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境》 第1页 《无名之境》作者:烟花令【cp完结】 如果人能让神流血,人们就不再相信神。 【一句话文案】只有当世界瓦解的时候,你才能看到它是怎样被造就出来的。 【详细文案】突如其来的死亡,前所未见的病毒,与世隔绝的孤岛,封尘多年的秘密……当医疗队为追寻病毒的源头踏上孤岛时,真相慢慢揭开。 特种兵边庭(攻,21)x生物学教授顾长愿(受,30) 1、正剧,,冒险,剧情主。 2、群像戏,角色多。人物、地点、故事纯属虚构,全文架空,所有设定都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喜欢的话帮点个收藏,谢谢了 wb:@花间醉月中眠】 【避雷提醒】 【1探险剧情向,群像戏。不爱看剧情,偏爱感情戏的可以点x。免费文,不收钱,不满尽情点x,及时止损】 【2本文不是写病毒的,不要走偏,所有的专业知识都是虚构,当小说看,不可深究!!医学专业生避雷!!医学专业生避雷!!医学专业生避雷!!!!!】 【3探险文,探险文,探险文,当绝境求生看,觉得不合理及时点x,所有疑问最后一章后记都解答了,不再回復。】 【4剧透:男二不是受的前男友,剧情向!每个角色都是独立个体,文中除了俩小孩,所有角色年龄加起来都好几百岁了,就一心走剧情,真没那么多恋爱脑和感情纠葛。】 序 在我小的时候,和镇上的朋友玩耍,每当靠近那片雨林时就会不约而同地往回。仿佛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谁也不会进入它。 镇上的人都说,雨林里有山神,能颠倒山川,变昼为夜。 虽然不曾靠近,我却越发觉得雨林迷人。每当太阳升起,海天之间露出一抹象牙白,雨林就从渐渐退去的夜色里显现出来,像搁浅了亿万年的巨轮,徐徐浮出水面。 雨林也不是完全不能靠近。祭祀的时候,镇上的人会整齐划一地朝雨林里行进。 主宰祭祀的女人苍老憔悴,脖颈上有很深的皱纹,当她举起火把时,细如干柴的手臂向两侧伸展,像腐木里钻出的长虫。 她把火把抛向石棺,漆黑的石棺很快变得赤红,冒出滚滚浓烟,空气噼啪作响,漫着腐烂的味道。 我感到整片雨林都在摇晃。 从那以后,我对雨林的幻想便在她瘆人的模样和难闻的焦臭中消失了。 直到我又一次参加祭祀。 这次,石棺上躺着我爱的人。 他闯进雨林,成了山神的祭品。 第一章 惊变(一) 明晃晃的水晶灯下,金丝楠木床透出绸缎般的光泽,床头雕琢云纹饰尽显奢华。 只是床上的人已经腐烂了。 尸体像蔫了的茄子,紫红色的瘀斑杂乱地分布在腹部、手臂和大腿内侧。脸上的皮肤凹陷着黏在头骨上,瞳孔大如鱼泡,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暗红的血漫过眼角,盛在半弧形的凹洞里。嘴唇和牙齿上也沾了血,好像刚啃食过生肉,血几乎从身体所有的孔里流出来,眼睛、鼻子、耳朵、嘴、乳.头、阴.茎和肛.门,洒在羽白的真丝床垫上。 嵘城刑侦支队支队长郭少忠差点吐在案发现场:「叫,叫法医来。」 两日后,嵘城生物研究所。 郭少忠盯着年过百半的老所长,忍不住用舌头抵了抵后槽牙,这是他紧张时的小习惯。干了二十多年的警察,郭少忠心理素质硬得赛过城墙,要不是老所长捏着照片,眉头皱了足足十分钟,他都忘了自己还有抵后槽牙这习惯。 「许所长?」郭少忠忍不住提醒。 「哦,哦。」老所长许培文回过神,把照片往他手里一塞,推了推眼镜:「郭队长,您跟我来。」 照片回到他手上竟有些湿了,边角被摁出凹痕,郭少忠微微愣了一下,再看许培文,一小涓汗水正顺着他颞骨流下。 嵘城生物研究所名声煊赫,世界排名前十的科研机构,楼道两边全是贴着英文门牌的实验室。郭少忠不懂学术,只能跟着走。 两人停在一扇木门前,许培文敲了敲,没人应,再敲,还是没动静。 郭少忠疑惑地看向许培文,许培文清了清嗓子:「我数三声,再不开门算你旷工。三——」 轰!像是有重物从高处滚落,然后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二——」 「等等!」屋里传来一声干嚎,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是个小伙子。 许培文摇摇头:「一……」 呲呀,门开了。 瘦高的年轻人站在门后,一头微卷的黄毛蓬松地垂着,约是烫染了有段日子了,头顶露出一小撮黑色。 他闭着眼嘟囔:「我干了一通宵的活儿,没有加班费就算了,还不让人睡觉了?」 细看这人肤色白皙,眉清目秀,长得是不错,就是刚睡醒,眼皮都没睁开,又穿着松垮垮的t恤和破洞牛仔裤,光脚踩在地上,像个小混混。郭少忠愣了愣,瞟向许培文。 许培文见怪不怪,咳了声:「有客人,收敛点儿。」 年轻人望着郭少忠错愕了半秒,挠了挠脑袋,跑回沙发边麻利地套上鞋,薅顺了头髮,换了一副正儿八经的表情。 「您好,嵘城生物研究所研究员,顾长愿。」 第2页 「……」纵使郭少忠见多识广,也被这瞬间变身晃花了眼,哑了两秒才说:「市刑侦大队,郭少忠。」 顾长愿睁大了眼:「刑侦……大队?咱们惹上案子了?」 许培文望向郭少忠,郭少忠连忙把照片递过去。 「这是我们出警的同志拍的,死者名叫汪正才。」他话语一顿,汪正才不是普通人,嵘城富商、大企业家,要不是恰好死在家中,便于警方封锁消息,市公安局怕是要被记者挤爆。 郭少忠瞅了顾长愿一眼,见他直直盯着照片,毫不关心死者身份,眉间凝重,和许培文如出一辙,继续说:「两天前死在家中卧室,家人报警后,我们在现场看到的就是照片上的样子。」 身体松软、七窍流血、皮肤上星状的红斑已经扩散,汇成紫色的团块。没见过世面的小民警当场就吐了,郭少忠素质过硬,也惊出一脑门汗。 「我们检查过,尸体没有外伤,但这一身血和瘀斑,我们实在拿不准……」 「你碰过尸体了?」顾长愿眼皮一抬,额头的刘海又倏地翘起。 「因为死状实在太……」郭少忠在诡异和恐怖中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只好含煳带过:「我们就把尸体先搬回局里,交由法医判断。」 「你碰过尸体了?」 顾长愿又问了一遍,郭少忠只好说是。 「什么感觉?」 「尸体异常的软,像是……」 「我不是说尸体,我说你,」顾长愿看向郭少忠:「这两天什么感觉?」 郭少忠被问懵了:「我,我没有感觉。」 顾长愿半信半疑地望了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郭少忠跟着紧张,原本想着老所长带他见的肯定是个大人物,可这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一身花里胡哨的穿搭显得特别……不靠谱。 他偷偷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可除了角落里的真皮沙发还算名贵,剩下就是电脑桌和一屋子研究用的瓶瓶罐罐,看不出所以然。 「先抽个血吧。」顾长愿睨了他半晌,突然说。 「谁的?」 「你的。」 郭少忠错愕地看向许培文。 许培文点了点头算是默许,顾长愿翻出医疗箱,换上医用手套,抓过郭少忠的手腕,绑了皮筋轻弹两下,下针速度极快,他手臂一麻,採血管已经封好贴签了。 「还有其他人碰过尸体吗?」顾长愿摘了手套,递过一根棉签。 郭少忠摁着针眼:「局里的法医。」 顾长愿收好血样,又翻出一张照片:「就是这张?」 「对。」 郭少忠瞅了眼,又是一阵头皮发麻。尸体被手术刀剖开,血液如洪水漫过腹腔,在已经死了两日的身体里湍流,法医的橡胶手套被染成鲜红。 顾长愿盯着这张红透了的照片:「法医怎么说?」 郭少忠面色发青,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法……法医她……」 -------------------- 【剧情向,群像戏。当冒险文孤岛求生看,偏爱感情戏的可以点x。】 喜欢看冒险故事的可以尝试,喜欢看cp亲亲爱爱日常的,慎重追文。 【高亮提醒:本文不是写病毒的,所有的专业知识都是虚构,当小说看,不可深究!!!向所有专业生道歉,专业生避雷!!!!!!!!!】 2019年1月1日开坑,构思更早,与现实无关,没有蹭热度,不要过度联想。 第二章 惊变(二) =========================== 如果不是接到出警通知,王婷婷本可以下月就结婚,婚房都装修好了,可现在她缩在卧室的角落,小声地啜泣着。 未婚夫张阳嗓子都喊哑了:「婷婷你开门,郭队长来看你了。」 郭少忠扭了扭门锁,房门丝纹不动:「怎么回事?」 「昨天从队里回来,她就把自己锁在屋里,这都两天了。」 郭少忠一听,当场就炸了:「这怎么行!」 王婷婷是吐着离开解剖室的,这小姑娘虽然年轻,但一毕业就被分到警队,解剖的尸体没有上千也有百来具,内心比男人还强大。这次吐得天昏地暗,警局里一众大老爷们都心疼。 当晚,郭少忠就接到王婷婷的电话,说状态不好,想请两天假。 「我,我不能继续了……相机里有解剖时的记录,您……您……拿去问嵘城生物研究所,或许……他们……」 王婷婷后面说了什么,郭少忠没听清,他以为小姑娘被吓得不轻,还安慰了几句,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王婷婷,你再不开门,我直接破门了。」郭少忠急得踹门。 顾长愿打量着客厅的陈设,微微蹙眉,压住郭少忠的手。 和郭少忠、张阳的焦灼相比,他显得更冷静,贴在门上听了会儿,轻轻叩了两下:「王法医是吗?我是嵘城生物研究所的顾长愿,我看过尸体的照片了……」 话音一落,屋里传来咚的一声,三个大男人神情一凛,大气都不敢喘,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很快,屋内又安静下来,仿佛方才的响声只是错觉,郭少忠和顾长愿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凝重。 顾长愿缓了缓,又说:「听说是你让郭队长去我们研究所,你想听听我的结论吗?」 第3页 屋里还是悄然无声。 郭少忠心越来越沉,压低声音:「这样不行,我直接破门。」 他抓起一根虎头钳,对着门锁就要噼下去。 呲——门微微动了。 郭少忠眼疾手快地一推,王婷婷一个踉跄,跌了好几步,趔趔趄趄地扶住墙。 她戴着医用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枯朽的眼睛。 张阳上前,王婷婷却勐地退了一大步,躲到门后,不安的气息在屋里蹿动,顾长愿薅了薅捲曲的发梢,拦在张阳面前。 「进去说?」 王婷婷惊恐地看了看四周,最终阖了眼,轻轻点头。 门又在郭少忠和张阳面前关上了。卧室窗帘拉得严实,黑暗又沉闷,房门关上的剎那,顾长愿眼前一暗。 他放慢脚步,走到窗边:「今天太阳不错。阳光能杀菌,应该多接触才是。」 顾长愿拉开窗帘,微微眯起眼睛:「别怕,先说说你的想法?」 「我……」阳光大喇喇投进屋,王婷婷一时恍惚,摇晃了一下:「我起初以为是有人投毒,可是什么毒能让人……那样……」 「恐怖?」顾长愿补充。 她身子一颤,像是坐实了恐怖二字,额头浮起细长的青筋:「他整张脸变成了青紫色,身上都是淤块,嘴唇、眼睛里都沾着暗红的血,那种红不正常……」 这和他在照片上见到的一致,顾长愿捋着眉角一小戳头髮,眉头拧成结。 「我花了很长时间把身上的血迹清理掉,可是还是会有血渗出来,人已经死透了,没有唿吸,没有心跳,可血还是活的。」 一想到那画面她就不寒而慄。 「血在动,在翻涌,止不住,剖开尸体,血一直往外渗,像决堤,对,洪水决堤,堵不住,我只能把刀口缝上……」 「血还是漫了出来!」她突然跳起来,发疯似的大叫:「『它们』活着,在进食,钻到我的手套上,我碰到了『它们』……」 门勐地被推开,郭少忠和张阳沖了进来,王婷婷受了惊,仓皇地躲到角落。 「先别过去。」顾长愿没想到会有人破门而入,连忙挡在两人面前,又对王婷婷说:「你别紧张,至少『它们』……应该不能活在阳光下。」 他看向她苍白的脸:「你有没有头晕、发热、疲软的症状?」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我不知道……」王婷婷止不住颤抖:「你的结论呢?」 「现在还不清楚。」顾长愿咽了口唾沫: 「我看到照片就过来了,如果真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必须先保证你的生命安全。我们会安排人来接你,你可能要在研究所待上一段时间。」 顾长愿环视了一圈,这是王婷婷和未婚夫的卧室,双人床上摆着一双枕头,床头挂着两人的合照。 他轻咳一声:「接触尸体后,你和你未婚夫有没有过亲密接触,比如性生活?」 张阳和郭少忠霎时白了半边脸。 王婷婷慌乱地扯着衣服下摆:「没有,我都不敢碰到别人。」 顾长愿赞许道:「做得好。」 离开王婷婷的家,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两人站在路边,连脚底都是烫的,七月的嵘城像个着火的煤窑,让人透不过气。 「好热。」顾长愿忍不住啧了声。 郭少忠见他白皙的皮肤被晒得发红,接着说:「是啊,这几年,天气越来越热了。」 「真不喜欢。」顾长愿口干舌燥,仿佛体内的水分随着热浪蒸发了,「2.5亿年前的二叠纪末期,地球高温爆发,90%的物种灭绝了。」 他眯起眼,望向似火的骄阳:「短短几年里,冰山融化、火山喷发、沙漠肆虐,占领海洋近3亿年的生物转眼就消失了……这样下去,人类还能坚持几年呢……」 郭少忠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打量着顾长愿。 他对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正经——鸟窝似的捲髮,松垮的衣服裹着纤细的身子,平心而论,这番打扮在年轻人里算得上时髦,搁舞台上还有几分流量小生的味道,可在嵘城生物研究所里就显得不伦不类。 但郭少忠看得出来,顾长愿在研究所地位不低。 就在两小时前,顾长愿说想见一见法医的时候,学术界的泰山北斗许培文拍着他的肩膀,似乎看穿他的心事,语气特别真诚。 「放心吧,按他说的去做……他就是成天窝在实验室里,皮肤白显年轻,又弄了个非主流造型而已,那一身皮囊都是骗人的,都30岁的人了,没个正形。」 「……」郭少忠哑了半天,再看那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血肉模煳的照片,仿佛孤身在另一个世界。 日光愈发毒辣,晒得人头皮发麻,郭少忠抹了一把汗,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 「走吧,」顾长愿用手背遮住光,转过头笑模笑样地看着他:「活人看完了,我们去看看死人吧。」 -------------------- 【再次避雷提醒】 【1探险剧情向,群像戏。不爱看剧情,偏爱感情戏的可以点x。免费文,不收钱,不满尽情点x,及时止损】 【2本文不是写病毒的,不要走偏,所有的专业知识都是虚构,当小说看,不可深究!!医学专业生避雷!!医学专业生避雷!!医学专业生避雷!!!!!】 【3探险文,探险文,探险文,当绝境求生看,觉得不合理及时点x,所有疑问最后一章后记都解答了,不再回復。】 第4页 【4剧透:男二不是受的前男友,剧情向!每个角色都是独立个体,文中除了俩小孩,所有角色年龄加起来都好几百岁了,就一心走剧情,没那么多的感情纠葛。】 第三章 惊变(三) =========================== 汪正才的尸体被搁在停尸间。 两天前,他还在金丝楠木床上享尽奢华,如今被摆在冰冷的不锈钢板上,一丝不挂地任人解剖。 活着的时候享尽荣华富贵,到头来却是赤条条的,郭少忠唏嘘,忍不住撇开脸。 顾长愿套上橡胶手套,摁住尸体腹部的一块瘀斑。 「尸体还有其他人碰过吗?」 郭少忠:「没有。」 瘀斑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全身,颜色比照片里看上去更深,从紫红变成了深褐色,顾长愿轻轻一按,立马凹成手指大小的坑。 他摇了摇头:「我和王婷婷想法一致,这多半不是化学中毒,但具体的……还需要把尸体拖回研究所。」 郭少忠没意见,只要能尽快破案,什么都好说。 「死者生前接触过什么人吗?」顾长愿又问。 「都是汪家人。」郭少忠说:「半年前,汪正才因为高血压差点中风偏瘫,一直在家休养。除了家人和佣人,没和谁打交道。」 「警方的判断是?」 「初步判断是有人毒害了汪正才,我们已经录了汪正才的妻子和佣人的口供。」郭少忠嘆气:「没有发现明显的动机。」 所以才想从尸体上找到线索。 顾长愿把手套塞进证物袋:「汪正才的妻子和佣人们有没有类似的症状?」 「类似的?」 「没有外伤,但身上有青紫瘀斑,又或者口鼻流血一类。」 「这个倒没有发现。」 顾长愿倚在墙上,微微垂下头,捲曲的刘海遮住大半张脸。尽管他一身奇怪的穿着,但到底是研究所里泡大的,这一倚一低头,竟显出几分沉稳,连楼道的空气都跟着安静了。 郭少忠摸不清顾长愿在想什么,只能干站着。 顾长愿沉默了会儿,换了个姿势,右手插进裤兜:「这样吧,安全起见,我们要对汪正才身边的人做一次体检,结果出来之前还要切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繫。这件事研究所会派专人来办。」 「切断联繫?」 郭少忠到底是个老警察,脑筋转得快:什么人需要切断和外界联繫? 会危及他人的人! 联想起汪正才的死状和王婷婷的自我封闭,一个可怕的想法不受控制地蹦出来—— 汪正才或许感染了某种疾病。 这种疾病不仅害死了他,还能传染,危害他人,所以王婷婷才害怕、汪家人要体检。 一想到自己也被抽过血,郭少忠脸都吓白了:「所以,这到底是?」 顾长愿捏了捏兜里的物证袋:「现在不好说。」 一股凉意在郭少忠心头窜起,他静了好一会儿,隐约觉得事情远比想像中可怕。 夜无声地暗了,嵘城生物研究所灯火通明,顾长愿斜倚着,身后是一间紧闭的实验室,门上贴着国际通用的生物危害标识,一株红色的三叶草,看上去像延龄草,但这间实验室里的活动恰恰与『延龄』相反——这是一间高危房间,研究着世界上最危险的病原体,进出的人随时可能因为感染而毙命。 顾长愿打了个哈欠,又掏出尸体的照片琢磨。 「刚下飞机就接到你的电话,我才休假完,能不能让我倒个时差?」舒砚清脆的嗓门一嚷,把顾长愿的困意硬生生给吓回去了。 顾长愿抬起头,满不在乎地笑:「你都说『休假完了』,干活儿吧。」他指了指解剖台,「你最擅长的。」 舒砚,顾长愿的大学学弟兼研究所后辈,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人畜无害,却是研究所里最擅长解剖的。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委委屈屈地说:「小白鼠还是猴子?」 顾长愿指着门上的血红的『延龄草』。 「是人。」 这是一间p4实验室,从廊道到实验室的核心区,一共十道门,层层封锁,一般的尸体不会运到这里来解剖。顾长愿穿上防护服、套上乳胶手套、用胶带把手套的袖子,长裤和袜子黏在一起。 尸体已经变软,像蜕掉的蛇皮。 舒砚一眼就看到被缝合的刀口:「有人剖过?」 「嵘城警队的一个法医。」 他忍不住皱眉:「他没事吧?」 顾长愿嘆气:「不知道,人已经接回来了,暂时观察着。」 刚破开腹部,舒砚就知道顾长愿为什么急着叫他来了,尸体的内脏已经被侵蚀,像肉粥一样松软,他必须在器官完全液化前完成解剖,没人能解剖一锅粥。 「器官被毁了。」 腹内严重出血、肺泡也被血堵满了,大脑里应该是脑嵴髓液的地方,渗入了暗红的血液,大脑周围所有脑膜保护层全部充血。 「从症状看,可能是雨林病毒。」舒砚指着肿胀的淋巴结:「血液中出现凝块,凝块切断了人体各部位的供血,皮肤从底层逐步液化,这些瘀斑是皮下出血造成的。」 「大脑、肝脏、肾脏、肺部、大小肠以及乳腺和睪.丸,都坏死了。」他咽了口唾沫,「病毒占领了他的身体,试图将宿主转化成它本身,但被免疫阻止,所以侵占并不成功,最终成了大量混有病毒的血肉,就像这样。」 第5页 烂成一团血肉的让舒砚感到恐惧,他下意识地停下手上的动作:「从哪儿捞回这么一个人?金夏沙?」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顾长愿采了一块腐肉,扔进培养皿:「这人临死前三个月都在嵘城,在自己家里。」 当爱滋病在金夏沙被发现,又在全球的蔓延,这世界就不存在病毒到不了的地方,便捷的航空线路连接了全世界所有的城市,热带雨林的病毒可以潜伏在某个旅行者的身体里,随着飞机自由出入,可汪正才一直待在家中。 舒砚一瞬间卡了壳,一个人体病毒库就这么在嵘城凭空出现了,这远比液化的血肉更可怕,就像掠杀者潜入了这座城市,人们还一无所知。 他越想越心慌:「我还没倒时差呢,能不能先回家休息……」 顾长愿盯着烂成一锅粥的内脏:「先分离毒株吧。」 分离毒株不是简单的事情,作为病毒的原生体,它擅于潜伏和隐藏,要在上万的粒子中把他们揪出来,运气好的,花上几天,运气不好的,耗十年也白搭。 舒砚嘴上说着害怕,但干起活儿来不含煳,两人解剖、採集血液、编号归档、配合默契。直到忙得差不多了,顾长愿才摁了摁舒砚的肩膀,一声不吭地朝外走去。 他担心的不只是病毒的种类,如果汪正才真死于某种病毒,更严峻的是病毒从何处来,潜伏在嵘城的哪个角落,何时会袭击这座城市。 月光照在米白色的外墙上,衬得墙面如银盘,似乎可以在上面摆上几把镊子和解剖刀。路边的樟树上传来嘶嘶鸟鸣,走得近了,才发现是棕头鸦雀筑了窝,正衔着虫儿餵雏。鸟与虫之间,如同猎食者和食物,吃与被吃。 顾长愿没心情赏鸟,拨了郭少忠的电话,连夜赶到汪家。 -------------------- 1、金夏沙:刚果(金)首都、河港、爱滋病病毒起源地 2、文有参考,部分书目:《血疫》 《逼近的瘟疫》《第四级病毒》;参考以外的部分都是架空。 第三次提醒【剧情向,群像戏。不爱看正剧,偏爱感情戏的可以点x。】 喜欢看冒险故事的可以尝试,喜欢看cp亲亲爱爱日常的,这篇文不是这样的,慎重追文,男二不是受前男友。(提醒三次了,再不合亲的胃口不要骂作者了,作者被骂怕了) 第四章 惊变(四) =========================== 汪家别墅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主卧室已经被封锁,用黄白警示带拦住。 初步判断,这种雨林病毒不能通过空气传播,汪家人勉强保住了命,但情况也没有好多少,他们被强制隔离,只能单独待在客房,进出有研究员把守。 汪正才病发前确实待在家中,三个月前,他突发中风,一直卧病在床,连吃饭都是佣人端到房间里。汪正才从热带雨林携带病毒入境的可能性为零。 「生前有没有什么异常?」顾长愿问。 「非要说什么异常,就是前一天老咳嗽,我开了一些感冒药,可那真的只是感冒药。」 说话的是汪家的私人医生,这个一百八十多斤的男人吓得腿都软了。 「别怕,多说点,」顾长愿安慰道:「第二天就发现人已经死了?」 这话一出,不光医生不敢吭声,其他人也垂着头,生怕说错一句就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 郭少忠只好帮着解释:「都问过了,汪正才前一天一直咳嗽,妻子劝他到医院,可他说身子疼不想动,妻子拗不过他,就让医生开了药,打算等第二天看看情况,结果第二天一早人就断气了。」 顾长愿点了点头,雨林病毒的潜伏期在2-21天,一旦被感染,1-2天就会发病,有可能是病毒突然爆发,使得汪正才一夜暴毙。 既然汪正才一直待在屋里,会不会有某种病毒携带体潜伏在汪家? 他环顾了一圈,屋内窗明几净,不像养过野生动物的样子,又问:「汪先生有没有养过宠物或者接触过什么奇怪的……活物?」 「活物?」 「是的,大到狮狼小到猫鼠,什么都行,尤其是最近一个月。」 没等顾长愿把话说完,角落的男人一个踉跄,跪在地上。 郭少忠是老警察,一看他浑身瘫软,飞快地把人提起:「说!」 他是汪家的厨子,中年男人、面相老实,搓着衣服下摆,急得脸红:「有,不不,没有,汪先生没,没碰啊……」 郭少忠吼道:「到底是什么?」 厨子战战兢兢,说话带了哭腔:「猴,猴子……专门托人弄来的,说是野生的,从国外走私来的,特别珍贵。」 顾长愿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厨子哆嗦了半天,在锃亮的真皮地毯上勐一跺脚:「汪先生爱吃猴脑。」 顾长愿和看守汪家的研究员们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真是自作自受。 顺着这条线索,郭少忠挨个问了,汪正才有吃野味的习惯,什么濒危吃什么,伊犁鼠兔、马来穿山甲都是他的盘中餐,还图新鲜,走私来现杀现煮,这野生猴子是外地商人亲自送上门的,送来时还是个幼猴,两三个月大。 厨子紧张道:「我杀了猴子,是不是要坐牢?」 顾长愿心想,还是先担心自己的性命吧,可看他脸色发白,汗直淋淋地往下流,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6页 他要来了厨子的体检报告,逐一查看着,没发现异常,才问:「猴子的尸体呢?不会连皮和内脏都吃了吧?」 「没有没有,因为是走私物,我都处理得很小心。」 在汪家所属的一处楼盘工地上,猴子尸体被埋在地基里。 厨子按照汪正才的吩咐,每次宰杀过后的皮肉,往汪家土地里一埋,灌上水泥,什么证据都没有,等地基铺好,再盖栋楼,更是没人察觉了。 顾长愿苦笑了一下,庆幸尸体被水泥封死了,要是被随意地抛了或者扔进下水道,病毒随时可能从腐坏的猴肉钻出,寻找新的宿主——下水道里的老鼠、野猫、蝙蝠都会成为它们的目标。病毒会和这些阴暗的生物一起,在嵘城大街小巷流窜,散播死亡。 顾长愿捡了根树枝,戳了戳硬邦邦的水泥块,依稀可以看见里面褐红色的烂肉,嘆了一声:「带回去吧。」 · 分离毒株进展不大,研究所上下日夜颠倒地熬了一个星期,也没能确定病毒的踪迹。 舒砚急得上火,但也没法子,要从成千上万的粒子中找出毒株,难度不亚于在一场万人演唱会中找一个脖子上有胎记的观众。倒是郭少忠隐约知道了,汪正才的死并非刑事案件,超出了公安职能范畴,向上面打了个报告就把案子移交给了疾控部门,专心侦查汪家境外走私去了。 研究所隔绝了汪家人的外界接触,许培文每天被上级催问进度,头髮都白好几根。 「进展怎么样?」许培文问。 顾长愿嘆气:「不太好。」 说白了就是没进展。 「我们有多少血样?」 血样倒是不少,汪正才的血液和猴子的组织都被完好保存着。 「送一些送到gcdc那边。这事不能拖,得加快速度。」 gcdc,全球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总部在g国。 顾长愿明白许培文的意思,病毒研究是全球性课题,现在研究所里进展不大,把血样交给gcdc也算是共同攻破难题。他默不作声,撩起额头一撮捲髮,勾起又松开。 许培文不明所以:「怎么?」 顾长愿:「没什么,我马上安排。」 是夜,万籁俱寂,飞蛾聚集在昏暗的路灯下,窥视着豪宅里的人。 「啊!!!!!」 悽厉的叫声惊醒了熟睡的人,汪家下人们勐地睁开眼,脸色发白,用被子蒙住头,瑟瑟发抖。 半小时后,嵘城生物研究所。 急促的电话铃划破了宁静,顾长愿被惊醒,先瞅了眼显微镜里高速蠕动的粒子,才接起电话。 对面说得简洁,他一边听着,一边拨开百叶窗,窗外大雨滂沱,整座城市昏天暗地,路面成了汪洋。 半晌,顾长愿挂了电话,又走到显微镜前,奇形怪状的粒子挤占了整个细胞,不知疲惫地相互碰撞,他试图在一堆蠕虫中找出最危险的那个,但就像在雨水里找一束光,视野迷茫。 「怎么了?」舒砚察觉到不对劲,停下手上的动作。 「汪家的厨子……死了。」 病毒在厨子身体里潜伏了20天,终于露出了獠牙。他感觉到背部剧烈疼痛,像有人在撕开他的肩胛骨,他疯狂地喊叫,但一张嘴就咳出褐色的血,研究员绑住他,用防护服罩住他的头部,防止血液喷溅,他开始呕吐,吐得没完没了,呕吐物很快堆积在塑料膜里,淹没了氧气罩。他被注射了大量血清,来抵抗毒素反应,但是没用,血液开始凝结,和腐肉一起顺着气管滑入肺部,又随着痰液咳出来,在送往研究所的中途,他呕出了大口黑色的粘血,断了气。 「尸体已经送过来了,干活吧,抓紧时间。」 顾长愿咬了咬下唇,竟咬掉一块皲皮。劳累与恐惧像一张大网,罩住了研究所里的每一个人。 舒砚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他知道『抓紧时间』这四个字背后的深意——这是第二个感染者,病毒在宣战,他们必须马不停蹄地跑,才能抢在死亡前面。 -------------------- gcdc:obal center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架空的,原型是cdc(疾病预防控制中心)。 第五章 惊变(五) =========================== 厨子的死亡给研究所蒙上一层阴影,所里几百号人除了吃喝拉撒,全泡在实验室里,恨不得用眼神把培养皿烧个对穿。 顾长愿抽空去看过王婷婷几次,这个年轻的女法医自从被接到研究所后就一直被隔离着。 从体检报告上看,王婷婷身体没多大问题,只是情绪一直不太稳定,即使有心理专家的疏导,还是经常神神道道的。 「我都不知道我在这儿待了多久了。」王婷婷轻飘飘地说。她瘦了很多,像骨架上煳了一层皮。 「十八天。还有三天,你就可以出去了。」 「三天,三天……」王婷婷叨念着,想起曾听到的传闻:「听说汪家又有人死了?」 研究所没有不透风的墙,新增感染者的消息一直被到处谈论着,顾长愿心沉了半截,如实说:「一个厨子,被携带病毒的猴子感染了。」 果然又有人死了,他们接触了病毒,都死了。 王婷婷心脏扑扑乱跳:「下一个就是我吗?」 顾长愿挠了挠头:「厨子宰杀猴子的时候被抓伤了,病毒从伤口进入血液。你是专业的法医,解剖的时候带着橡胶手套,被感染的可能性……很小。」 第7页 「但也不是没有。」王婷婷垂下头,眼睛微微合拢。 她是医生,比一般人更了解病毒,她知道汪家厨子就是在潜伏期最后一天突然病发,而她还有三天,没人知道这三天里会发生什么,或许从她剖开汪正才的尸体开始,死神也举起了镰刀。 顾长愿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擅长安慰别人,只好硬着头皮说:「你的血液一直很健康。」 「一直……」王婷婷嗫嚅着,「能一直到什么时候呢……」 顾长愿想不出更合适的安慰,他和王婷婷一样,解剖过汪正才的尸体,一想起发疯的血液和融成一锅粥的脏器,很难不害怕。 他挨着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或许是错觉,竟在她干瘪的脸上看到一丝疲惫又诡谲的笑容。 凌晨三点,天空只有点点繁星,实验室亮如白昼,每个人都顶着一双熊猫眼,面目黎黑。 顾长愿撑不住倦意,打了个哈欠,迳自到走廊上掏了烟,他没有菸瘾,但这时候实在想来一根,从接到汪正才的案子起,他就像被扔进了冰窖,周遭的温度一点点下降,急需一些温暖的东西。 烟刚点着,混着焦油的烟气就窜进肺里,呛得他差点流泪。他抹了把脸,就见舒砚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t恤,硬是把本来就宽大如盆的领口扯垮了一截。 顾长愿都被气笑了:「怎么?有狗撵你啊?」 舒砚喘着大气:「老大,有,有,有发现了!」 · 实验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他。 顾长愿凑近显微镜。目镜下,细胞里胀满了蠕虫,密密麻麻地扑向他。蠕虫中有一条『弯曲长蛇』吐着猩红的信子。这是准备破壁而出的病毒成熟体。 许培文沖了进来,鬓角的白髮还翘着,显然是收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的。 顾长愿拿着刚比对出的实验结果:「丝状病毒科,但既不是伊波拉也不是马尔堡,我不确定是什么。」 许培文问:「新种类?」 「有可能,我算过了,和伊波拉的核酸同源性只有40%左右。」 许培文思考了片刻,摊开手中的一卷文件:「和gcdc那边发来的结果一样,不过他们的数据更精确。」 「这是刚刚发来的。」许培文说。 顾长愿翻了翻,是两份实验报告,中英文各一份,格式内容都一样,结论和他们的差不多,只不过和其他丝状病毒的核酸同源性上精确到47.1%。这一点精确性的提升,需要大量的比对和计算。对方比他们更晚拿到样本,还得出了更准确的结论,实力明显更胜一筹。他直接翻到末页,看到署名——ym.h。 舒砚抻着个细脖子往上凑:「这不是?!」 话音还没落,就看见顾长愿脸色像抹了泥,下意识捂了嘴。 许培文没注意到顾长愿的表情变化,指着他手里的东西:「你就按照这个格式,整理一份报告出来,我先去给上面回个话,搞不好过几天就会派人来商量对策。」说完,瞟了眼文末的落款,既羡慕又佩服地说:「这是何博士写的吧?这病毒界,放眼望去也就他有这水平了。」 顾长愿轻轻嗯了声,捏着纸页的一角,不紧不慢地摩挲着。 · 写报告不是顾长愿的专长,让他做研究还行,写公文等于要了他的命,他在文印室转了一圈,抽了把椅子坐在舒砚面前,笑得相当不正经。 舒砚立马鬼叫:「老大……」 顾长愿:「别嚎了,写吧。」 舒砚敢怒不敢言,刚打算装腔作势哭一哭,眼珠一转来了精神:「要我写也行啊,那啥,说说呗。」 顾长愿翘着二郎腿:「说什么?」 「何博士啊!」舒砚眼皮一眨:「就咱们母校,现在还流传着您俩的传说呢……」 顾长愿一听就觉得堵心,提腿就踹:「就你话多,快写吧你。」 两人窝在文印室里,一个核对结果,一个写报告,折腾完天都快亮了,顾长愿打了个哈欠,看见舒砚趴在桌上睡着了,给他搭了件外套,悄声走出去。 嵘城生物研究所环境极好,树木参天,鸟语花香,他挨着窗台坐下,天色还早,湿哒哒的凉风唿哧唿哧往他脖子里钻。他想起上大学那会儿,学校里也是花红柳绿的,那时有一个人,每天早上在他宿舍楼下晨读,穿着橄榄绿的衬衫坐在草地上,好像和大地融在一起。 「你说,等这个研究发表了,会不会轰动世界?」 「我要让所有人看到……」 记忆的闸门忽然破了洞,过往哗哗地流泻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顾长愿掏了掏口袋,烟没了,悻悻然地揉扁了烟盒,看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初阳带着微光,反而衬得周围的天色更暗,顾长愿看了会儿,倦意涌上来,渐渐眼皮耷拉。迷濛间,只觉得光线越来越弱,黑暗无限延展,如巨网遮蔽了天空,四下仿佛相互摺叠,缩成一个阴暗逼仄的。 他不安起来、四处张望,试图找一丝光亮,但始终找不到,黑暗铺天盖地袭来,把他困住。 他害怕极了,想跑,身子却像被定住,动弹不得。 黑暗牢牢地罩住他—— 「不要,不要……」 顾长愿惊唿出声! 阳光直射.进楼道,顾长愿忽地坐起,有些恍惚,看了看腕錶,才发现自己迷迷煳煳睡着了,额头全是汗。 第8页 他长吁一口气,对着明亮的天色抹了把脸,跳下窗台,朝观察室走去。 · 咯噔。门开了。 王婷婷心里也咯噔一声。 顾长愿倚在门上,笑盈盈地说:「你可以走了。」 王婷婷不敢相信,瞪大眼睛看他。 顾长愿晃了晃手中的体检报告:「21天潜伏期已经过了,你没有被感染,身体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王婷婷如梦初醒,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她面色青黄,连嘴唇都是青的,顾长愿看着心疼,走到她面前:「我们联繫了你的未婚夫来接你,回去后什么都别想了,补补身子,好好生活。」 王婷婷鼓着眼,眼眶已经干涸了,像风化的岩石。 她听到了什么?潜伏期过了?她活下来了?没有像汪正才和厨子一样模样悽惨的死去? 她不敢相信,茫然地眨着眼,半晌,突然捂住脸,扯出一声沙哑又悽厉的长嚎。 -------------------- 何博士不是攻,不要站错,再坚持两章就上岛。 第六章 惊变(六) =========================== 七日后,嵘城生物研究所来了一批人,为首的叫黄严,是国家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老领导。虽说是「国字头」,但也是学术界的老教授,没什么架子。 一群人围着会议桌说起新发现的病毒,从汪正才死亡那天算起,已经过了一个月,除了汪家厨子外,没有发现新的病例,王婷婷和其他人都安全度过了潜伏期。 「目前来看,是一种新型的丝状病毒。致病性尚不明确,初步判定通过体液直接接触传染。」考虑到在场的还有郭少忠这个外行,许培文解释:「就是性接触、血液和母婴可以传染。」 「当然,乱吃东西不行,直接把病毒吃下肚就等于送死。」舒砚凑到郭少忠耳边嘀咕。 「嵘城爆发疫情的可能性呢?」黄严问。 顾长愿说:「目前没有新的病例。病毒不会通过空气传播,所以如果发现新的病例,通过隔离能有效控制。」 郭少忠问:「能打疫苗吗?」病毒他不懂,他更关心嵘城老百姓的安全。 舒砚噗嗤笑出声:「连病毒的基因都没摸清,更不可能有疫苗了。」 许培文嘆气:「我们只能想办法阻止感染,前提是找到病毒的源头。」 顾长愿说:「根据从汪家挖出的猴子皮肉判断,感染源是一只幽猴,这种猴子主要生存在艾伊海峡附近的岛屿上,属于濒危动物。」 郭少忠补充:「我们顺着汪正才的交易渠道,查到三个月前汪正开始吃幽猴猴脑,但不属于走私,只能算是舶来品,来源是国内的一座岛屿,叫宓沱岛。」 这次轮到舒砚纳闷:「我国还有这地方呢?」 郭少忠说:「宓沱岛位于艾伊海峡东部,属于孤岛,岛上一共134人,靠种植、养殖为生,虽然有我军驻扎,但不干涉当地人的生活,岛民自给自足,很少对外交易。偷运幽猴的人叫孙福运,男,42岁,擅长打猎。」 「他往境内运过多少幽猴?」黄严问。 郭少忠:「不多。听说那岛上总共也不到一百只,而且幽猴生性兇残。孙福运抓的都是刚生下来的,这些幼猴落了单又没有自保能力,就被他抓了卖钱。目前孙福运已经被控制了,随时可以接受调查。」 黄严皱眉:「这个孙福运没有被感染吗?」 郭少忠挠头:「听说……体徵一切正常。」 汪正才都死了一个月了,这个叫孙福运的还活蹦乱跳的。 舒砚双手一摊:「要说他命大吗?」 郭少忠缓了口气,继续说:「听驻兵说,岛上没有发现明显的疫情,当地人似乎很少接触这种猴子。」 黄严神情严肃,不管怎么说,一种他们尚不了解的病毒正潜伏在国内某座岛上。 「现在最重要的,是去确认岛上的生存状况,防止疫情爆发。可能的话,还要确定病毒源头,收集血样和组织样本,用于研制疫苗。」黄严看了看腕錶,遗憾地说:「gcdc派了人支援我们,他刚给我发了消息,飞机晚点没能按时赶来,只能再找机会介绍。」 按黄严的意思,要尽快组一支医疗队到宓沱岛上摸清情况。顾长愿四下看了看,所里搞病毒研究的,除了五十多岁的老干部就是刚毕业的博士生,心想这活儿横竖都要落到他头上,反正他单身汉一个,没家没口,往哪儿搁都行。 他无所谓地朝椅背上一靠,忽听呲呀一声—— 会议室的门开了。 一人稳步走来,模样端正,肩宽腿长,像是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 「抱歉,来迟了。」来人略一点头,透出一股高雅气质。 黄严一看,高兴得直拍脑袋:「说曹操曹操就到,何博士来得正好。」 除了顾长愿,其他人齐刷刷地站起来。 那人又一点头,简略道:「大家好,何一明。」 何一明,gcdc顾问、病毒学专家,凡是病毒学界有影响力的论文,十篇有九篇出都出自他笔下。黄严拉着何一明就是一番热情洋溢的介绍,但这介绍实在太多余,会上除了郭少忠,谁不知道何一明?就差没把钦佩两个字直接写脑门上了。 顾长愿坐着没动,专心致志地抠着食指一块薄茧,这双手长期泡在消毒水里,指纹有些淡了。 第9页 黄严拉着何一明入座,何一明饶有兴味地环顾了圈,在顾长愿身边坐下了:「我是来听会的,坐这儿就好。」 「也行,也行……」黄严心想何博士身份显贵却如此谦虚,心里乐开了花,忍不住奉承:「有何博士助阵,我们这次科研任务一定能圆满完成。」 何一明也不客套,微微欠身,颔首笑了笑。 黄严接着说:「另外,这次上岛,还有军方的人负责你们的安全,你们在岛上的活动要听从他的安排。」 「军人的资料我还没拿到,只听说是特意从边境调来支援我们的,具体的明天出发前就清楚了。大家先回去准备一下,收拾东西……」 何一明突然靠近,压低声音:「好久不见。」 一股淡淡的广藿香飘来,是何一明颈间的香水味。 顾长愿抽了抽鼻子,侧过头去:「也没多久。」 · 会上几番讨论,基本确定了顾长愿、何一明、舒砚和还没露脸的军人一起前往宓沱岛,许培文和郭少忠留在嵘城观察是否还有新的感染者。讨论过程冗长又繁琐,顾长愿连熬了好几个通宵,实在撑不住了,仰头打起瞌睡来,后面讲了什么也没再听了。 开完会,一群人走出研究所,太阳已经西斜。 送走黄严,许培文打量着顾长愿和何一明。顾长愿的捲毛和破洞牛仔裤平时看着也没什么,可往西装笔挺的何一明身边一站,就像qq撞宝马、奥拓撞奥迪,从头到脚输得彻底。 「你就不能把你这头髮剪剪么?」许培文心塞,觉得研究所的形象被拉低了好几个档次。 这话一出,目光全聚到顾长愿身上,顾长愿打进研究所就这副痞样,其他人见怪不怪,只有何一明意味深长地多看了两眼。 顾长愿对自己的形象颇为满意,薅着额头的一撮黄毛:「我觉得这髮型很衬我啊,多好看。」 许培文头大,顾长愿脸皮真是又厚又硬。 「顶个鸟窝还说好看,你怎么不干脆顶一头鸟?」 顾长愿凑到许培文耳边:「头儿,你开黄腔。」 「你……」 许培文气得面红耳赤,转身就要走,顾长愿嬉皮笑脸地哄着,没哄两句,忽听郭少忠大喊—— 「小心!」 顾长愿回头,只见一个干瘦的男人冲来,扬起一把美工刀,发疯似的扑向他。 意外来得太快,没人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大吼一声,刀锋又逼近了几寸。 郭少忠冷汗都出来了,这里都是科学界的顶尖人才,竟然有人行兇! 他拨开人群,一个健步冲去,可美工刀已经逼到顾长愿脸上,眼看就要见血—— 「啊!」 千钧一髮之际,陡听一声悽厉的尖叫。男人捂住手腕,手里的刀顺声而落,同一时间,一个红色的金属小玩意落在他脚边。 郭少忠连忙踢开美工刀,细看男人脚边横着一把红色瑞士军刀,正是这军刀砸过来才化解了危机。 他抬眼看去,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男人冲来,扣住行兇者的手腕,抬腿一扫,把人压在地上,速度极快,一看就是练家子。 来人把行兇者交给郭少忠,双腿一合,工工整整敬了个礼。 「西南军区特种部队特种兵,边庭。」 第七章 惊变(七) =========================== 特种兵?! 一群人齐齐看向边庭,郭少忠更是感激,要不是他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边庭拿出一封介绍信:「听说要带队上岛,前来报导。」 顾长愿这才看清,这人大约二十来岁,平头,瘦高个,看上去相貌平平,唯独一双眼睛特别清亮,好看。 再看那持刀的男人,竟是王婷婷的未婚夫张阳。 郭少忠大吃一惊,扭住张阳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张阳咚地一声,在众人面前跪了下来。 「王婷婷……死了。」 「死了?!」 郭少忠大惊,王婷婷明明是健健康康地从研究所出去的,怎么就死了? 顾长愿凝视着张阳,陡然想起王婷婷最后的笑容,那时只觉得她笑容里透着古怪,但没细想,即便细想了,怕是也想不出现在的局面。 「发生什么了?」顾长愿问。 张阳泣不成声,只摇头。头一天,他和王婷婷平静地吃饭、依偎、入睡。清晨,王婷婷就躺在浴室的血泊里。她用解剖刀割破了主动脉,娴熟的医学技巧帮助她又快又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来得太突然。 「她不是没事了吗?」舒砚凑到顾长愿耳边低声说。 张阳抬起头,神情痛苦,面颊止不住痉挛,他也很想问:她不是没事了吗?!不是没感染吗?!他想不通,不知道该问谁,他也想听个答案。 夕阳无声地照在他脸上,像在替他哭诉。 · 夜里,嵘城第一医院人影幢幢,王婷婷的尸体还放在这里,顾长愿站在大厅,有些茫然。 郭少忠调查了,王婷婷确实死于自杀。 在王婷婷床垫下,发现了一本日记,是她离开研究所之后写的,日记里王婷婷的情绪极不稳定,有时写着『死里逃生,重新生活』,有时却是『我真的还活着吗?』还有的颠三倒四、不知所云。 第10页 日记摆到张阳面前时,张阳崩溃了。 「不可能,她很平静,会陪我说话,看电视,我们还商量了去哪儿度蜜月,她说她喜欢雪山,想去大雪覆盖的地方……」 郭少忠请来心理专家,心理专家拍了拍这个瘦弱男人的肩,安慰道,王婷婷并没有走出病毒的阴影,只是假装平静罢了。「世上有一类人,把负担藏得极深,就连至亲也无法察觉。」 这些人,连死亡都是悄无声息的。 消息传到研究所的时候,许培文和舒砚都沉默了。 「我们也会死吗?」舒砚玩着一把小手术刀,低声问。 实验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回答他。 夜风习习,顾长愿找了一处安静的花坛坐下,看着灯火通明的病房,点了根烟,叼在嘴里。 他们会死吗? 谁知道呢。 毕竟那是轻而易举就能把内脏融成一锅粥的东西。 说起来,人们总是害怕庞然大物,比如虎狼和陨石,却忽视了细小的威胁,忘了蜱虫和病毒同样会致命。即便撇开病毒,生死也是一念之间,就像王婷婷那样,病毒没有摧毁她的身体,却毁了她的意志,恐惧一个接一个的堆积,最终压垮了她。 顾长愿苦笑了声,都要上岛了,现在想这些似乎太迟了。他勐吸了一口烟,让胃里暖了些。 「顾教授?」 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顾长愿回头,是白天救他的特种兵,顾长愿不太记得住人,刚打过照面的,转头就能忘,但边庭救了他,倒也记在心里。 顾长愿细细打量了两眼,边庭穿着白背心,多了几分青春气,眼神在夜幕下更清亮了。 「你怎么在这里?」顾长愿看了看,四周都是颈项枯瘦的病人,边庭站姿挺拔、孔武有力,像误闯入进来的。 边庭指着医院顶楼的停机坪,一架白色的救援直升机停在那里:「明天坐那个。」 这话说得简洁,顾长愿猜他是说明天要坐直升机上岛,再看这人戴着手套,多半在做临飞前的检查。 顾长愿想起他是从边境调来的,便问:「你今晚住哪儿?」 边庭又指了指直升机。 「睡飞机上?」 边庭点头。 这人话也太少了,简直惜字如金,顾长愿暗道。 不过边庭年纪轻轻,白天又救了他,顾长愿心生好感,想请他到自己家里睡一晚,打地铺都比睡直升机好,但被拒绝了。 「飞机里能睡好吗?」顾长愿好奇。 边庭还是点头。 顾长愿觉得边庭寡言少语不好亲近,又摸不准特种兵到底有多大本事,搞不好树上都能睡,就没强求,客套了几句,慢悠悠地回了家。 家不算家,60平米的单身公寓而已,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大多泡在实验室里,反正孤家寡人,睡哪儿都一样。只是这次不知道要在岛上待多久,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王婷婷自杀的阴影还在脑海里挥散不去,一种即将踏入未知境地的迷惘压迫着他。 顾长愿推开窗,窗台积了厚厚一层灰,他懒得擦,趴在上面看月亮。月光清凉,乳白的清雾给城市涂了一层淡影,风里飘来槐花香气。 夜风下,顾长愿的心跟着柔软起来,他朝远处看去,鳞次栉比的高楼挡住了视线,槐树是看不见的,只用淡淡香气宣告着存在。 高楼下路灯忽闪,一个小小的人影不经意钻入眼帘。 白背心,迷彩裤,挺拔如松,孤单又沉静。 边庭? 顾长愿一低头,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橙黄的灯光照在边庭身上,像是把人嵌在夜色里。天上是氤氲的月,地上是冷清的人。 这是一路跟回来了? 他心里一动,仿佛刚睡了一觉醒来,精神蓦然明亮起来,抻出半个身子,边庭却一个转身,跑远了。 怎么又跑了?顾长愿揉了揉眼睛再看,白影越离越远,还真是跑了。 「真是个怪人。」 顾长愿低声说。 · 翌日,直升机准时停在研究所,八米长的旋翼搅得地上飞沙走石,顾长愿几乎站不住,耳边全是猎猎风声。 边庭摘下护目镜朝众人走来,目光笔直、脚步稳健,倒是真有几分军人风姿。 顾长愿打量着他,试图和昨天夜里的人的重叠,谁知想得太出神,上飞机时,左脚忽地一崴——踩空了。 他惊出一层薄汗,却感觉左右手同时被人抓住,像拎鸡崽一样被提了起来。 边庭在左,何一明在右,两人架住他的胳膊。 呃…… 顾长愿不自在地抽了右手,又对边庭说了声谢谢,佝身钻进机舱。 机舱里一排只能坐两个人,顾长愿落了座,何一明就跟在他旁边坐下了。顾长愿挪了挪屁股,想换个座,可座位都是面对面的,换过去等于一抬头就看到何一明帅气逼人的脸。他想了想,系了安全带,把脸撇向窗外。 除了边庭在驾驶舱外,顾长愿、何一明、舒砚都坐在后排。直升机里噪音太大,通话全靠耳机,飞至半空,何一明突然开口:「什么时候染的头髮?」 顾长愿愣了半天,才意识到是在问他。 他下意识地拨着额头的刘海,眼角瞥向窗外。 何一明耐着性子等了半天,直到舒砚打破尴尬:「老大进研究所就这模样了。」 第11页 「这一身打扮也是?」 舒砚看了眼顾长愿,破烂的牛仔裤搭配盖过膝盖的长衬衣,的确不像个搞学术的。可顾长愿一副不想开口的样子,他也不好多嘴,只好耸了耸肩,舱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飞机接近云层,天色渐渐暗了,越靠近宓沱岛越发阴沉,窗外乌云压顶,好像巨大的幕布沉沉地压下来,顾长愿在阴霾中闭上眼,睡意轻轻袭来。 他睡得并不安稳,耳边尽是轰隆的雷声,一声比一声响,如群山峻岭接连崩塌,让人心惊肉跳。闪电像利刃噼来,发出刺眼的白光,似乎在驱赶入侵者,警告他们不要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耳机里传来边庭的声音。 「坐稳,要下降了。」 云层下一座圆形的岛屿渐渐清晰。 第八章 初探(一) =========================== 宓沱岛是海上孤岛,地幔热柱扶摇而上,升起这座火山岛。 岛上方圆七十公里覆盖着雨林植物,雨林中心是一座高耸的火山,火山灰堆积几百米高,形成错落有致的山头。岛民在山坳定居,以种植、放牧为生。 飞机平稳地停在哨所,一个瘦高的边防兵跑过来,他叫高瞻,在岛上驻了三年多,收到上级通知,配合医疗队在岛上的工作。 一见着人,高瞻就挥手喊,快快,进屋躲雨。 顾长愿边跑边往回看,雨下得铺天盖地,芭蕉树和棕榈在狂风中摇晃,树上挂满攀缘植物,和雨水交织成网,蜂猴和树鼩在藤蔓上奔逃,速度快得惊人。 进了屋,高瞻递来毛巾:「这岛上就是雨多,一下起来就跟天漏了似的,十天半个月都不得停。」 「岛上真的没有疫情吗?」何一明擦着西装上的泥,冷不丁地问。 高瞻正在和医疗队套近乎,没想到何一明上来就进了正题,再看他西装革履,神色锋利,也收了客套,正儿八经地说:「这岛虽然落后,但确实没听说过什么疫情,岛民都过得好好的。」 「岛上有病死的猴子吗?」何一明又问。 高瞻领着医疗队朝边防宿舍走,说死猴子肯定有,但是不是病死的,就不清楚了。 「岛上什么都有,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生老病死还不都和人一样。」高瞻咧嘴一笑。 宿舍是军用招待所,顾长愿和舒砚一间,何一明和边庭一间。这样安排完全是出于顾长愿和舒砚同属嵘城研究所,俩人熟悉;而何一明是归国精英,特殊待遇,交由边庭保护。 舒砚觉得不妥,关上门:「要不我去申请和何博士换个屋?」 顾长愿搁了行李:「好端端的干嘛换屋?」 舒砚眼睛一眨:「这不让你俩……」 顾长愿愣了愣,想明白了,气得又要踹:「你也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怎么八卦起来和三姑六婆没什么两样……」 「嘿嘿,你就说要不要吧?」 顾长愿连连摆手:「行了,我俩不是你想的那样,别多事了。」 舒砚笑得猥琐:「真的?」 「那你说呢?」 「好好,老大说啥就是啥,」舒砚见好就收,屁股一撅,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其实吧,我也不想和那特种兵一个屋,看他一本正经那样,我敢打赌,肯定是被子一定要叠成豆腐块、地上掉根头髮都得扫干净,和他住一块儿,我闷都闷死了。」 顾长愿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道:「人家是当兵的,你以为都像你这么散漫?」 「我这散漫还不是被你带出来的,反正和老大一个屋最好了,只要你别把臭袜子扔我床上。」 顾长愿换下被淋湿的长裤:「信不信我塞你嘴里!」 · 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打闹,高瞻说,偷运幽猴的孙福运被带来了。 孙福运四十多岁,肥胖、不懂法,知道自己大概犯了事,一个劲儿地痞笑:「我也就偷运了几只,一只手数的过来,五只,最多五只。」 「都卖给汪正才了?」顾长愿问。 「也没别人要啊,那猴子不好抓,我都是捡漏。」孙福运顶着一腮帮子肥肉,笑起来满脸都是褶子。 「怎么捡漏?」 「瞎子河。那些猴子爱在那河里洗澡,但河里有种乌瞎子蟹,钳子这么大。」说到抓猴子,孙福运露出两颗焦黄的门牙,笑得颇为猥琐:「我就蹲那附近,看猴子和乌瞎子斗,斗得两败俱伤了,我上去捡。只不过乌瞎子斗不过大猴子,我捡着的都是小的。」 舒砚来了兴趣:「河在哪里?」 「你们来的时候看到火山没?就在那山脚下。」 「你经常去抓猴子?」 孙福运精明,知道这事多半做不得,连忙摇头:「也就偶尔,偶尔。」 何一明突然说:「带我们去。」 孙福运听了这话,嗤嗤笑出声来:「小兄弟,你咋这么急性子?走过去大概要大半天咧,再说你看这雨,咱们现在也走不出去啊。」 大雨撞得窗户哐当响,窗外的景致全部淹没在雨水里。何一明闹了笑话,面子上挂不住,拧起眉毛懒得多说了。 顾长愿接着问:「岛上有没有过离奇的死亡?比如有人突然高烧、咳血、身上出现青紫色的斑、耳朵流血?」 孙福运咽了口唾沫:「这么吓人?没有没有。」 第12页 「会不会是你不知道?」舒砚不相信,既然岛上有生物携带病毒,就算没有大面积爆发疫情,但总不至于一例感染都没有吧?难道汪正才那么倒霉,撞上了唯一一只携带病毒的幽猴? 孙福运当即翻了个白眼,笑得特别大声:「小兄弟,瞧你这话说的,我在这岛上活了四十多年,哪能有我不知道的事咯。」 舒砚心说偷猎犯法你知道不?但这岛另有规矩,岛外的法律形同虚设,心里暗暗信了孙福运的话。岛上没有人感染对医疗队来说也是好事,这次上岛一是确定岛上生态环境,二是调查病毒源头,既然岛民没有感染,工作量减了一半,直接把目标转向幽猴就行。 顾长愿和舒砚想的一样,高瞻在岛上驻扎了三年,没必要隐瞒疫情,孙福运也不像在说谎,便说:「这样吧,明天分头去问问岛上的人,如果确实没有感染案例,我们就去那什么河……」 「瞎子河。」孙福运笑着帮答。 顾长愿只是提议,还得队里都同意,正准备问问其他人,就撞上一道视线,边庭从头到尾都站在最外围,视线却一直落在人群里,还真有点保护大伙儿的意思。 边庭朝他点了点头,顾长愿放下心来,又看向何一明,何一明露出一个笑容,说听你的。 顾长愿眼皮一跳,不自在地移了目光,忽然听到一阵滋滋地声音,在噼里啪啦地雨声中,这声音特别突兀,像巨大的集市,沸沸扬扬,有号角声,有鼓声,还有吚吚呜呜的吼叫。 高瞻瞅了眼窗外:「火祭开始了。」 舒砚好奇:「火祭?」 「岛上的祈福仪式。这岛上雨多,影响放牧不说,还容易引来海啸,所以火祭求天晴。」 「这么神秘?」 高瞻说:「听说曾经一场海啸差点淹了整个宓沱岛,所以有了这个传统,好几百年了。」 声音是从火山山脚传来的,和嘈嘈切切的雨声混在一起,时如钟鼓不绝,时如勐兽低吼,杂乱无章。顾长愿顺着看去,山脚忽明忽暗,依稀看得见火光,浓烟逆着雨水飘到半空,融进阴层层的天色里。瓢泼大雨都没能浇熄这烟,可见火势不小。 「烧的都是什么?」顾长愿问。 孙福运踮起脚瞅了眼:「都是些祭品,什么芭蕉土豆牛头羊肉的。」 顾长愿嗯了声,就听孙福运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 「还有人呢。」 一道惊雷划过,整座岛屿都震动了,密林里的鸟兽受了惊,仓皇逃窜。 房间顿时没了声音。 第九章 初探(二) =========================== 惊雷过后,山脚的声音越发响亮,至少是四五十人齐声嘶吼,合着叮叮咚咚的铜铃声。吼声如闷雷,铃声却像豆蔻少女的笑声一般清脆,交织在一起很是诡异。 高瞻到底是个当兵的,擦了把冷汗,连忙解释:「死的,死的。」 高瞻说,宓沱岛四面环海,几百年来都是以部落为营,早些年人丁兴旺,部落也多,后来岛上遇过几次海啸,死了不少人,活下来的就慢慢合成了一个部落,只拥戴一个首领。 「现在岛上最有名望的是一个女人,叫婳娘,也是火祭的祭司。放心,烧的也不是活人,都是死的,类似咱们的火葬,说是人死后把肉身献祭给山神,可保岛上安宁。」 「这些事咱们看着荒谬,可岛上的人深信不疑,还是不要深究了。」高瞻拍了拍顾长愿肩膀。岛上自成一统,驻兵只负责维护安宁,不干涉岛民的生活。只要不出暴乱,轮不到他们出马。 顾长愿瞅了眼窗外滂沱大雨,心想这地方还挺邪乎。 或许是火祭起了作用,到了傍晚,雨渐渐停了,漫天晚霞横贯了整座岛屿。 高瞻带着医疗队到食堂吃饭,蔬菜都是士兵们自己种的,自从嵘城出现了未知病毒,士兵们就不再吃岛上的肉,而是派直升机到对岸採购。顾长愿看了圈,没见着边庭,问高瞻,高瞻说边庭熟悉岛上地形去了。 顾长愿剥了颗红毛丹:「特种兵也要吃饭啊。」 吃过晚饭,天便暗了,岛上的黑夜来得特别快,刚还彩霞满天,转眼便伸手不见五指,哨所的灯下聚了上百只比手掌还大的蛾子,薨薨地响。 舒砚蹭着网给研究所汇报进度,顾长愿闲着没事,就想出去走走,推开门就见何一明倚在楼道的栏杆上,嘴里叼着烟,还没点着。 这是集体宿舍,房间都是挨着的,他瞅了眼隔壁,门开着,边庭不在。 听到声音,何一明回头:「来一根?」 他滑开打火机,啪的一声,火光印出半边脸。 顾长愿恍了半秒,视线不留自主地停在何一明精緻的脸上,这张脸真是照着他的喜好长的,鼻樑挺直,稜角分明,看得人心痒,再看打火机——卡地亚玫瑰金,手錶——江诗丹顿。 看来何一明日子过得不错,顾长愿伸手在褪色的牛仔裤上蹭了蹭,说:「不了,戒了。」 「戒了?」何一明眼里闪过一丝迷茫,似乎在辨别这句话的真假,抬眼冲着顾长愿一笑:「记得你以前菸瘾挺大的。」 顾长愿身子一滞:「我没在你面前抽过吧?」 何一明转过脸,似乎很满意顾长愿的反应,舒心地笑了:「嗯,没有。」 没有你说个蛋? 第13页 顾长愿默默骂了句,转头朝楼道外走去。 「长愿。」何一明突然唤道。 顾长愿脚步一沉,心跟着颤了下。 「我回来了。」 淡淡的香水味顺着夜风飘过来,顾长愿愣了会儿,「哦」了一声,走了。 宿舍外很是空旷,白天下过雨,地上全是水洼,一脚踩上去,水溅半米高,他只想透透气,偏偏楼道被何一明占了,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在哨所里瞎晃悠。 不知走了多久,忽地瞧见对面屋顶有个黑影,起先以为是一根柱子,继而那黑影动了起来,他吓了一跳,再一细看,隐约是个人。 月光照出轮廓,白背心隐隐透亮,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更是清澈如星。 是边庭。 顾长愿来了兴趣,仰着头问:「你怎么上去的?」 边庭走到檐上,指着外墙——这是一栋上了的老屋,听说是最初的军营宿舍,后来岛上常年颳风下雨,老房子不耐操,便废弃了,成了障碍训练的地方。 老屋不高,总共三层,外墙架着生了锈的铁梯子,梯子从墙底通往屋顶的水泵,边庭就是顺着它爬上去的。 顾长愿觉得新鲜,顺抓着梯子往上爬,边庭见了,一声不响地拉了他一把。 「还以为你会飞檐走壁。」顾长愿抓住边庭的胳膊,一口气爬上顶,气喘吁吁地笑。 边庭歪着头看他,一脸懵懂。 顾长愿只好又笑:「算了,一根木头。」 屋顶视野开阔,风也舒服,他长吁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介意吗?」 边庭摇头。 顾长愿低头把烟点了:「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学抽菸,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年轻嘛,屁都不懂,沾了就戒不掉了,」他就地坐下,裤子湿了也懒得管,嘬了一口,辛辣的烟气在肺里滚了滚。 「我那时就想啊,能把烟戒了的才是真男人。」 顾长愿看向远处微弱的灯光,宿舍的玻璃窗透着来回晃动的人影。 「后来我有个……朋友,给人感觉特别干净,怎么说呢,好像和他一比,清晨的雾、草间的露水都不过如此,我是真不敢在他面前抽菸啊,」他讪讪地笑起来:「倒不是我怂,只是不想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带给他。」 边庭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顾长愿愈发喜欢这个话不多的少年,觉得无比自在,便接着说:「那时候可真辛苦,抽菸都要躲进厕所里,烟味散了才出来,时间久了自己都累得慌,后来就真的抽得少了。」 他弹了撮菸灰,笑容渐渐消失了,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爬上他的脸。 「那些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知不觉就做到了。」 顾长愿一股脑儿说完,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冷风吹在他脸上,让他心绪平静。他抬头沖边庭笑笑,又摸了摸口袋,掏了什么东西扔过去。 「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边庭稳稳地接了,是颗红毛丹,当地人叫毛荔枝,剥了壳直接吃,特别甜。 「晚饭的时候看你不在,本来想多抓点儿,结果那些当兵的手太快了,我就抢着一个,将就吃吧。」 边庭看着红毛丹,有些错愕。 顾长愿又问:「你在这儿干嘛?」 边庭:「值夜。」 顾长愿觉得这理由有趣:「所里不是有巡逻吗?」 「他们守夜,」边庭指着对面,正是宿舍楼,「我守着你们。」 顾长愿不禁扭头看了边庭一眼,单薄的身影在月色下特别寂寥,像一座独守荒原的石像。虽说边庭负责医疗队的安全,可分明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医疗队里属他年龄最小,他瞧着心疼,拍了拍他胳膊:「我看这哨所挺安全的,再说我们也不是吃白饭的。」 顾长愿眉头一挑,故意说得夸张:「就说舒砚吧,他要自保,拿把解剖刀就行,说割颈动脉就不会割到甲状腺,你就放心吧。」 边庭还是愣愣的,好像天生和幽默感无缘。 真是木头。顾长愿噗嗤笑出声来,心情舒服了,一根烟也见了底,摁熄了往地上一躺。 「医院那天,我好像看见你了,在我家楼下。」 边庭轻轻嗯了声。 如果边庭支支吾吾,顾长愿还能顺着调侃一句『你跟踪我啊?』,可这一声嗯得坦荡,他反倒问不出口了,毕竟边庭看上去木头木脑,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说不定边庭恰好有朋友住他家附近,他去见朋友了呢? 这么一想,他就没多问,枕着脑袋看星空,边庭静静站着,夜空静谧,花鸟鱼虫都沉睡了,只剩繁星远远俯瞰着大地。 半晌,月光越发清亮,洒在边庭身上好似替他染了一层白霜,顾长愿想起上岛前夜,路灯下的小小人儿。 「你还真是冷清呢。」顾长愿喃喃道。 边庭回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到了半夜,天冷得刺骨,顾长愿困了,眼皮直耷拉,跳起来打了个哆嗦:「冻死我了,你也别守了,早点儿休息。」 宿舍的灯早就熄了,何一明多半已经睡了,顾长愿活动着胳膊,突然想起了什么,扯着领口嗅了嗅:「我身上有烟味吗?」 两人无言地相视片刻,边庭忽然探头过去,在他脖颈间蜻蜓点水地闻了一下。 「有。」 硬直的发梢在他颈肩逗留了一瞬。 第14页 顾长愿僵了半秒,又闻了闻袖口,还是没闻到,但边庭说有,那就是有了。 他尴尬地笑笑:「难怪。」 还以为自己多能耐,原来一直都没藏住。 顾长愿深深吐了口一气,「是该戒菸了。」 第十章 初探(三) =========================== 翌日,天果然晴了,高瞻带着医疗队到三公里外的镇上。 镇子没有名字,岛上就这么一个镇,用不着取名字。 和哨所的水泥建筑不同,镇上都是圆顶的茅屋,远看像干草堆,岛民们扛出玉米铺在茅屋前的空地上,用钉耙薅开翻着晒,孩子们绕着玉米堆奔跑,驱赶偷食的火鸡。 见到医疗队,岛民握紧钉耙,站直了守在屋门口。高瞻上前耳语了几句,他们才将信将疑地让开了一条路。 「我说你们是医生,来看看岛上的牛羊有没有得病……」高瞻凑到顾长愿耳边:「岛民不喜欢外人,但还算尊重医生,不会为难你们。」 医疗队把镇上的兽栏查了个遍,每到一处,主人就紧跟其后,好像生怕他们伤了牲口,顾长愿想抽几管血回去化验,刚拿出针就被死死按住,再一看,好几人举着钉耙,都快敲他脑门上了。 高瞻只好劝着:「算了,看看得了,这些牛羊都是养来吃的,镇上的人拿它们当宝贝,咱这刚上岛就要抽血,谁放心?这又都是些蛮夷,不讲道理,万一哪天谁家牛羊死了,保不齐说是你害的。」 顾长愿想了想,只好作罢,好在牲畜乖巧,挨着看过去,没一个红眼或生疮的,再一想,要是食材被感染了,瘟疫早爆发了,哪会这么风平浪静?他回头望了一圈,岛民围成一团,死死盯着他们,眼神警惕但意识清晰,不像染了疫病。 舒砚挠头:「看样子,真没疫情?」 顾长愿跨出兽栏,心想,没疫情再好不过,正琢磨着,一股辛辣的中药味飘来,循着味道,看见七八十米外有一顶红漆顶的茅屋,这间茅屋比其他的大一些,仿佛巨大的鸟笼,屋顶上悬挂着一个乳白色的牛头骨。 他诧异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的屋顶只有成堆的茅草,没有红漆,更没有牛头骨,再看那茅屋,顶上奇长无比的牛角似乎直指着天空,让人心惊。 「是婳娘,岛上的祭司。」高瞻说。 顾长愿说:「过去看看。」 婳娘的茅屋在镇子最边缘,浓郁的中药味飘了上百米,一群人走到门口,见房樑上挂满了干枯的荨麻、桫椤、栲树叶,就是这些枯叶混在一起发出了奇怪的味道。高瞻说,祭司也是医生,但不光能看病,更能通神,婳娘是岛上的首领,深得敬重。 顾长愿撩开门帘,忽地身子一沉,跌进一个宽厚的怀里。边庭不知怎么突然攥住他的胳膊就往怀里带。只见边庭左手揽上他腰间,把人箍在胸前,右手横空一捞,像是抓了什么东西。 摊开一看,是颗榛子。 「谁?!」顾长愿倒吸一口凉气,要不是边庭挡着,这东西就砸在他后脑勺上了。 一个棕皮肤的男孩从兽栏里钻出来,手里捏着一把木头弹弓,扣住一颗榛子,恶狠狠地瞄准他们。 边庭蹙眉,迈了半步,挡在顾长愿身前。 舒砚气得要去抓那小兔崽子:「喂!你知道这玩意能砸穿脑袋吗?」 这是想要人命啊?! 男孩吓得一颤,连连退了几步,眼睛止不住朝身后瞄,顾长愿这才看清,男孩背后还藏着一个小女孩,矮个子,骨瘦如柴,被男孩身子一挡,遮得严严实实。 「那是我两个孩子,害怕外人,我替他们道歉。」僵持间,一位老妇人佝着腰从屋里走出来。 老人看上去七十岁上下,两鬓花白,脸上涂了绿色的油彩,看不清原本的肤色,明明是夏天却裹着黑色的斗篷,整个人像被套了进去。 顾长愿心想这就是婳娘了。 「你们是?」婳娘引他们进屋,屋里充满中药味,墙角的药炉滋滋冒着小火。 何一明抢先开了口:「和你一样,是医生。」 「我听高排长说了,岛上要来几个医生,」婳娘幽幽道,「听说岛外的医术比我们这儿高太多,我不过是个祭司罢了。」 顾长愿盯着沸腾的药炉:「岛上只有您会看病?」 婳娘掀开炉盖,缓缓道:「算是吧,镇上的人生了病,都是往我这儿送,有的治得好,有的治不好。你们来了也好,我老了,力不从心了……」 「有高烧、口鼻流血、身上出现紫红色皮疹的病人吗?」何一明问。 「发烧的有过,流血的也有,但你说的皮疹,没见过。说起来,我家岐舟喜欢到山里乱窜,经常摔得满脸是血回来。」她往炉子里添了荨麻,房间的药味更浓了。 原来拿弹弓的男孩叫岐舟。顾长愿问:「山里?」 婳娘起身,缓缓望向窗外:「是。那座火山,我总劝他不要去,山里有山神,惊扰了不好,可孩子顽皮,我也劝不住。」 这是屋里唯一一个窗户,更像是在石窑上凿开的一个窟窿,阳光成束地照进来,透过光依稀可以看到远处的火山和山脚连绵的雨林。 顾长愿顺着看去,只觉得雨林深邃,但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他没太当真。屋里除了婳娘都是当兵和搞科研的,不信鬼神。 第15页 他翻出汪正才的照片:「如果有这样症状的病人,不要碰,更不要医,立刻通知我们。」 婳娘看了一眼,当即变了脸色,连连后退,险些撞翻了炉子:「这……」 伤口密布、溃烂成泥、着实吓人。 「有就通知我们。」何一明重复道。 婳娘不敢再看那些紫红色的痂,颤颤巍巍地垂了眼:「好。」 走出茅屋,两小孩不见踪影。医疗队分头问了村民,都说发烧的有,在这岛上打鸟捕鱼,流血也是常事,可没见过身上长痂的。 高瞻提议:「村子没问题的话,咱们就去那瞎子河?」 他叫来孙福运,孙福运听说要去瞎子河,扛了土枪就哼哧哼哧地跑来了:「走,走,那河我熟。」 孙福运凑进人堆,忽地又退了两步,啐着一口唾沫,呸地吐在地上:「我不喜欢那婆娘。」 顾长愿闻了闻袖口,一股浓浓的中药味,猜他口中的婆娘多半是婳娘,又见他挺腰凹肚,一副藏不住话地样子,笑着问:「怎么?」 这一问正中孙福运下怀:「你们是外来的我才说,我和这镇上的人不一样,别看我四十多岁了,可我头脑清楚,为什么这岛上就我能把猴子卖到对岸去?因为我敢!」他扛着枪,边走边骂,「别说猴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有人要,我就能弄,可那婆娘不准,说什么山神脚下的东西不能宰杀,呸,那些几百年前的规矩谁知道是真是假。」 舒砚:「山神脚下?」 「就是那火山下面呗,那儿有一大片雨林,平时没人进去,除了我。」 「我跟你们说,那林子可是一块富矿,什么都有。」孙福运羡慕地看着医疗队的行头,「你看你们这身衣服,岛上就没有,手腕上那亮晶晶的,叫手錶是吧,岛上也没有,我为什么要把东西卖给岛外的人?就是看中你们这些稀奇玩意。」 「我把岛上的稀奇玩意卖给你们,你们把外面的稀奇玩意卖给我,有什么不好?那老婆娘非说什么对山神不敬,你们听听,这说的什么狗屁?我在那林子里见过猴子见过鸟,就是没见过什么山神。」 孙福运和岛外的商人接触多了,谈话间有几分现代气,和村里的神神道道、谨慎戒备大不一样,一伙儿人听着熟悉,聊起来也顺畅。 舒砚笑着说:「我明白了,你是无神论者。」 「什么者?听不懂你们这些高深的玩意!反正我就不爽那婆娘,可她是岛上的祭司,大家都信他,我看吶,是其他人没见识。」 孙福运带着医疗队走上一条弯曲的小径,「可我有见识啊,说真的,你们在这儿待多久?回去的时候能不能把我带上?」 舒砚一听,哭丧着脸:「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顾长愿,舒砚负责汇报进度,和研究所联繫最为密切,便问:「上面怎么说?」 舒砚嘆气:「说什么第一次在国内发现未知病毒,意义重大,经费管够,让咱们安心地实地科研,还给咱们制定了计划。第一、尽快送一批血样回去;第二、查清楚病毒源头。我猜搞不好咱们要在这儿待上大半年。」 何一明插了话:「只要能尽快摸清幽猴的生活习性,不用半年。」 孙福运瞅着这一圈人,何一明衣着光鲜,最人模人样,笑嘻嘻地贴在他身边:「什么病毒?你们在说什么?」 何一明想起这人昨天笑话他,厌恶地退了半步。 顾长愿也不想在岛上待太久,这里荒蛮落后,出了哨所手机就没信号,实在无趣,但来都来了……他暗自嘆了口气,低着头朝前走。 忽地,眼前一暗,有人挡在他面前,顾长愿没留神,直挺挺撞在那人背上。 「怎么?」 他捂着脑袋,见是边庭。 边庭一直默默走在最前,大伙儿刚聊得火热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就像消失了一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他跟前了。 「走这边。」边庭拉开顾长愿,又指着他脚下—— 一个深不见底的泥坑。 …… 这要是一脚踩上去,半条腿都得陷进去。 「呃……谢谢。」 顾长愿抹了把汗,抬起头,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巨大的密林横在他们面前,树干直插天际,高得惊人,仿佛是连接天与地的神砥,墨绿的树叶密如帷帐,阳光无法穿透它们,只在枝桠间投下极其微弱的青光,整个密林阴森森的,漫着浓重的腥气。 他们已经到了雨林入口。 第十一章 初探(四) ============================= 入了雨林,四周静得可怕。 孙福运捡了一根树枝,拨开手腕粗的藤蔓:「这林子特别大,毒虫也多,你们小心点。」 顾长愿咽了口唾沫:「离瞎子河还有多远?」 孙福运仰起头:「太阳下山前应该能到。」 火山在雨林深处,越靠近路越不好走,头一天下过雨,地上都是炭黑色的泥,一脚下去,身子直往下沉,盘根错节的荆棘匐在黑泥上,颳得腿上青一道紫一道的。顾长愿忽然心疼何一明,上万块的西装算是废了。 走到瞎子河,一群人狼狈至极,鞋子里起码灌了两斤重的泥浆,裤腿全湿了,沾着蕨叶和苍耳子。 第16页 「这他妈是东非裂谷吧?」舒砚怒骂。 瞎子河比想像的大得多,河面浮着的藻类就有十多米宽,更别说河边怒爬的青苔和蛇藤,凶得像要把宓沱岛一分为二。 孙福运在一株粗棕榈下蹲下来,给土枪上膛:「就在这儿等,运气好的话,等会儿就能看到猴蟹大战,咱们就能捡漏。」 一群人在孙福运身后站定了,直直盯着河面,河面无风无浪,散着浓浓的腥气。 何一明烦躁地刮着皮鞋上的泥:「要等多久?」 孙福运抬头看了眼:「等那玩意掉下来。」 众人仰起头,头顶阔叶密布,藤蔓相缠,犹如巨网令人窒闷,太阳似乎被缠住,难以挣脱,只在藤蔓间落下几点光斑。 这层层叠叠的树叶断然是掉不下来的,能掉下来的——莫非是太阳? 顾长愿正思忖着,忽听见咝咝的声音,像是成片的枯木被烧焦,又像是千万只甲虫齐刷刷地爬过来,让人头皮发麻。 「来了,来了!」孙福运眼睛放光,把枪架在怀里。 顾长愿屏住唿吸,边庭一个侧步挡在人群最前,示意其他人靠后。 太阳不偏不倚地落在火山口,晚霞像喷薄的岩浆从火山背后升腾,照得河面像着了火。咝咝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脚下的泥土晃动起来,顾长愿惊呆了,浮藻下、蛇藤里钻出十几只红头螃蟹,螯子和成人手臂差不多大,螃蟹很快越聚越多,整个河滩上的烂泥、枯藤、河草都在蠕动,钻出的全是这种东西。 螃蟹聚成一团,浩浩荡荡往河里爬,河滩上全是半米多深的爬痕,被刀割过似的。 「这就是乌瞎子。」孙福运眯起眼,「这乌瞎子只有日落的时候才会出来,天一黑,就又没影儿了。」 看到新物种,一群搞科研的来了兴趣,可对着上百只巨型螃蟹,都不敢冒然上前,孙福运说再等等,等乌瞎子全部下了河,猴子就出来了。一群人躲在树干后面,耳边全是嘶嘶的声音,乌瞎子追赶着折射在河面上的光,太阳往哪儿落,就一窝蜂地往哪儿挪。 直到太阳落了山头,光渐渐淡了,乌瞎子也不动了,失了方向似的原地转圈,过了一会儿,忽听一阵簌簌声,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众人抬起头,顶上枝桠盘绕,碗口粗的藤蔓像蛇一样摇摆着,孙福运心头一紧,架起枪瞄准半空。 忽然,一阵勐兽低吼,遮天蔽日的树叶齐刷刷地震颤,蓄在叶子上的水砸下来,仿佛又是一场大雨。 「小心!」 边庭大喝一声,摁住顾长愿的肩膀就往下蹲,竟是一只黑猴子盪着藤蔓从顾长愿头顶掠过,速度极快,一道疾风划过,那猴子已经撒了手跃入河中。很快,树上的藤蔓全动了,幽猴一个接一个从树上钻出来,盪鞦韆似的上蹿下跳,幢幢黑影像乌云压顶。 幽猴直直跃入河中,藤蔓失了重量,借着惯性往回,直接朝人堆里抽去,孙福运眼疾手快,抱头蹲下,躲过一劫,却听河边传来尖啸,睁眼一看,乌瞎子约是受了惊,飞快地爬到猴子背上,猴子吃痛,胡乱抓着,个头大的幽猴扯了乌瞎子就朝河里扔,个头小的就狼狈多了,一只幼猴被七八只乌瞎子围住,耳朵尾巴皮开肉绽,发出尖锐的惨叫。 惨叫声像一枚信号,其他幽猴听了,惊慌失措地朝河中心游去,河滩上瞬间只剩下落单的幽猴,周围的乌瞎子趁机一拥而上 ,像是要把那猴子生吞活剥一般,连扯掉好几撮毛。 幼猴胡乱扑腾几下,竟不动了。 「死了?」舒砚惊了,就算是只幼猴,个头也是乌瞎子的两三倍,没想到这么快就败了。 「没死,那螯子毒得很,挠一下就会全身麻痹,小猴子被挠了,动不了了。」孙福运舔了舔嘴唇,上了枪膛。 砰! 这一枪是冲着螃蟹堆去的,故意打在河滩上,泥水像烟花似的炸开,噼头盖脸的朝乌瞎子砸去,乌瞎子四处逃窜,泥沙乱飞。 不一会儿,太阳完全落了山头,天空霎时暗了,乌瞎子像得了号令,纷纷朝土里、河藻下、蛇藤里钻,竟一股脑儿的消失了。 「机会来了。」孙福运舔了舔嘴唇,疾跑上前掐住幼猴的脖颈,轻轻一提,就给抓了回来。 顾长愿和舒砚联手把猴子手脚和嘴绑了,又简单包了伤口,省得血溅到身上。孙福运催促:「别包了,快走, 等会儿河里的猴子回来了。」 顾长愿回头,看见河中心的幽猴正缓缓爬上岸,像一堵移动的黑色城墙,顿时打了个寒颤。 「先走。」顾长愿说。 话音刚落,耳边一道劲风划过,一团半人高的影子朝他们压过来。 一只幽猴狂暴地扑向人堆,黑黢黢的眼睛紧锁着他手里的幼猴,孙福运避之不及,朝地上一滚。幽猴从树上俯冲下来,孙福运脸色白了大半,眼睛一闭朝半空连扫数枪,一时间子弹乱飞,幽猴似乎被震慑住了,趴在树上不敢靠近。这幽猴又肥又大,两个红彤彤的乳房像秤砣一样垂在胸口。 「娘的,这是引来它老母了!」孙福运爬起来就跑,母猴又跟了上来,用巨大的身躯勐撞棕榈树,树干剧烈晃动,枯枝和果子冰雹似的往下砸。 一群人捂着头往回撤,母猴见孙福运不开枪了,抓着藤蔓冲过来,顾长愿感觉脑后一道凉风,回头一看,那碗口粗的藤蔓竟是朝他抡来! 第17页 藤蔓又粗又结实,打在身上怕是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他吓出一身冷汗,拖着泥腿就想跑,突然眼前一黑,随即天旋地转,竟是边庭扑过来把他压在身下。 「啪!」一声巨响,碗口粗的藤蔓打在边庭背上。 边庭吃痛,忍不住呲了一声,叫道:「枪给我!」 孙福运慌慌张张地把枪扔来,边庭用胸口顶住枪托,一手揽住顾长愿,另一只手熟练地上了膛,对着母猴脑部就是一枪,顾长愿被后坐力沖得一震,边庭把枪夹在腋下,用手护住顾长愿的头。 母猴失了意识,惨叫一声,重重摔在地上,边庭拉起顾长愿,说:「走。」 其他人也从泥堆里爬起来,手脚并用连跑带爬,何一明看了眼母猴尸体:「把那只也带走!」 顾长愿朝身后一看,母猴多半是死了,河岸上的猴群吓得蹲在原地,怨毒地注视着他们。 他心里发毛,总觉得这些幽猴下一秒就会全扑上来,忍不住拉住边庭:「别去。」 何一明不死心:「反正都死了,多一个样本不好吗!」 边庭朝后看了眼,把枪扔回给孙福运,「你们先走。」转身冲进猴子堆。 顾长愿急得大吼:「你疯了吗?!」 「走!」何一明拉起顾长愿就跑。 第十二章 初探(五) ============================= 一群人跑出雨林才如获大赦,就地蹲了下来。 孙福运说,幽猴平时害怕乌瞎子,都是各自逃窜,没想到今天蹦出一只母猴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顾长愿累得够呛,双腿颤颤悠悠,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见何一明还抓着他不放,忿忿甩开。 何一明也很狼狈,上万块的西装彻底烂了,他倒不在意,拿袖子擦了擦脸,斯条慢理地说:「他是特种兵,不会有事。」 顾长愿:「特种兵也是人!又不是神仙!怎么不会有事?!」 「既然被派到岛上,他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有能力应对。」 「你倒是说得。」 何一明微昂起头,擦掉溅在脖颈间的泥:「和军方合作又不是儿戏,他要是没本事就不会被派来了。」 顾长愿:「那万一呢?万一受伤怎么办?感染怎么办?」 「我相信他。」 顾长愿打心眼里不信他这番鬼话,哼了声:「你相信个屁!你只想要样本!」 舒砚和孙福运都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实在没力气劝架,只有高瞻见缝插针说,你们在这里等,我回去接他。 「算了,我不想和你吵。」何一明淡淡道,扯了片箬竹叶擦掉身上的泥,竹叶看着干净,一擦全是又青又黄的汁水,粘在衣服上着实噁心,这让他有些烦躁,又掰了一截细枝,把黏渍刮掉。 顾长愿一肚子火,也懒得多说,只望着雨林深处来回踱步。 不一会儿,孙福运跳起来:「他们回来了。」 三人齐齐回过头,见边庭提着幽猴走来。 顾长愿急匆匆跑去,仔细打量着边庭,上下来回看了好几遍,没找着伤口,也没见沾血,才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坐在地上。 回到哨所,天已经全黑了,食堂贴心地留了饭菜,只是几人沾了一身烂泥、又脏又臭,便先各自回去梳洗。 哨所的实验室是临时改建的,地方虽小,但用得上的设备都运来了,墙上刷着厚厚的环氧树脂涂料,天花板上安装了警示灯,外设消毒间,和小型研究所差不多。 幽猴被摆在解剖台上,身体已经僵硬,嘴微微张开,露出巨大的犬齿,顾长愿看着心慌,不敢想像边庭是怎么从猴群中脱身的。 何一明倒是平静得很,他换了件真丝衬衣,又是光鲜亮丽。 「你生气了。」何一明取了防护服套上。 顾长愿默默绕到解剖台前,摆弄着立式无影灯。 何一明瞟到他绷直的脸,摇头笑了:「边庭没受伤,样本也有了,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顾长愿抬起头,看着他上扬的嘴角,好似那嘴里轻吐出,看吧,我说得没错吧,就你无理取闹,忍不住嘆了口气:「我一直觉得你挺能耐的,想要的都能到手。」 何一明沉默了。 他歪着头,似乎认真思考着这话的准确性。 「也不是。」何一明走到顾长愿面前,不紧不慢地说:「除了你。」 话音刚落,空气变得死寂。 顾长愿愣了两秒,硬是被气笑了,过往像潮水涌上来,心中一酸,心想:省省吧,我不是你不要的吗? 但这话也只能搁心里,终究是说不出口。 何一明见顾长愿不语,半晌,脸一沉,双手一抻把人箍在解剖台边:「我是因为你才回来的,从拿到样本开始就……」 咯噔一声门响,两人当场僵住。 门外两人也定住了。 舒砚目瞪口呆,张开的嘴两秒都没合上,但他到底有几分机灵,两腿一撒,跑了:「尿急,我等会再来。」 边庭像是没看出端倪,平静地站在门口:「我在外面守着,有需要就叫我。」 何一明:「好。」 顾长愿:「不用了。」 顾长愿瞪向何一明,一把推开,沖边庭笑笑:「不用守着了,你也辛苦了,赶紧去休息。」 边庭摇头,说道:「我守在外面。」 第18页 顾长愿:「真不用,我好歹算半个医生,我叫你休息你就得去。」 边庭左右为难,他从小泡在军营里,早养成了视军令如山的性格,此次的任务就是保护医疗队,只要医疗队还在工作,他就不该去休息,可顾长愿态度坚决。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下,顾长愿怎么劝都没用。 何一明倚在墙上笑:「他倒是个死心眼。」 顾长愿瞪了他一眼,懒得说话,何一明也不在意,接着说:「自从知道你参与这个项目后,我就申请回国了,直白地说,我是来找你的,等岛上的工作结束了,我带你去gcdc。」 何一明走到解剖台前,这种简易的解剖台早就被gcdc淘汰了。 「那里的条件比国内好太多,配得上你。」 顾长愿深吸一口气,gcdc是疾控研究的最高殿堂,就如演员的奥斯卡领奖台一样,没有人不想站上去,身为研究者的血液在他心里躁动,他张了张口,几乎要吐出一个好字。 咯嚓—— 顾长愿心一抖。 门开了,舒砚缩着脑袋进来:「你们聊完了吗?可以开工了没?」 顾长愿霎时清醒了,长吁一口气,讪讪地说:「你是被新病毒吸引来的吧,别说是为了我,我可担不起。」 何一明哈哈大笑:「两者都有,你也很重要。」 实验室里多了舒砚,话题不了了之,顾长愿和何一明都是领域专家,一旦拿起解剖刀,眼里就只有血管和内脏了。 何一明用钝头剪刀剖开幽猴,手指探进体腔,顾长愿递了止血钳,何一明顺手接过又把剪刀交还给他。这种默契不是一两天能形成的,顾长愿有些恍惚,苦笑了声。 新型病毒被暂时被命名为恶沱,以宓沱岛为名,医疗队要做的就是从幽猴体内确认它的踪迹,他们取了幽猴的血清,滴进装有健康活体细胞的三角瓶,如果猴子体内存在病毒,就会在健康细胞里增殖。 折腾到半夜,三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腿回到宿舍。何一明洗漱完,见边庭半裸着坐在床边,正往背上涂消炎油,紧实的背肌绷得鼓起,一道红肿的鞭痕从后颈延到尾椎,整块背像被火烧似的,红得厉害。 这道鞭痕应该是在雨林里替顾长愿挨的。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儿,挑了一小罐药膏,搁在桌上:「用这个。」 瓶身标籤全是英文,边庭看了看,就认识二十六个字母。 何一明不以为然:「放心用吧,比消炎油好使。」 话音刚落,传来几声敲门声,顾长愿抱着医药箱站在门口。 何一明耸了耸肩:「他在。」 屋里漫着一股辛辣的消炎油味,顾长愿心里一紧,挨着边庭在床边坐下,从药箱里翻出药膏,刚找着,却见边庭手上捏着一瓶一模一样的。 何一明微微一笑:「我给他的。」 顾长愿愣了一瞬,想起何一明说要带他去gcdc,心旌摇晃了下,又甩了甩头,抹了药膏在手心温热,贴上边庭的背:「涂得到吗?我帮你。」 边庭轻声说:「谢谢。」 顾长愿一听更愧疚了,这碗口粗的藤蔓要是打在他身上,怕是三个月都下不了床,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后怕,更心疼边庭平白无故替他遭罪,渐渐放轻了力道、来回揉着,房间悄然陷入一种柔软的寂静。 何一明看着床边的两人,微微眯起眼睛,毫无预兆地说:「谢谢你救了我家长愿。」 第十三章 初探(六) ============================= 何一明这话,往浅了说是调侃,往深了说就有点暧昧了。 顾长愿手一顿,隐隐感觉话锋不对,何一明一向自视过高,能从他嘴里蹦出个谢字真是西山见太阳——难得,但那句「我家长愿」,即便是他们朝夕相处的时候,他也没听到过。 他和何一明,根本不会有「家」。 思绪纷乱间,边庭转过身,鼻尖差点贴上他的脸:「剩下的我来吧。」 「哦。」顾长愿讪讪收回手,忍不住横了何一明一眼,何一明倒不在乎,沖他粲然一笑。 顾长愿懒得理他,便去看边庭的伤,手腕粗的伤痕看着吓人,其实没太严重,边庭到底是个当兵的,皮糙肉厚,没伤到筋骨。细看他背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旧伤,被烫的刀划的子弹擦过的都有,顾长愿索性把常用的外伤药都留给他,悻悻然回了宿舍。 舒砚正给研究所汇报进度,见他从隔壁回来,想起实验室里的亲热戏,抬手一挥:「这次算我错,下次我会先敲门。」 顾长愿忍不住澄清:「我们没关系。」 「都那样了还叫没关系?」舒砚笑得玩味:「只见过壁咚,解剖台咚还是头一次见,你俩真会玩。」 「瞎说什么呢……」 「他不是还说『你很重要』吗?这我可听到了,不算瞎说吧?人家何大博士可一点儿都不避嫌。」 顾长愿一听这话,心里更烦了,恨不得把舒砚的嘴堵上,可舒砚八卦得正来劲儿,又问:「听说你俩从大学就好上了?」 顾长愿:「……」 舒砚凑过来:「这不是我说的,学校都这么传,谁叫你俩这么出名,一个生物学top,一个病毒学top,还说你俩的科研纪录到现在也没人打破,我早就想问了,是不是真的?」 顾长愿倒在床上:「科研记录都在学校档案库里,自己去查。」 第19页 舒砚啧了声:「谁问这个,我是问前面那个『你俩好上了』……」 顾长愿:「……」 「没反驳啊,」舒砚眉毛一挑,抻着脖子去看他的脸色:「那传言是真的喽?」 顾长愿心沉了一下:「什么传言?」 舒砚瞅了眼门外,低声说:「就是何博士能去gcdc是你……」 顾长愿一皱眉头:「别瞎说。」 「得,我不说,我睡觉。」舒砚八卦归八卦,但特别识时务,见顾长愿一脸不耐烦,立马打住,合了电脑倒在床上:「话说回来,咱们样本不够,就这两只猴子,没太大用处。」 「嗯,我再想想办法。」 顾长愿顺手熄了灯,房间顿时安静下来,他睡不着,闭着眼睛任思绪信马由缰,脑海里又浮现熟悉的声音。 「这一次,一定能轰动全世界……」 翌日,高瞻照例叫他们吃早餐,何一明几乎没动筷子,喝了半碗粥就钻进实验室。分离毒株进展迟缓,三人轮流守着培养皿也守不出想要的结果,大费周章抓来的猴子没有被感染的迹象,母猴体徵正常,幼猴虽然携带致命的疱疹病毒,但不是医疗队要找的恶沱,舒砚说得对,单单两只猴子派不上太大用场,到了第三天,何一明气得粥都喝不下了。 舒砚也着急,恹恹地夹着菜:「这样下去不行,不是所有的幽猴都携带恶沱病毒,至少之前的样本都没反应。」 高瞻:「那怎么办?」 何一明眉头紧皱,看向边庭:「你能多抓一些来吗?」 边庭:「可以。」 顾长愿:「不行。」 一桌人霎时没了声音,齐刷刷看向他,顾长愿淡淡道:「他的伤还没好。」 边庭忙说:「不碍事。」 顾长愿嘆了口气,对边庭解释,「不是碍不碍事的问题,你现在受了伤,一旦遇到危险,感染的机率会更高,万一幽猴抓到你背上的伤口……总之,太危险,不能去。」 何一明觉得顾长愿杞人忧天:「按照之前的方法,落单的幽猴已经被麻痹了,没有攻击力。」 「可我们遇上了有攻击力的母猴。」 何一明不以为然:「被他顺利地解决了。」 「你能保证每一次都顺利吗?」 何一明心平气和地说:「谁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他是我们当中唯一可以应对的人。」 顾长愿:「所以就该他去冒险?」 何一明:「我们可以给他配防护服,把风险降到最低。」 顾长愿差点儿笑了,防护服只能隔绝细菌,在野兽的撕咬面前就和一块破布没区别,何一明是专业人士,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既然知道还让边庭去冒险……顾长愿忍不住搁了筷子:「你到底有没有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这话一出,何一明脸色霎时青了大半。 舒砚和高瞻也怔了,边庭搁了碗筷,双手垂下,像个听课的学生。 何一明面红耳赤,他一gcdc精英,走哪儿都是前唿后拥,几时被人这么噼头盖脸地质问过,那日在雨林里,人人心惊胆颤,顾长愿沖他嚷嚷几句,他只当他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这饭桌上好端端地说他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顾长愿怎么变得这么粗鄙?! 再看他一头鸟窝一样的头髮,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弄的,不像个人样。 真是在国内待久了,染了一身糟粕。 何一明压着怒气,想着还是趁早带顾长愿回去:「如果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我为什么要研究病毒?我为什么不去研究酵母?那玩意安全多了!我现在做的就是拯救生命的事情!」 顾长愿:「那还要他去冒险?」 何一明攥紧拳头,竭力保持风度:「我们上岛是为了什么?!还是说你打算等猴子主动上门?等实验结果从天上掉下来?」 舒砚目瞪口呆,怎么突然吵起来了?再看边庭坐姿端正,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看不出在想什么。 高瞻犹豫着开口:「要不我把孙福运找来?他擅长偷猎,搞不好有法子……」 「快去快去!」舒砚跳起来,悄悄扯了顾长愿的袖子:「边庭都没吭声你们吵什么?」说着,瞅了边庭一眼,压低声音:「还当着人家的面说什么命不命的……」 简直幼稚。 「……」顾长愿冷静下来,歉意涌上心头,轻声说:「对不起。」 边庭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何一明沉着脸,没好气地说:「等孙福运来了再说吧。」 高瞻去请孙福运,早餐不欢而散,顾长愿不想回实验室,就在哨所里瞎晃悠。好像自从再遇到何一明,他就情绪起伏得厉害。 他爬上宿舍对面的老屋,之前边庭在这里守夜,他鬼使神差地爬了上去,那夜黑灯瞎火,什么也没看清,这大白天爬上来才发现房顶平平坦坦,能摊能晒,是个好地方。 房顶漫着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角落里竖着铁桿,杆和杆之间用细线牵着,上面晾着白色床单,像支起的屏风,忽而有风吹过,天际便多了几抹亮白,顾长愿的烦闷被一扫而空,找了块被阳光晒热乎的地儿,四仰八叉地躺下来。 人一放松,困意就涌上了头,太阳渐渐隐去,他跟着阖了眼睛,稀里煳涂地睡去。 迷濛中,黑暗如浓云层层压来,他仿佛置身一个漆黑狭小的房间,墙壁上有被抓过的痕迹,米白的石灰粉掉在地上。 第20页 房间里的他换了模样,没有乱糟糟的捲髮,没有破洞的牛仔裤,穿着纯白的衬衣和球鞋,工整得像个五好青年,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浑身颤抖,想大声唿救却又拼命捂住嘴。 隐约还有手机铃声,一种老式的单弦铃声…… 叮叮,叮叮…… 一股寒意从额头窜到脚趾,他勐地惊醒,满头是汗,伸手一抹,反倒把手心的汗全抹到头上,额头更湿了。 好一会儿,他平復过来,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迷彩服,再一看,边庭坐在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顾长愿心有余悸:「我睡着了?」 边庭轻轻嗯了声。 顾长愿看了看表,睡了不过十五分钟,却像过了半个世纪,他坐起来,略微清醒了些:「你怎么来了?」 「找不到你,猜你在这里。」 顾长愿揉着僵硬的脖子:「你找我?」 边庭没回答,只是看着他,顾长愿脸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 顾长愿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只想起早上的争执,尴尬地笑笑:「之前的事情对不起,实验不太顺,我有些急躁了。」 边庭:「没事。」 「我想……」顾长愿说:「何博士也没有恶意,你别放心上。」 边庭点点头,他看得出来,顾长愿和何一明之间有古怪。一般人会说『我家长愿』吗?但何一明说了,顾长愿却没有反驳。 「你们感情很好。」边庭说。 顾长愿心一沉,吸吸鼻子,忽然笑了,像是自嘲。 「他确实很厉害,年纪轻轻就站到了业内顶端,很多人一辈子都到不了他的高度。」 他捶了捶睡麻的小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终于得到他想要的了……」 这样也好,何一明天生就该被人仰望。 顾长愿抬起头,阳光刺得他一阵晕眩,他闭上眼缓了会儿,正想要回实验室,却被边庭抓住胳膊。 顾长愿不明所以:「怎么了?」 边庭:「你在流汗。」 顾长愿一愣,抹了把脸,果然满手是汗,无所谓地说:「刚刚睡太久了,没事。」 顾长愿面色如纸,怎么看都不像没事,边庭担心,不肯松手,顾长愿和他对视一眼,忽然笑了:「这里不错,天高日暖,适合偷懒。」 目光所及之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白云簇拥暖阳,边庭眼底澄清,映着蓝天。 边庭随着看去,尽是灰墙灰瓦看不出个名堂,忽听顾长愿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你,就轻松自在。」 他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第十四章 初探(七) ============================= 回了食堂,孙福运来了,听说要多抓几只幽猴,也犯了难:「我就是一只一只抓的,要想不伤到猴子就只有这个抓法。」 不能开枪,猴子死了不好卖,不能逗留太久,可能遭围攻,他都是利用枪声吓退猴群,捡走小猴子就跑。方法虽然笨,但安全,不伤猴子也不伤人,孙福运没被感染,不光是命大。 舒砚苦着脸:「这要抓到猴年马月去。」 顾长愿问:「幽猴的巢穴在哪里?」 孙福运说:「这我不知道,反正每天日落那些猴子就跳进瞎子河,那儿就是他们的聚集地。」 顾长愿想了想,说:「幽猴是群居动物,昼出夜伏,应该有巢穴。」 孙福运一拍大腿,脸上的肥肉跟着直抖:「这我也想过,我以前好奇,就追着这群猴子看它们都往哪儿熘,可它们都在树上飞来飞去,一熘烟儿就没影了,我这两条腿根本跟不上……」 他大嘆一声,神情颇为愤懑。 舒砚噗嗤笑出声来:「猴子四条腿,你就两条,当然追不上……」说完又问顾长愿:「找到了巢穴要怎样?」 「如果是洞穴,可以效仿奇塔姆洞,往洞里喷射麻醉喷雾,如果不是洞穴……我暂时还没想好……」 何一明说:「巢穴要找,研究进度也不能停,没找到巢穴之前能多抓一个是一个。」 说来说去都绕不开多抓几只,顾长愿不想再吵,就去看边庭,谁知一扭头,两人视线撞个正着。边庭正看着他,眼睛清亮亮的,仿佛入他眼里的是一副水墨画。 真是干干净净一少年。顾长愿心中欢喜,问:「怎么?」 边庭轻轻摇头。 顾长愿撇嘴,知道他寡言少语,能点头摇头就不开口,只能作罢。 舒砚怕顾长愿心中不悦,便问:「如果再抓几只还是健康的怎么办?」 何一明说:「总比没有好。」 舒砚心想也是,又看顾长愿没有发作,舒了一口气,瞥向孙福运:「该不是你真有福运吧,怎么一逮就逮着个生病的。」 孙福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逮着什么生病的了?」 「你害死人了你知道嘛……」舒砚没好气地说。 要是在岛外,孙福运早就坐牢了。 何一明看向边庭:「留意那些有发病症状的猴子,它们被感染的机率更高。」 边庭:「什么样的病症?」 「恶沱属于丝状科病毒,根据以往的实验,感染丝状科病毒的猴类会瞳孔发红、虹膜变窄、行动迟缓,对外界感应不明显,也就是我们说的呆滞。」 何一明说了一通,边庭没听太懂,只把眼睛发红、迟缓呆滞几个字记在心里:「我会留意的。」 第21页 孙福运越听越迷煳,他不懂病毒,但又是病又是毒的,总归不是好东西,又听舒砚说他害了人,急忙撇清:「我在河边看见的都是活蹦乱跳的,一点都不像生病的。再说了,买主都要活的,又是红眼又是呆滞,那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谁还敢买啊!」 几人回想,那天确实没见着呆滞的幽猴,个个生龙活虎,还能和乌瞎子干架,思来想去,只能决定多观察一段时间。 翌日,早餐桌上,顾长愿没见着边庭,高瞻说边庭天没亮就出去了。 「怎么总是不按时吃饭。」顾长愿剥了颗红毛丹扔进嘴里。 何一明随便扒了几口就钻进实验室,顾长愿知道他不甘心,大学期间何一明就经常为做实验几天几夜不吃不睡,现在更是有增无减。 他蹑手蹑脚走进实验室,舒砚指着毫无变化的培养皿:「还是没动静。」 顾长愿轻嘆一声,见何一明只盯着菌株,浑然不觉身旁有人,便不想打扰,暗自走了出去。兜兜转转了几圈,顾长愿觉得无趣,就又熘上那老屋屋顶,这日屋顶上没有晾晒,宽敞明亮,偶有几只唐纳雀飞来,啾啾地叫,顾长愿胸中郁结被一扫而空,整座岛屿中,这里最舒服自在。 他仰面朝天地躺成一个大字,恹恹地打盹儿,半晌,忽听『咯嚓』一声脆响,屋檐上竟冒出一只铁钩子,边庭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救援用的锚钩,勾住屋顶,嗖嗖爬了上来。 顾长愿忍不住笑:「又是来找我的?」 边庭把锚钩绑回腰间,大大方方嗯了一声。 他像刚执行完某种任务,穿着战用迷彩服,裤腿全是泥,头上沾着树叶渣子,还背着一把棕色步枪,比孙福运的土枪上档次多了,像是军用的。 顾长愿好奇:「你去哪儿了?」 边庭掸了掸身上的泥:「你们是不是需要很多猴子?」 顾长愿嘆气,「上次讨论你也听到了,」 他顿了顿,想起边庭曾单枪匹马冲进猴子堆,又说:「如果你想去抓,我不拦你,只是捡那些落单的猴子,看上去还算安全,但千万不能勉强,最重要的是不能受伤,一旦发现有发病的猴子,别急着抓,等大伙儿商量了再一起行动……」 边庭一声不吭地站着,静静地听他说,顾长愿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啰嗦的老妈子,便打住了,掏了掏口袋,手一扬抛出一颗红毛丹:「给你。」 「又不是铁打的身体,特种兵也要按时吃饭。」顾长愿沖他一笑。 边庭稳稳接了,剥了壳含在嘴里,汁水粘在嘴角上,齿间湿润润的。 顾长愿仰着头看他,忽然觉得边庭还挺好看,不是出挑的好看,就是看着他,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像看到阳光洒在澄碧湖面上。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顾长愿忽然说。 边庭喉咙里咯噔一声,倏地就打了个嗝,他咽了口水下肚,不明所以地看向顾长愿,顾长愿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 「嗝……」 他又打了个嗝。 吃完红毛丹,边庭抹了嘴,站到顾长愿面前:「跟我来。」 顾长愿站起来:「去哪儿?」 边庭:「来。」 下了屋顶,边庭往哨所外走,他脚程快,走几步便停下来,顾长愿一步步跟着,没想到被带到了雨林里。 雨林还是闷不透风,但路好走多了,原本躺在路中央的灌木被挪走,泥坑里垫了芭蕉和棕榈的叶子,乱石堆上铺了杂草,边庭领着他,一路畅通无阻。 顾长愿心想边庭天没亮就出去了,难不成是来这儿铺路了? 「这是你弄的?」 边庭看了看四周,没说话,拉着顾长愿蹲在一棵三人粗的老树下,顾长愿脚底一滑,跌进一个坑里,只见树下掩着半米高的树洞,树根处被人挖了一个大坑,坑里铺了一层干净的棕榈叶,勉强能钻进去。他正觉得奇怪,忽听林外传来呲呲呲的声音,再一看,远处河面波光粼粼,太阳缓缓落在火山口上,乌瞎子闻光而动,纷纷从泥土和石缝里钻出来。 这一幕很是熟悉,顾长愿心中一凛:「你要做什么?」 「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别出来。」边庭说完,跑到另一棵树下,目光紧锁着河面。落日西斜,幽猴和乌瞎子又厮打起来,边庭潜伏在树后,把枪架在地上,屏息静气。幽猴的嘶吼在雨林里游荡,顾长愿心脏砰砰乱跳,大气都不敢出,目光来回在幽猴和边庭之间徘徊。 过了一阵子,年幼的幽猴败下阵来,被乌瞎子拖回岸边,天色转暗,乌瞎子退去,远处的猴群亦步亦趋地跟着,似乎要夺回受伤的幽猴,边庭手肘一抬,对着河岸就是一排扫射,稳稳地打在离猴群半米远的水面上,水花飞溅,像是被子弹激起的屏障,猴群齐齐往后退,边庭扬起腰间绳索,对着落败的幽猴一抛,三角锚嵌入泥土数寸,他手一扬,连泥带猴子一起拔了出来,奄奄一息的幽猴被甩到他面前。 边庭抬脚把幽猴勾到身后,手再一扬,又勾回一只! 边庭收了枪,从长裤口袋里掏出绷带,熟练地裹了幽猴的伤口,又绑了手脚和嘴,包裹起来,拎到顾长愿面前。 「收着。」边庭说完,又架起枪对着河滩连打数发,幽猴又一次受了惊吓,不再前进,尖叫着朝火山脚奔去。 边庭长吁一口气,扛起枪缚在背上,蹲在顾长愿面前:「我可以不受伤,这样抓猴子,不算冒险。」 第22页 「如果你需要,我每天都来弄。」他算过了,林里大概有六十多只幽猴,孙福运说幽猴只有晚上出来,其实不对,只要太阳照在火山口上,幽猴就会出来,这样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时候他都有机会抓到幽猴,而且有了锚钩,不用靠近河岸就能把猴子勾出来。 边庭心中盘算着,那双清亮的眼睛落在顾长愿眼里,仿佛垂在叶尖、倔强地不肯滴到泥土里的晨露,干净得没有半分瑕疵。 「可惜没见着生病的猴子,我守了一早上,没有眼睛发红的。」 边庭有些郁闷,顾长愿却忍不住弯起嘴角,摸了摸他齐茬的寸头。 「谢了。」 边庭勐地垂了眼,一道红晕从耳根涨到脖颈。 -------------------- 奇塔姆洞:非洲埃尔贡山的一个山洞,伊波拉病毒起源地。 第十五章 初探(八) ============================= 有了锚钩,边庭不用冲进猴子堆里去捡,就算遇到冲出来的母猴也有足够时间撤退,顾长愿心情舒畅,只觉得林间散发着松脂的清香,弯弯扭扭的老荆棘都变得可爱。他舌头一卷,吹了声清脆又响亮的口哨。 灌木丛里的树鼩受了惊吓,拔腿一熘烟儿跑了,边庭停下脚步,脸色有些异样。 「怎么?」 「有人跟着我们。」 顾长愿倒吸一口凉气,周围树冠如盖,枝条四展,哪有人的踪迹?又屏息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动静,倒是雨林里的黑夜来得特别快,一眨眼的功夫,天色暗了好几度。伴着倦鸟回巢、蠹虫出洞,整个林子仿佛微微颤动。 边庭沉默了会儿,说:「走吧。」 回到哨所,何一明和舒砚见两人拎了两只幽猴回来,都是一怔。 舒砚阴阳怪气地笑:「你俩偷偷摸摸去抓猴子?」 「什么偷偷摸摸,我们光明正大抓的。」顾长愿心情大好,指着半死不活的幽猴,「提进去吧,小心点儿,别沾上血。」 何一明的目光停在顾长愿身上,见他衣衫整齐,脚不沾泥,又见边庭扛着步枪,腰间缠着钩子,想也知道幽猴是边庭独自抓的,顾长愿跟去做什么? 何一明面色不悦,转身进了实验室。 幽猴静静躺在解剖台上,瞳孔清亮,四肢紧实,没有被感染的表徵,何一明剖开幽猴腹腔,取出脾脏放进液态氮中,半晌,顾长愿进屋,饶有兴致地凑过来,他心情不错,嘴角都快咧到鼻樑上了。 何一明冷冷道:「他去抓就行了,你跟着做什么。」 顾长愿一愣,还没回过神,就听何一明又说:「你的工作不是抓猴子。」 气氛霎时冷了几分。 实验一筹莫展,最着急的就是何一明,还嚷着让边庭多抓几只幽猴。现在抓来了,怎么又甩脸色了?顾长愿很扫兴,忍不住嘟哝:「吃错药了?」 这话不偏不倚落到何一明耳朵里,又引得他恼怒,偏偏在实验室里发作不得,冷哼了声。 空气沉重如死水,舒砚大气都不敢出,埋头用明胶海绵吸走渗出的血液,还不忘竖着耳朵听,可直到忙完也没再起涟漪。 出了实验室,天都暗了,一群人飢肠辘辘,平日里都是高瞻叫医疗队吃饭,这次却换了个平头小士兵。 顾长愿问:「高瞻呢?」 平头大笑:「他呀,逗小姑娘呢!」 顾长愿一头雾水,走到食堂外才见高瞻拽着一个瘦不拉几的小女孩,似在打闹。 高瞻见着他们,连忙解释:「这小丫头片子鬼鬼祟祟地在院子里钻来钻去,干脆抓来一起吃饭。」 小女孩脑袋大大的,身子出奇的瘦小,一身土色布衣裤,看上去有些眼熟。 高瞻说:「岐羽,婳娘的女儿。」 顾长愿恍然大悟,那天在婳娘屋外,他哥拿弹弓砸他来着,她躲在他哥身后像一只随时会逃跑的鹿。不过婳娘少说是古稀之年了,这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说是母女,年龄也差太多了。高瞻说,婳娘是村子里的祭司,没结过婚,两个孩子都是捡来的,一直当亲生的养。 岐羽一脸的不情愿,连踢带踹,高瞻见她细胳膊细腿,打在他身上就跟挠痒似的,实在可怜,便松了手,哪知一松手岐羽撒腿就跑,还跑得挺快,野兔子似的。 他气得苦笑:「这小丫头真不可爱。」 话音刚落,忽听哎唷一声,七八米外,岐羽好端端地跌了一跤,姿势怪异得很,一般人摔倒都是膝盖着地,岐羽偏偏像从马上滚落下来似的,侧倒在地还打了个滚儿,沾了半身灰。 这一跤可摔得不轻! 几个大男人着实心疼,刚准备去扶,她又踉踉跄跄爬起来跑远了。 高瞻无奈,只得先张罗大伙儿进屋吃饭,顾长愿却是没动,若有所思地望着岐羽跑走的方向。 边庭:「怎么了?」 顾长愿喃喃道:「那小孩的腿……」 「腿怎么了?」高瞻回过头。 顾长愿蹙眉,总觉得岐羽摔得莫名其妙,且不说哨所里都是平坦的水泥地,一般人也没摔那么狠的。 「说不清楚,只是有点儿在意。」 高瞻端了牛肉、蚕豆上桌,见他忧心忡忡,便说:「要是好奇,等她下次来,咱们帮她看看。」 顾长愿:「她经常来?」 「隔几天来一次,那小丫头好像很喜欢那个……」高瞻抹了把嘴角的油渍,指着操场上的军用直升机。这架直升机平时停在哨所里,岛上巡逻、士兵往返、採购运输都靠它。 第23页 「她常盯着飞机看,虽说军队里的东西不能乱碰,但毕竟一个小丫头,她要是喜欢,带她去机舱看看也不是不行……」 高瞻泄气地说,「可每次刚逮着她,就让她给跑了。」 舒砚偷笑:「该不是你太兇了吧?」 「这还真不能怪我,上次去镇上你们也看到了,人家压根不爱搭理我们,这几年还好些了,听说刚建哨所的时候,岛民扛着鱼叉赶人呢。」高瞻扒了几口饭,又说:「在这岛上,咱们都是外人,占着人家的地建这么大个哨所,还又是枪又是弹的,人家当然不愿意和咱们亲近。」 舒砚想了想,是这个理。 高瞻嘆气:「说起来,婳娘家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怪,哥哥性子野,上蹿下跳,妹妹呢……我就没见过她开口说话。」 顾长愿惊道:「哑巴?」 「那倒不是,就是不会说话,听说她爹妈去得早,具体我也不清楚。」 毕竟士兵们和岛民不太亲近,何况这家里长短,男人们不便打听,高瞻把知道的都说了,打趣道:「看不出来顾教授还挺关心那小丫头……」 顾长愿一愣,没想到话题突然跳到他头上,笑着说:「我挺喜欢小孩。」 高瞻哈哈大笑:「我懂我懂,想老婆孩子了吧……」 话音刚落,就冷了场。 何一明挑着碗里的青菜,扭过脸望向顾长愿,顾长愿像没事似的,不紧不慢地夹了块豆腐。 舒砚想起实验室里的对峙,心痒难耐,眼睛止不住往两人身上瞟,可这座位太尴尬,顾长愿和何一明中间夹着边庭,他这眼神一瞟,总是要从边庭身上掠过去。 边庭警觉性特强,放下碗:「怎么?」 舒砚连忙说:「没……」 边庭隐隐看出些端倪,无意间低头扫了一眼,顾长愿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衫,领口低敞着,裸露出来的锁骨也是雪白细嫩的,像一块温软的豆腐,边庭在军营待久了,身边都是黑不熘秋的糙汉,陡然看见皮肤白净的,竟冒出一股罪恶感,仿佛偷看了姑娘家,喉头一紧,连咽了几口口水,挪开了视线。 顾长愿笑着盛了半碗鱼汤,轻抿了口:「我没成家。」 这话钻进边庭和何一明耳朵里,又是各有滋味。 高瞻心知说错话,憨笑着打圆场:「顾教授一表人才不愁成家,像我这样的,只能等退伍回老家让家里介绍个。」 顾长愿笑笑,问起高瞻老家,才把话题扯开了。 晚饭后,三人回了实验室,何一明盯着显微镜,又瞅了顾长愿一眼:「你想成家?」 顾长愿:「啊?」 和谁成家? 何一明瞟向舒砚,舒砚心里暗暗叫苦:又来了。 「尿急,我去撒尿。」他灰熘熘地熘到门外,捂着胸口喘大气:「真是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什么打架?」 身后陡然响起低沉的声音,舒砚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一看,边庭守在门外,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白背心,迷彩裤,显得刚劲有力。 舒砚长舒一口气,扬手在他胸前拍了一巴掌:「我的乖乖,你怎么还在这儿?」 边庭守在实验室外也不是一两天了,他受命保护医疗队,除了睡觉和抓猴,几乎寸步不离,高瞻还打趣说边庭虽然年轻,但身手不凡,一看就可靠。可舒砚不这么想,虽说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是很重要,可哨所里都是当兵的,个个扛枪扛炮,谁敢冲进来捣乱?边庭这一入夜就跟兵马俑似的杵在门外,坏人没逮着,光吓着自己人了。 「小兄弟,我觉得吧,国家有你这样的军人真是大幸,」舒砚揽住边庭的肩膀,边庭一米九的个子,他攀得实在吃力,像抻长脖子的鹅,「我在你这个年纪就想着怎么逃课了,而你像御前侍卫一样守在这里……」 边庭毫无幽默细胞,只问:「怎么出来了?」 舒砚嘆气,瞥了眼实验室:「我命苦呗,上次咱俩不是看见了嘛,在这里头……」他故作神秘地挤眼睛,「你这么敏锐的人,视线打你身上过都能发现,他俩那么明显,我不信你不知道……」 「那两人……有事。」 舒砚憋屈了一天了,忍不住大吐苦水。 边庭垂下眼,舒砚说的是他俩冒冒失失闯进实验室那次,那天他没细看,现在想来,当时何一明几乎整个人贴在顾长愿身上。 太近了…… 边庭胸口像被一团轻烟笼罩,湿漉漉的,微微犹豫了一下:「他们?」 舒砚心头一凛,赶紧说:「你懂就行,我跟你说,都什么年代了,你可别看不起这种……」 边庭轻轻摇头:「部队里也有。」 「那就行,那咱俩说话就简单了,他俩以前就是同学,搞不好还是那啥……现在何博士有话想单独和老大说,我在里面……不合适。」 舒砚大嘆一声:「我看我还是申请换宿舍算了,让他俩一间,有什么话慢慢说。」 边庭倚在墙边,有些失神,漆黑的云在夜幕下游荡,月光照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顾长愿和何一明…… 他心口忽然刺痛了一下,轻声说:「不换。」 「啊?」舒砚没听清。 「你该进去了。」 「啊?」 「不早了,熬夜不好。」 「……」 第24页 天色是不早了,可搞科研的就没个正常作息,通宵都是家常便饭,再说边庭一守就是大半夜,怎么反倒教起他来了?! 舒砚委屈:怎么哪儿都不待见他呢? 「行,行,也不能老让他们占着实验室谈恋爱对吧,有辱科学。」 咯嚓,门在边庭身后关上了。 夜空下风声猎猎,很是吵闹,蠹虫嘶嘶叫个不停,似乎带着难以忍受的焦灼,他轻轻吁了口气,胸口也像钻进小虫一般,隐隐瘙痒。 第十六章 初探(九) ============================= 实验室里,何一明将一小块脾脏样本塞进装满液态氮的钢瓶里,这些样本将同时被送往嵘城研究所和gcdc。 他调整了口罩,让声音更清晰一些:「你想成家的话,我们可以去g国领证,我在g国有房子,你要是不喜欢旧房,我也可以再买一套。」 顾长愿莫名其妙:「等等,我为什么要和你领证?」 「有了身份在国外容易些,把你安排进gcdc也方便。」 「我没说我要去……」 何一明嗤地笑出声:「一般人想去都去不了的地方,我想不出有什么可拒绝的。」 顾长愿心一紧,何一明这话倒是让人无法反驳。 何一明嘆出一口气:「长愿,我是真的想带你回gcdc,那里更适合你。」 「别说了,」 顾长愿捋着额前几缕乱发,头髮有些长了,都遮眼睛了,「我不去。」 何一明愣了半刻,拉长了脸:「说什么胡话?以你的能力何必留在国内?」 顾长愿不想谈论这个,敷衍着说:「你能去gcdc我很高兴,我就算了吧……」 听到前半句,何一明还挺高兴,听完又气从中来,他中止了多少价值连城的项目跑到这荒岛上,用这些早就被淘汰的破铜烂铁做实验,还不是为了……不管怎么说,他何一明想做的事,哪有做不成的道理? 他有点恼怒,很不屑地一挥手:「我回国不是为听你一句『算了』的。」 顾长愿听出他语气里的强硬,抬头看去,灯光下,何一明越发轮廓分明,眼底隐隐有光,尖锐凌厉、好似一把嵌了金刚石的解剖刀,轻而易举就能切开一切。 顾长愿看了会儿,忽地就笑了。他太熟悉这个眼神,他曾为此痴迷,说得矫情些,大概要归到除却巫山不是云一类,见过意气风发的何一明,其他人就再也入不了眼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呢,一点儿都没变……」顾长愿移开目光,淡淡道:「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能难倒你的事情,不管多错综复杂的事,到最后,总会如你所愿。」 何一明昂起下巴,不置可否。 顾长愿苦笑了声,绕到显微镜前,沉默片刻后才说:「可我不一样,我渐渐发现,很多事到最后也只剩一句『算了』。」 「如果不这么想,一些想不通的事情就会打成死结,翻不了篇,那样很累,我不能钻着牛角尖过日子。」 他垂下眼,调整着显微镜焦距,线粒体在细胞里躁动,这些细小的蠕虫,若是光凭肉眼,怕是一辈子也看不清。 肉眼带着欺骗性。 「这些是在你去gcdc之后,我才想到的。」 顾长愿说完,便在显微镜前坐下了。屋内寂静,空气似有似无地流动着。何一明站在原地,自始至终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过了半刻,舒砚惴惴不安地进屋,生怕又看见不该看的,可屋里两人隔着半米远,各自对着一台显微镜,不冷不热,实在怪异。 他凑到顾长愿耳边:「你们聊完了?」 「嗯。」 舒砚八卦的心又被勾起了:「和好了没?」 「瞎扯什么……」顾长愿关掉显微镜,收好培养皿,拍拍舒砚的肩膀:「我这儿弄完了,先走了。」 舒砚愣在原地,顾长愿已经走到门外,蓦地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他退了两步,才看清是边庭。 「还守着呢……」顾长愿打了个哈欠,「你也放轻松些,该玩就玩,该去睡就去睡。」 边庭正被焦灼包裹着,陡然看见顾长愿,心底一惊,仿佛被人窥了心思,下意识唤道:「顾教授?」 顾长愿软绵绵地哼了声:「嗯?」 边庭耳朵一阵酥软,忙说:「没什么。」 「怎么一个比一个怪。」顾长愿嘀咕,耸耸肩走了。 顾长愿的背影融进夜色里,他头髮长长了许多,只剩下发梢一小截金黄,搭在后颈像弯了腰的麦穗,一阵风吹过,顾长愿打了个哆嗦,发梢跟着扭起来,边庭无意识地颤了一下。 当夜,边庭睡得并不安稳,窗外浓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隐约听见蚊虫有所寻觅似的撞击着玻璃,窸窸窣窣中,他仿佛变成圆头尖尾的虫,在黑暗中摸索着。 迷濛中,有人向他招手,四下漆黑,唯独那人脉络清晰,纤细的脖颈凹成一道好看的弯儿,像钩子,勾着他,白皙的轮廓隐隐散发出香气,一种让人发.情的气息…… 他无意识地绷紧身子。 清晨,边庭被尿意憋醒,窗外氤氲,窗户上全是水汽,几只绿头苍蝇湿了翅膀,趴在玻璃上扑棱。他起身,摸到股间一片粘稠,心头一阵茫然,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醒转,找了条干净内裤换上。 他换了装备,悄悄朝雨林走去。幽猴总是当太阳照在火山口时出现,赶早可以多猎一些。清晨的雨林静得瘆人,半弯惨澹的月还印在天上,乱树和杂草像张张剪影,树上倒挂着蝙蝠、枝桠间的蛛网粘着飞蚊的尸体,边庭沾了一身凉雾,清醒了大半。 第25页 他坐在树下等待日出,心里却想着股间白.浊的事,那玩意怎么就从他老二里慌慌张张地出来了呢? 他有些躁动,好像梦里品尝了什么,醒来全然不记得,只有甜美的味道在脑子萦绕。 他很想多品尝几次。 「咔嚓」一声裂响,似乎觅食的树鼩踩断了树枝。 边庭收了思绪,循声望去,枝叶婆娑。 他轻嘆一声:「出来吧。」 林间鸦雀无声。 边庭直直地盯着,带着一股切开空气的锐劲。半晌,巨大的蕨树叶子动了,他故意咳了一声:「别跑了,我有枪。」 林里的动静停了,蕨树叶向两边排开,一个尖头尖脑的男孩跑出来,小鼻子小眼,嘴唇又薄又瘪,正是岐羽的哥哥岐舟。 岐舟头上插着牛筋草,腰间别着弹弓,显然前者是伪装,后者是武器,可伪装没能逃过边庭的眼睛,武器嘛……弹弓哪能比得过枪?!岐舟服气了,憋着一张大红脸跑出来。 「这里不安全,回去吧。」边庭说。 岐舟满不在乎,扯了头上的牛筋草:「我从小就在林子玩,对我来说这里和镇上没什么两样。」 雨林虽然兇险,可岐舟不怕,他百发百中的功夫都是在林子里练出来的,无论是犀鸟还是树鼩,都逃不过他的弹弓。医疗队第一次进雨林时他就察觉了,只是那时母猴子追着孙福运,他被吓得魂飞胆破,钻入灌木丛里躲好了才敢探出头来,却见边庭举枪杀了母猴不说,又单枪匹马把尸体捡了回去,简直神勇无敌、气沖霄汉!从那以后,他就成天盼着能看到边庭大杀四方,天天偷偷跟来。 他凑到边庭耳边:「你叫什么名字?」 「边庭。」 岐舟大叫:「一听就很厉害!!」 边庭:「……」 这也厉害? 岐舟:「你为什么要抓猴子?」 边庭淡淡道:「顾教授要。」 谁是『顾教授』?岐舟歪着脑袋想了会儿:「那个细眉细眼的鸟窝头?」 「……」 顾长愿眼睛不算小,却是单眼皮,勉强称得上细眉细眼,至于鸟窝头……他那放荡不羁捲髮总是东一根西一捋,被岐舟一说还真有点像,边庭想着,闷闷地笑了。 岐舟挨着边庭坐下:「你喜欢他?」 边庭摇晃了一下。 岐舟噘着嘴:「松哥就老给柔姐姐送野兔,送了一只又一只,镇上都说松哥喜欢柔姐姐。」 边庭松了腰上的锚钩:「不是你想的那样。」 岐舟特别来劲儿,巴巴问个不停,边庭寡言少语,问三句答一句。太阳从远处的天地交界线升起,林子里透着诡谲的红,边庭双目一转,解了枪,岐舟一骨碌跳起来,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边庭可以单枪匹马对付野兽,却拿孩子没辙,为难道:「你在这儿我没法干活了。」 河滩上薨薨作响,动静越来越大,岐舟两眼放光,心脏突突乱跳:「我有弹弓,可以帮你。」 边庭胸口抵住枪托,枪体油光锃亮,看上去无比犀利,相比之下,弹弓实在简陋。岐舟看着手里的弹弓,羞愧极了,缩了肩膀、拔腿逃开:「那我躲进树洞里。」 「躲好,别出来。」边庭手腕一翻,枪上了膛。 太阳徐徐爬至山头,须臾间,幽猴和乌瞎子两败俱伤,边庭眼明手快、提枪就射,顷刻沙土飞扬,幽猴像傍地飞舞的鹞子一般仓惶逃窜,只剩下几只落败的,边庭抛出三角锚勾了回来。 岐舟欣喜若狂,边庭枪法了得,一排子弹全数打在河滩上,既吓退了幽猴,又不伤它们半分,勾猴子那一手更是又准又狠,岐舟佩服得不得了,激动地跑出来。 「别过来,别沾上猴子的血。」边庭熟练地捆了幽猴,把伤口封得严严实实。 岐舟脚步一顿,差点栽了个跟头:「为什么?」 边庭淡淡道:「很危险。」 岐舟兴奋的表情僵在脸上,像被点了穴。 回到哨所,顾长愿见边庭身后多了个小跟班,不由得一笑。 「他怎么也来了?」 一见顾长愿,边庭心里那团若有似无的雾又升腾了,他感到口渴,咽了些口水下肚。岐舟更心慌,想起曾拿弹弓砸了大英雄『喜欢』的人,羞愧难当,一熘烟儿跑了。 「怎么跑了?我还想问问他妹妹的腿是怎么回事呢。」 边庭哪会知道岐舟的心思,只能摇头。 顾长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起高瞻那句『婳娘家俩兄妹,一个比一个怪』,只能算了。 第十七章 初探(十) ============================= 过了几日,好事成双。 边庭抓回的幽猴里,有一只疑似被感染,虽然表徵不明显,看上去肌肉紧实、眼睛清亮,但剖开体腔,部分结缔组织有被恶沱侵蚀的迹象,这一丁点苗头让医疗队很振奋,打了鸡血似的围着培养皿转,尤其是何一明,整日整夜盯着。 二来,高瞻总算把岐羽逮着了。 岛上的官兵们除了自己种菜,每个月都回陆地採购一次,就靠哨所里唯一一架直升机来回。这小丫头大概真的喜欢直升机,算准了日子,眼巴巴地在哨所门口看它起飞。 高瞻看见岐羽就想抓她一起吃饭,可这丫头八成上辈子是属兔子的,见着高瞻撒腿就跑,没跑几步,啪嗒一声又摔了。这次比上次更狠,摔完连滚了好几圈,她疼得脸都白了,偏又咬着牙不肯哭,坐在地上干跺脚。 第26页 顾长愿心疼极了,凑上前:「你的腿是不是不太好?」 岐羽被三五个男人围着,又羞又气,紧咬着牙不肯说话。 「这丫头还真是个牛脾气!」高瞻假装要去揪岐羽的脸,岐羽只跺脚,不理他。 顾长愿在岐羽面前蹲下:「别怕,让我看看。」 他语气柔和,斯条慢理,很是亲切,岐羽灰扑扑的脸上涨出红晕,偷瞄了好几眼,才怯怯地挽起裤腿。 「啊!」高瞻惊唿一声。 岐羽干瘦的右腿上长着一拳头大小的瘤子,表面皲裂如树皮,仿佛凸起的鱼泡,这么大的东西长在腿上,别说跑了,走路都艰难。 「疼吗?」顾长愿问。 岐羽轻轻摇头,顾长愿才放心地的摁了摁她的小腿,干他们这行的,看到奇奇怪怪的病症,不弄清楚憋得慌。舒砚也蹲下来瞧了半天:「一个脓疮,看上去已经坏死了。」 何一明淡淡看了眼:「可以切除。」 顾长愿惊道:「可以吗?」 何一明哼了声,仿佛他问得太蠢,顾长愿尴尬地撇了撇嘴,他和舒砚虽然自称医生,但只是为了接触岛民临时挂的一个身份,科研和临床医学实际隔了十万八千里,他俩搞搞病毒还行,外科手术就是滥竽充数,可何一明一向自负,做不到的事情从不说出口,开了口便是有把握。 顾长愿看着岐羽,这小丫头还在长身体的阶段,骨头经不起这样的负重,细看小腿上有好几处淤青,想来经常跌倒。 「你想切掉它吗?放心,只是切掉这个脓疮,不会伤到腿。」 岐羽黯然无光的眸子突然跳跃起来。 顾长愿揉了揉岐羽的脑袋:「不过你说了不算,得你母亲同意。」 岐羽倏地站起来,抓起他的手就跑,她捏得老紧,生怕一松手就让顾长愿逃了,顾长愿哭笑不得,没想到她瘦巴巴的身体里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岐羽步子小,跑起来歪歪扭扭,要不是顾长愿牵着,早摔了七八次了。 顾长愿偷笑了声,横腰把她抱了起来。岐羽吓得惊叫出声,又是扑又是打,顾长愿哈哈一笑,松开手蹲下来:「上来吧,等你到家,我的晚饭都变成宵夜了。」 岐羽爬到他背上,咯咯地笑出声来。 顾长愿背着岐羽回到镇上,婳娘家里还是漫着浓烈的药味,屋樑上的草药更多了,新添了成捆的木鳖子和毛莨,风一吹,窸窸窣窣地响。顾长愿轻捂住鼻,抬头望向茅屋顶上尖利的牛角,即使已经是第二次见了,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婳娘引顾长愿进屋,往药炉里头添了柴火:「我捡到这孩子的时候,她就有这伤了,我试了很多方法也没能让她好起来,如果你们能做到,我先谢谢了。」 岐羽听了,悄悄走到顾长愿身旁,捏紧了他的衣角。 第二天一早,岐羽就蹲在哨所门口,她看上去干净多了,穿着黄色的碎花裙,扎着一高一低的羊角辫,远远看去像个没种上几棵树的小山包儿。婳娘给哨所送来鹿茸和山药,官兵们不收,她就把东西搁在地上。 岐舟也跟来了,黏着边庭,嘁嘁喳喳叨个不停:「你的枪呢?」 边庭:「收起来了。」 「也给我配把枪吧?」 边庭摇头。 「那下次把你的枪给我玩玩。」 顾长愿见他俩一热一冷着实有趣,笑道:「你们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 边庭忽地就僵住了,自从知道了顾长愿和何一明的关系,他就被某种摸不透的情绪软软黏黏地罩住。顾长愿一笑,他就想起白嫩嫩的豆腐和偷偷换下来的内裤,虽然那些内裤被他闷着头洗干净了,但终归是起了淫糜心思才会在裤头上留下那些白.浊,好像自己做了坏事,却笨手笨脚留了证据。 今早才又洗了一条,正挂在窗台上飘着…… 边庭的思绪跑到九霄云外,满脑子棉花乱飞,幸亏他沉默寡言惯了,呆站着也看不出异样。 岐舟跑到边庭身后,顾长愿瘦得像豆芽菜,还偏偏喜欢穿松垮垮的衣服,像麻袋套在竹竿上,他打心眼里看不上。 手术间是从实验室里分离出来的,设备还算齐全,顾长愿带着岐羽进屋,先和舒砚把局部麻醉做了,剩下的就得何一明来。 边庭守在门外,静静站了会儿,从皮带扣上解下瑞士军刀,又在上衣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截灰绿色的树枝,就地坐下,一刀一刀削起来。 这树枝是边庭在雨林里捡的,去了皮,内里色泽淡雅,是一截上好的木头。 岐舟凑上前,好奇极了:「你也会做弹弓吗?」 「我的弹弓就是自己削的,好看吧!」岐舟得意洋洋地拿出弹弓比划,不过做弹弓要找枝桠,边庭手上是一截笔直的木头,不像是做弹弓的料。 「你这是要做什么?」岐舟问。 边庭停下动作,喃喃道:「还没想好。」 过了半晌,太阳跃至头顶,岐舟热得满头大汗,见边庭还捧着木头出神,啧啧称奇,但他早就把边庭视为英雄,英雄发呆也是威风凛凛的。 岐羽的手术很成功,只是麻醉未退,躺在手术台上动弹不得。 「疼吗?」顾长愿轻轻握住岐羽的手。她实在太瘦了,手薄得像一张皱巴巴的纸。 岐羽茫然地张大眼睛,像只刚出生的麻雀。顾长愿捋开她额前的湿发:「等麻醉退了会有些疼,要是疼得厉害了,你就哭一哭。」 第27页 岐羽虚弱地笑了笑。 半晌,岐羽不自在地抽搐起来,额头直冒汗,肩膀紧紧缩着,像是要把自己摺叠起来。顾长愿知道她是疼了,握住她的手说,哭一会儿就好了,岐羽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顾长愿越发心疼,总觉得这小小的身子里藏着深不见底的东西。 过了几天,顾长愿托士兵从对岸买了一副拐杖给岐羽送去,顺带去镇上打听幽猴的巢穴,可除了孙福运,镇上的人极少踏进雨林,更别说知道雨林里的动物习性了,医疗队试着把追踪器绑在幽猴的腿上,几天后,追踪器失去信号。 「最后监测到是在火山附近,要么猴子把追踪器弄掉了,要么那些高酸度的火山灰干扰了信号,或许还和火山脚下的磁场有关。」舒砚说。 边庭:「那我沿着火山找找看。」 其他人没异议,只提醒他要小心。 第十八章 初探(十一) =============================== 火山立于瞎子河北岸,像背嵴末端凸起的骨节将河段一分为二,粼粼河水绕山而过、奔流入海。 边庭想起上岛的时候,直升机穿梭在云层之上,最先入眼的不是圆形的岛屿,而是这座庞大的火山。环形的火山口像一道绞索,把整座岛屿从深海中拔起,直插云霄。 天未亮,他就沿着河岸朝火山行进,当清晨的第一缕光投向大地时,他已经走了一个小时,衣服沾满雾气,紧紧黏在身上,军靴被林间的淤泥裹了好几层,每走一步就有一股细流汩汩钻进脚趾缝里。他望向兀立的山峰,把手拱到嘴边,唿了一口气,搓热手心,掂紧背包继续往前。 信号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火山脚下,边庭觉得这不是偶然,之前他在瞎子河岸用枪声吓退幽猴,幽猴也是朝火山方向逃窜。这样看来,即便山脚没有巢穴,幽猴多半也在火山附近栖息过。动物和人一样,受到惊吓总是下意识地逃往最熟悉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天渐渐亮了,灰色的山嵴从浓雾中显露出来,河道变得狭窄,岸上多了乳白色的细沙,这是沉积的火山灰。 离火山越来越近了。 边庭停下来,检查背包里的东西。 背包里装着野外行军必备的水壶、压缩饼干、指南针、望远镜,和一部am-999野外红外线狩猎相机。 重要的是这部红外线狩猎相机。 前一晚,顾长愿把相机交到他手上,说如果找到幽猴的巢穴,就把相机架在正对巢穴的树上。 「知道怎么架吗?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边庭翻看着说明书,相机是个长方形的铁皮箱,六七斤重,配有三米长的绑带和一个锁扣,看上去不难操作,只要把绑带环在树上,扣下锁扣就行。 「不用,学一学就会了。」 顾长愿毫无野外生存能力,去了反倒是累赘,便说:「那你小心点。」 靠近火山,巨大的山体阻隔了阳光,淡影覆盖了大半片雨林,火山灰侵蚀了山脚的草木,使得方圆数里凌乱荒芜、寸草不生,继续往前,空气越发干燥,抬脚时能捲起一团烟尘,干枯的灌木横在河岸上,一踩就碎,边庭走得累了,找了块空地坐下来。 算起来,上岛20多天了,他已经习惯了岛上的环境,和边境相比,岛上没有难民、没有暴乱,算得上安逸,只是他的心绪忽上忽下,不受控制。 顾长愿是一个意外,让他心神荡漾,好像他路过了一片又一片平整的田野,周围的风景始终不曾变化,突然一只飞鸟掠过,衔来一抹亮色。他不由自主地追逐上去,终于看到远处几株绿树几簇香花、轻云带雨、流水淙淙。 世间的无聊都被抹消。 他开始渴望更多。 他想时时刻刻都能见到顾长愿,想一睁眼就能看到他,一伸手就触到他的皮肤,那些单薄如纸的衬衣看上去并不难撕开,顾长愿那么瘦,他单手就能环住,顾长愿力道远不如他,被他环住后肯定挣脱不开,不知道那时,他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还有他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又柔又细,不知道被他抱住会不会留下指痕? 满脑子淫糜念头让边庭口干舌燥,他知道自己顶多算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中的矮子,满脑子情.色念头,可一见到顾长愿只会无意识地发怔。 他嘆了口气,把背包放到一边,拧开水壶勐灌了几口,又撕开一袋压缩饼干,打算填一填空虚的胃,压缩饼干实在难吃,但至少能减轻因情.欲而起的飢饿感。 几口凉水入喉,身上的燥热才消散了些,边庭抹了把汗,忽听林间震颤,唿唿风声如牛嘶马啸,他心头一沉,看向山头红日,暗自骂了一声,把饼干和水壶往包里一塞,四处张望,瞧见十米外有一块岩石,捲起背包朝它奔去。 岩石约半人高,迎风的一面已经风化,背面潮湿,长满青苔,边庭蹲在岩石背后,屏息静气。 不一会儿,尖啸声四起,大群幽猴沿河滩而上,急急朝火山奔去。幽猴矫健,在河面上蹿下跳,捲起阵阵细纱,四下顿时灰濛濛一片,看不清物,边庭俯下.身,手伸向腰间。 他今天不用猎猴,就没带步枪和锚钩,而是换了一把qsb匕首枪。这种匕首枪看上去平平无奇,其实刀柄暗藏机关,嵌有4枚专用子弹和全部击发部件。必要时,扣下扳机,子弹就能发射出去,是野外格斗的利器。他握紧刀柄,心想能避就避,若是幽猴攻击过来,便奋力一搏。 第28页 幽猴来势汹汹,但不主动袭击人,一阵嘶啸过后,已是全数不见踪影,尘沙散去,只剩下河岸上杂沓的脚印,往火山方向延伸。 边庭不敢掉以轻心,又等了片刻,直到河面恢復平静,才从岩石后走了出来,杂乱过后,四下静得出奇,河水被金光笼罩,鬣鹰从对岸飞来,站在腐朽的空心木上。 边庭摸出饼干吃完,抹了嘴上的残渣,继续上路,幽猴已经往火山方向跑了,他必须跟上,找到它们的巢穴。 没走多久,忽然背后一凉,似有狂风袭来,又听树叶微微作响,以为有落单的幽猴从林中窜出,回头勐然对上一道凶光,一只鬣鹰从半空俯冲下来,直扑向他。 操! 边庭心里暗骂一声。 鬣鹰似乎饿了很久,双眼迸出绿油油的光,也许它的目标是背包里的食物,也许它想把这个闯入领地的陌生人做成食物。 边庭起身想跑,但鬣鹰速度实在太快,已经容不得他逃跑,只好俯身往地上一滚,试图避开,无奈背后驮着七八斤重的包,害他险些栽倒,边庭担心包被叼走、丢了相机,不肯将包甩下,只得脚跟着地,奋力站了起来。 鬣鹰身形巨大,忽东忽西地蹿动,击起阵阵强风,一时间风声猎猎,飞沙走石,他下意识地闭眼,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嗤的一声,一双硬如钢刃般的爪子搭上他的右臂,袖子瞬间被扯去了一块,利爪直刺进肉。 疼! 边庭呲了一声,只觉得手臂滚烫,像是整块肉被挖了去。 幸好没让顾长愿跟来,他想。 鬣鹰一击即中,好似尝到甜头,勾起双爪,又朝他右臂削去,边庭连连倒退,右手背到身后,换左手去抽腰间匕首,朝鬣鹰狠狠刺下! 哪知,鬣鹰倏地张开双翅,朝空中勐蹿了几米。 这一刺竟刺空了! 边庭一惊,但很快回过神,手掌一翻,将匕首换到右手,牢牢握紧。 匕首里有四枚子弹,但边庭不想用它,对近身搏击来说,子弹并不能使勐禽当场毙命,反而会激怒它,稍有不慎,就是鱼死网破。 他死死盯住鬣鹰,瞥见阳光穿过山头,照进鬣鹰冒着寒光的双目,不禁咽了口唾沫,凝神戒备。 一声尖啸!鬣鹰又俯冲过来! 边庭咬牙,抬手就朝鬣鹰刺去,鬣鹰又退,这一刀划在它脖颈间,边庭这才发现,鬣鹰这次不是冲着他的手臂来的,而是俯身向下,想啄他的双眼。 边庭心里一寒,心想幸好刺中它脖颈,若这尖凸的鸟喙戳来,他哪还有性命? 鬣鹰被刺中,呵呵大叫起来,双爪勾起,乱扯乱扑。 边庭面无惧色,但心里知道不妙,鬣鹰一身蛮力,越扑越凶,若是激斗久了,他未必有胜算,眼见鬣鹰又朝他啄来,来不及细想,双手交握,按下扳机。 砰! 一股白烟从枪口窜出。 子弹正中鬣鹰下腹,鬣鹰怪叫一声,陡然向上飞了好几米,利爪擦过边庭额头,边庭眉角霎时起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边庭额头火辣辣的疼,连退几步,小腿忽地撞上什么硬物,斜眼一看,竟是刚刚坐过的岩石。他趁机倚着岩石站稳了,喘了口气,又听风声袭来,心知再无退路,抬手觑准鬣鹰腹腔。 还是用刺! 什么子弹,什么横刀,都不中用!近身搏斗中,刺击永远是最快的击杀方式。 边庭下手极快,从脖颈直直划到下腹,似乎要把它噼成两半。 刺中之后,他拔出血淋淋的匕刃,对准右翼又是一刺,把浓黑的鸟羽捅了个对穿。 鬣鹰失了意识、急急下坠,边庭眼前一暗,眼看这庞然大物就要落在他脸上,忽有一阵冷风逼近,什么硬物从耳边擦过、击中鬣鹰,细看是拳头大小的石头,一颗接一颗,又准又狠,打中鬣鹰眼鼻。 鬣鹰长啸一声,不再下落,用力挥着翅膀朝天空飞去,像是要冲破长空一般,顷刻之间,啸声又起,鬣俯身直跌,咚的一声掉入瞎子河,已是死了。 河岸又一次安静了,鬣鹰尸体静静飘浮,染红了一小撮河水。边庭瘫坐在地上,过了良久才从激斗中回神,抹了眉角的血渍,又拧开水壶沖了一把眼角,回头看着身后的人:「你怎么来了?」 第十九章 初探(十二) =============================== 边庭身后站着岐舟。 他被吓得不轻,手脚哆嗦,好一会儿,才把弹弓别在腰间,从林子里走出来:「我……我来找你,还以为你会去河边,结果等了半天……」 他四处寻找边庭,好不容易听到动静,跑过去一看,边庭和一只巨大的鬣鹰打起来了,吓得他差点尿裤子。直到鬣鹰被划破胸膛才反应过来,拉开弹弓朝它砸去。 边庭淡淡道:「这里危险,回去吧。」 岐舟不高兴了:「我救了你!」 「谢谢。」 「那让我跟着吧!」 「不行,回去。」 「哼!」岐舟噘嘴:「你要去哪儿?」 边庭没吭声,拍落身上的灰尘站起来。 岐舟左看右看:「你的枪呢?」 边庭:「没带。」 「哦……」他眼神暗了一秒,又叫:「刚刚那个刀也能发子弹!好厉害,是什么东西?」 「qsb匕首枪。」 第29页 「秋什么?」 边庭:「……」 边庭检查着包里的相机,没摔坏,舒了口气,背起背包继续往前:「回去吧。」 离信号失踪的地方已经不远了,河岸上多了大团绿色的粪便,远处隐隐有幽猴嘶叫。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战一场,便绕到雨林里,只盼不被发现。岐舟不肯回去,一声不响地跟在边庭身后。 越靠近山脚,路越难走,藤蔓如群蛇盘绕,树与树之间悬着巨大的蛛网,边庭不得不用匕首割出一条路。过了片刻,一股奇怪的味道钻来,这种味道很难形容,像硫磺粉里混了屎尿和纸浆,又臭又酸,边庭抬眼一看,浓雾背后赫然出现一面半圆状的湖,是火山灰壅塞形成的堰塞湖,湖面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幽猴。 还真有巢穴?! 边庭心里暗喜,没白跑一趟! 顾长愿知道了该有多高兴! 飢饿和疲乏顿时被一扫而空,边庭拿出望远镜,湖边大概有六七十只幽猴,半数泡在湖里,半数蹲在岸上。湖水和山脚.交界的地方一片狼藉,屎尿遍地,还有堆成山的野果和木枝,臭味就是这些东西散发出来的。岐舟也惊呆了,张着嘴,朝湖面跑去。 「回来!」 边庭眼疾手快,把人拎了回来,绕到正对湖面的橡树背后:「就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边庭翻出相机,am-999野外红外线狩猎相机是科研所常用的野生动物监测设备,只要对准监控区,就能自动感应热源捕捉动物生活痕迹。相机架好后,镜头滋滋转了几圈,对准了湖面。 虽然这款相机可以联网实时接收监控画面,但火山脚下gps信号弱,网络派不上用场,只能靠读取内存卡。边庭迫不及待要和顾长愿分享这个好消息,打算先取一小段监控回去,就找了块空地坐下,趁着录像的空档,从包里翻出纸笔,画下从雨林到山脚的路线,双眼在湖面和纸上来回。 岐舟好奇地盯着相机,又坐回边庭身边:「画地图?」 「嗯。」 岐舟看了看远处,指着纸上的火山:「这里要画一个洞。」 洞? 边庭眯起眼,看见半山腰有一块黑黢黢的……缝? 他举起望眼镜,黑缝好像是个洞口,前窄后宽,只露了小半截,看不清完整的样子,搞不好只是一块光秃秃的断层。 边庭疑惑:「那是什么?」 岐舟靠着树干,捡了片叶子叼在嘴里:「山洞,不过不是朝着我们,洞口对着那边。」 他指着瞎子河上游。 边庭:「你去过?」 「没有,不过那片林子,我经常去那儿打兔子。」 岐舟看向山洞正对着的雨林。整片雨林实在太大,几乎横跨整座岛屿,即使边庭每天猎猴,也不过走了瞎子河周围一小块地方而已。岐舟在岛上长大,又爱往林子里钻,比他清楚得多,边庭竖起画纸比对了一下,在纸上画了一个黑色的圈。 回到哨所,天色已晚。听说找到了巢穴,医疗队都很兴奋,挤在顾长愿房间里看录像,连高瞻都来了。 录像没有声音,但画质清晰,连湖边的烂果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真有巢穴?」舒砚凑近屏幕,忍不住夸:「真有你的,厉害啊!」 边庭看向顾长愿,眼底亮晶晶的。 顾长愿沖他一笑,他心都要飞了。 一群人围在电脑前,边庭站在人群外打量着顾长愿的房间,顾长愿多半不爱收拾床,被子堆得像个山包,让他有种帮他叠好的冲动。枕边放着手机、数据线、蓝牙耳机、一管护手霜、一本旧书《第四级病毒》,一个橙色的眼镜盒,他从来没见过顾长愿戴眼镜,是看书的时候才会戴吗?边庭想像着顾长愿戴眼镜的样子,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何一明盯着电脑,突然开口:「没有。」 舒砚:「什么没有?」 何一明:「没有眼睛发红的。」 舒砚大惊:「这你都能看出来?」 虽说画质堪比1080p的电影,但不至于能看见瞳孔的颜色吧? 「其他症状也没有,呕吐、萎靡、神志不清、流血……都没有,这些猴子和我们在瞎子河看到的应该是同一批,数量也对得上。」何一明说。 言外之意,如果瞎子河边的幽猴没有被感染,湖边的这些也没有。 舒砚看向边庭,边庭回过神,说:「它们是沿河跑到湖边的。」 「老大,你怎么看?」舒砚问,却见顾长愿心思没放在录像上,只盯着边庭。 「边庭,」顾长愿唤了声,「你额头怎么了?」 边庭下意识捂了伤口:「没什么……」 他平时伤惯了,小擦小碰转眼就忘,要不是顾长愿提起,他都忘了这茬。 「别动,让我看看。」顾长愿走到边庭面前,想看清他额头的痕迹,可边庭个子太高,他没够着,忍不住埋怨:「没事长这么高干嘛?」 边庭脸上一臊,微微弯下膝盖。 顾长愿:「……」 不知道该说边庭体贴,还是说他伤他自尊。 这个木头真是…… 顾长愿按了按边庭眉角,紧张道:「这是今天弄的?被猴子抓了?」 「不是,是……」边庭刚要吐出一个鹰字,怕顾长愿担心,话到嘴边又转了弯:「是鸟。」 第30页 「鸟?」 顾长愿凑上前,边庭瞬间就僵住了,太近了! 两人几乎鼻尖相抵,顾长愿鼻底的热气全沾在他的嘴唇上,边庭连毛孔都绷紧了,只敢昂头看向天花板,怕一低头就会冲动。 边庭心底升起一股热流,内心有个声音:抱住他!如钟鼓,震耳欲聋,抱住他! 他快要克制不住这份冲动了! 边庭第一次受欲望的苦,踌躇又焦灼,额头冒了一层细汗,不能自控地抬起手。顾长愿刚巧退了半步,转身拿了床上的外套:「跟我去实验室,打一针破伤风。」 边庭:「……」 「站着干嘛,走啊?就是被家猫家狗抓一下都得打,更别提雨林的动物,不能大意。」顾长愿穿好外套,朝舒砚说,「监控等我回来看。」 边庭回过神,同手同脚地跟着走了。 实验室里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顾长愿拖来一张椅子:「坐这儿,还有哪儿有受伤?」 边庭想了想,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抓痕,这一道伤比额头上的深多了,几乎被挖掉一小块肉。 顾长愿心惊:「这也是鸟弄的?」 「嗯。」 「什么样的鸟?」 「鸽子。」 顾长愿手一顿:「……」 两人无声地对视,顾长愿噙着一抹笑,不说话,就看着他,直到边庭低下头。 「有没有人告诉你,看病要如实告诉医生病情?」顾长愿掐了一把边庭的脸,笑道: 「我好歹也是个生物学教授,想煳弄我怕是早了十年。」 边庭:「……」 顾长愿拿镊子沾了酒精,一看边庭的脸,又笑了:「不会说谎就别说了,看你脸都红成什么样了。」 边庭一听,脸更红了。 「抬头。」顾长愿道,用酒精擦拭着边庭额头,伤口靠近眉角,再往下一点,就刺破眼睛了。他既后怕又心疼,不敢想像边庭遭遇了什么,明明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少年,本该贪玩享乐,偏偏过得这么苦,浑身是伤。 「青霉素过敏吗?要先做皮试。」顾长愿轻声说。 边庭摇头,乖乖伸出手臂,顾长愿替他扎了止血带,他手指细如葱根,肤色又白,往边庭紧实的小臂上一搭,显得娇小极了。 边庭咽了口唾沫:「顾……教授?」 顾长愿抬头:「嗯?」 边庭:「……」 「有事就说呗。」 边庭瞥向一旁:「没事。」 就想叫叫你。 叫你的名字。 顾长愿。 房间寂静,边庭心思一团乱,他就是再没恋爱经验,也知道自己对顾长愿起了非分心思,恨自己青春期来得太迟,心里翻江倒海,偏偏话到嘴边说不出,手脚也像失了控。 「行了,伤口不要沾水,不要吃辛辣和刺激性的食物,不要抽菸喝酒,也别喝浓茶和咖啡,不要熬夜。」顾长愿替边庭包扎完,又拆了卷纱布交给他,「洗澡的时候把额头和手臂包起来,如果不小心弄湿了就来找我,我给你换药。」 边庭被纷乱的心思压得透不过气,连谢谢都忘了说。 回到宿舍,舒砚正翘着腿躺在床上,见到顾长愿,翻身坐起来。 舒砚:「厉害啊……」 顾长愿脱了外套挂上:「怎么?」 「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监控,就你发现边庭受伤了。」 顾长愿笑了声,知道他是话里有话,故意说:「我视力好,两眼裸视2.0。」 舒砚打开电脑,一脸狐疑地笑:「啧啧,我也2.0,可我看的是显示器……」 顾长愿瞥了他一眼:「4分16秒。」 舒砚:「哈?」 「刚才看到4分16秒,直接往后拖就行……」顾长愿指着监控画面,「我也有看显示器。」 「……」舒砚在心里竖了个中指。 画面无声地播放,顾长愿重头到尾看了两遍,摇了摇头。 「何一明说得对,和我们在瞎子河看到的一样,很可能是同一批猴子,换了个地方而已。」 舒砚点开桌面的文档,边听边记,他负责向嵘城研究所汇报工作。 顾长愿问:「何一明怎么说?」 舒砚听了,用力一敲回车,煞有介事地挤眼睛:「什么也没说,你们走了,他脸黑得像在煤厂里滚了一圈……」 顾长愿忽地笑出声。 舒砚:「你还笑?」 「没有没有,」顾长愿止住了笑,正儿八经地说:「就是他那么光鲜亮丽的一个人,被你形容成煤厂里打滚的,第一次听到,还挺新鲜。」 「我是说何博士在生气!」舒砚大嘆一声,恨顾长愿没抓住重点,「不过我看就是吃醋,咱们都盯着监控呢,就你去看边庭了,还把人带走了。」 顾长愿说:「我是带他去打针。」 「啧啧……」 顾长愿头大,舒砚这性子,没去居委会当干部真是屈才:「行了,继续说监控吧。」 「行,」舒砚见好就收,调出刚写好的记录:「你们走了之后,何博士叫我把视频拷给他一份,也走了,所以何博士是什么意见我不清楚,不过我看完了,整段视频时长57分26秒,画面一开始,监控区域内大概有60多只幽猴,57分钟内没有新的幽猴加入,也没有幽猴离开,所有的猴子都在画面里。我查了资料,幽猴的群居秩序比一般猴类更严格,通常行动一致,没有落单的。无论是在瞎子河边还是在这个湖里,都是这样。」 第31页 舒砚点开嵘城研究所发来的资料:「另外,何博士说得对,从监控画面上看,这些幽猴没有被感染的表徵,跑、跳、厮打等反应能力和正常猴子一样,但具体的还需要长期观察。」 顾长愿:「边庭也说这群猴子是从瞎子河跑过去的。」 舒砚打了个哈欠:「如果是同一批,就不是我们要找的。」 顾长愿嘆气,接过电脑,看起关于幽猴的文献来。 同一时间,隔壁宿舍。 何一明捧着ipad,见边庭从浴室出来:「你说你看着猴子从河边跑到湖里?」 「嗯。」边庭摸了摸手上的绷带,还好,没打湿。 「怎么个过程?」 边庭在床边坐下,摸着被顾长愿包扎的地方,「之前抓猴子的时候就发现它们会往火山方向跑,今天中午,算时间应该是幽猴和乌瞎子乱斗之后,我听见动静,然后看见它们往河的上游跑,跟过去就看见一个堰塞湖……」 边庭不紧不慢地说着,只看着手臂,像是沉迷一幅名画。 何一明若有所思地盯着边庭,视线跟着停在他手臂上,沉默了会儿,突然说:「长愿上大学那会儿……」 边庭一怔,抬起头来。 「看到受伤的野猫野狗就会捡回去,又是治疗又是照顾,如果没救回来,还会郁郁寡欢好几天。他会读生物工程专业,就是因为小时候家里养了一条狗,后来病死了。」 边庭迟疑了,不知道何一明为什么说这些。 何一明按下暂停,画面定在群猴乱舞上。 「他只是心软而已。」 -------------------- 顾长愿的眼镜是防近视眼镜,和他视力2.0不冲突。 第二十章 初探(十三) =============================== 夜深人静,边庭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胸口堵着一口气,觉得何一明真是烦人,又说不清何一明哪里烦他了。 边庭打小在军营长大,父亲是副参谋长、母亲是军分区医院的护士,婚姻是组织安排的,门当户对。,父亲总把军队那套严明的纪律带到家里,母亲性子好,就随他,两人相敬如宾地过日子。外人都说边庭父母是神仙眷侣,边庭耳濡目染,以为自己将来会和父亲一样,娶一个温婉的女子,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 可顾长愿一出现,什么都变了,就是有千百个温婉的女人摆在他面前,他也只想要顾长愿。 边庭翻了个身,一想到顾长愿,他就浑身燥热,恨不得把被子掀了凉快凉快。顾长愿是个男人,实打实的男人,虽说在军营里听说过男人喜欢男人,可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再说了,什么是喜欢?他想抱住顾长愿,想摸他、睡他,这种想法算喜欢吗?会不会只是迟来的青春期伴随的生理冲动?该不是他身边都是硬梆梆的汉子,突然冒出一个白净的,就把他当女人了吧? 边庭从小受着军营里的教育,做什么事都认真,现在有了情.欲,也想弄个明白:到底是喜欢?还是精虫上脑?总不能冒冒失失说了喜欢,结果只想抱着人家做那事吧,那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更愁人的是,他只想着顾长愿,忘了还有一个何一明。 舒砚说,顾长愿和何一明「搞不好是那啥……」 哪啥? 他眯起眼看向对床,何一明已经睡了,被子盖得平整,拖鞋整齐地靠在床脚,鞋尾朝内、鞋尖朝外,床头的音箱还亮着灯,何一明睡前总会听几首古典音乐,边庭听不懂那些吊着嗓子唱出来的歌,只觉得何一明把老旧的军营宿舍住出了皇室的味道。 这样上流的一个人会像他一样焦躁、情.欲难忍吗? 会想睡顾长愿吗? 顾长愿呢? 该不会也想和何一明睡吧? 边庭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倏地坐起来! 操! 翌日,天没亮,边庭就顶着一双黑眼圈朝雨林走去。 他受了伤,还见了血,顾长愿坚决不让他去猎猴,说至少等伤口癒合了再去,但边庭习惯了早起,又一睁眼就看到熟睡的何一明,心里堵得慌,换了衣服,往包里塞了些装备,出了哨所。 雨林静谧,浓雾瀰漫。岐舟一看到他就从半人高的树干上跳下来:「带枪了吗?」 边庭:「没带。」 「那么威风的枪怎么总是不带?换做是我就天天背在身上,」岐舟替边庭惋惜,又问:「那个秋什么呢?」 边庭指了指腰间,岐舟眼睛一亮,扑上去:「给我玩玩!」 「不行,有子弹。」边庭侧身一闪,岐舟扑了个空,再扑,被边庭狠狠敲了一榔头。 「小气,」岐舟捂着脑袋:「今天不打猴子?」 「不打。」边庭找了个树墩坐下,翻出昨天画过的地图本,对着瞎子河画起来,顾长愿不准他猎猴,但没说不准他来探路,幽猴不主动攻击人,待在林子里还算安全。边庭心想这雨林太大,能熟悉一点是一点,万一以后医疗队还要进雨林,好保护他们。 岐舟好奇地靠过来:「你又画地图?」 「嗯。」 「怎么老是画地图?」 真没意思,他想看边庭打猴子。 「顾教授用得上。」 又是顾教授……那个鸟窝头有什么好?岐舟不高兴,踢了块石头:「你们怎么都喜欢他?」 第32页 边庭手一顿,在纸上戳了个洞。 你们?还有谁? 他望着岐舟,眼神紧张,岐舟像是懂了,说:「岐羽啊!」 「岐羽平时腿疼死了,但她就是不说,不过我看得出来,鸟窝头给岐羽做了手术,岐羽就不疼了。」岐舟闷声闷气地皱眉:「岐羽也喜欢他。」 边庭舒了一口气。 好险,还以为又来一个给他添堵的。 过了几日,边庭伤口好了大半,嵘城研究所又送来三台am-999野外红外线狩猎相机,说要架在瞎子河到火山脚沿线,确定幽猴的生活轨迹。 边庭接过相机,顾长愿再三叮嘱他要小心,千万别再受伤。边庭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忽又想起何一明说顾长愿只是心软,又胸闷得慌。 架好相机后,边庭多了一份任务,每隔三天就要沿着瞎子河到火山脚取回录像,交给舒砚。舒砚整理出幽猴的生态报告发回研究所。 又过了一周,婳娘送来一些水果,说岐羽的腿好得差不多了,能下床走动,还说岐羽开心极了,每天都笑嘻嘻的,士兵们盛情难却也就收下了。 边庭依旧每天去雨林,不是猎猴就是画地图,岐舟跟前跟后,吵着要玩他的枪;医疗队长时间待在实验室里,试图从幽猴的血液里分离出恶沱病原体,然后在培养基中得到纯培养,但是进展缓慢,有些幽猴没有感染,有些疑似携带恶沱,但很难分离出来。何一明越来越急进,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一开始舒砚还受得住,没熬几天就躲回宿舍写报告去了,说再这么干下去,病毒没找着,人先疯了。 顾长愿看着何一明的背影,有些恍惚,他俩刚认识的时候,何一明就是这样,极度渴望成功,他从不怀疑何一明能有今天的地位,甚至觉得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上位者,那就是何一明。 四年不见,他倒是一点儿没变。 顾长愿忙完手头上的工作,和何一明打了声招唿,何一明没听见,顾长愿也不在意,脱了防护服朝镇上走去。他突然想见见岐羽,不知道那个倔强又隐忍的小丫头怎么样了。 他隐约觉得岐羽和何一明很像,都涌动着摧枯拉朽、常人不能及的力量。 走近镇子,茅屋之间巨树错落,阔叶似乎被阳光烧焦了,捲成一张收拢的帆。顾长愿想起刚上岛那天,狂风暴雨中夹杂着黑烟和吚吚呜呜的吼叫,高瞻说岛上雨多晴少,可那日之后,一直艷阳高照,似乎真是火祭起了作用。 顾长愿仰起头,看着天空,忽然有人从背后扑上来,撞得他后腰一阵酸痛,低头一看,岐羽抱着他的腿咯咯直笑。 顾长愿笑:「小丫头,能出门了?」 岐羽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满阳光。 「能出门也不能瞎跑!摔了怎么办?!」顾长愿佯怒要敲她脑袋,岐羽也不躲,咯咯笑出声,牵起顾长愿的手就朝家里走。 岐羽腿上缠着绷带,走路一跛一跛的,但步子轻快了很多,经过几间茅草屋,岛民站在门口戒备地看着顾长愿,岐羽不看他们,大大方方地牵着顾长愿,顾长愿忍不住揉了揉岐羽的脑袋。 到了家门口,顾长愿正要进屋,岐羽反倒是双手叉腰,堵着不让他进。 顾长愿纳闷,见她一吱熘跑进屋,又一吱熘跑出来,抱了一张亚麻地毯铺在地上,铺得平平整整,坐上去轻轻拍了拍。 顾长愿:「让我坐?」 岐羽抿着嘴,笑吟吟地看着他。 顾长愿笑了声,「好,你说坐就坐。」挨着岐羽坐下,岐羽又咯咯笑起来。 婳娘从屋里出来,看到岐羽红光满面,也跟着开心,说:「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有时候我也摸不准她在想些什么,看她现在这么高兴,我猜,她正要去找你,你就来了。」 顾长愿听了,又朝岐羽看去,岐羽还是那么瘦,脸上干巴巴的,唯独笑容饱满得像盛放的向日葵。 岐羽沖顾长愿一笑,站起身,先是垂下头,怯生生看着自己的脚,半晌,后退了几步,脸上浮出激动的神色。 顾长愿怎么也没有想到——岐羽开始唱歌,站在他面前,唱他从未听过的调子。 起初,她浅吟低唱,如空谷幽明,很快,调子陡然升起,像千岩万壑拔地而起,几翻往復,又如群山迴响,顾长愿惊呆了,这小丫头瘦瘦小小,肌肤枯黄,头髮也是又稀又黄,开嗓竟有如此大的气魄,似乎能使狂风忽起、碧海生潮一般。 镇上的人听到歌声,放下手中的农活儿,远远地围成一圈,此时当午日明,阳光照得人们面带红晕,像烧起来的霞光。 婳娘低声说:「她在对你说谢谢。」 「厉害的小丫头……」 顾长愿眼睛有些湿了,方才的压抑烟消云散,只觉得世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明亮的阳光、湿热的海风、痴醉的岛民和缀着汗水的皮肤,从不开口的少女在为他吟唱,这画面浪漫又蛮荒,随着歌声飘散到很远的地方,亘古绵长。 -------------------- 纯培养:单一种类存在的状态下所进行的生物培养,专业名词。 第二十一章 初探(十四) ================================= 一曲完了,正好赶上午饭时间,镇上的人送来玉米、草药和新鲜的牛乳。顾长愿想起高瞻说婳娘备受敬重,看来这话不假。他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看见孙福运,心想孙福运说他不喜欢婳娘,也不假。 第33页 岐羽把玉米搬进屋,又眼巴巴地望着顾长愿,婳娘知道这孩子捨不得,便留他在家吃饭,顾长愿刚想拒绝就看见边庭来了。 「你怎么来了?」 「你不在哨所。」边庭说。 他猎了幽猴回来,却没看见顾长愿,又听说他去了镇子,枪都没搁就来了。 顾长愿嘿嘿一笑,腰板挺得熘直:「我也就来看看岐羽恢復得怎样了。」 顾长愿唿出的热气全钻进边庭耳朵里,边庭的心脏绷得老紧,转念一想,两人压根儿没想到一块儿去,岛上地广人稀,他就是担心他一个人不安全,听顾长愿这么一说,倒像是来抓他偷懒的。边庭憋屈死了,又说不清心里头那点儿心思,只能波澜不惊,淡淡嗯了声。 婳娘端着风干的木薯进了屋:「既然来了就一起吃吧,正好有人送了些木薯来。」 婳娘的茅屋像个巨大的药缸,四面全是药架,上头搁着药酒罐子,下层铺着草药,角落里放了一张木床,床头床尾都是药,门口的药炉子嗤嗤冒着气,弄得屋子又湿又热。 边庭开了眼界,在药架上捡了颗暗黄色的果子,这果子生得古怪,指甲大小,长着尖利的刺,像是染了色的刺泡儿。 「别碰。」顾长愿朝他手背一拍,「这是石龙芮,有毒。」 顾长愿盯着边庭把药放回去:「这东西捣敷或煎膏能解疮毒蛇毒。要是被蛇咬了就涂点这个,但不能涂太多,和皮肤接触多了容易中毒,更不能往嘴里扔,会吃死人。」 顾长愿扒着几层药架逐一看了,「那个叫大枫子,也有毒,还有那个石胡荽,又叫鹅不食草,知道为什么叫鹅不食吗?吃多了会上吐下泻,鹅都不吃……」 大枫子治麻风,石胡荽治咳嗽,药效是好,但是药三分毒,药性强的毒性也烈,单靠这一屋子草药治病,怕是治了这病染了那病,总归还是伤身体。顾长愿嘆气,话虽这么说,但这荒岛上哪有像样的医院和药厂?只能将就用着原始的花花草草。 婳娘见两人围着药架窃窃私语,也不阻扰,端了一小盘木薯上桌,「你们还在调查奇怪的病症吗?」 顾长愿:「是啊,镇上现在怎么样?」 「你也看到了,大家都很健康,没有你们说的口鼻流血、紫红色的皮疹。」 「那就好。」顾长愿心想婳娘一直在岛上生活,又问:「你知道幽猴吗?我是说瞎子河旁边、一种黑色长毛的猴子。」 婳娘蹲回药炉前,往里头添了些柴火:「那些火山下的猴子。」 顾长愿眼睛亮了:「你了解它们?」 「只是见过,火祭的时候能看见。」 顾长愿想起岛上的火祭,浓烟和闷雷一般的吼声就是从火山脚下传来的,但这些怪力乱神的,顾长愿不感兴趣,便说:「这种猴子很危险,千万别让镇上的人偷猎它们。」 「没有人会去碰他们,那片雨林里的东西都是属于山神的。」 婳娘掀开炉盖,升腾的雾气盖住了她的脸, 「要不是山神护佑,这镇子早就没了。」 顾长愿细细打量着婳娘,她已经很老了,瘦巴巴的脸上布满青筋,细长的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嘴里说着神神道道的话,顾长愿一时接不上,只好沉默。 婳娘沉吟了一会儿,茫茫然看着窗户下挂着的物件,一根红漆杵头,镂刻着玲珑花纹,上端刻着山,下端是海浪。 顾长愿走过去:「这是?」 「这是牛角杵,祭祀用的,我阿爹去世后把它留给我,他以前也是祭司。」 杵头挂在窗户下,透过窗刚好可以看到雨林和火山的分界线,雨林枝叶一层一层水平伸展,火山隐在其后,顾长愿微微探头,闻到风里的海腥味。自从上了岛,这种酸腐的味道就一直挥散不去,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不分日夜地跟在身后,他有些动摇,终于还是问了。 「火祭是怎么回事?」 药汁在锅里咕咕嘟嘟地起着泡。 婳娘端起药锅,把汁水灌进铜壶里,又架上一锅玉米粉,说:「岐舟岐羽,你们出去玩一会儿。」 两个孩子听话,乖乖出去了。 「这俩兄妹很早就没了父母,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情还是少听的好。」 婳娘往锅里加了水,慢慢搅着,「现在岛上人少了,六十年前不这样,当时岛上很热闹,光部落就有十一个。」 「突然有一天,海啸来了,又是风又是雨,整座岛都被毁了,我当时跟岐羽差不多大,就只记得雨下了很久,好多部落都被淹了,淹死的牛羊漂在水面上,岸上有很多被冲上来的鱼和树。我们被水困住,走投无路,阿爹当时只是一个小部落的祭司,他不想看着我们困死在镇上,就带着岛上的人穿过雨林,躲到火山上。只要上了山,就算海水淹了镇子,也能活下去。」 「我们背上了所有能背的食物和棉被,一路上有人被浪捲走,还有人病死在雨林里,直到我们找到了一个山洞,那时只剩下六七十人。」 「我们在山洞里等风暴过去,雨下得很大,看不见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我们求山神保佑,让暴风雨停下来。直到有一天,光透了进来,我们才知道雨停了。」 「那场海啸死了很多人,镇子也被毁了,阿爹带着我们重新建了镇子,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婳娘望向牛角杵,「后来剩下来的部落就合併了,阿爹成了大祭司,镇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举行一次火祭,向山神祈求平安,直到阿爹重病,将牛角杵交到我手上。」 第34页 说完,婳娘不再开口,只用细长的勺子来回搅着锅底,好像只剩了皮囊,意识早去了别的地方,柴火噼啪炸响,溅起几簇火星,直到米汤被搅成煳,婳娘给顾长愿和边庭各盛了一碗。这是岛上的主食,一种玉米煳,味道寡淡,比哨所里的米饭差远了,顾长愿吃不惯,勉为其难地咽了几口。 出了屋子,热浪扑来,岐舟拦在边庭面前:「你要走了?」 顾长愿饶有兴致的眯起眼,岐舟真是喜欢边庭,眼珠子都快挂他身上了,回头一看,岐羽站在门口定定地盯着自己,她双手握着裙角,缩着肩膀,像个干瘪的桃核。顾长愿笑吟吟地走过去,摸了摸她稀疏的头髮,岐羽欣喜起来,咯咯地笑了。 边庭扛着枪,现在去雨林刚好可以赶上日落,能再猎几只幽猴,看岐舟这眼神就知道他多半想跟着,这些天他总是跟着他,无奈边庭对着孩子又发不来火,只好说: 「我去抓猴子,你不能乱跑,只能躲在树洞里。」 岐舟高兴坏了,弯起手指头戳他:「我什么时候乱跑过……」 顾长愿摇着头笑,边庭冲进猴子堆都面不改色,被一个熊孩子折腾得愁眉苦脸,倒是有趣。他见天色还早,也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边庭皱眉,雨林路远难走,他不想顾长愿受罪。 顾长愿见边庭没吭声,学着岐舟用手指头戳他,嗲声嗲气的,「保证不乱跑,乖乖躲在树洞里。」 边庭额头唰地就迸出青筋了,这哪是30岁的人,3岁还差不多! 进了雨林,阳光越发明亮,林中枝叶交叠、很是闷热,地上的泥土先前被雨水浸过,全淤在一块儿,这些日子被暴晒,变得又焦又脆,一踩就碎。边庭右肩扛枪,左肩驮着三角钩子,小心翼翼地在乱枝中扒出一条路,每一步都踩严实了才让顾长愿跟上。 岐舟夹在队伍中间,嘁嘁喳喳,像个喜鹊。 「英雄说是给你抓猴子,你要猴子做什么?」 「英雄?」 顾长愿狐疑地看向边庭,「说你吗?」 边庭脚一崴,差点摔了一跤,他还是头一次被人叫做英雄。 顾长愿哈哈大笑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那些猴子生病了,会让人也得病。」 岐舟一晃脑袋:「他们生病了吗?看上去不像呀……」 「不是所有都生病了,只是有一些得了病,我们研究那些生病的猴子,不让它们把疾病传染给你们。」 「哦……」岐舟拖长口音:「那你还蛮厉害的。」 边庭听了这话,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顾长愿就没见过边庭笑,乍一下还以为听错了,再看他眼角弯弯,盪着笑意,心中骤然欢喜——边庭也不是块木头。 边庭就该多笑笑,哪有20多岁的小年轻成天那么闷的! 顾长愿心喜,看岐舟都可爱起来,抬手在他额头轻轻一弹:「你家英雄才厉害。」 岐舟忽然挨了一记,吓了一大跳,斜着眼睛哼了声,好似他说了句废话,又拽了边庭的衣角,说:「好像有一只不太一样……」 边庭踩着脚下的碎土渣子:「什么不太一样?」 岐舟余光瞥过顾长愿,不太确定地说:「有一只小猴子,红眼睛,动作也怪,慢吞吞的,我拿弹弓打过它。」 边庭和顾长愿同时怔住,顾长愿一把拽住岐舟的胳膊:「在哪里?!」 岐舟犹豫了会儿,抬手朝远处一指:「那儿。」 第二十二章 初探(十五) ================================= 岐舟指着火山口。 那是岛上唯一一座火山,叫不出名字,宓沱岛上除了人以外,似乎都不需要名字,横竖就一个镇子、一片雨林、一座火山,或许以前有过名字,后来人们开口就说镇子雨林,名字反倒不重要了。搞不好连瞎子河都是孙福运顺口胡诌出来的,岛上就那么一条河,就是叫它聋子河哑巴河,也知道说的是哪儿。 边庭眉头皱得老紧,盯着岐舟:「你又去湖边了?」 「不是湖,是那个洞。」 岐舟一个劲儿地摇头,想起边庭和鬣鹰乱斗仍然心有余悸,委委屈屈地说:「我就在雨林里,哪儿也没去。」 顾长愿问:「什么洞?」 边庭想了想,摸着上衣口袋,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儿。 顾长愿凑近,隐约看出是幅画:「你还画了地图?」 柔软的发梢沾到边庭的脸上,撩得他心痒,轻轻嗯了声。 顾长愿抬眼望着边庭一笑:「真有心。」 边庭心里一颤,嘴角不受控制地上翘。 「对对!就是这个洞!」岐舟踮起脚,抻长脖子看着边庭手里的地图。 边庭看了眼,是他和岐舟在火山脚下看到的山洞,当时他们正对着幽猴栖息的堰塞湖,只看到小半边洞口。岐舟什么时候爬到山洞里去了? 山洞在堰塞湖背面,边庭算了算路程,从瞎子河走到堰塞湖再绕到洞口,少说要走一天的路,就算现在出发,没到山脚天就黑了。 「今天就算了,我明天一早去看看。」 顾长愿问:「怎么?很远吗?」 「嗯,从这里到火山脚下就要三个小时,天黑之前应该到不了。」 顾长愿嘴一撇,失望地看着远处的山头。 岐舟听了这话,跳起来在地图上戳戳指指:「山洞不在湖那边,我们往上走,用不到多久就到了。」 第35页 顾长愿:「怎么往上?」 「就是往上,不去湖那边,湖那边是往下!」岐舟伸手比划,指着瞎子河上游,顾长愿顺着他的手势,只看到郁郁葱葱的雨林。岐舟一激动,双手乱挥,「就往上走就可以看到了,一个山洞,这么高!」 他不懂东南西北,只会上边下边地喊,一着急满脸通红,鼻涕都流出来了,可怜兮兮的。边庭倒是听懂了,把地图横过来,火山刚好在雨林下方,猜想『往下』是沿着河岸朝下游走,『往上』是不靠近瞎子河,直接从雨林里走。 难道雨林有直接通往山洞的路? 顾长愿听岐舟上上下下了半天,干脆摁住他:「你知道路吗?」 「知道!」 「不过知道也没用,」他垂下头,苦恼透了,「洞在山上,那么高,我们上不去,只能远远地看一看。」 「那你怎么知道那里有病猴子?」 「我看着它上去的呀,我打了它,它就逃到山上去了,后来就再没见着了。我记得它,动作怪怪的。」岐舟一擤鼻涕,嘆气:「也许死在洞里了。」 「不管怎样先去看看吧。」顾长愿看向边庭。 边庭看着顾长愿,就算是有近路,他也不想顾长愿冒险。火山巨大无比,看上去近在眼前,实际上远得很,谁知道要走多久?可顾长愿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又捨不得他失望。 「安全吗?」边庭问岐舟。 他今天带着猎猴的步枪,枪管长,远程射杀好使,但若是有什么东西扑过来,反倒不如qsb匕首枪好用。 「安全!我去过好多次了!」岐舟跳起来,看到边庭略带责备的脸,又缩了脑袋。 「去看看?」顾长愿问。 「好。」边庭轻声说。反正顾长愿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他收了地图,把枪和锚钩拢紧了些,护在两人身前,转头向北。 正值午后,烈日悬空,幽猴和乌瞎子都不见踪影,瞎子河边静悄悄的,粼粼泛着金光。边庭扒开阔叶,林间一阵窸窣,树蛙和蚯蚓纷纷逃窜,岐舟一开始还很兴奋,举着弹弓连跑带跳,走了两三里路之后,他就蔫了。雨林深处安静得骇人,岐舟闷不做声,呲熘呲熘转着眼珠,紧盯周围的动静,边庭看似神色自若,眉头却一直没有舒开过。 越到深处,蕨叶遮天蔽日,隔几步就看不见人,要不是边庭处处挡在顾长愿面前,他早就迷了路。过了一阵子,瞎子河已经远在脚下,宛如一条细线,几乎看不见了,顾长愿总算知道岐舟『往上走』的意思了,越靠近火山,雨林地势越高,他们一直在爬坡,他累得腿脚发软,又不想放弃,好在边庭放慢了脚步,他趔趔趄趄倒也跟得上。 走了大半天,火山越来越近,但没看到山洞,顾长愿心想,再过一会儿太阳就下山了,这岛上黑夜来得快,要不明天再来?正犹豫着,岐舟突然拉住他的胳膊,向半山腰一指,「就是那里!」 顾长愿抬起头,层林叠嶂间还真有一个黑乎乎的山洞,洞口狭长,悬于绝壁之上。 边庭拿出地图和指南针比对了一下,和上次在堰塞湖边看到的山洞是同一个,只是这次他正对着洞口,终于看到全貌。 「走近看看。」顾长愿说。 边庭点了点头,扒开缠绕的藤蔓,又往前走了百来米,这次看得清楚,山洞两头尖,中间空洞洞的,像一只失了瞳孔的眼睛。洞外长满盘根错结的老树,没有山路,除非会飞岩走壁,不然谁也上不去。 顾长愿哭笑不得,这悬空的山洞,就算有猴子钻进去,他们也只能在山下干望着。 要不然让研究所弄几台无人机来? 「上次我就是在这边,不对,那边……」岐舟仰着头,忽西忽东地窜,往密林深处钻去,「大概就是那儿……我用弹弓打它……」 顾长愿正寻思着,竟不知道这小傢伙越跑越远,只听见边庭大叫:「喂,别跑!」 他一回头,就见岐舟从他面前熘过去,他顺手一捞,抓了岐舟的胳膊。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背上一疼,像一块又烫又硬的铁板烙在肉上,顾长愿大呲一声,倒是被疼清醒了,敢情岐舟这小兔崽子不知怎么踩了个空,他伸手一抓,人没给抓回来,反倒被岐舟扯了去。 顾长愿本来就累得虚脱,被勐地一扯,身子顷刻跟着岐舟下坠,顺着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山坡连滚直滚。他咬着牙,趁意识清醒用力一翻,把岐舟抱在怀里。 身下草木砂石喀喇喇作响,顾长愿滚了好几圈才把岐舟抱稳,又隐约听见边庭在远处叫喊—— 「顾长愿!!」 边庭叫得声嘶力竭,惊起一簇簇野鸟乱飞,林子仿佛震颤起来。顾长愿隐隐想起,边庭以前只叫他顾教授,这倒是头一回叫他名字…… 他想开口回应,却只听见耳边猎猎风声,渐渐失了意识。 第二十三章 暗涌(一) =============================== 顾长愿眼前天旋地转,砂石草木迎面扑来,好像永远跌个没完。恍惚间,隐约看到几株断枝横在半坡,但他双手护着岐舟的头,腾不出手去抓那断枝,只能听天由命。 幸好这滑坡不是危崖耸立,越往下越是平缓,不至于一熘而下,不知过了多久,砰的一声,顾长愿腰间一挺,已是滚到了坡底。 第36页 岐舟睁开眼,慌慌张张地从他身上爬起来:「鸟窝头,鸟窝头!」 他一个劲儿地摇着顾长愿的胳膊,顾长愿浑身绞痛,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张口吐出一嘴的沙,勐地咳起来。 岐舟大喜:「你没死啊……」 再摇下去才真的要死了……顾长愿头晕脑胀地想。 岐舟急得要哭:「你到底要不要紧啊?」 「死不了,别摇了……」 他眯起眼睛,斜了岐舟一眼,见他还算清醒,除了袖口挂破了,衣服还算完整,就是脸上红扑扑的,额头浮起青筋,大概是被他箍得太紧,闷着了。 「你伤哪儿了?」顾长愿艰难地开口,嗓子哑得自己都吓一跳。 岐舟悻悻地揉着后脑勺:「没,没伤哪儿,就,就这里鼓了个包。」 「让我看看,」顾长愿唤岐舟过来,又忍不住发火,「不是叫你别跑吗?刚才是谁口口声声说从不乱跑的?」 还说安全,安全个腿儿! 「对不起。」岐舟缩了脑袋,蚊子似的嗡。 顾长愿无奈,他本来就没真生气,只觉得和这小子不对盘,第一次见面岐舟就拿弹弓砸他,现在又一起跌到不知道哪个旮旯里,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这小子的。他摸了摸,岐舟狗啃似的头髮里藏了个核桃大小的血肿,不碍事,过几天就消了。 反倒是自己比较惨。 衣服被颳得稀烂,背上火辣辣的,肯定擦伤了,他试着坐起来,胳膊一弯,瞬间像被人锯断了嵴骨,疼出一脑门儿汗,只好又躺回去。 「你没事吧?」岐舟更紧张了。 顾长愿暗自使了一把劲儿,还好,只是全身疼,没缺胳膊断腿,不幸中的万幸。 「没事……」算了,先躺着吧,他摆了摆手,茫茫然地朝天上看:「这他妈是哪儿啊?」 眼前是一个十来米高的斜坡,光秃秃的花岗岩和成颗的泥土裸露在外面,看上去像是大雨冲垮了山体形成的滑坡,滑坡两侧山峦连绵,坡底宛如细长的峡谷,三四米宽,积水成洼,潮气逼人。顾长愿伸手一摸,背上全湿了。 湿就湿吧,他动不了,就是熔浆也得躺着。 他闭着眼睛:「不知道边庭怎么样了,我头疼得厉害,你试着喊两声。」 「喊什么?」 「随便喊,弄出点声响,让他知道我们没事,省得他担心。」 「可是……」岐舟略一踌躇,跑到滑坡边上又蹬蹬跑回来:「他下来了。」 下来了?! 顾长愿一个激灵,勐地坐起来,一阵剧痛从头窜到脚,瞬间又出了一身汗。 他咬牙走到坡边,看见边庭正抓着三角钩的绳索慢慢下落,只是绳索太短,落下几米后就派不上用场了,边庭撒手纵身后跃,凌空跳了好几米,碎石和断枝齐刷刷地往下掉。 顾长愿吓出一身冷汗,这小子也太玩命了,斜坡上全是断枝碎石,又松又脆也敢跳?又见边庭抓了崖边伸出的细枝,挂在半空中不住摇晃,担心地绞紧双手,大气都不敢出。幸好细枝牢固,边庭缓了缓,又纵下好几米,渐渐接近谷底,坡度平缓,几分钟后,边庭连跃带爬,安稳落了地。 顾长愿长吁一口气,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你怎么下来了?」 「你一个人在下面,我不放心。」 顾长愿眨眼就跌了下去,他飞奔过去还是慢了一拍,眼看着顾长愿掉下去,心都要停了。 岐舟小声说:「我也在。」 边庭不悦,横了他一眼。 岐舟缩着脑袋不敢说话了。 边庭嘆了声,先把岐舟来回检查了个遍,又看着顾长愿:「伤哪儿了?」 「都是擦伤,不要紧。」 顾长愿扭了扭胳膊,却是一阵酸疼,忍不住呲了一声。边庭一听,急得两道眉毛都拧一块儿了——顾长愿全身灰扑扑的,衣服被划烂了,脖子上、胳膊上都是擦伤,他皮肤白,平日里剔透得像块豆腐,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让人不忍看。 边庭铁青着脸,脱了外套搭在他身上:「还有哪里伤了?腿上背上有没有?」 「没有,」顾长愿忍着背痛,原地转了圈,咧嘴一笑,「真没了。」 边庭很恼火,气自己没保护好顾长愿。这些天,他心里就像无端生出一块空白,专门给顾长愿留着,顾长愿在,他的心就满上了,不在,就空荡荡的。 现在顾长愿在,但伤成这样,他更揪心了。 顾长愿不知道边庭的心思,还指望边庭把他们带上去。现在三个人都下来了,要怎么回去? 「现在怎么办?」 「我在上面留了记号,高排长要是找来,应该能猜到我们掉下来了。」 边庭仰起头,滑坡大概三层楼高,三角钩还在顶上悬着,他一个人倒是能爬回去,但不能丢下顾长愿。谁知道谷底有没有毒虫勐兽?干脆一块儿在坡底等救援。 边庭摸了摸口袋:「有打火机没?」 顾长愿连忙掏出来给他:「你要抽菸?」 边庭:「……」 顾长愿和他大眼瞪小眼:「……」 不是要抽菸? 「我去找些柴火,你待在这里别动。」边庭拉了一把枪栓,试了准星,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抓了顾长愿的手腕,「算了,你跟着我。」 顾长愿心头一臊,差点跌了一跤,他大了边庭近十岁,边庭这么一抓,倒像是他才是年长的那个。细看边庭生得高大,比他高出一个头,肩膀也宽,贴身的背心几乎绷不住他紧实的肌肉,满满都是精壮男人的气息,顾长愿脸颊隐隐发烫,心想自己细胳膊细腿,和边庭一比,真是娇弱。 第37页 边庭又对岐舟说:「你也来。」 岐舟以为自己惹恼了边庭,一直不敢吱声,听了这话一骨碌跳起来,赶紧跟上。 峡谷顶上烈日悬空,三人脚下却是积水成洼,阴冷得很,山上的碎石土稀稀落落地往下掉,只见动静不闻声响,更显空寂。三人在青苔和淤泥中艰难前行,谷底的断枝多数受了潮,软得像蔫黄瓜,边庭只好爬到半坡掰了些硬的,又找了块干燥的地儿架起篝火。 大概是坡底太潮湿,火怎么也点不着,刚燃一点儿苗头又熄了,只冒黑烟,边庭掏了瑞士军刀,唰唰几下把树枝削成片,又割了小半截裤腿,撕成布条绑在枝头上引燃,呲呲几声,火光霎时亮了。 顾长愿看呆了,暗道:不愧是特种兵! 有了火,三人才放松下来,都累坏了,谁也没力气说话,只围着跳跃的火苗,仿佛守着珍宝。顾长愿坐在地上,后怕一阵阵涌上来,跌下山就一瞬间的事,脑中一片空白,除了本能地抱住岐舟,什么都来不及想,这次命大没摔成肉酱,但要是他一个人困在这鬼地方,没摔死也冻死了。他看向边庭,交错的火光在他脸上摇晃,像照亮一头忠诚的狮子,心想,有边庭在,安心了不少。 他盯着边庭手里的瑞士军刀,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这刀……」 边庭下意识地看了看:「怎么?」 顾长愿认得这把瑞士刀,上岛前王婷婷的未婚夫冲到研究所,他差点被划伤,就是被它挡了下来。那时边庭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用这把刀击中了张阳的手,又把人制服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来着……」顾长愿按摩着酸痛的小腿,「上岛前一天晚上,你怎么会在我家楼下?」 「保护你。」边庭淡淡地说。 「啊?」 「只要到了嵘城研究所,我的任务就开始了,要确保医疗队的安全。」 这也太认真了吧?! 顾长愿差点把腿毛揪下来。 边庭削着树枝,削好一片就扔进火里——那天在医院里,顾长愿无精打采,像是失了魂魄,他想着顾长愿白天遇袭,索性护送他一路;当时只想着任务,现在多了些懵懂心思,恨不得时时刻刻护他安全。 他削完树枝,收了刀递他手上:「送你防身。」 顾长愿连忙摆手:「别,别,我会防什么身,送给我我也只能用它削苹果,暴殄天物。」 边庭看着他像被猫抓花的脸,沉默了会儿,利落地把刀揣回兜里:「那我保护你。」 顾长愿咽了口唾沫,觉得这话怪怪的。 第二十四章 暗涌(二) =============================== 谷底静谧,少了阔叶遮挡,能看见米白色的天空。太阳无声地下坠,边庭盘算着再过一会儿就到晚饭时间了,高瞻在哨所找不到人,多半会猜到他们出了事。 顾长愿蹲在篝火边上,嘴唇冻得乌青,头髮上沾了泥,一茬一茬地黏着,像被车轱辘撵过似的。边庭看着心疼,盼着高瞻早点来。 三人等了片刻,天色突然明亮起来,万道金光从云层中泻下来,照得谷底红彤彤的,四下啼声杂沓,沸天震地。顾长愿看向火山口,心想定是乌瞎子和幽猴又打起来了,只是他们陷在谷底,两侧都是崖坡,看不着,只能听个响儿。岐舟拍拍屁股站起来,朝峡谷一头走去。 顾长愿连忙喝住:「小屁孩,还乱跑?」 「那里……」岐舟停下脚步,指着火山:「有什么东西连着山洞。」 顾长愿扛着浑身酸痛站起身,忍不住咦了一声。落日下,山洞好似生出一条金线,从谷底一直绕到洞口,把火山割成两截,细看这金线竟是一条狭长的山路,这条路多半荒废很久了,铺满了火山灰,若不是恰好日光直射,生出一道明晃晃的反光,几乎难以察觉。 顾长愿走到岐舟面前,眯起眼看了片刻,确实是条山路!按捺不住激动,深吸一口气:「上去看看?」 边庭远远地看了一眼,低头往篝火里添了半根树枝。 「不去。」 「为什么?」顾长愿以为边庭没看清,指着山头:「那儿好像有条路。」 「我的任务是保障医疗队的安全。」如果不是他答应顾长愿找什么山洞,顾长愿怎么会困在坡底,还弄得一身伤?一想到顾长愿在他眼皮子底下掉下山,边庭肠子都悔青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肯由着他,「洞里不知道有什么,天也要黑了,不能让你去。」 顾长愿一时哑口,可看着渐渐转暗的金光,又不想放弃:「要不……不进洞,就顺着山路上去看看?」 「不行!」边庭突然强硬起来,顾长愿吓了一跳,张着嘴愣了半天。 边庭一开口就后悔了,望着裊裊篝火,闷声闷气地说: 「还有孩子。」 「……」 顾长愿瞅了眼岐舟,这孩子生性好动,带着他上山太危险,把他留在这儿,没人照看,更不安全。他左想右想,始终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太阳渐渐落山,山体变得暗沉,山路被掩在铁锈色的影子里,再过一会儿,恐怕就彻底看不见了。 边庭听着他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不忍他失望,又说:「你要是想知道洞里有什么,等你安全回了哨所,我就来探路。」 顾长愿眼巴巴地看着余晖散尽,嘆了口气,挨着边庭坐下来:「算了,是我心急了,还是回去后商量商量再说。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第38页 边庭静静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把火拨大了一些。 落日在山头停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了。幽猴的尖叫声远去,四周恢復寂静,冷风唿啸,气温陡降了好几度,岐舟一张小脸冻得发青,又跑回篝火边蹲着。 顾长愿朝他招了招手:「小屁孩,来。」 岐舟抖得好像一片要坠落的树叶:「干嘛?」 「我冷,过来,让我抱抱。」 「你冷干嘛抱我……」岐舟咂咂嘴,还是乖乖地挪到顾长愿面前,顾长愿伸手一捞,把人箍在怀里。 一股暖意霎时流遍岐舟全身,一整天的害怕、疲惫和委屈全涌上来,他止不住地哆嗦,眼泪鼻涕齐刷刷地往脸上扑:「鸟窝头……」 「鸟窝头?!」 顾长愿哭笑不得,这他妈喊谁呢? 岐舟哭唧唧地哼哼:「谢谢。」 要不是顾长愿护着,岐舟少说也是全身挂彩,现在除了后脑勺磕了个包,全身上下连一块皮都没蹭破,的确是顾长愿的功劳。 顾长愿嘴角一弯:「是该谢我。」 岐舟气得眼泪都憋回去了! 「你真讨厌!」 「哈哈!」顾长愿像是扳回一局似的,笑得停不下来:「逗你的。」 「你还治好了岐羽的腿。」岐舟嘟哝。 「这个不用谢我,手术是穿西装的叔叔做的。」 哪个穿西装的叔叔?岐舟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拉长语气『哦』了一声:「那个吊角眼……」 「吊角眼?」 何一明吗?!这小屁孩怎么见谁就给谁取外号! 顾长愿差点笑噎着,佯怒要去揪岐舟的脸,谁知岐舟竟不恼,只闷闷嘀咕了声,低头一看,岐舟缩在他怀里睡着了。到底还是个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眼睛已经阖上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稳,眼睫毛扑棱扑棱的,像受惊的飞虫翅膀,眉头紧紧锁在一块儿。 顾长愿心头一软,在他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叫你瞎跑。」 天色转眼就暗了,四下寂静,谷底起了雾,给人一种毛乎乎的感觉,火光招来了蛾子,窸窸窣窣的,好像在替人说话。边庭安静地看着蜷抱在一起的两人,见顾长愿双手交握圈在岐舟的肚子上,像荒原里护着崽子的母兽,又削了几根树枝,把顾长愿那边的火拨旺了一些。 「你和何博士……」 「嗯?」顾长愿揉着岐舟紧拢的眉心。 边庭张了张嘴,把头扭向一边。 「想问什么就问吧……这荒山野岭的,不说点什么怪吓人的。」 边庭寡言少语,难得主动开口,何况天也黑了,谷底静得出奇,顾长愿嵴背发凉,巴不得他多说一些。 边庭拨着篝火:「你喜欢他?」 顾长愿:「……」 还真直接。 顾长愿看向边庭,火光映在边庭脸上,像一道道磷光,他不知道边庭为什么问起这个。在他心里,边庭是个欲.念绝缘体,除了任务,对周遭的事情都兴趣缺缺,凡人难免的喜、怒、哀、乐、贪、痴、嗔都和他沾不上边。现在边庭开了口,尽管有点八卦,但顾长愿不介意,反而很高兴,像看见一座屹立千年的石像,在阳光下有了色彩。 「曾经喜欢过……」他抱着岐舟躺下来,斟酌着该怎么说清他和何一明的关系,「我和他是大学同学,同一届、不同院系,但他很厉害,门门功课第一,名气很大,全校都知道的那种……」 顾长愿笑了一声:「不是我臭美,我大学时候也很厉害……虽然比他还是差那么一点。」 他从来不嫉妒何一明,何一明太耀眼,尤其是他的聪慧、自信、高傲甚至是对无关事物的轻蔑,都是顾长愿前所未见、更不曾想像过的,一如极光绚烂夺目。他还来不及去嫉妒就已经臣服。 「我们一起替学校参加国际竞赛,成绩不错,何一明对第一特别执着,简直是玩命去拼,后来学校老让我和他搭档,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后来一起直博一起做项目,项目很成功,得了不少奖和专利……」 「再后来……」 话到嘴边,顾长愿忽然卡了壳儿,脑子一片空白。 后来,后来怎样了? 记忆似乎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平白无故漏了一段。 他闭上眼,使劲地回想,一些零碎的画面渐渐浮出水面。一间黑色的房间,米白色或浅灰色的墙,墙上的刻痕,落在地上的石灰粉,毫无起伏的手机铃声、叮叮、叮叮…… 顾长愿打了个寒颤,牙齿咬得咯咯响,尽管篝火熊熊,他却感到寒冷。他惶恐地向两边张望,似乎在确定他身在岛上,而不是在封闭的房间里。 「我忘了。」 边庭一怔,转过头看他。 「是真忘了,」 他虚弱地笑了笑,把岐舟抱紧了一些。岐舟似乎感受到不安,往他怀里拱了拱,「不是藏着掖着,就是忘了,何一明四年前出了国,我进了研究所,一进去就被塞了好几个项目,忙得不可开交,就很少去想以前的事。你现在问我,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他很少回想他和何一明之间的事情,就算脑中突然闪过一些片段,也很难将那些零零碎碎拼起来,后来,后来怎么样了?他只记得后来何一明出国了,中间遗漏了什么,想不起来,好像他的眼睛看见过一些事情,大脑却没有记下来。 第39页 篝火越烧越旺,升起浓烟,边庭抠着树枝上的一截毛刺,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急躁。 「现在呢?」 顾长愿:「什么现在?」 边庭扔了毛刺,把抠得不成样子的树枝扔进火里。 「现在啊……」顾长愿像是懂了,仰起头和夜空遥遥相望,「现在就是你看到的,同小组成员关系。」 边庭沉默着,琢磨着话里的意思,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咬着被火熏干的嘴唇,生怕一张口就是,还喜欢吗? 万一顾长愿说喜欢怎么办? 顾长愿等了片刻:「不问了?」 「嗯。」 顾长愿笑了笑,看向头顶的夜空,雨林的夜黑得分不清天与地,看不见云和月,火山也消失了,万物和影子黏在一起融进黑暗里,像一些捉摸不透的回忆,难辨真假。 「我喜欢他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那时候总是感情大过一切,就像这片苍穹,无边无际。」他轻轻地,好像只说给自己听,「听说我们看到的光,是亿万年前发出来的。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什么苍穹什么亿万年都看不上眼,只有心爱的人,是比宇宙还宽,比亿万年还久的存在。」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种目空一切的感觉好像随着年龄消失了。纵然有了喜欢的人,也掂得清斤两,不会贸然把谁比作苍穹了。」 夜空中几颗孤星闪烁,像黄色的瓢虫踽踽独行在无垠的荒原里。边庭仰起头,却没看出个名堂,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顾长愿看着边庭火光下的脸:「之前听过一句话,说只要有心,就能在春天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欣赏冰雪风霜,晴天时爱晴,雨天时爱雨。」 「值得喜欢的太多了,就像现在,这山里的风,头顶的夜和难得一见的篝火,我都喜欢。」 顾长愿想说人生又不是只有情啊爱的,可对上边庭清澈的眼睛,又把话吞回去了。他已经三十岁了,就算弄一头黄毛、一身大喇喇的衣服,也盖不住他三十岁的事实,人到中年就像潮到岸边,没了雷霆万钧的气魄,可边庭还年轻,能冲动、放肆、抛开一切去爱。 可惜顾长愿自顾自地说了一长串,边庭半个字都没听懂,都说差三岁隔一辈,他小顾长愿九岁,不懂那些云淡风轻,他现在脑子里仿佛端了一池沸水,水泡一个接一个地炸开,炸得他乱糟糟的,只想着这灰扑扑的篝火你都喜欢,那篝火旁边的我,你喜不喜欢? 「你有喜欢的人没?」顾长愿歪着头问。 「我……」边庭正心乱着,吓了一跳,差点咬到舌头:「我……不知道。」 顾长愿轻笑了声:「这有什么好不知道的……」 「我没有喜欢过人,」边庭不敢看顾长愿,只把地上散落的树皮拢起来,「我是说除了父母之外。」 顾长愿笑了笑,没说话,换做别人,他早就笑出声了,可边庭太认真,他甚至觉得边庭这样的人,一生大概只会爱一个人,一次便是终老。顾长愿看着火光下的侧脸,忽想,边庭喜欢什么类型的? 边庭感觉到视线,连咽了几口唾沫,无措地在身上摸了摸,想掏出点什么来缓解慌乱,可外套给顾长愿搭着了,身上就一件白背心,他扯了扯裤腿,忽被什么东西撂了下,掏出来一看,是截光亮的树枝。 这是他之前在雨林里捡的,觉得好看一直揣在兜里,上次岐羽做手术的时候削了皮,后来再没动过。 边庭拿起树枝看了看,又掏了瑞士军刀。 「你在削什么?」顾长愿问。 「还没想好。」边庭小声说。 「削个小人儿。」顾长愿说。 边庭:「什么小人儿?」 「……」 这倒是问倒顾长愿了,他就随口一说,就像那些经典电影里的情节,男女深情款款、难述衷肠,就雕一个人像寄託思念,可边庭心里不像有人的,总不好让人家削成父母的样子。 「那你会削什么?」 「步枪、微声手枪、m4冲锋鎗、qsb匕首枪、手榴弹、炮筒、消音器。」 「……」 真是别致。 顾长愿没辙了,静静地看着他,边庭捏着树枝,心思却不在上面。顾长愿越是安静,他越寂寞。 「如果……」边庭在树枝上划下一道口子,满心慌乱像找到了奔泻的地方,踌躇着开了口:「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我想和他睡觉,算喜欢吗?」 -------------------- 註:「春天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欣赏冰雪风霜」出自林清玄《清风匝地,有声》「有欢喜心,则春天时能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时能欣赏冰雪风霜,晴天时爱晴,雨天时爱雨。」 第二十五章 暗涌(三) =============================== 篝火呲呲地响,跳出几簇火星,岐舟趴在顾长愿的肚皮上睡着了,顾长愿怕他冻着,把手贴在他瘦巴巴的脸蛋上。 边庭的问题让顾长愿愣了整整三秒,顾长愿一向认为自己智商还行,靠才华(和一小丢颜值)混口饭吃,结果被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愣头小子问得大脑宕机。 什么叫『想和她睡觉,算不算喜欢?』都想睡人家了,还想哪样?敢情牵小手亲小嘴都跳过了,一上来就直奔本垒。 换做别人,顾长愿早一脚踹过去了,但边庭不一样。 第40页 边庭太认真。 都说差三岁隔一辈,他俩隔着辈分,要是沾亲带故,边庭得叫他一声叔。顾长愿顿时升起一种不能带坏孩子的使命感,犹豫着开口:「要看什么人吧……」 边庭看着他,眼睛清亮,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顾长愿薅了薅乱成鸟窝的头髮:「我要是见着一个八块腹肌、个高腿长的,我也想睡。」 边庭看了眼自己的小腹,心想腹肌我就有。 身高一米八九,腿也长。 「但这算不上喜欢吧,」顾长愿有种手把手教孩子的感觉:「顶多算是生理冲动。」 边庭不高兴了:「那怎么才算喜欢?」 「我想想该怎么说……」顾长愿硬着头皮想,青春期的恋人大概不需要思考『怎么才算喜欢』,年轻人之间仅凭荷尔蒙就可以确立一段恋情。比起恋人本身,年轻人或许更喜欢「正在谈恋爱」这种感觉。 「我说的不一定对,不过我想,看你是想睡一阵子还是睡一辈子,如果等她六十岁了,口齿不清、满脸皱纹、走路蹒跚,还一股怪脾气,你是还想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大概就是喜欢了吧。」 边庭偷看了一眼顾长愿,顾长愿被他的迷彩服罩住,只露出个瘦削的脑袋,细眉细眼,几撮黏着泥土的头髮搭在耳边,单薄又秀气。 六十岁的顾长愿是什么样子?希望能比现在胖一点,现在的顾长愿太瘦了,看着心疼。 顾长愿说完,见边庭垂着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立马就后悔了,和他说这些干嘛?这小子本来就闷,做事一板一眼的,好不容易有了想和谁睡觉的念头,万一被自己这一长串说教打蔫了怎么办?反正边庭军纪严明,不太可能犯罪,还不如劝他想方设法睡了再说! 「其实也没那么复杂,」顾长愿笑了笑,试着活跃气氛:「还有一个办法……」 边庭心里一紧,抬起头。 顾长愿轻轻唤了声:「边庭……」 咯噔。 边庭鼻孔翕张,想深唿吸又不敢,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你……」 他脸颊有些发烫,嘴唇都快咬出血来,篝火好像停了,风也停了。 「……有喜欢的人吗?」 边庭咽了口口水,听到口水沿着喉管回到胃里的声音,咕咚,咕咚,或许是心脏狂跳的声音,咕咚,咕咚。 顾长愿忽地笑了一下,把手枕到脑后:「刚刚想到的人就是了。」 是吗?边庭抬起头,脸红得厉害,像彤云,发出难以掩饰的光。 是这样吗? 风又动了,篝火也燃烧了,边庭唿吸越来越重,胸脯剧烈起伏着,仿佛胸口也藏着一把火。 「是吗?」他艰难地开口。 顾长愿笑了笑,没说话。 是或不是,看边庭眼睛就知道了,人一旦有了喜欢的人,哪怕只是听到『喜欢』二字,都如同站在那人面前一样,眼睛不再是单纯晶状体和玻璃体了,是一湾活水一座火山,有了流淌和奔涌的迹象。 顾长愿欣慰又羡慕地想,被边庭喜欢的人应该很幸福吧。 他看着边庭手里的木枝:「就削那个你想和她睡觉的人。」 边庭看了眼顾长愿,摇了摇头:「我削不好。」 怕削出来不好看。 顾长愿笑了声:「怕什么,用心削就行。」 边庭捏着瑞士军刀,在木枝上比划了半天,没捨得划一下。 一阵夜风吹来,吹乱了顾长愿的头髮,耳后的碎发全盖在脸上。顾长愿扭了扭快冻僵的脖子,觉得有点饿了,心想不知道高瞻什么时候来、能不能送点吃的来,想着想着,肚子不争气地咕咚一声,在寂静的夜空里特别响亮。 边庭:「饿了?」 顾长愿尴尬地揉了揉肚子:「有点儿。」 「衣服口袋里有压缩饼干。」 顾长愿心里一喜,连忙去翻外套,岐舟正压在他身上,顾长愿不想吵醒他,只好蜷起身子艰难地翻着,边庭的衣服有股淡淡的清香,顾长愿嗅了嗅,觉着像是青草的味道,深嗅了一口,又觉得这动作有点傻气,不好意思地看了边庭一眼,见边庭正拨着火,没瞧见,便忍不住偷笑了下。 饼干硬巴巴的,顾长愿双手一掰,分成两半,又把其中一半一分为二,分了一块大的给边庭。 边庭摇了摇头:「你吃吧,我还有。」 「哦……」顾长愿收回手,馋巴巴地咬了一口,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边庭。 「怎么?」 顾长愿:「你不是说还有么?在哪儿?」 边庭:「……」 顾长愿看边庭坐着没动,嘆了声:「你真该去照照镜子,看你脸红成什么样了……」 边庭这一说谎就脸红的毛病,真是太容易被看穿,不过说谎不喘气不变调的功夫,该不是在军营里特训来的吧?要不是多看了他两眼,真被这小子煳弄过去了。 顾长愿:「吃吧,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吃一点儿补充体力。」 边庭想了想,默默地接过了,又见顾长愿咽了小块饼干,抹干净嘴,把剩下半块收好揣回兜里。 边庭:「不吃完吗?」 「不了,万一这小子醒了,还得给他留着。」顾长愿低头看着岐舟,这小傢伙睡得安稳,嘴角挂着小股涎水。 第41页 他忍不住笑了笑,手指贴在岐舟脸上,柔柔敲着,像轻弹着催眠曲。边庭痴痴看着顾长愿,饼干都忘了吃,心想这么看到天荒地老也不错。 过了一会儿,谷底有些冷了,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似的,篝火都不管用。 「你确定高瞻会来吗?」顾长愿问。 边庭望向山顶:「再等五分钟,还没动静我就对空放两枪。」 顾长愿轻轻嗯了声,盘算着从哨所到雨林的距离,若是高瞻在晚饭时候没找着人,猜到他们困在雨林里,现在差不多该到了。他正想着,山顶忽地投来几束白光,四面八方喊声大作,有人叫着他们的名字。 「高瞻来找我们了。」 边庭一跃而起,抓起搁在身后的枪,对着天空连放三响。 砰!砰砰! 岐舟被枪声惊醒,勐地抱住顾长愿的脖子。 顾长愿被勒得喘不过气,拍了拍他的脸:「醒醒,我们可以上去了。」 岐舟松了手,茫茫然朝天上看:「有人来救我们了吗?」 「是啊。」顾长愿站起来,裹紧了外套,心想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山上脚步声嘈杂,却迟迟无人下来,倒是响声惊醒了夜伏的动物,一时间嗤嗤哓哓声不断,似有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对准他们。边庭握紧了枪,守在两人前面。 顾长愿也被突如其来地低吼声吓着了,只觉得四周黑影幢幢,分不清是人是兽,下意识地把岐舟揽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月黑风高的,千万别出什么妖蛾子…… 岐舟揉了揉稀松的眼睛,迷迷煳煳地看着边庭:「我能看看你的枪吗?」 「……」 边庭似乎被他不合时宜的念头弄懵了,怔了几秒:「不能。」 「哦,」岐舟很失望,「我拿弹弓和你换也不行吗?」 顾长愿哭笑不得,这么紧张的节骨眼,岐舟居然惦记着边庭的枪?!不过,被他这么一闹,气氛没那么紧张了,顾长愿揉了揉僵硬的小腿,蹲下来等救援。 过了一阵子,脚步声渐渐弱了,只剩几道稀疏的白光,接着狂风大作,林间震颤,直升机从山头轰隆隆地飞过,尘石翻飞,岐舟眼睛都直了。 山顶降了软梯,下来几个士兵,高瞻打头阵:「你们怎么掉这鬼窟窿里了,真让人好找。」 边庭把救援绳绑在岐舟腰上:「是我不对。」 「先上去再说。」高瞻托着岐舟,山上的人拉着,一前一后把他送上去。顾长愿和边庭各自绑了绳,顺着软梯爬了上去。 直升机停在瞎子河岸,三人上了飞机才松了口气,顾长愿看了一圈,除了高瞻和哨所里的士兵,还有一脸焦急的舒砚,就连孙福运都来了。 孙福运是高瞻叫来帮忙的,一见着人就说:「我就猜到你们掉下去了,这林子里的土看着厚实,但雨一下、太阳一晒,就不行了,比萝蔔还脆。」 孙福运说越靠近火山滑坡越多,外人没经验,容易着道儿。顾长愿没好意思说是被岐舟带沟里了,倒是边庭听得认真,问他山里还有哪些陷阱。 舒砚凑到顾长愿耳边:「何博士本来要来,但他中午在培养皿里发现了逆转录酶,正在验证。」 逆转录酶只存在于部分rna病毒中,发现逆转录酶就等于看见了病毒的苗头,如果逆转录酶增多,细胞中极有可能有他们要找的恶沱病毒。顾长愿听了高兴极了,何一明来不来无所谓,不来更好,雨林里黑灯瞎火的,人多不安全。 岐舟缩在高瞻怀里,眼皮耷下来。顾长愿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烫。 「这孩子有点低烧。」顾长愿说。 高瞻把岐舟捂紧了:「放心,我一会儿送他回去,我那儿有感冒药,一併送过去。」 回到哨所,实验室的灯还亮着,何一明在里头忙活。顾长愿一身邋遢,先回宿舍沖了个澡,他背上都是伤,热水淋下来像被生剥了皮。 舒砚劝他到床上躺着,他惦记着实验进度,坐在床头问:「何一明那边怎么样?」 舒砚双手一摊:「还在实验室,晚饭都没吃,现在还没出来……」 「病毒阳性机率大吗?」 「我看挺大的,我离开实验室的时候,何博士已经在上镜观察了。」 这是好消息! 上显微镜是发现病毒至关重要的一步,虽说一次上镜会出现千万个千奇百怪的粒子,还需要反覆细查才能从中找出恶沱病毒,但只要是阳性反应,剩下只是时间问题,看来研究方向没有错,恶沱一直藏在幽猴身体里。 「研究所和gcdc进度怎么样?」 「都在做活检,研究发病率和死亡率,我把之前的监控录像和生存报告都发回去了,许老头要我评估威胁级别。要我说吧,恶沱这玩意,一不通过空气传播,二不污染水源,所以不去遭惹它就万事大吉。现在岛上风平浪静,只要不偷猎那些猴子,就屁事没有。」 舒砚说得是,恶沱病毒潜伏在雨林深处,和幽猴共生,是孙福运的偷猎迫使它们暴露了。要是不去触动幽猴,恶沱只会静静藏在雨林里,说起来,它们不主动攻击人,也不喜欢人,人类并不适合它们寄生,人死了,它们也死了。在恶沱的世界里,人类才是进袭者。 可道理归道理,该防的还得防,不然要研究所做什么? 第42页 顾长愿踹了舒砚一脚,不小心扯着背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照你这么说,咱们也不用干了,喊几个工人建一堵墙,把猴子拦墙外边得了。」 舒砚大笑,他也就随口一说,当不得真,正打算辩驳,瞥见门口有个人影,边庭来了。边庭换了件白背心,端着一个奶白色的搪瓷杯,看上去干净又清爽。 顾长愿问:「岐舟怎么样?」 「喝了药睡下了。」边庭走到床前,把搪瓷杯递给他。 「那就好。」顾长愿朝杯子里瞅了眼,黑煳煳的,一股辛辣味儿:「这是什么?」 「姜茶。」 「给我的?」 「嗯。」 顾长愿缩了脖子,用不着这么郑重吧? 边庭雕像似的杵在顾长愿面前:「驱寒,防感冒。」 顾长愿:「……」 好吧。 杯子是最老式的搪瓷杯,印着一对鸳鸯,有的地方脱漆了,露出黑色的豁口,像边庭的个性,简单、朴实、还有点老旧。顾长愿抿了一口,苦得他眉头打结。 边庭从兜里掏了一袋蜜枣,撕了封口搁在桌上,顾长愿眼前一亮,抓了就吃,嘴里漫了甜味儿,又抿了一口姜茶,舌头不苦了,胃里也暖烘烘的。 又甜又暖。 边庭搬了凳子坐在他面前:「我看看你的伤。」 「不是看过了吗?」 「背上。」 顾长愿脸一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他背上没几两肉,干巴巴的没看头,何况几道擦伤而已,不算什么。虽说顾长愿细皮嫩肉,但平时大喇喇惯了,没那么矫情。可边庭不听,雷打不动地坐在他面前。 顾长愿难为情起来,求助似的看着舒砚,舒砚眯起眼,一副看戏的样子。 这个叛徒。 顾长愿没招了,脱了睡衣,露出被刮花的背,他皮肤白,伤口特别醒目,边庭看着心疼,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小瓶药膏,涂在手心温热了,贴在伤口上。 「啊!!」 顾长愿被突然贴上来的手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回头一看,乐了,这药是之前边庭被藤蔓抡伤,自个儿给他的,没想到又用回自己身上了。 药膏清凉凉的,边庭手法又好,手劲儿足,揉了几个来回,把顾长愿揉舒服了,像泡在温水里,浑身松软,他蜷起手指,在杯子上轻叩出节拍,慢慢眯起眼。 这一眯眼就瞅见一双锃亮的尖头皮鞋—— 何一明来了。 -------------------- 作者不是医科生,文内有关病毒方面的内容都靠参考资料和询问,如果出现常识错误,请告诉我,谢谢了。 第二十六章 暗涌(四) =============================== 何一明大概在实验室待太久了,累得眼皮耷拉,肩膀无精打采地垮着。他在门口站了半秒,右手绕到颈后,转了一下脖子,等脸上的疲态消失了,变回那个体面不失风度的何一明才踏进屋。 他走到床尾,越过边庭,径直看向顾长愿:「怎么回事?直升机都出动了。」 「呃……」顾长愿咽了口姜茶,讪讪地说:「踩到滑坡了。」 「哪儿来的滑坡?」何一明脸色比姜茶还黑,「你又去雨林了?不是叫你别去吗?」 「我又没想到会掉下去……」 「那是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 顾长愿像被人揪着耳朵训了一番,面子挂不住,但不想和何一明争执,毕竟他劳师动众、让高瞻出动了半个哨所满山找人,只好闷着头受着。 房间安静下来,边庭用掌骨细细揉着顾长愿的背,把肩胛骨周围揉得红通通的,像涂了小团胭脂。有一小处红痕在后腰上,淡淡的,看不清是刮伤还是胎记,边庭低下头,毛茸茸的脑袋抵上了顾长愿的腰。 痒!顾长愿瞬间就坐直了! 边庭条件反射地抓了他的后腰。 「这儿疼吗?」 「有点儿。」 看来是刮伤了。 边庭挖了一团药膏,在手心孵热了,贴在顾长愿的腰上。 顾长愿又蜈蚣似的扭来扭去。 「痒……」 「忍忍。」 他捧着搪瓷杯,生怕姜汁洒了:「忍不了,真的痒……」 「别动,很快就好了。」 「噗!!」 一声呲笑传来,顾长愿抬头一看,舒砚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 舒砚捂嘴,强压着笑意:「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顾长愿:「……」 笑个屁!顾长愿内心骂了舒砚一万遍。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痒,尤其是后腰,碰一下都像被鸟羽挠过一样,边庭偏偏又在那处揉着,还沾了温热的药膏,揉得他又酥又麻,止不住扭起来。 舒砚这一笑,顾长愿顿时有点害臊,挪了挪屁股,想离边庭远点儿,可边庭偏偏死按住他的腰,生怕他跑了似的。 顾长愿:「……」 何一明盯着半裸的顾长愿,见他长裤松垮垮的搭着,隐隐露出白嫩的腰窝,心里一阵烦躁,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这一声哼得讲究,像是闷雷,带了点山雨欲来的意思。屋子里偏又安静,边庭默不作声,舒砚坐在床边,一副默默看戏的样子,衬得这一声特别突兀。 第43页 顾长愿耳根发烫,搁了杯子,说:「听说发现逆转录酶了?」 「不光是逆转录酶,编号024的肝切片中发现恶沱病毒。」 「编号024的血液里血小板减少、凝血因子消耗和纤维蛋白、降解产物滴度增加,另外恶沱还引发了炎症细胞因子和天然抗凝蛋白的释放……」 何一明板着脸,但说正事不含煳,顾长愿听得出来,他平静的语气里藏着得意。 他看向何一明,看见他眼里的熠熠闪光。不管什么时候都稳操胜券的何一明,确实有高傲的底气。 顾长愿由衷地高兴:「太好了。」 何一明又哼了声,这次语气软多了,像是舌头抵着上颌带出来的,轻飘飘的。 顾长愿回忆着编号024的幽猴,和其他幽猴一样,从表徵上看,它瞳孔清亮、耳鼻没有出血,皮肤没有斑疹,剖开体腔后没有明显血管损伤和肝脏坏死的迹象。 携带病毒却没有发病,难道是感染早期短暂的天然免疫?又或者是幽猴对恶沱有耐受能力? 大部分病毒都能和宿主和谐共处,就像蝙蝠体内携带130多种病毒照样活得好好的一样,宿主对病毒既有耐受能力,又不会彻底消灭病毒,通常感染后不发病或者症状轻微,幽猴和恶沱之间也是如此。 病毒的源头是科学界的难题,但只要证实恶沱潜藏在幽猴身上,他们的工作就完成了大半,剩下的可以存好血样回到嵘城再做。 但顾长愿总觉得差一口气,到现在为止,他们仅在一只看似健康的幽猴身上发现了恶沱,那些病发的猴子去哪儿了?难道没有一只病发的? 顾长愿想起火山上的洞口,问舒砚:「你刚刚说研究所和gcdc在研究发病率,怎么样?」 舒砚:「推测病死率在25%到90%之间,不过这个区间太大,后期还能再缩小。」 顾长愿想了想,说:「我有一条线索。」 何一明:「什么线索?」 顾长愿蜷腿坐在床上:「从瞎子河到堰塞湖,咱们一路跟踪,看到的猴子都是活蹦乱跳的,就算现在能证实恶沱寄生在幽猴身上,但还没找到病发的猴子呢!一只也没见着。」 舒砚犹豫道:「难道不是幽猴适合恶沱寄生?」 就像蝙蝠携带狂犬病毒,多乳鼠体内有拉沙热病毒一样,野生生物本身就是巨大的病毒库。 顾长愿:「可有90%的病死率……」 何一明不等他说完,追问:「你说的线索是什么?」 顾长愿:「有个山洞,里面可能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何一明:「什么山洞?」 「火山上的山洞,岐舟说看到有染病的猴子跑进去了。」 舒砚半信半疑:「小孩说的话能信吗?」 顾长愿犹豫了,何一明反倒说:「是或不是,去了就知道了。」 顾长愿点了点头:「之前我们找幽猴的巢穴,是想找出病发的猴子,但从边庭带回来的录像来看,堰塞湖的幽猴和瞎子河上的幽猴都没有发病的迹象,我查了研究所发来的资料……」他伸手去拿桌上的一沓资料,却被边庭按住,叫他别乱动。 顾长愿只好又坐下:「幽猴等级制度森严,高等级的幽猴会支配低等级的,你们想,如果健康的猴群发现那些染病的幽猴,会怎样?」 舒砚:「赶走它们?」 「有可能,所以我们看到的猴子要么是健康的,要么是适合恶沱寄生的,因为病发的幽猴不在瞎子河也不在堰塞湖。」 何一明:「在你说的山洞里?」 「只是我的猜想,还没上去看。」 顾长愿看向边庭,说起在谷底看到的山路。边庭对上顾长愿的眼睛,笑了笑,说:「涂好了。」 「谢啦。」顾长愿扭了扭腰,真不疼了,浑身舒坦。 边庭笑了声,拧紧盖儿,安静地坐着。 何一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既然有线索,不管怎样都要去看看。四人商量了一番,决定今晚先休息,隔天一起上山。 回到宿舍,边庭把迷彩服挂在床头,何一明泡了一杯麦片,他在实验室忙了一天,晚饭都没吃,胃里早空了。 「你们怎么会掉谷里?」 他抿了一口,有点烫,皱了皱眉。 边庭回头,见何一明端着翠绿色的雕花瓷杯,不明白何一明为什么会把这种一看就贵得要死的杯子带上荒岛。 「不是山谷,是山体滑坡,应该是之前下雨冲垮的。」边庭一本正经地说。 何一明嚼着麦片,心想顾长愿要是肯听他的话乖乖待在哨所,就不会掉下去了。 「长愿本来就有点儿倒霉体质,上大学那会儿,只要他路过篮球场就一定会被球砸到。有一次下大雨,场上没人打球,他从那儿经过,结果球框掉下来了,要不是被雨伞挡了一下就直接砸破头了。」 他抬眼望着边庭一笑,好像在分享什么趣事。边庭掸了掸衣服,心情差到极点。 何一明咽了小口汤汁:「他总会碰上一些机率特别小的事情,当然彩票中奖除外,长愿试过好多次,连『再来一瓶』都没中过。」 边庭没理会,挂好衣服,把药膏收进抽屉,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何一明喝饱了,端着见了底的杯子进了浴室。 不一会儿,浴室传来沥沥水声,升腾起雾气。边庭心里堵得慌,干坐了会儿,忽地抓起迷彩服抖了抖,摸出被划了一刀的树枝和军刀,又从抽屉里翻出原子笔。 第44页 他在腿上擦了擦手,提笔画了一个细长的椭圆,一笔画歪了,又补了一笔,结果画得歪歪扭扭,像蚯蚓打成结,把自己都逗笑了,笑完又加了两个半弯儿,俨然像一个小小的脑袋、两只细长的眼睛,一左一右,俏皮得很。 边庭翘起嘴角,好像看见一个瘦瘦的、眉眼弯弯的顾长愿。 真好看。 他又画了一对耳朵,小小的,像两瓣桃花,一张小嘴,像小帆船。 边庭越画越开心,刚才那点坏情绪早散了,只没由来地笑:头髮要怎么画呢?顾长愿那乱蓬蓬的捲髮…… 半晌,浴室的门开了,氤氲的热气直往外扑,何一明裹着绿丝绒睡衣,湿着头髮走出来。 边庭听到响声,盯着手里没成形的小人儿,头也不抬:「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们认识很久了。」 第二十七章 暗涌(五) =============================== 何一明听出边庭话里的不悦,愣了半秒。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边庭那天,陌生的男人挥着刀闯进研究所,一群人惊慌失色,边庭毫无徵兆地冲出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小子偶尔会让人始料不及。 他把毛巾搭在脖颈,从枕边拿了包烟:「介意吗?」 边庭怔了一下,一时分不清他是问介意抽菸,还是介意他们认识很久。 何一明掏了打火机,好像他只是礼节性地问一问。 「你知道什么?」 边庭抬起头,不想搭理他,又觉得不回答像是缩头缩脑,输了气势。 「顾教……」边庭顿了顿,「顾长愿说你和他念同一个大学,不同系。」 「嗯。」何一明听出边庭的改口,眯起眼,细緻地打量了边庭一番。边庭还是太嫩,一看就是还没在社会上打过滚的愣头青。人经不经事,看眉眼就知道了,有的人表面上睁着眼,其实闭得紧,喜、怒、哀、乐、好的、坏的都没钻进眼睛里。但边庭这双眼睛,什么都装,什么都露出来,一看就穿。 「算起来认识七年多,大学五年,然后一起考博,不过我第二年就出国了,本来想带他一起去,但只有一个名额。」 何一明吸了一口烟:「长愿有说我为什么回国吗?」 边庭怔住。 何一明一看他脸色就明白了:「我是来带他走的。」 「gcdc,全球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也是疾控学的最高殿堂,全球唯一,总部在g国。我花了四年的时间在那儿站稳,现在是时候带他去了。」 边庭微微皱起眉头,装作若无其事的移了目光,窗外黑漆漆的,蛾子扎堆往玻璃上扑,汲取屋里的光。 何一明掸了掸菸灰:「只要岛上的研究结束,我就会写份报告呈上去,长愿能因此地位大升,而我也能藉机让他进gcdc,给他一份更好的工作。」 边庭回过头:「他已经是嵘城研究所的教授了。」 「嵘城研究所……」何一明嗤笑了声。 嵘城研究所不过是个排名前十的研究机构,和gcdc比起来天壤之别,边庭不懂行,何一明懒得解释,干脆挑明:「他不该待在那种地方,应该和我在一起。」 边庭沉下脸:「为什么?」 「嗯?」 「为什么他就该和你在一起?」 何一明直勾勾地望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小兄弟,你没见过以前的他吧,聪明、勤奋、优秀,那些老教授们都抢着要。有他在,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像他这样的人,适合更高的舞台,天天待在国内的研究所,都闲散成什么样了……」 还染了一头奇怪的金髮,穿着松垮垮的衣服,害他回国后差点认不出来。 「他没和你说我们以前是搭档吗?」 边庭:「说了。」 何一明笑了笑:「那就是了。」 边庭抠着手上的树枝,越抠越紧,都抠出豁口了。 「搭档又不是要搭一辈子。」 一辈子? 何一明愣了,他什么时候说过一辈子? 他都快被边庭这没头没脑的话吓住了,小半截菸灰落在手上。 「而且我觉得他现在也很好。」边庭说。 「……」何一明沉默了会儿,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把烟掐熄在菸灰缸里。 「还能更好。」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良久,何一明慢悠悠地拉了窗帘,又掸了掸手上的灰,慢慢躺下:「睡了。」 屋里霎时静了,死气沉沉的,边庭身体里仿佛灌满了铅,不断下沉。 他把树枝和军刀锁进抽屉,蹑手蹑脚地进了浴室,浴室的湿气已经散了,冷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几只巨大的蛾子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 他拧开花洒,热水洒下来,凝成小股水柱,从腹肌流到脚趾。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其实已经看不见了,镜中雾茫茫一片,他用手抹干一块,露出一张扭曲狰狞的脸,还没看清,眨眼就消失了,又成了雾茫茫一片,他再抹,还是不行,抹来抹去尽是水痕。镜中从头至尾只有一团毛乎乎的影子,被水光划得七零八碎,分不清哪是眼哪是鼻。 「我是来带他走的……」 「只要岛上的研究结束……」 「他不该待在那种地方,应该和我在一起。」 边庭越想越烦,何一明的声音搅得他脑袋炸哄哄的,满屋子的水汽都变成了飞虫,飞进他的耳朵,嗡嗡嗡嗡,吵死了!他站到花洒下,任热水从头顶浇下来,以为会浇熄心里的烦躁,却丝毫不管用,只觉得浑身毛孔都张开了,无数细小的爬虫争先恐后往身体里钻,他焦躁难忍,一拳打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第45页 他匆匆洗了个澡,看见窗外枝干被狂风捲起,撞击着窗户。 要下雨了。 当夜,边庭做了一个梦。 暴雨铺天盖地地浇下来,他全身淌着水,从头髮到脚趾,没有一处是干的,水里混了血,变成浅褐色。 他站在火山洞口,子弹已经打光了,身后是万丈悬崖,脚边是堆成山的猴子,猴子七零八落,有的少了半个脑袋,有的被捅破肚子,肠子缠成一堆烂泥,岩壁上全是弹坑和黏煳煳的血肉,苍蝇在岩壁上交尾,发出恶臭。 猴子都被消灭了,一个不剩。 接下来,他要把它们扔进瞎子河,或者堰塞湖,又或者埋进土里、藏到洞里,什么地方都行,只要医疗队找不到,哪里都可以。 只是发生了一点意外—— 他的脸被抓烂了。 有猴子扑上来,他干脆利落地捅穿了它的左眼,削掉了它半张脸。 但他被挠了,脸开始流血,肉被搅烂了,像瘤子一样挂在脸上。他感到疼痛,仿佛有人用刀一片一片剐掉他的脑髓,又用锯齿在它颅骨上锯来锯去,他的眼珠不听使唤,似乎想要从眼眶里弹出来,鼻孔和耳朵淌着血水,他开始呕吐,痉挛…… 他感染了,死亡朝他逼近。 …… 他听见声音—— 「我是来带他走的……」 「只要岛上的研究结束……」 边庭勐地从床上跳起来,冷风吹上他汗涔涔的脸。 何一明还在睡,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知道他梦见了什么。 边庭撩开窗帘,窗外一片漆黑,巡夜的士兵绕着哨所来回。他光脚走到浴室,用冷水抹了脸,又往包里塞了锚钩、干粮和手电筒,背上步枪走出门。 天色正暗,月亮被浓云盖住,泥土、石块和树枝被狂风卷到空中,差点打中他的眼睛,他用胳膊护住脸,朝雨林走去。 他支起手电筒,雨林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边庭只觉得眼前不停有黑影晃动,像是草木藤蔓都长了脚,在夜里走来走去,树枝被吹得左右摇晃,发出骨头被折断的声音,咯嚓,咯嚓。泥土黏腻的程度超出了边庭的想像,每一步都像被粘在地上。他掂紧肩上的枪,慢慢朝前。 半晌,黑云中钻出半个月亮,孱弱的光照进雨林,像病人脸上稍纵即逝的回光。天空忽地扯了一声闷雷,黑影齐刷刷动起来,边庭吓得毛孔翕张,正想看清那黑影是什么,脚下一滑,竟滚了好几米。 他眼前一黑,手电筒从手里摔了出去,刚要去捡,忽听一阵窸窸窣窣,一抬头,头顶飞过一大团黑影。边庭连忙伏在地上,双手护住头,一阵阵凉风从耳后刮过,待响声远去了,才意识到那是林子里的鸟,被响雷惊得到处乱飞。 边庭舒了一口气,匍匐着捡了手电筒,照了照脚下,又见几团绿油油的光紧盯着他,阴气森森,分不清是磷火,还是蛇的眼睛。他心里一寒,抓了手电筒就跑,耳边夜风簌簌,像羯鼓不停击奏,风里裹着海水的腥气,像冰冷粘稠的大手撕扯着他。头顶的黑云如同山峰,一座接一座地压下来。 他一口气跑了三四百米,才倚着一棵橡树歇下来,再往前就是断崖,正是顾长愿白天跌落的地方。 边庭打量了四周,拧开水壶,往喉咙里灌了几口凉水,又解了锚钩,绑在树上。 「我是来带他走的……」 「只要岛上的研究结束……」 如果山洞里真有病猴…… 「干脆杀了得了,让他们永远找不到。」 边庭望着断崖深处,一跃而下。 第二十八章 暗涌(六) =============================== 深夜潜到谷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白天还看得清哪是树哪是土,到了夜里就是一抹黑。 边庭抓着绳索,用牙咬住手电筒,顺着小束白光下落,每一步都先用脚掂掂虚实,踩稳了才敢往下。落了三四米,忽然照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黑夜里亮得出奇,低头一看,崖底聚着一团密密麻麻的红光,如同几十双发红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瞪着它。 边庭一阵心惊,只听耳边嚓嚓几声,脚下的碎石竟松动了,接着双脚一空,身子顺着崖壁往下跌,尘土砂石簌簌直落,全打在他脸上。他咬紧手电筒,牙齿都嗑出了血。 情急之下,边庭抽出腰间匕首狠狠插向崖壁,好在崖壁多为泥土,不像花岗岩那般坚硬,他用力一刺,整个刀刃没入土中,替他缓了一把。边庭蜷起双腿往上蹬,混乱之际,瞧见谷底那红光正在缓缓移动,似乎向他逼来。 边庭怕再分心,不去看崖底,只抓紧绳索,忽地小腿一痛,好像磕到了什么,俯身一看,原来正好撞上崖壁边的一株藤蔓,便勾起脚,踩在那藤蔓上,缓了下坠的势头。直到站稳了,边庭才舒了口气,吐了口中的血水,慢慢下落。 下到谷底,那红光已经不见了,谷底一片漆黑,好像刚才只是幻觉。 边庭倚着崖壁,喘息了一阵,手臂隐隐生疼,挽起袖子一看,上次被鬣鹰挖的那处又裂开了,正涓涓流着血。 他忽然有些恍惚。 「跟我去实验室,打一针破伤风。」 「有没有人告诉你,看病要如实告诉医生病情?」 「不会说谎就别说了,看你脸都红成什么样了。」 第46页 「如果不小心弄湿了就来找我,我给你换药。」 这大概要去换药了吧?边庭心虚起来,顾长愿问起来该怎么说?说他想杀掉医疗队找了很久的病猴子?说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没见着猴子就弄得一身伤? 边庭茫然了。 像站在茫茫海上,目光所及之处海水无限延伸,没有风,没有鸟,没有船,没有岛,没有岸,什么也没有,天地浩瀚,只有他一人。 他到底在做什么? 大半夜的跑到这荒山野岭就为了杀几只猴子?洞里有没有病猴都还不知道呢! 上岛前被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协助医疗队圆满完成任务,结果他在做什么?想方设法让医疗队空手而归? 简直疯了! 边庭鼻头一阵发酸,他当兵这些年,什么时候忘本过?什么纪律严明,什么军令如山,就因为何一明几句话就全忘了…… 他还想杀了那些猴子,让顾长愿完不成任务;他又不会撒谎,顾长愿知道了肯定恨死他了…… 边庭茫然四顾,四下黑沉沉的,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冷风吹得他快要冻僵了,无措和彷徨瞬间涌上来。 他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到这林子里,好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推着,莫名其妙就来了。 他怎么会这么荒唐?边庭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心里委屈得紧,像是要哭出来。 可他不会哭,当兵流血不流泪,在军营里谁要是哭了,不说被人笑话,自己先瞧不起自己。 他咬了咬牙,想要站起来,又没有半分力气,越想起身,身子越往下沉。牙齿也开始流血,嘴里漫了血水,又腥又涩。几滴雨水或者是叶尖的露水被风吹落,滴在他后颈,冰凉的。 边庭心里酸楚极了,整个人像漏了气一样,一寸一寸靠着崖壁坐下来。 雨水落在他额头上,在眼角周围滚来滚去。 边庭静静坐了片刻,脸上全湿了,双腿失了知觉,像两截木头拼在他身上。他抹了把脸,望着山崖,崖壁高耸,浓雾漫天,下来已经弄得狼狈不堪,现在再想上去怕是难上加难。他想了想,还是得朝前走,在这深谷里坐着不动,只会活活被冻死。 他扛起枪,揉了揉被冻僵的小腿,借着手电筒的光朝前。 夜黑如浓墨,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被雷声惊飞的野鸟似乎又回了巢,在盘根错结的老树之间窥视着他。 边庭想起在崖壁上看到的红光,难道真是幻觉?他四处张望,周围什么都没有,倒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细看是一根没烧尽的树枝,被他踩碎了,发出咯嚓的断裂声。原来他已经走到了篝火堆旁。 高瞻接他们的时候顺带浇熄了燃烧的篝火,只剩这一堆残烬。边庭蹲下来,想把篝火点燃,在包里找了半天才想起来没带打火机,嘆了一声,把手电筒放在脚边,掏出压缩饼干吃起来。 人一放松就饿了,边庭咬了一口,觉得淡而无味,只盯着篝火发呆。过了会儿,脚边渐渐亮了,像浓墨里浮起的碎玉,露出蒙蒙青光。边庭仰起头,看见小半边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 「只要有心,就能在春天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欣赏冰雪风霜,晴天时爱晴,雨天时爱雨。」 「这山里的风,头顶的夜和难得一见的篝火,我都喜欢。」 边庭看着头顶的浓云,心想,我不喜欢雨,不喜欢风,不喜欢山里的夜和篝火。 我喜欢你。 他想起顾长愿望着山洞的样子,眼里满是期待和跃跃欲试,若不是被他拦住,恐怕他单枪匹马就冲上去了。 「他想去的地方,就带他去吧。」 边庭苦笑了一声,终究还是捨不得顾长愿失望。他嚼着饼干,像嚼着蜡块,时不时看向那火山,巨大的黑影在月色下时有时无,好像已经支离破碎,下一秒就会压下来。 边庭心思烦乱,勉强咽了几口,忽然感到一道视线紧盯着他。 深山里怎么会有视线?! 边庭一惊,竖起耳朵,听到一阵嚓嚓声,像是有人拖着一双不合脚的拖鞋趔趔趄趄,又像是什么东西贴在地面爬过来。 一团黑影慢慢逼近,几乎就在他脚边。难道这谷底真的有人?! 他扔了饼干,抓起枪,对准那黑影! 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边庭屏息静气,渐渐看清了—— 一只红眼睛的猴子。 猴子很小,还没他小腿高,瘦巴巴的,双目通红,这双眼睛似乎吸取了所有的养分,整张脸皱成了一张薄纸,全身毛髮仿佛荒草稀稀拉拉地黏在身上。它以奇怪的姿势站着,左右腿向外扒开,像被人卸过又左右颠倒着装回去一样。 它不看边庭,也不看对准它的枪管,只巴巴地望着饼干,小心翼翼地朝前,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边庭看着它,竟升起一阵爱怜,手指紧紧勾住扳机,右脚拨了一下,把饼干踢过去。猴子吱吱叫起来,飞快抓了饼干,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去哪儿啊?」边庭喊了声。 谷底激起回声,阴森森的,幽怨又绵长,像有人在深海里呜咽。他打了个寒颤,暗骂自己傻,冲着猴子喊什么?还指望它回答么?万一惊了那猴子,岂不是给自己添麻烦? 他嘆了口气,觉得他今夜真是不正常。 第47页 见猴子跑远,边庭拿起手电筒照了照,看见猴子往火山方向跑了。他仰起头,看了看山上的洞口,背起背包,朝火山走去。 走到山脚,天色隐隐发白,孱弱的月光照在山路上,映出细碎的、深浅不一的树影。边庭望着这仅仅一人宽的山路,生了一把冷汗—— 幸好他来了,这条路压根不是普通人能走的。 山路像是人为开凿的,有被利刃凿过的痕迹,石缝里长满了苔藓和苋草,或许很久前有人从这里经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废弃了,盘根错节的藤蔓横陈在山路上,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边庭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抽了腰间的匕首,蹲下.身把藤蔓一条一条割开。 他一路走一路割,完全记不得走了多久,只觉得天渐渐亮了,便收了手电筒,双手掰起藤蔓来。 越往山上路越难走,除了藤蔓,还有乱石和枯枝横在其间。边庭扭了扭发酸的脖子,把碎石一块块地扔下山,待他走到洞口,地平线上已经浮起鱼肚白。 他累得精疲力尽,就地坐下来,浓雾散去,山下景致渐渐清晰。 「这是……?」边庭揉了揉眼睛,走到洞口边缘。 阳光穿过雨林,照亮一块通体漆黑的石棺。 第二十九章 暗涌(七) =============================== 何一明一觉醒来就觉得不对劲,边庭人不在,被子卷得像刚出锅的馒头。 边庭总是天没亮就去雨林里猎猴子,人不在正常,但他生活习惯极好,一定会把被子会叠成豆腐块再出门,捲成这样倒是第一次见。 他皱了皱眉,进了浴室。 剃鬚刀哧哧转动,虽说只有几点稀疏的胡茬,但他坚持每天剃干净。保持整洁是为人的基本。 何一明看着镜中无可挑剔的脸,想起昨夜的对话。 「搭档又不是要搭一辈子……」 真有意思!他说过一辈子吗?年轻人就是不切实际,当下都没混出名堂,却张口就是一辈子。 他冲掉刀头上的胡茬,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挑了一件蓝色条纹的西装,精緻的剪裁修饰出他挺拔的身材,又对着穿衣镜整了整袖口,很满意,推开门,阳光斜射.进来,照在他和另一人身上—— 顾长愿倚在走道上,头髮像一团垒起来的草垛子,乱蓬蓬的,身上只裹着一件亚麻色的运动外套,勉强盖住臀部,露出光熘熘的腿。 何一明真看不惯顾长愿这副邋遢样,明明大学时候挺干净工整的,现在一看就是刚起床还没梳洗,裹了一件外套就站这儿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至少穿条裤子,顾长愿听见动静,先回头沖他笑了笑。 何一明:「在看什么?」 「日出,」顾长愿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微弱的红光,脸被照得透亮:「想到能找到病猴子就有点激动,睡不着了。」 何一明对日出没兴趣,想问他看到边庭没,又想着何必多事,便劝顾长愿换好衣服去食堂吃饭。 到了食堂,顾长愿没看见边庭,以为他又去猎猴子了,忍不住嘀咕:「说好的今天一起上山,怎么还去抓猴子?」 何一明看着餐桌的空位,不咸不淡地搛着面条,想了想,说:「去gcdc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 顾长愿抿了一小口豆浆:「说了不去。」 何一明眉头一拧,正想开口,看见舒砚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又打住了,只说:「再想想吧。」 舒砚一屁股坐在顾长愿身边,抓了桌上的包子就往嘴里塞:「怎么样?东西运来没?」 顾长愿替他抽了一双筷子:「还没。」 「怎么还不来?我都等不及了!」舒砚接过筷子,眼巴巴地看着窗外。 话音刚落,轰鸣声传来,一辆军用直升机缓缓落下。 舒砚跳起来,大喊来了来了,叼着包子就往外沖、顾长愿和何一明看了看,也跟了上去。 直升机稳稳噹噹地停在操场上,高瞻最先跳下来,接着下来几个士兵,来回搬着大箱小箱,有几个箱子上印着『小心轻放』。 「想不到这些东西还挺沉。」高瞻抡了抡胳膊。 舒砚:「那是!都是贵重物品!可贵了!」 顾长愿走近,朝四处看了看:「看见边庭没?」 高瞻摇头,昨晚巡逻的士兵抢着说:「边队昨晚就出去了。」 高瞻:「晚上?」 「后半夜吧,凌晨四点多。」 「他去哪儿?」 「不知道,不过又是背包又是扛枪的,应该是去雨林了吧。」 高瞻一听,觉着不对劲:「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汇报?」 士兵面露尴尬:「边队不是每天都去雨林么……」 高瞻脸一僵,正要训人,何一明适时插了话:「先把这些搬到实验室吧。」 顾长愿听了,抬起一个半人高的纸箱,越想越疑惑:「他半夜去雨林做什么?」 何一明耸了耸肩,一副『我哪知道』的表情,舒砚托起箱子:「找猴子呗,还能去散步不成?」 顾长愿心一沉。 「你要是想知道洞里有什么,等你安全回了哨所,我就来探路。」 该不是真的一个人去了吧? 顾长愿看着手里的箱子,这些都是医疗队从嵘城研究所调来的防护服、手压式喷雾器、麻醉枪、手电筒、猴饲料、捕网和专用笼子。防护服能避免沾上猴子血液和轻微的抓伤,是和被感染生物接触的必备之物,但万一猴群撕咬上来,防护服就和废纸一样毫无用处,所以还配备了喷雾器和麻醉枪。进了洞穴,医疗队会先用喷雾器向洞里喷射麻药,再用麻醉枪给猴子注射氯胺酮,最后用上捕网和笼子,他们甚至准备了一副嵌有生物隔离气囊的战地担架,一旦有人被猴子咬伤就躺进气囊,送回实验室。 第48页 只有这些都准备妥当了,才能向山洞出发。 边庭扛着一桿枪就去了?! 这个傻小子!! 顾长愿正想骂边庭傻,转念一想,糟了! 当时在谷底,他一时情急嚷着要上山,丝毫没说起防护措施,边庭不懂行才会毫无防备地去探路! 万一边庭出了事,岂不是他害的?! 顾长愿越想越慌,把东西搁在实验室门口就朝外看。 舒砚不以为意,撕开箱子:「啧啧,看这防护服,雷克兰最新款。许老头这次下血本了啊……」 顾长愿心不在焉地看了眼,抓住一个搬东西的士兵:「边庭回来了就告诉我一声。」 舒砚抬起头:「他不是每天都去那破雨林么,怎么今天这么惦记?」 「我担心他一个人进洞了,」顾长愿着急,「昨天我说想进洞里看看,他说他先去探路。」 「不是吧,玩这么大?」舒砚抖了抖银色的防护服,「好歹把这玩意穿上啊!」 「他哪懂这些,都怪我。」顾长愿撇嘴,蹲下来帮着拆包装,一边拆,一边望着哨所大门,像只抻长脖子的鹅。 舒砚看不下去了:「行了行了,你这是拆包装还是绣花呢……」 顾长愿干脆扔了手上的活儿,打算到哨所门口等着,刚站起来就撞上何一明。 何一明指挥着一个士兵把箱子搁在角落,那士兵说:「边队回来了,在门……」 顾长愿没听完就沖了出去。 舒砚大惊:「哇,尿急都没见他跑这么快!」 何一明:「……」 何一明横了舒砚一眼,心想这舒砚粗俗得紧,与其让顾长愿和这种人搭档,还是趁早把他带出国的好。 顾长愿没跑多远就碰上边庭,边庭扛着背包和枪,一脸倦容,看到他,把头埋得低低的。 顾长愿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听说你昨晚……」 「顾教授,」边庭不想他说下去,抢着开了口,双手在腿上擦了擦,捲起袖口:「对不起,裂开了。」 本该癒合的伤口被染成暗红,血浆凝固在手臂上。顾长愿脸都吓白了:「你??这……猴子抓的?!」 边庭摇了摇头。 「那怎么弄的?」 边庭:「石头上磕了一下。」 顾长愿仔细看了看,确实没有动物抓过的痕迹,舒了口气,想起实验室门口堆着一大摞箱子,说:「我宿舍有医疗箱,去宿舍弄吧。」 边庭跟在顾长愿身后,阳光倾斜着,把顾长愿的影子投到他脚下,他轻轻踩上去,好像有股热流从脚底蹿上来。 顾长愿走一步,他便跟着影子往前一步,心脏像跟上了节拍,一步,一跳,一跳,一步,亲密无间。 这心跳声很有规律,沉稳的、响亮的、不慌不忙的。从谷底回来,边庭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以前他看着顾长愿,会心慌,会焦灼,会不安,会急躁,一颗心像是竹篾篮子,看上去很能装,其实全是洞洞眼眼,装不实在,盛不下的心慌和焦灼全洒了,洒得到处都是。现在再看着顾长愿,心却坚定了,不再是竹篾篮子了,成了战场上的堡垒,虽然还是会心慌、焦灼、不安、急躁,但堡垒把这些牢牢裹住了,一滴都洒不了。 反正是喜欢顾长愿了。 『喜欢』就是堡垒,严密牢固,坚不可摧。 边庭看着顾长愿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我……」 顾长愿停下来,疑惑地转过身。 边庭心一横:「我以后能叫您顾长愿吗?」 顾长愿笑了声,推开门:「当然可以,还有那个『您』也去掉……」 边庭一听,忽然就站直了,喊得特别响:「顾长愿!」 顾长愿:「嗯?」 「没事,就……喊喊。」 顾长愿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抽什么风呢。」 边庭低下头,嘴角不可察觉地翘了翘,脸上的倦容消失了,隐隐有了神采。 边庭的伤口渗了泥,轻微发炎。顾长愿看着心疼,好像自从到了岛上,边庭就不停地受伤。 他用酒精擦拭着伤口:「就算你再厉害也要珍惜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你们这些当兵的总爱说什么铁打的身体,这话嘴上说说就行了,谁的身体不是肉长的,哪能老受伤的?」 边庭红着脸:「对不起。」 这次受伤纯粹是自己作,一想到动了破坏任务的念头,边庭就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 顾长愿不知道这层深意,语重心长地说:「不是要你道歉,是希望你更珍惜自己……」 边庭脸更红了,只盼着顾长愿别问他为什么深夜去雨林,却不知道顾长愿也在自责,觉得是他吵着要进洞,边庭才会去探路。两人阴差阳错,都很内疚,谁也没提这事。 顾长愿清洗完伤口,看了看说:「开裂得有点狠,要不缝一针吧?好得快一点。」 「好。」 顾长愿拿出有齿镊,忽然『哎呀』了一声。 边庭紧张了:「怎么?」 「没事,突然想起岐羽,」顾长愿说起岐羽的手术,算时间,可以拆线了。「等从山洞回来,得找个时间去镇上,给她把线拆了。」 边庭:「我陪你去。」 顾长愿笑了笑:「好。」 第三十章 暗涌(八) 第49页 ============================= 包扎完,顾长愿问起山洞里的情况,边庭想了想,说在谷底遇到了小猴子。 「我没追上,只看着它往火山方向跑了。」 顾长愿:「跑进山洞了?」 「不知道……我没进山洞。」边庭沉默了会儿,说:「天亮了,怕赶不回来。」 边庭在谷底就打消了进洞的念头,清完山路就离开了,和天亮没亮没关系。他谎话说得顺熘,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脸红了,好在顾长愿正想着猴子的事情,没去看他。 两人走到实验室外,舒砚刚好清点完设备:防护服二十件、麻醉枪五支、喷雾器五个、实验专用笼子五个、隔离气囊一个、担架一副,还有足量的麻醉剂。 众人商量了一番,除了医疗队外,外加五个士兵,组成一个十人小分队。防护服一人一件,麻醉枪、气囊和担架全带上,喷雾器和笼子各带三个,万一不够就先撤退,只当是去探路,下一次带全了再进山。 边庭手臂有伤,顾长愿不想让他进洞,但边庭铁了心要进去。高瞻打了个圆场,说让边庭跟在队伍最后,再安排两个士兵专门看着,绝不让猴子碰到他,顾长愿才勉强答应。 商量完,高瞻调来五个精强力壮的士兵,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雨林。 太阳高悬,林子里又闷又湿,没走几步就汗流浃背,气喘如牛。高瞻看了看静止不动的云层,说,可能要下雨了。 顾长愿抬起头,只见四野葱翠,除了天气闷了点儿,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高瞻说:「这岛上雨多晴少,你们上岛后连着晴了两个月,已经是破天荒了,我猜过不了三天肯定下雨。」 边庭想起昨夜的噩梦,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到了瞎子河岸,河面平静无波。他朝四周看了看,岐舟没在,换做平日岐舟早在林子里守着了,今天倒是反常。 顾长愿察觉到边庭的异样:「怎么?」 边庭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 队伍沿着一处三米高的滑坡下到谷底,这处滑坡是边庭找到的,坡度缓,离火山更近,所有人都以为边庭昨夜是为了探路,直夸他有心,只有边庭知道个中曲折,内疚得不行,咬紧牙一声不吭。 谷底还是湿漉漉的,篝火的残烬漂浮在水洼上,像黑色的游鱼。 队伍缓慢前进,高瞻打头,边庭守在队尾,其余士兵穿插在队伍中间。到了山脚,路上积水成洼,印着半尺深的脚印,全是边庭踩严实后留下的,脚印两侧是苔藓和乳白的浆水,看上去像肉汤里涨了毛,噁心极了。高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贴着脚印走,后面的人见了,跟着踩在脚印上。 山路被清扫过,被切断的藤蔓整齐地堆在拐角。舒砚捡起一根南蛇藤,佩服得五体投地:「厉害!看这切口,多麻利!看这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多崇高!」 一群人齐刷刷地看向队伍末尾,边庭一抬头,对上七八双亮晶晶的眼睛。 边庭:「……」 高瞻决定趁机给队里的士兵上一课,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喊:「这样的士兵才叫恪尽职守!甘于奉献!素质过硬!能打胜仗!」 士兵们听了,训练有素地鼓起掌来,边庭臊得慌,越发内疚,嘴唇都快咬破了。 太阳死气沉沉地悬在头顶,被浓云裹住,像快被绞死的囚犯。当兵的手脚麻利,走山路毫不费劲,医疗队就不同了,尤其是舒砚,早就没了刚上山的兴奋劲儿,捡了一根细枝当登山杖弓着腰往上爬。何一明脸色铁灰,嘴唇起了皲皮,但没吭声,只趁大伙儿放慢速度的时候咕咚咕咚喝着水。 顾长愿看了看堆在半空、一动不动的浓云,心想真的要下雨了。 半晌,舒砚揉着膝盖,就地坐下来:「我不行了,休息会儿。」 高瞻抹了把汗,其他人见状都停下来。 顾长愿倚着崖壁,张开手当扇子扇着风,一面打量着四周的景色,山下绿树延绵,在烈日下好像冒着热气,密林之中隐约空了一块儿,像破了洞的瓢,他走到山路边缘,忍不住惊唿了声—— 就在他们脚下,山下二三十米的地方,赫然多出一块平坦宽阔的巨石,巨石最前端横着一张石棺,通体漆黑,即使在炽烈的阳光下也透不出光泽,黑沉沉的,让人心里发毛。 边庭凑过来,见是早上看到的石棺,只不过他上山时天色正暗,到了洞口才发现。 舒砚和士兵们也围过来,抻长脖子往山下看。士兵们瞟了眼,纷纷不以为然,又坐回原地休息,只剩舒砚在烈日下打了个寒颤。 「是祭坛。」高瞻说。 「火祭,还记得吧,你们上岛那天看到的浓烟就是从这里烧起来的。」高瞻远远望了眼,「那块巨石就是火祭的地方,石棺是用来放祭品的。」 顾长愿见那石棺刚好一人大小,想起岛上曾用死人做祭品,激起一身冷汗。 「先别管这些,继续走吧。」何一明说。 队伍继续朝前,走到洞口已到正午,隐隐约约听得见瞎子河边的嘶叫声。 医疗队戴上防护面罩,套上防护服和橡胶手套,用胶带把手套和袖口贴紧,又在脚上套上一层橡胶靴,橡胶靴上贴了反光片,以防在黑暗中走失,最后把橡胶靴和裤腿贴在一起,裹得密不透风。 第50页 高瞻示意两个士兵在外面守着,其余的人进了洞。 洞口约两层楼高,七八十方大,很是空旷,光线极暗,地上布满苔藓和水洼。何一明仰起头,见洞顶覆满泥炭藓和黑藓,把岩壁染成墨绿色,积水顺着藓茎流下来,弄得地上湿漉漉的。 何一明脚下一滑,踩了什么软物,见是一只死老鼠,已经泡胀了,肠.肉发白,厌恶地一脚踢开。 「怎么样?」 「有动物生活的痕迹。」舒砚在石壁上颳了一层湿煳煳的东西。 顾长愿凑过来,「是猴子粪便,」他捏了捏,还是软的,「看来真有猴子出没。」 「不止。」何一明抬起头,盯着头顶密密麻麻的黑色物体,一个士兵见状,用手电筒晃了晃。 唰!! 一阵冷风袭过头顶,黑压压的影子排山倒海地扑过来,山洞震颤,剧烈摇晃,黑影发出短促又尖锐的叫声,宛如利刃划过玻璃,刺得人头皮发麻。一时间,回声此起彼伏,仿佛千百柄刀子接二连三地颳起玻璃来,有士兵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黑影在队伍头顶盘旋,用发红的眼睛盯着他们,士兵们咽着口水,一动不动。半晌,黑影唿啸着飞了出去,才有人意识到,是光线惊扰了洞里的蝙蝠。 「瞎照什么!」高瞻冲着那闯祸的士兵喊。 「没事没事,只要有光,蝙蝠就会被吓跑,它们跑了反而方便。」顾长愿劝道,打开手电筒照亮洞顶,「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多……」 蝙蝠大多生活在隐匿的地方,越隐匿数量越多,即便如此,蝙蝠每年只繁殖一次,一次只生一只,更别说六七岁之前蝙蝠不会产崽,所以一般的洞穴有三五十只蝙蝠已经算多了,刚刚少说飞出去了两百只,顾长愿心想,照这个数量,这个山洞至少十年没有人踏足过了。 他看向蝙蝠栖息的地方,十余条手腕粗的藤蔓倒挂在洞顶,藤蔓上覆着绿色的粘液,是蝙蝠的粪便和尿液,滑腻腻的,像煳了好几层鼻涕,看着就噁心。他正要往前走,忽觉得不对劲,又拿手电筒扫了扫。 藤蔓上透着几簇白点,像鱼鳞,被光柱一照,恹恹地反着光。 顾长愿心一紧,叫来舒砚。 「你觉得那是什么?」 「藤……」舒砚打住了,踮起脚,瞪大眼睛看了许久。 「蛇……蜕?」舒砚不太确定,声音飘忽。 顾长愿摇了摇头:「不知道,太高了,看不清。」但肯定不是藤蔓,那倒挂的东西应该是灰色或者白色的,只是沾了蝙蝠的粪便,才被错认为是绿色。 舒砚拍了拍顾长愿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山洞,有蛇也不奇怪。」 顾长愿迟疑了会儿,凑到舒砚耳边,拉长声音:「你仔细看看上面沾了多少蝙蝠屎,里里外外煳了三层,这要花上多少年?要是这些蛇还活着,那就是千年的老蟒成了精……」 舒砚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不是吧……」 顾长愿呲的一声笑起来:「骗你的,已经死了。」 舒砚:「死了?」 顾长愿一努嘴,照向何一明脚下,何一明正对着一堆散乱的白骨。 顾长愿走过去:「是蛇骨吧?」 「嗯。」生物学不是何一明的强项,他只能从嵴椎上的刺和地上的蛇皮判断是蛇骨,见顾长愿和舒砚来了,退了半步,让开位置。 蛇骨只有拇指粗,长着密密麻麻的刺,边缘发黑,沾满老鼠屎,有些被啃噬过了,都是齿印。这些蛇骨碎成一截一截的,缠着泡得发白的蛇皮,半截埋在土里,青苔沿着土壤一直长到骨头上,把蛇骨和山洞粘在一起。 「少说死了三十年了。」舒砚说。 怎么会有这么多蛇死在洞里?顾长愿心里发寒,说:「先进去看看吧。」 医疗队慢慢往前,山洞像一个倒立的漏斗,越往里越狭长,猴子粪便越来越多,油腻的绿汁流得到处都是,蛆虫在绿水里蠕动,一脚踩上去,全沾到靴子上。 「老大,来看看这个……」舒砚蹲在一团积水前,捡了块石头,来回拨着一根细长的骨头:「这是鹰爪吧,看这大小,鹰亚科?」 顾长愿蹲下来,骨头呈暗黄色,隐隐发白,被舒砚一拨,像泡在汤里的油条,软趴趴地翻了个面。 顾长愿摇了摇头:「都烂成这样了,说不准。」 「还有这个……」舒砚拍拍膝盖站起来,手电筒一晃,对上两个黑黢黢的洞眼:「这个我知道,牛头。」 舒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鼠、蝙蝠和蛇就算了,我没听说鹰爱钻洞,牛爱爬山啊?它们怎么进来的?」 顾长愿摊手,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又回头看了看,洞口远得宛若一个圆点,就算是误闯进山洞,也没道理闯得这么深。 「不知道,再往里看看吧。」顾长愿说。 舒砚嘆了口气,不知道这山洞有多大,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奇怪的尸骨,该不会连海里的鱼都有吧?光想像就毛骨悚然了。 舒砚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有鹰和牛冲出来?」 「应该不会,」 顾长愿绕过一条三人宽的夹缝:「只有猴子粪便是新鲜的,其他看上去都死很久了。」 第三十一章 暗涌(九) =============================== 第51页 越到深处,洞里越安静。士兵们把医疗队夹在队伍中间,小心翼翼往前。 走了十余米,洞口彻底看不见了,四周黑如浓墨。蕨草在阴暗处疯长,像褐色的血管吸附在崖壁上。 顾长愿拨开一根铁角蕨,晃了晃手电筒,或许是照到了什么,洞里传来细不可闻地怪声,时断时续,像是有活物在窃窃私语。 边庭忽然停下来:「别过去,里面有东西。」 高瞻脚步一顿,差点撞在他背上,转念一想:边庭什么时候跑到队伍最前面了?!说好的跟在队伍后面呢?! 他暗骂盯梢的士兵没用,低声说:「你,退回去!」 边庭愣了愣,面色窘迫地退了两步,挡在顾长愿面前。 高瞻见了,又骂:「伤患逞什么能?去去,到最后边儿去!」 边庭神情复杂地看向顾长愿,顾长愿不明所以,也让他退后。边庭只好回到队伍末尾,气自己有伤在身。 不一会儿,私语声变得高亢,越来越清晰。高瞻举起手电筒,却什么也没看见,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都站在这儿别动。」 他颤颤巍巍地朝前走了十余步,停在一排蕨草前——前面是一道夹缝,几乎弯成九十度,夹缝顶上盘绕着粗细不一的铁角蕨,蕨叶交错着垂下来,宛如一面屏风。屏风背后,七八只红色的眼睛像黑夜里的火种,熊熊燃烧。 高瞻压低声音,示意队伍跟上:「不要出声,把光调暗。」 舒砚蹑手蹑脚地躲到高瞻背后,踮起脚张望,看到几团模煳的灰影,『咯噔』咽了口口水。 「真有生病的幽猴。」 何一明问:「有几只?」 高瞻数着发红的眼睛:「看得见的有4只。」 四只幽猴蜷缩在角落,紧紧抱在一起,猩红的眼睛恹恹发着光,在昏暗的夹缝里格外诡异。边庭想起昨夜在崖壁上看到的一大簇红光,心想:果然不是幻觉,谷底的红光是几十双幽猴的眼睛! 「现在怎么办?」高瞻问。 顾长愿看了看四周,夹缝只有三四米高,又有蕨叶遮挡,刚好利于喷雾聚积。医疗队商量片刻,决定先往洞里喷射麻醉喷雾,喷雾生效后再由高瞻和打头的士兵持麻醉枪射击。这样算是双保险,先用麻醉喷雾,让它们瘫软,再用麻醉枪,避免幽猴被针头刺痛后突然发狂。射中后,要是幽猴朝他们扑来,就由边庭和队尾的两个士兵补枪,幽猴若往洞穴深处跑,就别追了,夹缝又黑又窄,不宜冒险;顾长愿、舒砚和何一明没有开枪的经验,安全起见,退到十米外的地方等。 商量好后,顾长愿把手压式喷雾器放在地上。 幽猴缩成一团,吱吱地叫唤,似乎在恐吓外敌,又像在求饶。顾长愿手心冒汗,唿吸越来越重,防护面罩里结了一层薄雾,什么也看不清,他咬了咬牙,压下喷雾器,烟雾顺着滤嘴飘进夹缝深处,所有人屏息静气,生怕惊扰了幽猴。 咔嚓。 尖锐的裂响撕裂了寂静。 士兵们下意识动了!齐齐举起枪,对准正前方! 幽猴似乎察觉到危险,紧紧贴在岩壁上,用尽全力尖叫,叫声又尖又细,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高瞻寻找裂响的来源,一个士兵缩着脑袋,指了指脚下,示意是他不小心踩断了一根细枝,被高瞻恶狠狠地瞪了眼。 过了一阵,红光渐渐暗了,幽猴纷纷垂了尾巴,软软趴下,高瞻示意顾长愿退后,举起右手。 三、二…… 一…… 高瞻食指一落! 砰!砰!同时数响! 幽猴尖叫起来,像从噩梦中惊醒,挥着前肢往洞顶攀爬。 高瞻盯紧前方,被射中的幽猴四肢发软,扑通扑通地掉在地上,恼怒般地张开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这一动作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直到四只幽猴全部倒下,它们张开的嘴都没有合上,涎水从嘴里流到肚皮上。 又等了半刻,幽猴一动不动了,高瞻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好了……」 他扒开蕨叶,脚边忽然起了一阵劲风,一团黑影朝他扑来,他眼前一黑,条件反射地抬手护住脸,那黑影贴着岩壁一跃,从他臂下熘了! 黑影里裹着一簇红光,是一只红眼睛的小猴子! 喷了三箱的麻醉药,没想到还有一只会动的!那小猴子不足成人小腿高,上蹿下跳,动作不快,但熟悉洞里的地形,一会儿跳到洞顶,一会儿钻进岩石缝,一时竟抓不住。 边庭眯起眼,扬起枪口瞄准黑影! 下一秒,他僵住了,脑子嗡地一声,脸色变得惨白—— 小猴子竟跳到顾长愿肩膀上! 「不要动!!」 边庭和何一明同时大喊。 顾长愿:「……」 顾长愿只觉得肩膀一沉,被两人一吼,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头皮发麻,无数个可怕画面瞬间冒出来—— 小猴子张开血盆大口,咬断他的脖颈,病毒沿着猴子的唾液钻进他的血液。他的肝、脾、胃、肺开始膨胀、变黄、液化、坏死,最终浑身腐烂,七窍流血。 他想扭头看看,又怕惊了它,只用余光瞟着,小猴子眼里布满红丝,颈部插着针头,四肢颤抖,趴在他肩头大口喘气。 边庭盯着小猴子,却不敢开枪,小猴子爪子锋利,又张着獠牙,万一伤了顾长愿……他急怒攻心,恨不得用目光将它烧穿。 第52页 洞里鸦雀无声,个个如临大敌,不敢出声。 僵持间,顾长愿偷偷动了,身子僵着,脚尖却稍一往前,点了点脚边的喷雾器。何一明见了,飞快捡起滤嘴朝上一扬,对准顾长愿的肩膀,同一时间,边庭扣紧扳机,瞄准幼猴脑部。 浓烟裊裊上升,幼猴的喘息弱了,眼里的红光变得模煳,时有时无,它胸口剧烈鼓起,像快爆炸的气球。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走得极慢,直到最后一丝麻醉喷雾用尽,发出滋滋空响,顾长愿终于听到稀稀拉拉的水声,这水声在寂静中宛若一枚信号,他壮着胆子扭头,看见小猴子失了禁,青黄色的尿水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流。 尿水渗到山石里,成了苔藓的养料,小猴子终于脱力,跌在地上,鼓着双眼,翻出大团眼白,露出仇视的表情。 顾长愿双腿一软,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沉,连忙抓住离他最近的士兵,才不至于瘫在地上。 「妈的,好险。」高瞻长吁一口气,收了枪,见边庭仍然食指紧扣、瞄准猴脑。 「好了,没事了……」 边庭纹丝不动,仿佛被定在原地。 「没事了,还举着枪干嘛……」高瞻推了他一把,竟没推动,边庭又冷又硬,像块石头。 高瞻疑惑了半秒,见他脸上阴层层的,看不出表情,手指仿佛生了根,和枪绑在一起。 「这是干嘛,放轻松……」 高瞻朝他背上拍了两下,其他人见了,不解地看过来。 「是伤口裂了?」顾长愿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到边庭面前。 边庭望向顾长愿,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顾长愿以为听漏了,正要再问,忽地停住了。 他看到一双快要哭出来的眼睛。 第三十二章 暗涌(十) =============================== 边庭的眼睛有一种年轻人的特质,干净、纯粹,双眼皮深得像夹沟,眼睫毛又长又翘,耷下来的时候能盖住整个眼睑。要说长相,他平头小脸深皮肤,不出彩,可一双眼睛就像荒原里的向日葵,哪怕背后灰土茫茫,眼里依旧满是憧憬,明亮又令人欣喜。 边庭看着顾长愿,眼里有光在流动,他心口突突的,无端生了一丝慌乱。 「伤口裂了吗?」 他又问了一次,这次,顾长愿知道问了一句废话,因为这双眼睛从头到尾都定格在他身上,但他还是问了,明知故问就等于把问题又抛回去。 中年人的狡诈。 「没有。」边庭小声说。 顾长愿咽了口唾沫:「那是昨夜没休息好?」 边庭想了想,嗯了一声。 「回去好好睡一觉。」 边庭点了点头。 众人见边庭没事,舒了口气,各自收尾,高瞻去抓夹缝里的病猴,舒砚把小猴子锁进笼子,顾长愿用余光瞄着边庭,视线一落,边庭就转过头,好像背后装了雷达似的,顾长愿只好假装在看舒砚。 「现在怎么办?」舒砚问。 何一明竖起耳朵,洞穴里还有咯咯嚓嚓的声音。 「里面应该还有。」 「先回去。」边庭说。 何一明:「里面还有。」 边庭捡起喷雾器:「麻醉剂用完了,不能再往前了。」 舒砚看着笼子里的小猴子,也说:「今天有收穫了,先回去吧,不知道洞里有多深,急不得。」 「那好,先收工。」高瞻拧着笼子出来。 「收工,收工……」士兵们也高兴。在洞穴里多待一秒就多一份危险,能早收工最好。 何一明不甘心地朝夹缝深处瞅了眼,但没说什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回,顾长愿放松下来,揉了揉肩膀,忽然摸到右肩上一个奇怪的凹口,觉得不对劲,又摸了一次。 「那个……」他轻咳了声。 队伍闻言停下来。 顾长愿指着肩膀,脸色有些僵硬:「我的防护服……裂了。」 也许是被猴爪子勾到,防护服右肩处裂了一道食指长的口子。一想到沾满涎水的爪子,顾长愿胃里一阵缩紧,刚退去的恐惧又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何一明喝道:「赶紧出去!到担架上躺着!」 边庭回过神,抓了顾长愿的胳膊就往外跑,绿水飞溅,到了洞口,他大吼:「支开担架!」 留守的士兵吓得一哆嗦,顾长愿钻进隔离气囊,任由边庭和士兵把他抬下山。阳光直射,刺得他眼前白花花一片,他只好眯起眼。边庭的脸随着他阖上的眼睑变成一条细线,只剩悬着汗水的鼻樑、咬紧的嘴唇和紧锁在他身上的视线。 边庭丝毫不看脚下,只盯着他,一种强烈的、毫不掩饰的关心从眼里喷涌出来。顾长愿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炙热的眼神,好像燃烧着什么。 顾长愿看了会儿,把头扭开了。 不是错觉,没有什么由头,顿悟说来就来。 到了山脚,高瞻调来直升飞机,一行人匆匆回了哨所。 一落地,顾长愿跑进消毒间,消毒间没有灯,光线灰暗,水流从头顶浇下来,四面八方的消毒喷雾像蜘蛛一样爬上他的身体,他强忍着胃里的噁心,沖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脱下防护服,光着身子跑到洗手池边干呕起来。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酸味,水池上方的镜子映出一张邋遢的脸,双颊深陷、面若死灰。骤然间,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第53页 他见过这张脸…… 不要,不要在这时候想起来…… 顾长愿抓着自己的头髮,想用疼痛驱赶突如其来的意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一直禁锢在他的记忆里,现在它挣脱了,伺机暴动。 门外起了争执,很吵,好像有人要冲进来,却被何一明拦住:「你进去有什么用?你是会血检还是会消毒?!老实在这儿等着!」 别吵…… 头都要炸了…… 吐得几乎脱了水,胃里的躁动才停了,顾长愿苦笑了声,灌了几口凉水,从器材间里找了一件白大褂套在身上,腿一软倒在墙边。 过了好一阵子,门开了,何一明捡起防护服,说,我先拿去检查。顾长愿虚弱地点了点头。 舒砚围上来:「你没事吧?」 「没事,」顾长愿抹了嘴上的污秽,脱了白大褂系在腰上:「帮我看看,右边肩膀上有抓伤吗?」 舒砚看着横七竖八的刮痕:「你这一满背的伤……」 头一天才滚到坡底,背上花着呢,哪个是猴子抓的? 顾长愿头都大了:「边庭呢?」 「在门外守着呢,要叫他吗?」 「去吧。」顾长愿撑着墙壁,病恹恹地朝器械柜走去。 边庭进屋时眼里的炽热还没消退,看见顾长愿只裹着一件白大褂,脑中热血上沖,怔在原地。 顾长愿脸颊发烫,故作镇定地递过一副橡胶手套。「戴上,」他转过身,「我肩上有伤吗?右边肩膀这块。」 边庭抚上顾长愿的肩膀,手指贴着皮肤游走。半晌,边庭说:「没有新伤。」 都是被他涂过药的伤口。 顾长愿唿出一口气:「那就好。」 他对边庭有一种无端的信任,一听这话,就好像亲眼看到上帝把他的名字从死亡名单里抹去一样,安心了。他心力交瘁,想回床上躺一躺,又实在没力气,干脆靠着墙壁坐在地上。 边庭看着他,也慢慢坐下来。 「你坐地上干嘛?」 「不知道,就想陪陪你。」 顾长愿虚弱地笑了笑,由他去了。舒砚回宿舍给顾长愿拿衣服,屋里只剩坐在地上的两人。顾长愿犯了困,眼皮子耷拉,脑袋像老旧的钟摆,一顿一顿地往墙上磕,边庭见了,轻轻拨过他的头,搁在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听到沉沉的唿吸声,再看肩旁的人已经睡着了。 两人静静靠着,一个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一个却脸红过了头,像要爆炸了。 过了半晌,何一明走进来,顾长愿醒了,迷迷煳煳地坐正,边庭感到肩膀上的热度消失了,心里霎时落了空。 「干嘛都坐地上?」何一明瞟了一眼边庭,又只看向顾长愿,说他他事无巨细地检查了三遍,「防护服外层裂了,内胆没破,你应该没被刮到。」 顾长愿揉了揉眼睛:「谢谢。」 「保险起见,还是抽个血。」 「好。」顾长愿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站得太急,刚站起身,胃里又起了酸水,到水槽边吐了。 边庭跳起来,跑到顾长愿身后,轻轻顺着他的背,何一明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舒砚送来干净的衣服,见顾长愿精神不振,便让他去休息。 实验室外,夕阳映照,哨所被染成金色,顾长愿踩着浮云的影子,心想难得看见这么恬静的夕阳,就不急着回去,慢吞吞地在哨所里转悠。边庭跟在他身后,像沉默的守卫。 老屋灰扑扑的,通往屋顶的铁梯又脱了几块漆,顾长愿沉默了会儿,仰起头准备往上爬。 边庭一把抓住他的手。 「走楼梯。」 顾长愿每次都爬墙,忘了还有楼梯:「哪儿有楼梯?」 边庭拉着他朝老屋侧面走去,这一侧背光,凉飕飕的,黑乎乎的楼道像血盆大口,能把人生吞下肚。 顾长愿有些迈不开腿:「我还是爬上去吧。」 「不安全。」边庭担心。顾长愿脚步虚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又不是没上去过,放心吧,我有分寸……」顾长愿朝他一笑。边庭拗不过,只好跟在身后。 屋顶一如既往的空旷,白色的床单晾成一排,空气里有洗衣粉的味道。顾长愿找了块空地躺下来,仰着头看晚霞,边庭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像在地上开了两道漆黑的口子,踩上去就会坠入无尽的黑暗里。顾长愿忽然想起王婷婷,那个被恐惧压垮的女人。 他不知道王婷婷生前在想什么,但又好像能理解她的恐惧。 病毒是世上最高明的猎食者,猎食前,它无声无息地潜伏,人们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等人类察觉时,已被啃噬得血肉模煳。 即便是再勇敢的人,也难挣脱病毒带来的恐惧。 头又隐隐疼了。 又想起来了…… 顾长愿神情痛苦地翻了个身。 边庭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饿了。」 「等着!」边庭说完,飞快地跳墙跑了,只听铁梯哐哐直响,人却没了影儿。 顾长愿朝他消失的方向看了会儿,扯了扯嘴角,咧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边庭嘴上像贴了封条,眼里却藏不住事,顾长愿想起下山时看到的眼神—— 万里晴空,边庭眼里只有自己的倒影。 第54页 -------------------- 为防锁章有删节,删完有些细碎但不影响阅读,将就吧…… 第三十三章 暗涌(十一) ================================= 顾长愿看出来了,边庭喜欢他。 如果时间倒退十年,顾长愿会忍不住沾沾自喜。在二十啷噹的年纪,若是被人喜欢,就会不自觉地生起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这里头既有被爱的欢喜,又有虚荣的成分。年轻时的喜欢是一种臣服。有人臣服于他,光是想像就够得意了。 但顾长愿不会沾沾自喜太久,几秒之后就忘了。十年前他只喜欢何一明,其他人就算是神仙下凡,他也不稀罕。对他而言,除了何一明,任何人的喜欢都像是雨天里的洒水车,是一种可有可无、甚至略显多余的东西。他顶多会被洒水车欢快的音乐吸引几秒钟,但很快就会感嘆,雨天洒水,多浪费;或许,他还盼着那人不要太喜欢他,省得何一明知道了不高兴。 现在,何一明和『喜欢』是挂不上勾了,但对着边庭,他又迟疑了,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辈分,或者说,心态差太远了。 他不是不想有个伴儿,可没想过会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傢伙。看边庭的眼神就知道,边庭炙热浓烈,就像穿透云层中的霞光,喷薄壮阔,令人动容,可惜他青春过尽,成了天台上看霞光的人。岁月就是这样,到了某个阶段,再热烈也是平常。 边庭好像说过『没喜欢过谁』? 第一次?初恋? 顾长愿想起谷底的对话,隐隐头疼,起了长辈的心态,觉得边庭的初恋应该献给朝气蓬勃的小姑娘,小男生也行,总好过中年无趣的他。 太阳悄无声息地挪到云层后面,天空透着蒙蒙银灰,空气不知不觉变得闷湿,好像真的要下雨了。 顺其自然吧,顾长愿想。 他闭上眼,想借着残存的阳光睡一会儿,岛上雨多晴少,这雨一旦下下来,想再在天台上晒太阳就难了。 顾长愿慢慢睡去,半梦半醒之间头又疼了,越疼越厉害,好像有人用锯子在头皮上来回锯着。 隐约中,他听见手机响了,叮叮,叮叮…… 这种原始的单弦铃声早就被淘汰了,却像影子一直跟着他,在他耳边吵闹……慌乱之中,他躲进一间黑压压的房间,房间没有光,灯形同摆设,他哆哆嗦嗦地蹲在墙角,墙面被指甲颳得乱七八糟。 …… 不要,不要想起来。 顾长愿勐地坐起来,又跑到角落吐了一滩,胃里早就空了,只吐出小股透明的酸水。 他干咳了一阵,墙边传来咚咚脚步声,边庭冒出半个脑袋,右手在围墙上一撑,跳下来,灵巧得像只猫。 顾长愿虚弱地笑了声:「回来了?」 边庭脸色沉了:「又吐了?」 「没事,之前没吐干净。」 「先吃着,我去给你拿水。」边庭从兜里掏出一袋蜜枣,转身又要走。 「不用不用。」顾长愿抹了嘴角的酸水,换了个地方坐:「又是蜜枣?」 边庭紧张道:「不喜欢?」 「不是,很喜欢,」边庭昨天刚给了他一袋,还没吃完,「哪儿来的?」 边庭舒了一口气,说高排长的,想了想又说:「不是抢的,答应帮他打一周的开水。」 顾长愿愣了,这小子真的可爱到让人心动。他把蜜枣搁在地上,挑了一颗个头大的,细细嚼着:「谢谢。」 边庭听了这话,反而无措了,红了脸,挨着他坐下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你总是受伤。」 「我受伤和你有什么关系?」顾长愿笑起来,又捡了一颗吃了:「是我运气不好吧,我从小就倒霉,上大学那会儿……」 边庭心里咯噔一声,好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顾长愿笑道:「一到篮球场,我就会被球……」 「是我没保护好。」边庭抢着说。 何一明说过的话,他不想再听一次。 「说了和你没关系,傻瓜。」 边庭没接腔,暗自痛苦地皱眉。他说过要保护顾长愿,但没做到,越想越内疚,用力扳着手指头,十根指头像缠线绞在一起。 顾长愿安慰道:「好啦,别什么事都揽自己身上……」 边庭还皱着眉,一副和自己怄气的样子。顾长愿歪着脑袋瞧了他一会儿,忽然看向渐暗的霞光,没头没脑地说:「好吧,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边庭睁大眼睛看向顾长愿。 顾长愿压低声音:「我没那么容易被感染。」 边庭愣了:「为什么?」 「因为我是外星人。」 边庭:「……」 「哈哈!」顾长愿大笑起来,不去看边庭错愕的表情,只望着下沉的夕阳,好像那橙黄的火球里会降下飞船把他接走一样。 屋顶起了风,吹得衣袂唿唿响,顾长愿翻了个身,把蜜枣的袋子系好,又躺下去,拨着鬓角被吹乱的头髮,说:「你知道心因性失忆症吗?」 边庭一怔,摇了摇头。 「失忆症的一种,和大脑受损导致的失忆不一样,没有生理症状,只是心理原因造成的。」 边庭懵里懵懂的,不知道顾长愿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心因性失忆症里有一种叫作选择性失忆症,医学上的解释是患者对某段时期发生的事情,选择性地记得一些,遗忘某些。」 第55页 边庭倏地就站起来了,紧张地看着顾长愿。 顾长愿扑哧一声笑了,拉着他坐下来,「不用这么紧张,我没有失忆。」 他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蜜浆,把手枕在脑后:「……只是有些事情我很久不去想它,后来就真的想不起来了。」 顾长愿慢悠悠地说:「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你知道自己每年都会有一场盛大的生日宴,记得你21岁那年请了哪些朋友,也记得你19岁时喝了哪几种酒,但20岁的生日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本该是一段很流畅的记忆,中间断了一块。」 天色转暗了,晚霞散尽,黑云从巨大的火山背后升起,哨所亮起路灯,光线昏黄。 边庭看着越来越稀薄的霞光,好像天地之间有一股巨大的、无可奈何的悲伤,他不由得跟着伤感了,可转眼,哨所的路灯亮了,他就觉得昏暗下的灯光一样好看。 「既然是很久不去想的事,忘了……就忘了吧,没什么紧要。」 他低下头看着顾长愿,眼里有光,绵绵密密。顾长愿忽然觉得边庭不像他想得那么愣头愣脑,边庭温柔又安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人的大脑太古怪,失忆的人会突然恢復,有些早就忘了的事也会突然从某一天起,反覆地在梦里出现。」 边庭抿了抿嘴,犹豫着问:「是想起来了吗?」 「应该是吧。」 「是不好的事情?」 顾长愿沉默了会儿,想着黑暗的房间、灰白的墙,和蜷缩在角落的人。 「不,是好事。」 实验室里亮如白昼,幽猴的药力还没退,酣睡着。四只猴子都瘦得皮包骨头,面颊血红,瞳孔大得几乎布满整个眼眶。 舒砚:「目测这四只都被感染了,怎么处理?」 何一明说:「先取血,确认感染恶沱之后两只送回gcdc和嵘城研究所,我们留两只做血清实验。」 顾长愿和舒砚对视了一眼,在没有疫苗之前,注射免疫病毒的血清是最有效的,但这是一项高风险实验。他们要饲养病猴,每天向病猴体内注射血清,监测血液成分变化,直到它们病癒或者死亡,这比解剖尸体危险得多,他们要对付活着的猴子。猴类喜欢攻击敌人的头部,用尾巴死死缠住敌人的脖子,再用犬齿咬烂他的脸,一只五斤重的猴子就能击倒一个成年人。 舒砚看着沉睡的幽猴,想像着病毒在它们体内肆掠,侵占它们的身体,不由得生起怜悯,尤其是个头最小的那只,瘦瘦小小的一团,拼命地想逃走,却还是被抓了来。 他仔细瞧了瞧,忽然盯上小猴子的嘴巴,吓得退了两步:「这……这些猴子该不是人养的吧?」 顾长愿和何一明一惊,舒砚打开笼子,把小猴子绑在解剖台上,扒开它的嘴角,拈起藏在毛髮里的白色渣末。 「这……这……是饼干吧?」还是部队专供的压缩饼干。舒砚掰开小猴子的嘴,用棉签在舌头和牙龈上颳了一圈:「哨所里有人养着它?」 何一明检查着笼子里另外三只猴子,顾长愿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舒砚背上:「电影看多了吧!这哨所进进出出都有记录,谁能不动声色地养猴子?」 「那这饼干……」 「边庭昨天去谷底,遇到了一只小猴子找他要吃的,多半就是这只。」 「哦哦,吓死我了,」舒砚顺了顺胸口,把棉签装进採样试管,「那它还蛮聪明的,知道找人类要吃的。」 按理说染了病的猴子既受病毒折磨又被赶出领地,几乎是活不久了。 「这小猴子真厉害,又是找人类要吃的,又在麻醉喷雾下扛了那么久;看不出这么小一只,生存欲望还挺强。」舒砚感嘆。 顾长愿看着毫无知觉的小猴子,山洞里的一幕又涌上来,小猴子蹿到他肩上,张开锋利的犬齿,喘着粗气,口水稀稀拉拉地流下来。他一阵恍惚,头又像被锯开一般,炸炸地疼了。 「不止,」何一明说,「它还受过伤。」 「这里有一块凹陷性骨折,还没完全癒合。」 他摁着小猴子的额骨,拨开附近的毛髮。一个直线型棱边的凹口露出来,直径不超过六厘米,边缘有裂痕和血迹。 舒砚围上来,仔细瞧了瞧:「这是被落石砸到了?」 何一明:「有可能,额骨都被砸裂了。」 舒砚嘆了声:「还真是命苦。」 顾长愿默不作声,盯着它额头的裂口,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第三十四章 暗涌(十二) ================================= 「血压95/64,心率46,体温41.7c,结膜下出血,眼睛内膜充血,腹部有红色的皮疹,呈放射状……」 何一明检查着实验台上的猴子,舒砚记录,顾长愿把写有「恶沱免疫血清实验:201x090501」的标籤绑在猴子右脚上。三人似乎回到了大学,想起导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要对实验的动物产生感情,不要逗它们,不要心疼它们,处死它们的时候不要多想,它们死在实验台上,不是你们的错。你们对科学负有责任,你们对生命的延续负有使命。 白炽灯滋滋响着,屋外传来哐当哐当地声音。顾长愿走到窗边,看见树枝被风捲起又狠狠地打在墙上。 「起风了。」他说。 舒砚望着摇晃的窗户:「要下雨了吧?」 第56页 何一明说:「先抽血,加快速度。」 万一下起暴雨,直升机没法起降,最好赶在下雨之前把血样送离岛。何一明取出注射器,套上针头,摁了摁病猴胸腔,确认它还活着,又检查了绑住四肢的锁扣,把针头扎进猴子上肢。这只编号01的病猴是四只里个头最大的一只,顾长愿和舒砚两人合力才把它抬上解剖台。 室内静得针落可闻,三人面色凝重,好像深唿吸都会惊醒它一般。 血很快回流进针管,病猴毫无知觉地平躺着,血液却像岩浆一样向上翻涌,採血管几乎瞬间被灌满。舒砚急忙用海绵吸走溢出的血液,但没用,血还在喷涌。顾长愿把止血带打成结,堵住血管,血管迅速膨胀,像一个快要炸裂的气球。 「不行,血液不凝结了。」 舒砚急得冒汗,病毒在白细胞和造血组织里增殖,凝血因子被破坏,血液像冲破大坝的洪水向外湍流,再这样下去,这只猴子撑不到半分钟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安乐死。」何一明熟练地换了针管:「试下一只。」 何一明给病猴注射过量的阿米妥钠,把尸体放进冷藏柜。 第二只,「也不行。」 同样血流如注。 「安乐死,下一只。」 第三只,「不行。」 三只病猴都是重度感染,虹膜狭长、猩红色的皮疹布满全身,从体外就能摸到坚硬如石块的脾脏,当针刺破血管,血液会四处奔窜。 「留一只解剖,另外两只运回嵘城研究所和gcdc。」何一明泄气地把「201x090503」号病猴冰冻起来,三人同时望向最后一个笼子。毛髮稀疏的小猴子蜷在里面,短腿小脸,像挨饿的婴儿。 「只剩这一只了。」舒砚说。 何一明打开笼子,把它拎出来,或许是它实在太瘦小了,又或者是三人都记得它在洞里拼命逃窜的样子,顾长愿把它编在末位时候,何一明和舒砚都心照不宣地没说什么,或许都希望它能在笼子里多安睡一会儿。 「如果这只也凝不了血,就做不成免疫血清实验了,要再去洞里抓一批来。」何一明说。 舒砚屏住唿吸,紧张兮兮地看着解剖台。 顾长愿深吸了一口气:「我试试吧。」 他接过针管,想起小猴子从他肩上摔落时怒目圆睁的眼睛。它曾找边庭要过吃的,也曾从麻醉喷雾里逃脱,慌乱间跳到他肩上,像在荒岛中抓住了浮木。 小猴子昏迷着,鼻孔一张一翕。舒砚把「201x090504」的标籤套在它右腿上,沖顾长愿点了点头。顾长愿压住小猴子上肢,拨开毛髮,红斑清晰可见,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绕过疮口,对准血管,迅速地扎下去。 血液飞快回流,针管被染红,渗出的血液堆成一团,像一个肿胀的脓包,顾长愿咬了咬牙,把针往深处推了半厘米。小猴子突然抽搐了一下,身体勐地向上一挣,似乎从麻醉中惊醒,想要坐起来。舒砚吓坏了,立马补了一针氯胺酮。 「再拿一根採血管过来。」顾长愿说。 何一明递过促凝管,顾长愿熟练地换上,盯着急流的血液。小猴子抽搐了几下,很快就不动了,顾长愿心疼,不敢再看,吸干渗出的血液,收了针管。 「这只……血止住了。」顾长愿舒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舒砚抹了一把虚汗,探了探小猴子胸腔,确认它还活着:「接下来怎么办?」 「向gcdc和嵘城研究所汇报,编号01-03的实验体在採血过程中死亡,04活着,我们要对活体做免疫血清实验。」何一明把血样贴签,「也就是说,接下来,我们要养着它了。」 三人同时沉默了,心沉了下来。 小猴子还在沉睡,胸口微弱起伏着。顾长愿解了锁扣,把它放回笼子。它实在太轻了,顾长愿拎起它,都像捡起一张轻飘飘的纸。 三人将血液放回冰盒,病猴尸体封好贴签,如果时间充足,他们还能分离出红血球和血清,但风声越来越急,仿佛暴雨下一秒就会席捲而来,他们只好省去这一步骤,把血液冷冻,交由哨所的士兵尽快送离岛上。 顾长愿推开门,冷风灌进来,他两腿一哆嗦,差点没站稳,模煳中看见一个人影,在灯下宛如石像。 「你还在这儿?!」 顾长愿看清了,是边庭,正要吼,张嘴就灌了一喉咙的冷风。 「担心会下雨,给你们送雨衣过来。」边庭说。 顾长愿看了一眼天色,雨还没下,黑云笼罩,树木发疯似的扭摆。 「傻啊,你敲门啊,把衣服给我们就行了,」顾长愿不知道该急还是该气,又怕说重了伤了边庭一片好意,头都要炸了,「何必站这儿……」 顾长愿看着他冻得发青的脸:「你站了多久?」 边庭没说话,把雨衣放在顾长愿手上,转身跑走了,帮闻讯而来的士兵把箱子搬上直升机。 「这小子真有心。」舒砚闻言出来,看着边庭跑远的身影,抽了一件雨衣套在身上,说:「走吧,回去了。」 冷风吹在脸上像被刀割一样,又疼又辣,舒砚拉低帽檐,没走两步,见顾长愿站在原地没动:「怎么?」 「我在这儿等他。」 舒砚两腿打颤,想了想,又哆哆嗦嗦地回来了。边庭每晚守夜,医疗队在实验室里忙活,他就守在外面,说是任务,赶都赶不走,舒砚嘴上说着这小子木头木脑,心里是实打实的佩服。 第57页 「这倒也是,这小子该不会在这儿站了几个小时吧,咱们就这么走了不厚道……」 顾长愿看着手里的雨衣:「你回去吧,我等就行了。」 舒砚摆摆手:「行了,要等一起等……」 「要等也是进屋等。」 何一明收好白大褂,面无表情地看着横在门口的两人,站门口也不嫌冷。 顾长愿和舒砚对视了一眼,退回屋里,顾长愿扒着窗口,看路灯在狂风中摇晃,沙石啪嗒啪嗒打在窗户上,心跟着忽上忽下。何一明套上雨衣,闻了闻袖口,一股塑胶味,又看顾长愿扒在窗户上,心里一阵烦躁,想着这雨怎么要下不下的。 他扯了扯袖口:「早上说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顾长愿看着窗外:「什么事?」 说了多少次的事情,顾长愿怎么就不放在心上?!何一明心烦,干脆挑明了:「不管怎么样,等岛上的工作结束了,你和我去见一见gcdc的人,我会提前把人约好。」 舒砚正玩着雨衣上的纽扣,听了这话,差点把扣子扯下来:「怎么?要走?」 顾长愿也愣了,没想到何一明说起这茬,回头看着何一明,又看了看张大嘴的舒砚,一时哑口。 何一明不说话,安静地等着下文。 顾长愿硬着头皮说:「我说了不去。」 「等你看到gcdc的实验项目,就不会这么想了。」 顾长愿眼里像是有火光跳跃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嘆了声,转过头只盯着窗外。过了半晌,听见直升机在狂风中起飞,一推门,跑了出去。 「长……」何一明唤了声,尾音被淹没在狂风里。 直到飞机顺利离岛,雨还是没下下来,只有狂风怒号,石头和断枝不停地打在雨衣上。四人拉下帽檐,奔回宿舍。 舒砚脱了雨衣,一头栽在床上:「原来何博士是来挖角的啊?」 怪不得突然回国。 顾长愿锁了门窗:「我没说要去。」 「干嘛不去?」 顾长愿想了想,没吱声,拿了换洗的衣服进了浴室。 「那可是gcdc,换做是我立马就收拾包袱走人了。」舒砚一屁股坐起来,跟了上去,「再说,我看何博士那样,不像是随口说说。」 顾长愿轻嘆一声,他比谁都清楚,何一明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转圜。 以前就是这样,现在更没变。 舒砚倚在浴室门口,挠了挠头:「老大,你和何博士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 「为什么这么问?」 「学校不是传你俩是一……」舒砚见顾长愿正在刷牙,满嘴泡沫,断然腾不出空揍他,壮着胆说:「是一对儿嘛……他现在拉着你去gcdc你都不去,如果不是你俩有什么不愉快,那还能有什么原因?」 顾长愿抹了嘴:「研究所的保洁阿姨都没你八卦,这么能猜怎么不去买彩票?」 「那我猜的对不?」 说不上对,也没错太远。顾长愿懒得去想那些理不清的,抽了毛巾搭在肩上:「你站这儿是不是想看我洗澡?」 「啧……」 舒砚翻了个大白眼,关门走了。 顾长愿拧开花洒,任水流沖在脸上。这一天累得紧,先是上山,然后被小猴子缠上,吐得天昏地暗,又在实验室忙到半夜,现在暴雨将至,地动山摇的,也不知道雨一旦下下来会是什么光景。顾长愿脑袋晕沉沉的,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看不出这么小一只,生存欲望还挺强……」 「这里有一块凹陷性骨折,还没完全癒合。」 「这是被落石砸到了?」 「有可能,额骨都被砸裂了。」 是忘了什么?到底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顾长愿想了会儿,只觉得热气渐渐充满浴室,暖和的水流从头淋到脚,舒服极了,便不再去想,又过了会儿,隐约听到敲门声,似乎有人来了,随即吱呀一声,门又关上了。 半晌,顾长愿擦着湿淋淋的头髮走出来:「刚才谁来了?」 没人应,屋里静悄悄的,顾长愿抹了把脸,才看清边庭一脸红透地站在床头。 第三十五章 暗涌(十三) ================================= 边庭不是故意要脸红的。 他一时没忍住。 顾长愿像从一团烟雾里走出来的,浑身湿气腾腾的,头髮稀松地耷拉着,全身上下只裹着一件灰衬衣,衬衣沾了水,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黑色的内裤边儿露在衣服外面,两条腿光熘熘的,还滴着水。 顾长愿趿着拖鞋,水从腿上滑下去了,把地板弄得湿漉漉的。 边庭全身都烧起来了。 顾长愿四下看了看:「怎么是你,舒砚呢?」 他擦着头髮,手一抬,腰间就遮不住了,内裤松垮垮地挂在腰上。 边庭下意识侧过脸:「高队长从对岸弄了一些滷味和啤酒,空运来的,我来问你们要不要尝尝,舒砚先过去了。」 狂风天喝酒宵夜? 边庭说:「明天的晨练取消了,他们还弄了一副牌,好像会闹到很晚……」 顾长愿哦了一声,望着边庭紧绷的脸,笑盈盈地在床头坐下了。 边庭紧张:「怎么?」 「你挡住我的衣柜了。」 第58页 边庭一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退了半步。顾长愿笑了笑,找了一件花红柳绿的沙滩裤,他平时不讲究,在宿舍怎么舒服怎么穿,可看边庭脸红得像被调戏过一样,只好多穿一件。 ———— 有删节,长佩不让指路就不指了吧,有缘能看到。 ————— 细数下来,打两人第一次见,边庭就在研究所外救了他;上岛后救他、护他就更多了。顾长愿忽然臊得慌,三十岁的人了,被个嫩头小子一直护着…… 他翻了个身,侧过脸看他:「对了,你多大?」 边庭往胯下看了眼。 「我问年龄。」 「……21。」 「小我九岁啊……」顾长愿躺回去,泄气地说:「本来我还觉得我挺年轻的,都说男人三十而立,我应该是大好年华对吧?和你一比,我就想到一个词……」 边庭迟疑着停了手。 「年老色衰。」 「……」 背上忽然挨了重重一下,顾长愿差点嗷出声,回头一看,边庭撇着嘴,像是被气着了。 「你不老,也没衰,」边庭声音很小,「……很好看。」 边庭说完就不吭声了,细细密密地揉着。顾长愿心里哗啦一声,心想,完了。 换做别人,顾长愿铁定会说:废话,老子天下第一好看。可边庭性子认真,他说好看,那就没了戏嚯的成分,是真的好看了。 这木头说起情话…… 太惊人了。 顾长愿嘆了声,眼睛不由得瞟向浴室,心里一阵纷乱。 边庭突然开了口:「岛上的工作结束之后……」 「怎么?」 「没什么。」 边庭话说一半就停了,手摁在他后腰上也不动,药膏早就化了,被贴着的皮肤隐隐发烫,顾长愿心痒,问:「怎么?说说呗……」 边庭不开口,顾长愿当他沉默惯了,就趴着等,狂风吹得窗户哐当响,顾长愿心里跟着闹腾,跟打鼓似的,刚要再问,就听到轻微的唿吸声。 边庭垂着脑袋睡着了。 顾长愿:「……」 睡……睡着了? 「餵?」顾长愿撑起身子,伸手在边庭眼前晃了晃:「木头?」 没动静。 边庭多半是累坏了,昨天夜里就上了山,白天又去了一次,算下来几乎一夜没睡。 但这说话说一半就睡着…… 顾长愿哭笑不得,只得爬下床,替边庭脱了鞋,扶着他躺下,转念一想,刚夸这小子处处照顾自己,转头就伺候起他来了。 顾长愿替他掖了被角,坐起身,若有所思地望着浴室,重重吐了一口气,又拿了烟,手指抠着打火机的滚轮,咯嚓,咯嚓…… 半晌,他进了浴室,浴室里残留着淡淡的腥气。顾长愿四处看了看,把牛仔裤扔进洗衣机,又拧开花洒,任热水白花花的流,热气裊裊升腾,挤占了整间屋子,冲散了残存的味道。 顾长愿钻回被窝,对着边庭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傻乎乎的,作案都不毁灭证据。」 舒砚半夜回来,就见顾长愿被子里鼓了一大块儿,差点以为走错了屋。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藏了个女……」舒砚看见床尾的军布鞋,「……男人。」 顾长愿:「……」 舒砚尴尬地挠了把头髮:「他怎么?」 「睡着了。」 「怎么睡这里了,要不你睡我的床?我去高队那儿挤一挤。」 顾长愿低头看了眼,边庭平时摸爬滚打,一身糙劲儿,睡着了倒是乖巧,像只小羊羔。 「不用,就这样吧。」 舒砚关心道:「这不挤得慌么?」 「我又不是你,睡觉跟闹海似的,别叨了,早点睡吧。」 他掖紧了被角,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轻雾煳了窗户,玻璃上沾了水珠子。 下雨了。 -------------------- 有删节,长佩不让指路就不指了吧,有缘能看到。 第三十六章 暗涌(十四) ================================= 两个人睡一张床其实有点挤,何况边庭一米九的个子,脚都抵着床尾了。顾长愿想把边庭往里头推一推,推不动,只能挨着床边儿躺下。 头还沾不到枕头。 顾长愿嘆了声,把衬衣叠成块儿,凑合当枕头。 雨淅淅沥沥的,顾长愿听着雨声,有些睡不着。一个人生活惯了,床上无端的多了一个人,心里头缱绻又飘忽,像浮在温水里,不着天不着地。他侧过身,忍不住端详起边庭来,边庭小小的脸,眉眼刚正,刚上岛的时候还是个小平头,现在都长出刘海了,额头上留着浅浅的疤,那天从堰塞湖回来,边庭骗他说是被鸽子抓的。 顾长愿看着,有些鬼迷心窍,身子隐隐发热,不由得闭上眼,深唿了几口气,背对着边庭躺下了。 ———— 有删节,有缘能见,也可以自己脑补。(没做) ————— 宿舍安静极了,床头灯亮着,何一明躺在床上,捧着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外文书,半张脸藏在书后。 边庭进了浴室才发现内裤湿了一大片,他懵了半晌,想起昨夜做了一个湿淋淋的梦…… 他用冷水擦了脸,从衣柜里找了条干净内裤,又进了浴室,何一明抬起头,翻了一页。 第59页 换洗了衣服出来,何一明还保持着看书的姿势,边庭总觉得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倒不在意,坐在床头,挤了鞋油擦起皮鞋来。 还是何一明先开了口:「昨晚高队玩到很晚?」 边庭:「嗯。」 「不过我没去,」边庭刷着鞋跟,「睡顾长愿那儿了。」 何一明一顿,在书角抠出一条指甲印。 -------------------- 有删节 第三十七章 暗涌(十五) ================================= 边庭说完就不开口了,头也不抬,兀自刮着鞋底。何一明静静坐了半刻,面无表情地合上书,穿了雨衣朝外走去,门板「嘭」的一声合上了。 边庭盯着被刷得锃亮的鞋面,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倒在床上乱滚起来。 隔壁宿舍,舒砚一觉醒来,天还是黑的,顾长愿穿戴整齐,正要出门的样子。 「不用天还没亮就去实验室吧?」 太敬业了。 顾长愿:「祖宗,九点了。」 「操?!」舒砚一惊,提着裤衩朝窗外一看,窗外雨大风急,树影和乌云搅在一起,黑得难捨难分。 顾长愿推开门,狂风几乎把他吹倒,院场积了半尺高的水,断枝和死鱼飘在水面上。 舒砚:「这怎么走得出去?」 顾长愿薅着脑后几根乱毛,关上门,披上边庭给的雨衣,又在脚上绑了两个塑胶袋。 舒砚瞪大了眼:「你还真走啊?」 「不然能怎么办?小猴子还在实验室里呢……」 好不容易弄到的活体,总不能让它死了。 想起奄奄一息的小猴子,舒砚咬牙,钻进浴室:「给我留俩塑胶袋,我马上来!」 进了实验室,何一明已经到了。顾长愿脱了雨衣,礼节性地打了声招唿,何一明没出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顾长愿走到观察箱前,小猴子醒了,缩在箱子一角,鼻头冒着湿气,涎水流到脚上。 他们昨夜给小猴子注射了血清,血清是从编号24号身上提取的。编号24感染了恶沱却没有发病,医疗队把它的血清注射给小猴子,试图让小猴子也对恶沱免疫。这是一种利用被动免疫的疗法,也是研制出疫苗之前唯一的治疗手段。1 「还活着么?」顾长愿敲了敲观察箱。 小猴子察觉到有人靠近,勐地跳起,扯着胸前的毛髮,呲呲大叫。 顾长愿吓了一跳。 何一明递来检查报告:「阻断率不到10%,我早上又注射了一次。」 顾长愿皱眉,阻断率过低意味着恶沱还在疯长,如果阻断率一直处于低位,小猴子怕是撑不了几天。 他朝箱子里看去,灯光下,小猴子面相怪异,放大的瞳孔挤占了眼眶,像被人挖掉了眼珠,只留下两个空洞。小猴子鼓着眼,无声地和他对视。一瞬间,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顾长愿摇晃了一下,眼前天旋地转,暗红的瞳孔在他眼前放大,化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牢笼,从天而降…… 他仿佛和小猴子交换了位置,小猴子居高临下,研究般地盯着他。他被锁紧观察箱里,面孔僵硬、瞳孔空洞、流着血、紫红色的痂从皮肤里钻出来…… 顾长愿眼前一片漆黑。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想应,但发不出声音。 又来了…… 梦境里的画面…… 漆黑的房间,灰色的墙,房间里的他没有乱糟糟的捲髮,没有破洞的牛仔裤,穿着纯白的衬衣和球鞋,蜷缩在角落,浑身颤抖…… 忽地,他身子一晃,被人推了一把。 何一明:「你怎么回事?」 「哦……」顾长愿跌了几步,靠着墙站稳,惶恐地朝两边张望。 「叫你几声都没反应。」 顾长愿头晕眼花,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自己在实验室。 不是在观察箱里。 「哦哦,走神了,你刚说什么?」 何一明皱眉:「你和边庭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说昨天睡你那儿了。」 边庭和何一明说这个?顾长愿头疼得厉害,心不在焉道:「他昨天累了,躺我床上睡着了。」 这话到何一明耳朵里就变了味儿。 「累了就非得睡你床上?怎么不睡舒砚床上?」 顾长愿一听这话,头都炸了:「我怎么知道?你问他去。」 何一明不甘示弱:「真不知道?」 顾长愿睨了他一眼,在操作台前坐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行了,你问太多了……」 这话一出,何一明再好的修养也没忍住。什么叫他问太多了,他不能问吗?边庭一双眼睛都挂在顾长愿身上,就差没当个跟屁虫了。起初他觉得边庭一毛头小子,不成气候,没当回事,可现在人都睡到顾长愿床上去了。 边庭睡哪儿他不管,顾长愿三十岁的人了,再犯浑也不至于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搞一块儿去。他和顾长愿相处七年,摸得准顾长愿的喜好,顾长愿喜欢帅的、优秀的、光芒四射的,边庭长相一般,木头木脑,看不出有什么长处,顾长愿看得上才有鬼了。 但顾长愿和边庭相处越久,他越烦躁。回国的第一天他就察觉了,顾长愿不一样了,毕竟七年间顾长愿循规蹈矩,工整清爽,从没有染过头髮、没有穿过一次破洞牛仔裤。 第60页 更没有一刻,眼里没有他。 顾长愿变了,这让他很烦躁。 「还是早点结束岛上的工作和我去gcdc。」 顾长愿重重嘆了一声,说了多少次不去,不去……何一明为什么总是这样! 他头晕脑胀,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滋滋炸响—— 总是……怎样? 耳边隐隐传来声音。 「何一明啊?都走了一个星期了,他没联繫你吗?」 「gcdc来了人,把他接走了。」 「他真厉害,一步登天了吧……」 何一明在他耳边说什么,听不清,很吵,好像在叫他的名字,眼前一团阴影逼近,仿佛群山压下来…… 顾长愿抬起头,抓住朝他逼近的手腕:「你干嘛?」 何一明:「……」 足足有几秒钟的时间,何一明大脑一片空白,他干嘛?他看顾长愿捂着脑袋,痛苦难忍的样子,问话不答,叫他不应,好心伸手探一探,还没伸到面前就被当贼一样抓住了。顾长愿还问他干嘛?他怎么不问问他自己在干嘛?! 「你怎么这么对我说话?」何一明忿忿抽回手。 顾长愿撑着额头,无精打采地说:「我该怎么和你说话……」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都说了是以前了,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了,你也别惦记了吧。」 「好,」何一明双手环在胸前,「你的态度我不计较,但gcdc多少人挤破头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去?」 顾长愿:「说了多少次我不想去……」 何一明哼了声:「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不信你没兴趣。」 顾长愿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觉得在这事上,两人没法沟通。何一明看他这副敷衍模样就来气,但让他像个莽夫一样毫无风度地跳脚,他又做不到,只能一股闷气憋在心里,憋得他面色铁青。 沉闷的气氛横亘在两人中间,顾长愿捂着额头,余光瞥向箱子里的小猴子,苦闷似有似无地戳着他。 吱呀一声门响,舒砚浑身湿透地跑进来。 「妈呀,这雨太邪门了吧,江水倒灌啊……」 舒砚望着默不作声的两人,把没说完的话吞进肚里。 他讪讪地挠了挠头:「我是不是又来的不是时候?」 何一明一声不吭,绕过舒砚,独自坐到一边。 舒砚不用猜都知道自己坏了事,可屋外雨大风急,他好不容易进了屋,总不能出去当落汤鸡,只好脱了雨衣,踩着俩水淋淋的塑胶袋走到顾长愿跟前。 「对不起啊,老大,我要知道你俩有情况,我就不进来了。」 顾长愿摇了摇头:「没有的事,干活儿吧。」 舒砚八卦归八卦,但识时务,抹了把脸,偷偷看向何一明:「要不……你们在这儿继续,我去里头?」 顾长愿顺着看去,何一明昂着下巴,双手环胸,微微后仰,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这模样顾长愿倒是熟悉,每次研究受阻,何一明就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顾长愿拍了拍舒砚的肩膀,无奈地笑了笑。舒砚只好装作无事发生,凑近观察箱,问:「怎么样?血清有用吗?」 顾长愿:「血压低压48,心跳每分钟不足30下,瞳孔放大,意识涣散,还有皮下出血。」 舒砚忧心忡忡:「不太好啊……有对策么?」 两人齐齐望向何一明,何一明丝毫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舒砚心里咯噔一声:何一明都不关心实验了,严重了。 他双手一摊,瞟向顾长愿。顾长愿沉默半刻,嘆了声,走到何一明面前。 「我们聊聊吧……」 -------------------- 1被动免疫疗法摘自《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 第三十八章 暗涌(十六) ================================= 何一明站起身,微微皱眉,觉得有些烦躁。 顾长愿拖了一把椅子坐下了:「坐着聊吧,别老站着,我还得昂着头看你。」 何一明个高腿长,身材和才华一样耀眼。 「说实话,能去gcdc我很心动……」顾长愿酝酿了一下,「但也只是心动而已,就和你放一摞金条在我面前,我也会心动是一样的,可我没想过把它占为己有。」 何一明睨了一眼空空的椅子,没坐下,双手插兜,斜倚着实验台。 「你可以占为己有,我有能力带你去gcdc。」 顾长愿习惯了何一明的居高临下,仰着头和他聊天。 「你还不明白么,我就是不想让你带我去。」 何一明面露不悦:「为什么?」 「我去了是要做什么?」 「你对那边不熟悉,先跟着我,我手上有2个项目,关于伊波拉急性出血热的疫苗研制,都是现在前景最好的项目,你可以挑你喜欢的。」 顾长愿笑了笑:「我手上也有项目,回嵘城了还得继续呢……」 「可以移交给别人。」 顾长愿:「我为什么要停掉我的项目去做你的?」 何一明:「这还用问吗?gcdc的项目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在嵘城研究所做十年也抵不上你在gcdc做一个,何况我手上的两个项目都是最好的……」 顾长愿嘆了口气:「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停掉『我的』去做『你的』,那我之前的心血怎么办?」 第61页 何一明一时哑口,明明更好的摆在面前,顾长愿居然惦记着嵘城研究所那点不起眼的东西? 顾长愿明白了,何一明根本没考虑这个。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何一明俊朗的脸上。多好看的脸,眉如峰,眼如星,连下颌的弧线都带着一股锐劲。论年龄,何一明比顾长愿大一岁,31过半,不年轻了,但年龄不但没有使他的颜值褪色,反而增添了成熟的魅力,使得何一明少了几分青涩,多了睿智和冷峻。七年前,顾长愿就为这张脸发疯,现在仍然觉得好看。 顾长愿移开目光,心不在焉地看着桌上的试管架:「你什么时候能为别人着想?」 「啊?!」何一明蓦地瞪大眼,冷着脸与他对视,片刻之后,自嘲一般大笑起来:「我要不是为你着想,我会想方设法带你去gcdc?我嘴皮子都说干了,你觉得我是吃饱了撑着?」 何一明双手环胸,皱起眉,微仰着头,是顾长愿熟悉的模样,张扬又高傲。顾长愿心里一阵酸楚,不知该看向哪里。窗户起了雾,倒映着黑云。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不是想带我去gcdc……」 何一明愠怒:「那是什么?」 「你是想让我去做你的项目,你缺一个助手。」 何一明一头雾水:「有区别吗?」 顾长愿一顿,反倒被问住了,说不出个所以然。 何一明说:「我们是搭档。」 顾长愿轻轻笑了:「你这么说,舒砚可要生气了。」他揉了揉发麻的腿,站起来, 「我们四年前是搭档。」 冷风从门缝钻进来,房间里充斥着嗡嗡的杂音,被胶带缠了七八圈的窗户在狂风中哐当作响。 何一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肩微微发抖,顾长愿该说的都说了,深吸了一口气,朝里屋走去,正好撞见舒砚冲出来。 「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们……」舒砚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抓住顾长愿手腕:「快来看看!」 顾长愿和何一明对视一眼,跑进里屋。 观察箱里,小猴子脸色发灰,眼睛鼓得只剩下大团眼白,血液从鼻孔涌出来,双手撕扯着胸口的毛髮,一把一把硬扯下来,塞进嘴里。 顾长愿:「这是?」 舒砚急得脸通红:「突然就这样了……」 「感染末期了,先把症状记录下来。」何一明给注射器注入氯胺酮,顾长愿见状,拿着伸缩杆从观察箱顶部伸进去,卡住小猴子,何一明要麻醉它就必须打开箱门,但现在小猴子意识不清,还发狂,万一它趁机逃脱或者攻击,就会把恶沱传出去。 顾长愿沖舒砚说:「去把何一明的防护服拿来,你也换上。」 「好。」舒砚架好摄像机,对准观察箱,又去拿防护服和面罩。顾长愿把小猴子扒到角落:「我按住它了,开门吧。」 舒砚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箱门,一股腐肉的恶臭散出来。 小猴子毫无知觉,只扯着胸口的毛髮,扯得胸口又红又肿,全是流着血的孔眼,舒砚看着都觉着疼,不忍心地撇过脸。 顾长愿死死压住它的前肢,生怕它突然跳起来伤了人,何一明瞄准小猴子双腿,迅速把氯胺酮注进去,又换了针管,抽了一管血。 「关门。」何一明说。 舒砚赶紧关上箱门,退了好几步,脸上挂着惊恐:「怎么突然就发病了?」 顾长愿松了一口气,盯着何一明手里的血样:「免疫系统扛不住了吧,听说汪家的厨子死前也是这样,突然就七窍出血,全身抽搐,乱踢乱打。」 病毒刚附着在健康的细胞上的时候,还会和免疫系统争斗几个回合,一旦成功侵入,就会有十万到百万的病毒从破裂的细胞中溢出,这几乎不花时间,就像一场暴行。 「那它岂不是……」舒砚瞅了一眼渐渐昏迷的小猴子,把『快死了』三个字咽回肚里:「现在怎么办?」 何一明在离心机前分离血清,他需要立刻知道血液里的病毒滴度,判断血清是否起了效果。 顾长愿略一思索:「有没有想过加m1干扰素?」 何一明回过头,目光紧锁在顾长愿身上。 「20x4年,a国爆发的伊波拉疫情时候,国际救援队尝试过注射过低剂量的m1干扰素,有8个感染者由此延续了生命,虽说只是个例,还没有找到m1干扰素和治癒的关联,但恶沱和伊波拉同属丝状病毒科,还有47.1%的同源性,我觉得可以一试。」 舒砚眼前一亮,随即又嘆气:「m1干扰素很稀有啊……咱们研究所都没有,国内应该没哪家有了吧。」 「不算稀有,gcdc有,我来联繫。」何一明把试管交给舒砚,坐在电脑前发邮件。 顾长愿忧心忡忡地看向观察箱,小猴子昏睡了,双手垂在胸前,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两腿间的皮肤已经发黑。 「你可得活下去……」顾长愿轻声说。 房间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声音。 · 「喝点水。」 舒砚脱了防护服,端来两杯热水,他身心俱疲,好像刚从战场上艰难逃出来。 「何博士还是挺可靠的。」他看着电脑前忙碌的背影,抿了一小口。 顾长愿捧着杯子,漫不经心地说:「学术上,没有比他更可靠的了。」 舒砚凑到顾长愿耳边,压低声音:「要是余情未了,就呗,何博士一表人才,地位又高,你不吃亏。」 第62页 「亏你个头,」顾长愿:「我和他没有情。」 舒砚瞪大了眼:「不可能吧,没有情学校能传成那样?说你俩出双入对,比翼双……」 顾长愿横了他一眼。 舒砚端起杯子:「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 「不过能去gcdc是天大的好事。」舒砚举起手:「我发誓我没偷听,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 顾长愿:「我知道。」 「我是不明白你在犹豫什么,你要是真和何博士不愉快,等你一到gcdc,立马找一个金髮碧眼的帅哥,让他为你神魂颠倒!然后,你就过河拆桥……」 顾长愿无比嫌弃地看着他。 舒砚撇嘴,讪讪道:「机会难得,我这不是给你出主意嘛。」 「你还真是会出主意。」 舒砚嘿嘿干笑了声,知道顾长愿不想再聊下去,就打住了,视线瞟向窗外,窗外黑蒙蒙的,雨水遮天蔽日,隔着窗户都能听见树干被狂风撞断的声音,甚至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微微震颤。 照这个雨势,就算何一明联繫上gcdc,直升机也无法上岛,在这之前还是要靠血清维持小猴子的生命。 凶多吉少。 「我来的时候还听高队在念叨,说食堂的肉不多了,这雨再下下去,全队都要吃素了。」舒砚说。 一声金属断裂的巨响传来,像是什么地方的门或栏杆被风撞脱了,重重撞在墙壁上。室内的桌椅跟着晃动,灯管呲呲直闪。 舒砚咂舌:「怪不得岛上要祭神,这雨搁谁头上都得求爷爷告奶奶地盼雨停。」 顾长愿静静站了一会儿,也朝窗外看去,隐约看到一个黑影,心中一沉。 他拉开门,噼头就是一顿吼:「你是木头啊!这么大的雨还守在这儿!」 「怎么?」舒砚闻言凑过来,瞬间被狂风卷得退了两步。 他抓着门板站稳了,一看,边庭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站在门口。 这狂风暴雨天,边庭不在宿舍里待着,跑来实验室? 边庭侧过身,指了指揪着他裤腿的小女孩。 女孩紧紧抱住边庭的腿,像个吸附在他腿上的寄生物。远处传来海浪冲击陆地的声音,飓风犹如斗兽场里的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朝他们逼近。 顾长愿和舒砚同时惊出声:「岐羽?」 第三十九章 迷雾(一) =============================== 顾长愿不敢相信——边庭身后站着岐羽。 岐羽套在单薄的雨衣里,脸冻得发青,眼睛鼻子全煳着水。 「你怎么在这儿?!」顾长愿吓坏了,脱了白大褂裹在她身上。 岐羽松开手,勐地扑向顾长愿。顾长愿被撞得一踉跄,差点坐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他站稳蹲下,拨开岐羽脸上湿淋淋的头髮。 岐羽抱着顾长愿,一声不吭。雨水不停地扑进屋,顾长愿瞅了一眼身后,实验室不能进,站这儿淋雨更不行:「先跟我回宿舍好不好?有什么事回宿舍再说?」 顾长愿看向舒砚和何一明,两人都没意见,便抱起岐羽。岐羽搂住他的脖子,雨水灌进他的后颈,冷得他一颤,憋了一口气就往宿舍跑。边庭跟在他身后,想替他抱着岐羽,岐羽却骤然蜷缩起来,死揪着顾长愿不松手,他只好脱了外套遮在两人头上。 回了宿舍,顾长愿脱下岐羽的雨衣,又找了条浴巾裹在她身上。 「她这是怎么了?」 岐羽不吭声,抓着浴巾不停地发抖,两只脚来回踩着,弄了一地稀泥烂浆。 顾长愿只好求助边庭:「你怎么会和她在一块儿?」 「我去食堂,看见她站在哨所门口,全身都湿了,本来想带她去食堂,但她走到实验室就不走了。」 走到实验室就不走了? 顾长愿想了想:「她做过手术,记得那个地方。」 边庭:「她是不是要找你?」 「找我?」 边庭点了点头。 这么大的雨,岐羽从镇上跑来找他?顾长愿不敢相信:「就她一个人?婳娘呢?」 「没看见其他人。」 顾长愿皱眉,又看边庭浑身湿透,衣服裤子全淌着水,才想起来岐羽身上的雨衣多半是边庭的。边庭没了遮挡,像被雨水洗劫过一般。 「行吧,她先交给我,你回去换身衣服……」 边庭:「我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身体最要紧,去换了来。」 话音刚落,高瞻赶来了,看见岐羽也惊得说不出话。 「是不是镇上出什么事了?」跟在高瞻身后的平头插话。 顾长愿摊手:「这丫头不说话。」 高瞻和平头面面相觑,哨所上下都熟悉这个小丫头,没见她说过话。 高瞻觉得这事太蹊跷了:「我派人到镇上……算了,我亲自去一趟。外面雨大风急,让她先待在这儿,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顾长愿点点头,抓起浴巾轻擦着岐羽的脸,擦了半天,她脸上才有了血色。 顾长愿放下心来,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岐羽呆呆地站着,不接也不喝。顾长愿嘆气,捋着她又湿又脏的头髮:「那先洗澡好不好?要不要洗澡?」 岐羽蓦地睁大眼睛。 顾长愿明白了,搁下杯子,带着岐羽进了浴室,拧开花洒:「会用吗?」 第63页 岐羽怔怔地望着冒出热水的铁饼。 顾长愿试了试水温:「你等会儿就站在这里洗,不要碰开关,小心被烫到。这是肥皂,这个是洗髮水,挤出来抹在头上……等等,我去给你找一条毛巾。你站这儿别动,也别乱碰……」 他忙忙慌慌地跑出浴室,拖出行李箱捣鼓了半天,翻出一包新毛巾又忙忙慌慌跑回。 「你洗好了就用这个毛巾,红的擦脸,蓝的擦脚……」 「拖鞋放在门口,洗完再穿。」 「水就一直开着,我来关就行。」 教了好半天,岐羽总算明白了,顾长愿走出浴室,只觉得精疲力尽,见边庭还站在原地,有气无力地说:「怎么还站着?赶紧回去换衣服。」 边庭犹豫:「那你……」 「我没事,你快去,别感冒了。」 边庭迟疑了半刻,说我马上就来。 房间陡然安静下来,空荡荡的,顾长愿像跑了八千米一般,只想两腿一伸躺上床,可他一身泥水,脏兮兮的,只好坐在地上。 刚坐下,又想起岐羽没有干净的衣服换,又撑起身子从衣柜里挑了一件厚实一点儿的卫衣,掸了掸,走到浴室门口。 「洗好了,先穿我这件,脏衣服就搁洗衣机上……」 湿哒哒的胳膊从门缝里伸出来,顾长愿赶紧扭过头。 咯嚓一声,门关上了,顾长愿听着沥沥水声,长吁了一口气。自从发现了山洞,每天过得心惊肉跳的,像个亡命之徒一路狂奔,没机会喘气。 顾长愿静静坐了会儿,倦意涌上来,头一歪趴在桌上。狂风嘶吼,发出尖锐的啸声,雷声阵阵,顾长愿听着心慌,不敢想像岐羽是怎么来到哨所的。 没过多久,边庭进了屋,他换了一件白背心,紧实的肌肉绷在背心里,头髮上沾着水,像是匆匆忙忙沖了个澡,顾不上擦干就来了,顾长愿看着他起伏的胸肌,觉着养眼,沖他笑了笑。 边庭一脸担心:「你还好吧?」 顾长愿揉了揉眉心:「被这丫头给吓着了,你说这鬼天气她来哨所干嘛?」 边庭摇头,他更不知道岐羽在想什么,目光转向桌上:「你的杯子呢?」 顾长愿指了指桌角。 边庭涮了杯子,斟了一杯热水,端到顾长愿面前:「喝点水。」 顾长愿望着升腾的热气,恍惚了一阵,撑起脑袋看着边庭。边庭刚洗过澡,眉眼清亮,嘴唇湿润润的,下颌挂着没擦干的水珠。 边庭:「怎么?」 顾长愿笑了笑:「你还真有让人安心的本事,天生的?」 边庭扬了扬嘴角,没有说话。 顾长愿坐起身,抿了一口,胃里一阵暖和,舒服多了。 边庭倚在床头,心疼地看着他:「你也湿透了,等她出来了,你去洗一洗吧。」 顾长愿没心思洗澡,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边庭安慰道:「高排长已经去镇上了,不会有事的。」 顾长愿看向浴室,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过了一阵,舒砚回来了。 「她怎么了?」 舒砚问。 顾长愿:「不知道。」 热气从门缝里钻出来,地板渗出水渍,顾长愿听着淅沥沥的水声,忽地一阵心慌:是不是洗太久了?他凑到浴室外听了听,没动静,更慌了,小心翼翼地叩门:「洗好了吗?」 咯嚓,门开了,热气迎面扑来,顾长愿眼前起了白雾。岐羽站在门口,头髮湿漉漉地散在脸上,身上套着顾长愿的卫衣,松垮垮的,露出两条纤细的小腿。 顾长愿连忙关了花洒:「还冷吗?」 岐羽摇了摇头。 「那先去床上休息。」顾长愿掸开被子,又替她把枕头竖起。 岐羽钻进被窝,紧张兮兮地望向他。 顾长愿找来吹风机:「你是来找我的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岐羽盯着顾长愿,身子向后缩了缩,像是要把自己塞进墙里,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顾长愿和边庭对视了一眼,这小丫头还是不肯说话。顾长愿嘆气,拢起岐羽的头髮,岐羽第一次见到吹风机,被凭空变出的热风吓得缩到床角,顾长愿无奈,扬起手,朝自己头上吹了吹,又冲着她笑。 舒砚看着就心累:「现在怎么办?」 顾长愿心力交瘁:「等高排长吧。」 岐羽头髮又稀又细,风一吹就东倒西歪,岐羽似乎很害怕这个喷出热风的玩意,蜷着膝盖,肩膀紧紧拢在一起。顾长愿想起第一次见到岐羽,她摔得人仰马翻,眼睛都疼红了,硬是不哭。 这孩子远比常人倔强。 他捋顺岐羽的头髮,轻声问:「我可以看看你的腿吗?」 岐羽揪着被子,不安地咬紧嘴唇,过了片刻,伸出瘦骨如柴的小腿。一道狰狞的疤浮在膝盖上,黑色的缝合线像虫子钻进肉里。 舒砚瞧了会儿:「可以拆线了。」 顾长愿:「我们一边等高叔叔回来,一边把这根线拆了好吗?」 岐羽眼里透出一丝光亮,轻轻嗯了声。 从实验室到宿舍,岐羽头一回开了口,顾长愿欣喜若狂,兴沖沖抱来医药箱,用酒精擦拭着缝合的皮肤。 「疼吗?」 岐羽摇了摇头。 线头很短,轻轻一镊便出来了,顾长愿担心伤口沾水,包了几层纱布:「这几天不能沾水,等会儿高叔叔会送你回去,你就别再跑出来了。」 第64页 话音刚落,岐羽忽然跃起,勐扑向顾长愿。 顾长愿吓了一跳,重重跌在地上。 「岐羽?」 他胸口发闷,想把岐羽推开,岐羽却在跟他较劲似的,紧紧压着,一动不动,压得顾长愿动弹不得,脸都憋紫了。 边庭上前,揪住岐羽的衣领,把她拎起来。 舒砚目瞪口呆,看着岐羽被扔回床上。 「她是不是……不想回去啊?」 第四十章 迷雾(二) ============================= 三人同时怔住,看向缩在床头的岐羽。 顾长愿试探着问:「你……不想回去?」 岐羽缩起肩膀,扯过被子蒙住头,两脚不停扑棱,撞得床板哐当直响。 顾长愿被吓着了,下意识地安抚着:「好,好,我不问了,你别慌,别慌……」 这下,舒砚和边庭也觉得不对劲了。 雨下得天昏地暗,舒砚站在窗前,脖子抻得老长,似乎想一直抻到镇上去。边庭默默地擦着地上的泥渍,顾长愿守在床边。岐羽恢復了平静,蜷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愧疚地看着顾长愿。 顾长愿沖她笑了笑,她才垂下眼,过了一会儿竟睡着了,顾长愿心力交瘁,说不出话来。 边庭担心顾长愿受凉,劝他去洗澡,换身干净衣服,顾长愿却只想等高瞻回来,边庭拗不过他,只好回屋拿来厚衣服搭在他身上。 过了会儿,高瞻没来,倒是和高瞻同进同出的平头抱着一个油布包裹回来了。 「高排长让我把这个带回来。」 顾长愿:「高排长呢?」 「镇子进了水,屋顶都被掀飞了,兽栏也被吹垮了,牛羊受了惊到处跑,高排长留在镇上帮忙。婳娘说这个丫头多半是趁乱跑了,还说既然跑到咱们这儿了,就托咱们照顾一晚。镇上现在乱七八糟的,顾不上她。」平头边说边喘气,「你们赶紧把这个给孩子,我还要带队伍去支援……」 顾长愿掀开包裹,里面包着一双布鞋,一件碎花裙和一条短裤。 舒砚傻眼了,看了半天悻悻地说:「这小丫头真是来报信的啊?」 顾长愿看向熟睡的岐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先把包裹搁在桌上。 「行吧,她今天先睡这儿。」 边庭和舒砚同时开口:「那你睡哪儿?」 顾长愿手一摊:「我哪儿不能睡?找两张椅子拼一拼……」 边庭:「那怎么行?」 舒砚从衣柜里取了两件衣服:「算了,你睡我的床,我去平头那儿,他那上铺是空的。」 舒砚说完就去追平头,顾长愿被岐羽折腾的晕头转向,一时忘了叫住他。 「哎,算了……」他嘆了声,这一天累坏了,舒砚肯把床让给他更好。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岐羽睡得很不安稳,安静的时候听不到一丝唿吸声,不安的时候又翻来滚去,嘴里吚吚呜呜的,不知道是做了噩梦还是认床。顾长愿心疼地看着岐羽,心想收留她不成问题,但这丫头淋着暴雨跑来又不肯说话,让人心里不踏实。 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边庭走到他背后,轻轻揉着他的肩膀:「还不去洗澡?」 酥麻感从肩颈蔓延至全身,顾长愿怔了半秒,便放松身子:「过会儿吧,实在不想动。」 边庭捏着顾长愿的肩膀,手指伸进去颈后探了探,冰凉凉的,沾着雨水。 「那先把头髮吹干?」 顾长愿笑了笑:「好。」 边庭找来吹风机,对着手心试了试温度。顾长愿的头髮又蓬又软,不一会儿全翘起来了,像雄狮的发鬃,趾高气昂的。热浪钻进顾长愿的后颈,湿气渐渐退了,背上暖烘烘的,顾长愿舒服得魂飞天外,忍不住眯起眼。 边庭:「饿不饿?」 「有一点。」 边庭瞟了一眼窗外:「我去食堂给你们弄点吃的。」 顾长愿笑了,屋外狂风暴雨,有人代劳当然好。 「谢了。」 边庭也笑了,拨弄着顾长愿的头髮,吹得他身上暖和了,又倒了杯热水递到他手上。 「我晚上睡这儿。」 顾长愿:「啊?」 「陪你看着她。」 边庭一说,顾长愿才想起来,岐羽心思难测,万一半夜心血来潮又爬起来跑了怎么办?边庭警觉性强,帮忙看着也好。顾长愿看着宿舍唯一一张空床,又看向边庭——他紧实的胸口随着唿吸一起一伏,背心几乎绷不住隆起的肌肉,和喷张兇狠的身材相比,脸却红得稚里稚气的,泾渭分明。 顾长愿暗自笑了声,他都能从边庭的脸色中辨别出他是不是在撒谎了。 你丫是想睡我吧? 顾长愿狐疑地盯着他:「这可是舒砚的床,你要是再……」 边庭:「再?」 顾长愿打住了,边庭昨夜睡得酣畅,压根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算了,睡了再说吧。」 顾长愿有口无心,边庭心里却一激灵—— 睡了再说,睡了再说…… 午后,边庭打来饭菜,顾长愿叫醒岐羽,把菜摆上桌。食堂供应得不错,番茄炒鸡蛋、土豆烧牛肉、滑炒藕片和鲫鱼豆腐汤,标准的三菜一汤。 「高叔叔到镇上给你拿了衣服,换上再吃?」顾长愿问。 第65页 岐羽睡眼迷濛地看着包裹,又低头看着身上的卫衣,恋恋不捨地揪着。 顾长愿笑道:「你要是喜欢,穿这身也行,」他指着包裹最上面的一件,有点难为情,「但是那个……你要穿上。」 岐羽看了一眼,脸上泛起红晕,抓了短裤钻进被窝,把自己蒙成一个山包。顾长愿看着拱起的被子,轻轻笑了。 岐羽再钻出来,脸更红了,头髮乱蓬蓬地遮住眼睛。顾长愿没事似的笑了笑:「来吃饭吧,听说镇上受了灾,你就先在这儿吃。」 岐羽胡乱抹了脸,盯着饭盒,不停咽着口水。 顾长愿:「吃吧。」 岐羽狼吞虎咽起来。 顾长愿抽了纸巾搁在岐羽面前,小声问边庭:「你说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边庭:「报信?」 「谁会让一个孩子来报信?何况岐羽从来不说话。」 边庭盛了鱼汤,端给顾长愿:「平头说她是趁乱跑出来的。」 「你是说,是她自己要来报信的?」 顾长愿心不在焉地喝着汤,「这也不对,报信大可以牵着你往镇上跑啊,救灾不是争分夺秒的事情吗?可她在这里睡下了……」 边庭摊手,动脑不是他的强项,顾长愿都想不通的事情,他更想不出来。 顾长愿没胃口,又问:「你觉得……舒砚猜她不想回去,是不是真的?」 边庭摇头:「不知道。」 顾长愿心一沉:「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别想了,先吃饭吧,」边庭搛了一块牛肉放进顾长愿碗里,「你要是不放心,等雨小一点,我陪你去镇上看看。」 哐当! 一声脆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岐羽低着头,两支筷子全掉在地上。 顾长愿朝地上看了一眼,警觉道:「小丫头,偷听我们说话了吧?」 岐羽默默盯着地面,手缩进袖子里,袖子半截空荡荡的,使她看上去更瘦小了。 顾长愿看着心疼,挨着她坐下:「没人责怪你,我们正在说你的事情,」他抽了纸巾,擦着岐羽的嘴角,「刚才正和你边庭哥哥说,等雨小一点就去镇上看看,你觉得呢?」 岐羽毫无反应,呆呆地坐着,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顾长愿嘆气,心想问了也白问,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忽然身子一沉,衣服被拽住了。 顾长愿骤然紧张起来:「怎么了?」 岐羽拽着顾长愿的衣角,唿吸变得急促,脸憋得通红。 顾长愿看着岐羽的手,直觉告诉他这是岐羽传递的某种信号。他反覆回忆着刚才的对话,刚才说了什么? 舒砚猜她不想回去,是不是真的? 偷听他们谈话? 等雨小了去镇上看看? 他试探着问:「我和你边庭哥哥打算去镇上……如果你想让我们去……」 岐羽拽得更紧了,几乎要把他的衣服抠烂,脸绷得老紧,连耳朵都憋红了。 许久,岐羽轻声:「嗯。」 顾长愿瞪大眼睛。 有突破口了。 第四十一章 迷雾(三) =============================== 入夜,全哨所的兵都去了镇上,窗外漆黑一片,路灯被掩在黑云里。 岐羽睡下了,边庭揽了全部的家务:收拾碗筷、擦桌子,洗了岐羽的脏衣服、晾在床尾、用吹风机吹干……顾长愿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受用的。 「你还真是居家啊……」顾长愿感嘆。 边庭没听清,把吹风机调小了一档,嗡嗡声减弱了。 顾长愿:「这些都是在部队学的?」 「嗯。」 「还学了什么?」 「狙击、侦查、爆破、野外生存、战斗潜水……」 无所不能。 顾长愿笑了:「你有什么不会的吗?」 边庭想了想,认真道:「抽菸喝酒,打麻将,扑克也不太会,输很惨……」 顾长愿大笑起来:「我是问生活技能。」 「生活技能……」边庭关了吹风机,一圈一圈缠拢电线,绑成麻花结搁在桌上,「不太会做饭,平时吃食堂,自己做得少。」 顾长愿顺手把吹风机放进抽屉:「这就麻烦了,我也不会。」 边庭连忙说:「我去学。」 顾长愿一愣,瞬间有些窘迫,边庭一说,他才意识到这话不太对,好像边庭不会做饭会影响到他似的,有种要两人一起过日子的意味了,又看边庭没察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尴尬地笑了笑,把脸撇开了。 雨下了一整天都没有减弱的徵兆,风声像野兽的哀鸣令人生寒。边庭身上暖和,像个火炉,顾长愿钻进被子的时候,床已经焐热了。 顾长愿背靠着边庭,松懈下来,忍不住思考着整件事情—— 岐羽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想被高瞻送回去。 「我和你边庭哥哥打算去镇上……如果你想让我们去……」 直觉告诉他,岐羽想带到镇上的人不是边庭,是他。要是岐羽想让边庭去镇上,根本不需要去实验室,在边庭看见她的时候拉着边庭走就是了。 有什么是非要他不可的?救灾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哨所里随便哪个士兵都比他有用。 难道是有人病了要做手术?医疗队治好了这丫头的腿,她记在心里,所以来找他了。 第66页 顾长愿思前想后,觉得这个最靠谱,可救人和救灾一样,都是争分夺秒的事情,她怎么又在宿舍睡下了? 这也说不通。 难道真的只是从镇子上偷跑出来?可偷跑出来为什么不能让高瞻送她回去? 还是说不通啊…… 不安的情绪缠上来,把他推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岐羽不是哑巴。」 顾长愿在黑暗中翻了个身,面对着边庭说。 边庭把手搭在顾长愿背上,静静听着。 「我听过她唱歌,就是掉下滑坡的那天。」顾长愿回忆起那日的画面,岐羽唱到深处,歌声如碧海生潮,捲起浪花数丈,汹涌不绝。 「第一次听到那样的歌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动?震撼?都不对。」 「你说外面狂风暴雨,普通人走十步都困难,她一个瘦巴巴的小丫头是怎么跑到两公里外的哨所的?但你要是听过她唱歌,你就会觉得这对她来说都不是个事儿,她就和暴风雨一样,有让山川变色的力量。」 顾长愿越想越担心:「木头……」 边庭:「嗯?」 「我总觉得不太对。」 「别想了,没事的。」边庭安慰道。 顾长愿静不下来,越想越心慌,在床上左一翻腾,右一翻腾,边庭被他折腾得浑身冒汗,小兄弟又要翘了,一想到曾在顾长愿浴室打了一炮,他既羞愧又燥热难忍。 「快睡吧……」边庭艰难道。 顾长愿睡不着:「你说这雨要下到什么时……」 话没说完,顾长愿就停住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杵在他小腹上。 顾长愿:「……」 年轻人精力真好。 顾长愿不敢动了,这一天过得鸡飞狗跳,他可没力气再帮边庭做手活。 他在黑暗中吁了一口气,假装没事一般,翻过身背对着边庭,可背对着也不太对,那东西都杵他屁股蛋儿了。 边庭哑着嗓子:「顾长愿……」 顾长愿心口『滋』了一声。 边庭贴上来,伸手把他搂在怀里,捂住他的手。顾长愿手心滚烫,脸也跟着烫了。 「没事的,有我在。」 边庭声音低沉,听上去还有些喘,好像用尽全力绷着,顾长愿愣了半刻,如释重负地笑了。 没事的,有边庭在。 他甩了脑中的杂念,缓缓睡去。 夜静得狰狞,窗户晃个不停,雷声伴随着刺亮黑夜的闪电,震得地板摇晃。 岐羽在黑暗中睁开眼,花了几秒钟的时间看清自己在哪儿,又望向对床熟睡的人,蹑手蹑脚地爬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桌椅和地上的杂物,朝窗户走去。或许是太过紧张,当她双手贴上冰冷的玻璃时,微微气喘。 「你要是着凉了,顾长愿会心疼。」 低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岐羽吓得脸色苍白,张大了嘴。 边庭连忙捂住她:「别叫,他好不容易睡着了。」 岐羽不知道边庭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但边庭几乎捂住了她半张脸,令她透不过气,她瞟了一眼熟睡的顾长愿,用力眨着眼。 边庭松了手:「去睡吧。」 岐羽喘了口气,轻轻摇头,眼睛直直望向窗外,尽管除了摇晃的树影,她什么也看不见。 边庭:「想回去?」 岐羽垂下眼,手指微微蜷起,雨水从窗棱的缝隙里渗进来,远处传来闷雷的巨响。 「天亮后我送你回去。」 她好像没听见一样,望着翻涌的黑云。 「为什么一定要顾长愿跟你回去?」 岐羽颤了一下,一道闪电划过,窗户被照得透亮,映出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 第四十二章 迷雾(四) =============================== 顾长愿昨夜睡得迟,醒来的时候边庭都把早餐端回来了,舒砚也在。 他睁开眼,对床空空如也,心一惊,勐地坐起来,再一看,见岐羽瘦巴巴地趴在窗户前才松了一口气。 顾长愿披上衣服:「雨停了吗?」 边庭摇了摇头。 顾长愿走到窗前,用袖口擦了擦玻璃,正对着窗户的一株刺葵已经没了影,不知道被刮到哪儿去了,雨不仅没停,还越下越勐。 「听说镇上全被淹了。」舒砚往嘴里塞着馒头:「昨晚平头回来过一次,扛了两箱饼干又去了,高排长压根一夜没回来。」 顾长愿:「这么严重?」 舒砚:「不知道,反正不会轻松。」 岐羽站在窗前,嘴唇咬得红红的,不停扯着衣服上的褶皱。 舒砚:「这小丫头真奇怪,昨天还一副不想回去的样子,今天又眼巴巴的。」 顾长愿嘆道:「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猜,她就是来报信的,只不过她昨天就是凭着一股倔劲儿来的,现在冷静下来了,信也带到了,就想回去了。」 顾长愿望着岐羽,想起岐羽想让他和边庭一起去镇上,可现在风雨滔天,回镇上不是件容易的事。 舒砚咽了口馒头,从屁股口袋摸出一个u盘:「对了,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岛上的生态环境报告。」舒砚说,「我昨晚整理出来的,幽猴的物种数量、形态特徵、栖息环境、生活习性都在里面了。多亏了边队架的红外摄像机,我一帧一帧地看了,真和你想的一样,瞎子河只是幽猴的一个活动点,老巢在堰塞湖。这群猴子精得很,当它们察觉有发病的幽猴之后就会驱逐它们,病猴子只好逃到山上。」 第67页 顾长愿打开电脑,u盘里是一个文件夹,图文俱全。 舒砚指着一帧截图,五只体态臃肿的幽猴正将一直瞳孔殷红的母猴子逼到湖水边缘。 「恶沱在幽猴身上发病率太低,我眼睛都看瞎了,就找着这么几个画面,算下来发病的不到五只。」 顾长愿一张张点开,视线停留在一张近期的照片上,是在实验室里照的。笼子里的小猴子被伸缩杆扒到角落,面色潮红,眼球充血,视线呆滞而幽暗,如无底深渊。 或许是猴子的五官和人类过于接近,顾长愿隐隐有种被同类凝视的错觉,他盯着血红的瞳孔,又是一阵晕眩。 头又疼了。 像被人锯开。 舒砚没察觉顾长愿脸色发白,继续说道:「上岛之前许老头给咱们下了两个命令,一是送一批血样回去,二是确定病毒源头。血样咱们一直在送,病毒源头嘛,多半就是从瞎子河到山洞的这些猴子……总之,你帮我核对核对,核对完就给许老头髮过去。」 「好,辛苦了。」顾长愿摁着太阳穴,想止住嗡嗡地耳鸣声。 「辛苦倒没多辛苦,就是这岛上太邪门,」舒砚抹了嘴上的馒头屑:「你看这雨,下得天崩地裂……在城里几时见过这样的雨?老待在这鬼地方心里发慌,反正这岛上也没瘟疫,干脆和许老头说说,让咱们早点回去。」 顾长愿嗯了声,朝窗外看去,岐羽似乎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眼里透着慌乱。 她一直站在窗前,背后是翻滚的黑云,有那么一瞬间,顾长愿觉得岐羽来自遥远的宇宙,借这场风雨降临到这个世上。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髮,望向边庭:「她吃过早餐了吗?」 边庭摇头。 顾长愿招手,示意岐羽过来。岐羽踌躇了一会儿,走到顾长愿面前。 顾长愿牵着岐羽坐下,给她盛了一碗粥,又说:「你俩看着她,我去洗把脸。」 舒砚挥手,顾长愿便搁了电脑钻进浴室,他双手撑在洗手池上,镜中映出一张没精打采、睡眠不足的脸。 顾长愿对着镜子苦笑,脑子里一会儿是岐羽,一会儿又变成浑身疮口的幽猴,一人一猴来回交替,都孤零零地、冰冷地看向他。 忽然—— 「啊!!!!!!!」 毫无预兆的尖叫打碎了顾长愿脑中的画面,他扔了牙刷,急忙跑出来:「怎么了?!」 岐羽缩在床角,止不住抖着,惊恐的神情定格在脸上。 「可能被吓着了……」舒砚指着电脑。 电脑搁在桌上,小猴子的照片大喇喇地敞着,紫红色、放射状的皮疹占据了屏幕三分之二,看上去噁心又狰狞。 顾长愿赶紧合了电脑:「是我的错。」 这些腐烂的器官他们见怪不怪,对小孩来说却太过血腥,他早该想到这点,去浴室之前先把电脑关上。 他朝岐羽招手:「别怕,只是照片,这只小猴子生了病,我们正在救他……」 岐羽低下头,抖得更厉害了。顾长愿内疚极了,小心翼翼道:「这些猴子生活在雨林里,你们碰不着的……」他正安慰着,岐羽忽地撞在他身上,顾长愿反应不及,勐地跌了好几步,剩下的话全咽回肚里,岐羽拽住他袖口,使劲朝门口拖。 「去哪儿啊?」顾长愿问。 岐羽一声不吭,拉着他走到门前。冷风钻进来,顾长愿打了个寒颤,他就穿了一件单衣,这丫头该不是要拉着他出门吧?眼看就要被带到门外—— 「啊!」 岐羽忽地叫了一声,竟是被边庭揪住领口,拎了起来! 岐羽被拎回床边,双脚刚着地,勐地甩开边庭,手一挥,啪!重重打在边庭胸口! 三人当场惊住! 「她,她……她这是要干嘛?」舒砚惊到结巴。 边庭胸口一疼,也愣了,没想到这丫头力气不小,换作一般人怕是被打出淤青了。他看着岐羽细如枯草的胳膊,想起顾长愿说过这小丫头有让山川变色的力量。 「岐羽!!」 顾长愿沉下脸,忍不住吼了一声,再好的脾气都被这丫头折腾烦了。 岐羽吓得一哆嗦,歉疚地看着边庭,不一会儿,眼里起了雾,像是要哭,又不停地眨着,想把眼泪挤回去。 倔丫头…… 顾长愿嘆了一口气:「你要拉我去哪儿?镇上吗?」 岐羽点了点头,战战兢兢地去抓顾长愿的衣服。 顾长愿:「现在?」 岐羽又点了点头。 顾长愿看向窗外扭曲的树影:「现在出去不安全啊……」 岐羽眼巴巴地望着门口,把顾长愿抓得更紧了。 顾长愿无奈道:「那等我换件衣服行吗?」他指着桌上几乎没动的粥,「你先吃点东西,吃饱了我们再回去。」 岐羽眼里过一抹亮光,整个人扑在桌上,狼吞虎咽起来。 「不是吧,你真要去镇上?这天气走得出去吗?」舒砚不可思议道。 顾长愿耸肩:「那你和她说……」 舒砚一看岐羽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放弃了:「行吧,那我先去实验室。」 顾长愿嗯了声,心里却七上八下,虽然答应了送岐羽回去,可这狂风暴雨天,出门实在太危险。 「我陪你。」边庭说。 顾长愿朝边庭笑了笑,心里踏实多了,他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疲倦的脸,拧开冷水,胡乱沖了一把,说不清心里和脸上哪个更凉。 第68页 岐羽吃完粥便守在浴室门口,生怕顾长愿反悔似的。顾长愿找了一套厚实的衣服,又套上雨衣,用胶带把靴子和裤腿缠在一起,绑了好几圈才推开门。 风勐地灌进来,吹得岐羽连连后退,顾长愿连忙牵住她。她紧紧抓着顾长愿的手,像遇难者抓着浮木。 院场积了半尺高的水,断枝和死鱼随着急流不断撞击着他们的小腿。三人佝着腰,像走在浮空的沼泽上,一脚深一脚浅,摇摇欲坠。 到了哨所门口,积水陡然变深,边庭一把揽过岐羽,把她抱起来。岐羽趴在边庭胸口,脸埋进他的肩膀。 边庭单手抱着岐羽,另一只手伸向顾长愿,顾长愿见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暴风吹得他抬不起头,只被边庭牵着走。 三人蹒跚前行,沿途不见人迹,四处透着潮湿腐烂的味道,偶尔有比轮胎还粗的树干,不知从何处被刮来,狠狠栽进水里,顷刻间消失不见,被水吞没。边庭紧紧牵着顾长愿,像是要把他揉进手掌里。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泥土变软了,这是靠近镇上的徵兆,哨所附近还铺着水泥路,靠近镇上就只剩下土路了。 顾长愿双腿没了知觉,只是机械地往前,过了片刻,隐隐看到摇摆的棕榈树,树下堆满泡得发白的枝桠和树干,他感觉手心被重重握了一下,边庭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走吧』,只是声音被淹没在狂风里,一个字也听不见。 到了镇上,天仍然没有亮,阴沉沉的,黑云从海上袭来,阻挡在茅屋和树木中间。 顾长愿站住了,茫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镇上被洗劫了,荡然一空。 茅草飘浮在水上,如一张巨大的篾席,几间茅屋的屋顶被掀翻了,像被削去了头颅的巨人,只剩下黑窟窿,僵直地站在地上。 他不由得握紧边庭,像在黑夜里握住一丝光。 岐羽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镇子。 镇口的茅屋前,三五个士兵们正用尼龙防水布盖住的被风吹得只剩骨架的屋顶。看到他们,士兵们大吃一惊:「你们怎么来了?」 顾长愿跑到屋檐下,抖落身上的雨水,边庭把岐羽放下来。岐羽转身就往镇子里跑,被边庭拽回来。 「高排长呢?」边庭一手抓着岐羽,一手抹了脸上的雨水。 「在婳娘那儿吧,镇上的人也都在那儿。」 顾长愿四处看了看,毗邻的茅屋都只有士兵守着,主人不见踪影,听士兵的意思,人都去婳娘家了。 「走吧。」顾长愿说。 边庭点了点头,又要抱起岐羽,岐羽却抓起顾长愿的手,焦急地跑起来。 顾长愿只好拢起雨衣,跟着她跑。 镇上的茅屋被损毁了大半,士兵们替它们罩上蓝色的防水布,看上去像灾后的简易避难所。水面上飘浮着被淹死的牛羊,四肢僵直,肚皮硬挺挺地鼓着,像被灌满了氮气。 顾长愿跟着岐羽,岐羽跑起来跌跌撞撞,好几次像是要摔了,又摇摇晃晃地站住了,顾长愿看得心惊肉跳。快到婳娘家时,他隐隐听到一两句争吵。 一男一女,吵得厉害,声音竟盖过了风声。 顾长愿回头一看,竟是孙福运。 「你就别去了,老实在家里待着,这儿有当兵的守着你,那婆娘家里还差你一个吗?」 「你懂什么?」孙福运对面的女人尖叫,声音又厉又哑,像是拼了命吼出来的。 孙福运吼得更大声:「我懂什么?我只知道那个婆娘现在多得是人照顾,不缺你这一篮子,你把吃的给了她,你吃什么?」 顾长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女人二十六七岁模样,抱着一个竹篮子,篮子被油布裹着,看不清装着什么,但似乎很沉,她抱着有些吃力,背都弯了。 顾长愿心想,他应该见过这个女人,但是她太普通了,普通的身材、普通的脸、普通的打扮,和镇上其他普普通通的女人一样,即便见过也是记不得的。 孙福运和女人拉扯着,顾长愿没心思听墙角,只朝婳娘家跑去。 第四十三章 迷雾(五) =============================== 婳娘屋外停着一辆枭龙皮卡,后车厢堆着铁锹和防汛专用沙袋,皮卡背后站着四五十人,绕婳娘家围成一圈,宛如一排石像。 平头正用沙袋压住防水布的边角,看到顾长愿,愣了半秒,急匆匆地跑进屋,拉着高瞻一起出来了。 高瞻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你们怎么来了?!」 顾长愿面露尴尬,这下雨天跑出来,万一出了事,岂不是给高瞻添麻烦?便笑着说:「这丫头要回来,我们就给送来了。」 高瞻见三人淋成落汤鸡,忍不住责怪:「怎么不在哨所多待会儿?要送也该由我们送!我们开车方便,而且这边马上就完事了……」 顾长愿环顾了一圈,受损的茅屋都盖上了防水布,屋外用沙袋垒成一米多高的护堤。婳娘屋外也被垒得严严实实,门口挂着挡风的毛毯,只不过其他屋外只有士兵忙活,婳娘屋外除了士兵,还围着一道『人墙』,看上去特别诡异。 「他们这是……?」 「嘘,先进来。」高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撩开帘子。顾长愿更加疑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有人察觉到视线,冷冷地瞪着他,顾长愿心底一寒,赶紧进了屋。 第69页 屋里的人更多,几乎塞满整间屋子。 岐羽似乎见怪不怪,拽着顾长愿的袖子就往里走,可她个头小,挤不进去,急得直跺脚。 不一会儿,人群朝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婳娘慢悠悠地走来。她似乎老了很多,瘦得皮包骨头,嘴唇枯白,披着黑色的斗篷,像沙漠中蹒跚的旅人。 「难怪听见门口有动静,原来是医生来了。」婳娘笑了笑,挤出弯弯曲曲的皱纹。 顾长愿的手心被重重捏了一下,他低下头,看见岐羽把他抓得紧紧的。 「岐羽想回来,我们就送她来了。」顾长愿说。 「给你们添麻烦了,昨夜太乱都没顾上她,幸好高排长来报信。」婳娘朝岐羽招手,「岐羽,来……」 岐羽低下头,似乎不敢去看婳娘,脸憋得通红。 「岐羽?」婳娘又唤了一声,满屋子的人直直地看向她。 岐羽轻轻摇晃了一下,走到婳娘面前,又钻到她背后,被黑色的斗篷挡住。 顾长愿看见岐羽消失在视线中,一时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提了一篮子水,全洒了,又见屋里的人个个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心想人也送到了,不如趁早回去。 踌躇间,又有人进了屋,是刚刚和孙福运争吵的女人。 「婳娘,我给您送点吃的来。」 女人语气柔和,声音却又尖又脆,让人无法忽视,顾长愿朝她身后看了看,孙福运没跟来。 「别送了,你看我这儿都堆满了,留着自己吃吧。」 「不不,您先吃。家里被淹了,好些食物都泡了水,吃不成了,这些都是好的,先给您。」 婳娘还想拒绝,屋里有人起闹,说留着留着,还有人主动替婳娘收下,搁在药炉旁。药炉边上堆着七八个鼓囊囊的篮子。 「既然这样,就分给大伙儿一起吃吧。」婳娘笑了笑,牵着女人在炉边坐下,「来,这儿暖和,看你,都淋湿了。我熬了驱寒药,喝点暖暖身子……」 岐羽跟在婳娘身后,始终低着头,好像只是斗篷上的装饰。 平头跑进屋,向高瞻汇报:「排长,沙袋和防水布都弄好了,每间房都检查过了,暂时淹不了,饼干和水也分发到位了。」 「好!收工!」 高瞻朝婳娘说:「既然镇上安全了,我们就先走了。所里的食物暂时就这些,先将就吃着,等飞机能上岛了再给大家送一批来。」 「不用,不用,已经够了,谢谢战士们。」婳娘抓着高瞻的手,身子都快弯成九十度,屋里的人见婳娘道谢,跟着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高瞻扶起婳娘,心想终于可以让战士们好好休息了,大功告成般拍了拍顾长愿的肩膀:「一起回去?我们有车,方便。」 顾长愿刚想说好,一直没作声的边庭开口。 「岐舟呢?」 对啊!岐舟呢? 顾长愿一愣,就岐舟那黏煳劲儿,看到边庭早该扑出来了。他四下打量了一圈,没看见岐舟的身影。 「睡了,两个孩子都爱闹,雨天乱跑,岐舟累坏了,刚睡下。」婳娘笑了笑。 岐羽揪着婳娘的斗篷,钻出半个脑袋,呆呆地望着顾长愿。 顾长愿敏锐地问:「怎么了?」 岐羽倏地又躲到婳娘身后。 顾长愿嘆了声,还是搞不懂这丫头在想什么。屋外传来引擎的轰鸣声,战士们跳上后车厢,没挤上的就跟在车身两侧,都等着回哨所。顾长愿不好拖延,便跟着高瞻离开。 狂风下,车子摇摇晃晃,车窗外的人墙仍伫立着。 「镇上的人怎么都挤在婳娘家?」顾长愿问。 高瞻嘆了一声,双手枕到脑后,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 平头一看高瞻阴沉的脸色,大吐苦水:「都守着婳娘家呢!这群人,自己家被淹了都不着急,反倒是先保住婳娘家……」 平头越说越气:「你知道他们给我们增添了多少麻烦吗?昨天夜里黑灯瞎火的,我们在扛沙袋,他们倒好,把我们垒好的沙袋往婳娘家里扛!要是他们偷沙袋堵自己家门口,我还能理解!自家都淹成水帘洞了,还惦记着婳娘家……」 高瞻被吵得头都要炸了,揉了揉眉心:「那是人家的传统……」 「传统归传统,但抢险这种事,我们更在行!我们堵的都是关键的地方,婳娘家全镇地势最高,哪怕其他家淹到顶,她家顶多淹一半!被这群人一折腾,我们还非得先派一群人把婳娘家垒起来!这不是给我们添麻烦是什么?!要不是这群人添乱,我们昨天就能收工了!」 「好啦,别说了,安心开车。」高瞻听他越嚷越凶,也抬高了声音,又朝顾长愿解释,「也不怪平头生气,确实是耽误时间又浪费精力。最后成了他们围着婳娘,我们抢救屋子。我们的战士怕屋顶被掀飞,扛着几十斤重的防水布爬上爬下,虽说不需要人民群众搭把手,但他们不在自己家待着,战士们对着空屋子劳心劳力,心里多少有点儿怨气……」 「关键是这么大雨三更半夜往外跑,不要命啦?!生命是第一位的嘛!还有,我们挨家挨户地分了食物和水,他们也说要拿给婳娘,你看那屋里还有地方摆吗?都够她吃一个月了!」 顾长愿:「所以那一屋子人是?」 平头:「我们去的时候就满屋子人了,都是给婳娘送吃的,屋里站不下,就守在外面。看到她门上挂得那些地毯没有?挡风的!都是镇上的人送的,明明自己家都快被吹飞了!」 第70页 「婳娘的地位这么高?」顾长愿惊讶道。 「当地的信仰吧,这种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岛上的士兵三年一换,我和平头都已经是驻岛的第三代兵了,刚上岛的时候就被千叮咛万嘱咐要尊重岛上的习俗,不能起冲突,以后新兵来了,我们也要这么叮嘱。」 顾长愿苦笑,心想之前只听孙福运说镇上的人都崇敬婳娘,今天算是见识了。 平头还想争辩,高瞻打了个哈欠:「埋怨几句就够了,别没完没了……」 平头不说话了,聚精会神地开着车,他累了一天,实打实的疲劳驾驶,但开车技术相当专业,在积水成渊的小路上开得如履平地。下了车,高瞻喊了几个士兵把铁锹和沙袋搬回屋,顾长愿心里惦记着小猴子,对边庭说:「我直接去实验室,你回去休息吧。」 边庭跳下车:「我送你回实验室。」 两人跑到实验室外,顾长愿抖落身上的雨水,推开门,想了想又停住。 「木头……」 边庭:「嗯?」 「你觉不觉得奇怪?岐羽一会儿不回去,一会儿又非回去不可。我们费心费力把她送到家,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边庭想了想,说:「没事就是好事。」 「这我知道,但总觉得哪里不对,这种感觉就像,就像……你在寻宝藏,中间每一步都按着地图来,最后只找到一个空箱子。你会不会想肯定还有别的箱子藏在附近?」 边庭说不上来,他没有顾长愿这么多心思。 「需要我再去看看吗?」 顾长愿看边庭一身泥:「算了,可能是我想多了……你赶紧回去,别着凉了。」 他摆摆手,转身进了实验室,心想边庭说得对,没事就是好事。 第四十四章 迷雾(六) =============================== 实验室里,何一明和舒砚刚注射新一轮血清,小猴子还昏迷着。 舒砚摘下手套:「回来得还挺快,镇上怎么样?」 「不太好,镇上淹了水,」顾长愿走近观察箱,忍不住『啊』了一声。小猴子一夜之间瘦得只剩骨架,毛掉光了,浑身光秃秃的,皮肤通红,紫疮遍布全身,流着脓水。 「鼻、咽、喉黏膜、眼结膜以及上唿吸道严重充血,」舒砚皱起眉头:「肌肉萎缩,皮疹也增多了。」 「毛都掉光了……」顾长愿道。 「感染和心理压力过大都会导致脱毛,还有些是被它硬扯下来的。」 硬扯……听着就疼,小猴子一定更疼才会用扯掉毛髮这种方式来减轻痛苦。顾长愿看着它微弱起伏的胸口,小声说:「但它还活着……」 它还活着,它不想死。 「干扰素怎么样了?」顾长愿问。 何一明:「已经发到国内了,只是直升机没办法上岛,暂时停在西南军区。」 舒砚愁眉苦脸:「谁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这都两天了吧,一点停的迹象都没有,万一下十天半个月呢?」 何一明:「昨夜试飞了两次都失败了,如果今天还是不能起飞,干扰素会暂时发回嵘城研究所保管。」 「希望它撑到干扰素被送来那天吧……」顾长愿心里沉甸甸的,迄今为止已经注射了六次血清,病毒增殖速度减缓,但仍然大面积分布。只能说血清有效,但效果甚微,小猴子依旧挣扎在生死线上。 顾长愿看向小猴子的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瞳孔几乎看不见了,眼睛周围的毛髮被扯掉,露出青紫色的皮肤和还没完全癒合的伤口。 等等……这个伤? 他记得当时谈论过,是被石头砸伤的,只不过这道外伤和感染没什么关系,就随口讨论了几句便略过了。 可是…… 顾长愿盯着伤口,深吸一口气,在操作台前翻找起来。 何一明:「你找什么?」 「关于额头伤口的记录。」 何一明抽出一份报告:「凹陷性骨折。直径二到四厘米的石头,边缘不平整。」 顾长愿骤然紧张起来:「这么小的石头自然滚落能造成这么重的伤吗?」 舒砚:「自然滚落当然是不行了,像这两天这么大的风就可以。」 上一次下雨是他们上岛那日,接下来两个月里都是烈日当空,哪儿来的暴风? 顾长愿脑中一阵清醒,好像凭空生出一条细线,串起零碎的画面:猴子、雨林、病毒、岐羽……他把血检报告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脱了防护服朝门口跑去。 「你去哪儿?!」舒砚大叫。 「去镇上看看。」 「又去?发生什么了?」 「说不上来……我就去看个安心。」 顾长愿推开门,狂风扑面而来,断枝从他耳边擦过,差点划破他的脸。顾长愿唿吸都停了,心脏勐烈地跳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他想错了。 他合上门,朝哨所外奔去。碎石敲打着他的小腿,他跑起来,湍流的积水却拼命拽住他。 忽地,他脚一崴,被水底的石块绊了一下,眼前天旋地转,直直向前栽去! 几乎同一时间,有人从背后抱住他。 顾长愿回过头,对上边庭焦急的眼神。 「带我去镇上!」顾长愿大喊。 喊声被狂风淹没,边庭似乎没听见,扶起他就往回跑。 第71页 「我不回去,先去镇上!」顾长愿又喊,边庭却把他抓得更紧。 「先在这儿等我。」边庭拉着他到屋檐下,转身冲进雨中。 「你去哪儿啊?!」顾长愿急得跺脚。 五分钟后,枭龙皮卡稳稳停在顾长愿面前,边庭拉开车门:「上来!」 顾长愿愣了半秒,飞快地钻进车。 「找高排长借了钥匙。」边庭简单解释,调转车头朝镇上开去。 「谢了。」原来他听见了,顾长愿心说。 他想问边庭怎么来了,但累得连舌头都抬不起来,只望向窗外,道路两旁的乔木像暴政下的示威者,无声地朝他们逼近。边庭见他心事重重,暗自踩下油门,皮卡唿啸着驶出大门。 婳娘屋外依旧伫立着人墙,听到汽车的轰鸣声,齐齐看过来。 顾长愿在赤裸裸的视线下钻进屋,屋里光线昏暗,有人围坐在药炉旁,嘴角沾着褐色的药渣。他推开人群,径直走到炉边,捡起一根没烧尽的木枝扒开火堆旁的药渣,只认出了干姜、木香和青皮,都是驱寒的中药。 药没问题。 婳娘好奇地走过来:「医生?」 顾长愿回过头,所有人都看着他,像看一个无礼又粗鄙的闯入者。 「岐舟还在睡吗?」顾长愿把药渣拨回原样。 「是啊,这孩子累坏了。」婳娘说。 岐羽从婳娘背后钻出来,露出半边脸。 顾长愿对上岐羽的视线:「他在哪儿?我去看看。」 「不用了,这还让医生跑一趟……」 顾长愿:「天气冷,小孩抵抗力差,就这么睡了容易发烧,我不看一眼心里不踏实。」 婳娘皱眉:「他喝过药了。」 顾长愿瞥了一眼药炉,炉子上白烟裊裊。屋里有人失了耐心,面露愠色。 「虽然屋子里暖和,但这么多人待在这里,不通风,万一引起流感……」他缓了缓,让语气尽量温和:「让他们都回去吧。」 「你说什么呢?!」女人最先尖叫起来,声音刺耳,「我们回去了,谁来照看婳娘!!」 「就是!别说些听不懂的!什么流感?」 「你就是想赶我们走!」 男人站起来恶狠狠地嚷,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炉子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眼里迸出凶光。 边庭无声地挡在顾长愿面前。 婳娘拢紧斗篷,遮住身体,使她看上去像是生长在黑色土壤上的瘤块。 「医生说得是,」她走回药炉边,捧起被油布包裹的篮子,唤道:「凤柔……」 尖嗓门的女人站到婳娘身边。 「你把吃的分给大家,」婳娘弯下腰,「还有这些……」 凤柔惊道:「不用,不用,这都是给您的……」 「听我的,分给大家,」婳娘握住凤柔的手,慈眉善目地看着屋子里的人:「大家领了就回去吧,我这儿已经没事了,你们好好休息,如果有人发热或者不舒服就再过来。」 婳娘说完,没有人离开,有人原地踱步,焦虑又无措。 「回去,都回去……」 婳娘挥挥手,声音里有一种凝神的沉静。众人眼里的慌乱一下子就散了,从凤柔手中接过玉米、木薯和芭蕉,稀稀拉拉地散去。屋里空旷了,空气重新流动,混着药味的空气潮湿又沉闷,好像不是飘在空中,而是伏在地上,难堪地扭动。顾长愿胸口一阵缩紧,想冲进雨水里大口唿吸。 「岐舟呢?」他问。 婳娘摇摇头。 「不说我就自己找。」 顾长愿打量着空荡荡的屋子,屋里陈设简单,除了药炉就是药架,正对着大门有一道暗红的门帘。顾长愿感觉手指被挠了一下,低头一看,岐羽小心翼翼地勾住他的小指。他们绕过婳娘,朝门帘走去,婳娘站在原地,像扎根在土里。 门帘背后,岐舟躺在床上,盖着厚重的毛毯,双目紧阖,唿吸均匀,脸上红扑扑的。 顾长愿心里咯噔一下,他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能验证他的预感。 「岐舟?」他轻唤道。 岐舟的眼皮轻轻扇动,好像听见了,却没睁开眼。 顾长愿朝屋里看了看,床尾有一张圆形木桌,桌上摆着一个木盆,半截布条露在外边,另一半伸进盆里,或许是岛上的毛巾。他走过去,见桌上还搁着一个空碗,黑色的粉末黏在碗底,嗅了嗅,有木鳖子的味道。 他烦躁地啧了声,移开视线,把毛巾缠在手上。 哐咚!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硬邦邦的响声,顾长愿低头一看,是牛角杵,原先压在毛巾下,被他碰掉了。 婳娘进了屋,无声地盯着地面。 顾长愿捡起牛角杵放回原处,走到床边,默念着:他只是睡着了,他只是睡着了。 他只是睡着了! 他捏紧毛巾,抓起毛毯的一角用力掀开! 视线瞬间就停滞了—— 岐舟浑身赤裸,皮肤通红,好像冒着热气,浮肿的血管细细密密地缠住双腿,右腿鼓起一块喷溅状的疮。脓疮像在嘲笑他一般,咧开血红的嘴。 顾长愿摇晃了一下,紧紧捏着毛毯,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怒涌上来。边庭看着一丝不挂的岐舟,眼里迸出深沉的光,握紧了拳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煮沸的药汁无人照看,慢慢扑出来,浇熄了一小簇火苗。 第72页 「木头,再跑一趟,请何一明和舒砚过来。」顾长愿冷冷道。 边庭镇定下来,松开拳头飞奔出去,屋外传来汽车的轰鸣声。 顾长愿闭上眼,黑暗使得周围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雨声、风声、积水倾泻的声音、树枝狂摆的声音、门板扇动的声音、火焰燃烧的声音、炉水沸腾的声音,都盖不住厚重的唿吸声。 他站起身,朝婳娘逼近:「我有没有说过一旦有发烧、紫红色皮疹的病人就通知我们?」 婳娘沉默不语。 顾长愿继续逼近:「你知不知道他感染了?」 「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他这样多久了?」 「你以为你熬几罐草药就有用?几株草就能救人,我们还用得着来这破岛上吗?!」 顾长愿大吼,怒不可遏,岐羽悄悄站在婳娘面前,妄图用瘦小的身躯挡住他。 顾长愿瞟了一眼岐羽,停住脚步:「他感染了,你屋里却塞满了人,你知不知道这可能造成全镇的感染?到时候,你!岐羽!还有那些宁愿自己饿着也要给你送吃的,自己淋雨也要守着这破屋子的人,都可能像他一样!」 顾长愿像一头髮怒的野兽,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怒气,岐羽张开手臂,向后抱住婳娘,身子紧紧贴在她腿上。 婳娘既不躲避,也不开口,任由顾长愿声嘶力竭,不一会儿,屋里传出弱不可闻地抽泣声。 岐羽肩膀颤抖,头深深埋进胸口。 顾长愿第一次听见岐羽哭,这倔丫头跌倒没哭,做手术没哭,在狂风里奔走两公里没哭,这时候却哭了。 顾长愿感觉前所未有地疲惫。 婳娘轻抚着岐羽的脸,嘆了一声,幽幽开口:「他们只是站在屋里,不会被感染的。」 顾长愿心一沉:婳娘知道恶沱不通过空气传染。 「你还知道什么?」 婳娘瞥开视线,看向桌上的牛角杵,目光空荡荡的。 顾长愿等了许久,婳娘始终静如石像。 他绝望地闭上眼,他认定婳娘不会回答了,用毛毯裹住床上瘦小的人。 「岐舟我要带走。」 -------------------- 木鳖子:中药,解疮毒,不过毒性也大,不内服。 第四十五章 迷雾(七) =============================== 屋里寂静无声,毛毯被掀开了一角,岐舟躺在床上,皮疹暴露在空气中。 舒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岛上没有瘟疫的状态被打破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这样多……多久了?」舒砚颤声问。 顾长愿摇头:「不知道。」 何一明冷静道:「先带回去。」 边庭换上防护服,拢起岐舟的膝盖,把他抱起来。岐舟轻轻嗯了声,睫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眸对不上焦距,盯着边庭看了好久,才咧开嘴笑了笑。他笑得极轻,却牵动了脸上所有的肌肉,五官扭成怪异的形状,边庭心口被狠狠刺了一下,把人抱得更紧。 婳娘站在门口,无声地看着这群冲进她家里的不速之客,攥紧身上的斗篷。 边庭:「让开。」 婳娘打了个寒颤。 屋子又空了,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婳娘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想起医疗队上岛那天,直升机捲起狂风,黑云被搅碎,海水翻滚,像极了海啸的前兆。 实验室里没有真正的手术台,解剖台铺上白床单,无影灯被推到正中间,勉强算作手术台。 岐舟被搁在台上,他迷茫地看着赤裸的自己和被防护服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孔的人。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了家,不知道正躺在什么地方,未知的恐惧袭上心头,他疯狂扭动起来,双腿乱蹬。顾长愿抓起他的手,右手搭在他眼睛上,遮住灯光。 「别怕,只是体检,继续睡……」 熟悉的声音让岐舟莫名地安心,他侧过头,对上顾长愿关切的眼睛,顾长愿朝他微笑,轻轻捏着他的手心,带着安抚的意味。 岐舟放缓唿吸,合上眼。 何一明检查着岐舟全身:「体温38.7c,脉搏每分钟94,右腿股骨上方有一处皮疹,青色,直径3厘米,另外伴有瞳孔放大、出汗、间歇性抽搐和意识不清……」 舒砚递来血凝管和压脉带:「採血吗?」 「嗯。」顾长愿拆开採血针,岐舟全身只有一处皮疹,眼结膜轻微充血,按压脾、肝等器官也没有发硬或肿大的症状,虽然伴有高烧,但没有其他的併发症,这让顾长愿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抬起岐舟右手,推进针头,血液涓涓流淌,被刺破的地方像被灌了气体一样鼓起来。 「有一点血肿。」顾长愿担忧道。 「不碍事。」何一明瞟了一眼,接过血凝管,他需要迅速分离血清,弄清岐舟血液里的病毒滴度。 舒砚解开压脉带,用棉签按住岐舟的伤口:「现在怎么办?」 「等。」何一明说。 顾长愿走到何一明身边:「抗血清还有多少?」 何一明抬起眼:「要给岐舟?」 「嗯,我想等血检结果出来立刻选定治疗方案,既然他还在初期,就用多点注射1,剂量不需要很多。」 何一明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盯着离心机,机器发出嗡嗡的转动声。 第73页 半小时后,岐舟被转移到实验室隔壁的房间。他需要被隔离,既不能待在实验室,又不能离实验室太远,这间房原本是堆放医疗设备的,临时消毒后改成隔离房。 舒砚把病歷、体温计、血压仪、听诊器放在床头柜上,何一明翻看着血检报告,岐舟感染呈阳性,但尚在初期,除了血小板数值偏低和轻微的炎症外,生命体徵还算正常。 「你怎么知道岐舟感染了?」舒砚问。 何一明停下动作,朝顾长愿看去。 「没看见岐舟前,我也不确定。」 顾长愿坐在床头,盘算着让高瞻准备一些白粥,从现在起岐舟只能吃流食,还需要弄些退烧药,以免引发肺部和脑部感染。 他把要准备的逐一记在病歷末页:「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火山上的山洞是岐舟最先发现的,他用弹弓打过一只小猴子,看着它跑进山洞。」 「这我记得,」舒砚说,「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去镇上,他就拿弹弓砸你,差点出人命。」 「嗯,岐舟说他的弹弓技巧都是在雨林里练的,百发百中。他打中小猴子,小猴子逃跑了,他跟上去才发现了山洞。」 「然后呢?」 顾长愿抬起头,看向光秃秃的墙面,一墙之外就是实验室,实验室里就有一只携带病毒的小猴子。 舒砚愣了半晌,惊道:「你的意思是,他打的就是我们抓回来的这只?」 「嗯,四厘米直径的石头还没有一个瓶盖大,但小猴子的前额叶区被击穿,自然滚落没有那么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个人成年人用手砸也砸不出来。」 「所以不是飓风,是弹弓?」 顾长愿搁下笔,把病歷放回原处:「那天岐舟带我和边庭去找山洞,我们到了他拿弹弓打小猴子的地方,然后我和他都踩空了,摔下了滑坡。」 舒砚记得:「那天把高排长吓坏了,派了半个哨所去找你们。」 顾长愿道:「对,那天晚上,边庭又去了一次那个地方,他在滑坡上曾看到一群猴子。边庭说当时他看到一排红眼睛,但他下到谷底的时候,那些眼睛不见了,只遇上这只小猴子找他要吃的。」 舒砚不明白了:「这能说明什么?」 「猴子和人的习性是一样的。发病的幽猴被赶出了堰塞湖,不得不另外找领地,它们不仅体弱,长期压迫下性格也弱。我猜它们是集体出来找吃的,但因为害怕,遇到外敌就本能地逃跑了。所以当边庭下到谷底的时候,它们消失了,或许是跑回山洞里了。」 舒砚明白顾长愿的意思,被抓回来的小猴子生存欲极强,敢找边庭要吃的,还能从麻醉剂里拼死逃出来,和其他病猴不一样。 「可这和岐舟有什么关系?」 「病猴被赶走后,生活范围被迫缩小,只在山洞和山谷生存,但岐舟并没有下到谷底,他是在雨林里打到的小猴子。那些见了外敌就逃跑的猴子,怎么会跑回雨林里?」 「你的意思是说,其他猴子都被赶离了领地,唯独这只特别顽强一心想回去?」 「那倒不是,只是这只生存欲特别强,我在想会不会是它在谷底没找到吃的,就顺着滑坡爬上了雨林,被岐舟撞见,然后岐舟打了它,这个过程中它俩接触过,引发了感染……」 舒砚:「怎么感染的?被抓了?被咬了?」 顾长愿哑口,这个他还没想到,虽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细想起来,从他们逃离谷底后,岐舟就像消失了一样,次日进山,岐舟不在,今天去婳娘家,岐舟也不在;以岐舟特别黏边庭的性子,这着实有些奇怪,联想起被救出那日岐舟轻微低烧,这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等等,」舒砚走到顾长愿面前:「就算你说得都对,那岐舟打伤小猴子在先,你俩一起摔到谷底在后。要是岐舟那时候就感染了,你还和他一起摔下去?我没记错的话,你背上被颳得像地图似的……」 顾长愿僵住了,如果真是他想得那样,他一旦和岐舟有血液接触,现在躺在隔离室的就不只是岐舟了。 一股寒意陡然升起,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摇晃了一下,眼前一阵昏暗。 何一明看过来:「你的血液没问题,从山洞回来的时候检查过了。」 顾长愿轻轻嗯了声,摁着太阳穴,回到刚才的话题。 「奇怪的是,掉下去后我检查过,岐舟没有受伤。如果他被小猴子抓了咬了,伤口应该很明显才对。」 边庭被鹰抓伤就留下了明显的抓痕。 「你检查漏了呗,你想想,那谷底阴沉沉的,视线不好,再说你总不是把岐舟扒光了检查的吧,说不定你看衣服没磨破就以为身上没伤口。」 顾长愿摇头:「我仔细检查过,脸上、脖子、前胸后背,胳膊和腿……」 「总有隐蔽的地方嘛,比如大腿内侧,你扒过岐舟的裤子看了?还有脚底,你脱他的鞋了?」 「那倒没有……」被舒砚这么一说,顾长愿也不确定了,当时摔得七晕八素,记不清了。 「是吧,万一小猴子刚好抓了什么隐蔽的地方……」 顾长愿脑子里一团乱,说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咱们也不用在这儿猜来猜去,到底怎么弄的,等他醒了问他就是。」舒砚看向沉睡的岐舟,沉思了会儿,一拍大腿,「难怪岐羽早上对着电脑大叫,然后发神经一样拉你出去,她早就在岐舟身上看到一样的伤口了!这丫头不是要救镇上的人,是要救他哥!」 第74页 一想起岐羽,顾长愿想不通的地方更多。 「既然是要救岐舟,她为什么一开始不想回去?」 岐羽大可以在实验室外就拉着他去镇上,要不是看到照片,她似乎想在宿舍待到雨停。 「这……」舒砚哑口,「会不会是这样?那丫头不是腿上长了瘤子吗?看那坏死程度,少说长了七八年了,咱们唰唰几下就给弄好了,所以她觉得咱们很神奇,不用着急,雨小了再去也没关系。」 顾长愿:「……」 房间里陷入古怪的沉默,何一明翻过一页报告,头都没抬一下。 「呃……」舒砚也觉得这个解释太牵强,尴尬道:「我就随口一说,那丫头怪得很,谁知道她在想什么……算了,先不管她,救了岐舟再说。」 顾长愿:「还要去镇上查有没有其他的感染者,尤其是婳娘和岐羽,他们和岐舟接触最多。」 「排查全镇有难度,除非有明显的症状,不然怎么查?你打算抽全镇的血吗?你可别忘了咱们刚上岛的时候,打算抽几管牛血都差点被钉耙抡死,你还打算抽人血?」 顾长愿皱眉,他在婳娘家差点和镇上的人起冲突,那些人眼底的寒意还黏在身上,让他浑身发冷。 「先让高瞻打听谁和岐舟接触过……」 舒砚撇嘴,心想这方法不靠谱,就算问清楚了,最后还不是要血检?镇上的人可不像会老老实实撸起袖子让外人抽血的。 房间陷入无声的沉默。 何一明见两人换了话题,合上血检报告,放在桌上:「长愿,来一下。」 顾长愿疑惑地和舒砚对视:「怎么?」 「来。」何一门外走去。 -------------------- 1多点注射:专用名词。ps:文里所有的医学步骤都是参考《第四级病毒》,作者不专业,只能参考,大家随便看看。 第四十六章 迷雾(八) =============================== 雨依旧没有停,门口积着一潭黑水,水面漂浮着树皮和僵硬的斑鸠,斑鸠死了很久了,头埋在水下,只露出脚掌。 边庭站在门外,裤管沥沥地淌着水,看到顾长愿和何一明出来,抻长脖子往屋里头看。顾长愿笑了笑,边庭眼里的光像是这残败世界里唯一的新芽。 「进去吧,让舒砚给你一套干净衣服,换上再去,不过别碰他,让他睡。」 边庭点头,迫不及待地冲进屋。 回到实验室,解剖台被推回原处,中间放着观察箱,小猴子伏在食槽前舔舐着猴饲料,脚趾沾着黄色的脓液,它萎缩成一团被丢弃的果核,只剩骨架和皮。顾长愿泛起巨大的悲哀,忍不住猜想是什么支撑它活着。 「岐舟处在感染初期,用血清能控制。」何一明说。 「那很好啊!」顾长愿回过神,忍不住欣喜,仿佛已经看见岐舟恢復健康,又蹦又跳的样子。 何一明却眉头微拧,嘴唇微微下撇,顾长愿熟悉何一明,只有他思考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做病理观察。」何一明说。 顾长愿僵了一秒:「什么意思?」 何一明:「我们总共只有两起病例,汪正才死后才被发现,厨子送到嵘城研究所就已经死了,现在这只猴子也是重度感染,何况还是猴子……」 顾长愿感到一阵寒意,他已经猜出了下文,但还是决定继续听下去。 何一明顿了顿,认为顾长愿已经领会他的意思,但顾长愿一语不发,这让他略微难堪。他皱了皱眉,继续说:「我希望尽可能地观察病灶形成的过程。」 顾长愿咬着嘴唇:「你是想看他怎么发病是吗?」 「是。」 顾长愿只觉得毛骨悚然,积压了两天的烦闷瞬间暴动起来。 「你居然还能说得这么冷静?看着他发病?岐舟是人,活生生的人!」 「先不要激动,听我说完,」何一明斯条慢理道:「上岛前,我们都想过为什么嵘城出现了感染者,作为源头的岛上却没有。现在我们上岛两个多月了,证实了幽猴和岛上的人各有领地、互不相交,岛上的人不去碰它,它们也不主动攻击人类,这种天然分界线正好让恶沱待在雨林里,再加上恶沱不通过空气传播,天敌是乌瞎子,不具备传染性1,只要人和幽猴不直接接触……」 「我明白你的意思,」顾长愿说,「汪正才死后,孙福运没了生意就不偷猎了,而岛上的其他人都听从婳娘的,从不擅自踏入雨林。这次如果不是岐舟误打误撞遇上小猴子,岛上就不会有感染者,我们也不可能有研究恶沱在人体内增殖的机会。」 「对。」 「所以岐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来之不易的样本。」顾长愿苦笑,想起何一明曾为了所谓的样本叫边庭冲进猴子堆。 何一明微昂起下巴,没有开口。 顾长愿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忽然为自己如此了解他感到悲伤:「可我们是医生,医生就要救人。」 「长愿,」何一明揉了揉眉心,苦恼顾长愿竟如此迂腐,「我们真的是医生吗?你是不是在岛上披着医生的身份,就真把自己当医生了?我们是研究者,我们把各种病毒注射到健康的生物体内,然后再去观察、研究、解剖它们,大鼠、小鼠、豚鼠、兔子……每在死在实验室的有多少?我们算哪门子医生?!」 第75页 「可我从来没有把病毒注射到人身上。」 「我也没有,不需要注射,他已经感染了。」 「所以要救他啊!」 「你怎么还不明白,」何一明重重嘆气,拉着顾长愿走到观察箱前,「你看看它,看看这只猴子,我们已经注射了六次血清了,它好了吗?恢復了吗?没有,我们心里都清楚,它越来越严重……」 「还有干扰素……」 「不,你还是没明白,和干扰素、血清都没关系,」何一明抓着顾长愿的胳膊,「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的干扰素上面,退一万步,就算干扰素救回了这只猴子,就算血清就回了岐舟,然后呢?难道今后的感染者都只能期待血清和干扰素?你我心里都清楚,血清和干扰素都无法百分百治癒病毒,还是会有感染者死去。」 「长愿,这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何一明越抓越紧:「我们是研究者,我们要研究出新的东西,就是疫苗。只有研制出疫苗才等于攻克了病毒。一种疫苗的研制可能要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也研制不出来,但只要有了详细的资料就可以缩短研发进度……」 顾长愿被掐得有点儿疼了,忍不住呲了一声。 「我明白。」血清疗效有限,干扰素更是死马当活马医,他明白,他太明白了。「所以……你不想救岐舟,你想救世人。」 何一明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才是研究者该做的。」 一股巨大的悲伤压上心头,压得顾长愿透不过气,他茫然地看向四周,试图寻找什么分散心头的重量。小猴子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空洞洞的眼睛,顾长愿看着它,差点哭出声。 「对,你说得对,咱们是搞研究的,眼光要放长远……」 何一明眼睛亮了:顾长愿终于理解了,他熟悉的顾长愿回来了! 顾长愿看向何一明,何一明眼底的光让他晕眩,这是他熟悉的何一明,执着、自负、高傲甚至高贵,他几乎回到了大学时期,他和何一明并排站在领奖台上,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而那时,他却更想站在领奖台下,让所有的光环为何一明加冕。 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贴在冰冷的观察箱上:「但我不同意,如果你不愿意为岐舟注射血清,那我来。」 屋外雷声轰隆作响,闪电透过玻璃,把两人的身影切成不规则的碎片。 何一明重重喘息了一阵。顾长愿觉得自己惹怒了他,但是没有,何一明只是循声望向窗外,一语不发。 「没别的事,我就先过去了。」顾长愿说。 「长愿,」何一明忽然唤住他,语气有些沮丧,「我从来没想过,你会不理解我,我一直以为我们会站在同一边。」 顾长愿心一沉,一些回忆似有似无地涌上来。 何一明:「和边庭有关吗?」 顾长愿皱起眉头:「边庭?」 「边庭喜欢那孩子,而你喜欢他。」 「我没有喜欢他。」 何一明轻笑了声,不置可否。 顾长愿深吸了一口气,没由头地想起边庭那双黑黢黢的、望着他的时候满是温柔的眼睛。 「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和边庭没关系,我不同意只是因为我不想同意。」他轻轻推开何一明,「我会分时段给岐舟注射抗血清,我照顾他。」 何一明看向他,视线几乎把他穿透。 顾长愿推开门,他不想继续待在这里,这里让他寒冷,他想看看岐舟,也想看看边庭。冷风扑在他脸上,像冰刃,他抹了把脸,朝隔壁走去。 -------------------- 1丝状科病毒是感染嵴椎动物的病毒,不感染螃蟹。 第四十七章 迷雾(九) =============================== 隔离室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舒砚坐在床头,擦拭着岐舟的脸。 「醒了吗?」顾长愿问。 舒砚摇摇头。 「我来吧。」顾长愿接过毛巾,探了探岐舟的额头,「怎么还是这么烫?」 舒砚:「还烧着。」 两分钟前才测了体温,39.4c。 岐舟浑身燥热,时不时踢掉身上的毛毯,顾长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替他盖上。 「边庭呢?」 舒砚拿起病例,翻到最后一页:「刚才还在,看到你写的这个又出去了。」 顾长愿瞟了一眼,纸上记着要添置的东西:白粥、退烧药、葡萄糖、水杯、床单、热水瓶、脸盆、尿壶……是他离开前写下的。 「还问我要不要拖鞋和蚊帐,真是细心。」舒砚合上病歷,搁在桌上。 顾长愿看向窗外,天黑沉沉的,风雨交加,不知道边庭要不要紧——他如此疼爱岐舟,内心的苦痛比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要深。 「这里交给我,你去休息吧,休息好了咱俩换班。」顾长愿说。 「行,」舒砚打了个哈欠,「你和何博士说什么了?他怎么没一起过来?」 顾长愿心一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隔壁还有一只重病的小猴子,他暂时照看那边。」顾长愿撑开毛巾,晾在椅背上,「我们先轮流照顾岐舟,如果忙不过来,看能不能找高排长借个人。」 舒砚不疑有他,耸了耸肩膀。谈话间,边庭一手提着热水瓶,一手抱着保温桶进来了。 第76页 「他醒了吗?」边庭脱下雨衣。 顾长愿摇头,边庭只好把保温桶搁在桌上:「高排长去准备脸盆和新床单了,一会儿送过来。」 舒砚见边庭来了,便说:「那你俩先照顾着,我去休息,晚上来换班。」 顾长愿点头,目送舒砚离开,边庭把热水瓶放在床头,又把雨衣挂在门背后,他背上湿了一大块,浸出肩胛骨的形状,顾长愿想帮他擦一擦,却想起何一明的质问,不由得停在原地,望着边庭的后背。 边庭回过头,就对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顿时紧张起来,侷促地看着自己的手脚,想着是不是沾了东西。 顾长愿回过神,笑了笑:「煮了什么好吃的?」 「白粥。」边庭走回桌边,拧开保温桶,裊裊热气升腾,米香四溢。 顾长愿深吸了一口,觉得胃口都开了:「你做的?」 「炊事班的战友帮了忙,要尝尝吗?」 顾长愿揉了揉胃,有点饿,但不想和岐舟抢吃的。 「留给岐舟吧。」 「我煮了很多,你先吃一点。」边庭两手伸向口袋,费力地掏了掏,竟掏出一个白瓷碗。 顾长愿看傻眼了:「你把碗放兜里?」 「嗯,拿不下。」边庭拎起热水瓶,走到门口涮了碗筷,一本正经地说:「军服的口袋都很大,能装很多。」 顾长愿:「……」 真有当兵的风范。 边庭替顾长愿盛了一碗,顾长愿抿了一口,有点烫,但味道不错,粘稠得恰到好处,想起边庭曾说过不会做饭,看来他只是极少下厨,厨艺天赋没发挥出来而已。 「手艺不错。」顾长愿笑道。 边庭笑了笑,又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看向顾长愿。 顾长愿:「怎么?」 边庭:「你脸色不好。」 「可能累了吧。」顾长愿嘆了口气,从下雨开始,什么都变了。奄奄一息的小猴子、生病的岐舟、古怪的岐羽、偏执的何一明、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婳娘和镇上的人……林林总总交织在一起,好像另一场暗无天日的雨。 边庭看着顾长愿瘦削的脸颊,心疼道:「我看着他,你去休息。」 顾长愿笑了:「这要专业的来,你照看不好的。」 「我可以学,你告诉我怎么做,我记下来,换你休息。」 空气好像停止了流动,狭小的房间陡然拘谨起来,顾长愿看向边庭,忽然发现边庭的瞳孔不是全黑的,灯光下有一圈浅浅的棕色。 他没由头的心动了一下,「我忽然发现……」他摸了摸边庭的额头,沾了一手的雨水,「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好。」 边庭脸上浮起一层红光,顾长愿的动作让他心跳加速,他抓着顾长愿的手贴在脸上,顾长愿手好冷,像在冰水里泡过,他想用脸焐热,又担心自己的脸不够暖和,轻轻放到嘴边啄了一口。 顾长愿笑了一下,指着墙角:「去把那张椅子搬来。」 边庭不解,倒也老老实实照做了,顾长愿搁了碗,把两把椅子拼在一起,拉着边庭坐下,身子一歪,散了架似的靠在他腿上:「我睡一会儿,岐舟醒了叫我。」 边庭见他侧着脸枕在自己腿间,露出白皙的颈窝,心头一阵躁动。四下寂静,边庭心里却是电闪雷鸣,静不下来。 顾长愿阖上眼,却没真的睡着,他只是累,浑身被掏空的累,边庭的体温让他平静,迷迷煳煳中,他做了一个梦,和往常一样,他被困在漆黑的房间里,缩在角落。他在黑暗里找一丝光,但一无所获。 「木头……」他含含煳煳地唤了声。 「嗯?」 「等我一觉醒来……你不会不见了吧?」 边庭轻轻撩开他额头的碎发,掌心贴上他的额头。 「不会。」 顾长愿闭着眼笑了。 「那就好。」 只要睁开眼,不是他独自一人……他就安心了。 傍晚,高瞻送来蚊帐、脸盆、毛巾、拖鞋、毛毯、枕头和一张摺叠床。医疗队要日夜看护,至少要有一个睡觉的地方。 「先将就着用,缺什么就说,」高瞻掸了掸床上的灰尘,又拆开崭新的蚊帐撑在岐舟床头:「他不要紧吧?」 岐舟还在昏睡,浑然不知有人围着床边走动。顾长愿嘆了一口气,岐舟除了高烧外没有其他的併发症,病情不算严重,但毕竟是前所未见的病毒,血清又不能保证百分百治癒,高瞻一时问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高瞻挂好蚊帐,见顾长愿面露难色,小声问:「不会传染吧?所里上上下下都是兄弟……」 顾长愿摇了摇头:「不通过空气传染,按理说不接触岐舟的血就没问题,岐舟用过的碗筷毛巾我们会及时消毒,如果战士们担心,可以尽量远离隔离室。」 「那倒不用,后勤工作还是交给我们。」高瞻说完,又打量着屋内,问还需要添置些什么,顾长愿便说还要去镇上打听有没有其他的病患。高瞻听了,满口答应下来。谈话间,屋外响了一声闷雷,高瞻走到窗边:「对了,刚刚收到通知,直升机准备第三次登岛,顺利的话,你们要的东西两小时内就能到。」 太好了!总算有一个好消息了! 顾长愿跑到窗边,虽然窗外还是乌云满天,但既然直升机准备登岛,雨势多半是减弱了。 第77页 高瞻走后,顾长愿坐在摺叠床上休息,边庭端来热水,他没心思喝,就干捧着。 不一会儿,蚊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岐舟撑起身子试图坐起来,可使不上力,又摇摇晃晃地跌回去。 「躺好。」顾长愿冲到床边,探了探岐舟额头,「别乱动。」 岐舟平躺着,睁着黑黢黢的大眼睛,目光来回在屋子里打转,陌生的环境让他不安,他抓紧身上的毛毯,脸涨得发红。 顾长愿拿起棉签,沾了水,轻轻抹在岐舟嘴上,岐舟抿着嘴唇,视线穿过顾长愿看向边庭,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的……枪……呢?」 顾长愿一下子愣了。 边庭也愣了,傻傻道:「没带。」 岐舟嘟起嘴,撇过脸不说话了。 病成这样,岐舟居然还惦记着边庭的枪?顾长愿哭笑不得,继续润着他的嘴唇:「感觉怎么样?」 岐舟挂着失望的表情,小声问:「这是哪里?」 顾长愿:「哨所。」 「婳娘和岐羽呢?」 「她们在家里,」顾长愿想了想,又说:「等雨小一点儿,她们就会来看你。」 岐舟沉默了会儿,看向边庭:「我生病了吗?」 边庭没有说话,走回桌边默默盛了粥。顾长愿扶起岐舟:「先吃点东西。」 「我猜我是生病了,」岐舟垂下头,下巴几乎缩进脖子里:「我身上好热,那天从谷底回来就好热,睡了一觉还是好热……」 岐舟说得急了,连声咳嗽起来,顾长愿拍了拍他的背:「别急着说话,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吃一口……」 岐舟病恹恹地瞟了一眼白粥,微微张开嘴,顾长愿拈起勺子餵到他嘴边,岐舟抿了一小口,又说:「我一觉醒来,天亮了,想去雨林找英雄,可是起不来,又倒回床上……」 顾长愿:「你从谷底回去后就这样了?」 岐舟点了点头,顾长愿寻思着把岐舟说的记下来,拿起病歷、把碗交回边庭。 「掉下谷底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岐舟昂起头,没听明白。 顾长愿只好问:「你记得瞎子河边那群幽猴吗?全身长着黑色的毛的那种。」 岐舟听懂了,眨着眼睛:「记得。」 「你有没有被它们抓伤或者咬伤过?」 「没有。」 「没有?」顾长愿陡然抬了声调,岐舟吓得一抖,『咚』的撞在墙上。边庭心疼,轻拍着岐舟的背,安抚着。 边庭的手掌温热有力,岐舟抬起头,眼睛都亮了,嘟起嘴朝碗里抻。边庭笑了笑,舀了一勺餵到他嘴边。 「我没有碰过那些猴子,我很抓想它们,胖大叔和英雄都抓过,我也想抓……」岐舟小声说,「可英雄和胖大叔都有枪,我没有,只有弹弓,那些猴子看起来好兇,我就没敢抓。」 顾长愿猜岐舟口中的胖大叔是孙福运。 「那山洞下的小猴子呢?你说你打过一只小猴子。」 「那只这么小,」岐舟想抬起手比划,却没有力气,硬生生憋出一身汗,「而且落了单,我就打了。」 「什么时候打的?」 「那天我在雨林里等英雄,等了很久,英雄没来,我就去找他……」 边庭解释:「就是架红外线相机的那天,我们后来在河边遇上了。」 顾长愿嗯了一声,继续问:「你有它被抓伤吗?或者咬伤?」 「没有,它跑了。」 又没有?顾长愿停下笔,直直看着岐舟。 「真的没有,它跑了……」岐舟被顾长愿盯得心里发毛,重复了一遍,眼巴巴地看向边庭,边庭又舀了一勺白粥,餵到岐舟嘴边,没过多久,一碗粥就见了底。 「我不该打它吗?我就打过那一次,以前只打鼯鼠和树鼩。婳娘不让我进雨林,我都是偷偷打的……」 边庭拿起毛巾,擦干净岐舟嘴角的汤汁:「不怪你,还吃吗?」 岐舟摇了摇头,小声道:「我又想睡了……」 边庭搁下碗,扶着岐舟躺下。 顾长愿急忙道:「等等!」 岐舟颤颤巍巍地瞟了一眼顾长愿,又看向边庭,身子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鼹鼠。顾长愿见他可怜兮兮的,不忍心再问:「算了,你先睡吧,下次再说。」 顾长愿拿出体温计,岐舟的体温降了一点儿,这让他稍稍安心,只要等体温回落就可以安排第一次血清注射。只是如果岐舟真的没有被幽猴伤过,那他是怎么感染的? 顾长愿想来想去,实在没头绪,忽然觉得房间静得出奇,再看边庭垂着头,安静得近乎沮丧。 顾长愿搁下病歷:「怎么了?」 门外夜风唿啸,隐隐夹杂几声尖啸,似乎有鬣鹰从别处飞回树上,洞察着透光的房间。 边庭抹了把脸:「以前我去瞎子河边抓猴子,岐舟总是跟着,我也没阻止,就由着他,他是不是看着我每天都抓……」 「别乱想,」顾长愿挨着边庭坐下,「不要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早就应该发现的,去山洞的那天,我还在想岐舟居然没跟来,如果当时多个心眼……」 灯光下,边庭神色黯淡,半张脸埋进掌心,只露出颓然的眼睛。顾长愿忽然发现边庭手指修长,很好看,就是皮肤比一般人粗糙,像指关节上裹了一张树皮。 第78页 「原来你也有泄气的时候,」顾长愿握住边庭的手,忽地笑了下,「我就放心了,像个『人』了。」 边庭由他握着。 顾长愿揉捏着他的手背:「我以前都待在实验室,没见过当兵的人是什么样,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边防战士,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电视上总是那种……怎么说呢……要么是扛着枪站在沙漠里,要么在雪山上爬好几公里的画面,给人一种你们就是城墙、永远不会倒下的感觉……」 他捋开边庭的手掌,露出厚实干硬的茧:「直到我见到你,我才发现,原来都是活生生的人啊,还都这么年轻,比我小好多呢……」 边庭眉头微蹙了一下,他不太喜欢顾长愿总说他「小」,有一种被当成小孩的感觉。他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听顾长愿又说:「我现在有点讨厌那些电视节目了,弄得人人以为你们无所不能……」 白炽灯滋滋响了两声。 顾长愿轻抚着他的掌心:「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边庭抬起头。 顾长愿侧过脸,对上边庭的眼睛:「我在想,眼前这个人真的是21岁吗?」 「我21岁在做什么?睡觉、上课,如果睡过头就翘课,而你在扛枪、守夜、打靶……可能我说得不太好,我的意思是……你不用那么苛求自己,可以更,更……自在一些,更任性、娇纵、自负、放肆,像一个21岁的人。」 「你喜欢那样的人吗?」 顾长愿愣了半秒:「什么样?」 「任性、娇纵、自负、放肆……」 顾长愿忽然想到何一明,倒不是说何一明任性娇纵,就是无端的想起来,他摇摇头:「那倒也不是。」 「顾长愿,」边庭盯着顾长愿看了几秒,反握住他的手:「我不任性、娇纵、自负……」 「你要不要喜欢我?」 第四十八章 迷雾(十) =============================== 雨水稀里哗啦地敲着门窗,雷声向海移去,接着就听不见了,屋里安静而紧张。 「其实我没想这么早说出来的,我想等到更、更自然一点的时候再、再……」 边庭平时话少,关键时候更说不利索,只把顾长愿的手抓得紧紧的,顾长愿觉得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他不敢去看边庭的眼睛,怕一看,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他拍了拍边庭的手背,安抚他:「你是同性恋?」 边庭一愣,垂下眼:「我不知道。」 「去试试女生吧。」 「不要。」 顾长愿:「……」 边庭急了:「如果你只喜欢同性恋,那我就是同性恋好了。」 顾长愿万般没想到边庭会说出这种话来,一张老脸少有地害了羞,含混地说:「哪能这样就是的……」 边庭又倔起来:「你说的我可以任性、娇纵、放肆一点。」 顾长愿越发臊了,感觉被边庭将了一军,边庭平时木头木脑,这时候学得倒快! 他不禁抬起头,边庭眼里好像着了火,烧得他脸颊发烫,他想起何一明那句「你喜欢他」,尽管他当时就反驳了,但现在回想起来,更像是一时嘴硬。 如果在喜欢和不喜欢中间选择,他无疑是喜欢边庭的,只是他一个人生活惯了,颠三倒四也好,没个正形也好,他乐在其中,轻松自在,当有人试图闯入他的生活,他本能就抗拒了。 他有一种预感,一旦接受了边庭,他很快就会陷进去。 这种预感让他焦虑。 他一直在避免自己陷入爱情。 可要说对边庭毫无感觉,又太自欺欺人,毕竟他连手活都帮边庭做了,换做其他人,早被他一脚踢下床了。 他深深吐了一口气,酝酿了半天,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 边庭一紧张,手上不自觉使了劲儿,顾长愿疼得手指发麻,呲了一声。 「嗯,知道了,你要说的我都明白。」顾长愿笑了笑,「只是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岐舟病着,隔壁还有一只只剩一口气的小猴子,镇上不知道怎么样了,岐羽也令人担心……」 顾长愿挠了挠翘起的头髮:「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要是真喜欢谁,大概会日日夜夜都想黏着他,都没心思做正事了。」 边庭眼底迸出光亮。 「过了这段时间就可以吗?」 顾长愿怔了一会儿,虽然没开口,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一开口就是溃堤。 边庭看着他,鼓着不甘心的大眼睛,抹了把脸。 「没关系,我很能等。每年潜伏考核我都是第一。」他顿了顿,「我等你日日夜夜黏着我。」 顾长愿霎时有些无措,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瓦解了。窗外的路灯滋滋闪了几下,倏地亮了,此前雨下得急,室外黑漆漆的,现在终于有了光,尽管光线孱弱,但足以让人欣喜。顾长愿看向窗外,心想或许雨快停了。 两人肩并肩坐着,谁都没有说话,边庭抓着顾长愿的手指头玩,饶有兴味地捏捏揉揉,像被冷落的小孩找到了新玩具,顾长愿一向由着他,就看着他把自己几根指头颠来倒去地掰,空气变得暧昧,有暖意流动。 过了半晌,一阵咳嗽声打破了沉静,岐舟在床上蹬了两下,踢开被子,睡成个大字,顾长愿探了探他的额头,高烧退了。 第79页 「你看着他,我去一下实验室。」 边庭听顾长愿所要走,下意识地伸手一抓,顾长愿怔了一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只是去给岐舟拿血清。」 边庭红了脸,恋恋不捨地松了手。 实验室里的门关着,顾长愿叩了两下,何一明开门,见是顾长愿,微昂起下巴。 「岐舟退烧了,我来拿血清。」顾长愿说。 何一明指着冷藏箱,坐回实验台前,拿起一叠稿纸,背对着顾长愿。他在一个冗长的医学公式上打了个叉,又找了一处空白重新涂涂写写,整张白纸几乎被写满了。孱弱的灯光照在他挺直的背上,勾勒出疏离的模样。顾长愿忽然觉得他很寂寞。 顾长愿移开目光,取了血清,又拿了注射器、止血带、棉签和酒精,他总觉得有视线黏在他背后,抬起眼,何一明却看着满纸的公式。 顾长愿摇了摇头,端起托盘:「我先过去了。」 何一明没抬头,只嗯了声。 走到门口,顾长愿才发觉两手端着托盘,余不出手开门,只好弓起腿,用膝盖撑着盘子,抻出两根指头,艰难地拧开门把。 身后传来声音:「注射后会有不良反应,别让他着凉了。」 这话来得突兀,这种基本常识压根用不着特意提醒,顾长愿怔了一秒,随即明白了:这算是何一明的『示好』,之前的争执就一笔带过了。以何一明的自尊心,大概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他回过头,看见何一明消瘦的脸,想劝他去休息,最后却是咬了咬嘴唇,说了一声『好』便离开了。 屋外雨势减弱了,但风还是很嚣张,吹得地动山摇。顾长愿双手护住托盘,想用脚叩门,却见门微敞着,肩膀一撞就开了。边庭站在门口,好像等他很久了,顾长愿心生暖意,轻轻笑了笑。 顾长愿换了防护服,又给边庭套了一件,两人齐齐用罩住脸,看上去像要走进核辐射区。顾长愿拍醒岐舟,岐舟不满地嘟哝了一声,睁开眼,见了鬼一样『啊!』的一声钻进毯子里。 顾长愿:「……」 边庭摘了面罩,轻轻拍着拱起的毛毯,岐舟钻出半个脑袋,疑神疑鬼地看了半天才认出边庭,顿时不害怕了,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又对银晃晃的密闭服来了兴趣,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顾长愿笑了笑,岐舟心态不错,这有利于治疗。 「会有一点点疼,忍一忍。」顾长愿说。 岐舟:「干……干什么?」 顾长愿捲起岐舟的裤腿,露出青紫色的痂,岐舟偷瞄了一眼,厌恶地闭了眼睛。 血清不是一次注入的,要先沿着痂做环形点状封闭,再注入伤口底部,最后一次性肌肉注射。岐舟疼得大汗淋漓,又喊又叫,感染后他对疼痛特别敏感,轻微的碰触也如撕裂一般。边庭把毛巾塞进他嘴里,以免他咬到舌头。 「别乱动。」顾长愿听不得岐舟喊叫,撇开脸不去看他,只抓着他干瘦如柴的腿,像箍住癫痫发作的病人。针头刺进皮肤,血水飞快地沁出来,他用止血海绵压住,海绵很快被染红。 最后一滴血清注进岐舟体内,岐舟全身瘫软,脸上没了血色,像一张破旧的白布。 顾长愿摘下面罩,微微喘气:「先观察三天,他可能会发烧,严重的话还会呕吐或者痉挛,得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边庭点了点头,顾长愿嘆了声,疲倦地坐回摺叠床上,闭上眼短暂地休息。过了半刻,隐约有人扶着他躺下,那人往他身上盖了毛毯,暖乎乎的,他想睁开眼,却抵挡不住困意,昏沉沉地睡去了。 半夜风凉,他裹紧身上的毛毯,迷煳中看见边庭的侧影。边庭独自坐在床前,身子正对着岐舟,脸却扭过来,成一个寂寞又坚定的姿势。他想起电视上那些在荒原中站岗的战士,身前身后都是他守望的土地。 天蒙蒙亮时,直升机上岛了,轰隆作响,积水被狂风搅起,宛如巨浪,顾长愿被吵醒,兴沖沖地推开门。 雨小了很多,高瞻带着人守在院子里,何一明站在实验室前,过了会儿,舒砚也来了。 直升机上跳下两个年轻的士兵,在狂风中标标准准地敬了个礼,又抱出两个箱子,顾长愿接过一看:gcdc不仅送来了干扰素,还送了一批抗血清! 三人脸上都是喜色,gcdc真是太贴心! 顾长愿把箱子搬进屋,三人寻思着立即给小猴子注射。干扰素只能调解免疫,究竟能不能抑制病毒,三人心里都没底,不过医学就是这样,比其他学科更需要奇蹟。顾长愿拍了拍脸颊,暗自给自己打气。 「按这个剂量注射。」何一明拿起稿纸,指着一个用红笔画的圈。密密麻麻的公式中,这一道红圈被来回画了好几次,特别显眼。 舒砚凑上前,眼睛都要钻进里稿纸里了,歪着脑袋研究了半天,一拍脑袋:「真不愧是何博士!」 顾长愿被舒砚逗乐了,轻声笑了一下,走到观察箱前,小猴子瘦得只剩骨架,浑身溃烂,找不出一块干净皮肤,但有了干扰素,顾长愿就觉得它能起死回生。 「加油啊,等你好了,就把你放了。」 小猴子毫无反应,何一明看了他一眼:「就算它好了,也是要带回去观察的。」 顾长愿:「我在给它打气。」 何一明眉头一跳,觉得顾长愿太幼稚,转过头不接腔了。 第80页 舒砚的视线在两人中间转了三个来回,凑到顾长愿耳边:「你们该不是又吵架了吧?」 顾长愿:「啊?」 舒砚耸了耸肩膀:「说不上来,就有这种感觉。」 顾长愿睨了他一眼,想劝他改行去居委会工作,却见舒砚面色红润。三人之中唯独舒砚回宿舍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十足,眼睛发亮,顾长愿看他这样,不仅没了脾气,还像被鼓舞了似的,跟着精神了。 「来帮忙,把它弄出来。」 舒砚连连点头,帮顾长愿绑好防护服,拉开箱门。顾长愿捞起软趴趴的小猴子,像从大锅里舀起一勺肉渣。 他把小猴子放在解剖台上,捏了捏它的脚趾,它一动不动,眼睛茫然地瞪着前方。 「注射吧。」何一明说。 第四十九章 迷雾(十一) ================================= 小猴子被绑在解剖台上,四肢伸成大字,脸被面罩遮住,只露出额头和茫然的眼睛。 顾长愿按住小猴子的腹部,小猴子的器官已经坏死,硬如石块,摁压时能听见器官和骨骼摩擦的声音。他把针头扎进小猴子的胳膊,血液疯狂奔涌。 舒砚用海绵吸走渗出的血液,海绵很快被染红,小猴子的胳膊肿胀,血管浮起,几乎要撑破皮肤,舒砚紧张得直喘,额头冒出细汗。 何一明:「我来。」 舒砚闻言让开,何一明用止血带压住小猴子,沖顾长愿点头。顾长愿会意,深吸了一口气,把干扰素全部注进小猴子体内。 小猴子忽地挣扎了一下,陷入昏迷。 舒砚监视着小猴子的体徵,它心跳微弱,血液涌进肺部,唿吸骤停。舒砚托起它的脑袋,用喉镜疏通气管,小猴子勐地抽搐起来,发出吚吚呜呜的声音。舒砚握着导管,不知所措。 「继续。」何一明说。 舒砚吞咽了一口口水,继续探入喉镜,直到黑色的血液被咳出来,溅在解剖台上。 三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心率不足20,」舒砚长吁一口气,「能撑到现在真是奇蹟,我开始相信那句话了——只要你想活下去,死神都得靠边站。」 四下鸦雀无声,谁也没有说话。 屋外,天色渐渐泛白。舒砚无比怀念刚上岛的时候,三人在实验室里,每天等着边庭送幽猴来,然后採血、解剖、观察、记录、把结果发回嵘城研究所。后来,他们找到了病猴的洞穴、抓到了染病的猴子,本来是件喜事……岐舟却发了病,安逸的日子仿佛随着暴雨的降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理完解剖台,顾长愿回了隔离室,和边庭照顾岐舟;何一明和舒砚待在实验室,守着小猴子。和岐舟的昏迷不醒相比,小猴子病情时好时坏:几次唿吸骤停,不时地抽搐,注射半小时后开始失禁,流出成滩的尿液。舒砚坐在观察箱旁,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何一明撑不住了,趴在实验台上睡去,手里握着写满公式的稿纸。 天亮后,高瞻来叫医疗队去食堂吃早餐,看到一张张萎靡的脸。 「去吃点东西吧。」高瞻说。 四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轮流去食堂,顾长愿四处看了看,雨水似乎减弱了,只细细密密地下着,士兵们清扫着院场的积水,从水里抱起断裂的树干,扔到皮卡车厢上,被冻死的鸟不断从树上掉下来。 高瞻拍了拍顾长愿的肩膀:「走吧。」 顾长愿轻轻嗯了声。 高瞻拢紧雨衣:「还有,孙福运来了。」 顾长愿脚步一顿:孙福运? 正是早餐时间,食堂香气腾腾,士兵三三两两地排着队,孙福运坐在靠窗的位置,朝他们挥手。 高瞻和顾长愿挨着孙福运坐下了。 「还是你们的东西好吃,」孙福运指着餐盘,「这个叫什么?」 「馒头。」高瞻说完,又把一盘油炸花生米推到他面前。 「哦哦,谢谢。」孙福运抓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顾长愿打量着孙福运,他裹着棕色的皮衣,头髮湿透了,下巴淌着水,脖子上还沾着一小撮泥,多半是从镇上跑来的。 「我早上看到直升机,没记错的话,就是你们来的时候那架。」孙福运冲着顾长愿说。 顾长愿一愣,他只惦记着送来的干扰素,压根没留意飞机长什么样。何况直升机上岛的时候天还没亮,机头机尾都看不清。 「虽然你们院子里也有一架直升机,但是是绿色的,早晨那架是白色的,你们来的时候飞机也是白色的。」孙福运眨了眨眼,「是同一架吧?」 顾长愿和高瞻对视了一眼,不由得警惕起来:医疗队上岛的时候坐的是嵘城医院的救援机,的确和军用直升机不一样,这么细微末节的事情,孙福运竟然记得? 孙福运看着两人脸色,笑着说:「你们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在这岛上生活了四十多年了,连岛上有几只鸟我都数得清……」 孙福运打了个饱嗝,扯了扯衣服,站起来。 「哎,不说这个了,说正事儿,」他摸着口袋,掏出什么东西,往桌上一拍,勐地一弯腰:「这个给你们,你们带我走吧!」 这一巴掌拍得用力,惊动了其他进餐的士兵,有人闻声看过来。 顾长愿凑上前,桌上竟是用草绳绑着的……钞票! 三卷全是钞票! 第81页 顾长愿和高瞻都愣住了。 「这是我这几年赚的,在这岛上也没用,我就是拿它当个收藏,都给你们。」孙福运身子几乎弯成九十度:「带我走吧!」 顾长愿惊了:「走?」 「对啊!走!离开这岛!」 顾长愿想起孙福运第一次带医疗队进雨林就说想跟他们走,当时只当是他随口一说,没想到孙福运是动真格的。 他看着餐桌上的钞票:「我们没有要走啊?」 「啊?」这次轮到孙福运愣了,「那……那飞机……」 顾长愿:「直升机只是送药过来,送完就回去了。」 「不是接你们回去的?」 「不是。」 孙福运顿时沮丧,垂着手,他扭过头,呆呆地望着窗外,好一会儿,又把钱往顾长愿面前推。 「没关系,你们总要走的,把我带走,这些钱都给你!我家还很多外面的玩意,都是这几年收集的,只要你们看得上的都拿去。」 顾长愿被孙福运弄懵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高瞻按住孙福运:「我不明白,你不是岛上的人吗?为什么要走?」 孙福运愣了半秒,长吁出一口气。他坐下来,弓着背:「你们有烟吗?」 高瞻摊手,他不抽菸。顾长愿也没辙,他倒是有烟,但在宿舍。 孙福运挥挥手:「没有就算了……」 「谁愿意一直待在岛上,下一场雨镇子就淹了,树没了、路没了、屋没了、牛羊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半辈子都白干,」孙福运看着面前的花生米,「我第一次看到岛外的人,上岛的第一批驻兵,我就不想待在这儿了。你们有车有电视有飞机,什么稀奇玩意都有。后来,我见着汪正才的人,那人找我买猴子,给了我一根烟,我不会抽,他给我点着了,说试试,我就试了。那烟,真是太香了!我当时就想,岛外还有这种好东西呢……后来偷猎也好,和汪正才做生意也好,都是为了离开这儿。」 「可是汪正才死了。」顾长愿说。 还和孙福运脱不了干系。 孙福运嘆了声:「我不知道那些猴子能吃死人,那什么病什么毒,我从来没听说过。」 如果不是汪正才突然病发,外界也不会知道岛上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病毒。 「带我走呗。」孙福运抓住顾长愿的手,「你看,自从知道你们要来,我就没去偷猎了。我知道不能把岛上的动物卖出去,这事违……违法是吧?等我离开这地方,我坚决不干了,这些年我也攒了一些外面的钱,等到了外面,我找个地方住下来,做别的生意。」 孙福运眼里闪着光,顾长愿不愿泼他冷水,可是现在…… 「我们一时半刻也回不去。」顾长愿说。 孙福运张着嘴,眼神黯淡,他垂下头,像被抽走全身的力气。 「因为岐舟?你们带走了岐舟。」他试探着问。 顾长愿心头一紧。 「我无意间看见的,镇上多半还不知道,」孙福运嚼了一颗花生米,没吃出味道,「那孩子怎么了,病了吗?」 顾长愿含煳地嗯了一声。 孙福运搁了筷子,沉默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 「镇子上的人都把婳娘当神,我就知道,她没那么神!如果她真的厉害,怎么会让你们带走岐舟?」孙福运站起来,「就算世上真的有神,也不在这岛上!你们看看这岛!神才看不上这破地方!」 孙福运转过身,眼里神采奕奕:「没关系!你们就算现在不走,总有一天会走!带上我!」 他握住顾长愿的手,深深地鞠了一躬,扔下钱走了。 顾长愿愣住,高瞻也愣了会儿,才拿起钱追出去,顾长愿朝外看去,雨水绵绵,下个不停。 回到隔离室,边庭正坐在床头掖着岐舟的被角,岐舟体温又升高了。 「我来吧,你去吃饭。」顾长愿说。 注射后的不良反应比想像中严重,岐舟体温忽高忽低。他睡不安稳,总是毫无预兆地惊醒,慌张地看着白花花的蚊帐,直到看到顾长愿或是边庭的脸,才又闭上眼。 顾长愿把湿毛巾盖在岐舟额头上,岐舟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看嘴型分明在说:鸟窝头…… 顾长愿笑了,这时候都不忘叫他鸟窝头。 岐舟抻着脖子,看向顾长愿背后,顾长愿猜他在找边庭,便说:「他去吃饭了。」 岐舟嘟起嘴,好像很失望,他想要坐起来,艰难地蜷起腿,顾长愿轻轻扶起他。 「我真的没有被小猴子抓过。」岐舟声音沙哑。 顾长愿没想到岐舟会就说起这个,一时哑口,轻抚着他的额头:「我相信你。」 岐舟扬起嘴角,挤出一个微笑。 顾长愿:「感觉好点没?」 岐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还是很想睡。」 「没事,继续睡吧……」顾长愿捏着他的手心,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岐舟渐渐安心,他闭上眼,轻轻扯动嘴唇,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 「可我……」 顾长愿没有听清。 第五十章 迷雾(十二) =============================== 岐舟又睡去了,他瘦得吓人,脸上的皮肤快要裹不住他刀削一样的颧骨。顾长愿探了探岐舟的鼻息,深吸一口气,朝他颈后探去。 第82页 边庭吃完早餐回屋,就看见顾长愿站在床尾,对着岐舟发呆。 「怎么了?」 「在山洞的时候,小猴子曾经跳到我的背上,掐住我的脖子。」顾长愿扣好岐舟的衣服,「这是猴类攻击的方式,猴类攻击的时候会抱住人的头部,用尾巴缠住脖子,再用犬齿啃你的脸,尤其是眼睛……我刚才仔细检查了一遍,岐舟的脸、脖子、肩膀、背都没有被抓过、咬过的痕迹,甚至全身上下都没有齿痕和抓痕。」 「岐舟没有说谎,他没有和小猴子接触,」顾长愿苦笑了一下:「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能让他感染。」 边庭想了想:「会不会是误食了病毒?像汪正才那样……」 顾长愿打了个寒颤:「你是说吃猴肉?」 边庭没接话,他只是假设。 「可是谁会餵给他猴肉?除了孙福运和我们,岛上没有人猎幽猴,孙福运早就洗手不干了,咱们在瞎子河边架了那么多红外线相机,也没有拍到其他的偷猎者。」 边庭:「被血溅到呢?岐舟拿弹弓打破了小猴子的脑袋,血溅出来沾在岐舟身上。」 「如果皮肤没有破损,沾上血液感染的机率很低,除非……」 「除非?」 「血液进入口腔或者眼睛。但既然用的是弹弓,应该不会离小猴子太近。血液刚好溅到岐舟嘴里或眼里,会不会太巧了?」 边庭思索了会儿,跟着沉默。 顾长愿琢磨了半天,没个头绪,思维又跳到别处,「不过我发现了一点别的,」他走到边庭面前,「让我看看你的手。」 边庭不明所以,举起右手,想了想又抬起左手,两手摊在顾长愿眼前。 顾长愿笑了下,撸起他的袖子,来回端详着右手手臂。 「这是怎么弄的?」顾长愿指着他手腕处一条两厘米长的疤。 「被弹壳划的,有一次射击训练,弹壳弹了出来。」 「这个呢?」 虎口一道白色的印记,边庭看了半晌,想不起来是怎么弄的。他天天摸爬滚打,破皮流血都是家常便饭,没放在心上。 「不知道,可能在岛上哪块石头上擦的。」 顾长愿放下边庭的袖子:「岐舟身上也有很多皮外伤,虽然都癒合了,但癒合后的皮肤颜色较浅,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他走到床边,「第一次去婳娘家,婳娘就说岐舟经常在雨林里乱窜,弄得一身伤。我仔细看了,是有不少旧伤,尤其是小腿和右手,可能是被茅草割的、灌木刺的,或者摔倒了在石头上磕的。」 他捲起岐舟的裤腿:「像脚踝这里,至少癒合了三个月了,应该是被木头或者树枝从跟骨上方刺进去,当时扎得比较深,留了疤……」 「最新的一处伤在拇指上。」顾长愿撑开岐舟的右手,露出一道浅白色的棱形痕迹,「看不出是什么时候弄的,也许是一个星期前,也许更早。」 「和感染有关?」 「不知道,我只是给他做全身检查的时候发现了这些。」顾长愿看向窗外,玻璃上的水柱阻隔了他的视线,「我想去问问婳娘,或许她知道什么。」 远处传来雷声,窗外闪烁起暗沉的光,岐舟毫无徵兆地咳嗽起来,顾长愿转过身,轻抚着他的胸口。 「婳娘答应过,镇上一旦有了皮疹的症状会通知我们,但她却把岐舟藏在家里……我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 边庭:「我陪你去。」 顾长愿摇头:「我去就行了,你留下来照顾岐舟。如果他醒了,就去隔壁找何一明或者舒砚。」 边庭皱眉,他没忘记婳娘家里凶神恶煞的眼神,那些岛民发起狠来像是会把人嚼碎咽下肚。 「不要一个人去,让高排长陪你。」 顾长愿笑了笑,安慰似的拍了拍边庭的肩膀。 边庭还是不放心,抓过顾长愿的手:「你小心点。」 顾长愿僵了一秒,他不得不承认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时不时冒出一种克制不住的亲密感。他轻抚着边庭的手背,说着,没事的,别担心。 门庭的积水被清理了大半,细雨还是歪歪斜斜地飘着,顾长愿跑遍了哨所却没找着高瞻,平头说高瞻去了镇上,顾长愿才想起来委託高瞻到镇上调查疫情。他抓着平头说他也要去,平头二话不说,把车开到顾长愿面前。 雨水敲打着车顶,路上漂着被泡胀的鸟,天地间一片灰濛。顾长愿闭上眼,在车里短暂地休息,不去看窗外的萧条。 车开到镇子口就停住了。 「不能往前开了。」平头跳下车。 顾长愿睁开眼,镇子口堆满了乱枝、树墩、茅草、烂布和牛羊的尸体,浑黄的积水在尸体上流淌,挡住去路。 「他们在清扫镇子。」平头说。 有人扛着肿胀得宛如被灌了铅的死羊出来,平头侧身让开,羊被扔在堆成山的乱枝上,秃鹫俯冲下来,叼走它的眼睛。 顾长愿打了个寒颤,和平头步行上前。 镇上漫着浓郁的腥腐味,高瞻站在路边,积水漫过他的小腿,几个士兵弯下腰,搬起横在路中间的巨石。 「来得正好,这些……怎么处理?」高瞻指着漂在水上的牛羊尸体。 「填埋吧,这么多……」顾长愿环顾了一圈,三十多头牛羊漂浮在水上,肚皮鼓胀,四肢僵直着指向天空,顾长愿胃里一阵翻涌,捂住口鼻,「找个远离镇子的地方,挖几个至少八米深的坑,然后在坑底和牛羊身上铺上生石灰,岛上有生石灰吗?」 第83页 「没有,可以空运来。」 「速度要快,这些尸体腐烂后容易引发炭疽和狂牛症。」 高瞻朝平头点头,平头会意,奔回哨所。 顾长愿绕过一头腐烂的、被碎石砸破肚皮的牛:「以前……我是说以前下雨,这些都是怎么处理的?」 高瞻沉思了片刻,身后传来声音。 「皮和骨头烧掉,内脏扔进海里,鱼会抢着吃。」孙福运裹紧身上的皮衣,站在他们身后。 「我可没有放弃,我会跟着你们走的。」他厌恶地朝水里踢了一脚。 高瞻看着孙福运,嘆了口气:「镇上以前也被淹过,但没这么严重,顶多死几只羊。我驻岛的三年里,这次损毁最严重。」 孙福运走到顾长愿身边:「已经有人说这暴雨是你们带上岛的了。」 顾长愿皱眉,不由得看向高瞻,高瞻神色凝重。 三人朝镇子深处走去,泥浆缠住他们的腿,似乎想把他们拽入地底。镇子中央聚满了人,人们排成长队,围着一顶蓝色的帐篷。帐篷前支着一排吊锅,锅底冒着黑烟。有人趴在地上用力扇着芭蕉叶,让火烧得更旺。 「镇上的人把吃的给了婳娘,婳娘又拿出来煮了,一人分一碗。」高瞻说。 孙福运往地上啐了口:「假惺惺的。」 「镇上如果受灾就会像这样,把仅存的吃的用的都拿出来,大家平分。」 高瞻看了孙福运一眼,小声说:「这和婳娘的威望分不开。」 顾长愿顺着看去,婳娘站在帐篷前凝望着长长的队伍,岐羽站在她身后。 「婳娘很爱镇上的人吧?」 「那是,不然这些人也不会这么信奉她,」高瞻凑到顾长愿耳边:「听说祭司的使命就是守护镇子,和镇子共存亡的。」 顾长愿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岐羽看到顾长愿,扯了扯婳娘的斗篷。婳娘抬起头,眯起眼看了半晌,朝他们走来。孙福运看到婳娘来了,忿忿哼了一声,走到一边。 「医生来了。」婳娘开口,声音沙哑像裹着砂砾,顾长愿有些吃惊,细看婳娘眼眶深陷,被淋湿的脸皱缩着覆在头骨上,和镇子一样荒芜。 「到屋里坐吧。」婳娘又说。 屋里沉闷而漆黑,婳娘蹲到药炉前,拿出火镰摩擦了几下,窜起一道微弱的火苗。 「原本打算等镇上安置好了就去找医生,没想到医生先来了,岐舟他……」 顾长愿对婳娘隐瞒岐舟的病情一肚子怨气,可她看上去钟鸣漏尽,像是半只脚踩进坟墓里,又没办法真冲着她发火。 「我们会尽力。」顾长愿找了张椅子坐下:「这次来是想问问,岐舟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下雨的前一晚,算起来是四天前。」 「有什么症状?」 「刚开始只是发热,前天开始呕吐,腿上的疮口是岐羽最先发现的。」 顾长愿看向岐羽,岐羽低下头,躲到婳娘身后。 「你知道他是怎么感染的吗?」 婳娘站了起来,却是摇了摇头。 顾长愿静静等待。 「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高队长送岐舟回来,他还醒着,也许怕我责骂他,一直装睡。后来,他真的睡着了,半夜开始发热……」她低声说着,语气平淡。 「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我曾经劝过他,不要去雨林,会惹恼山神,」婳娘一向温和,此时也有了责怪的意味,「是你们,你们擅自来到岛上,坏了规矩,你们勾起了它的好奇心……」 顾长愿一语不发,说不上是气恼还是自责。高瞻看着婳娘,余光瞥向门口,担心有人冲进来。 门口毫无动静。 「我问最后一个问题,」顾长愿看向里屋,「带走岐舟的时候,我记得桌上有一个药碗,里面是木鳖子,木鳖子是祛毒的草药……」 他短暂地发了会儿怔,忽然开口:「你之前还给谁治疗过?」 婳娘抬起眼。 「三个月前,岛外有人突然发病,症状和岐舟一样。我们在那人身上发现了一种新病毒,我们给它取名叫恶沱,花了很多精力去研究它、跟踪它,发现起源就在这座岛上。」 顾长愿撩开门帘,里屋空荡荡的:「我带走岐舟的时候,你说过恶沱『不通过空气传染』。我想你不是随口说的,毕竟你一边把岐舟藏在屋里,一边任凭镇上的人在你屋里进进出出……」 「你怎么知道它不通过空气传染?是不是之前有人感染过?」 第五十一章 迷雾(十三) ================================= 炉火滋滋地响,婳娘不吭声,只攥着她的斗篷。远处传来闷雷声,顾长愿担心又来一场暴雨。 镇子已经经不起暴雨的侵袭了。 「最初,有人感染了恶沱,但他身边的人却没事,我们猜测恶沱不通过空气传染,后来实验也证明了这一点,但岛上没有实验室,你不可能通过实验验证。是不是有人发病过,所以你才会知道?」顾长愿试探着问。 婳娘盯着药炉:「不,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恶沱不通过空气传染?」 婳娘站起来,从药架上挑了一个褐色的罐子,拧开盖闻了闻:「因为你,医生。」 「昨天医生不是就这样走进屋了吗?一进屋就要看岐舟,想来医生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如果岐舟的病能在空气里飞来飞去,医生至少会捂住鼻子吧,可你就这样走了进来,所以看到医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第84页 顾长愿听完,硬是愣了半晌——好有道理。 他望了一眼婳娘,婳娘仍是盯着炉火。 「这不对,」顾长愿说,「你让镇上的人进屋在先,我到你家在后。」 婳娘嘆了声:「医生,我们的镇子被毁了……我们没了吃的,没了房子,没了牛羊。外面还下着雨,有人冷、有人饿、有人害怕……如果待在这里让他们平静,我怎么能赶他们出去呢?」 「即使会被感染?这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房间陡然安静,炉底的火焰好像随时都会熄灭,柴火浸了水,烧出黑黢黢的烟。 岐羽捣弄着炉火,婳娘抚弄着她脏兮兮的髮丝。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就用沉默代替。 顾长愿:「为什么把岐舟藏起来?」 「没有藏起来,那张床一直是岐舟睡觉的地方。」 「可你没有告诉我们岐舟病了。」 「只是没有来得及,雨很大,镇上的人需要安置。」 「但高排长带队来了,你只需要告诉他,他就能……」 「医生,」婳娘打断他,「医生认定我藏了岐舟,所以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变得可疑,为什么医生不想想是暴雨阻拦了一切。」 她仰起头,用憔悴的眼睛看着顾长愿:「镇子被沖毁了,我们仅有的家就要没了……我不能看着它没了,在镇子恢復之前我不能去做其他事情。我们现在只是没了房子和吃的,但如果我们不安、沮丧、担惊受怕,我们就什么都没了,你能理解吗?」 顾长愿凝视着蓝色的火苗,一时觉得婳娘眼里也窜出了火焰,仔细想想,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出病毒,可婳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她是祭司,必须守护着镇子,她不能让恐惧和不安在镇上蔓延。或许真的是他想错了,婳娘没有藏着岐舟,她只是想先让镇上安定下来。 可多藏一天,岐舟就晚一天救治,要是雨一直下,镇上一直人心惶惶呢? 顾长愿深吸一口气,压住质问的冲动:「镇上的人好像并不知道我们带走了岐舟?」 「我说了,我不想让他们不安,」婳娘转过身,「你们是外人,擅自闯入岛上,是入侵者。你们的衣服、鞋子、肤色、头髮、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都让镇上不安,即使你们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有人害怕。」 高瞻凑到顾长愿耳边:「她说的对,所以我们不常到镇上,不涉足岛上的生活。」他无可奈何地说,「以前的驻岛的同志尝试亲近他们,但是都失败了。我们掏一只钢笔,他们都以为是武器,没办法。」 「不完全是这样,高排长,」婳娘背对着两人,「这一次,不是我们的错。」 高瞻没想到自己压低声音还是被听见了,脸上一臊,干脆直接问了:「这一次?」 婳娘摆弄着药炉,不说话了。 半晌,顾长愿嘆了口气,他不想评断岛上的生活方式,他只想岐舟痊癒。 「岐舟发着烧、躺在陌生的床上,他也很害怕。」他说。 「等镇上安定了我就去看他,在这之前,一切都拜託医生了。」 婳娘站了起来,深深鞠了一躬,顾长愿一时语塞,像被将了一军,再多的埋怨也只能咽回肚子里。他知道话题到这里算是结束了,嘆了口气,对高瞻说,走吧。 他掀开门帘,哪知门口站了个人,门帘一甩,那人就被掀了个趔趄,「啊!」了一声。 顾长愿听声音就知道了,是给婳娘送过吃的女人,嗓门尖脆,叫凤柔。 凤柔勐地退了两步,顾长愿下意识地抓了一把,她却像被蛇咬了似的缩回手,抓紧了门柱。 顾长愿讪讪地把手收回。 凤柔站稳了,长吁了一口气,看了看手里的碗,又隔着门帘朝里望。 「婳娘,玉米煳煮好了,我给您端来了……」 「我不饿,你喝吧。」婳娘笑了笑,凤柔似乎有些无措,捧着碗呆站着。顾长愿没心思停留,转身走了,经过帐篷时看到孙福运站在队伍最前面,握着一柄长勺,把煮开的玉米煳挨着舀进其他人碗里。 回到哨所,顾长愿直奔隔离室。他琢磨着和婳娘的对话,两人看似说了许多,其实他什么也没问出来。顾长愿越想越觉得婳娘像一座沙丘,表面松软,其实坚韧得很,你若是朝她扔石头,她不动声色就把石头给埋了。 他想得入神,不知不觉到了床头,一抬眼,正对上一个黑黢黢的洞。 黑色的……枪管! 岐舟坐在床头,举着一把漆黑的手枪! 顾长愿脸都白了! 「哈哈!」 岐舟大笑,脸都皱到了一块儿,没多久,他就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勐烈咳嗽起来。 边庭连忙抽走岐舟手上的枪,扶着他躺下。 边庭解释:「他醒了,一看见我就问『带枪了吗』?我说没有,可他说想看,我只好给他拿来了。枪里是空的,弹匣卸了,保险也扣着。」边庭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怯生生地搓着手,「我只想让他过个眼瘾,没想到刚给他你就回来了……」 顾长愿气唿唿地想:你就由着他吓我?气派俨然地摆了摆手,坐在岐舟面前:「感觉怎么样?」 岐舟眼巴巴地望着被边庭别到后腰的枪,「嘁」了一声,埋怨他回来的不是时候。 第85页 顾长愿顿时想揍这小子。 「舒砚来过,做过检查。」边庭说。 顾长愿探了探岐舟的额头,不那么烫了,他松了一口气,又想起岐舟拿枪指着他,顺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臭小子,敢吓你爷爷!」 边庭一听这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顾长愿没生气。 顾长愿坐回摺叠床上,擦着被淋湿的头髮,忽然瞅见桌上搁着一把红色的瑞士军刀,旁边还堆了一小山包的木头渣子。 「虽然卸了弹匣,但把配枪当玩具是违反纪律的,我打算给他削一把木枪。」边庭说。 顾长愿想起边庭会削点小玩意,心想这样也好,省得岐舟再拿真枪吓人。 「你先看着他,我去隔壁看看。」 边庭点了点头。 实验室里灯光明亮,这里大概是整座哨所最亮堂的地方。 「怎么样?」顾长愿走到舒砚面前。 舒砚从一堆试管里抬起头,盯着他的脸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发表一番言论,可他眼神飘忽来飘忽去,最后什么也没说。 顾长愿睨了他一眼:「你这什么表情?」 舒砚扬起桌上的病例:「自己看吧。」 顾长愿迟疑着翻开,扫了一眼龙飞凤舞的数字,能把阿拉伯数字写得像摩斯密码也算是医学界的特色了,他扫到末尾,憋了一口气,犹犹豫豫地翻回封面,确认上面写着岐舟的名字。 「是不是弄错了?」 舒砚转过身,朝何一明看了一眼,言下之意,这可是何一明写的。何一明还能有错? 何一明迎着顾长愿的目光:「每一个数字都核对过。」 顾长愿摇了摇头,忽然觉得喉头干涩,轻咳了两声,却吸进更多掺杂着消毒剂的空气。 血清几乎没有起到作用,病毒在岐舟体内疯长,电解质、血象、淀粉酶全都一塌煳涂。 怎么会这样? 「他体温正常了,力气也恢復了……」 还能玩枪呢。 「恢復可能是一时的,也可能是假象,至少从血检结果来看,病毒感染到了肺和肾。」 顾长愿腿一软,靠在实验台上,身子和心一起下沉。 舒砚和何一明对视了一眼,跟着神情凝重。 「老大,别灰心,岐舟这才刚开始治疗……」舒砚抽走顾长愿手上的病例,「等间隔期一过,我们就再注射一次。」 顾长愿耳边嗡嗡地响,舒砚的话听一半漏一半,他倚着实验台怔了会儿,又拿起病例,在药柜里找了奈韦拉平和几副抗逆转录病毒药,转过身时,看到实验室中间的观察箱,小猴子气息奄奄地躺在里面。 他走到观察箱前:「它怎么样?」 何一明:「老样子。」 「但它靠血清撑到现在……」 「血清治疗效果本来就因人而异。」 「干扰素有效果吗?」 「还需要观察。」 顾长愿驻足了会儿,他不敢想像岐舟浑身溃烂的样子,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到隔离室。 隔离室远不如实验室明亮,但好在有边庭在,边庭让他平静。顾长愿抹了把脸,提起精神:「他又睡着了?」 边庭点了点头。 「先叫醒他,喝点药再睡。」顾长愿扒开桌上的木头渣,摊开病例,思忖着用药剂量,余光瞟见刚削完皮的半截树枝,亮澄澄的。 「削一把木枪要多久?」 边庭想了想:「快的话三四天吧。」 顾长愿:「那就快一点。」 第五十二章 迷雾(十四) ================================= 当晚,岐舟半睡半醒,喝粥的时候喊过几次喉咙痛,剩下的时间都在沉睡。顾长愿隔十分钟就探一探他的鼻息,生怕他睡着睡着就断了气似的,连边庭都看出不对劲了,跟着紧张。 两人合着守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顾长愿终于抵挡不住困意,靠在床头睡着了。 迷迷煳煳中,他梦见自己站在解剖台前,握着解剖刀,划开汪正才的胸口。鲜血像冲破消防栓的地下水一样炸开,溅上他的脸和脖子。他浑身是血,忍不住去看解剖台上的尸体,但那张脸变了!不是汪正才的,是岐舟的脸!瘦削的下巴、扁鼻子薄嘴唇,没错,是岐舟。岐舟静静躺在解剖台上,肚皮裂开,没了肠子和胃,只有一腔血水,深不见底的血水!他大叫,扔了解剖刀,吓瘫在地上! 他捂住眼睛,一定是看错了,不是岐舟,不可能是岐舟。他胡乱揉着眼,擦得满脸是血,再睁开眼…… 岐舟不见了。 解剖台上是他自己。 他浑身溃烂,鲜血淋漓。 「啊!!!!!」 顾长愿尖叫,挣扎着想醒来,可是动弹不得。 他早就没了唿吸,成了一台会流血的机器…… 「顾长愿!醒醒!顾长愿!长愿!」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慌慌张张的,那声音熟悉又亲切,让他忍不住想抓牢,他试着抬起手。 「醒醒!」有人握住了他,一把掐住他的虎口。 顾长愿疼地一呲,霎时出了一身冷汗,终于睁开眼睛。 「我做梦了?」 边庭:「是啊。」 顾长愿喘了口气,只觉得喉咙湿漉漉的,像是被人摁到水里。他抓着边庭站起来,却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第86页 边庭连忙扶起他:「怎么了?做噩梦了?」 顾长愿摇了摇头,倚着边庭站稳,去探岐舟额头。岐舟体温还好。他解开岐舟的衣服,岐舟大腿内侧的痂痕蔓延到股骨上方。 顾长愿:「他有没有醒过?」 「没有。」 「有没有喊疼?」 「没有。」 「吐呢?注射血清后会有不良反应,噁心、呕吐、水肿、肌肉疼痛……对了,还会流鼻血,他有没有流鼻血?」 「没有,都没有,他一直在睡,长愿,你怎么了?」 边庭平时对顾长愿极尽温柔,但这时实在急了,抓着他的胳膊摇晃起来。顾长愿被他摇得七晕八素,脑袋里像被塞了钟摆,倒也冷静了,扣好岐舟的衣服,木然地说:「没事,只是……做了个梦罢了。」 他茫茫然走到窗边:「雨停了吗?」 「没有。」 顾长愿嘆了口气,暴雨虽然退了,但细雨下个不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裹紧外套,在桌旁坐下,桌上搁着削了一半的木枪。 「你一夜没睡吗?」 边庭拿起木枪,擦了擦,吹走粘在枪管上的木头屑:「想快点把它做好。」 顾长愿劝道:「睡一会儿吧。」 「没事儿,不用。」 「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哪能不休息。」 「我习惯了。」 听了这话,顾长愿心里一酸,这些天边庭几乎没合眼,脸都瘦了一圈,想了想,说:「我陪你吧。」 「嗯?」 「你削你的,我陪你。」 边庭下意识地拒绝了:「还早,你再睡儿。」 顾长愿眯起眼看向窗外,窗外映出屋里的白光,像黑夜破了一个洞。 「我现在……睡不着。」 边庭盯着顾长愿瞧了一会儿,拿着军刀在树枝上划起来:「对不起。」 顾长愿纳闷。 「之前打算削一个……」边庭红着脸支吾,「就是上次你说……削喜欢的人,我有在做,就是以前没削过人像,手生,到现在都没……」 边庭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反倒是顾长愿坦然:「给我的吗?」 边庭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 顾长愿日子过得安逸,但很少收到礼物,更别说亲手做的,听边庭这么一说,心砰砰直跳,只觉得边庭真是招人疼,看他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对他却是实打实的好。 「没事,先给岐舟做枪吧,」他玩着手里的木头屑,「别把我做得太难看。」 边庭垂着头,淡淡笑了。 过了不久,天隐隐亮了,隔着窗户看得到远处的山峦。顾长愿又犯了困,眼皮子耷拉,这次没有做古怪的梦,只是隐约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何一明啊,走了很久了,他没和你说吗…… 顾长愿很想回答点什么,但脑袋一抽一抽地疼,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空泛白的时候,直升机上岛了,高瞻带着士兵忙里忙外,闹哄哄的。顾长愿隔着窗户看了一眼,是对岸运来了生石灰、泡面、矿泉水和衣服。岐舟也被吵醒了,眼巴巴地望着窗户,忽然眼睛一眨,睫毛上就多了一滴泪。 顾长愿心疼坏了,岐舟活泼好动,平日里上蹿下跳,自从犯了病就天天躺在床上。 「醒了?」顾长愿问。 「嗯,想喝水。」 顾长愿扶他坐起,岐舟喝了小半口就呛着了,拼命地咳,顾长愿连忙摸上他的背,摸着摸着就摸到了嵴柱骨,岐舟瘦得皮包骨头,嵴柱都快戳出来了,摸着硌手。 顾长愿难过极了。 「我守着你,不会有事的。」 岐舟没听见,只喝着水。 边庭站在顾长愿背后,一颗心沉了底,等他把岐舟哄睡了,才开了口。 「岐舟是不是不太好?」 顾长愿不想给边庭添顾虑,就没开口。 「总觉得你不太对劲。」边庭说。 「太累了吧。」顾长愿敷衍道。 「昨晚何一明来过。」 「何一明?」 「嗯,在你睡着的时候,他没待多久,看了岐舟,又翻了会儿桌上的药和病歷就走了。」 「药和病歷?」顾长愿叨念着,忽然抽了桌上的病歷, 「你先帮忙照看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顾长愿跑出门,雨水冻得他一哆嗦。 他牙齿打颤:「何一明呢?」 舒砚:「回宿舍睡觉了。我和他轮班,怎么?急着找他?」 顾长愿嗯了一声,把病例塞进衣服又朝宿舍跑。 自从搬进隔离室,顾长愿就没回过宿舍,一时竟忘了方向,在走廊里瞎窜了一圈才敲开何一明的门。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 何一明穿着墨绿色的丝绒睡袍,眼神清明,下巴刚刮过,沾着水珠,不像是被吵醒的。 「正好醒了。」 顾长愿进屋,急匆匆地说:「帮帮我,岐舟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你是病毒学的权威,我想你有更好的治疗方案……」 何一明看了一眼他手中病歷,挑了件休闲西装换上,头也不抬地整着袖口。 顾长愿顿时更着急:「你不肯?」 何一明心头一僵,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长愿,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现在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样?」他苦笑,「是,我是说过想做病理观察,但你说你要救岐舟,我后来有再提过这件事吗?」 第87页 何一明恼火又心酸,恨不得把顾长愿揉烂了,他不知道顾长愿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那么迷恋他,现在却总是把他想作小人。 顾长愿一僵:「那……」 「不需要新的治疗方案。」何一明道,「我昨天看过了,你的方案就是最好的。换做是我,写出来的也和你一样。」 「可是……」 何一明嘆了口气:「你是不相信自己的水平,还是怀疑我有保留?」 顾长愿迟疑了片刻,失魂落魄地垂了手。 「这几天只需要用药物维持,再按进度注射就好。」 「但是血清效果不好……」 何一明把衣服扣得整齐,「血清本来就因人而异,有的人管用,有的人不管用,你应该很清楚。」 「那岐舟他……」 「再管用的血清也不是一针见效的,这种初学者都懂的道理,你又何必多问?」何一明盯着顾长愿被雨水淋湿的脸,「我知道你心疼岐舟,但你这样会不会太过紧张了?」 顾长愿愣住了,顿时感到一阵凉意。 何一明不是第一个说他「不对劲」的人。 「如果累了就休息一阵子,你现在不是一个研究者该有的状态。」何一明往外望了一眼,天亮了,该去实验室了。他取了雨衣,又递了一件给顾长愿,「如果国内环境限制你的发展,尽早和我去gcdc。」 顾长愿神游了半刻,才恹恹接过雨衣:「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何一明:「迟早还会说到的。」 接下来的三天,天边偶尔出现寡淡的晨光,转眼就消失了,只留下阴雨。岐舟面黄肌瘦,进食越来越吃力,喝粥的时候汁水全部漏在脸上,顾长愿每天检查着他的身体,还弄来了监护仪。 第二次注射在初次注射的一周后,那天,岐舟毫无预兆地尖叫,嚷着头疼,顾长愿分不清他是真的疼还是害怕打针,他一直闭着眼睛,鼻子嘴巴都紧紧皱到一块,好像有人用力挤压他的脑袋。顾长愿餵他止疼药,但不管用,他张不开嘴。何一明和舒砚赶来,给他打了麻醉剂。 当晚,岐舟吐了一大滩黄水,还流了鼻血,血滴在下巴和牙齿上,染红了床单。 床单很快换成新的,旧的被烧掉,蚊帐换成了专用的隔离膜片,岐舟像被放在一个巨大的陈列柜里。 夜里,边庭端来白粥:「他还能吃得下东西么?」 顾长愿心事重重:「可能咽不下去。」 边庭想了想,把粥搁到一边,顾长愿颓然坐在桌旁,桌上放着成型的木枪,底座刻着小小的『舟』字,这是岐舟专属。顾长愿心里乱得很,浑然不知道边庭已经走到床边。 「长愿,来看看这个……」 他走到床头,岐舟脖子上多了一块红肿,像一朵绣在皮肤上的花。 第二块痂。 顾长愿绝望地闭上眼。 第五十三章 迷雾(十五) ================================= 第二次注射后,岐舟的身体几乎瞬间崩塌。他开始频繁的高烧和呕吐,起初呕出胆汁,后来变成干呕,吐不出东西,他的脸失去知觉,星状的红斑沿着下颌扩散。 顾长愿调高显微镜,病毒占领了细胞,像钻进冰糖的蚂蚁,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 「和小猴子的症状一样。初步判断,恶沱潜伏一段时间后会突然扩增到极值。扩增之前,它一直平稳地侵蚀宿主,然后在某个时间点爆发。」何一明说。 「汪家的厨子也是这样,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就不行了。」舒砚嘆气。 实验室里鸦雀无声,他们试过了抗血清、广谱抗病毒药依旧束手无策。以现有的医学水平对抗恶沱像是痴人说梦。 「我们还有m1干扰素。」 短暂的沉默后,顾长愿望向观察箱。 存活的小猴子就是希望,尽管它已经不能算是活着,更像是一滩靠着导管和营养液机械地搏动的器官,但更不能说它已经死去。 何一明慢条斯理地说:「当我们提出需要m1干扰素的时候,gcdc就开始同步研究。很遗憾,目前的结论是m1干扰素在非人类灵长类动物实验中有一定效果,但对人体几是毫无作用。」 「但是有过先例……」 「如果你想说201x年西非地区的疫情的话,第一、那不是恶沱,第二、接受注射的患者只有一人康復了1,而且不能确定是m1干扰素起了作用,它的安全性和有效性都缺乏临床数据。」 顾长愿:「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老大,」舒砚深吸了一口气,忖度着说:「没有人放弃,只是岐舟不是实验室里的猴子,如果要把缺乏临床验证的药物用在他身上……至少先徵求他家人同意。」 屋内一阵沉默。 顾长愿从显微镜中抬起头。 他不算喜欢婳娘,也说不上厌恶,只勉强维持着对老人和一岛之主的尊敬。自从岐舟被接到哨所后,婳娘一次都没来看过,虽说镇上受了灾,离不开她,可转眼都过了半个月了,天大的事前也该处理完了,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婳娘对岐舟太冷漠,不是家人该有的样子……但现在他又觉得愧对婳娘,是他趾高气昂地把岐舟带走,可岐舟的病不但没好,反而更严重了,这叫他怎么面对婳娘? 「要去叫婳娘来吗?」舒砚轻声问。 第88页 顾长愿硬着头皮点头,现在已经山穷水尽,没有其他路可走。 隔离室里,边庭陪在床边,岐舟握着削好的木枪,像模像样地朝着屋顶射击,如果那双眼睛还能发光,大概会比星星更亮。 顾长愿打起精神:「他怎么样?」 边庭走出隔离床帘:「吐了四次了,这床单不能要了。」 顾长愿:「换掉吧。」 为岐舟更换床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岐舟像是浑身被烙过一样,一碰就喊疼,边庭把他抱到摺叠床上,他闭着眼惨叫,尿液呲呲流了下来,沾了边庭一手。边庭好像毫无知觉一样,不动声色地帮他把两 腿间擦干净,又替他换上新的睡裤。岐舟紧咬着嘴唇,羞耻感让他浑身火辣辣地疼。 过了片刻,屋外传来敲门声。高瞻站在门口:「婳娘来了。」 婳娘裹着黑色的斗篷,身旁跟着岐羽,顾长愿挤出一个疲惫的笑,让两人进屋。 大概是屋里充斥着浓郁的药水味,又或许是隔离床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岐羽「啊!」地叫了一声,紧紧攥着婳娘,婳娘的脸色也变了,僵了好一阵子。 顾长愿递来两套隔离服:「如果要进去,先换上这个。」 婳娘隔着隔离帘:「我就在这里吧。」 顾长愿有些恼火,觉得婳娘对岐舟真是生分,倒是岐羽接过隔离服,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顾长愿帮她繫紧拉绳、带上隔离帽,再用胶带缠住袖口和手套,岐羽上看有些紧张,惶恐地张望。 顾长愿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岐舟躺在床上,瞪了好久才认出了岐羽,高兴极了,想抓住岐羽的手,可他全身硬邦邦的,一动就会折断似的的。他吚吚呜呜了一会儿,眼神欣喜又绝望。 顾长愿扶起岐舟,把枕头垫在他后腰上,又挂起隔离帘,让婳娘能看清岐舟的脸。 「既然来了就多陪陪他吧。」顾长愿说。 婳娘一语不发,这让顾长愿很紧张,害怕下一秒就被指着鼻子质问:岐舟怎么会这样?!可十分钟过去了,婳娘依旧没有开口,她眼神空洞,好像只是身体被钉在这里,灵魂早就被抽离,顾长愿站在她身边都像站在一片死寂的荒原里。 「镇上怎么样了?」顾长愿试着问。 「高排长送了食物和衣服,但被沖毁的房子一时半刻恢復不了,雨下个不停,横樑都浸了水……」 「有人生病吗?」 「很多人病了,都是普通的发热。」 顾长愿不再多问,这些天高瞻一直在镇上守着,监视着镇上的疫情。他沉默了会儿,话题转到岐舟身上:「我们有一种新型的药物,只是不敢保证效果……」 婳娘仍是幽幽看着岐舟,说看着岐舟也不太准确,顾长愿总觉得她看着更远的地方,又或许什么也没看,只是无意识地凝望着。 「能救就救吧。」婳娘淡淡道。 临近傍晚,婳娘离开了,岐羽不肯走,便留在哨所。隔离床成了兄妹俩的小小城堡,岐羽虽不说话,但小嘴吧嗒吧嗒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岐舟听了,就冲着她笑。两兄妹长得极像,睫毛长长,蒜头小鼻子,如果不是岐舟瘦得只剩骨架,应该是两张亲密无间的脸。 边庭端来白粥,岐羽趴在桌上唿哧唿哧地吃,顾长愿用棉签沾上汁水,浸润岐舟皲裂的嘴唇。 「感觉怎么样?」 岐舟眨了眨眼,像是要笑,却扯动了颧骨,变成万分狰狞的表情。 顾长愿擦着他的嘴角:「今天早点睡,明天给你打新的药。」 「我不想打针……」岐舟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沾了砂砾,沉闷又厚重,「很疼。」 「打了针你才能好起来。」 「可是真的很疼。」 身后传来小声的呜咽—— 岐羽哭了。 巨大的悲伤瞬间涌上来,顾长愿被哭声淹没,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还记得你打的那只小猴子吗?」顾长愿比划着名,「这么高、这么大、尾巴大概这么长对不对?」 岐舟忽地睁大眼,枯朽的眼里多了一丝色彩。 「我们找到它了,」顾长愿说:「它和你一样……生病了。」 「是和我一样的病么?」 「嗯。」 「是不是我打了它,它才生病了?」 「不是,它本来就病了,比你病得更早。」 岐舟埋下头,小声问:「那……它还活着么?」 「活着。」 岐舟心疼地说:「它肯定也很疼。」 顾长愿:「你想看看它么?」 岐舟眼里忽然迸出光亮,稍稍挪动双腿,似乎想要坐起来,顾长愿连忙按住他:「现在还不行,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看。」 岐舟鼓起嘴,声音里带了哭腔:「那你打针吧,轻一点。」 顾长愿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痛苦压得他快要窒息。雨一直下个不停,他从来没有觉得雨声如此哀伤悠长,好像随着夜风远去又远去,退向无垠的海天边际。 翌日,岐舟被转移到实验室,他像快要散架的木头,注射只能在实验室进行。 「要带我去哪儿?」岐舟惊慌地问。 顾长愿安慰道:「旁边的实验室。别怕,岐羽就是在那里做的手术,很成功不是吗?」 第89页 岐舟看着被雨淋湿的门板,扯住了他的衣角:「小猴子也在里面吗?」 「是的。」 「我能看看它吗?」 顾长愿迟疑了,现在让岐舟看见小猴子不是个好主意。小猴子还活着,可那副模样能让岐舟看到吗?导管插入喉咙,全身溃烂,血液里混着肠 壁组织,比死亡更不堪……思忖间,门开了,顾长愿松了一口气,把岐舟交给何一明。 岐舟不熟悉何一明,只觉得他身上散着冷漠的气息,瑟瑟地不敢问了。他被放在解剖台上,所见之处只有白色的墙壁、无影灯、交错的电线和裹得严实的人,这让他格外惊慌,他贴在解剖台边缘,和冰凉的护栏紧紧相依,摇晃着枯竭的头颅。 顾长愿安抚着他,指着远处的观察箱:「那里,小猴子在里面。还活着。」 岐舟艰难地仰起头,他手脚被绑住,动弹不得,只勉强能看得见颠倒的画面。他呆呆地望了会儿,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情:「看不清。」 「等你好了,就看得清了。」 「小猴子也会好吗?」 「会的,都会的。」 岐舟嘟嘟哝哝地又说了什么,顾长愿没听清,只见他闭上眼,头一低,身子瘫软下来。 顾长愿几乎落泪:「注射吧。」 -------------------- 1m1干扰素是我编的,不要考究,原型是由美国与加拿大联合研制的zmapp药物,它在猴子身上很有效,但治疗人不太行,西非感染伊波拉的时候在2名美国人和1名西班牙人的治疗中使用,结果2名美国人治癒了但西班牙人死了。 第五十四章 迷雾(十六) ================================= 注射过程里最困难的是止血,病毒破坏了凝血因子,极小的针孔都会变成血液的泄洪口。血液奔涌后,伴随而来的是身体瞬间瘫软,心跳变得虚弱,血压接近零点。顾长愿把血袋挂在点滴架上,舒砚用吸血海绵堵住针眼。 注射持续了四个小时,顾长愿、舒砚和何一明都累出一身汗,嗓子冒烟。 「不行了,让我缓口气,我现在就像一口气跑了五千米,还是被老虎撵着的那种。」像是为了缓解沉闷,舒砚摘下面罩故作轻松道。 三人都勉强地笑了下,岐舟早就陷入昏迷,心跳微弱。 「先在实验室里观察,等生命迹象稳定了再回隔离室。」何一明说。 夜里,谁都没心思睡觉,三人轮流守着岐舟,房间静得可怕,日光灯不时发出滋滋的声音,让人更加发憷。 顾长愿一边守着,一边记着岐舟的病情,从岐舟生病那日起,他每天不厌其烦地写——岐舟体温多少、白细胞计数多少、血红蛋白浓度多少、甚至睡了几个小时、吃了什么,呕吐几次,吐了什么都逐一记了下来。与其说是病歷,更像是一本关于岐舟的观察报告。顾长愿反覆地看着记录里的每一个字,试图从中找到更好的治疗方案,可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徒劳,他越写越绝望,越绝望越写。 半夜,岐舟毫无预兆地痉挛,双手胡乱拍打,腿几乎折成九十度,脖子来回晃动,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开始流鼻血,呕出大块大块的血肉。 这是病毒的信号:在患者濒死时让他抽搐,把血喷得到处都是,趁机逃走,寻找新的宿主1。顾长愿连忙吸出堵在岐舟喉咙里的血块,将长针刺入他的腹部,排出坏死的血液,何一明注射抗血清和镇定剂。折腾了半个小时,岐舟才慢慢平静,再一次陷入昏迷。 舒砚镊起粘在床边的肉块,怯怯地说:「这是胃部组织……吧?」 顾长愿胃里一阵翻涌,看着舒砚把岐舟呕出的东西装进玻璃皿。 天蒙蒙亮的时候,岐舟醒了,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浑身湿漉漉的,懵懂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醒了?」顾长愿轻唤道。 岐舟嗯了一声,他嘴唇干得厉害,嘴皮紧紧黏在一起,像是有人用烙铁把他的嘴唇封死了。 顾长愿找来棉签,沾了水抹在他嘴上,岐舟感到一阵刺痛,下意识地避开,何一明听到动静,看了眼监护仪,又探了探他的额头。 「暂时稳定了,再观察十分钟,不出意外就可以推回隔离室。」 「好。」顾长愿继续涂抹着,岐舟动着喉咙,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何博士!!」 声音是从屋里传来的,听起来很慌张,他仰起头,眼前一阵晕眩,只能看到歪歪曲曲的墙壁、歪歪曲曲的地板,歪歪曲曲的白衣人在朝他招手。 何一明走过去,顾长愿也站了起来。 那声音又说:「没事,没事,你别动,继续看着他……何博士,快来看看……」 岐舟仰了会儿,头晕得厉害,灯在头顶旋转,镊子剪刀和输液管都飘在空中,他一阵心悸,胃里翻江倒海,勉勉强强听见几句—— 「忽然就这样了……」 「镊子给我。」 「不行,血止不住……」 「继续。」 谈话间,连串的尖叫刺进他的耳朵,他听出来了,是小猴子在叫,声音起初悽厉又尖锐,后来变得喑哑,再后来几乎听不见了。 岐舟害怕极了,每一根毛髮都跟着叫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勾住顾长愿的衣服:「我……我能回原来的房间吗?」 第90页 顾长愿收回视线,安抚道:「要再等一会儿。」 岐舟战战慄栗地抖个不停:「可我不喜欢这里。」 又是一声惨叫,让人不堪听,顾长愿循声看去,小猴子被钢叉按住,像烂海草一样被打捞起来,何一明把细长的导管伸进它的喉咙,它再也叫不出,只发出呃呃的干呕声,空气里泛着一股尿膻味。 小猴子又发病了。 按舒砚的说法,小猴子每天都会「死一次」,每一次都让人束手无策,可就在他们万念俱灰的时候,它又神奇地挺过来了。 「没办法解释,可能它求生欲特别强吧。」舒砚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摇头。 忽然,床板动了一下,『哐』地打断了顾长愿的思绪,岐舟不知什么时候挪到手术床的边缘,紧紧拽着他的袖口。 「我不要在这里……我想回去。」 顾长愿:「再等一……」 「回……去……」岐舟声音里带了哭腔,举起他干瘦干瘦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不烫……」 顾长愿心中被刺了一下,差点当场哭出来。 「好。」他温柔地说,小心翼翼地抱起岐舟,尖叫声被隔绝门后。边庭和岐羽围过来,岐舟虚弱地笑了笑,却又止不住咳嗽起来。 他被抱回床上,床上多了一层棉絮,枕头和床单都换了新的,像为他准备的新家。岐舟虚弱地躺下,抓住顾长愿的手。 「有一颗石头……」 顾长愿:「石头?」 岐舟点了点头,眨巴眨巴地看向岐羽,岐羽走到床边,站在顾长愿身旁。 顾长愿没明白:「什么石头?」 岐舟气息微弱:「我……的战……利品……」 顾长愿云里雾里,忽被岐羽拽了一下,岐羽似乎想拉着他朝外走,可这次又要带他去哪儿?他问岐羽,岐羽不吱声,他只好去看岐舟,岐舟呃呃地噫着气,朝他点头。 这是让他跟着岐羽去?顾长愿揣摩着,便让边庭帮忙照看,跟着岐羽走出门。天蒙蒙亮,灰白和鹅黄杂糅,岐羽拉着他就朝雨里跑,被顾长愿一把拉了回来。 「等等!我们是要去哪儿?」 岐羽指向镇上。 「回去?」 岐羽嗯了一声。 顾长愿望着细雨,清晨的雨水凉得能冻住骨头,他找来平头,抱着岐羽上了车。皮卡在泥泞中呲啦呲啦地前行,雨水隐没车窗外。顾长愿不知道岐羽为什么要带他回镇上,黑云在他头顶晃动,搅得他心神不灵。 天色微青,镇上人头攒动,帐篷前排着长队,雨水沾湿了他们的背,听到汽车引擎声,人群齐齐回过头,让顾长愿想起大海上次第张开的风帆。 「你们怎么来了?」高瞻从人群里跑出来。顾长愿跳下车,朝岐羽一努嘴,高瞻明白了大半,说,婳娘在屋里。 屋里依旧潮湿昏暗,几个憔悴萎靡的女人挤在药炉旁,顾长愿一眼就看到了凤柔,她捧着碗望着他。 婳娘徐徐走来:「医生这是?」 「岐羽要回来。」顾长愿说。 两人齐齐看向岐羽,岐羽拉着顾长愿朝里屋走,眨眼钻到了床底下,窸窸窣窣捣鼓了一阵,又灰头灰脸地钻出来,抱出一个棕色的木头盒子。 顾长愿:「这是?」 「岐舟的小玩意。」婳娘说。 盒子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岐羽掰开盒盖,顾长愿见是一堆玩具:破旧的弹弓、松果壳儿、干蜥蜴、鸟爪、蛇蜕、还有奇形怪状的鹅卵石和树杈。 顾长愿看犹豫地问:「他是想要这个吗?」 婳娘说:「拿去吧。岐羽不会无缘无故地回来,多半是岐舟的意思,这些都是岐舟的宝贝。」 顾长愿接过盒子,比想像的沉,一时差点拿不住,却听婳娘问:「岐舟他还好吗?」 顾长愿心沉到谷底,犹豫着该说点什么,思忖间,有脚步声靠近,凤柔站在门帘外,探出半个脑袋:「婳娘,药好了。」 「好。」婳娘转身,朝凤柔走去。 顾长愿松了一口气,听凤柔又说:「岐舟还在睡吗?」 婳娘:「是啊,受了风寒。」 凤柔:「我替您照顾他吧……」 婳娘:「没事,我来就好,这些天你也辛苦。」 听上去像是凤柔以为岐舟还在里屋睡着,顾长愿不知道婳娘是怎么隐瞒岐舟被带走的消息的,但他不在意,还不如说隐瞒了更好,省得和镇上的人起冲突。他和婳娘道别,透过浸水的车窗看见孙福运站在镇子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回到隔离室,岐舟恹恹地躺在床上,双手擦拭着木枪,嘴唇略张,和边庭说着什么,声音极轻,顾长愿走得近了,才听清他在说雨林里的经歷。 「有一次我想抓一只瘸了腿的花猫,但它跑得很快。」岐舟轻轻地说,夹杂着几声咳嗽。 顾长愿不想打断他,便坐在一边,倒是岐舟看见他,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木盒子。 顾长愿走到床头:「是要这个吗?」 岐舟搁下木枪,拿起木盒子翻着里面的东西,脸上盛着小小的窃喜:「这是我第一个弹弓,雨林里捡的,不知道是谁丢的。」 他有些激动,刚说完就勐咳起来,这一咳就扯了肺,痛得他整张脸都变了形。 顾长愿连忙顺着他的胸口:「放松,别急着说话。」 第91页 岐舟疼得厉害,像有人在他喉咙里放了把火,他捂住胸口,咳出血和黏煳的肉块,顾长愿用气管吸出唿吸道里的堵塞物,他才缓了过来,气息奄奄,又去摸他的木盒子,好像那是比生命还贵重的宝物。 「这是第二个弹弓,我自己削的,不过没削好,手柄太短了。」 顾长愿摸着他汗涔涔的脸:「好了,不早了,明天再讲,先休息吧……」 岐舟固执地摇了摇头,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现在用这把,很好用,还救了英雄……」他断断续续地讲着,顾长愿没心思听,只担心他又咳血,不停地劝他休息,他却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着。 「还有这个……」岐舟扒开两片亮闪闪的贝壳,拿起压在下面的石头。 核桃大小的岩石,两头尖尖,长得极为普通,只是石头一头是灰色,一头却被染成褐红。 顾长愿唿吸停了一秒。 「我用这个打了它……」岐舟说。 「打了谁?」 「小猴子,用这个打的……它跑了,我没追上,但捡到了这个。」 顾长愿拿起石头,搌了搌褐红的痕迹,警觉地问:「这是血?」 岐舟怯生生地说:「我打中了……我没想到它会流这么多血,比我打过的兔子和树鼩加起来都流得多。」 顾长愿心一沉,嘴上却是温柔安慰:「不怪你,它生病了,有伤口就会一直流血……」 「和我一样呢,」岐舟擤了擤鼻子,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现在也是这样,一打针就流血……」 顾长愿心酸得快要落泪,逃避似的撇开脸去看窗外,雨水偏偏斜斜地从窗户上滑下去,这雨好像不会停了一样。窗外的远山和细树没了颜色,憔悴地摇摆。 他轻轻地拍了拍岐舟的脸蛋:「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顾长愿站起身,拿着石头钻进实验室,舒砚和何一明还围着观察箱,顾长愿一顿,想起小猴子还没脱离险境,问:「怎么样了?」 「老样子,每一次以为它死定了,它又奇蹟地活了,我都不知道这是在折磨它还是折磨我们……」舒砚松了面罩,「你怎么过来了,岐舟怎么样?」 「不太好,」顾长愿说,「先帮忙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石头,岐舟就是用这颗石头打的小猴子。能不能比对小猴子额骨上的伤口,检测血液的dna……」 舒砚琢磨着说:「这血干了很久了。」 何一明被石头上的血渍吸引了,说能勉强一试。 回到隔离室,岐舟还在讲他的故事,有些地方讲得颠三倒四,他的大脑被病毒侵蚀,很难讲出完整的句子。 「小猴子就跑进山洞了,那个洞这么高……」岐舟问边庭:「后来你们上山了吗?」 边庭:「上了。」 「洞里是什么样?」 边庭想了想:「很黑,很窄。」 「小猴子就是在洞里找到的?」 「是的。」 「洞里还有什么?」 顾长愿听着他们一问一答,也不打扰,静静坐在一边,盘算着下一次的注射时间,他翻开病歷,正准备写点什么,就听见稀稀拉拉的水声,抬起头,见边庭正看着他,眼里带着忧愁的神色。 顾长愿合上病歷,走到岐舟面前:「岐舟……」 岐舟鼓起嘴:「我不困,不想睡。」 顾长愿:「等会儿再讲,先……」 「我还没讲完……」 「岐舟,」顾长愿轻唤他的名字,「等会儿再讲,我们先帮你换床单。」 岐舟茫然看着他,又看着边庭,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好像他刚刚还在花园里奔跑,眨眼间身旁只剩下废墟。 空气里飘着一丝尿膻味,小股水柱顺着床单流到地上,岐舟撇过脸,不去看自己湿哒哒地下 身。 啊……原来他尿了啊。 怎么能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尿尿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打招唿就尿了呢?这不是和雨林里的动物一样了吗?他越想越委屈,红着眼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尿的……」 边庭轻轻抱起他:「没事,你故意的也可以。」 岐舟怯怯地望着边庭:「我刚刚讲到哪儿了……」 「山洞。」 「哦哦,洞里还有什么?」 「苔藓和藤蔓……和其他生病的小猴子。」 岐舟忽然睁大了眼:「你们上岛就是为了找这些猴子吧?」 「是的。」 顾长愿擦干床板的尿渍,又铺了新床单。岐舟被抱回床上,他很高兴,似乎忘了刚刚还委屈得要哭。 「那我帮了你们,没有我,你们不会发现山洞。」 边庭:「对,你帮了我们,没有你,我们不会发现山洞。」 岐舟笑了,笑得平静又动人,顾长愿想起岐舟用弹弓砸他,想起他鬼鬼祟祟躲在雨林里,想起他像跟屁虫一样粘在边庭身后,想起三人在深谷的篝火边等待救援,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 「不早了,快睡吧。」顾长愿轻抚着他的额头。 岐舟转了转眼珠子,吱熘熘地望了一圈,合上木盒子,往被子里缩了缩。顾长愿以为他打算睡了,他又拿起木枪,宝贝似的藏在胸口。 「我想玩真枪,能砰砰砰的那种。」 边庭帮他掖好被角:「现在还不行,要等你长大一些。」 第92页 「要多大呢?」 「十八岁。」 岐舟委委屈屈地说:「还有三年呢。」 边庭笑了下:「三年很快就到了。」 「你们会一直待在岛上吗?」 边庭想了想:「等你十八岁了,我会再来的。」 「来教我打枪?」 「来教你打枪。」 「真的?」 「真的。」 岐舟静静地呆了会儿,好像想到了一些很远的东西,兀自笑了笑:「那我就先用这个吧。」 他把木枪捂在胸口,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又像不放心似的,把枪藏在了枕头下面。边庭坐在床头,也不全是为了照看岐舟,只是沉沉地坐着,好像他天生就在坐在这里。顾长愿回到桌边,摊开病歷,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他手抖得厉害,只能画出无意义的斜线。 天快亮的时候,岐羽毫无预兆地大哭,哭地撕心裂肺,顾长愿吓坏了,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哭。顾长愿又去看岐舟,岐舟被哭声吵醒了,轻轻地朝着岐羽微笑。岐羽的哭声惊动了何一明和舒砚,连高瞻都赶来了,顾长愿抱起岐舟,进了实验室。 边庭坐在实验室外的台阶上,岐羽蹲在地上哭得没完没了,他握着岐羽的手,像捏着某只刚逃离虎口的小动物。远处泛起幽幽蓝光,那是镇上的帐篷在炉火下的反光,镇上的人还没睡,或者已经起床,在冰冷的雨水和破布一样的天空下开始新的一天。 风猎猎作响,蟋蟀在泥水里啾啾鸣叫,但他只听得见岐羽的哭声,有时哭声也听不见,天地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天空白了又暗,乌云横在他头顶,赖着不走了。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走到他身后,是舒砚。 「去叫婳娘来吧,岐舟……不在了。」 -------------------- 1出处译文纪实《血疫》。 第五十五章 瓦解(一) =============================== 死亡是什么呢? 顾长愿小时候曾见过一些乡间土坟,在山坡上或者田里,高耸的土堆上插着纸扎的清明吊,荒草迷离、朔风萧萧;后来那些土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公墓,一行行墓道笔直延伸,卖墓地的人用卖楼一样的口吻说着,大的三万,小的八千,让顾长愿觉得死亡无非是从大一点的商品房,搬进小一点的商品房。 再后来,在嵘城大学生物实验室,一只比格犬在急毒实验中口吐白沫,他吓得差点打翻了培养皿。 成千上万次实验后,顾长愿意识到死亡再平凡不过,它从不偏重于某个时刻,也不因为某件事而停止,无论白天或者黑夜,春夏或者秋冬,不管是人类登上了月球还是他国换了总统,都不影响死亡。 只是现在,岐舟孤零零地躺在手术床上,没有心跳、没有唿吸、没有体温,摁压他腹部的肿块,他也不会哭叫,顾长愿才觉得,还是有什么和公墓、和实验室里的动物都不一样。 夜晚漫长又寂静,房间里的药水味变得难以忍受,像细细密密的虫钻进他的喉咙,顾长愿勐地咳嗽起来。 何一明递来热水,又用白布罩住岐舟的身体:「你的治疗方案没有问题,只是病情恶化得比我们想像中快。」 顾长愿捧着水杯,怔怔地看着拱起的白布,为什么要遮住呢?不怕闷着岐舟吗?他站起来,掀开白布一角,露出岐舟青紫色的脑袋,何一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舒砚走回两人中间:「边庭去叫婳娘了,岐羽还坐在门口,怎么办?让她进来吗?」 何一明:「她不能进来,把岐舟抱回隔离室吧。」 顾长愿直起身子:「现在就抱过去?万一他醒了呢?」 舒砚变了脸色,犹犹豫豫地说:「老大,他,他没有生命体徵了。」 顾长愿:「小猴子不也这样吗?唿吸骤停,然后又活过来了。」 「可是,他已经十分钟……」 何一明轻咳了一声,打断舒砚,略带威严地说:「等婳娘来了就抱过去。」 舒砚一听,闭了嘴,顾长愿单独坐在手术床前,灯泡悬在他头顶,至上而下地照着,呈现古怪的明暗分界,顾长愿不停地咳嗽,他弯下腰,把脸埋在胳膊肘里。 岐舟病逝的消息和诊疗记录被发回嵘城研究所和gcdc,何一明把岐舟的血液封好贴签,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解剖岐舟的尸体,取一些脾和肝脏的样本。思忖间,床板发出嘎吱的声音,顾长愿抱起岐舟,朝门口走去。 舒砚:「老大?」 「我差点忘了,他不喜欢这里,之前就吵着要回去,」顾长愿喃喃道,走到门口,转过身哀求,「帮忙开个门,我腾不出手。」 舒砚匆匆忙忙替他开了门,门外,听到动静的岐羽瞬间跳起来,两人差点撞上,雨水粘在顾长愿肩膀上,舒砚和何一明跟在他身后,谁也没心思说话。 隔离室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灯没关,一小截床单掉在地上,顾长愿放下岐舟,掸了掸枕头,抬起头,见岐羽那双红肿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起身让岐羽坐在床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很想找个地方随便一躺,把自己躺散了算了。 「人体内的主要元素——碳、氢、氧和氮,在宇宙形成初期就有了……」 耳边传来何一明不紧不慢的声音,要不是何一明开口,顾长愿都忘了屋子里还有别人。 第93页 「人血液里的铁,起源于四十五亿年前的超新星爆炸;这些元素在过去的几十亿、上百亿年里,一直在太空里飘浮,直到地球上出现生命,成为人体的一部分。人死后,这些元素又回到了宇宙。」 何一明看着岐舟:「他只是去了他诞生的地方。」 顾长愿对上何一明的视线,咀嚼着这话里的意思。什么碳氢氧氮?谁去了诞生的地方?岐舟?岐舟不是躺在这里吗?何一明在说些什么鬼? 四下是难以忍受的静,岐羽小声地哭泣着,像一头被丢弃在林间的鹿。窗外小雨淅沥,黑暗中有零碎的火光,自从暴雨退去,镇上的火一直没有熄过,有时候是伴着炊烟的炉火,有时候取暖的篝火,反正总有那么一簇光亮在和无尽的雨水对抗,雨水中传来车轱辘声,婳娘来了。 顾长愿站起来,直直望着门口。 婳娘一如既往地沉静,她拢在黑色的斗篷里,脸上挂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边庭和高瞻跟在她身后,屋里挤满了人,却像空无一人。 婳娘走到床头,拉过岐羽紧挨着她,只看了一眼,视线就落回顾长愿身上。 「我要带他回去,可以把他还给我了吗?」 顾长愿茫茫然地看着婳娘。 「关于这个……」何一明看向婳娘:「岐舟的血液里有人类尚无法对抗的病毒,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您能不能把岐舟交给我们?」 「我要带他回去。」 「岐舟是攻克恶沱里重要的一环,他不是一般的遗体,他会对人类有着巨大的贡献。」 婳娘:「我只想带他回去。」 何一明急了:「再说他的血很危险,不能简单处理,如果有人碰到……」 「他是我的孩子,我会处理,你们不想有人被传染,我更不想。」 说完,婳娘不再理会何一明,对顾长愿说:「你们上岛就是为了这个吧?从一开始就拿着一张都是血和疮的图挨个地问,就是在找这种病症吧?现在你们找到了,可以请你们离开了吗?」 顾长愿咽了一口唾沫,他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何一明问:「离开?」 「是啊,离开,把岐舟还给我,你们回到你们的地方。」 顾长愿忽然开口:「回去了岐舟怎么办?」 房间霎时静了,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何一明、舒砚、高瞻、婳娘、岐羽全都噤了声,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顾长愿,边庭走到他身后,轻轻扶住他的肩膀。 婳娘平静道:「岐舟死了,医生只需要把他还给我就行了。」 顾长愿轻轻颤了一下。 婳娘继续说:「镇上没有人知道岐舟在这里,送回去的时候也该避开人才是。」 高瞻心领神会,镇上的孩子死在了哨所,万一传出什么可怕流言,怕是不好收场,最好是再过一个小时,趁夜最深的时候把岐舟送回去。何一明试图劝说婳娘捐赠遗体,但婳娘始终不为所动。她坐在床边,一手牵着岐羽,一手搭在岐舟的胸口,嘴里哼着古怪的调子,像某种古老的仪式。 「岐舟死了?」顾长愿走到婳娘身后。 婳娘继续哼着。 顾长愿失了力气,脚下一个踉跄,跌在边庭身上,他抬起头,问,岐舟死了?边庭没有说话,用暗淡如铅的瞳孔凝视着他。边庭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眼神?他的眼睛是火、是水、是露、是泉,反正不是铅,不是死灰。顾长愿一阵心悸,无所适从,心咚——咚——地往下沉,朝着深暗的地方,一点一点陷落。 半夜,雨下大了,下得又急又密,噼里啪啦打在地上让人烦躁,高瞻望向远山上升腾的白雾,说,是时候了。 一屋子的人动了起来,高瞻开来枭龙皮卡,边庭用床单裹紧岐舟,心瞬间就沉到了底,岐舟的重量只有来时的三分之一,他掉光了头髮,肌肉萎缩,只剩下骨头,轻得几乎可以用两只指头拧起。车在泥沼中行驶,经过镇子中央时,惊醒了守夜的人,有人钻出帐篷,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到了婳娘家,高瞻守在门外,顾长愿跟着边庭进了屋。边庭在床边坐下,挺直着背,于油光灯下注视着岐舟的脸。一个半月前,岐舟躺在这里,皮肤通红,软趴趴湿漉漉的,好像浑身冒着热气,现在却像一块被风干的破布,散发着腥味。 顾长愿轻唤:「岐舟?」 没有回应。 他摇了他一下。 岐舟『咚』地晃了晃。 …… 原来真的死了。 这么寥寥草草就死了。 屋外传来吵嚷声,顾长愿退到门口,掀开门帘,就看到凤柔瑟缩在房屋中央,似乎在与婳娘争辩。 「是岐舟出了事?」 婳娘:「他病迷煳了,偷跑出去,被高排长发现了,送了回来。」 「那需要我照顾……」 婳娘:「不用,倒是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孙福运说……」凤柔抻着脖子朝里屋看,见边庭走出来又缩了回去:「我听到车的声音……」 婳娘说:「这怪我,惊动了高排长他们,还吵醒了你。岐舟淋了雨,会传染风寒,你快去睡吧。」 凤柔嘟着嘴,还想说些什么,但架不住婳娘的坚持,垂着头走了。 婳娘又说:「你们也走吧。」 边庭:「明天还能来吗?」 第94页 「人都死了,还来做什么?」婳娘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赶紧回去吧,回到你们的地方,不要待在岛上了。」 顾长愿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到隔离室的,记忆好像被抹掉了一段,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隔离室的摺叠床上,边庭站在床头,右手握着木枪,做了一个子弹上膛的动作,脸上挂着微笑:「他忘了把枪带走。」 顾长愿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手掌,哭起来。 第五十六章 瓦解(二) =============================== 当夜,顾长愿做了一个梦。 梦见岐舟头上插着牛筋草,一手攥着弹弓,一手拉着他朝雨林里跑。阳光洒在岐舟脸上,晒得他的脸蛋红扑扑的,他紧紧抓着他的手,唿哧唿哧地喘着气,说:鸟窝头,快来!快来! 他跟着岐舟一直跑,一直跑,可岐舟跑得太快了,他怎么也跟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岐舟跑到瞎子河边,跑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直跑向河水中央。河水淹没了岐舟的小腿、膝盖,眼看就要没过腰间…… 顾长愿慌了,使出全身力气追赶,却离岐舟越来越远。他大喊:回来!快回来!岐舟丝毫听不见,一直跑,一直跑。河水没过了他的胸口,就要没过脖颈…… 「岐舟!!快回来!」顾长愿急疯了! 一瞬间,风云变色,河面捲起巨浪。金色的云层饿狼般翻滚,头顶的烈日喷出一道火柱,直直照在岐舟头顶,瞬间将他点燃。岐舟全身冒着火光,像河面上的熊熊火把,他在燃烧!火红火红的,诡异极了。 顾长愿发疯似的朝河中央跑去,忽地,一阵狂风把他掀回河边,苍鹰尖啸划破林间,万木哗哗作响。飞沙走石间,几十只的幽猴从林中飞窜而出,速度极快,眨眼间越过顾长愿头顶,直直扑向河面。幽猴张牙舞爪、齐齐扑向岐舟,一时低吼,一时嗷嗷大叫,在他身上乱爬乱抓,咬上岐舟脖颈,抓烂岐舟的脸。岐舟转眼被大群幽猴淹没,鲜血飞溅…… 顾长愿惊呆了,浑身发抖,岐舟却从成堆的幽猴堆中露出半张脸,露出血红的眼睛和染血的牙齿,丝毫不觉得痛苦一般,笑嘻嘻地说:鸟窝头!快来!快来! 顾长愿腿一软,瘫在地上。 就在这时,画面变了。 阳光没了,雨林消失了,幽猴、岐舟都不见了,天地间变得狭小、漆黑、寂静,万物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这不是瞎子河边,这是一栋旧屋,一个逼仄的房间。 顾长愿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因为他总是梦见这幅画面——昏暗的房间,没有门没有窗,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下来。 这一次,梦境前所未有的清晰。 房间是老式的公租房,很旧了,米白色的墙面泛了潮,漆脱落了好几块,露出灰色的裂痕,墙上残留着被人抓过的痕迹,地上积了浅浅一道石灰印。屋顶的灯也很旧了,灯罩上落着枯死的飞蛾,和房间一样死气沉沉。 他蜷缩在墙角,双手抱住膝盖,头埋进腿间。药水的味道扑进鼻腔,让他很痛苦,像把他的大脑从脑壳里挖出来,泡进盐酸里,滋滋滋滋滋地腐蚀。为什么会有药水味?为什么这么黑?光呢?门,门在哪里?窗,窗呢? 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止不住颤抖,牙齿咯咯咯咯地打颤,汗水顺着脖子流到胸口,他把头埋得低到不能再低,似乎像想钻出一条地下道,逃出去。 对,逃,逃出去…… 他想逃,逃跑的念头不可控制地疯长,越来越强烈,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始终徒劳,双腿像被来自地底的手拽住,越想逃就越下沉,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不,不能出去。 不,不能出去…… 还不能出去…… 顾长愿觉得他要疯了,黑暗压得他快要窒息,他却听见自己说「不能出去,还不能出去」。他紧紧咬着牙齿,想把脑中的声音全都咬断,手指挣扎着在墙壁上抠出一条条抓痕。 「顾长愿,长愿……」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叫他,声音急切又慌张,听得顾长愿一阵心悸。 谁?谁在叫他?为什么这么慌张? 「顾长愿,长愿……」 声音越来越急切,都带着哭腔了,顾长愿心都揪起了,好想抱抱这个着急又无措的人,他脑海嗡嗡地响,隐约记得听过这个声音,好熟悉,这么急切、这么慌乱的声音,是在哪里听过?……顾长愿死命的想,想到头痛欲裂,恍然想起来,那天他掉下山崖,有人这样叫他,慌乱得像弄丢了心爱的宝贝。 他骤然明了了,眼前闪过一双清澈的眼睛,一双只看着他的眼睛。 边庭…… 「边,边庭……」他抬起手,朝那声音伸去。 手很快被人握紧了。一双手牢牢抓住他,温暖而安定。 「长愿,醒醒……」 边庭在唤他,温柔的语气遮不住内心的焦急。为什么叫他?他是睡着了吗?顾长愿紧紧抓着边庭的手,想要醒过来,可怎么都睁不开眼,黑暗牢牢罩住他,不让他挣脱。 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好像有人进了屋,他听见边庭声音慌乱:「快来看看,他发烧了。」 「你先让开。」 语气严肃得不带一丝温度,是谁?何一明吗? 「这时候发烧,不妙啊……」 第95页 说话的又是谁?舒砚? 他发烧了?嘈杂过后,握着他的手抽离了,手心的温度骤然消失,让他一阵心慌。不要走,不要留我在这里!他胡乱拍打着,边庭很快又抓住了他,和他十指交握。他在迷煳中听见橐橐的脚步声,有人进进出出,有人探着他的额头。顾长愿昏昏沉沉,好像什么都能感觉到,却被一张巨大的黑布蒙住,什么也看不见。 这一晚,顾长愿睡得极不安稳,更不知道自己吓坏了所有人。岐舟刚刚病逝,他就发烧了,要是只是普通的发烧也就算了,万一……谁都不敢想下想。 边庭、何一明、舒砚都极度紧张,丝毫不敢怠慢,空气里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只有顾长愿急促地唿吸和医疗器械冰冷的碰撞声。 「交给我们吧,你先出去。」舒砚对边庭说。 边庭好像没听见一般,静静站在房屋一角,看着顾长愿,起初他以为顾长愿只是做噩梦,却见他在床上来回翻滚,汗水涔涔,额头烫得吓人,才意识到顾长愿发烧了。岐舟刚走,顾长愿就病了,边庭不敢细想,顾长愿坠下山崖的一幕钻进他的脑海,悔恨和后怕同时涌上来。 不,他不能失去他。边庭握紧拳头。 何一明抽完血便回实验室化验,舒砚回头,见边庭还没走,无声地站在角落,目光紧锁着床上的顾长愿,好像眼里除了顾长愿,再容不下其他。舒砚迟疑地望着他,安慰道:「别担心,老大只是累了,烧退了就没事了。」 边庭纹丝不动,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舒砚顺着他的视线在两人间转了一圈,忽然就明了了,一种模煳、不成形的念头涌上来,没再赶他出去。 顾长愿睡了一整天,边庭就守了一整天,舒砚更没敢走开,有士兵替他们打了饭,他随便扒了几口。边庭压根没吃,饭菜都凉了,搁着没动。夜里,何一明来看过一次,说血样里暂时没有发现恶沱因子,只是普通的低烧。这让舒砚舒了一口气,边庭还是一动不动,紧锁眉头也没因为这个好消息而松开一丝一毫,这让舒砚怀疑,他就是童话里被诅咒的人,变成了一座石像,保持着最后的神情和姿态,只有顾长愿能唤醒他。 翌日,顾长愿退了烧,却一直昏迷不醒,不知道实在太累,还是抗组胺起了作用,他睡得很沉,直到夜里,才轻轻蜷起手指。 他一动,边庭就动了,冲上前抓住他的手。 顾长愿看着边庭的脸凑近。边庭很憔悴,黢黑的脸像一张浸水的旧报纸,一揉就会碎,可他的手却格外有力,几乎把他揉碎。 「怎么啦?」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有点哑。 边庭直直地望着他,眼底情绪翻滚,似乎有无数话想说。 忽地,顾长愿手背一烫。 一滴眼泪落在他手背上。 第五十七章 瓦解(三) =============================== 顾长愿醒来才知道自己发了低烧,弄得所有人鸡飞狗跳,可他只记得自己做了噩梦,梦里岐舟被幽猴吞噬,眼睛变得血红,还朝他招手,喊着:快来,快来。 他还梦见一间旧房间,这个梦他倒是不意外,他曾无数次梦到过,让他一度怕黑、敏感、不敢睡、神经兮兮。他都不知道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自己独自去很多地方,深山、海边、沙漠、森林、没人认识的城市……时间真的是好东西,忽然有一天,他就不再做这个梦了,就像一场瘟疫,摧枯拉朽地闹了一通,忽而就消失了。他回到嵘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生活。直到何一明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他身边,熟悉的梦境也随着回来了,他不意外,甚至可以说习惯了,只是这一次的梦特别地清晰,泛潮的墙壁、空气里的药水味那么真实。 他望着窗外的雨,雨水摇撼着窗户,玻璃哐当作响,好像抵不住狂风的肆掠,下一秒就会碎裂。顾长愿忽地想起边庭声音,他那么急切地唿喊,是他黑暗梦境里的唯一让人安心的东西。 顾长愿暗暗咬紧嘴唇,又想起边庭的眼泪,那么坚毅的男儿,居然哭了,想到这里,他仍觉得是一场错觉,边庭真的哭了吗?会不会是他看错了?他无意识地揉着手背,被眼泪滴过的地方还烫得吓人,让他脸红心跳。 吱呀—— 门开了,顾长愿一阵慌乱,把手插进兜里,抬起头,却在看见来人后悄然失落。 「以为是别人啊?」舒砚晃了晃手中的药,似笑非笑地说,「先喝药,他去给你打饭去了。」 顾长愿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脸上一臊。 舒砚看顾长愿撇过头,心里暗道:欲盖弥彰。 「是我后知后觉?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开始?」 「还装呢,」舒砚笑得玩味,「你睡了两天,边队就在那角落站了两天,水都没喝一口,想想真是可怕,怎么能有人两天不吃不喝还不睡?特种兵是神仙啊?」 顾长愿难以置信地望着舒砚,舒砚摊手,说骗你是狗。顾长愿忽地就是一阵伤恸,边庭的担心是真实的,眼泪也是真实的,边庭说喜欢就是真真正正的喜欢,他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心里翻江倒海,像千军万马席捲而来,难以自制。 「舒砚,」顾长愿压抑着心底的翻腾,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世上会不会有那种……」他琢磨着怎么才能最准确地表述心里的惊涛骇浪,「就是你在一个地方困了很久,久到你自己都放弃了,觉得这里也很好,可忽然有人出现了,把你带出去了。」 第96页 「什么鬼?」舒砚一头雾水,「迷宫吗?游乐场在关门之前会把迷路的人领出来?」 「……」顾长愿张口就想反驳,却没由头地退缩了,他不想再说一遍,有些事情烂在心里,就像隔着一层皮,不痛不痒,一旦撕破了,就露出烂肉和脓血。 倒是舒砚,把药搁在顾长愿面前:「你梦到迷宫了?」 顾长愿一颤:「什么?」 「你昨天一直做梦来着,说什么逃出去……」 顾长愿一阵紧张:「我还说了什么?」 「没啊,就什么逃不逃的,乱扑乱打,边队一直抓着你呢,」舒砚觑了顾长愿一眼,「你还把人家手抓伤了。」 顾长愿「啊」了一声。 「不过,打了退烧针就老实了,我看你就是太累了,」舒砚想说岐舟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想了想又忍住了,安慰道:「喝了药好好休息一下吧。」 顾长愿嗯了声,乖乖喝了药,就听到推门声,边庭拎着保温桶进了屋,脸上红扑扑的,多半是跑来的。舒砚狡黠地笑了下:「好了,主角登场,我先退了,记得多休息。」 隔离室转眼只剩边庭和顾长愿,顾长愿不由自主地紧张,只觉得手背被眼泪滴过的地方又变烫了,他抿了抿嘴,故作镇定:「又煮了粥?」 「嗯。」边庭把雨衣挂在门后,用袖口擦着保温瓶上的雨水,又盛了满满一碗热粥,朝他笑笑,「来吃吧。」 边庭的笑,干净又清爽,昏暗房间怦然亮了,空气都流动了,跳跃了。顾长愿心头一阵明朗,这个和野兽缠斗都面不改色的男人,居然为他掉过一滴眼泪。他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走到边庭背后,轻轻环住他。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边庭一僵,汤勺还捏在手里,人却不会动了,只觉得身体火烫,全身都绷紧了,满腔的情慾快要从胸口炸开,他勐地转过身,把顾长愿揉进怀里。 「我是真的担心了。」他把脸埋进顾长愿脖颈间,轻轻咬了一口,他是真的担心了,所以说不出一句没事,恨不得把顾长愿咬烂了,「下次别吓我了。」 边庭声音黏黏糯糯的,带着天大的委屈。顾长愿一阵心酸,抱住边庭:「对不起。」 边庭没再说话,亲了一下他咬过的地方,把人抱得更紧了。 边庭的胸口温暖又坚实,顾长愿赖着就捨不得放了,空气细细流动,日光灯滋滋作响,不知过了多久,顾长愿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声,咕噜——打破了两人的亲昵。 他烧红了脸,装作没听见,可惜边庭不解风情,紧紧抱了一下之后,主动松开他。 「快来吃吧,我熬了粥。」 顾长愿若有所失,噘嘴哦了一声。 两人并排在摺叠床边坐下,面对着岐舟的床,床上空荡荡,蚊帐松垮垮地垂着,没人去管。顾长愿想起诡异的梦境和岐舟染血的脸,不忍再看,低下头:「岐舟……葬了吗?」 边庭摇摇头,他这两天一直守在这里,镇上是风是雨他都不知道。 顾长愿哦了声,恹恹舀着粥。 边庭:「你把粥喝了,我就去打听。」 「没事,我就随口问问,」顾长愿安慰道,岐舟的事不急,倒是边庭憔悴多了,让人心疼,「听说你两天没睡?」 边庭:「我不要紧。」 「又不是神仙,怎么会不要紧。」他看向边庭的手,手背上有一道细微的抓痕,结了痂,「对不起,抓伤你了。」 边庭反手握住他:「不要紧。」 顾长愿摸着边庭手背的血痕,咬着嘴唇,淡淡道:「我最近总是做同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没有门,没有窗,也没有灯,房间很黑,我就缩在角落。」 边庭握紧了,犹豫了一下,伸手把顾长愿搂紧怀里,顾长愿笑了笑,顺势靠在边庭肩上。 「在梦里,房间不停地缩小,黑暗压下来,好像会压扁我一样,我对自己说,快站起来,块逃出去……但总是梦到这里就被醒了……」 每一次,每一次,他从噩梦中醒来,忍不住想:他逃出去了吗?还是被压死在黑暗里? 边庭搂紧了,握着他的略微颤抖的手。顾长愿笑了一下,轻轻拍着边庭的手背。 「但昨天,我听到你叫我了。」顾长愿仰起头,见边庭晶莹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脸。 「边庭……」他轻轻唤道。 边庭低下头,用深情的眼神回应他。 「再过一段时间,等岐舟的事情都过去了,」顾长愿靠在边庭肩上,幽幽道,「我们就谈恋爱吧。」 风静了,光线比秋雾更深,过了好一会儿,边庭才开了口,声音清晰又哽咽。 「好。」 第五十八章 瓦解(四) =============================== 顾长愿休息了两天,也许是药物作用,两天里他总是嗜睡,这日一觉醒来,天都要黑了,边庭不知道去了哪儿。顾长愿苦笑了一下,杵着睡麻的腿站起来。门外,冷风唿啸,他没见着边庭,转身敲了实验室的门。 舒砚一看到他,眼里放了光,抱住他就喊:「来得正好!帮我守一会儿,我实在撑不住了,站着都能睡着了。」 顾长愿犹豫着进了屋:「何一明呢?」 「去镇上了。」 「镇上?」 第97页 「去说服婳娘捐献岐舟的遗体,」舒砚脱了实验服,扯了一张无菌单盖在解剖台上:「我之前就很佩服他,现在更佩服了。让你解剖一个你认识的孩子,你下得了手吗?我反正不行,想到就腿软,但你看何博士,一个自从上了岛就一头扎进实验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为了弄回遗体一早就去了镇上,到现在都没回来。」 舒砚往解剖台上一躺:「他对科学的狂热还真不是我这种凡人能想像的,难怪他能去gcdc。」 顾长愿听了,一时说不出箇中滋味,岐舟死得突然,他到现在还是懵的,像被人抡了一锤子,把脑子给抡散了。但一细想,无论该不该解剖,岐舟的尸体就像一个病毒库,他居然让婳娘把人带走了,这和把一个定时炸弹丢进人堆里有什么区别? 「遗体弄回来了吗?」 「没啊,」舒砚摊手:「何博士昨天就去了,两手空空地回来,今天一早又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顾长愿懊恼:「哎,要是许老头知道我把一个感染者送回镇上,非让我捲铺盖走人不可。」 舒砚沉默了会儿,回道:「话不能这么说,事情来得突然,婳娘坚持要把岐舟带回去,何博士想拦都没拦住,我们能怎么办?再说了,这岛就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万一闹大了,镇上那些人得到消息会怎么样?冲上来和咱们抢人、把这实验室砸了都算轻的。咱们这三个月都白干也就算了,要是岛上起了冲突,高排长他们辛辛苦苦维持了好几年的安宁不就毁在咱们手上了?」 顾长愿听了,低头摩挲着桌上的培养皿,不说话了。 舒砚打了个哈欠:「我觉得吧,婳娘心里有数,她不是说她比咱们更不想镇上有传染病么?婳娘把镇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这话肯定是心里话。」 顾长愿:「她再有数也不是专业的。」 「但在避免传染这件事上,她和咱们是一致的,再说,她是岛上的大祭司,见过的大风大浪比咱们吃过的米还多,电视上不都这么演么?那种掌管一方的老人都特别厉害。」舒砚忽地坐起来,「你想想看,咱们把岐舟弄到哨所这么长时间,她说岐舟生了病就把一镇子的人煳弄过去了,这没点儿本事肯定办不到吧?」 「那是镇上的人相信婳娘。」 「所以咱们也不妨相信她一次,」舒砚翻了个身,又躺下去,「你看看高排长,驻岛三年了才和镇上那群人混了个不咸不淡的关系,要不是这次镇上受了灾,又送吃的又送帐篷才亲近了一些,我看平时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高排长之前那些驻岛上的,来了一批又一批,三年又三年,这岛还是这个破样子,茅草屋、泥巴路、烧柴火、点油灯……以咱们人民子弟兵那一腔热血,难道不想岛上住民生活得更好?不说通网通电,从对岸运点儿水泥砖头盖房修路,总不是什么难事吧?可为什么镇子还是那副鬼样?说白了,岛上自成一统,不让外人插手。岛上一直这么生活着,少说百年了,就算咱们操着爹妈的心也使不上劲儿,你觉得是为他好,他觉得你想支配他、统治他,这怎么搞?所以,咱们就干咱们的活儿,你就安心地帮我守一会儿小猴子,我真的困得眼皮打架了。」 顾长愿走到观察箱前,小猴子瑟瑟地望着他,看得他一阵揪心,往食槽里添了些水:「你回宿舍睡吧。」 舒砚哈欠连天:「我也想啊,可一想到这猴子就剩一口气了,我真怕它也死了。」舒砚说完,似乎觉得这个『也』字不太妥当,但说出口的话又收不回来,眼睛一闭,「我随便躺躺得了,有事就叫醒我。」 话音刚落,就响起鼾声,舒砚还真的在解剖台上睡着了。 顾长愿苦笑,搬了一张椅子坐在观察箱前,小猴子趴在角落,眼睛半张,皮肤下充斥着血肿,坏死的血液几乎剥离了皮肤和皮下组织。这是重症感染症状,一开始血液只是入侵肺部,然后灌进胃和肠.道,最后是皮肤和肌肉之间。顾长愿带上橡胶手套,从保温箱里取出最新的血样,无意间瞅到盛着石头的玻璃皿。 被岐舟当成战利品的石头被封在玻璃皿里,顾长愿看着封口的贴签,在一堆试管里寻找对应的样本——结果出来了,石头上沾着的就是小猴子的血。 这块石头是岐舟感染的关键物,或许岐舟在捡它的时候划破了手,病毒顺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伤口钻进了他的身体;或许岐舟兴高采烈地把它当战利品装进口袋,又在不经意间舔了手指;不管怎么想,结论都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夺走了岐舟的生命。 荒谬又讽刺。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顾长愿的思绪,顾长愿回过神,瞅了一眼舒砚,起身开门。 边庭站在门口,头髮被雨水打得一茬一茬的,外套里裹着藏着保温饭盒,身上都湿了,饭盒倒是没沾上一滴水。顾长愿心里一暖,心里头那点儿阴郁瞬间烟消云散了。 「屋里没见着人,我还以为你不见了。」边庭抹着脸上的雨水,「我煮了粥。」 顾长愿看边庭一脸着急,笑了笑:「我这么大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紧张成这样。」 边庭闹了个大红脸,张了张口,说不出话,顾长愿又是掉崖又是发烧的,他真的有点草木皆兵了。 顾长愿见边庭羞赧,觉得他可爱极了,正想再打趣,忽听边庭嘟哝:「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瞬间烧红了脸,勐地听到这么直白的告白,连风都烫了。 第98页 「你吃过了吗?」顾长愿问。 边庭先是摇头,又点了点头。 「还是不会说谎。」顾长愿笑了一声:「你等等。」 他转身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已经脱了手术服,换回松垮垮的t恤。顾长愿半掩上门,透着门缝的光,找了块干净地儿坐下来:「就坐这儿吧,我们一起吃。」 边庭呆呆站着,顾长愿揪了一下他的袖子:「愣着干嘛,来吃啊。」 边庭挨着他坐下,白粥冒着热气,面上飘着几颗枸杞,顾长愿舀了一勺,牙齿咯棱一下,没想到粥里还有雪梨,切成了末,藏在里头几乎看不见,入了口才嚼出味道,酸酸甜甜的。 心突然就化了。 真好。 「明天让人把隔离室的床单和枕头都烧了,再把房间打扫一下。窗户也不用一直封着了,打开透透气。」顾长愿说。 「好。」 「岐舟的木头盒子得给他送回去,枪也是。」 「好。」 「边庭……」顾长愿唤道,灯光下边庭眼眶深陷,下颌消瘦得像个桩子尖儿,又想起他守了他两夜,几乎没吃没睡,心疼坏了,把饭盒递给他,抬手摸了摸他短短的发茬儿,「你也去睡一会儿吧,回宿舍好好睡一觉,你瘦了很多。」 边庭嗯了声,抱着饭盒,寡淡地扒了一口。一道白光射向他们,刺得他睁不开眼,边庭放下饭盒,光线随即暗了,军绿色的枭龙皮卡稳稳噹噹停在两人面前。 平头跳下车,何一明跟着下了车,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冷冷地瞥开了。 顾长愿站起来:「岐舟他……」 平头嘆气:「没能带回来。镇上已经知道岐舟死了,我们想偷偷把遗体带回来都不成了。」 边庭闻言也站了起来。 平头说:「我听镇上说,岐舟受了风寒还在夜里跑了出去,最后病得太重,撒手人寰了。」 话虽这么说,但谁听了都清楚,这多半是婳娘为了隐瞒岐舟感染,编了个简单的理由。 顾长愿:「镇上的人相信了?」 平头摊手:「他们从不怀疑婳娘。」 「那她打算怎么安葬岐舟?」 「还不清楚,高排长还在镇上守着,」平头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反正遗体是弄不回来了,婳娘坚决不放。哎,现在镇上都传岐舟是得了风寒病死了,风寒又不是多大事,咱们却要把尸体带走,是挺玄乎的。」说完忍不住嘆了口气。 何一明忍无可忍地啧了一声,他在婳娘那儿碰了钉子,憋了一肚子火:「玄乎什么?她就是不想镇上有奇怪的传言。她怕镇上恐慌,所以隐瞒了岐舟感染的事,现在人死了,正好不用瞒下去了。我们要带走岐舟,她就要再编造一个把能岐舟交给我们的理由……」 众人鸦雀无声,谎言一旦说出了口,就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顾长愿看了一眼何一明,何一明还在气头上,倒是没看他。 很少插话的边庭忽然开了口:「如果镇上的人发现婳娘骗了他们会怎样?」 众人齐齐看向平头,平头被问得一愣,先是无话可说,后来才想出一句。 「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一时间,屋外又静了,一个个都木着一张脸。暮色深沉,屋顶上挂着一盏灰扑扑的灯,照得每个人脸上像涂了一层生石灰。半晌,远处串出一团黑影,黑影扑棱着飞上天,消失在视线里。渐渐的,风中传来古怪的呜声,声音起初飘忽不定,很是虚渺,顾长愿以为是自己又耳鸣了,犹豫着四下张望,却见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才意识到不是幻听。 声音仿佛风沙穿过巨大的号角流动在山海之间,舒砚被吵醒,站到人群中间,有光膀子的士兵走出来,杵在阳台上眺望。 「什么声音?」舒砚揉着眼睛问。 「这是火祭的信号,」平头说,「要火祭了。」 第五十九章 瓦解(五) =============================== 镇上。 雨天的夜晚,鸟归巢,云也静了,白天唿啸盘旋的风变得细碎如竹节虫爬过草地,人们围着帐篷昏昏欲睡,他们刚刚从一场浩劫中倖存下来,情愿挤着也不愿意落单,那些分散在镇子东南西北角的草屋成了空房,只有在为牛羊餵食的时候才会有人光顾。 婳娘屋里亮着烛火,岐羽蹲在床头,用毛巾擦拭着岐舟的身体,一股沥青味从岐舟身上散发出来。这是一种古老又繁复的防腐技术,用小火煎熬茅香、桂皮、辛夷、藁本、良姜、雄黄,把药汁涂在尸身上,防止尸体腐坏。 「我来,你去睡吧。」婳娘说。 岐羽摇了摇头,像伺候卧床的孩子一样擦拭着岐舟的手心,远处传来浑厚的号角声,岐羽像没听见一般,只盯着床上的人。 婳娘看着岐羽枯瘦如弓的背,轻轻嘆了一声。窗外透着微光,镇子口有黑影晃动,三个半身赤裸的男人,把牛角号高高举过头顶,面朝远山送去穿云裂石的声响。 门帘忽地动了一下,婳娘转身,对上一双怯怯的眼睛,凤柔站在帘外,偷偷地往里瞧。 「你怎么来了,有事么?」 「我看看岐舟,他怎么就……」凤柔怯生生地说。 婳娘走到凤柔面前,又瘦又狭的脸上笼罩着疲劳和威严,凤柔不敢看她,就侧过头去看那床上的身体。岐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凤柔打了个寒颤,跟着婳娘走出屋子。 第99页 天黑得像蒙了油布,雨水终日靡靡微微,不成帘也不成线,就是湿乎乎的,帐篷前的炉火一直烧着,不间断地烧水煮饭,实在没得东西煮了,就烧柴火。灾难之后,人们需要鲜活的火焰,像需要温暖和生命。 婳娘走到炉前,有人见婳娘来了,抹了把脸,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炉子里熬着米汤,镇上残存的玉米和大豆已经被吃完了,现在靠在高瞻送来的米撑着,岛上的人吃不惯白米饭,加水熬成米汤喝。 「战士送的吃的只能撑上十天了……」刚睡醒的男人说。 「牛羊呢?」 「白天阿巫家的羊下了两只崽,没活下来,都冻死了,现在镇上的牛羊加起来就剩二十头了。」男人嘆了口气,「要宰了吃吗?」 「先养着。现在咱们没了田,万一再没了牛羊,这一天天的怕是没了盼头,总得让大家有点儿活干。」婳娘说,「前些天我见镇子东边的树下生了好多松菌,现在应该长得差不多了,等天亮了就让人去摘些回来吃。」 男人听说有松菌,睡意顿时消了,只盼着天快点亮。 蹲在一旁的孙福运把这番对话全听了去,他一声不吭地坐了半天,待婳娘走后,把热乎乎的米汤递给男人:「给你吃吧。」 男人:「你不吃?」 「我不饿,你吃。」 男人说了声谢,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鸣号的人陆续回了帐篷,随便找了块地躺下了,不一会儿便鼾声震天。 孙福运望着桌上的牛角:「火祭的时间定了?」 「定了,三天后。」 孙福运:「这么赶?来得及准备吗?」 「准备什么?」男人被问得一愣,又一拍大腿:「哦,你说祭品啊,婳娘挑中了老宗家的牛,老宗高兴得都哭了,恨不得当场把牛宰了。」男人闷头灌了一口米汤,又说,「希望山神显灵,换一年无雨无灾。」 孙福运心想这哪儿能啊,岛上一下起雨来,和女人死了孩子似的,哭个没完,尤其是入了秋,想见几天太阳比翻山还难,想着想着,肚子咕咕叫了一声,显然是饿了,又在心里闷哼:人都快没吃的了,还杀牛祭山神! 他揉着胃,见身旁男人捧着碗,眯着两只细长的眼睛念叨:要不是我家两头牛都被淹死了,哪里轮得到老宗。叨得他都生出骂娘的心情了,忍不住打断:「行了行了,汤都冷了,快吃。」 男人『哦』了一声,又咕咚咕咚吞咽起来,孙福运看着远处似有若无的曦光,没有一丁点儿睡意。 清晨五点,哨所的食堂陆续亮起灯,炊事员洗着一盆子青菜,士兵的菜园子被雨水沖了个精光,这些天都靠对岸运来补给,简单但不简陋,硷水面、皮蛋粥、红苕馒头、该有的都有。 顾长愿和舒砚走进食堂,就见孙福运坐在窗户边朝他们招手。 「怎么这时候才来!」孙福运一副主人模样,「我快饿死了,就先吃了。」 舒砚吃惊:「你怎么来了?」 孙福运憨笑:「嘿嘿,镇上的东西哪有你们的好吃。」 舒砚觉得孙福运又痞又滑,听他这么说,心起了反感。孙福运赧然一笑,「哎,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着玩的,」他皱着两条稀疏的眉毛,「是镇上快没吃的了,人多嘴多,少我这一张嘴,其他人就能多分点儿……」 舒砚心头一阵讶异:孙福运还懂捨己为人了?不由得问:「还是全镇一起分着吃吗?」 「是啊,谁家有存粮都拿出来,一起煮一起吃,可粮就那么多,要分一百多号人。」 孙福运嘆气,正巧平头端了皮蛋粥上桌,一听这话,搁了碗:「那我赶紧汇报去!」 孙福运连忙把平头劝回来:「坐,坐,有你们高排长在,你着什么急?镇上还有吃的,就是不多了,能省就省,再说了,我在你们这儿吃还能吃顿饱……」 平头说:「那叫大伙儿也来吃?」 孙福运:「得了吧,从建这哨所起,镇上就拿它当魔窟似的,除了我没人会来。」 「那你带几个馒头回去分给大伙儿?」 孙福运头也没抬,拣了颗茶叶蛋剥了:「怎么分?是一人一个还是一人一口?」 孙福运舔了舔手指:「现在镇上一百来号人,大家围着炉子,一人分一碗,谁也没多谁也没少,我带几个馒头回去,就有人多有人少了。」 「这??」平头听懵了,「有总比没有好啊……」 孙福运摆手:「你不懂,这种危难时期光『有』不行,还得够,不够就是添祸端。」 平头挠头:「什么意思?」 舒砚似懂非懂,嘀咕了一句:「不患寡而患不均?」 孙福运把蛋壳拢到一起。「什么瓜?哎,反正要么我带一百多个馒头回去,一人一个,要么就干脆别带……这么些年了,岛上的雨灾我见得多了,镇子现在看着平静,但其实大家都饿着,都吊着一口气,就跟被暴雨冲过的屋子一样,就剩几根泡了水的杆子撑着,随便来只小虫一啃,哗啦……」孙福运手一摊:「垮了。」 舒砚看了一眼平头,平头觉得这话题太深沉,埋头吃粥,不说话了。 顾长愿适时开了口:「昨晚镇上有奇怪的声音。」 「号角声呗,要火祭了。」孙福运说,「火祭前要鸣响三次,第一次叫初鸣,在决定火祭的时候唿唤山神,说他的子民要去祭拜他了;第二次叫集鸣,是在祭品准备齐全之后向山神表达诚意;第三次就是进山前,叫行鸣,告诉山神,子民已经在祭拜的途中了……昨晚那是初鸣,你们还得再听上两回。」 第100页 「每一次下雨都会火祭吗?」 「当然不是,」孙福运说,「下得久的才会,下得短的哪里用得着火祭?祭品还没准备好雨就停了。」 顾长愿回忆道:「我们上岛那天好像就有火祭?」 「是啊,你们来之前下了一个月的雨,这不没过多久又下起来了嘛,」孙福运打了个嗝,「其实吧,镇上有传言,这雨是你们坏了规矩,惹恼了山神带来的,但你们平时都在哨所里,又是医生,镇上敢怒不敢言罢了……不过你们放心,我没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这岛上就是雨多,平时也多,和你们没啥关系。」 顾长愿心想,算季节,岛外现在都快入冬了,只是岛上气候特殊,不但没有凉意,还闷热多雨,但他还是半信半疑地问了:「火祭之后就会天晴吗?」 孙福运想了想:「这不好说,有祭了就晴的,也有祭了好几天才晴的,要我说这就跟在瞎子河边逮猴子一样,你每天蹲在那儿守,总会撞上落单的。」 「哦,说到瞎子河……」孙福运忽然凑到顾长愿面前,两眼眯成一条线,「岐舟……和那个谁一样吧?」 顾长愿:「谁?」 孙福运左瞅瞅右瞧瞧,眼皮子都快翻掉了,见顾长愿还是不解,急着冒了汗:「汪老闆啊!你看,你们是因为汪老闆的死才来岛上,来了就一心一意抓猴子找山洞,连镇上的一根草都没碰过,但偏偏带走了岐舟……」 顾长愿心一沉,孙福运继续道:「婳娘还说是风寒,风寒个屁,蒙不了我。我一猜就是和汪老闆一样,中了那啥毒,你们就说是不是吧?点个头,我立马去拆穿那婆娘的假脸。」 顾长愿一声不吭,孙福运急了:「干嘛不说话?该不是还怪我偷卖猴子那事吧,那事儿我真的知道错了……」 顾长愿嘆了声,淡淡问:「为什么要拆穿?」 孙福运:「啊?」 「我是带走了岐舟,」一想到岐舟,顾长愿没了胃口,放下筷子,「但还得谢谢婳娘替我隐瞒了。」 孙福运大叫:「你还谢她?」 顾长愿没理会孙福运的大唿小叫:「之前镇上没这病症吧?」 孙福运满不在乎:「反正我是没见过。」 顾长愿说:「染了这病的,到现在没一个人能活下来。感染初期,血液会越来越粘稠,有凝块附着在血管上,切断大脑、肝脏、脾脏、肾脏、大小肠、睪.丸所有你能想到的器官的供血,皮肤会坏死,长红色的斑点和白色的水疱,到了中期,水疱和皮疹会混在一起,形成瘀斑,皮肤大面积腐烂,血会从全身所有的孔流出来,嘴、鼻腔、耳朵、包括眼睑、尿道和肛.门,身体因为缺血变成青紫色。中途可能会有一小段时间的迴光返照,医学上叫厄相消退,患者看似平静,开始恢復,但其实不是,这种现象只能维持一两天,一两天后,他们会疼到无法想像,全身抽搐,血液洒得到处都是,最后就这样死去了。见过汪正才的尸体的警察都吐得天昏地暗,一个解剖的女法医吓得精神失常,后来自尽了……你们刚经歷了暴雨,保住了命,能经歷这些吗?」 舒砚连连点头,跟着说:「你要是见了,多半也没心情坐这儿剥鸡蛋了。」 顾长愿垂下头,搛着清汤寡水的面条:「既然你说镇上的人全靠一口气吊着,我想婳娘和你一样,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出事。」 孙福运「哦」了一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轮流换了个遍,才喃了一句:谁要和那婆娘一样。 三人都不说话了,四下静得尴尬,顾长愿没胃口,又不好浪费来之不易的食材,硬撑着把面咽下肚,拍了拍舒砚:「走吧。」 孙福运回过神,倏地站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啊?带我走啊!」 顾长愿摇了摇头,和舒砚走远了。 回镇子的路上,孙福运绕到镇子东边,结果一个松菌都没见着,地上坑坑洼洼,脚印散了一路,心想多半被捡光了,正打算回去,身后「喂!」了一声,吓了他一跳。 凤柔挽着篮子走过来:「你去哪儿了?」 孙福运看着满篮子新鲜松菌,敷衍着说:「没去哪儿。」 「净胡说。」凤柔嘀咕,「明明看见你从哨所出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岐羽举着两片芭蕉叶子从两人身边跑过。芭蕉叶奇大无比,岐羽举起双手,把叶子撑过头顶,才能勉强不让叶尖儿拖在地上。凤柔望着岐羽的背影,瘦小的身躯在肥大的树叶下如同暴风雨后的桅杆,随时会被压垮。 「听说这次祭品是岐舟呢。」凤柔说。 第六十章 瓦解(六) ============================= 岐羽举着芭蕉叶跑远了,雨水顺着叶子尖儿滴了一路。凤柔看着岐羽的背影,弯起胳膊撞了一下孙福运:「你上次说……」 孙福运像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说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凤柔不高兴了:「怎么没有?你明明说岐舟他……我不信,你还让我去看……」 凤柔那高八度的嗓门跟铁片锯木头似的,孙福运头都炸了,不耐烦地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他推攮着凤柔,「赶紧煮松菌去,别让人饿肚子。」 「毛病!」凤柔被推得趔趄,倒也没和孙福运争论,拨着篮子里的松菌,笑眯眯地走了。孙福运暗自吁了一口气,一想起顾长愿那句『婳娘和你一样,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出事』,他就心神不灵。 第101页 凤柔这个女人要说惨也着实是惨,出生没多久就没了母亲,十六七岁又没了父亲,此后就成了一根生在坑洼边的芦苇,风里雨里大枝大叶地生长,活脱脱长成了一副男人样,却又保留了几分女性特有的单纯,一哄就笑,一骗就中。 回了镇上,女人们正挽着袖子洗着一盆盆松菌,凤柔二话不说便加入了队伍,孙福运蹲在帐篷前,找身边的男人要了一片菸叶,扔进嘴里嚼起来,菸叶犯了潮,一股霉味。岐羽又从屋里跑出来,穿过人群跑出镇子,过了好一阵子,又扛着两大片芭蕉叶进了屋。 孙福运咽了嚼烂的叶子,沉思了会儿,朝男人说:「不是说祭品是老宗家的牛么?怎么还有岐舟?」 「不知道啊,可能山神挑中了岐舟吧,山神的意思要问婳娘,咱们哪能清楚?」男人顺着孙福运的视线看去,见岐羽钻进屋,只剩下空荡荡的门帘,又说:「有人不奇怪吧,上次也有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孙福运摇了摇头:「没事,随口问问。」 男人吸了一口菸叶,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还是参加一次火祭吧,次次都不参加,要是山神认为咱们不虔诚怎么办?」 孙福运觑了男人一眼:「你懂个屁,老子参加火祭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喝奶呢!」刚说完,就见凤柔在婳娘门帘外鬼鬼祟祟的,气得跳脚。 「草,这女人!」他三两步跑上前,把凤柔拉了回来,「不是让你去煮松菌吗,怎么又凑上去了?」 凤柔:「我想看看岐舟……」 孙福运心烦意乱,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人都死了,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话音刚落,就觉脸上有冷风颳过,心不由自主沉了半截,再看凤柔噘着嘴,眼里竟噙了泪。 孙福运撇过脸,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说别去看了……」 「是你说岐舟死得蹊跷,肯定不是风寒,我才去看的!!你怎么说了又不认!!」 凤柔大嚷起来,声音像炮仗,炸得帐篷前个个抻长脖子看热闹,孙福运赶紧捂住凤柔的嘴。 「好了好了,祖宗,我睡煳涂了说梦话呢,你别嚷嚷行不?全镇的女人加起来都没你咋唿。」 这话像拳头重重击在凤柔心上,凤柔又气又恼,她没爹没娘,就是粗糙,学不来娇柔温婉!可她到底还是女人,听孙福运说她没女人样,又没了大声嚷嚷的底气,闷声嘀咕:「什么嘛,好端端地说什么胡话,我还当真了呢!」 「是是,我脑子抽了,我这张嘴就没几句好话,你别瞎凑合了,赶紧煮东西去。」孙福运连拖带拽,只盼凤柔忘了他先前说的话,老老实实待在帐篷里。 同一时间,实验室。顾长愿、何一明和舒砚围在观察箱前,小猴子奄奄一息,但还能靠血清和m1干扰素维持生命,医疗队不眠不休,比对了三千多组数据,发现是m1干扰素里的某种蛋白抑制了病毒的增长,虽然这种蛋白对只猴类有效,但总算有了进展,万一哪天能突破物种限制,研制出对人体有效的药物呢? 「把结果发回去,让研究所和gcdc朝这个方向深入。」何一明说。 舒砚说『好』,刚在电脑前坐下,就听嘀的一声,来邮件了。 他粗略扫了一眼,是研究所对岐舟死亡报告的回覆,信上除了说了研究所里的进展,还说岛上进入雨季,雨多晴少,考虑到恶劣的气候既不利于研究,还可能威胁到研究人员的人身安全,gcdc决定成立项目组,将研究整体搬移到gcdc内部,医疗队作为项目主要成员全部进组,但因为岛上出现了感染者,当下之急是密切监测岛民的健康状况,防止疫情爆发,若一个月后依旧没有疫情,医疗队就从岛上撤离,飞往g国继续研究。 舒砚纳闷:「这是要我们回去?一个月后?」 顾长愿凑过来,见邮件上写着岛上气候特殊,十一月至到来年四月都是雨季,受厄尔尼诺的影响,艾伊海峡沿线海岛洪涝灾害将增多,医疗队留在岛上也无济于事,gcdc已经腾出了专门的实验室,还採购了全球最先进的设备,只等他们前去。 「如果接下来五个月都是雨天,我们留在这里还不如回去,可以把现在的成果先打包带回去,过了雨季再来。」何一明说。 舒砚:「我们都去?」 何一明嗯了一声,转头看向顾长愿,顾长愿顿时想起两人为去gcdc三番五次地争执,撇过脸去。 舒砚看两人脸色,心思一转就懂了七八分,凑在顾长愿耳边嘀咕:「这不是你想不想去的问题,是许老头要你去。」一想起顾长愿生病时,边庭不吃不喝守了两夜,舒砚都脑补了一部狗血剧了,一边是唿风唤雨的行业精英,一边是傻傻楞楞的痴情小子。 顾长愿心烦,打断他:「你也要去的。」 「我无所谓啊,我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再说这是合作项目,等项目结束了,我就算想留在gcdc都得看人脸色,但你就不一样了,」舒砚偷偷觑了何一明一眼,「你猜何博士会不会把你留下来?」 舒砚声音不大,却刚好被何一明听了去,顾长愿一抬头就见何一明直直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点什么,只好转过身,假装去看桌上的培养皿:「先做眼前的事吧。」 舒砚识趣,大声说:「行,行,按许老头说的,先关注镇上疫情。」 第102页 「兵分两路,我留在实验室继续治疗小猴子,你们去镇上。」何一明说。 舒砚不知道何一明究竟是心高气傲,去婳娘家讨遗体不成,受了气不想再踏进镇子,还是对研究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但他打心眼里佩服何一明为了科研不吃不睡不要命的劲儿,便说:「那我也留在实验室,老大你要是想去镇上,让边队陪你?」 顾长愿没吭声,点点头就当同意了,他还在看邮件,心里空落落的。虽然岛上环境差,和外界沟通只能靠邮件,临时添加设备还得从对岸空运来,先前下暴雨,干扰素送不上岛,差点误了事。舒砚发过好几回牢骚说想回去,可自从岐舟病重,医疗队一心扑在救人上,谁都没再提过回去二字,现在岐舟死了,又忽然把人召去设备齐全、光鲜亮丽的gcdc,让他有种灰头土脸、落荒而逃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只觉得世事荒谬:岐舟或许死于一块石头;辛辛苦苦找到了抑制病毒生长的蛋白却只对猴子有效;他和何一明为去gcdc争得面红耳赤,一封邮件下来,他的抗拒就没了意义。 世事真是不可预测的偏离,和无可阻拦的变故。 舒砚看顾长愿闷闷不乐,一拍掌心,活跃气氛说:「好吧!打起精神!最后一个月,坚持就是胜利!」 顾长愿望着窗外,雨水从窗棱里漫出来,先前因为担心窗户被风吹裂而贴的胶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撕掉了,留下斑斑点点的污秽。他心里烦闷,忽然很想见见边庭,哪怕只是看看边庭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便放下手头的培养皿,朝门口走去。哪知一推门就见边庭站在门外,身型笔直,一如刚上岛的时候,无声地守着实验室。 顾长愿忽然眼睛就湿了,仿佛时间倒流,他们没有掉下山谷,没有发现山洞,岐舟还活蹦乱跳,最大的烦恼就是怎么才能不受伤地抓住猴子。 「木头……」顾长愿轻唤了一声。 边庭回过头,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顾长愿偷瞄了眼,是削了一半的木雕,依稀是个人偶。 「怎么不回宿舍休息?」 边庭淡淡道:「守着你们。」 「这下雨天有什么好守的,」顾长愿笑了声,又瞄着他背到身后的手,打趣道:「削得怎么样了?」 边庭见没藏住,就没再藏了,大大方方地把木雕竖在手里,左瞧右瞧,又望了一眼顾长愿,露出愁苦的神情。 顾长愿:「怎么了?」 「头髮削短了。」 边庭懊恼,这人偶两个月前就削好了轮廓,中途遇上岐舟感染,只得搁在一边,当时顾长愿的头髮只是松垮垮地搭在颈后,现在都遮过肩膀了。这木雕若是雕得长了,倒也好办,削一些去便是,但削得短了,总不能找几块木头拼上。 顾长愿一听,笑了,看边庭眉头紧锁,还以为多大的事呢,结果只是他头髮长了。 「剪了就是,就按照你这个剪。」他拈了几根散在肩头的捲髮,随意地往后一拨,大有『就这么决定了』的意思。 「别,别剪,就这样,好看。」 顾长愿笑了声,越看边庭越欢喜,看他眼里流光欢喜,听他磕磕巴巴地说话也欢喜。若不是边庭一米九的个子,又站得笔直,高出他一大截,他真想摸摸边庭的脑袋。 「陪我去镇上?」顾长愿说。 「好。」 边庭没多问,把木雕收进上衣口袋,扣严实了就冲进雨水里,不一会儿就开来枭龙皮卡。顾长愿钻进车,看着窗外的景色慢慢倒退,岛上终日雨水霏霏,路上横流四溢,破布烂木头飘零,污水里夹杂着白色的泡沫,前些天为了掩埋淹死的牛羊空运了生石灰来,有些撒在了路上,雨水一冲,像被烧开似的,咕咚咕咚地冒泡,灰扑扑的景致弄得人心里也灰扑扑的。 车停在婳娘门口,边庭却没熄火,木着一张脸,望着屋顶高耸的牛角,眼神空洞。 顾长愿:「怎么了?」 边庭苦笑了一下:「总觉得下一秒岐舟就会跑出来,吵着要去雨林……」 顾长愿心中刺痛了一下,边庭少言少语,唯独对他坦露过好几次心声,每一次都像是在自责和自嘲。顾长愿侧过身,伸手摸向边庭头顶的发茬,边庭下意识低了头,顾长愿够不着,解了安全带,边庭又往前蹭了蹭,把脑袋轻轻抵在顾长愿手心。 「岐舟在天上也一定是个活泼机灵的孩子。」顾长愿说。 边庭心头一酸,顾长愿手指像沾了香气,摸得让人心腻,酸酸腻腻加在一起,抟出奶酥一样的温柔,让他涌起一种想抱住顾长愿的冲动。 边庭没抱住顾长愿,但两人也没急着下车,似有默契地平復着心情,倒是高瞻煞风景地跑来,用力拍打车窗。高瞻老早就瞧见哨所的车,担心地跑过来。 顾长愿说明来意,高瞻听了,便说:「这些天我和兄弟们日夜守在镇上,没见过和岐舟一样的症状,镇上的人习惯了风吹雨淋,身体好得很,天天淋雨睡帐篷,却没见谁感冒发烧,之前有个孩子吃坏了肚子,婳娘给了药,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不管怎么说,大灾之后通常有大疫,就算不是恶沱,也得防着流感。」顾长愿说,「只是这镇上一百多号人,咱们人少,怕顾不周全。」 高瞻:「这倒也不是难事,镇上的人生了病都得找婳娘,这些天战士们除了守在帐篷前,还盯着婳娘,但凡从她屋里进出的人,我们都会问上几句。」 第103页 顾长愿心想高瞻说得是,婳娘是镇上唯一的医生,又深得岛民信赖,既然盯不住每一个岛民,不如多留心进出婳娘家的人,病患说不定就在这些人之中。思忖间,听到帐篷外有动静,定睛一看,似乎是凤柔想冲上来,却被孙福运拉住。孙福运对上顾长愿的视线,憨憨地笑了两声,鞠了个躬,慌忙不迭地把凤柔拉走了。 顾长愿不是头一回见孙福运和凤柔拉扯,没多想,只和边庭、高瞻一起进了婳娘家。 堂屋没有人,药炉的火孤独地燃着,高瞻唤了声「婳娘?」,婳娘才从里屋走出来,见是顾长愿,略微点了点头。 「里屋有病人?」顾长愿问。 婳娘眉头轻蹙了一下,还没开口,高瞻先凑到顾长愿耳边。 「是岐舟,岐舟被选做祭品了。」 第六十一章 瓦解(七) =============================== 「岐舟?!」 顾长愿虽然不关心岛上的神神道道,但拿岐舟做祭品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勐然想起噩梦里的画面,岐舟全身冒着火光,在河面上熊熊燃烧,顿时激起一阵寒意,板起脸就往里沖。婳娘蹙眉、想阻拦,但看顾长愿脸色铁青,又收了手。 屋里又闷又暗,连日雨水不停,地上都长了霉苔,浓郁的药味熏得顾长愿差点儿退出去。借着暗黄的煤油灯,依稀看见岐羽跪在床前,几天没见,岐羽似乎瘦了一大圈,身子薄得像纸。顾长愿想都没想就要扶她起来,余光一瞥,不经意瞟见床上一团绿油油的东西! 那东西就像木乃伊一样,被一层又一层的芭蕉叶裹住了,裹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钻不进去,从形状来看,那东西狭长,依稀辨得出头脚,不是别的,正是一个——人! 不对!应该说,芭蕉叶里裹着一个人! 药味也是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顾长愿惊了,见岐羽攥着一条黑煳煳的、还在滴水的毛巾,眼巴巴地看着他。 岐羽原本在给那团东西,不,那人擦拭身子! 顾长愿不敢相信,抓起毛巾嗅了嗅,有桂皮、辛夷和雄黄的味道,应该还有别的草药,但一时分辨不出来。 桂皮、辛夷和雄黄都是防腐的药材,所以芭蕉叶里裹着的是易腐烂的人! 是岐舟!一定是岐舟! 顾长愿毛骨悚然,颤颤地问:「这是做什么?」 岐羽偷偷觑了他一眼,飞快低下头。顾长愿看向婳娘,婳娘面色如常,慈眉善目,就是不说话,边庭和高瞻也察觉到不对劲,刚走到床前,高瞻就「啊!!」地一声,吓得脸发白,颤抖地说:「这……这是岐舟吧?」 他守在镇上这些天,没看到谁病逝更没看到岐舟下葬!这只能是岐舟了! 顾长愿:「这里面……是不是岐舟?」 婳娘还是不吭声,只微微佝着身子,仿佛蜷缩进她背上那件宽大的斗篷里。全镇一百多人,只有婳娘日日夜夜穿着一件黑色斗篷,斗篷做工精緻,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身份尊贵的人才配享有。可在顾长愿眼里,此时此刻,婳娘就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妇人,尊贵?狗屁的尊贵! 「我再问一次,这里面是不是岐舟?」 顾长愿说话带了怒气,高瞻一听,怕他动了肝火,连忙劝说:「别激动,有话好好说,这说不定是火祭的环节。」 「可这是尸体!他们在对尸体做什么!」 「明白,明白,你说的我懂……」 都说死者为大,侮辱尸体是大不敬,高瞻嘴上劝着顾长愿,心里却止不住发毛,目光瞟向床上绿油油、还淌着药汁的一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瘆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高瞻问。 婳娘翕动着嘴唇,好像要说什么,又打住了。顾长愿更加来气,要不是高瞻按住他,他真要动手了。 僵持间——「是岐舟吗?」 低沉的声音让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开口的是边庭,声音不大,却像一声闷雷,带着骤雨将至的压迫感,听得出边庭也在发怒的边缘,屋里霎时静得出奇,齐齐望向婳娘。 婳娘微微垂眼:「是。」 边庭握紧拳头:「你们在做什么?」 婳娘对上边庭的眼睛,悲伤和无奈在她脸上重叠,她撇过脸看向石床:「岐羽,来……」 岐羽站起身,把毛巾搭在床头。 「把碗端来。」 岐羽乖顺地走到桌边,端来一个木碗。碗已经空了,只有碗底煳着一层黑色的粘稠。 高瞻:「这是?」 顾长愿冷冷道:「是药。」 婳娘点头:「把岛上十四种药材混在一起熬成汁,再把汁水涂在人身上,能让肉身不腐,等到火祭的时候,再把他抬进雨林。」 顾长愿:「真的要献祭岐舟?」 边庭:「为什么要献祭岐舟?」 两人异口同声,都明白婳娘口中的『他』就是岐舟。 婳娘接过药碗,拈起食指在碗底揩了一圈,沾了药汁,抹在那绿油油的东西身上。 「都是山神的意思。」婳娘说,「献祭后,岐舟会化为山神身边的伺灵,陪伴山神巡视这片海域。岐舟聪明伶俐,一定会成为山神最喜欢的伺灵。山神心里欢喜了,就会为我们遮风挡雨,日后就会晴空朗朗、万物葱茏。」 第104页 顾长愿暗啐了一口,边庭和高瞻面面相觑,也接不上话。婳娘张口就是神的旨意,这叫他们怎么说? 「算了,算了……」 高瞻向来尊重岛上的习俗,不想过多干涉,只劝顾长愿消消气,问瘟疫的情况要紧,顾长愿还想发作,却被人轻轻扯了一下衣角。岐羽眼睛湿湿的,小心翼翼地傍近了他,勾住他的手指,轻轻摇头。 顾长愿看岐羽怯怯的神情,看出几分劝慰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问:「最近有没有不舒服?发烧、头疼之类?」 岐羽摇头。 「除了你和你娘之外,还有谁碰过岐舟?」 岐羽又摇头。 顾长愿嘆了声,对婳娘说:「镇上每天都会有士兵在,一旦发现和岐舟一样病症的人,我会直接带回哨所,还有你和岐羽需要抽血,大家都不希望镇上有瘟疫,所以不要阻拦我们。」 婳娘没吭声,顾长愿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当她默许了。 走出婳娘家,正好到了午饭时间,帐篷旁的炉子冒着热气,人们拿着碗在帐篷间穿来穿去,热闹极了,可三人心情沉重,谁也没心思说话,那些热热闹闹的声音更是没兴趣听,只在镇子边上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下来。 「真佩服你能在这岛上待三年,我现在一想到那一团东西是岐舟就……」顾长愿捡了颗脏兮兮的石头,泄愤似的攥在手里。 「别想了,越想只会越钻牛角尖。」高瞻好脾气地劝,「所以我说少介入少打扰,只要护他们安宁就好。之前的战友也是这么劝我的,你看看这些人,和我们同皮肤同长相,只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岛上,不和外界接触,思想不开化才显得另类,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家人,你这么想就会亲切多了。」 亲切?顾长愿啧了声,抬眼见帐篷前排了长队,人人捧着碗等着开饭,队伍后边儿的垫起脚,脖子抻得比鹅还长。如果他们在富裕、安稳的环境下生活,或许会懂得知识和文明,可在这风雨飘摇的岛上,他们忙着生存,忙着对抗飢饿和寒冷,上天把他们生成什么样,他们就长成什么样。顾长愿心里五味杂陈,气都气不彻底。 「你别小看他们。」高瞻说,「他们虽然没文化,但心特别齐,就这吃饭,一人一碗,谁也没多谁也没少,如果盛到最后一人还有剩,就把全镇的小孩的碗摆成一排,每个小孩匀一点……听说这都是岛上传下来的规矩,依我看啊,这岛上多灾多难,先人定下这些规矩也是希望每个人都活下来吧。」 顾长愿沉默了,上岛那天他就听说宓沱岛曾经人丁兴旺,大大小小部落三十多个,只是后来遇过几次海啸,死了不少人,衰败了。 顾长愿嘆气,却看边庭一直垂着头,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像是憋着火。边庭比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更喜欢岐舟,他是什么心情?顾长愿想不到,更不敢想,心像被锥子锥了一样疼,扔了手上石头,又在身上擦了擦,把手擦干净了,悄悄握住了边庭。 算了,管他山神海神,他只管疫情! 「这些天有谁进出过婳娘家吗?」顾长愿一边抚着边庭的手心,一边问高瞻。 高瞻瞄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语气如常:「这倒没有,不过,凤柔有几次站在婳娘家门口,不知道想干什么。」 凤柔?顾长愿不由得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凤柔。凤柔站在帐篷一角,端着碗,却好像在看他,孙福运站在凤柔身后四五米处,窥视着凤柔。 顾长愿:「凤柔和孙福运是什么关系?」 高瞻想了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太亲密的关系,听说是凤柔的父亲和孙福运交情特别好,按理说凤柔应该叫孙福运一声叔,可惜后来凤柔的父亲死了,孙福运就偶尔照顾照顾她,不过我看孙福运也不像会照顾人的,再说凤柔这女人大咧咧的,性子糙,比孙福运还能干,用不着他照顾。」 顾长愿看着凤柔,凤柔也极不矜持地盯着他,顾长愿故意看了看左右,凤柔跟着朝左右望了一眼。 顾长愿:「她父亲怎么死的?」 「那就不清楚了,死了好多年了,那时候我还没上岛呢!」 顾长愿不做声了,揉了揉发麻的腿,既然凤柔在看她,不如上前问个清楚,他朝帐篷走去,可镇上一地稀泥烂浆,坑坑洼洼,一脚下去半天抬不起来,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一个彪头大汉。哗啦一声,大汉碗里的粥全洒在地上。 「我的饭!」大汉大吼:「你怎么走路不长眼睛!」 顾长愿惊慌站定,再看凤柔,凤柔却是撇开了脸。 「对不起。」顾长愿说。 大汉饿得发慌,正在气头上:「什么对不起,每个人就一碗!被你撞翻了我吃什么!」 顾长愿暗暗瞅了锅里一眼,确实剩得不多,再看排得老长的队伍,内疚道:「哨所有吃的,要不我带你去?开车去很快的,几分钟就到了。」 顾长愿一番好意,谁知大汉不但不受用,反而像炸了毛一样,一挥膘壮的胳膊:「谁要去你们哨所!」 顾长愿看着比牛蹄子还粗的胳膊在他眼前放大,压根儿躲不及,认命地夹起肩膀,却听咯嚓一声,那大汉的拳头从他耳边擦过,实打实地打在另一人下巴上! 「边庭!」顾长愿惊唿! 原来,边庭和高瞻听到动静跟了上来,边庭一看大汉面带愠色,本想把顾长愿拉到身后,哪知大汉忽然抬起胳膊,他伸手已经来不及,只好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两人中间。 第105页 这一拳就着着实实落在边庭身上。 边庭只觉得耳朵里一轰,咬牙呲了一声,甩了甩头才恢復清明,勉强地朝顾长愿笑了下:「没事。」 「什么没事?!」顾长愿刚在婳娘家闷了一肚子气,现在边庭挨了一拳,更加恼火,沖大汉嚷:「哨所怎么了?你们前几天吃的不就是哨所的吗?现在待的帐篷也是哨所的!」 大汉恼羞成怒,肩膊上的肉和腮帮子的横肉齐刷刷震动起来:「你!!」 镇上顿时骚动起来,吃饭的排队的都围过来,高瞻连忙冲到两人中间,示意两边都退后。 「哎哎哎,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准动手!」 「说什么说!这是我们的地方!你们就不该来!外人滚!」 大汉一嚷,又抡起胳膊,高瞻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大汉一拳挥空,气匆匆地又挥一拳,这次还没挥到高瞻耳边,就被边庭右手一扣,擒住了。 高瞻心一凉,糟了!! 他驻岛三年,从来没和镇上的人动过手,别说是他,之前驻岛的兵也没一个敢动手的。他们和岛民之间信任建立起来难,但溃败就跟溃坝似的,哗地一下就没了,这次算是泥筑的大坝裂了口,毁了! 高瞻暗恼,只听有人大骂一声,眨眼之间,他们就被人群围得严严实实,镇子里巡视的士兵也围过来,大有两方对垒的意思。 「外人滚!!」 有人大喊,瞬间一唿百应,骂声此起彼伏,高瞻急出了汗,边庭把顾长愿护在身后。 情势危急之际,孙福运?着细长的眼睛,见没人瞧他,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双手捂在嘴边,扯着嗓子叫了一声—— 「婳娘来了!!」 那声音憋得不男不女,一时竟听不出是谁在喊,但人们听说婳娘来了,霎时安静下来,齐齐朝婳娘家看去。 婳娘缓慢走来,岐羽跟在她身后,婳娘走一步,她就跟一步。 大汉哼了一声,忿忿挣开,站到一边,人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 「我听到吵闹声。」婳娘说。 大汉一张脸气成猪肝色,嘴里只哼哼,有人添油加醋,说顾长愿故意撞上大汉,打翻了他的碗。婳娘听了,淡淡觑了那人一眼,走到大汉面前,大方地说:「饿坏了吧,知道你饭量大,这些天委屈你了,我的那一碗给你吧。」 大汉猪肝色的脸瞬间像涂了胭脂,害羞得像个娘们:「那怎么成?」 婳娘温柔笑道:「没事,你吃吧。」 大汉坚持:「那不成,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大祭司!! 周围的人一听,连声应和:「就是!就是!」 大汉看有人唿应,气更足了:「算了!今天算我倒霉!不吃了!」 众人又说:「那怎么行!」可嘴上说得响,又都把自己的碗护得紧紧的。 婳娘思忖了会儿:「那这样,再煮一锅,今天正好摘了松菌,大家都高兴,那就多吃一点。再煮一锅,一人分一碗,你盛两碗。」 话音一落,众人脸上有了喜色,都朝婳娘拥去,把顾长愿三人全然抛在脑后,大汉狠狠瞪了顾长愿一眼,也围着婳娘道谢。高瞻趁机把顾长愿和边庭拉到一边,又让士兵们退后,撤到一边。 「幸好有婳娘解围……」高瞻吁了一口气,要是双方打起来,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他心有余悸,拍拍边庭的肩膀:「谢了,但下次……算了,还是别有下次了。」 边庭轻轻嗯了一声,只想刚刚那些人目露凶光,跟烧着了的引线似的,没想到婳娘几句话就解决了。 风波退去,三人都有些疲惫,静静站了会儿,顾长愿才想起他原本是要找凤柔,可现在一群人挤在帐篷边,没了凤柔的影子,怕是已经被挤在人群里了。 第六十二章 瓦解(八) =============================== 风波平息,还多了一锅松菌粥,人们顿时忘了几分钟前的剑拔弩张,围住那彪头大汉,说多亏了他大伙儿才有吃的,说得彪头大汉也乐呵,脸上绽放出为民立功的红光。 顾长愿只嘆这群人变脸快,转念一想,岛上现在破烂不堪,个个飢肠辘辘,对他们来说,能多吃一口饭就是天大的喜事,哪还记得其他? 高瞻也松了一口气,琢磨送顾长愿和边庭回去。刚闹了一通,再待下去也无济于事。 「你这脸得擦点药,不然明天肯定肿起来。疫情的事情,我多安排几个兄弟盯着。」 顾长愿见边庭嘴角肿了,便拉着边庭上了车。车驶出镇子,还是没见着凤柔,倒是高瞻忽然一脚急剎,车身哐当一震,顾长愿『咚!』就撞椅背上了。 高瞻摇下车窗大喊:「怎么突然冲过来?!轧着你怎么办!」 顾长愿捂着额头,还以为是彪头大汉来找茬了,哪知脸上一凉,一阵冷雨灌进来,有人拉开车门跳上来,大喇喇地挨着他挤了挤,那人身上又湿又冷,头髮都沾成一茬一茬了,她胡乱抹了一把,露出灰扑扑的脸,正是凤柔。 「你怎么?」 凤柔像是生怕有人偷听,「嘘」了一声,扒在车窗上朝外看了会儿,才回过头一口气问了:「岐舟不是风寒死的,对不对?」 车里的空气无声地停了,顾长愿一愣,下意识地和边庭对视了一眼。高瞻也摇起车窗,熄了火。 顾长愿:「为什么这么问?」 第106页 「孙福运说的,他说岐舟不是得了风寒,我不信,他还拉着我去看,结果那天晚上就看到你们的车开到婳娘家门口,还抱着岐舟进了屋!」 听到婳娘的名字,顾长愿心底闪过一丝纠结,他虽然厌恶婳娘神神道道,但在隐瞒岐舟病情上,他和婳娘算是「共犯」。他擅自带走岐舟,婳娘没拦着,婳娘说岐舟害了风寒,他也没吱声,就连孙福运囔着要拆穿婳娘,他都阻止了,断然不会在这时候告诉凤柔真相。 凤柔见顾长愿迟疑,急吼吼地说:「说话啊!」 顾长愿想起婳娘的说辞,照搬了:「岐舟偷偷跑到哨所,被我们发现了,送了回来。」 这话一说,就是帮着婳娘瞒了人,不能置身事外了。顾长愿心沉了下去。 凤柔开心极了:「果然这样!和婳娘说得一样!」她笑得嘴像裂了口的桃,露出一口白牙,转瞬又板起脸大骂:「我就知道孙福运那个坏痞骗我!我找他算帐去!」 「别!」顾长愿下意识地拦住了。 凤柔语气坚决:「他污衊婳娘!不可原谅!放心,我不打他,我就骂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乱说!」 顾长愿皱眉:「还是别去了。」 「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不帮忙就算了,还使坏!」凤柔气鼓鼓。 顾长愿心想,万一凤柔真和孙福运对峙,孙福运一气之下说镇上有不明病毒,到时候谣言四起,瘟疫还没起人就先乱了,轻则人心惶惶草木皆兵,重则妖言惑众、疯的疯逃的逃。类似的事情顾长愿见得多,一想到就嵴背发凉。 高瞻见顾长愿为难,趁机解了围:「一个姑娘家骂人多不好。」 凤柔偏不听:「他污衊婳娘!」 「说不定他就随口一说……」 「那也不行!」 争吵间,边庭沉声:「别去。」 车里霎时安静了,高瞻平日对镇上好言好语,凤柔自是不怕他,但头一回对着边庭,不免有些忌惮。边庭冷不丁一开口,凤柔就吓着了,兴奋劲儿也没了。 「怎么了?」她颤颤地问。 顾长愿皱眉,想着怎么才能打消凤柔的念头,凤柔却像等不及一般,歇斯底里地吼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了!自从你们来了,镇上就变了!以前我听到的都是真的,可现在!!个个神秘兮兮的,每个人都用一张很认真的脸说话,可说的都对不上!」 凤柔嗓门尖,一嚷就像瓷盆里炸了炮,噼里啪啦的,顾长愿耳边嗞嗞炸响,瞬间又听门板哐当一声,凤柔跳下车,跑了。 「喂!慢点!」高瞻抻长脑袋,看着凤柔跑远,无奈轻喃了一声,「又是拦车又是跳车,这女人性子怎么这么烈……」 顾长愿回头,已经看不见人影。 回到哨所,顾长愿拿了药,边庭坐在隔离室里等着。岐舟死后隔离室就空了,成了医疗队临时歇脚的地方,旧蚊帐床单被子都烧了,换了新的。即便如此,房间里还是残留着淡淡药水味,好像岐舟还躺在这里。 边庭嘴角肿了个小山包,腮帮子火辣辣的,顾长愿找来湿毛巾让边庭敷着,又捻了药膏涂在手心抹匀晕热,涂着涂着就有些心不在焉,凤柔尖喇喇的声音在耳边挥散不去,那句『自从你们来了,镇上就变了』更是像蛇一样盘踞在他脑海。黏硬的药膏都被他晕成了水,从指缝里滴下来。 「你脸色不太好。」 边庭按住顾长愿的手。 顾长愿回过神,看着手心里融化没了的药,苦笑着擦了擦手:「总有一点儿心神不灵。」 「因为凤柔?」 顾长愿摇摇头,「说不上,只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又抹了一坨药膏,蕴热了涂在边庭嘴角,视线却不自觉地瞟向窗外,此时已是正午,天色依旧黯淡无光,灰濛濛的雨雾罩住整座岛屿,近处看不清,远处看不见,好像被一团轻飘飘的云托着,不着天不着地。就怕哪天云雾散尽,才惊觉自己悬在空中。 不光顾长愿心神不灵,镇上的人更是神经兮兮。 翌日,顾长愿和边庭又到镇上,高瞻顾忌着前一日起了冲突,特意从哨所提了两壶花生油送去,哪知这番讨好也没换来好脸色,人们拿了油就让他『滚远点儿』,高瞻暗骂「好心没好报」,倒也不愿惹事,拉着顾长愿进了婳娘家。 这次来是为了给婳娘和岐羽抽血,婳娘还是那副慈眉善目模样,顾长愿让她坐她就坐,让她伸手她就伸手,比恶语相向的岛民好多了,高瞻看在眼里,感嘆幸好岛上还有个明白人。 婳娘年迈,血管太硬,岐羽又瘦得摸不着筋脉,顾长愿折腾了一阵子才弄完,起身看见石床上的「岐舟」,芭蕉叶上多了几团油墨,细看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山、海浪、太阳和细长的牛角。 越发像个祭品了。 顾长愿:「什么时候火祭?」 「快了。」 「日子也是山神定的?」 婳娘眉头微皱,顾长愿心一沉,这话问得刻薄,但问都问了,还是想听个答案,又见婳娘颤巍巍地站起,她刚被抽了血,脸如白纸。 「按理说,火祭是岛上的大事,从来没有外人参加,医生若是感兴趣便来看吧,只希望医生不要再和镇上的人起冲突,他们性子莽撞,这些天又久不见天晴,难免担惊受怕,害怕往后没了安稳日子,脾气越发燥了些。」 第107页 这话不像是在回答,反倒像在自说自话。顾长愿不禁想起凤柔:「岐舟的病,瞒得住吗?」 婳娘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纸包不住火。」顾长愿又说。 「纸烧没了还有水,水浇不灭还有土,土埋不住还有墙,总能挡住的。」婳娘慢悠悠走到窗前,捲起油布帘让雨水飘进来,看着窗外来去的人群,「你看看他们,过得多简单,有吃的便安心,有地方睡便安稳,只要火祭之后雨过天晴,我们就会重新修房子、养牛羊、种玉米、成家、生生不息……」 婳娘声音极轻,既像嘆息,又像在祈祷。顾长愿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有些触动,暴雨过后,镇上的吃穿用度全靠婳娘撑着,也因为这样,顾长愿每次被婳娘那些神神道道气得一肚子火,又忍不住念及她风烛残年还一心守着镇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敬重多一些。 抽完血,三人在门口撞见凤柔。 凤柔端着碗,不知道站了多久,碗里都没了热气。见顾长愿出来,慌乱地扒着脸上的髮丝:「我来给婳娘送饭。」 顾长愿侧身让开,凤柔却像毫无知觉,还是呆呆地站着,顾长愿『嗯?』了声,她才匆匆跑进屋,顾长愿看着门口杂乱的脚印,更加不安。 当夜,顾长愿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有种预感,号角声会在夜里响起。按孙福运说的,第二声号角响在祭品准备好之后,白天见岐舟身上多了古怪的图案,祭品应该快完成了。 他等了又等,眼看过了凌晨,岛屿依旧像沉睡了一般,没有动静,他困得眼皮打架,恍惚中隐约梦见自己被困在漆黑的屋子里,黑暗像塌方一样压下来,他到处逃,可怎么都逃不出去,周围的空气仿佛被黑暗带走了,令他唿吸困难、手脚无力…… 濒死前,画面突然亮了,所见之处是苍莽的巨树和蜿蜒的藤蔓,岐舟捏着弹弓在雨林里奔跑。 岐舟?! 他大喊着追上去,岐舟却好像没听见,一直朝前跑,细看岐舟在追一只双目通红、长满红疮的小猴子。小猴子流着脓水和涎水,一路吱吱地叫,岐舟紧紧跟在后面,一猴一人跑过他们曾跌落的谷底,顺着小道爬上山,跑进山洞,山洞阴风阵阵,张着血盆大口。岐舟追红了眼,丝毫不觉得危险。顾长愿急得火燎,拼命追,忽地脚下一空,从山上滚了下去! 他直直地坠下,眼睁睁地看着岐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顾长愿几乎崩溃,大喊:「岐舟!!别去!!」 回声阵阵风阴阴,鸟雀被惊飞,林叶唰唰齐响。 岐舟似乎听见了,站在原地,像是在寻找声音的来处,他慢慢回头…… 顾长愿喜出望外,正要爬起来,却见回头后露出岐羽的脸。 尖下巴、大眼睛,真的是岐羽。 再看,洞口哪有岐舟? 分明是岐羽站在那里! 「岐羽!!」 顾长愿勐地坐起,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喘着粗气,头晕晕沉沉,分不清自己是在哨所还是在雨林里被人救了起来。迷濛间,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细如剑刃,晃得他睁不开眼。 「又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恍惚中唤醒。 顾长愿无意识地应了一声,边庭递来毛巾,他擦了擦,才清醒过来。 原来他在隔离室里睡着了,边庭站在他身边,亮光是窗外传来的。 顾长愿走下床,声音沙哑:「刚刚是闪电?」 「嗯,夜里闪了好几次了。」 怎么会忽然闪电? 正想着,天空扯了一道惊雷,接着又是轰隆两声,整座岛都震颤了,树林沙沙,鸟兽呜咽。顾长愿走到窗边,又见一道闪电刺破黑云,暴雨瞬间泼下来,铺天盖地,顷刻之间,飞沙走石,窗户哐当哐当摇晃,玻璃快要被震碎,哨所的灯一瞬间全亮了,脚步声、哨声、喊声此起彼伏。没过多久,院场上已经整整齐齐列了好几队,个个扛锹扛袋,又要到镇上抢险。 边庭见了,忙说『你别出去,我去帮忙』转身冲进雨里,顾长愿还恍惚着,一时忘了叫住他,转眼屋里就只剩顾长愿一人。他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时间倒流了,回到了上一场暴雨的时候,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纷乱,同样的不安。如果不是此刻正站在隔离室里,而两个月前这还是一间放器材的屋子,他都以为堕入了轮迴。 顾长愿心烦意乱,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放着红色的瑞士小刀和削了一半的人偶,多半先前他睡着了,边庭还坐在这里雕刻,人偶隐约看得出模样了,眼睛似乎比他的大了点,但神色像他。顾长愿捻着桌上的木屑,食指轻叩着桌面,时间无声游走,过了一刻又一刻。直到翌日清晨,天还是暗得如同午夜,雨水瓢泼,雷声从海上传来,窒息沉闷,似乎被海水缠住难以逃脱所以狂怒嘶吼。远处隐约有光柱,那是士兵们手电筒的光,抢救了一夜,不知道镇上现在怎么样了。 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顾长愿的思绪,平头站在门口,塞给他一袋馒头。 「别去食堂了,院场都进了水,压根儿走不过去,士兵都去了镇上,一时也没人清扫,早餐我拎来了,你们凑合凑合。」 平头浑身湿透,泥都沾到了裤腰上,说完急匆匆要走,顾长愿下意识拉住了。 第108页 「镇上有吹号角吗?」 「吹什么号?」 话音刚落,风中传来汩汩号声,起初是三声短啸,夹杂在急促的雨声里,而后一声,低沉冗长,如大海哀鸣,竟盖过了雨声,在山林与黑云之间久久延绵。号角声过后,山回谷应,直搅进人五脏六腑,平头和顾长愿都怔住了,忘了该说什么。 第二声号角,集鸣。 祭品备齐。 欲献山神。 第六十三章 瓦解(九) =============================== 号角声持续了十来分钟,顾长愿心里七上八下,前一夜他还想着该有号角声了,可是谁能想到老天爷忽降暴雨? 现在这雨下的地动山摇、伸手不见五指的,要怎么火祭?能上山吗?他嚼着热腾腾的馒头,怎么都嚼不出味道,又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更让人心神不宁,咽了馒头朝隔壁走去。 实验室外,顾长愿叩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他浑身淋透,冻得瑟瑟直抖,都快站不住了,门才慢悠悠地开了。何一明睡眼稀松,眼皮黢黑,一副被烟燻过的样子,不知道又熬了几个通宵。舒砚不在,多半是和何一明轮班,先回宿舍了。 「回宿舍睡吧。」顾长愿说。 何一明摇摇头,靠着椅背打起盹儿来,顾长愿说『平头带了馒头来』,何一明含煳地嗯了一声,却是没动,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地唿吸声,睡着了。 何一明最讲究光鲜,如果不是实在累了,断然不会没形象地仰头就睡,顾长愿便不再说话,蹑手蹑脚走到观察箱旁。小猴子恹兮兮地躺着,瘦得几乎透明,嵴椎骨快要戳破皮肤,嘴里插着食指粗细的导管,它早就不能进食了,只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他怕小猴骚动起来吵醒何一明,只远远看了一眼,又从冰箱1里拿出婳娘和岐羽的血样,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的梦:岐舟追着濒死的小猴子,一路追到山洞口,怎么一回头,就变成了岐羽? 他记不清梦里岐羽的样子,但那张脸的的确确就是岐羽,巨枣一般的眼睛似乎能装下世间万物。 顾长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暗自想:噩梦都离奇古怪、当不得真,便甩了甩胡思乱想的脑袋,又埋头到血检中。 血检是确认感染的最终环节,病毒一旦滋生,就会疯狂地撞击细胞内.壁,分解成无数个个体,穿透细胞壁生长,最终让细胞爆裂死亡。幸运的是,岐羽和婳娘的血液正常,没查出恶沱因子,看来真如婳娘所说,她不想镇上有瘟疫,所以小心防范着。 顾长愿轻吁了一口气,忽见墙上贴了一张a4白纸,纸上画满方格子,格子里填着日期,打头的日期被画了一个叉,这是一张倒计时錶,看字迹是舒砚做的。顾长愿提笔在当天的格子上又画了一个叉,从接到嵘城研究所的邮件算起,距离岛还剩28天。 测完血样,接着要写镇上的疫情报告。他写得极慢,好像每写一个字都要把镇上的面孔回忆一遍,从孙福运到凤柔再到吵架的彪头大汉,唯独不敢想的就是岐舟。一想到岐舟被涂满药汁、塞进绿油油的芭蕉叶,浑身散发着辛辣的药味,他就嵴背发寒。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却看何一明歪着头、直直地看着他,吓得心跳差点停了。 「醒了?」 何一明眯起眼,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梦到了大学的时候……」 顾长愿瞬间愣了。 何一明又说:「那时候你还是短髮。」 顾长愿怔了会儿,手指无意识地转着钢笔,只觉得空气里有隔阂在飘荡,这种隔阂是隐秘的,还带着一丝互不妥协的倔强。他沉默了半刻,再看何一明又阖上眼睡着了,也许刚才只是一句梦呓。 到了夜里,士兵们才陆陆续续返回,哨所里终于有了生气,不再静得瘆人。食堂趁夜开了饭,顾长愿和舒砚一进食堂就惊了:满屋子泥腥味,地上到处是稀泥烂浆,士兵们哪是在吃饭?有人捏着馒头靠在椅背上就睡着了,脖子几乎仰成九十度,头髮还滴着水;有人握着筷子,碗在桌上,人却横在地上;高瞻心疼这帮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们,就由他们睡。顾长愿在人群中寻找边庭,找了大半天才在角落看到他。边庭孤零零地躺在灭火器旁边,腿上、胳膊上、指甲缝里都是泥,脸也没擦,眉毛眼睛都黏一块儿了,整个人黑黢黢的,像从煤洞里钻出来的。 顾长愿心疼极了,脱了外套当枕头垫在他脑后,让他睡得舒服点儿。边庭多半累坏了,顾长愿托起他后脑,他眼皮子都没动一下。顾长愿心都揪紧了,拉着舒砚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镇上怎么样?」顾长愿在高瞻对面坐下。 「死了七头羊,倒了三间房,帐篷也吹飞了一顶,我已经向上面申请再送一批物资来。」高瞻扒了一口臊子面,「不过人没事,遇上天灾,咱不能要求太多,人没事就好。这两天你先别去镇上,路上的积水最少还得扫两天。镇子里也是,要扫水、清树枝、搬碎石、补房子,麻烦得很,等弄好了再带你去。」 顾长愿想起清晨的号角声:「都这样了还能火祭吗?」 高瞻像听到笑话似的:「还祭什么祭啊?镇上都乱七八糟了,那乌漆嘛黑的林子能去吗?一路该有多少泥、坑、树、枝、蛇、虫、淹死冻死的动物?去不得。」 「可是天快亮的时候响了号角。」说话的是舒砚,他在宿舍都听见了。 第109页 「你说这个啊……」高瞻搁了筷子,咕咚咕咚把汤汁喝得精光,「不说还好,一说我就生气。上次我们去抢险,镇上那些人不守着自己的房子,偏要去守婳娘家,给我们添了大.麻烦,你们还记得吧?」 顾长愿点头,他记得平头为这事连骂了好几天。 「这次更邪门!我们劳心劳力地扛沙袋,到了半夜,不知道是谁说这肯定是山神发了怒,山神惩罚什么的,瞬间就乱套了,乱跑乱蹿的,哭天喊地的,赶我们走的,一窝蜂全来了……这些人一乱,我们就得处处盯着他们。你们说,这黑灯瞎火的不好好在帐篷里待着,跑哪儿去?再说,把我们赶走了谁给他们补房修路送水送吃的?」 高瞻说着说着就冒了火,拳头攥得咯嘣响,顾长愿心一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人的本质还是经验性动物,遇到无法理解的事情就会本能地害怕和牴触,从婳娘说『镇上再也经不起风雨了』,他的心就一直悬着,就怕扰了这大难后的安宁,但他只是担心岐舟的病症引起恐慌,谁知道是暴雨让镇子乱了套。 「以前下过这么大的雨吗?」 「大雨多着呢,要说一场暴雨接着一场暴雨的话……少,但我记得有过,这不是第一次。」 舒砚:「那怎么还怕成这样?」 「医疗队上岛是第一次啊,这两个月我们去镇上的次数比过去两年加起来还多,我们去多了他们心慌,一慌就爱瞎想……」 舒砚忿忿骂了一声。 「哎,扯远了,这事不怪你们,换其他人来也一样……」高瞻招手让炊事兵再下一碗臊子面,「反正昨天把我们折腾坏了,我也不知道号角是几点钟响的,就看见三个男人站在七八米高的土堆上,举着比手臂还长的号角。雨那么大,那三人就跟站在瀑布下面似的,我们想这多半是什么仪式也不敢劝,只好盯着。号角声一响,镇上的人就像,像……」高瞻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连着「像」了好几声,「就像被打了镇定剂一样,不哭不闹不瞎跑了,还有人说什么山神听到了就有希望了,说得眼泪哗哗的……」 舒砚惊得张大了嘴。 高瞻起身去端面:「反正多亏了号角,我们才能早收工。」 接下来的三天,老天都像开了闸门似的任凭雨水倾泻,顾长愿没想过岛上的雨季会这么勐,暴雨接小雨,小雨又接着暴雨,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边庭和士兵们每天早出晚归,顾长愿待在实验室里。雨下得人心烦气躁,日历上的红叉画了满满一排,连舒砚都说:『再这么下去,我都想找个神仙拜一拜了』,顾长愿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等到雨水减弱,已经是五天后。顾长愿想去镇上看看,高瞻思忖了会儿:「行,不过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出了哨所,皮卡车在泥浆里颠簸,泥浆汇成河,飘满泡胀的木墩和麻雀、镇子口堆满了茅草,只留下两三人宽的豁口,车开不进去,只能一步一步走到镇子里。顾长愿以为高瞻说的『要有心理准备』是指这满目疮痍,直到见了镇上的人,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雨还是那雨,人还是那些人,但气氛不一样了。 前几回来镇上,人们虽然落魄,但眼里还算有些东西,有人戒备、有人畏惧、有人厌恶、有人看眼神就知道定是在默默地骂他们,在心里喊着『快滚』;但这次人们围着篝火,眼神却空了,火光一丝都没倒映进眼里,见他们来了,只是淡淡觑了一眼,又裹着破旧衣服烤火取暖了,彼此之间不说话,不交谈,连空气都像被抽离了。 「镇上不一样了。这暴雨啊,来一次还扛得住,还没恢復又来就……」高瞻嘆气。 顾长愿无声地打量着镇子,忽然眼前一暗,边庭朝他扑来,摁住他胳膊就往下拽,顾长愿只觉得一阵寒风从头顶擦过,定神一看,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他脚边,顷刻陷进泥土里。 石头来的太快,又是从背后飞来,顾长愿压根儿没留意,转过身才看见五米开外站着一个胖男孩,圆头圆脑,像个木墩,再看地上,那石头比成年人的拳头还大。这要是砸在脑袋上,那还不当场头破血流?顾长愿一阵后怕:他做了什么就遭人恨了?下这么狠的手? 「做什么!」高瞻大喝一声。胖木墩哆嗦了一下,又鼓着眼怒瞪着他们。 视线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篝火边的人齐齐看向顾长愿,却只是木然地看着,一副没心思搀合的样子。 边庭抓着顾长愿的手,把他掩在身后。片刻,人群里传出『胖崽子,你阿娘在找你呢』的叫唤,那胖木墩才扑扑地跑了,跑走时手心一松,又一块石头掉在地上。 竟然手里还捏着一块! 顾长愿倒吸了一口冷气,朝人群看去,孙福运远远地朝他们眨眼,刚才那声就是他喊的。凤柔蹲在孙福运旁边,没有表情,其他人脸上泛着一层森森然的青光,淡淡觑了几眼,又转身围着火堆了。顾长愿有种预感,就算他被石头砸中,他们也不会走过来看一眼。他们不是暴雨后的倖存者,更像电影里的活。 「我没事。」顾长愿被边庭抓得生疼,安抚着说。 边庭松开手,顾长愿惊魂未定,说先去婳娘家。说来讽刺,他平时最烦婳娘装神弄鬼,现在反倒觉得到了婳娘家就安全了。 此时,婳娘正站在门口,对着三个半身赤裸的壮汉嘱咐着什么,三人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听着,顾长愿正要上前,被高瞻轻轻拉住了。 第110页 「看。」高瞻说。 没多久,壮汉走回帐篷,各自举出一个号角,那号角原本是牛角,却足足有两米长,比成人手臂还粗,壮汉竟能毫不费力地举过头顶,顾长愿瞬间忘了刚才的惊险,视线紧紧跟着那三人。 三个壮汉走到镇子西北角,在一棵棕榈树下停住了。参天巨树之下,壮汉双膝跪地,双臂伸张,托起号角,头颅高仰,远远看去宛如巨树裸露的根茎,弯曲的号角化身缠住根茎的巨蟒,伺机而动。周围不知什么时候静了,隐约中似有巨蟒在吐信,细听又像是人在窃窃私语,再细听,又像只是风吹翻了屋顶的茅草,那声音一时远,一时近,像是幽魂在四周徘徊。 顾长愿心脏咚咚直跳,头两次他只是听见声音,这次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三人双手举过头顶,一齐吹奏起来。细雨沾在他们身上像起了雾,号角声也像是从浓雾里挣脱出来的,阴森森的,在镇子上空迴旋。 镇上的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走进雨里,凝视着远山,静若雕塑,神情虔诚又诡谲,带着摄人心魄的阴冷,镇子在黑云下慢慢沉寂,只有号角声久久不息。 第六十五章 瓦解(十) =============================== 号角声过后,镇上仿佛被凝了神,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被安抚过的神情。 顾长愿没能见到婳娘,壮汉拦在婳娘屋外,说火祭前婳娘闭关不见人,顾长愿争辩了半天,三人硬是纹丝不动,像戍边的战士一样死死守着。大概是动静太大,不一会儿,岐羽跑了出来,嗯嗯呀呀了几声,意思和壮汉一样,现在不能进去,细看这小丫头散了羊角辫,稀疏的头髮直直垂下,几缕髮丝勾在耳朵后面,忽然像个姑娘家了。顾长愿顿时觉得周围有千百双眼睛看过来,也不知道是盯着他,还是盯着岐羽。 当夜,顾长愿连着做了几个噩梦,梦里一会儿是岐舟,一会儿是岐羽,一会儿又是幽猴和山洞,一股难以形容的躁动在长夜里蒸腾。翌日一大早,高瞻走到隔离室外,还没敲门,顾长愿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 高瞻:「你一夜没睡?」 「睡了一会儿,先说怎么了?」 「他们好像要进山了,我来问问你要不……」 「等我。」 没等高瞻说完,顾长愿就抓了件衣服跟着出了门,走了十来米,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冷风像刀子,割得脸上一道一道的。 到了镇上,边庭已经等着了,见顾长愿穿得少,脱了外套披在他身上。 镇上的人宛如长蛇站在镇子两边,高举着火把,火把上也不晓得浇的什么油,雨水竟然淋不灭,还越烧越旺,照得地上水光粼粼的。火苗在狂风里晃动,映在一众人的脸上,像蛇簌簌地爬,很是瘆人。顾长愿看得心慌,边庭悄悄握了他一下,他转过头,看见边庭眼里也满是严肃。 火光从镇子口一直烧到婳娘家,自从下了雨,岛上的天光就消失了,白天黑夜都一个样,伸手不见五指,倒是镇子上第一次烧了这么多火把,硬生生照出一条狭长通亮的路,诡异极了。火光之外一片漆黑,风声锐利,像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磨着生铁长刀,高瞻第一次见到这阵仗,不敢冒冒失失地往前,和顾长愿、边庭站在镇子口远远地看着。 站了一会儿,最远处的火把动了。婳娘从火光中走近,她披着黑色披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右手握着牛角杵,杵上的铃铛叮咚叮咚地响,岐羽跟在她身后,也裹着黑色的披风,头巾遮住脸,俨然一个缩小版的婳娘,再后面是吹号角的壮汉,依旧上身赤裸,从脸到胸口涂满了蓝色的油彩,为首的壮汉端着一个红木方盘,上面供着扎了红绳的牛头,牛头被齐颈砍下,被手指粗的红绳密密缠绕,乍一看像被缚着的人的头颅。 牛头之后,两壮汉扛着一个竹架,竹架上的芭蕉叶在火光下泛着丝丝红光。顾长愿看着那拱起的蕉叶,不觉地出了神,一想到芭蕉叶里面裹着岐舟,就觉得蕉叶上图案狰狞可怕,海浪、山、太阳和牛角都长了一张人脸。 婳娘每走近一处,众人就抬起双手,把火把举过头顶,跟着婳娘的脚步前进。雨打在地上啪嗒作响,风中有木头炸裂的声音,混着此起彼伏的唿吸声反而衬得周遭更加阴森寂静。婳娘走到顾长愿面前,火光也窸窸窣窣地爬上了顾长愿的脸,顾长愿心里突突乱跳,不由得想退开。 有人不满地开口:「外人怎么能去祭拜山神?」 婳娘:「是我让医生来的,既然上了岛就都是山神的子民,也该让山神见见。」 婳娘招手,岐羽递来一个绿色的瓶子交给顾长愿。 「雨林里蛇虫多,涂上它能趋避蛇虫。」婳娘说。 其实医疗队平时都涂了好几层防蚊虫的,未必真用得上这药,只是婳娘一招手,气氛微妙地缓和下来,刚说话的男人都默默地退到一边。顾长愿顿悟,婳娘这是当着他人的面接纳他们,做给他人看的,说了声谢,认认真真地涂在脖颈处。 有了婳娘的庇护,众人就收敛了,任由顾长愿跟在队伍最后。雨林里雾气瀰漫,混着泥土的潮湿气味,漫天的阔叶遮了雨水,把雾气拢得更浓,平日里,林子里的晨雾要么是乳白色,要么近乎透明,可这些天下了雨,鸟兽尸体泡胀了,烂在空气里,弄得雾气焦黄,又臭又浑,让人很不舒服。从镇子口到雨林,尸体泡了一路,沿路都是裹着动物尸体的泥沼,越往深处走,越多粘稠的淤泥,一脚踩下去,费天大的劲儿才能抬起来。 第111页 「这真的能上山吗?」顾长愿嘀咕。 高瞻听了,心里也发憷,他没带火把,只有个手电筒,照着脚下巴掌大的地方,和熊熊燃烧的火把格格不入,但他既要顾着岛民的安全,又要护着顾长愿和边庭,不能漏了怯。 「火祭是镇上的大事,婳娘有分寸,应该没问题……」他低声说着,像是喃喃自语。 「真有山神?」一直沉默的边庭忽然说。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停滞了,顾长愿一顿,高瞻也被问噎着了,认真想了片刻:「没见过,我也是第一次跟着。」 三人沉默了会儿,心情越发沉重,不知过了多久,顾长愿看见队伍末尾的孙福运,孙福运孤零零地走着,和其他人隔了好大一截,整个队伍分成了三段:排成长队的岛民、和长队隔了四五米远的孙福运,远远落在最后的顾长愿、边庭和高瞻。 孙福运没拿火把,腰间缠了一个三角钩子,还扛了一把猎枪,看上去像是要去打猎的。 顾长愿加快脚步,跟上孙福运。 「带枪做什么?」 「嘘……」孙福运被吓了一跳,赶紧捂住顾长愿的嘴,「小声点,被前面的人听到又要说你对山神不敬。」 「你也信山神了?」顾长愿压低声音,他记得孙福运最看不惯这些,怎么忽然这么紧张? 孙福运往地上呸了一口:「我信个屁,我是为你们好,这时候犯了岛上的忌讳,他们能扒了你的皮。」 「那你带枪做什么?」难不成想一枪崩了山神? 孙福运睨了他一眼:「这雨林,老子来过的次数比这帮人加起来的还多。雨下成这样,不光咱们挨饿,林子里的鹰啊蛇的也饿,野兽一旦饿起来跟发疯似的,这帮孙儿就带个火把有鸟用?关键时候还是要靠枪……」 顾长愿只知道野兽惧火,但真的遇上野兽会是什么样,他没经验,只觉得孙福运嘴上说要离开这岛,做的倒是两样。 孙福运不知道顾长愿心里所想,以为他看不惯他鲁莽,讨好地说:「我知道你这几天在打听镇上的疫情,放心,我给你当眼线,有谁咳嗽发烧拉肚子,我通通告诉你,离岛的时候记得把我捎上。」 他拢了拢枪带,「这镇上,只有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了。」 顾长愿嘆了一口气,孙福运话糙理不糙,镇上的人对外人成见太深,像防狼一样防着他们,反倒是痞里痞气的孙福运最好亲近。 顾长愿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和凤柔说岐舟的事?」 「她找你了?!」孙福运大惊,重重一拍脑袋:「哎,还是没拦住……」 「你说什么了?」 「我就说岐舟不是风寒死的,我也没说错啊!」孙福运嘴犟。 孙福运看不惯婳娘,偏偏凤柔又一心向着那婆娘,吃的用的都给她,他实在看不下去,一时嘴快才说了岐舟不是风寒死的,只想劝凤柔清醒一点。后来在哨所食堂,孙福运吵着要去拆穿婳娘,被顾长愿说了一通,他就后悔了。讨厌归讨厌,可他没想让镇子乱套,这镇子现在就是半截陷入海里的破船,婳娘是唯一一根完好的桅杆,桅杆断了,船就真的沉了。他想通了,就处处盯着凤柔,生怕她去找婳娘对峙,没想到凤柔没找上婳娘,找上顾长愿了。 「要怪就怪我嘴快,我就是见不得这丫头傻。」 顾长愿听完,也不知道说什么,那天凤柔气匆匆地跳了车,后来就没再和他说过话。兴许是两人聊得太久,有人恶狠狠地瞪过来,两人同时噤声,不敢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细如羊肠的山路赫然出现在眼前,这条山路先前医疗队走过,通往山洞,狭长难走,一次只能容一人通过。顾长愿抬起头,忽听打头的壮士勐地一声嚎叫,瞬间一唿百应,所有人都吼了起来,上百只支火把被齐齐举起,腾起熊熊火焰,照得山路如熔浆流过一般。顾长愿打了个寒颤,不由得环顾着四周,想抓住点什么,缓一缓内心的慌张,边庭无声握住了他的手。 「我走前面,你跟着我。」边庭说。 顾长愿抬眼,见边庭眼底沉静,有如冬日里的太阳,让人安心,忍不住回握紧了。山路湿滑,荆棘遍地,顾长愿被边庭牵着,还算走得稳当,只是岛民吼着古怪的调子,震得碎石簌簌直掉,让他忍不住盯着山顶,生怕有巨岩石滚下来。 又走了半刻,队伍停在一处巨岩上,顾长愿一路只顾着头顶和脚下,竟不知道队伍怎么就走到着岩石上了,他明明记得山路是通往山顶的,难道还有分岔路?思忖间,只见巨岩通体光亮,没有一丝杂草,黑色石棺在雨水的沖刷下暗如石墨,岛民们绕着石棺站开,齐齐跪倒在泥浆中,只有婳娘静静立在石棺前,有如一尊远古的石像,歷经沧海变幻,只剩下她永恆地守着,眺望着天地尽头。 「全镇都出动了吗?」顾长愿轻声问。 高瞻环顾了一圈:「应该是。以往还是有些留守在镇上的,比如刚出生的娃儿和刚生了娃儿的女人,还有孙福运,他也不参加。这次连孙福运都来了,那就是都出动了。」 谈话间,婳娘神情俨然,举起牛头杵,叮铃,叮铃,铃铛迎风响动,半身赤裸的壮汉好像听到号令一般,高高托起祭品,瞬间,全场的火把动了,众人匍匐在地,抡起火把又重重叩下,咚!咚!响声橐橐,周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唯有木头撞击岩石的声音,咚,咚…… 第112页 声音宛若洪钟,囚禁在浓雾中,顾长愿心底升起一阵寒意,视线死死盯着跳跃的火光,仿佛被带入这场神秘的仪式之中。 「镇上有多少人?」他微微喘息,「133?」1 「嗯……不,不是……」高瞻说:「132个。」 顾长愿愣了一下,瞬间从幻境中脱出,边庭也怔了,看向高瞻。 「你们上岛那天就有火祭,你们忘啦?」高瞻压低声音:「那天有个叫成松的男人被献祭了。」 -------------------- 1岛上133人,惊变里就写过了。 第六十六章 瓦解(十一) ================================= 风霎时停了,黑云伺机而动,笼罩在石棺上。 「有人被献祭了?」 高瞻瞅了瞅左右:「一个叫成松的男人,二十来岁,我见过几次,眉清目秀的……」 上岛当天就烧了人,怎么从来没听高瞻说过?顾长愿转念一想:哨所里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儿,信人不信神,从不聊这些鬼门占卦的东西,何况这些牛鬼蛇神,除了让人心里发毛,一丁点儿用都没有,真不怪高瞻没主动说起。 「那个成松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摔死的……我也不太清楚……」 顾长愿听了,心里堵得慌,像有一团棉絮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浑身不自在。 除了顾长愿、边庭、高瞻和远远站在一边的孙福运,镇上的男女老幼都围着石棺散开,恭恭敬敬地围成半圆。婳娘站在石棺前,如一团黑色的火焰,岐羽紧挨着婳娘,宛如落在地上的火屑,雨水无声地沖刷着每个人的脸,人看上去像是盛雨的容器。 「回去再说。」高瞻说。 顾长愿不说话了,空气静得像黎明前的战场,连大口唿吸都让人发憷。 身涂油彩的壮汉把牛头奉在石棺中间,婳娘朝天挥舞着牛角杵,眼睛望向雨林深处,铃铛浸了雨水,声音宛如病弱的女人喑哑吟唱,众人像听到号令一般,齐喝一声,震得山顶阔叶簌簌颤动,霎时浇了一泼雨下来。 婳娘念着古怪的咒语,声音忽高忽低,厉时如裂帛,软时如呢喃,顾长愿听得头皮发麻,其他人却带着无比虔诚的神情,一个接一个地跪下,额头紧紧贴在石面上。顾长愿被瘆得退了两步,再看高瞻和边庭也皱紧眉头,都被眼前诡异的画面弄得紧张兮兮。 咒语声中,两壮汉扛起竹架,把蕉叶搁在石棺上,只听婳娘一声长嘶,所有人对天大喝,高举火把又重重的叩下,勐烈撞击着石面。瞬间,巨石之上火光跳跃、火星四射,撞击声如洪钟,久久不息,整个山间犹如百来面羯鼓同时击响,又像是有百万大军身着重盔踏步而来。 咚!咚!山间齐响!顾长愿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他盯着伏跪的人群,只见岐羽走到壮汉面前,抽走火把呈给婳娘,婳娘接过,众人匐得更深了,整个身子贴在石面上,叩击声更加响亮。咚!咚!林间万物接连震动,古树连根撞击着大地。 婳娘俯身,火把伸向涂满油彩的阔叶。 「等等!」 突兀的喊声划破寂静。 孙福运脸色变了,抓紧枪桿,食指勾紧扳机。说话的竟是凤柔,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死死看着婳娘。 伏在地上的人一脸错愕,面面相觑又不敢起身,只侧过头看她,凤柔身边的妇女额头冒汗,攥住她的衣角死死地往下拽,「干嘛呢,快跪下!」。凤柔被拽得脚步不稳,又被众目睽睽吓得双腿打颤。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火把交给身边的妇女,手指紧握成拳。 「岐舟不是风寒死的!」凤柔大喊。 周遭霎时静了,有人窃窃私语,凤柔望了一圈,暗自咽下一口唾沫。 豁出去了。 「岐舟不是风寒死的!!」 这次,她说得极慢,一字一顿,所有人都听清了。 妇女震惊了,举着火把不知所措,有人站起来,扬起火把直直指着凤柔。 「说什么呢!!」 火苗像蛇一样在眼前蹿动,凤柔吓得脸色发白,依旧攥紧手心,她昂着头,露出不怕死的倔强。 四五个男人冲上来,恶狠狠地围住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说就说!岐舟不是……」 「操!」孙福运暗骂了一声,冲进人群,挡在凤柔面前:「说什么说!犯什么浑!!跟我回去!」 凤柔见孙福运冲上来,不仅不怕,反倒把腰挺得更直了。祭祀的人见又多了一个捣乱的,全都站起来,把两人团团围住。 凤柔看着逼近的人群,心一横,指着婳娘大喊:「岐舟不是风寒死的!婳娘骗了我们!」 这一喊,怔住了所有人,人们不由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岐羽张开手臂,挡在婳娘身前,婳娘手持火把,无声地站在石棺前,火光遮住了她的脸。众人无声地打量着一老一少,又收回视线,瞪着这个胡说八道的女人。 「瞎说什么?」 「怎么能对山神不敬!快拉她跪下来!」 「完了完了……坏了火祭,山神肯定要怪罪我们了!」 「疯女人捣什么乱!」有人伸手就抓。 「都别碰她!」孙福运大喝一声,扛起枪抓住凤柔的手腕,「丫头,跟我走。」 「不准走!捣乱火祭是大罪!!一个都不准走!」有人大喊,步步紧逼。 第113页 慌乱之中,凤柔目光穿过人群,似乎在找寻什么,直到对上顾长愿的眼睛,就死盯着不放了。火光之下,凤柔面如赤铜,像索命的恶鬼,顾长愿心跳加速,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凤柔指着顾长愿大叫:「我看见了!!岐舟是他们送回来的!」她叫破了音,「你不是医生吗?!不是治好了岐羽的腿吗?!!你说!岐舟是不是风寒死的!」 顾长愿一时怔住,心头砰砰跳动,只觉得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瞪过来,就连岐舟都似乎挣脱蕉叶的捆绑,从石棺上坐起,鼓着血红的眼睛,等他回答。 有人被凤柔的话吸引,怒目而视,朝顾长愿逼近。顾长愿想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边庭无声地挡在他面前,高瞻暗道不好,也挡在顾长愿面前。众人见状,怒意更浓,齐刷刷地走来。 「有话好好说,不要闹事。」高瞻镇定道。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还没落,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人群中间。起初谁也没看清黑影是什么,本能地后退,细看是一根树桩,不知怎么从山上掉了下来,才又壮起胆,有人嫌树桩挡路,正要一脚踢开,那树桩勐地弹起来!树桩上竟缠着一条比人腿还粗的巨蟒! 巨蟒不知怎么地缠成了结,和树桩一起落在地上,又被晃动的火把惊吓,张着血盆大口在巨石上乱爬,沙沙数声,激得泥水四溅!一时间,众人惊慌尖叫,作鸟兽散。海风更紧,黑云如连绵的山头,一座一座压下来。 那巨蟒头尾呈血红色,背面紫褐色,长满鲜蓝色鳞片,眼珠漆黑,尾巴似有钩子,朝天竖起,纵使顾长愿成天和生物打交道,一时也没认出这是什么蛇,只见巨蟒飞快地爬动,獠牙尖利且长,猩红的信子簌簌地伸着,隔着一丈多的远都能闻见巨蟒嘴里浓烈的腥气,被咬一口恐怕当场致命。 「都散开!」顾长愿大喊。 喊声立马被淹没在叫声中,根本没用!有人奔窜逃命,有人大喊定是山神发怒,跪在地上求饶,有人慌不择路,砰的一声,撞上石棺,喀喇喇几声响,供盘被掀翻,牛头滚了下来。 孙福运见状,一把把凤柔拉到身后,瞄准准星,冲着蛇头就是一枪,巨蟒吃痛,疯狂翻腾,竟活生生扯断了树桩,树桩瞬间裂成两半! 孙福运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两枪,对着蛇腰射去,可挣脱树桩的巨蟒蹿得太快,两枪全打进巨石里,人们吓得魂飞天外,孙福运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朝地上一俯,对准蛇七寸狠狠放了一枪。 砰! 中了! 一枪正中七寸,巨蟒顿时血流如注,发出嘶嘶叫声,不一会儿,蜷在地上不动了。 「走!」孙福运跳起来,抓着凤柔就往外跑。 凤柔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任由孙福运抓着。周围的人惊魂未定,倒也没顾上他们,举着火把颤巍巍地上前,想看那巨蟒是不是真死了。 巨蟒肚皮朝天,信子软趴趴的垂着,一动不动,已然是死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有人踢了那巨蟒一脚,又举起火把朝孙福运大喊:「把话说清楚,别让她跑了!」 孙福运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枪崩了那说话的细瘦男,他咽了口唾沫,只当没听见,把凤柔抓得更紧,跑到顾长愿身边。 「愣着干嘛,一起走啊!」 顾长愿回神,刚想跑,忽听「啊!!!!」一声尖叫,那声音极惨,几乎刺穿他耳膜。 孙福运也怔住了,回头却见那巨蟒迴光返照一般舒展开来,紧紧缠住细瘦男人的腿。 没想到这巨蟒死而不僵,竟然缠住了大活人!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四处乱窜,只有那细瘦男被巨蟒绞了腿,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退不得跑不脱,不顾一切地乱蹬着。 「干!!」孙福运心里暗骂细瘦男活该,手指却扣动枪栓,又把将凤柔推到顾长愿怀里:「带她走!」 「孙叔!」凤柔唤了声。 孙福运没听见,死死盯着巨蟒,无奈那细瘦男乱蹬乱踹,他死活瞄不准,心烦透了。 「烧死它!烧死它!」有人惊慌失措地喊,瞬间,人们像刚想起来还有火把似的,齐声喊着烧死它!烧死它! 细瘦男看着刺目的火光逼近,急得冒汗,无奈疼得发不出声音,茫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火把,似乎想自救,闭着眼睛朝脚底一扔,火把在泥水里噼里啪啦爆响,慢慢点燃了裤腿,还烧着了肉,那人疼得脸色发紫,巨蟒却越缠越紧,细瘦男失了意识,不知方向地乱爬,不知不觉竟爬到了石棺下,把人群吓退到山路一侧。 顾长愿看着涌过来的人群,本能地往后退,山路狭长,一处只够站一个人,顾长愿护着凤柔,生怕她有闪失。边庭紧盯着顾长愿,高瞻最紧张,事态已经失了控! 僵持之间,又是一声尖叫! 那声音如千山万壑裂开,响彻云霄,震得山上碎石簌簌的掉。 是岐羽! 岐羽在叫!! 顾长愿扒开人群,见岐羽扑在地上,一手抠住石棺一角,一手死死抓着婳娘的胳膊,婳娘半个身子已经坠下巨石,脚下是悬崖绝壁,全靠岐羽抓着,命悬一线。 岐羽怎么可能抓得住婳娘? 眼看婳娘摇摇欲坠,所有人惊唿起来,想救人,又被胡乱扑腾的细瘦男和血肉模煳的巨蟒吓得不敢往前。他们看得清楚,刚刚就是细瘦男乱扑,婳娘无处可退,加上石面湿滑,才从巨石边缘掉了下去。眼下细瘦男已经疼得失了意识,只靠本能扑打,那蛇也像疯了一样,似乎能把人崩断,细看那被蛇肉缠住的地方,似乎染了蛇毒,冒了脓,谁还敢靠近? 第114页 「别傻站着,救婆娘啊!」孙福运一声怒吼,周围的人反倒更被吓退了几步。 「操!」高瞻稀奇地骂了一声,沖边庭说,「你带他俩走!」说完拨开人群直冲上前,孙福运见高瞻冲来,扬起枪,对着细瘦男两脚之间就是两枪,砰砰!两枪没打中巨蟒,倒像是冲着细瘦男去的,细瘦男吓得尿了裤子,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高瞻跨过细瘦男,一把抓起婳娘的胳膊:「小丫头松手,我来!」 岐羽一张脸涨得青紫,视线已经失了焦距,偏偏死抓着不松手。 顾长愿急得想上前,又被边庭拦住。边庭低声道:「站在这儿别动」,转身要去帮忙,就见孙福运收了枪,摁住巨蟒的七寸狠狠一扯,把巨蟒从细瘦男腿上扯了下来,手一扬,扔到悬崖之下,又卧倒在地,和高瞻一起把婳娘拉了起来。 婳娘慢慢站回巨石之上,岐羽后怕地扑了上去,埋在她胸口嚎嚎大哭。 看着婳娘脱险,才有人颤颤巍巍地往前,却又不顾左右,差点把顾长愿挤下山,顾长愿贴着山岩站稳,缓着气,边庭也收了脚步,望着惊魂未定的人群,按住顾长愿的手腕:「我们先走!」 「高瞻他……」 「先顾你安全,」边庭抓过顾长愿,「还有她。」 孙福运把凤柔交给顾长愿,顾长愿不敢大意,现在婳娘安全了,巨蟒也被扔下山,要是有谁回过神,又说凤柔这女人搅乱了火祭,定会冲着他们来。眼下只能先带走凤柔,等她安全了再回头来帮高瞻。高瞻和孙福运在一起,孙福运是个硬茬,又有枪,还算能自保。 顾长愿暗自祈祷高瞻没事,拉着凤柔偷偷地往回走,临走时回过头,视线穿过人群,见婳娘站在石棺前,拢紧湿透的斗篷,捡起细瘦男遗落的火把,点燃石棺上的蕉叶。 火光烧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瓦解(十二) ================================= 下山的路不好走,雨水沖得岩石比绸缎还光滑,到处横陈着断枝和泡胀的毛虫,脚一滑就会跌下山去。 边庭折了一根树枝当杵杖,拨开沿路的断枝、碎石和鸟虫尸体,说来也怪,上山时明明清理过,不到半天的功夫又被铺满了,不知道被雨水冲来的,还是被火祭的声响震落的。 三人之中只有凤柔是女人,被边庭和顾长愿一前一后夹在中间,重点保护。她还没从惊慌中回过神,木着一张脸,浑浑噩噩地走着。顾长愿心惊肉跳,生怕她一脚踩偏丢了命。 走了一小段路,身后起了浓烟,夹杂着噼里啪啦地木头燃烧的声音,顾长愿不敢停留,只回头望了一眼,见巨石之上火光沖天,顿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加快了步子。 顾长愿加快脚步,边庭却越走越慢,每到折弯处就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 「在找什么?」 边庭用杵杖挥打着地上的杂草和灌木:「岔路。」 岔路? 顾长愿忽然懂了,边庭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上山的时候还是同一条路,怎么上次走到了洞口,这次却到了祭坛?难道另有岔路?可是就算真有岔路,这时候不赶着下山,找它做什么?思忖间,又听一声巨响,祭坛传来震天的吼声,火祭的人拼了命地「呦!嚯!呦!嚯!」像是要把漫天的雨水喊回天上,边庭望着越烧越烈的火光,眉头皱得更紧了。 「快走。」他把碎石和断枝通通踢到山下。火光和吼声是火祭恢復的信号,镇上的人慌乱之后还要祭祀山神,定是把火祭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既然火祭这么重要,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凤柔,等火祭结束就会追上来。 三人搏命一样往前赶,雨水沿着山石哗哗地流,到折弯出忽然转急,溅起水花,边庭忽然停下:「这里。」 「什么?」 「岔路。」 边庭扔了杵杖,去扯山壁上的乱枝和粘在石缝上藤蔓。这是南蛇藤,山上常见,会从石缝里密密麻麻地垂下,像天然的帘幕,南蛇藤喜阴,雨水越多、长得越疯,阴雨天一天能长十几米,病猴栖息的山洞里就满是这玩意。 边庭扒开藤蔓,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条路!顾长愿越看这条岔路越熟悉:这就是通往山洞的路!原来整条山路呈丫字形,刚上山的时候只有一条路,到这里分了岔,一条通往祭坛,一条通往山洞。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岔路?」 「我来过。」边庭简短道。 第一次上山之前,他在夜里探过路,清理碎石和乱枝的时候就察觉有岔路,而且两条路的方向截然相反。 「还有水声。」边庭又说。 顾长愿竖起耳朵,听出了蹊跷:雨水流到这里,声音变得急促,不是顺着石阶层层流下来的,倒像是从高处往下坠,叮叮咚咚打在石头上,而这条岔路先沿山势往下,绕到山背后再蜿蜒朝上,雨水从这里落下去,就像细小的瀑布直泻而下,水声尖脆凌厉,一般人不会留意,但边庭受过野战生存训练,野外经验丰富,能听出差别。 边庭把碎石和败草扒到两边,清出一条口子:「你们先上去,找个地方躲一躲。」 顾长愿心领神会,现在下到山脚至少还要一个小时,而孙福运和高瞻还留在巨石上生死未卜,如果他和凤柔先到岔路上躲着,边庭就可以立刻折返回去,和高瞻汇合。他二话没说,牵过凤柔就往南蛇藤里钻,凤柔却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凭空冒出来的岔路。 第115页 「没走过这条路?」 凤柔点头,镇上的人只有在火祭的时候才会进山,进山后队伍直奔巨石,她头一回看见岔路。 「别怕,跟紧我。」顾长愿抓过凤柔的手。 边庭把杵杖交个顾长愿:「别走远,我很快回来。」 「小心点。」 「你也是。」 边庭蹲下.身,把南蛇藤拢紧了,还堆了几簇灌木上去,封住出入过的痕迹。顾长愿看边庭扒得满手是泥,心疼得紧,又顾不上这些儿女情长,只能再三叮嘱边庭小心。凤柔的手冷得厉害,硬邦邦的,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让他不禁唏嘘,上山的时候一百多人,队伍浩浩荡荡、火光沖天,现在就只剩他们两人了,他和凤柔没说过几句话,感情生疏,现在一起逃跑,就像两个在沙漠里结伴寻找水源的哑巴。 走了十来米,山路陡然往上,雨水在拐角积成了深潭,一脚踩下去,半截身子都泡在水里。他的腿冻得没了知觉,痉挛似的抖,却还是牵着凤柔往前。绕过水潭,转眼到了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头顶几棵交错的樟子松遮住了雨水,辟出了一小块干净地儿。顾长愿记得这个地方,第一次进山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休息过,还看到了巨石和石棺。他像跨过边境线的逃难者,顿时没了力气,顾不得周围都是湿的,倚着山壁一屁股坐下来。 「歇会儿,就在这里等吧。」 凤柔轻轻嗯了声,依靠在山壁上。她狼狈极了,头髮凌乱,浑身湿透,衣服紧紧黏在身上,隐约看得到厚重的乳.房。顾长愿移开目光,揉着痉挛的小腿:「下面就是祭坛,你们火祭的地方。」 凤柔先是一愣,继而走到山路边缘,看见半山黑云像鬼影飘浮,黑云之下、火光如鞭子交缠。她第一次俯瞰火祭,见镇上的人匐在婳娘脚边,宛如听话的蚂蚁,又想起自己把火祭搅得一团糟,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阵阵怅惘,像一个忽然醒来的梦游者,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火光越来越大,夹杂着黑烟和阵阵吼声,顾长愿担心凤柔,也凑上前,见村民围着石棺整齐划一的移动,石棺上浓烟滚滚,火光沖天,火焰之中似有一团墨绿的影子,噼里啪啦地炸裂。 这难道是……? 「他们……真的把岐舟烧了?」顾长愿心脏怦怦乱跳。 凤柔失了魂似的望着半山的人群,说不出一句话。从岐舟的尸体被选中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岐舟会被烧成灰,可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何况还有上百人围着,伏地叩首,「呵!呵!呵!」地嘶吼,火光越浓,吼声越响。凤柔看不见人脸上的神情,但她知道他们都紧紧盯着石棺,期盼着山神能收下他们献上的祭品,还给镇上一个晴天。 顾长愿却不这么想,他不信鬼神,只觉得山间漫着森森阴气,就算真有山神,只怕都这股阴气吓跑了。婳娘站在人群中间,镇定地挥舞着牛角杵,半小时前她分明差一点坠下山崖丢了命,而那些跪在她脚边的人,如被猫驱赶的老鼠,抱头乱窜。这种瞬间的平息让顾长愿心惊,像是飓风后海面的风平浪静,而底下潜伏着翻腾的力量。 他忍不住思念起岐舟。 岐舟这小傢伙,第一次见面就差点砸破他的脑袋,又仗着手里有弹弓和几分聪明,在雨林里上蹿下跳,跟前跟后,像个牛皮糖,撵都撵不走。但他们一起坠落过谷底,搁大人的世界里,这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他还记得岐舟摇醒他的时候,眼眶都红了。对了,他还叫他『鸟窝头』,这小子爱给人取外号,边庭是英雄,何一明是吊角眼,他是鸟窝头,他念「鸟窝头」三个字时,腮帮子鼓鼓的,小嘴一噘,就念出来了,好像很得意的样子……顾长愿忍不住勾了一小簇头髮,拨弄到眼前细细看着:现在他的头髮都长好长了,没时间打理,乱蓬蓬的,如果岐舟看到他现在的模样,还会叫他鸟窝头么?估计该取新外号了吧?听说那小子还救过边庭,呵,还挺厉害,人小鬼大…… 顾长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扯了截南蛇藤捏手上玩,似乎只有这些无聊的动作能纾解心里的烦闷。 「为什么要火祭上说那样的话?」 凤柔没有回头,像被火光吸了魂一般。 「为什么非要知道岐舟是怎么死的?」 凤柔回过头,复杂地望了顾长愿一眼,她眼神翻涌,嘴唇却白得像纸,咬破了都流不出一丝血色,似乎有千百句话想说,又硬生生地咬住了。那一瞬间,顾长愿觉得凤柔心底的情绪比火祭上还要激励十倍、百倍,在她重叠着悲伤与歉意的脸上,写满了倾诉的欲望,可她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顾长愿静静等着,风无声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盪,窥视着两人的表情。顾长愿等了许久,没等来凤柔开口,倒是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只红头绿嘴的唐那雀,落在他脚边,似乎找他借一片空地躲雨。顾长愿扭头盯着它,它也不飞走,泰然自若地抖了抖羽毛,嘬落几滴水珠,忽地,啾地叫了一声。 岛上唐那雀多,经常飞进哨所,士兵们也不去驱赶,任它们落在院子里,嚣张地把阳光和空地占为己有,可自从暴雨侵袭,一夜之间天地变了颜色,败絮横流,满目狼藉,哪里还见得着这雀头雀脑的小东西?顾长愿听着这一声「啾」,就像听见岐舟在叫他鸟窝头一样,心一下子就揪紧了,酸得要哭。 第116页 岐舟在哨所的时候总是喊着疼,现在应该不疼吧…… 雨,下了这么久,也该停了吧……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火光渐渐弱了,黑烟也淡了,火祭似乎进入尾声。山路尽头隐隐传来脚步声,顾长愿站起身,看见边庭和孙福运来了。 「高瞻下山弄车去了,我们走,等会儿火祭结束了就不好走了。」 孙福运一见着凤柔,一张脸立马涨成黑紫色,眼睛瞪得鼓鼓的,似乎想要生吞了她。凤柔怯怯地看了一眼孙福运,忽然大叫:「你的手!」 孙福运左手提着枪带,右手却不受控制得痉挛着,得了帕金森一样抖个不停,顾长愿一想到孙福运抓过巨蟒,连忙问:「你被蛇咬了?」 「没有没有,抓蛇的时候被火烧了几下,烧麻了。」 孙福运摁住颤抖手腕,满不在乎地往手心啐了一口,竟咬了一层烧焦的皮下来。 顾长愿看着就觉得疼,眼前全是血痂:「赶紧走,回哨所包扎。」 边庭牵起顾长愿,他能这么快和孙福运和高瞻汇合全是运气好。婳娘被救上来后,立刻点燃了石棺。见祭品被点燃,镇上的人就像被施了咒了一样,瞬间收起慌乱,怔怔地排成一圈,无论是混乱中扔了火把的、跑丢了鞋的、还是吓哭的了,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眼里只有石棺上的簇簇火光。随着婳娘一声低吟,所有人匍匐在地,双手举过头顶,齐声嘶吼起来,没有人在意躺在石棺前的细瘦男,更没有人顾得上高瞻和孙福运,即使看见他们趁机熘到人群外,也只能偷偷地睨上一眼,又低下头跟着吟唱,为镇子祈福。 高瞻和孙福运没走多久就遇上折回的边庭,三人商量了一番,由高瞻先下山去弄车,孙福运跟着边庭与顾长愿、凤柔汇合。 四人原路返回,走到岔路尽头,边庭忽然拉着顾长愿蹲下来:「等等。」 孙福运和凤柔不明就里,跟着蹲了下来,四人屏息静气,就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透过藤蔓的缝隙,见是祭祀的人回来了。比起上山时的壮观,这时队伍死气沉沉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阴霾,一声不吭,婳娘走在最前,斗篷遮住大半张脸,顾长愿似乎能看见黑布之下苍老枯竭的眼神。岐羽跟在婳娘身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似乎回了头,和顾长愿的视线对上了,可等顾长愿细看,岐羽又恭恭敬敬地跟在婳娘身后,宛如斗篷尾端的黑色绣花。 这时候万万不能出去,只好等镇上的人先走远,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算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四人飢肠辘辘,肚子都不争气地叫了。边庭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了一包泡面,压碎了碾成末,一人抓一把分着吃了,凤柔和孙福运第一次吃到干脆面,像吃了山珍海味一般,越吃越停不下来。 「你怎么还带了吃的?」孙福运问。 「习惯了。」1 「这玩意儿好吃,等我出去了就买他个十箱八箱,天天吃。」 凤柔狐疑地看着孙福运:「你要去哪儿?」 顾长愿和边庭一愣,心照不宣地看向孙福运,孙福运眉头微皱,一抹嘴:「哎哎,什么去哪儿,回镇上呗,还能去哪儿。走走,再不走天黑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孙福运扬起他满是血痂的手掌,抹得嘴边一道道血印,凤柔看得心惊,没再问了,只想早点下山。 等到四人下到山脚,祭祀的队伍已经走远了,边庭带着顾长愿、孙福运和凤柔绕到瞎子河边,老远就看到巨大的直升机停在河畔,搅得河水波浪滔天。他还以为高瞻会开车来,哪里知道高瞻直接把直升机弄来了!四人慌忙不迭地钻进直升机,舱门一关,雨声就听不见了,风声也消失了,四人挤在狭小的机舱里,只听得清沉重的唿吸声。顾长愿身心俱疲,如同狂风肆掠后的一地鸡毛,忍不住看向凤柔——这一天慌乱的源头。 凤柔也像脱了力,垂着脑袋,在渐渐恢復平静的河面上和隆隆地轰鸣声中睡着了。 -------------------- 1边庭野外作战有带吃的习惯,前面写过,忘了哪章 第六十八章 瓦解(十三) ================================= 回到哨所,高瞻把人带回宿舍,自从下了雨,他就一直在镇上,宿舍形同空设,床上都积了灰,他掸了掸床单,让孙福运和凤柔坐下。舒砚和平头也来了,一间房挤了七个人,跟春运期的绿皮车厢似的。 孙福运的手被烧得不轻,皮肉都粘在一块儿,血淋淋的,顾长愿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酒精,他疼得满脸是汗,越想越恼火,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发什么疯?!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你脖子上长的是脑子吗?!」 顾长愿吓得一懵,过了半秒才意识到这话是冲着凤柔去的。 凤柔惊魂甫定,被勐地一吼,牙齿咯噔咯噔直颤:「你,你出什么头……」 「你以为我想吗!!没有我,你还有命坐在这里吗?!」 孙福运口沫横飞,吓得凤柔像狂风里的煳窗纸,瑟瑟发抖,一想到镇上的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她就后怕,再看孙福运血肉黏煳的掌心,更内疚了。 「要不要紧?」她胆怯怯地问。 孙福运没好气哼了一声。 「没事,这药抹着疼,但恢復效果好,这几天手别沾水、别拆纱布就行。」顾长愿边包扎边说。 第117页 凤柔听了这话,像见到一丝曙光,没那么垂头丧气了,眼巴巴地看着孙福运。一屋子人视线都落在孙福运身上,就连刚进屋的舒砚也听出了名堂,知道他在鬼门关外滚了一遭。 「行了行了,别这么看着我,」孙福运不耐烦地薅了薅头髮:「我捅出来的篓子我自己兜着。」 这话等于说凤柔大闹火祭都是他的错,顾长愿、边庭和高瞻相互看了眼,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屋子里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孙福运最先受不了,好像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浑身不自在,又埋怨凤柔:「我平时说话你当个屁,我就随口一句,你就当真!」 凤柔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高瞻见孙福运包扎的差不多了,说:「我去镇上看看,你们就先在这儿待着,好好休息,我让人弄点吃的来。」 凤柔倏地站起来:「我也回去。」 「你去个屁!不怕被人活活给撕了!」孙福运张口就骂,不小心扯了伤口,又疼得一呲,凤柔只好闷闷地坐下,不敢吱声了。 安顿完孙福运和凤柔,顾长愿久违地回了宿舍,和高瞻一样,他太久没回来都忘了房间号,还是舒砚拉着他进了屋。不知道是不是压抑了太久,看到床尾搭着一个月前换下的、皱成咸菜的破洞牛仔裤,泛起一阵心酸。他把牛仔裤扔进洗衣机,又挑了套干净衣服,走进浴室让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淋下,一种久违的舒心涌上心头,好像悬空的心落了地,又仿佛看见裂了缝的山终于不可阻挡地塌了,竟涌起一种塌了也好,不然总担心哪一天要塌的自我安慰感。至于山崩后的一地狼藉该怎么收拾,他没有精力去想,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算一步吧。 洗完澡,身体轻松了许多。舒砚躺在床上,撑着脑袋问他:「火祭真的能让雨停吗?」 「不知道……」顾长愿擦着湿透的头髮:「你觉得呢?」 「我当然希望雨停,」舒砚打了个哈欠,「照你们说的,凤柔虽然搅了火祭,可火祭最后还是完成了吧?」 顾长愿轻轻嗯了一声。 「要是雨停了,那就是火祭奏了效,也就是搅归搅了,结果还是好的……」 言下之意,雨停了也许能既往不咎,万一雨没停,就全是凤柔的罪过了。顾长愿不信火祭那套,被舒砚这么一问,心里没了底,不由得望向暗沉沉的窗外,只觉得山风一时缓一时急,唿唿啦啦没个尽头。一片沉静之中,舒砚先睡着了,轻轻打着鼾,顾长愿也睡了,手里还捏着毛巾,头髮也滴着水,眼睛却阖上了,睡得死沉,什么也没梦见。 同一时间,高瞻宿舍。 士兵端来了热腾腾的盒饭,虽然是简单的西红柿炒蛋、醋熘藕片和肉沫豆腐,但凤柔头一回看到这么精緻的炒菜,惊讶得合不拢嘴,更明白了孙福运为什么爱在哨所蹭吃的。她和镇上的人一样,不喜欢哨所,反对这栋占据他们的土地的高楼,讨厌这群能开着轰隆隆的机器在天空盘旋的人,这里的一砖一瓦一人都是侵犯他们的巨兽。巨兽就是巨兽,再温柔也是长着獠牙的巨兽。凤柔胡乱咽着,胃里馋得流油,却倔强地不肯说一句『好吃』,她可以承受谩骂,但受不住这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好像一丁点温柔就能让她全线崩溃,彻底消融了。 孙福运没那么多心思,他饿坏了,只管吃,无奈右手被包得像白馒头,只能用左手握着勺子,吃力地把菜舀到嘴边:「什么都别想,吃完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先回去看看,你就在这儿等消息。」 凤柔像没听见一般,低声问:「顾医生呢?」 「找他干嘛?他不是岛上的人,别再把外人扯进来了。」 凤柔搛了一块豆腐,小声嘀咕:「他明明就知道岐舟是怎么死的。」 一听这话,孙福运好不容易压下来的火又炸了:「我的亲祖宗,你能不能别纠结这个了!你看看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岐舟是你什么人啊!非亲非故的,平时也没看你和他多亲密啊?怎么现在老是追着他不放!!还搅得火祭一团糟!!」 凤柔被吼得不敢抬头:「我就想知道他怎么死的。」 孙福运倏地扔了勺子,气得原地转圈,要不是惦着这是高瞻的房间,桌子都要被他掀飞!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人已经死了!!死都死了!怎么死的很重要吗?!」 凤柔抬起眼,嘴唇怯怯地动了,狂风捲来手臂粗的断枝,哐当!狠狠打在窗户上,凤柔鼓起勇气才说出口的话被淹没在撞击声中,但孙福运还是听见了,一张脸从青红变成苍白,他颤颤退了两步,一直退到墙边上。迷惘和绝望成了穿堂的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吹熄了他的怒火,又轻飘飘地吹倒别处去了。 他闷闷地坐下来,左手笨拙地捡起勺子。 「吃你的饭。」 凤柔打了个嗝,不敢发出声音地哭了。 夜间,黑云无声地窥视,雨水懒洋洋地洒着,一副要退不退的样子。顾长愿一觉醒来,舒砚还在睡,他这些天和何一明轮流守在实验室,累坏了。他起身,想去实验室看看,推开门看见走廊尽头立着一个落魄的身影。孙福运佝着背,像扛着一座看不见的大山,静静杵在栏杆上,半截身子淋了雨,衣服一半黏在身上,一半被风吹起,他第一次觉得孙福运十分落寞,好像和黑夜融为一体。 第118页 孙福运回头,淡淡地朝他笑:「有烟吗?」 顾长愿摊手,他上岛第一天就把烟戒了,都说烟难戒,偏偏顾长愿跟壮士断腕似的,一口都没抽过。 「伤口不能沾水,怎么还站在外面?」 「放心,我讲究着呢,」孙福运晃了晃右手,馒头一样粗的手腕上扎了个红澄澄的塑胶袋,被风吹得唿唿响,像个不太灵光的灯泡,在黑夜里一呲一呲的。顾长愿都看乐了,说那也不能淋雨。 「你的小跟班战士呢?」孙福运问。 顾长愿一愣,很快意识到他在说谁,下意识地朝隔壁看了一眼,门缝里没有光,边庭应该睡了。 「他不是我的小跟班。」 孙福运觑着眼笑了一下:「得了,我这双眼睛啊,打猎用的。黑夜里的东西都看得清,更别说明面儿上的了。」他故意停顿了一秒,「那个年轻小伙子,喜欢你。」 顾长愿心一软,不由得有些触动, 「你也喜欢他。」虽然那小子喜欢得更多一些。孙福运冲着他笑。 顾长愿也笑了笑,学着孙福运倚在栏杆上,栏杆淌着水,他的心却很平静,还有种难以言喻的柔软。 「他应该睡了吧。」顾长愿说。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声,仰起头,看着黑云浮动。 「雨会停吗?」 「会的。」孙福运小声说,语气里带着凝神的幽静。 黑云无声地挪动,露出若隐若现的山脉,两人静静杵着,好像在等待日出。不一会儿,吱呀声响起,边庭推开门,孙福运嘟哝了一句,睡个鬼,嘴角却不由得翘了,他欣赏边庭,年纪轻轻却目光坚定。 顾长愿诧异:「怎么出来了?」 「听到说话声。」 「吵到你了?」 边庭摇头,回屋取了件外套搭在顾长愿身上,还给孙福运拿了一件,孙福运没要,他就自己穿着了。三个大男人趴在栏杆上,确切的说,是孙福运和顾长愿趴在栏杆上,边庭直挺挺地站着,像放哨一样。孙福运觑了一眼顾长愿,意味深长地说:「是个好男人。」 顾长愿无奈地笑了笑,夜深雾重,心情却是久违的好。 「天一亮我就回镇上,」孙福运望着远处,「还得给你盯着有没有瘟疫呢……」 「凤柔她……」 「让她留在这里。搅乱了火祭,她才是最难过的那个。」孙福运抬起头,地上的影子也被拉长了一些,穿过走廊,爬向看不见的地方。 「那丫头和我不一样,我是泥巴堆里长大的,打过鹰抓过蛇和母猴子干过架,糙得很。凤柔不一样,别看她粗声大气的,其实没吃过苦,单纯得跟小姑娘一样。她很小就没了娘,他爹一颗心全挂在她身上,给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女人该干的活儿,做饭烧菜,他爹都没捨得让她做。后来,他爹死了,好日子一下就没了,虽然辈分上我算是他叔,但我哪会照顾人啊!总不能让她一姑娘家天天和我去打猎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他死去的爹交代。」 「还好婳娘对她不错,虽然我讨厌那婆娘,但婆娘是真心真意地为镇子好。她是个不错的祭司,从来不让镇上一个人挨饿,一个人受冻,大病小病到了婳娘那儿,全都费心费力地治。镇上的人给她的东西,她只留下药材,剩下的都先收下再找机会还回去。镇上越是穷苦人,越能感受婳娘的好,所以凤柔很崇拜婳娘,在她心里,婳娘说的都对,婳娘做的都好,婳娘就是她的山神。」 顾长愿惊了:「那她还……」当着全镇人的面拆穿婳娘? 「她不得已的。」孙福运的视线停在边庭和顾长愿之间,意味深长地说:「比神更重要的,是人。」 他决定了,不管镇上对他有多大的敌意,天一亮就回去,那丫头想知道的事情,他来问。 第六十九章 瓦解(十四) ================================= 孙福运离开时候,天欲亮不亮。和往常一样,天上雨水霏霏,地上泥水横流,孙福运却觉得黑云散了一些,有雨停的徵兆了。 走进镇子,火光微亮,镇上的人排成长队在帐篷前领早餐,早餐依旧是玉米煳,雨水淹了农田后,岛上只剩一些勉强够餬口的玉米,前些天有人商量要宰了谁家的羊填肚子,被婳娘拦住了,说牲畜要留着下崽,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吃。队伍之外,五六十人端着碗蹲在地上,有几个眼尖的看到孙福运,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的人,齐齐看向他。 孙福运顶着不善的目光朝前走,他知道他搅了火祭,镇上的人有怨,不过他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是来找婳娘的。镇上的人似乎虽然恨孙福运,但又想先吃一口饱饭,一阵交头接耳后,几个肥头大耳的汉子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汤,撸起膀子朝他逼近。 孙福运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朝人群外挪了几步,他不想惹事,能避就避,忽觉得眼前一暗,有人挡在他面前,他头也不抬地绕开,谁知道那人也跟着动了,故意往他身上一撞。 草!这是存心找茬了! 孙福运在心里大骂,就听那人扯着嗓子喊:喂!你怎么走路不看路! 听这一叫喊,孙福运倒是抬起头了,因为喊声不像是冲着他来的,倒像是故意喊给周围听的。孙福运抹了脸上的雨水,看清楚了,面前的男人叫蒜仔,算是熟人,平时蹲在一起嚼嚼菸叶子、侃侃谁家的母牛又挤不出奶的交情。 第119页 「蒜仔,让开。」 蒜仔不仅没让,反而嚷得凶,「撞了我还想走!!给我过来!把话说清楚!」他揪起孙福运的衣领就往外拽,可孙福运五大三粗,蒜仔扯了几下都没扯动,还差点把自己绊倒,孙福运看他滑稽,轻轻嘆了声,装作被揪走了,只当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一前一后绕到镇子北角,蒜仔抻长脖子,见没人跟上来才松了手:「唿,吓死我了。」 孙福运:「你搞什么?」 「你没看见刚刚那些人么?要不是我机灵……」蒜仔揉着发酸的手腕,反问:「你不是躲到哨所里去了么?怎么还回来!」 「我来找婳娘。」孙福运不高兴,什么叫『躲』到哨所?他孙福运什么时候躲过事! 「哎,」蒜仔嘆了声,「还找婳娘做什么啊?没看见刚刚那阵势嘛,你想被打死啊?」 「我有事要问她。」 「听我一句劝,别去了。」 孙福运烦了,他有正事找婳娘,镇上的人有怨冲着他来就是,他又不是怕事的人!想到这里,孙福运懒得再和蒜仔纠缠,抬脚要走,忽觉领口一勒,蒜仔又把他扯了回来。 「都叫你别去了,老嶓一家在婳娘门口跪着呢……」 老嶓?孙福运停下脚步,老嶓是细瘦男的爹,细瘦男是老嶓第三个儿子,叫嶓三,在火祭上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去踢那死而不僵的巨蟒,反被缠上,被孙福运一枪吓晕了。 「三儿怎么样了?」 蒜仔朝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死了。」 孙福运大惊,想起他扯下嶓三腿上的蛇的时候,他的腿都灌脓了,不是被蛇咬了就是被毒腺感染了,后来下山的时候都是被抬下去的。 「老嶓说是你打死了三儿,找婳娘主持公道,可婳娘说三儿身上没枪眼子,只有一对牙印,是被蛇咬死的。」 「那当然,我没打他!」 「可老嶓不这么说,他说你打了,再说在场一百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你对三儿开了枪。」 「那是想吓晕他,没看见他在地上乱扑腾,都没人去救婆娘了吗?」那时候哪有时间细想,婳娘都要掉下山了,要不是岐羽死命抓着,早成了肉酱了,他没办法才开枪,但不是打嶓三,是冲着嶓三腿间的蛇去的。 「问题就出在这儿!」蒜仔抿了口口水,喉结咯噔一下,孙福运跟着紧张,憋了一口气听他说。 「你打了三儿,还救了婳娘,老嶓说是婳娘为了护你,才说三儿是被蛇咬死的。」 「放屁!!」婳娘护他?怎么听上去他和婳娘成一伙儿的了?这他妈是黄鼠狼和鸡成朋友了!孙福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禁地抖了抖胳膊,想把一身的噁心感抖掉:「你别说了,再说下去,我要跳瞎子河里洗一洗了!」 「诶你这人……我好心告诉你你还不爱听……」 「你这一嘴胡话让我怎么听……」孙福运浑身难受,「不对呀,三儿身上有没有枪眼儿不是看一眼就清楚了吗?老嶓还能睁眼说瞎话不成?」 蒜仔一听,脸上浮起神秘兮兮表情:「婳娘是什么人?大祭司!通医术还通神,抹个伤口有什么难的?」 「我呸!」孙福运终于忍不住了,「你脑子被雨水灌坏了吧!婳娘要是真有这么神,枪眼子都能抹,她怎么不拿这本事治好岐舟?岐舟还是她儿子呢,她这么神通广大,能眼巴巴看着岐舟死?」 「哎,这个嘛……老嶓也有说法,」蒜仔嘆了一声,愁苦兮兮地望着暗沉沉的天,「昨儿不是火祭么,老嶓说,婳娘根本没向山神大人祈祷雨停,而是让山神把三儿的伤换成蛇咬的,山神遂了婳娘心愿,所以你看这雨压根儿就没停……」他看了看天空,认认真真地点了头:「我觉得有道理。」 「有道理你八辈祖宗!」 「诶,你怎么骂人吶!」 「真想敲开你们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 蒜仔委屈了:「我好心告诉你,怎么还惹你嫌了!算了算了,当我白好心一场,我不管了!先说好,等会要是有人打你,我可不帮你,我继续吃我的早饭,饿死了……」 「行了行了,去吧……」孙福运烦透了,平白无故被扣上打死人的帽子就够糟心了,怎么还和婳娘成了一命换一命的恩情?太噁心了!可转念一想,好端端的火祭闹成现在这样,他脱不了干系,只好带着认栽的心情,强忍胃中的翻滚。 回到镇上,不怀好意地视线又一次朝孙福运射来。蒜仔蹲在人群里恶狠狠地看着他,孙福运心里清楚,蒜仔的兇狠是装出来的,但不知道他在惧怕什么,要和其他人一样露出对他的敌意。 「哎……」孙福运无奈地摇了摇头,朝婳娘家走去,没多久就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啜泣声。婳娘家门帘紧闭,门口摆着嶓三的尸体,老嶓领着他的儿媳妇和孙子跪在尸体前,不知道是出于尊敬还是忌惮,没敢冲进婳娘家,只在门口哭喊。 孙福运念老嶓白髮人送黑髮人,不想上去遭人厌,可老嶓一家堵在门口,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间,就被嶓三的儿子——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崽子瞧见了,胖崽子扯了扯爷爷的袖子,指着他嘟哝。 老嶓一见孙福运,气得脸红脖子粗,颤巍巍地站起来,在地上搬了一块比牛头还大的石头就砸:「狗.日的!今天就要你为我儿子偿命!」 第120页 孙福运哪里想到老嶓上来就砸,吓白了脸,抱头直退。幸亏老嶓跪得太久,腿没了力气,石头还没举起来就摔在了地上,只溅了两人一身泥水。 孙福运吓得腿软,他自认不是怂人,可万一被这比牛头还大的石头砸中,那还有命吗?! 「偿什么命啊!三儿又不是我打死的!」他边退边喊。 老嶓气得又要去搬那巨石:「要不是你沖我家三儿开枪,他会死吗?」 「放屁!我压根没打中他!」孙福运一看老嶓又要砸,放软了口气,「老嶓,你先冷静,看看三儿的腿是不是烂了?!这能是枪打的吗?!他是被蛇咬了,中了蛇毒!」 嶓三小腿肿得像灌了气,烂肉像瘤子一样黏在腿上,老嶓心痛得说不出话,只草草看了一眼,又朝孙福运吼:「那是婳娘帮你!」 「我呸!老子和那婆娘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什么叫「一毛钱关系」?老嶓听不懂,只当孙福运故意说些他听不懂的羞辱他。孙福运就是这岛上的异类,闯雨林、偷猎、还和岛外的人做生意,家里摆着从外面换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自从下了雨,全镇都饿肚子,孙福运不一起受着,偏偏要去哨所吃!异类!!这个异类不仅害死了他儿子,还当面羞辱他!儿子尸骨未寒,他还受尽屈辱!老嶓气得满脸通红,又在地上找石头,他今天非砸死这个异类不可! 老嶓看了一圈,地上都是黄泥和乱枝,哪有石头?这时胖崽子不知道从哪儿挖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递给爷爷,老嶓接过就又往孙福运身上砸,孙福运吓得乱窜。他手无寸铁更不想伤了老嶓,一味地躲,老嶓却砸红了眼,一心想让孙福运偿命。 孙福运被撵得到处跑,镇上的人纷纷避开,队伍像蛇一样扭来扭去,孙福运本来就没指望有人帮他,不帮着老嶓打他都算是网开一面了。逃窜中,他余光瞟到蒜仔,蒜仔分明在紧张他,却是跟着队伍躲到一边,还有人护着饭碗,生怕孙福运撞泼了他的汤。孙福运忽然想起上回顾长愿来镇上,差点被胖崽子拿石头砸死,镇上的人也是这般冷漠。 他苦笑一声,站住了。 妈.的!跑什么跑!老子没打死人逃个卵! 孙福运大喝一声!有人吓得差点打翻了碗,老嶓被吼得一僵,停在孙福运面前。 「姓嶓的!我跟你说!我没打你儿子!但是你今天要是砸死我,你就真的杀人了!」孙福运用尽全身力气喊。 「杀人又怎样!」老嶓站在镇子中央,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如发疯的野兽。 什么? 孙福运怔了,杀人又怎样?? 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不管他说什么,老嶓都要他死了? 疯了,失去了儿子的老嶓彻头彻尾地疯了…… 他茫然地环顾了一圈,镇上的人似乎被他的视线烫到,齐齐后退,一旦对上视线,他们就不动声色地看向别处,要么故作交谈,要么装出一副埋头吃饭的样子,好像只要有一口饱饭,谁死谁活都和他们无关。 孙福运僵住了,一股凉意从头蹿到脚。 老嶓是疯子,那其他人是什么?傻子?不是,他们更像一群虫子,趋利避害,自私冷漠。就是这一百多只虫子,在火祭上没有一只敢靠近嶓三,放任巨蟒缠住他、活活被咬死,就连嶓三的亲爹、被仇恨染红了眼的老嶓,当时又在哪里?!要是他孙福运去抓那巨蟒的时候被咬死了,有没有人为他鸣一声不平?! 「呵……」 孙福运轻笑了声,千万种心思都融进这一声讥笑里,看向周围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 蒜仔,可怜;老嶓,可怜;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可怜……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最后落在自己身上。他,孙福运,可怜啊…… 难道他孙福运今天要被一群虫子踩死了?岛外头的烟、西装,他都没机会抽一口,穿一回了?他孑然一身,命不值钱,死就死了,可凤柔那丫头还有心结,他还要见婳娘,还有话要问她!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抹了一把脸,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悽厉而尖锐,像刺破黑云的闪电,吓得周遭的人变了脸色,把手里的碗护得更紧了。 孙福运不去看老嶓,更不去看其他人,对疯子和虫子讲什么道理?他的视线穿过地上的尸体,直直射向婳娘家紧闭的门帘,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臭婆娘你给我出来!你不是很爱这个镇子的么?!你不是要让镇上每一个人都活着的么!我孙福运是不是镇上的人!我要是冤死了你管不管!!」 四下霎时静了,所有人提着一口气,看向那安如磐石的茅屋,仿佛回到火祭前夕,肃杀的空气笼罩了镇子,连老嶓都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看向婳娘家。 黑云悄悄移到群山背后。 门帘动了。 岐羽扶着婳娘出来,婳娘身披黑袍,手持牛角杵,立于门前。她掌管这镇子近六十年,早就生出一股尊贵之气,尽管容颜已老,却威严不减,她将牛角杵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铜铃声。 「嶓三不是他杀的。」婳娘说。 第七十章 瓦解(十五) =============================== 婳娘站在门前,环顾着屋外静默的长队。岐羽跑进屋,不一会儿,端了一锅热腾腾的姜汁出来。这是驱寒的药汁,除了生姜、还加了羌活和苍耳子,能防感冒和腹泻。自从下了雨,婳娘每天熬上一锅,众人看见姜汁眼睛都亮了,排队舀起来,余光时不时瞟一眼老嶓和孙福运。 第121页 孙福运大喇喇地站着,但老嶓不自在了,换作平时他早去排队了,可今日竟无故地冒火,觉得婳娘借姜汁收买人心。他平时敬重婳娘,现在又不齿她,两种情绪在心里打架。 婳娘走到嶓三的尸体前,扶起嶓三的媳妇:「跪在这里会着凉,起来吧,去喝点儿姜汁暖身子。」 嶓三的媳妇是个朴实的村妇,听了这话颤颤巍巍站起来,老嶓心里不痛快,暗骂儿媳妇吃里扒外,再看镇上的人都围着姜汁转,更加确信婳娘是在帮孙福运解围,心里升起浓烈的背叛感,一想到自己曾对婳娘言听计从,在暴雨中帮她守家、家里的好物也给了她不少,更觉得不可原谅。 「别去!」老嶓大喝一声,村妇怯怯地站住了,老嶓涨红了脸,说:「谁知道这药里有什么,黑咕隆咚的!别喝……」他挥着手沖人堆里喊,「你们都别喝!万一喝出毛病来……」 老嶓喊得凶,可惜其他人一杯姜汁下肚,从脚到胃都暖了,谁还听得下去? 孙福运讥笑:「你有病啊?!之前没喝过吗?!姜味闻不出来?姜水还能把你喝瞎喝哑了不成?」 老嶓铁了心要给自己找理由:「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不能喝!」 孙福运:「有什么不一样?」 老嶓也急了,拧着眉头想了半天,见天上的雨下个不停,忽道:「火祭!对,对,火祭!」他瞪着婳娘,可是见婳娘眼神平静,又露了怯,撇开视线冲着孙福运吼:「火祭有问题!!昨天的火祭有问题!婳娘怎么会好端端掉到山下?!一定是山神知道她心中有鬼!她对山神不诚!山神罚她!喝了不诚之人的东西,山神迟早会发怒!」 提到山神,气氛悄悄地变了,有人犹豫地看着手里的碗。 「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婳娘对山神不诚了?!」孙福运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就算他再不信山神那套,但到了这个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那她怎么会掉下去?」 「是你儿子推的!」 「我没看见!谁看见了?!我儿子都……」他没好意思说被蛇缠上,只说:「……都那样了,怎么能推她?!」 探究的视线围过来,有人低着头,似乎在回想火祭上混乱的画面,老嶓见势头又偏向他,越说越起劲:「还有和你一起的女人,凤柔!凤柔呢?『婳娘骗了我们!』这话是她亲口说的!」 听老嶓提起凤柔,孙福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留凤柔在哨所就是怕有人找她麻烦,万万没想到老嶓这时候提起,简直是最差的场面。 老嶓正骂得脸红脖子粗,孙福运怕他越说越不可收拾,赶紧把话题扯开:「和你这疯子说不通,你现在太激动,我和你说什么都没用!婆娘,我有话问你!」他看了看帐篷前的长队:「进屋说。」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 「老子爱在哪儿说在哪儿说,你爱淋雨你淋,老子要进屋。」 僵持间,婳娘终于开口:「进屋说吧。」 「你这是偏袒他!」老嶓大吼,言语间有了拔剑相向,生死立见的味道。 婳娘嘆了声,不去看老嶓,拉着哭红了眼的村妇:「先让嶓三先入土为安吧,镇子外西北角一公里的地方有一颗千年古松,根深叶茂,长得好、还正对着你们的屋子,将嶓三埋在树下,让他好继续守着妻儿……」 话音未落,婳娘忽然觉得额头一热,一阵剧痛涌上来,接着是一股热流滑过眼睛,让她睁不开眼、她抹了抹额头,手指温热,沾满了血。 「啊!!!!!!」岐羽大叫! 众人惊呆了,孙福运和老嶓双双愣住,有人惊慌地搁了碗,朝前挤了两步,又停下来远远地看着。倒是村妇最先反应过来,把胖崽子拉到身后。 这胖崽子是嶓三的儿子,平时就骄纵蛮横,刚刚给老嶓递石头,现在又砸了婳娘。他紧紧握着拳头,眼神无辜又呆滞,从老嶓和孙福运争执起,他就一直站在村妇旁边,只是谁也没注意到他,更没看清他什么时候拿石头砸了婳娘的头。 岐羽吓坏了,紧紧扯着婳娘的斗篷,她说不出话,只嗯嗯呜呜个不停。 「没事。」婳娘额头涓涓流血,却依旧抚摸着岐羽的脑袋,像是在安抚她。 她看向村妇和她紧紧护在身后的儿子,说:「过世的人沾不得水,还是早日入土为好。」 村妇眼神闪烁,把胖崽子护得更紧了,婳娘勉强地笑了笑,对孙福运说:「进屋吧。」 孙福运如梦初醒,瞥了眼老嶓,老嶓吓得一抖,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直到孙福运进了屋,才在屋外大嚷。 「我孙儿不是故意要砸她!是婳娘先骗了我们!!大家看!雨根本没有停!!因为婳娘对山神不诚!我孙儿是受了山神的旨意才动的手!!!是山神指引我孙儿做的!」 孙福运气得要冲出去,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他会有为婳娘抱不平的一天,但见婳娘像没听见一般,径直走到药炉前,又打消了和嶓三那疯子争论的念头。 看着婳娘的背影,孙福运忽然觉得她老了,即使挺直着背,也遮不住虚晃的脚步,看着看着,又觉得她走路的姿势怪异,先是左脚站稳了,然后向外歪着右腿朝前,好像右腿被人扯下来,转了九十度后再装上去,先前在屋外人多没注意,现在倒是看得明显。 第122页 孙福运心里头奇怪,又听到老嶓还在嚷什么山神指引,最后一点儿念及他丧子的哀怜也没了,心想有力气瞎嚷嚷,还不如先把儿子葬了,可老嶓越嚷越起劲儿,一个劲儿地说他孙子无辜,都是婳娘的错。 嚷归嚷,老嶓始终没敢冲进屋。 婳娘坐在药炉旁,炉上燃着小火,「坐吧」,婳娘轻声道。 岐羽从药架上抱来一个药罐,慌慌张张地跪在婳娘身边,她太跑得匆忙,差点摔了手里的罐子,婳娘沖她笑了笑,但因为伤口太疼,笑得很勉强。岐羽揉了揉急红了的眼睛,找来干净的棉布沾了罐子里的药粉抹在婳娘额头上,棉布很快染成红色,她急得要掉眼泪。 婳娘却不在意,问孙福运:「有事找我?」 孙福运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为难地看向岐羽,可岐羽眼里却只有婳娘,棉布沾了血,药粉煳成一团,她又换一条。 「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自从他哥走了,这小丫头就没离开过我半步。」婳娘怜惜地望着岐羽。 孙福运嘆气,只好在心里斟酌:「那个,你知道顾医生……就是医疗队因为我才上岛的吧?」 婳娘看着孙福运,脸上看不出情绪。 「哎,我在瞎说什么,不是因为我上岛,我是说和我有那么一点关系。我抓了幽猴卖给了外面的人,结果那人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后来呢,高排长说我抓的猴子有什么病,把外面的人给害死了,后来才有了顾医生他们上岛,说是想看看岛上的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应对的法子。他们还在哨所弄了个实验室……」 「我知道。」婳娘轻声说,她想说顾长愿和她说了不少关于恶沱的事,但额头的血不住地往外流,疼得她浑身无力,一张口就像要晕过去。 「哦,哦,你知道啊,」孙福运没注意到婳娘的脸色,更没去想她怎么知道的,只当婳娘是大祭司,什么都知道。 「知道就好说了,我要说的是岐舟,」他瞟了一眼婳娘,「岐舟那小子我清楚,我偷猎的时候他就跟着了,后来顾医生的相好,那个年轻小士兵去雨林,他次次都跟着,虽然你说岐舟是受了风寒才死的,顾医生更是什么都不肯说,但我猜岐舟就是得了病。这病呢,你治不好才给了顾医生,可惜他也没治好……」 婳娘不置可否,毕竟孙福运还是猜错了:岐舟不是她送到哨所的,是顾长愿抢去的。 「但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岐舟他是怎么被山神选中的?比如,山神大人它有没有说什么……」 「神意只有祭司能感应。」婳娘说。 婳娘已经当了近六十年的大祭司,六十年前孙福运还没出生,只知道婳娘的父亲也是祭司,还颇有名望,所以感应山神的方法只能祭司之间代代相传? 他绞尽脑汁:「就是,你看外面躺着嶓三,他怎么就没被选中?万一哪天我归天了,不知道山神看不看得上?人死了,两腿一蹬啥都没了,但要是能成为山神的伺灵守着镇子也是件好事……」 「镇上每一个魂灵都可能被山神看中,有时候是牲畜,有时候是人,山神若有旨意,我能感觉到。」 「难道只有我死了,你才能知道山神有没有看上我?」 「可以这么说。活着的时候,灵魂依附在肉身上,只有死后,灵魂从肉身剥离,这时若是山神挑中了它的灵魂,就会授意在祭坛上献祭肉身。」 这么说,人死之后要是被山神挑中,就要被献祭,没挑中就入土为安,就像岐舟就被挑中了,而嶓三没这福气。在岛上,人死本来是件憾事,但要是被山神挑中了,憾事反而成了殊荣,但凡谁家的死者被选为祭品,活着的人虽谈不上开心,倒也没那么难过了。火祭的传统相传百年,这些道理岛上每一个人都懂,孙福运绕了一大圈无非有些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那这六十年来有多少人被山神挑中,你记得不?」 「十六人。」 记这么清楚? 「每一人我都记得。」 孙福运心一横:「行吧,我就问一个最近的,成松……」 孙福运盯着炉子里蹿动的火苗。三个月前,岛上还没来医疗队,他和往常一样,天没亮就扛着猎枪出发,走到镇子口就看见成松躺在地上,一张脸冻成青紫色,浑身冰凉,都快没气了,吓得他赶紧把成松背进婳娘家。 这个成松算是一个可怜人,从小体弱多病,一直卧床,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喝药的缘故,打小皮肤就白,细胳膊嫩腿,还越长越不像岛上的莽汉,到了二十三四岁,一张脸比女人还好看,孙福运背着他都跟背个娇滴滴小娘们似的。 到了婳娘家,才知道他不知怎么摔断了右腿,眼看到了镇子口却怎么也走不回家了,在野外冻了一夜,还好遇见孙福运。孙福运气吼吼地问:「大晚上的,不在家里躺着跑出来做什么?」成松只翕着眼睛,半天提不起力气说话。后来,孙福运惦记着他的生意,把人交给婳娘独自去了雨林。等到深夜,他什么也没抓到空着手回来,才听说成松没救回来,死了。 孙福运陷入回忆,脑中只有成松生前那张精緻如女人的脸,却没发现婳娘额头的血似乎止不住,脸色越来越苍白。 第七十一章 瓦解(十六) ================================= 第123页 伤口比想像中深,似乎全身的血都涌到被砸中的地方,额头越来越热,身子越却越来越冷,晕眩感一阵阵袭来,让婳娘轻微摇晃。岐羽急得手忙脚乱,用棉布捂着她的额头,又扯着她的袖口想让她躺下,可婳娘不仅没理会,反而微微侧身,让孙福运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些。 孙福运怀着心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跳跃的炉火,他记得成松病逝的那天,成松的父母哭成了泪人,他们完全不知道成松晕倒在镇子口,他出门做什么?要去哪儿?怎么摔了?在哪儿摔的?谁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头天夜里儿子还乖乖地躺在床上,第二天就被人从镇子外捡了回来。 成松的母亲哭晕了好几次,醒来后痴痴怔怔的,总是自言自语,后来婳娘留下了成松的尸体,说可以献给山神护佑宓沱岛,她才擦干眼泪,不再昏昏聩聩了。过了几日,医疗队上岛,孙福运被高瞻带到哨所,成松伴着祭坛上的裊裊黑烟成了灰。 成松的死让全镇短暂地唏嘘了一阵子,很快就恢復平静。成松从小多病,能活到二十四岁已经是奇蹟,何况一个病秧子能长伴山神,怎么想都算得上「善终」。 可现在事情悄悄地变了,凤柔一想到岐舟的死,再想到先前那些被火祭的人,怎么想都不对劲了——他们真的像婳娘说的那样,摔死、冻死、病死的吗? 怀疑的种子不可控制地疯长。 「成松死之前真的什么都没说吗?」孙福运盯着火苗,觉得自己傻透了,婳娘要是有心隐瞒,靠他三言两语就能问出来?可疑惑摆在这儿,不问婳娘他还能问谁? 「凤柔问的吧,她还好吗?」婳娘轻声问,她头晕得厉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还好,在哨所,有当兵的照顾着。」 「也好,那丫头命苦,」婳娘垂下头,血顺着脸往下流,只好又坐直了,「成松生前就体弱,吃不下动不得,喝了二十几年的药都不见起色,送来的时候气息已经很弱了……」 孙福运只听婳娘声音越来越细弱,说上半句就要喘息一阵,正疑惑,忽被一阵吵嚷声吸引了。老嶓隔着门帘大喊:「大家听着!!火祭被毁了!!被凤柔和姓孙的毁了!」他越叫越起劲,「雨没有停!!婳娘背叛了山神!!山神不管我们了!」 孙福运当他是个疯子,不想理会,可门外越来越吵,有人被老嶓煽动,叨着求山神原谅。婳娘拢紧眉,扶着岐羽站起来,孙福运跟着起身,忽听轰的一声,身后起了一阵风,婳娘和岐羽双双倒在火堆里。 「婆娘!!」 孙福运大叫,一把捞起婳娘,她沾了一身灰,头上脸上全粘着烧过的木渣子,岐羽被她压在身下,弄得灰头土脸,两根羊角辫着了火,孙福运抓起地上的棉布唿唿两下扑熄了。 岐羽狼狈地站稳,婳娘突然晕倒,她一时没扶住,跟着栽了,还好有孙福运在。她指着里屋吱吱嗯嗯地叫,孙福运环顾了一圈,这堂屋除了药架就剩这个日夜不熄的火盆,连个能躺的地方都没有,便懂了岐羽的意思。他把婳娘扛进屋,才见她额头还流着血,忍不住懊恼,怎么这么大意?被石头砸中脑袋,搁谁都得头破血流,就算婳娘是大祭司,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还能刀枪不入? 他扶着婳娘躺下:「我去叫顾医生!」 婳娘恹恹道:「别去,不能去……」 孙福运愣了:「为什么?」 婳娘撑起身子,又被岐羽急匆匆摁住,挣扎着说:「你听外面的声音,他们都很不安了,万万不能再让外人踏进这个镇子。」 「这时候还管这些?!」 「不,你不能去……」婳娘躺回床上,用尽全力说:「听着,老嶓心里窝火才胡言乱语,不管他说什么,只要我开口,总还是有人信我,但顾医生不一样,没有人相信他们,一旦他们踏进这间屋子,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婳娘一辈子守着镇子,深知镇上的人信她、敬她,是因为她是祭司,祭司擅医术、能通神、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她若不能自救,即便死了,也能以一句「天命如此」轻描淡写地带过,但若是需要外人来救治,她无上的地位就毁了。人一旦见过比神更厉害的人,便不再信仰神。 镇上的人不再信仰她,会变成什么样?他们有吃的吗?熬得过暴风雨吗?婳娘不敢想,从她接过牛角杵的一刻起,除了守护镇子,就没想过别的事情。 「那你这血……有法子吗?」孙福运急得火烧眉毛。 婳娘指了指角落的药架,岐羽连忙跑去。药架太高,她够不着顶,急得掉眼泪。孙福运走到她身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取了一个棕色小瓶,岐羽连忙跑回床边,把药粉扑扑地倒在婳娘脸上,婳娘的脸色还是白得吓人,嘴唇乌青,眼睛都充了血。屋外的人见婳娘和孙福运久不出来,吵得更凶。 「婳娘根本就没有求雨停!!她惹恼了山神大人!」 「火祭被毁了!」 「雨再这么下下去,镇子就要完了!!」 「我们没有吃的了!!」 …… 孙福运越听越气,一狠心扭头就走:「这不行!婆娘,别说什么你死了是天命,要是没了你,外面就是一群虾头虾脑的虫子!小丫头,你看好她,等我回来!」 婳娘急得要去拉他,却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轰地一声重重跌回床上。 第124页 门口围着十来个妇孺,正跟着老嶓起闹,瘦削的脸涨得通红,见孙福运出来,齐齐噤了声,露出忿恨的眼神。 孙福运讥笑,大吼:「蒜仔!」 蒜仔战战兢兢地从人堆里探出头。 「守在这儿!谁都不要靠近,谁进去了,我就扒了你的皮!」 「孙叔,我不行啊……」蒜仔吓得牙齿打颤。 「那你就等着被扒皮吧!」孙福运吼道,又睨了一眼老嶓,「老嶓,你怎么想我管不着,你要是觉得婳娘背叛了镇子,也行,但下次火祭是你来?还是你那只会砸石头的孙儿来?!这镇上的吃穿用是你管?还是你孙儿管?!你要是真心疼你儿子,赶紧让他入土为安!」他恶狠狠瞪着老嶓,推开人群,朝哨所跑去。 同一时间,顾长愿、何一明、舒砚三人挤在实验室里,丝毫不知道镇上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自从接到回gcdc的命令后,医疗队的工作减少了,实验数据都交由gcdc接手,医疗队只配合做一些验算,剩下的就是监测小猴子的生命体徵。 小猴子全身浮肿,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气球,时不时呕出黏煳煳的血肉,医疗队不得不每天清理观察箱。小猴子的生命体徵越来越弱,恶沱引发了猿猴出血热,它身子烫得出奇,像火上的石头,最糟糕的是,它已经不能接受m1干扰素和血清注射,细微的针孔都会引发血管爆裂,一不小心就会和其他被感染的幽猴一样,失血过多而死。刚抓到小猴子的时候,舒砚还感嘆它生命顽强,能一直撑到现在,但渐渐地,他都不知道那一团肿胀的血肉还算不算得上「活着」。 顾长愿从冰箱里取出两块冰冻样本,这是小猴子的脾脏,硬如石块,他用研钵和碾槌把硬块压碎,做成切片交给舒砚,又从冰箱里取来血清。血清被分成两类,一类供他们在岛上继续试验,另一类被密封好,将随医疗队一起被带到gcdc。 「这是什么血?」顾长愿被两管孤零零的血液吸引了,标籤上的日期是两个月前。 舒砚瞅了一眼:「你的。」 「我的?」 「进山洞那天,你的防护服不是裂了吗?后来何博士抽过你的血,你忘啦?」舒砚指着冰箱,「下面还有一管呢,十天前的,你发烧那次抽的。」 「怎么还留着?」顾长愿一怔,找了找,还真有一管写着他名字的血样,不解地望向何一明。何一明不以为然,保留实验样本是他的习惯,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上次检测完就一直放着了。」 顾长愿知道何一明研究成痴,淡淡嗯了一声,盯着那暗沉的血液,心绪却不由得飘远了,山洞那天的恐惧感袭来,小猴子勐扑向他,涎水滴在他肩膀上,顾长愿眼前一黑,好像实验室的灯全都熄了…… 又来了…… 熟悉的压抑感,梦境里的房间。 黑暗四面八方压来,让他快要不能唿吸…… 何一明测完小猴子的体温,见顾长愿还蹲在冰箱前:「怎么了?」 顾长愿回神,楞楞地看了看左右,光线明亮,空气里裹着岛上特有的潮湿气。 「没什么。」他揉了揉蹲麻的腿,「我的血检报告呢?」 何一明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在整整三大摞报告里准确地抽出了他的。 舒砚挑眉,打趣道:「怎么?怕被感染?」 「乌鸦嘴。」顾长愿睨他一眼,翻开逐一看了,没看出异样,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去看何一明,随着回gcdc的日期临近,何一明精神好了很多,衣服干净挺直,头髮整整齐齐梳向脑后,和之前萎靡睏倦的样子判若两人。 顾长愿不由得看向墙上的倒计时錶—— 距离离岛还有17天。 他们真的能顺利回去吗?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舒砚嘟哝了声:今天这么早开饭?推开门却见高瞻和孙福运站在门口。 「婳娘的额头被砸了!」孙福运没头没尾地说。 顾长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砸了?被谁砸了?」 「上次拿石头扔你的那个,今天还想扔我呢,这小狗崽子扔石头有瘾吗?」孙福运忿忿道。 顾长愿隐约记起,上次随高瞻到镇上,有个小胖墩不分青红皂白就拿石头砸他,还好被边庭挡下了。 怎么又砸婳娘了? 「去看看。」 「不行,不行,不能去,」孙福运一把拉住顾长愿,「我就是来问问有没有什么药,特别灵的,一抹就能止血的,我给带回去。岐羽给婳娘敷了药粉,可是血还在流。」他晃了晃包成粽子的右手,火祭上被火烧伤,顾长愿上了药,隔天就不疼了。 舒砚抻出脑袋:「哪有什么灵丹妙药?你这是烧伤,用药管用,可你说婳娘血流不止,搞不好伤到动脉,不去看看怎么行?」 孙福运急得转圈:「不是我不让你们去,是婳娘不让去。」 「都流血了,怎么还不让去?」 「这……」孙福运是个直性子,藏不住话,被舒砚一问,一口气把镇上的事都说了。老嶓再胡搅蛮缠,但婳娘的名望摆在那里,还算镇得住,所以老嶓叫得再凶也不敢进屋。要是医疗队掺和进去,就难说了,自从医疗队上岛、进雨林、偷猎、参加火祭,把岛上的禁忌触犯了个遍,全靠婳娘压着,镇上的人再埋怨也只敢往肚子里咽。可现在,火祭被搅乱,雨也没停,医疗队再进婳娘家,婳娘的「背叛」就算是坐实了。要是被人知道婳娘是找医疗队救命的,就更难堪了——一个需要外人救命的「神」,还称得上「神」吗? 第125页 婳娘一旦被拉下神坛,镇子就没了顶樑柱,孙福运再讨厌婳娘,这点轻重他心里有数。 舒砚听愣了,救人还这么多讲究?什么神啊柱的,命都不要啦?但看孙福运说得一本正经也不好反驳:「要不趁晚上人少再去?」 「没有区别。」何一明少见地开口:「岐舟就是偷偷送到哨所又趁深夜送回去的,还是被发现了,瞒不住的。」 「那把婳娘接到哨所来?哨所不是有车么?」舒砚说完,恨不得剐自己一嘴巴,那么大一辆军车开到婳娘家门口,和举个高音喇叭喊我们来了没区别,「反正我不懂她在坚持什么,命都不要?」 「镇子才是她的命。」顾长愿说。 一群人商量来商量去,没个好主意,不管是趁人少还是变装,都是欲盖弥彰,越遮掩越糟糕。何一明静默片刻,问:「被多重的石头砸的?」 孙福运抬手比划,一比划心都凉了,那石头比橘子还大,婳娘没当场晕倒都是命大。 顾长愿眼里闪过一丝凝重:「别管了,先救人吧。」 第七十二章 瓦解(十七) ================================= 婳娘要救,但不能大张旗鼓的救。五人商量,让顾长愿和孙福运去婳娘家,高瞻和边庭在镇子外接应,不到万不得已不进去。 车停在离镇子口五十米远的地方,边庭跳下车,却被孙福运拦住:「人多扎眼,你们就在这儿等吧。」 镇子里还是一片狼藉,泥水漫过脚踝。有人看见他们,投来警觉的目光。孙福运侧身挡在顾长愿面前:「万一他们冲着你来,我去引开注意力,你趁机进屋。」 顾长愿第一次见孙福运这么小心谨慎,不由得跟着紧张,果然,没走两步,一光膀子男人从人堆里挤出来:「姓孙的!你去哪儿了!!打死我儿子休想就这么算了!」那人怒目圆瞪,一张老脸气得冒烟,顾长愿猜想他便是孙福运口中的老嶓,再看他们现在离婳娘家还有三四十米远,难道要冲进去? 孙福运不听不理,埋头往婳娘家走,老嶓气得火冒三丈,被羞辱的感觉直冲脑门,冲上来要揪孙福运的领子,却瞧见了孙福运身后的顾长愿,鼓着眼盯了半天。 「这不就是火祭上带走凤柔的医生么?!大家过来看看,是不是他!」 陆续有人围过来。 「就是他!来过镇上好几次!」 「就是那个一上岛就挨家挨户看咱们的牛,说要找什么病的人!」 「岐羽的腿都坏了七八年了,不知道被他怎么一弄就好了!」 所有的目光都投在顾长愿身上,像个被围观的猴子,顾长愿心烦极了,忽地,孙福运蜷起胳膊撞了他一下,他才发觉离婳娘家只有十米远了,又见孙福运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老嶓!你有完没完!!有时间闹还不如先安葬你儿子!」 老嶓一听,气红了眼!这个杀人兇手反倒教训起他来了!大叫「没完!你害死我儿子!我跟你没完!」说完便朝孙福运扑去! 孙福运一把推开顾长愿,和老嶓扭作一团,围观的人纷纷躲到一边,仿佛火祭一幕重现,一边看热闹一边东躲西蹿,生怕殃及池鱼。顾长愿趁没人注意,拔腿就朝婳娘家跑,一进屋就和人撞了个满怀。岐羽脸上挂着泪,抱着他哇地一声哭起来。 岐羽性子倔,做手术都没哭,这一哭顾长愿心都揪紧了,摸了摸岐羽脑袋。 「别怕,我来了。」 里屋,婳娘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病恹恹的,额头搭着一条沾血的旧棉布。 他掀开婳娘鬓角,用酒精小心清洗,婳娘呲了一声,疼醒了,看见顾长愿,不自在地拧了拧眉头。 「你们还是来了……」 顾长愿轻轻嗯了声。 「不该来……你们不该来……」 顾长愿愣了半秒,不知道这句『不该来』是说他不该进屋,而是原本就不该上岛。屋外越来越吵,夹杂着不着边际的谩骂,他忧心忡忡,不知道孙福运怎么样了。 伤口是一道四厘米长的口子,不深,但要缝针。「会疼,要忍忍,」顾长愿说,婳娘似乎没在听,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嘴里只叨着不该来,不该来。屋里风声猎猎,屋外响起一阵惊唿,屋顶轻轻摇晃,像是有人撞在婳娘的茅屋上,茅草上的雨水簌簌被震落,婳娘咬紧嘴唇,绝望地闭上眼。 一阵吵嚷过后,孙福运气急败坏地冲进屋,他的衣服被扯破了,脖子上留着褐红的抓痕,抓起桌上的半碗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决口不提发生了什么。 「怎么样?有没有救?」 顾长愿:「额头没有大碍,但是……」 但是? 顾长愿合上药箱,对婳娘说:对不起,起身去撩她的裤腿。 孙福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干嘛?」 捲起的裤腿下是发青的脚踝,婳娘的右腿肿胀得不成样子,比泡胀的树干还粗。 「虽然是失血的引发休克,但是她腿摔断了,所以才会摔倒。」 孙福运「啊!」了一声,难怪婳娘走路姿势那么奇怪,右腿像被人掰下来又装回去一样,原来婳娘的腿折了?什么时候的事?他还以为是嶓三的儿子砸晕了婳娘,看来不是? 婳娘撩下裤腿,盖住粗肿的腿:「没事,掉下山的时候磕了一下。」 第126页 孙福运觑了她一眼,没吭声,他是干偷猎的,山里爬林里钻,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简单地「磕了一下」,猜是婳娘掉下山的时候用腿蹭住崖壁,直到他和高瞻把她拉上来,都靠她的右脚死死踩在悬崖边上。 「那这要怎么办?」 顾长愿老实道:「这我弄不成,得让何一明来,他有临床经验。」 孙福运:「我去叫。」 「别去。」婳娘急得要坐起,但使不上力,额头又沁出血来,染红了刚换好的纱布。 顾长愿只好重新替她包扎:「你现在骨头错位,放着不管只会更糟,要是不想让何一明来就跟我们回哨所。这屋子太暗,不适合手术。」 孙福运知道婳娘不想外人进镇子,刚刚为了带顾长愿进屋就和老嶓打了一架,现在又要去请何一明,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别去叫人了,我也不去哨所,就这样吧……」 话音刚落,岐羽小声啜泣起来,像哭泣的小动物。 顾长愿和孙福运心都疼了,婳娘掉下山的时候,全靠她抓着,仔细想想,她一干巴巴的小丫头哪儿来那么大力气?除了拼了命救婳娘,实在没个合理的解释。岐羽哭了一阵,忽然擦了眼泪,勐地推了孙福运一把,把孙福运推到门边。 顾长愿懂了:「小丫头似乎不同意。」 「岐羽。」婳娘沉下脸。 岐羽怯怯地缩回手,擤着鼻子抽泣了一会儿,又一狠心把孙福运推到堂屋,差点把他掀滚。孙福运没想到这小丫头力气这么大,再看岐羽眼睛红通通的,却闪着坚决的光,蓦然懂了,揉了揉她的脑袋,跑了。 半小时后,何一明来了。 顾长愿没问何一明是怎么进来的,直入主题,何一明捏着婳娘肿胀的腿——右股骨粗隆间粉碎性骨折,断端错位成角。到婳娘这把年纪,不耐受麻醉还容易失血过多,手术风险太大,只能找石膏固定或外固定架,让骨头自行癒合。 「可以打石膏固定,但至少要卧床三个月。」 卧床三个月?屋里陷入寂静。 现在镇子风雨飘摇,婳娘能安安稳稳躺上三个月吗? 屋外又起了骂声,老嶓大骂孙福运又带外人进了镇子,说婳娘是背叛者,屋子里的都是同伙!孙福运刚把老嶓揍了一顿,出了口恶气,自然不理会。顾长愿和何一明更是不在意,只有婳娘眉头越拧越紧,挣扎着要起身。 何一明:「别动。」 多动一下就都可能落得终身残疾。 婳娘摇摇头,推开何一明。岐羽连忙扶起婳娘,支撑着她下床,顾长愿、何一明和孙福运的目光全都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右腿上,婳娘的右腿几乎是贴在地面上挪动,每走一步都像拖着铅块。 这该有多疼。 咚!忽然一声巨响,屋里的人吓得一颤,拳头大的石头重重落在火炉边上,扬起一阵菸灰,屋顶漏了个洞,雨水簌簌飘进来。 「屋里的人出来!!」 「姓孙的把话说清楚!」 「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做什么!!」 孙福运气坏了——屋里的人都站不稳了,竟有还人搬石头砸屋?! 婳娘淡淡看了一眼被砸烂的火堆,掀开门帘,吵闹声霎时停了,骚动的人群不动声色地后退。 「老嶓……」婳娘轻声唤道,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柔软—— 「饿了吧?」 老嶓一时怔住,正要大骂的嘴忘了合上。 婳娘望着黑压压地人群,静静环顾了一圈,对着队伍末尾一穿麻布衣的老汉说:「老宗,你也饿坏了吧,都饿瘦了……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杀了牛填肚子么,先前我不让,是想着往后日子还长,总不能现在就吃光了,但现在既然大家都饿了,想吃就吃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抬起头,眼里唰唰冒着光,仿佛热腾腾的牛肉摆在面前。 老嶓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婳娘接着说:「老嶓,镇上就你的刀工最好,全镇都挑不出能和你比的,杀牛就由你做主,杀好了分给大伙儿,一人一碗,每个人都吃点。」 人们流着涎水,也不管躺在地上的嶓三了,围着老嶓叫好。他们早就看上了老宗家的牛,吵着嚷着要杀来吃,老宗老实,愿意把家里的牛献出来,可婳娘不让,只好作罢。现在婳娘松了口,大伙儿高兴,也不管下雨和背叛者了,只喊着要吃肉。 众人推着老嶓往牛圈里走,婳娘又说,「先把嶓三葬了,他在这儿多冷。」说完,扶起跪在地上的嶓三媳妇,嶓三的媳妇跪了一天,双腿发软,冷不丁地整个人扑倒在婳娘身上。婳娘身子一晃,右腿结结实实扭了180度,顾长愿和孙福运同时吸了一口冷气,正要上前,岐羽飞快站到婳娘身后,用身子挡住快要跌倒的婳娘。 三人的重量全都压在岐羽身上,岐羽却紧紧扶着婳娘,撑稳了。 这小丫头……顾长愿嘆道。 众人心里只有肉味,没看见这细微的一幕,只推攘着老嶓,老嶓的胖孙子更是像蟾蜍一样抱着他的腿吵着要吃肉。老嶓心烦,他饿得慌、有肉吃最好,可又像是被摆了一道,不甘心,沖胖崽子吼道:「你闭嘴!」 众人一听,不高兴了。 「孩子只是说饿了,你凶孩子做什么?」 「就是就是!」 「有吃的还有什么不痛快!走走,杀牛去!」 第127页 老嶓心里不快,但婳娘一直微微笑着,看上去和蔼又慈祥,只好忿忿哼了一声,招唿了几个壮汉抬起嶓三,叫上儿媳、孙儿下葬去了。 婳娘静静望着远去的人潮,沉默如死水,一直到老嶓的背影渐渐消失,吵嚷声远去了才回过头。 「我原本想多留一些牛羊,以后养肥下崽,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有吃的就不闹了。趁没人注意,你们快走吧……」 「你最好不要走动。」何一明叮嘱,婳娘点点头,却依旧看着远去的人群,何一明知道她多半不会听,不再多说了。 孙福运带着顾长愿和何一明跑回镇子口,叮嘱顾长愿替他照顾凤柔,他刚和老嶓打了一架,以防万一想先留一晚。回到婳娘家门前,婳娘依旧安静地站着,镇子上的人都围在牛圈外,帐篷前空了大半,只剩篝火孤零零地燃着,牛圈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快快!宰了它! 孙福运揉了揉被抓伤的脖子:「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是大祭司了,还是你有办法让镇子安定下来。」 婳娘轻轻摇头,呆呆望向远方,雨声、风声、起闹声、哞叫声交杂在一起。 「不,太迟了。」婳娘轻声说。 第七十三章 瓦解(十八) ================================= 雨已经下了两个月,暴雨小雨又暴雨小雨反反覆覆,就是没有天晴的苗头,整座岛屿笼罩在无尽的阴霾里,让人心烦。回哨所的路上,车陷进泥坑,轮子轰隆隆地空转,像一头老到不能下地的牛,只会哼哼喘粗气。顾长愿望着湿漉漉的车窗,心里也湿漉漉的。 「婳娘的腿……」 何一明:「放着不管的话,不出三天就废了。」 「那不能由着他。」 「你能强按着她给打固定吗?一个女人又伤在股骨。」何一明如实说,「她不想被人看出来她的腿折了。」 「可是……」顾长愿忧心忡忡,「瞒不过的。」 就像他们试图隐瞒岐舟的死因一样,即使掩盖了,真相也没有消失,它一直在哪里,像不甘心被囚禁的虫不停地探出触角,等着被人发现。 总会有人发现它。 何一明:「现在是她不配合治疗,不是我不给她治。」 车里漫着沉重的氛围,车轮轰——地一轱辘,往前飞了好几米,惊飞了树上熟睡的唐那雀,颠颠簸簸地驶远了。 同一时间,帐篷外挤满了两眼冒青光的人。两口大锅咕咚咕咚冒着泡 ,牛肉在沸水里翻滚,十里外都闻得到肉香,孙福运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咽了咽口水,气鼓鼓地拍了一下肚子,转身进了屋。 婳娘的茅屋被砸了个洞,孙福运搬了个木盆搁在破洞下面,雨水漏进屋,叮咚叮咚地敲打着盆底。婳娘坐在火炉边上,右腿弯成奇怪的姿势。 「你不去吃吗?」婳娘问。 「我去不是又挑事吗?算了,有玉米煳么?我随便吃点。」 婳娘指了指吊锅,孙福运抻长脖子一看,锅底都烧干了,只剩一层乌漆嘛黑的东西。 婳娘又说:「成松的事……」 孙福运这才想起来,他是来问成松的,淡淡道:「凤柔不是存心要怀疑你,那丫头粗神经,想到风就是雨,又放不下成松才会闹成这样。但她是真的崇拜你,你要是有什么事瞒着,就告诉她,要是没有就和她说清楚。她是个傻丫头,别辜负她,只要那丫头心里过得去就行,我就不听了。」 婳娘静静望着炉火,没有回答。 火苗呲呲跳动,屋里静得出奇,雨水的声音越发明显,滴滴答答。 当晚,孙福运在堂屋里睡了一夜,风从头顶的破洞灌进来,冻得他直哆嗦,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不知怎么的越睡越热,好像被人当成祭品扛上了黑石棺,镇上的人张牙舞爪,一个接一个地往他身上扔火把,他被烤得全身滚烫,越来越难以唿吸,挣扎着要跳起…… 孙福运勐地睁开眼,眼前灰扑扑一片,浓烟四溢,茅草簌簌地掉,竟是屋子着了火!婳娘和岐羽都不在,只剩他一人。他倏地清醒了,就听见一阵足以撕破雨林的尖叫。 他急匆匆跑出去,听见岐羽大声叫喊。天色微亮,镇子笼罩在一团乳白的浓雾中,屋外围满了人,见他冲出来怯生生地后退,露出趴在地上的婳娘。 婳娘整个身子浸在泥水里,像一根从地底隆起的巨大树瘤,雨水从她背上滚落,她费力地昂起头,不让泥水淹没脸,枯朽的脸被稀泥煳得分不清眼睛和嘴,岐羽跪在婳娘身边,叫着哭着想扶起她。 「怎么回事!!」孙福运大吼。 没人吱声,人们闪闪躲躲地后退。 孙福运扶起婳娘:「都站着干嘛!救火啊!!」 镇上的人面色窘迫,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动。好一会儿,蒜仔从人堆里挤出来,小声说:「孙叔,镇子上早就没水了,要到外面去挑……」 「挑你祖宗!地上不都是水吗?!你他妈不会拿个盆儿舀啊!」 屋子正烧着,孙福运一时不知道该把婳娘扶到哪儿,岐羽指了指帐篷,他才会意,大吼「让开!」扒开人堆就往帐篷里走。 火苗像蛇一样飞窜,孙福运在架子上卸了口锅,锅还是烫的,一阵剧痛从手心直窜全身,他右手还包扎着,这次又烫了左手,令他哭笑不得,愤愤啧了一声,忍痛舀起地上的泥水。 第128页 「凭什么拿我们的锅……」老嶓粗声粗气地叫,被孙福运狠狠瞪了一眼,吓得缩回人堆里了。 孙福运单靠左手使不上力,泥水不是洒在半空就是泼在墙上,他急得冒汗,「都站着干嘛?!来帮忙啊!」可周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人们围作一团,对着脏兮兮的婳娘交头接耳。 「操!」 孙福运暗骂一声,舀得更用力了,门帘上的火苗渐渐被扑熄,可屋顶还燃着,他力道不够,浇不着,急得要命。慌乱中一束橙光划破浓雾,紧接着是「呲——」的剎车声,孙福运大喜,见高瞻和边庭跳下车,大喊:快救火! 高瞻抽出水桶,舀起积水往屋顶泼,边庭扯了就近茅屋顶上的毛毡,用力扑打着火苗。这些天雨水绵绵,茅草不易燃,所以火势不大,但黑烟瀰漫,三人都被燻黑了脸,呛得说不出话。 好在清晨云湿雾重,还下着雨,三人扑了十来分钟,终于把火灭了。高瞻捲起袖子擦着汗湿的脸:「怎么回事?」 孙福运喘着粗气:「我不知道,我睡着了,被熏醒的。你们怎么来了?」 高瞻说:「我俩值夜,看到火光。」 两人一见镇子起了火,来不及多想,开着车就往镇子里沖,这些天车都遮遮掩掩地停在镇子外,这次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到了婳娘家门口。 孙福运嘆了口气,抹了脸上的菸灰,忽然看见凤柔怔怔站在车旁,脸色发青。 「你怎么也来了?」 「我,我看到火……」凤柔声音打颤,惊魂未定,她听说婳娘受了伤,翻来覆去失眠了一夜,后来隐约看到亮光,又见军车忙慌慌地开走,升起不祥的预感,跟在车后跑了一路,头髮散乱,全身湿透,像个逃难者。 探究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镇上的人三两成群地嘟哝着,孙福运沉下脸,把凤柔拉到边庭和高瞻身边,大喝一声:「都让开!有屁就大声放!少给我偷偷摸摸的!」 人们不敢说话了,哆嗦着让开一条道。 他走到婳娘身前:「怎么回事?」 婳娘眼神迷离,焦黄的脸上挂着稀泥,她怔了怔,很快恢復了淡然的神情,抓着岐羽要站起来,可她的腿已经折成了无法站立的角度,岐羽撑得吃力,脸涨得通红。 孙福运拧起她的胳膊:「都这样了还瞎走什么?!」 婳娘指着茅屋:「牛角杵还在里面。」 「我去拿。」 婳娘摇了摇头,慢慢朝屋里走着,屋子七零八落,焦黑的茅草吊在半空,地上泥水流淌,药罐子碎了好几个,蒿草叶和干蝎子飘在水上,婳娘沉默地走进里屋,取了牛角杵捏在手里。 「拿到了,我们出去吧?」孙福运说。 婳娘却坐了下来,轻抚着牛角杵,任凭雨水从残缺的屋顶滴在身上。 高瞻:「这不行,安全第一,我们先出去。」 「你来了。」婳娘柔声道。 这话是对着凤柔说的,凤柔咬着嘴唇,慌乱又倔强,她不知道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屋子被烧了,婳娘浑身是泥,脏臭又落魄,她印象中的婳娘安静、慈祥、威严,怎么都不会是现在这副狼狈模样,直觉告诉她这和她脱不了干系。 「还是先出去,到帐篷里避一避的好。」凤柔咬着嘴唇说。 婳娘摇摇头,微笑着望向四周:「这房子是我父亲盖的,一共十八根樑柱,每一根柱子都是他从镇子外扛回来的,六十年前,他看上了一棵千年老树要拿它做屋子,老树太硬,他就一斧头一斧头地砍……这屋子淋了六十年的雨,不会这么简单就塌的。」 孙福运没心思听她讲陈年旧事,只问:「到底怎么回事?」 婳娘微微凝滞,右手轻抚着牛角杵,岐羽只是哭,吱吱的,像受伤的小动物。 孙福运气得冲到门外,大吼:「蒜仔!」 门口二十来人围着军车,低声议论着,蒜仔缩在人堆里,只露出稀疏的头毛,孙福运拧起他的脖子就往屋里掀。 「你说怎么回事!」 蒜仔狡黠地转着眼珠子:「我不知道啊……好像是天……天打雷噼……那个,闪,闪电噼的……」 「放屁!哪儿来的雷!老子连一声响屁都没听见!」 蒜仔被孙福运吓得一激灵,语速飞快,像打机关枪。 「哦哦,昨天不是杀了牛嘛,一人一碗,夜里就分光了,到了今天早上有人喊饿,就说再杀一头,大家听了特别高兴,都同意了……」 「同意了?!」孙福运大吼。 蒜仔委屈地撇嘴:「都饿了嘛……又不是我说要杀的,孙叔,你还听不听了……」 「你继续说。」 「大家就开始商量杀谁家的牛,镇上的牛淹死了那么多,还都让外面的人给埋了,没剩几头了,老宗说他家只剩最后一头了,不能杀,后来有人提议杀尕子家的,尕子家还有三头牛,杀一头算什么?!谁知道尕子不干,说她媳妇刚刚怀了崽,要留着以后给媳妇补身体!一开始,大家还劝尕子,说『现在补是更好』,可尕子不听,后来有人说婳娘背叛了镇子,雨不会停了,别说以后,搞不好明天大伙儿就一起饿死了,还是趁早把牛杀了,大家多吃一顿饱饭……七说八说把尕子说冒火了,死活都不干,再后来有人骂尕子小气、不是人!尕子一生气就回屋了。」 第129页 「回屋了?」 暴雨过后,镇上的屋子毁了大半,虽然高瞻带士兵们修了,但只是暂时拿毛毡遮着,茅草屋一直浸泡在雨里,越泡越沉,说不定哪天就垮,大家约定俗成地住在帐篷里,同吃同住同睡,不光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有共渡难关的意思。到雨过天晴,镇上就会把自家的茅屋翻新一遍再住进去,这是岛上的传统,老一辈留下来的。 「回了呀,」蒜仔越讲越起劲,「尕子一回屋,就有人在尕子屋外大骂,说尕子不地道,一镇子的人要饿死了,连头牛都捨不得,还说尕子是缩头乌龟、是镇子上的耻辱,要把尕子赶出去……后来骂的人多了,尕子自己冲出来了,拿起老嶓杀牛的刀,说谁动他的牛就跟谁拼命,把大家吓坏了!尕子也真是的,太冲动了,不给牛就算了,还说他两句就撒泼……」 孙福运脸色发青:「是该砍死你们这群狗杂种!」 蒜仔委屈:「孙叔你砍我们做什么啊!我们什么都没做,是尕子先拿刀的!」 孙福运瞪大了眼,倏地跳到蒜仔面前,还没等他开口,蒜仔就缩了。 「孙叔你还让不让我说……」 孙福运气得坐回去,示意他继续。 蒜仔咽了口唾沫:「其实大家也就说说嘛,谁也没真的去杀尕子的牛啊,可是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事情出现了——尕子家着火了!」 「啊?」 「火从窗户底下升起来的,还好尕子发现得早给灭了,尕子说是有人放火烧了他的屋,要把这人揪出来,拿着刀到帐篷里闹,孙叔你是没瞧见,多可怕啊……」蒜仔打了个寒颤,「可谁也没见着有人放火啊,后来老嶓就说……」 孙福运听到老嶓两个字就头疼,这疯子又说什么了? 「说没人放火,是房子自己烧起来的,是尕子捨不得牛,山神给尕子的警告!」 「放屁!是不是你们哪个狗杂种吃不上肉把人家的房子给烧了!」 「我没有我没有,」蒜仔委委屈屈,「但真的没有人看见谁放火嘛,就都说是山神……」 「婳娘掉下山说是山神惩罚,老嶓他孙儿砸了婳娘,也说是山神的意思,现在尕子屋子烧了还是山神的意思?山神大人是想灭了这岛?!」 蒜仔偷偷瞟了一眼婳娘,撅起嘴:「这不是有人背叛了山神嘛,山神大人才怪罪下来……」 「狗屁!」孙福运在心里琢磨,雨天无故起火,还不偏不倚起在尕子家里,会不会是有人点着了尕子的屋,藏在人堆里不肯说,老嶓一说是山神怪罪就顺势推了?或者就是老嶓那疯子干的?怕被人发现才说是山神的意思? 「那这屋又是怎么回事?」他气鼓鼓地问。 蒜仔摊手:「都说是山神怪罪嘛,可能动静太大,没多久婳娘和那小丫头就出来了,听说要杀尕子的牛,婳娘就说不能再杀了,这时候就有人喊婳娘别管大伙儿杀不杀牛了,说『有心思管这个,还不如赶紧让山神显灵,让雨马上停!』老嶓就说,婳娘早就背叛山神,失了神力,求她也没用了!后来不知道谁撞了婳娘一下,婳娘咚地就倒地上了,我吓坏了!一个大活人直挺挺就倒了!吓得我都跑了!」 婳娘腿肿得比馒头还粗,能站稳都是拼了老命,被撞当然会倒! 跑个屁,扶人啊! 孙福运气得冒烟,他算是看出来了,这镇上就是一群虫子成了精,是非不分、没胆又爱起闹,遇事就缩头缩脑! 「这……」蒜仔缩着头问:「她到底怎么了?怎么趴地上不起来了?」 孙福运看了眼一直静静端坐的婳娘,故意扯开话题:「老子问你话,你倒反问起我来了!说,这屋怎么燃了?」差点没熏死他。 「这个我知道,不是一个人烧的……好多人……」 孙福运当场跳起来:你他.妈刚才还说是闪电噼的呢! 凤柔惊唿了一声,不可思议地望向婳娘,婳娘微微笑着,好像蒜仔讲着别人的事情一样,高瞻和边庭也惊了,竟然是有人放火烧屋! 「你们是不是有病?!放火烧屋?!!老子还在屋里呢!!想连老子一併烧了?!」孙福运气得要揍蒜仔。 蒜仔吓得躲到火堆后:「我没烧,不关我的事啊,孙叔!」 「你他妈只会睁着眼看着,和放火的有什么区别!」 「不,不,孙叔……你这几天都和……她在一起,所以不知道,其实早就有传言……说她,她……」蒜仔战战兢兢,话没说完,就听屋外一阵喧闹,夹杂着尕子、耻辱、畜生之类不堪入耳的词,他正被孙福运骂得灰头土脸,听见屋外好热闹,心都飞出去了,一秒都不想再在这屋里受罪,眼巴巴地看向外面,只想熘出去。 「看什么看,先说完!」孙福运又吼。 蒜仔一颤,说得飞快:「说婳娘背叛了山神,所以火祭上才死了人,现在雨也没停……要,要……」 「要什么?!」 「要献祭婳娘!」 凤柔「啊!」的惊叫出声,婳娘刚好抬头看向她,和蔼地笑了笑,那笑容单薄又寂寥,像是随时会脱落的老树皮。婳娘已经很老了,脸上爬满皱纹,笑的时候几乎看不见眼睛,黑色的斗篷让他看上去格外冷清,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绝美的女人吧,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孙福运不能忍了:「谁说的!是不是老嶓那个疯子!」 第130页 话音刚落,又起了一阵喧闹,屋外吼吼吼吼地大叫,不知道在叫什么,蒜仔抻长脑袋,一双眼睛都墙飞出去了,只不过碍于孙福运的威吓,只好偷偷地瞄。 「不是谁说的,是都这么说啊……你想想,从这些人到镇子婳娘就古里古怪的,以前不是不让人进雨林嘛,怎么就让他们进去了?还让他们看咱们的牛、埋咱们的牛、还带去火祭!就是婳娘向着外人,火祭才会出问题……再说哪有人那么直挺挺倒下去的,山神惩罚他呢!」 「那是她的腿……」孙福运正要恼,忽听一阵欢唿,夹杂着悽厉的牛吽声,哞叫声低沉又响亮,像海啸前的狂风。 「杀牛了?!」蒜仔睁大了眼,确定是牛哞,高兴地拉扯孙福运:「又杀牛了杀牛了!!孙哥!有肉吃了!!」 孙福运吐了口唾沫:「吃吃吃!田都被沖没了,你们现在就把牛都杀了,以后吃什么!昨天没吃够吗?饿了就要吃牛!怎么,吃松菌和玉米煳委屈你们了?!」 「我们都多久没吃肉了,真的没吃饱……」蒜仔一改刚刚的畏畏缩缩,笑得满脸红光,不停地咽着口水,「再说,山神都不要我们了,现在不吃什么时候吃啊……」 「滚滚滚!」孙福运烦了,还没挥手,蒜仔就叫着「吃肉吃肉!」欢快地跑出屋,比兔子还快。 牛叫声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欢唿声中,看来尕子还是没拦住,不知道是怕又有人烧了他的家,还是怕被赶出镇子,又或者真以为自己得罪了山神。 「现在怎么办?」孙福运气恼地坐在地上。 边庭和高瞻都是当兵的,干体力活还行,动脑就不行了,蒜仔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除了听出镇上想吃尕子的牛和有人烧了婳娘的屋,什么也没听懂。 孙福运却是懂了。 自从医疗队来到岛上,就埋下了不安的种子,镇上的人嘴上没说,心里都是不痛快的,后来边庭三番五次进雨林,婳娘一直纵容着,甚至带他们参加火祭,镇上心里怨气越积越多,危如累卵,只需要一点点触发……现在镇子被雨水淹没,火祭又出了岔子,死了人,罪状就都扣在医疗队头上,可医疗队终究是岛外的人,镇上的人忌惮,矛头就指向了婳娘,一股怨气都撒在婳娘身上了;再看蒜仔一听说有牛肉就口水吧啦的样子,难怪婳娘昨天说「太迟了」,看上去她用牛肉安抚了镇上的人,其实却是脱控的前奏,她一心想把存活下来的牛羊留着,松口的那一瞬间,就是向镇上的人妥协,或许她早就知道,饿极了的人一旦尝到了肉味,就会渴望更多,比如为吃一口牛肉烧尕子的屋。 孙福运越想越后怕,不知道现在该怎么收场。 「你到底能不能让雨停下来?」 婳娘轻抚着牛角杵,眼神柔和又温软,像看着睡在床边的爱人。 「丫头。」她朝凤柔唤道。 凤柔身子一颤,眼泪唰唰直掉:「我没想到会这样……」 「不怪你,我有事想拜託你,能陪我进山吗?我的腿使不上劲儿,岐羽这小丫头这几天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她一定累坏了。」 婳娘轻声细语,说得人骨酥心软,凤柔迟疑了,从镇子到山上少说要走一个小时,婳娘的腿几乎和身子脱了节,像用一根细绳松松垮垮地拴着,这样还想进山? 「进山做什么?」她问。 婳娘吃力地站起来,还是微笑:「我这把骨头快不行了,把该做的都做了吧。」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外,岐羽搀扶着她,她却挥挥手,让岐羽退下,孤零零地站在烧毁的茅屋前。她举起牛角杵,低声吟唱,声音绵绵糯糯,慢慢地,调子陡然变得锋利,如山崩地裂,唱到狠处声音几乎是从细长的钩子从喉咙里挖出来的,让人头皮发麻。岐羽细细哭泣,牛角杵在雨中挥舞,铜铃叮咚叮咚响。清晨的浓雾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镇子泛着幽深诡秘的绿光。镇上的人都围了过来,他们刚杀完牛,拿着刀、捧着碗,脸上沾着血和溅落的肉末。 婳娘摇晃着牛角杵,仰头望向天空。 「山神在上,护佑我宓沱岛世世代代晴空朗朗,子民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第七十四章 鲸落(一) =============================== 正午,哨所食堂,到处都闹哄哄的,只有医疗队这一桌静得出奇。高瞻断断续续讲完,咽了一口面汤,咕咚打了个嗝,总算弄出了一点声响,打破沉闷。 顾长愿搛着碗里的青菜,没心思吃:「什么时候的事?」 「早上,天没亮的时候。」高瞻扒拉了两口面条也没胃口,镇子乱成这样,他愁得头都大了,「不过现在没事了,多亏了边庭和孙福运。火灭了,房子还算稳当,暂时拿毛毡遮了顶,挡一挡雨吧。」 顾长愿看了看左右:「孙福运呢?」 怎么没跟着高瞻一起回来? 「他和凤柔留在镇子里,婳娘的腿好像不行了……」 「腿都不行了还要上山?」一直没开口的舒砚惊道,他极少去镇上,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听了一部天方夜谈。 「不知道,她说要上山,可能想做什么吧?」 「什么事非要去山里做?」 高瞻摊手:「谁知道呢,只说让你们也去。」 舒砚:「我们去做什么?」 第131页 何一明:「什么时候去?」 两人同时开口。 「明天一早吧。」高瞻放了筷子,抓了个馒头,「我也不知道去做什么,总之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一起出发。我先带几个人去镇子外面守着,不能再让他们乱来了。」 顾长愿没吱声,搛了一筷子面心事重重地嚼着。 当晚,雨水霏霏,夜比浓墨还黑,上岛不过三个多月,顾长愿就看惯岛上的夜,想不起城里的夜空是什么样子了——嵘城的路灯几点点亮?研究所对面的奶茶店还开着吗?二环路上还堵车吗?他记不太清了,好像在这个岛上生活了好久好久,久到都和现实脱节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从床上坐起。雨一直下,床上像长了绒毛,湿黏黏的让他很不舒服。这一整夜,大脑不停地吵闹,迷煳中有很多人——岐舟、岐羽、婳娘、孙福运、凤柔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岛民在他脑袋里来来回回、唧唧喳喳说了很多事,睁开眼却全忘了,什么都没记住。 他推开门,一阵冷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走廊上有人回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边庭穿着一贯的迷彩服倚在栏杆上,身子融进夜色,含混不清,唯独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顾长愿想起嵘城研究所里的葡萄架,有一年春天,研究所的草坪上冒了一株葡萄苗,后来不知道谁在地上插了两个细竹竿,葡萄苗就顺着竹竿长了,明明是没人照料的野藤,却在秋天长了满架紫黑又透亮的果子。 「你又守夜?」他挨着边庭倚在栏杆上。 「没有,刚醒。」边庭站直了,双手贴在腿边。边庭回答问题时总是不自觉地立正,他自己没察觉,顾长愿看在眼里,觉得这小动作可爱得紧。 「和我一样,刚醒。」顾长愿擤了擤鼻子,有点冷。 「还早,你还能再睡一会儿。」 「算了。」反正睡不着。 顾长愿打了个哈欠。远处黑蒙蒙的山和黑蒙蒙的云交叠在一起,云压着山、山顶着云,互不相让,像紧绞在一起的蛇,越看越心悸。这些天糟心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岐舟死了、凤柔吵闹、火祭一团乱、还有人被蛇咬死了、婳娘摔断了腿、听说房子也被烧了……坏事就像纠缠的云,理不清头绪。 顾长愿暗暗嘆了一口气,偷瞄了一眼边庭,边庭站得直直的,像棵小白杨,青涩又挺拔,是他放眼望去、所有能看见的山、水、云、雨、雾中唯一清爽的画面。 顾长愿忽然想起好久没去过老屋了。上一次去老屋还是从山洞回来,他被小猴子抓破了防护服,虚惊一场,那天晴空万里,边庭抢了高瞻的蜜枣给他,很甜。 边庭:「想去吗?」 顾长愿:「可以去吗?」还下着雨呢。 「等我一会儿。」 边庭脱下外套给顾长愿搭上,转身钻进屋。顾长愿倚着栏杆,望向他的背影,边庭的后背很宽,隐约能看见凸起的肩胛骨,浅浅两道竖弯像两轮背靠背的月牙,头髮也长了,以前总是能看到发梢下面一小截被晒黑的后颈,现在都被遮住了。他轻轻笑了下,拢紧外套,闻到衣服上的青草香气。 半晌,边庭拿了雨衣和手电筒出来,把手电筒揣进兜里,雨衣掸开递给顾长愿:「穿上吧。」 「你呢?」 「我不用,你穿。」 顾长愿不干,回屋拿了自己的雨衣,一人一件套上。 路灯在雨水里恹恹发着光,院子里泥水横流。边庭牵着顾长愿,每一步都踩严实了才让他跟上。顾长愿想起某个早晨,他俩偷偷去抓猴子,边庭牵着他在雨林里穿行,也是像现在这样边庭牵着他,踩一步他跟一步。那天地上铺满芭蕉和棕榈叶,踩上去嘎吱嘎吱响,瞎子河波光粼粼,太阳又澄又艷,像流油的鸭蛋黄。 老屋在宿舍对面,孤零零地浸在水里。天色比先前亮了一些,隐约看得见屋顶,通往屋顶的铁栏杆哗啦啦地淌着水。顾长愿有点失落,梯子湿漉漉的,想顺着它爬上去是不可能了。 「走这边。」边庭说。 绕过铁梯,两人停在黑洞洞的楼梯口,潮湿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顾长愿忽然一阵晕眩,黑暗似乎勒紧了他的脖子,令他唿吸困难。耳鸣的毛病又犯了,「咂——咂——」地扎着他的耳朵。 「其实……我有一点怕黑。」顾长愿摁了摁耳屏,尴尬地笑笑。 边庭旋开手电筒,尽管早就把光调到了最亮,但还是又旋了一下。 「我知道。」 「你知道?」 「隐约猜到了一点。」他不只一次发现顾长愿会在黑暗中冒虚汗,先是这个楼梯口,后来两人掉下山,谷底燃起篝火之前顾长愿脸都白了,进山洞那次也一样,隔着隔离服都能感受到他的恐惧,但顾长愿没说,他就没问。 「要回去吗?」 顾长愿想了想,摇头:「来都来了。」 「好。」边庭轻声道,把他牵得更紧,顾长愿笑了笑,只盯着亮白的光柱,光线成束地落在地上,被雨水打碎。 老屋废弃很久了,雨水把整楼的垃圾全冲到了楼梯口,积水漫过小腿,水面上浮着厚厚一层灰,飘着石块、断枝、树叶和泡胀的麻雀。边庭把树叶断枝踢到一边,牵着顾长愿上了顶楼,越往上积水越少,顶楼几乎只有薄薄一层水渍。两人停在一扇生锈的铁门前,门没有挂锁,只用插栓栓着。 第132页 边庭示意他后退。 顾长愿不明所以,站到边庭身后,边庭摇了摇头,拉着他下了好几层,才又走到铁门前。 他拉开插栓,只听哗地一声—— 积水稀里哗啦地全涌出来,树叶树枝石头破木板一股脑打在边庭腿上,边庭的裤子瞬间湿透了,衣服也湿了一大半,雨衣形同虚设。原来连着下了两个月的雨,积水和被风颳来的杂物都堵在门口,门一开,就像水库开了闸,怒水狂飙。 边庭退回顾长愿身边,等水排空。 「你早知道会这样?」 「猜到了一点。」 又是猜到一点…… 顾长愿撇嘴,借着手电筒稀薄的光,看见边庭脸色微红,边庭撒谎时总是话说得顺熘,脸却无情地揭穿了他。 几分钟后,天台只剩下半尺高的水,海风直来直去,吹得人左右摇晃。顾长愿在楼顶晃悠了一圈,冻得浑身打颤,四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成片的松树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哗啷啷的声音,整片雨林都在颤抖,顾长愿站在天台中央,一阵阵凉意遍体流动,就像被海风卷到了巨树之上,他踩着细如针尖的叶尖,脚下是万丈空旷。 他忽然有些害怕,拨弄着手电筒,照着湿漉漉的脚:「天亮后会发生什么?」 边庭摇头,他不知道。 顾长愿沉默地站着,光柱在他脚底投下晃晃荡盪的影子,毫无理由地,他不想上山,冥冥中有种不详的预感,好像上了山一定会有什么不一样了。 「有点担心。」顾长愿喃喃道。 「我保护你。」 顾长愿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保护你。」边庭又说。 顾长愿愣了会儿,淡淡笑了,他不是担心自身安危,只是怕又出什么乱子。自从岐舟死后,事态就像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镇上散乱的、宛如细流的飢饿、不安、野蛮、荒唐、愚蠢、自大在不知不觉中汇成了一条汹涌的大河,一路震天动地朝着最坏的方向奔去。 我保护你。 顾长愿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慢慢地,竟咀嚼出一丝丝甜蜜,好像就算洪水倒灌,边庭也会化身为柱天踏地的墙,为他挡住一切。 忽然就被甜到了。 真的被甜到了。 这种甜蜜很难形容,就像他现在站在着天台上,四处是肃杀的夜、狂啸的风、雨水在泥沙里闪着邪恶又诡谲的光,几乎想掀翻整座岛屿,他可有人不关心岛屿,只关心他。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栅栏,是墙垣,是盾牌上永久的图案」 真让人脸红心跳啊…… 他是真的喜欢我啊……顾长愿忍不住想。 虽然好多次,他都能感受到。可被爱着这种事情,无论感受多少次,都让人脸红心跳。 「怎么就喜欢我了?」顾长愿瞟向别处,掩饰慌张的眼神。 边庭像站军姿一样站正了,脚跟併拢、头正颈直。 「那天我在守夜,你站在屋子下面,说要上来……」 「然后呢?」 「然后月亮就出来了。」 咕咚—— 顾长愿咽了一口口水,血直往脸上涌。边庭木头木脑,什么套路什么话术,都和他没关系,怎么想就怎么说了,也许那天凉风正香,星星忘了发光,也许那天月亮不情愿,被天上的神仙从云里揪出来……真的像边庭所说吗?是他点亮了月亮?顾长愿心脏咚咚咚咚狂跳!都不敢张口,怕一张口心脏就蹦出去了。 「你还挺浪漫的。」他埋着头,脸上像火烧云。 边庭心脏怦怦直跳,不敢说话,他自认为和浪漫不沾边,怕顾长愿是戏弄他,咬着牙不敢开口。 夜风湿漉漉地吹着。 手电筒的微光在地上孵出一个一个月亮。 -------------------- 1:这个楼梯不是第一次出现,第32章 暗涌十边庭也说要走楼梯,顾长愿拒绝了。 鲸落:一座鲸鱼的尸体可以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长达百年,一鲸落,万物生。 第七十五章 鲸落(二) =============================== 微光宛如暗夜的火苗,周遭的空气都热了,顾长愿心脏狂跳,一边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如千万惊雷不可抗拒地炸开,一边是手足无措,像被狂浪卷进海底。他曾和边庭说过,等岐舟的事情了结了就谈恋爱,可岐舟的死就像这岛上的雨,一直笼罩着在每个人头上,细细绵绵,没完没了。在灾难和死亡面前,恋爱显得不合时宜。 可边庭越来越让他心动,就像现在,他又一次为边庭动心,面红心跳。 在喜欢和不喜欢之间,他无疑是喜欢边庭的,想拥有他,想一辈子霸占他的好,又但每到临门一脚他又迟疑了,或许是岛上太过阴郁,或许岐舟的死亡还缠绕着他,总有一种理智总在叫嚣: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很着急,越着急就越难把话说出口,脖颈在夜风中沁出汗来。 哐当—— 顾长愿一阵恍惚,手电筒从手中滑到地上,他尴尬极了,弯腰要去捡,手电筒被狂风吹得在水里打滚,一阵哐哐噹噹的金属声和扑扑水声之后,不见了。光线越来越弱,只剩下鹅黄的光点,他喉头一阵发紧,眼前又天旋地转起来。 「站在这儿,别动!哪儿也别去!」 第133页 边庭扶住他追了出去。 身边忽然空了,风钻进雨衣,雨水滴到顾长愿脸上,他才意识到这天台又冷又阴森,他揉搓着脸,把头埋进手心,耳朵追着边庭的脚步声,想像着他在黑暗中摸索的画面。 果然有边庭在就一切都好。 一离开心就空了,顾长愿沮丧地想。 半晌—— 「没事吧?」 一小撮光柱打上他的脸,边庭握着手电筒,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没事,」顾长愿看着的边庭满是雨水的脸,心中一阵苦楚,瞥开目光,掩饰内心的举棋不定,「没摔坏吧?」 「嗯。」 「那就好,」顾长愿望了望四周,语气飘忽,「忽然有点冷了,走吧,回去吧。」 「啊?」边庭若有所失,他很想两人独处。 顾长愿听出他的失望,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挖空心思地掩饰:「该进山了吧?高瞻说不定满哨所找我们呢。」 边庭闷闷地哦了声,去牵顾长愿的手,顾长愿由他牵着,其实顾长愿很喜欢这些小动作,有时候会摆出长辈的姿态摸摸边庭的脑袋,有时候又像个小辈任由边庭保护着。是把他看成撒娇的小孩还是自己想放纵?顾长愿说不清,好像心里筑着一道无形的墙,在墙里怎么颠三倒四都行,就是不肯翻出墙外,真真正正地建立一段亲密的关系。 「对不起。」顾长愿小声说。 声音小到被雨水淹没。 边庭听见了:「对不起什么?」 「说好了要谈,谈……」顾长愿一紧张,说不出恋爱两个字。 边庭沉默了一会儿,重重掐了一把他的手心,好像小小的惩罚。顾长愿疼得一呲。 「还没到时候不是吗?」 「时候?」 「嗯,你说过等岐舟的事情过去了,我们就谈恋爱,我看得出来,现在岛上越来越乱,大家都不好受,要么阴沉急躁要么心神不灵,所以我想岐舟的事情还没过去……」边庭悄悄换了一个动作,手指从顾长愿指尖穿过去,十指交握着,「是不是我让你有压力了?你不用急,我以前听过一句话,说美好的东西都是缓慢的,急不得,要慢慢来。虽然我急匆匆说了喜欢你,收不回去了,也没打算收回,但你不用急,可以慢慢考虑,不用现在就做决定。」 顾长愿心头颤动了一下,水雾轻裹着两人的身影,让他们看起来像被细线箍在一起。 他隐约知道边庭说的是哪句话—— 「凡是自然的东西都是缓慢的。太阳一点点升起,一点点落下。花一朵朵开,一瓣瓣地落下,稻谷成熟,都慢得很。那些急骤发生的自然变化,多是灾难。」 心忽然就柔软了。 晨雾萦萦绕绕,如水如纱。 「其实我觉得你喜欢我……多少都有一点点。」边庭笑了笑,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侦察兵的直觉,就像他们现在十指交握着,顾长愿却没挣脱。「所以我不着急,等你。」 顾长愿停住,边庭也停下来,笑眯眯的,眼睛闪亮,在污浊的岛上,只有这一抹光始终清澈。 顾长愿恨不得立刻踩死那个迟疑的自己。 「其实我才该说对不起。」边庭忽然红了脸。 「啊?」顾长愿疑惑了。 「刚刚我在你旁边……一直硬着,偏偏你拿着手电筒,我都怕你忽然照过来看见我……那个……」边庭舒了一口气,「幸好手电筒掉了……」 「……」 顾长愿不由得地往下瞟。 边庭脸发烫:「别看,早消下去了。」 「哈哈哈……」 顾长愿没忍住,忽地笑出声来,心里头的纷乱彻底烟消云散了。 急什么呢?花一朵一朵开,心里的墙也要一点一点翻越。 恋爱,慢一点也没关系。 回到哨所,食堂正开饭,三五个士兵扫着院子里的积水,高瞻正在给车加油,看见两人都是湿哒哒的,没多问,只说快进去吃饭,吃饱了好出发。 早餐还是老三样:牛肉面、包子馒头和粥。何一明坐在正中间,穿着一套墨绿色的运动服,连鞋都换成了黑白相间的篮球鞋。 不穿西装的何一明真是太太太少见了。 顾长愿实在好奇:「你要上山?」 何一明掏出纸巾,擦干嘴上的油渍:「我今天休息,舒砚照顾小猴子。」 这就是要去的意思了?顾长愿撇嘴,何一明一向对研究以外的事情不感兴趣,镇上都极少去,怎么突然想着一起上山?不过好奇归好奇,他没打算多问。 吃完早饭,枭龙皮卡顺着山路出发,天色渐亮,黑云似乎在和镇子纠缠,全挤在镇子上空,倒是给医疗队行了方便,没了黑云遮挡,一路的水洼和碎石都看得清楚,车开起来比前几日顺畅多了。到了雨林口,高瞻远远看见孙福运、凤柔、婳娘和岐羽站在一棵老松树下。孙福运听到引擎声,朝他们挥手。 车稳稳噹噹地停在婳娘面前。 「来了啊……」婳娘依旧披着黑墨一般的斗篷,见医疗队跳下车,摘了兜帽,露出涂满油彩的脸。 「啊!!」 顾长愿惊唿,连高瞻都忍不住「啊」了一声—— 一夜之间,婳娘的头髮全白了! 高瞻惊颤道:「这是……」 「昨晚就这样了,可能命数到了。」婳娘虚弱地笑笑,神情从容,就像说着『天亮了』一样平静。「既然都来了,那走吧。」 第134页 婳娘牵起岐羽,镇上微微投来光亮,黑云裂了一道口子,似乎是太阳在窥视。 上山的路不好走,婳娘牵着岐羽走在最前,身后是凤柔和孙福运,高瞻、边庭、顾长愿和何一明跟在最后。婳娘走得极慢,右手紧握着牛角杵,牛角杵轻轻摇晃,铜铃在细雨中叮咚叮咚响。 孙福运步子快,没走两步就和队伍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不得不停下来等婳娘跟上。他急得要命,想不通婳娘为什么突然要上山。 镇上昨天杀了尕子家的牛,一群人吃得满脸油光,商量着过几天再杀一头,尕子的媳妇躲在屋里哭。尕子蹲在门口,看见孙福运,问他有没有菸叶子,孙福运摇头,他就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塞进嘴里,死命地嚼。 孙福运什么场面没见过,硬是被尕子这没头没脑地动作吓着了,头皮发麻。他没敢劝,看着尕子抓了嚼嚼了吐,胃里一阵酸涌,差点儿跟着吐了。 一想起镇上的荒唐,孙福运一步都不想走了。 还上什么山?!这烂岛他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只想早点跟着医疗队离开! 「疯婆子,你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吗?非要去山里?」 照她这慢吞吞的走法,天黑了都上不了山。 队伍不由得停下,婳娘轻轻笑了笑,没说话只朝前走,气得孙福运脸红脖子粗,朝地上啐了一口,无奈跟着。又过了半小时,山还离得老远,孙福运忍不住冲到婳娘面前,忽见眼前一道黑影,岐羽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 孙福运一愣:「小丫头,你干嘛?」 岐羽狠狠瞪着他,像护着幼崽的猫。 孙福运都被逗笑了:「嘿,你这小丫头……是想拦我?」 就她这小身板?! 所有人看向岐羽,岐羽一动不动,凤柔扯了扯孙福运的袖子,叫他别为难孩子。 孙福运气得大骂:『呸!老子是那样的人么?』转身在婳娘面前蹲下。 「这婆娘磨磨蹭蹭的,走到哪年哪月去!上来!老子背你!」 闻言,婳娘一愣,岐羽也愣了,傻傻张着手臂,顾长愿、边庭和高瞻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婳娘。 「还是听他的吧,」何一明忽然开口,「看你走路的姿势,先前错位的地方应该断了,虽然被裤子遮着看不出来,但股骨应该积了很大一块血肿,你走不到山上的。」 孙福运一惊,变了脸色:这么严重?! 「你这疯婆子,腿都废了怎么不说一声!上来!」 婳娘僵持了一会儿,由孙福运背着了,她当了一辈子的祭司,第一次被人背着走,心里头有些难堪,不敢睁开眼,但何一明说得对,她一步都走不动了。 山路崎岖、瞎子河上浮着死鱼死虾,整个雨林都罩在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里。孙福运和高瞻轮流背着婳娘,边庭走在最前,清除沿路的断枝和碎石,岐羽和凤柔紧紧跟在后面,顾长愿几次朝凤柔看去,她只是埋着头默默朝前走,看不清表情。 此行的目的地是祭坛,看婳娘脸上的油彩就知道了。涂彩是火祭前的准备,只有祭司才有资格在脸上画上绿色的山和海浪。 山路湿滑,就算边庭细心地剔除了碎石和断枝,孙福运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绕过一道细弯,婳娘指了指崖壁,孙福运停下,看见满壁的南蛇藤。 「都长这么茂盛了,有几棵还是我种的呢。」婳娘说。 顾长愿和边庭同时一怔,不由得相互看了眼,这南蛇藤的背后是通往山洞的岔路,火祭那天顾长愿和凤柔就躲在这片南蛇藤背后。 难道这南蛇藤不是野生的?是婳娘种的?顾长愿看向凤柔,凤柔也望着葱绿的藤叶出神。 走到祭坛,已近正午,孙福运累得头晕目眩,他放下婳娘,直接坐在地上。 祭坛上七零八落,石棺被雨水沖得黑亮,石棺前堆着没有烧完的火把,空气里漫着菸灰的味道。婳娘走到石棺前,自言自语了几句,背靠着石棺坐下来,拢紧斗篷,看上去像石棺凸起的斗拱。 凤柔倚着崖壁歇息,婳娘朝她笑了笑,她也不回应,冷冷地撇开脸。 婳娘并不在意,挂着淡淡地笑,仰头看向凤柔身后的山崖,崖壁直插云霄,黑云挂在半山,好像随时会压下来,和遮天蔽日的黑云以及屹立千年的绝壁相比,他们像蝼蚁一样渺小。 「丫头,你不是想知道岐舟是怎么死的吗?」她忽然举起牛角杵朝向头顶正上方,声音像砂砾一样艰涩,「那里有个山洞。」 一切都要从这个山洞说起。 -------------------- 「凡是自然的东西都是缓慢的」出自毕淑敏,此章有删节,一直被锁,本来是感情起伏的一章,锁了后改来改去都改不回原来的感觉,算了,随便看看吧。 第七十六章 鲸落(三) =============================== 六十年前,宓沱岛。 芭蕉树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镇子周围,海风裹着凤仙花香,身穿黄裙子的瘦丫头眼巴巴地望着天空,一高一低的羊角辫像两根倒吊的紫藤萝。 「阿爹,要下雨了。」瘦丫头说。 被唤做阿爹的男人抬起头,大片大片的云彩在空中翻腾,从山这头游到山那头。 「傻丫头,你看错啦!」阿爹揉了揉丫头的脑袋,语气温柔又宠溺,「那是七幡云,云尾稀薄,一共七层,像七面旗幡,所以叫七幡云。这是晴天的预兆,接下来的三天都是晴天才对。」 第135页 「可是它明明……」瘦丫头嘟嘴,想争辩,忽听一声震天动地叫唤—— 「婳丫头在看云啊!」 一个满腮黄须的大汉走来,那汉子长得五大三粗,腰间盘着一捆粗绳,布衣大敞,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胸口全是泥,像在泥坑滚过似的,右手扛着猎枪,左手提着三只兔子。 汉子嗓门大,说话像打雷一样,瘦丫头不仅不恼,反而极有礼貌地鞠了个躬。 「春山伯伯。」 汉子叫福春山,四十岁出头,是镇上的猎人,也是东边大部落的祭司。乖巧懂礼的丫头正是婳娘,刚满十二岁,『阿爹』名叫婳临渊,是岛上的大夫,比福春山小上三岁,掌管着镇上最小的部落。 六十年前,镇上共有十一个部落,三百多户人家。有的部落首领不合,老死不相往来,但从来没见过谁和婳临渊不合,婳临渊医术高又总是柔声细语,一副好脾气模样,和谁都处得来,所以他权力虽然不大,但威望极高。 「丫头还太小,哪里看得准……」婳临渊笑笑。 福春山哈哈一笑:「这事不急,丫头还小,看云是咱们镇上人人都会的本事,慢慢就会了。我看婳丫头特别聪明,以后肯定比咱们看得都准。」 婳临渊听了,心里甜得发齁,怜爱地揉着婳娘的脑袋。 福春山扬了扬手上的兔子:「看,今天打到的!这灰耳兔子平时几个月都见不着,今儿我一逮就逮了仨!等我去烤了,叫大伙儿都来吃吃!」 婳临渊温柔地笑笑,婳娘抓着阿爹的手,眼睛却追随着天上的云。浓云沿着山脉自北而南绵延,跌入裂谷。 夜里,镇子在兔肉香气中入了眠,婳娘坐在炉火前,手里拿着拨火棍,眼睛痴痴盯着窗外。 「还在看云啊?」婳临渊问。 婳娘闷闷嗯了一声。 「这看云的门道多,以后爹慢慢教你。」 婳娘心不在焉地拨着火堆,心想:七幡云云尾是纯白的,可她看到的云尾黏着一层浅灰色的烟,像繫着一层薄纱,不像七幡云,但又说不上究竟是什么。 她一直想啊想,在床上辗转反侧。夜里岛上起了风,起初只是隆隆唿啸,没多久就听见几声脆响,如利刃重重噼下。屋外狂风肆掠,几乎把茅屋掀翻,到处都是树枝被折断的喀喇声,碎石被卷上天又掉下来,啪嗒啪嗒砸进土里。 婳娘睁开眼,抻出窗一看,黑云漫天,云尾卷着一股绿烟,宛如一只巨大无比的公鸡被蟒蛇吞食下肚,只露出染血的鸡冠,绿色的浓烟如蛇尾来回甩动,两只巨兽撕咬着沉入远山。 「阿爹,阿爹,真的要下雨了!!」她急坏了,她没看错,就是要下雨了!! 婳临渊被摇醒,凑到窗边,脸色倏地就变了——黑云翻墨,长虫横天,是百年难遇的异象! 婳娘这丫头居然看准了! 「快!!去叫春山!叫醒镇上的人!要下暴雨了!叫大家把毛毡支起来!!」 婳娘听了就往屋外跑,忽然「啊!!」地尖叫,怯生生僵在门口。 婳临渊一看,宛如瞬间坠入冰窟,手脚变得冰凉—— 天上黑压压一片,鸦、枭、隼、鹰一股脑地往镇上飞,地上更是无数麻麻点点,平时蛰伏在雨林和泥土里的蛇、蜈蚣、蠼螋、蝼蛄、篦子、山蛩全涌到镇子里,似乎想把整个镇子占为己有,密密麻麻,无边无际。近处的还勉强看得清哪是蜈蚣哪是蛇,远处就是一张巨大的黑影,好像长着无数荧绿色眼睛的棘皮动物,嘎嘎吱吱地从海上爬到镇上。 「你待在屋里,不要出去!」 婳临渊打了个寒颤,拉紧门帘,往腿上抹了一把雄黄粉,拿了火把和火油冲到门外。 他朝地上泼了两道火油,杵起火把一点,火苗瞬间燃了,在狂风里翻腾。炸裂声此起彼伏,空气漫着腐肉烧焦的味道,蛇虫被火墙拦在四五米外,呲呲乱窜,不敢靠近。 火墙为婳临渊烧开一条路,他举着火把,挨个叫醒镇上的人。有人听到动静,掀开门帘一看,吓得跌坐在地上:「蛇……蛇……蛇虫都爬到镇上来了!!」 「拿火油!淋在门口!还有驱蛇粉!涂在身上!」婳临渊大喊。 那人吓得丢了魂,只会打颤:「可……这么多蛇……」 「它们在逃命。」 慌乱中,福春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眉头紧皱。福春山擅长打猎,懂野兽的习性,知道这些蛇虫虾蟹从泥里、洞里、河里逃到镇上,一定是原来栖息的地方不安全,逃命来了。他望向天上黑云,眉头越拧越紧,思忖片刻,拿起手中的猎枪对空放了三枪! 砰!砰!枪声撕裂了镇上的宁静。 「暴雨要来了!想活命的都别睡了!!男人都把屋子绑牢!!女人往门口浇火油,撒驱蛇粉!快点!!」福春山大喊。 镇上的人听到枪声,如梦初醒,顷刻乱作一团,男人爬上爬下,给屋子盖上毛毡,女人一边洒驱蛇粉,一边叫醒老人孩子,镇上霎时人头攒动,火光沖天,哭叫声不断。 婳临渊把毛毡一端栓在屋门口,镇上多雨,人们对付暴雨也很有一套,每逢下雨,就会拿毛毡盖住茅屋,防漏水和被风掀翻。他系好绑绳,忽听福春山大喊,「临渊,小心!」,只见一条乌梢蛇绕过火墙,黏唧唧地爬向他的脚,眼看就要咬到—— 第136页 呲呲—— 一把着火的干艾蒿不偏不倚地落在婳临渊脚边,艾蒿烧得正旺,冒着浓烟,发出刺鼻的味道,乌梢蛇看到火光,蜷成一团,又闻到厌恶的草药味,簌簌爬走。 婳临渊咽了一口唾沫,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爹!」婳娘抱着一大捆艾蒿、薄荷和千根草跑来,刚才那把烧着的艾蒿正是她扔的。 婳临渊大惊:「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屋!」 「我看到好多虫,就把家里的药都找出来了!」婳娘涂了雄黄和千根粉,散着刺鼻的药味,蛇虫纷纷避让,她踩着被烧焦的蛇虫尸壳,挨家挨户地扬起手里的草药,「桂婶,把这个挂门帘上,然后这些搁家里头烧了!能熏虫子!快!」「柒姨,快把这个挂门上!!」 婳娘举止稚气,脚步却格外坚定,裙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狂风几乎把她掀翻。 婳临渊看着摇摇晃晃的小丫头,心里头沉甸甸的—— 这小丫头这么小就这么懂事,将来会吃不少委屈吧? 暴雨在混乱中如期而至,闪电穿透黑云噼向镇子,大雨倾盆而下,好像蛟龙在空中翻搅,人们躲在屋里,紧紧相依。 「其他人不知道怎么样了……」婳临渊担心。 福春山拨着火堆,吊炉上熬着玉米煳,缓缓散着香气。 「都在屋里呢,没事的,别担心。」 茅屋在雨中摇摇晃晃,婳娘蹲在窗户前,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直直看着窗外。 「这丫头厉害,」福春山嘆道,「刚才满地蛇虫呢,我看着都发憷,这丫头眼睛都不眨就冲出去了。」 婳临渊看向婳娘,婳娘的头髮乱了,两根羊角辫成了两茬被霜打过的菜叶,蔫蔫的,脸上腿上全是泥。可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脸也不擦,任头髮散乱。屋里的窗户早被封得严严实实,她还在看云吗?白天他还笑这丫头本事不到家,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看出了异象。 这丫头…… 婳临渊心事重重。 雨下了一整夜,蛇虫侵占了镇子,又忌惮屋门上草药,不敢靠近茅屋,在镇子里来来回回地蠕动。福春山在婳临渊屋里睡了一晚,觉得像被密密麻麻的爬虫拖着,摇摇晃晃。 第二天,依旧风雨交加,镇上的牛羊开始躁动,不停冲撞着围栏,似乎想要挣脱,哞叫声飘在镇子上空,凄楚极了。有人冲出屋想救自家的牛,却见牛身上、嘴里、眼睛里爬满了蠼螋和蝼蛄,蠼螋从牛嘴里钻进去又从耳朵里爬出来,吓得尖叫着跑回屋。到了夜里,有的毛毡撑不住了,压垮了木桩,在狂风中翻飞,人们开始慌了,抱在一起,止不住祈祷。 第三天,天色依旧暗得出奇,黑云压在镇子头顶不肯散去,海浪声越来越近,像擂鼓齐鸣。婳临渊听见茅屋外传来喊叫声,掀开门帘,雨水唰唰地灌进来,狂风吹翻了药架,药罐子哐当哐当地乱滚。 门口站在一对小夫妻,男的叫成小久,成亲不到半月,媳妇凤灵儿是个娇滴滴的弱娘子,两人冻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婳临渊顾不上一屋子狼藉,赶紧让他们进屋。 「婳祭司……我们的屋子被吹……吹飞了。」成小久跪在地上哭泣。 「怎么会这样?!」婳临渊一阵心痛,拉着成小久到炉边:「先别慌,快坐下,暖暖身子。」 婳娘端来热腾腾的玉米煳,成小久颤颤接过,眼泪簌簌地掉:「屋子没了,这可怎么办啊……」 小夫妻哭得悽惨,身子不停地抽搐,福春山心急如焚,坐不住,往身上倒了一罐驱蛇粉就往外沖:「这不成!我出去看看!」 「春山……」 话音未落,福春山转眼就没了影,婳临渊只好跟了出去。 一出屋,两人就呆了—— 蛇虫全部不见了,地上坑坑洼洼,满是爬过的痕迹,还有烧焦的虫壳和一地的草木灰,但一只活虫都没有。 镇上涌来的蛇虫少说上万只,一夜之间竟然全没了! 福春山蹲下抹了一把泥,泥土黏煳煳的,还有火油的味道,显然蛇虫刚刚还在,现在却不知踪影。 镇上静得出奇,虽说雨水几乎砸穿毡布,狂风吹得树干东倒西歪,可婳临渊就是觉得太安静了,毫无生气的静,诡谲的静,好像世上的活物都消失了,他们是镇上唯一会唿吸的生物。 福春山同样嵴背发凉,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行!这镇子不能待了!」 婳临渊:「怎么?」 「蛇虫逃了,不光是蛇虫,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都逃了。它们就是逃命才来到镇上,现在又跑了,只有一种可能——这镇子不安全!」 福春山抹了脸上的雨水,扬手一指,远处水光粼粼,倒映着翻涌的云,「这些蛇虫就是从那边爬来的,现在那里已经被淹了,过不了多久镇子也会一样!」 婳临渊陡然紧张起来,他仰起头,见七幡汇聚,黑云压岛,海面隐隐有白光,风声夹杂着喓喓虫声,心不由得沉入冰窖。 「要海啸了。」婳临渊说。 海水躁动,是海啸的徵兆。 福春山一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快走!再待在镇子都得死!」 话音刚落,身后轰的一声,毛毡压断了屋樑,茅屋顷刻垮塌,有人哭着跑出来,惊魂未定地站在大雨里,接着轰隆隆轰隆隆——镇上的茅屋接二连三地垮了,越来越多地人哭着跑出来。 第137页 福春山:「怎么办?」 「镇子守不住了。」婳临渊说,海啸一来,镇上的屋石树木全都要沉入海里,「叫所有人往高处走。」 「哪里?」 婳临渊望向远处,在黑暗中寻找一处避难地,远处黑影蠕动,飞禽走兽都奔向同一个地方——雨林深处,群山之中似乎有一条细缝。 「那里。」野兽求生的直觉比人准确得多,就让这些蛇虫鹰隼来引路。 「叫人把干粮、衣服、火把、油都带上!还有你的枪,带上!我们走!」婳临渊大喊。 快!抓紧时间! 第七十七章 鲸落(四) =============================== 全镇撤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都是在镇上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谁捨得就这么离开?何况这大风大雨天、黑灯瞎火的,要逃到哪里去?当婳临渊说要弃屋进山的时候,好多人当场就哭了。 好在这时,全镇十一个祭司齐齐站了出来,他们平时针锋相对,但事关部落存亡,谁也不含煳,靠着平日的几分威严硬是把全镇的人一个不落地说动了。 「这刚织的衣服,一次都没穿过……」丁家女人往褥子里塞着棉衣,可褥子早就装满了,她越塞越乱,急得掉眼泪。 丁家男人烦了:「别塞了,都装不下了还管什么衣服!」 女人哭得梨花带雨:「可这是给娃儿织的,要是路上娃儿冷……」 男人看着一旁冻得脸发青的崽子,心里又怜又痛,「行了,带上带上。」说着又往褥子里塞了七八根玉米,「多带点吃的,谁知道要在山上待多久。」 有女人捨不得家,恨不得把锅碗瓢盆都带走,被男人狠狠训斥了一番;有人想带上辛辛苦苦养大的牛,顶着大雨冲到牛圈,一看牛早就被蛇虫咬死了,流着血水躺在地上,舌头上沾满蠼螋和蝼蛄,心痛得跪在地上大哭;成小久运气好,还剩了一头活牛,他解了牛绳拽出来,被福春山拦住。 「人都顾不上了,还带什么牛!」 婳临渊劝道:「让他带上吧,算是给镇上留几头牲口,等雨退了还能牵回去继续养。」 就这样,全镇七百多人顶着暴风雨凄悽惨惨地离了家。一路上,男人举着火把、背着褥子、牵着牛羊走在最前,女人挂着草鞋、牵着妇孺跟在后面哭哭啼啼,哭得男人不耐烦,沖女人喋喋地骂,镇子在哭声和骂声中渐渐空寂。 进了雨林,气温陡然降低,火把顶不住雨淋,总是要熄不熄,像游离的鬼魅。 「确定山上有山洞吗?」福春山小声问,他打了半辈子猎,还是头一回上山。 婳临渊看着地上的脚印,脚印杂乱、深浅不一,但都是往山上去的,远处有鬣鹰俯冲到半山腰,转眼没了影。 「林子里的野兽都往山上跑,说明山上安全,先上去再说吧。」 福春山心想是这个理,海水一冲,地上的全都保不住,还是山上安全,便拿着开山刀把脚边的几株灌木斩开,在杂乱的雨林里噼出一条小路,大喊:「后面的队伍跟上。」 婳临渊牵着婳娘,黑云越积越浓,好像随时都会爆裂,他忧心忡忡,频频望着天,不知道队伍能不能赶在海啸之前安全上山。 「看出什么了?」福春山看云的本事远不如婳临渊,没看出名堂。 「枪带够了吗?」婳临渊反问。 「放心,带着呢,但凡这岛上的活物,我都是一打一个准,它们伤不了你的。」 「不是,我是担心……」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整座岛屿霎时笼罩在刺眼的白光中,紧接着,喀嚓一声脆响,一棵巨树被闪电噼中,轰然倒下。婳临渊只觉得脚下一颤,万树万物齐唰唰地摇晃,藤蔓随之狂舞,激起一阵阵狂风。 他牵紧婳娘站稳,头顶黑云又起,这黑云低得吓人,似乎离他们只有几厘米,细看这不是天上的云,是成千上万的鬣鹰秃鹫黑雕老鸹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密密麻麻,嘶声震天。 「趴下!快趴下!」婳临渊大喊。 黑压压的鸟群席捲着狂风,人们被震天骇地的黑影吓丢了魂,根本不听婳临渊说什么,本能地大哭大叫、抱头鼠窜。 福春山一看队伍乱了,气得大喊:「别乱跑!快回来!!」其他祭司们跟着呵斥,可人们早就被吓疯了,只会哭喊着跑到雨林深处。 完了…… 福春山的心沉到谷底,这雨林多泥多洼地,暴雨一下就成了沼泽,再加上林里蛇虫众多,落了单就是凶多吉少。果然,转头就听到悽厉的救命声,一声接一声,叫得撕心裂肺,逃命的人多半是没了命。 「趴下!谁乱跑我一枪崩了谁!!」福春山大喊,可谁也没听他的。 鸟群轰然而来,轰然散去,短短几秒钟后,黑云消失在雨林深处。 福春山舒了一口气,刚准备说什么,又听一阵轰轰隆隆的蹄声陡然传来,像无数巨人狂奔,岛屿剧烈摇晃,快要被这些巨人踩沉了。这次福春山也慌了,刚刚是鸟群,这次又是什么? 只见一大团黑影—— 数不清的野兽从四面八方涌来,越跑越近,黑压压一片,翻起的泥浆溅了两米高,噼头盖脸地砸下来。 鬣狗、鬃狼、疣猪、蜜獾…… 平时林子里见得着见不着的野兽都来了! 第138页 惊魂未定的人们这次彻底吓破了胆,不着方向地乱跑,任凭祭司们大叫『别跑』也没用,跑着跑着就沉入沼泽里,惨叫声被泥浆淹没;没跑的人也没好到哪儿去,要么举着火把乱挥,烧着了自己的衣服头髮,成了火人;要么早就扔了火把,趴在泥水里瑟瑟发抖,被乱跑的踩死踩伤;慌乱中有人挥着柴刀乱砍,竟硬生生刮掉了同伴的半边脑袋,被砍那人血流如注,没多久就咽了气。 「不要乱!!野兽畏火!都把火把举起来!!」 祭司们竭力嘶吼,可谁还有心思听?脚步声、惨叫声、哭嚎声在黑暗中乱成一片。 福春山闭上眼,不忍去听那些哀嚎,只想和这些野兽们拼了! 豁出去了!打死一头算一头! 他屏息静气、瞄准黑影,却见这些鬣狗疣猪蜜獾瞧都不瞧慌乱的人,只朝山上跑去。 这是? 它们不是冲着人来的,和镇上的虫子一样,只是在逃命。福春山忽然意识到。 「不要怕!都站起来!!朝两边都让开!!让出路来!!」他收枪大喊。 婳临渊一听,知道福春山定是心里有数,拉着婳娘避开,又去拉被吓趴在地上的人。婳娘学着他把人群往两边推,其他祭司见状一个接一个地把人拉起,拼命稳着队伍。 慌乱中,忽听一阵尖叫,成小久的牛发了疯,跟着一大群鬣狗狂奔起来。 成小久死死抓着牛绳,像一块破布在泥土里碾来碾去,泥水漫过了他的身子,眼看快要被活埋了,成小久的媳妇急得冲进鬣狗堆里,被婳娘一把拉了回来。 「快放手!你会被拖死的!!」婳临渊冲着成小久大喊。 成小久被拖得七晕八素,压根使不出力气,婳临渊急得去拽成小久的腿,却差点一起被拖走。那疯牛受了惊,横冲直撞力大无比。情急之下,婳临渊见地上掉了一把开山刀,也不管是谁的,捡起就挥,一刀砍断了牛绳,才把成小久从乱蹄之下救了回来。 和刚才的鸟群一样,不多久,鬣狗鬃狼疣猪蜜獾踏过人群,齐齐消失在视线里。 从听到蹄声到野兽消失在雨林深处,其实不过两三分钟,可队伍却彻底乱了,牛羊早就跑散了;有人吓了一裤子屎尿,散发着膻臭;有人楞楞望着着野兽跑走的方向,仿佛还在梦里。 地上横陈了几十具尸体——有老人被活生生吓死,死后还睁着眼,像是看到了地狱的景象;有人在人群里找自己的孩子,却只找回一双草鞋;还有年轻女人回过神来,丈夫已经跑没了影,只留下她一个人,茫然四顾了好一会儿,转身抽了身边不知是谁的柴刀自刎了。 婳临渊抱着婳娘,眼泪止不住的流,救回成小久之后,他就找不着婳娘了,眼前除了奔跑的野兽就是哭喊的人,他急得心都要停了,这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不能失去她!可镇上的人乱成一团,他又不能不管。 直到风波过去,婳娘才穿过人群,悄悄牵了他的手。 「别哭,阿爹,我没事。救下小久哥哥了吗?」 他哭了吗?是了,他回过神来才发觉,他着着实实地吓坏了,不知道是被眼前的惨状吓坏了,还是因为差点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婳临渊抹了把脸,愧疚地抱紧了婳娘,轻轻嗯了声。 婳娘笑着拍了拍婳临渊的背,说,那就好,阿爹,别哭,我没事呢。 第七十八章 鲸落(五) =============================== 慌乱过后,雨林一片狼藉,镇上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七百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不到一半。人们瘫坐在地上,蓬头垢面、面如死灰,祭司们也不催着赶路了,心灰意冷地坐着,雨林静得可怕,宛如废墟。 寂静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来回蹿动,婳娘捞起掉在泥水里的火把,捡起一根,甩了甩火把上的泥,抱在怀里,抱了满满一摞,挨着发给休息的人。有人嫌她烦,叫她滚,她就把火把放在那人面前。 「婳丫头在做什么?」福春山问。 婳临渊看去,浅黄色的衣衫在雨水中像跳跃的阳光,婳娘散乱的羊角辫在雨里轻摆。 「大概是……死了的人已经死了,可活着的人还要活吧。」 婳临渊嘆道,揉了揉冻僵地腿,和其他祭司商量:把死人的东西都捡了,分给活着的人。不光是火把,还有褥子里的粮食和衣服,能分的都分了。这件事听上去冷漠又残忍,同伴尸骨未寒,就去扒拉人家的东西,实在说不过去。可婳临渊坚持,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活下去,与其让这些吃的穿的废弃在雨林里,不如让活下来的人用上。祭司们商量了一番,勉强答应了。 婳临渊和其余祭司带头,叫来几十个年轻的汉子,先把地上的尸体葬了,再看看还有哪些能带走的。 下葬还算顺利,宓沱岛是孤岛,没有外人,镇上三代往上或多或少都有点血缘关系,大伙儿死了同伴就和失了亲人一样,真心真意地难过,何况这遍地尸体,血淋淋的,多看一眼都发憷。祭司们挑了一棵千年的棕榈树,汉子们便拿着开山刀,挖的挖刨的刨,冷冷清清地把死去的同伴们埋在树下了。到了分褥子的时候,有人冲上来冲着婳临渊的脸就是一拳,婳临渊措手不及,直接跌倒在地,呛了一嘴的泥。 「你干什么?!」福春山大喊。 第139页 婳娘急匆匆跑来。 那人满脸写着难过和愤怒,朝婳临渊脸上啐了一口,走了。 「没事,没事。」婳临渊撑着婳娘站起来,安抚福春山:「要捡死去的同伴的东西,大家都不好受。」 像鸠占鹊巢的土匪,毫无人性。 福春山闷闷哼了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擦掉婳临渊脸上的涎水,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除了褥子和火把,地上还散着不少猎枪和开山刀、长棍和斧子。福春山挑了一把长枪,试了试枪栓:「给你。」 婳临渊讪讪地笑笑:「我又不会用。」 「没事,我教你。」 婳临渊哭笑不得:「算了,我对这些太精巧的东西不太行……」 「给我一把,我会用。」 身后传来年轻的声音,福春山回头一看是成小久,他刚从乱蹄下捡回一条命,浑身破破烂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眼神沉着,没有了刚才的惊慌失措。 「也给我一把。」 接话的是成小久的媳妇,凤灵儿,虽然和成小久一样狼狈,但看得出脏兮兮的泥下盖着一张姣好的脸。先前他眼睁睁地看着成小久被疯牛拖走,哭得整张脸都快融了,现在泪痕还挂在脸上。 「别闹,你会用吗?打枪不是闹着玩的。」成小久喝道。 「你教我我就会。」凤灵儿噘着嘴,好看的女人生气都好看。 成小久:「你!!」 「行了,你要防身的话用这个。」福春山看凤灵儿眼神坚定,不像是胡搅蛮缠,挑了一把镰刀,拿在手上掂了掂,有点沉:「等会儿,我给你找一把轻的。」 「不用,就这个。」凤灵儿接过镰刀,牢牢捏在手里,和福春山道了谢。 两人拿着刀枪走远了,福春山隐隐听见成小久呵斥媳妇乱来,凤灵儿委屈,声音却很坚决:「我是你的媳妇,总不能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吧,我也要保护你。」 等队伍休整得差不多了,火把又一次燃起,人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朝着深山走去。算时间,应该过了中午,可天色暗得和夜晚没什么区别,没有太阳、只有黑云和狂风,岛屿摇晃得愈发厉害,到处都是哗哗啦啦树叶声。婳临渊没要福春山的枪,选了一根长棍做武器。 这一路,所有人都沉默着,不哭不闹也不交谈,连唿吸声都没有,脚步不紧不慢,两条腿机械地拖着,有种听天由命的悲壮。 整支队伍已经死了,死在了刚才鸟群和野兽的蹄爪之下。婳临渊一点都不怀疑,就算此时此刻海啸扑来,他们不会跑不会叫、不会哭闹和惊慌,只会站在原地,茫茫然地看着海水淹过头顶。 走了大约三个小时,地上野兽的尸体变多了,鬣狗压着瞪羚,血肉混在一起,肠子挂在肚子外面,悬崖绝壁高耸,山脚到了。 婳临渊疑惑地张望,在密密麻麻的南蛇藤背后找到一条山路。山路极细,一次只容一人通过,地上的野兽多半都是从这条路上被挤落下来摔死的。思忖间,又有鬣狗掉下来,砸在他面前,脑浆涂了一地,还有的摔瘸了,半死不活地堵在路口,被福春山砰一枪崩了脑袋。 「小心点,看紧老人孩子!一个一个上!」福春山踢开挡路的鬣狗尸体。 祭司们抡枪提刀地走在最前,清除着路上的碎石和乱枝,老人和孩子夹在中间,成小久和几个会使枪的守在队尾,防止再有野兽冲上来。 这一路走得艰难,山路又细又滑,有人崴了脚,眨眼的功夫就掉下山,如石沉大海,连个坠地的响儿都没有,其他人不哭不闹,默默捡了同伴的褥子继续上路;有老人走着走着犯了风寒,浑身滚烫,摇摇欲坠,只能由儿子背着,背着背着就咽了气,无声无息地去了,儿子不肯把老人丢在山路上,含着眼泪背着尸体继续往上;有人平日里看着粗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走着走着忽然双手一张,像一只飞鸟坠了下去;就这样,人越走越稀少,每一秒都会有人猝不及防地死去,活着的人埋着头只管上山,不说话也不张望,形若殭尸,好像经歷了林中的浩劫,谁也没再发疯,又好像谁都发了疯。 走到一处折弯,雨水汇积成潭,婳娘忽然扯了扯婳临渊的袖口,前方豁然出现两条岔路。 婳临渊看了看地上的脚印:「往右。」 福春山:「左边有什么?」 婳临渊望向岔路尽头,藤蔓盘盘曲曲,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等洪水退了再来看看吧,现在先上山。」 福春山心想也是,保命要紧,正要喊队伍右转,忽然改了主意:「离海啸还有多久?」 「怎么?」 「不赶时间的话,你们先到左边的岔路上等着,我去洞里看看。」福春山捻了一把地上的泥嗅着,泥里有野兽的腥气,「这一路上那么多鹰啊狼的都进了山洞,我们就这么闯进去肯定不安全;左边这条路上连个脚印都没有,应该没有危险。你们先在这条路上躲一躲,我把上面清干净了你们再上去。」 婳临渊:「我和你一起去。」 福春山看着婳临渊手里的长棍,噗嗤笑出声:「你这棍子怎么和狼斗?你照顾镇上的人和婳娘吧。」说完便喊上成小久和几个擅长使枪的上了岔路。 婳临渊看着福春山走远,带着一众老弱妇孺沿着左边山路往前,或许是运气好,这一路无惊无险,没走多久,就见有一块天然的巨石,石面光滑平整,像一把巨斧横腰斩进山里。婳临渊让队伍在这里休整,顺带等山上的消息。 第140页 半山狂风怒号,隐隐夹杂着枪声和野兽的嚎叫。枪声从头顶传来,山洞多半就在他们的正上方,婳临渊仰起头,只见黑云翻涌,看不见洞里的景象,可单听这厮杀的声音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绝壁上的蕨叶随着枪声和野兽的嘶吼声抖动,叶子上的雨水噼头盖脸地浇下来,带着血水的味道。 山风本来就满是海鱼和海草的腥臭,现在又裹了血水和动物皮肉的味道,臭不可闻,婳临渊胃里直泛酸水。他又冷又饿,但挂念着福春山和洞里的情形,没心思吃东西。 半晌—— 凤灵儿唿哧唿哧跑来,脸上沾着血和碎肉,全身像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 「都清干净了,走吧!」 「春山呢?」 「在上边,放心,人没事。他一人杀了四五十只狼,累得走不动了,叫我下来找你们,小久和其他人也在。」凤灵儿语气激动,唿唿喘着气:「山洞大得很,所有人都能待在里边!」 人们眼里久违地迸了光,仰头直勾勾地望着山顶,好像漫长的跋涉后终于看到了绿洲。婳临渊带着队伍上山,绕过一道窄弯,就看见黑漆漆的洞口,福春山躺在地上,身后是成堆的野兽尸体。 「嘿嘿,幸好我先来看看,这群畜生那叫一个狠……」福春山咧嘴一笑,狠狠地咳嗽了声,晕了过去。 第七十九章 鲸落(六) =============================== 山洞约两层楼高,七八十方大,洞口雨水垂直泻下、形成飞瀑,宛如帘幕。地上堆着成山的野兽尸体,洞顶覆满泥炭藓和黑藓,冷风撞击在岩壁上,发出如箜篌一般的呜咽声。 洞穴并不完全呈半圆形,而是像斜放的漏斗,拖着长长的「尾巴」,越往里越狭长,最窄处只能一人通过,「尾巴」顶部垂着比手臂还粗的南蛇藤和铁角蕨,蕨叶背后是一道夹缝,一直往里延伸。起初胆大的汉子们想探探山洞究竟有多深,但洞里阴冷又潮湿,没走多久火把就熄了,黑漆漆一片,不仅看不见路,连唿吸都困难,只好退回洞口。反正他们只需要一个避难的地方,管他山洞那头有什么呢? 福春山昏睡了很久,迷迷煳煳中好像有火光,篝火噼啪作响,冒着热气,让他忍不住想朝热源靠近,暖暖身子。有人按住他,用沾水的布条浸润他干涸的嘴唇,布条透着霉味,像在潲水里浸过,难闻极了,但水很清凉,凉意顺着牙齿流进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轰隆—— 一声巨响在他耳边炸开,接着是山洞剧烈摇晃。碎石、稀泥、黑藓、蝙蝠屎全往他脸上砸。 怎么回事?!山洞要塌了?! 福春山很想跳起来看个究竟,可他混混沌沌的,用尽全力也没能让手脚动起来。 接下来的感觉很像隔着一层帘幕,福春山知道自己睡着,却能听到周围的声音——有人在说话、有人尖叫、还有人在哭。山洞晃个不停,像巨人双手晃动着玩具匣子,而他们被关在匣子里。雨水冲进来,打在他的脸上,篝火被风掀翻,燃烧的柴火砸到他的右脚,烫得他想大叫,但柴火很快被人捡走了,令他松了一口气。他甚至闻到了烤肉的香味,应该是鹿肉,哪里来的鹿肉?是他在洞口打死的那些吗?真香啊…… 一连三天,福春山清楚地知道身边发生着什么,譬如风停了又起,哭声渐渐弱了,篝火一直燃着…… 就是没法动弹。 直到第四天,他醒了,第一眼看见洞顶滴水的泥炭藓和……一双羊角辫? 婳娘惊喜地睁大眼,把湿哒哒的布条搭在他额头上,转身去叫婳临渊。 婳临渊探了探福春山的额头:「终于退烧了,真怕你醒不过来了。」 「我发烧了?」 「是啊,睡了四天。」婳临渊端来一个破碗:「喝点水,只有雨水,将就一下。」 福春山晕头转向,身子沉得像铁,在婳临渊的搀扶下才勉强坐起来。成小久和凤灵儿围过来,把刚烤熟的鹿肉放在他面前。 鹿肉滋滋冒着油,刺鼻的膻味差点让他昏厥,福春山胃里咕隆咕隆地响,却没心情吃,头晕脑胀。他轻声道了谢,打量着空旷的山洞和衣衫褴褛的人群,人们面黄肌瘦,篝火在脸上投下颠颠歪歪的影子。 「雨还在下吗?海啸还有多久?」 周围霎时静了,婳临渊手一僵,碗差点落在地上。成小久咬了咬牙,凤灵儿侧过脸去。 「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了?福春山莫名心慌,挥开婳临渊搀扶的手,颤巍巍地穿过洞口的雨帘——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苍茫之下,什么也没有。 整座岛屿都被洗劫了,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和骇人的浪洗劫一空,只剩可怕的静和无限延展的水。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天地初开的样子,没有村庄,没有树,没有鸟,没有泥土和狗,太阳被淹没了,雨和云相互碾压,天与地浓缩成一面镜子,映出比大海还深邃的悲伤。 「镇子没了,我们进山洞后就海啸了,什么都没了。」婳临渊走到福春山身边:「幸好进了山洞,要是迟上两三个时辰,我们就全部沉到海底了。」 冷风唿啸而过,空气变得稀薄,天更冷了。 福春山回到洞里,篝火是洞里唯一的光亮。篝火零零碎碎,分布在山洞的角落,每堆篝火旁围着一小撮人,烤着湿透的衣服和脚,他们的脸萎靡得如同殭尸,眼睛和心一样,都是灰色的。万物的脆弱在这冰冷的山洞里聚集。 第141页 福春山瘫坐在地上,忽然觉得他们被抛弃了。被天、被地、被神灵、被时间,连同这岛屿一起被抛弃了。他忽然很饿,捡起地上的鹿肉塞进嘴里。 接下来的十天,雨依旧没有停,山洞不时摇晃,仿佛随时会垮塌。 篝火成了衰败中唯一的寄託,嘶嘶地燃着,日夜不息。柴火一天比一天少,人们开始烧野兽的皮毛,起初用打火石和燧石点火,后来发现淋上动物的油更容易生火,就把野兽的肠子挂在树枝上,混着皮肉和木头一起点燃。 吃的很快就不够了,最开始是吃从镇上背来的玉米和咖啡豆,后来是蕨菜和野苋菜,没多久,从镇上带来的被吃光了,人们开始吃洞里的野兽,从成堆的野兽尸体里扒出鹿和羚羊。 十天后,鹿和羚羊也没了,就吃鹰和蛇,鹰和蛇吃光了,又吃狼和鬣狗。 成山的尸体成了成山的白骨,洞里到处都是霉味、野兽的膻味和屎尿的腥臭。越来越多的人得了热病,呕吐、高热、寒颤、昏迷、口吐白沫,拼命喝着雨水,沖刷胃里的不适,饿得飢肠辘辘了再嚼着鬣狗肉裹腹。 没办法,总得活着。 福春山抠着碗沿,他喝了满满一碗雨水,肺里都像积满水,唿吸益发沉重,像是有蠹虫在肺里钻孔。 「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吃的快不够了。」 婳临渊走到洞口,望着天上的黑云:「至少还有半个月吧,这雨一时半刻不会停。」 「半个月?」福春山叫道:「就剩十几头狼了,只能吃上三天!」 三天之后要是没有吃的,一样会饿死! 「现在水位还没落,没法下山,只能先忍忍。」 就算现在下山,到处海水茫茫,去哪里找吃的? 「怎么忍?有的娃儿饿得眼睛都发绿了。」福春山说完,就听「啊!」地一声尖叫,有人饿得发昏,往自己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血流如注。 婳临渊连忙跑回山洞,撕了一截干燥的布条帮那人包扎,又找祭司们商量,把剩下的食物集中到一起,所有人分着吃。从镇上到山洞,部落都伤亡惨重,祭司们这时格外的齐心,谁都不想自己部落再死人,很快商量好打破部落之间的隔阂,大家同生共死,由祭司负责烤狼肉和分配,不管什么肉,按人头分,一人一块,谁也没多,谁也不少。所有人排队领,老人孩子最先,然后是女人和男人,最后才轮到祭司。大家都饿得头脑发昏,不争不辩,祭司说了就都照着做。 次日清晨,山洞里升起巨大的篝火,篝火后面是沉默的长队。祭司把烤熟的狼肉分成小块,搁在地上,人们领了就回到自己的篝火旁。虽然按这个分法,那些身材彪悍的连塞牙缝都不够,可每个人分得的都一样,能抱怨什么呢?有人气得摔碗,但没人理睬他,只好又悻悻地捡起来吃了。三天后,大家都默认了这种共渡难关的方式,自觉地排起队来。 然而好景不长,可食物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起初,每人分得手掌大块的狼肉,一天能吃上三次;三天后,肉量没变,但一天只能吃上两次;十天过后,每个人只能分到薄薄一片,一天吃一次。 他们实在没有吃的了。 第十一天,终于有人发疯了。 有人围着篝火转圈,像一个无休无止的陀螺,在篝火旁边顺时针走,一圈又一圈,地上的黑藓都被他磨平;有人开始咯咯地笑,把湿透的棉布裹在身上,只露出脑袋,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还有人忽然冲到火堆里,被祭司眼疾手快地拖了出来,又冲着祭司脸咬去,咬掉了半边耳朵。 山洞乱了套,雨水却毫无知觉,自顾自地下。 婳临渊把婳娘抱在胸前,看向密不透光的洞口,上天好像关了一扇门,把他们困在里面。 如果天上有神灵,请保佑他们都能活下去。 「怎么办,再没吃的怕是撑不下去了。」凤灵儿在婳临渊身边坐下,她把吃的让给了奄奄一息的丁家娃儿,自己却饿得皮包骨头,短短半个月老了好几十岁。 「我出去打一点?」福春山拿起枪。 成小久问:「去哪儿打?」 福春山往枪上啐了一口涎水,用手擦亮枪管:「去山下捡淹死的,在路上挖泡胀的,上山找挂树上的,什么都行,总不能什么都不干。」 婳临渊摇摇头:「再坚持一下,只一下就好,雨快停了,相信我。再过三天,一定会停的。」 他看向怀里的婳娘,婳娘朝他点头,她看过云层,雨快停了。 只剩三天。 坚持三天,他们就可以下山找吃的。 「真的吗?太好了!」 福春山看到曙光,眼里流动着希冀,站起来大吼:「大家听我说!!坚持三天!最后三天!只要我们熬过去就能下……」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发言,那声音时断时续,从山洞深处传来,彷如成簇的老鼠出洞,又像是响尾蛇在交尾。 「下,下山……」 福春山话音落了,却没有人在听,人们齐齐看向山洞深处。 什么东西?! 福春山皱眉,举枪走到最前,婳临渊捡了一根火把跟上。 南蛇藤轻微晃动,一小团黑影畏畏缩缩地探出头。黑影畏惧婳临渊手上的火把,战战兢兢地往前。婳临渊在黑暗里待久了,眼睛受不得光,一时竟没看出是什么东西在晃动,只听那东西吱吱地叫,岩壁上倒映着细长的尾巴影子,像是猴子。 第142页 怎么会有猴子? 婳临渊:「哪儿来的猴子?」不是都清干净了? 福春山握紧枪:「不是从山下跑进去的,应该是洞里面的,这些猴子本来就生活在洞里。」 聚积在洞口的野兽早就被清干净了,留下来的只能是洞穴深处的。 细看这些猴子,个头瘦小,通体漆黑,形销骨立,身子像一层破布煳在骨头上面。它们望着熊熊的篝火不敢上前,只竖起尾巴,又跳又叫,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可它们个头实在太小,好像两指一拧就能倒提起来,可怜极了。 婳临渊好奇:「它们这是在做什么?」 跑出来做什么? 福春山:「可能和我们一样,没吃的了,出来找吃的。」 有人听到两人的对话,又见是不足一米高的小猴子,两眼冒出绿光:「来得正好,给我们送吃的来了!」 打头的汉子不容分说架起了枪。 婳临渊不想莽撞:「小心点,这些猴子没见过。」 「这时候还管什么见过没见过!!」 「鬣狗都吃了,还怕这些没枪高的猴子?」 「再没有吃的,我们就饿死了!!」 福春山朝身后望去,胆大的已经扛着枪和开山刀冲上前了,这洞里三百多人都饿红了眼,猎杀这十来只猴子不过三两下的事情。 「我见过,这是瞎子河边上的幽猴,不常见。只有当太阳垂直照到山口才会出现,我抓过几次……」他斟酌道。 福春山说完,汉子们放心了,口水嗤嗤直流,扬着开山刀朝幽猴冲去。 「只是好像不太一样?它们眼睛怎么……」 话还没说出口,倏地一声枪响,砰!幽猴应声倒地,十几人一骨碌跳起来,冲上去撕了猴子的肉就往嘴里嚼。 「……红红的。」 话音淹没在嗤嗤咀嚼声中,有人从被剖开的雪白肚肉中抬起头,口水滴在在幽猴鼓起的、褚红色的眼睛上。 第八十章 鲸落(七) ============================= 雨水把石棺沖刷得透亮,远处的山峦渐渐露出轮廓,云似乎要散了。顾长愿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故事的走向。 染病的幽猴被迫离开堰塞湖,躲进不见光的山洞,它们生性胆小,在洞穴深处小心翼翼地残喘着,若不是饿极了也不会出来。可饿极了的不只是它们,还有和它们一样背井离乡的岛民。 都是没了家,只想找一口吃的,只想活下去。 可最终,幽猴没能吃上山洞外的果子,反倒成了岛民的食物。当人们咽下温热的猴肉时,病毒也找到了新宿主。 「后来呢?」何一明问。 婳娘疲惫地看向半山的橡树,橡树叶被盘旋在洞口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后来……」 后来,篝火又一次旺了,火苗窜得老高,人们端着碗守在篝火旁,就算口水哗哗流到地上也没有忘记祭司们定下的规矩,乖乖地排着队。 幽猴的肉出人意料的好吃,尤其是猴脑。把猴脑敲碎、去壳、剐出脑髓,洗净、和雨水一起煮了,不加任何佐料就是一锅鲜美的汤汁。谁也没想到在吃了一个月膻腥的狼肉和干苦的野苋菜后还能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这是上天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他们坚持活下去的回报。 人们吃着吃着,大哭起来。 婳临渊坐在洞口,无声地看着天上的云,他没心情吃东西,只想第一时间看到黑云散去,盼着阳光再一次照进宓沱岛。 「你也去吃点吧。」 福春山在他身边坐下。 「算了,总共就三四只猴子,每个人塞牙缝都不够,反正只剩三天,我忍一忍就过去了。」婳临渊看向福春山,福春山瘦得太快,脸上的横肉消失了,皮却没跟上,像倒吊的蝉蛹挂在脸上,风一吹都能盪出褶子。 「你怎么不吃?」 「你都饿得,我饿不得?我皮厚,不吃没事。」福春山咧嘴大笑,露出发黄的门牙,又沖婳娘笑:「婳丫头,快去吃!可香了!」 婳娘摇摇头,靠在婳临渊的怀里,同样痴痴地看着天。 「哎,这丫头也太懂事了。」 让人喜欢又心疼。 婳临渊看着怀里的婳娘,婳娘一动不动,像一株枯萎的芦苇,但她眼睛很亮,眨眼的时候像露水被风吹动,轻轻跳了一下,生动极了。他忽然发现婳娘的羊角辫歪了,就解了她的头绳重新扎起来。 「等哪天我老了,走不动了,就盼着她能替我好好照顾部落里的人……」婳临渊说。 福春山笑道:「婳丫头没问题的,以后我老了,我的部落也交给婳丫头。」 婳临渊笑笑,没有说话,轻轻捋顺婳娘的头髮。 夜幕降临时,雨无声无息地小了,风里全是哗哗的潮落声,被淹没的古树从渐退的海水中露了头角。 人们被潮退的声音和晃动的群山惊醒,不约而同地走向洞口,在夜色中静静地看潮水渐退,像看一个古老的神蹒跚地远去,一手提走灾难,一手提走死亡。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他们熬过去了,可以回去了。 第二天,云层隐隐镶了金边,太阳和黑云在较量,云尾是炭黑色,顶端却看得见阳光。 洞里什么吃的都没了,幽猴被扒得干干净净,骨头和鹿、羚羊、狼和鬣狗的骨头堆在一起,旁边是被丢弃的内脏和兽角,有白色的蛆在兽角里钻来钻去。但没有人觉得饿,人们甚至从来没有那么振奋过,只看着那镶金的云就充满无穷的力量。 第143页 第三天,阳光穿透雨帘,人们从刺骨的黎明中甦醒,抱头痛哭。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洪水退了!!太阳出来了!!」 每个人都像疯子一样大喊,一双双眼睛在枯朽的头骨里闪闪发光。 「等等!都别急!」福春山大喊:「我先去探路,看看能不能下山!」 可没人听他的,人们冲出洞口,迫不及待地拥抱阳光。 或许是上天垂怜,这一路没有再生事端。洪水不仅退得干净,还留下了数不清的鱼和海草。鱼被潮水击晕,搁浅在岸上,人们用褥子装满鱼和海草,扛着背着下了山,心里全然没了上山时候的悲壮,反倒是多了几分重获新生的喜悦,久违的阳光唤醒了身体里沉寂许久的心跳。 人们回到镇上,镇子成了废墟,祭司们商量换一处地方重建家园,便在雨林的正上方寻了一块空地。有雨林做屏障,能抵挡一些狂风和洪水。倖存的人没时间悼念被捨弃的镇子,拿着开山刀和镰刀挖地砍树割茅草,重新建起房子来。修建之余还保留了山洞里的习惯,由祭司们在新镇子的中央生篝火、烤鱼、煮汤,人们按时排队领饭吃。 这是自从暴雨突袭后,镇上最和平的一段时光,虽然没了家、死了好多人、活下来的也个个枯瘦如柴、鸠形鹄面,但大家有数不清的鱼、有土地、有白天、有阳光、有树、有微风,有鸟叫和希望。人们一起吃饭,一起打盹,一起夜以继日地建房子,有人在茅屋后面开垦农田,打算种上玉米和芭蕉,阳光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红彤彤的。 「累不累?我帮你吧。」 凤灵儿蹲在成小久身边。成小久正在扎着巨大的木桶,等扎好了就能多盛一些热水,让凤灵儿好好洗个澡。 「我不累,你去睡吧,等你睡醒木桶就扎好了。」 「那我陪你……」 凤灵儿揉了揉背,从下山起她的背就火辣辣的疼,像有千百只蚂蚁在背上筑窝。可能是在潮湿的山洞待太久,忽地晒了太阳,皮肤受不住。 「真不用,你快去睡!」成小久佯装恼怒,轻轻敲了敲凤灵儿的额头,哪知—— 咚—— 凤灵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灵儿!!!」 同一时间,婳临渊正和福春山往茅屋上搭草皮。婳临渊本想着修一个小茅屋,反正就她和婳娘两个人住,要那么大的屋子做什么?可福春山坚持在再加一层梁,多修一间里屋,两人为此争论了半天,直到福春山说多出来的屋子可以做药房,搭几层药架放草药罐子,婳临渊才默许了。 「婳祭司!!」成小久抱着凤灵儿,哭着跑来:「快看看我家灵儿……」 凤灵儿昏迷不醒、眉头紧皱,好像有什么心事困扰着她,两眼眼皮耷拉,瞳孔却转得很快,眼球比正常模样下大了一圈,好像被水泡胀过,眼眶都快装不下了,给人一种轻轻摇晃身子,眼球就会从眼眶里弹出来的错觉。婳临渊隐隐害怕,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症状。 「你先别急,去找些木鳖子和毛莨来。」 凤灵儿的背上起了红疮,先按着疮病治。 成小久不识草药,全靠婳娘带路,一连三天,婳娘带着成小久跑遍镇前镇后,把能挖的都挖了,可凤灵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昏迷不醒,背上星状的红疮日渐扩散,像首尾相连的蜈蚣趴在她背上,脸上浮出紫色的肿块。她毫无意识地张开嘴,吐得没完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 福春山吓得汗毛直竖,很少有东西能让他害怕,可凤灵儿被怪病折磨得不成人形,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蚕食了。 「不知道,你站远一点,别靠近。」 「传染的?」 「不知道……」 福春山气坏了:「那你还凑这么近!」 婳临渊把木鳖子碾碎,涂在凤灵儿的脓疮上:「我是大夫。」 僵持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成小久抱着一大捆草药,汗涔涔地跑进来。 「岛上能挖到的木鳖子都在这里了!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找!」 「你……」婳临渊停下敷药的手,瞪大眼睛看着成小久,福春山也呆住了,望着成小久说不出话。 「够不够啊?!你们说句话!」成小久大吼。 「你……你在流血……」福春山哆嗦着说。 「什么流血!」成小久急得跺脚,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微微愣了一下,抹了一把嘴—— 手心一抹鲜红。 他在流鼻血。 胸口已经染红了一大片,他却毫无知觉。 「快躺下!」婳临渊扒开角落的茅草,腾了一小块干净地方,「躺下,让我看看。」 成小久愣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躺下,血似乎不受控制地从他鼻孔里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他的嘴也在流血,染得牙齿红通通的,婳临渊递给他一条棉布,他拿着捂住鼻孔,可是棉布也被染红了。 婳临渊掀开成小久的上衣,星状的红斑赫然浮现。 「……同样的症状……」 婳临渊心生一股寒意,他说不清这是什么病症,但很明显这种可怕的病症正在蔓延。 当夜,婳临渊把茅屋隔离起来,让人轮流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福春山性子烈,不喜欢被人拦着,几次要冲进屋,但都被婳临渊气急败坏地赶走。唯一能自由出入的只有婳娘,镇上除了婳临渊,只有婳娘最懂草药,婳临渊要什么,她就去找什么,从蝉花、发痧藤、凤冠草到黑节草、鸦胆子,宓沱岛上能治疗疮病的草药,都被婳娘刨了回来。刚建好的茅屋里架起药炉,炉火日夜不息。 第144页 可凤灵儿和成小久的病情还是不可阻挡地恶化着,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昏迷的时候会时不时痉挛,鼻孔流血、眼珠乱跳,一只眼睛往左,一只眼睛往右。 「怎么会这样……」草药一点作用都没有吗?婳临渊泄气地瘫坐在地上。 「红眼睛。」婳娘忽然开口。 婳临渊愣愣地看向婳娘。 「和洞里的那些猴子一样。」 幽猴?山洞里的猴子?! 婳临渊回想,山洞里的猴子的确是红色的眼睛,瞳孔也大得骇人,确实和凤灵儿、成小久的症状一样! 难不成是幽猴的肉有毒?吃不得?他不敢细想—— 除了祭司们和婳娘,几乎全镇都吃了猴肉。 夜风从屋外涌进来,掀起彻骨的寒意。 「不可能,不可能……」婳临渊摇头,不可能,一定是婳娘想错了,红眼只是巧合! 思忖间,忽听一阵叫嚷,福春山大喊着「临渊!!」就往屋里沖。婳临渊正心烦意乱,拉下脸,挡在门口:「进来做什么!!都说了不准进来!」 「别管进不进屋了!你快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福春山压根不听婳临渊说什么,一把抓着他就往镇子中央跑。 「快看!」福春山拉着婳临渊站定,直喘粗气。 婳临渊心头勐地一震,几乎瘫坐在地上—— 「这……」 镇子中央,十双,不,二十双红色的眼睛齐齐看向他。 二十人静坐在积满阔叶和泥浆的地上,一张张沾满草木灰的脸苦楚地皱着,脸颊滚烫,几乎要和头骨剥离,有的脖颈已经溃烂了,浮起紫色的疤,阳光打他们头顶直射下来,照在殷红的瞳孔上,像眼里着了火。 他们浑身颤抖,惶惶不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 怪病在镇上传开了。 第八十一章 鲸落(八) =============================== 雨水在橡树上匍匐,无声窥探,婳娘嘆了一声,不再往下讲了,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 「所以,六十年前镇上就出现过瘟疫?」顾长愿问。 「可以这么说。」 「上岛那天,我拿着汪正才的照片问有没有见过同样的症状,你说没有……」 婳娘淡淡望了他一眼,轻抚手中牛角杵,杵上斑驳的纹路如同她脸上的皱纹,愁苦地缠在一起。顾长愿等了半刻,知道她不会回答了,婳娘不想开口的时候,谁也别想从她牙缝里撬出一个字。 「接着说吧,后来呢?」何一明问。 后来镇上就疯了。 怪病无声地蔓延,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丁家男人头一天还在修整屋顶,第二天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家娃儿围着新房子玩耍,玩着玩着就咳了血;丁家女人抱着娃儿向婳临渊求救,没多久也染了病…… 人们很快意识到怪病会传染,一窝蜂地从篝火前撤了,各自回了屋,紧闭门窗,不相往来。屋里也透着古怪,有人成天神经兮兮地盯着老婆孩子,好像非要从他们脸上扒出一块疮疤来;嶓家女人眼睛发了红,浑身无力,男人却拿着开山刀叫她滚,她不得不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爬到婳临渊屋外。婳临渊的屋子成了怪病的巢穴,没日没夜散发着药味和痛苦的叫喊,没人愿意继续看守,躲得远远的,福春山代替了守门的汉子,在屋前支了一顶帐篷,生起篝火,日夜睡在帐篷里。 「怎么办?有办法治吗?」福春山添着柴。 婳临渊摇摇头,泄气地挨着福春山坐下。篝火上架着一口药炉,炉里熬着毛茛和盐生草,漫出药味。 「真的是因为洞里的猴子?」说话的是南边部落的祭司,是祭司里最年轻的一个,当天就是他敲碎了猴脑,煮了一大锅肉汤,要是早知道猴子肉有毒,他死也不会分给镇上的人。 「不知道,我不确定……」 「要真是因为洞里的猴子,那岂不是除了我们都,都……」年轻祭司声音颤抖。 「别瞎吓唬自己!不是还有很多人没发病吗!都活得好好的!」福春山横了他一眼,不让他说下去。 婳临渊嘆气,静了一会儿,掰了一截松枝扔进火堆里。从凤灵儿发病起,他没日没夜地熬药,试了不下一百种方子,可凤灵儿还是不见好转。他不知道镇上的怪病到底从哪儿来,又是怎么传染的、该怎么治,只能让生病的人先待在屋子里,不让怪病四处蔓延。自从洪水退去,岛上一直是大热天,太阳烧得大地几乎皲裂,他却觉得浑身寒冷,如坠冰窖。 「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尖叫打断他的思绪,三人同时回头,却见病人发疯似的冲出来,衣衫褴褛、披头散髮,四处乱跑。 婳临渊愣了:好端端的,病人怎么都跑出来了? 「快回去!跑什么!!!」福春山堵在门口,年轻的祭司跟着惊慌失措,大喊:「怎么回事?!快回屋!」 病人们似乎受了惊吓,撞开福春山,哭叫着跑向镇子中央。镇上的人听到叫喊,本能地张望,却见一大群眼冒红光、不人不鬼的东西跑出来,吓得拔腿就跑,回屋锁死门窗,生怕被怪病沾上。 嶓家女人站在自家屋前,封死的门帘里传出丈夫吓破胆的叫喊:「你有怪病!!别过来!!!滚!!离我家远一点!!」 第145页 嶓家女人楞楞地站着,任阳光灼烧她干枯的眼睛。 「这到底怎么回事?」福春山不知所措。 婳临渊从茅屋里走出来,低声道:「凤灵儿死了。」 福春山心被紧紧拧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才干巴巴地说了声:哦。 死人了。 和生病不一样,死亡就是终结,病得再狠、再面目全非,只要吊着一口气,总能安慰自己,还有希望,还能痊癒,可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没有比死亡更决绝、最绝望的了。 洪水尚有退去的一天,死亡没有,死亡是一锤定音。 福春山走进屋,屋里只剩下成小久和凤灵儿。凤灵儿被成小久抱在怀里,血喷溅得到处都是,脸上、胸口、手上、脚上全是血,脖颈沾着一大滩漆黑的粘稠物,分不清是胃里还是肠子里的烂肉,骇人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腿软,难怪吓跑了一屋子的人。 成小久抱着妻子,一动不动,像一具风干的尸体,唯一存活的证明是他还能流泪,泪水和血水一起从眼眶里漫出来。福春山很想安慰几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镇子静得出奇,空气如冰寒冷且生硬。染了怪病的人们逃出婳临渊家,却目睹了人们视他们如蛇蝎,抱头鼠窜。嶓家女人在茅屋后的粪池里瞧见几件熟悉的衣服,红色的是她的出嫁时穿的裙子。裙子泡在粪池里,一半被烧成了灰,一半沾了粪尿。她默默地在粪池旁蹲下,抠着脸上的红疮,抠得满脸是血。 太阳无声地灼烧着人们内心的荒芜,躲在屋里的人不敢出声,好像镇子里有恶鬼,发出一丁点动静就会被盯上,染病的人茫然地站在镇子中央,阳光刺进他们脸上的脓疮,几乎能听见嘶嘶的疮口皲裂声。 嶓家女人茫然地看着沾满血的手,又看了看粪池里飘着的红布,忽然觉得无比的噁心,默默地站起来,走回婳临渊身边。 「药呢?」 婳临渊愣了愣,望向呲呲燃烧的篝火:「还在熬。」 「好了就端进来。」嶓家女人淡淡觑了一眼黑煳煳的药汁,转身进了屋。 当夜,镇子静得吓人,染病的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早早回了茅屋,镇上的人却不肯再踏出屋子,门窗死锁。凤灵儿的尸体被埋在镇子北边的松树下,没有亲人、没有葬礼,福春山和几个祭司用芭蕉叶裹住她的尸身,又洒了一些驱虫的药粉。她的脸已经溃烂,全然没了生前的美貌。葬完凤灵儿,祭司们回镇上一看,成小久也断了气,不知道是被病魔带走了,还是随着凤灵儿去了,只好又把他抬出镇子,葬在凤灵儿旁边。 婳临渊熬好了药,端进茅屋。茅屋里静得瘆人,一双双通红的眼睛里没了求生的欲望,婳临渊把刚出锅的药汁放在病人面前,他们端起就喝,丝毫不觉得烫。 一整夜,婳临渊没有睡意,碾了成山的药粉,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浮起一抹海水蓝,婳娘从帐篷里钻出,伴着晨露去挖草药。婳临渊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瞬间长大了许多,羊角辫像两根过了季节的败草,衬不上她了。 福春山也醒了,揉着稀松的眼睛:「我去陪她!」 「让她去吧,」婳临渊说,「我以前想着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把部落交给他,可现在不一样了,没准哪一天我就和屋里的人一样,染了病……」 福春山气得跳起来:「瞎说什么!你又没吃那猴肉!」 婳临渊无奈地笑笑,怪病来得突然,还会传染,他的屋子就是怪病的巢穴,谁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只是辛苦了这丫头,没时间让她慢慢长大了。」 福春山听着心烦,恨不得一拳锤在婳临渊的脸上,可看着他不眠不休,脸色憔悴,只好憋着一肚子闷气,把松枝掰成两半。 婳临渊端了药汁进屋,屋里漫着怪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濒死的神色,嶓家女人的脓疮腐烂得厉害,瘤子和肉都黏在一起。 不一会儿,福春山冲进屋。 婳临渊大惊:「你怎么进来了?!」 「过来看看,」福春山一把抓着婳临渊的手。 婳临渊霎时升起不好的预感:千万不要再有祸事了! 两人停在一间简陋的茅屋前,屋前跪着一个披头散髮的女人,她对着雨林的方向不住地磕头,额头都嗑出了血,嘴里断断续续念着『恶鬼』、『别怕』、「对不起」和「妈妈这就来陪你」…… 「怎么回事?」 福春山凑到婳临渊耳边:「是宗家女人,她说她昨天梦见她儿子,她儿子成了恶鬼,来带走她了……」 宗家的儿子在雨林里被兽群冲散了,野兽过后,她儿子已经没了气,身上全是泥和脚印,还被不知是谁的火把烧去了半张脸。宗家女人哭得疯疯癫癫的,被她男人一路背进山洞。 宗家男人走过来,苦着脸说:「她非说自己染了病,要跟着儿子一起去。可我看过了,她身上干干净净的……」 婳临渊探了探宗家女人的体温,又盯着她的瞳孔瞧了会儿,说:「暂时没有发病的症状。」 其他祭司闻讯赶来:「没病干嘛非说自己病了……」 「是心病。」福春山说。 死亡唤醒了人们的恐惧,雨林里血腥的记忆被再度掀起,在熬过了毒虫勐兽和暴雨之后,人们刚刚拾回对生活的热情和渴望,怪病就像又一场洪水冲垮了这一切。凤灵儿死后不到三天,镇上的气氛全变了,起先是冰冷与恐惧,人们关在屋里不肯出去,生怕撞见染病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镇上漫起一股疯疯癫癫的气氛,越来越多的人说梦见了恶鬼,还说自己生了病,快死了,要抢婳临渊的草药。 第146页 福春山急得大喊:「你好好看看!!没有红眼!!没有长疮!不要自己吓自己!」 「不不,我得病了!!我快死了!快给我药!」 那人拼命推开福春山,抓着刚挖来的毛茛往嘴里塞。 婳临渊护着所剩不多草药,只恨自己无能,身上的病他都治不好,心病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烦闷间,又听一阵哭嚷。肥头大耳的男人挥着木棍驱赶着骨瘦如柴的男孩,大喊:滚!滚!别靠近我!! 男孩哭得脸都花了:「阿爹,我没病啊!我没发热!身子也好好的!没有脓疮!你看!」 男人不听:「滚!我刚刚明明听见你咳嗽了!」 一连好几天,有人整天抠着自己的脸,抓得脸上满是血痕;有人每晚跪在地上,朝雨林不住地磕头,求恶鬼放过他们。恶鬼作祟的说法越传越广,茅屋里外成了两个世界:屋里一片死寂,人们不声不响,好像只剩空壳;屋外一片混乱,像一块腐肉被烈日暴晒,爬出满地的虫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镇子还没建好又要完了!」福春山心烦意乱,镇子像个弃儿,房子不修了,田也不挖了,人们不敢吃不敢喝,终日疑神疑鬼,神经兮兮。 「要告诉他们吗?发病是因为幽猴,不是什么恶鬼……」年轻祭司怯怯地开口。 福春山一听,破口大骂:「说什么胡话!你这不就等于告诉他们!吃了肉的都会死!」 「可看着他们疯疯癫癫的……」 「说不得,说不得啊,等死的滋味不好受。」另一个祭司慢悠悠道,他是祭司中最年长的,头髮花白,说话的时候皱纹都快从脸上脱落。 「那到底该怎么办!生病的不见好,没病的都快疯了……」年轻祭司急得要哭,「我们在洞里熬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能重新开始,总不能就这么完了吧!!」 福春山心里烦得很,却心知年轻祭司说得对,再让这些人疯疯癫癫下去,怕是会和在雨林里遇上鸟兽一样,被恐惧支配,一发不可收拾。 「怎么办?」他问婳临渊。 婳临渊蹙眉,想了一会儿,问:「你们见过恶鬼吗?」 祭司们一时懵了,你看我我看你,道:「没见过……」 「那怎么会有恶鬼作祟的说法?」 福春山说:「不是宗家女人最先说起的么?」 「说了就有人信?」 「镇上都这样了,现在说什么都有人信……」 婳临渊轻轻嗯了一声,望向镇子中央。干裂的黄土地上跪着一排神色惊恐的女人。 「那我们……反过来说试试?」 第八十二章 鲸落(九) =============================== 祭司们围坐在火堆旁,火光照得每个人脸上阴晴不定。 「什么叫反过来说?」 婳临渊望向雨林深处:「你们看这岛上,有昼有夜,有日也有月,有地还有天,有海更有山,万物滋养,无所不生……既然岛上生了恶鬼,会不会也长出和恶鬼对立的东西?」 年轻祭司不明白:「和恶鬼对立的东西是什么?」 婳临渊思索了一阵子,反问:「恶鬼是怎么来的?」 「不是宗家女人说起的么?」 「不是,我是说……」婳临渊皱眉,捡了一根细枝掰着。他心里有个模煳的影子,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恶鬼是从这次暴雨中来的,如果没有这场暴雨,我们还生活在原来的地方,有很多牛羊,不会死人、不会飢饿、不会染病,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暴雨、洪水、海啸……这才是一切恐惧的源头,恶鬼只是这场灾难的化身。所以,想要压住恶鬼,我们需要一个能和暴雨对抗的东西……」 年轻祭司一头雾水:「我不明白,什么叫和暴雨对抗的东西?」 婳临渊沉思了一会儿:「山。」 「暴雨淹了茅屋、农田、牛羊、镇子……沖毁了一切,但没能撼动群山。我们靠山才活了下来,不光是我们,蛇虫鸟兽都知道躲进山里就安全了。我们需要一个山的化身。」 山的化身…… 祭司们不约而同望向雨林深处,群山自北而南绵延伸展,几乎将岛屿拦腰截断,像一把长剑直刺地底深处。 老祭司轻咳了一声,喃喃道:「山神……」 祭司们:「山神?」 福春山看了看婳临渊,又望向远处的山脉,树木沙沙作响,夹杂在唿啸的风声里,像万木齐咽。 「对!!山神!现在镇上都恶鬼深信不疑,我们再劝说世上没有恶鬼多半没用,不仅没用,搞不好还会更糟。我们越费心地劝,他们越认定我们不相信他,反而会更加相信自己是对的,最后只会把我们推开,听不进任何话。」福春山说,「既然这样不如顺着他们,我们就当恶鬼存在,但只有恶鬼不行,还要有一个能压住恶鬼的。山神!就是山神!既然有恶鬼作祟,为什么不能有山神护佑?」 年轻祭司隐隐约约懂了:「就是说……山神是来降服恶鬼的?只要有山神护佑,恶鬼就不能继续害人……是这个意思吗?」 婳临渊点头:「嗯,与其让他们惧怕鬼,不如让他们敬畏神。」 福春山附和:「我觉得可以一试,现在镇子乱成这样,每个人都疑神疑鬼的,我们劝说已经无济于事了,既然我们不行,就让『神』来。人们不相信我们,总该相信神吧!」 第147页 福春山说得有条有理,有祭司听了眼里迸出激动的色彩,仿佛看见了镇子生机焕发的画面,连连点头。 「对,对,我们可以说山神大人在海上游歷,每到一处都能驱恶鬼,护生灵,带来吉兆!现在山神到别处游歷去了,所以才让恶鬼入侵,但我们可以召唤山神大人回来,干掉恶鬼,保护我们!」 「怎么召山神回来?」 「就说山神大人游歷名山大川,看不上破破烂烂的地方,必须振作才能引得山神眷顾!这样人们就会恢復信心,重建镇子!」 年轻祭司还是担心:「不行啊,这不是骗了他们吗?」 「对啊,如果镇子建好了,还是有人染病,山神的说法不就站不住脚了吗?」 「这倒不一定,」福春山扒开堆积的草木灰,让篝火得更旺,「我十来岁的时候在雨林里追过羚羊,你们追过羚羊吗?那跑得叫一个快,我追啊追,就追到瞎子河里了,等我回过神一看!奶奶的,河水都淹过脖子了,我心想完了死定了!谁知道河面漂来一个树桩子,我就拼了命地抱住它,最后漂上岸一看,哪里是树桩子?就是一个枝桠子,还没我腿粗!我一定是吓得神志不清才以为是树桩子!但管他是树桩子还是枝桠子,反正我就靠这个撑了下来!我听老祖宗说过,漂在海上的人,只要给他一根浮木他就会一直抱下去,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希望!看看镇上,他们现在就是一群漂在海上的人,什么也没有,我们得给他们递一根浮木,让他们相信只要努力,山神一定会来救他们的。他们肯定会信,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篝火旁陷入短暂的沉默,祭司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在想像孤身在海上漂浮的画面,海浪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哗哗啦啦。 老祭司捻了捻鬍鬚,慢悠悠道:「我觉得春山说得对。我们不必太过担心,只要让他们相信振作就会得到山神眷顾,如果有人染病,也只会被认为是心不够诚,山神没有眷顾到他……」 说完,老祭司嘆了一口气,又说:「不过,就算全镇都相信山神,我们必须清醒,我们得时时刻刻看护着他们,不让他们再度混乱。尤其是你,临渊,还是得想办法熬药治病,怪病不再传染下去了。他们可以盲目,但我们不能啊。」 婳临渊轻轻嗯了声,一众祭司跟着点头。 年轻祭司心虚,怯怯地说:「我还是觉得不行,这都是我们编出来的,万一被戳破了……」 「不会戳破的,」婳临渊掰了手中的树枝,扔进火堆,「因为无法验证。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谁能说没有呢?」 树枝瞬间燃了,发出噼啪的炸裂声,火花在渐暗的天色里迸溅。 就这样,镇上有了山神的说法,谁也不知道这个说法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时候说起的,它像是炎夏闷热的空气,等你意识到它的时候,它已经紧紧粘在你身上了。有人说山神宽脸大耳、比天还高,行走时云雾都在他腰间;也有人山神说一头赤发、双眼如铜铃、恶鬼一见到他就被吓得唉声啼哭、瞬间化成了灰;还有人说山神手持神杵、能拨云见日,每到一处,神杵轻轻一挥,乌云就被挥到九千里外,那处就不会受暴雨侵袭;还有说洪水退去就是山神游歷到岛上,嫌洪水弄脏了他的脚,一挥神杵,洪水就乖乖退了,就连天上的黑云也是被山神挥走的。 山神和恶鬼相斗的故事更是玄乎,有不下一百种说法,最广为人知的是——恶鬼原本是海里的宵小,企图兴风作乱被山神镇压在海底,这次随着洪水一起卷到岛上,就在岛上疯狂作祟,要是想让这些恶鬼退散,只能请再次山神降临。 可怎样才能请来山神?蓬头垢面肯定不行,山神在海上游歷,见多识广,要是镇上破破烂烂,山神一定瞧不起,不肯多看一眼,所以还是要把镇子弄漂亮。 山神的故事传开后,祭司们几乎毫不费力就让躲在家里人走了出来,、伐树、修房屋、采棉、织布……人们又恢復了劳作,嘴里叨的念的都是『盼山神大人早点回来』,好像山神原本就是岛上的子民,只是出门游歷了,忘了归家。 尽管祭司们从来没说过山神出生于岛上。 「似乎比想像中顺利。」福春山靠在婳临渊身边,擦着许久不用的猎枪。 祭司们没忘记怪病的缘由是洞里的幽猴,本来想以「深山是山神栖息的地方,不可亵渎」为由,不准镇上的人靠近大山,可福春山说曾经在瞎子河边见过幽猴,虽然和山洞里的不太一样,眼睛黑黝黝的,但祭司们不敢大意,怕幽猴有毒,所以最终成了「雨林是山神的地盘,不能靠近」。一听是山神的地盘,男人们自觉地收了枪,谁敢对山神不敬呢? 婳临渊洗着药碗,点了点头。山神是他想出来的,他当然相信『山神』能还镇上安宁,只是山神的传播速度比他想像中更快,人们几乎是毫不迟疑就接受了山神的说法,好像山神原本就真的存在,只是被遗忘了许久,直到不知被谁提起,人们才又想起来。 这种全盘接受反倒出乎婳临渊的意料。 「我们没说过山神是岛上出身的吧?」 「我们哪会说得那么细?都是镇上传出来的,好多都是他们自己想的,我还听人说山神长了三只眼六只手呢,还有人说山神喜欢睡大觉,真是会想……」福春山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参差的门牙。他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怎么了?不喜欢山神出身在岛上?」 第148页 「那倒不是,」婳临渊忧心忡忡,看向被福春山擦得锃亮的枪,「可惜你以后不能去雨林打猎了。」 「嘿嘿,这有啥好可惜的。我要是去了不就露馅了?我们定下的规矩,我总得带头吧!」福春山抚摸着他的爱枪,大喇喇地笑。 过了几日,婳临渊发现毛茛、黑柴、尾穂苋、雁来红等搭配熬成汁可以缓解怪病,虽然不能完全治癒,但能让红疮溃烂得慢一些;镇上的茅草屋都修好了,有人在屋后围了一圈地,种起了玉米;不能进雨林打猎的男人们就在镇子后面蹲守兔子和巨松鼠;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只老山羊,说要圈回家养…… 一切都在好转。 唯独镇上对染病的人厌恶日益加重。 起先,人们只是出于恐惧才驱赶生了怪病的人,但当镇上有了山神的说法,恐惧就变成了厌恶。人们倾向于因为自己诚心诚意,善德善行,所以得到山神庇护;而那些染病的都是心存恶念、坏事做尽,活该他们染病。但凡谁家有人生了怪病,很快就有碎言碎语,说那人如何卑鄙龌龊。哪怕是镇上出了名的大善人,一旦染了病,就会被扣上『伪善』的帽子。 「看着老实,私下不知道做了多少坏事!」「对山神不诚,才会被恶鬼盯上!」……久而久之,染病的人也以为自己不够心善,深深地厌恶自己。 这让婳临渊很苦恼,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吃了幽猴肉,可有人病了又有人没病,但他知道染病和品行没有任何关系。自从山神的说法在镇上传开,病人饱受冷眼,婳临渊内疚又自责,把熬好的药汁端进屋,都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尤其听到有人委屈地哭诉『我没有做过坏事啊?』他几乎都要脱口而出,『对,你没错』,可他说不得,只能搁下碗,仓惶逃开。 这种内疚渐渐成了婳临渊的心病,他日夜不眠,头髮都白了许多。福春山叫来祭司们,商量着如何再『编排』一个故事,可还没等他们想出好的对策,就有新的说法从茅屋里传出来了——不知是谁说起,发病的人死后会变成山神的引路人,领着山神来到镇上,如果没有他们『引路』,山神就会在海上一直游歷。 染病的人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一说法,深信不疑并且为之高兴。他们被镇上的人摒弃,还饱受怪病的折磨,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个死去,但这和能陪伴山神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一想到能常伴神明,他们就不会为亲人的捨弃而难过,更不那么害怕死亡了。 「这不是很好么?」福春山安慰道:「不用我们费心想故事了。」 婳临渊轻轻嗯了声,心中的不安更重,他们只是散播了山神的存在,无论是山神宽脸大耳的形象,还是出身在岛上、人死后会常伴山神的说法,都是镇上的人想像出来的。 山神的故事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控制,像疯长的苔藓,遍地生根,席捲一切。 第八十三章 鲸落(十) =============================== 太阳西斜,倦鸟恹恹地飞回巢,从踏入雨林到听婳娘讲到这里,似乎过去了几个世纪。 虽然听上去荒谬,顾长愿倒也大致明白了,所谓山神,其实是婳临渊利用了人们的恐惧创造出来的信仰,不管它有没有道理、经不经得起推敲,在那个人心惶惶的年代,人们早就失去了判断力,或者说早就无能为力,渴盼着有神明来拯救他们。山神的出现恰是时机,与其说它是婳临渊为了安抚人心编造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全镇的人一起臆想和催生出来的,所以人们不仅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山神的存在,还在自发地加了更多具体的东西来巩固它,比如外貌、出生、喜好,让山神更加符合自己的想像。 最先想像出山神的婳临渊无疑是聪明的,在民智未开的岛屿上,知识越贫瘠,想像就越丰富,任何无法解释的东西,只要交给想像就一切都说得通了。暴雨是恶鬼作祟,染病是被恶鬼缠上……婳临渊不仅没有束缚这种不着边际的幻想,反而迎合他们,塑造了能引诱和统领他们的神,让山神成为牵引镇上的力量,代替无力掌控部落的祭司,掌管这座蛮荒的岛屿。 只可惜,他们无法完全控制人们的想像,想像就像病毒,繁殖再繁殖,蚕食再蚕食,最早想出死后能陪伴山神的病人,或许只是为了自我安慰,让自己不那么害怕死亡,但当他把想像说出口,就成了集体的想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所有人都说同一个谎言的时候,谎言就成了真。 婳临渊想澄清了都澄清不了了。 顾长愿看向四周,岐羽依偎在婳娘怀里,看不见脸;边庭、何一明和高瞻没太多表情,他们原本就不相信山神,只是安静地听着;孙福运一脸阴沉,看不出在想什么,唯有凤柔,瑟缩在角落,眼里都是惊恐的神情。 「所以,山神其实是你阿爹和其他祭司们编造出来的??」 说什么火祭是千百年的传统,不能擅闯雨林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可听婳娘一说哪有千百年?!分明不过六十年! 所谓山神,居然是一撮人在篝火边聊出来的! 是统领镇子的祭司为了煳弄人们编出来的! 她半生的虔诚都给了一个谎言! 这叫她怎么相信! 「那……火祭是怎么回事?」 「火祭……」婳娘忽然苦笑了一下,嘴唇像两扇爬满青苔的石门,艰难地翕动:「火祭是报应。」 第149页 山神诞生后,怪病依旧持续,但是镇子不一样了,田地翻新了,屋子也建起来了,人们少有地交谈起来,即使听到谁染病死了也不再冷嘲热讽,只淡淡说上一句「但愿他能领山神来镇上」,偶尔也会有人詈骂「这样的人也能陪伴山神?」,但在大多数人还是敬畏死亡,刺耳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染病的人们不再惧怕死亡,会怔怔望着远山,说着『山神唿唤我了』安安稳稳阖了眼。 这是久违的、极不容易才得来的安宁。 可惜太短暂。 一天,嶓家女人死了。 福春山按着镇上的传统,打算把她埋在镇子外的松树林里,走到镇子口,就见嶓家男人带着十来个兄弟堵在路上。 福春山:「你这是做什么?」 嶓家男人啐了口浓痰,有兄弟抢着说了:「不能把染病的尸体埋在土里!会出来害人的!」 福春山:「哈?」 福春山问了缘由,原来嶓家兄弟们坚信染病的人是被恶鬼缠上,又亲眼见过土壤被洪水沖走,所以认为尸体埋在土里,一旦下起暴雨、土壤松动,恶鬼就会从土里钻出来继续作祟! 他都惊了:「那要怎么葬?」 「烧了!」嶓家男人抖着脸上的横肉。 「烧了?」 「对,烧了,烧死恶鬼!化成灰!」嶓家兄弟张牙舞爪,怒气沖沖。 福春山只觉得背上凉森森的,土葬是岛上的传统,岛上的人祖祖辈辈都葬在古树下,古树也是祭司们精心挑选的,多是松树和芭蕉,这是岛上最主要的植物,干高且挺直,能屹立百年。难道就因为一个并不存在的恶鬼,就要改掉岛上千百年的传统? 福春山迟疑了,祭司们也拿不定主意,扛着嶓家女人进进不了,退也退不得,僵在原地。嶓家兄弟们越吼越起劲,额头都迸出了青筋,阴鸷的眼睛在阳光下放射出褐红的光,比幽猴的眼睛还阴森。 吵嚷声引来了不少人,人们聚在镇子口,男人把方才的话说了,人群里发出嘟嘟哝哝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人鼻孔里喷出热气,不住地点头,对,对,该烧!福春山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但「烧掉!烧掉!」的唿声排山倒海的压来。 烧掉!烧掉!烧掉!烧掉! 烧掉!烧掉!烧掉!烧掉! 福春山打了个寒颤,要放弃老祖宗的传统,他实在做不到,可烧掉的唿声越来越烈,快要把这镇子掀了,脚下的泥土都微微震颤。嶓家女人被被裹在芭蕉叶里,裹得严严实实,他却觉得她睁着殷红的眼睛瞪视着他,等着他做决定。 「怎么办?真的烧吗?」年轻祭司问。 「烧不得,烧不得啊……」老祭司颤颤巍巍道。 众人围住福春山,双手像饿狼的尾巴上下挥动,油光光的脸在烈日下飘游着,像野狗一样吠叫。 婳临渊走来,所有的视线集中到婳临渊身上,他扫过嚷得面红脖子粗的人群,厉声道:「嶓家女人刚刚病逝,你们围在这里,是想引恶鬼上身吗?」 话音一落,人们霎时安静了,面带惧色,抱头鼠窜。婳临渊看着作鸟兽散的人群,心里一阵苦涩,自从传出『死后可以陪伴山神』的说法后,他就很少提起山神,他隐隐感觉到人们不断把自己的私慾加在山神之上,这种添加就像一团火焰,文火尚可取暖,大火就成了灾难,所以决定不再放任人们对山神的想像,可当场失控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把山神请出来,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怎么办?」福春山问。 「先葬了吧,」婳临渊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又看向远处一双双充满诡诈、死盯着他们不放的眼睛,「只是,这可能是镇上最后一个能入土的病人了。」 三天后,岛上有了第一场火祭,一个病逝的男孩成了镇上第一个『祭品』。 这是一场精心包装的火祭,地点选在镇子外的一块空地上,四周古木成荫,福春山抓了两只野兔,老祭司煞有介事诵了祭文,婳临渊带着全镇的人在空地前静默,熊熊大火将男孩的尸体烧成灰,两旁的芭蕉树同样沉默地站着,带着一种臣服的意味。火祭持续了约一个时辰,镇上的人很满意,为他们献出了自己最真诚的敬意而满足。 火祭唤回了人们对祭司的敬意,毕竟那些祭品、祭文他们一窍不通,有人鞠着躬说多亏了祭司,有人主动说起希望自己死后能陪伴山神,祭司们挥散了人群,围在婳临渊屋外,异常沉默。 「就这样把人烧了,我没脸见祖宗啊……」老祭司哭丧着脸。 祭司们垂着头,没心情说话,他们深知从山神到火祭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可除了他们,还有谁是清醒的?就算祭司们清醒,在崇尚神力的岛上,祭司们不藉助山神之力,说话又有几人听?山神就像一股洪流,推着镇子往前,他们只能跟着。 福春山长长嘆了一口气,安慰道:「这是大家一起的决定,以后到了祖宗那里,要是老祖宗怪罪,我们一起担着。」 「没错,我们一起担着。」年轻祭司嘴上坚定,心里同样愁苦。 久而久之,火祭成了祭司们的一块心病,他们轮流烧掉染病的尸体,每一场火祭过后,人们心满意足地离去,他们却沉默很久。 过了半年,怪病忽然消失了,没有人再忽然晕倒或是长出奇怪的疮;突如其来的怪病带走了镇上两百多条生命之后,像兔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50页 谁也不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镇上却流传着山神保护了他们,驱走了恶鬼的传说。 「所以,火祭并不是祭司提出的?」孙福运问。这是上了山后,他第一次开口。 婳娘点点头。 「怪病刚刚退去的那几年,怪病的阴影还笼罩着,两百多条人命逝去了,好多人死了妻子、父母、孩子,后来,只要谁家有人生病、难产或是婴儿夭折,那家便会说恶鬼又回来了,对着雨林不住地磕头。暴雨也让人不安,岛上雨多,以前人们会提前栓好屋子,可自从那次洪水过后,镇上的人只要看到浓云密布就惶惶不安,要是下上十天八天,就到处说镇子要完了。祭司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火祭,安抚人们的情绪,要是刚好有人死去,那人便被选为祭品,如果没有,福春山就会去抓兔子和树鼩,我那时候还小,但连我都看出来了,一旦有祸事,只要请出山神,人们就不怕了。他们坚信山神能带走一切噩运。」 凤柔愤愤哼了声:「这不是你阿爹想要的效果吗?」 婳娘沉默了,花白的头髮罩着一层土灰色:「也许是吧,等我到了那边,如果能见到阿爹,就问问这是不是他想要的……」 凤柔一阵心痛,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婳娘继续道:「怪病消失后的第二年,福春山娶了一个女人,是镇上的寡妇,他的丈夫得了怪病死了,只剩下她。福春山娶媳妇的时候,阿爹很高兴,亲手酿了药酒,镇上也很热闹,篝火燃了三天三夜,镇上太久没热闹过,因为福春山的喜事又沸腾了,每个人都笑呵呵的。」 「但是好景不长,福春山本来靠打猎为生,雨林成了禁地之后,他就只在镇子前后捉兔子和鸽子,但他真的喜欢打猎,好几次我和阿爹都看见他望着家里的枪发呆。阿爹看他难受,劝他趁早晨或夜里去,别让人瞧见。福春山不干,说不能带头坏了规矩。」 「福家女人知道猎枪是男人心爱之物,也小心翼翼帮着保管,有一次,福春山正在和阿爹说话,就听屋里传来一声惨叫,冲进屋一看枪碎了,掉在地上,女人眼里全是血。后来才知道,女人看枪口落了灰,想帮着擦擦,但那桿枪太久没用了,忽然就炸了,铁皮子崩了出来,插进了女人的眼睛。阿爹试了很多药,但女人还是瞎了,福春山就把家里的枪全都扔了,日夜照顾她。」 「福家女人不想变成福春山的累赘,说福春山是祭司,原本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现在却不得不围着她一个瞎婆子转,成天郁郁寡欢,一天趁福春山不注意,在家里的悬樑下自缢了,那天福春山还抓了鸽子,要给女人熬汤喝,回到家的时候鸽子是活的,女人却死了。」 「福春山埋了女人,却由此得了心病,总是说是报应,说他梦见好多红眼睛的人围着他转,转啊转,转得他身子越来越烫,一看,他的手脚都没了,变成了一团火!一团人形的火!变成火的他朝着那些红眼睛扑去!红眼睛们吓得到处跑,又哭又叫!可还是被他烧成了灰,但蹊跷的是身子烧成灰了,眼睛却怎么都烧不坏,最后血烧干了,骨头也烧没了,就剩一双双红色的眼珠子飘在空中,那些眼珠子一眨都不眨,只看着他。他说那里面还有他女人的眼睛,他在那么多双眼睛里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女人,因为他女人的眼睛被炸烂了,流着血。」 孙福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换了个站姿,双手环在胸前,狂风捲起地上散落的火把。 「后来,福春山一病不起,第二年春就死了,阖眼那天,他唤我进屋,说要把部落交给我,还叮嘱阿爹烧了他……」 孙福运惊道:「烧了?」 「是啊,烧了。」婳娘神情痛苦,「他说他烧了那么多了人,没资格入土,而且就算他不在了,山神也必须在,让阿爹烧了他,告诉镇上的人:他是祭司,一定会领着山神来到镇上的。」 「把自己也写进谎言里了。」何一明不咸不淡地说。 「福春山的火祭是阿爹一手办的,那天忽然下了雨,老祭司一直说是报应,是报应……没过多久,老祭司也死了,临死前把部落交给阿爹,叮嘱阿爹烧了他,祭司之间似乎有了不成文的规定,死后就让阿爹烧了他,作为补偿,把部落交给阿爹。但在那之后祭司们变得越来越低沉,经常自言自语,有人会在深夜来找阿爹,说万一有一天人们发现并没有山神怎么办?阿爹就劝他们,有的,有山神的……阿爹和祭司们虽然创造了山神,但山神的信仰其实是一年年传下来的。」 祭坛一片寂静,谁也没开口。凤柔哼了一声,不屑地说:「创造?是捏造吧?」 婳娘面露迟疑,但没反驳,沉默了半晌,继续说:「福春山死后,阿爹老得很快,没几年头髮就全白了。他把茅屋改成了药房,说有一天要熬出能治好怪病的药,可怪病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喝了太多药,喝坏了身子,走路会跌倒,意识也不太清醒,总是昏昏沉沉,有一天阿爹在屋外站了很久,教我怎么看云,一直讲一直讲,讲到天黑,好像要把一生的经验全部告诉我。第二天,阿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牛角,清醒的时候就磨着牛角,磨着磨着睡着了,醒了继续磨,我后来才看出来那是一把杵子,他叫我在镇上的时候都要带着它,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有一次我忘了带,还被阿爹狠狠训斥了一番,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生气,吓坏了,就一直都带在身上。直到有一天,我听人说山神就是用牛角杵拨开乌云,还镇上晴天,我才明白阿爹在为我铺路。」 第151页 创造出山神的婳临渊,这一次又给山神加了新的想像——让山神映射在婳娘身上。 「后来阿爹不行了,临死时把牛角杵交给我,叮嘱他烧了他的尸体,还说了七个字,叫我背给他听。」 顾长愿:「是什么?」 婳娘仰起头,望着黑云之上,慢慢道—— 「愿以此生护恶世。」 第八十四章 鲸落(十一) ================================= 婳临渊死后,洪水和怪病成了镇上的忌讳,几乎不被谈起。人们只谈论山神,风和日丽的时候连山神也不谈,就谈张家长李家短,但一旦狂风大作,人们又会唿唤山神,周而復始,宛如四季轮迴。 祭司们如同约好了一样,有意无意地让婳娘掌管镇上的大小事,尤其是火祭,婳娘被推到人群中间,成为全镇的焦点,而祭司们站在婳娘背后,随着高高举起的牛角杵最先伏跪,他们深知那只是一截普通的牛角,但为了婳娘的威望,把胸口紧紧贴在地上。 祭司们既心疼这早早被捲入谎言里的小丫头,又渴盼有一天能这场旋涡里抽身,内疚和自私相互拉扯,轮番折磨着他们。他们很快老去、相继病倒,婳娘却如同燃烧的火把,迸发出力量,并像婳临渊期望的那样,把镇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三十年后—— 「长高了呢,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扎着两个羊角辫,可精神了,」年轻祭司蹲在药炉旁,蜷着身子咳嗽。他是十一个祭司里唯一一个还在世的,但不年轻了,布满皱纹的脸好似干枯的河床,一说话就咳嗽,咳得皱纹都爬进嘴里。「以前挺开朗的小丫头,现在都不爱说话了……」 婳娘趴在火炉边上,对着火堆吹了两下,火霎时燃了,菸灰扑在她脸上。 「我们一定要烧掉死去的人么?」 那些人本来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入土为安,现在却被她烧成了灰,不知道飘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年轻祭司沙哑道,「我不只一次想过有没有可能改变,也许你父亲想过,福春山也想过,但没有人说起,谁都不知道用什么来取代火祭,但也可能害怕承认当初的决定是个错误……」 年轻祭司低下头:「你觉得是错误吗?」 婳娘心一沉,年轻祭司以前是个俊俏的少年郎,活泼却不张扬,有时候还有点畏首畏尾,在祭司堆里像一个小跟班。这些年,祭司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只剩下他,他变得阴郁低沉,疾病缠身。 婳娘移开视线,在火光中找寻自己的影子,她自己又是什么样?年轻祭司说她扎着羊角辫,她却不记得自己扎过。她的记忆停在婳临渊被火祭那天,那天她站在人群中间,却像站在烈焰之上,火舌高扬着冲上天空,把她捲起,卷到如血的残阳下。她的手脚都被灼干了,身子却冷得像冰,人们的视线像冒着寒气的刀子,把她割得四分五裂。她在慌乱中举起牛角杵,四下霎时静了,祭司们最先跪伏在地上,人们齐刷刷地照做,火祭变得前所未有的神圣,她却为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忽然抽离的目光而颤抖。她听见毕毕剥剥的火把近乎痛苦地争吵,那是地狱的叫声、秃鹫的啸声、死人的哀嚎,她在火光中看到一张张被火祭的脸,孩子、老人、福春山、阿爹……他们排着队走近红得诡谲的火焰里,却在火舌湮没脖颈前忽然转过头,朝她微笑。 令她全身冰凉。 当晚,婳娘发了高烧,祭司们轮流守在床边,第二天夜里年轻祭司试图掰开她的手指,抽出她紧握不放的牛角杵,她却忽地睁开眼。从那以后,她就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好像有一段记忆随着褪去的高烧一同消失了。 在此后的三十年里,婳娘统领着镇子,她的名望如同人们对山神的信仰一样坚不可摧,而婳娘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和祭司们一样,越来越沉默。她渐渐意识到祭司背负的远远超出她的想像,也明白了祭司们为什么会以非人的速度老去,每当她以山神的名义劝阻一场恶事,或举起牛角杵看着人们臣服在她脚边,就听见命运对她重重的锤击声。 好在年轻祭司还在,他俩像一对怀揣秘密的兄妹,相互倾诉和慰藉。 年轻祭司看向婳娘,像看着一个辫子飞舞的小丫头:「你不用太在意对错。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不管是用现在评断过去,还是用过去假想现在,都只会陷入无谓的感伤。」 他嘆了一口气:「我是个懦弱的人,但我觉得现在很好,你看外面的人,他们为了得到山神眷顾而劳作、守规矩、做善事、相亲相爱……这不是很好吗?没有人能承诺让人幸福,但神可以,就让他们抱着希望和幻想吧。没有希望,他们活不下去的。你父亲和春山走得早,要是他们还在,看到镇上现在的样子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年轻祭司望向婳娘手边的牛角杵:「现在,我总算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要做这把牛角杵了。」 婳娘抬起头,火光在她脸上交错。 「你留意过人们看你的眼神吗?和看我、看你父亲都不一样,他们尊敬我、崇敬你父亲,但也只是尊敬和崇敬而已。但对于你,他们信任、追崇、臣服甚至憧憬和忌惮,因为你手里捏着这玩意。」 他咳了几声,继续道:「而且,对人的追崇会随着人的死亡而停止,你父亲去世了,那些崇敬他的人未必会继续崇敬你,你必须重头建立你的威望,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神不一样,神不老不死,是不灭的信仰,只要你还拿着这把牛角杵,你就是山神的化身,他们对山神的敬意会完完整整地投射在你身上,会一直追崇你、臣服于你,直到你把牛角杵传给下一位祭司。」 第152页 山神给了人无边的幻想,也给人以约束,既让镇子从癫狂中慢慢平息,也时时避免它陷入癫狂。这是刀尖上的舞蹈,是超越悲剧后的不死精神。 「你父亲想得比我们深远得多,他给了你最坚不可摧的东西。」 婳娘垂下头,泪水滴进火堆,掀起一阵灰烟。 年轻祭司病逝那天,是夏末秋初,天上一丝风也没有,海浪声也没了,好像太阳吞噬了一切,吐出一个空荡荡的夜。 婳娘心里有什么东西咣当——坍塌了,她浇熄了火堆,捏着牛角杵往外走去,摇摇晃晃,在黑夜里寻找那些被火祭的面孔,一直找,一直找,黑深的土地在她脚下裂开,她第一次觉得寂寞可以如此漫漶斑驳,就像这层层雨林没日没夜地立在这座孤岛上,千百年前是什么样,千百年后还是什么样。没有了年轻祭司,镇上依旧日升日落,遵循着既定的秩序和轨迹轮转。十一个祭司穷尽一生,越过惊涛骇浪,落幕的时候和一片黄叶坠地没什么两样。 从今往后,背负山神秘密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那天,婳娘走了很久,冷风颳过她的脸,等她回过神已是月明星稀。她站在一片棕榈树下,乱枝遍地,远处有细细的流水声,是瞎子河捲起的涟漪。她记得这个地方,洪水侵袭那年,祭司们带着全镇的人走过这里,撞上了漫天的鸟雀和仓惶逃窜的兽群。惨烈的记忆像洪水席捲而来,婳娘捂住嘴,忍住翻涌的胃液和呕吐的冲动。就像所有被挖空又重新缝上的躯体一样,癒合的皮肤下面藏着一个深深的洞。 这段路已经荒废了,稀泥遍地,杂草丛生,看不出曾经有三百人同时走过,地上散着腐烂的牛骨,那些在慌乱中跑散的牛又被洪水被卷回这里,被风雨烈日侵蚀。牛骨已经风化,一阵风卷过就喀啦喀啦地碎了。月亮时隐时现,延绵数里都是死亡的痕迹,交缠的蛇蜕和泛着青光的白骨为她指路,被洪水冲垮的树木倒着插进土里,树干朝下,根须朝天。根须上挂着属于镇上的东西,一只草鞋或是半截火把,她小心翼翼地绕开盘根错节的树,轻轻喘着气,无视耳边悽惨的哀嚎和漂浮在半空中的逝者的脸。 又走了三四里,成山的尸骸堆在山脚,腐烂的鸟羽下掩着牛骨、羊骨、狼骨和人的颅骨,这是从山路上掉下来的野兽和人,他们没能爬上山洞,只能堆在这里永恆地仰望。这些白骨半截沉进爬满绿藻的泥水里,半截露在外面,黢黑的皮皱缩覆在骨头上面,像一块风干的海草,蜈蚣在头骨的裂缝里穿行,骨堆轻轻晃动,看上去像还活着一样。 婳娘沿着山路往上,山路上覆满青苔,漫着霉味,她没有带火把,借着稀薄的月光,摸着崖壁前进。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宛如掉进轮迴,回到了故事的起点。 如果重新开始,他们重新逃亡,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不管是用现在评断过去,还是用过去假想现在,都只会陷入无谓的感伤。」 年轻祭司的话迴荡在耳边,驱使着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前,等到天色泛白,她再也使不出一点儿力气,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哗哗—— 身后的藤蔓忽然抖了一下,扇起一阵风。 有人! 婳娘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响起的,是稚嫩的男童声。 婳娘转身一看,是一个豁头豁脑的大胖小子,他记得这个胖墩,十来岁,家住东边,成天爬上爬下,是个捣蛋鬼,可她一时被吓懵了,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婳娘看向他身后,似乎只有胖墩一人,「不知道雨林是禁地吗?」 「我知道啊!我是跟着你来的!」胖墩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我跟了你一路累死了!不过,跟了你一路你都没发现,你这个大祭司也不怎么神嘛!」 婳娘惊了:「跟了我一路?从哪里跟的?」 胖墩挠了挠脸:「呃……从镇……镇上?」 婳娘蹙眉,上下打量着胖墩,他穿着灰色的麻布衣,腰间缠着一捆绳子,绳子末尾绑着三角钩,裤子口袋里还鼓鼓的,插着一把弹弓。胖墩要是真是临时起意跟着,哪有时间装这么多东西? 胖墩偷瞄着婳娘的脸色,心里打颤,见婳娘目光越发锐利,终于一跺脚。 「哎!你别生气,我刚刚说着玩的,我是在林子里头碰上你的,我也吓一跳啊!平时这林子就我一个人!怎么今天多出一个!吓得我都差点尿裤子了!」 「你平时会熘进雨林?!」 「就是……偶尔,偶尔来抓抓兔子,这林子里有灰耳朵兔子,林子外面没有。」胖墩怯怯垂下头,解了腰上的钩子捏在手里玩,「白天阿爹阿妈总是盯着我,我只好晚上出来啦!不过我平时只在林子边缘抓兔子,趁天还没亮就回去,把兔子藏起来,钻进被子里假装睡着!要不是今晚看见你一个人在林子里游荡,我早就回去了!对了,我还帮你赶走了两只大蜈蚣!」 胖墩站起来,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瓶驱蛇粉。 「都怪你!现在天都快亮了!回去也来不及了!肯定会被发现了!你怎么走这么远?我腿都要断了!」胖墩急得要哭,又仰起头茫然四顾,「不过,这是哪儿啊?好像在半山上啊!」 第153页 婳娘一愣,朝四周看了看,她一路昏沉沉的,全凭着双腿往前,走不动了才停下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四下雾蒙蒙的,隐隐听见海风穿过层层葱茏翻滚而来,远处有一道银白的光,似乎是海平面。 婳娘:「有火把吗?」 「没有,我是偷偷熘出来的,点火把不就被人发现了吗?再说我又没打算跑远,就在林子边上玩玩……」胖墩撇嘴,「原来你也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啊,那你来这做什么?」 婳娘没心思理他,沿着岩石的边缘走了一圈,这似乎是山腰横出来的一块巨石,约十丈宽,巨石下是万丈悬崖,四周散落着阴森森的狼骨,石上还有暗沉的血迹,婳娘仰起头,望向山顶。 「你在找什么?这是什么地方?」胖墩又问。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来!」 胖墩嘁嘁喳喳,震得山上的树叶唰唰抖落一地露水。 好吵……婳娘摁了摁眉心,敷衍道,山神指引我来的。 只要说出山神,就能回答所有问题。 果然,胖墩一听山神眼睛都亮了:「山神带你来这里?!山神说什么了?!可是山下面好多骨头!山神怎么会带你来这里?好可怕啊!」 婳娘一愣,直直看向胖墩。胖墩被看得手足无措,侷促地扯了扯裤子,他说错了什么吗? 「怎么?」 「没有,」婳娘摇摇头,洪水的阴影随着镇上宁静的生活远去了,倖存者讳莫如深,把可怕的记忆带进坟墓,到胖墩这一代都没听说过了。 「以后别进雨林了。」婳娘沉声道。 胖墩噘嘴,不满地嘟哝了一声,他就爱往林子里钻,可大祭司说的话不能不听。他憋屈极了,搓着快冻僵的手,忽然瞧见手心多了一道光亮,细如丝,是沾着嫩绿色的金光。 「太阳出来了!」胖墩跳起来! 太阳? 婳娘抬起头,远处的海平面变成金色,金光密密匝匝,无穷无尽,连绵起伏的丛林在散开的晨雾中露出它巨大的身影。原来这块巨石在雨林之上,她俯身朝下看,太阳灼烧了一切,黄土、树根、枝干、乱藤、阔叶、巨石和她。 翱翔的灰隼短短地叫了一声,她攥紧牛角杵,无声地看着万树万木在一抹红光里重生,耳边是万物炸裂的轰鸣,深沉又狂野。婳娘忽然觉得自己被点着了,于无尽的寂寞和嶙嶙白骨之中看到了一片从未採撷的深土,一个生机葱茏的世界。 -------------------- 让婳娘重走雨林路是想问问有人能解这个局吗? 海啸→逃离→雨林暴乱(恐慌1,死了一半人)→上山→飢饿(恐慌2,全都要饿死)→吃幽猴→病发(恐慌3,找不到病因地死)→镇上动乱(123的结果)→脱离祭司掌控→祭司编造山神,让神代替人掌管(罪孽1)→暂时稳定,但瘟疫持续,恐慌反覆→山神的想像泛滥→祭司顺从人们想像编造火祭(罪孽2)→违背传统,祭司自责→祭司得心病相继死去→崇敬断层→婳临渊打造牛角杵→牛角杵给婳娘,让婳娘直接继承山神的威望(罪孽3)→婳娘一神之下万人之上(背负罪孽123) 第八十五章 鲸落(十二) ================================= 算时间已接近正午,只是漫天细雨和一成不变的天色让人忘了时间。婳娘佝起腰,想起身又使不上力,岐羽扶着她才站稳。 「那天我就是走到了这里,头顶是我们避难过的山洞,脚下却是大片雨林,天晴的时候是满眼的绿,你会觉得自己很高大,离太阳很近,充满力量。真的很不可思议,谁能想到山洞下面会有这么美的风景呢?后来我把火祭搬到这里,想让年轻祭司看看这个地方,如果世上真有神明,神也会爱上这里的。」 顾长愿看向四周,除了蒙蒙的雾,什么也看不见,一想到几天前在这里被人像疯子一样追赶,更是不寒而慄。 「雨林不是禁地吗?你怎么说服他们上山的?」 婳娘转过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记不得了,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套,只要说是山神的意思,人们就会照做了。」 顾长愿心想也是,能让全镇人都盲从的只有山神了。 「我记得。」 低沉的声音如裂帛,惊了所有人。 孙福运咽了一口唾沫:「你说你看到了山神,他给你指了方向。」 婳娘转过身,盯着孙福运出神,孙福运也盯着她,蜷起胳膊环在胸前,站得很倔强:「我记得。」 「啊,对,是这样的,」婳娘忽一抿嘴,淡淡笑了一下,「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天偷偷跟着我的小男孩。福缡。」 福缡? 谁是福缡? 孙福运叫福缡? 顾长愿、边庭、高瞻齐刷刷看向孙福运,高瞻更是瞪大了眼,他驻岛三年,头一回听说孙福运不叫孙福运! 孙福运不自在地揩了揩脖子:「干嘛都这么看着我?真以为我姓孙?整个岛上都没有姓孙的,一个外姓怎么可能是我本姓,这个字是我和汪老闆做生意才认识的!」他涩涩地咳了两声,「福春山算是我小爷爷吧,我是旁系,沾了一点血缘。」 宓沱岛是孤岛,要算血缘,三代往上都能沾亲带故,可孙福运一向痞里痞气的,又是偷猎又是骂婳娘,干的都是犯忌讳的事,谁能想到祖上竟是祭司?再说了,孙福运三番五次说要跟医疗队走,还把偷猎赚的钱都拿出来了,只求能跟着医疗队离开,不像是对岛上有感情的。要说孙福运是福春山的后代,还真让人吃惊。 第154页 顾长愿暗想,孙福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看来是真的想和宓沱岛划清界限。 「所以,火祭是幌子,仪式是假的……那祭品呢?」凤柔早就知道孙福运叫福缡,一点不意外,她只觉得全身寒冷,既然火祭是幌子,「那我阿爹,还有成松……他……他们……」她不敢再想,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成松啊……」婳娘佝腰,想扶起她,却被腿上的刺痛疼得差点晕倒,只好作罢,强忍着剧痛站稳,「这五十多年,我很少用人火祭。我总是会想起阿爹被火祭那天,那天,我看到好多人排着队走进火里,又在被火吞没之前转头朝我笑。他们笑得那么近,那么真,好像在叫我。我烧过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我阿爹、邑家女人、年轻祭司、骞小柒、兹师师、洇林,还有你父亲和成松……」 婳娘抬起头,眼神茫茫然的,好像灵魂被抽空,只剩了一个躯壳。 四下一片寂静。 没有人催促,都静静等婳娘开口,婳娘却闭上眼,轻轻摇晃,好像快要坠倒。 岐羽紧紧抱住婳娘。 孙福运嘆了声,扶起凤柔:「行了,起来,地上多冷,过去的事就别说了。」 凤柔不领情,一把挥开孙福运:「为什么不说?!现在不就是在说过去的事情吗?!」 孙福运烦了:「你没听婳娘说吗?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知道了又能怎样?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吗?!」 「是我闹?不是她最先骗了我们吗?!不对,从他阿爹就开始骗人了,还有你小爷爷也是!」 凤柔急得掉眼泪,她委屈极了,不是婳娘在骗人吗?火祭是假的不是吗?!她就想问个明白,可为什么每个人都怪她!!她做错了什么?她又不知道当年死了那么多人!再说死人了就可以说谎吗?!凤柔越想越委屈,哭得更厉害了,恨不得把自己哭散了。 孙福运站在凤柔身边,脸色铁青,凤柔的话像一根芒刺,刺得他心都揪紧了。说的也是,他小爷爷也是始作俑者,他哪有资格劝什么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婳娘轻轻咳了一声。 「柔丫头说得对,既然说开了就说完吧,」她苦笑,「先说你的父亲,凤涂山……」 远处,两团黑云忽地撞了一下,迸出一声闷雷,轰隆!巨树齐刷刷地晃动,沙沙沙沙,像千百只甲壳虫同时爬动。婳娘撑在石棺上,肩膀瑟瑟发抖,绿色的油彩从脸上慢慢剥落,任谁看了都能感觉到她的不自然。岐羽呜呜叫起来,婳娘怜惜地揉了揉她的头,眼里竟涌了泪。 「行了,说不出来就别硬撑了,我替你说!」孙福运往地上啐了一口,声音冒着火,「他感染了对吧?」 感染? 四下又静了,就连何一明都皱紧眉。 「你……」婳娘脸色惶急,不可置信地摇头,「你……你知道?」 「我知道?」孙福运干笑了一声,大骂,「我知道个屁!!我这糟糠脑袋也是现在才转过弯来!」 九年前,第一批士兵上岛,镇上乱了套。岛上的人每天凑在哨所外,看陌生人用奇怪的大铁皮盖房子,朝他们扔石头;每当有直升机飞过,他们又吓得躲回屋里不敢出来。不过孙福运没去凑这份热闹,反而打心眼里感谢这群陌生人。镇上的人都盯着外人,正好方便他熘进雨林,平时为了躲开视线,他只能晚上偷偷摸摸地去,现在自在多了,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比如那天,他在林子里痛快了一整天,运气不错,猎了四只灰耳兔和一只红角鸮。 「走吧,山子!」孙福运收了枪,唤着搭档凤涂山。凤涂山比他小三岁,和他一样爱打猎,但性格老实,平时只敢在镇子后面抓鸽子。孙福运看不惯他一身好本领白白浪费,拖着他来雨林,没想到凤涂山很快就尝到了林子里恣意打猎的甜头,成了孙福运的同伴。 凤涂山揪起兔腿:「你先走,我再回去打两只!」 孙福运大笑:「这都够吃三四天的了,还抓什么呀?!明天再来!」 「今天丫头生日,我再给她加两个菜,」凤涂山递了兔子,「先帮我拧回去,我很快就回来。」 「难怪你今天这么来劲儿!」孙福运大笑,本想等凤涂山一道走,但看今天收穫不小,又是兔子又是鸮,肩膀都扛不下了,开心道,「得,我先给柔丫头烤兔子去!」笑哈哈地走了。 凤涂山也笑了,转身朝暮色走去,太阳无声地落在火山口,像点燃巨大的火把。 当晚,孙福运等到兔子都凉了,凤涂山还没回来,凤柔跑到镇子口看了好几回,弄得孙福运也跟着着急,正准备熘去雨林一探究竟,就听人说凤涂山早回来了,一回镇上就朝婳娘家去了。 难道是受伤了?!孙福运心一沉,拉着凤柔就往婳娘家跑,却见一个三岁小丫头坐在门口掰脚丫子。这丫头叫岐羽,爹妈死了,她还有一个哥哥叫岐舟,不过五六岁。俩小孩无依无靠,都跟着婳娘。 孙福运问:「山子是不是在里面?」 小丫头抬起头,咕噜咕噜转着大眼睛,孙福运羞愧死了,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问一个奶娃娃做什么?还指望她回答么?他暗骂自己蠢,直接冲进屋。 凤涂山躺在木床上,双目紧闭,衣服沾了血,裤子不知被什么野兽扯破了,兽爪刺进腿,几乎把腿肉撕成两截,肉垂在皮肤外面,血淋淋的,凤柔惊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第155页 孙福运连忙扶起她,也不敢多看:「他……他这是怎么了?」 婳娘觑了一眼孙福运:「叫你们不要去雨林,你们不听,惹山神怪罪。快扶丫头回去休息。」 孙福运吓得两腿哆嗦,背起凤柔走了,凤柔只是受了惊,当晚便好了,可凤涂山在婳娘家躺了十天,不但没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一开始还让探望,后来看都不让看了。岐舟天天守在门口,拿着一根树枝,见他来就死命抽他,岐羽像个石头墩子一样坐在门帘下面,一整天都不挪个窝儿。 一连好几天,婳娘闭门不出,整间屋子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几里外都闻得到。 凤柔不敢再闯进婳娘家,对着孙福运又是哭又是闹:「怎么办?!我劝过我阿爹了,说不能进雨林,山神的地方说不能闯就是不能闯!都怪你!是你带他去的!」 孙福运也懊恼,早知道凤涂山会受伤,怎么都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可他俩一起偷猎了那么久,什么危险没见过?凤涂山是打枪的好手,弹无虚发,野狼见了他都得脑浆溅地,怎么就被抓伤了?难道枪坏了?到底被什么东西抓了?直到听到凤涂山的死讯,孙福运都没想明白。 得知死讯那天,他和凤柔冲进屋,凤涂山已经被芭蕉叶包起来了,只露出一张脸,那张脸已经不能叫作脸,是一张覆盖在头骨上的灰色败叶。 直到好多年后,孙福运偶然在瞎子河边,看见一轮红日像从天跌落的火球落在火山口,整条河流都在颤抖,沙沙声响如同四面八方同时羯鼓。他毫无预兆地害怕起来,大气都不敢喘,躲在一棵棕榈树后,在烁金的河面看到了从没看到过的画面—— 密密麻麻的乌瞎子在从岩石里钻出来,通体漆黑的猴子从天而降。 …… 「他感染了对吧?」孙福运咬着牙,「他被幽猴抓伤了。」 婳娘垂下眼,攥紧了牛角杵。 黑云无声地远去。 「不可能……你胡说……」凤柔跪在地上,嗓子早就哭哑了,声音像从破瓮里漏出来的,「你根本没有见过我阿爹!你没见过凭什么说他感染!你胡说!」 「是!我没见过!可我记得味道!」孙福运大吼,「你仔细想想,那些天!婳娘家的药味!满镇子的药味!是不是和岐舟发病时候一样!」 空气瞬间绷紧了,谁也没想到孙福运陡然提起岐舟,对医疗队来说,六十年前的灾难再惨烈都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可岐舟再清晰不过了,岐舟的脸、声音、一举手一投足都太真实。顾长愿心头一震,岐羽抓着婳娘,小声哭起来。 孙福运长长嘆了一口气:「那些天你一直在熬药是不是?和岐舟同样的药。」他不懂药,却把这味道记了整整九年。 婳娘轻轻安抚着岐羽:「平时也是会熬的,治怪病的药一直都熬着。」 「所以……我阿爹是感染了……」凤柔绝望地闭上眼,他一直以为阿爹犯了忌讳才会招来野兽,甚至想起阿爹的死,还是忍不住责怪阿爹不听婳娘的话,「因为想给我弄好吃的……」 孙福运抹了把脸,要去扶她:「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叫你别问……」 「我不知道啊!」凤柔甩开孙福运,哭得更大声了,「我什么味道都没闻到,我闻不出来!!」 山间忽起了一阵风,阔叶唰唰响动,把雨水扇到一边,山脚也有异响,但又不全是风声。边庭忽地动了,悄悄抻出头朝山脚张望。他总是这样,平时隐匿得像不存在一样,一有动静总是最先察觉。 顾长愿:「怎么了?」 边庭蹙眉:「有人来了。」 有人? 顾长愿走到巨石边,灰雾之下一道细长的火蛇忽明忽暗,那是镇上的队伍,一队人马手持火把,朝火山逼近。 镇上的人来山里做什么?顾长愿转头,看着几乎昏厥的凤柔和憔悴的婳娘,心头怦怦跳动。 第八十六章 鲸落(十三) ================================= 听说镇上的人来了,孙福运心一凉。他和凤柔、婳娘趁天没亮就离开了镇子,大多数人还在熟睡,醒得早的也不过忿忿地瞪了他们两眼,怎么会在这时候上山?他凑近一看,火舌宛如长蛇,几乎全镇的人都来了! 糟了!孙福运心道:虽然看不清脸,但肯定少不了老嶓。他和老嶓的梁子还没解,现在又和婳娘还有一群外人来了祭坛,搞不好又要起冲突!他看向凤柔,凤柔的脸都哭花了,要是等会儿打起来,她一怄气把火祭的真相说了,那怎么办?他越想越紧张,把凤柔抓得紧紧的,骨头都快捏碎了。 「别怕,是我叫他们来的。」婳娘轻声道。 孙福运大惊:「叫人来做什么?」 他望向婳娘,绿色的油彩在婳娘脸上晕开,孙福运勐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要是只为了讲过去的事情,找个没人的地方就行,哪里用得着上山?!婳娘腿都断了还来这祭坛,难不成又要火祭?因为先前的火祭被毁了,所以再祭一次?可他们两手空空拿什么祭? 婳娘没回答,看向凤柔:「说完你阿爹,再说成松吧……」 成松……凤柔一听这名字,霎时面如死灰,腿一软又要跪倒。 「他也感染了对不对?」她抓着孙福运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镇子外面,那天他去了雨林……」 第156页 成松喜欢凤柔不是秘密,只是镇上的人心照不宣,很少说起。一来成松从小就是个病秧子,说一句话要喘上三句,而凤柔粗手粗脚、声音尖嗓门大,吼起来树上都要掉叶子,这两人凑在一起,怎么看都是母狮子配公麻雀,别扭极了;再说了,别家的年轻人看对了眼,还能打趣问问好日子,可成松的病一直不见好,长大了更是连床都下不了,只能活一日算一日,还谈什么感情?就连成松自己都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不想耽误凤柔,憋着一句喜欢死活都不说出口。 成松不说,凤柔就也不说,她再粗手粗脚也是个女人,女人一旦动了心,就矜持得像待放的荷,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赶着送上门像什么样子? 「外面好热闹,杀牛了吗?」某天,成松撑起身,望向窗外。 「听说要火祭了。」凤柔说。 「火祭啊……」 成松不喜欢火祭,每当火祭的时候,镇子就空了,人们举着火把从他窗前经过,他却哪儿也去不了,那一瞬间,悲伤和寂寞不可控制地淹没了他。但凤柔喜欢火祭,她崇拜山神,总说山神能让镇子风调雨顺。 「山神真有那么厉害吗?」成松问。 「那当然啊!守护了镇子上千年呢!」 「是吗?」成松沮丧,守护镇子的神好像唯独漏了他,不然怎么会全镇都能去火祭,他却只能躺在床上呢? 凤柔不忍看成松难过,打气道:「你只要好起来,也能参加火祭的!」 「我还能好起来吗?」 「当然能啊!只要向山神祈愿,一定可以的!」 凤柔滔滔不绝地说起山神,把在镇上听过无数次的故事讲给成松听:山神可厉害了,比山还高,赤发绿眼,神杵一挥就能拨云见日,走到哪里哪里就艷阳高照。成松看向凤柔神采奕奕的脸,竟看得痴了。 「真想见一见山神啊……」他喃喃道。 凤柔咯咯地笑了。 当晚,成松熘出屋,又不知怎么的晕倒在镇子口。一想到成松在镇子外冻了一夜,凤柔就悔恨得不得了。 「他去找山神了对不对,因为我一直讲着山神的事……」她哭得嗓子都哑了,「他进了雨林,遇到了有病的猴子……」 「胡说些什么啊!」孙福运恨铁不成钢地骂,「成松是晚上熘出去的,天还没亮就被我捡着了,幽猴晚上压根不出窝,只有太阳照到火山口的时候,它们才会出来!成松上哪儿感染去!」 凤柔:「那他……那他……」 「傻丫头。」婳娘走到凤柔面前,温柔地说:「成松被送来的时候就不行了,但没有感染,他只是身体太差了,经不起夜深露重,我问过了,他的腿是在镇子外摔的,但他不许我说,也许怕被人笑话吧。」 婳娘沉默了片刻,佝下.身,腿上一阵刺痛,令她几乎站不稳:「是他主动说要火祭的。」 「不可能!你骗我!」 婳娘嘆了声:「丫头,我这一生说了很多谎,每一场火祭都是一个谎言,但我现在说的都是真的,你阿爹感染了,但成松没有,他只是伤太重了。」 「成松是个善良的孩子,那天他说『我很好笑吧,哪儿也去不了』,我劝他别瞎想,他却又问『要是我死了,能不能陪伴山神?』我说只要有心就能得到山神眷顾,他很开心,说他这一生没做成过一件事,如果死后能做点什么,也不枉活过了。」 凤柔怔怔的,半天发不出声音:「他是去雨林找山神了吗?」 「我不知道,他不肯说。」 「肯定是的……」凤柔扯着嗓子,狼狈不堪地哭叫,「都怪我……」 她像被抽走了骨头,身子直往下坠,孙福运费了好大劲才搀住她。远处传来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山下的人逼近了。 婳娘重重嘆了声,目光逐一扫过,每个人脸上都像涂了一层冰。 「还有想问的吗?」 顾长愿一愣,看了看左右,何一明耸肩,高瞻和边庭紧紧盯着上山的队伍。 「为什么把岐舟藏在屋里,不交给我们?」顾长愿问。 「啊……」婳娘像忽然被击中似的,迷茫了一瞬:「可能习惯了吧……我以前总是会想怪病去了哪儿?它还会来吗?它来了我该怎么办?每一天,我都把阿爹试过的药翻来覆去地熬,可是一年又一年,怪病没有动静,好像什么红眼什么生疮都只是一场噩梦,直到我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它又出现了。那天,好多人在我眼前活了过来,阿爹、福春山、老祭司、嶓家女人、年轻祭司……她们围在我身边,用血红血红的眼睛看着我给凤涂山上药,看我能不能治好他,看我能不能终结这一切。可是……凤涂山死了,阿爹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也没能做到。你能想像那种绝望吗?在我烧掉凤涂山的时候,一切都捲土重来了……」 六十年、两代人的挣扎,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变。 「后来岐舟病了,我就不去想其他方法了,已经没办法想像了……我给他上药,看着他腐烂,算着火祭的日子……」 顾长愿心揪成一团,被针扎一样疼。 「顾医生,当你带走岐舟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好像在深渊里看到了一束光,我听到好多人在欢唿。阿爹、福春山、老祭司、成小久、凤灵儿每个人都在说:太好了,治好他吧!让一切结束吧!可是……什么都没有变……」 第157页 顾长愿垂下头:「对不起。」 「不,不,我不是责怪你,只是觉得这也许是宿命。我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活,和暴雨、海啸、飢饿对抗,也和看不见的怪病对抗。我们赢过,也输过。」婳娘声音平静。 「现代医学能治好的病都少得可怜,更别提这座什么都没有的岛了,在疾病面前,人和蝼蚁没什么区别。」何一明忽然说。 「是吗?」婳娘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 顾长愿赶紧说:「以后会好的,在这座岛外面有很多很厉害的医生,一生都在研究怎么对付各种怪病……现在或许没有办法,但以后一定会有的。」 「岛上的怪病也会好吗?」 「会的,在实验室里,就有一只染病的小猴子现在还活着。」 「那就好,」婳娘淡淡笑了,裹紧了身上的黑色斗篷,对凤柔说:「柔丫头,你阿爹和成松的事情,对不起。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一定要说谎呢?为什么一定要火祭?如果推翻会不会不一样?可是……自从你阿爹死后,我已经没办法再去想像什么不一样了。」 一直以来,婳娘既遵循着婳临渊的遗言,以山神之名守护着岛屿,又时时都想终止这个谎言,所以才会放任孙福运偷猎、强压下岛民对士兵的埋怨、默许医疗队进雨林,她盼着有什么来打破现在的一切,在医疗队带走的岐舟时候,她几乎摸到了希望,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她还是只能和婳临渊、和上一辈祭司一样。她不沮丧,只是累了。 她嘆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岐羽哭红了眼,挨着她坐下,像一只小动物倚在她身边。 婳娘笑了笑:「你这小丫头平时不是不哭的么,怎么今天眼泪这么多?」 婳娘心疼岐羽,岐羽从小没了爹娘,跟着她也没过过舒服日子,全靠岐舟陪着,现在又没了岐舟。她想了想,唤道:「福缡。」 孙福运抬起眼。 「我年纪大了,现在腿也烂了,这些天全靠岐羽照顾我,可我总不能总麻烦一个小丫头,今后能不能……」 「想都别想,」孙福运好像知道婳娘要说什么似的,手一挥,「别把这丫头丢给我,我要跟着顾医生走的,谁要一直待在这破岛上?!」 凤柔心头一震,惊得忘了哭。 「带我一起!」她抓着孙福运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我也不要待在这里!带上我!」 婳娘嘆道:「凤丫头……」 凤柔头也不回:「别叫我!!」 婳娘只好收声,无声地嘆了口气,她摸了摸岐羽额头,把她的额前湿发撩开。她手中的牛角杵轻轻作响,铜铃在雨水里叮铃叮铃,清脆却悽苦。顾长愿看着依偎的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嘶——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的阔叶动了,扇起一阵风,风里有火屑的味道,边庭转过身,说,来了! 只听橐橐脚步声近了,夹杂着阵阵喘息和交谈,顾长愿屏息静气,暗自退到一边,孙福运把凤柔拉到身后。 婳娘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佝着腰站起来,她站得吃力,脸都绷成了紫色。 很快,队伍如长蛇一般穿过山路,火光近了,火焰噼啪作响,镇上的人走上巨石,冷冰冰地打量着他们。 老嶓沉下脸,大嚷:「婆娘,叫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这一声不怀好意,岐羽张开手挡在婳娘前面。老嶓看岐羽这小丫头还想拦他,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看向四周,孙福运蹙眉,一手抓着一根湿树枝,一手把凤柔揽到身后。 地上散着没烧尽火把,老嶓心头一阵刺痛,想起被巨蛇缠住的儿子,忍不住朝孙福运大骂:「还有你!姓孙的!打死我儿子!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孙福运强摁下怒气,万一真骚动起来,他得护着凤柔,现在老嶓说什么他都得忍。边庭和高瞻挡在顾长愿和何一明前面,无形将他们和镇上的人隔开。 「好了,老嶓,不是叫你来吵架的。」婳娘沉声道,拢紧斗篷,像在身上缚一层茧,她转身走到石棺前,静默了片刻,忽然唱起古怪的调子。 众人闻声,面面相觑,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流转,岐羽退到一边,只剩婳娘一人站在巨石中央。 婳娘闭上眼,轻声吟唱,调子轻柔婉转,夹杂细细风声,像是清幽溪水温柔趟过山间,几声缠绵的哼唱过后,声音陡然高亢、如剑如电、斩风破云,又如天色骤变、崇山将倾,让人心生惧意,顾长愿不由得屏住唿吸,只听周围一阵沙沙脚步声,镇上的人沿着山壁,恭恭敬敬地围成半圆,将火把举过头顶,注视着婳娘。 这……这不是火祭时候的阵仗吗?顾长愿暗暗心惊:婳娘这是要做什么? 一曲终了,婳娘转身,摘下兜帽,露出苍老的脸。 「从我接过牛角杵起,一生以山神为尊,从来没有背叛过。相信我,雨会停的!我们的祈祷,山神听见了!」 凤柔觉得可笑,冷冷呲了一声,老嶓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婳娘听到讥笑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朝岐羽招手:「小丫头,过来。」 岐羽愣了愣,慢慢向前,又勐地站住了,不停地摇头。 「来呀,」婳娘又唤了一声,所有人都看向岐羽。 「来。」婳娘招手。 岐羽小声哭着,走到婳娘面前。 第158页 「拿着。」 老嶓脸色一变,其他人也惊了,火把都掉在地上,只见婳娘弯下腰,双手捧起牛角杵,呈给岐羽。岐羽吓得脸都白了,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倏地一甩手,跑到顾长愿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裤腿,贴上他的后背。 「岐羽。」婳娘冷冷唤了声。 岐羽疯狂地摇头,嘴里吚吚呜呜的,像受惊的小鹿。 「岐羽,来。」婳娘又唤了一声,声音沉如铁。 岐羽一惊,肩膀颤抖,从顾长愿背后探出头,见婳娘脸色冰冷,才慢吞吞地松开手。 「餵……」顾长愿只来得及唤了声,岐羽已经走回婳娘面前,怯怯接过牛角杵。四下静得吓人,有人跪了下来,其他人见状,神情慌张,左右看了看也慢慢跪下。海浪声在远处骚动,万物蛰蛰不安。 婳娘轻轻笑了,将岐羽揽入怀里:「听着,丫头。山神在上,会一直护佑我们,我们要好好生活,不要作恶,遇到恶事也不要惊慌……」 她声音柔和,像是至亲在耳边呢喃,让人心神恍惚,连凤柔都不觉地出了神,好像刚才全都是梦,现在才是真的——岛上真的有山神,一直守护着他们。 「有时候,山神大人会游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就算听见了我们的唿唤也要很久才会回来。如果他没有及时赶来,不要害怕……」婳娘话语一顿,「找哨所里的叔叔们,叔叔们会帮我们。」 话音一落,霎时激起一阵骚动,人们如梦初醒,怒视婳娘,忿忿大叫:「你说什么?!」 高瞻也惊了,不由得看向婳娘,婳娘又说:「一直以来,岛上只有我们,可忽然有一天来了外人,他们比我们聪明,有很高的房子,有能亮一整夜的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是山神送来的,穿过茫茫大海来帮我们。当山神走得太远,来不及回来保护我们的时候,士兵们离我们很近不是吗?」 婳娘望向高瞻,两人对视了一阵,高瞻默默站正了,敬了一个礼。 婳娘浅浅笑了一下,她已经疼得快要晕倒,幸亏有斗篷遮着,才没被人发现她双腿颤抖。 「有了士兵们,山神迟一点回来也没关系,所以……」她咬着牙,摸了摸岐羽的额头,「不要再拿人火祭了,让死去的人长眠地下吧。」 「什么?!!」 「你在胡说什么!」 「还说没有背叛山神!」 「简直乱来!」 四下一片譁然,喊声震天,有人站了起来,火光摇曳,火舌虎虎如风,掀起暴乱。婳娘却不理会,佝下腰,拉起岐羽的手,将牛角杵举过她头顶。 「小丫头,听我念——」 「山神在上,护佑我宓沱岛世世代代晴空朗朗,子民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婳娘仰天大喊,山间风起云动,激起阵阵回声。 「山神在上,护佑我宓沱岛世世代代晴空朗朗,子民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岐羽吓得颤抖,双手止不住摇晃,心底有个声音疯狂的叫嚣:不要,不要,不要……牛角杵在雨中晃动,铃声清脆,玎玎珰珰,在阵阵骚动声中突兀又轻灵。众人高举火把,却忌惮婳娘身上散发的凛冽气息,不敢靠近。 「山神在上,护佑我宓沱岛世世代代晴空朗朗,子民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婳娘连念三声。 三声过后,她声音沙哑,婳娘真的老了,瘦骨嶙峋,白髮苍苍,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过着辛劳、凡俗的一生。她轻轻松开岐羽,面朝延绵雨林,缓缓跪下。 「我没有背叛山神,天会晴的!」婳娘跪地大喊。 四下静了,空气像冰封的湖。 「天会晴的!」 她又喊了一声,重重地、无比虔诚地磕了一个头。 咚—— 「会晴的!」 再喊,再叩首。 连叩三声,婳娘颤颤站起,转身冲着岐羽一笑。 「小丫头,今后一切就拜託你了。」 顾长愿闻声,忽觉得嵴背发凉:糟了! 山风渐起,阔叶翻飞,抖落一场微雨,婳娘裹紧斗篷,冲到巨石边缘,面朝万丈悬崖,如黑鸟纵身一跃! 「啊!!!!!!!!!!!!!」 群山回声轰隆,岐羽的尖叫惊飞了山间鸟雀,扑扑直飞云霄,黑云碰撞,裂出一道闪电,照得满山通明。 第八十七章 鲸落(十四) ================================== 瞬间,风云变色。 所有人都懵了,只能从岐羽的尖叫声中分辨: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婳娘真的从祭坛上跳下去了!! 岐羽疯叫着冲出向祭坛边缘,边庭眼疾手快,冲上前拦腰一抱,把岐羽捞了回来。 「怎么回事?」老嶓也惊了,跌坐在地上,「人……人呢?」 骂喊声、尖叫声不绝于耳,有人四处张望,可祭坛上哪还有婳娘的身影?有人恍然想起婳娘仰天大喊「天会晴的」,望着自己手上熊熊的火把,吓得手心全是汗:「她是……祭……祭山神了吗?」 「祭……祭山神?」众人如梦初醒,雨林是山神栖息的地方,这里是祭坛,他们在这里唤了半辈子山神,唤来镇上碧空如洗,可向来都是人死后才被选为祭品,婳娘活生生的人…… 这是活……活祭了? 第159页 一想到活祭,有人吓得腿发软,啊啊呜呜地乱叫,有人在地上乱爬,火把早就散落了一地,被雨水浇熄。胆大的男人围在祭坛边上,却在看到万丈悬崖后吓得直往后缩。 「危险!都别乱跑!」高瞻大喊:「下面是悬崖!是想掉下去吗?!」他只恨没多带些人来,把祭坛牢牢围住,一咬牙抢了身边的火把,跳到石棺上:「全都给我后退!!退到山壁那儿!」 人们本就吓得六神无主,被高瞻一吼更是懵了,你看我我看你,呆呆站着。 高瞻趁机又吼:「愣着干嘛?!都下山!」他手持火把、居高临下,还真把镇上的人镇住了,有人嘀咕着士兵是山神送来的,有人左右张望、慢慢后退,高瞻趁机指挥道:「全部下去!一个接一个排好队!注意脚下!」 其实高瞻心里也发憷,脖子手心都是汗,但他到底是个军人,拼了命也得护着这些人。祭坛上群龙无首,人们被高瞻震住,就缩着头照着做了,像一群败兵慢悠悠往回。 高瞻紧紧盯着队伍,直到所有人都安静了才跳下石棺,打量着留在原地的医疗队。他们同样狼狈不堪,边庭把岐羽扛在肩上,紧紧箍着她的腿,岐羽哭得撕心裂肺,不停捶打着边庭的背;孙福运还捏着凤柔的手腕,但两人目光呆滞,没回过神,就连何一明都一脸铁青,眉头紧皱。 高瞻嘆了声,拍了拍边庭:「你帮忙照顾一下,等镇上的人都走了你们再走。」 边庭点了点头。 半刻过后,祭坛空了,静悄悄的,孙福运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婆,婆娘……」 凤柔手腕被捏出一道淤青,也跌在地上,茫茫然地东张西望:「人……人呢……」 哪还有人? 除了他们,只有散落的火把、漆黑的石棺、唿啸的风和岐羽渐弱的哭声。岐羽或许是哭累了,只咽咽地啜泣着,边庭轻轻拍着她的背,朝四处望了一圈,山风更急了,阔叶嘶嘶地响。 「走吧,先回去。」 顾长愿望着祭坛边缘,又看着像小动物一样黏着边庭的岐羽,轻轻嗯了声。 六人沉默着往回,无法言喻的沉痛顺着山路蔓延,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没人去擦,只垂头看着脚下。走到岔路口,南蛇藤被风撩起,像惊慌的鸟雀扑扑扇响,顾长愿抬起头看了看,山洞高悬,在草树遮掩下只剩一道狭长的裂缝,像有人?起眼睛盯着他们。 走出雨林,边庭和岐羽、孙福运、凤柔一去了镇上,顾长愿和何一明回到哨所。婳娘坠崖的消息还没传开,哨所一如往常,路灯下挤满了汲暖的飞蛾,士兵在院场扫水,安宁得近乎温柔,天似乎裂了一道口子,隐隐透出白光。 要天晴了吗?顾长愿暗想。 「我去实验室,你呢?」何一明忽然回头。 顾长愿回过神,跟着进了实验室。 实验室里漫着刺鼻的药水味,顾长愿深吸了一口,竟久违地觉得安心。兵荒马乱过后,倒是药水味格外亲切。舒砚靠着椅背睡着了,听到动静,涎水哈喇地跳起来:「你们总算回来了,我都快撑不住了。」何一明面无表情,径直走到实验台,顾长愿勉强地笑了下:「辛苦了,快回宿舍睡吧。」 舒砚察觉不对劲,两人的脸色都像泡了福马林一样。 「怎么了?」 顾长愿心头一沉:「婳娘死了。」 「啊?!」 「说来话长……」要讲都不知道从何讲起,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看了一部很长很长的电影,只记得结局太过悲伤,想不起开头是哪一幕。 舒砚见两人都不想多说的样子,就没多问:「行吧,实验室交给你们了,我先去休息,食堂给你们留了饭,记得去吃。」 被舒砚一说,顾长愿才觉得饿了,但实在没有胃口,何一明更没有要去吃饭的意思,换了防护服,走到观察箱前:「帮我把它捞起来。」 「哦,好。」顾长愿套上防护手套,用胶布贴紧缝隙,手伸进观察箱。小猴子已经奄奄一息,软趴趴的,像一滩脓液,最先捞起它时要用钢叉防止它乱跑,现在只需要掐住它的脖颈,轻轻一拧就起来了,捧在手上都托着一团凝胶。 何一明将小猴子放在解剖台上,打开手术灯。 顾长愿取出配比好的血清,站在何一明身后,冷漠的背影令他恍惚了一瞬。何一明两耳不闻窗外事,为什么忽然要去祭坛?又为什么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解剖台? 「你倒是和以前一样……」他喃喃道,从认识何一明起,何一明就无比强大,好像只要给他一间实验室,天崩地裂都不关他的事。 何一明觑了他一眼:「样本已经有了,继续待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我会给gcdc发邮件,等天晴了就派飞机来,提早回去。」他接过血清,「我只看到好多人因为恶沱死了。」 顾长愿抬起头,防护面罩遮住何一明的脸,什么也看不清。小猴子趴在解剖台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意识,看到针头时会轻微抽搐,顾长愿摁住小猴子,默念:现在只有你还活着了。小猴子鼓着血红的眼睛和他对视。 注射完血清,顾长愿擦去解剖台上的血渍,墙上倒计时錶画满了红叉,这是舒砚心血来潮做的,自从接到离岛命令后就一直贴着,算下来离离岛还剩15天,可听何一明的意思似乎想提前回去。顾长愿恍然想起,刚来到岛上还是盛夏,现在已经深秋了,多事之秋。 第160页 不一会儿,有人叩门,何一明头也没抬,顾长愿只好去开门,却见边庭抱着岐羽站在门口。 「怎么了?」 边庭为难道:「她不肯待在镇上。」边庭回到镇上,岐羽却抓着他不放,镇上的人蹲在帐篷外齐齐看着他们,岐羽把头埋进边庭肩膀,嘴里吚吚呜呜的,还咬了他一口。孙福运见状,嘆气道:带她走吧,我要是这小丫头,我也不想待在这儿。边庭只好又把人抱回来。 岐羽侧过脸,眼里水淋淋的,看的顾长愿心都揪紧了,他回过头,见何一明眼里只有血清,便道:「那先回宿舍吧。」 顾长愿脱下防护服,轻轻带上门:「来,我来抱。」 顾长愿伸出手,岐羽眼巴巴地望着他,半晌,忽地一纵身子扑进他怀里,顾长愿手臂一沉,差点没接住。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他轻轻拍着岐羽的背,岐羽把脸埋进他的肩膀。 「抱得动吗?」边庭问。 「没事,走吧。」 回到宿舍,舒砚睡得正香,一看岐羽来了,迷迷煳煳地坐起来:「她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睡吧。」顾长愿放下岐羽,找来干净毛巾擦着她的脸,岐羽呆呆的,脸冻得发青,稀拉拉的几戳头髮像四脚蛇粘在她脑门,让人心疼。 「想洗澡吗?洗完会热乎一点。」 岐羽蓦地眨了眨眼睛,看向浴室,顾长愿见状,松了一口气,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宽松卫衣:「那先洗个澡?洗完换上干净衣服。」 岐羽蚊子般嗯了一声。 顾长愿牵起他的手,像牵着一块冰,蓦然想起上次岐羽在暴雨天里跑来,淋得浑身湿透,那时岐舟刚感染,被婳娘瞒着。 走进浴室,岐羽站在花洒下,怔怔看了会儿,旋了开关,热水忽地浇下来,升起裊裊白雾。顾长愿一怔,匆忙退到门外。 边庭站在屋中央,一脸关心,顾长愿疲惫地笑了下:「正准备教她怎么用热水器呢,还没教她就会了。」 边庭:「她很聪明。」 顾长愿苦笑了声,找了张椅子坐下:「岐羽就先待在我这儿,你回去休息吧。」 边庭摇摇头,站在他身后,摁着顾长愿的肩膀,边庭手劲刚刚好,摁得顾长愿肩膀酥软,一阵温软袭上心头。顾长愿仰起头,看向边庭坚毅的下颌:「说起来,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试图把一切串起来,可脑子里全是细碎的片段,不知道从哪里串起,从岐舟的死开始,还是从六十年前? 边庭没回答,只轻轻摁着顾长愿的肩膀,顾长愿又瘦了,肩上一点肉都没有,像骨头上搭着一层皮,令他心疼。屋里漫着哗哗水声,雾气沿着浴室门缝钻出来,舒砚躺下了,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半晌,窗外传来哗哗风声,是直升机起飞前的声音,有士兵跑出宿舍,沖向操场。 「又怎么了?」顾长愿警觉道,他真是被吓怕了,草木皆兵。 边庭走到门前,朝外望:「应该要去找婳娘尸体。」 尸体……婳娘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找?找得到吗? 顾长愿心沉到谷底,看向边庭,边庭站得笔直,紧盯着窗外。 「你想去就去吧,小心点,注意安全。」 边庭:「那你呢?」 顾长愿苦笑,他本应该待在实验室里,这才是上岛的目的,现在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推越远。 「先等小丫头洗完澡吧……」 「我没事,你快去,别耽误了。」顾长愿起身,揉了揉肩膀,被边庭揉过的地方残留着余热。 边庭朝外望了会儿,转过身,走回顾长愿面前,顾长愿疑惑地看着他走近,正要开口,忽地一个踉跄,跌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边庭双手环过顾长愿的腰,把人搂进怀里。 「别难过,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 第八十八章 鲸落(十五) ================================= 边庭胸口其实很冷,衣服沾了雨水,冰凉凉的,顾长愿却像是被烫伤了,脸发烫耳朵也烫,双手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边庭身上沾着泥土味,夹杂着淡淡青草香,让人心痒,屋外忽地起了动静,三五个士兵匆匆跑过,直升机似乎要起飞了,风声橐橐。边庭贴近顾长愿,揽紧他。 顾长愿感觉到边庭手上的力道,笑了笑,仰起脸,贴着边庭的下颌:「好啦,快去吧,注意安全。」 「嗯。」边庭恋恋不捨地松开手。 顾长愿看着边庭朝外跑去,心里一空,恍惚地笑了下,后悔没深吸一口他脖颈的味道,站了半刻,一回头,就见舒砚撑着脑袋望着他。 草!! 顾长愿暗骂了声:「想吓死人啊?」 「我才吓死了好么?一睁眼你俩抱一起了,要不是我够淡定,我就叫了。」 「又没抱你,鬼叫什么。」 舒砚啧了声,心想你要是唠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我上次就想问了,你俩不是上岛才认识的吗?什么时候好上的?」 「……」 「按说大家在这岛上,都同进同出、一块儿吃一块儿住,你俩怎么就暗度陈仓了?」 「……」什么暗度陈仓…… 顾长愿觑了舒砚一眼,揉了揉发烫的脸颊,又觉得这动作傻里傻气的,又把舒砚暗骂了一通。 第161页 舒砚?着眼睛笑:「哎,你发烧那次我就看出来了,边队那双眼睛啊……就没看过别人,」他眯起眼,「那gcdc怎么办?还去么?」 顾长愿眉头一跳,心里的燥热霎时烟消云散了,比淋冷水还快。 「你能别跟居委会大妈一样吗?」 「行,行,我错了,」舒砚求饶,消停了三秒,又按捺不住八卦,「你俩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 顾长愿真想一被子捂死他。 「睡你的觉吧,就你有嘴。」 「我这还不是被你俩吓清醒了。」舒砚嘟哝,还想问个究竟,忽见顾长愿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他连唤了三声『老大?』,顾长愿都没反应。 顾长愿倒不是走神,只是在想舒砚的问题。 他和边庭什么时候好上的?印象中是照顾岐舟的时候,边庭开了口,在那之前他只当边庭是个孩子,之后才意识到边庭是个男人,慢慢的,两人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亲密感,牵手、拥抱都有过,但什么时候起,他在边庭面前越来越频繁地手足无措、浑身发烫?什么时候起,边庭走后他心头会空落落了? 这是好上了吗? 不是说好等岐舟的事情了结后吗? 被舒砚一说,顾长愿忽地发现,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什么等岐舟的事情过去了,像一道虚设的槛。 心动起来,不讲道理。 咯嚓一声,浴室门开了,打断了顾长愿的思绪,岐羽怯怯探出脑袋,他赶紧起身,把岐羽带到床边。 岐羽湿哒哒的,顾长愿掖紧被子,又找来吹风机,在手心试了试温度:「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岐羽摇头,她眼睛还肿着,但没了哭兮兮的可怜模样,紧抿着嘴,一脸倔强。顾长愿反倒放下心来,这才是岐羽平时的样子。他吹着她的头髮,岐羽的头髮很糙,又细又硬,发尾打了结,缠成疙瘩,顾长愿用梳齿慢慢挑开,岐羽吃痛,蚊子一般嗯了声。 「疼?」 岐羽咬着唇,摇了摇头。 倔强的小丫头。顾长愿心疼,减轻了力道,小心梳着,岐羽的背绷得紧紧的,像一只落水的猫,顾长愿梳完,宠溺地揉了揉她脑袋:「好啦,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岐羽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 顾长愿怜惜极了,温柔道:「睡一会儿吧。」 岐羽点点头,钻进被窝。 屋里渐渐静了,舒砚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唿吸声,房间空荡荡的,顾长愿倚在床尾,眼皮耷拉,只觉得疲惫不堪,没由来地想念起边庭的怀抱,屋外不时传来直升机的起降声,不知道婳娘找到了没。 过了许久,顾长愿醒来的时候,天色都暗了,舒砚打了饭菜,清炒豌豆尖、蒸肉丸子、炖鸡蛋和鲫鱼豆腐汤,都是清淡菜。岐羽端端正正坐在床头,盯着一桌子饭菜。顾长愿擦了嘴上的哈喇子,也凑到桌前,忽听一阵脚步声,士兵们回来了。 「怎么样?」顾长愿等到边庭回来,急忙问。 「你怎么站在门口?站多久了?冷不冷?」 「不冷,我刚出来,」顾长愿问:「找着了吗?」 边庭侧过脸,看了看屋里,顾长愿转身,偷瞄了一眼岐羽,带上门走到屋外。 边庭垂下眼,找是找到了,但没找全……悬崖下是密林,枝节交错,高瞻带人搜了方圆三四里,最后只找到了半截胳膊、被树枝戳穿的右脚和一些带血的碎肉,其他的不知道是挂在树上,还是沾在崖壁上,拼都拼不完整,年轻的士兵当场就吐了,就连边庭都胃酸翻滚,直泛噁心,最后还是高瞻下令就地埋了,才勉强收了工。顾长愿听完,心如坠冰窖,又见边庭一脸疲惫,愁云笼罩,顾长愿很少见到这么沮丧的边庭,他总是坚无不催,让顾长愿常常忘了他不过21岁。 他擦了擦边庭脸上的灰:「辛苦了。」 边庭怔了怔,顺势把顾长愿搂住了,脸埋进他肩膀,像一个撒娇的大孩子。 「没事了,」顾长愿安抚着边庭的背:「吃过了吗?进屋坐会儿?」 边庭没胃口,但还是跟着顾长愿进了屋,看见瘦巴巴的岐羽,心一揪,愧疚极了,转过脸不敢看她。 顾长愿盛了一碗鱼汤:「先喝点汤?」 边庭嗯了声,接过碗。 舒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人,边庭皮肤黑,大眉大眼,以前觉得这小子不爱说话,木头木脑,但看久了就觉得有内蕴,更别提他一米九的个头,特种兵出身,阳刚气刻都在骨子里面,真是怎么看怎么帅。 「我从进研究所就跟着老大了,还没……」舒砚搛了一筷子青菜,本来想说还没见过老大给谁盛汤,又怕顾长愿睨他,改口道,「还没报答过老大的恩情。」 顾长愿一头雾水,不知道舒砚在说什么。 舒砚扒了两口饭,一抹嘴:「我是说今晚咱俩换个班,我去实验室,你俩好好休息。」他收拾了碗筷,又沖岐羽说,「小丫头,你要是晚上还睡这儿,就把床还给你顾叔叔,睡我的。」 岐羽听完,竟乖乖地下了床坐到了舒砚那头。舒砚一看这小丫头乖巧得紧,满心欢喜,揉了揉她脑袋:「真乖。」 「我吃完了,先走了,」舒砚凑到顾长愿耳边,「屋里还有小朋友,你俩别乱来……」 第162页 「……」顾长愿眉头青筋直跳。 草! 边庭端着汤碗:「他怎么了?」 「没什么,别理他,」顾长愿朝外觑了一眼,舒砚居然真的走了,「还吃吗?」 边庭摇头,他没胃口,婳娘的碎尸烂肉总在眼前挥散不去,顾长愿也不勉强,只劝他多喝点汤。岐羽吃完,又钻进被窝。顾长愿收拾了一桌子残羹,又把岐羽的脏衣服洗了,晾在床头吹干,忙了半天才见边庭还坐着,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怎么了?」 边庭摩挲着裤腿:「我好像明白舒砚的意思了。」 「什么?」 他瞟了眼舒砚的床,岐羽正睡得沉。 「他晚上不回来。」 顾长愿:「……」 边庭手一指,笃笃定定地说:「那我要睡那儿。」 顾长愿的床。 顾长愿唿吸陡地乱了,悸动的感觉又涌上来。 边庭:「你和他说了吗?」 「说什么?」 「说我喜欢你。」 顾长愿脸一红:「是他看见了,白天的时候。」 「哦,」那就是没说了,边庭撇嘴,「那我可以睡这儿吗?」 顾长愿:「……」 边庭不是没睡过他的床,但睡着了在他床上躺了一晚,和清醒着说要躺一张床还是不一样,前一个还能说是顺势,后一个就是明火执仗、昭然若揭了。边庭说这话时,听上去小心翼翼的,可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固执,近乎霸道,顾长愿一颗心扑棱扑棱乱跳,都不敢去看边庭的眼睛,怕眼神还没对上,自己就烧着了,他擦了擦手,装得很淡定,嘟哝了一句『行啊』,尾音却变了调,翘到天上去了。 边庭笑了下,站起身,径直走进浴室。 房间里霎时多了水声,哗啦啦的,凌乱极了,顾长愿心里也哗啦啦的,止不住往淫.糜的事情上想,按说屋里还有个小丫头,他俩应该不会做什么,可边庭年轻,血气方刚,他就更别提了,现在满脑子都是边庭脖颈间的青草香和舒砚那句好上了。 「草你个舒砚。」顾长愿暗暗骂了一句,觉得自己像是老树逢春,心里头开了新枝,脸上还非得挂张老树皮,别扭极了。 半晌,浴室门开了,边庭裹着浴巾走出来,边庭个子高,浴巾只勉强遮了到胸口,水珠沿着腰腹滑到腿间,爬出细长的湿痕,顾长愿顿时觉得口干舌燥。 「你去洗吗?」边庭擦着头髮,浴巾被撩起,又露出一小块肌肤。 顾长愿咽了口口水,连忙在衣柜找着换洗的衣服,翻了条干净内裤,觉得黑色太闷骚想换成灰的,又嫌灰色的太旧,正思忖着,忽然觉得背上火辣辣的,好像边庭正直直看着他,视线滚烫,他脸一热,随便抓了一条就钻进浴室。 浴室漫着水汽,大概是清理过了,毛巾叠得整齐,洗脸池上有一把新牙刷,斜插在玻璃杯里,杯前摆着牙膏,盖旋紧了,顾长愿心忽然就静了,这个男人像山间明月,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心安。他旋开花洒,让热水淋上他的脸,想着,好上了就好上了。 顾长愿洗完,边庭正倚在床头看他,眼睛清亮,顾长愿第一次见边庭就记住这双眼睛了,天山共色,风烟俱净的眼睛。 「洗这么久。」边庭往后挪了挪,睡到墙边。 「嗯,太累了。」顾长愿躺下,才发现床单被焐热了,是边庭替他暖了床吗?他心头一暖。 边庭掖了掖被角,跟着躺下,手环在顾长愿胸口:「那早点睡。」 顾长愿嗯了声,他背对着边庭,只觉得后背滚烫,边庭胸口均匀地起伏着,心无欲.念的样子,他想转过身闻闻他胸口的泥土香,又不敢乱动,怕扰了他。边庭声音慵懒,显然累坏了,从清晨上山到晚上找寻婳娘,他就没好好休息。顾长愿忽地笑了一下,也许边庭没那么多淫.糜心思,只是想两人拥着睡一晚,反倒是自己心辕意马,像欲求不满,他闭上眼,枕着边庭的唿吸入睡。 半晌,睡意袭来,顾长愿迷迷煳煳,快要睡着—— 「感觉会上瘾。」边庭忽然开口。 「什么上瘾?」顾长愿含混问。 边庭双手环过顾长愿腰间,手臂交叠着,轻轻拨着他的手指。 「和你睡一张床,会上瘾。」 第八十九章 鲸落(十六) ================================= 顾长愿本来都快睡着了,迷迷煳煳中听到这么一句,心里咯噔一下,醒了。 他睁开眼,在黑暗中发着呆,边庭的胸口贴着他的背,心跳沉稳而安定,好像只是说了什么不痛不痒的事,反倒是他,心跳加速,手脚不自觉地发烫,整个人都要烧着了。 边庭:「你心跳好快。」 ———————————————————————————————————————— 有删节,随缘见 ———————————————————————————————————————— 夜深人静,空气里多了亲昵的味道。岐羽还在睡,身子蜷进被子,只露出小半张脸。一想到在浴室里做了荒唐事,两人同时涌起一股内疚,蹑手蹑脚地上了床。顾长愿躺进边庭怀里,望着泛白的天花板,思绪不宁。 边庭:「睡不着?」 「嗯,」虽然岛上风雨飘摇,恋爱显得不合时宜,但该说的说了,不该做的也做了,现在再假惺惺地说『不合适』就太虚伪了,反倒是大大方方承认这段感情后,顾长愿安心了许多。 第163页 他翻了个身,头埋进边庭胸口:「你说岐羽今后怎么办?」 边庭摇了摇头,他不擅长思考太复杂的事情,顾长愿迳自说了下去:「我觉得婳娘不是不管不顾就把所有事情推给一个孩子的人。」 何况她守了镇上一辈子,把镇子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怎么会半途而废? 如果婳娘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六十年前镇上就出现过瘟疫。婳娘见过镇上的人被吓得疯疯癫癫、疑神疑鬼的样子,更知道一旦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可能会毁了整个镇子,所以当九年前凤柔的父亲被感染的时候,婳娘就独自隐瞒了下来,按照祭司们留下的传统,以火祭之名烧掉了凤涂山的尸体,再到两个月前的岐舟感染,婳娘又一次隐瞒了下来,如果一切顺利,岐舟也会不知不觉地被烧掉,可凤柔搅了火祭,祭坛上死了人,婳娘还差点掉下山,被孙福运和高瞻救起…… 等等,掉下山、被救起…… 顾长愿嵴背一凉,心里隐约有了方向—— 「人们不相信我们,总该相信神吧!」 「愿以此生护恶世。」 「我没有背叛山神,天会晴的!」 「天会晴的!」 他隐约明白了婳娘的用意,但还是捋不清,思绪一团乱。 「去年冬天,我的一个战友牺牲了。」边庭忽然说。 顾长愿仰起头,在黑暗中看着边庭的脸。 「执行飞行训练任务的时候飞机出了故障,没办法迫降,如果弃机跳伞,会撞上村庄,战友把飞机开到了无人区,连人带机一起撞了山。」边庭轻抚着顾长愿的背,「如果婳娘真的把镇子看得比生命还重,她应该是做了她觉得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选择? 「山神在上,护佑我宓沱岛世世代代晴空朗朗,子民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顾长愿越想越心惊,婳娘该不是…… 「睡吧。」边庭亲了一下顾长愿的额头,把人搂紧了,「慢慢会有答案的。」 顾长愿轻轻嗯了声,枕着边庭的胸口沉沉睡去了。 翌日,顾长愿迷迷煳煳,忽觉得身边的温度消失了。边庭坐起来,轻轻摇着他的肩膀,指着门口。 顾长愿揉眼一看,岐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捏着牛角杵站在门前,想要开门,他吓得一激灵,困意全无。大清早的这丫头要去哪儿? 「小丫头?」他唤了声。 岐羽站住了。 顾长愿连忙跳下床,替她打开门,霎时怔住了—— 一道橙光射了进来。 群山之上浮起暗红的霞光,狭长锐利,穿透层层的云,把山脉染成灰色。天空被霞光撕了成了灰、红、橙、蓝的染布,染布尽头有一团赤红的、喷薄欲出的火。 天晴了。 「天会晴的!」 顾长愿忍不住想起婳娘身前的吶喊,震撼得几近颤抖。「真的晴了。」他喃喃道,难以置信地望向雨林深处,枝节交错间掩着一轮红日。他看了一眼岐羽,岐羽直直瞪着绚烂云层下的火山,一声不吭,静如雕像。 边庭回屋,拿了外套披在顾长愿身上,顾长愿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说:「天晴了。」 「嗯。」边庭看向红日,同样想起婳娘坠崖前那句撕心裂肺的「天会晴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人站了半刻,听到一阵动静,有士兵醒了,看见雨后天晴不禁喜出望外,都倚着栏杆看起日出来,楼道尽头传来冷清的脚步声,何一明回到宿舍,见顾长愿和边庭紧紧依着,边庭半身裸.露,只穿着一条睡裤,顾长愿搭着外套,光着腿,头髮翘得不成样子,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略一蹙眉,闷哼了声。 「你该去换班了。」 顾长愿一怔,窘迫地看了一眼边庭,想拉着岐羽回屋,岐羽却静静站着,盯着太阳不放,顾长愿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反应,只好作罢,继续陪她看日出。 边庭倚着看了会儿,先回宿舍梳洗。何一明昨夜一夜未归,他也没回宿舍,屋子里沾了潮气,闷闷的,他径直走进浴室,沖了个凉,想起昨夜一夜旖旎,心底一阵甜蜜,这下好了,不仅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还体会了那事的美好,一想到这里,他嘴角都忍不住翘得飞起。 出了浴室,边庭还回味着,却见何一明换了一件绿丝绒睡袍,坐在床头闷闷抽着烟。他倒不介意何一明抽菸,只是觉得屋里气氛古怪,何一明的视线紧紧黏在他身上,比空气还压抑。 边庭取了件迷彩服换上,决定开门见山:「我喜欢长愿。」 何一明一怔,继而嗤笑了声,边庭煞有介事的开口让他觉得可笑。年轻就是沉不住气,太嫩,不经事,以为张牙舞爪就能唬住人。 「看得出来。」瞎子都看得出来。 他吸了一口烟,摆弄着价格不菲的打火机:「他喜欢你吗?」 边庭挑眉,若是昨天前,有人这么问他,他还有几分忐忑,可现在不一样了,他看得出来顾长愿的紧张和动情不是假的,何况顾长愿还说了,他们在恋爱。 「当然,我们睡过了。」边庭故意抬高声音,不经意带出心底的小骄傲。 何一明不为所动,像是知道边庭会这么说。 「成年人的睡过不代表喜欢。」 边庭一怔,抬眼看向何一明,何一明在实验室熬了一夜,脸上却不显疲惫,绷着脸,头髮梳得一丝不苟,说话下颚微昂,眉眼透着高傲。像他这样的人,应该道德准则奇高才是。会说出这样的话,边庭倒是意外。 第164页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他很不悦,「在你眼里,长愿是和谁都能睡的?」 何一明手一僵,沉默了会儿,掸了半截菸灰,脸上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 空气变得凝重,静得骇人,剑拔弩张。 忽地,何一明抬起头,眯着眼看他:「你还在当兵吧?」 边庭一愣,不明白何一明为什么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何一明嘬了一口烟,烟气爬进肺里:「两个星期后,他就要去gcdc了,这次不是我要带他去,是恶沱项目要搬去gcdc,他是项目的核心成员,算工作调动,」他勾起嘴角,「长愿没和你说吗?」 边庭手一僵,扣了一半的皮带歪头歪脑地垂着。 「他还没告诉你啊……」何一明笑了下,手指摩挲着桌上的珐瑯彩茶杯:「我记得在国内当兵不能出国吧?特种兵好像更不能?」 边庭微微皱眉,他知道何一明一心想把顾长愿带去gcdc,他很不情愿,但又听说gcdc是病毒学的最高殿堂,搞科研的没有不想去的,实在做不出因为一己私慾就拦着顾长愿,不让他去。 这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现在被何一明挑衅一般的提起,心里不痛快到极点。他打量着何一明,视线停在他手边雕花的茶杯上,金色的彩漆亮得透光,真不知道何一明为什么会把这种一看就贵得要死东西带上岛。何一明单手撑下颌,磕了半截菸灰,和他对视。 「你很紧张?」边庭的视线停在他手边。 何一明一愣,呲笑了声:「我紧张什么?」 「茶杯很贵吧?」 何一明微昂起下巴:「金丝艺术品,s.joh拍卖会上拍的。」 「哦,」边庭整了整衣领,「你刚刚把菸灰磕里面了。」 -------------------- 有删节,随缘见 第九十章 (一) ============================= 边庭走出屋,顾长愿正牵着岐羽在楼道等他,见他出来,抬头笑了一下。一夜温存过后,两人多了心照不宣的亲密,就好像现在,边庭回屋梳洗,顾长愿理所当然地在走廊上等着了。边庭心里甜坏了,所有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什么gcdc什么何一明都先通通扔到一边。 顾长愿眼角弯弯,看着边庭满身军绿:「你们同一件衣服都是好几套的吗?」 「啊?不好看?」边庭紧张。 「不啊,挺好看的。」 边庭个子高挑,套个麻袋都好看。 边庭脸一热,整了整袖口:「三套,换着穿的,走吧。」 阳光无声地铺陈,哨所迎来久违的晴天,擦窗的、扫操场的、洗被子的、晾鞋子的都涌了出来,热闹极了。吃过早餐,顾长愿要去实验室,岐羽只能交给边庭。边庭不擅长带孩子,只知道这小丫头喜欢直升机,就想着和士兵们打个商量,带她去直升机上玩一玩,可岐羽偏偏呆呆地望着太阳,一看就是老半天,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不要去看直升机?」边庭试探着问。 岐羽回过神,望着边庭,又看了看手中的牛角杵,径直朝外走去。 边庭吓了一跳:「去哪儿?」 岐羽像没听见一样,埋着头朝外走。 边庭赶紧跟上去:「想回镇上?」 岐羽一顿,摇了摇头,指向雨林的方向。 雨林…… 边庭霎时想起婳娘坠崖,又想起林子里的碎肠烂肉,涌起一阵难过,劝道:「别去了,林子的土被泡太久,现在一晒容易裂,太危险了。」岐舟和顾长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掉进滑坡过,他死也不会让旧事重演了。 岐羽愣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边庭的话,半晌,握紧手里的牛角杵,又朝外走。边庭头疼,岐羽不像岐舟,岐舟虽然顽皮却肯听他的,岐羽倔起来谁都拦不住。 「别去了……」他按住岐羽的肩膀,沉默了片刻,艰难开口:「婳娘……已经葬了,入土了,你去了也看不见……」 岐羽抬起头,怔怔看着他,眼眶不经意就红了,泛了水雾,鼻头一抽一抽的,像忍着哭。边庭心一紧,这小丫头,难过都难过得这么倔强。 「别去雨林了,回去好吗?」他摸了摸岐羽的脑袋。 岐羽视线越过边庭肩膀,怔怔看着雨林,紧咬着嘴唇,身子不住颤抖着,边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他嘴拙,只能这样安抚。哪知岐羽忽地甩开她,撒腿朝雨林跑去,边庭吓坏了,一把抓住。岐羽死命挣了两下,没挣脱,朝着边庭的手背咬了一口。 边庭疼得一呲,却没松手,这小丫头倔,万一跑没影了,抓都抓不回来。 一个想跑,一个抓着不放,僵持间,平头开着车回来了。 「这是在干嘛?」 边庭一把揽过岐羽,把她扛在肩上:「这小丫头想去雨林。」 平头跳下车,看着岐羽在边庭肩上又捶又打,一张脸憋得通红,心里一阵心酸:「想她娘了吧……哎,难为她了。」 岐羽一僵,显然是听了进去,沉默了两秒,趴在边庭肩头小声啜泣起来,哭得边庭心都揪紧了,平头也跟着难受,这小丫头虽然倔,但毕竟是个小姑娘,哨所上下还算疼她,又想到他哥哥没了,娘也坠了山崖,孤苦一人,更是怜惜。 「算了,陪她去吧,我再叫上几个人,看好她。」与其担心这丫头犟起来自己偷跑去,还不如陪着她。 第165页 平头招唿岐羽上车,又叫上了两个士兵,和边庭一起往雨林开去。雨后的山路很不好走,水一退,地上全是泥,皮卡车一轧就是半米深的辙,人在车里颠来簸去,岐羽不吵不嚷,扒着玻璃,望着窗外参天大树,边庭右手搭在她的肩上,紧紧摁住她的肩。 到了雨林,天色已经大亮,使出哨所时,太阳才刚冒出头,现在都悬在雨林正上空了,只是被阔叶遮挡着,只零碎地洒下几束光,被阳光炙烤的泥土嗞嗞嗞嗞地响着,泛着潮气,弄得整个林子又湿又闷,站上几秒钟就能浑身湿透。岐羽跳下车,静静地往前,边庭、平头和两个士兵跟在后面,丝毫不敢大意。 岐羽朝火山走去,一路走一路张望,头仰得老高,似乎想一直望到祭坛之上,边庭看着心疼,猜想她在找婳娘的坟墓,指了指西边,岐羽会意,朝边庭鞠了个躬,又朝前走去。 到了晌午,终于走到山脚,婳娘的坟墓在一颗古松下,古松参天,针尖被烈日晒得打蔫,在婳娘坟墓上投下细且弯曲的影子,严格的说,这不算是个坟墓,婳娘的尸体被枝桠和崖壁撕裂了,士兵们把能找到的胳膊、腿、碎肉和肠子全埋了也不过埋了一个小土包,还没岐羽的小腿高。岐羽回过头,瞪大眼睛看向边庭,似乎在无声地询问,边庭点了点头,她才在这一抨黄土前跪了下来。 雨林里静得诡异,红彤彤的太阳当顶挂着,晒进林子里的却少得可怜,岐羽跪在潮湿的泥土窝子里,宛若虔诚的香火,边庭和平头互看了一眼,无声地退了两步,让小丫头独自待一会儿,岐羽静静跪着,过了半晌,忽地左右张望,朝另一棵松树爬去,边庭吓坏了,正要扶起她,就见她爬到树下,刨了一抨湿土,湿土中央长着一朵黄色的野花。 边庭见她两手扒得脏兮兮的,指甲上都是泥,想上前帮忙,被平头拉住了。 平头摇了摇头。 岐羽爬回婳娘坟前,把野花种在坟上,用手心拍严实了,爬着退了两步,深深地、深深地提了一口气,脸上涌出一股热泪,她哭花了脸,对着一抨算不上坟墓的黄土,重重磕了三个头。 边庭心都揪起了,只觉得天地间一片虚无,比废墟更荒凉。 岐羽磕完头,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回去了,可她只是静静坐着,仰起头看着直插云霄的火山,从她的角度,只看得到遮天蔽日的枝桠和藤蔓,但边庭总觉得岐羽的视线穿过层层绿叶,一直看到祭坛上,看向通体漆黑的石棺,甚至再往上,一直看向山洞深处。 岐羽一连跪了好几个小时,平头站不住了,凑近边庭:「差不多了吧,再耗下去天要黑了。」 边庭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西斜,岛上的夜来得又快又急,还是趁早回去得好,他朝岐羽走去,忽地听见一阵哀伤的歌声,岐羽仰起头,轻轻哼唱。如血的残阳下,瘦削如木梳的肩胛骨似乎能刺穿皮肤,她翕着干裂的嘴唇,歌声像被困在冰面下的流水,艰涩难行。 边庭停下脚步,朝平头看了一眼,平头撇嘴,都不忍打断她。 岐羽仰头吟唱,表情茫然又悲伤,她越唱越大声,调子陡然升了好几度,像裂帛,喀嚓喀嚓,带着锐劲,穿透林间,须臾之间,林间哗地亮了,像是被着了火,轰轰烈烈地亮了,太阳照在火山口,把山脉和河水一切都烧着了。边庭耳边响起一阵嗖嗖风声,风声如刀,兇狠异常,脚下黄土震颤,远处阔叶齐动,飞沙走石,又听有野兽嘶吼,呵呵狂叫,便知道是幽猴又出来了。 边庭看不见河面,听声音便知道瞎子河又是一番激斗,呵呵叫声中时不时夹杂几声悽惨异常的长嘶,不知道哪知落单的幽猴又成了乌瞎子的盘中餐,平头踮着脚朝瞎子河的方向张望,岐羽却无知无觉,甚至没往动静那处看一眼,只仰头吟唱着,曲调越来越高,寻常人几乎唱不上去,近乎是鸟兽能发出的声响,如万树万木齐齐折断,又如断崖直插云霄,和着幽猴绝望的惨叫,透出说不出的诡谲和凄楚,纵使边庭见多了枪林弹雨,这时都心里发毛。 不一会儿,太阳落了,天霎时暗了,幽猴的叫声也消失了,岐羽垂下头,不再唱了。雨林静得瘆人,平头和跟来的两个小士兵,你看我我看你,被突如其来的寂静抡懵了,楞楞张着口。 边庭走到岐羽背后:「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岐羽仰起头,用软耷耷的眼睛看他,忽地身子一歪,倒在边庭身上。 第九十一章 復仇(二) =============================== 晚饭时间,顾长愿刚从实验室出来,就看见边庭背着岐羽,岐羽趴在边庭背上睡着了。 「她怎么了?」 边庭嘆气,岐羽在雨林里跪了五个小时,忽地就栽在他身上,他吓坏了,背起小丫头就往雨林外沖,上了车才听见一阵均匀的唿吸声,这小丫头竟是睡着了。好在只是睡着了,不然平头真要把皮卡当飞机开了。 顾长愿笑了下,探了探岐羽额头,又伸进她后颈探了温度,还好,没发烧。 「可能是累坏了。」 他擦着岐羽脸上的泥,心疼极了,婳娘没了,最难过的就是岐羽,好几次顾长愿都觉得跟在婳娘身后的岐羽,是婳娘斗篷上的一朵刺绣,是黑色锦缎上的点缀,可婳娘裹着她不离身的斗篷跳下了山,留下了这朵孤零零的绣花。顾长愿嘆了声,却见岐羽睁开眼,醒了。 第166页 「饿不饿,要不要去吃东西?」顾长愿笑着问。 岐羽揉了揉眼睛,有点迷茫,看了半天才意识到在到哨所,挣扎着跳下来,指了指镇上的方向。 顾长愿和边庭互看了一眼,试探着问:「想回去?」 岐羽点点头。 顾长愿:「天都黑了,要不吃了饭再走?」 岐羽摇头,拽着边庭往镇上走。 顾长愿无奈,好吧,天大地大小丫头最大,正要去牵岐羽的手,边庭忽然说:「我去就好,你多休息。」 顾长愿一怔,脸忽然就红了,虽然不知道边庭是担心镇上的人为难他,还是心疼他昨晚被做得太厉害,还是反正他是想岔了,心里各种声色犬马,不可描述,支支吾吾地哦了声。 边庭笑了笑,借来车,岐羽却不肯坐,要走回去,从哨所到镇上有两三公里路,成年人都要走半个小时,岐羽步子小,指不定要走上四五十分钟,边庭想要背她,岐羽也摇头,硬是要走,他没办法,只好紧紧跟着,硬生生走了五十多分钟,一直走到镇子口。 镇上和雨天的时候没太大区别,篝火依旧燃着,烘烤着各家的衣服和鞋子。人们围在帐篷外,排着长队领热粥。边庭打眼一瞧,打粥的竟是孙福运,左右看了看,没看见凤柔,打头的只有孙福运和一个帮忙的瘦小伙子。孙福运见边庭和岐羽来了,把锅勺递给蒜仔,从人群里跑出来。 「怎么回来了?」 「小丫头要回来。」边庭说。 孙福运看向岐羽,岐羽却没看他,楞楞望着帐篷外的长队。人们看见岐羽也吃了一惊,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孙福运挡在岐羽面前,遮住人们的视线:「吃过饭没有?」 岐羽摇头,紧紧抓着牛角杵,谈话间高瞻也来了,他在镇上守了两夜,见天晴了,就和战友们帮着把镇上的道路清理了,还撤了屋顶的毛毡。 「怎么还住在帐篷里?」边庭问。 「这些茅屋都是草木结构,之前一直下雨,现在太阳一晒,木头容易脆,一脆就断。我先带着兄弟们先检查检查,没问题了再让他们回屋,暂时继续住几天帐篷。」高瞻仰起头,望着星光闪闪的夜空,「没想到天真的晴了。」他瞅了一眼岐羽,心想:婳娘还真神。 岐羽望向人群,人们也望着她,更望着她手里的牛角杵,眼神躲闪。 边庭迟疑地看着人群,只听高瞻又说:「依我看他们也晕晕乎乎的,没缓过神来,暂时还算老实。早上天晴的时候骚动了一会儿,说婳娘祭神了什么的……」高瞻说着,忽然「啊!」了声,捂住嘴,愧疚地看着岐羽:「对不起。」 岐羽低下头,把牛角杵捏得紧紧的。 沉默间,忽听一身哀嘆,老嶓蹲在帐篷前,扒着碗里的黏煳,阴阳怪气地说:「我看这镇子是完了,小丫头能管什么事,还是个不说话的,真不知道婳娘怎么想的。」 这话一出,人们都朝着岐羽手中的牛角杵看去,老嶓的儿媳妇皱眉,嘟哝:「要是没有婳娘,这天能晴吗?」 「就是,就是……」有人帮腔,仰头望着天空,崇拜地说,「天终于晴了!」 老嶓被人数落,气红了脸,骂自家儿媳妇:「你这婆娘,怎么替婳娘说起话来?忘了三儿是怎么死的吗?」 一想起丈夫,村妇眼底霎时涌了泪,不作声了。 「不过,咱们今后怎么办?真要听这小丫头的啊?」有人担忧道。 老嶓:「听什么听?她能说句话让你听吗?你钻她肚子里听啊?!」 话音刚落,队伍里又传来嘆气声,有人忧心忡忡,不住地点头。 「不是可以找当兵的吗?」蒜仔打了一勺热粥给排队的大汉,「我觉得婳娘说的有道理,仔细想想,当兵的对我们挺好的,这帐篷和吃的不都是他们送来的?」 「送个屁送,」一个脸皮白净的男人说:「我总瞅着这些外人心慌,你看他们那大车,还有那天上飞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成天在咱们头上晃来晃去。」 有女人安慰道:「怎么说都是山神送来的,是来帮咱们的,当然比咱们厉害。」 白净男人不爽了:「男人说话,女人少插嘴。」 女人被训了一通,不说话了,委委屈屈地嘀咕了句:怎么能对山神大人不敬?白净男人横了女人一眼,似乎又觉得女人说得对,怯生生地望了高瞻一眼,像是怕山神怪罪一样。 镇上的神神道道,高瞻听得多了,倒不在意,比起那些山啊神的,他更愁往后镇上该怎么办?从他上岛起,镇上就是婳娘坐镇,岛民对哨所排斥又忌惮,婳娘算是岛民和哨所之间的缓和剂,婳娘敬他们,镇上的人也就收敛,现在婳娘没了,谁来坐镇?万一闹起来,这些人听不进道理又强压不得,怎么办?他不由得看向岐羽,按照岛上的传统,岐羽有了牛角杵就是大祭司了,可她分明才十二三岁…… 高瞻苦恼着,身后的闲言碎语也没停。有人说婳娘没背叛,是他们错怪了婳娘;有人婳娘懂医术有神力,救了不少人;还有人说婳娘为了镇上把自己献祭了……听上去像是因为天晴,先前怀疑婳娘背叛了的人又倒戈了,说着婳娘救了镇子一类的话。说着说着,附和声越来越多,一光膀子大汉一口气喝干碗里的粥,粗着嗓子痛骂起老嶓来,说他把婳娘推在地上,砸了婳娘的屋,还放了火…… 第167页 高瞻越听越不对劲,都听出火药味了,低头一看,岐羽似乎很不安,紧紧拽着牛角杵,脸上绷起潮红,嘴角都咬破了。 「行了,都少说两句,都排好队……」高瞻走到人群中劝道,话还没说完,忽见老嶓一跺脚,起身,把碗朝地上狠狠一摔,大吼:「什么我把那婆娘推到地上?是我推的吗?她自己倒地上的!」 「你不推他,他能倒吗?」 「老子再说一遍,她自己倒下去的!」老嶓气得脸红脖子粗,「再说了,凭什么说是老子推的?!你们个个都围着!说不定就是你们当中谁干的!」 白净男人无辜,昂着脖子道:「说什么呢?怎么是我们干的?不就是你和婳娘对着干吗?」 「就是,别做了又不认。」 老嶓:「我做什么了我就认?!」 「尕子的屋子是不是你烧的?」 「我烧个屁!」 「你还往婳娘家砸石头呢!」 「还放火!」 老嶓气坏了,跳得老高,又不解气,捡了地上的瓷碗狠狠砸向人群:「日你们祖宗!!你们哪个没砸!哪个没放火!站出来!说清楚!屋子是老子一个人砸的吗?火是老子一个人放的吗?!你们没动手吗?!日.他娘的!现在婆娘死了就全赖我头上了?」 人们见有东西砸来,吓得东躲西藏,哇哇乱叫,又骂老嶓发疯。 不好!又要乱!高瞻心道,连忙去拉扯老嶓,拦着他沖向人群。谁知,忽地人影晃动,一个瘦小的人儿从身边蹿了出去,竟是岐羽!他只顾盯着骚动的人群,竟忘了这小丫头,边庭也察觉了,手快一抓,却没抓住,岐羽狠狠甩开他,直接扑向老嶓。 「啊啊啊!!!」 岐羽尖叫着,扑倒老嶓,老嶓脚步一晃,重重跌在地上,岐羽压在老嶓身上,挥起牛角杵就朝老嶓头上挥去! 砰! 老嶓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砰! 又是一声惨叫!老嶓被打懵了,连挨了好几下才想起来用手去挡,想伸手抓住岐羽,可岐羽动作太快了,下手又狠!他根本抓不住,只好狼狈地护住头。 「你这个疯子!你干嘛啊!!」 岐羽打红了眼,哪里还听得见?她用尽全身力气挥着牛角杵,朝老嶓的额头、脸、鼻子抽去!打得老嶓在地上翻滚!牛角杵渐渐浸了血,骇人极了。 老嶓疼得鼻涕眼泪直流:「都站着干嘛啊!!!把这疯子拉开啊!」 镇上的人吓坏了,你看我我看你,不但没上前,反而怯怯地往后退,越离越远,老嶓的止不住惨叫,一声惨过一声,倒是高瞻、边庭和孙福运反应过来,去拉岐羽。岐羽力气大得很,又打红了眼,高瞻连抓了几下没抓住,边庭一把握住岐羽的手腕,把她提起来。高瞻和孙福运连忙扶起老嶓,老嶓被打得鼻青脸肿,额头都出了血,狼狈极了。 孙福运吼:「快滚!!再多说一句老子拿枪崩了你!」 老嶓颤颤巍巍,唉哟哎唷地跑了。 孙福运嘆了口气,又去看岐羽,岐羽头髮乱了,一茬一茬地贴在岐羽汗涔涔的脸上,额头鼓着青筋,眼里布满红丝。 「哎……」 孙福运嘆气,伸手去撩岐羽垂到眼角的一绺发梢子,岐羽还没从厮打中回过神,倏地张开口,一口咬上孙福运手背! 边庭和高瞻大惊,孙福运疼得一嗤,忍不住蹙眉,倒也没说什么,换了左手拨开她额前的湿发。 「丫头啊,」孙福运语重心长,「婆娘……婳娘把牛角杵交给你……可不是让你打人的。」 岐羽鼓胀着眼,视线在孙福运脸上停留了一瞬,转头望向躲避的人群,眼里凶光未熄。 第九十二章 復仇(三) =============================== 骚动过后,孙福运拉着岐羽回了屋。婳娘的屋被烧烂了,屋顶漏着几个豁口,阳光斜射.进来,照得地上斑斑点点。按理说,这屋被雨浸太久,太阳一晒容易垮,可岐羽疯起来成年男人都拦不住,万一再让她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保不齐要闹出人命,只能先让她进屋避一避。高瞻和边庭爬上屋顶,牵了几根绳子绑住横樑,镇上的人远远盯着茅屋,似乎还在喳唿什么,被高瞻狠狠一瞪,吓得散了。 屋子先前被石头砸过,药罐子撒了一地,药汁横流,晒干后全是黑一块黄一块的渍。炉火早就熄了,菸灰凌乱,孙福运一阵唏嘘,打他记事起就没见过这药炉子熄过,现在婳娘去了,火也熄了。他蹲下身,从火堆里扒出火镰子,吹了两口,点了柴火。 「过来坐吧,我给你烧壶热水,先喝点儿。」 岐羽像没听见一样,捡起地上的药罐子,一个一个摆回药架上,又把散落的荨麻、桫椤和栲树叶一捆一綑扎好,挂回墙上。孙福运静静地看着她,要不是她头髮还散着,领口被扯破了,耷拉在肩膀上,一点儿都看不出刚厮斗过。他看了会儿,低头拨弄着柴火,菸灰扑上他被咬破的手背,盖住青紫色的牙印。 这小丫头狠起来是真的狠。孙福运揉了揉手背,心想。 收拾好药架,岐羽进了里屋,孙福运一抬眼就只剩个背影了,连忙跟进去,见岐羽坐在床头,紧紧捏着牛角杵,不知是难过还是生气,牙齿咬得紧紧的。孙福运嘆气,不忍再看,扭头看向窗外。里屋里唯一一扇窗还没他胳膊宽,四四方方,像深穴里的洞口,火山下的雨林被窗棱切头去尾,只剩下满框的绿。 第168页 岐羽静静坐着,无意识地抠着牛角杵上的浪纹,过了半刻又跳到床下,拖出一个木箱子,翻出歪歪扭扭的弹弓。高瞻和边庭加固好樑柱进屋,就看见岐羽坐在床边,一手拿着牛角杵一手捏着弹弓,一双眼睛木木讷讷的,好像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孙福运苦笑:「辛苦你们了,既然小丫头回来了,先交给我吧。」 高瞻看了眼边庭,他都两天没合眼了,是该回哨所睡一会儿。走到茅屋外,见镇上的人衣衫褴褛地蹲在帐篷前,又不放心,就在婳娘茅屋外坐下,腿一伸,半眯半睁就当休息了,倒是边庭没了任务,径直回了哨所。 走出镇子口,边庭忽一蹙眉,停在一株棕榈树下,身子一转绕到树后。打从镇上起,就有一道视线紧跟着他,他不想惹事,只当没看见,可出了镇子,视线还跟着。边庭绕到树后拽住来人胳膊,反手一压,就听一声尖叫。 是个女人。 他连忙松手,定神一看,是凤柔。 凤柔脸上沾着泥,头髮里耷着蕨叶,草草乱乱的,衣服还是进山那套,从祭坛回来就没梳洗过,颓靡得像垂垂欲坠的老树叶。 边庭:「你跟着我?」 凤柔涨红了脸,侷促地问:「顾医生呢?」 「他没来。」 「哦。」凤柔垂下头,望着脚上脏兮兮的鞋,不说话了。 边庭对凤柔没太多感情,虽然可怜她的父亲和爱人都死了,孤零零的,可这个女人咋咋唿唿,做事少根筋,搅得镇上大乱,反倒让人怜归怜,就是心疼不起来。边庭见她不说话,便要走,没走几步凤柔又跟上了,他走,凤柔就走,他停,凤柔也停。 边庭皱眉,转过身看着她。 凤柔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我想找顾医生……有事想问他。」 同一时间,实验室。 顾长愿站在观察箱前,小猴子一动不动趴在里面,它很难再称成为猴子,更像一团凝胶,如果摇晃观察箱,它就会跟着来回滑动,要是翻转箱子,就会看到一团透明的粘物毫无挣扎地掉下来。可即便这样,它仍有唿吸,还算活着。顾长愿看了一会儿,从冰箱里取出肝脏切片,切成小块,晾着树脂塑料等待硬化,这是个慢活儿,要等很久,他靠在椅子上,趁空气寂静,想着最近一连串的事情。 一开始,医疗队只是单纯地寻找病毒的来源,从瞎子河倒堰塞湖再到火山山洞,顺利得超乎想像,就连他都以为只要把小猴子的血液样本寄回嵘城研究所和gcdc,剩下的就是等候指示,是要更多样本还是回所继续研究。可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这一切,他们被困在哨所,进不了山也回不了嵘城,接着岐舟病发,此后每过一天都度日如年,漫长又艰难。 敲门声打断了顾长愿的思绪,他推开门,见边庭站在门口,不由得笑了笑,又看见边庭身边跟着凤柔,轻轻皱眉。 「怎么了?」凤柔不会无故来找她。 凤柔:「我……想……找你聊聊。」 顾长愿为难地看了看实验台:「我现在不能走太远,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凤柔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可以等。」 既然愿意等,就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顾长愿嘆了一口气。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何一明来换班,顾长愿走出实验室,见凤柔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个馒头,没精打采地嚼着。 「你一直等在这儿?」 凤柔一惊,连忙站起来,馒头咕咚滚了老远,边庭替她捡起来,她一把抓过,在衣服上擦了擦,塞进兜里。 顾长愿看着难受:「馒头……食堂有很多。」随时可以来吃,不用捡着一个掉在地上的当宝贝。 凤柔咬了咬嘴唇,把馒头拿出来塞进嘴里,她饿坏了,昨天起就没吃东西。 顾长愿嘆了声:「换个地方说吧。」 操场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之前雨下得太久,全是积水,现在陡然踩在平坦的水泥地上,顾长愿反倒不习惯,他绕过操场,在老屋前停下了。 「就在这儿说吧。」 凤柔一怔,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低声问道:「那个什么怪病……会很痛苦吗?」 「痛苦。」顾长愿简短回答,见凤柔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便继续说下去,「起先会发高烧,浑身发热,慢慢瞳孔变红、行动迟缓、流鼻血……」他说得委婉,凤柔的脸色还是变得很难看。 「总之,会很难受。」 凤柔咬着嘴唇:「那我阿爹一定也很痛苦……」 顾长愿长长嘆了声,他从没见过凤柔的爹,无从想起,倒是忽然很想念岐舟,那个尖头尖脑、会叫他鸟窝头的岐舟,生前一直喊着疼。 「婳娘说火祭是骗人的,为了烧掉染病的人。」 「不全是隐瞒病情吧,也为了镇上安宁,雨下得太久,镇子会乱。」顾长愿斟酌着说。 「可还是谎言。」 「嗯。」 「山神也是谎言。」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根本就没有山神,是婳娘骗了我们!」 凤柔忽地大叫,搅动了静谧的空气。 顾长愿蹙眉,从婳临渊起就有了山神,谎言延续了六十年,经过了一代又一代,不是他一个外人说得清的。 「喜欢你的那个人,叫成松吧?」他轻声问,「听说他从小就病得厉害?」 第169页 凤柔身子一颤。 「你会告诉他他活不久了吗?」 顾长愿嘆道:「说一个谎话就要用千百个谎话来圆,如果能说真话谁又愿意说谎呢?」 凤柔挂着一脸稀稀拉拉的泪痕,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最早发现婳娘不对劲的不是她,是孙福运。孙福运说岐舟不在婳娘屋里,被当兵的接走了,她不信,认定孙福运污衊婳娘,可偏偏这么好笑,孙福运是对的。 「小时候,镇上的人都说要听婳娘的,我从小就很喜欢婳娘,觉得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镇上谁和谁吵架了,婳娘一出现就不吵了,雨淹了镇子,婳娘带着我们进山祭神,祭完不出三天就晴了,谁生病了也交给婳娘……」 「婳娘说雨林是是禁地,阿爹每次偷偷进雨林,我都很生气,觉得他不敬重婳娘……直到他去世,婳娘说他惹怒了山神,所以受了惩罚。」 「其实阿爹很疼我,总给我做好吃的,可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起他,想到的不是她对我多好,而是他不该不听婳娘的话,偷偷进雨林……」 「你能想像吗?我没有关于我阿娘的记忆,阿爹是我唯一的亲人,可他死后,比起难过,我更埋怨他!埋怨他不听婳娘的话!活该丢了命!」 「还有成松,你说的对,他病得太重,一直好不了。每一次火祭,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跪在地上祈祷:山神大人在上,请保佑成松好起来!在镇上的人都祈求雨停的时候,我在心里说,阿爹,如果你陪在山神身边,替我求求山神,让成松好起来……每一次火祭过后,我都很害怕,怕山神听见我的心声,怪罪我心不诚,不肯让天晴了,又盼着山神能听一听我的心愿,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所有人都念着镇子的安危,却只想满足私心的自己。我对自己说,如果我死了,就去向山神赔罪……」 「我还对成松说,山神一定会让他好起来的,只要诚心祈求,就会应验。」 「他会想去雨林……是我害的……」凤柔忽地笑了下,笑得很难看,她想念成松,从怀疑岐舟的死有蹊跷那刻起,她就疯狂想念成松,「可婳娘现在说,山神是假的!多好笑,我居然被一个谎言弄得埋怨我爹,厌恶自己,喜欢的人也没了……」 他扬起脸,再挤不出一滴眼泪。 「她不得已才说谎,那被骗的人呢?就活该被骗吗?」 如果没有山神的谎言,阿爹还是完美的阿爹,她不会为自己的私心内疚,成松不会在夜里熘出屋,更不会死。她要恨的太多了,恨镇上的人都煳涂,看不出婳娘在装神弄鬼;恨自己傻,傻乎乎地崇拜婳娘;最恨婳娘说了一辈子谎,把他们都套了进去…… 凤柔抹了把脸,仰头问:「你知道昨天在祭坛上,我在想什么吗?」 顾长愿静静听着,他知道凤柔不是真的在问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心底的愤懑。 「祭坛上吵成那样,可婳娘一举牛角杵就安静了……我都觉得好笑,明明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牛骨头!可婳娘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看着我们匐在地上,全镇的人、男人、女人、刚会走路的孩子跪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凤柔忽然停了,想起婳娘从祭坛上倏地跳下去,生起一阵寒意,忍不住蜷起腿,抱紧自己。 「我没想过她会死……」 真是好笑,自顾自地说了一大通之后就从祭坛上跳了下去了,这算什么?想让她内疚吗? 好像是她逼死的一样! 「我没想过她会死……」 「祭山神?唤天晴?有没有山神她心里最清楚,她祭什么山神?」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 「我一出生就活在谎言里,不光是我,镇上每一个人都被骗了!现在我发觉了,拆穿了,难道还是我不对吗?」凤柔蜷起身子,小声啜泣:「是她心里有愧……和我没关系……」 「我猜……」顾长愿顿了顿,说,「她死,不是为自己。」 第九十三章 復仇(四) =============================== 哨所的路灯滋滋作响,凤柔被忽闪的灯光晃了一下眼睛。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火祭是假的,为什么火祭后天会晴?」顾长愿问。 凤柔啧了声:「她装神弄鬼不是吗?」 「怎么说?」 「我不知道。」 她要是知道,就不会被骗了。 顾长愿望着夜空,像望着巨大的穹顶:「婳娘说,以前镇子上的人会看云,听起来玄乎,但是算不上装神弄鬼1,我想婳娘也好,婳临渊也好,是真的会这门本事。他们只要等到有天晴徵兆的云出现,就可以以祈求山神的名义火祭……」 「那还不是装神弄鬼?」凤柔打断,「照你这么说,只要天上有了什么云,不火祭也会天晴。」 「火祭不是祈求天晴,是求一个心安。岛上雨多,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这次更是下了一个多月。婳娘曾对我说「我们现在只是没了房子和吃的,但如果我们不安、沮丧、担惊受怕,我们就什么都没了,你能理解吗?」现在想来,飢饿、寒冷、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的烦闷和不安,这些情绪绷到极点就会把人压垮,火祭只是为了让人平静。」 「火祭就能让人平静?」 「不是火祭,是山神。六十年前,婳临渊就是这样让镇子平静的。山神是希望,有希望就会有盼头。」也许从筹备火祭开始,什么鸣号、什么准备祭品,都是为了让人们怀着盼头过日子,心底有盼头,日子就好熬了。 第170页 凤柔哼了声,不屑地说:「她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天晴啊?只要说清楚云的事情就可以了!明明白白地说天要晴了!做这么大的阵仗,难道不是为了她的威望?为了让我们敬她,崇拜她,把她当成神!」 凤柔的叫喊让顾长愿微微犹豫,他沉默了会儿,不太确定地说:「火祭也好,山神也好,视雨林为禁地也好,都是上一代留下来的。我猜婳娘只是延续了婳临渊的做法,婳临渊做过什么,她就延续什么。」 他看着夜空:「也许……她见过镇上最分崩离析的样子,也见过她阿爹把破碎的镇子一片一片还原。她一生都在学他、模仿他。」 「模仿一个欺骗了全镇的人?」 「很有效不是吗?换来近六十年的安宁。」顾长愿说。 如果他们没有上岛,镇子或许会在谎言中一直安宁下去。 凤柔垂下眼:「那也不能说她不是愧疚而……而……」她咬紧嘴唇,说不出一个死字。 顾长愿沉沉嘆了一口气,跟着凤柔坐下来。 「婳临渊想把祭司传给婳娘的时候,怪病刚刚消失,镇上勉强恢復宁静,但不算安稳,所以婳临渊打造了牛角杵。他知道威望不能延续,即使是他的女儿也很难完全继承他,何况那时镇上有十一个祭司,今后却只有婳娘一人。他担心婳娘掌控不住,所以给了她牛角杵,把婳娘捧成神的化身。既然山神是婳临渊想出来的,那他比谁都清楚,神的威望远在凡人之上,只要人们对山神的敬意转移到婳娘身上,婳娘身上的担子就轻多了。」 凤柔咬着嘴唇,想起镇上都说婳娘是祭司,能通神,每一句都说得言之凿凿,她从小听到大,从来没怀疑过。 「婳临渊把一个完完整整的镇子和至高无上的威望交给了婳娘,当婳娘决定把镇子交给岐羽的时候,也会给岐羽同样的东西。」 「同样的东西?」 「嗯,一个完整的镇子。这一点不难,现在天晴了,人们的不安也就消失了,接下来只要像往常一样,种地、修葺茅屋、养牛羊,慢慢就能恢復平静、重新生活,你一直生活在镇上,这一点应该比我更清楚,但是至高无上的威望……」 他忽然止住了,涌起一阵心酸。 「怎么?」 顾长愿倚着墙壁,茫茫看向远处:「婳娘的腿摔断了,之前孙福运来找我们拿药都是瞒着她来的。」 凤柔想起婳娘怪异的走路姿势,连上山都是高瞻和孙福运背上去的。 「摔得很严重?」 「很严重,骨头断了,我们建议她到岛外治疗,她不去,只靠岛上的药物不可能恢復,她只能躺在床上,时间久了,她的威望会随着她的病一点一点消失……之前的摔倒就是一个先兆。」 「先兆?」 「是啊,不是说她摔倒了吗?听说跌得满脸是泥,还被很多人围着看。」顾长愿嘆了声,「会跌在地上的神,就不能算神了。」 他缓了缓,继续道:「婳娘生前已经很难堪了,被骂背叛,头被砸了,房子被烧了,还跌在泥里起不来,听说除了孙福运和岐羽,没有人去扶她。我听过一句话,如果人能让神流血,人们就不再相信神,这句话放在婳娘身上也适用。她余生只能在床上度过,可能会继续跌倒,或者遭遇更狼狈的事情,她的威望总有一天会随着这些事情消失殆尽,等到那时候,她再把祭司传给岐羽……多半没用了吧……」 神一旦跌下神坛,就会迎来嘘声,曾经的名望越大,嘘声也就越大,人们越是盲目地崇拜过就越会觉得受辱,会侮辱和报復曾经令他俯首帖耳的权威2。 失去名望的神,往往比人更悽惨。 「婳临渊为婳娘打造了牛角杵,可婳娘没办法再给岐羽打造了什么,她能留给岐羽最好的东西,就是用死唤回人们对她的敬重。」顾长愿望向黑漆漆的雨林,「只要天晴,说她背叛的声音就会消失,不仅如此,她还会成为活祭山神第一人,人们会天晴说是她以死换来的,她的威望会不减反增……」 凤柔忽地想起老嶓,婳娘死后,他被骂得灰头土脸。 「你是说她这么做是为了岐羽?」 「算是吧……就像你说的,有没有山神,婳娘心里最清楚,可她还是举着牛角杵做出火祭的样子。因为只有山神的地位毋庸置疑了,人们才会忌惮牛角杵,岐羽才能和她一样,以山神的名义守着镇上。」顾长愿停顿了片刻,「不过这都是我猜的,我只是觉得,既然婳娘受了婳临渊的影响,那她就算是死也是为了镇子。」 「可岐羽能做成什么事?她还那么小。」 顾长愿思考了一会儿:「这一点,我还没想清楚,也许她从婳临渊手上接下牛角杵的时候,和岐羽差不多大?她应该不是盲目的交给岐羽的,我不敢说婳娘比婳临渊聪明,可这么多年你们一直敬仰她,不单单靠山神的威望吧?」 凤柔还是不信:「那她临死还要守住山神的说法,就不怕我说出去吗?我已经知道山神是假的了!」 顾长愿一愣,淡淡看了凤柔一眼。孱弱的灯光下,她脸色近乎灰白,眼睛觑得细长,浮起一种近乎愁苦的表情。 顾长愿嘆了一口气,安静了好一阵,才说:「谁信呢?」 谁信呢? 山神是婳娘用死重塑的信仰,还有什么比用生命换来的东西更宝贵? 第171页 没人相信的真相,算什么真相呢? 路灯无声扑闪,凤柔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婳娘死了,她没了继续质问她的机会。 顾长愿拢了拢衣领,夜风让他发冷:「婳临渊临终时说,愿她以此生护恶世,她做到了。」 凤柔侧过脸,觑了他一眼,又看向灯光下的斑驳的水泥地,鼓着嘴:「这都是是你自己想的。」 顾长愿沉默了一阵,轻轻点头。他第一次见到婳娘时,婳娘就罩着一个黑色的斗篷,宛若一个罩中人,也许婳娘一生都受困在镇子和山神的谎言里。 「你说的对,我只是猜测,你生在岛上,应该比我更懂她。」 「我不懂。」 就算她曾真心真意的尊崇婳娘,可现在怎么都想不起那种尊崇的感觉,难道真像顾长愿说得那样,神一旦跌下神坛就会被吞噬?难道她在报復曾经让她俯首帖耳的权威?她不懂,真的不懂。 夜风慵懒,撩起顾长愿的头髮,顾长愿仰起头,看向站在一边的边庭,边庭总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当他专注某件事时,边庭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可一回头,总能看见他,看到他干净的眸子透着光,顾长愿不由得笑了,伸手去勾边庭的手指头。 边庭轻轻挪了一步,贴着顾长愿站着。凤柔一直低着头,不哭也不说话,只看着地面,似乎想看出一条地缝来。直到平头去镇上换班,主动说带她回镇上,才站起身一语不发地走了。顾长愿看着凤柔的背影,心头一阵恍惚。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你、我、岐羽一起去镇上的那次,下着暴雨,她要把一篮子吃的给婳娘,孙福运不让,她和孙福运大吵,那时候她情愿自己饿着也要给婳娘送吃的,这才过了多久就成了这样……」他揉了揉僵硬的腿:「她自己也没想到吧。」 边庭看了一眼走远的凤柔,没说话,扶着顾长愿站起。起风了,夜多了一丝寒意,海浪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顾长愿看了看屋顶。屋顶上支着晾衣杆,白天有士兵在楼顶晒被子,现在都收空了,晾衣绳上空荡荡的,随风荡来荡去。 「上去看看?」顾长愿问。 边庭:「好。」 两人摸着铁梯往上爬,不一会儿就到了屋顶。夜静得出奇,星星淡淡的,路灯在地上撒下一道狭长的白光。顾长愿蹲下,摸了摸,地上有点凉,但还算干燥,就在灯光里躺下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边庭摇头。 「我也不知道是从听哪儿来的,可能出自哪部电影或者小说,」顾长愿看着寂寥的星空,季节已入秋,夜还是燥夏的夜。「岐舟死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人体内的碳、氢、氧和氮都在宇宙初期就有了,比如人体里的铁,起源于四十五亿年前的超新星爆炸3;这些元素在过去的几十亿、上百亿年里,一直在太空里飘浮,直到地球上出现生命,就成为人体的一部分,人死后又化为这些元素,回到了宇宙。」 他双手撑到脑后,幽幽道:「我觉得这个说法太残忍了点,好像人死了就飘散了,不成形状了,还是变成星星好,又漂亮又能见着。」 对于死亡,给予再多的温柔也不为过。 边庭仰头看了看天空,脱了外套搭在顾长愿身上,挨着他躺下了,灯光拉长两人依偎的身影,云在俯瞰,星星和影子一起走神。 顾长愿看向边庭的侧脸:「你说……镇上真的只有凤柔阿爹和岐舟两个感染者吗?」 -------------------- 1出自《云与大气现象》 2出自《乌合之众》3出自高野和明?《人类灭绝》 第九十四章 復仇(五) ===============================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边庭打了个寒颤,他侧过脸,疑惑地看向顾长愿。 顾长愿苦笑了一下:「你还记得婳娘火祭过多少人吗?」 「十六人。」婳娘说过。 「十六人……」顾长愿仰头,望向镇子上方的天空,「凤柔阿爹感染都是九年前的事了,而从那时候起,岐羽就在婳娘身边。」 边庭:「你是说?」 顾长愿:「你还记得她在雨天来哨所吗?就是你领着她到实验室那次,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是来报信的……」 边庭想起来,那天要不是他恰好经过食堂,捡着淋成落汤鸡的岐羽,都不知道那小丫头要在雨里站多久。 「但她又不像是来报信的,以小丫头的性格,如果是报信早拉着你去镇上了,再不然,高瞻去镇上她也该跟着回去了,」顾长愿自言自语道:「但是她却在宿舍住下了……」 边庭轻轻嗯了声,那天天还没亮岐羽就醒了,一直望着窗外却没有熘回去。 顾长愿侧过身,朝向边庭:「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是她在为难?」 「为难?」 「嗯,为难,她心里藏着事,不知道怎么办。」 「什么事?」 顾长愿心里一紧,缓缓道:「婳娘和岐舟。」 「婳娘说她火祭了十六人,如果这当中还有其他的感染者,而岐羽刚好见过,知道婳娘一直想治好他们,可最终这些人还是死了,成了祭品。她不想岐舟死,所以来找我们……但是……」 顾长愿忽然停住了,『但是』什么?他一时想不清楚。 边庭安静地等着,等了好一会儿,见顾长愿眉头打结,很苦恼的样子,试探着问:「但是她知道救岐舟会坏了婳娘的事?」 第172页 「我不知道,说不清……」顾长愿嘆气,「但那时岐羽真的很古怪,我记得她似乎想带我去镇上,又畏首畏尾的。后来见了小猴子的照片才急得要在大雨天赶回去。」 「会不会她想救岐舟又不想违背婳娘?」 顾长愿紧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也许她被叮嘱过不要声张,也许她知道一旦染了怪病就会被选为祭品,她和镇上的人一样,把火祭看得很神圣,不想破坏它,但岐舟是她亲哥哥,她不想岐舟死。」 边庭跟着说:「可她最后还是带着你去了镇上。」 「因为她看到了小猴子感染的照片。」顾长愿想起岐羽站在婳娘身后,又不敢拉着他进里屋的样子,心头微微发苦。那么倔强的小丫头也有左右为难的时候。 「哎,搞不懂,」顾长愿嘆道,「我都是瞎猜的,也许是我想多了。」 边庭心疼地看着顾长愿,顾长愿眉头皱得太紧,都竖了一道浅浅的痕,像被刀刻过一样,他伸手去揉他紧拧的眉心,用食指推平,顾长愿微微一颤,也扣住他的手。 「真想问问她在想什么……」 边庭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认认真真地揉着顾长愿眉心。 「岐羽不是哑巴,她只是不说话。」顾长愿又说。 「嗯。」 「我听过她唱歌。」 那是唯一一次,在她手术之后,她牵着他回家却不让他进屋,抱了一张亚麻地毯扑在门口请他坐下,脸红得像一个要出嫁的小姑娘。高昂的歌声从她瘦瘦小小的身体里迸出来,如万古江河,浪漫又蛮荒,那天当午日明,婳娘在微笑,镇上的人停下手中的农活,脸上缀满汗水和阳光。 一晃恍如隔世。 「好想再听她唱歌啊……」顾长愿望着夜幕喃喃地说,他并不知道边庭也听过岐羽唱歌,就在夜幕降临之前。边庭想起岐羽跪在婳娘坟前吟唱的样子,把顾长愿轻轻搂进怀里。 夜风静静吹着,远处升了几缕薄烟,是镇上的篝火,飘到半空就散了,顾长愿望向镇子的方向,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岛上,无知和野蛮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是祭司约束着他们,先是十一个祭司,后来是婳临渊,再后来是婳娘,虽然婳娘用死唤回了人们山神的信仰,可她不在了,只剩下岐羽。 「别皱眉,」边庭搂紧顾长愿,忽地翻了个身,把顾长愿压在身下,一手撑着,一手拨开他鼻尖的碎发,「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婳娘自然有她的用意。」 顾长愿怔怔看着他,边庭捋顺他的额前的捲髮,他不会安慰人,绞尽脑汁才说:「就算是我们作战,也不是一上战场就打的,要分析地形、分析对手,这个我不在行,我就听指挥,婳娘在岛上生活了七十年,她知道怎么拿下这个镇子……」 拿下?顾长愿眉头青筋一跳,这什么奇怪的比喻? 他看着边庭,边庭的脸几乎与他相抵,身子挺得老直,刚好挡住路灯,乳白的灯光在他耳边镶了一道白边儿,眉角和睫毛漏了一丝丝光,亮闪闪的。顾长愿鬼神使差地伸手,拨了一下他的睫毛,边庭本能地一颤,眨了一下眼。 「你的眼睛真好看。」顾长愿痴痴道,忽地涌起一阵遗憾,昨夜意乱情迷,竟然忘了去看边庭的眼睛。不知道他透亮的眸子染了情.欲会是什么样子。 边庭:「……」 不是在说镇上的事么?边庭脸红透了,他好不容易想出法子安慰安慰顾长愿,被他这么一撩,忽地泄了气,胳膊一软,压在顾长愿身上。 顾长愿只觉得一座大山压下来:「嗷!干嘛呢,快起来……」 「不行,起不来。」 顾长愿:「……」 边庭故意抵着他的胸口,顾长愿推了一下,没推动,哭笑不得,蜷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他的腰:「起来,你好重……」 边庭闷笑了一声,撑起身子,单手撑在地上,借着月光细细看着他的脸,顾长愿对上边庭的眼睛,忽地一阵慌乱,脸都烧起来了:「你干嘛?」 「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 边庭笑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昨天忘了问了……」 「嗯?」 「有没有弄疼你?」他挠了挠头,「我好像有点失控了。」 「……」 边庭不敢去看顾长愿,倒是把炙热的鼻息全唿在顾长愿脸上,顾长愿崩着一张烧红的老脸,窘迫极了:「说什么呢……」 哪有这么问的?!说疼,这小子老实巴交的,搞不好要内疚,说不疼,那不是显得他很耐x?他生气地去拧边庭的腰:「好啦,快起来,老撑着不累啊?」 边庭纹丝不动:「我单手伏地挺身一次能做300个。」 顾长愿:「……」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炫耀?! 顾长愿服了,这木头脑袋里就一根筋,他宠溺地揉了揉边庭脑袋,「听话,你先起来。」边庭坐起身,顾长愿跟着坐起,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再躺下来。」 边庭不明所以,还是听话地躺下了:「这样吗?」 「嗯。」顾长愿笑了下,靠着边庭躺下,头枕在边庭胸口,闻到一股青草香。 「人形枕头。」顾长愿笑道。 边庭心里一甜,也笑了,一手撑在脑后,一手拨着顾长愿的头髮。顾长愿头髮软耷耷的,指尖刚穿过去,倏一下就滑走了。顾长愿的头髮和皮肤一样,细细嫩嫩,他不敢用力,怕揉烂了,一想到顾长愿的皮肤,边庭忍不住抻了脑袋,朝他领口看去,月光下的脖颈愈发白皙了,锁骨若隐若现,看得他心痒,脑中尽是花花绿绿的画面。 第173页 他刚开荤,馋得要命,反倒是顾长愿,静静倚在他胸口,唿吸均匀,像是睡着了。边庭浑身燥热,却只能对着顾长愿的脖颈咽了一口又一口口水。 第九十五章 復仇(六) =============================== 是夜,镇上静得让人忘了暴雨和死亡,人们打着哈欠,胆大的回了屋,胆小的就在帐篷里蜷着,帐篷外的篝火没精打采地燃着,守夜的士兵往里头添着柴火。 婳娘家的药炉呲呲燃着,孙福运架了一口小锅煮了粥,岐羽不吃,搁在桌上凉很久了。她一手捏着牛角杵一手捏着弹弓,静静坐在床头,只干坐着,孙福运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又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老是待在里屋不合适,说了声「你早点休息」就出了屋。 结果一出屋就被四仰八叉躺在门口的高瞻吓了一跳。 「还在啊……」孙福运捂着胸口。 「是啊。」高瞻看到孙福运,撑着身子坐起来。白天岐羽还打人来着,他哪敢走?就算回了哨所也睡不着,还是守在这儿踏实。 孙福运见他一脸憔悴,黑眼圈黑得都能当染料了,心头一沉,说着「你等等」,转身进了帐篷,不一会儿拿来两片菸叶子,一片分给高瞻,一片塞进自己嘴里。 「提神,尝尝。」 高瞻不抽菸,更没吃过岛上的菸叶,只是心里烦闷,鬼使神差地接过来,学着孙福运的样子往嘴里塞,一股毁天灭地的辛辣瞬间涌上头,连呸了好几声,跳起来吐了。 这菸叶提不提神他不知道,倒是把他辣精神了。 孙福运哈哈大笑:「对不住,对不住,想不到你们外面的人吃不惯这味!」 高瞻辣得眼泪都出来了,开不了嗓,干瞪着孙福运,孙福运也不怕,呵呵地笑,笑着笑着又停住了,朝后一仰,望着沉睡的帐篷。 「看这镇子,安静的时候就乖乖巧巧的,好像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谁能想到祭司已经不在了呢……」 高瞻抹了呛出来的眼泪,转头看了看茅屋,孙福运也扭头望了一眼,没说话,两人心照不宣,都觉得就算岐羽接过牛角杵也不过是个小丫头,能做什么呢? 「岐羽生下来就不会说话?」高瞻问。 「那也不是,好像是他爹娘死后才不说话的,十年了吧,他爹娘比凤柔阿爹去得还早。」孙福运嚼着菸叶,眼神空空的,「那年也是下雨,下得天昏地暗,她家屋子被冲垮了,横樑全压下来,咱们这种茅屋不像你们那些水泥房子,咱们的木头和茅草浸了水,压下来比一大筐黄泥压在身上还沉。听说她阿爹阿妈把两个孩子护在身下,说起来……」 孙福运忽地停了,眼神飘得老远。 高瞻:「说起来?」 孙福运回过神,胡乱薅了一把头髮:「说起来,她和她哥还是婳娘叫人从一堆圆木里刨出来的,那天雨下得大,人们都在给自己家绑绳子盖毛毡,还是婳娘发现了岐家的屋垮了,喊人来刨。一家人被刨出来的时候,大人已经没气了,都浮在水面上了,怀里抱着两个娃儿。」 「没人发现岐家屋子倒了?」 「这我不清楚,我屋在镇子东边,岐家在镇子西,隔得远。」孙福运深深吐了一口气,一股霉烟味儿,「按说她家周围也有三四家吧,但那天雨下得大,镇上也乱,说不清楚,现在时间过太久了更说不清楚……」 孙福运垂下眼,嘴巴一翕一翕的,把几片叶子翻来倒去的嚼,嚼到没味了也捨不得吐。 「不过被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听说那天听到小丫头啊啊地叫,就是叫救命那种,只不过不会喊救命只能啊啊地叫,叫得特别响……」 高瞻骤然睁大了眼睛:「后来呢?」 「没有后来,一个传言而已,没头没尾,有人说岐羽把嗓子叫坏了,有人说她叫了好久也没人来救就不说话了……不过这个传言没传多久,自从婳娘养了那俩兄妹,大家就不说了,要不是你忽然问起来我都忘了,估计镇上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只当她从不说话。」 孙福运打了个哈欠,双手抻到脑后:「反正这镇子一下雨就没好事,」他吐了菸叶子,拿脚蹍碎了,「要不然婆……婳娘也不会火祭了这么多年。」 高瞻心沉甸甸的,他驻岛三年,没少听孙福运骂婳娘,听他这么说,倒像是变了一个人。 翌日清晨,孙福运捡了几捆干柴,准备添点篝火,经过凤柔家时往里头多看了两眼,凤柔从山上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也没见出来。 他踮着脚,刚往凤柔屋里瞅,就看见凤柔从镇子口走来,心里头一惊:这丫头什么时候出去的?!再看她提着一篮子松菌,刚摘的,还沾着露水,才松了一口气。 「你不在屋里休息,起来做什么?」 「找吃的。」凤柔绕过孙福运,迳自走到篝火前,把松菌倒进盆里。孙福运看她头髮乱蓬蓬的,整张脸像煳了一层泥,衣服还是上山那套,心想这丫头怕是在外面捡了一夜,便抓过她的篮子:「你一个人女人在这儿忙活什么?回屋睡觉去。」 他本来好心劝凤柔去休息,反倒不知道哪里惹怒了她。凤柔倏地甩手,气唿唿地站起来:「女人怎么不能忙活!生火烧饭不是女人的事吗?!」 凤柔嗓门大,声音又尖,一吵就跟炸了炮仗一样,帐篷里响起不满的唿噜声,孙福运无端地头疼,安抚道:「行了行了,小声点,你来就你来。」 第174页 凤柔气鼓鼓地站了会儿,又闷闷地蹲下,架起锅,蹲在火堆旁朝里头吹着气。 孙福运见她消气了,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嘆气道:「哎……我不是说你不能干活儿,你在火祭上那么一搅和,搅得好多人不痛快。现在婳娘不在了,我怕镇上的人对你不好。」 凤柔知道孙福运想说以前婳娘在,镇上还有个护着她的,现在婳娘没了,她也形单影只了,她心里憋屈,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阳光射.进镇子,人们也醒了,闻到松菌汤的香气,兴致匆匆地围在篝火堆旁,又见熬汤的是凤柔,眯起眼多看了两眼,凤柔也不管,只煮着汤。虽说雨过天晴了,但镇上的田都被淹了,新苗没长出来前大家还是得饿着肚子。以前婳娘会分工,会打猎的去镇子后面猎兔子,女人们去刨松菌、挖野菜,剩下的都去翻田,看看还有什么能种,一天下来,男人打的、女人挖的都汇到一块儿当做第二天的粮食,现在婳娘不在了,男人女人都一觉睡到肚子叫了才醒。一醒就闻到松菌香,自然是高兴,不用干活儿就有吃的,多好。虽然凤柔脏兮兮的,但汤能喝就行。 半晌,凤柔见汤熬得差不多了,盛了满满一碗搁在一边。 队伍前头的男人不满了:「给我呀!放着干嘛?」 凤柔头也没抬:「第一碗都是给祭司的。」 「哈?」那人像听了什么笑话,干笑了几声:「镇上哪还有什么祭司?」 「婳娘传位给谁,谁就是祭司。」 「啧,说得好听,」那人盯着凤柔,忿忿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搅了火祭,逼得婳娘拿自己火祭……」 凤柔抬起头,把饭勺重重一磕,汤汁飞溅,男人吓得一哆嗦,要不是他退得快,这热汤还不全溅他脸上? 「喂!你这疯女人!!」男人大骂。 凤柔恶狠狠地瞪着他,眼里尽是血丝。 孙福运连忙跳出来解围,沖男人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赶紧端一边儿吃去,后面还有人排着呢……」又劝凤柔,「这些松菌都是你一个一个捡来的,被你这一磕不知道磕掉了多少,你不心疼啊?好了好了,快给人家打了让人家吃去……」 凤柔觑了一眼孙福运,接过男人的碗,没好气地打了一勺,男人还想骂,被孙福运赶走了。孙福运暗自捏了把汗,只觉得心力交瘁,昨天是岐羽今天是凤柔,一个二个都不消停。 「要不这里交给我,你去看看小丫头起床没,我一大男人不好进屋。」孙福运说。 凤柔冷冷道:「我不去,她不会想见我。」她闷闷搅着汤汁,「我也不想见她。」 孙福运深深嘆了一口气,心想那小丫头要是不出来吃,你打这一碗汤也是浪费啊。 午后,直升机上了岛,轰隆隆的,高瞻听到动静,匆匆回了哨所,不一会儿,又开着枭龙皮卡来了,把孙福运拉到一边:「我申请了衣服、被子、米和饮用水。」 孙福运眼前一亮,听高瞻又说:「衣服、被子和水都是一人一件,就是这个米……」 「米怎么?」 「米是50斤装的,」不好分,换做以前直接全交给婳娘就行,现在……高瞻为难道:「要不让每个人从家里端个盆,先一人接一盆回去?」 「别,别,别……」孙福运连忙打断,抻长脖子瞅着后车厢,「你还不知道这么些人么?人懒还眼红,全镇都饿肚子的时候,谁吃的好,谁就被嫉恨。除非你找一百个一样的盆,不然分多分少谁都不满意……」他瞅了一眼远处的人群:「你以为婳娘为什么一到下雨就把这些人聚在一起,排长队打饭?就是让每个人都有口饭吃,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那就弄一个盆,一人打一盆端回去,每人都分一样多。」 「得了吧,分一样也没用,吃得多的三两天就吃完了,吃完又要找你要,吃的少一看,明明家里还有,也跟着要。」孙福运打量着皮卡车,「我看这车就停这儿,那篝火也别撤,还是大伙儿一起煮一起吃。」 高瞻心想,这两个月来镇上都是这么过的,何况听婳娘说六十年前镇子就这么熬饥荒了,反正他不如孙福运懂这镇子,就把后车厢钥匙交给了孙福运。 「行,车停这儿,米你看着办。」 「别,别,别给我,给小丫头,她才是镇上的祭司。」孙福运连连后退。 高瞻问:「小丫头呢?」 孙福运嘆气,岐羽早饭都没吃,到现在还窝在屋里没出来呢! 「我去看看!别出什么事了!」孙福运说着,忽地被人扯了袖子,蒜仔瞅着沉甸甸的皮卡,凑到他耳边:「孙叔,是不是又有好东西啊?」 高瞻见状,大方地开了车厢门,说有衣服、被子和水。镇上一听有东西,眼里冒着红光,一拥而上。高瞻被撞得在车厢上连磕了好几下,直纳闷,这群人明明知道排队吃饭,怎么抢起东西来跟疯子一样? 孙福运看穿高瞻心思,趁机说,下雨天排队打饭那是几十年的传统,死规矩,和起床要穿衣服一样,人们只知道这个,还真不是什么自觉。高瞻嘆气,只好叫来士兵围成人墙。 士兵艰难地在人堆和皮卡车之间扒出一条缝,人们围在车屁股后面,哄抢车上的袋子,有士兵去拦,被抓了好几条血印,还有想跳上车的,高瞻气坏了,跳进驾驶室,勐地一按喇叭。 第175页 「滴————————————」 惊飞了一林子鸟雀。 镇上的人很少听见机械的声音,吓坏了,抱头逃窜。高瞻憋着一口怒气,大喊:「我们带了衣服和被子来,每个人都有份!但是!但凡有一个人抢,就谁都没有!我马上把车开走!」 镇子瞬间静了,人们缩着脑袋,左看看右觑觑,谁都不敢说话,慢慢站成一排,有人不愿意排在队伍后面,推推攘攘。须臾间,队伍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朝一个方向看去——岐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朝人群走来,她穿着黄裙子,两个羊角辫一高一低,绑着鹅黄色的头绳,脸色依旧苍白,似乎没睡好,黑眼圈能遮住整张脸,一手捏着弹弓,一手捏着牛角杵,牛角杵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让人想起她曾挥着它把一个大男人打得满脸是血,心里直发憷。 岐羽冷冷地看着长队,走向皮卡车,人们无声地让出一条路。 高瞻找了一件最小号的冲锋衣:「来,你的。」 岐羽点点头,稳稳接过,却不穿,就退到一边,静静地盯着队伍,盯得人全身发寒,谁也不敢看他,埋着头排起长队来。 第九十六章 復仇(七) =============================== 相对镇上,哨所安宁多了,久违地天晴让士兵们很兴奋,操场多了训练的身影,时不时跳出几个半身赤裸的小士兵在单槓下比引体向上。顾长愿和边庭走得近了,有士兵看出了端倪,既不起闹也不甩脸色,偶尔碰上了,相互笑笑,心照不宣地点个头,让顾长愿很自在。 这日清晨,边庭和年轻的士兵一同绕操场跑步,他太久没做体能训练,憋得厉害。顾长愿耷着一件长衬衣就出来了,顶着一头蒿草,光着两条腿,斜倚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 「你俩认真的?」耳边忽然传来冰冷的声音。 顾长愿回头,见何一明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像是要去实验室。 「认真的。」顾长愿说完,不知为何,心里敞亮多了。 何一明皱眉,望向操场,操场上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只让他觉得吵,还很幼稚。 「他才多大?」何一明本想倚在栏杆上,可栏杆湿漉漉的,还坠着露水,嫌弃地退了半步,「小屁孩一个,毛长齐了吗?」 顾长愿:「长齐了。」 何一明:「……」 空气一瞬间停止了,何一明好长时间都没说话,顾长愿只顾看着边庭,倒没觉得不对劲,过了好一阵子,才隐隐觉得安静过了头,一抬头,见何一明脸色铁青。 他蓦然想起来自己说了什么,暗自笑了下。 「他不嫌弃我老都不错了。」 「30岁不算老吧。」何一明厉声说。 他比顾长愿还大半岁,顾长愿都老,那他算什么? 「和边庭比年龄,我还是点心虚。」顾长愿笑了笑。 何一明觑了他一眼:「你喜欢他什么?年轻?」他掏出一支烟,在烟盒上敲了两下,不紧不慢地点了:「一个嫩头小子,和他在一起对你有什么好处?」 顾长愿一愣,忽然窜起一阵凉意,清晨的风钻进脖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他裹紧领口,转身看向何一明。何一明微昂着下巴,阳光染上他坚毅的鼻樑。 顾长愿微嘆:「我不用好处来衡量喜不喜欢。」 何一明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声音不大,顾长愿却听得清楚,像有大货车在他耳边急剎一样,让他毫无由头地心烦,他揉了揉太阳穴:「你呢?」 何一明显然没料到顾长愿会反问,怔了一秒。 「你会用好处来衡量喜欢吗?」 何一明蹙眉,微微撇过脸,至上而下觑着顾长愿。 操场上,边庭似乎跑完了,坐在地上揉着小腿,揉一会儿、跳起来,蹲下再揉一揉。顾长愿看着边庭在阳光里跳来跳去,不由得笑了:「说起来,我倒是很好奇,你喜欢过谁吗?」 何一明眉头蹙得更紧,他讨厌顾长愿和他说话却不看着他,好像没把他放在眼里。 「现在是我在问你。」 顾长愿苦笑了下,没再问了,人在无法正面回答的时候,就会顾左右而言他。他不想把何一明逼得太困窘,在他心里,何一明更适合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众人敬仰,适合无时无刻保持体面,而不是被逼得咬牙切齿,大口抽菸。他转过身,对上何一明略带怒气的眼睛。 「我以为我不会再喜欢谁了,遇上边庭是我的幸运。」他一字一字道:「没有比他喜欢我更大的好处。」 顾长愿说完,瞬间就轻松了,好像压在心里的巨石化成一缕缕青烟,飘散了,浑身舒坦,他转身,朝着朝阳伸了个懒腰,忽见边庭在楼下朝他挥手,笑了笑,跟着挥手。 何一明看着顾长愿的背影,陌生的感觉又涌上来,乱糟糟的头髮、松垮的衬衣、廉价人字拖鞋、这不是他认识的顾长愿,不是大学里干净工整的顾长愿,顾长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去gcdc的事情,你还没和他说吧?」他强压着心底的陌生,不愉快地说:「最好趁早告诉他。」 顾长愿心一沉,回过头却见何一明已经走远,消失在楼道口。 同一时间,边庭正咚咚咚地跑上楼,难得的好天气让他像兔子撒了窝,一到操场就停不下来,训练完才看见顾长愿倚在楼道上。顾长愿什么时候醒的?怎么穿那么少?他只想沖回屋,把顾长愿按回床上,让他好好躺着,再不济也要给他搭件外套,省得着凉。他冲上楼,正好撞见何一明下楼,何一明冷眼觑着他,边庭淡淡回望了一眼,谁也没开口,宛如无意间交汇的陌生人。 第176页 边庭跑回宿舍,顾长愿还倚着,只是不再面向操场,而是侧过身,望着楼道口,像在等着他。 边庭心里一甜,兴沖沖跑过去,抓起顾长愿的手,顾长愿的手有点凉,让他心疼坏了。 「站了多久?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顾长愿没动,直直盯着他汗涔涔的脸,盯得边庭一阵心慌。 「怎么了?」他胡乱抹了把脸,闻了闻手心,他刚跑完5000米,难道又脏又臭? 顾长愿回过神,见他慌乱的模样很是可爱,笑了笑,推着边庭:「好冷,钥匙呢?快进屋。」 边庭推开门,一进屋就被顾长愿从身后抱住了。 他身子一僵:「怎么了?」 「你身上好好闻。」顾长愿的脸埋进边庭的背,边庭一定不知道自己刚跑完步是什么样子,额头湿湿的,缀着汗珠,肩上残留着阳光,浸湿的白背心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緻的腰身。 边庭红了脸:「一身都是汗。」 「真性感,」顾长愿喃喃说着,撩开边庭的背心,手指摸上他的腹肌,紧绷的肌肉透着张力,热得烫手:「传说中的八块腹肌?」 边庭轻轻嗯了声,顾长愿撒娇似的,嘟哝了句:「我就没有,一块都没有。」 只有皮包骨头。 边庭一愣,少有地哈哈大笑起来,抓起顾长愿的手,宠溺地亲了一下。 「你没有也很好看。」他捋顺顾长愿额前的乱发,低头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你才性感……」说着不由自主地环住顾长愿的腰身。顾长愿真是太瘦了,单手就能搂住,或许在走廊上站久了,身子有点凉,但皮肤细嫩,不像他又糙又是伤,边庭的手不由得在顾长愿腰间游走,撩开衬衣下摆。 顾长愿被边庭撩得腰间酥麻,费了老大劲儿才抓住他极不老实的手。 「你不是刚跑完五千米?」 「还能再跑五千米。」边庭咬着顾长愿的耳朵:「要不要试试?」 「……」 顾长愿脸一燥:这块木头什么时候学会说荤话的? ———————————— (好了,打住,再写下去要锁章了) —————————————— 边庭的床收拾得工整,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单铺得比压路机压过还平整,在这么严肃的床上做花哨的事情真是太难为情了,等顾长愿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床单早就被他揉成腌菜了。 边庭倒是红光满面,一点都不像刚跑完五千……一万米的。 「你先休息一会儿,」他掖了掖被角,起身倒了杯水,递给顾长愿,「我去洗个澡。」 顾长愿实在没力气,懒洋洋地嗯了声,倚在床头,直到边庭走进浴室,才转眼打量着这个房间。 边庭桌上干干净净,除了一本军旅小说和一副耳机,什么也没有。他捧着边庭的杯子,这是一个豁了口的白瓷缸,白底蓝边,印着一行xx驻xx部队红字,他记得这个瓷缸,从谷底回来后边庭用它泡了姜茶,非要他喝,倔得像头牛。顾长愿抿了一小口,不凉不烫,水温刚刚好。 不一会儿,边庭洗完,换了一件白背心,看上去清清爽爽,在床边坐下。 「刚弄疼你没有?」 「没有。」顾长愿薅着边庭湿漉漉的头髮。 「要去洗澡吗?」 「不想动。」 「那就再躺一会儿。」边庭笑了声,蜻蜓点水般在顾长愿额头亲了一下,又拉开窗帘,让阳光斜.射.进来。顾长愿慵懒地躺着,手指在边庭腰间画圈圈。过了一会儿,边庭拉开抽屉,翻出一个小木头玩意。 「这个,快完成了。」 顾长愿起身,见是一个木头雕像,瘦瘦的、小眼睛、捲髮、松垮垮的衬衣……是他的模样。 「就是不太像,没雕好。」边庭泄气。 「挺好看的,」顾长愿笑着,下巴搁在他肩上,「很像,这一戳捲毛一看就是我。」 边庭笑了,拍了拍顾长愿脸蛋,继续雕刻起来。 顾长愿缩回被子里,望着边庭低垂的眼睛,边庭睫毛很长,软软的,一看就很温柔。 「木头……」他抿了抿嘴,内心挣扎了片刻,「何一明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边庭抬起眼。 「他今天忽然说,『去gcdc的事情,你还没和他说吧?』」顾长愿紧张兮兮地看着边庭脸色,「我觉得他会这么问,多半是先和你说了……」 边庭沉默了片刻,放下手上的木雕:「嗯,他说了。」 顾长愿:「对不起。」 边庭:「对不起什么?」 「让你从别处知道这个事……」 边庭笑了下:「只是被他抢先说了而已,你现在不是告诉我了吗?」他轻轻拨着顾长愿的头髮:「你会去吗?」 顾长愿沉默了,按理说是要去的,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关乎整个项目组,可何一明横在中间,就变得好像目的不纯一样。 「我和何一明没有什么。」顾长愿解释。 「我知道。」 「你知道?」 「你说过,」边庭指了指床沿,示意顾长愿往里挪一挪,「在谷底的时候我问过,你说你大学的时候喜欢过他,但现在只是同小组成员关系。」 顾长愿想起来了,他是说过,可说过很久了,没想到边庭一直记在心里。 第177页 「你不介意?」 边庭顺势躺上床,搂着顾长愿:「以前的事介意也没用,现在我相信你。」他抚平顾长愿紧皱的眉,「我介意他老是呛我,很讨厌,不过被我呛回去了。」 边庭性子闷,做事一板一眼,很少带情绪,忽然迸出一句『很讨厌』,顾长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边庭见顾长愿笑得停不下来,不禁涨了红脸,惩罚似的揪着他的脸。 还真是21岁的少年啊!顾长愿越笑越觉得边庭可爱,见边庭眸子亮晶晶的,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忽然觉得对着这个人,敞开心胸也没关系。 「其实大家都弄错了,全校都弄错了,我也弄错了,何一明没有喜欢我……」 边庭没说话,搂着顾长愿,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的耳垂。 「那时候我已经很努力了,」何一明喜欢干净,他就穿白衬衣,喜欢清爽,他就剪短髮,连犯菸瘾都要躲进厕所,等烟味散了再出来,「可他看不上我。」 他只是对何一明『有用』,能一起做实验、研究论文、完成项目、参加竞赛,是他不拖后腿的队友,是不会抢聚光灯的搭档,是何一明俯瞰全校上万学生,勉为其难让跟在他身后的那一个。 那时候,谁也不能让何一明多看两眼,唯独他,有资格站在何一明身边。顾长愿很高兴,也很骄傲,为了能一直站在他身边,总是让自己优秀、再优秀一点。可直到某天,顾长愿推开门,走出漆黑的房间,听到何一明走了的消息,才豁然明白,所有人都误会了——除了他自己,何一明谁也看不上。 顾长愿闭上眼,往边庭怀里钻了钻,他轻微发抖,想起黑暗房间里的药水味和铃铃铃的手机铃声。边庭察觉到顾长愿的不安,低下头,在他额头轻轻啄了一下:「都过去了,我没有非知道不可。」 「我想让你安心。」 「我一直都很安心。」顾长愿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会追回来的那种安心。「只是没想到……」 顾长愿紧张:「没想到?」 「何博士看着很厉害的样子,」边庭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嘴角,「没想到年纪轻轻就瞎了。」 顾长愿:「……」 第九十七章 復仇(八) =============================== 顾长愿这次是真的愣了,他仰起头,冲着边庭看着老半天,看得边庭浑身不自在,耳根都红了,伸手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再看。 顾长愿眼前暗了,觉得边庭这个动作可爱得紧,轻轻挠着他的手背:「你有双重人格啊?」 边庭捂着他的眼,不说话。 顾长愿起了玩心,忍不住逗他:「我怎么没发现你还会损人?」刚岛上那会儿,边庭乖巧地像个刚入学的学生,怎么都不说话。 边庭还是不吭声,手捂得更紧了,好像在生闷气。 「好了好了,我逗你的。」 顾长愿拍着边庭手背,止不住笑,在他眼里,这才是21岁少年该有的样子,反倒是刚上岛的边庭太严肃,时时刻刻把责任、任务挂在嘴边,太让人心疼了。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说了。」 边庭抓着顾长愿的手指头,表情有些懊恼,像做错事了的孩子。 「没有不喜欢,我喜欢还来不及呢。」顾长愿勾起手指,和他手指交缠,又凑到他嘴边轻轻啄了一下。在他面前,边庭想怎么样都可以,怎么样他都喜欢。「天还早,一起睡一会儿?」 边庭笑了笑,没说话,却乖乖躺下了,把顾长愿搂进怀里。顾长愿闻着边庭胸口的青草香味,慢慢阖了眼,阳光静静爬进窗,洒在依偎的身影上。 顾长愿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食堂没了早饭,好在边庭替他打回来了,他匆匆吃了几口,钻进实验室。 接连几日,医疗队都没去镇上,倒是哨所安排了士兵轮流守在镇上,说是帮忙灾后重建。转眼,离离岛只剩七天,到了医疗队在岛上的最后一周。 临近离岛,医疗队轻松了许多,已有的数据都发回给gcdc和嵘城研究所,只剩一些收尾的工作。何一明请示过增派人手,趁天晴再进一次山洞,弄清洞里到底有多少感染的病猴,但被gcdc和嵘城研究所一致否定了。一来天刚放晴,极易引发落石和泥石流;二来,军方听说岛上死了祭司,镇子无人掌管,再加上民风彪悍,接连出现群体事件,拒绝增派外人在动盪时期上岛,还劝医疗队谨慎行事,暂时避免和村民起冲突,以免受伤。提议被拒绝,何一明虽然郁闷,但也没办法,只好待在实验室里。 好在实验室还有一只小猴子,虽然从各种指标看,小猴子都算不上活着,更像是一个盛病毒的容器,有心跳的病毒容器。 「这世上还真有意志力这么顽强地生物啊……」舒砚感嘆。 「m1干扰素起了效果。」何一明说。滴注m1干扰素后,小猴子体内恶沱数量增速放缓,虽然随之而来的副作用愈发明显,肾、肝、脾脏相继损坏,但他们不敢停止注射,一旦停药,小猴子怕是撑不过半天。「它的血清是很好的实验样本,要活着带回gcdc。」 顾长愿看向小猴子,小猴子恹恹地毫无知觉,身体近乎透明,器官都揉在一块,顾长愿嘆气,不忍再看。 夜里,医疗队一如往常,顾长愿还盘算着可以提早收工,门外响起平头焦急的声音:「顾医生!何医生!舒医生!在不在?!来看看!」 第178页 顾长愿一惊,涌起不好的预感,推开门,见平头和一个小兵搀扶着一个老汉。老汉狼狈得紧,脸上挂着汤汁和菜叶,鼻子湿漉漉的,嘴角起了水疱,定是被人泼了热粥,顾长愿细看,老汉竟然是老嶓! 「怎么回事?」 「他被烫了!」平头急得直流汗,「你们有没有药?」 顾长愿拉着老嶓在实验室外坐下,细看烫得不严重,除了嘴角二度烫伤,需要放水涂药外,其余简单处理就行。按说交给哨所里的医护就行,把人直接送到实验室,平头也是慌了。 「没事,不严重,轻微烫伤,明天早上再涂一次就没事了。」顾长愿把涂了药塞到老嶓手里,老嶓忿忿哼了声,把药捏得紧紧的。 「幸好不碍事……」平头长吁了一口气,又狠狠瞪了老嶓一眼,老嶓撇开脸,扯了扯衣服站起来,平头见状,赶紧推攘身边的小兵,「行了,送回去,送回去。」 顾长愿疑惑地看着老嶓的背影,忽地想起一周没见到岐羽了,听说岐羽把老嶓打得满脸是血,现在老嶓又顶着一头热汤,心里不安更重:「他这是怎么了?」 「他活该。」平头咬牙切齿。 这两天镇上时好时坏,好的是哨所送的物资让岛上暂时有的吃有的穿,岛民高兴了一阵子,尤其是冲锋衣,他们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结实的衣服,睡觉都穿着,坏的是送来的吃的穿的,对岛上来说就像天上掉馅饼,反倒把他们养刁了。 「以前天一晴,婳娘就叫镇上的人去翻地,去地里捡还能活的玉米苗子,现在咱们不是送了米么,结果被那群流氓就不种地了。」平头打开话匣子,一说就停不下来,「你别说,我现在总算知道婳娘为什么不让我们插手镇上的事了,不光是他们怕咱们、讨厌咱们,更是这群杂种……哎,呸,不是杂种……」平头吐着舌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好像担心高瞻突然跳出来一样。 「更是这群人知道咱们有好东西,尝了甜头,现在只会伸手要。婳娘不让咱们到镇上,敢情是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平头噼里啪啦地说,顾长愿一头雾水,镇上的人好吃懒做和老嶓被浇了一头热汤有什么关系? 「后来呢?」 「后来,高排长只好带咱们去翻地,又从咱们大棚里刨了十几棵白菜先帮他们种着,但这不是长久的办法,」平头嘆气,「哦,对,那个尖嗓门女人……」 「凤柔?」 「她倒是帮着种了几颗,还问我白菜怎么种。」 顾长愿想起凤柔曾到哨所来找他,路灯下满脸是泪的模样,心里闷得慌。 「老嶓的脸是怎么回事?」 平头不屑:「他活该呗,净说些不该说的。」 顾长愿着急:「谁弄的?」 平头一撇嘴,四下看了看,凑到顾长愿耳边,压低声音:「岐羽。」 顾长愿心一沉,果然。 从高瞻拉着一车米、水、衣服、被子到镇上那天起,镇上的人心思就活络起来了,当夜就把米饭和野菜叶和在一起,煮成野菜粥,镇上的人不会煮野菜粥,高瞻就手把手教,镇上的女人在一旁学,岐羽静静站在篝火边,不知道是对煮粥感兴趣,还是真有了当祭司的自觉,从头至尾盯着锅炉。一开始,镇上的人吃不惯大米,嫌寡淡,但吃了几天就觉得香了,没到饭点就排着队等着。 这天夜里,老嶓端着刚出锅的热粥,鬼鬼祟祟在孙福运身边蹲下了。 「老孙,你看着这外面的饭就是好吃,是不是?」 孙福运觑了他一眼,没说话。老嶓热脸贴了冷屁股,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想破口大骂,又忍住了,讨好似地贴近孙福运。 「听说当兵的送来的米在你这儿?」 孙福运:「不在我这儿。」 「那在哪儿?」 孙福运朝碗里唿着气:「我不知道,反正不在我这儿。」 老嶓见孙福运搪塞他,心里动了怒,扯着嗓子大叫:「哎,你别这样,我儿子那帐我都不跟你算了,你还摆什么谱啊!」 这一嚷,不少人看过来,孙福运回头看了眼,好些人捧着碗装作吃饭的样子,眼神却躲躲闪闪,显然是听见了。 老嶓看见孙福运忌惮,心里暗爽,拍拍屁股站起来:「别装了,大傢伙儿都看见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每次煮饭就见你从那车上舀一盆米,你说,米是不是在车上?」 「是又怎样?」孙福运不紧不慢喝了口粥:「我告诉你,这些米有当兵都守着,你还敢抢?」 「不抢不抢,」老嶓回头看了看,有人朝他挥手,示意他继续,喜不自胜:「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有多少米么?够咱们吃到开春不?」 孙福运大惊:「你还想吃到开春?这米是救急用的,能吃上十天就不错了。」 「才十天啊……」老嶓说。 孙福运皱眉,又听身后传来议论声,「怎么不多弄一点……」「十天哪够吃?」,气得把半碗野菜粥喝得精光,抹了嘴。 「你们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以前当兵的没送米的时候,咱们吃松菌、喝菌汤,饿着肚子还知道去犁地,现在有饭吃了,田都不会种了?!」 孙福运大吼一声,显然动了怒,身后倏地没声了,众人埋下头,装作一心吃饭。 老嶓忿忿嘀咕:「你一打猎的懂个屁的种田。」 第179页 「就是,我儿之前就是犁地闪了腰,现在一动就痛呢!」 「地都淹烂了,种个灾娃儿。」 高瞻本来累瘫了,躺在车上打个小盹儿,听到动静倏就醒了,连忙跳下车。这才安稳了几天,又怎么了?他摁住孙福运的肩膀,示意他别冲动,好言劝道:「你们不用担心,镇子北边的那一块田,我们已经帮你们翻过了,种了菜苗,你们只要每天去浇一浇水就行了。」 「听听你这话……」老嶓斜着眼,舔着碗底,「摆明了想撒手不管。」 「婳娘不是说了有事可以找你们吗?」有男人阴阳怪气地叫。 「对啊,对啊,我们都听见了!」 老嶓听了,勐地想到,对啊!当兵的是山神送来的,山神就是护佑他们的,哪能不管?他眯起眼,在人群里搜寻着,左瞅瞅西瞧瞧,终于在篝火边上找到了端着粥的岐羽,开心得像天上掉了牛羊肉,一把抓住岐羽的手:「小丫头,你说,你娘是不是说可以找当兵的?」 岐羽忽地被拧起胳膊,碗里的粥撒了一半,她鼓起眼,恶狠狠地瞪着老嶓。 老嶓一心只想着吃不完的米,一点没察觉岐羽的怒意,见岐羽不说话,还满脸失望,「哎,你这小丫头不会说话,」他嘀咕了句『真是没用』,声音不大,但听得清楚。 「不会说话就算了,你就点头吧,你娘是不是说过可以找当兵的?点个头!」老嶓摇攘着岐羽。 岐羽咬紧嘴唇,忽地一扬手,将剩下半碗粥泼在老嶓脸上。 「啊啊啊啊!」老嶓捂着脸,发出惨叫。 第九十八章 復仇(九) =============================== 平头讲完,重重嘆了声,说这才短短四个月,岛上就像变了天一样。比起岛上,顾长愿更担心岐羽,隐隐觉得平头口中的人不是岐羽,至少不是曾站在岐舟背后,怯怯看着他们的岐羽,可一想起岐羽在大雨天跑到哨所,能在祭坛上抓住婳娘,又觉得这就是岐羽。岐羽发起狠起来,真能打得人头破血流、泼人一脸热汤。 顾长愿犹豫道:「要不,还是接她回哨所?」再让她待在镇上,总担心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平头嘆气:「说得容易,来了咱们也顾不了他啊,这一所的大男人,没一个会带孩子的……再说,她一个大活人,脚长在她身上,咱们也不能把她打晕了扛来。」 顾长愿心想也是,岐羽是自己要回镇上的,她一直跟着婳娘,一定不愿意轻易离开,何况现在又是祭司了,婳娘把牛角杵交给她,就像在她身上钉了一枚钉子,把她钉在镇上了。 顾长愿心里一阵酸楚,却听平头又说,岐羽大多数时候还是安安静静,还帮着煮野菜粥,只要不动手,还是安安静静一小丫头。「现在镇上都怕她。」 「现在镇上大小事是谁在管?」顾长愿问。 「高排长和孙福运。」 「孙福运?」 「是啊,还真是不能小看他,以前还以为他是个混混呢!这几天的米都是他分的,谁想抢,他就开骂,骂得没一个人敢上前。」 顾长愿虽然意外,但见孙福运几次护着婳娘,又听说他祖上是福春山,和婳临渊并肩作战的祭司,倒不意外了。 「那凤柔呢?」 平头想了想:「凤柔很少在镇上,她就种菜,成天守着菜园子,本来是七八十人的菜田,她一个人就种了一半。」 婳娘也不在了,岐羽、孙福运、凤柔都像变了个人。 平头又说:「现在弄成这样,高排长也难受,以前咱们就想过给镇上送温暖,婳娘都说不用,现在来看,还是婳娘懂这座岛,知道这些人一尝到甜头就会变本加厉,但现在婳娘不在了,镇上又缺水缺粮,咱们不管谁管?」 顾长愿这才隐隐约约体会到平头口中的「岛上变了天」,这话听上去像是岛上自有生态,以前婳娘管着,还算规矩,可现在镇上尝到了哨所带来的甜头,怎么期待他们回到原来的蛮荒日子?顾长愿心里五味杂陈,想去镇上看看,但被平头拒绝了,说镇上不太平,劝他再等几天。 接下来三天,都没有镇上的消息,也没有新的病人送来。顾长愿虽然担心岐羽,但更不想太冒失,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风波都从他擅自带走岐舟起。士兵们小心翼翼维持着镇上的秩序,他还是少闯入为好。 边庭倒是去过几次,只说镇上还算平静,道路扫干净了、屋子也修好了,大多数人回了屋,只在吃饭的时间出来排队打饭,蹲成一排,慢悠悠地吃,吃完便又各自回了屋,人和人之间冷清得很,透着说不清的怪。 岐羽白天守在篝火旁,添着火,帮忙煮饭。柴火不多了,孙福运就挨家挨户地敲门,叫年轻人去砍,有人偷懒不想动,孙福运就骂,有年轻人还嘴,被岐羽听见,岐羽就走到孙福运背后,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盯得那人心里发毛,就老老实实去了,现在谁也不敢惹岐羽,不知道是怕挨打还是怕被泼热汤。 「都是岐羽做饭?」顾长愿问。 「也有别的女人来帮忙,凤柔也帮过。」边庭说,凤柔成天种地,好像要把精力全撒到地里似的,慢慢地有镇上的女人加入,跟她一起种菜,但凤柔变得不爱说话,和以前咋咋唿唿判若两人。顾长愿撇嘴,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180页 翌日,高瞻久违地回了哨所一次,他累坏了,一回屋就倒头大睡。嵘城研究所发来邮件,三天后西南军区会派专机接医疗队离岛。边庭回部队復命,顾长愿、舒砚和何一明先回嵘城,何一明可以带着实验样本和数据直接回g国,也可以在嵘城稍作休息,由研究所做东请何一明玩几天,等顾长愿和舒砚办好签证一同去gcdc。何一明不想耽误研究进度,决定直接转机回g国。 「我先回gcdc,你们办好签证就来。」何一明说。 顾长愿和舒砚对视了一眼,舒砚无所谓,双手插在脑后,只当自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顾长愿问:「要去多久?」 「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何一明说。 顾长愿望着被画满红叉的倒计时錶,心底空落落的,按理说岛上的任务能做的都做了,项目搬去gcdc更好,可就这么离岛,总觉得不踏实,好像少了什么。他走出实验室,见边庭坐在门口,专心雕着木头人偶,见他出来,笑眯眯地望着他。 「忙完了?」 「嗯。」顾长愿一见边庭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心底的阴霾便消散了,笑了下,主动牵起边庭的手。 老屋的天台成了两人约会的地方,阳光正好,竹架上晾着一床床白色床单,空气飘着洗衣粉的香气,两人并肩躺在白床单下面晒太阳。 「我要不要去把头髮染回来?」顾长愿问。 边庭一愣:「染回来?」 「嗯,你是当兵的嘛,你看你这寸头,多正派,」顾长愿捋着额前几缕乱发,刘海实在太长了,都遮眼睛了,「我一头捲毛,还黄不拉几的,显得很不正经。」 「挺好的,」边庭抓着顾长愿的手,在嘴边亲了一下,「很好看。」 顾长愿心里一甜,侧过身,斟酌着怎么开口:「木头……」 「嗯?」 「我们要回嵘城了。」刚上岛的时候天天盼着回去,一想到要和边庭分开,又捨不得了。 边庭沉默了会儿,握紧了顾长愿的手:「我收到通知了。」 「你的部队在哪里?」 边庭说了个地名,顾长愿不熟,只知道在地图西南角,和b国交界,听说民生凋敝,挺动盪。若是以前,他一定看不上那种荒蛮之地,现在想到边庭在那里生活,反倒忍不住嚮往了。 「要是我想你了,我能去看你吗?」 边庭一怔,忽地翻了个身,把顾长愿压在身下,认认真真地说:「一定要来。」 他不能出国,不然肯定每天飞g国了。 顾长愿笑了下,拨着边庭的眼睫毛:「你还要服役几年?」 「三年,但是多半会留在部队,」边庭鼓起嘴:「你要来看我,我出不去。」 边庭脸上露出少有地委屈巴巴的表情,看得顾长愿又疼又怜:「好。」 「那你什么时候来?我去接你。」 顾长愿笑了下,正想说这不还没走么?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剎车声,平头开着枭龙皮卡回来了,勐地一按喇叭,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哨所的宁静。顾长愿和边庭走到天台边,见平头跳下车,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高瞻披着外套从宿舍里跑出来,只朝下看了一眼,匆匆跑下楼。 两人同时涌起不好的预感,急忙回到操场,见高瞻睡眼稀松、头髮翘起,领口敞着,衣服扣子都扣错了。高瞻倒是顾不上这些,直奔平头,平头对高瞻耳语了几句,他脸色变得铁青,叫了七八个士兵列队,清点了一番就招唿他们上车,转身钻进驾驶室。 「怎么了?」顾长愿问。 高瞻神情复杂,皱紧眉头。 「岐羽不见了。」 第九十九章 復仇(十) =============================== 不见了? 顾长愿和边庭同时一惊,怎么就不见了? 平头急得火燎,头一天夜里,岐羽和往常一样煮了野菜粥,谁知道早上就没从屋里出来。孙福运以为岐羽累了,想让她多睡会儿,便叫镇上的女人把粥煮了,结果粥熟了,太阳晒屁股了,岐羽还是没动静,孙福运觉得不对劲,让凤柔进屋瞧瞧,凤柔一看,床铺整整齐齐,压根没动过。 也不知道凤柔是真的转了性,还是知道这事非同小可,难得地没嚷嚷,而是把孙福运拉进屋。孙福运一看,傻了眼!这小丫头不是没出屋,而是头天夜里就出屋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当即叫了几个男人到镇子外找,平头片刻不敢耽误,立马回哨所汇报。 平头说完,高瞻恨不得罚他跑二十公里,派了七八个士兵在镇上守着,居然让一个小丫头从眼皮子底下熘了! 「好了!有话路上说!」高瞻急得方向盘都快拧断了,边庭捏了捏顾长愿的手,跟着跳上车,顾长愿本想跟着,就听哐当一声,车门重重关上了,转眼连尾烟都看不见了。顾长愿嘆气,只好盼岐羽平安无事。 车上静得出奇,三人心里都不踏实,最好的消息就是等他们到了镇上,岐羽已经找到了。要是没找着,岛上这么大,他们上哪儿找去?高瞻一路横冲直撞,车轮都快被熘上天,到了镇子口,孙福运听到剎车声,急吼吼地跑来。 「没有,镇子前后都翻遍了,没找着。」 平头慌了:「那怎么办?」 孙福运满头大汗,深深嘆了一口气,抬眼朝远处望去,高瞻回头,见孙福运所看之处古木遮天蔽日,阳光烧着枝桠,钻进老树根里。 第181页 是雨林。 高瞻咽了口唾沫:「你是说?」 「镇前镇后都没有,只能是雨林了,真是不让人省心……」孙福运往地上啐了一口,说:「你们去吧,把小丫头找回来。」 高瞻一愣:「你呢?」 「我倒是想去……」孙福运苦笑了下,「但不能坏了规矩嘛……」他看了看身后正帮忙寻找的年轻男人,男人们远远站在一边,瘪着嘴不知道在说什么。孙福运收了视线,蹍了蹍地上的泥:「你们去最稳妥,都说你们是山神派来的,万一小丫头丢了……镇上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高瞻看了眼镇上的人,不敢想岐羽要是不见了,镇上会乱成什么样,只听孙福运又说:「小丫头不在,我还在呢……我得替她守着这儿。」 孙福运眯着眼,一脸愁苦,紧皱的眉心随着唿吸一缩一张。高瞻觉得孙福运真是变了,又听他催促「还愣着干嘛,赶紧去找啊!」忍不住两腿一拢,恭恭敬敬敬了个礼。 孙福运被突如其来地敬礼弄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苦笑了一声,对着远去的绿皮卡车抬起右手,有模有样地比划了一下,他搞不清五指该併拢还是张开,做了个生疏怪异的姿势。 半小时后,车停在雨林口。这些天太阳辣得厉害,像是被雨天憋坏了,恨不得咂尽所有热气,整个雨林又湿又闷,站上两分钟就全身湿透。 「这小丫头真一个人进雨林了?」平头髮憷,雨林里盘根错节,万一走远了,可就找不着了。 「不管是不是都要找!」高瞻喝道,将队伍分成三队,一队顺着瞎子河到下游去找,一队留在瞎子河,他和边庭、平头沿着瞎子河往上,到火山脚下找。他有预感如果岐羽进了雨林,多半是往火山的方向去了,说不定去了祭坛。 分工完,高瞻才想起边庭,论野外作战,边庭经验最丰富,便问,你觉得呢?边庭轻轻嗯了声,他和高瞻想的一样,只不过不觉得岐羽上了山。岐羽曾在婳娘的坟前跪了五个小时,岐羽偷偷熘出镇子,会不会是想她娘了? 高瞻一听,越发肯定岐羽就在火山附近,心急火燎地往火山跑,跑了七八里路,三人才到火山脚下。时间已过当午,雨林像着了火,散着燥气,高瞻抹了把汗,四处看了看,除了松鼠和树鼩,一点生人的气息都没有。边庭蹲下来,捻了一茬泥土:「还真来过。」高瞻和平头来了精神,细看地印着几双脚印,巴掌大小,左脚深、右脚浅1、是岐羽!高瞻左右看了一圈,还是没见人影,「再到前面看看。」 边庭顺着脚印,指向婳娘坟墓的方向,高瞻会意,叫平头跟上。 脚印到婳娘坟前就乱了,东西南北到处都有。平头「啊!」地叫了一声,高瞻以为找到岐羽了,正要唿喊,却见平头指着婳娘的坟墓。简陋的坟土包上添了一抨新土,还多了一朵凤仙花。 高瞻不明白平头鬼叫什么,边庭却是清楚,岐羽曾在婳娘坟上种过一朵黄色的野花,现在野花凋了,却多了紫色的凤仙花。除了哨所的士兵,只有岐羽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土包是婳娘的坟墓,他忽地想起岐羽跪在坟前仰头吟唱的样子,朝山顶望了望。 「小丫头在这里种了花,」平头跑到坟前,四处张望,「可又去哪儿了?」 高瞻蹲下看了看,坟前脚印乱七八糟,还有的在树下绕了一整圈,迷惑极了:「她在这儿捉迷藏吗?」 边庭望着坟头的凤仙花:「也许是为了给婳娘找花。」 「找花也不是这么找的吧?」就在婳娘坟墓北面不到五米的地方就长着一大片凤仙花,半人高,很是显眼,除非岐羽夜盲,不然没道理看不见。 边庭思量了一会儿:「要不然……」 高瞻:「不然?」 「她不想我们找到她。」 空气霎时静了,高瞻愣了好一阵子,忽地按住边庭肩膀,哭笑不得:「小兄弟,你该不是想说这脚印是岐羽故意留下的吧?故意把脚印弄乱?一个土生土长的小丫头还能有反侦察能力了?」 平头对着婳娘的坟拜了拜,跟着说:「高排长说得对,岐羽就一小丫头,弄乱脚印做什么?也许看到她娘的坟心里难过,又是在夜里,害怕极了,就在这附近乱晃了。」平头说完,望着坟上艷丽的凤仙花,心想就算是个野丫头,三更半夜独自跑到雨林里也真够胆大的。 边庭嗯了声,心想高瞻说得对,他野外作战成了习惯,总爱分析对手,但岐羽还是个孩子,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愁眉不展间,忽听一声枪响,高瞻心头一震,望着枪响的方向,大喊:「走!是大刘那边!」 士兵大刘在瞎子河边寻找,这时候放枪是给四周信号,多半是找到岐羽了!高瞻、边庭和平头一路狂奔,跑回瞎子河边,又听一声枪响,接着就听大刘嚷嚷:「这儿!这儿!」 高瞻大喜,腿都跑断了,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一袭土黄色的裙子,真的是岐羽!他奶奶的!怎么在这儿?! 高瞻跑到岐羽面前,气喘连连,定神一看,岐羽浑身脏兮兮的,头上沾着松针和碎叶,手上脚上全是泥,整张脸除了吱熘吱熘转动的眼睛,眉毛嘴巴都被稀泥煳得看不见了。她在雨林里待了一夜,脏兮兮不奇怪,奇怪的是,岐羽一手拿着牛角杵,另一只手抓着弹弓和……两只灰耳朵兔子? 第182页 兔……兔子? 「怎,怎……怎么找到的?」高瞻看着岐羽手里的兔子,奇怪极了。 大刘摁着岐羽的肩膀,怕她熘了:「没,没怎么找,我们在河边发现了脚印,顺着脚印走就看到这小丫头了,她也在往外走,好像正要回去。」 「那这……这怎么回事?」高瞻指着岐羽手上的兔子,这哪儿来的兔子? 大刘也挠头:「不知道,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就拎着了。」 高瞻觉得怪异得很,岐羽半夜熘出屋,给婳娘上了坟,然后……猎了两只兔子? 这不合情理啊! 不过这丫头古里古怪的,不合情理的事没少做。高瞻自我安慰,算了,找到就好。他擦了擦岐羽脸上的泥,本想训斥几句,可见这小丫头蓬头垢面,可怜兮兮的,一肚子火又咽回肚子:「要是想打猎,让孙伯伯教你,镇子后面就有兔子,别偷熘出来了。」 岐羽抿了抿嘴,痴痴呆呆地望着高瞻,忽地动了动嘴角,好像是笑了一下,很快又收回了。高瞻没看到,只盯着岐羽细瘦的胳膊和腿:「有没有受伤?」 岐羽摇了摇头。 高瞻不信,接过岐羽的兔子交给平头,抓起她胳膊看了看,除了几道树枝的刮伤,没什么大伤口,还想检查岐羽的腿,岐羽却倏地后退了几步,高瞻一愣,才想起岐羽毕竟是个穿裙子的小姑娘,他一个大老爷们掀人家裙子实在猥琐。 「好,好,没受伤就好,」高瞻拍了拍岐羽的肩膀,又对大刘说,「辛苦兄弟们了,走吧,回去。」 大刘脸上冒着红光,岐羽找到了,搁谁心里头都高兴,不一会儿,下游的士兵也回来了,都宽慰又欣喜。 边庭也跟着高兴,顾长愿喜欢很这丫头,真不敢想要是岐羽丢了,顾长愿该多难过。他松了一口气,在岐羽身边蹲下:「回去吧,走得动吗?我背你?」 岐羽睁着黑黢黢的眼睛,痴痴望着边庭,过了好一阵子,忽地一伸手,做出要抱的姿势。边庭一怔,岐羽平日犟得很,跌倒从不让人扶,再远的路也自己走,这倒是头一回主动要抱。边庭觉得怪,却也没多想,只当是岐羽累坏了,毕竟一小丫头,总归还是会撒娇的。 他蹲下背起岐羽,岐羽趴在边庭背上,轻轻摇晃着牛角杵和弹弓,牛角杵叮铃叮铃,清脆地响。不一会儿,岐羽贴近边庭耳边,轻轻哼起歌来,调子悠悠盈盈,像羽毛浮在空中,不知道为什么,边庭觉得岐羽似乎很高兴。 -------------------- 1岐羽右腿做过手术,所以两只脚的力气不一样,脚印一脚深一脚浅。 第一百章 復仇(十一) =============================== 回到镇上,孙福运一听见剎车声就跑出来:「找到了?」 高瞻拉开车门,边庭抱着岐羽跳下车,孙福运一颗心才落了地,长舒了一口气,又见平头拎着两只兔子钻出来,愣了。 「哪儿来的兔子?」 高瞻摇头:「不知道,找到她的时候就拎着了。」 岐羽浑身脏兮兮的,头髮乱如蒿草,脸上倒是擦干净了,一双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孙福运愣了半天:「你是说……这兔子是她,她打的?」 岐羽抬起头,对上孙福运犹疑的眼神,撇过脸,撒腿就朝镇子跑。孙福运伸手就给抓了回来,岐羽「啊!」地一声跳起来,像做了坏事被逮住一样,肩膀绷得紧紧的,弄得孙福运想训斥一番,又把话憋回肚子里。 「你……想吃兔子?」孙福运问。 岐羽脸色发青,惊恐地左右看了看,视线才停在孙福运脸上,点点头。 孙福运大嘆一声:「想吃兔子就和我说,我去给你打啊……」忽又觉得说错话,岐羽只会吱吱嗯嗯,要怎么说?「行,行,回来就好,赶紧进屋洗个澡。」他松开手,跟着岐羽回屋,又唤来凤柔:「去,去,你去看看她受伤了没?」 凤柔觑着岐羽的背影:「干嘛叫我?」 「总不能叫我们这一众大老爷们去看吧?小丫头性子倔,就算受了伤也不肯说,你进去看看,快去!」孙福运推着她,「记得叫她洗个澡,把脏衣服换了,热水我都烧好了。」 凤柔啧了声,跟着岐羽进了屋,药炉冒着烟,孙福运还真烧好了水。 走进里屋,岐羽坐在地上,脸还紧绷着,望着手中的牛角杵和弹弓出神。 「要洗澡吗?」凤柔不冷不热,她本来挺喜欢这小丫头,可自从婳娘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岐羽就是刺上沾的毛渣子,亲近不起来了。但对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她又不好太兇,冷也不是热也不是,不知道该摆哪张脸。 岐羽抬眼,呆呆地望着他,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眯得狭长,显出几分诡谲,不知怎么的,凤柔竟从中看出一丝怜悯。是在同情她被婳娘骗了?还是同情她一无所有?她越看越恼火,淡淡说了句:炉上有热水,转身出了门。 门帘哗地垂下,岐羽一咬牙爬到床头,脱了鞋,紧张兮兮地抠着鞋底,抠出一团湿乎乎的东西,来不及细看,又去抠另一支鞋,手指颳了好几遍,颳得手上黏煳煳的,才又刮出一团东西,摊在手里细细瞧着,眼里闪着冷漠的光。 唰—— 门帘忽地动了! 岐羽一惊,全身汗毛竖起,双手背到身后,怒视着忽然闯进来的凤柔。 第183页 凤柔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屋里冷得逼人。 「脏衣服……」她颤颤张开口,指着岐羽地胸口:「衣服……换了吧,都湿了。」 岐羽狠狠咬着嘴唇,双目圆瞪。凤柔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说完退了出去。岐羽盯着阖上的门帘,盯到屋外没动静了,才松开手,把东西藏在枕头下。 门外,凤柔愣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这是怎么了?她好心提醒岐羽把湿衣服换了,怎么像是惹了她? 同一时间,高瞻、边庭和孙福运守在门外。孙福运抹着下巴,朝门缝里觑了一眼:「到底在哪儿找到的?」 高瞻重重嘆了声,说岐羽给婳娘上了坟,后来在瞎子河边找到了。孙福运听得一头雾水,只想这小丫头把婳娘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便没多问。平头拎来兔子,一脸苦恼:「两只兔子要怎么办?」 孙福运瞅了眼:「都快断气了,养是养不活了,煮了吃吧,我再去问问小丫头。」 他扒开一丝门缝,被高瞻一把拉住了。 「人家在洗澡,问什么。」 「哦,哦,对。」孙福运讪讪地笑,薅着头髮坐下来,摸了一片烂菸叶子,撕了一半给高瞻,高瞻上次被呛得差点背过气,不敢再尝,孙福运闷笑,又递给边庭,边庭也摇头,他就塞进自己嘴里了。 「总有点儿心神不宁。」孙福运望着天。夕阳将坠,满山红霞。 高瞻看向孙福运:「昨天出了什么怪事吗?」 孙福运的脸被晒得油汪汪的,高瞻又说:「岐羽为什么突然跑出去?」 「不知道啊,」孙福运仰起脸,满嘴碎叶碴子。 「没好事,也没坏事。」他抹了一把嘴角,指着帐篷外瘦骨嶙峋的男人:「尕子,认识吗?」 高瞻点头,虽然和镇上的人没太多交情,但每一张脸,他还是记得住的。 「他女人要生了,之前老嶓带着人宰了他家的牛……」 高瞻记得这事,起初尕子不让,拿刀守在牛棚前,后来家里无故起了火,幸好扑得快,不然房子都烧没了。 「昨天打饭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等尕子女人生了,杀牛了,反正尕子和他媳妇两个人也吃不完,让岐羽出面和尕子说说,把剩下的肉分了,大伙一块儿吃。不过这帮人说来说去,最后才想起来岐羽不会说话,就忿忿骂了几句,说岐羽不如婳娘中用,不了了之了。后来尕子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传言,从昨天起就紧张兮兮的。」 高瞻远远看去,帐篷下干瘦的男人弓着背,一双狭长的眼睛兜来兜去。 孙福运吊起眼,又扬手一指:「老宗,他的牛被选做火祭的祭品,现在家里一口粮都没了,镇子后面两排白菜就是他种的,现在天天守在,一张脸瘦得只剩下皮。」 「还有老嶓,」孙福运下巴一杵,高瞻和边庭听到这名字同时一惊。远处,老嶓披头散髮,蹲在树墩下。眼睛木木的,两张干瘪的嘴唇一张一翕,不知道在嘟哝什么。 「他被岐羽打了、烫了,镇上的人都避着他,他就成天就骂婳娘,什么难听骂什么,越骂越没人睬,只有儿媳妇给他送饭。」孙福运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你问镇上有没有奇怪的事,你是问哪一件?」 哪一件都不奇怪,又哪一件都奇怪。 高瞻在镇上环顾了一圈,恹恹的残阳照在每个人脸上,照得每张脸都像涂了血。 过了半晌,凤柔出来了,孙福运跳起来:「怎么样?」 「手臂和小腿刮伤了,膝盖和手肘有淤青,伤得最多的是手指。」凤柔端了热水进屋,岐羽已经脱了衣服,坐在床边,眼睛平静,好像刚才的兇狠只是错觉。她钻进木桶,凤柔看得清楚,除了手和腿伤了,膝盖和手肘各有一块淤青,身上还算干净。 凤柔:「她的手怎么了?都出血了。」 高瞻和边庭对视了一眼,忧心忡忡,他们在车上就发现了,岐羽的指甲里全是泥,指头破了皮、流着血,猜测是岐羽种花的时候,用手指刨过土。 孙福运朝屋里看了看:「洗完了么?我们可以进去了吗?」凤柔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转身走了。 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正要进屋,蒜仔凑上来:「孙叔,可以开饭了吗?」 孙福运一愣,看了眼天色,从兜里摸了一把钥匙,跑到一直停在镇上的皮卡车后,跳上后车厢,舀了满满一盆米:「去煮吧」,说完便锁死厢门。高瞻走来,孙福运扬了扬手上的钥匙,苦笑:「本来说给小丫头,结果那天她把老嶓的脸给泼了,没给出去,我就先收着了。」高瞻很放心孙福运,与其让岐羽管这一车米,倒不如交给他。孙福运却苦着脸,揽着高瞻的肩膀:「你说,我该不是被婳娘算计了吧?她是不是把小丫头丢给我了?」 舀完米,三人进了屋,本以为岐羽睡了,谁知岐羽坐在床头,紧攥着牛角杵,受伤的手指抠着杵上的浪纹,咯嚓咯嚓,动静微小又诡异。三人进屋,她头也不抬,像是孤身在另一个世界。三个大男人站了半晌,只觉得屋里透着瘆人的气息,无声地退到门外。 傍晚,高瞻和平头待在镇上,边庭要给顾长愿报信,先回了哨所。听说岐羽找到了,顾长愿也松了一口气:「她给婳娘上坟去了?」 边庭说不准,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只呆站着。顾长愿不放心,回屋拿了药:「我去看看吧,擦伤也得防破伤风啊。」 第184页 边庭从不拦着顾长愿,便陪他去,回到镇上,正赶上饭点,高瞻担忧地看向帐篷外长蛇般的队伍。篝火前围满了人,粥还没熟,刚冒气,人们就等着了,看到顾长愿来了,只冷冷觑了一眼,继续排队。 高瞻稍稍放下心,说:「幸好赶上吃饭。」好像这些人只要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天塌下来都漠不关心。他绕开人群,走到婳娘家门口,岐羽正好钻出来,不偏不倚打了个照面。 岐羽换了一套墨蓝色的粗麻布衣裤,左手拿着牛角杵,右手插在兜里,陡然看见顾长愿,脸一僵,飞快地从他身边绕过。顾长愿伸手一抓,拽住岐羽的胳膊。 「啊!」岐羽大叫一声,把顾长愿叫愣了:吓着她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抓了岐羽,几乎是看岐羽埋着头,一副躲着他的样子,下意识就伸手了。 「我给你拿了药。」顾长愿愧疚地说。 岐羽楞楞张着嘴,眼神飘忽不定,顾长愿和边庭面面相觑。半晌,岐羽低下头,手掌在裤子上擦了两下,撸起袖子,露出煳着药膏的手臂。顾长愿闻了闻,是丁茄和苦良姜,治跌打损伤的。 「自己涂的?」 岐羽点头。 「听说腿也伤了?」 顾长愿蹲下,岐羽勐地退了两步,几乎退回屋里,过了一会儿,颤颤撸起裤腿。顾长愿见她脚踝也涂了丁茄,放下心来,「要不还是涂一点我的?会好得快点。」 岐羽紧抿着嘴,偷瞄了一眼帐篷前的长队,顾长愿顺着岐羽的视线,见有人看过来,交头接耳,窸窸窣窣,不由得紧张。岐羽收回视线,嗯了一声跑回屋,顾长愿下意识又要抓,想起刚刚吓着她了,又收回手。 岐羽钻进里屋,警觉地望着门帘,在脚步声逼近前,把口袋里的东西塞回枕头下。 同一时间,顾长愿走了进来。 第一百零一章 復仇(十二) =================================== 顾长愿进屋,岐羽晃着两条枯瘦的腿冲着他笑。顾长愿恍惚了一下,好像刚才看到的惊慌都是错觉,他有些迷惑,但看岐羽笑滋滋的,不由得放松下来。 腿上和胳膊都是擦伤,说不清是树枝还是被石块擦的,岐羽瘦胳膊瘦腿,没半两肉,几道刮痕都像直接刮进骨头里。 最糟糕的是手指。 「这是挖了什么?」细瘦如柴的手指被磨得像被火烧过的草垛子,又烂又糙,好像一碰就咯嚓咯嚓地蹩断了。食指指甲几乎被磨光,只剩下靠近甲床的一小块。岐羽望着自己的手,眉头拧得紧紧的。顾长愿挖了一小坨药膏在手心温热,抬眼对上岐羽的眼神,岐羽一颤,不安地扭动,双手直往回缩。 「包扎一下吧?」顾长愿抓着没放,用纱布轻缠着她的手指,忽地手上一湿,一滴眼泪在他手背化开。 岐羽哭了? 「弄疼你了?」顾长愿慌张道。 岐羽紧抿着嘴,摇摇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回哨所的时候,夜很深了,岛上的夜总是来得很快,上一秒还是晚霞满天,下一秒就伸手不见五指。顾长愿倚着车窗,见道路两旁树影婆娑,心里跟着起伏不定,乱糟糟的。 「那种感觉又冒出来了。」他喃喃道。 边庭看向顾长愿,放慢车速。 「就是岐羽冒雨到哨所那次,闹得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的,最后也没搞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说她是想救岐舟?」可又不愿背叛婳娘,所以左右为难。 「那是我猜的……」何况等他想到这一点,是在婳娘说了火祭的缘由之后。这次呢?岐羽趁夜跑进雨林只为给婳娘上坟?顾长愿忧心忡忡:「这次又是什么?」 边庭深深看了顾长愿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重重握住了他的手。 回了哨所,顾长愿辗转难眠,一闭上眼就是岐羽残破的手指。周遭静悄悄的,岐羽血淋淋的五指却在他眼前一直绕,木梳子一样的关节骨好像随时能顶破皮肉,直喇喇地刺出来。不一会儿,岐羽的手无声延展开,手指越伸越长,像扭曲的藤蔓,缠缠绕绕,蒙住了他的眼。他什么都看不见,眼前漆黑一片,黑暗沉沉压来…… 又来了,熟悉的梦境——漆黑的房间,灰白的墙面,无法逃离的黑暗…… 顾长愿艰难地喘息,好像被人捂住了口鼻,在床上翻滚,有人忽然拍了他两下,他勐地睁开眼,对上舒砚关切的眼神。 「做噩梦了?」舒砚刚洗完澡,头顶着浴巾。 顾长愿看了看左右,长唿了一口气:「……是啊,做噩梦了……你回来了?」 「没什么事就先回来了。都要走了,放轻松点呗,」舒砚翘着腿翻上床,「等我回去一定先去吃二环路的火锅,不然到了g国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g国…… 顾长愿心一沉,坐起身,噩梦使他的腿有些僵硬,下床时差点跌了一跤。他捏了捏绷紧的小腿,走到窗前。算日子,两天后就要回去了。他们走了,镇上会怎么样?岐羽呢?顾长愿看着黑夜张着饕餮大口,想起岐羽的手指,心脏一点点缩紧。不一会儿,听到舒砚均匀的唿吸声,才轻嘆了一口气,朝实验室走去。 实验室两着灯,推开门,何一明果然在。 「不去睡?」顾长愿换上防护服,走到实验台前。 第185页 何一明在写满算式的稿纸上划下两道斜线:「一旦爆发疫情,血清会不够。」 爆发。 一阵凉意袭来。 「会爆发吗?」除了孙福运和凤柔,镇上没人知道山洞里藏着病毒,只要山神的传说继续,禁地的忌讳还在,人们不去接触山洞里的幽猴,就不会爆发瘟疫。 「理论上任何一种病毒都会引发疫情。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而他们只有一只半死不活的小猴子,连做实验都勉强。何一明捏了捏眉心,把稿纸铺开。 顾长愿一怔,无声地看向何一明,何一明在纸上划了半天,感到忽如其来的安静,抬眼看向顾长愿。 顾长愿尴尬地笑了下:「我想到大学时候……h型黑蓼病,那么冷的项目,导师都不感兴趣,你却想做。」 何一明:「和兴趣无关,病毒科研不能因为偏门就留一块空白。别人不做,我就来做。」 他抿了抿嘴唇,生硬地吐出几个字,「你也做了。」 顾长愿撇嘴,心里意外地平静。他走到观察箱前,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猴子:「我那是陪你。」 何一明看着顾长愿的背影,端详了半刻,像是要把顾长愿的细枝末节都看进眼睛里。 「我没有放弃,一切等到了gcdc,等你看了gcdc的环境和研究课题再说,你会喜欢那里的。」只要顾长愿到了gcdc,他一定会留下他。 「我放弃了,」顾长愿打开观察箱,「说实在的,过去四年,我都没什么追求。毕业、入职、许老头丢项目给我我就做,空闲就上上网看看书,天晴的时候到研究所对面的咖啡厅坐坐,下雨就睡觉……现在不一样了,别看我现在人在这儿,走进实验室之前我想的全是边庭。」 「感情这东西真是很奇怪。」顾长愿淡淡道,「要么就不要开始,开始了就收不住。」 何一明沉声道:「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一回头总是能看见他,走到哪里他都在。」顾长愿摸了一下渐渐发热的耳朵,亲热的时候边庭总喜欢咬他的耳朵,「很奇妙的感觉,说不清。」 何一明闷哼了一声,在纸上重重戳了几下:「我不会因为有人整天跟着我就喜欢,跟着我的人太多了。」 顾长愿淡淡笑了下,没有说话。 两人似乎没有可聊的了,实验室陷入寂静,何一明算着pfus公式,接连算错好几次,烦躁地把纸涂黑,发出唰唰的声音。顾长愿不想打扰他,清理完观察箱,又去检查冰箱里的培养皿,却看到两管孤零零的血样,愣了两秒。 「还留着呢?」 何一明瞟了一眼,闷闷嗯了声,两管血一管是顾长愿出山洞后抽的,一次是顾长愿发烧时抽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一直留着,反正鬼使神差地搁到现在。 「放着吧。」 顾长愿看着暗红的血液,摇了摇头,放回原处。 同一时间,边庭没在房间休息,反倒来到镇上,高瞻见他一天来了三次,跟着紧张。 「怎么了?」 边庭:「不放心。」顾长愿不放心,他也不放心,岐羽的歌声总在他耳边绕,像一枚锥子,在他心上锥开一道口子。 高瞻嘆了声,兄弟般揽着边庭的肩膀,拉着他枭龙皮卡前坐下:「来得正好,陪哥说说话。」 「你们要走了吧?」 边庭:「还有两天。」 「回去的时候多加件衣服,不然下了飞机能冻死你。」高瞻拨开车灯,地上霎时亮了,「还记得你们来的那天下好大的雨,我都担心你们上不了岛了。那时候还是夏天,现在岛外都入冬了……不过岛上倒是没什么变化,没有春夏秋冬,只有下雨和不下雨,几场雨下完了,一年也就过完了。」 「不瞒你说,这些天发生这么多事,我都有点吃不消,驻岛三年都没这几天加起来累……营里送来的米撑不了几天了,镇子后面种了秧苗,但没这么快长齐,以前婳娘在的时候,会让全镇的人打猎的打猎,种田的种田,不用我们操心。现在婳娘不在了,没人做这些,我倒是想做,但没几个人听。」 不知道高瞻是见边庭来陪他,还是这些天实在憋得慌,忍不住琐琐叨叨起来。「岐羽捉摸不透,像地里埋的雷一样,不知道哪天就爆了,镇上全靠孙福运撑着。孙福运是打猎的好手,按说能吆喝一帮兄弟猎点兔子鸽子什么的,但他现在一步都不敢走开。白天孙福运还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边庭抬起头,默默看着高瞻。 「他说他该不是被婳娘算计了吧?」 高瞻苦笑了下:「现在想想,该不是婳娘都算好了,岐羽只是一个……一个……」 他想了半天,才憋出一个特别文绉的词儿。 「她就是一个象徵,山神的象徵。真正管事的是孙福运,婳娘看准了孙福运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不管,但岐羽和镇上,他都扛着了。」 边庭咬着嘴唇,想说除了孙福运,还多亏了高瞻和哨所的一帮兄弟们,但看高瞻一脸倦色,又怕说了给他添负担,便没开口,从兜里掏了个红毛丹。高瞻眼睛一亮,说了声谢,滋滋嚼起来。 「这果子也就这岛上多,回了城想吃都吃不上。」高瞻吮着手指,「你看,这岛上这差那差的,偏偏有好果子……真是说不清。」 第186页 边庭仰起头,见繁星密布,想说岛上还有好看的夜空。到了半夜,夜凉如水,高瞻回驾驶室睡了,边庭离车十来米的地方升了一小簇篝火,招唿几个值夜的兄弟一起烤火,他便借着火光雕着木头小人儿,距离岛还有2天,他想赶紧雕好让顾长愿带去gcdc。一道流星划过,留下长长的尾巴,他专心雕着木偶,没来得及许愿。 翌日,天蒙蒙亮,孙福运拎着两只被剖开的兔子,凑到边庭旁边:「借个窝儿。」说着,在篝火旁蹲下捡了根烧着的松枝,烫着兔皮上的短毛。 有士兵在一旁瞧着:「真要吃啊?」 「这还有假吃的?镇上都多少天没吃肉了……」孙福运拎起兔耳朵,忽然明了,「哦,你们担心这兔子有病是吧?放心,这灰耳朵兔子和瞎子河那些野猴子不一样。我小爷爷那辈就开始猎这兔子,吃过很多次了,没事。」 说着,孙福运摇头:「真不知道岐羽从哪儿学会的打兔子,要说是岐舟打的我还信,没见岐羽玩过弹弓啊,怎么突然打起兔子……」 边庭回头,望着婳娘的茅屋,紧闭的门帘像一堵墙,他说不清到底堵住了什么,只知道婳娘死后,岐羽一直捏着牛角杵和弹弓。 「她很寂寞吧。」边庭轻声说。 孙福运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边庭一眼。 太阳登上山头,凤柔挽着一篮子白菜回来,蹲在帐篷前洗净,篝火噼啪跳跃,火光和阳光交缠,明亮刺眼。 岐羽撩开门帘,钻出来。 第一百零二章 復仇(十三) =================================== 岐羽穿着黄色的碎花袄,粗麻布裤,两只羊角辫高高翘着,打从屋里出来,篝火边儿一众当兵的就一直望着她,好像这小丫头是个发光体一样。孙福运看了会儿,拖着老长辈的口气:「小丫头今天挺精神啊……」 边庭蹙眉,见岐羽走到凤柔身边,拿起捣火棍,对着柴火吹了几口,凤柔淡淡觑了她一眼,没说话,退开半步,给她挪了一小块地方。初晨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像在两人之间生了一种隐秘而内在的联繫。不一会儿,有女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帮着洗菜,挡住了岐羽的身子。孙福运忽地嗷了一声,他看得入迷,火都烧手了,赶紧在身上擦了擦,又揪掉一小块被烧焦的兔肉,心疼地说:「哎唷妈诶,这可是烧掉一块就少吃一块!」 边庭收了视线,看着孙福运手里的兔子:「怎么吃?」 「红烧兔头!」 「烤全兔!」 士兵们起闹,都是一群小年轻,一听吃的就来劲,孙福运被逗乐了,抬脚就踹:「去你们的,就俩兔子,烤了还不够煳嘴的!」他望着冒着浓烟的炉子,心想煮了吧,煮成粥人人都能尝点味儿。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菸灰,走到帐篷前。边庭见孙福运对着岐羽比划了一会儿,走进茅屋,拿了开山刀和油布出来,将兔子哐哐剁碎,一块一块摊在油布上,肉味儿引来鸟雀,灰鹫俯冲下来,落在屋檐虎视眈眈,孙福运扬起刀,哧哧比划了两下,全赶跑了。 过了一会儿,镇上的人醒了,打着哈欠凑到孙福运身边,一看堆成小山的肉,眼睛放了光,一口一个孙叔的叫。孙福运听了就笑,笑完又骂:去去,滚一边儿去!那人便笑眯眯地走了,边走边朝帐篷里嚷,今儿有肉!今儿有肉!更多人钻出来,小孩一水儿的阿爹阿娘的喊着,喊得欢腾,大人也高兴,揉着崽子的脸,男男女女都围在孙福运面前,紧紧盯着他刀下的兔子,孙福运佯装生气,就吼:「得了得了,有空在这儿瞎掺和,还不如去做点事,看你们这一个二个臭得跟牛粪似的!」 他扬起刀,众人被明晃晃的刀光吓了一跳,却见他朝着红彤彤的太阳:「去去,趁天气好都把脏衣服洗了,再把自个儿洗洗,洗干净了去排队。」 其实孙福运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他都好些天没洗澡,身上一股土浆子味儿,但岛上白天闷晚上潮,海风又腥又咸,人人都这味儿,谁也不比谁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走,就干站着,生怕一眨眼兔肉就进了孙福运的肚子。孙福运又说,行了行了,这小丫头逮回来的,人人都有的吃,快滚!才有人不情愿地走了,一走三回首,眼巴巴的。女人们回了屋,抱着一大篮子衣服结伴出了镇子,笑声糅进阳光里。 太阳往天上爬,照亮泛着油光的树,高瞻被嬉闹声吵醒,跳下车,见男人们脱了身上的褂子,打着赤膊晒太阳,洗衣服的女人们回来了,胸口还湿着,脸蛋却红扑扑的,像树上的枣子。岛上没有晾衣绳,男人们爬上屋顶,把衣服往屋顶一摊,拿石头一压就算晾好了,红的蓝的黑的褂子一半搭在茅屋上,一半坠着,远远看去像涂了油漆的马鬃,好像风一吹,就能昂着脖子嘶几声。 「稀奇了,」高瞻整了整衣领,在边庭身边蹲下,「镇上的人转性了?」居然肯洗衣服了。 「有吃的吧,有吃的谁还不来劲儿?」一个圆头小兵傻乎乎地笑,他被岛上的欣喜感染了,跟着乐呵。 人们晾完衣服,锅里的水也烧热了,呲呲冒着烟,孙福运跳上皮卡车,舀了一大桶米交给蒜仔,锁好车厢,经过篝火前还朝高瞻挤眼睛,逗得士兵偷着笑。不一会儿,岐羽跑回屋,抱了一袋黄姜八角倒进锅,孙福运往锅里添了兔肉,凤柔握着勺子来回搅着。风里顿时掺了米香,和着泥土和海风的腥气,宛如刚出土的上古好酒,浓艷又蛮荒,连高瞻都觉得岛上就该是这味道,再一看,身边的小兵都流口水了。 第187页 「好了好了,都擦擦嘴,丢人不?等换班的兄弟来了,你们回食堂吃个够……」高瞻训了两句,拍着边庭的肩膀,「你也守了一天了,回去睡吧。」 边庭:「你呢?」 「我没事,再守两天,」上次他刚回哨所岐羽就跑丢了,心有余悸,「一会儿平头带人来,你就跟着兄弟们回去……」 说着,孙福运回来了,兔肉下了锅,他就没事做了,兴匆匆往地上一坐:「一会儿一起吃两口?」 「你们吃吧,他们等会儿就回去了,」高瞻生怕小年轻们把持不住,真和群众们分吃的。孙福运呵呵地笑,他打心眼喜欢这群当兵的,要是士兵说想吃两口,他准把自己那碗端出来。 高瞻问:「你不去排队?」 「不急,让他们先吃,」孙福运瞅了一眼老长的队伍,人们排排站着,大人牵着崽子,尕子和老宗端着碗,老嶓的儿媳妇拉了老嶓排在她前面,有人冷冷觑了眼,却没骂没赶任他排着,排前头的男人抻出脖子,见锅里咕咚咕咚冒着泡,有兔肉浮上来又沉入乳白的米浆里,倏地一噘嘴,吹了声哨子。孙福运也跟吹了口,清脆又响亮。 「我跟你们说,搞不好小丫头这两只兔子逮对了!有了吃的,这群杂种居然肯洗衣服了,稀奇不?」孙福运说,「我看人吶,还是得吃两口好的,不然都没个奔头……他们这回要是吃惦记上了,我就怂恿怂恿,叫几个年轻的天天出去打!」他大概心情极好,说话都拖着长腔。 过了半个小时,兔肉都融进粥里,混着黄姜八角,香味越来越浓,孙福运肚子咕地叫了一声,眼巴巴地望着镇上一个挨一个地打好粥,直到最后一个人心满意足地走开,一撒腿跑到篝火前:「柔丫头,就剩这么点了都给我呗……我也馋呢。」 凤柔觑了他一眼,倒是给他打了满满一碗,连沾锅边儿上的米煳都舀进他碗里,孙福运舔着干巴巴的嘴皮,正要喝,忽见岐羽抬起眼,紧紧盯着他,眼神说不出的怪异,没由头地心里一紧:「怎么了?」 岐羽摇摇头,视线却没有松开,还越看越紧张,肩膀都缩一块儿了,好像脚下扎了根,天塌下来都不会倒似的。孙福运疑惑地抬起碗,绞尽脑汁想了想:这兔子是岐羽打回来的,小丫头该不是馋了? 「是不是你想喝?」 岐羽还是摇头。 「那你干嘛看着我?」 岐羽不吭声,死死咬着嘴唇,咬得嘴唇都充血了。 孙福运越看越疑惑:「那我喝了?」 「怪丫头,」孙福运嘀咕了声,仰头喝了个精光,没看见岐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孙福运一口气喝光,还舔了舔碗底,要说兔肉早都煮融了,到他碗里渣都没剩下,但就这肉味,他都觉得上头,捧着空碗乐滋滋地跑回高瞻身边,朝着一众当兵的傻笑:「不是不给你们喝啊,一人一碗,我都没喝饱,下次,下次一定请你们尝……」 他打了个嗝,心情越发舒畅,和士兵们咯咯咋咋说个不停。没多久,平头带了人来换班,守夜的士兵见了平头跟见了活菩萨似的,纷纷跳起来,伸着懒腰,说总算能回去睡了。 高瞻推着边庭:「你也回去吧,去吃点东西。」 「你呢?」 高瞻嘿嘿一笑,就见平头拎了一袋子馒头,还变戏法似的掏了个保温杯。高瞻显摆似的晃了晃:「热乎着呢,我就在这儿吃,你们回去。」 边庭思量了会儿,见日朗风轻,镇子前所未有的恬静自然,便跟着上了车。孙福运还坐在火堆边,拉着换班的士兵絮叨着什么,他显然很开心,举着碗做了个干杯的姿势,阳光照进空荡荡的碗底。边庭望着天,只觉得阳光出奇的好,上岛四个月从来没这么好过。 第一百零三章 復仇(十四) =================================== 回到哨所,平头约边庭晚上一起打牌,这是医疗队在岛上的最后一晚,于情于理都要聚聚,闹腾闹腾,边庭推脱不过便答应了。 到了食堂外,正好遇到顾长愿,顾长愿刚吃完,嘴上还沾着油,见边庭来了,胡乱用手一抹。边庭不由得笑了,说不上为什么,他就喜欢看顾长愿不修边幅的样子,特别衬他。 边庭一笑,眼睛亮晶晶的,顾长愿看了跟着高兴:「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边庭挠头,嘿嘿傻笑了两声,又掏了口袋:「这个做好了,给你。」 顾长愿接过,见是边庭雕的小人儿,忍不住「哇」了一声。 小人儿捲髮小尖脸、两只眼睛细细的,眼角还带了弯儿,特别俏。稀奇的是,边庭居然细心雕了一件衣服,宽大的衬衣连着两条光熘熘的小腿,脚趾头翘翘的,可爱疯了。 顾长愿越看越喜欢,想到边庭日里夜里细心雕琢的样子,心都飞到天上去了,再看他站得直直的,像刚交考卷的学生,期待又紧张,兴奋地在他脸上啵唧了一口。 边庭脸一红,退了两步。 顾长愿:「怎么?」不给亲? 边庭红着脸:「我还没洗澡。」从去找岐羽到现在,连宿舍都没回。 「哈哈哈哈!」顾长愿打笑,心情好极了,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特别响,都带了「啵——」的音儿,边庭被亲的七晕八素,摸了摸脸,傻乎乎地笑。 顾长愿爱不释手,有士兵吃完早餐,见两人你侬我侬杵地食堂外,打趣吹了声哨子,他脸一红,想起边庭还没吃,推着他进了食堂。 第188页 「我也送你点什么吧?」顾长愿在边庭对面坐下。 边庭从面碗里抬起头,眼睛闪亮闪亮的,比食堂的日光灯还亮,让顾长愿忍不住笑。不过,送什么呢?要是在嵘城他还能去商场挑挑,可这岛上什么都没有,他又成天待在实验室里,总不能送滴管和培养皿吧?要是以后边庭回了部队,想他了,拿出一个培养皿…… 顾长愿一想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琢磨了半天,忽地起身:「你先吃,等我回来!」 他跑回宿舍,在抽屉里翻了翻,揣了东西就往回跑,到了食堂,边庭已经等在门口了,站得笔直,像一棵白杨树。顾长愿扑哧一下笑出声,指着老屋:「走,去那儿!」 两人有些日子没爬上老屋了,都点些激动。天台上晒着士兵们的床单,风一吹,猎猎翻飞。顾长愿找了一块光线充足的地方,朝边庭招手:「来!」 「在岛上生活太久,都忘了有这玩意。」顾长愿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手机,无视边庭的错愕,拉着他脸贴脸拍了一张。 咔嚓!屏幕里定格了顾长愿笑盈盈的和边庭僵如铜像的脸。 「哈哈,」顾长愿大笑,「你好像上庭受审哦!」说着又揽着边庭脖子拍了两张,嘴唇贴在边庭脸上,边庭一僵,站了个比阅兵还直的军姿,顾长愿笑得肚子都痛了。 顾长愿拍上了瘾,连着拍了七八张,一边挑照片一边担心:「这个能发给你吗?被看到会不会有影响?」毕竟边庭是军区大院出生的,根正苗红。 「不会,发我。」边庭激动地说。 顾长愿笑了笑,加了边庭微信,连加了几次,偏偏加不上,哨所里除了专用通讯网络外,其他地儿都没信号。边庭急了,来回搓手,顾长愿揉了揉他的头:「没事,等回去了我就发你。」 边庭撇嘴,痴痴望着手机里的照片,忽然说「等我一下,马上」,说完跑到墙边倏地翻了下去。顾长愿吓了一跳,凑上前,却见边庭顺着铁梯唰唰几下落了地。 不是吧?四楼就这么跳下去了?! 不一会儿,边庭攀着墙爬上来,举着一个老旧手机:「我的手机,再照几张!」 边庭站直了,整了整衣领贴近顾长愿,顾长愿愣着没动,边庭着急,说,照呀。顾长愿嘴角一弯,忽地扯下边庭的衣领,吻了上去,也不知是阳台的风太轻,还有阳光太和煦,两人吻着就分不开了,边庭还怕身上脏,不敢搂着顾长愿,吻着吻着心底那点儿顾虑就跟燕子戏水一般掠去了,亲得干柴.烈火,气喘连连。 过了许久,两人并排躺下,又连拍了七八张,顾长愿贴在边庭的胸口,望着湛蓝的晴空。风细细吹着,边庭心里舒服极了,忽然瞧见裤腿上沾着什么,阳光照在上面,亮闪闪的。 是一片叶子。 确切的说,是一片碎叶,指甲壳大小,绿油油的,沾着毛刺,边庭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是某种藤蔓的叶子。」顾长愿凑过来,可惜太小,看不出种类。 边庭左看右看,越看越眼熟,鬼使神差地把叶子带了回去,一直到晚上,想起平头约他打牌,才把它搁在桌上,拿了茶杯压着。他牌技差,又心不在焉,一路输得只剩裤衩。回到宿舍,瞟到桌上的叶子,怔了好一会儿,换了一身衣服,套上枪走出门。 翌日一清早,平头叫醒顾长愿,说接医疗队的飞机三小时后就上岛,食堂特意准备了蹄花汤,请医疗队好好吃一顿,顾长愿这才知道边庭一早就出去了。 「是夜里出去的。」何一明纠正,他半夜醒过一次,边庭就不在了。 「出去了?」平头大惊,昨晚还一起打牌来着,怎么就出去了?他抓了守夜的士兵来问,士兵说边庭大概是夜里两点走的。 顾长愿:「他去哪儿了?」 「带了钩子和枪,应该是去雨林了。」 平头:「半夜去雨林做什么?」 「不知道啊,他说去看看。」 「有什么非要半夜去看的?何况都要走了……」平头嘀咕,觉得这事忒蹊跷,岐羽和边庭一前一后半夜去了雨林,岐羽是去看婳娘,边庭又是为了什么?总不会也是去祭拜婳娘吧?顾长愿更是担心,草草喝了几口汤就到哨所门口等着了。 早餐后,平头让换班的士兵先去镇上,他陪顾长愿在哨所等消息,打算再等不到就去雨林找。顾长愿还想走之前和岐羽和孙福运告别,尤其孙福运几次说要跟着医疗队走,虽然真的没法捎上他,但不打招唿就走了,不厚道,还有凤柔,那丫头也想走,总得把话说清,可现在被边庭失踪的事一搅和,顾不上那头了。没多久,高瞻先回来了,说是来送行,一听说边庭不见了也吃惊:边庭一向纪律严明,怎么会明知道要走了还乱跑? 「时间不早了,去找找看吧。」高瞻说。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机翼轰鸣,接医疗队的直升机比预计的早到了半个小时。机长是一个老连长,听说丢了人也纳闷,高瞻一个头两个大,一边安抚老连长,一边叫平头带人进雨林去找。 顾长愿虽然着急,但帮不上忙,实验室里好些医疗器械要搬,还有小猴子得小心看护着,他忙着收拾,只能盼着平头把边庭带回来,结果还没等平头走出操场,就听一阵急剎几乎划破所有人耳膜。换班的士兵发了疯一样,开着皮卡车一路横冲直撞,直接剎停在一众人面前。 第189页 高瞻吓坏了,张口就骂,却见一个小年轻掀了车门跳下来。 扑通一声,小年轻直直摔在地上,来不及站起,抓着高瞻的裤腿,急得要哭—— 「别走……快……」 第一百零四章 復仇(十五) =================================== 高瞻第一反应是镇上又出事了,不是谁和谁打起来了,就是又有人砸人放火,他才走开不到一小时,尽出么蛾子!他连忙向老连长赔了个不是,抓起那年轻小兵:「走!」 「不是,是他们……」小兵连连摇头,指着顾长愿,「幸好赶上了!真怕你们走了!」 顾长愿一惊,听那小兵道:「你们快去看看吧,有人生、生病啊……」 什么病能慌成这样? 顾长愿看向何一明和舒砚,何一明搁下行李,不紧不慢地围上来。那小兵又叫:「快啊!一直流血呢!」 高瞻心一沉,拉着顾长愿和何一明就上了车。 到了镇上,老远就看到人们围成一团,隐约有女人在哭嚎,悽惨至极,高瞻心道,不好!按了一声喇叭,除了当兵的跑出来,没有一个人回头,好像人群中有什么骇人的东西让人移不开目光。 「都让开!」高瞻大喝一声,一脚油门直接把车轰到镇子正中央。 顾长愿和何一明跳下车,扒开围观的人群。人群中有四人——老嶓的孙儿胖崽子躺在地上,两条腿像蛙腿一样弯着。老嶓的儿媳妇,一个衣不曳地的村妇紧紧搂着儿子,鼻涕眼泪横流。村妇胸口红了一大块,竟是染了血!血顺着棉服一直流到地上,浸了烧熟的旱地。老嶓站在自家儿媳妇身后不知所措,一张脸憋得青紫,喋喋地骂:哭哭哭,就知道哭!晦气! 除嶓家三代外,还有一人是老宗,他坐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抻长着腿,一对松垮垮的眼皮盖住眼睛,鼻血顺着他的下颌涓涓滑进脖颈。 怎么都在流血? 顾长愿皱眉,见村妇哭得撕心裂肺,直觉先沖向她:「怎么了?」 村妇头也不抬,只会哭,顾长愿劝了半天,她才缓缓松手,一看,胖崽子整张脸没了血色、双目无神、嘴唇乌青,鼻腔却一直流着血,看村妇胸口的血渍,分明已经流了好一阵子。 「别抱着了!快让他躺下!」 顾长愿掰开村妇,从医药箱里翻出口罩和手套,又把听诊器递给何一明。何一明默契地接过:「这里交给我,你去那边。」 顾长愿闻言看向老宗,老宗孤零零地坐着,身边空空荡荡,连一个替他哭嚎的人都没有。 人群外,高瞻铁青着脸,找到同样板着脸的孙福运,问:「怎么回事?」 孙福运眉头紧锁,两瓣厚实的嘴唇仿佛冻成冰稜子,谁也撬不开。一旁的蒜仔帮着开口:「刚刚胖崽子在镇上瞎跑,不知道怎么就摔了一跤,摔就摔吧,偏偏摔在地上就不起来了,哼哼唧唧个不停,刚好他娘听到了,就去扶,结果那崽子好像被抽了筋一样,站不起来,还一个劲儿流鼻血,他娘着急啊,就喊……」 蒜仔忽地收了声,眼神闪躲。高瞻急了,追问:喊什么? 蒜仔怯怯看了一眼孙福运,蚊子一样地嗡:「喊祭司帮忙看看……」 祭司?现在镇上除了岐羽还有谁是祭司? 岐羽人呢? 高瞻环顾了一圈,终于在停在镇上的皮卡车边找到岐羽。她双手握着牛角杵,远远地、孤立地站着,既不在病人这边,也不挨着围观的人,遥远得像一个落单者。 可现在顾不上岐羽,高瞻收了视线:「接着说。」 蒜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可那小丫头站着不动,叫她她也不应,老嶓急得要抓她,她就瞪他,瞪得老嶓都怕了,骂了几句。胖崽子一直流血,他阿娘就哭,后来有当兵的说把人放平、头抬高,就,就成现在这样了……」 蒜仔越说越发憷,哪有鼻血这么流的,像活水没完没了。 「再这么流下去会死人的……」蒜仔颤颤道。 话音一落,周围唏嘘一片,七八十张嘴同时嗦嗦叨叨,像一群绿头苍蝇。 「听见没?会死人啊!」 「老嶓家不太平啊,刚死了儿子。」 「完喽,老嶓就这么一个孙子。」 唏嘘声传到老嶓儿媳妇耳朵里,激得她又大哭大叫。何一明被吵得听不见心率,烦躁道:「别吵!」老嶓气得冒火,偏偏何一明冷着脸,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就大骂蒜仔:「你个狗杂种,瞎说什么!」 蒜仔头一缩,不敢说话了,倒是围观的人越说越起劲,一张张嘴像黑洞,堵都堵不上。 高瞻也烦,决定先不理会:「那老宗又是怎么回事?」 胖崽子和老宗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不知道啊,」蒜仔也纳闷,「一开始老宗和我们一样在旁边看,后来有人说『老宗你也流鼻血啦!』老宗不信,还骂她来着,结果一抹鼻子,真的流鼻血啦!他就用手擦,可擦了还是流,都滴地上了!后来他就,就……」 想到两人一前一后流鼻血的诡异画面,蒜仔打了个寒颤:「就吓傻了……坐那儿了。」 老宗一坐下,人们又像见了鬼魅一样跑开,跑了三四米远才站定了,抻头抻脑地望着流鼻血的两人。 老宗是个鳏夫,瘫坐在地上没人管,凤柔想上去看看,被孙福运拉了回来。 第190页 「先别去,等顾医生来。」 孙福运紧紧抓着凤柔,凤柔手腕发麻,上一次被他这么用力地抓着还是在祭坛上,孙福运替她挡下了发疯的人。 比起老嶓家的哭天喊地,老宗凄凉得多,一张脸像褪色的麻布,殷红的鼻血滴在嘴唇和下巴上。顾长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毫无知觉,顾长愿只得先扶着他躺下,找来纱布垫住,纱布很快被染红。 「你这边怎么样?」顾长愿问何一明。 何一明站起身:「心动过速、体温偏高,意识不清,瞳孔放大……还有止不住血。」 顾长愿:「一样。」 高瞻见两人起身,忙问:「怎么样?什么病?」 「不清楚。」顾长愿忧心道,「一直流鼻血的原因很多,可能是鼻腔后静脉丛血管破裂,也可能是颈动脉损伤,但是……」 心动过速、体温偏高、意识不清就…… 何一明摘下口罩:「不是简单的出血,可能是血液系统疾病。」 高瞻:「那怎么办?」 何一明蹙眉,在脑海里搜索着对应的病症,无奈耳边一直嗡嗡嗡,看热闹的人你一句我一句—— 「好端端的怎么会流血?」 「是不是做了什么孽?老嶓那孙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还把我牛棚烧了。」 「可老宗人不错呀?」 「暗地里谁知道呢……」 杂音像抱窝的老母鸡,吵得他心烦。 老嶓的儿媳妇听不得这些,哭得快要背过气,老嶓捡了篝火边的棍子,朝人群里捅:「滚!说谁不是好东西!你他.娘的再说一遍!」众人吓得四处逃窜,边跑还不忘嘴碎,何一明越发鄙夷,生在蛮荒地,吃糟糠杂粮,能说出什么好话? 他一分钟也不想多待:「先送回实验室。」 高瞻迟疑了一瞬:「那……你们还回城吗?」 「先观察,确定没事就回。」 高瞻松了一口气,火祭之后镇上古里古怪,现在有人生病,医疗队能留下来更好,连忙叫士兵回哨所抬担架。 两架医用担架被抬到镇子中央,还没搁下,镇上的人先慌了。 「你们把人带去哪儿啊?」 「怎么能随便把人带走?」 不说这是医疗队第一次公然抬人,从岛上驻军起,九年来都没有人被带走过,镇上的生老病死全由镇子做主,哨所从不干涉。可今时不同往日,镇上就是一盘散沙,高瞻决定不管怎样都要把话说清楚:他们这是在救人!不能让哨所兄弟们劳心劳力还凉了心。 他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忽听一声怒吼。 「说什么屁话!!!不带走你给治??你来!!你来啊!谁能治?现在就站出来!」 孙福运大吼一声,如旱天里扯惊雷,震得四下鸦雀无声。从胖崽子流血到现在,孙福运就没开过口,一开口就是怒骂,每个字都从喉咙里炸出来,炸得每个人灰头土脸,老嶓的儿媳妇都噎着气忘了哭。 孙福运冷眼扫了一圈,人们撇过脸,脸上挂着不服气的表情,嘴却闭紧了。 「抬走吧。」孙福运吐了一口气。 士兵们顿时觉得硬气了许多,把人抬上担架。老嶓木木地看着胖崽子被抬起,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有人缩着脑袋,嘀咕:「不是还有祭司嘛,岐羽不能治?一屋子的药又不是摆着好看的……」 众人一听这话,心头一震,好像才想起这茬似的,在人群中找寻岐羽的身影,找了半天,却见岐羽坐在绿色的皮卡车顶上,两只瘦如干柴的腿在空中晃悠,谁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爬上去的,只能错愕地仰起头。 「你……」 岐羽居高临下,轻轻晃着牛角杵,铜铃在海风中碰撞。 叮铃,叮铃…… 她扬起嘴角,轻扯了一个弧度,像是一个满不在乎的笑。 第一百零五章 復仇(十六) =================================== 很难形容岐羽当时的模样。 瘦巴巴的小丫头,光杆儿一样的小腿在墨绿的铁皮上晃荡。纤细的脖颈受不住火辣的光,越发显得干枯细瘦。阳光罩在她头顶,使得一张脸一半夺目一半阴冷,像流动的酒浆,浓烈又多变。 高瞻觉得古怪,让平头先跟着医疗队回哨所,他再多待一阵子。 老宗和胖崽子随车送回哨所,村妇不放心,跟着上了车。车厢里异常沉闷,病人昏迷着,村妇呜呜咽咽地哭,随行的士兵都是愣头青,说不出安慰话,只能由着她哭。平头心急如焚,一路横冲直撞,忽见前方闪过一人影,吓得脸都青了,急忙剎车。 呲—— 车上的人一颠,差点滚倒,只听平头喊了声:你怎么在这儿?又听哐当一声,有人攀着板架跃上车,竟是边庭。 顾长愿大惊:「你去哪儿了?!」 「去雨林了,」边庭简短回答,「我回了哨所,听说镇上有人生病就赶来了。」 他满头是汗,身上脏兮兮的,裤腿和鞋全湿了,泥水淌了一地。顾长愿往里挪了挪,示意边庭坐下,边庭却站着没动,望着担架上昏迷的两人:「他们什么病?」 顾长愿:「不清楚,正要送回去检查。」 「会是恶沱吗?」 话音一落,陡然响起一阵吸气声。士兵们都知道岐舟是染了恶沱死的,吓得直往后缩。 第191页 顾长愿安抚士兵,斟酌道:「不一定,还不清楚。」 何一明却问:「为什么这么问?」 边庭没理会,紧抿着嘴,在车内环顾了一圈,车上除了两个病人、顾长愿、何一明,只有村妇和三个士兵。 「岐羽呢?」 顾长愿愣了:「在镇上,怎么?」 边庭微微皱眉,拉过顾长愿,在他额头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说『你小心点』,说完又是一跃,翻身跳下车。 车还开着呢,就这么跳下去了?!顾长愿惊了,见边庭已朝镇上跑去,问:「他怎么了?」士兵们摊手,更不知道边庭来去匆匆是闹哪出。 回到哨所,舒砚已经等着了,自从士兵回来取担架,他就做足了准备,把设备搬回实验室。老连长听说要救人,向上打了个报告,暂时待在哨所。胖崽子和老宗被安置在实验室旁的隔离室,自从岐舟死后,这间屋子就空了,刚好留有两张床,大的给老宗,摺叠床给胖崽子。 「烫得这么厉害……」舒砚探着胖崽子的额头,「该不是恶沱吧?」 顾长愿和何一明各自提着一口气,谁都没心情说话,合力把染血的衣服脱了,换上干净的。舒砚见没人理他,暗暗嘀咕『最好别是,我还想回去呢』。顾长愿心一沉,透过窗见直升机静静停在操场中央。如果不是镇上突发疾病,他们此刻已经飞上高空。 虽然谁都不希望是恶沱,但血检还是冲着恶沱的方向去了。胖崽子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忽然大喊头疼,整张脸都崩成青紫色,瞳孔都放大了,像极了恶沱初期症状。村妇又慌又怕,死死抱着儿子不松手,顾长愿连劝带拖折腾了半天,才让村妇出了隔离室。她坐在走廊上,耳朵紧紧贴着门,听着屋里的动静。士兵们见了,只能轮流在外守着。屋里,三人合力给胖崽子和老宗抽了血,顾长愿和何一明带着血样进了实验室,舒砚留着照看,屋里屋外都安静又沉闷,让人透不过气。 哨所里紧张,镇上也紧张,人们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没有医生了。 一旦岐羽不愿救人,岛上的草药就真的成了摆设。 篝火熊熊燃着,噼啪作响。孙福运和往常一样舀了米交给蒜仔,蒜仔和凤柔一个煮粥一个切菜,岐羽在篝火前添着木柴,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有人偷瞄着高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暗暗思忖:过去对士兵们是不是凶了点?现在岐羽撒手不管,万一今后自个儿病了,没了依靠,可怎么办? 但想归想,岛上对外人的排斥是刻在骨子里的,叫他们诚心诚意地亲近比登天还难,纠结来纠结去,反倒是恨起孙福运来了。孙福运一副痞样,只会熘进哨所混吃混喝,现在和士兵熟络了,反倒讨了好处,连米的钥匙都由他管着,真是奸人得志。 高瞻不知道镇上人所想,闷闷蹲在火堆边,脑子里全是岐羽古怪的笑容。 「那小丫头到底怎么回事?」他心里凉森森的。 孙福运摇头,没说话,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打量着岐羽,瞧了半天,又掏了菸叶子,这次谁也没分,直接塞进嘴里。高瞻看他一脸愁苦,两根眉毛像被绳子勒紧了一样,嘆了口气。 过了会儿,孙福运淡淡唤了一声:「高排长……」 高瞻心一沉,从来没听过孙福运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他。 「岐舟生病时你们把人带走了,我没见过,不知道那怪病长啥样……」孙福运埋下脸,掰着他粗粗粝粝的手指头,「你老实告诉我,胖崽子和老宗是不是感染了?」 「……这要问顾医生吧?」他哪里懂什么病? 孙福运哦了声,咬着嘴皮子,用魆黄的牙齿扯了一块皲皮,吐在地上,低低骂了一句操,走到篝火前。阳光照在他毛糙的脸上,像旱地里冒了烟。 凤柔以为孙福运是冲着她来的,放下篮子,问:怎么了?孙福运却恶狠狠地说:「你别管饭了,回屋熬药去!熬点能给全镇喝的药!」 孙福运口气凶,唾沫子都喷出来,凤柔一懵,才意识到这话是对岐羽说的。岐羽顿了顿,抬起眼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继续添着柴火。 「和你说话呢!没听见啊?!」孙福运一把拽过岐羽:「别烧柴了!现在镇上有人得了病!你是祭司就该去熬药!还烧什么柴!」 孙福运是个莽汉,下手没个轻重,岐羽被他陡然一抓,差点摔倒。孙福运下意识想去扶,却见岐羽向后跌了几下,撞上一个高大的身躯,那人摁住岐羽的胳膊,扶稳了。 竟是边庭。 边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岐羽身后,两手搭在岐羽肩上。岐羽对上边庭的眼睛,怯怯地望了一会儿,撇开脸。 边庭打量着对峙的两人,忽地蹲下.身,挟起岐羽的腿,抻手一捞,把岐羽扛在肩上! 孙福运看傻了,楞楞张着口,连高瞻都跑来了。 「你这是干嘛……不是,你去哪儿了?」 昨夜擅自不见,现在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雨林。」边庭沖高瞻点头,说『等会儿再解释』,又环顾左右,见不少人看过来,眼里全是探究和鄙夷,便扛着岐羽朝婳娘家走。岐羽在颠簸和颠倒中回过神,挣扎着勐捶边庭的背,被他牢牢箍住。 「别动。」边庭冷道。 屋里药味瀰漫,炉下窜着微蓝的火苗,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在地毯上铺陈一道光亮。边庭放下岐羽,顺手关上窗,屋里霎时黑了。 第192页 岐羽眼前一黑,不由得害怕起来,转着眼珠寻找一处光亮,可除了孱弱的炉火,眼前除了黑还是黑,她唿吸急促,微微发抖。 「别怕,不想被人偷听而已,一会儿就打开。」边庭解了腰间的枪和钩子,走到岐羽面前,瞧见她包着纱布的手指。「手还疼吗?」 岐羽战战兢兢,边庭语气温柔,却像带着无形的威压,每走近一步,就抽走她身边的空气,令她不能唿吸,吓得她快要哭了。 边庭:「纱布呢?」 岐羽缩着肩膀,指了指里屋。边庭瞭然,叮嘱『别乱跑』,转身进了屋。岐羽在黑暗中摸索,陡然看见地上的枪,不由得往枪边挪了挪,一边盯着里屋的门帘,一边缓缓蹲下,她咬紧嘴唇,只觉得心中有千百只虫子在爬,心脏都快蹦出胸口,身上早就湿透了。 唰—— 门帘开了。 岐羽倏地站起。 边庭沖她笑了一下,坐在炉火边朝她招手,靛蓝的炉火照得他眼里似有微光,令她不由得恍惚,循着火光走近边庭。 边庭拉起她的手,缓缓拆开旧纱布。被磨烂的手指赫然裸露,血肉模煳的指间冒着青黄的脓水。他嘆了一口气,说着「长愿见到又要心疼了」,小心翼翼扎上新的。 「好了,还疼吗?」 岐羽呆呆望着手指,摇摇头。 边庭嗯了声,箍住岐羽的手腕,另一只手在腰间摸索片刻,掏出一片墨绿色的叶子。 「见过这种叶子吗?」 岐羽摇头。边庭说:「之前去找你,有一小片沾我身上了,我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昨天夜里,我沿着原路找了,从雨林到你娘坟前再到瞎子河,一路都没见着。」 边庭直直看向岐羽,岐羽望着边庭,忽地心头一阵痉挛,一阵寒意从头蔓延到脚。 她忍不住颤抖,用力掰开边庭的手指,无奈边庭手劲重,箍住她的手腕就像铁钳钳住钢丝一般。 边庭继续道:「后来我想起来了,这叫南蛇藤,长愿说过这种植物喜阴,不常见,只生长在火山崖壁阴暗处……」 岐羽越发用力,不停踢着边庭的小腿,她咧开嘴,想撕着嗓子吼叫,可她不敢,边庭连窗户都关上了,不可能任他吼叫。 「别怕,我就问你一件事。」 岐羽咬着牙,黑暗里飘着她急促的唿吸和心跳声。 怦怦,怦怦。 「真的别怕,」 边庭轻抚着她冒汗的额头:「我就问问……」 「你去山洞做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復仇(十七) =================================== 屋外,高瞻来回拨着门帘,他一向敬佩边庭纪律严明,视他为部队里的榜样,可现在边庭接连反常——明知道要走了却玩失踪,回来后二话不说扛了岐羽进屋、还关了窗。边庭平时越是守规矩,就越显得这番举动古怪,让人只想冲进屋一问究竟。 可高瞻到底是当了十多年的兵,遇事冷静,他既然选择相信边庭,就不会明知边庭关了窗还闯进去。踌躇间,门帘忽地动了,岐羽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头撞在他身上,又跟撒手的兔子似的扭头就跑。高瞻正要叫唤,就见孙福运倏地追出去。 好吧,有孙福运在,还算叫人放心。他深深提了一口气,掀开门帘,见边庭坐在火炉前,一脸愁苦地望着微弱的火苗,连他进屋都没察觉。 他故意干咳了两声,弄出一点声响。 边庭回过神,骤然站直了,双手併拢贴在腿边:「对不起。」 「这时候你倒和我讲起规矩了,」高瞻哭笑不得,推开窗,让阳光倾泻进屋,「怎么回事?」 边庭被陡然射.进屋的阳光晃了眼,不由得撇开脸:「我想带岐羽去长愿那儿验血,被她熘了。」 「验什么血?」 「她的手指磨伤了,流了血。」 「不是给他娘上坟的时候弄得么?」刨了野花种在坟上。 边庭皱眉,缓缓坐下:「可她不光去了婳娘坟前,还去了山洞。」 山洞? 「什么山洞?」 这岛上还有几个山洞!高瞻一惊,不敢细想。 边庭垂下头,捡了一根枯木枝扔进火堆:「就是火山上那个,我们之前去抓过病猴子。」 「她去过山洞?!」高瞻下意识想反驳,可看边庭一脸严肃,不像是胡说,又想起边庭无故跑进雨林,一回来就扛了岐羽进屋,越发紧张:「你怎么知道的?」 边庭拨着炉火,说起那天在雨林里找到岐羽之后,他身上就沾了一小片南蛇藤。南蛇藤喜阴,长在火山阴暗处,那天他没去过火山,怎么会沾上只长在山上的叶子?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就趁夜又去雨林,在山路上看到一些零碎的脚印,循着脚印进了山洞。山洞阴冷,泥土湿滑,脚印愈发清晰。岐羽的脚印很好辨认,脚印比成年人小,步子也小,再加上她右腿受过伤,左脚脚印比右脚深。边庭在山洞里搜寻了一夜,找着了不下一百双脚印,可见岐羽在山洞了待了好一阵子。 「现在想来,那南蛇藤是我背她的时候在她身上沾到的。」 高瞻听了,心都揪紧了——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丫头,穿着布衣布裤,拿着弹弓和牛角杵就进了山洞?洞里可都是野猴子,撕开人的皮肉就和踩死蚂蚁一样简单!何况那山洞还是个病毒窟,六十年前就险些毁了这座岛! 第193页 「那还坐着干嘛?!带她回哨所检查啊!」 边庭苦笑了一下,他想过把岐羽扛进哨所,可一见她吓得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知怎么地就心软了。岐羽曾经为救岐舟,在暴风雨天独自跑到哨所,可岐舟还是死了,后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婳娘,但婳娘也死了,她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偌大的岛屿上,除了这座空荡荡的茅屋,似乎什么都没了。一想到这里,伸出的手也不由得收了回来。 「我是想抓她来着,让她熘了。」边庭埋下头,低声道。 要说岐羽能从边庭手上熘走,高瞻可不信,但见边庭灰头土脸,脖子上还沾着泥,落魄极了,又一脸沮丧,也不忍斥责,只回头望了一眼密不透风的门帘,盼孙福运早些把岐羽带回来。 「她去山洞做什么?」高瞻挨着边庭坐下,揽了揽他的肩膀,像是无声的安慰。 边庭摇头,他顺着脚印找了,岐羽似乎只在洞口停留了一阵,不知道是怕黑还是担心缺氧,没有走得太深,脚印到洞里的狭道便折回了。 「没进到山洞里面?」高瞻舒了一口气,幽猴生活在洞穴深处,既然岐羽只是进了山洞,或许没碰上幽猴?「我记得是要接触幽猴才会感染?她一小丫头没可能从猴爪下全身而退吧?」 「我不知道,我问过了,但她没说,所以想带她去抽血求个安心。」边庭扒着柴火,声音沉重,高瞻听了,跟着心累,宛若一座大山压在心头。 「她不会说话,你叫她怎么说……」他拍了拍边庭肩膀,「不管怎么样,偷跑去山洞不是小事,我去找岐羽,再派人和医疗队说一声,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等我消息。」 边庭沉默了片刻,长长嘆了一口气,搁下捣火杵:「还是我去吧。」 边庭一走,屋里霎时空了。高瞻看着阳光下飘浮的灰尘,心乱如麻。按照边庭的说法,岐羽不光去了婳娘坟前,还进了山洞,可她进山洞做什么?是想看看婳娘临终时说的、曾经夺走镇上几百条人命的洞穴?还是有别的目的?细想来,那日找到岐羽,是士兵们沿着瞎子河就看见岐羽正往回走,与其说是被他们找到,倒更像是岐羽主动被找到?边庭曾说婳娘坟前乱七八糟的脚印,也许是岐羽为了不让人找到她,故意做出来的。那天他还笑话边庭,说他想多了,可要真被边庭说中,这小丫头的心思怕是比成人还要深。他不由得想起岐羽坐在皮卡车上无声微笑的样子,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同一时间,岐羽正被孙福运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她还没跑出镇子就被孙福运逮着了。没多久,边庭追出来,说要带她去哨所,孙福运连理由都没问,扛着她就朝哨所走。她不想去,又打又闹,孙福运却箍紧了不放。边庭一声不响跟在孙福运身后,她被倒扛着,只能看到边庭沾满青苔和淤泥的鞋。 不知道走了多久,晕晕乎乎中看到灰白的水泥路,耳边有士兵的声音,她听不清,倒是有一团巨大的黑色的影子从地上一直延伸到孙福运腿上,那影子好似一朵长了翅膀的凤仙花,翅膀有千百丈长,无止境地蔓延。她仰起头,见是一架新的直升机,比哨所里那个大一倍,第一次见。 不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放下,双脚着了地,便不由自主走到那直升机前,摸着那冰冷的铁皮巨兽。她很羡慕这个庞然大物,有坚硬的翅膀,可以飞上天,飞过宓沱岛,飞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好多次她都看见这个庞然大物在天空盘旋,从火山这头飞到大海那头。如果她也能飞就好了,她就能在婳娘坠崖的时候一把拉住她,带她飞走。 孙福运心想这小丫头看直升机入了迷,便放下心,叫边庭去叫顾长愿。 他只顾盯着岐羽,却忘了—— 镇上,日照当空。蒜仔像个癞头蛤蟆,被追得到处逃窜。 「都说了钥匙在孙福运身上,你们找我也没用啊!」他捧着一个空盆,见人就躲,「要不你们去找当兵的!他们肯定能开车门!」 一听说要找当兵的,谁也不肯出头,只叫蒜仔去找孙福运回来。篝火前,十来人围着空空如也的大锅,大眼瞪小眼,这眼看就要到正午,孙福运却不在镇上,没人能开车厢就等于没米下锅,没米叫他们吃什么? 高瞻听到动静,走出屋,刚好平头带着换班的士兵来了,便叫平头带蒜仔去开后车厢,一场风波才平息下来。 「米不多了,总有一天要吃完的。」平头担心道。 「后院那些白菜都熟了吧,好像还有萝蔔。」本来就是救济米,总不能老向上讨,这些天凤柔带着镇上的女人种菜也算有了存粮。高瞻陡然想起老宗,他日日夜夜守在菜田里,现在却得了病。 「你来的时候见着边庭了吗?」 「见着了,还有孙福运,说是要给岐羽抽血,我赶着来换班,没多问。」 找着就好,就怕这小丫头又乱跑。高瞻心说,又细细打量着镇子,暴雨的时候镇上的人都躲在帐篷里,现在雨过了,太阳不要命地晒,泥土都涸得板硬,着不住暴晒的茅草屋早垮了,还硬挺着的都比土碉堡还厚实,人们各自回了屋,帐篷也就空了,被镇上用来晒衣裤,红的绿的布衣裤衩,都在太阳底下滋滋冒着烟。 「帐篷要是没人住了,就拆了吧,搁镇上占地方。」高瞻说。 平头说行,招唿几个小兵上前,偏偏镇上的人不让拆,和平头争得面红耳赤。到了正午时分,蒜仔和凤柔在篝火前忙活,有年轻女人来帮忙,把野菜切碎了倒进锅。不一会儿,有人端了碗、陆陆续续排着队。高瞻瞅着队伍:「好像少了些人?」 第194页 平头:「少了人?」 「嗯,镇子西的老丁,东边的翠翠,尕子的媳妇……都没见着。」 「这……」他只知道尕子的媳妇要生了,其余的还没真留意,「我去问问。」 平头跑到大锅前,凑近凤柔耳语了几句,凤柔抻长脖子左右瞧了瞧,示意蒜仔照看着,朝就近的茅屋走去。高瞻见凤柔打听去了,就蹲到火堆旁扒起饭来,这是平头给他带来的盒饭,本该趁热吃,可现在饭菜都凉了才有空扒上一口。 不一会儿,平头回来了,说尕子的媳妇一早看见胖崽子和老宗生病,心里烧得慌,现在在屋里躺着;老丁不知道是夜里着了凉还是吃坏肚子,上吐下泻,暂时没胃口,不想吃;至于镇子东的翠翠…… 「翠翠怎么了?」 「早上不是老宗和胖崽子一直流血么,翠翠说老宗和胖崽子中了邪,说镇子有恶鬼……在屋里不出来。」 「操!」高瞻暗骂了一句,这动不动就神啊鬼的,到底是什么毛病?高瞻想起镇上流传着山神的说法,头都要炸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 到了晚上,不仅孙福运和岐羽没回来,排队打饭的又少了几个,高瞻心里不踏实,总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倒是士兵们心宽,围在火堆前躺的躺、睡的睡,虽说是盯着镇上,但他们也不情愿和镇上太亲近,一开始都是一腔热血,可总是热脸贴冷屁股,次数多了,心里多少有点怨气,现在只要没人打架闹事,吃饭的多一人少一人,关他们什么事?有人掏了扑克,坐在火堆边炸金花,高瞻知道士兵们心里烦闷,只叮嘱不要耽误了巡夜。 岛上的夜本来就黑得瘆人,现在又各自回了屋,除了茅屋里点点火光,一点儿生气都没有。高瞻在镇上巡视,路过尕子屋外,听见有女人嗯嗯吱吱地叫,似乎很痛苦,尕子一口一个「老婆,忍忍,再忍忍」,听着也是可怜。尕子媳妇白天就没出来吃饭,多半身体不舒服,现在没了婳娘,岐羽又不在,能个连照看的人都没有。他倒是想请哨所里的医生来看看,可人家没开口,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倒像是听墙角了。 高瞻嘆了声,又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巡夜的小兵朝他奔来,边跑边叫唤。 「小声点,吵什么?!」高瞻喝道。 小兵匆匆站直了,喘着粗气:「高排长,又有人生……生病啊……」 什么?!高瞻大惊。 生病的人的住在镇子东,一家三口全躺在地上,脸白如纸。家里的男人原先是个硬朗的汉子,暴雨之后缺衣少食,瘦了二十来斤,这日早上,他就隐隐头疼,腰酸骨软,只当是夜里着凉,没当回事,听说老嶓的孙子生了病,还去凑了热闹。到了晚上,渐渐觉得疲弱无力、哼都哼不出声,迷迷煳煳中见到一个人影,也不管是镇上的人还是巡夜的士兵,挣扎着爬出门外,紧紧拽了那人裤腿。汉子身边躺着他的老婆和女儿,两人身子蜷成弓形,显得很僵硬,好像一动就会扯断筋骨似的,不停地干呕着,却吐不出东西。 「怎么会这样?」一家三口都生了病?高瞻脸色铁青,「快去请医疗队来!」 小兵颤颤巍巍,站在没动,高瞻气极:「还愣着干嘛?!」那小兵支支吾吾地说:「生病的不只他……一个……西,西边还有……」 话音刚落,平头就来了,瞧着地上蜷缩的三人,又瞅了瞅高瞻阴沉的脸色,低声道:「西边也有人生病了,两个流鼻血、两个高烧,还有白天一直呕吐、连午饭都没吃的老丁……」 「怎么了?」 「死了。」 第一百零七章 復仇(十八) =================================== 半日前—— 实验室里鸦雀无声,纯白的防护服、罩住整张脸的面罩让堆满医疗器械的屋子更加冰冷。何一明分离血清、切片,至始至终都冷着一张脸,顾长愿在显微镜前搜索细胞里的异物,他更情愿老宗和胖崽子染了脑膜炎、黄热病,哪怕是裂谷热或者兔热病,反正不要是恶沱。从汪正才死在嵘城起,没有一人从恶沱感染中生还,唯一还活着的,是一只几乎被融成一团液体的小猴子。 「如果真是恶沱怎么办?」顾长愿看向观察箱。 「向上汇报,运一批m1干扰素和血清过来。」何一明公式般回答。 实验室里的血清只够维持小猴子的生命,如果老宗和胖崽子感染,血清远远不够。谈话间,舒砚冲进屋,一边翻找着血袋,一边嚷着胖崽子又流鼻血了,没有喷溅,就是不停地滴落,他不得不给胖崽子输血。顾长愿听了,心情更加沉重。 没多久,边庭来了,说起岐羽去过山洞。 「山洞?」顾长愿惊唿,就连何一明从显微镜中抬起头,竖起耳朵听着。 「是的。火山的山洞,里面有岐羽的脚印。」 顾长愿顿时起了一身冷汗:「她人呢?」 边庭指着操场,岐羽正站在直升机前,仰望巨大的旋翼。顾长愿想起这丫头喜欢直升机,但第一次见她如此痴迷,她站在巨大的直升机下,被灰色的影子罩住,宛若尘埃,渺小又孤单。顾长愿轻轻唤了声,她没回头,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顾长愿走近,边庭不动声色地挪到岐羽身后,摁住她的肩膀,防止她又熘跑,哪知岐羽意外地乖巧,恋恋不捨地看了几眼直升机,就跟着顾长愿走进实验室,经过村妇面前,还淡淡看了她一眼。村妇自始至终盯着隔离室的门,没瞧过岐羽。 第195页 抽血很顺利,出于谨慎,顾长愿还检查了岐羽的瞳孔、体温和心率,一切正常,最后才叮嘱边庭先照看着,血检结果出来之前别让她乱跑。 「如果她有发热或者不舒服,就立刻告诉我。」顾长愿说。 边庭应声,寸步不离地跟在岐羽身后,可岐羽哪儿也没去,走回操场,静静看着直升机,仿佛天地间除了这架灰白的直升机,再没有其他。 实验室里,气氛愈发沉重,老宗和胖崽子血检还没结果,现在又多了岐羽。何一明面若冰霜,从镇上回来后,他一口水都没喝过,嘴唇发白,顾长愿在影像里反覆寻找丝状病毒,不放过一粒绳结、长蛇、蠕虫模样的微粒。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起了浓雾,夜风吹得玻璃窗哐哐响。 夜八点整,何一明从显微镜中抬起头:「你来看看。」 他声音干涸沙哑,透着难以说清地威严,顾长愿心一凉,无声咽了一口唾沫。 显微镜下,一粒微小的「蠕虫」不停地撞击着细胞,形状如双头蛇,速度兇狠,游走时仿佛呲呲吐着信子,散发着剧毒的信号。顾长愿瞅了一眼标籤,是胖崽子的血样。 「我去汇报。」顾长愿说。 「不,我来,」何一明扭了扭僵硬的脖子,说:「你去弄清楚感染原因,防止病情扩散。」 一旦确定有人感染,医疗队就回到了最初的任务——确认岛上是否有疫情。顾长愿只觉得天意弄人,在岛上四个月,竟是到了返程的日子又重新排查。 此时天色已晚,除了巡逻的士兵,只有村妇守在隔离室外,她冻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又一问三不知,急了就哭。 好在孙福运解了围:「胖崽子肯定不会去雨林,他虽然顽皮,但没那个胆子,不让去的地方就不会去。老宗就更不用说,他这些天除了回屋睡觉,就守着镇子后面那十几株白菜。」孙福运坐在地上,揣着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婆……婳娘死在雨林里,谁还愿意去。」 顾长愿心一沉,不由得朝操场看去,岐羽不在,不知道被边庭带哪儿去了,孙福运怔了一秒,才意识到说错话,悻悻拿起馒头,在身上擦了两下递给村妇。 「吃点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照顾儿子。」 「胖崽子之前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顾长愿又问。 「拿石头砸我算不算?」孙福运苦笑,略带自嘲地说,「他能有什么奇怪的,就一上蹿下跳欠管教的娃儿。」 顾长愿皱眉,虽然老宗和岐羽的血样待查,但胖崽子多半是感染了。恶沱只有四种途径感染,性接触、血液、母婴或者直接吞食病毒。汪正才吃了猴脑、厨子在宰猴子时割破了手、岐舟极有可能是伤口沾了病猴血液,胖崽子又是什么? 是和岐舟一样染了幽猴的血?还是吃了幽猴的肉? 如果是血液接触,胖崽子身上应该有伤。 如果是吞食…… 顾长愿陡然想起六十年前山洞里的噩梦,婳临渊、福春山、老祭司……一张张不曾见过的面孔接连跳出来,让他遍体生寒。 孙福运似乎感觉到顾长愿散发的凉意,咽了一口唾沫:「到底是什么病?」 顾长愿回过神,艰难道:「还不清楚。」 孙福运啧了声:「行了,还打算瞒着?能瞒多久?岐舟不就是……」 顾长愿心一沉,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孙福运顿时住了口。 「不是瞒着,是结果还要验证,再等等吧。」他说完,转身进了隔离室,胖崽子高烧不退、一直昏迷着,顾长愿要脱他的衣服,被舒砚拦住了。 「你以为我在这儿十个小时就干坐着?」舒砚指着桌上的病歷,「早检查过了,别说伤口,这小子身上连个胎记都没有,细皮嫩肉,是当小皇帝养的。老宗手背倒是有两道疤,但一看就是陈年旧伤,和发病没关系。」 舒砚打了个哈欠,他困得眼皮打架:「血检结果出来了?」 顾长愿:「暂时只在胖崽子的血样发现疑似恶沱,还没确认,老宗和岐羽的还在查。」 舒砚指着高烧不退的胖崽子:「我看不用疑似,就是恶沱,只是发现得早,身上没有红斑,其他症状都一样。」 顾长愿听了,眉头皱得越紧:「他没离开过镇子,怎么会感染?」 人不去雨林,幽猴不到镇上,正是有这道无形的屏障,才有近六十年的相安无事。 「这……」舒砚哑口。 「岐羽去过山洞。」顾长愿低声道。 「什么?」舒没没听清。 「没什么,」顾长愿站起,忽听有士兵急匆匆地敲着实验室的门,像火烧眉毛了一样,大喊着何一明和顾长愿的名字。士兵们最讲礼数,平时都毕恭毕敬喊着教授,再不济也喊一声医生,这次倒是直接叫上名字了。顾长愿拉开门,一个圆脸小兵像见到救世主似的扑上来,拉着他就往外走。 「快去看看吧!又有人生病,还不止一个!」小兵急吼吼地说。 顾长愿和舒砚对视了一眼,同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到了镇上,高瞻早早等着了。离镇子最近的一家三口,家主姓罗,三十来岁,有一女,三人全都病恹恹躺在地上,面色发紫,嘴边粘着呕吐物。男人捂着心脏,痛苦地喊着,双腿不停抽搐,女人和女孩早就喊不出声音,干巴巴地张着口,像快要枯死的鱼。顾长愿戴上手套和口罩,让三人平躺,又找来木盆,扒开女孩的嘴,挖出堵在喉咙里的粘物,甩进盆里。混着酸水的野菜和白粥沾上了他的手,反覆几次,女孩突然一抖,吐出大滩稀水,屋里顿时升起一股腐烂的酸味,臭不可闻。顾长愿摁着她的胸口,女孩终于能够勉强唿吸,大口喘着气。 第196页 他扶着女孩躺下,又换了一副手套,去掏女人的嘴,清理她嘴里的污物,直到三人脸上都有了血色,才缓缓站起身。 「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到的时候都这样了……」高瞻说,都是士兵巡夜发现的,除了罗家,旁边云家的女人好像也病了,「镇子西边还有……」 顾长愿眉头紧皱,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竟是起了汗。「先守着,别让人进来,」他扫了一圈年轻的士兵,低声道,「你们也别去碰,人、血、呕吐物都别沾。」 高瞻见顾长愿神情严肃,不敢怠慢,一边让人守着,一边带着顾长愿去看云家女人。云家女人躺在床上,脸红得像烧透了,分不清是感染还是发烧。女人似乎不想被外人碰触,从顾长愿进屋就不住地往被子里缩,顾长愿越是走近,她越是往里蜷,等走到床头,女人就只剩下一双惊恐的眼睛。女人的丈夫是个莽汉,双手叉腰站在床头,一脸戒备地看着顾长愿,仿佛随时会冲上来。顾长愿长嘆了声,伸出手指在女人眼前晃了晃,女人晃动眼珠,视线缓慢跟随。 好吧,意识清醒、瞳孔正常,比罗家三口症状轻得多,顾长愿嘆了口气,让士兵先照看着。 「西边的病人在哪儿?」 高瞻正在忧心,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镇上十多人同时生病,多半是传染病,顾长愿又叮嘱士兵们别碰,更加重了他的猜测。他既要护着镇上,又要护着自己的兵,压力排山倒海地袭来,顾长愿连唤了他两声,他都没听见,顾长愿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 「在前面,跟我来。」高瞻领着顾长愿,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 「要不要先去看看有一个叫丁九的……」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低声道,「死了。」 死了?! 顾长愿一惊,差点原地摔一跤,赶紧叫高瞻带路。 还没靠近丁九的屋子,他就心知不好——三十来个岛民拿着火把,里三层外三层,都踮着脚往里凑,被士兵们围成人墙拦住。这一路伸手不见五指,静得瘆人,唯独这间茅屋前火光沖天,吵吵嚷嚷。高瞻大喝一声,让开!镇上的人吓得一抖,霎时安静了,探头探脑地瞧着高瞻。顾长愿无视落在身上的视线,在人群中扒开一条路,进了屋。 屋里烛火摇曳,人却已经凉了。 丁九横躺着,半边身子悬空,双手却垂到地上,似乎是下床的时候断了气,保持着往前爬的姿势,士兵们不敢挪动尸体,只能让他倒垂着,除了衣衫完整,看上去像是西方电影里的殭尸。床边积着一大滩血和污秽,污秽中有几坨黑色的肉块。床头还有一些血迹,已经干了。顾长愿扶正丁九的尸体,才发觉他牙龈、鼻腔和喉咙涓涓流着血,没了心跳和唿吸,却还是血流不止。 顾长愿皱眉,将丁九放平,掰开他的口腔,喉咙里灌满了血,鲜血像从泉眼喷溅一样往外冒,充满血丝的眼球毫无生气,瞳孔鼓胀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脱落。 「就他一个人住?」顾长愿捡起地上的肉块,装进真空袋。 「是啊,听说父母都死了,也没娶妻。」高瞻说。 要是有人同住,或许还有机会求救,顾长愿唏嘘,脱下丁九的布衣,见他身子发青,血管暴起,像恣意生长的蛛网,密密麻麻,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顾长愿咬着嘴唇,又去解他的裤子,终于在大腿内侧找到了—— 一团星状的红斑。 硬如凝块,中间呈紫黑色,边缘血红,沿着大腿内侧向外扩散。 这下,他不用等何一明验证,丁九的尸体已经告诉他结论了。 瘟疫爆发了。 胖崽子、老宗、罗家三口、云家女人…… 疑似感染十四人。 死亡一人。 第一百零八章 终局(一) ================================= 当夜,医疗队兵分两路,顾长愿守在镇上,何一明和舒砚留在哨所。 感染的十四人中,九人意识不清,顾长愿逐一抽了血,让平头把血样交给何一明;丁九的尸体被运回实验室,由舒砚解剖;胖崽子和老宗暂时交由两名士兵轮流照看,如有意外就向医疗队汇报。 剩余五人比较棘手,他们意识清醒,不肯抽血,云家女人死活不让顾长愿靠近,他男人也像防贼一样防着他;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人都站不稳还拿着开山刀挡在门口,说他没病,叫顾长愿滚;镇子西北角的一户,顾长愿还没进门就被差点被横空飞来的瓷碗砸破头,高瞻想冲进屋抢人,又怕万一起冲突,场面失控。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丁九的尸体已经犯了大忌,多亏丁九没父没母,才没人冲上来抢尸体。 「现在怎么办?」高瞻心急火燎。 顾长愿知道镇上的人野蛮,软的不听,硬碰就闹,真闹起来命都不当回事。他来回打量着镇子,夜色正浓,越来越多的人被惊醒,打着火把走出屋,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说着罗家人病了丁九死了之类,眼里全是惊恐。 他把闲话抛到脑后,指着镇子中央蓝色的帐篷:「那个帐篷没人住?」 「没人。下雨的时候避难用的,现在都各自回屋了,准备拆来着。」 「正好,把帐篷挪到……」他四下张望,挑中西北角的一处空地,「挪到那儿,偏僻,离镇子口远,不影响进出,再把生病的人抬进去,要小心,血、呕吐物都别沾,让身上没伤口的士兵来,穿长袖长裤,带上手套和口罩,口罩实验室里有……」 第197页 「不配合的怎么办?」意识不清的抬进帐篷就好,就怕清醒的,碰都不让碰。 顾长愿知道高瞻的难处:「哨所里有多的床单么?剪成长布系在屋顶上,告诉其他人这间屋里有病人,别靠近。帐篷也要围起来,拉一条警戒线,用粗绳子就行……」 他细细说着,忽然被帐篷旁的篝火吸引。前些日子这篝火日夜不熄,岛民成堆围在篝火边取暖,相互慰藉。岛上没有灯,火便成了唯一的精神力量,暴雨天只要有火便有光亮,雨后,人们围着它,排成长队,到大锅中汲取一口食物,赖以生存。篝火煮粥餵养岛民,岛民添柴让篝火升腾,如此往復,直到岛民各自回屋,篝火没人照看,才渐渐熄灭。顾长愿上前,见柴火堆旁搁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锅底锈迹斑斑,锅面却被洗刷得光亮,映着月光。 「镇上都是谁做饭?」 高瞻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到做饭上:「凤柔、蒜仔、孙福运、岐羽,镇上的女人也会帮忙。」 「这些人里谁会偷猎?」 「偷猎?」高瞻越听越煳涂,「除了孙福运,没人偷猎,自从汪正才死了,孙福运也老实了。」高瞻说完,觉得这话耳熟,仔细一想,医疗队上岛第一天他就说过,那时他以为汪正才死了,孙福运没了财路才洗手不干,现在想想孙福运性子虽痞,但拧得清轻重,会害死人的事情,他不干。 顾长愿也认为孙福运不会偷猎,又问:「蒜仔呢?就是跟着孙福运的那个?」 「他就一毛头小子,除了那天找岐羽,就没见他跑出镇子。」高瞻说。 顾长愿嗯了声,手指在铁锅上抹了一圈:「明天起换一批人做饭,别让之前的人做了。」 「啊?为什么?」蒜仔热心、凤柔从火祭之后就寡言少语,除了种菜就围着这口锅转,养着一镇子的人。忽然叫他们别做了,总得有个说法。 「能让这么多人同一时间发病,问题很可能出在食物里。」顾长愿说。 「这!!」高瞻纳闷地看着顾长愿,又警惕地朝周围望了一圈,示意顾长愿别出声,飞速把他拉到一边,「别瞎说,我们的米可是上面分配的……」 「不是米,要么是血要么是肉。」顾长愿捻着手指,锅洗得干净,就落了一丁点灰,就算锅里曾盛过什么,也早就没了。「也许粥里掺了感染的血或肉,和汪正才一样。」 简直越说越离谱,一直都是野菜粥,哪儿来的血和肉?更可怕的是,「这粥可是全镇的人都吃了……」 六十年前,就因为吃了幽猴肉,岛上死的死疯的疯,他虽然没亲眼瞧见,但光听婳娘讲诉就足够心惊肉跳。现在镇子刚经歷了两轮暴风雨,又失去了位高权重的祭司,就算他再不算喜欢这些野蛮人,但也不想看到他们被命运无休止的打击和刁难。就算是挂在树上的烂果子,也是歷经风霜才结的果,终究是生命。 「别吓我,你确定是食物出了问题?」 「一半直觉,一半经验。」 高瞻摆摆手,说这事别靠直觉,也别拿经验说事,弄准了再说,我的心脏受不了。 顾长愿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声,心里却不做他想。恶沱不通过空气传播,在这荒岛上也不会被针头交叉感染,最大的可能就是和六十年前一样,有人吃了病猴肉,可镇上每天都有士兵盯着,谁能在士兵眼皮子底下偷猎幽猴,又不动声色地让十多人同时吃下? 蒜仔?他跟着孙福运,有模有样地学了偷猎?凤柔?凤柔从山上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莫非在酝酿什么?还是孙福运?岐羽? 「火山山洞里有脚印,是岐羽的。」 边庭的话,现在听来如刀锋一样令人生寒,不管怎么看,最可能接触到病毒的就是岐羽。她去山洞做什么?又做了什么?顾长愿望着远处婳娘的茅屋,屋顶的巨大牛角直刺向天空,像是要把天刺穿。他泄气地蹲下来,说:「先不说这些了,先搬帐篷……其余,等天亮吧……」 高瞻:「天亮?」 翌日,天蒙蒙亮,两架直升机同时上岛。嵘城研究所收到岛上爆发瘟疫的消息,连夜组成专班,所长许培文亲自带队,增派5名科研人员上岛支援;嵘城第一医院派出40名专家和医护人员,由感染科主任医师钟新国带队,携带专业医疗设备、救援物资,同时赶到宓沱岛。 上午十时,又一架直升机降落。 「连gcdc都来人了……」舒砚望着印有gcdc字样的专机感嘆。 「合作项目,自然会来。」何一明说。 来人名叫约瑟夫,肩宽背圆,啤酒肚,一头乱蓬蓬的金髮,活像一个过度肥胖的公狮子.他似乎很欣赏何一明,一下飞机就张开手,要给何一明一个巨大的拥抱,何一明微笑点头,不动声色地拒绝了,他便哈哈大笑了两声,爽快地把手插回口袋,丝毫不显尴尬。 增援的到来让本就狭小的哨所更加拥挤,除了接医疗队返程的老连长允许返回嵘城(但必须在嵘城研究所待上21天,确认身体无恙后才能返回西南军区),所有人都不能离岛,士兵禁止回家探亲,採购也取消了,改为定期空投食材,岛上彻底与外界断绝,成为孤岛。恐惧和不安无声无息地在哨所蔓延。 「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有事?」 圆头小兵忙活了一晚上,昨夜,他刚把帐篷迁移到镇子西北角就被唤去抬病人,罗家的女人不停地呕吐,指甲不间断地刮着担架侧杆,发出呲——呲——的长音,就像有蛇在金属管上缠绕,让他不敢看罗家女人痛苦狰狞的脸。 第198页 「别自己吓自己,赶紧把衣服换上。」另一小兵催促。嵘城研究所送来了七十套防护服,岛上的研究人员、医生、士兵每人一套,防护服很是笨重,穿上时要抬脚踩进去,拉链一直拉到胸口,手臂伸进袖管,再带上头盔。头盔连接着黄色的通气管,穿好后气流唿唿地涌入,耳边除了空气躁动声,什么都没有。就算是狂风暴雨里打滚的士兵,第一次套上全密封的防护服仍会紧张得发汗,忍不住撕扯着面罩,想要唿吸新鲜空气。 边庭站在宿舍走廊外,望着楼下忙忙碌碌的人,看似平静,紧握的拳头却泄露了他心底的焦躁。昨夜士兵来来去去,比白天还喧闹,他猜想镇上出了事,何况顾长愿匆匆去了镇上,一夜未归,他想一探究竟,又放不下岐羽。自从在山洞里找到岐羽的脚印,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脑中反覆跳出一个声音:这丫头行事诡异,必须盯着。此时,岐羽在他的床上睡得正香,他不想吵醒她,更不想让她脱离视线。 「你去吧,这小丫头交给我。」 孙福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边庭身边,边庭一向警觉,这次却想得太出神,直到孙福运开口才惊觉,暗恼自己太大意。 「去哪儿?」边庭忽然纳闷——孙福运居然还在哨所,他没回镇上吗? 「去忙你的啊,你的兄弟……战友?你们是叫这个词吧?都忙了一夜了。」孙福运眯起眼,细细瞧着边庭的脸,像是在说:以你的性子还能闲得住? 边庭抿嘴:「长愿叫我盯着岐羽。」 孙福运呲笑了一声,说,你还真是听话,继而冷下脸,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小丫头呢?」 边庭指了指宿舍:「还在睡。」 「天亮半天了还睡?」孙福运晃着脑袋,碎碎叨念着,「我进去看看。」 边庭嗯了声,忽听孙福运又问:「小丫头真进了山洞?」他声音空洞洞的,就像这话只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没吐出来就咽了回去,根本没发出声。 边庭点头,却见孙福运已经进了屋。 屋里光线晦暗,阳光被紧闭的窗帘过滤了大半,只投下浅灰色的影子。岐羽蜷在被窝里,像一个小山包。 孙福运打量着房间,朝床头走去。「行了,平时天不亮就起床煎药的人,怎么可能睡到现在?边队他们当你是孩子,我可没有……」 他顿了顿:「至少现在没有。」 床上没有动静,岐羽唿吸均匀,俨然还在睡。 孙福运伸手在胸口擦了擦,掏出一片干巴巴的菸叶子,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就算你是孩子,也不是一般的孩子,」他走到床边,看准床头,忽一伸手,抓住某样东西,正要拿起,忽然感到有股力道抓着那东西的另一端,他稍一松手,那东西就被抢了去。岐羽坐起来,把牛角杵紧紧护在胸口。孙福运刚刚偷抢的正是她日夜不离身的牛角杵。 孙福运望着忽然坐起的岐羽,没有半分惊疑,反倒爽快地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头。 「就知道你醒了。能让婆……婳娘把这东西交出去的,哪能是一般的孩子?」 岐羽没吭声,静静坐在床上。 「哨所的床睡得舒服么?」孙福运嚼着菸叶,露出羡慕的眼神,「你孙爷爷我要是跟着医疗队走了,现在多半也躺在舒服的床上呢……」 说完暗骂顾长愿不是东西,他在镇上看到从没见过的直升机上岛,就猜到是来接人的,没想到医疗队真的打算不打招唿就走。他奶奶的,他还想跟着走呢,凤柔那丫头不也想走么? 「可惜现在他妈的谁都走不了。」 孙福运沉下脸,岐羽像没听见一般,掀开被子,光脚走下床,她穿着边庭的白背心,下摆一直盖过膝盖,孙福运连忙撇过脸去。岐羽不声不响,走进浴室用凉水沖了脸,换上黄色的花布裙又走出来,无视床边的孙福运,朝门口走去。 「镇上死人了。」孙福运忽然说。 岐羽站住了。 孙福运继续说:「丁九死了,我记得刚开春的时候,婳娘治好了他的头疼,他还给你家送了榛子吧?」 岐羽背对着孙福运,紧紧捏着牛角杵。 「罗家一家都病了,和胖崽子老宗一样,一直吐,还流鼻血,还有阿云、大万……」孙福运看着岐羽纤细单薄的背,「边队当你是孩子,顾医生也是,可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性子深,他们不敢想的,我敢,他们不敢问的,我也敢。」 孙福运嚼碎菸叶子,把叶沫渣子和涎水一起吞进肚。 「镇上发病,和你有关系不?」 第一百零九章 终局(二) ================================= 岛上第一次出现这么多外人,直升机来来去去,把岛民吓得不轻。虽然是白天,他们高举火把,围成一团,好像要驱逐某种野兽,当穿着防护服的医疗人员踏进镇子,人们一边躲避,一边挥着火把,大喊滚!有人惊慌失措,习惯性地朝婳娘家跑,却在看到被火烧过的屋顶后恍然想起:婳娘早就不在了。 惊慌中,有人想起他们还有一位祭司。他们既看不起那个不会说话的小丫头,好像向一个小丫头求助是拿脚踩在他们的脸上一样,又屈服于祭司能通神,纠结间竟涌起一种忿恨,像被看不见的外力羞辱,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地叫唤:岐羽呢?她不是祭司么?!这时候跑哪儿去了? 第199页 岐羽站在门前,阳光被门缝挤成一丝细线穿过她的脚。她知道孙福运正看着她,目光比阳光还锐利。 她推开门,炫目的阳光霎时打在她脸上,让她晕眩。边庭回头问:醒了?她点点头,看向空荡荡的操场。清晨,她听见直升机起落的声音,一架接一架,连绵不绝,现在操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哨所里除了五个留守的,其余都去了镇上,高瞻拿着一个大喇叭,站在皮卡车顶苦口婆心地喊:「不要慌!镇上有疾病,我们是来帮你们的!如果有人发热、头晕、呕吐、流血,立刻和我们说!不要隐瞒!更不要对医疗人员动粗!再说一遍,镇上有疾病,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他居高临下,紧紧盯着镇上的大小动静,虽然平日不愿和岛民起冲突,但现在岛上有了瘟疫,又来了科研精英和医护人员,孰轻孰重,他拧得清。云家女人病情加重,他二话不说拦住云家男人,让医护进屋把人抬进帐篷;田家老汉疼痛难忍,拿着开山刀说要和医疗队同归于尽,高瞻就地捡了一根柴火,看准时机狠狠敲向他手臂,大汉吃痛,刀应声而落,被高瞻一角踢开,医疗队立马注射镇定剂……几番下来倒是见效,镇上怨气虽重,但敢怒不敢言。 顾长愿一直待在镇上,听说嵘城来支援了,没想到是许培文亲自带队,时隔四个月见到老所长,竟有些恍如隔世。 「前天早上,两人疑似感染,一男人一儿童,收在哨所的隔离室里,当晚又有人发病,初步统计十六人,死了一个,送回实验室了,其余的暂时用帐篷搭了一个隔离区就地治疗,血样都交给何一明了……」顾长愿细细道。 许培文沉默片刻,问:「找到原因了吗?」 「还不清楚,可能是食物。」 顾长愿望向镇上的篝火,高瞻正和蒜仔和凤柔说着什么,蒜仔气唿唿地叫:「凭什么不让我做饭?」,凤柔紧抿着嘴,像是忍着天大的委屈,高瞻和他俩争论了半天,蒜仔气唿唿地走了,凤柔呆呆站了一会儿,把满篮子野菜交给了另一女人,不声不响地回了屋。到了中午,做饭的换了四个中年妇女。 有许培文和研究所的同事在,顾长愿压力小了许多,血检结果出来之前,他和同事一道为镇上的人注射病毒唑和抗血清。帐篷里没有床,人们躺在被褥上,顾长愿只能跪在地上注射,痛苦的呻吟和呕吐声灌满了帐篷,让人不忍多听。士兵们在镇子外的挖了一个两米多深的坑,把染了血和呕吐物的衣服、床单、被褥、地毯、毛皮扔进坑里焚烧,黑烟不断,镇上笼罩着一股血腥味和酸臭。 「看护的事交给医护人员,你去查感染源头。」许培文说。 一天不阻断源头就有增加病患的风险,其他人刚上岛,人生地不熟,这活儿还得顾长愿来。他搁下血袋,走出帐篷,摘下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气,陡然闻到空气里的酸味,胃里涌起一阵噁心。先前一夜没睡,水都没喝上一口,嘴唇都起了皲皮,这时又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他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海风席捲,焦土贴着地面滚滚而来,像是要把他吞尽,双脚变得轻飘飘的,嗡嗡的耳鸣声撕扯着神经,忽地眼前一黑,向后栽去。 「长愿!!」 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却是栽进一个稳噹噹的怀抱。 「你怎么来了?」顾长愿闻到一股青草香,知道是边庭,倚在他身上缓了缓。 边庭扶着顾长愿,指了指身后——孙福运正牵着、准确地说是拎着岐羽走来。岐羽细瘦的胳膊被孙福运高高拽起,一双大眼睛追着行走的防护服,脸上却紧绷着,像是有看不见的线拉扯着她的脸,看不出表情。 顾长愿想起孙福运有帮着镇上做饭,心想来得正好,便叫来高瞻,又找了个偏僻地,说起食物可能有问题。孙福运皱眉,顾长愿越说他脸色就越难看,一边拽着岐羽,一边蹍着脚下的一块石头,好像和石头有血海深仇一样。 「只吃白粥和野菜是不会感染的。」顾长愿说。恶沱只感染嵴椎动物,连乌瞎子都逃过一劫,更不会感染植物。 「也不全是野菜粥。」孙福运和边庭异口同声。 「啊!对!」高瞻一拍大腿,「四天前吃了兔子!」 「什么兔子?」 孙福运瞟了一眼岐羽,岐羽攥着牛角杵,望着呻吟声不断的蓝色帐篷。 「这丫头熘进雨林那次,打了两只灰耳兔子……」高瞻说。 「不过,不应该啊……」孙福运说,「这灰耳兔子不是什么稀奇,听说以前只有雨林有,但野兔子忒能生,现在镇子前后都是。镇上吃过的灰耳兔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从小就爱吃这玩意,从来没害过病。」 顾长愿沉思,灰耳兔子岛上常见,从哨所到镇子的路上就不时会跳出来,之前边庭在瞎子河架过红外相机,也没见着这兔子和幽猴有关系。 「你的兔子是在哪儿抓的?」他问岐羽。 孙福运呲笑:「她会说话才有鬼了。」 顾长愿想了想,又说:「那带我们去?」 岐羽仰起头,眼里空茫茫的,倒是边庭看着顾长愿皲裂的嘴唇和暗沉的脸色,问:「你要兔子?」 「嗯,抓几只回来查查。」 「要多少?」 「越多越好。」 「我去,你休息。」 第200页 边庭说完,牵着岐羽就朝外走,孙福运见边庭说走就走,一脚踢开滚圆的石头:「等我!!你小子会打兔子么就往外沖?!」高瞻见状,叫来平头跟着。 孙福运走了十来米,忽地站住了,往地上啐了一口,跑回顾长愿身边。 「问个事儿,」孙福运觑着眼睛,压低声音,少有地拘谨,「万一这病真和小丫头有关怎么办?」 顾长愿愣了一秒,只觉得这话冷得出奇,四周的空气像凝固的冰坨子砸在他身上。 「不怎么办吧,汪正才死了也没要你就地正法啊?」他勉强笑了下,「感染病毒谁都不想的……」 「谁都不想的……吗?」 孙福运嗫嚅着,撇了撇嘴。 顾长愿以为他担心岐羽,解释道:「查源头不是为了治罪,而是防止疫情扩散。两年前,x城有人感染了另一种病毒,后来查出来源头出自一家海鲜市场,就封了那家海鲜市场。打个比方,要是这场瘟疫的源头是镇上的篝火,那就得熄了这篝火,多烧一天就多一个人生病。」 孙福运不知道什么是海鲜市场,但意思听懂了,嘀咕了一句,行,早查清早了断,摇着头走了。 和孙福运说的一样,灰耳兔子到处都是。在离婳娘坟头十米远的地方,岐羽停下脚步,指着草丛里,不到五分钟,一只灰耳兔子从四人面前跳过,孙福运眯起眼,拉开弹弓对准兔头,嘣——,兔子被砸晕在地。 孙福运笑了声,从腰间解了绳子绑住兔腿,又掏了一把弹弓递给边庭和平头:「你们打,我在这儿守着。」 边庭和平头会意,学着孙福运的样子在林子里寻找目标,孙福运把昏迷的兔子搁在脚边,眼睛看着前方,手却摁住岐羽的肩膀。 「镇上的样子你看到了?」 「帐篷里究竟有多少人,我也不清楚,但那些惨叫你听到没?」 「镇子外面有个大坑,烧得全是染了血的衣服和被子,说是沾了病怕被人捡了用,只能烧了。之前岛上下暴雨,现在大家都饿着肚子,也没人去摘葛藤,衣服被子烧一件就少一件。」 「人也一样,死一个就少一个,丁九是第一个……」 「顾医生说,感染病毒这种事谁都不想的,最好是被他说中了。」 他摁着岐羽,手背崩出青筋。岐羽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盪着脚丫子,玩着手里的牛角杵,有兔子从她脚边跳过,她眼睛都不抬。 当夜,三十只兔子被运回临时实验室,这是哨所为新上岛的研究员腾出来的一间房,条件简陋,但设备都是从研究所里运来的,还算齐全。八个研究员挤在屋里,在吱吱地惨叫声中抽血、化验,直到翌日拂晓,顾长愿走出实验室,深深嘆了一口气,叫来巡逻的小兵。 「还有车么?能带我去镇上么?」 虽是拂晓,天色漆黑,月亮还挂在天上,镇上喧闹如白昼,篝火依旧燃烧着,有士兵抬着染血的被褥到镇子外烧掉,穿着防护服的医生在茅屋前后喷洒着消毒水,唯一让人宽慰的是夜里天冷,气温低,海风吹散了浓郁的血腥味和酸臭,使得镇子不像白天那么恶臭,让人反胃。 顾长愿找到孙福运:「你们吃的兔子是死的还是活的?」 「还能吃活的?当然是宰了扔锅里煮的。」孙福运捣着炉火,自从婳娘死后,他倒是常待在婳娘屋里。 「不是,我是说……岐羽拎回来的时候是死的活的?」 「活的呀,虽然快断气了,但是还活着,我第二天才宰,兔毛都是我拔的。」孙福运昂起下巴,朝边庭和高瞻努嘴,「宰的时候,高排长和边队都在。」 两人点头,孙福运又说,是他把兔肉切成块摊在油布上交给蒜仔,看着蒜仔倒进锅。 「其实谁都没吃到一块完整的,肉都煮成渣了,但一整锅都是肉香!」想起那日的肉粥,孙福运忍不住流口水,可现在镇上染了病,他也欢畅不起来,那日吃得多畅快,现在就有多沉痛。 「不是兔子。」顾长愿说。 边庭吃惊:「不是?」 「不是。我们抽了每一只兔子的血,不但没有恶沱病毒,而且用恶沱去感染健康的兔子细胞,兔子在两小时内都死了……」 孙福运:「什么意思?」 「意思是携带恶沱的灰耳兔子活不长,你不是第二天才杀的兔子么,如果兔子有问题,当天就发病了,不会活到第二天。」 「那就不是食物有问题了?」 高瞻舒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食物有问题,要是全镇都感染了,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扛不住。 「不,我还是觉得问题出在食物上,」顾长愿皱紧眉头,「到底是漏了什么……」 屋里陷入寂静,谁也不敢出声,怕打断顾长愿的思绪。 半晌,门外有人靠近,高瞻警觉,却只听见脚步声不见人进屋,那人似乎在门外徘徊,单薄的影子从缝隙里透进屋,来来回回,高瞻起身,撩开门帘一看,却是凤柔。凤柔吓了一跳,退了两步。 「有事?」高瞻问。 「顾医生在里面?」凤柔怯生生问。 顾长愿抬起头,婳娘死后,凤柔曾来找过他,两人在老屋下谈了会儿,后来就再没说过话,听说凤柔变了性子,很少开口,现在主动找他倒是意外。他站起身,跟着凤柔走出屋,凤柔脸色不太好,在月光下透着像铜锈一样的青色。 第201页 两人走到帐篷前,帐篷里传出痛苦的呻吟,男人的,女人的,苦楚地交缠在一起。 凤柔停下,声音沙哑如干裂的泥土。 「镇上是得了怪病吗?」 顾长愿怔了一秒,嗯了声。他知道凤柔口中的怪病不是泛指,六十年前,岛上被恶沱侵袭的时候,婳临渊那一辈就这样称唿恶沱——怪病。知道这个称唿的除了死去的婳娘,只有那天陪着婳娘走上祭坛的——他、边庭、高瞻、孙福运、凤柔和岐羽。 凤柔苦笑:「她瞒了一辈子,就是不想看到镇上变成现在这样?」 顾长愿心一沉,视线扫过镇上的茅屋,即使是拂晓,茅屋里还亮着光,屋里的人也许还醒着,也许睡了却固执地不肯熄灭油灯,想借火光汲取一些勇气。在顾长愿眼里,这些孱弱的灯光就是某种危险信号,正如婳娘害怕的不只是瘟疫,还有连婳临渊都无法控制的人心的溃散。 「别靠近帐篷,也别在外面乱晃,天亮还早,回屋休息吧。」顾长愿蹲下.身,把帐篷前的隔离带绑紧了些。 凤柔站在顾长愿身后:「他们会死吗?像我阿爹那样?」 顾长愿:「别乱想,外面医疗水平比岛上高得多,这次还来了很多医生……」 「那就是不会死?」 顾长愿抿着嘴,答不上,他曾尝试过救岐舟,用尽了办法还是失败了,和病毒较量,他没有把握。 凤柔见顾长愿沉默,勉强笑了一下,揉了揉发青的脸,缓缓蹲下,或许又觉得蹲着不够舒服,伸开腿坐在地上。 「刚刚,我流血了。」她仰起头,望着镇子外的黑烟。 -------------------- 1文里涉及的治疗手段参考《第四级病毒》p116-p127 第一百一十章 终局(三) ================================= 顾长愿想过还会有人感染,但没想过是凤柔,但仔细一想为什么不会是凤柔?病毒袭击人类的时候,可不会管尊卑亲疏。 他和凤柔不算亲,但更不算疏,他们曾在老屋的路灯下谈过心,多多少少比原先更亲密了,但凡触及过他人的脆弱,就像多了一层隐秘的关系。他让她躺下,测体温和心率。 「我会死吗?」凤柔问。 「别多想。」顾长愿说。 抽血的时候孙福运来了,看见泛着银光的针头,一张脸变得很难看。 「你干嘛?!」他一把推开顾长愿,「她没有病,你抽什么……血……」 孙福运破口大骂,忽然又想到什么,脸上浮起一种难以置信的惶恐,他看着凤柔,看着她月光下如铜锈的脸,瞬间醒悟,眼神在渐亮的天色里失去颜色。 「操!操!操!操!操!操!」 他大吼,狠狠踢开脚下的石头和泥土,边踢边骂,好像踢了石头还不够,还要踢开寂静,踢走黑夜,踢到心里的苦楚被碾斫,如一枚炮仗,一响之后什么都不剩下。 凤柔的血样被送回哨所,许培文和gcdc、嵘城第一医院的专家趁机开了诊疗会。疑似感染的十九人中确诊十二例,七人待观察,依旧沿用m1干扰素+血清治疗,m1干扰素和血清数量有限,暂时优先抢救重症病人——胖崽子、罗家三人和云家女人。 清晨在孙福运无尽的踢踹和谩骂中来临。镇上不安的情绪更重,到了早上,做饭的女人不来了,更没见几个人出屋,镇上空荡荡的。高瞻倒是情愿岛民们老老实实待在屋里,人聚在一起就嘴碎,爱说些没头没脑的,除了编故事、造谣、涂添恐惧,没点儿屁用,现在各自回屋,他反倒省事。他把喇叭挂在车上,让它替他一句接一句地喊:「不要慌!镇上有疾病,我们是来帮你们的!」又叫平头煮了粥,说有人来吃就盛一碗,没人吃就拿文火温着。 孙福运坐在帐篷外,他踢累了,骂累了,喉咙焦了,发不出声音,听着帐篷里的呻吟和喇叭里的劝诫,都像听着鸟叫虫鸣,不起波澜。平头盛了一碗粥,端到他面前:「吃点吧。」孙福运默默看了他一阵,接过碗一饮而尽。 「我做饭,你们忙去。我知道你们能耐,赶紧把这怪病弄走!!」 他抹干净嘴,推开平头,又斥开篝火边的小兵,在大锅前坐下。 一早上,来打粥的寥寥无几,倒是老嶓看到孙福运,僵了几秒,脸上青白变换,孙福运想问他孙子怎么样了,又忍住了。到了中午,蒜仔来了,喝完一碗又要一碗。 「当兵的不让我和柔姐做饭,现在柔姐病了,别人都说我们煮的饭有问题。不会有人来吃的,不如给我多盛几碗。」 孙福运嗤笑:「不吃饭,等饿死啊?」 「饿死也好过病死。」蒜仔委屈,「凭什么不让我做饭,我还能害大家不成?」 孙福运觑了他一眼,骂归骂,还是盛了一满碗:「不关你的事,他们饿了自然会来吃,不吃也不用管,你还能把饭餵到他们嘴里?」 正说着,四个汉子走出茅屋,一边远远瞧着孙福运,一边相互对着眼色,欲言又止。 孙福运看着就来气:「躲那么远是怕我吃了你们?」 「孙……叔……」一个粗膀子汉子支支吾吾。 「有屁就放。」 汉子憋着猪肝色的脸:「孙叔,咱们镇子是不是沾了不好的东西啊?」 他一开口,身边三人应道:「是啊,是啊,好多人害了病啊……」 第202页 「都怪这些外人!」 「从他们上岛就没好事,这是惹了山神,山神怪罪呢!」 蒜仔跟着点头:「是,是!」 「是个屁!」孙福运薅起勺子就往蒜仔头上敲,「那么大个喇叭挂在那儿你没听见啊?镇上是害了病,他们是来救人的。」 汉子抖着腮帮子:「可也没看救活谁啊?」 这一说,戳中孙福运的痛处,眼看过了五天,不仅没见谁痊癒,还多了一个凤柔。他跳起来:「急个屁,这不是还在治吗?人家也不是神仙,说好就好?!」 话音刚落,几人脸上倒是露了喜色,好像说到他们心坎里,就连那粗膀子汉子,被骂了也不怒,眼里反倒迸出光。孙福运见了,更是嫌弃:「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孙……爷……」不称叔,改称爷了。蒜仔讨好地说:「这病是害得凶,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孙福运暗暗白了他一眼,就凭你这海鱼脑袋还能有办法? 蒜仔:「岐羽那丫头不是祭司么……您看……」 「看什么看?现在倒是把她当祭司了?」一想到岐羽,孙福运更烦,这都病了十九个了,接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要是真和岐羽有关,他真恨不得亲手撕了岐羽再下去给婆娘赔罪。 粗膀子汉子不知道孙福运所想,接过蒜仔的话茬:「瞧你这话说的,咱们都看得明明白白,火祭的时候婳娘可是把牛角杵交给她了,她不是祭司谁是?」 「就是就是。」蒜仔附和。 这倒是事实,孙福运收敛了怒气:「那丫头是跟着她娘学了些治病的手法,懂医术,我会叫她熬药的。」 「不是熬药,是……」粗膀汉子急得咬牙,「是……是……」 「是火祭啦!镇上都这样了!赶紧求山神啊!」 火祭?!祭个犊子!火祭就是用来唬你们这群海鱼脑袋的! 孙福运想骂人:「祭什么祭,没看到那么多医生在救人么,别添乱了!」 「祭山神怎么是添乱呢?!」 「就是,这话要是山神听见了!又要怪罪了!」 「我们自己要想办法啊!」 孙福运:「就想出个祭山神?」 「那还能有什么法子啊?」 「你也说了那些外人不是神仙,这时候只有山神能救我们了!」 孙福运懒得再纠缠:「行了行了,你们不如想想怎么吃饱肚子!老子熬了这么大一锅粥都没人来吃,是不是都想饿死?」 「……」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说话了,僵持了片刻,气鼓鼓地走了,汉子气急败坏地骂:「他跟那些外人是一伙儿的,你跟他说有个屁用!」另一人附和,「姓孙的就没去过几次火祭,婳娘在的时候他都不去。」 两人骂得敞亮,好像故意骂给他听的,孙福运啐了口,心想:老子火祭的时候,你们还在吃奶呢!祭坛都是老子发现的,你们这帮孙子!烦闷间,正巧看见顾长愿从帐篷里出来,憋着一肚子火跑到他面前:「救救救,都他娘的救了五天了!你到底能不能救活人?!」 顾长愿一怔,不知道孙福运怎么就吃了炸药,倒是许培文跟着走出来,问:「怎么了?」 许培文年纪大,两鬓髮白,这些天又没日没夜地忙活,更加憔悴,孙福运见了,心想把不能把气撒一老头身上,狠狠一跺脚:「算了!没事,我急。」 顾长愿紧抿着嘴,孙福运急,他更急,他坚信是食物除了问题,可不是兔子肉,那会是什么? 半分钟前,他问凤柔有没有接触过幽猴,凤柔知道六十年前的事情,两人谈起来不必遮掩,可是她摇头,说除了火祭就没去过火山,更没去过山洞,就算去了也认不得幽猴。顾长愿信她没必要说谎,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进了山洞。 他望向婳娘的茅屋,半晌,岐羽捏着牛角杵走出来,边庭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岐羽望了一眼皮卡车,车上的喇叭还在不知疲倦地喊:「镇上有疾病,我们是来帮你们的!如果有人发热、头晕、呕吐、流血,立刻和我们说!不要隐瞒!更不要对医疗人员动粗!再说一遍,镇上有疾病,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她望着喇叭出神,过了会儿,仰起头看着太阳,右手举过头顶,遮着刺眼的光,阳光照在她指尖的绷带上,像老根须着了火,枯朽又旺盛,顾长愿走到她身边,轻轻摁住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吓得一缩。 「让我看看你的手。」顾长愿说。 岐羽怔了会儿,双手摊在顾长愿面前。伤口癒合得差不多了,新肉歪歪扭扭地长着。顾长愿拆了纱布,换上创口贴:「好很多了,不用缠纱布,创口贴就行。」他捏着她皮包骨的手指,「这到底是挖了什么啊……」 岐羽一颤,把手背到身后。 顾长愿恍惚了一瞬。 岐羽站了片刻,又钻回屋。顾长愿拉住边庭:「你说岐羽去过山洞,有发现什么吗?」 边庭:「脚印。」 「还有呢?」 边庭摇头,那日天太黑,看不真切,只知道岐羽没走到洞穴深处,顾长愿也想到这一点,如果遇上幽猴,她很难毫髮无损地回来。 边庭:「需要我再去一次吗?」 顾长愿:「安全吗?」 边庭点头,但如果再去最好配上防护服和枪。 第203页 「那我一起。」顾长愿说。 边庭下意识地阻拦:「我去就行,你别去。」 顾长愿:「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拼不上,去看了才知道。」 边庭没有阻拦顾长愿的习惯,都是顾长愿想做什么,他就陪着,可他实在不想他冒险,上一次就遇到幽猴袭击,再去一次,又惹上幽猴怎么办?纠结再三,只好和高瞻说了,高瞻派了平头和当初曾跟进洞的四个小兵跟着,他们进过山洞,有经验。许培文听了,倒没阻拦,只叮嘱注意安全,还让顾长愿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再去。 回到宿舍,门板都积了一层灰,推开门,灰尘簌簌地掉,顾长愿涌起一种久违地怀念。自从增援上岛,哨所里的人多了一倍,认识的不认识的,个个都绷着一张脸,好像扛着天,稍一松懈便是天塌地陷。村妇仍坐在隔离室外,这些天他一直在镇上,都快忘了这个女人,她消瘦得不成人形,头髮白了一大半,白髮黑髮夹杂,像一片稗草。舒砚说丁九的尸体解剖过了,发病前伴有心肌梗塞、低血容量休克和多发性.器官衰竭,神仙也救不回来。顾长愿沉默着摇头,经过实验室前,第一次见到gcdc来的专家约瑟夫,一个金髮碧眼的大鬍子,一见他就用夹生地c国语说着:「哦!顾!我听说过你!」腔调古怪得像唱戏,顾长愿草草打了一声招唿,客套了几句,回了宿舍。 他脱了酸臭的衣服,赤.裸着走进浴室,热水打在他脸上,使他久违地放空。氤氲间,婳娘、岐舟、岐羽、凤柔、孙福运的脸挨个浮现,不知为什么,他们都崩着脸,脸上的肌肉拧得如老树根纠缠,每一根血管都像是在厮杀,嚎叫,要有多狰狞就有多狰狞,他隐隐看见婳临渊和福春山,虽然从来没见过他们,却像是看见了。 夜里,顾长愿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走进一间黑色的房间。 是了,他走进一间黑色的房间,这让他很不安——原本的梦境忽然多出了一段,像惊觉看过无数次的电影竟还有一段片头,还有从来没有看过的情节。他在床上来回挣扎、抗拒,想醒过来,可梦境越来越清晰——太阳影遁,夜色笼罩,他推开一扇简陋又老旧的门,走进黑暗充斥的房间,慢慢地、慢慢地、把门锁上。黑暗瞬间掐住他的喉咙。 不,不是的…… 不该是这样的…… 顾长愿看着梦境里的人,那个蜷缩在墙角、和自己有同一张面孔的人,身体像被噼中一般,血液从裂缝中喷出,汇成一道道急流……他焦躁、颤抖、快要窒息,在床上翻滚,嘶喊着:不要,不要。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从黑暗中挣脱,黑暗却拼命拉着他往下坠。 不要……他忽地睁开眼。 天亮了。 -------------------- 掉了好多收藏 t.t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终局(四) =================================== 镜子里的人顶着乱蓬蓬的头髮,下颌冒了胡茬,这胡茬不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只是这几日一直在镇上,没空刮,才长得嚣张。顾长愿抹了泡沫、颳了鬍子,又觉得头髮实在太长,像一头过季的蒿草,拿起剪刀随手咔嚓了几下,剪了一大截。 洗漱完,边庭带来早餐,见顾长愿剪了短髮,愣了半秒。 顾长愿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了?」 边庭也笑,虽然不至于不认得,但这头髮剪得一茬高一茬低,像被鸟啄过的,实在不好看。顾长愿倒是无所谓,卷着额前的一撮短毛:「太长了,就剪了。」边庭想起他刚认识顾长愿时,顾长愿就这模样,鸟窝头、长衬衫、破洞裤,从头到脚松垮垮的,不由地笑了。 出发前,金髮碧眼的约瑟夫硬要跟着,他是一个自来熟,叽里哌啦说着去过埃尔贡山、墨扎拉和布兰肯洞穴,又掏出一本陆军证,拍着胸脯说没问题。高瞻拗不过,只能再三叮嘱平头护他安全。到了雨林,漫天阔叶遮住阳光,天霎时暗了,风也不流动,潮湿的空气让人瞬间闷了一层汗,像被罩进巨大的塑胶袋,走上几步就口干舌燥。士兵们都默契地少说话多赶路,只有约瑟夫兴致勃勃,一路大唿小叫,说着听不懂的g国语。 行至山脚,南蛇藤细细密密地攀附着岩壁,接连几日暴晒,南蛇藤像困境中的囚徒,深深扎进崖壁里,往有水的地方疯长。一行人走得谨慎,和第一次进山洞一样,边庭打头,平头垫后,把顾长愿、约瑟夫和抬担架的小兵们护在中间,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不用抓猴子,士兵们都带着半自动步枪,边庭还在腰间别了一把野战匕首,以防万一。 走到岔路口,太阳已悬在头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尖啸,万树齐动、激起狂风,漫天飞沙走石,山路都在摇晃,崖壁上的泥块和断枝稀稀拉拉地往下落,约瑟夫以为遇上火山喷发,紧贴着崖壁,一动不动。顾长愿说是乌瞎子和幽猴在河边激斗,他才哦哦了两声,定下心神。 沿着岔路往上,边庭忽然停下,蹲在一簇南蛇藤前——地上有一双脚印,孩童大小,一浅一深,看痕迹这处原本是一处水洼,漫着淤泥,后来被晒干,留下脚印。顾长愿仰起头,葱茏间,山洞只剩一条细缝,像一个狭长的眼睛,顿时涌起被窥视的感觉。 到了洞口,雨林已在脚下,空气虽然稀薄,但总算能顺畅地唿吸。远处升起黑烟,是士兵在焚烧染血的被褥和衣服,镇上的茅屋被密林挡住,一间也看不见,黑烟倒是成了精,刺破漫天的枝桠和阔叶中往天上钻。顾长愿换上防护服,旋开手电筒,朝里走去。刚进洞口,就听吱吱几声尖叫,阵阵冷风如千把利刃同时袭来。 第204页 顾长愿大叫:「蹲下!」 众人大惊!齐齐蹲下!风声越来越近,好像成千上万的巨人同时奔来,接着,密密麻麻的蝙蝠擦着他们头顶飞过,尖叫声此起彼伏,红色的眼睛透着白光,宛如染血的佛珠。蝙蝠飞了足足两分钟才全部散去,尖叫声弱了,只剩下山风凿击崖壁的声音,顾长愿抬起头,倒吸一口冷气:「没事吧?」 众人喘着气,在惊恐中抬起头。 「岐羽的脚印呢?」刚被蝙蝠一惊,洞口的脚印都乱了。 边庭蹙眉,拿着手电筒四下搜寻,其他人见状也弯下腰。洞里光线极暗,他们又刚躲过蝙蝠群,心有余悸,只能放慢速度。半晌,边庭说:「这里。」 顾长愿和约瑟夫连忙跑到边庭身边,边庭指着一道长长的印痕,洞里湿冷,长满青苔,唯独被踩过的地方青苔被沥走,留下了足迹。岐羽似乎在这里滑了一跤,除了沥痕外,还留了一个掌印。 顾长愿拿起手电筒,照向脚印前方,又在不远处看到一大一小两处脚印,这次踩在一堆腐烂的蛇皮上,更加清晰。 看脚印的方向,岐羽是冲着洞穴深处去的。山洞呈漏洞状,洞口宽阔,越往里越狭窄,幽猴就是蜗居在狭道深处。难道岐羽真的想去找幽猴?顾长愿心里发憷,又听边庭说,岐羽的脚印少说有七八十处,她在山洞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到底在山洞里做什么?顾长愿打量着空荡荡的洞穴——一个小丫头黑夜(或是清晨)孤身钻进山洞,她个子瘦小,胆子却出奇的大,没有带火,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借着洞口的光,扒着岩壁,靠双手摸索…… 双手? 顾长愿心一凛,顿时想起岐羽被磨破的手指,转身望向明晃晃的洞口。阳光穿过洞口,像透明的绸缎朝洞穴铺陈。 「把手电筒都关了。」顾长愿说。 「啊?」这洞穴里乌漆嘛黑的,没有光要怎么走?士兵们都愣了,边庭没多问,关了手电筒,士兵们相互看了会儿,照着做了。 洞穴霎时黑了,风声像幼狼的嚎叫,忽高忽低,让人头皮发麻。「哦!哦!恶魔的洞穴!」约瑟夫又叫,叫声很快被风声淹没。陡然而来的寂静和黑暗让顾长愿一阵心悸,唿吸不由得急促,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喉咙。边庭靠近,问:「没事吧?」顾长愿没听见,耳鸣滋——滋——地刺着他的神经,他不停吞咽着口水缓解头痛,望向洞口的光束。 光束成了眼下唯一的光亮,铺陈的地方脚印清晰可见,从洞口一直延伸到洞穴最左侧。 「岐羽没有火把,只能循着光走,夜晚比现在光线暗,更加看不清,所以她没有走太深。」顾长愿踩着光束,朝左侧走去。 「哦哦!顾!聪明!」约瑟夫跟在顾长愿身后,拿出微缩相机对着崖壁一阵勐拍,士兵们头大,紧紧跟着哌噪的约瑟夫。 「哦!这里有被刮过的痕迹!」约瑟夫忽然叫。 石壁久不见光,覆满青苔和盘绕的根茎,还煳着腐烂的甲虫尸体和飞蛾,约瑟夫指着三道细长的抓痕,顾长愿伸手一摸,沾了一手的粘液。他比划着名岐羽的身高,猜测:「她应该就是在这里扶着石壁往前,到前面看看。手电筒可以开了。」 洞穴又亮了,顾长愿缓了一口气,紧张感顿时散了。越往深处,日光越弱,石壁上的抓痕却变得密集,不深也不锋利,不是野兽抓的,高度也和岐羽的身高相符。 岐羽抓着崖壁往前,是想寻找幽猴?他试图描绘岐羽贴着石壁的样子,可淅淅沥沥的水声总是打断他的思绪。洞顶的积水沿着苔藓流到地上,积成一种近乎萤光的绿。 思索间,「别往前!」边庭忽挡他面前,举起枪,语气少有地紧张。 顾长愿回神,才发觉已经走得很深了,洞口被远远甩在身后,就要接近通往深处的狭缝。狭缝中间,一只通体漆黑、双目通红的猴子正木楞地望着他。 幽猴?! 顾长愿差点叫出声,又警觉地屏住唿吸,士兵们齐齐举起枪,就连大唿小叫的约瑟夫都闭上嘴,悄悄挪到士兵身后。 幽猴约半人高,胖得出奇,身体浮肿,肚子鼓得快要爆炸。它脸上的皮肤近乎透明,几乎能看见密密麻麻的血管攀附在肌肉上,双眼通红、迟钝呆滞,毫无生气地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张开嘴,露出红得发紫的舌头,冒着白烟的涎水从舌尖滴到地上。 没人敢出声,空气几乎凝结成冰,风声被无限放大。边庭紧紧盯着幽猴,好像它一动,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开枪,顾长愿咽了口口水,见幽猴双目血红,神情木讷,已是感染重症,鼓胀的肚皮不像是兜着器脏,反倒是装满了病毒,轻轻一戳,就会爆炸。 僵持间,约瑟夫借着有士兵遮掩,把手电筒叼在嘴里,飞速照了几张照片,幽猴被晃动的光柱惊扰,忽地叫了一声。 吱—— 声音细如蚊蝇,在众人耳中却如惊雷!士兵如临大敌,五把步枪瞬间对准。 别过来! 别过来! 平头暗想。 幽猴吱吱叫了两声,弓起背,动了! 边庭一个侧步挡在顾长愿面前,把他遮得严严实实,平头和另外三个士兵围成一圈,把顾长愿和约瑟夫围在中间。人墙挡住顾长愿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得到吱吱的叫声,更觉得可怖。 第205页 猴和人无声地对峙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平头手心冒汗,暗道,别过来,回去,快回去!三分钟后,幽猴像是听到了平头的心声,慢吞吞地转过身,肚皮贴着地面,竟然爬回了洞穴深处。它爬得极慢,像一个寿命将尽的老人,爬两步就要停下来休息,过了好一阵子才看不见了。 虚惊一场!平头长吁一口气,却不敢放下枪,其他士兵同样死死盯着洞穴深处,生怕再有幽猴钻出来。等了半晌,依旧不见动静,平头叫两个士兵仍守着狭缝,走到顾长愿身边:「还要找多久?」 能尽快就尽快,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顾长愿回神,如果弄不清岐羽来山洞做什么,再耗下去也是白搭,他来回打量着抓痕,又听边庭说:「前面没有脚印了,岐羽就走到这里。」 没了?岐羽从洞口循着月光走到山洞左侧,摸着崖壁往前,走了约四十米,靠近狭缝就回去了?为什么不继续往前?是没有光她害怕了?还是和他们一样遇到了幽猴? 不,她不会平白无故走进山洞又无故折返,肯定漏了什么,可到底漏了什么? 「有发现么,顾?」约瑟夫凑上前。 顾长愿摇头,却见约瑟夫觑起眼,嘻嘻笑了两声,伸出食指,在石壁上抹了一把。 「哦!真臭!!有屎!」他嫌弃地捻了捻手指,表情却像孩子发现玩具一般,乐滋滋地拿出採样袋,颳了一层粘稠,装进袋里。顾长愿被吵得心烦,忽地瞧见约瑟夫在石壁上抓出条条痕迹,紧挨着岐羽的指痕,像一大一小两个川字。 石壁上的粘物! 顾长愿一惊:对了!除了血和肉,还有一样东西也属于幽猴! 「除了崖壁,找找地上有没有抓痕,很深的抓痕。」他蜷起手指,在石壁上抠了一条印:「像这样,故意抓出来的痕迹。」 一群人不明所以,倒也学着顾长愿在崖壁和脚印旁搜寻起来,约瑟夫哼着古怪的调子,顾长愿听不真切,像是首轻快的歌。约瑟夫循着抓痕收集了七八袋混着青苔的粘稠物,笑眯眯地说:「我在埃尔贡山就找过这个,这个可有用了!」 平头不解,凑上来问:「这是什么?」 「屎、肉、烂肠子,什么都有。」约瑟夫眨眼。 「长愿,这里。」边庭忽道。 顾长愿凑近,见一处青苔已被磨平,被人为地抠出了一个月牙状的坑,坑里积着绿水,粘满绿油油的软物,顾长愿捻起一团,闻了闻,臭得令人窒息,颳了一些,装进採样袋。 直到离开山洞,幽猴再也没出来过,约瑟夫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心想到洞穴深处看看,被边庭制止了。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边庭问。 顾长愿蹙眉,抱着一大摞採样袋,不确定这里面有没有答案。 回到临时实验室,新上岛的研究员正提着两大袋兔子尸体。按规定这些兔子将被焚烧,它们被注射了恶沱,无一意外地死去。顾长愿把採样袋搁在桌上,忽听敲门声,几天没见,舒砚瘦了一圈,一张娃娃脸干瘪得隔夜的馒头。 舒砚递来一个u盘:「这几天确诊的病例都在里面,何博士说给你一份,今天镇上又增加了三例疑似,还需要确诊。情况不乐观,许头儿说,快接近感染高发期了,这样下去血清不够,m1干扰素更不够。许头儿正带队给全镇的人测体温,每天早晚各测一次,高瞻也在帮忙,你要抓紧时间查清源头。」 「对了,」舒砚抿了抿嘴,咽了一口唾沫:「凤柔确诊了,目前是轻度感染。」 顾长愿心一凉,凤柔?那个会把唯一的吃的留个婳娘的凤柔、会咋咋唿唿说婳娘是骗子的凤柔、在祭坛哭得撕心裂肺、在老屋下沉默的凤柔。他咬紧嘴唇,带上手套,拆开採样袋。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终局(五) =================================== 临时实验室里,顾长愿少有地紧张,他有一种预感:离答案越来越近了。 「我打赌,顾,这里面有我们要找的东西。」约瑟夫依旧啊啊哦哦地叫。 约瑟夫虽然爱大唿小叫,但做事不含煳。八小时后,两人在七份採样里找到了属于幽猴的成分:腐肉、排泄物和体液。顾长愿拿着检测报告跑出临时实验室,却听一阵急促的剎车声。两名医生抬着担架跳下车,担架上的女人罩着氧气面罩,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不是在镇上隔离吗?怎么送这里来了?」 「这个人不一样,重症,许所长说直接送实验室抢救。」中年医生急匆匆地说,顾长愿一看,竟是尕子的媳妇,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下腹正大出血,整张脸毫无血色,瞳孔涣散,却似乎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担架上爬起。 顾长愿连忙让开,又听哨所外传来士兵的吼声,尕子一路跟到哨所,要冲进来,被士兵拦下:「人交给我们!!你不能进去!!」 「不行,我要看我女人!你们让开!」 约瑟夫闻声走来,大叫:「哦!天啊!孕妇,快抬进去!」又朝顾长愿挥手,「你快去汇报,病人给我。」顾长愿说了声谢,跳上车,和尕子擦身而过时看见他痛苦又绝望的眼神。 镇上—— 车刚停稳,许培文就冲出来:「有结果了?」 「算是有进展,孙福运呢?」顾长愿走进镇子,却见五个女人跪在地上,面朝火山不住地磕头,排在最前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瘦得像三个月没吃过饭,一张脸只剩下骨头,不停念着稀奇古怪的句子,还抓着泥沙往身上撒。 第206页 「这是在干什么?」 许培文蹙眉:「这个等会说,先说进展。」 顾长愿心思重重地望了瘦女人一眼,叫来孙福运。 「我们顺着岐羽的脚印採集了石壁上的粘稠物,发现了很多东西,有幽猴的体液、表皮组织、排泄物的成分……」顾长愿把报告交给许培文,高瞻、平头和边庭跟着围上来。 「排泄物是什么?」孙福运听不懂。 「就是屎。」平头说。 孙福运:「……」 许培文:「继续说。」 顾长愿:「恶沱不同于流感,不通过飞沫传染,能传染的除了直接入口,只有母婴、血液和性行为。能这让这么多人同时生病,最有可能是直接接触了病毒,所以我猜是镇上的食物出了问题,和六十年前一样吃了幽猴肉。这些天只有岐羽能接触大锅还进了雨林,更是进了山洞,病毒很可能是她从山洞带出来的。」 孙福运脸色变得铁青,牙咬得紧紧的。 顾长愿又说:「我原先以为她从山洞带回病毒必须和幽猴直接接触,但想不通她一个小丫头是怎么毫髮无损地从幽猴爪下逃脱的,直到昨天去山洞发现了石壁上的粘稠物。幽猴不是一直在洞穴深处,缺少食物的时候就会跑出来觅食,在洞口留下.体液、呕吐物和排泄物,如果感染末期的幽猴跑出来,还会有其他的溃烂的组织沾在墙上。」 「所以你们抠了石壁上的东西?」平头问。 「是的,我猜岐羽也做了同样的事,她手上沾了幽猴的肉和组织,这些东西又混进锅里……」 「不对,」高瞻皱眉,打断顾长愿,「我们找到岐羽的时候,她是脏兮兮的,但回来后就洗过澡了,还换了衣服,不该沾了东西……」 平头问:「指甲里呢?会不会是指甲里粘的东西掉进锅里了?」 「这倒不会,」顾长愿沉思,「她手受伤了,是我包扎的,我替她消的毒。」 孙福运啧了声:「那不就是白说了。」 岐羽是第二天才帮着煮粥的,就算沾了什么也洗干净了。 顾长愿咬着嘴唇,看向婳娘的茅屋,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看去,正巧看见岐羽掀开门帘——她抱着一匹巨大的蓝色毛毯,铺在屋前,又抱了大把蒿草、毛茛、石菖蒲铺在地上,像是在晒草药,先把蒿草摆在左边,一根一根捋顺,然后是毛茛、石菖蒲、荨麻、桫椤、胡荽和栲树叶,做完这些才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错愕地抬起头回望了一眼。 顾长愿收回视线,压低声音:「有没有可能她抠了石壁上的东西,藏起来了?」 「藏起来?!」平头惊唿了一声,被高瞻敲了一记脑门:「别瞎叫!」 高瞻严肃道:「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怀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人为投毒,非同小可。 「我一直在想岐羽去山洞做什么,可仔细一想,她对山洞的了解不比我们少。」 「什么意思?」孙福运问。 「岐舟生病时,说过他拿弹弓追了一只红眼睛猴子,这只猴子后来跑进了山洞,岐舟讲这些的时候岐羽刚好在场,后来婳娘在祭坛上说六十年的怪病是山洞里传出来的,岐羽也在场。和岐羽最亲近的人都在她面前提起过山洞,她很清楚山洞里的猴子能感染人。」 「所以她拿着弹弓是想去山洞打猴子?」高瞻问。 「有可能,但因为一些原因,比如洞里太黑,也可能是没遇到猴子,她没打到,就从石壁上抠了粘稠物回来。」 孙福运呲笑:「她怎么知道石壁上有屎?还刚好是猴子屎?」 许培文翻着报告:「不光是排泄物,还有体液、肝、脾组织,呕吐物。」 孙福运:「我不是说这个!」 「有两种可能:一、温度,洞里没有光,岐羽只能顺着崖壁摸索,摸到温热的粘物。洞里的野生动物除了幽猴就只有蝙蝠,温热的粘物不是蝙蝠的就是幽猴的,而且是刚留下的,所以她抠了下来;第二、她和我们昨天一样遇到了重症感染的幽猴,但幽猴没有攻击她,或者被她用弹弓打了后,受惊后回躲回洞里,她等幽猴走后,捡了地上的某种热乎乎的东西——排泄物或者烂肉。」 「不会吧,也太吓人了……」平头想像着岐羽在黑漆漆的洞穴里,独自和幽猴对峙的画面,脸上浮起惊恐的神情。 「不管是哪一种,她最终把温热的腐肉和粘物带回镇上,趁人不备扔进了锅里。」 「你是说她故意……??」平头大惊,叫了一半又捂上嘴,警惕地看着晒草药的岐羽,「她只是个小丫头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先放一边,关键是她做了没有。」许培文合上报告,「你确定吗?」 顾长愿望着岐羽的背影,沉思了一阵,又看向孙福运,最先让他怀疑岐羽不是别人,正是孙福运。边庭和平头去猎兔子之前,孙福运曾问过他:「如果这事真的和岐羽有关怎么办?」那时,他只当孙福运怕他责怪岐羽不懂事,猎了兔子害镇上的人生病,现在想来,或许还有另一层深意。 「知道山洞是病毒的巢穴又去过山洞的,现在只有岐羽。你们找到岐羽的时候,她有藏什么东西吗?」 高瞻和边庭对视了一眼,边庭斟酌地说:「手上没有,我背过她,如果她手上抓着东西,我会发现。身上……她那天穿着黄色的碎花裙子,只有一个口袋,我记得里面是空的……」 第207页 「又不是只能藏兜里,藏鞋底,别在底裤里,系根绳绑腿上,哪儿不能藏。」孙福运板着脸,说得咬牙切齿。 「那兔子呢?她不是打了两只兔子吗?」平头慌慌张张地问,既然偷藏了病毒,还抓兔子干嘛? 顾长愿一愣,自从灰耳兔子被排除在感染链之外,他就没再想兔子。众人跟着沉默,孙福运盯着岐羽,来回拧着手指,似乎要把指头打成结,平头见气氛突然安静,像说错话似的,怯怯看着众人。 边庭抿了抿嘴,拉了顾长愿到一边,小声开口:「会不会是声东击西?」 平头恍然大悟道:「哦!镇上一直吃的野菜粥,如果粥里有粘块会很奇怪吧?所以混在野兔肉里,就算吃到也会以为是兔肉?还能掩盖味道?」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连边庭都不可置信地皱了眉,他倒是没到这层,只是回想起找到岐羽的那天,所有人都被她手里的兔子吸引了,先入为主地以为岐羽是给婳娘上坟,又打了两只兔子,却忽略了她还可能去过别的地方,比如火山。被平头一说,反而更觉得可怕,小丫头真有这么多心思吗?处心积虑想把病毒带到镇上?如果顾长愿说的是真的,那岐羽失踪那夜的行迹很可能是先给婳娘上坟,在坟前踩了乱七八糟的脚印,然后上山,循着月光和石壁摸到温热的东西藏在身上,最后打了两只兔子来掩盖身上的味道和乱糟糟的模样;或者是到雨林后直奔山洞,藏了幽猴的腐肉和排泄物,然后在婳娘坟前种了花,听到有人来寻找她,故意弄乱脚印,又打了两只兔子才缓缓露面。 不管是哪种,都让人毛骨悚然。 孙福运摸出半片菸叶,在身上擦了擦,望着天说:「那天,我终于能尝一口肉味,很高兴,一碗粥都喝光了,很多人都很高兴,都喝完了。」他和镇上所有人一样,太畅快,太高兴,高兴得忘了野兔肉本该是什么味道。 空气变得沉重,帐篷里痛苦的哀鸣和喇叭里日夜不停地告诫让人更加不忍听,岐羽不紧不慢地晒着草药,镇子的另一头,瘦女人还跪在地上,朝火山的地方不住地磕头。沉默间,一个研究员慌慌张张跑来:「许所长,快来看看?」 孙福运忙道:「是不是凤柔出事了?」 研究员没空搭理他,隔着面罩用焦急的眼神哀求:「许所长……」 「来了,」许培文说,又叮嘱顾长愿,「现在人手不够,你赶紧捋清楚后立刻回到岗位。还有,照你的说法,岐羽可能是第一个接触恶沱的人,要密切注意她的身体状况。」 顾长愿应了声,踌躇片刻,把孙福运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孙福运大怒,「难道你怀疑是我叫那丫头做的?」 这一嚷动静不小,边庭、高瞻和平头都看过来,连岐羽都抬起头。 顾长愿赶紧安抚:「不是,我只是想起猎兔子前,你怎么会突然提到岐羽?」 孙福运脸一僵,手指缠得更紧:「兔子是岐羽拎回来的,我当然是问她了,」说完,下意识地朝婳娘家看了一眼,岐羽不紧不慢,把草药铺得整整齐齐,漫着一股淡定和闲适的气息,和镇上的哀嚎格格不入,孙福运看得火起,吐了嚼烂的菸叶子:「我这次一定撬开那丫头的嘴。」 「小丫头!你是不是从山洞里抠了猴子屎回来?!」 岐羽正铺着草药,闻言一滞,僵了好几秒,才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孙福运,孙福运恼火,拽着岐羽的胳膊就往外走,岐羽像被绳子拴着的鸡崽,双脚在地上拖出一道辙痕,顾长愿大惊:「你做什么?」高瞻也冲上前,拦住孙福运。 「干嘛呢?」 「让她亲眼看看,做了什么!」孙福运拽着岐羽,岐羽挣脱不开,狠狠踢他,却见孙福运不为所动,急得张开嘴,就要咬下—— 「别!」顾长愿一把推开岐羽,岐羽咬在顾长愿手背上,疼得他一呲,高瞻和边庭吓坏了,忙围过来。 「没事,」顾长愿揉着手背,好在他穿着防护服,手套没被咬破。 「你现在不能乱咬人知道么?」顾长愿沉下脸,「谁都不能咬。」 岐羽低下头,她是真心喜欢顾长愿,没想过要咬他。 孙福运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要是抠了猴子屎就点头,没做就摇头,别给老子像个木头一样!」 岐羽看向孙福运,好一阵子,竟隐隐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她嘴角微微翘起,眼睛却像冰山一样往下沉,眉眼间挤成一幅诡异的模样,孙福运看了,霎时升起一股凉意,他这辈子不怕狼不怕虎,山神都不放在眼里,竟被一个笑容吓得打寒颤。 「妈的,晒个屁的药!老子一把火烧了你的药!」他气得踢乱地上的荨麻和桫椤,岐羽「啊!」了一声,扑在地上。高瞻和平头连忙拉住孙福运,忽见边庭掀开门帘,走出来。他是什么时候钻进婳娘屋里的?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边庭用麻布裹住手,拎了一双布鞋走出来:「有没有办法测出鞋子里沾过什么?她那天穿着这双鞋。」 平头:「你连这都记得?」 高瞻:「你进屋偷鞋?」 「就在里屋床底下,我一趴着就看到了,」边庭红了脸,一本正经地说,仿佛在解释『这不算偷』,「那天她踩了很多泥,所以我记得。」 第208页 顾长愿瞥了一眼岐羽,又看一脸通红的边庭,心知他又在说谎,多半翻箱倒柜地找了,又不想承认是『偷』,困窘得紧,心里难得地笑了下:「我带回去试试。」 「不是吧?」平头惊得张大嘴,「要是真藏过东西,这丫头心会不洗鞋留着被我们发现?」 顾长愿看着怔在原地的岐羽,视线落在她裹着层层纱布的手指上。 「她不是留着,她是没办法洗,」他走到岐羽身边蹲下,「这双鞋我带走了,明天还你。」 岐羽咬着嘴唇,看了顾长愿一眼,又飞快地撇开,顾长愿就当她答应了。 高瞻松开孙福运:「现在怎么办?」 顾长愿朝镇子口走去,他要立即赶回哨所测试。 「恶沱如果是岐羽带到镇上的,现在只能看住她,不让她再去山洞,防止再把病毒带回来。我得回去看看岐羽的血检报告,她手磨破了,被感染的可能性很大。」 高瞻:「放心,不会让她再出去的。但万一她还藏着幽猴屎……呃……肉怎么办?」 「不要紧,恶沱离开寄生环境,72小时就会死亡。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别让她靠近大锅了。」 「这个放心,早就是士兵们在煮饭了。」 顾长愿想劝高瞻把米挨家挨户分了,让镇上的人自食其力,换士兵们多休息会儿,又想着高瞻或许有他的顾虑,他现在第一要务是救人,高瞻还得维持镇上的稳定,便没开口。 走到镇子口,五个女人还跪在地上,打头的瘦女人磕得头都破了,顾长愿一看见流血就紧张,血液正是恶沱的传播途径之一,有伤口的人更容易被感染。 「那个人是?」顾长愿问。 「翠翠,镇子东的一个小姑娘。」高瞻说。 「她在干嘛?」像是在求神拜佛。 「求山神吧。」高瞻唤来一个小兵去扶那几人起来,翠翠却瞧也巧不瞧那小兵,小兵弓着腰,苦口婆心地劝了好几次。高瞻嘆气,挥手:「算了,算了,回来吧。」 「从胖崽子流血那天起,翠翠就有点神经兮兮的,都好几天没出来吃过饭了,今天又不知道怎么地磕起头来了,你也知道镇上的人没受过教育,总是有些神神鬼鬼的,昨天就有人劝孙福运火祭求山神,被孙福运骂了一通。」 孙福运知道山神就是幌子,自然不会让人再去求神,顾长愿忧心忡忡的望着翠翠。「你们是哪天吃的粥,有兔子肉的那一锅。」 高瞻:「九天前。怎么了?」 「恶沱潜伏期是2-21天,现在过了九天,正好是第一波发病高峰。」 「什么意思?」 「这只是一个开始。」 「还会有更多发病者?」 「是会有更多人崩溃。」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终局(六) =================================== 日光燥热,镇上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道,黑烟依旧瀰漫,身穿防护服的士兵不间断地把染血的衣服、被褥、纱布和口罩抬到镇外的深坑里焚烧。高瞻重新录了一段大喇叭,提醒镇上的人不要血液和性接触,如家中有排泄物和呕吐物,交由专业人员来处理。但说归说,现在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连饭都不出来吃了。他挨家挨户地敲门检查身体状况,总有人死活都不开门。 白天又增加了三例疑似病例,其中两例是家人背出来的,一看见士兵就跪着喊救人,还有一例是平头巡查时发现的,那人躲在门帘后,鬼鬼祟祟地望着镇上的帐篷。平头眼尖瞧见,冲进他家中,就见他女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脖子浮出红色的痂。 三人被收治隔离,孙福运打量着顾长愿,踌躇着开口:「你们还有多的衣服没?我……我想进去看看。」 「进哪儿去?」顾长愿望了一眼帐篷,顿时瞭然,「别去了,里面都是病人,看了难受。」 孙福运烦躁:「我总得去看看凤柔吧,那丫头也算是我带大的。」 凤柔进去两天了,他一眼都没见上,每次听见帐篷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就像有人用刀狠狠剐着他的心。 顾长愿嘆了一口气,说:「我进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帐篷里,病人躺在被褥上,被塑料帘隔开,一人一间。若是躺在一起,恶沱和恐惧都可能蔓延,隔离有助于治疗,即使如此,还是挡不住痛苦的呻吟和不绝的呕吐声,这头有人痛不欲生地叫,那头就有人隔着帘幕哭泣。 凤柔躺在最里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缩着,两只胳膊向后伸展,手指似乎无法併拢,像翅膀一样张开。顾长愿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她毫无知觉,这是典型的运动性失调,大脑神经损伤导致她的双臂失去控制。 「她睡着了,刚注射完血清。」负责看护凤柔的女医生走过来,声音里透着疲惫,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辛苦了。」顾长愿说。 女医生苦涩地笑了下,隔着防护面具,只能笑给自己看。顾长愿用棉签粘着营养液润了润凤柔嘴唇,凤柔被刺痛,皱着眉嗯嗯地叫了两声。 不一会儿,边庭隔着帐篷大喊,说许培文让他赶紧回哨所。顾长愿搁下棉签,走出帐篷,孙福运倏地站起来。 顾长愿皱眉:「谁让你蹲在门口的?离远一点儿!」 孙福运缩着头,讪讪跨出隔离带:「她怎么样?」 第209页 「轻度感染,在救治。」 「能治好么?」 顾长愿心一沉,咬了咬嘴唇,他没办法向孙福运保证,只能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没事的。 帐篷外,边庭已经在车上等着了,顾长愿跳上车:「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只说接你回去。」边庭踩下油门。 转眼到了哨所,老远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嚎。村妇和尕子同时扑上来,赴死一般沖向车头,边庭赶紧剎停,抢在顾长愿前面跳下车。 两人疯狂拉扯着边庭的衣服。「我儿子刚刚被抬进去了!!」村妇叫喊着,一头白髮和消瘦的脸颊让人几乎辨认不出她是胖崽子的娘。尕子嗓子都哑了,脖子浮起青筋:「我女人怎么样了?!说是大出血,抬进去半天了!!」 士兵赶来拦住,对顾长愿说,快进去。顾长愿冲进实验室,舒砚一见他:「换衣服,赶快!」顾长愿跟着紧张,直觉事情非同小可。 实验室里支着两张床,一张上躺着最早感染的胖崽子,他在注射了三次血清后出现排异反映,痉挛、频繁发烧、唿吸困难;另一张躺着尕子的女人,八个月的孕妇,因为失血太多,胎心异常,几乎检测不到胎心率。许培文、何一明、舒砚、约瑟夫还有嵘城第一医院的主任医师全围在床边,面色阴沉。 「小孩已经感染十天,重症,并发性肺炎,要做气管手术;女人昨天夜里查出中度感染,但现在胸腔积液,血压偏低,腹中的胎儿是很大的隐患,如果不把婴儿弄出来,母亲也很难救治。我们要从死神手里抢人,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我和钟医生商量了一下,两台手术同时做。」 嵘城医院的主任医师钟新国点了点头,又唤了两名医生进屋,说:「手术由我们主刀,但你们必不可少。」 按照钟新国的分配,顾长愿、许培文、舒砚和一名女医生负责孕妇;钟新国、何一明、约瑟夫和另一名医生负责胖崽子。 「我再强调一遍,要救人更要保护自己,手术过程中一定要避免交叉感染,两名患者的凝血功能很可能已经丧失,要提防大出血,万一谁沾上血,立刻停止手术,到消毒区消毒。」许培文说完,视线逐一扫过,实验室静得针落可闻,漫着紧张的气息。 「都听懂了吗?」 所有人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开始吧。」 唰—— 厚实的帘幕将实验室隔离成两半,两架小型无影灯同时亮起,即使增援了很多设备,手术依旧条件简陋,尤其是空间太过狭小,不需要到手术台前的,只能站在后排待命。 胖崽子已经注射了三次m1干扰素和抗血清,有效地抑制了恶沱细胞的扩散,可排异反映几乎要了他的命,他患上了胸膜炎和细菌性肺炎,喘不过气,需要把气管切开,安插一根管子辅助唿吸。 尕子的女人情况更糟,高烧不退,唿吸困难,阴.道大出血,婴儿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就算冒险生下来,也会成为年龄最小的感染者。许培文和女医生决定剖腹产,但风险极大,剖腹会导致大量失血,对血液无法凝结的病患来说,几乎致命,但如果引产,女人近乎昏迷,不可能有力气产下婴儿,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剖腹。 「准备输血输氧。」许培文说。顾长愿点头,打起精神。 女医生主刀,她戴了三层手套,最里层的橡胶手套、贴着防护服的手套,最外还有一层,但她还是紧张,她做过不下三千场手术,没有一场比现在更危险,手术刀不再是她的工具,是致命的武器,可能割破她的手指,在她感到疼痛前先让她感染恶沱。白色的防护服和护目镜也让她不安,她更喜欢绿色的手术服,白色容易引起视觉疲劳,并不适合手术,可她没得选择。 她动作极慢,手术刀缓缓划破女人腹腔,血水奔涌出来,像洪水冲破最后一道屏障,四处喷溅。一道血水溅上她的护目镜,她本能地闭上眼,没有预料中的血腥味和温热,才缓过神,劝自己冷静,可血涓涓地往外流,才第一层切口就流这么多血,这让她害怕。 止血钳呢?她回头张望,顾长愿递来止血钳,舒砚吸走溢出的血液,配合默契。她稍稍松了一口气,暗道:别紧张,身边都是精英,身经百战,没什么好紧张的,可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第二刀划下,女人的腹腔已经是一片血海。 「血流太多了……」女医生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正常,可还是弱不可闻。 女人唿吸急促,几近休克,即使不断地输血,血压依旧很低,她用手探寻胎儿的位置,从一腔血水里抱出一个畸形的婴儿,脑袋几乎贴近肚脐,浑身是血,已经没了心跳。 她剪断脐带,婴儿是灰色的,一动不动,捧在手里像捧着一团内脏。女医生把胎儿交给许培文,为女人清宫、缝合。顾长愿瞟了一眼,是个死胎。 「救大人。」许培文轻声道,声音里透着低气压。顾长愿屏住唿吸,隐隐听到帘幕另一端,约瑟夫用古怪的g国语说着什么,语气焦急,像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何一明和钟国新都一声不吭。 女人情况不乐观,嘴唇发青,手脚冰凉,她开始抽搐,在麻醉药没有完全退去的情况下,身体变得僵直,体温升到40c,还在上升。更糟的是血流得太快,输血的针头从血管里滑出来,险些刺破顾长愿的手套,他又扎了一次,针头依旧滑出来,血水顺着女人手臂流到地上。舒砚递来止血海绵,海绵很快被染红。 第210页 「输不进血。」顾长愿望着许培文。 许培文换了针头,正要重新输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紧绷的皮肤上浮起一道道裂痕,裂痕涌出血液,血液流过的地方长出青紫色的皮疹。血液像一条细长的毒虫在手臂上缓缓爬行,分泌着毒液。这是重度感染的症状,恶沱似乎发现寄主即将死亡,急于冲破寄生的限制,寻找下一个宿主。 「先别输血了,止血。」许培文说。 女人的皮肤变得像纸一样脆,任何刺激都可能形成裂口,失血。 「不行,止不住。」 女医生快要哭了,血从腹腔的缝合口漫出来,女人的肚子迅速鼓起,像是瞬间又孕育了一个孩子。 「别慌。」许培文安慰女医生,却看见女人的腹部浮起白色的水疱,和紫青色的皮疹混在一起。 女人痛苦地挣扎,来回翻滚,像是有无数寄生虫想撕破女人的皮肤,寻找下一个寄主。她大叫,咳出黑色的血,血喷在顾长愿和女医生的护目镜上,令他们瞬间看不见,这很危险,手术室里还有针头、手术刀和剪刀,一旦碰到锋利的东西,皮肤就会暴露在血水中。 顾长愿和女医生站着不敢动,许培文按住翻滚的女人,舒砚递来消毒巾,帮他们擦拭护目镜,血水喷上的舒砚的背。 女医生止不住地流汗,即使她做过三千多台手术也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情形,汗水使得防护服紧紧黏在她身上,唿出的湿气充满面罩,让她眼前氤氲一片。许培文低声说:「不舒服就出去缓缓。」 女医生深深咽了一口口水,摇头:「没事,让我继续。」 血水依旧奔涌,从眼眶、鼻孔、耳朵和嘴里喷出,下.体滑出黑色的腐肉,像排卵一样滴在地上,女人却毫无知觉,癫痫一般地痉挛着。氧气罩里充满血和痰液,痰液堵住了输气管,不得不摘除。每个人都想止血,却不知道从何止起。顾长愿听到隔壁焦急的脚步声,何一明似乎在吼着什么,他听不清。 三分钟后,女人心脏衰竭,大量失血后体温极速下降,没了生命体徵。 空气霎时静了,三人呆呆地望着手术台上的女人,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舒砚泄气地蹲在地上,血水依旧顺着女人的下腹涓涓流着,人都死了,病毒还在寻找寄主。 「时间?」许培文问。 「呕——」 回答他的是女医生一连串干呕,女医生捂住嘴,飞快地冲出门去。 顾长愿心沉到谷底,耳鸣瞬间涌上来,嗡——嗡——,眼前似乎暗了,黑暗牢牢罩住他。这是他亲眼目睹的第二个被恶沱折磨致死的人。她和岐舟一样,他一心想救人,却总是失败。 总是死了。 许培文长嘆了一声,拍了拍顾长愿的肩膀,重重捏了一下。 顾长愿忽然很想哭。 「你们这边怎么样?」许培文拉开帘幕。 何一明抬起头,冷冷扫了一眼血红色的手术台,约瑟夫愤怒地踢着墙角,钟新国摇了摇头,把白布盖在胖崽子脸上。 2019年12月13日下午4时21分,瘟疫爆发第十天—— 新增死亡三人。 胖崽子、尕子的女人,和一个未出生的婴儿。 累计感染二十二人,确诊十四人,死亡四人。 -------------------- 手术参考《血疫》和《第四级病毒》如有冒犯了专业生请见谅,可以指出,我会修改,谢谢了(应该没有坚持到这里的专业生吧,首页避雷一定要看) 第一百一十四章 终局(七) =================================== 当晚,胖崽子和尕子女人的死讯就传开了。起先是许培文告诉了村妇和尕子,这十天里,村妇不眠不休,士兵为她腾了一间房,她也不肯去睡,吃饭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许培文一句『节哀』还没说完,她就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尕子受得打击不比村妇小,从女人怀孕那天起他就小心呵护着,还守着家里仅剩的一头牛,只等孩子出生后宰牛为女人熬汤,可现在牛还在,人却没了,连同他从没见过面的孩子一起没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发疯似的朝实验室里闯,却被士兵们牢牢拦住。 过了片刻,医生抬出一架担架,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毫无温度的白布下盖着一张青紫又扭曲的脸。 「不,不,那不是我女人,她不是这样的……」他尖叫。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许培文低声说。 「不,那人是谁?那不是我女人!」 「她病发得急,我们接诊的时候红疹已经扩散。」 什么红疹,他听不懂,这些岛外的人总是讲一些听不懂的话,反正那不是他女人,她女人眼睛很亮,像星星,脸上有肉,红扑扑的,绝不是担架上那个面色青紫,宛如鱼皮的女人。 「对不起,按照规矩遗体要尽快火化。」 尕子慌了:「什么叫火化?我听不懂!别跟我讲这些!你们要把她抬去哪儿?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在哪儿?」 他扑向担架,被士兵死死拽住,许培文好脾气,耐心说女人染了病毒,不能碰,可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越是被拦着越怒火中烧,也不管眼前是谁,对着那人小腿狠狠踩下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抓着他的手松了。 尕子用力一挣,哭喊着朝前奔去。 第211页 医生吓得大叫,抬着担架跑开,他正要冲,又被人抱住。年轻的士兵强疼得满脸是汗水,仍紧紧抱住他:「相……信我,你不能碰……」 「你滚!」尕子红了眼,一拳砸在士兵头上,士兵咬着牙,闷叫了一声,死活不松手,他更肆无忌惮,一拳接一拳砸得士兵皮青脸肿,直到忽地肩膀一沉,有人扣住他的手,拧在背后,接着更多人赶来,死死压住他。 「你先冷静一点!」边庭摁住他肩膀,「说了你不能去!这病会传染!帐篷里的叫声你没听见吗?你是想和他们一样吗?」 尕子艰难地扭过头,他认识边庭,婳娘家着火就是他扑灭的,他女人发病,流血不止,也是他叫来医生。可现在女人死了,边庭压得他动弹不得,他挣扎了几次,挣脱不开。 边庭看向被踢中的士兵:「你没事吧?」 士兵痛苦地抱着腿:「骨头断了……」 有医生闻声赶来,扶着士兵离开,边庭嘆了声,印象中尕子是个文弱的男人,性子软,很少和人起冲突,竟能踩断士兵的腿,也是气急了。 「都说了你冷静点,」边庭压着尕子,「人死不能復生,她已经去了,你现在扑上去就可能和她一样,你要是病了,你女人会开心吗?」 尕子一僵,呆呆望着覆着白布的担架,许久,泄了力气,大哭起来。 胖崽子的后事比较难办,现在村妇昏迷不醒,胖崽子的亲人就剩下老嶓,可偏偏老嶓是个暴脾气,之前和孙福运闹得不可开交,还烧了婳娘的屋子,横起来蛮不讲理。 边庭决定先找高瞻商量,刚到镇上就升起一阵寒意——跪在地上的人变多了,打头的还是翠翠,后面跪了整整三大排,粗略有四十来人,男女都有,齐齐对着火山的方向,像火祭时一样上身匍着地面,嘴里还念念有词,念上几句就张开双手,仰起身,注视火山然后重重磕下。咚地一声,声音闷进土里,仿佛撬动脚下的黄土,连地底沉睡的蠹虫都跟着震颤,他们脚边是滋滋燃烧的火把,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如血色的油彩。 「怎么聚了这么多人?」边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高瞻扫了一眼,也觉得瘆人,拉走边庭:「镇上神神鬼鬼的事情还少么?」 「他们在求山神,」孙福运走来,「镇上出了怪病,搁谁心里都慌。四天前就有人说要火祭了,但因为牛角杵在岐羽那儿,岐羽又不搭理人,他们没办法,只能在镇子里瞎弄。」 边庭疑惑:「岐羽呢?」 孙福运和高瞻同时朝篝火前昂头,岐羽抱着牛角杵独自坐在篝火边,望向祭祀人群的方向,眼神冰冷。 「结果出来了没?鞋子里有没有猴子屎?」孙福运问。 边庭哦了一声,蓦地想起他是来报信的,忙说:「胖崽子死了,得告诉老嶓,老嶓人呢?」 高瞻心里一咯噔,朝祭祀人群中一指,老嶓也在。 老嶓跪在队伍末尾,面色憔悴,骨瘦形销,自从胖崽子生病被医疗队带走,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不仅闭门不出,还极为胆小。头两日还有出屋打饭,后来压根不见人影,要不是士兵每天查房见他还待在屋里,高瞻都快以为他人间蒸发了,现在的老嶓不仅没了暴脾气,还整天畏畏缩缩、阴沉沉的。 「他怎么了?」边庭问。 「谁知道。」孙福运没好气道,很快又闭上嘴。老嶓没了儿子又没了孙子,终究是件苦事。 高瞻嘆了口气:「可能受了打击吧,胖崽子的事,我等会儿和他说,辛苦你了。」 边庭拍了拍高瞻肩膀,却没离开镇子,找了个块空地坐下,和高瞻一起等仪式结束。天渐渐黑了,火光却越发明亮,篝火和镇子东边的火把像两颗遥遥相望的星,岐羽摩挲着牛角杵上的花纹,凝视着祭祀中的男男女女,衔着一抹没有温度的笑。 晚饭前,许培文借了哨所的会议室,召集了医疗队、嵘城第一医院一同开了会。 镇上第一例死亡是在救援小组上岛前,但今天连着死了两人,白天尕子在撕扯中踢伤了士兵,傍晚村妇醒来,发疯一样喊着还她孩子。 死人和冲突都不是好兆头。 顾长愿在岐羽的鞋底刮出了幽猴的腐肉和粪便,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藏幽猴粪便,藏了多少,但至少能确定恶沱是岐羽带到镇上的,只要看住岐羽,再加上士兵守住镇子口,不让人进雨林,就暂时能切断感染源头。恶沱有2-21天的潜伏期,现在才过了一半,许培文怀疑未来三天会有一次爆发。 「长话短说,好消息是我们确定了这次的的疫情是镇上一个叫岐羽的小女孩曾经接触过幽猴,而这个岐羽给镇上做过饭。大概在11月30日,不知道什么原因,带有恶沱病毒的幽猴腐肉和粪便被混入了岐羽负责的集体食物——也就是一锅米粥中。12月2日出现了两例感染者;紧接着12月3月疑似感染十四人,死亡一人。当天晚上,我们所里的小顾——顾长愿怀疑传染源是镇上的食物,提出更换做饭的人,高排长接手了做饭的任务,也就是说12月3日之后,岐羽没能再接触镇上集中吃饭的大锅。」 「照这个推断,如果控制得力,最理想的状态疫情将在12月25日前后解除,但考虑到交叉感染,我们还需要持续观察一段时间,可能会在岛上待到明年1月,差不多三四十天。但现在我们面临三点难题,我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商量,遗漏的请帮忙补充。」 第212页 「首先是我们的药剂不够,现有的治疗办法只有抗血清+m1干扰素,虽然从得到幽猴血液样本的时候,我们就在研制疫苗,但远水救不了近火,目前还是只能靠抗血清。我向上级反馈过,上级要求国内所有有资质的研究机构参与到抗血清的制备中,成品第一时间送到岛上;但是m1干扰素极其稀少,现在只有重症病人才能享受到m1干扰素的治疗,中症和以下的病人暂时只能靠抗血清,如果未来三天,疫情大规模爆发,很可能重症病人治疗都无法保障。」 许培文看向何一明,目前m1干扰素全靠gcdc提供,如果何一明肯帮忙…… 「gcdc已经答应再支援一批m1干扰素,快的话明天就能到岛上。」何一明说。 在场纷纷「啊!」了一声,有人忍不住鼓掌,医生们不怕苦,就怕药品不够,只能看着病人病危,着急又挫败。 许培文愈发敬重何一明,诚恳地道了一声谢,又说:「第二是我们的收治能力有限,现在除了一例重症患者仍在隔离室外,中症以下的暂时收容在帐篷里。我们把帐篷分成了四十个隔间,现在收治了二十二人,还有十八张床位,但接下来会有多少人感染,我也说不清,如果小顾的判断准确,那就是全镇的人都喝下了有恶沱的米粥,岛上有一百,一百三……」 「一百二十六人。」高瞻说。从岐舟开始,短短两个月,死了六人。 许培文点点头:「我预估发病率会超过50%,感染人数最终会在七十人以上,重症病人也会增加……」 「把所有士兵的房间腾出来。」高瞻说:「哨所里还有一栋老屋,本来是第一批驻岛战士的宿舍,后来修了新宿舍,老屋就空了,我马上下令让战士全部搬过去,睡地铺也要先把病人安置了。」 许培文听了,心绪翻涌,起身朝高瞻鞠了一躬,高瞻立马站定,回以军礼,屋里又响起掌声。 许培文接着说:「第三呢,和治疗无关,但同样不容小视,从我曾经支援x国y国的经验来看,疫情爆发后会有一个人心动盪、谣言四起、慌乱无主的时期,这个时期既不会出现在刚发病的时候,也不会是疫情被控制住之后……」 许培文顿了顿,在场的都明白许培文的言下之意,从胖崽子发病至今已经过了第十天,马上要迎来爆发期,当人们目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病倒,恐慌也会升到极点。 「之前医疗队发回的调查报告里说,岛民排斥外人而且文化程度较低,尤其是白天的尕子踢伤了一个士兵,更是不好的苗头,如果人心动盪,只会妨碍我们的治疗。」许培文深深嘆了一口气。 「不是文化程度较低,是压根没有。」岛上没有任何教育机构。高瞻说,「这也是我担心的,其实,同样的事情在六十年前发生过一次……」 他轻轻蹙眉,视线扫过边庭、顾长愿和何一明,全场只有他们听过六十年前的故事,一想到那些毫无人性的疯狂,高瞻就嵴背发凉。 高瞻细细说着六十年前的噩梦,又说起白天镇子东边简陋的仪式,越发觉得六十年前的故事会重演,镇上会再度被恐惧淹没,变成无序的野兽。 人们静静听着,起先还浮出惊恐、好奇、呲笑的表情,到最后都垂着头,空气里只有厚重的唿吸声,气氛沉重又压抑。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有人轻咳了一声,却声如裂帛,在寂静中响得突兀,他连忙捂住嘴,把咳嗽咽回去。 过了许久,许培文开口,缓慢道:「我们的医生和士兵坚持到现在已经超过了肉体的极限,可以全说靠一股信念绷着,如果还要耗费心神和不理解我们的人周旋,不仅耽误防疫进度,更是会让我们优秀的同志们心灰意冷。我不想再有人受伤,所以我们能不能先想出一套应对方案?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个个面色沉重,谁也接不上话,纷纷垂下头,像怕被点名的学生。 「把孙福运请来?」顾长愿忽然说。 视线齐齐射向顾长愿,顾长愿耸肩,说孙福运虽然生在宓沱岛,但一直嚮往岛外的生活,「他或许有想法。」 孙福运很快被请到哨所,看见满满一屋子人,少有地窘迫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许培文彬彬有礼地介绍了一番,孙福运才放下心,恢復了一贯的痞样,两手一摊。 「我能有什么想法?」他拒绝了高瞻为他腾出的座位,斜靠在门边,「我知道火祭是煳弄人的,压根没有什么山神,但如果有更好的方法,六十年前婳临渊就想出来了,再不济,这么多年婳娘也想出来了,轮不到我来想。」 许培文:「你的意思是?」 孙福运摸出菸叶,最近他嚼菸叶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知道是菸瘾越来越大,还是烦心事越来越多。 「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不贊同,但我也想不出别的,如果镇上乱了,把山神这座压根不存在的神请出来,就是最好的办法。」 「镇上的人深信山神。你们如果怕镇上失控,怕生病的人拒绝治疗,或是对你们又踢又打,赶你们走,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就按照六十年前的方法,请小丫头来火祭,平息恐慌。」 「可是婳娘是算准了日子火祭的,火祭完三五天就会晴,但要瘟疫平息,大概还要三四十天。」高瞻说。 按照许培文的预测,接下来几天就会进入动盪期,现在火祭能管三四十天? 第213页 孙福运:「火祭不是说祭就祭,它有很多仪式,要先挑祭品,然后还要初鸣、集鸣、行鸣,最后才是进山。从镇上失控那天起说要火祭,平息一次,镇上人非常敬重山神,为了火祭,他们不会再乱来,万一四五天后不安地苗头又窜了,压不住了,就挑祭品,这个简单,现在全镇还剩三头牛,随便挑一头,再平息一次,还有初鸣、集鸣、行鸣、上山,四五天一轮,不就拖过去了?」 孙福运说完,四周议论声渐起,孙福运忽然想到了什么,用力嚼着嘴里的菸叶,沉默了。 「我觉得不错,不是说小女孩也知道山神是假的么,我们请她帮忙,将计就计。」 「小女孩肯听我们的吗?」 「让高排长或者小顾和女孩说说看?她现在不是继承她娘成了祭司了吗?祭司是要保护镇子的吧?」 「应该和我们的乡镇干部差不多。」 「那就是了,我们也是为了镇子好。」 屋内讨论得激烈,孙福运一句也听不进去,翻来覆去嚼着菸叶,越发沉默,他忽然发觉他在无意中认可了婳娘的做法,不仅是认可,甚至理顺了婳娘的想法,为什么要火祭,为什么要又是祭品又是号角,把一个谎言弄的神秘兮兮的,一切都有了答案。这种后知后觉让他害怕,白天他还对着镇子东边祭祀的人嗤之以鼻,现在却好像有声音在对他说,婳娘是对的,只能这么做。 「臭婆娘……」他暗骂了一句,脑海中浮现婳娘被黑色斗篷罩住的脸。 讨论声渐渐淡了,对救援组来说,他们终究是闯入者,和岛上的人隔着天堑,如果一场火祭就能平息混乱,等于他们不需要做什么,就能得到一个安稳的环境,让他们安心防控疫情,这最好不过。 许培文点点头,觉得火祭可行,正要开口—— 「如果告诉他们真相呢?」顾长愿忽然说。 -------------------- 医疗队升级成救援组。 第一百一十五章 终局(八) =================================== 话音刚落,全场一片譁然。 孙福运都惊了:「你疯了?难道你想告诉镇上所有人都吃了有毒的东西,要一个一个等死吗?」 顾长愿隐隐感觉到孙福运的怒意:「不会一个一个等死的,致死率在40%左右,而且我们一直在救人。」 「什么致死率?别扯这些听不懂的!」孙福运呸了声:「我就问你尕子的女人是不是死了,胖崽子和丁九是不是死了?」 孙福运的话像一把刀插在每个人心上,连许培文都愧疚地垂下头。 孙福运继续道:「既然想听我的意见,我就直说,我知道你们外面的人聪明,懂得多,但在这座岛上,从婳娘,不是,是从婳临渊那时起,岛上就相信山神的护佑,现在和六十年前是一样的,怪病袭击了镇子,现在是人人担惊受怕,但很快就会觉得那些生病的人是因为他做了恶,或者不敬重山神,那些没有生病靠着『我没作恶,怪病不会落在我身上』的想法才能支撑下去,你现在告诉他们每个人都会生病就等于熄灭了他们的希望……」 「我明白孙先生的意思了,」许培文缓和着孙福运的怒火,「孙先生是说,镇上之所以还平静,因为他们会自我安慰,生病的是别人不会是我,如果告诉他们每个人都可能生病,反而会让所有人都陷入恐慌。」 「而且他们坚信山神会救他们,如果告诉他们疫情和山神没关系,就等于污衊了他们心中的信仰,和所有人对立,恐怕我们还没治病,就有人以对山神不敬赶走我们了。」嵘城第一医院主任医师钟新国补充。 「是啊,说每个人都会生病确实冒进了一点,虽然发病率会超过50%,但还有五六十人不会发病,如果说出真相,反而会让每个人都会担心发病的是不是我,心理压力太大了。」 议论声又起,支持许培文和钟新国的占了大多数。他们心里清楚,比起瘟疫本身,不断蔓延的恐惧更具有杀伤力。所有对疾病的恐惧最终会扩大成对外来族群的恐惧,一旦他们被岛上的人赶走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顾长愿紧抿嘴唇,扯着一绺刘海,捋着思绪。 「我觉得现在已经人人自危了。如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百分百虔诚,坚信疾病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跪在地上求神?听高排长说,两天前只有三个人,现在已经四十多人了。」 「虔诚这个东西没有上限的,如果他们害怕,一定会觉得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会恐惧。我倒是觉得把话说开了反而能让他们安定下来。」他顿了顿,「虽然会很艰难。」 四下静了,有人低头沉思,更多人看向许培文,等他拿主意。 「不对啊……」高瞻打破沉默,「可我们只需要说『就要火祭了,不要再聚在一起,不要神经兮兮的』就能让他们安定啊?」何必多此一举? 「对啊……」 「对啊……」 众人点头,话题又绕回来了,一个现有的谎言就能让镇上安稳,为什么要去冒险? 顾长愿皱眉,瞅了瞅靠在墙角的孙福运,孙福运沉默不语,好像闷闷想着心事,褪了色的灰褂子烂蔫蔫地搭在他身上,像破旧的幡旗,顾长愿看着他,蓦然想起婳娘,那个至死都用斗篷裹紧自己的女人。 第214页 争论中,边庭悄悄举起右手,像一个举手发言的三好学生,许培文见了,朝他点了点头。 「火祭中有人发病怎么办?」边庭说。 「啊!」顾长愿顿时明了,「对啊!万一火祭途中有人发病怎么办?万一有人咳血,全镇的人聚在一起不是很危险?再万一什么初鸣、集鸣的时候岐羽就病了呢?谁来火祭?」 「这……」许培文和钟新国面面相觑,这确实是一个问题,现在镇上人人都可能携带恶沱病毒,聚在一起是万万不可的。 「只要是谎言就不可能天衣无缝,万一出了岔子,反而会弄巧成拙,离真实越来越远。」顾长愿继续说。 四下寂静无声,孙福运吐了嚼烂的菸叶子,想吐在地上,又看着光亮亮的地板,好像不忍弄脏了小姑娘的脸似的,讪讪地吐在手里,在衣服上揩了两下。 会上最终也没个主意,许培文只得说再想想,他搞了一辈子科研,自然是更想说真话,可真话也要人听,没人听的真话就是废话,对上从来没和外界接触过的岛民,他没有太多把握,不确定他们会相信那些从没听过的『病毒』『发病率』等字眼,更不敢赌上医疗人员的生命安全和防疫进度。 散会后,人们稀稀拉拉散去,顾长愿走到边庭身边,趁没人注意捏了捏他的手:「谢谢。」 边庭愣了:「谢什么?」 顾长愿:「反正就是谢谢。」 边庭微微笑了下,重重回握住了顾长愿,从疫情爆发起,他们很少能说上话,现在仅是贴着手心都像是黏住了彼此,捨不得分开,边庭抬起顾长愿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走出会议室,孙福运居然还等,双手环胸倚在门口,屋檐的阴影罩住大半边脸,看不清表情。 顾长愿吃惊:「没回去?」 孙福运抬起头,淡淡觑了他一眼。 顾长愿笑道:「留下来吃个饭?今天食堂有饺子。」 孙福运无声笑了一下,嘴角微扬,眼睛却没笑,顾长愿见他面色严肃,也收敛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士兵们背着墨绿的被褥、抱着脸盆从操场跑过,高瞻指挥着长长的队伍,海风吹在瓷盆和靴子上,咚咚锵锵的。 「这是做什么?」孙福运问。 「把房间腾出来,给生病的人用。」 「那战士们住哪儿?」 「有一栋废弃的老屋。」 孙福运哦了声,他知道那栋老屋,废弃了五六年了,除了几堵潮湿又开裂的墙,什么都没有。他看着匆匆跑过的士兵,心里不是滋味。 「之前和汪老闆学了个新词,你们的词,」孙福运思索着开口,「什么『粗耳朵』,说一个人说话做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反覆无常。」 顾长愿:「出尔反尔?」 「可能吧,我忘了。」孙福运眯着眼睛,目光里含着几分责备,「我不明白,岐舟生病那会儿,我想拆穿婳娘,你要拦着,说什么染了这病有多可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里出事,怎么到了我说火祭的时候就要把真相说出去?」 顾长愿瞧着孙福运眼底的阴沉,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不起,不是故意要让你难堪。」 他抿着嘴,沉思了会儿:「之前不让你拆穿婳娘,是因为婳娘是镇上的支柱,如果没有这场瘟疫,我们现在已经离岛了,但你们还在,婳娘还要继续守着这座岛,镇上很多事都还要交给她来做。如果那时候拆穿她,她的威望和地位就会坍塌,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 「现在不也一样吗?说出真相,岐羽怎么办?婳娘把牛角杵交给了她,她就是祭司。」 「岐羽……」顾长愿想起山洞里的脚印和抓痕,「她还好吗?」 孙福运嘆气:「还是不理人,白天晒草药,晚上不出门。」 顾长愿长嘆了一口气:「现在谁能火祭?」 「岐羽呗。」 「她会答应吗?」 孙福运一愣,一时竟答不上。 「你劝她说不定会,那小丫头不是最喜欢你么?」 「那小丫头倔起来我都怕。」顾长愿苦笑,一想到岐羽什么防护都没有独自跑到山洞,还藏了幽猴的粪便和肉,他就说不出的后怕。 「幽猴的肉和粪便是在她鞋子里找到的,不是鞋底,是鞋子里面。」 山洞里的东西怎么会跑进鞋子里?总不会是从崖壁上掉进去的吧?孙福运变了脸色:「你是说,猴子屎是她藏起来的?」 他不是没想过岐羽故意把病毒带到镇上,可真的说穿了,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觉得她是故意把镇上弄成这样,所以不会火祭,不会救镇子?」 岐羽到底想做什么?看着镇上的人绝望而死吗?孙福运不敢细想,嘶嘶地往牙缝里吸着凉气。 顾长愿眉头紧蹙,心里乱糟糟的,望着镇子的方向,都像能听见帐篷里的哀鸣:「说不上为什么,在没弄清楚恶沱是不是岐羽故意带来的之前,我不太想把唯一的希望压在她身上。」 孙福运紧抿着嘴,不说话,咬出一道血痕。 「还有……」顾长愿说。 孙福运抬起头。 「拯救这座岛的从来就不是山神,六十年前是婳临渊,后来是婳娘,现在是何一明、舒砚、高排长、许头儿、钟主任……是明知道岛上有瘟疫却赶来救人的医生,把自己宿舍腾出来睡地板的士兵。如果镇上的人一味地相信看不见的山神,就会拒绝真正肯帮他们的人。这一次瘟疫退去了,下一次呢,再遇上天花霍乱鼠疫呢?谁来救他们?靠虚假的火祭吗?」 第215页 「婳临渊已经不在了,婳娘也不在了,但高排长还在,往后还有很多排长会来,要相信他们。」 顾长愿缓了口气,指着扛着枪,一手抱着热水瓶匆匆跑过的士兵:「冒着生命危险上岛的医生,每天睡在皮卡车上的高排长,被尕子踩断腿的士兵,他们不该被记住吗?不值得敬重和感谢吗?在接下来的四十天里,他们可能感染,可能累倒,甚至可能牺牲。但他们始终会救你们,他们才是真正的山神。」 孙福运哑口,望着跑向老屋的队伍,望着这些二十来岁却每天在岛上风吹雨淋的小年轻,说不出话来。 「婳临渊一生也没弄明白怪病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没能告诉你们真相,婳娘也是。」从上岛的那一刻,婳娘就对医疗队无条件的放任和信任,在婳娘心底,是不是也期待着有人斩断这条畸形的链条呢?顾长愿不知道,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但现在不一样,我们有专家、有医生、还有士兵,我们知道人为什么会生病,知道怎么阻断瘟疫蔓延,我们给病人提供最好的环境。是,就像你说的,肯定还会有人发病,还会有人死亡,但我们能救人,许头儿刚刚说了,只要不交叉感染,一个月内能控制住,要相信我们。」 顾长愿长嘆一口气:「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戳破的,真相不会。」 夜风唿啸,孙福运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在风里撕来扯去,唿唿地响,他仰起头,觉得天空又高又远,镇子、篝火、烟雾、火山、雨林、甚至海风和月亮都变得虚幻,唯有哨所里脚步声响得坚实,咚咚咚咚,每一步都和心跳重叠。 入夜,高瞻端了米粥走进老嶓的茅屋,边庭跟在高瞻身后,打量着这间屋子。 茅屋狭小简陋,地毯上长了青苔,桌上摆了一排宰牛刀,老嶓擅长宰牛羊,可暴雨的时候他的牛就死光了,刀上积了灰。 「你晚上没出来吃饭,我给你打来了,粥都是士兵们熬的,你信得过我就放心喝。」高瞻把碗搁在桌上,老嶓淡淡看了一眼,没说话。 「你的孙子……」高瞻踌躇了会儿,缓缓开口,老嶓抬起头,强压住心底潮涌的情绪。 「去世了。」 老嶓睁大眼,眼里迸出难以置信的光,但很快就消失了,眼神比黑夜更黯。 高瞻揉了揉眉心,老嶓要是和往常一样大吵大闹,他倒是能控制他,可他这么死水一般沉默着,反而让他手足无措了。 边庭深吸了一口气,替高瞻说:「遗体现在还在哨所,医疗队希望尽快火化,如果您同意……」 「什么叫火化?」老嶓抬起眼。 「呃……」这倒是把两人问懵了,高瞻想了想,小心翼翼解释:「就是烧了遗体,因为遗体内有奇怪的……病……」他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病毒』二字,连火化都听不懂的岛民,更不明白什么是病毒,他说出的陌生的词彙越多,就越会拉远他们和这座岛的距离,在急需获得岛民信任的当下,说话做事都得万般小心。「要尽快烧掉避免更多人接触遗体,染上同样的病。」 「谁来烧?我么?」 「有专业的人来,医生或者士兵。」 「你可以在场,但不能靠近。」边庭补充。 老嶓垂着头,嘴唇一翕一翕的,像是在咀嚼什么,半晌,他抬起头:「那不是和火祭一样吗?」 「什么?」 「火化。」老嶓喃喃道:「尽快烧掉,可以看着但不让人碰……就和火祭一样。」 「这?」这是一样吗?高瞻顿时哑了口,不知所措地望向边庭,边庭也从来没想过这一点,被老嶓一说,惊觉婳娘做的和他们无异,第一时间烧掉了带病毒的遗体。他们现在做的事,婳娘,不对,婳临渊在六十年前就以岛上的认知和方式做过了。不仅如此,他还利用山神平息了岛上的恐慌。岛上虽然没有科学知识,却有一批超脱时代的智者。 高瞻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绕开这个话题:「医疗队在镇子后面挖了一块地,胖崽子可以在那里火化,他娘在哨所里休息,精神不太好,我们先来听您的意见。」 「不要火化。」老嶓小声说,高瞻没听清,又问了一次,老嶓忽地从床上跳起,大喊:不要火化!不要火化!冲出门去。 刚才还阴沉沉的,怎么忽然情绪激动? 高瞻连忙跟着冲出,只见老嶓跑向婳娘茅屋。高瞻一下就慌了,之前他烧了婳娘的屋子,现在又去找岐羽麻烦?又见老嶓一把扯开门帘,冲进屋大叫:「丫头!出来!快出来!」 老嶓惊动了镇上的人,有人拉开门帘,竖起耳朵偷听,孙福运也赶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冲进屋。 屋里没动静,老嶓叫了半天,岐羽才掀开门帘,不紧不慢地从里屋走出来。 「快!火祭!」老嶓眼神一亮,抓着岐羽大叫,高瞻和边庭吃了一惊,相互对视了一眼,不好的预感同时袭上两人心头。 「快火祭!有祭品了!我孙子!!我孙子死了,可以当祭品!!」 高瞻和边庭面面相觑,孙福运啧了一声,故意扯着嗓子,压住老嶓的声音:「你又在搞什么……」 老嶓压根不理会他,只盯着岐羽:「我叫你火祭啊!镇上染了怪病,都死人了,还愣着干嘛?快求山神啊!」 岐羽抬起头,觑着老嶓,从头看到脚,又从脚慢慢看到头,视线如一条黏煳的巨蟒在老嶓身上蠕动。老嶓被看得心里发麻,正要开口,忽见岐羽咧开嘴。老嶓满心欢喜,她却一扬嘴角,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第216页 「你……你笑什么?」老嶓怯怯松开手。 岐羽咯咯笑着,笑得眼角弯弯,好像阳光下无忧无虑的少女,青草的香气和和煦的风都从她纤长的睫毛里溢出,脸上浮出红晕,粉粉嫩嫩的,好看极了。老嶓呆了,好似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傻傻张着口。岐羽笑得直喘气,然后捋了捋头髮,唱起歌来。 咿——咿——呀——啊欸—— 咿——咿——呀——喔欸—— 歌声从屋子里传出,像风贴着地面,嘶嘶嘶嘶,捲起尘埃。老嶓蓦地回神,抓住岐羽胳膊嘶吼,「别唱歌了!我叫你火祭!」 岐羽被他摇得晃晃荡盪,却依旧唱着,歌声穿过镇子,穿出阔叶和密林,冲到火山口,搅动蛰伏的熔浆。 高瞻打了个寒颤,连边庭都沉下脸。 此时,屋外传来更高亢的声音—— 「火祭!火祭!」 「火祭!火祭!」 吶喊声不绝于耳,镇上的人听到孙福运地叫喊,终于聚在一起,在门外嘶吼。他们渴盼已久,火祭的喊声一浪盖过一浪,盖过了岐羽的歌声,盖过老嶓的嘶吼,盖过病人的哀鸣,盖过风声和海浪,朝天地尽头扑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终局(九) ===================================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高瞻看着不为所动的岐羽,又看见老嶓的脸从愤怒到惊愕再到绝望,直到老嶓跪在地上,无助地摇晃着岐羽的腿,喃喃念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才明白老嶓为什么反常,性格大变。 老嶓在火祭上失去了儿子,孙子又莫名其妙重病,胖崽子流血那天就有人念叨,说老嶓家造了孽,受了诅咒,所以才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老嶓当时骂骂喋喋,后来定是把这话听了进去,才躲在屋里小心翼翼、畏畏缩缩。现在胖崽子死了,他更加深信,下一个就是他了…… 他怕得要命,不想死。 屋外火祭的喊声越来越响,在黑夜中激起层层声浪,仿佛忽如其来的风暴妄图掀翻整座岛屿,边庭冲出屋外,只见男人女人老人齐齐聚在婳娘屋外,有人穿着单衣,有人光着脚,却丝毫不觉得冷,都昂着头,扯着嗓子嘶吼,像试图挣脱牢笼的反抗者,激愤写在他们脸上,写成凸起的青筋和横飞的唾沫。 高瞻冲出来,对边庭匆匆说了声:「看住他们」,扒开人群径直冲到皮卡车边,解下挂在车头的喇叭,翻身跳到车顶,扬起喇叭大喊:「都安静!!」 喇叭的噪音瞬间压住了喊声,在夜色里响得突兀。 人们错愕地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见高瞻居高临下,如山神睥睨,不自觉得怔了。平头默契地跑到车头,接过高瞻抛来的钥匙,点燃车,打开远光灯对准婳娘屋前,刺眼的光芒射向聚集的人群,慌乱的表情僵在每个人脸上,无处遁逃,人们在强光中不知所措。 高瞻趁机又吼:「明知道镇上有传染病还聚在一起,是不要命了吗?!!万一有人咳血,你们想都跟着生病?」 众人怯怯地看向左右,如梦初醒一般,警觉地散开。和镇上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高瞻心里清楚,没了婳娘,镇上的人就没了主心骨,只有聚在一起才敢吱声,只要打散他们,他们就没了主意。他故意重重咳了两声,又说:「就算要火祭,也不是你们嚷嚷就能决定的,但你们聚在一起非常危险……」 话音刚落,有人勐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太急,整张脸都憋成了紫色,慌乱间想抓住离他最近的人,那人却「啊——」地尖叫着跑开,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男人女人都像见了鬼一样四处奔窜,有人在慌乱中被掀倒,被人踩中手掌,高瞻一见不妙,搁下喇叭跳下车,和边庭一同冲进人群,平头趁机跳上车,抓起喇叭:「都散开,回各自的屋!!!赶紧回去!」 这一喊,喊醒了慌乱的人,他们推开维持秩序的士兵,朝屋奔去,短短两分钟便如蝗虫过境,消失得无影无踪。高瞻长吁了一口气,看向地上的人,他难受地趴在地上,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似乎想把自己掐晕过去,高瞻不敢妄动,好在医生及时赶来,把他抬上担架。 「真是见了鬼了,说发病就发病。」高瞻暗骂自己乌鸦嘴,一抹额头,竟抹了满手的汗。 「许所长说,接下来三天是高发期。」边庭拍了拍高瞻的背,安慰着,又掀开门帘,老嶓还跪在地上,抓着岐羽的裤腿,眼里盛满死灰。 暴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哨所,许培文忧心忡忡,暴动比他想像中来得早,这一次围住了婳娘的茅屋,下一次呢?镇上的医生安全吗?会不会被袭击?他抓着顾长愿,再三思量:「你确定要告诉他们真相?他们没受过教育,连最基本的病毒是什么都不懂。」 「受过教育的人也未必懂,隔行如隔山,」顾长愿贴近许培文,上岛十天,许培文仿佛老了十岁,走路时微微佝起腰,像扛着看不见的大山,「但抗疫是人和疾病的斗争,不是人和人的斗争,只有他们相信我们,和我们站在同一边,这场战争才能胜利。」 许培文依旧愁眉不展:「要让镇上相信我们能救人,光说不行,我们必须救人给他们看,哪怕只有一例。」 「现在有了。」语音刚落,何一明就递来病歷,「老宗,第一例送来的重症,虽然还是阳性,但各项数值都在好转,现在靠血清和干扰素抑制病毒扩散。」 第217页 靠血清抑制病毒扩散,这不是和…… 「小猴子?」顾长愿问。 何一明点头:「对,和小猴子一样,身体机能损毁,但性命保住了。」 「值得研究。」许培文合上病歷,对顾长愿说,「你要是坚持就去做吧,这里有我。」 他握住顾长愿的手:「但只能成功,不能伤害到我们的医生和战士。」 顾长愿重重回握住许培文,这一握,纵使前方刀山火海,他都不能退缩了。 到镇上的时候,已接近凌晨一点,若是往常,时间对宓沱岛没有太多意义,岛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自然为钟,但自从爆发瘟疫后,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要,每一分都像是上天敲响的警钟,提醒他们尽快结束这场战役。 镇子静如死水,除了靠临时发电机维持光亮的帐篷里还有些动静外,只有枭隼的嘶叫和时隐时现的海浪声,边庭坐在皮卡车顶,警觉地盯着镇子各处,远光灯依旧亮着,陪着他守望。 看到顾长愿,边庭跳下车:「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坐在车顶?」顾长愿反问。 边庭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指了指车尾,高瞻竟靠在车轮旁睡着了。「他刚睡着,我帮着守一会儿。」 「谁?谁睡着了?!」高瞻听到动静,倏地站起身,瞪大眼睛,懵了一会儿才惊觉说的是自己,惭愧地薅了薅头髮:「哎,我怎么就睡着了!」 顾长愿知道他累,宽慰地搂了搂他肩膀,才问起暴动的事,高瞻没了睡意,忙说胖崽子死了,老嶓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硬拽着岐羽要火祭,结果动静太大,被镇上其他人听见了,一股脑地涌来了,全聚在婳娘屋外,吵着闹着要火祭。 「后来,有人咳个不停,把其他人吓着了,我们趁机疏散,才把人们劝回屋。」高瞻嘆气,「现在镇上草木皆兵,个个神经兮兮的,闹成什么样都不奇怪。」 顾长愿眉头紧皱:「你在镇上有信得过的人吗?」 「孙福运?」高瞻脱口而出,说起信得过,之前是婳娘,但现在只能想到孙福运,孙福运就像连接哨所和镇上的纽带。 顾长愿叫来孙福运,问他能不能在镇上散布消息,就说传染病不是凭空来的,是米粥锅里不小心混入了有毒的幽猴肉。「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生病,只要不接触他人血液,夫妻间不过性.生活,有很大机率不会得病,生病的只配合要治疗,就有可能痊癒,先发病的老宗已经好转了。」 「老宗好了?」孙福运惊讶。 「好一点了。」虽然没有完全痊癒。 「那凤柔呢?」孙福运紧张道。 顾长愿迟疑了一会儿,叫来一个护士问了几句,安慰孙福运:「她是轻症,痊癒的机会很大,我等会儿就去看她。」 孙福运沉思了一阵,从哨所回来,他就有些动摇,听说凤柔可能痊癒,忙说,行,只要能救她,要我做什么都行。 顾长愿道了谢,又对高瞻说:「车上那个大喇叭重新录一段,就说我们已经找出了病因,新上岛的医生带来了药,能救人,必须相信他们,反倒是隐瞒病情、不配合治疗的,只会越拖越糟。」 高瞻:「他们会信么?」 「不信不要紧,天天播,天一亮就播,一直播到天黑,就算有人一开始不信,播得多了也能被洗脑。」 高瞻皱眉,他不喜欢洗脑这个词,但这时候,似乎没有时间让他去循循善诱,只能点头同意。 「边庭,」顾长愿唤道,边庭眼睛一亮,迸出纯净又期盼的光。顾长愿笑了一下,压着心底的悸动,捏了捏他手心:「你和其他士兵一起,就说这次传染病很严重,上岛的医生是来救人的,如果没有医生,只会病得更凶。」 「这些人不擅长独立思考,一直都是婳娘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对我们来说也算是好事,我们灌输他们的东西越多,他们就越不会瞎想。」顾长愿想了想,又说,「但千万不能说山神不可信,不能碰他们逆鳞,引起逆反心理,只要岐羽不肯火祭,他们就只能信我们。」 边庭、高瞻和孙福运同时点头。 深夜,浓雾笼罩了镇子,海浪声浑浊又模煳,老嶓恹恹躺在床上,望着快要熄灭的油灯,跟着燃尽的灯芯一点点陷入黑暗,他已经无路可走,岐羽不肯火祭,生病的人越来也多,他孙子死了,马上就要轮到他。 他在黑暗中看到儿子被巨蟒紧紧缠住,从无尽地黑暗里钻出,拽着他的脚,说,阿爹,来,陪我,陪我……儿子的脸溃烂不堪、眼睛里流出青色的脓水,他吓得不能动弹,不住地打颤,口齿不清地喊着:救命,我不想死…… 门帘忽地动了,他蜷起身,瞪视着门帘,好像不管是谁,只要一进屋他就会扑上去,咬断那人脖颈。 「先别急着打人,我不是来挨揍的。」门口的人动了,借着残存的灯光,老嶓看清那是孙福运。孙福运拨了拨灯芯,也不管凳子上的灰,大喇喇地坐下:「我是来救你的。」 老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还记得婳娘临死前说过什么吗?她说外面的士兵是山神送来救我们的,忘了?」孙福运不紧不慢地说,门帘又动了一下,又有人进屋,那人身穿白色防护服,带着厚重的眼罩,老嶓以为是高瞻,但来人身材瘦弱,个头也比高瞻矮上一截,才想起来是叫顾长愿的医生。 第218页 孙福运看了眼顾长愿,继续说:「实话告诉你吧,顾医生查清了镇上传染病的原因。还记得咱们吃的那个兔子粥么,里面混了一种猴子肉,那猴子有毒,人吃不得……」 他皱了皱眉,似乎酝酿了一会儿,咬牙说:「说来也怪我,兔子是我杀的,我没洗干净,让你们吃了脏东西。」 顾长愿看了一眼孙福运,不满地皱起眉,但没打断他。 老嶓喘着粗气,哼哧站起来,顾长愿眼疾手快地抢了桌上的宰牛刀藏在身后,怕他一冲动,把人给削了。 孙福运看着老嶓眼底的怒火,背上瞬间涌了汗,仍坐在板凳上强装镇定:「别这么瞪着我,我哪知道那猴子肉有毒,再说我也吃了,要得病我也跑不了。」 孙福运吞咽了口口水:「咱俩是一样的,你不想死,我也不想。但我今天把话搁这儿,你要是生病了,我就是不治,也会把药和医生留给你。我孙福运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但还算说话算话。」 老嶓迟疑了,楞楞站在孙福运面前,似乎从沖孙福运眼中看出个究竟。 顾长愿把刀藏在桌底,挡在孙福运面前:「上岛的时候,高排长曾说你们不喜欢外人,但对医生还算尊重,现在婳娘不在了,如果你真的怕染病,不妨相信我。」 顾长愿说:「从今天起,你只要保持独居,尽少和人接触,而且别乱想,我每天都会来看你,隔三天抽一次血,抽血不会伤害你,反倒是一旦有发病的苗头,能尽快发现。」 老嶓半信半疑,视线在顾长愿和孙福运之间徘徊,孙福运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老嶓心里没主意,趁机说:「行了,别想了,岐羽不肯火祭,现在除了信他,你还能信谁?」 「我和你一样,要么信他,要么等死。」孙福运语重心长道。 半小时后,顾长愿拧着医药箱出了老嶓的屋子,里面装有老嶓的血样。从老嶓伸出胳膊那一刻起,顾长愿和孙福运同时明了,这是信任的开始。 夜已经深了,安谧寂寥,高瞻坐在车顶,换边庭在后车厢休息,帐篷里哀鸣声轻了许多,似乎入了夜,疼痛也睡去了。孙福运打了个哈欠,这一天天跟打仗似的,就算他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和顾长愿道了别,打算回屋睡觉。 顾长愿叫住他:「为什么要说是你做的?幽猴的肉,为什么揽在自己身上?」 孙福运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难不成说是岐羽做的?我是个大男人,有人骂我我会还嘴,打我我会还手,那小丫头话都不会说……」 孙福运嘆了一口气:「是谁做的不要紧,他们只需要知道吃了有毒的东西,相信你们,听你们安排就行。」 顾长愿心一沉,如果不是手上提着医疗箱,他会给孙福运一个拥抱。 「那小丫头……我会看住他的。」孙福运缓了缓:「如果我不发病的话。」 顾长愿停下脚步:「抽个血?」 孙福运呲地笑了,摆摆手:「我又没发病,别折腾了,等哪天我不舒服了,第一个冲进哨所躺着,我眼馋你们的宿舍很久了。」 顾长愿也跟着笑了,忽然问:「你名字自己取的?」他记得孙福运以前叫福缡,因为太嚮往岛外,连名字都改得和外面一样。 孙福运哦了声,不知道顾长愿为什么这时候说起这个。 「大福大运,不会有事的。」顾长愿一掌拍上孙福运的背,「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老嶓、凤柔,还是你。」 孙福运笑了下,对着顾长愿胸口锤了一拳,心情莫名畅快,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终局(十) =================================== 回到哨所,士兵们已经腾出宿舍,只等病人住进去。老屋潮湿又阴凉,不是人住的地方,士兵们二话没说,卷着铺盖就往里搬。顾长愿看着心疼,只盼望疫情早点过去。 走进实验室,许培文、何一明、舒砚和约瑟夫都围在手术台边,面色凝重。见他进屋,许培文招手:「来,就等你了。」 顾长愿:「等我?」 「对,想听听你的意见。」许培文说,「老宗的情况你也清楚,虽然没有恶化,但只能靠血清维持生命,何博士说,这和小猴子症状很像,我们刚刚商量,认为小猴子的血清值得研究,打算灭活过滤后试试。」 「可小猴子还没有痊癒……」血清疗法只提取康復者的血液,小猴子还没痊癒,体内病毒没有清除,用小猴子的血液实在太冒险。 「我明白,」许培文说,「所以风险很大,但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例完全治癒者,小猴子依靠抗血清已经生存了两个月,体徵趋于平稳,我们只能确定小猴子的血清里有抗体,但不确定是否对人体有效,冒然临床很可能引发更严重的病症……」许培文深吸一口气,「风险很大,但何博士和约瑟夫都决定试试,你看呢?」 顾长愿皱眉,他不贊成冒险,但现在已有两人死在哨所里,却没有一例完全痊癒,许培文的压力可想而知。 「不试的话,还有其他治疗手段吗?」 「那就维持现状,继续注射抗血清和m1干扰素,每天观察。」许培文说。 「不能拖了,」何一明眼神锐利,语气也一如往常坚定,「老宗现在是重症,试了或许还能救他,不试的话,就算不会恶化,也没有痊癒的可能,最终只能和小猴子一样,器官慢慢腐烂,只能维持心跳和唿吸,离不开唿吸机,一辈子躺在床上。」 第219页 何一明说完,五人脸色都不太好看,虽然用为未完全康復的血清风险太大,但现在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许培文沉思了会儿,说,行,那就放手去做,一切后果我来承担。何一明微微昂起头,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少有地说了一声谢。 许培文拍了拍何一明的肩膀,嘱咐了几句,把实验室交给了何一明和顾长愿,独自去了镇上。按他的预测,这三天就是疫情高峰期,万一疫情爆发,镇上总得有个主持大局的。 实验室里,小猴子被摆到了解剖台中间,它无知无觉,身体机能几乎全被摧毁,仅靠氧气和血清维持微乎其微的心跳和唿吸,每一次注射都几乎把它推向死亡,每一次,每一次它都血流不止,心跳骤停,医疗队都认定它会就这样死在手术台上,可它又神奇地活了下来。除了奇蹟,没有科学道理能解释。舒砚总是开玩笑说它意志力强,犟着一股劲儿不想死,可到后来也没办法用玩笑的口吻说出同样的话了,好像玩笑是对它的亵渎,每个人都坚信,小猴子比他们想像中顽强千万倍。 「它还经得起抽血吗?」舒砚怯怯地问。 顾长愿愣了半秒,撇过脸不敢去看观察箱,何一明也跟着沉默。答案都指向同一个,即使是抽10ml的血都会要了它的命。 何一明咬咬牙,带上手套:「开始吧。」 观察箱被打开,顾长愿捞起小猴子,他记得刚捕捉到它的时候,它充满敌意、异常兇勐、无惧人群和麻醉枪,在山洞里上蹿下跳,可它现在柔软又冰冷,如一团凝胶,如果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很难想像它是活物。 何一明拿起穿刺针,实验室里出奇地静,所有人都屏住唿吸,空气被紧锁,如深水寒窖。顾长愿隐隐有些耳鸣,嗡嗡嗡嗡的声音穿刺着耳膜。刺针刺向小猴子的胳膊,它一动不动,血却像从被褥里爬出的虱子,胡乱奔窜,兇勐又急切,舒砚用止血棉压住血管,血很快浸湿了止血棉,渗了出来。 「不行,这样下去它会死的……」舒砚急得手抖,唿吸浸湿了他的面罩,让他视线模煳。 何一明眉头紧皱,小猴子肉眼可见地瘫软,像一团被挖空棉絮的烂褥,就算现在停止,它也没有生还的可能,恶沱毁掉了它的凝血功能,血会无止境地涌出,直到一滴不剩。顾长愿拍了拍舒砚,接过他手中的止血棉,说:我来吧。 舒砚感激地看了顾长愿一眼,心里却是笃定,小猴子这次是真的会死在手术台上了。 「……它都撑了这么久了。」舒砚声音都带了哭腔。 「这是为了救人。」何一明平淡道。 舒砚一时语塞,看了一眼顾长愿,顾长愿蹙眉,却没说什么,三人心照不宣,都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回头。实验室外,还躺着四十多个等待治疗的人,只要能救人,他们什么都愿意去试。 血止不住地流,托盘上的止血棉很快堆成山,有血滴在手术台上,像雪地里爬出的血红的花,实验室里静得可怕,没人开口,没有脚步声,没有唿吸声,连风和空气都静止了,直到手术台上只剩温软的血袋和冰冷的尸体,何一明拔出针头,坐在实验前。 房间静得像在海底沉了千年。 「没有时间悲伤了,继续吧。」灯光照向何一明后颈,看不清表情。 小猴子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 舒砚解剖着它的脾、肝、胃和心脏,顾长愿想起抓到它的那天,它曾跳到他背上,试图从带着麻醉枪和喷雾的人群中逃走,和它一同被抓的三只猴子都死在手术台上,它却不知原因地活了下来,即使所有的器官都腐坏,依旧维持着微弱的心跳和唿吸。 他想起岐舟、丁九、胖崽子和尕子的女人和孩子,想起他从未见过的凤柔的父亲和六十年前死在镇上的人,不知道婳娘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会不会恨自己无能为力。他摘下手套,反覆沖洗着掌心的血腥味,走出隔离室,扯开面罩,只觉得疲惫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压得他透不过气,索性身子一歪,径直坐在地上。夜空如水,寂寥得让人想哭。 边庭走到他身边坐下,顾长愿闻到微弱的青草香气,是边庭身上的味道,他抬起头,对上边庭的眼睛。 边庭轻轻笑了一下,掏出一个红毛丹,剥了皮递给他。顾长愿没伸手,低下头就着边庭的手指吃了,汁水浸入胃里,酸酸甜甜的,有点凉。 边庭羞赧,舔干手指上残留的汁水:「还吃吗?食堂有,我去拿。」 顾长愿轻笑,摇了摇头,比起红毛丹,他更想边庭在身边。这一天天过得兵荒马乱,每一天都像踩在刀尖上,唯独边庭是刺不透的软甲,让他安心。 「你怎么来了?」他轻声问。 「高排长让我来帮士兵们搬东西,尽快把宿舍腾出来。」他刚走到操场就看见顾长愿坐在地上,孤单得像藏着万千心事。 「累了?要不要休息会儿?」 顾长愿摇头,凑近边庭,倚在他肩上,闭上眼眯了一会,慢悠悠地说:「最近总是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相似的场景一再地出现,总是会把他拽入回忆中。 边庭没说话,顾长愿很少提起过去,每次不经意提起也是语焉不详,看上去云淡风轻,但他总觉得他平静的语气下藏着巨轮都无法撞碎的冰山,坚固无比,顾长愿不想说,他就不问。他伸手薅了薅顾长愿的头髮,把他圈在怀里,感觉到顾长愿身子微微发抖,忍不住搂紧了。 第220页 「等疫情结束了,你就回部队了?」顾长愿仰起头。 「嗯。」 「我能先去找你么?」顾长愿说,「我向所里申请,先安排我休息一段时间再去g国,两三天也行,我想去你在的地方看看。」 「好!」边庭眼睛亮了:「一定要来,我去机场接你。」 他说得急切,好像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拽去一样,顾长愿被逗笑了,心底的阴霾霎时烟消云散,忍不住想像疫情结束后的场景,或许他们会去看巨大的仙人掌,喝甜到发腻的羊奶,又或许哪儿都不去,在宿舍耳鬓厮磨,在床上赖一天,指尖缠着指尖,皮肤贴着皮肤。人生很长,总会有新的记忆取代旧的。 两人依偎着无声地消磨着时间,直到星星布满天空,边庭去了镇上,顾长愿走回实验室,舒砚解剖完小猴子的遗体,正清理手术台,何一明和约瑟夫坐在实验台前提纯小猴子的血清,约瑟夫依旧唧唧喳喳地说着听不懂的g国语,没人去阻止他,越是沉重的时候,寂静越是可怕,需要一点声响。 顾长愿打开冰箱,取了老嶓的血样,老嶓就像镇上的定时炸弹,只能先安稳他。他佝下.身,偶然瞥见两管孤零零的血样被搁在冰箱最深处,像两张不碍事的废纸,没有用处,也没有被丢弃。那是他的血,他不知道何一明为什么一直留着它。瘟疫爆发后,需要检测的血液越来越多,每检测出一例阳性,实验室里的空气就变得沉重又紧张。 血液检测繁复又单调,四小时后,老嶓的结果出来了,阴性,这让顾长愿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看向何一明和约瑟夫,两人似乎在争论,他听不懂,便去隔离室去看老宗。 老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顾长愿替他掖了被角,老宗似乎感受到动静,努力翕了翕眼皮,却没能睁开眼,急得在床上乱扭,发出嗯嗯的叫喊,顾长愿摁住他,拍着他的肩膀,安抚他的情绪,又在他耳边轻轻念着,没事,继续睡吧,像哄做噩梦的孩子。 顾长愿絮絮哄着,老宗扑棱了几下又睡去了,顾长愿泄气地坐在床边,翻看着老嶓的病例,想起已经死去的小猴子,心再一次沉到谷底。 「给我们一点希望吧。」他低声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顾长愿勐地惊醒,才惊觉自己坐着睡着了。 「困了就回房睡。」何一明进屋,平静的语调遮不住声音里的疲惫,顾长愿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渐白,他睡了不过十分钟,却像是过了好几个小时。 「没事,不困。」顾长愿:「有结果了?」 何一明递过一沓报告:「嗯,小猴子的抗体或许有用。」 顾长愿彻底清醒了:「他有救?」 何一明皱眉,好像听到了非常愚蠢的问题,闷哼了一声:「这是我拟的治疗方案,约瑟夫已经看过了,你看看,看完交给许所长定夺。」 顾长愿欣喜,何一明肯拿出手的,必定是有绝对的把握。 「许头儿人呢?」 「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许培文昨夜就去了镇上,没想到竟是一夜未归,这些天高瞻和钟新国都在镇上值守,现在许培文也没回来?他冲到门外,叫来一个值守的士兵:「镇上怎么样了?」 「不清楚啊,」小兵也着急:「都到换班的时间了,但战友没回来,我们也在等!」 「应该是抽不开身吧,昨晚镇上闹得很,吵吵嚷嚷的,哨所都听得见……」另一小兵插嘴。 吵嚷?顾长愿心一沉:「边庭回来没?」 「没吧,没看见……」 话音刚落,一辆皮卡车直冲进来,刺耳的剎车声划破清晨的平静。平头跳下车,来不及关车门就冲到车尾,大喊:「人呢?都去哪儿了?快来帮忙!」 小兵冲上前:「来了!怎么回事?」 车厢门被推开,医生抬着担架跳下车:「两人流血,疑似重症,许所长说直接送回哨所!」 两小兵一听,忙说:「快快!房间都腾好了!我带你们去!」 顾长愿跟上前问:「镇上怎么样?」 医生停下脚步:「不太好,昨天晚上发现六起病例,刚刚又发现两起,这两人……」他拉住顾长愿,凑到他耳边:「我们偷偷抬来的。」 「偷偷?」 「是啊,」医生压低声音,「昨天夜里忽然多了好多病患,许所长担心疫情蔓延,下令挨家挨户排查,结果有一对母女,女儿死活不肯来哨所,说尕子的女人和胖崽子就是在哨所死的,母亲也听女儿的,我们一靠近,她俩就又哭又咬,弄得全镇的人都出来看热闹,还说我们硬抢人……」医生愁眉苦脸,说抬回来的是一对小夫妻,发现的时候都昏迷不醒了,趁没人注意偷偷抬出来的,他望着被抬远的担架,焦急又气愤:「先别说这个了!许所长叫你呢!说镇上缺人手,叫你赶快去!」 顾长愿回头,见平头正朝他招手,只得松开医生,揣好何一明给的诊疗方案,跳上车。平头一路开得极快,皮卡轧过树枝和碎石,像在绝境里奔逃的巨兽。 车里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又不停地来回颠簸,海风带着腥气直扑入鼻,让顾长愿头晕脑胀,胃酸止不住上涌,他捂着嘴,把酸水咽回肚里。 临近镇上,一股浓郁的烟味扑来,士兵抱着染血的被褥和衣服跑出镇子口,扔进巨坑里一一焚烧,黑烟像无限伸展的幕布,遮住欲亮的天空。顾长愿抻长脖子,见镇子里乱闹闹的,有人乱跑,有人尖叫,镇子中央的篝火不知道被谁点燃,兇勐地燃着。 第221页 「怎么回事?」顾长愿焦急。 「发病的人太多,镇上闹起来了。」平头一脚将油门踩到底,沖了进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终局(十一) ===================================== 不安是从昨天傍晚滋生的。 傍晚,镇上出现了三例疑似病患,三人症状相同,先是头晕、高烧、想呕吐却吐不出东西,像是有岩浆在胃里翻搅,到了晚上,身子越发虚弱、眼睛胀痛、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有人瑟瑟躲在屋里,却被家人赶出屋。许培文赶到镇上时,士兵和医生正在和一个女人拉扯。 「不要,不要拉我!」 「别怕,只是带你去看病。」 「我没病,我没病……」女人疯癫颠跑回屋,却被紧闭的屋门拦住,屋里传来男人的叫骂声,「别进来!滚出去!别传染我!」 「不,不……让我进屋……」女人撕扯着门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许培文嘆了一口气,蹲在女人面前:「你别激动,先让我们看看……」只可惜女人丝毫不听,跪在地上又叫又骂,几近昏厥。许培文无奈,叫来医生,在她晕倒的前一秒把她抬上担架。 「这是今晚第三个发病的了。」高瞻说。 高频率的病发预示着疫情到了爆发期,接下来病患只会更多。 许培文皱眉:「不能干等,挨家挨户排查吧。」 高瞻应声,指挥士兵兵分四路,从镇子东南西北角逐户检查。他跳上车顶,举起喇叭大喊:「镇上出现了新病例,但大家不要慌,更不要害怕,我们会挨家挨户排查,请大家配合!有头晕、发热、流血症状的,请立刻告诉我们,不要隐瞒、不要躲在屋里、尤其是有出血症状的,不要和其他人亲密接触,都到帐篷这里来!再说一遍,不要怕,请相信我们!一旦发病,不要躲在屋里,立马来找我们!」 喊声像阴霾笼罩在镇子上空,混着时远时近的海浪声,沉闷又诡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微弱的烛光却从茅草和油布的缝隙里熘出来,暗示着屋里无人入睡。士兵和医生来回奔波,耳边除了高瞻的喊话声只有唿啸的风,即便如此依旧能感受到无数道视线紧紧黏在身上,好像被人在暗处窥探着,透着一触即发的气息。 这一夜格外漫长,没多久又查出四例疑似,边庭走进婳娘的屋,见孙福运和岐羽都在堂屋,孙福运拨着炉火,岐羽静静坐在地上。 「还没睡?」 「外面吵成这样,怎么睡得着?」孙福运搁下拨火棍,「有什么要帮忙的?」 「暂时不用,」边庭测了孙福运的体温,又走向岐羽:「你怎么也不睡?」 岐羽怔怔望了边庭一会儿,似乎在想答案,又没吭声,乖乖把额头抵在体温枪前。两人体温正常,看上去没有发病的症状,令边庭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你俩好好休息,少和人接触,不舒服就说……」 他起身离开,却被孙福运叫住。 「等等,我跟你出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孙福运看向窗外,隐隐有一丝微光从窗沿泻进屋,不知不觉天都快亮了,高瞻喊了一整夜,声音沙哑。孙福运拍了拍岐羽,叮嘱:「我出去看看,你别乱跑。」 两人走出屋,远处天色微亮,连绵的山峦却被染了色,一半墨绿一半浅黄,静谧又安宁,世间纷扰都像是消失了,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两人被片刻宁静吸引,同时心生一丝恍惚。 边庭轻轻舒一口气,问:「小丫头怎么样?」 「谁知道,她又不说话。」孙福运嘀咕:「不是摆弄一屋子的草药,就是握着牛角杵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边庭也不懂岐羽的心思,只能跟着嘆气。镇子东面传来一阵争吵,许培文和高瞻站在一间茅屋前,地上搁着一副担架,三个士兵站在一旁待命。 「出什么事了?」孙福运问。 许培文苦恼:「有人不让进屋。」 孙福运:「谁?」 「翠翠,」高瞻说,「家里就母女俩,都是女人,不好硬闯。」 边庭记得翠翠,镇上最早祈求山神的姑娘,在茅屋外连跪了四天,又是磕头又是祷告,弄得好多人有学有样,跪了一大片。负责排查的士兵说,这是最后一家,屋里有光但敲门没人应,没多久油灯也熄了。透过门帘缝隙能看见翠翠母女紧紧抱成一团,蜷缩在屋角,他觉得不对劲,就叫来了许培文和高瞻。 孙福运听完,扯了扯门帘,没扯动,门似乎被抵住了。 「翠翠!翠婶!我是孙福运,你们没事吧?快开门!」 他喊得敞亮,屋里依旧毫无动静。 「再不说话,我就冲进去了!」孙福运气急,勐地一拽,竟把门帘拽了下来。 咚! 屋内传来一声巨响,吓得孙福运连连后退,翠翠母女似乎撞倒了什么东西,接着哐哐噹噹,更多东西被碰倒,孙福运急了,冲着屋门勐踹,屋顶茅草簌簌地掉,翠翠母女吓得大叫,高瞻刚想示意孙福运别乱来,门板哐当一声——倒了。 「翠翠!」孙福运冲进屋。 倏地,一个黑影扑来,孙福运连忙闪躲,「哐!」,竟是一个瓷盆飞出来,幸好孙福运闪得快才没被砸中。 「你们没事吧?为什么不开门?」孙福运顾不上危险,冲进屋追问。翠翠被吓得六神无主,抓起手边的东西乱砸,捣火杵、木舀、碗盆唰唰飞出来,还险些砸了油灯。 第222页 「别,冷静,先把油灯放下……」 「不要靠近我们!」翠翠大叫,抓起一把水果刀对准屋外黑压压的人。 「好,好,不靠近……」孙福运只能后退。翠翠母亲似乎已经失了意识,无力地倚在墙边,翠翠浑身颤抖,脸色通红,好似被点着,浑身冒着热气。高瞻一看翠翠拿着刀,头都大了:「你这是干什么?」 「你们乱闯……」翠翠浑身发抖,喘得厉害。 高瞻:「别怕,我们不会害你,你先把刀放下,别伤着自己……」 许培文一眼就看出母女俩都感染了,跟着劝:「我们不闯进去,但你出来让我们看好吗?你是不是浑身发烫?头疼不疼?」 「没有,没有,我很好!你们走开!!」 翠翠扶起瘫软的母亲,一手晃着锋利的刀,警惕地走出屋,高瞻怕她伤到人,只能护着许培文和一众医生后退。 翠翠走出屋,茫然地朝四处看了看,搀扶着母亲朝镇子口走去。 「你要去哪儿啊?」许培文着急,「先让我们看看好吗?」 「不,我不要去帐篷,我要带我娘走!」 孙福运都被气笑了:「外面除了树就是山,你们能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我不去帐篷!」 许培文:「为什么不去帐篷?我们有医生,帐篷里还有医疗设备。」 「不!!谁知道帐篷里有什么?进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出来过!」翠翠更加激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这一吼倒是让在场的都犹疑了,许培文也怔了半秒,翠翠说的倒也没错,从疫情爆发到现在,没有一例完全治癒,被送进帐篷里的人都还不能「出院」。 霎时的寂静让翠翠更加坚信帐篷就是个魔窟,去不得,拉着病恹恹的母亲,踉踉跄跄地朝外走。 高瞻和许培文自然不会让翠翠走远,但忌惮她手上的刀,只能小心翼翼跟着,翠翠走得缓慢,急了就拿着刀对着士兵乱挥。动静闹得大了,镇上每个角落都听得见,有人走出屋,窃窃私语着,老嶓站在门口窥视,不一会儿,岐羽也来了。 岐羽和往常一样,穿着淡黄色的碎花裙,手里捏着牛角杵,看着狼狈的母女俩,脸上依旧毫无表情。镇上的人看到岐羽,视线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气氛悄然变得古怪,似有暗潮涌动。 「岐羽!!」 翠翠一见岐羽,忽地哭嚎起来,松开手,发疯一样扑去,高瞻吓得不轻,一把挡在岐羽面前,翠翠扑了个空,噗通跪在地上,险些被手里的刀划破脸。 「小心!」边庭大喊。 翠翠回过神,怔怔看着手里的刀,又回头看向被自己丢下的母亲。顷刻间,翠翠母亲已被医生围住,淹没在白色的防护服中。翠翠看了好一会儿,把刀握得更紧了,好像握着她最后的勇气。 「叫他们走好不好……就是这些人,自从他们来了就什么都变了……」 她像蛇一样爬向岐羽,抱住岐羽的腿,高瞻看着明晃晃的刀光心惊肉跳,却找不到抢刀的时机。翠翠扬起满是泪水的脸:「想想岐舟、想想婳娘……都是他们,他们来了才害死了人……」 「瞎说什么呢?!」孙福运喝道,怕她越说越离谱,好不容易安抚了老嶓又冒出一个翠翠,满嘴胡言乱语,他警惕地看向四周,周围眼神变了,变得戒备又多疑,就连站在远处的老嶓都眯起眼,似乎在苦恼。 不能再由着翠翠闹下去了,他厌烦这种无止境的疑神疑鬼,抢着说:「你病煳涂了,瞎说什么……」 「叫他们走好不好……」翠翠不听劝,一股脑地哭嚎,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她不要这些外人,她只要镇子恢復原来的样子,她们安宁又亲切,没有传染病,没有死亡,每天都很快乐。 「都怪他们,都是他们把镇上害成这样!叫他们走,我们都听你的……」 岐羽低下头,静静看着翠翠,翠翠伏在地上,暗黄的脸狰狞又丑陋,不知怎么地竟让她觉得一丝丝好笑,好像看见一种新奇的爬行动物,她咬了咬嘴唇,让自己的笑看起来收敛。 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像一束刀光划破翠翠的脸,被阳光照亮的眼珠里隐约有她的影子,是一抹冷漠的淡黄。 岐羽站着没动,撕心裂肺的哭嚎只换来毫无波澜的眼神。翠翠渐渐绝望,她不甘心,她不想去那个魔窟一样的帐篷,更不想死。 「救我们好不好,你是祭司,救救我们……」她晃着岐羽的腿,血从她耳朵里流出来,一滴,又一滴,顺着脖颈滴在龟裂的土地上。四下一片譁然,像看见腐化的怪物,尖叫着跑开。 许培文决定不再拖延:「快送进帐篷,快!」 高瞻也耗尽了耐心:「你流血了!现在必须跟我们走!」他示意边庭抢刀,又喝退围观的人:「你们也是!不要聚在这里,都回去!站这儿是想被传染吗?!」 「不!我不去,去了就出不来了!那帐篷里有什么?我不要进去。」翠翠大叫。 混乱中,呲——一声急剎。 平头按着喇叭冲进镇子中央,镇上瞬间寂静,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顾长愿跳下车,戒备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他扫视了一圈,镇上约围了二十多人,高瞻、边庭、孙福运、老嶓都在,岐羽站在人群中央,翠翠跪在她脚边,脸上挂满泪水,见他来了,只是轻轻一瞥,倒是岐羽怔怔看了他半刻,垂下头,撇开视线。 第223页 「怎么了?」顾长愿扒开人群,走到许培文身边。 「没事,一点小冲突,」许培文不愿顾长愿牵扯进来,「帐篷里多了几个病患,你去帮忙。」 「好,」顾长愿应道,忽然被翠翠叫住。 翠翠颤颤站起身,像一头被惹恼的疯狮,「你别走,我记得你!就是你最先上岛的!」 她扬起刀,指向顾长愿:「就是你把这些人带来的!」 顾长愿僵住,短短半刻,他已经缕清了眼下的场面,翠翠就是另一个老嶓,不分青红皂白,死守着岛上的传统,认定他们是不怀好意的闯入者。这让顾长愿异常疲惫,不明白岛民为什么总食古不化,抱着没完没了的怀疑和偏见。他犹疑地看着许培文,许培文少有地强势,对翠翠说:「我知道很你很害怕,但现在你流血了,必须接受治疗!」 「不……山神会救我们的……」翠翠眼巴巴望着岐羽。 岐羽轻轻咬着嘴唇,眼神冷漠。 「山神会救我们的……对不对……」 岐羽的冷漠让她绝望,她越来越无力,把满腔的怒火和委屈都发泄在忽然闯入的顾长愿身上。 「都怪你!自从你来了,就什么都变了!你不属于这里!早就该被赶走!!」 她本能地嘶吼,脸涨得通红,眼神涣散,血不停流着,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昏厥,高瞻示意周围的人退开,和平头同时绕到翠翠身后。 「你冷静一点……」顾长愿试着劝,太阳越发炽烈,照得每个人脸上像着了火。 「滚!都怪你!」翠翠大吼,忽地扑向顾长愿,像飢饿的逃难者扑向一块熟肉,边庭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顾长愿。高瞻趁机从背后抱住翠翠,却扑了个空,翠翠像着了魔,异常兇勐,边庭看着刀光逼近,下意识抬手去挡,却一个踉跄,身子歪向一边,竟是被人推开,霎时间,刀尖便插.进另一人手臂上。 血染红了白色的防护服,像雪地里钻出的花。 边庭回头,脑中一阵轰鸣,他推开顾长愿的同时顾长愿也推开了他!怎么会这样?! 「长愿!!」 「没事,不严重,你别过来,别靠近我……」 不知道刀上有没有沾着翠翠的血,顾长愿手臂火辣辣地痛,更痛的是被浇透的心。 「到底闹够了没有!!!」他捂着伤口,少有地发了火。从老嶓到翠翠,从被踩断腿的士兵到差点被刺伤的边庭,恶意兜兜转转,没完没了,镇上永远戒备他们,永远厌恶他们,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非赶走我们不可?!!说了多少次,这是传染病!!!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为什么不信!」 「看看高排长,和你们同吃同住!看看这些士兵,从镇上发病起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还有帐篷里的医生!守着多少病人,你们怕传染他们不怕吗?!都说我们想害你们,你们仔细想想,我们害过你们什么?!许头儿都六十多岁了!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上岛?为什么不躲得远远的?!你以为他们不会得病吗?!你以为他们不会死吗!我们做了这么多还不够么?为什么一定要敌视我们?!」 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染红干裂的土地,他渐渐头晕,视线模煳,胸口不受控制地起伏。 「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会相信,我们真的在救你们……」 他强撑着,视线逐一扫过镇上围观的人,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试图看清每一张脸,恼怒的、犹疑地、羞愧地、固执的脸。 恍惚中,他看见岐羽,岐羽孤零零站在人群外,像一个落单者,仰着头,少有地和他对视,透亮的眼睛里藏着难以体会的悲伤。 第一百一十九章 终局(十二) ===================================== 黑,无止境的黑。 顾长愿已经很熟悉这种黑暗了,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他在梦境里,墙角那个身穿白衬衣、瑟瑟发抖的人就是他自己,四年前的自己。过不了多久黑暗就会从四面八方压来,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想逃却无法动弹,只能蜷紧手指,把脸埋进膝盖里,任凭窒息的感觉把他揉碎,一点一点失去知觉。 醒醒,快醒来…… 顾长愿对自己说,他扭动身子试着让自己醒来,却感到右臂一阵酥麻,好像被巨石压牢,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用尽全力睁开眼,迷濛中看到白晃晃的灯。 ……无影灯? 为什么会有无影灯? 他在哪儿? 「醒了?」 声音很熟悉,一贯的孤高清冷,顾长愿侧过头,见何一明穿着手术服,俯视着他,冷漠的脸上藏着似有似无的怒意,约瑟夫和舒砚围在他身边,眼神关切。 「你昏迷了。」何一明说。 昏迷?顾长愿转动着眼珠,看到粉白的墙壁和熟悉的案台,终于意识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说是手术台也不过是平时实验台上加盖了无菌布而已,他曾看着胖崽子、尕子的女人、小猴子躺在上面,无一例外地流血、心肺衰竭、死去……现在换了自己,心里多少有点别扭,他蜷着手肘,试图撑起身,却发现右手臂木木的,使不上力。 「别乱动,麻药还没退。」何一明说。 麻药? 顾长愿看着缠着绷带的右手臂,陡然想起来了,他被翠翠刺中了,泛着银光的匕首直直插.进他的胳膊。那一瞬间,他没觉得疼,反倒是非常恼火,好像憋了很久的怒意从破裂的血管里迸出来,炸得到处都是。他记得自己发了一通脾气,却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什么。 第224页 顾长愿苦笑,他不是爱动怒的人,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但愿没给高瞻和救援组添麻烦。他记得边庭和许培文扶他上车,车开得飞快,颠得他头晕目眩,后来就记不太清了,是晕过去了吗? 他试着翻身,身子能动,但右手臂没有知觉。他蜷起左手,用手肘撑着坐起,一阵酥麻感从脚趾直窜上尾椎,腿也使不上力,这让他很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地躺下。 「躺在这上面怪怪的。」他讪讪道。 何一明觑了他一眼:「就两张手术台,你可以选一张躺。」 吃错药了?这么沖?顾长愿偷偷瞄向舒砚,舒砚耸肩,一脸无辜地沖他吐舌头,约瑟夫也挑眉,一副看戏的样子。 「你不该受伤,人手够紧张了,不要在这个时候添乱。」何一明又说。 何一明脸色铁青,理智告诉他何一明心情不好,少说话为妙,顾长愿没接腔,朝四处张望。 舒砚:「在找什么?」 「别看了,这里就我们四个。」何一明说,「他刚刚还在,等你缝合完才去了镇上。」 被何一明猜中心事,顾长愿脸上有点挂不住,偷偷噘了一下嘴,他没有矫情到非得睁开眼就见到边庭不可,但听说边庭去了镇上,倒也有一点点失落,好像光脚踩到小石头,轻轻磕了一下。 他用左手捏着发麻的腿,直到酥麻感渐渐退去才坐起身。舒砚连忙扶住他,何一明伸手,见舒砚扶稳了,又把手背到身后,倒是约瑟夫憋着一口别扭的中文劝他回去休息。顾长愿没逞强,他晕乎乎的,挤在实验室也是添乱,索性回了宿舍。 舒砚扶着顾长愿,缓缓走出实验室,长舒一口气。 「终于能透口气了,老大,你吓死我了……边庭抱着你冲进来,胳膊上还插着刀子,衣服上全是血,我还以为你要……」 「以为我要挂了?」 「看那阵仗还真像,我的腿都吓软了……」舒砚回想起实验室里紧张又冰冷的空气,打了个寒颤。从顾长愿被抱进实验室起,何一明就冷着脸,钟新国亲自操刀手术,许培文一语不发,整个实验室就像一个大冰窖。 「别看只缝了五针,但刀口很深,都刺到骨头了,你也别怪何博士脸臭,做手术的时候他全程盯着,我想帮忙都插不上手,他是真的担心……」 顾长愿哦了一声,以何一明的性子,多半是气他拖累团队,现在一天天跟打仗似的,人人连轴转,他却受了伤,成了累赘,何一明不气才怪,想到这里,顾长愿也内疚,盼着伤口早点癒合。 「还好没什么大碍,就是麻醉散了有你疼的……」舒砚扶着顾长愿进屋。 「我哪有那么娇气,」顾长愿虚弱地笑了一下,拉开窗帘,让阳光倾泻进屋,「镇上怎么样了?」 「不知道,士兵都还在镇上,做手术的时候边队一直在,缝合完才走……」舒砚说,「不过看他那么紧张,如果不是非走不可,怎么也会等你醒来吧?」 顾长愿坐在床边,轻轻揉着僵硬的手臂,对边庭他没有想太多,不管边庭做什么,总有他的理由,他相信他。倒是镇上更让人担心,不知道暴动平息了没。刚上岛的时候,他曾无比喜爱岛上的宁静和原始,尤其是黎明和日落时分,海浪呜咽和枭隼划破天际的长啸总是让他无比的惬意,好像时间倒流,回到混沌初始的时候,所有的烦恼都尚未诞生。 但后来,麻烦接踵而至,岐舟没了,婳娘也没了,越来越多的人死去,焦躁和恐惧在镇上蔓延,岛民像受惊的动物,本能地充满敌意,无止境地猜疑和妄想,他越来越为岛上的蛮荒而心累,渐渐怀念现代城市的文明。他望着倾泄进窗的阳光,只盼他是这场闹剧中最后一个受伤者。 同一时间,镇上空荡荡的,人群早已散去。顾长愿的受伤让高瞻、平头和所有驻岛的士兵都冒了火,他们对岛民一向客气,再鲁莽也只当他们生性野蛮,从来没视他们为暴徒,但这次着实狠狠扇了他们一巴掌,保护不了人民还算什么军人?!士兵们窝火极了,高瞻一把抓住翠翠,反手扣住她,翠翠似乎也怔住了,看着顾长愿流血的手臂仿佛失了魂,由着士兵和医生把她绑上担架。 顾长愿被送回哨所,高瞻跳上车顶,扬天开了一枪。 砰! 陡然的枪响吓坏了岛民,他们对未知的东西充满恐惧,比如传染病,又比如手枪。 「不要围在这里!都回去!!谁再伤人,谁再瞒着病情不报,好说歹说不听,我们不会再客气!」高瞻大吼。 岛民噤若寒蝉,孙福运趁机挥赶,说都散了散了,回去休息…… 哄闹的镇子又变得寂静,人群散去,唯独岐羽站在镇子中央,静得像一幅画,高瞻对这个小小年纪的祭司也很无奈,劝她回屋,岐羽盯着地上残留的血迹,紧紧抓着裙角,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走开。 边庭独自坐在帐篷外,恼火又焦躁,明晃晃的刀光和鲜红的血总在他眼前挥散不去。为什么会刺中顾长愿?为什么没能保护他?他离他那么近,却只能看着他被刺中,看着他晕倒、被推进手术室,而他被推到门外,除了干等什么也做不到。他想守着他,又偏偏害怕看到他睁眼,怕他眼底无声的责难。保护不了心爱的人是军人最大的耻辱,他焦躁不安,没脸留在顾长愿身边,只能在他醒来前落荒而逃。镇上的暴乱才是一切的根源,如果不消除它,下一次还会有人受伤,还会有下一个顾长愿,只有稳住镇子,他才有脸站在顾长愿面前。 第225页 他逃回镇上,岛民已相继回屋,士兵把白色的布条挂在感染者的屋檐下,作为标记。他帮着把染血的衣服和被褥抱到镇子外烧掉,忙碌过后的镇子静得针落可闻,岛民也许是闹得累了,陆续睡去,风静静吹着,少有地平和。高瞻挨着边庭坐下:「这里交给我,你回去休息吧。」 边庭摇摇头,泄气地揪着手指头。 高瞻笑了一下:「万一顾教授醒了想见你呢?」 边庭一愣,抬起头呆呆望着镇子口,他从小到大都没有退缩过,但这次真的害怕,顾长愿曾在他眼前跌下谷底,这一次他又没有保护好他,他越想就越心悸,连心跳声都像在对他的责骂。片刻,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警觉地回头,却见是岐羽,孙福运站在岐羽身后,沖他摊手。 岐羽端着两碗黑煳煳的汤汁,漫着一股中药味,却不知道是什么药,问孙福运,孙福运也是摇头,还好钟新国走出来,闻了闻,说是常见的中草药,防风寒祛疲乏的。孙福运解释说,这小丫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回屋后就不声不响熬了满满一炉。 高瞻和边庭疑惑地望着岐羽,岐羽踮起脚,把碗伸到边庭嘴边。 · 傍晚,宿舍。 顾长愿躺在床上,舒砚去了实验室,屋里只剩下他一人,麻醉已经退了,胳膊火辣辣地疼,听说刺到了骨头,现在倒是能感觉了,好像有无数小虫在骨头里钻,又麻又痒,隔着厚厚的纱布又挠不着,很是难受。顾长愿嘆了一声,扬起笨拙的胳膊,让夕阳穿过手臂,在墙上投下黑粗粗的影子。他蜷起手指,饶有兴致地比划着名兔子、小狗和什么都不像的奇特动物,看影子俏皮地跳动。 他玩着玩着,忽然有些寂寞,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只有他像一个落单者。他陡然想起昏迷前曾对上岐羽的眼睛,那眼神似乎也很寂寞,但又不仅仅是寂寞,好像藏着更多难辨的情愫。自从婳娘死后,那个会笑眯眯扑向他、紧紧抱着他的岐羽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孤僻、猜不透心思的岐羽,好像年幼的皮囊下藏了另一个人。 顾长愿嘆气,吱呀一声,门开了,边庭提着保温饭盒站在门口,顾长愿收起寂寥的心思,眼睛笑眯眯的。 「来得正好,我正好饿了。」 边庭一怔,越发不敢进屋。 顾长愿又笑:「杵在门口干嘛?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边庭咬了一下嘴唇,走到桌边,拧开饭盒盛了满满一碗白粥。顾长愿右手缠着绷带,边庭便挨着他坐下,舀了一勺餵到他嘴边,顾长愿乐意被伺候,懒洋洋张开嘴。 「你煮的?」 「食堂的。」边庭老实道。 顾长愿噗嗤笑出声,边庭红了脸,说下次我来煮。 顾长愿连忙说:「不用不用,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休息。」 顾长愿越是轻松,边庭越是内疚,手里的汤勺都像有千斤重。 「对不起。」 「干嘛说对不起?」 边庭不敢看顾长愿的胳膊:「如果我能注意到……」 「哎,多大点儿事,皮肉伤而已,」顾长愿试着挥手,一阵酥麻直窜脑门,只好又放下,讪讪地笑,「好啦,当时那么乱,我也是正巧看到,你别放在心上……」 边庭垂着头,为没保护好顾长愿而羞愧,顾长愿实在不忍心看他这副模样,扬起下巴说:「还要……」 边庭赶紧舀了一勺餵到顾长愿嘴边,顾长愿挑眉:「烫,吹一吹。」边庭又匆匆收回手,放到嘴边吹了几下,顾长愿看他笨拙的样子,忍不住伸手薅了薅他脑袋。 一碗粥吃得磨蹭,顾长愿故意逗边庭,一会儿要吹吹,一会儿要擦擦,逗得边庭手忙脚乱,他心满意足,懒懒地看着边庭收拾饭盒,边庭一直绷着脸,顾长愿心想边庭平时就是木鱼脑袋,又喜欢保护过度,不说点什么他肯定过不去这坎,便坐端正,扯了扯边庭的衣摆。 「边庭……」 边庭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顾长愿长嘆一口气,拉着他坐在床边,少有地严肃。 「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意外。」 边庭闷闷的,不肯说话。 「听清我的话了么?我受伤不是你的错。」 「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那我也一样,我也是男人,我们之间不是你单方面保护我的关系,我也能保护你,你没受伤我很高兴。」 「我不高兴。」边庭闷闷地说。 「傻瓜,」顾长愿扬手在边庭额头敲了一记,「不光是你,换做别人我也会推开,这是本能,身体擅自动的,和你没关系,明白吗?」 边庭眼神闪躲,不想回答。 「说明白。」顾长愿严厉地说,「说你明白。」 「明白。」边庭听话。 顾长愿笑了,开心地揪了揪边庭的脸。忽听一阵敲门声,边庭开门,顾长愿抻长脖子,见是孙福运,正想招手,却看到孙福运身后藏着一抹淡黄——岐羽来了。 「岐羽?是你吗?」顾长愿轻声问。 岐羽从孙福运身后探出头,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阳光拉长她的影子。 「站门口干嘛呢?」 怎么一个个都站在门口,好像他会吃人一样,他走下床,看到岐羽抱着一个瓷缸。 「这是什么?」 第226页 「药。岐羽熬的。」孙福运说,「熬了一下午,边队和高排长也有……」 「你熬的?」顾长愿惊喜,嗅了嗅,闻到苍朮和草果的味道,是上好的草药,忍不住说:「谢谢。」 他拉着岐羽坐到床边,岐羽的羊角辫有点松了,顾长愿想替她绑好,可右手使不上力,只好作罢,摸了摸她的头:「干嘛苦着脸?」 岐羽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顾长愿越是触碰她她越是颤抖,她真的喜欢顾长愿,除了婳娘和岐舟最最喜欢他,顾长愿轻抚着她的头,温柔的触感在她身体里翻搅,她咬着嘴唇,眼里没哭,心里却湿成一潭,苦楚、委屈、脆弱、气恼、害怕全都涌上来。 她擤着鼻子,掩盖内心的慌乱。 「谢谢你的药,」顾长愿撩开岐羽的刘海,岐羽侧过脸,不敢看顾长愿的脸,更不敢看顾长愿胳膊上的伤。 「但我还是想问你,兔肉粥里的幽猴肉是你弄的么?」 岐羽身子勐地一颤,气氛悄然变得紧张,孙福运和边庭同时看向岐羽。 「别怕,不是怪你,只是我们需要弄清源头,这对我们梳理疫情很重要,如果我错怪你了,你就摇头……」 岐羽咬着牙,下颌隐隐迸出青筋,顾长愿轻轻摁住岐羽的肩膀,屏住唿吸,等她回答,可等了很久,岐羽依旧无声无息。顾长愿只好又说:「你不摇头我就当你默认了?」 岐羽一僵,终于抬起头,飞快的瞟了一眼顾长愿受伤的手臂,轻轻嗯了声。 弱不可闻的一声嗯,却如裂帛刺耳。边庭和孙福运也怔住了,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亲耳听到还是难以置信。顾长愿心都揪紧了,脑中飞速地闪回一幅幅沉重的画面,从岐舟的死到凤柔的哭闹,从六十年前的混乱到婳娘跳下山崖,从尕子的女人一尸两命到小猴子鲜血流,无论哪一幅画面都比不上这一声嗯来得绝望。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闭上眼。 屋内鸦雀无声,岐羽紧拽着碎花裙,手指抠出深痕,顾长愿等了很久,嘆气道:「你讨厌镇上的人吗?」 岐羽不吭声。 「不摇头就当你默认了?」 岐羽还是不做声。 顾长愿又问:「你讨厌我吗?」 这次岐羽飞快摇头,顾长愿扑捉到她眼底的慌乱,深吸了一口气:「那边庭、高排长、平头呢……你讨厌他们吗?」 岐羽愣了很久,轻轻摇头。 「那就好,」顾长愿柔声说,捧起岐羽的脸,让两人视线相对。 「你为什么这样做,现在先放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我想救镇上的人,边庭、高排长、平头还有上岛的叔叔阿姨,他们都想救岛上的人……」他轻抚着她的脸,「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第一百二十章 终局(十三) =================================== 入夜,镇子久违地燃起了篝火,岐羽把屋里的苍朮、陈皮、藿香、草果通通筛好洗净,就着篝火熬了一大锅药汁。孙福运看着岐羽灰扑扑的脸,蓦然想起婳娘临终前把牛角杵交到岐羽的手中,那时候岐羽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无措地像一只走失的幼鹿。 婳娘的死似乎把岐羽的人生撕裂成了两半,所有事情都可以归结为在那一天之前或之后。 他走到岐羽身边,想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没开口,岐羽就递来捣火杵,指着柴火堆。孙福运会意,蹲在篝火边帮着生起火。到了第二天清晨,镇子上空罩着浓郁的药味,蒜仔把药汁分给每一户,岛民听说岐羽熬了药高兴得快要落泪,比起上岛的医生,他们更相信岐羽。岐羽熬完最后一盅,趴在地上睡着了,孙福运擦了擦手,背她回屋。 帐篷里,凤柔倚在墙边,她已经注射了五次血清,从一开始的排异呕吐,到现在已经能倚靠着静静坐上五分钟,虽然她觉得她还可以多坐一会儿,但医生总劝她躺下休息。治疗她的是一个中年女医生,矮矮的、微胖,隔着厚厚的防护服看不清长相,但声音很慈祥,说话温温软软,每天都会问她今天好些没,起初她发不出声音,急得要哭,女医生就轻轻捏她的手心,说,别怕,别着急,没事的,让她忍不住想像她毫无印象的母亲。 翠翠躺在床上,渐渐意识清醒,茫然地看着帐篷里来来往往的白衣人。自从这些白衣人来到岛上,岛上就漫着恐惧的气息,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守着帐篷,用面罩照住脸,在镇上喷洒奇怪的药水,把病人拖进帐篷。可那些人再也没有出来,只时不时能听见他们痛苦的叫喊。 此刻,一个白色的身影蹲在她床边,见她醒了,招手唤来医生。医生用棉签浸润她的嘴唇,凉水入喉,让她身体里的灼烧感减轻了许多,渐渐想起白衣人叫许培文,地位很高,上岛的医生都听他的。 「还害怕吗?帐篷里和你想的一样吗?」许培文问。 翠翠张望,帐篷被白布分成了许多隔间,每一间只有她张开手臂那么宽,地上铺着一层白色被褥,勉强当做床,左右两边被布帘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模煳的人影,不知道躺着谁。对面是凤柔,她弓着背坐起,微微仰头,笑眯眯地看着医生把针头扎进她的手腕。凤柔瘦得不成人形,脸上几乎只剩一层皮覆在骨头上,头髮也少了很多,稀稀拉拉像旱地里钻出来的稗草,如果不是她笑的时候会习惯地眯起眼,她几乎辨不出那是凤柔。 第227页 可她为什么会笑?她不害怕吗?怎么会任医生把泛着银光的针头扎进她手臂? 翠翠越想越心慌,陡然感觉一股冰凉的液体流进皮肤,原来她和凤柔一样,手上插着针头,透明的液体顺着细长的管子钻进她身体,翠翠心里一阵痉挛,牙齿嗑嗑颤抖。 「别紧张,只是注射,放轻松。」许培文安抚道。 翠翠疯狂摇头,想挣扎又浑身无力,她想见她娘,她娘比她更早被抬进帐篷,她在哪儿?她睁大眼睛寻找。许培文说,她娘就在她旁边,和她一样正在接受治疗。她侧过头,很想隔着白布看清她娘的脸,却只能看到一团深灰色的影子。 「别担心,你和翠婶都是轻症,只要配合治疗就会好的。」许培文指着对面床,「她就好很多了,你也会好的。」 「我好疼……」翠翠艰难地开口,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声音。 「别怕。」许培文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柔柔的,像哄她睡觉一般,她本能地想躲闪,可身子动弹不得,只能由许培文轻轻拍着。 真的会好吗?她将信将疑地望着凤柔,凤柔沖她笑了笑。 隔离室里,何一明拟的治疗方案得到了许培文和钟新国的认可,都决定为老宗改注射小猴子的血清。注射时,何一明少有地要靠咬住嘴唇来克制心慌,如果不是被面罩挡住脸,没人会相信一向何一明也有紧张的时候。 注射后不到五分钟,老宗忽然唿吸困难,体温蹿到40.2c,血压飙升,钟新国和许培文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搭配m1干扰素、糖皮质激素和机械通气,前前后后抢救了三个小时。当晚,许培文、钟新国和何一明都挤在隔离室里,约瑟夫劝许、钟去睡,他来轮班值守,可谁也不肯离开,固执地盯着老宗,像守夜人守着最后的火种。 直到天色渐亮,窗外传来鸟鸣,老宗的血常规、肝酶、心肌酶指标奇蹟般地好转了。许培文不敢相信,反反覆覆检测了几次才确定。许培文看着奇蹟般的数字,忽然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钟新国吓得连忙去扶,可扶了两次都没扶起来,反倒被许培文拽着一起坐在了地上,钟新国正尴尬,许培文忽地大大拥抱了他。 「钟主任啊,我们成功了……」 许培文声音哽咽,像从裂土里爬出来的,钟新国倏地眼眶就湿了。 何一明看了看老宗灰土色的脸,又看着地上两个哽咽的大男人,沉默地走出屋,对着欲亮的天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确认新方案有效后,许培文和钟新国马不停蹄去了镇上,镇上的医生需要知道这个好消息,他们奋战了太久,需要多一些动力和希望。 镇上的篝火依旧燃着,岐羽在熬新一天的药汁,孙福运陪她筛药,不一会儿,有人慢慢靠近,孙福运抬头,见是老嶓。 「今天也要喝么?」老嶓干巴巴地问,他对孙福运还有芥蒂,装不出亲切。 孙福运嗯了声,把陈皮倒进锅,老嶓讪讪站了一会,像有疥癣虫钻进衣服一样,挠头又抓耳,孙福运瞄了他好几眼,他都欲言又止。 孙福运忍不住搁了柴火:「有事?」 老嶓咽了口口水:「那个姓顾的医生怎么样了?」 「伤了胳膊,但人没事。」 老嶓哦了一声,说:顾长愿说好三天替他抽一次血检查,这下不会不来了吧?这才没两天…… 「顾医生不是那种人。」孙福运没好气地说。 气氛霎时僵住,锅里的水吱吱叫起来,孙福运见老嶓脸色铁青,以老嶓的性子,脸上挂不住多半又要大吵,哪知老嶓闷声站了一会儿,哼唧了一句,那就好,反而蹲下来,捡起手边的柴火扔进篝火里。 岐羽熬好药,蒜仔帮着搁在每家每户门口。镇上又有人发病,高瞻二话没说就和士兵冲进那人屋中。顾长愿受伤后,他终于意识到岛民已被恐惧和妄想蒙蔽,除非疫情平息,不然他们只会无止境地胡思乱想。与其让岛民被瘟疫的恐惧支配,不如让他们忌惮自己。 自从岛民喝上了岐羽的药汁,就对岐羽表达出不同寻常的虔诚,好像找到了寄託,闭口不再提翠翠或者火祭,也不再惹事,顺从又窝囊。镇上的气氛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镇子西边的老羌病了,磨磨蹭蹭不肯去帐篷,高瞻对着这个一百八十多斤的壮汉正要发怒,却看老羌眼里闪着退怯的光,再一看,岐羽无声站到了他身后,岐羽注视着老羌,老羌就缩着脑袋,呆呆地跟着医生走了,到了第三天,又有一户男人发病,家里的女人掀开门帘,朝士兵招手,主动让医生进屋。 凤柔一天天好转,不仅脸上有了血色,还能断断续续说上几句话了,她想和女医生聊天,但医生总是很忙,这让她有些失落,甚至幻想自己康復后能帮上这些几乎没合眼的医生们。孙福运担心凤柔,拉着许培文问了好几次。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都半个月没见着了。 许培文:「暂时还不能。」 「那丫头还好吗?」 「放心,她很好,恢復得最好的就是她了。」许培文安慰。 虽然见不着,但只要丫头没事就行,孙福运放下心,想着等病好了以后天天能见,转念又一想,他不是一心想要离开这座岛么?怎么还想着以后天天见了?孙福运啧了声,掏了片菸叶子心烦意乱地嚼着。 第228页 帐篷里,凤柔望着蓝色的帐篷顶,隐约听见海浪声,海浪声悠扬,时远时近,让她有种浮在海上摇摇晃晃的错觉。 「到晚上了吗?」她问女医生。 「还没呢,傍晚。」女医生温柔道。 傍晚啊…… 帐篷里油灯日夜不息,她都快忘了日子还有白天黑夜交替,只有偶尔气温陡降、地面泛起冰冷的潮气,她才能感觉到是已是深夜;或者当医生掀开帐篷帘的瞬间,光束从帘外射来,投下细长的影子,她才意识到天亮了。她不记得在帐篷里待了多久,黑夜白天也没了意义。 女医生看着她暗淡的眼睛,忽然说:「你等一下。」 说完,女医生跑到许培文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同时回头,煞有介事地望着她,这让凤柔很紧张,生怕是病情恶化了。过了会儿,许培文点点头,女医生笑着跑回来。 「你先躺下。」女医生说。 凤柔犹疑地照做了,很快,两名医生抬着担架跑来。 「你想出去看看吗?」女医生问。 「出去?」凤柔瞪大眼。 「嗯,出去。但是不能乱跑,只能躺在担架上,出去一小会儿。」 凤柔眼睛亮了,心脏都快跳出胸口,一名医生把她拦腰抱起,她顺从地躺好,感受到身子悬空,心中涌起一阵剧烈地悸动,她被抬到帐篷口,门帘被掀起,闻到流动的消毒水味、还浓郁的泥土和咸湿的潮水味。 有风吹过,混杂的味道就从她鼻尖轻轻一撩,又飘远了,仿佛生命,鲜活自然又灵动。 她感觉心脏要爆炸了,很多人勐然浮现在他眼前。他爹、成松、婳娘、孙福运……好像回到小时候,他们都在,她在镇上奔跑,每个人都冲着她笑,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无比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具象化,一切自由流动的都是生命。 不真实的幸福感瞬间淹没她,女医生蹲在她身边,指了指远处,血红的夕阳燃烧了周遭的云和树,山头像着了火,似乎能听见噼里啪啦地炸裂声,树干在燃烧,焦土在炸裂,轰轰烈烈,天空、山脉、树木、黄土、风和灰尘都放射出万道光芒,她大口大口地唿吸,平息心底的巨浪。 在她身后,孙福运站在篝火边。他看见了凤柔,却不敢靠近,好像生怕冒冒失失破坏了什么。岐羽搁下药杵,望着担架和医生的背影,眼底有夕阳的金色倒影。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终局(十四) ===================================== 接下来的三天异常的顺利,老宗的身体有了起色,昏迷的时间越来越短,体温和氧饱和度也慢慢趋于正常。 三天的爆发高峰一度让许培文如临大敌,他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与岛民爆发冲突、抢病患,弄得不可收场。 虽然确实发生了冲突——翠翠刺伤了顾长愿,高瞻压住了翠翠,但结果远比预想中好得多。自从岐羽去哨所看了顾长愿,回到镇上之后就不再作壁上观,反而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救援组一边。她日夜熬药、冷眼凝视疯闹的岛民,像一场冷雨浇熄了镇上的骚动。岛民的戾气渐渐消失,不再哄闹或是躲避,发病了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士兵们走进帐篷,顺从得好像被人牵引的木偶。许培文早就听说岛上民风守旧、野蛮粗鄙但崇拜祭司,现在倒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镇上仿佛缠着很多看不见的绳,一端拴在岛民身上,另一端攥在岐羽手里。 爆发高峰过后,每日新增病例数逐渐减少,救援组上岛的第十五天,暴雨如约而至。高瞻对雨季的到来早有准备,备足了沙袋、粮食和水,但雨势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当天午后,浓云突然袭来,岛上霎时就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狂风唿啸,几乎能掀翻整座岛屿,海浪声和山洪声吞没了其他一切声响,土地剧烈晃动,帐篷险些被卷上天。士兵们攥紧绳索和木桩,垒砌高高的沙袋防止雨水倒灌。 帐篷里乱作一团,污水涌进帐篷,地上全是泥浆。 「看好病人,别让输液架倒了!」许培文大喊。 女医生冲到凤柔面前,凤柔大叫:「我没事,你去别处帮忙!」 女医生嚷了一句,凤柔没听清,但看女医生的表情她是不会离开了。周围每个病人身边都有医生守着,有人摁住病人的胳膊避免他们扯断输液管,有人把酒精、纱布和输液管装进塑胶袋,紧抱在胸口,有人站到药架上用输液杆戳着篷顶,避免积水压塌帐篷。雨水淋湿了防护服,让他们看起来像被瀑布沖刷的白色树枝,凤柔心里一阵绞痛,想帮助这些狼狈又奋不顾身的人,却被女医生牢牢摁住。 凤柔的对面,翠翠吓疯了,泥水从帐篷缝隙里涌进来,瞬间打湿她的被褥,几乎淹没她的脚跟,她很想坐起,却浑身无力,急得要哭。一个年轻医生冲过来,把她抱起,放到另一张床上。 暴雨倾盆如柱,每个人都眉头紧锁,不停地转移着被水淹没的病人。许培文看着几欲倾倒的帐篷,想着万一撑不住了就把病人全部转移到哨所去。不知过了多久,几束电光从空中射下,把岛屿照得宛如白昼。 剎那间,风更加勐烈,像是有巨大的铁杵在空中搅拌,断枝和石块击打在帐篷和茅屋上,急促的撞击声让翠翠心脏几乎跳出胸口。帐篷外越来越吵,人越来越多,脚步声、机械轰鸣声混在一起,有人嘶吼,有人大叫,还有沉闷宛如巨石滚落的声响。她不知道帐篷外发生了什么,越听越心惊,射进帐篷的强光几乎刺瞎她的眼睛,年轻医生轻轻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后背。 第229页 许培文冲进帐篷,大吼了几句,又挥手朝外比划。顿时,一群身穿防护服的人冲进屋,看身形是一群男人,医生们指着浸水的病床,男人便背起病床上的人,医生们紧跟其后,一同跑出帐篷。 「去哪儿啊?」翠翠被陌生男人背起。 「别怕,去更安全的地方。」许培文说。 出了帐篷,冷风瞬间让翠翠打了个寒颤,耀眼的光柱照在她头顶。她眯起眼,顺着强光仰起头,见天空盘旋着两架直升机,巨大的机翼像利剑击碎黑云,直升机射出的光柱照亮了岛屿,让她能看清在风雨中奔忙的身影——高瞻、边庭、平头和数不清的士兵。岛上多了很多陌生人,身穿白色防护服,在暴雨中奔跑,像与洪流搏击的游鱼,渺小又坚韧。她伏在一条游鱼的背后,背他的男人似乎很年轻,但肩膀很宽,唿吸声低沉,让极少和男人接触的她莫名地悸动。 她被带到了巨大的铁皮箱前,一股消毒水的味扑来,说来也是好笑,短短五天,她就习惯了这种味道,甚至能从中嗅到一丝安心。箱里光线明亮,铺着干净的被褥,已有不少病人被安置进来,他看到顾长愿,顾长愿右臂裹着怪怪的东西,硬邦邦地垂着,她猜想那怪异的姿势与她刺伤他有关,心里一阵别扭,撇过头不愿多看。倒是顾长愿看见她,指着一床被褥:「放那儿,最右边那铺。」 陌生男人把她放下,转身离开,快到她来不及看清他的脸。一个女医生抱着毛巾和病服跑来,帮她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服。 「这是哪儿?」 「货柜,临时空运来的,这箱子结实,吹不倒也淋不湿。」顾长愿走到翠翠面前,「还有发电机和移动空调,有了它你们就不会冷了。」 翠翠打量着巨大的铁皮箱,铁皮箱约两人高,一株成年水杉那么长,一看就很沉,比帐篷和茅屋结实多了。病患不断地被送进来,她娘躺在她隔壁的床铺,已经睡着了,有人惊魂未定,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医生担心地蹲在一旁,不远处凤柔和女医生说着什么,女医生笑着捏了捏凤柔的脸。 「为什么……」翠翠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费心救他们?翠翠心想,但瞟到顾长愿肿胀地手臂,又把话咽回肚里。顾长愿却像看穿了她一般,笑了一下:「为了能早点回去呗。」 「啊?」 顾长愿微微一笑,站起身:「开玩笑。救人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什么都别想,安心养病就行。」 半夜,雨依旧肆掠,但货柜里很暖和,大多病人都睡了,翠翠睡不着,躺着看医生们进进出出,顾长愿抱着一摞药液进来,小声地和许培文讨论着什么,似乎在聊谁的病情,她听不清,只觉得两人都佝着腰,很是疲惫。翠翠看着他们的背影,又想起逆水中的游鱼。 顾长愿见翠翠盯着他,撇下许培文,朝她走来。 「还冷吗?」 翠翠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顾长愿笑了一下,走到空调前,偷偷把空调的扇叶侧向她,她顿时感到一阵暖风吹来。 「嘘!别说出去。」 翠翠眼睛一红,竟有些想哭。 货柜和救援设备都是从西南军区运来的,在暴风雨肆掠的天气下,直升机起降相当危险,但上面还是派人来支援了。三个货柜、发电机、电线、灯、空调、唿吸机、担架、氧气筒、注射器、穿刺针、换药车、消毒水甚至还有沙袋、雨衣、雨蓬、铁锹、方便面、大米和矿泉水,岛上缺少的物资,上面几乎都想到了,还派了一个排的士兵来帮忙。驰援的士兵们不到一小时就安装好了货柜房,水都没喝一口又兵分两路,一路帮着转移病人,一路帮修补被掀飞的茅屋顶,在每一见茅屋前砌了沙袋,挡住积水,还在镇子中央架了两盏大功率户外灯,把镇子照得通亮,又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水都没喝一口就匆匆赶回军区。 直升机起飞的时候,高瞻甚至没回过神,忘了让驻岛士兵列队敬礼。他懊恼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冲着远去的直升机挺胸立正,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平头见了,立马跟着敬礼,很快,扛沙袋的、挖渠的、清理杂草乱枝的、坐在地上休息的……所有士兵站起身,就地立正、仰头敬礼。孙福运和岐羽站在茅屋前,无声地看着士兵整齐划一的举起右手,有岛民掀开窗,看见士兵在暴风雨中遥望天空。 顾长愿坐在货柜口,静静望着直升机远去,他没有士兵们那样有仪式感,但内心的触动不比任何人少,要是没有军区的帮助,今夜恐怕要成为上岛五个月以来最混乱的一天,虽然不知道军区士兵为什么会赶来,但真真切切如神兵天降。他忽然想到,边庭就是西南军区的,今天来的岂不都是边庭的战友?他抻长脖子,在雨水里寻找边庭的身影。自从他赶到镇上,他就一头扎进帐篷,边庭跟着高瞻抢险,折腾了一整夜,两人连个擦肩都没碰上。搜寻间,见有人朝他走来,顾长愿站起身,忽觉得一阵晕眩,像是缺氧,连忙扶住货柜。 「怎么了?」边庭冲过来。 「没什么,可能坐久了。」顾长愿摇摇头,又是一阵头晕,他揉了会儿太阳穴,直到视线恢復清明,才看见边庭满是泥水的脸。 「忙完了?」 「嗯。你呢?肩膀怎么样?」 第230页 「没事,等会儿回哨所换个药就行。」 「我送你回去。」 「等等,」顾长愿拉住边庭:「我还有件事没做。」 · 微弱的火光下,老嶓正把湿透的地毯挂在屋顶,多亏士兵在他屋外垒了沙袋,屋内浸水不算严重。看见顾长愿和边庭进屋,他很是吃惊。 「还以为你不来了,这么大的雨……」 顾长愿笑笑,打开医药箱,他答应过老嶓,每隔三天为他做一次血检,直到他百分百信任他们。 「刚刚来了很多人。」老嶓说。 他从窗户缝里看到了。 「是啊。」顾长愿答。 「是你们的人?」 顾长愿翻出棉签和酒精,忽然觉得这问题值得玩味,什么算是他们的人?高瞻和岛上的士兵算是吧,其他人呢?孙福运算吗?顾长愿回头看了一眼边庭,又瞟向窗外。窗户紧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有人在雨中坚守。 「真好。」顾长愿笑了一下。 老嶓一愣:「什么真好?」 「就你刚刚那句『我们的人』,真好。」 顾长愿拍了拍老嶓的手腕,轻轻扎了一针,老嶓丝毫没觉得疼。顾长愿递给他一根棉签,又仰起头沖边庭笑:「听上去像是……我们有同伴。」 他们身处孤岛,却不是孤军奋战。 也许只是他们不知道,在孤岛之外,有人牵挂着他们,会在暴风雨中不顾一切地赶来。 边庭也笑了,笑得骄傲又宠溺,老嶓看两人一脸幸福地对视,悻悻哦了声,心想:这倒是,岛外的人什么都有,有飞机有大箱子,遮风挡雨不再话下,还有能飞来飞去的同伴,想来想去还是他们命贱,住茅屋点煤灯,一下暴雨就自身难保。 「以后别来了。」老嶓闷声说。 「啊?」顾长愿回头。 「不用费心老给我检测了,我要是哪儿不舒服,就自个儿到帐篷里去。」老嶓起身,打了个哈欠,大喇喇往床上一趟,做出一副要睡了的样子。他知道顾长愿为他血检只是为了稳住他,不让他瞎搅合,但现在,岐羽都帮着医疗队了,还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同伴随时从天而降,他也没心思和医疗队对着干了,更用不着天天检测,万一真感染了,该怎么治怎么治。 顾长愿不知道老嶓心里所想,但听老嶓说得真诚,便笑着说:好。 他收好血样,掀开门帘,雨还在下,风声搅得他一阵耳鸣,他站了一会儿,又轻微晕眩,说不上是累了还是着凉了,暗嘆自己真是弱不禁风,但心里还是舒坦的,觉得一切都很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终局(十五) ===================================== 有了货柜和新设备,医疗环境好了很多,医护们如释重负,打心眼儿里开心。小猴子的血清很有效,老宗渐渐恢復意识,腿间的红疮也慢慢消退。虽然恶沱损伤了他的大脑,使得他眼神呆滞、动作迟缓,不过命保住了,不幸中的万幸。 如果病情持续好转,老宗三五天后就能降为中症。中症后就不再需要小猴子的血清,改用合成抗病毒血清+m1干扰素治疗。除了老宗之外,哨所里其他五例重症也有所好转。老宗和其他重症者能保住命,几乎全靠何一明大胆提出用小猴子的血清和不眠不休地计算,在最短时间内拟出一套完整的治疗方案,顾长愿不得不再一次承认——何一明能站在cgdc顶端绝非偶然。 爆发高峰期过后,发病的人慢慢变少,有时一天两例,有时只有一例。除了依旧暴雨肆掠,一切都在变好。尤其在对岸运来货柜、发电机、电缆、应急灯和各种设备后,岛民终于意识到和他们口中的『外人』相比,他们渺小得如同沙粒。如果士兵们愿意,随时可以占领这座岛屿。一直以来,他们能平静地生活,只是因为士兵们宽容友善,从未有过伤害他们的念头。 顾长愿的刀伤慢慢癒合,痒得他抓耳挠腮,痒倒是能忍受,但时不时头晕让顾长愿隐约感觉不对劲。最近一次是在消毒间,他正用漂白水喷淋防护服,忽然眼前一黑,他甩了甩头,再睁开眼,视线清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顾长愿皱眉,换好防护服,翻开药柜。 舒砚:「找什么?」 「破伤风抗毒素。」 「等你现在来打破伤风,黄花菜都凉了!做手术那会儿就给你打过了……」舒砚翻了个白眼,又问:「怎么了?伤口感染了?」 「那到没有,有点儿头晕。」顾长愿说。 「谁叫你流了那么多血还到处乱跑,伤患就该多休息!」 还暴雨天跑到镇上,明明瘦得跟个柴火棍似的,还当自己是铁打的。 「皮肉伤有什么好休息的。」 「那现在满柜子找药的又是谁?」 「……」 顾长愿哑口,怼不过舒砚只好到隔壁看老宗。 隔离室里,约瑟夫坐在桌边,瞧见他,露出一个大咧咧地笑,挑起黑硬的眉毛指着桌对面。顾长愿凑近一看,何一明趴在桌上睡着了,背微微拱起,左手垂在桌外,看上去疲惫又苍老。顾长愿知道,苍老这个词和何一明不沾边,他总是倨傲又体面,是强权,是野心,是称霸于斗兽场的不败雄狮。 「他怎么睡这儿?」顾长愿压低声音。 约瑟夫耸肩,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g国语,顾长愿没听懂,只好作罢,偶然瞄到何一明胳膊下压着的一沓稿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隐约能看见「老宗」「恶沱」「序列」「免疫效果初步研究」等字样。他想像着何一明一边治疗老宗一边撰写论文的样子,不知道又熬了几个通宵,难怪会毫无形象地睡着。 第231页 顾长愿俯身,想看清稿纸上的字,忽地又是一阵晕眩,周围的视线暗了,纸上的字符像是长了脚,密密麻麻地爬到地上,蠕到他脚边,啃噬着他脚趾。他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像是有硬甲虫钻进血管,刺喇喇的疼。他狠狠掐了一把眉心,用生理疼痛让自己清醒,快步走到老宗面前。 老宗安静地躺着,视线随着顾长愿的靠近缓慢上移,顾长愿探了探他的体温,又用棉签沾了温水,润着他的嘴唇,老宗哼了两声,顾长愿扶起他,把水端到他嘴边。 「你和何提过的一样。」约瑟夫憋着一口别扭的国语沖顾长愿眨眼睛,「我一上岛就认出你了。」 「他提过我?」 「噢!好多次!」约瑟夫跳起来,为顾长愿接上话而高兴,「刚进gcdc那会儿,何说在他的国家有一个了不起的人,要带他进gcdc。那时候好多人笑话他,他一个新来的还妄想带人来,该不是把gcdc当成迪x尼乐园了吧?」 约瑟夫做了一个父亲扛起儿子的动作,笑得鬍子发颤:「接到通知的时候,他搁了手上的项目就来这岛上了,我还奇怪呢,不过看到你就明白了!」 「你就是他说的那个人!!!」 约瑟夫一个箭步冲到顾长愿面前,夸张得像喜剧演员。上岛之后他不止一次留意到顾长愿,这个看似闲散的研究员,却在关键时刻异常坚定。当顾长愿力排众议要告诉岛民瘟疫真相时,他就认定何一明说的人就是他,那种坚毅得近乎偏执的个性和何一明一模一样。 「我很看好你!顾!我们一起干一个大的!轰动全世界!」他指着何一明和桌上的稿纸,眼睛迸出浓烈的光,似乎那一纸论文已经变成沉甸甸的奖章,戴在他们脖子上。他们站在舞台中央,缎带和鲜花都因他们熠熠发光。 顾长愿不像约瑟夫那么激动,反倒被弄得有些无所适从,退开半步,岔开话题:「先结束疫情再说吧。」 约瑟夫长长哦了一声,失望地抖起鬍子,不一会儿又独自兴奋起来,举起何一明的稿纸,眼神炽烈,像是虔诚的信徒凝视着他的神祇。顾长愿无奈地笑了一下,坐在老宗床边,捏着他萎靡的肌肉,替他復健。他只想尽快结束疫情。 午后,顾长愿去了镇上。镇子外用来掩埋衣服、纱布和床单的巨坑已经积满了水,生石灰和泥水混在一起,融成白色浓浆,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士兵用石头和树枝围住巨坑,避免染血的石灰水流到镇上。呛鼻的石灰味让整个镇子闻上去像一个巨大的化工厂。到了镇子口,守卫的士兵朝他敬礼,顾长愿低头回礼,细密的雨水全浇在脸上。 边庭躺在货柜口,半截腿埋进稀泥里,头倚着铁皮睡着了。顾长愿蹲下来,玩他沾了水珠的眼睫毛,手指刚靠近,就勐地被抓住了。 「呃……」不愧是特种兵,睡着了都这么警觉?!顾长愿被抓了个正着,怪不好意思,「你怎么睡地上?」 边庭抹了把脸:「不小心睡着了。」 顾长愿挨着他坐下:「回宿舍睡呗。」 边庭摇头,打了个哈欠。顾长愿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盒牛奶,是嵘城本地的老牌子。顾长愿小时候常喝,后来一些大品牌挤占了市场,本地的牛奶反而少见了,只在嵘城一些小超市里看到过。 「哪儿来的?」边庭问。 「食堂的,我偷偷揣来了。」顾长愿拆开吸管。 边庭说了声谢,咕咚咕咚喝起来,顾长愿这才留意到边庭的指甲几乎被磨平,指关节被水泡得发白,手背布满细密的伤口,不是树枝刮的就是被石头割的。暴雨把镇子毁得乱七八糟,边庭扛沙袋挖渠搬石头,吃了不少苦。救援组的心思都放在病人身上,倒是忽略了负芒披苇的士兵们。 顾长愿心疼,抱来医药箱,用酒精擦拭着边庭的手指。边庭丝毫不觉得疼,依旧咕咚咕咚喝得畅快。顾长愿仰头,看见他喉结有力的律动和嘴角沾着的奶渍,只觉得他天真又性感。 「手指头都快磨没了,怎么也不说一声。」顾长愿埋怨。 边庭张开手指,嘿嘿笑了一下。这一笑,笑得顾长愿也没了脾气,如果不是穿着一身防护服,真恨不得抓起边庭手腕咬一口——弄了一身伤,还有脸笑! 清理完伤口,顾长愿再三叮嘱边庭小心,别总是弄得一身伤,又进箱去看凤柔和翠翠。 凤柔日渐好转,每天能下床走动一会儿,这让顾长愿很高兴,鼓励她多走走。远处,孙福运和岐羽把药汁端到每一间茅屋外,岛民拉开门帘,朝他们说谢。孙福运看见凤柔,兴匆匆跑来。虽然隔着警戒线不能靠近,但看到凤柔好端端的站着,孙福运激动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站在雨水里憨笑,笑着笑着雨水就灌进了喉咙,止不住吭哧吭哧地咳起来。孙福运怕咳嗽引来误会,被当作病人,一边咳一边憋着气说,就呛水,呛水了,惹得凤柔嗑嗑地笑。 入夜,雨水和着海风唿啸。在这座只有旱季和雨季的孤岛上,四季分明的嵘城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星系。顾长愿忽然想起再过九天便是新年,不知道能不能和往年一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人们倒数跨年。如果不能回家,在岛上和边庭一起跨年也不错,希望零点前他和边庭都不会太忙,能抽空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许培文走过来,两条稀疏的眉毛绷得紧直。 第232页 「怎么了?」顾长愿问。 「上一个收进来的的病人是镇北的笆桑,昨天夜里发病的。」许培文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敢声张的谨慎。 「很严重?」顾长愿跟着紧张。 「那倒不是,轻症,不严重。」许培文目光扫过货柜里的病人,「今天没有新增病例。」 · 没有新增病例。 这是破天荒的好消息,从岛民喝下肉粥算起已经过了23天。恶沱潜伏期是21天,但算上交叉感染,疫情蔓延期远比21天要长得多,许培文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如果新增病例就此止住,那真是比预想中好太多。 但只是一天无新增,说明不了什么,万一第二天又冒出新病患就空欢喜了。即便如此,无新增的消息还是很快在救援小组里传开了。医护们激动得想哭喊,又不敢张扬,只能私下说着悄悄话,好像就连说话大点声都会戳破这来之不易的喜悦。 消息传到实验室,舒砚抱着培养皿痛哭流涕。 「这真是万里长夜的第一道曙光啊!!!没有新增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疫情控制住了!意味着我们只要治好现有的病人就可以回家了啊!!道路阻且长,但我们已经走了90%了!」 「才第一天,至少还要观望三五天吧。」顾长愿说。 舒砚坐在地上:「我可不是瞎乐观,我觉得我们的隔离措施挺好的,前几天不都是每天就一两例吗,发病率一直在降低,现在终于降到零了!」 这话倒是没错,许培文和钟新国一直在收治病患,高瞻又每天带队挨家挨户排查。只要切断恶沱的传染链就能把疫情控制在最小范围内,目前来看,疫情控制得不错。顾长愿看了一眼何一明,何一明埋在一摞稿纸里,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约瑟夫挺着啤酒肚乐呵附和:「太好了!我们要胜利了!」 顾长愿被舒砚和约瑟夫的喜悦感染,也跟着笑了。他们和疫情斗争了太久,身心俱疲,有一丝好消息也是好的。 翌日,救援组漫着一股神经兮兮的气氛,每个人都盼着能和前一日一样,没有新增病例,但又不敢说出口,生怕说出来就不灵了。在科学触及不到的地方,再理智的人都会无端的迷信。 钟新国留了一部分医护人员在镇上值守,让另一批人回宿舍休息,从刚上岛时所有人通宵达旦,到现在终于可以轮班休息,算是一大喜事。医护和士兵们都很激动,食堂还多做了两个菜。 顾长愿的石膏浸了水,沉得抬不起手。舒砚帮他换了新的,板着脸训他。一会儿说他不爱惜身子,一会儿说他脚上装了风火轮,剎不住。说得嘴皮都干了,却见顾长愿眼神木木的,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大?」舒砚张开手在顾长愿眼前晃。 顾长愿回神:「啊?」 「想什么想得跟丢了魂似的……」 「没什么,头晕了一下。」 顾长愿揉着太阳穴,意识恍恍惚惚,他记得他坐在舒砚面前,舒砚痛心疾首地骂他又弄湿了石膏,帮他拆开纱布,现在新的石膏板已经夹上了。 他晕了多久?这次似乎不只一两秒? 「又头晕,你是不是贫血?我给你查查血红蛋白。」舒砚担心道。 「不用麻烦了……」话音刚落,舒砚就抱来托盘。顾长愿噗地笑出声,不好拂了舒砚的好意,顺从地伸出手臂。 舒砚很满意:「你说你,头晕还瞎跑什么?老老实实待在实验室不好吗?」 之前人手不足,顾长愿镇上哨所两头跑,现在许培文和钟新国都守在镇上,疫情又有好转,确实没他操心的份儿。 「行,行,从现在起我就待在这儿,许头儿叫我去我再去行了吧。」 「你本来就该待在实验室!」 接下来的三天,顾长愿果然老老实实待在实验室,除了照料老宗和其他重症病人,就是研究恶沱的基因序列和整理病例。镇上真的没再新增病例,一例也没有,好像恶沱把岛上搅了个天翻地覆后,收兵回府了一般。 gcdc和国内的病毒研究所同时着手恶沱疫苗的研究,但没什么进展,gcdc曾发来邮件称需要更多被感染的幽猴活体和血样,但救援组现在只想治病救人,没心思也没精力再去那个黑黢黢的山洞,敷衍地回绝了。 第四天,雨短暂地停了一会儿,顾长愿站在实验室门口,终于看清雨后的狼藉。海风一阵远一阵近,混着消毒水、生石灰和各种腐烂的腥气,臭不可闻。操场上裹了半米厚的稀泥,几只饿瘦的红枭抓着浮木,睁大闪着绿光的眼眸搜寻泥浆里的死鱼和死鼩。 呲呀—— 隔壁的门开了,何一明走来。 「头还晕吗?」 顾长愿摇头,血红蛋白浓度略微偏低,但不严重,也就是被刺失血后没好好休息,留了后遗症。抽血那天,舒砚还打趣说岛上除了感染恶沱的病人就属他血检次数最多,弄得顾长愿哭笑不得——冰箱里已经有三管他的血样了。 何一明见顾长愿没事,整了整衣领和袖口,轻咳了一声。 「老宗转中症了,明天起改用血清+m1干扰素治疗。」 「真的?」顾长愿不敢相信。 何一明微昂起下巴,没开口,用微微上挑的眼角觑向顾长愿。顾长愿知道这就是回答,开心地冲进老宗的房间,却见老宗正在熟睡,又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外。 第233页 「告诉许头儿和钟主任了吗?」 「已经叫人通知了。」何一明仰起头,嘴角微翘。 太好了!连续四天没有新增病例、老宗转为中症,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消息更好?! 顾长愿开心极了,忽听一阵刺耳的剎车声。车轮搅起泥浆,差点溅他一身,顾长愿退开半步,见皮卡车急停在他们面前。 平头跳下车,放下后车厢的挡板,两名医生小心翼翼地搀着一个女人,正是凤柔。 「怎么了?」顾长愿心惊:怎么送到哨所了? 「没事,别紧张,」医生语气意外地轻松,「她转阴了。」 「转阴?!」连何一明都吃了一惊,转阴意味着感染范围较小或者无感染,是康復的前兆。 「对,好不容易转阴,怕是假阴,又怕继续待在货柜会交叉感染,许所长说先转到哨所,隔离观察一段时间。」 「那去三楼最里面一间,腾出来很久了。」顾长愿指着楼上,一楼是实验室和重症室,二楼是医疗队和救援组的宿舍,三楼正好空着。 平头叫来两个士兵先去房间消毒,再带着医生和凤柔上楼。 顾长愿跟在最后,忍不住想:如果凤柔能痊癒,她就是岛上第一例康復的病患!! 他开心得飞起,三两步跟上,经过楼梯口,忽然眼前一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尾声(一) =================================== 有人说,少年时,每个人都自以为是,幻想一切不可能在自己手中变成可能。等年岁大些,慢慢变得冷静。枯竭的幻想变成黄叶,不再飞扬,曾经浪漫的事物也变为讥嘲。1 顾长愿曾想,这句话说的就是他。 他曾不止一次在梦中看见自己,醒来后怀疑是大脑对自己的讥嘲。 很难描述自己看见自己的感觉,但他清楚地看见了——密闭漆黑的房间里,白衣少年蜷在角落,像一团浸水的败絮。少年浑身发抖,身子紧贴墙壁,用指甲在墙上刮下细细的指痕。有那么一瞬间,顾长愿窥见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焦虑、恐惧、失落、绝望和孤单的总和。 在无数个长夜里,顾长愿隔空凝视年少的自己,借自己的双眼体味悲伤,像体味下仅存的在废墟中跋涉。一切都很消沉,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这片废墟出自爱情、绿草如茵和聚光灯环绕的世界。 他在惶恐中醒来,梦境里尚能体察的痛楚,醒来却难以忍受。庆幸的是,许培文给了他一间单独的实验室,有福马林和小白鼠陪他度过漫长的夜。 后来某一天,重复的梦境忽然消失了。他梦见苏门答腊犀牛、香酥烤鸭和潜水艇,唯独不再梦见黑暗中蜷缩的自己,似乎废墟中的孤儿没有打一声招唿就走远了。这让顾长愿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只有那些过去从他记忆中离开,他才能自由。 所以四年后的夏天,当他在研究所的走廊里再度梦见年少的自己时,本能地惊出了一身汗。 再后来,梦境伴随着回忆回来了,确切的说,是随着何一明的回国回来了。奇怪的是,悲伤的心情却没有回来。除了最初的慌乱,往后每一次梦见黑暗和逼仄,他都平静得宛如一个难入戏的观众,甚至能清楚地分辨梦境与现实,知道自己一定会醒来。 就像现在,他又一次梦见了在黑暗中蜷缩的自己,和此前无数次一样,他看见自己紧紧抱住双腿,把头埋进膝盖,慌乱又无助。只可惜重复的梦境就像一部重映又重映的老电影,丝毫勾不起顾长愿的兴趣。但当凝视着颤抖的自己时,注意力却别的东西吸引——嘈杂的雨声和咸湿的风,让他意识到他依旧在宓沱岛上。 他被搬进一个房间,后来又换到另一间房,被放在柔软的床上,冰凉的药水流进血管。有人在他身边跑来跑去,脚步声急促;有人争吵,听声音像是许培文和某个医护;还有一道视线紧锁着他,他睁不开眼,但能感觉到炽热的视线穿过雨声和脚步声,几乎要把他点燃。 这一次,昏睡的时间比往常久一些。他醒过几次,只是一种意识的醒觉,身子依旧无法动弹,或许眼皮都没彻底睁开。他于耷拉的眼皮缝隙中看到一抹坚毅的白色,边庭身穿防护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如荒原里的白杨树屹屼中立、为天一柱。这让他感到安心,又阖眼睡去。 后来,他感觉到身子发烫,一种五脏六腑搅和在一起、由内而外炸裂的烫,血液像沸水,在血管中湍流。 「热……」顾长愿难受得要命。 边庭动了,紧张地瞧了他一眼,又飞奔出去。不一会儿舒砚和许培文、钟新国同时冲进屋,钟新国测着顾长愿的体温,舒砚扶起他,餵他喝水。 「感觉怎么样?」许培文问。 顾长愿晕晕乎乎的,朝四周张望,这是一间独立的宿舍,床头搁着一台唿吸机,一道透明帘幕把床和桌椅走道隔开。顾长愿很熟悉这场景,岐舟的病床就是这样布置的。 他从手背的输液管一直看到头顶的吊瓶,再看着帘幕外的边庭,心里忽然空洞洞的,各种情绪同时涌起,却因为缠成一团而堵在喉咙里,迸不出来。 「还在下雨吗?」 许培文和边庭同时点头。 「下得真久啊……」 顾长愿猜想自己感染了,这是一种身为医生的自知之明,在看到床帘和边庭的瞬间就明白了。他只是短暂地怔了一下,便开始思考自己是如何感染的,以及接触了谁。 第234页 恶沱主要传染途径是血液、性和母婴,日常接触被感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他一直很小心,总穿着防护服。唯一的可能只有翠翠刺伤他的时候,刀刃沾了翠翠的血,恶沱顺着刀口钻进他的身体。可是手术后两次血检都没有查出感染,这倒是很奇怪。舒砚说,他感染不严重,但意外地昏迷不醒,把所有人吓坏了。 「许头儿喊着『多少人健健康康地上岛就要多少人健健康康地回去!』我们就把你搬这儿来了,旁边就是实验室。」 顾长愿心生一丝愧疚,他应该和其他轻症患者一样去躺货柜,而不是躺在床上。舒砚又说,让顾长愿待在哨所是救援组一致决定的,镇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还是别把医务人员被感染的消息传出去为好。从他在楼梯昏迷到他清醒,已经过了三天。 顾长愿听完,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被藏起来的伤兵,羞愧地问:「你们都血检了吗?」 「你就放心吧,现在救援组和驻岛部队所有人每天查一次,」舒砚扶着顾长愿的肩膀,「老大,你是不是和这个岛风水不合?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让人操心……」 顾长愿:「……」 舒砚和许培文走后,顾长愿又昏昏睡去,直到半夜被尿意憋醒。一个人影飞快跑到床边,顾长愿一抬头就对上边庭那双干净又炙热的眼眸。也许是生病后格外脆弱,只觉得边庭的眼神快要把他融化。 「你一直在这里?」 边庭点头。 「那个……我想上厕所……」 「我扶你。」 顾长愿躺得太久,双腿发软,便整个身体倚在边庭身上。边庭小心翼翼地扶着,只觉得顾长愿像张纸片,轻飘飘的。 「你又瘦了。」 轻了好多。 顾长愿虚弱地笑笑:「等回去了就吃胖回来。」 边庭搂紧了:「好。」 这个厕所上得无比尴尬。边庭伸手就要帮顾长愿脱裤子,顾长愿脸臊,赶紧抓住边庭手腕,倒不是害羞,只是不必照顾到那个份儿上,掏鸟的力气他还是有的。 他示意边庭在门外等,结果边庭就站在门口,大大方方看着,弄得顾长愿窘迫极了。手足无措间,竟涌起一丝性.欲,顾长愿哭笑不得,站都站不稳,居然能想到那事儿上去。 走出浴室,顾长愿被窗外的雨声吸引。海风凉得彻骨,但顾长愿浑身发烫,一半是欲望刺激的,另一半是真的身子发烫,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火烤过一样。顾长愿推开窗,让凉风灌进屋。 「我床头有一个绿色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帮我拿来好吗?」 边庭点头,不放心地多看了两眼,飞快跑出去,下一秒却是舒砚进了屋。 舒砚眼皮耷拉:「你家边队真是心细,担心你出意外,叫我来看着你。」 他扶着顾长愿回床,说老宗好了很多,可以吃流食了,凤柔也没復阳,还在持续观察,镇上已经连续6天没有新增,除了雨下个不停,一切都很顺利。 顾长愿听了,只说:他一直心细。 · 顾长愿的宿舍空了好几天,床铺都积了一层灰。边庭掀开被子,找到了钢笔和笔记本,翻了翻,本子里记着他看不懂的生物学公式。偶然间,视线被枕头下一团淡黄色的东西吸引,竟是他送给顾长愿的木雕——一个顾长愿模样的小人儿。 木雕自从送给顾长愿后,边庭只当他收起来了,没想到就放在枕头下面。细看小人儿的模样已经和现在的顾长愿相差很远了。那时顾长愿还很清秀,头髮乱茬茬的,总穿着松垮垮的衬衣。现在的顾长愿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快削成钢笔尖了,因为睡得太久,双眼肿得厉害,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多看一眼都心疼。 边庭擦了擦小人儿身上的灰,把它揣进兜,走出门,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又脱掉外套,把笔记本、钢笔和小人儿裹在衣服里,一层层裹紧了。 回到隔离室,顾长愿已经躺回床上,边庭摊开包裹,拿出钢笔和笔记本。 「这什么?雕塑?木偶?」舒砚惊讶地左瞧右瞧。 顾长愿侧过头,和边庭视线相对。 边庭:「嗯。」 嗯什么?这岛上怎么会有木偶?再看这木偶,有鼻子有嘴,分明雕了个人像,再细看,这一头乱糟糟的捲髮…… 舒砚顿时觉得房间里有种他看不见的暧昧气氛,挥挥手:「行,行,房间交给你们,有需要叫我。」 顾长愿倚着床笑,一听舒砚鬼叫,他就猜到边庭把木雕也拿来了。想起边庭雕小人儿的样子,心里就甜蜜得紧。那时候还是旱季,夜空纯净又深邃,他每次走出实验室,就看到清透的月亮和蹲坐在月亮下的边庭,脚边一地木头碎屑。 「越看越像我。」顾长愿摸着小人儿,怎么看都喜欢。 边庭难受极了,忍住没说顾长愿现在比小人儿瘦多了,一点都不像。 顾长愿玩了一会儿,把小人儿放在枕边,摊开笔记本、埋头写起来,他几乎握不住笔,字写得歪歪扭扭。 「在写什么?」边庭看他额头都渗出汗了。 「就是写写感受,当研究病例。之前问岛上的人哪里痛,怎么个痛法,他们都说不清楚。这下好了,我自己的状况我一清二楚,这是绝好的机会。」 边庭平时话少,忽然主动问起,让顾长愿很高兴。等他说完,房间却异常沉默。顾长愿抬头,见边庭一脸愁苦,眉头都拧成结了,猜想边庭多半又操心了,安慰道,没事,就随便写写。 第235页 边庭赌气,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顾长愿无奈地笑笑,慢吞吞地写—— 「2019年12月2x日,体温38.1c,但总觉得浑身发烫,像超过42c,眼珠发胀,胸闷,头也痛,阿司匹林不管用……」 顾长愿清醒的时间很短,写着写着就睡着了,有时候干坐着也会睡着。药水和血清源源不断被送进他体内,使得他常常被尿憋醒,好像一天下来除了尿尿就是睡觉。时间长了,顾长愿嫌闷,总想出去走走,无奈岛上下着雨,只能倚在窗边看看风景。士兵和医生见了他,就隔着窗户聊几句。部队又要到对岸採购,炊事兵还专门跑来问他想吃什么菜,顾长愿想了想,点了绿豆南瓜粥,被舒砚调侃「享受国宝待遇」。 许培文和钟新国来过几次,钟新国看了顾长愿的记录很高兴,希望他回城后能把记录公开,供医学研究;倒是许培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劝他别太辛苦。高瞻和平头也来了,主动说起镇上的好消息——有10例中症转为轻症,包括翠翠和翠婶。救援组的人似乎都很喜欢顾长愿,一有空就来看他,连约瑟夫都来过,唯独少了何一明,顾长愿猜何一明又没日没夜熬论文了。 翌日清晨,顾长愿醒来,屋里只有舒砚。舒砚打着哈欠,说边庭去食堂弄吃的了。 「他担心你醒来没人照顾,就叫我来。不肯让这间房空着。」 顾长愿有点愧疚,想劝舒砚回宿舍睡,又见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摺叠床,舒砚伸了个懒腰,腿一伸,就躺床上了。 边庭似乎去得有点久,舒砚都打起唿噜了,边庭还没回来。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舒砚一跃而起:「你终于回来了!」 开门却是何一明。 何一明脸色很不好看,站在门口,满脸怒意:「你的血是怎么回事?」 舒砚被弄懵了:「什么怎么回事?」 -------------------- 1:摘自、改编《唐璜》,原句是:「少年时,我自认是个聪明的傢伙,等我年岁大些,自己变冷静了,而今我枯竭的幻想已变为黄叶,我的心灵之翼垂落了,不再飞扬,只有可悲的真理在我桌前缭绕,把一度浪漫的事物都变为讥嘲。」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尾声(二) =================================== 「血怎么了?」 舒砚睡得迷煳,没听明白,但看何一明的脸色铁青,想也知道不对劲。 上岛那会儿,何一明就是阴晴不定,经常说话咄咄逼人,和顾长愿之间总像是有那么一点儿「有的没的」,他更是没少拿这事开玩笑。后来医疗队在小猴子身上发现了恶沱,何一明一心扑在研究上,两人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现在何一明发怒,倒像是回到了刚上岛的时候。 舒砚疑惑地在何一明和顾长愿之间打量了好几圈,只见何一明咬着牙,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顾长愿又一副云淡风轻、不痛不痒的样子,忍不住长嘆一口气。 不管顾长愿和边庭还是和何一明共处一室,他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那你俩说吧,我回实验室了。」 顾长愿轻声笑了笑,没挽留。 吱呀一声,房门慢慢合上,屋里霎时静了。 何一明走到摺叠床边,想坐下又嫌摺叠床太矮,他不喜欢仰着头说话,想了想,走到帘外。两人隔着一层透明的帘幕,顾长愿一扭头就对上何一明冒火的眼睛,这让他很不自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静得让人难以忍受。顾长愿无奈,心想:一直都是这样,何一明不退让的时候,千军万马都得给他让路。 他长嘆了一口气,说:「我……」 何一明抬起眼。 「想喝水。」 何一明:「……」 何一明不习惯照顾人,左看右看,没找着开水瓶。 顾长愿哭笑不得:「开水瓶在窗户下面,水杯在这儿。」 何一明横了他一眼。 顾长愿被逗笑了,看何一明弯腰提开水瓶的样子竟觉得新鲜。大学时代,何一明和他一样,不过是一个会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普通学生,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觉得何一明和他不一样,何一明就该站在聚光灯下,享受领奖台和掌声,扫地洗碗打开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通通和他不沾边。 直到现在,顾长愿依旧这么想。 他细细打量着何一明,何一明的防护服格外干净,连脚踝处的封口都粘得平平整整,这倒是符合他讲究体面的性格。 「我的血怎么了?」顾长愿淡淡问。 何一明冷冷道:「非要我把话说这么直白?」 「恶沱滴度增加了?」 「没有,我拟的治疗方案。」 怎么可能增加? 顾长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灰色的天花板。 「那是我血液里有别的东西?」 何一明怒气被逼到了顶峰,他讨厌一问一答的对话,好像被人引导着,失去了主动权。 顾长愿倒是无所谓,看着气得冒烟的何一明,意识却飘到很远的地方,用很俗气的话说就是回到橙黄橘绿、稻花飘香的那年。 那年夏末秋初,顾长愿刚入学,没多久就听说了何一明的名字。某天,j国病毒学老专家来学校讲座,提问环节何一明问了一个专业问题,直接把专家问懵了。 第236页 那场讲座顾长愿没去,和舍友胖子、大斌熘到校外抽菸喝酒去了。后来听人说得天花乱坠,什么j国教授眼睛都放光了,连说了十句「好问题!好问题!」,又说那老教授当场跑下台,抓着何一明的手,眼泪汪汪就像是压了五百年的猴子遇见救命高僧一样;还有说老教授郁郁寡欢,边哭边念叨「我怎么没想到!」……总之传言五花八门,一个比一个玄乎。 何一明一「问」成名,后来又有人扒出何一明是从山里来的穷学生,是全村供出来的大学生,更为他添了一份传奇色彩。 不过顾长愿注意到何一明远在他成名之前。 顾长愿的宿舍楼对着校园的草坪。每天清晨,他睡眼稀松地在阳台刷牙,总能看见有人穿着草绿色的衬衣坐在草坪上看书,不管起得早还是晚,只要不是大雨瓢泼,顾长愿拉开窗帘,总是第一眼看到他。那时候顾长愿没觉得那人勤奋,反倒觉得在草坪里晨读的行为太过于——装逼。 「图书馆不好么,大清早的钻草里餵蚊子……」 「还穿个草绿色,拟态么……」 没少骂。 直到某天,那人身边多了唧唧喳喳的女生们,女生们提着豆浆小笼包,想搭讪又矜持,你推我攘,像一群踩在烙红的铁板上的麻雀。 「哟哟,出名了就是好,这么快就有女人了呀……」舍友胖子打着哈欠,比猪蹄还粗的胳膊搭上顾长愿的肩。 顾长愿:「谁啊?」 「何一明啊,就是把j国老教授问懵逼了的那个,现在是生命科学系的大红人。」 「哦哦,他呀,听说袁老头请他加入课题组呢。」宿舍长大斌也起床了。 「不是吧……」胖子脸上肥肉直颤,袁老头是学校的老教授,瞧得上眼的博士生都没几个,居然看中了何一明这个刚入学的毛头小子? 顾长愿叼着牙刷,见何一明被一群左蹦右跳的麻雀包围,头都不抬,好像除了书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一时来了兴趣,趴在阳台上看起来。 从那以后,趴在阳台上看何一明成了顾长愿每天早上除了洗脸刷牙以外必做的事情,要是哪天下雨,见不着人,还会不自觉地烦躁,骂一句老天不长眼。 可老天就是不长眼,某个晚秋,阳光苍茫,他趴在阳台上看得正出神呢,忽然就下起雨,急得像赶场一样,何一明躲不及,被淋了个正着。顾长愿大骂一句卧槽,扔了手里的菸头,抓了一把雨伞往楼下沖,冲到宿舍楼口,又勐地站住了:疯了吧?!穿着睡裤冲下楼给一个装逼男送伞? 「真是疯了……」 顾长愿暗骂自己中了邪,但都跑下楼了,又忍不住看看何一明还在不在。 这一看,就断了回头路—— 何一明捧着湿透的书跑进楼,差点撞上顾长愿。他浑身水淋淋的,头髮粘在脸上,成股的雨水从发梢掠过鼻樑,又顺着鼻尖滑到嘴唇上,游遍他刚毅的脸。 顾长愿当时就怔了,心跳得比雨点还快。 他看着何一明用湿透的手抹着书封,袖口的水还不停地滴到地上,傻乎乎说了一句: 「我宿舍有电吹风。」 何一明当时的眼神,顾长愿忘了,但他猜想大概和他看那些唧唧喳喳的女生差不多,直白地说就是眼睛是看了,但没看进心里,就在视网膜上成了个像,眨眼就没了。 顾长愿没能约何一明上楼。他刚说完,明恋何一明的女生们带着伞找来,左拥右簇地把他送回去了。 顾长愿木头似的站在原地,直到舍管阿姨叉着腰走来。 「同学,你宿舍有大功率电器?」 顾长愿:「……」 第一次搭话就损失了一台电吹风,被宿舍的胖子和大斌痛揍了一顿,但顾长愿偏偏像魔怔了一样,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先看何一明在不在,只要看到草坪上那一抹草绿色,就心情舒畅。那些围着何一明的女生们,顾长愿一见就烦,比睡前听见蚊子嗡嗡还烦。虽然嘴上不说,但顾长愿心里清楚,何一明真是照着他的喜好长的,眉眼端正、骨骼分明,湿透了都好看。 顾长愿试着和何一明搭话,故意在食堂和他打一样的菜,和他坐同一桌吃饭,但何一明从来没正眼看过顾长愿。顾长愿试了很多办法,聊球鞋进口车nba欧冠火锅麻辣烫都不管用。顾长愿也听说,何一明个性孤僻,和他同宿舍的都没能和他聊超过十句。 但顾长愿不仅聪明、脸皮还厚,何一明不理他,他就猜测何一明的喜好,投其所好。 何一明总是穿干净的衬衣,他就扔掉了衣柜里松垮垮的t恤,改穿白衬衣和西装裤;何一明不喝酒,他就不喝,烟一时半刻戒不掉,就和胖子躲到厕所里去抽;只要能和何一明搭上话,他什么都做。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俩被安排参加在j国举办的一场世界大学生专业技能竞赛,虽然一行有十多个人,但只要有何一明就足以让顾长愿高兴疯了。他花了一些小心机,和何一明住到同一个房间,也就是这段时间里,他才发现何一明是真的爱看书,书上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而且何一明也不是不爱交谈,只是不聊「废话」,和他聊j国的景点和小吃,他就充耳不闻,但聊专业课题和比赛,会听得格外认真。 抓住诀窍的顾长愿暗自窃喜,不仅啃了一堆专业书,还把前几届的竞赛优胜作品翻出来,和何一明一起研究。一连好几天,除了比赛相关,顾长愿一句废话都没说过,最后还真让嵘城大学一路破关斩将,得了总冠军。领奖台上,何一明站在队伍中间,他站在何一明旁边,无意中偷瞄了一眼——灯光下,何一明微昂的下颌和眼里的光真是比世上最美的彩虹都好看。 第237页 何一明成了学校的宠儿,无论校内还是国际竞赛,都是内定人选,但顾长愿就没这份幸运,有时候能和何一明搭档,有时候却被刷下来,但不管何一明和谁搭档,最后都能载誉而归,校内外都流传:流水的领奖台,铁打的何一明。 何一明越来越出名,非议也越多。崇拜他的视他为完美理想型,看不起他的说他是机会主义者,有利可图的活动就参加,看不上的就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但鸡零狗碎的非议远远盖不住何一明的光环,追随何一明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唧唧喳喳的女生们,还多了想和他搭档的。连宿舍的胖子都打趣说何一明是全校「最粗的大腿」,只要搭上何一明,就等着上领奖台。 这把顾长愿气坏了:都把何一明当什么了?! 他一改云淡风轻的性子,不管何一明参加什么竞赛,他都去争取,不擅长的就恶补,学习起来跟不要命似的,全宿舍都说顾长愿中了邪。花了三年时间,顾长愿终于在何一明身边站稳了,让嵘城大学有「生命科学何一明,生物工程顾长愿」的说法,也再没有人和他争何一明身边的位置,还有女生yy他俩是一对儿,变着花样给他俩组cp。 何一明似乎并不排斥顾长愿,甚至有一次主动找到顾长愿,说他准备报名世界级生物竞赛,让顾长愿提早准备。顾长愿高兴了好久,睡觉都笑醒。 顾长愿对竞赛没有太多兴趣,他只是喜欢看何一明站在聚光灯下的样子,他喜欢看到全场为他鼓掌时,何一明眼里的自信又骄傲的色彩,每当领奖时。顾长愿总是悄悄退后半步,让灯光打在何一明身上。 研二那年,有传言说何一明拒绝了所有导师的邀请,拿了j国的项目,马上就要去j国。流言传得天花乱坠,一会儿说庙小容不下大佛,何一明早就不想待在国内了;一会儿说j国生物科技公司研发团队亲自邀请何一明,抛了一堆丰厚条件,只等何一明点头。 「我猜他看不上。」宿舍长大斌幽幽地说。 「j国还看不上啊?」胖子大惊。 「他不是那种是要拿就拿第一的性格么?看不上第二三的……现在医学实力最强的是g国,我猜他想去g国。」大斌望着顾长愿,「咱们长愿最了解他了,你说是吧?」 「啊?我……没听他说过……」 顾长愿喃喃道,被大斌一说,顾长愿才发觉何一明极少说自己的事情,一直以来他俩的话题都是围着专业和课题打转。 何一明该不是真要出国了吧? 顾长愿慌了,想都没想就往何一明宿舍沖,跑到门口又瞧见自己身上的花t恤和人字拖,匆匆忙忙换了白衬衫和皮鞋。 「胖子,帮我闻闻,我身上没烟味吧?」 换来全寝室的白眼。 · 顾长愿冲到何一明宿舍,何一明不在,全宿舍都不知道何一明去了哪儿。顾长愿直奔球场,自从在草坪上被淋了好几回后,何一明有时候会到足球场的看台上看书。 这种只有他知道的小秘密经常会让顾长愿偷乐好久。 顾长愿在球场找到了何一明:「外面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你拒绝袁老头是因为拿了j国生物科技公司的项目。」 何一明:「不是。」 「那你怎么没加入袁老头的课题组?」 「没兴趣。」何一明把笔记本电脑推到顾长愿面前,「看这个。」 「这是什么?」 「h型黑蓼病的资料。」 「黑蓼病?」 黑蓼病是19世纪中期j国爆发的一种真菌传染病,患病的人体内会有极高浓度的β-葡聚糖,正常人体内β-葡聚糖在10皮克以下,而黑蓼病感染者每毫升能超过500皮克。黑蓼病能通过血液和体液传染,发病率极快,当时造成了j国三万多人死亡。后来j国专家发现黑蓼病病原菌出自一种病变的珠芽蓼孢子,这种病变的珠芽蓼只长在j国某雪山上,无意中被一群盗猎贼闯入,孢子沾在盗猎贼身上,才导致了黑蓼病在j国爆发。 黑蓼病感染率极低,只有不到3‰的接触者可能感染,但致死率高于97%,相当于要么没事,要么就直接进了鬼门关,神仙都救不回来。 在感染了三万j国人后,黑蓼病神奇的消失了。那时人们对病原菌的了解极少,以为是妖物或者怨灵作祟,后来j国派出一批死士到雪山上剷除了全部的珠芽蓼,黑蓼病才销声匿迹,此后近300年再没出现过。 「我拿到了人工培育的黑蓼病菌模拟数据。」 顾长愿大惊:「你怎么会有这个?」 「j国传染病研究中心给的。」 原来不是j国生物科技公司,是传染病研究中心。 「你要去j国?」 「不去。」 不去?! 顾长愿高兴了:「那你现在……」 何一明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有30多篇关于黑蓼病的文献:「从19世纪到现在都没人攻克黑蓼病,能找到的记载连100篇都不到。」 「因为病变的珠芽蓼都被剷除了,黑蓼病也由此灭绝了?」 「我觉得不是……」何一明说:「我查过了,很多文献都是研究病灶,但没有深入研发对抗黑蓼病的药物。因为黑蓼病感染率低但致死率高,研究它几乎没有经济效益。一来感染率低,量产没意义,二来发病极快,假设1000个人里出现了3个感染者,这三人很可能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就死了,再加上黑蓼病已经近300年没有出现了,没有医疗机构愿意把钱和力气花在没有前景的药物上。」 第238页 研发对抗黑蓼病的药还不如量产麻醉药。 顾长愿觉得何一明说的有道理,又问:「你打算研究这个?」 何一明嗯了声,研究黑蓼病是他深思熟虑过的,他虽然得到j国老教授的赏识,但j国传染病研究中心的其他课题都有大批国际专家竞争,即便他加入,也只是团队中的一员,论资歷排最末尾。当然他也可以去j国深造,但不管什么研究机构都是熬资歷的地方,去了也拿不到好项目,他不想浪费时间。只有剑走偏锋,他才能最快在国际上立足。 他仔细研读过关于黑蓼病的文献,之所以没有研发治疗黑蓼病的药物,并不是因为攻克难度大,而是实在太冷门,不少生物学家止步于模拟算法,没有再深入,他现在研究等同于前人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他只需要走完最后一步。 何一明站起身:「我需要一个独立实验室。」 顾长愿想也没想就说:「我帮你。」 -------------------- 最近来了许多新读者,还是要申明:当小说看,不要太真情实感,这文19年1月1日就开坑了,构思就更早了,撞到现实我也很无奈,人算不如天算……ps:黑蓼病有参考《黑色春天》[日]山田宗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尾声(三) =================================== 以何一明的荣誉和声望,找民营的生物科技公司借一间实验室不难,但对方要和何一明谈条件,要么入职、要么让何一明加入研发团队,何一明不想被这些小机构缠着,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顾长愿就没这些顾虑,他脸皮厚,直接拿着项目书到嵘城生物研究所找所长,被拒绝后就成天坐在许培文办公室门口,弄得研究所鸡飞狗跳,都有流言说许培文的私生子回来认亲了。 许培文在国际竞赛上见过顾长愿,原以为他是个彬彬有礼、斯斯文文的少年,没想到是个赖在走廊上打地铺的,也很是头疼。 「顾同学啊,虽然你年少有为,但研究黑蓼病还不如来我们一起研究h5n1x……」 顾长愿没说是何一明想做,只说:「咱们搞科研还兴挑热门的?年轻就是要有梦和远方嘛,反正有大把时间,让我们先试试呗!」 许培文被缠得头疼:「三个月,我只借你们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收回实验室。」 顾长愿高兴极了,兴沖沖回了学校,把消息告诉何一明,何一明听了,对许培文道了谢,便一头栽进实验室。 在科研上,顾长愿和何一明极有默契,一人查资料,一人跑数据,算法不对就两人一起模拟。 一开始,何一明极有信心,以为按照现有的资料继续推演就行,但没想到进展不如他想像的顺利。两个月里,他们尝试培育杀死黑蓼病病原菌的菌株,但试了两千多次都以失败告终。 「好难……」顾长愿瘫在地上:「难怪300年都没人攻克。」 何一明拿了一摞白纸,打算重新计算:「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必做的决心。」 「光有决心不够吧?」顾长愿心虚。 「我还有实力。」何一明说。 顾长愿怔住,只觉得何一明说得轻描淡写,却格外有分量,好像只要何一明说了,便是事实如此。 300年没人能做到又怎样?何一明想做就一定能做到。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何一明都很烦躁,虽然面色不显,但顾长愿能感觉到,何一明总是皱眉,话越来越少,吃饭只匆匆扒几口,还摔断过一支笔。 连许培文都发现何一明情绪不对了,拉住顾长愿:「进展不顺利?」 顾长愿嘆气:「还是老样子,培育不成功。」 「你们也别太过拼命,把身体熬坏了。」 顾长愿努嘴,没说话,他熬坏身子不要紧,但何一明推掉了学校的项目和去j国的机会就是想自己单干。只要是何一明的愿望,他就想帮他达成。 许培文见顾长愿愁眉不展,掏出笔,在顾长愿手心写了一串邮箱。 「这是我在gcdc认识的一个老教授,叫布莱希特。他以前研究过黑蓼病,虽然后来转到别的项目了,但你可以问问他。」 「真的?!!!太好了!」 顾长愿不敢相信,抱着许培文就亲了一口,吓得许培文连忙推开,骂他没大没小。 顾长愿乐呵呵的,被骂也开心,飞奔回实验室,却见何一明趴在一堆稿纸上睡着了。 顾长愿心疼,何一明为了这个项目熬了好几个通宵了,难得睡着就让他多睡会儿。他蹑手蹑脚地打开电脑,照着许培文给的地址发了一封邮件—— 「敬爱的布莱希特教授,我叫顾长愿……」 他望着屏幕上跳跃的插ngyuan gu,又看了一眼熟睡的何一明,按下delete键—— 「敬爱的理察教授,我叫何一明,来自c国嵘城大学生命科学系……」 这回,顾长愿很满意,不仅情真意切地写了求助信,还附上了实验数据、遇到的瓶颈和自己的设想,正得意洋洋,忽感觉身后有动静,一看是何一明醒了。 「醒了?」 顾长愿指着邮件,高兴地说:「刚看你睡着了就没吵醒你,这是gcdc的的教授布莱希特,是许老头儿的朋友,以前研究过黑蓼病,我正在给他发邮件……」 背后鸦雀无声,但能感觉到唿吸声明显重了。 第239页 顾长愿回头,见何一明盯着邮箱域名里的gcdc几个大字出神。 · 布莱希特是生物科学界的泰山北斗,何一明不止一次在新闻、研究报告和高峰论坛上见过他,但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得到私人信箱。 他表面不显,但内心早就乐开了花,gcdc几个大字就像烙铁,深深烙进他的身体里,让他每个细胞都躁动起来。 他咽了口口水,盯着屏幕逐字逐句地检查着邮件里的措辞,又推开顾长愿,作了几处修改,自认为完美无缺之后才点下发送键。 这一次一定要成功! 他暗想。 然而,邮件发出后石沉大海。 三天后,何一明又发了一封邮件,言辞更加急切,可还是没回应。 对着空空如也的邮箱,何一明越来越焦躁,时不时打开邮箱徒劳地按着刷新键,无端地发脾气,还在一次实验切割中刮破了手套,吓得顾长愿赶紧把他推进消毒间。 「你搞什么?感染了怎么办?」 顾长愿吓得腿软,守在消毒室外又吼又骂,几分钟后,何一明走出消毒间,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何一明日渐阴郁,顾长愿比谁都着急,从他认识何一明起,何一明就是高贵优雅的,什么时候挫败过? 这样下去不行。 顾长愿想了好多办法,先是找许培文,旁敲侧击地打听布莱希特的近况,又以何一明的名义给布莱希特连发了好几封邮件。每一次实验陷入僵局,他就赶在何一明发火之前,连夜整理出错误报告,每一条数据罗列得清清楚楚发给布莱希特。他还搬出了宿舍,在嵘城研究所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劝说何一明同住,方便照顾他。 回想起来,那是一段混乱又安稳的日子,和何一明「同居」让顾长愿吃了不少苦头。 顾长愿生活不算讲究,裤子乱扔、被子不叠、坏毛病不少,「同居」后,他每天把鞋子码得整整齐齐、袜子成对卷好收进柜子、洗完脸小心翼翼擦干案台上的水渍,菸瘾犯了只敢躲进厕所偷偷抽两口就踩灭,再把菸头冲进下水道……成天像个小媳妇一样,忙活又拘谨。 但是,他乐意。 他情愿在何一明又打算捧着一摞资料熬通宵的时候劝他去睡,又在何一明早上醒来之前替他挤好牙膏。他乐在其中。 更糟糕的是,为了研究黑蓼病,何一明几乎花掉了所有的奖学金和积蓄。顾长愿厚着脸皮找家里借了七十多万,还是不够用,转眼三个月的「租期」将近,他们已经弹尽粮绝。 「小顾。」 研究所食堂。许培文端着餐盘在顾长愿对面坐下:「你们实验是不是不太顺?」 顾长愿一惊:「谁说的?」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你这黑眼圈都能当煤烧了。」三个月下来,许培文对顾长愿的称唿已经从顾同学变成了小顾,顾长愿也喜欢许培文,像一对忘年交。 许培文:「你们也别老瞎折腾身体。我刚拿了两个大学生团队项目的名额,你去学校打个报告,我去申请立项,万一通过了既能让你们继续用实验室,也能申请一笔项目经费,只是钱不多……」 「够了!!太好了!谢谢许所长!」 顾长愿跳起来就给许培文一个熊抱,又兴匆匆跑回到实验室,迫不及待告诉何一明这个好消息。 谁知何一明听了,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反问:「许所长有提到布莱希特教授吗?」 顾长愿一愣,紧张地摇头,何一明蹙额,又埋头实验了。 顾长愿失落了一秒,但很快又开心起来——只要能立项,何一明就能继续研究了。 从那日起,顾长愿卖力地奔波在研究所和学校之间,何一明研究黑蓼病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他疯了吧,研究黑蓼病?全人类都找不出十个研究这个的吧?」 「别说十个,我看五个都没有,黑蓼病不是j国的传染病么?j国老教授那么喜欢他,他干嘛不去j国,要在国内折腾这个?」 「听说是搭上了魏茨·布莱希特……」 「那不是gcdc的教授吗?难怪看不上j国老教授了,心疼老教授。」 闲言刺耳,但顾长愿懒得理会,他知道何一明在学校一直都是毁誉参半,也认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一明就是优秀才遭人嫉妒。 有些宵小就是屁大点儿本事都没有还一心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下作。 「呸!」顾长愿捏紧申请书,庆幸他劝说何一明搬了出来。现在实验陷入瓶颈,他可不想何一明再听到一丁点儿闲言碎语。 就在顾长愿给理察发了第二十七封邮件后,事情出现了转机——布莱希特忽然回了邮件。 信上说,来信一直有收到,但他起初以为是一个毛头小子一时兴起,没放在心上,后来仔细查看了二十七封邮件后,终于察觉何一明是认真的,而且想法与他当年不谋而合。 「收到你的邮件,我就想起我当年研究黑蓼病的样子,也是怀着一腔热血,无所顾忌,心甘情愿堵上钱、时间和生命。但我终究是个懦夫,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无法破解的医学难题,我越研究黑蓼病越察觉自己渺小又无用,我沮丧、犹疑、畏惧不前,最后选择了放弃。 那时的我,年轻又骄傲,不希望我的坚持变成固执,不希望我的时间白白耗尽,所以我放弃。没想到三十年后,在另外一个国家居然有人重复着我当年的事情,我想嘲笑你幼稚,但我做不到,因为嘲笑你就等于嘲笑曾经的自己。 第240页 …… 何先生,你很棒,无论是你的坚持还是你发来的实验报告都像天上的启明星一样耀眼。我为你的报告痴迷,它们是那么接近真理,我能感觉到——你只差最后一小步。不对,是我们只差最后一小步。 那么,接下来,让我们一起解开你面前的难题,踢走当年横在我面前的顽石,摘下这颗果实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我们品尝胜利的滋味的那一天了! ——gcdc.魏茨·布莱希特」 实验室霎时鸦雀无声,静得像快要爆炸。 何一明盯着邮件,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顾长愿按捺不住激动,一颗心怦怦狂跳。他小心翼翼地扭头看向何一明,望见他眼眸的一瞬间,眼泪唰地就留下来了—— 他终于在何一明眼里看到了久违的光。 神啊!太好了! 顾长愿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 那日过后,何一明又变回了原来的何一明,踔厉风发、神采奕奕,还从顾长愿的出租屋搬了出去。 顾长愿虽然捨不得,但只要那个耀眼的何一明能回来,他就满足了。 何一明搬回学校后几乎住进了实验室,每天除了实验就是和布莱希特交换邮件,而顾长愿则更多地待在学校,忙活审批。一个月后,当顾长愿顺利拿到批文,何一明已经在布莱希特的帮助下模拟出了治疗黑蓼病的药物原型fmlβ01,按照模拟数据,用fmlβ01注射感染黑蓼病的c57bl/6小鼠,治癒率能达到97%。 「你负责追踪1-6号箱的小鼠,7-12号箱我来。」 何一明分工,和顾长愿共同完成fmlβ01的注射。这是研究的最后一个环节,万万不能出错,只要验证成功,他们就能像布莱希特说的那样——品尝胜利的滋味! 一想到这里,何一明就觉得自己成名指日可待,心情大好,忍不住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实验越接近尾声,何一明和布莱希特的邮件交往也越发频繁,布莱希特连连夸他是超世之才,何一明为了研究黑蓼病几乎破釜沉舟,如今终于有所成,也忍不住飘飘然。 他盯着小鼠,这只注射了黑蓼病毒的小鼠瞳孔发白,眼皮耷拉着,毛髮几乎掉光,身体萎缩得像一个干瘪的桃仁,已经奄奄一息。他打开笼门,伸手按住小鼠的背部,小鼠忽地吱吱大叫,发了疯一样,从何一明的手中熘走,龇着牙就冲着他的手咬下去。 顾长愿吓得面如土色,一把推开何一明:「想什么呢?!没看见它很亢奋吗?」 何一明惊魂未定:「轮……轮到它注射了。」 顾长愿:「先别管什么注射了!手套破了没?」 何一明回过神,张开手,仔细检查:「好像没有。」 「去消毒,快点……」顾长愿不敢大意,何一明这些天几乎通宵达旦,又意外地精神,一看就是多巴胺作祟,他生怕何一明身体绷不住。 「你去消毒,然后休息会儿……剩下的交给我。」 顾长愿看着何一明走向消毒间,又不放心地大喊,『你真的不能这么熬了,一定要休息!』 他检查了一遍手套,打开躁动的笼门。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尾声(四) =================================== 转眼入秋,研究所照例给每个人发了月饼,何一明也领到了一盒。 「何同学,这几天没见到小顾啊?」研究所的小林问。 何一明平时很少和研究所的同事交谈,但这些天他心情好,便也回了:「他说有点急事,要回老家一趟。」 三天前,他正在给小鼠注射新一轮fmlβ01试剂,忽然收到顾长愿的简讯,说家中老人仙逝,要回乡下参加葬礼。 换作现在的何一明,一眼就能看出这条有简讯有蹊跷。一来,简讯语焉不详,只说要回乡,但回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都没说清。以顾长愿一贯黏着何一明的性格,就算下楼买杯奶茶都会向他报备,连加冰常温几分甜都说得一清二楚,回家奔丧这么大的事却一条简讯就带过了。二来,顾长愿是嵘城人,祖辈都在城里,回哪个乡下?但当时何一明沉浸在胜利的妄想中,宛如一个百米冲刺的运动员,除了终点的红线,什么也看不见。 所以,他当时并不知道,顾长愿正在经歷着什么。 「那时候,你不是回老家了,是身体出问题了。」 思绪回到岛上,何一明隔着隔离帘笃定地说:「你感染了。」 顾长愿抬起头,见何一明微昂起下巴,好像在说:我永远是对的。 「你感染了黑蓼病,」何一明继续说:「我在你血液里查到了黑蓼病抗体,fmlβ01的抗体能维持四年,从我们实验的时候算起,今年正好是第四年。」 顾长愿听何一明说「我们」,忽然心口一阵刺痛,那时候,他单纯的认为他和何一明加在一起就是「我们」,可似乎是何一明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他只是一个追随着,就连一句简简单单的「我们」,从他们认识到分开,何一明可能说过,也可能没说过。 「你说回老家是骗我的。」何一明说。 「我怕传染给你嘛。」顾长愿笑笑,撑起身,倚靠在床头。 「你没回老家,你去哪儿了?」 「就我们住过的出租屋呗。」 顾长愿不经意地也说了『我们』,说完自己都觉得别扭,恨不得咽回去。 第241页 就像所有意外来临之前都毫无预兆一样,一个寻常的夜晚,顾长愿回屋,忽觉得一阵噁心,蹲在马桶边呕吐了起来。这一吐就停不下来,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搅烂了从嘴里喷泄。他呻吟着起身,却眼前一黑,感觉身子无尽地下坠。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天亮,除了手脚麻木无力外,他脑袋嗡嗡地疼,好像有人用锉刀磨着他的脑神经。顾长愿重重甩了甩头,眼前意外地出现了黑色的团雾,闭上眼再睁开,黑色的团雾依旧缠着他。 黑蓼病! 可怕的预感瞬间袭来。 视线出现黑雾是感染黑蓼病的典型症状,看到眼前黑色的团雾,顾长愿几乎不做他想。 是黑蓼病,一定是黑蓼病! 他吓坏了,本能地想冲出房间——他感染了!必须告诉何一明!黑色的团雾在他脑子里炸开,实验的小鼠在他耳边狂躁地叫喊:你感染了,你感染了,快要死了,快要死了…… 不行,我不能死! 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不能就这么死掉! 实验室有fmlβ01注射剂!去实验室找何一明,何一明一定有办法! 他像中了弹的野兽,恐惧一阵阵袭上心头,推开房门,秋日燥热的阳光刺进他的眼,他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日光像烙红的匕首割开他的眼,屋外的景致都在被割裂的黑雾中模煳起来。 大楼摇摇晃晃、街道扭曲成一条条蛇,车在天上旋转,行道树、红绿灯、电线桿、斑马线……一切都在旋转,从地面升到空中,又从空中跌回地上,反反覆覆,不停旋转。 他扶着门框,意识到他现在出门很快就会被路人察觉出异样。 对,异样。 他不是普通的病人,他是一个传染源,300年后的第一个感染者,他不能出去! 忽然清醒的认知让顾长愿陷入深深的痛苦,他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万一在路上晕倒,被送往医院,他感染黑蓼病的事情就会暴露。 暴露后会怎么样? 会有不知情的医生因他感染,黑蓼病会捲土重来,何一明的实验会被叫停…… 叫停?! 不行,何一明的实验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不能停! 他强忍着晕眩,看着屋外来来往往的路人,却越看越陌生,好像每个人都在对他说:传染病!别过来! 他抓着门槛,日光持续割扯着他的眼。 路人的脸在黑雾中慢慢扭曲,慢慢变成了何一明的脸,每一个人都成了何一明,各种模样的何一明。穿着草绿色t恤的何一明,在足球场看书的何一明,被大雨淋湿的何一明,被女生环绕的何一明,站在领奖台上的何一明,穿着防护服的何一明,气急败坏的何一明,盯着布莱希特的邮件眼睛发光的何一明…… 每一个何一明都如同陌生人一般,从他身边走过,丝毫没有看向他,只盯着一处光亮,脚步匆匆、径直往前。 那是一道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台阶,何一明一步一步往前,往上,再往上,高处的尽头是一棵繁茂巨大的树,树上挂着鲜红的果子。 「……摘下这颗果实吧……品尝胜利的滋味吧……」 理察的邮件忽然蹿入脑海,何一明紧盯着邮件的模样涌上心头,那是他念念不忘的画面,是比秋日阳光更灼烧他心口的画面。 顾长愿忽然一阵心悸,恐惧和爱恋像两个刽子手较劲着锯开他的头颅,他抓着胸口,再看四周,何一明们已经在台阶上奔跑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离鲜红的果子越来越近,离他越来越远…… 忽然,顾长愿眼前一黑,日光似乎消失了,黑雾牢牢罩住他,他什么也看不见,像掉进无尽黑暗里。 「不能去打扰他。」 顾长愿捂着脸蹲下来。 · 不能告诉何一明。 实验不能被中断。 顾长愿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他茫茫然地关上门,瘫坐在地上,视线模煳,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眼下,最理想的情况是他得了其他病症而非黑蓼病,但这几乎不可能,这四个月下来,他太熟悉黑蓼病了,无论是呕吐、昏迷、头痛还是眼前的黑雾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就是黑蓼病。 仔细回想,那日何一明被咬伤后,他替何一明注射,小鼠忽然狂躁,咬伤他并试图逃窜,虽然被顾长愿紧抓着没能逃脱成功,但小鼠在注射后很快死掉了,而他也被咬伤,进了消毒间。 那日就是前兆。 如果他感染了,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他们有fmlβ01试剂,但还在试验阶段,没有通过临床测试。如果让何一明把fmlβ01试剂用在他身上,意味着何一明要违背法律和伦理,万一对人体无效,他死后,铺天盖地的舆论就会把何一明淹没,实验同伴因感染死亡的污点会一直跟着他,他会一辈子被学术圈排挤、鄙视、辱骂,再也无法踏足,甚至入刑。 他不能让何一明陷入灾难,绝对不能。 何一明的才华和对学术的狂热,他最清楚。 这世上或许有一千个平凡的顾长愿,但只有一个卓绝的何一明。 那一瞬间,顾长愿几近绝望,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日光灯时不时被黑雾包围,像一根陷入旋涡的水草,随着涡旋一圈又一圈的沉沦。 第242页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去看那挥散不去的团雾,在瘆人的寂静和心跳声中冷静思考,罗列感染后可能出现的所有状况和对策,那是顾长愿人生中最艰难漫长的半天。 时间绵长永无尽头,窗外晦暗的天色预示着一天即将过去,顾长愿喝了两片双氯芬,换上一身黑色衣服,蹑手蹑脚走出屋。 他蹲在研究所外,等何一明离开后走进研究所,偷拿了微量的fmlβ01试剂,又拷贝了所有关于黑蓼病的资料,再悄然回屋。 他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抽血、化验、復检、四小时后,看着自己高到离谱的β-葡聚糖值和检测阳性的结果,绝望又淡定地编了一个拙劣的谎言,告诉何一明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 简讯发送的一瞬间,他前所未有地平静,没有紧张,没有恐慌,没有失落,好像荒芜古墙上的一片瓦砾,已经歇息了很多年,听腻了边塞笳吹,看惯了岁月如斯。 顾长愿躲进出租屋,通过灰色渠道买了大量实验器材和药剂,在屋里搭了一个「黑实验室」,用偷出来的fmlβ01试剂继续实验。他已经下定决心,自己研制出仿fmlβ01试剂,注射到自己身上,记录自己的病情。如果他能活下来,就会在痊癒后告诉何一明真相,完完整整地交上自己的笔记,助何一明完成研究;如果他死了,那也与何一明无关,一切都是他私慾太胜,眼看何一明快要成功,嫉妒到失去理智,偷拿了何一明的研究成果,还建了一间黑实验室,只为抢在他前面得出实验结果并发表,甚至不惜拿自己做实验,最终自食恶果。他甚至拟好了遗书,等待尸体被发现后,被警察们翻出来。 当然,他不想死,他更想活着,把自己的研究成果献给何一明,他想知道何一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眼里的光芒会不会比收到布莱希特的邮件时更亮。他想看见何一明因为攻克黑蓼病一跃成为世界顶尖的生物学家,他想让何一明赞誉加身,受万人敬仰。他幻想有一天,他们一同登上生物界最高领奖台,和此前无数次经歷过的一样,他后退半步,让聚光灯打在何一明身上。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感染黑蓼病很痛苦。 那是一种即便将所有文献和资料背熟咽下肚,也无法描述其万分之一的痛苦。 起初,他服用止疼药,但慢慢地,他开始痉挛——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好像动一动就会扯裂某个关节或者器官。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每当手指或者脖子怪异地扭动时,他就强迫自己远离实验台,哪怕是昏迷在墙角也比碰碎试管和三角瓶好。 注射fmlβ01更痛苦,冰冷的液体流进血管之后,血液瞬间变得滚烫,像沸水一样在身体里湍流,眼前黑色的团雾越来越浓,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感觉自己走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抽走他身边的空气,令他窒息。 每一次注射后,他都躲到墙角,把头埋进腿间,强忍住想逃跑的念头,告诉自己:别怕,忍一忍,忍忍就过去了…… 最难过的是,过去的画面会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回放,加剧身体的疼痛。虽然顾长愿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是被父母宠爱着长大,小时候在公园熘滑梯、盪鞦韆,养过蚕宝宝、小鸭子和一只可爱的小狗;中学时和父母去海边冲浪、到国外旅游,逃过课也考过满分,后来遇上何一明,不可自拔地沉迷在何一明的光环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会躲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为什么会呕吐?为什么会昏迷?为什么会这么狼狈?为什么这么疼? 真的太疼太疼了…… 他想念父母,想念大斌和胖子,想念许培文和研究所的朋友,想念何一明…… 他想嚎叫,但他不能,不能引来他人的注意。他翻开手机,在通讯列表里找到何一明的头像,只有一条问他实验室的fmlβ01为何少了的信息,他扯了一个拙劣的谎,何一明就没再回了,不知道是太过于相信他,还是根本不在意。 无数次,他想给何一明打电话,告诉何一明他很痛苦,但又不得不强忍住,他很清楚哪怕只是听到何一明的声音都会功亏一篑,他甚至担心何一明忽然发简讯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实验室,他怕一松口就说想念他,他想了很多谎言,比如还要在老家陪伴亲人,比如父母身体不好,但何一明一次都没有问过,让他失落、痛苦又庆幸。 无数次个夜里,他在疼痛中昏迷,又在冰凉的地板上醒来,滑开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时间,茫茫然地想自己又熬过了一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摊开笔记本,歪歪扭扭写下—— 「2015年11月17日,第十三次昏迷,这次大概昏迷了4小时17分……」 就这样顾长愿每天实验、注射、记录,在黑暗和恐惧中坚持了两个月,直到体内的β-葡聚糖值奇蹟般回到了正常水平。虽然黑蓼病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他怕黑、经常头痛、头髮大把地掉,还一直耳鸣,但检测出阴性的那一瞬间,他终于扯开喉咙狠狠哭了一次,哭到怎么也停不下来。 太好了…… 他活下来了…… 顾长愿没有被痊癒的喜悦沖昏头脑,小心翼翼地又熬了一周,直到确定没有復阳才走出屋。推开门,街对面的梧桐树叶已经落光,年轻人穿着风衣和夹克,顾长愿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衬衫,恍如隔世。 第243页 他洗了个热水澡,把身体沖刷得干干净净,颳了鬍子,换上西装,还是觉得镜子里的人无比陌生,这不是一个25岁年轻人该有的模样,眼神涣散,头髮稀稀拉拉,瘦得像一根废弃的柴火棍。顾长愿嘆了口气,收起心里的失落,拿着装帧好的病理报告,在巷子口的十元理髮店吹了一个精神蓬松的髮型,赶到研究所。 当他忐忑推开实验室的门,实验室却空了。 空了。 空了。 空荡的房间里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试管没了,培养皿没了,试剂架没了,pcr仪没了,实验小鼠没了,一切像被漂白水清洗过一遍,什么都没了…… 他慌忙地抓了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或许是顾长愿脸上的表情太骇人,那人一脸错愕:「何一明?三天前就走了,实验室都退了……」 走了?走去哪儿了?实验成功了吗?还是失败了? 不对,何一明不可能失败! 他攥紧手里的病例,像攥紧自己几乎崩裂的心脏,奔回学校把胖子从床上揪起来。 胖子打着哈欠:「何一明去g国了呀,他没和你说吗?gcdc来了个金髮胖墩墩的教授,就那个谁,病毒界的大佬布莱希特!点名要见何一明,那叫一个轰动啊,咱们校长站在何一明旁边都像是陪衬,你没看见那天何一明多风光啊……哦,你俩不是成天黏一块儿么?那天你去哪儿了?不对,你怎么瘦成这样???不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白色粉末吧……」 顾长愿大脑一片空白,恍然想起一周前,何一明打过电话,是两人共同实验以来何一明唯一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可他昏迷了没听见,醒来后,顾长愿盯着未接来电四个字,心都快蹦出来。 何一明主动找他?为什么?是实验成功了吗?还是担心他了?他该回话吗?回了要说什么?能说想他吗? 直到最后,顾长愿也没敢回拨,只发了简讯。 「不好意思,乡下信号不好,没听见,怎么了吗?」 他在紧张和快要爆炸的心跳中等来回信—— 「没什么特别的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没什么特别的事…… 何一明绝对不是「没什么特别的事」而主动联繫的人,他一定是想说什么。可会是什么呢?从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何一明是想责怪他吗?怪他不负责任?还是会想他?是不是想他了?电视上不都这么演吗?若一个人习惯了身边有另一个人就会不以为意,一旦那人消失却开始想念…… 是这样吗?他不在,何一明会不习惯吗?会不会习惯地说「跑一下pcr」之后恍然意识到身边少了一个日夜陪伴的身影? 所以才说「等他回来再说」。 他在等他回来。 他在等他回去! 两个月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委屈和后怕一阵阵涌上来,顾长愿哭着摊开病例,记下这次昏迷的症状,他不想他等,一天也不想何一明多等…… 可现在他回来了,何一明却不在了。 不是说等他吗? 他已经很快了啊! 已经很快很快地回来了啊! 顾长愿不敢相信地滑开手机,看着何一明最后一条简讯:「没什么特别的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没错啊?是他说过会等的啊?! 他回来了啊! 人呢?! 顾长愿松开手,手机和病理报告同时摔在地上。 「他问起过我吗?」 胖子一脸懵圈:「啊?」 顾长愿坐在地上,看着碎裂的手机屏和写满『黑色团雾』『凝块』『短暂失明』『β-葡聚糖』『氧饱和』『扩增』字样的报告,每一个字都尖利如刀。 「没什么……有烟吗?我想抽菸了……」 -------------------- 黑蓼病参考《黑色春天》[日]山田宗树,就是一小说设定,别太当真。最近工作不太忙了,会缓慢恢復更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尾声(五) =================================== 顾长愿花了一些时间来拼凑他感染之后发生的事。 他点开邮箱,最初他就是用这个邮箱给布莱希特发了第一封邮件,后来把密码告诉了何一明,何一明一直用它和布莱希特联繫。 他从最后一封邮件看起。在实验接近尾声的时候,布莱希特迫不及待地邀请何一明加入他的团队。在邮件里,布莱希特不像是世界顶端的病毒学专家,更像是重返青春的少年,渴望真理,充满激情,对何一明的渴求更是溢于言表,只要何一明办好签证,剩下的都能由他搞定。 最后一封邮件是五天前发出的,何一明得意又不失风度地说非常愿意加入团队,还引用了布莱希特邮件里的原话:「一同品尝胜利的滋味吧!」 顾长愿心口一阵刺痛,骤然意识到在何一明和布莱希特的交流中自始至终都没有他的名字。从他以何一明的名义发出第一封邮件起,就预示着这是何一明的独角戏。 是他删掉了自己的名字,心甘情愿藏在何一明背后。 他求仁得仁。 顾长愿能想像布莱希特到嵘城大学接何一明时的画面。何一明定是站在人群中央,颀长优雅,器宇不凡。那一刻,校长的赞誉、同学的羡慕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的身躯和灵魂都已经不在校园,而是飞到了gcdc,飞到他梦寐以求的学术界顶端。 第244页 顾长愿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攥紧了,透过屏幕的反光看到自己哭得像个泥塘的蛤蟆,丑不忍睹。 哭什么呢? 这不是他一直盼望的吗? 他不是一直自认为无所谓,只要何一明风光就好吗? 如今他心想事成,不是应该开心吗? 哭什么呢? 真好笑。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顾长愿活得像一个精神分裂者。 他烧掉了遗书却把病理报告整理得井井有条,想着万一有一天何一明问起,就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我拟的报告,拿去用吧」;每天神经兮兮地盯着手机却从来不拨,固执地等何一明打来;换回了松垮垮的牛仔服却捨不得扔掉白衬衣,任它们挂在衣柜里,心想万一哪天还会穿起;有时候抽菸抽得昏天暗地,但闻到胖子身上的烟味还是会勐地皱眉,觉得烟味恶臭难闻…… 他一边倔强一边妥协,一边骄矜一边卑微,两种情绪相互割据,把他撕成两半。 何一明去了g国就杳无音信,没有电话、没有简讯、没有邮件,顾长愿从秋等到冬再等过春夏,自始至终没等到「等你回来再说」的后文,而那句「没什么特别的事」好像就真的没什么特别的事。 一年后,顾长愿进了嵘城生物研究所,倒不是他刻意挑选,只是以他的成绩进研究所可以免考,填张表格参加面试就进了,省心。回想起那段日子,顾长愿觉得自己就像被女鬼吸走灵魂的穷书生,魂魄早就没了,空留了一个躯壳。什么都无所谓,得过且过。 再次见到顾长愿,许培文特别高兴,二话不说就把他揽进了自己的项目组,但没几天也发现了异样,虽然顾长愿工作还是一丝不苟,但总觉得死气沉沉,和当初为了借实验室在他办公室外撒泼打滚的少年判若两人。 许培文想关心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有一天吃饭时无意说起布莱希特发来邮件,说黑蓼病研究出结果了,还感谢许培文让他认识了何一明这么努力的后生,「要不是他,我早就放弃了,他让我找回了最初研究的心态,那种为真理而战的热情。」 三天后,顾长愿果然在食堂看到了黑蓼病被攻克的新闻。布莱希特接受採访时,画面掠过gcdc的实验室,镜头一闪而过,顾长愿还是在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堆里准确认出了何一明。何一明微昂着头,虽然隔着面罩,但顾长愿就是能看到他脸上自负孤高、一如从前的表情。 胸口仿佛被生锈的铁锥勐戳了一个洞,空落落的,顾长愿沉默了半晌,掏出手机给胖子打了个电话。 「陪我去染个头呗。」 胖子在电话那头臭骂:你有病吧?也不看看外面什么天气?暴雨天染头?要去你去! 顾长愿哦了声,收拾了碗筷就走了。雨水浇灌着他的脸,他浑身湿透的走进理髮店,吓了店里tony老师一大跳。透过tony惊恐的眼神,顾长愿想起第一次和何一明说话那天也是一场大雨,但自己现在肯定狼狈不堪、比不上何一明万分之一体面。 他望着惊魂未定的tony:「有电吹风吗?」 后来,顾长愿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何一明,gcdc攻克黑蓼病的新闻被各电视台滚动播放,嵘城大学把何一明的事迹大势渲染,本地的报纸电视自媒体上铺天盖地写满「嵘城大学骄子何一明」,好像骄傲的老父亲逢人就说自家儿子多么优秀。 顾长愿烫染了一头黄毛,还弄了个不伦不类的锡纸烫,许培文愁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生怕被传言说研究所特招了不良少年。 好在一头黄毛的顾长愿慢慢恢復了精神,对许培文的称唿也从许所长变回了许头儿。听到熟悉的称谓,许培文才放下心来,私下让食堂连着做了几天顾长愿爱吃的糖醋排骨。「瘦得像根竹竿还染一头金髮,活脱脱一根行走的鸡毛掸子。」许培文一边埋怨,一边把糖醋排骨搛进顾长愿碗里。 再后来,何一明频繁出现在各种高端论坛、峰会、科研突破新闻里,顾长愿见了,却掀不起什么涟漪。有人问:你俩是校友吧?他就坦然说:是啊,若是被追问何一明是什么样的人,他就如实说:他啊,挺厉害的,聪明刻苦、大学时就是很拼命的一个人。 仅仅如此。 痴迷的时候走火入魔,清醒的时候也格外清醒。 何一明在gcdc站稳脚跟,顾长愿也就被问得少了。步入社会后很少再有人谈起校园,同事之间谈论的都是项目进展、经费、职称和年终奖。顾长愿有了独立的项目和实验室,还有了新搭档舒砚,舒砚是个自来熟,很好相处,顾长愿也就渐渐忘了很多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四年后,何一明再次出现,还是和以前一样受人瞩目,可他似乎不一样了,确切地说,他没有不一样,只是丢掉了处处讨好何一明的假面,现在这个鸡窝头、爱穿松垮衬衣和破洞牛仔裤的顾长愿才是真实的。 但在何一明眼里,眼里充满崇拜、盲目追随他的顾长愿才是理想的顾长愿。 「你可以告诉我的,我会救你。」何一明很生气,为什么要躲起来?不相信他会救他?还是质疑他的能力? 「我那时候单纯嘛……」 何一明更加恼火,顾长愿说得越轻松就越像是在嘲笑他。 顾长愿察觉到何一明的脸色,忙说:「你别生气,我是说真的,我那时候不想给你添麻烦。」 第245页 真不是一时冲动,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你不是麻烦。」何一明说。 顾长愿一愣,倒是没想到何一明会这么说,明知道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但心里多少还是舒坦了些,像是过去的自己忽然有了价值。他淡淡笑了笑,想问何一明为什么不告而别,那通没接到的电话到底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心说:算了。 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追问也不过是把回忆再勾勒一遍,好不容易忘了那就算了吧,是好是坏都算了。 何一明盯着顾长愿,顾长愿脸上轻描淡写的表情反衬得他气急败坏。他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说起,宛若一个毛头小孩站在苍老又心量广大的智者面前,不管说什么都会换来怜爱的眼神,这种感觉让他无端地讨厌。 他张了张口,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顾长愿笑了笑,目送他离开。何一明推开门,见边庭站在门口,一手提着保温饭盒,一手紧握成拳。何一明抬起头,被边庭凌厉的视线吓退了半步。 「治好他。」边庭冷冷道。 何一明嵴背一凉,缩着头走了。 边庭站得笔直,他不记得在门口站了多久,但听见两人的对话,怒意如同海啸快要把他击沉。如果不是在部队磨鍊多年,早就练出了遇事冷静的性子,恐怕在对上何一明的瞬间就把饭盒砸在他的脑壳上了。边庭深吸了一口气,又拍了拍脸,挤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 他推开门:「饿了吗?我煮了粥,许所长说你只能吃流食,我怕太清淡没味儿,想你平时爱吃甜的,但我又不敢放糖,碾了一些红枣的碎末进去。我问过许所长了,红枣泥可以适当吃一点……」 顾长愿怔怔望着边庭,好像被勐地从回忆拽回现实,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是2019年12月,他在宓沱岛,感染了恶沱,正被隔离着,边庭去食堂弄了吃的。 「红枣是平头给的,说是平头爸妈寄到部队的,听说今年n县大枣收成特别好,他爸妈给他寄了一大麻袋。你吃过n县红枣吗?很有名的……」边庭絮絮叨叨说着,顾长愿却是盯着边庭的背,看着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揭开饭盒、盛粥,一边强装镇定,一边语速飞快。 这孩子……不会撒谎就不要逞强了。 面罩下的边庭一定耳朵都红透了。 「你都听到了?」顾长愿试探着问。 边庭愣了一下,闷声嘟哝:「门不隔音。」 顾长愿低下头,他不知道边庭听了多少,但情愿边庭直截了当地追问,好过他装作没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顾长愿坐起身,朝边庭招手。边庭端着粥,在顾长愿身边坐下。 边庭板着脸,额头都被气出汗了,闷在面罩里很是难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反正就是很恼火。他第一次喜欢人,之前连小学老师都没暗恋过,第一次就喜欢上男人不说,还比他大了近九岁,生活经歷比他丰富,而他就是一张白纸,遇上顾长愿才有了颜色。他真的不明白感情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喜欢一个人不就该拥有他吗?顾长愿怎么甘心一直跟在何一明身后?换做他肯定做不到,要是顾长愿眼里没有他,他光是想像都快疯。在听到顾长愿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他差点就冲进屋里揍人了!可揍谁呢?揍何一明?何一明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揍顾长愿?顾长愿心甘情愿,他拿什么立场揍他?何况他万般捨不得,所以越想越气,要是手上有一把ak,他估计能把靶场射烂。 顾长愿见边庭生气,讨好地哄:「真的过去很久了,我现在有你嘛……」 边庭听着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小孩,更不痛快了。 「快喝,再磨蹭粥都冷了。」 顾长愿乖乖张了口:「好喝。」 边庭横了他一眼,赌气道:「等你好了也给我做一回饭呗。」 见边庭主动打开话匣子,顾长愿又惊又喜,忙问:「你喜欢吃什么?」 「你做的都行。」 「泡面?」 边庭气地恨不得摔勺子。 顾长愿也觉得泡面不够体面,又讨好道:「可以从自嗨锅做起。」 「那是什么?」 「没吃过?一种加水泡一会儿就可以直接吃的火锅。」 边庭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好像很方便,适合在野外训练时候吃。」 顾长愿:「……」 算了,还是番茄炒蛋吧。 顾长愿一边乖乖喝粥,一边瞧着边庭的脸色,又夸边庭手艺好,粥软糯适中,不甜不腻,能吃上瘾,边庭单纯,没多久就被哄得心头甜滋滋的,绷紧的眉头终于舒缓,拿起纸巾擦着顾长愿嘴角,顾长愿长舒一口气,趁机抓着边庭的手,贴在脸庞。 「木头,我不知道你听到了多少,但如果你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顾长愿看着边庭的眼睛,隔着手套感受他手心的温度,「我说喜欢你,就是认定你了的意思。只要你不厌倦,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都在一起。岁月很长,我们一天一天地过。或许会有分歧,或许会吵架,但我很珍惜你,不希望我们之间有误会,所以如果你不高兴一定要告诉我,让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我不是不高兴,是很恼火。」边庭对上顾长愿的脸,顾长愿染病后脸颊消瘦,胡茬也冒出来了,看着心疼极了。 第246页 「我那么喜欢的人居然不在意自己,气死我了。」他真想狠狠拧一把顾长愿的脸,又捨不得,「但你又说都过去了,我再生气就显得我很小气。」 顾长愿扑哧笑出声,为这个时而稳重时而稚气的少年深深着迷。 「那你打我一下出出气?轻点打,我是病人。」 「你都说你是病人了,我还怎么打?!」 顾长愿哈哈笑起来:「那等我好了罚我做饭?」 边庭没好气地睨了顾长愿一眼,用浓浓的鼻音哼唧:「我要吃荔枝肉。」 「我可以学。」这时候说吃满汉全席也得学啊。 「佛跳墙。」 「好,也学。」 「沙茶面。」 什么面?没听过,学就是了。 「鸡汤氽海蚌。」 「那是啥?」 「……」 当天,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提何一明的事,顾长愿说不在意,边庭更不会主动提了。如果不是现在顾长愿感染了,他们又被困在岛上,他恨不得抱着顾长愿离何一明远远的。最好疫情一结束,何一明就滚回g国,别回国了!边庭转念一想,等疫情结束了,顾长愿还要跟着项目组去g国研究恶沱,还得和何一明待在一起,又闹心了。 一整天,边庭就在劝自己别小气和闹心中纠结。到了夜晚,顾长愿昏昏睡去,屋里静如荒原,边庭却越发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压得摺叠床吱吱呀呀地响。 他低声骂了一句,一个挺身从床上蹦起来,蹑手蹑脚掀开隔离帘:「睡着了?」 顾长愿眼睫毛翕了翕,迷迷煳煳地嗯了一声。 边庭凑近床头,咬了咬嘴唇:「你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都在一起……」 顾长愿睁开眼,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边庭,隔着面罩看不清表情,但他的眼神还是如月光一样晶莹澄净。顾长愿盯着边庭,不言不语,弄得边庭有些慌乱,讪讪侧过身,却被顾长愿扯住了袖口。 边庭忽地有点懊恼,怪自己莽撞,吵醒了顾长愿:「算了,我就随便说说,你继续睡吧。」 「别走,」顾长愿撑起身,抓着边庭的手不让他离开,他忽然明白,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少年,纵使满腔热血和志气,但在爱情面前还是会不确信,会迷茫,会无所适从。边庭的喜欢和忧虑都和他的眼神一样纯净。 没关系,他不自信,他就给他自信。 「我说我爱你,真的,不要怀疑,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都和你一起。」顾长愿拉近边庭,手指轻轻勾住他的手套,「拉钩,说谎的人吞一千根针。」 边庭鼻头一酸,心里像是洪水决了堤,一天的不安和焦躁都一股脑的倾泻尽了,他勾住顾长愿的手指。 「好,拉钩,永远在一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尾声(六) =================================== 宿舍,氤氲的雾气和淅沥的水声勾人遐想,何一明站在花洒下,热水顺着他的脖颈流向地板。 作为31岁的男人,他身材依旧颀长紧緻,五官被岁月雕琢得深邃如刀,再加上与身俱来的傲气,更凸显他的男性魅力。何一明冲掉身上的泡沫,深吸了一口气,穿上浴袍走出房间。 宿舍里只有他一人。 自从瘟疫爆发,他和边庭都极少回屋,顾长愿感染后,边庭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何一明坐在床头,对着灰白的天花板发呆。走出隔离室后,他心头就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焦了,少有地丢下实验径直回了宿舍。这是他第一次想从科研中抽离,放空自己。 他一头扎进浴室,想浇熄心头的火,然而不管用,尚未平息的燥火在他看到边庭床铺的瞬间又蹿起。 他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的眼神吓退? 真他.妈窝囊! 他在抽屉里翻找冰绿万宝路,烟搁得太久,都泛潮了,一捏一个手指印,但他还是狠狠吸了一大口,胃里顿时一阵噁心,像咽下了墨水浸透的劣质草纸。 他承认他有私心,更有野心。 大学期间,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太多,都是冲着他的脸或名望来的,他从来不看他们一眼,但他愿意和顾长愿聊天、实验、比赛,尤其是分享他不打算也不可能告诉别人的秘密——他想研究黑蓼病,这不都表明了顾长愿和别人不一样吗?他听过校园的传言,愚笨的女生们传他和顾长愿是一对儿,他没兴趣辩驳,因为不想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他只想尽快站到高处,越高越好,最好无人能触及。 四年前,他终于赢得机会!布莱希特邀请他去gcdc,他一点儿都不意外,毫无疑问,这是他应得的。 收到邀请后,有那么一瞬间他很庆幸顾长愿回了老家,虽然顾长愿在也不会改变什么,但解释真的很麻烦,万一顾长愿说这是两人的项目,要一起去怎么办?他能告诉布莱希特项目是两个人做的吗?顾长愿不在,省了不少事。办好签证后,他给顾长愿打过一次电话,想着应该说一声,但也祈祷顾长愿别问太多,能祝福他最好,不能的话,最好等他说完,哦一声或说一声好便了结了。 电话没接通,何一明长长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不是他不告而别,是顾长愿不接电话。 新环境让何一明适应了好一阵子,课题、设备、人员、氛围处处彰显着学术顶端的气息,他更加认定来gcdc是来对了,激动之余更狂热地陷入到研究中,顾长愿被抛之脑后。等到终于攻克黑蓼病,才想起两人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繫了。 第247页 顾长愿怎么样了?家里老人还好吗?应该知道他走了吧,怎么不联繫他?何一明想主动问问,但又觉得时机不对了,现在再说「他走了」就好像在过季的石榴树下摘蔫黑的果子,怎么摘都不对。 顾长愿现在应该挺好,他专业能力强,会有好出路,不需要他操心。何一明心想。 他心安理得地待在gcdc,但过了不到两年就开始想念顾长愿。gcdc汇聚了全球顶尖的科学家,何一明是后起之秀,资歷浅,拿到了好项目却没有好助手。gcdc中不乏聪明的人,但和何一明默契的、不需要多说就能领会他的意思的,能把一切办得井井有条让他心无旁骛的研究的,一个都没有。 每当他和金髮碧眼的g国a国e国人沟通不畅时,就疯狂想念顾长愿。这种感觉就像他曾拥有一支老旧钢笔,不起眼但用着顺手。用久了,就会忍不住想要更名贵的。新钢笔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新鲜感和虚荣心,旧的被束之高阁。但等新鲜劲儿过去,却发现名贵钢笔娇气又难用,忍不住想找出旧的那支。 顾长愿就是他用惯的旧钢笔。 他太想念顾长愿了,每天都想要把顾长愿带来。他主动和团队聊起顾长愿,说国内还有一名优秀的人才,还有意无意地让同事们看到他和顾长愿同台领奖的画面,渐渐地,顾长愿成了gcdc的风云影子人物,只闻传说,不见其人。 「何,你的这位朋友一定很喜欢你!」约瑟夫挺着啤酒肚夸张道。 何一明:「什么?」 「你们一同领奖的时候,他从来不看奖盃和镜头,都在看你!」 何一明吓得宕机了一秒,接过手机一看,还真是! 他不敢相信,翻出了所有的视频,从第一次去j国比赛到研二两人站在国际iuvc领奖台上,整整五年顾长愿都领奖的时候痴痴看着他。何一明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了,分不清这到底是喜欢、迷恋还是崇拜,但内心早已翻江倒海,太久没有人这样看他了,他太想念这种感觉了! 一定要带顾长愿到gcdc来!顾长愿喜不喜欢他先放一边,不对,既然喜欢他不是更应该来吗?他就在这里,顾长愿还待在国内干嘛?! 何一明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中,甚至衍生出一种「既然你喜欢我,我更要带你来gcdc,看我对你多好!」的想像,他开始想像当顾长愿知道他愿意带他到gcdc会有多激动!是不是更崇拜和痴迷他了?何一明一刻都不想多等,他要立刻看到更炙热的眼神。 两年后,机会再一次降临,他主动申请上宓沱岛。 令他没想到的是,顾长愿变了,髮型服装说话的语气全都变了!别说崇拜的眼神,顾长愿压根就不看他!怎么会这样?他头一回急得丢了风度,箍住顾长愿直接说起带他gcdc,可顾长愿不去。 为什么不去?!他知道他为了给他铺路做了多少工作吗?他知道他拼命让自己站稳脚就是为了能带他去吗?为什么不领情?!何一明急得想把顾长愿绑走。 但现在,何一明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知道了顾长愿曾感染过黑蓼病。 他不承认曾经忽略顾长愿,但顾长愿感染后躲起来不告诉他,这比顾长愿感染本身更让他恼火。从顾长愿的隐瞒的那一刻起,他就被铐上名为亏欠的枷锁。往后的每一天,他和顾长愿就是硬币的两面,他喜悦时顾长愿在痛苦,欢唿时顾长愿在害怕,荣誉满载时顾长愿在殊死挣扎,他的喜悦、欢唿、名誉、光环、地位都是亏欠。他再也没有立场强行把顾长愿带到gcdc。 回想上岛后的种种,顾长愿曾说他「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也说过「算了,不去想了」,现在想来,每一句话都藏着过去的影子。 过去是顾长愿的筹码,让他有底气不再追随他。 何一明抽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一夜未眠。 翌日,顾长愿一如往常昏睡了很久,醒来时边庭已经把热腾腾的红枣粥端到床边。他撑起身,却使不上力,手指不自觉的震颤,近乎90度朝后弯曲,这是注射m1干扰素的后遗症。他把手背到身后,不让边庭发现。 边庭一边餵着粥,一边说起镇上的事。翠翠和翠婶也转阴了,被送到哨所观察,就住在凤柔隔壁。早上凤柔想给士兵们洗衣服,但被拒绝了,倒是许培文说让凤柔做点事也好,省得闲着心慌。三个女人就端了盆在楼道洗起衣服,三人都是第一次用洗衣粉,弄得满楼道都是泡泡。 「其实洗了也没地方晾,外面还下着雨呢!」边庭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极了放学回家的小孩乐滋滋地讲着学校的事情,顾长愿笑着听,他知道边庭没那么话痨,平日里闷得像个木头,现在多半是怕他躺着太无聊才说个不停,真是为难他了。 一顿粥吃完,顾长愿又隐隐犯困,头昏昏沉沉的,他翻开日记本,准备记下今天的身体状况,忽然发现今天是2019年12月31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岛上多半没有新年,更不会有什么倒数零点放烟花,再说疫情还没平息,士兵也没心情庆祝,要是能让食堂加顿餐,让士兵和医护们好好吃一顿就好了。顾长愿偷偷瞄着边庭,边庭坐在桌边,在滋滋响的日光灯下翻着一本旧书。 「在看什么?」 边庭扬了扬手中的书,是一本破旧的《零基础学做家常菜》。 「怎么了吗?」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 第248页 「是哦,都忘了……」边庭合上书,走到床头,「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顾长愿想了想:「世界和平?」 边庭笑了一下:「那我的心愿就是你早点好起来。」 顾长愿对上边庭纯净的眸子,心里甜开了花,如果不是他感染了,还真想亲一亲边庭,吻吻他长长的眼睫毛。 门忽地被推开,何一明大步流星地进屋,顾长愿和边庭同时朝他看去,何一明怔了一下,无视两人的眼神,径直在摺叠床上坐下。 「我想了一晚上,我有话问你。」何一明拔高语调,却掩盖不住声音里的疲惫。他一夜没睡,提不起精神。 顾长愿微笑:「问呗。」 何一明看向边庭,边庭神色自若,没有要迴避的意思。 「想问什么就问吧,没有什么是边庭不能听的。」顾长愿轻轻拍着边庭的手背,用微微发颤的手指安抚他。边庭回握,轻捏了一下,主动退回桌边,继续翻起菜谱来。 何一明很不愉快,不知道是因为顾长愿的随意还是边庭的大度。 何一明:「我回想了很多事情,包括我们刚上岛的对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了你的成果去了gcdc?」 顾长愿:「没有,那本来就是你的,我只是想帮你。」 就算何一明拿了他的作品去发表,顾长愿也是无所谓的。 「那你是怪我走之前没有告诉你?」 顾长愿沉默了一瞬,何一明心里一咯噔,陡然紧张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接。」 「我也回过简讯,可你没说。」 何一明一听,大概知道结症在哪儿了。他当时是想逃避,虽然不是刻意躲着顾长愿,但gcdc就在眼前,他不想有任何东西束缚他,他怕麻烦,更不想节外生枝。 「这不是简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何一明解释。 顾长愿抬起头,楞楞看着何一明,隔着面罩,他看不到何一明的表情,但是总觉得何一明不同于平日的游刃有余,扬起的语调更像是一种生硬的伪装。他暗自嘆了一口气,为自己如此了解何一明而心酸。怎么会说不清楚呢?那时候哪怕何一明回一句「布莱希特请我去gcdc,我先去一趟」,十三个字,他就能接受,无论何一明想做什么,他都不会是阻碍。 但是何一明说「说不清楚」。行吧,那就「说不清楚吧」,何一明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无所谓了。 房间陷入短暂的寂静,静得压抑,边庭虽然盯着菜谱上的鲫鱼,胸口却憋着一股火气,他强忍住自己站起的冲动,手指紧握成拳。 何一明接着说:「没有及时告诉你是我不对,我当时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我在gcdc站稳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接你去。」 他一直都在为此努力,不想努力白费。 「何一明,」顾长愿嘆气,感觉从何一明第一次提起gcdc起,话题就一直在原地打转,「我是个成年人,我自己会决定。」 边庭忽然插话:「你的决定里,要有我。」 顾长愿一怔,笑了:「好。」 「好什么好啊!」何一明大叫起来,「你知道我为了能让你去gcdc花了多少功夫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吗?!你知道那里有多好吗?!等你到了那里,你所接触到的人、课题、环境都不会像是现在这样!我希望你能抛开个人感情,好好地衡量……」 「抛不开的,」顾长愿打断他,「如果我先生想我了,我可能就归心似箭,下一秒就想买机票回国了。」 房间一片寂静,边庭和何一明都愣住了。 先生…… 多么暧昧又坚定的字眼,是说边庭那个毛头小子吗?!他才多大?顾长愿才认识他多久?!怎么就『先生』了?!何一明陷入迷茫,忽然很想问:那我呢?五年的眼神到底是哪一种?喜欢痴迷还是崇拜?他几次张开口,话都蹿到喉咙了,又忍住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现在不管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最后难堪的都是他。 他就是挂在树上过了季节的石榴,酸涩又蔫巴。 何一明只觉得千万种情绪都被打回肚里,咬咬牙,憋出一句:「算了,你好好休息,明天要注射血清。」 他没有想过会从自己嘴里说出「算了」二字,他不是一个会「算了」的人了,「算了」意味着妥协,他从不妥协。话说出口,他一阵失落,好像万丈山峰瞬间轰塌,有什么事情就此结束了。 房间陷入长长的寂静,何一明离开后,时间都像是静止了。顾长愿怔了半晌,无奈地笑了笑,朝边庭招手:「对不起。」 让边庭受委屈了。 边庭闷哼了一声,在床边坐下:「我可以揍他吗?」 他以前对何一明还算尊敬,现在只觉得何面目可憎,讨厌得很。 「可以,」顾长愿笑嘻嘻地哄,「但他现在是我的主治医师,你可以等我好了再揍他。」 「揍到他妈都不认识他!」 顾长愿哈哈大笑起来:「你还真想揍啊?你一拳下去他要进icu吧,我不想你受处分……」 「不揍他不解气。」 顾长愿给边庭出招:「你俩不是一间宿舍么?下次他洗澡,你把门抵上,让他出不来。」 「好,在洗髮水里加洗衣粉,再倒点儿鞋油进去。」 顾长愿笑趴下了:「哈哈哈,你怎么蔫坏蔫坏的?」 第249页 边庭哼了一声,不承认自己蔫坏,其实只要顾长愿能好起来,他就没办法对何一明做什么,甚至心里还是感激的。这么一想,边庭又委屈上了,瘪着嘴,勾着顾长愿的小指。 「那你再叫一声先生,我想听……」 到了夜里,镇上小雨沥沥,高瞻躺在货柜下打哈欠。这些天镇上好多了,连续九天没有新增病例,岛民看到了希望,久违地露出笑脸。对岸送来的米快吃完了,男丁们就轮流去挖松菌、乌塌菜和野荠。孙福运和蒜仔偶尔在镇子前后猎一些野鹀,架在篝火上烤,有人来就分一点。岐羽依旧每天熬汤药,岛民老老实实地喝。西南军区送来的发电机和户外灯派上了大用场,现在镇上日夜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都看得清楚,高瞻肩上的担子轻了很多。 孙福运在高瞻身边蹲下:「顾医生呢,这几天怎么没见他来?」 高瞻眉头微蹙,想了想,说他忙着呢。 孙福运大笑:「骗谁呢?现在镇上都变好了,士兵和医生们都能轮着回去睡觉了,他还忙什么呀?」 高瞻觑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医生要睡觉吶?顾医生没日没夜忙了几个月,是不是该让他好好睡一睡?」 孙福运一想,也对,尴尬地薅了薅头髮:「那应该的,应该的,多睡会儿,身体要紧,没事别来了!」 隐瞒顾长愿的病情是救援组一致决定的,医生被感染的消息只会涂添恐慌,镇上疫情好不容易减退,岛民也安定了,谁能想到最后一个感染者是顾长愿呢?高瞻偷偷看了孙福运一眼,又赶紧阖上眼装睡。孙福运不疑有他,想着顾长愿能多休息是好事,心满意足地走了。 高瞻长吁一口气,瞄了一眼货柜里的电子钟,12点将近,岛上没有烟花,他也没心思倒数跨年,但意外地想祈祷。他说不清这种娘唧唧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好像遭遇了太多坏事就会忍不住期盼好事发生。他望着天空,夜沉如墨,浓得化不开,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婳娘。总是裹着黑色斗篷的婳娘,轻飘飘地浮在云层之上,慈祥地凝视岛屿。 高瞻闭上眼,双手交握,默念—— 愿瘟疫早日退去,愿病人都能康復。岛上世世代代晴空朗朗,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 何一明和顾长愿的故事告一段落了,误会的也不想解释了,就让他俩这样吧,两人想法就不一样,何况顾长愿都放下了。过去怎样不重要,往后的日子才是该珍惜的。关于何一明这个人,可能每个读者想法不一样,你心中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他就是什么样的人。(何一明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顾长愿感染是为了帮他注射那只发狂的小鼠,顾长愿也懒得说,就这样吧)ps:文末高瞻那段话就是婳娘生前说的,婳娘的心愿。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尾声(七) =================================== 新年的第一天,雨意外地停了,虽然没有太阳,云层厚得像下一秒就会塌下来,但雨水的停歇足以让岛上振奋好一阵子。高瞻更是喜出望外,觉得昨夜的祈祷应验了,立马唤来一群士兵,在篝火边支起晾衣杆。 「趁天气好,大家赶紧晾晾衣服!还有毛毯,长了苔都拿出来吹吹!」高瞻大喊。 很快,人们端出一盆又一盆皱成咸菜的衣服被子,孙福运、蒜仔和士兵们轮流帮着烘干。 「孙叔,」有女人偷偷凑近孙福运,「你说传染病是不是被咱们赶走了?最近都没人得病了……」 「这我也不好说,得听医生们的。」孙福运抖了抖衣服,看向女人瘦得皮包骨头的脸,「怎么?饿坏了?再忍一段日子,等传染病过了,我和高排长说说,看能不能给咱们送点牛来,该养的还是得养。」 「我倒不是说这个,」女人一脸苦相,「我最近老是梦见婳娘。」 孙福运手抖了一下,听见女人继续说:「我梦见婳娘冲着我笑,但那种笑,怎么说呢,忒吓人,笑得我心里不踏实,好像我们对不起她似的……」 孙福运觑了女人一眼,这女人是典型的村妇,没什么坏心思,但和岛上大多女人一样,神神道道的。 「别想太多了,婆娘那性子,对谁都好言好语的,怎么会吓你?」 「可是我们……」女人慾言又止。镇上都骂她、砸她、烧她的屋,最后还逼得她祭了山神。 「哎,」孙福运长嘆一声,「抬头、看天。」 「啊?」女人不明所以。 「虽然咱们是做了一些荒唐事,但这雨是不是停了?婳娘是不是能召唤山神?她要是对镇上有怨,不会让天晴的。」 孙福运仰头乱扯一通,女人却痴痴望着天,越看越欣喜,好像透过云层看到了炙热的太阳,连连说,对,对,天晴了,是我想多了,弄得孙福运既无奈,又忍不住感嘆,这些怪力通神的东西,对付镇上的人实在好用。 女人心里石头落了地,舒坦地回了屋,孙福运心里却不是滋味,搁下手上的衣服,在镇上找寻岐羽。 一想起婳娘的死,他就放不下岐羽。 他能应对镇上所有人,唯独摸不透的岐羽。全镇只有他知道,这场瘟疫的源头就在岐羽。岐羽是一枚浸了水的炸弹,可能喑哑,也可能爆炸。 孙福运找了一圈,没找到岐羽,就像岐羽能在暴雨天冲进哨所,或是在黑夜里熘进山洞里一样,她若想消失,恐怕没有人能找到她。 第250页 但这一次岐羽没有走远,她只是坐在哨所的操场上,那架她嚮往已久的直升飞机下,蜷在影子里,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猫。 从她的视线看去,雨后的哨所杂乱喧嚣。积水的操场飘着碎石、枯叶、断枝和冻死的秧鸡。士兵们奋力地扫水,忽然一阵强风,落叶、碎石漫天乱飞,士兵们头也不抬,不厌其烦地扫拢。 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又要被吹乱。岐羽心想。 果然,又一阵海风吹来,抖落更多断枝。 看吧,都是徒劳。 岛上最不缺的就是暴风雨,无论抵抗多少次,都会捲土重来。 岐羽已经记不清爹娘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一年大雨,雨水掀飞了她的茅屋。阿娘抱着他和哥哥往外沖,樑柱压下来,阿娘把他和哥哥紧紧抱在怀里。短暂的失神过后,她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柔软的肉体挤压着她,令她透不过气。她知道那是阿娘的乳房,有甜腻的香气,她在香气里轻轻喊:阿娘,没有回应,喊阿爹,没有回应,喊阿哥也没回应。 她分明听见了很多声音,风声、雨声、海浪声、乱石扑打的声音,还有镇上的叫喊和脚步声,唯独听不见爹娘和岐舟的回应…… 她慌了,扯开嗓子大叫:救命啊!救命! 可谁都没有来,风声持续了很久,谁都没来。 她一直叫,在浓腻的香气和发霉的海风里大叫,她撕裂了喉咙、扯烂了肺,每一个器官都在大叫,快来人啊,救救我们!可谁都没来。 谁都没有听见。 等她再度醒来,已经躺在温软的床榻上了,婳娘救了她。 她和岐舟获救了,但爹娘没了。 从那以后,她就发不出声音了,她的声音已经用尽。 婳娘收养了她,餵她喝了很多药,但她依旧说不出话,一直到七岁还是只会吚吚呜呜地像乳猫一样无意义地叫。 婳娘说,她只是受了惊吓,是心病。她不懂什么是心病,但婳娘曾一边替她梳头,一边说瞎子河边有一种野荷花,会生莲子。她就是一颗莲子,苦在心里。 她知道火祭是假的,是婳娘亲口告诉她的。婳娘一五一十地教她怎么辨别怪病,用什么草药,哪些用来外敷,哪些碾成汁,在医治无望后,婳娘教她如何用芭蕉叶包裹遗体,带着她火祭,一遍又一遍再她耳边重复:愿宓沱岛世世代代晴空朗朗,子民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岐羽不只一次想过,婳娘是想教她火祭,可她连话都不会说,要怎么火祭呢?还是婳娘是坚信她迟早会开口说话?十年、二十年后总有一天能代替她火祭? 真好笑,她嗓子早就烂了! 她试过好多次了!不会说话就是不会说! 再说了,为什么要守着这座岛?!没完没了的海腥味,没完没了的暴雨!不管种什么都会被海风吹烂!不管养多少牛都会被淹死!还有一群蠢得要命的自私鬼!她明明很大声喊了救命,却没有一个人听见!婳娘熬了那么多草药,治好了那么多人,他们却用石头砸她,放火烧她的屋! 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爹娘,没有了岐舟,连婳娘也没了…… 婳娘却将牛角杵交给她,让她替她守着宓沱岛! 太可笑了! 一座烂岛,一群烂人,有什么好守护的! 婳娘说的野荷花,她偷熘进雨林那天,曾去瞎子河边找过,但没有找到。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会生莲子的花,就算有,莲子也不是她,她才没有心里苦。 婳娘才是最苦的那一个。 太苦了。 宓沱岛就像婳娘坠山的那场火祭,看似浓烈,实际上已经崩塌了,大雨一浇,泥沙俱下。 岛上的人早就疯了,自私、愚蠢、惊慌、野蛮、怯懦、无知、忘恩负义…… 他们逼死了婳娘,逼死了她最后的亲人,最后的念想! 婳娘还将牛角杵交给她,让她替她守着宓沱岛! 不,她一点都不想守护! 守护行不通的,不是吗? 婳临渊守护过,婳娘也守护过,都失败了不是吗? 宓沱岛已经染了怪病,长满了烂疮,救不活的! 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 死吧,都死吧! 六十年前就该死了! 她偷藏了幽猴的腐肉,藏了很多,她的鞋里、脚趾、脚跟都涂满了腐肉,她要把腐肉灌进每个人的嘴里,看着他们咽下肚,再看着他们呕吐、眼眶发红、长满红疮、流血、眼球脱落、嘴角腐烂,看着他们被吓疯,看着他们相互猜忌、自相残杀…… 她要在混乱中狂笑,不能说话算得了什么?只要能笑就行了! 大笑! 或者唱歌!她会唱歌!可以唱好多首歌!唱让每一滴血都畅快至死的歌! 也许她也会感染,无所谓。如果她感染了,就和婳娘一样从祭坛上跳下去,让树枝割断她的肉体,让肉块碎落在各个地方,也许会有一块和婳娘重叠,沾在同一块崖壁上,或砸进同一个泥洼,或被同一只红隼叼走,咽下肚,混为同一个器官的养分。 她不怕死后见到婳娘,就算被婳娘骂也无所谓。宓沱岛是禁锢婳娘的枷锁,她替她斩断。 唯一让她犹疑的——是顾长愿,那个突然出现在岛上,神奇地治好她的腿伤的顾医生。 第251页 他奇蹟地治好了她的腿,她就天真地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顾长愿身上,希望他能治好岐舟,可顾长愿也没能做到。 看吧,都是徒劳。 什么守护,什么火祭,什么谎言,什么婳临渊,什么顾医生…… 都是徒劳。 只能毁灭。 死吧,死吧…… 岐羽低下头,在直升机的影子下默默抚摸着牛角杵。 她讨厌这根木头,但这是婳娘留给她的东西,牛角杵上有婳娘最后的体温。 可是…… 「我好像失败了……」岐羽默念。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明明和她预想的一模一样——岛上的人开始流血、晕倒、眼眶变红,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抢吃的、把妻子孩子赶出门…… 太好笑了! 比她想像中更好笑! 她不止一次笑出声! 可后来,岛上的气氛忽然变了,高瞻开了枪,镇住了疯乱的岛民;又来了很多医生,多到看上去白花花一片,分不清谁是谁;来了很多直升机,运来好多衣服、被褥和吃的;再后来,翠翠刺伤了顾长愿,顾长愿流了好多血,在人群中撕心裂肺地喊—— 「为什么非赶走我们不可?说了多少次,这是传染病!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为什么不信!」 「我们做了这么多还不够么?」 「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会相信,我们真的是在救你们!」 顾长愿几近撕裂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噼中岐羽的身体。 一股强烈的悲痛淹没了她。 她僵在原地,勐然想起那年大雨,她被压在阿娘身下,也是这样撕破全身血肉大喊:救命!救救我们!谁来救我们! 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渺小又无助的自己。 那个被冷漠包围、流血嘶吼的人,不是顾长愿,是她自己。 她好难过。 明明那么大声地喊了,为什么没有人听见!! 明明用尽全力了,到底能不能听见啊?! 等她回过神来,顾长愿已经被抬走了,血滴在地上,混进泥水里,很快就不见了,就像被雨水淹没地叫声。 她难过到不能唿吸。 她想说,够了,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可是她不会说话。 岐羽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她想岛上的人全部死掉,但又无比强烈地渴盼顾长愿活着,盼望他活着离开这座岛,再也不要回来。 她不想顾长愿再卷进来了! 「快走吧!这座岛一定会灭亡!快离开这里!」她大喊,发出地却是吚吚呜呜的声音。 她想叫他走,顾长愿偏偏要留下来救人,还轻抚着她的脸,问她要不要帮他救人…… 帮他救人?疯了吗? 镇上的病就是她带来的!那些人就是她害成这样的! 要她救他们?! 疯了!全都疯了! 一个二个都这样!!! 明明被砸伤了,明明被误解了!为什么要守着谎言跳下山崖啊?!! 明明都被刺伤了!为什么还要救他们啊?! 更让她抓狂的是她自己,她为什么不能说话?!如果能说话,一定会冲着顾长愿吼叫:不救!不救!不救!你滚!滚回你的岛去! 可她说不出话,顾长愿的嘶吼像魔咒紧紧箍住她。 一想起顾长愿无助的嘶吼,就有种颠倒的错觉,她才是那个绝望又可怜兮兮的人。 她就在这种错乱和撕裂中熬了一碗又一碗药汁,冷眼看着岛上的人服下,一如她看着他们咽下带毒的肉粥。 下毒的是她,熬药的也是她。 她不想救,真的不想救! 疯了,全都疯了。 她到底在做什么,她真的搞不懂了。 岐羽抱紧双腿,在阴暗的影子里向机尾蜷缩。如果这时候机翼旋转,搅起尘土,把她深埋进土里就好了。 「你怎么了?」 突兀的声音吓得岐羽「啊!」地叫了一声,她一惊,牛角杵滚了出去。 身穿防护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蹲下,岐羽惶恐地望着面罩后熟悉的脸,是边庭。 边庭钻到机翼下,捡起牛角杵:「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一百三十章 尾声(八) ================================= 岐羽说不清她在这里做什么,如果硬要说,大概是想见一见顾长愿。 顾长愿是她混乱的源头,正如宓沱岛是禁锢婳娘的源头,她想斩断这一切。 可到了哨所,她又迟疑了。 操场、士兵、直升机……一切都那么熟悉,一草一木都像带着温度,她忽然想起在哨所里被士兵揪住、或是被高瞻拎到食堂吃肉的日子。不知怎么的,心里就裂了一道口子,像一个溺水者终于探出头,唿吸到了新鲜空气。 如果能就这样躲在直升机下,望着来来往往的士兵,做一个永远不被发现的偷窥者也不错。 可边庭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幻想,她本能地叫了一声,牛角杵滚得老远。 「你在这里做什么?」边庭捡起牛角杵问。 岐羽抢回牛角杵,打量着边庭。细算她有十多天没见过边庭了,边庭像是老了好几岁,隔着防护面罩都能看见他黢黑的眼眶和潦草的胡茬。细看他还拎着一个保温盒,是要给谁送饭吗? 第252页 边庭见岐羽没说话,便叫来一个小兵:「她什么时候熘进来的?」 小兵也吓了一跳,盯了岐羽老半天:「还真没注意!」 换作平日,边庭就带岐羽回镇上了,但现在顾长愿病了,他一步也不想离开,他想了想,决定让小兵送岐羽回去,还特意叮嘱一定要看好她,别让她再跑出来。 小兵连连称是,一边嘀咕「你咋跑来的?」,一边拽着岐羽往回走。岐羽挣脱不开,认命地跟在小兵身后。没过多久就遇上俩士兵,一圆脸小伙子沖小兵大喊:「大刘!!走,喝汤去!今天有山药老鸭汤!」 被唤作大刘的小兵听了,也是一脸兴奋:「哪儿来这么好的东西?」 「本来是边队给顾医生准备的,但食堂顺势熬了一大锅,沾顾医生的光,咱们都有份……」 「快快,去迟了就喝不上了!」另一瘦高个儿士兵更兴奋,「真希望顾医生快点好起来,连医生都感染了真是太操蛋了!」 话音刚落,大刘感觉勐地被人掐了一下,再一看,岐羽抓着他,指甲都快嵌他肉里了。 「这丫头咋在这里?」俩士兵吓出一身冷汗,刚只顾着叫大刘去喝汤,没瞧见他身后躲着一个丫头。虽说顾长愿感染在哨所不是秘密,但对镇上三缄其口,这下竟被岐羽听见了! 两士兵后悔不迭,面面相觑之间,岐羽一口咬在大刘手背上! 怎么还咬人呢?!大刘本能地一缩手,岐羽撒腿就往回跑。 「喂!丫头!别跑!」 仨士兵慌了,连忙去追,刚要进隔离室的边庭听到喊声,停下脚步,回头就见岐羽一头撞上来。 「你干什么?!」他一把拽住岐羽。 又是偷熘进哨所,又是不听招唿乱跑,这丫头到底想干什么?! 岐羽正要张口,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开了。 边庭急忙回头:「怎么下床了?」 「又不是重症,能走动的。」 顾长愿靠在门上,指着跑得脸蛋通红的岐羽:「让她进来吧,正好我闷得慌,不过她得换身衣服。」 半小时后,换上防护服的岐羽再度回到隔离室。偌大的面罩罩在她头上,令她看上去像一个搁在壁橱里的大头娃娃。她抬起头,打量陌生的房间,房间有些零乱,一张摺叠床横在中间,把房间一分为二,床右边是一张木桌,桌上摆着瓷杯、木梳子和几样她认不得的东西,另一头是一个半人高的柜子,柜子最上方搁着一台白色机器,下层摆放着一排瓶瓶罐罐,看上去像是药瓶。柜子背后是一张巨大的透明帘幕,她瞪大眼睛朝帘幕背后看去,隐约瞧见病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人,只能是顾长愿了。 刚刚在门口被边庭挡住,没来得及细看,这次进了屋,依旧没看清顾长愿的样子。面罩和帘幕阻隔了她的视线,使得顾长愿看上去虚无缥缈,好像藏在浓雾背后。 「我听见有人喊丫头片子就知道是你,」顾长愿倚在床头:「你怎么来了?」 岐羽怔怔的,连顾长愿的声音都变得不真切。顾长愿是这么虚弱的声音吗?她一时竟想不起来,好像上一次听顾长愿说话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但她记得刚刚士兵说顾长愿感染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感染的?她不是没有吃带腐肉的粥吗?怎么会感染?岐羽心里像有一千只小虫子乱钻,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更糟糕的是,一股从未有过的悔恨涌上她心头——沙哑的声音、房间里的帘幕、床头的药瓶、十几天没去镇上边庭,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顾长愿真的感染了。 恍惚间,顾长愿又问:「你来这儿镇上知道吗?」 岐羽楞楞地摇头,又不知道隔着面罩顾长愿看不看得清,使劲地晃了晃。 就在这个时候,门再度被推开,何一明走了进来。 「她怎么在这里?」何一明虽然问,但也没多瞧她,径直掀开帘子走到床边:「注射血清了。」 接着,好几个人跟进屋,有许培文、舒砚和一个金髮碧眼的怪人。每个人进屋都会讶异地看她一眼,但很快就看向床头,好像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却又无关紧要。 边庭拉着她退到屋角,除了一排白花花的背影,她什么也看不见,倒是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吸气声。 是顾长愿忍着疼,从牙齿缝里发出的吸气声。 伴随强忍的呻吟,房间充斥着窒闷的气息。无论是边庭还是许培文、舒砚、何一明,每一个人都看着顾长愿,但岐羽却像浑身被刺穿,好像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 「祖宗,轻点儿……血管都要被你扎穿了!」顾长愿躺在床上,疼得龇牙咧嘴。 何一明横了他一眼:「还能讲笑话,看样子恢復得不错。」 顾长愿傻呵呵地笑,他是真的疼,但和扎针无关,是感染后身体对疼痛异常敏感,轻微的碰触就像是生剥一层皮一样,更别说注射了,针头烫得好像在熔浆里泡过,可他拉不下面子,只好故作轻松,说着难笑的笑话。 「行了,别嬉皮笑脸了,好好睡一觉,一小时后我来拔针。」何一明说。 「拔针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这药里有安眠成分,你一会儿就睡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何一明看向边庭:「药快滴完了到实验室找我。」 第253页 过了一会儿,注射完了,许培文走出帘子,又停下脚步,盯了岐羽很久,盯得岐羽浑身发毛。 「镇上的疫情好不容易才平息,没什么事就把她送回去,别让她乱跑。」许培文说。 边庭说是,抓得更紧了。众人走后,边庭抓着岐羽,快步走到床边。 「没事吧?还疼吗?」 岐羽这才看到顾长愿的样子,顾长愿皮肤皱得可怕,像一张泡烂了的橡树皮,眼皮微微耷拉,眼珠却像鱼泡一样鼓着,让她分不清顾长愿是闭着眼还是睁着。她吓得两腿发软,被边庭拽着才能勉强站着。 「让你看到难堪的样子了……」顾长愿咧出一个笑,看上去更吓人了。 不,不,这不是顾长愿,这副鬼样子……一定是别人。 「你见过感染恶沱的病人吧?」比如岐舟、凤涂山,或许还有其他人。 顾长愿轻声说:「你一定见过比我更严重的。严重的感染者眼睛里会充满血丝,身上遍布红疮,他们会抽搐,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鼻孔、耳朵还有直肠都会流血,毫无徵兆的流血。有些人会在痉挛中忽然死去,也有人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岛上的丁九、胖崽子就是这样死的,还有尕子的妻子,她是一个孕妇,死于大出血,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 岐羽吓得说不出话,牙齿咯噔噔地打着颤。这不是顾长愿,这是谁?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也有轻症患者,他们会高烧、嗜睡、内脏剧痛,疼到什么地步呢,用手指在手背上刮一下,都像是被生生扯掉一层皮。」 可怕的声音继续在岐羽耳边环绕。 「更糟糕的是,有的人虽然是轻症,但会因为害怕而会崩溃。他们拒绝治疗,要么不吃不喝,盯着天花板不说话,要么异常激动,大喊大叫,乱砸医疗设备,甚至打人。我们的血清治疗很有效,这些人也许会健健康康地回到镇上,但精神上却另一码事……」 「岐羽,」顾长愿严肃道:「我不是要吓唬你,事实就是这样。」 「如果是其他人把幽猴肉带到镇上,我们一定会问出原因。可偏偏是不会说话的你,我们既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你沟通,许头儿为这件事很头疼,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上面汇报……」 「我现在除了躺在床上,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忽然多出了大把时间,就免不了胡思乱想,但我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做。」 顾长愿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既然这件事是你做的,你就必须知道,你造成了什么。」 岐羽浑身颤抖。 她造成了什么? 死亡吗? 她本来就想要岛上的人通通死光啊! 可是,眼前的顾长愿…… 脸皲裂得如树皮一样的顾长愿,声音像肺里灌满沙的顾长愿…… 是她造成的吗? 「你知道岛上一共感染了多少人吗?74人,加上我就是75个。9个重症、14个中症、48个轻症,还死了4个,丁九、胖崽子、尕子的妻子和孩子。」 「也许你还小,意识不到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情,但我希望你明白,人并不能肆无忌惮地做任何事情。伤害他人的事情,今后一定一定不要再做了。」 顾长愿的声音一字一字地扎进她心里,她本来就在懊恼和仇恨之间徘徊,这下却多了一种情绪,后怕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她遽然转身,想冲出去,可边庭死死拽住她,不让她挣脱。 边庭看向顾长愿,顾长愿虚弱地点点头,说,我困了,边庭这才瞭然,松了力道。岐羽全然将边庭当做绑在手腕的死物,连拖带拽往门外沖。她知道,顾长愿就是想让她内疚,想让她认错,不,不,她没错,她不想认错。 一旦认错,她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害死了好多人! 不,她不要! 岐羽冲到门口,却被吓了一跳,门口站着一个人,直挺挺的像个雕像,浑身冒着寒气。 「啊!」岐羽抬起头,才看清是蓬头垢面的孙福运。 孙福运不知道站了多久,但脸色黑得可怕,眼神更可怕,像猎人黑黢黢的枪口。 「我在镇上找不到你,就来这儿找你了。刚好遇到许所长,他说你在屋里,还说……」 孙福运停顿了半秒:「顾长愿感染了。」 岐羽脚下一软,握紧了牛角杵,强迫自己不要瘫倒。 「你很喜欢顾长愿吧,」孙福运低下头,盯着岐羽,「我记得你很喜欢粘着他,他每次到镇上你都很开心。岐舟也说过你很喜欢顾医生。哦,对了,他还治好了你的腿,你还唱歌给他听……」 岐羽死死攥着牛角杵,她知道孙福运在看她,但她不敢抬头。 孙福运继续说:「我也有个关系很好的兄弟,凤涂山,就是凤柔他爹,我特别喜欢他。他死的时候叫我好好照顾凤柔,但我就一粗人,成天不是打猎就是挖菸叶,让我照顾一个丫头简直就是笑话。何况凤柔性格泼得很,哪需要我照顾……」 「我一直觉得凤涂山丢给我了一个大麻烦,但这话也只能搁心里。我老早就想好了,我攒了一些钱,哦,你不知道钱是什么吧?是岛外的玩意。有了它就可以换很多东西,吃的穿的茅屋和地都可以用它来换,只要带着钱离开岛,我就能过上另一种生活,不用火祭,不用担心海啸,更不用管凤柔……」 第254页 「你一定好奇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是岛外的有钱人给我的。他们找到我,让我把岛上的动物卖给他们。不光是钱,他们还给我其他的东西。比如烟,不是岛上的菸叶子,是白色的,细长细长的,很漂亮,味道也不一样。我特别喜欢一种带参味儿的,特别来劲儿,但那烟叫什么我也没记住,反正就抽过两回;对了,还有打火机,很神奇,还没手掌大,但一按就有火,比我们的打火石方便多了,雨天也能摁出火来。」 「神奇的东西见多了,我就越来越想离开宓沱岛,一天都待不下去。我让那些有钱人带我走。我把钱都拿了出来,说只要能带我走,所有的钱都可以归他……」 孙福运像卡了壳,忽然沉默了。岐羽抬起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看见他眉头紧锁。 「但每一个人都用一种听到笑话的表情看着我。有一个人说,你是一个不错的交易伙伴,你走了以后谁给我供货?一开始,我真不知道他是在夸我还是嘲笑我,直到我看到他的眼神,那是一种看动物的眼神,就是看那些我卖给他们的猴子的那种眼神。我当时气炸了,就想打烂他那张长得像癞蛤蟆一样的脸……」 「可我没有动手,这些人只是替老闆做事的。打了他们,他们更不会带我走,我还少了一个能给我钱的人。所以我改变了计划,一边卖动物赚钱,一边接近这个哨所。岛上的士兵三年一换,只要我和这些士兵混熟,平时多帮他们做点事,再塞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走的时候带上我……」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上个雨季,岛外一个叫汪正才的人死了。据说这个姓汪的很有钱,多到可以买下这座岛。没过多久,顾医生他们上了岛,说是我卖的猴子毒死了汪正才。」 孙福运嗤笑了一声:「我一直觉得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压根儿不认识那个姓汪的,而且又不是我求着卖的,是姓汪的手下找到我,让我把岛上的动物卖给他。再说了,幽猴我都卖过好几次了,屁事没有,我哪知道那只猴子有毒?又不是我故意把他毒死的……」 岐羽打了一个寒颤,总觉得孙福运最后半句意有所指。 孙福运却没看她,继续说:「就连高排长和顾医生知道猴子是我卖出去之后,除了骂了我几句,不准我以后再去雨林猎幽猴外也没说什么。所以,这事和我真的没什么关系,你说对吧?」 孙福运低下头,岐羽顿时感觉声音离她特别近,就像贴在她耳边说的一样,她咬紧牙,一声不吭。 孙福运等了许久,忽地笑了一下,笑得很是苦涩。 「但是呢,凤柔感染后我忽然想明白了,还是有关系的。」 「我一直嫌凤柔是个麻烦,更懒得去照顾她,但听到她感染的那一刻,我真的恨不得把雨林里所有猴子都宰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在不在乎一个人,也许比想像中藏得更深。只有想保护她的时候,才会明白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当我想通这一点后,我意识到凤柔的感染是一种惩罚。是对我破坏岛上规矩,把幽猴卖到岛外的惩罚。」孙福运抬起头,望向三楼空无一人的走廊,他听说凤柔就住在三楼,但依旧隔离着,他很想看一眼凤柔,哪怕隔着两层楼的距离,但走廊空荡荡的,不知道凤柔是不是睡了。 孙福运长嘆一口气:「我觉得挺好笑的,镇上那么多人感染,偏偏你我没事。我问过许所长,他说这种事没什么道理,有人是易感染体质,还有人运气好。但我还是觉得这是就因果,也是惩罚。」 「做了错事就一定会受罚,就算侥倖,没有惩罚在你身上,也一定会惩罚在你在乎的人身上。」 孙福运忽地摁住岐羽的肩膀,吓得岐羽哭出声。 「凤柔就是对我的惩罚,顾医生呢?是对你的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尾声(九) =================================== 回到镇上,岐羽一头扎进里屋,除了熬药,其余时间就闷在屋里,弄得孙福运提心弔胆,生怕这小丫头又在谋划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一连好几天,岐羽都还算本分,熬药、吃饭、晒草药、然后就钻回里屋,孙福运偷瞄了好几回,见岐羽只是对着牛角杵发呆,一呆就是半宿,不知道在想什么。 孙福运明白,那牛角杵就是一根普通牛角,是婳临渊捣鼓出来蒙人的。婳临渊一个谎言说了一辈子,婳娘就跟着瞒了一辈子,临终前,这根破骨头又被交到了岐羽手上。现在岐羽拿它当个宝贝,日夜带着,孙福运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总觉得这破骨头禁锢了几代人。 到了第四天,镇上出了一点乱子。岐羽的草药蓆子不知道被谁掀了,傍晚出屋收摊,才看见五爪藤、崖香散了一地。她木木地站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收拾。孙福运见岐羽小身板儿可怜兮兮的,气得大骂:哪个龟孙子欺负一小丫头! 他胡乱骂了几通,震得鸟雀都哆嗦,蒜仔才蹿到孙福运身后,扯着孙福运的袖口问:「孙叔,咱们镇上这传染病是岐羽弄的?」 孙福运吓得一激灵,没骂完的脏话全咽回肚子里。 「你瞎说什么?!」 「不是我说的,是尕子。尕子说是镇上的医生说的,他偷听到的。」 「放屁!」孙福运抬手就在蒜仔头上勐敲了一记,又长嘆一口气,「尕子的老婆孩子都没了,心里不好过,说胡话呢,这你也信……」 第255页 「不是就不是嘛……骂我干嘛?」蒜仔揉着脑袋,心想尕子不仅没了老婆孩子,家里的牛也没了,孤零零一个人,着实可怜。有时候见他一个人对着空茅屋嘟哝,倒像是真的在说胡话。 孙福运当然不是故意骂蒜仔,就是一急就没好话。虽然这传染病和岐羽脱不开干系,但岐羽这丫头天生诡谲,捉摸不透,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更不知道她还会做什么。现在镇上好不容易没人发病了,雨也停了,万一又闹起来,搅得天翻地覆,他真是怕了。 「骂你也是活该,」孙福运揪着蒜仔耳朵,「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丫头惹你了?是不是你掀了人家的药摊子?」 「不……不是我……」 「那是谁?」 蒜仔委屈极了,这他哪知道?他也是听到孙福运骂天骂地才来问问,结果平白无故挨揪,早知道就不问了。孙福运见蒜仔真的一问三不知,气得又踹了他一脚,又到镇子东找到尕子。 尕子本来就寡言少语,没了老婆孩子后更孤僻了,成天蓬头垢面,有时候会怔怔地往哨所跑,还没跑出镇子就被士兵拦住,又一个人缩回阴暗又潮湿的茅屋,几天不出门。 孙福运心疼他,揣了几片新鲜的菸叶,进了屋:「别成天不见天日的,也该出去透透气。」 尕子木木地坐在床头,头都不抬,孙福运掏了菸叶:「尝尝,提个神。」 尕子这才伸手,孙福运趁机在他身边坐下:「岐羽的药摊子是不是你掀的?」 尕子嚼着烟,嘟哝了一句,孙福运没听清,猜意思是他听说镇上这怪病和岐羽有关。他看着尕子的神情,说真格的,尕子要是认定传染病是岐羽干的,那就是天大的仇,可尕子既没嚷嚷,也没拿刀沖向岐羽,如果不是他生性软弱到不敢去质问一个孩子,那就是他也觉得这事儿荒唐。 孙福运忽然轻松了些,慢声慢气地说:「医生成天套着头套,是鼻子是眼都看不清,说话跟嘴里含了土葫芦似的,你还能听得清他们说什么?」 「我听着岐羽和猴子什么的。」尕子嘀咕。 「听岔了吧?镇上哪儿来的猴子?」 「我听着像……」 「我看你就是在家闷太久,太久没和人说话了。」孙福运又掏出一片菸叶,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尕子:「传染病谁也不想的,人家医生也都豁出命来就咱们,再说了,人家医生聊的你听得懂么?那些医生都是外头来的,你看他们带来的那些玩意,长的扁的全是咱们没见过的,你说得出哪些东西叫啥名儿么?万一人家说的外面的东西呢?」 尕子一听『豁出命』就难受,他的老婆孩子都没了,医生豁出命也没能救回她们。 孙福运倒是不知道尕子所想,继续安抚着:「你呀,定是听岔了,小丫头现在不是每天都熬药么?如果真是和她有关,那些医生还能让她熬药吗?现在镇上躺着的比人站着的还多,你也别再说些摸不准的话了。」 「也没乱说,就……蒜仔。」尕子性子懦弱,又被辛辣的菸叶子烧着肺,脑筋烧成了浆煳,觉得孙福运说的有道理。 他不再说话,继续想念他过世的老婆孩子,孙福运又说了一大通,他也没听进去,就连孙福运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别说了』,他也没回过神,只木木地点头。 孙福运松了一口气,但又多了一桩心事——这传染病的源头终究还是要有个说法。六十年前,婳临渊和一众祭司就是弄不清怪病从何而来才编了天大的谎,瞒到现在。 他找到许培文,许培文却说传染病的源头不是三言两语能盖棺定论的,牵扯太多,又讲了一大通医学理论,孙福运听不懂,只能作罢。 虽然劝住了尕子,但怪病因岐羽而起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怪只怪宓沱岛闭塞又蛮荒,人云亦云,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藏不住。没过两日,连高瞻和许培文都听到了风声,眼看镇上已经连续17天没有新增病例,岛民也比先前安分许多,都盼着安安稳稳熬到疫情结束。现在又传出传染病是人为的,两人都吓出一身冷汗。思量再三,决定提前放出凤柔、翠翠和翠翠的娘转阴消息。虽说高瞻和许培文,一个当兵的一个搞科研,都是谨慎性子,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提前「报喜」,但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只能转移岛民的注意力,用新的消息盖住旧的。 只要有新的话题,就能沖淡旧的谈资。 消息放出去后,岛民果然把岐羽抛之脑后,开口闭口都是「凤柔和翠翠要回来了?」岛民不愿和外人打交道,就追着孙福运问真假。孙福运耍滑,不说是也不说否,就吊着一众人的胃口,时间久了,倒是像在众人鼻子上栓了一根绳,牵哪儿走哪儿。 就这样,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压了下来。事后三人都后怕,觉得这日子一天天跟走刀尖似的,过得心惊肉跳。 这些天,岐羽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晒药、熬药、发呆,好像丝毫不知道被捲入了旋涡中心。但岛上的人对她的态度明显变了,以前念着她是祭司,对她多少还有几分敬重,现在心存芥蒂,看她的眼神只剩下怀疑和嫌弃,要不然就视而不见,全然当她不存在,更有人上一秒喝完药汁,下一秒就赶她走。 而岐羽就像块石头,不管被冷眼还是被奚落,脸上都是淡淡的,全然看不到半点情绪。孙福运每天捏着一把汗,他既见不得岛上的人欺负一小丫头,又认定岐羽咎由自取,她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但更怕她发起疯来,一个没看住又熘去挖幽猴肉。他想劝岛上的人收敛点,别真把岐羽逼急了,但转念一想,现在岛上不是这家伤就是那家残,又多少有怪病因岐羽而起的传言,万一没劝下来,反倒激得一群人不依不饶追根到底,岂不是又破坏了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稳?他左右为难,只觉得像养了一头吊着最后一口气的老黄牛,凡事轻不得重不得,畏头畏尾万般小心,最后只能看谁闹得过分了就稍加阻拦,其他时候就一边盯着岐羽,一边顺其自然。 第256页 岐羽地位一落千丈,孙福运倒成了主心骨。谁家屋樑裂了,谁家缺被褥了,一股脑地找孙福运。孙福运心烦,说我又不会织被褥,这事得找高瞻,结果镇上还是找孙福运,孙福运只好当传声筒。高瞻倒是乐见其成,横竖等疫情退后,士兵就要撤离,镇上的事还是得镇上的人管,孙福运能担着最好不过。 和镇上的暗潮汹涌相比,哨所倒是安稳许多。 老宗从中症转到轻症,恶沱症状一天天减轻,后遗症却越来越明显。他几乎失明、大小便失禁,时常癫痫,还有严重的肺炎和心力衰竭,只能说是勉强保住了一条命。何一明对老宗的症状十分感兴趣,没日没夜地守在病房,一边治疗,一边琢磨他的论文,和约瑟夫用g国语叽哩哇啦地争执一整天。舒砚看着何一明亢奋的模样,都怀疑幸亏老宗是个大活人,万一一命呜唿了,何一明一定会把老宗遗体扛回gcdc,每个细胞都扒出来研究。 顾长愿依旧在注射血清,大多时候在睡觉,自从和何一明说开后,他再也没梦到过黑色的房间,到是有几次梦见了保温箱里的小猴子,小猴子眼神空空地望着他,望得他没由来地难过。醒后,他要么写病例,要么看书,后悔上岛只带了一本《第四级病毒》,已经被翻得脱页。他也试着打听恶沱的研究进展,却被许培文呵斥了一通,叫他只管好好休息。实在无聊了,他就玩边庭送给他的小人儿。有一次心血来潮在小人儿脸上添了几笔鬍子,结果画得奇丑无比,跟猕猴桃成了精似的。顾长愿后悔死了,怕被边庭看见,只好把小人儿藏在枕头下,心想万一被抓包,就许诺等他身子好了,拿陪睡当赔礼。但边庭一门心思扑在给顾长愿煮粥熬汤上,压根不在意那木雕,顾长愿忐忑之余又有点小失望。 岛上的天气一天天好转,好转的病人也越来越多,转阴的病人被陆续送到哨所,渐渐地竟腾空了一个货柜。到了零感染的第二十一天,许培文一时内心翻涌,独自在空荡荡的货柜里坐了老半天。高瞻还以为许培文病了,吓坏了,走到许培文跟前才看见他眼眶湿湿的,藏着泪。当天夜里,哨所里小小地庆祝了一下,食堂煮了牛肉汤,有医生喝着喝着就抱头痛哭了起来。 隔日,岛外又送来两批物资,这次居然是牛。岛上三十六户,一户一头。这可把岛民乐坏了,岛上的牛早就在暴雨中被宰的宰病得病,一头不剩。现在有了牛,日子又有了盼头,而且士兵驻岛这么多年,一直是各成一统,只有暴雨天到镇上帮忙,清理完又回哨所。这次不仅送了牛,连粮草都准备了,算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这下,再蛮横的人也说不出半句士兵的不是。高瞻把牛的分配权交给了孙福运,孙福运叫上蒜仔,一户一头分了。 蒜仔看着黑里透亮的牛,口水都流出来了,忍不住感嘆:「士兵对咱们挺好的,今后要是这样也不错。」 孙福运望了一眼天上红彤彤的太阳,心想只要岛上的人能念着恩情,别一下雨又整山神火祭那套,才叫真的不错。 分牛还算顺利,毕竟岛上的人看见牛,眼睛都直了,都开开心心地牵回家,就连尕子都稍有地走出茅屋,领了一头回去。有那么一两个浑头嫌分到的牛个头小,嚷着要换。孙福运还没开骂,就有人替他教训了一番。孙福运抬头一看,竟然是老嶓。 老嶓腰间别着他那把一看就实在的宰牛刀,目露凶光:「嫌个牛头小,要不要我从你身上割块肉塞牛肚子里?」 小浑头吓得二话不说,牵着牛就熘了。 孙福运愣了好一会儿,想起雨季前还和老嶓闹得面红耳赤你死我活,现在竟然能和和气气说上话,恍如隔世。 折腾完了牛,孙福运沾了一身的腥气,打算和蒜仔到镇子外头好好洗个澡。刚走到镇子口,就见一辆皮卡从他身边驶过。孙福运心想多半是来运病人的,看样子又有人转阴了,真好! 皮卡在孙福运身后停下,没一会儿,又倒了回来,停在孙福运面前。孙福运诧异地抬起头,见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久违的脸。 「孙叔,我回来了!」凤柔趴在车窗上大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尾声(十) =================================== 孙福运盯着凤柔的脸,觉得熟悉又陌生。 凤柔以前脸上肉乎乎的,笑起来腮帮子会向上鼓起,现在整张脸枯如核桃,干瘪的嘴唇像是刚贴上去的。她挥着手,阳光在她瘦削的锁骨和起伏的乳.房间投下阶梯状的金色丝线,来回颤动,和眼里的笑意一样蛮横又跳脱。 是凤柔没错。 「你回来了?」孙福运不敢相信。 「对呀,医生说我没事了,可以回来了。」 凤柔跳下车,许培文跟着下了车:「这丫头隔离期结束了。检查过没事了,就给送回来了。」 他看着凤柔,心中百感交集:「不容易啊,战斗了两个月,终于有了第一例痊癒的,咱们吶都很高兴,全体医护人员的努力没白费!也多亏这丫头争气,积极配合治疗,心态也好,替我们省了不少事。」 凤柔嘿嘿傻笑,嘴上说着『还是医生们照顾得好』,心里却得意坏了。她在鬼门关门外走了一遭,现在病好了,恨不得让全镇的人都知道。 她挺起胸,跳到孙福运面前:「愣什么呢?!走啊!」 第257页 「哦,走,走,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孙福运回过神,一路走得同手同脚,像踩着棉花,人都要陷进地里。 刚走到镇子口,就有人凑上来,抻出脖子瞅着,但凤柔终究是第一个回到镇上的感染者,没人敢靠近,只远远地看着,宛如偷窥什么稀奇的野兽,凤柔上前,他们就齐齐后退,好奇又戒备地把凤柔从头到脚瞅了个遍。老嶓在人群最远处,觑起眼,视线落在凤柔被阳光照得发亮的脸上。他的儿子孙子都死了,凤柔却毫髮无损地回来了,呵,老天真不讲道理。 他撩起上衣的前襟,来回搓着脖子上的泥垢,像是要借这个动作扯碎内心的烦躁。凤柔笑得越开心,他就越发燥热,汗水湿漉漉煳了一脸。他快要不能唿吸了,在烦闷得快要抓破喉咙前快步回了屋。 探究、错愕、恐惧的视线像蛛网一样缠在凤柔身上,凤柔不以为然,乐呵呵地向镇上的人打招唿。她看见老嶓的儿媳妇,正要开口,老嶓的儿媳妇脸色一僵,快速地躲到人群后。染了恶沱的人,即便是痊癒了也让人害怕。 凤柔短暂地失落了一下,笑容僵在唇边,但很快就又化开,没事似的朝家中走去。没一会儿,蒜仔从人堆里跑出来,兴沖沖地打量着她:「柔姐,你没事了?」 蒜仔像是刚吃完什么果子,嘴里还钝巴巴嚼着,说话都带着弯儿。凤柔被逗笑了,说:「当然没事了!医生说我可以回来了!」 「太好了!」 蒜仔大叫,兴奋地想要拥抱,被孙福运一把拉开。 「干嘛呢?身上脏兮兮的,瞎搂什么。」 「嘿嘿,我这不是高兴嘛!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染了那怪病还活着回来的!」 孙福运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什么活着回来,不会说话就继续吃你的饭去。」 「咋啦?孙叔,我又没说错!」 蒜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得打了个嗝。被他这么一闹,气氛霎时缓和了些,一时间人们面面相觑,隐隐交谈着「真的回来了啊?」「真的好了吗?不会还传染吧?」「真可怕」之类。云家男人冲上来,差点把凤柔扑倒:「看到我婆娘了吗?她被送到哨所了!」 凤柔吓了一跳,幸好孙福运眼疾手快挡在她面前。 「看到了呀,和我住同一层楼,她没事,在隔离观察,你别急,再等等。」凤柔说。 「好了好了,别围着了,都回家去。」 许培文拉开云家男人。高瞻闻言,挥散了人群。人们陆续散去,却仍有一道目光锁在凤柔身上。 凤柔抬眼,见是岐羽,岐羽站在空地上,突兀得像荒原里蛰伏的秃鹫,一双眼睛空洞洞的,分不清是在看她,还是透过她凝望世界的另一面。 两人的视线穿过长满芒草的洼地,在空气中碰撞。岐羽眼神流转,流露出与年龄极不匹配的深意,凤柔被这股视线抓牢,楞楞地向前迈了半步,岐羽却一瞥眼,转身回了屋。 凤柔站住了,好像箍在脖子上的绞绳突然断裂,从半空跌回地面。她长舒一口气,回头沖孙福运、许培文和高瞻笑了笑。 「好了,回屋吧,我给你烧一桶热水,你先洗个澡。」孙福运说。 凤柔脸一臊,被孙福运推回了屋。 除了空气里的淡淡霉味,屋子还是她生病前的模样。地毯泛了潮,长了毛茸茸的苋草,墙上的青苔被人清理过,留下墨绿色的泥渍。孙福运抱起一捆枯木塞进火炉,火苗窜起来,漆黑的烟在空气里摇曳。凤柔翻出一套干净布衣,嗅了嗅,晾在架子上。 「孙叔,我不在的时候,这屋子是你打点的?」 孙福运:「也就顺手收拾收拾,前几天许所长就说你该回来了,我就每天来扫一扫,开开窗透透气。」 凤柔笑着说谢谢,孙福运乐得吹了一声口哨,把凤柔也逗乐了,索性找了张椅子坐下。她掸开衣服,手指微颤。染了恶沱后,她的手一度失去知觉,扭成奇怪的形状,痊癒后也留下了后遗症,会不自觉地痉挛,医生开了药,还教她復健。她捏着手腕,用两根枯细的指头夹住指骨。 「孙叔,不用忙活了,我在哨所洗过了。」凤柔说。 哨所都是电热水器,哗哗的热水从头顶浇下,带给她从不曾有过的新奇体验。 「再洗洗,这一路回来不又弄脏了吗?这几天干燥,满镇子都是灰,你再洗洗。」 凤柔笑了笑,就由着孙福运去了。孙福运烧了一大桶热水,凤柔将身子埋进水里,镇上的水远不如哨所干净,沉在桶底的细沙刮着她的脚板,她蜷起膝盖,慢慢下沉,思绪随着氤氲的热气游荡。 她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到镇上。 她所知道的恶沱,是六十年前几乎毁了整个镇子的灾难;是婳临渊和婳娘两代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扭转的宿命;是父亲的死亡和她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开端;是害死岐舟的兇手和火祭背后的荒唐;是婳娘在绝壁上纵身一跃,用生命维繫的谎言。 婳娘……凤柔胸口一窒。 如果她没有戳破这个谎言,婳娘就不会死,一定会教全镇的人抵御暴雨,会把食物平分给每一个人,会熬辛辣却暖胃的药汁让所有人服下,会慈爱地抚摸她的头,说:家里的木薯够多了,别再送了,留着自己吃吧。 可婳娘死了。 第258页 是她把谎言戳破,逼得婳娘无处可逃。 从她流血的那一刻起,她真希望自己就这么死了。 一命殉一命。 可她没死成,每天都有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生围在她身边,给她打针、餵药、叮嘱她什么时候该睡觉、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动。她学会了透过医生掀开的帐篷缝隙辨别白天和黑夜,也认得了一些新鲜玩意,比如注射器和氧气袋。她看不清医生们的脸,只能从身高和声音辨别是男是女。她很喜欢一个略胖的中年女医生,那人语气和动作都温温柔柔的,让她总觉得如果她娘健在,大概就是女医生的模样。只可惜后来她转阴,被送到哨所,就再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已经康復了。真想找到那个女医生,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凤柔深吸了一口气,海风的咸湿味和消毒水的气味同时窜入鼻腔。凤柔恍惚了一秒,两种气味混在一起,让她觉得身体被割裂,一半已经回到镇上,一半还躺在帐篷里。她又想起岐羽,失去了婳娘的岐羽。 在哨所的时候,她无意间听到这场疫情与岐羽有关,但她不敢问,更坚信自己听错了。 她的鲁莽已经害死了婳娘,又怎么能再凭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大肆想像? 她后怕,更不敢。 可当人群之外的岐羽静静凝视她,视线自下而上,和高出半个身子的她视线相撞的时候,像是从泥土里迸出一只手臂,狠狠地把她往下拽。 有那么一瞬间,凤柔觉得她听到的有可能是真的。 凤柔打了个寒颤,顿时觉得水有些冷了,她拿起毛巾,忽地又是一阵痉挛,毛巾灵活地从手中熘走。她抓了几次没抓住,便放弃了,掬起一捧水,浇在几乎凹陷的乳房上。右乳下方有一道褐红色的疤,是恶沱红疮褪去后的印子,扭曲丑陋,像一条嵌进皮肤里的蠕虫。 她站起身,让水顺着皮肤自由流走,过了一会儿感觉手指力气恢復了,才抓起毛巾擦干身子,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走出茅屋,已是太阳西斜,孙福运和高瞻坐在皮卡车前交谈。孙福运看见他,拍拍屁股跑来:「洗好了?饿不饿?有热乎的玉米煳,吃吗?」 「你做的?」 「岐羽做的,我就烧个火。」孙福运看凤柔眼神错愕,又解释,「我暂时和那小丫头住一起,这丫头没了婳娘,少人照顾,我先看着她。」 说是照顾,其实孙福运也就做一点烧火打水的活儿,岐羽独来独往,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实在用不着他照顾。只是岐羽一直是孙福运心头一根刺,她行为诡谲,心思实在难琢磨,孙福运放心不下,只有盯着,又怕凤柔刨根问题,就用『照顾』带过。 凤柔倒是真没多问,思忖了一会儿,沖孙福运笑了一下,跟着他朝婳娘家走去。 婳娘的屋与她记忆中不一样了。她依稀记得婳娘的屋顶被石头砸了一个洞,被士兵用蓝色的篷布遮着,屋顶还被烧过,屋樑黑黢黢的,现在除了屋顶巨大的牛角依旧刺向天空,茅草和窗檐都像是新的。 走进屋,屋中陈设依旧,左侧是药架,右侧是火堆,空气裹着亘古不变的药味,她有一瞬间慌神,总觉得下一秒婳娘就会朝她走来,从漆黑的斗篷中伸出手:「柔丫头,把这些玉米分给大家吧。」 凤柔有些低落,环顾了一圈,没看到岐羽。孙福运说:「她吃过了,回里屋休息了」。凤柔便朝里屋看了看,门帘阻隔了视线,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凤柔抿了抿嘴,在炉火前蹲下:「岐羽还好吗?」 「也就那样。」孙福运盛了一碗玉米煳,「就每天给镇上熬药,有人喝有人不喝,她也不在意……」 其实,在哨所见过顾长愿后,岐羽就更沉闷了,除了晒草药、熬药、进食,几乎感觉不到生气。以前至少还会支支吾吾发出些声响,现在脚步是静的,眼神是静的,连唿吸都是静的,像是一块被泥土裹了几亿年的骨架,或者湿漉洞穴里的石灰岩,冷得骇人。 但他担心凤柔咋咋唿唿,不敢多说,只把玉米煳端给凤柔。 凤柔看着紧闭的门帘,在脑海中勾勒岐羽的模样,她都快记不清岐羽的脸了,依稀记得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岐羽坐在皮卡车顶,两条干瘦的腿挂在半空,和手里的牛角杵一道,晃悠晃悠。 翌日,天一亮,凤柔就去镇子外看菜田。疫情蔓延之前,士兵们曾在镇子外锄了一片地,她和镇上的女人一同种了好些野菜,后来生了病,便不顾上了。没想到菜田一直有人打理,她的那一块地种满了羊齿苋,不知道是孙福运还是别人种的。 地里已有好几个女人,凤柔朝她们挥手,女人们还是害怕,怯怯地应声,不敢靠近。凤柔也不在意,没一会儿,蒜仔来了,大喇喇地朝她打招唿,还帮忙挖菜,凤柔心中的阴郁顿时消散了不少。 回到镇上,正赶上岐羽给镇上的人送药。她端着木碗在镇上一路小跑,敲打门梁。有人掀开门帘,见是岐羽,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阵,回屋拿来空碗,将药汁倒入自己碗中,一饮而尽,岐羽便端着空碗跑回家。不一会儿,她又端出一晚药汁,跑向下一间茅屋。凤柔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副画面哪里不对劲,但始终说不出来,一直到岐羽进进出出四次,她才后知后觉。 太静了。 第259页 每个人看到岐羽,都不与她交谈,要么神情复杂地打量她,要么淡淡看她一眼,便接过她手中的药。而后别说交谈,连视线都不曾对上。岐羽同样不与镇上的人对视,机械地敲门、递过碗、等待他们将药汁倒尽,然后跑回,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像空气都不曾流动。 岐羽端着碗,跑到第五户人家,敲开门,男人一见是她,厌恶地退了半步。岐羽却像丝毫不觉,依旧举起碗,男人眉头皱得更紧,忽地推了岐羽一把,岐羽一个踉跄,药汁全洒在她淡黄色裙子上,裙子黏在腿上,褐色的药汁从腿间流下。 凤柔仿佛听见滚烫的水粘在皮肤上的滋滋声,心勐地被揪紧。 「怎么回事?」 「可能是尕子不想喝药吧。」蒜仔说。 「那也不能推人啊!」 蒜仔薅着头髮,尴尬地说:「没事,士兵看到会制止的。」 凤柔回头,果然见高瞻带着两个士兵跑来。 「怎么会这样?干嘛欺负一个小丫头?」 凤柔嗓门大,一说话四下全听得见,尕子冷冷地觑了凤柔一眼,蒜仔脑袋一缩,急忙把凤柔拉到一边:「小声点,之前镇上有不好的传言,和岐羽有关,才有人对岐羽这样。」 平头说完又怕凤柔追问,赶紧说:「都是一些胡说八道,假的假的,而且都过去了。你可别问我,问了我也不会说的。」 凤柔心头一紧,猜想多半是哨所的流言传到镇上了,又想起孙福运说「岐羽每天熬药,但有人喝有人不喝」,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画面,再看岐羽被推了也不恼,更不去看闻声而来的高瞻和士兵,无知无感似的抓着碗,拖着湿了一大片的裙子跑回屋了。 没想到婳娘的孩子落到这般境地。 害死婳娘的愧疚和悔恨又涌了上来。 凤柔情绪低落,默默回了屋,搁下菜篮,蹲在炉前拨着火堆,脑中全是岐羽被推开的画面。过了许久,忽看到一道被拉长的影子,像是有人站在背后。她回头,一看竟是岐羽。岐羽端着药汁,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还穿着沾了药汁的黄裙子,腿上的药渍已经干了。 凤柔站起身:「我已经好了,不用喝了。」 岐羽像是被「已经好了」戳中,眼神闪了一下,又低头看着药汁,抿了抿嘴角,转身就要走。 「喂,等等……」凤柔下意识地叫住。 岐羽果真停下,回过头与她视线相对。 凤柔有些无措,叫住岐羽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现在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搓着略微发抖的手指:「要不……我还是喝了?正好有点渴了。」 岐羽低头看着药汁,手指抓着药碗边缘,她的脸被火光照着,显得特别全神贯注,凤柔走到她面前,接过碗,倒在自己杯中一饮而尽。药味略苦,但不难喝,就像婳娘生前熬的那些汤药一样,喝下就莫名的安心。 「谢谢,但以后不用了,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岐羽还是面无表情,接过碗就朝外走,也不知道把这话听进去没有,凤柔鬼使神差地又一次叫住她。 「裙子脏了,我帮你洗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尾声(十一) ===================================== 岐羽没让凤柔洗裙子。 她和凤柔并不亲近,她的世界里只有婳娘、岐舟和突然出现在岛上、在手术台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的顾长愿。她说不清对顾长愿是敬爱、憧憬还是近乎小女生的春心萌动,但自从顾长愿治好了她的腿,她就每天都想见到他。 可现在婳娘没了、岐舟没了,就连顾长愿都躺在病床上,严厉地对她说:「希望你明白,人不能肆无忌惮地做任何事情。」 顾长愿说这话的时候,她都不敢抬头,怕看到一双责备、冷漠的眼睛。 她什么都没有了。 岐羽换了一套干净衣服,蹲在盆边揉搓着沾了药汁的黄裙子。皂角泡沫溅到她的膝盖上,她擦干手,撩起裤腿,露出一道捲曲可怖的伤疤。 是手术后的疤痕。 歪曲的疤顺着膝盖往下,像一条蜈蚣。刚癒合的那些天,这道疤总是动不动发痒,岐羽忍不住去挠,挠得膝盖通红。婳娘见了,就说『你越在意,它就越痒』。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真的不痒了,岐羽也就忘了腿上还有一道疤。现在哪怕刻意去挠,触感也和其他皮肤没什么两样,好像「会痒」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忽然想起凤柔,虽然早就听说凤柔痊癒了,但亲眼看到却是另一回事。 凤柔瘦了很多,看上去陌生极了,但动作和神态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如既往的爽朗哌噪,就像没染过怪病一样。 这让她感到很不真实,忍不住怀疑:幽猴的肉真的在六十年前害死过很多人吗?凤涂山和岐舟真的是感染恶沱而死吗?她真的曾在黑夜里费尽千辛万苦爬进山洞吗? 可她见过凤涂山和岐舟的死状,听过丁九和胖崽子的死讯,见过好多双目发红的人被抬进帐篷,她知道这一切是真实发生过。她真的有把幽猴肉偷偷带回来,扔进锅里,看着所有人喝下。 只是……凤柔痊癒了,回来了。 往后还会有更多人回来,第二个痊癒的、第三个…… 直到所有人痊癒,疫情彻底褪去,一切恢復往昔,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260页 当凤柔站在那里,笑眯眯地朝镇上挥手的瞬间,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结局变了。她所幻想的、渴求的、费尽心思想得到的,都像这脏裙子上的皂角泡一样,啪的裂开,无踪无际了。 岐羽忽然很难过,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想毁掉的人毫髮无损的回来了,偏爱的人却被害得恶病缠身。 一种巨大的讥嘲感淹没了她,她用力揉搓着裙上的药渍,很想哭,但连想哭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她都抓不到。 凤柔痊癒的消息传开,货柜里的病人们都振奋不已,出奇地配合治疗;在哨所隔离的就更开心了,天天盼着能早点回去。 翠翠和翠婶依旧每天帮士兵洗衣服,她们已经能熟练地掌握洗衣粉的用量,还学会了用搓衣板和熨烫机。翠婶闲着无事就趴在栏杆上看操场上的士兵们。住进哨所前,她和镇上所有人一样觉得哨所诡谲可怖,没想到竟是一个干净明媚、充满朝气的地方。士兵们每天晨练、打扫院子、搭伙去吃饭,偶尔挥拳动腿打打闹闹,每一次有病人送来又变得严肃正经。 「翠翠啊,看看这些当兵的,有你中意的吗?」看着一群年轻又懂事的小伙子们,翠婶心里喜欢得紧。 翠翠脸一红:「娘,这全带着面罩,看得见长什么样吗?」 「那也是一时的呀,等这怪病消失了,你再看看。」 「娘你瞎说什么呢。」 「行,行,」翠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见她害臊就收了话题,过了会儿又压低声音,认真道:「有件事娘一直没敢打听,听说你弄伤了一个医生,是不是真的?」 翠翠一惊,回想起那天的混乱场面,愧疚和烦躁同时涌上来。她是刺伤了顾长愿,但那又怎么样?她又不是故意的,只是太害怕了。要怪就怪士兵们非要拉着她进那个阴森森的帐篷。 「不小心划伤他了。」翠翠闷声说。 翠婶大惊:「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没事吧?」 「我哪知道?他是医生,能有什么事?」 「话不能这么说,」翠婶严肃道,「你伤了人就该去看看人家,应该去道个歉。何况还是医生,对咱们有恩。」 翠翠哦了一声,虽说她坚持自己是无心的,但每次看到医生对她母女俩呵护有加,看着自己一天天痊癒,还是忍不住想起顾长愿受伤后的嘶吼: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会相信,我们真的是在救你们! 现在她信了。 哎…… 如果早一点相信这些士兵就好了。 此时此刻,被翠翠挂念的顾长愿正像一个纳凉的老大爷,懒了吧唧地躺在床上。边庭在桌前为他盛糖水,背微微蜷起,被穿过窗的光线照着,很是耀眼。 「今天又是什么粥?」顾长愿等着饭来张口。 「不是粥,是芋头椰奶,刚学会的。」 顾长愿噗嗤笑了,从黑米粥、红枣燕麦粥到蒸山药再到芋头椰奶,边庭真是翻着花样把各种甜食都往他胃里灌。 从感染到现在,顾长愿已经注射了六次血清,不出意外的话,七天后注射最后一次就能转阴。他的身体明显好了很多,从一开始的嗜睡到现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四肢逐渐恢復力气,头疼的次数也大大减少。他依旧每天写病例,从一开始几乎握不住笔,字写得像蚯蚓跳舞,到现在勉强能算得上工整了。 他摊开日记本,刚写了个日期,手一抖,钢笔咕咚咚滚到地上。 「啊……」 边庭转身,见顾长愿抻腰,忙搁了碗:「别动,我来。」 他小跑到床边,捡起笔,还捏了捏顾长愿手心,确保他握住了。 顾长愿哭笑不得:「我自己能捡的。」 边庭抿了抿嘴,倒也没说什么,走回桌边盛了热腾腾的芋头,过了会儿又实在忍不住,问:「手没事吧?」 「没事没事,抽筋了而已。」 顾长愿揉着手指,冲着边庭笑。他从来没说过后遗症的事,没想到边庭还是察觉到了。 「别担心,真没事。」他合上日记本,朝边庭招手,边庭只好搁了椰奶,走到床边。顾长愿像是逗他玩似的,一把环过他的腰,把人搂到面前,边庭一僵,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别板着脸,隔着面罩都猜得到你的表情。」顾长愿贴着边庭胸口,大概是病太久了,莫名地想撒娇。 边庭撇嘴,对着空气赌气,过了会儿又嘆了一口气,顺着顾长愿乱糟糟的头髮:「疼吗?」 「不疼。」 顾长愿软糯糯地哼,手指在边庭腰间抠抠挲挲,忽听到敲门声。 许培文很不合时机地走进屋:「今天怎么样?」 「好很多了。」顾长愿讪讪撅嘴,收回手装作养神。 「那就好,多下床走动走动,对身体有好处。」许培文没瞅见小情侣卿卿我我,只看边庭站在床边,再看桌上还有满满一碗热汤,只当顾长愿又指使边庭做牛做马了。 「小边同志,你也别太惯着他。他现在能走能吃能喝,有什么事就让他自己做。他就会恃宠而骄,一骄就懒。」 顾长愿哈哈大笑起来。 许培文越发恼怒:「还笑!小边同志我跟你说,小顾不讲纪律惯了,之前所里採购办公用品,非缠着我买张床搁他的实验室,明明有夜班宿舍,走几步就能回去睡,就是懒!」 第261页 边庭也笑了,端了芋头椰奶搁在床头。 顾长愿嗔了一声:「怎么还带告状的?」 「我是叫他别惯着你,一惯着你就没个人样。」 「行行,」笑归笑,他还真怕许头儿把他老底全揭了。在边庭面前,他多少还要点面子,「等我好了,您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许培文一脸信你才有鬼了的表情:「小边同志我跟你讲,这傢伙怂恿我买床没成,嘴上说着算了,没过两天自己在网上买了张沙发,还叫人直接抬进了实验室。简直胡闹!」 「哈哈哈哈哈哈。」 顾长愿这次真的笑得停不下来了,许头儿能这么轻松地胡天侃地,定然是心情不错,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疫情好转,许头儿难得放松,便顺着他说下去:「我买的那个还是不太好,下次给您老人家定制一个真皮的,让人拿八抬大轿给您送去。」 「就你嘴甜。」许培文调侃够了,转到正事上,「待会儿我让舒砚送几份病例过来,你帮着整理整理,这些病例后期要编撰成册,你得出力。」 「行,」顾长愿二话没说答应了,又问:「镇上现在怎么样?」 「还不错,辛苦了这么久总算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想起刚上岛的混乱日子,许培文心累又后怕,「现在都好了,凤柔回镇上了,还有18个转阴的病患在隔离观察,中症患者也都算稳定……」他顿了顿,又说:「gcdc还是厉害,何博士和约瑟夫教授对重症和中症的治疗方案做了三次改良,一次比一次好,老宗过几日都能转轻症了。」 老宗病情最严重的时候,虚弱得随时都能咽气,现在居然转为轻症,真是像一场梦。 「小顾啊,」许培文感嘆:「咱们和人家水平确实相差挺大,这次去了gcdc抓紧机会多学点东西。」 「您也一起去呗。」顾长愿撒娇。 「我去了所里谁看着?所里那群调皮捣蛋的,我一走他们能翻天。」说不定现在就翻天了,许培文拍了拍顾长愿手背,「长江后浪推前浪,世界总归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你呀,年轻有为,去学点新东西,再回来教教我们这些老古董。」说完,又叮嘱边庭:「小边同志,你听到没,这人聪明绝顶的脑袋,就是懒。你不能惯着他。」 顾长愿哭笑不得:又来了…… 许培文走后,边庭才端起椰奶,在床边坐下:「你和许所长关系真好。」 「那是。」顾长愿得意,许头儿就是他生命中的贵人。他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了也不求大富大贵,就求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就沖这一点,他还真感谢许头儿,从大学时期租给他实验室起,就一直处处关照又不约束。何一明出国后,顾长愿心如死灰,简歷都没写满一页纸,许培文就让他进了研究所。共事过的前辈都痛心疾首,问他为什么不去国外深造或者申请更好的offer,许培文却一次都没问,关于何一明,更是半个字没提过。 今日许培文来看他,嘴上责怪他懒,让他整理病例,但顾长愿心里清楚,这种后期编制成册的项目,那可是能刷资歷的,多少人想挂个名都排不上。许培文让他做是特地给他留位置。从他进研究所以来,这种不动声色的偏袒,许培文没少做。或许真应了那句恃宠而骄,他特别爱对着许培文没大没小,看许头儿吹鬍子瞪眼却拿他没辙的样子。 顾长愿越想越得意,心里甜滋滋的。人啊,只要被爱着,一想就幸福。他喝了一口椰奶,喉咙都是甜的。 「加了冰糖?」 「嗯,加了一点,会不会太甜?」 「刚刚好,」不甜不腻,口感正好,「我家附近有一家糖水铺子,开了好些年了,有机会带你去吃,他家的杨枝甘露不错。」 边庭不知道杨枝甘露是什么,但顾长愿说了他就很想喝。 「你去嵘城玩过吗?接我们上岛那次除外。」 「没。」 「有机会带你去玩。不过嵘城也没什么好玩的,比较有名的就是一座栖凤山,山上有个寺庙,听说求籤很灵,但我没去过。」虽然他是土生土长的嵘城人,但真没玩过嵘城的景点,只知道栖凤山是几千年的教派名山,从全国各地来求神的游客多得跟蚂蚁一样。只是顾长愿打小就不信什么鬼怪神佛,没心思凑热闹。 但现在不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见了岛上的生离死别,忍不住感嘆世事变幻面前,人渺小如蜉蝣。以前无所求,神佛皆是虚幻。现在知人渺小,就或多或少盼望上天眷顾——边庭在边境驻守,一愿他平平安安,自己想和边庭多过些快乐日子,也愿自己平安。 顾长愿放下碗,起身要下床,边庭吓了一跳:「能起吗?」 顾长愿嘴都快笑抽筋了:「怎么不能起?许头儿刚刚还叫你别太宠,他才走了不到半分钟……」 许头儿,你所託非人啊! 「成天躺着人都躺软了。」他捏了捏发麻的小腿,暗嘆自己真是瘦了,一点儿腿肉都没了,整个一皮包骨。 两人走到门口,顾长愿倚在门边,边庭就站到他身后,一手搂在他腰间,半扶半撑着,顾长愿顺势朝后一躺,懒洋洋地倚着。院子里的士兵见到他们,笑呵呵地打招唿,顾长愿挥挥手算是回应。他看向远方的山脉,他从来不知道山脉可以如此延绵不绝,如此庞大、决然、亘古,像世间万物都由它孕育而来,连投射在山嵴上的阳光都像是一抹刀光,切开天地。 第262页 「看过这宓沱岛的山,恐怕就看不上城里那些人造景观了。」顾长愿感嘆,到了宓沱岛才知道所谓天地浩大竟是如此贴切,半年前他还在实验室里吹着空调,感嘆食堂好多天没换菜品了,哪知道一朝上岛,又是钻雨林又是爬火山,进过山洞、掉过山谷,还亲歷了一场瘟疫,好像普普通通的上班族突然掉进大型rpg游戏里,极度不真实。 不过此时此刻身后的温度是真的,温柔的力道也是真的。他可以完完全全撤掉自己的力气,整个人靠在边庭身上,哪怕倚上一个小时,边庭都会撑着他。 回想起初次见到边庭,小平头、迷彩服,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唰唰唰就制止住了发疯的张阳,像极了武术电影里的片段。不过那时候顾长愿没太留意边庭,反倒是那天夜里,他从阳台往下望,无意望见一个冷冷清清的人影,边庭才跑进他心里。 他那时候居然觉得边庭冷清?顾长愿忽地笑了,一定是那天月色太温柔,照得谁都冷清。 他侧过脸,想看看边庭,却只看到面罩的褶皱。 「哎……」他嘆了一声,无故地觉得可惜,他都好久没好好看看边庭的脸了。 相对四年前感染黑蓼病,他现在心态大不一样了。那时的他不想死是不甘心、不能死,死咬着一股「死了便是害了何一明」执念,恨不得和老天爷拔刀相向,甚至想过等何一明功成名就了,把命再还给老天都行。 可现在,他意外地珍惜自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死了。 刚感染那会儿,他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融化了,浑身滚烫和晕晕沉沉,偏偏强撑着倦意,怕一闭眼就睡过去了。虽说他算不上不惧生死,但也从不避讳死亡,只是在爱上边庭之前,着实有些浑浑噩噩,总觉得活着或是死了也就那么一回事,若有一天忽然被告知日子所剩无几,也无非是感嘆项目还没做完、想看的电影没上映、还没见过极光和冰川,但这一切倒也没重要到支撑到他非活下去不可。项目没做完就没做完,极光没见过就没见过,人生哪能事事圆满的。 可现在他不那么想了,不说远的,就边庭给他雕了个小人儿他还没回礼,且不说自己亲手做一件礼物,好歹得去商场挑点什么。他还想去边庭的哨所看看,听说是个风寒料峭的地方,有氂牛和巨大的仙人掌。他还渴望肌肤之亲,想摸摸边庭的腹肌,再闻闻他身上的青草香。他一直很好奇,这香气到底是边庭身上的味道还是上了宓沱岛上才染上的?倘若把边庭锁在实验室里,关上几天,是青草的香气重还是药水味更浓?他还想逗逗边庭,看他涨得满脸通红,叫他别闹又拿他没办法的模样。他特别喜欢看边庭在他身上卖力的样子,好像特别沉迷,连眼睛里的情慾都说着很爱很爱自己,让他都忍不住为能让边庭舒服而沾沾自喜。 以前想要的东西多是想像,现在想要的东西就在手边,还真生了好多好多捨不得。 更何况那种被人需要着,有人为自己着迷着的感觉真的太好,好像自己很重要一样。 就捨不得死了。 顾长愿想着想着,心就软得像糖水了,索性朝后一仰,头靠在边庭颈窝,闭上眼任思绪放空。边庭微怔了一秒,连忙贴上,让顾长愿靠得更舒服一点。顾长愿笑了笑,忽然在边庭脸上掐了一下:「这面罩真碍事。」 边庭轻轻嗯了一声,他也觉得面罩碍事。 「等疫情退去了,真想亲一亲你的眼睛。」顾长愿说。 边庭像被幼猫的爪子挠了一下,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抱住顾长愿。顾长愿又瘦了,他甚至单手就能把顾长愿箍在怀里,明明做了各种好吃的,可顾长愿还是越来越瘦,以前是能被大风颳走,现在像是站着都能随时跌倒。边庭心中升起一种无措感,顾长愿越是笑,他就越是心疼,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加重了。 边庭低下头,隔着面罩亲吻顾长愿的头髮:「我也想亲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尾声(十二) ===================================== 顾长愿注射最后一针那天,正好赶上地里的第一茬冬苋菜熟了,凤柔跟着镇上的女人一同去收菜。几天下来,女人们见凤柔活蹦乱跳的,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慢慢消除了芥蒂,一路上有说有笑,隔几个山头都能听见。 镇上男人们心思都挂在刚送来的牛身上,又是修牛棚,又是掸牛草。孙福运把牛扔给蒜仔,倚着皮卡车偷懒,心想,医疗队上岛之前镇上就是这番光景,现在重现却像是捡回了丢失的宝贝。 他摸出一片菸叶,在胸口擦了两下塞进嘴里,忍不住感嘆:「日子啊,终归还是要有个盼头,只要还有盼头就能好好过下去。」 以前是盼山神眷顾,得一份护佑,现在该盼什么?是地里多长几茬菜还是牛越长越肥? 「你的盼头是什么?」他看向朝他走来的高瞻。 高瞻被孙福运一脸高深的模样逗笑了:「我就盼着这疫情快点过去。」 「就没个长远点的?」 「想那么远干嘛,饭要一碗一碗地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其他的等疫情退去后再想。」 孙福运嚼着烟,心想老子要是能像你这么干脆利落就好了。他倒是想事情一件一件地做,但现在除了盯着岐羽,偶尔看看凤柔,真要他做的事情似乎一件都没有,即便这样他还是放不下心,就怕眼一闭又变天了,再看高瞻一副终于熬过黑夜、惬意痛快的样子忍不住啧了声。 第263页 高瞻笑了:「你呢?你的盼头是?」 孙福运:「混上你们的飞机。」 高瞻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心想这镇子哪里离得开孙福运?他早就看明白了,孙福运嘴上骂骂喋喋,但镇上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不是被他安排得妥妥帖帖,岐羽安分了,老嶓老实了,说嫌话的也少了,镇上哪个瘪三想惹事,他还没张口就先被孙福运骂服帖了。他敢打赌别说混上飞机,就是现在开专机来接他,他多半也是不会走的。 「飞机你是混不上了。」高瞻大笑,叫来平头耳语了几句,平头表情复杂地看了孙福运一眼,跑走了。 「搞什么鬼鬼祟祟的?」 孙福运横了高瞻一眼,没一会儿,平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高瞻两包烟,高瞻转手就塞给孙福运了。 「抽点好的,你那菸叶子我看着就涩。偷偷给你弄的,别让我那群兄弟们看见,违反纪律的。没人的时候抽抽过个瘾。」 孙福运玩着红色的小方盒子,竟感动得想飙泪,这烟他只见过买猴子的老闆们抽过,他眼巴巴地讨过,没人肯给,说贵得很。现在高瞻一下就扔了他两包,这他娘的! 高瞻拍了拍孙福运,又说:「也别用那火杵子了,这是打火机,会用吧?别沾水,湿了就用不成了,也别靠近火,会爆炸。」 孙福运捏着烟和打火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嘴张了合合了张,最后憋成一句:「妈的。」 午间的太阳懒洋洋地挂着,孙福运也无比舒畅,有烟,有蓝天,有海风,有阳光,还有太平无虞的空闲时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呢?他长吹了一声口哨,心也随着翘起的尾音飞到很远的地方,特别快乐,就单纯的快乐。 过了一会儿,凤柔和女人们回来了,凤柔隔着老远就朝他挥手:「孙叔!」 「诶!」孙福运收了烟,撞了高瞻一下,「有空再弄几只鸡来,以前镇上还养鸡来着。」 高瞻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孙福运背上:「少得寸进尺!」 「哈哈哈哈哈哈。」 孙福运大笑着走开了,跟着凤柔进了屋,看着凤柔把冬苋菜洗净、切碎。 「柔丫头,你叫我?」 「对呀,」凤柔指着砧板,「多好的冬苋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一起吃吧?」 「行啊,」孙福运满口答应,又迟疑道:「我的饭都是岐羽那小丫头管的,要吃得叫上她……」 凤柔怔了一秒,想起岐羽被泼了一身药汁的画面,犹犹豫豫地开口:「孙叔,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来着,但你知道……当初要不是我瞎问,岐舟……婳娘也不会……」 她越说越急,声音也越来越低,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不住地打颤。孙福运看着凤柔,心想这一向大喇喇、说话不过脑袋的丫头怎么变得婉转了? 他抽走凤柔手中的菜刀:「你想问什么?」 凤柔深吸一口气:「听说传染病和岐羽有关?」 孙福运一惊:「你听谁说的?」 不是压下去了吗?谁又在嚼舌根? 凤柔看孙福运如此紧张,暗骂自己又说错话,忙说:「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就是……就是我在哨所的时候好像有听到,但又好像没有……」 「既然没听清就别瞎想了,传染病的事哪是你我说得清的,得听医生们怎么说,咱们就别操心了。你呀,嘴跑得比脑子快,这毛病得改改。」 凤柔哦了一声,心想我也想改啊,连忙说:「行,听你的,那就请岐羽一起吃吧。」 孙福运长舒一口气,慢慢退回门边,打量着凤柔的背影。不说话的时候,凤柔倒的的确确是个女人。灶火的烟气笼着她的脸,更添几分女人的缱绻气息。凤柔年纪也不小了,得给他找个婆家,镇上的年轻男人他一个都看不上,要是能找个当兵的就好了,但凤柔这个泼辣劲儿,当兵的看得中吗?这么一想,孙福运就忍不住懊恼,这么多年凤柔野生野长,没学会一点儿温柔品性,什么知性体贴身娇体柔,一个都不沾。想着想着,他又止不住埋怨凤涂山真不是个东西,明知道他就是个糙汉还把女儿交给他,这不是坑她吗? 凤柔专心做着菜,全然不知道孙福运心事,直到一缕呛人的烟味从她鼻下掠过,回头一看孙福运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奇怪东西? 孙福运对上凤柔疑惑的表情:「熏到你了?」他弯下腰把烟在地上蹍熄了,又把剩下半截塞回烟盒。 「丫头,记得你说你想离开这岛?」 凤柔愣了一下:「怎么问起这个?」 「就是忽然想起来了,」孙福运说,「这驻岛的士兵三年一换,要不你挑个一个?跟了他,他总能带你走吧?」 「瞎说什么呢……」那些当兵的一看就才十八九岁,她都够当他们的大姐了。 「我可没瞎说,你年龄也不小了。」 「孙叔,你可比我大一辈,你都没成家呢,还来催我?」 孙福运哑口,尴尬地摸了摸胡茬,又移开目光:「我就是觉得对不起老山,他走得早,我又没好好待过你。你爹以前把你养得多好呀,而我屁都没做……你爹估计在天上骂我呢!你要是想离开这儿,看上哪个当兵的,孙叔给你俩牵线……」 「行了,」凤柔哭笑不得,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你要是闲得慌,去帮我挖点蝉花来,入味,快去快去!」 第264页 她一边嗔怪,一边把孙福运推到门外,孙福运被推得七晕八素,心里嘀咕,这丫头怎么这么大力气,跟头牛似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听凤柔叫住他。 「以后多和我讲讲我爹的事情吧,」凤柔低下头,看上去格外温柔,「怪想他的。」 晚上,凤柔煮了一大锅野菜粥,加了蝉花、桫椤和栲树叶,很是丰盛。屋内,岐羽正在烧火,孙福运一把夺过火杵子:「别烧了,去洗把脸,到你柔姐姐家去吃,她煮了冬苋菜。」 岐羽摇头,孙福运又说:「有好吃的还不去?你这丫头怎么那么倔呢。」 岐羽还是摇头,孙福运正要恼,就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凤柔端着冒着热气的大铁锅来了,把他吓得不轻。这满满一锅看上去比栓牛的树桩子还重,这丫头就这么端来了?也不嫌沉? 「哎唷我的祖宗!我来我来,你在家等着就好,干嘛还把锅端来?」 「我等了呀,等了半天都没见你们来,我只好自己过来了呗。」凤柔揉着发酸的胳膊,沖目瞪口呆的岐羽笑了一下,又对孙福运说:「孙叔,帮忙把锅架上,还要炖一会儿的。」 说完,她又冲着岐羽笑:「丫头,等会儿尝尝我的手艺,不过我也好久没下厨了,不知道手艺退了没有。」 岐羽木木地看着凤柔,对凤柔擅自踏进她家很恼火,但又觉得为这么一点事生气太过于小气。以前婳娘在的时候,凤柔也是说来就来,从不见外。从她懂事起,凤柔就跟着婳娘,有什么好的都给婳娘,有时候是玉米,有时候是手织的毛毯和窗帘,婳娘不收,凤柔就硬塞到她手里,说是给她的。但婳娘死后,好多过往她就记不清了,好像被婳娘一併带走了一样。 凤柔的到来让她很侷促,好像逼仄的房间忽然闯进了巨大的野兽,她的一举一动就在野兽的眼皮子底下,令她不敢动弹。她不得不承认,她内心装满了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比如她一点都不希望凤柔活着回到镇上,又如她曾盼着镇上所有人通通消失。 现在她羞愧于这些想法,并非这些想法过于恶毒,而是她失败了,凤柔好端端地活着,还煮了一大锅野菜粥说要和她一起吃,这让她感到羞愧。 一种败者对自己无能的恼怒。 房间里的香气越来越浓,浓到岐羽不得不承认她有点饿了。香气唤醒了她一些沉睡的记忆,比如婳娘死后,她一直自己做饭,多是白粥,偶尔是玉米煳,但进食似乎只是一种肌肉记忆,一种无意识地惯性行为,味道的好坏越来越无关紧要,她早就深深蜷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尝尝吧,小心烫。」凤柔将热腾腾的粥递给她,岐羽没敢抬眼,凤柔却温柔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示意她端稳了。 在无数个独自进食的午后与夜间,她就像困在斗兽场的两头野兽,辩论着自我毁灭的对与错。凤柔轻轻一拍,就像驯兽师摇响铜铃,让野兽终于能倒地安睡。 「刚感染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倒不是说死有多可怕,反倒是『还没死』更可怕,」凤柔低声说着,声音低到不像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孙福运都吃了一惊,默默看向她。 「刚开始真的很可怕,一片混乱。有人痛不欲生地时候会尖叫、会没日没夜地哭嚎,会把身上的痂活生生扯下来,也有人不哭不闹,他们像死人一样在像帐篷里游荡,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医生把他们按回床上,他们就躺下,等医生走后再一次坐起来,继续游荡。在帐篷里待久了都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发疯,我觉得他们疯了,又觉得他们那样才是一个得了怪病的人该有的反应,不哭不叫的我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幸运的是,混乱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我们每一个人都分配了专门看护的医生。医生们都很好,会给我们带好吃的,会安抚我们,会用奇怪的机器放很好听的歌,听了会很放松。照顾我的是一个女医生,声音很好听,和婳娘一样慈和,让人平静。」说到婳娘时,凤柔看了岐羽一眼,岐羽也看向她,又飞快撇过头。 「我没见过那个医生的样子,他们总是穿着防护服,看上去都一样,但我记得她的声音,每天都盼着她来看我。她也真的每天都来,我就很开心。后来我们换了货柜,那个大箱子很明亮,不会被雨淋湿,还有暖气,还有医生背着我看过一次夕阳。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好看的太阳,那么红,那么暖,我忽然很后悔以前都没有好好看过太阳。」 「你有仔细看过岛上的一切吗?太阳、火山、棕榈、蝉花、凤冠草、鼯鼠、红隼……」凤柔看向岐羽,「从那天起,我就觉得能活着很好,能看到这么多好看的东西很好,我对自己说,既然活着就该好好活着,多晒晒太阳,吹吹风,看看花,种好吃的菜,做好吃的饭。婳娘的死,我很抱歉,对不起。以前婳娘对我很好,一直照顾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报答她,比如好好照顾你。虽然我不太会照顾人,但我可以学,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还有很多时间。」 凤柔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脑袋烫得不行,像被烧开了一样,她已经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了,好像一辈子都没说这么多话,除了最后那句想照顾岐羽,其他的都模煳了。她佯装搅着粥,眼睛却在偷瞄岐羽,既盼着她回应又怕她回应,如果岐羽转身就走,她一定会很挫败。可岐羽没有动,和她一样,轻轻晃动着汤匙,一圈一圈搅着碗里的粥。倒是孙福运有些怔了,痴痴望着凤柔,觉得被疫情改变的不只是自己。 第265页 同一时间,哨所。 许培文、钟新国、何一明、边庭、舒砚还有约瑟夫全挤在顾长愿的病房,把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顾长愿哭笑不得:「怎么都来了?搞得像我要被推进手术室似的。」他要是脸皮再厚一点都想说像是要被推进产房了。 「歷史性时刻呀!老大!打完这一针你就脱离苦海了。」舒砚大叫。 顾长愿横了他一眼:「你以为打完就痊癒?跟闹钟一样?到点就响。」 「那不是快了吗,我压了一摞病例专门留给你的,许头儿说了你得帮忙!」 顾长愿笑得更荡漾了:「那也要我帮得上,我都闲了这么久了,你就不怕我脑袋秀逗了。」 「你秀逗了也比一般人强。」何一明终于打断两人没营养的对话,「手伸出来。」 「一般人」舒砚吐了吐舌头,对上何一明他还是有些发憷,倒是许培文关心道:「还会手发颤吗?」 顾长愿:「偶尔。」 「多揉揉,多做復健,药也要按时吃。」 凤柔和翠翠也有手足搐搦症,看来是恶沱的后遗症,但又因人而异,成因还待研究。 顾长愿打完针,一众人又叮嘱了几句,才陆续离开。 边庭见人都走了才坐回床头:「困不困?」 顾长愿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每次打完血清就特别困,眼皮耷拉,他隐隐感觉边庭握住他的手,轻揉着他的手指,沿着指节一点一点摁压,轻轻柔柔的,让顾长愿莫名地放松,连唿吸跟着慢慢放缓。 「那我睡一会儿。」他迷迷煳煳地说。 「睡吧。」边庭揉着他的手指。 病房外,何一明刚收拾完器械,约瑟夫就靠上来:「何!去食堂不?你们的食物真好吃!我都吃上瘾了!」 何一明摇头,比起吃饭,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他转身走进老宗的病房,却发现许培文和钟新国都在。 许培文见何一明来了,喜不自胜:「刚刚还在和钟主任夸你呢,这次多亏有你,要不是有你的治疗方案我们哪能这么快的控制住疫情?何博士能力出众,功不可没啊!」 钟新国也起身,热情邀请何一明抽空莅临嵘城第一医院指导工作,让全院都能亲眼目睹gcdc专家的风采。何一明兴趣缺缺,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径直走向老宗,弄得两人稍显尴尬,但许培文和钟新国终归是被何一明的才华折服,又见过他为了研究不眠不休的拼命劲儿,心里很是敬佩,这点孤高劲儿就只当是个性使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钟新国讪讪地聊了一会儿就要走,忽然被何一明叫住。 「钟主任,」何一明语气忽然变得恭敬,让钟新国有一丝不习惯。 「恶沱有一定机率造成搐搦症。」 钟新国:「是啊,因人而异,我们也正在研究恶沱的后遗症。」 何一明:「神经学不是我的强项,听说嵘城第一医院的神经科很有名……」 「哪里哪里。」这话实在是太过客气了,名气再大还能大过gcdc? 「能治吗?」 钟新国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哦,从目前的症状来看,治疗不算困难……」 「能百分百痊癒吗?能不能完全恢復到感染前?」 「啊?」钟新国怔了一秒,这话从何一明嘴里说出来就外行了。搐搦症病因复杂,有的是代谢失调,有的是其他疾病引起的,还有精神因素,何况这是恶沱的后遗症,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要说百分百治癒……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连许培文都很惊讶,何一明却是不觉,说话带着威压,生硬又强势,弄得钟新国像被下了军令状似的,被一个年轻人压得透不过气。 「我尽力。」 何一明点点头,思忖了片刻,又说:「我一直在国外生活,但很想念嵘城。听说嵘城第一医院实力雄厚,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这话一说,算是应了钟新国邀请他到医院指导的事,钟新国喜出望外,连说一定要来,随时恭候。何一明笑了笑,又看向许培文,钟新国会意,找了个藉口离开。 轮到许培文诧异了:「何博士有事?」 何一明抿嘴,眉毛僵硬地绷着。 「四年前……谢谢许所长的照顾。没有您借实验室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许培文头一回见何一明这么恭敬,吓了一跳:「哪里哪里,是你年轻有为。」 说完,只听何一明轻轻嗯了一声,就没再出声,房间陷入尴尬的寂静。许培文不解,看向何一明,却见何一明表情很是纠结,两条眉毛都快蹙一块儿去了。 「还有别的事吗?」 何一明沉默了一会儿:「没了。」 他其实还想问问顾长愿是怎么进的研究所,四年里他过得好不好,但又觉得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些没什么意思,反倒显得自己可怜;他也看出许培文对顾长愿是真的好,想来这四年里定是一直疼爱他,想说一声谢谢,又觉得自己没资格,算了。 倒是许培文见何一明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不由得放软了。他对何一明的印象就是个孤傲的科研疯子,好胜、自负、狂妄、偏执,很多浓烈的情绪组成了何一明这个人。有几次他也窥见了他的挫败,比如研究黑蓼病受阻的时候,比如疫情越演越烈的时候,但何一明连颓靡都带着高傲劲儿,眼里的孤高让人无从安慰,只能让他一个人待着。四年前的何一明就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四年不见,他越发有成就,疏离感更强,但孤独感也更强了。 第266页 许培文忍不住说:「有机会回嵘城再回所里看看吧,盖了新实验楼。」 原来的实验室还在吗?何一明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问。他已经想不起他和顾长愿共事的实验室在几楼几室了,再想深一点,嵘城研究所什么模样他都记不得了,好像曾经有一棵树,为他生长遮蔽过,他却浑然不觉。 许培文走后,何一明在老宗床边坐下,老宗转为轻症后气色好了太多,嘴唇多了血色,眼睛也光亮了,能和人交谈,偶尔还能坐在床上比划些简单动作。何一明测着老宗的血常规,看着各项指标越来越好,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老宗就是他最好的成果。他的水平、他的能力、他的技术又上升了。他永远强大,永远独一无二。 自豪感充溢着他的心脏,他想奔跑、想跳、想大叫,他迫不及待地摊开桌上的纸奋笔疾书,笔在纸上游走,各种化学符号在升腾,连带着他的心脏一起翻腾。不知道过了多久,约瑟夫进屋,看到满桌的纸和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双眸发光,抽出一张举过头顶:「噢!何!你太棒了!」 何一明抬起头,看着约瑟夫闪闪发亮的眼睛,更抑制不住内心的翻涌。他深吸一口气:对!就是这样的眼神——羡慕、敬佩、崇拜、神往、感恩戴德!他渴望所有人都这样看他,他想占有所有这样的眼神,只要更多人这样看着他,就能盖住心底冒出来的不属于他身上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尾声(十三) ===================================== 最后一针效果很好,好到舒砚一见到顾长愿就扯着嗓子怪叫「哟,老大,今天起色不错呀」,叫得他耳朵都起茧了。 但好话不嫌多,顾长愿听着高兴,不但不嫌烦,兴致来了还能下床对着窗外蓝天白云哼上几首歌,咿咿呀呀的,被舒砚调侃是在唱京剧。 三天后,顾长愿刚睡醒,就见舒砚一脸贱兮兮地坐在床头。 「行了行了,我知道我气色好了。」 再这么盯下去,他都怀疑舒砚想开口找他借钱了。 「嘿嘿,」舒砚笑得贼眉鼠眼,「老大你可以搬回宿舍啦!」 「啊?」顾长愿刚睡醒,还有点懵,脑子跟不上趟。 「就是转阴了啊!不信的话,吶,你最新的血检报告,自己看,看得懂吧?」 顾长愿楞楞接过,虽然他坚信自己一定会痊癒,但真听到「转阴」两个字还是像耳边炸了雷,轰轰的。两页血检单被翻来覆去地看了七八遍,报告单上的tp、abl、a/g字符都像在跳舞,他看了好半天才看真切,忍不住叫了一句:「我.操!」 舒砚大笑,摆出一副慈爱老母亲的架势:「老大,看到你痊癒我就放心了,我那儿一摞病例已经等你很久了……」 顾长愿一骨碌起身:「直说你想偷懒得了。」 「哪有?我是真的看不过来,这几天头都要炸了。」话没说完,就见边庭拎着饭盒进屋,「行,监护人来了,我就先撤了哈。」 什么监护人?一张嘴就会贫。顾长愿懒得理他,趿着拖鞋蹦到边庭面前:「我可以回去了?」 「嗯,许所长刚刚来过,看你还在睡就没叫你。他说你可以隔离观察了,隔离21天,每三天抽一次血。」边庭见顾长愿醒了,一双眼睛笑得连缝儿都没了。「许所长让我问你,是想去三楼隔离还是想回宿舍。三楼就是统一隔离,想回宿舍住也可以,房间消毒过了……」 边庭打开饭盒,淡淡的南瓜香味扑来,顾长愿深吸一口,贴上边庭的背:「能回宿舍当然想回宿舍。」 如果他再高一点,就能把下巴搁在边庭肩上,可惜边庭人高马大的,他掂着脚也只能像只考拉挂在他背上。顾长愿抻长脖子,看边庭把小米南瓜粥一勺一勺地盛进碗里。 「那就搬回去。」边庭说。 「我是很想回宿舍……」顾长愿嘆气,「但还是不要搞特殊吧,影响不好。」 边庭笑,揉了揉顾长愿的脑袋:「你想住哪儿都行。」 「那还是去隔离区,不能给高排长和许头儿添麻烦。」 边庭笑出声,把粥搅匀了递给顾长愿,顾长愿刚接过就对上边庭笑得春光灿烂的脸。 「怎么了?」怎么笑得比舒砚还贱。 「没什么。」 「笑得这么噁心还说没什么……」虽说转阴是天大的好事,可这笑不对劲啊,总像是带着那么一丝不正经。转阴了也不能做那事呀,这一脸荡漾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边庭擦干手,笑得越发得意:「许所长说三楼有空房,宿舍也消过毒了,你可以挑一间住,我说你多半想回宿舍,但最后还是会去隔离室。我说中了。」 「哈??」顾长愿一句「就这?」卡在喉咙,「大哥,这也值得你笑成这样?」 敢情是他想龌龊了? 怎么说也是20岁出头的男人了,就猜中个心事也乐呵成这样? 「嘿嘿。」边庭又笑了,笑声里还带着几分羞赧。顾长愿看他摇头晃脑的得意劲儿,就像看小朋友玩捉迷藏,边庭一把逮住了「鬼」,忍不住蹦蹦跳跳:我就知道你会躲在这里! 他很少看到边庭露出这么轻松的表情,印象中边庭总是很努力、很拼命,就连笑容都带着军人特有的严肃劲儿,好像时时刻刻都担着使命和任务。 第267页 这么点小事能让边庭笑成这样,看来他是真的开心。顾长愿搁下碗,从身后抱住边庭:「要是以前我还真能回宿舍。」 反正他脸皮厚。 「怎么改主意了?」 「不知道,总觉得不能太任性,」他揪着边庭的衣角玩,「要有军人家属的自觉。」 边庭哄他:「你又不任性。」 我不任性吗?顾长愿心想,嘴上却说着:「是是是,我不任性。」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忽然,他像想到什么一样,拉过边庭面对自己,「我忽然很好奇……」 「什么?」 「在你眼里,我有缺点吗?」 「哈?」 「说出我三个缺点?」 「哈?」 「别哈了,快说。」 「送命题?」 哟,还知道什么是送命题呢,也不全是根木头…… 「送命题也得答,说来听听。」 「好好,我答。太瘦了,再瘦下去就剩骨头了。」边庭端起碗,「快吃吧,再不吃凉了,我天没亮就去食堂熬的。」 「哦,」一听说边庭熬了几个小时,顾长愿也没底气再让边庭回答什么送命题了,老老实实地坐下,「你吃了吗?」 「吃过了。」边庭挨着顾长愿,两人肩贴着肩,一个吃粥,一个就侧着头看,虽然隔着隔离服,但像是肌肤相亲,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一般。顾长愿心里嘀咕,还有两个缺点没说呢,但南瓜粥甜甜的,甜得他心都软了,心想,算了,不为难这根木头了。 房间静静的,顾长愿一口一口吃着南瓜粥,阳光悄悄拉长两人的影子,顾长愿侧过脸,看见边庭盯着他发呆。 「看什么?」 「太好了……」边庭喃喃道。 「怎么突然感慨起来了?」 「没怎么,就……太好了……」 顾长愿转阴了太好了,在他身边太好了,岛上疫情控制住了太好了,天晴了太好了,一切都太好了…… 「是啊,真好!」顾长愿舔着粘在唇上的南瓜糯,一只手轻轻握住边庭。 能搬出病房,边庭比顾长愿更兴奋,还没等顾长愿吃完,就把屋里的盆、毛巾、水杯、书、日记本打包收拾了,成摞成摞地往外搬,等顾长愿吃饱喝足,屋里已经空了大半。他两手空空,趿着拖鞋,像个出院的老大爷,刚走出隔离室就遇上好几个士兵,一个劲儿地对他说恭喜,他也分不清谁是谁,逢人就说谢谢,弄得院子里一派喜气洋洋的。 久病初愈又是阳光明媚,顾长愿心情大好,久违地在院子里晃悠起来。伸着懒腰,从院子这头晃哒到那头,完了还是觉得不够尽兴,胳膊一抻,打了一圈不知道是太极拳还是广场舞,他也不会打,就瞎比划,左手捞月右手偷桃。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有一道目光一直盯着他,是一个女人,瘦瘦小小的,有点眼熟,顾长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谁。 他尴尬地沖那女人笑了笑,女人原地踟蹰了一会儿,走到他面前。 「你没事了?」 「没事,好得很呢,再多观察几天就没事了。」顾长愿顺着答,心想这莫不是哪个护士? 「哦,」女人嘟哝了一声,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是故意划伤你的,我也没想伤谁,就是害怕……」 什么害怕?顾长愿盯着女人的脸好一阵子,恍然大悟:这是镇上拿刀划伤他的女人,叫什么来着?青青?翠翠?绿绿?所以她问的不是他感染恶沱,是肩上的伤? 「哦哦,没事,一点小伤,早好了。倒是你现在怎么样?你娘呢?」 「我们没事了,明天就可以回镇上了。」 「那是好事啊!恭喜你们!」顾长愿说。 翠翠咬了咬嘴唇,抬起头,看见她娘倚在三楼栏杆上,远远看着他俩。翠翠朝她挥手,顾长愿见了,也跟着挥手,翠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些天,翠翠看着她娘一天天痊癒,比自己痊癒更真实。以前,她总觉得哨所是个魔窟,士兵们成天摆弄她看不懂的武器,做着她无法想像的可怕事情,住进哨所后,才发现士兵们和普通人一样,扫地、晨跑、吃饭、照顾病人,一点都不可怕,是她错怪了他们。 她看向顾长愿,轻声说对不起,虽然声音几乎弱不可闻,但顾长愿还是听见了,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没事,换做我是你,看到镇子那么多人生病肯定比你还怕……说完又开始摆弄他不协调地四肢,左伸腰右踢腿,像一根随风飘摇的海草。 顾长愿搬到三楼,隔壁是一个瘦巴巴的中年男人,似乎是个沉闷性子,见顾长愿搬来,只疑惑地打量了一阵便回了屋。顾长愿明白岛上始终对外人心存芥蒂,也懒得客套,正好落个清净。 隔离室就是士兵宿舍,疫情爆发后,士兵搬去了废弃的老屋,把宿舍腾出来做病房。房间陈设和顾长愿原先住得那一间一样,顾长愿进屋时边庭已经把床铺铺好了,换洗的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柜,桌上摆着水杯、笔记本和边庭雕的小人儿。 顾长愿拿起小人儿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打趣道:「家妻如此贤惠,夫復何求啊。」 边庭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忍住想把顾长愿摁在床上,用实力证明谁才是妻的冲动,横了他一眼:「快去洗澡吧,防滑垫我洗过了,毛巾也消过毒了,病服脱了给我,换套新的。」 第268页 「是是是。」顾长愿听出边庭憋了一肚子气,哈哈大笑。难度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以前怎么没发现逗他这么有趣呢? 顾长愿钻进浴室,又听见边庭喊:「门别关死,敞一点。」 「怎么?还想偷看啊?」 「怕你晕在里边了。」边庭正经道。 「我哪有那么脆弱。」顾长愿嘴上嘀咕,还是听话地留了一条门缝。他脱掉沾着药水味道的病服,打开花洒,热气慢慢瀰漫了浴室。沾了雾气的镜子映出一张干瘦的脸,他愣了一下,擦干镜子上的水汽,少有地打量起自己的脸,还真是瘦了很多,眼睛干枯又无神,像是被遗弃了似的,颧骨下,皮肤像旧报纸一样像粘在骨头上,再往下是干瘪如树皮的胸部和小腹。他以前没细看,还以为自己还是那张能被研究所里小姑娘暗恋的「绝世容颜」,现在看清了,才体会到疾病真的能把人摧残成另一幅模样。顾长愿忽然有点泄气,少有地升起一种「这副身体毫无美感,没有一点吸引力」的焦虑。 他深吸一口气,钻到花洒下,任热水从头顶浇下,暗想:回嵘城了,问问所里的小姑娘们都用什么面膜。 晚上,舒砚抱来一摞病例,边庭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个小桌板,顾长愿乐得舒坦,把小桌板搬上床,塞了个枕头在背后,倚着研究病例。边庭开了空调,又倒了一杯热水搁在床头,弄得跟在酒店度假似的,就差没摆个果盘了,顾长愿正想着,边庭就问:饿不饿? 「好啦,你都忙了一天了,」顾长愿看了一眼窗外,夜深露重,「你晚上睡哪儿?」 边庭拍了拍对面床铺。 顾长愿瞭然:「那你先休息吧,我这还要看一会儿。」 边庭哦了一声,和衣上了床,倒也没睡,拿起一本比砖头还厚的书翻起来。顾长愿头一回见边庭看书,来了兴致,眯起眼瞅了瞅,就瞧见书封上「武器」「军事」几个字。 边庭扬起书——《世界武器装备与军事技术》。 顾长愿:「牛。」 「找高排长借的。其实我不爱看书,看一会儿就困,不过军事书还蛮有趣,图多。」边庭正经道,「这书上有的武器过时了。」 他翻到书尾,遗憾地说:「三年前出版的了。」 顾长愿对军事一窍不通,接不上话,只觉得边庭可爱,笑了笑,两人共处一室,一人一张床,一个看病例一个看书,空气无声流动,静谧又闲适。过了一会儿,均匀地鼾声传来,边庭还真睡着了。 怎么坐着睡着了? 书被搁在两腿间,背挺得直直的,脑袋却像个摆锤,隔一会儿垂一下,像触电一样,特别滑稽,顾长愿憋着笑,蹑手蹑脚地走下床,他好想把边庭的面罩摘下来揪揪他的脸,但忍住了,边庭本可以回宿舍,脱掉笨重地防护服好好睡一觉,却非要和他待在同一屋,这意味他连睡觉都得带着防护。 哎……顾长愿嘆了一口气,更想抱抱他了,他走到边庭面前,刚想抽走他手上的书,边庭就醒了。 「饿了吗?」边庭条件反射地问。 顾长愿笑:「没有,是你睡着了。」 「哦,我就说我一看书就困。」 「困了就睡吧。」 「你忙完了吗?」 「还有一点。」 「哦,没事,我不困。」 顾长愿抽走边庭的书:「叫你睡就睡。」 边庭正迷煳,陡然听见顾长愿低气压的声音,吓得一激灵。 顾长愿摁住边庭肩膀,在边庭茫然的注视下,弯下腰,慢慢蹲下,解开他的鞋带:「我可是个病人,现在伺候你睡觉,给点面子。」 边庭更茫然了,僵硬得像块石头,顾长愿心里笑翻了,敲了一下边庭的面罩:「别发呆了,快睡吧。」 往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舒砚时不时来和顾长愿对数据、整理病例,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把小桌板搬到走廊上,坐在地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讨论。炊事班送来好多吃的,芒果、黑布林,还有好多顾长愿叫不出名字的果子,边庭把水果洗净装盘,顾长愿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吮着沾着果汁的手指,嘴里念着他听不懂的专业名词,和舒砚争辩,争得面红耳赤,边庭看在眼里,真觉得有点过日子的感觉。 痊癒的人越来越多,三楼空了一大半,隔壁的瘦男人也搬离了,不声不响的,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痊癒的。顾长愿被一堆病例弄得头大,但比起住院时的无所事事,他更喜欢现在忙碌地状态,许培文、钟新国和约瑟夫都来看过他,唯独缺了何一明,有时候顾长愿倚在三楼阳台上,能看见何一明进出实验室的背影,匆匆忙忙的,好像急着奔向某个地方。 岛上的气温越来越高,像是回到了医疗队刚上岛那阵子,这对疫情防控来说是好消息,恶沱在高温下难以生存,现在疫情控制住了,只要等感染者全部转阴,救援组就能完成救援任务,撤离宓沱岛。唯一艰难的是防护服密不透风,不到半刻就汗流浃背,人闷得喘不过气,不时有医护坐在阴凉下,大口大口地喝水。 又过了十日,哨所一阵欢唿,顾长愿问了才知道镇上已经连续两个月零感染,在治疗的病人也首次降到了个位数,2个中症,7个轻症,其余全部转阴。为了庆祝,对岸空运来上好的牛肉,还配了好几箱可乐和橙汁,医疗队和士兵们吃了一顿牛肉火锅,吃着吃着就有人嚎嚎大哭,说太不容易了。 第269页 翌日,许培文和钟新国安排一部分研究员和医护先回嵘,说家里有老人要照顾的、老婆要生了的、孩子要中高考的、急着领结婚证的先回去,想家想得半夜哭鼻子的也可以回去;结果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人申请,许培文气得跳脚,硬是把几个黑眼圈都快煳满整张脸的赶回去休息了。撤离那天,对岸派了三架直升机,每一架都喷了红漆,写着「英雄凯旋 无上荣光」 八个大字,一下飞机,一排年轻帅气的士兵昂首挺胸、齐刷刷地敬礼,大喊:「英雄辛苦了!西南军区接你们回家!」 铿锵有力的嗓音和着猎猎风声,在哨所迴响,搅得救援组的小姑娘和大老爷们全都哭得稀里哗啦的。 顾长愿倚着栏杆,望着直升机冲上云霄:「那是什么机型?」 边庭:「直10。」 「真帅。」 「是很帅。」边庭也仰起头,「英雄凯旋 无上荣光」八个大字被阳光镶镀,泛着金光,好像是巨刃割裂云层,一个字一个字凿进天空的。 第一批人员撤离后,岛上气氛轻松了许多,医护们除了日常看护,剩余时间和哨所的士兵打成一片。平头看上一个娃娃脸的护士,成天跟前跟后却没勇气开口,后来还是那护士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不经意地说,她家娃儿都上幼儿园了。平头觉得丢人,一骨碌躲进镇子陪高瞻去了,死活都不回哨所,被士兵们笑话了好久。 再后来,老宗转阴了。 虽然恶沱转阴,但落下了偏瘫,只能继续在病房隔离观察。老宗转阴那天,顾长愿终于见到何一明,他像是特意来告诉他老宗转阴的消息的,递给他一个u盘,脸上依旧是熟悉的踌躇满志的表情,说,这是我的治疗方案,你应该会感兴趣。 顾长愿打开u盘,里面是一篇论文,五十多页,作者那栏写着何一明、约瑟夫、许培文和他的名字。 顾长愿笑了笑:「我又没做什么,写我的名字做什么,去掉吧。」 何一明没说话,觑着眼打量顾长愿,试图他眼里找到一点对他的渴求,或是对名誉的渴求,但什么也没找到。 顾长愿笑着和他对视,说,我真没做什么,我一个病人光躺着浪费粮食了。 何一明深吸一口气,像是把想说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过了几天,舒砚说,他的名字换成了钟新国。 镇上一天天地变好,货柜早就腾空了,但还会搁上一阵子,镇子外填埋染血布料的大坑被填埋了,坑边上拉了一个隔离带。高瞻依旧守在镇上,皮卡车上的大喇叭播着「请不要聚集,更不要慌乱,如果有不明发烧、流血、晕倒等症状,及时和我们联繫。」算下来,这喇叭不眠不休地喊了三个月了,如果哪天戛然而止,反倒不习惯。 孙福运成了镇上的主心骨,一有杂七杂八的事就找他,但镇上风平浪静,着实没什么事,以前偶尔还谁谁起打起来,闹得不可开交。疫情后谁都不靠近谁,说话都隔好几米,孙福运乐得清闲,白天养牛,晚上偷偷抽根烟,以天为庐地为席睡大觉。 老嶓没了儿子,也没了孙子,就剩一个儿媳妇,儿媳妇变得阴阴郁郁的,有时候大半夜不睡觉,满镇子胖崽子胖崽子的喊,老嶓一边骂着女人真是麻烦,一边问岐羽:有没有什么安神的药? 人们似乎忘记了岐羽祭司的身份,只有在需要药的时候才会想起她。岐羽每天晒药碾药,牛角杵不离身,有一次,岐羽提着竹篓径直穿过镇子中央,把孙福运吓坏了,偷偷跟上,岐羽采了一天的毛茛、石菖蒲、荨麻和桫椤,孙福运就跟着她在这个灌木丛那个草堆里穿来穿去,有时候四目相对,孙福运像是被抓包,尴尬极了,岐羽倒是没什么表情,继续采她的药。 有时候,孙福运和高瞻也会聊起镇上种种,高瞻说岐羽命太苦,在本该恣意生长的年纪,一次次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孙福运说,凤柔早就没了亲人,老嶓只剩一个疯疯癫癫的儿媳妇,老宗落得半身不遂,在哨所还有个看护,若真回了镇上,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聊到最后,夜凉如水,星寂静月也寂静,两人抽着烟,感嘆世事无常,每个人都痛苦地活着。 镇子就这么从满目疮痍慢慢恢復生机,人们养牛种菜摘果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只是人们性格变得拘谨多疑,邻里间不再走动,女人间偶尔还交谈几句,男人却总是阴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有对士兵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像是本能的服从。 最后一个病人转阴的时候,天空下了一阵急雨,乌云密布,黑风席捲。顾长愿还担心骇人的雨季又来了,雨唰地又停了,天光穿破云层,陡然升起一道彩虹。色彩极为鲜艷,像涂满釉彩的铁器,甚至散发着几分开天闢地的英雄气概,彩虹笼罩之下,山脉开始躁动,整山的树叶哗哗作响。 全岛的人都看到了这道艷丽的彩虹,不自觉的停下动作,仰起头,像瞻仰神衹一样注视着。顾长愿倚在栏杆上,说:「真美。」 「是啊,真美。」边庭牵起顾长愿的手,十指交握。 -------------------- 下一章应该完结了吧,这个故事写到离岛就完了。后续回嵘城去gcdc也好,都是另一个故事了,只能放番外,放正文里有点分裂。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尾声(十四) ===================================== 第270页 过了十日,最后一名患者转阴,是一个叫阿蓝的小丫头。小丫头怕生,搬到三楼的时候像一只受惊的松鼠,一双大眼睛无措地东张西望,炊事班的士兵见她可怜,做了一个简陋的蛋糕,煞有介事地插了蜡烛,围着她唱了一首嘹亮的军歌,庆祝小姑娘转阴,弄得她又欣喜又害怕。 又过了十多日,顾长愿解除隔离,搬回宿舍。 刚搬回那几天,他很不习惯,总以为对床是边庭,每次睁眼看到都舒砚吓一跳,还以为自己走错房间。 舒砚打趣:「要不……换回来?」 顾长愿:「换你和何一明住?」 「那算了,」舒砚连连摆手,「其实何博士人挺好的,长得帅、能力又强,就是太高冷,而且……」 「而且?」 「工作狂。」舒砚咂舌,「他那拼命劲儿,干起活儿来跟不要命似的,这样的人啊……远远仰望就好,和他相处压力很大的。」 舒砚想起大学里流传着「生命科学何一明,生物工程顾长愿」的传说,只恨自己入学太晚,没见着顾长愿和何一明是怎么相处的。他多嘴问了句,顾长愿说:我没觉得压力大呀? 气得舒砚想翻白眼。 「不过感觉何博士还是变了一些,刚上岛那会儿,那气场简直能把方圆十里的生物全部冻死,我记得你俩还吵架来着……」舒砚说。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多嘴,」舒砚刮自己一大嘴巴子,「现在高冷还是高冷,但没那么可怕了。」 顾长愿忍不住:「你老是提他干嘛,是不是真想过去住?」 「别别别,这不是说到他嘛,」舒砚一熘烟跑进厕所,过了一会儿叼着牙刷出来了,「哎,你说咱们去了gcdc会不会不习惯?我不会g国语。」 「英语总会吧,我们是去研究疫苗又不是去唠嗑,工作上的的事情团队会协调好的。」 「也是,我就一跟班,天塌下来你扛着,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舒砚对自己的定位十分精准,「就是可怜边队了。」 怎么又说到边庭了?舒砚这脑迴路怎么长的? 「这不刚好上就要异地,不,异国恋吗?」舒砚含着满嘴泡沫嘟哝。 顾长愿听他这么一说,蓦地生了几分起床气:「那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我不也一样?」 「是是,你俩一样可怜,可怜鸳鸳。」 什么鸳鸳……顾长愿在心里骂,起身在床头翻找,在枕头下找到了边庭雕的小人儿,怜爱地看了会儿,心里的郁结才慢慢消散。 他其实挺看得开,就算他不去gcdc,边庭也要回部队,两人始终聚少离多。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感情稳定,距离都不是个事,现代通讯设备交通工具这么发达,见不着有电话,要是有机会也见面就一趟飞机的事。 当然,前提是别再闹什么疫情,边庭也别上前线。 顾长愿捏了捏小人儿的脸,默默许愿:世界和平。 夜里,顾长愿去隔离室看老宗,刚好何一明也在,何一明没想到顾长愿会来,怔了一秒。 「你解除隔离了。」何一明先开口。 「是啊,多亏了你。」 「我该做的。」何一明说完,又觉得这话别扭。他想说治病救人是职责所在,可对着顾长愿,就怎么像是「为了他做的」一样。自从知道顾长愿感染过黑蓼病后,亏欠感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让他心烦。 「论文作者,我改成钟主任了。」何一明说。 「我听舒砚说了。」 何一明没再吭声,房间陷入沉默,两人像是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又像是都无话可说。顾长愿挠了挠头,看向老宗:「他没事吧?」 「没事,睡着了。」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仿佛粘成石头直往下坠,两人都有点不自在。顾长愿深吸了一口气,说:「要不,出去聊聊?」 宓沱岛的夜静得阴冷,耳边是风的嘶鸣,远处飘来海水的味道,带着腐烂的动物腥气。哨所的路灯下拉了几重蛛网,沾着垂死挣扎的飞蛾。 「这些路灯白天刚扫过,晚上又结蛛网了。」顾长愿没头没尾地说。 何一明没听明白。 「我就是感嘆大自然的自愈力真强。」顾长愿淡淡笑了。暴雨没完没了侵袭宓沱岛的时候,他们在火山上被岛民围攻的时候,疫情爆发的时候,岛民暴动的时候,雨水冲垮医疗帐篷的时候,他高烧不退的时候……他都以为世界要停在此刻了。每一次的崩坏都带着摧枯拉朽、毁灭万物的力量。 他们仿佛用米粒般的身躯去对抗从海上来的巨人。可谁能想到,一次次灾难过后,疫情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雨停了,日升月起,树影婆娑,鸟倦虫眠,蜘蛛结网……如果不是哨所还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高瞻还守在镇上,士兵还暂住在老屋,手指还是偶尔痉挛,顾长愿都不敢相信曾经经歷过一场瘟疫。 仿佛耗尽了半身精力。 「我收到回国的通知了,你们应该也快了。」何一明说。 「是啊,应该快了。」顾长愿望着连绵山峦,「就算岛上的疫情过去了,但我们还有硬仗要打呢。」 我们…… 心陡然一颤,像被小虫啃噬了一下,有点刺痛,又像心头漏了风,生出一个豁口,风呲呲地穿过去了……他知道顾长愿口中的「我们」指的是同为医疗科研人员,同一个项目的队友,但思绪还是止不住的飘得老远,穿过路灯与蛛网,穿过海,穿过山,回到了有食堂和梧桐树的校园。 第271页 有那么一瞬间,何一明甚至回想起那片他常待的草坪里生长过一簇黄色的棣棠花。 「我还想做点什么……」 不仅仅是为了科研。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你写了六版的治疗方案,治好了老宗,救了很多人。每一项都很了不起。」顾长愿看向何一明的侧脸,「说真的,我很敬佩你。」 「敬佩?」 「嗯。敬佩。」顾长愿笑笑:「你还救了我,我的治疗方案也是你做的。」 他伸出手,好兄弟一般拍了拍何一明肩膀,「谢谢。」 何一明怔了一秒,被拍过的地方,一种火辣的触感稍纵即逝。 他长嘆了一口气,问了一个憋在他心里很久的问题。 「你爱他?」 顾长愿噗地一笑。 何一明有点恼火,觉得顾长愿破坏了他酝酿好久的气氛。他好不容易才拉下脸问的,笑什么? 好在顾长愿很快收敛了,静静看着远处,好像等待着夜归人。 「我都一把年纪了,说爱真的有点肉麻,」顾长愿慢悠悠地说,「不过,感染恶沱那阵子,有一次我一觉睡醒看到舒砚坐在我床边,你知道吗?我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穿越了。」 顾长愿笑出声:「我总觉得我醒来第一个看到的应该是边庭,如果不是他,当我睁开眼,无论身边是空的还是别人,都不对劲。」 「不怕你笑话,现在解除隔离了,回了宿舍,每天醒来看到对床是舒砚还是不习惯。」顾长愿低下头,藏起翘起的嘴角,「怎么说呢,虽然我和边庭认识才半年,但这是我很重要的半年,认定一个人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我心里,他很好,比谁都好,说得浪漫一点,这么好一个人愿意和我在一起,是我的幸运,我会好好珍惜,往自私地说,他这么好,我不想别人得到他。」 「他还是个毛头小子。」 才21岁,心性不定。 「那就是我高攀他了不是?我老牛吃嫩草了。」 何一明皱眉,还是不习惯顾长愿身上的痞劲儿,他怀念大学时期的顾长愿。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年轻、善良、勇敢、自律,还是个优秀的军人。我呢,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勉强算个人样。我不知道他看上我哪儿了,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很想和他一起生活,刚好,他也是这么想的。」 何一明不说话,顾长愿便自顾自地往下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可能只是刚好聊起爱情,也可能夜色太浓郁,一说便说开了。 「我记得边庭问过我,怎么才算喜欢一个人?我说想和一个人睡一辈子就算,现在想和他睡一辈子的那个人,是我。」 海风吹过何一明耳边,像金属声,又像是某种哭声。何一明借着夜色打量顾长愿,顾长愿消瘦的下颌冒出几根细细的胡茬,纤细的脖颈耷着几丝头髮,潦草得很陌生。大学时候那个穿白衣的工整少年,终究是不在了。 回到宿舍,边庭刚好洗完澡,耷着毛巾、湿哒哒地走出浴室,何一明便站在门口眯着眼打量他。 同为男人,边庭宽厚的肩膀和紧緻的肌肉让他不得不承认边庭很有魅力,但也只是因为年轻罢了。年轻不算什么,青春稍纵即逝。比智商、学识、地位、成就,边庭远不如他,所以他一点都不羡慕,只是陡然看到边庭半裸着走出浴室,还是会遐想顾长愿是如何躺在他身下,张开腿缠住他的。 何一明烦躁地啧了一声,边庭敏感地察觉到了,不解地望向他。何一明移开眼,装作喉咙不舒服,咳了两声煳弄过去了。 翌日,边庭照例天没亮就起了,绕着哨所跑了五公里。跑完刚走到食堂就见炊事班的小兵朝他挤眉弄眼。他一脸诧异,以为脸上沾了灰,那小兵凑到他耳边:「顾教授在里面。」 「里面?」 「你进去就知道了。」 边庭走进后厨,看见顾长愿站在灶台前,身穿蓝色的碎花衬衫,松垮垮的,肩膀都露了一大截。 「这里……起了泡沫就打掉,对,舀起来倒掉。」 边庭悄悄走近,才看见顾长愿在熬汤,一手抓着长勺,从汤煲里舀起一层油沫,另一只手像生怕油沫跑了似的,紧紧掬着。他垂着头,紧盯长勺,背绷得老直,丝毫没觉得有人靠近。倒是一旁的炊事兵见了,抬起头,刚要开口,边庭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炊事兵便笑笑,装作不知,继续教着顾长愿:「对,就这样,把泡沫打掉,再熬十分钟就好了。」 边庭就这么站在顾长愿身后,静静看着他反覆打油沫。顾长愿像是站在一团晨雾里,耳朵沾了热气,微微发红,一直红到脖子,后颈渗出细细的汗珠,他觉得顾长愿性感极了,如果不是在后厨,真想从背后一把搂住他,闻闻他脖颈的味道。 他难受地咳了一声,这次顾长愿听到了,转头一看,又惊又喜。 「你怎么来了?」 「来吃早餐。」不过现在变成想吃别的了。「倒是你怎么在这儿?不多睡会儿?」 顾长愿下厨房,真是头一回见。 「偷师学艺当然要赶早,」顾长愿觑了边庭一眼,埋怨:「难得起一回早床,还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都被你看见了。」 边庭傻笑,炊事兵也跟着笑:「顾教授,可以关火了。」 第272页 顾长愿盛起汤,装了满满一保温桶,「我们就要这些,剩下的给分给士兵们吧。」他举起保温桶,冲着边庭拍了拍:「熬好了!」 两人走回食堂,士兵三三两两坐在大厅,顾长愿找了一张空座,边庭却一把拎起保温桶:「我们不在这儿吃。」 他穿过操场,绕到老屋,顾长愿乖乖跟着,一直走上天台。边庭脱了外套垫在地上,把桶搁在衣服上。 顾长愿:「沾了油很难洗的。」 「没事,多搓几遍。」 顾长愿被边庭逗笑了,倒也不急着喝汤,走到天台边仰漫无目的地张望着。说来也是奇妙,夜里,宓沱岛静得吓人,只有风和延绵的树唿啸着,无论是山还是海都好像很遥远,冷漠又飘忽;但白天,湛蓝的天,大团大团轻盈的云,树木和藤蔓起伏着,闪烁着,充盈又生动,一切都像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到。 顾长愿深吸了一口气:「我回去了一定会想念这里的空气。」 边庭心思不在空气上,他盯着热腾腾的萝蔔老鸭汤,萝蔔片薄且透明,鸭肉沾着滴滴油渍,葱花细碎,姜丝金黄。他心都化了:「怎么想着熬汤?」 顾长愿得意地笑,挨着边庭坐下:「说了痊癒了要给你做饭的。其实我没做什么,鸭是老崔切好的,我就切了葱花和姜丝,」他头一回下厨,拉着炊事班班长老崔软磨硬泡了老半天。「你都给我熬了两个月的汤了,我就熬这一回。」 「特地为你熬的,你尝尝。」 以顾长愿的性子,能进厨房都算天下红雨。边庭嗅着香气捨不得下嘴,恨不得带回部队天天闻个味儿,他忽地嘆了一口气。 顾长愿紧张了:「怎么了?不喜欢?」 「不是不是,」边庭连忙摇头:「就是怕喝了就捨不得放你走了。」 顾长愿一愣,知道边庭说的是他要去gcdc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得给你留个念想,省得你回部队把我忘了。」 「怎么可能?!」边庭真想找根针把顾长愿的嘴缝了。 「开玩笑的,快吃,待会儿凉了。」 顾长愿递过筷子,心里乐滋滋的,方才的话也不全是开玩笑,他不怕分开,但若是边庭能想念他,总是更好的。 疫情渐退后的日子像成年的树鼩,跑得飞快。转眼老宗的隔离期满,许培文和高瞻商量着把老宗送回镇上,但老宗是个鳏夫,又落得半身不遂,今后谁来照顾?高瞻把难处和孙福运说了,孙福运瞥了他一眼,说:你们只管把人带回来,其他的就别瞎操心了。 等护士抬着担架把老宗送回镇上,老宗的茅屋已经被重新修葺了一番,旧毛毯被褥全扔了,换了新的,床也加固过了。 「人放床上,剩下的我来吧。」凤柔在屋里比划着名,她身后站着四个小年轻,有蒜仔也有别人。 孙福运拍了拍高瞻:「这几个,除了蒜仔,都是在哨所捡回一条命的,既然大难不死,那就得学着做点事,好好过下半辈子,好对得起捡回来的命。别的不说,几个大男人轮流照顾个一个老头子总该可以的。」 高瞻扫过一排小年轻,想起他们都曾感染过恶沱,痊癒了好一阵子了。他笑了笑,承认孙福运有句话说得对:岛上的事情他就别瞎操心了。 「行,那就交给你们了。」他看着老宗,「回头我打个报告,让对岸送一架轮椅过来,那玩意好用,能代替走路。」 孙福运凑近:「再弄两包烟?就上次那个,红色的。」 高瞻抬脚冲着孙福运的屁股就揣。 渐渐地,哨所仅剩最后一名隔离观察者。嵘城中心医院的医护也回去了大半,只留下钟新国和两名护士。gcdc再三催促何一明和约瑟夫回国。按理说,何一明只管科研,用不着守着最后一个留待观察的病患,不如趁早回gcdc着手疫苗研发,但何一明偏偏拿命令当耳边风,坚持岛上的人全部解除隔离后再回去。约瑟夫一向追随何一明,就和他一同留在岛上。 对许培文来说,何一明留在岛上也好。这夜,他召集了何一明、约瑟夫、钟新国、高瞻、顾长愿、边庭、舒砚和孙福运商量恶沱的溯源。先前疫情来得勐烈,自顾不暇,现在只剩下收尾工作,重心自然要转向防止疫情再度蔓延。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尾声(end) ==================================== 「现在基本能确定恶沱的源头出自病变的幽猴。」许培文说,「健康的幽猴身上并不携带恶沱病毒,但有一部分幽猴会变异,变异后它们的生活范围从瞎子河变成了火山洞口。初步判断,火山洞口是一个病毒窟,但里面有多少幽猴,我们还不清楚。」许培文说。 「是要捕杀吗?」平头问。 「哦,不,它们都是很珍贵的科研材料。」约瑟夫操着奇怪的口音说。 「现在不知道洞有多深,里面有多少幽猴,捕杀的话需要派防范生物危害的特种分队上岛。」高瞻问,「能堵住洞口吗?封死怎么样?」 「不行。」顾长愿和舒砚同时说。 「封不了。那么大一个天然洞口,无论是用岩石还是水泥浇筑都会改变山体面貌,会留下地质灾害隐患。」舒砚说。 边庭:「我记得山洞里面有一个很窄的缝口,就一人宽,堵那里呢?」 医疗队第一次进山洞,他就是穿过狭长的洞缝找到了四只感染的幽猴。 第273页 顾长愿摇头。按照理论,阻止病毒传染的三种方法:疫苗、药物和生物隔离1。目前恶沱没有疫苗,血清疗法也只能治癒感染者,剩下的只有生物隔离。如果病毒在某实验室爆发,大可以按照高瞻说的,让防范生物危害的特种分队彻底清理——驱散人群、杀掉所有宿主并焚烧尸体,喷洒化学药剂、熏蒸消毒。这是国际通用做法,若干年前,a国reston实验室爆发的新毒株就是这样处理的。 可这一次,病毒藏身野外。 「就算把病变的幽猴封死在洞里,今后感染的幽猴呢?恶沱是突发变异的。根据幽猴的生活习性,它们原本栖居在瞎子河,病变后才被赶出领地。这中间经过漫长的进化,才让找到了山洞作为新的领地。至少从婳临渊那一代起,也就是六十年前,感染的幽猴就栖居在山洞里了,甚至可能更早。可以说,幽猴有固定的生活习性,从栖息在瞎子河到健康的留在瞎子河,感染的迁移到火山。就算封住了缝口,幽猴还是会进山洞,就算封住整个山洞也无济于事,感染的幽猴不会消失,反而会寻找新的领地。」 「没错,」舒砚补充,「通俗一点来说就像一个人每天上班,忽然有一天公司没了,他就不去上班了吗?不会,他只会寻找下一份工作,换一个地方上班。」 约瑟夫跟着点头:「如果幽猴生活习性被破坏,人类反而更难预测它们会去什么地方栖息,哦,它们带着病毒到处乱跑哦!」 「那怎么办?」高瞻问。 「现阶段只能让岛民不要靠近山洞。」何一明说,「幽猴对人类没有攻击性,只要人不闯入它们的领地,它们不会攻击人类。幸运的是,恶沱不通过空气传播,传播力有限,只要切断幽猴和人类的联繫,就不会感染。」 「那不就是婆娘的做法嘛。」孙福运嘀咕。 众人看向孙福运,顿时明白了,他们想做的,婳娘和婳临渊已经做过了。只不过婳娘延续着婳临渊编造的谎言,假借山神的威望让岛民远离雨林。 许培文说:「现在岛上没有火祭了吧?正好,也不用一下雨就上山了,想个法子让岛民别靠近山洞。」 「再编一套故事?」舒砚打趣。 孙福运冷冷横了他一眼,舒砚吓得一抖,暗骂自己嘴快。 「就告诉他们恶沱的起源在山洞,禁止任何人靠近。」高瞻耿直。 「那怎么……」一个「行」字被孙福运硬生生咽回,他不是想打断高瞻,只是陡然想起岐羽。 他了解宓沱岛,现在的宓沱岛是就像一张浸水的烂被褥,破败,腐臭,但揉成一团,捂住了污垢。总有一天,污水蒸发,被褥抻开,捂在里面的虱子和臭虫会復活,四处乱爬。 经歷过疫情的人会记得恶沱的恐怖。一旦公开山洞里有恶沱,等于告诉他们那里有能致人死地的毒药,有毁掉镇子的武器。 岛上的人究竟会惧怕、远离山洞,还是会想掠夺、利用它? 他不敢妄猜。 谁也无法预测一颗未知的种子会长出什么样的花。 「行了,反正你们过几天就要回去了,别操这个心了。现在确定这传染病的源头是那山洞是吧?反正我一天到晚闲得发慌,我就盯着,谁敢偷偷摸摸上山,我就打断他的腿。」 他不是一个会冷静思考的人,他只会守住当下。 既然不敢揣测人心,就先守住秘密。 许培文思忖了许久。他确实无意去改变宓沱岛,无论是岛上的风俗还是生态,都是经过漫长岁月积淀而成,自成一派,蛮荒却牢固,远不是一个医疗队或是研究所能左右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向上级报导,等待上级定夺。 孙福运心事重重地回到镇上,镇上知道山洞的人除了他只剩岐羽和凤柔。凤柔经歷了疫情后变得成熟了许多,没那么鲁莽冲动,唯一一个不确定因素便是岐羽。 一想起岐羽,他就心烦意乱。 回到茅屋,岐羽正在整理药架。她踮着脚、抻长胳膊想把石菖蒲放到架子最上层,无奈够不着。孙福运走过去,从背后拿过药罐,随手一搁。岐羽愣了一下,朝他微微点头,又去整理毛茛了。 孙福运见惯了岐羽不冷不热的模样,倒也不怒,就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对岐羽的感觉,时常在这小丫头太可怜和她咎由自取中拉扯。 他嘆了一口气,走到炉边坐下:「你说你一天到晚除了熬药还是熬药……顾医生他们要走了。」 岐羽抬起头。 「他们本来就是来岛上查怪病的,现在源头找到了,瘟疫也控制住了,当然要回去了。」 岐羽低下头,只觉得孙福运声音刺耳,脑神经似乎在不受控制地乱跳,发出无力地摩擦声。她咬着牙,朝门口走去。 「你又想跑哪儿去?」孙福运喝住:「天都黑了,我可不会让你乱跑。」 岐羽怔住,陡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门口,再多半步便踏出屋。她这是在做什么?要去哪儿?是想去见顾长愿吗?她害他染了恶沱,还能去见他吗?一种羞耻感涌上来,让她几乎站不稳。 她退回屋,捡起搁在药架上的牛角杵,紧紧攥在手中,试图汲取一些力量。 「你啊……」孙福运看着岐羽紧绷的脸,「明明是一个小丫头,怎么就那么难捉摸呢?」 「别紧张,顾医生没事,虽说是死里逃生吧,但医生治病救人,总是有那么一点儿福气的。我看他好得很,除了瘦了一点儿,能蹦能跳,一张口能叭叭说一大段听不懂的,好着呢……」 第274页 「我看得出来,你挺喜欢顾医生,顾长愿多半也挺喜欢你……」 孙福运有点心虚,其实他也摸不准顾长愿怎么看待岐羽,擅自说了『喜欢』总像是在哄孩子。 「反正你也不用乱跑,他要是想见你,会来的。」 岐羽咬着牙,她没有去见顾长愿的勇气,她害怕顾长愿把她当罪人看待。别人视她是勐兽还是草芥,她都不在乎,可顾长愿不一样,她怀念顾长愿背着她说:「小丫头,有腿伤就别乱跑」的日子。 岐羽不敢去见顾长愿,哨所这头,顾长愿也不敢面对岐羽。 不是不想念,就是有点胆怯。 他隐约记得他在病床上对着岐羽一通说教,说什么「也许你还小,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情」「人不能肆无忌惮的做任何事」……他并不好为人师,大概是高烧让他脑袋发热,在岐羽面前摆出一副严师模样。虽说恶沱在镇上蔓延,种种迹象都指向岐羽,可岐羽为什么这么做,只有她自己清楚。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岐羽都不该把恶沱带到镇上。75例感染,4条人命,这是不可宽恕的罪,可他不是岐羽的亲人,不曾陪伴或是引导过她、不曾教过她明善恶辨是非,甚至在这半年里,他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十次。 他什么都没做过,就去指责一个孩子罪大恶极,多少有些居高临下了。 至少他想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为什么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 倾听了,了解了,再去指责哪怕是狠狠地辱骂也不迟。 可岐羽没办法告诉他。 顾长愿怀着忐忑的心情,想见岐羽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拖就拖到离岛前夜。 这夜,顾长愿和边庭躺在老屋屋顶,士兵已经搬回宿舍了,老屋空荡荡的,几颗遥远的星星是唯一的点缀。 「东西都收拾了吗?」边庭问。 「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旧衣服都被翻来覆去消毒了好几次,花衬衫都快漂成白色了,反正他的衬衫和t恤不值钱,干脆扔了。高瞻说岛上缺布料,拿了给岛上补茅屋,最后收拾来收拾去,行李箱里只有边庭雕的小人儿、笔记本电脑、一大摞资料、日记和几本专业书。就连一双旧巴巴的运动鞋都送给蒜仔了,蒜仔穿着正合脚,拿它当个宝贝。 「我收拾的时候找到了这个。」边庭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木枪。 是他送给岐舟的那一把。 两人同时沉默了,说起来,岐舟过世已经四个月了,顾长愿几乎想不起岐舟的模样了。只记得他棕色的皮肤,大眼睛尖下巴跟个猴儿似的。顾长愿没由的失落,往边庭身边挪了挪,边庭揽过他,轻轻玩着他的头髮。 顾长愿便在边庭怀里细细回想。 岐舟死得不算安详,脸被恶沱侵蚀,布满星状红斑。频繁的高烧和呕吐,昏迷的时候像一块烧红的黏状物,清醒后又总是喊疼。 越想越难过。 「岐舟死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人体内的元素——碳、氢、氧、氮,在宇宙形成初期就有了,血液里的铁,起源于超新星爆炸;碳、氢则更早……这些元素在过去的百亿年里,一直在太空飘浮,一直到地球出现生命,成为人体的一部分。直到人死亡,又回到宇宙。」 顾长愿望着无垠夜空,慢吞吞地说:「虽然这话没错,但我总觉得,这样的说法太过美化死亡了。」 「不管说得多浪漫,死亡始终是残忍的,不是吗?」 当一个老者逝去,便带走了他鲜活的过去,当一个婴儿逝去,便带走了无限可能的未来。像岐舟这样十五六岁的孩子,死亡既带走了回忆也掐断了梦想。无论是化为尘土还是繁星,那些回忆不会再增加了,未来也不会到来。 顾长愿轻贴上边庭的胸口,边庭握住他的手,起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 「我只听说过每当一个人离开,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会照亮走夜路的人。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添些光亮。」他坐起身,掏出一个打火机,借着夜色把木枪点着了。 火苗滋滋蹿起。 「活着的人要带着死去的人的心愿,更好地活着。」边庭说。 顾长愿靠着边庭肩膀,看着跳跃的火苗,仰头寻找名为岐舟的那颗星。 翌日,天未亮,岐羽掀开里屋门帘,见窗户已被撑开,清凉的曦光泄进屋,像打翻了月白色的油彩,慵懒地流淌。 孙福运不在,炉火却烧着,蓝色火苗滋滋作响,火炉边坐着一个人,佝着身,露出白且纤细的脖颈。 是顾长愿。 岐羽心脏怦怦跳。 「你醒了?」顾长愿回头。 岐羽不安极了,手心涔涔渗出汗来,她扯着裙角,想把褶皱扯平,又胡乱扒拉黏在脸上的头髮。 顾长愿噗嗤笑了一下。 岐羽红了脸,一吱熘钻回里屋,过了半晌,再出来已经扎好了羊角小辫,换了一件黄色的碎花裙。 她站在门帘下,嘴唇咬得通红,像一个受罪者,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 顾长愿朝她招手:「站那么远干嘛?喝水吗?刚烧的。」 岐羽怯怯走近,接过水杯却没喝,默默看着漂浮在水面的杂质。 「我一会儿就走了,所以想来看看你。」顾长愿扒着火堆。 岐羽抬头,见顾长愿变得很瘦,脖子细到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脸也瘦了,皮肤垂在脸上,整个人都像被抽空,只留下骨头。 第275页 这不是他认识的顾长愿,是她把顾长愿害成这模样的吗? 悔恨不可控制地淹没了她。她擤着鼻子,嘤嘤地抽泣。 孙福运说得对,做了错事就一定会被惩罚。顾长愿就是对她的惩罚。 「怎么还哭了呢?」 顾长愿无措,他不会哄孩子,岐羽这一哭,他都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换做以前,大可以捏着她的脸逗她笑,可现在,他看到岐羽,难免会想起帐篷里的哭嚎、死在手术台上的孕妇和婴孩、不计生死千里驰援的护士、整夜值守累到晕倒的士兵……对岐羽宠溺就是对无辜的感染者、英勇的救助者残忍。 顾长愿长嘆一口气,捡起炉火边的断枝,沾了木灰,在炉边一笔一划画着。 岐羽错愕地看着他。 「这个字读羽,羽毛的意思,就是翅膀。」他张开胳膊,做了个扑腾的动作,「在我的城市,父母给孩子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自由自在,飞到他想去的地方。」 顾长愿忽然想起岐羽喜欢直升机,她也嚮往飞翔。 「是一个寓意很好的字。」顾长愿一笔一笔描着,「听说你喉咙没问题,是心理……是心里藏了太多才不肯说话。」 顾长愿斟酌着每一个字,不想用『心理疾病』去定义她。 「但我听过你唱歌,很好听,所以你还是能发出各种声音。」顾长愿指着地上的羽字,「试着发这个音,舌头捲起来——羽。」 岐羽楞楞看着他,手紧握成拳,仿佛用全身的力量去抗拒。 「别怕,试着说说看——羽。」 「……」 「羽。」顾长愿又说。 「……举。」岐羽嗡了一声。 「很好,但发音不太对……羽。」 「娶。」 「羽。」 「许。」 「羽。」 「……羽……」 「对!这次对了,羽。」顾长愿勐地一拍掌,吓了岐羽一跳。 他摸了摸岐羽的头:「你学会了。」 岐羽慌乱极了,想抓住他的手,让它停留在头上永远温热。 「有一个词叫吉光片羽,意思是残留下来的珍贵宝物。」顾长愿说,「也许没有了岐舟和婳娘,你很害怕,但你活下来了。能活着是一件很宝贵的事,尤其是在这场疫情中,有人死了,活着的就更加珍贵。」 顾长愿又扒了点儿木灰,继续描地上的羽字。 「虽然疫情过去了,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平静,人们会慢慢恢復从前的生活,就像没有经歷过灾难一样。但你要记得,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和你有关。那些死去的人的孩子、父母、亲人,他们是你的责任;老宗的半身不遂、胖崽子的娘的疯癫、尕子的阴郁、凤柔和翠翠的痉挛,你都有责任。往后的每一天,你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赎罪。你是医生也是赎罪者。」 岐羽转过身,呜呜哭起来。 顾长愿嘆了一口气,继续说:「高排长和孙福运商量过了,等岛上平静了,试着在岛上开班上课,教一些简单的知识。种地、养牛、织布、算术,还有认字。」他指着地上的羽字,「如果可以,请一个心理医生教你说话。」 「等有一天你能开口了,就让高排长,哦,也许换人了,没事,高排长回去了也有新的排长会来,到时候让他捎个信。」 「我想听听你为什么这样做,不着急,你可以慢慢学。在你想说之前,我会想念你。」 也许很遥远,但没关系,就像他的名字「长愿」,如果愿望能实现,他可以等得久一点。 顾长愿没有去擦岐羽的眼泪,像一个长辈一般拍了拍她肩膀,默默走出屋。 孙福运就站在屋外。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孙福运摊手。 「又不是什么悄悄话。」听到也没事。 「那丫头真的能开口说话吗?」 「也许能吧。」顾长愿抬起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他重重拍了一把孙福运的肩:「我觉得能。」 孙福运跟着仰起头,他的脸被太阳一晒,霎时红彤彤的,像沾了好运。 镇上平静得难以置信,皮卡车依旧停在镇子中央,喇叭不再播报,百无聊赖地挂着。空荡荡的货柜像是被冷落的老人,孤单地躺在空地一角,顾长愿还记得这三个货柜被运来的时候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现在烈日炙烤着皲裂的土壤,看不到一丁点儿雨水的影子。 老嶓走到顾长愿面前:「你们要走了?」 「是啊。」 「还来吗?」 顾长愿错愕了一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嶓不耐烦地挥手:「算了,快点儿滚。别来了,一来就没好事。」 顾长愿笑了一下:「我会想念宓沱岛的。」 走到镇子口,正好碰上凤柔提着一篮子荠菜回来。凤柔看到顾长愿,乐滋滋地朝他招手。 「顾医生!」依旧是震天的大嗓门,「手好些了吗?」 顾长愿笑,摊开手:「好多了,你呢?」 「也好多啦!」凤柔把篮子往肩上一兜,伸出沾了泥的手掌。 凤柔的手居然比顾长愿还大,掌纹深且密,长着厚厚的茧。两手一比,女人太糙,男人又太娇嫩,两人顿时都不好意思,同时笑出声来。 「我要走了。」顾长愿笑着说。 第276页 凤柔掂了掂篮里的荠菜,笑得很大声:「好。」 午后,直升机来了,依旧是直10,依旧喷着「英雄凯旋 无上荣光」八个红色大字。顾长愿看着飞机稳稳落下,蓦然升起一种穿过了好大好大一片荒漠,终于看到绿洲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撤离的医护们为什么会哭。 他们这一刻等得太久太久了。 年轻的士兵走下飞机,站成一排朝他敬礼:「英雄辛苦了!西南军区接你们回家!」 顾长愿低下头,不敢去看士兵充满敬意的眼神,更不敢看身边的许培文或是舒砚,怕看到他们眼里的泪。 他跟随队伍踏上飞机。 沙石纷飞,风声猎猎,路灯和老屋一点点缩小,经过镇子上空时,镇子中央的枭龙皮卡像一枚墨绿色的钉子钉嵌在土地上。皮卡车头隐约有一簇黄色的点缀,顾长愿贴着窗,仔细辨认着那一抹淡黄,直觉告诉他,那是岐羽。 岐羽站在车顶,渺小的,孤独的。 她仰起头,对着渐飞渐远的直升机大声唱,用尽全身力气吭叫、嘶吼,唱尽压抑已久的委屈、悲伤、苦闷、不甘、恐惧、悔恨、迷茫……她像被激怒的狮子,飢肠辘辘的狼,像万丈飞瀑撞击寒潭,猎猎烽烟灼烧山巅,她不管顾长愿听不听得见,只是想歌唱。 须臾间,哨所、镇子、雨林、火山渐渐远去。瞎子河边,幽猴发出几声尖啸,很快被海浪声淹没。 飞机穿过云霄,无影无踪,只有宓沱岛亘古孤单地飘浮着。 四个月后,g国—— gcdc宿舍,敞亮的房间、80寸的液晶电视和真皮沙发都诠释着「高级」二字。 舒砚瞅了一眼窗外黑不熘秋的夜,冲着床上四仰八叉的人翻白眼。 「老大,你知道咱们国家现在是凌晨两点吗?」 「知道啊,边庭值夜岗嘛。你看,他这身军装帅不帅?」顾长愿坐起,对着舒砚举起手机。 舒砚瞅了一眼,骂了一句:「草!」 屏幕里边庭刚穿好军装,正扣着皮带。谁要看你男人换衣服啊?舒砚熘进浴室,想洗眼睛。 到g国四个月了,从一开始的震惊「世界顶级研究院就是牛逼」,到渐渐融入团队,顾长愿和舒砚像两个上班族般日夜埋头实验室。 恶沱的疫苗研发并不顺利,缺少临床病例,只停留在模拟阶段,但何一明坚持继续研发。在gcdc,舒砚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何一明的光芒,比在宓沱岛上更耀眼。实验台前的何一明宛如王者,有绝对的权威和魄力。 和在gcdc相比,宓沱岛上的何一明简直太太太「平易近人」了。 舒砚洗完澡,看着镜子里日渐圆润的脸,忍不住感嘆:在宓沱岛的日子宛如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走出浴室,顾长愿已经在电脑前核对实验数据了。 舒砚瞪大眼:「稀奇了,不卿卿我我了?」 顾长愿撇嘴:「他站岗去了,不能玩手机。」 舒砚啧了声,暗骂—— 臭情侣。 同一时间,宓沱岛。 烈日像饕餮咂尽土地上的每一滴水,泥土迸出呲呲的炸裂声,脚下的砂砾烫得冒烟。被灼了脚的树鼩从灌木丛里穿过,飞快躲进树洞。 凤柔站在半人高的玉米地里,用手背遮着骄阳,心想:这鬼太阳要晒什么到时候? 她掰下一根玉米,看见穿红衣的女娃在玉米地里穿来穿去。 「小蓝,别乱跑!」凤柔擦着汗,暗道,这丫头也不嫌热。 被唤作小蓝的女娃儿唿哧唿哧地跑到凤柔面前,喘着粗气:「柔姐,刚刚有一只斑鹿跑过去了。」 「斑鹿有什么稀奇的?好啦,别瞎跑,来帮忙掰玉米。」 「可是……」小蓝拍了拍腿上的泥,又摘掉粘在裙子上的苍耳,再起身凤柔已经走开了。 小蓝噘嘴,为凤柔没听她说完而赌气,闷闷嘀咕:「可是那斑鹿的眼睛是绿色的……」 她掰下一颗玉米,扯了须。金灿灿的玉米粒露出来,颗粒饱满,很是喜庆。 「有绿眼睛的鹿吗?」 小蓝自言自语,抓起玉米棒子咬了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 ——完—— -------------------- 1:摘自《血疫》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后记 ============================= 终于写完了。 在我心里这个故事就是这样了。 我一直想写一种僵化环境因为外人闯入而溃败的故事,一种蛮荒和现代文明的冲击。在我之前的《鬼火如灯》和《投心》文里就已经试水了,《鬼》里的花明村,《投》里的石壕村都是这样。 这次想玩个大的,就设计了一座岛,岛上自成一派,有自己的传统和信仰,因为病毒,现代文明登陆。 结果好像真的玩大了,写着写着和现实撞了梗。 虽然我一再说:这篇文不是写疫情的!疫情只是一个引子!真的只是引入外部环境的一个契机! 但我的解释似乎很苍白,大家还是会不自觉的现实联繫在一起,就连我自己都一样。 所以整篇文,写到后面我自己都很痛苦。 我经歷了封城,最痛苦的时候饿得大哭。 很长一段时间,我生理性地排斥这篇文,不管怎么写,它都会把我代入可怕的回忆中。 第277页 幸运的是,这两年来,一直有读者陪伴我,她们真的是我的精神支柱,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看到一条「太太还更吗?」我就又有动力了。 我很感谢她们,谢谢。 回答一些读者的疑问: 有人说,顾长愿、孙福运、凤柔,故事里的所有人对岐羽太仁慈。一个把病毒带到镇上的人却处处被维护。 其实没有,没有人维护岐羽,从孙福运也很痛苦,他谴责岐羽,但如果被人知道病毒是人为带来的,他怕会出现效仿者,他要维持岛上的安稳,只能选择隐瞒。 而顾长愿,他指责过岐羽,但从他的角度,他不是岐羽的任何人,说白了就是一路人,他也只能从岐羽犯了错去指责她,但没有办法去审判她。(岛上不存在法律一说)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岐羽为什么这么做。就算要审判她,至少要听她说她的理由。 我有一个朋友,30多岁的男人,从做快递白手起家,赚了一些钱,有两个孩子,很爱她的妻子。 19年妻子患病(具体忘了,肿瘤一类吧),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稍有起色,接回家吃药。 2020年疫情爆发,妻子的病偏偏这时候时好时坏,因为封城,全城医疗人手不够,医院暂不收(到处是疫情兵荒马乱,而且他妻子的病,医院医疗水平有限),只能继续加大药物治疗。 就这样,一直封到了3月下旬,解封后,男人带着妻子去了a城,直奔全国治疗这种病最好的医院。 到了a城后呢?酒店不让住,一看身份证,哦,b城来的呀,不能住啊…… 更糟糕的是,医院不收,看身份证:啊,b城啊,先隔离14天吧。 「酒店不让住去哪儿隔离?」 「啊,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您再找找酒店吧。」 「我们这是绿码,有阴性证明为什么要隔离?」 「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男人没办法,到处打电话,能打的热线都打了。 他无处可去,更不能回来,最后,这个称得上富裕的男人,抱着妻子在a城的医院附近睡大马路。 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是,他的妻子过世了。 后来,我再见到他,他哭得稀里哗啦的,喝醉了,说:老子迟早有一天炸了a城。 我们没有一个人劝他,没有人说,算了别说这种话。 说不出口。 我们都知道他只是说说,他是一个好人,心里有恨,但有道德准绳。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扯远了,回到故事也是一样的,顾长愿不曾教导过岐羽,也不曾陪伴过岐羽,甚至连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都不知道,他又如何去审判她呢?在没听到她的理由之前,他一个偶尔到岛上又要离开岛的人,就一个过客,轻易去审判一个12岁孩子,去影响她的一生,太过草率了。 审判岐羽是岛上的事,岛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去审判岐羽,但顾长愿不属于宓沱岛。 这也是我想写的——一个固有环境因为外人闯入而改变。外人改变了一些事,但也只是「一些」而已,原有的生态最终只能因为自身变质而慢慢变化。 (其实岐羽也回不去了,没有人尊敬她,「她带来恶沱的谣言」会一直流传,孙福运会一直盯着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能像隐形人一样孤独地活着。) 这是我的一点点想法。也许会和读者的想法不同,但我也只能写我笔下的人物。 我真心期待有更好的故事,来告诉我能不能有不同的结局。 对了,至于有读者说顾长愿不待在实验室到处乱跑的问题,这不是bug,因为本来就是一个发生在荒岛的故事,主角不跳出实验室就没办法推动故事了。(原本就想写一个带有传奇色彩和探险情节的故事,只能靠主角去推动。) 故事设定就是这样。 可能因为新冠的原因,有读者问某些场合为什么医疗队没有穿防护服? 有的是因为文章节奏,不会事无巨细什么都写,有时候主角穿了,只是我省略了换衣服的步骤,有的场合是因为恶沱的设定不通过空气传染,只通过血液、母婴和性接触,可以想像成爱滋病,一般接触是不会传染的。 至于有读者问为什么研究病毒只派几个人上岛,这个我真的解释很多遍了。 从小说的角度,设定一个团队上岛,七八十人全部列出来,要怎么去分配这些角色的出场戏份呢?故事最后还是只能围绕主角团队展开,而且上岛前也查了岛上没有疫情,也是基于这个前提派一个精英团队去摸底。 我可以写派出一个浩浩荡荡的团队,然后发现岛上没有疫情,让一部分先撤离留下主角团队,只是我觉得就没必要去水这个字数,因为后面故事还很长,故事重心也不是发生在主角团队内部,而是岛上,所以尽可能快的把镜头从医疗队过渡到镇上。再加上以岛上的生态来说,风平浪静忽然就来了一大波人,怕是病毒没找出来先爆发其他的恐慌。 写文的时候参考了译文出版社的《血疫》《血殇》和吉林出版社《第四级病毒》,在没有爆发伊波拉的时候,有的驻非洲研究团队只有三四个人。虽然是小说,但我也是考究了许多思考了许多的,不是瞎写的,谢谢读者理解(后来疫情爆发了,也派了救援组驰援了呀。) 第278页 至于感情线,每个人喜好不同就不强求了。顾长愿一个30岁的男人,他分得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敬佩,分得清欣赏某种品质,又该和谁一起生活。就像事情不是非黑即白,感情也不会除了爱情就没有别的情感,至少在我心里,顾对何有一种同行之间的折服: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努力。但也仅此而已,他不喜欢何的地方更多,比如自私和自负。(前期内心戏比较多是因为何一明是他的心理阴影,是一个伏笔) 简介也写了,这是一个群像戏,有人说何一明戏份多,其实何的戏份还不如孙福运和岐羽。我尽力去完成每一个角色的人物弧光,从顾长愿、边庭(边庭也有好几次内心变化啊,喜欢顾的时候,岐舟死的时候,嫉妒的时候独闯山洞,从开始抓猴子到后面救援,和顾几次去老屋、顾感染后的照料……他的戏份真的不少)、岐羽、岐舟、婳娘、孙福运、凤柔,甚至婳临渊、翠翠、老嶓,甚至六十年前的小角色都尽力去丰满他们。 《无名之境》是一段跨越六十年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每个角色承担的功能也不一样,如果写太多边庭和顾长愿日常,那不是又变成顾长愿不好好待在实验室了?(死循环) 最后,向所有的医学生道歉,作者不是专业生,文内所有医学相关都摘自《血疫》《第四级病毒》《逼近的瘟疫》《大流感:最致命的瘟疫史诗》和一些我在知网下下来的论文,所以在专业生看来可能错得离谱,我知识有限,对不起。 谢谢观看,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