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合没有春天》 第1页 [gl百合] 《老百合没有春天》作者:八百町里有一亩【完结+番外】 文案: 22岁支教老师陆松寒和差点辍学的农村大只体育少女葛画的相遇和成长。 十七厘米的身高差,七岁年龄差。 跨度七年,从单箭头发展到双箭头暗恋。 妙龄少女虎气日渐,支教小老师从紧绷着到放飞自我。 内容标籤:,都市情缘,,攻受不明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松寒,葛画┃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成长日常向 立意:重男轻女家庭背景下的女性如何自立自强。 第1章 谁说北方没有梅雨天?靠近首都的s省一改往年旱得地里汆皮儿的传统,哗啦啦地连灌了快半个月的雨水。地里的泥点子被胶鞋鞋底带出,再甩到浅蓝色雨布上,还有几颗黄泥巴被前面人拔脚带到脸上。 陆松寒挺直了腰,擦去泥巴后索性拉下雨披帽子用雨水沖洗脸蛋。回头看眼自己那辆停在身后的依维柯,她暗暗嘆了声气。虽然知道支教学校所在的这个村镇交通不太便利,但陆松寒想着好歹这会儿都二零一二年,总能乘到公交车去城里购物吃饭吧。可眼下她背着大登山包,后不着车前不着店的,既没有公交送她,跑鞋和袜子别说进水,泥也没少进。 好在西边的葛村已经露头,几栋零星排列的小二层扎在水泥路两侧。水泥路往东延伸穿越了农田,在市道岔路口下要架设一个缓坡,才能帮助人和车辆越过两米的落差。地势的落差帮助雨水不仅倾注进田间,更早就漫过了地头,连那层乌云下灰黑的水泥路都被冲上的泥土盖上了层泥被。 今天早上e大学支教小分队的四名成员在这个城市碰头后被告知自行去葛村中学报导即可,相关证明资料早已经送过去了。几个初次见面的人凑钱包了一辆依维柯,黝黑干练的司机拍着胸脯说他二十年驾龄外加对葛村这一带特别熟悉,准保在下午一点前将几人送到。这一「准保」就遇到了暴雨,好不容易挪到了葛村前,老依维柯不干了,索性熄火赖在路头休息,司机无奈地在雨里踢着车前盖。 支教小分队的带队雷光芒劝大家,「我们步行去学校吧,估计不远了。」 「陆松寒同学,你的登山包是不是很重,我帮你提吧?」雷光芒见陆松寒脸色有点发白,神情也楞楞的,担心这个女生跟不上趟。 摆摆手的陆松寒託了下大背包,「谢谢,没事。」额头髮丝湿成一缕缕的挂在在几乎没有遮挡作用的帽檐下,身体下意识地往另一侧偏开。 「我听去g省支教的同学说,洗澡打水都非常麻烦。」另一个支教小分队的成员、中文系的白霜上前和松寒并排而行,「瞧这么大的雨,我们一定不会缺洗澡水。」她鞋子里的水在脚趾缝中挤来挤去,「我眼下缺一双干爽的脚丫子。」 「我只想睡一觉。」两人身后的化材学院的朱铬愁眉苦脸得耷拉着痘痘,「不是说教育局会派车来接么?结果让我们自己报导。这来到村口了我们人生地不熟,学校也没个人来帮我们搭把手接行李。」他是四个人中最喜欢埋怨的那位,一路念叨个没停。 「说实话,我本来想支教半学期的,但是年底考研不是心里没底嘛,索性找个偏僻的乡下好好复习。」朱铬上前一步和陆松寒并肩,「不像你们保研的,早就知道自己有戏了,有没有压力,想去哪儿玩就到哪儿玩。」他的口吻里揶揄着一分酸意,「搞不明白你怎么也签了一年呢?不过如果要提前走,应该也不麻烦。」话音落下,白霜和雷光芒都不约而同地深深看了朱铬一眼。 「你现在回家也来得及。」松寒笑着回朱铬,眼神被前面一辆开得气势恢宏的电动三轮所吸引,一声连贯而刺耳的喇叭声提醒了左右人让开道路。而四个人排成纵列准备让路时,那辆车却停下来,「等我前面掉头后再接你们。」说话的是个稚嫩的女孩声音。 三轮车从他们身侧缓缓驶过后再提速到前方岔路口,头一抹就甩过车身,再开到他们身旁停下。 「你是葛村中学的老师?」白霜对上开车女孩的眼,发现这是张还没长开的孩子脸:稚气赌气似地攒在眉间,单眼皮下的眼睛更显得单薄细长。女孩很快别开眼神,「是邹老师让我来接你们的。」 邹老师是葛村中学负责和他们对接的接待人员,雷光芒有印象的,于是他招唿几人上车。陆松寒第二个上,坐的位置靠近女孩的后背。她抓着一侧的护栏就摇摇晃晃地随着驶入村路深处,可拐了几个弯还没到目的地。她惊奇地看着成片开阔的农田,还有远处几排房子,心想怪不得要人来接。真要走到市路口旁,十几分钟肯定不够。 几个大学生头一次坐这种车,白霜不顾上下雨,掏出手机拍照准备写博客。朱铬则皱了皱眉头,将脚边堆积得腐烂叶子往一旁踢了踢。雷光芒见松寒安静地欣赏着四处风景,「这地方好像产一些小麦、玉米和蔬菜,听说学校有自己的食堂,但是邹老师在电话里说我们也可以在借住的老乡家搭伙。」 这不是松寒关心的事,实在麻烦她也可以学着自己做饭。和母亲说自己要来s省支教后,她担心归担心,但也不会怎么阻挠女儿的决定。倒是已经拿到英国名校offer的女朋友付之岚不同意,理由是松寒浪费的这一年会给自己的职业发展带来太多不确定性。吵架不缺柴火,一点火星子就会把陈年旧事全部点着。两个人昨天晚上就在电话中再次不欢而散,虽然松寒脸上看不出,但心里一直闷闷的。所以对雷光芒的搭话,她只是点了点头回应。 第2页 雷光芒顿觉无聊,找开车的女孩搭话,「你真的是老师吗?」 穿着深灰色厚重雨衣的女孩似乎僵了下,小声说,「不是。」声音被雨水打散,雷光芒又高声问了声。女孩的声音略微大了些,还有些发抖,「不是。」 都是能把天聊死的人,雷光芒只好扭头看前路。村路到头后,这辆电动三轮开进了一条泥泞的小路。这儿房子和房子之间的间隔相对较窄,有的人家修了三层,而有些房子仅仅是平房。大门上贴的对联早就灰淡,讲究的人家会配上相对气派的朱漆门。这辆车在一扇朱漆门前停下,按了下喇叭后,只听到里面一句极快的方言,「来了。」另一个女孩冒雨打开了大门,三轮车停在了宽敞院子中。 车上几人面面相觑:这怎么着也不像是中学。院子内的房屋是白色的两层一栋,折角处是一排三间的平房。院子里挥发着股陌生的淡淡的酸臭味道,可能是什么东西在雨水中发酵了。 开车的女孩跳下车座站直,几个人又是大吃一惊:好高的女孩。比一米八的雷光芒还要高一点。 「邹老师说学校还在放假,食堂没开,你们先在我家吃饭。」女孩的视线似乎很害羞于和他们碰撞,飞快掠过几个人的脸后,落在了陆松寒深邃的眼眶。她转头,朝平房里的人喊了声,「妈,老师们来了。」 奔出屋的是个在围裙上搓手的中年农妇,是女孩的母亲吴芳,她个头不矮,但比起这个女孩还是矮了半截。吴芳脸上绽放出羞涩的笑,「老师们来了?快,屋里坐,邹老师和孩子他爸今天在二叔家喝喜酒,要过会儿才能回来。」她转向女儿时声音却宏亮起来,「知画,把菜快端上桌,燕子锅里蒸的馍好了没?紫薇,快把你弟弟找回家吃饭,一天天的,大下雨天还到处野。」 看来这是还珠一家亲了。白霜先笑,雷光芒也忍不住出了声,朱铬则裂开嘴问,「阿姨,那您儿子叫什么?」 「叫尔康。」吴芳的声音里多了分自豪。只是电动车旁的女孩小声嘀咕,「我不叫知画,叫葛画。」其他人都没听见,只有松寒扭头对她笑,「好的,知道了。」 男生和女生被分别带进房间后,他们迅速找出干净衣物鞋子换上。等坐到饭桌上时,每个人碗里都已经被盛了碗汤水。饭菜看得出虽然质朴但是丰盛,一大盆烧排骨加一大盆烧鸡,素菜和主食也不少,足够七八个人吃的。 吴芳说「各位老师,别客气快吃饭。」但眼睛一直盯着门口。 几人不好动筷子,便暗暗打量这个家的正厅。看得出这户人家刚翻新过,刚刚他们换衣服的房间都在二楼,家具虽然很旧,可墙面和地面都很干净整洁。正厅正对着那扇红漆门,大圆桌能容纳十几个人坐满。安静得略显尴尬时,白霜问吴芳,「阿姨,您家里几个孩子啊?」 「三个丫头一个小子。」吴芳显然没刚开始时拘束,「大丫头十六,这会儿在市里打工还没回来。二丫头十五,三丫头十四,小子十三岁。」 「哇。」白霜惊异于这生育的连贯性,「老大叫紫薇?」 「老大是燕子,老二叫知画——」吴芳的话被那个高个子女孩轻声打断,「我叫葛画。」 「小名叫知画不行啊?你这丫头一天不和我对着来就不舒服是不是?」吴芳白了一眼二女儿,再得意地数起名字,「老三叫紫薇,小子你们也知道,就是那个尔康。」她加重了「那个」的用语,边等待着老三紫薇把儿子带回家。闲谈中几个人知道了这个妈妈以前是还珠迷,还在北京和丈夫打过几年工,等生到老四后才将家里几个孩子一口气全上了户口,填大名时就借鑑了电视剧的角色名。刚刚瞄了下两个姐妹身高都没低于一米七。 朱铬小声和白霜说,「要是再有儿子,就是尔泰或者永琪。」 正说着时,一个不情愿的男孩子声音传来,「我又不饿。」很快,调皮的身影窜入眼帘,后面是追着打伞的三姐紫薇。 晒得黑熘熘的男孩不洗手就直接坐到了桌旁,只是好奇地扫了几个陌生人一眼后,抬手就抓眼前的鸡腿。手被他妈妈打了下,吴芳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几个老师说,「这孩子就是莽得很,还不叫老师好?」 男孩不理母亲,自顾吃了起来。吴芳只好招唿,「几位老师别客气啊,快吃吧别凉了。」 谁都知道她等着这个皮孩子才开饭的。几个大学生端起碗拘谨地吃着饭,吴芳「腾」地站起,忙不迭给几个人不断夹菜。 轮到松寒时她不好拒绝,接了块排骨后对着碗里的南瓜吃得津津有味。要不都说乡下大锅饭好吃呢?她吃了几口后觉得滋味越来越浓,而雷光芒也不失时机地夸赞起女主人的手艺。 松寒这才打量起桌上两个女孩,她们出奇地长相气质相似,但老三都是丹凤眼,老二是双细长眼。头髮也和军人般守纪律地剪成短髮。但吃东西的模样就能看出性格,老二腼腆地低头吃着馒头,而老三往盘子里刚夹了块排骨,母亲的眼神就追过去了。松寒忽然如鲠在喉,觉得这香喷喷的农家饭桌都吃出了三六九等的朱门大院味道。加上她正对着那个啃得满手油光的尔康,更担心他噎住。 吴芳因为外出打工见过些世面,边吃边说时还不忘打听几个大学生支教老师的家乡和专业。听到其他几人的回答她都似乎无动于衷,但一听雷光芒是应用数学专业的,虽然不懂怎么个应用法,但是「数学」两个字点亮了她的眼睛,她按住埋头吃的儿子的肩膀,指着雷光芒,「你以后要向这个老师好好学数学知道吧?」 第3页 「不学!」儿子干脆地甩开她的手,继续去抓盘子里的肉。 吴芳尴尬地笑,「这孩子不懂事,从小就挑食爱吃肉。」 「我看阿姨您的女儿个头都很高,这孩子以后也不会矮。」朱铬有点羡慕地看着那位身长似乎超过一米八的女孩。 「那可不,也不知道这几个丫头怎么长的,个顶个的高,我真担心别再长了,要不不好说人家。」她的眼神落在儿子脸上,「倒是这小子,要是随他爸,能长个一米八几就行了。」她又白了眼埋头吃馒头的老二,「就这丫头,我愁吶,别人吃肉都不窜个,她喝口水都能窜这么高。」 坐在松寒身边的葛画停下咀嚼,像是噎住了。松寒温柔地推过水杯,「别噎着。」眼睛扫到桌下那双瘦长腿,微微笑道,「这孩子倒是个模特架子呢。」但看到葛画瘦得凸起的手腕,她眼神一顿,便不再说话。 …… 午饭后半小时,喝得满脸通红的葛村中学邹老师和这家男主人葛天宝一起回来了,看到几个年轻人后邹老师忙上前一一和他们握手。边打酒嗝边说照顾不周。坐下后才说清他的安排:葛村中学提供的宿舍因为年久失修,现在还不能住人。所以就暂时安排他们几个住在葛天宝家,房租不用担心,由学校用市里的专项资金补贴支付。吃饭几个年轻人随意,可以在葛村食堂用餐,也可以交点费用在这家搭伙。包早晚饭每人每个月五百元就行。 本来不想留在这家吃等级饭的陆松寒想说她可以去吃学校食堂,但看到邹老师、葛天宝夫妇的冒着期待的眼神,她忽然意识到了这个安排背后早就埋伏着她没意识到的原因:四个人就是两千元,再加上房租,这对一个农民家庭是笔客观的收入。然而被农家饭餵饱的其他三人没有异议,松寒就没有说话。不行就去市区多买些零食干粮呗,松寒如是想。 收拾好后再熟悉了这户人家,松寒觉得比她想像得要好,起码这家去年翻新房子时加盖了淋浴房和洗手间。这也让先前担心无比的白霜合掌表达着感激,「之前我可担心死了,就怕是那种旱厕。谢天谢地。」松寒也松了口气,这时电话又响了。 她悄悄转到二楼走廊接了电话,那头的沉默随着雨水滴答而下。过了会,付之岚才嘆了声气,「我在浦东机场了。」还有半个小时她就要登上直达伦敦的飞机。「我想了想,不能因为你个人的选择就过多干涉。松寒,你知道我只是不捨得你去那种地方。」 「我知道。」松寒的声音软绵绵地彻底化在水里,「我只是来支教一年。我还年轻,完全付得起这样的时间。」她也明白之岚希望自己一同申请出国深造,毕竟她的绩点和语言成绩完全有把握申到英国的top5传媒专业。两人脱离熟人环境,相对快意地在海外一起读书生活也是之岚一直的期望。 「你那里环境如何?现在怕的话赶紧回来,我等你。」之岚轻声笑了,干脆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 「很好啊,洗漱卫生条件出乎我意外,蛮干净的。」松寒忽然听到几声猪的哼哼,她垫脚看着楼下,那个叫葛画的女孩正在给猪圈里的猪餵食。「额,」松寒愣了下,「才注意,楼下是猪圈。」原来那股隐约的气味时那里散发出来的。 她转身靠着栏杆,「倒是挺有意思的,」她还是不方便说出心里话,「就是能观察到一些细节,这个以后我们再说。」 再拉拉扯扯说了半小时后,之岚恋恋不捨,「松寒,我得排队登机了。亲一下?」 松寒撑住额头,「我在外面呢。」 之岚不依不饶,「我就听听声音嘛。路上十几个小时我们都不能联繫呢。」 抵不过她,松寒将手机凑在唇边,发出了亲的声音,「路上好好休息。」这则电话终于让她心头的不悦散开。收起手机后她再次转身看着楼下,视线透过红漆大门,还有远方的田野,雨声,猪哼鸡鸣声,喇叭声,还有农妇忽然责骂孩子的声音,交织在耳边,忽近忽远。 眼底下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忽然黏住松寒,她低头看着院子,发现那是站在猪圈前抬头瞧自己的葛画,她比起弟弟,简直白得发光。细长眼上是乌黑的长眉,她眼里莫名的光彩闪了下后,迅速黯淡下去。 摸出苹果啃的白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松寒身边,「男朋友?」 松寒犹豫了下,点点头。 「咔嚓,」白霜咬了口苹果,小声嘀咕着,「我才知道,这家四个孩子,老大初中毕业,老二考上普高但是家里不让念,说是要着力培养尔康大人呢。」 松寒再次看了眼楼下认真投餵猪食的葛画,她瘦长的背部似乎略微佝偻,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2章 葛村中学是这个乡唯一的完中,周边村镇的孩子一般到了读初中时都在这里。有相当比例的孩子在读完初中后就外出打工,留下读高中的不到一半。这里的老师流动性比较大,因为不少老师都削尖脑袋往城区中学调任,留下的老师都无奈地说,「我们要不老弱病残,要不走投无路。」也因为教师流失严重,才不得已向上级主管部门申请了支教老师名额。 四个e大支教老师的到来是这所中学的大新闻,要知道葛村中学自从建校以来,还没有能考上e大的学生。高大又书卷气的雷光芒,时尚可爱的白霜,还有运动风的朱铬都引来报名学生何家长的悄悄打量,而他们中最招眼的则是陆松寒。 第4页 今天雨后放晴,温度回升了不少,松寒换上了显得正式的短袖磨砂白衬衫和透气舒适的黑色通勤裤,本来要踩着皮鞋出门,还是白霜提醒她,「也许今天要不停走路哦。」遂换了双休闲平底豆豆鞋。 松寒的五官并不是马上夺人眼球的类型,但浑身有种说不上的淡然沉稳气质。烫过的头髮随意挽了马尾在脑后,松寒认真协助高中某班的班主任刘老师报名工作,眼睛忽然被报名册上的一个姓名吸引:葛画。 昨天听白霜说,葛家夫妇不愿意二女儿读高中,原来考上的就是这所学校。她问刘老师,「刘老师,高中录取名单上的学生会有弃读的吗?」 刘老师这边的冷清和初中部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端起壁沿被茶垢浸得黄黑的玻璃杯喝了口茶,「有,多得是。」他四十来岁,用本地口音热情地和新来的支教老师介绍,「男孩儿只要想读,家里都会支持。女孩儿嘛,家里条件差的不读也正常,拿了初中毕业证就出去打工了。」 穿着海澜之家风格的t恤衫被汗水贴在背上,刘老师拿起一旁的扇子开始招风,「其实咱们学校每年能考上一本的也有几个,真要认真读,底子赶得上的孩子还是有希望的。不过人家家长有自己的一本帐,与其读个三年高中、四年大学,有这个时间让孩子出去打工,一年赚个几万块,七年几十万可不是小数字了,都够村里盖个三层楼再添辆小车。 「真要是读书出来,城里找个工作也不就是几千块嘛。我还真不是瞎说,我有的学生辍学打工后赚的比我这个老师多。不是图那份稳定和退休工资,我都想出去了。」他往地上吐了口茶叶沫子,再笑着看了眼e大的这位支教老师,「你们不同,学校好,家在大城市,又年轻。」 松寒指着报名册上的那个名字「葛画」,「这个学生我认得,我们目前住在她家。她也会辍学?」 「哟?」刘老师眉毛一抬,「他家还是决定不让二丫头读高中啊?」他脸上一副瞭然的表情,「听说你们就吃住在那了?一个月多少钱?」 松寒忽然觉得自己被一股强劲的八卦力量攫住,「五百块。」但她还是想着那个高得惊人又瘦得过分的女孩,「这孩子成绩怎么样,您知道么?」 「初中我带过一年,成绩嘛,两百多个人里中等偏上,排三十多名的样子。不过时不时请假帮家里做事还能考到这样也不错了。葛画这孩子就是太高了,」他用手比划着名身高差,「太高了,那身高都比很多小子都长,这以后嫁人都要费点神。」 不理会刘老师的惯性八卦,松寒还是好奇葛画的家境,看她家条件不是那么差的,「可我觉得,她家应该可以支持她读书的。」 「条件是行的,但是一碗水你得端平不是?」刘老师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他家老大葛燕子,那也是我带过的学生,中考全市前五十吶。我们老师都劝她爸这孩子应该读高中,可她爸说家里翻新房子后欠债了,实在困难,就把老大送到市里亲戚的店里打工。」他再喝了口茶清了下嗓子,「老大没读,没道理老二就要读。那以后老三怎么办?他家孩子年岁离得太近了,都要读高中读大学,砸锅卖铁都不够。」 所以,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就是都不要升学了?松寒今天早上还奇怪没见到葛画,又没见她来报名,心想这孩子不会被家里人送出去打工了吧? 第一天的适应工作被这个家庭的辍学故事惹得心烦,陆松寒锁着眉头闷闷不乐地协助完开学事宜。在从葛村中学往葛家走的路上,她的模样被几个人看在眼里,白霜以为她又和「男朋友」吵架,拍拍她肩膀,「没事吧?吵架常有的事,不行你就冷他几天。」 松寒对开朗的她印象也很好,小声嘀咕出来,「是那个葛画,听说她姐姐成绩也很好,但是家里没让读高中,现在这孩子也辍学了。我觉得很可惜,也想回去再劝她父母多给孩子个机会。」 「我们住在葛家,还是别干涉人家家事吧。」雷光芒是院学生会主席,考虑问题向来世故些,「再说,也不是义务教育了。」 松寒停下脚步看着雷光芒老成的脸色,对方被他看得低下眼,随即抬头,「你说呢?」 松寒点头,「我知道了。」她自己决定的事,本不用和别人商量。 还没走到葛家,就听见里面传出吴芳尖锐的骂声,「让你去端个盘子都端不好,你是不是故意让家里赔钱气我?」随着骂声的还有一声闷重的击打声。几个年轻老师加快步伐走进院子,就看到葛天宝坐在院子的葡萄藤下沉默地抽菸,他老婆手持着笤帚正一下下地往二女儿葛画身上砸着。 葛画细白的胳膊上已经有几道红印,不合身的九分裤穿在她腿上就像七分裤,小腿肚上一道红印还渗出了血丝。她攥紧拳头不发一言,任由母亲狠狠发泄着愤怒。家里四个孩子中,她的脾气在妈妈眼里最为古怪倔强。其实她家务劳动样样上手,读书也认真,和母亲开始闹僵还是因为上户口那次取名,母亲指着个头最高的老二说,「这丫头就叫葛知画。」 她不依,在派出所和母亲顶嘴,「我不要叫葛知画。」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尽管平时被家里人喊「老二」或者「二丫头」喊习惯了,但那会儿不到七岁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无意识倔强,总觉得大名这种事不能就被随随便便盖了戳。哭闹着的她让母亲吴芳很没面子,最后还是户籍民警出面,「那去掉那个知,就叫葛画行吧?」那位女民警想了想,劝母亲,「知画知画,叫着也不是那么顺口,葛画熘多了。」她还转向葛画,「也是,何必要知道『画儿』呢,你自己就是那副画。」那是葛画记事以来最喜欢的一句话。 第5页 于是在姐姐燕子,妹妹紫薇都稀里煳涂认了名字后,葛画终于在户口簿上拥有了自己认可的姓名。这件事就像母女间的一道梁子,多少年来母亲吴芳总是坚持喊那个小名「知画」,而每一次,葛画都会纠正,「我叫葛画」。母亲脾气好时仅仅会瞪她一眼,来句「犟货」。真有什么不顺心,这件事就是她打孩子的爆发点。 吴芳见二女儿咬着牙一声不吭,打得更用力,「你不就是气家里不让你读高中吗?你有本事考个全市第一啊,我砸锅卖铁也供你上。你大姐不还是考了个市里的四十五名吗?她都没去,你想得到美!」扫帚甩下的速度越来越快,葛画的腿在抽打下不由得战慄发抖,可双脚却定定地扎在地面。 「家里条件差你又不是不知道,四个孩子念书,四个啊,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读完初中还不知足……」吴芳的声音在看到院子门前的四个人后戛然而止,正举在头顶那根笤帚的动作就像随时要射出标枪。 松寒上前拉住吴芳退后,「葛画妈妈,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她看着葛画,高瘦的女孩的头埋得更低。 吴芳只好放下扫帚,「不是,陆老师啊,你不知道这孩子,犟脾气,上班做事又不扎实。今天头一天去火锅店上班就砸了两个碗不说,还打翻了半桶底料。这也就是亲戚的店,要是外人——」 「很正常,做家务的谁没不小心摔过碗打翻东西的?」松寒忍住一肚子的吐槽,「您消消气,我和孩子谈谈吧。」 …… 葛画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挨打的,也不想就这样被松寒拉进了她的房间去「谈谈」。她不安地坐在松寒搬来的凳子上,见她蹲在床头翻着那个巨大的旅游包,「希望我带了。哎呀,我的其它行李只能走ems,还得有两天才能到呢。」 「找碘伏吗?我有。」白霜很快找到药水递过来,松寒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再用棉棒蘸着碘伏轻轻擦过葛画小腿上最严重的伤口。 葛画攥着的拳头仍然没松开,全身紧绷的她低头看着地面,直到腿肚子处传来一阵伴随着刺激的凉润后,她鼻息间溢出丝放松的气息。 「疼吗?」松寒问葛画。 女孩撑了几秒,最后咬唇摇头,「不疼。」说这话时,鼻子却酸了。她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从小被打骂得越狠,越不会在人前流泪。 白霜这时拆开了一袋奥利奥,塞了一块到葛画嘴里,「来,一起吃吧。边吃边抹药就不疼了。」 一滴眼泪就落在黑色的饼干上,白霜慌了,「不喜欢吃啊,好好,咱们不吃。」 松寒将女孩的头轻搂在怀里,摸了摸那颗僵硬多时的脑袋,指尖的头髮丝都是硬到戳手,「没事,别怕。我会去劝你爸妈让你读高中的。」她替葛画擦了眼泪,笑着哄她,「是我擦药弄疼了你吧?」 葛画摇头,「不疼的。」这种疼她早就习惯了。听人说过什么「抗药性」,而她有「抗揍性」。松寒的温柔却轻轻扒开她结痂的软肋。葛画觉得这样的很丢人,被抱着头的她也很不习惯,用力吸了下鼻子,推开松寒的手,「没事了,我下楼了。」 「等下。」松寒拉住那根细手腕,「脸上有一块可得小心处理。」她按住一米八的少女,见她坐下时都快到自己的肩膀,「诶,你这个头究竟怎么长的?」之岚是她高中同学,一直对她自己仅仅一米六二的身高耿耿于怀。就算她家里一直注意从小给与各种牛奶麦片蛋白质的补充,可惜抵不过dna的顽固。而松寒的个头有一米六七,在南方人里算不错的,比起葛画却又逊色得多。 葛画的脸颊也被涂了药,松寒叮嘱她,「不要摸,这一两天也别碰水,留疤可不好看的。」 等女孩红着脸离开后,松寒将药瓶收拾好还给白霜。「这家阿姨也真是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还当众打。这孩子——真可怜。」 松寒抽了张纸慢慢擦着沾上药水的拇指尖,「挺悲哀的。」她淡黄色的睫毛微微翘着,眼底闪烁着怒意,「一提到葛画,不管是她的家长,还是曾经教过的老师,张嘴就是个头长太高,以后不好嫁人。她想读高中这个愿望却没人理会。」松寒胸口有点闷,坐了会,她说,「我出去走走。」 走到楼下院子时,侧面猪圈里的猪发出了「咕噜」的声响,吴芳将正将一大勺饲料舀到池子中。发觉身后有人,她回头看,见是陆老师,几道深重的抬头纹嵌在脸上,瘦得只挂住皮般的脸颊似乎挪了下位置,让松寒意识到她在笑。 松寒点点头,「我去学校一趟,您晚上吃饭不用等我也不用留了。」 手里握着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之岚那边应该还没到中午。打开手机后发现果然是她,之岚问,「流量够不?我们□□语音。」 不够也得够的。松寒特意充了一千块话费,为的就是和之岚联繫方便。戴上耳机后,在伦敦刚刚落脚的女朋友诉苦撒娇的声音让松寒的心情好了些。但之岚感到松寒有些不专心,便问她怎么了? 松寒将今天遇到的事情说了遍,那头的之岚劝她,「总归不是义务教育,那是人家的家事。你帮得了一个,帮不了所有人。」 「可我就是不开心,凭什么?」她想到了自己的为求子而离婚的父亲,「我管定了。」 之岚知道她的个性,「好吧好吧,你来管。但是别耽误我的时间哦。」 第6页 「嗯?」松寒不解。 「你给我预留的时间,就是我的。」之岚嘆气,「怎么办,这才不到两天,我好想你。」 松寒笑出声,「那就请我们之岚小姐圣诞假期倒计时哦。」等她挂了语音,马上跳转到手机计算器的页面,反覆核算了两遍后,松寒下定了决心。 但说服葛天宝和吴芳夫妇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两口子张口「困难」,闭口「不容易」,不是家里翻新房屋的债没还清,就是葛天宝借钱买的货车还不知道哪年才能回本。松寒听了半天,最终就问他们一个问题,「如果葛画读高中的费用由我来资助呢?」 两口子愣住,吴芳先反应过来,「可就算考上大学我们也供不起啊。」 「考上了大学我会继续资助。」松寒说得很坚决,「你们也知道,葛画这孩子——个头很高,」哪怕很不乐意,她也要戳下这夫妻俩的顾虑,「以后不好找对象的。不如先读高中,如果考上了大学更好,哪怕有个高中文凭以后出路也广一点。」尽管她还不清楚自己嘴里的「出路」是指什么。但效果却出乎意料,葛天宝和吴芳互相看了会,再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认识才两天不到的支教老师,「可你也不过是个大学生啊。」 松寒摆手,弯弯的眉毛下那双素净的眼睛此刻冷锐无比,「费用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我就问你们如果我愿意资助孩子读高中,甚至大学,你们同意不?」她不容分辩的气势镇住了两个中年人。 「那……这怎么好意思啊陆老师。」葛天宝的手抓着膝盖不知道怎么放。 「没事的,我能力有限,能帮一个,是一个。」松寒说。 第3章 松寒读传媒专业的,日语和英语都有辅修,在这里就被学校任命为英语老师。但为了保险起见,她的第一节 课要排到两周以后,需要跟着一名暂时兼课的老教师实习一段时间。在英语课上,松寒捧着ipad坐在教室后面听课,身边就是葛画。她在开学第二天报名了。 松寒在老师转身板书时也在板子上画着笔记框架,有时也会仔细观察学生们的反应。其实她有点失望,孩子们死气沉沉,极少有愿意主动举手回答问题的。左侧的葛画也有些分心,松寒侧头,发现这孩子细长明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松寒指了指前面黑板,示意她认真听课。葛画这才扭头看前方,微微眯起眼睛,脖子再向前凑了些,最后才在一本旧笔记上写下老师板书的语法规则和词彙扩展。 她脸上还有碘伏的颜色,因为穿了长袖薄t恤和长裤,其它处的伤口被遮盖了。松寒和她父母提了个要求:不要说是她资助的葛画,就说正好葛老师介绍了一位外地的帮扶项目,她运气好赶上了。 过几天,女孩脸上红紫的疤痕会褪尽,但心里的呢?这下倒是松寒自己分了神,她下意识抚摸了左手手腕上的疤痕,片刻后马上提醒自己专注。 教室里朗读的声音这时响起,松寒辨认学生的发音,发现里面混杂着滥竽充数的,也有细若蚊蝇的。离她最近的葛画没有出声,那两瓣薄唇微微张合,盯着课文眯眼又专注的模样像自己没戴老花镜看报纸的外婆。松寒低头笑,没注意葛画瞥了她一眼后嘴角也挑起。 葛画不需要住校,午饭也不在食堂解决。他父亲白天去市里跑运输,母亲则忙农活,大姐日常住在市里的亲戚店里。家里剩下三个孩子要吃饭,做饭就是她的事。中午十二点时下课铃一响,葛画就马上收拾好书包小跑出去。 锅里米饭蒸上锅,葛画取出昨天晚饭时妈妈留下的一碗烧鸡,这是特意为中午回家吃饭的尔康准备的。妈妈说过,「你们三姐妹个头太高了,你弟弟这长势却挺愁人,得多补补肉。」 可是葛画打小儿也没多少肉吃。以前父母在北京打工时,他们一家六口挤在村房出租屋里,三姐妹日常吃得很朴素,弟弟则会补充各种奶粉肉类,周末还会被带到外面去玩。因为不仅仅操心他的身高,父母还说男孩子要开眼界见世面,于是他们偶尔也去一些景点,故宫长城雍王府之类的。而葛画在北京住了几年,对北京的印象是懵懂的,都说这是祖国的心脏,是首都,可葛画只记得住处惨白的墙和暗红的瓦。能记住的就是夏天闷热冬天冷得刺骨,春天的柳絮还让她感染过鼻炎。 葛画还是喜欢家乡。七岁后她就留在了老家,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收割小麦,种花生玉米,还有秋翻冬灌也是把好手。也因为大姐和自己的能干,父亲才打消疑虑不再坚持一个人留在北京打工,而是回家跑起了运输。 两个蔬菜起锅后,妹妹紫薇、弟弟尔康回来了。葛画先替母亲装上饭菜,然后三个人围在厨房小桌子上吃起来。紫薇很少会因为吃东西和弟弟争执,只是偶尔馋了会夹走尔康的东西。以前大姐燕子在家时,弟弟有几分忌惮也就是哭喊几声。但最近半年这孩子脾气越来越暴躁,对妈妈也是爱理不理的。刚刚紫薇夹了他一块小小的鸡翅膀,他立马扬起筷子狠狠砸了三姐的头,就像母亲拿着笤帚的动作。 「有你一口吃的你就知足吧,你敢抢我的?」尔康瞪着眼睛的样子像父亲。 紫薇愣住,随即指着弟弟「哇」地哭出来,「凭什么好东西都是你吃!」 「因为这个家以后都是我的,你以后要嫁人滚出去的。」个头不高的男孩吼出这句后偏过身体护着碗继续啃着鸡肉。下一秒他手里的碗被抽走,正在尔康愣住时,那碗红烧鸡块被葛画扒了一半到紫薇的碗里,「一人一半。吵什么?家里肉你吃少了?也没见你个头长一点啊。」 第7页 个头是尔康的痛处,因为他长得矮小在外面也没少被欺负过。这下他彻底不干了,忽然掀翻小饭桌,「你们谁也别想吃!」说完就跑了出去。而酱油、米饭和青菜叶子沾了葛画和紫薇一身。 紫薇的心被吓得「砰砰」跳,看着二姐不知道如何是好。 葛画擦着身上的油污,「你先把饭给妈妈送去,我再去炒个饭等你回来吃。」 「我不去。」紫薇抓着衣角,眼里透出害怕。不用问弟弟肯定去告状了,她这会儿去送饭就是讨打。 「那你收拾下桌子,一会儿我去送。」葛画手脚麻利,已经开始洗锅。 「二姐——」紫薇怯生生地看着葛画,二姐只是转身替她擦去脸上的油污,「别怕,妈问起来也是我的事。」也就是笤帚一顿。 挽起袖子后,紫薇又看到二姐胳膊上的伤疤,心里忽然愧疚起来:每次弟弟发火,二姐就是头号出气筒。她和弟弟吵架,也是二姐出来护着自己。她怕疼,二姐就不怕吗?前天二姐被打时,她只能躲在厨房里看着,好几次想跑出来拉住母亲,但那笤帚雨像落在她心里,紫薇被吓怂了。 「都怪我嘴馋。」紫薇眼里的泪打着转,葛画皱眉,「你才不馋,偶尔吃点怎么了?我就见不惯爸妈那样宠着他。」紫薇经歷的小时候的葛画也经歷过,六岁时她嘴馋过,吃了尔康一个放在桌上的汉堡。尔康哭得歇斯底里,妈妈捞起她就是一顿棍子。吃的时候她觉得那个汉堡的味道挺不错,被打后她忽然反了胃全吐了出来。一旁的妈妈只是斜眼,「给你吃就是糟蹋了。」从那后,葛画渐渐地不爱肉食。 姐妹俩吃完午饭时已经快一点,学校上课是两点,葛画要将饭送给妈妈,然后辗转回学校还能看半小时书。少女腿长步伐大,走路速度又快,走到地头发现土已经被翻了一半。看着母亲脸朝黄土的模样,葛画喊了声,「妈,吃饭了。」 吴芳没回头,「放那儿吧。」看这模样,尔康还没来告状。 葛画将水和搪瓷饭缸放在小凳子旁,估摸着母亲不干完是不会吃的。她走到吴芳身后接过她的锄头,「你先吃,我翻一会儿。」吴芳看着高自己大半个头的二女儿,瞥到她脸上的疤时扭过头,默默地坐到地头吃起饭。 虽然有那个年轻老师的资助,可家里终究少了一个可以挣钱的劳力。她今天一个人在田间劳作时想到这里还嘆气。吃了几口,吴芳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和葛画说话,「你爸看中了市里的一套房子,现在不买怕以后涨价。这城里的房子一天一个价,真怕尔康长大后买不上了。这没套城里的房子是不能说上媳妇的。」 葛画依然低着头,锄头扎进湿润的土里,不断翻出的土渣子跳到她鞋上。葛画脱下那双九十元的不知名粉色运动鞋和袜子继续干活。她个头长得快,脚码也是半年一变。当旧鞋挤得脚趾头生疼时,她索性穿着拖鞋去上课,还因为这个被老师说了顿。没办法她只好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去上学,上课时再悄悄地将鞋后帮踩下去。眼下她脚上的这双鞋是大姐燕子给她买的。 燕子在市里的饭店打工,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有一千两百块的工资。她自己留一百块日用花销,其它都会给家里。有次周末回家时她看见葛画脚后跟磨出的血迹,笑着戳了下妹妹,「脚又大了吧?」第二周找藉口回来时就悄悄将葛画拉到一边给她这双新鞋,「我特意买大了一码,你能多穿些时候。」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葛画才穿着这双宝贝的鞋去上学。出来送饭时忘记换上,等翻过半小时的地后,才坐在低头仔细擦了脚重新穿上鞋袜。 「妈我回学校了。」她和母亲说话时很少对视,眼睛似乎轻飘飘地瞄着某个虚空。 「嗯。」吴芳答应了声,放下饭碗后接着沉默地做事。母女之间的接力默契中透着生分。 回到学校的葛画在食堂外的水池沖洗完手脚,就坐在一旁踩着草地等着脚上的水充分晾干。上课预备铃这会儿响起,她赶紧穿上鞋袜往教室里奔,喘着气喊「报告」时,已经行完课前礼的刘老师不悦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扬了下巴示意她进门。葛画低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次坐在她身边的是听课的白霜。 葛画没有同桌,因为这个班有五十一名同学,这个高个头又最后一个报名的女孩理所应当地独坐最后一排。她听课很认真,只是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像是已经用了很久,封面磨得发旧。 白霜好奇地示意葛画将笔记本借给她看看,翻开后却发现笔记本前后字迹不同,前半部分的字迹秀气工整,后半部分则显得更加收敛密集,但字体大了不少。翻到首页,看到「葛燕子」三个字后,白霜这才明白,这是姐妹俩共用的笔记本。 当课堂上的语文老师布置同学们先默读一段课文时,白霜发现葛画的语文课本上已经做过了笔记,上面标註了一些拼音,课文一侧则写上了段落大意。 「你预习过?」白霜轻声问。葛画点头后,白霜继续翻着那本记录得极为认真的笔记,翻到葛画开始的那页,页眉有行娟秀的小字,这是她姐姐燕子的字迹:葛画你要加油。然后是满满一页总结的学习心得: 语文、政治、歷史这些科目记得提前看完课本,如果有时间就总结写每课的内容框架。总结后再和老师讲的比较一下,看看自己有什么理解偏差。 第8页 英语除了背会单词,一定要背熟每篇课文。老师讲的语法点要回到课文和作业中去复习和总结。最好每天脑子里默念几遍。 数学课本上的习题要提前看完概念和理解公式以后再做一遍。书上的习题和考试的难度不一样,参考《中考三年习题解》再去验证下自己的理解和解题思路。最好难题要提供三种以上的思路。做错的题目一定要反覆总结和回看。 …… 这真是初三小学霸的精练总结。怪不得能考全校第一、全市前五十呢。这家的女孩每天还要干活和帮助家务,她们怎么还有时间专注学习?白霜想到自己读中学前父母还特意买了学区房,以省去她奔波的辛苦。退休的外婆每天换着口味给她做营养餐。每周还有三四天去补习家教。为了自己以后的发展,每年父母还花几万元送她去读ef的口语课程。这样努力了六年,她才以全校文科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了很多人嚮往的e大。 想起这家叫「葛燕子」的女儿全市四十五名都不能上高中的遭遇,眼前又浮起那天葛画被母亲打的情景。她忽然明白了昨天晚上睡觉前松寒说的那句话,「这一个能读,可惜了另一个。」然后松寒辗转了好一会儿才草草睡着。 下课后的白霜一直在想着葛家姐妹的事,回办公室后见松寒正在一张旧办公桌上伏案,她将书放在桌上,忽然嘆气。 松寒抬头,嘴角噙着笑涡,「怎么了?」 白霜将披到胸前的长髮夹到耳后,「就是挺唏嘘的,看到那个葛燕子给她妹妹留下的学习要点,觉得真是可惜了那个好学生。 「松寒,能不能再找找那个资助人,让他们项目再帮葛燕子回来读书好不好?」她忽然眼前一亮。实在不行,她自己资助也可以,一年最多两三千的学杂费她家完全能支付。 这时刚下课回来的高一一班班主任刘老师捧着茶杯夹着书走进办公室,「白老师真是好心的人啊。」从茶杯里加满水,刘老师吹了吹茶叶喝了口,「这可不是一年两三千学费的问题,而是她家里一年会少上万块收入。」 白霜皱眉,刚要说「可孩子读书总比一年赚一万块要紧」,她看到松寒咬紧牙齿后突出的咬肌,对方对白霜摇摇头,白霜气唿唿地捞起书本回到自己桌上。埋头看着高数考研书的朱铬抬头,「这种情况这里很多吗?」 「可多了。」刘老师对这个办公室里的几个年轻人很是欢迎,每天对着一些老面孔同事总归无趣,他慢条斯理地坐下,翘起二郎腿伸着懒腰,「咱们市是农业市,农民每年辛辛苦苦能赚个万把块就算不错了,真要赚钱还得指着家里人出去打工。家里有小子的都要去市里买房,要不以后说不上媳妇的。」 「娶了媳妇后呢?」白霜问。 刘老师「哈哈」笑了,「就出去打工,生了孩子给老人带。咱们这所学校里不少孩子都是留守的。」 白霜一时无语,松寒轻哼了声,似笑似讽,「得生到有儿子为止吧。」 办公室里的其他三名男老师一时愣住,只有白霜和松寒互相看了眼,嘴角泛出苦涩的笑。能让葛家夫妻同意葛画来读书,也是因为他们担心这个个头奇高的女儿以后「难说人家」,有个文凭弄不好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嫁人也会顺利些。 下午没有课听,松寒也完成了好几课的教案设计。她习惯每天活动个把小时,就来到操场边继续熟悉学校环境边慢跑。 这时操场上的欢唿声引起她的主意,雷光芒举着个篮球对着围城一团的学生们说着什么,她跑得近了些,听雷光芒说,「女生在旁边做啦啦队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齐刷刷地拖着长腔的回答,「好——」。 男生则被挑选出十名有意向打比赛的分成两组,雷光芒再仔细讲了下比赛规则,几分钟后,「加油」的声音开始迴荡在篮球场上。 正在跑圈的松寒被学生发现,还有几个女生朝她招手,「陆老师,一起来玩啊。」松寒笑着摆手,「我先跑完。」 她跑了半圈时忽然抬头想找葛画在哪儿,但在助威人群中没看见女孩。松寒继续热身,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回头,见是葛画,招手喊她,「来,我们一起跑。」 葛画咬唇后点点头,几步就跟上了松寒。 「你也喜欢跑步?」松寒见她的脸已经渗出薄汗,粉粉地铺了一层细腻的光芒。 「只要有体育课我就跑一节。」葛村中学的体育课一向由班主任兼课,一般就是带着做一套广播操后再各自活动。葛画不太喜欢和同学凑在一起说话,或者坐在教室里看书。她在北京读过一年农民工小学,记得那里的体育老师说过,「小朋友一定要注意锻鍊身体,才能长高个头。如果不爱玩游戏,那就慢慢跑步吧。」 这个习惯她从小学带到了高中,跑久了后她慢慢摸索出自己喜欢的跑步节奏,跑程也越来越长。但是疯狂长个头也长脚趾头的时候,不合脚的鞋子让她跑起来很痛苦,所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在操场上跑步过。 松寒的视线落在女孩瘦长突兀的锁骨上,再看她姿态协调,尤其手臂很长,忽然想,这是个打篮球的好苗子呢。 「会打篮球吗?」松寒问。因为之岚爱打篮球,说是可以长个头,她就陪着之岚打了好些年。结果自己窜了七厘米,之岚只长了两厘米。 第9页 葛画看了眼篮球场上奔跑的男同学,犹豫了下,摇头说,「我不会。」她试过一次,因为个头太高,被女同学说欺负人,男生也喜欢通过撞倒她显示自己的强壮,所以她宁愿独自跑圈。 「我教你,走,咱们跑四圈,热身后就去打篮球。」松寒澈亮的眼睛闪着笑意,「我在大学可是院队的呢。」她开始加速,「我先走一步哦。」 第4章 说是要教葛画打篮球,但松寒想看看她的天赋和球感如何。便从体育室借来两个篮球,对葛画说,「你看着我这样运球,但是不要用手掌心去拍,这样不易掌控球的方向,你的五指其实有个『抓』的动作。」 她示范给葛画看,那个篮球就像被她吸住了一样,从容地从左移动到右,还在身侧前后挪动,拍球的节奏非常流畅。 葛画仿着她的模样,试着拍了几下,虽然一开始她跟着球跑,但是过了会,松寒发现这孩子那只纤细的手却很有掌控力,渐渐地能控制球路。她问,「你有什么感觉?」 葛画拍得起劲,「有点痒,但是换方向时我用拇指尖儿抓着带一下就能控制方向了。」松寒可是拍了一个礼拜才算找到感觉,还被之岚笑话「老太太拍瓜」。 拍了会后,松寒教她投篮,「球握住,」她去纠正葛画的持球手势,「对,现在腰侧,再到胸前,投篮时注意从腿部开始发力,身体微微前倾。」她举起篮球,发力到胳膊至手腕后,轻轻压腕,那个篮球划出一道清灵的弧线正中靶心,发出了清脆的入框声。 葛画睁大那双细长眼,单眼皮上被挤出细细的眼皮缝隙,松寒仔细看了眼,「哈,双眼皮呢。」她示意葛画,「来,你自己试试。」 不得不说,葛画的协调性和发力感觉非常好,但是她是活生生地将篮球推入篮框之上,被砸到篮板上后,篮球弹回到她身前。 「你得压腕,」松寒举起手,手腕骨节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芒,让葛画感受她的发力和压腕慢动作,「这样,球的运行轨迹才符合抛物线的痕迹,到达在高点后下坠,而不是平行一样地砸到篮板上。」 见葛画睁着眼睛不发一言地发愣,松寒歪着头,「嗯?」 高个女孩回神,试了下手腕后再捡起球拍了几下,屏住气,微微弯腰,发力、直起腰部,压腕一气呵成,球也划出了弧线窜入篮框。 葛画不由得拍掌,「真不错!我就说你有这方面天赋。」她略微费力地拍拍女孩的肩膀,「你慢慢练,等着你和我切磋的时候。」说完就自己运球练习起上篮。就在葛画依葫芦画瓢随着她掌握了上篮的步伐后,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在篮球架下玩到这节课下课铃响起。葛画依依不捨地将篮球还给松寒,笑着擦了下汗,「好玩。」 松寒第一次看见她笑,女孩笔挺的鼻樑下是张菱形的唇,唇线拉开后,她觉得这才是十五岁的女孩该有的阳光。松寒接过球,「快去洗手准备上课吧。」 葛画点头,「谢谢老师。」长腿一跨就跑向远处的水池。松寒看着她的背影,想到高中时打完球的之岚也是这样的快乐。 葛画的快乐仅仅持续到第三节 地理课,上到一半时她被班主任刘老师喊出去。回到办公室时她吃惊地发现妈妈、三妹紫薇也在,妈妈一见她就上前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你弟弟呢?他中午饭没吃完跑哪里去了?」 葛画不知所措,「他——掀了饭桌就跑出去了,我以为他来学校了。」 吴芳都没来得及换衣服,脚上那双浅口胶鞋还沾满了泥巴,她是接到了葛尔康班主任的电话,说直到下午第三节 课学生还没来上学,也没有请假。吴芳扔了手里的活急忙往学校赶,听女儿紫薇战战兢兢地说了个大概,又没有儿子的踪影。她气得双眼通红,忽然扬手甩了葛画一个巴掌,「不是你欺负你弟弟,他能气跑?」 巴掌脆响迴荡在办公室,在场的老师们都被震住,葛画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咬住唇忍着眼泪,「我没欺负他,他欺负紫薇,还掀了桌子。」 「不是你划拉他碗里的东西他能这么委屈?」吴芳的声音更尖,伸手又要追打第二个耳光时,葛画已经转身跑了出去。 满身是汗的松寒也不顾没带护肤霜,就对着自来水龙头痛快地沖洗了脸。她掏出面巾纸边擦着水渍边往办公室去时就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往校外跑,正犯纳闷时看到吴芳和她三女儿紫薇也跟在后面。回了办公室后又觉得气氛古怪地安静,白霜耸肩,「家暴现场。」大致听完后松寒紧锁眉头,「胡闹,这不是她儿子的错吗?」 「是儿无理也对七分。」来发材料的校办邹老师看着那几个跑出校门的背影走了进来,「我那个表弟老葛啊,好不容易生了那个宝贝疙瘩才安下心养家挣钱的。他家没生儿子前,宅基地都被邻居占了两分还没理说。」 他将材料一一发给几个老师,「别担心,尔康那小子,准是和同学熘到市里上网去了。」邹老师自打葛家这个侄子进入初中一年来就没少头疼过,打架逃学上网,没有哪次他不在场的。他想了想,「我还是给他爸打个电话。」 就为了一碗红烧鸡块?白霜也匪夷所思,「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 朱铬也不解地抓着头,「是挺过分的,一份菜几个人吃也行啊。」 「那是从小护食护惯了。」刘老师对这样家里骄纵的男孩子已经习惯,「打小不好好养胚子,长大了就打姐妹,甚至打父母,不给钱就瞎闹。」他冷哼了声,「所以我家那小子小时候护食我就不让他吃饭,饿上两顿就好了。」 第10页 松寒坐下准备继续备课,心里却担忧着那孩子不知道会跑到哪里,是回家?还是躲到哪个田间地头大哭一场?瞥见左侧手腕上的疤痕,那里滚过一阵烫意。她想到小时候和堂弟一起在奶奶家,跋扈的堂弟因为一块披萨就直接拿切披萨的刀瞎刺过来,直接戳中她的手腕。血流不止的松寒被爷爷紧急送到医院,等医生检查没有伤到大动脉后才松了口气,转头怪起才七岁的松寒,「你是姐姐,不就一块饼吗?想吃你告诉爷爷,爷爷给你买。弟弟还小,你要让着他。」 她爷爷奶奶都是从老家农村搬到城市和父母一起住的,对于一块必胜客的「饼」要花好几十块钱很不解,认为烙饼卷着葱蘸酱就很好吃。但对于比松寒小半个月的堂弟却是百依百顺,堂弟要吃饼他们会买,堂弟要吃「肉夹馍」他们就带他去肯德基。松寒手里则会被塞一块实打实的烙饼,她不吃大葱,就眼巴巴地看着堂弟。 她的受伤最终惊动了忙于毕业班教学工作的母亲,和爷爷奶奶闹了不愉快后母亲将松寒送到姥姥家养了两个月。手伤好得很快,必胜客也吃到想吐,只是那块疤总让母亲心有余悸。 她告诉母亲自己想资助一个即将失学的女孩时,母亲只是问,「为什么是她?」 「因为她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松寒笑,「我不是对过去耿耿于怀,就是看着她就挺难过的,想帮帮她。如果能改变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命运呢?」 母亲只是说,「但行好事吧。」 可松寒没想到的是,她一个看似冲动的决定却让自己越发挂心。当视线开始聚焦于一个女孩以及她家庭背后的每个人,还有她生活学习的环境后,松寒也越发庆幸当年母亲毅然离了婚,使自己得以脱离那个家庭的伤害。 松寒备了会课,思绪不时飘出校外:那孩子不会做什么傻事吧?她的心勐地一提。不会的,她妈妈和妹妹都追了出去,应该不是做傻事。她安慰自己,勉强按捺下来继续工作。 下班后他们几个支教老师先回去吃饭,根据安排,两个男老师会留下来跟进晚自习,女老师先休息。松寒回到葛家后,看到了坐在桌前吃着麦当劳的葛尔康,吴芳眼圈还是红的,「你这孩子,动不动跑市里,身上没一毛钱,回不来家怎么办?」 「那我就去找大姐。」葛尔康撕咬着香辣鸡翅,葛紫薇则从厨房里端出晚饭,见到他们忙小声打招唿,「老师好。」 「你二姐葛画呢?」松寒问。 紫薇摇摇头,意思是她也不知道。吴芳见几个老师回来,忙招唿他们准备吃晚饭。她奔到市道打了计程车找到城里,终于在一家熟悉的网吧那找到了趴在别人座椅后观摩游戏的儿子。终于松了口气后她给尔康买了爱吃的麦当劳,好不容易哄了孩子回家。不消问,这顿晚饭是紫薇做的,而葛画去了哪儿,她不关心。她压根不怕葛画做傻事,满心满眼都是儿子。 松寒拉过紫薇小声问,「你姐平时心情不好时会去哪儿?」 紫薇想了想,「村后的和尚庙。」 问了怎么走后,松寒只请吴芳留晚饭,然后独自去找那座叫「广慈寺」的小庙。葛村是个农业大村,村路走到头又是大片农田,趁着天色还没黑时她索性跑开,终于找到了这座位于小山脚下的寺庙。几栋仿古的房子被黄墙围住,墙角下是半尺高的野草,但是遮不住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女孩。 松寒站在原处看了会,想了想如何说话后才慢慢走近,找了处地方坐在葛画身边,「你坐下时比野草还高。」 葛画明显哭过,脸上还隐约有五指印。她抱着膝盖将头埋得低低的。听松寒坐在她身旁,原处公路上的汽车行驶声交织着葛村中学的广播,在空旷的平原上空交织碰撞后再抖成碎片。夕阳从橘黄变为黑黄,再过会儿,夜晚就要降临。松寒竖着耳朵听草丛里的虫鸣,「那是蝈蝈?」 葛画这才抬头,点头说「是。」 再坐了会儿,松寒问,「你今天缺了一节半课哦。」 葛画的头点得更重,「我知道。」最后一节还是物理课,她很喜欢的一门学科。 「那你作业写完了吗?」松寒笑她。 「没有。」葛画也知道时间很宝贵,她要餵猪,打扫厨房,洗全家今天的衣服,还要做作业以及预习复习功课。初三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结果中考前因为抢收早麦淋雨导致她考试时发烧,最后没有发挥出最好的水平。她甚至想,这个被资助的机会如果留给大姐燕子是不是更好?比起姐姐,她在学习上的天分不是那么高,要靠一步一个脚印的认真才能维持在年级前三十,班级前十名。而姐姐的成绩是可以考进市一中那所省重点的。 沉默了下,她忽然问松寒,「陆老师,你能帮我和资助人说说,换我姐姐来读高中吗?」 松寒说不出话,半晌才问,「因为姐姐成绩更好?」 女孩点头,「我去读书,我妈妈心里带着气的。」所以她中午送饭时还会帮助母亲干会儿农活,读了高中并不意味着她能全身心投入学习。相反,她要更有眼力见地为家里做事。如果她索性去打工,换大姐读书,妈妈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火气,弟弟也会相对收敛些。年纪越大,她越能感觉自己是母亲眼里的那根刺。她外出打工后,也许家里就不会鸡犬不宁。 第11页 「不可以哦。」松寒小声回答,偏过头对着女孩笑了,伸手摸摸那颗硬脑袋,「捐助人说了,只资助应届生。」她编了个理由敷衍沉溺于自责的孩子。「葛画,」松寒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既然有机会,再困难你得坚持下去,知道吗?资助人说,你考上大学也会继续帮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我?葛画乌黑的眉毛蹙起。 可能在那头看到一个瘦弱却微微佝偻的身影触动了松寒那一刻的心吧。「因为——你个头最高,兴许还有朝体育方面发展的可能。」松寒又找到一个理由,「你今天打篮球就很有感觉。」 终于劝得葛画和她一起回家,走在田间路上时,松寒问身旁的女孩,「害怕回家吗?」 「不怕,最多一顿笤帚。」葛画说。 「晚上会好好学习功课吗?」松寒继续问,她的声音在陌生人听来会有些清冷,但如果熟了就会听出极为细密的暖柔。 「会的。」葛画垂着头。 松寒忽然拍了下她的背,「我知道个头太高的人因为经常要低着头和别人说话,时间久了会有些佝偻。但是,你不可以哦,你才十五岁,这样对嵴椎不好。每天看书抽半个小时靠墙能改善体态的。」再走了会儿,松寒问,「如果回家你妈妈打你,你怎么办?」 不会哭的倔强孩子很吃亏啊。之岚就说过,小时候她闯祸,父母才刚刚瞪眼她就眼泪滴答了,这样对方一心软也就说两句。直到读大学时她还是来这一手,无奈的之岚妈妈嘆道,「你外表看着清清爽爽又干练,怎么动不动就哭呢?」之岚吐舌头,「女人的武器就是眼泪。」 「我就让她打,我不怕疼,也不会哭的。」被打时的眼泪是自尊的折损,葛画从来不会像妹妹那样「哇哇」求饶。 走了会儿路,松寒慢悠悠的声音飘到葛画耳中,「我知道有时和父母不能讲道理,他们的道理压根就不是『理』。可你越是不服输,他们打骂得就越起劲。我去劝你妈妈消消气,你的表情可以放软一点,有时嘴巴也可以甜一点嘛。」 「不要。」葛画的认知里,「嘴巴甜」等同于「撒娇」,她不知道如何撒娇,如何说甜话软话,也不知道如何去哭。无数次的扫帚棍棒责骂已经把她锤鍊成一根硬钢条了。 「哎,」松寒瞥她,「真是孩子。」随即放开脚步跑起来。 没想到葛画不甘落后,她很快追上松寒。两个人同时摆臂,「我可不会输的,我都跑了四年了。」松寒加快了摆臂速率。 葛画则是第一次在乡间小路上跑步,前方星星点缀的昏黄灯光,炊烟,虫叫,土香,脚下松软的露面……在她耳尖鼻畔擦过,她越跑越轻快,越跑越开心,不知不觉地就将松寒甩到身后。意识到后她停下等待身后的松寒。年轻的老师一手叉着腰一手招着她,「跑这么快干什么?」 葛画得意地扬起脸,「天生的。」头顶挨了松寒一下,「小兔崽子,长得高,还跑得快。」葛画呆住,心里浮起一种莫名的想哭的情愫。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疼痛。 天色黑下来后松寒看不清葛画的脸,她深深吸了口气,「葛画,以后别傻乎乎站着挨打。没人帮你说情拉住你妈妈时,你就跑,知道吗?」 葛画眼睛闪过疑惑,「跑——哪儿去?」 松寒指着身后的那座小庙,「比如那里,比如学校,总之,不要觉得挨打是理所应当。」 「那不回家行吗?」葛画疑惑。 「你啊,真是实诚。」松寒笑出声,「当然估摸着你妈妈气消了就回家吃饭啊。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懂了吗?」 「哦。」葛画似懂非懂地点头。 松寒在后面摇头,暗想她这是把人家孩子往油滑里教啊。不过,这样的傻孩子,在那样窒息的小世界中,就是缺油滑劲儿保护自己。 第5章 也不晓得是当着资助人的面不好动手,还是因为一碗鸡块闹腾得动静太大而折了面子的缘故,吴芳没有打葛画。在二女儿和松寒一起回来后,她挤出笑容招唿了陆老师,对女儿只是深深看了眼,之后就视若无睹。 其他人都吃过晚饭了,松寒和葛画单独吃。给松寒留的是一条鲫鱼,半碗蔬菜和一碗米饭。葛画的则是四个馍外加一些咸菜和看不清的蔬菜,很像是剩菜的样子。松寒晚饭向来吃不了太多,口味也比葛家人的清淡,她将鱼推给葛画,「你太瘦了,不多补些蛋白质可不行。」 门口收拾的吴芳看到忙制止,「陆老师,您别客气,这是给您留的。我家二丫头打小儿偏食,她不爱吃肉。怎么说都是那样。」其实吴芳也感觉今天在办公室打女儿那巴掌有些重,主动为她解释就成为她缓和的信号。 松寒讶异地看葛画,「是吗?」见葛画颔首,她哭笑不得,「不吃肉长这么高,这是基因优秀了。也怪不得你往和尚庙跑。」想起那么大的个头的少女缩成一团在墙角,她又觉得可怜,「但是像一些豆制品,或者牛奶,鸡蛋你会吃吧。」 葛画点点头。这些她并不抗拒,自己也不是天生不爱肉食。只不过解释起来太长太复杂:自己不爱吃肉就像是可怜自尊上的一块遮羞布,只是因为得不到父母同等的爱的可怜孩子,因为吃了弟弟一个汉堡就被拖到院子里揍半天的孩子,好像主动放弃了吃肉以后就能赢回一城。 第12页 「我们小时候别说肉啊海鲜什么的,有个白面馒头加个煎鸡蛋都不容易呢。」吴芳又在忆苦思甜,松寒从爷爷奶奶那里也听过这些话,只是嘴角翘起,「是啊。」对葛画就拿自己小时候的生活水平比,对另一个孩子就没有上限。还要在道德上高一头:孩子不能挑剔,挑剔了就是不知好歹。松寒有时觉得一下子把别人那点遮挡的小心思看透了挺无聊的,也很悲哀。 晚饭过后的松寒去户外散步消食,这里刚刚进入夜晚时,就是之岚那边的中午。由于提前在伦敦打点过,之岚安顿得特别顺利,别的同学还在头晕脑转时,她已经去学校附近的大英博物馆和国家美术馆转了两圈回来。准时的□□通话接通后,之岚语气里满是新生活的兴奋,「松寒,周末我要去看《玛蒂尔达》,今年大火的音乐剧。」唿之欲出的是另外一句,「你在就好了。」对于松寒延迟研究生学业一年反而过来支教的事情,之岚一直无法理解。 「松寒,刚认识你时我就发现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太冷静了,有种出离周遭的气质。」可能因为这份冷静,之岚才明白松寒对自己的选择向来坚定,她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她想做的事就一定尽力去尝试和达成。 两人各自聊着工作或者生活,松寒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葛村中学的门口。里面的教学楼灯火通明,住宿生已经在上晚自习。这个逼仄的小世界对外的出口不多,它可能是市区通往北京的那列常开火车,可能是葛天宝那辆半新不旧的货车,也是村后头靠着小山脚的广慈寺,还有这所中学。松寒站在出口之外,和更外面的之岚说了半小时。 之岚还有更多话,但松寒知道她还没吃午饭,就去催,「别饿坏了胃,吃完我们还能□□上说。」 松寒不想去读位于威斯敏斯特市的那所大学吗?她想过的。但是她所在的专业没有提供足额的奖学金。算了算帐,每年食宿用交通加学费,机关算尽地去节约,也只能压缩到五万镑。人民币五十万,这是身为普通中学教师的母亲七八年的总收入。外婆外公说松寒要读书,可以卖了市中心的那套老破小支持,老两口就搬过来和松寒母女住。刚露出点口风就被舅舅和舅妈知道,最后因为他们的强烈反对而不了了之。之岚甚至想过请自己父母帮忙资助松寒,和松寒提了后被强烈反对。因为松寒不愿意让感情蒙上一层复杂的资助关系。松寒和母亲一样,骨子里有种清高气。 葛画生活在s省的葛村,松寒生活在全国前三的h市。她们俩在各自的窗口前各自迷惘无助,但这样比较又不对。松寒想,自己的情形可比葛画好千百倍。松寒面临的是最优选和良选,而葛画则面对着有和无这两极。她又隐约觉得,也许自己和之岚的生活轨道从今天开始会越拉越远——松寒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 走近学校操场后,松寒将晚上的安排暂且抛之脑后,希望借着晚间散步将这新鲜的几天时光一一梳理。也平復下和之岚离别后的心情。松寒想念之岚,但不愿意去机场送她。那里有她的亲朋好友,松寒可以在「好朋友」的范畴内享有一席之地,可明明是相爱了几年的情侣,非得去做这场无谓的场面戏就显得荒诞。松寒笑自己还劝葛画那小孩油滑点,到了自己身上,她油过少,滑不动。说别人倒是简单,真到自己要按捺住脸皮厚实一回时,松寒选择了离开。 徜徉到晚上八点后,松寒返回了葛家。已经洗过澡的白霜在院子水池里洗衣服,她的小盆里只有零落几件。旁边站着高高的葛画,费力弯腰搓洗着什么,旁边的盆里还堆着高高的。屋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正堂内是正在写作业的紫薇。她写一会儿抬头看一眼电视,忽然发现松寒看着自己,女孩脸一红,羞愧地低头对着书本再也不敢抬起。被命名为「尔康」的贫穷贵公子手里捏着老旧的遥控器不断地换台,他可以不写作业的。 「松寒,我今天看到你教葛画打篮球呢,没想到你还有这手。」白霜向来和体育不沾边,有那功夫她宁愿打几盘游戏。 「我是高中开始选修的篮球兴趣班,然后一直坚持到大学。」松寒说,「还别说,我发现葛画是个好苗子。」 葛画抬头对她扬起笑容,然后低头说了声,「哪儿有。」她手里洗衣服的动作越来越快,因为晚上还有作业和功课。太晚睡觉会被父母说。就像大姐燕子初三时那样,晚上学到十一二点被妈妈念,「成天在学校也不知道学个什么?到家磨蹭到十一二点还不睡。」哪里是大姐磨蹭,是家务太多。葛画后悔那时不懂事,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大姐带来的暂时安逸,任由她承当了大部分家务。如果她能帮帮大姐,哪怕每天多匀出每天一小时复习,大姐的成绩会不会更好?这样就够得上重点中学鸿鹄班的免费分数线了。想到这,葛画眼睛有些模煳,她睁大眼,搓洗得更卖力。 等松寒洗完澡换了衣服后,另外两个支教男老师也回到了葛家。雷光芒似乎心情不错,见到松寒就凑到她身边,「松寒,」他轻松改了「陆同学」的称唿,「下周市体校还要来学校里挑人呢。邹老师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个学校每年有好几个输送到市体校的好苗子,说是为省运会和全运会准备的。」 体育苗子生有些要从五六岁开始培养,有些项目则最晚也从十二三岁开始。葛村中学被挑去的苗子是市里优势项目的后备人选,举重还有长跑。 第13页 雷光芒是想到了长手长腿的葛画,「我觉得葛画可能被挑中呢。」 「葛画要是被挑中,初中就应该被选走了吧。」朱铬想了想,「不过她那个身高要是再高一点,可以练习篮球。大学里也缺很多打大学生联赛的篮球特长生。」 「那不行的,考运动特长生需要有国家二级运动员的资格,拿到这个资格也得至少参加市级以上的比赛。」松寒快速回答。 雷光芒一愣,「松寒,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读的高中有女篮和女足特长班,有些同学读高中时就入选国青队了,现在还有打职业联赛和进国家队的,所以我了解一点。」她所就读的高中是号称h市「四大八金刚」之一的学校。很多同学能刷的履歷都会尽力去尝试,当时同校的之岚也想参加篮球队,好在自招中润色下履歷。无奈她个头有限,实力当然也比不上那些特长班的同学。 何况,葛画都十五岁了,技术根基为零,篮球作为一个强身健体、锻鍊思维及决策力的活动还行,但是走专业路子太迟了。 所有人都只当这件事是个随意的谈资,而让雷光芒上心的理由是他还没接触过专业队选拔人才。以前只是听人说量身高体重,问问家庭其它成员的身体情况,以及测骨龄。可松寒把这事儿丢到了一边,她更关注自己还有一周就正式上课,但对于任课班级的学生摸底情况还没全部完成。 在葛村中学的支教生活还没完全褪去新鲜感,对葛家提供的饭菜她已经迅速失去兴趣了。松寒是南方人,每天早上吃了粥馍糕饼的葛家早餐,更怀念小馄饨配油条,粢饭糰和咸豆浆,还有生煎包和大排面。白霜提议有空他们可以去市区走走,也许能找到口味适中的牙祭场所。松寒没有败她的兴致,最后还是答应。 这天正当几个年轻老师在办公室讨论下班后究竟去吃川菜还是火锅,或者本地菜时,外面传来热闹的喝彩声。刘老师走出办公室看着楼下操场,「哟,市体校的来了,在测试摸高呢。」 他们也好奇地出去围观,从被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冒出,正好有个男生在测原地摸高和臂展,有个穿着运动t恤的教练模样的人报着数字,「身高一米八五,臂展两米。」他不由得又看了眼被测量的男生的臂展,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小子啊。」然后那个男生原地纵跳摸高,这教练已经乐得合不拢口,拉住男生问了好几个问题,直到他下场后还不断看几眼。 白霜觉得奇怪,「那个男孩个头也不是特别高,难道是弹跳好的原因?」 「还有臂展,以及身高潜力等多项因素。」而那个还懵头懵脑的男孩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道路可能从这一刻开始分岔了。 「诶,老马,篮球生咱这儿可能还有一个。」邹老师已经拉着他那表弟家的二女儿跑了过来,葛画手里还拿着笔。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个头很高,五十上下年纪,透着不耐烦的教练看到她时眼睛发光。然后葛画被命令平举胳膊任人测量,还让她试了试助跑起跳摸高,当葛画无限接近篮板时,操场上发出了「啊——」的齐声惊嘆。再让葛画投篮,葛画拿出这几天只练习过一两次的技术,中投三投三中,远投三投两中。姿势还有点模样。 「多大了?」「家里父母多高?」「兄弟姐妹几个?都多高?」「什么时候开始长个头的?」这些问题都由邹老师代答了。然后这个马老师沉吟了会,忽然拉着葛画到一边小声问了她个问题,葛画的脸倏地染红,微微摇了摇头。 马教练一拍腿,「这孩子我要了。」 葛画傻了眼,怎么将她拉到众目睽睽下又是量又是跳的,然后还说「他要了」,自己又不是牲口市场上的牛,能说要走就要走?老马的一句话更让在场人吃惊,「这女娃有双弹簧腿。」 其实省运会他们市的男篮压根没戏,女篮倒缺个个头和技术都合适的中锋。眼前这个十五岁并且还在生长期的孩子不就是好人选吗?这个年龄入手基础是有点迟,但是马教练相信他看运动员的眼光:这孩子脸上有股子憋住的狠劲,而且球感不赖。 葛画一下次成为体校招生现场的明星。松寒也从马教练的表现预计到属于葛画的人生机会也到来了。几个老师不约而同放了第一次饭局的鸽子,齐齐下班回到葛家围观市体校选拔组的人去家访「要人」。为首的马教练看到葛画妈妈的身高后心里就有了数,从低入学成本谈到了高产出的前景,总之一句话,葛画学了篮球后,很快就能起码成为个国家二级运动员。考大学也会很占便宜,入选省队的话还能保送到本省的大学就读。有个文凭找工作也有优势。更别说有朝一日成为国家队选手,可能就是体育明星呢? 吴芳虽然在北京待过,但还不知道「体育」这个世界的门道,她被经验丰富的马教练说晕了头,怎么也不相信天降馅儿饼砸中了她家最木头木脑、最不得人喜欢的老二。 松寒发现葛画一声不吭,她缩在院子的一角盯着地上的杂草,身上萦绕着戒备和困惑,还有一些害怕。未知的领域,未知的命运,还有未知的人卷着一股誓不罢休的气势到了自己家里,抛下葛画后就直接去说服家长,没有人问过葛画一句:你喜欢篮球吗?想不想成为职业运动员? 但她也敏感地意识到,这是特属于她的机会,这是老天对她这副躯体的青睐。而且,她喜欢篮球,她想每天打球。但是,她的任何喜欢在父母眼里看来都是红色的钞票,是家里债务上的数字,是要偿还的恩情。去或者留,都不在她自己。 第14页 也走到院子里的松寒听到里面人用方言严肃地算着帐:你女儿高中要是没考到大学,出去打工就算两千块一个月,一年也就两万四。当了职业运动员,进了职业队,一个月收入起码也有六七千块。拿了名次还有奖金补贴,上大学还能免学费,还能帮助解决以后退役的工作。你花多少时间打工才能赚回那些钱? 葛天宝也被提前喊到了家,他听清了来意后就不再主动说什么。除了生儿子这件事他是最坚决的,事关家里其它事情,他永远习惯性地问出那句,「你说呢?」 燕子考不到免费鸿鹄班的名额就算了,还是去打工吧,早点减轻家里负担,你说呢?老二读高中肯定没戏,去亲戚的火锅店打工吧,你说呢?市里房子一个平方又涨了五百块,咱们咬咬牙,几口人赚钱把这房子定下来吧,总不能以后儿子没房子结不了婚怨我们,你说呢? 葛天宝听着妻子算完帐,像是对着她,又像对着马教练,也像对着其他人刨开自家埋得深深的那笔不易帐:「说来说去,以后到底怎么样也没个准。你说这外头的房价还说会跌呢,这才几年,又开始涨了。而且老二去读体校,那是专业的,学费、吃、住这些都要钱,一年学费两万块。」他伸出两根手指,重重地在邹老师和马教练面前点了点手指,「两万块,就算我家老大能赚钱了,这下面还有两个小的还要读书,家里还欠着债。我上哪儿找这两万块?你说呢?」 松寒听到了,葛画也听到了,还有屋内漫延到院子的沉甸甸的沉默。 「你喜欢篮球吗?」葛画听到松寒问。 葛画的心绕了十几次弯,话到了嘴边被咽下,再滔滔不绝地钻入脑海,又源源不断地咽下。她勐地发现,连一句「喜欢」她都无法干脆直接地表达出来。 末了,葛画含着泪,摇头,「我想读书。篮球只是兴趣。」 第6章 在习惯了一块块计较金钱的父母面前,「兴趣」或者「喜好」早就被规训得温顺体贴。葛画刚刚萌芽的小理想被父母决然拒绝,倒是在马教练离开前,吴芳拉过儿子尔康问他,「麻烦您看看我家这小子行不?」 马教练瞥了眼,再问了年龄,「十五岁能长到一米八五以上再说吧。」这句话是他的婉拒,却成了葛家夫妇的强心针。然后在晚饭时追着给尔康塞肉,生怕他少吃一块少长一厘米。 可松寒觉得葛家的dna似乎长了眼睛,备受宠爱的那一位到了十三岁的年纪仅仅不到一米三。受到冷落的孩子身体天赋却好得惊人。当她在周末无意看到葛画帮父母做农活,一个人抱着慢慢一大筐土豆往货车上搬运时,也明白了葛画的天赋还来自日常的劳动锻鍊,这可不是实打实的力量训练吗? 北国气温渐渐走低,然而支教快一个月的松寒在教授课程上却越来越上手。她并非英语专业科班出身,但在英语老师紧缺的葛村中学却是帮了大忙。松寒懂得由浅入深,每次的新内容都会勾连着初中的旧知识进行复习。顺便用心帮助学生纠正发音。她们班的同学最喜欢陆老师在早晨带读,葛画也不例外。 陆老师的发音和以前的老师不同,细腻到每个音节都听得清,而且抑扬顿挫感更强烈。甚至连清辅音都发得清晰无比。她私下问过陆老师,「你的英语发音和我以前的老师不同,可是特别好听。」而在操场上伴随着她跑步的松寒却说,「我的发音相对靠前,也就是说发音共振时,是集中在牙齿和嘴唇之间。」松寒中学时的老师是从英国留学多年回来的,英音发音方式多多少少影响了学生们。葛画不懂,松寒也很难通过语言让她马上清楚,就劝说,「我上课纠正过你,你后来的发音非常棒。试着说慢一点,体会下口腔里的肌肉、气流,以及你的舌尖和牙齿的位置。慢慢地你就会找到准确的发音记忆。」 葛画很认真地点头,「也就是说,像打篮球一样,我练习投篮的姿势久了,渐渐地就习惯那个姿势。这个就是动作记忆?」 跑到第十圈的松寒开始有点喘,「孺子可教也。」 她在中学时,老师一再强调每个人要建立自己独立的思考路径和知识体系,不要人云亦云,轻易信服于他人纸面或口头的文字。但是松寒觉得,在现在自己面对的一班孩子面前,独立思考的确关键,传授一些正确的学习方法也很重要。甚至有时像葛画这样的轴脑筋,教了她什么,她便去做什么。而且慢慢的,还真出来效果。 葛画每天做完家务复习功课时会靠着墙站立半小时,手里的课本也举得高高的。葛画有时被松寒喊来打篮球,球感非但没有消退,连动作也更加标准熟练。甚至她在看过雷光芒的拉杆上篮后,自己也成功实践了一把。惊得雷光芒连连咋舌,「可惜了。」到了办公室还在一直说,「女孩子的腰腹和弹跳能到这个地步真不简单。」被好奇的白霜听见,还拉着葛画到她们房间,让高出自己一个半头的小朋友拉起衣服下摆,「让老师看看你的腹肌。」红着脸的葛画被白霜连续按了几下腰腹,最后白霜哼了句,「凭什么吃得比我多,肥肉却没有。」葛画也听大姐燕子的话,不仅仅盲从于课本上的习题难度,将她可以借来的所有数学资料都借到手里对比和练习。甚至在洗衣服时脑海里还在默背当天的课文。葛画最看重的学科其实不是数学,而是英语。 第15页 她能够继续读高中,少不了陆老师的牵线。在她几乎被所有人抛弃时,是陆老师问自己,「你喜欢篮球吗?」也是陆老师在自己躲在广慈寺围墙下时陪着自己。她不像有些长辈或者老师,说一些「你别不懂事了」或者「我理解你很委屈但是你还是要体谅家长、认真学习」之类的大道理。她似乎带着笑意说「你坐下时比野草还高」,可葛画丝毫没感觉她在嘲讽。那是善意的避让和陪伴。葛画感激她的避让。甚至,连她面前的唯一一条鱼都会推给葛画。葛画只知道,「士为知己者死」,她争气学好英语这门课,给陆老师挣脸就是回报。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葛画将本学期的英文课本都背下来了。晚上没空就早起默背。早起没空就挑中午做饭的时候背,总之,挤出时间学习,以致于好几次做饭走神多放了一遍盐。 葛画最享受的时光是每周一次的体育课,她和陆老师一起热身,一同打球。甚至她们两人为核心组成了一支女生队,和雷老师为首的男生对能够打数个来回。有输有赢,可陆老师不在意结果,她只是有次边擦汗边对女同学说,「这样才对嘛,自己亲身体验运动的快乐,不比做啦啦队强多了?」葛画听到这句话后勐然明白了自己以前为什么宁愿跑步也不想给男同学助威:她无法参与的运动,何来快乐? 家务虽然没有减少,三天两头闹脾气的弟弟依然叫人不省心,而轻易抹掉葛画去专业体校机会的父母似乎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他们不提,但多多少少会留意下葛画的反应。葛画也没提。 葛家三姐妹除了葛紫薇因为年纪最小,偶尔会发出牢骚或者开口索要什么,大姐燕子和老二葛画就像打娘胎里生下来就会隐忍。她们很早就明白:不属于自己的,开口要不来。属于自己的,被父母拿去也理所应当。母亲这样过来的,葛村里很多长辈是这样过来的。大姐燕子说,她打工的很多同事也是如此。 不过有一点和大姐不同,不像有些男孩进入中学后就迎来叛逆期,葛画的身高似乎就是她的叛逆:初三一年长了十几厘米,而且还有继续长高的趋势。慢慢的,葛画需要迁就别人的视线:低头,连带着嵴樑弯下。时间久了,她的背部竟然现出了不符合年纪的佝偻。也只有陆老师提醒过自己:体态很重要,靠墙去纠正。葛画不太明白为什么体态重要,不过陆老师说的她会听。 陆松寒在葛画心里的分量一天天地加重。重到葛画经常暗暗观察陆老师:她什么都很好,但葛画对她一无所知。陆老师每天晚饭后独自散步,有时听到她戴着耳机和什么人打着电话。陆老师跑步时话不太多,心里好像掂量着很多东西,小心揣着不让它们溢出。陆老师洗完澡后会在二楼阳台慢慢走动,手里还捧着她那个板子不时划着名。陆老师有时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餵猪做家务,有时不自觉背部又开始弯曲,她会笑一声再提醒,「葛画。」陆老师的口音很标准,但听得出一点湿润的江南气味。 陆老师在一个周五对葛画说,「周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可能要耽误你做家务。」 葛画马上说,「不碍事。家务我抽空做完。」 她就跟着陆老师走过葛村那条公路到了市路口,转两班公交时陆老师看着她,眉头挑起随即松开,「你不怕我拐卖了你?都不问去哪儿?」 葛画漆黑的眉毛也挑起,认真地说,「不怕。」 到了地方才知道这是市体校。马教练那天走前是松寒要了他的联繫方式,几番联繫后马教练同意了周末抽半天时间教教葛画篮球基础课。他看到葛画就一脸不开心,似乎被触起那对夫妇的冥顽不灵和短视近利。但是在市体校篮球馆内却教得非常认真。说得最重的一句话只是:「你这什么狗屁篮球鞋?」 篮球馆的地板很光滑,另一些体校成员的鞋底和地板的摩擦声在葛画听来并非噪音。和学校的水泥地篮球场不同,她踩着木制地板似乎能跳更高。陆老师有时会帮他们捡球,没事时她会自己在球馆另一头练习。葛画觉得,陆老师这样的女孩子打球身姿和男孩子不同,不莽不急,灵巧地像只猫。不是隔壁家的狸花猫,陆老师是白猫。 两个小时的篮球基础课,葛画被马教练骂了两次,一次因为鞋子,另一次因为她走神看了眼陆老师。但在练习质量上马教练应该很满意,他只是说,「下周继续来吧,自己回去接着练,巩固下要领。」然后走向陆老师和她聊着什么。 一身是汗的葛画没有靠近,乖乖等着他们交谈结束。马教练指了下自己,再比划着名说了几句,两人同时转身时,他又推辞了下,然后揣了什么进裤袋。 「走了。」马教练随意挥了挥手道别。松寒则等着葛画走过来。 看着一路小跑的少女,松寒心里忽然冒出一句,「我以后应该不会养孩子,太费神了。」松寒被之岚说过「活得太沉重」。就像看到葛画的遭遇,让她心生怜悯后开始资助,更留意到一个少女的成长方方面面的细节:认知、处事、体态、还有发展的可能性。她磨了马教练一通,最后一句「这孩子真有天分,万一你们省运会缺人呢?她以后没准能来救场。」再顺便送点红包心意,总算没完全断了葛画的篮球路。 在走出体校的路上,想到自己送红包时的不适和窘然,松寒抬头看着葛画,「加油练知道吗?我——」她觉得,她脏了。无意识地成为了那个世故的陆松寒。 第16页 葛画会加油练的,她比谁都清楚机会来之不易,甚至生出「我值得这样对待吗」的困惑。被松寒带到市内的肯德基时,陆老师给她点了些小吃和炸鸡块,并且嘱咐葛画,「薯条土豆泥这些是你的,鸡块是我的。」 松寒平时看着持重甚至冷清,但认真起来会泄露出一丝孩子气。她撕开炸鸡的皮,只吃里面的肉。小手指自然的微微蜷着,光亮的指甲上沾着细细的胡椒颗粒。再将鸡肉扯一点送进口中,松寒嘴角满意地浮起。「你不补充动物蛋白的话,这么弱不禁风下去,到了篮球赛场也会被人撞飞的。」松寒和专业队的同学打过篮球,普通女生中她不算孱弱,但在专业人士面前成了软柿子。 骨头和躯体都要锻鍊,对抗性运动更需要强壮的身体。松寒看了眼一根根小口撕咬薯条的葛画,「你上辈子莫非真是和尚或者尼姑?天生不爱吃肉?」 葛画愣住,对于陆老师一直好奇的这个问题,如果不坦诚回答,就像亏欠她一样。可真要说出口,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松寒却拍拍她肩膀,「好啦,你快点吃。下午我们早点回去。你还需要帮家里干活吗今天?」 「要的。」手脚动作再快点,晚饭前可以收完剩下的花生。这时松寒的手机开始震动,她看了后有些惊讶,微微脸红后对葛画说,「你先吃好吗?这里有些吵,我出去接个电话。」 葛画目送她走到店外,但隔着玻璃窗还是能看见陆老师。她的脸渐渐变得红过番茄酱,也许皮肤白的人不能轻易脸红。葛画也是如此。 松寒没想到的是凌晨四点的之岚联繫自己,「你那边才早上四点呢?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课业太累?」 那边的之岚声音潮湿,「半夜梦到你就醒了。松寒,我好盼望圣诞假期。」她梦到松寒在一片一望无垠的麦田里越行越远,哭喊着醒来后就马上拨了松寒的语音,「哼,我梦到你一头扎进乡下麦田不理我了。」和松寒相比,之岚太会撒娇,「然后我一想你现在就是在乡下啊,别被什么狐狸精勾走了魂魄。」 松寒边笑边松开系得略紧的马尾发绳,随意用手抓了长发后,她低头甜甜地笑了,「不好意思,小生只见过一只狐狸精,此人现在去西方修炼了。」之岚就是一只会哭会撒娇的狐狸精,她喜欢隔三差五换下短髮的颜色,穿着卫衣牛仔故作潇洒地将松寒圈在怀里,再糯糯地用方言撒娇:滴个小囡老好白相咯。说得就是她自己。 葛画一根薯条含在嘴里都软趴趴地快掉了:她第一次看到这种状态的陆老师。电话里应该是她的男朋友吧。陆老师要是生了小孩最好长得像她自己,这个南方人的眼睛真好看,大得刚刚好,脸眉毛都弯出了相似的弧线。鼻尖侧看圆润小巧。笑起来后五官流淌着生机柔意,陆老师在上课时都不会这样笑。 笑容越来是可以被什么人私藏的,它特属于某一个人,某一个场合,某一种感情。那种笑容大约就是爱情。 葛画在松寒进来后还咬着原先的那根薯条,松寒哭笑不得,「你吃馒头时可不是这个速度,不合口味吗?」 合的。葛画喜欢吃脆脆的薯条,原来仅仅撒点盐沾点酱就很可口。可是陆老师刚刚打电话的笑容更加可口。葛画眼睛笑成长长一条线,「好吃的。」可惜紫薇没尝过。剩下的带回家给她吃吧。她开始收拾剩下的食物时,松寒眼睛一动,「等下。」说完她又去柜檯前,过会了抓着两份热乎乎的套餐回来,「一份给紫薇,一份给尔康。」见葛画眼里的震动,松寒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十多年的那个刻意讨好爷爷奶奶的小女孩,原来那会儿的技能还在。 松寒嘴角撇了下,「薯条带回家会软,就不好吃了,你快点吃完。以后记住油炸品少吃。而且,我带你出来半天,你不要告诉父母说来学篮球,就说陪陆老师逛街,明白吗?」另外两份套餐,就当是租来这大只女孩的租金吧。 松寒为自己沉重的为人处世理念而嘆息。之岚的话再次响在脑海,「松寒,你多为自己想想,让旁人满意不是你的责任。」 之岚从小就明白的道理,松寒花了十几年才渐渐清晰。可看到瘦弱的葛画,她又很不舍,算了,资助和帮人这种事,仅此一回吧。 葛画听得仔细,然后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味蕾被抚摸后她的鼻子笑得皱了皱,松寒歪头,忽然也笑了,「真是只小白狐。」她说。 「老师,刚才是你男朋友吗?」葛画问。 「八卦。」松寒不直接回答她,而是笑吟吟地看了眼手机一眼,似乎之岚就住在那里。 「你以后结婚,我会去的。」葛画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去的。」她可以干很多活儿,掰开手指和松寒数着,「我能帮你你搬家,能给房子墙壁打砂纸还有刷漆。」 「你还是真——想得又板正又遥远,谁说谈恋爱就一定要结婚?如果我结婚,好吧,那你就去做花童吧,一米八几的大花童,应该很有排面。」松寒开着她的玩笑,「不过,花童要穿裙子的,你要是穿了一定很好看。」 葛画往嘴里连续塞了好多根薯条,鼓鼓的腮帮子许久才平息下去,「你要我穿,我就穿。」 第7章 时间每天被排满的葛画还是能感知自己渐渐成了班级里的边缘人。从球场上她被刻意孤立,几乎没人给她传球,到班级中只要有人在说笑,一见到她就遽然噤声。这一切在期中考试成绩揭晓那刻开始激化,也可能在平时就被种下因果:坐在最后一排的葛画成为好几个年轻老师课堂关注的对象。这些老师对葛画提问多,对于她的作业和讲解也显得格外耐心。于是,几个支教老师住在葛画家这件事被理解为「葛画有后台」,而葛画从班级入学第八名跃到期中考试年级第一时,平时的种种细节就被演绎为「老师太偏心」。 第17页 这个念头最热衷的传播者就是高一一班的英语课代表葛桑。她和葛画同村,且初中同班,相互间也算熟悉。葛桑清楚葛画在初中时的实力,起码英语这门课上,每次考试她会高出葛画十几分。但是这次期中考,在试卷难度较大的前提下,葛桑考了105分,葛画考了120分。葛桑觉得,英语老师陆老师一定给葛画开过不为人知的小灶。找到理由后,葛桑尤为注意葛画和陆老师的关系,结果她真的找到了些证据:陆老师只喜欢和葛画一起跑步;打球时陆老师最爱和葛画配合;上课时葛老师多纠正了葛画两次发音;以及有一次陆老师收到了快递,将东西塞给葛画说,「这是蛋白质粉,你每天在学校喝一杯当作下午的加餐吧,热水可以去我办公室倒。」 如果用心起来,十几岁的孩子能看到更多人前被小心掩盖的细节:数学老师雷老师似乎对英语老师有意思。他会在球场上故意放水,任由陆老师断了他的球;他有时在和陆老师一同辅导晚自习时,刻意出现在同一个教室中,然后不时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陆老师;也许还有一些刻意被联想的事情,比如有人看到周末时雷老师和陆老师一同出现在市区某个超市。可气质文雅的雷老师是葛桑的白月光。 对于陆老师老师偏心的气愤,还有对雷老师私密心思的酸涩,时时在葛桑心里乱搅成麻。她无心学习,在期中成绩一公布后就立马找到陆老师请辞课代表。 松寒看着这个不愿意和她对视的女生,「你的工作干得很好,而且这次考得还不错,英语成绩是年级前三。要知道,这次试卷里有篇任务型阅读的文章来自高考呢。为什么要辞职呢?」 「反正我觉得我能力有限,我胜任不了这个课代表的职位。」葛桑的话让松寒有些想笑。一个课代表像是企业负责人一样,出了质量问题就要引咎辞职。不同的是,这位负责人的口吻颇有些不耐烦,甚至有些厌感,「陆老师,您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不该鸠占鹊巢。」葛桑这口吻颇有点高级村妇的架势了。 松寒是个认真的人,「葛桑同学,什么叫鸠占鹊巢?什么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松寒心里却在暗嘆:小小年纪,怎么沾了这股子皮里阳秋的说话劲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希望你解释清楚。」松寒说。 办公室其他老师也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葛桑和松寒。才高一的女孩冷笑了一声,连带着肩膀也俗气地抖了下,「你偏心葛画,不就是因为你住在她家吃在她家嘛?这个我理解的。所以你给葛画补课也是理所应当。要不然,以她那个三脚猫的英语基础,怎么一下子考到了年级第一?」 松寒刚要解释,葛桑却先走了,「反正我懒得干了,别以为我稀罕似的。」 原来和十来岁的未成年打交道是这样麻烦。他们懂得了些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又自以为正义地夸大和扭曲事实。他们掌握了一些言语的机锋,可会不假思索地倒戈相向刺向假想敌。 白霜捧着语文课本不免咋舌,她发出感慨,「这也太——」,将「没家教」咽下,改为「太冲动了吧」。班主任刘老师看在眼里,他已经站了起来,「陆老师,这孩子这态度真是不得了,你等着,我来找她。」看着他挽袖子的模样,松寒真怕这事儿越来越讲不清,「刘老师,您别生气,这里面的误会我可以和葛桑说开。」 「陆老师,这不是什么误会的问题,而是态度。她以为我的班级里的课代表是什么?任由她挑的?」刘老师将茶杯重重放下,这事儿显然已经不是误会、也不是态度问题,是威权问题了。 陆松寒皱了皱眉,「怎么——这样子?」她问白霜,「白老师,我对葛画真的很偏心吗?」 从小就被老师「偏心」到大的白霜说,「我觉得很正常,老师还不能有点儿自己的偏好?我也挺喜欢葛画那孩子,认真,又勤于思考,而且很有礼貌。虽然有点内向,但是个热心肠。你不知道,有天晚上我值班遇到下雨,本想找你来送伞,结果是葛画自己来送了。她个头那么高,和她打一把伞回家还挺有安全感呢。」 一直沉浸在考研题海中的朱铬伸了懒腰,「我应该在进大学后好好学习争取保送的,考研太辛苦了。」 「朱老师,你觉得松寒是那种偏心的老师吗?」白霜问他。 朱铬揉了揉眼睛,「哪个老师不偏心?我们不是机器人啊。」回到松寒的问题,朱铬想了想,「松寒——我倒觉得没有特别的偏心,就是对葛画,有时像对妹妹一样好。可对其他人也很好啊,你不是自掏腰包给学生买了不少课外读物嘛。」 「我觉得,人的精力、时间、情绪都不是无穷尽的。」显得沉默的雷光芒苦笑了下,「对所有人能否一样是个伪命题。当然,我是指老师对于学生的关註上。老师本来做不到一视同仁,何必要被『偏心』与否这种道德评价捆绑呢?』』拿着这个来捆绑老师的可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 四个人同时陷入思索。 松寒心里却越发清晰地浮出一个问题:自己对葛画是不是好得远超了对待其他学生的平均线? 她告诉之岚自己为葛画做的一些事后,之岚那边马上提醒,「松寒,你可别是玩养成游戏哦。」惹得松寒恨不得跳过屏幕去揍她,「你就这么看我的?」 第18页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故的好或恨。她只是从葛画身上看到年幼的自己,她从小就被培养的敏锐共情在葛画身上被点燃,她心疼这样一个上进而无助的女孩。要说有没有缘分,她和葛画之间是有的。或者,还有点点代偿心理,松寒下意识地想弥补那个年幼的自己。 饶是如此,松寒也意识到有些表面文章还是得做,而英语课代表也被刘老师换了个同学担任。葛画依然是那个眯着眼挺直背最认真的学生,而葛桑则出现了厌学的情绪。英语课上,她开始开小差,甚至直接趴下睡觉,仿佛松寒的声音是噪音般地捂住自己的双耳。看来,刘老师的「约谈」没起到作用。松寒决定找个机会和前课代表坦白谈谈。 没想到,抢先行动的是葛画。周三放学后,葛画和葛桑好巧不巧地赶在同一组值日。来找葛桑的松寒在教室后门听到两个人的话后只好打住了脚步。 「葛桑,学不学习是你自己的事,但你在陆老师课上捂着耳朵太不尊重人了。」原来葛画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你也说了是我自己的事,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不需要你啰嗦。我嫌弃那女的声音难听不行吗?我怕污染了自己的耳朵不行吗?」葛桑还是那样的直接。 安静了片刻后,忽然一声桌椅被砸到的声音,里面已经传来了撕扯声,「葛桑,你真不知道好歹!」是葛画愤怒的声音。 「你算老几?还以为自己能考上大学呢?等支教的老师都走了,看谁还向着你。」这是葛桑憋着气的声音。然后是更加剧烈的桌椅撞击声。 松寒还没跑进教室时,两个女孩已经扭打在地上,葛画仗着个头的优势,轻易地将对方摁在了地上,双手抓着对方的手腕,「你是不是神经病?」她嘶哑着喊出,「你为什么非得和陆老师过不去?」 「我讨厌她!」葛桑也喊出声,两个人一起偏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松寒…… 之岚在高三开始时的学习成绩曾经一路下滑。孩子读高三,最焦灼的反而是家长。她家里人都干着急,甚至考虑不让之岚参加国内高考、直接去国外读本科算了。之岚只对松寒说了真话,「我讨厌新的数学老师。他对我的提问很没耐心,还在班上暗讽我不男不女。」因为不喜欢某个老师,再用厌学来对抗是学生常见的手段。后来为了和松寒能读同一所大学,加上及时换班,之岚的成绩才重新有了起色。 对着两个互相没好脸色的女孩,松寒在办公室里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葛桑,你有讨厌我的权利,不过你得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讨厌英语这门学科?你是不是也讨厌读高中这件事?」 「葛画,」松寒觉得自己对这孩子说不出什么批评的话,因为她太懂事,除了不吃肉,其它几乎都让松寒无可挑剔,「打架是不对的,你先动的手,要写1000字检讨,接受吗?以及,你们俩真的要因为一个只在这里支教一年的老师,毁掉过去这么些年的情分?」 葛画和葛桑互相看了眼,葛桑有些触动,葛画却不解。 「如果,你们俩确定打架这件事不对,各自都消了气,就互相握个手。回去把教室打扫好吧。」松寒看着两个女孩,僵持了几秒,葛画先伸出了手,葛桑勾了下她的小拇指,然后两个幼儿般地甩了几下再松开。一桩危机化解了。 「松寒,我觉得你在和稀泥诶。」准备下班的白霜笑得颇有内涵。 松寒喝了口水润喉,「我可能——不太适合做知心姐姐。」她不想对着孩子的心理挖根刨底: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不喜欢背后是因为嫉妒别人得到了老师更多的关注?还是因为别的?囫囵来的情绪让它自个儿囫囵消化去吧。对人类隐晦的心理版图,松寒向来敬而远之。何况有一层缘故她隐约猜到了:雷光芒可是不少高中女生心里倾慕的对象。他这些日子也没少对自己献殷勤。 妒意不仅仅来自于成绩,或者关注,还有女性和女性之间的若有若无的竞争氛围。因为葛桑称唿她,「那女的」。真愚蠢。松寒摇着头想。所以她不点破葛桑的逻辑,和稀泥是为了避开雷区。别人暗恋这种事,莫要戳破拆解为好。 只是葛画的那个眼神让松寒很在意:不解,委屈,还有愁绪。相较于其他孩子,葛画俨然是幅布局疏懒然笔墨氤氲的国画:墨竹。她理解这样处境下的孩子内心的敏锐和脆弱,可还是不能完全看透葛画心里所想。 明明她很内向,但会在跑步时主动地找自己说话。明明她年纪小小不苟言笑,但在课堂上的双眼却含着明净的笑意。明明她像藏着九转迴肠的心思,说出口的却是简洁无比的回答。可能这就是人的复杂之处,喜爱、执着、困惑、委屈、不甘、渴盼……它们滋养了人的复杂气质。 不过葛画难得的是身上还多了中近乎于白色的纯朴简单。大约因为这抹底色,她才会对老师的建议不打折扣地执行吧?加上人到高中开了窍,怪不得能一下子窜到年级第一。 可,人如果在明面上要求自己「一碗水端平」,在实际操作时却越发偏差得厉害。松寒在课堂上提问葛画的次数减少了些,更平均地分布到不同学生身上。松寒也看到葛画那双往常会带着笑意的眸子在盯着课本,似乎很专心,也许在走神。在松寒回到葛家的住处时,葛画也很少和她打上照面,她不是在厨房忙活,就是去帮母亲干活。她有意错开了时间差。 第19页 松寒的眼睛却开了光,越是如此,她越看到了葛画更多:葛画的鞋子似乎小了点,她眯眼的习惯是因为近视了,她在板书时葛画才会抬头——松寒后脑勺上的眼睛看到了。还有,葛画在周末会独自坐公车找马教练练球,她最近没有主动邀请松寒一起去市体校练习。但回来后会给白霜和自己带回来一包当地特色的炒栗子。白霜吃得多。 在办公室没人时松寒摊开了葛画那一千字的检讨,再读一遍后却还是没看出这孩子的过多情绪,除了那句话:不给老师添麻烦。 小兔崽子原来也这么细腻。松寒笑了:她和自己不约而同地拉开一些距离。可在家也如此,是不是做戏做得太敬业了些?松寒决定抽个时间去「夸夸」葛画。 这天晚上的葛画特意在所有人都喜好衣物后才去干家务。安静的院子只由水流沖刷的声音。她感到背后有人,刚想回头,却心勐地一提。手里的动作慢下来,她犹豫了几秒,回头特意和身后的松寒点头,「陆老师。」 松寒和她并排,看着浑身僵硬的女孩笑她,「葛桑私下没再找你麻烦吧?」 「没。」葛画低头看着手里的衣服,心跳到了嗓子眼时,松寒却碰了下她的手,「呀,这么冰,你不知道加些热水吗?这都快十一月份了。」 「哦。」葛画转身去取热水壶。 松寒则在旁边看着她干活,女孩为了方便穿得单薄,小臂上的袖子还被高高捋起,修长的隔壁上是越发清晰的肌肉线条和紫绿交织的血管。也许这两个月学习太用功,葛画也没时间剪头髮。乌黑又倔强的髮丝直冲后颈,她拿了大姐的发绳随意在头顶扎了个尾巴,不挡住双眼视线就行。骨相也不错,女孩子占了个高、体瘦、肤白、鼻挺和唇薄这几样,眼睛就算小点也不影响整体观感的。只是靠近葛画后,那股奇特的气场让松寒这才明白她的疏远不全是做戏,这孩子体内有股深幽的注视在东挪西躲,又沉了块磁石莫名吸住人靠近。别小瞧任何一个孩子。 松寒想了想,「葛画——」,她喊女孩。葛画那双白狐狸一样细长的眼睛受惊后才摆正了视线,她似乎在鼓起勇气看着松寒。 松寒却怔了,她的手指敲击了下水池,扔下一句话,「你洗衣服吧。」 葛画则对着水龙头长出一口气,后背已经汗湿。人好复杂,逼着自己重新默背课文的葛画心里又乱飘起心思。陆老师刚刚那声「葛画——」,尾音拖得比往常要长,还有些上扬,像没说完,又像在终结什么。葛画分不清那是怎么个喊法儿。只觉得刚倒了热水后的洗衣盆,混杂着冰水窜出又痒又麻的热灼。 第8章 大姐燕子在十二月的周末被喊回了家。同时来到葛家的还有两个陌生的一对中年夫妻。 葛燕子也是基因吸收能手,个头高挑不说,还继承了母亲的大眼睛,秀气文静的模样透出灵气。她知道家里也来了几个大学生支教老师,还礼貌地给松寒等几个人带了些水果。 葛画放学后第一个冲出了校门,她想早点见到大姐。回家时眼里只有燕子,开心地一把拉住大姐胳膊时,旁人一句,「哟——这个头」,葛画才注意到客人。 燕子有些紧张,她往葛画身边靠了靠,葛天宝却说,「二丫头你去写作业吧。」这是要支开她。葛画发现大姐有些微微发抖,垂头坐在那像是听审。 在父母的催促下,葛画说,「姐,一会儿我给你好东西。」她纳闷地走出院子,正好撞上了回来的松寒。葛画的脸一下子红透,含煳喊了声「陆老师」便钻进了厨房。 松寒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瞥了眼葛家待客的态势,只闻到一屋子的尴尬和客套。她回到房间去叠衣物,床头放着一封没开启的ems快件。 今天是尴尬的一天:雷光芒在没人时给松寒发了信息,问她是否有男朋友。如果没有,他能不能试着和自己交往。在他焦急等待葛画的回覆时,自己却收到了高一小女生的情书。被刚进办公室的朱铬一眼瞧破,大赞这年头还有如此纯情的高中生,他的同学在初中时谈了五次恋爱都很正常。 在教室上课时她刻意没朝葛画的方向看。回来撞到一脸红透的少女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子,含笑回应不发一语。 ems快件中是一封请柬:她的高中英语老师isabe·宋女士下个月圣诞节结婚,作为班长的松寒早听说这个消息,但藉口自己在外支教不便组织同学出席。结果isabe的得意门生、前英语课代表兼松寒的现任校友乔达接过了重任,顺便组织好了高中同学给isabe准备的婚前单身派对。老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她的地址,更直接寄来了请柬。这是郑重其事的邀请,对松寒而言也是郑重其事地道别:松寒喜欢过isabe,她的老师对此心知肚明。 将衣服摆放好后,松寒一头倒在床上看着头顶,脑子里和自己在拉扯着:去还是不去?如果不去?如何回应这封请柬? 她本可以和之岚商量,但之岚这两天去了法国玩儿,松寒便不打扰她。 松寒是个极为识趣的人。用她老家的方言就是「噶苗头」,她一眼扫过去,就马上明白有些人身上出现了不同的苗头。比如葛画。 那天水池旁的异样安静无语让松寒瞬间洞悉了葛画的微妙情绪。因为她经歷过,她曾因为isabe而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磨鍊英语发音。特意等在isabe早值班的那天在外吃着早点放风,看到老师后就装作巧合地迎上去,再同她一起进入学校。哪怕并肩走几分钟,心底的快乐能延绵一整天。夏天帮着老师整理社团话剧资料时给她送来冰淇淋,老师开心吃的每一口,都往松寒心尖儿上不断堆砌的糖霜。 第20页 松寒自以为藏得很好,却被之岚点出:你喜欢isabe,是不是? 问她怎么看出来的。看似不拘小节的之岚酒窝深陷,「上次咱们年级的莎士比亚剧本改编表演,isabe是评委,她坐在舞台侧面。你坐在我身边一直看着她,一眼都没瞧过我。」 暗恋者的眼神自问藏得精巧。其实她的周身都冒着火焰,她没点着别人,只是甘之如饴地焚着自己。感官嗅觉灵敏的人完全能捕捉那些火星。 松寒在床上侧翻了下,揉着太阳穴提醒自己眼下要紧的不是葛画身上的火星子,而是isabe的邀请。辗转了会儿后她索性起来,走出房间靠在栏杆处远眺。院子里的鸡和猪叫得悠闲,隔壁家的猫窜上了围墙摆着尾巴盯着松寒。楼下的客人已经准备离开,几声音量忽然拔高的寒暄后,葛天宝和对方夫妇中的男人双手交握,吴芳则亲昵地挽着对方妻子的胳膊眉开眼笑,他们的方言松寒听不懂,但一句「亲家」被她精准破译。 她直起身体,看着跟在父母后低头垂背仿佛老了十几岁的女孩,心里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一阵无力再次涌到心口,她的大脑又一次混沌一片。 葛画在客人离开后跑出,拉着大姐担忧地看着她。燕子红着双眼不说话,半天才说,「是商量定亲,不是现在结婚。」燕子还有好几年才到法定结婚年龄。她陆陆续续地说,「爸妈买市里那套房子说还缺十万块首付,家里实在没有钱,就劝我和那家先定亲。」 「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葛画不干了,她抓着燕子的手,「姐,我不会让你就这么嫁了。我还给你整理了笔记,咱们不是说好了,等我上了大学,你就回来復读。等我工作了,我供你读书。你千万别答应——」葛画的泪水冲出眼眶,她死死抓着燕子的胳膊,「我可以去打工挣钱,不用你结婚。」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吴芳还笑着拉开葛画,亲密地将燕子搂住,「燕子,这就是先定下来,不是让你马上嫁人。还有好几年呢,你就安心在家住。」 葛天宝也说,「是,爸妈怎么会卖女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你们三姐妹都会有那一天的。这家人是隔壁村的,在市里有两套房还有个门面,人你也看了,很好说话。爸妈这是先给你物色好,你就不用担心以后的出路了。」 松寒十六岁时,母亲会带她参观各种画展,欣赏音乐剧或参加年终的交响乐会。母女俩会因为抢到了柏林爱乐乐团的门票开心不已。在学校她只是藏着自己的隐蔽的小心思,听isabe用悦耳的英音讲解麦克白,参加各种有意思的社团活动。 而燕子的十六岁仅仅在这六年以后。时光的顺流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有意思的人生履歷。她辍学一年,在城市的餐馆中当传菜员。被父母迫不及待地「说」个「亲家」,只为了换十万块钱房子的首付款。 三姐妹都会有那一天?以后的出路?出路是什么? 松寒的火气已经从肝烧到了脸,她咬着牙正要往下沖时,院子里的葛画一把拉过大姐护在自己身后,「你们这是犯法?我姐才十六岁你们就要卖了她,我要去派出所告你们!你们不许卖我姐!不许!」葛画边哭边吼,「谁抢我姐我和谁拼命!」这孩子的哭成了泪人,求着父母,「爸,妈,我姐成绩那么好没读高中。她多好,她没一句怨言,她去洗碗,去端菜,她一个月只给自己留一百块零花。还攒了两个月零花给我买了鞋。你们就让我姐读高中吧,她一定可以考上好大学的。我可以不读,我让给我姐……」 葛画的哭声引来了邻居探头观望,吴芳憋出一句,「没事,没事,家里这丫头又闹腾呢。」她挥着手,似乎要将旁人探究的眼光挥开,又想将葛画的嘴巴捂住。 从来没见过葛画哭成这样的葛家夫妇的确被震住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葛画打哪儿学的什么「犯法」,什么「告你们」。吴芳要拉开葛画,「你这丫头是不是失心疯?这——这不就是谈谈而已,八字还没半撇呢。」谁料她拉不动那根细又硬的长胳膊。 葛画不松手,「谈也不行!她是不是你们亲生的?我姐哪里做得不对?」 葛天宝皱眉,「你这孩子,手心手背都不是父母的肉?你姐就是哪哪都对,家里才要费心给她找户好人家。」 院子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松寒下楼拉了葛画一下,眼泪煳满脸的少女愣住,见松寒轻声说,「你带你姐姐先回我房间吧。」 松寒轻易地平息了葛画极为剧烈的情绪。葛家夫妇感激地看着她,她点点头,「我去和她们说说话。」 松寒给葛画和燕子递了至今,看着两个搂着肩膀的女孩却说不出话。她在想,如果当时咬咬牙,连葛燕子一起资助了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齣? 组织了下思路,松寒不复课堂上的自信流利,她看着燕子,「我是陆老师,也是葛画的英语老师。」和缓的语气让两姐妹慢慢放松了紧张的身体,松寒给她们各自倒了杯水,起来走了两步后忽然看着燕子,「葛画说得对,如果家里逼你,家人就是犯法的,你还是未成年。身份证在你手上吗?」 燕子点头。她今年刚领的身份证她一直带在自己身上。 「那就好,你不愿意结婚的话,那就跑吧。」她说出这句话时心脏也开始剧烈地跳动,但出口后她坚定自己说得没错,「葛燕子,你长了腿对不对?离开家,甚至离开这个城市,去别的地方找份工作也可以。总之不能被家里人支来驾去,让你嫁人就嫁人,你不乐意的对不对?」 第21页 燕子眼神震动,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位老师。 「或者去h市,我让我家里想办法给你联繫下工作,只要你能吃苦,是不会没饭吃的。等稳定下来,再找个学校补习,为以后参加高考做准备。」松寒看着葛画,双眼都是光彩,「你要保密,可以吗?」 葛画仿佛看见天神降落,呆呆地隔了好一会儿,「嗯!」 第9章 每周六葛画已经雷打不动地出门半天。本来妈妈吴芳看到后就骂,「天天往外野,家里活儿堆成山了也不知道搭把手。」葛画总是闭嘴沉默,调整好做家务的次序后,周六早上的吴芳看到家里四处干干净净,衣服也晾晒好了,甚至连午饭都提前准备好就没说什么。加上葛画出门的理由是「物理老师开了免费补习班,我可以去学半天」,也许内心深处对孩子读书还有分迁就,吴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和邻村那户谭姓的远亲谈好了彩礼费用,对方的意思是过年后可以让燕子先住进他家。按照本地的惯例,过完年燕子虚岁十八,在早婚成风的此地就不算什么新鲜事。不少女孩都是十八九岁就象徵性的结婚,到了法定年龄后再去办理正式的结婚手续。 昨晚吴芳还特意和大女儿睡一个被窝,好说歹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浇动了孩子的心,最后葛燕子算是勉强答应。但是她说亲戚店里年底缺人,加上提前辞职就没有年终奖,还是希望把今年的事情做个圆满。吴芳马上答应。 葛村十二月初的天在早上七点时还是暗黑的,燕子要在十点前回到打工的店,葛画则在凌晨五点时就开始提前忙活自己的家务。村里偶尔能听到车辆马达的声音,还有葛画洗衣服的水流声。 房间内的白霜还在迷煳着说什么梦话,松寒也悄悄地起床梳洗。和葛画两姐妹提前吃了早饭后,松寒说,「我先走了。」她带着银行卡出门先打车到了市区,从小金库里取出了五千元装好。看看手錶还差二十分钟,就在约定的肯德基买了杯咖啡等待。 她是这场逃跑的主谋。血液从脚底窜到头上,松寒浑身发烫。对于让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女独自出门远赴h市寻找生机,她没有把握。昨晚左思右想时,她想到了老李叔叔。 老李叔叔喜欢母亲多年,两个人还传出过再婚的信号。松寒觉得是否再结婚时母亲的私事,她就装聋作哑没有问过母亲。但是母亲却在三十七岁那年离一直单身。松寒等了几年,忍不住问她,「你觉得李叔叔怎么样?」 母亲笑,「婚姻对我这个年龄的人已经不是必需品了,何况我有你。」 李叔叔在h市经营了几家连锁本帮菜店,接到松寒的电话后他先是惊喜,听松寒说能不能帮她无奈辍学的学生提供个工作时,老李满口答应。在松寒犹豫时还不失时机地说,「放心,我不让你妈妈知道。只是,这孩子还没成年,她家里人会送她来h市吗?」 松寒压根不敢说这是一场涉及未成年的逃婚。更不敢想葛燕子音信全无后,葛家夫妇会不会闹翻了天。她只好敷衍着李叔叔,「她,她父母都是农民,家里,可能秋收很忙。」十二月的农村压根没有秋收,李叔叔迟疑了下,还是说,「那我派人去接她,这里吃住都会安排好。」 当松寒盯着褐色的咖啡发呆时,两个怯怯的少女并肩站在她面前。松寒抬头,胸口起伏了下,决定拿出成年人的担当:「准备好了?」 葛燕子点头,葛画的唿吸已经刺破了自己的耳膜。 「你们先坐下。」松寒说,然后给她们各买来一杯牛奶,「我是说,想清楚了?去h市打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以后决定自己的人生?」 想到邻村那对夫妇说的,「我家大儿子过完年二十七了,能办就早点办了。」葛燕有种头按在砧板、刀口舔着脖子的恐惧。「想清楚了。」即便心里还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未来就像迷雾一般缠绕着前路,她选择相信这个老师。陆老师和妹妹说的一样,浑身有股说不上的定气。她的气质也是葛燕子羡慕的,这就是e大学生独有的气场? 松寒取出一个信封,叮嘱燕子,「这里是五千块,你留着急用的。我不知道你银行卡,所以我没办法先给你取了现金。」燕子说「不用」,松寒拍拍她的手,「相信我,你会用得上的。」 她一时也不知道要讲些什么,只能告诉燕子,「车是直接到h站的,在路上不要显得很怕的模样,我还给你带了一本书,紧张时你可以读读书。书上留了李叔叔的电话和我的号码。」松寒递给燕子一本warisdirie的《沙漠之花》,这本书是几年前同学送给她的,松寒很喜欢,连支教时也带在身边。 「上了火车后找准乘务员或者乘警的位置,一旦有什么不对劲就喊他们帮忙。陌生人,无论男女老幼,谁找你搭话都不要多啰嗦,问你去h市干什么,你就回答父母都在那里打工,你去h市看看他们。」松寒想了想,「无论谁给你吃的喝的都不要碰,如果饿了就找乘务员去买,先取出两百元路上零用足够了。剩下的钱放在背包里收好,不要总拿出来。到了住处后,熟悉环境后再存上……」松寒才发现原来自己也能如此啰嗦。 最后她和葛画送葛燕子打车去火车站,一路上两个小姐妹的手紧紧握住。葛画内心一直在打鼓,时而看看大姐,时而看着副驾驶上的松寒。葛画昨天忽然明白了陆老师曾经说的那句话,「家里打你,你就跑。」 第22页 姐姐真的不得不跑了。她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捏着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可能好几年都看不到父母家人。 松寒和葛画买了站台票送燕子,她无辜又害怕的大眼睛扫视着卧铺车厢里的一切,第一次独自乘坐火车不是因为旅游,而是为了逃出那桩价值十万元、可以帮家里付完房子首付的婚姻。她甚至觉得对不起父母,家里说定的事,因为她跑了就会泡汤。他们会不会拿葛画去替代?她什么时候能回家?h市里有什么等着自己……恐惧忽然排山倒海,顺便充斥满小小的车厢,燕子在肩膀发抖,双腿也被抽空了气力。 「我还是——」她看着松寒,再看葛画,「算了——」 「咱家——爸妈——」燕子茫然,「我怎么办?」她捂住脸,忽然抽泣起来。个头再高,也不过只是十六岁。 松寒在这一刻也产生了动摇?这是不是仅仅是一场满足自己冲动的闹剧?要不就当这一切没发生,带两个孩子下火车吧。如果燕子她家里人知道了落脚地,会不会去h市找她?最终查到自己头上。法律里有「教唆未成年离家出走罪」这一条吗?会不会当成拐卖处理?松寒向来平静老成的表情渐渐挂不住,而车站内的广播声也一次比一次着急地催促送亲友的人快些下车。 「姐,定了就是定了。」一声稚软的声音让两个人同时抬头,是一直没说话的葛画。 她半蹲下抓住大姐的膝盖,定定地看着燕子,「我相信陆老师。」葛画擦了泪,「姐,到了后安顿下来一定要联繫我。家里你别担心,爸妈你也知道,他们气消后也没什么。等你稳定下来,再好好复习,咱俩一起考大学。」葛画看着松寒笑,苍白的脸蛋上印得英气果断的眉眼更灼人。 她再将松寒买的饮料和饼干塞到葛燕子的手里,「姐,别怕。咱年纪不大,可是个头不吃亏的。」燕子咬着唇拼命点头。葛画下面的话更让她有了信心,「等我高考后就去h市上大学,咱俩就会一直有照应了。」 乘务员已经过来请她们下车,葛画和松寒跳到车外扒着车厢的门,燕子则追到了门口,她的腿还是没有力气,外面一步就是故乡,可她最终狠下心,对着两人说,「我不怕!」 松寒在那一刻隐约觉得,出走逃婚这件事,她如果年长几岁或者燕子再年长几岁,都未必会是这个结局。 当列车缓缓开动时,葛画开始追着车厢和姐姐挥手,她边哭边笑,「姐,姐——照顾好自己——别忘了学习。」 列车越开越远,葛燕子的身影也早瞧不见,葛画呆立在月台上默然无语。松寒那颗一直乱跳的心脏此时再一次爬到了峰顶,她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是对是错。 「老师,我姐她一定能过得很好吧?」葛画问。 松寒说,「一定。李叔叔是个很好的人。」 两人齐齐转身向车站外走去,过了广场右转到街道,十来分钟的的步程她们都没说话。松寒问,「今天不练球?」 「练。」葛画的声音黏煳颤抖。 松寒嘆息,拉着少女走到路边,葛画忽然抱住老师,眼泪砸在松寒肩膀上,少女压抑的哭声渐渐地压抑不住,她哭得浑身哆嗦,「老,老师——我好害怕。」她怕大姐过得不好,又怕大姐被父母找到带回家嫁人,也怕会不会有一天父母就这样卖了自己和紫薇,她怕那些看不见的却又实实在在横亘在眼前的路,她还怕很多很多…… 忽然腰间被人用力一带,松寒搂住了葛画,「别怕。」 葛画忽然明白,她还怕老师支教满一年后就离开这里。 「老师,你别走。」葛画哭得眼睛花了。松寒没有说话,只是替她擦了泪,「老师在这儿呢。」 第10章 葛画这两天捱了两茬。第一次是在周日的清晨,向来不和她同时出门的陆老师竟然和她前后脚出门跑步,离开家后忽然说了句,「你姐到h市了。」 回头的葛画很激动,闪耀着感激的双眼悄然红了,然后连连点头,「太好了。」怪不得陆老师的嘴角从早上接到这个消息后就是上翘着的。 葛画要捱的第二茬她也很清楚,她只能告诉松寒,「陆老师,我爸妈要知道了肯定想东想西,最终会怀疑我。您那会儿别急,就当没这回事,其它的交给我就好。」 这也是松寒最担忧的地方,她想不出来眼前十五岁的孩子如何能扛下来?不过葛画还有好消息告诉松寒,「马教练让我进队打了练习赛。」第一次打比赛的女孩伸出手指,仔细看指腹到掌心,那里老茧起伏,还有水泡蒸发了后的干皴皮肤,「我得了十分,抢断一次,助攻四次。」 「不错呢。」松寒知道这是相当亮眼的数据,她看着女孩,「比我强多了,我是院队的不假,可是我们队是全校垫底。」说完,两个人同时笑了,再忽然冷住,是松寒先挪开眼神。 「我觉着打球和干活儿特别不同。」葛画直视前方广慈寺的庙瓦,「打球时我什么都不想,手脚动作虽然要快,可我心里特别舒服,安静。」她沉浸了会,似乎在回味那份感觉。「可干活儿时,我特别躁。」她并非厌恶做家务,就是时时都想着快些完成,好挤出空余时间。「马老师说这个月让我请一次假,市体校篮球队会和一个大学的校队有场友谊赛,让我去做替补。」能被入选名单应该高兴,可葛画还是不甘心,「我不想坐板凳。」 第23页 松寒笑,「你耐心点,我猜,你可能不会仅仅是替补。」马教练不会轻易让葛画去比赛,他既然有这个安排,肯定是想在合适的机会考验下葛画。 但这不是葛画的重点,她犹豫了好几分钟,才继续接着这个话题,「老师,比赛那天,你来看么?」 松寒一个踉跄才停下,她想了想,「我看有没有事吧。」isabe的婚礼邀请还摆在床头等着她。 原来共享一个秘密,甚至在车站外的拥抱安慰以后,并没有拉近陆老师和自己的距离。一切,不,除了大姐之外的事,陆老师和自己之间的生分距离依然存在。葛画嘴里应了声,心里嘆了好几下。 第二茬在周日傍晚时终于降临:周日亲戚的店里忙得不可开交,打电话过来问葛燕子怎么还没来上班?葛家夫妇这才意识到不对头:燕子跑了。 前一天和燕子同时出门的葛画被父母逼问究竟知不知道大姐去了哪儿?在父母看来,燕子最有可能藏在什么同学家,还有可能就是私下谈恋爱了。葛画对这两个问题都能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逼得吴芳急了,又抄了笤帚打她,「燕子昨天早上明明和你一起出门了。你俩同班公交车,你能不知道她在哪儿下的?」 「我真不知道,姐下车我以为她上班去了。」葛画第一次在挨打时觉得想笑,说完这句她还如以前挨打时一样继续一言不发,扫帚甩得越来越急,吴芳越打越觉得无力,但她不甘心地压低嗓音骂着,「我让你挑拨离间,我让你不说实话……」 松寒刚刚和之岚通完话,听到声音意识到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探头看向楼下院子,果然见到吴芳在打葛画。和以往低头任打的女孩不同,葛画怜悯看着母亲,仿佛是置身事外的看客围观着一场闹剧,等待着陷入怒意的眼前人耗尽电量最终停下。发觉松寒在看着她们,葛画抬头,细长眼浮上丝早熟的笑,似乎让松寒放心,告诉她自己没事。 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挨打,笤帚像是也砸在了松寒的愧疚上。她喊吴芳,「葛画妈妈——」 吴芳这次不像以前那样尴尬了,手持笤帚指着孩子气得发抖「陆老师,您不知道,我家燕子才十六,这会儿不知道上了哪儿?要是遇到了什么坏心思的人,这可让我怎么办?」她的眼泪也落下,擦了眼眶后,她扔了笤帚,「等你爸回来吧,不行我们报警。」 白霜听到报警被吓坏,在松寒回房时不听地询问,「是拐卖?还是离家出走?」想了想,「要是离家出走时遇到拐卖怎么办?」 松寒的脸色阴沉不定,「不会的,那孩子很机灵。」麻烦的是报警之后如何处理。 她担心了几小时后葛天宝回了家,还没听妻子说完他就直奔在厨房干活的葛画,手指死死钳住二女儿的手腕,「走!」他吼道。把葛紫薇吓得不敢出声,连一心只顾看电视的葛尔康都讶异地目送着他们。 早就等候已久的松寒下楼跟上,却见葛画回头那制止的眼光。她冷静下来,这会儿她跟出去就纯属没事找事。只好停下脚步看着葛家夫妇带着葛画出了门。她则继续坐立不安的状态。做错了吗?吴芳的眼泪不是演戏,她真的担心女儿。只是分不清她纯粹的儿女牵挂有几成,还有多少是因为十万块首付飞了。 葛紫薇在身后看着陆老师,「陆老师,我姐要被警察抓吗?」 「你二姐又没做什么坏事。」松寒安慰小姑娘。她环视着这个住了几个月的地方,也许是并非完全的朝南布局,日照没那么充分,从院子到家里透着冷黑的凉气。松寒抱住了胳膊,想着葛画会怎样?她才十五岁,会不会被吓得将实情都说出?她给李叔叔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松寒其实低估了葛画。她的确是个老实本分孩子,被父母扯拉到了驻地民警那儿,只说周六和大姐分开后她去了体校,不信问教练。大姐则应该去上班了。 倒是吴芳想起她们俩和陆松寒一样早起,「那个陆老师是不是和你们一起?」 葛画声音忽然拔高,「妈——陆老师比我们早出门,我们压根不是一路的。」 葛天宝慌了,「这是要发寻人启事吗?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帮我们找孩子?」 接待民警却是经验老成,问葛燕子前天没和家里吵架吧? 葛家夫妇心虚地互相看了眼,吴芳干笑,「没吵,晚上我们娘儿俩还一个被窝说话来着,这孩子还说要回店里把活儿干到年底。」 「为什么是年底?」民警追问得吴芳哑口。 「因为我爸妈要我姐过年后就结婚。」葛画撕破了父母的伪装,她直视着对方,「我姐才十六。」 「过完年十八。」吴芳的解释丝毫没有说服力。 民警明白了,「按说四十八小时后才能断定走失,这样吧,我和其它分居的同事联繫下。你们也多问问其他的亲戚朋友,或者孩子的同学。也许就是一时在气头上,躲几天就回家了。」看葛天宝的脸灰了,他说对方,「你们也是的,才十六的孩子就急着嫁出去,你们是少那几年的米还是——」他打住,「再等一天看看吧。」 纸没能包住火,葛家大女儿跑了的事儿在村里传开,连学校的老师也渐渐知道了。葛家夫妇等了不止一天,这都半个月过去还是没任何消息。他们这才断定:葛燕子一定到了外地。自己生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脾性向来顺从听话,那天晚上和吴芳说话也没看出她闹火多大,怎么就闷声不响地就抛下这么颗惊雷。 第24页 吴芳总觉得那天拉两姐妹进屋的陆老师脱不了关系,她一定多多少少说出什么话蛊惑了燕子。吴芳不喜欢这个住在她家的老师,她不像其他几个,特别爱多管闲事,好些次直接出手拉走自己管教孩子。这几个月,她也觉得老二越来越倔强,越来越轻视自己似的,无论怎么打骂,她身上渐渐瞧不见以往的委屈劲儿,却变得有些冷冰冰。一定也是被老师影响了。老师又怎么了?不就是教一年就走人吗?吴芳越想越气,却碍于租客和老师这几层面子不能朝松寒发出去。 她家的事儿成了村子里的奇谈后,不少女儿和燕子同岁的人家第一反应是,「孩子的身份证得收好。」 吴芳和葛天宝夜里在床上长吁短嘆时,想的是那套已经付了定金的房子,悔的是没能一直看好燕子,恨的是没早点把结婚的事落成。非得等这几个月做什么?夜长梦多了不是。只是说到最后吴芳还是嗓子一痛,「燕子也不知道在哪儿?她——」这时她才记起,燕子还是个孩子。她家燕子从小那么乖,出生时才六斤重,一睁开大眼睛也不会哭,而是滴熘熘地看着抱着她的自己。从小话也很少,一直帮着父母照看弟妹做家务,打工赚的钱几乎都给家里。这十二月天里没有带走衣物,身上也没几个余钱。揣着一张身份证能躲到哪儿? 怪谁?怪那天可能乱说话的陆松寒。怪没抓住时机。怪让家里不省心的胆大包天的葛燕子。 越想越气的吴芳辗转反侧,不住地嘆息流泪。葛天宝背过身,「别想了,以后得看好老二和老三。睡吧。」 第11章 燕子一去两周多都没音信。葛家将能问的人都问了一遍,甚至还去火车站周围打听了一番。在这座有百万人口的北方城市想捞出个活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吴芳和葛天宝慢慢地只能寄希望于燕子自己回来,「这孩子不会没良心到过年都不回家吧?」 松寒悬着的心也稍微落定。李叔叔说燕子在h市的工作顺利,她学习东西也很快,慢慢地和几个年轻同事也熟悉了起来,就是有些闷,不太愿意多说话。 十六岁是活泼好奇的年纪,每天睁开眼就是四人宿舍,工作在油烟味里进进出出,端着盘子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也许看到开开心心的一家子会触及她心里最难堪的部位。而且做服务员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松寒在电话里叮嘱葛燕子,「我在网上给你买了些辅导资料,燕子,千万别放弃学习。」燕子那头应着,声音渐渐弱下。松寒能听到她信心在枯萎。只能等自己寒假时回h市老家再和她沟通。 十六岁独自离家的孩子在想什么?松寒难以完全想像。她十六岁时被母亲以及外公外婆照顾着,心里总念着英语老师isabe。她努力将英语成绩提高到全年级前两名,课堂上看着端坐认真,却总会偷摸观察isabe,从她微卷的长髮,到笔直洁白的小腿。从她周一的浅白色套装,到周五的男友风牛仔裤。从她指着屏幕上ppt的指尖,到看到学生调皮时弯弯流盼的眸光。松寒后来意识到自己天生喜欢女生,早早发现了isabe就是少女理想的倾慕对象。 isabe的婚期还有两天,老同学乔达已经安排好了聚会,只需要松寒出席即可。松寒再次推说支教不便,乔达难掩失望,「松寒,isabe可是很喜欢你的,你是她的得意门生啊。」 可惜十六岁的松寒误解了老师的「喜欢」。在那年寒假一个看着电影的无眠夜里给老师发了消息:老师,我喜欢你。 isabe的回覆姗姗来迟:老师也喜欢你。 老师巧妙地转换了那句话的情境,也转换了松寒那份「喜欢」的性质。成年人的标志是不是掌握了一套四两拨千斤的密码? 老师的腾挪还包括语气的客套,眼神的快速转移,还有对松寒送她新年礼物的诚恳劝解:谢谢你,陆松寒。你还是学生,不要花父母的钱给老师买礼物了。心意我收下了。 拉开距离需要两个人的心知肚明和不约而同。可从小就懂噶苗头的松寒在那一刻的表情应该很难看,难看到哪怕已经时隔好几年她都无法单独面对isabe。松寒这个人,看着清冷,实际内里纠结黏煳。貌似洒脱,脸皮却薄如蝉翼。她的纠结在傍晚从葛家到广慈寺辗转跑的第三回 合时才被放下,摸出手机熟练地摁下六年都没忘记、四年未曾使用的数字。删删改改好几轮,终于落下一串文字:宋老师,听闻您后天即将结婚。我祝您和您的先生百年好合,幸福美满。因为我在s省支教,现在回h市不便,故不能参加同学们为您庆贺的派对,还请您原谅。等我回h市后希望能去学校当面给您送上迟来的结婚礼物。您的学生:陆松寒。 isabe在第一节 课就说,「我是宋老师,你们也可以喊我isabe。」年轻的老师满腹光明热情,赋予第一届学生的特权就是「isabe」这个称唿。 松寒打下「宋老师」三个字后,心里紧绷着的那根细线没预料地崩断。再删除当面送礼物那句。这条信息里的松寒就完美变身为四平八稳的成年人了。不是别人和自己过不去,松寒是心里一直和过去的自己的较劲。暗恋被自己冲动挑为表白,老师和学生这层关系就再也没转圜了,毋要说恋人,连朋友都没得做。 松寒还是怂,发完消息就关闭了手机。沿着土路继续跑。也许这晚会突破十公里,那样更好,回去洗个澡再闷头睡一觉。isabe不回信息也行,如果回了,松寒也能安然面对。 第25页 跑完六个回合的松寒连髮根都湿透,她弯下腰缓气,轻微的「哈——哈——」声伴着白雾。透过白雾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活似兔子一样蹦蹦跶跶的,是之岚。 松寒愣在原地,穿着厚重羽绒服的之岚边跑边拉开拉链,来到松寒面前时的她一脸狡黠,「跑傻了?陆老师」 本还想逗逗薄面皮松寒的之岚马上却呆住,和她在外向来没有亲昵举动的松寒抱住了自己。汗水滴在之岚的脖子上,冷湿的髮丝擦过她的脸,松寒似乎哭了,「你好讨厌啊。」 之岚的心像是在微波炉里转了过一圈的奶酪,不擅长撒娇的松寒这句话藏着委屈的依赖和思念。 「圣诞假,我得先来陪陪你,结果到了门口你的电话关机。」她的鼻尖贴着松寒的下巴,趁着四周天色暗了,「你不亲亲我?」 空气里漫溢出松寒的害羞,她稍稍拉开距离,拉起之岚的手,「不干。」两人的手心贴在一起,手指交缠后再紧了紧。之岚哼了声,「不干就不干,臭汗淋漓。」 「你怎么知道我在跑步?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火车站接你啊。」松寒是操心命,甚至担心已经安全到达的之岚的安全。 「喏——那个小孩儿带我来的。」之岚指着远处的高瘦个儿,「是你的学生是吧?我去了你们学校,门卫大爷告诉我你住葛家。我就问到她门口了。」之岚停顿了下,「现在小孩儿怎么长的?好高啊。」 松寒笑,「可我喜欢小矮人。」瞥了眼身边的之岚,见她沮丧模样,摇起了两个人的手,「我们之岚是可爱的萌妹子。」 「我可是攻。」之岚短髮下的耳钉闪着光。松寒微微皱眉,「之岚——」罢了,「随你吧。」她不明白之岚为什么如此鲜明地强调属性问题,松寒不喜欢被圈定和阐释。她喜欢之岚,不是因为什么「攻」和「受」。 两人走到葛画面前,少女点点头,「陆老师,我也去跑步了。」松寒笑,\"谢谢你,葛画。」 …… 葛画跑到很远后忍不住回头,陆老师和那个女孩的身影渐行渐远,暮色已降,可两个人的背影分明透出相识相依的亲昵。那个女孩说自己是陆老师的大学同学,样貌精緻又充满自信。她们应该是特别好的朋友,因为陆老师开心地抱住她时还原地跳着。陆老师绝不会在学生面前如此。葛画心里空落落的,坚实的步点和平稳的唿吸终于开始乱了节奏,才半小时她就转身快速跑到家里。 正赶上陆老师背着包和那个女生一起出门,这么晚要去哪儿?葛画扭头,发现村路上停了辆出租。松寒朝她挥手,「葛画,这三天我陪同学在市区酒店里住,麻烦你告诉你妈妈不用帮我准备饭了。」 看着两人上车,葛画一句话黏喉咙后小声溢出,「老师,这几天的课呢?」 车要开走时,松寒探出头,「我的课不会变,我会回学校的。」她的脸蛋上漂浮着嫣红的喜悦。 葛画挥挥手,送走了松寒和她的同学。她跑到自家屋顶吹了很久冷风,脖子吹得凉冰冰时,凝固的心头才渐渐松动。葛画照旧做家务,不过明显没有平时快。她盯着猪圈里那两头只知道吃得「哼哧」的猪,一勺一勺地餵着不知餍足的它们,直到母亲一声责骂提醒了她,「你是不是闲得慌?餵个猪而已你当养孩子?」葛画心里升起股烦躁,不见得自己父母养孩子会比养猪上心呢。 晚上在灯下和紫薇一起写作业时,少女咬着笔头快一钟头,一份数学习题还没完成。数字和符号在纸张上摇摇晃晃,抛物线坐标轴像长了眼睛,不是刺向脑海中的陆老师,就是刺向那个陌生女孩。最后磨蹭到夜里十一点,第一次,葛画没写完作业。 盯着单词勐地打瞌睡的紫薇忽然头磕在桌上,她醒了后揉眼睛,见二姐今天好像没心思在学习上,「姐,你怎么了?是在担心大姐吗?」 「哦,我没——我这题有些难。」葛画劝她,「去睡吧。」她看了眼墙壁上的钟,闭上眼后调整了会心情,再重新提笔。 勉强完成作业的葛画这一夜没睡踏实。她在凌晨四点睁开眼后看着黑漆漆的窗外,耳边时紫薇细碎的唿吸。究竟怎么回事?从那个女孩来了后自己就心神不宁,她现在只想去大汗淋漓地打一场球。勉强眯了会葛画还是起床,小声在厨房忙活好后她提前吃了早饭,独自去学校篮球场练习动作。 马教练还说等自己到了十六岁就去註册运动员。还说自己还有希望拿到二级运动员证。葛画不知道这些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她只是喜欢打篮球,更重要的是,这个学习机会是陆老师替自己争取的。葛画不能白费这份苦心。 学校里的人渐渐多了,葛画跑完折返跑,练了十几个来回的跨步后去洗手池洗脸。 「这学校空气很好嘛。」是那个女孩的声音,葛画回头看身后的小路,陆老师果然回来了。身边还跟着她的那位同学,两个人的肩头紧紧挨在一起,陆老师凝视着那个女孩的眼神那样深沉,对葛画而言也如此陌生。 自来水冲下,手腕不小心伸到水柱中,葛画的袖子被沖湿一片。她抽手,盯着灰色棉衣上那片水渍,忽然明白了,昨晚上让她一夜没睡着的情绪就是妒忌。 第12章 都说髮丝硬的人脾气火爆。也许从小压抑的生活和现在充实的运动及学习给葛画这脾气开了泄洪口子。她很安静。老师的声音随着她的步伐时远时近,葛画的下笔声沙沙作响,笔记写得如同以往工整。写到一半时,葛画才愣住,密密麻麻的「陆松寒」,她忙翻到空白页。原来这节课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第26页 昨天那个女孩问葛画,「这里是葛画家?」她点头后,对方声音热烈起来,「那么,松寒住在这儿咯。」 松寒。葛画从来没这样叫过。这是老师的特定符号,只有其他几个老师才会这样称唿她。陆松寒的家在h市,是e大的学生,学的是传媒专业。初此以外,葛画对陆松寒在葛村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她不喜欢吃太咸的,比起馒头更中意面条,比起鸡鸭肉更爱吃鱼。她有好些件不同颜色的衬衫,葛画觉得她穿那种一年蓬花瓣儿般的白色和淡黄花蕊色的长裤最好看。还有,她喜欢盯着经常随身携带的ipad,听课在上面写东西,有时会靠在二楼栏杆捧着它看书。陆老师的字出现在作业评语上,每每都是规规整整的英文。陆老师曾经对葛画说,「这是手写印刷体,因为从小考试多,这样的字体能给阅卷老师好印象。」 还有呢? 无论回忆多少细节,葛画终究不能喊出那句「松寒」。那是成年的人叫法,是亲密的家人、同事还有朋友的特权。 …… 松寒在外陪了之岚住了三天,每天早上要多用两层粉底才能遮住黑眼圈,还有脖子上的一块红印。松寒气得咬了之岚肩膀一口,「幸亏这是冬天。」再加上室内也不轻易摘下的围巾,等待那块红花自动褪色吧。 这是之岚在s省的最后一天,松寒早上送她去车站。两个人的眉目都捨不得挪开,还是松寒轻轻咳嗽了声,提醒之岚收敛点。 之岚莞尔,「我有时候觉得你的身体里住了个四十岁的人。」 过于内敛,行事又少了少年人的热烈,还非常操心。可有时又胆大幼稚得吓人:之岚的手机里存着松寒给她的地址和电话,「这个小姑娘的事我妈妈都不知道,她家里也瞒着的。」松寒抓着之岚胳膊摇晃时才会出现孩子气,「之岚你帮我去看看她究竟过得怎样好么?」 之岚当然答应,她最心疼体贴的就是松寒。「我给她再买些东西,你说什么好?」 松寒想着自己十六岁时最渴望的是什么?同学间大火的imacg5?或者无意间看中的三叶草卫衣?还是像隔壁邻居哥哥那样的萨克斯风?她对葛燕子一无所知,就推着这孩子独自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松寒嘆气,「你带她多买些衣服吧,十六七岁是爱美的年纪。」 「你十六岁时不太爱美哦。」之岚不顾候车厅人多,捏了她鼻子下,「你心心念念的是isabe。」这个玩笑看起来清淡,却是之岚有意无意探寻松寒心理的方式。前天收到isabe信息的松寒陡然轻松,老师回:没关系,谢谢你,松寒。 「是啊,那会儿——」她不想用稀里煳涂来形容自己的动心,「清清楚楚的,又寥寥草草。」刚刚明白自己喜欢上同性老师的孩子慌乱地独自甜蜜,脑门热得无法自控,「要知道,未成年的脑子还在发育阶段,情绪自控不到位。」她自嘲。 之岚看着松寒的眼神渐渐深起来,「可我觉得,松寒你后来自控得过于到位了。」她顿了顿,继而笑,「幸好呢。」 「幸好什么?」松寒问。 「幸好我没放弃过。」之岚听到广播响了,「我要回去了。」她鼻子忽然酸了,「如果有bankholiday我也会再来的。松寒,还有半年你就回h市了,真好。」两个人紧紧相拥,松寒吸了吸鼻子,「路上小心。」终于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的之岚,梦境一样快的三天相处真的结束了。 又是这个车站,松寒送走了恐惧茫然的葛燕子,又送走了瘦了一圈的之岚。她看着这座主体还是时期建构的老车站,再过半年,就是送走自己了。 回学校的路上松寒忽然接到邹老师的电话,他的语气很严肃,「陆老师,您现在哪儿?」 松寒奇怪,「我在回学校的车上。」 电话那头的邹老师皱眉看着眼前哭红了眼的女孩,「您还是先回葛家吧,燕子回来了,她家里闹到学校,我先给劝回来。」 这一刻松寒懂了之岚说的「幼稚」一说。之岚真的比自己更懂人性,她听了自己救助葛燕子的事后,当时就嘆气,「松寒啊,腿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而是脑子里。」 「好的,我就回去。」松寒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快速翻了静音的电话,果然看到李叔叔好几个未接,翻到信息,李叔叔焦急地写道,「松寒,真对不起,葛燕子说身体不适,和她店长请了半天假。之后没来上班,留下封辞职信就说回家了,我必须和你说一声。」 松寒马上给李叔叔电话,安慰对方她已经知道了燕子到家的消息。她按着额头,此刻真想之岚陪在身边。 燕子为什么要回家呢?是自己鞭长莫及,不能细緻关注她的工作和生活吗?还是因为太思念家里?或者身边出现了什么心怀不轨的人吓到了她?松寒带着一肚子疑问回到了葛家。 一进门,吴芳含着刀子的眼神就射过来,葛天宝偏过头抽菸。松寒看着葛燕子,她低头不敢对视。十六岁的孩子穿着大一号的厚外套,脚下是服务员常见的平底皮鞋。 邹老师打圆场,「你看,这孩子也懂事,还是回来了。要不,陆老师,你给燕子爸妈道个歉?」 吴芳坐在那儿,听到后就是一句冷笑,「我可不敢了。表哥,」她称唿邹老师,「这老师住我家才多少日子,我跑了一个女儿,再住半年,不晓得还要跑几个?还有你们学校那么多学生,会不会跑?别都被她骗到h市打工了。」 第27页 「骗到h市打工?我图什么?」松寒没有道歉的意思,只有满腹的遗憾不甘,「全校中考第一的孩子,因为考不到全市第就不能读高中。还不到十七岁,就要被父母十万块卖到婆家,先成了事实婚姻,再补上结婚证。我只是看不得一个孩子被逼着做这些。」 「那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吴芳一声尖喊,打断了松寒的话,「我不要道歉,这孩子回来了我也不追究了,但是这个老师不能住我家了,这钱我们家不图。」她平日的热情朴实一扫而空,指着松寒咬牙切齿,「你搬走吧。要不别怪我们家不客气,告到派出所或者你那个大学谁都不好看。」 松寒只看着葛燕子,「你真想清楚了?」 葛燕子躲缩着身体,哭着点头。她只是特别想家,从小到大离开父母这么久、这么远过。工作的地方虽然吃住不愁,工资也比老家高,可是想到自己这辈子就这么没家没着落,燕子难过得夜里都睡不着。 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认同吴芳的提议,只等待松寒最后的决定。她安静地等了会儿燕子,最后说,「好,我知道了,我搬出去。」 但这件事已经闹到了学校,白霜、雷光芒还有朱铬都知道了。作为支教领队,雷光芒只能和大学那边的对接人联繫,葛村中学这边也报到了教育局。仅仅一个中午,松寒带着行李回到办公室,她的课也被暂停。结局她大概清楚了。 白霜等几个人被松寒帮燕子的事给惊到,「松寒,这么大的事,你就一个人做了?你——你该和我们商量下多好。」她的意思是商量后就不会同意松寒这么冒险。 朱铬合上考研笔记本,脸上的青春痘在北方冷空气的催生下红得发紫,「松寒,没事,反正我这也要到期了,准备回h市考试呢,我们一起做个伴。」他一早就说得最清楚,不过为了找个安静地方复习考试才来支教。 白霜也劝松寒,「这件事——应该不会影响保研的,回学校好好解释下就行了。」 「我——我不是为了保研才来支教的。」松寒脸涨红了,随后问雷光芒,「我后面的工作被取消了?」 「咱们学校学生工作处的老师说这件事没闹到派出所,孩子也安全回家了就是万幸。他们也建议后面——你最好回h市,去学校那边报导下。」雷光芒一直以为松寒是那种骨子里静气、行事说话都非常稳健的女孩。没想到,她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的事。 朱铬这时候想开玩笑,「不愧传媒系的,能搞出大新闻。」但没有人笑。 「我去班上看看,下午就先回h市。」松寒觉得自己是不是乌鸦嘴,刚刚送走之岚时她还想着送走自己,马上提前兑现。无奈地摇摇头,「只是真的,可惜了葛燕子。」 第13章 「你在半年的支教中学到了什么」面试官看了陆松寒的简歷后只问了这个。 「人,不能仅仅凭着一腔热血做事。」她回答。 松寒的这件事在葛村闹出大动静,但余波抵达h市e大后,学生处老师只说「其实不担心别的,第一担心支教的安全问题,第二就是怕你们这群孩子冲动。」刚听到这件事时他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松寒做出的,「你们对社会、对人性的了解还不够啊。」她的保研资格倒是没什么影响,因为松寒并非支教挂钩保研的那类学生。 她也和母亲坦白了一切,母亲怪她自作主张,再拉着松寒备上重礼去给老李道歉。当面把松寒批成了不谙世事的傻白甜。 之岚却暗自乐了会儿,虽然心疼松寒一片拳拳好心被糟践,但她却多了和松寒相处的假期。好好陪伴了松寒好几天,回英国前,之岚问松寒越不愿意去她家亲戚合资的一家赛事推广和运营公司实习,就当是为gapyear找点事做。在松寒下意识拒绝前,之岚将ipad塞到她手,「不是后门,招聘信息写在上面,我觉得你很符合就推荐你去。」 松寒思考了两天终于还是投了简歷,这家公司是h市根基颇深的老牌运营商「豹影」,和一些体育俱乐部、电视台以及品牌关系密切。加上她本来就是传媒类专业出身,比起一些同学选择去了电视台或者通讯社做记者採编,她更愿意贴近市场。 在松寒回答完那句「不能凭藉一腔热血做事」后,面试官的下唇努了下,似乎有些不以为意。结束了面试的松寒觉得差不多也没戏,就回到学校读书馆泡上一天,别人准备期末考试,她则像休假,借来一堆自己喜欢的书过足瘾。晚上她会沿着跑道独自跑步,每次至少二十圈。可是度假、汗水和运动的快感都无法扫除脑海里那些极为不悦的记忆。而且她在离开葛村中学前去任教的高一一班看了眼,学生们大部分在认真听课,只有少数人好奇地看着英语老师怎么来到窗外。最后一排的葛画座位上是空着的。据说被市体校「借」去参加比赛了。她邀请过自己,松寒思虑颇多,只给出了个模煳答案。 她应该和葛画告别的。如果换位到年少的自己和isabe身上,她更确信自己应该如此。但当天她走得仓皇,谢绝了那位积极打报告的支教领队雷光芒后,只让白霜送她去火车站。 「白霜,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圣母了?」松寒在车站问白霜。 中文系的可爱女生笑着相处几个月的小伙伴,「是哦。」她回答,「还挺傻的。」白霜绸缪着说了件她自己的事,她带来的基本闲暇读物让个学生无意看见,那孩子很感兴趣就找她借走。那是个被家里期望着考上大学的孩子。没过几天,书被撕成了长条状堆在班主任桌上,家长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孩子不争气。还指桑骂槐地说新老师也不怕孩子学习分心。 第28页 「我觉得,我们和这里的孩子以及家长之间隔了起码有十年的时间差。」白霜对支教不能说完全满意,「你不觉得,在认知、思想理念、一些学习生活习惯差异很大么?所以松寒,葛家那件事,你不是傻在做了好人,而是没留意你和他们之间的代沟,擅自替这个家庭做了决定。就好像你开了上帝视角,而真正在局中的人还身在伊甸园里和毒蛇聊天呢。」 对白霜的话松寒半是同意半而存疑。不过母亲有一句话说得对,「你不可能是别人的审判官。」 自己身上这股子酸而幼稚的书生气究竟打哪儿来的?相比较喜欢论述必胜客和煎饼的性价比的祖父母,还有商场上还算成功的生父,松寒觉得自己更像母亲家的人。母亲是中学语文老师,外婆退休前是大学图书馆管理员,外祖父则是大学桥樑设计系的教授。「书读太多,人就迂腐。」这是生父有次和自己吃饭时提及的。 那就不如读硕士、博士,以后再做个大学老师算了。找个能温饱填肚子的活计继续迂腐下去。松寒不服气地想过。 「豹影」的复试邮件都没来过,而是直接来电通知她去办理实习签约手续。松寒姑且「迂腐」无门,稀里煳涂地一只脚就扎到了社会边缘。 豹影公司忽然接到一个政府牵头的赛事项目:fiba要以h市为重点,推广在华的三对三篮球项目。同时fiba也在积极推进这个项目进入奥运会正式比赛。所以,要在h市的几十所高校中组建三对三篮球联赛。豹影公司在伦敦奥运年本来就是超负荷运转,忽然来的大项目又捨不得放弃,就将扩容和招募团队的工作加快了。 e大传媒学院新闻系学生陆松寒本来没有什么实操经验,但学校牌子够硬,她自己又有篮球赛事的比赛经歷,加上一位大董事开了口,「这孩子是我女儿的老同学。」对这里的人情水深毫不知情的松寒就在离开葛村中学一周后成为了猎豹公司的实习生。实习期签约到第二年八月底为止。 职场菜鸟松寒就成了三对三篮球推广团队的最底层:运营实习生。团队核心成员只有五个人,除了松寒都是有过经验的成熟员工。才在提案阶段,松寒就已经尝到了社畜加班的滋味:早上十点上班打卡看似轻松,晚上十点半还在继续开会磨细节中。从赛事包装到上线规划,从招商定位到宣传转播路径,还有现场、后期、周边开发……做笔记的松寒一点都不敢漏过。回家之余还加班查阅国内外的各种资料,节假日更是抽空去现场观摩h市内举办的各种职业或半职业赛事……职场不比校园,没有人催着松寒学习,他们只等待最终的结果。 松寒每天必须要在会议之后整理进度发给各个负责人,看起来就像个工具人或者课代表。但她非常用心,除了记录团队共识推进之处,也记下了每个人考虑的侧重点。每次整理前都经歷了松寒的反覆復盘和思考,再用清晰明了的数据和视图传达出来。松寒做得很棒,才一周时间。团队leader将赛事网络宣传和周边开发的工作交给了她试准备。 瘦了五斤、每天吃饭时都盯着电脑的松寒都顾不上和之岚多说话。只好一边咽下三明治一边和那头道歉,「等忙完这一段好吗?你放假回来我一定全程陪你。」和自家老妈打招唿塞人的之岚只好打掉牙齿和血吞。 还有s省干冷的天气,葛村光秃秃的田间,黄墙红顶的广慈寺,矗立在荒原般像是修道院一样的葛村中学,猪狗猫鸡轮番热闹的葛家小院,可能早早结婚的十六岁女孩,背部略微佝偻的篮球少女……这些迅速被时间压缩成一小点,封存在松寒不远不近的记忆中。知道一月中旬的松寒在h市体育学院的篮球馆踩场时看到一个高瘦的短髮背影时一惊,她想起了葛画。 眼前的少女头髮染成了栗色,瘦却非常能扛身体接触,运球飞奔而来时松寒看清了她的脸:大眼睛,双眼皮,颧骨骄傲地凸起,整张脸写满了四个字:意气风发。 葛画不同的,那张脸初看青稚,却少见得意。那孩子的双眼过于早熟,生活、家庭还有沉重未来压在她肩上,她身上有青草芳新的气味,也有野火灼煳的气息。不晓得她过得如何?仍然在练篮球吧?期末还会是年级第一吗? 松寒临离开葛村时委託白霜一件事,让她转交八千千元给葛画,「请你支教满期前交给那孩子,就说是资助人委託的。这些前大概够她两年半五个学期的学杂费。」资助葛燕子不成功的离家出走一次,外加葛画三年学杂费,松寒将大学四年的零花帐户基本清空了。也是因为这笔资助,松寒才决定自己可以放下那个「应该道别」的念头。 被盖帽后飞出的篮球变线砸向松寒,「小心——」有人提醒她,松寒回神后轻轻跳起拦截住了篮球,轻松扭动手腕从腰后抛向侧方界外的球员,「谢谢。」她说。 那个背影酷似葛画的女生对松寒竖起了大拇指,「可以啊。」随即笑得灿漫。 葛画打球时是什么表情?松寒忽然想知道。 这种心态不对,人家不欠自己什么,不一定非要打球或者学习都要出人头地。也许有点像老母亲,喜欢看到自己倾注心力的孩子成功。 都不对,松寒继续对场馆拍着照,她只是希望那个被母亲用扫帚用力抽打却笑着安慰自己的孩子能够活得轻松快意些。就像这块篮球场地上恣意的少女们一样。 第29页 也许真有「念力」这回事,松寒离开体育学院大门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这里的249路车只经过几站就可以到h大学门口。刚上车时松寒只觉得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她并没在意。坐下后打开手机却看到一串标记为「s省移动」的电话号码。 还有谁会来找自己呢。 再过了会儿,又来了一串信息:陆老师,我是葛画。我想对您说声对不起,我大姐的事不该怪您。非常对不起您,隔了好些天我才知道了您的电话,借同学的手机发给您。希望您在h市的工作和生活能开心。 十六岁的葛画和十六岁的松寒还是不同的。她果然比那会儿的自己成熟懂事。 松寒回覆:没事。你也要加油,不要放弃学习和喜欢的篮球。 那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一个字:嗯! 第14章 葛画的营养品在期末考试前一天见了底,体校老师托别的老师又给她带来好几罐。前段时间参加体校比赛时,不说和专业队员比体格,就是和半业余的比,她的身板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瘦成这样别被撞飞了。」事实是被撞飞了几次,好在体重不足但人算结实,葛画一个人拿了二十分,帮助体校赢了。马教练连连和体校负责人推荐她,「够灵活,弹跳和协调性没得说,我十几年没碰到这样的孩子了。悟性也好,这才练了几个月就有模有样。」除了体格还得补,以及家里太困难不能支持她来专业队训练。负责人想了想,「有营养品多给那孩子补一下吧。」至于开后门读体校的事,也问了葛画,「我想在家读完高中,参加高考。」这是她的回答。 可葛画捨不得扔了见底的那个罐子。那是陆老师在在这里留下的不多的痕迹。从广慈寺墙外摘来的几束早腊梅就插在那个罐子中带回了家。初此以外,还有姐姐燕子带回家的那本《沙漠之花》,以及她在葛画试卷和作业本上留下的批语。有时葛画就仿着陆老师的字体练习她口中的「仿印刷体」。 四个支教老师里没想到先离开的是她。葛画去办公室送作业本里听到白霜长吁短嘆,「松寒回h市后竟然找了家传媒运营公司实习,现在独自负责网宣和周边开发了呢。」 「她有那个能力的。」雷光芒回想着松寒,「我们虽然不是一个院的,但是我之前见过她,印象很深刻。」松寒大三时参加过学校的学生创业大赛,她负责的选题项目拿了冠军。 「她是真心想教满一年再回去读书的。没想到,想留下的不得不走,想早点回去的现在不得不折回留下。」白霜看着参加完研究生考试后又折回s省继续执教的朱铬,他无奈地摊手,「工作处的老师亲自找到了我,说我是e大在s省支教队伍里的牌面,你说我留不?」他也知道,其实就是留下补陆松寒的坑。但是学校考虑给他一个替补保研的资格。 三个人在看到葛画后脸色俱僵,白霜马上笑,「葛画,作业放桌上吧。」 因为松寒那件事,他们一同搬离了葛家住到了校内。再看到葛画,即便他们尽量不表现出异样,但那丝若有若无的尴尬总在。 葛画私下无人时被白老师叫到宿舍,她向白霜打听,「白老师,陆老师是h市人吗?她会继续读书还是工作?」 白霜快人快语,「松寒这半年gap期实习满了后还是会继续留校读研的,她完全符合免试推研的成绩资格。」再将八千元塞到女孩手里,「这是资助人托我交给你的,高中的学杂费都在里头。你可不能乱花。」 「老师,我可以知道资助人是谁吗?」葛画猜测的答案唿之欲出,「是不是——陆老师?」 白霜脸色微微一变,「资助人说,保密。只希望你别放弃学习。」听说她姐姐燕子已经放弃了,过完年就办结婚的宴席。 手指尖厚实的的信封上写着「e大」的名称,和陆老师交给姐姐燕子的一模一样。父母也有意无意提过,「你那什么资助人也没个声音,如果停了资助,下学期你还是去打工吧。」父母的含煳其辞更让葛画起疑。 葛画在提心弔胆和郁闷中坚持到了期末,每周的体校练习则是她难得的放松。她不知疲倦地练习和比赛,这时候,家里的威胁,生活的不悦,姐姐燕子的今后,还有陆老师……她都能暂时抛在脑后。唿吸和汗水中是全心的投入。葛画在十五岁之前,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美妙。除了一个月前她给陆老师的信息得到了回復,陆老师没有任何责备或气愤,却叮嘱自己不要放弃。 好几天的期末考结束后,葛画在家里给屋子里里外外大扫除。将陆老师曾经住的那间屋子整理得窗明几净。大姐回家后本想和两个妹妹住一屋,葛画自己让出来,说「我去别的房间」。生活在农村,最富足的地方就是。她和大姐的关系没有以前那样亲密,看着大姐被父母喊来喊去,不是干活就是相亲,她快认不出那是在笔记本上给自己清晰写下学习要点的女孩。 「你在h市受欺负了吗?」有次葛画在厨房问大姐。 燕子的脸被蒸汽熏出汗,她轻松地端出锅里的包子,「没被欺负,就是想家。」同事不时地和亲人联繫时,她却在自责和害怕中度过。别人商量着春节休班和回家的事情时,燕子却想到自己有家不能回。还有个同为传菜员的小伙子在追她,每天下班后会去给燕子买杯奶茶,不断地重复一句话,「这杯奶茶要十几块」。那是他一小时的工资,甜的过分的奶茶成了她难以下咽的压力。而脱离了学校环境后,她也压根无法集中注意力学习,想到自己中考的好成绩却换不来一个读高中的资格,燕子的心苦楚而复杂。她也不知道在h市生活和再老家有什么区别,灯红酒绿不是她的,繁华高端不是她的,文艺清新也不是……燕子只有一张一米二的上铺床。 第30页 在「还不如回家」那个念头冒出后,她思索了几周,终于偷着买票回到了家。 责骂或冷眼,不解或指摘,都比不上家里的气息。燕子看着似乎又长高了的妹妹葛画,「我可能,天生就是没出息的人,运气也不好。」中考成绩不如自己的葛画就遇到了资助人,她却没有。 「你现在回学校读也来得及,打工挣的不够,我还有。」她有那救命的八千块,被偷偷存到了银行,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属于自己的银行卡。 燕子似乎几个月内老了好几岁,眼角是葛画陌生的软弱和认命,「不了。一年多没学,很多东西丢了。」 「才一年,我帮你——」葛画不依,她总觉得大姐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把自己丢到别人手里。 「老二,」燕子苦笑,「爸妈不会同意的,已经收了彩礼了。」 十万块,一个女孩的一生就被敲定。美名其曰,「找个好人家。」自己以后呢,还有紫薇,还有不知道身在何处的以后可能嫁给弟弟的女孩。葛画咬住牙关,擦了擦手,无言以对。 期末成绩是在三天后出来的,顺便还有家长会。葛画依然是年级第一,但没有家长前来参加。她代表自己做了学习感言,然后孤零零地坐在一群家长中。看到窗外的葛桑招唿自己,她看了眼班主任刘老师,对方点点头,当然给了优等生特权。 「真服了你,换了英语老师后还是考得比我好。」葛桑拉着葛画坐在操场的石凳上,「数学和理科更不用说了,也那么强,你以后要读理科吗?」 葛画眯起细长眼,「我没想好。」s省被称为「高考地狱」,无论学文理,都要考到极为靠前的位置才能去读985。手里已经被塞了电话,「喏——」这是葛桑她妈妈淘汰下来的二手手机,「前几天考试后你说借给你的,什么啊这么神秘?」 「和——体校老师联繫。」葛画说,「谢谢。」 她摁下那串属于h电信的电话,但最终没拨出去。只发了条信息,「陆老师,这也是我问同学借的手机,打扰了。我只想告诉你期末我英语还是第一,总成绩也是年级第一。麻烦您帮我转告对资助人的谢意。」 今天是周末,陆老师应该没那么忙。但葛画在给体校马教练打完电话后又等了好一会儿,却没等到。冬天的葛村自带雾气,按照往年经验,到中午十一点左右会慢慢散去,太阳再抬头照一会儿。下午如果不降温就不会下大雪。难得的冬日晴天适合跑步。 删除了已发信息后葛画将手机还给葛桑,「我跑会儿。」她说,「如果回了消息,麻烦告诉我啊。」 她跑了十多圈,在路边读网络小说的葛桑才挥着手机说,「回了,说加油。」 葛画百米冲刺跑到她面前,「还有呢?」她喘气。 葛桑将手机递上前让她看个究竟,就是简单的一句话,「真棒,加油。我会转达的。」 「哦。」葛画满眼失望,她不甘心地再将手机翻页,还是仅有这句话。她一直觉得陆老师没有走远,可是,这条简短客气的信息明确告诉葛画,从s省的小村庄葛村,到东南的h市,这跨越了半个中国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陆老师真是过客,轻轻来,悄悄离开。她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也许和那个短髮女孩一起,她们会做什么?逛街,看电影,去游乐园?这是葛画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闺蜜活动。 她转身擦了鼻尖继续跑步,后面跟上了葛桑。两个曾经打过架的女孩关系现在变得不错,安静了会,好不容易赶上葛画的葛桑问,「你也给陆老师发信息了吧。」 「嗯。」葛画不再隐瞒,「她给我介绍了资助人,我考完了告诉她一声。」说得似乎风轻云淡。 「我跟你说,」葛桑有些得意,心里还存着对陆松寒的敌意,「你还记得有一阵子她不是带着一个短头髮的女孩来咱们学校嘛,说是她同学。」葛桑边跑边说有些岔气,她扶住腰,「有天放学我打扫公共区不是迟了嘛,教学楼也没什么人了,回教室拿书包路过陆老师办公室。」她皱了皱眉,「碰巧她们出门,听到那个女孩说,『你就这样陪女朋友』?」 「啊?」葛画好像没回过神。 「也可能是我听错了。」葛桑擦擦额头,「但她们手牵着手下楼的。」 「啊。」葛画回了声,「哦,我先跑了。」她放开脚步,将同学甩在了后方,越跑越难过,越难过越跑。又十几圈后阳光从云雾后探头了,那一点点暖意洒在脸上,葛画却吸了吸鼻子。 第15章 几个月过去了,松寒在暑假时接到外派的工作,豹影运营的三对三篮球比赛经过在h市的试运营后反响不错,参加的队伍和上座率以及热度都超过了公司预期。当豹影准备将比赛模式向其他省市推介时,还收到了不少品牌的贊助。看着计划表上的「东赛区」里赫然列出了s声,松寒先是心一颤,随后不解地问同事小九,「这个赛区不是按照地理元素划分的?」s省明明位于中国偏北。 「这是按照主贊助商的分公司所辖业务区域划分的,s省是贊助商大华东分公司市场所在。」小九说。小九不小,比松寒大了近十岁,身高更接近一米八,以前曾经打过职业排球联赛的二传。她比松寒早来公司五年,几个月相处后认可了松寒的能力,作为这次外派团队的leader她点名要松寒,理由时「有思路,效率高,不惹事」。 第31页 「s省是个人口大省,是咱们h市常驻人口的好几倍多。这些年篮球各级联赛也运营得挺好,就是没太多钱请出色的外援,每年在顶级职业联赛里都属于保级无忧、冲冠无望的那种。主要,人才储备丰富。」小九眨了下眼,「我有个老队友现在理工大负责体育特招生的项目,为了几个大学生联赛项目招到拔尖点的运动员,让我这次去s省帮忙留点心。」 「运动员成绩要是不达标能开后门?」松寒不知道怎么的想到了葛村的那个女孩,但她如果一直能保持这个成绩,则不需要靠特招了。 「那不行,得达到体育特招文化课分数线的。我就是先去物色几个,就当先去打个gg,毕竟理工大的奖学金还是有吸引力的。」小九知道松寒结束暑假后还要回到e大读研,「说到读书,松寒,我还真不捨得你放你回学校浪费那三年光阴。」 「那还请九部长给个兼职机会,我下了课就往您这儿奔。」松寒开玩笑,把s省那段小插曲放下后,投入到新工作的她对这行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今天下班还去打几局篮球?」小九约松寒参加傍晚开始的公司里的周末体育团建。 「好啊。」松寒想着要到傍晚她和之岚的通话时间,「不过我今天替补,还有点事儿处理。」 「还要和男朋友报备?」小九笑着拿起电脑离开会议室,「你先忙吧。」 其实之岚今年也很忙,她参与了一个师兄在国内的初创项目,成为了在英国那边的项目对接人。但她雷打不动的是几乎每天要和松寒视频一次。松寒不喜欢「报备」这个词,也说过之岚不必事事都要告知自己。之岚那边沉吟了会而后答应了。然后她们三天没有联繫。之岚生闷气了,松寒明白。 松寒不擅长表达完全的感情。她有时挺羡慕之岚能和父母撒娇,也能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愤怒或者期盼。她不同,从小生活地小心翼翼:父母离婚前被爷爷奶奶照顾的小女孩知道开口说什么大人会开心,说什么会挨训斥。后来和母亲生活后,就被教导着「咱们是女孩子,你什么背景都没有,自己不出息的话妈妈求不来人的。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也帮不上忙。」 什么才是「出息」呢。头十几年前,小孩考上前几名的大学或者直接去英美拿了奖学金读书是出息。毕业后不是在华尔街捞金条就是在国内做高管也是有出息。再不济,大学毕业留在本地进了「四大」拿个万把块也算及格。松寒问家境优渥的之岚什么是出息? 之岚睁着小猫般的圆眼睛无辜地看着松寒,「我不知道呢,我爸妈也没说过我非得怎么着。」之岚从小读ib课程,本来上中学起就要去瑞士,是她自己不乐意才留在了国内。高中时的松寒在认真刷题准备时,之岚则会在周末抽空去nba比赛现场,顺便参观一下nasa。之岚其实不用参加高考就能读最好的大学,因为某些机缘,她使用了「留学生」的身份留在h市读书,还被她父母埋怨过怎么选了e大,要不去北京读那两所也行啊。之岚说,「我有兴趣去学的东西,家里都支持,但没说过我必须学成什么样。」 单亲的松寒和之岚完全不在一个跑道上。她走的是正统的「出息」路子,之岚则属于极少数。之岚为了和松寒在一个城市成为了她的大学同班同学。她知道松寒对以前的老师动心过,但锲而不捨地打动了松寒。 松寒拨了之岚的电话,那头过了好久才不开心地说,「我不是啰嗦的人。你嫌我啰嗦,我就安静几天。」 「我不是嫌弃你啰嗦,」松寒擅长读各种论着以及即兴做表述,可遇到这时候就笨嘴笨舌,「我是觉得,你很忙,我也是,我觉得这样会干扰我们。」 「是干扰你吧?」之岚一针见血,「我可不怕被打扰,我想见到你。」之岚听到松寒的回应后才开心起来,「暑假我回来,我们见见我父母和你妈妈怎么样?」 松寒被她这个决定震惊,「为什么?」 …… 从小到大,松寒都有个清醒而压抑的意识:不能惹妈妈不开心。所以要努力考出好成绩,读h市最好的大学,保送研究生后可能还要读博士……再去高校做一份正儿八经地能传承家风的工作。按照h市很多家长的设置一样,家里出首付买套小房子,老老实实地结婚还房贷就完事了。 出柜这件事松寒一直不愿意直面,她无法想像母亲是什么反应。之岚的建议让她胆战心态。比起葛村那个哭哭啼啼地回家的葛燕子,松寒觉得自己就是只h市的土燕子。松寒这辈子干过三件最独立的事:大学选专业、和之岚恋爱以及去s省支教。但她还没准备好直接牵着女朋友的手去昭告天下。 在去s省省会的飞机上,松寒又因为和之岚的这个争执而不开心。她无聊地盯着ipad上存储的穿越剧,不小心点了暂停后也不知道继续,呆呆盯着屏幕不知道多久,她的耳机被一旁的小九摘下。小九有双看透人心的眉眼,「不开心?」 「还好。」松寒关了ipad和上司说话,她不会谈及自己的私事,于是问小九另一个她思索了多日的问题,「您觉得我们这个行业,需要高学歷吗?」她犹豫着究竟要不要继续读研究生。说来道去,这个研究生是母亲希望她读的。 「看在哪里读咯。e大的研究生含金量很高,虽然比不得本科高。」小九开玩笑,「从职业履歷或者作为起跳点看,家境普通的孩子多个硕士文凭不算坏事。就算你以后进体制内,工资起跳和评级也会好点。」她伸了个懒腰,「再说了,你不也是准备好边读研边来我的团队兼职嘛。」她的话让松寒感动不已。 第32页 「眼下是s省的这个篮球联赛,上头的意思是只办男子,女子可以等成熟了再办。不过我们先把男女运动员的情况先大致摸个底。」她的话锋转到了工作上。 「因为男子联赛的市场化更容易推进?」松寒想到这个理由,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到了葛村的篮球女孩。 「没错。」小九虽然是女性,但在工作时却将性别思考暂时放到一边,「无论什么职业联赛,男子都比女子受众更广。大部分热门项目,比如足球和篮球的男运动员要出头其实很简单,在国内出类拔萃就行。女运动员则要在更高级别的国际平台上取得成就,才会赢得关注和代言。」这是事实,松寒点头,「的确如此,国内的顶级女子运动员,比如李娜,如果只拿全运会冠军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拿了法网冠军后她的商业价值才大大提升。或者去奥运会拿冠军。」 「可不,外来和尚好念经。」小九说。 「是外来尼姑好念经呢。」松寒眉峰拢了下,想到葛村后头的那座广慈寺。今天好几次想到葛村,本以为淡化的记忆却格外鲜明起来。她揉了下太阳穴,「我去年在s省的一个村子支教,认识个学生……」不喜欢说私事的松寒就在飞机上和小九聊起了葛画。 不想小九特别感兴趣,「这个身体素质可不简单,正好这次我们和s省每个市级体校都会建立合作,也许还能打听点这孩子的消息呢。你对这孩子这么感兴趣是因为她的身体和技术天赋,还是因为她的出身遭遇?」 松寒抿唇想了会,「大概因为,她就是那个因为性别在小乡村无法出头,必然要走出去才能俯瞰家乡的人吧。」葛画的弟弟尔康不用努力,才十来岁家里就给张罗着买房。而葛燕子则很大可能面临着早家人,葛画差点辍学,还要多努力才能走出那里?就像她们提及的运动员回报中的性别不对称问题一样。 半晌,小九也只能点头,「幸亏当年我练了排球,这算是立项成功了。」 「可,投胎不是立项啊。」小九接下来这句话也让松寒沉默。 第16章 欢送支教的几名老师时,葛画再次悄悄问白霜,「白老师,我想知道我的资助人究竟是不是陆老师?」 白霜费力地拍了拍眼前这根细竹竿的肩膀,「有差别吗?」她不好直接回答,只是鼓励少女,「不要放弃,陆老师这么希望的,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在上车后看到葛画的苦瓜脸她还是不忍心,招手喊她凑近车窗,小声耳语,「是,但你别让陆老师知道我卖了她。」 眼睛眨了眨,葛画用力吸了口气,「嗯,谢谢白老师。」刚入伏的七月天,她就那么愣愣地站在太阳下和车里的老师挥手,一会儿笑,一会儿惆怅。 无论如何,她知道了陆老师在临走前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燕子已经对不住陆老师,她可不能再叫老师失望。 回到家的葛画收拾了衣物和书,准备去市体校训练段时间。父母老大不愿意,是紫薇站出来,「反正我也放假了,家务我都可以做。」 吴芳后来才知道葛画所谓地去补课是到体校练习,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毕竟葛画没落下家里的活儿。但这个暑假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她便觉得吃了大亏。 已经「嫁」出去的葛燕子难得回家一趟,她发现自从自己「结婚」后,父母说话的态度和气了很多,「妈,就让她去吧,反正不花钱,体校还有吃有住的。」燕子的劝说让父母态度软了些,在葛画出门前,她还给妹妹带了双篮球鞋并且塞了五千块,「这是上次陆老师给我的,咱不能欠人家的。」 而葛画的疏离态度让燕子也知趣了很多,「你知道陆老师的联繫方式,找个机会转给她吧。」她自己却不想再和陆老师见面,松寒想办法为她开了一扇门,她亲手关了门上了锁,再见她心里会亏欠一阵。 葛画其实想攒钱买个二手手机,所有的动力源自于和陆松寒交流。除了打工,她别无办法。这次去体校训练就耽误了她打暑假工。可权衡再三,葛画还是决定去体校加练——实在不行就继续借别人的电话。 她和松寒之后只联繫了三次,一次是替大姐道歉,两次则是借着告诉成绩的时机发了信息。每次松寒的回覆都客气简短。葛画心里的陆松寒老师像一幅残缺的沙画,随着时间流逝轮廓越来越淡。从白霜那里确定了陆老师是贊助人的消息后,葛画觉得手里多了根无形的线:她和陆老师之间若有若无的关联就靠这层念想。 今年秋天要举办省运动会,市体校没有暑假一说,每支队伍都在抓紧时间训练磨合。篮球队里除了体校的班底,还吸收了市内一些中学的尖子选手。葛画就是其中一位。 她第一次离家住校,心里充满了新鲜感。练习时格外努力,吓得马教练提醒她:「你别这么勐,力气省点儿花,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葛画不怕伤病,说来奇怪,在接触篮球接近一年的时间内,她没有受过伤。「虽然瘦,但骨头硬扛撞」是她的优点。热身结束后,教练的哨声将所有人集中在一起,「今天先半场对抗赛,每节全部换人」。葛画被分在第二节 ,司职小前锋。她坐在场边看着队友们激烈的比赛,忽然心里浮出一股软乎乎的慌乱。葛画端起水喝了口后调整唿吸,但没用,她整个后颈是热的。 第33页 也许是因为篮球馆太热了,也有可能是好些天没打比赛的兴奋所致。葛画起身继续热身,长腿压在场边栏杆拉筋时她看到球馆门边有几个人正指着她们的方向说些什么。其实几个人,长什么模样葛画都看不见了,除了身穿淡蓝色polo衫、偶尔将弯曲的长髮掖到耳后的陆松寒。半年没见,陆老师似乎变了。还是一双冷静的杏眼,笑容也淡定,整个人却干练了很多。葛画没管住自己的嘴,也没听见马教练在身后喊「葛画你干吗呢」,她微微张着唇,似乎还没从惊喜中醒神,更不自觉地走到了陆松寒面前。 松寒听着体校老师介绍着场馆布局,专注地在ipad上做好标记,「那么贵体校男子篮球板暂时有二十人,女子班则有十二人?」她问话时,发现周围人都收声了。奇怪地抬头后,松寒发现了不对劲,那个细细瘦瘦高高的高中女孩正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松寒松了口气,「葛画。」她的头微微歪着,还朝女孩招了招手。 葛画加快步子走到她面前,确定这是陆老师后眼神马上飘到一边,「真是您,陆老师。」 松寒向小九介绍,「就是我提过的那个学生。」 小九连连点头,「看着个头还要再长的。」 「葛画——」马教练又在喊。葛画忙和陆松寒解释,「老师,我要上场了,比赛完了我可以找你吗?」 松寒被她语气里的急切触动,「我会看下你们的比赛的。等你比完了再说。」 于是一行人开始找个通风凉快的区域坐下观赏队内比赛。松寒本以为葛画会表现不错,毕竟身体条件优异。但在葛画连续两次失误后她脸上有些挂不住,「诶?怎么这样子?」 小九抓着矿泉水,「越想表现就越容易分心。她紧张了。」她看了眼松寒,「但协调性很好。」话音落下,葛画已经抢到一个后场篮板。将球传给后卫后她开始快速转移,只是不自觉地朝松寒这个方向看了眼。 松寒则伸出双臂在空中拍掌,朝着葛画喊,「葛画,加油!」 葛画懵了,她没有听到陆老师用如此热烈清脆的声音喊话,课堂上她的声音似乎刻意被压制得冷淡稳重。她不知道自己嘴角咧开时,队友的传球已经飞过来,葛画应声倒地,鼻子里流出热烘烘的液体。 「这是用脸接球了,这孩子走神了。」小九的视线落在被队友拉起的葛画身上,马教练则在场边骂,「葛画。你给我下来!」小九和看好戏一样地抿嘴笑了,「这孩子怕是见到老师太激动了,整个人还没回到赛场上。」 果然,葛画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听马教练训,「没睡醒呢?没睡够回家去,到了场上脑子却不晓得在哪里?你把队友往哪儿放?」她点头称是,擦了擦鼻子后诚恳认错,「是我没集中好注意力,对不起大家。」胳膊腿儿在宽大的篮球服下显得还有些不协调。暂停结束后,擦干了鼻血的葛画继续上场。这次她像变了个人,篮板、挡拆、上篮还有助攻都极为流畅。甚至在一节内完成了两次一条龙快攻。 小九这才肯定她,「是个好苗子,速度和观赏性都很好,她上篮时的滞空能力比别人都要好得多。」 松寒则看出葛画身上的变化,她开朗了些,在场上也更有侵略性和协调感。打出好球时会笑着和队友击掌,被骂时脸上见不到以前在各家院子里的冷戾,而是虚心接纳。十六岁,这才是少年人身上的生命力。最突出的变化还是葛画的后背明显挺直了不少,这也是个有耐心的孩子。 「我和这孩子,还真有点儿缘分。」松寒感嘆,「支教是她的老师,现在出差做接洽还能撞到她打比赛。」 「没准儿缘分还有呢,比如以后签了她,你做经纪人也行。」小九在间歇时喊着少女,「葛画?」她低头问松寒,「叫葛画对吧?」 葛画已经抓着毛巾连跨几排座椅到了她们面前,但有点瘸。她的眼睛闪着兴奋和专注,「陆老师。」 「是我喊的你。」小九无奈,然后做了自我介绍,问葛画对h市的理工大有没有想法,以她的实力可以申考理工大的体招生名额,更有奖学金拿。 葛画却胸有成竹,「谢谢您,我知道理工大非常好,可我想试试e大。」 「可是e大不招体育生啊。」小九觉得这孩子有点轴,「难不成——你要靠自己考到e大?e大也没有参加全国联赛的篮球队啊。」 「我知道,我就是——想去e大读书。」葛画看着松寒微微挑起的嘴角说。 「你们s省学生考e大难度很大的,每年e大就招十几二十个,分数线比理工大也高六七十分呢。」小九查过相关资料,s省理科学生考理工大高考六百分左右就行,而e大则至少要六百六七十分。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高个的体育生放着211的理工大好机会不抓,要去碰e大的铜墙铁壁。 「还早呢,」松寒打圆场,「不过,不试试的话,谁知道呢。」她瞧着少女练得明显了些的肌肉,「嗯,壮了一点点。」视线落在葛画的脚腕时,松寒皱眉,「怎么肿了?」 「没事。」葛画笑,「刚上篮时被撞了,下来时踩到了队友的脚。」轻微崴脚她没有及时处理,而是坚持了打完了这节,难得陆老师能看到自己的比赛,葛画不想中途离场。 松寒沉默了会,「走,我给你上药去。」她扶着葛画走向场边。 第34页 小九则在她们身后摇着脑袋,「脑洞不能开大了,我想多了。」 第17章 「现在多高了?」帮葛画喷了药后,松寒和她并肩单独坐在一排座椅上聊天。「一米八三」,葛画比划了下,「教练说一米九以上会更好,不过我用弹跳去弥补。」葛画的语气轻快,在松寒眼神转向赛场时看着陆老师的侧脸。 其实这是张巴掌脸,得亏眼睛大,将整张脸的其实撑足了些。还有不落下风的鼻樑,才让陆松寒显得没那么软。松寒的手机一下接一下地响着,那是早上刚刚起床的之岚和她撒娇,为的还是暑假见父母的事。 松寒的倔强是之岚难以逾越的一座山,她怎么都无法说动松寒,忍不住问,「你没想过我们的未来吗?还是,你只是希望我当影子恋人,是不是哪天你不需要我了,也能绝对安全地从我们的关系里脱身?」 松寒心头被扎了般,她摁在屏幕的指尖忽然被烫了般,停了几秒,她退出了软体。 「嗯?弹跳?」松寒转向葛画,「小心膝盖哦,掌握正确的发力方式。」感情中也讲究准确的发力,之岚太着急于这段感情被父母肯定,不知道是源自于对松寒的疑虑,还是对自己不自信。感情里松寒总是那个被动的人,表白,约会,亲密接触……她统统被动回应。她也奇怪活泼灿漫的之岚怎么会看重有些暮气的自己,之岚则趴在松寒背上夸她,「因为你特别淡泊,而且懂我。」最要紧的是松寒好看。之岚想补这句,但没说出口。 和葛画一起待到比赛结束,小九还特意将自己的名片给葛画,「年轻人,有志气考e大当然好,可多条退路不是坏事。想明白了告诉我。」 葛画望着松寒微微一笑,见她颔首,就将名片收好,忙声对小九说谢谢。 晚饭由松寒找了家店请葛画。少女慢悠悠挪着腿走进饭店包厢时看到小九先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打招唿。小九耸肩看着松寒,「你这个学生不太欢迎我呢。」 之后又和之岚争执的松寒有些疲惫,「怎么会。」她将菜单递给小九,「请领导点菜,还请照顾下长身体的小朋友的饮食,我先去回个电话。」 她抓着手机走出包厢,在停车场旁拨了之岚的号码,那头也冷下心神,「松寒,我觉得很没安全感。你总是给我会随时丢下我的感觉。」从松寒拒绝和自己出国深造开始,之岚察觉她抓不住松寒的心神。 「我不知道是不是异地的原因,还有我们之间的时差,或者因为对未来的安排上有什么理解的差异。」之岚的腿旁倒着两个空空的红酒瓶子,「我觉得使不上力气。松寒,你需要怎样的我?」也许转折点也从松寒去公司实习开始,忙碌的她没有过多时间和之岚远程沟通,两个人的谈话也各说各的,之岚说创业项目和学习,松寒谈运营和开发业务。 「我很苦恼……我在被一个爱沙尼亚的女孩追求,」之岚有些乱,「我不是喜欢这种体验,我只是觉得,你对我的关注还不及一个认识了才几个月的追求者。」也许之岚的问题不是松寒需要怎样的她,而是她需要什么样的松寒,酒气烧到了脑子,之岚的泪水滴下,「我很乱,所以这两天拼命找你。」 松寒听着她的声音,心里被一种不祥笼罩,「之岚,所以,你和那个女孩?」 「你关心这个对吧。」之岚抓着头髮低笑了声,「没有发生什么呢。」她擦了下红红的鼻尖,「不知道会让我自己失望,还是让你失望。」松寒的淡泊有时却像把篝火烤着之岚的心,「算了,我不烦你了。我自己冷静几天,也如你所愿。」 之岚在停车场外走了会儿才回到酒店包厢,这边已经陆续上菜,小九看到她表情被吓到,「松寒,你是不是不舒服?」 松寒脸色苍白,黑葡萄似的瞳仁很难被瞧出情绪,她眨了眨眼,「可能中暑了。」 小九点了两瓶冰啤酒,松寒招唿服务员,「再来两瓶,另外请给那位女士准备鲜榨的橙汁。」葛画低头,看到松寒握着啤酒杯的手指有些颤抖。 久违的师生小聚成了小九的独角戏,她逗完葛画再去找松寒说话,松寒应和得刚刚好,但看得出她兴致不高。等她准备再叫啤酒时,手被小九摁住,「你不能喝了。」 松寒睁大眼睛,瞧着小九,再看看葛画,伸手忽然指着葛画,「小兔崽子今天跳得真高啊。」她醉了也是一幅压抑过度的模样,只趴在桌上醒神,任小九怎么拉都拉不动。 小九只好看着葛画,「年轻人,你脚还行不行?」 「没大问题的。」葛画担忧地看着整晚没和自己说几句话的松寒。 「背你的老师回酒店吧,我们就住在这附近。」小九撑着自己的老腰,「我当年退役后腰部有老伤,不能扛重。」她打量着已经半蹲到松寒面前的少女,「卧推多少公斤?」 「七十五公斤。」女孩说。 「那行吧,来——」小九将醉得迷煳的松寒扶到葛画的背上,再找服务员结帐,结果服务员说「那位女士已经结过了。」小九拍了下松寒的肩膀,「你不错呢,醉之前还把单买了。」 松寒轻声「哼」了句,在硬邦邦的「枕头」上转过脸,嗅到一股橙子的清香。葛画紧撑着松寒的双腿,慢慢挪着稳健的步子和小九并肩。 「你呀,心里有事从来都是自己消化。」小九皱眉看着手下,见女孩的眉毛痛苦地扭起。 第35页 「陆老师——出什么事了?」葛画走了几步,脖子又被松寒紧紧搂住,香香软软地触觉从背后延续到脖颈,她勉强站稳了侧过脸。 「不知道,八成因为和男朋友吵架的事。」小九摊手,「年轻人谈恋爱就是这样,喜欢和自己过不去。」 男朋友?葛画脑海里却闪过那个和陆老师并肩的开朗女孩。 「小朋友,你有没有谈恋爱啊?」小九问葛画,忽然站住打量了下女孩,「头髮是比小丸子长,身高不和谐,衣服是运动校服,眼睛——」她对上葛画的眼睛,眯了下后释放出笑意,「倒是像。」那是双懂事也藏事的眼睛。 「没有。」葛画说的是实话,却被小九戳破,「有喜欢的人时就应该开始谈恋爱了。」她笑出声,「和空气谈也算。」 葛画若有所悟,一滴冰润的水珠滴在她脖子上。她费力地扭头瞥向陆老师,发现她紧闭的睫毛间也湿润了一片。葛画只是继续背稳了老师,被小九带到了酒店房门前。小九问松寒,「你的卡呢?」 松寒只晓得摇头,她睡得还算舒服,就是头有些疼,不愿意被人扰了清梦。 小九只好去翻她衣服口袋,「没有。」她自言自语。再去翻松寒挎在葛画胳膊上的包,「再坚持会儿啊小朋友。」这样鼓励着葛画,小九自己的动作却不紧不慢,「你可给我作证,我不是偷窥你的陆老师的隐私哦,是为了找房卡。」 葛画的脸再次发热,她咬着下唇等待着小九的进展。松寒的手挎包里有ipad,手机,钱包,还有一些笔、面巾纸。边袋被检查了遍也没有房卡,「八成在钱包的卡袋中。」小九打开钱包,忽然被内侧的照片吸引住,两个女孩亲密地脸贴脸,照片上还有红心和玫瑰的特效,葛画认出来,另一位是之岚。 小九果然从边袋找出房卡,刷了后塞到原处。看得出她有些尴尬,不太自然地招唿葛画将松寒放在床上。细心的葛画还从小冰箱找到纯净水拧松瓶盖后放在床头柜上。 「嗯,问起来,就说找了前台开门了。」小九用手扇风,「好啦,我也回去休息了。你呢?」 「我再陪一会儿吧,如果老师睡踏实了,我再走。」葛画说。 「行,年轻人拜託你了。」她边吐舌头边走出房门,心里却「咯噔」了下,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她认识,可不就是大股东家那位任性又活泼的女儿嘛。怪不得松寒能来公司实习。 公司的老人儿都知道,那位大小姐因为性取向问题和家里人闹过不愉快,最后还是她父母妥协,对孩子的感情不会过度干涉。看那亲密模样,可不是对小情侣?尴尬。小九庆幸那会儿的松寒是闭着眼的,也希望那个未成年小朋友嘴巴严实些。瞧她一晚上说不出几句话的模样,应该不会说漏嘴。体面这玩意,得看各人的自觉。 葛画将空调开到二十五度,再替松寒盖上被子。但松寒一脚踢开,双脚好像被什么蛰到,互相挠着脚腕的痒。 老师的睡相原来像妹妹紫薇一样不老实呢。松寒转过身,还在踢着什么。葛画这才注意她是想踢掉脚上的浅口袜。她弯下腰帮松寒脱袜子,指尖碰到脚腕上的皮肤时又收回,过了会,在心跳的陪伴下终于剥离了那双印了浅蓝色半点的袜子。葛画忽然心头一动,再伸出拇指指尖摁下了松寒的洁白脚腕,这下她们调皮地钻进了被子中。葛画笑了。 葛画最后替松寒拉上被子时她突然转身睁开眼,双眼皮都呲出三条线,见是葛画后她就闭上眼,「是你啊。」 是我啊。葛画心里说,她看着睡着的松寒,临摹着老师的唿吸节奏,再等了会,轻声道,「老师,我先走了。」 合上房门的瞬间葛画有些后悔,她抓了下脖子,松寒唿吸的痕迹仿佛还留在那儿。 第18章 对于自己喝醉之后的事情松寒记不太清楚,小九揶揄她,「两瓶啤酒你就睡着了?不过酒品还好,不吵不闹的。」松寒一再道谢。对于葛画,她多多少少还存着老师的架子,在体校时,她谢到不好意思转而提醒葛画,「你可不能喝酒。」其实松寒在这之前也没喝过酒,刚接触啤酒时只觉得有点苦,喝了两杯后发觉和苏打饮料差不多,真到上头时也迟了。 在s省的协调和准备工作需要在两周内基本完善,豹影公司先定下了男子的三对三接头对抗赛,分成专业组和非专业组。而s省的各大中专院校、体校、职业梯队能组成上百支队伍。想到葛画敏捷的上篮情形,松寒觉得可惜,「女子组的比赛为什么要成为男子组的附庸?」她暗暗下定决心,早晚要打造特属于女子篮球的比赛项目。小九则鼓励手下,「敢想敢做,好样的。」至于市场、投入、收益比,先放一放。让年轻人再多睡会儿。 松寒在此地只待三天,这也是她出差停留最久的地方了。这几天她将此地场馆都摸底了一遍,代理商也接头过,一切都还算顺利。最后一个晚上忙完工作回酒店时已经是十点半,刚进门她就看到瘦高个葛画笔挺地坐在酒店大堂里等她。小九说先回去休息,而松寒忙招唿葛画,「不好意思,是我迟到了吧。」 她约了和葛画晚上十点半碰头,边说边看表,「嗯,脚怎么样了?」 「好很多了。」葛画踢了下,表明自己的伤恢復得很快。 松寒从钱包卡袋中快速掏出房卡,葛画这次没看见那张照片,她的视线转到别处,松寒已经拉着她进门。「等我下。」 第36页 她直奔沙发旁的墙角,提出了几个鞋盒,「这是给你准备的篮球鞋。暑假每天在场馆练习很废鞋的。」葛画低头看着自己已经磨得开口的运动鞋,脸一红,「我姐给我准备了一双。」只不过她不捨得经常穿。 「多多益善。」松寒将鞋子放在葛画脚下,「你姐姐——?」 这也是葛画来的目的之一,她掏出燕子要自己转还的五千元,「这是我姐托我还你的,她不太好意思见你。」 松寒没接前,眉头蹙了片刻,「回家打工,还是——结婚了?」 「结婚了。过完年就办了酒席,结婚证说要等几年。」葛画的牙关顶了下,「她说,想家。」 松寒理解,毕竟也是孩子。在h市,多少十六七岁的孩子还被家里宠着护着。只是葛燕子的「家」何曾欢迎过她她没说破,却听到葛画难得地自顾打开话题,「我难以理解,陆老师,那不是我姐的家,无论是娘家还是婆家。」她的眼神满是困惑,「不把她当个人的地方能叫家?」在娘家时,燕子忙里忙外,打工赚钱给父母。结婚后,婆家的家务她要继续照看,还要打理婆家在市的店铺。而那个所谓的姐夫,每天出门和酒肉朋友玩儿,没钱了回家就找父母要。 「陆老师,我特别为我姐可惜,她成绩真的特别特别好。她都走出去了,却自己跑回来,更牵连了你……那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机会了。」葛画真心这样想,她也牢牢记住在广慈寺外陆老师告诉自己的,「父母打你,就跑吧」。她没料到跑走了还能跑回来。 给葛画递过一瓶水,松寒满腹无奈最终只能化作一句话,「以后……未必也不能跑。」 篮球少女的细长眼此刻瞪大了,单眼皮下是无辜而震惊的眸光。松寒看乐了,「怎么,结婚后如果过得不幸福还不能离啊?」她将钱推回葛画那里,「这个我不收了,你留着给自己买营养品或者买鞋子衣服都行。」 葛画坚辞,松寒只能拍拍她的手背,「当老师借给你的。你以后赚了钱,再还我好不好?」 「以后?」葛画的眼睛又亮了。修长而有力量的食指交叉握着,「我会考到h市的。」 「知道你可以,理工大不就提前来和你打招唿了嘛。」松寒打心底为葛画开心,「到时候读大学你也别担心,都有助学贷款或者奖学金的,不行再出去兼职打工,生活费还是赚得出来的。」想到这会儿时间不早了,「你们体校没有门禁?我送你回去吧。」 「……」其实今天是集训一周后的休息日,有些同学回家,不回家的同学就留宿在体校内,但依然有九点的门禁。葛画是翻墙出来的。 「我去我姐那里休息。」她在情急时想到了燕子,松寒半信半疑。 「老师,你不用送我了,我对路很熟悉。」葛画起身,犹豫了下,「你明天就走了?」 松寒点头,「在s省出差两周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明天去省城转机回h市。」 女孩的手握成了拳头,旋即松开,「我明天可以送你吗?」 「不用啦,会耽误你的训练。不过,现在,我送送你还是要应该的,你是未成年呢。」松寒有些自责怎么没早些考虑到体校的门禁时间,让这孩子迁就自己大晚上的过来。她站到葛画旁边,发现自己仅仅到了女孩的脖子,「呀,你以后要长到多高啊,要是我只到你的胸口,那可显得我多矮。」 开着玩笑的松寒没留意葛画彻底安静,她走得很慢,提着鞋子碎步前行。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到陆老师?葛画心生恐惧,走到电梯口时她忽然小声喊,「陆老师,以后,我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松寒愣住,「未必哦,你考到h市我带你去吃各种好吃的,也许以后你继续打球,还会遇到我呢,毕竟这几年我都会在这个行业里学习。」 两人到酒店门口等了会计程车,松寒被夜半的凉风吹得舒服,「我们走几步吧,边走边打车。」酒店坐落在市中心公园,这会儿听不到喧闹的广场舞伴奏,这座北方城市开始入睡。 蛙鸣声从公园深处传来,松寒竖起耳朵听了下,「我家住在老住宅区,那里离公园还有点距离,平时可听不到这个动静。」 走了这会儿,松寒发觉了葛画的异样。她抬头,借着路灯看女孩,那张白得均匀的脸上细细看还有些小雀斑,长睫毛遮住了葛画的眼睛,松寒从她紧密的唇线窥出葛画有话想说。「是不是体校这会儿关门了?你姐燕子也不住在市里?」 这些都不要紧。葛画鼻子有些酸,只是想到这是一场无望的道别她就很难过。近半年时间她和陆老师只有三次简讯沟通。这次遇见也是因为巧合而已,而这个巧合也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放弃篮球才碰上。 遥遥无期的下一次可能要到两年以后,这期间她是不是还是只能继续用信息联繫陆老师?半年三次计算,两年十二次够吗?陆老师会不会觉得自己烦人?陆老师的生活中会不会有无数个改变的可能性? 她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通过高考和运动去接近那座远在东南的城市。她要精妙地计算和维持和陆老师沟通的时间间隔。天晓得还有多少运气和缘分留给自己?未来那么淼茫,葛画此刻在陆老师身边,她说不出口,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葛画低头看着路边,「没事的,我——我可以翻墙回学校。」 第37页 松寒和少女走到了公园和主干道之间的拱桥上,月色和路灯都安静地投射在水面。偶尔,粼光上掠过只不知名的鸟。松寒似乎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几个月高强度的实习伴随着好些次和之岚的争吵,她的心一寸一寸地沉进了泥沼般透不过气。没想到偶然兴起,和葛画随意在半夜里散步让心情好了很多。 比起话略多的之岚,葛画则太过笨拙寡言。可她的沉默和身影却在源源不断地倾诉着什么。松寒在黑夜里倾听了会儿,「你好像很多心事似的。」她能想到女孩在时时被家人威胁辍学的环境下读书,每天都要完成大量家务,还要兼顾学习和兴趣,这是个非常坚韧、非常了不起的孩子。她庆幸自己没看走眼。「葛画啊,别怕。你还小,机会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总会有那么几个重要的,你能抓住的。因为,你是个特别有韧性的孩子。」她鼓励葛画,「篮球,高考,这两样无论如何也要坚持,这就是你通往世界的大门。」 世界是什么?葛画看着陆老师,她没见过燕子形容过的h市,但知道眼下的世界就是陆老师。 鞋盒的包装绳勒进指缝,几步从来不会提出要求的葛画张口,此时青蛙说话都比她流畅,她却磕磕巴巴,「陆——老师,我可能会,我要是不懂……我是说,学习,我可以——找你吗?」她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松寒的大眼睛含着笑,她用力拍了葛画的肩膀,「学习不懂,当然可以找我啊。或者生活,或者感情,」松寒转身指着酒店,「都可以来找我,你不是有我电话吗?」 「眼下要紧的是,你带了身份证吧?」见葛画点头,松寒拉着女孩冰凉的胳膊,「走吧,回酒店登记下,反正我睡双人房,多出的那张床今晚给你了。」她对葛画眨了下眼,语气陡然轻松,「公司会报销,不睡白不睡。」 第19章 松寒在豹影公司的实习早于夏天结束,之后她没有获许继续兼职,公司的理由是她同时在读书,恐怕不能确保工作时间的自由。松寒也认可这点,就在手头的当年篮球三对三推广运营项目告一段落后回到e大继续读书。读书拿文凭、再出国读个博士方便回国去高校就职,这是母亲给她规划的路线。 才读了一学期研究生后她却接到了小九的邀请,原来她自立门户了,租了间不到一百平的办公室就开业。她找松寒的理由时:「咱们俩工作合拍。」也因为前公司拒绝松寒时她没说上话的亏欠。但有一条内情她没说出口:那位大股东打了招唿不再续用松寒。看来小两口的感情被家长知晓,一棒子轻轻落下时松寒还毫无知觉。 松寒很早就确定了硕士论文的选题,和导师商量后觉得职业体育这个突破口还没人真正深入去挖掘,便被鼓励着早些开始准备论文。对小九递来的橄榄枝她求之不得,甚至都不问初创公司开出的价码,打定了做免费劳力也没事的主意。幸好基本满课的第一学期她读过了,第二学期开始课程压力减轻不少,松寒每周三周四都有至少半天的空闲去小九公司帮忙,周末也经常能空出时间。 这几个月来新公司的业务暂时落脚于业务外包,也就是某些大公司接了职业联赛的运营合同后,会将部分工作转到别的公司手上。小九也算业内深耕多年的人物,通过打点关系拿到了几个不热不冷的订单。好几个晚上加班的时候她没再见松寒捂着手机去消防梯或者会议室偷偷煲电话,抵不过八卦好奇心问她,\"诶,怎么没再见你和男朋友打电话了?\" 松寒迟疑了下,「嗯,她很忙。在国外边读书边做初创项目。」 「事业型情侣呢。」小九感慨。想到自己三十大几还没空相亲谈恋爱,「就算也和工作结婚了。」 其实对于「情侣」这个词儿的定义松寒都开始迷煳了。「侣」,是同伴、结伴的意思。无论在学习还是工作中,亦或是生活,她和之岚都不算得「侣」。从这个字的字面结构看,一个人两张嘴,之岚说之岚的,松寒谈松寒的。电话里的片刻停顿不再甜蜜,反而多了几分难耐的尴尬。 她和之岚不算那类「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恋人。之岚说从高一开始她就喜欢松寒,同班三年后,直到她和松寒一起读到了大学才真正告白。松寒会「噶苗头」,经过几年的相处,她自然懂得之岚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之岚对松寒更是上心,热情又浪漫,用松寒自己的话「稀里煳涂地在十八九岁的年纪谈起了恋爱」。其实松寒不煳涂,她知道自己对于爱情还存有嚮往,也真切地喜欢之岚。她们在一起的确有种天作地和的味道。 甜美被空间划成两份后,松寒才慢慢正视起内心藏着的疑惑:为什么在暂时分离时,她却很难感受到内心的悸动。甚至,独自一个人时也没感觉孤独。也许这份独立自我让黏人的之岚不满。 二零一四年元旦,没有在圣诞假回国的之岚选择和几个同学去了北欧寻找极光。不晓得同行的人中有没有那位爱沙尼亚的大眼睛美人儿。松寒祝之岚玩开心,之岚那头却随意笑笑,「无所谓了。」之后,春节时之岚也没回国。 「我觉得你和不少女孩子不同,谈恋爱时没那股子要死要活的扎劲。你谈恋爱时做得最多的是什么?」小九在午休聊天时问松寒。 「上自习?或者去听一些音乐会,看展览,还有打篮球。」其实还有很多有意思的项目,比如去滑雪,或者一起去美国交换半年,之岚邀请松寒,她都没去。「我和我的……恋人,我们之间的家庭背景差异很大,她迁就我多些。」松寒在金钱花销上相当计较,她不愿意花之岚的零花。但要随着之岚的劲头,两张往返机票就是她几个月的生活费,松寒也捨不得。 第38页 「我,父母离异,是跟着妈妈长大的。我妈妈也就是个普通老师,我们娘儿俩生活勉强小康,但我恋人却不用考虑金钱。」松寒有些为难地说出了心里的话,「自尊心太强有时挺伤人伤己。」 「我懂,而且,花别人的钱没安全感。」小九给之岚端来杯咖啡,回想起自己年少无知时的恋爱,「我当过小三。」 松寒惊愕地看着她不知道如何接话,小九却坦然地挑眉,「怎么,我好歹也有几分姿色。那是个我们队的球迷,开了几家4s店,据说读书时也是校排球队主力,身高不用说,称得上是风度翩翩的儒商。」她靠在椅背上偏头看着投影幕布,「因为他不想离婚,所以特别捨得给我花钱。那会儿我真的一点也不开心,一点都没安全感。他就像给我盖了座华丽的空中楼阁,我知道早晚要倒的。爱得死去活来又如何?他不离婚就不是真爱。」小九漂亮的双眼皮笑得深陷下去,「所以花他的钱时,我都有种『这关系早晚玩完』的感觉,因为那像是拿来和感情等价交换的。」 「不过啊,现在我有点后悔。」小九指了指电脑上的图表,「我现在这么要死要活地创业,真还不如那会儿小三的收入。能躺着数钱,我偏要站着死命找。」 松寒想了想,「懂得道理和践行之间隔着一条沟,『自我』。」 「有道理,」小九哈哈笑,「所以我挺佩服那些做三做得高效经济的,那才是纯粹的理性之人吶。」想到理性,小九找出手机里的一条简讯,「喏,还记得你那个s省的学生吗?」 葛画? 松寒还是上周接到了她雷打不动的期末考试回报:陆老师,这次考试我还是年级第一,但是距离e大还有不少距离。选了理科的女孩并没有被什么「女士理科思维不行」的定式眼光吓到,依旧保持着出色的状态。不过在葛村中学考第一,不代表能在高考时脱颖于全省的考生。 「这孩子可有意思了,昨天告诉我她准备报名参加理工大的特招考试。我笑她,你不是非e大不考的吗?」小九撇嘴,「她说e大会继续试试,但先把理工大拿下来,好歹一只脚要踏入h市。」这就是打小考虑问题经济实惠的人,「她还说问了e大,没有理工大那么多优惠,太抠门了。」 松寒也跟着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舒服:葛画能和小九聊的这些,她却从不和自己提及。 「你们经常联繫?」松寒问小九。 「是啊,逢年过节她也问候问候我,有时遇到运动方面的问题也请教我,不过隔行如隔山,我一个前排球运动员怎么教得了打篮球的。但是在职业道路规划上给了些她建议,哦,这孩子还给我寄来过花生红薯,挺有心的。」 都到了寄花生红薯的地步了,松寒的嘴角僵了下,怎么说,葛画也是自己的学生呢。 「因为今年的三人篮球联赛有女子组,我作为运营商代表全程跟进,上周还和她见过几次面。她打得不错,她们队还拿了冠军,葛画也得到了mvp,这下二级运动员也有戏了。」 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松寒没察觉自己的脸色有些不悦,「这小兔崽子。」她嘀咕着。终于理解了母亲有时感慨自己精心培养了两年的学生高三时被分到别班的心情。 「人家有心啦,我说你暂时没在公司做事了,可能研究生课业特别忙,她说那就不打扰你,等期末考好了再向你汇报。」小九感慨一句,「讲真的,十五岁才开始练球,太迟了。她一直没放弃学习是对的,她天赋再好,这个基础要想在职业上闯出一条路不容易,三大球国手国脚哪个不是童子功?再迟人家也是十二三岁开始全天候练习的。」 虽然小九夸葛画心里门清,知道抓重点。但松寒却闷闷不乐了好一会儿。晚上加班后她转地铁回学校宿舍,平时这段路她得走十来分钟,中间会穿越一条遍布了小吃店的林荫道。拐角处是家汤包店,松寒晚饭只吃了点沙拉,现在饿了就走到汤包店叫了一笼。 不像往常她能马上投入到中,此刻她脑海里还是「小兔崽子没心没肺,拿了mvp也不告诉我。」 也许心有灵犀,那位瘦长的兔崽子竟然发了信息过来,这次是个陌生号码,松寒放下汤勺打开信息:陆老师,我在全省三人篮球比赛里拿了mvp,奖励了一台手机。这是我用新手机发出的第一条消息。 「恭喜。」松寒快速回復,手指鬼使神差地按下,「但这是上周的事了吧?」 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头的葛画抓着新手机蹲在广慈寺墙角的表情冻住了。松寒一口气吃了三个汤包,第四个刚送进嘴里,葛画的回覆来了:是的。我只是觉得,好消息要分批告诉你会更好。 快乐也是分期付款的呢。松寒被包子烫了下,一边捂着嘴一边快速摁下:红薯和花生呢? 发完的那一刻她忽然后悔了,这样是不是太小气,似乎在追着人家孩子索要回报一般。 「我观察过,您不喜欢吃红薯和花生,您喜欢吃苞谷。」看到这条消息的松寒呆了下,想了想,还真是。 「那苞谷呢?」松寒的小包子吃上头,汗水从额头冒出。 「去年的苞谷留了些,但是不好吃,那是餵猪的。」葛画老老实实地说。 「嗷——」松寒被烫得叫了出来。 第20章 自问过了交网友或者玩漂流瓶的年纪,松寒的社交仅仅局限于线下的真实生活。硬要说有什么社交帐号,可能就数关注了行业相关人物或者官博帐号的微博。她的微信朋友圈也是空白,甚至连之岚更新后都不会去看,因为松寒压根不会注意app上的那个小红点。小九说,松寒像山顶洞人。 第39页 可松寒觉得自己最近有点网络沟通综合症,虽然她的沟通并非通过社交平台而是发信息这种古老的方式。她在中午和晚上自觉或不自觉地都会打开手机看有无信息——近来和葛画说得颇频繁。 那头快要升入高三的篮球少女暂时缺席了暑假补课,因为这需要额外地交费用。班主任说葛画这笔钱可以悄悄免除,但她还是拒绝提前返校上课,因为七月底在h市举办的全国中学生运动会她不想错过。葛画在这之前需要去省体校参加集训。 虽然班主任说了她一顿分不清重点之类的话,但刘老师还是骂骂咧咧地给葛画准备了一摞参考资料及试卷,「回来后要是成绩掉到十名开外,你就别想考什么好学校了。」 省体校的作息比市体校严格,早上六点起床,晚上九点就要熄灯睡觉。葛画和老师申请早起一小时以及晚睡两小时,中午的休息时间也只是午睡十五分钟,然后在那个被她用作闹铃的新手机的提醒下自主复习。室友在训练后累得趴在床上玩游戏时,她已经翻开书本开始做题。葛画抠时间精确到分钟。 省体校的篮球集训班知道这个练球还不到两年的同学不仅抠时间,还抠金钱。出门去理髮问了下价格,一听最便宜都要十五块,葛画二话不说出门买了皮筋回来扎小辫子——毕竟在家时都是紫薇帮她随便剪的。 但她在球场上却让不少队友服气,训练的每一个球都玩命般地去争抢,投篮准度也很好,速度和弹跳更是出类拔萃。在s省体校得了个外号「□□」:弹簧一样的双腿外加手术刀一样的准确率。 葛画只有在和陆老师联繫时才不会抠门。从陆老师问了她家苞谷的收成和库存后,她们的交流渐渐多了。葛画不需要对发信息的时机精打细算,生怕这次说完了下次等太久。从高考前语文和英语学科的备考,到志愿的谘询,松寒都知无不言。可惜的是松寒是文科生:「理科你就不要问我了,我是理科渣文科怪。」 「我同学说我是□□。」葛画坐在食堂里盯着手机傻笑。陆老师的每句话似乎都散发出活灵活现的情绪,那不是课堂上严谨授课的老师,也不是支起老师架子拉开距离的她。 「□□?我倒是听体校马教练说你是弹簧腿,不错啊,现在投篮练成飞刀手了。回家记得掰苞谷也精准点儿,给老师留点糯玉米。」松寒喜好甜糯口儿。 葛画被鸡肉噎住,捂住鼻子边咳嗽边笑,队友笑,「老五,你该不是谈恋爱了吧?」葛画在队里穿五号球衣,她藏起手机到口袋,好不容易挂住了脸上的羞涩,「我?恋爱?」按照小九的说法姑且算吧,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是我的老师,说我篮球打好了,以后掰苞谷也要精准些。」 「你在家还掰苞谷?」同伴好奇。似乎这种事是十几年前才会有。 「不止呢,我还会种花生,还有土豆红薯,餵猪做饭这些就更别提了。」葛画发现同桌几人都盯着她t恤下明显的肌肉线条,她凹了个造型,「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你家里人给你取名葛画,我还以为是希望你成为画家呢。」同伴怎么看葛画都不像干农活出身的。 「其实呢,我家里人原来叫我葛知画,就是琼瑶剧《还珠》里的那个小三。我不喜欢,自己闹腾着改了。」葛画渐渐地开始打开自己,和队友能从容聊起这些曾经叫她难堪的经歷。 同学们果然笑了,「你妈太穷摇了。」 葛画耸肩,「没法子。」 「你家其它兄弟姐妹呢?该不会也是琼瑶名吧?」同伴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 葛画忽然停住咀嚼:叫燕子的大姐没能找到一个皇帝爹,年纪小小辍学结婚,据母亲说现在怀孕三个月了。妹妹紫薇也没个大明湖畔的夏雨荷教她琴棋书画,反而在葛画离家的这段时间一个人操持着几乎所有家务。她中考后也没继续读高中,而是在家待着。也许是父母担心离家出走的事在她身上重演,也没让紫薇出门打工。叫尔康的弟弟初三上学期因为受不了班里高压的复习氛围,自己非要辍学。家里托人带着他出门去学门技术,开始妈妈动不动就独自在家抹眼泪,一星期哭了六场,说是担心孩子在外吃不好睡不踏实受人欺负。葛画看过弟弟发回家的照片:一头金黄的头髮立在他瘦黑的脸上,个头高了些,可也远不如葛画。他在理髮店工作,身后那个夸张的招牌上写着「永琪美容美髮」。 「对,都是琼瑶取的名,个个都没电视剧里主人公的命罢了。」葛画嘴角虽然翘起,口中如同嚼蜡。她的队友很多是独生子女,有相当比例都出身在体育世家。周末时她们或是回家,或者由父母来探望。每次回来时她们都提着沉甸甸的饭盒,里面塞满了各种滷牛肉羊肉或者鱼虾分给自己。还有晚上打电话时会对父母撒娇,也有对家里闹脾气的。在葛画听来,闹脾气也是撒娇。 葛画不闹脾气,不懂撒娇,她只会发火。她习惯了被父母视若无睹。总之他们不会为自己读高中出一分钱,每到开学那两天他们都默契地早早出门干活,晚上回来也不问一句。倒是弟弟尔康外出工作,父母给他塞了两万块零花,还劝自己将得奖而来的手机让给弟弟。她极为不愿,因为手机差点被母亲强行拿走还和她大吵了一架,个头又窜到一米八五的葛画手臂青筋爆出,手指钳得母亲的手腕发疼。她怒视瞪眼的气势似乎吓到了母亲,那一秒,母亲吴芳觉得葛画这个二女儿冲动起来会连家里人都揍。 第40页 从那以后,家里人对她的态度又慢慢改变:他们显得羸弱了不少,连发火骂人都调低了音量,扫帚也不再落在葛画身上。只是苦了紫薇,她挨打挨骂渐渐多了。 葛画问陆老师,「我觉得除了紫薇,现在他们都有些怕我。」 老师说,「因为他们感知到你长大了。」 是吗?葛画并不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除了个头高了,身体壮了,打过一些比赛,在学校里再怎么低头闷声也被当成风云人物。闹过罅隙的葛桑甚至说自己,「你是咱们学校的明星,气场现在挺吓人的,就差戴一大墨镜了。」 她问妹妹紫薇,自己是不是现在变得吓人了?紫薇低头,有气无力地说,「是,爸妈都不敢说你什么,就知道说我的不是。」 「老师,我不觉得自己哪里变了。」葛画说。 那头最近和她聊得越多的松寒发来,「因为你脸上没有出现可怜委屈的神情,也因为你睁开眼观察自己的处境,坚定地做着自己认定的事。葛画,气场这玩意很玄乎,那是心性和见识,体魄和表情综合后产生的一种外在感觉。」 陆老师总能给葛画释疑。不过,外表再干练坚定的葛画还是会暗暗羡慕被家里疼爱的队友。她对松寒嘆息一句,「老师,我有时挺羡慕同学队友,感觉他们真是被家里心疼着的。我妈因为我弟弟出门一周哭了好几天,我外出一个月她从来没打过电话来。」 正在整理宿舍的松寒听到桌上的震动后打开了手机,看到这条后她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下。咬了下唇,松寒告诉篮球少女,「葛画,人和父母的缘分是不同的。」 那头的葛画似乎在消化这句话,而松寒却早早领悟了这个道理。有些人,在出生后和父母的缘分就到了头。而有些人,註定会拥有一段凉薄的亲情。就像轻而易举地指着七八岁的自己,说出「就是生了这孩子,我爹妈在老家都抬不起头,要不他们还会愿意来h市?」 也像小学有次放学下暴雨,她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母亲来接自己。天黑了后她冒着十一月的雨瑟瑟发抖地走到了家,母亲却说,「我知道你在等我送伞,可是松寒,你是女孩,不能总想着依赖任何人,你得自己想办法。」 也许母亲是爱自己的,只不过方法有些冷酷。因为她生了女儿,所以得用力将松寒培养得坚韧不拔又出类拔萃。也许父亲爱过自己,但父女间那点儿血缘缘分抵不过老家人的闲话,也盖不住爷爷奶奶的埋怨。 松寒想明白这个道理时和葛画差不多大。她当时在之岚怀里大哭了好几次,这两年才渐渐释然。 可葛画呢?松寒想到的是那个站在院子里沉默着忍耐挨打的女孩。 通风后,松寒关上了宿舍。舍友已经回了老家,松寒为了工作方便就在暑假时住家里。门锁在孔洞里转了两圈,加完保险她听到那声「咔嚓」声,手机也在口袋里震动。 「老师,我也觉得。可是,我觉得更要珍惜和自己的缘分。换作两年前,我压根不敢想自己能走到这一步。」葛画的话让松寒露出了欣慰的笑,「真有慧根呢。」她说。 第21章 七月二十五日h市刚告别一场颱风。松寒的母亲和几个同事约着外出旅游一周,她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原先住在家里时,早出晚归都似做贼。母亲对私企的加班制度极为不满,「这不是不把你当人吗?」其实那会儿也才晚上九点,松寒和小九他们负责中学生运动会的大球类推广项目需要加班,平时加班也不算多。 松寒推开窗户,老旧小区里的绿化带就是那一排滴着雨水的樟树,隔壁家还因为衣服没来得及收回去而传来几句夫妻争执。空气难得清爽凉快,松寒走出房门去厨房兼餐厅给自己煳弄了顿水果麦片拌酸奶作为早餐。说来奇怪,母亲在家时她多睡懒觉,独自生活时却精神自律得多。 手机又震动了下,松寒意外的发现是之岚。说「意外」,因为之岚一般不在这时候联繫,而且她们之间安静了三天。之岚说,「我昨天回来了,正在你家楼下。」 这要是母亲在家该怎么问?松寒吁了口气,马上换衣服拿上背包出门。老式的楼梯扶手应该个半月前擦过,现在的浮灰只有薄薄一层,上面还残余着清理不干净的gg。松寒从四楼下楼,走到三楼拐角时正好遇到邻居赵奶奶出门,「松寒放假啦?」赵奶奶腿脚不好,提着买菜的小摺叠车,摸着栏杆慢慢挪动。松寒替她拎着小车,另只手扶着她,「慢点。」 赵奶奶说,「谢谢哦松寒,老麻烦你。」 松寒就笑笑,「隔壁连隔壁的,您太客气了。」如果是别的邻居遇着赵奶奶出门也会去扶,不过会唠叨几句,「你儿媳妇呢?怎么要您自个去买菜?」 赵奶奶一路慢慢悠悠地问松寒妈妈去哪里旅游了,到一楼时正好有家开了门,飘出一股开水泡饭搀着隔夜菜的味道。赵奶奶要去的菜市场距离居民楼只有几百米,她拖着小车和松寒打招唿。楼下狭窄的车道又出现了堵车,司机之间互相别着苗头互不相让,青苔在楼外墙面悄然爬高了数尺,穿着连帽短衫的紫发之岚在单元楼路口微笑看着松寒。 「今天出来的好顺利?」之岚来过几次,心惊胆战地掩人耳目,生怕遇到了松寒的妈妈、她的初中语文老师。 第41页 「你怎么忽然回来的?」松寒看着之岚,下一秒却被之岚抱了下。她像被电击了般,轻轻推开之岚,「走吧。」 也许刚才推开之岚的动作有些生分且伤人,松寒和她走到地铁口才能开口问出,「早饭吃了吗?我今天……要加班的。」 之岚知道自己的发色很招眼,她的黑眼圈也很重,就像一层天然眼线贴在下眼睑。「随便吃点吧。」她进入地铁口的面包房买了块小小的芝士包小口嚼着,松寒等着她吃完。 她发现之岚胖了一些,神情也稳重了些许,只是喜欢突然袭击这点没变。 松寒不爱再继续念念叨叨比如「不是说八月回国吗?你怎么忽然来我家楼下了?」她等之岚吃完。 芝士包不晓得是不新鲜的缘故还是刻意加了料,之岚吃完后撇嘴,「有点酸。」两人并肩走向安检口,没有自然而然地牵手,「师兄的那个项目进展顺利,我就早回来一周。听说你没在豹影做了?」 「嗯。毕竟研一上学期课很满,公司不是为了教导学生而开的。」松寒替之岚刷卡进站,她右手拽着双肩包的包带,之岚低头看了眼,绕到了松寒的左侧。 再快要勾住松寒左手小拇指时,列车唿啸声逼近,幸好周末人不多,两个人膝盖碰着膝盖坐在了一起。「我和我妈妈说了。」在报站声的包裹下,之岚的声音显得低沉。 「嗯?」松寒反应过来,随后有些不知所措,「她,你妈妈怎么说?」 之岚翻了个白眼,「表里不一。以前她就知道了,还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闹过一次后暂时消停,可我是去年就提了这件事,她就非常生气,说我不该。」之岚抿着唇,眼泪忽然出框,她迅速擦了扭头,「所谓的开明,和学着慢慢接受,都是骗我的。我这才知道对我出国读书的事他们那么热心的原因是什么。」 松寒将之岚的头抱住,轻轻抚着她的紫色头髮,「这也是我一直犹豫的原因啊。」之岚的泪水擦在松寒薄薄的连衣裙上,「那你今天陪我嘛。」 松寒想了想,「过几天好吗?这几天实在抽不开身。」明天就是运动会开幕式和小组赛,负责贊助媒体运营的她需要在场跟进。 「那我等你。」之岚知道这个拥抱让两人终于开始贴近,她和松寒十指交握,「我不去你们公司,就在写字楼附近找个咖啡店。」 「可我今天去外场哦。」松寒想了想,「要不你回去倒下时差?晚上下班我就去找你好不好?」 「不要。」之岚打定主意黏着松寒,「那我就去外场附近的咖啡店等你。」 松寒终究不捨得之岚的大好光阴耗在咖啡店和手机上,她问小九能不能带同学来现场看看,小九豪爽地答应了,还说大家在篮球馆前碰面,她多准备了些工作证以备不时之需,可以给松寒的同学一张。 h市体育中心由多个场馆组成,松寒她们出了地铁站还要走十多分钟才能到篮球馆。今天已经安排了多个运动队适应场地,松寒看到安排册上有一行「s省男女篮球队」。也许葛画没被选上,所以她没告诉自己。松寒想。 两个人到了篮球馆前,正巧几辆大巴陆续驶到对面停车场内,下来一双双的大长腿让之岚咋舌,「现在小孩的营养真好。」 松寒知道这是她心里的痛点,笑着摸了下那头紫发,「身高不够咱们有髮型来凑。」那群孩子边说边朝球馆而来,大部分背着运动包,还有人直接挂双球鞋在包带上,细长腿不慌不忙地迈开,没几步已走到松寒她们面前。一群运动员携着天然的压迫感靠近她们,松寒一米六七的身高显得玲珑娇小,忽然她心里一暖,像被什么拽了下思绪的线头。转头看向队伍的尾端,竟然发现了笑吟吟的葛画正看着自己。 松寒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击中,伸手朝着女孩喊,「葛画——」 篮球女孩摇摇晃晃跑到她面前,低头在认出之岚时怔住,微微点头后脸上笑容也淡了,但看得出她还是很开心。松寒踮脚才煳弄到她脑袋,「头髮长了,个头又高了呢。你怎么没告诉我自己被选上了你这小兔崽子。」松寒已经在简讯里喊了葛画好多次「小兔崽子」,然后她激动地向之岚介绍葛画,「还记得吗?这是我支教时的那个学生,现在代表省队来比赛了。」 她的声音盪出几分不寻常的兴奋自豪,之岚眼色收敛到松寒脸上,沉了沉后没说话。 「其实小九姐姐知道我来了,还告诉我你今天也会到场馆。」所以葛画边说边拉下那双吊着篮球鞋的背包,松寒见是保养的八成新的篮球鞋,还是去年自己送这孩子的,她只是好奇葛画要拿什么。 篮球女孩拉开背包拉链反抱住后端宝贝般呈到松寒面前,「今年天气好,我种的糯玉米熟得早,特意从家里给你带来的。」这一大袋子生玉米可不仅仅是「特意」带的,是葛画特意买的种子,特意栽种守护,特意让妹妹紫薇摘了再寄到省城,然后她随着球队辗转到h市时带给松寒的。 松寒哭笑不得,「你当真了呢?」就是开开玩笑,这实诚孩子带来一大包生玉米,每颗上的包裹的叶子还透着清香。 「昨天到宾馆后发现还是有几颗坏了,我就挑了一遍,就剩下二十根不到了。」葛画还有些惋惜,明明紫薇寄来一大箱子四五十根。见松寒的背包很小,她重新拉上拉链,「老师,我先背到场馆里,等熟悉场地结束了,我再给您。」 第42页 这时葛画的教练在喊她,她马上答应了声,难掩笑容地看了眼松寒,「老师,我先进馆了。」走到前列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松寒。 「老五,那就是你的老师?」队友问葛画。 「是啊。」葛画想到松寒旁边的之岚,最后一次回头,却看到松寒正笑着注视着自己,那双水润的眼睛写满了开心。葛画的心遽然提到嗓子眼,半天才被队友推了下,「老五?热身啦。」 松寒收回眼神后才觉得之岚的情绪很低沉,她解释,「难得我这个学生能打进全国性的比赛。」 「你还在运营全国性的赛事呢。」小九的声音传来,看到之岚时她的眼中的精光闪烁了下,随后递上备用工作证,「这是你同学吧?」其实之前在豹影她见到这小姑娘。 之岚似乎也认出了小九,愣了下,「嗯。您好。」 松寒的梨涡显得更深,她看看小九,再看看之岚,「嗯?我们快点进去准备开工吧。」她摩拳擦掌的模样让小九莞尔,顺着松寒专注的眼神望过去,是一个在篮球架下跳跃上篮的五号女孩。 小九忽的眉头一跳。 第22章 按照小组赛赛制,篮球比赛一共两组,一组七支队伍,前四名按照胜负关系以及小分胜出。葛画她们分在实力较强的一组:直辖市两支强队外加全运会老牌冠军省队。s省的队员们似乎有些未战先怯,加上留给葛画他们队伍熟悉场地的时间不过四十五分钟,葛画抓紧时间找着感觉。 松寒在场边观察着不同队伍的实力,小九看她录像的模样特别认真,「拍照不就行么干嘛还要录像这么麻烦?」 「这些可都是全国相近年龄中最有潜力的一批,」松寒举着便携相机追逐着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身影,「领导,咱们立志做这一行,这不是大好的收集材料的机会吗?」其实篮球这个项目这些年在国内的职业化发展得不错,明星球员在体育市场的号召力也渐长。松寒觉得作为专事体育赛事运营、竞技推广以及经纪工作的公司,得建立自己在细分项目上的资料库。 「几百号运动员,你都要掌握?」之岚惊讶地看着松寒,女朋友的眼睛这才捨得从镜头前挪开看着自己。 「对。」松寒那一刻的眼神满是光彩,之岚愣了下,随后默默陪着松寒。 给摄像机换内存卡时,松寒和之岚聊起她近期追看的日本集英社连载的一本书《陆王》,「那里有个角色是知名运动鞋公司的顾问,他熟知公司贊助的所有运动员的跑步特点,技术难题,还有脚样。我看了后挺感慨的,无论是做跑鞋的,还是运营项目的,不都是和人打交道吗?」 小九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袋子洗得干干净净的葡萄递给她们俩,「没错。」手下做事尽心,葡萄吃在嘴里甜丝丝的。以后公司的运营方向少不了挖掘一些体育苗子,而松寒可不就是优秀的猎手苗子? 手里的摄像机再举起,葛画悄然入了画。她全神贯注地排在队友身后上篮,练习罚球和三分。出手手型看起来很专业,手腕又特柔和。 「厉害呢。」之岚在松寒身后目睹了葛画连续投入三个三分后贊道。 「农村的小孩怎么能打到专业队里?」之岚也挺好奇的,「难道s省的篮球很厉害?」 松寒颇为得意,「这孩子的篮球,一开始是我教的。」身边的两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松寒嘴角眉头一起挑,「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 她的肩膀被小九重重拍了下,「你早说啊!快去签了她!」 签葛画这件事可以暂时放放,她练完球后抱来的整包大苞谷是松寒和之岚要接手的。「老师,你要是喜欢吃等我回去再给你寄,今年这种苞谷我种了半亩呢。」可惜她下午还要去别的场馆继续练球,只能先离开。葛画收拾好东西和三人告别后步伐缓慢。 「葛画——」在听到陆老师喊她的瞬间她马上回头,见陆老师已经朝她小跑过来,「打完比赛后抽个时间,我说过要带你尝尝我家乡的小吃。」葛画的运动服已经汗湿,洗了不知多少次的领口已经卷得厉害,被汗水黏在锁骨上。松寒替葛画整理了下领口,一点不在意指尖沾到汗水,只见她皱眉,「哟,衣服太旧了。」只好拍拍这孩子的肩膀,「去吧。」 不远处的之岚抓了下紫色的短髮,可也没说什么。小九丢了颗葡萄到嘴里,含煳不清地说,「松寒真是贴心温柔,别说我大她那么多,有时都想喊她一声『姐』。」偷瞄了眼这位前东家大小姐的脸色,小九吃得更香。 今天的工作一直延续到晚上九点才结束,松寒拒绝了小九开车送她们的好意,和之岚手拖着手压马路。「我们打车吧?」咬咬牙,从体育中心打车回自己家少说一百二三。 之岚笑,「去你家?」 没想到松寒像下定了决心,「当然,我妈最近几天不在家,下周三才回来。」 之岚却拉住她招手,「去我那里。」她想了想,「碰到你邻居也不太好。」再说,有家长时登门和没家长时登门是两码事。 「我没带换洗衣服呢。」松寒被之岚拉进了计程车,女孩却扬起下巴讨表扬,「我替你准备好了,好几套。」松寒看着之岚说不出话:从来都是之岚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她理所应当地享用成果。她是个无趣无聊的人,按部就班地生活学习,连谈恋爱都不知道主动制造惊喜。 第43页 之岚的住处在h市的一个僻静高档住宅区。她家在h市有好些套房产,之岚读大学为了图方便就搬到了和学校较近的这套。四室两厅的平层她一个人住着也不嫌孤寂,因为时长她会拉松寒来这儿过夜。 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换拖鞋,之岚的气息已经掠来。松寒闭眼时搂住了她的腰,几个月的分别带来的是下唇齿的磕绊。可松寒很有耐心,她慢慢等着之岚找回熟悉的节奏,终于,之岚的嗓间幽幽泄露出声缠绵地嘆息。之岚和她同时倒在了客厅沙发上。 像要惩罚松寒似的,之岚将她的五官全轻轻咬噬了一遍。她知道松寒并不喜欢过于激烈的交融,一如既往地温柔而调皮。果然松寒双腿缠绕住她,舔了下嘴唇后,松寒的眼睛沾上了春意。 真是个老实巴交的妖精。之岚的唇舌掌握了松寒秘密宫殿的开门密码,她们交换的气息越来越稠密难解,松寒不知不觉完全交出了主导权,在之岚再次造访宫殿深处时紧紧抱住了她的头。 好在还有身体语言。在快乐的边缘松寒分神想。 之岚明察秋毫,转换了速率力道后摩挲着松寒的耳垂,「开小差的老师要受到惩罚。」松寒似乎被「老师」一词刺到的羞耻点,之岚掌心一热,她的鼻尖凑到松寒的颈下,「继续吗?」 松寒极小声地答应了。之岚却不依不饶,「你得鼓励下我。」话音落下,松寒的清香绵绵袭来。 在身体上松寒是诚实的。有些人心态长期被压抑,生理上也会出现各种不协调的症状。松寒却相反,和之岚从大学二年级以来愈加纯熟的交织节奏成为她的出口。在大脑空白的边缘,她可以丢下平时无数个扰人的念头,而且,这样的感觉伴随着之岚的努力持续不断。 在空虚又充实的那一刻再次来临时,之岚的话让松寒最后卸下了潜意识中的包袱,「我喜欢听你现在的声音。」 …… 两个人饿着肚子躺在沙发上,之岚看了眼时间,赶紧点了份肯德基的外卖。她抱着似乎沉沉入睡的松寒,这一刻才体会到踏实的心安:松寒是她的,从前是,现在依然是。 感到之岚落在她耳旁痒痒的唇角,松寒迷煳着说,「过会儿,过会儿我来。」 「可我很知足了。」之岚说。其实比起送松寒到达妙境,她自己的需求却寡少了些。松寒落在沙发上的手机闪了下,一条信息在屏幕闪过,「陆老师,明天我是早上的比赛,您会来吗?」 不去。之岚气嘟嘟地翻过手机,靠在松寒背后也休息起来。 葛画洗完澡后则边做物理题边等着松寒的回覆。一套单元练习答案都对完了,陆老师还没发消息过来。她会不会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今天练习时她刻意不朝松寒的方向看,生怕瞧破了一点点端倪。头扎进沙堆不懂装懂固然安全,装作不明白更考究心性。 将物理资料合上后,葛画见还有半小时才到入睡时间,就靠着墙壁练习站立,手里还不忘捧着英语阅读理解看。松寒说的话她一直记得:体态很要紧。葛画渐渐懂了人体的审美。 「老五,明天比赛你慌不慌?」同住一室的组织后卫老七在床上烙煎饼,因为明天的比赛兴奋得睡不着。 「不知道呢。」葛画断完句子回答她,「还不知道对手实力怎么样,所以我不知道应该慌还是高兴。」 「那可是除了八一队以外的最强队,听说她们那个中锋是入选过国青。」老七不满地瞅了眼似乎没心没肺的搭档,「真不晓得你是十七岁还是二十七,你怎么就不怕?」老五最扛训练量,虎劲儿比赛时也怪吓人的。教练说大家都得学学她,「甭管有没有戏,也别问对手是谁,豁出去打。」 「怕也没用。」葛画盯着英语资料,「老七,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能站在赛场上,每一样能让我走近……走出老家的机会我都要死命抓住。」薄眼皮下浮出一股狠劲儿,「比起我嫁人怀孕的大姐,我要好太多了。我不能糟蹋机会。」 上次燕子回家时,她问大姐,「你喜欢姐夫吗?」 燕子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也就那回事。」 「你怎么这么早就怀孕了?」葛画对于大姐肚子里的新生命感觉很复杂,总觉得因为这条小生命,让燕子过早踏入了油滑污脏的成人世界 「我又没办法……他不管晚上几点,也不问我睡没睡着,想那事了就硬塞进来。」燕子皱眉,眼里似乎带着嫌恶,「痛死我了。」 葛画盯着英文资料开始走神,痛死了? 继续集中注意力在词句上,下一秒她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疑问,如果陆老师和……那个女孩,也痛死了吗? 葛画,你想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她将书合起敲了几下脑袋。手机依然悄无声息。 第23章 松寒早上差点迟到,因为她在之岚怀里醒来后就去迷迷煳煳地找衣服,推了之岚好几次才勉强将起床气的她喊起来帮忙。换上真丝混纺米白色裙子的松寒让之岚陡然醒了,「我眼光真好。」不晓得是夸裙子还是夸人。 松寒也没找到吊牌,猜想是之岚早就剪掉了,大概怕自己瞧见价格。之岚看破她心思,「这是在免税打折店买的,不贵,就不到五百块人民币。」 早上上班要紧,篮球项目的比赛在今晚开幕式之前就要进行。松寒来不及计较衣服和吃早饭,匆忙背上包出门,瞥见门口地上堆着的玉米棒子,她转身亲了下之岚的脸,「换洗衣服等我晚上来收拾,地上的玉米……」不吃可惜,可又怕吃不完,「先放你这儿。」 第44页 「你几点回来?」之岚抱住她,急得松寒捧住她的脸,「今天开幕式,乖,我十一点前一定回来。」 「小朋友的运动会不会拖到那么晚吧?」 「九点就会结束,我们公司还要再开个短暂的碰头会。」松寒今天的日程蛮紧张,「再回家一趟拿点东西。」 之岚的手松开,「好。」她忽然乖巧地答应了。 送走松寒后之岚再也睡不着,便将两人昨天的衣物都洗好,再收拾了下有些狼藉的客厅。坐在沙发上休息时,之岚听到后方墙壁上闹钟的滴答声,一秒一秒地凿在空气里,提醒着她时间在无意义地流逝,深闺怨妇一般的气息涌现。之岚起身,去洗澡换了衣服出门。 昨天的工作证还能用,之岚在篮球馆内找了个座位,目光在媒体区流连后落在了松寒身上。松寒那双眼饱含着光彩,不同于私密动情时分的迷濛,此刻的松寒泠然而机警。松寒当时选择传媒专业说是因为想多了解社会和人,一向被兴趣牵动的之岚也选了这个专业,她想了解松寒。 松寒是一团稜角看似平顺但雾气缠身的云海。每当之岚觉得自己抓住了她要强上进的心灵轮廓,松寒又变了个模样。她以为松寒必然对出国深造感兴趣,结果松寒拒绝。她觉得松寒会对传媒类工作感兴趣,私下里也帮了她一把,结果松寒一头扎进去却难得浮出水面看看自己。松寒很久都没对自己倾注这般热情。本以为感情里最幸福的事是相知相伴,可在嘈嘈漫漫的助威声中,松寒在为球场上的学生鼓掌,之岚坐在人群中快认不得自己。 爱情看似美妙,其实经不起细细打量的。你爱我几何?我恋你多少?其实就是时间、精力、目光乃至心灵的观照渗透。母亲告诉过之岚,「你得学着自私些。」恐怕她早看清楚这场关系中的之岚已经溺水。因为之岚没有告诉松寒,她去伦敦后学了半年传媒,终觉无趣后转向了设计。也没有告诉松寒,元旦时的北欧之旅并没有什么爱沙尼亚同学同行,她准备了两张票一个人走了遭。还没有告诉松寒,她提前一周回国不是因为什么项目的结束,而是被检查出房间隔缺损需要做手术。说来好玩,她的症状之前的体检都没查出过,说是先心病症状之一,却潜伏了二十多年才现身。而爱情里的先心病,之岚在四五年后才发觉。 松寒太忙了,她的视线真正安静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时间不知几多?一小时?或者三十分钟?是不是只有温存时那清醒的一小会儿?之岚不是斤斤计较的性格,却在松寒面前时不时地掂斤簸两。 s省的球队最终不敌对手,但那个女孩却表现亮眼,全队七十多分,她一个人得了一半。她垂头走向教练席时松寒也走了过去。松寒笑着说话时有两枚梨涡,她垫脚又摸了那女孩的头,还轻轻拍了她的背。大姐姐那样的宠溺,老师那样的宽容。 之岚的母亲这时来了电话,埋怨之岚放假也不回家陪陪家人,催促她赶紧定下去医院復检的时间。母亲欲言又止,还是道出对松寒的不满,「好歹……你们是这层关系,她就不为你想想?」 「妈,她不知道。」之岚的眉头不自觉蹙起,她感知到了母亲的焦急,「我答应你,明天就去復检。」 开朗、直接又大气的之岚,成了敏感、踌躇又自卑的之岚。也许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会互相影响,之岚依旧撒娇,可不会告诉松寒自己内里真正的孤独,也不愿拿做手术的事卖惨换来她的贴心关注。松寒要强,之岚也如此。 谈恋爱真累。一个人往前拉着人家的手埋头沖,另一个垂着双眼走两步歇一会儿。晚上十一点前的松寒没有分出精力给自己,上午十一点的之岚离开了体育馆。 葛画虽然昨天没收到陆老师的回覆,但一早入馆后就遇见了她,「昨晚上睡着了,早上才看到你信息。这些日子我会泡在球馆了。」虽然竭尽全力,葛画她们队还是输了十几分。不过教练却非常开心,给队员打气说「都狠点儿,瞧瞧人家葛画,一点都不怂。」 在陆松寒面前的葛画有些怂,午饭松寒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她帮葛画请了个假。体育中心附近并没有什么道地的h市小吃,不过附近有个购物中心内开了家老字号本帮菜馆。松寒让葛画先点,输了球后蔫蔫的女孩说,「老师,我不挑食。」 松寒点了特色面点,消暑的凉糕,还有几个特色热菜,酸甜口或者红烧味道的,各种盘碟堆了一桌,她抱歉地看着葛画,「这对运动员而言热量也是超标的,你不要有压力,每样就尝一点得了。」 篮球少女怕浪费,每样都尽力去吃。她从不担心热量,即便在训练时,每次饭后不到两小时就又感到飢饿。松寒胃口一般,但看到葛画吃得节奏欢快不免开心,「慢点,下午你们不是休息吗?」 葛画慢不下来,否则她会不自觉地去打量陆老师。她今天的裙子非常漂亮,脸上也画了淡妆遮住了疲倦。 「吃完我带你去挑几件衣服。」葛画正要拒绝时又被松寒打断,「不买贵的,就是平价或者打折的运动衫,很划算的。」 松寒等葛画几乎全部消灭了食物,见她摇摇晃晃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差点笑出声,「不是让你尝尝吗?」 葛画撑得五官纠结,「不能浪费。」 和松寒并肩走在购物中心时,听她一点点说着生活经,「七月底八月初的夏装一般折扣力度很大,还有你可以去网店购买一些打折衣物鞋子,比如迪卡侬之类。」 第45页 葛画想抱着肚子,松寒走得快,超出几米后恍然回头,「对,咱们慢点。」 不知道大姐燕子怀孕走路是不是这样的感觉。葛画低头,看自己的肚子,眼神稍微一转,又看向松寒。松寒正从一家店路过,瞧着什么衣服出神片刻后毅然走进去。葛画这才发现陆老师身上的裙子和这家店里卖的一模一样。她翻了那件米白色裙子的价格,看到那四位数后心里「咯噔」一下——之岚果然骗了自己,这哪里是什么免税打折款,明明就是义大利产的新款。 「走吧。」松寒拉着葛画离开去了运动服饰店。连葛画都难以置信这些衣服折扣力度如此大,但她坚持自己来买,「我……我有补贴的。」参加的几次比赛她都拿到了补贴,全部攒着。 松寒忽然想,她希望给葛画添置几件百元衣衫,不就和之岚给自己买六七千的裙子是一样的花销心理吗?只是她和之岚在金钱上衡量的尺度不同。有时,她的确苛责了之岚。 葛画挑了几件t恤,松寒站在一旁等她,心神忽然难宁的她打开手机,看到之岚的一条一小时前的信息:松寒,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之间变了?我知道这可能难以理解,还是希望尽量坦诚地和你商量:我想暂时和你分开一段时间。我不能像怨妇一样时时刻刻黏在你身上,无论是我的视线还是所思所想。松寒,我爱独立的你,可不爱这样的自己。所以,我想去找找自己。 正要去结帐的葛画听到手机砸在地板上的声响,她要去帮松寒拾起来。 松寒推开她的手,「没事。」她捡起手机,深唿吸了口气,抓着手机的双手有些不知所措。「真要……要自己结帐?」她的笑容像是挤出来的。 少女点头,「老师?你不舒服。」 松寒笑得牵强,「嗯。一会儿就回家休息。」 两人转了几圈扶梯走出购物中心时,热空气扑面和背后的冷气前后夹击,松寒只觉得后背一阵冷又一阵热,甚至能听到耳后鸡皮疙瘩滋长的声响。汗水从脸上滴答滑下,她说,「葛画,麻烦你扶我去旁边坐会儿。」 葛画扶着她到一处遮阳伞下坐定,见松寒颤抖的拇指嗯着手机键,盯着什么看了好久。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松寒这样慌张难过的神态和那次喝醉很像。 坐了不知过了多少分钟,松寒的脸恢復了些血色。她的声音平復冷静,「我先送你回宾馆休息。」顺便和小九请个假。又像在安慰自己似的,「可能误会了什么,可能……」她再看了眼手机,泪水瞬间瀰漫,「不好意思,葛画,我还要再等等。」松寒捂着脸不让葛画瞧见眼泪,她的身体压制着颤抖,「我……我没事,我……就是不明白。」顾不上葛画在一边,她拨打之岚的电话,果不其然那边没有接听。 松寒再等了会,四肢无力地摊垂,看着葛画担忧的神情,她苦笑,「老师失恋了。」 第24章 松寒的衣服和玉米第二天被快递到家,提前到家的陆梦非收了。她将玉米清拣好放到冰箱,看到松寒的衣物时思索了下,又重新手洗了一遍。阳台上晾满了她外出的衣物,家里的卫生又被整理了遍。最后打扫到厨房,她看到水槽里一只碗沾了些硬巴巴的麦片渣子,正巧松寒回家,陆梦非拈起那只碗,「几天了?」 松寒松开髮丝揉着头皮,「两三天。妈,你怎么提前回来了?」她整张脸淡得瞧不见精神头,靠在冰箱前拿柠檬水时发现了满满一抽屉的玉米。「你买了玉米?」 「后面两天的景点出了山洪,我们旅行团就中止了活动。哦,那些玉米是寄给你的,我还要问你,寄回来的那一套内外衣服怎么回事?」寄件地址被雨水浸煳了,陆梦非看了半天也没认出。 松寒听言看了会冰箱,她花了一天一夜终于慢慢从失恋的情绪泥沼里出来,而之岚寄来的物件又让她心口一酸。 陆梦非见女儿有点恍惚,「松寒,怎么了?」 「没什么,妈,我回房间先睡了。」松寒倒了杯水进房前看到阳台上晾晒的几排衣物密密麻麻、委屈扒拉地挤在有限的空间内,包括她的。滴落在地的水渍表明母亲又替她洗了一遍。 「哦,那套衣服是我在同学家借住了一晚换下的,今天因为忙着在外场工作没空去拿,她给我寄回来了。」松寒耐心地解释完,和母亲相似的大眼睛泛出抹讽意,「女生。」 「玉米——」陆梦非最让松寒害怕的地方就是她的提问欲。很多时候,她们的对话就像课堂上一个个刻意设置好的问题,抛出来后期待着学生理所应当意料之内的答案。而且,她们家除了母女俩,似乎还有时刻坐在旁边旁听的同行。 「玉米是我在s省贊助的那个学生带来的,她这次参加中学生运动会来着。」松寒察觉出自己心内的火气,她压制了下心跳,「妈,你刚回来别这么忙活,多休息下吧。晚饭不用喊我了,我今天很累。」 她从小就知道如何给出母亲满意的答覆,不增添疑惑,不会带来麻烦或者担心。生活里任何大大小小的安排都会被松寒摺叠好,陆梦非安心了,她就能安静。 松寒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再联繫之岚。昨天晚上回家哭哭停停几小时,今天照样用两层眼圈下的遮瑕膏继续出门工作。只有葛画知道她失恋了,在篮球馆担心地看了松寒好几眼。松寒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别想些有的没的,专心打好比赛。」说别人行,到了自己的那些有的没的,松寒想不明白之岚「暂时分开」的理由。不过千言万语,用一个「委屈」是可以概括的。 第46页 之岚和自己的裂缝从两年前出国安排就埋下了,之后就为些芝麻粒大的事儿也能吵上。有时是之岚撒娇埋怨自己不肯去看她或者一起出游,有时由于松寒一句「我们都很忙」而不愿时时腻在虚无缥缈的网线上。总归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前天晚上和之岚久违的亲密也很酣畅,怎么之岚昨天中午就一条信息提了分手? 是因为早上自己对穿上那条新裙子的犹豫,还是工作太忙只能十一点回去陪之岚的承诺?或者是,这两年多来的裂缝无声而自然地继续开裂了。崩塌的承力点是什么? 松寒抱着膝盖呆呆望着窗外,天色渐渐黑得通体发亮。心脑在沉重的唿吸,松寒拿起手机再不知第多少回地看之岚的那条信息。她想回復,「为什么?」转念按下,「好。」 从小到大总是考第一的松寒胜负心挺重的。连回望恋爱时都下意识地想:为什么?凭什么?又怎么样? 为什么忽然分手?凭什么说黏在我身上?那就暂时分手,又怎么样? 松寒想了会躺下了,闭眼后听到厨房里传出的炒菜声。她闭上眼,强迫昨夜失眠的自己早点睡着,可以让绝对要来喊自己吃饭的母亲打消念头。 模煳的睡意中,松寒听到自己的唿吸声,还有敲门声。她努力沉在睡眠中。门「嘎吱」被推开,油焖虾的味道飘到了卧室。 「松寒,别空着肚子睡觉,起来吃饭吧。」陆梦非喊她。 松寒马上睁开眼,盯了会儿天花板,「好。」 母女俩的晚餐很简单,油焖虾加一盘杭白菜,还有常见的西红柿蛋汤。松寒木然地吃了几口菜,陆梦非果然有话要说。「这次旅游和我们学校的老程,她老公是东南报业公司的,说可以帮你落实去新闻社实习的事。」她说过几次,小九的那家小公司没必要再去,压榨时间精力不说,对以后就业也没什么帮助,写在简歷上除了白占一行空间就没有用。 「那是时政方面的,我的论文不是那个方向,而是体育传媒类。」松寒实在吃不下菜,就盛了碗汤喝。 「你是不是傻?那仅仅是实习吗?那是一个窗口。」陆梦非无奈地放下碗,「我知道现在的研究生不比十几年前,虽然一直鼓励你自立,但有时该家长出力的。难不成……你让我去找孔维统?」孔维统是松寒的生父,孔子子孙八十代的辈分,又是长子。就得了这样个方方正正浩气汤汤的名字。 「您找我爸也是白找,给女儿花点钱勉强行,人家那关系是稀缺品,得留给儿子。」松寒放下碗,「实习的工作我已经上了轨道,现在我对这个行业也很感兴趣。再说,我答应了公司要做两年就不想反悔了。」 「你有主意了,不用听我的建议。」陆梦非将筷子扣在碗舷,「耽误读研一年去支教,我就不说自己还拿工资就要资助学生的事,那也是好事。可你脑子发热帮未成年逃婚,半路被打回来你脸上好看了?差点影响到你升学你知道吗?去豹影实习几个月又留不下,被人家拒了。」陆梦非的字典里,脸面约等于体面。她二十多年的教师生涯中获奖无数,三十几岁时就被评上了特级教师,h市同行里的备受人尊重的人物。「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去走歪门邪道,年轻时找准了路子和平台,深耕下去才能出成果。」 往常听到母亲这样长篇大论,松寒会脸上平和,心里腹诽。可能在半睡半醒间被喊起来吃饭的她脑子还有些飘,往常的控制力还没回到体内的松寒觉得太阳穴跳得很勐,按着那里,「妈,那个平台和方向不是我喜欢的。」 「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哪有什么选择空间?你姥爷当年喜欢古建筑修復,最后还不是教了半辈子桥樑设计?」陆梦非一直对松寒讲「干一行爱一行」,别迷信「爱一行干一行」。她看着松寒越来越冷峻的脸,「总是这样,和孔维统一个脾气,说几句就拉下个脸。」 「你不要只考虑你自己,也想想我,你姥姥姥爷多担心你。」陆梦非也没了胃口。 松寒睡裤口袋震动了下,她掏出手机发现是之岚,迫切地打开后却是刺痛她的话,「松寒,你不问问为什么?是不是你只考虑自己?」 「你在哪儿,我想和你当面说。」松寒快速回。 见松寒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手机上,陆梦非习惯性地最后定性总结,「老程那里我也应了,最快下周通知你。」 之岚的的回答很坚决,「我想先静一静,过段时间吧。」今天復检后的医生建议是尽快安排手术,控制情绪。 松寒正心烦,告诉母亲,「妈,我说了我不想去。我手里的事情最近特别忙。您帮我谢谢程阿姨吧。」她站起来要回房。 「陆松寒——」母亲的声音在六十几平的房内迴荡了下,「我再不管,你不知道要作出什么乱子!人家妈妈直接找上我的门你知不知道?」 陆梦非气得嘴角发抖,看着吃惊的女儿似笑非笑,「我给你留了体面,这么……这么不光彩的事我都忍了。总觉得你是一时煳涂,和付之岚不会长久。毕竟人家去了英国,以后也会在国外定居。我只想你安安稳稳地读书、找份好工作,找个说得过去的人结婚生子。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陆维统一家对你偏心眼,我毫不犹豫地离婚,一个人顶着多少流言蜚语和白眼也要抚养好你……」,还放弃了和老李的姻缘。 第47页 「什么?找上门?」松寒不敢相信。 「付之岚的妈妈去年就来找过我,说她女儿自从和你分离,去了英国后情绪非常差,三天两头地喝得酩酊大醉。原来的专业学不下去,只好转申了个烂学校学设计。所以让我想想办法劝劝你。」陆梦非抽出张纸擦了眼泪,「人家母亲那阵势,就像我的女儿当狐狸精勾引她家孩子走邪路,说付之岚为了你拒绝清北,也不去国外的前十名校,而是留在这儿陪你读大学。还说付之岚因为你,三魂六魄被抽走了,要闹腾家里给你办留学,要父母答应和你的事。我陆梦非的女儿,竟然让别人家孩子掏心掏到这个份上。」陆梦非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仿佛第一次认识松寒。 而松寒也慢慢明晰了之岚那条简讯背后的意思,她看着悲愤的母亲,不解地拢起眉头,「我考虑自己?呵。」擦了不知何时滚涌的眼泪,「呵。」她想笑,泪水成串地滑下,「妈,您当年该考虑的是流了我。」 话音落下,陆梦非的巴掌重重砸在松寒的脸颊。 第25章 今天为止小组赛到尾声,葛画她们队三胜两负排在小组前三,出线形势非常好。练完上篮和中投后,葛画到场边继续拉伸,一个陌生的声音喊她,「你就是s省的葛画吧?」 她抬头,发现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看气质也像是退役运动员。「我是h市体育学院的篮球老师,姓徐。」对方看着葛画的眼神像是看见了长势喜人的苞谷棒子,「听说过我们学校吧。」 听说过,而且葛画不少队友立志考上这所国内前两名的专业体育学院。用队友的话说,葛画闭着眼睛可以考这所大学。 她点点头,「徐老师好。」对方开门见山,「我打听了你明年就要参加高考,要不要考虑下我们学校的篮球专项?」徐老师见葛画似乎没回神,不禁笑,「以后无论是做职业球员,还是成为职业教练或者裁判,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在全国都有优势哦。」 其实葛画没想过打一辈子篮球,将之视为唯一事业。篮球对她而言是避开繁琐生活的兴趣,也是来到h市的路径。葛画训练和比赛都玩命,还真没想过一定要成为职业球员。被人这么一提醒,葛画觉得自己想得偏简单了些,「老师,其实我……就是觉得再拿个一级运动员证书,能帮我来h市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就行了。」 徐老师从gg牌后方直接翻身过来,「h市体育学院就是好大学啊。」 的确是所好大学,可是那里没有陆老师。手里被塞了名片,徐老师说,「回家和你父母商量商量,有想法可以联繫我。」 徐老师走了后,葛画的两个队友一脸羡慕,「果然球打得好,人家学校就找上门来了。」葛画走向替补席,将名片塞进背包口袋时看到了松寒拖着箱子走到了她身旁不远的工作区。低头看着电脑的小九瞥了眼,「哟,这是准备今天下班去短途旅游呢?」 松寒将咖啡放在桌上,打开电脑等待开机的间歇,她看到了前方的葛画,「今天可别再摔后脑勺了。」 葛画摸了摸昨天上篮被撞摔到的脑袋,笑着摇手,「不会了。」 「也不是短途旅游,学校开学以前我得在外面住,早知道申请留校住宿就好了。」松寒盯着电脑输入解锁密码,侧脸澄静。小九也忙着敲了会键盘做好群里的工作协调,「那就是离家出走了。」她说。 松寒扭头,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憋住,「也没什么大不了。」昨天说出那句挨巴掌的话不是一时冲动,松寒早就这样想过。孔门之后的爷爷在松寒小时候发过牢骚,「b超结果都显示确切是个女娃,陆梦非不愿意流掉,非得生。」 初中时有次母亲回忆往事情绪激动时也说,「孔维统当年还听他父母的话劝我做人流,可是我的孩子,我怎么捨得?」松寒想起还没成人型的自己在鬼门关那盘桓了好几回就嵴樑发凉。但有句话她一直没问,「您当年为什么去做b超呢?」 因为没去流产,还因为孩子离了婚。松寒就像天生欠了母亲一条命,谁愿意一生下来就是债务人?那巴掌让只有母女俩的小家沉寂了很久,午夜两点多母亲还没睡觉,松寒则收拾好了箱子和去客厅和母亲谈话,「我想和您商量件事,我想出去住一段时间。」 母亲离家旅游时松寒才会难得轻松,否则她随时处在一种心神戒备的状态:小心回答一个个精心构思的问题,担心自己在沉浸于爱好时被敲门声忽然打断。六十几平的房子其实足够两人生活,可松寒觉得透不过气。 「妈,我二十四岁了,不是十四。我想试试独立生活。」松寒向母亲恳切地说,「但我会常回来陪您。」 刚刚五十岁的陆梦非眉毛修得纤细,那双嵌在眉下的眼睛平日活力十足又散发出温润的书卷气,凌晨时她的眉眼像老了十来岁,她的神情松寒第一次见,难以捉摸的震惊随即被冷漠掩盖,「随你吧。也不用常回来,我还没到那一步。」 明明是个中学语文特级教师,课堂上说的话春风拂面气象万千,回家就要射出一发发的箭。如果说母亲最让松寒难忘的一句软言温语还是那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到了自己的实习或者工作安排,她就变得「只问前程,但行己思」。松寒清晨出门前,母亲喊住她,又挥了挥手,「走吧。」 第48页 出门后她特别想哭,后悔害怕一併袭来,她在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甚至想着母亲会不会打开门?再想想这一团浆煳一样的事,松寒最终离开了家。 将今天的平台宣传稿提交后,松寒打开她的球员资料库继续追踪他们昨天的表现,同时还留意伤情更新。 「租房住吗?」小九和她闲聊,「你在我这儿实习工资才五千块,租完房子吃饭都不知道够不够。」 「我有点积蓄。」松寒快速算了笔帐,「离家出走成本真高。」 「人的活动是生物性,也是社会性的,更是经济性的嘛。」小九指了指前方已经热身完毕在听教练布置的葛画,「体育学院的老徐盯上这孩子了,肯定忽悠人家考他们那儿。松寒,你得帮老姐姐一个忙,把葛画劝到理工大。」 明明才二十四的在读研究生,松寒的眼神浮现老成而收敛的质问。她端起咖啡喝了口,再看着小九抿唇不语。 小九竟然心虚了,「我就是理工大毕业的,学校培训基地的负责人是我老朋友。」在松寒深不见底眼神的注视下,小九嘆气,「没有直接利益输送,人家就是答应在大学联赛出了好成绩,就支持我司的运营嘛。」人情帐哪儿能算那么清?小九讨好地凑到松寒面前,「好妹妹,帮着去劝劝?同时签了咱们公司,有提成的。」 「多少?」松寒眼睛似乎闪烁了下。 「这个数。」小九伸出一只手掌,用h市的方言说,「五百块。」 「人贩子都比九总您人道。」松寒翻了个白眼,「我问问她,看她自己决定吧。」 「我在邮电新村有套小房子,可以借给你。」小九继续加码,要知道邮电新村离e大就隔了条马路。松寒撇着嘴连连点头,「您这是下血本了。」松寒一口气喝下半杯冰咖啡,「那也得葛画自己愿意。」 葛画这场比赛几乎可以用兵不血刃形容,拿了二十分钟抢了七个篮板后,她被教练提前换下,「好好休息,明天就是单循环淘汰赛了,可比今天的队伍难打得多。」 她擦着汗时被人拍了下胳膊,冰凉的触感似曾相识,葛画回头,见陆老师指着一排空座椅,「咱们去那儿聊。」 在裁判的哨声和观众的喝彩声中,松寒开门见山,「小九用五百块提成和借我房子住的事儿激励我,让我问你愿不愿意签了我们公司,以后职业或者半职业的比赛,只要时机合适,我们会帮你对接球队。」葛画不太懂什么签约,但是陆老师来问签约就没问题,她一次比赛奖金都到了一千块,怎么陆老师提成才五百?少女漆黑英挺的眉毛蹙了蹙,「老师,五百太少了吧。」 被卖了还嫌人家赚得少。松寒被这孩子逗笑,「够多了,拿了提成我请你吃饭。另外,还有件事,你愿意报理工大的提前特招不?」 仔细擦了脖子上的汗,葛画的脸蛋想敷了层薄粉色,她轻松地说,「考理工大我很有自信,也愿意去试试。就怕我要是考了e大再放人家鸽子不太好。」 刮目相看呢。松寒点点头,一阵高声喝彩吸引了她们,两人一起看了会场上的一边倒局势,又同时收回眼神回到谈话,「为什么非要考e大呢?」对s省的孩子来说,太难了。况且松寒了解葛村中学,其实实力有限,很多年出不了一个能上e大的学生。 「因为……您在那儿。」葛画低头小声回答。松寒颇感意外,「嗯?」 「因为e大好,谁不想考更好的?」葛画马上换了话锋,松寒点头,「是呢。」 「老师,您为什么要借小九姐姐的房子?」葛画在意的是这个,陆老师是本市人,她应该住在家里才是,为了工作?还是因为失恋? 松寒伸直了双腿,再长长嘆了口气,「说来……话长啊。」她想了想,「简单说,因为失恋了想不明白,回家又和家人闹了不愉快,想找个只有自己的地方钻进去好好想想。」 「您教我的,挨打了就跑。」葛画重重地点着脑袋,「您?不会挨打了吧?」 「……」这叫人怎么回答?松寒白皙的脸蛋红到了耳根,总不能说二十有四了还被打了耳光吧。 「您别怕。」葛画将毛巾从脖子摘下搭在前面座椅背上,稚气的脸色一脸凛然,「有我呢。谁敢打你,我揍谁。」话说的幼稚,但口气却霸道的不行。松寒忽然发觉,比起葛画的坚毅和果决,自己则显得太「面」了。这孩子从被家里人打骂,到坚持着自己想要做的事,两年过去,她成长的不仅仅是身高肌肉,还有心智个性。她蓬勃的生命力洒向形神佝偻的松寒。 陆松寒啊,你这两年盘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活成什么样了呢?感情里,被动接纳,吵吵和和的,一直没仔细思考两个人的未来究竟如何。走一步算一步,将头埋在沙堆里装着看不见周遭。工作的确如母亲所言,连豹影公司都不要自己。松寒以前还是自视颇高的,觉得去个大平台问题不大。她的精神在萎缩和苟且中不停地寻找着换气孔,任由神识在母亲多年的庇护和改造下渐渐失水干瘪。 她心里一直奇怪为什么早上离家后心情渐渐变好了?她大口唿吸的清甜空气立即填充了肺室,她眼前的绿叶紫花格外灵动,她身边的葛画皓齿清眸,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坐直了腰,松寒凑近了些,她闻了闻葛画身上的味道。唿吸黏了一丝在胳膊上,葛画被吓得全身发麻。 第49页 松寒嘀咕着,「就是这个味道啊。」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鲜。盛夏的味道,她感知得有些迟。 第26章 八月一日比赛进行到最后三十多秒时,比分卡在80:79,葛画还伸着长胳膊饿虎一般防守着对方的小前锋。其他队友也相当卖力,联防掐得滴水不漏,气得对方教练在场边跳脚,用h市的方言喊自己的队员,「她在耗时间,你造她犯规啊!」 而陆松寒的及时翻译就从场外传到葛画的耳朵里,「葛画!她要造你犯规,卡住,手不要乱伸!」 对方教练白了松寒一眼,松寒可不管,对方用方言喊什么,她马上就进行同声传译。葛画被提醒后非常小心动作,还不忘记提醒队友注意篮板。对方的球员心态毛躁了,赶在二十四秒进攻时限前慌忙出手。 球重重地砸在篮框边沿被弹出,一只极为兇勐敏捷的小豹子从人堆里拔出将球牢牢护住。葛画沉稳地单脚闪挪后看清了队友的站位,马上假动作要传给后卫,又闪了一个紧逼的对手后,她忽然高速运球直奔对方篮下。 松寒见她的身体像是脱离了地球引力后窜离了地板,升空,展臂,手腕轻轻压动,手指拨动那只听话的篮球……轻松将球送入了篮框内也杀死了比赛。球感、体力、技术、心态还有对比赛时机的阅读全部体现在这一刻。这时,比赛结束的哨音响起。葛画却被迟来剎不住的对方防守队员撞了下,她坐在地板上滑了快一米,双手撑了下作为缓冲。 对方教练气得跺脚,瞪着松寒忍不住骂「侬则小赤佬」,松寒敬了个礼,「小赤佬这厢对不住了。」她光速熘出对方的视线,却被一个满身是汗的傢伙抱住,「老师,我赢了!」 松寒也替葛画开心,抱着她的腰两个人傻傻地蹦了几圈才回过神,「干得漂亮,快去和对手握手吧。」她拍拍葛画,示意她回到场上。 也是这天带着s省中学生队跻身决赛,再不济都是个亚军,队里的几个主力起码够上了申请一级的资格。在队友们喜出望外时,葛画想到高考加分。按照以往的政策,一级运动员高考可以加五到十分。所以她刚才开心得直冲向陆松寒:这是双重喜悦。 松寒看了葛画一会儿,想起她负责的媒体运营要更新稿件,忙跑回工作区去忙活。小九抱着保温杯喝了口枸杞茶,「幸好先派你把这小孩拿下来了,太优秀了。」再回想自己当年在球场上滞空传球时各种晃空门平拉开的腰力,她下意识地託了下腰肌,不免生出些迟暮感慨。 「你注意没,葛画的腹肌,啧啧。」小九又抓了下自己最近两年冒头的小肚腩,「这就是身体天赋啊。」 松寒当年也不是没想过练腹肌,后来把目标降为线,再到后来也不求马甲线,坐下时别小肚子堆积两叠就行。她知道女孩子要练成葛画那样的身材太不容易了。低头更新完稿件后,她感觉被人注视着。松寒抬头,看到正前方的葛画边擦着头髮边瞧着自己,视线聚焦到灼亮。 在葛村时层出现过的那种奇怪直觉再次被触发,葛画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痴缠劲儿并没有消失,在这一刻它被松寒撞了个正着。 松寒点点头,挪开视线和身边同事说了几句工作,肩膀被小九搭上,「今天的復盘会就转到火锅店进行,我们边吃边开会。」 松寒已经搬到了小九提供的房子里,她咬咬牙,「这顿我请大家,也算报答您的借住之恩。」 「那不行,老闆请老闆的,朋友间算朋友的,你这顿我先存着。」小九身上那种斩钉截铁的快意劲儿是松寒喜欢的,她笑着答应了。 葛画离开球场时回头看了几眼,陆老师似乎比前几天还忙,她没有再看向自己。葛画就发了条信息:陆老师我先回去调整了,明天的比赛我也会更加努力打好。 没想到才走了两步松寒就回了她,「明天赛场见!今天好好休息。」但她速度太快,等葛画望过去时,又恢復了工作的状态。 篮球馆里的喧嚣远去了,松寒微微松口气,她收拾的动作忽然快起来,小九看在眼里,「刚才那么磨蹭,这下知道快了。」 噶苗头这种事,松寒已经是专家级别。能躲开的眼神她绝对能藏得自然而精巧。明天比赛结束,葛画就会回家准备升高三了。松寒提醒自己要识相点。 晚上的海底捞全公司十几个人都参加,大包间里吃的热闹,小九看松寒一口口地喝清水,低声笑她,「不喝酒了?」 「不敢了。」松寒咬起小黄瓜,「怕出洋相。」 「也是,再喝睡了,我还得把葛画叫来人肉搬运你。人家明天还要打比赛呢。」小九见松寒这两天心情好了不少,但今晚又像有心事。「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松寒细嚼慢咽,吃完手里的东西,「我就是再回想,我这个人,挺不是个东西的。」 正好开完了盘点会,同事们一边吃一边说着什么情感理论和渣男怪女。谈到最难搞定的渣男人时,小九将啤酒杯放下,伸出三只手指,「我来说说三个标准!」 松寒大惊失色,以为小九喝多了要倒出她那段小三经歷。结果马上发现自己多心,小九哪里是煳涂人,「第一,身体享受和情感交流可以分开的,或者只有身体交流也可以维持住所谓的关系!」松寒觉得,自己有点像这种男人。在和之岚深度的情感交流进入死水期时,她还想着幸好身体很和谐。 第50页 「还有,明明知道对方有意思,自己却装不知道,还越来越多地去交流,建立起各种联繫。」小九对这种恨得咬牙切齿,「这就是渣啊。人家女孩子有那意思,你不愿意开始又继续撩,这不是把真心当狗吗?」 一口水差点喷出,松寒想了想自己,和这条貌似也对得上号。她不就是早察觉出葛画和高中时自己对isabe的类似感觉了吗?后面还给这孩子带东西,更在信息里来回那么多条。松寒打开手机对话箱,发现葛画那一栏:两百五十条。时间截止到今晚。下面隔了好几人的是之岚:七条。她们习惯了在软体上沟通,简讯这种古老的方式早就放弃了,除了「暂时分手」时。 「这第三种难搞定的男人,就是情感给你,身体也尽力,金钱更是不吝啬,但是不结婚不套牢。你说他没建仓,他真的出血了。但是他就是划出了一条安全线,不会亏到哪里。」小九这条触动了在场的人,有个同事说,「这种男人呢,还是情感市场里的抢手货。」 「松寒,你觉得呢?」另一个同事注意到松寒在发呆。 「哦。」松寒缓缓地咬了口哈密瓜,「我是觉得,既然是『市场』,又是『抢好货』,供求关系摆在那儿,就谈不上什么搞定不搞定了,各取所需吧。真破了临界点,聪明人都会及时止损的。」 小九看着松寒的眼神极为欣赏,「灵啊。」 松寒自问不「灵」,三条渣原则她撞了两条。还好自己是女人,又喜欢女人,无论如何不会让对方未婚先孕。但回到和之岚的恋爱中,松寒又觉得自己大部分符合第三条渣原则,除了自己很穷,金钱方面无法匹配之岚以外。 怪不得之岚要分手呢。松寒迷濛了几天后有点开窍了。 她自卑而敏感的心,即便在接纳了之岚后也不敢想像和家长摊牌,既是对父母不自信,也因为她没信心建立起一段稳定而长久的感情。甚至,她从来没主动思考过这件事。 骨子里,松寒甚至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爱情。 想到这,松寒浑身发热,脸色僵硬。她离开包厢去洗手间洗脸,过了会,有些担心她的小九跟来了。「今晚你没喝酒哦,是不舒服?」 松寒擦了脸上的是水珠,「小九,我觉得,我就是个渣女。」 「哪里?」小九猜到果然和松寒的恋情有关。这个女孩又打开水龙头不断往脸色拍水,看得住她在冲掉眼泪。小九在一边等着她平息了些,松寒长吁一口气,「而且我也挺蠢的,总是劝人家去思考自己的处境,却任由自己麻木地生活。」她看着小九,「九总,今晚的聚餐我想先回去了。」 一件件地来梳理,和之岚的事姑且放下,两个人各自冷静后再来审视。松寒觉得此时极为理智。另外,明天比赛后要抽个机会和葛画挑开。至于未来,看她自己掌握吧。总之,她不希望自己和当年的isabe那样,到了关系挑明那一刻,用成人的狡黠和疏离躲开。 可是,葛画会难过吗? 长痛不如短痛。松寒说服着自己。 这样和当年的isabe又有什么区别? 「我会告诉葛画,老师愿意和你成为好朋友,好闺蜜。一直支持你打篮球,看着你有一天找到自己的幸福。」这样是不是也挺绿茶的?这和吊着人家有没有区别? 松寒没喝酒,此刻脑子就像被灌了一斤五粮液。她拉住小九的胳膊,「九总,九姐姐,你告诉我,如果你被一个你不愿意开始一段关系的人暗恋,怎样在不让对方伤心的情况下拒绝?」 「不可能。」久经沙场的小九对着镜子补了下眼妆,「一会儿吃完了老娘要去衡山路喝酒。」 「为什么?」好学生松寒像是找不到最优解的课代表一样孜孜求着答案。 「都在意到这么纠结的份上,说明这个人对另外一方也很……嗯,复杂,」小九推敲着用词,「而且,只要喜欢一个人,被拒绝都会伤心的。人不能想当然,希望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不可能的。 「其实就是长痛短痛的问题,真要不喜欢,就果断拒绝吧。人得自私点。」小九扬眉晲着松寒,「但是,你怎么知道,对方一定暗恋呢?会不会太自作多情?」 这逻辑挺缜密的,让松寒哑口无言,转身又往脸上扑起了水。那就直接用「闺蜜说」,更没有负担,也不会误伤。 可,葛画真的喜欢自己。她这号人,就是心里门清,脑子得转十几道弯,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恋爱。 第27章 人如果处在分裂状态会体现在生理上,松寒回到住处后呕吐了好一会儿。她以为是食物中毒,在工作群里担心地问了大家后,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才有这症状。 她吃了肠胃药后就失眠了。脑子里东扯葫芦西扯瓤地想得更多,想到之岚的失望,想到母亲的不满,还有葛画。才十七岁的小孩,遮不住身上的欢喜气,尤其当只有她们两个人时。 翻身面对窗户看着外面的星空,飞机的轰鸣渺茫地划过,松寒的嘆气声更久。兴许,不见面,用信息沟通的方式更妥帖。她想。 不过明天就是决赛,松寒还是要当面鼓励下葛画。当面说了热络话,后面发消息再疏远,是不是挺过分? 她的分裂就是每个念头在冒出后,必然会被推翻。果然如小九所言,她对葛画有些复杂。自己在一开始要帮助她时,可能就投射了些潜意识:不甘,悲愤,希冀……葛画曾经感受到的,也是松寒所想。帮助那孩子,似乎在给如老鼠打墙般在幽闭空间中乱窜的自己一个出口。 第51页 葛画需要出口,松寒更是。有些人的出口在于广阔天地间的小小机会,有些人的出口是苟延残喘时的心理鸦片。 夜里十一点的信息却往松寒的焦躁上浇了盆冰水,葛画满怀希冀地邀请,「老师,明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可不可以在比赛以后,请您吃个饭?也是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为什么非得是狮子座?为什么非要是明天?这孩子是妖怪吗知道自己想什么?松寒怎么可以对着过生日的人说出那些?现在才知道还怎么准备礼物?葛画不喜欢吃甜食吧?水果蛋糕要去哪家店订?来得及吗…… 松寒掀开毯子坐了起来,似乎带着气用力摁着手机,「你怎么才告诉我?」 「因为我怕您麻烦,之前也不确定时间。」葛画的回覆似乎带着笑声,「今天教练说,明天的决赛无论输赢,我们都会放假一晚上,后天才回去。我就提前请了假,他答应了。」 人家孩子过年,她去砸门。太不妥了。松寒放下手机重新躺下,纠结的五脏六腑也解了绑。她捂着胃部,那里不再反酸胀痛。松寒睡着了。 葛画的队伍在第二天依然拼尽全力,奈何对手是国内传统强队,比赛控制力极强,战术素养也比s省的球队好一些。二十五分九个篮板也没能拉近比赛差距,分数定格在70:82。葛画有些失落地站在场中央,对手中的组织后卫却特意找葛画握手,「你的弹跳真的太好了,有机会,我还想和你打比赛。」这是个扎着马尾的女孩,运球切换和变速能力非常好,葛画都被她晃了两次。 「好。」葛画和女孩握手,「恭喜。」 结局其实在昨天就註定。昨天的双喜临门就是她此次比赛的最终目标。但人一旦攀升到高峰,就会望着另一山高。葛画扭头看媒体区的陆松寒,陆老师正对着电脑屏幕,但她马上抬头和葛画对上视线,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葛画的心情这才好些。她昨天壮着胆子请陆老师吃饭,没想到她答应了。 不过她不知道哪里才是松寒爱吃的东西,问了队友,她们七嘴八舌,但都是青春期中的孩子,无一例外喜欢油炸快餐。后来,她们一致推荐物美价廉的必胜客。以前葛画记忆里的汉堡让她下意识远离这些西式快餐店,而且她也不捨得花钱。现在的她愿意去尝试。 回到宾馆洗澡换了衣服后,离约定碰头的时间还剩半小时。松寒也请假提前两小时离开,理由是「我司旗下未来头号运动明星今天过生日」。小九马上答应,还让松寒买了礼物记得回来报销,但是别太贵。五百块以内意思意思就行。 提着蛋糕和跑鞋的松寒食指敲击着前台吧檯,昨晚睡足了的她日常性的重复纠结:找个小孩喜欢的地方给她过生日,开开心心地结束今晚。明天以后就不和葛画这样频繁联繫了。 葛画从电梯出门后一眼看到沉思的陆老师。她走到松寒身边等她回神,只见松寒敲击吧檯的节奏越来越快。 这小孩吃什么必胜客?难不成还要让一米八五的葛画戴个生日帽让服务员放幼儿版的生日歌吗?那地方不适合。 松寒感到一个影子靠近,勐地回头,看见薄唇含笑的葛画。刚刚洗完澡的少女似乎出门着急,头髮还是黑湿一片,几缕刘海贴在额头上,和乌黑浓密的眉毛色调一致。那双眼睛明显比前两年成熟得多,淬鍊着冷静可又交织着稚气。高高瘦瘦,又有肌肉。白白净净,五官清丽。松寒的视线掉落在少女有一点起伏的胸口,再抬起头,被葛画颀长弹性的脖子又吸引住片刻…… 她就是喜欢看这类运动系的女孩子,线条匀称又不显得粗笨。如果脸蛋白净就再好看不过,虽然肤色黑点也别有美感,松寒还是喜欢眉眼如墨画的清爽剔透。之岚就是这样的气质,不过葛画又有身高加持,腿长且直。 松寒的视线从葛画的脖子再移到她的腹部,那里被宽宽松松的t恤遮住了。 「老师?」葛画喊松寒。 松寒立即收回眼神,和蔼可亲地递上了蛋糕和作为生日礼物的跑鞋,「来,寿星,生日快乐。」 葛画不好意思地皱眉,「谢谢老师,可说好我请你吃饭的,却让您破费。」 「没事哦,把东西先送回房间吧,一会儿你请我吃饭。」松寒让葛画再回一次房间,空气里沐浴露的清香还残存着少女的甘冽气息。她摸了下鼻子转身继续敲击吧檯,宾馆前台负责接待的一个女孩看着葛画的背影,「这小女孩好看吶,是您的学生呢?」 松寒说,「对啊。」 「腿好长啊,像超模一样。」女孩继续夸葛画。 「对啊。」松寒又摸了下嘴角。 「她们好像是篮球队还是排球队的?有腹肌吧,好羡慕啊。」对方还沉浸在葛画的身材中。 「我哪儿知道。」松寒心里嘀咕着,脸上笑眯眯的,「对,篮球队的。应该会有吧。」 松寒想找个僻静点的馆子请葛画吃生日餐,她想到去年母亲生日时她们尝试过的一家米其林一星,人均两三百能吃得很开心。这时,葛画攥着背包带的模样看得出有些紧张,「老师,说……说好我请客的,我去年省运会的奖金还留着。」 松寒想了想,「走,去必胜客。」 两人并肩上了人行天桥的楼梯,葛画大长腿三步一跨,小腿上的肌肉线条整齐修长。松寒跟在后面,小跳步跟上葛画。可能下午一场雨水的缘故,天桥台阶的积水未干,葛画身体勐然失衡要滑倒。她两只手抓住栏杆时,松寒已经低唿着一手托住她的背,另只手搭在她腹部上。 第52页 似乎有弹性但却不软。松寒说,「小心。」说罢推着葛画站直身体,左手拇指无意顺着衣料在腹部颳了下。 葛画在餐厅内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吃过这些,老师,您按照自己的口味点吧。」 松寒其实不太吃得下,随意点了些小食和柠檬茶,「主食咱们吃意面吧,就当长寿面。」葛画当然没意见。点完后她双手摆放在膝盖上,看着松寒,嘴角漏出笑意。这并不是上课,她不用这样正襟危坐地倾听。而松寒看着葛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比隔壁那桌相亲中的陷入暂歇的男女还要安静。 这样的情形一年前当葛画被松寒带到宾馆过夜时出现过。屋子里比夏夜还静,松寒没说话,葛画闭着眼佯装睡着。其实她们都有话想谈谈,就那样吞下去,后来不约而同地睡着。 饮料先端上,松寒举起杯子,「先恭喜你拿了亚军,还进了最佳阵容。」 葛画的小白牙咬着下唇,羞涩地和老师碰杯。她第一次拥有了成年人的从容感:不是被照顾着的,也不是被看轻打压,而是和陆老师同坐在一张桌前,像朋友一样。 各自喝了口饮料后,松寒的手指沿着杯壁的气泡滑动。葛画挪起眼帘看着她,陆老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她听到滔滔的思绪在她体内滚动。 「嗯?」松寒注意到。 「没。」葛画从和陆老师走出宾馆时就觉得开心,刚刚打完比赛的她似乎还有无尽的精力和热情,兴奋弹着她的双腿,忐忑的不满又时不时卷到心尖——这样多好?这样似乎还不够。 那股压迫而来的气息和情愫又在空气里散开。隔壁那桌又勉力谈了会儿工作的相亲男女终于找到了默契,他们同时看向这桌沉默的客人。 清了下嗓子,松寒问,「高三的功课没有落下吧?」 「没有,我一直在自主复习,每天都会和同学对一下进度。就是葛桑,和我打过架的那个。」葛画终于抓住问题,和松寒聊了句。 「嗯,加油。」松寒点头,这时,餐点都上齐了。她给葛画夹了两只虾球,自己用叉子缓缓卷着面条。忽然想到葛画的资助问题,她说,「哦,你的资助人说让你放心考大学,她还会继续资助到你毕业的。」 女孩深透的黑眸耀着震色,她的咬肌微微现出,「嗯。麻烦您……告诉她,谢谢,我会非常非常努力的。」 松寒似乎看到葛村那户人家里,葛燕子抚着怀孕的肚子,紫薇在忙碌着家务。而葛画是唯一努力挣扎抓着海上浮木游向灯塔的人。她颔首,似乎也在对自己说,「我也会努力的。」 第28章 导师说过,学问懒不得。灵敏的学术嗅觉不仅仅来自于深厚的阅读量和思考习惯,更来自于和社会细分角落的连结。松寒日常会在背包里放上两本图书馆借来的书,一周内读完还有各写读书笔记或者分析。研二时的课少了不少,本来可以回宿舍住,可小九说有时加班不方便,那套邮电新村的小房子依然借给她住。松寒仅仅在有课时回到寝室休息。 周五中午结束专题讨论后,松寒特意打着遮阳伞步行到北区食堂,久违的鸭血粉丝汤外加春卷她排了好一会儿的队伍才拿到。刚喝了口汤,她对面的一把椅子被拉开,久违的白霜笑吟吟地坐她面前,「松寒,别说咱们还在一所大学,一年才在食堂碰一次面。」 松寒笑呵呵地放下汤勺,「北区食堂离我宿舍有点远,我一时兴起才会来这儿。」和之岚读书时,这里的食堂是她们的首选。分手后松寒想了想,其实之岚未必爱吃食堂,只是迁就自己的钱包和自尊心。 「我也是,平时去六教多些,基本在南小食凑合了。今天也是忽然想念这儿的汤包。」白霜看着前面一个张望的男孩,忽然招手,「这里。」 松寒才发现是曾经一起支教过的雷光芒。他看到葛画时也一愣,葛画点头问好,「你们在一起了?」 「支教下半年就对我穷追勐打,我看这个人稳重,长相又斯文端庄,虽然和我梦想中的运动系肌肉男是不同的风格,还是入手了。」白霜笑吟吟地看了眼雷光芒,松寒瞧出了热恋的味道。 「松寒,你是喜欢哪一款?」白霜从雷光芒的瓶子里拿出瓶酸奶直接放到松寒那儿,「秋老虎太热了,你先凉快下。」 也许见到松寒有些尴尬,雷光芒没太说话,只是微笑着陪在白霜身边。 「我喜欢运动款的……」女生,松寒说。小姑娘清清爽爽的,头髮丝上甩下汗珠,阳光能照进肌肤纹理血管般的通透肤色,如果人鱼线旁有块紧绷绷的腹直肌更好了。「可也不是那种过度的肌肉感,」松寒说,「不要厚答答的肌肉,看着腻。」 白霜和雷光芒同时笑了,「懂了,瘦而有肉嘛。」 也不仅仅是如此。松寒却又觉得没必要多解释自己的审美点。她被小九拉着办了健身卡,挥汗如雨时也不忘记在健身房四处欣赏,可惜除了小九,她并没有见到融合了力量、修长以及女性的气质美为一体的躯体。葛画有,小兔崽子还有青春的味道,水嫩嫩的,青幽幽的。 几人边吃边聊,松寒知道了雷光芒依然在研究生院学生会负责,而且他还参与到学校排球队参加大学生联赛的筹备事宜。「诶,咱们学校一直就没有篮球特招了?」白霜对这方面不了解。 第53页 「对啊,一直主打排球,还有射击什么的。」雷光芒忽然想到葛画,「咱们支教时带过的那个小孩,还在打篮球?」 「对,」松寒马上接话,「上个月初还拿了中学生运动会的亚军。」 「唿——出息了,真争气。」白霜不禁贊道,「我以后说出去也有面子呢,那可是我带过的学生。」 面子松寒倒是没体会到,却被葛画搅得心神不定:这孩子回家后联繫她次数不多,消息也基本围绕着学业,但松寒的脑子里像多出一块「葛画反应区」,很多时候轻而易举地想到她。 春卷和鸭血粉丝热量太高,葛画吃完后和白霜他们道别再步行到学校南区一条小吃街上,那儿有家水果店,各种果切量大又实惠。提着猕猴桃凤梨火龙果的松寒本想回到住处休息,念头一转,坐公交直接回了家。 母亲今天工作日应该没空做饭,松寒打开电冰箱,里面空荡荡地只有牛奶和一些蔬菜。另外两个食品盒内装了满满的爆鱼和滷牛肉。这些不是母亲喜欢的口味,而是松寒爱吃的。松寒的眼睛有些湿,她打开盒子,捏了一小块酸甜的爆鱼吃起来,还是熟悉的味道。将水果放进去后,她将食盒用塑胶袋装了起来准备带走。 家里冷清清的,气息寡淡空间空荡。母亲是个倔强脾气,虽然松寒从上周开始愿意回家吃饭了,但她也没开口问女儿什么时候回来住。而且母亲又是个清高性子,不爱老太太广场舞那套社交,宁愿自己在家里看会儿电影或者书,一个人生活就是这样把孤独塞得满噹噹的。 即便如此,松寒还是不愿意回家。她渐渐尝到了独居的快乐。起码洗澡后只穿着内()裤、不着内衣套件大t恤不会被人说。更不用担心房门什么时候被推开,自己看点情()趣小图画都会提心弔胆。回到住处后,松寒就这般模样靠在床头,一边翻着借来的本·布拉德利的自传,一边钳着带回家的爆鱼当零食吃。 小九一条微信打断了松寒,她边嘬手指边用小拇指点开,「妹妹啊,我朋友是个微商,我抹不下面子只好替她做个宣传,fanfactory的斯迪克要伐?守寡女性的最佳伴侣。」下面马上跟上一张图片,松寒看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忙回,「我不需要哦,就不团购了。」 「诶?你果然不是单身了,算了,我自己团一个送你吧。」小九说。 「真的,谢谢您了九姐姐,我单身也不需要啊。」松寒哭笑不得,她忙不迭地告诉小九。 自己应该没那么渣,虽然可以分开处理身体和感情。但和之岚分手后,松寒也没觉着对别人有什么需求。和之岚的「暂时分手」朝着遥遥无期奔去。快两个月了,松寒没说话,之岚也没找自己。松寒已经习惯了做个独居寡妇。 晚上回公司加班,果然看到小九将个包装精緻的小礼盒塞给自己,「这不是看你生日要到了吗?我就给你送上礼物。」她打量着松寒越来越清减的脸颊,「喏,人瘦了模样更标志似的,还是健身房出效果,今晚继续吧。」 「当然。」松寒心说中午那一顿热量还没完全挥发掉。葛画就不用担心,她能吃完六七碟子菜。必胜客的意面那晚她一个人吃了三盘子。 会议室里只有她和小九两人,小九打开化妆镜子照了下,「一上年纪,这皱纹都遮不住。」公司虽然上了轨道,可小九还是一个人,「我就和这傢伙定亲了,亲身实验过,好灵光的。」她收起镜子指着松寒面前的那个盒子。 松寒的脸红了一大片,「我……谢谢。」这玩意要是在家里被母亲瞧见,松寒都不敢想像她的表情和语气。 「好闺蜜就要共享欢乐。」小九一本正经地说,松寒想偏,张嘴木木地看着她,「哈?」 「你除了上学就是来我这里工作,耽误了你的个人问题,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小九在健身房看松寒就爱看一具具或肉感或者清妙的□□,灵机一动,就一举多得地送了松寒这个礼物。 「回去一定要试试啊……」其他同事进来前,小九如此叮嘱松寒。 「啊?啊。」松寒只想嘆气。 那玩意带回住处后一周她都没碰过。松寒坚定了自己不是渣女,因情而性才是她。又到了周五健身时,松寒跑完四十分钟后正在低拉训练器旁喘气忙活。小九挂着毛巾坐在她旁边,往嘴里倒了点水后她不住地点头,「非运动员里,松寒你的身材和体脂率算很好了。」 「那也差的……远呢。」松寒唿出口气,努力保持着节奏。 「我觉得,体脂率到15%对专业运动员来说就了不得了。你知道葛画多少?」她点开手机,「她告诉我13%。」葛画也开始用上了微信,有时和小九聊聊天。 小九点开一张照片,「喏,这孩子在地里拍的,咦?掰玉米都像拍大片。」 那应该是紫薇替葛画拍的照片,金黄的玉米地里,高出玉米大半个头的篮球少女干活儿太热,将宽大的t恤在腰间打了个结,袖子也捋到了肩膀以上,明显白皙和上臂和被晒红的下臂呈现明显的色差,三角肌和肱三头肌间的线条流畅光滑,腹直肌也若隐若现。就是举着玉米的憨傻表情不像运动员,可以配字:丰收的喜悦。 「让她拍个形象照给我放官网,她给我来个农民妹妹劳作图。」小九放大图片到葛画的腹部,「啧,手机像素不行。」 第54页 松寒点点头,也没多说话,握紧把手更用力了。13%,小兔崽子吃了多少蛋□□?松寒决定给自己也买两罐。 秋夜凉风徐徐,洗完澡的松寒谢绝了小九送她,自己坐两站公交回家。坐在车上她百无聊赖,微信上几个红点提醒她有消息。一条母亲的:水果看到了,下次回家记得把饭盒带回来。 还有一条是之岚,但是只有被撤回的提示。 要不要问之岚呢?松寒到家后也没下决心,换上睡衣后再看了眼朋友圈,果然就有葛画那副丰收的画面。她往嘴里倒了一杯凉水,忽然觉得一股热流黏煳煳地溢出体外。 松寒看了眼床头柜下小九送的礼物,目瞪口呆了会儿拿起fanfactory的贴心伴侣,按下开关,电力还蛮强劲的。松寒流下汗水,「慎独啊。」 半小时后,陆松寒躺在床上,脑袋空空地过电回味着。 第29章 十一有两天假的葛画依然去体校练了一天篮球,在下午赶回家后又帮家里收完剩下的玉米。找村里有机器的人家帮忙倒不是不行,可行情是要付钱。吴芳一算,左右才几亩地,三个人足够了。她和紫薇干了大半天活儿,等到快四点时葛画才背着包过来,嘴里埋怨了句,「白餵你这么大的个头,出去一天也不知道帮家里干点活。」 葛画不说话,放下包捋起袖子就做事。紫薇看了眼母亲,见她还横眼看着二姐,就转过身背对吴芳。「妈心情不好,尔康在店里和人打架,还进了局子。」 娴熟地掰下玉米叶子,葛画将金黄的玉米扔进箩筐,「后来呢?」 「今天说家里托人给弄出来了,尔康在那店里怕待不下去,爸妈让他这两天就回家,年后再出去。」紫薇将玉米在掌心搓了把,看着玉米地尽头的公路,橙色的夕阳四周烧着片血色,她也想出去。 「二姐,你不是一月份要出门吗?我也想去。」紫薇小声地请求葛画。 葛画今天刚听到体校马教练说,从明年开始,哪怕是一级运动员高考也不加分了。她考e大的把握瞬间又被削弱一层。心里一直被这件事压得不太愉快。今天回家路上又查了理工大的体育单招生计划,发现之前自己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她一直以为那是「特招」,专业选择上也有很大自由度。而事实上,特招针对的是有突出成绩的运动员,很多都是国字号的。对葛画而言,她的选择是「单招」,要在经过资格审查后参加高考,分数线要求虽然低些,可专业只有「经贸管理」这一个独选项。她对报考理工大越发犹豫起来。 看着妹妹渴望的眼神,葛画不舍又愧疚:正是紫薇这一年多来帮她承担了大量家务,她才得以参加集训和比赛,学习上的精力也多出不少。就当是带她出去旅游吧,而且,葛画也想趁着参加单招面试的机会去看看陆老师。生日那天和陆老师一起吃过饭后她们就再没见面,而陆老师在信息里的话语似乎有些冷淡。「叭——」葛画一分神,直接掰断了一根玉米。 「这根晚上我吃。」她将玉米扔到另一个篮子中,「我带你去。」葛画摸了下紫薇的头,几根玉米须沾在妹妹头上,她顺手帮她拿掉。 紫薇高兴地跳了下脚,葛画给她一个眼色,「嘘——」这事儿不能让爸妈早知道,要知道紫薇的身份证被他们藏得可严实了。 晚上六点多时天全黑了,母女三人终于将玉米都收完。葛天宝正好开着货车回家,他在车上接,葛画一筐筐地递给他。紫薇要帮忙,葛画不让,「你今天累着了,我没事儿。」 她和父亲向来不太说话,开始时葛天宝接过一筐筐被葛画举到肩膀以上的玉米还算轻松,也许开车久坐导致腰背没以前好了,快要结束时他只能费力地将玉米筐拉到车上。葛画看在眼里,她半蹲着将最后两筐玉米举到头顶后推挪进车中。 「上车吧。」葛天宝招唿母女三人。葛画和紫薇没挤到驾驶室,而是坐在货车拦板旁,背靠着框子看着平原上的星星灯光。车里吴芳和葛天宝说两句话后大概闹了不愉快,被吼了声后就闭上嘴。紫薇抱着膝盖发呆,抬头看了眼二姐,快到家时才嘀咕一句,「二姐,你现在都不太和我说话。」葛画笑了笑,又疼惜地拍了下紫薇的脑袋,「二姐忙。」 以前二姐在家时,紫薇还有个聊天的。随着二姐有时外出一个多月,家里只剩紫薇一个孩子。父亲早出晚归,就算在家眼里也像看不见她似的。母亲对她耐心比以前差得多,挨骂是日常,不挨打就算太平。有时她挺后悔初中没努力学习考试,兴许考个好成绩她也能读高中了。村里和她同龄的女孩不多,不是去读书,就去打工,还有嫁人比大姐还早的。以后自己干什么呢?想到这紫薇就茫然,二姐不在家时她偷偷熘进她的房间,翻翻二姐用过的教材和笔记,可大部分都看不懂。 车开到院子刚停好,葛画忙着搬玉米,紫薇已经跳下车习惯性地走进厨房。将晚饭要吃的主食先蒸上,再将要吃的蔬菜搬到厨房外洗了起来。葛画今天练了一天球,下午又忙了好一会儿,她扶着腰暗暗出口气,决定今晚就不去田头跑步了。父亲大概也累到了,坐在院子屋檐下抽菸,母亲拖来一筐没摘理的花生坐他身边忙活。如果没有尔康那档子事,他们会聊聊这家儿子考了隔壁镇的公务员,那家女儿嫁到了隔壁省三年,逢年过节都不看看父母。 第55页 初此以外,他们一天都不曾歇过。晚饭时瞄着花了大半屏幕的老彩电,看两集电视剧就算是一家人的娱乐。 晚上九点时葛画开始掐着时间做卷子。上次暑假她没参加补课,回校第一次模拟考成绩虽然掉到年级第五,班主任刘老师却很意外,「葛画啊,下个月得把排名撵上来,让隔壁班看看咱们班的老虎只是打了个盹儿。」葛画喜欢这个形容,比起活得像不知疲倦的牲口般的葛村人,她宁愿做野兽。 破旧的书桌还是尔康不要的,桌上那个被擦得掉色的蛋白质粉罐子内插着昨天摘来的几串龙牙草花,金黄的五瓣儿花依然精神抖擞。葛画只看了一眼,随后就专注到听不见任何响动。紫薇坐在她身后的床上玩着姐姐的手机。 快十二点时葛画才将一套数学卷子、一套理综题都做完。她伸了个懒腰,困意悄然到来。 手机电量已经被紫薇玩剩到20%,她拿着手机趴在葛画床上睡着了。从妹妹手里拿走手机充上电,葛画轻摇紫薇,「老三,回自己屋睡。」 她这张床小,加上她个头高,自己睡都要蜷起来,要不脚就伸出了被子。 紫薇迷煳睁眼,「不,二姐,我今晚就在你这睡。」 好吧,葛画替她盖好被子,揉揉眼睛拿起英语资料靠着墙壁再看会儿。紫薇醒了,「你还看啊?」 「嗯,就一点了。」葛画说。 静悄悄的屋子只有老日光灯灯光的哄躁声,灯管两边已经黑了。葛画这两年的视力又减退了不少,她抬头看了眼灯,又擦了擦眼睛。 「我以为晚上能和你说说话呢。」紫薇有些委屈,她成天待家里,总觉得四周冷冰冰的。没人在意她做了什么,想着什么。猪圈里两头黑毛猪都比她活泼。 放下书,葛画想了想后拍了下燕子,「里边去。」关上灯后她也钻进了被窝。「一月我去理工大考试,到时候你提前多干点活,爸妈也少说些话。咱们去h市待几天。」 「我想去看看那个外滩,还有明珠塔。」燕子兴奋了。 葛画没去过,上次虽然待了好几天,但除了比赛就是复习,只有两次外出都是和陆老师一起吃饭罢了。「我也没去过,哈哈,正好一起。」 畅想了会儿明年一月的旅行,燕子忽然说了句,「姐,我觉得人活着挺没劲的。」 「嗯?」葛画转过头看着黑暗里的妹妹。 「你说爸妈为什么要生下我?」紫薇的问题让葛画沉默。「他们把我送人了,弄不好我现在会不一样呢。他们就是心疼老四,好像就只有老四这一个孩子一样。」父母的喜怒哀乐好像就围绕着两件事,钱和儿子。 「你说,他们会把我嫁了吗?」她问。 葛画心里被戳疼,她深深唿吸口气,「你愿意吗?」 「嫁人也比在家好吧?」紫薇想着大姐,「反正都一样干活,嫁人了总不会被成天骂吧,你看大姐,好歹是个儿媳妇,她婆婆上个月还给她买了衣服,还去庙里玩。」紫薇说的庙是隔壁市一个香火据说很灵的寺院。 「那是为了求孙子。」葛画鼻子溢出声冷气,「紫薇,还想读书吗?」 妹妹沉默了,过了会儿,「我不是那块料。」不过她想学乐器,就是电视里看到的古筝,往琴前一坐,指尖一拨,「人就像神仙一样,我觉得可漂亮了。」 「姐,以前我特别羡慕你,也嫉妒。」紫薇说,「因为你有人资助上学,还去市里学篮球。后来看妈妈都不敢揍你了,因为你这体格……」她捏了下二姐的胳膊,「不会被欺负的。」 「后来我觉得我做不来你这样,你聪明,成绩好。坐那儿几小时都不动的。我就不行,我看会儿书就想弄点别的。」紫薇笑,「你个头又比我高这么多。」其实紫薇个头也有一米七多,葛画想,弄不好妹妹也是块体育材料呢。 「姐,你考大学想学什么呢?」紫薇的话也是葛画想了很多次的问题,她对选择专业这回事有些迷惘,想问问陆老师,可又怕打扰了她。 「还没想好呢。」人要是做自己想做想学的事儿很难得,但真到了选择这一步,葛画发现自己一无所知。她听说学计算机以后很好找工作,也听老师聊过其它师兄师姐选的专业,学医的,考师范的,还有材料科学之类的。葛画越听越迷煳,因为它们不是篮球可以摸在手里仔细感受。 也许自己这一两年和紫薇真的疏离了,葛画拍拍妹妹的背,\"姐会多打听打听,以后要是你想,等姐赚钱了,再送你去读书,学那个古筝。\" 「那会儿我该多大了?」紫薇想,「太老了吧。」 葛画皱眉,「怎么会老呢?活成什么样儿,得看咱自己怎么想。」 第30章 周末回家看母亲的松寒路过菜市场时买了半只盐水鸡。陆梦非的冷淡期已经过去了,见松寒回家心里还是高兴的,只是不习惯摆在脸上,见松寒买的东西,她嘴角一掉,「我今天买了不少菜,你又不问问就自作主张,吃不掉多浪费。」 松寒早就习惯了母亲这套说辞,只要母亲买的就是营养合理价格公道,自己买的就是多此一举浪费钞票。她提起盐水鸡看了看,放进冰箱后说,「那我带走吧,明天我自己吃。」另一只手则提着重重的塑胶袋,她放在墙角,「妈这是我学生寄来的玉米,说是比去年的还好吃。」这是葛画特意寄到公司的,今天才到,一共好几箱子,其中一箱特意写上「陆老师收」。松寒没尝过去年的,今年的不想错过,她拿出两根自顾去洗,「妈,煮上吧,我要吃。」 第56页 「又来这么多,去年的我都来不及吃完,后来一半都坏了。」陆梦非想了想,「你还在资助那孩子吗?」 「对啊。」松寒把「她大学我也会继续资助」咽下去了。按e大的标准,一年学费加住宿费得七八千块,加上生活补助,松寒不吃不喝要在小九那里打几个月的工,要让母亲知道,她可能不会同意。 「那孩子成绩怎么样?」到底是名校特级老师,对上进的学生还是感兴趣的。 「挺好,高三第一次模考因为训练耽误了复习,说是掉到了年级第五,一个多月后又回到了第一。属于考t大还是有戏,考e大现在还有点勉强。」松寒也想让葛画试试e大的自主招生,但是她自己经歷过,明白准备考十门功课考e大一所大学太冒险。何况有些语言学科科目考试的内容其实和高中所学有些脱节,按照葛画的语文水平,她并不占优势。 「s省的小孩能考t大就很厉害了。」陆梦非点头,仿佛是对松寒这件事的认可。 午饭是糖醋带鱼,八宝鸭,清炒鸡毛菜和罗宋汤,看着简单,其实对陆梦非而言是花了不少精力准备的。松寒也清楚,这顿饭吃得就格外努力。 「还在那家公司做?」陆梦非这个问题让松寒暗暗绷直了背,「嗯。」 「你住人家老闆借的房子,看起来是不错,但这也是要用工作去还的。」陆梦非也没直接提松寒回家住的事,旁敲侧击抛砖引玉是她多年的工作素养。 「嗯。」松寒不置可否。觉得母亲今天话比往常多,这是深谈的迹象。等她吃起那软糯粘牙的玉米,陆梦非果然敲到了今天的重点,「你和……付之岚那孩子?」 说没分手,少不了她一顿说。说分了,也不知道后续会有什么麻烦。松寒慢慢嚼着玉米,双目无神地盯着碗里的汤。再咬一口,品足了味道,「分了。」 抬眼看坐在对面的母亲,她也是一愣,喉咙动了动,「嗯,那就好。」 其实松寒要感谢母亲那次争吵时提到了之岚的事情,否则她要在这个问题上为难很久。也许正是因为揭开这层窗户纸,也让松寒渐渐地敢于直接和母亲说「不」。也许怕陆梦非后面再操心她的感情,再找单位的老李老张什么的介绍优秀男性和她结识,松寒横下心,「不过妈……我还是喜欢女孩子。」 陆梦非像没听清,一只瞬间筷子掉到地上。 松寒拾起那根筷子,回到厨房清洗擦干后递给母亲,「我是说,不用给我介绍男孩子。我对男人没兴趣。」看着母亲呆若木鸡,松寒放缓语气,「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找男人,两个女孩子在一起挺省心的。」 又往嘴里机械地送了口菜,陆梦非嚼了不知多久才咽下,「你这样子……你让我和你外公外婆怎么交代?你要让孔维统他们家看笑话是不是?」 早就知道每次吃饭都会闹不愉快。陆梦非不是揣着煳涂一直装傻的人,松寒也是机巧算数日新月异的女儿。母亲逼一步,她回两步。拉锯一样的每周一次。她沉默时,这场战斗就会自动偃旗息鼓。 坐了会,松寒擦了擦嘴,去冰箱拿出盐水鸡和地上的玉米,「我先走了,妈。」 「你还没回答我。」陆松寒放下碗筷,转头冷冷看着玄关处的松寒。她渐渐有些不认识这个女儿,总觉得她心里一层层地蒙上了好多伪装,她想不明白,看不清楚,探不出究竟。 「您生我不是为了外公外婆,不用对他们负责。另外,您和孔维统离婚十几年了,人家已经娶妻生子其乐融融,和他们家一直陌路下去不好吗?而且妈,各过各的日子并不是比赛,他们笑不笑话我不在意,我也没空笑别人。」松寒吸了下鼻子,「冰箱里的豆角变质了,您别吃了。」 松寒提着吃的坐在小区外的甜品店,叫了份冰双皮奶想降降心里的气火。「暂时分手」好些天的之岚却直接打了电话过来,松寒深吸口气后接听,那头停顿了几秒,她问,「之岚?」 「嗯。」之岚声音有些颤抖,「我回英国了。」 「这么早?」松寒脱口而出,随即无言,两人各自等下了,之岚笑了声,「最近习惯早起了。」上次发消息就是想告诉松寒她先离开h市,马上撤回后松寒也没回復。之岚等了好些天,最终下定决心打了这通电话,「我知道你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上次我说的『暂时分手』不晓得你考虑得怎么样?」她故意作出很轻松的姿态。 「之岚,你是给我留了作业吗?我要自己思考出答案再和你核对?」松寒真的想了很多,最不明白的就是头一天还甜甜蜜蜜,第二天就说分手。 「抱歉,是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和你解释,我知道很突然。」之岚端起床头的酒喝了口,手术后她没有听医生的话,恢復了后又开始酗酒。「因为我觉得,你眼里虽然有我,可是也有别人。在体育馆里时,你看向那个小孩的时候都比看着我多。分手的那天早上,你说了一天的安排,工作,给那个小孩买衣服……可是,那里面没有我。我觉得,有些累了。」之岚揉了下宿醉后有些疼的头皮,「松寒,我不是问责,也不是想要什么交换。因为一直以来我对你都是心甘情愿。」所以计较时也不用怪别人付出不够。 「该说抱歉的是我,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松寒努力组织好语言,「我想了不少,也认识自己更多,我觉得……」松寒明白了之岚那句「你考虑得怎么样」的意思,她在等待自己的答案而已,松寒忽然鼻子一酸,「一直都是你迁就我,连这件事都是等我最后拍板,对不对?」 第57页 她扯了面纸擦眼泪,那边的之岚也在哭。这才是真正的分手场景,总要用眼泪相互告别。 「对不起,我觉得我不适合恋爱。」松寒先说出自己的想法。 …… 在正式分手的半天内,松寒觉得心脏像解冻的双皮奶,摇一摇,它颤颤巍巍地动一下再恢復细嫩的原状。松寒就等在这相对静止的状态中工作了六小时,高效地把拖拉了一周的攀岩赛事运营计划写出来。邮件群发完毕后,之岚最后那句「我开始,你结束,挺公道的」勐然刺到她心脏深处般,松寒靠在椅子上闭眼,隔壁桌的同事发现了,「松寒,你不舒服吗?」 松寒满脸是泪地说「我没事」的模样可能吓到了他,也惊动了小九。 分个手搞得全公司同事来担心她,松寒觉得脸上挂不住,一边摇手一边用纸巾堵着鼻涕眼泪,「真没事,你们……你们去忙。」小九一米八的身高,拉着松寒进她办公室的力道让人难以挣脱,松寒只好坐在她的沙发上继续拉面巾纸,嘴里还不肯松懈,「我就是……累到了。」 小九撑着后颈斜靠着椅子欣赏地点头,「对,谈恋爱谈累到了。不是分了好些天了嘛?触景生情了?」 「是今天的事……」松寒鼻子堵住了,「t加……t加100。」就像股票交易卖出交割,有t+0,或者加到1天、2天后,松寒这个恋爱终结拖了足足一百天。她以为自己心如止水时,勐地波澜从地心唿啸而至,等工作完了后忽然绷不住了。 「没事,没事,哭出来就好。」小九只想笑,可还是忍住了。 等松寒情绪平稳,她端了杯热茶,「等鼻子没那么红了再回去吧,看着挺丢人。」 松寒表示同意。又开始边吸着鼻子边喝茶。 「你说,你那小徒弟葛画知道自己如此崇拜的陆老师现在这个模样,她会什么表情啊?」小九以前当运动员时就焉儿坏,属于嘴里喊着「四号位」眼睛瞄着二号位最后传个后三的那种人,最喜欢把网带对面的对手气得脸白。 松寒被呛住了,捂着鼻子开始咳嗽,小九笑,「来,来,擦干净,想到这也不敢哭了吧。」 「也就是说,今天才正式分手?算清仓了?」小九问。 「嗯。」松寒低眉,「她说她开始,我结束,公道……」讲到最后两个字,松寒又开始委屈,「说不是交换,怎么处处都是生意?」 小九也喝了口茶,翘起二郎腿抖着脚,「也不是生意,」她脸上沉湎着唏嘘,「是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第31章 做赛事运营这一行接触的人形形色色,而且运营女子比赛没有什么油水,男子比赛才是市场化程度更高的。上个月公司接到一个组织委託:某房地产老总要他们帮忙找些「职业点」的球员,帮着他们公司球队打企业间的比赛。总算顺利地将比赛展开,其中一支参赛的球队还特意运来声势浩大的啦啦队,欧美系、日系或者韩系的妆容斗芳竞艷,特点却惊人的一致:卧蚕妆、人工双眼皮和刀削似的鼻影再加v形脸。喊口号时又不齐,更不会举着彩球跳舞。 松寒瞠目,「这哪儿来的啦啦队?看着好业余。」 「不是缤纷,就是金枝玉叶来的。」小九抱着双臂靠在篮球馆门旁看着有些不住张望的球员,「身材都很好,这下难打了。」 结果果然如同她的预料,请来业余啦啦队的那支球队拿下了比赛晋级下一轮。让松寒吃惊的是,结束后他们的球员都和啦啦队成员一起离开,其中还有几对手拉着手的,「原来是太太或女友团啊?」 小九看着松寒似笑非笑,「松寒还真可爱。」 松寒马上反应过来,「原来你说的不是啦啦队的名称。」心里一阵鄙夷:还是咱们小姑娘打球好,不会招来一批男公关坐下面搔首弄姿。心头又想到葛画上篮和防守的飘洒姿态,「我还是喜欢瘦瘦的运动员。」再看那班子膀大腰圆的大男人,松寒心里狂摇头。 也因为这样的工作,松寒的桃花年底开了一枝。研究生同学、兼职的同事、某职业足球赛的球员还有在餐厅遇见的陌生人,她不厌其扰,直接劝退三人,还剩下那位球员将松寒的拒绝当成欲拒还休。因为工作关系加了微信后,该球员就隔三差五地问候她,不断发赛场图片给松寒。 将手机丢一边,松寒翻了白眼,「做饮水机管理员都不忘记拍照片,这辈子是要替补到退役了。」明天是期末考试专业课最后一门,授课老师还贴心地安排在晚上。松寒靠在床头看着日语小说,一月的小雨又开始滴答起来。除湿器开到了最大档,手机又连响三声。松寒看到是图片的提醒,以为还是球员,干脆按了静音继续不理。 看到小半夜直接滑进被窝睡了一觉后,松寒才下意识地抓了手机看时间。打开微信,发现发来的图片是公司楼下。发件人小九,「瞧,下班时碰到两个小朋友。」 楼下的costa旁站着身着蓝色羽绒服的葛画还有大红色羽绒服的葛紫薇。姐妹俩像不适应h市的冬季气候,冻得有点委屈,淋了雨的头髮都扎成了马尾,规规矩矩地各抱一只箱子,葛画眼里还有丝惊讶也被抓拍下来。松寒眯眼再看了下,笑出声,「蓝羽绒服红裤子,红羽绒服蓝裤子,这是要搞什么搭配哦。」眼神再次落在葛画薄瘦的脸蛋上,女孩的菱形唇依然紧闭,嘴角划出一对小括号。 第58页 现在时间是早上五点不到,松寒不便打搅她们。眯了会儿后早上六点快速起床拨了电话过去,没想到那头的葛画声音显得很清醒,「老师,我昨天下午到的,来理工大参加单招考试,顺便把我妹也带来看看。昨天去您公司给你和小九姐姐送去了些土特产,您不在。」 一板一眼地解释完来龙去脉,葛画听到电话那头没声音,她以为自己接错时陆松寒轻声问,「怎么不早告诉我?」 葛画立马笑了,「因为你上周说过,最近在期末考试中。」 「你的考试是什么时候?」松寒停下来,马上改口,「把你住的地方和告诉我,我去找你。」刚出门,松寒就看到葛画落脚的地方,那是被本地人戏称为「某大荒」的高校聚集区,估计也是为了考试方便,她才挑了个近的宾馆。松寒对着手机导航穿街走巷,最后才在一家很旧的隐蔽宾馆外看到了依然穿着土蓝大羽绒服的葛画。今天冬阳露脸,不像昨晚那么湿冷,篮球少女穿着红色运动裤的双腿笔直,笑得羞涩又干净。 松寒上前打量了她,「诶?这几个月个头算稳定了,就是怎么还瘦了。」她张望下了,「紫薇呢?」 「还在睡呢,我喊她去。」葛画转身要回宾馆里,手臂被松寒拉住,「没吃早饭吧,我们先找个地方买早点。再给紫薇带回来。」她也很少来这附近,煞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家早点店,「今天不考试对吧,明早八点半覆核和篮球考试,嗯。」松寒看着葛画手里列印下来的招生简章。不一会儿,小笼包还有馄饨送上桌。葛画和她面对面吃早餐,松寒继续仔细读简章,她看着松寒。 陆老师的脸比几年前初见时有些变化,五官自然一样,就是周身的气质像挤掉了些冷漠,整个人多了点亲近。葛画喝了口馄饨汤,看着早点店中热气腾腾的蒸笼,心里忽然冒出「烟火气」三个字。 「怎么?」松寒见葛画看着自己,摸了下脸,「呀,我早上走得急,没化妆。」 「不化妆也好看。」葛画羡慕极了陆老师那样灵光四溢的杏眼。这时又有滷鸡腿和茶叶蛋被送上来,松寒推到葛画面前,「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肉,可运动员,不多补点蛋白质怎么行?」葛画乖巧地点头。 和葛画上次生日一样,吃着饭的两人开始冷场。松寒笑笑,茶叶蛋在指尖转了个圈,只剩下底部的壳儿作为依託。松寒将鸡蛋放进葛画的碗里,「带着妹妹出门,心里怕不怕?」 「有一点。」所以葛画一路不敢离开紫薇,去洗手间两姐妹都结伴一起。「不过不和陌生人搭话,不碰人家递来的东西。还好。」除了紫薇坐硬座坐得难受,葛画就让她趴在自己腿上。 「怎么说服父母的?」葛画猜想两姐妹出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说不要他们的钱,我有比赛奖金,够路费和住宿。我不会把紫薇一个人扔下自己跑回来高考的。」还有一句话,「紫薇真要想跑了,你扣她身份证也没用。我们去车站办个临时的。」 松寒欣赏地点头,「机灵。」等了会,她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可你不告诉我来这儿考试的事,却告诉小九,是不是因为她是公司老闆,我是打工的?」知道葛画为她着想,也有自己可以拉开距离的缘故。松寒的执拗劲儿从那次彻底的分手后并没有好转,「我在和一个不到十八岁的未成年较劲。一边学着isabe的不动声色,一边又计较葛画的客气。」想归这么想,瞟着葛画的眼神又幽怨了些。 葛画含着蛋黄,单眼皮被长睫毛拽着眨了几下,迷煳困惑的模样让松寒释然,「不好吃?」 「好吃。」葛画只是觉得少看一眼就吃亏。几个月没见到陆老师,也不敢多打扰她。论及噶苗头,松寒是高手,葛画是天才。 「场馆就在学校内,很好认,明天你们得起早点儿,咱们提前半小时到。」松寒对吃完的葛画说,「然后等紫薇吃完下楼,我带你们出去逛一天。」 葛画摇头,速度快到松寒睁大了眼,「诶?你不是想带紫薇玩吗?」 「您今天晚上要考试,我怕耽误复习。再说,小九姐姐说早上十点来接我们,她会带我们玩。」葛画本来也再三拒绝小九的提议,但人家说「员工福利」。免费抢签了理工大一棵好苗子,好歹要给点公司福利。 小九这怎么回事?松寒昂着下巴,想了想发给小九消息,「你不用来了,我陪我的学生出去玩。」 「不干,我今天休假,难得两个漂亮小妹妹陪我。」小九回得极快,「明天我还要陪小画画考试。」 小九这是居心何处?松寒忽然扯开笑,「葛画,小九和我,你选一个,谁陪你考试?」 「我自己……我自己去考就行。」葛画伸手比划着名,「再说,陪考的人员也应该进不去。」她也不是不想陆老师陪考,但连累她一早在外面吹冷风这是何必? 松寒却想,那还不是得靠小九开后门?怪不得她说要陪,这是去现场邀功呢。松寒咬了下唇,「行吧,还是小九陪你吧。一会儿见了紫薇我就回去。」两人走到宾馆狭窄的楼梯前时,自动变成了一前一后。松寒跟在葛画身后,葛画上了几个台阶忽然停下。 「嗯?」松寒抬头,少女转身,抓着早点袋子的手用力握拳,无意识地擦着衣服口袋,明明身高加上台阶优势,她比松寒高了半个人,气势却矮了一大截。就像个犯了错哦的孩子一样,葛画看着楼梯拐角的小门,「我,陆老师,我……」她明天早上考完,下午就要回s省,怕又很久见不到陆老师。可从见到陆老师那一刻起,心脏就热得快忍不住,比投比赛制胜球时跳得要快要勐烈,但一切她都无从说起。 第59页 无怪乎有些同学还会用「情书」的方式,说出喜欢某个人这件事,是因为他们无法抑制。 算来,葛画心里这颗种子已经埋下了两年多。她没有去施肥除虫灌溉,可这粒小种子不偏不倚地立在那儿,倔强地扎了根。有时看它一眼,它就发芽。刻意遮盖住后,它就会宁静地栖息。葛画的忍耐性很强,所以它伸缩自如,可以膨胀到整个心房,也可以收缩得只剩一道痕迹。 葛画不敢说出口,她双眼略微酸涩,「陆老师,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这就是当年在isabe面前的自己。松寒无从体会她的英语老师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害怕?嫌恶?或者仅仅是不满?她绝不是如此。她心疼这孩子,活得那样小心翼翼,又那样恣意执着。松寒看着葛画的眼睛,「放松玩,明天开心去考试。其它的,考完再说好不好?」 葛画的拳头松开,手指上勾着的塑胶袋差点滑下。松寒替她重新套好,「走吧。」 踩在一百块一晚小宾馆的台阶上,松寒却一步比一步沉重,最后一个台阶上的葛画在等着她。松寒心里过山车了好几遭,「葛画,」她喊住女孩,不行,不爱生意经的松寒算了笔公道帐,「小九明天陪你考试,今天白天我陪你们。晚上的期末考试嘛……我从来不用抱佛脚,临场发挥就好。」陆松寒,你在毁人不倦。可心里却轻松起来。 第32章 葛画的考试比她在体校集训时要简单得多,定投和运球变向行进投篮的准确率是她的强项。一个评分老师好奇地问,「你这资料没错吧?才练了两年多?」 当她的弹跳、力量测试都展示了后,老师才信了,同时有些惋惜,「你这孩子早练个几年,可能都不会上这儿来参加单招了。」 小九在旁边吃着甜杏,欣赏着葛画的考试后和自己的老队友、体侧负责人之一的毛姐说,「早练个几年就不会被我捡漏了,她就是在体校做了个插班生,又没进当地的省队,游离体制之外,你说巧不巧?」 「就是可惜了。」毛姐感慨了句,「是个女孩,又选了篮球。」是女孩,商业价值就打了折扣,加上她老本行是排球,遇到个好苗子就经不住畅想「这体格要打个主攻或者接应多好」。 「篮球也不公平。」小九有些不平,「女排和男排的网高都不同,但是女篮和男篮都一样使用距离地面三米零五的篮框。」男女在生理上的差异不小,男篮运动员有很多可以扣篮的,女篮运动员能扣篮的却凤毛麟角。 「得,九妹妹你这说到点子上了。」不过大学的女篮队员,能在wcubs和wcuba中取得好成绩就行。商业开发价值之类的,「放一放,咱们国家的体育市场还在初级阶段,除了足球,和cba,其它联赛都是为爱发电吧。」毛姐倒是奇怪小九要签了这孩子干嘛,「你要把她往什么俱乐部推?」 「去哪儿打球这孩子自己拿主意,我就是辅助下。」她递上杏子给毛姐,「你不觉得……她适合做模特吗?」 毛姐「咦」了声,没想到小九考虑得还挺多。她又想打听这孩子成绩能不能上单招线,招手让考完的葛画来场边,葛画的白净脸红了,「我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能符合理工大篮球生的招生条件,因为我读大学时希望有比赛打。文化课我可能不走理工大单招提供的专业,我想自己去考。」 她最近几次模考,分数稳中有小升,但距离e大的分数线还有三四十分,可理工大的分数线她早就跨过,正常发挥的话可以选择任一专业。抱着继续努力拼一把的心态,葛画也没有放弃理工大。这次来还仔细问了小九贷款、助学金和奖学金的金额。总不能到了大学还要陆老师资助,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学生,在小九那里还是兼职形式。 考完试后才十一点,小九带着葛画去体育馆外找等她的紫薇,两人边走边聊天时,葛画脚步顿住,声音都兴奋得尖了些,「陆老师?!」 昨天松寒带着自己和紫薇将h市知名的景点玩了两三个,还给姐妹俩买了一堆吃的说让她们带回家去。松寒下午五点就要地铁赶回学校,「不好意思了葛画,我晚上六点半要考试。」但她也没说第二天的安排。 一米八几的篮球女孩像只找到妈妈的小鸭子,摇着大羽绒服就跳下台阶找松寒。看到小九的松寒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扭头看似随意地拨着髮丝,「哦,我早上帮家里到这边办点事,想想顺路,中午来请你们吃顿饭。考得怎么样?」 「那还用说。就是理工大的负责人都担心会害了她。」小九满眼慈祥,毛姐听说葛画成绩优秀,就掰着手指头和她数起来这所大学的优点,「化工学科全国前三。其它专业……就,马马虎虎吧。」她打了个马虎眼,其实理工大的其它专业在h市名校中都是中流而已。但还是实诚的继续告知学校的短板,「吃的差,住的也不好。你做好心理准备。」 没想到葛画却胸有成竹般,「我知道的,吃住没关系,不贵就行了。」 这样坦诚的态度让毛姐脸上更过不去,「哎……就是h市大学里能参加wcubs的也就我们一所。」 葛画必然要在现有的成绩和篮球、专业之间去考量和平衡。她思索这个问题已经好几个月,「我知道,所以我来参加单招测试了。」她总放不下打篮球,强烈的兴趣和快意从这项运动而来,并且,篮球是她和陆老师熟悉、结缘的媒介。葛画最终下定了决心,高考能上e大就去读,如果分数不到,就非理工大不可。 第60页 小九去取车时,松寒就和紫薇、葛画等在路边,紫薇昨天玩得开心不假,但晚上回去后就有些郁郁寡欢。她没有说出来让二姐担心,倒是松寒已经瞧出,「紫薇,你是有些不舒服吗?」 紫薇看着理工大设计独特的环形体育馆,还有她步行十几分钟也没走到头的校内大道,心里的不甘隐隐泛动,「没,陆老师,我就是……觉得,大学真好。」 松寒知道小女孩的惆怅来自何处了,她忽然有了个念头,「一会儿你们去退房,行李放小九车上,我带你们去e大吃食堂吧。哈哈,是不是还没吃过大学食堂,也想去e大看看?」 这个提议打动了葛画,单眼皮下的黑眼珠滴熘熘转了下,然后看了眼妹妹,紫薇已经拍手,她才对松寒微笑着点头,「好。」 在上车后,松寒说了提议,小九「啧」了声,「这学期的饭卡余额还剩不少吧,走,咱们都替松寒清零。」几个人收拾好后直接将车开到了松寒现在邮电新村的住处,再步行到e大。紫薇好奇的问题很多,葛画一路上却噙着笑容打量着e大的林荫道和各个学院的大门。 说是很近,其实也要走起码半小时才能到食堂,松寒解释,「我们学校被几条马路切割了,有的学院在这条路上,有的在那里。这算是主校区,还有其它两个校区要坐公交或者校车才能来。」等进了e大老校区后,松寒指着草坪上几只懒洋洋的猫,「我们学校就是猫多,有时我也回来餵它们。」 她也发觉了葛画的沉默,看了眼女孩,葛画视线投到了另一边。四个人里说话最投入的是小九和紫薇,让她们显得没那么冷清。到了食堂,松寒让她们随意点,小九不客气,将南小食的特色菜全点上了。 「您倒是清楚的很呢?」松寒吃惊。 「当年和e大的小鲜肉谈恋爱,他就带我吃这里。特色菜吃完两轮我们就分手了。」小九回忆着往昔,再指了下前面专注盯着菜色的葛画,「那小鲜肉,个头和小画画差不多高。也是白白嫩嫩的,就是功夫太差。」 松寒差点捂住她的嘴,「两个未成年在这儿呢。」 小九白眼她,「这个年纪多知道点也会保护自己。你呢?分手后不打算找个?那个中甲的球员可是找到我这儿了,说请我帮忙给你们俩牵线。」 「怎么说?」松寒刷了卡,端着食物继续走,「我后来没理他了,挺烦人的。」 「我当然说没法子,他样貌身材倒是不错,我要是年轻几岁也可以试试。」小九指着春卷,「四个哪儿够,再来四个。」 「不过现在我有伴侣,安全高效无怨无悔,人形的就不要了。太复杂,糟心。」小九继续闲聊着,「再说,那小子一脸不聪明的样子。我喜欢透着灵气劲儿的,喏——」她示意松寒看葛画,长腿女孩回头朝她们露齿一笑。 松寒点头,「可不?葛画就是水灵灵的一棵大长葱。」 「小九姐姐,什么人形的就不要?什么菜?」后面的紫薇忽然冒出这句。在场的两个成年人愣住,松寒结巴了下,「就……就没看到那个菜。」 吃完热乎乎的午饭才一点多,葛画下午的火车是五点半。松寒注意到葛画的头髮有点湿,「葛画,是不是今天比赛后出了汗?」 其实葛画早上起早就去围着体育场跑步热身了好一会儿,汗是干了,就是感觉身上不清爽。 「得,还早,就去松寒你住处吧,让小画画洗个澡。咱们在你那儿喝茶休息会儿,下午我送两个孩子去地铁站。」她认真地和葛画解释,「我怕路上堵车,还是地铁方便,直达的。」 松寒的住处第一次来了这么多客人。小九特别满意,「真干净。」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被保持得明亮清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套茶具,松寒偶尔会在闲暇时给自己煮一壶茶。 葛画的鼻子在用力唿吸,原来陆老师身上的味道和她的住处是一样的。松寒烧上水,让葛画洗澡去,「吹风机在浴室洗漱台下的柜子里。」 过了会儿,茶水已经准备好,松寒陪紫薇看了会电视。小九却一眼看到卧室内浅蓝色调的床上用具,「松寒,你换了这套后感觉和房子的装修风格更搭了呢。」她不住地点头。 「对,因为窗帘也是这个色系的嘛。」松寒扭头和小九聊天。 小九也是很久没来这儿,在客厅里走动了会儿当消食,路过松寒卧室门口时又看了眼,眼睛忽然被床头柜上已经拆封的fanfactory吸引住。她忽然捂住嘴,「松……寒」。 忽然看到小九忍笑的模样,松寒挑眉,「嗯?」 小九偏了下头,示意松寒柜子上的高效伴侣。松寒的脸立刻烧了起来,她站到卧室门口,喉咙像被堵住一样,「……那……我好奇……」其实并非好奇,她早就和伴侣之间如胶似漆了。 「都是女人,我懂。」小九拍拍她肩膀,「赶紧收起来,别让小朋友看到又东想西想的。」 见紫薇正盯着电视,她凑到松寒耳边问,「我最近high时都会想着排球小鲜肉,你想着谁看着谁?」 松寒低声制止,「小九!」她快速进屋收起床头柜上的物件。小九笑着跳到紫薇旁边去品茶,这时擦着头髮从浴室走出。少女的修长双腿背对卧室,背后双臂张开了些,露出鲜明的秀气肌肉。镜子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手里的毛巾,发觉不对劲后葛画就看着镜子里的松寒。 第61页 松寒的喉咙动了下,丧气地拖过一把椅子坐在茶几前,小九还在笑,紫薇则是不明所以,而镜子前的葛画湿漉漉的髮丝被擦到了耳后,她转身看着松寒,「老师,你在看我吗?」她低头看自己是不是穿反了衣服。 松寒撑住脑门,小九的笑声瞬间震盪在客厅…… 第33章 葛画回家后赶上了寒假,家里餵的两头猪已经膘肥体壮,按照习俗,过年会杀一头猪。一半卖了,一半存家里慢慢吃。今年腊月里,葛家院子几个人堵着嗷嗷叫的猪去抓。 葛画从不参与。可葛天宝和几个邻居抓得满头大汗,吴芳朝屋里喊葛画,「老二,你出来搭把手。」 葛画正弯腰在屋顶清理淤积的青苔,回她,「我清房顶呢。你让尔康抓。」紫薇在厨房忙活,她负责搞卫生,尔康自从从外地回家后每天不是吃就是睡,或者外出上网。这会儿早上十点多,他还在睡。 吴芳没喊尔康,气从鼻孔出了声,「白长个头了。」 帮着抓猪的隔壁家张叔盯着慌忙乱窜找生路的黑公猪,「你们俩夫妻快到享福的时候了。你家老二在学校里每个老师都夸,说高考一定没问题。我家老二都和我打预防针,说要准备復读了。」 葛天宝掀眼看了他,「那不一样,你家的是小子,怎么读他都是你儿子。丫头读出来,后面还不是别人家的」 张叔无奈地笑,「我家两个小子,老大读书结婚买房子就把家里老底掏空了。现在还有老二,我哪里敢松气。不像你们家,三个丫头,老四的房子也买好,就差说个看对眼的结婚了。三个丫头帮衬一个儿子,还孝顺父母,这不是福气吗?」 冷笑了声,吴芳瞟了眼楼顶,「呵……我哪有那个福气。不说一句怼一句我就谢天谢地了。」 在房顶的葛画听到,手里的铁锹停了下,随即继续忙活起来。这房顶经常落下槐树枝叶,堆积久了就会堵住下水口。以前是大姐干,后来自己接手。以后她不会长期待在家里,紫薇早晚会离开这个家,也不知道谁会来做。 从h市回来的路上,紫薇问,「二姐,读大学可以贷款的吗?」 葛画问清楚了,其实可以在生源地贷款,也可以在学校里通过相关政策贷。因为父母不会出学费,而她还欠了陆老师一笔高中的资助费用。先咬咬牙贷上学费,生活费什么的可以靠打球的补贴或者想办法打工。 紫薇听了后又没说话,眼睛盯着火车外的风景一眨不眨,葛画知道,她可能动了读书的心思。 一声高尖的叫声从院子传到耳中,葛画撑着铁锹俯瞰,那只大黑猪终于被五个人按在地上,四只蹄子被牢牢钳住后依然在极力扭摆,尾巴也被人两手提紧,张叔喊着,「拿绳子来!」 没一会儿那头猪的四条腿就扎在一根粗木棍上,它嚎叫着,抬它的人乐呵呵的,吴芳拿两个大铁桶跟在后面等待杀猪。磨刀的声音和猪绝望的哀叫声此起彼伏,在一旁等着杀猪的人互相点菸,其中一人笑着吸了口烟,指着黑猪说,「叫声这么厉害,精神头好,这肉肯定香。」 等磨好了刀,那头猪又被人重新摁住,它已经感知到危险的逼近,用更大的力气嚎叫着,刀口已经扎入它的身体,走了会,只听见有人说,「好嘞……接上。」 腐乳色的猪血就汩汩流到桶里。杀猪的喜气洋洋,接猪血的专注认真,楼顶的葛画看得浑身发冷。 「姐,我觉得,我就像那头猪。」紫薇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楼顶,看了好一会儿杀猪的过程。 渐渐地,那头猪没叫声了。紫薇胸口微微起伏,转身帮葛画抬垃圾,「姐,中午的杀猪菜我一口都不会吃了。」喜欢吃肉的紫薇不是第一次见杀猪,今天却止不住地犯噁心。 「为什么觉得自己像?」葛画提起旁边的水桶,仔细沖洗着剩下的泥迹。 「先按住,再捆住,一点点放血,放到猪没力气叫了,就成了桌子上的菜。我觉得,我就被这个家捆住了。」紫薇的泪涌出,她歪过脸不想让二姐看见。 葛画弯着腰沖水,「想读书吗?再去復读一年初三怎么样?」 紫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爸妈不会同意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再说,你想读书,爸妈不同意你就不读了?」葛画站直了笑看着妹妹,「姐不就这么过来的?厚着脸皮也要去读,他们骂他们的,你读你的。学费别担心,姐高考完去打工,给你挣出来。」就怕妹妹像大姐一样,临阵逃脱后就认了命。 「我去看理工大,还有e大,特别羡慕,那里的学生脸都不一样。」紫薇吸了下鼻子,被二姐取笑,「怎么不一样,不都是中国人?」 「就觉得活着真好。」紫薇看到的那些人脸上看不到愁绪,不唯唯诺诺的。 在h市外滩看风景时,见紫薇望着对岸出神的模样,葛画就和陆老师对视了眼,陆老师眼里的怜悯和可惜她看见了。大概她也想到了大姐燕子吧,也在担心紫薇会不会也走上那条路。 「老二,忙活好了快下来,把这些猪肝和肉给你大姐家送去。」父亲葛天宝在院子中喊着葛画。燕子预产期就在这两天,父亲想着也该去送点什么给大女儿。 「诶,好。」葛画答应,拍拍紫薇的肩膀,「走,咱去大姐家。」 第62页 中午的杀猪菜由吴芳和几个邻居一起忙活,这是显现她勤劳贤惠的舞台,就不会让紫薇或者葛画去做。两姐妹提着沉甸甸的肉出门前,她还语气温和地嘱咐了声,「告诉你姐啊,等娃生了我和你爸就去看,今天家里走不开。」 两姐妹走在村路上,不时遇到个熟人和她们打声招唿,「老二啊,看你姐去?」自己家什么事人家都能猜出。也有遇到打趣紫薇的,「老三啊,啥时候喝你喜酒咧?」 紫薇扭过红透了的脸,「早咧,没酒喝。」 但问葛画时基本都是「哟,老二这个头!」或者「今年高考吧?」葛画在葛村早就成了名人,这和她那些同学的私下谈论有关。 人和人的交流自然地打上了他们的眼光滤镜。成绩优异的老二是个前途无限的学生,辍学在家的老三就是待嫁女。 转了几次公交车后到了大姐家却看到了乱闹闹的景象,燕子的婆婆在慌忙收拾着衣物,看到两姐妹就像见到了救星:「老二,老三,谢天谢地你们来了。你姐怕是要生了。」 燕子疼的一头汗,两姐妹到床前时她伸手抓住了葛画的手腕,「老二,老三……」紧要关头,心里又怕又急时看到亲姐妹,燕子眼泪就下来了。 姐夫不在家,葛画在救护车的声音传来时,将燕子打横抱起出门。临盆的燕子脸色浮肿,肚子大得惊人。她搂着葛画的脖子,「老二,我疼死了……」 葛画咬着牙小心地挪到楼下,救护车刚刚停下,下来人后帮忙将燕子放在担架车上。葛画拉着紫薇一起上车,燕子的婆婆也跟上。这头有人打电话催家里的男人去医院,那头葛画抓着大姐的手,「就快到了,姐,放松些。」 紫薇在一旁吓得说不出话。 燕子送进待产室检查时,葛画问她婆婆,「阿姨,怎么不早点送我姐来医院待产?」 小老太一愣,随即圆滑地憨笑,「这不,你姐嫌弃早住院就多花钱。也没到预产期,没想到今天羊水就破了。」说谎还说得这么真诚流利,说完还上手合十,求老天保佑她孙子平平安安。 葛画眼底一冷,出门和父母电话说今天会晚点回来。母亲吴芳说,「等生了马上告诉我们。」 待产室内传出燕子的叫声,紫薇吓得浑身一震,她下意识抓住了葛画的衣角。再等了半小时,叫声没有停的迹象。她喏喏地问,「阿姨,我姐为什么不是剖腹产?」 「顺产好。」小老太一副过来人的自信模样,「我生你姐夫时疼了两天两夜,孩子生下来健健康康的,多好。」 悽厉的叫声忽然响起,又有两位医生和护士去检查了下。过了会儿,葛燕子被推进了产房。护士长问,「病人丈夫呢?怎么还没到?分娩协议要他来签啊。这都开了七指了,生孩子就这会儿的事。」 这时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抓着手机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燕子的婆婆假骂真怜地上前,「干嘛去了?自己媳妇要生了还出门,赶紧签协议。」 男人去跟护士签字,爽快得像签支票。然后也不和葛画和紫薇打招唿,看了眼点点头就双腿一伸,瘫坐在座椅上玩手机。 葛画这个姐夫并没什么正经工作,有兴致了就去自家水果店帮帮忙,干烦了就出去喝酒打游戏。现在老婆在产房里,他甚至都没去门前踱步或者问医生孕妇的情况,只是低头滑动着手机的页面。 葛画和紫薇则在产房前徘徊,听着大姐的叫声,紫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二姐,我们以后……也要这样?」 而孕妇腹中的小孩似乎很体贴妈妈,没有再迟疑,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楼道。葛画心一松,也差点哭出来。紫薇都在擦泪了,「太好了,太好了。」 燕子的婆婆拉扯着儿子到产房门口,好一会儿才见护士抱着一个皱巴巴红扑扑的小孩,「是个小公主。」 小老太热烈的希冀一下子被浇灭,她的脸僵硬得挤不出笑,「哦……哦。」那男人瞥了孩子一眼,之前冷冰冰的脸色出现了点人味,他也有些失望,然后不知道该干什么。 「过会儿去看看你老婆啊。」护士提醒着。 「哦。」他木然地走了两步,然后一屁股坐下,这下玩不进去手机了。 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向别人发表宣言,小老太回了神,「没事,头胎是女儿才好。过两年再努力一把,再生儿子。」 紫薇站在产房外,看着小老太,再看看姐姐葛画。她觉得四肢的力气被抽空,空气里飘溢着冷然的消毒水气味。 等了会儿,紫薇小声和葛画说,「姐,我不知道到底谁像猪。」 葛画也觉得噁心,胃部翻滚了下,她忙跑到卫生间,酸味冲到喉咙口,她扶着墙吐了起来。 第34章 春节葛家过得比往年萧条。做了外公外婆的葛天宝和吴芳只看过大女儿一次,回家后愁眉不展,就像想为售后负责却又无力改变的商家。紫薇目睹了大姐的生产后,回家依然承包了大半的家务,可做事之余她没有去看电视或者借二姐的手机玩儿,葛画在屋里复习功课,她则找出初三的课本资料从头复习。真觉得精神不集中或者想睡觉,紫薇不像二姐会靠着墙壁,而是倒立一会儿,同时眼睛还怼着课本。 今年她十七不到,哪怕十八岁才升入高中,高考时二十出头了也不怕。用二姐的话说,「你就当復读了几年,二十啷噹的去考大学的又不少。咱们学校有位老教师师快三十才读大学呢。」 第63页 「二姐,你怎么有那么大的耐性学习和打球?」下午学习间歇,趁着二姐练习伏地挺身时紫薇和她闲聊两句。 「因为……很多原因。」葛画数到五十个后改成指卧撑,「大姐成绩那么好却读不了高中而去打工,我却好运被人资助了。我再糟蹋这个机会,对不起人家,也对不起我自己,还对不起大姐。」手臂微微颤抖的葛画咬牙稳住,「还有,我想去h市读书,以后在那儿生活工作。」 「姐,我觉得陆老师对你不一般,你对她也是。」紫薇这句无意的话让葛画手掌一软,整只手都着地了。「陆老师……很照顾我,也是因为她,我才想努力考e大。」 「不是,就她陪咱们玩儿那天,吃东西时或干什么,她老看着你,很少看我。陆老师可喜欢你了,大概老师对好学生都这么用心吧。」她也活动了下肩膀,「诶,我不说了,我得仔细复习。」她手边放着的是燕子和葛画都用过的那本笔记。 葛画则起身换了双鞋,这是去年陆老师送自己的生日礼物,她很爱惜,每次穿出门跑步回来都会擦干净。春节假期里的葛村比往常热闹,不少人家买了车,一条狭窄的村路竟然时时出现堵车。她到了葛村中学门口,门房的大爷看着电视斟着小酒,见是葛画,就慈祥地笑了,「葛画啊,过年呢,歇歇吧。」葛画时常跑步大爷也知道,笑她连放假时也不错过。 「一天不跑浑身不自在呢,您老喝好。」葛画和大爷挥挥手,踩着合脚柔软的跑鞋一路到了操场上。前面十圈她放慢了速率,一边热身一边思索着今天理综做题时的错漏点。第十一圈时开始提速,葛画进入了精力高度集中的状态,她感受着心跳和唿吸,臂展和步频的协调。渐渐的,脑袋中出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快乐,没有压力,没有愤懑,越跑身体越轻松,越跑就越能感觉到陆老师就在身边。 陆松寒离开葛村中学后,葛画跑步时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假装陆老师和她一起跑。 葛画是个硬气女孩,但面对陆老师时就怂了。她可以在脑子里构思陆老师无数遍,真见了面又极为谨慎,生怕自己这点小心思露出了马脚。和陆老师读同所学校,让陆老师为自己自豪,能和陆老师做亲密的朋友,她就心满意足。 同学葛桑在高三时谈起恋爱,被老师训斥分不清重点时辩解:「我就是喜欢他啊,我也不想这样。」 葛桑问每天菩萨模样的葛画,「你就没喜欢的人吗?怎么能天天这么专注?」 心里转了十几圈后只剩下陆老师的葛画竖起课本,「因为我没钱復读。」喜欢这个词儿她都不敢轻易触碰。生怕吓跑了在脑海中陪她跑步的陆松寒。喜欢这个词她偶尔会伸手摸一下又缩回去,从手心烫到脑门,不知所措地品出一丝丝甜味。陆老师在手机信息里,在微信图片中,也倒映在葛画的眼睛里,洒在葛画的鼻息间——她房间的气味,她身上的气息,和她浴室里那款沐浴液的味道一致。葛画觉得,那是最好闻的人气。 跑完十公里的葛画去洗手池旁随意漱过口,结束了近一小时的心底小旅行。她满足地嘴角翘起。返回的路上,葛画步伐轻盈,迎面是开着摩托车的隔壁张叔,「老二啊,你在外头咧,赶紧回去看看吧,你弟不晓得怎么滴了,和老三打起来了。闹得可凶了。」葛画拔腿就跑。 吴芳正在家里骂,「正月里这才初几,你就要闹得鸡犬不宁,这是存心让全家今年都倒霉是吧?不就是个破手机嘛,老二又不在家,你就让他玩一会儿怎么了?你凭什么打老四?他才多大?你多大了?」 「还復读。你要是那块料,我砸锅卖铁也供你去读了。中考那么丁点分数,高中读了也是白费钱,我没让你去打工,怎么的,养着你还委屈了你?」吴芳数落来数落去就是那几句,「白养了」,「你要是怎么地,我砸锅卖铁怎么地」。 紫薇哭哑的声音掺着绝望,「我没求你生我!你生我不就是为了和大姐一样准备卖钱给那个败家子换房子换老婆吗!别说砸锅卖铁,你不卖我就好事了!」这是她压抑在心里很久的话,全说出后紫薇反而不想哭了,她看着吴芳震惊的双眼,那是遗传给了葛家三姐妹的细长眼,紫薇咬紧牙关,转向老四尔康,「你自己有手机,玩坏了自己去挣,别老惦记着二姐的,那是她一个球一个球挣出来的。」 脸上忽然挨了突如其来的一声耳光扇得她眼睛发花,耳朵开始轰鸣,她好像听不清旁人的话,连双眼也一时模煳起来。 「你翅膀硬了不得了是吧?什么没求你生,什么卖钱?」紫薇听出这是父亲葛天宝的声音,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我就是打死你也是天经地义。出去跑了一趟心就野了,没大没小看我不揍死你。」葛天宝很少出手打孩子,但真动起手,一巴掌就够紫薇受的。他伸手又要打,手腕被葛画细长有力的手指抓住,他瞪眼,「你少管闲事,你也想挨揍是吧?」他想抽出手,不料老二的力气吓人,捏得他的腕骨微微作疼。 「你试试?」葛画重重甩下父亲的手,将紫薇护在怀里,她发现紫薇的耳朵已经开始流血。心疼得当即眼眶红了,「爸,你怎么下得去手?这不是你捡来的,还是你亲生女儿不?」 「那是她自己作死。一把年纪了还想復读初三,她同学高考时她才高一吧。我就是玩下你手机怎么的?关她屁事。吃东西和我抢就算了,玩个破手机还和我抢。」弟弟尔康烫着金黄的头髮,显得他本就黑的肤色更阴沉。 第64页 「啪——」葛画也扇了他一巴掌,尔康嘴角一辣,血也渗出。吴芳吓得赶紧去看儿子,葛天宝呆了下,指着葛画,「你——你干什么,造反了是不是?」他气得到处去找可以打人的工具,抄到了墙角的一根竹竿他就折在腿上,嘴里念叨着,「不得了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不姓葛……」 葛画从他手里夺过竹竿,折了几下后也没折断,就用力砸在饭厅的桌上,一声比一声激烈,吴芳看得心抖。终于竹竿彻底断成两截,葛画递一根给葛天宝,白皙的脸上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盯着父亲,「你想打死我还是紫薇?你来打。」她另一只手也拿着竹棍,指向了葛尔康,「你不打死我,你儿子就别想着活。」 二姐十七岁就被迫嫁出家门给弟弟买房筹首付,头胎生了女儿后被人冷落,现在天天被念叨着生二胎;自己运气好被人资助才能读高中,还要受尽冷眼拼命抽空干活;紫薇成日里干活还被打骂;而父母却只想着尔康,从小好吃好用的只给老四,老四现在一个月的零花都够她和紫薇一学期的学费。父母把这孩子宠得不像样,工作干不久,还尽捅娄子,不是打架就是乱借钱。成天在家混吃等死,就等着相亲结婚。凭什么?就凭他是男人?这样也算个男人? 葛画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再指着母亲,「怎么?妈,你是不是也要来打紫薇?」老三胳膊上个月被抽青紫的疤痕现在还没褪去,从小她们姐妹仨就被教导要孝顺父母,要听话,被训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结果是被打骂得更凶。 「女儿是你们养的牲口吗?你不把女儿当人,凭什么要女儿乖乖认打认命?」葛画见紫薇吓得嘴唇发紫,将她拽到身后,「别怕,姐在。」 葛天宝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他眼珠子快瞪出,拳头挥向葛画,「我今天不打死你个狗日的,我不姓葛。」 葛画头上挨了重重一拳,她被击倒在地,紫薇忙护住她,「二姐?」 葛画从头皮疼到了脑袋里,像被炸开了般,她揉了揉,努力睁眼,忽然看着屋里的那一家三口笑了声,「狗日的?也不知道是谁日出来的?」葛天宝一拳又挥过来,被葛画用肩膀撞住身体,父女俩就死死扭打起来,屋里桌椅碗碟全部打翻,电视机也被踹到在地。葛天宝的拳头丝毫不讲情面,像是真要把葛画往死里砸。葛画脸上挨了几拳头后已经肿了,眼睛都快睁不开时隐约看到又一拳砸向她的鼻子,她用胳膊护住,忽然也迸出自己的拳头,不偏不倚砸在葛天宝的鼻子上。 葛天宝闷哼一声,双手撑在地上才没倒下去。 都没回神拉架的吴芳忽然大哭出来,「不得了了,快来人,要出人命了……」 葛画这时缓过劲,翻身抓住葛天宝的衣领,连着几拳砸下去,「谁稀罕姓葛了?谁稀罕生在你家?」她嘶吼着,眼泪和鲜血混杂在脸上,葛天宝发现老二像被鬼怪附了体一般,他惊呆了,忽然也哭了出来。 俩夫妻的哭声委屈震天,葛画扶着墙站起来,已经在地上擦破皮流着血的手指着葛尔康,笑着吐了口血唾沫,「你才是狗日的。」 第35章 葛村村支书葛天凤处事老成,进了院子后就嘱咐吴芳把门关上,「闹腾什么呢大过年的。」他家今天正好是所有女儿女婿上门拜年的日子,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人喊到远方堂弟葛天宝家,「本来是他家老三和老四打架,后来变成老二和她爹打,屋里砸得不像样,两口子都在那儿嚎呢。」 在狼藉满地的村民葛天宝家抽了半包烟,葛天凤总算听明白了事情始末,「就是玩个手机,闹这么大,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他瞟了眼红着眼睛的葛天宝两口子,和姐弟仨说,「你们先出去,我们大人先商量商量。」 葛画抬眼直射葛尔康,老四今天被吓得不轻,几乎贴着墙角熘回自己房间。紫薇拽着葛画,「二姐,我们先出去。」葛画这张脸青肿紫淤像是抹上去的,左眼还高高肿着,嘴角全破,牙龈也被打出了血。她到院子清洗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脸,身上的冷气慑住了紫薇。她找来药水,「姐,涂点吧。」 葛画无声地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今天暖熏的日头,觉得头顶渐渐被晒得火辣辣。 「姐,你头被打破了。」紫薇看着二姐头皮里渗出血,葛画却盖住伤口,「没事,不疼。」虽然说话牵着嘴角都痛。她今天像发疯了,可她很清楚自己痛骂的是亲生父母,厮打的是亲生父亲。这要让葛村人知道,「大逆不道」的口水一家吐一口也要淹死她。 「姐,我怕。」紫薇蹲在葛画旁边,她已经哭了好几回。 葛画也怕。打小她除了倔强些,或者敢于抓住母亲要打下耳光的手,从没和父母起过冲突。她今天骂出口的话不可谓不恶毒,砸像父亲的拳头也不可谓不用力。那一刻,她砸的似乎是一头挡在头顶、阴影森然的怪兽,十八年来淡如水的父母亲情没能挡住那头兽,决堤的恨意挑拨着神经,指挥着本该和大脑统合一致的运动神经。葛画认不得那一刻的自己。 「打都打了。」葛画摸着紫薇的头,「就是把我送进局子我也认。」 孩子们都不在,葛天凤终于可以在屋里放开说着葛天宝,「你瞧你,四十几的大男人,怎么被自己姑娘给揍了?完了你tm还哭,还好意思哭?」他五十几岁,年轻时入伍当过侦察兵,后来回老家办过农产品加工产,三教九流算见过一些,但亲生女儿揍哭亲爹的事还是头回碰到,葛天凤第一反应就是丢人。首先,葛天宝丢了男人的脸。其次,他丢了做爹的人的脸。最后,葛画丢了葛村祖祖辈辈无数个贤妻良母和好女儿的脸。 第65页 「那丫头这几年野惯了,那个头和力气,哥你也看到了,我管不了她了。」葛天宝自从见到葛画搬玉米土豆筐子能举到肩膀以上就吃惊过,这个臂力腰力和他年轻时比不遑多让。再看老四那个病秧子家瘦猴子的模样,他有时心里又气又急。 「你也没管过她。」葛天凤瞪他,「也就是这孩子运气好赶上人资助才读到了高三,成绩好全村都知道的,家里活儿也没少干。你是不是傻?」 葛天凤和这对夫妻算起了帐,「她今年十八,高考完了读四年大学,外头找份好工作还不是万儿八千的?你这会儿和这孩子怼着来干什么?」 「我没想骂她,我是教训老三。」葛天宝还不服。 「老三?刚刚你家老三说了想復读个初三,被老四又是骂又是打,自家兄弟打姐姐你不管,你个做爹的不说一碗水端不平,教训孩子还拉偏架?表面上各打一棒子,暗地里你该心疼谁就心疼谁去,这你都不会?几十年的盐白吃了?」葛天凤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双胞胎女儿万幸没占儿子的户口名额,长大各自成家后还特别孝顺父母帮护弟弟,他心里有一套儿女经可以说给葛天宝两口子。 「我知道宅基地当年你们没争过别家,气得连家也不回,一家几口就去北京打工。拉扯几个孩子不容易,拼出了儿子才扬眉吐气地回来了。」葛书记这番话说到了吴芳心坎,她眼圈又红了,生出葛尔康就是她为这个家做出的最大贡献。 「咱们葛村有三百多户,姓葛的有快两百户,你算算有哪家是在女儿没到年纪就急赶着嫁出去的?」他对葛天宝这事儿早就不爽,觉得葛燕子十六七就嫁出去是丢了姓葛的脸面——葛家人,哪个指望卖女儿换钱?「老大这事儿也就过了,幸亏你家老二还能争口气,老三要读你就让她读嘛,考不出来是她自己的事,到时候该老实打工就去打工,该嫁人自然就去嫁人。达了普高线你硬是把孩子关家里干嘛?怕她跑了?你以为她不跑你脸上就有光?」 「三年高中要花多少哥你也是晓得的。」葛天宝还在争辩不给紫薇读高中的事。 「我晓得,撑死六七千块钱。你家老四上个月在隔壁村一晚上牌九就输了六千块是哪个去交钱赎人的?」他又抽出一根烟,葛天宝忙给他点上火。 「儿子女儿一碗水小处尽量端平,女儿能吃你多少用你多少?她们开开心心感恩父母,以后能少得了孝敬你们?蠢不蠢?就知道盯着眼前那点儿钱。」今天他趁着葛家打闹的事把心里憋的话说透了,「这事儿你们要是信我,就这么办……」 葛画被叫进屋子时,父母都没正眼瞧她。堂叔葛天凤一开口就让她心里「咯噔」不已,「你也到了十八岁,这事儿要我办,就直接去派出所。」 要留了案底肯定对高考有影响。葛画垂着头捏着拳头不说话,到底还是孩子,也不懂这里头的深层利害。 「你爸刚才哭,说到底是他亲骨肉,怎么也不能送你去派出所。这事儿,你要在家里受罚,就算过去了。老二,你可认?」葛天凤这一手让葛天宝和吴芳抬头,「首先,要和你爸道歉。你就是再占理,出手你就错了十分。」 这话葛画非常不解,难道有了层父亲和女儿的关系,做爹的就能肆意打人,做女儿的就只能受着? 她长眉皱了下,肿得只剩半只的左眼显现出她在思考,且并不认同葛天凤的话。 「做女儿早晚要飞出去这个家的,你爸你妈表面上严格,心里多心疼你我还不知道?他们还和我商量,说你要是考上好大学,怎么也要供你读。」 葛家二女儿的脸上现出不解之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出门,人家问起来,你就说和你爹顶嘴,被你爹打了。千万不能说你打了你爹,这样下去,你爹在村里怎么做人?你们家怎么做人?」葛天凤这话让葛天宝脸红,他鼻子还在作疼,下脸颊也被女儿的嫩拳打肿了一片。 葛画想了会儿,忽然抬头看着支书,「堂叔,那老三读书的事儿呢?」 「你这孩子怎么还讨价还价起来了?」葛天凤忽然想笑,发觉自己远方堂弟和堂弟媳还生出了个有脑子的孩子。 「我读大学自己可以贷款,但紫薇復读和读高中得我爸妈出钱。」葛画扬起下巴,青紫色的嘴角又凝着血,「这样花的比供我读大学还要少。」 她还有几个月要住在家里,紫薇还有好几年,再不就坡下驴,以后两姐妹总归日子不好过。说来道去,父亲所谓的「面子」比女儿的未来还要重要。扣扣索索不愿意出读高中的钱,现在要拿回「面子」,连大学学费都愿意给。 葛天凤看了眼葛天宝和吴芳,两个人的眼神都迟疑了下,最后还是葛天宝说,「行。那也要她自己争气。」 「葛尔康败家败个没完时爸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葛画毫不客气揭了短,「堂叔,你说的我都明白,谁问起我,我都不会说今天的事。我知道打人不对,我给我爸道歉。」 「好——好。」葛天凤庆幸老二是个明白人。 「可是——」葛画擦了下嘴角,「我爸也要向我道歉,葛尔康要和老三道歉。」她倔脾气还是钻在骨头里,「我爸先动的手,砸了我几拳没停我才回手的。真按法律说,我这叫正当防卫。」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吴芳急了,站起来骂葛画,被二女儿伸手止住,「妈,不是我不懂事,我就是要个公道。今天我爸不给我这个公道,你们以后别想从我身上讨到便宜。」都是算计,那就把帐本摆出来算清楚,葛画指了指自己的脸,「要是老四,我爸绝不会捨得下这么重的手。堂叔,您也别说什么父慈子孝,外头人面前我会给我爸这份面子,但是他以后,包括我妈,还有尔康,都不能欺负我和紫薇了。有什么话,咱们摊开说。你们就是要以后女儿出息,可以供养父母。该我出的钱,以后我不会少一分。可前提是,今天这顿打,得两清了。」 第66页 葛画直接走到葛天宝面前,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着父亲的脸:他两鬓已经有白髮,眉间的悬针纹这两年陷得格外深,脸型和高鼻樑遗传给了葛画,还有他高大的身材。这样一个小时候被葛画仰望的父亲,今天和女儿打完架后哭得像个受欺负的孩子。葛画看着葛天宝的眼睛,「爸,今天我动手了,是我不对,我向您道歉。」说完鞠了个躬。 葛天宝眼神落在葛画脸上两秒后迅速别开,他别了别手,「算了,我这个做爸的脾气也太大了。」这算勉强道歉了。 葛画转身看着村支书,「堂叔,您看,今天这事儿算是了结了?麻烦您了。」 葛天凤看着葛画,连着吸了好几口烟,眼里满是震惊,最后,他摁下菸头,「没事了,我回了。」 第36章 在母亲陆梦非再三催促下,回家过年的松寒万般不愿地登了父亲孔维统的家门。陆梦非当年愿意和孔维统结婚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她劝说松寒的理由是:「那是生你的父亲。」 松寒换好鞋扒住门框,「生我的不是您吗?」 陆梦非觉得这女儿的叛逆期是不是迟来了十年,自从她搬走后说话越来越不懂得含蓄。她压住火儿,「陆松寒,大过年的我不想发脾气。我知道你不愿意看到你爷爷奶奶他们,但这是礼节。」 「是,不能让人戳着您的嵴梁骨说教女无方。」松寒笑了笑,「行吧,我就坐会儿,也不吃饭了。您等我回家吃午饭吧。」上门的伴手礼她嫌弃找起来麻烦,就去星巴克买了份蛋糕。 孔维统的新家在s区闹中取静的一个高档小区内,据说h市房价的风向标之一就是这个小区。去年来这家时她爷爷就说过,「照这样下去再涨个两三万不成问题。」 松寒到了小区门口就要登记,保安笑眯眯地礼貌盘问后解释,「越是过年咱们越是得谨慎不是?您这是到亲戚家拜年呢?」 亲戚可能都不算。松寒一直不觉得和这家人的血缘关系有多近。在孔家楼下再按了门铃后,楼外的门和电梯两道门禁同时打开,松寒抿唇站在电梯里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忍一忍,别拉扯着一张脸。」 在玄关迎接她的应该只有孔维统,不过让松寒略微吃惊的是,他的妻子赵晶这次也在。松寒用力拉起唇线,「爸,赵阿姨好。」 赵晶忙给她拿出双客用拖鞋,「松寒来了,快点进来。哦哟,来了就行,还带蛋糕这么麻烦。」 松寒觉得她今天客气得有点过火。进门后松寒被请到客厅,和沙发上坐着的爷爷奶奶打招唿,他们脸上笑得客套僵硬,挂两个相框可以吊在墙上那样正式。然后几人一同坐下,沉默了几秒。孔维统喊着他小儿子,「孔垂堂?你姐姐来了,还不出来?」 这个同父异母弟的大名取自清人徐增的那句「诗史《春秋》笔,大名垂草堂」。比松寒小九岁多,今年正好初三。去年见到他时松寒记得这孩子也不过一米七。今天年再看已经成了个一米八几的壮硕小伙儿,嘴上的鬍鬚毛茸茸的,一双有气无力的眼睛看到松寒时侷促地眯了下,\"姐姐好。\"打过招唿后就依然穿着短裤叉腿坐在对面沙发上,他奶奶已经递过牛奶,「堂堂啊,今天起来得晚了,牛奶还没喝呢。」 孔垂堂接牛奶时的表情有点不耐烦,仿佛他是游戏里的带队大佬,其他人都是拉他后腿的猪队友。松寒知道这孩子沉迷游戏,读的是一年花销二十万的双语私立。他的粗腿在沙发上摇晃着,孔维统看到后眉毛故意一拧,「坐没坐相。」客厅里两对夫妻,注意力始终聚焦在孔垂堂身上,爷爷奶奶一脸慈爱,仿佛觉得孔垂堂这双腿晃动得也挺有垂堂的气势。 终于意识到松寒也在,孔维统问了下,\"你妈身体还好吧?你外公外婆呢?你今年大四了吧?\" 松寒说,都挺好的,我研二。眼前的茶水她也没动。心里想着再寒暄两句就可以走人了。 孔维统的长相堂堂正正,方脸大眼,魁梧高个,肤色还白,配副金丝眼镜就经常上h市电视台的财经频道点评股市。这些年被股民在网上骂他满嘴胡言乱语,就知道忽悠骗人,推的股没有不毒的。还有07年股票6000点上车至今没解套的骂的更凶,「孔维统就是黑心券商的走狗。」这不影响孔维统赚得盆满钵满。他心态一直平和,脸上总挂着学者的温和笑容,眼下身体语言却是斜身靠在沙发扶手上,二郎腿翘起,仿佛家里客厅是钓鱼台国宾馆。 「打算研究生读完后读博吗?你们学院的党委副书记是我老相识了,要读哪个老师的爸爸去打招唿。」孔维统的客套也仅仅是客套罢了,他这人不喜欢过分欠人情。 「还没定。可能不读了直接工作。」松寒扫了眼每个人,只见赵晶眼睛在发光。果然她轻轻咳嗽了声,孔维统果然坐正了身体,「哦,没事,想读时再告诉爸爸。是这样的,我和你赵阿姨还有事要拜託你。」孔维统看了眼儿子,「就是你弟弟,虽然说在私立双语读了快九年了,一半课程都是双语教学,但这个英文考核还总是吊车尾……」孔垂堂有些不好意思,头低得更厉害,赵晶解释,「其实他别的功课都还可以的,就是英文不开窍。家里给他报了好些个培训班,新西方啊先学而后思这些,都没作用。上次雅思考试,他们班一半过了6.5,他才5.5分。」 第67页 算明白了夫妻俩这一唱一和的意图何在,松寒看着父亲,「这才九年级呢,你们是不是太着急了?」 「急哟,」赵晶的杭州口音撒娇中带了分泼辣,「十年级入学前学校还要再组织考试,只考数学和英文,按照成绩决定是读美国高中班还是双学歷课程。我们垂堂是要去美国读金融的,不能读双学歷课程,那个是h市普高课程结合a-level,只能去英国。」 松寒满心都是,「关我屁事?」 「所以,我想,是不是以前的老师方法不对路。松寒,如果你有空,能不能每周来教垂堂几次?这孩子家里人都不怕,就是怕你。」孔垂堂小时候就被爷爷奶奶惯坏,家里人似乎拿他的学习没办法。说是「怕」松寒,估计也是孔维统的奉承。 「爸,我研二课程虽然没研一那么忙,但现在我在一家公司做事,周末都要加班,恐怕没时间。」松寒话音落下,赵晶和爷爷奶奶的脸色马上有些难看,倒是孔垂堂松了口气。 恢復了国宾馆会客姿势的孔维统继续动之以情,「你就这一个弟弟,关键时刻,除了你,爸爸想不到谁能帮忙了。真的,老师换了一茬又一茬,都不管用。要不,你把公司那边的事情辞了,应该也是兼职吧?爸爸给你两倍工资如何?听你妈妈说,你不是那个托福考过110多,雅思考过8分吗?教垂堂问题肯定不大。」 果然是母亲陆梦非卖了自己。但凡她出点成绩,母亲都要想办法让父亲知道,不是邀功,而是出口气似的,「我一个人不是把女儿教养得很好?」 松寒又想到了葛村中学的那群孩子,想到了葛画。她那样努力,在父母都不支持的情况下抓住一切机会扩展眼界,利用所剩不多的闲暇时间学习。孔垂堂这个条件要是给葛画,那孩子早就拿到常春藤的offer了。 这会儿小九发来了一张图引起了松寒的注意,随后她问,「你有空接语音吗?」 「我接个电话。」松寒觉得开着地暖的房间热得过分,她出了些汗,走到阳台接听了语音,「你知道小画画干了什么?和她爹直接干了一仗,脸肿得像小猪头!」松寒再次打开那张惊心动魄的视频截图,「你怎么又知道了?」 「过年放假我闲着无聊啊,想看小画画餵的猪,没准儿下次她给我带农家猪腿呢。结果开了视频我马上看到她的脸……哎哟……」小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孩子太好玩了,怎么和自己老爹打架。我问她赢了没,说最后还算赢了。」 松寒皱眉盯着葛画,「你……你怎么老这么关注她?」大过年的呢,这做爹的也下去手? 「咦——」小九音调拖得老长,「我们公司的小鲜肉,我当然要多关注。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学生。」 「……」松寒无言以对,「好吧,你是boss。」她说,「我被这张图吓到了,晚点再说吧,我现在也有事要处理。」 她回到客厅,看着孔维统,「爸,我在公司一个月两万,两倍工资一个月四万,一周上十个小时的课程。您看行吗?」 「这……」赵晶失色,这不和抢钱一样吗?孩子学校的顶级老师也才这个价位,陆松寒一个学生怎么要价这么高。 孔维统的脸色也没刚才那么从容,他嘴角抽搐了下,「四万……」四千他都要想一想。抠门不因为身家多少而发生变化,这是他的凤凰本色。 「对吧,这样算的话,一点性价比都没了。我的时间也很值钱的。」松寒回到玄关穿鞋,「不好意思了爸,垂堂的英语我教不了,其实也不是钱的问题,就是时间的关系。我建议您再去他学校问问老师的建议吧。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吃饭,我先回去了。」 「诶……饭菜准备好了,就在这里吃啊。」赵晶急着喊住松寒。 这顿饭可太贵了。松寒笑着摇头,「谢谢您了,我妈一个人在家,过年我难得多陪陪她。赵姨你们吃吧。她和沙发上长着毛绒鬍子的孔垂堂招手,「垂堂,加油哦。」 脸上的笑容一直贴到她走出这栋楼才摘下,累心的松寒又打开手机看了眼葛画的猪头脸,问了句,「葛画,伤怎么样?痛吗?」 葛画回得非常迅速,「不痛了,老师你怎么知道了?」 松寒撇嘴:我怎么不能知道?样样小九都比我早知道。「你是不是打算瞒着这事?怎么和你爸爸打架?」 葛画怪不得语文成绩不能长进,她毫不修饰、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地回答,「他偏心太狠,揍我又疼。我受不了,就打回去了。老师,在我们乡下,拳头比道理好用。」 在城里,拉下脸比虚与委蛇好用。松寒心说。 第37章 和葛画第一次通过微信视频就是要仔细观察她的五彩脸,女孩的眼睛被肿了的上眼皮和下眼睑挤成一条线,她还一本正经地安慰松寒,「老师,真没事儿。这点痛不算什么。我扛打,过两天就恢復了。」她更担心的是紫薇的耳朵,让村口卫生室的社区医生看了还不放心,她就顶着这张脸带妹妹去了医院,好在紫薇不是耳膜穿孔只是皮肉伤,听力没受到影响。医生见葛画顶着头上的两个大包,「你这儿上哪儿斗殴的呢?」 「我说我练散打的。」葛画还知道和松寒开玩笑,她自己露出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嘴角的伤口被笑裂。 「这个家……你们以后要怎么办?」松寒担心的是这个。 第68页 「没事儿老师,」视频里少女眼内绽放着光亮,「村支书作证,我给我爸面子不在外提这事儿,他们就让紫薇读书。还有老师,刚好我也想请您转告我的资助人,大学我不需要她的资助了,因为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和助学金,也会有比赛补贴奖励。小九姐姐说,我兴许还能拉出去拍几张照片做什么平面模特,我更可以去做家教挣钱,我可以养活自己的。」 怎么还有现成的资助不要,非得自己去贷款的。松寒劝她,「你也不必让自己那么辛苦,再说资助人条件许可,又不要你还钱。」 「要还的。」葛画看着陆老师,伸手下意识摸了下嘴角,「正经钱都是人家努力赚来的,我不能拿着人家的还觉得理所应当。我读高中的这一万多费用我也会还给资助人的。」她说得很坚决,似乎已经考虑过多次。 这是第一次松寒从葛画身上看到了如此执拗的一面,她凝神看着少女,「嗯?那……到时候再说。」还有,她竟然会打架,松寒眼睛眨了眨,「葛画……」她没说出心里话,只好奉劝,「咱们以后,千万别这么冲动了。你这次是在家,因为父母和村里人的情面,就不了了之。以后再打架,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懂的,真落一笔到档案上,你这辈子一半的路都毁了。」 葛画凝下眼神,她轻声应着,「我知道,老师。我不是真想打,我不是那种人。」她不想以如此暴戾的形象出现在陆老师面前,她也一直努力做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和出色的运动员。 当知道某种「美好」的人设形象在自己憧憬的人面前崩塌后,葛画稚拙地解释,「我不是,我只是觉得不能没完没了地被欺负……」 「可你心里有一些得意是不是?」松寒看到葛画眉飞色舞,给这张脸更添了光彩。 …… 葛画呆住,她内心的确有些自豪:她还击了父亲,更让父母答应送燕子復读。从小瘦弱沉默的葛画真正品到了自我的力量,她用拳头,逻辑,算计,气势……压倒了父母。那个平时忽略自己的父亲,那个只因为自己吃了尔康一个汉堡就在大院里当众抽打她的母亲,他们在迅速萎缩、渺小下去。葛画的回击不是保护紫薇那么简单,她挥发着自己多年被压抑的情感情绪。她得意的,甚至看着镜子里的脸都会觉得那不是伤痕,而是沙场受伤凯旋归来的将士的勋章。 这一切她被陆老师轻易看透了。葛画的勤奋好学,自强不息像一个假面具。 「其实呢,我今天也有一些得意。」松寒的声音沾着温暖的善意,「我父母离婚,父亲重组了家庭,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刚刚我就从他们家出来。他们让我用空闲时间帮那个厌学的小孩补课,我瞎开了个价,说一个月四万块,用这个吓住了他们的嘴。葛画,所以我懂你的感受。」松寒发现葛画眼睛里似乎闪着泪,「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噁心对不对?」 那头葛画点头,眼泪沾在睫毛上。她得意之余,还有悲哀。天然的血缘联繫不能让她获得的,非得用拳头。葛画的喉咙口微微涌动,泪水趟过脸上的伤口,她疼的。 「面对不公,只能用这样的决然去回击,并不是你心里所想,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松寒靠近了手机,「葛画,也不用觉得这样的自己太陌生。我只是觉得,在必要之恶爆发后,咱们适当收敛,小心自己滑向另一个极端。」松寒想替手机内的女孩擦擦泪,拍拍她的肩膀,「咱们要学着用更聪明的方式去生存,尤其等你到了h市后。一旦习惯了用武力,你就很难回来的。懂了吗?」 女孩的泪水成串滚出,她用力点头表示听懂了。松寒眼睛也湿了,「对不起啊,说了这些有的没的让你难过了。咱们还有几个月,继续努力。老师在h市等着你。」 回到家的松寒心情有些低沉,陆梦非却担心,「不是闹不愉快了吧?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松寒摆手,「应该不是不愉快,而是生意没谈拢吧。」她将孔维统和赵晶两口子的请求说给母亲听,再说了自己拒绝的方式。 陆梦非正将菜端上餐桌,最后一盆腌笃鲜重重地搁在中间,溢出了汤汁。「怎么这样子?把我女儿当什么了?」 松寒取来抹布擦干净,「妈,您以后别告诉他们我的事。以后我都不想去他们家了,真的,这不仅仅是自讨没趣,更是自惹麻烦。」 她小时候很认真地学幼儿园老师教的舞蹈,回家要跳给爷爷奶奶看,结果被老太太一手挡开,「好了,好了,别皮了。去一边。」和堂弟的区别待遇,还有他们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中伤母亲、挑唆离婚的话。父亲在离婚离开家那天将哭着追出去的松寒推开,然后吼了声,「哭什么?你和她过不是挺好的吗?」以及现今,松寒完全明白了:他们眼里真的看不见自己。e大的自己不过是可以帮忙救急的工具罢了,而且还要计算性价比。 一粒粒地挑着米饭,松寒吃得不开心,陆梦非心里也不快活。 屋里只剩母女俩轻微的咀嚼声,陆梦非给松寒盛了汤,「你要不喜欢,以后就不去了。不是妈妈逼你,总归你和那边有血缘关系的。」 松寒点头,咽下食物,「妈,我说句实在话,那边不把我当亲人。」如果有什么仪器,她真想运转周身,把身体里属于「孔」的那部分毛髮血液肌肤筋肉都还给他们。 第69页 「我觉得您做的最正确的事是给我改了姓。」松寒挺喜欢「陆」这个姓氏,歷史上陆机陆逊陆游搞不好是她一家呢。 陆梦非苦笑了下,「你爸爸还说什么了?」 「还问我是不是大四了,客套地问了下你和外公外婆身体怎么样。后面转到他儿子身上了。」松寒撅起嘴,「我就是吓唬他们的,说我一个月赚两万。他口气大说两倍,那就付钱嘛。结果又小气吧啦的。」 「孔维统就是那样的人,真让他拿多点儿钱,他就胃痛。你之前每个月的抚养费我去问他要,他都要推迟好几个月才会一起给。后来的都懒得要了,搞得我养不起你向他要饭似的。」陆梦非有时也不清楚,怎么放着家境相近的追求者不选,就选了这个男人。 「是吧,他这个人,就是算得门清。说当年离婚是迫于父母压力,他自己有没有那份心谁知道真假?」松寒一时嘴快,说出这句时发现母亲脸色变了。 松寒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还是没答应老李叔叔的求婚。她给母亲夹了菜,过了会,「妈,说真的,别再说孔维统生的我。您得搞清楚,是您自己生的我抚养的我。他只是在生理上提供了一颗精子着床罢了。」 「你知道就好。」陆梦非忽然又转换了立场,她又将忍了很久的问题摆到桌面,「那你自己的事呢?」 「我什么事?」松寒抬头,「哦,我不打算和男人结婚。」 「废话,不和男人还和女人?」 「也不想了大概。」松寒指着自己,「妈,我觉得我看破了,我这个人不适合恋爱和婚姻。一个人,真的挺好的。」 陆梦非就当女儿在煳弄她,摇摇头,「幼稚。以后没孩子怎么办?谁照顾你?」 「真想孩子我就去买颗精子,生下来就是我的,也不牵扯那些狗屁倒灶的父亲啊爷爷奶奶什么的。还有,如果要生,我就生女儿。」松寒连珠炮一样说完,补了句,「我喜欢女孩。」 见母亲脸又僵硬了,她解释,「不是那种女孩,是女儿。」 「也不见得女儿就是小棉袄。」母亲白了松寒一眼。 「妈,您生女儿要是为了得件小棉袄的话还真不如投资成衣厂,各种款式的棉袄任您穿个够。」松寒不满地往嘴里连塞了两块肉,吃得面目难堪,「我从小就是件小棉袄,可他们呢,怎么对我的?真当我年纪小没开眼也不长记性?」 「你这孩子也太记仇了。」陆梦非总在松寒说些偏激话时打断她,教导女儿做人要大气。 「我不是记仇,妈妈,您不明白吗?那是我从小摔过的一个个坑,我要是不长记性不记疼,谁来护着我自己?」松寒放下筷子,「您也可以说我记仇,记仇没什么不好。总比不长眼睛一条道走到黑强。」松寒露出了一个微笑。 陆梦非看着她,「松寒,我发现你真变了不少,变得……」有点刻薄。她嘆嘆气,没说出后面两个字。 第38章 最近很多赛事运营的策划公司都丢给了自己。小九说要开拓新业务,好一段时间都忙着和人进进出出地吃饭谈事,到了基本敲定时才说,「我入股了个模特经纪公司。」 松寒从屏幕前抬头,琢磨了下小九的话,带着感冒鼻音说,「您真有钱。」行业跨度这么大,小九不是有模特资源就是有客户资源,可从体育赛事运营公司看不出以上两点,那就是她特别有钱了。 「不是什么野鸡公司,可也是刚刚起步没几年的,老闆和我关系不错。」停了下,「就是我做三那会儿认识的。」小九砸吧着自己的青春时光,「除了没结婚没生孩子,我可算不虚岁月。人脉攒了点儿,钱也存了些。」 再展望公司未来,「所以像小画画这样人靓腿长的,唔可以错过啦。」 原来在女子运动这么不景气的情况下她还是坚持要签葛画。松寒回神了,「葛画知道吗?」 「我告诉她了,但没详细说,那会儿不是在筹备这件事嘛,就想着先签个体育经纪约,先捂盘嘛,以后再转。」小九撑在松寒办公桌前笑呵呵地,「当然,我不会勉强那孩子。」见松寒还有些放不下,小九圆润的两颊笑得更鼓,「松寒,你们做过老师的对学生都挺有独占欲吧?」 别的老师松寒不知道,她自己绝对没有。她伸出手,做出切菜的姿势庄重地解释,「那叫负责任,我带过的学生就放不下,不希望他们走弯路歧路。」 「小画画这孩子骨子里要强有周正,弯路歧路应该不会走,她註定走窄门。」小九看着松寒,「两件事可能你要选择下:热闹喧天的大学男子篮球联赛和门可罗雀的女子联赛,你想参与哪个?」回报收益也有区别,这个松寒也清楚。她没犹豫,「女子组的。」 「哟,小松寒也是走窄门的。」小九夸她,心里开心终于先把没人想接的项目推出去了。男子项目那边可是抢破头。 松寒摊了下手,意思是她走不了窄门。连柜门都没走出。不是她不想做男子项目,只是一想还有无数为了热爱的项目流汗的女孩,松寒觉得自己此时不做点什么不应该。道德感过强的人容易圣母,松寒这两年的圣母病好转了些,但尚未根除:她对女性天然的好感和共情依然流淌在血管中。 因为今天有些发烧头晕,今天她只在公司待半天。下班后转了两道地铁在e大附近下车,想到下周就是母亲陆梦非的生日,松寒便去了地铁站旁的商业综合体区。四五家购物中心坐落在环形地下广场外,松寒先坐在广场石凳上吃全家买的七折三明治。春节母亲给了她一笔压岁钱,数字够得上她一年的生活费。松寒知道,她还是担心女儿住在外面吃住得不舒服。将压岁钱存了后,她依然过着简朴日子,这是从小被陆梦非薰陶的习惯。 第70页 也许是在包里被压坏了,装着火腿生菜和鸡蛋的三明治切口干巴巴的,松寒捡起掉落的生菜叶子送进嘴里。悠哉悠哉在春风里吃着午餐,随意看着广场里偶尔穿梭的人。 她穿着米驼色大衣,头髮披下,头顶压着打眼的柠檬黄圆顶帽。这时有个迈着小内八走得脸蛋儿颤颠的小男孩走近,指着松寒的帽子笑,含着口水发出奶兮兮的笑声。这孩子也带着顶圆顶帽,怪不得注意到了松寒。 「你的帽子也很好看呢。」松寒咬了口三明治,边嚼边对孩子笑。 小男孩唿唿一笑,跑向左侧去找家长,松寒顺着他跑动的方向看过去,却看到牵着孩子手的是isabe。她的长髮已经剪成了干净的斜刘海短髮,脸比松寒印象中略胖,身材几乎没变化,连穿衣风格也还保持着男友风。灰色卫衣外裹着宽大羽绒服,牛仔裤下踩着跑鞋,一身带娃带得简练的妈妈气质。她看到松寒时,本来晴朗的气色忽然愣住,随即笑得舒朗,「松寒?」 擦了下嘴角,松寒站起来,「宋老师。」她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isabe和她儿子。 「今天阳光好,我又没课,带孩子出来晒晒太阳。」isabe给小男孩套上了腰部的牵引绳,走近松寒后打量了下,「你真长大了不少。」 松寒最近两年颇为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参加她的婚礼。本来两个人间没什么事,是松寒自己滴滴答答在心里念叨了好几年没全部放下,最后也只能发出那通强装敞亮的祝贺信息。 小孩围着妈妈和松寒开始自娱自乐地疯跑起来,不时抬头看着两个大人的反应。松寒拿着没吃完的东西,「因为我不小了嘛。」芥蒂的质地如果是水做的就好了,它可以悄无声息地蒸发在日头下。松寒的芥蒂构成物是后悔和羞耻感,它们的体积被七年的时间沖刷,但留下了斑斓的色彩。所以她此时面对isabe时还是有些紧张,「您的婚礼……抱歉我那时不方便。」 「支教对吧,还资助了一个辍学的女孩离家出走。」松寒这档子事已经传遍了朋友圈,连isabe都知道了。她笑的时候和课堂上一样有智慧的光泽,「不愧是你。」这句话从她口齿里倏然清晰地逸出,松寒听得牙关轻轻一嗑,心里释然了一半。 不愧是你,才敢和老师告白。不愧是你,才会帮人家出走。 这才是成年人的世情练达,一句话就消释了松寒的耿耿于怀。 isabe坐在松寒对面的石凳上,眼睛时而盯着孩子,时而看着松寒,「这孩子现在一岁两个月,好动,喜欢漂亮物件。」她笑着看松寒的帽子,「很配你。」再随意聊了几句松寒的学习,isabe看了下表,「抱歉松寒,我得带他回去吃饭了,要不饿极了他可不管在哪儿就会大哭。」她起身和松寒道别,「有空咱们喝咖啡,听你聊聊支教的事。」笑容拿捏得让人惊嘆,没有老师的威严,也没有闺蜜的亲昵,更没有古怪情愫带来的不适。 松寒在她离开后还品味着那恰到好处的笑容。人可以大方从容到使别人如此舒适,在isabe这个成年人面前,松寒还是个孩子。好有意思,她念念不忘的告白失败,被isabe轻轻一抹,只剩下几笔少年时的莽撞回音了。松寒不再觉得羞耻,她喜欢过isabe,对方只是把她当学生。她告白过,对方委婉的拒绝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扭扭捏捏地在过往里捉迷藏真没劲。松寒觉得过去的自己好可笑。 那么对于葛画,自己的距离感处理得就差远了。她没拉开两个人,似乎也不是拉近。倒像被胡乱缠上了好些根麻线,只是好在没剪没乱。可是葛画,是怎样把她的注意力和同情心就吸过去了呢?松寒婆婆妈妈地嘱咐葛画如何敷药脸上不会留疤,偷偷摸摸地在路上翻出那张猪头脸看了好几眼,战战兢兢地又一次将fanfactory取出,想到小九的嘲笑后再慌慌忙忙地塞进去。 松寒在广场内,听着头顶上方醉醺醺的风声,心里念叨着不对哦。明明遇见的是isabe,才道别几分钟,脑子里又剩下葛画了。 葛画的跑鞋旧了,松寒又问了脚码提前买好了两双打算寄过去。葛画说她一模发挥正常,松寒对着s省近十年高考分数线研究了好几遍。葛画拍了串鹅黄的迎春花,她就回了张e大教学楼下举着手机换了好些角度才抓准的樱花。葛画语文一般般,就有一百分左右,但是五脏六腑里渗出了依恋气息黏在字里行间,松寒明明嗅出来,还是没再点破。 或者本来没那个气息,是松寒强行加了戏。她真是个怪物。得不到的念念不忘,希望得到的装作不知,有感觉的强行催眠。 什么女性共情才参与女子项目,就是因为葛画。什么学着isabe的潇洒拉开距离,她还不照样一边矫情一边纵容自己?什么看望考试的学生什么陪玩陪考,就是因为她年满二十五的性腺就是喜欢小姑娘的清甜嘛。 松寒心里连说了三句不对哦不对哦不对哦,将剩下的三明治吃完。她问做三或者做正牌女朋友经验都丰富的小九,「九姐姐,怎么区分你是不是真正对一个人有好感?」 「脑子里想着,如果电动伴侣还能继续得劲的话那就是了。」小九提点她性灵一体的重要性。 那就不是了,松寒心说,一想到那个未成年,她连开关都按不下去。松寒擦了擦鼻尖的汗,走进一家新开放的购物中心,地下一层正好是运动品牌一条街,帅气的运动装特别配大长腿和白肤色。松寒站在模特面前好一会儿,本不想打扰她的导购来问,「请问您想试试吗?」 第71页 「可以成年以后试试。」松寒发烧中的脑子走神,她一张典型的成年脸对着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导购,「我说我孩子。」陆松寒露出了成年人心虚而油腻的笑,再对着导购更吃惊的眼色,画蛇添足道:「她一米八五了。」 第39章 大学同学牛洁是松寒谈得来的朋友之一,只不过研究生她没在h市读,而是去了北京某高校。方向也是偏向严肃新闻类的。她的论文也准备写女性方向,不过切入点是建筑业的女性工人。回到空气湿润的h市后在咖啡店和松寒碰头后,牛洁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松寒,我北上两年,皮肤老了五岁。」 再看松寒依然白皙得发亮的肌肤,「这究竟是南方水土养人?还是爱情滋润的?」 松寒说她吸取h市天地精华而已,谈到爱情时不免静下心想了个数字:她已经分手快半年了。她的朋友圈状态依然是一条孤零零的线,别人的朋友圈就是各种世界:牛洁戴着安全帽在几层楼高的护架后扎钢筋,白霜的性冷淡文青文字和她与男朋友雷光芒紧握着的手,各种球员运动员晒减脂餐或者撸铁照,小九每个几小时所发的公司业务动态,头像为一壶清茶的父亲发表对股市债市汇市的新一轮忽悠…… 手指尖拨到了「葛画」二字上截止,几束梨花伞靠在那个古怪的盒子里,松寒这才发现,那是自己给葛画买的蛋白质粉盒子。 其实不过在牛洁的提醒下就看看她的工地照罢了,可松寒的视线停留在淡白梨花上,笑笑后锁住了屏幕,对牛洁钦佩道,「你是用做博士论文的劲头在写硕士论文。」 「我还真直博了,就是为博士论文做准备。」牛洁这次来也是为了到h市实地考察,顺便蹭下老同学的住处。「不过要等到暑假,我这不是有诚意嘛,提前向你申请。」还带了用心的礼物。 「读完博士想干什么?」松寒目前不希望深造,象牙塔里那点儿东西煳弄不了聪明人。但对于未来的工作,她挺迷惘的。 「还没想好,也许做记者,也许就做自媒体,或者进高校吧。找到什么就做什么,『安稳』优先。」牛洁的视线又回到了电脑上,她不好意思地对松寒笑,「稍等,我马上收盘了。」从高中起,她的副业就没落下过。「炒股我是不会放弃的,这些年我赚多亏少,也算有点积蓄。松寒,做学问太贵了。」尤其做冷题材的,「真进了高校,我这号人拿什么申课题?你也知道人文学科课题申报的水多深。没课题没成果,就没职称没地位……要是以后结婚生孩子呢?这辈子就完了。」 松寒和牛洁意气相投的地方是她特别清醒。「所以别人觉得我这个人怎么年纪轻轻钻钱眼,大一时人家报社团我盯大盘,他们不懂,金钱和青春、精力、美貌、个性这些没有什么区别。对我而言存款多点,以后做社畜心态也不会太失衡。」所以牛洁才没空谈恋爱,时间拿来挣点银子和娱乐自己都不够了。「男女那档子破事儿,我实在没心情。成本太高了。」 松寒以为,女女那档子事儿也会糟心的。 牛洁结束了今天的股市操作,马上合上电脑和松寒继续喝咖啡,「付之岚呢?听说都换了专业学设计了。」她不经意地瞟了眼松寒,却格外留意对方的表情。 「是吧。」松寒的回答信息量还挺足。牛洁在大学经常看到松寒和付之岚出入一致,有时还不归宿。她猜测过两人的关系,松寒不说,她也不主动问罢了。这位同学性子看着冷清,说话也是深思熟虑般的内敛。如果她不乐意,外人决计不会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眼前的麦芬被松寒优雅地戳成小块,她吃了口后放下勺子,「我和付之岚分手半年了。所以她现在的情况我也不太了解。」 对面的同学勺子差点没拿稳,倒是尴尬片刻,似乎坐不住了。对别人八卦好奇了几年,真忽然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直球,牛洁差点没抱住。「啊,……,这样……你这傢伙,早不告诉我,分了才说。」 「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松寒觉得自己可能姬气过于浓郁,导致身边总有些人拐弯抹角地探视着自己。以前她觉得不理会就是对自己领地的最佳保护。现在她不这么看,自从母亲和她提了付之岚后,松寒发现慢慢地,她能和母亲说出「我喜欢女孩子」这种话。让渡点空间,也换回了点空间。她就心平气和地和好朋友说了真话。真舒服,喜欢女孩儿这种事又不是长了痦子或者痔疮,非得压制着自己小心求全,苟存于亲密的人之间,活人也给榨成了半个。 「我没有对其他人说过,也只是我母亲知道而已。」松寒施施然地对牛洁歪头,「所以,你懂。」 牛洁懂的,也很感动,「你和之岚,好几年呢,很不容易吧,这半年?」 所以说交好友得找有趣知趣的,松寒眼角只酸了一下下,「也还好,就这么过来了。总归生活是自己的嘛。」 可牛洁看松寒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身上有什么精緻的钻钱劲头。「松寒啊,我觉得你还是适合去做研究。因为,你没有什么事业上的势利劲儿。」换言之,松寒太文气。 不仅牛洁这么看,小九也发现了。松寒和同事负责了三四月开始的大学生篮球联赛h市赛区的运营,计划写得滴水不漏,预算也控制得很好。上座率在和高校学生社团的一起努力下,比去年亦提升了两成以上。到了月底发奖金时,同事们个个申功积极,甚至抢了松寒的功劳。只有松寒不提不问。小九私下不爽,「松寒啊,你还是没当自己是我们公司的人。」 第72页 任何真想扎根职位、有所发展的人,都要学会计较。这是小九给松寒的忠告。松寒也意识到,在和父亲那边划清界限的这些年,她慢慢学会了计较。但在职场,她还是新丁一枚。做事目前马马虎虎,做人还是太嫩了。 在看到牛洁这样上进的现状后,松寒她考虑未来不够清晰,或者,对于「考虑」这件事本身,她做得都不够。松寒又不喜欢那些从小听到大的评价标准,房子多大,坐落哪里,衣着品位,存款余额,绩点排名,工作职称……她这种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反而被这些目光的落脚点给捆得动弹不得。 「走,回学校去,咱们打打球?」牛洁提议。 一说起运动,松寒就来了精神。「好啊。」她真的喜欢这样的出口,投入本身就是快乐。换了衣服的两人在球场上你攻我守,步伐追得紧张,出手越来越轻松自如。松寒趁机找出头绳扎了个辫子,你来我往十几回合后,牛洁忽然在运球时问松寒,「你打球时和刚刚在咖啡店里真不同。」 「那是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爱好啊。」松寒说。小时候的爱好几乎都被学业和家里的安排消磨殆尽。想学架子鼓的她被母亲送进了琵琶班,喜欢读的科幻书籍也在升学的压力被替换为更多的参考资料。篮球是她坚持下来的,自发自觉的爱好。这个爱好,还触发了一段奇妙的缘分。 汗涔涔的两人打了快一小时后坐在球场边休息。牛洁看着湛蓝的天空,「其实我也不是爱好赚钱。」她也是父母离异,和母亲借住在农村舅舅家好几年,读高中后才出去租房住。到现在为止,母女俩也没有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是焦虑,我们家太穷了。我在我舅舅家住的那几年学到的最开眼界的事情就是炒股票。高中暑假打了两个月工,存了四千块钱,我妈说让我自己买点喜欢的衣服。我全投进了股市。运气好,赶上了大牛市,加上后来我妈又壮胆给了我继续,这才赚了些。」 可那点收入论买房子,也只够买孔维统家的一个洗手间。松寒没想到牛洁竟然将隐瞒的情绪说了出来。 「我是觉得,松寒,你能说出和之岚的事,真好啊。我以前就说不出我家那么穷,我妈净身出户才算离了婚,母女俩就在老家流浪了十几年。存款能给我一点底气,让我不会被其他人的生活打压了精神。人总需要支撑点才能骨坚筋韧是不是?」牛洁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优衣库的羽绒服,三百九十九元,优衣库的加绒棉裤,九十九元打折入手的。你可能都想不到,这是我从小到大穿的最有品质的衣服。小时候都是亲戚的衣服不要了给我。」她妈妈在某个食品加工厂里做烧麦和包子,每个月赚的不多。 贫困在每个地区都存在。城市里有牛洁这样家庭的孩子,s省的农村有葛画那样的。她们身上都有种置身丛林的野性,还有抓住一切机遇去提升自己的狠劲。松寒和牛洁成为好友,又那样欣赏葛画,也是因为乖乖女模板下成长的她从小生活安稳,虽然不大富大贵,但比牛洁和葛画要好太多。生活环境磨掉了松寒隐形的稜角。生活环境也逼迫着牛洁和葛画催生稜角,向上,再向上,爬出漆黑的天堑,活得更自我一点,更强硬一些。 松寒躺在草坪上,「怪不得,缺什么就要找什么。」 「你缺什么?」牛洁也躺下看天。 「我太乖了。」乖乖地套用家庭和周边给她的标准,努力了二十几年,却换来现在的懵懂迷茫。「我支教时教过一个学生,家里极度重男轻女,前段时间,她揍了她爹。后来告诉我,她父亲对几个女儿的态度有了几大的改观。这孩子但凡乖一点儿,现在大概就是挺着肚子在婆家干活。」想到葛画挺着大肚子的模样又有些好笑,松寒嗤了声,「幸亏,她不乖。她今年就可以考到h市读大学了。」 乖,就是把自己摺叠得扭曲狰狞,塞进一个个小盒子中。被当作礼物取用。 「我缺什么?我还缺少正视自己的勇气,我的生活□□逸了,安逸到我不知道去拒绝别人给我的,只能被动去接受。比如接受爱意,但自己又给不了同等规模的回馈。或者只能接受别人的标准,要做个优等生,要读研读博士之类的,一切都像被外界推着在走。」松寒说,「我最缺那种,让世界fxxkoff的劲头。」 第40章 六月六日葛村高三学生住进了考点旁边的宾馆,有同的学因为紧张和炎热的气候出现了小毛病,腹泻的腹泻,中暑的中暑。葛画从考场踩点后就帮着照顾同寝室的葛桑。 葛桑吃完药靠在床头还在看书,却见到葛画双手撑在地上、双脚架在床头练习伏地挺身。「你还真一天都不落下。」 葛画落下了不少练习,高三下学期开始体校马教练都怕耽误她的复习,让她专心功课。葛画这小半年球摸得不多,只能自己进行无球的体力和肌肉维持训练。而且越接近考试的日子,葛画心里越定:左右她只能冲到650分,读e大还是差了口气。不如就尽量挑个理工大自己感兴趣的专业。 理工大的单招录取她早拿到了手,过了本地二本线就能进,也就大概是葛画刨除了理综后的成绩。她其实纳闷过为什么语文总是无法考高分。问了陆老师,她仔细询问了自己从小的语文成绩后,「打小儿可能基础没打牢,加上又没有阅读量的训练,所以你做题显得慢,每次都是卡着点交卷子。」至于怎么提升,陆老师安慰她,「尽力去把基础题做对,作文审题多练练。不懂的来问我。」松寒其实明白,这门课,葛画算是栽在起跑线上。 第73页 那以后到了大学不懂的都可以问你吗?松寒说,当然。 想到陆老师肯定回答的葛画的汗水顺着鼻尖滴下,嘴角曳出了笑容。 这几天陆老师经常发来消息鼓励她,「紧张不?考试时记得别带太冰的水,常温的就行。」到现在,陆老师已经把班主任在考前班会上叮嘱的事又发来了一遍。她一点都不觉得陆松寒啰嗦,哪怕她只发一个标点也像画作。 穿上陆老师寄的跑鞋,第二天的语文考完后,葛画就舒了口气,最难熬的科目终于结束,考下来感觉和平时差不多。用轻松见识高考的心态继续:数学她做得顺风顺水,除了半道大题当时思路受阻没圆满完成。理工难度甚至低于二模的,葛画正常发挥,两百六七十分心里已经有了把握。 问题出在了最后一场考试前两个半小时,葛画才吃过午饭准备休息。接到了尔康的电话,他在考点附近网吧逗留了好几天也没回家,弹尽粮绝后偷人家钱被抓了现行。送到警察那儿时他竟然没告诉父母,而是打给了下午要考试的葛画,「我金额不大,取保候审一千块就行了。二姐你帮帮我吧。」他不告诉父母的原因是前段时间偷拿了吴芳一万块,他们还在气头上。大姐带着孩子回到了农村。而他知道有钱有能力保释自己的只有老二。而那次家庭大战后,他和葛画也从冷战开始缓和了点。 从考点到派出所步行来回四十分钟,加上葛画还要去取现金,可能还有一些手续和沟通问题,一个小时肯定不够。葛画算了下时间,「现在不行,等我考完试。你就在那儿待着先。」 葛尔康天天玩得不知今夕何夕,也呆住了,「那……那你下午考完一定要来接我啊,我怕他们在外头等着打我。」他这才讲了实话,他这都可能不是初犯,而是惯犯,所以得罪了人。 葛画被他搞得心思乱了,昨天晚上因为葛桑腹泻,反覆进出洗手间也影响了她睡眠。葛画的头开始疼起来,她打开手机看着微信上松寒的头像,终于忍不住发了消息告诉了松寒,「老师,我很想睡半个小时,但现在头疼。」 松寒的视频几乎在下一秒就赶到,她眼里满是担忧,「你做得对,」耳机里松寒凉润的声音抚平了葛画的焦躁,「让尔康待在那里几个小时不成问题,事情已经发生,你早去和晚去没有区别。再说,你考试时没有空调,他那里还能吹冷气呢。」 因为怕吵到同学,葛画敲字,「嗯。」刚发出去,松寒笑了,声音摩擦在葛画心头,「那你睡,我看着你。」 那还怎么好意思睡?葛画眼睛睁得更大,单眼皮上穗穗睫毛扇动着羞意。「不,不耽误您午休了,我已经好多了。」她回復。 「听话,你现在闭上眼,半小时后我喊你。」松寒咽了口唾沫,轻轻咳嗽了声,「我也闭眼休息。」现在的她午饭后刚刚回到住处,也正好是午休时间。「来,我数到三我们同时闭眼,一、二、三……」 葛画乖极了,闭上眼睛的篮球女孩眉毛长长地铺着,眉头动了下,再展开。她听到了松寒的唿吸,先紧张地不敢开眼,只任由眼球努力微微鼓动。再过了会,葛画入睡了,手机滑下,唿吸绵长。 松寒一直睁着眼,手机屏幕里只剩下小半张葛画的脸。果然从小吃素多,脸上都有种禁慾寡淡气。还有若隐若现的鼻樑,高高的又线条柔和。睡着的小姑娘身上像透出青果的香味,松寒看笑了。将手机放在架子上充上电,边喝茶边等她醒来。 本想提神的,昨晚也熬夜的松寒靠沙发上头一点,被自己的动作惊醒后她坐直,发现屏幕里的葛画已经睁开眼正看着她。女孩浓黑的眼睛里像划亮了根火柴,嗤然一声,松寒的心跳咚咚作响。生活濯洗出女孩冷凝的气质,可眼睛里的孩子气与难掩的期盼搅动,松寒掩住一声嘆,笑着凑近屏幕,「小骗子,不乖。」 葛画的脸红了,好在画质略煳没叫松寒看出。算了,她也闭眼吧。两人同时装睡,好过一起失眠。才尝到一点睡觉的滋味,闹铃响了。松寒按下,看着揉眼睛的葛画,「下午别想尔康的事,做你自己可以控制的事。」 女孩点头,见陆老师抿唇看了自己会儿,然后她说,「那我挂了,下午加油。」 一下午都能静下心的葛画提前半小时就做完了英文。她交卷后离开考点时被班主任刘老师和校办的亲戚邹老师看见,知道后两个人眼珠子瞪圆了,「你咋不检查检查呢?」 「都做完了,能考什么分数我心里清楚。」葛画然给他们安心,看着刘老师,「大概和三模相差不超过五分。」 刘老师宽下心来,「那就没差了。」他告诉邹老师,「这孩子靠谱,从不乱说话。」见葛画有点着急的样子,他问怎么回事,葛画犹豫了下,说了尔康的事。 这下点燃了刘老师的怒火,「这一家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他丝毫不给邹老师面子,「父母不靠谱,这么个弟弟也自私得要命,他不知道今天啥日子啊?」 「他还真不知道。」邹老师不介意刘老师的话,「成天就知道上网游戏,脑子里塞了通烂泥。」 「我先去办事了。」葛画和刘老师道别,「老师,核对答案那天我就不去了,和人约好了去刮腻子。」葛画已经安排好考试后打工的事,「但是填志愿时我回请假回学校的。」 第74页 两个老师再次伸长了脖子,「刮腻子?你怎么跑去搞装修」 女孩笑了笑,「挣钱学费生活费。」 刘老师看着瘦高个女孩消失在等候的家长人群中,他忽然拉开一粒扣子用捲起来的资料扇着风,「她父母,真不是个东西。」别的小孩有葛画这个成绩,除了专心学习,就是多吃多休息。她倒好,才高考完就愁着学费的事。还要去派出所领出那个不争气的葛尔康。 「这娃以后啊……有的受。」邹老师发出声不是滋味的喟嘆,「有本事的,就有一家子拖累着。没本事的,就得嫁出去。」身边的事儿他看得太多了。 刘老师的扇子打得更用力,「我巴不得她考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 …… 葛画手里的文具袋引起了民警的注意,「你这才高考完?」他要来女孩的身份证和准考证,核对了脸后再往上打量着葛画的身高,「还真是亲姐姐。个头看真不像两姐弟。」 「我可以保释我弟弟葛尔康回家吗?」葛画瞟了眼另一个办公室内蹲在墙角的葛尔康。 「他这其实是第三回 了,每次都是因为百儿八十的小纠纷被人揪出来。其实这是属于盗窃行为,不属于盗窃罪。不过他才十六岁,成天里混在网吧打游戏人会废掉的。」民警和善地解释完尔康的事,「还钱,道歉保证别再犯了吧。」末了他加了句,「你父母真奇怪,女儿教育得挺好的,怎么儿子……」他皱眉,「行了,我们把程序走完,你带他回家吧。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你弟弟。」 葛画走在前面,低他半头的尔康走在后面,「二姐,你有钱不?」他还是不想回家。 「半个月前偷拿妈的一万块呢?」葛画头也不回。 「输了。」尔康抓着几天没洗的头髮。开始时几十几百的输赢,后面红了眼后就成千上万。他是在外地美髮店打工时被同事带入了这个圈子。 回过头,葛画冷冷看着尔康,「你说的挺轻松呢。」 「我让他们给我买辆车,本来答应了,可这都半年了都没个着落。不给我车就算了,我也不想待在家天天看你们颜色。」尔康其实有些怕葛画,老二的眼睛瞥过来时冷飕飕的。 「那你以后犯事了也别找我,大姐或者紫薇。」葛画也没给他一分钱,「没人欠你的。」 「你还是不是我亲姐?」尔康嘀咕道。 葛画笑了声,「你以为仗着一个『亲』字就能理所应当地让别人替你擦屁股?葛尔康,你是我亲弟弟不假,可爸妈这些年宠坏了你,还想拉着我们姐儿仨给你陪葬,就别怪我不认这门『亲』。明天开始我在城南小区刮腻子,一天一百五十块。你要是想挣钱,早上七点在小区外头等我。」 第41章 天基本亮了,葛画在小区门口吃路边买来的烧饼。她穿着长衫长裤,戴着顶旧鸭舌帽。这是尔康小学时买的,在葛画头上有些小,她把后面的扣带松了再松。等了十分钟,同村的远亲也开着小货车到了,葛画喊他「六叔」,是个装修队长。六叔也啃着烧饼,嘴巴用力嚼着,从脸颊一直鼓到太阳穴,「来啦。」车上还有另一个人葛画喊「大伯」,他五十多岁的年纪,一早似乎不着急吃饭,在一旁抽菸。 这支装修队加葛画一共三个人,身上衣服都沾满了白色的泥点,除了葛画。刚进小区,六叔问,「你家老四呢?」 葛画又回头看了两眼,「算了,他还没来。」 六叔笑,「他能来我还奇怪咧。都一个村的,你家三姐妹从小我都见过干活,就他养得娇滴滴的。上来吧。」 副驾驶上坐着的大伯也附和,「男孩哪里能娇生惯养?」 葛画刚要点头同意,听到他下面的话马上皱眉,「不多见见世面,不练练体格,以后哪里吃得住媳妇?」说完他透过后视镜衍射复杂地打量着葛画。 看来今天的工作没必要多啰嗦了,葛画闭嘴。车很快到了一栋楼下,她扛起两袋腻子粉后觉得重量还行,左手又提上一桶油漆。六叔看得一愣,「老二啊,力气真不小。」 大伯慢吞吞地抱起另一袋腻子粉,三人爬了楼梯到了四楼。 六叔做事很细緻,一点点地教葛画如何配比,搅拌。见葛画似乎对电钻头感兴趣,他鼓励,「来,大学生,你试试看用这个钻头。」 握住把手,等通电后看着钻头四周的腻子陷入了一个旋涡,葛画笑着抬头,「六叔,这个交给我吧。」 一小时不到,葛画就掌握了一系列工序,六叔说「你个头高,屋顶的给你行不行?」 葛画说没问题,几步跨上脚手架,伸手举着刮板就触到了屋顶。长手长腿的姑娘家干起活儿干干脆脆,又特别细腻。刮完一个房间的天花板时,大伯和六叔他们也才弄好一面墙。六叔他们先休息会儿,两个大老爷们聊的无非是别的施工队承包价格多少钱,哪个小区最近生意比较多。 等葛画停下来喝水时,大伯扫了眼她的工作成果,「还是块材料,读哪个大学?」 「还没下成绩,这孩子昨天才考完呢。」六叔看着葛画,「你没问题呢,回回都第一。」 「成绩再好还不是要嫁人呢?」大伯干笑,「我家老大前些年不就考到北京读大学嘛,还是个重点。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工作,现在也结婚了,一个月赚一两万,还不是给她男人家?」 第75页 擦了下汗,葛画搬起脚手架,「六叔,我去刮外头那间屋顶了。」从小她听多了葛村人的小帐本,女儿读书要白花多少,什么女儿赚钱不给家里,或者嫁了女儿嫁妆多少。养女儿这么赔钱,那就不要生女儿好了。葛画想,家家户户生他十个八个大胖小子,热热闹闹地分家吵架过日子,过个百八十年,十座坟里躺着九个光棍。 趁葛画去了里面干活,大伯浑浊的眼珠看了眼房间,「听说,这丫头在家揍人呢。」 「哥,别胡说,这以后叫人家丫头怎么嫁人?你这没影子的事。」六叔不满地低声制止。 大伯踩了菸头,「谁晓得以后可能嫁得出去呢,你瞅瞅那个头,比小子还能长。一准儿吃得不少。」 葛画在房内听见了,她的手一抖,两滴腻子粉就掉到了脸上。真是奇了怪,老有人说「长舌婆长舌婆」,可不见得男人不喜欢在人前人后八卦这些。然而骂人的话都按到女人头上。她揩了脸蛋,轻松跳下脚手架,朝着门外应了声,「六叔,我刮完房顶可以提前走吗?」 「诶,行啊。你这活儿干得算快了。明后天再来,刮完三轮我们就去下一家。」六叔忙说。他又看了眼大伯,那意思是对方进度太慢了。新手又快又好,一天只要一百五。大伯这样的熟练工,一天得两百块。 「人家年轻力壮,又是大学生,学东西快。」大伯拿起刮板,嘴里还阴阳怪气。 这是葛画特别不喜欢葛村很多人的地方:见不得人家的好,总要挑出刺来。人家活儿干得好,是因为年轻聪明。人家年轻聪明又没有用,因为早晚要嫁人。人家嫁人了有个屁用,因为赚了钱又不是给父母的。个头高是因为吃得太多,哪怕也没吃他家的米。女儿无论性格多好,才艺或者学习多不错,最后还就配一句「能不能嫁个好人家」。 葛画这种个头高,长得白净成绩又好的,已经被村里很多人定下了未来:葛天宝这个女儿算出息了,以后八成不回来。但在这位大伯眼里「一钱不值」:嫁不出去。 这种乌七八糟的思维和观念泥潭里浸泡个几十年,人们身上很难不沾上腐臭气味。互相往对方身上砸着屎壳郎粪球,还要理清楚宗族关联:这是你大伯,那是你几叔。都是一家人,得互相照应着。 他们天然地不喜欢女人,生了女儿后哭哭啼啼,养的时候骂骂咧咧,嫁的时候扣扣索索,最后再给个总评语盖章:生女儿太亏了。只要丫头不听话,不任由他们插管子吸血,都是亏。 而且,葛村男孩圈内其实风气不算好,不少家儿子像尔康这样从小被宠大。但从来没有一家人说过:养儿子太亏了。 干完今天的活儿后葛画来到楼下,衣服、鞋子还有帽子上、甚至头髮丝上都沾了白泥,其实刮腻子这种活儿对她而言不算累,就是脖子太酸。她揉着脖子走在路上,肚子「咕噜」叫了声。 陆松寒的信息来了,「是不是考完后睡了个懒觉?暑假怎么安排?」 「老师,我今天就出来打工了。」陆松寒收到这句消息后就看到了一张女装修工照片。她憋了半天,「你……你可以来h市打工啊。」松寒还帮她问了些同学朋友,的确有工作机会,也不会像做装修工那么辛苦。 「我也想过去h市,可是想多陪陪紫薇,帮她补补功课。」和松寒一聊开,葛画就忘记了飢饿。她坐在小区花圃旁,等着松寒的信息。 出乎意料的是,陆老师又一次拨了视频过来,她看着有点脏兮兮的女装修工,皱眉后没说出话。 「老师,我学起来很快的。就是脖子酸点罢了。」她伸出一只胳膊,抡出肌肉,「瞧,我壮着呢,这点体力活不算什么。」 松寒对她的倔强很是不解,「我不是说了资助人可以支持你继续读大学吗?你何必非要这么倔强,非要这么辛苦呢?」她有些生气,揉了下眉间,「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这是头一回她对葛画发火,女孩有点慌,「老师……我放假了,在家也没什么事,真不累,也没什么危险。」 松寒知道,同学牛洁为了社会调研不也照样去捆钢筋了。但她就是心疼起葛画:这孩子努力了几年,高考一结束都没有给自己安排什么休息,眼下一副灰泥里钻出来的模样。 「算了,算了,你自己的选择,我尊重。」松寒说。会议室中的她挂了视频,撑着下巴看着屏幕还在生气。 「哟,和男朋友吵架了?」正巧一个同事和小九走进来,看到松寒的表情猜测着,「吵架时就别搭理男人,和直男没办法讲道理。」 「对哦,」小九添油加醋,「冷着那傢伙,敢惹我们小松寒生气,一点都不懂得哄人之道。」 无奈地摆摆手,「不是……哦。」松寒无从解释,「咱们来开会吧。」她企图进入工作状态,将葛画放到一边。 「是这样的,开会之前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我有个客户弄了个暑假篮球青少年集训营,目前找了几个陪练呢都不满意,说女陪练太少。我想问问,要不让小画画来h市接了这个差使?既练了球,又有钱赚。还能建立长期的合作。」小九的抬头纹在看到松寒迷惑的眼神时被挤得更密,「嗯?」 「不是……这事儿你不用和我商量啊。」松寒低头找水杯,「葛画嘛,她自己愿意的话,倒是一个特别好的人选。」喝了口凉茶,她想压下突兀窜出的体温。 第76页 「可是小画画听你的话啊。」小九其实被葛画拒绝了,那孩子也很心动,可是想到妹妹,又放不下。这才想搬出松寒。 一杯茶又被一气喝了大半,松寒冷下眼,「那孩子主意大,我劝不动。现在老家刮……刮房顶颳得快乐呢。」 刮完房顶后飢肠辘辘的葛画在路边绞尽脑汁体会着陆老师最后那句语气,终于鼓起勇气继续发来消息。松寒的手机震动了下,屏幕上飘过一句话:可是,陆老师,您也还只是个学生啊。我无法心安理得地用着您的零花钱。 她竟然知道?松寒快速问,「你怎么知道?」 「我都知道的。您为我做的,我都知道。」葛画回她。 松寒咬着嘴唇,气已经去了大半,最终只能边嘆息边笑。见屋内另外两个人看着自己,她揉了下鼻尖,「咱们还是先开会吧。」端起水杯想再喝口,里面已经空了。 「不好意思,我先去倒杯水。」松寒走出门。 同事看着她背影,「小陆的男朋友嘴巴应该很甜。」 小九眼角一跳,「呵……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才发现了有读者太太送了我营养液。非常感谢太太们。我努力不间断地更完这篇文! 第42章 天一热陆梦非就没胃口吃饭,松寒又不住家里,她更没有做饭的动力。暑假在家休息时,她就一锅绿豆粥一份葱油饼对付着过半天。 这天在客厅里看电影喝粥时,老式防盗门被连着拍了好几下。陆梦非从猫眼里认出是几年没见的前夫孔维统。他白花花的脑门上都是汗珠,捏着手绢擦汗的模样不復当年勇,倒是沾了些太监气。 开了门的陆梦非也没打算让他进屋,「要是为了请松寒补课的事,你找我也没用。」 前夫表情难堪,「是别的,梦非,我们进去说怎么样?」 进屋后的孔维统一眼就看见喝了剩半碗的绿豆粥还有咸鸭蛋蛋壳,陆梦非很快收拾好茶几,见孔维统张望着屋内,「松寒不在家?」 得知不在他倒是脸上一松,然后就是支支吾吾地讲起了陆梦非听得不太明白的术语,什么去槓桿,限期指、清配资、什么强制平仓,语文教师陆梦非不打算绕,直接问,「你是炒股亏了?」 h市的人哪怕不炒股的也多少会关心股市,前段时间大盘5178.19点一路狂泻到3500点,陆梦非俨然觉得歷史又在重演。老套路别人的孔维统如果老老实实做他的研究员也就不会有这一出:人在水里久了,还以为自己水性好到能抗拒滔天巨浪。他上百倍的槓桿进了期货,股市亏了一个洗手间,期货亏掉了一套房。 今天的来意就是,他手头紧张到不行,但是老婆赵晶硬要他凑出一百五十万人民币,要把儿子孔垂堂直接送到美国读高中。 「垂堂在国内的英文学习实在没办法,赵晶想着是不是语言环境问题,就想提前送她去美国读书。碰巧我现在实在拿不出这笔钱,她就天天和我在家吵架,两个老人也是被她闹腾得没办法,东挪西凑,现在还差八十多万。」孔维统的意思是,这八十多万能不能向陆梦非借,他们可以签订正式的借款协议并且公证。 「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就是个中学老师,自己女儿还在读书,我上哪里找八十万借给你?」陆松寒觉得他疯了,「你的同事呢?老同学呢?朋友呢?你上哪儿凑不到八十万?」 「这不大家都受损严重……」孔维统不用讲完,陆梦非也明白了,他这是到处忽悠害了人,人家不打他告他就是好事,还想借钱那是做梦。 「你老婆就没积蓄?」陆梦非看了下表,心里盘算着得在松寒的回家时间。 「她就是只母貔貅。让她出钱就像要她的命,晚上出去散步买了个西瓜,回家还得要回去。」孔维统提到赵晶就气得不行的样子。 陆梦非似笑非笑,「挺懂勤俭持家的,这些年手里应该也攒了不少。」 「说实话,她抠门是抠门,但这次我出了事,她把积蓄拿出来帮我填了窟窿。」孔维统脸上焦急,「可,这孩子读书的事,我不解决,她是要和我拼命的。梦非,我知道你对我父母心里一直有怨气,可我对你一直没变过。我……我也是没办法啊。」孔维统当年在大学追了陆梦非两年才确定恋爱关系,两个人都是彼此的初恋,当年感情也算深厚。 中文系的陆梦非什么都好,就是脑子在花草雨雾里绕久了有时过于感性。她看着孔维统可怜的模样心里有一丝不忍,语气也不復调侃,「可我真没有八十万,我只有五十万活钱啊。」 「五十万也够——」孔维统兴奋地接上话,「剩下的三十万我再想想办法,真的梦非,我对你……你是我一辈子的恩人。」 这时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松寒开门后看到这对半路夫妻也一愣,他们互相看了眼后分别转过头,对着松寒客气道,「回来啦。」 「松寒,爸爸就是想你们了,来看看你妈妈。爸爸单位还有事,今天先走了,过两天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吃个饭。」孔维统八面玲珑的劲头使出时,陆松寒越发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对。 这时孔维统拉过陆梦非的手,「梦非,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 松寒送走父亲后,见母亲脸色扫过一丝不舍,她去了厨房取出一盒冰淇淋,坐在客厅旁边吃边瞄会儿电视。调到体育频道,看到新闻里满屏眉清目秀的排球小姑娘,白肤长腿不说,导播还贴心地将镜头锁定在她们穿着运动短裤的紧翘臀部上。松寒的脖子微微向前伸了点,眼睛直了。 第77页 听到母亲咳嗽了声,她不好意思地扭头继续吃冰淇淋,「我爸来干吗?」 陆梦非沉默了会儿,「他也挺难的。」再将孔维统的原话说了遍,隐去了借款五十万的初步意向。 松寒点头,「赵阿姨是个厉害角色。」再看着电视镜头变成了肌肉男,她换了个频道。手里的小勺子一边锲而不捨地挖着,一边不经意问陆梦非,「问你借多少?」 「啊?」陆梦非大吃一惊。 「哈,我爸可是个连亲女儿的时间和能力都要算计的人,我不觉得他大热天找上门就是因为想咱们。你没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吗?热得快馊了,怕是跑了不少地方了。」松寒转过身侧对着母亲,「我知道您心软。当初没我爷爷奶奶,您也未必愿意和我爸离婚。」 但是她可搞不懂这劳什子男女真爱。几十年了,放过彼此放过自己不行吗? 「说是,借八十万。我说,我只有五十万。」其实陆梦非在说漏嘴那瞬间心里就后悔了。「不过,说签协议,公证,加上他应该就是一时手头紧,应该不至于赖帐。」 起身去丢冰淇淋盒子,松寒看到了厨房餐檯上没吃完的绿豆粥咸鸭蛋。她数着手指头,「妈,您一年能攒几万?存款里还有多少是你编书、写东西的版权收入和着作费。真的,我知道您攒点钱不容易的。」她本来想着,母亲的钱她没有立场置喙如何用、借给谁。但转念一想,松寒觉得还是要和母亲算清楚这笔帐,「我爸亏了那么多,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猫腻?他怎么不把帐户打开给你看看真实数字?赵阿姨的存款还剩多少还不是他随嘴一说?爷爷奶奶真的没钱?他们不是还有别的儿子吗?」 陆梦非觉得,从年轻时就是文艺少女的她怎么生出了这么个略显市侩的女儿,尤其这一两年来,自打支教以后,松寒就变得有点咄咄逼人。 「您提问我时怎么就那么聪明,各种擅长诱导重点呢?怎么我爸一来,手一拉两句软话一说再卖点可怜,您就要借出去棺材本,咱们身边借钱出去最后一分拿不回的人还少吗?」松寒摊手,「您的钱,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给出我的建议,您把这笔钱花在自己身上,总比砸在镜花水月的感情上强。妈,您和我爸离婚十几年了,他在为自己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找您借钱。再说,既然都这么困难了,那就别去留学啊。赵晶一闹他就受不了,再找你闹腾……谁好说话谁活该受欺负吗?」 松寒用方言机关枪一样地说完,陆梦非被噎住几秒,「松寒,你怎么……这么锋利了呢?」 「想的多了,看的也多了。」松寒说。 「是不是,我和你爸爸的感情……影响了你的性取向?」陆梦非脑袋里时常思索这个问题。 「和您和我爸都没关系,我上幼儿园时就喜欢胡老师您没看出来?」胡老师就是幼儿园最年轻最漂亮的单马尾姐姐,松寒大班毕业去上小学时还抱着她哭了场。 「……」先不谈这茬,「你爸晚上打电话来怎么办?」陆梦非总觉得难以和孔维统拉下脸。 「其实我可以代替您说,但是我担心啊,您又被他说心软了。妈,我就问您一个问题,在你心里,你爱那个男人多一点,还是爱我多一点?以及,您爱不爱自己?」 如果母亲还是要借给孔维统,那她就是爱那个男人胜过女儿和自己。松寒想到这心里都暗自嘆息。 「说得我……我就像无脑女人一样。」陆梦非正色,「我对你爸爸只有当年一点情分了,不是爱情了。」 「看您晚上表现吧,今晚我在家睡。」松寒笑,「您欢迎吗?」 「你这是干嘛……监督我吗?」陆梦非的自我意识还是很强的。 「我以前晚上十点要和之岚出去玩,您不也说要陪我们一起吗?」松寒翻起旧帐,「我给您撑腰,行不?」 陆梦非瞪了她一眼,回到厨房端起那剩下的半碗粥,心事写在脸上:她还是没下决心。吃着吃着,她又觉得今天在松寒面前有些丢份,总要拿回一城,「你最近真的没谈恋爱?你谈恋爱时就不是那种脑子不清楚为了别人掏心掏肺的?」 「之岚对我曾经是掏心掏肺,说实话,我做的不如她。」松寒在沙发上盘起腿,脸色忽然一沉,想到那个刮腻子的女民工最近变成了更脏更狼狈的女油漆工让自己心肝扯疼的感觉。 手里的遥控器在胡乱跳着台,松寒心烦了,「我才不是。」 再说了,人家那是未成年。松寒丢了遥控器,「我去午睡了。」 陆梦非的碗端得更高,将最后两口粥徐徐送到嘴里。母女俩的暗战今天算是扯平。不过这孩子,真是越来越难捉摸。究竟文艺点好,还是市侩些好?陆梦非无声地笑了笑,怎么都好,别像她,被爱情扒了层皮才好。 下午六点还不到「晚上」,孔维统的电话就已经来了。松寒装作去厨房倒水,特意经过客厅,她看了眼陆梦非,母亲背过她,忽然提高了音量,「我是有五十万,可是不想借给你送你儿子去留学。为什么?因为我女儿当年想留学,你没出一毛钱!」 松寒听着就笑出了声。 第43章 很多文艺作品里都爱加点什么代际遗传的宿命感。如果母亲要是为爱要死要活,女儿大概率也会重蹈覆辙。陆梦非看得多,此类情节往往会触动她的比较心理:究竟陆松寒有哪些缺点遗传了自己的?优点就不用说,人踏进坑往往因为缺点。 第78页 谈恋爱嘴硬这一点陆梦非不知道如何归类。当年她和孔维统谈了两年都没对家里漏出一点风声。松寒青出于蓝,谈了四五年也没透露一个字,这还是人家付之岚母亲找上了她的门,陆梦非才羞愧难当地获悉。 不过既然松寒和付之岚已经分手半年多,陆梦非多次明说暗示,希望女儿试试和男生交往。毕竟松寒长相气质是「男孩子喜欢的类型。」松寒一句话噎得她气哽,「您生我养我成这样是为了让男人喜欢的?这和青楼老鸨买小雏儿从小教导她们如何逢迎恩客有区别吗?」 那就先按下不提,陆梦非会耐心观察松寒。承认自己无知时,在求知这条路上才会走得更坚定。承认自己不了解女儿,在了解她的这件事上日新月异:陆松寒看着外表干净,甚至纯情,但骨子里挺俗气的。陆梦非把这个缺点推给了孔维统的基因。松寒的俗气在于:爱计较,爱美女,爱口是心非,爱自欺欺人。 只要和孔维统家那边算帐,松寒就像变身会计系兼法律系双学士,句句数落得孔维统不敢再和她单独电话。钱自然没借出去,陆梦非用了个土气但是保险的方法:大额定存。当孔维统都用哭腔来求她时,陆松寒直接抽走电话「爸,您有这功夫给孔垂堂找个市内的公立学校转学过去,问题就都解决了。嗯?我不孝?我姓陆呢,孝不孝的您得问问姓孔的。」挂了电话后松寒还再三叮嘱陆梦非,「我爸离婚都没哭,为了五十万都哭了。说好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呢?」 陆梦非看着她,「松寒,你别太刻薄了,那是你爸。」 「妈,您别太圣母了。」每次讲到「那是你爸」,陆松寒就生理性不适,这次干脆告诫母亲。 陆梦非自己当年看中的孔维统算得上系草一束,身高也远超旁人,腿长是他的优点。而爱美女这点松寒已经暴露得越来越多。 八月的第一天,母女俩难得出门吃次饭,松寒捧着茶杯淑女地喝着,只要路过漂亮姑娘,她就会盯着人家。陆梦非忍不住了,「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我倒要问问您,男人有什么好看的?」陆松寒不客气地堵回去,不顾服务员小姑娘正在给她们摆菜,「小脸干干净净的,腿有力又修长,胳膊到腹部都是肌肉,身上还香香的。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说完她还看了小姑娘一眼,发现和她眼下的标准相去甚远,只能笑着点点头。 「那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陆梦非担忧地问。 松寒不说话,眼睛也不再四处提熘,她干脆盯着餐桌桌布。这模样就是有喜欢的类型,但是又处在单恋状态。陆梦非觉得追的电视剧都没这个问题让她挠心。追问得次数多了,陆松寒三句话打发,「我没有喜欢的类型,我不打算谈恋爱,我这辈子都单身。」 「你放屁。」特级语文教师陆梦非难得爆粗,「你上次晚上在家过夜,半夜里对着手机干什么呢?和谁发信息?还有,那是谁的照片?」她近视,看不清楚,只能辨认出是个人。她和付之岚谈恋爱时都不是这个状态。 「您怎么半夜偷窥我?」松寒反感道。 「是你半夜声响大,我以为有什么事就去看看,结果你塞着耳机,没听到我开门。」陆梦非觉得自己离答案就差临门一脚了。 她必须要知道答案,因为眼前的松寒身上沉淀着的内分泌失调和更年期综合症的气质:脸上的疙瘩斑斑点点,脾气时而低沉,时而暴躁。陆梦非在手机上都替她挂了妇科专家号,被松寒一口回绝,「我没病。」 松寒这段时间都在提醒自己要继续淡泊体面,尤其在同学牛洁住到她那儿时。牛洁怕打扰松寒睡眠,买了张行军床放在客厅,早出晚归难得和松寒作息重叠。就算如此,她也发现松寒最近有点变化,八月二日这晚回家时,松寒还在对着电脑喝啤酒。她以前不喝酒。 「松寒,你怎么学会喝酒了?」牛洁酒精过敏,就在大半夜陪着松寒喝点果汁。 「我兼职的公司同事有时约着我去酒吧,偶尔喝过一两次啤酒,发现自己对这个没什么感觉,但是催眠效果还行。」松寒举着自己手里度数为4.5%的啤酒,脸颊两朵花红。再回头盯着电脑屏幕,眼也不眨地看着弹幕飞过,她根本不在意那是什么内容,也不在意里面番剧的情节。她就是想让脑子安静片刻。 「今天要不是下雨,我就到外头跑步了。」松寒抱着膝盖说,牛洁注意到她的手机反扣在桌上。这八成是感情缘故。她坐在松寒身边,见她紧锁眉头,「我觉得你最近挺烦躁的,是有什么事?」 松寒摇头,「没事。」停了停,「我不想自己没玩没了地找人家说话。」松寒拍了拍自己的脸,还挺用力,「面子往哪儿放?」 牛洁点头,顺着松寒的示意再给她递了瓶啤酒,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慾她没劝说松寒别再喝了。松寒再喝了半瓶,和牛洁将这集番剧看完,回头说,「我是她老师,我又不喜欢打扰别人,年纪还大七岁,天天和人家聊这个那个,不合适。」松寒语速奇快,酒气也喷了些。 「你喜欢她。」虽然牛洁也不知道哪个她。 「不喜欢。」松寒说。过了会,她喝下剩下的啤酒,「六月份她打工去了,搓那个什么,天花板。我心想着七月份应该来h市吧?结果七月份去刷油漆了。」 「那叫刮腻子。」牛洁在工地调研,她知道工种工序。 第79页 「八月该来了吧,结果她去收小麦和马铃薯。还说种上白萝蔔,过段时间带给我吃。我缺那点萝蔔吗?我缺那点苞谷吗?」松寒的头开始疼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喝多了,反而觉得自己处在最清醒理智的时候。 只要翻开手机,她和葛画的对话越来越长……从早上六点多开始,到夜里十一二点结束,从砌墙到水电,从贴瓷片到打腻子。从春小麦到冬小麦,从白萝蔔到马铃薯。葛画时而是女民工,时而是女农民。用稳定的情绪和不急不躁的语言和松寒谈论着身边各种事,她的各种人生感言。在松寒祝福她生日快乐时,她还在视频那头泪光闪闪,「老师,您竟然记得我生日?」 松寒当然记得,还继续陪着说话,不吝啬分享她的各种心得感想。然后就是沉默,各种对话间隙的沉默,放下手机也沉默,打开手机之前还是沉默。无话可说的沉默和知无不言的沉默其实都一样,都是用沉默的噪音挡住心里最想冒出的话。 松寒最想说的是:高考完近三个月的暑假,怎么就不能抽个时间来一趟h市?陪你熟悉熟悉校园,顺便打份不那么辛苦的工。你瞧瞧你那头髮丝儿上的蓝色油漆,瞧瞧一黑一白那么明显的两截胳膊,瞧瞧那张瘦得单眼皮都快成双眼皮的脸蛋。 她打了个酒嗝,当着牛洁的面说,「我就是特别希望她今天来。我不希望她那么辛苦。生活不该那样子,她还那么小。」说着眼睛就湿了。 「开学来不一样吗?」牛洁忍笑。高冷的松寒原来能感性成这样子。 「不一样的。」松寒依旧说得很快,忽然趴到牛洁的肩膀,「我烦死了啊。」她呜呜地哭了几声,「我不要面子的啊。」 努力拼凑着故事的拼图,牛洁很快串起了主线:松寒喜欢上一个今年刚刚高考完的学生,这个学生暑假里不愿意提前来h市,而是在工地和农田之间不断辗转。并且允诺开学时为松寒送上她自己种的马铃薯和白萝蔔。 「松寒,她成年了吗?」牛洁非常会抓要素。 「今天刚刚成年嘛。」松寒又哭起来,「就是今天过生日嘛。我想给她过生日嘛。」 原来是特殊日子,怪不得松寒不开心。故事的拼图增加一个重要细节。不过这样说明,人家成年之前,松寒对她就有感觉了。 「那么,松寒,你们是恋人吗?」牛洁扣住第二个要点,她给松寒递上面巾纸。 松寒止住了哭,懵懂地擦了擦泪,「不是啊。」她想了想,「我又不是变态,对未成年下手太没品了。我准备睡觉了。」 「那你为什么生气嘛,都不是恋人关系。」牛洁一脸大惊小怪。既然不是恋人,就无法提要求或者愿望,人家小朋友爱来不来,松寒何必动火。 喝得不知天南地北的松寒躺下,「我哪里知道啊,我想她嘛。」 第44章 醒来后若无其事的陆松寒早上给自己多煎了一个鸡蛋,和牛洁说,「我昨天晚上消耗有点大的样子。」她脸色明净,只是淡青的下眼睑显露出睡眠不足。「昨晚做了好几个梦,好累。」 牛洁笑,「不是什么和未成年的梦吧?」 松寒含着鸡蛋忽然定眼,「我以后不喝了。」其实喝完酒她大脑意识还是在线的,就是忍不住吐槽。昨晚上大概哭了会儿人也舒坦了,但对着闺蜜说漏了嘴。她肩背挺直,脖子优雅地偏转向牛洁,「不是的哦。」她这表情得了陆梦非真传,真说漏嘴,那就不认不提不想,谁没有个情绪稍微激动的时候呢? 边吃边看着葛画发来的图片,一早葛画就坐着电动三轮到地头收马铃薯,紫薇在前头开车,她坐后面拍了张两姐妹的合照,后面是湿漉漉的灰云。看来今天她得抢在下雨前干完农活。高考语文考了九十九的葛画还附上一句特别文艺的话给松寒:我记得去年的今天我在火车上,看到洋葱色的天空,心里都是对h市的不舍。 什么叫洋葱色?不捨得也没见到她什么动作。那就等一天,又一天,葛画拿到了理工大的通知书,最迟三十号就到h市。 葛画戴着满是泥土的手套在前面挖,紫薇则在后面捡。大半个小时就收了两筐。葛画看了看天,「得加快点,还有不到一亩地,咱们要在下雨之前收干净。」 紫薇越来越喜欢和二姐一起干活,想到她过段时间就要离家去读书,心里的恐惧和不舍越来越重。「姐,你走了,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豁出去学呗。这两个月我帮你把初一和初二的内容都理了遍,初三的你下个月跟班就轻松不少。」葛画手里的锄头翻出泥土的清香,一粒粒硕大的马铃薯裹着泥初见天日,「你得耐心,就像这马铃薯,能在土里憋三四个月。」 紫薇担心的还是在家和父母以及尔康相处的问题。父母对她打骂几乎停了,但面上越客气,骨子里越生分忌惮,他们这是怕二姐呢。 「尔康最近又闹腾家里,我不想看到爸妈脸色,阴得可怕。」所以她巴不得和二姐一块出门,巴不得田里有收不完的庄稼蔬菜。 一口气挖了一列土豆,听着紫薇的话葛画摇摇头,「他还没成年,驾照都没有,买车干吗?」对于懒惰贪玩的尔康,她也不想拉一把,带着打打工之类,但没有一次尔康愿意。 「爸妈发愁,他再弄大了,进几次派出所,以后娶不到媳妇。」紫薇觉得以后她肯定不会找尔康这样的男朋友,自私、暴躁、粗鲁又没有任何才华。她半点都赶不上二姐。看着高高捲起裤脚的葛画,「二姐,我真难想像以后你会找什么样的男朋友。」 第80页 葛画分数出来那天全村轰动,不少邻居向吴芳和葛天宝贺喜,感慨他们的二女儿太会学太会考了,六百五十分的成绩是葛村近十年来的高考最高分。也有人忧心忡忡,预见性地问两口子,「就你家老二这个头,怎么说人家?」 葛紫薇拖着筐子转向另一头,「二姐,你有啥标准?」 她二姐心里一颤,锄头勐地砸偏,「嗯……」她从来没想过找男朋友的事,脑子里一根筋的就冲着考到h市、常见陆老师这一件。可又从来不敢奢望能和陆老师有什么更亲密的关联。葛画能把喜欢揣到心里不说出口,「我没标准。」葛画说。 「没标准才是高标准。你想想,尔康这样的你乐意和人家过一辈子?」紫薇蹲久了有些难受,起来蹦蹦跳跳地活动全身,「我的标准,就是和葛尔康反着来的。这么说,二姐你样样符合,但是我没看到像你这样的男孩子。」 「我当然不乐意尔康那样的,说实话我都担心以后别有哪家姑娘被尔康这样的糟蹋了。嫁给他图什么?」葛画边挖边说,心里的标准冉冉浮现:漂亮,大眼睛,头髮乌黑,一口英音,书卷气,温柔又果断,善良又聪明……想了几轮,每次都把「漂亮」放在了第一位。葛画耳根子热了,转过身不让紫薇瞧出。 但干活儿也需要集中注意力,想得越多,葛画心里越躁,她摘下手套去车旁拿水喝,顺便翻翻微信:陆老师没有再发过来。手指往上推,她们的谈话有时是毛毛雨,有时是潺潺水流,有时又像急泄而下的瀑布。哪一种葛画都喜欢,陆老师这样耐心地和自己说话,每句话都滴着糖汁。 休息够了,葛画再挖完余下的地,帮着紫薇一起收好土豆,满满四大筐她轮流抱着送上车。「我来开。」葛画让紫薇坐在自己身边,「回去洗个澡,下午姐带你去市里买点东西。」 紫薇拍手,「买啥?」 「给你买两件合适衣服,还有,你带上身份证,我给你先存两年的学费。记住了,千万别让爸妈知道,你把卡小心藏好。」近两个月的建筑装修活儿,葛画几乎没休过一天,攒了七千多块钱。给紫薇存上一半,零头给她买衣服。「我不在家你别懒,家务活能干就勤快点,一边干一边动脑子想想功课。」 「姐,你够吗?」紫薇知道二姐的学费高多了。 「够。这些天我抽空跑了村委会教育局什么的,爸妈也同意了,所以贷款能争取下来。以后姐慢慢还。」小九姐姐说八月的篮球训练营三周,对方开出的薪水是六千块。她乐意的话要在六号之前到h市区。将紫薇的事安顿好,又陪她补完功课,葛画就能放心地到h市。 「姐五号就去h市打工,特意在家多陪你两个月。」葛画偏头看着紫薇,妹妹的眼睛红了。 「别怕,姐过段时间再给你买个新手机,你办张卡,有空你和我联繫。」葛画还想着这两天再去看看大姐燕子。自从她生了孩子,葛画只见过她两次。 「姐,你不是三十号才开学吗?这么着急就是去打工?在咱这边不是也可以吗?」紫薇不解,但是二姐一般说出来的话就是下定决心的。 「嗯,是去篮球训练营当陪练和教练,我也想着好久没正规训练过,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去拾起来,毕竟我在理工大是要进女篮的。」葛画不觉加快了速度,警醒后她赶紧减速。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她迫不及待地想冲到陆松寒面前,提前开始她在h市的新生活。想念非常磨人。 「书桌上那个盒子你不要扔,给我保管好,没事可以换着花插进啊。」葛画想起这个提醒紫薇。 她单手握着龙头,另只手快速摸了紫薇的头,「寒假姐不就回家了嘛?你也考到h市好不好?」 紫薇点头,两姐妹就肩膀挨着肩膀,向家里驶去。 周四的松寒本来准点下班,但是手机银行简讯提醒她的工资被小九悄悄调高了两千块。松寒就去办公室找小九,「九总,我只是兼职,还借住了您的房子,您为什么还给我加工资?」 「一提到房子工资,就您您您?」小九笑她,「加两千块也是对你工作的肯定,我还指望着你以后研究生毕业继续在我这里干呢。房子你住着我放心,我也不愿意租给那种乌七八糟的租客,有你帮我维持着挺好的。」 松寒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拍拍心口,「谢谢。」只能用更努力的工作去回报这样善良的资本家。 「松寒,房子的事,你别觉得和工作有关。」小九忽然正经起来,「工作之外,咱们还是朋友,别忘了我们在豹影一起打拼过。」看了下时间,「小画画也该到公司了呀。她最近一段时间都得住我那儿了,可算答应去八月的那个训练营了。」 「什么?」松寒在反刍这个消息后火气上来了,胸口沉闷闷的。 「她没告诉你?」小九笑,「小朋友还说要给你带吃的呢。」 「没有。」松寒努力不让脸耷拉,「我……我家里有事,就先回去了,帮我问个好吧。」她转身离开,在公司楼下还张望了会,最终离开。 原来搭上「公事」的葛画都没告诉自己八月的安排。她前几天那场心疼算是餵了狗。松寒站在路口,接到陆梦非的电话时兴致低沉,「今天不是周五啊,又回家吃饭?」 陆梦非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非得要给松寒食补。说她脸上的疙瘩太吓人了,好些天就没全消下去。 第81页 松寒站在地铁里忽然想哭,她忍了下,若无其事地到站出来后,还去家附近的糕点店买了陆梦非爱吃的鲜肉月饼。松寒一到家就呆呆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的美女懒得看,陆梦非端过来的汤也不想喝。 傍晚忽然风声大作,半灰的天忽然全沉入墨黑,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陆梦非在厨房喊,「松寒,你去关下窗户。」松寒木头人般地去关了窗户,再回到餐桌前。陆梦非给她特意做了枸杞天麻炖鸽子,「来,这个我第一次做,味道还不错。」 「哦。」沉浸在被葛画区别对待的不快中,松寒表情淡淡地尝了口,没尝出味道。手机里的微信消息通知也懒得看。倒是陆梦非看到「牛姐」两字,「是你那个同学,牛洁吧?」 「哦。」松寒按了接听键,屏幕里出现了牛洁,她却很快把手机摄像头一转,「松寒,你看,楼下这个小朋友在门口看到我进门马上又退回去了,现在站在楼下,你看,是不是等你的?」 头髮长了一大截的葛画露出晒黑的细胳膊抱着个纸箱子,身后是一只大行李箱,上面还架着一床被子模样的东西。在雨里一副逃荒的委屈模样。 松寒急了,「你下楼让她进屋啊,把手机给她!」 牛洁这才想起还能这样操作,马上跑出单元楼,喊葛画,「小朋友?你来找陆松寒的?」不是看她脸稚嫩,就这个身高,牛洁还真不敢喊出那个「小」字。 葛画看到了屏幕中的松寒,忽然委屈地嘴角一坠,再拉扯出笑,「陆老师……我手机被人偷了。我想给您一个惊喜,先把土特产送到你家。但是发现那个姐姐进门了……我不确定……」她是不确定那是不是松寒的女朋友。又急又怕又伤心地在楼下倔强纠结了好一会。 「你傻啊,那是我同学,先进屋啊。」松寒的声音不自觉地柔下来。 对面的陆梦非喝汤被呛,捂着鼻子开始咳嗽。 松寒端起碗,坐了会,最终放下,「妈,我先不吃了,我得回住处那儿。」她转身去找雨伞。 「现在雨越下越大,你着急什么啊?吃晚饭再打个车回呗。」陆松寒眼里含着淡淡的狐疑。 松寒火烧了屁股般,「不是……我学生大老远的……我……」她抓起包,「我就是现在要去。」 看着女儿窜下楼的背影,回头又是几乎没动的一桌子菜,陆梦非肩膀一沉,摇着头自己吃了起来。 第45章 屋顶的吊灯炽亮,牛洁坐在葛画面前将这女孩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样都在和之岚比较:头髮比之岚长,就那么披在肩膀上淋了雨后更有种说不出的乡土气。眼睛比之岚小,但有种奇特的沉着和明亮。鼻樑和之岚差不多高,嘴唇比之岚薄。之岚是娃娃脸,这女孩的脸型更长一些。最大的不同就是那双坐在矮沙发上耸得高高的膝盖,她的腿很长。 见牛洁看着自己,女孩抬眼,嘴角缩了下,露出青涩的笑容,整张脸就洒上了天真的灵气,活了。 「要不先洗个澡,再等你陆老师?」牛洁估计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松寒也回不来。 「没事的,您去忙,我坐在这等老师就好。」葛画双手交握,为自己这个「给陆老师惊喜」的念头还在懊悔。这要是陆老师没回来呢?加上她在火车上丢了手机,她很可能暂时联繫不上陆老师。 牛洁给她递了条干毛巾,「擦擦脸。」 「谢谢姐姐。」葛画接过毛巾慢慢擦着头髮时牛洁忽然问,「你会打腻子吗?」 她怎么知道?葛画点头,「我会,暑假刚学的。」见牛洁已经抿着唇在笑了,「哦……」自己的直觉还是很准的,确定就是那个刚刚成年的小朋友了。 「你给陆老师带了什么?」该不是自己种的芋头马铃薯白萝蔔吧。 擦完头髮的葛画打开被淋湿了些的纸箱子,「就是我自己种的这些土特产,我们那儿就产这些。」但是最显眼的还是上方被报纸包了的一大束黄色的花,葛画有些心疼地看着大把掉落的花瓣,「这叫白屈菜,清早我去后山采的,这个月已经谢了很多了。」这种四瓣儿黄花中间拔出倔强的淡绿色花柱,比花店里摆放的那些多了分野趣。松寒前几天问过葛画这种花叫什么名字,葛画就留了心。 牛洁帮她找来花瓶,「来,养在里头吧。」两人一个接水,一个摆放,不一会儿,黄花青瓶就立在两人之间。 「算来,我们也是半个同行。」牛洁笑,「我也在工地做事。」见葛画难以置信,「我是为了写论文所以才实地调研。」牛洁看着被收拾好的那些土特产,「都是你种的?」 女孩说是,「我特意买的最好的种子。」 「可……你陆老师压根不会做饭啊。就会泡点麦片加煎鸡蛋。」牛洁忽然对这个女孩起了兴趣,「你怎么长这么高?是运动员吗?」 「我只是拿到了一级篮球运动员证书,也被理工大的女篮录取了。」女孩下意识地抓着左手食指,牛洁发现那是双真正干活的手,瘦却结实,稳定而无形的力量似乎从指节溢出。 玄关外的门忽然被拉开,头髮在滴水的松寒将雨伞放在门边,看着葛画的双眼流过难以名状的光彩,随即体面地捋了下头髮,「葛画,你也淋湿了吧。」 牛洁觉得她的高中女班主任此刻附体在松寒身上。 第82页 「你挺快呢。」她帮松寒接过包。 「是啊,碰巧打到车了。只不过小区不让计程车进来,我又走了一截路。」走进屋的松寒不自觉地坐在葛画对面,修身的浅色衬衫已经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她双手交握,看到眼前的花。凑近闻了下,「白屈菜?」 葛画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眼睛从陆老师出现时就没离开她,但在陆松寒脸色和脖子上上下游弋目光,她怕盯久了不礼貌。 两个人再亲切交谈了葛画今年的收成,还有她家里其他姐妹的情况。然后就穿着湿衣服对面而坐,也不再说话。牛洁觉得此刻她比头顶的吊灯还要亮。 「你们吃晚饭了没?」她问。可走神的松寒和紧张的葛画都没听见。她觉得自己置身诡异的相亲现场,尴尬地直想逃离。可外面的雨水还在往下泼,她只能转身去厨房烧水泡茶。 松寒这才回过神,看着黑了点的葛画,「来h市怎么不来告诉我?」看到地上葛画的那些东西,「怎么到我这儿的?」 「从火车站坐地铁,再走过来的。」地铁站走到松寒的住处的距离不近,松寒都难以想像她是怎么提着背着加抱着才到了家门口。「我就是想,给您一个惊喜。您前几天不是说,我生日要是能一起吃饭就好了。我这就来请您吃饭。」 松寒靠在沙发靠背微笑,「那你和小九说了吗?弄不好她还在公司下等你呢。」 葛画这才变色,对哦,丢手机前小九让她晚上去公司直接等的。 「别急了,路上我告诉她了。她说今天雨太大,就不让你东奔西跑了。晚上在我这里住下吧,明天我送你去集训营和她碰个面。」松寒想了想,牛洁睡了行军床,她就可以睡沙发。一张大床留给葛画刚刚好。 这时牛洁端着茶壶走出,「这么大的雨,你们要出去吃饭吗?」 葛画和松寒同时犹豫起来,牛洁本来想说她来做饭,葛画却站起来,「我来做饭吧。」她看向松寒,「陆老师吃过的,我手艺不错。」 牛洁毫不客气,伸手,「好,好,有请小妹妹。」 葛画快速去浴室换了件干衣服,再找来围裙繫上,平时到牛洁大腿的围裙穿在她身上短了一截,打开冰箱后葛画想了想,心里已经有了计划。松寒的头髮还在滴水,她却坐在外面看着葛画,察觉牛洁看着自己。松寒脸色一收,「那我先去洗澡了。」 醋熘白菜需要一点干辣椒,松寒这里不常备这种调味品,她找来一些枸杞泡上。马铃薯可以搭配冰箱里的青椒。还有松寒买的咸草鸡,这就算一个菜。还有两种菌菇,可以做一份汤。 「小妹妹,会不会做红烧鱼?」牛洁指着水池里的几条鲈鱼,「我回来时刚买的,就靠你了。」 女孩点点头,厨房马上传出和谐的切菜声。 松寒擦着头髮出来时,发现牛洁捧着菊花茶靠在厨房和葛画聊得热络多了。 「你家四姐弟啊,你排行老二。都说老二是长得最好看的呢。」牛洁用歪理调侃葛画。女孩摇头,「我不好看,陆老师那样的才叫好看。」 「你高考考那么高,怎么就填了理工大?再不济你也可以读个交大啊。就为了打篮球啊,你也真是有理想。」牛洁喝了口水,见女孩的头要非常小心才不会撞到油烟机,她上前,「算啦,算啦,我来做饭。刚刚逗你玩的。你刚来我就让你辛苦,你陆老师回头还不恨死我?」她回头朝松寒意味深长地眨了下眼,松寒挪开眼,「葛画,你就让牛姐做饭吧。」 葛画边答应着边快速处理好那几条鱼,还有其它素材也被切得均匀整齐,「麻烦姐姐了。」她对牛洁说。走到客厅时,却没看见陆老师。 松寒在卧室衣柜里正翻找着几身新衣服,「嗯……前几天买的,你可以换上。」捧着衣服出门时和卧室门口的葛画迎面撞上,松寒闻到了淡淡的汗味,葛画闻到了久违的沐浴露香气。 后撤半步拉开距离后,松寒将衣服塞进葛画手里,「洗澡去吧。咱们这今晚洗澡要排队的。」她抬头看着女孩笑,葛画的唇也抑不住弧度。 松寒坐在茶几前,听着厨房里的忙声和外面的雨声,随着雨点节奏转换着她今天心情的大起大落。失望,难过,急切,心疼,以及现在的开心。它们给松寒送来了这个雨夜的最大惊喜。白屈菜的花瓣颤慄了下,有种叫甜的味道一滴一滴蔓延在空气中。 做饭很快的牛洁已经端出了两个炒菜,「鱼煮上了,再等会儿我们就开饭?要不要来点啤酒?」 「哦……我不喝了。」松寒忙拒绝,「还有果汁。」她起身去摆放碗筷,再去厨房帮牛洁搅拌做菌菇汤的鸡蛋。搅两下看一眼客厅,葛画还没洗好澡。 松寒觉得自己已经昏了头。单身宣言还响在耳边,她却沉迷在青春荷尔蒙中。转身快速搅拌好鸡蛋,顺着牛洁的指示倒入汤锅。稀薄的蛋液在水的滚涌和温度的催生下甩出了蜿蜒的水袖。 吹风机的声音响了,松寒和牛洁同时端着盘子回到客厅,葛画穿着松寒给她买的居家短裤和贴身t恤,从脖子到脚踝散发着光亮。腰间栖息的力量感捕捉着两人的眼睛。牛洁倒吸一口气,忽然懂了般看了眼松寒。 松寒将菜放在餐桌上,「鱼和汤也差不多了?」她直接回到了厨房。 汤锅里的蛋液水袖已经被煮成厚厚的云雾状。热蒸汽扑面而来,松寒咽下口水。 第83页 「怪不得呢,很多人喜欢看体育节目。」 这是牛洁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运动员的体格,「我觉得,她像一头矫健的小鹿。」 那是一头在林间漫步的小鹿,正开心地跳到了溪边饮水。松寒回头,见葛画已经吹完头髮,端起菊花茶饮了口。女孩眨了下眼睛,似乎很满意滋味。再信步走到了厨房门口撑在门口,「要我帮忙吗?」 「不用,马上就好。」牛洁说。 那头小鹿跳着笑着来到饭桌前看着松寒,松寒的心顷刻也化作了煮熟的蛋液,她张了张嘴,「我真俗。」 「俗点好。」关火起锅,将鱼盛进盘子,牛洁满意地看了眼自己的杰作,「真香。」 第46章 人对自己的捍卫不如事实打脸来得快。松寒第一回 喝多时就趴着睡着,又一次喝多就絮絮叨叨。所以她不敢再讲自己什么酒品静好。 好不容易劝说葛画睡在唯一的床上,松寒解释自己更喜欢睡沙发,每次在沙发上睡眠质量特别好。她在葛画的帮忙下换了套干净的床具,说,「不信试试看,我们谁睡得香?」 结果半夜一点还在失眠的松寒被同样睡不着的牛洁识破,「沙发不舒服吧?」那是张双人沙发而已,松寒一米六几的个头也得缩着身子。 牛洁则是心疼股市里赔进去的钱。和松寒聊了两句,怪自己一时眼热,把多年炒股的心得丢到了一边,一贪心才真叫入了圈套。 「点到为止就行,不知进退的结果只会痛不欲生。」牛洁说者无意,松寒听者上心。 隔壁卧室传来翻身的吱呀声,葛画双手枕在脑袋后也没入睡。松寒给她换上的床单被套散发着柔和的洗衣液香味,枕头陷下的空间是陆老师入睡习惯的痕迹。她贴着枕套,耳朵被压疼了。 这时卧室的门被打开,隔壁客厅空调的工作声更加清晰。葛画忙闭上眼,感到有人走到她床头,闻气味就知道是松寒。她替自己盖了被子,又将空调温度打高了点。那之后,葛画就觉得陆老师一直立在那儿。也许她在看着窗外,也许盯着空调。葛画忍不住睁开眼,果然,看到松寒月色下清澈的眼睛真注视着自己。 「对不起,吵醒你了。」松寒轻声说,「赶紧睡吧,明天会很辛苦的。」她转身离开后,葛画有丝自责,她为什么要睁开眼?如果一直装睡,陆老师会不会多待一会儿? 早上顺着小九给的地址,松寒和葛画都不用转地铁,直接一条线仅仅五站就到了一家体育训练馆。换了蓝色指甲油的小九嗔怪着走近,「小画画,我昨天等了你一个小时,人家都淋雨了。」dramaqueen的语气让松寒打了个寒战。 松寒刚想拆破她「你一直在办公室内等,车也放在地下淋得到雨吗?」 葛画那老实孩子就在那忐忑又自责,小白脸涨成了小粉脸。小九的蓝指甲手摸了把葛画的脸颊,「都晒黑了,没事,回头住九姐姐那儿我教你化妆。」她见葛画看了眼松寒,松寒如有所思,两根眉毛尾巴扬起,「怎么着,难不成要在松寒那里挤小房子?你同学不是借住一个暑假吗?」牛洁入住前,松寒问过小九,她没意见,就问了句「两个人睡一张床不舒服吧?」也正是如此,牛洁才买了张行军床。 「好了好了,小画画先去热身,一会儿有场陪练赛,不过这不是你平时打比赛,你是辅助。」小九介绍训练营的负责人,将小运动员的情况告诉葛画。葛画很快听明白,「那我以调动传球为主,同时观察两边的小运动员各自的特点。」说罢她就围着场馆先开始做热身。松寒靠在一旁的跳高垫子上打了个哈欠。 「昨儿晚上没睡好?」小九拉着她到场边,「咱们看一会儿,这边没什么事了我们就回公司。」训练营是小九和体校的老同学一起合办的,学员多是感兴趣的初中生。h市的家长在孩子素质教育上多捨得花钱,脑袋灵活的小九这个夏天已经练习了多家运动场馆,开办了篮球营、网球营和排球营。 「大单子看人脉,小单子看脑袋。」小九常把这句挂嘴边。其实这种集训营最后算下来,能赚的都不到她公司大运营项目的零头。 「那为什么还要办?」松寒起先不解,后来当她发现,像葛画、还有小九认识的很多体育专业人士都靠着一个个小项目被串联起来就恍然大悟,小九做这些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在她理所能及的前提下打造自己的小小产业链和运营人脉。怪不得她退役后读书、工作样样不落。果然是聪明精干。 松寒又打了个哈欠,小九瞥过来后她不好意思地将嘴巴捂得更紧。「昨晚上我睡的沙发,认床。」 睡了床的葛画也不见得休息好了。但她在场上非常精神,一群男孩女孩混合的两支队伍,正在两个运动员的带领下打得风生水起。葛画很少秀自己的球技,而是先观察本方球员的基本功和无球意识。有时只是提醒他们站位和跑动。比分稍微落后时她才会真正出手。 「我就喜欢这样的聪明孩子。」小九看了眼松寒,「和你一样,不扎台型,该低调时低调。」她和松寒闲聊自己,在葛画这个年纪刚刚升到一队,心高气傲得恨不得立马进国家队教别人做人。结果一季联赛打下来,发现不是那么简单。有次对面知道小九眼睛长头顶,就偏偏爱在她头顶上扣,小九个头在队里不算高,一场被人扣了近十次,传球思路也被老油条们猜透。一场比赛后本地铁桿球迷在网上骂她:十传九被拦,但是人家对她十扣九准。取个外号「送九」,一语双关。可怜新人小九被强力针对后信心一度崩溃,教练捂了她一个月才敢再派她首发。 第84页 这时场上发出大声的喝彩欢唿声,葛画在抢到篮板发现没有合适的出球线路后选择单打,假动作晃过另一队的男生又展现了她的弹跳和滞空,一个漂亮的中投命中。 看着她打球的开心模样,松寒眼里闪动着自豪和欣慰。葛画在场上虽然专注,偶尔也会在后退防守时看向她这边。不是要回公司,松寒还真想上场和他们切磋。第一节 休息时,葛画特意跑到她们面前,听松寒说要先回去,她脸上有点失望。小九拍着女孩肩膀,「干得不错,好好玩。晚点我们来接你。」她把那个「们」字咬得略重,葛画立即笑了,「好。」 小九也发现今天松寒的兴致不高,她坐在副驾驶撑着头看窗外,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的心事。 「不开心?」小九把着方向盘,表情也渐渐严肃。 「没哦。」松寒看她,「我都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最想要什么总该清楚吧?」小九嘀咕了句后就不说话,将车一路开上了内环高架后才无奈道,「你就是生气了。」 「我没生气。」松寒的确没生气,可也无法形容出自己的心情。 「你就像双方打了十几个回合难解难分时忽然被对方偷袭抓了个心儿,非常懊恼,又无可奈何。」小九脚下的油门不觉加重,快到超速时她才慢慢松开,「你就是生气小画画去我那里住段日子。」 「我没有。」松寒耳根子热了,她低头转着两个大拇指,小九猜的对也不对。她没有不满,又不觉得满意。像是饿极了的人面前只有两块红烧肉加半碗米饭——巴不得吃个热火朝天时,现实吝啬得只给一天天甜头。 除了惊喜的见面,开心的聚餐,和短暂的借宿之外,松寒忽然理解了之岚热恋时非要黏着自己的热烈,她此刻也想要更多:白屈菜之外,还要龙牙草和迎春花。可今天下班后的安排大约就是先取了葛画的行李,再送她到小九那儿住。 皱了皱鼻子,松寒认了怂,可不好意思在小九面前承认。 车下了高架,开始跟在一条车龙下缓缓地前行,小九连续被两辆车在前面扎了道,她不急不躁地跟上。「这要是我十年前,早就按着喇叭追着骂了。后来发现,这种事不受自己控制。发火儿闹脾气也于事无补,专心把自己的车开好吧。」再过十分钟,小九的车开到公司楼下车库。松寒解开安全带要下车时,小九喊住她,「松寒,你要是希望葛画住你那儿,可以想些办法自己做安排,我没意见的。毕竟我不想半夜还要捂住嘴巴不叫出来,担心吵到了隔壁的小鲜肉。」 松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是……你?」小九也不算教坏未成年,因为葛画成年了。小九为什么知道自己希望葛画留下来?「不是……我……」 小九拔了车钥匙,「老姐姐我活开了,你还早呢。不就是喜欢人家小朋友吗?藏着掖着几年了,当我没看出来?」 这些职场生意场上的老滑头就是这么说话的?松寒全身发热,她也没喜欢人家几年。小九这脑迴路究竟是哪天开始豁了口子的? 「我……没……」松寒追着已经下车的小九,跟在她七厘米高跟鞋后喏喏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小九似乎笑了声,她转身低头,「从咱们在s省出差那会儿时,我就猜到了。小朋友来h市比赛时,我就确认了。」 「瞎说了,那是没有的事。」松寒最多承认是从前几天开始的。 小九手里转着车钥匙,「松寒,你九姐姐我什么不明白?一双眼睛看过多少男男女女和狗男女的勾当了?」 「太难听了,什么叫狗男女?」 「算的。我做三那会儿就和人家是狗男女,哦,原配封的。」她转身,「不过和e大的小鲜肉就不算狗男女了,狗女女也不算。」 松寒无意听到这句差点没崴脚,「嗯?」她怀疑自己漏掉了什么。 小九笑得一脸含羞,「我没告诉你呢,老姐姐曾经男女不忌的。毕竟是『送九』嘛。」看到松寒的脸震惊到发灰,拍拍她肩膀,一句话压低了松寒的肩膀,「小画画和那小鲜肉还有点像。」 第47章 一床被子、一只行李箱塞到车后备箱,小九打开窗户和外面的松寒招手,「再见哦。」再叮嘱旁边的小鲜肉,「小画画,和你老师说再见吧。」 窗外的松寒笑得牵强,车里的葛画郁郁寡欢。从小九和陆老师接了她到收拾好行李,她们只见了不到一小时。和松寒挥了挥手,「陆老师,再见了。」 「什么叫『再见了』和生离死别似的,明天不就是周末了嘛。」小九迅速倒车,对外面喊了声,「真就这样了?」 松寒加重挥手,那就这样了,就让葛画借住到曾经交过类似小鲜肉女友的小九那里。松寒不是没犹豫过,但说到底葛画是个大人了,她得自己拿主意。另外,松寒不会就因为小九那段过往就疑神疑鬼,从而担心小九对葛画图谋不轨,或者担心葛画被小九蛊惑心神?这都没影子的事。 毕竟小九说葛画这段时间还要抽空去模特公司接受基本培训并且拍摄模卡,住在她那儿总方便得多。并且特别提醒了小九一句,「我不想让那孩子知道我喜欢她这件事。」 松寒周四放了母亲陆梦非一顿鸽子,今天要回家喝完。她将葛画带的特产装了一半到帆布口袋,挎在肩上回到了家里。陆梦非也没问她昨天急急忙忙离开的事。松寒进门时她都没反应,对着电脑在那儿发呆。 第85页 「妈?」松寒到了母亲房间门口,发现她屏幕上像是股票走势图。 陆梦非被她喊得身体一震,回头时愁得脸色老了十岁,「松寒,你爸爸出事了。」 松寒走近电脑,发现那是一张新闻页面,孔维统的大名就在第二段,因为涉嫌不正当交易和前两年的老鼠仓行为而被立案调查。涉及的数字触目惊心,陆梦非惊魂不定,「他前段时间还来找我借钱,难不成是预知自己要出事?」 将新闻来源确定后,松寒心头也萦绕着不详的徵兆,「我打电话问问赵阿姨。」 她忙拨赵晶的电话,不出意料,是关机状态。不得已,松寒拨了父亲家的座机,听了好久响声才有人战战兢兢地问,「餵?」是她奶奶的声音。 「奶奶,是我,松寒。我爸怎么样了?」松寒问完,那头沉默了两秒后忽然暴怒,「你有什么资格问你爸?你当他是你亲爹了吗?向你妈借钱你拦着,让你帮弟弟补习你给脸子,你配做他的女儿吗?现在好了,我们这个家要散了,房子也要保不住了,你和陆梦非开心了吧?你滚,我们家没你这号蛇蝎心肠的人……」 松寒挂了电话,脸上漠然,「奶奶不说,就是让我滚。」 「我给你齐叔叔打电话,他和你爸爸一个行业的,应该知道。」陆梦非开始翻电话号码页面,「或者直接问问他单位。」她慌乱的样子被松寒看在眼里,「妈……」她按住陆梦非的手,她欲言又止,但陆梦非已经了解意思:你用什么身份去问? 能推测到的就是前段时间孔维统借钱借得那么着急,并非为了儿子读书,而是为了应对调查先填上资金的漏洞。陆梦非后悔了,「你说当时我要是借了……我以为真是为了那孩子出国才……拒绝的。」 「您那几十万,是杯水车薪。」松寒安慰母亲,父亲当时应该快走投无路了。 「他那会儿到处借钱,该多恐惧和绝望。」陆梦非红了眼,但也没怪松寒的劝阻,「我知道,他就是贪心。算了,我去问老太太。」她决意自己去打电话。 松寒走开,坐在客厅了等消息。足足半个小时陆梦非才结束那通电话,她走出房间,「你爸可能是被人告发的,得罪了人。」老太太还哭着求陆梦非也找人想想法子,丝毫没有之前在电话里痛骂母女俩的劲头。她想了想,也没理出头绪,「我去做饭」。 这顿周末的晚饭母女俩吃得都没精神,嚼了半小时还剩半碗米饭,陆梦非放下碗筷,「松寒,我知道,你可能心里觉得妈妈没出息。」 洗耳恭听的松寒觉得母亲话里有话,「我知道您对我爸还有感情,掺着恨意和责备,都很复杂。」总之两个字:怨妇。虽然她不想将这个词和母亲联繫在一起。 「可我也无能为力。那边说准备卖房子,赵晶要离婚。」陆梦非思索着,「说大概还缺五百多万,我……」 松寒放下碗,「您想卖了房子替我爸填窟窿?」她的表情阴沉得让陆梦非害怕,「我觉得……这可能帮得上忙。」 松寒觉得快要心梗,「妈,您要是真做到这一步,我劝您再苦守寒窑十几年,六十几岁时再和我爸復婚,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重聚吧。」 陆梦非不解,松寒难以理解地直摇头,「这不是您潜意识里的想法吗?毕竟我爸心里有愧,您再帮了他,他这下子肯定回心转意了。」 被看透心思的陆梦非双颊通红,她眼睛里润着泪花,「你不要这么说。」 「我得说清楚,您可能觉得我凉薄,可我得提醒您一句:您当年和我爸提离婚他同意了,不到半年就又再婚。您觉得,他对你还剩下几分?妈,别做梦了。那个男人心里最爱的是他自己。他要是对你还念旧情,不可能在得知自己可能要进去时还来坑你。」松寒觉得,为了不让母亲做出蠢事,她得留在家里住一段时间了。 她噁心透了感情里的煳涂帐。人但凡多爱自己一点儿,也不会被别人拿捏几十年。松寒觉得父母之间的爱情是极不对称的,陆梦非是真爱孔维统,而孔维统就难说,因为他走的每一步都太精緻利己。离婚不是他的错,是爷爷奶奶的逼的。再婚也是父母之命。他自己就像是被爹坑被娘卖的孤苦孩子。 松寒越想越确定,父亲孔维统就是朵白莲花。每次她把父亲的算路復盘给母亲时,换来的总是,「那可是你父亲。」怎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事业算得非常优秀的女人,在面对男人时,就变得如此自欺欺人呢? 在晚饭后,松寒告诉牛洁自己要在家陪母亲一段时间。准备和小九也打声招唿时,那边小九得意地发来张晚餐照片:一桌丰盛的菜餚外加一瓶红酒。附言:我赚大了,她会做饭。 坐在阳台的松寒忽然一阵难受:自己这矫情劲儿和母亲几乎一样。陆梦非离婚后对前夫边骂边恨地念念不忘,陆松寒明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一边自以为聪明地收敛,一边又克制不住地放纵。 晚上十点多时,母女俩呆呆地对着电视机里的花千骨,那对渣男贱女在屏幕里虐来虐去作天作地。陆梦非偶尔瞅一眼松寒,总怕她在自己和女主角身上找到共鸣处。屋里闷得慌,母女俩各怀鬼胎地在心里说话。 「妈,我出去买点东西。」松寒也看不下去,起身拿了钱包下楼。 便利店里她买了些小零食和几罐生啤。回家后,就将啤酒摆在吃惊的母亲面前,「我烦的时候就想喝酒。」 第86页 陆梦非去洗了两个杯子,打开一罐后倒上,自己举起一杯一口气喝完,长出了口气,「我也是,好久没喝了。」这下轮到松寒吃惊了,陆梦非笑,「我和老李认识,也是我刚离婚那段时间,老去他店里独自吃饭,每次必然叫两瓶啤酒。」 「那您酒量不错。我两瓶下去不是睡着,就是瞎说话。」松寒也喝了口。 「你不喝酒也不见得好好说。」电视剧音量被调到很低,成了母女俩难得一起吃宵夜的背景板。 「这房子要出手,现在也很容易。大概只能卖三百多万,另外我的积蓄和理财变现也有接近一百万。」陆梦非盘算着身家,「卖了,你就真无处可去了。咱们总不能去和外公外婆挤一起,要不只能出去租房子。」 松寒扯着鸭脖子,几下也剥不好肉,索性扔了回去。 再给自己倒了杯酒的陆梦非见松寒不说话,就知道她对这事极为牴触。 「我昨天着急出去,就是我那个在s省支教的学生来了,傻孩子抱着土特产在雨里等我。」松寒安静了下,趁着酒没烫坏舌头和母亲主动说起葛画,「她家三姐妹一个弟弟,老大中考全校第一全市前五十。妈您在中学教书,知道这个排名意味着什么。而她父母藉口老大还不够更出色,没让她读高中,出门打工一年后,用十万彩礼将女儿嫁出去。现在这孩子头胎女儿不到一岁,成天被婆婆念叨着生二胎。」 陆梦非惊愕地听着这个故事,「这孩子,今年多大了?」 「不到二十岁。」松寒看着妈妈,「那十万块作为首付的一部分,给她当年还不到十四岁的弟弟去城里买了婚房。」 喝了剩下的酒,松寒心口烧起怒意,「老二也差点辍学,后面你都知道。老三要不是老二护着,也会和老大一样,现在就嫁了人。」松寒看着母亲的眼睛,「妈,我就是不明白,那家父母、无数家像那家父母的人,还有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您,为什么对男性偏爱到这个地步?男人偏爱男人也罢了,为什么女人对女人也这么狠?」 「我?偏爱?狠?」陆梦非脸上挂不住,果然松寒还是说到了孔维统。 「对,包括您。偏爱男性到了无视女人自尊和权益的地步。您爱自己吗?您好好想想,别因为一个孔维统,把自己下辈子的安稳都搭进去了。我真的请求您,学学孔维统,就用利益为尺标,精确地计算下您和孔维统的关系。算一算您在孔维统心中的斤两,算一算我这个女儿该在什么位置,更要算一算您自己,你是谁?除了您对孔维统的感情,您还剩下什么?」松寒捂住头,「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透,当年您是公职不能生二胎,如果能生,恐怕您也去搏个儿子维持住婚姻吧。还有,您当年怀着我时不也偷偷去做了b超吗?恐怕那会儿您心里期盼着,『这是个男孩就好了吧?』妈,我知道这些年您很累,我也累。」 她一直小心地要活出乖宝宝的模样,在学习上为人处世上取悦母亲和周围,她从小知道自己被孔家人嫌弃,始终藏在深深的自卑中。最近几年才想明白,她的自卑源自于对自己性别的深层不满。 「您要是决意要卖房子,得考虑清楚三件事,第一,未必能帮得上我爸。第二,帮上了,他平安了,不代表你们能回到从前。第三,我不欢迎他回归这个家。有他,没我。」松寒深吸口气,「妈,我也烦啊。自己那档子破事都没理出着落,您就别给我出难题了。我不想没有妈妈。」 第48章 红酒配半盘地道的s省红烧牛肉倒是小九没想过的好搭配,加上水煮花生和凉拌菜,小九吃的格外放得开。唯独对面坐了个吃得斯斯文文的葛画,不喝酒,也不那么擅长聊天,还有些拘谨。 「哼,木头美人。」小九酒杯空了,正要自己倒酒,葛画已经拿起酒瓶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菜?」小九捏了腹部,觉得今晚多吃点也没事。 「以前家里来客人和我爸喝酒,我做过这几道,他们都说这些菜配酒刚刚好,工地上的人都爱吃。」葛画今天也有些饿,她吃了两碗米饭。小九发现她吃菜不多,就再三提醒她少□□米多吃蛋白质。 工地标配水平还挺高,小九笑。她住的房子两室两厅,一厅被改造成了健身房。另一厅就兼具了饭厅和客厅的双重功能。每次一个人回家最烦的就是做饭,往往一顿沙拉了事,实在吃不下就只喝酒。她背后就是三排嵌在墙上的酒柜。现在,家里多了个田螺大姑娘就温馨多了,但就是话太少了点。 「小画画,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女人啊?」小九捧着酒杯问葛画,那双描了紫眼线的桃花眼不晓得是真醉了还是假醉。 葛画对小九的认知非常简单:电视里才能看到的人。样貌衣着样样精緻,身高也像模特。不张嘴一身精英气质,一开口就有点不正经的感觉。但人前说话又非常体面。她说,「您像电视剧里的精英。」 「那算个什么女人?那是纸片人。那你身边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啊,女人,你觉得谁最有意思?」小九不满意葛画的答案。和e大小鲜肉谈恋爱时,人家就特别会说,「九九,你不说话的模样最美了,你说话时的模样最智慧。」 女孩和女人?葛画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的认知里,女人分成四类:成家生孩子的,读书的,工作的,陆松寒。往细了思考,这些女人和自己的关系,那就分成四类:关系一般的,关系不错的,打过架的,陆松寒。那么小九的定位就唿之欲出,「您是和我关系不错的工作的女精英。」 第87页 可能是葛画看错了,向来和蔼的小九白了她一眼就没说话。她喝了两口红酒,「小画画,你觉得我漂亮还是你陆老师漂亮?」 涉及样貌问题时,葛画就慎重以对。是个女人都希望自己好看,她给家里那头母猪餵食时忽然发现她长得可爱,夸了句,「咱家这头小母猪真是猪模猪样的。」那小傢伙果然吃着吃着就扬起鼻子对葛画哼哧了两声。 「小九姐姐是大气雍容的美,陆老师是……」用什么词形容陆松寒时她犯了难,两个形容词远远不够,再多也不够。「陆老师像后山的溪水,干净,甘甜。」 小九已经不想评价这孩子的回答了,她敷衍地点头,「嗯,来,多吃点。」转身打开电视机,看会儿弱智连续剧。怪不得陆松寒说别让葛画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她还是有先见之明的,这孩子显得太古板了。除了打篮球时形逸神凝得可爱,生活和私交中她就像根木头,而且是个只知道带给她白萝蔔和马铃薯玉米的木头。 「小九姐姐,明天训练营结束后,我可能晚点回来,几点钟之前回家不会打扰您?」葛画想着明天赶紧去补办手机卡以及找个便宜的手机。要不她都没办法和陆老师联繫了。 「吃完了我给你备用钥匙和门卡。」小九忽然转头,「你要干嘛去啊?谈恋爱吗?我们公司的员工不能早恋的。」 葛画哑住,她没想着谈恋爱,就想拿到手机后约陆老师再一起跑步或者打球,因为今天在体育馆看自己训练赛时,陆老师站在场边模仿了两次投篮的动作。猜得出她手痒了。 「我不谈恋爱……我成年了。」葛画低头看着碗里的菜,怕浪费了,还是继续努力吃吧。 「哦,对,刚刚成年。」小九点头,那陆松寒烦个什么?她和e大小鲜肉前几年谈恋爱时,人家还差半年才满十八岁。她看着葛画,想着松寒,觉得这两个人都有个共同点:憋屈。明明被人看出心里和眼里都有话,吞吞吐吐地就往外挤几个无关痛痒的字。心思太多的人,背上肩上像被压住了不同的包袱,红的蓝的紫的黄的,里面塞满了不同的玩意,责任、道德、理想、未来、承诺、欲望…… 小九怎么会不懂。当年她就是背着这些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过来的。十年二传无人晓,一朝成三天下知。家里人和亲戚邻居朋友几乎都知道了她那段满城风雨的三角大戏。甚至今天还有认识的人一提到小九,第一个反应就是,「哦,那个小三。」小九后来想明白,你们说我是三,那我就是个成功的三。认了这名头又怎么样?唾沫星子远远淹不死人,离得近点就会闻到些口腔的气味罢了。若嫌弃不好闻,她就离得远点。于是,父母家她极少回,亲戚那也不去。朋友余三俩个,剩下都是买卖生意。 小九慢慢地不会憋屈了,丢了那些包袱,她想喝酒就喝酒,想恋爱就恋爱,想尝试就放开是试。现在不活痛快,难不成要等到更年期? 她悟道算是同龄人较早的。可这两个小孩,她觉得会很迟。她们的心事太重了。 给葛画再夹两块牛肉块,她半开玩笑半恫吓这孩子,「记得哦,以后要努力好好赚钱,帮九姐姐创造更多的效益。肉不能白吃的。」葛画点头,可不知道这仅仅是她被迫吃肉的开端。 松寒开始迷上了下厨。决定在家住后,她就学勤快了很多。六点多就提着买菜包去菜市场,混在一群讨价功力深厚、望闻问掐就知道食材成色的老阿姨中间。 她只买了若干她家经常吃的蔬菜,路过鸡肉店时思考再三,加了一只鸡。回到家时,陆梦非还没起床,就听见厨房里水流四溅的声音。陆梦非起床看厨房,将昨晚母女俩夜谈的惊心动魄先放一头,「你在做什么哦?」 「妈,我做午饭啊。」做好中午给葛画都送过去,顺便让她多少吃点鸡肉。运动员不补蛋白质还怎么打球?何况她一天在训练营带两个小班,一天至少六到八小时,热量怕是不够的。 摸着有些宿醉的额头,陆梦非伸出一根食指似乎在课堂上,「你说,你有一档子破事……那是什么?」 松寒双手举着菜刀看准鸡腿部位准备落下,「就是……」就是和母亲一样,恋爱脑加心仪牌坊。一刀落下,压根没砍刀部位。她懊恼地拔出刀,「妈咱家这刀该换把快的了。」 「那是你手法不对。」陆松寒走过去一手推开女儿,几下就将那只鸡的两条腿砍成了匀称的小块,再切十来下,一只鸡就被愉悦地解体了。 「红烧是伐?」陆梦非再去清洗鸡块,「冰箱里拿点蒜和姜。」 陆松寒拿来一瓣蒜和指甲盖大小的姜。陆梦非看着她,「你白吃二十几年饭了?」恨恨地白一眼女儿,她自己从冰箱取出更多的配料,一边忙活一边问,「你的破事究竟是什么?」 「您别问了。」松寒扭过身,一粒一粒地扯着刚洗好的葡萄。 「你对我又是威胁又是讲理又是情感攻势,把我批得一无是处。别说我乐意为你爸爸卖房子,就是不乐意,你也不能那样子训自己的妈妈啊。」陆梦非看着松寒,「一大早就去买了只肉柴的鸡,然后在厨房瞎忙活。到底是谁满脑子恋爱?就你那老刮三的个性谈个屁恋爱。陆松寒我告诉你,你不要去骗哪家小姑娘啊。」刮三就是h市方言中的别扭。 「我没谈恋爱,又没被凤凰男骗。」松寒不服气,「我也不会骗人。再说,骗人比被骗总好些吧。」 第88页 「你爸爸不是凤凰男,就是脑袋里封建了些。才气还是有的。」昨晚母女俩说开了孔维统后,陆梦非不再遮遮掩掩,「你小时候他对你也很好的。」 「好个屁,我被他父母欺负时他不是装聋作哑。」陆松寒顺势给母亲递上葡萄,「张嘴。」 陆梦非怔了下,「你不要讲脏话呀。」然后咬住女儿餵的葡萄,吃完后继续,「你没谈恋爱你一早在我家厨房祸害什么?」 「您怎么不对孔维统多那么些心眼。您的智商就专门拿来欺负我是吧?」松寒看着窗外,被母亲勾出烦心事的用力咽下葡萄,「我就是太有原则了晓得伐?人家小姑娘年纪比我小几岁,我怕她一时煳涂,那我不害了人家吗?」 「这点你倒是考虑得对。」母亲将油倒进锅里后回头,「究竟是哪家小姑娘?」 松寒鼻子酸了下,「不说了。我就……力所能及地帮帮她吧。反正也没结果。」 配料下锅后立马炒出了锅气,陆梦非示意松寒将鸡块也倒进锅里。松寒照做了,她翻炒完鸡块,最后加上水焖锅煮起。「是不是s省你那个学生?」 松寒简直服了她,陆梦非真的天生欠了孔维统,在他面前就跟弱智一样,到自己面前就成了福尔摩斯。她的模样已经泄露了答案,陆梦非已经骂过来,「陆松寒,你要些面孔哟我谢谢你,人家才高考完吧。你到底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哦你真是……才十八岁吧,才十八啊。」她气得用锅铲砸了下灶台,「还是个凤凰女!」 第49章 还没来得及买手机约陆老师,中午还差五分钟结束练习时,葛画就看到提着包来到馆里的松寒。她口里正念着放松肌肉的动作口号,亲力亲为地带着小运动员掰着右脚脚后跟推向臀部,忽然左腿没支撑稳,整个人就往前栽了下去。 被笑了她也不在意,重新做好动作,继续念着口号,「好,再坚持十五秒我们换腿。一起数……」眼睛却一直往松寒那里瞟。 松寒则在一旁慢慢边踱步边欣赏带头的大孩子,出门前她已经提前吃了午餐,正好趁着这个时间慢慢消食。才走不到半圈,就听到孩子们欢唿着拍掌解散涌向门外。葛画的短马尾一甩一甩着奔向她,从头髮到眉毛都是湿润的。白t恤的领子也早被汗透,可想她早上的工作强度。松寒的嘴角翘了,眉间的思绪顿时少了,「去洗手吧,再找个地方吃饭。」 洗完手的葛画又站在松寒面前笑,「老师,这篮球馆外面的坡道旁边有家牛肉面店。」 「吃那个怎么行?一碗面条上丢四粒肉,打发猫呢?」松寒找了处离空调风口近点的地方,「来,我给你带了午饭。我吃过了,你吃自己的就好。」在陆梦非的厨艺衬托下,有一道炒豆芽是松寒坚持亲手做的。红烧茄子和清炒香菇是陆梦非的手艺。松寒将饭菜拿出放在休息椅上,「知道你不爱吃肉,但消耗这么大得补点蛋白质,所以我带了红烧鸡块。」 果然,葛画还是优先吃素食,她对茄子香菇一往情深,看起来真饿极了。吃了好几口才想起,「陆老师,这都是牛姐做的?」 「豆芽是我做的。」松寒话音落下,葛画马上去吃那份炒得略苦的菜。刚才觉得味道一般,现在却入口清脆淡甜。 「你不吃鸡?」松寒手里把玩着矿泉水瓶子,「鸡是我去菜市场买的,可能肉质不算很好。」她哪里懂怎么挑鸡,就觉得这只公鸡眉清目秀罢了,「嗯……是我妈做的。」边骂边做完的,味道竟然没受影响。 葛画马上夹着鸡块认真地吃起来。连连点头说,「好吃,和我们那味道有点不同,也带点甜味。」想到陆老师和她的母亲为这顿午饭费了心力,葛画顿觉得责任重大。二十分钟后,所有饭菜都吃光了。她打了个饱嗝,「吃饱了。」其实吃撑了,原来陆老师家里菜餚的味道是这样的。 全程观看葛画吃饭的松寒也觉得满足,但还有个问题,「你……每天晚上要给小九做饭吗?」松寒计较这个。她都不捨得让葛画这么辛苦,小九怎么能占她便宜? 「小九姐姐说她来做饭就好,可我住在人家那里,看她昨天工作那么忙还接送我很过意不去,所以昨晚我做饭了。」今天她出门时小九穿着睡裙快睁不开眼,葛画说自己知道如何乘地铁去体育馆,周末总要让人家好好休息。本来以为今天会和昨天中午一样,在外头便利店解决。陆老师这顿家常餐就从天而降。 看着女孩脸颊上红扑扑的水色,松寒的眼神跳到她同样红润的唇色上,松寒不由得坐近了些,闻到葛画身上的汗味后她的鼻翼又动了下,女孩子的汗味都好闻。松寒肯定。而葛画也看着她,再舔了舔唇。 「我去洗碗——「两人同时说。 最后是葛画去洗,松寒还是在原地等她。午饭时母亲叮嘱,「送完了就赶紧回来。陆松寒你也知道没结果,却还去招惹小姑娘,你这个和……和渣男有什么分别?」 松寒心说我还真是渣女呢。「那孩子一个人来训练营打工,可能饭都不捨得吃饱,别说吃好了。」松寒打定了主意有空就去送饭。但她暑假里只有周末有空。 母亲沉默了下,「究竟小姑娘对你有感觉没?」 「不晓得。」松寒含煳回答,再说,真有感觉,也不知道会不会转天就没了。之岚还不是头天晚上情浓似酒,第二天就脚底抹油? 第89页 陆梦非下决心很快,「那她工作地点离我们家远不?方便的话叫她每天下班来吃饭。」 「妈您疯了吧?」松寒觉得陆梦非是不是有偏爱凤凰的体质?还是她想对葛画说些什么? 「反正这房子这个月是卖不掉的,她就来吃十几二十次而已。下午我去中介问问。」陆梦非示意松寒别再和她啰嗦了,赶紧吃完了走人。 葛画发现陆老师似乎不太开心,但她坐在那里朝自己笑了笑,再招手,葛画跑过去。「陆老师,你想不想打篮球?晚上我陪你打球,还有跑步?」 「你不累啊?」松寒看了下时间,「中午打半小时行吗?」 可是葛画不乐意,半小时哪儿够。「晚上我们约个地方,能打个痛快,您方便在哪儿碰头?」 「你不用给小九做田螺姑娘?」松寒坐着,葛画站着,她嫌仰着头脖子不舒服,也站起来活动着胳膊。 「小九姐姐说周末晚上她都不做饭,让我自己回去解决。」小九大概率晚上不在家吃饭。 陆松寒走动了会,最后又考虑了下,罢了,料定妈妈也不会乱说什么。「下午你去我家吃饭吧。我妈嘱咐的,这个月只要你下班顺路,就去她家。」见篮球少女脸上现出惊慌,她笑,「不就是去吃个便饭吗?你慌什么?」 「陆老师……你妈妈,为什么?」葛画觉得这份情谊太重了。已经麻烦陆松寒很多,现在连她母亲也对自己如此厚待。 「她就是放假闲着无聊吧。我妈是中学语文老师。」也可能是八卦心作祟,但是葛画能吃到顿营养餐,松寒觉得还是赚了。她提起饭盒,「我先走了。地址——」走之前忽然想到自己带来的旧手机,就在手机记录本上按下自家地址,「这是我去年用过一段时间的手机,各种性能都是好的。因为我不习惯安卓,就空出来了。」她让葛画抽空自己配张电话卡,「旧的,不值什么钱,你就不要说钞票的事了。」葛画一个眼神松寒就懂她的心思,伸手想摸摸头还得垫脚,最后放弃。 松寒觉得有必要去一趟外公外婆那里,陆梦非铁了心要做傻事。她这个女儿不好说话,那就搬出她父母。卖房子是大事,让陆松寒居无定所是天大的事。松寒想明白后提着葡萄哈密瓜上了路。 外公外婆现在仍然住在大学分配的教师楼中。松寒小时候经常穿过这条操场后的幽静小路,绕过长长的围墙进入住宅区。里头还有不少房屋是黑瓦红墙的民国老房子,翻修过两回才适合居家。外公就住在老房子的二楼,松寒踩着楼梯一步比一步急,还没见到老两口就开始委屈: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陆梦非怎么比她可以想像的还要圣母几倍。 敲了门后就听到外婆熟悉的声音,松寒喊,「外婆……是我哦。」 门马上被打开,外婆喜出望外,外公也走出书房,老两口一起嗔怪松寒,「你好久没来了。」说得松寒一阵惭愧。 更惭愧的事在后面,她妈妈竟然提出让小凤凰女每天下班去她那儿加强营养,可她背着妈妈来老两口这里告老凤凰男和自己母亲的状。 松寒尽量平和地说完来龙去脉,眼泪已经在眼圈打转,「我就是不明白,也觉得特别不值得。」外公已经从藤椅上起身在房间来回走动,老木地板发出嘶哑的共鸣。外婆则表情凝重,她看了眼外公,再对着松寒,支支吾吾,「其实,你爸爸……前段时间来过,说他父亲做手术,而自己因为刚送孩子去读书手头紧张,向我们借了三十万。」 松寒倒吸一口凉气,「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妈妈和我?」 「是我不让说的。」外公硬朗的背部还是挺得笔直,这辈子风浪见了不少,他不把身外物看得重。「他能舍下面子找到我这里,肯定遇到非常的难处。」外公的境界高尚得松寒更迷煳了,「我不告诉你们母女,也是怕你妈妈心里有负担。她要强,离婚瞒着我一年才说了实话,因为当年我也很欣赏孔维统,不同意他们离婚。」 捋了下外公的话,松寒发觉老爷子也打了马虎眼,其实并非怕妈妈心里有负担,总之还是担心折了孔维统的面子。 「这不也是孔维统说的,他不想被梦非和松寒看轻,让我们先别说。」外婆气得手抖,「孔维统这个……瘪三。」骗到了老两口头上,还哄得松寒外公保全他面子,其实是想在陆梦非那里再骗一笔。 所以说,母亲陆梦非的凤凰偏爱症基因可能是从外公这里继承的。而且这事儿要是让舅舅舅妈知道了,又不会免一顿闹。 松寒后面也不用听外公外婆什么建议,因为向来温润的老两口已经开始吵起来。她听明白了,外婆不乐意借,因为女儿和前女婿离婚后就不是一家人了,孔维统这些年对松寒母女又不够上心,导致借出去这笔钱她心里不舒服。而外公觉得,孔维统这样的男人轻易不求人,求了他们,总要看在过去的面子上,也要看在松寒的份上,帮他这一回。 再争着争着,外婆开始责备外公「就知道向着乡下人,因为你自己和孔维统一样都是l省出来的。」 外公则少见地红了脸,「你不乐意干嘛要和我这个乡下人结婚?」又转到「离婚又不是孔维统提的,那是梦非和他父母实在处不好。」 松寒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从没像今天这样佩服过。他总是能精确地找每个人身上最薄弱的人性撬点,支撑起他自己的一片盎然绿地。他利用外公对于男性的深刻「面子」共情,利用母亲对他的旧情未断,利用他自己父母的「嫡长子嫡长孙」意识,轻巧离婚,轻易骗走外公外婆的储蓄,还骗得陆梦非要卖房子拯救他。 第90页 对父亲最后一丝丝的同情和担心都不见了。她冷静地想了会,给母亲发了条微信,「我爸以给爷爷治病为由向外公外婆骗了三十万。现在外公外婆吵起来了。」这事儿必须得母亲出面了。 陆梦非那里暂时还没回復。松寒去厨房切瓜,递给刚刚吵到间歇的老夫妻,「外公,外婆,我妈可能要来。」松寒咬了口哈密瓜。 「松寒,你不同意你妈妈卖房是对的,告诉我们也是对的。陆梦非还要卖房帮她?她脑子瓦特了!」外婆摘下老花镜擦着,眼里都是鄙视,「孔维统这种瘪三,就该去吃牢饭!」 松寒又咬了口瓜,终于知道自己随了谁。 第50章 小九还在化妆时接到了个陌生电话,刚办了卡的葛画向她请教h市的风俗:头次登门拜访吃饭应该买什么礼物? 「进度这么快?」小九唇上正在涂抹的口红吓得歪掉,「登谁的门?以什么身份登门?」她心说陆松寒真是闷声干大事的材料,前脚说着「不想让人家知道」,后脚就拉上了自己老妈。 「陆老师妈妈让我下班顺路就去她那里吃饭,今天我第一次,是该买水果还是别的?」葛画已经紧张得在松寒家小区外来回走了五趟,手心里的汗覆在手机盖上一层,她换只手,「大概……多少价位的合适?」这个问题她无处可问,只想到了小九。 「这个嘛,分人的。」小九笑,「见丈母娘一般要正式点,见师尊就买些水果吧,挑点时新的卖相水灵的就行。」葛画马上应下,孺子可教地买了四五种时新水果。再提着水果从小区外徘徊第六遍时,惹得门口保安大爷伸出头盯着她,一直目送她走进松寒家那栋楼。 给她开门的是陆松寒,低头看到葛画提着的水果,她无奈,「人来了就好,带什么东西?」搬砖刮天花板当真轻松?向来镇定的葛画舌头髮麻,脑子里过了好些次的开场白在舌根赖着不爬出来,「陆……阿姨……我打扰了……」 松寒踮脚拍了她脑袋,「你对着我叫什么阿姨?」该被叫阿姨的人下午被自己母亲训了一顿,从二十七年前她大学毕业时带着孔维统登门吃的第一顿饭一直骂到了今天为止。 松寒外婆:「孔维统来我家第一次吃饭一个人吃掉了一条鳜鱼,都没问你要不要吃,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他自私。头次登门来我家就知道带点不入流的水果。除了换电灯泡勤快些,嘴巴甜点,就没有什么优点。 「读研究生还靠咱们接济,因为他家还有兄弟要读书。我们不要他感恩,好歹要知趣吧? 「你卖房子,你卖完了房子睡大街去?你睡大街去松寒怎么办?你没男人活不下去啊?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你不就是缺他们孔家给你颁发个『贤妻孝媳』的牌坊嘛?真牌坊还是石头做的,口水牌坊帮你延年益寿啊怎么着?」 松寒从没见过母亲灰头土脸、一声不吭的模样。到了最后还要劝说父母不要生气,老母亲降压药要按时吃。孔维统竟然背着她骗年迈父母的钱填坑,那她就不讲情义了。 「狗屁情义。」松寒外婆气上了头脑子却清楚,「你不就是听他和小狐狸精离了婚,又动了心思吗?」 陆梦非的头简直要钻到地板缝里,最后被松寒外婆轰出门,「你回去你回去,今天我不想看到你。除了松寒,我谁都不想见。」 松寒谄笑,「外婆……明天我还来。我先回去好好劝劝我妈。」 其实她不用劝,因为陆梦非摆明了不想理她。母亲遇到难过的事情时,靠做家务分散注意力。当松寒面对葛画努力控制眼睛里的桃花流水时,陆梦非锅里的糖醋黄花鱼也刚起锅。 听到门外动静后,她才说出今晚的第一句话,优秀语文教师的素养从厨房里飘出,「松寒,是不是小葛同学来了?快请她进来啊。」和蔼亲切而愉悦的声调,让门口的葛画绽放了微笑,她再看着松寒,紧张感陡然消失了大半。 一米八五的小姑娘站在松寒家的客厅时,头离低垂的灯就差一只手掌的距离。下班后她特意在球馆洗了澡,碎短的头髮从发缝里钻出,毛茸茸地在灯下晕成一圈。 陆梦非看到葛画时非常惊讶,心里将她和之岚从头到脚也比了圈,结果几乎找不到肖似的地方。连满身气质都不同:明才十八岁,但整个人显得沉静又青涩。眉毛英气眼睛却细长,眼尾弧度有一点点狐狸的味道。胜在五官清澈,身材又太修长健美,所以即便有一处像狐狸,而整个人也远非狐狸精。陆梦非点点头,「你先坐,一会儿我们吃饭。松寒,给小葛先拿点零食垫垫肚子。」 她回厨房继续做饭,松寒已经跟进来。她手指扒拉着盘子里的木耳,扭扭捏捏的刮三模样。手被陆梦非用力拍下,松寒靠在冰箱旁继续忸怩不安。 「我告诉你,我是心疼这孩子不简单。」陆梦非的胸口气得起伏了下,她无法怪松寒去外公外婆那里告状,真没有这一出,两个老人的钱打了水漂不说,她估计也入了套。其实下午她问了几家中介,都定了初步签卖房协议的时间。看到松寒发来的到那个消息时,她头顶到嵴梁骨都竖起了鸡皮疙瘩,头皮一阵赛一阵的麻痹。 「你杵在这里做什么?把客人一个人丢那里?」陆梦非气所有人,又被孔维统挫败了次,现在心里强撑出一派静气。 第91页 松寒这看了眼外面客厅沙发上端坐着不敢动的葛画,前脚扭着身体,后脚就已经摆正了走姿。给葛画倒了杯柠檬茶,「手机卡办了吧?」 存完葛画的新号码,松寒盯着电视,葛画盯着她。厨房里的陆梦非盯着锅里「咕噜咕噜」的汤。电视机里的装修gg成了主角,三个人在主持人聒噪的介绍声里各自内心聒噪着。 葛画心脏的剧烈跳动恢復到正常水平,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出现在松寒真正的生活中,她坐在她温馨的家里。 松寒的皮肤感受到了葛画的视线,她就暴露在那之下,坐了会,听到母亲起锅的声音,「我去端菜。」 葛画跟着起来摆放桌椅和碗筷,再洗手坐下,三个人在吊灯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梦非说,「那……吃饭,小葛,别客气,多吃点。」 少女的碗里多了一整条对摺的黄花鱼。松寒看着母亲,陆梦非再给她夹了个鱼摆摆,「喏,你也有。」 比赛似的咀嚼声一声比一声轻微,三个人能听到各自细微的咀嚼声。陆梦非笑眯眯地看着葛画,「家里父母放心你来h市吗?」 「放心的。我因为比赛来过一次,这几天也在慢慢习惯中。」葛画吃鱼不太擅长,非常小心地用筷子拨着鱼刺。 再经过一阵静默,「你大学选的什么专业?」陆梦非问。 「体育单招生其实只有一个贸易类的专业可选,但我觉得自己不合适,就选了应用数学。」葛画这件事还在理工大单招负责人那里引起过讨论,后来决定让她自主选择。篮球队的训练和比赛届时再尽量调节时间。 「这个专业好嘛,以后读研选择面很宽。」陆梦非的嘴角开始放松,脸上的紧张也开始卸下。也就是这个微笑,让松寒发觉原来母亲对见葛画也是不安的。 「你和我们家松寒很熟的吧?」陆梦非又开始了松寒耳熟的拐弯抹角。 小姑娘一五一十,「陆老师支教时教过我一学期英语。后来她回了h市,我们一直有联繫。她一直在教我很多东西,学习、体育专业道路、为人处世,她一直特别关心我。」葛画看着松寒,觉得自己这个回答特别糟糕,她不能概括出完整的感激心情。 「吃饭,吃饭,答题呢」松寒给母亲夹菜,「妈,辛苦啦……」语气里的撒娇和恳求陆梦非懂。 「现在你们小孩子,十七八岁谈恋爱的很多吧?」可是陆梦非不会因为松寒的语气打住,她见葛画还在吃鱼,眼神示意松寒给她夹菜。 「嗯,我们高中就有不少。」葛画哪里知道这是坑,面对下一个问题「你也谈过吗?」时噎住了。 「妈——」松寒一声警告意味的喊声,忽然吓黑了头顶的节能灯。饭桌再次归于无声,几秒后,葛画用手机电筒对着灯泡看了看,站起来拧下,「飞利浦e17,家里有备用吗?」 「没有。」母女俩异口同声。 「小区外有五金店,那里应该有。我很快就回来。」葛画收起手机直接到玄关换鞋,快得松寒没反应过来,「诶……你急什么?」 葛画笑,「陆老师,很快的,我认得路。」今天来前六趟她没白转悠。 半黑暗里的陆梦非低头吃空心菜,见女儿站也不是,坐不也是的模样,「不放心就追出去陪着呗。」 「十八岁的人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松寒坐下咬鱼摆摆。 陆梦非上下颚的动作越来越慢,喝了口汤后,她哼了声,「你说像不像?」 「像什么?」 「你爸啊。」陆梦非看着松寒,「吃掉一条鱼,见你吃鱼摆摆都不知道夹菜。也就换电灯泡积极……还不如你爸爸,嘴巴还不甜。」 「妈,当年可是你领着孔维统进了门的。葛画是你邀请的,又不是我说要带进来的。」松寒幽幽地说。 「你得了哦,你不就是捨不得她吃不好,一听我邀请赶紧答应了嘛。」陆梦非想着那个秀气又高挑的少女,「真是个好孩子,可惜了,松寒啊,她的未来变数太多了。」 松寒低头,她隐在暗黑的墙角嘆口气,「我知道呢。可是妈,我就是想对她好一点。」 「你喜欢她什么啊?」陆梦非伸出手摸了下松寒的脸,「可别学你妈,傻透了。」 「我不知道……脸好,身材好?」松寒半开着玩笑。 陆梦非抽手,「不要脸。」看脸看身材,母女俩算跌到一条沟里了。 第51章 不同于小九家常备牛排和西蓝花,陆老师家饭桌上总摆着几次六七道菜,浓油赤酱并清炒蒸煮。葛画会做饭,知道每顿里要花的时间心思。所以每次都会做净坛使者将饭菜扫光。让陆梦非又惊又喜,「小葛啊,阿姨最怕剩下饭菜了。第二天再吃不新鲜,扔了又浪费。」往往说完还会再将给晚饭打底的水果再给葛画端来一盘子。 每晚爆棚的热量也让葛画担心自己的体脂问题。她从手机上测试过从陆老师家到小九家,大约相隔十公里,打算先走五公里再跑五公里回去。不过在这之前,她会和松寒抱着篮球去附近大学的操场练习一个多小时。以前是松寒教她基本动作,现在葛画有时要教松寒一些动作窍门。松寒运球上篮时,葛画会微微用力跳起,伸长胳膊作势要盖帽,但总会让松寒绕过她的防守得手。 练累了就在露天篮球场旁的草地上坐着休息,虫子蚂蚁爬过小腿也不怕。拍一下,挠挠痒,松寒和她有时聊聊大学生活,有时不说话。从北京的地下室,到葛村,再到h市,葛画觉得时光走得太慢。但在松寒身边时,又觉得太快了。 第92页 从小到大葛画都没有这样轻松愉快的生活过:被人照顾呵护着,被人用善意抚摸着。不过她不会将一切都看得理所应当。休息日她会帮小九彻底搞一次大扫除,连客厅沙发缝都没放过,掏出了经年的薯片屑和若干硬币。而在松寒家,上到吊顶里藏着的蜘蛛网和灰,下到马桶按钮,小到空调网清洗,大到帮陆梦非调整家具方位,这些葛画都干过。她一边被陆梦非夸奖各种灵光,一面听着陆阿姨数落自己的陆老师,「你倒是动一下腿脚?说了几个月要做的事结果还不是让人家小葛干了?」陆松寒往往会在沙发上换一下架腿的姿势,继续抱着冰淇淋盒子吃她的。 可陆老师为她做的可不少。当得知葛画没带蚊帐等用品,她往小九家的快递就没停过。理工大的住宿本就是全市高校里出了名的差,几间寝室共用卫浴还没装空调,松寒想得更细緻,「床也一定很小,你睡着得多憋屈?」四处打听后松寒已经为她单独申请买新床。 不同于在自家,家务是在打骂下形成的自觉,一家人没有什么玩笑的温馨时刻。如果有玩笑,也是父母在逗着尔康。在陆家,葛画慢慢了解了这对母女的个性,也融入了她们的晚餐玩笑中。 陆阿姨不笑时显得严谨,一如松寒在教室里的模样,但她会不自然流露出小女孩的气质。那时候她和松寒的角色就翻转,女儿像妈,妈像女儿。葛画很难想像自己和母亲之间会互相玩笑般拆台。但陆阿姨和松寒在谈到一个人时气氛就会低落,「孔维统。」 八月二十一日中午,难得陆松寒提前和葛画打招唿,「今天晚饭我妈不能做了,说让我们俩自己解决。」葛画被「我们俩」这种说法激盪得晕乎乎。 松寒也是推了这天周五公司的聚餐赶回来的,葛画在高峰期满是人头的地铁站里独树一帜,松寒出站时马上就看到了她,小跑过来后两个人并肩走向地下饮食街觅食。两个人都不算能吃辣,和花甲粉酸辣粉这类小吃无缘,松寒买来两个泡芙,「我今天得吃点甜的。」她眉头上压着不开心,她在葛画面前渐渐不会掩盖情绪。 葛画举着另一个泡芙陪着她漫无目的地逛街,等松寒吃完一个泡芙,她再递过,「再吃一个会不会更好点?」 「不要。」松寒觉得自己的语气略微撒娇,清了下嗓子,「这是给你买的。」 可惜那点尾音被葛画揪住,她摸着发热的耳朵偷偷笑了下。「好。」走到美食街尽头时,葛画看到出口外有家露天酒咖,她问松寒,「要不去那里坐坐?」 松寒今天有些暴躁,其实也拿不定主意吃什么。葛画低头,小指弯曲,勾动了松寒的手掌心,「陆老师,你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忙的?」她不知道松寒的烦恼来自何处,也许是因为那个叫孔维统的男人,也许是工作,还有可能是学业。 被触动的掌心贴住了自己的裙子,松寒嘆气,「这个,不是可以帮的事。」 她接受了葛画的建议和她在露天酒咖找了位置面对面坐下,给小朋友点了一大盘义大利面,自己则叫了瓶啤酒。这借酒消愁的习惯自从在母亲面前暴露后,母女俩有时也会在宵夜时对饮两瓶。于是,陆梦非长胖了五斤,松寒胖了三斤。 「我妈今天不能做饭,是因为去看守所见我爸了。」松寒拒绝了母亲的邀请,不愿意陪同。半杯喝下后,她从仪式感中开启了情绪大门,「我爸因为涉嫌滥用职权和经济犯罪,以后可能会被判刑坐牢。」关于陆梦非为爱卖房的傻事,终于在松寒外公外婆的干预下停息了。陆梦非不用租房,松寒避免了无家可归。 「我妈挺傻的,这么些年放不下我爸爸。这件事让我很难过,划在心里,想起来就很悲哀。」松寒看着葛画被gg灯照亮的专注眼神,「我妈她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依然对我很关心,有时晚上我们还会一起看看电影电视剧,聊聊天。但她没向我道歉。」松寒溢出点委屈,「葛画,你说,她应该向我道歉吗?」她没有把女儿的生活和心理放在那个男人之前,差一点,松寒就没了家。 「她让我今天陪她去看我爸爸,我说孔维统十句话里能提两句我们母女俩就算我输了。我妈说我小人之心,说我爸都到这个份上了,提旁的没意义。」松寒苦笑,「她还想去听两句我爸的真心话咧。」她模仿s省的方言语气说出这句,葛画并没有笑。她听出了陆松寒的孤单,那种对于「家」朝不保夕的恐慌,还有对自己母亲的埋怨和失望。她一直隐藏得很好,原来一直都在为这个烦恼。 葛画也曾经孤单过,懂事起,她也常思考自己为什么而降生在那个家中。小时候,父母的爱是奢侈品,九成九分给尔康后,剩下一分三姐妹哪怕品到了就甘之若醴。再大了些,葛画拒绝那一分中的三分之一,挨骂挨打都显得漠然,因为哭一声妈妈、叫一句疼都向他们乞讨:「你为什么不多看看我,为什么不多爱我一点?」可再孤单,曾经她想过有大姐燕子,还有紫薇,姐妹三能多少相互依靠。可陆老师的孤单不同于她的,她没有姐妹,父亲再婚后并不在意她。母亲离婚后似乎把关注和希望都倾注给了她。但内心里,陆老师还要和父亲在争母亲。 独生子女的家庭感情不比她这种多子女家庭简单。葛画面临的问题是对于子女「一碗水端不平」,可松寒的竞争对手是亲生父亲。 第93页 叫了服务生再端来两瓶啤酒,松寒看度数,「8度?我最近酒量进步了呢。」 「我不知道阿姨该不该向你道歉。」葛画捏着叉子,「因为她生了你养了你……」话虽如此,葛画却觉得这话总有什么不对劲之处。母亲爱子女是天性,母亲爱她的男人也是天性吧。「我也想不明白。」葛画皱眉,努力挣扎了会儿。太复杂了,很多事儿摊上「应该不应该」或者「天性如此」似乎能囫囵圆个道理。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放在一起对比时就很难界定,母女亲情和男女爱情孰轻孰重,这得分人。 松寒笑出声,「是啊,难为你了,这个问题我妈妈都很难回答呢。」还有更多的问题,松寒也因之苦恼着,比如她看得到的欲望和看不见的未来之间如何取捨?还有对「长久感情」的执着与遵从内心的风险如何平衡?任何事都要想明白,稳稳妥妥地再出手,这是俗人在庸世里的安全寄託。 对喜欢的人好一点,再多一点,心里就被这份得不到的委屈多刺痛一点。松寒喜欢和葛画相处,她心智早熟得像二十八,眼睛里都是十八岁的真诚。她不逾越距离,所以松寒断定了,这孩子不会像以前的自己那样傻乎乎地冲动表白。葛画太让人安心了,她看着女孩湿漉漉的眼睛,伸手摸了那张脸颊,「你真好。」指尖马上缩回、干燥,松寒尴尬地看着自己的手,「完了,我喝多了就不听话。」 「喝多了我送你回家。」上次她喝醉不就是自己背回去的吗?葛画身体前倾看着松寒,「你才好。」松寒出现在她心里后,葛画的孤单渐渐消退。她的世界从葛村迅速放大、明亮,现在下着暖洋洋的雨,松寒在面前耀眼地发亮。 「小九姐姐对你……有怎么样?」松寒想咬住舌头,脑子里这个沉淀了多日的问题明确地吐出。她松了口气,「你觉得她怎么样?」 面前的女孩摸不着头脑,「很好,她也很好。」 「也」字不能轻易用。它意味着并列和一视同仁,没有特殊待遇一说。松寒瞪着葛画,伸手拍她头,「你也陪她经常打球?还是喝酒?还是什么的?」 「她有时晚上会喝酒,我只吃饭。」葛画看着松寒粉红的脸颊发笑,还有她嘴唇沾上的那点啤酒沫,葛画咽下唾沫,「我只愿你经常陪你打球。」 第52章 入学报到当天葛画就成了同学们中的焦点,个头在男生占比60%的系里都算突出,短袖t恤下的细瘦胳膊却被勾勒出清晰的肌肉轮廓。惹得迎接新生的大二师兄都忍不住问她,「练了多久?我一个暑假都泡在健身房,可才出来点痕迹。」 「从小练的。」葛画直言,对方一脸不相信,她补充了句,「我干农活。」对方这才半信半疑。葛画想了想,「我也是校女篮的。」这位师兄才恍然大悟,「怪不得,buff有点多。」 同寝室的同学有六人,共用两台摇摇晃晃的老吊扇,先来的几个人已经聊开了,一边吐槽公用洗手间一边拍着摇摇欲坠的老上下铺,「我可后悔死了填了这儿。」说话的叫张思怡,h市本地学生。 「我看到咱们班的入学名册后附着高考成绩,见到一个六百五的牛人。」另一个同学是外省的,叫周琪,l省考来的,「搞不好是滑了档。」 所有人也被那张较长的新床吸引住了眼神,床侧贴了名单,「葛画」。周琪回忆了下,「就是这一位,六百五的。」 这时葛画推着箱子到了寝室门口,确定了自己名字后才进来。她的身高引起了其它人的注目,大家马上明白了那张新床是为谁准备的。张思怡上前对她笑,「呀,你就是六百五的神人吧,我是你的同班同寝,叫张思怡。」她大方地和葛画自我介绍,其他人也热情地打招唿,几个人就这么熟悉了。 六人寝里有三人是应用数学系的,另外三人则是化工材料专业。葛画铺好床再收拾好东西,她打招唿,「我先走了,大家明天见。」她还要去篮球队那边报导,去搞清楚之后的训练规划以提前安排时间。 就这一面,葛画已经在室友心里成了神秘的代言词:模特?滑档?半个本地人?还有她淡然的第一面印象,张思怡看了眼手机,「抱歉,今天的寝室头天夜谈我也不能参加了。我男朋友约我吃饭。」她背上包也出门,「姐妹们,明天军训见。」 周琪和其他人互相看了眼,「额,这和我想像中的大学生活不一样。」 葛画是在开学前一天拿到了训练营的工资,二十天六千块,小九还加了四千块,说是额外奖励。她提出要请小九和松寒吃饭以示对这段时间照顾的感谢。小九说,「那你就请嘛,你试试看。」得知葛画是要分开请,小九才张大了嘴巴,「你还真懂事。」松寒却说,「我想看电影,吃什么其次。」那就看电影。 葛画在和篮球队的负责人和教练见面后,时间也才不过下午四点半。她绕着理工大校园走了圈,熟悉了下教学楼等地方后,捱到了五点半才走出校门。 松寒今天加班到八点左右,葛画约了她在公司楼下见。她有种谈恋爱般的稀奇感触:等着爱人下班,一起逛街看电影,再互道晚安离开。 迫不及待地七点就在楼下等待松寒时,葛画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看手机里的新闻。隔壁坐着位女生似乎也在等人,她旁若无人地对着手机录语音,「下班不就是两人世界嘛,怎么每天都要回你妈妈那里吃饭。她做的菜我都吃腻了。我们是结婚了好不好?回自己家吃饭或者出去吃不正常吗?」 第94页 她自己前段时间下班就去陆老师家吃饭却从不觉得烦躁,反而每次都很期待。毕竟陆阿姨手艺好人更好,每次还都能见到陆老师。不过的确更期待两个人相处倒是真的。 「一天天的去了就塞我吃这个那个,说是养好身体怀宝宝,当我是猪啊。我不生孩子就不配吃还是怎么的?」女孩又发了句,一旁的葛画听着若有所思。她去大姐燕子家时,那位婆婆也是很热情地劝说大姐进补,说快点调养好身体后面才好怀二胎。原来不仅仅在s省,远在h市也有同类人。 暗自摇头时葛画却瞥见电梯口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之岚。她头髮留长了点,但也仅仅盖过后颈。发色变成了低调的深栗色,衣着风格也简练,不过松寒莫名觉得那身很贵。这大概就是小九姐姐常说的「质感」。之岚看着手机,又盯着左右六台电梯,像是不确定哪台会先停下。 葛画的心忽然紧张,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松寒的信息果然来了:葛画你出门了没?先别来,我晚上忽然有事,咱们吃饭的时间再约好吗?实在抱歉。 她捏着手机,再抬头看着电梯前的之岚。她似乎很焦急,眼神在手机和电梯口显示屏上来回落下。身后的电梯打开时,松寒也急切地迈出门,她们俩互相看了下,松寒先笑了,然后张开双臂和之岚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下。 之岚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挂着笑意。松寒走了几步就在看手机,仿佛等着葛画的回覆。 葛画坐在侧面看着她们,手指按下一行字:好的。 发出后,松寒盯着手机停下脚步,和之岚说了句什么,就拨葛画的手机号码。葛画的手机同时在厅里震动,松寒这时也发现了她。 她脸上闪过尴尬,随即笑着走向葛画,双手靠背弯下腰,「原来你都到了呀,怪不得就回我那么简单的两个字。」她咬了下唇,「葛画,真的很抱歉,那是我同学之岚,你认识的。她明天就要回英国,今晚临时约的我。」对于被迫忽然放葛画的鸽子,松寒本就不开心,现在看到葛画一米八几的个头就缩在沙发里成了一团,她更不是滋味。 「没事的,陆老师,您去吧。」葛画勉强笑了下,眼睫毛一耷拉,松寒的心也耷拉一寸。 「我……」松寒还在纠结,「我不知道几点回来……」这感觉就像在爱人面前出轨被抓现行,又像渣男哄着家里的小娇娘,「你今天回学校还是小九那里?如果我回来早的话,咱们去看晚场?」 因为学校比较偏,葛画决定今天在小九那里留宿。晚场就不担心学校门禁。 之岚也上前,干笑了下,「是不是我今天约的太突然,影响你们的安排了?」 「没事,就是看场电影推迟了而已。陆老师,改天我们再约,您忙吧。」葛画站起来,准备离开时却被纠结了半小时的松寒拉住,她很坚决,「你先去那里的便利店买点吃的,吃完就在这里等我。」她看着之岚,「我们先出去吧。」 一顿晚餐变成了街边咖啡店的两杯饮料。之岚在信息里告诉松寒,一年前分手后她就去做了心脏手术,这一年恢復得不太好,她家决定第二次手术去英国做。「想来想去,我还是希望见见你。」之岚黑眼圈很重,被熏黄的左手食指捏住杯柄。她身上有浓郁的菸草气味,松寒在拥抱时已经闻出来。 「心脏不好,就别抽那么多烟。」松寒说,「抱歉,我还是临时改了主意,咱们喝杯东西,我……我答应了那孩子。」 看着松寒熟悉的脸,之岚摊手笑,「你还是那样,看起来犹豫不决,真决定了还得按你的思路走。」怨气就这么扩散出来,之岚坐正,「我是说,你挺倔强的。」 她见松寒一分钟内换了几个微妙的坐姿,咖啡喝得也略急,顿了下,「就是看看你,叙叙旧。见你很好我也挺开心的,那,我就先回去了。车在停车场等着我。」热切已经成了自讨没趣,之岚像是开玩笑似的看着对面办公楼内的大厅,「原来你喜欢卖相好的。」 「……」松寒想了想,「是这样。」她的坦诚让之岚吃了一惊,「换以前你不会这么回答,可能会解释一通别的理由。」比如细心啊,考虑问题的节奏,三观之类。 「你们多久了?」之岚放不下这个疑问。 「嗯?我们没有。」松寒的唇撇了下,又不好意思地挑眉,「介于朋友和师生,大约就这么下去了。」最后无疾而终。 之岚嗤笑,「松寒,你知道自己哪点最让我无奈吗?你总缩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固守自己的所有认知。」她起身,「等我做完手术再联繫你,你祝我活蹦乱跳地早点找个女朋友吧。」 「没答应爱沙尼亚妹子吗?」松寒心里略微凝重,表情尽量放松。 之岚抿嘴,眼里浮着瞭然笑意,「我也后悔当时没答应呢,走了。」她主动结束了十分钟的相聚。缘分稀薄时,曾经的彻夜相伴就只剩下街边小聊,这还是从一顿饭的功夫里被精剥出来的。之岚背对着松寒,抬头看天深深吸了口气,想到去年母亲说的那句,「你一厢情愿吧。那女孩没想过和你长久。」 几年算不算长久?还是几十年?长久才是一段感情的美满标志吗?在几十年的时光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般地面对感情是美满?还是在几年的光阴内爱得轰轰烈烈无怨无悔是圆满?之岚依然没想明白。 第95页 葛画捧着杯面坐在便利店里吸熘着,身边传来熟悉的香气,松寒也端着杯面坐她身旁,「你加了烤肠没?」她探头看了眼葛画碗里,从自己碗里叉了根烤肠给她。 「这就……结束了?」葛画的话无意撞到了松寒的心事。 「是啊。」松寒思索着之岚对自己的那句评价,「躲在自己的舒适圈」。她的确是这样的人,还没得到,就顾忌失去。这辈子的勇气都花在给isabe的那封简讯里了,那会儿也没想着得到,更不考虑失去的问题。 吃了几口面后,松寒侧头看着葛画,小姑娘吸熘得快,估计饿极了。那碗面也略微有些辣,葛画唇上沾了片辣椒油,从头顶到鼻翼都冒着汗。这副模样松寒也觉得别样动人。三年前,她还在自家院子里低着头别扭着半边身体被母亲打呢。三年后就成了个小小运动员,还考到了理工大。她一直踩着自己的舒适圈出圈吧?努力练习,拼命学习,比赛、打工……哪件事她都没有经验可言。 「葛画,」松寒拨着面,「你为什么这么有冲劲,一定要考到h市来?」 被辣住的葛画从碗口抬头,看着松寒的表情有些躲闪,「因为你。」 「嗯?」松寒从葛画欲言又止的眼睛忽然抓到了答案。她又吸了口杯面,「哦。」两人一前一后扔了碗走出便利店。松寒站在店门口看着初秋的夜晚,燥意虽然依旧生勐,却少了吞没空气的气势。 两个人站了不知道多久,只有进出便利店的人奇怪地看她们一眼,身后的电动门一开一合播放着提醒乐。松寒的胸口一起一伏,她望着前方的路灯,路灯前方的隧道,隧道前方的白茫茫……目力有限,她看不见了。身边站着高她大半头的葛画,她低头静静看着自己。 「走吧,去电影院。」松寒忽然说。 葛画「嗯」声没完,她的手被松寒牵住了。松寒软软的手心贴住她手心的老茧,葛画又开始晕了,她不知道先迈哪条腿。 「你可以握紧我的手,先迈左脚。」松寒没有看葛画,她的脸在灯下一片火红。 第53章 说来可能有些丢人,葛画看着帧帧精緻如画的电影《聂隐娘》觉得无法理解其意,心绪却被松寒的指尖捏住。一路上她们拖手来电影院,除了买票和进场时分开,坐下后松寒又自然附上她的手。就像这部似乎缺了明显架构和故事矛盾点的电影一样,在葛村动了心的女孩没有经歷情感的各式因果迭谢,就在没有告白、没有准备更没有想像的情况下走到了这儿。 松寒左肘撑在椅子上,看得出她很投入于欣赏电影语言。大唐最后的华糜被镜头一一勾勒,光线流淌在河川上,绸缎上,眼眉上……微光闪在松寒的额头鼻尖上,聚集在她俏丽的眼中。那句台词响在葛画耳畔,「一个人,没有同类」,松寒的手不自觉地颳了葛画的虎口。 葛画心口又一麻,松寒察觉,看了她一眼,「看得下去不?」 葛画说看得下去。左手纤长的指尖反握住松寒的手掌,背部紧紧贴着椅背,用她那套长跑的唿吸调节节奏稳下来……伴着侯孝贤的长镜头,葛画睡着了。 散场时她被松寒摇醒,陆老师笑得不一般,「打唿噜咯?流口水咯?」葛画抬手擦嘴角,松寒却捏了下她的脸,「走啦。」 陆老师自从见了付之岚后就不一样了。葛画有个大胆而朦胧的答案,她们依然拖手走出影院电梯时,葛画举起两人的手,「陆老师……?」 松寒拉下,带着她的手臂前后摇晃了几下,「不好意思,我想了很多回,觉得冒个险。」对着篮球少女期盼的眼睛,「做我女朋友吧,介意吗?」 一天第二次想晕倒的葛画大脑空白了,像是上篮时飘在空中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她只能点头,用力再狠狠点头,「陆……」 「陆什么陆。」松寒拖着葛画走了几步,「没人时喊松寒。」 像初学发音的幼儿,葛画的牙缝里冒出了「s」音后,再咬了下不听话的舌头,「松寒。」 这就是恋爱了?为什么就开始了?之后要做什么?葛画的大脑努力恢復着运转,松寒和她悠然走在行人已经稀少的路边,「我原来以为喜欢之岚的感觉就是恋爱。后来觉得不对,那是被照顾被喜欢。原来恋爱就是脑子里安了琵琶。」念想嘈嘈如急雨,欢喜切切如私语。 「安了琵琶是因为想很多吗?」葛画回了点神,她抓着松寒的手指再用力,也有样学样地颳了刮松寒的手背,「我也是呢。」松寒笑出声,「我知道。」 走到地铁站内,松寒抱了下葛画,「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如果觉得太快了?我收回。」正说时,地铁准点到站。松寒送了她上地铁末班车,和她挥手,叮嘱了句「晚上好好休息」。 第一次恋爱就遭遇这种模式的葛画猝不及防,似乎开始和分手都在一夜之间,跳在一弦之上。 半夜睡在小九家的葛画失眠后坐在客厅,将自己和松寒的最近的信息又从头到尾看了两三遍在那发愣。早上六点多时小九起来倒水喝看到葛画双眼下的黑圈吓了一跳,「你坐这里干嘛?没睡?」 糖还没吃够的葛画还没来得及想更多的糖和巧克力,结果收到一句「牙疼你就告诉我,那就别吃甜食」的忠告。她抓了头髮,「小九姐姐……谈恋爱是怎么谈的?」 第96页 小九喝完半瓶水,「看对眼,亲上嘴,抱抱楼楼习惯了就滚床单刷经验值,从陌生到习惯,从探索到闭着眼履责。中间再为点别的事儿吵吵架调剂下,比如可能的第三者啊第四者第五者,也比如扒出谈恋爱以前的黑歷史。再牵扯点儿钱啊或者工作啊家人什么的,最后嘛……」她点点头,「还没分的话大约互相都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可能是真爱。大部分就是分手,各自启程嘛。」 这番经验总结让葛画听得一愣一愣的,小九拍拍她肩膀,「不好意思哦,九姐姐一下子将血淋淋的现实摊给你看了。谈恋爱……无聊得要命。」 「那你谈过吗?」既然这么无聊,怎么还有人上下求索个没完呢?按小九说的,葛画也觉得当真失了滋味。 「哦,有些人认真嘛,不和他们谈恋爱他们就不愿意坦诚而卖力地陪伴我。」小九口气认真,眼里像在回忆着什么旧恋人的美好时光。 松寒让自己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因为她也洞悉了恋爱无聊的一面?生怕自己反悔?葛画对着镜子刷了十分钟的牙,再看了眼时间马上着急起来,她还有不到一小时赶到学校参加军训。从今天开始,她真的是大学生了。 刚到校门口就看到昨天认识的室友张思怡和一个男孩依依不捨亲了又亲,嘴巴怼完了怼脸颊,脸颊怼完了再怼嘴巴。几轮过后才分开,张思怡送走男朋友后马上追上装作没看见的葛画,「六百五牛人,早啊。」 「早。」葛画看着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张思怡,觉得这女孩大方得可爱。不过她不八卦,就不提刚才的男孩。 「你家在h市吗?昨天你也没住宿。」张思怡和葛画并肩,随意和她聊着天,更多是她自己在说,「那是我男朋友,在海事大学读大三,我们上网打游戏认识的。」 「嗯……我昨天住……亲戚家。」葛画觉得小九和自己的关系解释起来过于复杂,只好简单处理。「嗯,挺帅的。」再夸夸室友的男友。谈恋爱就是光天化日下肆无忌惮的怼来怼去。想到自己和松寒的非典型恋爱就像可以在短期撤回的转款,最多就是拉在一起的手,葛画有些不解和失望。 自己和松寒早上也没什么恋爱的蜜语。松寒那句「你考虑考虑」又像限期折扣券,今天不兑现明天就要过期的紧迫感挠着葛画的心。 这种私密事葛画更没有人可以直接交谈。她闷了一天,以致于军训场上好多人都注意到,应用数学系那个个头超高的女生冷冰冰的相当不好惹。休息时只有本寝室另外两个同班同学和她自然说话,周琪说的是昨儿夜里有多热,蚊子叫了不知道多久,她只睡了个囫囵觉。张思怡说昨儿和男朋友网吧组团又打了一夜游戏,今天也缺觉。被周琪不相信地瞥了眼。当所有人手机暂时上交时,他们只能彼此打趣获取些娱乐因素。而葛画是个例外,从她身上看不到多少可娱乐的特质。她像块磁铁吸引着好奇却克制的目光。 「你昨晚在亲戚家睡得还好吧?」张思怡问葛画。 基本没睡着,琢磨了一夜交了不到十二小时的女朋友的话,和人探讨了下恋爱的无聊过程,满心伤心又慌张无助地偷偷想着松寒。葛画张嘴,「额……还行。」 谈话又有几个女生加入,葛画坐在旁边顶着帽子犯迷煳,「松寒会不会发了信息来?松寒为什么忽然愿意和自己恋爱?松寒是被之岚刺激到了吗?松寒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松寒说冒个险?什么险?」太难了,比数学题物理题难多了。葛画脑子千斤重,就塞着无数个松寒为主语的问题勉力练完了一天的内容。 新生军训的抢饭她没赶上,好奇地在校园里结伴而行也没参与,围观各种社团gg的人中也没她的身影。她坐在松寒为自己特意申请的男生用床,坐在蚊帐里盯着没有松寒信息的手机。 洗过澡后感觉更热了,葛画索性躺下,强制要自己心静自然凉。躺倒晚上十点时,学生宿舍的响动一点都没减轻。葛画看着蚊帐外的老电风扇叶子两小时,终于忍不住问小九,「小九姐姐,第一天谈恋爱应该干什么?」 那边的小九没带什么好气,「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葛画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她忽然拉开蚊帐坐起来,穿上鞋后就出门。 身后的周琪等人看着她,「感觉她今天怪怪的。」话太少,表情又呆呆的在游离,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似的。 「学霸一般都有很特殊的个性和人设。」张思怡回答。 十点零九分时,葛画直接发了微信给松寒,「我考虑了一天,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让我考虑考虑?」 那边很快拨过来,葛画听到松寒的笑声,「因为你才十八岁啊。我总有种骗了你的感觉,心里蛮愧疚的。」松寒说了句「等一下。」葛画听到了她下床和关门的声音,赤脚踩在地板上,「咚咚咚」几声后又拉开了阳台的门,终于,松寒说,「现在要是想不清楚,后面慢慢想也行。」 葛画的眉头已经皱成深深的结,「我……我愿意啊,我为什么要考虑那么久?」 「谈恋爱毕竟……有风险嘛。」松寒的语气有些像哄孩子。她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听到微信里的女孩忍着委屈的哭腔,「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很久了。我哪里知道谈恋爱这么复杂?有人说无聊,你说要考虑考虑。我吃饭之前从来不考虑,打篮球比赛上场前也是。松……松寒,你怎么了?」 第97页 她看不到松寒涨红了脸,「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谈啊。」松寒说。和之岚的恋爱经歷并不能帮上忙。和葛画不开始又折磨,开始了又没信心,故作潇洒地留一句「你考虑考虑」,结果小姑娘一哭她就乱了阵脚。 「就是,你想干嘛就干嘛啊?」葛画快速擦泪。 松寒今天想听葛画的声音,再拉拉没拉够的手。不,昨晚松寒就想拉着葛画回住处。松寒被小她七岁的小姑娘逼得没有面子,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想……你不是军训吗?哪有那么多时间我想你想的。」 「军训就不能想你吗?松寒,我昨天想你想了一夜没睡着。」葛画习惯性地耷拉着眼睫毛,「我现在也想你啊,我是你的女朋友啊,你不想我吗?」 那头松寒呆了下,「葛画……你是怎么……这么直截了当?」 「我……可能想太久了。」葛画担心松寒赖帐般,「你是喜欢我的对吧?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松寒翻了个白眼,这和想像完全不同。本来壮胆揭开了锅希望吃顿香喷喷的饺子,结果满锅浮着红辣椒,下不了口。 「葛画,你懂不懂啊,你要……你得循序渐进晓得伐?不说了,我要洗澡睡觉了!」松寒挂了语音,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后拉开房门,耳朵贴在门上的陆梦非来不及收回,装作若无其事般路过。 「妈——」松寒喊她,「我们俩,挑明了。」松寒一脸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作者恋爱苦手,写不出来有意思的场景。难堪得脚趾抓地,读者太太们你们随意吧。 第54章 告白之后就急着扔雷,吓了人家小姑娘一天晚上再被逼出了不擅恋爱的原型,再和母亲掏心窝子说挑明了,没有比这更高效的一天:开启项目、告知风险并留有退路、高效沟通、迎接天使轮,全部搞定后陆松寒努力向陆梦非说明,「您看我这也挺负责了,让葛画考虑下。」 去看守所一趟回来后心里哀伤了十来天,陆梦非只有在松寒的事情上才会调动起精神,「你这是诱骗。不要欺负人家年纪小,还没有形成坚固的三观体系就乘虚而入。她答应又怎么样?过个几年你三十岁,她还是二十出头,你人老珠黄,她前途光明,分手了有的你哭。再说是谁说就对人家好就行了?放在心里念一念就够了?」 「我是看她坐在那里等我的样子可怜兮兮,我捨不得了,脑子也热了下嘛。」松寒的意思是脑子该热的也热完了,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她向陆梦非报备而已,不接受评判。 「你那就是预谋已久,别藉口脑子发热。」陆梦非没想到松寒真的踏出了这一步,更没想到葛画还答应了,「你外公外婆知道了怎么办?」现在她聪明了,把孔维统放一边。 「我慢慢和他们沟通,时机成熟了再带回去给他们看看。」松寒看起来无所谓,心里却一直打鼓,「妈……」她抓了陆梦非睡衣衣角,「我这样的人,这辈子可能最终单身。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葛画愿意,我就愿意。她不乐意,我就……退出。哪怕以后也这样。我不想错过,因为喜欢个人对我而言不容易。」 「人家的家庭呢?她怎么承受社会上的风言风语呢?会不会对她以后的事业有影响?你都考虑过?」陆梦非这才彻底理智地劝说松寒,「我慢慢地接受你长大了,也试着接受你和别人不同。可是松寒,别人不会都像妈妈这样宽容待你的。」 活着太不容易了,仿佛任何自己要做的事都要先和周围丈量好距离,恋爱的甜头都没尝到,警告已经到了面前。松寒想明白「fxxkyouoff」后,体会到这态度实践起来绝不是自己说两句实话那么简单。松寒也是因为想到陆梦非的那些质问,才心虚地让葛画「考虑考虑」。 小姑娘说自己考虑清楚了。夜里十二点还再次发来消息落实到文字上,「我是你女朋友吧?明天别不理我,晚安,松寒。」 松寒回,「嗯,晚安。」寡淡得像凉白开。放下手机后心里眼里全都是葛画,她早谙人世又稚嫩的眼,她画了道皱纹的单眼皮,她长长的手臂尽头凸出的腕骨,她扣着自己的手指微微用力的拿捏……还有委屈的话,「我是你女朋友吧?」 定力不好的松寒既然开了口,第二天就圆一下女朋友的小心思,一早发出消息,「今天记得涂防晒霜,晒黑了我女朋友我找你算帐。」心里算着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三天假期要怎么用。 周三开始放假,周二需要上班的松寒就开始坐立不安。以前和葛画天南海北时她还偶尔发点照片过来,怎么成女朋友后就木成了个疙瘩?等到中午松寒也没收到葛画的照片。午饭后才算收到一条信息,「手机一早就被暂时没收,我没晒黑,放心吧女朋友。」后面三个字烫得松寒心口乱跳。 照片呢?松寒又等了会儿,回了个「哦」。下午和小九去踩点时再不时翻一翻手机,女朋友那边静悄悄的。 下午五点半踩完场,小九和松寒在回公司的路上聊着下半年的大学生联赛运营,忽然来了句,「葛画中午推了她休息日的工作,那是蛮难得的和摄影师碰头的机会。」她像看穿了松寒,「我个人建议别错过,要不你去劝劝?」 松寒的身体往座位深处缩了缩,犹豫了下,「好……吧。」 第98页 「我觉得……那孩子芳心萌动了。」小九笑昨天早上百思不得其解的葛画,「问我恋爱怎么谈?就差画个坐标写个企划案或者填张表格了。你说傻不傻?哈哈哈。」 松寒笑不出,因为她也这么傻。两个人傻得同步时,恋爱就略显尴尬。不过葛画昨天晚上那句「想干嘛就干嘛」提醒了自己。只可惜出于各种考虑,松寒现在想干嘛却干不了。她忙着工作,小姑娘在太阳下面踢长腿站军姿。她总不能冲到理工大操场人堆,找出葛画后就垫着脚抱着人家脑袋亲一下前天浸过辣椒油的薄嘴唇吧。 长期被压制了精神的人刚开始独立行走时,会像学走路的孩子,磕磕撞撞的把握不好力度和节奏。松寒敲击着膝盖,耳朵里进着小九的话,脑袋里想着各种葛画。 小姑娘明天要是吃到自己亲手炖的啤酒鸭会开心吧?吃完了后拖手去哪里走走?住宿生晚上能请假吧?要不自己出面?陆梦非那里就先不要见了,反正牛洁已经回了北京,小窝现在没有另一双眼睛盯着她们了。 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气味的?靠在她肩膀会不会硌人…… 松寒越想越不要脸,知女莫如母这点毋庸置疑。 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后,额头上的细汗引起了小九的注意,「你怎么流汗了?空调太高?」 「不……不是。还好。」松寒悄悄扒开点衣领透气。再焦急地翻了下手机,准六点,小姑娘估计散队了。再一分钟,手机上出现了一个表情,土得规规矩矩的腾讯系列微笑表情。松寒马上回復同样的。 她擦了擦汗,也许脸上露出的花痴表情透露了什么,小九皱了皱眉,「你和谁在谈恋爱?」松寒的沉默让答案很明显,小九嗤笑了声,「不是吧松寒?」 「是哦。」松寒咬着牙说。 「不是说不让葛画知道吗?她告白了?」小九拍了下自己脑袋,「我这阵子就是太忙了,观察力急剧下降。我就说嘛,葛画那样子八成就是开始了,哪里是动心那么简单。」 「我……我其实知道不该挑明,可找了藉口让自己说开了。」松寒捂着发热的耳朵,「莫名其妙的。」 「莫名其妙就对了。」小九笑,「说得清的就不是恋爱了。」很多感情的魅力就是不清不楚地开始,清清楚楚地进行,再干干脆脆地结局。 「我就是那一刻……说不清,就是觉得被戳了下,要和她说清楚,成不成另说。」松寒心里的念头被压了个把月,这两天澄一澄后她觉得被压了一年。 手机里的葛画发来一张热气腾腾的脸蛋,黑长的眉毛下干净的眼睛写着一句话,「女朋友今天结束了军训,明天放假,今天能和你见面吗?」 松寒脑子又开始发热,「我……我想在地铁站附近停下,可以吗?」小九懒洋洋的,「好……要不是不顺路,我一准把你送到小女朋友面前。」 红着脸的松寒偏头看窗外,听小九又念叨那个e大的小鲜肉,「当时我和她嘛,就是吃不同的食堂,逛不同的街。消食后马上回家干正事。」 「……」 「你干脆让她找你嘛,她们学校又不方便。」小九为松寒考虑着,「可怜这孩子要辛苦了,今天军训累了一天吧。」 「打住……打住。」松寒现在还真没想别的,满心就是见到葛画。见到就行,吃什么,逛什么,做什么都无所谓。肉鲜抵不过心荡,理智敌不住神往。和之岚恋爱时,松寒习惯了被安排和安享。真到了自己主动打开这扇门后,她脑袋此刻只剩下一条直线:见到葛画。 「那在你们学校大门口见面?」松寒忽然对理工大升起了埋怨,坐落在那么个老远的偏僻地方干什么?一来一去两个多钟头就没了。 「我在地铁上,你在哪里?我来找你。」葛画都没来得及换下军训服。 「……」要去哪里哦?回母亲那里?不说开时葛画去那里,松寒还能勉强大方端庄,「学生」这个身份牌就是好用。现在和母亲说开了,葛画要以什么角色?要不回小窝那里?可两个人,孤女寡女的,让小九知道了不太好吧。 松寒的跳跃性思维往往从理想主义起跳,坐落在一个个现实主义的羞耻问题上。别人谈恋爱才叫真的循序渐进,从了解到深层接触最后到正名步步合理。松寒先扣了帽子,再倒推过程,而想一层就羞一层。 她的预设也往往从冰晶玉洁跳跃到人之常情,明明刚刚只觉得见到葛画就好,一听她在赶来的路上就满脑子色彩。 「我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毛病。」松寒看着车顶,「我看起来非常有原则性,可做事喜欢打破原则。」 「你这叫身体和精神严重不同步不协调。脑子里的概念太多,道德感太强,本能又过于旺盛灵敏。」小九咬住下唇,「我以前也这样,自从知道自己当不了贤妻良母后,忽然开了窍。」 谈恋爱谈成这副窝囊模样,小九还是头一次见,「人都有破茧而出的必要,早些年破茧呢,叫叛逆期,年纪大时开窍呢就叫第二春。你呢就是错过了早年叛逆,又还没到第二春,这不好端端的年纪嘛,盛夏炎日当头,脑袋里捆那么多裹脚布干吗? 「你这种满脑子爱情憧憬实操却基本为零的老百合,得及时豁出去了,烧把热的。」 第55章 背着书包的葛画找到松寒时,她正手拿着两支冰淇淋走出便利店。上前接了冰淇淋,葛画看着松寒笑,忽然腰被她的手拉近,松寒靠近她领口嗅了下,唿吸洒在葛画脖子附近,「晒了一天,快要臭了吧。」她再小小咬一口冰淇淋,语气轻松随意,「走吧。」如果是和之岚约会,她早就拉过自己的手,两人到车站外的长椅下坐下,享受下安静的零食时光。 第99页 而身边的篮球少女双手抓着小小的蛋筒,专注看路走路,只有在松寒瞥她时才低头微笑,丝毫没有点积极进取的意思。 「晚饭我们在外面解决?」松寒问,比如吃顿小火锅之类。而葛画说,「咱们去菜市场?」 于是,勤俭持家的女孩买了十八块五毛的蔬菜和两条鲳鱼,因为卖鱼的阿姨要早收摊,还附送了一条小点的。听说是眼前这个高个子女孩自己做饭,阿姨还贴心地问,「要不要我帮你处理干净?」 如果和之岚约会,松寒这会儿和她已经靠在沙发上边吃外带边看电影。而松寒这会儿在厨房一角扯着豆角,小姑娘繫着围裙做饭。扯了会儿,松寒忍不住问,「晚上吃完想干什么?」 「我也从图书馆借了些辅导资料,我想提前自学下数学分析那门课。」葛画捏着锅铲炒动着菜,「你呢?」 松寒正在考虑秋招,可又不能完全放下小九那边的工作,正在犹豫的节骨眼上,她八百年都没上过晚自习了。没想到葛画的约会就是看数学分析。 「我……看看书。」松寒没留意葛画脸颊的红意。 「如果想锻鍊,我们去操场跑跑步?」葛画对于白天的军训相当适应,晚上还有不少体力可以长跑。 那还能如何?七年的时间差在那儿,同步率低到发指。松寒捧着碗时有些怏怏,突然碗里被放三只鱼摆摆。她看着葛画,「为什么都给我?」 「第一次去阿姨那里吃饭,她就给你夹了这个。这些我腌制了再做的,不会腥。」葛画期待着松寒的评价。 「那……」松寒还是如实相告,「相对于鱼摆摆,我更喜欢吃鱼身。」 女孩愣了下,随即马上将一盘子鱼推到松寒面前,「对不起,你来吃。是我搞错了。」头被松寒摸了下,「都好吃。」晚饭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军训,松寒挺羡慕这种大一就军训的日子。她在e大时,在大一升大二的暑假才军训,「总觉得被占用了假期,我心里当时还忿忿不平。 「不过那个军训,小到防蚊虫叮咬的药水,防晒霜,还有每天要喝的水,以及午餐都是之岚花心思解决的。」对于忙于军训的现女友,松寒为她准备的也大抵是这些,还都是向之岚学来的。松寒说完发现葛画低下眼,点点头后捧着碗没再说话。她意识到这是当着现女友的面说前女友的好,客观上有点打击效果。 闷头吃了会儿,松寒在桌下忽然轻踢了葛画一脚,「吃醋了?」 「嗯,」葛画的细长眼惆怅地眨了眨,「要是你军训,我也会这样照顾你。」她只是觉得能为松寒做的太少,一直以来都是松寒照料着自己。 松寒忽然明白这孩子走了哪门子的心,「你会做饭,还会种苞谷马铃薯给我吃……」 「哪儿够呢。」葛画耳尖沾了粉红,「我觉得自己挺无用的。」眉间淡淡的竖纹竟然拧出,松寒伸手摸了下,再抚平,「年纪不大,心思挺重。想点、做点和年纪相符的事嘛。」但是人家背着书包说想看数学分析时松寒还不是有些闷。 怪不得小九说喜欢和葛画做室友,她的家务能力太强了。饭后半小时收拾好了厨房,擦擦手后给松寒泡上了她爱喝的茶,一幅促膝上自习的架势。松寒已经在她忙着干家务时抓了本书在看,葛画靠近时,她的肩膀靠住葛画的,「咱们九点去e大操场夜跑好吗?」 葛画说好,伸手拉了松寒后方要滑下的靠背,再低头闻了下自己,「我是不是很臭了?」 「不臭。」松寒没抬头,眼睛盯着手里的书看得似乎入神。这要是之岚,她们早就去了卧室。新手真是难带,松寒自己一个青铜,遇到了块不开窍的黑铁。不过之岚是之岚,葛画是葛画,拿她们比较本就不应该。渐渐的,松寒放下了心里的噪音,手下翻页的速度也恢復正常。 而葛画手里的数学分析二十分钟内依然停留在实数那一章,她留意到松寒在咬着左手大拇指指甲,无意识地啃了会,松寒食指的指尖点在书上,像在推敲思考。再过了会,她踢了拖鞋,盘腿坐起。落单的一缕长发垂到了下巴,肌肤因为她随手拨开发丝的动作露出,圆润的鼻尖还翕动了下。在葛画的印象里,课堂上的陆老师像隔着层雾,只给学生留下严肃优雅的轮廓。此刻的她却意外有些迷煳,那双平时透着智慧劲儿的眼睛在看到什么时微微笑了,然后转头对上葛画的,「你在看我?」 松寒是想逗逗葛画。结果她忽略了,看着少言的篮球少女可是个抓到机会就不撒手的主儿,更是个能和父亲掐架的直性子,葛画凑得离松寒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我看不下去书。」 上自习走神能怪谁?松寒手肘撑在她肩膀,感受着那里硬铮铮的骨架,「为什么呢?」松寒知道答案,原来葛画不是圣人,她也有兜不住七情六慾的时候。瞧小姑娘在菜市场的贤惠安宁,瞧她在厨房里的精干从容,一点都没露出现在的羞憨。葛画眼睛落在书上一秒,忽然抬头飞快地亲了松寒的脸颊,「因为想这样。」 这个吻是个什么味道松寒都没尝到,就感觉脸颊凉润润的,不痒,可那触觉扎进了皮肤,现在一直扩散,她摸了下,「嗯?」这是只有十八岁的没有经验的葛画啊,她想什么就做了什么,主动权旁落让松寒颇觉得面皮沉重。喉结滚动了下,松寒的唿吸被心跳一点点逼出了鼻息,小姑娘开了头,松寒就要因势利导。现在松寒没脑子考虑「恋爱的意义」这类问题,只觉得细皮嫩肉的脸颊上,葛画黑黢黢的眸子在鼓着勇气迎接自己。 第100页 也许两个人的唿吸太灼热,葛画闭上了眼睛。双手握拳微微发抖搁在数学分析上。松寒的心又软了一片,伸手捧住葛画的脸,「怕我啊?」她这有点哑的声音和毛得起边的唿吸不让小姑娘害怕才怪。 再摸摸葛画披到肩膀的头髮,松寒抱住了她肩膀,「不怕啊。」脸蛋蹭到对方脸颊时,松寒的唇角刮碰了下那里再拉开距离。「走,咱们现在出去跑跑吧。」提前半小时吧,实在坐不住了。 松寒的提议却没得到葛画马上唿应,犹豫了下才说「嗯」。 吁了口气,松寒带上钥匙包去户外拉伸,葛画换好鞋跟上她。时隔三年,两人从葛村的田头跑到了e大的操场。教学楼和图书馆灯火通明,篮球场不时传来喊声,田径场偶尔有两声棒球击打的脆响。灯下的操场还有蛾子绕飞,每个人的脸都被照得清晰。 松寒和葛画两个人按照各自的节奏慢跑起来,但总会在调整一会儿后赶上对方的脚步。跑到第八圈时松寒已经浑身出汗,两个人很少说话,脚步却暴露着心思。松寒想的是小姑娘这体力不得了,以后自己吃得消不?然后再大骂自己五分钟「你要死了陆松寒,你脑子坏了。」 葛画的脚步轻盈,步伐从收紧到慢慢宽大,她越跑越快,汗水甩了出来,松寒落到了她后面半圈。 算了,松寒不打算追上葛画的节奏,他们搞体育的应该不喜欢慢吞吞的。她努力让唿吸回到自己喜欢的状态,专注、身体前倾、前脚掌着地,松寒终于从乱七八糟的念头里拔出了自己,只是偶尔看下葛画跑到哪里?跑到第十二圈时松寒找着葛画:前方没有,跑道对面没见,回头看一眼,也看不到。纳闷时,她的手被一只汗漉漉的掌心贴住,葛画已经跑到她另一侧,气息乱七八糟的,「我……我不是害怕。」 松寒的节奏也被葛画带偏,任她牵着自己的手越奔越快,最后用接近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了田径场,回到了草场外的绿荫道下。葛画用最快的速度沖完了刚刚最后几百米,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到迷彩体恤衫领子上,「我……我不是害怕。」 「害怕什么?」松寒喘着气擦着脸,一只手还被捏在葛画手心,另只手撑在膝盖上。 「我是不知道怎么做。」葛画的手用力捏住松寒,「我……」她抱住了松寒,用冒着汗气的精瘦身体圈住她,「我觉得这一切不像真的,松寒,我特别特别想你,我想……」葛画微咸的唇贴住了松寒的,松寒被那股莽撞而坚决的力量摄住,过了会,她张开嘴,舌尖扫了葛画笨拙的嘴唇,小姑娘被电了下般吓得缩回脖子。 「非得跑得一身汗才说实话。」松寒嘀咕着拉葛画,「回去回去,一身臭汗。」连唇上都是。 葛画在那发呆,一副中了一千万彩票人还没醒的样子。松寒垫脚,咬住葛画的肩膀就是一口,篮球少女这才回神,「嗷」了声。对上了松寒半是生气半是恶作剧的表情,「你以后是不是想要做什么?就拉着我先跑一通?」 可并非葛画愿意出来跑步的,明明在小窝里她是犹豫的。揉了下肩膀,葛画弯腰重新贴上松寒的唇,用对得起她高考六百五的学习能力找着葫芦画了瓢,舌头尖扫了扫,不过瘾,那就再靠近些,在松寒的舌尖分神时,贴住了那里。听到松寒的低唿后,葛画加重了力量。松寒闭眼的瞬间脑子就剩下三个字,「谢特乐。」 第56章 假期和小姑娘完完整整相处后,松寒觉得自己找的不是块铁疙瘩,而是小苏打。她乐此不疲地帮松寒彻底清理厨房的油烟机,并且帮松寒重新整理了各种橱柜。当卧室柜门打开后一堆堆衣物呈现在两人面前时,松寒有些不好意思,葛画则笑呵呵地说,「我帮你叠。」 葛画还净化着松寒的心灵。早起运动后就张罗好一天的菜样,再边看着松寒睡懒觉都边学习到函数连续性了。松寒本想着这回遇到个让她「谢特乐」的体育小狼狗,结果葛画抓到了亲吻的乐趣后就无比知足,她主动时只有三个时候:早上一个轻轻的额头吻,中午一个节制的舌尖操,晚上一个恋恋不捨的睡眠道别吻。一天三顿饭般地规律,让松寒脑子里偶尔洋溢的那点色彩都被清空成透明状。 遇到个既不思开源、也不用节流的人,松寒还是享受到了真正的休息。不用出门去挤人群逛街排号等吃饭,有葛画不换样地做菜。也不用被别人打扰,有温柔的小姑娘用青稚的声音给她讲解她丢了几年的函数保号性。端着菊花枸杞茶盘腿坐沙发上的松寒宅出了点滋味。 谈恋爱确定关系才不到五天,松寒已经过上了离退休老两口生活。守寡人士最佳伴侣fanfactory也被她遗忘在抽屉,靠在葛画肩头吸一口发香,再在前天晚上的肩膀牙印上继续磨牙。磨到小姑娘羞得偏头,松寒才拿出年长七岁的年龄优势,挑着葛画的下巴幽幽看着她,再用一个紧张而漫长的亲吻鼓励她继续好好学习。 谈恋爱能让时间静止,空间蒸发。坐累的松寒躺在葛画腿上看小说,再懒懒嘬颗葡萄,脑袋里空了下,问葛画,「今天周几了?」 葛画也一愣,「周五?」这是假期的第三天。松寒想到了小九叮嘱的那件事,「你为什么拒绝这个周末去和摄影师见面?」 「因为周末军训啊,虽然说晚上见,但我们篮球队有练习赛,我不想错过。」葛画心里的排列组合清清楚楚,打球比什么兼职模特重要。再说当时勉强答应小九尝试,也不过因为「拍几次够一年学费」,钞票对于穷得叮噹响的葛画吸引力不小。真论及换衣服找镜头转姿势,葛画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 第101页 松寒又想到了第二件事,还是在陆梦非微信的提醒下,「这几天加班?」 她买了几天的鸭子还在冰箱里,葛画还没吃到自己新学的手艺呢。翻身坐起来,松寒回母亲,「我可以和葛画中午回家吃饭吗?」 那头的陆梦非应该在做思想斗争,好一会儿没回復时松寒给她台阶,「那我明天晚上就回家。」 葛画发觉她不开心,担心地看着松寒,像随时上前要蹭蹭脑袋安慰人的小动物。松寒爬到葛画腿上坐下,将小姑娘抱了个满怀。下巴在她肩膀上不安地刮着,「葛画,我妈知道了。」她不晓得自己更像在外斗殴败了回家的小狗,鼻音都拉扯出可怜劲,「她要是答应,我带你回家吃饭。要觉得还不能接受,咱们今天继续在家。」再亲一下小姑娘的脖子,「我喜欢和你宅着。」 她发现葛画一动不动,双手呈张开形状停在空中,脸上颜色煞是动人,分不清是红是粉,就是下巴上两粒新冒出的疙瘩油光闪闪。松寒轻轻碰了下,「诶?」 葛画的腹部顿时收缩,像是气沉丹田地安心静意,又像千钧一髮地抢跑一瞬。松寒低头,伸手摁了嗯小姑娘的腹部,忽然眼睛亮了,「我想摸摸这里。」 眼睛虽然不敢正视,葛画还是捏着衣角将衣服提高了几寸。腹股沟上像深白的雪被人一指画上弯弯的痕迹,隔离开清晰的腹直肌痕迹。沿着肌肉痕迹,松寒数着,「一块,两块,三块……诶,不是八块?」是六块不太规则的肌肉,却瀰漫着纤细的力量感,本是相反的两个形容词在葛画的腹肌上相互晕染,松寒看入了神。 再替葛画将衣服再撩高点,看到小肚脐两边的直肌线条,不过相较于横肌线条要浅一些。左侧三块逐步面积逐步递减,右边三块却递增,松寒戳了下弹性的皮肤,「这么结实?」再戳下,又摸了再摸,「没有那种蠢重的感觉,很清爽的腹肌呢。」这是运动和基因的痕迹,是葛画用心雕刻的自我。 松寒不知道看了多久,葛画低头也盯着自己的肚子,唿吸因为下颚被压住,发出了「咝咝——」的声音。松寒这会儿双手扶住了葛画的腰,「我……」好像很久以前就想摸摸看了。 小姑娘的唿吸带动肌肉又往内深陷了一点,松寒终于发现她全身僵硬。她忙替葛画整理好衣服,滑下对方长腿乖乖坐到一边,「我……就是好奇嘛。又没真的见识过。」而葛画太阳穴上的汗迹已经无处躲藏。松寒被她的气息晕染,空气里越来越浓厚的暧昧和清香的欲望终于冲掉了这几天的碳酸氢钠味。下一步如果是之岚在面前,松寒已经结束守寡生活了。 可葛画不是之岚,她还盯着自己的肚子,「我……」再看着松寒,「我有一点点难受。」 松寒已经拉着她的衣领拽低小姑娘,葛画闭眼时意识到这个特殊时刻的到来。她这几天培训出的吻技初步合格,携带的急切和青涩浸没了松寒。生物探索终于从面部转移到松寒的耳后,思想建设结束的陆梦非锲而不捨地唿叫着她。她喘口气,睁眼看到了「妈」那个称唿,「啊。」松寒只能让葛画稍安勿躁,「等下。」 陆梦非听到一句有些慌乱的「妈」?停了下,「中午你们回家吧。」再停下,「你别做蠢事。」松寒那团火立马萎了的火苗从肚脐眼褪到了脚脖子。 十分钟后,牵着小姑娘准备出门,松寒替她再整理了漏到眼睛上的刘海,「别怕,你就大大方方地有什么说什么。我妈既然让我们回家吃饭,她多少想明白了。」 「……我不怕。」葛画的镇静出乎松寒意料,她自己可是做了好几年的准备、且在母亲挑开她和之岚的事后才敢于面对。小姑娘的表现压根不像初恋,「诶?你怎么这么淡定。」 葛画无畏地扬眉,「我喜欢你。阿姨要是没意见,这不是好事吗?」拉着松寒的手攥紧,「走吧。」 松寒暗暗嘆气:今天的开源到了水龙头拧开前最后一秒,水喉已经发出低哑的前奏,愣是一滴水野没接到。陆梦非在孔维统之外的事上简直人精。小姑娘却懂事地抱了抱松寒。 「不难过了?」松寒笑她。 「已经好了。」葛画笃定地说。松寒无言以对,干笑一声,「哦。」看来是她自己过于敏感。 这次去陆梦非家葛画不用在小区来折返六趟了。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家果品新鲜丰富的店,买了水果后一手提两袋。再和小区门卫大爷互相点头致意,和松寒并肩回到了家门口。还没敲门,陆梦非已经拉开了,「来啦,小葛。」 进门后,陆梦非的态度非常值得玩味,比以前多了几分郑重的热情,又少了以前熟稔下的交谈。她给葛画煮了咖啡,叮嘱松寒四遍去厨房看看熬汤的火。松寒不依,别扭地坐在离葛画两人的位置,抓着膝盖看着母亲,那意思是「你休想支开我为难她」。 「让你去你就去!」陆梦非已经不顾语文特级教师的温婉,直接喝斥女儿去了厨房。 葛画的下巴动了下,但没张嘴。她也抓着膝盖,尽量展现笑容。可不害怕不代表不紧张。 「你家里六口人是吧。」陆梦非竟然从确认户口开始。 「嗯,姐妹三个,一个弟弟。加我父母,六个人。」葛画的牙刚磕在咖啡杯上,门牙一角还在疼。 陆梦非沉默了,陪坐了会,「松寒……我也没法子的。她喜欢女孩子,说喜欢你。」 第102页 葛画忽然想哭,那句「喜欢你」熨得她眼睛发酸,「嗯,我,我也喜欢她。」她抓着膝盖,指尖的颤抖出卖了她十八岁的年纪。别说十八岁,二十八、三十八遇到这种情形也紧张死了。陆梦非对葛画印象其实一直很好,对于自强不息的「好学生」她本就偏爱,加上眼前又是个懂事清秀乖巧的小姑娘,个头还高出松寒那么多,年纪小,可瞧着踏实。给葛画再续了些咖啡,「你家里……不知道吧?」 「还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个学生,」葛画的话仿佛酝酿了很久,「没有工作,也没有让松寒过上幸福日子的硬实力。这几年我想努力打比赛和学习,以后……给我们多份保障,那时我会告诉我家里人。」葛画雪亮的眼神透着让陆梦非难以拒绝的肯定,「他们同意更好。不同意也没关系,因为是我自己喜欢松寒,我自己给我自己做主。」说完,葛画的薄唇绽开,洁白的小牙齿又嗑了下唇。 松寒的耳朵贴在厨房门旁,对于今天的探索被陆梦非打断后一点都不埋怨,反而开心地想要跳一下。小姑娘的靠谱她早知道,可没想到在陆梦非面前,她气势丁点不差。 「那……那你保护好自己,你懂的吧?」陆梦非努力解释,又不好意思说得透,「陆松寒啊她……她这个人有时候有点肤浅,你不要对她言听计从。你才十八岁呢,还小。」 「哦……」葛画基本听明白了。 陆松寒的手已经拉在门把上要出去评理时,听小姑娘结结巴巴地和陆梦非解释,「我们……我觉得顺其自然。」她对松寒绝对信任。陆阿姨着担心得也太离谱。 「阿姨,我和松寒……该做的,都会好好商量,再自然去做好,您放心。」葛画只能解释到这个实诚份上。陆梦非的脸简直青了,从眼角到嘴角都微微抽搐了下,\"呵,呵呵。\" 从厨房到客厅都静悄悄的,半晌,陆梦非站起来,「嗯,那你们晚饭也在家里吃吧。吃完让松寒送你回学校。」 第57章 大学新生在进学校的第一年很少不懵,进入形形色色的「集体」才能给内心恐慌的孩子带来些许安全。少数不融于「集体」的,会慢慢被视作孤僻的怪人。 葛画宿舍里的几个人,化材学院的同学似乎已经预见了几年后的就业困境,军训还没结束就结成了考研的同盟。应用数学的另外三个人风格迥异,张思怡见缝插针地找时间谈恋爱,稀里煳涂地报了好几个社团,其中就有篮球联赛啦啦队的。而葛画按兵不动,除了休息时几乎很难见到她。 松寒假期最后一天晚上送葛画回学校时和葛画就说过,「我不希望你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恋爱上。你得去体会下大学,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当然,松寒补充了句,「你不放一点精力在恋爱上也不行。」 个中平衡由葛画掌握,而崩得紧巴巴的现实让葛画不得不把时间分配得更为精细。因为篮球队只有她一人是别的专业的,训练时间有时和集体无法重合,葛画不得不自己加练。早上六点时她就离开寝室去球场练习移动和定点投篮,在训练队时是二十次一组,五组为基准。葛画的练习量则是两倍以上。除此以外,她还加了步伐、折返跑等练习。将团队训练以外的事都做到了十成十的结实。 她自问也不是那类天赋极高的学生,可选了个需要点天赋的专业。上课以外她依然要像高中时那样提前预习和做题。而松寒将一些网络课程下载到ipad中,交给葛画让她有空多看看。葛画看了课程表,加上自己修学了其它课程,工作日从早到晚被排得满满的。而周末又赶上全队合练。另外对葛画最重要的两件事被挤压成一条线:松寒和挣钱。 因为松寒也陡然因为手里的新项目忙了起来,她们最近三周只见了一次,还是因为松寒办事经过理工大附近,两人匆匆在校食堂吃了顿理工大知名的怪味午餐。尝了两口后松寒就说这样不行,常吃这玩意肌肉会消失的。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说动了陆梦非,最近三周葛画见了陆梦非八次。每次她都带着热乎乎的营养餐。除此以外还有松寒买来的蛋白质粉,虽然忙,但体重增加了四斤。 晚上寝室会夜谈,葛画洗漱后却靠墙站立半小时,同时捧着ipad听课。她极少加入室友的会谈,也不太有空参加她们三三俩俩的聚餐。直到十月最后一个周五,葛画从操场跑完十公里回来洗了个凉水澡回到寝室,屋里只剩周琪一个人,落了单的她巴巴地看着葛画,「我们也算半个社团同好吧?」葛画是校队的,她是啦啦队的,用这层关联拉着近乎,「葛画,你可以陪我看魔比斯环吗?散场太晚了我一个人不敢回来。」 葛画面有为难,她不太喜欢看电影,再则,有这个时间去陪陪松寒哪怕几小时也好。可惜松寒说她今晚开长会,又嘀咕了些项目合併、公司兼併之类的事。换言之,她十点下班就谢天谢地。再附送一句半撒娇的软话,「女朋友想你啦。」 可周琪拜託再三,「你看我单身狗一枚,又不想轻易和男生牵扯关系。本班同学吧也就咱们三个女生亲近些,张思怡早就去见男朋友了,你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葛画,就当咱们寝室团建嘛。」 想了想,葛画说,「好吧。」再追问了句,「电影票打折吗?」给自己花钱时,她计较一分一毫。穷孩子要撑着自己的学业生活已经不容易,娱乐休闲并非葛画一个人的必选项。 第103页 「哎哟,我请你,我请你还不行嘛。」周琪拉着葛画的胳膊,「咱们快点去吧。九点半开场呢。」和葛画一起走出门时,她抬头、垫脚,「葛画,和你在一起果然有安全感。」 葛画笑笑,取出手机发消息,「晚上我同学拉我看电影,是女孩子,可以吗?」可松寒在忙,短时内没回復葛画。 「你晚上是有安排吗?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事?」周琪见葛画低头看手机若有所思就问她。 「嗯,没事。」葛画收起手机,「走吧。」话音落下,周琪已经挽住了她的胳膊。 「葛画,大学生联赛要下学期三四月份才开始打,你会是主力吗?」周琪倒是畅想着给自己同班同学加油的景象。 「我是替补,队友说一般很少有大一新生主力的。」葛画微微用力想抽出胳膊,浑可周琪然不觉地搂得更紧。 「听说你就是为了打篮球才填了理工大?哎,我要是你,我就去交大了。」葛画已经是全班的神人之一,对于她的选择,一般人都不理解。打大学生联赛又如何?早晚会离开球场,哪有一张名校优质专业的学歷过硬? 「我只是觉得,这个选择是我最好的选项。」葛画偶尔也想过,如果高考多考二十分,她就不用和松寒分开这么远了:从松寒住处到理工大,来回三个小时。再看周琪的手,葛画暗嘆,她和松寒在外还没这样黏煳过呢。拉手也只是在那个告白夜晚。 大学生赶着看电影,社畜忙着应酬谈项目。小九抽开某视频平台体育频道副总监的手,面不改色地敬酒在座的人,「为球赛运营顺利进行干杯。」 坐在她隔壁的松寒则悄悄让服务生端来热牛奶,等小九可以坐下歇息时,劝她喝掉。这是今天这个项目长会的尾声部分:在对方公司进行十小时的细节磨合后是两小时的饭局。小九酒力虽好,也架不住她是主人家是宾,喝得比平时多了不少,还要防着隔壁桌某位揩油的副总监。 好不容易吃到了结束,小九让公司另一个男性负责人陪着对方再去消遣消遣日式浴场。挂着笑容送走了人后才坐回桌子,拽起毛巾一下下地擦着掌心,「乡毋宁,哼。」小九吐槽着那位二线城市作风的男副总。她看着满桌杯盏忽然笑出声,极为聪明的眼睛扫过松寒,「你信不信,真要是谈成了兼併,以后那个平台,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小九的公司虽然进入了高速发展轨道,但比起财大气粗的网络平台就显得寒酸多了。「我们公司融不了人家那样大的手笔,人家的钞票是天上掉下来的。」小九审时度势,接受了老熟人搭线,同意带着本公司的核心业务和团队併入对方平台。「松寒啊,单打独斗的时候早就过去了。风口下面,我们连猪都不是,就是只小蚂蚁。」 松寒其实有句话也压在心头几天了:导师给了她一个内推门路,可以去某新媒体大平台做记者。既然小九公司酝酿着巨变,松寒觉得前者真是不错的机会。只可惜了一点,不对口她喜欢的体育市场。 小九肯定开不了车,她被松寒扶着走出这家开在大商场内的餐馆,一米八的个头,红唇如火高跟鞋似箭,压在松寒身侧摇摇摆摆,「让我坐会儿。」小九说着就坐在一排空了的等号椅上。商业体内的灯光亮堂得炫目,各种声响环绕立体,窜进小九耳朵里时就跟煮煳了似的。她拉住松寒的手,「松寒,我和你说老实话,这个机会你抓住了就能在业内立足脚跟。先前我还担心我这庙小,留不住你这个e大高材生。 「不过,你在我身边几年应该也看到了,累,真累。」小九努了努唇,「幸亏我没结婚没孩子,要不一点都做不下来。我有些老队员还嫉妒我赚得多,都不晓得撑着人脉和业务比打球复杂多了。要是能打一辈子排球,我绝对不会做这个。」小九撑着腰,似乎摩挲着那里的老伤。 松寒陪着她,「你是真心喜欢排球吧?」 小九看着她,忽的松了口气,「喜欢当饭吃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好歹她现在还做着体育类相关工作。忽然她眼睛盯着面前的扶梯放大,松寒也扭头,看到了被拽着胳膊还要不时点头称是的葛画,旁边的小姑娘个头不高,长相水灵,还穿着极为可爱的背带裤。 「哦……哟,几天不见,小画画成中央空调了。」再想起葛画到最近都没抽出时间拍模卡,小九恨得咬牙,「小赤佬耽误了老娘和合伙人的一小笔人情买卖。」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松寒,「幸好撞到了。」 松寒已经十来天没见到葛画,秉持着陆梦非对她的谆谆教诲,「你不要把小葛看成你的私有品,你要给她空间,看看她成长成什么样子。老黏着人家谈恋爱算什么出息?」 所以她才有出息地投入到工作,刻意鼓励葛画多和校园里其它事物接触,多开开眼界。理直气壮地告诉母亲,「我可没对她做什么肤浅的事,我天天鼓励她做深度的钻研。」可没鼓励葛画大晚上陪着穿背带裤的小姑娘出来看电影啊。 而且松寒还特意买了条背带裤,就等着下次见葛画穿起来。不怕人比人,就怕嫩比嫩。松寒已经决定扔了那条裤子。 「怎么办?帮我叫代驾?还是打车送我回家?还是我陪你捉下小画画?」小九伸开长腿,「还是我等你会儿?」 松寒扶住小九的胳膊,「走,我送你回家。」 第104页 「诶?」小九被她扶起,正要迈步,松寒又按着她坐下,\"等我下。\" 她将风衣脱下放在小九身旁,只穿着件单薄的羊毛长袖衫内搭追在葛画身后。前头的背带裤小姑娘说个没完,「葛画,你喜欢看电影吗?以后我们可以多来看看。」 「额,说实话,我不太喜欢看。」葛画耸肩,「但这次除外。」她还不能完全拉下脸拒绝同学的热烈恳请。 「好吧,那你以后练球,我可以去看吗?」背带裤女孩还真懂项目接触,松寒下巴一抬,正要开口时葛画已经回头,她眼里从惊转喜,自然抽开周琪的手,「松寒……」 这要不是大庭广众,松寒也差点去抱了葛画。她眼神有点复杂的看了看背带裤,再挪到葛画脸上,小姑娘已经把同寝室的巨伏探照灯扔在一旁,抱着松寒蹦了蹦,「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来了啊?」 松寒觉得这不对,明明带着气追上的葛画,现在只想拉住她的手不撒开了。「我……」她回头看小九正要解释,那边小九脸颊绯红,一副看戏上头的模样。 周琪也惊讶得说不出什么,她看到葛画和松寒不知什么时候交织在一起的手,还有葛画兴奋到发红的脸,「额……」。还看个什么魔比斯环?现成的悬疑片就在眼前。 第58章 小九看过不重样的狗血戏,有情侣共享云端帐号密码结果主动供出和第三者私密房照的。也有结婚生子后再偷摸着给第三者买房,重婚生子后几年在幼儿园被两个孩子同时抱住腿喊爸爸的。她不知道从哪里要来杯荞麦茶,边喝边看看两个学霸小情侣如何应对当街抓包一事。 松寒要是甩手就走,后面再跟上着急的葛画那就太小言情。葛画要是撇下身边的背带裤小姑娘陪松寒,人情世故上也有点难做。 可看着这俩大手拉小手,葛画还蹦跶着盯着松寒,旁边小姑娘一脸wtf,小九觉得这俩可能会在电影院外继续这么腻几小时。 还是松寒体面点,看向了那位觉得尴尬的女生。葛画的模样像在做介绍,不晓得她怎么介绍松寒的。她说完一脸自豪,那女孩眼带惊奇地打量着松寒。 放下荞麦茶,小九抓起松寒的衣服撇着高跟鞋走过去,葛画和松寒一左一右搀住她胳膊,葛画向周琪介绍,「这是我签约公司的老闆。」 狗血戏是看不到了,因为葛画这个实诚孩子扭头对周琪解释,「我十几天没见松寒姐姐了,我可以在外面陪她说会儿话,等你看完电影我们一起回学校如何?」她语气比周琪请她看电影时还要诚恳,再不舍地看一眼松寒。 松寒也没料到葛画这个操作,让她贤良淑德地今晚放掉小姑娘心里又不舒服,犹豫时,小九「啧」了声,「那我和这个小朋友一起去看吧,什么电影来着?」 什么环不环的不打紧,小九眼下想找个地方打个盹儿,养足精力后再回家。十几个小时精神高度紧张,眼下她都没力气走出这个商业体。 周琪没想到身边一米八五的清秀篮球女孩变成了个头差不多高的熟女大姐姐。小九和她坐定后,问了句,「你叫什么啊?」 「周琪。」 「哦,刚刚葛画对你说什么你那么吃惊啊,就是介绍松寒时。」小九换了个姿势坐好,脖子刚刚架在椅背上。 「……说,那是她高中老师松寒姐姐。」周琪怎么看葛画也不是师生那么简单,瞅着她们手拉手时的激烈劲儿就让饱读百合文的周琪心生疑惑。还「十几天没见」,自己和高中老师几个月没见也没事儿啊。 「哟。」小九笑出声,「你可以喊我小九姐姐,我单身。」调戏完小姑娘后小九心情大好,拍拍椅背,「九姐姐眯会儿,你先看啊小朋友。」 楼下的星巴克内,松寒缩在沙发里盖着风衣,双眼晲着不说话只会傻笑的葛画,「笑你个头。」 「陆阿姨说的,不要讲脏话。」葛画坐得近了些,很想将此刻的松寒抱在怀里,她忍住,撑着肘在膝盖上细细看松寒,「你化妆了?」 「掉了?」松寒坐直了些,葛画勾唇,「没有,嘴唇的颜色很好看。」松寒晚上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唇色还鲜活地覆盖着。她描了淡紫色的眼线,比起平时清汤寡水的陆松寒,这点颜色让她多了些不常见的魅色。 葛画这么认真的眼神松寒很早就看过,课堂上,赛场上,还有猪圈前。她捏了下小姑娘略微长了点肉的脸颊,「我妈给你加的营养餐都吃干净了吧?」手指腹间落了些爽滑的清香般,松寒又捏了另外一边脸颊不松手,「准备陪背带裤看什么电影?」 「背带裤?」葛画很快明白了,「叫魔比斯环。」幸好今天跟上了周琪这一环,要不都见不到刚刚离开饭局的松寒,葛画抓住松寒的手,「其实篮球队每次训练后有运动员加餐,我营养真的够了,能不能让陆阿姨别那么辛苦了?」 「她那是别有所图。」松寒端起咖啡喝了口,唇角的笑意浓到化不开,「她呀,怕我拐歪了你。」不知道松寒喜欢女孩子前,陆梦非担心松寒吃男孩子的亏。知道松寒取向后,她担心别的女孩子吃亏。所以陆梦非多来打探下葛画的消息,顺便好好引导小姑娘沉迷学业,不要成天想着陆松寒。而松寒一顿好事被搅和了后不爽了两天,得知陆梦非去送饭的意图放下夜宵螃蟹和黄酒,和她讲理,「吃什么亏?两个子宫四只奶,谁吃谁的亏?」 第105页 陆梦非眼睛瞪成比目鱼时,松寒也瞪成对眼,「再说了,我这个年纪有一点点需求不正常吗?」 所以陆梦非从这以后得出三个结论:陆松寒不能喝酒,以及陆松寒喜好皮相是受她的审美基因影响,而她喝多了就说荤话是因为孔维统那个色胚的遗传。 此时喝咖啡的h市传统女孩松寒在咖啡店里优雅地支起头脉脉看着葛画,「怕耽误你的学业事业呀。」松寒也纳了闷,她的大学同学中,男的女的看对眼情到浓时就出去过一夜是很正常的事。怎么到她这儿自己就成了个为母则刚的女朋友,操心孩子营养和学习不说,还搭上了自己亲妈。 满嘴咖啡香的松寒在葛画面前很难爆荤话,没有酒精加持,满脑子又被陆梦非的礼义廉耻压制了好些天,只能温柔雅致地抽回在葛画脸上的难耐的手,不自觉地噘嘴,「虽然给我报备了,但是我还没答应呢你就出门了怎么回事?」即便这种思维和问法颇有点传统大婆教的胡搅蛮缠风,俗套归俗套,松寒在这一刻还是站在那些女人之列。 可小姑娘点头称是,「我应该等你回復再决定的。」 又谢特乐。松寒挽住葛画的肩膀,摇一摇,蹭一蹭,「你说说话。」 葛画一直在说呢。她看着松寒疲倦的脸,点点头,说起了最近的时间安排太紧张,陆阿姨送来的大虾很好吃,篮球队的大一新生和高年级主力打了场比赛,输了二十分。说得有点口渴,葛画侧脸看松寒,「我是不是有点啰嗦?」 「不啰嗦。」就是好些天没看到活人,听到当面的live,松寒想多听听葛画的声音。她说什么都好。 松寒向来醋劲藏得深,人家三年陈醋,她十年老坛。醋香又飘到脑门上时,小姑娘还在说着学英文的一点心得,「老师说我发音很好,就是口语表述时偏书面化,建议我多积累口语和俚语素材……」松寒捏了下葛画的胳膊,「你就不能松开她的手啊?」 葛画呆住,「嗯?」她矜重的陆老师已经渐渐远离。都说h市女孩厉害,吵架一流,算帐门清,化妆上手,穿衣有品,管教有方,松寒也越来越像传说中的h市女孩了。 松寒眼睛里满是憋屈:你不能去找我吗?但葛画的确抽不开身,还有这磨人的通勤时间,让葛画时常找她也不现实。葛画年芳十八,身上有种老僧定定的气质,然而脑袋转得飞快,「哦……以后你加班,我去公司上自习陪你好不好?」能赶在十二点寝室楼门禁前回来就行。 「不要。我妈会说我不把你的安全当一回事,也不晓得谁才是亲女儿。」松寒喝完咖啡,拉起葛画的胳膊,「让我搀着,我们出去走走。」 谈恋爱真格无聊,搀胳膊从八楼熘到一楼,才从一楼一层层乘扶梯回到八楼。脚下电梯履带发出「嗡嗡」的声音,一颤一抖地吓唬着人,松寒挎紧了葛画,低头闷想着自己怎么点半出息都没有。又不是头一次谈恋爱,时间过一分钟就多一分不舍。 葛画像一头刚刚成年、踏入草原的小鹿,草肥水甜,天高云阔,周围都是新鲜的人和事,可以预料以后她会越来越忙,自己也是。两个人的交集少到可怜时,甚至可能会异地,结局会不会和曾经的自己与之岚没有差别? 她这种取向最让陆梦非担心的一点是:有了今天没了明天。每个今天都在分别的边缘。 想到这,松寒的头坠得更低,葛画捏着她的手也更用力。她们随意走走逛逛,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有十几分钟电影散场,一个回学校,一个回家。下一次见面也许是在理工大,也许在写字楼下,或者在那个留下了两天美好记忆的小窝。 好难啊。松寒无声嘆息。还有葛画的重重念头也跟在这声声嘆息后头,松寒盯着葛画的小单眼皮,「没心没肺。」 葛画弯腰凑到她耳边,「那你说,我在哪里可以亲亲你?」 这不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也不是个只会运动的莽姑娘。松寒来了兴致,抓着葛画卫衣拉链上下滑动,「这里呢?」书呆子窘得脸红时,松寒笑得扶腰。两人同时看了眼直梯间背后的防火通道大门。 电影院的大灯打开赶客了,小九揉了揉眼睛,发现前面的人起身时嫌恶地瞧了自己一眼。她捂住嘴,连声说「对不起」。酒气太大,估计睡着时熏了别人。身边小姑娘不高兴地看着她,小九站起来看着个头只到自己胸前的周琪,「是不是也熏到了你?」 何止熏到,还吵到了。小九期间歪头几次,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这不是一个样貌穿着的精緻女人该有的样子。小九对她的脸色不以为然,伸了个懒腰拉着小姑娘走出座位,还叮嘱她小心台阶。 「你说松寒和小画画应该也聊得差不多了吧?」不是真的聊吧?但是去开房也太难为两个人,这点时间洗完澡就结束了。 小九和周琪走出电影院,松寒和葛画已经含笑等在出口。心虚没有,羞涩也没有。小九眯眼上前看了她们,四个人再客气地告别共乘一部直梯下楼。 松寒在电梯到达一楼时才收回在葛画身上的眼神,挥了挥手后,电梯门关上了。到达负二层时小九接到了代驾的电话。她擦了下眼睛,「松寒,你口红,下面,煳了。」 松寒狼狈擦着嘴,忽然说了句脏话,「册那。」她要挣钱,她要搬家,她要穿背带裤拖着小姑娘的手到处谈恋爱,她要睡到日上三竿,管她陆梦非说什么。气唿唿的松寒又揩了下嘴唇,「小九,你不晓得,谈恋爱……烦死了。」 第106页 小九白她,「我不晓得个鬼。」 第59章 第二次在看守所见到孔维统时,几个月的光景够他思量这些年的事,整个人瘦了两圈,原来饱满的额头和脸颊仿佛凹了下去,整双眼睛也被渡上了些淡薄。 「赵晶非得让我净身出户,好在资产没封存,那套大房子算我对他们娘儿俩尽的最后义务吧。」孔维统往后梳的大背头早就剃成短寸,两颊的白髮桩子快爬到头顶。 松寒被陆梦非拽来时万分不乐意,见他还没忘记凸显下好父亲的人设就更无语。陆梦非最近在家提及他的次数少了很多,现在又不好意思在女儿当面问出一句「你把我们娘儿俩放哪里呢?」 「松寒,听说你明年就毕业了,爸爸很抱歉不能在这上面帮你铺好路。工作定了吗?」终于,孔维统意识到前妻和女儿的沉默,将话题转向松寒,难得他记住了松寒明年研究生毕业,这还是上次陆梦非探视时说的。 「工作暂时定了,留在我实习的公司,后面会加入一个体育视频平台。」松寒反覆比较后放弃了导师的内推,出于自己的爱好和未来发展决定留在小九那儿。这里头还有些私心是因为葛画,她没说。 「好,很好啊。爸爸也不知道能不能……在你结婚生子那会儿出来。」律师预测他要进去十年左右。陆梦非听到这句眼圈立即红了,别说孔维统,她自己都不晓得能不能看到。 「爸你出来也看不到的。」松寒被陆梦非瞪了眼,笑着摆手,「行,行,我不说了。外公外婆那三十万棺材本您得说说吧?」 孔维统的脸一下子变得难看,「松寒……梦非……我那是实在被逼得没法子了。」他以为陆梦非不知道这事儿就一直装傻不提。 「也不是我爸生病……还是赵晶和垂堂,我不能不给他们娘儿俩留条后路。我进来前给孩子安排好读书的费用才算安心,」他看着松寒,「幸好松寒毕业了。」那意思似乎是如果松寒要读书他也会这么处心积虑地帮女儿筹钱。 眼前男人说了十多分钟,没有一句话是真心为自己母女俩打算的。句句都是赵晶或者孔垂堂。陆梦非抬起仿佛失神了好一会儿的双眼,「那你打算怎么还?什么时候还?」 孔维统愣住,松寒也惊讶地看着她的圣母妈。 「你缺这三十万吗?非得骗我父母,孔维统,你读书时穷得一顿红烧肉都吃不起,天天上我父母那里改进伙食。你弟弟读书时也是这样,来h市读了四年书,工作两年,都是吃住在他们那儿。我们家不欠你家吧?你为什么要这么糟践我父母的好心?」陆梦非站起来提包,「自己的财产都给那个女人和儿子,你倒是想得美,上这儿养老躲债。还说什么出去后,和我们娘儿俩好好过日子。」 她的泪涌出后被迅速刮掉,「要我和松寒接着给你兜底?你做梦,孔维统,你不让赵晶吐出这三十万给我爸妈,我们就起诉你们诈骗。」 陆梦非转身离开时也没看孔维统一眼,走出看守所大门,她止住准备叫车的松寒,「咱们走走。」她们学校其实就和看守所在同一条路上,穿到对面一条樟树道会有很多饭馆。陆梦非拉着松寒进了家早点连锁店,早上出门时她没吃下饭,现在饿得人发虚。 松寒眼见着母亲吃了一屉鲜虾烧麦一屉小笼外加一碗小馄饨,担心地问,「妈,够不?」 「再加个肉粽。」陆梦非不顾维持了多年的身材,今天放开了吃。 她撕开粽叶,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见松寒看着自己,递上粽子,「挺好吃的,还是我小时候爱吃的味道,你尝尝?」 松寒咬了一口母亲的粽子,点头,「糯软。」 「男人啊,呵。」这是陆梦非对今天的看守所之行总结的第一句,「我是傻得可以。当年离婚闹得全校都知道,我觉得丢面子,又非常不甘心,总觉得是因为我不能再生二胎,而他父母一再逼迫他,我们才到了这一步。后来他又成了家,对咱们娘儿俩越来越不上心,我还为他着想,觉得他不能对不起另一个家庭。」 赵晶空姐出身,比母亲年轻十岁,五官俗艷得恰到好处,是l省大老爷们喜欢的那一类。松寒一直觉得孔维统就是沖人家的身材脸蛋子宫去结婚的。「他最爱的是他自己。」陆梦非想着孔维统后面的遭遇,「以前可能是精緻利己,现在利己到脸都不要。骗我就算了,骗到我娘老子头上,我最恨这一点。」 松寒点头,「您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起码周末我带着葛画想吃顿妈妈做的饭,不至于还无家可回。」 陆梦非的梦境是一层层被生剥下来的,松寒知道她开始算帐了。虽然算得迟,但比稀里煳涂下去好万倍。 「葛画……她比孔维统有良心。」陆梦非这段时间颈椎病又犯了,给葛画送饭时很不舒服,这孩子放下饭盒就拉着她坐在食堂椅子上,替她放松了好一会儿,还说她打球几年,多少懂点疏通活血的手法。周末更是买了按摩仪送上门,价格不贵,但这份心让陆梦非挺感动。 可惜了,是个女孩子。和松寒又不能结婚生子。她还一直犯愁怎么和家里其他人交代这事儿。但交代人的范围里,没有孔维统。 「你们这段时间也没一起回家,不是闹什么了吧?」陆梦非又操心起松寒的感情生活来。 松寒气得从母亲手里抢来粽子,「都见不到几回面,能闹什么?您不是说别耽误人家前程吗?她天天除了上课就是训练,得空还去拍了模卡,后来说是拍了gg照赚了小几千块,可把她高兴的。留给我的时间,就这么一丁点。」她两个手指压缩出一个空间,再往一起凑了凑,「这么丁点。」大一为了攒学分拼命她理解,加上她们一个学生,一个基本算工作族,时间更难凑。 第107页 「你就不想葛画啊?」陆梦非看女儿气红的脸蛋,忽然一笑,「我算知道了,你也蛮认真。」认真得别偏执才好。 「她什么时候给您买的按摩仪?我怎么不知道?」松寒还是夸了句,「小赤佬。」 「上周日你不是加班吗?她来家里的。」 「哦,不过她真比我还忙似的。有时晚上发消息半天才回。她要不拿一等以上奖学金都对不起我苦守寒窑。」松寒吃完粽子擦着手指缝里的米渣,白而细长的手指翻转着优雅。「妈,我想和您商量个事儿。」她认真坐正,看着母亲,「我想……到离葛画近一点的地方租房。」 「你不要打扰人家哦。」陆梦非马上是这句,看到松寒的眼里马上失落,她缓了下,「你自己做主吧。」松寒今年二十五,总不能人生最好的青年时间段谈着苦兮兮的异地恋吧? 哪怕分了手,这几年恋爱也不算虚度。随即,陆梦非被自己这样的功利念头吓一跳。 「松寒,葛画她一个小孩子……她怎么这么坚定?她都不疑惑自己的选择?」陆梦非起先以为是松寒骗了小姑娘,和葛画接触多了,发觉葛画一点不像被骗得上头的傻样,成熟得远超十八岁时的松寒。 「妈,她家三姐妹一个弟弟,从小被父母打骂大的。她不要太会噶苗头,脾气倔强又细心温柔,身上那股子狠劲一部分天生,一部分是被她家那个环境给逼出来的。她……学费都是贷款的,生活费是打工挣来。您不知道,高三暑假,别的小孩出国旅游,或者在家吹空调打游戏,她在工地里刷墙壁。」松寒想到一米八五的女民工头髮落满油漆白皮的样子就心酸,「就这样,还抽空去种地,说为了让我吃到最好吃的马铃薯和白萝蔔。」松寒笑,「您别以为我是得了凤凰女同情症,我们……」 一时半会儿难说清。葛画对她的幽思暗恋在葛村时她就有模煳察觉。她对葛画的关注从几年前的葛村那个雨天就开始。同情?钦慕?欣赏?心疼?时间将它氤氲成难捨难分的欢喜了。 「那你们是怎么开始的?葛画告白的?」陆梦非声音温柔了下来,摸了下松寒的头髮,「瞧瞧这刘海,也不去烫一下。」 「我说的啊,我问她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不愿意就算了。」松寒摊手,想想都觉得好笑,「我好像都没对她说过喜欢呢?」她捋了刘海,「我们俩还真是奇怪。」 「你老闆借给你的房子,租金还是要补给人家的,以后正式工作了,别背着这么大的人情,会不好做事的。」陆梦非又已经想到了细节,「搬到葛画学校附近也好,我也可以去你那里做饭,省的我提着饭盒穿两三个区,老麻烦了。」 「啊?」松寒没想到她房子还没租,陆梦非就已经想到登门。 「啊什么?你真要撇下我,让我做孤寡老人?」陆梦非算了笔帐,「我给你十万块启动资金够不够?」六万块给人家老闆付房租,四万块租房子和添置东西。 「够了,够了。」人穷志短的松寒马上笑脸相迎,「妈……您常来坐坐啊。」 「哼,找个小凤凰女,就知道占妈妈便宜。」陆梦非惊觉歷史的重合性,想到在看守所里说孔维统的那笔老凤凰帐,又提醒了句,「葛画……他们家的事情,你少掺和。」 第60章 五家中介听了松寒的要求后都一致推了盛世浦江这个小区。满足三点条件:离地铁站近,小区外有绿色步道和健身房,到理工大步行只需十分钟。 找了房子后松寒才去告诉小九,六万块租金推了几分钟,小九拍额头「我又不是为了赚钱才借给你」,抵不过松寒坚持,她偷偷决定将这笔钱掺在年终里返还。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谈起恋爱蛮冷淡的人。」小九初认识松寒时就这个印象,见松寒忙里忙外还要对葛画保密,又觉得她是个浪漫人儿。 有空就去逛宜家的松寒周末更加留不出时间见葛画,等到新家布置得差不多,和上次见面时隔十天的周六晚上,松寒直接到理工大篮球馆等葛画。因为葛画白天说过今晚她有室内战术演练和三十分钟对抗赛。 正好,小赤佬可以多补点营养。松寒提着陆梦非要她带来的五香牛肉,离家前强行把红烧蹄膀拿出,「妈……她得少碰猪肉,这个脂肪含量高,对肌肉不好。」 「你就晓得餵她长肌肉,女孩子长那么多肌肉干嘛?」陆梦非还是听了松寒的劝说。 女孩子长肌肉当然为了漂亮和运动机能。比赛还没开打,球场正在被男篮使用。女篮队员和啦啦队几个非要来凑热闹的人刚到,正在场外说话。谈到了肌肉问题后有个队友指了指一旁兀自折返跑的葛画,「小五的腹肌是全队数一数二的。」 葛画到了大学依然穿五号,新人替补就不再被喊「老五」,成了「小五」。 几个女孩嬉笑着要去摸葛画的肌肉,吓得她捂住肚皮,「没有,没那么夸张。」 周琪身边是个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萌妹子,她是数计学院篮球队的,对葛画这个同院却进wcuba的同龄人钦佩不已。顾不上自己因为球赛而骨折的脚上还打着石膏,在超市门口看到葛画后也要一蹦一跳地跟来。 她没追着开玩笑,而是从背包里打开一个大冰袋,里面都是雪糕,她头一个递给葛画,「喏,刚劳烦你背着我从超市走到体育馆,谢谢。」 第108页 人人有份,初冬吃冰淇淋也是难得的趣事,只有葛画犹豫了,「不好意思,我不能吃太甜的。」 松寒给她画的食物热量表里,不建议给她吃太多冰淇淋。 乖孩子自动忽略「太多」二字,坚决不吃。 萌妹子不勉强,开开心心地翘着一条腿,吃了两块雪糕,拍了六十分钟掌心,等葛画她们练习结束时,双眼已经开始冒桃心了。 「我还是喜欢看女孩子打球。」周琪几个人坐在场边和葛画聊天,「我们啦啦队的很多喜欢看男篮,说有扣篮。但是我觉得……」她看着葛画,「男女的运动美感不同。」 「我也这么觉得,女运动员的线条多了微妙的纤细感,和力量肌肉中和后特别美。」萌妹子也看了眼葛画。 不过啦啦队的大部分更愿意参加男篮比赛,因为关注度会感很多。女篮是冷场子,给女孩子助威更少了层动力。 「但我会坚持给咱们葛画加油的,还有各位女篮的小姐妹们。也许哪天谁和我对上眼呢。」萌妹子两个甜美的小酒窝笑出,大家被她的玩笑话逗得起闹,她也笑歪了脑袋在葛画肩膀上。 「我觉得葛画就很符合我的百合审美。」周琪不怕添乱。 葛画一愣,「什么叫百合审美?」 「也许是气质,颜值,才华,性格,或者身材……总有一样让女孩子倾慕的女生。」 葛画想了想松寒,觉得她每一样都占了。 周琪拉了下葛画,她扭头,就看到符合她各种审美的松寒正提着饭盒靠在篮球馆入口门边瞧着自己呢。 她跨过gg牌飞奔过去,拽住饭盒时手触到了松寒的,「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陆梦非老师投餵小朋友。」她注意到后方的眼神,想了想上前和人打招唿,「小七,十一。大家好。」她去年运营联赛时就已经和这几个老队员熟悉了。这会儿来球场也快一小时,但一群小女孩聊得嗨,松寒觉得自己贸然出现会很突兀,就在旁边等着葛画结束。 「陆姐,你说的妹妹就是葛画呀。」 周琪也才明白,原来这位「老师」和球队颇有渊源。 萌妹子大眼睛眨也不眨,「姐姐你好有气质啊。」 松寒穿着豆绿色薄大衣,肤色又格外白,长发微微烫卷,刘海随意夹在了耳后。松寒觉得真亏今天只穿了绿大衣呢。 但笑着夸对方小姑娘可爱,再招葛画,「愣着干吗?」 葛画从这以后,今晚一举一动都开始不自在。 做事得有始有终,她又背着萌妹子许一涵回宿舍,偷瞟走在旁边的松寒,见她表情淡然,始终闲庭信步,对松寒算帐能力初步有认识的葛画心里一惊。 再匆忙沖澡换了衣服后到楼下和松寒汇合。 松寒和她把手闲话,「你背上的同学很可爱啊,还给你带光明雪糕了呢。」葛画心里又一凉。 捋直了舌头解释来龙去脉时,松寒捏了她的手心,递出把钥匙和门卡给葛画,「揣好。」 「这是什么?」 「我新住处的门卡。」松寒扯了葛画衣袖,「走吧。」 「我们去干嘛?不是吃夜宵吗?松寒,我带你去吃烤玉米……」葛画竟然小跑着才追上松寒。 她的陆老师忽然转身,「去新家啊,回去了我把你五花大绑,看你还敢不敢躲在学校里不出头?」再不捞回去,就把等着梦龙八喜明治来捞葛画吧。 葛画笑了,乐呵呵地跟上,「好嘞。」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提前做好了事情,今天提前更新了:)60章有5000多字,剩下三千多字可以去我的微博bbtlyym看。感谢在2020-08-0510:47:05~2020-08-0718:4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695368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一夜缠绵醒来后,松寒没想到的是葛画偷偷留下纸条出门去买菜了。 她都不累的吗? 松寒想到小姑娘堪比fanfactory般地永动能力,不禁暗暗咋舌。 新家是个一室一厅、坐南朝北的格局,本来陆梦非说起码租两室一厅,可两种户型价格差了快两千块。两千块做什么不好?给葛画加餐绰绰有余。 这家本来装修风格就偏简洁,因为松寒是第一个租户,小电器都是她自己配置。客厅里的餐桌和沙发都是宽大舒敞开型,将本就玲珑的小客厅空间撑满了。 阳台上摆放着松寒特意买来的朱顶红,这是小家最鲜艷的一抹色彩。 卧室的衣柜松寒多买了一组,靠着可以调节的写字檯摆满了一面墙。 那张床还残留着昨夜的交织气息。松寒忙整理床具,将换下的床单扔进洗衣机后就去洗漱,对着卧室镜子中身体的嫣红印记发了会呆。 机器运转起来时,小家又多了份生机。松寒倒了杯茶坐在阳台等葛画回来,心里被一种沉宓的喜悦包围:像新婚一样的喜悦。 几年前她还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母亲自己和之岚的恋情,活得压抑小心。 从她第一次离家独居起,她的生活被无数个「第一次」点缀: 第一次使用fanfactory取悦自己; 第一次因为父亲的问题和母亲摊牌; 第一次独立运营一个半职业赛事; 第109页 第一次和母亲讨论她喜欢的人,可能还不够大方,但已经涉及到性; 第一次向自己喜欢的人主动告白; 第一次在床上掌握了主动权,坦诚地告诉心爱的人她需要她; …… 门被打开了,提着满满几袋子食材的葛画长腿支住又要合上的门,眉眼里都是笑的葛画身着白色运动服,唇红齿白,俨然是小家的第二抹亮色。 松寒上前接过袋子放在桌上,拉住正要去厨房忙活的小姑娘,整个人投到她怀里后踮脚看着葛画,「你都不想我,回来也不亲亲我。」 原来松寒也会撒娇了。 再次被小姑娘抱起来后松寒舔了舔她脖子,依依不捨地咬一口她的菱形薄唇,「你爱我吗?」 俗词俗句被俗气地问出来,葛画眼里认真地倒映着松寒,「爱。」 如果不是肚子饿了,松寒还会拉着葛画回卧室,葛画买来热豆浆和蒸饺,拉她坐在餐桌前,「一起吃早饭。」 边吃边掏出一张银行卡,葛画说,「密码是你生日年月日,里面是我今年打工存下来的两万,嗯……搬家租房买东西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吧,我觉得可能不够。」 同学张思怡和男友上个月在校外租房同居,房租据说接近四千元。葛画知道松寒搬家的决定是为了她,可她无法理所应当地享受松寒营造的一切。虽然她有助学金和贷款,但大学里要花钱的地方比在家多,再精细也只能余下这些。 「嗯?刚下了床就用钞票砸死我?」两万块是刷了多少面墙,带了多少节训练课,拍了多少让摄影师不满意的照片才换来的?她自己脚上的鞋子还是去年松寒买的,进了大学除去队里发的衣服,她几乎没给自己买一件外套。 松寒替葛画剥着鸡蛋,声音低柔下来,「银行卡给我了,你自己留多少私房?」 「五……五百块。」现在十二月中旬,撑到元月足够了,到时还有一笔助学款项会打到卡上。和六叔也约了寒假打工的时间,前前后后还能干十来天,再攒下明年的路费和紫薇的零花不成问题。 「这钱你留着,花给自己。」松寒说,「我妈资助了,而且我有工作啊。」 葛画的手捏着拳头,低头不太认同的模样。 这就是曾经在之岚面前的松寒。 她喝完豆浆,用小姑娘的脸擦了擦嘴巴,「你给我妈妈买按摩仪不要钱的呀?逢年过节去看长辈也要花的,攒点钱给自己吧小赤佬。」 葛画的脸上现出疑惑,「给自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松寒挪到了葛画腿上坐下,抱着小姑娘再哄她,「还有,总要给我买支口红吧,你把钱给我,我怎么好意思花?」 是的哦。葛画拍模卡时问过化妆师口红要怎么选。对方推了一款tomford套装,价格是葛画两个月的生活费。她还在攒钱中,准备作为春节礼物送给松寒。 而且,她其实也不知道如何去「对爱的人好」。只看到松寒一直以来为她做的,自己付出的却几乎为零。连一只口红都没送过。 葛画抱紧了松寒,惭愧和无力感涌上来,她说不出话。 松寒从她的力度里感到了心绪,摸着她颀长的后颈,「葛画,我体会过这种无助,大学生可以说是最困顿的群体之一,刚脱离家庭生活环境,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又要在各种冲击□□会着孤独,贫穷,无力,欲望。」 她读书时每个月生活费两千元。竞选学生会的对手生活费一万元。她和人交际选奶茶店,对手请客在王鼎自助,都是e大的天之骄子,可家庭背景、眼界也把人隔开了层次。松寒虽然优秀,也很难够上塔尖儿。 「以前……我和之岚在一起时,说周末咱们去哪儿玩?她就买了往返机票,安排我们去东京迪士尼。」费用松寒坚决要自己负担,可花完了心里又不舒服。 「我们这样的人,自尊太强,有时很难大方对待亲密的人。」松寒分手后才想明白。 论专业学习和篮球训练,她相信葛画掌握了全力以赴的密码。论爱人护人,她早看出葛画的担当和温柔。 「既然你决定了自己负担起大学的花费,就已经比普通的靠父母资助的学生累多了。我就更不希望你像苦行僧一样克制自己的欲望。葛画,你想去哪里玩?见识什么风景?还想尝试什么技能学习?要吃哪些好东西?穿什么衣服?用你力所能及的力量去体验下。」可葛画缺的是更坦然地热爱自己。她应该把钱首先花给自己,而非「感情」。 「更重要的是,来这里租房是我的决定,我并没问过你。所以,应该我来承担。」之岚也曾这么说过,但是拗不过松寒的倔强,最后往往平摊费用。 松寒的手钻进葛画的领子里,「不过口红嘛,偶尔给女朋友买一支,她会很开心的。」 「葛画,等你有能力时我们再计较下柴米油盐好不好?」亲了亲葛画的额头,「你可能会想,我能给女朋友什么呢?你从葛村来到我身边,熬过的题,读过的书,多少场挥汗如雨的训练和比赛,多少回在烈日下的劳作,还有你从来没放弃过要来h市的愿望,这些我都知道。 「葛画,你的那些努力是给我的最好礼物。我感谢过去的你,才有了现在的葛画,我的葛画。」松寒看到葛画眼里的泪,她想起几年前在火车站外哭着说「老师别走」的女孩,和她安静拥抱着,「庆幸我比你大七岁,要是和你一般大,我肯定不懂如何对你。」 第110页 现在松寒有时也不懂如何对葛画和自己。擦干眼泪的小姑娘又用那双投篮控球精准有力的手托着自己的臀。昨晚难耐的感觉没有走远,只是在短暂的休息后迅速掉头: 「我……湿了。」松寒有些难为情地低头。即便在和之岚热恋时,她也没有如此敏感过。 葛画已经懂了。抱起松寒时忽然想,自己也不是那么没用呢。 新婚般地亲密又在夕阳中醒来。飢肠辘辘的松寒终于看到葛画疲惫的一面。她趴在枕上轻轻唿吸,手下还压着电量只剩10%的平板,耳机依旧塞在耳朵里。 松寒取下耳机听,原来是各种她头疼的高等代数课程。 看来在松寒再次陷入睡眠时葛画还有精神上自习。 轻柔的抚摸沿着葛画光滑的嵴背到她胳膊上的肌肉,松寒轻轻将耳机替她摘了。从未有过的踏实感从心中浮出。 生活中不需要逃离父母的控制,也不用担忧巨大的落差甩下自己,可以安放那些有些可笑的自尊心,就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听她沉稳的唿吸,陪着她成长,也观察自己的成熟,这是松寒始料未及的状态。这份爱情过滤掉松寒的浮躁,她将葛画抱在怀里,低头亲她的额头眉毛,「我爱你。」 第62章 葛画的财运在元旦后忽然来了:小九合伙的模特经纪公司接了一个国内一线运动休闲品牌特邀,要挑个能融合模特和运动员气质的女孩做专属模特。 人家公司认真挑了一圈,大经纪公司推荐的人都没入法眼。 也是被摄影师推荐后才答应看看葛画。看这性冷淡单眼皮高级脸和腱子肉高挑身材已经满意,再接触后觉得她清纯又冷漠的气质更符合。一了解,还是理工大高材生兼大学生篮球联赛的明日之星。虽然整个人还有大学新生的土劲,但入股不亏。 所以,葛画人生拿了第一笔五万块酬劳。代价是今后几年只给这个品牌当模特。以后每年都是这个酬劳。 小九嫌弃太便宜了。葛画却说有钱为什么不赚?被小九白了一眼,说她傻。 待价而沽的道理葛画明白。小九说她短视她也懂。也许再耐心点谈判,小九他们能把价码推高。 可葛画急缺这笔钱,因为葛天宝被儿子葛尔康闯祸气病了,需要住院检查,再要动手术。 吴芳就一句话:家里没钱,你爸不想住院,闹着要回家。 问治疗费需要多少,吴芳说至少三十万。因为很可能要换肾。 吴芳开始三天两头地劝说紫薇别读书了,能出去打工就打工,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然后她试探葛画,「听你妹说,你拿了奖学金,还在做模特,你能拿多少?」 葛画本想着自己可以计较柴米油盐的时候提前到了,结果就被吴芳半是威胁半是恳求,进入期末考试季时也心神不宁。 倒是紫薇比以前心气定静了不少,即便被母亲干扰,还在坚持上学。仅仅在微信上和二姐埋怨:「为什么不卖了城里的房子?」 六千块一平方的房子涨了一千五,一百平的房子着急出手也有七十万,还了房贷也足够留下治病的钱。 紫薇和葛画都能算明白的帐,吴芳不会不懂。葛画电话里劝她,「爸的病治好要紧,那房子现在空着也是空着,为什么不卖了治病?别说葛尔康还没成年,他就算需要房子结婚,自己赚不是天经地义?」 吴芳不同意,说房价一个月一个价,卖了这套他们想再买就不可能赶上低价了。再说没房子,别说结婚,人家连相亲都不乐意。等尔康自己赚出来房子他都老大不小了,过了三十就没姑娘看得上他。 吴芳一拿起电话就大声说个没停,葛画在图书馆进出了几次打扰到周围的同学,她只能在早上十点时提前离开好不容易排队等来的位置。 离下午两点开始的最后一门专业考试还有四小时,葛画回到她和松寒的小家。h市的冬天没有老家温度那么低,虽然还在零上,但湿冷像掺了凉水泼到空气中。 松寒每次回家都要先开空调制暖,如果葛画在,她会伸手向葛画,「今天好冷嘛。」 葛画会将她的手收进自己暖和的掌内,再热脸贴冷脸,暖一暖松寒。 现在松寒不在家,屋内木地板都像被冻得更湿滑。葛画被冻出了冷战,也不记得打开空调,就那么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 如果向亲朋好友借钱,吴芳说大概可以借十万。因为葛尔康之前闯祸,家里已经向人家借过好几万替他还债。 葛画问究竟什么祸,难道又是赌? 吴芳吞吐其词,说尔康向别人借了高利贷,本来就是几千块去买台苹果手机,结果被骗了,利滚利到他瞒不下去了才找了家里。吴芳再三强调,「老四没有赌博了,已经好多了。」 而大家燕子已经是「别人家的」,能拿个一两万出来已经不容易。总之,一条命就压在了葛画和紫薇身上。 家里向亲友借十万,自己出七万,大姐出两万,还差十一万。 吴芳今天的电话来意是,她真的拿不出十一万。家里最多能拿出两万块。 葛画从小觉得,他们家的债务就是个无底坑。因为有债务,早慧懂事的三姐妹从不主动向父母要求什么。因为债务,她们能吃饱饭都是父母万分辛苦才换来的馈赠。但事到如今,葛画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清楚家里的财务和花销。母亲也刻意隐瞒着,防火防盗也没像防女儿这么上心。 第111页 她已经看不进去书,按着太阳穴放松紧绷的大脑。 坐到中午十二点时,葛画忘记吃午饭,放学后在厨房忙活的紫薇打来电话,说家里来了客人,眼睛都往她身上瞟,还有个女人说,「这姑娘做家务挺上手的。」 「姐,我妈不会……也想像对大姐那样,拿我换彩礼吧?我害怕。」紫薇边擦泪边炒着菜。父亲葛天宝还在医院,母亲等着给他送饭,家里还有个成天躲在房间对着电脑的尔康要吃饭。 说给尔康买了电脑拉了网线,他就不会成天往外跑。尔康说,高配电脑要一万块。父母犹豫了会,真一分不少地给了他。 买完电脑葛天宝就忽然出了事,水肿发烧还呕吐了两天,吴芳才下决心送他去了医院。 父亲在医院检查,儿子在家玩游戏玩得天昏地暗,母亲说儿子的婚房不能动,逼着「开始有出息的女儿」想办法。 现在,把主意打到了紫薇身上,因为这几年结婚「行情」和房价一样见涨,彩礼已经被「抬」到了二十万。 哪怕葛画到了远远的h市,家里总会有噁心事缠上她。 下午一点半时她依然没胃口吃午饭。对于父亲葛天宝,她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之间爆发过剧烈冲突,在此之前,葛画将他视作一个理所应当的符号:那是和母亲生养她、为了全家辛苦打拼的男人。在此之后,葛画觉得那是个对她没有什么感情的生物学父亲。如果说葛画哪里长得像他,她恨不得把那里割掉。 葛画不愿意被说成像父亲或者母亲。她就是她自己。 然而一条人命危在旦夕时,葛画这才发觉自己对葛天宝还有感情,她不希望父亲病死。 也许因为天然的血缘关系,也许因为十几年来父母的孝道报恩论的洗脑残余,也许她心里还抱着一丝丝希望:父母可能对她像对尔康那样爱护。 下午考专业课时,葛画才集中起注意力,做题到一半明显感到肚子饿得不行,有些头晕的她捂着胃部先趴会儿。旁边的周琪留意到她,小声问「你怎么了?」 葛画的口型是,「我饿了。」 周琪马上举手问监考老师,自己能不能将随身带的巧克力给同学?老师同意了。 葛画拆开这块黑巧克力后犹豫了下,但慢慢品出了香味后,她就边举着巧克力边流畅地做题。数学分析这门课她半学期就自学完了,里头不少题型她都很熟悉。 四点交卷后她已经吃完,然后谢周琪,「谢谢你,可算帮我大忙了。」 之后葛画去超市买了十块黑巧克力。慢慢踱步到人工湖旁坐下,盯着缓慢的流水一块一块地塞到嘴里。她咀嚼的动作越来越麻木。 小时候家里不仅仅是汉堡,巧克力、可乐、熘熘球……任何需要花费金钱的食物或者玩具她都没碰过。 孩童对周围事物很多的天然兴趣都被父母一句「家里穷」锤下去,直到它们不再冒头,老老实实地躺在潜意识中。 葛画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巧克力,她的味蕾没经歷过丰富的旅行。不过八块钱的单价,葛画从没想过买一块来尝尝。松寒说,钱得先花给自己,葛画这才懂了点。 欲望和和报復性反弹似的,将控制体重、增肌这种事丢到一边,她从四点多坐到了天黑,吃到第六块时她又渴又腻。 松寒的电话打来时因为静音她没接到。 等回神看手机时,三条文字消息震断了嘴里的巧克力: 葛画,我妈来咱们这里了,说要看看我们生活情况。我外婆也来了。我妈卖了咱们。 你别怕,我外婆很讲道理的。 这是出柜出到了姥姥家。可葛画并不怕,她怕的是不讲道理的吴芳。第四条是紫薇的:姐,妈今天一直劝我嫁人,原来中午上家里的是来相亲的。我怕。 葛画手吓得冰凉,她哆嗦着又拨了块巧克力全塞嘴里,嚼完咽下后给紫薇回覆:别怕,姐明天就回家。 再告诉松寒:我这就回。 轻重缓急理清楚了,葛画撒开长腿就往家跑去。 第63章 哪怕到了五十岁,陆梦非也依然是陆婉然的女儿。 半个月前,陆梦非第三次上门给老母老父送上被孔维统骗去的三十万,这次待遇好了不少,即便没有松寒相陪,陆梦非能留下吃顿午饭。但是钱还没收下。 面筋塞肉汤她几个月没吃到了,丝瓜炒毛豆竟然也准备了,另外一道干菜笋烧肉彻底让陆梦非打开了味蕾,「妈还是您做的菜好吃。我好久没吃猪肉了。」 「为什么不吃,你不是没三高吗?」老父亲褚正问。 「松寒不让做,说她女朋友最好别吃猪肉,我就改做牛肉鱼肉这些高蛋白送给她们。自己也跟着习惯了。」陆梦非发现老父亲推了推眼镜,老母亲放下汤勺看着她。 「什么?女朋友?」年过七十的大学教授抓起重点毫不含煳。 陆梦非含煳地解释,松寒有个女性小朋友,是外地人,虽然才读大学但也是篮球运动员。 按下葫芦起来瓢,陆婉然接着刨根究底,松寒怎么认得外省的还比她小好几岁的运动员? 这就要从松寒那次任性地支教说起。 陆梦非口里的女性小朋友成了多子女重男轻女家庭中那个家贫志坚,聪慧努力且最有出息的女儿。 「卖相老好了不说,一米八五,我家的空调都是她清洗的。」按摩手法也是一流,还经常下厨给松寒做饭。松寒和葛画住一起,外卖都很少吃了。 第112页 而老父亲褚方褚教授向来欣赏这类农村孩子。他当年也是一床棉被赤脚走出了小村庄去北京读大学。因为学的古建筑专业,还一度被村里人理解为「去北京学木匠了」。 听说这孩子是松寒支教时代的学生就不足为奇,还夸了句松寒有爱心。 上周五下班后陆梦非去老母亲家看望,走在路上接到松寒周末不回家的消息。 气得她立即骂过去,「陆松寒,不是我求着你回家吃饭的,别说你还没结婚,你就算和葛画结婚了也不要回我家了。需要我时就来求我给你女朋友改进营养。不需要时就说周末加班。 「信你才怪?你手头负责的联赛都收尾了,你才不用周末这么忙。哦你就是想……陆松寒你太肤浅了……哦……我不懂你们的什么定位,人家期末考试了,被你带歪了成绩……」她被人拍了肩膀后转头看见了自己妈。 身后的陆婉然提着菜篮子,西葫芦韭菜装得满满的,最上面一小块老豆腐还透着丝热气。她将菜篮子按进陆梦非手里,「什么女朋友,什么结婚,什么葛娃?还有,什么定位和成绩?」 老太太盯得女儿无处可逃,只能继续打马虎眼:「就是小女性朋友……松寒天天拉着人家玩,我怕耽误人家学习……」 「你不是用担心我阿尔茨海默症吗?陆梦非,你爸可能得了,才会借钱给那个男人。你妈可半点没有,你给我说清楚?什么是松寒的女朋友?」 一报还一报。被松寒捅出了自己为孔维统做的傻事,她再捅出了松寒有小女朋友的惊天大事。 陆婉然被女儿扶到家,吃了三粒降压药后压低嗓子骂她,「一定是你找了孔维统那么糟糕的男人,才让松寒对婚姻和男人失望了。」她在第三女中读书时,同学间有点暧昧和少年人的痴缠也正常,毕业后不都结婚生孩子去了? 一口锅扣得陆梦非快喘不过气,陆婉然更担心的是,「褚天池也不可能有孩子了,咱们家第三代就一个松寒,她交个女朋友还怎么生第四代?」褚天池是陆梦非亲弟弟,他们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这个问题她招架不住,急忙喊来松寒,「你自己来说。」 松寒只能一边瞒着小女朋友,一边哄着老外婆。哭哭啼啼地解释了通她不是因为对父母的感情感到失望而改变了取向,那是天生的。 「那也是孔维统家的基因不好。」陆婉然愤然。 「我觉得我这么好的宠女基因更像外婆您这边的遗传。」松寒破涕为笑,再三让外婆放三个心: 第一,她不吃亏。第二,她小女友绝对有良心不凤凰。第三,她本人不排除生孩子的可能性。 「孩子要姓陆。」外婆补充。 松寒说「好好好」,只要她不动气好好吃降压药。 七十八岁的外公褚方没加入三个女人的谈话,但也从书房电脑前缩回脖子,用严峻的表情打量着松寒,「acgn是什么?为什么对于百合的定义和你解释的不一样?松寒,你这不是百合吧,严格意义上叫lesbian。」原来他一直在梳理概念。 外婆听言也戴上眼镜,拉上陆梦非凑到电脑前,「百合无限好,只是生不了。」她一字一字念着,松寒脸都要抽了,捂住眼,「哎哟,你们不是百合不要天天钻研这个好不啦?」 搜索框已经被清空,外婆输入了一行字:未婚生育。 松寒赶紧脚底抹油逃离学术交流会。剩下陆梦非被父母继续骂教女无方,放纵宠溺,没有原则,接近犯罪…… 一句话,陆松寒以二十五岁的高龄找了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搞起师生忘年同性恋爱的锅都是因为陆梦非沉迷于劣质瘪三,忽略了对女儿的深度关怀和正确引导。 松寒刚轻松没几天,在葛画期末考的最后一天准点下班。埋头合併业务的小九都有点酸熘熘:「担心身体啊。」 巴不得回家就栽进葛画怀里的松寒和老色胚一样地开了门,叫了声,「我回来啦。」音调里荡漾着的陌生热烈感让沙发上的陆婉然和陆梦非母女俩面面相觑。 松寒发现她们登了门,惊讶地喊了声「外婆,妈妈?」 「你不要多想,我陪你外婆检查身体路过这附近,正好我也有钥匙,就想带她来看看你住的地方和……葛画呢?」陆梦非的眼神表情大义凛然,既然有钥匙,就别指望她只来做老妈子做饭。 大家心里都清楚,陆婉然想看看一米八五卖相老好的小姑娘。来之前还紧张地拉住陆梦非问,「要不要包红包啦?」 陆梦非说,妈这不符合规矩,应该她登门去看您。 老太太撒手,「让她登门才是坏了规矩,我还没同意呢。」当年就是太早让孔维统登了门,早早地让人家都知道他们家多了位准女婿。舆论和实际操作上都样样处于下风,后面就掰不过来局势啦。 「葛画今天下午考试,还没回?」松寒猜她是不是手痒跑去球馆了。 说完就赶紧发消息打电话。小赤佬不知道怎么的一直没回復,松寒就马上系围裙要做饭,必须请外婆和妈妈在新家吃饭。 「哦,平时都是松寒做饭的呀?」陆婉然对那个北方小赤佬减了十分。 「葛画没课或者没训练时,都是她做。」松寒从冰箱拿出菜,撸起袖子时手还抖了下:葛画今天可千万好好表现。 第113页 但是她家葛画正常表现就足够讨中老年妇女的欢心了。 松寒笑了笑,偏头看坐在客厅的外婆和妈妈,她们的眼神都沉着无言的担忧和无奈,看到松寒,都弯了眼角。 松寒扭头,眼睛湿了。 信息发完四十多分钟,小赤佬擦干背着书包回到家,急忙开门开了半天,还是松寒替她开了。 拉着才脱下鞋的葛画到外婆面前,「这就是葛画。」 「奶奶好,陆阿姨好。」葛画打招唿。 个头太高啦,头离天花板就好像只剩半只胳膊的距离。眼睛初看清清冷冷的黑,趁得皮肤又牛奶一样的白。不好意思地笑时又十足孩子气。 陆婉然心道这才是松寒的眼光。红色大羽绒服加运动裤也遮不住地清爽姑娘,面皮也薄,进屋后脸都是红的。嘴角一块黑,还是松寒替她擦了,「偷吃了什么?」 「巧克力。」葛画笑,露出了有点黑的牙缝。 「你这是吃了多少?」松寒塞给她水杯。 葛画已经渴极了,一口气全部喝干净,「八块。」 她将心里的担忧都先放下,并没有别人预想中的无措,捏到松寒冰凉的手指,推她坐下,「你休息,我去做饭。」 「马上快好啦,我妈还带了两个硬菜,够吃。」松寒感激地看着母亲。 「你家在哪里呀?」陆婉然用夹杂着方言口音的南方普通话查户口。 葛画一一回答完,陆婉然的心已经凉了半截,笑着喝茶时看了眼陆松寒,意思是「和孔维统一样,家里有点复杂。」 「听松寒说,你大年二十九才回老家,你家里人会不会不高兴啊?」这是葛画和松寒安排好的时间,说小年夜饭和陆梦非一起吃。迟点回老家再早点回来,两个人分离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周。 葛画犹豫了下,「本来决定是年二十九回家的,可是家里……有点事,希望我早点回去处理。」 「我就说嘛,」陆梦非点头「二十九也太迟了。早两天回家也好。」 松寒已经注意到葛画神情的为难,葛画努力吞了唾沫,喉结微微蠕动了下,「是……」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只好一句「嗯」字结束了这个话题。 也许再继续查户口就太尴尬,陆婉然在陆梦非的帮手下决定做一道腌笃鲜。 松寒帮葛画脱了外套,伸手摸她额头,「不舒服吗?」 葛画咬唇,「可能下午考完试有点累。」松寒不顾家长都在厨房看得见,拍拍她的脑袋,再翻身骑上她的腿。 葛画发现松寒好像很喜欢这样坐着,她害羞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松寒双臂架在她肩膀,「不说实话就在这里欺负你,小赤佬。」 厨房里的陆梦非被辣到了眼睛,重咳了声提醒,松寒朝她昂头,「我和女朋友亲密会儿怎么了?」 「妈……你看看,我管不了陆松寒了,她太肤浅太轻浮了。」陆梦非只好给自己妈告状。 陆婉然切好笋,瞟了眼外面,「哟,嫌弃没眼看呀。你当年和孔维统还没结婚就迫不及待地在你爸学校里抱上了呢,还被邻居吴教授看到了呢。你怎么不管管那时候的自己?也就不会有陆松寒这孩子了。」 她又瞟了眼外头,见那个长腿女孩已经伸手围住了松寒的腰,两个年轻人脸贴着脸没说话,「可惜生不了啊。」她嘆了句,「哟,你这咸肉泡得可以嘛。」 松寒还在引着小鲜肉说实话,葛画抬起湿密的睫毛,「家里要嫁了紫薇,我……明天就要回家去处理这个事。」 她看到松寒眉头微微一皱,心里就这么难过起来。 第64章 这个晚上虽然外婆表情偶尔有点微妙,但她对葛画特别慈祥,甚至在小赤佬吃完那剩下半盆腌笃鲜后惊喜地说,「这不是吃猪肉了嘛,多好个小囡。」 和第一次和陆梦非吃饭一样,葛画包办剩饭的功能也得到了外婆的称道。 万事开头难,这个调门起好了,后面她再和葛画登门就轻松多了。而过年前的这段时间就是好时机。 可惜,葛画直接决定改变日程。晚上剩她们两人时,葛画向松寒道歉,「是今天下午临时知道的,我就告诉紫薇明天就回。对不起,我没和你商量。」 谈恋爱很让松寒心烦过的一个地方就是如何协调「一个人」和「两个人」。 热恋到没脑筋思考一个人时,有些小事哪怕暂时让人不悦也就一带而过。感情进入平稳期后,涉及到两个人的精力,时间,喜好,未来等等,如果关系绑定得越紧密,就越让人喘不过气。 葛画这个决定松寒觉得很正常,只是难过于她都没主动和自己商量。 晚上入睡前松寒问过葛画,「为什么吃八块巧克力?」 葛画说想尝足那个味道。 再问她如何帮紫薇,还是靠拳头说话? 葛画沉默时松寒揪起她耳朵,「你要是被抓进局子留案底,我可怎么去保释你?」再三令五申她不准主动动手。 小赤佬答应后就准备睡觉,松寒说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两个人的假期也黄了,这会躺被窝里再不动手想等到什么时候? 大学里六年三好学生,多次奖学金获得者,各种竞赛一等奖特等奖的常客,性格看似清冷,为人极为理智,长相没有毛病,气质甚至出众的陆松寒,都想不到自己在小赤佬面前变成了欲望主妇。 第114页 葛画昨天夜里格外勐辣,抱着松寒吃了五顿,直到松寒说停时才住手,欲望主妇一身是汗两眼无神,「我不要理你了,你简直禽兽。」 其实她们都知道,这是热恋分别前的极度不舍。 葛画是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起床的。为了不打扰松寒,她踮着脚尖悄悄出房间。 没想到松寒却醒了。 她从被子里抽手撑头,「我送你。」 松寒总觉得,葛画还是隐藏了些心事。按她以往的个性,别人不说她就不会问,可葛画不同。松寒了解她的家庭:在工业资讯时代却死抱着地摊帝王思想,万事女儿吃亏儿子坐享其成。 一定遇到了比让紫薇嫁人还要让葛画为难的事。 还不满十九岁的女孩怎么拯救妹妹?一起逃?逃到哪儿? 送葛画去火车站的路上,松寒捏她手,「实在不行,带回h市,我们辅导她一学期再送回去中考。高中给紫薇找个寄宿的,放假就回咱们这,怎么说都不回你那个家。」 葛画愁的就是怎么安排紫薇,松寒这个建议她考虑过类似的,只是多了一个环节:她给紫薇找住处,而不是麻烦松寒。 「麻烦」这个词,对葛画而言,意味着歉疚。昨晚看到松寒的外婆和妈妈一起来看她们,即便没有正式地接受两人,可看得出,她们特别在意松寒。 这么好的家人,这么好的松寒,让背后满满「麻烦」的葛画不忍打扰。 葛画也觉得自卑,为什么两个人的关系里,松寒可以自在安稳地面对生活,她却总担心老天哪天降下个雷噼中自己。 从葛村到松寒身边后,葛画偶尔产生一丝自我怀疑:这真的是我?我还会栽回去吗?我配不配? 配不配松寒?配不配她那样的家庭? 送葛画过了安检,松寒抓住她的手暖了下,葛画欲言又止,「我……尽快回来。」 十八岁的脸,承载着三四十岁的负担。 松寒搓着葛画的脸颊,「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随时来问我好不好?也许,就是一些金钱的小问题。」 葛画点头,可家里面对的不是一小笔金钱。 清晨的车站已经人声鼎沸,大部分座椅上都有人。她们只好在检票口前站着。高个子的女孩惹来不少注视,松寒笑,「要不是这里都是人……我真想亲亲你的脸蛋。」 葛画却拥住了她,似乎要从这个拥抱中汲取力量。她的唇扫过松寒的脖子,印下一个湿润的吻。 「去检票吧。」过了会广播响了,松寒说。 她目送葛画进站,挥了挥手,葛画进去转到护栏那里,「家里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有给你的礼物。」 松寒笑,「还用你说?」她都发现两天了,猜准了是葛画希望放假后送给自己的。小赤佬竟然买了五支mac子弹头的经典颜色,里面一张小纸条:我觉得每种都好看,实在不能取捨。那你就每个工作日一种色号好不好? 松寒早上偷用了水红色,她竟然都没发现。 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这都用上了。」葛画的眼里这才露出开心的颜色,松寒和她挥手,「回吧。」 今天晚上的松寒不用陆梦非三催四请,准点回了家,说是陪妈妈吃饭。 陆梦非说我谢谢你一家门。你来吃饭那是因为想侧面打听下外婆的意见,那葛画呢? 松寒吃了一碗桂花酒酿圆子才暖过来,「回家了。」 「不是说好在这里过小年吗?」陆梦非想了想,「吵架了?」 「她不吵架,就是有事自己闷着。」松寒担心了一天,微信里只有葛画发来的寥寥数语 听了老三紫薇可能要嫁人的事,陆梦非给女儿夹了素鸭,「喏,你爱吃的。」 「您怎么知道我今天来?」松寒笑。 陆梦非白她,「昨天看着镇静,其实一直在打鼓吧?生怕你外婆说了什么。所以特意在客厅里和小女朋友搂搂抱抱的,干什么?昭显你们情比金坚?」 「外婆究竟怎么说?」 「这种个头的男孩子多得是嘛。」陆梦非回忆着昨晚老母亲路上的感慨,「但这个葛画身上看不到半点娇生惯养的劲儿,很有韧性很沉稳的样子。」 女儿只顾笑,不说话。 「现在无说处,闲愁极了伐?」陆梦非笑容里都是心疼。 「是哦。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嘛。」松寒噘嘴,「结果呢,小赤佬还不道归期。」书袋吊完了,松寒认真地询问母亲意见,「妈,我怕她是遇上什么事了?不放心,我想去她老家一趟看看。」 陆梦非慢慢嚼着鸡毛菜,「那里冷的,多穿点。」 她看着女儿,「你说你这身痴情劲儿随了谁?」 「我那不是色胚劲儿吗?」松寒笑,「葛画只说担心妹妹被嫁,但她家里明明默认了老三可以继续读书。我怕是遇到什么大事急着用钱了才来这么一出。妈……你借我二十万……行吗?」 陆梦非愣了,「和孔维统一个德性。」过年可能不着家,开口就是二十万。 「你外婆说对了,凤凰家庭是非多。」 松寒陪笑,「可我……捨不得我那小凤凰难过。」 「陆松寒……你可不能学我。」 学不学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回事。陆梦非不同意借这么一大笔金钱,别说她手头没二十万的活钱,就是有,她也担心葛画家那边是不是个无底洞。 第115页 松寒只好在晚上回到小家,将陆梦非让带的菜放进冰箱后就坐在客厅里等着葛画的消息。 她那边的普快列车今晚九点左右才到,折腾回村里应该都快十一点。松寒让她在市区酒店住一夜,安顿好再回家。 傻孩子说,我让六叔接我,早点回家了紫薇也就安心了。 她待人是真好。这样敏感温柔的性子,又有爆烈倔强的另一面。 再坐了会,眼前的双人茶具只有一杯冒着热气,松寒换衣服外出慢跑。没有葛画的家她已经开始不适应。葛画昨晚洗好的抹布,晾在阳台的球鞋,还有她搁在沙发扶手上的笔记……每一件东西都在提醒着松寒,葛画似乎晚点就回家。 松寒在小区在的步道跑了会后不过瘾,穿到理工大校园直奔田径场。 她和葛画住到一起后还没来过这里夜跑。因为生活还没进入「正常」的轨道。这段时间两个人黏在一起就不愿意出门。 这里的田径场还没关闭,现在人已经不少。松寒去观景台下拉伸身体,虽然有灯,但下面几层却看不清。 那里坐着两个人在聊天,看身型是女生。 「谁说我暗恋葛画?」这个名字震得松寒停止了动作。 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谁说我暗恋陆松寒?」另一个声音清晰无疑,松寒脑袋里已经一万个问号。 是小九,她伸出两条长腿,翘在前面座位上,浑然不觉侧后方的松寒,「我明着喜欢的,可是……人家看不出啊。」 松寒僵住了,下一秒,她的大脑发出一个指令:跑。 第65章 十点半的葛村一片寂寞,村路上结了冰霜,六叔开得小心翼翼。 「先前说房价有不能跟六叔干了,要在h市待到年二十九。这会儿又回来这么早是为了你爸吧?」六叔的烟气熏得葛画快睁不开眼。 「嗯,还要谢谢您把我爸送进了医院。」葛画到家门口时,非得给六叔塞钱,他不收。 葛画笑,「您就给小侄女买点零食,要不我家里会说我太不懂事。」六叔终于收下离开。 其实葛画不喜欢这种让她分不清真假的人情人心,大晚上劳烦人家去火车站接她,收钱也是应该的。还得推拉半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不是夜里计程车司机不愿意来偏僻的葛村,她也不会找六叔帮忙。 告诉松寒自己到家后,那边迅速回:「我就放心了,好好休息,有事一定要联繫我。」 紫薇已经披着厚衣服打开院子大门,家里的猪发出低哼,隔壁家的狗听到了动静叫了起来。接着,吴芳房间的灯也亮了。 紫薇挂在葛画身上,半年没见二姐,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在哭。葛画摸她脑袋,「等一天了吧,二姐这不回了?」 再看到走到门口又却步的吴芳,葛画点头,「妈。」 「饿了吧?让你妹给你热点吃的。」吴芳说。她似乎也知道葛画急忙回家的缘由,等女儿进了屋子,忙支开紫薇去弄吃的。 紫薇应该早有准备,很快就端着吃的回来,葛画边吃馒头边看父亲的病歷,还有各种花费清单。 吴芳看着沉静如水的葛画,不知道怎么的生出一股畏惧。 紫薇则挨着二姐坐下,看着二姐的脸,总觉得她哪里变了。 葛画看完,眼皮子微微一抬,看得吴芳在对面挪了下座位。 大概就是整个人变得更像个大人了。紫薇的心安下来。再给二姐夹菜,「姐,这是你爱吃的腌茄子。」 吃完两个馒头,葛画将病歷还给吴芳,「明天我去看看爸,妈,你先收起来。」 「那这钱……」吴芳急得站起来,「你不是做那个模特吗?村里人也都说模特收入很高。」 葛画摇头,「没有的事,顶级模特赚得多,我这入行才几天的新人,有机会就不错了,还指望赚多少?」 「那你找你认识的老闆,同事借啊,你不是和那个陆老师关系也很好吗,她家在h市,大城市,应该条件不差吧。」吴芳知道葛画和陆松寒一直有联繫,去年紫薇回来也说了松寒陪她们玩的事。 不提松寒,葛画还能客气,一提她,葛画的眼神就冷下来,得亏她没告诉松寒,她自己都没想到吴芳的算盘打得那么远。 「妈,我今天累了,明天说吧。」十多个小时硬座,她的腿今天都麻了。葛画起身去洗漱,最后和吴芳说了句,「咱们自己能想办法,为什么要去麻烦别人?」 睡到自己的床上想了十分钟,果不其然,紫薇又抱着枕头来了。 葛画掀开被子,「又来吵我?」 「二姐,你变了。」紫薇往她怀里躲了躲,「明天你做什么我都和你一起。」 「你不是还没放寒假吗?」葛村中学毕业班一般要到小年后才放假。 「明天我请假也要陪着你。」紫薇说,「我不放心妈。」她对母亲的信任感已经消散了大半。 「你说我变了?我哪儿变了?」回家穿的还是旧衣服,髮型也没什么大变化。除了人壮了点。 「就是特别有气势,坐那儿就像家长。」 葛画笑,也许她和松寒挑明关系后,自己又成熟了些。多少能让身边人放心。 「我知道你有松……陆老师的联繫方式,千万别告诉她咱们家的事。」葛画提醒妹妹。 第116页 「我知道,你怕给人家添麻烦。」 「她可能找你旁敲侧击,也不能说。就说二姐回来就没事了。」葛画还是不放心,再次强调。 「嗯。姐,陆老师对你特别好,对我也是。有时我都觉得她比咱妈都好。」 「可不。」葛画笑着枕起脑袋想松寒,「她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 紫薇心里划过丝异样,可是没法儿说出来。 第二天葛画起了个早,早餐是她做的。一家四口坐在桌前,尔康一眼看出二姐换了手机,「哟,又换新手机呢。」 葛画吃得不紧不慢,「朋友借我用的。」她见吴芳又想开口提钱的事,直截了当地起了头:「妈,咱们家这些年的大笔花销和进项,还有借债,您先理一理。合计下咱们的存款,可以折卖的资产,看看能凑多少钱?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 「你这是干什么?查我的帐?难不成怕我阴了家里的钱?」吴芳的筷子立即拍下,「老二,你什么意思?」 葛画也不动气,像已预料到她的反应,「您在电话里总是催着我想办法,主意还打到了紫薇这儿,」她看了眼妹妹,果然被吓得颤抖了下,「总该把家底儿和自己女儿交代下。您自己花钱省,我知道,一件大衣穿了七八年。」葛画语气缓和下来,吴芳脸上的怒意也减轻了,她没想到女儿对自己也这么细心。 「就我印象里,尔康去杭州打工前家里给了两万,出事找人活动也花了钱。回家后赌博输了几次大的,加上买电脑给了一万,家里不像没钱的样子。」葛画一算帐,老四尔康就拉下脸,「怎么着二姐?找我算帐来了?」 「父母的钱给哪个孩子花,我没权利指手画脚,我划了也没用不是?」她扫了眼气急败坏的尔康,「再说,我找你算,你填得了家里的窟窿?」 这事就必须吴芳同意,葛画喝了口水,「您别怕我打家里什么主意,我要是想打,读大学的费用就不会靠贷款了。您不放心,就把家里亲戚都请来,村支书也叫过来做个见证。」 「见证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你不懂?」吴芳已经没胃口吃饭,「我说了,家里就能拿出两万块。」 「那您就去银行把流水清单拉出来银行卡余额我亲眼看了才信。还有把这几年大的花销都理清楚。你想让我出钱,就把帐本撩明白了,我不怕什么家丑外扬,我要公道。」葛画放下碗,「否则我一分钱也不会出。还有,你别想卖了紫薇。」说要她朝紫薇使了个眼色,带着她向村口公路走去。 「姐,妈还是要卖我怎么办?紫薇追在葛画后面小跑着。 「身份证都带在身上的吧?」葛画一直提醒过紫薇。 「是,妈要过几次,我说毕业班经常要用,没给她。」被骂了也不给。 「她敢卖你,我们就去告她。我再带你去学校请个假,你跟姐去h市,咱们不要再活得提心弔胆了。姐租房子给你住,中考时再陪你回来考试。」葛画想清楚了,「我这次回来,一是要让家里卖房救咱爸,二是要带你走。」 真不能再留紫薇在这个家了。 「打小儿,那才是一家三口,咱们姐儿俩,以后要相互依靠着。」想到大姐燕子,葛画还是心有不忍。 「真的?!」紫薇的反应非常开心,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远离老家。「二姐,只要和你一起,去哪儿都行。」 葛画笑了笑,想到自己和松寒的事,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紫薇。 「那二姐你以后结婚了,我也住在你家吗?」紫薇想到了很远。 「……」葛画加快了步伐,「我……」自己这个状态还不算结婚,以后也知道能不能实现和松寒结婚的愿望。 「我得……我会把你安顿好的,放心。」她说。 「那妈和尔康死活不卖房子怎么办?那就看着爸去死?」紫薇对卖房子这件事不抱希望。 「我说了,我会找亲戚,还有村支书来做见证。她要脸的,我就让人评评理,她究竟要房子还是要爸的命。」葛画在火车上想了一夜,甚至想过问小九预支自己未来的收入,可是想到松寒时她彻底打消了这个主意: 她凭什么要在家里有可以变通方法的前提下,去透支自己的将来给家里筹医药费, 她要经营自己和松寒的日子,要支持紫薇读书。她不应该为了保住葛尔康未来的那套婚房和老家人的几句称赞就把自己榨干。 钱得花给自己。松寒说的对。 「那要是爸不同意卖房呢?他也常说,没有市里的房子,尔康就娶不到媳妇了。」紫薇问。 葛画停下脚步,她看着身后的葛村,还有大片的褐黄色农田,几只麻雀停在电线桿上好奇地低头看着她们。 「那他就只有死了。」葛画平静地看着紫薇,妹妹怀疑自己听错了,「姐?你说让爸死?」 对她们再差,那也是亲爸啊。 葛画嘆了口气,「他要是把那套房子,把他儿子的婚姻看得比自己命都重,就求仁得仁吧。凭什么,要榨我们? 「要是家里拿爸的命要挟我,我不吃那套的。紫薇,也许你觉得姐心狠,这关头你要是不狠,一辈子都被她们捏住了。」 「那家里亲戚会骂死我们的。」紫薇还是想不明白。 「骂呗。你二姐的照片和名字还挂在葛村中学的光荣榜上,他们要是乐意去把我相片摘下来对着吐唾沫、放路中间让车轧,轧到我一根头髮丝儿算我输了。」 第117页 「姐……你……真有你的。」紫薇还在震惊中。 「从他们卖了大姐那天起,我就知道不为自己拼命,我这辈子就完了。」葛画转身向市公路,「走吧。」 第66章 原来葛天宝的确诊后,吴芳等几人都去做了配型检测。医生看了眼葛画,「你就是这家的二女儿吧?听说大学里打球的?」 葛画说是,问自己什么时候做检测? 医生说不用了,你不知道吗?你弟弟适配度最高,其次是大女儿。妻子和三女儿不适合捐赠肾体。你还是个运动员,就算合适,你怎么打球? 如果亲人移植肾脏给病人,费用就不需要那么多,十来万足够了。 葛画和紫薇这才知道,吴芳瞒着她们做适配的事。因为燕子已经是「别人家的」,还要生二胎。而让尔康捐肾也不可能,毕竟在农村人看来,一个男孩少了个肾就是「废人」,他会找不到媳妇的。 左右都绕到一个问题上:不能影响葛尔康找媳妇。 一个葛村的男人,家里如果没有一套市区的房,没有一辆十五万以上的私家车,很难在相亲市场上被人注意。尤其像葛尔康这种初中都读不下来、没有份工作的人。 他任劳任怨的父母,三个任剐任剥的姐姐就是加分项。而且还有个像葛画这么出色的二姐,以后前途无量,少不了帮衬葛尔康。 一个小家庭的未来能被清晰勾勒:找个多子女家庭的女孩子结婚,生几个孩子,必须得有个儿子。钱不够父母姐姐们来凑,孩子父母来带。 对故事里的每个人而言,这样活着为什么? 为什么葛尔康就非得去祸害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必须要结婚生儿子? 世界这么大,迈开腿去跑啊。真要祖祖辈辈被精神里的一根那玩意儿钉死在这儿? 坐在葛天宝的病床前,葛画还没问,他就说,「我不治了,这病移植了能不能成功还两说。不移植也就是靠透析支半条命。白花钱。」 他的头髮花白了大半,额头皱纹深陷下去,「你妈说嫁紫薇,算了,为了我这半老头子,不值得。」他难得慈祥而专注地看着紫薇,这眼神陌生又动情,紫薇当场哭了出来。 「爸,咱们治好不好?」房子卖了明明可以救命的。葛画忍着鼻子的酸意劝葛天宝,「你不是最想看到尔康成器吗?治好了,才能看到。你不是最喜欢听京戏吗?好了后捨得一把,去北京最好的剧院听个够。」 葛天宝转过脸,「房子……不能卖。」 「命要紧房子要紧?别说你儿子十七岁,就是二十七,这房子卖不卖也与他无关,因为他没出过一分钱。再说你真要是治不好……葛尔康能心安理得住那房子去?」葛画看着葛天宝,他的手筋绷起,十指抓住了床单,「你妈……」 吴芳不会同意的,葛尔康是她的命根子。 葛画明白了,「你安心养病,家里交给我。」 那头的松寒忙完了手头联赛的最后一轮,盘点做好后终于到了晚上十二点多。 小九敲会议室的门,她知道松寒想沉下心做事时会躲在这里,「别加班了,要不人家以为我多黑心呢。」 见松寒看着自己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古怪,她推门进去,松寒微微往后靠了些,「我……就是希望今天完成,因为准备明天向您请假。」 「您?」小九的桃花眼角扬起狐疑,「你一天都没和我主动沟通,这会儿称您?松寒,你不会想放我的鸽子,离开公司了吧?」 「我……忙。」松寒不自然地笑让小九皱眉,「再忙时你也没忘记在中午时和我一块儿喝杯咖啡啊。」 「……」松寒深吸了口气,「既然碰到您了,我想向您请假三天。」凑上两个双休,五天时间来回s省去看葛画。 「你就为这个才犹豫不决不敢见我?我当什么事,可以。人事那边明早你邮件办下手续,我也会打个招唿。」小九侧身,等着松寒收拾好送她回家,「愣着干什么?我送你啊。」 「您不顺路啊。」松寒说。 「顺路,别啰嗦。」小九犀利的眼神直射松寒脸上,「你在躲我?陆松寒。」 松寒迅速收拾好,「行,那就车上说。」 「你明恋我是什么意思?你和背带裤说了,她要是告诉葛画了你知道这会引发多大的误会吗?」松寒刚上车就单刀直入,「我前天在理工大跑步热身时听到了,小九,这会让我很困扰的。」 小九轻笑一声,发动了汽车,「就这?」将车开出地库后,她上了车流畅通的大路。知道松寒等着她,却不疾不徐地开了几分钟,「是实话。」 「啊?」松寒愣了。 「你想想,我一个小资本家,成天不动脑子压榨你的剩余价值,凭什么要把房子借给你?成天还免费做情感顾问帮你处理和小画画的情感谜团。甚至还引开电灯泡,在电影院里打唿噜遭人嫌弃也要帮你创造二人世界。你当我是是谁,编剧吗?」小九「切」了声,「我这不是明恋是什么?」 「那你图什么?」松寒被她说得有些不相信了。也许那天小九在哄骗小姑娘。她当时应该继续听下去才对。 「我图葛画脸好腿长有星相,我图她可以做联赛代言和吸粉机,我图她是个上进的小体育人。」小九笑,「说着我像在明恋葛画对吧。」 第118页 「我图你陆松寒做事清爽,我和你搭档轻松许多。」加了这一句,小九白她,「周琪那个小屁孩老内涵我暗恋你,我索性说明恋,怎么啦?小画画吃醋啊?放心,我不会卖了你们的,对我生意也没好处。」 将车开到松寒小区在,「我不进去了,明天路上小心。s省很冷的。」 「你怎么知道?」 「除了葛画,谁能让你跑这么久?她今天还告诉我自己回老家了,我就猜你坐不住,果然。」小九等松寒解开安全带下车,「听风就是雨,思维幼稚,还是e大的。」 松寒不服,「正常人谁能猜想那是玩笑?」她忽然想起重要的事,「你大晚上和人家小姑娘在田径场干吗?」 小九迅速调转车头,「许你找个小鲜肉,不许我找棵小白菜啊。」 松寒一脸震撼地抓着脑袋进了小区,小九看着后车镜里的她苦涩地笑了笑,「小白菜找了小鲜肉。」就剩下她这株老百合迎风摇曳。 小白菜周琪的语音在手机上闪过,小九退出导航,播放那则语音:我考完试两天了,你要是还是忙我就先回老家了。 小九的蓝色指甲点了录音键,「妹妹呀,九姐姐不是说了吗?我年纪大了,有贼心也没贼胆了。力气也不够了。你好好物色物色,看看还有没有葛画那样的小嫩葱好不好?」 「我就要老韭菜!」周琪气哼哼的。 她笑了,没想到自己三字头过了,还有小姑娘追求。 「伐来赛啊妹妹,九姐姐习惯单身啊,不想出力了。」小九回后,那头沉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少了点,读者太太凑合看吧。手机敲的没数。 第67章 联繫到了几个在葛家村的熟人亲戚,但无一不拒绝来公证葛天宝家的烂摊子。 还有人劝葛画,「做子女,谁能眼睁睁看着亲爸去死?」那意思是嫁谁不是嫁,嫁人还能救爸一命这是理所应当。 按亲戚们的考虑,人命关天,如果治好了葛天宝,这家儿子和女儿之间的芥蒂已经深了。但以后当家的还是葛尔康,现在帮着女儿出头是找儿子的不痛快。要不幸治不好,回头这家人有气没处撒时,亲戚们会首当其冲。 葛画直接敲了村支书葛天凤的门,说了来意后老狐狸问,「你爸妈知道不?同意不?」谁家让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儿出面搞这么大的动静?然后藉口要考虑考虑,再作决定。 葛画还是太天真了。葛村的人情世故比她想得还要势利庸俗。 和紫薇在葛村中学办请假手续时也出了难题,一般学校只准请两个月而非一学期,紫薇必须要在假满两个月后回校。 被问到为什么要请这么久时,葛画对教务主任说,「不带着妹妹在身边,我怕她被家里嫁了换彩礼。」 全校十来年成绩最出色的学生恳求着老师们,「我一定亲自教好紫薇,让她中考考出好成绩。」 校领导犹豫再三,还是要学生家长亲自来办理才能通融。即便请假两个月也是如此。 一个女孩,首先是家长的,其次是家庭的,轮到自己用脚投票时天罗地网扑面而来,亲友,社会,学校,都成了每个网眼四周的结。 她联繫亲友、学校的消息也不过半天就被传到吴芳耳中。等葛画带着紫薇回家时,吴芳已经气得脸色铁青:「你以为自己读个大学就能耐了?」 吴芳当然没有拉清单,将一个发黄的小笔记本扔个葛画,里面还夹杂着好些张借据。 葛画从自己家翻新房子那时看起,发现那时的欠债尚有两万元没还清。买新房的贷款每月是三千多元。借条基本都是葛尔康打工出事后产生的,七七八八加起来有十余万。 「也就是说,老四的高利贷压根不是几万块,而是十几万?」葛画不敢相信。 吴芳将家里的银行卡都拿出,「密码可以告诉你,你自己去查。」横竖就剩下两万块,「房子要是卖了,还了贷款,借了咱家钱的人也都会上门,治病后落手头的也不会剩下什么。」 怪不得吴芳死活不愿意卖房,借钱的是大爷,真就穷下去,债务还能拖拉些年。真卖了,债主都会闻风而动。 葛画看着桌上那对欠据借条欲哭无泪,「所以,你铁了心要卖紫薇?」 坐在一旁的紫薇抓紧了她的衣服。 「那你说有什么法子?你不想办法去弄钱?」吴芳这段时间也被逼到精神衰弱,「房子说什么都不能卖。」几年的时间很快,老四过了二十就要相亲了。 「还有个法子,」葛画将笔记本合上,「老四给爸捐肾,也就花十来万。」 「不行!」吴芳的方法就是:不买房,老四不捐肾,在紫薇嫁人和葛画自己想办法中二选一。 葛画笑了声,「老四呢?」 尔康在屋里戴着耳机打游戏,根本不知道外面沉重的商量。 「妈,老四就算娶到了老婆,你落下个什么?忙着带孙子?哦,还要赚钱赚到七老八十养着他全家吧?反正我爸以后做不了重活了,你也要照顾我爸。」葛画站起来在屋子里随意走着,「我丑话说前面,要不卖房,要不老四捐肾,否则我以后不认这个家。」 「我也是!」紫薇跟了小声的一句,「我不嫁,你要本事把我塞回肚子!」 「你爸的命呢?你们就这么狠心?」吴芳逼问。 第119页 「要我爸命的人是你,妈。」葛画拉开隔壁房间的门,正翘着脚打游戏的葛尔康都懒得看她们一眼,沉浸在屏幕中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妈,你算笔帐,是救我爸的命,还是给这个废物儿子供房子供孙子当老妈子,顺带,没了两个女儿。」 吴芳被逼得满脸通红,忽然捂住嘴,发出绝望的一声哭喊,「我能有什么法子?我难道不想救你爸吗?」 「我爸并不想回家等死,他想活的。」葛画看着无动于衷、依然打游戏都的老四,和哭得无望的妈妈,「您晚上和老四谈谈,他不愿意捐肾,咱们必须卖房子救人还债。」 「你上哪儿?」吴芳见葛画拖出墙角的行李箱。 「您想明白了再联繫我。这几天我带紫薇上外头住。您成天带着相亲的人回家打量她,她害怕,我也担心。」葛画说完,示意紫薇去拿自己的包。 吴芳却上前拦住她,死死抓住行李箱,「你这是要做什么?要村里人看笑话?老四,你快出来给我拦住她们。」 葛尔康不耐烦地摘下耳机砸桌上,「你一回家就闹腾啥?」他骂的是葛画。 「她要走就让她走呗,反正她现在牛x了,这家她处处看不惯。」尔康坐下,又准备戴耳机再打一局。 「她要卖你的房子!要不就要逼你捐肾!」吴芳的手劲此时大得惊人,她朝儿子喊完。葛尔康已经抄起手旁的杯子朝吴芳砸来,杯子碎在她脚下,「一天天的就不安停,非得要烦死我逼死我是吧?要肾没有,谁想捐谁捐!卖房子?那是我的房子,谁也别想动。」 「房本上写的谁姓名?」葛画看着被儿子那一杯子吓到的吴芳,「谁姓名?」她加重了语气。 「写娘老子的也是我的!」尔康朝葛画吼着,被二姐这一瞥又吓得不敢对视,扭头戴上耳机后将滑鼠摔得噼啪作响。 「二姐?」背着大书包的紫薇不知道怎么办。 「妈,我有七万块。除去下学期我和紫薇的生活费和房租,我能拿出五万。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赚大钱,我今年大一,还在读书。说出去,我不怕丢家里脸:读高中到现在,我没花你们一分,为了我爸,我把打工攒的都拿出来。」她看着尔康,再看向母亲,「你想想自己的将来吧,哪天你要是病了,他能怎么对你?」 她掰开吴芳抓在拉杆上的手指,母女两个人指节的较量发出骨头的脆响,葛画赢了,「这些天我会每天去看爸,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如果你不救我爸,而是样样都顺着那畜生,你以后老了病了,我和紫薇不会管的。」 隔壁家的狗听到动静又叫了起来,也有几个邻居听到动静探头看着葛天宝家。 葛画拖着箱子拉着紫薇的手走出家门。 「姐,咱们真这么走了?」 「不走怎么能怎么样?让她自己想清楚。爸要是没救,我俩不着家,她能指望葛尔康什么?」葛画拉着妹妹走了会儿,忽然听到身后家里传来的大哭,「都走了算了,逼死我得了。」 「老二,你这是做啥呢?」邻居张叔在家门口问葛画。 「叔,没事,我妈和尔康想不开,不愿意卖房子救我爸。我和紫薇就不想待这个家了。」葛画苦笑了声。 张叔脸上掠过震惊,「这……咋这样呢。救人……救人要紧啊,你妈太护儿子了。」 葛画点点头,「走了,叔。」拉着紫薇继续往前,行李箱的轮子发出咕噜噜地响声。 「姐,你这么一说人家都知道了。」 「就是要人知道,妈越要脸,我越要把这张破面皮撕下来。」包括去学校请假,给亲戚打电话,去找村支书,葛画都抱着一个想法:即便办不成,也得闹大。 「紫薇,妈最怕哪几样你知道吗?第一怕死,第二怕病,第三怕没儿子,第四才怕没丈夫。」葛画脸上闪烁着冷光让紫薇咋舌,「姐,你怎么知道。」怕的几件里都没出现女儿。 「陆老师说过,生老病死,病死两个字放最后,恰恰是人最怕提及的。」葛画犹豫了下,「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第68章 从没哪天像今晚,腊月里的家变得诡寂一片。晚上飘落的小雪在院子里房檐下铺了一层,也落在葛天宝那辆蓝色的小货车上。 今晚的葛天宝在医院吃了什么?吴芳不方便天天送饭,因为葛天宝说他吃病号饭就行,不用那么麻烦。让她照顾家里。 厨房冷锅冷灶,没有紫薇来热。连个人声都没有,只有葛尔康拍打键盘和滑鼠的声音。 她从没期待三个女儿出息,顺利长大成人嫁个好人家,有心的话多帮衬下家里就心满意足。 她一直对儿子抱有期望,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要不回乡考个铁饭碗,要不外出找份好工作。当打笃定尔康不是那块读书材料后才和丈夫下定了决心在本市买房:再不济,男孩子总好找份工作,有套房,买辆车,守着他们夫妻住同个市就行。 三个女儿的未来从来不在她的考虑里。如同在娘家被忽视的自己,吴芳默认三姐妹嫁人钱赚钱给家里,或者肩负起家务活。嫁人后就是别人家的媳妇。 都是这条路,偏偏老二不走了。 她发现自己从来不认识、也没想好好认识过葛画。 她喜欢吃素,不喜欢被人叫「知画」,挨打时从来不哭,和丈夫打过一场架,把近五十的大男人揍在一边哭。她自己脸肿了大半个月才完全消除淤青,却一滴泪都没留。 第120页 她在想什么?她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 吴芳走到了葛画的房间。这间屋子她从来不用操心收拾,葛画不在家一直由紫薇保持着整洁。偶尔紫薇会偷偷熘进这个房间,留宿在葛画床上。 刚进一月,紫薇就将葛画的房间又彻底打扫擦拭了一遍。拆洗床单这些活儿她干着格外带劲,趁着天晴满满晒了一栏杆。 葛画只回来住了一夜。吴芳坐在葛画的旧书桌前,看着她还留在写字檯的旧书本卷子。紫薇这一年也爱在这里学习。 翻开一本旧的高中物理课本,上面是葛画方正的字体。吴芳年轻时觉得写字漂亮的人别有魅力,所以她觉得高中辍学但字也好看的葛天宝有文化人的气息。 葛画的字和丈夫有八分相似。葛画读小学时有次问吴芳要钱买字帖,说是老师要求的。吴芳记得自己是怎样打发孩子的:「你就照着课本上的字去描,花那个冤枉钱干吗?」在看到六七岁的二女儿趴在小凳子上描课本时,吴芳还自得地说了句,「这不挺好吗?」以后紫薇也照这个法子来教了。 不同于尔康皱又脏的教科书,葛画的每本书都保管得干净齐整。里面的笔记写得密密麻麻,平抛圆周天体运动的要点她看不懂,但葛画有句备註能:期中考试丢了五分,在圆周运动计算漏掉了重力因素。一定要再训练这类题三次,不能再犯错。 读书时都这么会算帐,怪不得说出让自己拉清单的话。 对于她出色的高考成绩,吴芳心里的欣喜不多,相反,她无奈而愤恨。无奈于这个女儿飞出去后不会回来了,愤恨于这么出色的成绩为什么不是葛尔康的? 亲友邻居祝贺时,吴芳都提不起劲头。表哥邹老师说,你们家出了老二这样的孩子,不放挂鞭炮庆祝下? 为了面子,葛天宝放了五千响的鞭炮。那天家门口很热闹,唯独葛画不在家,她在跟在六叔后面打工。 堂亲老六有次在酒宴上和吴芳两口子说起葛画,伸出大拇指就一句,「真瞧不出那是你们家的孩子。」她当时笑得勉强尴尬。 这孩子从小让她很容易动怒,她不温顺,有自己的主见。话特别少,让人摸不清她心里想什么。 还有哪些地方是自己漏掉的葛画?吴芳的视线落在书桌前的一个铁罐子上,葛画在家时喜欢摘不同的花放进来。现在那里面就有枝微卷的腊梅花骨朵。 她是怎么不知不觉长到这么高?她是如何就学会了打篮球?她为什么长出一张不喜形于色的清淡表情? 她带走了老三,说不放心。两个女儿已经不信任自己,还要挟自己不卖房子治丈夫就用不回家。 未来的生活里少了两个女儿会如何? 吴芳此时真觉得,她提前进入了老年期。很可能有一天,葛天宝先她一步走了,家里只剩娶不上媳妇的葛尔康等着她照顾。 这个曾经在出生时让自己喜极而泣的儿子,从小被呵护着疼爱着的儿子,慢慢长大后变得叛逆不懂事,甚至沾上了赌博。 他要买电脑时吴芳甚至想,这下不会乱跑了。可买了电脑后,葛尔康几天都不和父母说一句话。 过了很久,吴芳走出葛画的房间。看着外头白茫茫的雪顶,心里凄凉得慌。 半夜紫薇被暖气熏热了,喉咙渴得不行时一杯水递到面前,她喝了后问,「二姐,还没睡着?」 二姐昨晚说有话要说,但抓着拳头在裤缝两侧摩擦,「算了,等爸的事办好吧。」 快捷宾馆的窗帘被拉开,雪花落在外头树上簌簌作响,葛画夜里靠在另一侧的单人床上看着外头,在h市她没见到下雪。如果说那会儿最想老家什么,估计就是这无声无息降落人间的白净。她拍了照片想发给松寒,又怕暴露了这会儿自己的处境。 「嗯,睡了会,想看看雪就起来了。」葛画接过杯子放到床头,「认生吧,是不是睡不惯?」 「要不是热醒了我还能睡,在家提心掉胆地睡不安稳。姐你看我都愁出几根白头髮了。」紫薇指着额头中间的几根少年白撒娇。 「没事,以后姐给你安顿好,不用天天忙活一堆家里事还没空学习,也不用怕了。」葛画探身看了看白头髮,「我替你拔了?」 「别,我留着让人看呢。」紫薇笑着推开二姐的手,「二姐,你究竟有什么事一直为难着说不出来?」如果二姐不方便安顿自己,紫薇就想去投奔大姐。 葛画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后长长地唿吸了声,「我说了,你要是……不能接受,能不能先别告诉别人?」 「啊?」紫薇看着二姐低头踌躇着,「二姐,你谈恋爱了?」 「嗯?」葛画愣了下,「嗯。」紫薇怎么看出的? 「哈哈,我瞎猜的,要不是谈恋爱,二姐你有什么害羞的,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紫薇已经掀开被子赤脚下地,摇着葛画的胳膊,「个头多高?帅不帅?」 看着紫薇兴奋的脸,葛画艰地启齿,「个头,没我高……」 紫薇的笑容僵住,「比你矮?」怪不得难开口。 「很……漂亮……」葛画用力捏着杯子,「是……我,我的女朋友。」 紫薇怀疑自己听错了,「女……朋友?」 「嗯……我和陆老师,我们在一起了。」葛画最后才能流利讲完,声音越发地低,「我喜欢她很久了。」葛画的唿吸紧张了起来,她眼睛瞟向窗外,「你要是,不能接受,回h市就不用先见松寒。」 第121页 紫薇的嘴巴张大,消化了会儿,「那见面时,我喊姐夫还是嫂子呢?」 姐妹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叫陆姐姐吧。」葛画笑着说。 紫薇点头,松手后又跳回自己的床上,抱着膝盖盯着二姐看到她不自在。 「怎么了?」葛画紧张地问。 「怪不得……去年咱们去h市考试,陆老师总盯着你看。」紫薇总觉得那眼神和看自己的不同。不过她眼下还有无数个问题。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谁追的谁?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姐,耽美我听说过,可我没看过百合啊。还有,你们……」紫薇问了一串。 葛画放下杯子回到被窝,「你慢慢想吧。明天早上我多睡会儿,别扰我。」 「你们……怎么谈恋爱啊。」 「我们住到一起了。」葛画关灯,「睡吧。」她想完整地想念松寒。 黑暗里姐妹俩各自想着心事,忽然葛画嘆了气,「奇怪,今天怎么都睡不着。」 「是因为没女朋友暖被窝吗?」紫薇也没睡着,「姐……最后一个问题,你天生喜欢女孩子吗?」 葛画的笑声在黑暗里散开波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喜欢她,三年多以前就喜欢了。」 「你可真能藏。」紫薇说,怪不得二姐像家长,她太能盛事儿了。 小雪早已经转为大雪,葛画翻身看了窗外,手指在半空中写了个「陆」字。 「姐……真的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谁攻谁受?」紫薇怯怯地心抵不过八卦的好奇。 那边没传来声音,葛画似乎睡着了。 紫薇哼了声,「装吧。」 背对着她的葛画嘴角拉出了漂亮的弧度。 第69章 和s省的缘分不是在雨里就是在雪里。松寒昨晚九点多到达阔别多日的支教市。刚出火车就被外面白皑皑的一片惊艷,随后浑身冷了个激灵。 看了天气预报的她知道最近很冷,可人真在冰天雪地里这么一钻,才明白冻到骨头是什么滋味。这里的温度比h市低接近十度。 拖着箱子坐上计程车时,松寒在想要不要联繫葛画?但拿不准她家里现在的情形,就问她,「真的很好吗?需要我帮忙时一定要说。」 她的「帮忙」就是带来了身上所有的存款总共八万块,只身一人从温润的南国到了北方。 她都不知道究竟能帮葛画什么。临行前和母亲说了这件事,陆梦非恨铁不成钢:「人家就没父母亲人吗?缺你这点毛毛雨?」 可松寒只知道,葛画一定需要她在身边。两个人在一起时,哪怕现实再糟乱,心也会因为感觉得到依靠而沉静。 葛画的回答还是老样子,「一切都很好,很顺利。」不过后面加了句新说辞,「一切在预料中。」小屁孩说得自己和老谋深算的中老年一样。 这种说法含了两层意思:情况不能让她满意,但是葛画预见到且能接受。捧着杯面的松寒笑了笑,在温暖的酒店里缓过来劲儿了。 洗了个澡后松寒决定美美睡一觉,近日加班让她睡眠不足。到了清晨六点多时,鼻塞咽痛的她觉得浑身发热。 松寒问前台借来测温计,三十八度三,已经发烧了。 她不敢和陆梦非叫苦,否则她会一面担心一面生气。撑着穿上衣服去了酒店附近的药店买退烧药和感冒药。 积雪踩在雪地靴下「沙沙」的,似乎比夜里还要冷。头顶上还在飘雪,松寒晕晕乎乎地摸到药店。 买了药后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的房间,吞了药没有胃口吃饭,就睡得迷迷煳煳。 醒来时都过了中午,葛画的消息列在手机首页: 昨天晚上我们这儿下了大雪,可冷了。h市冷吗? 最快还有两天我家里事能有个眉目,你别担心啊。 昨天夜里失眠了,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松寒睁大眼,原来小赤佬知道自己担心啊,她也知道想念。 不知道是发烧初退后体弱无力,还是因为太想她,松寒说,「我要听声音。」 葛画那边很快拨过来,听背景音有些嘈杂,她跑了两步,问,「松寒?」 「嗯。」松寒鼻音浓郁,答应了声。听到葛画的声音后,委屈就漫天掩地飘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家里究竟是什么事?你怕给我添麻烦,可我不怕啊。」松寒的话里夹杂着分责备。 葛画凝神听了,「你不舒服?生病了吗?」她焦急地问。 「我没病。」松寒嘴硬,「你得说说,究竟怎么了?」 葛画犹豫了下,说出了葛天宝的病情和家里人的分歧。听到葛画带着紫薇离家,用看病养老送终来要挟吴芳时,松寒的嘴巴张成了「o」型,「小赤佬……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这事儿办得说小气的确也有些小气,还有些狠。松寒听到葛画那头被噎住,「你十九不到,逼到这个份上,是你自己独立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了。」她还是安慰了惴惴不安的葛画。 松寒理解葛画:家里亲戚避之不及,不愿意帮着这孩子说服吴芳。葛天宝躺在医院里绝望而焦灼。紫薇也惶惶不可终日。而葛画说自己只有「七万块,拿得出五万而已」,她能做的就是逼吴芳卖房。 只有七万块。大一的孩子能在家里不支持读书的情况下攒这么多已经相当好了。二十五岁的松寒也只不过拿得出最多八万块。其中还有两万是妈妈给的安家费结余。 第122页 松寒靠着床背坐起来,「我有八万块,咱们俩合计就十五万了,你家里再想想办法没可能吗?」 「不能。」葛画回答得坚决,也因为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坚决,她缓声,「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她一直念着要将高中时的资助还给松寒。得知小九他们给自己挣钱的机会后兴奋极了。 在她的潜意识里,不还清那笔钱,她和松寒就不能无拘无束地在一起。穷人家孩子身上的清高和自尊,还有自卑,葛画哪样都不缺。 她怎么还能要松寒的存款?她父母离婚,父亲不帮她不说,还骗了她外公外婆的养老钱。尽管陆老师有份稳定且收入小康的工作,松寒最近也和公司签了正式的合约,收入涨了不少。但,她们也仅仅是小康,并非大富大贵。 葛画执拗的算帐逻辑是:凭什么要松寒的存款,去为葛尔康那个废物保住一套房子? 在医院刚刚看过父亲,葛画在住院楼的走廊里捂着手机话筒,「我……我就是不服,我想不明白,凭什么?」她哭了出来,「命比不过葛尔康一套婚房?我妹妹一辈子的幸福比不过那一套房?又不是没地方住。我不服气,她为什么总把老四当亲生孩子,我们像没妈的。」 不远处的紫薇听到了二姐压着哭声说话,眼泪也夺眶而出。 二姐应该和陆老师在说话,她向来遇事从容不迫的、在她心中已经比父母还高大又靠得住的二姐,原来也只是个孩子,只比自己大一岁多一点。 松寒明白,不是葛画把钱看得重。她心里积压着多年的愤怒,并没有因为考上大学离家后消弭,也没有因为和自己的恋爱而平復。那是藏在心里不忍说出的伤口。 她的心被葛画哭潮了,「那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医院。」葛画背对着紫薇擦泪。「医生说通过透析维持,要不用亲人的肾移植,要不只有等待□□。」 葛尔康不同意,大姐那边的想法还不知道。葛画今天找了医生要求检验自己肾脏的适配性。但被医生劝说,「你想清楚?你如果合适,捐了后很可能影响之后的体力,很难再做运动员。」 「我……我也怕,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喜欢我爸,可我不想看着他死。」葛画一只手撑着墙壁哭得颤抖,「松寒……」 她这会儿才完全释放了自己,泄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她太需要松寒在身边。 「葛画,」松寒的声音安抚着她,「你能给我带一些面包或者白粥来佰盛酒店8702房吗?」松寒的手背搭了下额头,「我在这里呢,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 松寒看着洗手间里没精神的自己,打起精神洗漱后再化了淡妆,在葛画送的口红中选用了531那款相对成熟的西柚色。再看看自己,漂亮多了。 她烧了壶热水泡了茶,坐在沙发等了会,克制又急切的敲门声响起。 松寒开门,刚笑呵呵地要打招唿,整个人已经被圈入葛画的怀抱。 小赤佬的手老有力气了,唇也擦过松寒的额头,「不舒服好点了没?」再用自己的额头贴着松寒的,「有点烧。」葛画蹙眉。 「早上睡了一觉,已经退了。」松寒双手搂住葛画的脖子,「我今天用了西柚色的,你不想尝尝?」 葛画抽了下鼻子,脸红了。她微微回头,松寒才从她肩膀后看到提着袋子的紫薇。 松寒立即松开葛画的怀抱,「紫薇也来了?」她的表情有丝惊慌,随即恢復了平常。只是眼睛斜瞥了小赤佬一眼,意思是「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告诉紫薇我们在一起了。」葛画凑到她耳边,松寒拉开点距离,手却拉了葛画的羽绒服,让开身体招唿紫薇,「快进来。」 葛画一眼瞧见桌子上药店的袋子,翻了药盒确定松寒发烧了,心疼得捂住她双手,「什么时候到的?生病多久了?」她急得眼圈又红了。 紫薇从小没见过二姐哭,今天一天见两回。她把粥递给松寒,「陆……老,陆姐姐,你还没吃东西吧,先吃点。」 葛画已经拆开热气腾腾的粥,拉着松寒坐下后就要餵她。 松寒推开她的手,「我没事,我自己吃。」小赤佬就将勺子给她,自己那么大一只就蹲在松寒腿旁,黑熘熘的双眼只盯着她。 松寒看了眼站着的紫薇,再看着蹲下的葛画,「你们这样看着我吃不下哟。」 「那我们出去,等你吃完。」葛画急忙拉着紫薇要出门。 紫薇用力抽出二姐的手,眼白都要瞪出来了。「二姐,我们坐下陪着不就行了。」 「对……对。」葛画坐在对面的双人沙发上,眼神一直未松开松寒。而紫薇从来没见到这么黏煳又急躁的二姐。 屋里很安静,只有松寒慢慢地吞咽声。等松寒吃完,葛画又站起来给她试温。手被松寒温柔地抓住,她们互相看着彼此。 「没事了,已经好多了。」见到葛画真的一下子精神了。 再安静了会,松寒轻声问葛画和紫薇,「愿不愿意回h市?咱们三个住在一起。紫薇要是考试,我们就送你回来再陪你考完。」这也是她这几天一直考虑的解决办法。 听松寒这么说,葛画的唿吸滞了下,紫薇鼻子酸了。 看着二姐,紫薇知道她还担心着爸爸,「那,爸……」 「再等两天,等你妈妈拿主意。但即便决定卖房也要时间,何况现在快过年了。」松寒拉住对面葛画的手,这次不再避嫌紫薇,「你的钱都给家里吧,不要让自己有愧。我的钱不多,你不要的话我可以借。总之,咱们先拿出手头的存款帮你父亲维持治疗,同时等待□□如何?其它费用咱们再视卖房的进度想办法。」要是让陆梦非知道,少不了又得讽刺自己,「拦着我帮你爸,你自己还不是奋不顾身?」 第123页 松寒让葛画彻底平静,她的手指摩挲着葛画的手背,「看,还要瞒着我?有些急事得缓办。现在筹钱是急事,让你爸得到更好的维持治疗更急。」看着小赤佬拧巴的眉毛眼尖,松寒揉了揉她的脸,看着紫薇笑,「你看你二姐,像不像只委屈的小豹子?」 紫薇心说不像。因为你们俩随时要抱一起的样子。她扯开微笑,「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116:58:19~2020-08-1209:4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取个渣名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长到成年,葛家两姐妹还没真正体会过逛商场置办年货。往年这会儿不是在上学,就是在家干活。喜气洋洋出门的是父母和老四一家三口。 「买了咱们往哪儿放啊陆姐?」紫薇提着两手包装盒,里面有不少是给她买的新衣服。 「当然往火车上放。你提不动的,还有你姐。」松寒侧眼对着葛画笑,手却伸过去要替她拿东西,被葛画躲开,「不重。」 所以松寒只需要提着自己的包和负责给出购物建议。 买到下午两点坐在一家餐馆休息时,感冒没痊癒的松寒接到了陆梦非的电话,她全程用方言说话,以致葛画和紫薇听得一愣一愣。 陆梦非一直挂纪松寒借钱的事。今天再来问,就耐心听松寒解释。 「那你把私房都借光了,葛画也尽她全力,也就两年的透析费用?」陆梦非在孔维统以外的事情上大脑都在线,「如果三年四年也无法移植呢?透析费用谁来出?这事不能拖拉,得优先考虑亲人移植。」 「问题亲人都不乐意。」松寒看了眼葛画,又迅速低头,「小赤佬还想去做配型测试呢。」 葛画别的听不明白,「小赤佬」三个字倒是懂了,这是说到了她。这是松寒对她无可奈何时的爱称,没想到对着陆阿姨她竟然也这么说了出来。 「陆松寒,你告诉葛画,她不能捐,要不她就毁掉了。哎哟我的天,陆松寒,你这是摊上了什么人家。」陆梦非急得扔下了另只手中的抹布,「我告诉你,她妹妹我不会管的,你随意,带回来就是你养。」陆梦非气不顺了「你把电话给葛画。」 「干吗?」松寒很戒备。 「哎哟我还能隔着电话咬掉你心肝宝贝的一块肉不成?当然劝她别捐肾!」陆梦非这番话才让松寒将电话递给了葛画,「我妈,要和你说话。」 葛画的背立即绷直,放下筷子端正坐好,脸上洋溢着谦虚乖巧的笑容,「阿姨,您好。松寒在我身边,您放心——」 「我当然放心,」陆梦非笑着回答,然后话音一转,「葛画,我给你交个底,你要是敢捐肾,我就不让松寒和你交往了。你听清楚了伐?」陆梦非又「餵」了声,听到葛画严肃地说「听清楚了」她才点头,「你谅解阿姨啊,我就松寒这一个孩子,我不想她背负太多责任和辛苦,她……选择你本来就很不容易了。」 葛画的喉咙忽然哽咽住,「我明白,您放心。」 「侬屋里乡额宁能帮就帮,但是真要拖累着你帮衬你那弟弟,你知道怎么做吧?」陆梦非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应该问问当年的孔维统。 电话另端安静了下,陆梦非停下,等着葛画的回答。 十九岁的女孩用字正腔圆的北方普通话清晰回答,「我知道,我尽力,但不搭进去自己。因为我有松寒了。」 陆梦非总算初步满意了,再叮嘱了葛画担心自己身体,最后请她照顾好松寒,因为松寒怕冷。葛画都一一应下。 等松寒再去听电话时,陆梦非已经挂了。她站在小圆凳上帮老母亲擦着厨房抽油烟机,「妈呀,你说我刚才那么说行不行?」 客厅里对着ipad刷微信朋友圈的陆婉然推了下眼镜,「说得对。松寒又不是给她家做上门媳妇的,我们家就这一个孩子,疼都来不及呢。 「那真是个好孩子,可惜生在一个愚昧的家庭。」她感慨。 「妈,你还说我,松寒为了她存钱罐估计都要扒光,八万块呢。」陆梦非沾着小苏打擦得起劲,「性别一换,怎么评价标准就不同了?」 「你不晓得,我生病了她都不知道煮点粥什么的,最多微波炉热点牛奶给我。为了给她,她学做菜学得可热情了。」陆梦非说着说着还委屈起来。 「你不也是结婚后才学的做饭?」陆婉然白她。 「她还没结婚呢。」陆梦非拿着抹布的手忽然垂下,她看着客厅内的母亲,陆婉然没抬头,「车到山前必有路。」 远在北方的松寒不知道外婆和母亲的担忧,她收了电话,帮紫薇盛了碗山药排骨汤,「我记得紫薇爱吃肉。」 葛画的嘴里抬起,对着妹妹说,「还不谢谢陆姐姐?」 「喊我松寒吧。」 「那不行,得规规矩矩地喊姐姐。或者,松寒姐姐。」葛画说。如果有可能,她希望「松寒」只由她自己叫。 「谢谢松寒姐姐。」紫薇笑呵呵的,她发现两天相处下来,她已经和陆松寒很自然地交流了。 「我妈说什么?」松寒终于问了。 葛画的双臂放在桌上,身体前倾后非常认真地说,「今天第三天。我妈要是还没信儿,我想明早带紫薇再去看看我爸。」她看着紫薇,再转对松寒的双眼,「看完我们就回h市。」 第124页 主要需要紫薇下定决心,「紫薇,你想明白了没?大姐曾经离开过,因为想家又放弃了外面的机会。如果你还有眷恋,还会后悔,姐就送你回家。但只要你想继续读书,我都会支持你。」 松寒惊喜地看着葛画,真觉得她长大了。 而紫薇早想得清楚,「姐,我想明白了。那个家,不是我的家。我把初三下学期熬过去了,以后高中都住宿。我要像你一样,靠自己走出去。」 两姐妹的心跳同时加剧,她们对视的眼神中透出同样的坚定。松寒觉得自己和葛家祖坟可能犯沖,三年前她送走了一个叫葛燕子的女孩。三年后直接带走剩下两个,其中还有一个是她小女朋友。 她忽然笑出来,摸摸紫薇的头,再抚下葛画的脸,「咱们仨同居要开始了?」 今天是葛画说的三天的最后一天。吴芳看着被锁死的门,回到了厨房里。葛尔康昨天打游戏到半夜,现在下午三点多还不愿意起床。 喊他吃午饭被他吼回去,「我又饿不死?真饿了我不知道自己出来吃?」说完就将门反锁上,不再理会她。 她只好将营养餐装到饭盒再赶去医院。刚出门就碰到邻居张叔置办年货回来,「天宝咋样了?」 「就那样,先透析着吧。」吴芳说。即便不移植,透析一次五百元,每两周五到六次,每年就是至少七万块。 送饭到医院时已经天黑了。葛画和紫薇前脚刚走,葛天宝床头放着些水果是她们带来的。 「我不饿。」葛天宝食慾差,睡得也不好。 「那等饿了再吃。」吴芳就坐他床前,夫妻俩相对着沉默,没有谁主动提卖房的事。 显然,葛画她们也没提离家,只是安慰葛天宝,至少一年透析的费用她可以支付,让自己安心养病。 四个孩子里,老大燕子来了几次。老二回家后和老三每天探望。老四只来过一次。 「尔康呢?」葛天宝问。 「还不是在家,玩那个电脑。」吴芳没好气,不晓得是生尔康的气,还是葛天宝的。 沉闷的病房内只有相似的愁云,没人说话。 过了很久,葛天宝小声说,「他指望不上的。」 吴芳对次没有表示,既不认同也不反对。 「要不……咱们离婚,财产对半分吧。」葛天宝这句话让吴芳抬起了头,她满脸惊讶,「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享不了儿子的福了。享点女儿的和自己的吧。你也还年轻,别被我拖累了。」今天葛画来时将一张银行卡给他,「爸,这是我存的七万块,够你一年透析。我得赚钱,得打球,所以我不能捐肾。您要是想活着,得自己给自己出把力。别指望老四给你养老,也别指望我妈想清楚。您也得逼一逼她。」 老二说得果然没错,吴芳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她在病房里就那么哭了出来,「所以你也要卖房子是吧,咱们再对半分。」 葛天宝想到老四葛尔康那副窝囊样,还有老二坐在面前的冷静气势,生出了一股子悔意来。 「是。分了我好治病。我这条命,不想给老四卖了。」他说。当年求神拜佛生了个宝贝疙瘩儿子,也不知道图得什么?图那两分宅基地的气,还是图村里人高看一眼? 都没图上。活了半辈子,到了这个节骨眼,他才明白葛家的牌位和祖坟和他生不生儿子无关,他也扛不起这个姓氏的荣光。他活下去,才要紧。 第71章 春运的潮水有自己的性格。从h市开往别处的列车满载着归乡的急切和情怯。去往h市的人多怀着离乡的惆怅和不安。 h市是东方一颗星,地上点点皆是向它涌聚的萤火。松寒、葛画和紫薇就是三粒微萤。然而她们没有惆怅和不安,葛画在紫薇在动车内坐定后松了一口气——终于到了这一天。 反方向的列车内旅客不多,行驶了半小时,松寒的身上盖着葛画的羽绒服,头挨着葛画的肩膀睡着了。感冒药的后遗症让她这两天有点嗜睡。 葛画握着松寒的手,歪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又悄悄亲了她髮丝。见隔着过道而坐的紫薇正观察着自己偷摸的小动作,她抿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刚上车时松寒要两姐妹坐一起,是紫薇拉着她坐在葛画里侧,「陆姐姐,你生病了,你挨着我姐我更放心。」 紫薇知道她们希望靠得更紧密点。因为在松寒到来的几天,她们依然住在不同酒店,松寒和葛画在同行时也没什么太亲密的举动。只是那两双眼睛要说的话太多太多,多到二姐半夜都还对着手机另一头的松寒说个不停。 二姐没有借陆姐姐的存款,对于两姐妹要挤在她的住处也很介意。松寒说,「等你赚到钱我们一起再换个大点的房子吧?」 母亲吴芳也没有回答两姐妹的三天之约。这太没面子了。她不会对着尔康意外的人服软。是今早出发前看父亲,他透露出吴芳不愿意离婚、同意卖房的事。两姐妹的心这才宽下。 吴芳也没出面挽留她们,而是等着两个孩子「在外面待不习惯后自动回家」。想比较半天不着家她就急着去找的尔康,葛画和紫薇并不会太牵动她的心。 葛天宝大病后却多了些为人父的人情味,他问葛画待到什么时候回校。葛画说,「我和紫薇今天就走。您的病目前稳定了,过几天出院后每周固定来做透析就好。」 第125页 葛天宝的脸剎那之间就白了,他看着紫薇,「是……怕你妈?」 住在哪里?以后怎么生活?想家了怎么办?在外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面对一个病人,紫薇没说出「我不会想家」。她让葛天宝放心,说二姐帮自己请好假、也安排了住处。 紫薇从没想过和母亲的战争以这样的结局暂告一段落。 「姐,咱们都不着家,以后村里人怎么看?」她今天在车站时问葛画。 「大概不会再有人上门提亲了,因为……这家的女儿长了脚,心也野了。」葛画说完和紫薇相视而笑。 只有松寒的眸子里沉浸着一丝担忧。她没说出来,手却被二姐捏住。松寒面部放松的瞬间让紫薇明白了什么是爱情:一点点星光就燎亮整片天空。 北方习俗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夜,而h市的小年是除夕前一天。兜兜转转,葛画今年还是要在h市过小年。 陆梦非的消息不断发到松寒的手机,被连续三次震动提醒了后,松寒从口袋掏出手机,按住语音键,「三个人,回我的住处。」 「你把手机给葛画。」陆梦非最近和松寒说不了两句话。 「你加她微信不就行了。」松寒难以想像陆梦非和葛画还不是微信好友。她推送了葛画给母亲,又睡眼惺忪盯着葛画,嘴角那么一撇,葛画忙问怎么了? 「脖子睡得好酸。」松寒话音落下,葛画就升起座位扶手,让她趴在自己腿上继续休息。 一手轻轻替松寒按摩着脖子,一面和陆梦非加了好友。 「你不加她,她就不会找你。我妈也要面子。」松寒在她腿上带着笑说。 葛画这才意识到自己对陆梦非不能处处被动。 语音通话接通时,陆梦非的亲切语气让葛画马上又放松了心情。 「松寒感冒还没好。」她回答,「现在吃过药了,她再睡会儿,还有三小时到站。」 「我们地铁就好……不会的……对不起……好的……是……谢谢阿姨……好的。」葛画的回答让一旁的紫薇也竖起了耳朵。 「我妈又说什么了?」松寒睡不着了,这几次陆梦非说什么葛画就是不肯转述。 葛画替她整理着睡乱的长髮,「说她定了车去车站接我们。」 「还有呢?」松寒不信。 「问我怎么照顾的你?还说她已经到了小家那里准备晚饭中了,让我们别在外面吃。还给紫薇准备好了一张新床。」葛画看了眼紫薇,再看着面有所动的松寒,「嗯……」她低头靠近松寒的耳朵,「让我这几天别对你胡来,要让你好好休息。」 松寒咕噜了句,「管得真宽。」脸似乎红了,只好贴紧葛画的腹部挡一挡。 葛画的脸也红到了脖子根,想到以后她们都要收敛亲密、和紫薇共处一室,她又有点幽怨地看了妹妹一眼。紫薇靠着座椅扭头对她做了个鬼脸。 松寒再眯了会儿,紫薇也在打瞌睡了。只有葛画举着ipad塞着耳机盯着屏幕。大一下学期的专业课虽然已经自学了一半,但进度已经远落后于预期。可她此刻学不下去: 冲动的举动被松寒毫无保留的接纳,甚至她不远千里来陪伴自己、安抚了紫薇的惴惴不安。松寒会不会有担忧害怕? 父亲的挽留没能让自己改变决定,母亲吴芳也拐弯抹角地找来大姐燕子劝说自己:哪有过年不着家的?你来这么一出,咱们家面子往哪儿放?你把咱爸的生死当回事吗?家里也会去h市你学校找你们的。 那个攒钱给她买运动鞋的大姐已经不再,她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一个越发地贤良淑德,一个丝毫不理会他人评价。世俗的越俗,走远的越远。而这些葛画没告诉松寒和紫薇,她只对大姐说,「我对爸爸问心无愧。以后我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同学周琪这两天的联繫也让她操心,她就差直接问葛画:你和那位陆老师是不是一对?还提了句让她心悬到嗓子眼的话,「那位小九姐姐可是明恋松寒的。」 父亲的病情,支离破碎的家,亲友的压力,对松寒的愧疚,对紫薇适应新生活的存疑,还有可能性的情敌……它们一层一层地叠加,再捲成了大线团。 生活好难。人生前面十几年波澜不惊的状态,在2016年的第一个月被生活的巨浪打翻。 外人面前再淡定的葛画,想想自己几乎身无分文,还大胆地带着妹妹离家,也被陆阿姨信任着,未来人生还有很多看不见的事等着她……还有松寒,怎样才能让她幸福?怎么才能让她不担忧? 葛画将ipad放回脚旁的背包内。盯着车窗外飞逝的房屋树木,眉头越锁越紧。 左手忽然被松寒交织握住,葛画低头,松寒已经在她手心吻了下。 「没有十全十美,烦恼总是无穷无尽的。」她膝盖上的松寒似乎看懂了葛画,「我也担心过的,但不愿意缴械投降,因为……」 四周陷入了黑暗,列车驶入了隧道中。葛画看着松寒的眼睛,耳膜鼓胀时,她只能隐约见到松寒的嘴型。 那是简单的两个字,「有你」。 葛画温柔地看着她,将心揣好,举起松寒的手凑上了唇。 「原本是六个人,现在要八个呀。不希望大厅加椅子了,我们家有新人了,头一回一起吃年夜饭,不要搞那么拥挤。」本地最火的本帮菜连锁酒店的年夜饭席位需要提前几个月预定,可陆梦非在仅仅相隔一周时谘询能不能换包间,对方连说不可能。 第126页 也许运势有变,半天后酒店又打电话说可以换,因为有家预定包间的客人碰巧取消了。 陆梦非接听完酒店的电话,又协调刚到火车站停车库的司机和葛画她们对接,心情显然更加愉悦。 蒸锅里的鳗鲞已经到点儿,她在热蒸气中快速端出菜。沖洗了下被烫的手指后看到成色又露出笑容。接着去皮又去骨,再撕成小条,淋上黄酒等调料,这是松寒爱吃的一道菜。 松寒说葛画回家后几乎没吃过安稳饭,她们这些天大多靠快餐应付,陆梦非又给她准备了牛肉和炒虾仁。虽然问责了下葛画「怎么照顾松寒的?」可她年纪那么小,家里出了那档子事还能安排好,再要求她照顾松寒的确苛刻。 「陆松寒你自己作的,你活该。」骂归这么骂,陆梦非还是觉得始作俑者是葛画。没有她,松寒腊月里就不会请假也得去大雪纷飞的北方。 陆梦非尝了口给葛画做的牛肉粒,「葛画还挺有口福。」 松寒还说她妹妹紫薇爱吃肉,陆梦非花了两小时做水笋烧肉和糖醋小排。 做完后还有些不放心,第二次问葛画「糖醋口味的你妹妹吃不吃?」 葛画连说「她喜欢吃的」,转头对推箱子的紫薇说,一会儿吃晚饭,阿姨特意给你做的菜不许剩。 松寒挎着葛画的胳膊,等车时继续将脑袋搭在她肩膀。有时忍不住咳嗽几声,葛画就轻轻抚下她的背。 「松寒?葛画?」身后传来疑惑的称唿,松寒回头,发现是支教老友白霜。 葛画和紫薇也同时回头,「白老师?」 白霜远远看见两个相依偎着等车的女孩时觉得画面温馨,八卦之魂也骚动起来。等走近些才发现都是熟人。 松寒挽着葛画的手这才松开,她低眼笑了,「今年春节还没回家?」 「嗯,我来接男朋友,他刚从北京面试回来。」雷光芒说不适应北方饮食,得了肠胃炎身体还有些不适,所以白霜也特意叫了车接他。她的眼睛落在眼前这不可思议的组合上,「怎么葛画……紫薇?你们也没回家。」 葛村的两个女孩都变化很大,葛画的个头更高,五官长开了些,整个人站在松寒身边不那么像学生了,一股安定的感觉包围着她,松寒好像也依赖着她。而紫薇也成了大姑娘,脸上不见羞涩自卑,笑得大方。 「对,我们姐妹俩今年在h市过年,和松……陆老师一起。」葛画听到松寒又咳嗽起来,担心地低头看她,「怎么严重了?」她伸手替松寒拍着背,丝毫不掩饰她和陆松寒的亲密。 「我这几天发烧感冒,」松寒的嘴唇也干裂了,「状态不太好。」 白霜发出声不干脆的「噢……」,心里的疑问越来越浓。 这时,松寒她们的车到了,司机帮她们搬运完行李,紫薇先上了车,松寒之意让葛画也先上。她扶着车门对白霜说,「有些复杂,我知道。」 白霜点头,「额……你们?」 「我们交往了。」松寒笑着挥手,「有空约着去南小食吃饭呀,再见。」 白霜也挥手,「噢……噢,再见!」 竟然,这两位,交往了……白霜目送松寒她们离开,摸了自己嘴唇半天,「这瓜得从好几年前以前吃起呢。」 五个年头,一千二百多天,白霜想起初到葛村的那个雨天,还有沉默的松寒和葛画。不禁笑了。 「笑什么呢?」雷光芒走到她身边。 「没什么,觉得缘分可爱,人比缘分更可爱。」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停在这里啦。后面会有几章番外,把七年跨度写进去。谢谢喜欢这篇文的读者太太们。你们的鼓励、留评给了我写下去的勇气。鞠躬。 第72章 番外一 陆梦非这辈子震惊全家的两件大事是离婚以及带松寒的女朋友来吃年夜饭。 弟弟褚天池和弟媳年年吃饭都不积极,拖拖拉拉地迟到半个钟头也正常,今年年二十九除夕竟然提前半小时到了包间。一边喝茶两口子一边聊天: 松寒不得了哦,老爷子老太太竟然没意见? 要是有意见老太太还会亲自打电话给我们?让我们别大惊小怪? 听说是她学生哦,支教时认识的。 还说带了那孩子妹妹一起来吃年夜饭,红包准备了吧? 准备了,没个孩子意思下八百块图个喜庆吗? 怪不得你干一辈子都是正科级,你也不看看今天真的只是年夜饭?那是郑重介绍家里增加了新成员。 又没有结婚。 结得了?不结婚也得按照侄女婿的标准给。你家侄女婿上门多少,我们参照这个标准。快点,再塞钞票。 刚塞好红包,门被打开了,陆梦非独自先到。看到弟弟和弟媳她略微吃惊,「往年都是我先来打点的嘛。」 「松寒……还有她小女朋友呢,小姨子呢?」褚天池往门外看。 「别看了,说还在地铁上。我叫她们早点出门,也不知道磨蹭个什么。」陆梦非给自己倒了杯茶,「幸好酒店离老爷子老太太住处金,他们再等十分钟出门都来得及。」 「人家父母没意见?」弟媳问。 陆梦非摆手,「不敢有了。这两个孩子自己作主离开家的,他们家……一言难尽。」连喝了两杯茶,陆梦非才将葛画家错综复杂的情势描述清楚,「总而言之,她妈妈同意卖房子了。但是,她不会把妹妹丢下在老家。」 第127页 褚天池两口子听得一愣一愣,「十九岁呢。」 「这要按婚姻法,松寒都不能和她打结婚证。」弟媳补充,「有照片不?」 「有的呀,昨天在我家吃饭,我们四个人合照了。」陆梦非划出照片,那两口子立即凑过来看,「哦哟,和松寒比也不差。」 「卖相老好嘛。」 「陆松寒就喜欢漂亮的。」陆梦非嘆气,「身材也是……」 她正说着,松寒已经从包厢外探头,「妈妈……舅舅,舅妈,我们来啦。」 褚天池夫妇忙热情招唿,眼睛用力瞥到松寒身后,果然跟着两个高个头女孩提着礼物进了门,一个一米七多,一个一米八多。姐妹穿着同款的运动裤和白色羽绒服,眉眼相似但明显看得出姐姐长开了。个头矮点的很侷促,高些的镇静而坦然,虽然也有些小害羞。 「陆阿姨好,叔叔好,阿姨好。」葛画和紫薇一一向大家打招唿。 褚天池他们忙说「你也好」,倒是陆梦非已经和她们熟悉了,给两个孩子安排好座位,单独落下松寒,「你脸皮厚,一会要给外公外婆赔罪的,你坐她们身边。」 「我不。」松寒坐到葛画身边,挽住小女友的胳膊,「我要和葛画、紫薇坐一起。」 然后松寒就和舅舅舅妈随着聊了点工作的事。可看得出,她们对葛画兴趣浓郁。 松寒的感冒咳嗽还没全好,说会话就会咳嗽下,葛画默默地为她倒茶。手垂在桌下时,松寒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 紫薇和不远处的陆梦非都看到这一幕。她们俩对视了眼,同时伸手抓向茶壶遮挡那点不自在。 松寒不管,和葛画十指交叉,拇指还调皮地在葛画手心里跑来跑去。 葛画忍着痒意,回答褚天池那些关于篮球的问题,和松寒舅妈交流吃什么减脂增肌。 屋子里的氛围渐渐热闹了,果然如松寒来前所说,她家里亲戚不多,也不会给人难堪。 往年的春节除夕,是葛家难得的平和日子,三姐妹和妈妈一起干活儿准备年夜饭。这一天和初一吴芳不会打骂孩子,因为要「有头有尾地过个好年」。过完年再从年头打骂到年尾。 爸爸葛天宝带着尔康买鞭炮。葛家庄的规矩是,年夜鞭炮得儿子放。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顿饭,顺便扫两眼电视机,吴芳和葛天宝聊天,对着尔康说喜庆话,三姐妹当花瓶陪坐,最多一起碰个杯子。 熬到年饭结束,三姐妹收拾厨房,吴芳和葛天宝打着瞌睡看春晚,尔康会不晓得跑到哪家去玩儿。 葛家姐妹其实不习惯被当成聚餐的中心,被关爱着询问吃不吃得惯本地菜?和家里那边关系有没有好转?以后工作或者升学有什么打算? 这是正常家庭亲友间的:哪怕客套式的关心,在葛家,她们也没获得过。 而松寒的外公外婆到来后,更是将两个小姐妹呵护得更周全。一点都没有预想中的架子。只要褚天池提到葛家,老太太陆婉然就使眼色要他别扫兴。 这是陆家很久没吃过的年夜饭,葛画和紫薇也是。 当松寒的外婆在聚餐结束后郑重地给三个孩子每人一个大红包后。褚天池夫妇和陆梦非也不甘落后。 陆婉然只是在给松寒红包时提醒她:「你自己说的话,可别忘了。」 松寒恍然,只好当众点点头。 陆婉然正色,「松寒答应过我,以后生孩子,姓陆。」 全场譁然,第一次知晓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葛画。 葛画坐如针毡。 松寒却拉她的手,「我们努力。」 笑声迴荡在整个包厢。年夜饭后才不到十点半,紫薇被陆梦非邀请去她那里先看电视守夜。 松寒心领神会,拖着葛画的手在空旷的路边聊天。紫薇来后这些天,她们在家当着未成年的面规规矩矩,葛画还谨遵陆梦非的劝诫,让松寒好好休息。晚上入睡时都不捨得松寒聊太晚。所以,她们似乎很久没有两人空间了。 走到黄浦江边,看着江对面的灯光秀和电子菸火,松寒说,「过年氛围是不是比你们老家差很多?」 葛画揽住她的腰抱松寒在身前,「热闹多了,我第一次过了个像样的年。」 「不给家里去个电话?」松寒知道葛画晚上捏着手机很犹豫。 「算了,和大姐下午说过了。我爸这两天透析过,正好在家过年。我不去扰他们,明天再说。」葛画的下巴压着松寒的头顶,「真的要生孩子?」 「我挺喜欢小孩的。可以存钱,去国外买相关服务嘛。」松寒每每想到家里人对小生命的期盼就很沉重。 「我努力,咱们一起养孩子。我喜欢女儿。」葛画笑,「叫什么呢。」 「叫……陆依萍?」松寒自己都笑了。葛画无奈,「别让孩子长大了自己闹着去改名。」 忽然,五颜六色的灯花在江面散落,葛画低头,用一个热烈大胆的吻迎接她和松寒的第一个春节。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因为最近写新坑,耽误了番外。流水帐请多多包涵。 新文指路:作者半吐云《浓睡》 (我三天前才找回十几年前的扑街作者号……竟然合同还在有效期。怪不得我这个号申被鲨。以后就在那里更新,因为审核很快。如果太太们喜欢我的文,可以去那个号下关注一个家政中介头子和不霸道的女的双向追妻火葬场故事,这篇也依然不入v。谢谢。) 第128页 第73章 番外二 宋玖是九月初九那天出生的,按农历那天是寒露,按公历是盛产颜狗的天秤座。 她本名为宋寒露,她妈妈说小囡囡又是寒又是露的,苦哈哈的,不好不好。 那就单名玖,当时没想到「送走」这个谐音,直到小九穿着九号球衣上场比赛时被球迷嘘,她妈妈才追悔不已,「可不吗,这名字不就是註定我女儿坐不稳主力,也和咱俩缘分浅薄嘛。」 她妈妈说错了一半,小九后来坐稳了主力,一招单手平拉开惊艷全场。不到二十岁就进了国青队。 说对的那一半是后半截,小九和家里关系冷了五年。 二十二岁的联赛新星,刚进了全国最佳阵容候选,还不知道深浅时就被贊助商头子追逐。她们队主力,基本工资、训练津贴和比赛奖金加起来也才万把块,而4s店掌柜一出手就是几十万的奔驰k。外加每个月零花十万块。最主要那张脸算得帅气,身高也过了一米九。 小九是老公房里长大的孩子,问那人「你开4s连锁的还是印钞票的?」 对方说我也做投资公司,十万块就像你一两千。不要担心我的钱来得不正。 小九眼珠子一转,「一两千你就要追我?我能赚一万呢。」 她算帐精明古怪,对方也不生气。契而不舍地追了半年,小九才答应交往。 面对累积到七位数的数字,再清高也会动点心。男女朋友这层关系又让人卸下了心防。 谈了几年,小九帐户里躺了八位数,glk已经成了她的标志。比赛前开进场,有听到风声的球迷指着车屁股骂,「小三来了。」 小九打开车窗怼,「关你屁事!」 其实做三是关人人屁事的。回头问那人,「你和你老婆到底什么时候离婚?不是分居都五六年了?」 对方也不晓得是进入了腻味期,还是担心财产分割或社会影响。再送小九七位数,外加原配堵在训练场一巴掌,这段孽缘了结了。 孽缘内的女人魂还没还过来,孽缘之外的「人人」也不愿意离场:队友冷眼孤立,球迷从球场骂到了网络,国字号队伍也不再招她,住老公房的父母被邻居暗搓搓地说笑。 家里人知道她分手,就时时劝她,「有个老实人追你,你就和他结婚了,再生个孩子这几年就过去了。」 老实人能顶一辈子洗不干净的绿和我结婚生孩子图什么? 小九冷笑,「他失去的以后要加倍拿回去的,没这个增值预期,他愿意找我?」 究竟拿回去什么?小九和父母一笔笔算:我的子宫,我的存款,你们俩的棺材本,还有唯一的一套老破小,更要把他当皇帝一样供着。 孩子还tm不姓宋。 就凭他老实人是个男人? 前男友就算没能和她领本红本本,好歹银行卡里躺着真金实银。 小九在队里又沦为替补时,日子却是过得最舒坦的。她一边思索以后转行干什么,一边又回到校园充了几年电。 e大小鲜肉就是她充电读劳什子mba认得的。长腿靓脸,还是个学霸,更是学校排球队的主攻手。 小九被朋友拉到e大去指导二传,一下子被这软唿唿的主攻手吸引了注意力。 可惜是个女孩。小九那时想。 再过两个月,小九说女孩也不错。 真到了谈恋爱压马路吃食堂时,小九心说幸好是个主攻。 等小鲜肉过了十八岁才进入实质阶段后,小九又唉声这资质是怎么打主攻的? 手把手地教会小鲜肉,才上了轨道就被撞破,各种压力招唿到位,连她父母都知道了。小鲜肉哭着说不分手。小九说现在不分以后也是哭着要分的。 结果就是小鲜肉边哭边做边分手。 小九没哭,就抱着小鲜肉的脑袋哄,「你看看,这辈子我大概是唯一一个你哭着也得做完的对象吧?」 小鲜肉太年轻,不晓得「唯一」的时效性。以为和小九这辈子才开始,以后也不会有别人。 小九说每一天都是唯一的。过不去的就别勉强了,你前途那么好,家里又有地位,别耽搁在我这太久了。 我和你没想着长久的。 这句违心话换来小鲜肉一顿咬。小九送走她后才哭着想:以后不能找这种断奶没多久的,还在口欲期,就知道咬人。 小九从那以后真没想过和谁长久了,除了funfactory。逢场作戏时有看的过眼的,就偶尔试试滚法儿。可终归差那点味道。 直到她认识了松寒。小九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知心姐姐一样带着小姑娘做项目入行。 松寒看着清汤寡水,其实人聪明里透着迷煳,漂亮中透着憨傻,克制里有多分不甘。 小九面对周琪的质问还是说了实话,「好看又智商高。」 被周琪再逼问两天,扣巴着终于说了完整的实话:好看。 天秤座颜狗拿再多理由解释自己喜欢谁时,都是为了掩盖自己对别人颜值的觊觎。 她真的明恋松寒。从工作到生活到情感,想方设法帮松寒,还吞下嫉妒心理智客观地撮合她和小画画。 小画画她讨厌不起来,人家毕竟和e大小鲜肉六七成相似。 等到人家两口子真成了,小九心里才浮起丝酸,当晚和周琪吃了顿酸菜鱼才好。 当她不再想着和任何人长久时,小九已经丧失了开始下一段感情的勇气。 第129页 骚话越多人越虚。 一边和松寒开玩笑「我就是明恋你」,一边和周琪说「你要是乐意我也明恋你」。明恋就是明着对你好,暗地里恋着你。脑子里想一圈对方的脸蛋身材,手里拿着寡居伴侣发呆。 周琪年二十三那天到小九公司楼下,给她最后通牒:我反正父母离异无家可归。除夕那天我就在一百二一晚的情人旅馆里吃泡面。你乐意来我就分你一点汤底。你不乐意咱们以后就算了。 向来不吃人卖惨的小九本来可以一句「随您,给您拜个年」堵回去。 可人家一米五几的小妹妹,一个人住那么差的宾馆,等了她十来天,吃一碗老坛酸菜面,再承受失恋。 年二十九小九磨蹭了一天,终于再也坐不住,跨了两个区找到宾馆,左转在错误车道错误被交警拦下罚三分两百块。 交警说大过年我也不想给你找堵,不过你这摄像头下面还胡来我不能睁一只眼闭只眼的。你这么急干嘛?大过年的安全驾驶,你悠着点。 小九陪笑递驾本,「是,是我错了。我赶着去接亲戚,人家大过年的来h市,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挺心疼的。」 交警似笑非笑,「亲戚?和你谈恋爱的亲戚吧?」 小九被噎住,她还真有亲戚在身,也不好再回答。 急吼吼赶到小宾馆房间外,小九冷着脸敲门,只到她胸口的周琪一看她就哭,再扑了上去。 小九说你们95后也作兴逼宫,也作兴穷摇? 周琪不撒手,「你也可以不来的。」 「九姐姐来就是要和你说清楚,喜欢躺着享受,喜欢脱衣有肉身材高挑的。」小九再次强调自己的审美。 「陆松寒那样的也不是攻啊。」周琪往小九的衣服上蹭鼻涕眼泪。 「我又不想长久。」小九皱眉时替周琪擦眼泪。 「那就过一天是一天呗。」见惯了父母吵架的周琪比小九还看得开。 「那要是今天开始明天结束呢?」小九索性放狠话。 「也就是说你还是能有一天喜欢我的。」周琪让小九无言以对。 两个人抱了会,小九说,「你为什么非得我呢?」 「你先撩的,说你单身。」周琪让小九也明白了九五后也擅长做短线。 「那我以后比你早十三年更年期呢。」小九切换到生理角度。 周琪已经开始脱她的大白兔睡衣,露出两小坨可怜兮兮的小白兔,「你都想到更年期,说明还是希望长久的,再看看,我有没有肉?」 小九嫌弃地看了眼,小白兔已经往上一跃抱着她肩膀,小脑袋蹭着小九的颈窝,「宋玖,我就是喜欢你。」 「我可是万人唾弃的小三,也是拐带小鲜肉的妖女哟。」小九头疼。 「不,你是做一天尼姑撞一天钟的宋玖。我要你喜欢我,完完全全地吃掉我。」九五后也这么会说骚话? 小九的手紧紧抱住了她,「九姐姐来了亲戚哟。」 「你亲戚是走手指头的啊?」周琪笨笨地亲她脸。 小九无奈地笑了,「我可是二传出身。」 小白兔咬着她耳朵,「我就看中这一点。」 小九最后只想到一件事,虽然断奶迟,可是95后早熟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