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帖街[短篇集]》 第1页 [现代情感] 《喜帖街[短篇集]》作者:明开夜合【完结】 文案 阶砖不会拒绝磨蚀 窗花不可幽禁落霞 有感情就会一生一世吗 又再婉惜有用吗 ——《喜帖街》 · 短篇存放 阅读提示:本合集文章大多数都曾发表于实体杂志,其风格和故事类型与晋江的主流风格必然有所差异,请大家理性评论。 内容标籤: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短篇集 立意:少女情怀总是诗 第1章 第一篇:《小满》 《小满》 文/明开夜合 1 小满做完值日,整个经沉寂下来。风把攀在白墙上的木香藤的香味送进窗里,小满在收拾书包的时候,才想起来方响已经走了。 小满叫苏满。 迄今为止,小满的人生很圆满。 她有恩爱又和蔼的父母,在她每次拿回来仅仅只有七十五分的试卷时,温柔地夸奖,不愧是小满,比上次进步了五分。 有七十高龄依然健朗的外公,吃过晚饭就提着鸟笼出去遛弯,回来时给她带一根冒着白烟的冰棍儿,连声喊小满,小满别写作业了,先吃点儿零食。 有一只猫,十二年的老猫,每天除了把猫粮一扫而空,就是躺在墙根下晒太阳,摸它脑袋,它才会慵懒地「唿噜」两声。 还有,一个不笑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的少年。 小满是他的「小跟班」。 少年就是方响,整个荞花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方响。 小满背着一书包的家庭作业离开学校,在路口处和同班的三个生迎面撞上。小满下意识低头避让,为首的王嘉石已一把拽住她的书包,学港片里小流氓轻浮地吹了声口哨,「喂,你知道《黑猫警长》里的『半只耳』吗?」 小满不说话,夕阳把她拖在地上的影子折向灰白的水泥路面。 「你肯定知道,因为你是『半边脸』嘛!」 另外两个男生哈哈大笑,附和着说:「听说你拍照的时候,都只让别人拍半张脸是不是啊?」 小满还是不说话。 「说话啊,哑了?」 小满被王嘉石伸手一搡,趔趄一步站定。王嘉石笑嘻嘻问:「你『响哥』呢?你不是他的跟班吗?这时候他不管你了?」 话音刚落,就听街对面一道声音:「你大爷在这儿呢,有什么指教?」 方响嘴里叼着根冰棍,咬了一口,嚼得「嘎吱」响,把没吃完的扬手一扔,迈过低矮的护栏,一跃而起,到了跟前,揪住王嘉石领子,照着下巴就是一拳。 三个男生屁滚尿流地跑了,方响拍一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头看看对面,有点儿心疼灰扑扑的地上化得只剩一根木棍的冰棍,「他们说你什么了?」 小满低着头不吭声,小皮鞋的鞋尖一下一下地蹭着地面。 方响有一点不耐烦,伸手去推她,「问你话呢。」在他推的时候,小满侧了一下头,只把右边脸对准他。 方响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小满五岁的时候,左脸被暖水瓶里泼下来的沸水烫成重伤,从额头到下巴,半张脸皮肤扭曲丑陋,近乎毁容。 这是小满圆满的人生里,唯一的不圆满。 2 十三岁的小满和方响坐在路边,一人手里拿一根冰棍儿。小满请的客,苏妈妈给零花钱很大方,所以她的钱包总是鼓鼓囊囊。 方响把菠萝味的冰棍咬得「嘎吱」响,「其实我挺烦你的。」 小满笑了一下,垂头看着鞋尖,「……嗯。」 小满小方响半岁,从出生时,两个人就认识了。苏家和方家交好,方妈妈从小耳提面命,小满妹妹比你小,你要让着她照顾她。苏妈妈也嘱咐小满,你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玩很危险,跟紧方响哥哥,做什么都让他带着你。 所以从方响懂事起,身后就一直跟着这么一个「跟屁虫」。今天好不容易趁她值日提前熘了,结果还是被逼无奈行侠仗义。 方响转头看着她,「我要收保护费的,你要是每天都请我吃冰棍儿,我就……」 「保护我?」 「……让你当我的跟班。」 小满眼睛笑弯成两道月牙,「以前不是吗?」 方响把木棍一弹,木棍划了道线,稳稳落进了路旁的垃圾车里。他站起身,抬起拇指在她脑袋上一按,盖戳一样的,「现在是官方认证的。」 小满愣着了。 这天夕阳很好,橙红温暖的光线给方响的身影勾了一道边,鲜明地印在眼里。就好像印在她额头上的,那一道指印。 「回家吧。」 小满站起身,跟在方响身后,落了半步。她一路踩着他的影子,看他松垮垮的白色t恤下面藏着的两片肩胛骨,看他不规矩的球鞋,沿路踢着石子和瓶盖。 最后,看他的手。 据苏妈妈说,出生时乖巧温驯的小满,满三个月时突然开始夜夜啼哭,一哭半宿,哭得苏妈妈神经衰弱,彻夜难眠。有一次方妈妈工厂有事,临时把九个月大的方响寄在苏家。哭声嘹亮的小满一见到沉睡的方响就不哭了,眨巴眨巴眼睛,挥一挥小拳头。苏妈妈笑着把方响的手拉过来,对了对小满的小拳头,「小满,这是方响哥哥。」后来,方响翻身的时候,手掌不小心伸到了小满面前。小满张嘴,津津有味地嘬他的手指,嘬着嘬着就睡着了,再也没哭过。 第2页 方响回头,看小满有没有跟上,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手掌扫了一眼,嫌弃又警觉地往前挪了半步,「……你怎么又盯着我的手看?」 小满微笑:「你手好看。」 方响把自己手掌翻了翻,挠挠头,「好看吗?」 小满觉得,方响厉害的地方都跟别人不一样。在同龄人在泥坑摸爬滚打抢夺地盘的时候,他已经连跳两次级,成了荞花区唯一一个十岁读完小学的「神童」;在当年争地盘的那群泥猴,突然开窍奋发图强的时候,方响又以野火燎原的态势,「统治」了高中大大小小的不良少年,成了名副其实响噹噹的「响哥」。 小满认真地说:「好看。」 是一双揍人和写字都很好看的手。 3 小满就这样成了方响的「小跟班」,一当就是三年。 橘子汽水、游戏厅、试胆游戏、通宵电影、单车骑行、两人三足……三年时光像是一把色彩斑斓的弹珠。 小满会跟着他去「检视」不良少年们,一个一个名字点过去,听他吩咐「小满,没来的给我记下来」,就立即「刷刷刷」动笔;午饭的时候,跑去教室找他,接过他递来的钱,拎两只冰棍儿回来,一如既往的菠萝味;午休,坐在他桌子前面的座位上,替他挡掉一切过来骚扰的「公务」…… 后来,几乎方响所有的朋友和同学都知道了他有这么一个「小跟班」,也常会趁方响不在的时候,跟「小跟班」开几句玩笑。 「小满,你天天跟着响哥,是不是喜欢他啊?」 「小满,听说你们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你们是不是定了娃娃亲?」 「小满,我也能罩着你,要不你给我当跟班吧?」 小满只是微笑,一句话也不回答不辩驳,于是又有人说,小满既不会生气也不会难过,别人怎么说她坏话她都不反击,恐怕是个傻子。 小傻子小满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当方响的小跟班。 小满和方响同岁,但是低他两级。高三不比高一,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小满在家早早做完作业,掐着时间奔到窗边,看着黑暗里渐渐出现一道身影,冲着楼下喊「方响哥」。方响抬起头来,懒散地「嗯」一声。 小满和妈妈打声招唿,端着刚刚烤好的纸杯蛋糕下楼。方响斜挎着书包,正在低头换鞋,往小满手里的盘子看一眼,「这是什么?」 「饿吗?尝一尝?」 方响拿一个咬了一口,看小满目光期期艾艾,含煳说:「还行。」 小满笑意腼腆,摸摸鼻子,「我第一次烤的,加了一点你喜欢吃的菠萝。」 方响看着她,笑了笑。 小满跟着方响进屋,方妈妈立即盛上精心熬制的「备考营养汤」,也顺便给小满盛了一碗。 方响喝口汤,「你们今天月考成绩出来了吧?」 小满:「……」 「试卷拿来给我看看。」 十分钟后,方响把几张纸翻得哗哗响,看着纸上刺眼的红叉,恨铁不成钢,「这么简单你是怎么错的?」 小满:「试卷上这么错的呀。」 方响气得敲她脑袋,她趴在桌子上咯咯笑,「跟班也要看成绩吗?」 有一点小满一直十分佩服,方响「统领」那么多的不良少年,日理万机,居然还可以把成绩保持在年纪第一。 「当然,给我丢人。」 「丢人」这两个字,有点刺耳。小满下意识地微笑了一下,而后才问:「那……我成绩好了,就可以给你当一辈子跟班吗?」小满看着他,清澈的杏眼里盛着自己也没发现的期待。 方响没回答,从书包里抽出笔袋,「坐过来,我给你讲题。」他把书包一掩,小满扫了一眼,就看见内袋上别着一枚白色蝴蝶形状的发卡。 这天小满异常地心不在焉,从「解」字开始发呆,到「此题得证」才回过神来。 「记住了吗?」 「嗯……」 方响把改过错题的试卷塞给她,「讲过一次的题目就不准错了,错了要罚。」 「怎么罚?」 方响思考半天,挠挠头,「我想想。你快回去,我要睡觉了。」 下一次月考,小满还是错了同样类型的题,但方响并没有罚过,也没再替她讲过错题。 因为林夕月。 林夕月是文科班的艺术生,学舞蹈的,走路时脚步轻盈,优雅仿佛天鹅凫水。 小满知道从高一到高三,不少男生都在偷偷关注林夕月,包括初一时被方响揍过,现在不巧继续和她同班的王嘉石。 晚自习,老师走了之后,教室里就吵嚷起来。王嘉石踢一踢小满的椅子腿,「苏满,想听八卦吗?」 小满埋头给刚刚发下来的试卷订正错题,当作没有听见。 「……关于方响的,你不想知道?」 小满手一顿,笔在纸上戳出一点小小的印子。 王嘉石垂头丧气:「我看见方响跟林夕月一起去喝咖啡了。」 4 十二月,初雪后的天气呵气成冰,小满照例在上午第四节 课下后去超市的小卖部。小卖部老闆添置了一台机器,给罐装饮料加热保温。小满买了两罐温热的咖啡,去高三年级的教室,却发现方响不在。 方响同桌好心指路:「小满!找响哥吗?响哥去天台了!」 第3页 小满拉开锁头损坏的门,一股寒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下过雪的天色灰白暗淡,堆积着絮状的乌云,方响靠墙蹲着,羽绒服外套的下摆垂在了地上。 小满靠近时,闻到一股刺鼻的味,才发现方响闷着头,手里夹着一支火星将灭未灭的烟。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声音发颤,「……方响哥,你抽菸……」 方响掀了掀眼皮,「嗯。」 「……能灭了吗?」 方响顿了顿,才想起来小满怕火。他有点莫可名状的烦躁,把烟摁在积水的地上,抬头「干什么?」 小满却又愣住,方响一边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有血迹。 「……你打架了?」小满急忙伸手。 方响偏头躲过,不耐烦,「什么事?」 小满静立片刻,把两罐咖啡递给他,低声说:「你下午要上政治课,不要打瞌睡。」 方响没接,过了半会儿,站起身来,「你自己喝吧。」 「可是……」 方响按一按太阳穴,「……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可是……」小满摸了摸自己额头。 「那时候你还小,我也还小……」方响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低头看着低垂着头的小满,她一半脸清秀可爱,另一半脸狰狞可怖,「我还有半年高考了,没时间再帮你了,学习上的事,你自己上点心。」 片刻,小满笑一笑,低头看着地面,一摊水中映出自己的倒影,「好呀。」 方响说完就走了。 小满蹲下身,把两罐咖啡摆在墙根,下巴搁在手臂上,盯着看了很久,直到风裹着雪花钻进她脖子里,她缩着打了一个寒战。 回教室的楼道上,视线里忽然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小满顿下脚步,往后退一步贴着栏杆扶手,看着林夕月挽着一个女生从跟前经过。她穿一件雪色的羊毛大衣,头髮别了一枚小小发卡。 白色的蝴蝶的形状。 5 木香藤再开花的时候,就到了临近高考的季节。 小满的座位临窗,晚风里浓烈的花香一阵一阵盪过来,让人陷入一种醉酒般的微醺。小满之所以叫小满,是因为出生于木香藤开遍的小满时节,苦菜秀,靡草死,麦秋至。 生日的这一天,家里烤了蛋糕,一屋子的甜香。外公唱两嗓子京剧当做祝寿,老猫趴在桌角打盹。 吃完饭,一切收拾妥当,预备入睡的时候,小满接到方响的电话。她急匆匆披上一件外套下楼,却见方响坐在二楼的台阶上,肩膀上松垮垮地背着书包。 由于作息时间不同,这半年来小满平常和他碰面的机会,已是少之又少。 「方响哥。」 方响转头看她一眼,拍了拍身旁的台阶。小满走过去坐下,怀里被塞过来一个礼物盒子。 「生日快乐。」 小满喜出望外,「你还记得我生日……」 「能不记得吗,一个月前我妈就在念叨了。」 小满笑意淡下去,珍而重之地抱着礼物盒,「……你现在是不是很忙。」 「还行吧。」方响看她一眼,把目光投向漏进夜色的气窗,「……小满。」 「嗯?」 「……别人说你的时候,你会觉得难受吗?」这一句话,他语气有点慎重,像是斟酌过很多遍一样。 小满愣了一下,鞋跟轻轻磕着台阶,轻声笑说:「妈妈从小教我四个道理,第一,当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先微笑再说;第二,自己对自己的爱足够强大,别人的恶意就没办法伤害我;第三,心灵远比外在重要,不过多数人都是爱慕漂亮的容颜的,所以不要苛责;第四……」 方响转头看她,「第四?」 「第四条不告诉你。」她笑着站起身,晃一晃手里的盒子,往上跳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把手里提着的一只纸袋递给方响,「我自己烤的蛋糕,加了一点菠萝果肉。」 「小满,等一下。」方响接过,缓缓地站起来,视线平齐,注视小满,注视她的左脸,「你有没有想过……」 「嗯?」 片刻,方响摇头,「没什么。」他往上一步,手掌在她肩膀上一按,「走吧,一起上去。」 小满再见到方响,是在高考结束那一天。ktv里吵吵嚷嚷,坐了一屋子方响的朋友。小满一露面,就有人闹笑着喊她:「小满你来啦!」 小满站在门口,微笑了一下,看见方响沖她招了招手,才走过去到他身旁坐下。 方响给她递饮料,看她一眼,愣了一下,「头髮……」 小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髮,「刚洗完还没干,本来是准备跟爸妈去姨父家玩的。」她以前总是扎马尾,这次披髮,顺在左侧,低头的时候,恰好将左边的脸遮住。 「他们自己去了?」方响失神地看了很久,才想起从桌上捞过话筒给递给她,「唱歌吗?」 「不唱——嗯,爸爸他们自己去了,听说是你找我玩就很放心。出来时,方叔叔还让我嘱咐你不要喝酒。」小满晃晃脚,侧头看他。 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喝了酒,玩到太晚,小满直接靠着包厢的皮沙发睡着了。迷迷煳煳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大半。她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枕着方响的肩膀。 正要坐起来,手臂被方响一抓。她心脏没来由地颤一下,抬眼对上方响的目光,光影里深而静默。 第4页 和小时候坐着玩具车横冲直撞的方响不一样,和喜欢吃菠萝味冰棍的方响不一样,和耍帅揍人的方响也不一样…… 完全陌生的,从未见过的方响。 小满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微笑的,但是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只是本能地屏住了唿吸,感觉到方响带着酒味的唿吸也越来越近…… 停在咫尺。 方响像是骤然惊醒,慌乱地将她一推,「怎么是你……我以为……」 小满愣住,过了半刻,才笑了笑,「……方响哥,我,我该回去了。」 方响坐着没有动。 「你……你不用送,这里近,我坐计程车就好了。」 一直走出大门,迎面拂来的空气里有木香藤的浓烈气味,口袋里手机在振动,不知道已经振了多久。 小满接起来,另一端是外公颤抖急促的声音。 6 葬礼过后的整整一个暑假,方响没见过小满。九月开学之前,他给小满拨了一个电话,无人接听。楼上的房子已经空了,他去敲过门,只听见单调的「咚咚咚」的声音,不断迴响。 后来,方妈妈陆陆续续打听来一些消息,说小满现在和外公,在外地的姨妈家里生活,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小满外公老年失去女儿和女婿,精神垮了,身体也垮了,生了场大病,要做手术,这里的房子可能也要卖掉。末了感嘆,真是祸福朝夕。 「……我们能帮得上忙吗?」 方妈妈:「我提过,小满说在姨妈家那边很好。还让我代她向你问好,问是不是考上想上的学校了。」 窗户大开,前日处暑下了雨,木香藤的叶子落了满地。 方妈妈还在暗自抹泪:「真是个傻姑娘……」 方响坐在窗前,浓重的绿荫和细碎的阳光晃进来,他垂着头无法思考,仿佛被拖入了一个沉沉的梦里,不断陷落。 方响的大学在北方的城市,春日飞沙走石,冬日长街覆雪。 十一月过二十岁生日,在舞蹈学院念书的林夕月拎着蛋糕过来看他。为了保持身材,林夕月只吃了一点蔬菜沙拉,再勉为其难地陪他喝了一盏酒。 在大学里的方响,再不像高中出入都有人前唿后拥,而是过着教室、实验室和宿舍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高中时的同学很多也断了联繫,只有少数几个还保持来往,林夕月就是其中之一。每逢节假日,两个人凑到一起吃饭打发时间,再聊一聊这里糟糕的食物,聊一聊故乡的月色与长河。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关系,仅此而已。 林夕月感慨,「高三的时候,你才十六岁。那个时候你高调得不行,连老师都念在你成绩好,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我只觉得你很幼稚……」 方响笑一笑,不去反驳。 「已经四年了……」林夕月用拉长的语调感嘆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过了很久,她看了看时间,从包里的墨镜,像个怕被人偷拍的女明星一样架在鼻子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响,「……走了,蛋糕你自己慢慢吃吧。」 方响一言不发,眼角余光看着林夕月推门离开,悬挂在门口的铃铛「叮铃」一响,世界再度陷入沉寂。 他把林夕月带来的蛋糕拿过来,拆开。不过八寸的小蛋糕,上面缀了些菠萝果肉。他捏着叉子切下一角,刚吃一口就噎住了。 熟悉的味道,像骤雨突袭世界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 他慌忙站起身,推门追出去。 快要进地铁站的林夕月听见喊声,定下脚步,「什么事?」 方响气喘吁吁,「蛋糕……在哪儿买的?」 四年恍如一梦。 四年间,他再也没有在初夏的时节闻到过木香藤的香味,也没吃过任何菠萝口味的东西。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反覆梦见高考结束那一天,暗沉灯光下瞳孔微张的少女。她期期艾艾地等待一个也许根本不曾存在过的承诺,而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怎么是你」。 他本以为,作为惩罚,自己再也不会有小满的任何消息。 7 「初夏」是藏于深巷的一家很小的蛋糕店,初冬日色稀薄,红墙之后伸出的枝桠瑟瑟发抖。 方响沿着招牌一家一家找下去,终于看见了藏在藤蔓花枝里的招牌。台阶下方立了一小块黑板,旁边一方柔软的坐垫,卧着一只姜黄色的小猫。 方响立在门口,踌躇着正打算进去,忽听门口铃铛一响,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束鲜艷欲滴的玫瑰走了出来。 男人站定脚步,往方响脸上一瞥,惊讶道:「方响?」 方响扫一眼,只觉得有点眼熟,没认出是谁。 男人指一指自己,「我啊,王嘉石,初中你揍过我。」 这别开生面的自我介绍,总算唤起了方响的一点回忆。 王嘉石把玫瑰扛在肩上,跟方响寒暄两句。 方响问他:「你来做什么的?」 王嘉石嘿嘿一笑,「求婚。」王嘉石目光落在他身上,探询似地定了很久,张了张口,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一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方响在门口又站立许久,看着那打瞌睡的小猫都醒了,睁着眼睛与他对视片刻,才再次鼓起勇气前去推门。 「欢迎光临,」柜檯后一个男人抬起头来,笑意温和地看向方响,「您要点什么?」 第5页 「我……」方响环视一圈,「请问,苏满在这里工作吗?」 男人微讶,「你也找小满?」 方响唿吸放缓,点一点头。 男人转身,掀开后面的布帘,「小满,有人找你。」 一道轻软的声音传出来,「来啦。」 方响觉得自己仿佛终于从那个沉沉的梦里逃出来,缓缓上升,在看见布帘掀起来,现出口罩上方的一双清亮的眼睛时,他终于能再次唿吸,「……小满。」 那双眼睛一闪,片刻惊讶的声音响起,「方响哥?」她走到柜檯前,摘下了口罩。 「……好久不见。」 小满看一看他,再看一看身旁的男人,「我能出去一会儿吗?」 男人笑看着她,「要扣工钱。」 小满摸摸鼻子,「很快就回来的。」 小满脱下身上白色的厨师服和手套,方响往她手指上扫一眼,唿吸一窒。 下台阶时,门口的小猫「喵」了一声,小满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小猫舒服得「唿噜」几下。 「以前那只猫呢?」 「前年去世啦,和外公差不多前后脚。它已经很老了,后来连最好的猫粮都不愿意吃了。」小满声音平缓。 方响喉咙苦涩,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去你姨妈家找过你。」 小满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小猫,很久才笑说:「我知道的,姨妈告诉过我。」她站起身,指一指小巷的深处,「我们过去走一走吧。」 巷子曲折而狭窄,入耳都是北方的方言。风冷,小满耳朵很快被吹得泛红。沿路有人盯着她的左边脸看,她坦然微笑,没把束着的头髮放下,就这样大大方方地露出来。 到一处攀着墙壁,枯黄凋落的藤蔓前,小满顿下脚步,无意识地捋一捋头髮。她戴在左手中指上的订婚戒指在阳光下晃了一下,于是更加显眼。 「……是王嘉石吗?」 小满转过头来,「什么?」 「你的未婚夫……」 小满笑一笑,「当然不是,」有点羞涩地低头,「是刚刚在柜檯的……」 「王嘉石说,他来向你求婚……」 「我拒绝啦,」小满似乎更加不好意思,像她以前常做的那样,拿鞋尖一下一下蹭着地面,「他说,以前是喜欢我才欺负我的,可能是我笨,我感觉不到……」 方响不知所谓地「嗯」了一声。 仿佛有一只手,把凝结的脏雪揉在他的心脏,那种疼痛,坚硬而寒冷。 8 故事往回说。 从逞英雄地认下了小满这个「小跟班」开始,方响的耳畔就没有少过嘲讽和闲言碎语。年少的自尊心,在承诺与讽刺之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这一切,在林夕月出现的时候被打破了。 林夕月是那种,让人一看觉得自己可能陷入了爱河的女孩,她理应是所有人的初恋。方响无意中捡到了林夕月的发卡,趁机与她熟识。 方响心高气傲,从小活在众人的瞩目之中,不认为自己的告白会失败。 但林夕月却问他:「你不是喜欢你的小跟班吗?」 方响下意识否认:「怎么可能……」 「不喜欢还这么维护她?」 方响就和她讲两家渊源,讲父母交给他的任务,讲十三岁时那个幼稚的约定。 林夕月笑说:「那好啊,你什么时候终止约定,我就什么时候答应你。」 在天台偷偷抽菸的那天,方响刚和人在厕所里打过架。看他不顺眼的人蓄意找茬,「听说你为了苏满,被林夕月拒绝了?方响,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情种,你不会真的准备和你那个丑八怪小青梅过一辈子吧?」 方响怒气勃发,但却不知道是为了这一串话里的哪一句,头脑发热,挽起袖子直接揍上去。 等摆脱了小满,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陷入越发焦灼的自我拷问。 他不许任何人侮辱小满,却克制不住自己去回想那些对小满的诋毁。 他理智上明白一个人的心灵尤甚于外貌,却不能免俗地去想像,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去掉她左边脸那让刺眼的烫伤,比如医疗整形。 方响连跳两级,被所有人称之为「天才」,心理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地幼稚鬼。直到小满家里出事,他才渐渐明白过来,那些年的自我挣扎,都是可悲的自尊心在作祟,想要在众人面前维持形象,却又逃脱不掉日渐清晰的「我居然真的喜欢小满」的认知,甚而与想要亲吻小满的冲动迎头撞上的时候,落荒而逃。 他把曾经轻许的诺言当做了囚笼,把懦弱逃避视作了反抗。 王小波说,人一切的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北方十一月的寒风里,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直到方响把四年来所有积压而成痼疾的心事,倾倒一净。 「小满,对不起。」 小满还是那样笑着,「你没有对不起我呀。」 她偏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想,我可能也是喜欢过你的吧,只是那个时候,还不明白那一天以为你把我当做了别人的痛苦,原来是因为喜欢。我挺笨的,他们都说我是傻子……」 「你不傻。」 小满笑声清脆,「我现在总被他说笨,一做起蛋糕来,就忘了时间。」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第6页 「他是我姨妈一个朋友的儿子,他很有耐心,在我爸妈出车祸去世,最艰难的那段时间,一直在陪着我。在他的帮助下,我也已经没有那么怕火了。」 小满走得有些累了,停下脚步,靠住墙壁歇息。顿一顿,把手掌盖在自己额头上。 她微微闭着眼,迎着阳光。透过眼皮,初冬的薄阳是清透的红色,让她想到了那一天的落日,那一天落日下,给她加盖「戳记」的少年。 手掌这样放了一会儿,小满睁眼,踮脚抬头去碰方响的额头。 她手指有一点凉,方响感觉自己仿佛是颤抖了一下,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因为冷。 「这个印章,今天就还给你了。方响哥,对不起啦,今后我不能再当你的小跟班了。」 小满微笑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妈妈从小教给我四个道理,最后一条是……」 如果有什么让自己难过了,那就远远地避开。 不管是王嘉石,还是方响。 「我现在有店,有要结婚的恋人,还有一只刚刚领回来的猫……」 店里的生意虽然算不上特别好,但她每天都能随着心意做自己喜爱的蛋糕。 恋人是建筑师,空闲的时候会来店里帮忙,不是太厉害的人,但会告诉她,如果真的不开心了,不用勉强微笑相对。 小猫才半岁大,十分调皮,会把家里一切带毛的东西都抓得乱七八糟。 小满觉得,这一切都很圆满。 小满笑着伸出拳头。 方响无措地站着,不明所以。 小满把他的手抓过来捏成拳,与自己的拳头对了一下,像她半岁时,苏妈妈做的那样。 「方响哥,也希望你一切都圆满。」 9 大四毕业,工作之前,方响回了一趟家。 楼上苏家曾经住过的地方搬来了新住客,一对刚刚结婚的夫妻。方妈妈炖了鱼汤,上楼送去和新邻居联络感情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碗,烫到了手指,在凉水下沖洗,仍然心有余悸。 「方响,你还记不记得?」 方响靠着窗户看书,「什么?」 「小满啊,她为什么烫伤,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她一直很黏你,跟在你身后,小大人一样,说方响哥哥,我长大了要保护你。当时我们跟苏家在乡下玩,烧得滚烫的铁架上放着水壶。你瞎胡闹,弄倒了架子,小满才五岁啊,反应居然那么快,一下把你推开……」 方妈妈垂泪,「她一个女孩子,就这样破相了。后来一直都怕火,连打火机都不敢碰。苏家阿姨体贴明理,还让我不要总是提这件事,免得你有心理负担……」 方响手在颤抖,后面的话,一句也没有到达他的耳中。 有风,远远地把一股浓烈的花香送进来,是楼下攀着围墙的木香藤。 他突然就记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小满蹲在木香藤下,笑着说: 方响哥哥,当你闻到这个香味的时候,就要记得,小满要过生日了,不要忘了哦。 一个愚蠢幼稚的少年,就这样毫无知觉地挥霍了一个女孩的善良与爱。 余生,他再也忘不掉。 那一道烫伤,不在她脸上,在他心上。 第2章 第二篇:《经过梦的第 经过梦的第九年 文/明开夜合 林寻声,我是乔溪。我喜欢你。 1 林寻声,今天是你的婚礼。 那天我正在敷面膜,手机突然像个定时炸弹似的,在茶几上一阵一阵地勐跳——这只意味着两件事,一是我的编辑又在催稿了,二是我们共同所在的本科同学群,爆出了什么爆炸性的消息。 我唯独没想到,这个消息是关于你—— 一个h5的界面,点进去两只小熊在跳舞,八音盒的《婚礼进行曲》中,你和沈柚的婚纱照缓缓浮现。 我一时忘了是该先去看你的脸,还是先去看那行硕大的「百年好合」。 过了很久,我才消化了这个在我认知之中迟早会发生的消息。我看过了你依然英俊的脸,也把「百年好合」一字一字刻入心里,然后像个普通同学一样,点进h5最后一页的调查表,填写了「出席婚礼意愿调查表」。 我一定会去,即使那天天上下刀子。 退出h5,群里已被满屏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轰炸,我点开了你的头像,给你发个红包。红包的祝福语,同样是俗气的「百年好合」。我一定是被四个字洗脑了。 隔了一会儿,你领取了红包,发来一个笑脸,叮嘱我:「婚礼一定要来。」 我问你:「现场有还单身的帅气伴郎吗?」 「有有有,人手发一个!」 紧接着,你又问:「还单身呢?」 我斟酌着措辞,哪怕一个标点符号,也不希望会给你造成负担。 我于是回覆:「在相亲,最近见了一个,还不错。」 你说:「那很好啊,也盼望你的好消息。」 我发了一个也许不具有任何意义的笑脸,这一场对话就无疾而终了。 那一天,面膜在我脸上煳了一个小时,凝固板结,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清洗干净。 我觉得浪费的这一勺面膜粉,要算在你头上。 2 为了参加你的婚礼,我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 第7页 我改掉了熬夜的习惯,早起锻鍊,每天喝足八杯水,控制饮食,早晚敷两次面膜。 陈安娜过来,被我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作息吓得不敢相认:「乔溪,你是受了什么刺激?」 「林寻声要结婚。」 陈安娜翻个白眼:「他结婚,又不是你结婚。」 「毕竟婚礼现场都是大学同学,状态不好一点,会让他们以为这些年我混得很惨。」 陈安娜看着我,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还是没忍住:「你就不能直接承认你还喜欢林寻声吗?」 林寻声,我觉得话不能这样说,岁月和山河早就把我们的缘分消磨得只剩下一点微薄的回忆,我甚至都分不清楚自己念念而不能忘的究竟是你,还是这些年以为对你念念而不忘的执念。 九年前的高一下学期,我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你的。 那是一个过于寻常的午后,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记不起那天的天气如何,我是怎样的髮型,穿着怎样的衣服。 我在文具店门口挑新到货的杂志,陈安娜在和谢青石为了晚上吃什么吵得不可开交。 你的自行车稳稳停在路边,双脚点在地上,向着书店老闆喊了一声,「《科幻世界》到了吗?」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抢在老闆之前举起了手里的杂志,傻愣愣地回答了一句:「到了。」 你愣了一下,笑着说了声「谢谢」,把车往路边一停,把斜挎的单肩包往身后放了放,踩上路牙走了过来。 我就这样记住了你,或许是因为你也喜欢《科幻世界》,或许是因为穿着白衬衫的你朝我走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不知名的心悸,好像有一天晚上我守了半夜,看一朵昙花开。花苞绽开的那个瞬间,天地崩开裂缝,洒下星辰。 此后,我不断不断地「偶遇」你。 走廊上,办公室,操场,小卖部,食堂 你和我不同班,教室恰好位于楼层的两端,所以为了「偶遇」,我不得不使出无数的小心机。 这所有心机里最成功的一次,是我恰好考到了你后面的那个名次。 学校月考座位按照名次排列,我如愿以偿地坐到了你后面的座位。那次月考,我看你平整干净的衣领,看你的手肘搁在桌上,看你遇到简单的题目,会不自觉抖动一下的膝盖。 看你的髮丝,你的后脑勺,你的颈项和耳垂 唯独忘了看自己的试卷。 那次考试,我惨败而归,又经歷了一次月考,才把成绩追上,再次与你同一考场。 填报高考志愿,我没和任何人商量,通过安插在你们班上安插的内线打听来的消息,直接照着你的志愿,填了一份一模一样的。 林寻声,你可能不知道,高一的时候,我的数学成绩班上垫底。 为了和你同一个考场,我下了晚自习以后,回家还要学习两个小时的数学。临近高三的一次八校联考,我数学考砸了,捏着九十多分的试卷万念俱灰。 我是父母离婚,母亲改嫁出国都未曾流过眼泪的人,却在那天为了一丝「我不能和林寻声一个大学了」的恐慌,哭了整整两个小时。 如果你还记得,你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接到过一个无声的电话。 你说了一声「餵」,电话那端沉默了三秒钟,紧接着便是急促的忙音。 那天我鼓足勇气打给你,实际上是为了跟你告白,却由于激动,不小心碰到了挂断键。 我没有復拨一遍的勇气,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既然可以跟你去同一个大学,我会有无穷多的机会,告诉你我的心意。 ——如果那时候,我能早点知道今后我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和勇气,对你说出「我喜欢你」这句话,我一定会重新拿起那支被我扔回床上的手机,郑重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出你的号码。 你说:「餵。」 我说:「林寻声,我是乔溪。我喜欢你。」 好久了。 3 武汉的夏天,气候炎热又干燥。我刚到时水土不服,身上出疹,脸上冒痘。 学院同从东部沿海来的同学迅速结成了小团体,在武汉走街串巷,只为了找到一家正宗的家乡菜馆。 林寻声,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和你熟识起来。 你参加了学校的科幻社,我也跟着你进去,壮大这个随时濒临解散的冷门社团。那个时候,《穿越》还没热映,刘慈欣还没得雨果奖,ligo也还没发现引力波。我们的科幻社四个年级加起来不足二十人,全靠着社长梁随安苦苦支撑。 社里活动是每周看一本科幻小说,并分享读后感。前者你很喜欢,后者你敬谢不敏。于是,每一周,我都要写上两份角度立意不同的读后感,有时候甚至观点完全向左。 我「精分」了整整一年,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梁随安准备出国,科幻社最终还是解散了。 宣告解散的那一天,社团拿仅有的经费包了一家私人影院的小厅,播放《银河系漫游指南》,大家在一种异样的伤感之中肆意大笑。看过电影之后就是聚餐,一群物理系、数学系的高材生们喝得酩酊大醉,满口往外冒「波粒二象性」,「傅立叶变换」,「消灭地球□□,世界属于三体」 梁随安端着硕大的啤酒杯过来给我敬酒,望着坐在对面正与一个物理系师兄聊天的你,问我:「乔溪,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 第8页 我惊讶不已,我原本以为我瞒得很好。 梁随安笑说:「你帮他写了整整一年的读后感,换算成情书,十个林寻声都被你拿下了。」 这一晚,梁随安有一种诗人般的伤感。 他说:「乔溪,你以为人生有多少次的机会,能让你一再地浪费?」 林寻声,我没想梁随安的这句话应验得这样快。 这天散场是在清晨,整座城市被笼罩在一种虚幻的浅橙色暖光之中。走到了学校的逸夫楼前,你却停下脚步,不再和我们一起往宿舍区去。 你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腼腆笑意,你说你要等一个人一起去吃早餐。 那个时候,我清楚地听见心里响起了一种类似封冻湖面之上,冰雪崩裂的声音,冷而清脆。 大家对你要等的人充满了好奇,都赖在原地要一同见一见。你无奈地转过身去,摸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你的声音温柔而平缓,好像你在对话的是林中的一只惊鹿。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一眼能识别出那些恋爱中的人——那实在过于明显,连周遭的空气都仿佛有了色彩。 十分钟,一个长发的女生急匆匆地赶过来,微微喘息地向大家道了句歉。你很自然地将她的手一挽,「这是沈柚。」 即便嫉妒,我也不得不承认,沈柚真是一个好看且耐看的姑娘。她是英语系的,你在学校的公选课上与她相识。 后来,大家都叫沈柚「大柚子」,她也顺势把自己所有的社交网站上的暱称,都改成了「林家大柚子」。 见到沈柚的这一刻,我就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在作业截止日期临近的当口,藉由你欠我「五十次读后感」的由头,让你帮我剪片渲染;不能在去科幻社的路上,帮你带一杯整个武汉最好喝的芦荟果粒鲜奶;不能有什么科幻电影一上映,就理直气壮地给你发微信而不用编造任何藉口 林寻声,我认识你三年,做你朋友一年。 一千个日子里,我有无穷多的机会告诉你我的心意,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等痘痘好了」「等黑眼圈消了」「等换上裙子了」诸如此类的藉口之中,消耗殆尽。 你说,这是不是拖延症晚期的报应? 4 林寻声,大三下学期,我们整个年级的人去北京实习。 我们在不同公司,但离得很近。我率先去北京落脚,安顿好之后,顺手把自己认识的中介,介绍给了还没找到房子的你。 谁知道这位中介是刚刚入职的新员工,在收到你「押一付三」的转帐之后,就被公司急召,前去参加封闭式培训,整整两天没开手机。你两天内打了无数次电话,无法接通,误以为是遇到了骗子,不得已打电话给我询问情况。 我当场就吓蒙了,六神无主,乱七八糟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 事后,当你跟中介再度取得联繫时,你告诉我我当时在电话里把银行卡的卡号和密码都报给了你,我卡里有自己做兼职赚来的八千块钱,全部都给你。 你在电话里笑着骂我傻,「多大点事,可以报警啊——你赶紧把银行卡密码改了。」 那八千块钱是我最后的身家。林寻声,你不知道,要是因为我的关系让你蒙受任何损失,我会愧疚一辈子。 在北京,我和你见过五次,但都不是单独。 第一次是大家一起去涮羊肉,你啃掉了四根羊蝎子,我喝完了一扎蒙古奶茶,我俩撑得走不动路,瘫在椅上拍肚皮,活像两个混吃混喝的社会败类。 第二次,大家一起去玉渊潭看樱花,人山人海,我们怕走散,扯着嗓子互相吆喝。你说这里的樱花很普通,不如我们学校里一半的好看。那天,我偷拍了一张你的照片,现在还存放在我的电脑里。 第三次,班上同学过生日,我们去酒吧喝酒。酒保给我们上了一种鸡尾酒,上层带着火焰,如果不一口气立即喝完,那个酒就会迅速地烧尽。我最终还是看着酒在火焰里化作乌有,而你举着空杯对我说,胆小鬼。是的,林寻声,你说得对。 第四次和第五次,比前三次复杂。 第四次,我当时下班回到出租屋,正要洗澡,接到你的电话。你在加班,不到十一点不能离开公司,你拜託我,第一次这样恳切:「能不能帮我去火车站接一下沈柚,她方向感不好。」 我毫不犹豫地应下,把脱下的衣服又穿回去,乘了五十多分钟地铁,在高铁站接上沈柚。碰面以后,沈柚一直向我道谢。她坐了五小时的车,妆发一点没乱。我扒拉了一下自己匆忙出门都没来得及好好梳理的头髮,把自己苍白无神的脸别过去,对她说「应该的。」 第二天,我特意叫上了在公司认识的一位学长,前去一道吃饭。我在你们关切的询问中笑而不语,于是你们默认了学长就是我在北京刚刚开始交往的恋人。我看见沈柚明显的松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该感谢你对我的磊落过于信任,还是该嘲笑你对沈柚的敏感心思过于迟钝。 林寻声,你不知道的是,你让我去接沈柚的那天我原本也是要加班的,但恰逢我生理期,主管特意准了我早点回家休息。 我接沈柚回你住处的路上,被北京让人绝望的地铁挤得几乎当场崩溃。我肚子疼得冷汗涔涔,可我知道唯独不能当着沈柚的面哭。 第9页 第五次,大约是你记忆中最惨的经歷之一,却是我每每回都觉得意犹未尽的回忆。我们一行人去近郊游玩,晚上回程找不到车,轻信了附近商家叫来的黑车,最后被扔在了路上,手机没电,远近无人。 好在你方向感不错,我们往进城的路步行了五公里,才总算搭上一辆顺风车。为了打发走路的无聊,我们一行四人轮番讲故事,你讲了弗诺·文奇的《真名实姓》。这本科幻小说我早就看过,不觉得有多好,但在那天晚上,它成了我最喜欢的科幻故事。 搭上车的时候,所有人都累得有气无力,在夜色之中昏沉欲睡。 我是唯一清醒的那一个,看一看你的背影,再看一看窗外。 时间未如我愿停止流转。它奔腾不息。 北京的春夜冷风如露,我在那天数了四百零七根电线桿。 5 毕业的前一阵,班上所有人都没完没了地和论文浴血奋战。你考清华大学的研究生失利,直接去往深圳就业。沈柚申请了香港一年制的研究生,你决定等她毕业以后,再考虑进一步的去处。 论文答辩结束之后,班上组织拍毕业照。大家穿着学校批量生产的文化衫,我忍不住嘲笑你,学校伙食这样差,居然也能吃得胖上半圈。然而你原本那样清瘦,胖上半圈其实刚好——你的一切都是刚好。 在生科院的草地上,大家蹲坐两排,男生在后,女生在前。你就蹲在我身后,趁着摄影师按快门的时候,往我头上放了一根草。 后来你说,我们都是科幻社流落在外的「遗民」,这张我头上插草的毕业照你拿去了,一定帮我寻觅一个好「东家」。我骂你去死。 那天,我送了你一份礼物,刘慈欣签名版的全套《三体》。你惊喜不已,问我怎么得来的。我说,我「门路」可多了。 其实是刘慈欣在杭州签售的时候,我排了四个小时的队,帮你签来的。那天陈安娜和她谢青石订婚,我却放了她的鸽子。 你珍而重之地收好,你说,等刘慈欣得了星云奖,这书就值钱了。 你很喜欢刘慈欣,你说他从第一次开始在杂志上发短篇的时候,你就注意到他了。你喜欢一切优秀而小众的东西。 毕业之前的谢师宴兼散伙饭,有一种「醉笑陪君三千场」的悲壮气氛。我一贯不擅长喝酒,也在平生的豪情之中,喝下了数倍于自己平常喝过的量。 回宿舍的路上,仿佛天塌地陷,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思维却异常清醒。 林寻声,我想,我得给你打个电话。 我在操场边缘的灌木丛边坐下,掏出手机,一下一下按出你的号码。我喝醉了,我再没有任何理由挂断。 于是我听见你笑着喊了一声「乔溪」,你问我怎么这时候打给他,是不是在学校里迷路了。 我说:「林寻声。」 六年。 足够让山峰夷作奔流不息的河川,让一粒随风而逝的种子立根成树,让故事里起承转合的桥段圆满落幕。 让学校的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让相爱成陌路,知交作断交;让曾经鲜活的面目依稀难辨 却还是不够让我积攒出足够的勇气,当一回彻头彻尾的坏人,告诉你,只是告诉你。 林寻声,我喜欢你。 好久了。 我说:「林寻声。」 你沉默下来,耐心地等。 在你的沉默里,我读出了一种隐约的预感。你真的不知道吗?或者你只是知道而缄口不言? 我说:「林寻声,以后大柚子去了香港,要帮我代购啊。」 挂了电话,我在灌木丛后的阴影里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的余生,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六年。 6 那天我在刷微博,新闻客户端突然蹦出一条消息:刘慈欣《三体》获雨果奖,为亚洲首次获奖。我激动地差一点从沙发掉下去,准备和你分享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才想起来,哦,林寻声,我们已经毕业了。 如果在以前,我会对你说,林寻声,星云奖没拿,但是拿了雨果奖。书你不准卖,卖了就绝交。 事实上,我只是给陈安娜打了一个电话。 陈安娜问我,刘慈欣得奖,你为什么语气如丧考妣? 林寻声,你也未见得那么高兴吧?你曾经那么视若珍宝的小众的东西,有一天突然变成了大众跟风的热点。 可是你的心情到底如何,我已经无从得知了。 后来,我看见你在朋友圈里转发了这则新闻,我小心翼翼地给你点了一个「贊」,混在一堆的「贊」里,显得十分安全。 之后,你在评论里发了一句,「消灭地球□□」。没过片刻,在美帝国神隐许久的梁随安,接上了下一句,「世界属于三体」。 我这才知道梁随安回来了,同样也签了上海的公司。 在得知我在上海拿着七千不到的工资混日子时,梁随安毅然决然扶贫救困。餐馆靠窗的位置临江,风景旖旎,我们却在聊着和浪漫沾不上半点关系的房价、雾霾、五险一金。 时间把当年讨论星空、宇宙和曲率飞船的我们,变成了庸俗的大人。 那之后,梁随安又邀请了我很多次,我都拒绝了。 梁随安生日那天,说他即将离开上海去北京发展,让我无论如何见他一面,他有东西转交给我。 第10页 我最终赴约,为梁随安践行。 他递给我一只小号皮箱,我打开,里面装满着厚厚一沓的a4纸列印的读后感。 梁随安又露出他那种诗人般的忧郁,「真心话说给有心人听才有用,你猜林寻声看没看过?」 我不想说话。 林寻声,我认为他突然提到你的名字是一种冒犯,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我的生活被琐碎填充得满满当当,事实上,我已经很少会想到你了。 梁随安看着我,像数年前那次科幻社的离别,「乔溪,跟我一起去北京吧。」 我没有答应梁随安,理由是我受不了北京的环境和空气。林寻声,我不但受不了北京,我还受不了任何一个充满了与你有关的回忆的地方。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年的春天,我是怎样看着车窗,看着北京的街道由荒芜到繁华,数完了那二十公里,四百零七根电线桿。 再后来,ligo发现了引力波,一夕之间我朋友圈的所有人都成了科幻迷,就好像他们在四月一日同时也是张国荣的影迷一样。 陈安娜和谢青石终于走入婚姻的坟墓,为他们的爱情寻一处葬身之地。我远在国外的妈妈听到这个消息,破天荒地关心起了我的私事。 我说不急,我想要慢慢找。 妈妈问:「想找哪样的?张继科那样的?」 那一阵正是巴西奥运会,马和张继科成了少女们的梦中情人。 我义正辞严:「不,马龙那样的。」 林寻声,你可能不知道,你眉眼之间,有几分像张继科,以至于我得把「张继科」三个字设为我微博客户端的屏蔽词,否则我瞥上一眼,就要难受一整天。 7 参加结婚典礼的礼服,是陈安娜帮我挑的,在这件事上,她的审美比我靠谱许多。 临近你结婚的那段时间,我苦行僧一样的规律作息彻底宣告失败。我开始失眠,想到从前,又想到以后,但不管从前还是以后,都像是一场不可触碰的幻梦。 我写过的日记,在几次搬家辗转之中弄丢了,失去了佐证,我只能纯粹凭藉我不太靠谱的记忆,去补完你与我九年间没有故事的故事。 我终于惶惶难安地,去参加你的婚礼。 很多的老朋友,但觥筹交错间,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岁月流变,已不是最初的岁月。 可是林寻声,你还是当初的你。 我在泪眼朦胧中看着你讲述你与沈柚的故事,看着你身后播放着一帧一帧幻灯片,看着你和沈柚交换戒指,看着你揭开她洁白的面纱落下一吻 仿佛在搭积木,没日没夜无止无休。在这一刻,它们轰然崩塌,像一座永不能归去的城。 林寻声,我知道这一生最好的缘分,已经彻底失去了。 宴席结束,你招待老朋友聚会。 我这次没有礼物送你,「情谊都在红包里了。」 你问:「足够厚吗?」 「不多不少。」 刚刚九年的分量。 沈柚笑看着我,「乔溪,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只能回答,快了快了,正在相亲。 你热心地要给我介绍与会的单身男宾,我猜想你并不是不清楚,我单身至今,与你有莫大的关系。可是这些不能点透,点透了就不美,也不再纯粹。 我便同样热情地将你的介绍一一笑纳,交换了数十个以待此后一併删除的微信号。 你留老朋友吃晚饭,我婉拒告辞。 你送我到楼下,深圳的秋天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凉爽。 我低头看自己裙子,它应当是美的,或许是这九年里,我一直在追求的,要用以与你告白的美。 你说:「应该多留几天,在深圳好好玩一玩。」 我说,工作忙,业余还要写稿,确实没时间。 你说:「那好,就不送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我说好。片刻,我想到什么,「林寻声。」 你看着我。 「你还欠我东西。」 「什么?」 「一勺面膜粉。」 还有你拿着毕业照,找了这些年,也未曾替我找到的好「东家」。 你立时笑了。我顿觉恍惚,好像回到了那年的午后,你在路边,沖拿着科幻杂志的我笑着说了声谢谢。 「乔溪,你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坦然地把这句话当做了称赞。 梁随安有一句说得很对,真心话说给有心人听才有用。 所以林寻声,你不用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不用明白那个古怪的我,坏脾气的我,见到你就唯唯诺诺的我。 你同样无须明白的是,我曾帮你写过五十篇的读后感,每一篇篇首的第一个字,凑在一起,就是一封情书。 林寻声,我曾在没有一个粉丝关注的微博小号里这样写: 有风,有树,有花,有你经过我看书的檐下。 就这样吧,心爱的男孩。祝福你,连同祝福你心爱的女孩。 8 参加完你的婚礼回来,陈安娜寸步不离地陪了我三天,她怕我出事,但她不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我连烧着火焰的鸡尾酒都不敢喝,怎么可能会寻死觅活。 林寻声,其实去年冬天,我曾经去过深圳一趟。 我像个变态一样,把你在朋友圈里曾经发过的那些地方,一一走了一遍:回家路上的面包店,养着橘猫的咖啡厅,写着不明数字的红墙,开着一丛紫色三角梅的院子你还是偏爱那些优秀而小众的东西。 第11页 离开深圳是在凌晨,我想过去见你,踌躇了很久,还是没把电话拨出去,最终绕过了你所在的公司,搭上了返程的飞机。生平第一次,我在飞机上看了一场日出,明亮的,温暖的,我被橙色的光刺照得泪流满面。 林寻声,我必须坦诚,在你与沈柚恋爱的这六年里,我不止一次盼望过你和她分手。可又不止一次,调整我与你之间的距离,直到我彻底淡出你的生活,直到我们之间,只剩下「老同学」这最后一张标籤。 我的高尚和卑鄙,都是为你。 林寻声,在我弄丢的日记本里,我记下了曾做过的和你的两个梦。 第一个梦里,我们通宵赶作业,终于在截止时间之前,成功上交。我们去吃早餐,一碗红油热干面,一杯热豆浆。吃到一半,我发现你在看我。我问你看什么,你只是笑一笑,说没什么。那天清晨阳光很好,像是每个故事开始的场景。 第二个梦里,我们在乘公交,车子哐当哐当,走了很远的路,不曾停下,也似乎没有终点。我问你,我们要去哪儿。你说,我们要去一座桥。你不知道桥的名字,但当你看见它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那就是我们要找的桥。 2014年冬天,我们去看《星际穿越》。回来的路上,我们聊到时间旅行这个话题。 你说,如果可以时间旅行,你想回到宇宙终结的那一刻,看一看世界的终极真理是什么。 我呢? 林寻声,如果可以时间旅行,我想回到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个蝉声阵阵的炎夏。 我一定会重新拿起那支被我扔回床上的手机,郑重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出你的号码。 你说:「餵。」 我说:「林寻声,我是乔溪。我喜欢你。」 好久了。 第3章 第三篇:《是星光送她 是星光送她返程 文/明开夜合 1 下午五点,赵浮梦抵达砚城国际青年旅社。 旅社门前攀援的紫藤花开了,暮色里一阵缥缈的淡紫色轻雾。她静站着看了一会儿,还是未曾提起兴致拍照。 旅社老闆姓吴,穿唐装执摺扇,留山羊鬍,手里捏着两只铁核桃,见了赵浮梦,不办入住先看相,神神道道说:「赵小姐,你印堂发黑啊。」 赵浮梦犹豫了一秒,要不要换一家旅社。 等吴老闆递上房卡,赵浮梦问:「我在网上看到你们旅社有天台帐篷房,被谁订了?订了几晚?」 吴老闆摇一摇摺扇,向她身后一指,「你问他本人吧?」 门口,一个男人正拎着黑色行李箱进来。他抬头一看,一男一女两人正向他行注目礼,便立直身体,整一整衣领,挑眉笑道:「这么欢迎我?」 吴老闆摇头晃脑:「陆先生,这位小姐看上了你订的天台帐篷房……」 「不换。」 吴老闆转向赵浮梦,遗憾说道:「他说他不换。」 赵浮梦:「……我听到了。」 真是两个怪胎。 她倒不是真有多想要那间帐篷房,只是觉得新鲜。 晚上,吴老闆组织青旅的住客听海。赵浮梦换上轻便的衣服下楼,在一楼茶吧与那位姓陆的男人撞上,他手里捏着两根木头棍子,敲击着吴老闆挂在墙上做装饰的一排小鼓。音色有点沉,旋律却很轻快,像是一阵四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急雨。 他把木头棍子一扔,又稳稳借住,转个身看赵浮梦一眼,「你就穿这样?」 赵浮梦低头看自己的t恤、牛仔和球鞋的打扮,「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他站起身,把木头棍子插入旁边空置的陶瓶里,笑说, 「就是会冷。」 吴老闆已招唿大家集合,赵浮梦没时间上去换衣服了。都已是四月末,白天气温一度攀升到三十度,能冷到哪儿去。 赵浮梦很快后悔。 夜里深蓝色海上掀起一阵一阵白浪,唿啸着沖刷滩头,一轮牛角样的新月,月色淡白朦胧,辽远又空旷。风裹着潮湿的咸味,从海上扑面而来。她帮吴老闆在沙滩上摆上充电的小灯,很快被寒风吹得流出鼻涕。 狂打了三个喷嚏,忽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往她肩上一罩。赵浮梦回头,是姓陆的男人。 他放下肩上扛着的一件啤酒,往赵浮梦身旁一蹲,拿了个小灯放在手里端详,「吴老闆就喜欢搞这些华而不实,风花雪月的东西。」 赵浮梦裹着他的冲锋衣,鼻子发痒,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之后,对他说了声谢谢。 小灯摆好,啤酒和零食就位,大家在沙滩上席地而坐。除听海之外,还有个特殊的项目:抽籤之后,拿到同样号码的人,可在小灯关上的时候,两个人互相分享一个秘密。 这种方式刺激又安全,大家都是陌生人,旅途结束之后,各奔东西,在七十亿的人海中,再也不会遇见。 赵浮梦抽到的是7号,正四下张望寻找另外一个「7」,却见坐在对面的姓陆的男人懒洋洋地扬了扬手里的纸条。 换了位置,两人并肩坐下。 吴老闆灌了一壶「心灵鸡汤」,让大家关上了所有的小灯,天地之间唯一的光源就只剩下了那轮半旧不旧的月亮。 赵浮梦抱膝而坐,那个压在心里的决定,在这样仿佛化外之地的夜里,突然就涨潮一样地涌到了嘴边。 第12页 一句话,被淹没在骤然拍过来的海浪声中。 2 这一趟砚城之旅,很快被赵浮梦抛到脑后。 回到学习和工作过八年之久的暮城,一打开家门,先有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屋内养了三年的猫叫得像发情一样悽厉。猫从卧室里窜出来,咬她裤脚。她丢了行李俯身去安抚,却被暴怒的猫一口咬了手指。 血珠沁出来的时候,她才恍恍惚惚地想到,得去打疫苗。 她坐在积了灰尘的地板上,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牛皮本,捏着笔在最前面写下「打疫苗」三个字——要做的事情太多,她给自己列了一个清单,大大小小的,加起来不下一百条。 打完疫苗归来,她照着清单一条一条去执行:清理房间、闲置物品挂上「咸鱼」、寄明信片和书信…… 做完二十多条,已是一个月后。 这一天,赵浮梦去小区附近的银行一家一家註销闲置的借记卡和信用卡,猫被她背在背上,不高兴地叫了一路。 等四家银行跑完,已经到了中午,赵浮梦一边走去公交站,一边摸出手机搜索附近最近的宠物救助站。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 赵浮梦回头,一个月前在砚城的片段在脑中闪现,她看着身后西装革履的男人,「陆……」 男人神情严肃,「小姐,你的猫叫得很厉害,现在天气热,你这样把它闷在包里,它会很不舒服。」 赵浮梦盯着他,「你不记得我了吗?」 男人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我们见过吗?我记性不太好……」 赵浮梦摇一摇头,转过去,继续搜寻地址。她眼角余光瞥见男人拉开车门,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银色轿车。 「餵……」 男人停住,「什么事?」 赵浮梦是冲动之下才叫住他的,犹豫片刻,将背上的包一卸,「你缺猫吗?」 男人看着她。 「她叫吉吉。美短,有证书的……我,我不方便养她了,如果你需要的话……」 男人甩上车门,蹲下身把背包打开。黑白相间的猫,虎头虎脑的,一双翡翠一样漂亮的绿色眼睛。 男人挠一挠猫的下巴,听它发出唿噜唿噜的声响,「你放心送给路边认识的陌生人?」 赵浮梦语气笃定:「你会好好对她的。」 3 男人叫陆瞻星,是暮城音乐学院作曲系的老师。 把猫送给陆瞻星之后,因为「吃什么猫粮」、」习惯豆腐砂还是膨润砂」、「上一次祛寄生虫是什么时候」这些琐碎的问题,两个人联繫频繁了起来。 陆陆续续来往多次,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也什么都不干,聊过几小时的天。陆瞻星是个有趣的男人,丝毫不会让她觉得无聊。 赵浮梦还在按部就班地执行她的清单。清晨收到陆瞻星的微信时,她正在把养的花草,送给小区里一位热衷此道的老先生,还顺带送了老先生一罐上等的明前毛尖。 陆瞻星发微信说,「吉吉」太调皮了,昨天把他最后一个完好的皮沙发也挠得七零八落。顺便附上了「惨烈」的现场照片。 赵浮梦回覆:我家的沙发都是抓破了也不心疼的便宜货。 她想到清单的下一项,问陆瞻星:你喜欢看书吗? 半小时后,赵浮梦拿家里仅剩一点的普洱茶,接待了陆瞻星。 陆瞻星坐在木凳上,喝茶环视四周。一居室的房子空荡荡的,已经不剩几件家具了,地板上堆着一摞一摞扎好的书。 赵浮梦拆了绳子,「你要挑一挑吗?」 「你平常喜欢看什么……」陆瞻星拿起最上面的那本,他顿了一下,挑眉笑问,「《皮皮鲁与鲁西西》?」 「《皮皮鲁与鲁西西》怎么了?我不高兴的时候,就会翻出来看一看,很多句子都会背了。」 赵浮梦沉默着从他手里把书接过来,抚了抚因为翻看太多次而磨损严重的封面。这里面她做了很多的记号,还拿铅笔随手记录了许多感想。童话的世界多好,黑白界限分明,善恶有报。大人把灵魂搅合成了骯脏的灰色,还觉得这才是真理。 她抚摸着扉页,却没有再次翻开它,把它一合,递给陆瞻星,「你想要的话就拿去吧,不想要我就扔掉了。」 陆瞻星低头看着她,「你贊助油钱吗?」 「什么?」 陆瞻星笑说:「你贊助的话,我就多跑两趟,把你这里的书都运过去。」 这天下午,他们来回跑了七趟,总算把赵浮梦家里那一屋子的书,原封不动地搬到了陆瞻星家。 最后一趟,赵浮梦跟着陆瞻星上楼,讨一口水喝。 刚一打开门,吉吉就「喵」地一声蹿上前——吉吉在陆瞻星这儿待了两周,已经恢復到以前油光水滑的模样。赵浮梦被它这一声叫得心软了,抱在手里很久捨不得放下。 「这只猫为什么叫吉吉? 「《魔女宅急便》,看过没?里面女主角的那只黑猫就叫这个。」她在网络上所有的头像都是《魔女宅急便》的女主角琪琪,黑裙,红色蝴蝶结,骑一根扫把,孤独地飞过城市上空。 陆瞻星凝视她,目光里带着审视:「为什么不能接着养了?你要搬家?」 赵浮梦顿了一会儿,把猫放下,别过目光含煳地「嗯」了一声,「……不会待在暮城了。」 第13页 「什么时候走?」 「说不准……六月吧,也可能七月初。」 她又想到在砚城海边的那天夜里,心里总有些介怀,忍不住再度向他确认:「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陆瞻星一笑,「我说过记性不好,你总得给我一点提示吧?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要是见过你,一定过目难忘。」 这句恭维一点也不让人反感,赵浮梦笑说:「不记得那就算了吧。」 陆瞻星给她泡了一盏茶,掀开钢琴盖,信手按了几个音符,「我写了首曲子,还没写完,你帮我听一听。」 赵浮梦靠窗坐下,托腮撑在桌上,听陆瞻星指尖飞出忧郁又空灵的音符,心里有一种伤感在暗暗灼烧。 陆瞻星弹了几节,停下来,隔着钢琴笑看她,「下个月毕业音乐晚会,我要献奏,请你来听——当作给你饯行。」 4 毕业音乐会这天,赵浮梦从仅剩无多的衣服里,特意挑出了一条长裙,穿去给陆瞻星捧场。 陆瞻星见到她时眼前一亮,仿佛珠玉蒙尘已久,今日终于被拂拭干净。 音乐学院的礼堂金碧辉煌,管弦乐队正在调音。陆瞻星将她领到前排,整了整自己佩戴的领结,低头问她:「还行吗?我总觉得这一身太正式了,穿得我很难受。」 「你穿西装好看,不过我还是觉得休闲的衬衫更适合你。」 陆瞻星眼神有几分异样,「你以前真的见过我?」 赵浮梦抿唇而笑。 「到底什么时候?」 「不告诉你,你慢慢猜吧。」她伸手,掸一掸他肩膀,做完这动作,怔愣了片刻,才觉得似乎有些逾距,有些暧昧。 好在陆瞻星没在意,让她坐下,自己到后台准备演奏去了。 管弦乐队的用德沃夏克拉开了毕业音乐会的帷幕,紧接其后就是陆瞻星。 宽敞的舞台,只有一束白光打在他身上,曲子是月光里隐约的流水,串起了生命忧伤的伏笔。 赵浮梦静静听着,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消失,地球也不存在,她是浮荡在广袤宇宙里的一粒微尘。 垂头捂脸,无法控制地,在黑暗里静静饮泣。 最后一个音符停止,陆瞻星起身谢幕,掌声雷动。主持人递上话筒询问创作灵感,陆瞻星笑说:「没什么灵感,瞎想的——不过就在刚才,我总算给我这首只有编号的曲子想出了一个名字。」 「什么?」 陆瞻星目光越过黑暗,看向那个低头的轮廓,「《浮生若梦》。」 赵浮梦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到大楼门口等陆瞻星。 陆瞻星换下了挺括的西服,套了件灰色t恤,脚下踩着人字拖,把车钥匙丢给赵浮梦,「你开车,我们去喝酒。」 这一开就是一个半小时,到了暮城的郊区。 荒郊野外的一家小馆,酒是老闆自酿,一股青梅的清香,入口清冽,后劲却很足。陆瞻星有点醉意,撒开嗓子给赵浮梦唱恶俗的广场舞神曲,赵浮梦哈哈大笑,说他这样有辱暮城音乐学院的校风。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陆瞻星把酒瓶搁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抻直了腿。 「暮城大学……」赵浮梦不知所谓地笑了笑,「现在失业了,一样的有辱校风。」 「所以你才想离开暮城?」 赵浮梦不说话了,拎起酒壶给自己斟酒。荒野的夜风掠过耳畔,天上有月,映在酒里。刚要举杯,手腕被握住。 等看见陆瞻星眼里坦荡又热烈的情绪时,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吻。 5 那之后,赵浮梦躲了陆瞻星很久。清单上的项目还在一条一条继续,眼看着就要到底了。然而最后的那几项,却一项比一项艰难。 她在只剩了一张床的公寓里足不出户地待了三天,总算鼓起勇气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在南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太过于安稳,以至于这些年来,既未因天灾受国人瞩目,又未因人祸引舆论聚焦,除了三个月前,这个小城首次与一桩丑闻挂上钩。 赵浮梦在县城里租了一辆车,开车回了镇上。母亲正在晒棉被,听见引擎声从二楼探出头来张望,顿一顿,颤抖着声音喊她:「梦梦?」 很快父亲也回来了,两位朴实寡言的老人,面对赵浮梦越发沉默。 赵浮梦摘下墨镜,留着口罩,问母亲:「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一整天,赵浮梦帮忙做了大扫除,洗了衣服,开车去粮店里买了两百斤的新米,又去电器城拖回来一台崭新的空调…… 晚上八点,和父母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便决定告辞。父亲仍是一声不吭,母亲几个屋里来来回回帮她收拣特产,末了问她,「真的不住一晚再走?」 「不住了,明天早上还有事……」她看一眼父亲,拎过母亲手里一大包的东西,「……你们保重。」 母亲送到门口,连声问:「什么时候回来啊?」 赵浮梦哽咽,「……很快了。」 到县城还了车,她去火车站乘坐绿皮火车回暮城。顶层的卧铺,躺着仿佛坐船行在水上,晃晃荡盪。 安静的车厢里,大家都已入睡,隐约能听见鼾声。 赵浮梦睡不着,听见手机振动了一下,掏出来看,是陆瞻星发来的语音消息,一分三十秒。她犹豫半刻,点击播放,贴住耳朵。 第14页 是那首钢琴曲,《浮生若梦》。 听完,她在黑暗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下: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陆瞻星很快回復,说来接她。 她躺在床上,在这样催人入梦的颠簸中,关闭了朋友圈的入口,把微信的对话列表一条一条清除,只剩下陆瞻星的;紧接着删除手机号码,清空微博、instagram、twitter、facebook等社交网站的所有内容,再一一卸载…… 最后,整部手机只剩下用作联繫方式的微信这唯一一个软体,桌面上干干净净。 清晨七点,陆瞻星开车来接她,他神色憔悴,似乎是和她一样没睡好,接过她行李放进后背上,关上门的时候,终于正眼看她:「我陪你去可以,你得先陪我去做几件事。」 「什么事?」 陆瞻星卖关子,始终不告诉她究竟去做什么。车走了四小时的高速,一小时的县道,一小时的盘山路,当赵浮梦这个一贯不晕车的人,都有些难受时,到了一处村落。 6 烟树绕村郭,村头场坝的红旗下,有几个孩子正在玩耍,在车子掀起的浮尘里,扔了手里的东西一涌而上,「陆叔叔!陆叔叔!」 陆瞻星一一打过招唿,婉拒了让他进屋歇息的邀请,领着赵浮梦,继续往前走。到一处隘口,他总算停下脚步,指向远方,「看得见吗?」 红色泥土之上,杂树、荆棘、荒草丛生,夹杂着残垣断壁。 「那里是红旗村的旧址,十年前堰塞湖决堤,爆发泥石流,整个村被淹了,二十多人丧生……」陆瞻星一顿,转头看向赵浮梦,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其中有我父亲……」 赵浮梦一怔。 「……他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就想有一天能看着他儿子登台演出。本来只有半年,他这个愿望就能实现了……」 赵浮梦沉默着。 「能抵挡住任何困难的生命,却能轻易葬送于一场事故……」陆瞻星目光苍茫,大雾沉沉,「……就是这样坚韧又脆弱。」 山间有风,盪过衣袖。一时之间,赵浮梦心里浮现一种羞耻之感,在午后的烈日之下,在万山岑寂的注视之中,无所遁形。 「陆瞻星,你……」 陆瞻星转过身去,「走吧,带你去喝茶。」 老乡家的茶,掺了点儿橘皮,味道有些奇怪,但又让人慾罢不能。午饭都是山野风味,菜粥、烤土豆,一壶珍藏的老酒。 傍晚,陆瞻星开着车,又载着赵浮梦离开了红旗村,到了镇上的小学。小学已经放学了,大门紧闭。陆瞻星带着她绕到后面,直接□□进。 所谓小学,只有低矮的三排平房,第二排最顶头一间是音乐教室,里面居然有一台山叶的钢琴。 隔着窗户,陆瞻星指给她看,「这架钢琴是我捐给学校的,原本学校只有一颱风琴。小学的时候,音乐老师觉得我有音乐天赋,自己掏钱,让我去跟县里的钢琴老师学琴。她受疾病缠身多年,去年在暮城医院去世了,我给她送的终。她比我爸幸运,能够看见自己的学生实现自己当年遥不可及的音乐梦。」 陆瞻星靠着窗户,全然不管那上面沾满了灰尘,「我这一路,遇到过很多贵人,所以也被寄託了很多的期待。虽然沉重,但我觉得这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所在。」他微微偏过头,看着赵浮梦怔忡的侧脸。 生命之所以珍贵,不在于生命本身,而是生命背后复杂的意义。 痛苦与欢乐的集合,逆境中的勇气,绝望之时的希望,甚至是幽微而难以阐发的邪恶……凡此种种,都是生命的意义。 逛完了小学,陆瞻星和赵浮梦在镇上找了一家酒店下榻。条件不太好,最贵的房间都有一股霉味。 赵浮梦原本打算休息一会儿,陆瞻星却不依不挠地敲门,抱着一台电脑进来,非要和她一起看动画片。 「看什么?」 「《魔女宅急便》,」陆瞻星打开播放器,「我还没看过。」 这部动画,赵浮梦已经反覆看过不下十遍,情节并不复杂,备受冷落的魔女带着黑猫进行修行,最终获得肯定,收穫友谊的故事,但每一个情节都让她备受触动。 她脚放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声音沉闷,「第一次看这部动画,是吉吉刚领回来的时候。那时候她还不到一个月,眼睛里的蓝膜都还没褪……」 陆瞻星看着她,「为什么?你明明捨不得。」 「捨不得吉吉?」 陆瞻星摇头,什么也没说。 7 次日清晨,赵浮梦总算可以出发去完成她清单上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俗的一件事——去暮城最高的山上露宿看日出。 陆瞻星採买了帐篷、毛毯、驱蚊水、手电等一系列必需品,傍晚的时候,开车往山里进发。 晚上九点,赵浮梦在陆瞻星的指导下,成功扎好了自己的帐篷。三个月前在砚城青年旅社的愿望没能实现,这次总算能够心满意足地打个滚。 陆瞻星在外面支小桌子,赵浮梦过去帮忙,从袋子里拿出午餐肉罐头撬开,「我给你表演一个做三明治。」 陆瞻星乐不可支,「这还需要表演?」 「保证好吃。」她往面包片里夹了午餐肉、火腿、生菜和番茄,用餐刀切成一牙三角形,递给陆瞻星。 陆瞻星咬一口,「还行。」 第15页 「喝酒么?」 两人开了啤酒对饮。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没有一丝云,边界清晰地悬在半空。赵浮梦喝着酒,抬头看夜空,「北斗七星在哪儿?」 陆瞻星伸手指向银河中的某一处,「勺子形状的,看见了吗?现在是夏天,斗柄指着南方。」 赵浮梦忽然说:「我家在南方。」 陆瞻星沉默片刻,「怎么?」 她抬眼凝视着那七颗星星拱作勺子的斗柄,「……我得记住,我怕迷路。」 这一顿酒,越喝越清醒。 山风颳起来了,空气里浮着薄岚,吹得人有一些冷。赵浮梦刚想去找件衣服,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兜头盖下来。 突然响起了清脆的口琴声,隐约是陆瞻星自己写的那首曲子的调子。这个,已经没有人吹口琴了,然而就是这「过时」的乐器所具有的年代感,让这曲子格外的「浮生若梦」。琴声传出去很远,被清冷的山风盪开,散落在月色里。 不知道为什么,赵浮梦没有把衣服掀开,就让它遮住自己的视线,听那首曲子把心吹软,软得好像一触摸就要融化一样。 片刻,口琴声停了下来,很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赵浮梦的手被握住了。 温热,带着一点薄汗,有些用力,「浮梦,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赵浮梦第一反应是笑了一下,总觉得这样很具有正式感的台词,不符合陆瞻星这个人。 然而她正要回答,陆瞻星却出声截住她的话,「不用回答,你只用好好想一想。」 衣服挡着,她看不清楚陆瞻星的表情。安静之中的时间过得很慢,好像这一夜永远也不会过去。 片刻,赵浮梦掀开了衣服,转头去看陆瞻星。 朦胧的月光,把他衬得更加好看,她被口琴声吹软的心脏还没硬起来,望着他,骤然探身凑过去。 这一次她很清楚,这是一个吻。 陆瞻星醒来的时候,帐篷的另一侧是空的。他飞快爬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向着山谷一声一声高喊:「赵浮梦!」回答他的只有回声。 片刻,他掏出手机给景区二十四小时值班的警务室打电话:「……请帮忙找一找附近缺少防护的地方有没有发现一位女性……她很有可能有自杀倾向!」 8 一年前,赵浮梦跳槽到了一家着名的外资企业。顶头主管长相英俊,气度不凡,幽默感与分寸感都几近完美,两人兴趣相投,一见如故,更重要的是,他还单身。 赵浮梦很快与他坠入爱河,然而就在半年前,她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一夕之间彻底天翻地覆。 其实主管在香港早已娶妻,这件事,全公司的人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那边「正室」直接找上门,当着全公司的面扔出偷拍的照片,扯着她的头髮按在总经理的办公桌上,连续抽了她十几个巴掌。 很快,照片和小视频在网上疯传,主管离开了暮城,被平级调职到了香港,在太太面前痛苦流涕,发誓痛改前非。夫妻两人重归于好,一个浪子回头,一个宽宏大量,一时之间传为佳话。 唯独她,是活该被打入阴沟里的「小三」,所以无休无止的骚然电话是合理的,言语羞辱是合理的,把影音资料传到她家乡所在的小报是合理的,打电话到她父母面前替那对木讷老实的父母教训他们「不要脸」的女儿,也是合理的…… 没人觉得她也是被骗的受害者,久而之久,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真的是十恶不赦。 世界骤然之间高速旋转,唯独她被抛在原地。 有一天神色恍惚地回家,收到一包血煳煳的死老鼠时,她彻底地崩溃了。 从前遇到挫折,还可以回家,然而如今父母都已成了小地方耻笑的对象,她不敢回去,怕看见父母失望,更怕给他们带去麻烦。 一夕之间,工作和生活彻底毁灭。 这之后,是长达数月的整夜失眠,「活着」这件事,对她而言除了痛苦,不再剩下任何意义。 9 赵浮梦站在观景台上,手掌紧握着栏杆,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被风吹成一面招展的旗帜,猎猎作响。 陆瞻星跑得气喘吁吁,「浮梦。」 赵浮梦转过头来,笑说:「你醒了?」 陆瞻星看着她,站在原地,一步也没靠近,「你还是决定……」 赵浮梦眨了一下眼,「你记得在哪儿见过我了?」顿了顿,「……还是说其实你根本就没忘记过。」 陆瞻星沉默。 那晚,在海边听过赵浮梦的「秘密」之后,陆瞻星回去就找吴老闆要了她的联繫方式,凑巧的是,她跟他都住在暮城。 然而,暮城这么大,要找到一个人何其困难,有一次他无意识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赵浮梦的名字,没想到瞬间蹦出了「原配怒打小三」这样的视频,本地论坛讨论得热火朝天,帖子里贴出了她全部的联繫方式,包括地址。 那之后,他便时不时去赵浮梦所在的小区附近晃一晃,看看能否与她「偶遇」。过了一个月,总算让他「蓄谋」得逞。 他在学校接触过有轻生倾向的学生,明白直接强硬的劝说很有可能适得其反,只得按捺不动,旁敲侧击。重要的是,要为她已经彻底解构的内心,建构与这个世界的新的联繫。 第16页 「我在看星星,」赵浮梦裹紧了衣服,「……从前不觉得它们有多特殊,大约是过于沉默。」 但是这一晚,在它们沉默注视的之下,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背离人世的勇气。 她总算明白了昨天晚上,陆瞻星所说的「你明明捨不得」,是什么意思——捨不得吉吉,捨不得让父母伤心,捨不得这两个月来,与陆瞻星相处的分分秒秒。 她用一百件事,斩断了所有的牵连,但最终还是捨不得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即使让她这样的痛苦。 「浮梦,」陆瞻星朝她伸出手,「过来。」 赵浮梦缓缓地松开了栏杆,缓缓地朝前迈了一步。 观景台下就是万丈悬崖,她偏头看了一眼,脚底发软,浑身冷汗直冒,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这才明白,自己离那个彻底无法归来的世界,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深吸一口气,把陆瞻星的外套裹得紧紧,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从荒寂的那端,走向繁盛的这端。 陆瞻星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劲往怀里一合,抱住她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也在颤抖,甚至于比她更盛。 这个当口,他还想得起开一句玩笑:「帐篷都让你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浮梦笑出声,靠得更紧,攥住他的衣袖,在沉默又长久的拥抱之中,体会生死之间灵魂震盪的余味。 他怀抱很暖,足够宽厚,像是港口,让她能再度起航。 「陆瞻星。」 「嗯?」 「你这个人,蛮好的。」 10 赵浮梦终于还是没看见日出,伏在陆瞻星的膝头唿唿大睡。 后半夜,他们聊了很多,都是关于未来。可以离开暮城,重新开始;要为了这半年来的疏忽,跟吉吉好好道歉;要和父母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要再找一份工作,不再畏惧世人的中伤。 喷薄而出的朝阳,把他们照亮,薄雾与山岚,黑夜与冷风都迅速退去,虽然看不见,但是星星还在,在明亮的日光背后。 昨晚,她从那条孤独的路上返程,是星光送她。 牛皮本里,她在一百条后面又加了一条: 陪陆瞻星白头到老。 这一条没做到之前,她绝不会离开这个世界。 第4章 第四篇:《来时霜满路 来时霜满路 文/明开夜合 1 我不知道沈清淮是怎样找到我的。 南城大桥上江风浩荡,我吹了一整晚。黎明时分,天将亮起的时候,江涛声中裹挟着一阵汽车驶来的引擎轰鸣。车在身侧停下,窗户打开,沈清淮探出头来,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桑河,你想干什么?」 我想说话,却率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沈清淮的脸色于是更加不好看了。他下了车,脱下身上的衣服给我罩上,粗暴地把我推进搡进汽车副驾,把空调打高,下了桥掉头,往回开去。自始至终,没和我说一句话。 「沈清淮,你这样不好,才二十八岁,就严肃得像个老头子了。」 「别没大没小,叫我师叔。」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回程的路上,天色一分一分亮起来,经过市中心的路口时,我忽然意识到他是打算把车开回我家,忙说:「沈清淮,你干什么?你想让我一个人住在死了人的大房子里吗?」 车速慢下来,沈清淮转头看着我,目光极其复杂。我明白,他希望我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一个十八岁丧父的正常女生。可这串定语所描述的,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女生会遭遇的经歷。 上周一——距离我的十八岁生日只有十天的时候,我父亲猝发心脏病,死在他的工作檯前,肘下还摊着尚未完成的《牡丹争春图》。 父亲谢怀远,在南城称得上是声名煊赫。他的葬礼,前来弔唁的人络绎不绝,我却一个都没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用拙劣的笔法续完了他的那幅画,然后一把火烧尽。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从书房出来,沈清淮就坐在客厅里,墨色的头髮被雨水淋湿。 沈清淮看着我:「没事的,桑河,以后还有我。」 如果沈清淮知道自己接下的会是这样一个烂摊子,我想,那时那刻,他一定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回到沈清淮的公寓里,我被催促着去洗了一个澡。出来时桌上一捧烛光——他正捏着火柴,一根一根点燃蛋糕上的蜡烛。他抬起头来,眼里火光摇曳,「晚了六小时,祝你生日快乐。」 我沉默不语。 「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别再胡闹。」 他没抬出逝去的父亲压我,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我走过去数了一圈蜡烛,没有许愿,直接一口气吹灭,拿起餐刀切下一牙蛋糕,递给沈清淮。他不爱吃甜,但不愿拂我的兴致,捏着叉子勉强吃下几口。 沈清淮并没有任何责任照顾我,只是他这个人宽厚善良,遇到小区里淋雨的流浪猫,都会毫不犹豫地让出自己的伞。他怕我在父亲刚去世的状况之下无心为自己庆生,连祝福的话都字斟句酌:「桑河,今天你成年了。愿你一生向着星光前行,不必回头凝视深渊。」 天光大亮的时候,我去沈清淮公寓的客房里睡觉。水洗棉的床品,刚刚晾晒过,有一股柔软清香的味道,我抱住一只枕头,在这样让人安心的气息之中,终于沉沉睡去。 第17页 是被噩梦叫醒的。 梦里我走过曲折幽深的走廊,书房的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父亲在伏案睡觉,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手碰一碰他的肩膀,说道,爸,该吃晚饭了。 父亲毫无反应,我伸手搡了一下,忽见他的手正紧紧地揪着胸口的衬衫。他手是冰冷的,如同死物。 我蓦地坐起身,大口喘气,冷汗涔涔。拉着遮光窗帘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黑夜。 敲门声响起,我声音发哑,「……请进。」 沈清淮匆忙走近,「桑河,怎么了?」 我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做梦了,梦见发现我爸死时的场景。」 沈清淮沉默地凝视着我,片刻,伸出手准备去拉开窗帘。我急忙坐起身体,一把将他抱住,「……沈清淮,我觉得我爸的死没那么简单。」 「……桑河,你要节哀。」 我拼命摇头,「你知道我爸是怎样一个人,他那么小心谨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怎么可能不备好药?药瓶他一贯都是随身携带的,出门之前甚至会确认三遍——为什么刚好是那一天,药瓶完全空了?」 我没让沈清淮说话,试图用更多的证据去说服他:「……你知道吗,事后我检查过他的手机,通话记录被清空了。我爸从没有这样的习惯。」 沈清淮一言不发,我终于失望。 他拉开了窗帘,刺眼的夕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而入,我忍不住闭上眼,「……沈清淮,我爸才四十二岁,他还这么年轻。」 2 认识沈清淮那年,我八岁。 父亲师承南城知名国画画家王知行,甫一出道便声名鹊起。那年,刚刚十八岁的沈清淮成为王知行的第二个弟子。 王知行在家设宴,款待这个新入门的小徒弟。我那时也在跟着我父亲学画,是以浑喊王知行一声「师公」。见了面,师公逗我,也逗沈清淮,「桑河,喊他师叔。」 十八岁的沈清淮穿白衬衣,风姿清绝,如中庭嘉树,身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少年气。我实在没法把他与「叔」这个字联繫起来,噘着嘴不大乐意地喊了一声「师叔」。 沈清淮腼腆笑着,喊我一声「桑河」。 那一晚宴席直到深夜才散,王知行慨然论道,王知行夫人方菀红袖添香,一壶酒温了再凉,凉了再温,我困极,在父亲膝头睡去,闭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沈清淮在吹笛。笛声悠扬,我想到刚背过的诗,散入春风满洛城。 那之后,沈清淮常来我家。我父亲业已功成名就,沈清淮尚且清贫拮据。父亲常常不动声色地予以帮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谎称买错了画材,而后把多出的笔墨纸砚,统统送给沈清淮。 沈清淮当然心知肚明,是以在他二十四岁崭露头角,卖出第一幅画时,做的第一件事,是买下了我父亲垂涎已久的一块寿山石,亲手刻了一枚「万籁生山」的闲章送给他。 我与沈清淮的相处,就不像他与父亲那样高山流水。他大我十岁,又是「长辈」,自然处处让着我。 十四岁那年,我闯了祸,不敢告诉父亲,给沈清淮打电话,让他来见班主任。班主任噼头盖脸一顿训斥,沈清淮始终恭谨有礼,「谢谢您费心,以后我一定好好看着桑河。」 我在旁边憋着笑,忍不住斜眼去看沈清淮。视线对上,他神情很是无奈。 出校门的时候,天快黑了。沈清淮给我买了一支甜筒,我踩着路牙的边沿,伸出一只手臂保持平衡,歪歪斜斜地走着,边走边舔甜腻腻的甜筒。 沈清淮怕我摔下来,一直紧随左右,适时地身后扶我一把,「……干吗要跟人动手?」 「我没动手,就说了两句狠话,谁知道他一吓就哭,还反过来污衊我打他,」我翻个白眼,「拜託,我打得过他吗?」 沈清淮笑着,「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以后要娶我——谁要嫁给他了,我只嫁给你一个。沈清淮,你可要等我长大啊。」 沈清淮显然把这句话当做了小孩子的玩笑,笑说:「等你长大,我就老了。」 我摇头,笃定地说道:「在我心里,你永远不会老。」 永远是那一天灯下吹笛的白衣少年。 那一天,我和沈清淮一起,走了很远的路,从黄昏一直到夜幕四合。 3 六月,高考结束。 整个暑假,我都住在沈清淮的公寓里,画两小时的画,剩余时间就一头扎进网络之中。 沈清淮是一个严格自律的人,自然不想看到我这样荒废时间,「桑河,虽然九月才开学,但是你现在这样的练习强度远远不够,不要丢了手感。」 我答应下来,转头仍旧我行我素。我很明白,相较于王知行,相较于父亲,相较于沈清淮,我其实并没有多少天赋,顶天也只能混成一个饿不死的画匠。 这天,我照旧被沈清淮催促着去画画,走进书房一看,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卷画。我以为是沈清淮的新作品,展开来才发现不是。沈清淮专攻山水,对花鸟虫鱼并不在行,这幅画画的是一对虾,寥寥几笔,栩栩如生。 正要去看款识,书房门忽地被推开。 沈清淮显然就是冲着这画而来的,大步走到我跟前,径直把画夺了回去,几下捲起来,往身后的柜子里一放,上了锁,拔下钥匙。 第18页 我从未见过这样慌乱的沈清淮,不禁问道:「谁的画?」 沈清淮一言未发,转身出去了。 八月,我收到了沈清淮母校,南城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沈清淮在南艺读博,主攻艺术理论这一块,平常,他还会帮导师带一两节选修课。大一併未开设公共选修课,但不妨碍我前去蹭课,并且光明正大地坐在第一排,沈清淮的眼皮子底下。 他刻意忽略我,但我总会想办法给他制造一点麻烦,例如在他讲课的途中举手提问。他的课,我听得认真,提的问题自然也是切中要害,让他无法避而不答。 天渐冷,南城的冬天到了。 我依然住在沈清淮的家里,他不赶我走,我就会一直住下去。 平安夜这天,沈清淮不用代课,我特意提前一天,约定了与他一起出去吃晚饭。然而这天下午,我却收到沈清淮的消息,说他临时有事,今天不能陪我出去了。他嘱咐:「记得按时吃饭。」 沈清淮的同学,我已认识得七七八八,一打听,原来他上午就送一个突发阑尾炎的朋友去了医院。沈清淮的这位朋友我认识,是个女的,叫徐青青,两人隶属于同一个博导。徐青青喜欢沈清淮,这我是知道的。 我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家医院,找到徐青青所住的病房。门虚掩着,我正要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沈清淮的声音,「……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震惊,继而窃喜。 这么多年,一直待在沈清淮身边的人就只有我,他喜欢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4 在医院门口,我一直等到了晚上八点,沈清淮才从楼上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雪,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医院花坛里的灌木,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我丝毫不觉得冷,绕着花坛一圈一圈地跺着步,把这些年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心里越发笃定。 他收留我,纵容我,又教导我,如兄如友,他从没直接拒绝过我无数次脱口而出的告白。 我仍旧记得,前两年沈清淮在国外读研究生,不管多累,只要我拨视频电话过去,他一定会接,即便好几次在聊天途中,他困得直接睡了过去。 接到我父亲去世的消息时,他在外地,当晚就飞回来,纵容我逃避现实不想面对任何人的悲伤,一人担起了所有的治丧事宜。 然后,那天他从道别会现场淋雨归来,对我说,「桑河,以后还有我。」 我在这样的笃定之中头脑发热,恨不得立即见到沈清淮,但却又在惊人的意志力之下,久久忍耐。 只要是好的,我不怕久等。 沈清淮从医院大门出来,见到我时十分的惊讶,「桑河,你怎么在这?」 我几步跳到他面前,「沈清淮,我们去吃饭吧。」 平安夜,却处处洋溢着情人节的气氛,连医院门口的广场上,都有小孩在兜售玫瑰。 这一次,沈清淮却没答应我要求,他似乎有些累,抬手按了按眉心,「桑河,我们回家吃吧,餐厅肯定要等位,也不好停车。」 我笑说:「好啊,去哪里都行。」 回到家,我让沈清淮坐下休息,自己去厨房捣鼓了一通,最后端出电磁炉、煮锅,以及数盘洗净的菜。锅里煮着加了火锅底料的热水,一会儿就汩汩地开了,我把难熟的食物先放进去,而后去冰箱拿了两罐啤酒。 沈清淮喝了一口酒,那份疲累在他脸上显露得好像浅了一些,「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隔着从锅盖缝隙里缭绕而起的白雾,我看着沈清淮,「……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沈清淮愣了一下。 我笑了笑,难得觉得有些羞赧,「……我听见你跟徐青青的对话了,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沈清淮骤然停下动作,而后,是诡异的沉默。 我心脏陡然下沉,「你……」 那个人,原来不是我。 热气燎得眼睛有些发疼,我克制情绪,「……沈清淮,你现在还认为我说的喜欢你,是在和你开玩笑吗?」 「对不起,」沈清淮言辞郑重,「桑河,我的确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如果我的态度……」 「你闭嘴!」我打断他,「……那你为什么收留我?」 「师兄对我恩重如山……」 「沈清淮,这个理由我不接受。」 沈清淮神情格外的平静,「桑河,你是不是忘了,我大你十岁,还是你的长辈。」 5 我执意搬回了自己家里。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才发现别墅里有多空。久无人居,家里一股尘埃的气息,我没请家政,自己花了三天时间,楼上楼下地打扫了一遍。 时至今日,当沈清淮这一份依靠也失去的时候,我总算彻底接受了父亲再也不会回来这个事实。 除夕,沈清淮来找我一起过年。我站在楼上书房的窗户后面,看着他徘徊楼下,久久不去,最终还是心软。 沈清淮的公寓,与我搬出去时没有分毫变化。 他问我:「画画了吗?」我沉默以对。 「去练习,」他指一指自己的书房,「饭好还要一会儿。」 进了书房,我摊开宣纸,拿镇纸压住,数点颜料的时候,发现藤黄没有了。沈清淮储备的颜料都在抽屉里,我曾经见他拿过。 第19页 打开抽屉,里面扣着一个相框。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张熟悉的照片,是他初初拜入王知行的门下,那天在王家吃饭时拍的。同样的照片,我父亲也有一张。熟睡的我被父亲抱在怀里,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王知行和他的夫人方菀,沈清淮靠方菀站着,笑容腼腆。 这个相框,沈清淮一直是搁在桌上的,为什么现在放进抽屉里去了? 这一顿年夜饭,吃得格外沉闷,几乎算是不欢而散。 开年后,王知行联繫我,说想为我父亲办一个画展。这段时间,我都在书房里整理父亲的遗作,越看越觉相形见绌,也越发对父亲去世时空掉的药瓶和被清空的通话记录耿耿于怀。 整理好以后,我背着十数卷画去找王知行。爱徒如日中天的时候英年早逝,对王知行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见到我以后,他不住地长吁短嘆。 方菀端来一盏茶,温柔地问起我的近况:「还在画画吗?」 「在。」 「你师公总是担心你因为这件事荒废练习,你今天既然来了,不如小做一幅画,让师公看看,也让他放心?」 我应承下来,去方菀的书房。她紧跟着进门,往书桌上瞧了一眼,忙说:「我忘了书桌没收,桑河,你稍等一下。」 我往她手里看了一眼,登时一惊——那是一对虾,和我记忆里曾见过的某一幅画惊人得相似。 「这……这是您画的吗?」 方菀笑得格外羞涩,「……嗯,我起步比你们晚,画着玩的,见笑了。」 王知行今年六十岁,方菀却比他小了整整二十五岁,今年三十五岁的她,举手投足之间,一种让人心折的风韵。 十年前,沈清淮初见她的时候,她多少岁?是了,她才二十五。 我仿佛遭人挨了一闷棍,眼前发黑,再也无法思考。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王家的,回去的路上,料峭的寒风把我吹得毫无知觉。我陡然想到去年自己独自一人,在南城大桥上吹了一夜的风,当沈清淮找到我的时候,我的心仿佛是江上的那一点渔火,摇摇晃晃,却明亮无比。 原来,年龄不是理由,「辈分」也不是理由。 他不喜欢我,才是最大的理由。 6 我对父亲真实死因的追寻,有了意外的进展。 那是在四月,我去看一个画展。画展规格极高,展出的都是当世国内最顶级的画家的作品。 布展以画家为专题,划分为一个一个独立的单元,在二楼,我看到了王知行的专题。以他在业内的地位,这次的画展,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然而,当我看到一副《双色芙蓉图》的时候,却不由自己地停下了脚步。这幅画,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不由又凑近了一些,几乎是趴在玻璃板上,睁大眼睛去观察那画的笔触。 一种恐惧之感,从足底生出,渐渐攀升,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 ——这幅画,不是王知行画的,是我父亲画的。 我从五岁开始跟着父亲习画,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笔触、用色和个人习惯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标记。 我奔离画展现场,直接去学校找沈清淮。 他在给学生上课,我等不及他下课了,站在门外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三分钟后,他拿着笔记本走出教室。 我一把抓住他手臂,拖着往外疾走,强硬而不容拒绝。 离开教学楼,一直走到操场的正中,我才将他松开。下午两点,日光灼烈,我却发冷,整个人都在打着寒战,「……沈清淮,我爸是被王知行害死的。」 沈清淮一怔,「……你说什么?」 我掏出手机,翻出刚刚在会场拍下的照片,「……这幅画,你觉得眼熟吗?」 「这是师兄的画……」沈清淮瞟到画作后面的落款,骤然住了声音。 「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我爸出道时本来就被称作『王知行第二人』,他们两人风格相似,大家都很清楚,作为外人,几乎分辨不出差别,可是……」我急切地走近一步,「……沈清淮,你能看出来对不起?这画是我爸画的,不是王知行!是他杀了我爸,因为他想用这个方式把我爸的作品都抢夺过去……」 「桑河,你冷静一点。」 我一把抓住沈清淮的手臂,「……沈清淮,你陪我去报警,我一定要替我爸讨回公道。」 「你有证据吗?」 我愣住了。 「……师傅加害师兄最直接的证据?仅凭一幅画是无法定罪的,顶多损害师傅的名誉,况且,你怎么知道不是师兄主动自愿替师傅捉刀?」 我倒抽一口凉气,「……沈清淮,你居然帮着王知行?」 「桑河,你先冷静,我们从长……」 我没法冷静,恐惧和怒火都快要将我烧成焦炭,「……你是帮着王知行,还是帮着方菀?你不忍见她为难是吧?」 「……你说什么?」 我后退一步,冷眼看着沈清淮,「……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吗?沈清淮,你总说我喜欢你是『□□』,那你告诉我,你喜欢你的师母,是不是『□□』?」 话音刚落,我却突然怔住。 一种没顶般的绝望,兜头袭来——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与沈清淮,已经彻底覆水难收了。 7 第20页 七月,我离开了南城,谁也没有告诉。 我虽然深恨沈清淮不与我并肩,同仇敌忾,但等最初的气消了以后,我明白他说的话虽然冷血,却都是事实——只要找不到证据,只要我还留在王知行势力盘踞的领域之内,我就不可能真的替父亲报仇。 父亲的积蓄,足够我过着漂泊无定的日子。我彻底抛下了学了近十五年的国画,操持起了水粉和水彩,画一些剧情轻快的小故事,配上无病呻吟的鸡汤,拿着稿费的同时,渐渐也收穫了一些名气。 从未有一天,我忘记要给父亲一个公道,三年来,我跑了大大小小上百场画展,参加了三十来次的拍卖会,搜集到了更多王知行侵占我父亲画作的证据。 也从未有一天,我真的忘记过沈清淮。 十月,我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逗留,赶稿的时候,不幸生了一场大病。短租的房子里独我一人,我在高热的昏迷之中,梦见了沈清淮。 有一年,沈清淮陪我去看海。我被一个掀起的浪头卷倒在地,他急急忙忙赶过来,我却伸出手,一把将他也拽倒在沙滩上。海天一线,蓝得仿佛一场幻梦,我向着天空高喊:「沈清淮!等我长大!」 然而,长大以后,相聚成离别,知交已断交,故乡变成了我再也回不去的远方。 我从昏迷中醒来,挣扎着出门下楼,拦上一辆计程车去了医院。肺炎,加上上唿吸道感染,嗓子发疼,连吞咽都觉得困难。 半夜甦醒,转头看见从窗外漏进来一片月光,落在地上,结了霜一样。孩童时期,背的第一首诗,便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望着那一片皎洁,怔然出神,却没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我终于忍不住,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沈清淮发了一条消息。 沈清淮,我想你。 你的靠近,你的疏离,你永远清淡的微笑,你如明亮却清冷的目光,你永远是那一年月光中吹笛的白夜年少。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消息传去,我却没有分毫的勇气去等沈清淮的回覆,拆下了手机里的sim卡,径直丢入垃圾桶里。 8 年关过后,出版社的编辑联繫我,说四月新绘本出版以后,将会举行一个联合签售,问我是否愿意参加。她发来签售的两个城市,南城是其中之一。 我犹豫许久,还是答应下来。 五月生日前后,阔别四年,我再度回到南城,依旧谁也没有联繫。 签售的地点在南城大学,报告厅里人头攒动,我埋头奋笔疾书,两小时后,终于看到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了最后一截。 我送走了前一位读者,接过后一位递来的书。扉页里夹着一张小字条,我看了一眼,顿时愣住—— 致谢桑河:愿你一生向着星光前行,不必回头凝视深渊。 倏然抬头,然而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沈清淮,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 我急忙问道:「这是……」 「是一位老师拜託我过来的,这句话是他送给你的祝福。」 我心不在焉地签完了最后几位读者,屡次摸起已经是第四次换了新号码的手机,却还是没有联繫沈清淮。 签售结束,我没有回北方,在南城逗留下来,在生日的前一天,去了南城大桥。 江风浩荡,吹得空空荡荡的心里似有回声。 即将到凌晨零点的时候,风忽然盪起一阵殷勤的轰鸣,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三十二岁的沈清淮,仍然开着那辆旧的雪佛兰,他在摇下车窗看见我的时候,凝在脸上的表情,同样是不可思议。 我笑了笑,「嗨,沈清淮。」 沈清淮急忙停车,从驾驶座跳了下来,两步走到我面前,「……我只是过来碰碰运气。」 「那你今天运气不错。」 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还好吗?」 我耸耸肩,「还行吧。」 很多的话,就这样止于寒暄。沈清淮没有邀请我去聚一聚,我同样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我们只是肩并肩站着,听着江上吹来的风。 靠近,却从未有过的疏离,我想,我和沈清淮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我伸出手指,指向黑沉江面上的渔火,「真亮,是不是?」 就像那年,我曾不自量力为你雀跃过的心。 沈清淮没有说话。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退后一步,「桑河,我要走了。给你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希望你开心。」 「什么?」 他没回答,转身向着车子走去,车行之前,探出头来最后看我一眼,「生日快乐。」 咬字很重,一句祝福的话,被他说出了诀别的意味。 我回酒店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一则新闻已经引爆了网络:着名国画大师王知行涉嫌谋杀,已被警方拘留,案情正在进一步调查当中。 我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把这则新闻反反覆覆地读了五遍,终于确认。 没有犹豫,径直前往沈清淮的公寓,却恰好在楼下碰见他。 「沈清淮!」 他停下脚步,凝视着我,片刻,笑了出来,「生日礼物,收到了吗?」 「……你要去哪儿?」 「自首。」他神色平静,「……与恶龙缠斗,自己也得变成恶龙。为了取得王知行的信任,我做了不少事——骯脏的事,不说给你听了。」 第21页 我眼泪纷涌而出,几步跑过去,紧紧抱住他,「沈清淮!你有毛病!」 他伸出手臂,回抱住我。 我哭得极没有形象,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他衣服上,「……沈清淮,为什么……有什么值得你葬送前程。你喜欢的人,难道不是……」 「曾经是,后来不是了。」他声音里含着如释重负的嘆息,「……对不起,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什么也不想听,抱着他呜呜大哭。 沈清淮连声安慰,直到太阳一寸一寸往西斜去,他终于不得不走了。 我们跋涉过了这样深冷的黑夜与长河,重逢的号角奏响一瞬,却戛然而止,沈清淮,你真是一个理智又残忍的人。 可是我却甘愿,等着这样的你。 你总让我向着星光前行,不必凝视深渊,你却为了我,毅然而然地步入深渊。 只要是好的,我不怕久等。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你更好呢? 9 几天之后,沈清淮经济犯罪的案子也开始立案侦查。 我住在他空荡荡的公寓里,画画,赶稿,替他照料从小区里捡回来的野猫,过着平静而简单的生活。 我一心一意,等着他回来。 去年在医院,我给沈清淮发过消息以后,扔掉了卡,没撑过五分钟,又捡了回来。 开机的时候,沈清淮的回覆恰好蹦出来。 「桑河,回到我身边。」 我没有回覆,盯着这一行字,太过用力以至于热泪盈眶,害怕再睁眼的时候,一切都是幻象。 小时候,趴在父亲的膝头,在悠悠的笛声中睡着,醒来的时候,看见地上洒落一地的白光。 我打了个呵欠,问沈清淮,「那是霜吗?」 「那是月光。」 也是你投掷于我玉壶中的,一片冰心。 第5章 第五篇:《不老城》 《不老城》 文/明开夜合 1 为了毕业之后留在南京这件事,夏初没少和家里吵架。一吵起来夏初妈妈总是哭,说你又不是南方人,连菜都吃不惯,留着做什么,你爸爸身体不好你也知道,那么远,出个事都不好赶回来,你做事情总是不顾念家人。 夏初满心的愧疚,听见那哭如坐针毡,也不替自己辩解,只说对不起,对不起。 挂了电话,她发一会儿呆,仍旧去选片,发过去问傅泽城意见,他确认以后,她再修片。一修就到凌晨,回过神时整个小区的灯都灭了,隐约听见雨声。她这才意识到南京已经入梅。 三月紫金山的梅,鸡鸣寺的樱,就这样错过。 下了整晚的雨,第二天南京市中心淹了,河海大学那块儿是重灾区,工作室就在附近。夏初给傅泽城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估计他在修片,或者还在睡觉,总归中午肯定不会好好吃饭,加上又是这个鬼天气,他更不会出门。 夏初放心不下,骑个小摩托硬闯泽国。水位及小腿肚,她生怕车子熄火,一路悬着胆。好在快到地方时小摩托才罢工,估计进水严重,捏油门只会嗡嗡叫,喷出墨黑的尾气,轮子却转不起来。她干脆弃了车,高提着保温盒,趟水走完了剩下的半公里路。 工作室里静悄悄的,夏初推开里间的门,灯关着,电脑屏幕亮着,傅泽城歪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夏初去推他,他睁眼,顿了一会儿目光才聚焦,「天亮了?」 「都要到中午了。」夏初把滑鼠往旁边推了推,放下保温盒,对傅泽城说,「用一下你浴室。」二楼一个带厕所的单间,是傅泽城住的地方,夏初偶尔会借宿,留了两身衣服在这儿。 傅泽城这才发现她浑身湿透,「下雨了?」 「淹了。」夏初上楼,嘱咐他赶紧吃饭。 换身衣服下来,傅泽城已经打开了保温盒,碗里的饭只下去了三分之一,他捏着滑鼠在液化电脑屏幕上人像肥硕的下巴。 夏初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能不能先吃。」 傅泽城笑了一声,復又拿起筷子。他这样一个鬍子都时常懒得刮的人,吃饭却极其斯文,咀嚼的时候就一定不会说话。 吃完了,夏初收拾东西,他掏出一支烟举了举,「我能抽吗?」 「我说不能你还不是会抽。」 傅泽城就去摸打火机,点燃了笑看着夏初,「没有你,我可能会死。」 夏初动作一顿,当做没听到这句话,拿上保温盒去水槽那儿清洗。小小一扇气窗,装着南京城泼天的雨。背后,椅子转动,紧接着他拿起了滑鼠,响起细微的「咔咔咔」的声音。 「夏初。」傅泽城忽然喊她。 夏初回头去看,傅泽城叼着烟,盯着电脑屏幕。 「我跟凌薇复合了。」 2 夏初跟南京城犯沖,刚来那阵频繁丢东西。新生报到第一天丢了钱包,银行卡身份证全在里面,补办来来回回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军训结束,丢了五百块现金;再后来,手錶也丢了……整个月天天念着「破财消灾攒人品」,财是破了不少,好事一件也没发生。 国庆前夕,夏初又把校园卡给丢了。学校的规矩,挂失满24小时才能补办,而第二天办卡中心放假。夏初被这流年不利的一个月打击得彻底没脾气,站在补卡中心门口摸出手机,心想再试一把,看能不能刷出一张回家的火车票,这破地方她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第22页 电话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刚加的社团的社长徐子骞,电话里笑着对她说:「夏初,你校园卡在我这儿,带着赎金来领卡吧。」 十分钟后,夏初在第一教学楼前和徐子骞碰头。和他同行的还有个人,穿白t恤牛仔裤和球鞋,手里提着一台单反。 这人就是傅泽城。 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样一股子艺术家的「丧气」,干净清澈的一双眼睛,浓绿的树荫下阳光细碎,他只是站着,那场景就让人过目不忘。 问清楚了夏初才知道,卡其实是傅泽城捡到的,要送去办卡中心的时候,恰好被徐子骞看见。 徐子骞举着她的校园卡看了又看,「你本人……」 夏初知道他想说什么,夺过校园卡揣进口袋,瞥一眼傅泽城,脸不自觉发热。卡上的照片是高三时拍的登记照,那时候她是短髮,没剪好,狗啃得一样,照片丑得爹妈不认。 傅泽城也是摄影社的成员,只是懒散惯了,鲜少出席社里的活动。但论专业水平,大家都是服的。徐子骞说他是个鬼才,哪怕是最俗套的素材,他也能找出别具一格的角度。 十一假期徐子骞和傅泽城都不回家,预备去周边採风,看夏初孤零零一人,也就顺便把她捎带上了。 就这样,夏初和他们慢慢熟起来。那一年,她跟着他俩跑遍了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这座城市像个诗人,被过往的硝烟和灾难酿出一种忧郁的底色,秋天冷雨潇潇,颐和路法国梧桐开始落叶,两旁建筑沉默不语,恍惚之间,就有种时空倒转的错觉。 徐子骞和傅泽城拍照收费很高,但仍然有女生慕名而来,在颐和路消磨一整天,换一套质量颇高的写真,满意而归。两人其实不那么愿意干这事儿,但是摄影是烧钱的爱好,对设备的追求永无止境,只得放下身段。 夏初是帮着打光,负责妆发的那个。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是冲着傅泽城来的,也就不在乎自己打下手。 有一次收工,傅泽城忽然说,「夏初,你也拍两张,不收你钱。」 「不拍。」 「想好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以后我们出名了,你求都求不到。」 夏初依然说:「不稀罕。」 她很清楚自己无法面对傅泽城的镜头。她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傅泽城的。傅泽城这人脾气怪,除了皮囊和那一手才华,别的真的不讨喜。你永远搞不清楚,他看山,看水,看月,看孤城废墟,看芸芸众生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喜欢傅泽城的人很多,追他的人也不少。在「男女关系」这一点上,傅泽城倒是没有一点艺术家的秉性,找他告白的人,三两句就被他打发走了。 夏初是在这年冬天知道傅泽城是有女朋友的。那是考完四六级的第二天,南京飘了点雪,很快又变成雨。天气冷,下去四点天就要要黑了。徐子骞组局,去吃总参涮羊肉。那店红火,去晚了排队都得排一小时。夏初和徐子骞先到的,服务员问几个人,夏初说三个。徐子骞说,四个。 「还有谁?」 「老傅女朋友。」 夏初以为自己听错,「谁?」 「老傅女朋友。没见过吧?我也只见过一次。他俩低调,说秀恩爱分得快,高三毕业就在一起了,一直偷偷摸摸搞异地恋。」 那天聚餐的气氛很好,徐子骞提起这一阵他和傅泽城给姑娘们拍写真的事,凌薇看着傅泽城笑说:「以后你开个工作室,我给你当专属模特。」 风很冷,散场的时候,傅泽城在灯下给他女朋友凌薇裹围巾。白色围巾雪光一样衬着两人的眼睛,月色一样的亮。 隔了好久,夏初才听见徐子骞在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就看着傅泽城挽着凌薇上了车,向着他们遥遥地挥了一下车。车很快驶远,看不见了。 回去路上夏初坐在计程车后座,打开了车窗,冷风吹着眼睛,眼泪很快落下。 03 夏初大二,徐子骞和傅泽城升大三,他俩退了摄影社,把拉扯小孩儿的担子递到了夏初肩上。 夏初这个社长当得很辛苦,技术不行,也不够左右逢源,只是勉强维持着没让大家散伙。自傅泽城退社以后,夏初就很少见到他了,偶尔两次在路上碰到,说不上两句话,就各自有事。傅泽城说有空请她吃饭,这个「有空」始终没空。 后来夏初也要卸担子,离任之前组织了一场讲座,把日理万机的傅泽城请了过来。 夏初两个月没见过傅泽城了,见面就发现他瘦了许多,那种很锐利的少年气也收敛了,看人的目光更深。他这半年在北京实习,业内有名的gg公司,朝九晚九,单休都没法保证。 讲座气氛很好,夏初觉得她任期内总算是干了一桩实事。晚上傅泽城晚上十一点的飞机回北京,还有五小时,来得及吃一顿饭。席间聊起近况,傅泽城准备毕业直接就业。夏初还没目标,随波逐流地准备着雅思考试。 没聊太长时间,傅泽城准备走了。 夏初说:「我送你吧。」 「不用,回来该没地铁了。」 夏初看着他,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我送你。」见他机会太少,每一秒都得精打细算。 步行去地铁站的路上,傅泽城摸出一支烟,在手里举了举,「我能抽吗?」夏初还没应,他就低头把烟点上了。 第23页 「你开始抽菸了?」 「嗯……」 后来夏初才知道,那阵子凌薇在跟他闹分手,满腔的烦躁,只能靠抽菸发泄。 从南京南站到禄口机场要一个多小时,机场线很难有座位。他们在车尾站着聊天,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夏初沉默下来,听见地铁「哐当哐当」。还有很多的话,喜欢,想念,辗转反侧,暗自忍耐……可都不能说给他听。 窗外远处路灯蜿蜒而去,像是举着旗子的小学生,整齐地排着队回家。他就在眼前,然而她已经开始想念。 抵达禄口机场是在一个半小时以后,傅泽城办了值机,还有点时间,和她在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嘱咐她回去打车一定小心,最好过十分钟就给同学发条消息。 「是不是谨慎过头了?」 傅泽城嘆声气,「这么大老远送,我过意不去。」 夏初笑了笑,「认识这么久了,不用和我客气。我请你回来的,送你也是应该。」 去安检前,他说:「北京还不错,有空去玩,我做东。」 夏初应下,目送他走进安检口,没立刻离开机场,找位置坐下来。时间一分一分过,直到飞机快起飞。夏初去了条微信,祝他一切顺利。没说「一路顺风」,因为听说坐飞机的人,是不可以说「一路顺风」的。 傅泽城回覆说马上就要关机了,问她到哪儿了。她扯谎说快到了,捨不得结束话题,又说下次见。傅泽城说,下次见。 下次再见,是傅泽城大四回校做毕业设计开题,仍然是在校园里匆匆一会,她赶着上课,他赶着见导师。等了半年,只说了三句话。她都记得,语气、表情,记得清清楚楚,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一遍一遍回想,直到下一个「下次」。 下一个下次,傅泽城毕业。夏初买了两束花,毕业典礼上趁着拨穗结束给傅泽城和徐子骞送上去。徐子骞笑说这个学妹真是认得值,太懂事了,而后不由分说地将她往两人中间一推,「来来来,我们合张影。」 夏初左边站着傅泽城,右边站着徐子骞,他俩觉得拿花怪傻的,不约而同地把花塞进了她怀里。对面有人按快门,她神经质的眨了一下眼。 「别眨眼啊,再来一次!」 这回她睁着眼,一动也不敢动。帮忙拍照的同学递上相机,她看了看,自己板着脸,每一寸面部肌肉都是僵硬的。 徐子骞笑说:「夏初,你是真的不上镜啊,我记得你的校园卡……」 夏初瞪一眼,徐子骞立即住声,很给面子地不再戳她的伤心往事。 徐子骞被人喊去拍照,夏初和傅泽城站在树下。这儿离夏初第一次见他的地方不远,一样的绿树浓荫。 夏初望着傅泽城手里点燃的烟,问他:「工作定下来了吗?」 「……不准备工作了,想先去外面跑一年。」 夏初愣了一下,「凌薇呢?」 傅泽城一顿,低着头抽了口烟,很沉地吐出来,「我们分手了。」 那次分别之后,暌违一年,夏初的毕业典礼上,才又见到傅泽城。 这一年傅泽城五大洲乱跑,荒原雪山,湿地密林……还去过电影《春光乍泄》里那盏灯上的伊瓜苏瀑布。他是这样的人,真心实意地喜欢张国荣,但从来不在四月一日这天跟风纪念。 傅泽城给夏初献上花,笑说:「好久不见。」 夏初说好久不见,把脸藏进花束里,眼里有泪,忍着没落下。 这天他们找了个地方喝酒,微醺的时候,夏初突然地叫他名字,「傅泽城。」她抬起头去看他,心里清楚,这次之后,或许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你跟凌薇,后来呢?『重新来过』了吗?」 沉默许久,傅泽城摇头。 04 傅泽城这次回来,是想自己开摄影工作室。他不是长性的人,可能工作室开上一两年又会去做别的。 那天在酒吧,夏初问傅泽城回来后的打算,听说他要自己创业,当即说道,学长带我一起混啊。傅泽城说你开玩笑的吧,她说,没有,找了个工作,但不太喜欢,还不想那么早回老家。 夏初撕毁三方协议,推掉家乡省会城市工作的决定,自然讨了家里好一通骂。之后傅泽城又来问她是不是一时冲动,她说:「你缺个人帮你。」 这话傅泽城无从反驳,他只是技术过硬,人情世故的那些方面几乎一窍不通。 工作室就这么开起来了。夏初前前后后张罗,大夏天发传单,跑学校社团,开手机团购……凡事亲力亲为。太充实,充实到让她感觉不到辛苦。 由夏入秋,由秋入冬,她错过了栖霞山的枫叶,也错过了鼓楼的初雪,时间匆匆流逝,浑然不觉。 工作室的运转走上正轨,又多雇了几个人,手里资金充裕起来,再接客片的时候,他们也有了挑选的资本。 三月春暖那一阵,傅泽城说:「我是不是从来没给你发过员工福利啊?过几天樱花开了,带你去鸡鸣寺上香?」 夏初只说:「得了吧学长,你不是这种俗人。」 后来忙起来,鸡鸣寺赏樱之旅最终也没去成,时间一晃就到了梅雨季。 夏初也发现自己过得有些不知岁月,不然为什么这摆明一定会发生的事真正发生时,她却有些如梦方醒——外面雨还没停,仿佛又大了起来,傅泽城说:「我跟凌薇复合了。」 第24页 夏初只是愣了一下,「哦。」 保温盒清洗完毕,她擦干了装回袋子里,忽然说:「我得回去一趟,想起来阳台上衣服没收。」 夏初出了门才想起来自己的小摩托报废在水里了,暴雨天计程车难等的程度堪比春运抢火车票,她等了半小时终于搭上一辆。她想最近挺倒霉的,估计真的得去鸡鸣寺拜一拜。 计程车到点就把她放下了,小区前面同样淹着水,她一路过去,刚换的衣服再度湿透。她从积水中捞出湿漉漉的鞋子,踏上路牙的那一刻情绪再也克制不住,蹲在路边放声痛哭。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座沙塔,从里到外渐渐风化,四下散落,再不復当初。 天晴的时候,凌薇来南京了,三人一块吃晚饭。当年第一次见到凌薇,夏初就知道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强势固执,大约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拿住傅泽城。 凌薇给夏初夹菜,感谢她一年来对傅泽城「不离不弃」。 夏初笑说:「没呢,我跟着学长是在偷师,之后会单飞的。」 凌薇看着傅泽城,也跟着笑说:「那你可别藏私。」 都是女人,且都喜欢着傅泽城,夏初怎么可能没觉察出□□味。 凌薇在南京留了三天,便要回上海。她走的那天,夏初在工作室里修片,听见凌薇和傅泽城站在门口的对话。 凌薇说:「你还要继续把才华浪费在给人p图上吗?工作室开一年就够了,你又不是长性的人。」 夏初霍然起身,一把推开了里间的门,门口的凌薇和傅泽城齐齐转过身来。 她很明白傅泽城,很多话不会说出口,只会等时间过去,永远地烂在心里。比如大四那年他跟凌薇分手,若非难过到极点,他不会避走他方。 夏初凝视着凌薇:「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开这间工作室吗?」 凌薇愣了愣,略带讥讽地看着她,「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那天,傅泽城和凌薇离开了以后,夏初坐在工作室里,看着日光一寸一寸西斜,仿佛自己也在随着这消逝的日光,一点一点老去。 南京真正热起来的时候,夏初总算收拾好了行李。这天她没去工作室,约傅泽城去了秦淮河边。这儿临着夫子庙,游客如织,他俩混在那些人中,靠得不近也不远。 夏初化了妆,穿着一条浅色的短裙,她一贯不喜欢高跟鞋,今天也破天荒地忍耐下来。 他们在河岸边停下,靠着栏杆休息,夏初说:「老家的工作已经找好了,后天就走。」 傅泽城说:「嗯。」 夏初说:「关了工作室,你去上海发展挺好的。」 傅泽城又说:「嗯。」 夏初把目光投向远方,想到大一那年,她跟傅泽城和徐子骞夜游秦淮,比赛谁知道的关于秦淮河的诗更多。结果大家除了一首「烟笼寒水月笼沙」再也背不出别的。倒是夏初,憋了半天,忽憋出一句,「过秦淮旷望」。傅泽城和徐子骞齐齐看着她,后面呢?那天,后面的她到底没想起来,他们笑她瞎编,那时船经过桥下,光影一明一暗,傅泽城瞥过来一眼,看进她的心里。 「傅泽城,」夏初转过目光,凝视傅泽城,好像隔着他的眼睛凝视那些飞逝的年光,「我喜欢过你。」 05 两年后,夏初才又再见到傅泽城。 昨夜下了雪,积雪一路延伸到远方。傅泽城就站在路边,隔一道街的距离。显然是他先看见了她,所以立在原地不动,等她出来。 夏初望见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愣了好一会儿才穿过马路走上前去。天冷,一开口冒出大团的白气。夏初手里拎着超市里加热箱里刚取出的奶茶,傻愣愣地递给傅泽城,「喝吗?」 傅泽城摇头,低头看她时眼里有很明亮的笑意,「不喝了。没想到在这儿碰见……还好吗?」 夏初把那罐奶茶打开,紧握在手中,试图汲取一点温暖,「……还好。」 父亲去年病倒了,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今年才稍稍好转。生活中一件好事接一件坏事,但终归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唯独没有惊喜。 雪后的路边不适合寒暄,站一会儿就觉得冷。夏初不认为傅泽城是无意间经过她老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北方小城,所以干脆直接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傅泽城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同样干脆:「我跟凌薇分手了。」 夏初顿了一下,表情平静,「……怎么了?吵架了吗?还是……」 「夏初,」傅泽城打断她,「其实我……」 路对面忽地响起一声汽车鸣笛,两人齐齐抬头望过去。那车车窗落下,驾驶座的人冲着这边挥了一下手。夏初抬手,也挥了一下。 傅泽城愣了一下,「……你朋友?」 夏初转过头来看他,目光似乎充满了内容,又似乎很空,「未婚夫。」 过了好久,傅泽城才笑出一声,「是吗,那恭喜你了。」 那天,夏初坐在汽车后座,看着车窗外傅泽城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清楚听见心里封存悲伤的城墙土崩瓦解,漫天尘埃之中,她想起那年树下初见的傅泽城,依然少年,依然衣冠胜雪。 爱了他多久,她自己也算不清楚了。 好像从发现自己爱上那一刻开始,她就游走在没有时间的夜里,不知春,不知秋。 第25页 从南京回来那一阵,她把十二万分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之中。耽搁了一年,她正式工作的经验比别人少,只能花更多时间却适应那些毫无创作性的工作。成年人的世界无非是找个稳定的工作,在合适的时机结婚,陪伴父母左右……也许过两年,她也将生个小孩,遵从这样的轨迹,平静无波地生活下去。 事到如今,母亲还是会把她当初推掉工作,留在南京,捣鼓什么工作室的事情拿出来念叨。 她不辩解,只低声说,当初傻呗。 06 傅泽城和凌薇复合之后,开始陷入频繁的争吵。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没去上海,依旧经营着工作室。 他一年六个月接单,四个月外出採风,剩下两个月满城漫无目的地浪荡。他开车或者步行,把南京城里那些已经熟谙于心的地方,重走了一遍。桃叶渡、明瓦廊、户部街、长干里……每一处地方,他都能回忆起和夏初有关的细节。 今年生日本来约定了去上海和凌薇一块儿过,他修了整晚的片子,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忽然听见雨声,他迷迷煳煳地喊了一声「夏初」,而后骤然惊醒。 他曾在无意间听见一首叫《山阴路的夏天》的歌,歌里唱着关于南京的一段往事:「你是否还记得山阴路我八楼的房间,房间里唱歌的日日夜夜,那么热的夏天你看着外面,看着你在消失的容颜。」 那天下午他坐在工作室里,烟烧完了一支又一支,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他如此焦虑地想念着夏初。 那年的颐和路,他说要给她拍一张照,她却往后躲,说自己不上镜。那年她送他禄口机场,在地铁的最后一排,她低头沉默,看过来的目光闪躲又暗藏热切。那年他去参见她的毕业典礼,她把脸藏在花后面对他说「好久不见」。那年他说要开工作室,她说「你缺个人帮忙」。 她一直在等他,等他发现,等他给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存在的回应。直到她终于山穷水尽,那一天盛装打扮,对他说「喜欢」,却决绝地在「喜欢」后面,缀了一个「过」字。 和凌薇提分手,过程惨烈无须赘言。凌薇打了他一巴掌,说「我早知道」。 傅泽城没做任何争辩,只是把当年夏初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为什么开工作室吗?」 凌薇愣着,显然不记得那年聚餐,她曾经说过什么。她让傅泽城解释清楚,他却摇摇头一言不发,起身便走,身影决绝。 工作室最初是为凌薇开的,但现在他守着它,却是在守着和夏初日渐稀薄的回忆。 和凌薇分手之后,没多做犹豫,傅泽城联繫上了徐子骞,打听夏初的下落。 徐子骞说:「真服了你,夏初跟着你去创什么业的时候我就以为你俩能成,搞了半天你还是选择了凌薇。你不是拒绝那些狂蜂浪蝶挺干脆的吗?说是不想让她们伤心,怎么,别人的心不能伤,就夏初的能是吧?」 傅泽城不辩解,拿到地址就直接奔去找人。 然而直到看见夏初上了车,在寒风里消失于灯河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两年时间,于他只是一晃眼,而对于夏初而言,或许已是一生一世。 这晚,他在宾馆里睡得不踏实,梦见了夏初。 总是忙忙碌碌的背影,对他汇报着团购搞定了,gg发出去了,接到第一单生意了,收到尾款了……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嗯」了一声,继续捣鼓他的片子。 在那间狭窄的工作室里,他俩吃盒饭,两菜一汤,米饭硬邦邦的不大好,她说,以后我自己做吧?然后时常提来一保温盒的家常菜,等他吃完以后,就去起窗下的洗手台清洗,有时候哼着歌,有时候抬头看一眼窗外,突然对他说,学长,鸡鸣寺的樱花好像要开了。 傅泽城凌晨四点就醒了,抽了半包烟,换了身衣服出门。 夏初的家在一栋老的居民楼里,他背着风点燃一支烟,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十分钟后,夏初急匆匆地奔出来。她穿了件羽绒服,帽子围巾都没戴,傅泽城解下自己的围巾,往她脖子上一裹,「陪我走走吧,我中午的飞机,一会儿就去机场了。」 沿着积雪的路,他们走了很远,直到到了一条河边。河面都结冰了,萧索的风迎面扑来。南京从没这样冷过,秦淮的水一年四季也不会上冻。傅泽城查过了当时夏初只记得起「过秦淮旷望」的那首词,秦观写的,最后一句是「江月知人念远,上楼来照黄昏」。 心口漫上难以言说的痛楚,傅泽城看着夏初,好像要把她刻在自己心上一样地认真,「夏初,我爱你。」 围巾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烟味,一路包裹着她。夏初眼泪忍了许久,还是汹涌而下,仿佛是那年那个淹水的下午,她蹲在路牙上哭得声嘶力竭。 「……我们错过得太多了。」 春樱、夏雨、秋枫、冬雪。 当我奔向你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刻。 人世如潮,我在等你回眸,等到时钟忘了时间,等到一座城都老了。 将夏初送回家以后,傅泽城单独一个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直到风把他吹得毫无知觉,他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他望着身后独自一人的脚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痛苦如雪山崩落,顷刻将他掩埋—— 第26页 他一生给人拍过上千万张的照片,却没有一张是夏初的。 07 春暖花开的时候,夏初收拾东西,准备搬出父母家。 未婚夫来帮忙,翻箱倒柜,把犄角旮旯的东西都找了出来。不知翻到了什么,一样东西雪片般地飞出来。他拾起一看,笑说:「毕业照?」 夏初把东西夺过来,看着被徐子骞和傅泽城夹在中间,抱着两束鲜花的自己,突然怔忡。 「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觉得你好像不太上镜,当时你妈妈给我看你照片的时候,我没想到本人会这么好看。」 夏初笑了笑,「你没看过我的校园卡,更丑。」 未婚夫掏出手机,「拍一张吧,我帮你找角度,一定找个最好看的。」 她对着镜头微笑,「好呀。」 在他按下快门的时候,她突然说,「……你相信吗,我在南京待了五年,但没有一次去看过鸡鸣寺的樱花。」 他说:「以后陪你去。「 她笑着,只是摇头,把那张照片紧紧地攥在手中,好像攥着最后一缕不肯枯朽的岁月。 她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一生只生活过两座城。 一座生与死,一座爱过又老去。 fin. 第6章 第六篇:《向阳处的他 向阳处的他 文/明开夜合 01 初中升高中的那年暑假,苏阳在外面疯玩一整天,拎着杧果冰激凌蛋糕回家。一推开门,发现自家客厅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男生。 他看来和她同龄,低头坐在沙发上,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神色侷促紧绷,打算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在苏爸爸连番关切的问询中遁地消失。 苏阳蹑手蹑脚地熘进厨房,把蛋糕放入冰箱,询问正在准备晚餐的苏妈妈:「妈,外面那人是谁?」 「他叫聂征宇,你爸爸的朋友聂伯伯的儿子……」 苏阳父亲小时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乡下生活。有一次,他中午偷跑去水塘游泳,被水草绊住脚踝,差点溺水而亡。那时聂征宇的父亲正在附近放牛,听见唿救,一个勐子扎进水里,把人救起。此后,苏阳父亲凡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叫上这位救命恩人。后来苏阳父亲回了城,和聂征宇父亲的来往渐渐稀疏。世殊时异,这十来年,两人几乎完全失去了联繫。 苏妈妈往客厅里看了一眼,悄声对苏阳说:「聂征宇四五岁的时候他妈就跟人跑了,他爸上个月去世了……半大的孩子,太可怜了。」 苏阳好奇:「他爸爸是怎么死的?」 苏妈妈嘆了口气,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你不是买了蛋糕吗?拿去分给他。」 吃晚饭时,苏爸爸特意嘱咐苏阳:「以后征宇就跟咱们一块儿生活了,他比你大半岁,按理你该叫他一声哥哥。以后在学校,你们兄妹两个互相照应。」 苏阳斜眼打量聂征宇。他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的t恤,不知洗过多少回,布料泛黄,袖口处磨得抽了线。他整个人黝黑瘦弱,面色青黄,目光畏畏缩缩,一点也不舒展大气。 苏阳在心里「嘁」了一声,这么土,她才不想认这样的哥哥呢。 苏阳照常生活,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这个人当空气。但聂征宇终究是人不是空气,他与苏家格格不入的,带着浓厚乡土印迹的生活习惯,让苏阳心生厌烦。可苏爸爸对这位故人之子分外宠溺宽容,但凡苏阳稍微不那么和善,就会讨得一通批评。 两个月过去,快开学的时候,苏妈妈给了苏阳一笔钱,让她带聂征宇去买手机。 苏阳不乐意:「你怎么不去?」 「你们年轻人对电子产品更了解一些。」苏妈妈把脸一绷,「快去,别让你爸看见你这副样子。」 苏阳老大不高兴地揣上钱,去敲聂征宇的门。他好像是在时刻提防有人来找一样,门开得飞快。他发现是苏阳,怔了一下,嗫嚅片刻,没说出话来。 「换身衣服,我妈让我带你去买手机。」 聂征宇低头看自己身上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小声问:「这样不行吗?」他说话很慢,似乎是刻意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避免冒出乡下口音。 苏阳翻了个白眼:「行。」怎么不行,比小区门口卖烧饼的小哥都要土。聂征宇从头到脚的行头,苏妈妈已经全都置换过了,但他总有本事精准无缺地挑出里面最难看的。 商场一楼的电子产品大卖场,苏阳领着聂征宇在各个品牌之间穿梭,询问他有无喜好。不管她说什么,聂征宇都说随意。苏阳不耐烦了,拿起一款往他手里一塞:「那就这个了。」粉色外壳,还有一圈透明的唿吸灯,一看就是专门为女性打造的。 聂征宇憋红了脸,许久才低声问:「能……能换一个吗?」 「你不是说随意吗?现在又不随意了?」 苏阳并非有意要为难,况且要是被父亲发现了,自己也讨不到好处。最终,她还是尽心尽力重新挑了一款:「现在男生都用直板机,直板机帅气。」她抬头看一眼聂征宇,「你觉得怎么样?」 聂征宇挠挠头:「可以……谢谢。」 买完手机,时间还早,苏阳把聂征宇带去电玩城。聂征宇手足无措地跟在苏阳身后,看她付款换代币,看她把代币塞进了投币孔里,看她拿起电玩枪,扬头问他:「没玩过?」聂征宇老老实实摇头。 第27页 「看着,」苏阳点了菜单选择,等待游戏载入,将枪口对准画面上的丧尸,「瞄准,扣扳机。注意子弹,没子弹了就往下挥枪填弹。」她抽出另一把枪递给聂征宇,「你试试。」 聂征宇端枪,身体站得笔直,闭上一只眼瞄准屏幕上攒动的丧尸,扣下扳机。他的枪法十分精准,一枪爆头。 苏阳愣了一下,抬手撞了撞他的胳膊:「不错嘛。」 聂征宇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腼腆。 02 九月,苏阳和聂征宇一起升上高中,苏阳对聂征宇越发看不顺眼——以前他是穿衣老土,性格沉闷,现在更是灾难,变成了一个又老土又沉闷的书呆子。 苏阳脑子灵光,学什么都快,但她玩性大,不用功,是以名次常在班里十五名左右徘徊。相比而言,聂征宇就十分刻苦。他原本基础薄弱,开学时成绩在班里垫底,但经过一年多的奋起直追,读高二时,已稳居前三。因此,苏阳没少被拿来与其进行比较。 苏阳自小被父母娇宠,偏偏这个半路杀出的农村孩子分走了父母大半的注意力。自聂征宇到来以后,她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是以她心中对聂征宇的积怨,私底下从不假以辞色。 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出成绩这天,苏阳还和往常一样,收起试卷不甚在意地往包里一塞,骑上车,和闺密陈萱出去逛街。 刚走到路口,聂征宇就追了上来,把车稳稳地停在她身侧:「叔叔让我们今天早点回去,他要问成绩。」 苏阳正要回答,对面路上传来一声口哨。一个男生单手掌着车把,脚点在地上,侧头看向这边笑问:「苏阳,考完试了?去哪儿玩啊?」男生穿一身白色运动服,这样清淡的颜色,衬得他跟少女漫画的男主角一样眉清目秀。 苏阳立时收敛了平常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笑得跟家教良好的淑女一样:「卫学长,你去哪里玩?」 「看展,去吗?」 「好啊,一起!」苏阳按捺住兴奋,转头看向聂征宇,低声警告道,「回去不准跟我爸乱说。」 陈萱望着聂征宇一磴脚踏板,汇入放学的人流之中,笑道:「你对他这种态度,他不生气?」 苏阳「嘁」了一声:「他有资格生气吗?」 苏阳玩到晚上八点才回家,到家就发现气氛不对,父亲端坐客厅,面上如罩霜雪。苏阳尚未开口,父亲起身噼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除了说她不求上进辜负期待这些陈腔滥调,如今还多了一条罪名:「我辛辛苦苦挣钱,好吃好喝供养你。你放学不回家,小小年纪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的混在一起,能不能学学征宇!」 苏阳气血上涌:「聂征宇这么好,你怎么不干脆收了他当你儿子呢?!好吃好喝供着我?那你给他交了十万块的建校费怎么不说!」 拘谨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聂征宇惊讶抬头,张了张口,似乎被「十万」这个数字深深地震慑。 苏阳沖聂征宇吐出两个字:「叛徒!」一甩书包,「噔噔噔」跑进自己的房间。 苏阳在房间里打了一个小时的游戏才渐渐平復心情,这时响起敲门声。苏阳趿拉着拖鞋打开门,门口站着聂征宇。 「有空吗?跟你说两句话。「聂征宇看着她,目光平静,略带着几分冷淡疏离。这样的眼神苏阳没在他身上见过,总觉得陌生。 苏阳第一次进聂征宇的房间,不大的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聂征宇让她稍等,自己返身出了门。苏阳在他的书桌前坐下,打量四周。桌上摊着一本刑侦类的专业书籍,以及拆卸开的塑料□□模型。 苏阳好奇,正准备拿过来看一看,听见开门声,立即收回手。 聂征宇推门而入,把一盒杧果冰激凌搁在桌上。 「给我的?」 聂征宇点头,立在原处看她,侷促地解释:「超市,打折。」 苏阳原本存着一点惊喜的心情,瞬间被这个朴实无华的理由给浇灭。她撇撇嘴,拆开盖子,舀了一勺冰激凌,边吃边问他:「想跟我说什么?」 聂征宇沉默许久,方问:「苏叔叔给我交了十万块建校费的事是不是真的?」 苏阳动作一顿,仰头去看他。这一年多,聂征宇实则变化很大,虽仍旧称不上舒展大气,但已经自信开朗了许多。 可是此时此刻,久违的那种畏缩和拘谨,又再度出现在他脸上。 苏阳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没,骗你的。十万那么多,我爸那么抠门,怎么可能。」 聂征宇似乎并没有受到安慰,脸色反而越发难看。好像回到了初见那天,他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遁地消失。 苏阳如坐针毡,端着冰激凌站起身:「那个……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苏阳在客厅里消灭掉了冰激凌,又去洗了个澡,出来时与起床喝水的苏妈妈碰上。苏妈妈劝她别生气,又说:「你冤枉征宇了,你跟男生在外面玩的事不是他告诉你爸的,是你爸自己撞上的。」 苏阳心里不是滋味,踌躇片刻,还是不由自主地朝聂征宇的房间走去。门敞开着,苏阳正要敲门,往里面瞧了一眼,停下动作。 聂征宇低头靠窗而立,正把拆开的塑料□□模型一点一点地拼装回去。少年眉头紧皱,两鬓到下颔一线紧绷,那样认真,仿佛那是他奉献一生的事业,不容丝毫差错。 第28页 苏阳咽下了对他的道歉,悄然退后,把那一片空间留给聂征宇。她觉得,此时此刻,聂征宇并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03 苏阳发现自己变了,那晚聂征宇靠窗而立的孤孑身影,每每总能轻易激发她心底的「不忍心」。她不再针锋相对,试着发掘优点,求同存异。聂征宇勤勉、质朴、节俭、诚实……他和尘世浮华无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个固执而笨拙的守夜人。他好像在跟什么较劲,以至于时刻紧绷。 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对聂征宇提起厌恶的情绪。介于略微抗拒和略微钦佩之间,模煳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诚如陈萱所说,真有文科班的女生过来找他,其中来得最频繁的,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生,叫钟夏。下午上晚自习之前的那段时间,她雷打不动过来报到,占用聂征宇同桌的座位,掏出一个本子,像小学生那样一字不差地记下聂征宇讲述的要点。 「哼,」苏阳背过脸去,避开这个画面,「她一个文科生,来我们理科班上问什么数学题。」 陈萱笑不可遏:「你又不懂篮球,不也经常去看卫学长打篮球吗?」 读书生涯里,并没有那么多的波澜壮阔,一页书,一堂课,一场球赛……转眼间就到了高二下学期。 六月,高三年级高考完毕,返校收拾东西。苏阳也拉着陈萱回到学校,想见一见卫学长,跟他说两句话。刚走到门口,就碰见一伙人簇拥着两人自教学楼走出来。细看,正是卫学长和一个女生。女生一手抱着玫瑰,一手挽着卫学长的手臂。人群浩浩荡荡,在响彻校园的笑声中打闹着走远了。 苏阳被陈萱撞了一下才回过神,陈萱担忧地看着她:「苏阳,没事吧?」 苏阳心不在焉地摆摆脑袋,突然间茫然地失去了目标。正在这时,她看见路对面有一道骑车的熟悉身影。她和陈萱匆匆打了声招唿,飞快地奔过去。 聂征宇也看见她了,双脚点地停下了车,望着她有些犹豫,似乎在苦恼要不要主动跟她打招唿。苏阳三两步过去,坐到自行车后座上:「走。」 车子晃了一下,聂征宇赶紧掌稳,转头看她:「去哪儿?」 「随便,赶紧走。」 车动起来,苏阳抓着聂征宇衣服的下摆,被迎面而来的溽热的夏风熏得泪流满面。 聂征宇什么也没问,载着她一路穿过狭窄小巷,又上河堤,在荒烟蔓草的地方停下。天快要黑了,河里碎着夕阳的金红,苏阳抱膝坐下,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聂征宇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两个人没有交谈,很久很久,在沉默之中,苏阳倒空了自己的伤心,起身对暮色中的聂征宇说:「走吧。」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超市,聂征宇停了车,给苏阳买了一个杧果味的冰激凌。苏阳跷着脚,舔着冰激凌,心满意足:「聂征宇,你人还挺好的。」 少年没有说话,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升上高三,苏阳也不敢再如高一高二那样吊儿郎当,收了心思,专心备考。 早自习一下,隔壁班的钟夏就跑来找聂征宇问题目。苏阳总觉得那场景扎眼,边吃早餐边跟陈萱讽刺道:「我看她干脆转来我们班算了。」 陈萱往钟夏那儿望去一眼:「我听说钟夏家境不太好,父亲早逝,是被母亲独自带大的。」 苏阳莫名觉得心脏像是被人刺了一下,难怪了,聂征宇肯定跟她有共同话题。 聂征宇和钟夏来往甚密,学校老师自然也注意到了,但他们两人的成绩都是班级前三,找不出任何过多干涉的理由,敲打两句也就算了。 这天,苏阳逃了课间操去小卖部买零食,回教学楼的时候,恰好撞见聂征宇和钟夏在聊天。她鬼使神差地退后两步,贴着楼道的墙壁,偷听两人说话。他们在讨论填报志愿的事,聂征宇说还没想好以后报什么学校,钟夏笑道:「当警察呀,你挺适合的。」 晚自习下课,苏阳和聂征宇一起骑车回家。南方冬天天冷,全副武装仍觉得寒气逼人,苏阳迎着风,费力地蹬着车,大喊:「聂征宇!你跟我考同一所学校吧!」 聂征宇放慢车速,转头认真地看他,唿出大团的白气,嘴唇由开而合,问的是「为什么」。 苏阳一时语塞,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念头盘旋在脑海中,模模煳煳抓不住。她弓腰勐踩踏板,一下超过了聂征宇:「没有为什么!爱考不考!」 惨烈的冬天和焦躁的春天逐一过去,苏阳和聂征宇的高考结束了。 苏阳的父母自然也是贊同两人读同一所大学,说去了陌生城市也好彼此能有照应。聂征宇从不正面回应,直到八月末录取通知书下来,大家才知道他报考了外省的一所警校。 苏阳怒不可遏,敲开聂征宇的房门前去理论:「聂征宇,你什么意思?!」 聂征宇沉默以对。 「我家收留你三年,我让你跟我报考同一所学校你不肯,钟夏说让你去当警察你就去?你就这么听她的话?」 聂征宇抬起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很多情绪,她读不懂,似乎过去也从未尝试解读。第一次,她发现自己和他朝夕相处却离得那样远,她根本不清楚聂征宇是怎样一个人。 「苏阳,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第29页 苏阳张口却不能言。 聂征宇替她回答了:「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钟夏就知道吗?你是不是觉得跟她同病相怜心意相通……」苏阳说着,倏然收了声。 在焦灼之中,在烧得她神色模煳的愤怒之中,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种嫉妒,一种……发现时就已经迟了的,名为「喜欢」的情绪。 04 苏阳和聂征宇的学校,一南一北。苏阳听说了,钟夏和聂征宇在一个城市。她从没主动联繫过聂征宇,只国庆和过年回家的时候和他碰过面。 春节短短几天重逢的时间,两人所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苏妈妈也看出两人不对劲,从旁劝说,最终,苏阳决定服个软。她不能任由这件事梗在心里,成为久病不愈的一根刺。 这天吃过晚饭,她去聂征宇的房间找人。大学的环境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在异地他乡磨砺过的聂征宇,仍然沉默,却渐而有一种气质,如群山坚定,如磐石不移。 苏阳没有进去,就掌着门把手立在门口,假装随意地问道:「聂征宇,返校之前,要不要跟我去海南玩一趟?」 聂征宇怔愣片刻:说「对不起」,「我答应到一个朋友那儿帮忙。」 「哪个朋友?钟夏?」 聂征宇没有否认。 如果十五岁那年暑假,有人告诉苏阳,她会在未来喜欢上那个畏畏缩缩的农村男孩,她一定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可这件事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或许开始于她看见聂征宇拼装□□模型,或许开始于那天他载她去河堤散心,又或许,开始于每一天的「早安」,每一天的同行,每一天归来时沉默的夜色。 苏阳冷笑一声:「挺好的,你们俩挺配。」 她痛恨自己的骄傲,可到头来,让她体面退场的还是这一身骄傲。 大二结束,苏阳获得了澳洲一所大学的交换名额,打包之后就飞去了南半球。她开启了另外的人生,和聂征宇再也没有半点交集。 苏阳这样自信又美丽的女生,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在澳洲待了两年,她未曾陷入任何一段恋爱。本科读完,她又自然而然地申请了本校的研究生,依照惯性,就这么忙碌又茫然地继续往前走。 这天从实验室回来,苏阳接到陈萱的电话。陈萱要结婚了,让她十二月务必回国一趟。末了,陈萱问她:「你有什么打算?难道一直不回国吗?」 彼时是六月,南半球最冷的时候,苏阳坐在校园里的长凳上,望着远处教学楼的屋顶。阳光稀薄,寒意一直抵达心里。 苏阳忘了那天是怎么结束跟陈萱的通话的,只记得后面自己泣不成声地歷数聂征宇的好,就好像曾经痛陈他的「劣迹斑斑」一样。 「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发烧了,我爸妈回了老家,是聂征宇背我去的医院……他居然还会煮粥,你敢信吗?他穿我妈的粉红色围裙,煮粥……」 逃得再远也没有用,聂征宇是她的偏执,她的愚钝,她的狂热,她的耿耿于怀,她的念念不忘。 为了参加陈萱的婚礼,在北半球是冬天的时候,苏阳回了一趟家。她在家待了一周,快离开时才下定决心跟苏妈妈打听聂征宇的近况。一问才知道,聂征宇现在已经不在基层了,因办案能力强,被调去了某市的刑侦大队。 苏阳想起一个问题:「妈,你知道聂征宇的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我没跟你说过吗?是被谋杀的,砍了三刀。在他们镇上的一间合租房里,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地上全是血……兇手到现在还没抓到。」苏妈妈摇头嘆息,「这孩子,从读高一时就有这个打算了。我们当时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报了警校。」 苏阳第二天就搭乘飞机去探望聂征宇。 与聂征宇暌违近两年,再见觉得陌生又熟悉。他穿着便装,一身正气,还是不爱说话,但笑容多了一些,仍是腼腆,露出一口大白牙,比冬日稀薄的阳光更灿烂。 晚上聂征宇和同事替她接风洗尘,露天的大牌档,架着灯泡,一盆热腾腾的羊蝎子很快见了底。她喝了小半杯白酒,有一些晕,散场时脚步不稳,被聂征宇搀扶着才走得动。 聂征宇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老式民居,收拾得整整齐齐。苏阳在客厅里坐着,望着他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眼前渐渐模煳。她起身往厨房去,差点绊着了凳子。聂征宇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这副景象骤然和数年前他穿着粉色围裙给她熬粥的情形重叠在一起。 苏阳站定,隔着半米多的距离认真地看他:「聂征宇,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聂征宇抬手熄灭了打火灶上的火,锅里的水汩汩冒了一阵就偃旗息鼓了。他笑着说:「还好,你呢?」 她不好,可以说很不好。总是在累极的时候想到他沉默孤僻的身影,想到那些没吃完的杧果冰激凌,还有没说出口的道歉跟告白。 苏阳说:「我也很好。」 聂征宇给她泡了热茶,怕她冷,又搬来取暖器。两人面对面坐着,在苏阳的询问之下,聂征宇跟她讲述了这两年办案的点滴。这是他擅长的领域,他说得神采飞扬。当年的那一团影子,如今终于成了一缕阳光,照亮罪恶和污浊。 苏阳诚恳地说:「聂征宇,是我错了,你真的适合读警校,当警察。」 第30页 来找他时的初衷,渐渐变成了怯懦。关于感情,她只字也不敢提。聂征宇知道了会怎么想?她骄横跋扈颐指气使,聂征宇会不会以为她的喜欢实则是对他的戏弄? 沉默之中,聂征宇起身去了卧室,片刻后回来,手里多了一个信封。 「这是两万块钱,苏阳,帮我转交给叔叔。还剩的八万,我……」 兴许是酒醒了,身体开始发冷。苏阳难以置信:「聂征宇,你什么意思?」 聂征宇沉默着把信封搁在茶几上,往她面前一推。 这些年,苏阳已经很少这么生气:「你还对我当年提到的建校费耿耿于怀?那还有吃穿用度呢,你是不是也要还?还有手机,我妈给的预算是两千,你那款手机三千,多出来的是我倒贴的,你是不是也要还?」 她感觉到一种从心底蔓生而起的寂灭:「聂征宇,你还不起,你和苏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繫,你永远也别想撇清。」 那天不欢而散,她在附近的宾馆住了一晚,一大早就走了,在家没待多久就又回了学校。 所有的事情掺杂在一起,是那样沉重,渐渐成了不可言说。 05 山南水北,又是一年。 导师挽留苏阳继续读phd,离给出答覆的时间越来越近,苏阳却还在犹豫。她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但面对聂征宇时的难受,远甚于背井离乡。 没让苏阳犹豫太久,这天半夜,她接到一个电话。 苏妈妈的哭声支离破碎:「苏阳,苏阳你快回来……征宇他……」 窗外夜色浓重,那黑暗不见天光,兜头泼来。 聂征宇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全身插满了管子,氧气面罩上还有雾气,昭示着他还活着。前天晚上,聂征宇执行任务,在等待特警增援的时候被歹徒持枪击伤。子-弹刺穿肺叶,手术状况不理想,如果能撑过术后的四十八小时,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阳寸步不离地守着,那道玻璃墙如鸿沟一样隔开了她与他,还有那么多的话,她一句都还没有告诉他。 父母劝服不过,只能任由她蹲守在重症监护室外。夜里温度低,苏阳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裹着毛毯,在走廊的长椅上睡过去。 她梦见了聂征宇,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把杧果蛋糕分给他,他尝了一口,笑得腼腆:「谢谢,很甜。」她说:「那你以后得买了还给我。」他说:「好,一定给你买。」 醒来时泪流满面,她躺在长椅上没有动,只听见重症监护室里的警报声、护士和医生急匆匆的脚步声…… 世界从未像此刻这样寂静,她抬手挡住眼睛,心想,聂征宇,你这个骗子。 在聂征宇的葬礼上,苏阳又见到了钟夏。钟夏已经到了孕后期,脚背浮肿,站着困难,但还是坚持等仪式结束。 来往的人群中,钟夏拦住了苏阳,说想跟她谈一谈。 三月杨柳风,远处的桃树上仿佛飘着浅粉色的浮云。这一天天气好,没有下雨,有太阳,天色湛青。 钟夏开门见山:「苏阳,我跟聂征宇从来没在一起过,他一直喜欢的是你。」 苏阳十分震惊:「你说什么?」 钟夏看着她,目光里不无同情:「他一直自卑,受你家的恩惠太多,觉得配不上你。他压根儿不知道你父亲为了把他弄进重点高中,交了十万块的择校费。这个天文数字,他可能一辈子都还不起。但不管花多少时间,他都一定要还,还清了,就打算去向你告白……」 06 苏阳到聂征宇的出租屋去整理遗物。房间里积了一点灰,其余的还如往常一样,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未离开过。 聂征宇的东西不多,苏阳翻到他本科的毕业照、校徽、学生证、穿警服的证件照……一些书,还有一些文件。一条生命的重量,归纳在这些记录当中,竟然是那样轻盈。 她从抽屉的最深处摸出来一个纸盒。 打开来,那里面有一部手机。已经是十年前的东西了,早就开不了机。直板的,那一年最流行的款式,她说男生都用直板机,直板机帅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落款的日期是去年冬天她过来探望,却和他大吵一架的那一天。 「苏阳,抱歉,又惹你生气了。我想至少在经济上跟你对等,这样我才敢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你可能觉得厌恶,居然被我这样一个人喜欢……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但如果今天我不趁机说出口,或许以后就永远也没有勇气了。 苏阳,我之所以报考警校,并非因为钟夏的提议。父亲惨死,真兇未明,让我萌生要盪清罪恶的念头。那天你带我去电玩城打电玩枪,端上枪的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我觉得自己应该做这一行,这是我的使命。 我和钟夏的关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年我说要去帮忙,是她母亲再嫁,事务繁多,希望我能搭一把手。当然,可能你并不在意这些。 苏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你端出杧果冰激凌蛋糕给我吃,那可能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你总说我是个冥顽不灵的书呆子,苏阳,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千万坦途,但只有这样一条狭窄的路对我敞开了大门。我必须抓紧这唯一的机会,否则我可能会像我的父亲那样潦倒仓促,到死都没人发现…… 第31页 你就像你的名字,在我焦虑不安,沮丧自厌的时候,照亮我。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 苏阳抱着一纸箱东西离开,外面艷阳高照。她去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一盒杧果味的冰激凌,在路边坐下。 她一边吃一边哭,那样甜的味道,却一直冷到心里。 聂征宇,聂征宇…… 他们相识十年,三千多个日与夜,三千多个日夜里的自傲与自卑,爱被这样无端端地耽误,直到所有的谜底都失去了谜题。 苏阳眯眼去看天上的太阳,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不觉得暖和,只是冷,冷得指尖都在颤抖。 聂征宇,你告诉我,我还能好起来吗? 那封信的最后,聂征宇这样写—— 不管余生如何,我只愿追寻两件事。 一是真相,二是你。 第7章 第七篇:《走过翡翠广 走过翡翠广场 文/明开夜合 1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万森罗在自己工作室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条蓝宝石项鍊,光滑切面水光荡漾,像是蕴藏着一个海洋。 它无端出现,森罗遍问工作室的人,没有任何人知道是何时,是如何,又是被何人放在了那里。 几日后,森罗的小提琴独奏会结束,记者如潮水一样涌来。闪烁的镁光灯后,是鱼贯而出的退场的人群。在那方黑暗的角落里,有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压低了帽檐,把怀里抱的一束花留在了座椅上。 森罗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採访结束,她执意要去观众席上看一看。一束蓝色的矢车菊静静地躺在那儿,拿起时花瓣瑟缩颤抖,好像刚从风中摘下的一样。 是陈骆,他来过。 森罗抱紧花束狂奔而出,音乐厅外是翡翠广场璀璨的灯火。她与无数人擦身而过,仓皇而跌跌撞撞地从那些一闪而逝的面容中去辨认陈骆那张脸,然而一无所获。 她站在人群中央,给父亲拨了一个电话,哽咽,几不成声:「爸,他没骗我。」 2 森罗的十八岁,是在离翡翠广场不远的一幢宅子里度过的。那时候的翡翠广场还不似现在这般繁华,不到三百平方米的场地,夜里燃着一些煤油灯,木头长椅上穿风衣的情侣拥吻,对面小小的天主教堂里传来钟声。父亲说,这一切都像是书里所写的旧维多利亚时代的光景。 然而森罗并没有见过,只是听父亲描述。她整日住在幽深的大宅里,和书、小提琴以及帕格尼尼为伴。「外面」这个概念,自她八岁以来就停止更新了。森罗觉得自己就像某种植物,只需要一些阳光、水分和空气就能活下去。 陈骆就是在她十八岁那年突然闯入的,带着一种蛮荒般的热情。 那是一个下午,森罗在院子里看书,忽然,攀在栅栏上的藤蔓晃动,一双手拨开了藤蔓,紧接一张脸露了出来:「餵……」 森罗吓得一声尖叫,扔下书就往屋内跑。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她整整一周不敢再出门,直到父亲再三向她保证,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过翻过高高的铁栅栏闯进来。 阳光很好的一个下午,森罗终于再次鼓足勇气去了院子里。坐下十分钟,她听见有什么敲击铁栏杆的声音,吓得汗毛倒竖,惊弓之鸟般腾地起身。 藤蔓后面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跟你道声歉,上次我不是有意吓你的,我们在打羽毛球,球飞进了你家院子……」 森罗双手紧抓着藤椅的扶手,后背和额上冷汗涔涔,一只无形的手攫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开口。 男生没走,或许是没听见森罗出声,他有些尴尬,声音也低下去:「真的……就在你院子里的葡萄藤下。」 男生走了以后,森罗小心翼翼地走去葡萄藤下,果然在那儿发现了一个羽毛球,像一只白羽的小鸽子栖在草丛中。 她把那个羽毛球卡在栅栏的缝隙里,两天后发现它不见了,兴许是男生拿走了,她不敢肯定。 再见到男生,是在一个雨天,她站在檐下拉小提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警惕地退后一步,背靠着门廊。那脚步声停下了,片刻,栅栏外响起男生的声音:「很好听,是什么曲子?」 森罗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开口,小声地说:「帕格尼尼……《a小调随想曲》。」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森罗张了张口,没再出声。 男生又问:「我这儿有蛋仔饼,你吃吗?」他没等到森罗回答,便笑说,「给你放在这儿了,你自己过来拿!」一阵脚步声远去,消失在雨声中。 蛋仔饼还是热的,用塑胶袋封得严严实实,没漏进去一点雨。抹茶口味,松软可口,那个烦闷无趣的夏天,于是有了特殊的意味。 此后男生常来,大概是知道她容易受惊,从不露脸,就坐在被藤蔓覆盖的栅栏外,一边信手用野草编一些小玩意儿,一边同她讲外面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森罗小声地说:「森罗……万森罗。」 「好听,森罗万象。我叫陈骆,耳东陈,骆驼的骆——你骑过骆驼吗?」他话题跳跃,森罗时常跟不上。他也不在意,就和她讲曾经在沙漠里骑骆驼的事。 道家讲「森罗万象」,是天地,是日月,是星辰,是陈骆口中的万丈黄沙,大江大河。她徒取其名,只有这方寸地方是她的整个世界。 第32页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陈骆几乎每周都过来,一待就是一下午。终于,他忍不住问她:「我从来没见你出过门,为什么?」 森罗声音艰涩:「是一种病,叫广场恐惧症。」这种病让她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开阔又空旷的地方,也害怕陌生人。她无法控制,这种恐惧发自内心深处,生理上也会有所反应。 「那你怕我吗?」 森罗不说话,她看见那些开始泛黄的藤蔓微微晃动,陈骆把手伸进来,似乎想把它们拨开。 他问:「我能见见你吗?」 3 三岁大的时候,父亲发现了森罗在音乐上的天赋,不惜花重金请来最好的老师教森罗小提琴。她的人生轨迹原本会按照设想的那般,参赛、获奖、报考柯蒂斯音乐学院。可八岁那年,这条辉煌的路戛然而止。 所幸她家境富裕,即便余生都只能缩在这间大宅里,父亲也能供养得起。 森罗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父亲和小提琴老师。如今,多了一位闯入者。 闯入者问她:「我能见见你吗?」 森罗强忍恐惧,看着藤蔓被拨开,那个午后一闪而逝的脸出现在栅栏后。他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棉质t恤,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皮肤白皙,轮廓分明。比她想像的更为好看,也更凌厉,是一种极富侵略性的英俊。 森罗满手的汗,但是她没逃开。她从未见过这样灿烂的笑容,好像院子里那些被阳光暴晒以后的葡萄,清甜又饱满。 往后,陈骆来得更频繁,隔着栅栏,他们挨着坐在草地上。他时常给她带来好玩的东西,波子汽水、玻璃风铃、竹哨、旧电影海报、绝版的禁书……她腾出一只箱子,专门用来盛放这些。森罗询问过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个诗人,写一些酸诗,发在名不见经传的杂志上,赚点儿稿费,勉强能维持自己的生计。 很快秋天过去,冬天也渐渐来了。天越来越冷,陈骆蹲在风里瑟瑟发抖——他让森罗不要出来,就坐在屋檐下,外面很冷,他害怕她冻感冒了。 这天陈骆回去之后,森罗第一次主动找父亲谈话。她说自己新交了一个朋友,想把他请进家中。父亲简直求之不得,森罗明白他又生出了自己会痊癒的期望。森罗不忍心告诉父亲,她好不了,陈骆的出现只是个偶然 陈骆开始频繁出入大宅,在森罗堆满了书、cd和乐谱的房间里消磨时光。他们会玩一些幼稚的游戏,诸如在本子上下五子棋,或是比赛讲笑话,谁先笑谁输。森罗给他拉帕格尼尼,恢弘的、庄严的,抑或是优雅的。这个时候,陈骆总是格外沉默,眼睛因此越发幽深。他英俊如同她八岁以前曾在翡翠广场上见过的大理石雕像,同样吸引人靠近,又让人不敢靠近。 十八岁,在混沌而没有去路的光阴里,她明白了何为「喜欢」。 下雪的时候,森罗突发奇想,打算更改卧室的布置。她的房间就像一个宝库,都是父亲送给她的外面世界新奇有趣的东西,它们堆了满屋,是以收纳起来格外费劲。整理进度很慢,即便有陈骆帮忙。因为一旦发现什么好玩的,两人就会忘了正事。 在北面的角落里,陈骆发现了一口大的樟木箱子:「这里面是什么?」 「忘了,你打开看看吧。」 那竟是一箱金灿灿的奖盃,全是各种大赛的冠军。在其中,陈骆发现了一份资料,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的报名手册。他翻开赛事简介扫了一眼,明白了这项比赛的分量。 「森罗……」陈骆合上报名手册,看向她,「你想过要走出去吗?」 他字斟句酌,语气显得轻描淡写,但森罗还是被一种愤怒和深沉的恐惧击中。她重重地盖上了木箱,让陈骆滚出去, 三天后,森罗才又重新联繫陈骆,为自己那天的行为道歉。 陈骆笑说:「我明白,我没有生气。」 春天到来,陈骆到森罗家里的频率渐渐降低。起初他是每天都来,后来变成了三天、五天,一周、两周……三月末的一个午后,他来跟森罗道别。 「我要到北方去,有朋友在那儿帮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一定要去吗?」森罗心中焦灼难定,她没法想像陈骆要是走了,自己的生活会变得多么枯燥乏味。 陈骆靠在门边的柜子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微弓着背,避开了森罗的目光:「森罗,对不起,我没办法一辈子陪你待在这间屋里。」 森罗眼泛泪光,挽留的话说不出口。她是个病人,病态地活过了十年,她不能要求陈骆也这样不见天日地活着。 森罗哽咽着说:「好。」 年轻男人走出大门,沿着花园里的石径一直往外走。森罗望着他,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方才折返。她回到房间里,把一支曲子拉成了狂风骤雨。 这个时候,她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响亮的唿喊声。 「森罗!」 森罗丢下提琴飞跑出去,隔着栅栏,陈骆站在外面。他抓过她从缝隙中伸出去的手指,把额头靠过来,深邃如谜的眼睛凝视着她:「森罗,我喜欢你。外面有那么宽广的世界,你想带你去看。」 4 森罗的治疗过程并不顺利,每进行一步,都要与巨大的恐慌做斗争。还好陈骆很有耐心,森罗觉得他的作用远胜于心理医生。 第33页 在陈骆的帮助下,她开始循序渐进地扩大自己的行动范围,从房间和小院子,到大宅宽敞的客厅和前门花园。一个月后,她克服了要把自己撕裂成碎片的恐惧,十年来第一次踏出了家门。 她在门口站了五分钟,望见远处树木掩映之下白色尖顶的教堂,以及更远处的河流。阳光照到她身上,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逃回自己那个逼仄世界的冲动,但另外一种更为强烈的意志制止了她——如果想跟陈骆一起生活,她必须先把自己治好。 对陈骆北去的计划被耽误,森罗充满愧疚,陈骆却告诉她:「如果你能痊癒,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后来,在心理医生的首肯下,陈骆提出带森罗去翡翠广场看一看。 那些大理石雕塑已经拆除了,现在筑起了石头的花坛,白天椅子上栖着鸽子,晚上会有流浪的猫出没。他有时候会把吃剩下的面包揉成碎屑,洒在教堂的座椅下,在唱诗班唱诗的时候,一些蚂蚁会从墙角的缝隙里爬出来,搬走这些庞然大物。 他在长椅下黏过窃听器,试图听到一些「让人一夜暴富」的秘辛,但最终只听到痴男怨女千篇一律的起承转合。「我还在广场的苜蓿丛里见到过松鼠,但只有一次。」陈骆这样告诉她。这些和父亲讲述的殊为不同,但对森罗而言无疑更有吸引力。 一个黄昏,她终于全副武装地出了门。她仿佛成了一名六岁的孩童,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紧紧扣住陈骆的手,亦步亦趋。陈骆安抚她:「没事,有我在这儿。」 翡翠广场上的人远没有她想像的那样多,三三两两的行人,妇人、孩童、老人……陌生的脸,欢笑或者愁苦……森罗胸口发闷,但并没有预想的那样严重,大概是因为陈骆始终和她五指相扣。那温度在这个对她而言略显空旷的地方,真实得难以忽视。 陈骆牵着她在曾经偷放过窃听器的长椅上坐下,跟她讲述曾偷听到的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森罗渐渐放松,陈骆停下,低头温柔地看着她:「你想喝酸奶吗?」他指了指广场对面的一家小店,「你坐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买。」 森罗下意识地说「不」,陈骆把手叠放在她的手背上:「别怕,顶多三分钟,我很快回来。如果你害怕,就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会马上回到你身边。」 森罗仍旧抗拒,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陈骆松手的一瞬间,森罗脑海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啸。她深唿吸,暗自忍耐,目视陈骆的身影汇入将沉未沉的夜色,穿过广场,到了对面。 她不敢错目,世界宽广如海,她是迷航的船,而陈骆是唯一的灯塔。 突然间,广场上来了一群年轻人,穿着奇装异服,摆上两台音响,在轰鸣的鼓点中跳起了街舞。他们挡住了森罗的视野。 天地倒置,不停地朝对方挤压,触碰以后,又倏然远离……森罗不断唿喊陈骆的名字,但广场太空旷了,她的声音一发出来,就很快湮灭在漫长的距离之中。 森罗出汗如浆,紧靠着椅背,手指颤抖,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视野里矇眬一片,只有那些刺目的灯光像针一样扎入她的眼球。 陈骆,陈骆,陈骆。 片刻之后,森罗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唿喊过他,只因她发不出声音。 世界坍塌了。 耳畔迴响起一些声音,是马戏团的手风琴;是一道急促的女声一声一声喊着「森罗」;是嘉年华□□车上巨大的gg牌轰然倒塌,是鸣笛声、哭喊声、警报声…… 「森罗,你还好吗?森罗!」一双手臂环过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打。她的目光逐渐聚焦,对上一双焦急的眼睛。 她张了张嘴:「陈骆。」 这晚,在心理医生离开之后,陈骆在森罗床边的地毯上坐下。他抓着她的手,一直不肯放。 森罗轻声说:「八岁那年,我们一家人去国外旅游……」 碰上当地过节,盛大的嘉年华,人山人海。森罗和妈妈走散了,拥挤的人潮不断把她推向更远的地方。后来,□□车上的gg牌因固定不稳倒了下来,大家在避让的时候发生了很严重的踩踏事故。森罗的妈妈便是死于这场事故。 从此,她封存了这段记忆,从内心深处恐惧一切拥挤和空旷。 艰难地讲述之后,森罗喉咙发疼。陈骆的一个吻落在她的手背上:「森罗,你会好起来的。」 他说:「我小时候过得很艰难,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常常会幻想以后。森罗,你想一想,以后你要做什么,等你痊癒了,我带你去。」 想看矢车菊的花海,想在邮轮上度过七天七夜,想再去听一场演奏会,想在众人面前演奏帕格尼尼。 「还想……跟你永远在一起。」她说。 5 病因被揭露以后,森罗恢復得更快。虽然她仍然不敢离家太远,但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她可以自如地出入翡翠广场。 她想,假以时日,自己一定可以跟随陈骆去往更为宽广的地方。 然而,陈骆最近似乎变得很忙,两周里他们只见了一面。见面时陈骆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在困扰着他。 五月初是森罗的生日,父亲准备了晚宴,没有请太多人,只有森罗的小提琴老师和心理医生。当然,还有陈骆。然而到了约定时间,陈骆并没有来。 第34页 森罗不想让父亲失望,强颜欢笑。送走客人以后,森罗给陈骆打了一个电话。 陈骆十分自责:「抱歉,我真的忘了。」 「如果有什么困扰,你可以告诉我。」 漫长的沉默之后,陈骆低声说:「我过来找你。」 半小时后,陈骆到了大宅。他没有进屋,就在森罗小院子外的栅栏外。他蹲在地上,把棒球帽压低,盖住了眼睛。 「森罗,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诗人。我在一家酒吧打工,值夜班。我有个妹妹,患了先天性心脏病,今天犯了一次病,被送进了医院。她马上要做手术,我在忙着筹款……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生日的。」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如果没有陈骆,她不可能重回追逐音乐的道路。其实跟陈骆相处许久,森罗心里已经很明白他或许过得并不太宽裕,他身上有一种野草一样蛮荒的气质。他从不主动说起,但森罗理解他的自尊和坚持。 沉默许久,陈骆忽然问:「你想去我家看看吗?」 半夜偷熘出门,这是森罗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一次。在陈骆的带领下,她去到了自治疗以来最远的地方。那是在城郊,一片破败的居民区里。 陈骆所谓的家,只是一个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房间。被布帘隔断成两个卧室,外面是他的,里面是他妹妹的。房间里东西很少,只能满足基本所需,但收拾得很干净。一面墙上贴满了明信片,陈骆指的其中一张沙漠驼铃告诉森罗:「我也没有骑过骆驼,我从来没有踏出过这个城市一步,我告诉你的,都是我从酒吧客人那里听来的。」 说完,他便再次沉默了。他把这些鄙陋的真相告诉给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你觉得我会看不起你吗?」森罗上前一步,对上他的目光。 初夏的凉夜,月光从窗户透进来。 她在月光中亲吻他。 6 森罗去看过陈骆的妹妹,十三岁的小女孩,躺在白色的床上,病骨支离。她和陈骆长得很像,只是轮廓较为柔和。 陈骆告诉森罗,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母亲生前做的是不太光明的工作。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那时候妹妹只有三岁。生如蓬草,只能把根深深扎入地下,才有存活的生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目光灼灼,有一种凌厉的决绝。 森罗无法袖手旁观,离开医院的时候,她对陈骆说:「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找我。」 回到家,森罗翻箱倒柜,从床底下的樟木箱子里翻出一个首饰盒。她仔细检查过,完好无损。 「你准备给陈骆?」 门口陡然传来声音,吓得森罗差点松了手。她抱紧首饰盒站起来,转身看向门口。 父亲神情凝重,森罗很少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朝她招了招手:「森罗,跟我过来。」 到了书房,父亲从抽屉里取出一沓资料,丢给森罗,「你自己看吧。」 森罗草草翻过,耳中一响,久违的窒息感让她觉得空气稀薄,难以唿吸。 那是一份调查报告,附带一张像素极低的旧照片——陈骆揽着一个漂亮女孩的肩,沖镜头笑得灿烂。调查报告讲述了一个陈腔滥调的故事:英俊帅气的年轻人,巧言令色骗取了一个富家千金的信任,在得到巨额赠礼之后销声匿迹,报导里称这位年轻人为「王宇森」。 父亲冷笑:「他连名字都是假的。」 森罗咬牙:「我不信。」 隔天下午,陈骆前来大宅。森罗没让他进屋,在院子里隔着铁栅栏,静静凝视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陈骆被她看了许久,兴许有些不自在,笑了笑,问道:「叫我过来什么事?」 森罗闭了闭眼,仿佛闻到了那一天雨水的气息,他把一份温热的蛋仔饼放在此处。抹茶口味,松软香甜,原本是一个爱情故事开始时的味道。 森罗伸手,将首饰盒往他手里一塞,再不看他:「这个,给你。」 来不及等陈骆有所反应,森罗转身飞奔回屋。 她被樟木箱子绊倒,在应声倒下的乐谱里泣不成声。 7 那之后,森罗就搬家了。她渐渐越来越适应人群,参加了一些比赛,申请了国外的音乐学院,并被破格录取。 世界以它的宏大和芜杂拥抱她,她仍然有些恐惧,但不再害怕尝试。 生活远离了大宅,远离了翡翠广场,她仍然与书、小提琴和帕格尼尼为伴,只是如今多了很多的朋友。 她从不与父亲谈论那一桩旧事,因为在父亲心中,笃定了陈骆就是骗子。而后来陈骆的销声匿迹,也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想。 在奥地利读书期间,森罗谈了一场恋爱。对方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华裔,不笑的时候有些拒人于千里。他是弹钢琴的,两年前在导师的演奏会上出道,如今在欧洲大陆已然声名鹊起。 恋爱两年的时候,森罗随同男友到台湾举办演奏会,结束以后两人去逛夜市,在那些鳞次栉比的小摊之中,森罗发现了一个卖蛋仔饼的。 男友停下,问她:「你想吃这个?」 森罗笑了笑,摇头。 后来回了酒店,各道晚安,半小时后又响起敲门声。男友站在门外气喘吁吁,把一份蛋仔饼塞到她手里,说:「想吃就买吧,你不要怕胖。」 第35页 蛋仔饼有些凉了,但仍然很甜很香。她咀嚼了两下,在时过境迁的四年之后,异国他乡,突然泪流满面。 森罗从未停止过思考一个问题,即便陈骆骗了她,有一些东西仍然是真的。那一年她情况好转以后,时常会跟陈骆去翡翠广场,在苜蓿丛里蹲守松鼠,当然,最后一无所获。 回家的路上,他在路边摊停下,给她买一份蛋仔饼,付过钱以后,又自然而然地挽住她的手。那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悬铃木。在远离路灯光的阴影下,他停下来亲吻她,喊她的名字。 那时候的唿吸、心跳、体温,都是真的。 森罗最后还是和华裔男友分手了,过着孑然一身,又孤独自由的生活。 8 在音乐会结束后不久,森罗又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件人地址的信,由陈骆亲笔书写。字迹虽然幼稚,却很工整。 信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单亲家庭,年少丧母的少年,为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妹妹辗转挣扎。打工的薪水付不起高昂的医疗费,他不得不摒弃良心,谋求捷径。他有一副好皮囊,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生活给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只要他愿意,便能轻易俘获人心。依靠这些本事,他屡屡得手。 有一段时间,他长久地徘徊在翡翠广场,有一天復发奇想,把一个窃听器贴在广场的长椅上。他最初只想恶作剧,想听一听别人的生活是否也如自己这般艰难。然后,他就偷听到了当地赫赫有名的万先生和一名心理医生的对话。家缠万贯的成功人士,却有个患广场恐惧症不能见人的女儿。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猎物。 于是,他精心策划,接近了这位患有心理疾病的可怜女孩。但认识越深,他越受到良心的煎熬,可妹妹的病情却推着他不得不按计划执行。 认识她,参与她的治疗,成为她精神上的依靠,获取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再抛出身世悽惨这张底牌。一切按部就班,他没有出现丝毫差错。 「直到那天,我在窃听器里听见了你和你父亲的对话。是的森罗,为了随时掌握你的情况,在你家里,我也放了一个窃听器。那天下午我原本不准备去见你的,你既然知道了真相,见面的场景将会何等惨烈,可想而知。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在得知真相之后,仍然选择把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项鍊赠送给我。我震惊不已,继而深感自己灵魂之鄙陋。 「那条项鍊我拿去抵押,筹得了妹妹的医药费。手术很成功,妹妹病癒,我却自此陷入了漫长的心理折磨。后来,我努力工作,成功将项鍊赎回,也找到了当年欺骗过的当事人,一一陈词道歉。这个过程不容易,但我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妹妹手术成功的那天下午,我去了翡翠广场的天主教堂。我并不信教,但那里是一个反省自我的好地方。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有多珍贵的心灵,才能在知晓丑恶之后仍然坚信善良。 「森罗,我至今仍然无法面对你,或许告诉你这一切会让你心里好受一些。除了最初的策划,后来我对你所有的感情都是真的,陈骆这个名字也是真的。我比任何人都期望你能走出那个封闭的房间,在万人欣赏的目光中,演奏那些曾让我感动不已的小提琴曲。 「你应当如你名字,拥有日月星辰,森罗万象。」 9 森罗在家中停留数日,不止一次走过已然面目全非的翡翠广场。 后来,她不断召开巡迴演奏会,去过很多国家,经过很多人潮拥挤的广场,与千万人错身。 她看过湛蓝的矢车菊花海,在邮轮上望见绵延无际的海平面,听过很多场大师的演奏会,也为很多人演奏过帕格尼尼。 她拥有森罗万象,只是再也没有遇见那个曾经带自己走过翡翠广场的少年,履行所有「以后」中最重要的一项。 有一些病治好了,有一些病还植根于心里。 第8章 第八篇:《夜的骑士》 夜的骑士 文/明开夜合 楔子 穿堂风唿啸而过,整个工厂越发寂静。阿绿额头和手心里满是汗,管道里的微尘落入眼中,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红肿起来,又痒又疼。 她几乎快哭出来。 前方现出隐约亮光,她爬得更快,终于看见水泥地面上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宁生哥哥,是你吗?」 她惊喜地爬出管道,向着逆光之中人影所在的方向奔跑而去。 1 陈绿莎是在一个梦的中途突然醒来的。 眨眼之间,场景从梦境切换至现实,外面雨声潺潺,是暴雨连天的南国夏日。 陈绿莎与周静生合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高层公寓,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临窗能看见远处的海,和街道上灼烈盛开的蓝花楹。 周静生忙于上班,陈绿莎忙于备考雅思,两人平常的交流,多发生在早餐桌上的半小时。 「周静生,下周三我妈妈过生日,我想回家一趟。」 周静生坐在桌子另一端,白衬衫袖口不染尘埃,一副细边的眼镜后面,那目光隐约有所谓「金融精英」的波澜不兴。他说:「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不是工作很忙吗?」 周静生十分坚持,当即掏出手机订下同一班次的两张机票。 陈绿莎对于他的行事方式已然见怪不怪,她嚼着面包,又说:「我昨天收到宁生哥哥的信了。」自西南边陲深山之中的某个小村庄寄来,寄到公寓的信箱里,压在一沓传单的下方,厚实的牛皮纸袋,除了信,还有沖印出来的照片。这样内容丰富的包裹,陈绿莎每三个月收一次,每次十号左右抵达,持续了三年,风雨无阻。 第36页 周静生仿佛没有听见,风雨不动地往面包上涂抹果酱,好像这就是眼前最为重要的事。 陈绿莎惆怅萦怀,将下巴搁在木桌子的桌面上,一声嘆息散落于磅礴雨声,「宁生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吃过早餐,车子淌着雨水,将陈绿莎送到了口语教室楼下。周静生叮嘱她好好上课,陈绿莎满口说着「知道了」,却在周静生走之后,转头拦了一辆车,去往相反的方向。 陈绿莎是去见心理医生。 今天她到得早了些,心理谘询室里,她的主治医生吴教授正在接待一位朋友。吴教授将她引进办公室里间,让她稍等。 十五分钟,吴教授接待结束,端来热茶走进里间,将茶杯放在陈绿莎面前的茶几上,柔声询问:「最近好一些吗?」 陈绿莎摇头,「……我又做那个梦了。」 「有进展吗?」 陈绿莎摇头。 这个梦困扰陈绿莎一年多。 梦里也是这样闷着暴雨的天气,是在深夜,她开一辆车,像是行驶在墨汁瓶里。雨水如注,近光灯的范围里能见度极低,她冻得手脚僵硬,打方向盘的动作十分迟缓,待发现前方有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过去一年,这梦反覆出现,总在她将要看清那人的瞬间戛然而止,醒来之前最后的画面是一个穿黑色风衣的人立于路中,与雨幕融为一体。按理说她该觉得这梦十分恐怖,可情绪总是哀愁的,仿佛自己成了一粒泡皱在盐水中的青梅,是既酸又涩的滋味。 吴教授把茶杯往她那边推了推,问得委婉:「雅思进展不顺利吗?」 陈绿莎笑说:「您是不是想说我压力太大?」 吴教授也笑了,「……先不说这个了——你收到信了?」 提到周宁生,陈绿莎神情有所缓和,「还跟以前一样,信和照片。」 信写得简短,交代近况,叮嘱她注意身体,好好努力。字十分好看,笔走龙蛇遒劲洒脱。照片有许多张,烟树晚霞中的村落,摆着废旧冰柜的小卖部,卧倒在田埂上的老黄牛,稀奇古怪从未见过的石头与植物,亦或是黎明墨蓝的天色……无所谓构图,有一些甚至是画面煳掉的废片,简直跟小孩子随手一拍的手笔一样。 三年来,每一张照片陈绿莎都认真珍藏,一如当初周宁生离开时的叮嘱:好好学习,等我回来。 2 从周静生十五岁开始,四邻常常感嘆,周家一门两兄弟,翩翩少年郎,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 以「十五岁」为节点,是因为十五岁以前的周静生是个胖子。一式一样的白衬衫,哥哥周宁生穿在身上,是漫画里的男主角;弟弟周静生穿在身上,鼓起的肚皮绷得扣子摇摇欲坠。 周静生小哥哥周宁生近三岁,而陈绿莎还要小周静生两岁。周陈两家是邻居,父母多年交好,陈绿莎自出生起,就享受着两个周姓哥哥无微不至的呵护。 在懵懂无知的年纪里,陈绿莎依照外表在心底里将周家兄弟划分得泾渭分明:宁生哥哥是好看的,聪明的,耀眼的,喜欢的;静生哥哥是肥胖的,笨拙的,沉默寡言的,讨厌的。 陈绿莎幼时性格顽劣,尤其喜好捉弄周静生。抢他零食,夺去他正在看的书,或是在他认真写作业的时候,像粒炮弹一样闯入他的房间,逼他念一篇佶屈聱牙的古文故事。周静生从不抗辩,几乎可谓逆来顺受。 周宁生是完美的。 持这一观点的并不只陈绿莎一人,周静生将其贯彻得更为彻底。他与周宁生上同一所小学,上同样的兴趣班,穿同样的衣服,甚至连餐具的花色都要选一模一样的。大人常常笑周静生是哥哥的小跟班,但周静生自己似乎从不在意。 陈绿莎读小学,与周家兄弟在同一所学校。 放学时,陈绿莎坐在周宁生的自行车后座上,遥遥领先;周静生跟在后面,费力蹬踏板,气喘吁吁。陈绿莎心生恶念,说要赶去前面音像店抢刚上新的专辑,催促着周宁生骑得再快一些。 周静生自然追赶不及,他笨重的身体突破极限般地向前倾去,脚下越蹬越块,脸涨得通红一片。 这样的画面自然与「赏心悦目」无关,陈绿莎望着那被越甩越远的身影,心里冒出这样模煳的念头:为什么要还要追赶呢,放弃就好了呀,多狼狈啊。 后来周宁生在风云人物的路上一骑绝尘,收穫无尽的宠爱;周静生仍然肥胖,仍然讷言而寡合;而陈绿莎不知哀愁,期望这样的日子天长地远,最好永远不要有长大的一天。 然而十岁那年,周爸爸工作变动,要举家迁往北方。 搬家那天,陈绿莎去周家送别。大卡车停在门口,周家父母和周宁生正帮忙往车上搬运行李。周宁生看她瘪嘴又要哭,蹲下身来柔声安慰:「阿绿已经是大人了,别哭好不好?寒暑假的时候,你可以去找我们玩。」他指一指屋内,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外面热,你进去陪静生说说话吧。」 周静生坐在卧室窗前,穿着衬衫,鼓起的肚皮将扣子绷得摇摇欲坠。他正襟危坐,嵴背挺得笔直,手里捏着钢笔,不知道在写什么,一笔一划落得缓慢又谨慎。 陈绿莎没有走近,遥遥地站在门口,那个一直受她欺负却从无埋怨的周静生,在泪光中的身影渐渐模煳不清,「周静生,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 第37页 周静生合上钢笔盖子,转过身来看她。陈绿莎第一次注意到,逆光之中,周静生有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像是盛着沉睡的湖。 他似乎不知如何安慰,走上前来,给了她一个笨拙的拥抱。 3 陈绿莎的童年,在周家搬走那一天真正结束。她似乎一夕长大,开始觉得学校里那些不知忧愁的笑脸幼稚得可笑。 两年间,陈绿莎与周宁生最多的交流就是书信。她向他抱怨烦闷的生活,上涨缓慢的考试成绩,也分享一些开心的事,譬如他们搬走的院子里,蔷薇花开了,还如以前一般繁茂。 信的末尾,她会留一句「问周静生好」。 她的信,周宁生每一封都回了,但内容简短,三言两句的开解,或是劝她好好念书。有时,信封里会夹几张照片,晚照,落叶,或是北国积雪的街道。 小升初的那个暑假,陈绿莎去了一趟北方。 周宁生又长高了,他站在出站口,高大的个子把白色t恤撑起来,整个人好看得耀眼,像是微风拂过夏日时,那些在自叶间落下的光。 等打过招唿,陈绿莎才发现站在不远处角落的周静生。他长高了,也瘦了很多,但仍未脱离「胖」的范畴。他穿着和周宁生差不多样式的t恤,耳朵里塞着耳机,像个与世无争的影子,直到陈绿莎看过去的时候,才抬起眼来与她对视。 暑假里,周家兄弟连同周宁生的一位朋友,带着陈绿莎从早到晚的疯玩。周宁生的那位朋友叫卫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当地特色如数家珍。三人领着陈绿莎去去吃正宗的豌豆黄和驴打滚,在树木葱茏的老胡同里走街串巷地寻一家最好吃的烧饼。 他们最常去一家熘冰场,陈绿莎平衡能力不好,每一次都摔得鼻青脸肿。 傍晚,整座城市在浓稠的暮光里如浪人微醺。 从熘冰场出来,周宁生从背包里拿出喷雾,处理陈绿莎手腕和脚踝上的瘀肿。 他半蹲着,动作轻柔和缓,仿佛在他指尖的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 陈绿莎屏住唿吸,不敢低头去看周宁生。他问了她许多句「疼不疼」,她笨拙地摇头,不觉得疼,只是很慌,心里又是说不出的欢快。但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一点似懂非懂的茫然。 那个时候,周静生就站在建筑背光的阴影里,耳朵里塞着耳机,安静如一道影子。 陈绿莎发育晚,直到上了初中,身体才开始飞快地抽条。 少女的骨头里像是埋了一把火药,噼里啪啦燃烧,她常常半夜腿脚抽筋,痛到醒来。她给周宁生的信里,开始夹杂少女的委婉心事。信总是写得晦涩难懂,但又会露出一些藏不住的尾巴,既怕他发现,又怕他不能发现。 周宁生的回信的频率与内容照旧,仿佛对她呓语般的试探一无所知,回復她的仍然是大哥哥式的叮嘱。 他给她的照片,她一张一张都收好了,夹在牛皮封面的活页本里,厚厚一沓,将封面撑得鼓鼓囊囊。 年岁随着本子的厚度一同增长,后来周宁生高中毕业,去了国内地质专业最好的学校学地质勘探;周静生减肥成功,延续了他哥哥人见人爱的传统,街坊四邻总夸周家一门两兄弟,一个比一个俊俏。 周宁生去读大学之后,陈绿莎仍然同他保持书信来往,只是频率再不如以前那样频繁,时常三个月寄一次,内容丰富,远超过信件的范畴,成了一个重磅的包裹。周宁生也回以她同样的内容,寄来大学里随手拍的照片,或是野外发现的稀奇古怪的植物标本。放假的时候,陈绿莎也会去周宁生的学校参观,跟他逛地质博物馆,听他讲那些矿石背后的故事。 陈绿莎妥善规划着名时间,她想等考去周宁生同一个城市,再将这些长达数年的心事告诉给他。然而变化发生得猝不及防——周宁生毕业,即将出发去往西南边境的深山里,做一项特别重要的勘探实验,归期无定,可能需要很久。 陈绿莎连夜赶去,在周宁生出发之前,见了他最后一面。 那之后,陈绿莎的身份,就从「小时候邻居家的小姑娘」,变成了「我女朋友」。 后来,周宁生嘱咐她「好好学习,等我回来」,就这样去了西南,一晃就是三年。 4 暴雨持续多天,淹了整片街道。 陈绿莎坐在教室第一排,塞着耳机听歌。视野之中光线骤然微微变暗,她摘下耳机抬头,「……周静生?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他穿着西裤和衬衫,膝盖以下湿透,淌下的水弄得门前地砖湿漉漉的。 陈绿莎早上蹚水过马路,让水里的尖锐物品划破了脚踝,本以为并无大碍,一上午过去,整只脚发面馒头一样肿起来,每走一步都疼,无奈只能求助周静生。 「堵车了,我从路口走过来的。」 周静生将她搀扶至门口,微躬着背。陈绿莎惊讶,「你要背我?」 周静生不说话,维持这个姿势。她便爬上去,说:「你可别趁人之危把我摔下来。」 陈绿莎趴在他背上,嗅到他衣服上雨水的气息。他鬓边有汗,背着九十多斤的重量,想必并没有那样的,然而他每一步走得极稳。 「周静生,你还记不记得,我被人欺负,你来找我那件事?」 那是在初中,班上的男生对异性充满了好奇,心智成长的速度却远远及不上身高,因此总会用出人意表的方式表达好感,陈绿莎就是这种幼稚表达方式的受害者之一。 第38页 语文课上学「踏莎行」,老师特意强调,「莎」在这个词牌名里面念「suo」。课后,后桌男生便开始叫陈绿莎「suo suo」,引得旁边一票男生争相效仿,他们起闹道:「suo suo,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啊!」 陈绿莎绝非忍气吞声的性格,抄起椅上的书包便朝后座男生砸去。一时间一片混乱,装在书包里的牛皮本掉出来,照片散落一地。男生拖长音调「哟」了一声,蹲下身去捡,陈绿莎抬脚就往他手指上踩去。 后来家长出面,赔了那男生医药费,陈绿莎获得一次长达两小时的思想教育。从老师办公室出来,陈绿莎躲进厕所里给周宁生打电话,「嘟嘟嘟」声在空旷的夜里响了许久,电话拨了又拨,无人接听。 陈绿莎想到周宁生这时候该是在补课,他马上就要高考了。正要离开,手机突然响起,她急忙接起来,然而是周静生打来的,不是周宁生。 周静生说,「我哥手机落在家里了……我怕你有什么事?」他语气有一丝迟疑,「怎么了?」 陈绿莎眼泪就落下来,好像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委屈。然而她什么也不说,任凭周静生问了无数句的「怎么了」,也只是摇头,哭得毫无形象。 第二天晚上下课,在教室门口,陈绿莎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半分钟过去,陈绿莎才敢上去相认,因为周静生实在瘦的太多了,整个人显出一种苍白的憔悴。他还是戴着耳机,那样沉默地立在走廊灯光不及的阴影之下,来往的女生忍不住回头看他,他却只在人流之中找寻陈绿莎的身影。 他们在夜色中往家走去,陈绿莎和周静生解释自己昨天为什么哭。 周静生说:「风吹笋箨飘红砌,雨打桐花盖绿莎。」看她疑惑,他又解释,「……元稹写的,意境很美。」 陈绿莎立刻笑了,她绕去他跟前,晃一晃他清瘦的胳膊,「周静生,你怎么瘦成这样啊,以后我还怎么叫你胖子啊。」 直到这时候,周静生才告诉她,自己小时候患有慢性病,吃的药里激素含量很重,所以体重居高不下。陈绿莎惭愧不已,为年幼时那些顽劣的捉弄道歉。 周静生垂下目光,那眠着湖泊一样的眼睛认真看着她,好像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你不用道歉,你知道我不会怪你。」 那其实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陈绿莎却能记起每一个细节。 周静生说:「记得,怎么了?」 「周静生,最近我常常会觉得,我的世界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 三年间,她的生活单调枯燥,和极少的人保持社交往来,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周静生。他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呢?幼稚的少女时期,陈绿莎曾给身边的人按照重要程度排了序,周静生毫无争议地排在最末。可是,三年朝夕相处,周静生的「排名」,也许已经远远地超越了很多的人。 他似乎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像是跟在身边的一道影子,平常无形而无声,但只要走到光下,就能发现他的存在。 她感觉到周静生脚步停顿了一瞬,「……你还有我哥。」 「……可是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呢?周静生,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对比而言,周宁生呢?周宁生只存于三月一次的厚重包裹之中,是那些信,那些照片,那些她未曾得见的世界。可它们那样抽象,连同周宁生这个人的存在,都开始变得模煳不清。三年不见,她甚至开始记不清他的样子,更记不起他说话的腔调和语气。 周静生沉默许久,「会回来的。」 陈绿莎喃喃:「是吗……」 5 连日暴雨结束,城市进入无止尽的炎夏。 陈绿莎没想过在这个南方的城市,会遇到周宁生昔日的朋友卫恺——还记得他,连陈绿莎自己都觉得惊讶。她与他不过数面之缘,当年她去北方玩的时候,卫恺就是东道主之一。后来陈绿莎去周宁生的学校拜访时,也与他见过几次。 那天,陈绿莎在商业中心买过东西,去周静生的公司楼下等他,准备一同回家。 大楼一层的星巴克门口站了一个人,打电话的那个人有些眼熟。陈绿莎打量许久,觉得似乎是熟人,但一个名字在舌尖滚了许久,但始终叫不出口。 那人打完电话,不经意地转过头来,与陈绿莎视线相对。片刻,他忽朝着陈绿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你是陈小姐?」 陈绿莎认出他来,打声招唿。 卫恺上下打量,笑问:「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陈绿莎点头,「还好。只是周宁生还没回来。」 卫恺笑容里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小周在照顾你?」小周是指周静生。 「……是。」 「小周挺不容易的。」卫恺不再说什么,抬腕看一看手錶,「……还有事,先走了。」他抽出一张名片递给陈绿莎,「有需要可以联繫我。」 陈绿莎目送卫恺上了车,消失于车流之中,觉得这一番对话有一些奇怪,但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 卫恺前脚刚走,周静生后脚就到。他神色紧张,急切地问:「卫恺跟你说了什么?」 陈绿莎莫名其妙,「没说什么啊。」 周静生眉头紧缩,向着卫恺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陈绿莎忍不住伸手,碰一碰他垂在身侧的手,明明是这样热的夏天,他手指凉得吓人。 第39页 「周静生,你怎么了?」 周静生将手抽回,摇了摇头。 一周后,陈绿莎跟周静生一起回了家。陈妈妈的生日办得简单,只是寻常家宴。周静生的到来,让陈妈妈十分高兴,她拭了几滴泪,郑重道谢。 陈绿莎笑说:「妈,只是来参加个生日,至于吗?宁生哥哥工作忙,不然他肯定也会回来参加的。」 气氛沉默一瞬,陈妈妈低下头去找餐刀,仿佛转移话题般说道:「饿了吧?吃蛋糕吃蛋糕。」 兴许久未归家,过去常睡的床铺,竟然让陈绿莎觉得万分不习惯。到了半夜,仍然辗转不能成眠。她起床去洗手间,忽然听见客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静悄悄靠近,屏息聆听,对话的是陈妈妈与周静生。 「……静生,让莎莎回家吧。」 「没事的阿姨,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可你还年轻呢,不能再这样继续耽误你的时间,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想照顾阿绿一辈子。」 听见对话似乎停止,陈绿莎立即蹑手蹑脚跑回自己卧室。她躺回床上,无法平静,这一番交谈云里雾里,什么叫「照顾」?她自己好手好脚的,哪里需要人「照顾」? 陈绿莎胡思乱想,凌晨方才睡去。 不知怎么醒了,头有些痛,起床打开大门,发现外面暴雨如注,天色暗透了,分不清是夜晚还是清晨。她上了停在门口的汽车,发动车子,天色黑得不见五指,近光灯的范围里能见度极低,她出来没穿着外套,冻得手脚僵硬。 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路中站了一个人,急忙打方向盘,然而已来不及。那人穿着长款的黑色风衣,在近光灯迎上去之时,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陈绿莎尖叫一声。 心脏骤然狂跳,她睁开眼,发现是梦,那个困扰她一年多的梦。 然而…… 陈绿莎坐起身,大口喘气,摸过床边柜子上手机,给吴教授打了一个电话。 「……我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了。」 打完电话,陈绿莎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天上挂着一轮月亮,街道上蛰伏着电线桿拖长的影子,那样沉默,像是封缄了秘密,守候着黑夜的骑士。 6 一周后,陈绿莎上完课,接到吴教授的电话,说有意外的发现。 陈绿莎赶去心理谘询室,吴教授将一只牛皮纸袋递给她,「很巧,上次你来找我,我同侪前来拜访我的时候看见你了,觉得你眼熟。后来,他回去翻档案,发现了这份资料。按理这些应当保密,但我觉得兴许对你的症状有帮助。所以本着治疗为先的选择,我擅自看了资料。」 陈绿莎深感震惊,「……您,您的意思是,我曾经谘询过心理医生?」 吴教授深深地看着她,语调愈发轻柔,「……绿莎,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做一个催眠治疗。」 7 陈绿莎第一次来这个出现于周宁生的照片中多次,却从未抵达过的西南边陲深山之中的小乡村。 下飞机,乘大巴,再步行两小时,一路辗转,才到达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林中路崎岖,她跟得不算紧,差一点迷路。 越过田畦,在绿树掩映之中,出现了几栋瓦房,炊烟裊裊,已是正午的光景。眼前所见,与照片里的场景一样一样重合。 陈绿莎深深唿吸,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 那几栋瓦房之中有一家小卖部,小卖部白色泛黄的墙上,拿毛笔粗糙写着「冷饮、汇款、收发信件」等字样。 在离小卖部数百米的地方,陈绿莎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小卖部里跑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手里举着一台相机,向着来人邀功似的举过了头顶。随后,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陈绿莎踌躇许久,终于还是跟上前。 小卖部推拉玻璃门已经不太灵光了,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呀的声响。这声音太过嘈杂,无法忽略,于是趴在桌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齐齐地转过头来。在他们胳膊肘下的那张破旧木头桌子上,摊着无数沖印出来的照片。 在转过头来的那人眼里,陈绿莎看见了沉睡的湖泊。 在那次催眠治疗结束之后,陈绿莎想起了事情的所有经过,并且给卫恺打了电话求证。 那年她同周宁生告白,周宁生并没有答应,但或许是害怕让她伤心,他也没有拒绝得太过彻底,只是说,从未曾从恋人的角度思考过两人关系。 于是,她任性地请求他认真考虑,在三个月后,她生日的那天,再当面给她答覆。她知道以周宁生凡事认真,决不敷衍的性格,一定不会拒绝她的这个请求。 三月之约很快到期,周宁生请了假,千里迢迢自西南小村赶回来。那一天飞机晚点,周宁生抵达的时候已是深夜,雨下得太大,他在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疲劳驾驶的计程车没有及时踩下剎车,直冲而来。 那一天,成了陈绿莎无法逃避的梦魇。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周宁生——那个反覆发生的梦就是这一潜意识的印证,梦里她是肇事者,那个徘徊于街道中心的受害人就是周宁生。 为了逃避现实,她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篡改了记忆,抹除了周宁生意外身亡的既定事实,也杜撰了自己与他的情侣关系。 第40页 周静生带她去看过半年多的心理医生,于事无补。于是,他便费力地替她继续维繫那些幻想中的现实。 他替她办了休学,将她带到了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的南方城市,将事实被人戳穿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叮嘱所有认识周宁生也认识陈绿莎的熟人,不许提及周宁生已经死亡的事;同时,他每隔三个月去一次周宁生曾经工作过的深山村落,委託小卖部老闆娘将他准备好的包裹寄送出去,并带走老闆娘的孩子随手拍摄的底片,回到城里沖洗,再于下一次拜访之时带来。 这样的工作,他持续了三年。 卫恺告诉陈绿莎:「……小周一直都挺羡慕周宁生,不然不会从小到大,做什么事都模仿他。最绝的是,他把周宁生的字迹学了个十成十,还帮周宁生代写过作文。要不是周叔叔劝阻,估计大学专业他也会跟着报一样的。」 于是,当周宁生死亡之后,只有他,如殉道者般背负起本属于陈绿莎的枷锁,为她维繫那些一触即碎的梦幻泡影。 陈绿莎想到周家搬家的那一天,她进屋去找周静生,他正捏着钢笔,谨慎而认真地往纸上落笔。 她仿佛能看见那样的场景:一直被称之为哥哥的小跟班的胖乎乎的男孩,怀着执拗而又虔诚的心情,一笔一划地学习着哥哥的笔迹,好像那就不得不遵守的神谕。 他是一道影子,对所有秘密守口如瓶。 她的心里暗无天光,而他是夜的骑士。 有风吹进来,正午烈日之下,小卖部玻璃拉门上贴的破旧海报,被颳得哗哗作响。陈绿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几乎在一瞬间就落了下来。 于泪光之中,她凝视眼前的人,她不会认错,这是周静生。 那些数以万计的漫长岁月,和他一样寂静无声。 「周静生,我抓到你了。」 8 小时候玩捉迷藏。 那时陈绿莎八岁,周静生十岁,周宁生十二岁半。一群大小孩子,占据了一个废弃工厂。口哨声吹响,大家四散逃开。 陈绿莎仗着身体瘦小,躲进了一处通风管道里。 起初,她还在为大家一个一个被发现,而自己还藏得好好的沾沾自喜,直到吵闹的声音渐渐消失,似乎所有人都离开了工厂——他们没发现她,或许以为她自己先回去了。 那样的寂静让人恐慌,陈绿莎敲了敲管道,无人应答。她顾不上输赢,被抛下的恐惧占据了上风。她缓缓地往外爬,被管道里的灰尘迷了眼,几乎要哭出来。厂里没有人声,只有穿堂风唿啸而过。 终于,她看到一丝亮光,探出头去,发现水泥地上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惊喜问道:「宁生哥哥,是你吗?」 她飞快地钻出管道,抬起头,发现逆光的大门口立着一道身影,那样沉默,好像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 她什么也顾不上,朝着那道影子飞奔而去。 那人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像是沉睡了一整个夏天的湖泊。 他是周静生。 「阿绿,我抓到你了。」 第9章 第九篇:《山风来过我 《山风来过我窗前》 文/明开夜合 1 距离上一次回南城已有三四年的光景。 窗外招牌剥落,「吉」变成了「口」,「他」变成了「也」,周遭店铺也停业多年,黯淡而凝然不动,似被日新月异的城市抛下的遗蹟。徐清鸢站在吉他教室的楼下,将目光投向对街的居民楼,看了很久很久。 家里那盏昏黄的灯灭了,清鸢往回走,拖着二十寸的行李箱,找一处今晚住宿的旅馆。 这一次归来,似是一场被人「算计」的心血来潮。 那天沈敬寒换灯泡的时候,清鸢发现他衬衫最下面一粒纽扣松了,便绞了线来穿针,替他缝补。 沈敬寒回书房片刻,递来一张演出票,说下周弥冬乐队在南城公演。 针没扎着手,「弥冬乐队」这四个字倒似针一样在心口轻扎了一下。 清鸢问:「你跟我一起去看?」 「我下周出差,你一个人回去吧,也见一见叔叔。」 清鸢没有吱声。沈敬寒明知道她与父亲关系多年失和。 扣子缝完了,清鸢叠好衬衫,手指将每一个褶都抚平,「……看情况,我不一定有空回去。」 2 房子老了。夜里听见楼上沖马桶,清鸢觉得那像是老人不适的咳嗽声。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顽固保留了两室一厅的格局,分给她的只有不五个平方米,放下单人床、衣柜和书桌之后,活动都略显侷促。空间已经这样逼仄,她还要用书,用杂志,用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将它塞得更满。书桌上挨着墙壁摞起半米高的书堆,她就躲在后面,想像那是无坚不摧的堡垒。她尽量地避开徐懋国,只在自己的房间里活动。 房子真的太老了。 十七岁的清鸢在客厅喝水的时候,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目之所及是压得极低的天花板,白色石膏上覆盖一层灰黄,餐桌、电视柜和冰箱都裸露在外,显出老气的底色,肉粉色地板死气沉沉,上面留着拖把没洗干净时拖出的水痕。整个空间狭小老旧,如将朽之人的身躯,摇摇欲坠。 她原本并不觉得家里小,小时候甚至还在客厅里踢过皮球,砸坏了搁在盘子里的白瓷茶杯。那时候家里总有一股好闻的气息,像是拿肥皂水洗过,又在阳光下晾晒许久。桌上、冰箱上、电视柜上……都盖着钩花的白色盖布,是妈妈一针一针织出来的。这门手艺也是徐懋国为数不多的骄傲资本,因为厂里的人总说他有福气,心高气傲闷声不吭的,却娶了厂里最漂亮最有本事的姑娘。 第41页 然而那些鲜亮的回忆抵不过其后漫长而灰暗的底色,她记得病房里曲折昏黄的走廊,穿过它们就来到一间白惨惨的房间,妈妈躺在一片灰色的阴影里,手背上布满青紫色的针孔,手腕瘦到她一个小孩子都能轻易一把握住。她安慰清鸢说生病是没办法的事情呢,以后要代妈妈照顾好爸爸。 妈妈去世之后没多久,工厂经营不善,精神萎靡的徐懋国也被迫下岗。那一阵他总是酗酒,近半年时间不曾工作,直到家里几近弹尽粮绝,他才去一家民营工厂里找了一个技术员的工作。徐懋国年轻时候书读得多,过于心高气傲,在老厂里混了十多年也没结交几个有用的人脉,换工作之后青年才俊一茬茬冒头,他的地位愈发边缘,清高的毛病丝毫未改,反倒变本加厉。 清鸢最终还是辜负了妈妈的嘱託,眼睁睁看着徐懋国变成了一个讨人厌的老怪物。最初她觉得那是自己的责任,自责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她搭着凳子站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灶台前,想给醉酒的徐懋国熬一碗粥喝,端过去时却被徐懋国扬手打翻。她身高还没有一根拖把长,拽着它费劲地打扫五十平米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清早醒来看见客厅中央一摊恶臭难闻的呕吐物。她将那些积灰的钩花盖布拿去清洗,晾在阳台的挂杆上,下午暴雨之前起了风,她眼睁睁看着盖布被大风颳跑,飞出去老远,卷进了不知道哪一家的防盗网里。 后来,清鸢野生野长地到了十四岁,不再做「照顾好爸爸」的美梦。徐懋国不喜她往硬壳本上贴一些花花绿绿的日韩明星照片,找了一个机会一把火烧了。 从那之后,清鸢心里只有冷硬的失望和恨意。 3 街对面有间吉他教室,十七岁的清鸢常对着窗玻璃后面的人影发呆。每到周末,三五个小学生走上二楼,几小时后又串糖葫芦似的下楼。吉他教室的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鲜少出门。突然有一天,男人消失了,成串的小学生也消失了。 在关张了三个月之后,清鸢发现吉他教室似乎已经被新的主人接手,积了灰的窗玻璃擦干净了,大大小小的乐器被搬上楼,那些进出的小学生变成了四五个青年。他们似乎并不开张做生意,同样也极少出门。 「我问你话呢,聋了?」 清鸢将目光自窗外转回来,看见徐懋国发黄的汗衫胸前沾了一块不明的污渍,心底也像陡然多出来一块污渍,怎么擦也擦不掉。原本已经相安无事好多天,原本她只是问徐懋国要购买补习材料的钱。可他们之间争吵的缘由从来都是无迹可寻,全看徐懋国的心情。 清鸢想要避战,赶在局势扩大之前两口吃完了馒头,钻回自己房间里收拾书包。出门前她预备带走还没喝完的热豆浆,却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红色钞票,房间传来徐懋国骂骂咧咧的声音:「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花在你身上就是瞎子点灯……」 清鸢咬着唇,将那张纸币一抓,揉进衣服口袋里,拎起豆浆杯飞快跑出门。 早春的清晨起了雾,视野之内一片拂不开的灰濛濛。好像日子也是这般。家里不短吃穿,但更多的钱却是没有了,房子是不可能卖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问徐懋国讨零花钱的时候总让她觉得耻辱,可她也眼馋那些琳琅的小饰品,只敢在运动会偷穿的纱裙,还有刚印出来还散着好闻油墨味的新杂志。她只是在雾的世界里一天一天地过,摸索出口,于敏感的自尊心与冷峻的现实之间寻求平衡。 清鸢越跑越快,经过街对面刚开门的店铺前与人迎头撞上。豆浆洒了一地,也溅在一双白色的帆布鞋上。清鸢慌忙道歉,从校服口袋里摸出纸巾。一递一接的过程中她抬起头来,对上一张苍白清瘦的脸,眼里有湖中青荇暗绿湿润的底色。 那一整天都是阴天,雾散去后是堆了漫天的乌云,好似要下雨,到了下午乌云却又慢吞吞地被风吹散。下午有一节课,要去隔壁教学楼的多媒体教室上。上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响,女孩子们就抱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外壳漂亮的笔记本,挽起手臂结成三三两两的小团队。清鸢一个人走在人群中。 清鸢总是一个人。上高中她迷上写诗和阅读,和班上的女生关系总是处不好。这两件事不知道谁是因谁是果,或许是互为因果的恶性循环。有人说她清高,她努力过,想插进那些时下流行的话题,但唯唯诺诺的模样连自己都讨厌。她因此更加憎恶徐懋国,觉得「清高」的脾性都是遗传自他,因而积习难改。 多媒体课结束之后是班会,通常情况下会自行变成自习课,生活委员过来挨个收复习资料的钱,清鸢摸书包口袋,是空的,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后半节课她几乎连桌屉都翻过来,怀着「钱也许没丢」的微茫希望。 下晚自习走到家楼下,清鸢没有上去,她抬头望着灯光昏黄的小窗,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属于任何一盏亮起的灯火。她坐在街边路牙上,往耳朵里塞进两只耳机。这条路窄,机动车也少,早晚让卖吃食的小摊占去,路上只有铃铃的自行车驶过。 清鸢长久地凝视着路口,耳机里朴树唱「我梦到那个孩子,在路边的花园哭泣,昨天飞走了心爱的气球」。深夜里一些车子缓慢地经过,车灯拐了弯折过去,忽明忽暗的光影透过合起的眼皮照进眼底深处,一道一道暗红的格栅。 第42页 一阵脚步声停在身后,清鸢慌忙摘了耳机回头去看,是早上撞上的那个人。他似有迟疑,问道:「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清鸢指向对面,「我家就在那儿,我不想回去……暂时。」 「哦。」他退后至楼梯口,在那儿停顿片刻,又说,「……上来坐一会儿?外面冷。」 就这样认识周楫,在那个风仍料峭的早春。 音乐教室里堆着吉他、贝斯、架子鼓、钢琴……具备一支乐队的标准配置。周楫说自己是做民谣乐队的,经常出入的那几个青年都是他的队员。这里房租便宜,墙壁也做了隔音,因此他租下来做排练室兼公寓。他坐在钢琴前的琴凳上,与清鸢隔了三米多的距离,十指指尖相触又离开,始终侷促。他似乎不擅与人打交道。 「你是主唱吗?」 「作曲,还有主唱。」 清鸢「哇」了一声,「那你会弹钢琴?」 周楫背过身去,在琴键上随意按出一串音符。欢快简单的调子,闭眼似乎行在绿意浓重的阴凉下,开得饱满的红色花朵兜头而落。 「……还没完成。」他收回手停顿片刻,看她在对面椅子上缩成一团,才发现自己似乎待客不周,「你……喝不喝热水?」 他起身翻找许久,回过头去十分歉意地望着清鸢,「抱歉,没有一次性杯子了。」 清鸢却知叨扰已久,且天色太晚,她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周楫将她送至门口,她踩着楼梯一步一步从光亮走向昏暗,停在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难过的情绪风一样蛮不讲理地涌上来。 她回过头,仰望站在门口灯光里的周楫的剪影,「能借我一百块钱吗?」 4 宽口马克杯是猫爪的形状,和周楫的纯白色水杯放在一起。清鸢说总用一次性的过于浪费,就这样自作主张地买了一个新的。 清鸢变成吉他教室的常客,听周楫和队员彩排,也和他们都变成了朋友。他们性格随和,与清鸢想像中的玩民谣的人有很大出入。他们叫她阿清,有时候拿了她写的诗来信手作曲,开玩笑说乐队里就缺一个专门作词的,等清鸢来补这个位置。 那时候清鸢已不再迷恋日韩明星,而是疯狂地喜欢朴树,连上课都要把耳机线藏在高高竖起的衣领子里听歌。第一次听周楫唱歌,清鸢觉得他声音和朴树有一些相似,不加修饰的嗓音有种直指人心的玄妙。 周楫和他的乐队并不赚钱,大家过得拮据,乐队之外还要打别的工进行补贴。但清鸢总是笃定他们能红,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和机遇。 暮春的时候,乐队在邻市的大学有一场演出,周楫问她愿不愿意同去。打架子鼓的方程笑说:「那是周楫的母校,帅哥如云。」 那个周六的上午,清鸢翘了补习课,与周楫他们在火车站碰头,一道前往周楫的母校。她脱下笨重校服,换上了一条格纹的连衣裙,脚上方根的小皮鞋踩得有一些不稳。少女的四肢有种脆弱的美感,像冒芽的青色枝桠,距离含苞只有一段春天的距离 排队进站的时候,清鸢的手肘不经意擦过周楫的手臂,像是风触碰行在静水中的小舟那样轻。 演出在下午三点,但时间并不充裕,乐队需要进行最后一次大彩排。她跟周楫他们挤在一片混乱的后台,中午只吃了一盒盒饭。周楫跟她说对不起,等演出结束之后再带她去吃好吃的。 清鸢坐在一排的特等席,下午的阳光蒸得青草热气腾腾,乐队上台的时候,从后方传来热烈的欢唿声和口哨声。周楫开口的瞬间,那些唿声同时消失,让人屏息的寂静顷刻降临,她与上千人同时行走在绿意浓重的阴凉之中,开得饱满的红色花朵火炬一样兜头落下。她热泪盈眶,不因歌曲本身,因微光与微光的无声唿应。 穿白色纯棉t恤的周楫,坐在台上抱着吉他,垂眸的模样与世无争,只是倾诉而不寻求共鸣。她觉得他像风,像一道明净的月色。 她想到在书上看见的那句诗,「那个下午的生命,算是因为你而有些不同吧,就像山风来过我的窗前,斜阳染过我的裙边,就像暮归时迷路的灰雀,闯入我的竹帘。」 演出结束,清鸢到后台去找人,但没看见周楫。方程指一指不远处,「周楫被他的一个校友叫走了。」 梧桐树落下宽大的阴影,周楫与一个个头高挑的女人站在树下。他们交谈的时间并不长,那个女人很快走了,周楫却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叶间晃动的金色爬上他的肩头,他的身影仿佛被树的颜色彻底浸染,成为绿荫本身。 周楫兑现诺言,带清鸢和乐队一起去校外的小吃街吃晚饭。他们坐在缭绕的烟火和沸腾的喧闹之中,方程偷偷告诉清鸢,周楫读大二的时候就辍学了,为了做音乐,已经和家里决裂。 他们坐晚间的大巴回城,车行走在夜色之中,风从车窗漏进来拂过发梢,清鸢假装睡着,头偏过去枕在周楫的肩上。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去看他,谁知正好与他低垂的视线对上。 那一剎那他的目光里无喜也无悲,只有湖中青荇暗绿湿润的底色。然而只一瞬间他就笑了,伸手把清鸢的脑袋按下去,「快睡。」 清鸢闭上眼睛,却说:「周楫,你那天为什么要帮我?不怕我是骗钱的吗?」 沉默一霎,周楫说:「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哭了。」 第43页 在大巴连续的晃动之中,清鸢脸颊硌着周楫肩膀的骨骼,做了一个喜悦的梦。 在梦里她终于不觉得孤独了。 5 傍晚风起的时候,清鸢总会想像那些瞬息万变的云是一头赶着回家的野兽,因为太过心急以至于泄露了行踪。 从办公室望过去的天空被染成灿金的颜色,夏天还未彻底过去。他们像是坐在一辆车上,向着名为高考的大山疾驰而去,还未抵达,却已经触及到了山体投射而下的阴影。 班主任手里捏着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总分表,低头找「徐清鸢」的名字。 是该敲定越过大山之后继续前进的方向,然而清鸢没有丝毫想法。这个学生普通得近乎透明,因长期缺少沟通,班主任都不知道如何提出有建设的指导意见。但清鸢近乎无所谓的态度让他失望,嘆气之后沉重地叮嘱:「高三争分夺秒,早点替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吧。」 「一模」的成绩单要带回去给家长看,并且协定一个目标志愿,在表格上签字。 清鸢把成绩单和表格放在桌上,徐懋国一进门就能看见。她躲回自己的房间,在书本垒起的堡垒后方写一些只有自己能够看懂的诗句,直到门板被拍得咚咚响。 徐懋国捏着成绩单指着她的鼻子痛骂,他们吵过的架太多,以至于骂人的词句都无法翻出新花样。许是她面对人生大事这般麻木的模样终于让徐懋国忍无可忍,他在激怒之下扬手朝她脸上扇去。 在间隔一段时间之后清鸢才感觉到痛,抬眼所见的徐懋国连同这间苟延残喘的屋子,都让她觉得感觉到一种冷硬的失望和恨意。她没换拖鞋,摔上门跑下楼。 对面吉他教室亮着灯,清鸢一口气跑到门口才停下,刚要敲门,发现门并没有锁,里面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清鸢屏息。 「……我很高兴你想通了。」 「和想通没什么关系,只是方程他们不想继续坚持了。」 「不能兑现的才华对你自己,对别人都是一种负担。我承诺一定倾尽资源包装你,最多三年,周楫,你一定会红……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北京?」 「还没定。」 「去之前联繫我……」 清鸢退到楼下,几分钟后,看见楼梯尽头走下来一个人,是那日在梧桐树下同周楫交谈的女人。 清鸢回到二楼,推开了门。周楫垂首坐在钢琴前面,在她进门的瞬间抬起头,「……阿清,你怎么了?」他看向她的脚,她才发现自己脚上只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 清鸢走到周楫面前蹲下身,「……你要走了吗?」 「嗯。」他低头,望见她脸颊红肿,伸手轻触,「怎么了,是不是你爸……」 清鸢把头靠在他的膝头,她以为自己是不会哭的,她已经很少会为了纯粹的难过而哭。 「周楫,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我不怕吃苦,我什么都能做……」 风摇叶子的声音,细听起来像是海浪鼓譟。周楫垂下眼睛望见少女瘦弱的肩膀,想到那天她枕在自己肩上,一团无尽的温热,非要给那个平凡的一天烙印下什么不再平凡的意义。 他没能说出拒绝的话,「好……我们一起走。」 6 在承诺带她一起走之后,周楫定下出发的日期,帮她买了车票,约定那天早上他们在车站碰头,然后一同出发。 因逃离的日期将近,原本面目可憎的一切都似乎变得有意义,虽然唯一的意义不过是证明她曾经在此痛苦地生活过。 清鸢不再和徐懋国吵架,凡他挑剔的她都忍让。她在自己的堡垒里酝酿一封长信想留给徐懋国,想让自己走得更负责任。 出发的前一晚清鸢彻夜未眠,拖出藏在床底下的行李箱,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出门,将关门的声音放到最小。 下楼,她望见对面音乐教室的灯熄灭了,猜想周楫应是先行一步去了火车站等她。 她心情一路雀跃,在车站广场看着深蓝色的天空泛出鱼肚白,她想像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在跃升的太阳之下奔赴北方那座未知的城市,它应有爽朗的风,还有粗犷的雪。 天一分一分亮起,周楫却始终没来。清鸢有些慌,这才想起给他打电话,然而那号码已经是关机状态。 如果,如果她哪怕将幻想未来生活的时间分出一分钟来细想周楫的话,就会发现那里面充满了漏洞,譬如他不知道她的身份证号码,如何替她买车票;譬如两人住得如此之近,为何一定要到车站碰头。 清鸢渐渐意识到了那个可能,然而还是不敢相信,她盯着大楼前方的钟,分针正在一点一点逼近那个出发的日期。她还在等,怀着「他一定会出现」的微茫希望。 天亮了。 清鸢拖着行李箱回到家,将那封搁在餐桌上还没被拆开的长信撕得粉碎。 她想到很久之前那个遥远的清晨,她被谁紧紧地抱在怀里,远离了那张白色的床。她看着白布逐渐覆盖上那张已经静止不动的脸,心里还怀着微茫的希望。可她知道那个故事已经盖棺定论了。 7 那大抵是清鸢过得最漫长的大半年。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她收到一封信,发自北京,隐匿了寄件人的地址信息。信里周楫为自己的背叛道歉,他坦诚自己过于懦弱,无法肩负另一个人的人生。最后他说,「阿清,祝你一切都好。」信里附带一张明信片,是北京的雪。 第44页 对于清鸢而言,去北京的方式只剩下一种。她清空了mp3,把堆在书桌上的课外书论斤卖掉,将自己所写的诗付之一炬。 她把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堂而皇之地贴在桌角,用每分每秒的时间去兑现它。即便是恨着,她也要再见一次周楫,当面质问,让他把写在信里的句子逐字砸在她脸上,如此她才能彻底解脱。 然而被辜负的多年的时光并非轻易能够偿还,清鸢已经足够努力,还是离北京一步之遥。 大学她在离北京和南城都很远的一座城市,读和文学没有半分关联的专业。她还是独来独往,出没于学校的图书馆和周二半价的电影院。 后来,她认识了沈敬寒。 沈敬寒是这样一种人,春天的树,或是夏天的泉水,他不浪漫,但是稳重妥帖得让人心安。他早早地告白过,但清鸢始终未曾明确答应。 清鸢大学毕业那一年,周楫与新的成员组成的弥冬乐队前来她的城市开演唱会。 那个夏天热得天空都要烧起来,清鸢混在人群里,看着闪烁的镁光灯下,周楫已经变成了自己陌生的模样。他不再畏惧舞台与观众的目光,唯一不变的是他不加修饰的声音,依然直入人心。 演唱会结束,清鸢在公交车站竟然碰见多年未见的方程。方程已经当了父亲,过来出差正好碰见周楫演出,于是便决定过来看一看。 清鸢与方程说起一些往事,问他:「你不去后台跟他叙旧吗?」 「不必了,看他发展得不错就行了。 「你们当时为什么没跟他一起去北京?」 「我们乐队的灵魂本来就是周楫,大家并非多有才华,也比不上周楫对音乐的痴迷。那时候做不出成绩,已经人心浮动了,听说有人挖周楫去北京发展,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清鸢沉默着。 「你呢?和周楫还有联繫吗?」 清鸢语塞,「我……」 方程的目光饱含「过来人」的深意,「我理解,毕竟那时候你们还年轻,经不起那样的压力。」 清鸢不以为然,她那般信任他,可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将她骗得团团转,「是吗?他居然会觉得有压力?」 「当然,那天你父亲找过周楫之后,他拉着我喝了一晚上的酒……」 清鸢怔住,「……什么?」 8 清鸢试图将最后那次与徐懋国的争吵渲染得更惨烈一些,然而真实的场景也不过只是单方面的质问。因为事实如此明了,若非徐懋国找过周楫,周楫不至于走得如此决绝。 她想到那个在车站等天亮的清晨,如潮的旅客与她擦身而过,一个孩子在进站之前放飞了自己的气球,它在灰白的天色里红得那样好看。 那个暴雨的午后,她看着钩花的盖布被大风吹走,卷进不知哪户人家的窗里,她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嚎啕大哭。 是以这样绝望的心情,她将自己的故事盖棺定论。 争吵的最后,清鸢对徐懋国说:「跟你这样的垃圾一起生活,我妈死了反倒是解脱。」这大抵是她说过的最恶毒语言。 后来清鸢毕了业,和沈敬寒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工作,再也没回过南城。 和沈敬寒在一起之前,清鸢对他说,我喜欢你,可我或许一辈子也没办法如你爱我那样爱你,如果你接受的话,我答应你。 沈敬寒问她,「因为你心里有其他人?」 清鸢摇头。 只是因为她在想到爱之前,总会先想到背叛。 9 阔别多年,周楫在南城的演唱会声势浩大,万人的场馆座无虚席。清鸢的位置不算远也不算近,四周的山唿海啸,让她仿佛回到了那个草地上的午后,只是今天的她坐在人群中,却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孤独。 半场过去,场馆的灯光忽然暗了,舞台中间一束追光灯照在周楫身上,他抱着吉他,垂眸的模样与世无争。 四面环绕的音响里传来他沉沉的声音:「今天的演唱会上,我要发布一首新歌,叫做《阿清》。」 清鸢愣住。 周楫的声音化作四面八方的风,将她紧紧包围,像是一个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拥抱。她想到那些窝在角落里听周楫弹琴的时光,两个杯子靠在一起,好像她曾经靠在他的肩膀,在颠簸的夜色里做着喜悦的梦。 深夜的居民楼里阒静无声,清鸢从包里翻找出家门的钥匙。 家里没有人,她打开了灯。屋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仅剩无几的白色钩花盖布被翻了出来,搭在餐桌上。 桌上放着厚厚一叠信笺,清鸢放下行李拿过来看。信纸泛黄,钢笔的字迹依然清晰。那是多年前徐懋国写给清鸢妈妈的,一封一封都是晦涩又情意绵绵的诗歌。 是了,徐懋国竟然也写诗。 清鸢坐在凳子上一封一封地读,时光倏然变短又拉长。 他们一家三口是有一起出去游玩过的,在很遥远的以前。野草绵延起伏,风滚过草籽,妈妈给她念一首晦涩难懂的诗,她伏在徐懋国的膝头唿唿大睡。 响起开门的声音。 清鸢来不及放下那些信,开门的瞬间她与徐懋国的视线对上,彼此只有尴尬的缄默。 她发现父亲是真的老了,两鬓斑白,脸也消瘦了许多。他穿一件干干净净的外套,灯光下能看见布料表面洗过太多次的冒起的绒毛。 第45页 「晚饭吃了吗?我给你下碗面?」 清鸢说不用,徐懋国还是往厨房去。打火的声音响起来,清鸢坐了片刻,往厨房走去。 徐懋国看着火,灶上锅里的水将沸腾。 清鸢站在厨房门口,望着灯下徐懋国的身影,「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 在万人的场馆里,周楫讲述了自己创作《阿清》的始末。那晚洞悉了女儿走向的徐懋国前去与周楫见面,但并非横加干涉,而是期望周楫至少再等一年,等清鸢考取了大学,再同他一道过去。 「她应该恨我,我了解她的性格,我要是阻拦她反而势在必行。可是她毕竟还年轻,不读大学以后怎么办,出了社会寸步难行。」徐懋国这样说。 周楫不忍心辜负一位父亲的深思熟虑,也深知自己尚且担负不了清鸢的未来,于是只能选择不告而别。 《阿清》的歌声响起来,眼泪被她抹去又飞快涌出。这些憎恨是有意义的吗?她说不出。距离十七岁已经过去了那样长的时间,她已不在雾中,只是她也不在任何地方。 徐清鸢在家里吃完了一碗面,又留了一宿,搭乘第二天一早的车走了。她给徐懋国留了一张字条,写着如今的住址。 在车站,清鸢与前来接她的沈敬寒重逢。沈敬寒开着车,询问她这次演唱会如何。 清鸢直接戳穿他的装模作样,「票是不是我爸给你的?」 沈敬寒笑了,「是的。」 「沈敬寒,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然后……」 「然后?」 清鸢从包里翻出那枚送给她已久的戒指,伸直了手指套上去。 她迎上沈敬寒惊喜的目光,「然后,把我爸接过来,把你爸妈也接过来,我们一起吃顿饭。」 正午的阳光从车窗照进来,将她身上都晒得暖烘烘的。她想起那些回不去的小时候,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跳跃,试图抓住光的尾巴。 风吹起白色纱帘,经过她的世界,又倏然远去。 第10章 第十篇:《眠夏》 眠夏 文/明开夜合 [余温] 沈希在喜欢上陆一航的第十三个月时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阴雨绵绵的三月天,老旧的楼道里感应灯忽明忽暗,像是某种兽神经质地眨着眼。长长的雨季将积年的雨水缓慢倾倒,墙壁潮湿得翘起来的石灰皮,是老人脸上抚摸不平的皱纹。空气里满是霉味,带着陈年的腐败气息。 当沈希走上三楼时,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一只猫,在她被吓得不敢喘气时,弓着身体警觉地与她对视。待看清楚了这不过是个被淋得湿漉漉绒毛耷拉着的倒霉催小傢伙之后,沈希松了口气,拉紧书包带子继续往前走。猫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从她脚边飞速地熘走。 昏黄的光线一路向上延伸,到达五楼时却突然塌陷了一块——在她家门口蹲在一个穿黑衣黑裤的年轻男人,抬起来看她的眼睛也幽黑得见不到底。光芒在他周身被阻滞,仿佛跌进了一个无限下落的黑洞。 沈希怔怔地站在那里,感应灯暗下去。而不用看,她也能够准确地描摹出他的轮廓,分毫毕现。 她说:「陆一航?」语气是一贯的迟钝的迟疑。心突然被剖开了一个口子,雨水哗啦啦地往里面灌。 陆一航带着一身潮湿的气息进了她空荡荡的家,洗过澡之后就裹着一条绒毯睡在沙发里,蜷成灰扑扑的一团。 她给陆一航倒了杯昨晚烧的水,微薄的温度,留在指尖的触感瞬间被湿冷空气掠夺干净。 第二日清晨,当她起来时陆一航已经走了。灰色的绒毯还在那里,鲜明的褶皱,却没有丝毫的温度证明他确实待过。 很清楚地,在梦里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个梦。然后怀着莫名复杂的心情猜测,故事到底要往哪里发展。 醒来是在七月炎夏的黎明,远方的地平线被浅橙色的光裁开,城市即将甦醒。 [初识]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补习班更加惨绝人寰,在沈希十七年的岁月里,就只有那个明明已经迫近,却依旧只是一个概念的「高考」了。 因为高考目前只存在于概念中,眼下被数学课占据得密密麻麻的补习班,就成了她最不想经歷的折磨。 窗外是灼热的烈日,夏季照例冗长。补习教室里老化的空调唿唿地往外喷冷气,坐在最后一排的沈希胳膊上鸡皮疙瘩消了又起起了又消,小说藏在桌肚里,当长久低头的动作带来疲倦感的时候,她就把书拿起来摊在桌上正大光明地看。反正没有人管。 变化发生在第二节 课。补习老师接了一个电话,然后面色凝重地交待了一句「你们先自习」,就匆匆离开教室,原因估计逃不开家庭变故。 二十分钟左右之后,教室门被推开,然而进来的并不是原本的老师,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或许,「男人」这个定义并不准确。身形和轮廓已经让时间捏出了属于男人的英俊硬朗,然而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还留着少年样的清明。 一瞬间沈希脑中略过了无数少女漫画脚本中的镜头。年轻的老师走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了「陆一航」两个字。 「我叫陆一航,这个星期帮你们代课。」他没有说过多的话,任凭下面的女生们围成一堆窃窃私语。 而沈希耳朵也清晰地分辨出了诸如「好帅呀」、「大学生吧」、「扑上去咯」……之类的讨论。她阖上书,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第46页 陆一航将备课本翻开,挽起白衬衫的衣袖,转身在黑板上利落地写下一串式子,「刚才夏老师讲到……」 沈希在听,但是无法从陆一航的话中听出意义。她在注意他每个字的平仄发声,听他仿佛是一把石子投入水中,那样好听的声线。 接下来的几天,沈希自动地从最后一排坐到了第二排。这样,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陆一航衣袖上沾染的粉笔灰,看到他在讲题目时习惯皱起来的眉头,看到他在学生们自习时,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的手指…… 久了之后,同学们都会在课间和陆一航开玩笑,而沈希也在这些玩笑中,了解了陆一航的一些基本信息。 二十一岁,大三升大四,正在预备考研。摩羯座,而女生们给予的定语是「闷骚的」。ab血型。喜欢打羽毛球,篮球也打,但是不热衷。专业是精算。有女朋友…… 最后这一条,引起了不同程度的譁然。有的开始转移目标到陆一航的恋人,有的则心灰意冷彻底断绝了对陆一航绯色的幻想。 沈希说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种。她照例偷偷观察陆一航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也不放弃留意关于他和他女朋友的恋爱史。 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并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为这种情绪佐证。她会和其他女生一样,对着飞奔而过的运动少年发出夸张的赞嘆,讨论他优美的肩胛骨和运球的姿势,也会时不时购买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仔细研究每一张印了美少年完美侧脸的照片,还会将自己带入到看过的无营养小说中,极力发挥玛丽苏的潜能。 可是,她知道陆一航不一样。 她不敢细想,不敢幻想,不敢加入讨论。只敢在陆一航目光游离的时候,转过头去捕捉他眼角的一颗极小颜色极浅的痣,在他写完板书转过身的瞬间感到心脏跳动频率明显不同。 这天,她鼓足勇气,在课后习题中,挑了一道自己完全没有半分思路的题目,拿上红笔和书,装模作样地问问题。 陆一航将书接过去,轻声读了一遍题目,然后捏着红笔稿纸上写下基本条件,「这道题,第一步先求导……」 她在陆一航讲解的过程中,适时地「嗯」着,表示自己跟上了他的节奏。 颈侧也有两颗痣;耳垂很薄,感觉要是和日韩偶像一样打上耳钉,也会很好看;衣领和衣袖都很干净,生活习惯应该不错;果然最好看的还是眼角的痣,好似一个标记,将他从千千万万的人中区别了出来…… 「懂了吗?自己下去算一算吧。」陆一航将笔和书递还给她。 她接过,犹豫了一会儿,「老师,稿纸能不能……」 「哦拿去吧,还是要自己算啊。」 她将缴获的战利品小心翼翼地摊在桌上,写满了公式和思路的稿纸上,字迹遒劲好看。红笔和书本的封面上沾上了粉笔灰,她将手指靠上去。 好像有温度一般。 她迅速地蜷起手指。 [陷落] 很多时候,你会期待和某个特定的人产生交集,却从来没有将这种期待当真过。 一个星期之后,夏老师按时回来,陆一航的代课生涯也正式结束。沈希所拥有的陆一航的唯一联繫方式,是他第一天代课时在黑板上写下的电话号码,伴随着「有学习上的问题可以找我」的说明。 学习上的,问题。明显不是可以随便打的电话号码。也不是可以随便打电话的关系。 沈希意料之外的交集,发生在补课即将结束的八月份。 那天她贪凉喝了太多的冰饮,又在空调下吹了很久,快放学时开始发烧,骨头里都汩汩地往外泛着疼。跟夏老师请了假之后,就背着书包拖着脚步往外走,到达一楼时再也迈不开脚步,坐在台阶上像漏风的破风箱一样喘着热气。 离婚了又各自有了家庭的父母,住得并不近,况且自上次大吵一架之后,她就打定主意独自住在被父母遗弃的老房子中,不到绝对必要的时候,坚决不与父母联繫。 她脑袋迷迷煳煳的,想着自己这算哪门子的残酷青春,写出来都没有人想看的俗套老梗。 她又坐了十多分钟,准备一鼓作气走到门口去叫计程车。 这个时候,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现出一道被拖得长长的影子,沈希抬头,看到了落日下陆一航的身影,逆着光的轮廓清瘦,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心跳骤然加快。陆一航走近躬下身,问:「怎么了?」 发烧伴随的耳鸣一阵强过一阵,然而他的声音像是含着冰凉的水汽,就那么破开她灼热混乱的思绪。 她说,「发烧了。」 随即陆一航的手背靠上她的额头。微凉的温度。 陆一航说:「你等等。」 她点点头。 陆一航上去后不久就下来,将她扶起,然后抓住她的手臂绕过肩头,说:「走吧。」 她脑海里嗡地一声,思维瞬间短路,半天才回过神,然后依言爬上陆一航的背。 发烧的时候,一丁点的颠簸都晃动得难受,夕阳在玻璃和建筑的金属墙壁上的反光忽上忽下。她像是被抛入深海中的一只舟,在怒涛中被抛出去拉回来,又抛出又拉回来。天地倒悬,云层的缝隙里散发出刺目的白光,让她眼睛肿胀刺痛得落泪。 神志清醒时,夜幕已经降了下来。陆一航坐在一旁玩着手机,医院里冰冷的光线也似乎带着消毒水的气息,陆一航白皙的侧脸如同没有活的气息一般。 第47页 她忍不住伸出手。 「怎么了?」陆一航轻轻托住她的手臂。 「没什么……」想了想,觉得这语气太过生硬,压低了声线,「谢谢你,陆老师。」 陆一航轻轻笑了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 她心跳忍不住漏了一拍,为这句分明没有歧义的句子。最终,她只是执拗地摇了摇头。 「这瓶输完了就可以走了,烧已经退了吧。」手背再次靠过来。她不自觉地闭上眼。 「饿不饿?」 她慌忙摇摇头。 陆一航带她去了家附近的餐馆,很小但是很干净。他点了很清淡的菜式,还专门给她点了一小锅皮蛋瘦肉粥。她默默喝粥的时候,心想,真是个好人。分明只有一个星期的所谓的师生情谊,还这么不嫌麻烦地施以援手。 其间两个人都没有交谈,她不像其他女生,可以就随便一个话题聊开来,然后步步为营靠近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而陆一航也没有任何找话题的必要。 吃完之后,陆一航好人做到底,将她送到了她家楼下,临走时嘱咐了一些话,诸如「多休息多喝热水别吹冷气」之类礼貌的客套。 她听得心里难受,却拼命笑着说谢谢。最后,心怀忐忑地说:「那陆老师你路上小心。」 陆一航笑着摆了摆手。 临睡时,她鼓起勇气往陆一航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简讯,「陆老师,我差不多已经全好了,今天真的谢谢你。」末了另起一行打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她攥紧手机,唿吸都禁不住放缓,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让她错过在第一时间看到回復的机会。 陆一航回復得很快,她条件反射一般迅速按下确认键。 「那就好,好好休息,晚安。」 她咬了咬唇,按下「晚安」,不甘心得要命,却无计可施。将手机放在枕边,开始胡思乱想。他回復得这么快,肯定是手机就在手边,说不定是在和女朋友发简讯吧。会是怎样的语气呢,会更加温柔么…… 一瞬间开始懊恼陆一航的帮助,让原本只是有些徵兆的情绪变成板上钉钉。 而一旦发了第一条简讯,不可避免地,就会想要发更多、更多的简讯。 沈希找寻的第二个理由是,还医药费。 「也没多少,不用还的。」 沈希将陆一航的回覆反反覆覆看了几遍,还是腆着脸继续:「关键是陆老师你照顾了我这么久,还请我吃晚饭,不还真的过意不去。」 「好吧小孩,你这么坚持的话,就送我两本书吧,明天下午我找夏老师有事,你就到时候给我。」然后是书的名字,都专业得吓死人。 这条简讯的长度如此可观,让沈希反覆回味琢磨了好久,而最终重点落在「小孩」这个称唿上。 这真的是个极其随意没有任何其他含义的称唿,陆一航在大学里,必然也是这么随口称唿他的学弟学妹的。然而,这个称唿也含着一种宽容的宠溺意味,好像你是「小孩」,你就可以犯一些不管人情世故的错,就可以得到他一定程度的包容。 就在那个瞬间,沈希打定了主意要考上陆一航所在的大学。 补习班一下课,沈希就跑去书店买书,特意挑选了没有任何褶皱和污迹的。付帐时,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够,啪嗒啪嗒跑回书架,从一排文学名着中挑出了她读过了好多遍的《月亮与六便士》。 有所期待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变得忐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总是到达不了对自己有重要意义的那个节点。 下课铃一打,沈希就抱着三本书跑出教室,陆一航正站在走廊里尽头,朝她挥了挥手,夕阳的光将他的发梢染上琥珀的色泽。 她心跳加速,强自镇定地走过去,将书递给陆一航,「谢谢你,陆老师。」道谢的语气生硬得自己都觉得别扭无比。 陆一航接过,目光定在《月亮与六便士》上,「这是,额外的赠礼?」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我,我很喜欢这本书……」 陆一航轻声一笑,「虽然我看过,不过还是谢谢你。」 她心里顿时被沮丧充满,心想自己又办了蠢事,也不知道事先问问。 陆一航看了看教室门口鱼贯涌出的学生,说:「走吧,请你喝可乐。」 可口而不是百事。红色易拉罐,冰冷的触感让她想到了当时陆一航靠上额头的手背。 陆一航拉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口。从额头到脖颈的曲线,利落好看。她眯着眼睛看了一秒就迅速别过目光。 「你去哪里,回家?」陆一航问。 她正要回答,远处的钟楼敲响六点,大群的鸽子从夕照渐染的天空掠过,一瞬间耳朵捕捉到了鸽羽忽闪而过的风响。那个剎那他们都默不作声。 陆一航背对着她的身影仿佛就要那么消散在溽热的空气里,突然让人觉得寂寥。沈希看着罐身上留下的清晰的指纹,心里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就要破土而出。她紧紧握住罐身,用几乎变了调的声音问道:「陆老师,你……有没有空?」 [花火] 沈希出门的时候,天空刚刚透出一点白色。远处的地平线被微光模煳了轮廓,尚未甦醒的城市空气中有湿润清新的水汽。 她买了一杯豆浆和两根油条,一边等公交车一边吃早餐。 第48页 书包里躺着这学期第三次统一考试的数学考卷。很漂亮的分数。于她而言,是之前从来不敢想像的,很漂亮的分数。 被喊去办公室时也不用再面对「错题分析」的难堪,而是带着真切笑意的赞扬:「这几次进步都很大,要继续保持。」数学老师其实是个挺温柔的人。 语文老师也在一边帮腔:「你语文可以稍微放一放没关系,都高三了,查漏补缺还是很重要的。」 被重视的。被鼓励的。被信任的。 很久之前就发现了,一旦自己定下了非达到不可的目标,就一定会拼命达成。只要目标是真正屹立不倒的标杆,在风雨里,自己遥遥一望,就能勇气灌肠,忍下所有的不甘委屈。 屹立不倒的标杆。 那时候,陆一航把喝完的易拉罐投入近旁的垃圾桶里——不像班里的学生,非要耍帅一般地投空心球,却往往不中,残留的可乐汁溅得到处都是,让人更加反感罢了——然后挠了挠头,「真是抱歉,等下还有个约会。」 他说「约会」。不会有什么歧义的词。 她突然有一种被看穿企图的羞耻感,手指指尖都开始微微发烫,慌忙辩解:「就是挺想考陆老师读的大学,想让陆老师……」她觉得眼泪都要因为羞愧而落下来了,侧过身顺了顺唿吸,「……抱歉,我……」 「道什么歉呢,」陆一航笑声清脆,「我很乐意带你去看看,只是今天确实没有时间,改天?」 这是个很好的台阶,千万别哭,勇敢点。这么告诫了自己几次,她才让自己的表情恢復正常,「嗯,那就等陆老师你方便的时候吧。」 随后她上了回家的公车,车门哐嘡一下合上,陆一航隔着车窗朝她挥了挥手,好像一把挥掉了所有正在缓慢生长的暗线。 没有机会了。她看着车窗外风景一帧一帧略过,眼睛如同被利刃刺穿一般难受。 那是……哪一天的事情了呢?明明其实没有过多久,气温还没有降到惨绝人寰的程度,陆一航也总是频繁地出现在梦里,却始终觉得,上一次相处是太久远而失真了的前尘往事。 生活被单调的做题考试填满,但意外觉得轻松,因为不会有多余的时间去招惹不堪重负的思念。 再一次见到陆一航,是在平安夜的晚上。 那个时候,她的成绩因为数学分数的稳定提升,已经进入到了可以登入每月光荣榜的程度,陆一航所在的大学自主招生考试,也在有条不紊的准备当中。 那天她用生病的藉口逃掉了晚自习,一个人去中心广场看烟花。这个城市的平安夜圣诞节,一贯是没有雪的,但是气温很低。她小半边脸藏在一条火红的围巾里,手上戴着一对毛绒绒的手套,看着挺傻,但是足够暖和。 陆一航和一个女生,是突然闯入她的视线的——仿佛电影里的镜头,一个切换,就能让人在茫茫人海中看到那个人。明明他只是千万分之一,明明他和旁人一样普通。凭什么可以突然得这样理直气壮。 陆一航和那个女生面对面站着,仿佛正在争吵,肢体动作幅度有些大。她不敢靠近,怕被陆一航看到,即使清楚这个时候陆一航眼里必然容不下别的人。 随后,那个女生仿佛气极,撒手要走。陆一航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带入怀中。女生起初是在挣扎,但立即就安静下来。长久契合的拥抱,中心广场霓虹耀眼,烟火还没有开始放,但是音乐喷泉已经做足了气氛。 有些俗套的剧情,但足够真实,足够让四旁驻足观看的人掩口而笑或者鼓掌欢唿。这个夜晚,註定用来点缀爱情。 她仿佛眼观一部应景电影的最后一幕,带着对狗血剧情的微微嘲讽,和不可遏制的动容。随后她拉紧书包的带子,一步一步走到广场的外缘。等烟花开始的时候,她转身已经看不到他们了,被层层叠叠的人群遮挡,再多的镜头切换,都不可能让她再次找到他。 她走出去很远,才感觉到心口传过来的隐隐的钝痛,广场上欢唿声和烟花的爆鸣声依旧清晰。 她将围巾拉下来,长长地唿出一口气,空气中一大团白的雾气,随后慢慢消散。 没有机会了。 [荒野] 自主招生结果很好,加分二十。 她却更加努力,一次一次突破原已很高的总分。每月的月考总结大会,少不了她上台演讲。她不记得自己讲过什么不负责任的进步经验,她从来不想成为励志范本。 只不过是……和自己过不去罢了。真实的原因,是官方严厉打压的和早恋有关的一切。 不是没有再发过简讯,她抗拒不了那种诱惑。 字斟句酌,放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显得突兀的客气,和不容不回应的内容。手机贴着口袋放置,只要一个动静就能被感知。在没有欠费停机,没有手机故障的情况下,她等了三天,自认为必回不可的简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承装着自满自信的袋子被扎了一个洞,里面的气飞快漏空。 那是荒野,不管你如何声嘶力竭地吶喊,都不会有一个声音紧随其后,给你想要的回声。你只听到你的声音,被泪水逐渐泡得沙哑,随字句顺出的都是灼热的痛。你更加感知,不会有回声。你只是孑然一人,连幻影都不存在。 那种沮丧空前巨大,不同于捂着耳朵想要逃避永无止息的争吵却终究无用,不同于眼观平和甜美的表象分崩离析,不同于某个骤然醒来的深夜里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冷漠的怪物…… 第49页 那是无法被佐证的情绪和无法被承认的自我,知道那束光线只是假象却停止不了追逐的脚步。她沮丧自己不能不愿摆脱。 高考成绩很漂亮。意料之中的漂亮。高出了陆一航所读大学一般录取水平一大截,那个自主招生,因此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标杆,加上过去时态的标杆。 [灰烬] 故事到这里再也没有任何转折。 梦境是残念的余温,然而梦里梦外都一样无能为力。做梦时清醒地认知着这是一个梦,可以肆无忌惮惟所欲为,却没有哪一次,她试图做出一丁点的改变。即使是在梦里。 在篇首那个梦之后的第三年夏天,她在准备考研,因为热,夜里总是醒一阵睡一阵,就在那样潦草的睡眠里,她最后一次梦到陆一航。 她和陆一航坐在公车上,那年她坐过的那辆。陆一航坐在当年她坐过的位置,手肘撑着车窗,窗外是绚烂妖冶的火烧云,半边天空都在沸腾。 她坐在最后一排,看着陆一航被夕照染色的发梢,车门哐嘡一声合上,她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信号,随着那一声响,眼泪顿时哗啦流下来。模煳的视线里只是一片燃烧的霞光,陆一航的身影就那么渐渐消散。 以一个慢镜头的速度。 -fin- 作者有话要说: 2012年写的矫情小短篇。 回头看,还是唏嘘。 为一去不復返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