎出声,齐沈懿极快地抬眸看了对方一眼,语气里似有催促:「如若有的话,就请中郎将一併说出来罢。」 李铎杀伐惯了也无赖惯了,素来就是软硬不吃得,见齐沈懿前后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她眼睛一眯,随即动起了捉弄齐沈懿的坏心思。 只见咱们这位布袍的少年将军悠悠闲闲地抱起胳膊,单侧的嘴角轻轻一提,眼睛里浮起的笑意有些坏: 「啧,即便是此事谈不拢,我也不能让齐小娘子你白跑一趟啊,眼下离午饭的时辰也不远了,不如我请你上六合楼吃烤鸭去?」 齐沈懿出门的时候,被内宅里掌事的齐二夫人——也就是她父亲齐白的侧室夫人,定下了巳时六刻回齐府的规矩,然而这里离齐府最快也要大半个时辰的路程,齐沈懿直视着李铎,为难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是因为齐沈懿的那双眼睛太过好看了些,李铎竟然觉得,在这个漂亮小娘子的无声注视下,自己竟然难得的有些心虚了。 「咳咳……」李铎清清嗓子,朝齐沈懿抬了一下下巴:「你去不去?六合烤鸭配秦记的果酒,饭后来几块舒泰楼的点心压压肉荤,顺带再听几耳朵六合楼里的吴侬南曲儿歇歇晌儿——」 说着,李铎又提了一下嘴角,脸上的笑看起来虽然还是有些坏,但出口的话语却是极富耐心的: 「我听说京里的官眷们,无论是夫人太太还是闺中的千金,她们出门都是这样玩的,不过你若是不喜这些的话,那咱们就再挑别的?」 齐沈懿怎么都没想到,李铎竟是这样尖锐地当头给她一棒,然后又不带喘气儿地给她塞糖吃的。 最后,齐沈懿还是跑走了。 落荒而逃似也。 齐沈懿之所以宁可驳了李铎的面子惹李铎「不悦」,也不敢触犯齐家二太太给立下她的规矩,大抵只是因为她还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不得不低头。 至于李铎这个人,齐沈懿私下觉得,那人既然那般不愿意,那么待这事过去后,她和他今生就不会再相见了,毕竟他二人乃是十世轮迴也够不着彼此一个衣角的陌生人。 何况二夫人孙氏说,她父亲齐白同意了孙氏的提议,在老家给齐沈懿寻一家门槛低些的亲事,日后有齐家在咸京做靠山,齐沈懿即便声誉不好,夫家人也会因忌惮着她在朝为官的父兄,而不会太为难她。 人嘛,若是愿意将就随流的话,一辈子怎么都容易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呀 星星眼求留言 看在李铎那么不要脸的份儿上~ ☆、第五章 茶楼里,齐沈懿仓惶而跑的背影还未来得及消失在李铎的视线中,那厢就有穿着南衙府本府军服的年轻军士跑了过来。 第13页 「中郎将,」国字脸的禁军小军士抱拳禀告到:「大将军请您归衙,言说是有要事商议!」 走马上任南衙中郎将的李铎心情愉悦的扬了扬眉,又不着痕迹地收起了脸上的闲散表情,她看了小军士一眼,然后随手接过亲卫递来的马鞭就大步朝外走去了,呵,反正这次的试探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结果…… 齐家住在城东宣平坊,从未央街这边到齐府原本只需大半个时辰,怎奈如今年关已至,朝廷封笔,商贾停市,男男女女都出门玩耍,以致咸京一百一十坊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人流车流,齐沈懿的小马车夹在其中,几乎寸步难行。 毫无意外的,齐沈懿晚归,逾过了二夫人孙氏给「府中女眷」定下的归家时间。 那些规矩与其说是给府中女眷定下来,用以规范女眷们的言行举止的,倒不如说从头到尾都是针对齐沈懿一人来的。 内门客厅之后,齐沈懿被罚跪在连接着前庭和内宅的过渡连庭里。 正值午饭时间,内宅里各房都上二夫人那里用饭去了,齐府嫡长女孤身跪在平坦坚硬的青砖路面上,昂首挺胸,嵴背挺直。 天上的日头光似有若无地从厚厚的云层之上漏下来,齐沈懿的额角鬓边挂着细汗涔涔——这自然不是热出来的热汗,而是疼出来冷汗。 她的双腿似乎已经没有了别的知觉,膝盖尤甚。 她并非是那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官眷嫡女,她吃得起一般的那些苦头,奈何二夫人叫人在她跪的地方铺了层薄薄的碎炉渣。 碎炉渣硬的不得了,在这数九寒冬的腊月里,硬炉渣硌得她疼到打颤。 贴身的丫鬟净霜被拦在东南处的小门外进不来,只能守在外面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 「你不在你们姑娘的身边侍候着,在这里踱个甚步?」舒缓而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齐白的身影一晃而出现在净霜面前。 净霜大喜,急忙屈膝给齐白福了礼,扬声道:「阿郎好!」 这一声「阿郎好」直问得齐白满头疑惑,顿了顿,他没吭声,只是负起手点了点头,好罢,他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 齐白走进小门,拐了几个弯后果然一眼就看见了他那个懂事得几乎可以让人忽略掉存在的女儿。 齐沈懿正闭着眼跪在那里强迫自己闭目养神,忽然察觉有个高大的身影罩在了她的面前。 「父亲……」睁开眼睛的一瞬间,齐沈懿没能管理好自己的情绪,以至于眼里明显的闪过了一抹意外与期盼。 她在小娘那里受了委屈,勐地看到自己的父亲出现,她怎么会没有向父亲求助的心思? 这些心思她是有的,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只好不着痕迹地将情绪悉数收敛,然后再换上那副永远波澜不惊无欲无求的沉稳模样。 「父亲您,您回来了。」齐沈懿垂下眼眸,语调平缓,细听了却能听出尾音发颤。 中年男人逆光而立,立体的五官愈显得不凡。 齐白的两手负在身后,他低头看着女儿,沉沉地嗯了一声,用一种慢条斯理的口气道:「以后多上心注意些,莫要惹你二娘生气,不然她也抓不住错处罚你。」 「是,女儿谨记父亲的教诲。」齐沈懿顺从地应着父亲的话头,显得乖顺极了。 因着府中大姑娘在这里罚跪,所以附近别无他人,齐白问抬眼看四下环境,略微压低了声音问到:「中郎将约见你了罢,谈的如何?」 齐沈懿少见的嗫嚅了半晌,齐白也不急,就这么立在旁边静静的等着女儿答话。 终于,当齐沈懿隐隐听见了长廊那头又脚步声传来后,她说:「中郎将说,如若我不愿意这桩婚事,他就会助我拒了二圣的拉縴……女儿知一家人兴衰荣辱俱为一体,爹爹不必过于忧虑。」 「那就好,你知道就好,」齐白似乎松了口气,「李家早已不是李恭德那个时候了,如今的楼漠大都护李钊李子慎独自坐阵楼漠府,他灭羌奴,御鞑靼,就连宋国皇族都被他打得不成样子,他若是有二心的话……届时李子恪又身在咸京里,他们兄弟二人里应外合……」 说着,齐白长长的嘆了口气,似是为此事操了莫大的心:「总之,阿爹也是为你好,不愿眼睁睁看着你跳进火坑里去,你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就好。」 「阿郎,阿郎?」 齐白的话音刚落,自抱廊那边就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看起来精明干练,但长相又有些刻薄的嬷妈妈来。 她给齐白福了礼,道:「二门那里早就跑去回了夫人,说阿郎回来了,夫人带着姑娘们个小郎君们就在明南堂等着阿郎一块儿吃饭,眼瞅着热汤都要放凉了也不见阿郎过去,夫人就叫老奴过来看看,原来阿郎是停步在这里歇脚啊!」 从头到尾,这位嬷妈妈似乎都没有看见跪在地上的齐沈懿。 「呵,我这就过去了,」齐白眯起眼角,仕宦多年的威严不知何时就端了起来,他垂下眼皮睨一眼女儿,不冷不热的留了一句:「总之,你好自为之罢。」 言罢,齐白负着手大步朝内院的明南堂走去。 齐沈懿这一跪,就直接跪到了入夜的人定时分。 最后,二夫人遣了院里一个下等丫鬟过来通知齐沈懿,说她可以回自己院子去了。 碎炉渣上跪了整整一下午,齐沈懿站不起来,更也走不成路,最后还是净霜将她背回她自己住的院子的。 第14页 「姑娘您这嫡长女当的也太过委屈了一些,」房间里,净霜拿剪刀剪开了齐沈懿的两只棉裤管,入目就是两只膝盖下的一片血肉模煳。 净霜的话语哽咽了起来:「如今竟叫那边一个偏房的小娘将姑娘你欺压到如此地步,姑娘,你应了君后娘娘的那些条件罢,咱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咱们再也不要受这个窝囊气了,姑娘……」 净霜边给齐沈懿擦着膝盖下的伤,忍不住呜咽哭出声来。 齐沈懿轻轻托住了净霜细细颤抖的手,低声说:「若是想走也是走得的,只是,若我就这么走了,母亲怎么办?」 蹲在主子腿边的净霜低下头,把脸埋进自己的手心里,痛苦地呜咽了起来。 她家姑娘的命,太苦了些! 齐沈懿也有些累了,甚至心里也悄无声息地泛苦,所以她没有劝也没有拦着净霜哭。 她安静地听着净霜沉闷又压抑的哭声,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那夜在凤栖宫南花园里听到的那少年人痛苦压抑的哭声。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原来真的只是未到伤心处。 齐沈懿歪头靠在了床柱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眼下并不关心那个名唤李铎的人少年时到底曾有过何种的经歷,她眼下有自己的忧虑。 她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保着身边的人安稳无恙,对她来说便已是十分勉强了。 照着如今的态势,二夫人孙氏同她说的那些条件——给她在老家寻一个普通人家嫁了,孙氏答应帮她照顾双腿残疾的母亲。 孙氏的这个条件虽然听起来很是不错,可届时她远嫁,孙氏到底如何对待母亲,她便也只能是鞭长莫及了。 这么多年来,齐沈懿深知,父兄不待见她,而孙氏给下的承诺,又简直连放屁都不如。 孙氏要的是独掌齐家内宅,最终成为齐家大夫人,说一不二;父亲齐白要的似乎是读书人的颜面,以至于他既不愿弃了和君后娘娘有表亲的糟糠之妻,却又不顾礼法的将一个侧室宠得无法无天。 这一切落下来,最后竟都得由齐沈懿来扛着。 倒是君后娘娘给她说的那些话语,再加上孙氏这一遭的刁难和逼迫,齐沈懿觉得,她或许真的可以赌一把。 这个家里,冷漠的父亲,刻薄的二夫人,事不关己的异母兄长,冷嘲热讽的弟弟妹妹,以及无处不在的捧高踩低的僕人丫鬟。 十几年来,齐沈懿受够了。 若横竖都是同样的后果,那么一边是君后娘娘,一边是区区齐府二夫人,她齐沈懿为何就不能赌一把大的呢? …… 五日之后,怀化将军府: 赐婚圣旨下来的如此突然,似是出乎意料之外,又仿若在情理之中。 李铎恭敬地将圣旨供奉起来,黑沉沉的眸子里有抹精光一闪而过。 然而当她转过身来面对宣旨使者的时候,已然换上了一副别的表情,脸色变得跟变脸似的,一张花言巧语的嘴把前来宣旨的太监哄的一愣一愣的。 …… 「他当真高兴的很?」 勤政殿里,帝君反覆向宣旨太监询问着这个问题:「你别是看错了。」 宣旨太监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回答着帝君的话: 「中郎将确实高兴的甚,供奉了圣旨之后,他还抱着他家管家的小孙女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呢,他家的老管家也十分高兴,他给奴才们打点了赏钱,说天子赐婚于李家来说乃是莫大的荣幸,李家如今人丁单薄,他家二爷膝下至今无子,李家就等着中郎将为家里开枝散叶呢!」 帝君用拇指捻着眉心,摆手退了太监。 勤政殿里的人都退下去了,贴身的太监烛宿又隐在不打眼的地方,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帝君闭上眼,缓缓回身靠进了冰冷又坚硬的龙椅里。 子恪啊,你若就此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我自然会保你以及你一家人富贵荣华,可若是你非要……那你就是逼着伯伯下心狠了。 /// 过了年之后,日子势不可挡地跌进神龟二十七年,李铎被赐婚之后的日子总体上过的还也是颇为舒心自在的。 她白日在南衙任职当差,晚上下值之后就约耿淳安出去吃吃酒,看看斗鸡逛逛花楼。 诚如帝君所愿那般,她和她的阿兄李钊以及李家军那十五万大小儿郎,没有一个人的心里是想过谋逆的。 他们从头到尾想要的,也不过是朝廷能再审当初王鑑临敌退兵致使蒹葭城破一事。 只是,人生在世嘛,似乎总有些意外发生才应景。 李铎的婚事是帝君赐的,齐家也没什么可挑拣的,只是在行六礼的时候,李铎的二嫂,也就是特意从楼漠府赶回来为小叔子操持婚事的楼漠大都护夫人李柯氏,被阴阳怪气的齐府二夫人夹枪带棒的讥讽了几句。 没承想隔天半午,文武百官下朝之后刚从宫里出来,宫城外就出现了一阵异常的骚动。 登上马车的朝廷命官闻声下了车,还没出来的人也提着衣摆连忙往宫门外跑来看热闹——听说南衙中郎将李子恪和御史台言官齐三省打起来了! 不,准确来说,是李子恪又打人了,打的还是他未来的大舅子。 很多朝臣对此喜闻乐见,呦呵呵,到底是一介莽夫,比起故冠勇侯世子大郎李铮以及楼漠都护李家二郎李钊来,李家这个小三郎实在有些不成气候了。 第15页 宫门下守卫的监门卫郎们拨开围观的诸多官老爷,急急忙忙七手八脚的过来拦架,不过还是有些迟了,当他们把李中郎将拉开的时候,齐御史已经被他的未来妹婿揍成了一个天竹国的猪头阿三了。 上了些年纪的御史台老大动作慢了一点,当他拨开人群挤到前头来,看清楚了闹事双方后,老头用板笏颤颤巍巍地指着李铎,七窍生烟地怒吼到: 「没有王法了,没有王法了!竟然敢当街殴打御史台言官,南衙卫统府要造反啦!中郎将李铎,你就等着被御史台参告,罢官回家罢!」 翌日下午,勤政殿里: 帝君将手里由西疆进贡的又大又甜的大红枣狠狠地砸向跪在地上的人,忍不住骂到:「你就是吃准了这桩婚事是我赐下的,齐家人轻易推脱不得,所以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是不是?」 「子恪,子恪啊李子恪!」帝君气唿唿地站起来,围着龙案来回踱步: 「你李小三郎在沙场上征战六年,立下过天般大的军功,你什么样的架势没见过啊,啊?所以就敢愈发嚣张跋扈起来了是罢?如今竟都敢在宫门下向同僚大打出手了,而且打的还是御史台的言官吶!你来看看,你看看!」 帝君用手指头把龙案上的奏报摺子敲得咚咚作响:「你看看这些都是什么?刨去朝中其他各部司里送上来的零零碎碎的参奏你的邸报,单是御史台联名参告你的摺子啊,就都快把我这勤政殿给埋了!」 跪在地上的人缩缩脖子,伸手把那颗砸到自己怀里然后又滚落的大枣捡回来握在了手里,在帝君中气十足的咆哮声里,识趣的李铎并不敢吭声。 那厢,帝君又骂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消了怒火。 「说说罢,」帝君他老人家吹鬍子瞪眼的坐回龙椅里,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茶,觉得心口多少舒畅了些许:「你动手打齐三省到底是因为什么?」 李铎调整了一下跪恣,半垂下眼皮的模样简直同她父亲年轻时如出一辙,这让帝君出现了一瞬间的神思恍惚。 「臣的婚事虽然是陛下赐的,但李家也总不能少了齐家的六礼,」李铎直勾勾地看着龙颜,坦率的话语中似乎多了几分愤慨: 「臣家中如今无有男性长辈,阿兄远在楼漠驻守,高堂且病着,日前就由臣的二嫂嫂做主,亲自去他们齐家行问期之礼,可是,我们李家给足了他们齐家颜面,他齐家却纵容一个不得登厅堂的小妾出言讥讽臣二嫂嫂! 陛下明鑑!臣父兄去的早,母亲又那般着了疯病,嫂娘如母,臣怎能容齐家如此羞辱臣的二嫂嫂?齐家既然敢这样做,那臣必也要他齐家好看才行!」 「行了行了!」帝君终于相信,殴打齐三省这件事竟又是李铎这小子一时犯浑惹出来的。 帝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隐隐觉得有些头懵:「你当街殴打朝廷命官,而且打的还是御史台言官,朕这回如何也纵容不得你了,你自己一会儿到外头领二十板子去,然后就回家歇着罢,待朕下令叫你了你再回南衙当差,另外,再罚没半年的俸禄,罚抄五百遍颜体的《大学明德篇》,滚下去罢,我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李铎瘪瘪嘴,恭敬地给官家叩了首,垂着头起身退下。 「哎哎,还有啊,」在李铎快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大殿里头又传出了帝君关切的话语来:「记得叫太医署的梁国柱给你送两瓶上好的金疮药,别到时候耽误了你小子成亲入洞房!」 大殿侧门发出一声沉闷且轻微的声响,自问脸皮厚似城墙的李铎不仅羞红了脸,而且还飞也似地逃跑了。 「这孩子虽然年幼,但他在战场上的表现确实是无可挑剔的,捨生忘死,浴血奋战,保国安境无怨无悔,京中贵胄里,与他同龄的有虽百数之多,但也无有一人能出于其右,」 帝君摇着头,对候在一旁的大太监烛宿说: 「可是谁成想,下了战场之后他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混球!跟他老子爹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混球!!真真是气死个人吶……」 大太监肩膀微垂地立在一旁,中规中矩地说:「陛下您消气,依奴看来,中郎将虽然有时行为欠妥了些,但比起他那两位兄长来,中郎将可要让陛下省心多了。」 「哼,你个老东西,说的竟然也没有错,」帝君眯起眸子看了大太监烛宿两眼,最终伸手从面前执起了一只硃批御笔:「江左八道及东境今日可有邸报送过来?」 「有的。」大太监烛宿答。 「找出来我看看,」帝君重新埋头去处理各方邸报,顺便还用笔尾扒拉了一下手边的一堆奏摺:「等天黑之后就悄么声儿的把这些拿去处理掉,放这儿碍眼的很。」 …… 言官的品阶虽然低,但其在朝廷里的地位却不一般,立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天子责罚言官之说,李铎以同僚之身份开了揍言官的先河,着实是让文武百官开了天大的眼界。 于是乎,在帝君盛怒以及京中文官的参奏下,李铎实实在在地挨了一顿板子。 直到天擦黑的时候,挨完打的李铎才被宫中的禁军驾着马车,走走停停地送回到怀化将军府。 只是李铎没想到,她刚被人七手八脚地从马车里抬出来,一抬眼竟在自家门外看见了一架挂着「齐」字名牌的马车。 「停停停停!」趴在木板上的人摆手叫停所有人,她斜斜地指着齐家的马车,掀起眼皮瞧向带着僕人过来迎她的二管家李兖,没好气儿道: 第16页 「这是哪个腌臜泼才来脏我李铎的地界了?李江坤和李常宁俩人死哪儿去了!怎么不用乱棍把人给老子打出来?!」 李兖:「……」他有点不敢开口了。 听见自家三爷的声音后,管家崔九堂一路小步从府里跑了出来。 大概是板子挨的太疼了,眼下的李铎跟个炮仗似的,逮谁炸谁:「去去去,去找李江坤和李常宁俩人,带着手下兄弟把那姓齐的人给爷赶出来,再叫上几个手脚麻利的儿郎过来把那碍眼的破车车轱辘给爷卸喽,不能瞧见他家的东西,眼睛都快脏了!」 李常宁和李江坤两个人,一个是将军府兵卫统领,一个是李铎从西北带回来的亲卫,崔九堂闻言后果断选择了原地惊呆:「三三三,三爷!」 「嗯?!」李铎趴在木板上,翻起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无血色地看向崔九堂,一脸的「有话说,有屁放!爷这儿烦着呢」的信息:「怎的,还卸不得他俩车轮子了?」 管家崔九堂的嘴角抽搐了好大一会儿,才鼓着勇气给李铎拱手:「启禀阿郎,齐家来的是……是齐家小娘子。」 「……」撑在木板边上的手肘一歪,上半身微微支撑起来的李铎咚一声跌到了木板上。 「……」仙人板板的,磕得她的胸好疼! 见此情景,送李铎回来的北衙禁军们皆都咬了舌尖,以防没忍住笑出声来。 然而事实证明,他三爷即使是挨了禁军的大板子也依旧是他三爷。 李铎将脸埋在木板上铺着的棉褥子里冷静了一下,片刻,她抬起头来,挥着胳膊亲自喊了府里几个府兵出来,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齐家马车的车轱辘给卸了下来。 「送我回院子,」李铎满意地看一眼躺在路边的俩车轮子,支使众人把她往府里抬,边吩咐到:「老崔叔你叫府里下人盯着点,这几日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随便进出将军府!」 崔九堂的手苍老且布满皱纹和疤痕,它虚虚地悬空在盖在李铎后背上的薄毯上,并不敢真的碰上去,「阿郎放心,小人记下了。」 回到自己院子里没多久,丫鬟来报,说二夫人和齐家的小娘子一道过来探望李铎了。 探望个球球呦!看笑话来的罢! 趴在床上等着二嫂嫂来给自己上药的人歪过来头,隔着半纱的立屏远远地看向紧闭的房门,闷声吩咐丫鬟说:「你请二嫂嫂进来罢,然后就说我有伤在身,不便见客,叫齐家小娘子见谅。」 很快,李铎的二嫂李柯氏推门进来。 李铎正伸长了胳膊把金疮药往外拿,门下不疾不徐地传进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听得人悦耳悦心: 「今日既得了都护夫人的宽宥,我便算是不虚此行,中郎将有伤在身,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呵……」李铎不甚在意地哼了一声,伸手把从梁国柱那里要来的金疮药递给李柯氏:「劳烦二嫂嫂帮我上药罢,」 李铎把脸埋进身下柔软的被褥里,声音沉闷又沙哑:「我快疼的受不了了。」 「我看看,」李柯氏侧身坐到床榻边,轻轻地掀开了搭在李柯后背上的薄毯,最后只好转身拿来了剪刀:「那些禁军下手也忒狠了些,我得把你后背的中衣给剪了,你忍一忍……」 「子恪,既然都是夹在中间两难的人,你又何必去为难人家齐姑娘呢,」李柯氏边手脚麻利地帮李铎清理伤口,边劝解着李铎说: 「人家今日过来是来同我道歉的,那齐公身份太高,且还是一个男人,不便过来同我一内宅女眷说什么道歉的话,齐夫人又出不了门,便由齐姑娘一个待嫁的姑娘出面来代替她家内宅过来致歉, 我也都不在意齐二夫人的那些话了,你就别再生气了,何况你不是把齐三省也打了一通么,齐二夫人就齐三省那一个宝贝儿子,你打了他,已经等同于要了齐二夫人半条命了,事情到此也可以结束了,子恪,你说呢?」 「我知道此事她是无辜的,」李铎额角被疼出来的冷汗不断淌下,低哑的声音一顿一顿的:「我只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她,二嫂嫂,我真的不知道……」 我更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步走的对不对。 李柯氏的手极其轻微地停了一下,她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喟嘆了一句:「你这孩子啊,跟你阿兄一样,心思忒沉了些。」 李铎没有再出声,只是被她垫在身前的两只手,无意识的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缎褥子。 后背被打的可谓血肉模煳,外翻的皮肉和破烂的衣物混在一起,清理起来破有难度。 然而就在李柯氏为李铎清理伤口的过程中,疼得就快翻白眼的人还在百忙之中抽空琢磨了一下,自己以后,到底该怎么对待齐家的那个小娘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呀 ☆、第 六 章 李铎人生中第四次见到齐沈懿这个人,是在宣平坊齐家的后角门附近。 只是,两人见面的场景有些……跟话本子里讲的桥段似的,有点儿让人匪夷所思。 这日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跑步路过宣平坊齐府的李铎瞧见了一个一身粗布短打的人正艰难的挂在齐尚书家的后墙墙头上,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负责咸京戍卫治安的南衙中郎将好奇的停下步子,她仰着脸瞧了好久,这才确定齐家后墙上挂着的人是齐沈懿没错。 第17页 「麻烦你,你帮帮我罢,」知道下边有人路过并无声的看着她看了一会儿,齐沈懿颇为困难的扭回头来,有些无助地看向下面那个模煳的人影:「我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偷跑出来玩,爬墙的草垛突然翻倒,我上不去了,也不敢下来……」 「哈哈,你挂在自家墙上盪鞦韆啊,」同样穿着短打而且满头大汗的少年扯着袖子,随意的擦去额头以及脖子上淌出来的汗水,笑容灿烂:「哎,你手腕儿上绑着的是什么?你该不会你偷了家里的贵重物件出去卖罢?」 下面的人声音有些沙哑,但沙哑中又带着几分秀气,尤其是带着笑意的时候,贱兮兮的十分有辨识度。 「你小点声!」齐沈懿有些气急,更也有些懊恼,她真是倒霉到家了,不死不活的碰见李铎这个泼才。 她搂紧了从墙里头伸出来的大树枝,没好气的问李铎道:「你不是住在兴源坊吗?一大早的跑来我们宣平坊这边做甚啊?」 李铎摊手:「锻鍊身体,保家卫国。」 「……」齐沈懿咬牙,她被挂在墙上才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已然手抖的快坚持不住了:「李将军,李中郎将,你,您帮帮忙,帮我把草垛堆起来好不好?后门的门仆快过来开门了,而且我没也力气了,就快掉下去了……」 「没力气了这么多废话?」李铎抬眼瞧着颇为狼狈的齐沈懿,似乎非要笑话她两句才算可以:「你可是堂堂尚书府的嫡女啊,出什么事了至于你一大早挂在墙上跟做贼一样?呀,瞧你这打扮,你该不会和人幽会去了罢?」 边军里长大的李铎各种说笑的糙话都说的出口,齐沈懿一个闺中未出阁的姑娘家,面皮薄的很,自然不能忍受李铎这般的言语调笑。 于是,齐小娘子气的两手一松,砰一声从高高的墙头摔了下来,重重地跌在了墙边散落的草垛柴火堆里。 被齐沈懿挂在手腕上的那几包东西在她摔倒之后,因为纸绳被挂断而骨碌碌的飞出来滚落在了李铎跟前。 「原来是草药啊,」李铎弯腰将东西捡起来,放在鼻子前细细的嗅了嗅,「你病了吗?怎么买个药还偷偷摸摸的。」 齐家的院墙很高,齐沈懿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哪里还听得进去李铎的冷嘲热讽。 手边尽是杂物,齐沈懿随便抄起来一个什么东西就朝嬉皮笑脸的人掷了过去。 她突然就觉得委屈极了,不知哪儿来的底气,反正就是冲着李铎发起了脾气,以及那一点见不得人的委屈:「都怪你,都怪你!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的现在又摔下来了!都怪你!」 反应敏捷的李铎轻易地躲开木头块,手里抛着轻飘飘的几包草药,流里流气的来到了齐沈懿跟前:「哎我说,不至于吧,摔一跤而已怎么还摔哭了呢,啧,真是娇气,喏,东西还你,别哭了。」 「……」齐沈懿被李铎调笑似的话说的一愣,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何时她竟然流出了眼泪。 她伸手,不客气地夺回李铎递过来的草药,坐在柴火堆上没样没相的吸了吸鼻子:「净霜病了,二夫人不允我出去找郎中,我……」 「谁在那边?!」尚书府的后门门仆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他手里抄着个棍子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做什么的?!这里可是尚书府,你们想做什么?!」 齐沈懿的脑袋一阵充血,她从草垛柴火堆上一跃而起,二话不说拉着李铎就是一顿仓惶逃窜。 所幸那个门仆并没有追上来,而且齐沈懿的体力似乎不是太好,才跑出去两条街她就气喘吁吁的表示跑不动了。 齐沈懿回头看没人追上来,就松开李铎,抱着几包草药一蹦一跳的在路边的一个早食摊子前坐了下来。 莫名其妙的被齐沈懿抓着手腕跑了两条街,她松开手之后,李铎觉着被她抓了一路的手腕突然有些不得劲儿了。 「饿不饿?」李铎朝摊主忙碌的背影抬了抬下巴:「私奔也不能饿肚子呀,三哥哥请你吃早摊儿。」 「谁跟你私……」跟你私奔了! 齐沈懿斜着大眼睛瞪李铎。 她寻了寻,发现手边一时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扔这嘴贱傢伙的东西,只好喘着气儿鼓着脸,气咻咻的说:「我要吃肉包子,皮薄馅儿足十八个褶儿,一口下去直流油的那种!」 「啧啧啧啧,这位小娘子,你可真是会吃呀,」李铎用一副吃惊的模样咂嘴摇着头,转而肉疼似的朝摊主喊到:「店家呢,给我来两碗咸豆腐脑,再来五个肉包子,要皮薄馅儿足十八个褶儿一口下去直流油的那种!」 「得嘞这位小郎君,您稍等片刻吶!」年轻的摊主应了李铎一声,赶忙和他年轻的妻一起给李铎盛东西。 满满两碗的咸豆腐脑,拌了香油佐料,洒上葱花和炒芝麻,单单是闻见就叫人忍不住的吞口水。 李铎把大包子往齐沈懿跟前推了推,脸上笑得灿烂:「吃罢,你要的肉包子。」 齐沈懿似乎真的是饿极了,这位大家闺秀也顾不得自己的手是不是脏兮兮的,直接伸手就去抓包子。 「嘶……」齐小娘子被肉包子的热情烫了一下手。 「哎呦哎呦,看你急的,」李铎咽下嘴里的豆腐脑,拿来一根筷子将干净的肉包子插起来递给齐沈懿,一脸嫌弃的碎碎念着:「这样拿着吃不就成了,瞧把你给笨的,小心烫着你舌头。」 第18页 齐沈懿没有搭理李铎,她啃着几个铜板一个的大肉包子,眼泪不争气的就掉了下来。 似乎每每遇到李铎,她就总是在变着法儿的各种出糗。 李铎疑惑地看一眼齐沈懿,忍不住好奇地伸手拿了一个肉包子,她反覆看了看这平平无奇的大肉包子,低声的嘟哝着说:「包子这么好吃吗?好吃到哭?」 耳力尖的摊主这会儿似乎没那么忙了,他笑嘻嘻的朝李铎抬下巴,说道:「那可不是嘛,我家的包子好吃的很,哎兄弟,你媳妇儿不是肚子里怀着呢吧?」 李铎勐地偏过头来,一张俊朗的脸上震惊的无与伦比,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几个调:「你说啥?!」 年轻的摊主挠了挠头,道:「我看你媳妇儿那么挑嘴,还吃个包子都能吃哭,嘿,巧了,我媳妇儿怀我大闺女的时候就这个模样,挑嘴的很,大半夜非得吃肉姜包,还要求肉姜包不要肉,我费劲巴拉的给她做出来了吧,她就吃一口就莫名其妙的开始哭——哎哎哎哎我不说了不说了……」 摊主被他媳妇拎着扫砧板的小扫帚狠狠敲了几下,年轻男人东躲西避的忙活去了。 李铎眯着眼,扭过头来狐疑地将齐沈懿打量了一遍,尤其看了好几眼她抱在怀里的草药。 齐沈懿被闹了个大红脸,她刚想开口解释,就听坐在她对面的李铎愁肠百结的嘆着气,有些郁闷又有些小无奈的低声说:「没关系,要是真的有了,你就生下来,我养嘶……」 桌子下面,齐沈懿用没崴的那只脚狠狠的踩了李铎一脚,她瞪着李铎,几近咬牙切齿:「净霜真的病了!」 识时务的人努力的把脚挪开,从善如流地点着头:「是是是,是净霜病了,病得需要在草药里加王不留。」 「你……你怎么?」齐沈懿惊讶的眼睛瞪的更大了一些,一张素净的小脸上就写了一句话——你怎么知道药里有王不留?! 李铎得意地挑了一下单侧的黑眉,贱兮兮的好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平常人可能不大知道什么是王不留,特别是男人,可是李铎却不是平常人,尤其不是男人,呃,好吧这跟她是男是女没关系。 「我可是军伍出身,」李铎隔着小小的木头桌子,神秘兮兮的往齐沈懿身前凑了凑:「阿兄带兵练兵向来狠,军里的人动不动就落的一身淤青,唔,王不留嘛,我只知道男人用它来活血化瘀,女人也用来活血化瘀吗?」 呸,王不留,女人活什么血化什么瘀啊,那是用在打胎药里的一味药! 「净霜,真的是净霜病了……」齐沈懿的解释似乎顿时就没了底气,她嗫嚅片刻,干脆闭嘴不出声了。 可恶的李铎却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甚至笑得眼睛里盛满了点点光亮,就像是夏夜里灿烂的星辰。 她看着齐沈懿,那般自然的抬手用拇指指腹擦去了齐沈懿嘴角上吃包子时留下来的肉沫馅儿:「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先好好吃饭罢。」 这一顿饭,齐沈懿终归是没有吃好。 她平素顶喜欢吃包子的,但她面前这个贱兮兮的人总是时不时的逗她,这人嘴巴厉害得很,三言两语出来,不是逗她笑个不停就是惹她气鼓鼓的抬脚踩他。 这个李子恪,可能真的是她的克星。 最后,李铎要的五个大包子只被吃了三个,其中两个还是李铎吃的,齐沈懿吃了半个,剩下的半个最后也进了李铎的肚子。 李铎过去给摊主结帐,齐沈懿心里的情绪突然有些幽微难明。 自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陪着她吃过早饭,也从来没有人会把她吃剩下的东西拿去吃掉,当然,也从来没有人动不动就惹她生气,然后再没皮没脸的逗她开心。 这个叫李铎的人,是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 「瞅着我发什么呆呢?」付完帐的李铎手里捏着个油纸袋,把剩下的两个包子装进去递给齐沈懿,然后在她跟前半蹲了下来:「走吧,带你去看郎中去,脚崴了都不吭声,你不会是不知道疼吧!」 「快点上来,」李铎催促着身后的人,一点拒绝的机会都不会她,自顾自的碎碎念着说:「啊!怪不得踩我的时候都踩的那么狠呢,搞半天是因为你自己不知道疼啊,啧,看来以后我得躲着你一些了,不然太吃亏,哎,快点上来,一会儿我还要赶着去当值呢。」 李铎似乎知道齐沈懿这人不经催似的,一连串儿的话出口之后,被催得无地自容的齐沈懿红着脸爬上了李铎的后背。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大亮,街上行人渐多,李铎背着齐沈懿走进了一条行人不多的小巷。 「你背我去哪儿?」齐沈懿努力的把身子往后仰,不让自己彻底趴在李铎背上:「净霜真的病了,等着我拿药回去呢。」 「净霜是你的侍女?」李铎把背上的人往上託了托,步子走的气息平稳,似乎丝毫不受齐沈懿体重的影响:「她住在齐府的哪个地方,又是得了什么病,你不妨告诉我,让我来解决。」 李铎已经大概猜到了,净霜估计是被齐家那位眼睛长到头顶上的二夫人给责罚了,应该是罚跪之类的吧,导致净霜身上哪里肿了或者瘀了血,所以需要消肿止痛活血化瘀。 在这些咸京人的眼里,别人的命素来都是不值钱的,齐家二夫人不让齐沈懿给净霜请郎中,所以齐沈懿这个傻蛋就自己翻墙出去买药去了。 第19页 「你为何要这样帮我啊?」齐沈懿犹豫许久,终于问出了这个憋了许久的问题,虽然她知道这个时候这样问不太合适,可她心里总是隐隐有些不安:「你不应该是很讨厌我才对的么?我小娘那样对待你二嫂,并且齐家和……还有那样一层亲戚关系,如你所言,你应该厌恶我才对……」 「哎哎哎,你可别哭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要你呢,」李铎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托着齐沈懿膝弯的手紧了紧力气:「还有,李家和齐家的婚事是君上赐的,你齐家也收了我家的六礼,你敢给我闹个拒婚试试?!」 「你这人,又在混说八道什么呢!」齐沈懿不轻不重的推了一下李铎的脑袋,羞得耳朵根都红了。 「怎的,我说的不对吗?」口齿伶俐的李铎唇齿相驳到:「呵呵,那也不知道是谁当初跑到君后娘娘那里去,哭着鼻子说,『我不想嫁给李子恪,她那人就是个兵痞无赖』!啧啧啧,你这过河拆桥的手段,简直照搬了茶楼说书先生嘴里那些卿卿我我的情爱之事……」 帝君和帝后虽然贵为天家,但以德治国的圣人若是想要给臣子赐婚时,他终究也还是要问一问臣子的意见的,比如当初李铎就不同意,不过她还是被帝君说服了。 同样的,君后娘娘和齐沈懿说这事儿的时候,她也是拒绝的,只是不巧,君后娘娘为了对李铎激将法,所以就原封不动的把齐沈懿拒绝的话语学给了李铎听,其中就包括方才李铎鹦鹉学舌的那句。 「中郎将你又开始胡说八道!」齐沈懿掏出自己的帕子就去堵李铎这张什么都敢说的嘴:「你看我不堵住你这张破嘴,叫你饭都吃不了才好!」 「错了错了我错了!」能屈能伸的人认错认的十分真诚:「咱们不闹了好不好?你趴好,小心掉下去,我手里还拎着你的俩大肉包子呢,掉地上了可就不能吃了啊。」 大家闺秀齐沈懿听不懂混球李铎的荤贱话,立马就老老实实的趴好不敢再乱动了。 李铎背着她安静地走出一段距离后,看着两边陌生的街道,齐沈懿忍不住揪了揪李铎的耳垂,追问到:「不过,你现在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你先告诉我净霜住在哪儿,不然我可就让人在齐家随便找了啊,找人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你说万一要是惊动了你家内院,啧啧啧啧……」 「好好好我告诉你,」齐沈懿最终投降在李铎此人的「淫威」之下:「不过你要保证,保证不让人去我家里乱找!」 「行,我保证。」 她如实将净霜住的地方告诉了李铎,不知道为什么,李铎这人虽然总是没皮没脸油腔滑调的,但齐沈懿对这人总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信任感,就好像她本来就应该相信李铎似的。 「……中郎将,」片刻之后,齐沈懿歪起头来,狐疑的看着李铎稜角分明的侧脸:「怀化将军!」 「嗯?」 「我怎么觉得你的保证有点不靠谱呢?」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呀 往后都是日更两章呦 ☆、第七章 当日,南衙卫统府的中郎将李铎除了没有点卯和当差迟到之外,还光明正大的带了个女人去了南衙府。 秦国的风俗和前朝不同,秦国比前朝稍微开放了些,虽然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各种注意名声保护清誉,但只要姑娘家有了主儿,就立马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李铎没皮没脸的背着齐沈懿往南衙里她日常当差时休息的屋子去,一路上有不少路过的下属给李铎问好。 这些人在咸京待久了一个比一个有眼力价,见李铎光明正大的背着个女人来南衙里,他们也乐得起个哄,便嘻嘻哈哈的争相向齐沈懿问一声中郎将夫人好。 从头到尾,齐沈懿的脸埋在李铎的后颈的衣领里就没抬起来过。 「我说你都不嫌臭的么?」李铎委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把人放在靠墙的矮榻上,转过身来歪起头疑问着说:「我一路上出了满身的臭汗,你竟然还敢把脸埋在我后颈里,怎么没把你臭死啊我说?」 齐沈懿那些又羞又恼的心思顿时被李铎给打散了,她直起嵴背,尽量让自己显得有底气一些: 「那我又不知道你是带我来南衙,我羞都羞死了,不躲着还能怎么办?你以为人都跟中郎将你一样……一样的脸皮厚的跟城墙一样吗?」 李铎看着眼前的齐沈懿,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姑娘理直气壮的反击,便忽闪忽闪的眨着眼盯着齐沈懿看了良久。 然后,她硬是把齐沈懿看得再度害羞了起来。 「别再看了!」齐沈懿别过脸去,随手翻找起可以用来掷李铎的东西:「再看我就找东西砸你喽,中郎将!」 已入及冠之年的人低了低头,麦色的脸庞上难得闪过一抹羞赧,李铎挠了挠额角,真的不知道自己突然害羞个什么劲儿。 「那个什么,」李铎清清嗓子,说:「你就先在这儿待着,我去那边找郎中过来,好给你把脚捏回来,万一以后再瘸了,吃亏的还是我。」 「……」齐沈懿努力忽略掉李铎后头的那两句话,问到:「你们南衙里还有郎中?」 「有的,」李铎倒来杯热水放在齐沈懿手边:「郎中老乔,正骨捏筋什么的绝对一把好手,等着哈,我给你找他去。」 第20页 言罢,李铎一阵风似的就颳了出去。 没多久之后,皇宫,勤政殿里: 听了暗桩的禀报后,帝君诧异地从书案后抬起了头。 他默了默,开口却问到:「乔至禾是怎么说的,那孩子的脚伤得可厉害?」 隐藏在南衙禁军中的暗桩跪在下面,垂着头抱拳道:「齐小娘子的脚只是被崴了一下,有些肿,不过不打紧,乔先生说养几日就能好的。」 「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暗桩跪拜主子:「诺,奴告退。」 暗桩退下去之后,单手执笔的帝君半转过身子来,浅笑着对屏风后的人说: 「听见没,一路背过去的,呵,子恪他倒底还是年纪小,少年人不知有人惦记着牵挂着是什么滋味,终究也只有让他亲自尝了,他才能知道什么叫入骨入髓无法戒去,瞧着吧,沈懿这孩子以后有的是福气可享了。」 屏风后,君后娘娘欣慰地笑了笑。 「子恪他打小就是个心细的,他们兄弟三个就他最知道疼人……那我就借君上吉言,愿结果如此罢。」 /// 其实齐沈懿很早就猜到了李铎对她好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有人这般将她放在眼里——至今短短的几次接触里,李铎给齐沈懿带来了太多意料之外的温暖,所以叫齐沈懿忍不住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了那么一时半晌。 然而当晚她甫一回到齐家,就立马被重新打回了狼狈的原型。 二夫人孙氏即便是得了李铎派李江坤亲自送来齐家的口信,说齐沈懿被李铎带出去玩了,可是当晚齐沈懿瘸着脚从外面回来之后,她还是被孙氏随便找了个藉口,将她罚到家祠里跪祖宗去了。 齐沈懿觉得有些可笑。 似乎是天下所有人都可以被人疼被人爱被人捧着宠着,唯独她一人不被允许贪享一个叫「幸福」的东西。 幸福,跟李铎在一块儿幸福么?答案虽然不是是肯定的,但至少她跟李铎在一块儿时大抵总是开心的,可是离开李铎此人之后呢? 呵呵,她齐沈懿还是齐沈懿。 她还是那个,分明是身为家里唯一的嫡女,却硬是被一个小娘欺压得大气儿都不敢出的怂蛋齐沈懿。 距离两人的婚期还有四个多月,齐沈懿在想,她一定要尽快拿住李铎一个重要的把柄,然后试着和他谈判,看看能不能利用他的身份地位,以及他身后那个连朝廷都忌惮三分的楼漠府,逼她的父亲齐白写下她母亲的休书,放她那可怜的母亲一个最后的自由。 反正从头到尾她的目的就只有这么一个,过程里守不守信,结果上是生是死,她都不是太在意的。 若是非要等到那个不知时间的结束才行的话,她母亲的日子怕是会不够的。 如果足够幸运,齐沈懿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带着母亲离开咸京,然后找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的过完余生。 她一生别无他求,真的,什么都不求,所以她不拜佛,不信道,不依靠,更也不寻找。 正好,这场戏打从一开始,就直接註定了她齐沈懿和李铎之间就只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夜很深了,齐沈懿跪在家祠里,崴伤的脚踝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 她犯着困,迷迷煳煳间,她想,等罚跪结束之后,也就是明日卯时,她还要再到母亲那里看两眼才能放心,还有净霜,她也要再去一趟净霜的房间看看净霜才行。 虽然李铎说他已经悄悄派人过来给净霜瞧过了,可齐沈懿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相信李铎这个人——她强迫的压下自己对李铎没来由的信任,她不敢这样放纵自己去与李铎接近——她能感觉出来,李铎虽然看起来混球一样,但实际上这人的心思深沉的犹如一个阅尽风帆的七十岁智者。 时间已过了丑时三刻,齐沈懿垂着头跪在地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像立马就睡过去了。 她脑子昏昏沉沉的,心里却早已经盘算了不知道多少遍日后的打算。 两旁香架子上的油灯光微微弱弱的,入夜之后的家祠多少还是有些瘆人齐沈懿不怕罚跪,就怕被罚夜跪家祠。 小时候曾在家祠里发生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实在是吓坏了她,以至于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突然,就在齐沈懿最后一起清醒即将进入睡眠时,一颗小石子儿不知从何处掉过来落在了齐沈懿身边。 她被吓得整个身子都勐地一抖,头皮上好一阵发麻,顿时睡意全无,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攥着自己的衣角骤然回头,入眼却看见了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的李铎。 这人身上穿着短打的夜行衣,正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看。 灯笼光从头顶落下来,将李铎的表情笼上了一层明暗交错的斑驳。 「你怎么来了?」齐沈懿将李铎上下打量了一遍,她突然有些担心,担心李铎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会大半夜的在尚书府里整什么么蛾子。 她赶忙说:「这里可是尚书府,巡逻的下人里里外外多的很,仔细你被人当成梁上君子给捉去,然后狠打一顿之后再送官!」 李铎不慌不忙的随意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不甚在意的在手里抛着玩。 闻齐沈懿言,这人单边的嘴角不屑的扬了一下,墨眸深沉,连眼角眉梢都着种说不上来的狷狂与轻蔑: 第21页 「啊,工部尚书的府邸啊,想来确实应该是戒备森严的,不过齐沈懿,你知道我有来有去安然无恙的进出过这里多少趟了么?」 瞧着如此陌生的李铎,困得双眸通红的齐沈懿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 「你……你夜探齐府?」齐沈懿双手撑在蒲垫上,僵硬地将自己的身子转了过来:「中郎将,你竟然夜探齐府?」 在齐沈懿一错不错的注视下,李铎朝她抬了抬下巴,俊朗的脸上突然就绽出来一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明媚笑容,当然,这笑容里还有那么点贱兮兮的味道——这是齐沈懿熟悉的李铎的样子。 「我夜探齐府怎么了,不可以的吗?」李铎把手里的小瓶子抛给齐沈懿,吊儿郎当的说:「三哥哥忧着沈妹妹你啊,你白日里崴脚了,我心里念着你,放心不下你,夜里睡不着便跑过来瞧瞧,怎么了,不可以么?」 李铎话语微顿,还带着笑意的眉宇间不知何时就压出了一种带着压迫感的不悦来,一副找人算帐的架势: 「还有啊,我不瞧不知道,原来他们齐家人竟是如此对待我们李家的媳妇的,罚跪家祠——欺负人欺负到我头上来,呵,他齐白这是当我李铎是个死人么?还是说看我长了一张好说话的脸就觉得我好欺负?」 说罢,这人撤步就要转身,似是要去向谁寻仇去。 「麾下!」齐沈懿见李铎似乎想要转身迈步,她勐地站起来朝李铎沖了过去。 不出所料的,双腿跪麻的人像一个小炮仗那样蹿出去之后,半路哑火摔了个狗啃泥。 李铎被齐沈懿这突如其来的行为整的有点懵,她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才连忙跑过来,蹲下身子想将齐沈懿从地上扶起来。 「别别别,别动别动!」齐沈懿咧着嘴,不着痕迹的躲开了李铎的触碰,她把右手伸到李铎跟前,颤抖着声音说:「怎么办,中郎将,摔得麻木没感觉了。」 李铎捧着齐沈懿的手腕,从怀里掏出来一方玄色的帕子,将她擦破的手心粗略地包扎了起来, 最后,中郎将冷着声音说:「我觉得我应该把老乔直接带过来的。」 倒霉催的齐沈懿,一跤把手腕也摔扭伤了。 「你刚刚那个样子……」齐沈懿仔细的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放低了声音试探着说:「你刚才的那个样子,有些吓人。」 李铎低头看着齐沈懿的手,眉目低垂温顺,「哦,是么,我以后会注意的,多谢提醒。」 春日的深夜还有些寒凉,家祠里亦是阴冷,李铎突然这样靠近自己,齐沈懿无再一次比清晰的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人的温度。 只要微微靠近这人,齐沈懿就会觉得特别暖和。 齐沈懿可能是刚才被摔傻了,她竟然无知无觉的抬起双臂,想要抱一抱面前这个人,想要感受一下被温暖环绕的滋味。 蹲在齐沈懿面前的人突然身手敏捷地往后撤了一步,反应极快的躲开了齐沈懿。 两个人一时之间只剩下相对沉默,尴尬无以言復。 「抱,抱歉……」李铎低下头,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没摔坏的话就自己爬起来罢,地上凉。」 「以后,你会放我离开吗?」齐沈懿垂下双臂,用左手手背托住受伤的右手,她抬眼看着李铎,眸子平静无波:「我的意思是,中郎将答应君上的赐婚乃是权宜之计,待日后中郎将心意遂了,你会放我离开么?」 李铎颔首,长身玉立,倒映着点点烛光的眸子渐渐黯淡下来:「是走是留,一切当顺你的意思,你若走,我亲自送你离开,你若留,李家三房夫人的位置,永远是你的。」 「你赶紧走罢,」齐沈懿的视线落在那个被她不小心摔出去的,滚落到角落的小瓷瓶上,那是李铎带给她的,涂抹扭伤的脚踝的膏药:「我这回就不送你了。」 「我送你回你的院子。」李铎说。 「不用不用,」齐沈懿语气轻快地朝李铎挥了挥左手:「齐家的这潭水也深着呢,一不小心就能把人活活给淹死,你就别搅进来了,快回去吧,你明日还要当差呢。」 李铎眨了眨眼,眼角余光也确实瞥见了藏在外头的手下人在给她打手势,催促她离开。 「哎,齐沈懿,」李铎边倒着步子小步往外退去,边声带笑意的说:「我瞧着你也不太想在齐家待着,我二嫂嫂也不能老是滞留在咸京,这样罢,反正六礼也行过了,咱们把婚期改一改,下个月,怀化将军府的花轿来接你,怎么样,你敢不敢答应?」 「中郎将,我……」 「你同意了呀!」李铎彼时已经退到了家祠门外,隔着整个幽冷的家祠,她笑容明朗的对她说:「那你等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齐沈懿聪明,但她是个怂包 ☆、第八章 李家当年在蒹葭城的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李家人非是冤屈致死,乃是堂堂正正的战死沙场,而如今朝廷怕李钊和李铎追究的,无非就是当年战后朝廷对王鑑的追责问题。 这件事关乎到皇家颜面,关乎到皇嗣安危,更关乎到皇帝的心头所爱,因此身为天子的帝君自然不会昭告世人,公布他当年轻判王鑑的真实原因,毕竟他是天子,是一国之君,他要考虑的可远远不止是眼前的这些是非曲直。 第22页 他尽己所能的补偿李家,他把整个楼漠府都给了李家人,怎奈何李家的那两个孩子还是不肯罢休。 眼瞅着就快整整十一年了,李家那两个孩子,却怎么都不肯罢休啊! 当日夜里,本就少觉的帝君才意识朦胧的听着梆子声走过三途河,一位经年的旧友便施施然入了梦来。 今夜的梦中,没有杀伐屠戮,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登基为帝后的所有烦恼,帝君梦见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梦见了自己还是一个皇子的时候…… 「烛宿,烛宿!」帝君一梦惊醒,浑身是汗的从龙榻上坐起来,连声喊着跟了他五十多年的心腹太监烛宿。 殿门轻响一声,烛宿的一个小徒弟趋步进来,小心翼翼的跪在了地上:「回禀君上,今儿夜里是奴的差,大总管轮休了,君上有何吩咐?」 帝君从榻边的瘦几上摸来汗巾帕子,嘆口气,随便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别无它事,给我倒杯水来罢,渴了。」 小宫人给帝君倒来水,然后两手交叠在小腹前,垂着脑袋,双肩微佝,规规矩矩的退到一旁,等着帝君的再次吩咐。 「我记得你叫烛涂,是,是烛宿跟前年纪最小的徒弟,也是他的干儿子,」帝君慢条斯理的喝着水,抬眼瞧了几眼小宫人:「你今年多大了?」 烛涂再次屈膝跪伏在地:「回君上的话,奴烛涂,年十六。」 「十六岁啊……」跟他们当年鲜衣怒马肆意飞扬的时候一样的年纪。 帝君放下空了的水杯,即便深觉疲惫,却也再没了丝毫的睡意。 他吩咐烛涂到:「去搬个小几过来,再把灯点亮些,东侧殿里还有一些邸报没有处理完,都放在龙案的左上角,你去抱过来罢。」 烛涂掌心贴地,恭谨的应一声诺,起身办事去了。 明日,帝君心里说,明日他一定要把小三郎召进宫里来,他得和那孩子见上一面,至少同他说说话。 十余年了啊,梦里头的故人每一次出现都只是一个朦胧的身形,伴着飞沙走石的大漠落日,那身影始终不肯让他见一面。 从小一起长大的恭德始终在怪他,同样的不肯原谅他…… 翌日一大早,宫门刚刚起钥,奉了口谕出来传召的宫人就急忙奔来兴源坊,可还是在怀化将军府扑了个空。 崔九堂告诉传召宫人,说他家将军昨儿夜里跟朋友出去吃酒去了,压根儿没回府。 传召宫人带的是帝君的口谕,他便支使崔九堂派人去叫李铎回来。 崔九堂派了自己的儿子崔大成带人去找李铎,他自己则在府里好吃好喝的招待这位传召宫人。 …… 皇宫里: 帝君同众臣工们晨议结束后回到勤政殿侧殿,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出去传召李铎的宫人回来缴命。 他端着粥碗,连声吩咐烛宿派人去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不然不至于传个口谕传了两个时辰都不见回来。 烛宿赶紧领了吩咐,只是他才退出勤政殿的侧殿门,那厢就有带刀的禁军跑过来在他耳边附了一句话,烛宿握着拂尘的手直接一抖,差点将拂尘丢到地上。 禁军给他耳语说:「南衙李中郎将请大总管移步定安门。」 一路上,烛宿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的,到了定安门外一看,他果然没有担心错,李铎李小三郎他又惹事儿了。 他把那个奉命去召他入宫面圣的宫人给揍了,揍得鼻青脸肿不说还上了五花大绑,绑的跟秋后准备上蒸笼的大螃蟹似的。 「哎呦……」准备上蒸笼的螃蟹满脸是血的趴在地上,歪着脖子哼哼唧唧的呻/吟着向他求救:「干,干爹呦……干爹救命啊,哎呦,啊……」 穿着南衙卫统府甲冑的李铎周到地给烛宿拱手揖礼,她问了声大总管安好,然后在烛宿的回礼声中不耐烦地用脚尖拨了拨地上的「螃蟹」。 她微微侧头,同身后的随从说:「赶紧把他的嘴给我堵上,哼哼唧唧的吵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把他摁床上怎么着了呢,爷可没有那个癖好。」 烛宿咧着嘴,眼瞅着那个叫李江坤的手下动作粗鲁地执行他主子的命令,用不知哪儿扯来的一块布塞住这「螃蟹」的被打肿的嘴,中间还一不小心碰点了传召宫人的一颗牙。 烛宿心里有了成算,却还是吃惊又犹疑的说:「中郎将,这不是勤政侧殿的周康么,今儿一早,圣人命他去贵府传圣喻,要召您来一趟勤政殿,眼下,眼下这是怎么……」 「怎么了就还请总管自己问罢,」李铎又不解气似的踹了周康一脚,将他王八似的踹得翻了个个儿。 李铎对烛宿说:「这厮这个样子断断是不能面圣的,劳请总管为末将向君上通禀一声,臣李铎应召来见。」 烛宿不甚在意的瞅周康一眼,然后甩了拂尘,引李铎往勤政殿侧殿走去。 面圣不得带刀兵,李铎在勤政门外的时候就被北衙的门卫禁军收了佩刀以及身上所有的利器,李铎配合的很,还主动把自己的靴口翻出来给那几个禁军看了看,表示身上没有了任何利器。 毕竟在这些禁军看来,他们边军出身的人最是会在身上藏利器了——因为沙场兇险,所以这些边军之人必须练就一身拿起任何东西都能当成武器的本领,以及,在禁军看来,他们这些边军身上到处藏的都是防身利器,冷不丁掏出来一个轻轻松松就能要了别人的命。 第23页 过了勤政门,李铎跟在烛宿的身侧低声说:「不瞒大总管您说,要不是君上召见我,我是真的不想进宫来啊。」 烛宿无声一笑,配合着问到:「麾下儿时可是宫里的常客,凤栖宫里的琉璃灯罩都不知道被您给打碎多少个了,怎的如今不喜欢来宫里玩了?」 「来宫里玩我还是特别乐意的,」李铎摇头晃脑百般无奈的说:「只是每次过勤政门的时候,那些门下卫搜身都搜的格外厉害,恨不得直接叫我脱光了,然后再把我身上的这层皮给扒开翻看上一遍呢,」 李铎拍拍身上的禁军铠甲,啧啧称嘆到:「在北衙里当一个小小禁军真是屈才了,你说他们怎么不去要武首尊的青鸾司里谋个差事呢?」 烛宿知道这是李铎又在混说八道了,便乐呵呵的笑着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到了勤政殿之后,烛宿进去禀告帝君,李铎就无聊的在门外等了小半会儿。 大概过了两柱香的功夫吧,李铎正靠在殿门外的一根柱子上拉着一个小宫人闲聊,烛宿从侧殿里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官袍的男人。 不巧,这两个人李铎都认识,他们两人一个是内阁大臣苏式,一个是李铎未来的老丈人齐白。 「呦,这不是李三将军么,」王鑑的狗腿苏式瞧见一身禁军打扮的李铎,便似笑非笑的主动开口说:「这会儿南衙还没有全休罢?三将军怎么得闲在这里晒太阳了呢?」 「……」李铎严重怀疑这中年油腻男人的官爵是他家掏钱给他买来的,不然凭他这说话的智商,再有五百年他也爬不进内阁那种地方啊。 靠在柱子上的人收回靠在柱子上的人重量,胳膊下夹着玄甲红翎的兜鍪径直走了过来。 单边嘴角随意一勾,李铎闲散的给齐白揖了个抱拳礼:「齐公。」 齐白颔首,也不跟李铎客套,直接板着脸平平板板的说:「圣人因江左水利之事发了大脾气,麾下一会儿进去后仔细些说话,莫要惹龙颜不悦。」 「那完了,」李铎把兜鍪换到左胳膊下夹着,说:「我刚把一个传召的宫人给揍了一顿,圣人该不会一怒之下又要打我板子罢?」 「这个不好说,」齐白将笏板塞进腰带里,朝李铎抬了一下下巴,语气有些怪:「麾下脸上这伤,瞧着不像是练武场上摔打出来的啊。」 李铎抬手摸了摸鼻樑上那个像是被人用指甲刮出来的小血痂,她脸上的笑看起来有些憨厚,开口却是胡说八道的随意胡诌:「託了齐公的福,这齣自令爱之手。」 这准翁婿俩有问有答的场面颇为和睦,一旁,上来就吃了李铎一个大挂落的苏式脸上红白交替了几番,这边实在没人搭理他,内阁大臣只好气咻咻的甩袖离开了。 这时,烛宿才走过来,不急不缓的开口道:「中郎将,君上请您殿内一见。」 李铎与齐白颔首告辞,抱着兜鍪进了勤政侧殿。 她刚给帝君行了礼,甚至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龙案后的人用一种明明是声带笑意的,却非要故作严肃的口气说:「呀,小三郎,你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李铎抱着兜鍪摸了摸鼻子,指着鼻樑上早已结痂的一道小血痕:「您是说这个吗?啊,这是我自己不小心抓破的。」 切,帝君心里偷乐,我又不是没有听见方才你在外头同你准老丈人齐白说的那些话。 「呦,」帝君捻着灰白色的鬍鬚,似信非信的揶揄着说:「都能自己把自己的脸给抓伤了,那看样子我们小三郎如今是不啃指甲了啊。」 李家的小三郎打小就爱啃自己的指甲。 在当初帝君刚继位没多久的时,那个无论男女都喜欢以指甲长度来彰显身份地位的堕落,李家这个爱啃指甲的小三郎着实是给正在改革社会风气的帝君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正面教材。 当时帝君还曾当庭斥责内阁的一个大臣说,李家那个黄口小三郎都知道指甲长了要啃掉,你堂堂一介朝臣,饱腹万卷诗书,难道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吗?还是说,你堂堂内阁重臣,竟连一个屁大点的孩童都不如? 那厢,李铎颇为不自在地吞了口自己的口水,啧啧啧,谁还没有个傻的冒泡的儿时啊。 「不啃了,不啃了,」李铎笑嘻嘻的把手伸出去给帝君看:「不信您看,都不是秃的罢?」 帝君笑意融融的去看李铎伸出来的手,虽然这孩子的手指甲不再似儿时那样被他啃的光秃秃了,可当帝君的视线落在少年人的手上之后,这位一国之君的神情却骤然就黯然了几分。 李铎挑了一下眉,识趣的收回了自己的爪子。 「过来,」帝君说:「来给伯伯看看你的手。」 李铎听话的走过来,将手伸给帝君,她歪着疑问到:「君上,莫非您不仅会治国安/邦,您还会给人看手相?」 帝君捧着李铎的手反覆看了很久,他没有被李铎的故作轻松转移走注意力,他轻轻的嘆了一口气,道:「小三郎,皇伯伯以前,不该说你的军报是应付了事胡写一气的,手里的老茧这样厚,写出来的字自然也是血性刚硬不知藏锋敛刃的……」 少年人的手粗糙的很,手心里头布满老茧,手背上疤痕刺目,完全没有了帝君记忆里李铎儿时的模样。 李铎毕竟是个女儿家,随了她母亲的肤色和父亲的相貌,她打小就长的白,不仅一双白净的手长的好看得很,而且模样还俊秀的甚。 第24页 帝君还曾打趣过,说要是小三郎一直照这个模样长下去,那李家一门武将莽夫里就终于能出一个用笔桿子撑门面的秀气书生了。 到时候,单单是冲着小三郎的长相,咸京里那些有女儿的人家可能就会把冠勇侯府的门槛儿给踏平了,李家就再也不会出现像二郎李钊那样因为入伍从军而被人退亲的情况了。 「你给皇伯伯说说,这里这个,这是怎么弄伤的?」帝君点点李铎左手正手背上的一个团形的浅色疤痕,温声问到。 李铎收回手,垂眸看了一眼那团疤痕,歪起头想了一下,道: 「神龟二十……二十四年?还是二十几年来着,我记不清楚了,那年秋天正值秋收,宋国的边军和楼漠军发生了些小摩擦,臣奉命带了一千两百零三个兵士趁夜向宋军左翼推进,以防宋军趁秋收突袭蒹葭关,那些宋军以为我们要把他们包饺子,结果就直接放火烧了我们布防的老山,」 蒹葭关外的十里绵延深山,秋日干燥,罡风猎猎,那一烧,岩石崩炸,山火沖天,死生一瞬。 说到这里,少年人不屑的挑了一下单边的嘴角,鼻腔里哼出一声似笑非笑的讥讽来:「狗娘养的宋军,他们运气忒背了些,没能把臣烧死在山里,皇恩浩荡,父兄庇佑,臣最终只是手背被烧到了,就落了这么一个疤来。」 其实李铎的上臂以及后背上还有几块烧伤的疤痕,也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只是这个时候不需要再对帝君多提。 帝君的心口无法言喻的闷闷地揪疼了一下,他看着李铎,眸色渐深。 他看见,每每提起边军战事,眼前这个少年人明朗的眉宇间,就会下意识的压出某种无法言喻的狠戾与不屑。 「后来呢,」帝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低声追问到:「你和你手下的一千多号兄弟,是怎么从大火里跑出来的?」 李铎亮若星辰的墨眸骤然黯淡了下去,话语都变的有些生硬:「没有,他们最后……加上我,只跑出来不到三十人。」 其他的人,全都被烧死在了那个塞外异乡的老林里,无一生还。 话闭,红了眼眶的少年人僵硬的别过了脸去,她永生也忘不了的那一幕——是身后烈火吞噬天地瞬间扑来,刚参军四个月的新兵用尽全力将她推上长满青苔难以攀爬的天然石障,可是不等她回过头来伸手去拉那个孩子,士兵的身体就已经被吞进了乘风而来的烈焰之中。 他叫文岱宗,年十六,家住蒹葭城云福巷第三家,他留在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四个字——「麾下,拉我!」 可她却没能拉住他…… 很多人都爱在吃酒聊天的时候嘆一句往事不堪回首,李铎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她的往事不是不堪回首,而是不敢回首。 她的往事太过沉重,堆着累累白骨,奉着条条忠魂。 这些年来北疆战事不断,而楼漠府之所以身经百战刀枪不入,靠的并不是什么上苍庇佑的恩德,更不单单是朝廷如何如何,楼漠府的边防长城,乃是楼漠的儿郎用自己的血肉身躯一点一点堆砌起来的,就凭这一点,普天之下就没有人能随意的对他们指手画脚!谁也不能!! 「这就是你揍周康的原因?」帝君突然说:「他嫌弃给他搬车凳的人是个独眼儿瘸子,他奚落了那人几句,然后你把他从马车里拖出来,当街揍了一顿?」 被周康嫌弃讥讽的老头叫刘根生,是李铎从楼漠带回来的老军士,刘根生的五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他那五个儿子里的其中三个,甚至还是跟着李铎镇守蒹葭城的守军。 她应该不考虑什么大局,不考虑什么将计就计,她应该直接把周康当街打死!好叫咸京里这些高高在上的,高枕无忧的人看一看,胆敢轻蔑边军羞辱边军的人都是什么下场的! 李铎几番咬住后槽牙,胸中翻涌着万千起伏,最后却只是闷声点了一下头,道了一声「嗯。」 「小三郎啊,」帝君神色凝重的站起身来,抬起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李铎的肩膀:「朕,替周康,谢你李子恪的不杀之恩,朕,替百姓,谢楼漠府儿郎的庇佑之恩!」 此言一出,候在侧殿里的宫人唿啦啦跪了一地,李铎没有出声,硬生生受下了来自一朝天子的谢意。 天子之谢又如何?她李铎当得起,他们楼漠府的边军将士们当得起!! 可李铎还是没忍住眼里的酸涩,只好极快地抬手揩去了眼眶里淌出来的泪珠。 然而,李铎目中无人桀骜不驯的流言已经颳风一样在咸京城里流传开来了——毕竟她当街殴打了来自宫里的传召宫人。 传流言蜚语的人可不用考虑那宫人挨打的原因,反正李铎确实是把人打了,甚至要不是李铎的二嫂嫂当时闻讯赶来将李铎拦开,那宫人恐怕就是要被李铎活生生打死的! 御史台有人得了指示,上疏参告了南衙卫统府中郎将李铎殴打传召宫人一事。 只是,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的后果竟然是帝君亲自下诏,命钦天监就近择好,将李铎的婚期提前到了下个月的月初。 理由是李铎太混帐了,确实需要找个人来管管。 后来没过多久,那个被李铎殴打了一顿的勤政殿宫人周康,在好好的康復了许久之后,于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突发疾病,未及被人发现就自己去了。 第25页 定国公府里,失策的定国公王鑑怒火中烧的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李子恪,你给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 谢谢阅览呀 wuli中郎将整起么蛾子来一套一套的呢 ——「楼漠府的边防长城,乃是楼漠的儿郎用自己的血肉身躯一点一点堆砌起来的,就凭这一点,普天之下就没有人能随意的对他们指手画脚!谁也不能!!」 斗胆藉此致敬和平年代为国牺牲的共和国烈士。 ☆、第九章 没承想,这个总是爱混说八道的李铎李子恪,原来竟是那般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儿。 神龟二十七年四月初二,当怀化将军府的八抬喜轿停在宣平坊的尚书府门外之时,闺房里正被喜婆围在中间的齐沈懿整个人都还是有些发懵的。 她似乎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但还是忍不住会觉得有些吃惊和意外——毕竟,抛却那些条框的束缚暂且不提,如今这场喜事,也是因为她要嫁人了。 女儿出嫁,新娘子要在府中的正厅里拜别父母,至此,齐沈懿双腿瘫痪的母亲顾氏才得以藉此机会,被人抬出齐府里那个几乎被人遗忘了的院子。 顾氏被人好生打扮了一番,她穿着喜气洋洋的新衣,梳着端庄高贵的髮髻,她上了妆,丝毫不显平素病弱的模样。 她坐在那里,眸含热泪,殷切又不舍的注视着正在给自己行拜别大礼的女儿。 秦国的成亲礼有新娘出门前不能说话的习俗,齐沈懿即便是拜别爹娘也都不能出声。 这场婚事齐沈懿看得通透,她本来不想哭的,可是不知赐婚真相的母亲却将这场亲事看的极重。 看着高堂上的母亲,齐沈懿的眼眶里不知不觉就蓄满了泪水。 拜别高堂后,按照秦国的风俗,直到回到将军府拜天地,新娘的绣鞋鞋底都是不能碰到地面的,于是此过程里新娘都是由新郎官背着的。 李铎虽然不如别的武将那样身材高大魁梧,但是相对于齐沈懿来说,边军里长大的李铎也还是比她高比她壮的,不然她也没那个力气花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背着她一路从宣平坊附近走到皇城边的南衙卫统府。 穿着锦绣喜服的李铎半蹲下来,轻而易举的背起凤冠霞帔饰品繁复的齐沈懿。 李铎背着齐沈懿一路从正厅往外走,两边满是前来观礼吃宴的客人,喜乐的嘀嗒声更是不绝于耳,这场亲事,似乎真的倍受祝福。 只是,在背着齐沈懿迈出齐府大门的时候,李铎侧过脸来对趴在她背上的人说了一句话。 她的话说的声音很小,似是对齐沈懿说的,又似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的。 可是齐沈懿听见了,在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中,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在李铎手下的兄弟们一阵一阵的起闹声中,齐沈懿听见了那道沙哑中带着几分清秀的声音。 这人说,别哭,我会对你好的。 …… 成亲礼繁琐至极,齐沈懿被搞得头昏脑胀,后来她就直接累到了干脆任喜婆拉着叫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步。 她不知道的是,在怀化将军府门前进行那道「障车下婿」的习俗——也就是李铎下马之后会被齐家来的那些小辈儿们拦着「为难」一下时——李铎除了被抢去了身上佩戴的所有玉饰不说,倒霉孩子李子恪不知道又被谁在后背上闷了一棍子。 「障车下婿」只是一个风俗——喜轿停在新郎官家门口之后,由新娘的娘家人拿着棍棒象徵性地围着新郎官吓唬一顿,然后拿走新郎官身上几件值钱的物什,警告新郎官日后不能欺负亲娘,不然娘家人不会放过新郎官。 但是很显然,齐家有人借着这个来报復李铎了。 小插曲罢了,一帮没出息的东西也只能干出来些小打小闹的事情,李铎自然不会在意。 入夜之后,灯火通明的将军府里比白日里更加热闹了几分,李铎那从楼漠赶来的二嫂嫂李柯氏一直代替李铎的母亲主持着将军府的大小事宜,就连来赴宴的各家女眷也都是李柯氏接待的。 时间已过了人定,内宅里招待的女眷们先后告辞,内宅很快就没了客人,可是前院却还是热闹非凡,喝酒划拳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 的是,那些扯着嗓子和李铎划拳吃酒的人,并非是咸京人瞧不起的所谓粗鄙边军,而是和李铎一同供职南衙的大小禁军。 咸京禁军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南北两衙十六卫,五万之众的禁军里,任你随便拉一个出来,他家里当官的人里最低也是五品京官。 李铎被她的副将管剑威和亲卫李江坤从外院架进来时,这傢伙手里还拎着一只白玉小酒壶,嘴里嘟嘟哝哝的也不知道还在想着要和谁划拳。 「哎呦我的天爷啊!」忙碌了一天的李柯氏气急败坏的在李铎后背上捶了一巴掌,十分的恨铁不成钢:「你二哥不在你就敢喝成这个样子,别再到新娘子跟前撒酒疯才好!」 「杨嬷嬷,杨嬷嬷?」李柯氏抬手唤来崔九堂屋里的,吩咐说:「三郎喝成这个样子是不成的,帝君赐婚,可不能让她这个样子去见新娘子,你去把紫微斋收拾一下——管将军,劳烦和江坤一起把子恪先送去那边醒醒酒罢。」 「末将该帮将军拦着些酒的,」管剑威有些自责的低了低头,和李江坤一起把李铎往紫微斋送。 第26页 一行人走远,躲在迴廊后头的净霜悄悄回了新房。 净霜避开守在外面的那些嬷嬷丫鬟们悄悄的走进屋,附过来在齐沈懿耳边低声说:「姑爷醉得不像样子,都护夫人半道儿上让人把姑爷送去紫什么地儿醒酒去了。」 齐沈懿笑了笑,没有出声,她知道,眼下这一切,自然是最佳的选择最好的路了。 反正在利益婚姻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真心。 「净霜,」齐沈懿温声说:「帮我收拾收拾罢,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诺。」净霜应声,过来帮齐沈懿卸妆更衣。 其实,李铎夜里不过来这边是齐沈懿早就料到的,反而,若是李铎真的在新房过夜,那反倒会出乎齐沈懿的意料。 …… 李铎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然是翌日午饭的时候了。 她坐在主院的明堂里,闲散的捧着一盏茶,走神儿似的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好半晌之后,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齐沈懿说:「二圣叫你盯着我罢?你日后有何打算?」 正在摆盘的齐沈懿手一抖,差点将一个骨碟摔出去。 这屋里都是侍候的下人,保不齐里头就会有谁的眼线暗桩,齐沈懿回头瞪了李铎一眼,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这傢伙行事总是这么横冲直撞。 同时,齐沈懿也深知自己同李铎的这桩婚事是由什么线牵起来的,所以心里始终有些惴惴不安,瞪了李铎一眼之后,齐沈懿的思绪里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她没料到李铎开口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她看着那个闲闲散散的靠在软椅里的人,一些涌到喉的话语竟没能说出来只言片语。 她知道这人对这桩婚事的拒绝与反对。 她以为这人会在头一天就给她来个大大的下马威,以警告她安分守己的,没想到这人同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了一个这让人没法回答的问题。 久不闻齐沈懿出声,李铎吃完茶盏里的最后一口茶,主动坦白到: 「我在南衙当差,六日一轮值十日一休沐,平日里早上卯时三刻到南衙点卯,下午酉时初刻下值回来,偶尔会约了人出去吃酒,也基本都在未央街上,楼漠的家书每一个月来一封,都是我二嫂嫂手书,给我絮叨些家中琐事,旁的就没有了,」 李铎放下茶盏补充说:「啊,对了,今儿一早二嫂嫂已经回楼漠去了,下午会有人过来给你帐房钥匙之类的东西,将军府的内宅以后就是你的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齐沈懿收回了落在李铎身上的目光,她这才明白,这个尚未行及冠礼的少年将军根本不屑于给她什么下马威,这人一开口便直接将她画在了圈子外头,似连一个接近的机会都不给她。 作风如此干脆利,像极了齐沈懿偷偷打听来的这人在边境战场上的作战风格。 「中郎将的这个问题,一时倒似乎真的难住我了。」齐沈懿垂下眼皮,温温柔柔中规中矩地回答李铎。 那厢,李铎捻捻手指,忍不住多看了齐沈懿几眼。 她没想到,这小娘子看着文文弱弱人畜无害的,动起心思的时候竟能这般不着痕迹地就把这个球给她四两拨千斤地踢回来,有趣。 李铎方才那个看似不经意的小问题,看似不经意,实际上却是叫谁都难以答个全乎的。 李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见这人懊恼地压低了眉心。 她不怕齐沈懿在她跟前替宫里的两位监视着她,她只怕在日常接触中叫齐沈懿察觉出来什么不妥,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李家军数千条人命冤屈未申,她李铎现在还不能死! 「这个不着急,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就慢慢想,左右这几日我都在府里歇着,你随时都能问……」说着,李铎撑着额头站起来,挽着袖子到一旁洗手去了。 李铎背对着这边,齐沈懿拍拍心口偷偷的舒了一口气。 她握了握拳头,似乎是在庆祝自己在第一回合里的小小胜利。 洗过手之后,李铎坐下来同齐沈懿一起吃饭。 因为在边军里待久了,李铎吃饭的速度特别快,她扒完了一碗白米之后,齐沈懿碗里的饭似乎才被吃进去几口。 李铎无声的嚼着嘴里的东西,她先是好奇地看了齐沈懿一眼,然后自己端着碗去盛饭。 只是,她的手才刚碰到盛米的木勺,一只白皙漂亮的手就伸过来接下了她的饭碗。 齐沈懿没说话,她只是把木勺也拿过去,站起身来给李铎盛了一碗白米。 李铎闭着嘴舔了一下嘴里残留的饭粒,接过碗再次低头扒饭。 她记得那次和齐沈懿一起吃早饭的时候,齐沈懿不是这样餵猫似的小口小口往嘴里塞饭的。 倏而,李铎停止扒饭,她一手端着碗,将竹筷的圆头搭在饭碗的边沿上,咽干净嘴里的东西后,她说:「哎,这些饭菜不合你胃口罢?还是你吃不惯这几个厨子的手艺?」 「……没有没有,不是的,不是的,」齐沈懿往嘴里送了一口白米,嚼吧嚼吧咽下去,说:「这些饭菜真的挺好吃的,不信你尝尝。」 「呵,」李铎单侧的嘴角勾了一下,随手把筷箸放在了筷枕上,眸子里带着狡黠的光点:「可是我突然觉得它们难吃死了,哎,你也别吃了,饿的话就先吃些糕点,给我两盏茶的功夫,我去去就来……」 第27页 说着,李铎起身离开明堂,屋子里的下人也被这人带走了一大半,甚至就连净霜也被她带了出去。 他要做什么?齐沈懿看着过来收拾饭桌的下人,一脸的不解与疑惑。 很快,不到两盏茶的时间,李铎就回来了。 这人身上穿着厨房的襜衣,原本紧束的袖口如今也高高的挽在手肘之上,他额角挂着汗珠,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个盛米用的青花瓷皿。 「好吃的来了……」李铎把托盘放在早已被下人收拾干净的放桌上,笑眯眯地掀开了瓷皿的盖子。 在一片热气腾腾中,李铎灿烂的笑容让齐沈懿看得有些恍惚。 李铎放下瓷盖子,小心翼翼的盛了半碗面放在齐沈懿跟前,龇着牙傻乐着说:「李氏独家秘制开胃爽口清心面,包你吃了还想吃!怎么样,要不要尝一尝?」 在李铎回来之前,齐沈懿猜想了许多种这人干什么去了,她想着最大的可能,莫过于李铎凭着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提着刀逼某家食肆的掌柜麻熘的给他现做一桌饭菜。 只是齐沈懿万万没有想到,这傢伙竟然亲自下厨房去了——这傢伙给她做了一份面食。 「刚才那些饭菜呢?」齐沈懿执起筷箸,小心地尝了一口李铎做的面条。 李铎解了身上的襜衣,提提衣裾坐在了她手边,她笑了一下,出口的话语似乎永远贱兮兮的很欠揍:「你这女人管的可真宽呀,我拿去餵狗了,怎么着,不行吗?」 齐沈懿端起碗,学着李铎刚才吃饭的样子往嘴里扒了一口面。 第一次束起妇人髮髻的姑娘鼓着腮帮子,强忍着鼻腔里的酸涩,嘟嘟哝哝着说:「中郎将,你就是个混蛋……」 闻言,怀化将军笑嘻嘻的凑到齐沈懿身边,十分手贱地揉乱了新妇人头上的髮髻:「哎呦喂,谁说不是呢!」 顶着一头乱糟糟头髮的齐沈懿:「中郎将!你又手贱,你看我不把手给你打肿了才怪!」 将军夫人放下碗筷,顾不得端着那些端庄贤淑的累人架子,顾不得那些陌生感带来的不安与无措,直接从凳子上一跃而起,追着李铎上窜下跳的打了起来。 真累人啊,守在门外的李江坤在心里默默的为他们将军府的新夫人祈祷,以后他们家嘴贱手贱的幼稚鬼阿郎就要拜託夫人了! 啧,想想以后夫人要和阿郎一起过一辈子,李江坤怎么就莫名有点同情他们家的这位夫人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呢 齐沈懿:李铎夜里没回来,松口气松口气。 李铎:问哪一个人洞房之夜是被扔去醒酒的?我好委屈嘤嘤嘤… ☆、第十章 李铎说过会对齐沈懿好,她就真的对她特别好,除了她从不跟齐沈懿靠的太近之外。 偌大的怀化将军府里,揣着二圣给的任务的齐沈懿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陌生如斯。 她说是要端出个将军夫人的样子来,不能让府里下人小瞧了,也不能出去之后给李铎丢面子,便时时刻刻都注意着端庄严肃,一丝不苟。 可是内心里却是小心翼翼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像总是担心自己会做错什么事情似的。 齐沈懿的这点儿心思和手段到李铎跟前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只是,除了上头说的那些问题外,李铎还从齐沈懿身上看见了几分自己当初刚到北疆时的影子。 心里不知道是同情还是可怜,李铎就趁着这几天的成亲休沐,一直在家里陪着齐沈懿。 在齐沈懿看来,抛却李铎偶尔的嘴贱之欠揍外,这人对她始终都是细緻耐心的,他说要对她好,他真的说到做到,这几日来,她的三餐甚至都是李铎亲自下厨做的。 不过才成亲两天,李铎对齐沈懿的好,几乎就快要让齐沈懿忘了真正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了。 直到成亲第三日。 一朝出嫁,三朝回门。 这日,李铎一大早就从紫微斋跑过来,催着净霜和杨嬷嬷两人把齐沈懿从床上拖了下来。 穿衣洗漱,梳头上妆,整个过程下来,齐沈懿困的几乎都没睁眼——她昨日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才睡着没多久就被人从卧榻上拖起来了,困的很,困的很。 直到坐进去往皇宫的马车,齐沈懿才在马车的摇晃,以及李铎老妈子似的碎碎念之下,慢慢的没那么迷煳了。 「中郎将,」齐沈懿用手指撑着沉重的眼皮,含煳不清地说:「我突然发现你好啰嗦,像个女人似的。」 「……」某人心中大骇,微张的嘴动了动,略薄的唇无声的闭上,后槽牙似乎咬了几咬,然后就真的没有再出声了。 只是,随着期间的推移,听着马车车轮骨碌碌的声响,伴着马车车厢里这怪异的沉默,昨夜晚睡的齐沈懿终于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她,她她她她……她刚刚脑子不清醒,胡说八道的给李铎说了什么话?她是不是……是不是惹李铎生气了? 她见过一次李铎生气,李铎平时虽然看起来嘻嘻哈哈皮糙肉厚很好惹的样子,可齐沈懿就是知道,这人一旦生气,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详情可参考定国公家的老九王斌辉,以及……齐沈懿的庶兄齐三省,还有勤政殿的宫人周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齐沈懿攥着自己的袖口一边担心李铎生气,一边纠结矛盾着不知道怎么开口主动和李铎说话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人歪头靠在马车车壁上,身子随着马车的前进而一晃一晃的,似乎是睡着了,至少说这人在闭目养神。 第28页 事有利弊——至少李铎这个时候选择闭目养神对齐沈懿来说有利有弊,或者说李铎本就是个有眼力价的傢伙,她能睿智地避免任何与齐沈懿发生口角的可能性。 好的是,闭着眼睛的李铎此时面容温和,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甚至,打眼细看时,齐沈懿发现这人俊朗的脸上竟然还带着几分可爱的孩子气。 不好的是,坐落在兴源坊的怀化将军府离皇城不远,离皇宫也不远,马车很快就过了五水桥,行到了宫门外。 早有宫人在候着了,李铎和齐沈懿一下车,机灵嘴甜的小宫人就乐呵呵的迎了上来。 「奴是凤栖宫的马标,奉君后娘娘之命在这里候着怀化将军夫妇,」小宫人喜气洋洋的给二人作揖:「奴拜将军麾下金安,拜夫人金安!奴拜将军夫妇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哎呀,嘴好甜的小子啊,」李铎的脸上挂着和平常一样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容,还转身从李江坤那里要来些碎银扔给了马标,「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马标得了赏,笑容更深,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奴谢麾下赏,谢将军夫人赏!奴为将军夫妇引路,二位这边请。」 …… 奉旨成婚的李铎和齐沈懿此番入宫,主要是来向二圣谢恩的。 时辰尚早,小宫人马标带着怀化将军夫妇进来凤栖宫时,帝君并帝后正坐在凉榻上闲聊。 帝君放下手里的金调羹,捋着鬍鬚道:「小三郎来了啊。」 「臣李铎,偕妻李齐氏,三朝拜谢二圣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李铎同齐沈懿一道在下头跪了,恭敬地向帝君与帝后叩拜。 皇后娘娘起身,亲自将下跪二人扶了起来,她拉着齐沈懿的手,眉眼里蓄了许多情绪,似是有很多话要同齐沈懿说。 「不错不错,」帝君朗声笑着,截下了皇后娘娘不曾出口的话语,他乐呵呵的说:「见也见了,恩也谢了,你二人能处的来就好,」 帝君抬手点了点李铎,「沈懿是我与君后亲眼看着长大的,她的性子素来温和无争,瞧着眼下这架势,我估计沈懿定是拿不了你的主意的,我也不求别的,但求你李三郎日后行事三思而后行,成了家的人了,多少有个一家之主的样子!」 李铎垂下流云广袖,不咸不淡的应答着:「谨记君上教诲。」 因着帝君还要赶着时辰去和朝臣们议事,李铎和齐沈懿得了些赏赐之后就马不停蹄的离开皇宫,朝宣平坊的齐家去了。 「君后娘娘好像有很多悄悄话想同你说,」马车里,李铎抄着手靠在车壁上,随口聊天似的说:「你和君后娘娘的关系很好罢。」 闻言,齐沈懿抬眼瞧向对面的人。 从齐沈懿的角度看过去,这人低垂着眉眼,细长的眼角微微眯起,黑而长的眼睫在眼窝里投出一线不甚明显的阴影。 齐沈懿觉得,眼下只肖李铎有一个抬眼的动作,这人的模样便正正好契合了她曾看过的那些志怪书籍里描绘的——靠着吸收日精月华而成了精的狐狸。 她并不否认,李铎长的很好看,边军里的风吹日晒并没有将这傢伙歪成一个五大三粗的糙人,但这人的样貌和气质也远远不同于咸京里长大的那些白净细腻的世家公子。 若是用「丰神俊朗」来形容李铎,难免会显得有些刚硬,而若是用「谦谦温润」来形容罢,则又显得有些阴柔了。 齐沈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没想到这傢伙还挺…… 「嘿,想什么呢!」见齐沈懿呆愣愣的出神,李铎伸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个脑瓜崩:「阴恻恻的笑着,问你话都不出声儿,就快被你瞧的心里发毛了!」 李铎惯用二石弓,三石弓的话也能连着拉出五十箭,总的来说,她的手劲儿颇大,这厢一个脑瓜崩儿就直接将齐沈懿弹的小脑袋瓜子控制不住的往后仰。 「中郎将你又讨打呢罢!」齐沈懿也不客气,抬脚就朝李铎的小腿踢了过去。 李铎笑哈哈的抬起腿各种躲闪。 偏偏李铎胳膊长腿长,伸伸手就能把齐沈懿踢过来的脚格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打不着李铎的齐沈懿那叫一个气啊,头上的髮钗都被她活动松散了:「方才我还在想着是不是要同你道歉来着,中郎将您可真会替我省事儿,简直是半盏茶的功夫都安生不得……」 「啊啊啊打人啦!不得了,齐沈懿打人啦……」 怀化将军的嚎叫声断断续续的从马车里传出来,骑马护卫在一旁的李江坤忍不住回头朝后面那个坐着女使丫鬟的小马车看了几眼。 幸亏夫人的陪嫁丫鬟净霜听不见三爷的哀嚎以及夫人的咆哮,不然一会儿回了尚书府,净霜指不定会怎么跟三爷的丈母娘告状呢。 真可怜…… 在李铎不知死活的犯贱之下,齐沈懿觉得马车很快就到了齐府门外。 李铎的心腹亲卫李江坤亲自将马车车凳搬过来放好,他欠身立在马车旁边,恭敬地道:「阿郎,夫人,尚书府到了。」 车夫在马车那边将车门打开,先出来的自然是李铎。 她跳下马车,回身将那个整理好仪容的人请了出来。 在齐沈懿迈步下马车的时候,李铎把手伸过来扶她,齐沈懿抬手回握了这人的手。 第一次,她这样认真的触碰李铎的手心。 第29页 干燥,温暖,有硬茧,这是齐沈懿在那匆匆一搭手之间,能感受到的所有来自李铎的触觉。 她来不及抬眼看李铎,等在府门口的人就已经言笑着迎了过来。 「中郎将来的好早啊!」齐三省朝李铎抱拳,他并不敢离李铎太近,他对依旧有点儿忌惮:「快快里面请,父亲说你们要一早入宫谢恩,料想你们还未曾来得及用早饭,正好正好,家里人也都正等着你们呢!」 李铎边并肩和齐三省往里走,边不咸不淡的和他搭着话:「是么,那还真是多谢岳父大人了,啧,要是早知道府里连早饭都管的话,我就不拉着沈懿吃零嘴了,啧,就怕一会儿吃得少了,叫岳家觉得我太见外!」 这个满嘴跑马车的傢伙,齐沈懿被李铎牵着手腕走在另一侧,心里实在是不想再吐槽。 今儿一早起来,李铎就只趁着她还没上唇脂前,抓紧时间往她嘴里塞了几块糕点,他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吃,这会儿说起谎话来还连眼都不眨的。 「你说是罢,沈懿?」李铎紧了紧牵着齐沈懿手腕的手,强行将她纷飞的思绪拉回来。 「……你说什么?」齐沈懿不着痕迹的瞪一眼李铎,这人面儿上不显,暗地里狠狠的捏了一下她的手腕,捏的她骨头都疼了。 李铎笑,说:「我说你不挑食好养活,小齐行走非说你有许多不喜欢吃的,还一连交代了我好多要注意的东西,我不知小齐行走说的对不对,便只好问一问你。」 齐三省没考上功名,靠父荫在礼部得了个行走的官职,李铎说话常常声带笑意,齐沈懿却在李铎说的「小齐行走」这几个字里听出了赤/裸裸的嘲讽。 凭本事挣功劳的人,大抵都是看不起那些靠庇荫穿了官袍吃官饷的人罢。 齐沈懿可以理解,她顺着李铎的话头说:「二哥哥平素忙,我便是不得多与二哥哥一起用饭,二哥哥竟也记下了我的喜好,真是为难二哥哥了。」 「……」想要借着齐沈懿和李铎套近乎的齐三省噼头盖脸的吃了挂落,心里差点当场发作,面儿上却只能呵呵陪着笑。 李铎拉着齐沈懿说起了齐府的建筑和布置,齐三省在一旁插不上话,嘴角却渐渐的浮起了一抹冷笑。 看来这个四妹妹到将军府过了几天好日子,已经忘了自己到底什么身份了,呵,这个可是要不得的呀。 她还真以为以为自己找了个靠山腰杆儿就能硬了?齐三省暗自思忱,这个四妹妹真是天真—— 内宅里围着天井长大的女人,即便是被君后娘娘时常挂怀着又如何,她恐怕当真不知道她相公李子恪,以及夫家楼漠李家如今正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况下罢! 呵,人吶,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呗,齐三省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把李铎给的屈辱通通都讨回来! 齐府占地不是很大,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内宅的正厅,齐白已经带着一家老小在等着了,齐沈懿虽然知道母亲不会出现在这里,可她还是不死心的四下偷偷张望了一番。 母亲没有出来。 所幸,正厅里也并没有二夫人孙氏的身影,不然李铎就不会只是老老实实的坐着和齐白吃饭聊天了。 李铎一直知道齐沈懿虽然顶着齐家嫡长女的名头,但其实并不怎么受父亲待见,如今亲眼见了,直叫李铎几次咬了咬后槽牙。 ——今日乃是齐沈懿出嫁后三朝回门的大日子,齐白身为父亲,竟然只是同官署告了前半晌的假,在家里同李铎齐沈懿一道用过早饭后他就穿着官袍到工部官署当差去了。 「小齐行走今日倒是清闲,」目送齐白离开后,李铎笑呵呵的吃了齐三省敬来的清酒,含沙射影的说:「还能在这里陪一陪客人,不然我还以为是自己不受待见,叫主家嫌弃了呢。」 齐三省无视掉躲在暗处一个劲儿向他招手的母亲孙氏,拿着小酒壶又给李铎添了满盏酒,道: 「麾下这说的是哪里话!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齐家怎么会将麾下视为客人呢!只是父亲素来公务为先,家里这些内宅事他极少过问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李铎甚会耍花腔,捏着酒盏三言两语就和齐三省聊起了别的,她向来细緻周到,还一个不落的带上了齐家的其他大人小孩一起东拉西扯。 齐家的女眷实在不多,齐三省的妻回娘家去了,齐家的女眷就只剩下了一帮还没长开的女娃娃,也就是齐沈懿的一帮庶妹,她们年纪还小,在二夫人孙氏的「教导」下,这几个孩子都不大敢主动跟齐沈懿这个长姐搭话。 李铎旁边,独自静坐的齐沈懿心不在焉的,心思早就已经飘出去不知多远了。 她在想她的母亲,李铎早就看出来了,并且从进来到现在,李铎是故意只字不提要去拜见齐沈懿的母亲的。 因为只有这样,后头的一些事情办起来才更顺畅。 李铎正在和齐三省聊西疆新月府的一些话题,桌子下面,她伸出手去,悄悄的握了握齐沈懿叠放在膝盖上方的手。 你再忍一忍,情况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打雷又下雨 ☆、第十一章 直到用过午饭之后,齐沈懿才终于在洗砚居见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本该是齐府内宅里真真正正的女主人,如今却硬生生被逼迫到这个地步的人,大夫人顾氏。 第30页 药味浓重的屋子里,这是李铎第二次见到顾氏。 虽然早就听手下的暗桩禀报过了顾氏的情况,但眼下的李铎还是有些暗自吃惊。 现在的顾氏半靠在床头,额上拦着妇人卧病用的宽抹额,形容消瘦如同枯藁。 和几日前齐沈懿出嫁那日相比,顾氏此时的模样和状态都同那时是判若两人。 「阿娘,」齐沈懿走过去侧身坐在了病榻旁,她握了顾氏的手,一扫此前所有不好的负面情绪,给人看见的只有欢颜笑语:「我带着你的姑爷回来看你了!」 说着,齐沈懿回过头来熟络地朝李铎招手,道:「你走过来一些,阿娘的眼睛不大好,怕是看不清楚你的样子。」 李铎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愣了一下才迈步来到齐沈懿身边。 她给顾氏揖了礼,道:「给岳母大人请安,大人福寿绵延。」 顾氏眯起眼睛看李铎,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加上李铎又是背光而立,这让顾氏怎么也看不清楚这个姑爷的模样。 病榻上的女人努力往李铎这边瞅着,她视线朦胧,瞅不清楚李铎的模样,她努力的去看李铎,只觉得这姑爷该是个挺拔俊朗的,是个能让她的女儿依靠的。 「麾下免礼,照顾不周,见谅了。」顾氏气息不足的给李铎说这话,这边却轻轻的拍了拍齐沈懿的手,轻声对李铎说道:「齐家的情况,想来麾下也是知道一二的。」 李铎垂着手,偷偷瞧了齐沈懿一眼。 见齐沈懿只是低着头握着母亲的手,和平常一样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沉默着,李铎遂轻咳一声回到:「大人有话但讲,某洗耳恭听。」 李铎态度良好,并未有顾氏担心的轻蔑之态,顾氏看着李铎,苍白无血色的脸上缓缓绽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她拉着女儿的手,道: 「我们懿儿不聪慧,从小就是个没主见的,而且还特别怕麻烦,皇恩浩荡,让她高攀麾下为妻,不过麾下年纪轻轻便如此的位高权重,想来麾下的内宅里,若是由更加沉稳的来人替麾下打理,才不会拖了麾下的后腿……」 只这么小小的段话,却似让顾氏花了好大的的力气,她靠在那里小幅的喘着气儿,精神头儿隐隐已见不济。 李铎薄唇微抿,不着痕迹地捻着垂在身侧的手指——自打走进齐府后她就没有放下戒备之心,方才顾氏在说话时她察觉外头有些不对劲,视线流转之间,她眼角的余光果然就发现了某个窗户外的异常。 李铎回顾氏说:「知女莫若母,岳母大人说的没错,沈懿是个怕麻烦的。」李铎下意识的避开了和顾氏讨论后半截儿的那些话。 顾氏的意思再也直白不过,身为母亲,她不想让齐沈懿这个新任的怀化将军府主母夫人去掌管将军府里的内宅中馈。 李铎猜,顾氏是怕自己女儿将来会步自己的后尘。 也是,如今的李铎和齐沈懿,和当初的齐白与顾氏,情况是何等的相似啊…… 「世事有多难料,人事就有多大的不可强求,」李铎眨着眼,用她那低哑中略带清隽的声音不急不缓的说:「岳母大人半生坎坷,以前车之鑑教导后来之人,人母之心赤诚昭昭——然,我不是岳父大人,沈懿更也不是当年的岳母大人。」 李铎的声音终归是带上了几份寒凉与疏离,战场杀伐之人,怒意中生的时候只肖将眉心微微一压,周身便能笼起迫得人不敢轻易抬头直视的绝对威势。 即便对方顶着她「岳母大人」的头衔,李铎似乎也丝毫不畏惧,笑话,她犟起来的时候连帝君都拿她没办法,区区一个顾氏又能奈怀化将军何? 屋里的氛围已发生了某种颇为微妙的变化,齐沈懿怕李铎突然发什么怪脾气,只好赶紧出来圆场。 她唤了立在月亮门下的高妈妈过来,事无巨细的问起了她母亲这几日的情况。 李铎也识趣,随便找了个不打扰她们母女说悄悄话的藉口转身离开了屋子。 过了片刻,一个脸上长着一大块青黑色胎记的姑娘挑帘走了进来,她低声在高妈妈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又安静的退了出去。 她叫宋诗,是高妈妈的女儿,也是这洗砚居里唯一的女使, 「姑爷也没走远,就自个儿在这附近转悠呢,」高妈妈把那套熏艾用的东西拿出来摆放在床榻边的矮几上,点了一根艾条递给齐沈懿,道:「我瞧着姑爷面相顶好,言行也没有兵营里带出来的粗犷,不像是外头传的那般不堪,姑娘你说呢?」 齐沈懿接过艾条,在高妈妈的帮助下动作熟稔的给母亲顾氏熏着两只膝盖,闻高妈妈言,她抬眼瞧了母亲一眼——顾氏也正在看着她,脸上难得的笑意融融。 「他……」齐沈懿觉得脸上一热,忽然就有些害羞了。 「我听净霜说,他在成亲后的第二日里就把掌家大权交给了你,今儿亲眼见到李三郎本人,虽然只才说了三言两语,可阿娘觉得他眼下是愿意真心待你的……」顾氏和一旁的高妈妈对视一眼,话头一转,语重心长里参杂的不知是喜还是忧: 「不过如今你到底也是已为人妻了,平素要多长个心眼儿来,遇着事儿了尽量自己想法子解决,不要下意识的去依赖你相公,」 瞧着女儿点头应了,顾氏继续虚弱地说到:「若是你手里能攒到钱,你自己就多攒一些,懿儿,终归是阿娘把你拖累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如今你既然已经出嫁了,不再是他们齐家的人了,以后你就……」 第31页 齐沈懿心头一跳,执着艾条的手微微的颤抖起来——她忽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顾氏顿了顿,语调无甚起伏的把剩下的话也说了出来:「只要你自己的日子能过得去,以后你就不要再回来齐家来了……」 齐沈懿的眼泪已经被逼到了眼眶边沿,她深深的低下头去,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动作,便被那豆大一样的泪珠子吧嗒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容易哭的人硬逼着自己不在母亲跟前露出过多的软弱,齐沈懿一时没敢开口,她稳了稳气息,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 「阿娘阿娘,」她语气轻松,好像根本没听见顾氏方才说的那些话: 「李子恪家的宅子可大了,屋子根本住不满,我带您过去住些日子怎么样?还有还有,他家朝向好,各个屋子里的採光和通风都很好,他家庖丁的手艺也特别好,我接您和高妈妈一道过去小住几日罢,您放心,李子恪脾气好,也好说话,我接您过去他肯定乐意的……」 「懿儿!」顾氏看着女儿,她早已流不出眼泪的的眼睛干涩得发疼:「你打小就是个一定主意的,阿娘也从不干预你的决定,可是懿儿,这回听阿娘一句好不好?」 「……」 为了听清楚屋里人的谈话内容,躲在窗户外的人刚把纸煳的窗户湿了个小洞,里头就传出来了顾氏母女的争执之声。 听全了齐沈懿和顾氏争执之中的对话之后,偷听的人悄无声息的推门走出了洗砚居。 …… 「你不是洗砚居的女使么,」李铎是在洗砚居附近一条花木茂盛的小道旁出声拦住宋诗的,怀化将军抱着胳膊靠在路边的梧桐树上,吊儿郎当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一个吃皇粮的官儿。 李铎说:「你不在屋里侍候着,匆匆忙忙的这是要上哪儿去?」 宋诗心下一慌。 她急忙停下步子,脑袋已经垂的不能再低,鬓边长长的头髮垂下,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 「姑,姑爷,」宋诗莫名的有些惧怕李铎,甚至都忘了给李铎福礼:「姑娘在给夫人熏艾,我娘让我趁着这个时间出去买点儿针线……」 日头照在茂盛的枝叶上,太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里洒下来,稀稀疏疏的落在李铎身上,她抱着胳膊微微颔首,嘴角上随意勾起的讪笑,当真像极了谁家阿娘给孩子们讲的故事里的索命无常。 「咸京的街上这几日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的独自出门多不安全啊,」古道热肠的李三郎对着空气说:「江坤,你亲自护送宋诗姑娘来回一趟,记得早些回来。」 「诺,卑职领命。」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李江坤朝李铎抱拳,吓了宋诗一跳。 并非真的要出门买针线的宋诗自然要拒绝,她战战兢兢的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拒绝,她旁边,腰上带着刀的李江坤就已经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姑娘,烦请领路罢。」 直到李江坤和那个丫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李铎才站直身子,随便拍了拍自己袍子上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尘,一步三晃的朝洗砚居走去。 下午,还没等到李江坤陪着丫鬟宋诗买针线回来,李铎扛不住岳母顾氏的再三催促,只好先带着齐沈懿离开了齐家。 齐沈懿坐在马车里有些心事重重的,李铎竟然也抱着胳膊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一路上竟然没有多说一个字。 马车一回到将军府,李铎就一头扎进了书房,吃晚饭的时候,杨嬷嬷不敢直接去打扰李铎,只好拐着弯派人催了李江坤好几次,让李江坤催促李铎到花厅用饭。 李江坤虽然不知他家阿郎今日从尚书府回来后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他也能顶着压力敲书房的门。 直到把他家阿郎催的不胜其烦,然后慢吞吞的出来用饭。 饭后,李铎破天荒的跟着齐沈懿来到了主院,齐沈懿只好改变原本回主卧安置的打算,转而迈步走进明堂。 李铎果然跟着走了进来。 「中郎将有话要说?」齐沈懿给李铎斟了半盏清茶,「不妨直言。」 李铎将茶盏接过去,食指和中指夹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精緻的琉璃茶盏:「今日你娘给我说的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我阿娘她也是为了我好,」齐沈懿垂垂眸子,转身坐在了李铎斜对面的圆椅里: 「我阿娘这大半生,活的太过委屈了些……当年我外祖官至二品,顾氏一门在咸京也曾煊赫,那时我父亲对我娘是极好的,只是后来,顾氏门庭衰微,母亲又摔坏了双腿,我们的日子这才慢慢过的艰难起来,且大多时候都是靠着君后娘娘接济一些,我和我娘才得以安然活到今日。」 「你想把她接来这里么?」李铎看着齐沈懿,狭长的眸子眯得像只狐狸。 「想的,」齐沈懿低着头,不敢和李铎有视线上的接触:「只是我父亲一向注重为官的声誉和读书人的清誉,他可能不会轻易答应我,并且,我估计孙氏也会想方设法拦着的,她没亲眼看着我阿娘丢了性命,她是不会罢休的,」 齐沈懿抠着手指,低着头,自言自语似的说:「孙氏是个坏女人,她见不得任何人比她过的好,她连她的儿媳妇都不放过,她不喜欢二哥哥的夫人,所以为了让二哥哥休妻,她甚至害得她儿媳小产……」 第32页 「她儿媳妇……齐三省的媳妇不是孙氏娘家的表侄女么?」李铎在脑子里翻了翻齐家那一摊子乱七八糟的关系,一脸好奇地问: 「哎对了,传言说,你爹膝下此前就已经是儿女俱全了,而他之所以会把侄子齐自省过继到自己膝下来,还顶了齐三省长子的身份,皆是因为齐自省其实是你父亲的亲,是当年齐白和他大嫂……那什么,才生下的齐自省,这是真的么?」 有那么一时半刻,看着李铎这张颇为好奇的、跟井边围坐嗑瓜子聊八卦的大爷大妈们如出一辙的表情,齐沈懿真想把手边的鸡毛掸子抄起来抽李铎。 但是她只能忍着,并且逐一的回答这傢伙的问题。 首先:「如今齐府里的二少夫人正是孙氏娘家的表侄女,在此之前,二哥哥的正房妻乃是我阿爹亲自为二哥哥订的老家的一位清流人家的女儿,那时,孙氏的表侄女只是二哥哥的侧房,」 其次:「而且,以前的那些事情我并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大哥哥他年长我十几岁,若按照年纪来算的话,我父亲得十三四岁就有那个本事搞大女人的肚子了。」 呸呸呸呸!齐沈懿极其懊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真的是,这才和李铎在一起待几天啊,她竟然开始学这着傢伙那般没样没相的说糙话了! 那厢,李铎也被齐沈懿顺口说出来的话给惊的愣了一下,她抿抿嘴角,忍住了溢到嘴边的笑意。 李铎:「先不说这个了。」 齐沈懿:「……」也不知道是谁先挑起这个话题的。 李铎捧着茶盏,笑眯眯的回身进了身后的圆椅里,她抬起脚,没样没相的把一双长腿搭在了一侧的椅子扶手上。 道:「还是方才那句话,你想把你母亲从齐府里接出来,甚至,你想让你母亲彻底离开你父亲,啧,和离是不可能了,你想让你父亲给你母亲写休书?这件事我可以帮你。」 李铎的这些话着实让齐沈懿吃了一惊,她细细地、一字一句地琢磨这些话的内容,清俊的眉心都跟着深深的蹙了起来。 那边,李铎也不出声儿,她就只是微微歪着头,静静的等着齐沈懿沉思。 说实话,齐沈懿长的很好看,水灵灵白嫩嫩的,在国之最北那整日飞沙走石的楼漠府长大的李铎,至今都还没见过比齐沈懿更好看的女子。 俄而,齐沈懿抬眼看着对面的李铎,眼睛里的戒备之心那般明显。 她问:「中郎将此举,到底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呢?或者说,我可以把您的这个提议当成是对我的策反么?」 「果然是个蠢的,」李铎低低的嘟哝了一句,又好笑的摇了摇头,弯着眼睛对齐沈懿到:「哎我说这位小娘子,我为何要策反你呢?策反你于我有甚好处呢?聪明人都会适当的示弱,我一家老小都生活在楼漠府,整个咸京里你是我如今唯一的软肋,我在圣人眼皮子底下策反你,我脑子是被驴踢了罢?」 李铎的话说的极容易让人误会,尤其是那句「你是我唯一的软肋」。 齐沈懿隔着小半个明堂的距离重新打量了李铎一番,果然,她其实是不认识这个男人的。 「那就说说罢,中郎将的条件,」齐沈懿其实早就猜到了李铎的意图,只是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想面对二人之间这样的关系。 李铎:「你既然都已经猜到了,何必还要我再多费口舌?」 齐沈懿直直的看着李铎,她第一次这样长时间的和这个人对视。 片刻后,齐沈懿问:「那么,斗胆敢问中郎将,你们楼漠府,是真的想要造反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呢 之前就说过,李铎和齐沈懿之间更多的是相互利用的关系,那真是,谁先认真谁就输哦。 李铎(捂脸哭):自己选的路,真的是爬也要爬完的呀。 ☆、第十二章 「你怎么会这样说!?」李铎胸有成竹的神情骤然转变,微拢的眉心在毫无意识间就被她压出了几分凌冽的狠戾之气。 「不是么?」齐沈懿毫无惧色的回视向李铎,话语铿锵: 「自帝君把楼漠府分封给你们李家,这十余年来,李家不仅以雷霆之势灭了羌奴的哈嚓旧王廷,而且还北御夷狄西抗刘宋,再加上去岁你们楼漠军与金国的渭水之战,楼漠李家的地位已经位极人臣——朝廷对李家已然是封无可封,到此地步,楼漠李家接下来会做什么,还需要我多费口舌,再向麾下挑明么?」 楼漠李家对朝廷的所谓异心,似乎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言罢,齐沈懿一瞬不瞬的看着李铎,甚至于,她也一点一点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了这人气场上汹涌的变化。 那双时常带着笑意星光的漆黑眸子里似酝了滔天的怒火,可是李铎的面色却是异常的平静,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然而,她那只执着茶盏的手,却早已是指节泛白。 齐沈懿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她怕,怕李铎会突然发狠,跳起来暴虐地将她痛打一顿,就像当初他当着她的面打王斌辉一样,毫不留情的,打死为止。 你想啊,要是你和你家人处心积虑的想悄么声儿的做一件惊天动地改变歷史的大事,并且为之付出了极大的努力,突可是然有一天,有一个傻冒跳出来给你说——嘿,兄弟,别藏着掖着了,我们都知道你想干啥了! 第33页 这导致你顿时没了遮羞布不说,这傻冒还不自量力的劝箭在弦上的你赶紧承认错误。 傻冒还觉着反正遮羞布也被扯掉了,你也就别再遮着挡着了。 啧,那感觉,怎么说呢,要是换成齐沈懿,她想她是会跳起来结果了这个傻冒的性命的。 那厢,有某种轻微且脆的震动声隐隐响起在静谧的明堂里,突然,一声突如其来脆响声将齐沈懿紧绷的神经吓到了极致。 伴着齐沈懿「啊!」的一声惊叫,李铎脆生生捏碎了手里的琉璃茶盏。 「麾下!」守在门外的李江坤迈步就闯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把饱饮夷狄血的苗刀。 「放肆!」李铎低头看着自己捏碎茶盏的手,沉声呵斥李江坤到:「主院里岂是你能提刀横闯的地方!出去!」 见主子和主母都好好的坐在明堂里,李江坤收了刀,抱着拳头退出明堂,还顺手把房门给带上了。 「齐沈懿,你,请你看着我,」 李铎早已放下了搭在扶手上的双腿,她嵴背挺直的坐在椅子里,神色虔诚,眸色深深,受伤的右手几不可察的微微颤抖着,血顺着掌心的伤口滴滴答答的落在脚边的榉木地板上,手的主人却毫不在意。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李铎,敢以李氏祖宗先人的魂灵以及北疆无数黄沙埋骨的英灵起誓,我楼漠李家要的,从头到尾不过是公道两字!此言如有虚假,便叫我们李氏——于上先祖魂灵不安,于下后世香火断绝!」 「……我以为,你会说,此言如有虚假,叫天罚你李氏后世子孙战死沙场。」齐沈懿紧紧的攥着隐在广袖里的手,赌上了自己最后的孤勇与运气。 「呵呵,」李铎上身前倾,把右手手肘抵在了膝盖上,她看着齐沈懿,声音压得甚至有些嘶哑了:「齐沈懿,或许对你们这些从小就生活在繁华富庶里的咸京人来说,『战死沙场』四个字是一个悲情的代表,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她看着她,眸色渐红:「可是,对于我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军伍之人来说,战死沙场这四个字是一种荣誉,是无上的光荣,是对一个军人最大的礼赞与敬重!」 李铎闭了闭眼,又深唿吸了几口气,似乎是在平復着什么翻涌难抑的情绪,片刻,她声音沉沉的说:「齐沈懿,过来给我道歉。」 齐沈懿走过来,敛袖蹲在了李铎跟前,她握着李铎的右手将那掌心反转了过来——如她所料,徒手捏碎了琉璃茶盏的掌心伤的一片血肉模煳。 「对不起,」一条素净的帕子被压在了那些正在往外淌血的伤口上,齐沈懿的声音与态度皆是小心翼翼的:「我不该出言质疑那些用性命护卫百姓生灵的军伍之人的——可是中郎将,与你那赤胆忠心心怀天下相比,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俗人,夹缝之中求生存,我也要为自己赌一把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了。」 「明白就好,」李铎别开脸,语气多少还有些生硬,但是这并不影响她乘胜追击:「怎么样,我的条件你答不答应?」 「我觉着还是再考虑一下为妙,」毕竟眼前这个人精明的跟个狐狸似的,齐沈懿托着李铎的手站起来,提高了一点声音朝门外喊到:「净霜,净霜?你进来一下!」 齐沈懿要给李铎处理伤口,可是李铎却一个劲儿的闪躲着——里外只有李江坤知道,他家阿郎素来是个特别怕疼的。 「不处理一下怎么成?」净了手的齐沈懿捏着蘸足了烈酒的棉花团,追着满屋子躲的李铎说: 「万一要是伤口里残留了琉璃渣滓,待它癒合之后你还是得把伤口再划开,再清理,相信我,那样只会更疼……中郎将你,你别跑!过来!」 齐沈懿抓不到那个身手敏捷的傢伙,光是追着这人在屋里跑就耗费了她大半的力气。 最后,气喘吁吁的怀化将军夫人站在屋门口,支使着怀化将军的心腹亲卫李江坤道:「李侍卫,麻烦你帮我去捉住你家麾下,他手上的伤口要处理下的。」 「江坤,江坤!」李铎抱着手躲在多物架后头,只向外探出来半个脑袋:「你莫要跟着她瞎胡闹啊,方才你带刀闯进来的事儿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呃……这种时候好像不能这样和人硬着来,识趣的李铎立马改变话头,不甚耐烦的朝李江坤挥手:「去去去,找李常宁吃酒去罢,我给你放个三天三夜的大休,你把号称千杯不醉常宁给我喝趴下去!」 「李侍卫,」齐沈懿一手执着金疮药,一手捏着蘸了烈酒的棉花团,「烦请动手罢!」 李江坤抱拳,嘴角挂着明显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笑容:「诺!卑职谨遵夫人令!!」 「呀呀呀呀李江坤!你敢吃里扒外了是罢?……呀呀啊啊,江坤江坤,你是我的心腹亲卫啊,可是你到底听谁的话啊!!」 …… 半盏茶的时间之后,在李铎那一通杀猪似的吱哇乱叫中,齐沈懿艰难困苦的完成了对李铎手心的伤口的处理与包扎。 额头上覆了一层薄汗的齐沈懿终于松了一口气儿:「都处理好了,中郎将你可以停止哀嚎了。」 李江坤和净霜在旁默默的收拾着屋里的一片狼籍,李铎抬起左手的小臂,用袖子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左手捧着右手哭唧唧到: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啊,我们的李侍卫长竟然背叛本将,转而投靠到了齐沈懿的麾下,啊江坤,这样对我你没有良心吶!你忘了是谁在宫宴的时候给你偷偷带了宫里的贡酒回来么,你忘了唔……」 第34页 李铎的嘴里被塞了一个又大又红又脆的大苹果。 「你可给我消停会儿罢,」堵住这人的胡言乱语的嘴之后,齐沈懿的耳边终于清静了些许。 她过去帮净霜收拾包扎伤口用的东西,背对着李铎说:「这会儿的时辰也不早了,麾下早些回去歇着罢。」 李铎狠狠的咬了一口苹果,把脆果嚼得咔嘁咔擦响,「你这个女人真的是过河拆桥的一把好手,简直快要气死我了,哼,你就自个儿在这儿收拾罢,不收拾干净不准去睡觉,江坤,我们走!」 爱闹腾的人离开后,还有些凌乱的明堂里眨眼就只剩下了昏沉的烛光与满室的沉默,以及齐沈懿和净霜两个会唿吸的活人。 「夫人,」片刻后,净霜轻咳一声,试探着说:「方才的氛围那般好,我觉着,您要是开口留一下阿郎,阿郎今儿就一定会留在主院过夜的。」 齐沈懿看了净霜一眼,又垂眸看向地板上那团看不清颜色的血迹,自言自语似的说:「他留下来做什么,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就成了。」 「行了,净霜,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明儿让杨嬷嬷派人来弄罢,」齐沈懿放下手里的东西,抬手揉着自己酸沉胀痛的后腰,「你去小厨房帮我煮些姜茶来,我难受的甚,腰腹尤其的不舒服。」 「好的夫人,」净霜在自己的衣角上擦了擦手,引着齐沈懿往东边地主卧走去:「我说您怎么不留阿郎呢,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齐沈懿随意的「嗯」了一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净霜说这其中的弯弯曲曲,便随口胡乱应着,全当是净霜说对了罢。 翌日,齐沈懿心里记挂着李铎手心里的伤,早早的就爬起床收拾,然后来到了府里的花厅里等李铎过来吃饭。 只是她左等不来李铎右也等不来李铎,眼看着都已经快辰时四刻了,齐沈懿的肚子都饿得咕噜噜叫了,可是李铎还是不见人影,啧,李铎呢,李铎呢? 终于,就在齐沈懿快要按捺不住,准备让净霜去紫微斋催那傢伙过来吃早饭的时候,将军府的外院大管家崔九堂亲自送来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是阿郎差李侍卫亲自送到咱们府门口的,他还交待我,说阿郎交代了,一定要我亲自把信送到夫人手里,」崔九堂抄着手站在那里,笑呵呵的说:「阿郎今儿一早就上南衙点卯当差去了,方才他带人出衙,路过咱们街口,就趁机叫江坤把信送了回来,夫人快打开看看罢。」 原来那傢伙是当差去了。 「有劳崔管家了。」齐沈懿向崔九堂点了点头。 她并没有急着去拆李铎的信,而是抬手把等在门外的崔九堂的小孙女招了进来。 「你唤个甚么名?」齐沈懿用刚拿的新帕子给小姑娘包了几块各式的糕点,温声问道:「今年几岁了呀?」 「奴叫崔娇娇,今年五岁了,」小姑娘有些羞怯的用双手接下齐沈懿给的糕点,连脸上笑容都是羞涩的:「谢谢夫人。」 「不必客气,」齐沈懿轻轻默了默崔娇娇垂在身前的一缕乌黑长髮,她看着这孩子的眉眼是那样的温柔:「好孩子,跟着你翁翁去吃糕点罢。」 崔九堂祖孙俩离开后,齐沈懿先是不疾不徐的吃了早饭,然后又在杨嬷嬷的安排下,和将军府中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僕从侍者们见了一面,她一直忙到日头西去。 甚至,当李铎傍晚下值回来的时候,齐沈懿还带着净霜,正和杨嬷嬷一起在主院的明堂里整理将军府的中馈事务。 我们这位新任的将军夫人吶,很忙的。 回来看见齐沈懿在忙,李铎便没有出声打扰,她先是回紫微斋换掉身上的禁军甲冑,然后又从内院书房里抱了几本兵书,就那么没样没相的瘫在明堂东边的歇脚榻上翻看了起来。 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当李铎脸上搭着本《纵横论》窝在榻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齐沈懿已经坐在矮榻的另一边做针线活了。 「在缝补什么呢,」半边身子睡麻了的人费劲地从矮榻上坐了起来,声音沙哑又低沉,说出来的话好像每一个字都落在了齐沈懿的心跳上,「天儿都黑了,你也不怕坏眼睛。」 「也没有缝补什么,就随便绣着打发时间的,」齐沈懿如常的收拾起手里的所有东西,并将它们都放进了榻几下的小笸箩里。 她说:「我估摸着你也快醒了,已经叫小厨房将饭菜热好备着了,现下可是要传饭?」 「那就传罢。」李铎左手叉腰从榻上站起来,迈步往外走。 「不是要传饭么,」齐沈懿站起来,因着担心李铎手上的伤,她下意识的就跟着李铎往前走了两步,「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李铎回过头来,她似不解的歪了一下脑袋,然后晃着自己包着细布的右手,朝齐沈懿笑得露出了自己的一口白牙:「啊,我如厕去,嘿嘿,反正我一只手也不方便,不若你同我一起去?」 「……」齐沈懿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朵根儿,她伸手推了一下李铎的左胳膊,既羞赧又愧疚的,蚊子哼哼似的说: 「你自己去罢,若是实在不方便的话,那就喊李侍卫进去帮一把你,要是李侍卫不在的话……就是喊杨嬷嬷或者净霜都可以!快去罢!」 对不起净霜,我对不起你,这种时候这样没义气的把你「卖了」,我真的很抱歉。 第35页 「耳朵根子都红了,」李铎又开始笑嘻嘻的,并且极其手贱的在齐沈懿的耳垂上弹了一下:「你赶紧传饭罢,我都快饿成痴傻儿了。」 李铎咧嘴一笑,转身朝外迈步。 「痴傻了才好呢,」齐沈懿捂着发热发烫的耳垂,喃喃自语着说:「痴傻了就不会这样时不时就撩拨人了。」 「撩拨?」耳力极佳的人突然脚步一转又拐了回来。 对于李铎的突然转身,原本跟在李铎身后的齐沈懿赶紧停步,只是她才站稳步子,面前这个离自己不过两掌之距的人突然就朝她微微俯了一下身子。 齐沈懿只有一个感觉,她的左耳廓碰到了某个温温软软的东西,这种感觉十分奇怪,甚至让她的全身都突然麻了一下,整个左半边身子都僵硬了。 侧耳的时候,齐沈懿听见了自己身上血液回流的声音。 ——这个姓李名铎的傢伙,方才亲了她的耳廓! 「这个才叫撩拨呢,」齐沈懿听见一道沙哑中带着几分清秀的的声音,含着笑意说:「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呀 ☆、第十三章 齐沈懿顿时又羞赧又羞愤。 于是,在李铎嘴贱完撒丫子就跑的时候,总是被压迫被欺负的将军夫人终于握起粉拳,大胆的朝李铎招唿了过来:「中郎将你又开始讨打了罢……」 讨打? 齐沈懿勐地停下了追撵李铎的步子,这个时候,这个词,似乎不大适合用在这里。 因为这几日里的很多时候,齐沈懿其实都会忘记,她已经掌管了这座将军府的中馈,已经是怀化将军李铎的妻了。 就在齐沈懿愣神的功夫里,李铎已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似的夺门跑了出去,或许因为内急,又或许是因为她和齐沈懿一样害羞了,这人跑出去的身影比平常落跑时快了好些。 透过大敞的明堂门,瞧着夜色与灯笼光中朦朦胧胧的院中景色,齐沈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幸亏屋里这会儿没有旁人,不然她以后要怎么面对府里的下人啊! 不过……齐沈懿又搓了搓自己依旧发热发烫还发麻的耳朵,她的心里为何会觉得高兴呢? 很快,李铎回来了,估计是解决完大事之后一身轻松,这人走路的步子轻快的眼看着就要飘起来了。 「吃完饭再给我看看你手心里的伤,」齐沈懿强装淡定的说:「别在外头跑一天之后,又让伤口恶化了。」 「……」李铎用左手别扭地往嘴里扒着白粥,深深的觉得齐沈懿是她的克星。 至于齐沈懿的出现啊,一定是老天爷看不惯她李铎在人间逍遥自在横行霸道嚣张跋扈,所以就派了齐沈懿下凡来收拾她。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因着常年在军中生活,李铎吃饭的速度是非常快的,齐沈懿手里的饼才吃下去半个,李铎就已经干掉两碗粥和两个饼了。 「前几日的时候,还不曾见你这般快的进食,」齐沈懿掰下一小块饼心塞进嘴里,说:「吃的这么急,莫不是你一会儿还有事要忙?」 「……」没有,没什么事要忙的,李铎摇摇头,咕咚咽下一大口刚吃进去的白米甜粥,甚至都忘了嚼一嚼那些颗颗饱满的米粒儿。 半晌,齐沈懿用竹筷去搛菜,漫不经心似的说:「中郎将,你昨儿夜里死活不肯让我给你包扎伤口,这会儿又这样,莫不是因为怕疼才不想让我碰你的伤口的罢?」 「呵,笑话!我会怕疼?」李铎咽下嘴里的东西,直起腰杆儿,挑眉看着齐沈懿道:「当年,我们楼漠军深夜追击金国大将,三哥哥我身负重伤还单枪匹马闯敌营的时候,这位小娘子你还知道在哪里拈针绣花呢,」 为了配合这傢伙营造的夸张氛围,齐沈懿适时的抬眸,好奇地看向碎碎叨叨自诩神勇的李铎。 「瞧瞧这是什么,」李铎把右衣袖挽到手肘处,指着一道蜈蚣一样又长又弯曲的陈年旧伤疤,眉飞色舞道:「瞧见没,这可是北狄骑兵的长/枪惯的,北狄骑兵的威名你听说过罢,北疆能正面接他们三招的人超不过十个人,不巧我就是其中之一,敢说我怕疼,你也不去打听打听你三哥哥在外的名号去。」 「……不怕疼就好,」齐沈懿被李铎那一口一个「三哥哥」给说的有些脸颊发热,她瞥一眼那条长长的疤痕,努力的面不改色道:「既然麾下不怕疼,那等一会儿给你换药的时候你就给我老实的坐着罢。」 李铎:「……」 中郎将很快就亲自体验到了什么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呀呀呀疼疼疼……嘶……哎你轻点儿轻点儿啊!」李铎的左手拉着齐沈懿的衣角,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装的:「齐沈懿,你是不是在报復我啊?你能轻点儿不,我拜託你手下留情啊……」 齐沈懿正在用药水给李铎沖洗着手心的伤口,闻言,她面不改色的抬头看了李铎一眼,然后用一记白眼表示自己懒得搭理这个无赖。 谁知李铎却突然来了兴致,喋喋不休的问齐沈懿道:「哎我忘了问,你一个咸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什么时候学的处理伤口啊,这些血淋淋皮肉外翻的伤口你看着不害怕吗?嗯?哎齐沈懿,你说话呀,说话嘛。」 李铎作死的用左手手指戳了一下齐沈懿的侧腰,齐沈懿痒痒得一不小心就直接把手里的湿棉花团戳在了李铎右手心里的伤口上。 第36页 「嘶……」李铎疼的真心真意真气十足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可这人被齐沈懿捧在手里的手却愣是一动没动。 中郎将边跺脚边用左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似乎是被疼哭了,反正说话时是咬牙切齿的,「齐沈懿,你要是毁了我这只手,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天真的将军夫人自然不知道李铎的话到底几个意思,她歉然,赶忙低头给李铎唿气:「呀,这只手可是提刀开弓的将军之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吹一吹就不疼了啊……不过,」 她补充说:「谁叫你先冷不防的挠我痒痒呢……」 这声补充的话说的轻柔,音调里带了几份似有若无的嗔怪与委屈,叫李铎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拂了一下似的,顿时就没了嬉闹的心思。 眼前的女子眉目低垂,容颜娇好,怀化将军受伤的手手指突然就不受控制的蜷了一下,那些由齐沈懿吹到她手心伤口上的热气,似乎也一下下的吹到了怀化将军的心坎儿里。 「行了不用吹了,不疼了,」李铎回过神儿来,强行改变话题到:「哎我给你的信你看没?」 「……」齐沈懿再次沉默了。 今日她确实有些忙碌,后来就干脆忘了这茬儿事,自然也就不曾看李铎送回来的书信。 「啧,」李铎歪头,伸着脖子去瞧齐沈懿低得不能再低的脸,戏嚯到:「不过还不错,便是没看信也知道等我回来一起吃饭,还算你齐沈懿有良心,我也算没白对你好。」 不知怎么,齐沈懿就忽然想逗弄一下李铎,想看看这个总是戏耍旁人的人被逗耍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齐沈懿说:「啊你说等你一起吃饭这事儿啊,我只是到了饭点儿时不太饿,却又被杨嬷嬷催去吃饭催的紧,所以就干脆说等你回来一起吃,中郎将莫要误会。」 齐沈懿包扎伤口的动作麻利又熟稔,她已经给李铎上好了药并且包扎了细布,就差最后将细布系好时,李铎把手从齐沈懿手里收了回去。 这人用牙齿咬着一侧的细布系带,左手配合着自行系好系带,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垂眸看着与自己有半臂之遥的齐沈懿。 她盯着齐沈懿看了几眼,最后无波无澜的说道:「我这就去交代杨嬷嬷,要她以后别再催你吃饭。」 「你生气啦?」齐沈懿追着李铎的步子往里走了几步,她伸手拉了一下那片褐色的衣角,结果脱手没拉住。 她怕这人身高腿长的自己追不上,情急之下便一下子拉住了李铎腰间的躞蹀带:「我开玩笑的,你别真的生气呀!」 李铎回过头来看她,狭长的眼睛里眸色深深。 在李铎的注视下,齐沈懿不自在地摸了一下鼻子,低着头小声说:「逗你一下还不行啊,那也不能只有你戏耍我,没有我报復回来的份儿罢?」 李铎已经停下了步子,可是齐沈懿的手却还拉着她躞蹀带的挂带没有松,她似乎是没有料到自己的一个小玩笑竟然会惹李铎生气。 默了默,李铎抬手在齐沈懿的头上揉了一把,再开口时已然换上了齐沈懿熟悉的欠揍口气:「哎呦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经逗啊,我就跟你开个玩笑,瞧这委屈巴巴的小模样,莫要再哭了才好,哎呦哎呦……」 齐沈懿蓦然抬头,正对上李铎那双笑意融融盈光点点的漆黑瞳仁。 「……」齐沈懿别过脸给自己来了一个深唿吸,她给自己说,别生气别生气,李子恪就是这么一个德行,你做生气他就越高兴。 但是她还是好气哦! 「中郎将!你看我不捶死你!」将军夫人按捺不住,终于挥起拳头追着那个皮糙肉厚的傢伙在屋子里跑了起来。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齐沈懿在追着李铎打的过程中,追着追着就从明堂追到了和明堂用小迴廊连接着的东边的主卧。 她追不上李铎,便随手抄起一个软枕给李铎掷了过去,谁知那傢伙不仅轻飘飘单手的将软枕接住夹在了胳膊下,而且路过屋门下的时候还顺手用右手手肘关上了主卧的房门。 「你关门做什么?」齐沈懿停下追打李铎的步子,突然有些拘谨起来。 这夜深人静的,孤男寡女如此共处一室,难免有些不太好。 李铎没让齐沈懿有时间多想,她已经夹着软枕信步走了过来。 齐沈懿忍不住主动往后退了几步——这傢伙眼下的这副闲适模样,像极了草原上施施然围猎收网的头狼。 李铎三两步逼近过来,直接将齐沈懿逼到了退无可退的窗边。 她把夹在胳膊下的软枕拍进齐沈懿怀里,隔着软枕欺身靠近过来,俯首,与齐沈懿唿吸相闻。 「昨儿夜里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好没?」李铎左手支在窗台上,右手闲散的负在身后,她偏头在她耳边说话,声音低沉,话语施然: 「时间紧促,这个你比我清楚,我最后再徵求一遍你的意见——齐沈懿,我帮你让你父亲书下和离书放你母亲离开,并帮你好生安置你母亲,你帮我在二圣那里斡旋几分,尽量帮我拖延着一些时间,如何,应否?」 「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呢。」齐沈懿用手里的软枕推了李铎一下,谁知这的人身形却纹丝未动。 她抬眸看着李铎,眸子里似含了某种意味不明的笑意:「如今除了这个条件我别无他选之外,中郎将这一步棋走的中规中矩,没有错。」 第37页 聪敏如李铎,已然听明白了此中的深意,她挑了一下眉,唿吸的热气打在了齐沈懿的耳廓上。 说:「这便是你嫁进将军府的价值所在了。」 耳朵上的酥麻感还没有消退下去,靠着墙的人却陡然心里一凉,她觉得有些冷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深了。 「多谢麾下提醒,」齐沈懿笑着朝李铎颔首:「天色已经不早了,麾下在外忙碌一日,赶紧回去歇着罢,恭送麾下。」 如此直白的送客,李铎没理由再在这里待下去,即使她心里隐隐有些不想离开。 待李铎离开主院之后,齐沈懿唤净霜进来帮她悉数收整,然后早早的就爬上了卧床准备睡觉。 就在净霜准备熄了屋里的灯时,齐沈懿突然开口说:「净霜,拿一盏烛灯来放在床边罢。」 净霜不解的看一眼自家夫人,然后顺从地掌来盏蝴蝶灯台,好生的放在了齐沈懿床边的杂物几上。 待净霜带上门离开后,齐沈懿从枕头低下摸出了那封李铎给她的信。 信封没有封口,信里也就只写了寥寥几行字:今日点卯当差,晨起不忍吵醒你,晚上回来陪你吃饭,勿念。 信纸上的字体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甚至墨透纸背,内容的最后连个落款的署名都没有,但是莫名就能让人知道这字出自李铎之手,不知为何,齐沈懿就是觉得,像李铎那种人,只有这种霸气嚣张的字体,才是最符合那个年纪轻轻就智谋深远的人的。 说起这个,齐沈懿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只知道李铎名叫李铎,表字子恪,可是他的名字具体是哪几个字,她却是一问三不知的。 她挲摩着有些粗糙的信纸,倏而就想了起来,咸京府衙门颁发的婚书上应该是有李铎的名字的,然而她又犯难了——她和李铎成亲的婚书,从一开始她就是不曾见过的,啧,婚书呢? 齐沈懿把信纸原封不动的装回信封,随手将它塞进了床头的某个夹缝里。 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了,齐沈懿吹灭灯抱着被子躺了下来,赶紧睡罢,眼前的状况对自己是绝对有利的。 齐沈懿深知,自己和李铎之间,不过就只是单纯的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可是李铎这个人要比她坦荡的多,他敢于将两人之间被夫妻关系遮盖着的鄙劣直白的暴露在明面上,毫不避讳。 李铎似乎是个坏人,但他竟然能坏的如此坦荡。 …… 作为「人质」从楼漠来到咸京,李铎此番入京是有任务在身的。 外面已经响过了子时的梆声,紫微斋漆黑的卧房里,安静的睡着的人突然睁开眼睛,无声无息的换上夜行衣,纵身从窗户跃了出去。 敏捷灵活的身影在将军府的后院里闪了几闪,很快就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中。 低垂的夜幕上这会儿无星无月,实在是个夜探齐府的好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好热…… ☆、第十四章 出嫁之前,齐沈懿惯常便是五日进一次宫里面见君后娘娘,自上次三朝回门去宫里谢过恩之后,齐沈懿甫隔了五日就立马被君后娘娘传召入了宫。 在南角门外下车后,齐沈懿正巧碰见了南衙总领将军周子夫领着一帮手下大步流星的从宫里出来。 年长的周子夫位高权重,自然不会主动过来和齐沈懿这样一个区区三品武爵的将军夫人搭话。 齐沈懿素来明白这些,她便和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识趣地主动半侧过身屈膝福礼,避下这帮带刀的外男。 只是齐沈懿没承想,周子夫在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竟然停了一下步子,扭过头来朝她点了点头。 齐沈懿余光扫见周子夫将军的点头示意后,只好把膝盖曲的更深一些作以回礼。 待这帮甲冑朱缨们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整齐地走过去之后,低眉敛目的齐沈懿还没来得及站直身体,她低垂的视线里就又出现了一双玄色的绣金虎头战靴。 素来谨慎守礼的人赶紧再次向对方屈膝福礼,没承想战靴的主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免礼免礼,夫人太客气了些。」这道声音里带着齐沈懿熟悉的欠揍笑意,不是那李铎还是谁:「夫人莫不是来宫门堵人的罢?啧,才分开几个时辰啊,你就这么想我?」 「君后娘娘传我入内,」齐沈懿站直身子理了理宽大的衣袖,抬手轻拍了一下李铎搭在刀柄上的左手,两颊羞色浅红,似嗔非嗔着说:「大庭广众之下的,你休要这般胡言乱语。」 李铎看一眼自己被打的手背,咧着嘴笑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你们南衙的大小统领这会儿怎么进宫来了?」齐沈懿拉过李铎的右手,隔着包扎伤口的细布粗略的看了几眼这人的手心:「莫非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南衙卫统府的人只负责宫城之外的咸京安防,素来和专司宫城的北衙卫统府各司其职,两司互相配合又互不干扰,故而南衙的老大周子夫平时是不会这样带着一帮手下佩刀执剑地出现在宫里的。 「宫里没事儿,二圣安好,」李铎歪头看着沐浴在日光里的人,受伤的手微微用力,轻而易举的就把齐沈懿朝自己拉近了一些。 旁边的引路宫人识趣的退到几步外,转身避了过去。 李铎眯着眼睛,用极低的声音同齐沈懿咬耳朵到:「你昨儿个夜里可是答应我的条件了,一会儿二圣问起来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说。」 第38页 「嗯。」齐沈懿似乎不太想和这样的李铎靠的这么近,她想往后退,结果却发现自己的手肘正被李铎的左手紧紧的握着。 这人默了默,音量突然稍微提高了一些,语气莫名暧昧的说:「你要如实的回答二圣的问题,绝不能因为我偶尔欺负你你就去二圣跟前告我的状,不然我晚上回去肯定饶不了你。」 齐沈懿:「……」 老天爷啊,谁能来收拾收拾李铎这个嘴贱欠揍不挑地儿的傢伙啊! 「夫人,」那边的小宫人似乎已经听不下去李铎的胡言乱语了,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到:「时候差不多了,君后娘娘在等着夫人呢。」 齐沈懿又羞又气的剜了李铎一眼,然后和颜悦色的跟着小宫人入宫去了。 李铎立在原地目送着齐沈懿离开,片刻后,长身玉立的人抬手摘下自己头上的兜鍪,最终还是忍不住摇头嘆息。 「还是蠢乎乎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平安长这么大的,啧,以后你可要怎么办才好啊……」 皇宫里: 凤栖宫和平常一样,宫人们安静无声的忙里忙外,君后娘娘拿着一把小金剪在架子前修剪那些茂盛芬芳的盆栽。 「娘娘,」凤栖宫的老宫人轻声细语地禀告到:「李三夫人来了。」 君后停了停手里的活计,将一些剪下来的余枝扔在了一旁的盂里,「快请进来罢。」 外面的小宫人得了信儿,赶忙把齐沈懿往里请:「三夫人快快请进,仔细脚下台阶……」 宫里人改口改的快,齐沈懿却还是有些不大熟悉「三夫人」这个称唿。 君后娘娘召见齐沈懿,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之后,君后娘娘突然对正在投餵锦鱼的人说:「听太子说帝君召了南衙的诸多统领入宫议事,你来时可曾见着小三郎了?」 「见着了,」齐沈懿有一下没一下的往这口大立国进贡的鱼缸里丢着鱼食儿,忿忿地说:「他还警告我要我在娘娘跟前小心说话,他说,我要是敢在您面前告他的黑状,晚上回去他就要我好看……」 那厢,君后娘娘已然笑得执不稳茶盏了:「你手里是握了他甚么黑状,至于我们小三郎这样死乞白赖的求着你?」 死乞白赖的?还求着? 齐沈懿倏地扭过头来看向君后娘娘,一双大眼睛简直惊讶成了两只大铜铃。 「娘娘您莫要笑话我了,」齐沈懿闷闷的说:「那傢伙平素里惯喜欢混说八道,总是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冒几句风言风语惹我生气,每次都得我说要入宫来向娘娘诉苦请娘娘给我撑腰了,他才肖停下来不再胡闹……」 君后娘娘似乎信了齐沈懿说的话,她执着茶盏坐在铺满阳光的迴廊下的摇椅里,笑得眼角弯弯,那般的慈眉善目。 再后来,君后对齐沈懿说:「听人说咸京最近不太平,你娘家齐府昨儿夜里竟然遇贼了,此事你可知道?」 齐沈懿有些意外,但她还是如实的摇了摇头:「也许是父兄们不想让我担心母家,所以还不曾派人告知我。」 「他们自然是不想让你担心,」君后娘娘嘆了口气,说: 「那贼人闯进了齐府内院的书房,恰巧碰见你父亲还在屋里处理一些公务,那贼人出手伤了你父亲,闻讯而来的女眷僕人也连带着被伤了几个,太子说,齐公言你母亲安好无恙,但我还是有些不大放心,你出宫之后若是有时间,就不妨回去看一看你母亲。」 很快,齐沈懿从宫里出来,催着车夫驾车直接奔去了宣平坊的齐尚书府。 她没有回宁帖,但是她奉了君后娘娘的口谕,回来探望一下母亲顾氏是否安好。 齐白父子皆不在府中,府里上下都有些乱糟糟的,是二夫人孙氏在张罗着清点府里的失窃物品,并找了匠人来加高齐府的院墙。 因着奉了君后娘娘口谕,齐沈懿入府之后根本没和闻讯而来的二夫人孙氏纠缠,直接就带着下人奔去了她母亲的洗砚居。 万幸,母亲安好,只是似乎有些吞吞吐吐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齐沈懿挥退屋中下人,只留了高妈妈在旁,她牢记着李铎的交代,让随她而来的李常宁带人将屋外护了起来,真正的连只苍蝇都靠近不了。 「阿娘,」齐沈懿紧张的攥着手,压低了声音问:「昨夜入府的贼人其实摸来了洗砚居,并且见到了您,这个人,我也认识,是不是?」 顾氏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他同我说了一些话,也问了我一些问题。」 「他说了什么?又问了什么?」齐沈懿的眉心低低的压了下来,她毫无知觉,自己皱眉的动作已经和李铎有几分相像了。 顾氏:「他说他不想看着你整日因为我的事而烦心,他有办法让你阿爹心甘情愿放我离去,他只问我愿不愿意,他还问了一些关于孙氏的事,以及,他让我给他画了一张内院的大体建筑图。」 「懿儿,」顾氏拉住齐沈懿握拳的手,担心到:「他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他摸到了你阿爹的禁地上去了是不是?」 「这个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齐沈懿低低的胡乱地呢喃了几句,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回答母亲的问题才算合适,她,她好像也被骗了呢。 又交代了母亲千万放心之后,齐沈懿忧心忡忡的回了兴源坊的怀化将军府。 第39页 她心事重重的在家里等了整整一下个午的时间,傍晚,净霜刚跑进来说大门门房进来禀告说阿郎回来了,齐沈懿就立马冲出主院,一路向外面迎了出去。 她是在游廊的月亮门前接到的李铎。 这人身上穿着禁军的朱衬玄铁硬甲,额束玄色的锦布宽抹头,腰挂一把沉沉的朴刀,朱羽翎的兜鍪夹在右边的胳膊下,威严周正的如同一个天上下凡的神仙兵。 齐沈懿从来不知道,南衙中郎将的甲冑原来可以这么好看。 「呦,今儿这是怎的了,」神仙兵贱兮兮的开口,瞬间就打破了齐沈懿心里那些浓厚的担忧:「晌午的时候在宫门外堵,傍晚回来又在二门下堵,娘子今天就这么想我?」 齐沈懿负着手,抬眼看着李铎带着笑意的眼睛,沉声说:「有话要同你说,跟我过来一下。」 中郎将摸摸鼻子,乖巧的跟着夫人回了主院的卧房。 「哪里伤着了?」齐沈懿禀退里外的下人,扒着李铎的胳膊说:「给我看看严不严重。」 李铎听话的伸出自己的右手,并主动把包扎的细布解开,狐疑道:「老实说罢齐沈懿,你是不是在外头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不然怎么这么热情呢?」 齐沈懿终于忍不住,一脚踢在了李铎劲瘦的小腿肚子上:「中郎将,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正经正经,绝对正经!」李铎单手抱着小腿在原地跳了几跳,态度良好的认错到:「我错了我错了,先给你道歉,不过你得给我说说,我今儿到底哪里惹了你了。」 顿了顿,李铎想起了方才刚进府门时李常宁给自己禀告的话。 「你莫非都知道了?」李铎终于正色起来,眉宇间带上了几分对于齐沈懿来说十分陌生的疏离:「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来?扳倒齐家,至少扳倒孙氏,也算给你母亲出出气儿,毕竟她曾那般欺负你们母女。」 「那我就多谢中郎将的一片好心了,不过,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齐沈懿退了半步,下意识的想要里这个陌生的李铎远一些: 「我阿娘的事,归根到底错在我阿爹和阿娘两个人的身上,孙氏最多算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可阿爹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中郎将你凭什么要我同你一起扳倒齐家?」 李铎略薄的嘴角轻轻一提,那笑里带着昭然若揭的嘲笑与讥讽:「凭什么?就凭你已经上了我的贼船,就凭我坚信齐白手里握着当年王鑑退兵的真相,齐沈懿,你知道我其实是在帮你父兄摆脱困境,于情于理来说,你都没有拒绝我的理由。」 「李铎,」年轻美丽的新妇抬眸看着自己的相公,平静脸庞上的神色是李铎从没见过的陌生:「你就是个混蛋。」 她的相公挑了挑单侧的俊眉,欣然接受她的评价:「多谢夸奖。」 言罢,战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有条不紊的响起,一身戎装的人迈步离开,终究是没有让齐沈懿看自己在齐府里受下的伤。 齐白是个十足的狡猾狐狸——昨夜她终于千辛万苦的摸进了那老傢伙的书房密室里,没想到那老傢伙深夜了还待在密室里发呆,她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卷手边的画卷,揣进怀里撒丫子就跑,结果那老傢伙竟然提着剑追了出来。 她当然不敢暴露身份,只好和不服老的齐白缠斗几个回合,为了彰显自己只是个狗胆包天的小小毛贼,她只能硬生生的被齐白刺伤几处。 嘿,没承想那个老东西嘿,竟然倒打一耙说家里遭贼失窃,而且还被贼用匕首给刺伤了,啧啧啧,见过不要脸的,真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 自诩不要脸的李铎这回真的是甘拜下风了,啧,李铎不明白,话说齐沈懿是齐白的亲生女儿,齐白既然有那般狡兔三窟的油滑,那么他是怎么生了齐沈懿那个整天蠢乎乎的女儿的呢? 主卧里: 李铎离开后,齐沈懿依旧一声不吭的立在原地。 她倔强的保持着高傲的神色,可徘徊在眼里的酸涩泪水却那般的不争气,不过片刻的功夫就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眼眶里淌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突然想告诉那个绝然离去的人,说,我没有在圣人和君后娘娘跟前告你的状,我履行了和你的交换条件。 可是她还想问一问他,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在夜探齐府的时候去打扰我的母亲,将她也卷进来呢? 李铎,你既然不信任我,为什么还要和我谈条件?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心捧出来给我看?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对我为么好? 为什么,为什么…… 那厢,李铎甩袖离开主院后,换了件常服就独自跑去了未央街上吃酒。 熙来攘往的酒楼里,李铎在一楼的众多普座里寻了张桌子,叫了两壶酒,并着几个小菜苦闷的吃了起来。 齐沈懿是个柔弱却又坚强的女子,李铎经常能从她的身上看到自己以前曾经的样子,齐沈懿和她李铎,有的方面特别相像。 李铎说过会对齐沈懿好的,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去招惹齐沈懿,还把齐沈懿给惹哭了,她只是有些看不惯齐沈懿对她客客气气的样子。 有些……有些不想见到齐沈懿总是对她恭恭敬敬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呀 ☆、第十五章 第40页 楼漠李家真正聪明的人,不是如今这个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但却整天不着调的李铎,也不是曾经那个众口交贊温文尔雅的少年儒将大郎李铮。 李家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是那个二十多岁时就闷声抗下李家一切荣耀屈辱的李钊李子慎。 李铎跟着她二哥李钊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十年整,她最是清楚自家阿兄到底有着怎样常人不可企及的谋略。 如今李铎身在咸京,她只需要做好阿兄交代的事情即可,旁的所有事情她都不需要操心,而咸京里的那些汹涌暗流,她素来也是不惧的。 阿兄李钊要她做的,就只是把深藏在当年那件事里的、最最靠近事实真像的人给挖出来——阿兄确定,当年之事一定存在那么一个人,他的手里掌握着所有的真相。 冥冥之中或有神助,李铎回来咸京没多久就将目标锁定在了工部尚书齐白的身上,故而将齐白的一切搞清楚,便是李铎在咸京里唯一的任务了。 她承认,把齐沈懿娶进将军府里这件事她不是没有出力,因为她能想到的短时间内最能光明正大的接近齐白的方法只有这一个了。 帝君给李家布了一个不挣扎就不会收紧的网,而李家,除了正面和朝廷斗智斗勇的李钊之外,小有智谋的李铎也给朝廷里的一些人布了一个不乱动就不会出意外的网。 她在齐家那几个年过十四的女儿里挑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一眼就相中了的齐家嫡长女齐沈懿。 只是这个齐沈懿,对于李铎来说似乎实在是个意料之外。 真烦人,真愁人啊!更也真的很为难人啊…… 这夜,李铎在外面吃醉了酒,半道儿上被李江坤拉来给他家阿郎陪酒的表少爷耿淳安表示十分无奈,最后只好亲自送李铎回她兴源坊的将军府。 耿淳安不是没听说过外头传的那些关于李铎和齐沈懿,以及他们二人和定国公府老九王斌辉之间的闲话,奈何耿淳安一直都是个不相信空穴来风的人。 所以,即便是李江坤几番出声提醒,说他家阿郎醉酒之后就会独自宿在紫微斋里,可等着看热闹的耿淳安还是贱兮兮的把李铎送进了主院的卧房,送到了他表弟妹齐沈懿的手里。 在这一点上,耿淳安勇于以身试雷的犯贱精神和李铎是那样出奇的相似啊。 「弟妹好生照顾着小三郎罢,」耿淳安几乎是把李铎扔给齐沈懿的,他侧着身子到手叉着腰站在屋门外的台阶下,火烧屁股似的边后退边说:「眼下就快到封街的时辰,我也得赶紧回去了,那我就改日再来登门拜访了……」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的时候,耿淳安的身影就已经快要消失在齐沈懿的视线里了。 那厢,李江坤半脸纠结半脸为难的站在门口,犹犹豫豫的看着齐沈懿,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话。 然而他不过一个犹豫的功夫,齐沈懿和净霜两个人已经把李铎架进了主卧里。 阿郎啊阿郎,这回可不是我不帮您啊,李江坤被净霜支使着去厨房烧水,委委屈屈的在心里祈祷着,但是您要是非得怪罪谁的话,您就主要怪罪您的表兄耿公子罢…… 彼时,主卧: 因着自己身份特殊,谨慎的李铎自小到大就从来不曾真的让自己吃醉过。 何况她的酒量也不错,北地最烈的酒她都能不眨眼的干掉半斤,咸京里这些软绵绵的温柔酒自然也很难吃醉她。 只是,这些温柔酒的后劲儿些略微有些沖,李铎撑着头靠在床边,眼皮子重的跟灌了泥浆似的。 偏生还有个女人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李铎被晃的头晕眼花,干脆一个伸手,不由分说的就将那人拉过来坐在了自己腿上。 「嘘……」李铎用额头抵着对方的肩膀,她的脑子里分明思绪清晰,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总是有些不受控制:「你乖,乖一些嘛,不要乱动,也不要乱晃……」 齐沈懿自然要挣扎,只是,她一边推着李铎环在自己腰间的左手手臂,一边又得顾及着这傢伙受伤的右手,最后竟然没能及时挣这个醉鬼。 「行了,中郎将,」齐沈懿的胸中隐隐生出了些许的怒意,她坐在李铎腿上不再乱动,而是音容平静的说:「别再胡闹了,难受的话就躺下睡罢,你放心,我到外头歇着就是了,绝对不会出声打扰你的。」 「我没有胡闹,」李铎低着头,带着鼻音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齐沈懿说话,她道:「淳安说得对,我就是看得见吃不着,所以才气儿不顺的,所以才老是找茬儿的,齐沈懿,你说淳安那傢伙说的对不对?」 「中郎将看见什么了?」齐沈懿用掌心贴着李铎的额头,想要把这人推开,「中郎将又想吃什么吃不着?你只管我说出来,我一会儿出去看看能不能叫人给你买些回来,你顺顺气儿,早些躺下来睡觉,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李铎紧了紧环着齐沈懿的胳膊,无赖的话语里竟催生出了几分隐隐的不舍与眷恋:「你身上有我喜欢的味道,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陪我睡觉。」 「……」齐沈懿知道这个人只是吃酒吃醉了,所以并不和他计较:「好,我陪中郎将睡觉好不好?你先松开我,我给你铺床……」 李铎却搂着齐沈懿,一动不动了。 「中郎将,中郎将?」齐沈懿晃着李铎的左手,「该不会是睡着了罢,中郎将?」 第41页 「我不叫中郎将,」李铎的额头在齐沈懿的肩头来回蹭了蹭,可怜兮兮的说:「我叫李铎,木子李,铎就是那个铎,铜铎,『军中有法铎,闻者令行禁止』的那个『铎』……」 不用再问,齐沈懿也已经知道这人表字的「子恪」两个字是哪两个字了。 「别人的表字都是由父亲或者家中尊长取的,我的表字是十五岁生辰的时候阿兄给取的,」顿了顿,李铎说: 「我算是二哥一手带大的,我阿爹他在我九岁的时候就战死沙场了,和我大哥哥李铮,还有我的叔父,以及我的堂兄们一起,他们都死在了蒹葭城,你知道么,那一年城破,除了提早被疏散的平民百姓之外,当年参与守城的人里,如今就只剩了我一个人还活着了……」 齐沈懿捧着李铎的脸缓缓将这人的头抬了起来,入目,平日那个总爱嘻嘻哈哈的人已然红了眼眶。 少年将军的眼泪和少年本人一样倔强的很,它们盈在那双通红的眼眶里,死活不肯流下来。 齐沈懿能在小娘孙氏的手底下平平安安的长大,还保着母亲安然无恙,靠的不仅是远在宫城里的君后娘娘偶尔施捨的关心,她真正靠的,是自己那千锤百鍊的淡然冷漠,以及泰山崩于眼前都能无动于衷的置身事外。 可是如今的李铎对她来说,明显就有些特殊了,李铎似乎是她齐沈懿的克星,总能轻而易举的就得到她的所有情绪与关注。 「子恪,我唤你子恪,」齐沈懿将手指覆在了那双悲伤的眼睛上,手上的触觉立马就感受到了李铎眸子里那些泪水的温度:「以后我都唤你子恪,好不好?」 「不好,」得寸进尺的人继续得寸进尺着说:「你是我的家人,家人的意思你懂么,我想让你和我家里人一样,唤我三郎。」 「小三郎?」齐沈懿温温的笑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我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唿是在凤栖宫里,君后娘娘对帝君说,『小三郎?圣人说的是李家的那个小三郎?他如今也长大了罢?也该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了罢?我十数年不曾见过那孩子了,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个甚么模样了』。」 「哎,他们为什么都叫你小三郎啊?」齐沈懿用手指拭去李铎眼里的泪水,轻柔的问到。 李铎捉住齐沈懿的手,随意的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说: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老父亲四十三岁上才得的我,大哥长我二十岁,二哥长我十三岁,所以他们都爱喊我作小三郎……我小时候罢,经常跟咸京里的小孩子们打架,因为他们总说我阿娘不要脸,笑话她老鸡下蛋,四十多岁还生儿子,后来实在是没办法了,阿爹就让大哥把我带去楼漠了,因为我在咸京老是惹是生非……」 是啊,四十多岁,做祖母都绰绰有余的年纪,突然又添了个儿子,纵然李家的家里人是无比的欢喜和高兴啊,无比的宠爱李铎这个幼子,可里坊间的闲言碎语总也是无视不了的。 齐沈懿趁机悄无声息的从李铎腿上下来,她握着李铎的手,说:「那你告诉我,昨儿夜里你夜探齐府,究竟为的是什么?」 「……」李铎挣开齐沈懿的手,和衣躺在身后的卧榻上,然后翻身背对着齐沈懿,她是喝多了,但是她没醉: 「当年蒹葭城一战,奉命驰援的王鑑大军临阵撤兵,致使顽强抵抗的蒹葭城守军孤立无援,最终城破人亡, 我爹爹身首异处,尸身被羌狗争抢而食,我大哥丧命羌奴的铁蹄之下,尸骨无存,我大嫂城破之时自焚身亡,我的叔父和堂兄们,战死后又被羌奴千刀万剐,只剩下一副副血淋淋的白骨,下葬的时候我们都无法区分他们谁是谁……」 军医只从中找出了李铎叔父的尸骨,而李铎那七位年纪相近的堂兄,最后只能由七口棺材装了,和葬在了同一个大墓里供李家后人祭拜。 而王鑑,回到咸京之后只是被朝廷以领军不利为由,削了他昇平王的爵位,收了他手里的数万兵权,其他一概只字不提。 李家那些阵亡的人,李家军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儿郎的性命的丢失,似乎都是可以不予追究的。 朝廷对北疆说,蒹葭城的大仇在羌奴,好,那么李钊就带着年幼的「弟弟」与得了失心疯的母亲,挥动着千军万马,北上追击游牧的羌奴,直到灭了他们的王廷。 那么,咸京呢?朝廷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的给蒹葭城一个说法,给李家人活下来的人一个说法呢?他们为什么不站出来公道的审判王鑑等人呢?王鑑他们犯了错,怎么能这样轻易的就被原谅呢? 数千条的人命啊,怎么能说原谅就原谅说不追究就不追究呢! 你知道期望落空之后的绝望有多大吗? 当年,年幼的李铎站在蒹葭城的钟鼓楼上,眼睁睁的看着王鑑的大军来了又走,眼睁睁看着城里的守军一点点陷入绝望,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那些痛苦与绝望,是李铎十余年来每每午夜梦回都不能摆脱的魇。 李家不是要追究朝廷的不是,李家的人只是想要一个公道,李家的人死得只剩下两个了啊,李家军的儿郎们死不瞑目啊! 他们用性命守护着身后的国泰民安,他们无怨无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朝廷为什么就不能堂堂正正的给他们一个公道呢!!为什么不能对他们的死有一个光明正大的交待呢!! 第42页 朝廷遮遮掩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李铎一定要把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给挖出来,将它们曝在朗朗干坤下,让它们给蒹葭城里盘桓至今都不愿屈辱离去的英灵们一个个的道歉!! 最后,李铎抱着被子躺在齐沈懿的床上,眼泪流着流着就睡着了。 齐沈懿给李铎脱了靴袜,她看见了这人白皙纤瘦的好看的双脚,也看见了这人裤管之下那着若隐若现的道道伤疤。 李家,蒹葭,楼漠,北疆,王鑑,齐白,和朝廷。 齐沈懿终于隐隐知道怕了——她已然被人作为一颗棋子,毫不犹豫的落在了这个暗流汹涌谁都不能独善其身的棋局上了。 有时候,除非是大事终了,到了一切尘埃落定后人可以盖棺定论的时候,那些活着的人才能有幸看到最后的真相,不然,一些参与其中的人们,有的终其性命最后也不一定能窥探得到整个棋局的一个边角。 齐沈懿自问就是这样的人,说白一点,这样的人我们统称之为炮灰。 是,她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炮灰没错,她是二圣光明正大的安插在李铎身边的眼线没错,可是齐沈懿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大活人,她自然是不甘心就这样任人摆布操纵的。 …… 翌日卯时,天光尚未大亮,将军府里的公鸡也才散着步子咯咯咯的鸣了没几声,宿醉的李铎就抱着脑袋从卧榻上爬了起来。 结果她甫一抬头就被吓得脚下一滑,一个没站稳又重新摔回床上。 吓她的不是什么六合之外不可言的神神鬼鬼,而是默不作声的坐在凳子上的齐沈懿。 李铎被吓得头皮一阵发麻。 齐沈懿一夜未睡,她抱着胳膊听李铎打了一夜的唿噜,听李铎说了大半夜的梦话,听李铎抽了许久的哭嗝。 「中郎将,」她开口,声音是李铎没有听过的嘶哑与沉重:「是你说的,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以后你要是再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就是了,我也只有一个条件,等到一切结束之后,放我和我母亲活着离开咸京。」 李铎呆愣愣的坐在床上,舔了好几次发干的嘴唇,她这才慢吞吞的反应过来齐沈懿是在说什么。 「啊你想通了?」李铎开口,声音比齐沈懿的更加嘶哑,她有些困难的单手穿着靴袜,费劲的说:「想通了就赶紧过来帮帮你相公,一只手穿靴子真的费劲的很啊……」 齐沈懿突然有些后悔,这个欠揍嘴贱的傢伙,真的是个可靠的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嘻嘻嘻嘻嘻 谢谢阅览呀 ☆、第十六章 自那日之后,咸京城里一连余月相安无事,直到小满这天,连着四五天没在齐沈懿面前出现过的李铎突然就出现了不说,而且她还带了两个人回来。 ——是齐沈懿的母亲顾氏,以及侍奉了顾氏大半辈子的高妈妈。 顾氏等人被李铎亲自安置在了将军府里的荷花苑。 荷花苑里的採光和通风等条件都可以与主院媲美,苑里的东西也都是李铎让崔九堂新置办的。 荷花苑主院近,安静,适宜养病,而且它后头还临着一池荷花美景,是将军府里绝好的一处院落。 李铎负着手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睛,安静的歪头看着屋里那二主一仆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好在顾氏还算理性,她擦了擦泪水,推着齐沈懿往门口这边推了几下。 道:「姑爷是个说话算话的,他那时说小满之前把我接出来,今日果然就做到了,去,快去替阿娘好好谢谢姑爷!」 高妈妈唤进来一个小丫鬟帮忙收拾顾氏的行礼去了,齐沈懿负着双手,有些忸怩的来到了李铎跟前。 她站在门里,李铎站在门外,中间隔着一个门槛儿,两颗心。 「怎么不进来?」齐沈懿问。 「不忍心打扰你们母女团聚,啧,我可真是个大好人,」李铎一会儿不在齐沈懿跟前犯贱她就心痒痒,她把手里摺叠整齐的东西塞进一只绣袋里,然后拿在齐沈懿眼前晃了晃,笑嘻嘻问道:「想不想看看这是甚么?」 透过李铎那带着光亮的眼睛,齐沈懿猜到了这人手里拿的是什么,她点头,伸出手:「自然是想看的,给我看看呗。」 可是李铎却又把东西背到了身后,她扬了扬眉毛,平铺直叙式的问:「给你的话我能有什么好处没。」 「……」齐沈懿就快要受不了这傢伙的得寸进尺了。 「你走过来一些,」她先是看一眼李铎,然后大眼睛骨碌碌的四下乱看了一番,催促到:「不是要好处么,过来些,给你。」 闻言,李铎饶有趣味的挑了一下眉毛,心道难不成齐沈懿这个脸皮薄的要开窍了? 于是乎,怀化将军施施然的往前挪了两步,「过来了,好处呢?」 「低头,低头过来,」齐沈懿朝李铎招手,然后在这傢伙俯身过来的时候,她扶着李铎的胳膊,小心翼翼的踮起了自己的脚…… 李铎面儿上不显,心里就要乐开花儿了——上次她耍尽手段死乞白赖的忍不住亲了齐沈懿一下,结果这人气的两天没理她,啧,这女人,若不是有什么好处上赶着,她是打死都不会这样主动的。 然而下一刻,心花怒放的李铎还没来得及感受什么叫吹风拂面的温暖,一阵无法言喻的疼就直接从脚面上钻到了她的心窝里,嘶,那叫一个酸爽啊…… 第43页 「齐沈懿!」李铎抱着被踩的左脚原地跳了几跳,喷出来的怒火恨不得把后头荷花池里整日悠哉悠哉的胖鲤统统都烧成烤肥鱼:「你竟然敢阴我!」 将军夫人一把抢过来装着自己母亲的休书的绣袋,二话不说的撒丫子就朝院门跑了过去。 「你给我站住,齐沈懿!」脚上吃痛的李铎一蹦一跳的追过去,人还没追上狠话就先放了一大堆:「齐沈懿你等我追上你,今儿要是不把你给吊起来狠狠收拾一顿,我李铎从此改名儿叫李铃铛……」 屋里的顾氏和高妈妈互相对视一眼,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李铎,李铃铛,哈哈哈哈,这还真是个好名啊哈哈哈哈哈…… 当然,李铎最后还是没能如愿以偿的把齐沈懿吊起来收拾一顿,她已经追上齐沈懿了,心腹亲卫李江坤却突然出现,并远远的朝她抱拳行礼。 「我突然想起来外院儿还有点事等着我过去处理一下,」李铎手贱的在齐沈懿软软的脸上捏了几下,笑嘻嘻的没有一点方才生气的样子:「晚饭你就在荷花苑吃,我要是回来晚的话你就直接睡荷花苑罢,好好地陪一陪你阿娘。」 「你很忙么?」齐沈懿抬眼看着李铎,手里紧紧的捏着装了她母亲的休书的绣袋,试探着问:「是不是因为我和我阿娘的事,所以耽误了你很多时间?」 「没有的事,别乱想,你相公我很忙的好不好。」李铎手贱完了嘴贱,贼兮兮的冷不防就凑过来在齐沈懿的脸上亲了一口,并在齐沈懿反应过来之前她就迈步跑了出去。 「回去罢,我忙完了就回来……」李铎嚷嚷着跑远了。 齐沈懿望着那人消失的转角,脸上羞的一阵红过一阵。 咸京城里的宦官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半有私宅,这是个十分不好的风气,素来喜欢助长歪风邪气的李铎自然是要凑一脚的。 她的私宅在城西延寿坊的一个巷子最深处,离兴源坊不远,但李铎却很少来这里。 「这回已经是第七个了,」李江坤接过李铎扔过来的马鞭子,先一步敲开宅子的门,引着李铎走了进去:「这次从他身上搜出来一方令牌,正如您此前所料,是王家的人。」 「是么,」李铎负着手一路趋步而行着:「那这下子可就真的热闹了。」 话语间,步履匆匆的一行人走过前院,再穿过侧厅,沿着弯曲的迴廊一路来到后院。 靠着院墙的隐蔽之处藏着地下室的入口,李铎大大咧咧,进门的时候还不小心让石头门框磕了一下头。 「这什么玩意啊,」碰了脑袋的人随手在天然的石门门框上拍了一下,对身后的李江坤说:「回头想办法把这门再弄得矮一些,不然下回我还是不长心的被它磕。」 「诺,卑职记下了,」李江坤从来摸不透自家主子的脑子到底是如何的清奇,只好尽职尽责的提醒到:「您这边请,小心还有一道门。」 多亏李江坤提醒,李铎才不至于被第二道门的门框再磕一下——二门是个人工装的铁门,李江坤担心铁门会把他家阿郎的脑子磕得更加清奇。 弯腰走进二门,再侧身有过一小段仅容半人通过的窄道,前头豁然开朗,李铎终于来到了这个由宅子的前任主人留下来的地下幽牢里。 刀尖钉笼里赤膊吊着六个正在打瞌睡的男人,一旁的十字刀架上,绑着今日刚被捉来的新人。 李江坤把从新人身上搜来的令牌呈在李铎面前:「请麾下过目,手下的兄弟已经确认了,这是定国公府暗桩的物什无疑。」 李铎负着手,垂下眸子冷冷的扫了一眼那方黑漆令牌,然后她朝那边抬了抬下巴,道:「放出来,全部。」 「诺。」李江坤收起令牌,挥手给守在旁边的众手下示意了一下。 手下们拿着钥匙走过去,一阵铁锁链的哗啦碰撞声后,七个王家暗桩被一字排开按跪在了李铎面前。 二十岁的蓝袍之人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一个通体泛着寒光的小匕首,她用拇指拭了拭匕首的刃,迈步来到了第一个暗桩的跟前。 「我也就只有一个问题,」李铎俯下身子来,她一手按在了暗桩的额头上,一手握着匕首手柄,反手将利刃抵在了暗桩的动脉上。 她强迫这个暗桩看着自己,平平板板地问:「你真正的主子是谁。」 这个暗桩是七个人里第一个被捉进来这里的人,他早已经尝遍了这里所有的刑罚,他一点也不惧怕,他更不怕死。 和此前一样,这个暗桩硬着骨头闭着嘴不回答。 李铎点点头,手上微微的用力,匕首的刀尖就在潮湿又血腥的空气里划过一个完美的半弧,同时,这个暗桩动脉里的血也顺着刀刃划出来的口子一下子喷出来老高。 带着温度的热血滋了李铎满身满脸,她抬手抹一把脸,闲适的退后一步,歪着头静静的看着被她划喉的暗桩——就像是看着一根被她切了一刀的白萝蔔。 这个暗桩的动脉没有被一下子划断,他绝望的倒在地上挣扎着,嗓子里的血咕噜咕噜响的很大声。 他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一点点感受着身上的血争先恐后的从他的脖子上涌流出来。 最后,他开始发冷,开始哆嗦,直至出现幻觉,好半晌之后,他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慢慢的死去——他解脱了。 第44页 在第一个暗桩完全眼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李铎移步来到第二个人面前。 她以和杀第一个人时一模一样的动作将匕首抵在那人的动脉上。 她舔了一下后槽牙,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没有落下的血珠子,声音平平板板的问出了和第一个人一样的问题。 就这样,笑起来像个大孩子一般明朗的人像切菜一样风轻云淡的一连抹了六个人的脖子,直到第七个人面前。 「至于你……」李铎接过李江坤递来的汗巾帕子,不甚在意的擦了一下溅在脸上的血污。 在第七个暗桩一瞬不瞬的注视下,满脸血污的人突然勾起嘴角粲然笑了一下,洁白的齿,猩红的血,可怖得犹如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轮迴的魔鬼。 暗桩的手勐地一抖,他听见魔鬼风轻云淡的说:「今儿就算了,夫人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转头,李铎把匕首递给一直护在她身旁的李江坤,说:「这个就暂且先关起来罢,等我下次想起来的时候我就再过来看看,要是他还囫囵像个人样,还能说话,那我不妨就再问问。」 言罢,满脸血污的人掸掸溅满血渍的袍子,嘟嘟哝哝的迈步离开了这里。 李铎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下人说齐沈懿已经歇下了,她在紫微斋洗了澡又换了衣服,甚至还坐在兽炉旁熏了一会儿香,直到确保自己身上完全没了丝毫的血腥气,她才踏着月色来了主院的卧房。 她离开前准许齐沈懿陪着她母亲的,可是齐沈懿却只是陪着顾氏吃了晚饭,又和顾氏聊了一会儿,等到顾氏入睡之后,她就回到了主院来。 李铎知道,齐沈懿这是在等自己。 昏暗的主卧里只留了床头一盏灯烛,齐沈懿散发躺在卧榻上,似睡着了,面容静好。 李铎蹑手蹑脚的坐在了床边,她抱着胳膊独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视线落在了齐沈懿的脸上。 「怎么现在才回来,」齐沈懿不知何时醒了,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拉着李铎的小臂坐了起来,沙哑着声音问:「你饿不饿,吃饭没?不然我给你煮些宵夜罢,啊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李铎的心里莫名的一片柔软,似乎这些年来的金戈铁马为的就是这一时半刻的浮世偷安,她抚了抚齐沈懿的如瀑长发,压低了声音说:「齐沈懿,我好想搬回来和你一起住啊。」 齐沈懿的迷煳觉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这会儿的她还有些不太清醒,于是接嘴到:「那就搬回来啊,你那么横行霸道,又没人敢拦着你。」 李铎笑了笑,凑过去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了齐沈懿的额头上。 「你身上好凉,」齐沈懿缩缩脖子,嘟嘟哝哝着说:「三郎,你身上好凉……」 「呵,」李铎用鼻子蹭了蹭齐沈懿的小鼻头,追问到:「你方才唤我什么?」 困的不像样的人有气无力的把自己半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李铎的手臂上,听话的重复到:「三郎,小三郎。」 李铎无声的笑着,并在齐沈懿的迷煳劲儿过去之前重新把她摁回了被子里。 她却侧起身子来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撒娇似的带着鼻音说:「你不是说要搬回来么?不准走。」 「真没见过睡个觉能把自己睡得跟吃醉了酒似的,」李铎腾出一只手来轻轻的拍抚着齐沈懿的后背,音容皆是无尽的温柔:「行,不走,你安心睡罢,我在这儿陪着你……」 真希望,希望你在清醒的时候也能这样直白的给我说你心里的所有想法,而不是总是小心翼翼的怕给我添麻烦。 然而今夜的齐沈懿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煳的,最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以前的时候,每次齐沈懿半夜醒来之后就再难入睡,她时常抱着被子坐在床角里,一坐到天亮。 她怕黑,怕一个人睡,甚至也怕做梦,她羡慕那些有阿娘哄着入睡的孩子,她羡慕那些有兄弟姊妹相伴的孩子,她羡慕所有可以理直气壮的被爱着的人。 如今,她的身边出现了这个名叫李铎的傢伙,虽然知道自己和这个人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感情上的纠缠——有的话也只是她独自的一厢情愿,但齐沈懿还是特别特别高兴的。 她想,有生之年,她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关切着的滋味了。 其实,母亲顾氏也是十分关切她的,只是母亲的那份关切里,饱含着的尽是对她的歉意与愧疚。 人总是贪心的,齐沈懿自问也不例外,她想要一份关切,一份发自内心的,真真正正的关切。 不巧,这份关切,竟然让她从最大的合作伙伴李铎身上感受到了,齐沈懿想,母亲如今既然都已经离开齐家了,那么离李铎大事终结的日子应该也就不远了。 以后,她要慢慢的离李铎远一些了,虽然他们成亲才不到三个月,可是他们分别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她得让自己和以前一样变得冷漠起来,这样的话,将来离开的那一天她或许才不会太过痛苦。 她是个感情用事的俗人,她是个畏头畏尾的胆小鬼,她害怕自己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李铎这个动不动就爱犯贱讨打的傢伙。 她好像真的,真的喜欢上了李铎这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呀 ☆、第十七章 第45页 这个想法从齐沈懿的心窝里冒出来的同时,一只手小心翼翼的伸过来,轻轻的帮她将贴在脸颊上的头髮拨到了旁边。 「李子恪,」静谧无声的深夜里,闭着眼的齐沈懿听见自己鬼使神差的说:「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可是我又有些不敢喜欢你,怎么办吶?」 李铎的手顿了一下,拨开齐沈懿的碎发后,她留恋地用带着老茧的拇指的指腹抚了抚那细緻柔软的脸颊。 「我是个好人,却又不是个好人,」李铎的嘴角带上了自嘲的笑意,静谧的夜里,她低哑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颤抖: 「懿儿,终有一日,你会憎恶我的,如今有多喜欢,将来就会有多憎恶,如此的矛盾折磨,倒不如你从头到尾都像以前一样对我……」 亲而不近,疏而不远。 「可是,是你先对我好的,」齐沈懿缓缓睁开眼,不甚清明的眸子里倒映着李铎一个人的影子:「既然是你先惹得我,那为什么不允我再惹回来?欺负人也不是这样欺负的呀。」 「终归是我对不起你在先的。」 李铎终于收回了手,她的拇指和食指来回不停的搓着,似乎是在回味着方才那柔软的触感,直要把那感觉牢牢记在心里才好。 「我已经把你暗查我父亲的事情透漏给君后娘娘了,」齐沈懿说:「凡是你交代给我的事情,我都办好了。」 李铎双手拢进袖子里,低低的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是个有能耐的姑娘,你只是不想招惹谁,所以才整日扮作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你可真是个扮猪吃虎的高手。」 齐沈懿没有再说话,她不知自己是何时已经松开的李铎的胳膊,她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再次沉沉的睡去。 好像方才那一段小心翼翼满怀期待的表白,只是齐沈懿梦境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而只要齐沈懿只字不提,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人知道她做了一个怎样美好的梦。 …… 之后的日子里,夏暑愈近,李铎一如往昔的忙碌,同时也再没有陪齐沈懿吃过一口饭。 就连顾氏也看出了女儿的不妥之处,她问:「和姑爷吵嘴了?」 齐沈懿戳着碗里的青菜,泯着嘴摇了摇头。 「那这阵子你为何一日三餐都在阿娘这里吃?」顾氏到底是过来人,开口便是一针见血。 「宋国使团月末入京,他整日里忙得脚不着地,」齐沈懿低下头去扒饭,嘴里很快就被她塞得鼓鼓囊囊的,口齿不清的时候,旁人或许就也听不出来她声音里的哽咽了: 「他早上卯时一刻就出门了,夜里也要等到宵禁之后他才回来,对了阿娘,大夫说您最近的情况转好了很多呢!」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这般狼吞虎咽的吃相了?」顾氏笑着,用竹筷在齐沈懿的饭碗前虚虚拦了一下,严谨认真的将齐沈懿的吃相规规矩矩的扳正过来: 「说起这个来,李姑爷待我们母女可是真心实意的好,喏,自打住进来至今,荷花苑里就连高妈妈也都胖了两三圈儿呢!」 一旁,高妈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她没有在这里白吃白住,她帮着内院的杨嬷嬷给将军府里办了好多事儿呢!就连外院的崔大管家都夸了她能干呢! 「阿娘,」齐沈懿垂着眼睛咽下一口平淡的蔬菜,说:「我之前听您的话,在杨嬷嬷和崔大管家的帮助下,在外头置办了一些可以挣钱的物业,前几日,我把本金还给将军府的帐房之后,发现自己还剩下不少,阿娘,如今我手里也算是慢慢有积蓄了呢!」 齐沈懿没能立马改掉这这些时日来养成的坏习惯,没有恢復到以前食不言寝不语的模样。 她戳着碗里的米粒,说:「要是什么时候您想出去走走转转,阿娘,我带您去呀。」 「那敢情好啊,」顾氏放下竹筷,擦了嘴角,笑着说:「以前就总想着出去走走看看,去看看江左的秀丽,去烤烤西府的暑天火炉,最好也还能再看看北地的八月飞雪,东边的大海我也想去看一看,只是不知道懿儿你口袋里的钱够不够,哈哈哈。」 齐沈懿由衷的笑了——自从离开牢笼一样的齐家,母亲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多了。 「儿有钱的,儿有的是钱,」齐沈懿挺着腰板儿给母亲打包票说:「只要阿娘想去的地方,懿儿一定都能带着阿娘亲眼去瞧瞧!」 齐沈懿来了兴致,放下竹筷手舞足蹈的说: 「阿娘阿娘,到时候,咱们冬天的时候去江左,在珀秧湖上钓鱼,在湖面上泊舟,在乌篷船上煮酒吃鱼,春天时咱们顺着江左北上,去东边看海看日出;到夏天的时候咱们就去西疆新月府,学着当地人的样子,边吃西瓜边烤火炉,等到了八月,咱们直接从新月府去翰海城看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该是极美的呢!」 顾氏故意绕话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楼漠府志》里有写,若要在北地看八月飞雪的话,蒹葭城当是首屈一指的,蒹葭离新月府不远,不若咱们就去蒹葭城如何?况且,听说咱家姑爷此前就一直担任的蒹葭守将,那是咱们秦国最北端的大门,如果有幸,我也想去看一看呢……」 去蒹葭城看一看,看看自己少时的同窗友人,当年究竟将自己的热血洒在了怎样一方灿烂而热烈的土地之上。 第46页 齐沈懿顺嘴就和母亲聊起了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地理杂志,这一对饱读诗书的母女,说到意见不一的地方时还竟然还会捧着书本起争执。 一身禁军戎装的李铎抱着刀站在门外的迴廊下,静静的听了一会儿屋里人的聊天,最后,在李江坤和李常宁的轮番催促下,她才依依不捨的悄无声息地离开。 后半晌,齐沈懿被杨嬷嬷有事儿找去了,高妈妈给顾氏端来药,抿嘴笑着说:「中午用饭的时候咱们姑爷回来过了,在门外站了一柱香的时间,听了会儿您和懿姑娘聊天,然后就悄没声儿的又走了。」 顾氏蹙着柳叶眉,强迫自己喝了几口浓稠的汤药,她觉得自己愈发的不济了。 放下只吃了两口的药,顾氏到问:「和乡下你那堂妹联繫的如何了?」 「已经联繫好了,您尽管放心就好,」高妈妈端起药碗,不禁开口劝到:「夫人啊,您好歹再吃两口罢!」 「不吃了,」顾氏靠在卧榻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就最近这两天,趁着宋国使团进京,咱们就动身罢……」 高妈妈悄悄的红了眼眶,她强忍着声音里的哽咽,应到:「是,夫人,老奴知道了。」 …… 有钱能使鬼推磨,高妈妈很快就安排好了去乡下的事情,只是顾氏一直没有给女儿齐沈懿说这件事,直到出发的前一天傍晚。 这日,李铎很早就从南衙下值回来了,她和往常一样先在紫微斋里换上常服,然后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就直接去了荷花苑。 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好,李铎猜到是因为顾氏给齐沈懿说了她要自己到乡下将养的事了。 齐沈懿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可是当李铎走进来,来到她身边的那一瞬间,她努力建设起来的所有防线顿时土崩瓦解,她不仅流了眼泪,而且还止不住地哭出了声。 她是一个顶聪敏的人,她在母亲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之后就想明白了母亲此举的用意,果然,最后连生养她的母亲都要离她而去。 她最后真的要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了吗? 「子恪,我不想让母亲独自去乡下将养的,不想的,你帮我劝劝她嘛,你是她的姑爷,她肯定愿意听你的话的,子恪我求求你,你帮我劝劝阿娘罢,我不能最后连她都……」都失去了。 齐沈懿两手拉着李铎的手,失声痛哭中不停的晃着她的手哀求着她。 李铎虽然想到了顾氏最终会走到这一步,但她没有想到,顾氏竟然会这么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懿儿……」李铎的手握住齐沈懿瘦小的肩膀,几番抿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慰,只好说:「你先别哭,先跟我回主院好不好?」 「我跟你回主院,你帮我劝劝阿娘,好不好?」齐沈懿仰脸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李铎,视线被泪水模煳,便是近在咫尺间,她也看不清李铎脸上的任何表情。 「呦喂,还知道跟我谈条件吶,」李铎用手指背面揩去齐沈懿脸上的泪珠,故作轻松的笑到:「看来还没有哭傻。」 齐沈懿松开李铎的手,她抽噎着声音满目泪花,头也不回的就朝外走去,一路上不停的自言自语: 「我这就乖乖的回主院去,子恪你留在这里帮我劝劝我阿娘,乡下的条件不比咸京,不比将军府,我现在也不能立马就和她一起去乡下,你让她再给我一些时间,等你的事情结束之后,我立马就和她一起走,我不眷恋你的好了,我不贪心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贪图你的好的,我错了,子恪,我真的知道错了……」 说着说着,哭着哭着,齐沈懿倏而就走不动了,她两腿发软,最后干脆就直接停步蹲在了通往主院的路上。 往日里那么短的一段路,如今竟然长的让人走不到尽头,长得她筋疲力竭再不敢有任何贪心。 将军夫人也顾不得被旁人看去狼狈而笑话她了,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放声痛哭的声音每一声都撕扯着李铎的心官。 那般的疼,仿若要撕裂她的心肺。 李铎走过来,提了提衣裾蹲在了齐沈懿身边,她一下一下的抚拍着齐沈懿的后背,这傻姑娘这样娇小,该如何承受和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呢? 「懿儿,你,你听我说,」李铎在乱七八糟的脑子里快速和潦草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她压低了声音说: 「宋国使团提前行程,眼下即将入京,明日下午时分,我阿兄作为护送使团的边关大将也要跟着一起回来咸京,懿儿,蒹葭城里那些委屈了十一年的英灵们,终于就要释然离开了。」 齐沈懿哭的太痛,她甚至没有听清楚李铎到底说了些什么,只依稀觉得是个好消息,于是她含煳不清的对李铎说了一声「恭喜」。 李铎沉默了片刻,直接委身在地上坐了下来。 她半曲着两条腿,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没样没相的像个大马猴一样。 她给齐沈懿递了一条干净的汗巾帕子,说:「你知道你阿爹为何在当年蒹葭城破以后,对你阿娘就成了如今的态度么?」 齐沈懿用李铎的汗巾帕子胡乱的擦了脸,帕子上是怡人的薄荷香,她吸吸鼻子,抽噎着说:「当年朝廷追责蒹葭困城之战,我外祖和舅父被判处斩首,顾家从此没落,阿爹对阿娘就再也没了当初的爱护,所以……」 第47页 「那只是你阿爹用来掩人耳目的说法,」李铎打断齐沈懿,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明明聚着化不开的苦楚,出口的话语却异常的凉薄: 「当年之事牵连甚广,事后你阿爹奉帝命继续暗中追查,不幸,他追查到了自己枕边人的头上,查到了你母亲顾氏的头上。」 「不不,不可能,这不可能!」齐沈懿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李铎漠然的脸,头摇若拨浪:「我阿娘只是一个普通的深闺女人,她和你们李家从来没有任何交集,她不可能害你们李家的人的!」 「她确实没有想要害李家人,她更也没想过会害蒹葭城里的任何一个人,」李铎两手握拳,几番暗自平復着自己的情绪:「可是,她确实帮了一个人,帮那个人偷偷修改了时任户部尚书的你的阿爹齐白批覆给蒹葭城的受灾粮,」 李铎控制不住,咬牙切齿的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整整二十万石!」 言罢,李铎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撕心裂肺却又极其平缓地将当年的事情陈述给齐沈懿听。 当年羌奴入冬之际遭受天灾,同在一片天空下,靠农耕生活的蒹葭自然也受了灾。 蒹葭当年秋收的粮食本就少之又少,城中的储备粮食又被调到西边战场去了,守将李恭德一边向楼漠城的守备将军王鑑求粮,一边飞书朝廷,请求帝君下旨批覆楼漠城增援蒹葭城。 时秦宋的西北之战爆发的十分突然,李恭德和长子李铮是在做了万全的准备之后才调兵遣将,去驰援西北战场的李家老二李钊的。 对于羌奴的举族围城,李恭德准备的便是一个字——耗。 若当初羌奴新可汗以天灾之难请求蒹葭城施以援手,良将李恭德是已经在城外给羌奴划好了避难用的村庄的。 可是羌奴掠夺成性,上来就拼了命的硬打,李恭德按照计划选择闭城不战。 若在楼漠城王鑑的粮草资助下,蒹葭城有十足的把握把羌奴耗下去。 可是,时间一日日过去了,朝廷和楼漠的回覆皆都迟迟没有到。 蒹葭城内的粮食日渐减少,将士们最后已经到了煮树皮吃树皮的地步,王鑑部对蒹葭的求援也依旧不见回復。 终于有一日,坚守城池的李家军遥遥就看见了王鑑部的行军大旗,他们欢唿庆贺着,所有人都重新点燃了生的希望。 那日,饿得两脚发飘的李铎也亲眼看见了王鑑部的行军大旗。 可是最后呢? 王鑑部突然就又撤兵了,羌奴发了疯似的开始攻城,李恭德知道事情有变,便趁夜将城里那几个不足十三岁的孩子都送了出去。 王鑑部为何中途撤兵? 因为王鑑收到了来自他妹妹——君后娘娘的求救信。 那年入冬,东宫的太子储君一病不起,走投无路的君后为给重病中的太子驱邪,便听信一个巫师之语,与巫神歃血为誓,愿祭献给巫神阳灵至少五千,以给太子换取阳世的性命六十年。 就这样,君后无意间在帝君那里听说了蒹葭城的灾情后,就和齐沈懿的母亲顾氏合谋,借着天灾人祸联袂制造了那场蒹葭城破之案。 于内,君后娘娘叫顾氏偷偷更改其父亲顾老大人回给蒹葭城的朝廷救灾批覆,并且偷走了她相公齐白调拨给蒹葭城的二十万石军粮的邸报。 于外,君后娘娘偷偷去信将近五十封给镇守楼漠的兄长王鑑,叫他拖一拖对蒹葭城的驰援。 只要太子性命安好,无论是君后娘娘还是王家,亦或还是顾氏,他们的荣华富贵就都能得保住,最主要的是,君后娘娘能不失去她的爱子。 于是,在天灾人祸的掩饰之下,当年的蒹葭城破之战,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巧的是,当年战死在蒹葭城里的李家军儿郎,不多不少正正五千人。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什么原因,蒹葭城破之后,东宫太子的病情果然好转,直至出年之后渐渐康復。 蒹葭城的那五千儿郎,他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可是他们原本可以不用死在那一战里的,他们原本还可以用更长久一些的生命来热爱脚下的那一方热土的。 可是,可是,眨眼之间,城破人亡,灰飞烟灭。 人心有多可怕?便如君后娘娘之爱子。 君后娘娘的爱子之心于情于理上都是没有不错的,可是那一切造成的后果,却是要他们李家的边军儿郎用性命承受。 这个公道,又是要谁来还给蒹葭城里的那五千英灵?!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安康 ☆、第十八章 李铎没有再说什么,事情被再度翻出来之后,一切的一切就和齐沈懿再无关系了。 只是,李铎有李铎心中的大局和大我,齐沈懿有齐沈懿的世界和中心。 所以于齐沈懿的世界里,她抱着脑袋细细推来,这一切都是她齐沈懿自己亲手造成的。 她为了一个不明确的未来心甘情愿的被李铎利用,最后,她亲手把自己的生身母亲推到了和自己生死对立的两端上去。 李铎利用她,远比她知道的程度深了千倍万倍! 此生,除了父母外头一个用心对她好的人,头一个把她放在眼里的人,这个名叫李铎的人,到底背着她将她利用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还是让她这般的心甘情愿的被利用! 第48页 齐沈懿也恨着自己,可能做的就只剩下了竭尽所能的嘲笑自己。 齐沈懿啊齐沈懿,枉你自诩通透,枉你刻刻小心,枉你步步为营,绕不过最后你还是输了,连人带心,通通都输了进去…… 为了这个叫李铎的傢伙,更为了蒹葭城里那英勇却又委屈的五千英灵,你齐沈懿,亲手把自己的母亲推到了万丈悬崖的边儿上,至死方休。 齐沈懿最终哭昏在了那条走起来似乎怎么也没有尽头的小路上,李铎一路把她抱回的主院。 当日后半夜,怀化将军府的将军夫人突然就病了,她无有意识,昏厥不醒。 太医院的太医们几番用那种报丧式的口吻告诉李铎,将军夫人的病乃是夏日里突发的时疾,望怀化将军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幸而,太医院的精英太医们在怀化将军的威逼之下,夜以继日的忙碌了好几日之后,将军夫人齐沈懿的病情终于算是稳定了下来,可是她本人却是迟迟不见转醒。 太医们几番会诊,最终给了李铎一个她不得不承认,同时也不得不接受的结果——齐沈懿的病已经稳住了,她之所以一直不醒,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醒过来。 那日夜里,在主院外面当值的小僕在半梦半醒间,依稀听见了主卧房中传出了断断续续的,低沉压抑的呜咽哭声。 那声音,似是他家的阿郎李铎。 …… 再后来,成亲之后就一直老老实实的怀化将军终于没人约束,天不怕地不怕的再次惹是生非,动手打了定国公府的小公爷,王鑑的嫡长子王斌耀。 至此,李铎似乎又成了那个到处惹是生非到处跟人干架的混球。 可是将军府里那个温良恭俭让的将军夫人啊,在听了这她家将军惹出的一堆破事儿后依旧没有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余月之后,前来议和的宋国使团结束了和秦国朝廷的谈判,带着一份和秦国的契约满意的离开了咸京,并留下了一位他们皇族的郡主用来跟秦国朝廷联姻示好。 至于那位郡主最后被指给了谁,李铎不大清楚,日子懒懒散散的,咸京也跟着进入了伏暑的夏天。 咸京的夏天是属小孩儿脸的,上一刻还是烈日炎炎的,下一刻的暴雨说下就下了,伴着电闪雷鸣,倾盆也似的,而再一眨眼,乌云密布的天空立马就能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李铎在门外犹豫了好久好久,终于步履缓慢地走了进来。 「朝廷里的事情,终于快要结了呢,阿兄的智谋乃我万千倍,十一年筹备之久,他一旦出手则必得所偿,」李铎坐到卧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齐沈懿那只已经瘦的不成样子的手。 明明心口闷的快要喘不上气儿来,她说话的时候嘴角却再度噙出笑意来: 「帝君是一国之君,他到底还是要考虑天下百姓,考虑四大边军里赤诚为国的热血儿郎的,懿儿,帝君给你阿爹升官儿了,你阿爹如今是大理寺卿了呢……帝君把当年的事情立案重查,主办大权交给了你阿爹,」 「你也莫要再怪你阿爹了,他……他用你阿兄齐自省的事情把我的注意力引到你们齐家,从而引导我去靠近他守护了十余年的真相,你阿爹是位极有风骨的文臣……而且这么些年来,他那样对你们母女,还把孙氏捧的那样高,其实是在变着法儿的护着你们……」 李铎低头笑了一下,又忙抬手抹去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懿儿,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啊,你确定你不要醒过来听我给你讲讲?我讲故事也是很好听的,你醒过来听一听好不好?」 李铎声落之后,回应她的只有这一室的寂静,以及齐沈懿清浅的唿吸声。 「不想起来也没关系,」李铎扯着袖子擦去成行落下的眼泪,笑着说:「你不想见我也没关系,你不是想去江左游山玩水么,我送你去罢……」 李铎吸了一下鼻子,又长长的舒了口气,她说: 「此前,你阿爹答应我为当年之事拿出证据,并主动出来作证,不过他有一个条件,那便是要我用性命保证,保你余生平安顺遂,我答应了他了,你放心好了,只要你愿意醒过来,李铎余生就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你说好不好?」 齐沈懿自然没有回答李铎,她安静的躺在那里,原本肉嘟嘟的两颊早已瘦的凹陷了进去——她昏迷着,每日只有靠着人强行往嘴里灌流食以维持生命,可即便是李铎找了整个秦国最好的补品来,也依旧拦不住齐沈懿日復一日变得消瘦。 这个时候,李铎其实很想捏着她的脸,嘻嘻哈哈的嘴贱地给她说:「喂,齐沈懿,你快起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变成什么狗样子了,啧啧啧,狗都比你好看罢,你瘦这个样子简直丑死了丑死了,丑成这样你还能睡得着,我也真是顶服了你……」 最后,李铎吸吸鼻子,什么犯贱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顾氏,病故了。 那日李钊在朝廷上将当年的蒹葭城一事再度撕开,参与了当年事件的顾氏最后的结果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她的结局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李铎很早就问过顾氏的想法,她给了顾氏两条路选择,而顾氏唯一想的,就是让自己的女儿余生幸福。 看着女儿和李铎在一块的快乐之后,顾氏选择了李铎给的第二条路——离开齐沈懿,安静的消失在某个地方,这样的话,朝廷的追责自然也就不会落在她头上来,她的女儿也不用受到那些无谓的牵连。 第49页 而顾氏对李铎的唯一请求,就是求李铎答应她,竭尽全力的护齐沈懿一世安稳。 李铎答应了,李铎通通都答应了。 无论是顾氏的请求还是齐白的要求,李铎全部都答应了下来,那么现而今,为了让齐沈懿醒过来,为了让她安度她的余生,李铎就不能再这样自私的把齐沈懿囚在自己身边了。 在耿淳安的帮助下,李铎花重金在江左买了一座两进的精緻宅院。 她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把齐沈懿送到了江左,住进了这座山水奇石草木茂盛的居所。 精緻的卧房内,在江左地区独有的、带着顶盖的精美卧榻前,李铎缓缓坐到床沿,伸出微微颤抖着的手,终于再一次握住了齐沈懿的。 「懿儿,这一回,我就真的要走了,」李铎想要干脆利落的把话说完,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可是一开口,她就再忍不住心里所有的絮絮叨叨: 「这场风雨算是就此落幕了,结果尽如人愿,各有所得也各有所失,高妈妈留在乡下了,我已经安排了人,定会将她安然的照顾到晚年的,」 李铎俯下身子,将齐沈懿形销骨立的手贴在了自己的侧脸上轻轻的蹭了蹭,成全了自己和她最后的亲昵。 「这座宅子是用你的钱买的,你以后只管安心住着,净霜还在,她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我想你不愿意接受我的任何东西罢,但是我得守着我的承诺,咸京的将军府里以后不会再有人了,所以我把李常宁留给你,你就是让他给你当个看家护院的粗使也行,」 「以后你就不会再被我烦了,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以后的日子还多着,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搞不好你还会遇上一个不得了的心上人,然后成亲生子,余生幸福……」 李铎抹一把脸上的泪水,爽快却又不舍地放下了齐沈懿的手。 她故作轻松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话语和平素那吊儿郎当时的调调无甚不同:「懿儿,你好好养病,争取早日醒过来,我走了。」 李铎弯弯腰,将二人当初的婚书与一封她签了名盖好私印的和离书放在了齐沈懿的床头。 已经恢復了楼漠军副帅官位的人缓缓起身,眸子里含着浓稠不能散去的眷恋紧紧的落在齐沈懿的脸上,眸子的主人最后却不得不终于扭过头去,迈步走进了从屋门外洒进来的刺目的白色阳光里。 床榻上,年轻女子那只被人小心放回原处的手,手指忽而极其轻微的抽动了一下。 一滴清泪,就这么顺着那紧闭的眼缝悄无声息的从眼睛里淌出来,最终又悄无声息的没入了她鬓边的髮丝里。 此后岁月,再无波澜。 …… 神龟二十九年冬,白髮苍苍的帝君宣旨禅位,封太上皇,迁宫凉宫,与被贬冷宫终身不得出的前任君后娘娘王氏比邻而居,东宫储君登基大宝,改元初始,大赦天下。 两年后,宋国以秦苛待下嫁之郡主为由撕毁与秦盟约,发兵五十万压至秦境,秦国新晋北疆大元帅纠结四十八万边军,提兵与宋将会猎于蒹葭城外十里之地的不归山。 秦、宋两国鏖战数月,最后僵持在了不归山外的相思谷,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秦帝闻讯大怒,亲自书下战书命人送至相思谷,秦军大元帅整顿军士,约宋军最后一战。 那一日,秦国大元帅横枪立马,陈兵列阵,与宋决一死战。 赤玄战旗猎猎飘扬,旗帜上有铜铎声声入耳,一声令下,五百战鼓雷动响彻天地,秦军大元帅单枪匹马沖于阵前…… 相思谷一战,终以秦国大胜而告终。 相思谷一战,秦国北地大元帅李子恪不幸战死沙场,马蹄声碎,尸骨无存。 又两年,江左,齐宅: 几个月前予中三道闹匪患,许多流民顺江而下来到江左谋生,齐宅的女主人可怜这些流民,便让管家李常宁做主,在官府户籍司的帮助往齐家的宅子里下买了五六个老实可靠的粗使下人。 有一日,齐宅的女主人齐沈懿从生意铺子里忙碌回来,路过偏厅的时候,她的眼风里无意间扫见一个正背对着她在修剪花木的下人的背影。 齐沈懿倏而就停下了步子。 「那人是谁?」齐沈懿指着那个正在修剪花木的下人,问身后的李常宁到:「以前怎么没见过。」 李常宁探身看了那下人几眼,忽然就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他说: 「她是上次家里从流民里买回来的下人之一,是个哑巴,也没名字,只知道年纪是二十四五岁,她是从土匪点的火堆里逃出来的,脸都被烧坏了,没人肯买她,不过官府那里给作过保了,小的知道夫人素来心善,便自作主张将她买了回来,好歹有她一口饭吃,不至于叫她饿死街头……」 李常宁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齐沈懿犹疑着朝背对着她的哑巴走了过去。 这人的背影,像极了齐沈懿记忆里的那个人,可是她分明知道,那人两年前就已经杀死沙场了,便是投胎转世也不可能这么快的。 「哎,那个你,」齐沈懿慢慢走进那个哑巴,缓慢的步履间,齐沈懿的心脏骤然就疼了起来,像是被什么重物给狠狠的撞击了。 她不得不顿住步子等心上的顿痛过去,而后,她还是不死心,开口对那个哑巴说:「你把你的两只手伸过来给我看看罢。」 第50页 粗布褐衣的哑巴放下手里的劳作工具,缓缓的转过了身来。 这僕人是一个女子,转身的时候齐沈懿发现她的一条腿有点瘸。 待她转过来之后,齐沈懿看见她的脸上的确纠结着许多烧伤疤痕,那些疤痕狰狞可怖,实在叫人辨别不出这人的真实容貌。 只是这人的眼眸对齐沈懿来说竟是那样的熟悉——除了最初那一眼的短暂慌乱之后,这人瞳仁黑沉得仿若带着经年沉淀的沧海桑田,转瞬之间就叫她齐沈懿碰见了那里面一闪而过的流光。 「伸手,」齐沈懿几番张口,出声,尾音发颤的重复道:「给我伸出手来。」 哑巴僕人用自己深邃的眸子紧紧的盯着齐沈懿,片刻,她最终还是听话地伸出了一双手来。 入目,满是冻疮疤痕的手粗糙不堪,指甲缝里残留的都是做粗活时留下来的洗不掉的污渍,这双手的手背上见不到别的疤痕,与齐沈懿记忆里的那双手毫无相似可言。 可是齐沈懿却骤然红了眼眶。 她无法解释,无法解释自己对这个哑巴僕人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感,真的无法解释——这人的背影和眼睛带给了她那样大的熟悉与亲切! 那边,李常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像他的旧主一样絮絮叨叨的碎碎念。 齐沈懿神色柔和的看着面前这个身量修长的哑巴,某种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熟悉感狂风暴雨般席捲而来。 她红着眼睛默了许久,终于缓缓朝哑巴张开了双臂: 「你像极了我的相公,他们都说他死在战场上了,可是我不信,你很像他,你能让我抱一抱你么?这些年来,我真的很想很想他。」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本文完结,我是本文作者常文钟,谢谢这几日来各位新老朋友的阅读和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