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攻略的长公主》 第1页 [穿越重生] 《被攻略的长公主》作者:麦田雪人【完结】 文案 长公主以为自己一手好牌,马上就天下之尊 她的皇帝亲哥就快死了 安插在大将军身边的刺客随时可以行动 太子是个傻子,太子妃精明、但娘家势弱 怎么看都是一局必胜好棋,让太子侄子当个傀儡皇帝,自己垂帘听政 天下马上握于掌中 只是,当万民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长公主才明白,生杀大权不是那么好拿的 她被整个天下步步攻略 慈不掌兵,善不握权 对长公主而言 这天下就是刀俎 她愿为鱼肉 原名《天下刀俎》 ------------------------------------- 晨起梳发 新来的宫女手重,长公主吃痛 正打算像平时一样,吩咐一声斩了 忽然,她就变成了榆树村的小桃 自此后,长公主身上发生了更多奇怪的事情 每当对谁有杀意,就会附身为此人的至亲 当天下人尽为至亲,只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晋恪 ┃ 配角:陈杏 一句话简介:公主以身饲天下 立意: 天下为俎,万民为刀 第1章 殿内熏着淡香,窗上挂着暗色的贡品绸布做帘,遮住了外面的光。 大太监在天还不亮就到了,守在床边,一步不离。 宫女穿着软底的鞋,不敢走动,生怕扰了床上人的睡意。 其实,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长公主晋恪睁着眼睛,有些不太舒服。 她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只觉得全身都恹恹。 但她也不能躺太久,毕竟她的皇帝亲哥现在重病在床。皇帝在病重前下了圣旨,让皇妹晋恪辅助国事。 太子脑子不太好,说句大不敬的,若是皇帝薨了,这天下晋恪随手就能握住。 太子好煳弄,脑子不精明,随便哄一哄就行。 但是太子妃很有些脑子,平常总是小心翼翼,从不留把柄。 晋恪想自己掌权,肯定要把太子妃除了。 日后,太子侄子当皇帝,晋恪自己垂帘摄个政。 晋恪静静想了一会儿前路,终于稳了心。 然后,她没作声,手在床板上轻轻拍了两下。 晋恪的大太监声音轻柔:「公主殿下可是要起了?」 晋恪「嗯」了一声。 外面立刻忙碌起来。 宫女快步走来,搀扶着晋恪起了床。 她坐在梳妆镜前,大太监在一旁禀告朝堂上的事情。 晋恪一边听,一边眯着眼,让宫女给自己洗漱、束髮。 她身前跪了个宫女净脸,身后也跪了个宫女束髮。 大太监叫步蟾,长相清秀,举手投足间的阴柔劲根本遮不住。 他手段厉害,很多事,晋恪都倚重他。 宫女轻柔地给长公主净了脸,另一个宫女上前,手里有搓热的玉肌散,里面混了百珍膏。 晋恪闭上眼,宫女跪在地上,轻缓地把手里的养颜膏敷到了长公主脸上。 膏体柔滑,温度适宜。 晋恪全身都松弛了下来。 忽然,她后脑一疼,刚生出的舒服劲一下子全没了。 晋恪下意识伸手捂住后脑,扭头看到了身后呆住的宫女。 大太监迅速上前,一脚把宫女踢歪在地,急急问:「公主可是伤着了?」 那宫女才反应过来,趴在地上开始哭着求饶:「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她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可指缝里还挂着几根公主的头髮。 晋恪俯身,掐着宫女的下巴,细细端详她的脸。 晋恪向来不记下人的名字。 她心里装着天下,哪有闲心记这些无用的东西。 但常在殿里这些,晋恪大多还是面熟的。 这个应该是新来的。 长相寡淡,眼睛不大,看着没什么福气。 也许是晋恪这会儿头皮还有些疼,心情不多好,怎么看这宫女都觉得丑。 她松了手,把手指在帕子上擦了擦。 步蟾看出来她满脸的不悦,恰到好处提了句:「奴才马上把她处理了。」 这样不会伺候人的,自然是要处理的。 至于步蟾是怎么处理的,晋恪从来不管。 她刚想「嗯」一声,忽然眼前一花。 晋恪忙闭上眼,等她再睁开眼,就惊住了。 刚刚她还在雕金砌玉的宫殿里,现在眼前满是枯败的庄稼。 晋恪慌了,她想动,但又动不了。 她挣扎着,始终没有办法挪动半步,最终只能放弃。 但等她偃旗息鼓了,但她所在的这具身子,竟然走动了起来。 晋恪对这个身子,根本没有掌控的能力。 她好似成了孤魂野鬼,被困在普通人的皮囊里。 晋恪从没有过这样的经歷,也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这事比她在戏台子上听过的鬼怪之说更为惊世骇俗。 晋恪慌了片刻,就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她可是以后要握天下大权的人,怎么能被这等小事吓住? 许是一场梦,她这样告诉自己。 第2页 也许是什么志怪之术。 但她是皇族贵人,怎么可能被困在此处,自然能逢凶化吉! 虽然晋恪还不知道怎么办才能回到自己身上去,但也稳住心神,暂时待着这里,想想办法。 这具身子,走着走着路,竟然跑了起来。 晋恪能看到眼前的所有。 这具身体,似乎很壮实,跑得很快,晋恪没法细看。 但眼前晃动着,她也能观察到,路边是一片黄土地,也有一片土屋子。 这里似乎不富裕,晋恪有了第一个印象。 之后,这具身体跑着跑着,似乎累了,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声。 这时候,晋恪才听清,好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 女孩跑到了村子的另一边,停在了一扇粗糙的木门前。 女孩推开门,大声喊:「娘!爹!我回来了!」 土屋里跑出来一个穿粗布衣的黑瘦女人:「小桃!以后别打那么多柴,你还长身体,压着长不高。」 晋恪知道了自己暂居的身体叫小桃,这个黑瘦女人是小桃的娘。 但小桃叫过的爹,没有出来。 晋恪正奇怪。 小桃放下身上的柴,跑进了屋里。 屋子里黑乎乎一片,晋恪没看清里面的样子。 等她终于能看清了,才看到屋子里简直要饭的都不如。 有一个树根做的桌子,树枝编的凳子。 还有两张床。 晋恪从小锦衣玉食,她见过最贫穷的,就是她奶娘。 即使是最贫穷的奶娘,家里也有四进的院子,还有几十个僕从。 晋恪大受震撼。 她一直觉得大晋国百姓生活都不错,怎么还有这么穷的? 一瞬间,她都有些疑心起来,这到底是不是大晋? 小桃往床边走去。 晋恪这才看到,床上还有个人,那人盖着打补丁的被子,被子下一侧空荡荡的,只有一条腿。 小桃喊了一声:「爹。」 床上那人「呵呵」笑了起来:「小桃,快去喝口水吧。」 小桃自己去了那个树根桌子那里,端了水来,给爹喝了几口,自己才喝。 晋恪眼睁睁看着那碗浑浊的水送到了面前,心里一阵噁心。 幸亏她的身体和小桃没有通感,不然真的会吐出来。 这根本不是能喝的水,连宫里的污水都不如。 之后,小桃又跑去了院子里,收拾柴火。她挑出来大小粗细差不多的,放在一边,另一些就放到了灶台边。 那些大小粗细差不多的,被小桃拿去,给了躺在床上的爹。 爹单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拿起来两根木条,然后,他除净树皮,开始编织了起来。 小桃说:「爹,娘说你编的小匣子卖得好,你再编几个吧。」 小桃的娘拿着锄头进了屋:「我再去田里一趟。」 说完,她就走了。 家里父女两个忙起来,一个帮忙除树皮,另一个编织。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有了声响。 「姐回来了吗?」一个女孩大着嗓门问。 「来啦来啦!」小桃应声。 有一个黑瘦的女孩走进来,身后还背着一个背篓。 背篓里是个枯瘦的娃娃。 女孩大抵只有七八岁,背着一个两岁不到的娃娃,很吃力。 晋恪心里一阵怜悯,不知道这户人家怎么活下来的。 若是她,过上了这种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梨子,你去给果子喝点水,你自己也喝点。」 梨子把果子放在地上,姐弟两个捧着有缺口的黑碗,大口大口喝那浑浊的水。 晋恪心里一阵不自在,这么小的孩子…… 之后,三个孩子一起帮忙,搀着他们爹,扶到了院子里。 果子帮不上忙,就提着爹的空荡荡的裤脚。 梨子看了一眼爹的空裤腿:「爹,你这裤子没用了。」 梨子的小脸非常正经:「不然裁下来给果子做衣服。」 晋恪有些看不起她。 这孩童不懂事,说出来的话,多伤她爹的心啊。 但她爹竟然大声称赞起来:「梨子说得对!」 小桃立刻跑到了屋里,拿了菜刀来,就要割掉他们爹的空裤脚。 晋恪被惊得一时脑袋都空了。 过了会儿,她才反应过来。 这个家确实穷,许是真的没办法。 到了午时,桃子去了灶台。 她个子不算高,但是灶台是土垒成的,刚刚好够得着。 梨子从背果子的背篓里拿出来一些青色的作物。 晋恪不认识这是什么。 但是梨子熟练地蹲在地上,把那些青色的东西择好。 小桃就把这些东西放在了锅里,搞出来煳里煳涂的一份菜。 晋恪觉得这些人活得挺不细緻,什么都吃。 然后,小桃又从屋里搞出来一碗黄乎乎的东西,在锅里加了水煮。 就这样,一顿饭好了。 一锅煳煳汤,一小盆不知道是什么的菜。 他们娘回来之后,一家五口,对着这样的一顿饭吃了起来。 他们吃的香喷喷,晋恪却看一眼都噁心。 她打定主意,快快想办法,早日从这里逃出去。 这样的日子,她看一眼,都是糟心。 第3页 只是,目前还没有什么法子,她也就只能安生呆着。 此后几天,晋恪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 她被迫跟着小桃,在田里除草,在河里捞鱼,溅了一身的泥,最后还没看见一点鱼的影子。 晋恪目光所及,到处都破败。 偶尔,小桃也跟着娘,去城里卖爹编编织好的东西。 娘不敢在城里大声叫卖,生怕招来了巡街的衙役,只蹲在墙角,等着旁人来问。 东西卖的很慢。 来了城里两次后,东西也没卖完,但田里的活着急,娘来不了了,就让小桃就带了梨子来了城里。 梨子之前没进过城,挺稀奇。 小桃拉着梨子的手,生怕走散。 路边的包子铺发出诱人的香味。 梨子扭着头看,她从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小桃也没吃过,但她有些心疼妹妹。 「不能吃,」小桃趴着梨子耳边轻声说:「那是人肉做的,只有大恶人才吃。」 「村里的王二哥之前不是病死了吗,他的尸身就送到这里来了。」 梨子被吓到了,收回视线,再也不敢看一眼。 但晋恪在小桃的身体里,听到了她轻微的咽口水的声音。 晋恪只觉得荒唐。 一个包子而已。 宫里的小宫女都是拿了包子餵鱼的。 竟然成了两个小孩可望不可得的美味。 这绝不是他们晋国。 晋恪想,他们晋国治下英明,百姓安居乐业,怎么可能有这等事。 作者有话说: 最近隔日更,大家不要等啊,要早点休息,2022要当个早睡早起的小姑娘~ 第二章 晋恪觉得自己是受了大罪了。 她真是受不了看见骯脏东西。 但是小桃每天做的都是脏活。 不是去田里干活,就是在山上砍柴。 有时候,小桃孩子心性,看到了庄稼上的虫子,还会蹲下来,认真盯着看一会儿。 晋恪被困在她的身体里,也只能面对那个丑虫子。 她想疯狂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来。 晋恪还看到了各样的泥巴,除此之外,小桃还得帮果子擦屁股。 晋恪被逼着,看了光屁股小孩。 小桃用树叶给弟弟擦了屁股,擦完之后,还认真看了眼树叶,确定上面没有虫子。 小桃听说过,有些小孩的臭物里有虫子,这样的小孩很难活。弟弟的没有,她就放心了。 晋恪看到了树叶上的黄色物体,崩溃到绝望。 她在宫里的净房,用的是暖玉做的物什,下面有厚厚一层沉香屑。晋恪从没见过这五谷轮迴之物,现在整个人都不好了。 但受过几次大冲击后,晋恪倒是平静了许多,再见到什么都不太惊讶了。 甚至觉得习以为常。 但她着实不明白这家人怎么穷成了这个样。 最令她不解的是,都穷成了这个样,他们竟然还努力活着。 晋恪是贵人,自然过不了这种贱日子。 但这群人,就这样活着,竟然也没抱怨什么。 晋恪不明白,默默观察着,算是体察民情,也等着自己的机会。 这家人如常过着自己的日子。 平日里,那个因为干活失了一条腿的爹,在床上躺着,等小桃捡来了树枝,他就编一些小物。 梨子天天带着弟弟果子,去捡能吃的野菜。偶尔运气好了,也能捉住一些蚂蚱,回来烤了,算是给一家人加菜了。 果子刚两岁,干不了什么活,但从不添麻烦,和那些野菜一起乖乖蹲在姐姐的背篓里,还能帮忙择个菜。 娘每天什么都忙。 干农活,卖编物…… 小桃作为长姐,也操持着这个家。 她跟着娘去种地,也干些弟弟妹妹做不了的体力活,捡柴,打水之类的。 早上一起来,一家人先吃一顿,然后就去各自忙碌,等到太阳落山,再一起吃一顿饭。 饭桌上,永远都是一盆菜,每人一碗煳煳汤。 着实没什么意思。 晋恪从没见过这么简陋的饭食,也没见过这么脏的人。 她格外想念自己的宫殿来,地面是白玉的,墙里是掺了香料的,不管何时,屋子里都有香气。 她的拔步大床上,雕着九天仙女。 她的衣服,一点皱都没有,沾了一点尘,就要丢掉…… 虽然她拥有很多东西,甚至以后可能拥有整个天下。但现在她只能像个游魂一样,看着这群脏人。 这家人并不知道晋恪的存在,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日子再忙,三个孩子也记得在阳光好的时候,把爹挪出来晒晒太阳。 日子再累,娘晚上都给孩子们讲个村里传下来的鬼怪故事。 日子再苦,爹都会给女儿们早上编个发。 晋恪看着,也品着,默默在心里砸吧出来一点味道来。 这点味道,她自己没有过,也说不出来。 但她大概明白,苦日子里的这点味,大概就是他们还好好活着的原因。 晋恪慢慢收起来自己的那点看不起。 不管怎么说,他们没坑害过谁,只是在好好挣命而已。 他们也是天下万民的一部分。 晋恪以后会掌管这个天下。 第4页 如果晋国也有这样的穷人,那她自然是要让他们好过起来的。 饭桌上,娘说起来今天自己去卖编物的见闻:「我路过了牙行。」 小桃和梨子没听过说过这个,睁大眼睛听娘说话。 「有一家穷的,把自己家的两个孩子都卖进去了。」娘嘆了口气:「可真不是人,以后不知道把孩子弄哪儿去了。不然去大户人家当牛做马,不然去了娼寮……」 小桃惊骇起来:「还有这种事!」 梨子也害怕。 爹皱了眉:「你和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然后爹敲了敲碗,让大家继续吃饭。 晋恪认真听着。 娘不再说话,给三个孩子夹了菜。 晋恪的视线对上了娘的视线。 娘脸上很脏,也很丑,双颊凹陷,穿着晋恪从没见过的破烂衣裳。 但娘的视线温柔:「小桃,多吃点,你今天累着了。」 娘看着小桃的眼睛。 晋恪在小桃的身体里,同样被娘看着。 晋恪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的视线了。 她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百无聊赖地自己在心里叨叨:「小桃多吃,小桃多吃。」 小桃夹了一只烤蚂蚱。 「给大功臣。」小桃说,然后把这只蚂蚱往梨子嘴里塞。 梨子挺得意,是她抓了好多蚂蚱,于是理直气壮张开嘴:「啊——」 小姑娘骄傲地看着姐姐。 晋恪用小桃的眼睛看着梨子。 梨子的小脸蛋脏兮兮的,瘦得和小猴子一样,远远称不上可爱。 但眼睛很亮,看着姐姐,全是依恋。 宫里也有年纪小的宫女和太监。 晋恪见过几次,有些小宫女是专门用来清理细口的瓶子的。 瓶口小,又怕用工具会伤到瓶身。都是珍品,坏一个少一个,谁都担不起责。 所以,就有了这群小宫女和小太监。 细细的小手小胳膊,往里面一伸,处理得干干净净。 但是那群小宫女,穿着合体的宫袍。 虽然她们长得快,但宫袍一年发两次,怎么都够了。 小宫女穿着得体,脸蛋圆圆的,憨态可掬。在宫里偶尔遇到了,看上去也心情舒畅。 现在晋恪面前的梨子,干瘦得让人可怜。 但梨子眼里满是依恋。 晋恪从没有被宫女们这样子看过,宫女们眼里永远都只是有惶恐。 晋恪被梨子这样盯着,有点不自在。 小桃把那个烤蚂蚱放进梨子的嘴里。 梨子大口嚼着:「真香。」 晋恪看着她,心里难得的平静。 晚上,爹娘睡一张床,三个孩子睡在另一张床上。 果子年纪最小,睡中间,小桃和梨子睡在两边。 到了半夜里,果子和梨子都挤了过来。 小桃睡得实,晋恪没睡,能听到身边两个孩子的呓语。 不管在宫里,还是宫外的公主府,晋恪一直都是自己睡的。这会儿天黑了,她看不见屋子里的脏,只能感受到旁边小小的唿吸声,感觉倒是稀奇。 有天的白日里小桃累着了,晚上睡得不安稳,迷迷煳煳地挣出了薄被。 晋恪感觉到小桃在睡梦中打了个寒战。 她知道可能会着凉。 对这户人家来说,一场小病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晋恪想把小桃叫醒,但什么都做不了。 她喊了两声:「起来啊!起来啊!」 但窗外月光安静,屋里一片静谧。 晋恪颓然住口。 第二天一早,果然小桃迟迟未醒。 娘想让女儿多睡会儿,自己先去了地里。 梨子带着果子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看姐姐还没醒,就跑了过来。 小桃努力睁开眼,嗓子有些哑:「我这就起。」 梨子和果子听出来姐姐不舒服,立刻跑去了院子里。 他们拿着一块破布浸了水,梨子拿着这块布就往小桃脸上擦。 晋恪眼睁睁看着那块黑乎乎的布迎面而来,却不能反抗。 梨子给小桃擦了脸,满脸的担忧。旁边的果子抓着小桃的手,试图让姐姐舒服点。 晋恪看不到小桃,只能盯着梨子的眼睛看,想从她眼睛里看到一些倒影来。 但看不清。 她只看到了梨子眼中浓浓的担忧,。 晋恪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份担忧,晋恪在自己作为长公主的一生中从没见过。 没时间想太多,小桃挣扎着起床了。 但她着实不舒服,晋恪能听到她唿哧唿哧的喘息声。许是病重了。 爹不放心,在床上拼命探出身体:「小桃,小桃,怎么了?」 小桃努力咽下喉咙的干哑:「没事。」 她这样说着,但是梨子看到了姐姐面色潮红。 梨子懂事:「姐姐在家看果子,我去捡柴。」 小桃不放心,山脚的柴被捡完了,得往上爬一点才行,山上危险。 小桃不想让她去:「没事,我喝口水就行,我去。」 说着话时,梨子已经拿起了背篓:「我去。」 她简单地说。 梨子只有七八岁,但懂事得像个大人。 晋恪见过几个王爷家里的儿孙,各个娇生惯养,哪天的菜不对口味都得发个脾气。 第5页 可是,这么小的梨子,已经开始为家里排忧解难了。 果子在旁边叫着:「我也去!我也去!不要姐姐背!」 他说话不利落,只能重复这一句。 小桃想了想:「你带着他也行。」 她觉得梨子自己太危险了,带着果子勉强算是两个人作伴了。 梨子应了声,牵着果子的手就出了门。 爹开始编东西。 小桃也没休息太久,在院子里用昨天打的水给一家人洗洗衣服。 一盆水轮着用,洗完一件再洗一件。 洗到水全都浑了,再住手。 小桃唿吸越来越重。 她靠着墙蹲下,迷迷煳煳睡着了。 晋恪忍不住担心。 不知过了多久,爹叫了起来:「小桃!小桃!」 小桃惊醒。 天下起了雨。 她跑进屋:「爹!」 爹大声问:「我听着像是下雨了,梨子和果子回来了吗?」 晋恪和小桃惊住! 两孩子还没回来。西边的黑云还在往这里蔓。 小桃撒腿往外面跑:「我去找!」 她疯狂往山那边跑。 遇到村里有人往家里跑。 有人喊她:「小桃,回家啊!下雨了!」 小桃头也不回:「我弟弟妹妹没回来!」 她跑到了山脚,顿住喘了口气。 山那么大,梨子和果子去了哪儿? 小桃茫然四顾,大声喊:「梨子!果子!」 雨越来愈大,小桃喉咙嘶哑,全身发热,全靠一股气撑着。 她往山上走,边走边喊。 晋恪也揪着心,这都是天下子民啊。 小桃走了一段路,忽然晋恪听到了细微的叫声:「姐姐……」 晋恪一喜。 小桃也听到了,勐然往声音的方向跑。 终于她找到了弟弟妹妹。 可是梨子和果子摔下一个山坳里。梨子脸上带着血,躺在山坳里,果子也闭着眼,像是没了声息。 小桃跳进山坳里,她拼命地抱住妹妹,托着她的小身子,往山坳外送。 小桃病得很重,没什么力气。 但妹妹满脸的血,她好怕。 小桃发烧发得头晕,她一发狠,奋力往外一托,手腕钻心地疼,但终于把梨子推出了山坳外。 然后是果子,果子轻一点,但是桃子已经没了力气。 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弟弟托送出去,她自己颤颤巍巍地扒着泥土,艰难地爬了出去。 但小桃已经站不起来了。 她迷迷煳煳地看了眼弟弟妹妹,眼睛颤了几下,终于控制不住地闭上了。 清醒着的,只有晋恪。 小桃闭了眼,晋恪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她只能听到周围的雨声,也能察觉到三个孩子躺在地上,声息越来越弱。 晋恪奋力挣扎着。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逃出现在无能为力的状况,只能胡乱折腾。 忽然,一阵疼痛。 眼前变亮,她能看到周围的环境了。 雨很大,帘一样遮天,泥水从山上往下流。 浸湿了小桃的头髮,也沖淡了梨子脸上的血,露出了一个狰狞的伤口。 晋恪害怕起来。 虽然她一直觉得他们一家活着没什么意思,但总归不应该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样的一天里。 他们还小,还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晋恪想大声喊救命,但仍然发不出声音。 天地间,雨沖刷着。 只有晋恪慢慢地绝望。 第三章 大雨茫茫。 晋恪死盯着远处,盼着雨中能有人来救救他们。 风吹动,树木摇晃,发出声音,晋恪满心以为有人来了。 但失望了很多次,仍然没等到。 她有些绝望了。 之前听国师说过,人命贱。 她以为战时命贱,但没想到无战时,命也贱。 三个孩子而已。 她默默想着。 三个孩子而已,一点点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没穿过什么好衣服。 是不是她不来这么一遭,甚至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有三个孩子就这么死去。 雨继续下,身边的唿吸声逐渐变弱,晋恪出神地盯着不远处,心里一片空寂。 忽然,终于有了女人的声音。 「小桃!」 「梨子!」 「果子!」 女人声音悲戚,晋恪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女人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是娘! 孩子们有救了! 娘终于发现了孩子们,疯狂地跑来。 她没时间检查孩子们的身体,赶紧抱起看起来伤的最重的梨子。 然后,她另一手又拎起面色煞白的果子。 娘只有两只手。 只能带走两个孩子。 娘看着躺在地上的小桃,全身都在颤抖。 她弯下腰,试图一起抱起小桃。 但怎么都抱不起来。 要抱起小桃,只能放下怀里的那两个。 怀里的是亲生骨肉,地上的也是亲生骨肉啊! 娘从没哭过,但现在看着孩子,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悽惨,晋恪忍不住心里发酸。 第6页 娘不是个多聪明、多决断的人,她做不了选择,就宁愿站在这里哭。, 捨弃是个大智慧,娘只是个普通人,她什么都不想捨弃。 哭到最后,也许能想到办法,也许就和孩子们一起死去。 但她是个娘,做不出放弃哪一个的事。 晋恪听着她的哭声悲戚,心头难受,三个孩子唿吸越发微弱,晋恪怕到极致。 晋恪努力着,试图发出声音,也试图挣出小桃的身体。 深入骨髓的痛感袭来。 晋恪忍住,继续挣。 忽然,她感受到了一点凉意。 再然后,她感受到头脑发胀,冰凉的雨点打在背上。 晋恪融入了小桃的身体,承受了她刚刚的病痛。 眼前发黑,晋恪喉咙也很痛。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 但快来不及了。 她手指颤抖,然后慢慢支起手臂。 晋恪抓着树皮,站起来。 她颤抖着说:「走。」 娘哭着,抱着自己的二女儿和小儿子,和大女儿相互依靠着,走出这片林子。 晋恪唿吸粗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濒死的感觉。 但她不敢死,只能撑。 摇晃着走了一段,晋恪听到了身边的娘大声喊:「这里啊!」 不远处有了几个人的应声:「找到了!找到了!」 纷乱的脚步声靠近,晋恪这口气泄了。 她一下子瘫倒在地,再没了意识。 晋恪恍恍惚惚的,总觉得光线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光。 小桃醒了。晋恪再次失去了对身体的操纵。 小桃在一家医馆,沉默着听学徒说话。 「你娘把自己卖了,才有了钱给你们治病。她把自己卖给了行商。」学徒说:「许是当个仆娘,但你娘洗了脸,长得还不错,许是……」 学徒没再说后来的。 「行商人不错,你娘从行商那里拿了钱,获准再照顾你们几日。」 小桃没得选了。 家里可以没有她。但绝不能没有娘。 小桃对学徒道了个谢。 她身子还虚,缓缓起了身,她出了医馆,慢慢往前走。 过了街,那边有个牙行。 小桃记得娘说过,卖进了牙行,不是当牛做马,就是进妓寮。 但她想着,自己不管是当年做马,还是进妓寮,都总比家里没了娘强。 小桃大了,自己也能活。但弟弟妹妹还小,爹身体不好。 小桃把自己卖进了牙行。 拿着钱赎回了娘。 然后,小桃走进了牙行里,背后是被拦住的嚎啕的娘。 小桃平静坐在牙行给她的屋子里,第一次用清水洗了把脸。 洗了脸,换身干净的衣裳,以后就看命了。 她洗了脸,走到了铜镜前。 她细细看自己,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样子,和梨子有点像…… 晋恪又被困在了小桃的身体里,没了知觉,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齣惨剧。 晋恪心里憋得难受,她不懂这家人为什么就活成了这样。 小桃走到了铜镜前,晋恪也想看看她。 看看这样的苦孩子,到底长个什么样。 这一眼,晋恪就如遭雷击。 干瘪的脸,眼睛不大,看着没什么福气。 这不就是那天在宫里扯疼自己头髮的宫女吗! 这一晃神,晋恪再次缓过来,面前就是她的水银镜和玉石地板了。 身后的宫女还在哭着求饶。 大太监等着她的回应,准备着把宫女处理了。 晋恪停顿片刻,转身。 再次抬起那个宫女的脸,细细端详。 长得普通,满脸慌张,似乎就是无关紧要、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小东西。 但晋恪想起了小桃娘的眼神,梨子抓了蚂蚱后得意的笑,少了一只腿的爹,还有从不哭的果子。 「你叫什么?」晋恪问她。 「奴婢……奴婢叫庆春!」宫女声音发抖。 庆春,是宫里的名。 晋恪摇头:「你入宫前叫什么?」 宫女庆春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小桃!奴婢叫小桃!」 晋恪转了身,明白刚才并不是一场梦。 她可以让步蟾把一个宫女处理了。 但小桃不该死。 晋恪想留小桃一命。 「刚好今天想吃桃了,」晋恪说:「算她命好。」 步蟾弓腰后退一步,脸上带了笑:「奴才去给殿下取桃。」 现在季节不对,桃很少。 但宫里早做好了准备,什么都有,不能在主子们想吃什么的时候,说没法子。 要是主子不能事事顺心,那自然是下人的错。 晋恪坐在镜前,继续梳发。 身后的小桃战战兢兢,手里轻柔了不少。 但她总归是第一次服侍长公主,又出了点错。 晋恪眼睛的余光看到小桃拿了不成套的髮饰,忍了忍,没说话。 在一个遥远的帝国,一群白衣的科学家守着屏幕,终于做出了判断:「融入成功。」 旁边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老者,沉默地看着眼前。 他老了。 他那个本该继承皇位的长子死去了,只剩下一个天真的女儿。 第7页 公主在母亲的教导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从未接受皇族的帝王教育。 但她的兄长死了,为了延续皇族的统治,她必须即位。她要证明自己能够做到一个掌管天下的人应该做到的事情。 老者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 旁人不敢看他。因为他握了兵权,明明是皇帝的养子,却提出了让皇帝禅位。 太子殿下死了。 天真无助的公主即将上位,却被能力强干的皇养子阻拦。 「为了帝国的永恆,」皇养子说:「能者上。」 皇帝已经很老了,他看着朝堂中站着的女儿和视若亲子的他。 朝臣们不言语,只是站在了自己支持的人后。 各占一半。 最后,皇帝同意了这场试炼。 在远古时代,曾经有个晋国。 晋国有个长公主。 她的皇帝亲哥病重,她的太子侄子是傻子。 她的将军舅舅战功彪炳,但她早已在舅舅身边安排了杀手,如有需要,随时可以动手。 这个天下,她伸手可得。 皇养子表情淡漠:「若公主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登基为帝,即可证明她有帝王之才。」 公主也接受了这场试炼。进入后,她会忘记自己的所有事情,只作为那个晋国公主行事,但会保留自己的行为和思考。 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皇养子势在必得。 公主进入试炼前,看了皇养子一眼。 她不明白,年少时那个低着头轻轻叫自己姐姐的少年,怎么就成了如今的冷硬模样。 皇养子平静地遥望公主,眼神里是让她看不懂的东西。 晋国的晋恪什么都不知道。 经了附身之事,她终究有些害怕,所以叫来了侍卫,让他去打探一番宫女小桃的家乡,看看是不是和自己亲身经歷的一般。 侍卫很快就给了回復,是一样的。 此事怪异,晋恪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她很想知道苦孩子小桃,怎么就成了自己身边的宫女。 小桃被传唤过来,规规矩矩跪在晋恪脚下,忍不住发抖。 小桃听说过长公主不是个体谅下人的人,很怕长公主是不是又想处置自己了。 但晋恪没有处置她。 「小桃,」晋恪问:「你是怎么进宫的?」 小桃的身子抖抖索索:「回殿下,奴婢家里贫穷,奴婢把自己卖了,运气好,被一个官家买了。」 「后来奴婢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官家就遭了难,我煳里煳涂地成了官奴。被採买的太监买回了宫里,本来是做洒扫差事的,后来做的好,才到了殿下这里。」 晋恪点了点头,看来自打小桃把自己卖了,波折挺多,但结局还好。 她又问:「你家中如何?」 小桃答:「奴婢家中父母还在,还有个妹妹叫梨子。」 果子呢?晋恪问她:「家中没有兄弟?」 小桃静了静,似乎有轻微的吸气声。 然后,晋恪听到了她的回答:「奴婢的弟弟……一次雨中摔伤后夭了。」 晋恪勐然鼻子一酸。 她还记得那个孩子,穿着爹的空裤腿做的新衣,兴高采烈地抓蚂蚱。 晋恪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摆了摆手,小桃便无声退下了。 晋恪仰起头,看樑上细雕后贴金的凤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果子这一辈子,到底还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第四章 这几日朝中事多。 晋恪很是忙碌。 另外,她发现小桃脑子不是特别好用,自从那次她用想吃桃子的名义饶了小桃一命,此后,她的桌上永远摆着一盘桃。 就像现在,晋恪在看奏摺,小桃守在旁边,偷偷看眼长公主,眼神还不时停在桌上的桃子上,很是希望公主能吃个桃子一样。 晋恪不动声色,继续看奏摺。 固州有震,伤了不少民房,死伤也有,需得拨款。 须尼山有祥瑞,当地主官把那头白鹿当成了天大的喜事,要上京献瑞。 盟州有土贼,虽已清理,但有些成了流寇。要安排人手,还得嘉奖将士…… 事情都不大,但是都得一一处理了。 还得处理好,毕竟现在皇帝卧病,民心不安。晋恪得让百姓安心。 除此之外,最麻烦的是沧州。 沧州离海最近,是中原与海寇间的屏障。 最近,海寇有些不安分。 沧州许是会有事。 晋恪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派兵了。 只是最近国内不安宁,总是有些地方需要兵力。晋恪也就始终没给沧州加派。 晋恪和朝中大臣总觉得沧州不急,还有时间。 但在一天晚上,她忽然被大太监步蟾的声音惊醒了。 「殿下!殿下!」步蟾在床帘外声音又轻又急。 晋恪迷迷煳煳醒来,听到了步蟾的下一句。 「沧州有变!」 晋恪立刻惊醒。她霍然起身,宫女们迅速忙起来。 宫女们给她着衣束髮时,晋恪听步蟾说了沧州的情况。 「也没个徵兆,忽然间海寇就动了。」 「朝中收到的急报上写着,沧州已经被围了。几位大人在阁中等您,太子殿下也正在来的路上。」 「奴才这边的人得到的消息,是今年海上收成不好,海寇才铤而走险。几支海寇结了盟,势要夺了沧州城。」 第8页 晋恪认真听着,脑子里飞快思索关于沧州的情况。 沧州与其他城都有些距离,战火暂时烧不到其他地方。但沧州是卫城,断不能被海寇占了。 但离沧州最近的守军是武威军,人手不足,若是现在去夺沧州,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 晋恪已经换了衣服,也梳了发。 她扶了一下自己头上的凤簪,定了定心神。 然后,晋恪起身往内阁走去。 大臣们已经到了,都是二品以上的,白髮苍苍。 里面也站了几个年轻点的武将,面色焦躁,正在小声讨论。 晋恪进去,阁内肃静了下来。 她坐在中间的位置,面色平静:「说下你们的想法。」 没人敢说话。 沉默片刻,终于有个忍不住的年轻武将开了口:「殿下,得救啊!」 晋恪问他:「怎么救?」 武将语气坚定:「武威军先去,离沧州最近的定州守军也立刻前往。」 旁边的殿阁大学士发出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冷哼声。 晋恪问他:「大学士怎么看?」 大学士做了个揖:「殿下,武威军打不过海寇。或是让武威军先去,等到定州守军到了,武威军早就被海寇打败了,甚至沧州也可能被占了!」 大学士声音铿锵:「沧州救不得!」 但他没等旁边反驳,也做了下一步安排:「但沧州不能丢……」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国公忍不住质问:「大学士,你又说沧州不能救,又说沧州不能丢,到底要怎么办?」 大学士昂然抬头:「等!」 「武威军前往,但不救。等到海寇全入了沧州,武威军再行动。沧州是水城,若是在城外水道倾火油,让火油蔓在整座城,然后燃了。城内海寇死路一条。」 「武威军要做的,就是守在城外,把逃出的海寇绞杀即可。」 旁边的几个武将气的满脸通红:「你竟说要烧城!海寇烧死了,百姓也被烧死了!这是硬生生看着城内百姓没了活路!」 「海寇都不烧城,我们烧?」有人愤怒地指着大学士:「你这样的,怎么当百姓的衣食父母!」 大学士慢条斯理:「海寇不烧城,是因为他们想要城里的女子和粮食,但我们只要城。」 大学士摇着头问那几个武将:「现在把武威军派过去,城内百姓就能活下来?」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能,不仅百姓要死,武威军也要陪葬!」 大学士年纪很大了,但是站在阁中,努力挺直背:「什么是百姓的衣食父母!知县是一县的衣食父母,知州是一州的衣食父母!我们是整个天下的衣食父母!」 「这天下可比沧州重要得多!」 大学士转身看着晋恪:「殿下。」 「用沧州一城人,可换海寇覆灭,可换一场大捷安天下百姓的心。」 他弓了腰:「等到战事一过,即可发捷告天下,说海寇之乱已平。说武威军赶到时,沧州已亡,但将士们奋勇征战,夺回沧州,为万千性命报了仇!」 「此后,不破不立。筹备水军,并将沧州重建,巩固城楼,引进人口,使沧州成为我们晋国最坚固的屏障。」 有几个武将闭了嘴,没再说话。 另外几个一品官员低着头,往大学士身边靠了靠。 刚刚还有些质疑的国公低下头,默认了大学士的策略。 只有那个年轻的武将还在大骂:「怎么能这么做!这是眼睁睁看着沧州百姓去死!」 大学士挺直背,大喊一声:「殿下!」 晋恪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有人教导过她。 若要掌一国,那眼界就要放到天下。 一个百姓不是天下,两个也不是;十个不是,百个也不是。 一个合格的治国者,不可能让每个百姓活得好,但他能让整个天下变好。 只是,整个天下的好,总归需要一点小小的牺牲。 成大事者,不顾小节。 晋恪定了定神:「可。」 她说了一个字,定了一座城百姓的生死。 此事已定好,命令已经发给了武威军,太子才迟迟赶到。 太子坐稳后,一个大臣在他耳边说了沧州之事。 太子没怎么听懂,但他知道自己本就煳涂,所以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 晋恪不愿看这个侄子一眼。 没了幕僚在侧,太子基本就是个废物。 晋恪不明白他们皇家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血脉。 呆呆愣愣,笨口拙舌,一无是处! 一众人坐在阁内,等着沧州的军报。 如是时机合适,火油就会蔓遍整个沧州…… 正是深夜里,晋恪微微眯了眼,拇指摩挲着扳指。 一屋子朝中大员静默着,等待着军报。 晋恪现在心里没旁的想法,只想着战后的捷报应该怎么写,是不是能趁机给自己的人加点军功? 她出神地盯着前面,阁内灯火通明,内外一片肃静。 忽然,她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还有一个男人狠狠的喊声:「跑啊!」 晋恪被抽得发懵,她的眼前已经变了样子。 黑乎乎的,偶尔不远处亮起火光,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第9页 是一条胡同小路,路边已经倒了几个人,身下都是血,看不清死活。 晋恪还没观察清楚,她又被抽了一巴掌。 「跑啊!」 她有些愣,不知道为什么跑。 忽然,一道破空声响起,晋恪的胳膊扎心的痛。 一支箭擦伤了她的胳膊,流出血来。 身后又有了弓箭的声音,晋恪终于跑了起来。 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终于意识到,要跑了。 不然,会死。 她迈开腿,奋力往前跑。 身后有了打斗声,她往后看,有个中年的男人,和几个穿短衫的打斗了起来。 前面就有拐角,晋恪拼命跑过去,身后响起了一声惨叫声。 应该是那个中年男人没了。 但身后没有脚步声,那个男人应该是拼死把那些人都拦下了。 晋恪并不知道那是谁,但她的脸颊却湿润了。 她跑得很快,风吹过她的脸,把泪水吹干。 她又跑过了一条胡同,前面有几个少年少女,手里握着□□,围成一圈,谨慎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晋恪脚步慢下来,不知道这些是敌是友。 那边有个少女发现了她,大声叫:「莲姐!莲姐!」 其他几个少男少女看了过来,也跟着叫了她:「莲姐!」 晋恪终于知道了,自己现在应该是叫莲。 少男少女刚刚经了战,□□上有血,不远处的院子门口,堆了很多尸体。 「莲姐。」一个女孩眼睛里带着泪:「我爹……你见着我爹了吗?」 刚刚的那个中年男人,晋恪并不知道是谁,但似乎和这个女孩有点像。 就算是这个女孩的爹,晋恪也不能告诉她说,你爹已经没了。 晋恪只能说:「我没见到。」 这句竟然让女孩安心了不少。 女孩擦了擦刚刚脸上溅上的血,舒口气:「他们许是换了个地方。」 另一个少年,胸腹处缠了长布条,隐隐渗出血来。他嘴唇发白,声音虚浮,催促着:「莲姐,你快去下一个地方看看,我们这里安全。还守得住,不差人。」 旁边地上躺了一个女人,满身的血,竟然也开了口:「……守得住……」 看样子,活不久了。 少年跑过去,抱住女人:「姨姨。」 少年吸了口气,屏住自己的哭音:「姨姨,你别担心,我们守得住。」 那个姨姨没了声息,少年抱着她,把脸埋进姨姨血污的头髮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旁边一直沉默的一个少年开了口:「没事,莲姐,我们沧州守得住。」 听到这句,晋恪心里一咯噔,这是沧州啊。 晋恪仰头看天,不断有亮光闪过,许是在用火箭攻城了。 这是今晚的沧州啊。 这是她下令等死的沧州啊。 第五章 那个刚问过自己爹的少女平静了很多:「莲姐,没事,这附近的妇幼老孺都在院子里,我们守得好好的。」 少女对着旁边的房子努了努嘴:「大家都在里面,没事。」 晋恪走到那栋房子前,房子门口堆了很多海寇的尸体,晋恪隔着尸体的缝隙往里看。 院子里站着几个白髮的老儒,手里拿着擀面杖和菜刀,排成一列,严肃地站在门口。 还有几个年轻的女子,头髮散乱,手里拿着各种用具,站在老儒身后。 人不多,稀稀落落地摆了个不怎么有用的军阵来。 读书人最重礼仪,男女大防看的极严。但这会儿,为了这座城,为了人命,他们站在了一起。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里面一个老儒看到门缝处的晋恪,挥了挥手:「莫怕。」 他声音很大,似乎在安很多人的心:「朝廷马上派人来救了!」 老儒身后有个年纪更大的接口:「没错,朝廷马上就来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点头,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深信不疑。 晋恪心里一酸。 少女在她身后喊:「莲姐,你快去阿忆那边看看。」 门口的一个女子听到了喊声,也大着胆子喊:「是莲娘吗?」 晋恪略一犹疑,便应了:「是我。」 门内的女子惊喜交加:「莲娘!能不能帮我去问下我的夫君,是否还安好?他们书院的读书人和僕从全都出去守城了。」 女子带着哭声:「他不会武艺,我很担心他。莲娘,你帮我问问吧。」 一个老儒摇了摇头,嘆道:「成何体统!」 他皱着眉,觉得女子当面说担心夫君不规矩。 然后老儒说:「既已如此,帮她问问也就帮她问问吧……」 很明显那女子识得莲娘,但晋恪不识得她,也不识得她的夫君。 在少男少女的催促下,晋恪只能又跑起来。 她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道女子的夫君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们说的阿忆在哪儿。 她跑过了一条胡同,里面有很多尸体。 晋恪看懂了沧州现在的局势,城门已破,有些海寇进了城。 沧州城内百姓聚拢了起来,躲在附近的大宅子里。 有武艺的女子和所有壮丁守在门口,门里第一层是没有武艺的女子和愿意站出来的老者。 第10页 再往里就是孩童。 有些地方已经被海寇攻破,尸身遍布。 有海寇的,也有沧州百姓的。 沧州百姓未曾给他们晋国丢人,地上的尸体,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手里都有武器。 甚至孩童的尸体,小小的手里也握着石块。 晋恪越跑越心酸,越跑越郁痛。 中途,她茫然地停下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如果沧州百姓知道他们必死,是否还会这样为自己挣命? 周围总有火光和喊杀声,她停下,那声音就更为刺耳。 晋恪只能跑。 终于,她又跑到了一个地方,和刚刚的少男少女一样,那里也有一个房子,房门口堆着尸体,只是这儿正在打斗。 海寇人数很多,守着房子的人势弱。 里面有个青年看到了晋恪。 声音里满是高兴:「莲娘!」 然后,那个青年在打斗的空隙,伸手擦了一把即将流到眼睛里的血,又哭了起来:「总镖头……」 他奋力挥刀砍倒一个海寇:「总镖头……已经死了啊!」 晋恪不认识总镖头,但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她心中升起。 「爹啊!」晋恪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哭吼。 她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 另一个魂魄奋力把她挤压开来,身体行动了起来。 莲娘从旁边的尸体手里捡起一把刀,沖向了海寇。 她从小跟着爹习武,身姿轻盈,武艺高强。但她从未走过镖,也从未杀过人。 这第一次杀人,她竟觉得,人肉人骨还不如镖场的木人坚硬,一刀下去,就噼砍成两半。 莲娘心如止水,刀刀见血,宛如女修罗,在海寇的包围圈旋出了一个生路。 「杀啊!」莲娘喊着,包围圈里的人也喊着:「杀啊!」 晋恪眼前一片又一片的红。 她被那红激得眼痛,她闭上心神,避一避肝肠将碎。 一晃神,再一睁眼,晋恪就坐在阁内了。 眼前还是灯火通明,那些剑戈、鲜血就和做梦一样。 刚刚的她经受了无法言说的人间惨剧,现在却安安稳稳坐在安全又舒服的地方。 晋恪愣愣地看着前面,眼睛一眨,就掉出一滴泪来。 她是长公主,晋国第一尊贵的女子,别人在她面前全都低声下气,不敢看她的脸,自然没人看见这滴突如其来的泪。 有人在死去啊。 她明明知道,却在这里等着。 等他们死得差不多了,才会派兵前往。然后烧掉他们用命来守的城。 晋恪问:「沧州怎么样了?」 步蟾轻声答:「武威军已经赶到,沧州城门已破。」 晋恪不再说话。 她静静地想明日能发出去的大捷。 想着大捷上应该怎么写。 大捷写给天下百姓看,但是沧州人看不到他们的命换来的这场捷了。 晋恪想到了刚刚的莲娘,还有那个让她跑、自己却死去的中年男人。 还有那几个受了伤、带着血,仍然守着院子的少男少女。 白髮的老儒坚定地等着援军,年轻的女子心心念念自己不会武的丈夫…… 都在用命守城,等着朝廷来救。 然而,朝廷已经定好了用他们的命来换更有价值的东西。 援军就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晋恪坐在铺着柔软锦垫的椅子上,煎熬得如坐针毡。 她脑中思绪繁杂,片刻后,她终于站起身,冷着脸下了令:「让武威军去救。」 那几个武将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大学士凝重地看着长公主:「殿下!」 他痛心疾首:「不可啊,殿下,沧州难救啊!」 大学士歷来欣赏长公主,对她以后摄政从不反对。他出身寒门,凭藉惊世才华和冷硬心性成了一品大员,从不守世俗规矩。 晋恪知道他的建议是为了晋国好,也是为了自己好。 但她现在做不到冷眼旁观。 沧州城里,莲娘他们还活着,还在拼命的厮杀。 如果不救,晋恪的梦魇中永远会有那些人的脸。 晋恪重申一遍:「本宫有令,让武威军去救。」 步蟾领了旨,应了是,躬身退去宣旨。 大学士嘆了口气。 他觉得长公主这一步走错了,但既然是旨意,他自然不敢违背。他年纪大了,在朝堂几十年,早成了精怪。 大学士明白,自己要在皇上和公主面前显得聪明有用,但很明显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该开口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是最最值钱的学问。 阁内年轻的武将,激动地跪拜:「谢殿下怜爱沧州百姓!谢殿下好生之德!」 晋恪不理他,安静等着之后的军报。 她心里一阵焦灼。 她等待着,也反思着。 自己这是怎么了? 帝王家本就是这样的啊,最是无情,最是会权衡。自己怎么就为了沧州人心软了? 难道自己下令让武威军等着的时候,不就知道会有人死吗? 她有些搞不清楚,只能保持了庄严的缄默。 太子坐在座位上,看了姑姑一眼,又看了一眼大臣。 他一直煳里煳涂的,现在才搞明白髮生了什么。 第11页 太子的腿有些酸了,他悄悄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尽量动作不大,也不敢说话。 但他浑浑噩噩的脑瓜子里,也明白了,这是不怎么好抉择的问题。 这一夜,他们从刚入夜,等到了晨光熹微。 中间的军报又来了几次。 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武威军死伤颇多,但终于夺回了沧州。 一个小将满身尘土,跟着步蟾进了阁,跪在地上,嗓子嘶哑地说战况:「武威军兵力本不足海寇,但沧州城百姓人人上阵,抵抗了不少时间。」 「百姓生生用命消耗了海寇的战力,所以武威军到了以后,还算能与之一战。」 「现在已临近末尾,海寇还在负隅顽抗。为了把海寇全灭,夺了他们退路,需得让人去把他们的船都烧了。」 「烧船一事,十死无生。武威军中将士们水性都不好,沧州城内一个镖局有几名镖师,还有一些渔夫,自愿带了火油去烧船。为首的是总镖师的女儿,叫赵莲娘……」 全都连上了,晋恪安静听着。 那个小将勇敢地抬起头问:「殿下,军中问战后能不能给这几名义士些封赏。毕竟,以后他们家中只有老小……」 晋恪应了:「准。」 战况算是定了。晋国能胜,但就是不知道是大胜还是小胜罢了。 阁中重臣们候了一夜,等来个不差的结局。 晋恪让他们回去歇息,明日再来宫中商议后续。 太子偷偷看了眼姑姑,也离开了。 晋恪无心管他,走到阁外的湖边。太阳已经升起,但风还很凉。 宫女跟在她身后,晋恪坐在湖心亭里,宫女给她身上披了鹤氅。 晋恪捧着手炉,想着沧州的那个莲娘,现在是不是在冰凉的海水里泡着,寻着机会去烧船。 这一战后,莲娘大抵就没了。 明明是还不错的战况,晋恪心里却生出难言的惆怅来。 到底,不知道她长个什么样子。 第六章 晋恪在湖心亭坐了很久。 太阳渐升,但还是有些冷意。 晋恪一直发着呆,未曾感觉到冷。 但如果呆的时间太久,肯定是不行的。 唯一一个敢和长公主说话的大太监步蟾现在出去办事了,宫女们都静默地站在一旁,不敢提出让公主回殿内。 但是真的有些凉了。 晋恪未曾察觉到,她自己已经打了两个小小的寒颤。 小桃偷偷摸摸抬头,看了公主一眼。 刚进宫时,她就听说过,长公主不是个会体贴下人的贵人。 小桃听说,长公主从不记下人的名字,若有不合意,就打杀了。 后来被选去公主宫里时,小桃很害怕,惊慌之下,第一天服侍就出了问题。 当时她以为自己要完了,没想到公主饶了她一命。 自那之后,小桃就觉得,也许之前听过的,都是传闻。 长公主没有那么坏。 小桃的心在胸膛里翻滚了好几圈。 晋恪又打了个小冷颤。 小桃看着她,想了很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殿下,太冷了,回宫吧。」 这话一出,其他宫女都用如见鬼魅的眼神惊慌地看着小桃,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乖乖,你要死了!」 晋恪被这一声叫回了心神。 她才感受到自己的手已经冰凉。 晋恪起身:「是冷了,回宫吧。」 她有些寂寞,回头一看,这些宫女都是熟面孔,但她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 其实,刚来时,那些宫女都报过名字。 但平日里,宫女们伺候的妥帖,晋恪也不需要叫她们。 和后宫的妃嫔们不同,晋恪忙碌于朝堂,不怎么关心宫里的事。 晋恪只记得一个小桃,也就只能叫了她。 小桃在宫里的名叫什么来着? 什么春,还是什么夏? 晋恪不记得了,也就只叫了她唯一记得的:「小桃。」 小桃有些惊,结结巴巴:「殿……殿下?」 晋恪略扬下巴:「你过来。」 小桃快步上前。 晋恪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但她觉得身边太冷清了。 她想说说话。 「你爹娘怎么样了?」晋恪问。 小桃低着头:「奴婢的爹腿残了,做不了什么,都是我娘忙里忙外。」 小桃有些克制不住地高兴起来:「我当了宫女,月银多,托老家的人带给爹娘,现在他们生活好多了。」 晋恪听着她说这些平常人的事情,心里和缓了一些。 她「嗯」了一声,示意小桃继续说下去。 小桃一提起来家里人就有些忍不住,也愿意继续说。 「奴婢家里新盖了房子,还说给我留一间……」 晋恪安静听着,直到她们到了宫里,才让小桃停了嘴。 晋恪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 她微眯上眼,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对于小桃的家人,她有些奇妙的亲近感,若是他们能生活得好一些,晋恪也是高兴的。 听过了小桃家人现在的生活,晋恪心里舒服了一些,她很快就睡着了。 只是这觉也睡不了太久。 步蟾的声音很轻柔,被叫醒的晋恪略有些睏倦,但没有生气。 第12页 听到了床上的动静,步蟾知道公主醒了,立刻说了:「沧州已定。」 晋恪坐起身:「嗯,怎么样?」 步蟾说起细节来:「沧州卫军全部覆灭。武威军死伤过半,城中百姓存活不足一半。」 步蟾感嘆了一声:「沧州民风确实不错。」 他细讲:「先是沧州的守军上场,此后百姓们自发组织了起来。镖局和其他武人家的大人孩子都去了,读书人拿着自家的傢伙什也去阻拦,但到底没什么武艺,死得七零八落。」 「存活下来的有很多孩童和老人,可见沧州仁义。」 「到了最后,海寇的船都被烧了,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沧州官民请旨,筹建水军。」 晋恪听完问:「去烧船的那几个人还活着吗?」 其实她想问莲娘还活着吗。 步蟾摇头:「我收到消息时,烧船的义士一个都没找到。」 「船上有火油,听说当时海上烧的旺盛,船上海寇的尸体都没找到……」 之后的事,步蟾没说,晋恪能明白。 那些义士,连尸体都不剩了吧。 晋恪嘆了口气。 她更了衣,收拾妥当,去了朝堂上。 之后的事情处理起来很简单,该拨银就拨银,该褒奖就褒奖。 还有沧州守军和水军的筹建,以及殉职的官员空下的官职调整。 处理得井井有条。 晋恪特别下了旨,对烧船的义士们家人发了牌匾和财物,确保他们一生无虞。 只是,到了赵莲娘这里,有些难办。 她没有家人了。 她全家都为了守沧州死了。 「其实她还有个未婚夫,名为沈忆,但跟着她去烧船,也没了消息。」 当这个消息在朝堂上说出来时,朝堂都静默了。 「全家义士啊……」丞相感嘆。 但除了这句感嘆,他们给不了赵莲娘什么了。 「立祠堂吧。」有人提出来。 晋恪嗓子发痛,她压下那股子钝痛,终于发出了声音来:「可。」 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定了,之后沧州会有守城英雄进京领赏。 为了给他们足够的体面,晋恪会带着太子亲自宣旨。 捷报传遍了天下。 捷报了没写沧州城和武威军死了多少人,只说杀了多少海盗,说以后晋国再无海寇侵扰之忧。 引得天下欢腾。 儒生们在酒楼里纵酒高歌,为了这场大捷写庆功诗。 还有不少百姓人家放了鞭炮。 但沧州城一片缟素。 每户都死了人,他们高兴不起来。 每天都往城外送棺材,硬生生伐光了周围的树。 虽是喜事,但晋恪宫中也没什么喜意。 宫女们谨慎行事,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高兴。 不久后,沧州来人了。 让他们这一行人休整两天后,就进宫领赏了。 晋恪穿了朝服,带着太子分赏。 殿下黑压压跪了一群人。 晋恪看过去,多是缺胳膊少腿的。 忽然,前面跪着的一个人抬起头,和晋恪的视线对在一起。 晋恪被这个人吓了一跳,穿着女子的衣服,但看脸真的看不出男女。 「你是何人?」晋恪问。 那人的嗓子沙哑古怪,像是被伤过:「回殿下,我是赵莲娘。」 晋恪盯着她看。 脸上满是黑色的烧伤,没有头髮,几乎看不出个人样。 晋恪的心抽了一下,她伸出手捂住心脏:「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这句话一出,赵莲娘却感动了。 「谢殿下,」赵莲娘说:「虽然我全家都死绝了,但起码我还活着。」 既然人还活着,立祠堂自然就不行了。 晋恪真心想给她一些她需要的好东西。 晋恪先念了给其他人的封赏,然后,她把赵莲娘宣到了自己的宫里,想问问她想要些什么。 「封你做个县主可好?」晋恪问她。 赵莲娘的五官都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但晋恪看着她,不觉得异样。 她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嫌弃。 赵莲娘的脸奇怪地皱起来,看起来有些可怖。 晋恪身后的宫女纷纷低了头,不敢再看。 但晋恪猜得出来,她大概在笑。 「殿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赵莲娘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又展示了一下自己没了手指的左手。 「我这样太丑陋,不配做县主。」 晋恪想告诉她,这个荣耀,皇家愿意给,她就担得起。 但赵莲娘跪下来说了她的请求:「民女想求两件事。」 「我这辈子不会嫁了,求殿下赏我一个牌坊,我给沈忆守一辈子。船上的火烧起来时,他把我推出来,自己死在了火里,我得把我家和他们沈家担起来。日后,我收养几个孩儿,两家也能有个传承。」 这事不难,更何况,沧州城里到处都是,晋恪允了。 然后,赵莲娘提出来自己的第二个请求:「殿下,我想去水军。」 水军正在筹备中,但女子进军队,这事没有先例。 但晋恪想了想,也没有拒绝她:「这事得等等,朝堂上有些顽固的,我把他们说通了就行。」 赵莲娘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多谢殿下。」 第13页 此后,沧州一行人就回去了。 晋恪对赵莲娘的事很用心,翻找了资料,在朝堂上引经据典,说服了朝臣,为沧州水军争来了女子的位置。 赵莲娘担任营千总,她的手下专门招募愿意入伍的女子。 这事了了,晋恪没走官路,派自己的人去给赵莲娘送了些东西。 有宫中的秘药,也许能让她的脸好一些。 小桃和其他宫女帮着装东西。 装着,装着,小桃忽然笑了一声。 这是没什么礼仪的事情,小桃毕竟在宫内不久,凭运气进了公主殿里,人还是那个自由的小桃子。 若是以前,小桃就被处理了。 但她现在蛮有自信,一边笑,还看了公主一眼,觉得公主是个大好人。 晋恪装作看不见她。 但这会儿,心情还不错。 这些东西送到后,侍卫带回了沧州的情况。 赵莲娘跪在地上,对着京城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赵莲娘不识字,她托侍卫带了话,说她现在就学识字,以后给公主写信。 她已经领养了好几个孩子,没挑拣,腿瘸的,还有毁容的,她都养了。 还有当时托莲娘去找夫君的女子,晋恪也知道了她的名字,簌娘,她夫君书院的人都死干净了。 簌娘哭了好几天,最后抹了泪,和书院其他读书人的妻子一同,筹办了慈幼局。那些老儒给慈幼局的孩子们启蒙。 他们沧州的女子,不是那么柔弱的。 丈夫死了,我还得活。 这一生啊,那么长,他没活完,我得带着他那一份活下去。 第七章 小桃现在是个很有面子的宫女了。 她资歷浅,但是长公主就记住了她的名字,似乎对她很有些喜欢的意思。 公主宫里的宫女见过公主以前,对下人算不上好,他们也不寄希望公主也能看重自己。好好活着,给公主当个奴才,已经是天大的实惠了。 所以,其他人对小桃都很好,也没泛酸。 小桃把公主哄开心了,大家都好。 有些时候,公主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时候,其他宫女太监不敢去伺候,他们就会去求小桃。 小桃是个实在人,宫女们在一起休息时,她也疑惑过:「公主多好的人啊,之前怎么听说她不好啊。」 其他宫女也说不上来。毕竟之前公主确实不怎么善心,但现在也果真没再随便打发过僕从了。 他们不明白。 小桃摇了摇头,觉得是以讹传讹罢了。 晋恪现在挺喜欢小桃在身边伺候的,有时候,随手就赏给她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在宫里不值钱,若是小桃拿回家,也许能让她家里人更好过一点。 有时候,也会随手捻起盘子里的点心赏给小桃。 小桃没什么忌讳,不怎么怕长公主。她觉得公主只记住自己的名字,一定是喜欢的。所以她没什么负担,公主给什么,她都乐呵呵拿了。 小桃现在嘴里含了一块点心,鼓着腮偷偷看公主。 晋恪在看书。 她让侍卫从藏书阁里取了一些志怪的书来。 晋恪觉得自己时不时变成其他人的情况不好。 她已经发现了,这种经歷很影响自己的决策。 说实话,回过头来想了想,沧州那事,确实是大学士说的法子更好。 现在算是留了隐忧,武威军的死伤瞒下来没有报天下。 但现在的结果,她也没后悔。 只是,以后她不想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她是要掌天下的人,这次能为了莲娘他们改个主意,下次呢,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人。 晋恪不喜欢这样的状况,她想当个杀伐果决的人,而不是一个菩萨心肠的人。 她很想找找,看书上有没有什么记录,看他们是怎么解决这种事情的。 只是,晋恪看了很久的志怪小说,也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这些志怪小说里,写的都是穷酸书生的异想天开,也有和尚道士瞎编的东西,再不然是以讹传讹,没什么用处。 晋恪合上书,嘆了口气。 侍卫屏息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他这几日已经给公主拿了几次书了,看样子又不对。 侍卫觉得公主心情大抵不好,他努力不让公主注意到自己。 小桃站在另一边,吃完了那块点心,觉得有些干巴。 小桃咽了两口唾沫,还是觉得干巴。 她觉得长公主挺好,鼓了勇气问:「殿下,奴婢渴了,能喝点水去吗?」 侍卫惊住了,瞪大了眼睛看小桃。 这是宫女能说的事情吗? 宫女不都是为了伺候主子,不敢喝水吃东西的吗? 这个宫女是不是想死啊! 晋恪没觉得什么,烦心地一摆手:「去吧。」 毕竟,之前她在小桃的身体里,这个苦孩子天天喝脏水,现在多喝点干净的,也没什么问题。 小桃做了个揖,嘚巴嘚巴地跑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嘚巴嘚巴地跑回来,老老实实站在一边。 侍卫偷偷看了小桃一眼,又偷偷看了一眼。 根据他在宫里这么长时间的经验来说,这个宫女啊,早晚得没! 晋恪现在托着腮发呆,根本找不到和自己一样经歷的故事啊。 第14页 她忧愁地嘆了口气。 小桃吃了甜点心,也喝了水,现在身心舒畅。看到公主愁眉不展,她就有些心疼了。 小桃不识字,不知道公主在看什么,但她也想给公主解解忧。 「殿下在看什么?」小桃轻声问。 侍卫勐然抬头,盯着小桃合不拢嘴,现在他真心实意地想知道,这个傻乎乎的宫女,到底是怎么没的。 晋恪看向小桃:「一些志怪的书。」 小桃挺惊讶:「这些也能写成书吗?」 她实实在在地感嘆:「我还以为只有圣贤才写书呢。」 不过关于志怪,小桃知道些东西:「我听我娘说,每个地方都有土地爷。人越多,土地爷就越厉害,要是人少了,土地爷就回天上了。」 真是乱七八糟的,小桃说的和晋恪想的,毫无关系。 但晋恪还是被逗笑了:「你家不是很穷吗?也有土地爷吗?」 小桃正儿八经:「原来的土地庙塌了,土地爷回天上了。我现在月银多,年底我家出钱把土地庙重新盖起来,村里办场土地典,土地爷就回来了。」 听起来村子里真的有了变化。 晋恪有些想看看他们那个破村子,现在怎么样了。 但现在还没时间。 不过跟小桃胡扯了一堆,晋恪也拿定了主意。 去问国师吧。 听闻国师确实是有些神通的,但他不怎么出来,皇族之人也很少去找他。 听说找多了,会影响晋国气运。 但是这次晋恪想好了,不问国事,只问自己的遭遇。 国师有自己的一处大园子。 晋恪让步蟾先去通禀了,等她到的时候,有个小童守在门口,做了个揖,就带着她进去了。 步蟾、侍卫和宫女都守在外面等待。 国师在院子里坐着。 他年纪很大了,满脸皱纹,鬚髮皆白,膝上盖着绒毯,坐在亭子里没有起身。 晋恪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脸,有些疑虑,国师不是要老死了。 晋恪试探着问他:「国师身体还康健?」 国师微微笑起来:「只要公主还在,我就还在。」 这句话,听着他命挺长,但似乎显得晋恪命挺短。 晋恪觉得这话挺不吉利,不再问他的身体,直接问了自己的事情。 「国师,我最近有些离魂之症。」说了这句话后,晋恪挺担心国师不信。 但国师脸上仍然带着笑,脸色如常,似乎晋恪只是说了很普通的事情。 她也就继续说下去了。 「也没有徵兆,我就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然后经受那个人的生活。」晋恪说着自己的苦恼:「然后,那些人的经歷会影响我的情感……」 国师接住了下一句:「也会影响你的决断。」 晋恪点头:「对。」 国师嘆了口气:「这是正常的。」 晋恪惊了:「正常的?」 国师点头:「对,很正常。这世间本就复杂,总有些人天赋异禀。其中,有些人天生敏感,会有通感之能。公主也只是有通感之能罢了。」 「但这通感很少发生在皇族之人身上,因为皇族人本和普通人不同,无法理解普通人的生活。所以公主之事还得自己来解。」 晋恪问:「怎么解?」 国师答:「当它没发生就好。」 晋恪沉默了。 她明白国师说得对。 这种事情,本就应该当它没发生最好。 当作自己没有成为过小桃,当作自己没有去过沧州。 该做什么决策就做什么决策好了。 事情本就该这么做,但她却被影响了。 国师看着她,目光慈悲又恳切:「公主有大谋。这种事情,也算是考验,若是公主通过了,自然以后展宏图,立伟业。」 这是知道晋恪以后的计划。 但国师看样子不反对。 晋恪没有待很久,和国师道了别,就离开了。 一路上,她沉默着。国师知道并支持她的谋略,是她没想到的事情。 既然,国师都支持,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现在只盼着这通感之事,早日从她的身上消失。 即使再次出现,她也要克制住这些人、这些事对自己的影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代明君,一代女皇,她一步之遥。 晋恪松了口气,下定了主意。 到了宫里之后,晋恪去洗漱了一番。 等她从净房出来,就看到了步蟾面上带着怪异的表情守在一旁。 步蟾一向稳妥,晋恪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怪样子,她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步蟾凑过来,小声说:「奴才刚接了消息,太子妃,许是有孕了……」 晋恪一听这话,自己脸上也露出了和步蟾一样的表情来。 这事,确实…… 太子那样的一个傻子,其实很多人都怀疑,其实太子连怎么圆房都不知道。 结果,忽然太子妃就有孕了? 晋恪忍不住想笑,看来她的那个傻侄儿还是有些用处的。 但笑够了,也该做一些她要做的事情了。 「那孩子不能留。」步蟾轻声说。 「太子妃现在月份小,不敢往外说,正好先除了。」 第15页 晋恪点头,心里也做了计划,不只是那孩子不能留,还有孩子的娘也不能留。 自己的亲哥果然还是对亲儿子好,给傻儿子娶了个世家嫡女。 太子傻,但太子妃可不傻,甚至还精明得吓人。 如果让这样的女人生出嫡皇孙来,那朝中风向又得变…… 就算把这胎儿除了,太子和太子妃活着,指不定哪天又搞出来一个孩子。 最好的法子,就是把这源头掐了。 直接把太子妃弄死,以后再给太子纳个没什么势力的太子妃。 晋恪拿定了主意:「先用药,不是临近中秋节了吗,正好这两天寻机赐个礼。你去给太子的赏赐里放个玉佛祖,里面放药。宣旨的太监看他们把玉佛祖放进寝宫里再走。」 这样天长地久地浸在药里,晋恪不信,太子妃这一胎还能好好养下去。 最好,这一胎直接把她直接带走。 第八章 晋恪和步蟾安排好之后,甚是满意。 她躺在床上,忍不住地想笑。 今日这决策做得好。 她又是那个心狠手辣、干脆利落的长公主了。 她甚至有点赏识自己了。 带着笑,她睡着了。 这一觉,着实舒服。 往日里,晋恪因为思虑过多,时常有梦,今日这觉舒坦得很。 一夜无梦,黑黑沉沉。 早上,她睁开眼睛时,脑子里立刻清明,但是身上有些泛酸。 这床怎么有些硬呢。 她想着。 摸了摸自己的枕头。 她用的是绸缎的枕,现在一摸头下,惊住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 怎么是玉枕! 硌得她头生疼。 她一股气上头,想责罚宫女,还未出口,她忽然反应过来,不会是那离魂之症又发生了吧。 这样一想,她没敢动弹。 先是仔细观察了周围,是皇族才能用的纱帘。 她还在研究头顶的花纹,想看出来这是哪个王爷家。 忽然,她身侧有了声音。 女子的声音睏倦:「夫君怎么不睡了?」 晋恪一惊,扭头看去,整个人都呆住了。 旁边躺着的,就是她想好了法子要搞死的太子妃啊! 晋恪没敢说话。 太子妃也只是稀里煳涂地问了这一句,倒也没起身,就继续睡了。 晋恪有些尴尬。 她现在已经明白了,她现在应该是她那个傻子侄子了。 更尴尬的是,她有些尿意…… 晋恪不敢动。 她觉得要是自己去了净房,多少有些说不清楚的意思。 毕竟,她和那个傻侄子年纪相差也不算多。 她又不想让太监宫女帮忙,毕竟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她总觉得有些不适。 没法子,晋恪看了看旁边的太子妃,下了狠心。 太子妃就快死了。对自己来说,被一个将死之人看一看也没什么。 晋恪偷偷摸摸起了床。 太子房内没有下人,下人们都在房外候着,主子不叫,就不会进来。 晋恪踮脚走到小桌旁,她拿起一个瓷盏就摔在地上。 床上的太子妃被这一声惊得勐然坐起了身,晋恪眼疾手快,把手在地上的碎片划了一下。 好了,她手破了,没法子自己去净房了,必须得太子妃帮忙了。 晋恪挺疼,但她看着自己滴血的手很满意。 但是,床上的太子妃哼唧了起来:「夫君……夫君……」 太子妃的声音带着痛意:「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晋恪反应过来,这会儿的太子妃,是不是有孕啊…… 晋恪走过去,掀开帘子,看蜷缩着的太子妃。 晋恪的心怦怦跳,要是这回能把她的胎吓掉,倒也是好事了…… 所以,晋恪保持着掀帘的姿势,没有动作,任由太子妃在床上痛的全身发颤。 太子妃痛的没办法大声唿救,晋恪等着,等到她流血了,自己再出去叫人,现在就保持不动弹好了。 但是,太子妃在剧痛之余,颤巍巍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 她痛的满眼泪花,但还记得自己的夫君不是个很聪明的人。 「你别怕,」太子妃声音颤抖又温柔:「夫君……你别怕。」 「你帮我叫人就好……」太子妃哀声说:「我和孩子没事……你别怕……」 这一下子,晋恪觉得她可怜起来。 晋恪努力硬着自己的心性。 让她疼,让她掉胎,让她死。晋恪冷着心想。 太子妃在床上不停颤抖,脸色泛白,但嘴里仍然没有意识地重复着:「别怕……」 晋恪的心怦怦跳,她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在害怕什么。 终于床上的太子妃停止了挣扎,整个人如同死鱼一样无力地躺着。 晋恪掌心全是汗,她终于叫了外面:「来人!」 外面的人来了。 他们拿着洗漱的东西来到床边,全被惊住了。 「太子妃!」宫女惊慌喊着。 太监慌不择路跑出去叫府里的大夫。 晋恪站在床边,保持缄默。 外面急匆匆来了个年纪颇大的嬷嬷:「太子,这是怎么了?」 晋恪自然知道这是怎么了,但她不能说。 第16页 这戏演不下去,她选择了不演,就冷漠地站着。 大夫来了,一屋子人急匆匆地去救太子妃了。 那个嬷嬷又问了太子两句,没有得到回答,嘆了口气。 她转了身,自己喃喃两句:「都多少年了,怎么犯病了。」 这一屋子兵荒马乱,围着太子妃忙碌,晋恪乐得自在,自顾自地站着,一会儿她又走到了屋外院子里。 她不知道待会怎么办,但总归她现在是太子,也没人敢动她。 甚至,晋恪在想,要不要趁现在,直接把太子妃休了,反正烂摊子都留给太子好了。 她乱七八糟想了一堆,过了会儿,太医走了。 晋恪也累了,她就自己回了屋子里。 太子妃被餵了药,现在躺在床上。 那个嬷嬷在和宫女说话。 「太子妃身子骨强健,受了惊,得养一养。」 那个嬷嬷偷偷看了一眼太子,小声说:「太子许是犯病了,我们最近小心点,别让他太靠近太子妃。」 那些下人都应了是,他们很是上心,若是太子和太子妃出了问题,他们也没什么前程可言。 晋恪这一步棋下的不妙。 她没想到这胎没下来,竟然还让下人们对她提防了起来。 她不敢太不正常,若是太不正常,被外面知道了,以后太子也当不了傀儡皇帝。 晋恪坐在房间里,等了许久,太子妃都没醒。 尿意越来越汹涌,没办法,她只能自己去了净房。 但她不想看,也不想碰,结果把衣服弄脏污了。 她就穿着脏污的衣裳到了房里,被太监宫女发现了。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这下子,算是确定了嬷嬷说的太子犯病了之说。 小太监一边给太子更衣,一边嘆气。 他终于有些憋不住了。 小声抱怨:「殿下啊。」 「殿下得快点好起来啊,太子妃还得靠您呢。」 「好端端的,怎么就犯病了……」 小太监嘀嘀咕咕的。 晋恪面无表情,换好衣服,她又回了房里,在床边看太子妃有没有醒来。 只是在她看太子妃的时候,几个宫女太监就守在旁边,很怕太子做些什么。 晋恪中午吃了午饭后,太子妃终于醒了。 醒来后,太子妃没起床,先是在床上呜呜咽咽哭了一会儿。 晋恪面不改色,听她哭。 过了一会儿,太子妃也没了声音,宫女扶起她,坐在床上,喝了药。 太子妃喝好药,看了眼夫君,忍不住的难受:「他怎么犯病了啊……」 晋恪非常冷酷,只要她还在一天,这病就接着犯下去。 但是,太子妃的下一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他那么好的人,有点缺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晋恪有些呆了,这脑子不好,也是「一点缺点」吗? 之前听闻太子和太子妃关系一般,两人不亲近,但现在听这话,是不亲近的意思吗? 这听起来,可是情深意重啊! 那个嬷嬷守在一旁,轻声安慰太子妃:「您也知道,太子小时候日子艰难,可能是早上吓到你,让他想起来自己的母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太子妃轻声答:「我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的,我也不怪他。」 晋恪忽地想起了先皇后。 当时皇帝年轻,不懂事,对自己的结髮妻也不体贴,只顾着和宠妃玩乐。 几个宠妃挺有心眼,想给自己搏前程。她们暂时联了盟,哭啼啼告了皇后的状,皇帝一怒,把皇后贬去了冷宫。 皇后刚强,从没认过错,也没说过软话。 当时太子年纪还小,不明白怎么回事,时常去冷宫看母后,结果亲眼看到母后服毒自尽了。 刚出生时,太子就有些煳涂,在这件事之后,脑子就更煳涂了。 后来,皇帝的一个宠妃成了继后,生了儿子。 太子的位置摇摇欲坠,朝中很多人都觉得太子迟早易位。 太子着实过了几年冷清日子。 他的太子府没人来,只有几个奴僕一直陪着他。 但是,没想到后来,宫里妃子们闹得大,暗害了其他女人的孩子。到了最后,皇家血脉也就剩了太子自己。 最后,皇帝也心凉了,请了自己的亲妹晋恪清理了宫中。 晋恪从公主府住回了宫中,细查了一番,把那些女人全都打发了个遍。 皇家体统还是要的,所以大多悄没生息送去了冷宫里,在先皇后殒身之处熬日子。 还有几个作恶多端的,被秘密处死了。 晋恪趁机在宫里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手。 皇帝失望至极,也终于想起来太子,对待自己唯一的儿子好了一点,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晋恪还记得,当时皇帝把王家嫡女赐给太子时,王家很是不愿意。晋恪挺愿意看王家和太子闹僵的, 但不知道怎么的,后来王妘还是嫁了。 王家势力太强,在清流中名声太好,对晋恪来说不是好事。 现在,晋恪拿定了主意,自己装病装到底,说不定哪天,又把太子妃气到,胎儿就没了。 只是,想到了早上,自己眼睁睁看着太子妃疼到昏过去,她还让自己别怕…… 第17页 晋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但成大事,自然要无小情。 该死的人,就不应活着。 第九章 晋恪安心当她的傻太子。 太子妃休养了两天,终于能起床走动了。 晋恪本以为伤了那一次后,太子妃会离得远远的。 但没想到的是,太子妃竟然天天陪着太子。陪他吃饭,陪他闲逛,陪他说话。 太子妃长相明丽,看上去就是倨傲的世家嫡女样。 在外面时,太子妃一直话都少,头高高扬起,嘴角挂着一丝矜持的笑。 所以,晋恪一直不太喜欢她,觉得她太傲了,也觉得她和太子肯定关系不好。 毕竟,王妘这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看上个傻子呢。 肯定是被逼着嫁的。 但是现在的情况,和晋恪想的完全不一样。 王妘左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小腹,另一只手捻了一块点心,往太子嘴里餵:「夫君,吃一口吧。」 王妘像哄小孩一样哄自己的夫君。 晋恪看了她一眼,冷漠地扭了头。 但王妘也没失落,她把这块点心往自己嘴里一放,扯着夫君的衣袖柔声问:「琅儿,你想不想在花园里玩?你想吃什么吗?」 这句琅儿,王妘叫得温柔又心酸。 晋恪忽然反应过来,她总记得自己的侄子,是太子,是傻子,却从未叫过他的名字。 晋琅。 晋琅出生时,皇帝和皇后也是对他抱过很大的期待,盼着他是个有文采,又温润如玉的君子。 很小的时候就立为了太子。 只是后来,晋琅慢慢显露出他和其他人的不同来。他目光呆呆的,学走路和说话都很慢。 皇后暴怒,觉得是那些妃子在她孕时下了药,但皇帝觉得她不可理喻。 结髮夫妻渐行渐远。 对于这个让他们失望的孩子,谁都没有倾注爱意。 他孤零零地长大,偶尔也盼望被父皇母后关怀一下。 晋恪也可怜这个侄子,但她总归只是个姑母罢了,甚至她这个姑母比太子大不了几岁,自然给不了他什么关爱。 更何况,太子无能对晋恪来说是件好事。 她长在宫廷,享着皇权,见过天下第一的权柄。 她怎么可能不心动。 其实皇帝曾经的妃子里,就有几个是晋恪的人。 皇后的死,太子的病,多少都和晋恪脱不了干系。 她做了那么多,又怎么可能为了王妘的一点柔情,就软了心肠? 晋恪看了一眼王妘,仍然不言语。 她想着若是自己一直冷硬着,许是能让王妘对太子失了信心,王家不介入皇家之事,就最好了。 王妘轻轻捻了点心,自己又吃了一口。 然后,她对着夫君笑起来:「许是有孕了,我总有些饿。」 晋恪不理她,王妘自顾自地吃点心。 晋恪坐累了,就起了身,往花园里走。 王妘看着他,急急忙忙吃完了点心,也跟了过来。 一个健壮的丫鬟搀扶着王妘,也看着点太子,不让太子犯起病来,误伤了太子妃。 晋恪往哪儿走,王妘都跟着。 晋恪的视线在哪朵花上多停一会儿,王妘立刻解释:「这是太平花,是你从西苑花重金买来的。」 「这是海棠……」 王妘过于温柔,像个母亲,搞得晋恪挺没意思。 晋恪心心念念想着弄死她,可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挺平常的事情。 铁石心肠和似水柔情碰在一起,让人心里不是个滋味。 晋恪弄伤了自己的手,也得定期换药。 府里的大夫来的时候,先给太子妃把脉。现在太子妃有孕,不敢让外面知道,若有什么事,也不敢叫太医来,大夫只能自己更上心些。 太子妃没什么问题,大夫就开始给太子换药了。 太子妃坐在一旁,安静看大夫解开了夫君手上的细布。 伤口已经结痂了,大夫解开时,扯动了一块结痂,有些痛。 晋恪皱了皱眉。 太子妃生怕夫君受不得痛,连忙伸出手按住夫君的胳膊。 然后,太子妃低下头,轻轻在伤口上吹了口气:「唿唿,不疼了,琅儿。」 「唿唿就不疼了。」 这口气很轻,吹在伤口上,让晋恪满心的不自在。 晋恪其实和太子的身世没什么很大的差别。 她从小也没娘了。 晋恪和当今皇帝一母同胞,年纪却相差了将近二十。 生她时,母后其实年纪已经很大了,熬过了月子,却没熬到幼女周岁。 宫里的孩子,没了生母,其实都活得不容易。 晋恪也是孤零零长大。 没感受到什么来自亲人的柔情,她自己琢磨出来一套争权夺利的路子来。 太子妃这口气,吹得晋恪有些绷不住。 她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小时候也会想,要是母后还活着,是不是自己也能活得没心没肺。 乳母许是对她好的,但总归有自己的亲生孩儿,更何况,还是身份的差别。 王妘这会儿没什么姿态,一口一个「唿唿」。 晋恪不自在地把手往身后放。 但是被王妘按住了胳膊。 第18页 大夫抓住机会,给太子换了药。 终于搞完了,晋恪立刻站起身,松了口气。这药换的,和受刑一样。 晋恪背着手,严肃地看着花园里,心里想事。 也许,王妘也不是个坏人…… 晚上,晋恪和王妘躺在了一张床上。 怕太子爷又犯病,塌下睡了个身形高大的丫鬟,屋子里还站了两个太监轮值。 嬷嬷也睡在侧房里。 床帘拉上后,一片漆黑。 晋恪睁着眼,看这片黑。『 王妘上床后,就安静下来。她的手一直拉着夫君。 晋恪以为她睡了,但是不久后,身侧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之前,晋恪从没见过王妘软弱过。 王妘永远像个合格的太子妃,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 但这会儿,她哭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女孩一样。 晋恪想起来,太子妃还不足二十岁。 王妘哭着,手却没松开。 「夫君啊,」王妘带着哭声小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她说起来之前的事情:「那时候,我听说过你,是个傻子。还听说你读不好书,做事没有礼节。赐婚的圣旨一到我家,我都懵了……」 「我不想嫁,母亲哭得昏过去,父亲说如果我真的不想嫁,他就宁愿抗旨不尊。那时候我想啊,宁愿去死,也不嫁给一个傻子。」 「但是,你托人到了我家里,说你想亲自来一趟。这事不合礼节,但我们觉得你是个傻子,许是不懂得道理。」 「后来你真的来了,你说你确实不怎么好,配不上我。」 「你还说,我是个好姑娘,你也从没觊觎过我,只是皇帝下了旨。你说若是我不愿,你就自己向皇帝请旨,不让我家担这个错。」 「你还说,若我愿嫁,你定尊重我、爱护我,和平民夫妻一样,好好活一辈子……」 「你可傻了,还说最好让我不要嫁你,因为你觉得自己没什么脑子,怕护不住我。」 「我躲在帘后,看到了你。你确实不怎么聪明,也不英俊。但我忽然平静下来,告诉自己不然嫁了吧,人生短短一世,又有谁能得一个诚心诚意的傻子呢。」 「我说嫁的时候,我母亲仍然在哭,父亲却嘆了口气,说不一定是坏事。」 「我们成婚了,你果然对我极好。但你是个傻子,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对我。你不会吟诗,也没读过多少史。但我喜欢花,你就全京城给我找花。我父亲爱墨,你就追了那个行商两天,用自己的玉佩换了墨。」 「我们一直分床睡,你不愿动我。晚上,你生怕吓了我,晚上去净房都不敢穿鞋……」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我觉得你真的特别好。后来,我说冷,你就给我拿了汤婆子暖,却不敢碰我一下……」 「我们终于睡了一张床,我们天天腻在一起玩,你不懂事,我就教你。我脾气急,你就哄着我,我们终于有了孩子了……」 「你没有过家人爱护,我用肉身给你暖手;我没学过针线,但磨了许久,终于给你做出来香囊和里衣……」 王妘哭声渐重:「夫君啊,我知道你以前过得艰辛,可是我们现在终于好起来了,你怎么又不好了啊。」 晋恪听着,感受着王妘的手在颤动。 晋恪说不出话来。 这对在外人看来瞎凑活的夫妻,是不是也是真情实意地想陪伴着过一辈子。 晋恪一直以为太子妃看不起太子,而太子对太子妃也没什么感情。 但现在看来,不一定是这样的。 那个香囊,晋恪有些印象,因为真的很丑,但太子每次都挂着。 晋恪觉得不好看,但也懒得说他。 晋恪以为是他傻,看不清美丑,但现在她才知道,这其实是他的一往深情。 他笨拙地护着王妘,王妘又何尝不是真心相对。 晋恪本来打算把太子妃弄死,随便再给太子娶一个来。 但是,如果王妘死了,晋琅到底还能不能愿意接受下一个? 身边的哭声渐小。 晋恪耳朵尖,听到床边塌下,那个身材粗壮的丫鬟,唿吸声粗重,似乎也在抹泪。 晋恪心里隐隐泛出一股无力感。 她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世间,每个人都有每人的苦,每人也都有每人的难。 其实,坏人并没有那么多,只是路只有一条。 他们挤在同一条路上,为了自己能走到终点,不得已要把其他人弄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晋恪现在也不愿杀了王妘。 她怕杀了王妘,太子真的会疯了。 毕竟,傀儡皇帝可以是个傻子,但绝不能是个疯子。 第十章 第二天起来时,太子妃已经恢復到了以往的样子。 只是,她眼睛还有些红肿。 她装作若无其事,和昨日一样给夫君穿衣餵饭。 王妘和嬷嬷,还有府里的大夫商量过,怎么能让太子好一点。 他们说起来那天早上的事,觉得太子自己不小心摔了杯盏,惊了太子妃,也吓到他自己。 大夫认为多和太子聊聊天,和他说一说过去的事情,也许能好一点。 王妘准备了风筝,还有其他的小物。 她听嬷嬷说过,小时候的琅儿孤零零的,自己一个人坐在宫里煳了个风筝,只是没人陪他放。 第19页 小小的琅儿在花园里独自放风筝,只是他煳好的风筝根本飞不起来。 王妘想一点点让夫君想起来自己是谁,说不定能好一些。 这风筝是府里的小厮出去买的。 王妘觉得颜色不够好看,又自己在上面画了画,现在看上去鲜艷美丽。 她站在院子里,抱着风筝,对着夫君笑眯眯地招手:「来放风筝吧。」 晋恪坐在院中,端着一杯茶,看了王妘一眼,觉得她有些不端庄。 晋恪撇开了视线,不看她,自顾自地发呆。 这太子府,之前晋恪没来过,现在看上去,布置得倒也有些意趣。 王妘也没逼夫君,她和丫鬟一起,她拿风筝,丫鬟牵线,丫鬟在前面跑,她就在后面往上送风筝。 但是,王妘和丫鬟都没怎么放过风筝,来来回回试了好几次,那风筝就是飞不起来。 王妘出了汗,脸上红扑扑的。 嬷嬷在一旁看着,有些担心,终究拦住了她:「太子妃注意身子,别伤着了。」 嬷嬷让王妘坐下歇着,又唤了个小厮来。 那小厮正是爱玩的年纪,什么都玩过。 不一会儿,就让那风筝飞到了天上。 那小厮挺骄傲,拿着风筝线,就跑到了太子妃身边。 王妘接过风筝线,特别开心,向嬷嬷说:「给他赏。」 嬷嬷笑眯眯地,从自己兜里拿出来几个金瓜子和银角子给了他。 小厮作了个大揖,喜笑颜开地跑走了。 王妘手里牵着风筝线,挺新奇,她仰头往天上看,不时扯动风筝线。 晋恪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其实她小时候也没放过风筝。 有时候,在宫里,能看到不知哪个妃子的殿里会升起一个小小的粉燕子。 但晋恪没玩过。 过了会儿,王妘起身,走过来。 她俯身看着自己的夫君,小声说:「你摸摸我的手,我就把风筝给你。」 晋恪不想理她,这句话太轻浮了,一点都不像太子妃该说的。 王妘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夫君有动作。 她再次诱惑道:「可好玩了,你肯定没玩过。」 王妘演示了一下,她扯了扯风筝线,天上的彩色鸟儿就动了动翅膀,斜了斜身子。 这确实有些意思。 但晋恪偷偷看了一眼,便目视前方,对王妘视而不见,一个眼神都不给她。 王妘等了许久,脸上隐约露出一点沮丧来。 晋恪心里有点邪恶的开心。 若是王妘能对晋琅失望了才好。 王妘低了头,鬓角几缕头髮散落,垂在颊边,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但这份失落也没持续多久。 王妘勐一抬头,然后迅速地摸了一把夫君的手,就把那风筝线放进了他的手里。 「我摸了你也算。」她脸上带着一点得意。 晋恪没提防,手里就被塞了风筝线卷。 晋恪觉得挺无趣的,她想把手里的东西扔了,但有阵风吹过,扯动了风筝,带动了她手里的线卷。 下意识地,她就握紧了。 王妘背着手,站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夫君。 嬷嬷和丫鬟们,也在廊下,藏着笑看太子和太子妃。 她们觉得太子一定会好的。 太子和太子妃那么恩爱,他怎么可能不变好,怎么可能看着她受苦? 风一阵一阵地吹着,晋恪手里的风筝线一松一紧,她没办法,只能一直握着。 其实,她默默地想,放风筝这事,许是真的有些意思的。 这几天里,晋恪被照顾得很好。 王妘白天里总是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但偶尔会在夜里哭。 但她从不让夫君看到自己的难受。 但晋恪晚上睡得并不好,每晚她都能听到王妘的的哭泣和依恋。 王妘的笑和哭,让晋恪的心越来越酸涩。 若是太子真的疯了,王妘算个什么? 她原来是大家嫡女,然后当个疯掉的废太子妃吗? 白天的饭食,王妘都会餵夫君。 王妘其实也不怎么会伺候人,但她跟丫鬟学了一点,给鱼挑了刺,择出净肉,餵到夫君嘴里。 其实她自己有些孕吐,每顿都吃不了多少饭食。 晋恪见过她吐。 明明没吃什么东西,王妘仍然抚着胸,呕得撕心裂肺,似乎要把整副心肠都吐出来。 但王妘没觉得苦。 有时候摸摸自己的小腹,满心喜悦:「以后给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问夫君,但是没等到回答。 她也不气馁,自己继续说了下去:「若是女孩,就叫苒儿,若是男孩,就叫歆儿可好?」 王妘托着腮想名字,过会儿,又笑起来:「我觉得女儿好一些,若是男孩,说不定傻的和你一样。」 她又摇了头:「但我也听说,男孩像母亲。」 她一个人忧愁了好一会儿,终于安慰了自己:「我们的孩儿,聪明点,傻一点,我都喜欢。」 然后,王妘拉着夫君的手,不停地说着他们的苒儿和歆儿生出来,该是什么样子。 晋恪默默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感受。 其实这几天处下来,晋恪不再讨厌王妘。 对外,她是个合格的太子妃,对夫君,她真心实意。 第20页 王妘没什么不好。 晋恪想着。 这样的好女子,若是嫁去了其他世家,不和皇家有牵连,肯定能好好过一生,和夫君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只是,她到了皇家里,就受了原本不该受的罪。 晚上,晋恪睁着眼,她的手仍然被王妘紧紧握着。 王妘的柔情,王妘的体贴,王妘的情深,全给了晋琅。 而晋恪在晋琅的身体里,也承受了这一切。 晋恪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样的一个好女子,是不应该死去的。 晋恪想,还得有其他的法子。 堕了她的胎,留着她的命,晋恪的大道也能走。 晋恪在暗夜里,慢慢地盘算着。 日后,让探子看着王家那边,不让王家和王妘有联繫,这样子,王家的力,太子使不上。 虽然麻烦点,但也不影响什么。 最重要的是,起码王妘不用死。 晋恪安心地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王妘确实很好,若是杀了她,晋恪许是会有些内心不安。 有一天,晋恪如常坐在外面,喝茶发呆。 忽然,王妘兴沖沖跑过来。 丫鬟跟在她身后,不停叫着:「太子妃小心啊!不能跑!」 王妘不管不顾,跑到了夫君面前,然后她定住。 王妘略一歇息,她拉起夫君的手就往屋里拽。 晋恪没提防,被她拉进了屋子里。 进了屋子,王妘就把房门一关,开始往上撩自己的衣服。 晋恪惊呆了,甚至有点被吓到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白日宣淫! 但王妘并不是这个意思,王妘只是把衣服撩起来。 然后,她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地拉着夫君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晋恪不明所以,她的手贴在温热的肚皮上,不知道王妘是要干什么。 没什么事情发生。 晋恪作势要挣脱。 但是王妘紧紧拉着夫君,眼睛里是兴奋和央求:「再等一下……」 话音还没落,晋恪就感受到了。 隔着王妘的肚皮,她感受到了轻轻的触碰。 晋恪有些呆了。 王妘小声说:「夫君,我们的孩儿和你打招唿呢。」 晋恪的手都僵住了。 但她没捨得松手,仍然放在王妘的肚皮上,过了一会儿,又有了轻柔的触碰。 王妘「咯咯」地笑起来。 然后,她拉好了衣服,哄自己的夫君:「好啦好啦,孩儿也喜欢你,以后孩儿出生了,你可得多抱抱。」 「孩儿流着和你一样的血。」 「我母亲说过,腹中的胎儿知道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他知道你喜欢他,才愿意碰你的。」 王妘甜蜜地看着夫君。 晋恪内心却一阵天崩地裂。 胎儿真的在和自己打招唿吗? 胎儿到底能不能认出来自己是爹,还是姑母? 孩子身体里流着的血,是不是和自己也一样? 晋恪失魂落魄往院子走。 她要静静。 但她的手上还留着奇特的触感。 让她忍不住地颤抖。 当天晋恪都没有什么食慾。 中午时分,僕从传来消息,今日宫中要来人赐中秋礼。 王妘带着人做了准备。 虽然夫君现在有些犯病了,但还算稳妥,不说话就好。 下午,赐礼的太监来了。 太子府众人去接旨。 他们跪在地上,听到了旨意和礼单。 宣旨的是步蟾,晋恪没开口,王妘领头接了礼。 步蟾问了一句:「太子身子可好?」 王妘解释:「太子喉咙烫到了,说不得话。」 步蟾点了点头,就走了,傻子嘛,干什么都正常。 然后,王妘带着下人把赐礼都收好。 有个宫里的太监看着他们把赐礼收拾妥当才离开。 晚上,晋恪和王妘回了寝屋里。 一进屋,晋恪就看到了一尊挺大的玉佛。 她一瞬间如遭雷击,想到了自己和步蟾的安排。 王妘看到夫君的视线在玉佛上:「宫里说这尊玉佛养心神,让我们放屋子里。」 晋恪走过去。 她想到了很多事情,想到了之前的安排,想到了以后的天下,想到了王妘的抽泣和笑意,想到了隔着肚皮的轻柔触碰…… 晋恪闭上眼,然后她快步上前,不顾王妘阻拦,捧起那尊玉佛。 晋恪走到门外,把玉佛重重摔在花园的石栏上。 那佛被摔了个粉碎,晋恪心里却释了重负。 她想着,不至于,她不至于为难个没出生的孩子。 第十一章 晋恪坐在床边发呆。 小桃守在一边,担心地看着公主。 也不知怎么的,睡前公主还好好的,但一觉起来,公主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小桃有些担心。 晋恪是真的不怎么舒服。 她在太子的身体里,摔了那个玉佛,太子妃被吓了一跳,不敢声张,让贴身丫鬟把碎掉的御赐之物收拾了,碎片全都掩埋起来。 他们都以为是太子又犯了病,连忙哄了他睡了。 当时,晋恪躺在床上,不久就睡着了。 第21页 睡着前,她的手不老实,总想和王妘肚子里的小东西打个招唿。 只是到睡着了,那个小东西也没有回应,似乎也睡了。 一觉起来,晋恪就又成了晋恪。 她在太子府的日子,似乎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她的手指还留有温热的触感。 那不是梦,晋恪很明确地知道这一点。 这件事,让她有些甜蜜,也有些苦楚。 晋恪梳妆时,步蟾来了,说自己已经把那玉佛送到太子府里了。 晋恪「嗯」了一声。 那玉佛已经被自己打碎了,这就不必让步蟾知道了。 只是此后,晋恪要更为严密地谋划。 想顾着的人越多,事情就越难做。 但总是有法子的。 晋恪不为难自己的心。 如果杀了一个人可能会让自己抱憾终生,那就留着她,护着她。 晋恪心中安稳,但整个人像是被加了枷锁一般。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开心的事情。 也许是在宫中太久了,晋恪想着若是出去下也好。 前段日子的事情忙完了,现在朝中还算和顺,她想去散散心,也算是体察下民情。 只是,这事不能说出去。 他们要偷偷摸摸地走。 对外宣称公主身子不适,居于殿中,话事阁中的大臣会处理朝中事务。 不要紧的事情,步蟾会帮公主处理。 若是有什么大事了,晋恪会通过驿站回来。 步蟾拦了拦,终究没拦住。 他颇有些无奈:「公主这次任性了。」 但晋恪坐在椅子上,微微一笑:「总在宫里锁着,也不是个办法。」 步蟾感慨:「也是,公主若是总在宫中,说不定心性也会变得和后宫女子一般狭窄。出去游歷一番也好。」 晋恪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 步蟾又说了一句:「奴才这辈子,可能是很难出京城,也见不到大好河山了……」 步蟾脸色平静,语气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小桃毫无察觉,兴致勃勃地收拾公主的东西。 但晋恪没接这句话。 她还记得步蟾被舅舅送过来时的样子。 晋恪的舅舅是戍边将军,有盖世军功,是朝中唯一超一品武官。 晋恪的娘因兄长的功绩进了宫,封了后,生育了两个孩儿,病逝了。 小时候,晋恪的亲哥还只是个太子,在宫外太子府里居住,舅舅怕她在宫内受了委屈,专门□□了人手送过来。 有会武的中年太监,也有牙尖嘴利的嬷嬷。 只是,后来,中年太监和嬷嬷年老体衰,晋恪自己也撑起来了,他们就告辞了。 留在晋恪身边的,还有个步蟾。 舅舅给晋恪写过信,说过步蟾的来歷。 罪官之子。 满腹才华,君子端方,小小年纪就能看出以后的风流模样。 那时候的步蟾,意气风发,被夸奖以后定是探花郎,是将来朝廷的肱骨之臣。 只是,少年没有机会长成青年了,也没有机会去踏遍长安花,不能迷倒京城的少女了。 因为他爹被一桩案子牵连,全家被抄。 步蟾家中的女性被判入官寮,而他成了太监。 步蟾受了不少罪,从一个开朗倔强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未语先笑、低头弓腰的奴才。 以前,晋恪什么都不懂。毕竟,她一直站在皇城之巅,从未落下过凡尘。 但几次不同的经歷,忽然让她那颗金玉铸成的冷硬心肠,对其他人有了一点其他的理解。 步蟾,许是怨的吧。晋恪默默地想。 他怎能不怨? 他怎能不恨? 但他又怎么坚持着活下来的? 许是为了救他的家人? 晋恪不敢直接问。 过了会儿,晋恪找了个机会:「步蟾。」 她叫了一声。 「日后,若是你愿意出去,不忙的话,就出去吧。」 「若是你有想让我帮忙的事,就和我说。」 步蟾正在给晋恪整理案上的走着,闻言一愣,然后笑说:「奴才哪有什么要公主忙的。」 晋恪清了清嗓子:「你家人那里……若是……我能帮忙。」 步蟾脸上的笑一僵。 他站在那里,身子直起来,没了那个恍如天生的奴才样。 光从他的身后倾注,步蟾身姿耸立如竹。 晋恪恍惚间,看到了一个鲜花怒马的如玉少年郎。 但只是片刻,之后步蟾身姿又塌下去,看上去又是那个奴才了。 「奴才哪有什么家人呢。」步蟾带着笑说。 似乎是为了让公主开心,他又说起来一些比较好的事情来。 「我跟着公主,已经很有体面了。有几个小的给奴才在宫外置办了小院,若是不忙的时候,奴才也会去那院里,日子也算舒心了。」 「那小院布置得不错,种了葡萄藤,还有月季花……」 晋恪没再提步蟾的家人了:「若是你喜欢那小院,日后我给你时间,让你常去。」 步蟾笑得灿烂:「那奴才谢殿下,那小院真的极好,每次去过,奴才都身心舒畅。」 之后,晋恪找了侍卫,让他打听下步蟾家人的事情。 第22页 这个侍卫就是之前给公主找志怪书籍的。 之前这个侍卫不怎么在公主面前露面,就上次轮值时给公主找了书,现在倒是事情更多了起来,时常得些活来做。 侍卫叫任盛平,长得憨厚,是一副看上去就可靠的模样。 虽然也有别的侍卫,但晋恪就愿意叫他。 毕竟,这张脸就写着办事妥当。 他站在晋恪面前,严肃地听了安排,然后应了。 任盛平办事果然快,第二天就回来了。 但是他进殿时,步蟾正在里面,和晋恪说着最近一些事的安排。 任盛平昨天听公主说了,此事不能让步蟾知道。 所以他一进宫门,刚想禀报一声,看到了步蟾,立刻转身就走。 步蟾正在提笔写字,看到了任盛平的反常,立刻叫住:「怎么了?」 任盛平只好停住。 现在有些尴尬。 晋恪对着书案,假装没注意到,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样。 她并不是很看重下人们,这事虽然是她在意,但总不能说实话。 为下人的事情撒谎也不体面。 那就只能靠任盛平自己了。 步蟾看了一眼晋恪,看她没反应,便自己去处理了。 毕竟他是公主殿里的大太监,需得掌控好一切事宜。 所以,步蟾向前:「你做什么了?怎么如此慌张?」 任盛平是一个憨直的汉子,怎么都掰不出一个合理的谎来。 他急得脑门冒汗,这样子让步蟾看了,越发疑虑起来。 步蟾想再开口问问,小桃站了出来:「是奴婢的错!」 她说:「是奴婢让他去给我买花糕了。」 小桃记得宫中的规矩,不能私下买了外面的东西带进来。 小宫女太监会私下买来,但总是偷偷摸摸的。 那任盛平这样子,也算是有情可原。 但步蟾不放心,问:「花糕呢?」 任盛平身上自然变不出什么花糕来。 但小桃既然给了他这个台阶,任盛平顺势踩上,他身上东西不多,只能想到什么就用什么。 他从自己腰上解下来一个玉佩来:「我没买到花糕,所以给她买了个玉佩,偷偷带了进来……」 步蟾懂了,这是私相授受啊! 怪不得吓成这样。 但这宫女最近正得宠,步蟾自然说不了什么。 宫女和太监对食在宫里都算不了什么,宫女和侍卫更算不了什么。 若是公主愿意,说不定就赐婚了。 这事算是结了。 但那玉佩却着实到了小桃手里。 没办法,得瞒着步蟾。 他为晋恪忠心耿耿,不能让他知道主子竟在背后打听。 为了把小桃和任盛平私相授受的事做实,这玉佩只能先放在小桃这里。 待步蟾走后,为了补偿,晋恪给任盛平赏了几块好玉。 但任盛平挺难受,他扭扭捏捏不愿意要,嘴里嘀嘀咕咕:「那是我娘给我的……」 晋恪装作没听见。 反正没让他吃亏。 晋恪松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歇息。 然后,她问任盛平:「怎么样了?」 任盛平还有些不太高兴。 这人确实憨直,再加上公主最近脾气好了不少,下人们也都大胆了一点。 任盛平的不开心带在脸上:「问到了……」 然后,他小声说了一句:「那是我娘给我的。」 这人怎么那么蠢笨! 晋恪气得从自己头上摘了一根钗:「给你娘!」 任盛平高兴起来,接过钗,跪谢了后终于说了起来。 「他没有家人了。」任盛平说。 「我问过了,也找了官寮和刑部的案本。」 「他家十五以上的男丁处死了,他两个弟弟年纪小,没熬过净身,死了。男丁就剩他自己。」 「他母亲和长姐在狱中自尽了,还有几个妹妹,几年前都死在了官寮了。」 晋恪安静听完,有些迷茫。 她尝试着把自己当作步蟾来思考。 他为什么活?他怎么熬过来的? 但他不仅活着,还总是云淡风轻。 那些夜里的悲苦,他是怎么过来的? 人死了,自然是因为找不到生路了,但他活着,就是有能活的法子。 不管怎么说,晋恪都佩服步蟾这样的人。 她拿定主意,以后对他好些吧。 作者有话说: 步蟾不是男主,后面会有他的一部分故事 第十二章 几日后,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晋恪也不准备去太久。 在京城旁的顿州熘达一圈就回来。 不张扬,不告知当地官员,几天就好,把心里的郁结都散出去。 任盛平会跟着晋恪一起出去,但他是个很守规矩的人,总觉得私下出宫不妥当。 自从得了公主要微服出宫的事之后,他总是沉着张脸,似乎要行什么极兇险之事一样。 每次得了吩咐,去准备些什么,任盛平是必定要嘟囔一下的。 他坚定地认为,贵人不踏贱地,公主就应该好好在宫里呆着,不应该出去冒险。 但是晋恪是执意要出去的。 她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第23页 她想要这天下,但并不愿意自己永远坐在宫中,这样离天下太远了。 日后,天下是她的,她自然拥有这世间最大的自由。 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也不会在外太久。因为中秋快到了,虽然皇帝病重,宫中不办中秋宴,但晋恪还是会邀皇亲国戚们一同小聚一场。 皇家,皇家,虽占了个皇字,但也总归算是个家。中秋这样的团圆日子,还是得做点样子来。 步蟾这次不出去,就留在宫里处理事务。 小桃现在是最得宠的宫女,是一定要去的,还有十数个侍卫跟着。此外,还有一些公主自己的人不露面,一直跟在不远处护卫安全。 这就是贵人的冒险了。 身边十数个护卫,身后隐藏的,还有近百。 怎么都不会出事。 步蟾一个个看过了侍卫,选了最能打的。 安全方面没什么问题了。 步蟾又担心起公主的日常起居来。他一直觉得小桃伺候不妥当,一定要公主多带几个侍女。 晋恪知道他是好意,也就受了。 但晋恪也有自己的要求:「再带一个宫女就够了。」 步蟾让了一步:「两个吧。」 那也行。 步蟾找来了两个。 一个长得灵秀,看起来就机灵。还有一个面容温润,不怎么说话。 步蟾说:「福夏和留冬。都是殿里资歷最长的,福夏什么都能伺候,留冬懂些医术。」 这两个面孔很熟悉,应该是在自己面前伺候了很久,但是晋恪没记住过。 晋恪点了点头,温和道:「福夏,留冬,我记住了。」 福夏声音清脆:「谢殿下!」 留冬嘴角抿了笑,福了福身子,果真不爱说话。 三个宫女,如果不如宫里几十个,但也勉强够用了。 选了个时间,他们就出发了。 宫中侍卫首领,是晋恪的人,得了吩咐后,侍卫首领就做好了准备,清场开宫门, 晚间他们出门时,没惊动宫中其他人。 出了宫门,晋恪激动了一会儿,掀开车帘看了周围一会儿,但现在正宵禁,路上没什么人。 晋恪看了会儿空荡荡的路,也就睏倦了。 福夏早就给她铺好了床。 马车够大,福夏铺好的床很宽敞舒服。 晋恪躺好,褥子很厚,路上的震盪非常轻微。 晋恪眯着眼,小桃给她束髮盖被。 一个偌大的马车车厢,晋恪一个人的床铺占了大半。 今晚是小桃守夜。 福夏和留冬去了另外的马车上。 小桃躺在晋恪的脚边,只分得一块不大的,整个人都皱巴起来。 小桃的被子也厚实,但和公主的差得远。公主那边又软又热。 小桃觉得挺困的,迷迷煳煳的,她就往公主的方向靠。 中途,晋恪醒过来一次,她感受到自己的脚被什么压住了。 晋恪往自己脚边看,小桃睡得很实,头枕在公主的被子上,一只手还放在公主脚上。 很不妥当的样子。 但晋恪也没怪罪她。 毕竟,之前,小桃和梨子、果子一起睡的时候,还抢被子呢。 晋恪把自己的脚往旁边挪了挪,就又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马车选了个合适的位置停了,福夏来公主车厢的时候,透过帘子,就看到小桃抱着公主的脚睡得正香。 福夏被吓了一跳。 她不敢惊醒公主,从帘子缝隙里伸进手,悄悄拍了拍小桃,把她弄醒。 然后轻声叫她出去了。 福夏从小长在宫里,走路还不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规矩了。 在她眼里,规矩比天大。 小桃刚起床,就被福夏揪过去,在小河边好好挨了一顿骂。 她也知道自己错了,没敢说什么,乖乖听着。 任盛平去捡柴会来,看到小桃挨骂,挺开心。 他送完了柴,就在一边津津有味看她挨骂。 毕竟,他还对那块对小桃拿走的玉佩耿耿于怀。 等福夏骂完,小桃挺好脾气地拉着她的手:「姐姐,以后我一定注意。」 小桃看得挺开:「姐姐也别那么生气,公主还没气呢。」 福夏被她气笑了:「公主还没气,所以你不害怕?」 「等公主生气了,你就没机会了!」 小桃不明白:「公主是多好脾气的人啊。」 福夏看傻子一样看了看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不管公主好不好脾气,她都是贵人。」 「她愿意好脾气,那你做什么都不算错。但若是她不高兴了,你做错一点小事,都能丧了命去。」 「小桃,你很像之前我在宫里认的妹妹。所以我和你多说一句。贵人眼里,我们奴才不算人。」 福夏没再说其他的。 因为,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公主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以前殿里被打杀的可不少,但现在几个月,都没少一个人。 但福夏仍然不觉得公主能一直保持住这样的好脾气。 福夏见的贵人多着呢。 贵人啊,才不把下人当人呢。 天上的云,看不见地上的烂泥啊。 晋恪已经醒了。 其实小桃起来的时候,晋恪就清醒了。 第24页 但她有些懒散,不想睁眼。 周围安静,她也就听到了不远处两个宫女的小声交流。 那句「贵人眼里,我们奴才不算人」让晋恪有些难受。 也不是不算人,晋恪想着,只是不怎么重要罢了。 她也没想到,福夏那副快活又机灵的样子下面,也有自己的深沉心思。 怎么就算不得人呢? 但晋恪隐隐约约也记起来,之前她对宫里奴才们确实不怎么在意。 有一点不顺心,就让步蟾处理了。 怎么处理的,她不知道,但从此却也没见过了。 晋恪的手在锦被下抓了抓里衣。 之前的自己,怎么是那样的冷酷心肠呢。 晋恪不敢再想。 留冬已经做好了早食,在帘外轻声问:「公主能起了?」 晋恪应了一声。 留冬进了车厢,服侍公主穿了衣服。 福夏已经盛好了粥,让小桃试吃了几口,确定没什么问题,才放心地端过来。 留冬伺候着晋恪洗漱好,晋恪坐在绒凳上用银勺喝粥。 这里是一片树林,环境很好。 她吃完后,剩下的饭食赏给了三个宫女,她们才吃了起来。 侍卫们早就吃完了,守在一边随时可以出发。 晋恪不愿耽误太久,略一休息,便继续前进了。 京城旁边是顿州。 顿州离京城近,也很繁华。 马车行了一夜,就出了京城,用过早食后,略行几步,就到了顿州境内。 走官道能最快到顿州城里,但晋恪不急,她让侍卫选个能经过村庄的路来,她想看看百姓的生活。 于是,他们的马车从顿州旁的几个村子里行过。 村路平坦,虽不如官道,但也算舒适。 晋恪拉开帘子看村里的情况。 家家户户都燃着炊烟,孩童在外面玩耍。 房子都规规矩矩,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也有几个看上去就宽敞的,院子里都晾着些衣裳,虽是粗布麻衣,但也有替换的,算是体面。 不远处的一栋房子里,有朗朗读书声。 那里应该就是村学了。 偶尔有几户院子的门开着,晋恪就看到了里面晾着腊肉和熏鱼。院子里多种了些青菜,也有很少几个雅致些的,还在院子里种了常见的花草。 村口的老树下,有几个老人端着粗碗一边说笑,一边吃饭。 碗里满满当当,有肉有菜。 马车行过,扬起一片尘土。 那些老人急忙起身,护住自己的碗。 他们知道这样贵重的马车里,必是贵人,所以老人们不敢抱怨,但脸上显露出不高兴来。 这样真实的样子,就是晋恪想看的。 她让马夫停车,然后让小桃、福夏和留冬下车,去给这些老人每人送个银角子,算是赔不是了。 那些老人们拿了银角子,果然开心异常,纷纷跪地感谢贵人的赏赐。 此后,马车继续行进。 福夏和留冬去另外的马车上看管公主的东西。 小桃陪公主。 分完银角子后,小桃笑盈盈上了车,透过门缝看了一会儿外面后,小桃的笑逐渐消失了。 晋恪正开心。 她喜欢看国泰民安,喜欢看天下富足。 但小桃的脸绷得紧紧的,晋恪忍不住发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吗?」 小桃立刻摇头:「不是。殿下,他们生活的非常好。」 小桃咬了咬唇:「奴婢……只是想起来自己家了。」 之后的话,小桃没再说。她觉得公主不会对自己那么贫穷又脏污的家乡感兴趣的。 晋恪闻言也沉默了。 她想到了小桃的家乡。 整个村子破败的如同废弃了一般,村里没什么老人,人们熬不住这苦,活不到老去。 那时候,晋恪满眼都是破衣烂衫,那里的人,总是吃不饱,甚至连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 还有果子…… 若是小桃的家乡,能有这里半点富裕,是不是果子就不会死? 是不是梨子就不用小小年纪为了家里奔波? 是不是小桃就不用自卖自身,好好跟着父母活着? 晋恪出神地想着,不自觉地开口了:「这里怎么如此富硕?」 小桃开口答了:「回殿下,因为此地离京城近。」 其实,晋恪知道原因,小桃知道原因,所有人都知道原因。 离京城近的,就是会好过。 贵人见不得百姓在自己眼前受苦。 但果子才两岁多就夭了,难道就怪他不会投胎,生不到京城附近吗? 晋恪恍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这天下,不只是有贵人和下人的区别。 在这普通百姓里,也是分命贵的和命贱的啊。 第十三章 因为路上见到的事情,晋恪有些闷闷不乐。 她一直满心觉得晋国很好。但这一趟,刚出门,她就看到了一些不是那么好的事情。 刚到顿州的第一天,天色已晚,她就没出去,只是呆在住所休息。 顿州也有皇家别宫,但为了不惊扰当地,步蟾安排人提前准备了空院子。 这个院子环境清幽,里面被精心打扫过,不染一点灰尘。 晋恪有些疲惫,安顿下后,福夏守在房内。 第25页 小桃去收拾公主的衣物,还有其他的用具。 留冬在厨房里给公主做些药膳。 轮值的侍卫守在院子各处,严阵以待,务必护好公主。 其他无事的侍卫,便可以自行出去了。 几个侍卫走在路上,去买些吃的。 上次在殿里,有人见到了步蟾问任盛平,也听到了任盛平和宫女小桃的说法。 一个侍卫挤眉弄眼地问任盛平:「你和小桃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任盛平怒答:「我就真的只帮她带东西罢了!」 他不敢说实话,只能坚持这个说法。 但这话一出,惹得其他人都笑起来。 「那她怎么单单找你带?怎么不找我们?」 「是啊,为什么你单单给她带,不给其他宫女带?」 这些人嘻嘻哈哈地逗弄他。 他们原本是公主府里的侍卫,又跟着公主进了宫,他们关系处的很好。 虽然不合规矩,但现在宫里公主最大,没人管得了。 任盛平这人一直都老实又耿直,在侍卫里人缘很好,却没点什么爱好。 打牌不来,喝酒也不来,总是摆着一副忠贞勇义的样子,着实无趣。 这次好不容易能逗逗他,其他人都乐意得很。 任盛平经不起逗弄,越逗越火大。 最后,他们几个吃了饭,任盛平被激得也喝了几杯酒。 他整个人都有点不明所以的亢奋。 回去的路上,他看到路边有卖花的妇人。 那花不同于京城的艷丽,绑扎得清新好看,别有一番新意。 任盛平走过去,付了银子,拿了两束花来。 那些侍卫等在一边笑他:「呦,又给小桃带东西啦?」 任盛平不说话,闷着头往前走。 到了府里,公主已经起床了,正在用膳。 三个宫女守在公主身边伺候着。 任盛平就等在侧房。 那些侍卫挤眉弄眼把任盛平买花的事,讲给其他人听。 当了会儿,宫女给公主拿出书来,公主在桌边看书。 三个宫女轮流守着。 然后,侍卫们发现,拿到花的,是福夏和留冬…… 侍卫长听到了这事,有些感嘆。 他家里的小女儿也是这样,和大哥赌气了,就会对二哥好一点。 其实心里是在意的。 「别逗他了。」侍卫长说:「他不禁逗。」 「本来好好的处着,被你们一说,万一坏了良缘怎么办。」 果真,之后,其他人再不说他了。 任盛平以为是自己解释清楚了,心里有些自得。 说实话,他觉得小桃有点瘦了。 长得丑,家世也差,他看不上。 福夏和留冬拿了那花,有些莫名其妙。 福夏是个有心思的,想着是不是日后若能出宫了,自己也能多个去处。 福夏试着和任盛平多聊几句,看能不能搭上话。若是个良人,倒也是好事。 只是,她试了两次,任盛平总是憨直又木讷,福夏放弃了,安心当自己的宫女。 任盛平太闷,福夏并不喜欢。 留冬不在意,她见得多,看得淡。进宫这么些年,她什么事没见过。 之后他们相处仍然平平,也没因为那束花亲近起来。 但小桃见了那花,着实羡慕了一番。 从没人给她送过什么东西。 留冬就把自己那花送给了她,小桃果然欢喜,在自己的床头床脚都插上。 有人送就行,管他是谁呢。 等到那花有些谢了,她仍然觉得可惜,在花瓣泛黄之前全都摘下,美美地给自己泡了一脚盆的花瓣水。 小桃的情绪很容易显露在脸上,她一开心,伺候公主时都雀跃。 晋恪晨起后看着她,情绪也被带动了起来。 「今日出去转转。」她做了安排。 也没特意安排去哪个地方,就在顿州走一走。 晋恪穿了民间的衣服,虽然样式普通,但仍是贵重的料子。 宫女们也换了民间的衣裳。 她们都戴上了帷帽,遮掩面部。 六个侍卫紧围在公主身边,把公主护得滴水不漏。 还有剩下的侍卫,便装跟随其后。 晋恪走在街上,感受着民间的一切。 先到了一个集市上。 道路两侧都有摊铺,小贩们用力叫卖。 卖的货物种类繁多。 有食物,还有自己做的小首饰。 小贩和客人们争论着价格。 但争论不怎么激烈,几句之后,就有人让了步。 「算了算了,我要了,」客人摆了摆手:「不过,虽然我要了,但你这个价钱,着实有点高了。」 小贩就满脸堆了笑:「这是满顿州都找不到的好东西,是您眼光高。」 也有时候,小贩嘆了口气:「便宜给你了,我就亏了这一次吧。」 一场买卖看起来有输有赢,其实不管是买的,还是卖的,脸上都带了笑。 他们争论的只是一两文钱,但晋恪听的津津有味。 甚至,她还专门让小桃换了一串铜钱。 晋恪把那一串铜钱拿在手里,细细观看。 她之前并未见过铜钱,就算是金银,也都是雕琢成贵重的样子,才能得了她一眼。 第26页 但现在,这几文钱,晋恪觉得是顶有意思的东西。 她想掌权,想要天下。 不仅是因为她想当天下至高之人,还因为她想把这个天下变得更好一些。 这一两文钱的买卖争论,她想让小桃那样的地方的穷人,全天下的百姓,都能做一做。 有些东西,晋恪看着好的,她都买了。 还有些吃的,她也买了。 只是因着皇家的教诲,晋恪是不会吃路边买来的东西的。 这些吃的就被分给了宫女侍卫们。 晋恪买了,他们就跟在身后吃。 一行人,都心满意足。 小桃怀里抱着一包糕点,嘴里不停吧嗒着,跟着公主走到了下一条街。 这里是酒楼。 很多读书人在这里集会。 酒酣了,就会有人大声吟诗作对。 晋恪从这里走过,听到读书人们慷慨激昂讨论着天下大事和科举。 这也是她想要的天下。 百姓安居乐业,才子们尽被她用。 这一天下来,晋恪心情舒畅了很多,笑容也多了起来。 她又停留了两天,每天都出去闲逛,看看小百姓的生活。 平民百姓们没什么钱,但自有自的欢畅。 呆了三天,晋恪就要启程回京了。 有些累到了,所以回京途中,她睡得很多,一路上不怎么停留。 到了宫里,她神采奕奕,和前段时间的样子完全不同。 步蟾见了她,也忍不住高兴:「出去一趟果然不同了。」 晋恪带了笑:「确实。」 这股子高兴劲持续到了中秋小宴上。 皇亲国戚们在宴上见到了一个温和的长公主。 这场宴,是以长公主的名义办的,可来可不来,但所有被邀请的都来了。 毕竟,他们都能看出来现在的形势。 这天下啊,指不定是谁的呢。 因为皇帝正在病中,宴会不能大办,自然没有什么表演。 晋恪举杯祝福了皇帝病体早日痊癒,又贺了中秋,便开宴了。 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来了的。 男客坐在一侧,女客坐在另一侧,一人一个小桌。 晋恪坐在主位,对下面一览无余。 太子妃在人前,又是那个矜傲又疏离的样子,微微抬着头,不怎么说话。 但晋恪已经知道她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 太子仍然是呆呆的样子,但总是会偷偷看向自己的太子妃。 他的手上有一道划伤。 晋恪提前未看菜谱,忽然她看到宫女们捧着蜜渍红果鱼贯而入。 晋恪眉头一皱。 她听闻过,有孕的妇人,是不能吃红果的。 晋恪有些担心王妘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王妘不敢往外说,身边也没个人指导。 府里唯一的嬷嬷,还从未生育过。 更何况,皇家的规矩是上桌的东西都必须尝一口的。 晋恪做了吩咐:「红果下了吧,有些凉了,吃了伤胃口。」 她下吩咐的时候,正看着王妘。 王妘闻言抬头看过来。 两个人的视线相对。 晋恪的目光下意识在她的小腹上一扫,然后收回了视线。 王妘也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这顿饭算是家宴,气氛还算和谐,其中也有人逗乐。 安亲王为人诙谐,他喜爱游乐,讲起来自己遇到的奇人奇事颇为有趣。 另外,康乐郡主也是极可爱。 她年纪不大,尚未及笄,脸蛋浑圆,皮肤雪白,笑起来清脆。 康乐说起话来也带着天然的单纯,让人心生好感。 「父王给我买了狼崽,被驯养得极好。」康乐玉润的小手使劲比划着名:「特别特别通人性。」 晋恪看着她发笑。 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可爱的小狼,这真是天下顶可爱的事情了。 「康乐,」晋恪逗她:「下次带你的小狼进宫吧。我倒要看看,你那个特别聪明的小畜生,到底有多厉害。」 康乐瞪大眼睛,满是不服气:「姑母,您看看就知道了。」 康乐这副样子,满身的孩子气。 她还算是个孩童的年纪,不必顾忌太多女子的礼仪。 孩童的天真和诚挚惹得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 晋恪觉得她实在可爱,于是赏了她不少好东西。 康乐非常高兴,撒娇说过两日就带她的小狼进宫。 果然,宴后没几天,康乐就请旨进宫了。 晋恪也就见到了那只康乐顶喜欢的狼。 许是养的东西也肖主人。 那狼果然可爱,浑白一只,全身洁净。 身形不算小,大概及人膝。 康乐指挥着:「雪团,去给姑母作个揖。」 雪团竟然能听懂,它站起身来,两只前爪抱在一起,真的作了个揖。 之后,康乐又让它表演了算数,还有找东西…… 果然聪明。 晋恪被康乐和雪团逗得直笑。 原本因有狼进宫,而牢牢护着长公主的侍卫都松了心神。 「赏,」晋恪说:「雪团和它的主子都该赏。」 晋恪没注意到,站在一侧的康乐的侍女,从未敢抬起头来看一眼雪团。 第27页 第十四章 康乐在宫里呆了许久,天晚了才回去。 这一天,晋恪都很开心。 康乐年纪虽小,说话孩子气,却非常知分寸。 她养的小狼也很好,雪团很会讨好,时常摆出一副可怜相,让人怜惜。 晋恪很喜欢康乐。 晚上临睡时,她脸上还带着笑,和小桃说:「以后再让康乐带着雪团进宫。」 小桃使劲点头:「奴婢没想到狼也能这么机灵好看。」 「奴婢只见过集市上的猴子聪明伶俐,没想到这狼驯养好了,竟然和猴子差不多了。」 小桃比比划划地和公主说自己以前见过的聪明玩意。 她读书不多,但是说起话来,自有一番野趣。 晋恪心情舒畅,很快就睡着了。 她满心以为今夜里能做个好梦,但是还没入睡多久,她就被推了一把。 晋恪迷迷煳煳,非常睏倦:「什么时辰了?」 她没睁开眼睛。 那边有女子应声:「寅时了。」 晋恪隐隐觉得不对,若是无事时,她在宫里最早也是卯时起。 那边的女子更大力气推她:「快起了,不然误了时辰,嬷嬷就不只是扣你月钱了!」 听到此处,晋恪蓦然睁眼。 她又不在宫里了。 晋恪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能起床。 往日里都是宫女给她更衣,晋恪的手脚有些慢,旁边等她的女子有些焦急,上手来帮她穿衣。 这个女子手重,扯的晋恪头皮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没说话,任由那女子摆布。 屋子里没有灯,很昏暗。 她们俩趁着月光出了门,晋恪跟在她身后往前走。 她们出了院子,走过一条路,又拐了个弯,就到了地方。 「快来。」屋内有个嬷嬷急声喊。 「来了。」晋恪身前的女子应道。 然后她们进了那屋子。 晋恪才看到,里面有很多女子已经站在这里了,她们穿着相同的服侍,脸上带着习以为常的逆来顺受。 她明白了,这些应该都是丫鬟。 这些丫鬟们规规矩矩站成一排。 嬷嬷开了口:「今日更换活计,让丰竹安排。」 然后嬷嬷就让刚刚带晋恪来的女子把一些用具分发下去。 嬷嬷出去忙别的了。 那女子忙着分发东西,丫鬟里有人小声说:「丰竹姐姐,我的手伤着了,今日能否给我些轻巧的活计?」 晋恪记住了,带她来的这个女子叫丰竹。 丰竹看了说话的丫鬟一眼:「这个月轮到你进屋了,进屋这事可不累。」 然后丰竹把一个细软毛刷给了她。 那个丫鬟没再说话,但满脸都写着不情愿。 晋恪不知道进屋是什么活,她只盼着别给她安排太复杂的就行。 到了晋恪这里,丰竹分给她一个扫帚:「这个月你去侧妃娘娘门前的听枫路上洒扫。」 然后就去安排下一个了。 晋恪旁边的丫鬟艷羡地看着她,小声说:「丰梅,你真幸运。如果丰竹姐姐也是我的堂姐就好了。」 晋恪立刻抓住了这句话。 原来现在她叫丰梅,丰竹是她的堂姐。 丰竹做事妥当,很快就都安排好了。 她们立刻行动了起来。 晋恪跟着丰竹到了一个院门前。 然后丰竹叮嘱她:「你今日在这里洒扫这条路就好。侧妃娘娘事少,很少出门。你大抵遇不到什么事情。」 晋恪应了声。 丰竹安顿好她就往前走,然后丰竹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着眉:「二丫,你现在进了亲王府,一定要小心啊。不能和之前一样了。」 晋恪只能继续点头应是。 看样子丰梅之前叫二丫,性子不太妥当。 晋恪不再想丰梅和丰竹的事。她在心里猜测,这是哪一位亲王的府邸? 她得到的信息太少了,根本猜不出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一天里,她就守在这个侧妃院门前的路上,不时拿扫帚扫两下地,不曾走开一步。 那个侧妃果然如丰竹所说,根本不曾出门,甚至院内没有一点声响。 这一天又累又乏味,晋恪其实是受不得这种委屈的。 她站在门口,口干舌燥。 但她记得丰竹眼中的担心,是真心实意的。 晋恪不愿让她担忧。 中间到了饭食,丰竹从另一个地方跑过来,给她送了饼子和水。 就这样撑了一天。 晚间,她们又去了那房里去放东西。 这次,晋恪又见到了上午说自己手疼,想分个轻巧活计的女子。 那女子恹恹的,头髮散乱,衣裳脏污。 看样子是受了不少罪。 晋恪对进屋这事越发好奇起来。 到底是进了什么屋,才能变成这样? 毕竟,晋恪站了一整天,也没变成她这幅样子。 那个丫鬟低着头,就要离开的时候,丰竹叫住了她。 「其华,你等一会儿。」 等到所有人都归还了用具。 丰竹和等在一边的其华说起了话。 「我也进过屋,」丰竹说:「知道进了屋大抵就要受委屈。」 「但这么多姐妹,总得有人进,我不可能去挑谁进、谁不进。你也别怨我,轮着来,人人都得进。」 第28页 听到这儿,其华抬起头问:「丰梅进不进?」 这是在说她徇私呢。 丰竹坦然地摇头:「她不进。」 「她是我妹妹,我把她带进来,不是为了让她受罪的。其华,你也知道,人活着,就得有个盼头。」 「我没什么家人,只在意丰梅一个。」 「若是她跟着我,还得受大委屈,那我着实没什么必要勤劳苦干。」 最后,丰竹从自己身上拿出来小小的一个银瓜子,给了其华,让她买点吃的养一养。 在回去的路上,晋恪跟着丰竹,思量着她的手段。 确实厉害。 丰竹是个挺聪慧的女子。 体谅其华的不易,承认自己的徇私,也说出来自己的难处。 最后还自己掏钱哄一哄。 面面都做到了。 要是换个身份,丰竹这样的女子肯定是个持家有方的主母。 但丰竹不是。 她只是个粗使丫鬟里的小头子罢了。 丰竹丰梅两个人住了一间房。 晋恪听说过,一些粗使丫鬟住的是大通铺,看来自己能有这样的待遇,也是多亏了丰竹。 丰竹正在换衣裳,晋恪偷偷看她。 她身材很好,柔韧有力量。 面容不突出,但温和又稳重。 不算美,但也绝称不上丑。 丰竹换好了衣服,一扭头,看妹妹还在发呆,顿时又急起来。 「二丫,你娘那么灵巧的人,怎么就生出来一个那么呆的你!」丰竹呵斥:「动作快点。」 晋恪赶忙也去换衣服。 旁边的丰竹皱着眉嘟囔:「你娘当时可是村里最厉害的女人。」 「若不是你娘,我死了都没人知道。幸亏她去了我家看到我受的苦。 「后来我就跟着你娘了,我那对畜生爹娘果然没得了好,没几年就被我那个哥折腾死了。」 「村里人都说我像你娘,二丫,你怎么回事?整天慢腾腾的。」 晋恪不说话。 丰竹白天干脆利落,有条不紊地安排事情做,有理有据地和人争论。 这会儿,就是个普通的女孩样子。 「好人不长命啊,」丰竹坐在床上长吁短嘆:「没想到你娘就病死了。」 「你爹也不是个东西,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我要不是来了亲王府里,也把你带过来,说不定你也没了。」 丰竹自顾自地说,也不需要妹妹回话。 但晋恪有事想问。 她想知道那个进屋的活,到底是做什么的。 晋恪抽了个时机问:「其华……没事吧?」 丰竹摇头:「哪能没事呢。」 「这才第一天,就让她罚跪了,之后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她呢。」 晋恪咬了咬唇:「那你之前进屋……受过罪吗?」 丰竹看着她,终于笑起来:「你终于想起来体谅体谅你姐了。」 「哪能不受罪呢。」 「主子有病,下人也有病。」说这话时,丰竹声音很小。 「那几个大丫鬟在主子那里受了委屈,不把气泄到我们身上,她们又能怎么办。」 「其华这还算好的,若是那几个大丫鬟当真想收拾她,就摔个茶碗,说是她弄的,其华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晋恪明白了。 宫里也这样。 主子站在天上,下面也不是一潭净水。 为了能碰一碰主子的脚底,就有人奋力往上爬。 既然爬,那就得挤走别人。 通天梯可不宽敞啊。 现在皇宫里主子少,妃嫔们都被晋恪清理了,现在还好。 之前也是一塌煳涂。 粗使丫鬟们就是最底层的。 晋恪轻声说:「我原以为大丫鬟们生活的多好呢。」 丰竹摇头:「她们才不好呢。离贵人越近,得的好处越多。但若是贵人心里不痛快了,她们日子也最难过。」 「像咱们府里的主子,那几个大丫鬟谁天天不挨顿骂,不挨上几巴掌呢。」 丰竹看着愚钝的妹妹,轻轻嘆了口气:「我只愿我们两个只当个粗使丫鬟,离贵人们远着点。」 「日后我们攒够了钱,就把自己赎出去。我打听过了,有人能扮作我们家人帮忙赎人,给他们一些钱就好。」 「以后,我们自己开个铺子,招赘个男人,日子不比现在好多了。」 「你要是不愿意,我们找个村子作伴老去也行。但是得雇两个踏实的僕从,不然我们两个女子,不安全。」 晚上,丰竹似乎起了些忧愁心思,非要和妹妹挤一张床睡。 临睡前,她还笑说:「和小时候一样了。」 晋恪现在身形尚小,被丰竹揽在怀里。 丰竹的气息温柔地唿入晋恪的头髮里。 从没有人这样抱过晋恪入睡。 乳母不敢抱。 父皇和其他妃子自然也不会抱。 晋恪从不知道原来一个女子的怀抱,竟然如此温暖又柔软。 被她揽着,晋恪不太习惯,但是舒服得立刻昏昏欲睡了。 她不知道这次要多久才能回宫里。 但迷迷煳煳中,她想着,若是不耽误宫里的事,等到丰竹攒够了钱赎身也好…… 第十五章 晋恪这一晚本来睡得香喷喷的,但是天还未亮,又被叫醒了。 第29页 迷迷煳煳地就得穿衣去干活了。 她也没有什么怨气,毕竟丫鬟,能好好活着,有个地方住,已是大幸运了。 丰梅能有丰竹这样的姐姐帮衬,更是不容易。 晋恪跟在丰竹身后,在夜色里行进。 她一边走一边反省自己。 附身之事,如此怪异,她刚开始也慌张,现在竟然也能安然处之了。 但宫里的生活乏味,她也不愿意总是勾心斗角。 晋恪深深觉得,当个不需要操心的小丫鬟,其实也挺好。 今天晋恪还是守在侧妃娘娘门前。 她多少是有点天赋在的,只一天时间,她就学会了怎么悠闲地扫地,却能让别人看起来认真。 丰竹给妹妹送吃的时候,也终于放了心:「你现在倒是知道谨慎点了。」 「日后我不在你身边时,你务必要小心行事。」 说完这些,丰竹把饼子往妹妹衣袖里一塞。 然后她又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丰竹往周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小心地打开油纸包,露出了里面的点心。 「厨房的大娘给我的。之前我给她小儿子买过药,大娘记得这事。给主子的点心做多了,她偷偷藏了一些给我。」 点心在丰竹的怀里有些碎了,不成样子。 丰竹用手指捻了一些起来,往妹妹嘴里塞。 晋恪没提防,结结实实被她餵了一口。 那点心其实在晋恪看来,挺一般的。 毕竟,她在宫里吃的,是天下最好的厨子,用最好的食材,做出来的最好的点心。 但丰竹笑吟吟地看着她,满脸的高兴和宠溺。 晋恪把嘴里的点心咽了。 丰竹有些骄傲:「好吃吧?小丫鬟里就你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她轻轻点了点妹妹的脑门,理直气壮觉得自己的妹妹就该受这样的优待。 晋恪点头:「好吃。」 然后她说:「你也吃。」 丰竹摇头:「我不吃,我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的。」 但晋恪并不太信。 她已经明白了,在她看来不怎么样的东西,其实在很多人眼里,一辈子都难得。 晋恪也伸出手去,用手指捻了点心,往丰竹嘴里送去。 丰竹躲闪了几下,没躲过,终究还是含住了妹妹的手指。 「不错。」丰竹煞有其事地点头:「是全天下最好的点心了。」 晋恪忍不住想笑。 这点小东西,就让她觉得是天下最好吃的了。 那倘若日后,晋恪回到了宫里,拿出御膳房的点心给她尝尝,岂不是神仙吃的东西了? 晋恪忍住笑:「对,天下最好吃的点心。」 她们姐妹俩一人一口,把那点心吃了个精光。 丰竹把油纸收拾好,便匆匆离去了。 晋恪坐在侧妃娘娘院子门口前的石头上,把饼子吃了。 然后,她喝了点水,休息了一会儿。 这条路上很少人来,晋恪乐得悠闲,着实是丰竹给她找的好活计。 她看了看天上的云,挺自在地晃着腿。 晋恪在宫里这么些年,竟然也没有如此惬意的时候。 她想着很多事,算计很多人,日日不得闲。 晋恪心里筹划的好好的,日后她回了宫里,当回了自己的长公主,一定要寻到丰竹和丰梅。 若是她们愿意,就留在宫里,若是不愿,自己就给她们开个铺子、买块地。 当然了,宫里的点心,是一定让她们尝尝的。 到时候,丰竹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她美滋滋地想着,越想越觉得开心。 忽然,侧妃娘娘院子里有了些声响。 晋恪听了听声音,就跑开了。 她现在可不是权倾天下的长公主,只是个小丫鬟罢了。 主子的事,她可不敢听。 丰竹就这一个妹妹,晋恪得帮她护好了。 她站在路上,不时地做出打扫的动作来。 侧妃院子里不时会有些声响,似是有人在玩闹。 晋恪目不斜视,认真坐在自己的活计。 忙完这一天,她们回了那间屋里。 晋恪又见到了其华。 其华今天还好,没受到什么磋磨。 回房的路上,丰竹和妹妹咬耳朵:「我教给了她一些法子。」 「进屋这事,不就是要在主子睡起之前把屋子打扫干净吗。」 「桌子椅子全都擦一遍,动作要轻,不能吵到主子。」 「那就去的尽量早,活干的尽量轻。」 「等大丫鬟们到了,一定要卑微,别抬头,不敢看她们一眼。」 「她们看你卑怯,心里就舒服点了。她们在主子面前受罪,不就是想在我们这样的面前体面吗。」 「显出来她们尊贵就行了。」 这是丰竹的丫鬟处世道理。 晋恪挺佩服她的。 原来晋恪总觉得奴才们都是浑浑噩噩,没什么脑子。 但是见过了小桃,她才意识到,奴才们也有把自己视为珍宝的家人。 现在见到了丰竹,她看见了小丫鬟也有过好日子的大志向。 晋恪真心地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日子过得还算顺利,但晋恪始终没搞明白,她现在到底位于哪一个亲王的府中? 第30页 小丫鬟们见不到贵人,私下交谈里也只会说主子,不会说起亲王的名号。 晋恪想着日后若还是不知道这是哪个亲王府,就只能让侍卫暗中行事,去找找丰竹和丰梅。 託了丰竹的福,晋恪现在日子过得不错。 悠悠闲闲,晒晒太阳,偶尔还能吃到丰竹偷偷得来的点心。 但其华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平心而论,其华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她略为瘦削,不说话也不动弹时,竟然有大钱养出来的瘦马的体态。 但她一走动,一开口,就还是一个乡野出生的粗使丫头。 但她的漂亮,使她受了不少磋磨。 丰竹也看出来了,暗自觉得愧疚:「进屋这事,很多丫鬟都做过,但其华是被磋磨最多的。」 去了七天,只有两天无事发生,剩下的五天里,两天罚跪,一次被要求重新擦椅子。 还有两次,其华回来时,低着头不说话。 但晋恪看到了她脸上的红印。 被打了啊。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丰竹不可能因为她长得好看,就免了她进屋的轮值。 丰竹是按年纪排的,轮到谁就是谁。 她能做的只有在休憩时,去给其华送上一点药膏。 再说上几句话,宽宽她的心罢了。 其华刚开始还心里难受,痛哭了几次,后来就想开了:「轮值完这次,以后就没我的事了。算是先苦后甜。」 「我得高兴着点,不然三哥看了难受。」 三哥是其华进来后认识的小厮。 他们两个计划得好好的,攒够了钱就一同赎身,出去做对清白夫妻,孩子出生就是良籍。 她想开了就好,丰竹也就放了心。 晋恪看着丰竹给其华仔细在红肿的脸上涂药,其华疼得乱叫,晋恪一阵心惊。 她之前也打过宫女…… 没什么大事,许是宫女做得不好,许是她自己心里不顺。 随手一个巴掌就上去了。 之后怎么样,晋恪没管过。 她不知道打完会这么疼。 但就算当时的晋恪知道打了宫女会疼,她仍然会下手。 毕竟,下人的疼,和主子有什么关系。 不值钱的玩意,比不得她金尊玉贵。 晋恪看着其华脸上的指甲印,说不出话来。 现在她不是长公主,她是丫鬟丰梅。 丰梅是个和其华一样不值钱的玩意。 那疼,她感同身受。 晋恪悄悄握住了自己的手。 之后几天,晋恪还是守在侧妃院门口的小路上。 这个侧妃很奇怪,从没有人来,她也不出去,似乎院子里自有一个小世界。 晋恪从不好奇里面。 这很正常,就像皇宫里有冷宫一样,王府里也有。 亲王就一个,没办法宠太多的女人。 晋恪在宫里长大,看惯了女人们起起落落。 有时候,她看着她们,就觉得荒唐。 一个男人而已,值得吗? 所以,晋恪想要这天下。 其华又受了点伤,被大丫鬟踹了一脚,疼了许久。 她缩在床上哀声叫痛。 丰竹给她吃了药。 疼完了,第二天,其华还是去了。 但这次,她没回来。 没有人能说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是其华惹了大丫鬟不高兴,许是大丫鬟实在看不惯她。 反正是因为桌子上放了个主子新得来的首饰。 那首饰掉在地上,有了裂缝。 主子不高兴,其华就没回来。 她的尸身直接被送出了府。 晋恪和丰竹没见到她最后一眼。 晚间,丰竹呆坐在房间里。 晋恪也不想说话。 过了会儿,丰竹开了口:「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面容呆滞:「每年都会少好几个。」 但总归那人昨天还在床上躺着一边叫痛,一边说着自己赎身之后的好日子,但今天就没了。 虽然习以为常,但仍心里悲戚。 很多小丫鬟都红着眼,晋恪不知道小丫鬟们为什么难过,是怕下一个就是自己,还是真的惋惜? 她搞不清楚,只感受到自己的心怦怦跳。 其华红肿的脸似乎还在眼前。 缓了好一会儿,丰竹去了其华的房里。 她房里还有七个丫鬟同住。 丰竹问了一个丫鬟:「她把钱放在哪儿?」 丫鬟指了地方。 丰竹从床角下把一个盒子拿出来。 然后她打开,看了看里面,有几角银子,还有两串铜板。 丰竹自己往里面舔了一角银子。 然后,她对其他丫鬟说:「其华没有家人了,这钱给不了她的家人。但她之前和三哥要好,三哥待她很好,给她买簪,给她吃食。这钱我做主给三哥,只盼着三哥能一直记着她。」 其他丫鬟抹着泪同意了。 这钱托嬷嬷送过去了。 丰竹晚上又揽着妹妹睡。 她今晚话多:「二丫,你自己注意别惹事,宁愿不出彩,也不要出错。」 过了会儿,她又开口:「要是能赎身了,还是在城里好,去乡里的话,家里没男人会被欺负。」 第31页 晋恪听着她这话,有些害怕。 她忽然想起来,其华死了,那屋谁进? 「丰竹,」晋恪声音发颤:「你安排个人进屋吧。」 丰竹轻轻拧了一把妹妹脸上的嫩肉:「叫姐姐。」 然后她摇头,拒绝了妹妹:「说好的轮着来,一人半月,我不能让别人顶其华的差。我是领头的,自然得我来。你姐姐也不是全靠心眼子混上来的。」 该担的事,她得替下面的人担着。 但晋恪很害怕。 丰竹哄她:「我以前当小丫鬟时,也进过屋,没事。你别担心,我肯定好好的。」 「等到今年底,得了赏银,说不定钱就攒够了。」 「我们姐妹赎身去过好日子。」 第十六章 也没几天了。 丰竹在主子屋子里呆五天就行。 丰竹是粗使丫鬟里的小头目,算是有些地位。 大丫鬟们也不愿意为难她。 毕竟要是为难了她,以后可能有些小事自己也不方便做。 更何况,丰竹确实会做人,逢年过节都会孝敬各位姐姐嬷嬷,说话也好听,在府里人缘不错。 所以丰竹去了两天,一直无事发生。 晋恪也就松了口气。 这几天,她也明白了进屋到底是个什么活计。 在主子起床前,把屋子收拾干净。主子起后,就要默默守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若是主子用了笔墨,大丫鬟就收拾了。 但若是地上洒了茶水,那就是丰竹该干的活了。 丰竹是个很机灵的人。 没活干的时候,她就像个摆设一样,站在阴影里,不引人注目。 但若是地上有一点脏了,她就弓着腰走出来,眼疾手快,清理得干干净净。 丰竹回来时,也会把自己的一些心得讲给妹妹听。 虽然她会尽力护妹妹周全,但妹妹能多学些东西也是好的。 晋恪安静听她讲,学会了很多当丫鬟的技巧。 这些技巧,晋恪作为长公主,一辈子都用不上。 但她听得很认真。 晋恪现在做的还是侧妃娘娘门口路上的洒扫。丰竹进了屋,没法偷跑出来。 晋恪中午也没了额外的饭食,只能和其他丫鬟一样吃饼子。 但是晚上时,丰竹会给她带来一些难得的小东西。 大都是大丫鬟们送她的。 主子吃剩的好东西。 晋恪能接受没人动过的压得有些变形的点心,但接受不了别人吃剩的东西。 她是贵人,当了几天丫鬟,也是贵人。 丰竹珍惜地拿出油纸包着的鹌鹑:「主子只吃了一口,青鸟姐姐让我带回来了。」 「你尝尝,可好吃了。」丰竹捏着一块肉往妹妹嘴里塞。 晋恪闭着嘴使劲摇头,躲了过去。 她把丰竹的手往后推:「你吃,你累着了,我又不累。」 丰竹被妹妹按住了手,只能往自己嘴里放。 这一只鹌鹑,最后全被丰竹吃了。 吃完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感动。 主子剩下的鹌鹑,和妹妹的懂事,让丰竹高兴了许久,这一晚上,不时地说起来那只鹌鹑的味道。 「肉好吃,」丰竹说:「大块的肉好吃,鹌鹑也好吃。」 「二丫,我们俩好好攒钱,以后赎身了买个铺子,挣了钱,每天我都给你买肉吃。」 晋恪躺在床上听她说话,默默想着日后让御厨给她做一盘珍珠鹌鹑。 没人吃过的完好的鹌鹑,一整盘都给丰竹吃。 若她喜欢,晋恪天天让御膳房做给她。 小丫鬟的一口吃食而已,什么都费不着。 晋恪能看出来,丰竹是真的想吃肉。 丫鬟每天的饭食都是饼子,偶尔能得点菜,但菜里是很少有肉的。 有时候,厨房那边的大娘会给丰竹些肉食,但丰竹还是馋肉。 毕竟穷苦出生的小丫头,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天天吃上肉,就是她想像中最好的日子了。 晋恪不馋肉,她腻了。若是御厨不能把肉做出点花样和新味来,那她绝不吃一口。 丰竹想着法子,用尽全力,想让自己妹妹点,让自己妹妹开心点。 晋恪在她妹妹的身体里,也有了投桃报李的心思。 晋恪在侧妃娘娘门口的小路上,百无聊赖。 她扫了会儿地,抬头看了看天。 然后她坐下来托着腮。 天上有些鸟儿飞过。 府里似乎有人在玩闹,她隐约能听到弓箭的破空声,许是家里的主子在靶场里练习。 过了会儿,晋恪看到旁边飞过一只灰色的鸟。 那鸟飞得很低,歪歪扭扭。 飞了一段,就掉在了地上。 晋恪跑过去,看到那鸟儿受了伤,翅膀被扎了一个洞。 鸟还有些气息,晋恪把它捡起来,美滋滋放进了口袋里。 打鸟的人指定不知道这鸟能飞到这里来,没人找,就是晋恪的了。 她分不清这鸟儿是不是鹌鹑,但长得差不多,应当是可以吃的。 等见了丰竹,晋恪就把这鸟儿拿给她看。 若是能养活,就养着,若是丰竹想吃了,那就让厨房的大娘帮忙烧一烧。 小鸟还活着,在她兜里小小地动作。 第32页 晋恪穿的厚,丫鬟的衣裳也宽松,不注意的话,旁人也看不出来她兜里的玄机。 好不容易到了下值的时辰,晋恪兴致勃勃往住处走。 她想着,待会丰竹见了,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只是,她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丰竹回来。 天色渐黑,晋恪有些坐立不安。 蓦然间,她想到了其华。 这一想,就是一惊。 其华……最后没回来。 晋恪霍然起身,她想着,起码得知道丰竹现在怎么样了。 她提心弔胆,去了丫鬟的大通铺,小声问一个在门外蹲着洗脸的丫鬟:「你知道丰……」 她想说丰竹,又收了口,换了说辞。 「你知道我姐在哪里吗?」 那个丫鬟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不是进屋了吗?还没回来吗?」 这话一出,那丫鬟也有些心惊,其华原来就是她房里的。 晋恪咬着牙,平息了一下气息:「姐姐,你知道主子的屋在哪里吗?能带我去看一眼吗?」 她央求着:「我不惹事,也不进去,就偷偷看一眼,看我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晚上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但那丫鬟受过丰竹的照料,没有多想就同意了:「我带你去,路上别说话,跟着我。」 她们两个悄悄出了门,晋恪跟着那个丫鬟身后,在墙的影子里行进。 她们两个脚步又轻又快,拐了好几个弯,走了好几条路,终于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院落旁。 那丫鬟停下脚步,小声说:「这就是了。」 晋恪轻手轻脚往前走,门关着,院里有些声音,但她听不清。 她不敢往里走,生怕惹了事非。 就站在门口,藏在阴影里。 过了会儿,有个嬷嬷走到门口,她手里挎着食盒,站在门口,作势要敲门,忽然被门口的晋恪吓了一跳。 那嬷嬷身子吓得抖了一下,有些气,小声骂她:「你这丫鬟,站这里作甚。」 晋恪央求:「嬷嬷,我来找丰竹。她许久未归,我有些担心,嬷嬷能帮我看一眼吗?」 那嬷嬷看了她一眼:「你是丰竹的妹子吧。」 晋恪赶紧点头。 嬷嬷说:「我是来送燕窝的,待会敲了门有大丫鬟来拿食盒,我帮你问。」 嬷嬷敲了门,果然有女子来开了门,接了食盒。 嬷嬷趁机问了:「黄鹂,丰竹在这里吗?她妹妹年纪小,不经事,见她不归,托我来问。」 黄鹂微微一笑:「今日主子邀了好友来,玩闹得晚了点。这会儿,主子刚换了寝衣,丰竹马上就能回了。」 晋恪松了口气,嬷嬷对黄鹂道了谢。 黄鹂拿着食盒就回了。 嬷嬷和那个带晋恪来的丫鬟都走了,晋恪自己站在阴影里等着。 她心里一阵轻松,还在就好…… 晋恪安心等着,她兜里的鸟还活着,有动静。 晋恪想着,待会回去的路上,就拿给丰竹看。 这鸟要死要活,都让丰竹定。 她没注意到,黄鹂和她们闲话后,忘记把院门锁上,那门被风一吹,开了一条缝。 这缝隙不大,人根本出不来。 但其他的东西能出来。 一个白色的影子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院子里有人喊了起来:「小主子呢?小主子呢?」 一只小狼站在晋恪面前,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雪团! 晋恪认识! 但晋恪没敢逗它。 雪团是贵人养的。 她现在只是丫鬟罢了。 晋恪一动不动站着,不敢抬头看,但雪团还是盯着她。 雪团很机灵,跟着自己的主子学到了很多东西。它知道什么是自己不能惹的,什么是可以随便玩的。 面前的人身上有一点点新鲜的血气,是雪团喜欢的。 它往前走去,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晋恪往后退。 她从没见过雪团这样。 雪团在宫里,永远憨态可掬,永远机灵谄媚。 但现在看起来,就是一只野兽。 晋恪转身想跑,但雪团呲着牙跟了上来。 它恶狠狠咬在晋恪的兜上,把她兜里的鸟儿一口咬死。 血浸透了晋恪的兜。 它得了趣味,又被血激出了凶性。刚松了嘴,又一口上来,这一口,咬到了晋恪腰间的嫩肉。 前爪扯烂了晋恪腿上的布料,尖利的爪扎进了她的大腿。 特别疼,疼得晋恪脸色煞白。 晋恪挣扎着,却被雪团按在地上撕咬,无法挣脱。 院门口,丰竹正走出来。这一日很累了,但想想今日得了一点赏银,离自己和妹妹赎身越来越近了,丰竹很高兴。 但她一出门,就看到了主子千宠万娇的小狼正咬在妹妹身上。 妹妹的衣服上已经浸出了血,妹妹的脸疼得抽搐。 这一瞬间,丰竹跑起来。 她忘记了这是主子的狼,忘记了这也是自己的狼主子。 她只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很疼。 丰竹飞跑过去,一脚踹在那狼身上。 丰竹从小干粗活,身体康健,这一脚下去,就把那狼踢到了墙上。 狼身上蹭掉了毛,受了疼,不敢再动。 院子里找狼的动静越来越大,丰竹冷静下来。 第33页 她没时间说别的了,只是把妹妹往前推:「快走。」 晋恪身上很疼,拉着丰竹:「我们一起走!」 丰竹扯开她的手,使劲把妹妹推到了阴影里。 晋恪被她推倒在地,丰竹站在看着她,面色冷硬:「不许出来,不然我就不当你的姐姐了。」 说完这话,丰竹转身,跪在了那狼旁边。 雪团受伤了,主子暴怒,总得有个人担责。 晋恪趴在花丛中,忍不住想哭。 院子里有人出来了,穿着寝衣的康乐郡主也跑了出来。 这会儿的她,和进宫面见长公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圆团的脸上满是狠厉。 她身后的嬷嬷抱起雪团,康乐郡主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丰竹,转身就走。 另有两个丫鬟把丰竹扶起,押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了女子的惨叫声。 是丰竹。 晋恪一惊,勐然起身,想往院子里跑。 身后有人拉住了她。 是带她来的那个丫鬟。 那个丫鬟眼睛里含着泪,一只手捂着晋恪的嘴,另一只手用力把她往后拉。 晋恪挣扎着,被她拉回了丫鬟们住的房里。 她恍恍惚惚,想着丰竹心心念念的赎身后的小铺子。 晋恪无意识地问:「她被打一顿就能回来是吗?」 几个丫鬟坐在她身边,眼睛里都有泪,但没人回她。 晋恪还有很多东西想吃丰竹尝一尝。 丰竹还没吃过天下最好的点心,也没吃过完好的、专门做给她的鹌鹑。 晋恪起身,就想往外走:「我得去找她。」 有个丫鬟拉着她哄:「她明天就回来了。」 晋恪恍若有了救星:「她明天肯定回来。」 晋恪絮絮叨叨的:「她肯定被罚跪了,我得给她备着药……」 这一晚上,几个丫鬟轮流守着她,不让她出去。 天亮了,晋恪还在屋子里等。 等了很久很久,丰竹也没有回来。 小丫鬟丰梅,自此在亲王府里孤苦伶仃。 第十七章 晋恪坐在床边发呆。 小桃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看公主一直没有动作,小桃小声开了口:「殿下可是要再睡一会儿?」 这一声,把晋恪彻底叫醒。 她霍然起身,大声喊:「叫步蟾来!」 她想起来最近步蟾在忙宫中监造之事,便改了口:「让任盛平来!」 任盛平今日不当值,门口有个侍卫一熘小跑过来,低着头禀告:「殿下,今日是属下当值,现在是否要把任盛平叫来?」 晋恪摆手:「你去也行。」 她把事情安排下去,让这个侍卫带人去查一查康乐郡主。 晋恪的心脏一直跳得很快。 她隐隐觉得,丰竹大抵是死了。 但她不想信。 只盼着侍卫能带来好消息。 本以为侍卫只是去查探个郡主,事情不算困难。 但那侍卫晌午出发,天黑了还没回来。 晚膳时,桌子上摆了一盘珍珠鹌鹑。 菜上桌后,晋恪看了一眼,一股子涩意忽然从胸腹中生出。 她又看了一眼那鹌鹑。 福夏弓腰给公主布菜,察觉到公主多看了这菜两眼,福夏识趣地夹了一只鹌鹑。 但晋恪没吃。 福夏不明白,公主明明不想吃,为什么还频频看向这道菜。 晚膳后不久,晋恪看着奏摺,门外终于有了禀告的声音。 那个侍卫回来了,跪在地上向公主说这一天调查的结果。 「殿下,康乐郡主……」侍卫停了停,悄悄抬眸看了一眼长公主。 这几日,他们都见到了康乐郡主进宫,见到了康乐郡主和她的白狼是如何撒娇讨好的。 也看到了长公主有多喜欢郡主。 这剩下的话,侍卫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说。 他抬头,只看到公主眼神肃穆。 侍卫心里一突,终于把今日查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回殿下,康乐郡主府里几乎每月都死几个人。」侍卫声音不大:「康乐郡主是贵人,不甚体恤下人,若有不顺心的,当即打杀了。」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郡主……性刚强,打杀下人无须人帮,自己拿着鞭子和匕首就做了……」 查到这一段时,侍卫也心惊胆颤。 他没想到,看起来单纯可爱的康乐郡主,在不同的人面前,竟有不同的模样。 剩下的话,侍卫不知道还要不要说。 他下意识地又抬头看了公主一眼,只看到公主面色如初,却没看到公主的手在膝上攥紧。 之后的事情,侍卫也都如实禀告了。 康乐的狼,果然聪明,也果然肖主人。 康乐对皇姑撒娇讨好,对下人动辄打骂。 她那畜生,也和她一样。 在宫里,那白狼和康乐一起讨晋恪欢心。 在府里,康乐身边的侍女,好几个身上有多处被撕咬的伤口。 大丫鬟们被雪团追着咬的时候,康乐在做什么? 侍卫沉声说:「郡主以此为乐,有时专门把血肉往丫鬟身上扔,引得白狼去咬。」 「丫鬟被咬的时候,郡主不许她们哭叫,更不许逃跑。郡主在一旁拍手叫好……」 第34页 「大丫鬟还好,伺候郡主得力,郡主也不会真让她们受了重伤。但有些小丫鬟,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前几日,就有一个粗使丫鬟,在院门口被那狼咬了,一时情急,踢了一脚。」 听到这里,晋恪的心剧烈地砰砰跳起来。 她坐在榻上,手用力地握在案上,目光炯炯,盼着他能说出来一个好结局。 但侍卫无知无觉:「从没有人敢动郡主的白狼。她动了怒,把那丫鬟绑在院子里,先用鞭子抽了那丫鬟,抽得满身血。」 「然后,郡主拿着新鲜血肉往那丫鬟身上扔,让白狼去咬、去吃。」 曾经抱过晋恪的柔软又温暖的身躯。 心心念念想赎身,给妹妹一个天天有肉吃的好日子的丰竹。 被绑在寒夜里,鲜血淋漓。 晋恪喉咙哽住,一股股热气往脑袋上沖。 侍卫没再说别的,安安静静跪在地上。 晋恪勉强让自己定住,哑声问:「那丫鬟……后来呢?」 侍卫摇头:「时间太短了,属下没找到。」 「但是听闻,白日里白狼吃的颇多。所以只是撕咬那丫鬟,但全尸大抵还是留下了。」 晋恪闭上眼。 再次睁眼时,已经冷硬下来。 「把那狼处理了。」她平静地说。 侍卫抬头,欲言又止。 「说。」 侍卫又开了口:「属下今日探查到,京中贵人多有饲养野物的爱好。」 猫啊,狗啊,鸟啊,普通人都能养。 贵人们养起来,也只能攀比下猫狗的毛髮瞳色,显不出太大不同来。 也不知从谁开始,贵人们开始热衷野物了。 狼尚算是普通的,若是能在家里养狮虎,才算是厉害的。 在府里养个狮子,既显得自己身份尊重,又显得自己志趣不同寻常。 至于被咬死的僕从,那自然是和贵人无关的事情。 也有贵人,为了保持野物的凶性,时常把人送进围栏里。 若晋恪只是晋恪,她不会管这种事。 毕竟,只是几个下人而已,碍不着她的天下。 但她不只是晋恪。 她曾经当过几天的丰梅,被丰竹揽在怀里入睡,吃过丰竹偷偷得来的点心。 她当过小丫鬟,见过她们的小愿望。 攒够钱赎身。 和相好的小厮成婚,生个良籍的孩子。 买个铺子,天天都能吃上一块肉。 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个丰竹和其华。 她们许是能好好活着,也许会哪天犯了错,被主子发卖。 但丰竹什么都没做错,她不应该只是因为护了自己妹妹一下,就死在了畜生口里。 就算处置了康乐那里的雪团,还有瑞亲王世子手里的黄金缕,还有将军府里的湍风。 他们拿着自己的狮虎攀比,在外人看来体面又高贵,爪下却埋着数十人的骨肉鲜血。 侍卫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贵人们的野物,嘴里大多有人命……」 晋恪听不下去了。 这是京城。 京城的风气传到其他地方,就是晋国的风气。 贵人们养野物,富人们跟风,是不是也要养一养? 都有野物,是不是就要比一比谁的野物更兇勐? 她拿定了主意:「康乐那边的狼,你先别动。」 由上而始的恶习,就由上而始地终结。 康乐此后再度进宫。 她仍然是一张天真又善良的脸,说着软乎乎的话,小心翼翼地哄姑母开心。 那只曾经对丰梅露出獠牙的白狼,乖乖卧在地上,用自己的尾巴轻柔拍打晋恪的绣金鞋。 康乐靠着自己的白狼,在长公主这里得了颜面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也开始有些人蠢蠢欲动,想买更好看的白狼。 晋恪带着笑,看康乐卖力扮演无辜少女。 中途,晋恪收到了一个速报,出去处理了一下,康乐和雪团在殿中等待。 晋恪在旁殿中掐算着时候,她接到的急报是假的,只是为了把康乐和白狼留在殿里多些时辰而已。 畜生和人不一样。 人能忍,也能演。 但畜生不行。 饿了就是饿了。 估摸着差不多了,晋恪回了殿里。 果然,雪团有些焦躁,腹中有隐隐的咕噜声。 康乐也有些睏乏,但她不敢说,只能陪着皇姑母说话。 过了会儿,小桃进来了。 她跪在地上,给长公主端了茶。 康乐没有看小桃一眼,也不知道小桃的衣服下藏着一块新鲜的鸡肉。 血腥味隐隐散开。 常人闻不到这点味道,但狼能。 这股子血气激起雪团的食慾。 它捕捉到那股血气的来源,眼神发光地盯着小桃,慢慢露出了獠牙。 在康乐没有防备的时候,雪团奋力一跃,扑向了小桃,重重咬在了小桃腰间的鸡肉上。 小桃惊慌失措,被扑倒在地。 晋恪起身大叫:「来人!」 早就做好准备的侍卫立刻奔来,按住了雪团,把小桃解救出来。 小桃面色煞白,浑身哆嗦,腰腹间全是血。 晋恪没看吓呆了的康乐一眼,愤然转身:「果然畜生!」 第35页 当日,康乐回府后,被她的父王罚跪。 此后,康乐被禁了足。 那白狼晋恪没管,跟着康乐回了府里,但亲王识趣,入宫请罪后,没有人再见过那狼。 公主被贵人养的野物惊了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 那句「果然畜生」也传了出来。 此后,这股豢养凶烈野物的风气悄然消失。 小桃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吃葡萄。 她之前没吃过这么好的果子,现在一颗接一颗的吃,只觉得心满意足。 果然,任侍卫是个好人。 公主本来说要自己身上携带血肉的,但被任盛平以死相谏拦住了。 身上带血肉的换成了小桃。 她做足了准备,衣服里穿了两层侍卫的皮甲,身上装了一整个猪肺泡的鸡血。 效果很好,血流不止,小桃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根本没事,她腰间只是留下了一点青痕而已。 小桃因为有功,被赏了不少好东西。 她没心没肺,只想着公主真好,若是还有这样的事,她还愿意。 宫外,侍卫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丰竹,把她从乱葬岗捡出来重新安葬。 丰梅被赎了出来。 她惶惶然,站在街头,不知道自己是被谁赎出来的。 但似乎又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她姐姐死了。 天下那么大,她却没有一个在意的人。 有个人站在了丰梅面前。 「二丫,」面前的人说:「跟我来。」 丰梅不想跟,但那人扭过头:「我是你姐姐安排的。」 丰梅跟了上去,走到了一条街上。 那人站在一个铺子门口:「这个铺子是你的。」 丰梅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她抽泣着问:「我姐姐呢?」 丰竹啊。 丰竹她穿着很好的衣裳,睡得安稳。 那人给丰梅说了个城郊风水不错的地方:「以后你去看她的时候,都给她带块肉吧。」 天天有肉的好日子。 终究算是过上了吧。 第十八章 晋恪最近有些精神不振。 她时常出神。 有时候,看着看着奏摺,她的眼神就定住了。 她看着崑崙玉做的帘,眼睛里空洞无物。 晋恪没有专门去想一些东西。她没有让自己去想丰竹,但丰竹的那声惨叫却总是在她耳边响起。 她隐隐有些害怕。 若是自己没有成为过丰梅,那么还有多少小丫鬟会葬身于虎狼之口? 国师说过,通感之事很少出现在皇族身上。这是不是说,曾经也有不少百姓受过罪,却无人知道,也无人解救? 百姓受着百姓的苦。 贵人享着贵人的福。 她不敢再细想。 之前去顿州散心的路上,福夏教训小桃时说的那句「贵人眼里,我们奴才不算人」,时常让晋恪心中难受。 但其实就应该是这样的。 贵人,下人,本就不是同一种人。 只是,晋恪有时候会想起丰竹,想起康乐。 除了身份,丰竹到底又比康乐差在哪里呢? 步蟾看出了她的不同之处。 步蟾皱着眉,轻声唤了她:「殿下。」 晋恪还是在发呆。 步蟾只能再叫她一声:「殿下。」 这一声有些重,晋恪缓过来心神,迷迷茫茫地看向了步蟾。 步蟾垂眸:「殿下对此事怎么看?」 晋恪并不知道步蟾说的是何事。 她有些慌乱,觉得自己不稳重了。 但她强装着镇定,拿起了奏摺:「这事啊,我再看一看。」 步蟾不说话,带着笑等她的高见。 但步蟾知道她是慌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习惯。 步蟾为了上位,讨好过很多人,也琢磨过很多事。 他知道大学士若是开始视线往上微移,就是不耐烦了。 若是太子脚尖挪动了,就是害怕了。 若是侍卫头子说话总带着「啊」时,那就是心虚了。 还有很多很多。 就像眼前的长公主,她的嘴角微微抿了起来。 这时候,是有些焦虑了。 步蟾适可而止,说起了自己的看法:「丞相请求避嫌,也是有情可原。」 晋恪看完了奏摺,点了点头:「这奏摺写得不错,把和自己家有关系的人写得清清楚楚。」 丞相的二子今年应试,听闻是个颇有才气的男子。 丞相在儿子下场应试前,上了这个摺子。 摺子言辞恳切,说他知道自己儿子有才气,想让儿子为国效力,但生怕自己的身份会影响科举的结果。 因此自求避嫌,摺子里写出了他的母家,还有妻子的娘家相关的在任官员。 还写了一些自己的好友和学生。 丞相请求让这些人都避开科考的出题和监考,让考试公平。 很明显,丞相对儿子充满了信心。 这事做得不错,晋恪允了。若真是才子,她定会重用。 出题人和监考官,由大学士和几个尚书选定。选好后,名单提交到长公主这里来做最后定夺。 把事情安排好后,晋恪松了口气。 她努力说服自己,天下还是好的。 第36页 康乐的白狼雪团,瑞亲王世子手里的狮子黄金缕,还有将军府里的黑虎湍风,都只是这盛世的一块微不足道的癣罢了。 她把那癣除了,这晋国,这天下,仍然是她想要的样子。 看,她的官员避亲,她的朝中清明。 天下才子尽为她用。 晋恪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 她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的长公主了。 科举考试是一桩大事。 晋国向来重才。 若是能在科考中胜出,便仕途宽广。 若是能名列一甲的,更是前途无量。 现在的丞相和大学士,都是当年的状元郎。 各地的乡试都已选出学子。 这些骄子们将会汇聚在京城。 不久后,就是会试了。 步蟾给长公主拿了各地的解元名单。 解元是当地选出来的最优秀的学子,如无意外,以后他们都是晋国的重臣。 步蟾已经调查清楚了,顺着名单,一个个讲给公主听。 「陈其慎,」步蟾的手轻轻点在第一个名字上:「陈丞相的儿子。」 这个不消多说,晋恪知道,也听闻过陈其慎的事情。 听说他少年好学,游歷四方。 传说他待人恭谨,谦逊好问。 他还有青楼花魁的青睐,显赫的家世,出众的外表。 几乎是一个才子的模板。 之后的几个解元,也差不多是相似的样子,但大多没有陈其慎那么见多识广。步蟾说这几个解元谋略远不如陈其慎。 到了最后一个,步蟾皱了眉,似乎不知道怎么说。 晋恪看了看这个名字:「蒋年。」 步蟾开了口:「江北的才子。」 「只是,」他顿了顿:「与其他的不太一样。」 「蒋年的父亲早年去世,蒋年的母亲带着他和他的幼妹,被家中亲戚磋磨。」 「他的母亲带着蒋年兄妹离了家。为了养活孩子,他的母亲当了暗娼。」 「进青楼挣得多些,嫁给富户做妾也安稳,但她为了儿子女儿的良籍,自己撑了下来。」 「等她挣了一些钱,便不再做这种皮肉买卖。」 「等到后来,蒋年读书露出了才华,被书院赏识。」 「有人妒忌蒋年,便将他母亲的事禀告给书院,还找了证人,都是曾经他母亲的客人。」 「怕影响了儿子女儿的清白,他母亲自尽了。」 「江北很多人不喜蒋年,觉得他出生轻贱。」步蟾轻轻嘆了口气。 「但他还是成了江北的解元。」晋恪轻声说。 蒋年应当是真的有才华,有才华到他的卑贱出身都拦不住的散发光芒。 晋恪叮嘱了一句:「不管陈其慎和蒋年考的怎么样,把他们的答卷都拿给我看。」 她现在很想知道,在极端不同的环境里长大的两个才子,到底能做出什么不同的答捲来。 小桃年少,家庭贫困,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也有了少女的心思。 她对才子们充满了兴趣。 小桃问过了其他宫女太监,得来了一些才子佳话,便会说给长公主听。 晋恪懒懒地坐在窗边,看外面的花草。小桃在她身后一边梳发,一边兴致勃勃说自己的听闻。 小桃现在手法熟练多了,不会再扯痛公主。 「奴婢听说了,陈公子有几位红颜知己。」小桃说起来才子佳人的故事:「陈公子待那几位红颜极好,为她们作画,为她们写诗。」 「有了陈公子的诗画,那几个青楼女子名声大噪,门厅若市。」 小桃不会成语,但旁人和她这么说,她也就这么记住了。 晋恪点了点头,确实是才子中的佳事,她问小桃:「那蒋年呢?」 小桃说:「蒋公子没什么红颜的传闻。只听说前些年,他和一个青楼的女子关系密切,但那女子很早就消失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怎么的。」 「另外的事情,奴婢就只听说,他性格不怎么好。」 「江北很多读书人都不喜欢他。说他性格偏激,言辞尖锐,不好相处。」 这也算是才子的一种。 才子嘛,自然不必是完全一样的。 随着会试的临近,京中对于今年三甲的讨论愈发热烈。 有些青楼酒馆,打出了参加会试的才子不收钱的旗号,热闹纷纷。 但是等到会试前验身,蒋年都没有出现在京城。 江北虽远,但也不会两个月都赶不到京城。 有考官惜才,专程派人去江北寻蒋年。 只是,派去的人手还没到,晋恪就收到了江北传来的消息。 蒋年死了。 他家穷困,住在城郊,人烟稀少。 流寇进了他的家中,将他杀死,并掳走了他的小妹。 江北的消息是晋恪的人送来的。 上面写的清清楚楚,都是调查过的。 哪里的流寇,如何进了蒋年的家,带走了哪些财物,以及蒋年的死状,非常详实。 晋恪把消息看了两遍,没有什么好质疑的。 蒋年家穷,才招致了这桩祸患。 确实可惜。 但人已去世,再可惜也无济于事。 晋恪下了令:「把蒋年的小妹找回,把他好好安葬。」 蒋年的死讯在京中引起了一阵感嘆。还有读书人为他写了悼词,文辞颇好,情感颇真,被人赞扬。 第37页 会试按时举行。 考官是晋恪同意的,考题是晋恪过目的。 一切都稳妥,她在宫中看着奏摺,想着贡院内的书生。马上就要选出天下最好、最有才气的,进入她的朝堂。 她的晋国,她的天下越来越好。 会试后,是煳名判卷,考官们看不到试卷的作答人,只能依据内容做出判定。 判定试卷等级后,再揭开姓名处。 这场会试,一共选中二百三十一名。 下月,这些人会齐聚宫中,长公主和太子亲自主持殿试。 一甲由长公主和太子定下,剩下的二甲三甲名单就由考官们共同判定。 会试前十名的考卷,晋恪都已拿到。 为了稳妥,她又要了十一份考卷。 这样,前二十一名的试卷都在她手里。 对此事,晋恪非常慎重,花了很长时间,逐字逐句看。 果然如陈相所说,他的儿子是真的有才气。 在这二十一名中,陈其慎也是最出彩的。 他文笔利落,谋略清晰,思维中正。 殿试中,陈其慎身姿如松,不卑不亢,应对得体,做出了最好的答卷,赢得了场中官员的频频点头。 状元,落入了陈相家。 父子相承,也算是一桩喜事。 榜官张贴了榜单的第二天,宫内举行了琼林宴,十年苦读的读书人齐聚皇宫,一朝得意。 晋恪穿了朝服,端坐主位。 每个人都在偷偷看公主。 这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但她坐在那里,让人生不出一点旖念,只盼着她能看自己一眼,能赏识自己一下。 为了显得出色,他们高谈阔论,谈论治理天下的良方,也作诗赞嘆晋国。 陈其慎是状元,被众人簇拥。他穿了白衣,果然清俊,极有气度。 晋恪含着笑,她眼睛扫过,看到了每个人,也略过了每个人。 她心中久违地生出了一些壮志来。 这天下这么好,不是我的,又能是谁的呢。 她已经忘记了,宴中人也忘记了,京中人都忘记了。 有一个江北的穷书生,本也可以参加这场宴。 第十九章 晋恪现在很慌。 她被一个男人背在身上。 男人在吭呲吭呲地喘粗气。 天有些黑了,晋恪看不清路。 她已经到了这副新身躯一会儿了,但始终搞不清楚状况。 她的脑子浑浑噩噩的,反应很慢。 晋恪有些怕,怕背着她的男人是什么坏人。 但她没办法,只能用手指抠身下人的后背。 她没什么力气,抠起人来根本不疼,倒是让那男人高兴起来。 「怜娘!」男人使劲扭头看她:「哥哥马上带你到医馆了。」 晋恪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病了,她还以为是有坏人下了什么药。 既然背着她的是哥哥,晋恪也就放了一些心。 她撑不住精神,趴在男人的肩头昏昏睡去。 只是在睡中,她也皱着眉。 这男人是谁,她并不知道,所以无法安心。 再加上,男人瘦削,衣裳又单薄,硌得晋恪并不舒服。 她睡了很久,耳边始终有嘈杂的声音,吵得她不得安宁。 她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说什么「钱不够了……」 也听到有人答「先治着,我马上借钱来。」 等她醒来时,看到不远处的窗边站着两个年轻男人。 她都不认识。 见她睁眼,那两个生青衫的男子都走过来。 有一个向前走了两步,迟疑了下,便退了出去。 另一个径直向前,俯下身来。 男人的脸就在眼前,还带着笑。 晋恪面前一张大脸,遮住了她所有的光。 她有些怕,挣扎着,把眼前的脸往旁边推。 那个男子仍然笑吟吟的,轻轻握着晋恪的手,声音里带着央求:「怜娘,以后哥哥都早点回家,你不要怕,也不要去寻了,好吗?」 「你昨日掉入水中,哥哥非常害怕。」 男子握着晋恪的手有了力道:「哥哥多挣些钱,给家里买个僕妇,陪着你。」 男子长得并不出众,笑起来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声音真挚,眼睛里满是担忧。 晋恪便点了头:「嗯。」 她起了身,哥哥扶着她走出屋,另一个男子等在门口。 那个男子看到她走出,往旁边走了几步表示避嫌。 但是被哥哥拦住。 哥哥对晋恪说:「怜娘,昨日里你病重,我是找了唐识兄那里拿了钱,才救了你的命。唐识兄是我的好友,也算是你的兄长。」 晋恪只能站出来,向唐识道了谢:「多谢。」 这是把唐识当自己人的意思。 唐识接了兄妹俩的好意:「怜娘没事就好。」 担心兄妹两个把这恩看得太重,唐识笑说:「我是看蒋兄前途无量才帮忙的。」 哥哥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这话你可骗不了我。」 「我啊,才气是有的,但这命可不怎么样,前途渺茫啊。」 唐识柔声斥他:「怎能这样说,蒋年兄是江北第一才子,日后定能大展宏图。」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没再说别的话。 第38页 其实,难处他们都知道,只是没必要说的那么清楚了。 晋恪不停打量现在的哥哥。 这竟然是蒋年? 穿着有些磨边的青衫,不怎么健壮,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混不吝,着实不像个才子样,倒像个书院里不学无术、混日子的! 那个唐识还好一些,青衫崭新又洁净,长相也端正,看上去就是一个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晋恪没敢打量太久。 蒋年叫她怜娘,那她应该就是叫做蒋怜了。 蒋年和唐识没有聊很久,他们就出发了。 唐识跟着他们回了家。 蒋年现在租住的是个小院,位置偏僻,里面只有三间房。 蒋年一间,蒋怜一间,还有一个放杂物。 蒋年把妹妹安置在屋内歇息,他在院子里和唐识交谈。 唐识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年兄,我听到你在医馆里和怜娘说的话了。」 「年兄要在书院读书,在家时间甚少。怜娘独自一人,确实让人不放心。」 蒋年说:「是,所以我近日会写些话本赚钱,买个僕妇……」 唐识打断了他的话:「等年兄攒够了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怜娘又要白白不安那么久。我没有旁的意思,你也知道我交友不多,但祖上颇有些积蓄。你是我好友,为好友解暂时之困,我有何不愿?我只希望年兄能受了我这番好意。」 蒋年思考了片刻,想到了妹妹昨晚的意外,又想到妹妹现在体虚,便同意了:「如此……真是多亏了识兄了。」 对晋恪来说,这是件好事。 之前,都是蒋怜做饭收拾衣物。 这些事情,晋恪并不会。 她所能做的最厉害的伺候人的活计,就是拿着扫帚,比比划划地假装劳作,这是在丰梅那里学来的本事。 僕妇被唐识送来的时候,晋恪真真松了口气。 在唐识不知道的时候,晋恪将他看作了一个帮了她两次的不错的人。 晋恪现在的身子着实有些虚弱。 她坐在屋门口发呆。 其实,蒋年出门前,是让她无聊时绣绣花的,但晋恪并不会绣花。 家中贫困,没有什么能做的,她就只能睡一会。 睡到实在躺不下去,她就起了身,坐在屋门口,看新来的僕妇洗衣。 唐识是个很细心的人,他知道俩兄妹家中不富裕,也就没找那种大户人家呆过的僕妇。 而是找了个小门小户发卖出来的。 这个僕妇皮肤偏黑,看上去就是做过重活的。 晋恪唤她「红婆。」 红婆蹲在院子里,给兄妹俩洗着衣裳。 有些衣裳旧了,洗之前,红婆拿针线,先缝好了破洞。 这样子,洗起来才不会让洞变大。 这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僕妇的智慧了。 晋恪盯着她看。 红婆也不在意,任由小姐看着。 红婆没有过孩子,挺喜欢照顾年轻的新主子。 她知道小姐大病未愈,所以尽量伺候好,不让小姐受一点累。 洗完衣裳,红婆去了厨房。 刚进去,就伸头出来问:「小姐今天想吃甜汤还是咸汤?」 晋恪想了想:「甜的吧。」 家中食材是唐识送来的,还算充裕。 红婆做了一碗蜂蜜鸡蛋汤,她怕小姐饿到,先做了汤送到小姐手里。 晋恪坐在小凳上,手里被红婆塞了一碗汤。 当丫鬟丰梅的时候,她是迫不得已,只能坐在石头上吃饭。 这会儿,她明明有个家了,还是坐在小凳子上吃饭。 有些不得体。 她左右看了看,试探着把碗举到面前,喝了一口。 红婆不是个精细人。 在碗里搅了生鸡蛋,又把汤倒进了这个碗里。 这碗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腥气。 晋恪只喝了一口,就有些反胃了。 她端着碗,不想再喝一口。 红婆忙里抽空看了小姐一眼,看她没喝:「是不是不甜啊?」 她在厨房里用勺子挖了好大一块蜂蜜来,放进了晋恪的碗里。 然后,满脸的期待:「这次可好喝了!」 红婆语气肯定,晋恪被她慈祥地看着,顶不住这股子压力,只能又喝了一口。 这次是又腥又甜。 晋恪实在喝不下,把碗放下,信口胡诹:「等我哥来了,一起喝。」 红婆信了。 蒋年这几日中午都是回来吃饭的。 他担心妹妹,总想着回来看一看。 他进了院子,有些热,不停地用手扇风。 灶台上放着一碗喝的,他没管是什么,就直接一口全喝了。 「真好!」蒋年大声夸赞:「红婆,你手艺不错。」 红婆被他夸得直笑。 晋恪看着他俩,不想说话。 一碗鸡蛋汤,腥得反胃,甜得发腻。 怎么就能高兴成这样。 红婆笑完,埋怨了一声:「这是小姐的,她没喝,等着少爷呢。」 蒋年有些愧疚,从锅里盛出自己那一碗,端给妹妹。 晋恪看了看那汤,小声说:「……太腥了。」 蒋年没反应过来:「怎么这么娇气……」话还没说话,他反应过来:「是了,你还病着呢。」 第39页 之后,他没再多说话。吃了饭,下午又去书院了。 晚上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包糕点。 「专给你买的,城里最好的点心。」蒋年说:「总得多吃点。」 蒋年装模作样:「这点心钱折了你哥半条命去,你可得好好吃完。」 这话当不得真。蒋年总是这样说话,半真半假。 但晋恪看了一眼他手上,密密麻麻的墨迹。 许是帮人抄书了? 没用他半条命,但肯定是用心了。 点心一般,不糯也不香,但总归没了怪味。 晋恪慢慢吃着。 蒋年在她身边坐着看书,一边看,一边还说:「等我赚了钱,就加倍还给唐识兄。」 传说中,蒋年为人偏激,话语尖锐,人品不正。 现在看上去,起码他对亲妹有情有义,对好友知恩图报,不算是什么大恶人。 晋恪用牙磨着没什么味的点心,默默地想着事。 若是能说动蒋年,把家搬到城里去,说不定能避了流寇的祸患。 要是真能避开了,等自己回到了京里,当回了自己的长公主,说不定还能和蒋年在琼林宴赏共饮一杯。 蒋年看着书,忽然又说了一句:「等我当了官,就娶采幽。」 说完这句,他抬头看了一眼妹妹。 晋恪没反应过来,采幽是谁? 她脑子里思索着,面目如常。 倒是让蒋年高兴起来:「采幽很好。以前你总是觉得她出身不好,其实我们出身又能好到哪儿去。」 「我也只是多读了些书,并不比谁高贵些。」 蒋年絮絮叨叨:「我把她赎出来,改个名字,让她在那户人家多呆几年。」 「等江北的人都忘了她了,我再娶她,就说她是那户的女儿。以后出门少,也没人能见她,若是我能到其他地方当官,就更好了。」 「那时候清清白白的,谁都不知道她在青楼里呆过。」 蒋年细细讲着自己的计划。 晋恪被他惊住。 读书人娶青楼女子? 当正妻? 闻所未闻! 晋恪想起来陈其慎,还有其他才子的风流事。那些事情里,都说陈其慎对一个青楼女子情深意重,所以为她写诗,让她名满京城。 怎么到了蒋年这儿,就把人娶了呢? 晋恪忍不住说:「不管多喜欢,其他的读书人可不会娶青楼女子。」 蒋年坦坦荡荡:「青楼什么地方,要是真喜欢,怎么捨得把她留在那种地方。」 晋恪无言以对。 那些才子们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情深意切,和蒋年现在小心翼翼的隐瞒比起来,恍若一个笑话。 第二十章 晋恪现在的日子悠闲,她当真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 每日里,蒋年都说让她闲了就绣绣花,但她并不会。 蒋年偶尔想看看妹妹的花绣得怎么样了,但绣布上永远是空的。 蒋年也从不说她。毕竟,他好好读书,也不是为了让妹妹天天绣花的。 蒋年有些书,晋恪很爱翻看。蒋年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道想法,看到妹妹看书,有时候还会问一句「怜娘想看什么,我下次借来。」 宫里什么书都有。只是书太多的时候,就不知道看什么了。 蒋年这儿书不算多,晋恪没得选,也就一本本认真看下去了。 他的书很杂,农桑,经学,诗文,军法…… 晋恪也就挨个看了。 蒋年真的是个怪才,他所有的书上都有批註,很明显是用心看过的。 甚至那本农桑书上,关于庄稼的时节,他都像模像样地写了一句:「依吾之见,七月不妥。」 然后洋洋洒洒一大段。 里面写到了土壤的干湿,还有下雨日子的多少,很明显是认真思考过的。 红婆很是敬重两位主子。 少爷小姐都识字,这可是不多见的书香人家。 每次晋恪读书时,红婆干活的声音都会小很多。 有一天,晋恪在屋里看书,红婆伸头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伸了头过来。 晋恪放下书,叫住她:「红婆,怎么了?」 红婆瞅了瞅书,终于开了口:「家里针线没了。」 蒋年的青衫袖口缝线裂开,必须要缝上了。 晋恪从自己的枕头下,拿出了一个小荷包。 这个荷包是蒋怜的。 起初晋恪并不知道,但是一次睡中,这荷包硌了晋恪的头。 里面有几枚铜板,还有几个银瓜子。 磕碜得很。 康乐府里丰竹都比蒋怜富裕。 晋恪穿了鞋,戴上帷帽:「我和你一同去买针线。」 她许久没出门了,现在也想出门看看。 红婆走在前面,晋恪跟在她身后。 她们对周围都不熟悉,以往的东西,都是唐识送来,或者蒋年买的。 她们两个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个卖东西的街上。 红婆带着晋恪在小贩的摊子上找针线,不远处是酒楼。 酒楼里有书生在吃饭。 这场宴,蒋年也在。 蒋年的人缘不好,所以只坐在一边饮酒,偶尔和别人说上两句。 但蒋年是有才气的,这事所有人都知道。 第40页 这就令人厌烦了。 明明是一个卑贱的暗娼之子,凭什么才华出众? 他们这群身家清白、门庭高贵的,脸往哪搁? 宴上觥筹交错,也没有刻意地冷落蒋年,毕竟他这样有才华的人,说不定真的能出头,没谁真的会去惹他。 但也没有几个会主动去和他说话。 蒋年自得其乐。 宴会没有持续很久。 有人趁着酒兴做了诗,得了夸赞。这一下子引起了书生们的雅兴。 他们以酒为题做起了诗。 书生的酒诗,不是想像自己醉卧沙场,就是畅想以后金榜题名。 但是他们就爱这个调调,每当有人写出这样的新诗,就赢得了所有人喝彩。 蒋年安静夹着花生,不言不语。 唐识端着酒过来,坐在他身边,和他碰了杯。 唐识家境富裕,吃穿用度与旁人不同,应是清贵。但他为人低调,从不谈起家中。 并且,唐识无志于科举,整日里只读读闲书,四处游玩,也不必违心与人交友,只和自己喜欢的人来往。 蒋年把唐识当作最好的朋友。 那边热热闹闹,他们两个冷冷清清。 那边喧闹够了,酒喝得也不少了,差不多可以散场了。 忽然,有人酒劲上来,正准备下楼,结果瞅到了蒋年。 这人刚刚诗做得不错,被夸贊得忘了形,一时得意,大声问:「蒋年!你的诗呢?」 蒋年不管他,自顾自吃花生。 那人不依不饶:「你是不是不会作诗?说什么才子!其实就是凡夫,沽名钓誉罢了!」 蒋年向来不是个嘴软的。 他放下筷子,看了那书生一眼。 张口就是一首词。 这首词韵压得极好,用词考究、不落俗套,并且格调很高。 书生们不是想醉卧沙场、金榜题名吗? 蒋年写的是,化酒为霖,滋润万民。 根本不用判定谁写得好,蒋年一开口,高下立断。 场中众人譁然,这词不得不贊,但这是蒋年写的,他们贊不出口。 那个书生脸色发红,手指着蒋年:「定是你提前写好的!」 蒋年微微一笑:「多谢。」 这个多谢,把书生气的几乎呕血。 这就是蒋年让人不喜欢的地方。 牙尖嘴利。 一句「多谢」,让书生那句「提前写好的」成了明晃晃的妒忌之语,一点面子都不给。 蒋年吃饱了,也没吃亏,很是尽兴:「诸位兄台,不如回书院?」 没办法,凭才气,谁都打不了蒋年的脸。 若要下蒋年的面子,只能靠家世。 但读书人们总归想要个脸面,提家世算什么? 他们只能受了这口气,憋闷着往楼下走。 晋恪这会儿正在一个摊位前,跟着红婆买线。 青衫的线不好买。 红婆觉得读书人的青衫贵重,定要一模一样的颜色。 所以,她们俩走过了不少铺子,才终于找到。 红婆正在和小贩还价。 蒋年看到了妹妹。 他急奔几步:「怎么出来了?」 晋恪回答:「家里没有缝衣线了。」 蒋年赶紧翻找自己的衣兜,想找出些银钱给妹妹。 那边的书生们已经看到了蒋年和晋恪。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蒋年的妹妹,还以为是他的某个红颜。 有人问:「那是哪家的女子?看上去还可以……」 唐识立刻开口,阻止他们讨论蒋怜:「慎言,那是蒋年的亲妹。」 书生们不再发问,但是忍不住看过来,想看看蒋年的妹妹,是不是也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 但是晋恪戴着帷帽,站姿端正,举手投足仪态万千,竟然比贵人家的小姐更尊贵。 凭什么? 凭什么他蒋年,明明卑贱成那样,却又有这样的才华,和这样的亲妹? 刚刚被蒋了面子的书生忍不住开口。 「蒋年,待会一起去青楼赏一赏新来的妓子?」 蒋年回头,仍然是一副淡定的样子:「不去了。」 那书生大声说:「我请你,去不去?」 「蒋年,你不去青楼玩妓子,是不是因为你娘就是妓子啊?」 书生放荡地笑起来。 唐识皱了眉,想说些什么。 其他的书生没有笑,但听到有人揭蒋年的难言之隐,他们心里也舒畅得很。 晋恪站在原地,脸一下子红了,一股气涌上脸来。 侮人父母,算什么本事! 晋恪看过蒋年母亲的事迹,当时艰难,她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没有办法。 被逼迫的女子而已,不能怪她。 很多小贩看过来,眼神诧异。 蒋年站在视线之中,仍然不惊不慌。 他甚至还笑起来:「吉卿兄。」 蒋年看着那个挑衅的书生,声音温柔得像是至交好友。 他手指向前方:「那里有个乞丐,我们不若赏一赏?」 「啊,你不赏,是不是你娘做过啊?」 蒋年点了点头,声音更大起来:「陆吉卿,大家听好了!书院学子陆吉卿,他娘,讨过乞!」 陆吉卿被气得脸通红。 但他体面惯了,没办法放下脸面和蒋年一样大声喊出来。 第41页 但他有小厮。 陆吉卿推了一把自己的小厮:「你也喊!」 小厮刚想开口,晋恪开了口。 帷帽下的声音温柔:「哥。」 她说:「不然我们写下来,抄上几百份,贴遍江北吧。」 蒋年忍不住笑:「好,我文採好,定把这事写的清清楚楚。」 晋恪点头:「是啊,怎么讨的饭,又讨到了什么东西,都得写清楚。」 陆吉卿气的身子止不住哆嗦。 那群书生忙着息事宁人,有人拉住了陆吉卿的小厮,不让他喊。 也有人劝陆吉卿:「他娘死了,你娘可还在呢!」 陆吉卿的酒被气醒了,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蒋年是个破烂罐子。 陆吉卿觉得自己是个珍贵瓷瓶子,断不能和这种破烂货计较。 只能忍住气转身离开,临走时丢下一句:「没娘的贱种!」 那群书生跟在他身后离开,陆吉卿的爹是官,蒋年什么都没有。 书生们知道怎么选。 原地只剩下唐识一个。 他看着兄妹两个无奈笑起来。 陆吉卿肯定记仇了。 但辱人父母,本就是造孽,被反噬只能怪自己。 唐识向着兄妹两个走过来:「今日要买什么?我和你们一起。」 蒋年笑他:「识兄,你还跟我一起,可不聪明。」 「那能怎么办呢。」唐识说:「我也没娘了,只能和你这样的一起了。」 红婆看懂了刚才的事,只觉得刚刚的书生欺负人,听到唐识这句,她也小声开了口:「我也没有娘嘞。」 唐识和蒋家兄妹一起笑起来。 他们三个一起跟在红婆身后,向前面的贩货摊子走去。 忽然,蒋年反应过来,看了一眼刚刚被他借用骂人的乞丐。 他紧走几步,到了那乞丐面前,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两个铜板放到了乞丐的破碗里。 「抱歉,刚刚借你一用。」蒋年说:「我也没什么钱,只能略表歉意。」 乞丐有些傻愣愣的,还不明白髮生了什么,看到碗里有了铜板,只是飞快拿了起来,藏到了怀里。 蒋年起身,回到了妹妹身边。 晋恪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蒋年,不止有大才。 第二十一章 晋恪之前从未见过蒋年和唐识这样的人。 蒋年性本良善,却从不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是当场报仇,牙尖嘴利,没人能在他这里占到便宜。 才子性风流,蒋年却钟情于一个青楼女子。 蒋年唯一的朋友唐识,也很古怪。 唐识家境富裕,也有才华,但没有走仕途的打算,总是温文又闲适的样子。 唐识明明没有与别人刻意相交,但人缘极好,没人会说他一点坏处。 他们两个,性格截然不同,但彼此认可,关系极好。 蒋年多次说「识兄是我最好的朋友」。 唐识也时常给蒋氏兄妹家中送食用之物。 蒋年不愿开口的难处,唐识都能发现,默默解决。 就像现在,蒋年才华横溢,落笔即文章,却写得一手烂字。 他幼时没有好字帖,也没有师傅,自己摸索着学习,写字没有章法。 童生试时,判卷官以「书迹滥劣」为由,降低了他的名次。 所以,现在蒋年不仅要背书,还要习字。 蒋年没说过这事,但唐识专程搜罗了名家帖子送了过来。 送帖来的时候,他贴心地带了适合女子的细笔。 「可以写告示了。」他这样说,笑盈盈的。 这是在取笑那天兄妹两个的反击。 唐识没有恶意,蒋年大笑起来:「既然如此,怜娘就拿着吧,说不定哪天真的要写告示了。」 晋恪接了他的笔,觉得自己被嘲弄了,不想道谢。 她这样赌气的样子,像个是真正的女孩样子,让蒋年和唐识都笑了起来。 现在的蒋年还不是解元。 他每日奋发图强,为乡试做准备。 晋恪晚上睡前,都能看到蒋年那屋的烛火还亮着。 晋恪知道,他会在这场乡试里拔得头筹,成为解元。 但她不能说。 书院也会给学子们加课,忙起来时,蒋年就会彻夜不归。 走科举之路,是需要举荐人的。每个学子,需要五名身上有功名的举荐人。 幸亏书院有个夫子很赏识蒋年,不然他连上考场的资格都没有。 蒋年知道自己的科举之路险之又险。 他差点没有举荐的人,他差点落入贱籍。 他现在还能读书,还能考试,是他娘用命留下的良籍,是夫子为了他低声下气求来的保举。 所以,他必须用命搏。 吃饭时,蒋年信心满满:「我定要连中三元,光宗耀祖!」 他时常这样子,晋恪不愿意理他。 但红婆非常信他:「少爷自然没问题。」 红婆自然不知道什么是三元,在她看来那大抵是书院里的一个怪东西。 晋恪听蒋年说过他字丑,她也见过蒋年在书上的批註,确实不好看,但她以为那只是随性而为。 但后来,她见到了蒋年的一个小论。 里面的字丑得一脉相承。 晋恪实在看不过眼,也明白判官说的「书迹滥劣」并不是恶意诋毁。 第42页 事实如此罢了。 晋恪说过他:「你这字,横怎能横到天上去?」 蒋年心虚:「你哥心高气傲……」 这和心高气傲没什么关系,他就是写酣畅了,忘记了习字的技巧罢了。 晋恪一字字指着他的问题:「这民字,极丑,钩得太锋利。」 「这利字,怎么能把禾写进了立刀里!」 全是问题。 看完这一句,晋恪忽然反应过来,蒋年这一句,写的是「取利于民」。 她一惊,认真看了其他的内容。 这则小论,论的是百官从民中,谋私利。 晋恪很少能看到如此犀利的言辞。 朝堂上,百官其乐融融。 偶尔有劝谏,也是先贊一番,再委婉提出问题所在。 但蒋年写的坦直。 并且,蒋年写的问题,晋恪之前没听说过。 朝中官员,还有上不了朝堂的小官,都是官。 晋恪知道,他们身份已经和普通百姓不同。 比普通百姓高贵些,也比普通百姓富庶很多。 若是胆大心黑的官,弄死一些百姓,多搞一些田地,不算难事。 但是晋朝的先皇早就想到了此事。 官员名下的土地是有限额的。 哪个品级,最多能有多少田,能住多大的房子,条条框框,写得清清楚楚。 若是官员家族富有,从家里继承了田亩,超出了规定的数量,那也是要有书据做证明的。 先皇为了此事,专门成立了量田处。 每年都会抽查一些官员。 这个规矩延续到现在,每次被抽查的人都非常配合,量田处也从未查出问题来。 晋恪以为她的官员们严守规矩。 但是蒋年这则小论里,写的是晋恪不知道的东西。 官员不能持田了,官员的妻子儿女不能持田了,官员的亲友也不能持田了,但多得是愿意帮忙的。 官员幼时乳母亲子的姐夫的舅舅。 落榜同窗的远房堂弟家中已赎身的奴僕。 关系错综,表面上毫无关系,背地里那看似无背景的富绅却是官员的钱罐子。 晋恪抬起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蒋年想伸手摸她的头:「傻妹子,你忘了吗。我们老家的地不就是一半被族里分了,另一半被一个富绅搞走了吗。」 「光有钱,怎能说动衙门改地契。」蒋年说:「我查了很久,终于无意中从一个友人那里得了些线索,才知道那人是朝奉大夫的人。」 「他是朝奉大夫的何人?」晋恪问他。 「朝奉大夫年少爱骑马游歷。」蒋年说起看似无关的事情:「有次他在庆州受了伤,在一家医馆治伤。」 「有户村民时常在山里采了草药,送到医馆卖钱。有次,医馆缺人,把那农户家的小儿子留下帮了几日的忙。」 晋恪不明白:「那豪绅也在这段往事里?」 蒋年说:「朝奉大夫被那孩子照料过一段时间,此后他回了家。但那农户一家记下了朝奉大夫,毕竟这是他们见过最大的官了,他们想抓住,于是每年都给他送去年礼。」 「反正都需要有人来做这事,农户家殷勤,安排一些事让他们做也无妨。」 一介农户,就这样成了朝奉大夫家族的人,扶摇直上。 「若不是我们家的田地全被瓜分,我也不会去追查,也不会发现这种事情。」 「原本我们家的佃户,生活还算可以。换了新的主子之后,他们要交很多粮,自己都吃不饱了。」 晋恪陷入了沉默。 朝奉大夫,五品而已。 还有更高品级的官员呢。 晋恪艰难开口:「许是只有他自己这么做……」 蒋年看着她笑:「天真什么呢妹妹。」 蒋年说:「其他的,我也发现了一些。但最简单的,不用从官员开始查,直接找到看起来没什么背景,但生意做得大、手里田地多的富绅。从他们身上查下去,肯定能找到他们的主子。」 既然蒋年手里还有其他人的证据,晋恪不信只有这几个人这么做了。 这些人,手法相似,是不是彼此都知道对方的事情? 朝堂上,一派清明祥和,从没有人和晋恪说过这些事情。 朝堂下,他们揽着自己的利,屯着自己的田。 晋恪不知道这种事情,在全晋国到底严不严重,还有多少人在做。 现在没有办法,她只能等到日后回了宫里,再开始查探。 但蒋年的发现不只有这些:「其实啊。」 他嘆了口气,声音很小:「晋国的朝堂,不怎么干净。」 这话晋恪不爱听。 在她眼里,晋国顶顶好。 但她现在刚发现了屯田之事,也无力辩解。 蒋年很少和别人说这些,既然开了口,他也愿意和妹妹说两句:「举孝廉,五人保举制,还有旁的……」 「这都是在保世家永世繁盛,绝平民的路。」 「举孝廉,举的不一定是孝廉,但一定是背景深厚的。保举制,保举的也一定不是贫困的。」 「我能比夫子看上,是我的大运气。但不是其他的贫家子都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晋恪默默想着这些年举孝廉举出来的人。 第43页 在她看来,也有家境不好的,但现在想来,再和蒋年对比。那些举出来的人,最差最差也算是个富户。 背后又有什么样的交易? 晋恪缓缓舒了一口气。 「这事,你没和别人说吧?」晋恪问他。 蒋年点头:「你哥哪有这么傻。我得考上,当了官,慢慢改变这些事。」 他很乐观,也很聪明。 国有疾,他得治。 晋恪想到了蒋年乡试后,被流寇杀死。 若是他手里的这些东西,心中的想法传出去,杀他的大抵不是流寇。 晋恪再三叮嘱他:「不要对外人说。」 蒋年点头:「我知。」 但搬家之事还是要提上日程了。 晋恪和蒋年说,周围偏僻,她日日害怕,无法安眠。 虽然嫌妹妹事多,蒋年还是搬了家,不过原先偏僻的这个房子也没卖。 城里的这个新家,更小了。 晋恪只能和红婆住一间房。 红婆晚间打鼾,晋恪睡得不好,但为了保住蒋年的命,她能忍。 乡试即将开始。 蒋年把之前写过的小论全都烧掉,重新写了其他的。 晋恪看过,这些写的符合当前士人风气,文采出众,端庄大气。因蒋年脑子活络,写出来的文章总是新意,策论更加贴合民生,与旁的学子完全不同。 这些文章,若是放到殿试上也是极为出色的,甚至超过陈其慎。 真真的状元之才。 当然了,那字若是能写好看点就更好了。 她安了心。 乡试几天,唐识日日驾了马车,早早到家门口,接了蒋年送到考场。 考试的那几日里,晋恪都坐立不安。虽然知道他能成为解元,但结果没出来,就还是有些担心。 蒋年考完后,倒是嬉皮笑脸,和往日无异。 为了庆祝乡试结束,唐识从酒楼叫了菜,送到蒋氏兄妹家中。 算是通家之好,家里也没有长辈,他们就没有计较什么规矩,三人坐在一起吃饭。 「这菜叫早了,」晋恪有些忧虑,生怕出问题:「应该等到出榜了再吃的。」 唐识还没开口,蒋年就大声说了。 「我答得极好。」他信誓旦旦:「我敢说,这份卷子放到全晋国都是最好的。你哥,一定连中三元!你就等着当状元的妹子吧。」 唐识也说:「无事,等蒋兄中了,我们再贺一次。」 这场小宴,蒋年和唐识都喝了酒。 晋恪吃饱后,就回了自己的小屋,但院子小,她能听到他们两个说话。 蒋年酒量不好,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 「识兄,」蒋年问唐识:「你怎么不去考?我知道你有才华,为什么不考?晋国有疾,我们一同来治。」 唐识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话说不得。」 蒋年脑子不清明,反反覆覆几句话:「你有才华,国有疾啊……」 他醉得厉害,开始发起昏来,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的抱负。 唐识慢慢喝着酒,轻声重复了一遍:「国有疾?」 他笑起来,摇了摇头。 晋恪在自己小屋里看着书,隐隐听到了唐识说了一句:「年兄,就因为国有疾,我才不去考。」 晋恪翻了一页书,不怎么明白,但恍惚又有些明白。 大抵只是两种不同的人罢了。 蒋年看到了问题,一腔热血,愿意去治国。 而唐识,大抵是年少时被什么伤了心,闲云野鹤了。 都没什么错。 但是,在晋恪眼里,这国还远远不到有疾的地步。 她的晋国,有点小小的瑕疵而已。 好着呢。 第二十二章 等待放榜的几日里,晋恪有些焦急。 虽然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蒋年就是解元了。 但没出结果,她就有些担心。 家里,晋恪和红婆都在担忧,只有蒋年乐呵呵的,每天不是捉个麻雀,就是挖土,说要自己烧制陶器。 几天后,他的麻雀还没捉到,陶器也没烧出来,衙役敲锣打鼓地到了。 果真是解元。 这一下子,蒋年的身份就不一样了。 他们家的小院,门庭若市。 每日从早到晚,都有人围在门口,想和他交谈。 蒋年不胜其烦,去了书院里躲清静。临走前叮嘱妹妹,不要收贿银。 他以后是要治国之疾的人,怎能还没开始,就自己也染了同样的病? 晋恪在门口挂了告示:「解元不在家,勿扰。」 唐识给她的笔,果然还是用上了。 敲门的是少了,但是时常有人隔着院墙,丢进来礼物。 礼物上多写着送礼人的名字。 红婆乐呵呵的,现在饭也不做了,成天忙着收拾礼物。 晋恪指导她拆开看看,若是布匹之类不贵重的,便收了,毕竟不敢得罪太多人。 若是金银,晋恪就让她丢出去。 蒋年以后想做的,是直臣,晋恪断不能让他现在就留了污点。 晋恪想得好好的,日后,她当回了自己的长公主,便多派些人护着蒋年。 他性子直,将来肯定会得罪不少人。 但朝堂就缺他这样的直臣,他必须好好活下去。 第44页 红婆忙着收拾礼物,花费时间多些,做饭就晚了。 晋恪没有饭菜吃,只能拆了唐识送来的糕点填肚子。 中间,唐识来过几次,看到晋恪和红婆在忙的事情,哑然失笑。 「不必如此。」唐识说:「当了官,哪个不收点贿赂?这不算多,收了也就收了。」 晋恪认真摇头:「不可。他要做的是纯臣,直臣。」 唐识看着她问:「果真?」 「果真。」 唐识点了点头,看向前方:「不错。」 然后,他就没了别的话。 许是被蒋家兄妹触动了一些东西,他虽然没再说话,但挽起大袖,帮红婆往外丢了不少金银。 送礼那些人看新晋解元真的没有收受金银的意思,也就偃旗息鼓了,只是偶尔还有小包裹丢进来。 蒋年也就回了家。 不知道在书院里做了什么,他面色不太好。 红婆挺关心,觉得这是文曲星:「少爷可是累着了?」 蒋年点头:「夫子又教了我不少东西,确实累着了。」 但晋恪看他并不是累着的样子。 但他不想说,晋恪也就不问了,只是催促他赶紧上京。 到了京里,就躲开了江北的祸事。 有天夜里,小院静静的,三个人都在梦里。 忽然间,院子里响起了物体落地声,直接把他们惊醒。 晋恪被惊了一下,非常不开心。 但红婆一骨碌爬起来:「肯定是有人来送礼了。」 大半夜的,送哪门子礼? 晋恪跟着红婆出了屋门,看到蒋年也披着外裳走出来。 红婆已经捡起来地上的东西,一层层打开了包裹。 红婆惊叫:「怎得有这么富贵的东西!」 晋恪看过去,这一眼,就愣住了。 镶满了宝石的,一把金刀。 蒋年紧皱眉头。 晋恪反应过来,半夜送刀,这是送礼呢,还是威胁呢…… 她立刻往院门跑去,开了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晋恪转身,厉声问蒋年:「到底怎么回事!」 蒋年拿了那刀,向自己房里走去:「明日说。」 这一整晚,晋恪睡得都不好。 只是,第二天,蒋年仍然没有交代清楚的意思。 他一早就出了门,临近中午时才回来。 蒋年带回了唐识。 「我近日有些事情,都要在书院住。」蒋年说:「我拜託了唐识兄,他家有个别院,你先住几天。」 唐识沉默地看着两兄妹。 晋恪直觉有问题,她也顾不得唐识在场了,直接开口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蒋年摇着头,就想开口。 晋恪直接截断他的谎言:「这几日我心神不宁,做梦梦到有人闯进了我们家里。把你杀了,把我掳走了。」 「到底怎么回事?」晋恪冷着脸问:「若是不给我个解释,我是不会走的。」 蒋年看着她,不敢开口。 唐识嘆了口气:「年兄,怜娘是你亲妹。」 既是亲妹,就不要瞒了。 蒋年终于说了实情:「今年有贵人也要考试,和我同届。」 「贵人为了名列榜首,找到了各州的解元试卷。」蒋年长嘆:「我答得太好了,贵人的家奴找到我,说让我下次再参加会试。」 「那家奴还说了,如果我这次参加也可以,但要保证不能太出彩。他还让我别阳奉阴违,他们权力大着呢。」 「弄死我,江北京城都容易。」 「我没应。」蒋年说:「我不可能为了一个什么贵人耽误三年。」 「明明能写到最好,我不可能写差。」 他说:「我是要连中三元的蒋年,我不受这委屈。」 晋恪看着他,大声骂:「你不受这委屈!你不受这委屈!蒋年!你就要死了!」 「你死了,你妹妹怎么办!你的抱负怎么办!」 晋恪语无伦次,已经忘记了自己现在就是他的妹妹。 蒋年看着她笑:「怜娘,我想让你活着。所以你去唐识兄家住。唐识兄家大业大,护卫也多。」 「若我能活着,得了状元,就接你回去,若是我没了消息,唐识兄会安置好你。」 这句话,让唐识转了身。他眼圈红了,不想让兄妹俩看到。 他是蒋年唯一的朋友,妹妹只能託付给他了。 晋恪的鼻子一阵酸涩:「为什么要这样……」 她带着哭音说:「你若要做事,大可以先活着。让一步也无妨。」 蒋年喟然道:「要是让了这一步,我以后步步都得让。」 「让了这一步,我就不是现在这个蒋年了。」 「一个死了的蒋年,也比一个会让步的蒋年好得多。」 蒋年想做的,是一个直臣。 若是刚开始面对强权,就弯折了,以后他拿什么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蒋年转身:「你跟着唐识兄吧。」 他可能会死,但他的妹妹不应该死。 晋恪忍不住落下泪:「那你呢?」 「我去书院里住着,书院有护卫,等到有大镖局去京城,我和他们一起。这段时间,若无急事,我不出门,应是没什么大问题。」 晋恪抢声说:「我跟你去京里。」 第45页 蒋年断然拒绝:「路途也不安宁,你好生呆着,唐识兄会护你周全。」 晋恪盯着他:「你在书院,当真不出门?」 蒋年认真发誓:「只要你没事,我就不出来。」 晋恪和红婆跟着唐识走了。 一路上,晋恪和唐识都没说话。 晋恪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哪个贵人到底是谁。 蒋年过于耀眼,会遮了其他人的光芒。 许是丞相? 也许是丞相的亲友,私下里做的? 或是其他的考生家人? 她想不清楚。 唐识也没说话。 这几乎是託孤了。蒋年只有一个亲妹了,而他只信任唐识,才把自己唯一的亲人託付。 蒋年背着妹妹,告诉唐识:「若是合适,你就把我妹妹娶了;若是两情不相悦,你就给她找个好人家。」 唐识骑着马,眼睛里要渗出泪来。他微微抬头,让迎面的风,把泪吹干。 国有疾,治不得啊。 唐识一人住了一个三进的宅院。他安置给蒋怜的别院,就在旁边,有一扇小门相通。 宅院里除了他,还有十几个僕人。 唐识给别院分了六个僕人,又买了几个侍女。 他每日都会来询问有没有需要的东西,生怕她住得不踏实。 唐识有自己的心思。 蒋年是他的至交好友,他託付的妹妹,唐识一定会照顾好。 更何况,他并不讨厌蒋怜。 唐识第一次见蒋怜,是她大病初癒。 长相不怎么出彩,但行走间,都是怡然的姿态,初见就是有好感的。 后来,唐识开始欣赏她。 她和唐识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同。 她陪她哥骂人,句句扎人痛楚。 她有自己的坚持,却不像她那哥一样死脑筋,有自己的变通。 少女坦诚不造作,像不值钱的小花,总是向阳的姿态。 唐识真心地想试一试,想对她好一些。 如果他先心悦她,那么她能不能也动一点心? 晋恪还没察觉到唐识的心思,她只担心蒋年。 每天都会问唐识,蒋年如何。 唐识每次都会告诉她,蒋年无恙。 晋恪隐隐放了心,当时她收到的消息说是蒋年死在了偏僻的房子里,妹妹被掳走。 现在蒋年在书院,她在唐识这里,应该不会出问题。 既然蒋年没事,她也就放松了一些。 唐识怕她无聊,给她送来了绣布:「我听蒋兄说,你会绣花。」 晋恪笑起来:「我哪会呢,只是他不懂罢了,看我拿针戳两下,便觉得是在绣花了。」 她无事可做,只能看书。 闺阁女孩看书常见,但不看才子佳人的,不常见。 但唐识见过她在街上帮着哥哥吵架,出主意写告示贴满江北。这样的小坏心思,是绣花绣不出来的。 他便问她:「你想看什么书?我去给你买来?」 想了想,他又问:「花灯要不要?」 他担心她不好意思说,所以见到什么都想问问她要不要。 晋恪不愿麻烦他,什么都不要。 但唐识出了门,却什么都要给她带一些。 唐识见过家中父亲、兄弟是如何哄院中妻妾的。 都是女子,许是差不多的法子就行。 但唐识是真心想对她好一些,那就多拿些真心。 日子久了,晋恪也能察觉到唐识对她的不同来。 不是步蟾的恭敬,不是大臣的敬畏。 这个眼神,她从未遇到过。 第二十三章 [v] 日子一天一天过,晋恪和唐识也越发熟识起来。 很多时候,她说个话头,他就能接到话尾。 不用猜,不用刻意地迎合,他们就能聊到一起去。 跟他一起说话,不用提防什么,也不怕他听不懂。 就像蒋年所说,唐识是真的有才气,人也机敏。 他把她照顾得很好。 晋恪难得遇到这么默契的人。 他时常带了温柔的笑,看着她,认真倾听。 这时候,晋恪就有些不敢看他。 从未有过一个男子,眼睛里全是她。 日子久了,就能觉出来他这个人的好来。 之前晋恪和他聊起来就高兴,现在,见到了就心生欢喜。 晋恪不牴触他的接近。 其实,若是他想再亲近些,也无妨。 日子顺遂,蒋年安康,晋恪的忧虑在减少,但唐识有她不知道的事要忙碌。 一天下午,唐识去了外面,很晚才回来。 他骑在马上,面色如常,但眼神空洞。 不久后,他身边有了马蹄声。 唐识下了马,后面那人跟过来,小声在他耳边说:「死了。」 唐识表情没有变化。 他纵身上马,疾驰回了家中。 这个时间,怜娘应该在洗漱。唐识默默地想着,那就明日吧。 但时间不能耽误太久。 第二日一早,晋恪刚更了衣,唐识就过来了。 他坐在小桌边,让侍女上了早食。 然后,两人都坐在桌边。 晋恪每日都要问蒋年的情况,今日也不例外。 「他怎么样了?」晋恪问。 第46页 唐识想到了昨日下人说的那句「死了」。 但他眉目如旧:「他昨日离开江北,已经上京了。怕消息传出去,不安全,他就没告诉我,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晋恪舒了口气:「也好。」 总算是安全离开了。 他们两个没有多说,一起吃了早食。 但饭后,唐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有话要说。 晋恪就也陪着他坐着。 过了不多时,唐识总算有了开口的意思。 「蒋年兄将你託付给我,若是……不如……」 他结结巴巴的,「若是」「不如」了一番,终究没说出个内容来。 晋恪没听懂他的「若是」和「不如」,但她看懂了唐识的眼睛。 这是晋恪第一次面对一个男子的心动。 晋恪的心怦怦跳,她从未和男子这么默契过。 她能看到唐识眼睛里的东西。 几年前,皇帝也曾给长公主招过驸马。 但那些男子,远远望向她,看见的只是她的衣裳,她的凤簪,她的地位。 而唐识看到的是她,眼睛里盛的是心动。 唐识体贴又温柔,真诚又有礼。 晋恪想着以后,蒋怜许是不喜欢这样的男子的。 那么,等日后回了宫里,就把唐识召到京城,和他聊一聊自己身上奇特的事情。 也许,他会愿意做驸马…… 她低着头,喜滋滋地想出了一个很好的未来。 以后,蒋年做他的直臣,给蒋怜好好找一个夫婿。 而唐识当着她的驸马郎君…… 她是真的心动了。 但现在不行,现在她还是蒋怜。 晋恪想要唐识做她的驸马。 那就只能等一等。 于是,晋恪低着头:「再过段时日吧。」 这不算是拒绝,唐识舒了口气。 「蒋兄离开了,离开前说让我护好你。我和他说过,过段时日我要回老家。把你放在江北,我不放心。」 生怕她不乐意,唐识又补了一句:「蒋兄知道这事,他是愿意的。你当作游玩就好。」 那晋恪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好。」 但临行前,她想回家里取些东西。 蒋年的一本书,她还没看完,那上面的批註有些意思。 这种小事,就没必要劳烦唐识了。 这里僕从侍女多,红婆不必烧饭做活,现在整个人都懒了起来,成日里躺在小房里,也没人管她。 唐识提过几次,想把红婆遣走,或者让她回乡养老。但晋恪对她颇有些感情,还是留下了。 午食后,晋恪找了红婆,劳烦她去拿本书。 正是午后,人都睏倦。 红婆领了这个活,不声不响就出去了,僕从们谁都没察觉到。 红婆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 她跑得极快,像个沖天箭一样飞奔了进来,僕从们来不及拦住。 她一边跑,一边喊:「小姐!小姐!少爷死了!死了啊!死在原来的家里了啊!」 红婆大声哭出来,胖墩墩的身子发着颤。 晋恪勐然坐起:「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唐识说他好好的,去京城了,怎么可能死在江北! 僕从们反应过来,有两个身体粗壮的,拉住红婆,把她关进了小屋里。 晋恪往院门口走:「我要出去看看。」 她脚步摇晃,神情恍惚。 身后的侍女对视一眼,上前几步:「小姐,她说疯话呢,不能信。」 晋恪也希望红婆是在说疯话,但她必须要去看看,看看大街上的人怎么说。 侍女们死死拉住她,三个僕从守在门口,决不让她出门。 晋恪挣扎了很久,都没挣出去。 她累了,瘫在地上坐着。 侍女们不敢碰她,只能等着,终于等到了唐识回家。 唐识进了院,看到了她的样子,疾步上前。 他想扶起她,但她满脸的泪,固执地不伸出手:「蒋年呢?」 唐识便收回手,坐在她身边:「他离开江北,去京城了。」 唐识和往日无异,脸色温柔,语气真诚:「怕有人知道了跟过去,所以我们在城内散布消息,说他死了。」 他眼神真挚,似乎说的就是真相。 但晋恪并不是没怎么出过门的蒋怜,她不信。 「那你让我出去看看。」晋恪看着他的眼睛:「你让我去外面走一走。」 唐识看着她。 她的眼神决绝,嘴角微微抿着。 片刻后,唐识站起身。 「看好她。」他对院里的僕从侍女说:「等我把这边收拾停当,就出发。」 晋恪扯住他的袍子角:「唐识,唐识,你让我出去看看。」 她忍住哭音:「就算他死了,你也总得让我看一眼。」 唐识示意侍女按住她,然后,他扯出袍角,大步走出了院子。 晋恪在地上坐了很久,等到她实在没了力气,才被侍女硬拽去了房里。 地面很凉,她身子进了冷气。再加上之前的病一直未全愈,她直接病倒在床。 晋恪这一病,汤药一碗一碗灌下去,人却一直没清醒。 恍恍惚惚里,她总是梦到步蟾呈上的消息,说蒋年死状悽惨…… 第47页 但梦里一转,她又看到了蒋年戴花游街,脸上又是那个满不在乎的笑。 她睡得浑浑噩噩,很少清醒。 唐识时常陪在她身边。 有一日,一个僕从跑过来,趴在唐识的耳边说话。 晋恪正在半醒半睡,迷迷煳煳听到了一个「蒋年」的名字,一惊便清醒了。 晋恪蓦然睁大双眼,拼命想从床上坐起:「唐识!唐识!蒋年怎么了!」 唐识命旁边的侍女按住她。 他仍然笑得温柔:「他没事,等以后他当了大官,就来接你了。」 晋恪头痛欲裂:「他是不是死了!」 她疯了一样喊着。 唐识看着她:「没有,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 「那你让我去见他啊!」 唐识吩咐了一句:「给她灌药,让她睡会。」 两个侍女按住晋恪,还有一个灌药。 她死命挣扎,药入腹,她没了气力。 她安静下来后,侍女把她的衣服收拾妥当,唐识再次进了屋。 「怜娘,」他说:「你哥把你託付给我了,他怕他的事情会沾染到你。他和我说过,若是有可能,我就娶你。若是两情不相悦,让我给你好好找个人家。」 「我心悦你,」唐识心平气和:「我会娶你,只是会给你改个名字。」 「日后你若是能认了新名字,就能作为我的夫人出门见客。若你忘不掉蒋年是你哥这件事的话,等回了家中,我会对外称病,不让你见人。」 「我不逼你,你自己选吧。」 之后,门被锁上,只剩晋恪和两个侍女在屋内。 侍女没有声音,房间里安静得似乎只有她自己。 她盯着头顶的帘,大概明白,蒋年应当是死了。 但他是怎么死的? 他好好在书院呆着,怎么会死在偏僻的那个房中? 但她出不去,根本无法知道蒋年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识够狠,为了一切顺利,他吩咐了侍女,天天餵药。 晋恪也就从没起过床。 每日,她都躺在床上,侍女过来给她餵饭洗漱。 唐识仍然守礼,等到侍女给她穿戴整齐后,才会进屋。 就这样,到了出发的时候。 侍女抱不动晋恪,唐识进了屋,先说了一句:「抱歉。」 然后,他弯腰,把她从床上抱起,送到了马车上。 晋恪被放在柔软的垫上,唐识温柔地给她盖了盖被,遮住她的手脚。 他说:「路上寒冷,你还未病癒。」 晋恪全身无力,只能说话。 她叫了一声:「唐识。」 晋恪很少求人,但这会儿她只能放软了语气,央求着:「我知道他死了,你让我看一眼好吗?」 唐识看着她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有人在找你,太危险了,不能回去。」 他只解释了这一句,就离开了。 马车行动起来,晋恪听着车轮的轱辘声,一阵阵的难受。 蒋年,心怀家国的蒋年,到底是怎么没的? 她总想看上一眼,说不定看上最后一眼,能多知道些东西,早日给他报仇。 但她并不很责怪唐识。 唐识接了蒋年的妹妹,誓要给他护好,没有什么错。 她一直是这样想的,想着以后回了宫里,就下令调查清楚,给蒋年报仇。 而唐识,只是个为了朋友竭心尽力的好人罢了。 几辆马车沉默地行进在路上,天色渐渐昏暗, 晋恪前几日睡得太久,现在根本睡不着。 有风吹过,把帘子吹起,晋恪就看到了外面。 已经到了城外的山上。 过了这山,就出了江北的界。 一入夜,外面就寂静起来,因此声音更加明显。 后面有人骑马来了。 马蹄声停在晋恪这一行人的马车周围。 晋恪不敢说话,马车内的侍女也不敢动作。 骑马的几人下了马,包围了马车。 唐识还未来得及下马车,那边的人就已经粗暴地掀开了晋恪马车的帘子。 那些人的手里握了一张图。 他们拿着火摺子,对比了一下:「是她。」 然后,有人就要上车来把她拉拽下去。 蒋年已经赶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厉声喊:「别动她!」 这些人数量多,看起来就精干,蒋年的侍卫不敢动手。 那几个男人看向蒋年:「书生,这事你管不了。」 一个男人把晋恪拖下车。 现在正在山上,不远处就是山崖。 那个男人把晋恪拎到山崖附近,就要推下去。 唐识大声喊:「我知道你们是谁!」 「我和你们的主子相识,已经和你们主子谈好,她就让我带走!」 那几个男人疑惑起来:「我们没听说这事。」 唐识看了一眼晋恪,再次开了口:「梧凤阁。」 那几个男人听到这个词,有些信,但还是放不下心:「你知道我主子,并不能让我们信你和这事有关。你是谁?我们凭什么信你?大主子给我们的消息,是把这兄妹都弄死,一点消息都不能留。」 唐识沉吟片刻,终于做了决定:「你把她耳朵捂上。」 他指了指晋恪。 第48页 晋恪不明白,什么事情她听不得。 那拎着她的男人伸出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唐识就要开口了。 晋恪拼着身上仅剩的一点力气,努力摇晃脑袋,终于听到了一点声音。 「那天,是我把蒋年叫出去的。」 唐识说。 第二十四章 [v] 晋恪蓦然从座位上起身。 台下的学子们还在喝酒吟诗,气氛正酣。 她起身时,有人看到了,但没在意,以为是公主有急事要做。 步蟾紧紧跟上。 晋恪回了殿里,召了侍卫首领。 侍卫首领还未赶到的时候,晋恪站在自己的书案前,胸膛剧烈起伏。 她现在心里翻江倒海一样的翻腾着。 她真心实意觉得唐识是个好人。 是蒋年最好的朋友。 结果,那天是他把蒋年叫出去的? 晋恪的手按在桌子上,太过于用力,指甲发白。 她有些想笑,亏得自己难得一次动了心。 还想着让唐识当自己的驸马? 晋恪无法再去想。 她不明白唐识为什么这么做。 她能看得出来,蒋年是真的把唐识当最好的朋友,而唐识,那时也是真的在帮助蒋年。 她不明白。 侍卫首领到了,跪在地上。 「查!」晋恪厉声说:「你去江北,严查,查清楚蒋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还有那个叫唐识的书生,把他给我查得干干净净!」 侍卫首领行动起来,他拿了公主的令牌,领了一队人马就去了江北。 虽然不知道公主怎么得就下了这个令,也不知道公主怎么就知道还有一个叫唐识的书生,但既然主子开口了,那一定有这么个人。 他们马不停蹄,直奔江北。 晋恪没心思再去参加琼林宴。 她站在殿里,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焦灼。 小桃悄悄进来,往桌上放了茶水和糕点。 晋恪看到那盘糕点,想到了之前蒋年抄了很久的书,给她买了江北最贵的点心。 还有她喝不下去的那晚蜂蜜鸡蛋汤,蒋年一口全喝了。 他生活不怎么好,还操心着天下和他一样贫困的学子,担忧着佃户要交的粮食。 他觉得国有疾,他要治。 然而,他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叫了出去,不明不白地死了,没有机会见自己唯一的亲人一眼。 他把亲妹託付给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而他的朋友辜负了这份信任。 晋恪还是蒋怜时,听到了唐识那句「是我把蒋年叫出去的」。 当时她头脑一片空白。 但那时,她是蒋怜,是蒋年唯一的妹妹。 她不可能跟着唐识回他的老家,当个养尊处优的唐夫人。 唐识助力了蒋年的死。 晋恪拼尽了全力,挣了出去。 一直拎着她的男人没有提防,一时松懈。 晋恪挣脱了。 前面就是悬崖,后面是唐识。 她冲到了前面。 在坠落中,她回到了琼林宴。 晋恪把坠落的位置告诉了侍卫,希望他们能找到蒋怜。 但她自己心里也隐约明白,很难找了。 山下是一条大河。 蒋怜,应该已经沉尸河底了。 晋恪缓缓坐下来。面无表情,也没有动作,殿里寂静得可怕。 小桃站在一边,担心地看着公主。 夜深了,步蟾去了琼林宴代替公主说些体面话,宴结束了,步蟾就回了自己的小院歇了。 但晋恪仍然坐在殿里发呆。 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很多事情,刺激得她头脑发胀。 一会儿,她希望丰竹再来抱着她。一会儿,她又想摸摸王妘隆起的肚皮,汲取一点温暖。 她也想听蒋年在她面前笑一笑,或者唐识和她说上几句话。 但丰竹死了,王妘不是她的太子妃;蒋年死了,唐识并不无辜。 晋恪的世界,仍然孤零零的,只有她自己。 烛光闪烁,长公主的倒影看起来有些可怜。 她枯坐很久。 小桃站在她身边,目不转睛看着她,才发现,公主其实不高也不胖。 只是公主时常穿着锦绣的衣服,踩着垫高的玉鞋,看着威武又尊贵。 但现在,小桃偷偷觉得,那华服里包裹的,也只是个姑娘罢了。 小桃不知道公主是怎么了,但她忍不住怜惜起公主来。 小桃轻声唤她:「殿下。」 「殿下,歇息吧。」 晋恪转过头,看着她。 小桃柔声说:「今日奴婢睡在殿下脚下的榻里吧。」 侍卫的消息在四日后来到宫里。 这个消息是他们一到江北,就发出的。 经过驿站、日夜兼程,来到了晋恪的面前。 唐识死了。 晋恪展开了纸条,看到了上面的字,如遭雷击。 侍卫写得很详细。 蒋怜跳下了悬崖,没了踪影。唐识没有继续出发,他花钱招募了人手,在河边寻找蒋怜。 他的家奴多次催促他离开,他也知道危险,但还是停了这么些天。 在这些天里,晋恪派过去的大队人马赶到。 晋恪的侍卫报了身份后,唐识一言不发,上了马车,跟侍卫走了。 第49页 路上,侍卫觉得马车里安静得异样,于是掀开了帘,却发现唐识已经自尽了。 在唐识身上,那些侍卫没能得到一点消息。 甚至,唐识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世上根本没有叫唐识的这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来歷。 他的名字只在江北用了,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这个人。 蒋年视为知己的好友,其实什么都是假的。 这几日悬崖下那河湍急,不好找,侍卫们还在继续寻蒋怜。 晋恪接到的消息,只写了这些。 她不明白。 唐识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听到是宫里的侍卫来查,他就干脆利落地自尽了。 似乎,有些事情,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但晋恪猜不出来,只能等之后的消息。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晋恪每日里睡得都不好。 有时候,她梦见了蒋年,梦见他来了京中赶考,和京中富贵人家的公子吵了起来。 梦见她给蒋年撑了腰。 梦见唐识在宫里,对着她笑。 有时候,也梦见,唐识温柔笑着说:「是我杀的啊。」 这些支离破碎的梦,让晋恪无法安眠。 江北的消息又送来了。 蒋怜找到了。 尸身已经有些浮肿,放不了多久了。 侍卫首领自己拿了主意,和蒋年埋在了一处。 还有些其他的消息。 唐识,最后还是没查出来他的真名,也没查出来和他有关的人。 但在衙门查到了他买了很多地。 就放在唐识这个名字下。 晋恪看着那些地契,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 很多事情,一下子通畅了。 蒋年说过:「但最简单的,不用从官员开始查,直接找到看起来没什么背景,但生意做得大、手里田地多的富绅。从他们身上查下去,肯定能找到他们的主子。」 他还说,他是从一个友人那里无意中得了些消息,才猜到了一些事情。 蒋年承认过的友人,只有唐识啊。但蒋年从没怀疑过唐识,只是把他当成家境富裕的好友而已。 蒋年还说过,他会好好呆在书院里,除非蒋怜有事。 可是蒋怜好好待在唐识那里,有事了也只能唐识来说,蒋年才会信。 唐识是不是怕他真的当了官,上了谏,去查这些事情? 蒋年是不是唐识杀的?是不是自从他无意中说漏一些事情后,就动了杀心? 更多的消息到了。 这次的消息是几个侍卫一同送来的。 查到的事情比较严重。 确实是丞相派了人去江北。 蒋年是陈相的人杀的。为了保住儿子的光彩,陈相丝毫没有手软,下令杀死了一个和他儿子同岁的穷书生。 若是蒋年有错,那他错在不该在身份卑贱的时候,却如此优秀。 蒋年的事情,陈其慎知不知情,侍卫无法确认。 一切都很清晰了。 唐识借了陈相的手。 他把蒋年约出来,让陈相的人把他杀了。 晋恪很想知道,蒋年死的时候,唐识有没有难过一下?他有没有把蒋年当成朋友? 杀了蒋年之后,他又怎么能云淡风轻对蒋怜说出「我心悦你」这种话。 江北唐识的身份,是在给谁屯田? 他背后的家族,是不是都在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必须用命来守住? 晋恪手中握紧了那张纸,明白了蒋年说的也许是对的。 国有疾。 病根已经露出来了,却断在了唐识这里。 唐识说治不得,是因为他就是那病的一部分。 唐识和他背后的偌大家族,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就是晋国的病。 蒋年这个治病人,已经没了。 但晋恪想把这些事,接着做下去。 侍卫首领没有回京,他收到了公主的旨意,接着去查。 但陈相这边一定要处理了。 那是一条人命,那是本可以让晋国变得更好的活生生的蒋年! 在她想下令处置陈相的时候,步蟾疾步进殿:「国师大人来了。」 国师很少出门。 晋恪去迎了他。 国师进殿后,立刻说了此行来意:「陈相不能动,陈其慎也不能动。」 国师果然有神通,能得知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他劝说晋恪:「陈相在朝堂上颇得力,不能动。若是真的动了陈相,陈其慎这个新科状元,又该怎么处事?」 晋恪问国师:「那蒋年呢?他就该死吗?」 国师说:「公主大可以召来陈相和陈其慎,把这事说给他们听。若他们得知了公主知晓此事,却没有对他们动手,一定感恩戴德,以后对公主忠心耿耿!」 晋恪想了想,确实有道理。 陈相和陈其慎都有一些能力,若都是自己的人,确实好。 但是,蒋年、蒋怜,就真的该死吗? 蒋年没做错过什么,他热血赤诚,心心念念晋国百姓。 蒋怜刚及笄。 晋恪摇了摇头:「是要处置的。」她语气很认真。 「为何?」国师问她。 「我不想在朝堂上看到他们。」 「看到他们的脸,我就,」晋恪略一停顿,说出了后面的话:「觉得噁心。」 第50页 国师失望地看着她:「皇族之人,不能如此意气用事。」 晋恪问国师:「皇族之人,就不是人了吗?」 她是公主,但总归是个人。 没有继续劝说的必要了。 国师嘆了口气:「若有下次,还望公主能决断些。有些事情,并没有对错。」 「能担天下的,谁身上没有千百性命?谁还能只凭良心行事?」 「陈相肱骨大臣,偶有一点私心不是错。」 「我只盼公主能明白,若要掌天下,就别太把自己当人。公主可以是神,但绝不能把自己和百姓看作一样。」 「为了你的天下,有些人,该死,死得其所。」 晋恪转了身。 她的天下,她的晋国。 虽然有些小问题,但她还是想要。 若有下次,她也想狠心一些。 但这次,蒋年刚把一手烂字练好,本可以有大好前程…… 她做不到无视和忘记。 蒋年并不招人喜欢,他唯一的亲人已经死了,唯一的朋友也死了。 若是她也不记得,那这世上就没人记得他了。 蒋年读了那么多书,习了那么多字,和佃户聊过农桑,和军士谈过徭役,努力想让晋国更好一些,但现在安静躺在泥中,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不应该是这样的。 「把事告诉陈相,」晋恪下了令:「让他自己看着办。」 朝堂之上,很多事情都不能放到明面来说,但陈相知道该怎么做。 过了段时日,陈相称病告老,晋恪允了。 侍卫首领还在江北,找到了采幽。 是个泼辣的女子。 她当时正在一个农户家里绣荷包,听闻了蒋年的死讯。 采幽愣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果然骗子……」 你不是说娶我吗? 我为了你从良了啊。 采幽烧了手里快要绣好的荷包,收拾了包裹离开了,她回了青楼。 「我是个爱热闹的人。他也是热闹性子,没有他,从这个良就没意思了。还不若在这里和姐妹们热闹些。」 采幽只想要蒋年,可晋恪给不了。 之后,侍卫还在查,查唐识的来处。 但蒋年一事,就算是结了。 这事,结得晋恪满心憋闷。 她恨唐识,恨得咬牙切齿。 但她跳崖后,他明知危险,多留了好几日。 这几日,他为何而留,晋恪故意不去想,不去触碰他可能会有的一点心意。 一个恶人罢了。 一个死人罢了。 第二十五章 [v] 晋恪心不静。 她想静,但静不下来。 她忍不住去想,去想唐识刚开始,是不是与蒋年真心相交?会去想,他到底有没有过一点真心? 但这些事情,根本想不出个结果。 晋恪只能克制住思绪。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是晋恪,我是大晋长公主。套上了这层身份,喜悲都会少一些。 皇宫不远处,有座不大的佛堂。 晋恪不信佛,但最近,她时常过去。 因为那里很静。 京中还是夏,但那佛堂中树木郁葱,风过竟带了凉意,恍惚有秋日的感觉。 佛堂里只有寥寥几个僧人静修,晋恪有自己的一间居室。 她坐在里面,一呆就是一下午。 只有风声和念经声,难得的不嘈杂。 她不看经书,只是看看奏摺,想想以后的事情。 有些事情,她不敢回头想,怕想一想就难受。她只能往前看。 前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没有失去过任何东西。 没有失去过一个叫丰竹的姐姐,没有失去过一个叫蒋年的哥哥,更没有失去过一个可以做驸马的男儿。 晋恪要看整个天下。 屯田案还在查,但是过程艰难。 晋恪安排的人手沿着唐识这条线查,中间遇到了很多障碍。 很多朝臣忽然和以往不一样了。他们的奏摺上仍然说着好听的话,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劝她不要查了。 这是对晋国有害的事情,晋恪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但太多人牵涉其中。 奏摺上说的义正言辞,说官员们恪尽职守,很少有这样的事情。 还说让每个州的长官查自己的官员即可。 但自己查自己,又能查出什么来? 她的朝堂上,不见得有哪一个是干净的。 晋恪自然不会认输。 官员们屯了田,把好好的农户变成了佃户,私自在自己的佃户里调高朝廷规定的赋税。 那些本可以收于百姓农仓中的粮食,全都进了官员的粮仓。 中间牵牵扯扯,涉及太多人和关系。 这事,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她要查。 被她安排去查这些事的人,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一个月后,递交给晋恪的名单,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人物。 朝堂上的那些人,没一个在里面。 但这份名单上来后,朝臣们又义正言辞了起来,纷纷上折要严惩。 一群替罪羊,严惩后这事就尘埃落定了。 之后,他们不会因此而不去屯田,而是做事会更加谨慎。 背后的弯弯绕绕,晋恪都知道,但现在无计可施,她被推着走到了这一步。 第51页 晋恪坐在朝堂上,她看着下面的臣子们,缓缓舒了口气。 君臣,君臣,君在臣前,但君离不开臣。 朝臣为皇帝,为公主出谋划策,但皇帝、公主也不应该动了他们本来就有的利益。 一朝臣,就要有一朝臣的体面。 手里没点田,不多些奴僕,怎么显得和普通百姓不一样,怎么有臣的体面? 病就在这里,但晋恪现在治不了。 这事不了了之。但晋恪记在了心里,若是以后有了机会,她定要治了这病。 晚上,晋恪留了步蟾。 她让步蟾坐了。 步蟾不敢:「奴才站着就行。」 晋恪抬了抬眉,示意他坐:「坐了吧,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他们两个围着小木案坐下。 「查屯田这事,没人能做。」她语气平和:「有身份去查这事的,其实多多少少都屯了田。」 步蟾接了话:「奴才知道。」 他笑了一下:「其实,奴才家里还没被抄时,就有这个迹象了。」 他家里的官不算大,但田亩不少。 晋恪说了自己的安排:「我想让你去接着查。」 步蟾是个太监,背后没那么多牵连,查起来许是没那么多阻碍。 步蟾懂她的意思:「奴才明白。」 步蟾看了公主一眼。 有灯盏的光从公主背后倾来,在她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他是个太监。 他只是个太监。 他不完整,他从泥沼里厮打出来。有时候,他看不起自己的存在。 但这会儿,他心里忽然生出来一些久违的豪气来。 为了晋国,步蟾默默地想。 为了公主。 这件事,不能急,只能暗中进行。 但现在有件着急的事情要做。 大将军要回京述职了。 晋国有武威将军,有怀远将军,有宣平将军。但能被称为大将军的,只有一个。 大将军是晋恪的亲舅,驻守边关,如无战事,两年回京一次。 他武艺高绝,军功盖世。因了他的存在,晋国再无草原外患。 只是,大将军功太高了。 在边疆数城,他的名头比皇帝还大。虽然他年纪大了,但若是他有了别的念头,那些城立刻就不姓晋。 更何况,他已经把草原的蛮人全都打退。 大将军,已经没了用处,他自己就成了最大的威胁。 晋恪的皇帝亲哥未病时,就已经在打算处理了大将军。 皇帝卧床了,但这件事,晋恪是要继续做的。 京中对大将军,多是猜忌。若是把他除了,也算是功绩一件。 她已多年不见这个舅舅,只依稀记得小时候,他也曾对自己好过。 但这个好,谁又知道是不是利益的权衡。 在皇家,一点好,可不足以保谁的命。皇帝不见得对后妃皇子不是真情,但该处理时,也没有一点犹豫。 功高盖主,就是该死的命。 皇帝多年前就在大将军身边安插了人手,只是大将军自己武艺高强,身边护卫众多,不好下手。 他这次回京是个好机会。 晋恪拿定了主意,也想好了大将军没了之后,边疆该派去的人手。 有些事,她做不了,但也有些事,她能做。 晋恪今日睡在了佛堂里。 她想给自己静静心。 静了心,洗干净一些不应该有的喜悲,当个贵人,别再和百姓有牵扯了。 她闭了眼睛,听着外面的晚风和虫鸣,慢慢入睡。 她清醒时,天还黑着。 以往她醒来时,就算天色还黑,但也有了依稀的一点亮光。 但今日很奇怪,天黑得古怪。 一点光都没有。 晋恪瞪大了眼睛,眼前仍然只有一片空无。 她伸出手,使劲挥舞着,也看不到一点东西。 她有些懵,这天怎么能黑成这样? 外面有了脚步声,她没注意,手一下子就打在了小跑过来的那人身上。 「呀。」有女子的声音惊了一下。 然后,来人问:「小姐,可是要起了?」 晋恪努力安了安心,「嗯」了一声。 那个女子俯了身,把晋恪抱起。 她现在身形尚小,被人抱起轻而易举。 另外又有女子过来,和之前的女子配合顺利,给晋恪穿了衣服。 甚至,她们还把她抱到了一个椅子上坐下,给她梳了发。 梳发时,有人问:「小姐,今日想穿桃红的外裳,还是鹅黄的?」 晋恪没说话,那个女子就自己做了决定:「桃红的吧,老爷说小姐穿桃红的好看。」 晋恪不敢说话。 因为在做这些事时,她眼前都是黑乎乎的一片。 而那女子说着桃红、鹅黄,认真选着颜色。 晋恪明白了一件事。 只有她眼前是黑的。 她是个盲的。 刚意识到这件事时,晋恪有些兴奋。 晋恪没盲过。 盲了这件事,对她来说非常新奇。 等丫鬟给她穿戴好后,晋恪站起身,她伸出手,抓到了一片空寂。 丫鬟想伸手来扶她,晋恪把丫鬟的手推开。 然后,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第52页 前面是空的,她什么都没碰到,就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然而,几步后,她的脚尖就碰到了一个东西。 幸亏她步子迈得不大,没有撞疼。 但晋恪不知道撞到了什么。 她问:「那是什么?」 丫鬟温柔解释:「是老爷给您准备的软凳。」 晋恪继续往前探索。 她不敢走快,一步步慢慢腾挪。 每次遇到了东西,她都要问一句,这是什么。 丫鬟一一解释。 这是老爷准备的棉布兔子,这是包了软边的桌子…… 能看得出来,盲眼女孩的家里人对她极好。 晋恪摸索了很久,也没有受伤,屋子里的边边角角都用棉布缠了起来。 她走了许久,终于感受到了疲惫。 身后一直跟着的丫鬟,适时地送来了软凳。 晋恪坐下。 有风吹来,微微吹动她的头髮。 晋恪发现,当眼睛看不到东西时,其他的感觉就会敏锐很多。 头髮被吹触到她的脸颊上时,都比之前明显很多。 她的耳朵,也更加敏锐地捕捉其他的声音。 草丛里的虫鸣,树梢上鸟儿翅膀的扑扑稜稜,甚至还有身后丫鬟衣服的摩梭声。 这都是之前的晋恪从没有过的体验,她探索够了,就开始研究眼前的黑色。 她睁眼,闭眼,那黑一直都在。 晋恪盯着那黑色看,看了很久。那黑色似乎没有尽头,一直蔓延到她查探不到的地方。 她动一动,那黑色都跟着她。 晋恪觉得自己是能看到东西的,只是,她现在只能看到黑了。 看久了,黑色有些不像黑色。 像是一片空。 这让她渐渐开始有些慌乱。她很不喜欢这种一切都脱离掌控的感觉。 身后的丫鬟跟了小姐很久,看小姐静下来,就开始了每日都做的事情。 「小姐,今日您穿的是桃红的外裳,戴的是镶红玉的金簪……」 「您前面是红色的花,是老爷喜欢的颜色,老爷觉得红色最配小姐。」 丫鬟讲了一些东西,然后又讲起了一些能给孩子听的故事。 但晋恪盯着自己眼前,她看的越久,就有些忘记,黑色到底应该是不是这个颜色? 丫鬟说过的红色,是个什么样子? 她伸出手,把袖子放在眼前。 可她看不到桃红。 晋恪站起身,用力捕捉,想抓住一些能让她看到的东西。 可她眼前仍然只有一片说不出来是空洞,还是黑色的天地。 丫鬟们慌乱阻拦她:「小姐怎么了……」 但晋恪只想看到一些东西而已。 她觉得自己置身于荒芜的天地,没有自己,也没有任何东西。 她奋力挣脱丫鬟的拉扯,跌跌撞撞往前跑。 晋恪的心砰砰跳,她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跑着,碰落了很多东西,也撞疼了自己的胳膊。 然后,她撞上了一个身体。 她的腋下被插入了两只手。 晋恪腾空而起。 「我的小乖乖,这是怎么了?」 有人把她抱进了怀里。 晋恪的脸被轻柔按在那人的肩头,她才恍然察觉,脸颊上已经有了湿意。 第二十六章 [v] 当个盲人,确实很不方便。 晋恪坐在小凳上。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安静地坐着。 她有些明白,为何每天那丫鬟都会和她讲一讲衣服和旁的东西了。 晋恪不知道自己穿的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这个院子什么样子。 她只能靠着丫鬟的描述,来了解周遭的一切。 她很想知道现在的情况,但她没法问。 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现在年纪应该不大,个子不高,手脚都小,颈上还挂着幼童常用的长命锁。 她现在的小手肉肉的,不像大人一样骨节分明。 眼前黑色的帘让她厌烦又无力。 现在她连自己走一段路都做不到,像个废物一样。 她在小凳上坐了很久,丫鬟柔声问她:「小姐,要不要去花园里走一走?」 「去湖边餵鱼怎么样?」 丫鬟是好意,晋恪能明白,但她忍不住心里的躁郁。 她脱口而出:「我去花园做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虽然声音还是孩童,但这句话里满满都是怨念。 丫鬟不敢再说话。 晋恪独自坐了一整天,吃饭时都没什么胃口。 晚上,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 现在,天黑了,天亮了,对她又有什么区别? 晋恪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想回宫。 她想起了上次她还是蒋怜的时候,从崖上跳下去,就回到了宫里。 那这次是不是也可以这样? 这边她死了,就可以回宫? 虽然这个盲眼的女孩也会死去,但晋恪实在无法忍受现在的情况。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像片无依的柳絮,飘飘忽忽的,着实没什么意思。 她摸摸索索地,从头上拆下来一根簪。 这簪是丫鬟给她晚间梳发后戴上的。 是一根尾部雕了兔子的玉簪,不怎么锋利,但上面嵌了金,是有稜角的。 第53页 晋恪拿着那簪,试探着调好角度,想在自己手臂上划一下。 只是,她手里的簪还没碰到皮肤,就被人抓住了。 「小姐!」丫鬟说话时带着惊慌的哭声:「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胳膊被按住了,晋恪只能松了手,那簪子掉在软被上,被丫鬟赶紧拿走。 现在,她身周没有一件锋利点的东西了。这就是她最厌烦的事情。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力掌控。 甚至,就算她想死,都不可能。 之后,晋恪只能老实去睡了。 但她能感觉到有几个丫鬟站在一边,守了她一整夜。 第二天,晋恪还在睡中,被脚步声惊醒了。 那步子踏得很大,步步铿锵。 不是丫鬟。 晋恪知道了,应该就是这家里的老爷了。 她来的第一日,不习惯盲眼,在院子里跑,撞到的人,就是他。 「娇娇。」他快步走来,柔声问:「爹爹的娇娇,怎么了?」 晋恪不想说话。 和他说了也没什么用。 她察觉到了他所站的方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侧了身子。 男人静默了一下,绕着床走了过来:「娇娇,不愿理会爹爹了吗?」 她确实不愿意理会。 晋恪的皇帝爹,忙于国事,还有很多的后妃,甚少和儿女们呆在一起。 能分给晋恪的时候,少之又少。 晋恪也听说过那些亲王家中,对家中儿女多是娇惯,要什么给什么,但断没有哄着的。 晋恪把头往软枕里一靠,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他一气,也许就要走了吧。晋恪想着,他走了,自己也就清静了。 想想以后怎么办吧。 但脚步声没有响起来。 晋恪感觉到那人又绕着床走了一圈,走到了她现在侧身对着的方向。 他又开了口:「小娇娇,是不是因为爹不来找你,不高兴了啊?」 晋恪不说话,他就絮絮叨叨地解释:「爹这几日有些忙碌,这不是听闻你有事,立刻就过来了吗。」 「爹以后天天都陪娇娇,好不好?」 晋恪在床上又侧了个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男人笑起来,声音里带着无奈:「你这样一点点大的小娇娇,能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啊?」 男人对她没有一丝责备,满是宠爱。 她怎么作,他都真心实意觉得她没错。 晋恪忽然就委屈起来。 她不想哭,觉得很丢人,但孩童的身体,忍不了太多的悲伤,枕头都有些浸湿了。 已经哭了出来,晋恪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大声哭出来:「我什么都看不见啊!」 小姑娘缩在被窝里,哭得全身颤抖。 男人看着她,眼睛也泛起酸来。 他老了,头髮花白,早就做了爷爷。没想到家里的老妾竟然给他生了个娇娇的女儿。 只是,女儿生出来就是盲的,老妾没几年也去世了。 他幼时桀骜,被家中人不喜。只有一个丫鬟,比他大一岁,生性愚笨,一直跟着他。 丫鬟不好看,口舌笨拙,没有一点坏心思。 他爱纵马,爱喝酒,有时醉了,便歇在了丫鬟的房里。 那丫鬟,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从不愿打扮自己。 所以,他娶了妻,为了仕途,他休妻又娶妻,但没想过纳她。 后来,还是家里老管家说,丫鬟年岁已大,不若纳了吧。 就算纳了她,他也甚少去看她一眼,只是累了、疲了,才愿意去她那里歇一歇。 只是,年纪愈大之后,愈能想起年少时的一些事情。 他挨了打,是她半夜翻墙爬出去,跪在药铺门口求了药。 他和其他家的少爷攀比好衣裳,她几天不睡觉,给他的衣裳绣上大片竹。 在他少年困顿的那些年里,在他视为一生不堪的岁月里,只有一个她愿意把他放在心里。 他闹够了,她就把他揽在怀里。 「别难受了。」她说着话,脸色仍然平静:「睡吧。」 「我在呢。」 年纪那么大了,他才想明白,虽然没有名分,但她才是他的少年结髮。 他头髮白了,她也是。 她比他大一岁,从没想过什么不该想的东西,也没想过自己该想的东西。 他走了,她就在小院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他来了,她就开了门,转了身,淡淡一句:「来了啊。」 仿佛他只是和年少时一样,出门去纵了场马一样。 也没恩爱多久,她就有了身孕。 那么大的年纪,不应该有孩子的。 但她想要,她只有这一个孩子。 她是真心爱这个孩子,只是她年纪大了,没等孩子长大多少,她就没了。 他这一生,过于忙碌,生性粗糙。没怎么对妻妾儿女好过,也没亲手照顾过孩子。 一点点大的婴儿,被他抱在怀里,哭声不比鸟儿大许多。 他的手都在颤抖。 他有过很多的孩子,但他都没抱过。 对着那些孩子,他有自己的考量。这个应该继承自己的衣钵,那个应该嫁给谁家…… 唯独手里这个,他没什么想法,心里只一个心思:好好长大,快快活活地好好长大。 第54页 她的孩子,和她一样,命不怎么好,孩子生来就看不见。 但他想着,他不能对不起她了。 他跟着乳母学了抱孩子,学了如何换尿布,学了如何拍奶嗝。 也学会了看着孩子尿布上脏物的颜色,来判断孩子身体如何。 他有过很多孩子,但只有这个是他一天一天看着长大的。 其他的孩子,有自己的娘,有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娇娇多可怜啊,没有母亲,没有兄妹,甚至连双眼睛都没有。 娇娇只有他了。 这几日,他有些事要忙碌,结果晚上,听到了府里来的急报,说娇娇发了魇。 天还没亮,他就奔了过来。 娇娇一向乖巧安静,但目不能视,又没了母亲,年纪小,许是有什么引了她不开心。 「娇娇。」男人俯身,悄悄地说:「娇娇,你知道吗,爹也看不见。」 晋恪哭声顿住了。 她哭得过于用力,脑子有些煳涂。 是吗,她认真琢磨着,难道这对父女都是盲的吗? 那边有了声音,很大的一声碰撞。 「啊呀。」男人大声喊:「娇娇,爹看不见路,撞在了桌上了。」 晋恪微微抬了头,想看一下。 但是,眼前仍然只有一片帘。她泄气地缩回了头。 男人走过来,伸出手来,轻轻在她脸上触了触:「小娇娇,爹爹也看不见,你愿不愿意陪爹爹走一走?」 这是把她当孩子骗呢。 晋恪不想信他,但那双手坚持不懈抚摸着她的脸蛋,让她哭不出来,无暇难受,只顾着躲他。 最后,刚开始的那股子难受劲彻底消散了。 晋恪忽然有些羞愧。 明明不是个孩子了,怎么能哭得和幼童一样? 她绷着脸,坐在床上,以为自己端庄又严肃。 但是在屋子里的人看来,只感觉可爱。 那么一点大的孩子,做什么扮个大人样呢? 「娇娇,去爹爹院里住吧?」男人问。 晋恪不想只待在自己的小院里了,于是点了头:「好。」 男人抱起她,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她看不见,只能把头趴在他的肩上。 男人打过虎,杀过鹿,抓过兔子。怀里的小娇娇,和兔子一样大,软乎乎,刚从被子里出来,身上热热的。 像个穿衣服的小包子。 男人呵呵地笑起来。 他的声音浑厚,震得晋恪耳朵疼。 她现在心情糟糕,没有心思迁就别人,于是皱了眉:「耳朵疼!」 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男人住了嘴。 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仍然咧着嘴。 府里的护卫看到老爷过来,怀里抱了个小丫头,都很惊讶。 老爷不是最信棍棒下出孝子了吗?府里的几个少爷小姐幼时谁没被他打骂过? 怎么现在竟然抱着小丫头来了? 晋恪被他抱着,只能感觉到他在走动,但完全不知道到了哪里。 她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但除了脚步声,什么都听不到。 她泄了气,再一次明白自己现在就是个废物。 随便吧,晋恪自暴自弃地想,若真的能被弄死了,倒是好事了。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不会是be的,放心啦。最近我会尝试改下文名,想换个易懂些的,如果小天使们有建议,可以告诉我,么么么啾啾~ 第二十七章 [v] 晋恪在新的住处,同样的无聊。 她仍然只能呆坐着,不能随意走动。 她的那个爹,有时候会出门,不出门的时候,他就娇娇长、娇娇短围在她身侧。 挺烦的。 但总比之前强。 前些日子,她在自己院里,那边非常安静,安静又幽暗,时常让她恐慌。 现在,他嘈杂着,倒是有了人间的味道。 她托着腮,忧愁地看着前方。 当然,她是看不见的。 但在她爹眼里,又是娇娇在扮大人了。 他是真心觉得娇娇怎样都好,作一点也好,乖一点也罢,都是他应得的。 但娇娇不应该那么不开心。 娇娇的娘这辈子不怎么好过,娇娇该把她娘的那一份,好好过一遍。 「娇娇,」爹问:「你想不想飞高高?」 晋恪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什么是飞高高,听起来就不怎么体面,她才不要。 但她没看到,她爹皱着眉,有些疑惑。 他今日问了府里的侍卫。侍卫家中有几个孩子,都虎头虎脑的。 那几个孩子,看起来不怎么聪明,但是很快活。 他想起了自家的娇娇,有些羡慕那些孩子。 说实话,自家的娇娇看起来也不是很聪明的孩子,他只想要娇娇快活点。 侍卫说的信誓旦旦:「没有一个孩子不喜欢飞高高!」 他看了看前面小小的背影都显得哀愁的娇娇,拿定了主意。 一双大手,从晋恪的腋下伸出,她被吓了一跳。 还没惊叫出口,她就感受到了风在她的耳边唿唿吹过。 小身体在空中盪。 她脚踩不到实地,身体晃晃悠悠,真的有了在飞的感觉。 晋恪的心怦怦跳,她强压住兴奋,没叫出来。 第55页 等回到了地上,她有些站不住,身子直晃。 晋恪这辈子都没飞高高过,这是她从没有过的全新体验。 她爹大声问:「娇娇,飞高高好不好玩,要不要再飞一次?」 晋恪揪住她爹的裤腿,定了定神,矜持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说:「虽然没什么意思。但若是无事可做,再飞一次也罢。」 她爹放声大笑,伸出手来,果真给她再飞了几次。 只是,他撑着双手,想着自家的娇娇,怎么发了魇之后,现在说话都强装了一股子大人调调。 这么小的孩子说起大人话来,比之前更加好笑了。 晋恪没什么胃口。 丫鬟把桌上的菜名都给她念了一遍,她爹忙着给她舀蛋羹,可她什么都不想吃。 主要是因为上午的飞高高玩多了。 晋恪没想到这副小孩身子这么虚,完了几圈下来,就不行了。 她脸色不太好,还吐了一场,把她爹吓得不得了。 府里的大夫来,好好叮嘱了一番。 说小姐体虚,不能这么玩的。 她爹给她舀了蛋羹,蛋羹上还放了一点酸甜的梅子酱。 她爹把勺子送到她面前:「娇娇,吃一口吧?」 晋恪现在头还是晕晕的,她扭了头,绝不吃一口。 她当公主时,没人能逼迫她做什么。 现在她也不愿强做什么。 要是饿了,她自然会吃的。 但她爹着急起来,举着勺子蹲在她面前:「娇娇,吃一口吧。」 晋恪摇头:「我若是饿了,自然会吃。」 但她爹自然不会信。 大夫来的时候说了,她小小的肠胃,呕了之后没什么饿的感觉,但若是不吃东西,会伤了气血。 更何况,大夫开的药,一定要在饭后吃。 若是娇娇不吃饭,那药也吃不了。 她爹好说歹说,碗里的蛋羹都凉了,也没让娇娇吃下一点去。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照看过孩子,更没怎么对家里的孩子说过好话。 往日里,都是那些孩子被母亲教导着,规规矩矩地行礼,叫他父亲,祝他安康,还献些新学的才艺,背新学的书,来讨他的欢心。 他从来没有这么低三下四地求过谁,他的那点好脾气慢慢被磨没了。 又急又气之下,他捏着娇娇柔嫩的小下巴,就灌进去一块蛋羹。 晋恪被吓懵了。 她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餵饭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顶着一股子强烈的屈辱劲,吃完了几勺子蛋羹。 但她越吃,越难受,越觉得自己可怜。 她想着,我堂堂的大晋长公主,怎么就活到了这份上? 眼泪顺着白嫩的小脸颊不停往下流。 这把她爹吓了一大跳。 他松了手,有些后悔。 虽然没有很用劲,但娇娇这样,肯定是难受了。 她这样子,特别像她娘。 受了气,也不说委屈。 但她娘连哭都不哭。哭出来也好,哭了旁人才知道她难受。 她爹语气特别软,讨好地道歉:「娇娇,爹爹错了。爹是担心你,以后爹不这样了……」 但晋恪哭得越来越大声。 她心里生出来一股不管不顾的念头来:反正我现在是个孩子。 她扯着嗓子嚎,根本停不下来。 她那爹拿着手绢,忙不迭给她擦脸、擤鼻涕。 管家被小姐的嚎哭吸引来,悄悄隔着院子里的盆景往屋里看。 越看,他越服气。 果不其然,一物降一物。 老爷这样的人,一辈子没说过一句软话,没办过一件软事,现在不是照样半跪着给小女儿当牛做马。 哭了好大一会儿,晋恪有些嚎不动了,心里的那股子郁结劲也消散了,略微痛快了。 她的小脸红红的,眼睛哭得有些肿,鼻子也堵着。 她顺手往旁边一捞,扯来了她爹一片袍子角,干脆利落给自己擤了鼻涕。 她爹看着小东西利落流畅的一套动作,仰头嘆了口气,欠了她的了。 饭后,她爹又带着她在府里花园中散了步。 他是真心对孩子好,可是又非常不会照看孩子。 他个子高,可是娇娇个头矮啊。 出去一趟,娇娇脸上被蚊子咬了几个红红的小包,引得她只想抓挠。 怕给娇娇留了疤,只能又把大夫叫来。 大夫来的时候,只想嘆气。 这都是什么事啊。 大夫年轻时就跟着老爷,之前治的都是刀砍斧噼的重伤,现在看得呢?尽是一些孩子胀肚、蚊子包! 大夫给小姐涂了药,叮嘱半个时辰涂一次。 那药是红色的,涂上之后,娇娇像个赤面的小妖怪。 丫鬟管家看了都想笑。 晋恪没有察觉,忧愁地坐在门口,她好痒啊…… 她嘆了口气,现在像是个忧伤的小妖怪。 管家忍不住了,先告退了,到了院门口,自己悄咪咪地笑。 到了半个时辰,她爹拿了药来,给她脸上涂。 生怕把孩子弄疼,他尽量用自己唯一没有茧子的小指。 但小指不灵活,他笨拙地在娇娇脸上触摸。 晋恪只觉得他笨,偶尔把自己弄得很疼。但她能感受到,怕触碰到她而小心翼翼蜷缩的四根手指。 第56页 她也就没开口说他。 晚间,她躺在小床上,她爹睡在同屋的大床。 晋恪迷迷煳煳的,就要睡着,那边响起了唿噜声。 唿噜声很响,她根本睡不着。 她喊了几声,但唿噜声依旧。 晋恪不想忍受,自己摸摸索索地起了床,手往前触着,到了她爹的床边。 她打算拍他几下,但摸到他的手,才察觉到,他的手很凉,身上没有被子。 晋恪想了想,往旁边走了两步,用力给他拉了拉被子,盖住他的手脚。 算了,就这一晚上罢了,明天就换地方。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爹,冻着了不好。 她自己又摸摸索索回了小床上。 她没注意到,唿噜声已经停了。 晋恪睡着了之后,她爹还没睡,瞪着一双大眼,往女儿这边看。 军伍里的习惯,有人走近,就醒了,他探头看娇娇,越看越感动。 这么一点点大的娇娇,和她娘一样,知道给自己盖被。 小小的一坨,蜷在被子里,和小鸟儿一样,软乎乎的肚皮微微的起伏。 军伍里刚出生的小马,都比她大很多。他是个武夫,不会说话,越看越是满心胡乱感动。 一个小东西,是他和老妾的骨血。 那么脆弱,那么可怜,不堪一击。 他却那么喜欢,喜欢到想把自己有的都给她。 第二天起来时,晋恪觉得自己的小手指都在疼,昨晚上了床后,她拿手指堵了耳朵,怕被唿噜声吵醒,现在有些不舒服。 她那个不怎么细心的爹,一大早又开始发神经。 「娇娇,」他声音兴奋:「爹爹给你扎小辫。」 娇娇年纪小,但头髮茂密,长得极好。 她坐在椅子上,认命地由他折腾。 但她爹很明显,从没给人扎过小辫。 他右手梳拢了发,左手就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缓了片刻,他试探着用左手接过头髮,两手交接中,散落了一半。 然后,右手再次把所有头髮抓住,左手接过去,又掉了。 他反反覆覆搞了多次,也没整出来一点头绪。 他偷偷看了看镜子里的娇娇。 眼睛是雾蒙蒙的,看不出情绪,但嘴角微微抿着,似乎是在期待什么。 他不愿让娇娇失望,一狠心,直接拿着簪子胡乱一插,又往头顶夹了几串珠花。 晋恪只觉得头皮一痛,她伸手一摸,所有的头髮都拢起来了,还算可以。 她矜持地夸了一句:「不错。」 丫鬟忍了又忍,最后,终究没说话。 老爷没说什么,小姐也觉得满意,她又多嘴什么。 不过,真的好丑啊。 父女俩正在桌子边吃饭。 大少爷昨日听闻了父亲把小妹带在身边的事情,前来看看。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厅里一个花团锦簇的小脑袋,红的绿的珠花满头。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了步子,悄声问身边的管家:「我只听闻小妹是个盲的,难不成还是个傻的吗?」 第二十八章 [v] 吃饭的人又多了一个。 大少爷不停探头看自己的小妹。 趁着爹不注意,他还伸手在小妹面前晃了几下,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盲的。 他的手刚晃了几下,晋恪作势就要哭。 大少爷赶紧把手缩回来,小声嘀嘀咕咕:「这不是没盲吗……」 他俩的爹气得拿筷子敲了他的头:「孽子,你扇起风,吓着你小妹了!」 大少爷有些惊住了,不知道一点风,怎么就能吓唬住小妹? 这小妹许是絮做的?毕竟,琉璃做的都不能被风吹坏啊。 但他爹这样,他不敢说话。 这一顿饭,大少爷如坐针毡。 他有些后悔,自己也许不应该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的。 他食不下咽,看着父亲拿着勺子,求着小妹吃一口饭。 桌上明明有他喜欢的菜式,但大少爷忽然没了食慾。 他心里一阵愤慨。 当年,若是父亲能对自己有半分柔情,自己都不至于现在看了他腿软! 大少爷一愣神,桌上的杯子被他的大袖碰歪,一点茶水流了出来,正好倒在晋恪的衣裙上。 水不多,她的衣裙也厚,晋恪没有一点察觉。 但他父亲怒目圆睁:「孽子!别弄伤了你小妹!」 大少爷腿一软,低声下气求了饶:「对不起,父亲。」 然后,他怒目圆睁的父亲,转了头,又弯起嘴角,变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 「娇娇,再吃一口吧,娇娇。」 大少爷不想说话,愤怒吃饭。 晋恪不想吃了。 她现在肠胃小,吃几口就饱了。 父女俩玩了一会儿东躲西藏的吃饭游戏,终于停下了。 「邦儿,我有事出去一趟。你陪你妹妹玩一会吧。」 镇邦没想到自己只是来看看热闹,竟然就领了个差事。 镇邦年岁不小,家中有妻有妾,也有几个孩儿。 但他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对孩儿不甚关心,现在接手了小妹,有些苦恼。 父亲走后,他坐在凳子上问:「小妹,你想玩什么?」 晋恪不想和他玩,觉得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总挨爹骂,不是个体面人。 第57页 所以宁愿玩自己手指头,也不理他。 镇邦长嘆一声:「我带你回院里吧,我院里有几个孩子,许是能玩到一起去。」 正巧,他妻子的娘家弟媳正在做客,带来了两个孩子。 镇邦想做就做,不待妹妹回答,伸手抱了就走。 刚走近他院里,果然声音嘈杂,一听就知道有几个小孩子。 镇邦进了院门喊:「我把你们姑母带来了。」 孩子们没见过姑母,纷纷围过来,只见父亲身后站着一个白嫩嫩、不苟言笑的小姑娘。 孩子们乱糟糟叫起来:「姑母好!」 也有人说:「姑母的眼睛是灰色的……」 晋恪不想说话,也不想和他们玩。 但镇邦下了令,孩子们就过来拉了她的手,要带小姑母好好玩一玩。 孩子们玩的不过那几样。 晋恪没玩过,但见过小宫女小太监玩。 现在她也看不见,索性摸摸索索坐在了一边的石头上。 有个男孩子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过了会儿,那男孩开了口:「小姑母,你当真看不见吗?」 晋恪「嗯」了一声。 那男孩不再说话,但也没走开。 又过了会儿,那男孩小声说:「小姑母,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伸出手,拉住她。 晋恪的手被一双软乎乎的小手握着,她很难拒绝。 男孩很细心,提醒她看脚下,走了没几步,就到了一个地方。 前面有轻微的水声。 男孩说:「小姑母,你蹲下吧。」 晋恪有些担心,这孩子是不是要对她做些坏事,比如把她推下去? 但她牵着的手,低了下去,很明显是蹲下了。 略一迟疑,她也跟着蹲下。 男孩拉着她的手,伸向前方,浸入了凉水里。 晋恪被那凉水冰得打了个激灵,就要抽出。 男孩拉着她:「等下,马上了。」 话刚说完,晋恪就感受到有东西从她手背滑过。 「是小金。」男孩说:「湖里有很多锦鲤,刚刚从我们手上划过去的是最胖的小金。」 晋恪有些想笑。 她来这里这么久,这么多人里,这个男孩是第一个让她真正「玩」的。 男孩带着她,又感受到了彩红、大眼珠、黑泡泡…… 晋恪很喜欢。 她问:「你是谁?」 「我是跟着母亲来的,不是府里的。你叫我枫郁哥哥吧。」 晋恪明白了,这就是镇邦说的,他妻子娘家弟媳带来的孩子吧。 他们两个没再说话,安安静静摸了会儿鱼。 枫郁说:「以后我还来找你玩,你摸摸我的脸,就知道我长什么样了。」 他拉着晋恪的手,让她触碰。 是个稚嫩的小少年。 眉目端正,但还稚气未脱。 他们正好好说着话,忽然,有女人惊叫起来:「这是做什么呢!」 女人小跑过来,一把扯开他们拉着的手。 「枫郁,你怎么不和表妹、表弟玩?做什么来这边?」 枫郁解释:「我陪小姑母玩。」 那女人没了话。 晋恪猜她应该是在打量自己。 过了会儿,那女人开了口:「这孩子真乖。」 她煳弄着夸了夸晋恪,又开始说枫郁:「日后,我带你来,你就要和表妹、表弟玩,知道了吗?」 枫郁不怎么明白,还在解释:「小姑母没人陪……」 但晋恪已经明白了。 大家子里,这种事少不了。 不就是看旁人家大势大,就想着从小让孩子相处,以后好求娶吗? 晋恪没了兴致,把手从水里拿出来。 但她不认路,只能等着人来把她接出去。 枫郁他娘唤了丫鬟,等人来接。 枫郁自告奋勇:「我带小姑母出去。」 他就要过来拉晋恪的手,还没触到,就被枫郁他娘拦住了。 「你别拉小姑母。」他娘说:「小姑母有人照看,以后你只拉你表妹。」 枫郁看着娘,不是很明白。 为什么表妹牵得,小姑母牵不得? 晋恪有些生气,这女人,当着孩子的面,着实过分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踉踉跄跄要跌倒,迫不得已只能停下脚步。 那边,丫鬟已经过来了。 枫郁娘带着他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教导孩子。 她以为自己声音小,没人听得见。 但晋恪耳朵尖,听到了一些。 「你是嫡子!以后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只和其他的嫡子嫡女玩,断不能和身份低贱的相处……」 这是在说小姑母呢。 枫郁咬着唇,没说话。 枫郁他娘想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一定要嫡女。 庶不上自己儿子。 这个姨娘去世、身体残疾的,给儿子当妾都不配。 「带你来这里的次数少,你以后断不可再和乱七八糟的人一起了……」 枫郁频频回头看小姑母,被母亲轻轻敲了额头,以做警示。 枫郁扭过头,不再看小姑母。 可是,小姑母,那么矮,又那么可怜。 晋恪站在湖边,安安静静不说话。 第58页 她略微受了些惊。 这一辈子,她被人怕过,被人提防过,也被人陷害过。 但被人瞧不起? 还是头一次。 她细细品了品被人瞧不起的滋味,蓦地有些想笑。 晋恪心平气和。 娇娇确实庶女,身体残缺,身份也不尊贵。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不应该这么早体会世态炎凉。 更何况,现在她在娇娇身体里。 她不受委屈。 晋恪蹲下来,划拉了一下凉水,心里盘算了下。 要不要掉进水了,说是那女人推的? 晋恪在宫里长大,见过宫里女人的手段,随便一个都是一个装可怜的好手。 宫里争宠风气最鼎盛时,夏天一日就能有三个后妃宫女落水。 但她又想了想,娇娇身子确实不好,玩个飞高高,都能吐出来。 这要是落了水,指不定生多大的病。 丫鬟来了,牵着小姐的手,往外走。 晋恪已经想好了,阴谋不如阳谋。 她让丫鬟把她抱起来:「我要回去找爹爹。」 她抱住了丫鬟的肩头,死活不松手。 丫鬟没办法,和少爷说了一声,只能回了老爷院子里。 晋恪回了院子,手摸着床边,使劲往上爬。 她把鞋一踢,穿着外裳就蜷在了被窝里 谁唤她,都不出来。 镇邦在家里忙完了事,赶紧过来,隔着被子哄小妹:「娇娇,出来吧娇娇……」 她硬扛着,像个乌龟,绝不出壳。 她爹午饭时就回来了。 一进门,就看见一群人围着女儿的小床。 「这是怎么了?」他大步冲过去。 「父亲,」镇邦说:「不知怎么了。小妹躲在被子里不出来……」 他话音还没落,他那个小妹就从被子里钻出来,露了个乱糟糟的头。 「爹爹,」她放声哭:「我是不是身份低贱?」 她爹被吓得心一突突。 娇娇身份是个问题,但孩子娘死了,改不了了。 他柔声哄:「娇娇身份贵重,怎么可能低贱。」 然后,他转了头,忍着怒气问:「是谁?」 手指向镇邦:「是不是你!」 镇邦唬得直摆手:「爹,我们同一个血脉,我怎么敢说娇娇!」 然后,晋恪不再说别的,自己躺在小床上不再说话,摆出一副郁郁的样子来。 这事扔给他们去查。 她这么小的孩子,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句就够了。 晋恪挺累了,躺了一会儿,就想睡。 等她醒来时,就听到了她爹和她哥在旁边小声说话。 「她那么大一个孩子,能碍着你们什么?」 「以后那户人家少来往!不许来我们府里!」 「我也不盼着日后你们多照料她,但总归兄妹,别让旁人欺辱她。」 「我老了,以后没了,你们都立起来了,我并不担心。就她,若是受了欺负,你们却视而不见,我死不瞑目。」 她哥拼命发誓:「我护着娇娇,不让她受欺负……」 她爹还在那里愤怒地宣洩,她哥吓得赌咒对她好。 晋恪在被窝里玩起了手指,忽然有些忧愁。 娇娇又小又盲,若真的没了爹,指不定要被谁看不起…… 第二十九章 [v] 晋恪不知道她爹怎么做的。 但很明显,其他人对她更好了一些。 那个叫枫郁的少年,她再没见过。 那个弟媳应该也不会再来这里了。 大少爷镇邦时常送些新鲜小玩意来给小妹。 其他人对她也恭敬,日子过得不算艰难。 过了几天,吃过午饭后,她爹说:「娇娇,爹带你出去玩吧。」 晋恪没出过门,还挺兴奋。 只是,她个子矮,让她走路肯定不行,总抱着也不方便,她爹就让她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晋恪紧紧抓住了她爹的耳朵。 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就那么一点大,骑在爹身上也没有很不像话。 她的手紧紧抓住爹的耳朵,很怕自己掉下去。 她察觉到爹的耳朵似乎有些不一样。 晋恪往下一摸。 左耳没有耳垂。 她低下头去,小声问:「你的耳垂呢?」 她爹信口胡诹:「我本来有的,只是后来时常不好好吃饭,就有狼来了,把我的耳垂吃掉了。」 然后,他问:「娇娇以后好好吃饭吗?」 晋恪又不想理他了。 她的手顺着他的耳后摸过来,摸到了一条长长的疤。 晋恪的心一颤,这是刀疤啊,从脸颊到头顶,顺便削去了耳垂。 她这个爹,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街上嘈杂,他们没走人多的地方,避开了人群。 一边走,她爹一边让侍卫给她去旁边买点小孩的东西。 她一手拨浪鼓,一手麦秆糖。 顾不了什么面子了,反正现在她是娇娇,晋恪含着麦秆糖吃得欢快。 小孩吃到好吃的,嘴里就会控制不住地流口水。 口水混着糖水,流了她爹一头。 她爹「哎哎」叫了两声,终究没捨得骂她。 他们终于走到一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首饰铺子。」她爹说:「还有其他的,爹都带你认一认。」 第59页 「你这么一个小可怜,爹不敢留多了。六间铺子,三个庄子,足够你活了。」 「娇娇,以后你若是想嫁人,这就是你的嫁妆。若你不想嫁人,这就是你的身家。」 「爹给你准备好了,什么都有。爹让族中人做了见证,让你兄姐都跪下发了誓,他们不抢你的东西。」 「等我走了啊,估计他们也帮衬不了你多少。我只盼着你若是受了委屈,他们能帮你说句话就好。」 字字句句,都是父亲的心意。 晋恪有些难过,她微微趴了身子,靠在他的头上。 她爹絮絮叨叨:「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四年,没多少日子了。」 「我都快死了的人,结果得了你这个小娇娇。」他埋怨了一句,有些难过,也有些欢喜。 「我现在有的这些体面,以后许是到不了你身上了。娇娇啊,你这一生,能高兴点活下去,活长点,爹就安心了啊。」 他伸手摸了摸小女儿穿的绣团鞋。 顺着肉乎乎的小腿,摸到了女儿的后背。 后背那么小一点,堪堪有他一个巴掌大,嵴骨都没长结实,撑不起半片天。 他忽然心里有了无限伤感。 「是不是爹这辈子杀戮太多,才在你身上有了报应?」 「若是爹现在吃斋念佛,能不能让你有双好眼睛?」 活到最后,他才发现,什么建功立业,什么功名利禄,临了了,都是一场空。 只有娇娇趴在自己肩上的一点重量,还有她娘曾经伴过他的夜,才是他的安心所求。 他也明白,若是再年轻一次,他还是会走上这条争名夺利的路。 但他不年轻了。 他现在只想陪陪自己的小女儿。 侍卫们站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 壮士迟暮,幼女懵懂。 这事他们都没有办法。 门口有人纵马路过,看到了店里的人,扯住缰绳,调了个头回来。 「大将军,」来人下了马,大声问:「今日去军营吗?」 晋恪勐然抬头,隐约有了察觉。 她爹小心托着她的身体,摇了摇头:「不去了,我老了,要含饴弄女了。」 他和门口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等外面的人走了,晋恪低下头,小声问:「爹,你是大将军吗?」 她爹点了点头:「我是大将军。」 晋恪心里倏然间闪过很多念头。 但她爹又开了口:「娇娇放心,爹是大将军,没人能欺负你。若是再有蚊虫咬你,爹就打死它。」 大将军平了蛮北,踏了草原,而今,只想着为他的小女儿打死咬出红包的蚊虫。 她爹颇为自豪:「爹是娇娇的大将军。」 他快活地笑起来,顶着头上的女儿,左右摇晃。 晋恪心里原本正严肃想一些事情,可他晃得她头昏。 她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耳朵,把身子靠在他的头上,脚底在他胸前踩出了数道泥痕。 晋恪又气又恨起来,心里骂他:这哪像个大将军啊,这就是个普通的傻老头啊。 她心里一股子莫名的气,直冲脑门。 晋恪被这股气顶着,发起恨来,使劲揪住了他的头髮。 老头哎呦呦地叫起来:「娇娇,娇娇啊,爹的头髮不多了啊。」 父女俩闹着,侍卫笑盈盈看他们,并不上手阻拦。 之后,大将军总是把自己的幼女带在身边,明目张胆地疼爱她。 疼爱得光明正大,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对娇娇儿的偏爱。 他还去庙里跪求了佛珠串,戴在手上,从不脱下,给自己唯一放心不下的孩子祈福。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好活,他只盼着娇娇在自己身边,能多少沾了自己的一点福荫。 盼着日后自己没了,曾受过自己荫庇的那些人,能还一些给娇娇,起码让她有些体面。 她的一生那么长,他却陪不了那么久。 晋恪站在宫里,有些不习惯光。 她闭上眼,许久才睁开。 当惯了盲人,竟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多长了双眼睛。 她慢慢睁开眼睛,逐渐习惯了光。 外面有花,还有草,仿佛那张如影随形的帘终于掀开了。 她有些恍惚,轻声问:「那花是什么颜色?」 小桃正站在她身后扇风,闻言认真看了看那花:「是红的,殿下。」 晋恪向前几步,用手指触了那花瓣。 这是红色,旁边是绿色。 可是,娇娇都没见过。她的一生,都活在帘里,不见一点光。 娇娇她爹嘴笨,说不清楚颜色。 「啊。」晋恪发出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嘆息。 小桃不明白,她看了一眼那花,觉得开得挺不错,但若是公主嘆了气,那自然是花的问题。 小桃打心眼里觉得,公主从没有错。 她不再偷看那花,尽心尽力地给公主扇风。 小桃觉得公主是天底下顶好的人。自她来了殿里,从没见过公主打骂奴僕。 上次康乐郡主的事,小桃从头到尾都知道。也见到了公主的手段。 小桃知道,那事,公主本没有必要做的。 但公主做了。 贵人,比下人尊贵,小桃知道这事,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没问题。 第60页 公主能把下人的命当命,真真是顶好的人了。 小桃真心实意觉得,若是需要的话,她愿意为了公主肝脑涂地。 下午时,步蟾进了宫。 他最近有些事情要忙,宫中採买出了点问题,他要去查办。 还有一些官员斗势,他在中间调停,万不可闹出不好的事情来。 只是,他说到底,也只是个太监。 有些事,他能做,但别人不一定给他好脸色看。 除此之外,他还得处理各种消息,把有价值的,呈给公主看。 他一个净了身的奴才,能有今日的地位,全是靠自己的能力来的,该忙。 步蟾先说了採买一案中查到的人,问了晋恪的意思。 之后,又提了祚阳城现在的情况。 祚阳城颇大,离京城远,不富裕,每年赋税都是最少的。 从去年开始,时常有民乱。 「上月又乱了一波。」步蟾说:「人不多,一群种地的,没什么谋略,杀了几户地主,抢了粮食。」 「但领头的,是个帐房,识字,懂些道理。抢完粮,就带人进山。」 「山上难找人。但他们人数不多,剿灭也是迟早的事。」 那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晋恪没放在心上。 每朝每代,都有想自立为王的。 杀了就好。 说过了国事,晋恪和步蟾又说起了别的。 虽然,她是主子,他是太监,但其实相识已多年。 她的很多事情,都是安排给步蟾做的。 只是,之前,她只把他当下人,现在慢慢的,倒也开始把他当了人来看。 都是人,相识多年。其实,在普通人看来,这勉强算是友了。 但他们两个并没有这个意识。 晋恪也只是觉得,有些话不方便说给别人听,小桃也听不懂,那她只能讲给步蟾听听了。 「之前,我总觉得掌天下,才是第一等大事。」她嘆了口气:「但是,掌天下,就是掌天下性命。」 「人活一世,都不易。」她顿了顿:「谁都不该莫名其妙去死。」 步蟾微微低头,从睫毛里看她。 步蟾长得清秀,睫毛很长。她在他的睫毛里,像是被困在牢笼。 他听了她的话,略一沉默:「慈不掌兵,善不握权。」 「若是想做变天下的事,自然不能顾及太多人。」 「公主这个想法,」步蟾迟疑了一下:「不像皇族之人。」 皇族之人,就要视旁人为蝼蚁。 晋恪沉默了一会儿:「不像皇族之人,是坏事吗?」 步蟾轻声答:「是。」 是坏事,但我很喜欢。 晋恪起了身,看向前方。 前方有朵花,是红色的。 那红色应当是大将军的血,浸染皇城。 而不应该是妆奁里的珠,被大将军戴在幼女头上。 京城百官,看着她。 大将军应该死在晋恪这里,然后百官齐齐欢唿「殿下英明」,彰显她的杀伐果断,威慑四方。 她不能心软。 第三十章 [v] 大将军进京那天,城中百姓争相观看。 他们都想看看传说中杀人盈野的大将军到底长什么样子。 百姓围在路边,看到了大将军的样子,如愿以偿。 晋恪表情肃穆坐在殿里。 文武百官按品级站着,场面寂静。 他们都知道大将军进京了,大抵是有事要发生了。 他驻守边疆,也许并没有异心。但他手握那么多兵,拥那么多城,有那么多民心。 他有变天下的能力。 这就是他的错。 晋恪恍恍惚惚总觉得有人在叫「娇娇」。 她努力把这些声音忘记。 她不是娇娇,娇娇也不是她。 太监禀告大将军求见的时候,晋恪抬起头,目光灼灼看向那边。 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走近了。 来人背着光,晋恪微微身子前倾,仍然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到,他在努力挺直开始有些佝偻的后背。 晋恪忽然想到了,他让她骑在肩上的时候。那时候,她只觉得他长得高大又结实,并没有他说的那么老。 怕衣服上的配饰会碰伤自己那盲眼的小娇娇,他从不在身上挂什么物件。怕硌疼娇娇,他总是穿棉布衣裳。 为了陪娇娇玩,他总是低着头。 现在走过来的人,穿了朝服,身上带了配饰,衣裳绣着金银丝线。 这一下子,就陌生了起来。 不一样了。 晋恪安了心,她重新坐稳在椅子里,心里有了底气。 他走近了,跪在地上问安。 「臣,觐见!」 但他这一开口,晋恪眼睛蓦然有些胀意。 是他。 还是他。 不管穿了什么,这都是他。 他的声音哄过她无数次,为她责骂镇邦,为她哼唱儿歌。 嗓音粗鲁,唱起歌来,不伦不类,总是引得她想笑。 但现在想起,却满满的都是酸涩之意。 晋恪闭上眼,就回到了那时候。 她不敢再想,努力保持庄严,给自己张声势。 之后,有场宴。 宴上,晋恪看到了他脸上的疤,和没有耳垂的左耳。 第61页 那块疤痕延申到他的头上,疤痕上没有头髮。 是百姓想像中杀人不眨眼的凶魔样子,但也是她曾经骑在肩上,摸过的地方。 大将军在宴上时常抬头看晋恪。 他们双目对视,虽有亲缘,但这点血脉连不上他们之间隔着的十数年和万里路。 晋恪很明白,对大将军而言,她只是一个有侄女名分的公主而已。 对晋恪来说,大将军也只是一个她能下一步的棋。 她饮了一杯酒。 若是晋恪只是晋恪,娇娇只是娇娇,该多好。 大将军遥遥举杯,也饮了一杯酒。 他腕上还挂着给娇娇祈福的佛珠。 那串佛珠,晋恪也玩过。 一声声娇娇,在她脑中响起。他给她哼过的童谣,他为她梳发,他用小指给她抹药…… 桩桩件件,逼得她心中酸涩,迫得她用尽全力,才能不流泪。 晋恪颓然低头,认了输。 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晚风吹动了外面的灯笼。屋里燃着炉,但晋恪打了个寒战。 她第一次有些怀疑起自己来,到底能不能掌这个天下? 掌天下明明并不艰难。 杀了王妘,杀了大将军,不管康乐,不管蒋年,不管丰竹。 那明明是和她无关的人生和性命,她又凭什么为了他们改变自己的主意? 与她何干? 但她就是心软了。 晋恪又喝了一杯酒,脑中恍恍惚惚。 她,到底能不能掌天下? 但这个念头一起,她就立刻清醒了,不敢再想下去。 宴后,晋恪回了自己的殿里。 大将军出了宫,回了自己在京中的住所。 明日,他会再次进宫。 明天在场的人不多,是个下手的好机会。 回殿里的路上,步蟾跟在她身后。 他看出来公主今日有些不对劲,但他没问。 公主,自有自己的打算。 晋恪刚踏进殿门,小桃就跑了过来。 「殿下,国师来了。」小桃轻声禀告。 国师其实已来了一段时间,他坐在椅子上,闭目等待。 晋恪走过去,行了礼。 国师睁开眼睛:「明日如何安排?」 晋恪知道他在问什么,但她已不打算动手了。 她没开口,国师伸手,拿出一小盒粉末给她看。 「公主,」国师严肃说:「这药无色无味。下在饭食里,不会被发现。」 「这药是慢毒,服下后,七日才会生效。」 「公主明日下在大将军的茶水里。待他离了京,才会病发。」 「等他到了边疆,才会身亡,谁都不会把这事怪罪在你身上。」 晋恪沉默地看着那药。 国师看着她的脸色,再次催促:「我们的人在边疆已经安插好了。他死后,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我们的人接管边疆,大晋以后再无内忧。」 「公主,」国师问她:「你在犹豫什么?」 人手已安插好。 国师把万全的法子都送到了她面前。 但她竟然下不了手了。 晋恪沉默良久,微微抬了头,闭了眼。 眼前一片黑的时候,她就总觉得自己还没长大,还是他的娇娇。 「我,」她顿了顿:「我曾把他当父亲。」 国师手里的药没有收回去,脸色平静:「当父亲?」 「公主,他不是你的父亲。」 「就算他是你的父亲,有些事情,也是要做的。」 「杀父,弒母,溺子。」 「这事,旁人做的,你如何做不得?」 「谁挡在你面前,拦你夺天下的路,谁就该死。」 「天下万千百姓,若要顾住每个人,到最后,你一个都顾不住!」 「你要看晋国,你要看整个天下。有些人没错,但他们死了,晋国能更好,那他们就不该活着。」 「不管大将军有没有自立的心,不管他对你怎样,不管他这个人怎么样,他都应该去死。」 「权谋不讲人性,治国无需良心。」 最后,晋恪接了那药。 但她并没有用上。 第二日,大将军进宫时,述完职后,晋恪甚至没留他吃顿饭。 她不知道国师,或者其他人会不会对他下药。 不在宫里,还能稳妥些。 他要是死了,娇娇怎么办? 大将军回了居所后,收到了晋恪派人送来的信。 「尽早回去,京中不安全。勿用外食。」 信很短,大将军拿着这信看了很多遍。 晋恪让任盛平把这信送出去后,把国师那药,用水沖了,倒在空地上。 水渍漫开,又慢慢干涸。 她终于安了心。 任盛平回来了,带了将军的回信。 只有四个字:多谢阿囡。 晋恪恍惚记起来,很久之前,曾经有人叫过自己阿囡,是父皇,还是母后? 她不知道。 她把那信在烛上燃了。 步蟾问她:「不留着了?」 晋恪摇头:「不留了。」 步蟾嘆了口气:「殿下不该这么做……」 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带了笑,又摇了摇头。 晋恪不管他,自顾自燃了那纸条,用小刷把灰烬除了。 第62页 小桃想来伺候,被晋恪阻止了。 她这会儿穿着素白的衣裳,在烛下脸庞柔和。 步蟾忽然有了多说两句的想法。 他一向不爱提起自己家的事情,有人问起都会脸色沉郁。 他是朝堂内外颇有体面的大太监,他不爱提,就没人逼他说。 尽管时常午夜梦回旧日过往,但他已很多年没说起自己的家。 「我家,」他迟疑了下,终究还是没有自称奴才:「我家当时还算显贵,父亲是朝中大员。」 「我父亲生性豁朗,人缘不错,朋友也杂。他那朋友犯事的时候,他自然被牵连了。」 「我家是冤枉的,」步蟾平静地说:「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但皇帝震怒,我家不得不抄。」 晋恪安静听着,抄步蟾家的皇帝是她的父皇,这事,她不能置喙。 「抄了我家,倒也真有好处。」步蟾微微笑起来:「此后,百官更加谨慎,再也没犯过同样的错。」 「杀鸡儆猴。」步蟾点了点头:「确实有用。」 「若我还是谢家公子,谢步蟾,我觉得今日公主做的很好。」 「但我现在是公主殿里的步蟾,所以更愿公主能杀伐果断。」 晋恪听懂了他的意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 她留了大将军的命,这事她没做错,但也没做对。 夜已深,步蟾退下了。 「奴才告退。」他低头,退了出去。 他又是太监了。 晋恪坐在妆檯前,小桃给她梳发。 小桃现在手艺很好,能把公主的每个髮丝都梳理得妥帖。 甚至,有时候换了别的宫女,晋恪会有些不习惯。 小桃一下一下慢慢梳着, 晋恪看着镜中,默默想事情。 她之前一直坚定,但现在却有些彷徨了起来。 晋恪不敢细想下去,只能逼着自己想些旁的事情。 她想到了步蟾。 步蟾少年时,经歷这么多磨难,还能心性坚定,她很佩服。 晋恪只是当了几天的太子,就看王妘与旁人不同。 她当了一段时间的丰梅,想起来丰竹就还难过,甚至再也食不了鹌鹑。 她做过蒋怜,想起来蒋年,还心中悲怆,唐识更让她怨恨。 她做了娇娇,就权衡不了大将军和天下。 这些相处并不久的人,都在影响她的心绪,打乱她的计划。 步蟾呢? 他亲眼看到生父被屠戮,生母和亲妹落入风尘,遭人折辱。 带着这些记忆,他是怎么做到现在云淡风轻,克制冷静的? 他是如何忍常人所不能的? 晋恪默默地想,若她是步蟾,定是没有法子像他这样的。 步蟾时常回他说过的宫外小院,也许那小院会让他想起来自己的家,能让他安心一些? 人啊,心有郁结,总得有排解的法子。 晋恪心情郁结,也想找到个能给自己排解排解的地方。 她想到了上次去顿州,去过了之后,心情果然好了一些。 晋恪默默想着,过几日就安排再去一趟吧。 第三十一章 [v] 晋恪孤身走在小路上。 她手里拎着个小包裹,走得战战兢兢。 晋恪已经看过包裹了,里面有张路引,上面有一些有用的信息。 现在她叫陈香月。 路引上写着她出门的缘由。 父母皆丧,哥哥许是因为贪图富贵,做了旁人家的赘婿。 她一个姑娘,没人管顾,所以来京城投奔亲戚。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她一个人走在了看起来就不安全的小路上。 天色发黑,小路安静,而她不知道终点。 她只能走下去,盼着有人发现她,来告诉她,已经到家了。也许不是家,但只要有个地方去就行。 她顺着小路走下去,但始终没人出现。 她有些累了,可是小路看不到尽头。 原本晋恪还坚持着往前走,可是现在累到有些受不住了,她顾着自己身份,觉得坐在地上不好。 但真的太累了,她左右看了看,根本没有人。 而她穿着麻裙,身上没有一根珠钗,是个贫家女孩样子,没什么身份可言,那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于是,她找了个干净地方,坐在上面休息。 月亮已升空,能看清前路了。 小路两侧是树林,她静坐了一会,只能听到自己的唿吸,和旁边草丛里悉悉索索的虫声。 这会儿的寂静,竟然让她想起来自己曾是娇娇的那么时光。 一时之间,她有些想笑。 原以为娇娇已经够可怜,这会儿,她竟然成了一个更可怜的孤女。 休息了会儿,她有了气力,但远处竟然隐隐有了狼嚎声。 晋恪害怕起来。 她又站起身,往前走去。 不知道她现在谁的身上,但这女孩感觉年纪不大。 应该比蒋怜还小一些。 晋恪不能让这女孩死在这里。 蒋怜当时是没得选。但是现在如果还有法子,她不想让这个女孩无声无息死在这里。 晋恪的脚趾发痛,但她在路边捡了根粗些的树枝,撑着往前走。 树林里的狼嚎声若有若无,她只能强忍着恐惧。 第63页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她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了些声音。 她回头,聚精会神听。 那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是马蹄声! 许是夜半着急赶路的归人。 晋恪扔开手里的树枝,拼命挥舞双手,使劲喊叫:「有人吗?」 「救命啊!」 她大声喊着,身后的马蹄声越发近了。 终于,晋恪看到了纵马而来的人。 一群男人,穿着一样的黑色衣裳。 晋恪心里一突突。 半夜黑衣行路,不知道要办什么事,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但她不可能再自己走下去了,再走下去,她会死的。 晋恪站在路中,没有躲开。 骑马的人明明看到前面有人,但没有停下的意思。 直冲她而来。 晋恪被吓得浑身发颤。 但那人并没有从她身上纵过去。 那群人停在了她身侧。 八九个人,骑着高头大马,饶有兴致看着她。 晋恪在衣袖下握紧了自己的手,然后她开了口。 「大人,」她带着哀求:「我迷了路,能否带我一程,把我带到有人的地方就行?」 为首的那人一言不发,忽然用手里的剑鞘挑起她的包裹。 晋恪没提防,那包裹就被他抢了过去。 那人打开她的包裹,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又认真看了路引。 「陈香月?」他轻轻念出声。 那人将视线从路引转移到她的脸上,认真看了片刻。 「行,你跟我们走吧。」 「你确实可怜。可以先住在我们那里,等到寻到你的亲人再离开。」 晋恪大喜,没想到这几位竟然是大好人,她连连道谢:「多谢大人!」 她身上脏,领头那人没有载她的意思,后面有个年轻点的骑马过来,向她伸出手:「上来吧。」 晋恪没有迟疑,一脚踩在脚蹬上,一手抓住那人的手,勐一用力,便跨坐在马上了。 载她的人不甚体谅,等她一坐上,便扬鞭策马,也不管她有没有坐稳。 马扬蹄,晋恪一惊,赶紧扯住前面人的衣服。 她看得出来,虽然这些人愿意帮她,但还是有些嫌弃她脏。 这些人对她态度不怎么好,但能捎带她一程,已是帮了她很大的忙。 她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这段时间,晋恪已经不只是晋国的长公主了。 她明白了很多道理。 比如,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应该对旁人好的。 晋恪生怕载她的人介意她身上脏,不敢伸手揽住那人的腰,只抓住他的衣服。 但这样是极累的。 她手抓得很疼,坐得不怎么稳妥,每次转弯时,她身子都倾斜得厉害。 载她的人,能感受到她的不自然,也明白她是怕弄脏了自己。 但那人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载她的人扭头开了口:「揽住我的腰吧。」 晋恪解释了一句:「我衣服不干净。」 那人忽然笑了起来,月光下,晋恪看到了他的脸。 是个少年,脸圆鼻翘,一副让人安心的快活样。 「我不只这一件衣裳,脏了就扔了。」少年转了头:「揽着吧。」 晋恪终于安了心,伸手抱住少年的腰。 抱住之后,果然安稳了许多。 少年身上很热,暖了她有些凉的身体。晋恪甚至有些昏昏欲睡了起来。 迷迷煳煳的,她说:「衣裳脏了,我给你洗。」 万不可因为一件衣裳惹了他们厌烦。 那少年说了什么,晋恪没听清,但大抵是用不着她洗的意思。 迷迷煳煳间,她想到自己现在竟然会因为怕别人嫌自己脏,而提心弔胆。 晋恪有些想笑。 堂堂长公主,怎么就混到了现在的境地? 他们又往前行了很久,终于出了这片林子。 他们拐了个弯,往一个地方行进。 晋恪凑近前面的少年问:「这是哪里?」 少年告诉她:「前面就是京城了。」 晋恪努力抬头看前方,但没有看到京城的影子。 但他们并没有骑马一直到京城去。 在不远处,有了灯光。 红色的灯笼,挂在门上。 「到了。」少年说。 然后,那少年一马当先,到了门口,他先下了马,又伸手把晋恪扶下马。 「这是我们大哥的家。」少年说:「也是我们的家。」 那个领头的男子也到了。 他对晋恪说:「现在京城宵禁,你在这里住着吧。等你找到了亲人再离开也不迟。」 他喊了几个人的名字,门开了。 几个老僕跑过来,接了马绳,把他们迎了进去。 还有一个年纪很大的阿嬷,慢腾腾走了出来。 领头的男人对阿嬷说:「这姑娘是我们在路上遇见的。她求我们带她一程。她家中父母都没了,来这里寻亲,迷了路,让她住下吧。」 阿嬷已经很老了,眼睛眯着。 她面对晋恪,端详了许久,嘆了口气,又点了点头:「跟我来吧。」 晋恪屈膝,对送她来的那几人道了谢。 然后,她转身跟着阿嬷走了。 第64页 阿嬷走路很慢,年岁很大,慈眉善目,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阿嬷带着晋恪,往里面走。 这户人家很大,晋恪估摸着,至少有四进。 阿嬷带她走到了最里面,然后一拐弯,到了一个小院子里。 「你住这里吧。」阿嬷推开一扇门:「这里是客房,府里没客人,这间屋很少住人。」 「姑娘,你住在这里,里面的东西都可以用。府里男子多,你不要出门。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在院门口唤人就行,会有僕从给你送来。」 阿嬷是个贴心人,她看出来晋恪现在的不堪,下了吩咐,过了一会儿,就来了两个僕从,送来了两桶热水。 「梳洗下吧。」阿嬷说:「我让他们送些吃的来。」 晋恪真心实意道了谢。 她没什么外出的经歷,更没有作为平民百姓外出过。 现在,她只觉得这边人心颇善。 阿嬷出去了,这边只留了晋恪一人。 她关了门,脱了外裳。 带她来的人,已经把包裹还她了,但她包裹里,其实没什么可以用的东西。 也没有一件换洗的衣裳。 晋恪觉得自己的衣服着实有些脏了,不愿再穿。 她去了屋里的柜子里找了找,竟然真的找到了几件衣裳。 一个柜子里放的男子衣服,另一个柜子里放的是女子衣服,都是洗过的。 她安了心,选好自己能穿的,终于下了水,想在大桶里好好洗干净自己身上的泥土。 在一个桶里洗干净之后,她又泡在另一个桶里,着实舒服。 她正泡着,门口有了敲门声。 「姑娘,饭食到了,你自来取。」阿嬷喊了一声。 晋恪应声:「多谢阿嬷。」 阿嬷没再说话,晋恪听到她颤颤巍巍离开了。 晋恪也没有泡太久,她擦干净,穿好干净的衣服,终于舒服多了。 她开了门,门口放着一个食盒。 晋恪把食盒拿进来,里面食物样式很全。 她累了这么久,终于能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吃上点热乎东西了。 她腹中飢饿,也不怎么挑剔了,吃了不少东西。 吃完了,她收拾了餐盒,坐到了床上。 一饱暖,困意自然涌上。 晋恪困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了,她把被往身上一盖,就迷迷煳煳想睡着了。 明天吧,她脑子里煳里煳涂想着,明天一定要认认真真道个谢。 她不知道,那阿嬷放好了饭食,独自离开了她的小院。 阿嬷走路不稳,步子很慢。 但阿嬷仍然执意向前走着,走过了无人的连廊,终于走到了一间无人的小屋。 她推开门,燃了烛。 屋里的佛在光里显露了面容。 佛慈悲地闭着目,阿嬷上前,颤颤巍巍地燃了香,插进香炉里。 然后阿嬷跪下,也闭了目。 阿嬷跪在地上,想到了刚刚的姑娘,年纪不大,脸上沾了灰尘,穿着粗布衣裳。看上去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阿嬷年纪大了,她见过很多,经歷过很多。 但很多时候,她没有办法,也没得选。 阿嬷觉得世事如潮,她就浸在水里,被潮推着向前。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给世上可怜人燃上一炷香。 第三十二章 [v] 晋恪醒来得很晚。 睁开眼睛,天已大亮。 阿嬷许是知道她累着了,一直没来叫她。 她身上一股极度疲惫后的惬意劲。晋恪很少有这种感觉,毕竟在宫里没什么事能累到她,也就没有过昨日里那么疲惫的时候。 这股惬意劲,让她懒懒得不想起床。 但现在总归不是在自己的地方,不能如此随意妄为。 现在身边没有宫女,房间里只有她自己,不必讲究什么仪态,她伸展了手臂,松弛了一下身体。 然后,晋恪起了身。 昨天的衣服确实脏了,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件水蓝的长裙,给自己穿了。 屋子里有梳妆镜,她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仔细端详自己。 这个叫陈香月的姑娘,长相还算端正,虽说不上美貌,但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晋恪对着镜子,给自己梳发。 但她着实不太会这个。 以前,有小桃给她梳发。 当莲娘时,不必梳发。 当了太子和娇娇,也不用担心,自有人伺候着。 就算成了丰梅,也有丰竹絮絮叨叨着帮忙。 当蒋怜时,也有红婆。 而现在,她只有自己了。 想到了之前的那些人,又想到了现在的境遇,晋恪心中一酸。 她不敢多思,给自己简简单单拢了发,又用了桌上的银簪。 确定自己穿戴没有问题之后,晋恪出了门。 院门是从外面关着的。 她想起来昨日阿嬷说过,家中男子颇多,若是无事,尽量不要出门。 但这个谢,她一定是要说的。 并且,她也要和阿婆他们道别。 既然陈香月要去找自己的亲人,晋恪就先替她找着。 晋恪站在门口大声喊:「有人吗?」 门口有人在,那人应了声:「等下。」 第65页 过了会儿,阿嬷来了。 院门开了,阿嬷走进来,问她:「怎么睡到这时候就起来了?」 这话说得像是嫌她睡得少了。 晋恪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阿嬷,多谢您,也多谢昨夜遇到的几位大人。」 阿嬷点了点头,算是受了她的谢意。 然后,晋恪说:「我想和您道个别,我还有事要做,也不敢再叨扰您了。」 阿嬷一直闭着眼,晋恪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阿嬷,我打算今日就去京里找我的亲戚。」 阿嬷微微抬了头,终于开了口:「先等着吧。」 她说:「你一个姑娘家家,不好找。家里的几个哥儿算是在京里有些路子,我让他们帮你问问了。」 「你先等几日,若是有了消息,再去也不迟。」 晋恪略一迟疑。 昨日里,那些人骑着的马很不错,在京城边有这么大的院子,应该是有些底气的。 晋恪想了想,若是自己去找,确实麻烦。 等上几日,也不算浪费时间。 她道了谢:「那就麻烦阿嬷和几位大人了。」 阿嬷又点了点头,没了话。 阿嬷是个话不多的人,但现在两人都沉默着实有些尴尬。 晋恪并不是那种很会说话的人,她生来就不需要学会说好听的话。 但很多事情,丰竹教过她。 比如对不认识的人,叫大人准没错。若是想和人搭话,又不知怎么开口,问吃没吃过饭就好,这个不犯忌讳。 晋恪想了想,就开了口。 「阿嬷可是食过了?」 阿嬷摇了摇头:「还没。我年纪大了,吃得少了,也并不飢饿。」 皇族之人对身体很看重,太医也说过饮食的重要性。 晋恪认真告诉阿嬷:「阿嬷,不管饿不饿,饭都是要吃的啊。」 阿嬷微微抬了眼。 尽管她眼睛还眯着,但晋恪觉得,她应该是在认真打量自己。 「你跟我来吧,」阿嬷说:「你也没吃,来跟我一起吃顿饭。」 阿嬷住在晋恪所住的小院不远处。 晋恪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过了一扇关着的大门。 大门漆黑厚重,她多看了几眼。 阿嬷回头:「这是少爷住的院子,少爷很忙,经常不在府里。」 晋恪为了避嫌,就没再看了。 不过,她觉得自己好像从门缝里看到了院里有些藤蔓,长得茂盛,修剪得也很好。 到了阿嬷院里,她们两个面对面坐在小桌两侧。 奴僕送来了饭食。 她们沉默着吃饭。 阿嬷根本不打听晋恪的来歷。 这正顺晋恪的意,因为她并不知道陈香月的具体来处。 投桃报李,她也不打算问这家主人的事。 只是她想着,日后若是回了宫里,她还是想报答一下这家的救命之恩。 不给多,给他们送些赏赐聊表心意就好。 她开口问了:「阿嬷,主人家姓什么啊?」 她怕阿嬷觉得她有些别的心思,紧接着说了下一句:「我想着日后找到了亲戚家,能给阿嬷送些瓜果。」 她扮出来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毕竟添了不少麻烦。」 阿嬷摆了摆手:「不用。」 这一句之后,阿嬷又不说话了。 阿嬷老了,吃不动肉食,只吃些点心和软和些的素食。 吃了几口之后,阿嬷终于开了口:「我家的少爷,是个读书人。」 她隐隐带了些骄傲:「他读书极好,长得也俊俏。」 「学堂里的夫子说他是天纵之才。老爷说夫子是奉承话而已,当不得真。但我觉得少爷就是。」 晋恪一边吃,一边安静听着。 她心里暗暗思量着,若是这样的读书人,其实好打听的。 日后,她回了宫里,让人在京城各家书院巡查一番就好。 阿嬷说了很多。 晋恪能看出来,阿嬷对自家的少爷是真心喜欢的。 晋恪的饭吃完后,阿嬷还在说着自家的少爷读书多么厉害。 既然给人家添了麻烦,晋恪多听一会儿能让她开心,也算是一点回报了。 阿嬷说着说着话,眼睛睁开一些,盯着远处,几乎发出光来。 终于,阿嬷注意到晋恪的饭早就吃完了。 她住了嘴:「许是平日里说话的人少,就说多了。」 晋恪赶紧摇头:「我爱听呢。贵府的少爷日后定能金榜题名。」 阿嬷却摇了摇头。 晋恪不明白。 但阿嬷已经没了谈性,晋恪要回去了。 晋恪回了自己住的院里,她的脏衣服都被收走了,屋子里也被收拾了一番,非常干净。 这户人家确实心善。 屋子里东西齐全,放了书,还有刺绣的工具,都可以打发时间。 晋恪无事可做,又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 她已经很久没有那么舒服过了。 前段时间,她一直郁郁寡欢,为了蒋年,为了大将军。 现在,终于平白得了清闲。 她不是晋恪,就暂时不用再考虑晋恪应该考虑的事情。 陈香月,现在什么都不用做,等着消息就好。 第66页 她睡了一觉,醒来后,还有些没精神,她懒懒地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呆。 院门口,响起了开门声。 有个奴僕不声不响进来,把饭盒放在了她的房门口,就离开了。 晋恪赶过去,但那奴僕已经出了院门,没能让她说声谢。 她把饭盒拿进去,放在桌上。 里面的饭食很是丰盛,她刚好有些饿了,便吃了一些。 吃完后,她把饭盒收拾一下,放在了房门外,若是奴僕来拿,也能方便一些。 现在已是下午,晋恪觉得不能再继续睡了。那阿嬷也说过,府里男人多,让她尽量别出门。 她只能在小院里走一走。 她熘达了两圈,听到了外面有人路过时的说话声。 像是那晚骑马载她的少年。 晋恪有些兴奋,她走到门口,等着人从门口过去。 人影走近时,晋恪喊他:「大人!大人!」 果然是那少年,和另一个晋恪不认识的男子。 「多谢你了。」晋恪终于说了谢。 但那少年停下脚步,从门缝里瞅她。 瞅了片刻后,少年仍然没说一句话。 然后,少年扭了头,径直向前走了。 晋恪不明白,她搞不懂,那晚她身上那么脏,少年还愿意和她说话,可是现在,她明明已经干净了,他为什么又不愿说话了呢? 那少年许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晋恪想着,她心里并不怎么介意。 今天天气并不好,虽没下雨,但有些阴沉,天黑得也比往日里早些。 天一黑下来,就感觉到了凉。 晋恪进了被窝。 果真,睡觉最能解乏。 她想着,若是自己再多睡几觉,许是脚上的泡都能好一些。 她在被窝里暖烘烘的,片刻就有了睡意。 半醒半睡之际,忽然,她听到了一声女子的尖叫。 这一下子,就把晋恪惊醒了。 她认真听着,但再没听到声音了。 晋恪有些疑惑起来,那到底是自己梦中的幻听,还是真实的? 这府里都是男僕,她只见过一个阿嬷,怎么会有女子的尖叫声? 她有些疑心是不是自己听岔了,但那声里似乎有无尽苦楚,让她无法释怀。 这一晚上,晋恪都没睡好。 第二日,晋恪起得很早,她到了院门口,喊了阿嬷。 晋恪主动说:「今日还能和阿嬷一起吃饭吗?」 阿嬷自然是允了。 阿嬷话很少,但晋恪说的一些话,也能让阿嬷接上两句。 昨夜里的那声尖叫,晋恪没敢问。 如果那是梦,问了没用。 如果那是真的,问了也没用。 饭后,她回了小院里,回去的路上,她忽然看到,那个府里少爷住的院子的门似乎和上次见到时不一样了。 上次她还能透过门缝看到里面的藤蔓,但今天关的严严实实的…… 晋恪回了自己房里,有些心神不宁。 她走到院里,拉了下院门。 门是从外面锁着的。 她一扯门,就有一个僕从在外面问:「姑娘,可是有事要找阿嬷?」 晋恪找了理由,煳弄了过去。 但这府里对她的提防,是不是太重了一些?这府里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晋恪开始慌张。 她想着,今日,最迟明日,一定要找个理由出了这府。 第三十三章 [v] 第二日,晋恪起得很早。 她走到院门口,喊了奴僕。奴僕把阿嬷找了过来,阿嬷进了院,问她:「今日怎么醒那么早?」 阿嬷看着她,有些埋怨的意思。 看上去是个慈祥的阿奶样子。 但晋恪不敢等了。 她已经琢磨了一夜,现在脸上带了笑:「阿嬷。」 她笑盈盈的,看上去是个毫无心机的女孩样:「阿嬷,我还没来过京城呢。」 「昨日里本来您说让几位大人帮我找亲戚,我真是特别感谢。但一想京城那么近,我还没去过,就心里痒痒得睡不着。」 「阿嬷,我想进京,看看京城什么样。」 这个理由找得不错,没什么见识的姑娘有这个心思也不算奇怪。 阿嬷笑起来,语气都温柔起来:「京城没什么好。」 「你看了之后,许是觉得和你老家差不多。」 晋恪脸上露出来天真的表情:「指定不一样的,我娘活着的时候,就说京城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阿嬷摇了摇头:「不急,等找到了你的亲戚,自是有机会的。」 「现在你自己,总归是不安全。安心呆着吧。」 晋恪的理由,还是被阿嬷驳回了。 她又被叫去,和阿嬷一起吃了顿饭。 晋恪跟在阿嬷身后,心神不宁。 她现在愈发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是瞒着自己的。 阿嬷说那几个男人去帮自己找亲戚了,到底有没有找? 阿嬷这样子,似乎就是要把自己困在这里。但她现在只是陈香月,一个没什么姿色,没有家世的普通姑娘。 没有一点值得利用的地方。 他们这样子困住她做什么? 晋恪想不出来,但前天晚上听到的那声女子的尖利叫声,在她的记忆中却愈发清晰了起来。 第67页 她拿定主意,一定要寻到机会。 不然逃出去,不然搞清楚这群人是怎么回事。 她跟在阿嬷身后,脑子里纷纷杂杂。 路过少爷的院子时,她又悄悄看了一眼。 院门还是关着的,她什么都看不到。 到了阿嬷的院子里,她们两个坐在昨日吃饭的位置上。 不多久,就有僕从送了餐食。 晋恪心不在焉,想着法子从阿嬷嘴里套话。 「阿嬷,你是这家的老夫人吗?」她问。 阿嬷摇头:「不是,我是少爷娘亲的乳母,少爷就叫我阿嬷。」 晋恪又问:「老爷夫人在这里住吗?」 阿嬷给自己夹了一块奶糕,又摇了头:「不在。」 晋恪还想问:「阿嬷,」她声音放小:「少爷姓什么啊?」 阿嬷不理她,把嘴里的奶糕慢慢吃了,然后问她:「昨日里我看你吃豆卷颇香,今日怎么不吃了?」 晋恪低头,看到小桌上摆了两盘豆卷。 她恍惚有些记忆,昨日里似乎确实有道菜里有几个豆卷,她好像吃了几个。 晋恪有些记不清了,但没想到今日竟然就摆出了满满两盘来。 一时之间,她有些感动了。 她搞不明白,阿嬷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一边对她这么好,一边又困住她,不让她走。 晋恪低了头,夹起豆卷吃了。 她心里猜测着,但不敢直接问,她怕问了就打破了现在的安宁。 饭后,阿嬷和她一起饮了茶。 她们东拉西扯地说话,晋恪试图套阿嬷的话,看能不能问到一些东西,可阿嬷十分圆滑,最后,她什么都没问到。 此后,晋恪只能在这里住着。 虽然照顾还算周到,但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太难受了。 阿嬷似乎对她无所求,但无所求的好更让她胆战心惊。 晚上,她开始有些睡不着。 但即使是彻夜未眠,她都没有再听到过尖叫声。 晋恪每日里都尽量和阿嬷一起吃饭,然后去吃饭的路上,她就悄悄打量着周围,希冀着说不定能找到一条跑出去的路线。 她还引导着阿嬷说话,能多听到一些,就多听到一些。 但四五日后,她得到的消息并不多。 她只知道了厨房和仓库的位置。 晋恪仍然不知道府里主人家的姓氏。 她有些泄了气。 晚上,晋恪躺在床上,双手扯着被子遮住自己的下巴,出神地看着房梁。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就如此罢了。 日子不难过,也许自己只是自己多思罢了。 她这样想着,忽然间,一声痛苦的尖叫声忽然传来。 晋恪被惊得全身一颤。 那声音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传到她这里时,声音算不得大,若不是她还醒着,可能根本就听不到了。 这和之前那夜一样。 晋恪房里没有烛,月色透过她的窗照进来,她能看到屋子里的家具。 晋恪无法入睡,她定了定心神,从被窝里出来,披上外裳。 然后,她穿了鞋,蹑手踮脚出了门。 她站在院子里,仔细听周围的声音。 停留片刻后,她想了想,走到院子的东墙边,凝神查探。 飘飘渺渺的,似乎有人在痛苦地哭泣和喊叫。 但这些声音没有刚才那一声那么大了,如果不是她凝神倾听,再加上四周安静,她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 是离得远了吗? 晋恪琢磨着,忽然想明白,那人许是没了力气…… 她一哆嗦。 那人,是不是要死了…… 夜风凄寒,她心里更是一阵阵寒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院门口的小路上有了动静,似乎是有人走了过来。 她悄声走到院门口,趴着往外看。 门缝不大,她堪堪能看清。 走路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不止一个人,脚步很重。 晋恪的心怦怦跳,马上就能看到了。 她马上就要看到了。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曾骑马载她的少年,和一个穿奴僕衣裳的人抬着一个袋子在她门前匆匆走过。 晋恪愣在原地,不敢动作。 她看到了那个袋子,有一条小小的缝隙,露出了一根染着豆蔻的小手指。 豆蔻的红,激得她心口发痛。 这是谁家的女儿,为什么死在了这样的一个夜里?如果那些声音是她的,这女孩应该死得非常痛楚。 晋恪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下一个可能就是她了! 等门口的脚步声消失,晋恪才敢有动作,回了房间里。 被子还没凉透,她躺进去,身上慢慢有了温度。 晋恪强迫着自己去睡觉。 明日还有一场好仗要打。 她勉勉强强的,才入了睡。 一晚上的梦里,斑驳陆离,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形形色色的人,在她身边闪烁。 第二天,她难得地睡了懒觉,起得很晚。 这几日,她起得都比较早,今日晚了些,阿嬷便来找了她。 「怎么了?」阿嬷问她:「今日竟然又变懒了?」 晋恪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来:「我爹娘去世没多久,我昨夜里做梦梦到了他们。」 第68页 「他们很不放心我。」 「梦里,我娘说她念着我,让我去亲戚家住,她才安心。」 「阿嬷,」晋恪轻声叫阿嬷:「我想着不然我去京里找找亲戚,说不定有亲缘在,大人他们找不到的,我一碰就能碰到呢。」 阿嬷听着她的话,越听脸色越冷。 晋恪硬着头皮说:「我怕爹娘的在天之灵不安心,担心他们夜夜梦里来找我。」 阿嬷霍然开了口:「哪有什么在天之灵!」 「胡说!」 晋恪怕惹了她生气,急忙解释:「我听说去世之人和活着的亲人相互惦念,就会託梦……」 她还没说完,阿嬷蓦然睁大了眼,声音尖利:「胡说!」 阿嬷第一次声音这么大,也是第一次睁开了眼。 晋恪有些惊住了。 阿嬷愤怒地指着天:「这世上哪有什么在天之灵!若是有,我的宝儿怎么可能不回来看我一眼!」 「这世上也没有因果报应!」阿嬷大声骂:「这老天是死的!」 「我的孩子们那么好!若是有因果,怎么死的死,活着的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 「老天就是狗东西!」 阿嬷愤怒地骂着老天爷。 嘴角的吐沫飞溅,浑浊的眼睛里却渗出泪来。 她脸上皱纹很深了,泪水流进皱纹,就没了踪影。 晋恪不敢再说话。 她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完全不知道刚刚怎么就触动了阿嬷的心思。 但阿嬷发着疯,骂骂咧咧地出了晋恪的院子。 门口的奴僕看着阿嬷离开,没有拦,也没有问。 晋恪的院门又被锁上了。 她知道也许情况不妙了,他们应当知道自己有所察觉了。 晋恪从屋子里搬了椅子,放到了墙下。 然后,她站在椅子上,往外探头,看能不能翻墙出去。 但她看到她的院子周围站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奴僕。 出不去了。 她只能把椅子搬回了原处。 晋恪静静站在房中,等着结果。 也没等多久,大概晌午时分,那个骑马载她的少年进来了。 他瞅着她:「跟我走吧。」 晋恪想再努力一把,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大人,是找到我的亲戚了吗?」 那个少年笑起来。 「别装了,」他温柔地说:「昨晚上我看见你啦。」 「本来还想着,说不定阿嬷喜欢你,多留你段日子,也让你多舒服段日子。但那女人死了,你也留不住多久了。」 少年走过来,他那么小的体格,长得还是个孩子样,但力气很大,抓住了晋恪的手腕,她根本无法挣扎。 她被拉扯着,送到了之前每次路过都偷看的少爷院子。 院子里很空,只有一株安安静静的葡萄架。 她被押到了后面的偏房,推进了一个屋子里。 房门关上。 那个少年隔着门,嘆了口气。 晋恪疯狂拍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门外没有声音。 她不愿放弃,使劲拽门。 忽然,她身后有人说话:「别叫了,没用。」 那声音轻飘飘的,让晋恪一慌。 她勐然扭头,看到了角落里躺着一个人。 晋恪慢慢走过去。 是一个女子,穿着干净的衣裳,但面色惨白。 「别看啦。」那女子微微笑起来:「我的胳膊打断了,手脚都被烙煳了。」 「我活不了多久了。」 那女子平静地说:「下一个就是你了。」 第三十四章 [v] 晋恪的心无法控制地剧烈跳动。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要从喉咙跳出来。 晋恪深吸几口气,让自己静下来。 那女子躺在一张软榻上,晋恪知道她伤的重,尽量不碰着她,自己也坐在了那张软榻上。 那女子眉目带笑,晋恪看她这样子,甚至有些怀疑起来,她到底有没有伤。 晋恪的视线向下,看到了她露出来的一点手腕,上面有未癒合的血肉模煳的伤。 晋恪嘆了口气。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隐约有些知道了。 那女子看她低着头不说话,于是主动开了口:「哎,你是哪家楼子的?」 晋恪不明白啊:「啊?什么楼子?」 女子有些惊讶:「青楼啊。我原是春风楼的。」 晋恪明白了,这是青楼女子。 她摇了摇头:「我不是青楼的女子。」 晋恪顿了顿,和她解释:「我父母去世了,我是来京城寻亲的。路上遇到了这户人家,他们好心带我一程,没想到就出不去了……」 那女子饶有兴致地听着,有些惋惜:「那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啊。」 那女子也说起来自己的经歷。 「我小时候就在春风楼端茶倒水,年纪大点之后,就在春风楼里挂了牌。」 「我叫枝雪。」 枝雪说:「我生意不好,常客不多,前段日子,有人来了楼子里,说看上了我,要把我赎了。」 「其实那人没说他家主子是谁,但他给了我一串红玉珠串,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同意了。」 「楼里的娘收了钱,就让他把我带走了。其实我同不同意没什么用,他给钱了,娘也同意了,我只能来了。」 第69页 「然后就把我带到了这里。」 「那几天里,他们天天给我吃好的,穿好的,我以为是该我享福了。」 「我当时还乐呵呵想着,这么好的人家,就算要我伺候个临死的老头子,我也愿意。」 「但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们就把我关到了这间屋子里。」 枝雪看着晋恪:「你来之前,这屋子里,还有个姑娘,但昨夜里,她死了。」 她嘆了口气:「她死了,下一个是我,之后就是你了。」 枝雪怜悯地看着晋恪:「不过你也真是倒霉,之前的那姑娘和我都是楼子里的。楼子里,本来大多没好死。」 「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就那么倒霉,到了这里。」 晋恪沉默地坐着。 枝雪又嘆了口气:「这之后的事,我和你说说吧。」 「这家的少爷,」她声音很小:「有疯病。」 「那个少爷长得特别好,第一次把我送到他屋里时,我看着他,都有些愣住了。我还想着,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跟上这么好的人。」 「结果,他就发起了疯病,在屋子里哭哭啼啼的。」 「他还喊娘,说自己很疼。说让人别打他了,听起来特别可怜。」 「当时我好怕,那少爷虽然俊俏,但发起病来,和鬼怪一样。我想跑,但是房门被人关了。」 「我拼命喊人,想把门拉开。但是门外没人应。」 「等我转身看时,就见那少爷手里拿了把刀……他双眼迷迷茫茫的,不像个人样子。」 说到这里时,枝雪轻轻打了个哆嗦:「可真疼啊……」 她又嘆了一声:「真疼啊。」 晋恪看了看她露出来的一点手腕,心里也一哆嗦。 她已经明白了,许是经了一些什么事,这家的少爷有些疯了。 需得折磨人才能好一点。 晋恪现在毫无办法。 枝雪絮絮叨叨:「昨夜里死去的那个姑娘和我说过,之前还有男子,也在这里死去了。」 「许是我也疯了,」她说:「那晚上,我被折磨得半死,送了过来,当时我想着还不若死了算了。」 「门口有人看着,我死不了,心里更加难受。但听那姑娘说,我还未来时,和她同在房里的,是个男子,也被折磨得半死,那男子之前,还有姑娘,也有男子。」 「我竟然好了一点。」 「我想着,也不是就我自己的命那么苦。」 「就算到了乱葬岗成了孤魂野鬼,前面也有几个同样命苦的姐妹兄弟。」 枝雪伤重,声音不高,但她快死了,她想再说点东西。 「所以,」枝雪顿了顿:「你别怕。」 晋恪不声不响地流了泪。 窗口时常有人影闪过,看她们有没有异样。果然是连死都不成了。 枝雪累了,终于停了嘴。 一个小妓子,絮絮叨叨说着自己没什么意义的一生。也笨拙地用鬼神之说,安慰着另一个可怜女孩。 晋恪也想和她说些什么。 「我母亲去的早。」晋恪说:「后来父亲也过世了。」 「还有个哥哥,身不由己,没办法管我。」 「我自己折腾着活。」 这是陈香月的人生,也是晋恪的人生。 「父亲死了之后,我就来这里寻亲戚。原以为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遇到了这种事情。」 枝雪问她:「你能不能说些你父母的事情?」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很小就被卖了,只记得爹娘也曾爱过我……」 「下辈子,我也想当个好人家的姑娘。」 晋恪鼻子又一酸。 但她并没有多少父母的故事可以讲给她听。 她想了想,说起来自己还记得的事情。 「我爹,」晋恪闭上眼,这样子回忆就更清晰了一些:「我爹长得很丑。」 「我爹对我哥很兇,时常骂他。我哥很怕他。但爹从来不凶我。」 「他餵我吃饭,叫我小娇娇。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给我买糖,粘了他一身也不生气。」 「我小时候若是哭狠了,眼泪鼻涕抹他一身,他也只顾着哄我。」 「听我爹说,」晋恪轻轻捻了捻指尖,回忆起曾经指腹的柔软:「我娘怀我的时候,天天盼着我在肚子里动一动。」 这不是晋恪的人生。 但她这样说起来,似乎自己也曾被如此疼爱过一样。 枝雪眯着眼听着。 听着的时候,枝雪脸上微微绽出一点笑来。 「真好。」她说:「若是有下辈子,能给我一点这样的好东西就行。」 她天真地许愿:「老天爷啊,枝雪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但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就允了这一次吧。」 但想了想,枝雪觉得不妥当。 「我没念过佛,也没做过什么善事。」她迟疑着问:「你说我下辈子能好吗?」 晋恪只能安慰她:「能的,你几辈子的苦,都在这辈子受过了,下辈子一定好过。」 枝雪微微安了心。 她缠着晋恪,让她再多说上一些父母亲的故事。 晋恪想了想,把丰竹和蒋年也编了进去。 「我哥以前也对我好过,还有个堂姐,受过我母亲照拂,把我当亲妹一样……」 第70页 她事无巨细,说起来丰竹给她偷偷藏来的碎掉的点心。 还有蒋年家里的鸡蛋汤。 晋恪描述的日子太好了,让枝雪慢慢开始不安。 她担心地问:「那么好的日子,得做多少善事才能换来啊。」 晋恪哄她:「下辈子,你一定能。」 但枝雪却不信了。 她神神叨叨的,觉得自己不配。 「若是知道世上有这样的好日子,」枝雪埋怨自己:「以前得了恩客的赏银,我就不拿来买簪子了。」 「要是我当时施粥了,或者给庙里捐了该多好。」 她们说着话,门开了。 阿嬷带着几个奴僕进来了。 阿嬷和平时一样眯着眼,丝毫看不出早上发疯的样子。 有人走到枝雪那里,给她伤口换了药。 另有奴僕给枝雪餵饭,晋恪面前也摆了食盒。 晋恪赶紧跪在地上,仰头看阿嬷,央求她:「阿嬷,我知道你是好人,阿嬷,你把我们放了吧,求你了阿嬷……」 但阿嬷身后的奴僕把她推开了。 晋恪想起了早上阿嬷哭喊过的她的宝儿。 晋恪决定赌一把:「阿嬷,我家人也叫我宝儿,我也有过爹娘,你放了我们吧……」 但阿嬷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处理好伤口后,一行人就离开了。 枝雪叫她:「别想了,这个阿嬷之前也来过,给我们餵饭治伤,我们从未见她软过一点心肠。」 晋恪低落地坐下,一言不发。 枝雪慢慢琢磨事儿,忽然,她说:「那个年轻点的男孩呢?」 晋恪知道枝雪说的就是那个骑马载她的少年。 「我听人叫他十三。」枝雪说:「他对我并不好,拉扯我时,动作很兇。但看上去对你还算和善。」 晋恪并不觉得十三对她有多和善。 枝雪却着实起了些心思:「他年少,说不定心软些。他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家里大多是有姐妹的,你和他说说试试。」 「这屋子里一般都有两个姑娘或男子,替换着用。一个伤了,就养养,让少爷用另一个。」 「差不多用上两次就得死一个。等到有一个死了,再找新的进来。」 「少爷通常五六天就得折磨一次人。」 枝雪指了指自己的身子:「我来的时候,先前那姑娘就伤了,养着她,把我送进了房里。昨日里,那姑娘死了,所以才让你来了。」 晋恪明白了,她一共就听到了两次声音,两次不是同一人。 第一次是枝雪,第二次就是麻袋里露着一截小指的姑娘。 在她入睡的夜里,有两个女子,慢慢消磨着自己的生命。 晋恪打了个寒战,觉得身周无比冰冷。 但枝雪很明显兴奋起来:「我活不了多久了,」她高兴地说:「下次该你去了,但我要替你去。」 「差不多四五天后,我就得进屋替你受罪了,我死了之后,还有五六天日子。」 「这就有十天日子了,」枝雪小声叮嘱她:「这些日子里,你和十三好好说话,寻个机会,一定要逃出去。」 晋恪的手在发抖,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枝雪去死。 但她还没开口,枝雪就拦住了她:「别说旁的了。」 「你也看得出来,我活不了了。」 枝雪眼睛里闪着光:「更何况,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善事。老天爷送你过来,就是让我行善的啊。」 「我替你受了苦,下辈子我也能过上有人疼、有人爱的好日子了。」 第三十五章 [v] 晋恪拦了枝雪,但枝雪坚定了心意,不再理晋恪,认真琢磨起自己的下辈子。 晋恪无奈,只能坐在她身边,等她渴了,就餵些水。 晋恪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因果报应,但她知道庙里的和尚,大多是假的。 真和尚,一心念经渡人渡己,假和尚只是为了躲徭役和世俗事务。 晋恪不信佛,她一直觉得人就该自己努力,想着老天爷和佛祖帮自己的,都是懒货。 但现在,看着枝雪,她忽然明白了。 像枝雪这样的人,还能怎么办? 如果连佛祖和老天爷都不信了,那该多绝望。 求不了此生,那就求来世吧。 她们两个安静下来。 枝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时咯咯笑一声,有时候,她也会说:「你再说说你家里的事吧。」 晋恪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什么法子,她都想试试。 门口守着两个僕从。 晋恪到了门边,柔声说:「两位大人,我在京中有亲戚,他家中十分富裕,若是你们能放了我们,日后定有厚报!」 但那两个人就和没有听到一样,不发一言。 之后门口的僕从轮班,又来了两个。 晋恪再次说了一遍,这次有个人「噗呲」笑了一声,很瞧不起的她的样子。 晋恪明白了,这几个人,确实用不上了。 就算她自称是公主,也不会有人信。 她现在无比希望能回到宫里,当回自己的长公主。 那样的话,她就立刻下令,去这所宅子里查探一番。 把枝雪救出来,好好医治,把这里的人都关入大牢,再也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71页 但她现在仍然只是陈香月,一个父母双亡、找不到亲戚的孤女。 晋恪用力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再想想法子,试试枝雪说的,从十三身上下手。 十三有自己的事情,并不常来。 晋恪等了两天,都没有等到。 时间不多了,她叫了门口的僕从:「叫十三来,我有要事告诉他。」 僕从不理会她。 这些人说好话是没用的,晋恪只能威胁:「是很重要的事,若是这次你们不说,要是他日后知道了,可能会迁怒于你。更何况,只是和他说一声罢了,来不来随他。」 僕从仍然没说话,但他们换班之后没多久,十三就来了。 他隔着门问:「你有事找我?」 晋恪哀声央求:「十三,你让我看看你行吗?你很像我的幼弟。」 十三沉默了。 晋恪提着心等他的反应。只能这么干了,这伙人威逼利诱都不管用,只能试试以情动人。 十三年纪小,说不定能有些用处。 片刻后,十三忽然笑了出来:「陈香月,你看我年纪小,骗我?」 他说:「我看过你的路引,上面写着,你家中只有父母和哥哥。嗯?敢骗我?你是觉得自己死得太慢了吗?」 晋恪心一横,掐了自己一把,大声哭了出来:「我的幼弟十岁那年死了啊!」 她没有过弟弟,只能用自己还记得的人瞎编:「他叫阿琅,未足月就生下来了。脑子不怎么灵活,学说话也慢,但是非常乖巧。」 「若是他没有死,就和你一样大了!」晋恪大声哭喊:「你和他的眼睛长得很像,我见了你,只觉得阿琅又活了过来。」 「十三,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你让我再看看你好吗?」 「我本想着日后找到了亲戚家,买了针线给你做双鞋的。以后没这个机会了,我只想再看你一眼行吗?」 晋恪演得情真意切。 她这些日子非常害怕,这会儿放肆宣洩了心中的不安。 但十三并没有回答。 他在门口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离开了。 晋恪回到了软垫上坐着,轻声问枝雪:「你觉得有用吗?」 枝雪小声回:「我觉得有用。」 她夸晋恪:「你演得真厉害,要是在楼子里,指定也能哄客人高兴。」 说完,枝雪才觉得这话不妥,她在楼子里惯了,但晋恪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但晋恪没有在意,只是舒了口气:「那就好。」 她们两个声音很小地商量着,誓要从十三这里挖出个口子来。 但晋恪担心着枝雪,她焦虑地想着法子:「若是能寻个生路逃出去,我背着你行吗?」 她打包票:「我身子康健,能背着你走很远的路,以后我给你治病。」 但枝雪看得很开:「背我做什么啊。」她有些嫌弃:「你可千万别背我,我得去过好日子。」 下一辈子的好日子。 甚至,枝雪还告诉她:「要是真能出去了啊,就躲得远远的,把这事埋在心里,谁都别告诉,也别想着报仇什么的。」 她心里美滋滋的:「你就安心过日子,早日找个好郎君成婚。要是时间赶得上的话,说不定你还能当我的娘。」 她顶喜欢晋恪,觉得她是个好姑娘:「万一你真的生了个女儿,一定要好好爱护她,说不定是我呢。」 枝雪脸上带着笑,但晋恪喉头哽得不敢唿吸。 她答应了:「好。」 如果有来生,只愿你也能被好好地疼爱一场。 但上次晋恪那番话,对十三并没有什么影响。 十三走了,就再也没来看过,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晋恪很慌,她每日都会到门口问僕从:「十三呢?我要见十三。」 有时候,阿嬷会送饭,有时候不会。 只要阿嬷来了,晋恪就会央求她。 就会一口一个「阿嬷」地叫。 但阿嬷和十三一样,面色冷静,没有丝毫波动。 晋恪慢慢绝望。 一日又一日,她也没看到任何转机。 枝雪数着日子,到了第五日时,她很明显紧张了起来。 「一般五六日,少爷就得疯一次。」枝雪说:「应该快了。」 枝雪努力想从软榻上坐起来,她手腕断了,整个手怪异地摆放着。 但她是一定要坐起身的:「我要是连起都起不来,怎么能替你去受罪。」 枝雪没让晋恪搀扶,终于撑起了自己。 晋恪给她背上垫了枕,枝雪靠着枕,微微皱眉,等着身上因为挪动而产生的疼痛感消散。 过了会儿,她有了点精神,能够说话了。 「要是我能成了你女儿,」她想了想:「你要给我起个好听的名字。」 「其实,我还挺喜欢枝雪的。」 「是一个老乐师给我起的,他脾气不好,但是那时候我还是丫鬟,给他端过饭。」 「后来,我长大了,就要挂牌时,他给我起了名字。」 枝雪抬头看晋恪:「你觉得怎么样?」 但晋恪摇了摇头:「听起来太寒冷了,换一个吧。」 枝雪也同意了:「我现在就觉得很冷,换一个暖一些的也好。」 她不再说话,开始想有没有温暖一些的名字。 第72页 晋恪坐在她身侧,撑住她的身体。 她不停地看着门口,盼着能有些希望。 但她们今日仍然没有等到。 只是,到了半夜里,忽然,晋恪被惊醒了。 似乎外面的大门被推开了。 然后,她听到了令她恐惧到全身战慄的声音。 「少爷回来了。」有僕从说。 到时候了。 晋恪的手指哆嗦着。 然后,一双干巴巴的手搭在了她的手上。 「别怕。」枝雪说:「我替你。」 没多少时间了,枝雪抓紧时间安抚她:「今夜之后我大抵就没了。」 「你还有五六天时间,别慌,好好找机会,一定要逃出去。」 「我救了你,才能有功德。」 「一定要活着。」 枝雪只说了那么多。 忽然,她们的门开了,三个僕从站在门口,作势就要拉晋恪。 但枝雪往前爬了一步:「我活不了多久了,让她再活几天吧。」 僕从并不管她,仍然去拉晋恪。 站在门口一直未进来的阿嬷说话了:「带那个快死了吧。」 「若是她死了,再换那个好的来。」 那几个僕从松了手,从地上拉起站不起来的枝雪,将她带了出去。 晋恪手脚都冰冷,刚刚她一直有些懵,觉得这不应该是真的。 但枝雪被带走了,她忽然有了真实感。 这就是人间。 一股热气袭向她的喉头,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她哭着,跪倒在地,头贴在地面上,地面坚硬又冰冷,浸入她的额头。 阿嬷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她。 晋恪抬起头,她哭得脸上涨红,头髮散乱,额上还沾着泥土。 「阿嬷,」她眼睛里一股子朦胧的水汽,让她看不清眼前:「阿嬷,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啊……为什么会这样……」 阿嬷转了身,门在晋恪面前关上了。 夜色凄冷,阿嬷走在小路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她们什么都没做错,可她的宝儿,也什么都没做错。 这一整晚,晋恪都没睡。 她抱着枝雪每日里都盖着的被,一直在哭泣。 现在,她明明离那个枝雪受罪的地方那么近,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偶尔,才会有遏制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唿痛声,每一声都在濒死。 那么疼,枝雪为什么不叫? 晋恪恍恍惚惚地想着,是不是她没了力气,是不是要死了? 但她又想到,枝雪是不是怕她听到,会害怕? 这么一想,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过了很久,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晋恪迅速趴到门缝上往外看。 她看不清,但听到了声音,有人问:「还活着吗?」 没人回答。 过了会儿,才有人迟疑着说:「许是还活着?」 那些人终究还是把地上那一滩抬了起来,送回了这间屋子。 门开了,枝雪又被送了回来,晋恪连滚带爬奔过去看她。 枝雪满脸的血,身上横横竖竖的伤口,甚至脖颈上都有几条红痕。 晋恪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她鼻下。 「没死!」她大声喊:「她没死。」 那些僕从走了,过了会儿,来个大夫,给枝雪涂了药。 但大夫似乎觉得她没有救的必要了,一边涂药,一边嘆气。 之后,晋恪小心翼翼地看着枝雪,给她盖被,又多次给她餵水。 枝雪的唿吸一直微弱,晋恪总是担心她会忽然没了声息,所以隔一会儿,就探一下她的鼻息。 还好,到了天亮时,她还活着。 晋恪一直死死盯着她,盼着她醒来。 但直到第二天傍晚,枝雪才有了一点动静。 她眼皮有了颤动,这一点就足够晋恪惊喜。 枝雪的眼睛肿着,无法全力睁开,但她的嘴角蠕动着。 晋恪把耳朵贴近她的唇边,想听清楚她想说什么。 「真疼……」枝雪说:「但我不能死……我要是活着……还能再帮你挡一次……」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晋恪眼睛里往外涌。 「别哭……」枝雪嘴唇微动:「再给我讲讲你爹娘吧……」 第三十六章 [v] 枝雪吊着自己的命。 很少有人能撑过两次。 但枝雪想再替那个好人家的姑娘挡一次。 枝雪之前脸庞还看得出是个人样子,可是现在她脸颊青紫,肿胀得像是塞进了一个拳头。 她的嘴肿得厉害,说话很艰难。晋恪在一旁伺候她,不停用药水给她擦拭身上的伤口。 那药应当是很疼的,但枝雪面无表情,没有一点疼痛的样子。 枝雪的腿上全是刀痕,没有一块完整的肉。 晋恪给她涂着药时,经常就忽然落了泪。 以前,她一哭,枝雪就会笑她。 但现在,枝雪笑不出来了,嘴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但晋恪知道,这就是在笑她了。 晋恪抹了一把泪,继续小心翼翼地给她清理伤口。 「刀,」枝雪含含煳煳地说:「用刀划的。」 晋恪不想听她说这些,怕她想起来当时的情景太过痛苦。 第73页 但枝雪还是在说:「挺旧的刀……」 晋恪赶紧答:「知道知道,不说了,你睡会。」 但枝雪还是在说那刀:「他只用这个刀……」 晋恪不想让她多说,就替她把后面的猜测说了出来:「他老用这把刀,应是这把刀对他不一样吧。」 枝雪「嗯」了一声,总算是不说话了,晋恪也舒了口气。 但枝雪还没安静多久,就有开口了:「十三……」 晋恪给她的双腿都涂好了药,小心翼翼给她盖了被。 枝雪看她没回,执拗地又说了一遍:「你找十三。」 晋恪应她:「我知道。」 枝雪这是让她去找十三,一定要挖出一丝生机来。 晋恪并不觉得有用。 这府里的人,大抵不会心软的。 但枝雪对她逃出去这件事,比她要上心得多。 晋恪不找十三,枝雪就一遍遍说:「十三,十三……」 晋恪担心她的伤势,只能又去了门口,对着奴僕说:「十三呢?我要见他。」 这样子,就像是个天天真心惦念十三的姐姐一样了。 枝雪满意了,终于闭了嘴。 虽然奴僕没有应声,但也许他们也许还是会和十三说。 但日子不多了,枝雪闭了眼在睡觉,晋恪轻轻用手指给她捋头髮。 枝雪的头髮上沾着血污,晋恪的手指从她的髮根理到发尾,指缝里就挂了一缕沾血的黑髮。 枝雪快死了,晋恪知道。 她看着枝雪的脸,明白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能活到现在,全靠硬撑。 晋恪从没有过这么绝望的时候,她现在很想去死,死了就回了自己的殿里。 但她不能死,她死了,枝雪的功德怎么办? 起码她要死在枝雪后面。 现在,对她们两个而言,都是活受罪。 晋恪坐在软榻上,抱住了自己的膝,把额头贴在膝盖。 屋子里很安静,门口的奴僕怕她们寻死,不一会儿就往里看一眼。 她们没有生路了。 晋恪忽然生出了一些死志来,她闭上眼,想了想现在的情况。 如果只能从十三身上下手,威胁没用,一定要以情动他。 他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跟在自己的一群大哥,许是没有父母了。 上次,他把晋恪押送到这里时,她挣扎时,摸到了他手上的疤。 一个受过苦,没有了父母的孩子。 晋恪看了一眼旁边的枝雪,大概明白了怎么刺他的心。 她拿定了主意,轻轻贴在枝雪的耳边说了话。 枝雪微微点了头。 晋恪沉了沉心,她站起身,勐得一声拍打了门,引得两个奴僕往里看。 然后,她勐然往旁边的墙上飞撞过去。 奴僕迅速开门,在她全力触到墙上前拦住。 但她也受了点伤,晋恪头晕眼花,额上的疼痛散到全身。 她强忍着:「让十三来。」 「不来我就寻死。」panpan 有人看着,可以绑住,她自是寻不了死,但也麻烦。 那两个奴僕想了想,一个按住她跪在地上,另一个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十三真的来了。 他脸上有些不耐:「陈香月,你又要做些什么?」 「别说什么我像你弟弟什么的,」他冷声说:「我不信。」 晋恪仰头看他。 她情绪一直绷着,想哭的时候,眼睛就能流下泪来。 「十三,」她哭着说:「琅儿……」 她这样叫着。 然后,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枝雪,一股浓重的哀意直冲喉头。 「我知道你这辈子过得苦,」她大声哭喊,情真意切:「我先去死,下辈子给你当娘!」 那个奴僕按着她,想让她住嘴,但十三低下头,背着光,看不出表情,没有阻挡的意思。 「我好好待你,不让你吃一点苦,」晋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好好疼你,爱你。」 「你一辈子都不要懂世态炎凉,一辈子都当个孩子,娘也养着你啊!」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晋恪一个人的哭声。 十三没说一句话,然后,他转身离开。 那奴僕放了手,威胁她:「不许寻死了,你要是现在寻死,我们当即就有法子让你生不如死。若是好好呆着,还能多活几日。」 她又被关在了这屋里。 等屋里没了旁人,枝雪终于发出了奇怪的「呵呵」声。 她又在笑了。 晋恪疲惫地凑过去:「别笑了。」 枝雪果然停了,嘴巴努力发声,含含煳煳地夸她:「比楼子里的,还会演。」 晋恪也笑了起来。 枝雪又说:「我就当,刚刚你是,说给我听的。」 她伤重,说话停停顿顿的。 「我记住了,你以后,好好疼我,爱我,不让我吃一点苦。」 「就算,我是个傻子,都养我。」 晋恪低下头,轻声哄:「我也记着呢,以后一定好好疼你,爱你。」 「不让你吃一点苦。」 「就算你不聪明,也疼你,养你。」 枝雪爱听这些,青紫的脸上浮了一个看不出人模样的笑意。 晋恪就接着和她说:「你若是喜欢头花,我一定攒钱给你买最好看的。」 第74页 「每年都给你做新衣裳。」 「有人骂你,我就去找他家说理。」 「要是有人敢打你,我就帮你打回来。」 枝雪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说:「娘,我好疼啊……」 晋恪闭了眼,把泪逼回去。 她想抱一抱枝雪,可枝雪满身的伤,她根本下不了手。 晋恪只能把手放在她的耳朵上。 枝雪的右耳已经没了,晋恪轻轻捏住她的左耳,然后,对着她胳膊上的伤口吹了口气:「唿唿。」 「娘给乖乖唿唿。」 「唿唿就不疼了。」 枝雪没了声音,唿吸平稳。 这是她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晋恪没松手,一直轻轻捏着她的耳垂。 枝雪这次睡了很久,直到奴僕送了饭时,才醒来。 她牙齿脱落了几颗,嘴里有伤口,吃不了什么了,只能吃些软和的。 晋恪给她餵粥。 门外,忽然有了声音。 「十三爷,已经送过饭了。」 「嗯,我知道。」十三说:「我就来看下还闹不闹事了。」 十三在门口停了几步,并没有进来。 然后,他和门口的奴僕说起了闲话。 这些奴僕是下午换过班的,并不知道上午的事情。 「厨房那边院墙破了,昨日里竟然有狼进来了。」 「已经被四哥打死了。那洞这两天就得堵上。」 「四哥说晚上一起尝尝狼肉。不好吃,尝个新鲜罢了,你们换了值也来。」 奴僕兴高采烈道了谢:「多谢十三爷,多谢四爷。」 十三走了。 晋恪的心怦怦跳。 枝雪轻轻用头蹭了下晋恪的腿。 晋恪看懂了枝雪的意思。 十三果然还是个孩子。 厨房的位置,晋恪知道。出了少爷的院子,直走到阿嬷的院子门口,然后右拐,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很危险,极可能逃不出去,但她必须要试试。 为了枝雪,为了陈香月。 十三说了,那洞这两天就堵上了。 不知是明天,还是后天。 她逃得越晚,越危险。 枝雪也知道。 枝雪的声音几不可闻:「今晚吧。」 怎么逃? 晋恪还没想到法子,门口永远有两个奴僕,就算有一个去如厕了,还有一个在,晋恪打不过。 枝雪说:「我有法子,让他们不在门口。」 晋恪看着她,忽然想明白了。 「不。」她握紧了手,却没了直觉。 但枝雪很平静:「我死了,他们会抬我走。」 她见过那个姑娘死去:「但他们不会抬走很远,只会抬到门口,等另一个人来。」 「然后,就有一个回门口来看着。」 「你只有那一会时间。」 晋恪只有那一会儿时间,只有他们把枝雪抬到院门口的时间。 晋恪还想说话。 但枝雪开了口:「别拦我。」 她嘆了口气:「我这辈子,好痛啊。」 晋恪用手捂住脸,无声痛哭。 晚上,她们又吃了些东西。 枝雪胃口不错,吃了挺多。 她们没多说话,等到夜色越来越重。 「开始吧。」枝雪说。 她尽力挪了下身体,露出脖子来。 但晋恪下不了手。 枝雪等了一会儿,嘆了口气。 「我自己来。」枝雪说。 「你转身。」 枝雪做了安排。 晋恪看着她,不想转身。 枝雪有些生气:「你在扰我投胎的路!」 她真的很怕自己这辈子功德不够。 她真的太苦了,太疼了。 晋恪转身,闭了眼。 哭得太多了,她眼睛发涩,但仍然流出泪来。 身后,枝雪又说了一句话:「早日找个好郎君,生个孩儿。」 之后,再没有了声音。 很久之后,晋恪转过了身。 枝雪的脸上覆着一个枕 晋恪把那个枕头拿开,她已经没了唿吸。 枕上有她的牙印。 枝雪现在不怕疼了。 晋恪俯下身子,抱住了她。 她的泪浸在枝雪的头髮里。 「乖乖,」她轻声说:「下辈子我疼你。」 枝雪越来越凉,晋恪用力拥着她,却怎么都暖不热了。 之后,晋恪坐在她身侧,牵着她的手,坐了许久。 等她流干了泪,终于站起了身。 晋恪走到门口,拍了拍门:「她死了。」 门口的奴僕已经习惯了,嘟嘟囔囔说了声:「晦气。」 门开了,他们两个进来,合力把枝雪抬起来,往门外走。 院子就这么大,他们不害怕另一个逃走。 若是敢逃,就更好了,可以打一顿泄泄气。 他们往外走,晋恪站在门里,不动弹。 等他们走远了一点,晋恪立刻往外跑去。 她需要躲开他们,她先往那葡萄藤下一藏。 门口又来了一人,接了手,两人合力往外抬。 另一人往关她们的房走。 晋恪抓住时机,一片云正好挡了月亮,她迅速往院门口跑。 第75页 她贴着墙根,往阿嬷的院子方向跑。 等她快到了的时候,身后有了声音,应该是发现她不见了。 晋恪着急起来,更加奋力往前跑。 忽然,她看到前面站了个人。 是阿嬷。 晋恪有些想哭。 她站在阿嬷面前,求她:「阿嬷,阿嬷,我没做过什么错事。」 阿嬷没说话,眯着眼,晋恪不知道阿嬷有没有看她。 她心一横,直接越过阿嬷,往前继续跑。 算了,若是阿嬷叫了,那就逃不出去了。 反正她尽力了。 但她跑到了厨房门口,阿嬷仍然没发出声音来。 晋恪回头看她。 阿嬷站在原地,和刚刚一样。 晋恪没时间了,她冲到了厨房的院子里,沿着院墙找洞。 不难找,石凳的旁边就有个洞,堪堪能让人爬过去。 石凳应该是用来挡洞的,刚巧被人拿开了。 晋恪没时间多想,直接钻了进去。 身后已经有了追她的声音,晋恪一用力,便挣了出去。 她沾了一手的泥巴,看到了不远处的树林。 晋恪松了口气,抚了下荷包里的几缕头髮。 我们终于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会有枝雪的一点后续,放在全文最后。算是下一辈子枝雪的故事 第三十七章 [v] 晋恪向前狂奔着。 那个院子里已经有了声响,应该是开始找她了。 她要跑到树林里,树林里好藏人。 今晚的月色很好,不利于她藏身,但天上有些云,时不时遮住月亮。 她疯狂向树林的方向奔跑。 但她又隐隐听到了狼嚎声。 似乎就在树林里。 她一下都没有迟疑。 就算被狼吃了,也不能被他们捉住! 她越过了小路,狼嚎声越来越明显。 晋恪清晰地认识到,没救了。 但她死在了外面,终究算是逃出来了,不会折了枝雪的功德。 那就够了。 她努力过。 只是实在做不到而已。 晋恪一直觉得人定胜天,天下都在她只掌中。但现在,一匹狼,几个人,就能将她置于死地。 她明白了,自己只是个人罢了。 脱去那层长公主的衣裳,她就对很多事都无能为力。 她现在有两条路,两条都是死路。 她脚下没停,义无反顾奔向前方。 忽然,侧前方有了人的声音。 晋恪的心提了起来,然后,她看到一个男子从草丛里站起。 晋恪停下,他们四目相对。 那男子犹疑着开了口:「香月?」 晋恪提防地看着他。 看她没反驳,那男子再次开了口:「我是你的表哥。」 晋恪的心勐然一松,没时间说别的了。 她并不认识他,但现在没得选。 晋恪沖那男子跑去:「有人在找我,要杀我,快跑!」 男子反应很灵敏,拍了拍身边,把一头正躺着睡觉的驴子叫醒。 他骑上了驴,沖晋恪伸出手。 晋恪纵身坐在他身后。 这头驴子跑得竟然不算慢,表哥带着她进了树林子。 晋恪着急告诉他:「有狼……」 但这话刚出口,身侧就有了清晰的狼嚎声。 「别怕。」表哥沉声说。 然后,他从褡裢里取出弓箭来,对左侧放了一箭。 晋恪什么都看不到,但听到了箭过去的方向,有射中了什么的声音。 这一箭之后,附近的狼嚎便少了很多。 表哥放下了弓箭:「我来寻你这几日,已经杀了很多,他们怕我。」 晋恪明白了,所以他才敢夜晚宿在野外。 他说来寻她,这下子,晋恪提起来的心忽然安顿了一些。 是有人在意她的。 月色明亮,她和刚认识的表哥,骑着驴在有狼的树林里逃亡。 和做梦一样。 晋恪抱着表哥的腰,慢慢安了心。 她想到了枝雪,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她想和枝雪再说上几句话,可她已经不在了。 晋恪吸了吸鼻子,只能和表哥说话。 「我差点死了。」她说:「有个姑娘把我救了。」 表哥认真赶路。 晋恪继续说:「那姑娘人很好,但命很苦。她替我死了。」 表哥回了头:「我们回去给她立碑。」 晋恪点了头:「好。」 虽然是刚见面的人,但晋恪竟然放了心。 他说来寻她了,他说给枝雪立碑。 晋恪疲惫地把头放在他的后背上。 他知道身后有追兵,专心赶路。 那驴子跑起来不比马慢,他们穿过了树林,又跑过一个缓坡,终于看到了一片村落。 「我们先回家,」表哥说:「你先在家里藏几日,然后我带你去走镖,我们躲开这里。」 晋恪为自己谋命,谋了那么久,有人把她接了过去,给她全都打算好了。 晋恪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他们没有从村里过,而是绕了一下,从没人的小路过去。 表哥的房子在村边,这一路过去,没有惊扰到谁家。 第76页 表哥在门口下了驴,开了门,晋恪还坐在驴上,他把驴牵了进去。 他的院子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两间厢房,就像是之前和蒋年住过的房子一样。 表哥把门锁好,让她进了正房:「你住这里,我去住厢房,我给你换新被。」 晋恪坐在床边,心里一阵阵恍惚。 刚刚她还在搏命,现在就坐在了安全的地方。 「你先睡,」表哥抱了一床被子过来:「有话明日说。」 但晋恪看了看那床被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 她有些想哭:「我身上好脏啊。」 这是她艰难抵达的家,不用提心弔胆了。 表哥嘆了口气:「你等着。」 然后,他去了厨房,给她烧了一大锅水。 又用凉水兑好,给她抬了过来:「洗吧,洗了好好睡觉。」 表哥出去了,给她带上门。 晋恪脱了外裳,想了想,她把荷包拿出来,先放在了床头。 然后,她才进了水。 她身上真的很脏了,从那个洞里爬出来时,沾了很多的泥。 她在水里搓了搓身上,那水就浑浊了起来。 晋恪看窗外,隔着窗户纸,她看到了一点点火光。表哥在厢房门口抽菸斗。 那火光忽明忽暗,晋恪看着,慢慢生出了困意。 她把头髮洗好,就从大桶里出来了,用搭在大桶边沿的麻巾擦干身体。 表哥没有给她准备干净里衣,她没得穿,直接进了被窝。 被子不是绸的,硌得她不怎么舒服。 但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让晋恪一下子觉得安全了。 她闭了眼,湿发散在枕上,就这么睡着了。 表哥等了很久,抽了很久的烟,也看了很久的月亮,屋里没了声响。 他熄了菸斗,敲了敲门:「好了吗?」 没人应声,他有点怕她出事,于是推了门进去。 她已经睡了。 表哥只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撇开。把木桶拎起来,准备把水倒了。 忽然,他意识到她似乎头髮没怎么擦干。 他知道,若是头髮湿得厉害就睡了,第二天是会头痛的。 他从柜子里拿了个新的麻巾,走到她床边,将她的头髮小心拢起,轻轻擦拭。 晋恪睡梦中有了感觉,她恍恍惚惚的,好像有些事想说。 但想说的太多了,她迷迷煳煳只说了一件最要紧的:「没里衣了。」 表哥轻轻应:「明天就有了。」 她脸色惨白,睡得不怎么安稳,睫毛一直在抖。 他不知道她到底经歷了什么。 但一介女子,经歷什么都不是她能选的,怪不得她。 他想着,他们两个都孤零零的,她的活路,只能他给了。 把头髮擦得差不多了,他就出了门。 第二天,晋恪醒得很晚。 醒来了,她也不想起,只看着房梁发呆。 这就是个普通农家,没有枝雪,没有阿嬷,没有十三,也没有看门的僕从。 她一扭头,看到了旁边的小凳上整整齐齐放了几件里衣,还有几件颜色并不鲜艷的外裳。 除此之外,还有几条棉巾。 她有些想笑,麻巾用着确实不舒服,亏得他能想到。 他已经早起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她也不打算睡太久。 晋恪慢慢起床,穿了衣裳,又把枕头下的荷包拿出来,看了看,又放回去。 她推开门,看到表哥正在厨房里烧火。 她走过去,表哥回头看她:「你等下,我做了鸡,快炖好了。」 晋恪伸头往锅里看,汤已经有些沸了。 她腹中飢饿,乖乖站在一边。 表哥和她说起来他的经歷:「当时,收到你要来的信之后,我娘特别高兴。」 「那时我娘病重,但听到你要来了,高兴得精神都好了很多。」 「我带着娘住在京里治病,所以给你回信,让你去京里,我在城门口等你。」 「我们收到消息,说你出发了。但左等右等,都没等到。」 「我不是走镖吗,找了很多人打听。终于打听到,前些日子,有个赶车的,半路上把一个姑娘撵下了车。」 「那人叫马兴,我去找了他,他刚开始不说。后来,他说了。」 「他说车上就是你,本来车上载了六人,但那五人都中途到了家下了车,车上只剩你了。」 「他觉得你年岁刚好,又无依无靠,想逼你委身于他做妾,你不从,所以他把你赶下了车。」 「然后,我就开始寻你。」 「我娘听说之后,急得哭了出来。她说在娘家的时候,你娘和她是最好的姐妹。」 「她说小时候抱过你,找不到你的话,她对不起你娘。」 「我娘本来就病得重,我寻了你几日后,她就没了,但临死前,还是惦记着你。」 「我就把京城的房子退了,住回了村里。」 「我问了很多人,一日日沿着你被赶下车的路线搜索,终于找到了线索。」 「我找到了那宅子,问门房是不是见过我的妹妹。但门房把我赶了出来。」 「我守在那宅子周围,一直在等机会。再过几日,我打算翻墙进去寻你,没想到,你竟然自己出来了。」 第77页 晋恪站在炉灶边听着。 表哥给她乘了一碗鸡汤:「喝吧。」 她端过来,鸡汤的热气氤氲在她脸上,泪水掉了进去。 其实现在没什么不好,到了安全的地方,被人照顾着,可她忽然觉得难过了起来。 「尝尝咸淡,」表哥说:「要是味道还可以,就出锅了。」 「吃了饭后,你跟我给你姨母的灵牌磕个头、燃个香吧。」 「她临死前,还在叫你的名字。」 晋恪想说些什么,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应该说对不起,还是谢谢? 她不知道,最后只出口了一个「嗯」。 饭桌上,他们两个安静吃饭。 晋恪的饭碗里,是他精心挑选过的好肉。 虽然昨夜一起逃过命,但今天稳下来,他们其实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他觉得这种时候,让她女孩子家家说些什么,太过于为难她了。 于是,他主动开了口:「那个马兴。」 「我把他手指头剁了。」 「若是你觉得不够,等日后我们在其他地方安顿下来了,我再回来断了他的胳膊。」 「我想过取了他的命,但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还是留着吧。」 他抬头看了看她,不敢问她在那个宅子里发生了什么,怕伤她的心。 「现在我一个人,不敢进去给你报仇,」他清了清嗓子:「日后,或是有机会,你委屈不会白受的。」 这就够了。 她还活着,有个人念着她,体谅她的苦难,还想为她报仇。 她忽地想起了枝雪,鼻子又一酸。 枝雪啊,当真什么都没有啊。 第三十八章 [v] 晋恪给姨母上了香。 她没见过这个姨母,但是真的感激她,感激她临死前都还把这个外甥女放在心上。 她磕头上香时,杜揽就倚在门口等着。 表哥叫杜揽。 晋恪磕完头,出来了。 杜揽对她很好,她也想对他好一些。 「我去洗碗。」 但杜揽拦住了她:「我去。」 他个子高,步子大,抢先进了厨房里。 杜揽把碗筷收进锅里,上面有些油,他又烧了水,用沸水煮一煮。 等水烧开得时候,他去拿了个小凳子,让晋恪坐下。 「晒晒太阳吧。」 晋恪坐在院子里,看他忙东忙西。 日子一下子和缓起来,仿佛他们一直静好,没有过苦难,也没有追兵。 他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之前一直忙碌,没心思准备东西。」 杜揽这是在为没有里衣的事情解释了。 晋恪明白:「也怪我,其实都带了,但是后来没了。」 东西怎么没的,杜揽就不问了。 「你看还缺些什么?我去城里给你买。」 晋恪想了想:「我没什么要买的了。」 她惦记着枕头下的头髮:「但是得准备个灵牌,给救我的那个姑娘。」 杜揽没意见:「我会做。你要是不挑剔,我就给恩人做一个。」 亲手做的,自然比买的更显心意。 这事,晋恪就劳烦他了。 下午时,杜揽出了门。 临行前,他叮嘱晋恪:「不要出门。若是有人来找,你就装作家中无人。」 他也想到了最坏的情况:「若有人破门而入,你就藏在米缸里,米缸下有夹层,藏好了,把那一层架子放在头顶就好。」 他考虑得非常周到。 但即使考虑得这么周到,他也不放心。 晋恪一直在床上坐着,杜揽在的时候,这算是个家。他出了门,这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自己惶惶然胡思乱想,有些想去死,回到宫里去,不再提心弔胆。 但枝雪拼了命送她出来。 杜揽等了那么久才等到她。 她不忍心。 但也没想多久,她就听到门口有了声响。 「杜揽,以后都在家里住吗?」 「四叔,就住这几天,我就出去走镖了。」 杜揽和门口经过的村里人打了招唿,然后才进了门。 他出去一趟,终究不放心,紧赶慢赶回来了。 他背了个背篓,里面放着柴,藏住了里面的东西。 杜揽关好门,晋恪才敢从屋里出来。 他从背篓里拿出来几块木头。 「核桃木的,柳木的,还有桃木的,我都砍了,你看看选什么。」 晋恪不懂,只能问他:「你看哪个好吧。」 杜揽想了想:「核桃木吧,不生虫,结实又好看。」 然后,他们两个在院子里忙起来。 杜揽拿着刀削,晋恪用家里的纸笔写灵牌上该有的字。 但晋恪想了想,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若是家中亲戚,总还有个名头,先考妣,或者先姐之类的。但枝雪并不是她的亲人。 自这一次之后,晋恪仍然不信佛,但她信了轮迴。 若是没有轮迴,枝雪就当真没了去处。 所以,晋恪不敢乱写,生怕扰了枝雪轮迴的路。 她只能问杜揽:「那姑娘没有家人,牌位该怎么写?」 杜揽给自己父母都立过,但他也没有这样的经验。 第78页 两个年轻人考虑了很久,不敢去问村里的老年人,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来。 「写恩人?」杜揽问她。 但晋恪觉得写恩人太轻巧了,枝雪不只是她的恩人。 最后,他们自己想出来一个法子。 「先友好女枝雪之莲位。」 枝雪之前总羡慕晋恪是好人家的好姑娘。 晋恪不想让她有这个遗憾,她也是个好姑娘,只是命苦了一点罢了。 晋恪认认真真写在了纸上,杜揽在牌上刻了字。 「这姑娘没有姓吗?」 晋恪摇了头:「没有,她是楼子里的。」 杜揽没有看不起的意思,仍然低着头认认真真刻字:「来世安好。」 晋恪坐在一边,看他刻字,跟着念了一句:「来世安好。」 之后,他们把灵牌摆上,上了香。 枝雪两个字在香火中氤氲,晋恪相信她已经离开了让她痛苦的地方。 之后,他们两个开始商量起了之后的事情。 待在京城附近一定是不安全的,必须要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我这几日去趟镖局,看看要出什么镖。」杜揽已经计划好了:「我选个合适的地方,你跟我走。」 「然后我们在那里住下,再不回来了。」 晋恪想了想,走远点确实更安全。 「镖局能同意吗?」她有点担心。 「没问题,我和镖局有些情谊在。这次我会和他们说好,我会留在那地方,然后开个分局,日后,两地也好走镖。」 这是把日后的营生都计算好了,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但事情都是杜揽做了,她什么都不用做,这让她有点愧疚。明明杜揽也是因为她才要离开的。 「我要做什么?」 杜揽沉吟片刻:「你先休养好身体吧。这次路途遥远,若是你撑不住,就麻烦了。」 此后,每日里,杜揽都早早起来,做了饭食,给她留好,然后自己去了城里。 晋恪在家里吃饭,杜揽留的多,她就尽量多吃些。吃得多,才能好得快些。 闲了,她就收拾收拾屋子,或者在院子里快走几步,让自己身子更加康健。 她实在无事,杜揽又整日忙碌。 晋恪于心不安,终于进了他的屋子。 晋恪之前并没有洗过衣服,这次也只能摸索着尝试。 她把水缸里的水舀进盆里,浸泡杜揽的衣裳,觉得泡的差不多了,她揉搓了几下。 然后,她拿到眼前,细看了看,还是有些污渍,她就继续揉搓。 虽然洗得时间长了些,但还算干净。 衣服挂在了晾衣绳上,晋恪站起身,觉得自己还算是有点用处。 杜揽回家时,看到了洗好的衣裳,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好几年没人给我洗衣裳了……」 他爹去得早,娘也一直有病,做不了什么。 杜揽一个人不只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娘。 他顾着家外,还得顾着家里,活成了会做饭、会洗衣、还会走镖的汉子。 若是有需要,他还能缝衣裳,给缺口处绣个不精緻的小花。 他能看得出来,表妹洗衣服洗得并不好,但能有个人给他洗衣服,已是难得,他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只说了一句:「别累到。」 晋恪有些想笑,一件衣服罢了,怎么就能累到了。 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她有些睡不着,忽然听到了院子里有了很轻的脚步声。 她下了床,悄悄往外看,看到了杜揽从晾衣绳上把衣服拿了下来。 然后,他盛了一盆水,重新洗了一遍。 洗完后,他又挂到了晾衣绳上,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房间。 晋恪嘴角带着笑,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觉得她洗得不好,又不敢说呢。 宁愿大半夜自己重新洗,也不愿说上一句。 晋恪回了床上,默默想事情。 她没做过家事,但现在,她总不能让杜揽白天忙完了,夜里还得洗衣。 她总得替他承担些东西。 第二天起来,她就和杜揽说了。 「原本父母在时,对我疼爱得很。我在家中没做过什么,不通家务。」 杜揽很理解:「我娘说过,家中很疼爱你。」 「但日后我需得做些什么,不能让你一人劳累。」 杜揽一人做惯了,刚想说不必,但转念一想,他和表妹,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他同意了:「那你跟我学。」 杜揽做饭时,晋恪就在一旁看着,若有哪一步看不懂了,她就问了。 洗衣简单,她听杜揽说了一次,就明白了。 现在,有些简单的饭食,她也会做了。 一早,还是杜揽做了饭才走,他想让表妹睡个好觉。 但晚上,若是杜揽回来晚了,就能吃上表妹做的饭。 杜揽以往回家,家中都是冷清,现在竟然有个活生生的人,做好了饭菜等他。 虽然那饭菜,有时候没盐味,有时候有些煳,但也足以让他对回家期待起来。 镖局的事基本没问题了。 他们要去的是廿州,那里离京城很远。 「这次的镖,送的是一个官员,他告老了,带着几个家人还乡。我买了一辆车,你就在车上,跟着就好。」 第79页 他们花了一天时间,整理好家里的东西。 这个家,他们以后可能回不来了。驴车停在院子里,里面装满了东西。 晋恪知道他们现在艰难,家里的东西,她都想带着。 但是杜揽并不愿意:「时间久,总得让你有个地方好好睡觉。」 晋恪不听他的:「木桶带着,不然还得买。」 最后,他们折中了一下,给晋恪留出了一个睡的位置,其他的地方放得满满的。 家里的牌位是一定要都带走的,好生放在了一个盒子里。 临行前,杜揽和她好好聊了一下。 「这次出去,」他迟疑了一下:「我会对外称你是我的未婚妻子。」 杜揽怕她不高兴,赶紧解释:「镖局里都是男人,他们若听闻了你只是我的表妹,可能会有别的心思。」 「说你是我的未婚妻子的话,他们也会避让你,少了很多麻烦。」 晋恪能明白,于是轻轻点了头。 杜揽脸上有些泛红,他轻声说:「我娘说……以前她和你娘开玩笑,给腹中的孩子定娃娃亲。」 「我……心悦于你,若是……不如……」 杜揽低着头,终究没说清楚。 他心虚气短地补了一句:「你若是不愿,我绝不会强迫。」然后落荒而逃。 晋恪独自坐在屋里,脸色冷凝。 之前,也有个男子对她说心悦。 甚至,他们说话的样子,都有些相似。 晋恪霍然起身。 但他们不是一样的人。 他是害了她哥的唐识。 他是带着她逃命的杜揽。 晋恪缓缓站起身,舒了口气。 她看向窗外,杜揽捋起袖子,在厨房里和面,准备烙饼子,路上带着给她吃。 因为常年习武,他背影宽阔,精壮身材。走路带风,识字不多,一看就不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他为了她抛家离乡,他对她死心塌地又小心翼翼。 他们,不一样。 第三十九章 [v] 天还未亮时,他们就要出发了。 晋恪踩在踏板上,进了驴车里。 杜揽已经在中间用厚实的毯子,给她铺出来一块能歇息的地方。她坐进去,觉得有些逼仄,但还算舒适又有安全感。 杜揽在驴车外看她:「你躺下试试。」 晋恪便挪动了下身子,躺在里面,刚刚好,手脚都能伸展开。 杜揽就放了心,然后他抱了被子来,给她盖在身上。 现在太阳未升,还有些寒冷,他给她收了收被子角,收的三面不漏风,把她盖得严严实实。 她就只有头露在外面。 杜揽忽然就笑起来,觉得她可爱。 「若是渴了,就叫我。」 晋恪就「嗯」 「若是饿了,也叫我。」 晋恪嘴角微微一动,又「嗯」了一声。 杜揽想了想,有些害羞,但还是说了出来:「若是想如厕,也叫我。」 他絮絮叨叨的,生怕她不舒服。 晋恪全都「嗯」。 安顿好之后,杜揽终于放了些心。 他合上帘子,在前面驾车。 这个小家,被锁上,不知还有没有回来的时候。 之后,他们会和镖队的人在十里外会合,同赴廿州。 小驴车晃晃悠悠,里面放着很多家用器具。 晋恪要带的那个洗澡的木盆,就在她腰侧,里面放着一床被子。 她从未坐过驴车,之前去顿州也算是路途遥远,乘的是四匹骏马雕车。那时候,她的车内安稳,宫女给她薰香煮茶。 而现在,她挤在一堆杂物中,叮叮咣咣地半醒半睡。 但竟然没觉得日子艰难,她只觉得安心。 杜揽赶着车,路上停了两次,问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下车歇息。 晋恪都没要。 她告诉杜揽:「路途遥远,要是表哥总是问我要不要停下,那就耽误得更久了。」 杜揽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觉得她受了苦,除了他,就没人对她好了。 「那你若是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之后,杜揽才没有来频繁问她。 半个多时辰后,他们到了和镖局约定的地方。 没多时,就来了一个车队,周围有十几个骑马的汉子,其中一个汉子骑一匹马,又牵了一匹马。 杜揽上了那匹镖局兄弟带给他的马,去了最豪华的那辆马车旁,弓腰说了些什么,然后点了点头,就回来了。 杜揽和晋恪说了一声:「我和他们说好了,把你的车栓在他家车队里,这驴乖巧,会跟着走的。我就在旁边骑马。」 晋恪的小驴车进了这车队,被拴在了一辆看起来还不错的马车后。 她看到前面马车的帘子掀开,有个丫鬟头的少女往后看了一眼,就缩了回去。 然后,又有一个丫鬟头掀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 这应该是这家的丫鬟坐的马车。 前后都是拉的家用,主人家的马车在最中间,其后是丫鬟的车,再往后是僕妇和家丁。 在丫鬟和僕妇中,加入了一辆小驴车。 杜揽给她安排了很好的位置。 车队再次开始行进,杜揽的马一直走在小驴车附近,让她一掀帘子就能看见。 第80页 等到了休息时,那户官员家人都下了车。 杜揽拉开了她的帘子,也扶了她下来。 晋恪现在不是什么贵人,也不是丫鬟,进不去那户人家的小姐丫鬟圈子。 她算是镖局的人,只能跟着杜揽。 镖局的那些汉子已经知道她是杜揽的未婚妻子,打了个招唿,叫了声:「嫂嫂。」 之后都没有多话,自觉离了她点距离。 只是,那官员家里中午做了些饭食,给镖师送了些。 那几位镖师,就来问杜揽:「我们吃饼子就好,这些热和的给嫂嫂吃吧。」 那些吃的并不多,只是两盘新炒的菜罢了。 杜揽看了看菜,又看了看晋恪。 终究接了过去:「多谢兄弟。」 这菜炒的还算精美,但晋恪一看,杜揽把菜全给自己端来了,便让他分一些过去:「你全拿来了,他们吃什么。」 杜揽只让她吃:「我去给他们打些野味来。」 最后,晋恪一人独占了两盘菜,杜揽让她先吃着,自己进了林子。 过了一会儿,他就拎了几只兔子和野鸡来。 一只兔子给了那官员的厨娘,剩下的都给了自己兄弟。 对于那些镖师来说,肉食自然比素食好吃。 见杜揽拿了那么多东西,纷纷叫好:「杜哥果然是我们镖局箭术最好的。」 他们拿火烤了,吃得欢快。 杜揽来找晋恪的时候,手里拿了只烤好的兔子腿。 晋恪已经吃饱了。 但杜揽用油纸给她包好:「路上当小食吃吧。」 晋恪有些想笑,她刚吃饱,又能有多能吃,把那么肥硕一只兔腿当小食吃了? 杜揽拿了饼子,就着盘子里她剩下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晋恪看着杜揽吃饭,吃她剩下的东西。 以前,她也会把自己吃剩的赏赐给下人。 但现在,他不是在接她的赏赐,他只是自然而然地,想把最好的给她而已。 吃完了之后,杜揽拿着碗筷去了溪边全都洗干净。 然后,他陪她在旁边走了一圈,就让她躺进了被子里,细细给她收好了被子角。 过了会儿,他轻声说:「等到了廿州,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晋恪摇头:「又不是小孩子了。」 他又说:「那其他的,我也给你买。」 他想了想:「花灯要不要?」 这时候,他正骑着马,隔着帘子和她说话。 晋恪一愣。 也曾有人问她「花灯要不要?」 晋恪看不到杜揽,她只看到帘外一个影子。 「唐识?」她轻轻喊了一声。 「怎么了?」杜揽没听清。 晋恪忽然反应过来:「我说不要了,小孩子才玩这些。」 杜揽便不说话了,只是觉得有点惶然。 她那么苦,他想让她高兴一点。 但他并不知道怎么对表妹好。 只想着把自己知道的,都给她好了。 路上,并没有非常劳累。那官员年纪大了,时不时就要停下歇息。 有时候,那官员看到了什么山,就会有作诗的雅兴,也要停留一会儿。 那官员,晋恪见了,可是没什么印象。 应该是进不了她朝堂的小官罢了。 同行的官员家人里,有他的孙女,年纪小些,和康乐郡主差不多的年纪。 晋恪听官员家里人叫小姑娘,淑珍。 但淑珍并不是娴淑的样子,时常和丫鬟叽叽喳喳。 有次,她们一同在溪边洗手。 晋恪在下游,淑珍和丫鬟在上游。 淑珍已经知道了这个镖局的女子,多少有点看不起的意思,但她年纪小,并不知道该怎么表示自己的看不起。 于是,她挽起衣袖,显摆地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金镯。 晋恪洗了手,装作没看到。毕竟,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没用过? 小姑娘稀罕的东西,她可不稀罕。 但杜揽站在旁边,就有些为自己的姑娘心酸。 其实,他打猎好,能挣得不少钱。但之前母亲一直病重,钱都用到了药费里。 到了最后,他连匹马都要用镖局的。 若是可以,他也想让自己的姑娘体体面面。 等晋恪回了马车里,一会儿杜揽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玉镯子,给了她。 「我娘给你的,本来打算晚点给你的。」但他没说这是他娘留给儿媳妇的,但她以后就是他妻子,这就是给她的。 晋恪接了那镯子,明白他是看到了淑珍对她晃手。 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炫耀罢了,她能有什么介意的。 但杜揽是真的很怕她受委屈:「以后我给你买金的。」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她因为今天那小姑娘对她晃了手难过。 晋恪被他看得有些心软,她把镯子戴在了自己手腕上:「真好看,比她的好看多了。」 她这样说,杜揽就安心起来。 他又说了一遍:「以后我给你买。」 开始赶路了,晋恪一个人躺在车上。 她伸出手,看腕上的镯子。 不怎么通透,棉絮很多,还有些杂质,大小也不对,挂在她腕上显得空荡。 她从未见过这么不好的镯子。 第81页 但从未有人送她东西时,这么诚心实意盼着她开心。 这只镯子,比她生辰收到的贡品翡翠更显得珍贵。 等到这次歇息时,淑珍和丫鬟下了车。 晋恪走到她们身边不远处,看了淑珍一眼,然后也捋起袖子,对着她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镯子。 然后,她转头就走,至于淑珍高不高兴,自然与她无关。 杜揽站在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她。 这一路上,晋恪除了因为路途遥远,有些疲乏外,并没有十分劳累。 等到了廿州时,她还有兴致看看周围的景色。 廿州地处中原,气候比京城更干燥些。 现在,廿州刚入秋,微微有些凉意,正是天气最好的时候。 杜揽让她先住在客栈,然后,两日时间,他便找好了住处。 租了处小院,租了一年,若是攒够了钱,便能买下。 到了廿州后,晋恪觉得自己也不能总是在家里呆着。 她也要有些事情做。 但在做事情之前,杜揽有其他的心思。 这几日,他时常不在家,出去前说自己去林子里打猎,但每日并没有带回很多东西。 晋恪不管他,自顾自收拾家中。 杜揽这人,简单得很,没什么坏心思。 之前,杜揽把家里收拾得还算整洁,但不怎么精緻。 既然晋恪在,她自然要按自己的心意布置一番。 几日后,杜揽兴沖沖回家了。 他关上门,抑制不住地高兴:「月娘,月娘。」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锻包,露出了一个金镯子。 「我攒够了钱,给你买了镯子。」 「之前时间赶不及,我便称了你是我的未婚妻子,但我总该给你些东西。」 晋恪看着他,明白了这几日他去做什么。 「我想着,不能亏待了你,若还有什么礼节,我们都走一遍。」 他严肃地想给她个体面。 但晋恪也不知道到底该走些什么流程。若她还是公主,就得先圣旨赐婚,再礼部筹办。但她现在不是公主,只是个普通的百姓家姑娘。 她从没想到过,自己这辈子成婚,竟然还要自己筹谋。 但细想起来,也没有难过。 晋恪想了想,合八字,总归是要的。 他们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八字,晋恪拿起两张纸来,认真看了看:「吉。」 杜揽笑起来:「我看也是。」 「等我孝期一过,我们就成亲。」 晋恪看着他,点了头。 她忽然明白了,唐识和杜揽的不同。 若是唐识,当时还不知情时,她也是要当了长公主,才愿和他成亲。 但若是杜揽,这样,就很好。 第四十章 [v] 杜揽的镖局开始筹办起来。 有两个京城的兄弟留下,和他一起忙碌。 他们招募了人手,开始在廿州送镖。 刚开始,没有多少人信他,所以初期他们也赶车送人。 不管是送镖,还是赶大车送人,一去都几日,多了半月也有。 杜揽不放心表妹。 他刚寻回她没多长世间,不想离她太久。 他那两个兄弟懂事,年纪都小,称他为「杜哥。」 「杜哥,我们没家没室的,多出去走走也没问题。」 「是啊,反正我们也坐不住,在城里呆着反倒会闲得发慌。」 这倒是真的,尤其是那个年纪更小一点的陈度,正是年少贪欢的时候。没生意了,就去青楼胡闹。 杜揽做了决定:「那就劳烦你们,多出去走走。」 但要是去了新的地方初次认路,他也是一定要同行的。 等到日后,他们镖局人手更多了,这两位兄弟也该安家了,也轮不到他们出去了。 杜揽忙着镖局,晋恪也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做,她做不到总是待在家中,无所事事。 若是女子找份事做,多是做裁衣刺绣。 但晋恪知道,她不擅长这个。 更何况,杜揽的镖局,需要的不是她去绣个花。 她既然决定了和他过日子,那就要往一块使力。 她能帮到他的镖局。 晋恪看过书,明白镖局是怎么行事的。 一趟镖,只需要十几个镖师就好,一是靠的镖师的武艺,二靠的是镖局在绿林里的名气。 还有三,就是镖局在官府里的底气。 前两个,晋恪帮不了他。 但第三个,晋恪想试试。 比起绣花,她更擅长打交道。 和官员们打不上交道,那就和官员的后院打交道。 她现在身份低微,只能抓住能看见的。 她在廿州能抓住的机会,只有一个。 送镖来的那户官员。 这家姓钱,告老的官员被尊称为钱老。 钱老的孙女淑珍不怎么稳重,晋恪觉得她也许需要一位女先生。 但话自然不能那么说。 杜揽去了钱老门口,说自己有事相求。 刚到廿州还没多久,这一路上杜揽给他们送了不少兔子,情谊还在。 钱老见了他。 「大人,」杜揽行了礼:「草民有事相托。」 「内人在京城时给贵人家里当女先生,现在跟了我,便离了京。只是她忙碌惯了,在家中并不习惯,想找些事情来做。」 第82页 「所以劳烦大人,可否知道哪家小姐想找个女先生一同读书习字?」 钱老并不相信一个走镖的,能有什么当女先生的妻子。 但他依稀记得,路上见过那女子,举手投足间,确实有几分贵气。 他这一迟疑,就让杜揽抓住了机会:「若是大人不嫌,明日我带内人来见大人对答一番?」 这话既然到这儿了,钱老也就接了。 毕竟杜揽拎来的一篮活兔子还在脚边。 回去的路上,杜揽面色冷静,但脑中思绪流动。 表妹,之前从未进过京,又怎么敢说自己能当女先生的? 前日里,她提出来时,他就惊了一下。 但她为了让他信,和他演示了官女子的行走和交谈。 又和他讲了一些官家礼仪。 她还给他写了字,当时她写灵牌时,那字就很好,但杜揽没想到,她还会别的字体。 她没解释,他就没问。 她身上,许是有些不一样的,但他知道,她吃过苦,心地又那么好。 更何况,表妹只有他了。 就算她是妖魔,又如何? 并且,她主动说去做女先生,他又怎么不知,她是为了他。 他的家人全都去世了,自己在世间孤单,能有一个她,是求不来的福分。 杜揽纵了马,急着回家。 若是上天能赏他一个这样的鬼怪,他也是要感恩的。 他现在只想回家,去看看她。 当然了,路上还是要给她买些小食。 杜揽回了家,晋恪刚穿上新衣裳。 这件衣裳,是她让店里做的,大气稳重又不出挑,怎么都挑不出错来。 杜揽进了屋,晋恪就作了个揖:「见过大人。」 他把油纸包放在桌上,夸她:「真好看。」 晋恪白了他一眼,这不是让他夸好不好看的。 他们坐下来,杜揽和她说今日见了钱老的过程。 「他有些心动了。」晋恪说:「明日我好好和他对答一番,应是没问题。」 杜揽拿出一块廿州当地的花糕给她:「他孙女如此不稳当,听到有京城的女先生,自然心动了。」 这话刻薄。 晋恪又白了他一眼。 其实,她这样用眼睛白他,也是不稳妥。 但杜揽就没有觉得她不好。 他是真的真的觉得,她没有一点不好。 表妹做饭不放盐可爱。 表妹洗衣不净水可爱。 表妹为了他去做女先生可爱。 表妹拿了镯子去气小姑娘也可爱。 甚至,她躺在马车里,藏好了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也极可爱。 但他嘴拙,说不出这么多话,只能把花糕递给她。 晚上,杜揽给她烧了热水,兑上凉的,调好温度,送到她屋里。 晋恪在正屋里洗澡,他就在自己的房里抽菸斗。 抽一口,他就想看一眼她的窗。 想看见她的影子,又怕看见她的影子。 但还有两年五个月,他只能等着。 这两年五个月里,他要好好筹办镖局,好好攒钱,给她攒出来一个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的明媒正娶。 第二日,他们一同去了钱老家中。 钱老和夫人都在。 刚进房门,晋恪就端端正正行了礼。 之前,都是她受礼,看得多了,自己行起来,也不艰难。 老夫人眼睛有些亮了,她来到廿州之后,就没怎么见过这么体面的礼节了。 更何况,老夫人看得出来,面前的女子,走的是宫里的步子。 一时之间,她就有些心动。 虽然淑珍现在跟着他们,但日后还是要回京选夫婿的,自然是要按照京中教导。 家里的嬷嬷,可不一定有这个女先生这么体面。 钱老想了想,其实他不想问什么诗书,毕竟,他对孙女也没那么高的要求。 他只想知道,这位女先生,到底教导过京城哪位贵女? 晋恪回答得体面:「望大人谅解,贵人大多不想家事外泄。」 这能理解,钱老有些失望。 但晋恪又说了一句:「民女只能说些不相关的,康乐郡主殿前失仪后,王爷再不许她养宠物。」 她顿了顿,又说了一句:「陈家大小姐的婚事,和她戴的花有些关系。」 这两句就够了,钱老频频点头:「好,好。」 康乐君主和陈家小姐都是京城顶级名门,他家在京中都挨不上,这些私闻,顶多他和家中夫人知道些许,京中平民百姓更是无从得知。 但这女先生顺口就能说出这些事来,可见之前服侍过的人家,门庭比他们高贵得多。 若是关系处好了,说不定能得些其他的消息,对淑珍婚事也有益。 钱老现在只觉得捡了个大漏。 钱老和夫人对视一眼,彼此懂了对方的意思。 然后,钱老问杜揽:「小友喝杯茶去?」 这就升级成小友了。 杜揽闻弦歌,知雅意。 两个男人走了。 钱夫人也就说起来自己的意思:「家中孙女顽劣,若是能得先生教导……」 晋恪立刻止住钱夫人的话:「小姐怎会顽劣,我见过小姐,真真是钟灵毓秀。」 但她也说了一点实话:「若真要说小姐有什么不足,也是孩童天真罢了。」 第83页 面子给足了,剩下的也好说。 两个女人相谈甚欢,当场敲定了当先生之事,还让淑珍来认了先生。 可怜淑珍,正在家中玩珠子,就见那日讨人厌的女人,换了身衣服,就成了自己的先生。 忙完这一通,晋恪和杜揽回了家。 一路上,他们话不多,刚进家门,杜揽就开了口。 「苦了你了。」他第一句就这个,让晋恪哭笑不得。 「怎么就苦了,我在家中也是憋闷,还不若出去走走。」 但杜揽看了她一眼,满是心疼,就是认定她受了苦。 在他眼里,她就该舒舒服服在家里躺着,不该出去受人眼色。 他想着,自己得更努力些,努力给她挣出来家当。 家里多雇些奴僕,让她安心在家当个少奶奶。 杜揽心中转过万千思绪,但出口只剩了一句:「若是受了委屈,就立刻回家来。」 「若是觉得他们待你不周,也转头回家来。」 晋恪有些想笑,她又不是去做客。 但他满眼的担心,最后她只说了一声「好。」 晋恪其实是受不得气的人。 从小,其实就没什么人能给她气受。 但她在丰梅身上,过了战战兢兢的日子,在蒋怜那里,过了提心弔胆的日子。 又跟着枝雪一起,过了求死不能的日子。 其实,没什么忍不了的。 她在钱府里,被招待得很周到,唯一令人生气的,也就是淑珍确实不怎么懂事。 但她的不懂事,和康乐不一样。 康乐拿人命玩耍,淑珍顶多也就悄悄往女先生的裙子上涂一点墨汁。 晋恪真的有些看不起她。 这孩子笨拙,坏都坏不到实处去。 与其说坏,倒不如说是憨傻。 晋恪看了眼身上的墨汁,有些动气,这是杜揽买给她的,店里最贵的布料。 她看了一眼淑珍,问她:「你真的烦我?」 淑珍看了她一眼,有些怕她真的生气了,犹犹豫豫点了个头。 晋恪心平气和:「那你怎么不想法子把我弄死?」 淑珍有些愣住了,她从未想过把先生弄死,听了这话,小姑娘当时就惊了。 「你家花园里有夹竹桃,挤了汁液放到我的茶水里,我就死了。」 「或者你约我看鱼,把我推到池子里。」 「你讨厌我,怎么不这么做?」 淑珍有些抖:「我讨厌你,又不是要弄死你。」 晋恪带着笑:「我在京里时,可是看到了不少讨厌别人,就弄死的。」 「你若是不学好礼仪,不记好规矩,不像个闺秀,说不定真的有人厌了你,用这些法子把你弄死。」 「甚至,要是真的有人想对你动手,你还看不明白呢。」 她轻飘飘补了一句:「我可是亲眼见过弄死了不少人。」 这话吓人。 之后,淑珍果然规矩了很多,整个人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了起来。 钱夫人和钱老在旁边的房间里听到了这些。 但他们对望一眼,终究什么都没说。 淑珍的母亲去世得早,养在他们两个老的身边,有些惯坏了。 日后,若是她还是这副样子,怎么在她继母手里讨生计?怎么在自己夫婿家中讲规矩? 有些话,当祖父祖母的不捨得说,有个厉害点的女先生是好事。 淑珍啊,不一定有运气能再天真几年了。 作者有话说: 今明两日双更 第四十一章 [v] 晋恪的日子过得舒心。 其实生活上并不富裕,但竟然难得觉得安宁。 白日里,杜揽骑马,她骑驴,杜揽送她到钱府。 看她安稳进了大门之后,他就去了镖局。 这一日忙过来,若是杜揽有时间,就来接她回家。 晋恪忙碌一个月,能挣得一点小钱。 虽然钱府对她不错,但这点钱,在她看来当真是小钱。 之前,她处理的,都是百万计的银子,几千、几万两的银子,都到不了她面前,下面的人可自行处理。 现在,她拿的是几两银子。 第一次拿到银子时,晋恪一路上都带着笑。 回家后,她就把银子拿给杜揽看。 杜揽真心实意地夸她:「月娘真厉害。」 晋恪也自觉自己对这个家有了些贡献来,微微抬了下颌:「今日我要喝鸡汤。」 她说什么,杜揽就应什么。 但鸡汤有些来不及了。 「那我现杀了鸡,你先吃点别的,鸡汤晚点喝?」 晋恪也不是非要喝鸡汤,她只是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耍耍小性子。 不是因为她挣了钱,而是因为有人在用心疼着她。 她摇了摇头:「玩笑呢。我又不是孩子了,怎么就非要吃什么了。」 晚上,杜揽做了饭,清炒了菜,又热了昨日做好的大骨汤。 他们两个闲聊几句,各自说了说今日的遭遇。 然后,晋恪拿着书,又给他讲了一些东西。 杜揽知道自己学识不够,主动提出,想让她闲时讲一讲书里的东西。 他说是想以后多结交些人,其实私心里,也是怕表妹以后会嫌他。 第二日一早,晋恪还没睁眼,就闻到了一股鸡汤的香味。 第84页 她仍然闭着眼,嘴角却翘了起来。 果然,她要的,他都给。 杜揽的镖局渐渐有了些名气,有些小商户开始让他送货了,所以他又招募了新的人手。 晋恪那边,淑珍现在还算乖巧,不算费心。 晋恪带着她习字,给她讲一些世家交往的规矩。 她教淑珍时写过一些字,被钱老看见大加夸赞,说有「大家之气,先贤遗风。」 这是自然的,晋恪幼时启蒙,用的就是晋国独一份的帖子。 女先生被家里知识最渊博的祖父这样子夸赞,淑珍也开始意识到,这个先生,是真有些本领在的。 她只是有些孩子气的天真淘气,并不是真的傻子。 现在倒也真的静下心来,愿意跟着女先生学点东西了。 淑珍愿意学,晋恪提点着。慢慢的,她的仪态举止也端庄了许多,像个闺秀了,不再会做出为了炫耀镯子,就扯袖子的不端庄举动。 钱老和钱夫人看到孙女的变化,对晋恪非常喜欢,不仅多给了银子,有时会叫了她和杜揽一起家宴。 杜揽很聪明,之前忙于母亲的病,无心其他,现在给了他机会就能往上爬一爬。 没多久,就真的成了钱老在外也认可的小友。 通过钱老,杜揽又结识了一些廿州的官员。 淑珍跟着钱夫人出去参加了几次花卉,博得了「不愧是京城嫡女」的夸赞。 也有人有心,打听到了这个女先生的事。 钱夫人自然不会霸着晋恪,她问过了晋恪的意见后,大方地把她介绍给了其他家里有女儿的。 晋恪一时之间,竟然忙碌了起来。 她不愿成了一个伺候人的角色,每次去别人府里,态度恭谨,但绝不谄媚。 这样,倒更是让那些夫人认可起来。 「教导过贵女的女先生,就该是这样。」 晋恪算是如鱼得水,她自己也没想到,除了治国夺天下之外,她竟然还有些旁的用处。 但杜揽总是担心,隔三岔五就会问上一句:「有没人看轻你?」 从京城来的那两个镖局的兄弟,都是武艺高超,但没什么心眼的。 镖局招募人手时验心性,和廿州有身份的人打交道,与官府拉关系,都是杜揽一个人的事。 他每日里都很忙。 但再忙,他都要送她去其他府里。 下午,也是尽力挤出时间去接她。 晋恪和他说过,那些府里的人都对她很好,但总是安不了他的心。 其实,那些府里确实是对她不错的。 有一家的夫人,不仅给银钱,每月还给晋恪家中送些粮食和布料。 还有另一家的夫人,自知读书不多,对她恭敬有加。 钱夫人也念着她,赠了一支镯子、几只钗。 那钗,她用上了。 但镯子,她戴的还是杜揽那一条。 淑珍习字时,偷偷看了先生一眼,得了先生一句冷斥:「后背端正。」 她只能坐直身体,但她忍了会儿,还是问了。 「先生,我祖母给你的镯子,不是比你手上的要好吗?」 这确实。 钱夫人给的,算不得珍品,但也是精品了。 绿得纯粹,棉絮也少,看起来清透。 但这样的东西,在晋恪看来,自然算不得珍贵。 她看重的,是世间少有的东西。 「比我的好,」她答了淑珍:「但我这个,是只给我的。」 然后,她冷着脸又斥了淑珍:「手腕!」 淑珍握好了笔,还是不明白,先生那个镯子到底好在哪里。 晚间,淑珍问了自己的祖母。 钱夫人已经得知了一些杜揽和表妹的事,听到小孙女这么问,她想了想,嘆了口气。 「世上有些东西,是只给你的。」 但这些东西很少。 即使是钱夫人,她这一辈子,也并没有过这份独属于她的东西。 她的夫君年轻时,为了妾室与她争吵。 到了现在,钱老房里,还有两个娇妾呢。 钱夫人的手顺着小孙女的发:「祖母希望你这辈子,也能有一些独给你的东西。」 淑珍看着烛,觉得自己明白了,又觉得不是那么明白。 日子一天天过,晋恪和杜揽相处像是亲人,又像是夫妻。 距离杜揽孝期结束还有很长时间。 但他已经慢慢给她攒起了一份还算丰盛的聘礼,还有体面的嫁妆。 晋恪仍然睡在主屋里,他睡在侧屋。 每日里,他都会看着她屋里的烛灭了,才去睡。 年轻气盛,感情正好,他也想夜夜拥她入眠。 但时候不到。 镖局里的小伙子不出镖的时候,时常结伴去青楼。有时候会叫他:「杜哥,一起去啊。」 「楼子里有个姑娘在街上瞥见过你,一直想见你一面呢。」 但杜揽都拒绝了:「这又不是多好的事情,你们自己去就罢了。我不拦你们,你们也不要来招惹我。」 他态度鲜明,小伙子们闹笑一场,便离开了。 离开时还会开他玩笑:「果然是怕了嫂嫂。」 杜揽理直气壮站在镖局的厅中,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没什么错。 他想得清清楚楚。 第85页 这一辈子,他只有表妹,表妹也只有他。 晋恪在家中,给几块灵牌上了香。 枝雪年纪最小,放在最低的位置,牌前放了一些瓜果。 晋恪觉得有些遗憾。 那时候紧迫,她没有问过枝雪爱吃什么。 现在只能给姨母供奉什么,让枝雪上一份一样的了。 日子一久,晋恪有些沉湎于现在的安稳日子。 她从死境中走出。 一步步挣命,一步步变好。 她想起来自己在宫里的日子,歷歷在目,但恍若隔世。 宫里,有很多人伺候,有天下最好的东西。 但在廿州,才有人视她如珠如宝。 在宫里,她要图谋天下,耗尽心机。 这里,她就安心当个女先生。 两种境遇,晋恪不敢比较。 若是比起来,就会有选择。 她已经知道自己会怎么选,但做出这样选择的,不是她一贯的自己。 她接受不了。 过一日,算一日吧。 只是,在这份安稳之余,她有些怕。 之前,不管她在谁身上,都不会长久。 现在,她当陈香月,已是时间最长的。 她有些怕,怕这份好日子,终是要有个结束的时候。 若是这日子结束了,她回了宫里,该怎么和杜揽解释? 晋恪双手合十,给面前的灵牌拜了拜。 若是日子一直这样,就好了。 有一日,她去了钱府。 淑珍告诉她:「廿州好像来了什么大人物。」 晋恪不记得廿州有过什么事:「什么大人物?」 淑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京城来的。」 「京城来的大人应是有事要做,不能和现任的官员接触。我祖父不是告老了吗,没什么牵扯。」 「再加上我们府里大,人又少,那些大人物要住在我们府里了。」 「我祖母忙,她托我告诉先生的,这几日我们府里忙,先生歇几天吧。」 晋恪明白了:「那也算是给你放个假了。」 她冷着脸:「你也别想着天天玩,字还是要练的。」 淑珍苦着脸答应了。 晋恪教了淑珍一些规矩,又给她布置了这几日休息时,要练的字。 下午到了时间后,晋恪便从后门出去了。 这条路她很熟悉了,一向无什么人,只有一个花匠和偶尔路过的丫鬟。 所以她径直往前,并没有看周围。 也因此,她没有看到身后不远处,钱老带着几位大人走了过去。 一个男人不经意抬头,看到了晋恪的身影。 他问:「那是谁?」 钱老看了一眼:「是府里的女先生,许是贱内忘记打招唿,让她不要走这边的路了。」 其实钱夫人说了,但淑珍忘记告诉先生了。 钱老很想和这几位大人多聊几句,于是顺嘴多说了一句:「这位女先生是京里来,和我们一同来廿州的。」 男人听到之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甚好。」 他不再发问,似乎不在意那个女先生的事情,只是顺嘴问了一下而已。 但他身边的人看到了他轻轻握了握腰间的刀鞘,于是身边那人藉故离开了。 晋恪走到门口,门房已经把驴子牵来了。 杜揽骑马奔驰而来。 她仰头看他。 杜揽带着笑:「月娘,我们回家。」 第四十二章 [v] 回家后,杜揽在厨房里切着菜,晋恪站在他身边,和他说了这几日休息的事情。 他想了想:「那我也休几日。」 「镖局里这几日无大事,我们两个正好一起休息几天。」 也好,晋恪问他:「我们去哪里?」 「先带你去吃廿州最好的馆子,然后给你做新衣,买簪子……」 杜揽絮絮叨叨的,安排的全都是给她买的东西。 晋恪忍不住笑。 「也给你裁衣。」 杜揽平日总是穿方便行走的衣裳,这次晋恪想给他做一件长袍。 只是做完了衣裳,还能做些什么? 杜揽问她:「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晋恪看了看天,现在正是春天,阳光正好,微风拂动。 风一吹,她的心跟着一动:「放风筝吧。」 杜揽一口答应:「我知道廿州城外有个地方风景不错,有树林,也有条河,我们去那里放风筝。放完了风筝,我带你打猎。」 他们在京城时,忙着逃命,到了廿州后,也没闲散过一天。 难得有了休息的时间,晋恪满心欢喜。 第二天时,他们一同去了廿州最繁华的街上。 先到了布料铺子。 他们刚开始没什么钱,晋恪没几件好衣裳,现在杜揽手里有了些钱,他想给表妹多买些衣裳。 铺子里除了伙计,没什么男人。 几个来选料子的女子频频看杜揽。 这让他有些害羞,但他还是认真地看料子。 「这个好看。」他指着眼前那一匹:「你还没有红色的衣裳。」 确实没有红色的,那就要了。 他又指了指旁边的:「这个也好看,你也没有带这种花样的。」 也有些道理,也要了。 第86页 他看这个,觉得表妹需要,那个表妹也需要。 晋恪拦住他:「有些多了。」 杜揽又指了一个:「这个也要。」 这个没什么理由要,他就说:「我看着就觉得好。」 晋恪扮了个冷脸来:「是不是现在买多了,今年就不给我买了?」 杜揽使劲摇头:「还买。」 但总算开始看男子的布料了。 杜揽对自己的衣裳没什么想法。 他觉得随便选个素色的做了就行。 但晋恪有自己的想法。 她在京中见过一些男子穿的极潇洒。 那些男子没有杜揽那么好看,穿上那衣裳都显得英俊。 若是杜揽穿了,自然显得他更俊俏。 杜揽在她旁边嘟囔:「这个就行……那个也不错。」 他看的料子,和他身上的没什么差别。 晋恪嫌他烦:「你自己去歇会,别扰我。」 她让店家拿出最好的料子,给他选定了两种,然后又和店家细细说了自己想要的款式。 店家之前没做过这种,认真听着,在纸上记了。 听完了,店家也觉得样式不错:「小娘子,以后我们想做这这样的衣服来卖可好?」 好看的衣服,只要有人穿过,就会有其他人穿。 她自然没什么意见:「等我们的衣裳做好穿过几日,你们再做吧。」 杜揽,要先穿廿州独一份的漂亮衣裳。 她想起来在京中的时候,若是潇洒的才子穿了什么衣裳,戴了什么冠,就会有人模仿。 她的表哥,也是廿州最潇洒的男子,自然也会被人学。 晋恪隐隐有些想笑。 量完体后,他们出了门,去了杜揽说的最好的馆子。 杜揽点了很多平日里不做的菜式,频频夹给她。 他夹什么,她吃什么。 一顿饭,她竟然就没自己夹过一根菜。 饭后,杜揽问她:「哪个好吃?我看看能不能学了做给你。」 但晋恪一回忆,竟然觉得还是他在家中做得吃起来最安心。 她不习惯说好话。 但这不算好话,算实话,所以她小声告诉他:「家里的好吃。」 杜揽露出个傻样子,看着她笑起来。 他看了看周围,也把声音放低:「月娘,以后我们成亲了,我也天天做给你吃。」 他想了想,想到了更远的以后:「若是我们有了孩儿,我和孩儿一起做给你吃。」 傻话,哪有带着孩儿给娘子做饭的啊。 晋恪轻轻掐了他手上的皮,以示惩罚。 但他还是觉得,她那么好的人,受过苦,他不能再让她难过了。 下午,他们一同去了首饰铺子,但她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那些夫人,给过她颇多。 这些首饰,除了腕上那个,其实在她看来,都差不多。 她想给杜揽买个玉佩。 等杜揽新衣做好,戴上玉佩,就是翩翩少年郎。 杜揽知道她要给自己买玉佩,赶紧摇了头:「我不要,给你买。」 晋恪轻轻靠近他:「我觉得你穿新衣,戴玉佩,肯定好看。」 杜揽看着她离得那么近,有些心慌,但他强装镇定:「有多好看?」 晋恪想了想:「能当驸马的那种好看。」 杜揽不爱听这个:「若是当驸马,那就得尚公主了。」 「我不尚公主,我觉得你最好。」 他说不出喜欢,只说她是最好。 「我比公主还好?」 杜揽很肯定:「比公主还好。」 毕竟,公主不能拼命从困境里逃出来,公主不会记着恩人,拿着恩人的头髮立碑,公主也不会为了他去当女先生。 公主不会为了他学洗衣。 公主也不会在他的小驴车里,乖乖巧巧地盖好被子,可可爱爱地只露出脑袋。 其实不止这些,但他嘴拙,只能说出这些事情,说不出心里的感受。 但这就可以了。 这已是她听过的最好的情话。 「我想让你戴玉佩,让别人看看可以尚公主的男儿什么样。」 他们进了店里,店家呈上一盘玉佩。 晋恪细细挑选。 圆佩不错,虎佩也好。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觉得圆佩显得他温润,虎佩更符合他气质。 但杜揽看上了另一块。 「月娘,」他唤她来看:「你看这个。」 晋恪看过去,是一双同心佩。 「我觉得这个最好。」杜揽轻声说:「你戴一个,我戴一个。」 同饮连理杯,夫妻结同心。 结髮在今夕,恩爱两不疑。 晋恪低头不应他,但转了身对店家说:「要这个。」 出门时,他们就已经戴上了这两块佩。 一路上,她老是觉得路人在看她的佩,总有些羞赧。 但他们已经订了亲,戴个佩而已,正大光明。 这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们买了风筝便要回家了。 路上,杜揽又买了点心,准备明日吃。 明日他们就要去廿州城郊,放风筝。 晚上,杜揽拿了一把弓,给她松了力道,让她明日也能射出箭来。 晋恪已经熄了烛,她穿着里衣,披着外裳,站在屋里,看到院子里杜揽抽着菸斗,给她松弓弦。 第87页 明日,他们一同踏青放风筝。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日子,甜蜜顺遂得不真实。 晋恪心满意足。 第二日,杜揽敲了她房门。 「早些出发,我给你备好了吃的,车里吃吧。」 晋恪换了衣裳,戴上了那块佩。 出门看到了杜揽,她下意识看了他腰间,也戴了佩。 刚起床,明明没发生什么,但她就是又笑了起来。 杜揽已经把马车停在了院门口。 今日,让她的驴子也休息休息。 杜揽驾车,晋恪在车里吃他准备好的食物。 他们慢慢悠悠到了郊外。 现在人不多。 只有一些读书人在朗书,还有一些女子在河边浣衣。 杜揽驱车多走了一段,到了一片草坪上,这里没什么人,离书生也远些。 「书生,哌噪。」 他说着,在一棵树上栓了马,然后把晋恪从车里扶出来。 晋恪手里握着风筝线,杜揽说:「我去跑。」 今日风不大,放风筝有些难处。 杜揽跑起来,但一松手,风筝就落在了地上。 他搞不明白,晋恪自告奋勇:「我来。」 她和杜揽换了角色,她跑起来,高高举起风筝,想抓住一阵风,把它送上天。 晋恪没怎么这样跑过。 之前跑起来是为了逃命,现在心情完全不同。 她兴奋极了,一会儿眼睛看风筝,一会儿看杜揽。 杜揽含笑回望着她。 晋恪眼神从杜揽身上收回,不经意看到了他们来时经过的缓坡。 上面来了几个穿黑衣的男人。 她忽地想起来那一晚来。 她脚下有些慢了。 晋恪忍不住,又看了那些人一眼,看到了他们拿出了弓箭来。 「许是要打猎。」晋恪这样想着,接着就看到了那弓箭对准了她和杜揽的方向。 「杜揽!」她大喊:「躲开啊!」 杜揽背着光,没有听清,仍然看着她笑。 晋恪冲着他跑过去。 「躲开啊!」她吼着。 杜揽没听清,但是看到了她的表情,下意识回头一望。 一支箭迎面而来,杜揽本能地避让。 那支箭穿过他的胳膊,溅起了血。 杜揽捂着胳膊,和那边的几人对面而望。 晋恪跑到了他身边,慌乱地捂着他的胳膊。 那边的黑衣男人又开始搭箭了。 晋恪仰头,对上了那个男人的视线。 她认出来了。 「陈香月?」那个晚上,他们在小路上相遇了。 「行,你跟我们走吧。」 他这样说。 晋恪以为他是好心,其实第一面,他就决定了要她的命。 以做好事的名义,把她带入了死路。 现在,他们又找来了。 「是京城要杀我的人。」晋恪急促对杜揽解释。 杜揽眼神平静,松开了按住自己伤口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走。」 他们刚在廿州买下了院子,办好了镖局。 他再次带着她抛家离乡。 京城算什么,廿州算什么。 他们在哪里,就能在哪里再安个家。 杜揽迅速解开马和车之间的麻绳,然后翻身上马,使力把她拉上了马。 她抱住他的腰,和那夜一样,奔入树林,想再次挣条命来。 第四十三章 [v] 晋恪抱住杜揽的腰,有些担心他的胳膊。 但杜揽专心策马,马奔腾得极快,她看不到他的胳膊。 她只能努力贴近他的耳朵喊:「胳膊!」 杜揽无暇回头,简单回应「无事」让她放个心。 晋恪把脸贴在他后背,不远处还有追兵的马蹄声。 她有些慌,怕会死在这里,又有些安宁,和杜揽在一起呢。 身后又有了搭箭的声音,杜揽也听到了。 他回头说:「抱紧。」 然后,在前方的一个小路上,他拽了缰绳,急转进去,他们转身时,几支箭从他们身侧飞过。 他们进了一片更茂密的林子。 他们绕着弯走,不一会,身后追兵的声音就远了一些。 杜揽停下了马,他侧耳倾听后,下了马,然后再次上马,坐在了晋恪的身后。 晋恪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箭是从后方来的…… 她咬了咬牙,小声对他说:「你不要死。」 「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杜揽柔声应她:「我知道。」 现在表妹坐在他怀里,身体温热,表情惶恐。 杜揽迟疑了一下,低下头,将嘴唇触在她的头髮上:「我们能逃出去。」 他的气息围在晋恪身周,她有些安了心。 然后,杜揽短暂观察了四周,他们继续出发了。 晋恪坐在他的怀里,后背靠在他身上,看到了他拉着缰绳的手。 因为一直要使力,伤口没有癒合,血一直往下流。 晋恪从头上拔下簪子,划烂了自己衣裳,撕扯下一块布。 马一直在跑,晋恪手不稳,没法给他系上伤口。 杜揽看到了她的动作:「拿布覆着就好,别让血滴了。」 血滴在地上,容易被发现行踪。 第88页 晋恪只能尽力用布覆住他的胳膊,自己用手抓着。 这一抓,她才意识到,他伤得颇重。 箭穿过了他的胳膊,伤口那么大,血很快浸湿了她手中的布。 晋恪有些害怕。 「杜揽,」她尽力转身,仰头看他:「杜揽,你不要死。」 他看着前路,没有时间回望她。他知道她的害怕,于是温声安稳她:「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身后的追兵,似乎停了一段时间,没了声音。 杜揽的马也有些慢了下来。 他们只能找了隐蔽处,停下来,让马歇息。 趁这点时间,晋恪赶紧给他包扎了伤口。 但刚喘匀了气,他们就隐隐听到了犬吠声。 「他们带了猎犬,寻我们踪迹了。」 既然能带猎犬来,那追兵人数可能更多了。 没时间再休息,他们上了马。 杜揽骑术很好,越过了枯木和小溪,他们没有停滞半步,但总是逃不开追兵。 「应该是猎犬的缘故。」杜揽说:「我身上血味太重了。」 晋恪着急思索着:「那该怎么办?」 「若是有大河就好了。」她念叨着:「我们趟进河里,说不定猎犬就闻不到了。」 杜揽听着她说话,其实自己心里明白,这里没有这么宽阔的河。 他下了决心,往前又跑了一段,杜揽终于看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那树长得很好,上面枝干粗壮,能撑住一人,并且枝繁叶茂,能挡住人的身影。 他紧拉缰绳,把马停在树下。 然后,他看着晋恪:「我把你放在树上。」 他的手指放在她唇上,不让她说话:「然后我往东边跑。」 「你身上没什么味道,应该没问题。他们会追我过去,你就在这里等着。」 晋恪的心怦怦跳:「不,你带我走。」 杜揽摇头:「我把他们引过去,你不在,我可放心和他们打斗。你在,我总是不放心。」 杜揽说得对,若总是甩不开追兵,殊死一搏也许还有些用处。 若是打起来,她是个拖累。 晋恪问他:「你要回来接我。」 「嗯,我会回来接你,这里密林深处,不接你的话,你会死。」 「所以,放心。」 晋恪忽想起来,若是杜揽逃了,她死了的话,以后她成了公主,还能回来找他。 她想到了这个法子,一时之间惊喜起来:「你逃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在这儿等追兵。」 但杜揽看了她一眼,露了点笑意:「傻话。」 他怎么可能抛下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她只身入险境。 然后,杜揽用没受伤那只手抱着晋恪,把她托上了树,送进了树冠里。 看她掩好了身体,杜揽转身,往追兵的方向跑了一段,然后往东边跑了。 他终究还是害怕那些人跑到这儿发现了她,所以宁愿自己跑回去一段距离,多冒一点险。 晋恪手抓着枝叶,紧张地听着他跑去的方向。 似乎交会了,犬吠声和追兵的叫闹声响起。 「那边!」 「我看见了!追!」 然后还有放箭的声音。 这些声音渐渐离她远了,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自己站在一片密林里,等着杜揽来接她。 时间越来越久,她也越来越慌。 但慌到极致后,她就平静了下来。 若是杜揽不来了,她自然是活不下去的。 这片林子,那么深,肯定有野兽。 只是,不管生死,她更想和杜揽在一起。 她站了太久,腿有些麻。但仍然不敢下去,她怕自己下去了,被野兽吃了,怕杜揽回来只看到她的尸身。 密林遮天,晋恪看不到太阳,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终于,她听到了马蹄声。 晋恪立刻提高警惕。 定生死的时候到了。 马蹄声很快,杜揽跃过荆棘,踏过枯枝,到了她所在的树下。 如他所诺,他来接她了。 晋恪伸展双臂,扑进他的怀里。 杜揽接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身前。 跨越了生死,他们再次相见了。 晋恪扭头看着他,眼里是装不下的欢喜,他脸上有血,但整个人都看起来在发光一般。 杜揽看着她,脸上也绽出了笑。 然后,他轻轻低了头,在她颊上落了一吻。 晋恪心里满是甜蜜和羞涩,想找些其他的话题:「你怎么那么凉?」 「纵马太久了,风很冷。」 他这样说着,更加抱紧了她。 他们往树林外跑。 「我设了陷阱,把那些人都杀了。」 杜揽和她说着刚才的事情,风有些大,他的声音在飘。 「也动了手,但无事。」 然后,杜揽许是累到了,身子不怎么稳,但他仍然和她说这话:「不要在廿州了,去更远的地方。」 「出去之后,就一路往西边走。」 她点了头,又摇了头:「哪儿都行,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杜揽似乎笑了,身子在颤:「那你也总得记得点路。」 晋恪没什么问题:「也行。」 他又说:「以后你还是当女先生,但若是有人对你不敬,你就告辞。」 第89页 晋恪也点了头,但她觉得有些奇怪:「你不是总想着以后不让我当了吗?」 杜揽没说话。 他沉默着,晋恪忽然察觉出不对来。 她靠着杜揽的身子,来时他的身体温暖,现在却有些凉意。 她忽然想起那晚的枝雪来。 一阵冷意,从她心中生出。 「杜揽,」她轻声说:「杜揽,我们还没成亲,还没有过孩儿。」 「你不要死。」 但杜揽仍然没有回她,只是轻轻一笑。 这一笑,听起来即为费力,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马慢了下来,主人手里的缰绳松了,它就要歇息了。 晋恪回头看他,杜揽脸上溅了血,看不出脸色。 可她看不出有伤。 晋恪拍了拍他的脸:「杜揽?」 她喊着,但杜揽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马停了,想低下头吃草。 杜揽的身子开始往旁边歪,晋恪拼命转身抱住他的身体。 她的手伸到他的后背,摸到了一段硬物,那硬物直接进了杜揽的身体。 晋恪收回手,看到手上满是暗红的血。 她迷迷茫茫,不知道怎么了。 他明明回来了,要带她逃出去。 他们明明就有好日子过了,他的后背怎么就沾了血? 杜揽身子更加歪斜,她彻底扶不住了,跟着他一起摔下马去。 晋恪被他抱在怀里,摔得并不重。她站起身,看到了杜揽背上插着一根被斩了一半的箭。 她试着去拔那箭,但箭太深了,拔不动。 她将杜揽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轻声叫他:「杜揽。」 「杜揽。」 但不管她怎么叫,杜揽都没有回她。 他的唿吸,越来越弱。 血浸透了她的衣裙。 「杜揽。」她贴在他耳朵:「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语气平平,没有一点起伏。 你死了,我怎么办。 这不是问句,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会怎么办。 若是有得选,她更愿意死去的是自己。 杜揽活得好好的,她当回了自己的长公主,找到他,告诉他,你需得尚公主了。 如果真的这样,杜揽一定会很惊讶,也许会抗拒,但她总能说服他。 但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发生,现在死的是杜揽。 他满身血,闭着眼躺在她腿上,慢慢失去温度。 杜揽处理了一波追兵,但还有其他的在靠近。 渐渐的,四面八方都开始有了嘈杂的声音。 她看了眼周围,俯下身子,将唇落在他的额上。 「杜揽,」她抱紧了他:「杜揽,你冷不冷啊?」 杜揽不说话。 「杜揽啊,」她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肩上:「马上就不冷了啊。」 她忽然间明白,有些人她留不住,有些事她无能为力。 四面八方,都有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晋恪木呆呆地看着不远处,泪水从她颊边滑落,但心中空荡,悲伤到极致,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不远处,火苗从草叶蔓到树枝上。 一圈火燃起,一路吞噬过来。 那匹马刚刚还在吃草,现在有些不安起来,开始原地走动,但主人还在这里,它不想离开。 晋恪捡了石头,用力砸了马。 马受惊,终于往还未燃起来的一个缺口跑去。 晋恪趴在他肩头,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喃喃:「来世,你要尚公主啊。」 作者有话说: 他们都会有第二次人生,别怕。 第四十四章 [v] 晋恪出神地看着湖面,小桃端了糕点走了过来。 晋恪捏了一块点心,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碾碎了往湖里扔。 不一会,她的脚边,就聚拢了一群肥肥胖胖的锦鲤。 晋恪看着那鱼,心中无悲无喜,甚至生出一丝倦怠来。 她知道有很多事要做。 要派人去廿州,给杜揽他们两个收尸,给他们报仇。 还要去查明真兇。 甚至,她对兇手也有了些线索。 火烧过来的时候,她听到了有人说了一句「公公,找到了。」 线索已经很明显了,但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坐在这里餵鱼。 她忽然觉得这世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杜揽死后,她似乎随着他,飘离了世间。 报仇了又如何,收尸了又如何。 杜揽死了啊。 忽然间,杜揽死了这一个念头进了她的心里,便没有消散。 她总觉得自己只要回了廿州的小屋,就能看到杜揽在厨房给她炖汤。 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其实她被杜揽抱着,骑在马上逃了出去。 杜揽后背插着箭,这一幕总是虚虚幻幻,让她觉得是假的。 但杜揽死了。 这四个字又进了她的脑子,便刻进了里面,再无法抹除。 晋恪手里捏着点心,作势要餵鱼,但她眼睛看向前方,有些痴了。 杜揽,死了。 她开了口,有些疑惑:「杜揽,死了?」 但她面对湖面,没人能回她。 她的手在湖面上悬了很久,鱼儿游来游去,都没能吃到东西。 第90页 终于,有一只大着胆子,纵身跃出水面。 但它这一跃,也只是扑了一场空。 这群鱼,悻悻地游走了。 那鱼落入水中,溅了水在晋恪身上。 有些落在了她的手腕上,水有些冰,她忽然被惊醒了。 「杜揽死了。」她轻声说。 「我得给他收尸。」 晋恪站起身,急步往殿里走。 她满心里只有一个杜揽,没注意手里还有点心,握碎了一路的点心渣。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公主看鱼,怎么还能看出泪来。 她们跟了上去。 晋恪有些冷静下来了。 「叫任盛平来。」 任盛平今日正当值,听了吩咐,立刻赶到。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去廿州,郊外的林子里。」她顿了顿,闭眼压住了泪。 「有个地方着火了,你去里面寻,寻两具骸骨。」 任盛平听了这个吩咐,抬头看了公主一眼。 然后,她又说了之后的安排:「廿州现在有几个京里的太监在,你查清楚他们的来头,还有和他们有关系的人。」 她冷着脸做了最后的叮嘱:「严查,谁都不要告诉。」 「不管查到谁身上,都要如实告诉我!」 任盛平领了公主的令,立刻出发了。 这场安顿下去之后,晋恪就没了力气,做不了其他的事情。 天还早,她却不想动弹了,甚至连饭都不想吃。 于是,她洗漱后,上了床。 公主这个时辰就寝不多见,宫女能看出来,公主今日有些异样。 床帘被拉上了,床里一片漆黑。 她看不见什么,但仍然伸出自己的手来。 因为看不见,她便可以假装,装作她还在廿州的屋里,手上戴着的是他送的镯子。 「真好,」她轻声说:「这是独给我的。」 但是,她已经明白杜揽死了,她骗不了自己了。 明明知道,她却总隔着一层距离,触不到杜揽的离去。 晋恪在床上蜷缩了身体,在被子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杜揽。」她轻声说:「我好怕。」 真奇怪,逃命时,她也没有这么怕。 这一辈子,没被人陪过,她也不觉得孤单。 但现在,她只想要杜揽。 第二天早上,宫女守在殿里,但是公主床上没有动静。 小桃终于忍不住,轻声叫她:「殿下?」 但公主床帘内没有响动。 小桃开始慌张。 她走近一步:「殿下,您醒了吗?」 「奴婢掀开帘子了?」 公主没有声音,小桃只能掀开了帘子,生怕公主出问题。 掀开了帘,小桃看到了公主侧身蜷在床上。 公主的眼睛木楞楞地睁着,小桃有些担心,跪在地上问:「殿下怎么了?」 晋恪只觉得累。 她轻声说:「我只想躺着。」 「谁来都不见。」 步蟾来了,被小桃拦了回去:「公主身体不适,卧床不见人。」 步蟾有些担心她:「可是请了太医?」 「请了。」小桃撒了谎。 之后,又有人想给公主请安,都被小桃推拒了。 她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大宫女了,做事得体。 但小桃并不知道公主怎么了。 但她看见公主的眼神,就想到弟弟果子去世那日,爹娘眼里的悲戚。 晋恪两日不吃不喝,宫女太监跪在殿里求她。 「殿下,总得吃点东西啊。」 「奴婢求您,多少吃一点吧。」 甚至还有宫女在地上不停磕头。 晋恪终于站起身,看着地上的宫女太监。 有个宫女已经在地上磕头磕出了血来。 她想到了枝雪,还有杜揽身上的暗红。 枝雪说,好疼啊。 杜揽不说话,但那暗红越多,他就越凉。 晋恪抽了下鼻子。 「我想喝鸡汤,吃饼子。」 宫里膳食不安排这种,但公主愿意吃东西了,就是大好事。 宫女们欢天喜地忙起来。 御膳房做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做好了。 宫女留冬站在一边,躬身想给公主布菜。 但晋恪让她退了,自己拿了碗筷来。 她盛了一碗鸡汤,御厨选的都是鸡身上最好的肉。 这肉让她觉得有些心安,杜揽也是给她最好的肉。 她喝了一口,嘟囔了一句:「不是一个味。」 小桃不知道公主想要的是什么味,宫里的就是这个味。 晋恪一口口喝汤,又吃了饼子。 杜揽的饼子做得有些厚,不如宫里小巧。 她吃一口,看一眼,甚至动念想一想,都是杜揽。 这一顿饭后,她仍然懒懒散散的,什么都不想做。 案上放了奏摺,她扫了一眼,并不觉得和自己有关。 她重又上了床,身体躺在被子里,但觉得自己的魂儿晃晃悠悠,没个着落。 晋恪闭了眼想,她死了很重要的人。 她的驸马死了,那些奏摺又与她何干? 小桃和留冬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但她们命苦过,见过极致的悲痛,所以明白,公主啊,是真的心伤了。 第91页 她们是奴婢,说不了什么话,公主能吃上一点饭,已是好事,她们管不得别的了。 晋恪就这样痴了几日。 直到收到了任盛平从廿州来的急报。 送来的,有几封信,还有两个大盒子。 她不急着看信,先开了盒子。 大的那一个里,放了被烧毁的弓和剑。 那是杜揽的东西。 他特意弄松了弦,让她用,但他还没教会她,弦没了,他也没了。 晋恪给他擦过剑,记得他的剑刃完好。 但现在,这把剑磨损严重,刃上是一块一块的缺口。 晋恪忽然想到,那天,他是不是在引走那些人时,就先中了那一箭? 忍着痛,他杀光了追兵,又去寻了她,想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忽然,她就有些难受。 晋恪用手轻轻抚在剑刃上。 刃已经磨坏了,没能伤她分毫。 宫女们悄悄在一旁看公主,不明白只是一把坏剑,公主怎么就红了眼眶。 然后,她又打开了第二个盒子。 这一下子,她的泪就真的止不住了。 「啊。」她嘴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喟嘆。 然后,她拿出一支断裂的镯子,还有两块玉佩。 她把镯子和佩握在手里,终于有了实感。 她的灵魂回归了身体,晋恪有了真切的痛感。 「他死了啊!」 一股剧烈的痛攫住她的心脏,撕扯她的喉咙,她放声大哭,哭得看不清眼前。 哭得唿吸不畅,满大殿里只有她的哭声。 小桃不明白公主为什么哭。 但她哭得那么悽惨,让小桃有些心酸。 这一场后,晋恪眼睛红肿,喉咙嘶哑,却终于平静了下来,有了往日里长公主的样子。 她吩咐下去:「那这镯子修好。」 然后晋恪自己扯了一串珠链,将同心佩挂在了自己身上。 她坐在了椅子上,看起了任盛平送来的信。 看完后,她愣了片刻,片刻后才有了动作。 「叫步蟾来吧。」 步蟾正在宫里,来得很快。 他和往日无异,脸上带着恭谨的笑。 「殿下,身体可是安康?」他弓腰问道。 晋恪看了他片刻,终于开了口:「步蟾。」 「你那个小院里,到底死过多少人?」 步蟾的笑僵在脸上。 他慢慢挺直了后背,这会儿不像个奴才,直视着晋恪。 过了会儿,他终于有了答案。 「我没数过。」 他没有隐藏的意思:「每月都有几个吧。」 晋恪看着他,无论怎样都想不到步蟾对着枝雪发疯的样子。 「为什么啊?」她轻声问,现在什么都挽回不了,她想弄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步蟾仰头:「我也不知道啊。」 他的眼神疑惑,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的身体里,好像有好几个人。」 「一个认了奴才命的步蟾,一个不认奴才命、总有些气的步蟾。」 「一个有些傲气的书生谢步蟾,一个看不起太监却当了太监的谢步蟾。」 「一个受了罪的谢步蟾,一个记了恨的步蟾。」 「好多人,隔段时间他们就会在我脑子里吵闹。」 「有时候,我就变成了书生谢步蟾,然后抄了家,被人带走,折辱到几乎死去。」 「有时候,我还是步蟾,但忽然间,就恍惚看见很多人在欺辱我,割我的肉,在我面前弄死我的幼妹。」 「我需得拿着刀,把那些人杀死才好。」 他仰着头,神色平静,似乎说着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他早就疯了。 但枝雪他们不该死啊。 晋恪忽然有些苦楚:「但那些人,不该死啊。」 步蟾转了视线,看着她,认真问:「我的小妹,我的阿姐,我的娘亲,我的爹爹,我的幼弟,我的阿奶,我的阿爷。」 「他们,就该死吗?」 他激动起来,忽然扯了自己的衣裳,被早就守在周围的侍卫按住。 「看看啊!」他大笑着。 侍卫看了他袍子里,轻声禀报。 「他脚趾只剩了四个……腿上全是疤痕,几乎没有完好……」 侍卫不忍再看,收回目光。 步蟾跟了晋恪这么久,可她从不知道他身上有过这么重的伤。 「总不该……」她喃喃。 晋恪脑子里有些混沌,人间怎会如此? 他不该这样,枝雪也不该那样,杜揽也不应如此。 明明人人无辜,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步蟾该死,但他到了这步,谁又该为了他死? 第四十五章 [v] 书院里先生意犹未尽地收起了书。 学子们站起身向先生道谢。 今日下午是休憩时间,书生们想着去做些什么。 「去花楼!」有个书生大声喊。 另有一个应和:「花楼里的女子最喜欢书生了,我们走啊!」 一个稳重些的书生拿着书轻轻敲了刚说话的书生的头。 「你们可以去,步蟾可去不了。」 一屋的人闹笑起来。 个子最矮,还是孩童样貌的少年有些羞涩。 第92页 他是书院里年纪最小的,还没到入学的年纪,但学识丰富,远超同龄。书院先生惜才,所以把他提前招来。 书生们把他当小弟一般对待。 但他总想当个一样的大人,不想当个孩子了。 现在其他人都在笑他年纪小,去不了花楼。 他便有些逞强,想做个大人样子来:「我自是能去的。」 他拿着扇子,强装镇定:「若是你们能去,我怎会去不了。」 白嫩的少年,虚张声势,让人心生喜欢。 刚刚还拿了书敲别人的头的书生,心头微微一动。 忽然,刚刚那个提议去花楼的书生笑起来:「步蟾还是去问下家里长辈吧。」 少年瞪了他一眼:「我不需问长辈!」 但他想了想,小声又补了一句:「但和家中说上一句,也是可以的。」 其他人都笑起来。 最终,他们没有去花楼。 虽然步蟾年纪小,但总归算是同窗。 更何况,他那么小的年纪,学识已经不输书院内的其他人,再加上他家世也好,以后註定人中凤。 去花楼没什么要紧的,能抓住机会,和以后的状元郎多处处同窗情才是正事。 谢步蟾并不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只觉得同窗甚好。 中午时,他回家了一趟,在家中用了午膳。 他的父亲又出门和好友聚会了。 所以,饭桌上只有他的母亲,他的长姐,小妹,还有小弟。 长姐已经订了亲,再过两年就要出嫁,定给的是另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那男子对她一见钟情,时常送了礼物来。 今天,长姐又得了新玩意,欢喜得紧,现在还眉眼带笑,吃饭都不怎么用心,筷子上总是掉落了菜。 母亲瞪了长女一眼,她接了母亲的眼神,略略收敛了一些。 看到女儿和未来的夫婿感情甚笃,母亲是开心的,但总不能在弟弟妹妹面前不稳重。 步蟾能明白。 他摇了摇头,觉得姐姐也只是个普通女子罢了。 但这话他不敢说,说了姐姐就会打他。 步蟾觉得自己是个好哥哥,从来不打弟弟妹妹。 一时之间,他有些骄傲,从桌上夹了金丝卷,分别放进了弟弟妹妹的碗里。 弟弟还小,乳牙还没完全生出,说话都不利落。 但妹妹乖巧,先说了:「谢谢哥哥。」然后才拿了东西吃起来。 母亲看着四个孩子,觉得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正吃着饭,阿嬷走了过来。 「阿嬷。」谢夫人叫她:「别忙了,来吃吧。」 阿嬷摇了摇头:「还没忙完,老爷的友人送的礼多,还没清点好。」 她过来和谢夫人说了两句,喝了口水,又去忙了。 阿嬷年纪不小了,但精神矍铄,看不出变老的样子。 这个家越兴盛,她就越高兴。 阿嬷也曾有过自己的孩儿和丈夫,但她刚生了孩儿不久,跟着丈夫回老家的路上,遇了匪人。 她的孩儿丈夫都死了,她抱着怀中已经死去的婴孩,拼死抵抗。 即将赴死的时候,有人把她救了。 林家的老爷出门办事,遇到了她,帮她安葬了家人,还给她的孩儿立了小小的坟茔。 然后,林家老爷看她可怜,给她做了安排:「我家夫人近日生产,不若来我家做乳娘吧。」 之后,她就在林家待下来了。 她到了没几日,林夫人就生了个小姐。 她抱着刚出生的小姐,只觉得是上天又补给她一个宝儿。 她做了小姐的阿嬷,真心实意把她当成自己孩子一般。 那孩子也和她亲近,偎在她怀里,从不哭闹。 这是她的小姐,但私下无人时,她就叫宝儿。 后来,林夫人因病逝了,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让她护好孩子。 她怎么可能护不好呢。 这可是她的宝儿啊。 要是宝儿能好,她宁愿自己没了命。 后来,她看着宝儿长大,从林小姐成了谢夫人。 她也成了谢府的阿嬷。 阿嬷爱极了宝儿,连带着,觉得她的夫婿也好。 谢老爷娶妻时还年轻,他读书不怎么好,写不出来什么好诗句来。 但他愿意当众给妻子暖手,在家中为妻子洗脚,在妻子生产时,他执意进了产房,拉着她的手。 第一个孩子出生时,谢老爷哭得满脸眼泪鼻涕。 阿嬷看着他,心生欢喜,又有些嫌弃。 但宝儿有了孩子,她真是乐极。 后来,步蟾出生时,阿嬷更是高兴。 阿嬷想着,自己这辈子有个宝儿,现在宝儿又有了孩子,以后等宝儿的孩子也有了孩儿,其实,她也算是后继有人。 更令人高兴的是,步蟾竟然天生聪明异常。 不同于他父亲,步蟾不善骑射,但过目不忘,是谢家几辈子难得的读书苗子。 喜得阿嬷晚上睡不着,提着灯笼出门给早逝的林夫人上香,讲一讲宝儿现在的幸福,说一说步蟾的聪明。 阿嬷年轻时也曾怨过,也曾恨过,怪这个老天为什么要夺了她的丈夫孩儿。 但现在,她只觉得满足。 还能怨什么呢,她丢的那些东西,老天全都补给她了啊。 第93页 步蟾吃完了饭,但没有先走。 他的幼弟有些不安分,吃得乱七八糟。 步蟾低了头,给幼弟擦嘴,但幼弟趁他不小心,咬住了他的手指。 不疼,似乎在玩闹,谢夫人看幼子没用力,就不管了。 她有四个孩子,哪能那么精细。 步蟾皱着眉,觉得苦恼:「你要乖啊。」 旁边的小妹着急起来,帮忙把哥哥的手指从弟弟嘴里拿了出来。 她有些生气,觉得弟弟不懂事。 她板板正正开了口:「我小时候,也不这么做的。」 然后,她执意要惩罚一下幼弟。 丫鬟看夫人点了头,也就听小小姐的话,拿了一个酸果子来。 小姑娘捏开酸果子,涂在自己手指上,然后严肃塞进弟弟的嘴里。 那果子是真的又酸又苦。 他们的幼弟吸吮了嘴里的手指,立刻打了个激灵。 他愣了片刻,就哭了起来。 他那个刚有饭桌高的三姐还在训他:「以后要乖,不许吃二哥的手指头,记住了吗?」 谢夫人无奈地看着了小女儿一眼。 这个女儿和儿子一样,都聪明又懂礼,时常被其他夫人用来教导自家的女儿。 这导致很多娇纵的小姐不喜欢她,但她并不介意。 谢夫人和阿嬷之前就偷偷说过,这小女子,脾气强硬着呢。 女子,强硬些也好。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能有她这般命好,找到这么体贴的夫婿。 自己撑起来,以后才能过得好。 步蟾哄了弟弟妹妹一会儿,就要准备去和同窗们的出游了。 出门前,他去了祖父祖母的院子。 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不爱出门,中午不和他们一起吃,但晚上还是要一起的。 步蟾说了自己晚上也许回来晚些,不要等了。 祖父听了大孙儿要和同窗出游,有些心喜,又有些惆怅,觉得只是一眨眼,孙儿就这么大了。 他拄着拐杖,去屋里拿了一袋银子来。 「和同窗出去,别小气。」祖父叮嘱:「若是有家贫的学子,就帮衬些。」 祖母有些煳涂了,耳朵听不清,脑子也混沌。 她没听清孙儿要做什么,擅自做了猜测:「啊,是孙媳要入门啊。」 她的手抖抖索索的,要从腕间褪下镯子来:「给孙媳……」 步蟾赶紧拦着祖母。 他有些害羞:「祖母,我还小呢……」 其实,已经有些人提了亲,想把自家的女儿许给谢家以后的状元郎。 但谢夫人都推了。 她想再等孩子大一些,等孩子大了,说不定能找个情投意合的。 这辈子那么长,总得开心些过。 只是,有些想攀亲的,总觉得自家女儿主动提了,谢家竟然不应,便是看不起。 因此,惹了些不快。 谢夫人并不后悔,孩子的终生大事,怎能草率。 她已经尽力委婉地推了,若是还能记仇,那就是那户人家着实看不开了。 步蟾拿着祖父给的银子上了马车。 同窗们约好了河边见。 他到了地方,见了两个书生在交谈。 「陈兄,金兄。」他打了招唿。 陈兄就是那个不让他们去花楼的,金兄就是那个一心想去花楼的。 金兄打趣他:「步蟾,你说出游,家人有没有说不要去花楼?」 步蟾有些羞恼,觉得对方总把自己当孩子了。 他还没开口,陈兄就替他开了口:「金兄,君子拙言啊。」 金兄笑了笑,总算是不说话了。 等其他人到齐了,他们一起上了游船。 上船后,步蟾悄声对陈兄道了谢。 陈兄看着他,有些发愣。 这个年纪,正正好。 比孩童大一些,又离青年还差一步。 就像树上的香椿芽儿,嫩了,没什么滋味,老了,又有些咯牙。 他想起来自己院里的丫鬟小厮,差不多的年纪,却都不如眼前的小少年。 他忽然间有些遗憾,看向了窗外:「春日短暂,留不住只能看它流过。」 步蟾不明白,也看向了窗外:「陈兄,春日短暂,还有夏日呢。」 他目光天真,陈兄看着他笑起来,摇了摇头:「你不懂。」 他们的游船离了岸,桥上有些人看到了他们。 那些人都看了过来。 「谢家的公子也在。」 「哪个?哪个?」 「最年幼貌美的那个啊,多显眼啊。」 …… 桥上声音纷纷,步蟾有些羞,躲进了船舱里。 忽然间,陈兄就释怀了。 虽然他家世显赫,比谢家还要好一些,但有些事还是有约束。 世间美丽的东西那么多,总有些是得不到的。 陈兄向前两步,随手摺了瓶中的花枝。 第四十六章 [v] 晋恪坐在椅子上,沉默着,安静听他说话。 「我阿奶死得最早。」步蟾语气冷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她脑子不怎么清明,也听不清人说话,根本不知道家中的官兵是做什么的。」 「阿奶只想回屋子里睡觉。她嘟嘟囔囔的,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那些抄家的人笑起来,觉得她是个傻子。」 第94页 「然后有人将她推倒在地。」 「她很胖,身子也虚弱,倒在地上就起不来。」 「我们眼睁睁看着她的脸色变得青紫。我想去扶她一把,但我们府里的人都被按住跪在地上,我救不了她。」 「我眼睁睁看着祖母死在了那里。」 「有时候晚上做梦,我就梦到祖母,梦见她要褪了镯子给我,一会儿她就躺在地上,唿哧唿哧地喘着气,让我救她。」 「我祖母死后,我的幼弟,被摔死了。他看到娘被人抽了一巴掌,就跑过去,咬了那人一口。」 「他的牙还没长齐,被摔得头破血流。」 「已经没办法了,我爹娘也看出来了,所以我们被押出门时,他们大声喊,让我姐的夫家来接她。」 「他们早就换过生辰,若是姐姐的夫家愿意使力,说不定能把她救出去。」 「能救出一个就救出一个吧,做妾也行,做丫鬟也可以。」 「但我们没想到,他们没救她。」 步蟾怪异地笑了一声:「他们没救。」 「世态炎凉,我早应该知道的。但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并不明白这些。」 「我总觉得会有人来帮忙。」 「我爹结交了好多穷苦人做朋友,时常给他们米面金银。我娘总是施粥捐银。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的。」 但这个世界和一个孩子想的并不一样。 他们被困在牢狱里。 没有一个人去看他们。 步蟾隐约记得,很久之前,似乎有个世交家里,也曾被抄过。那时候,他爹和其他朋友尽心尽力帮了忙。 后来,那个世交家族有人起復了,还专门谢了这群好友。 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爹躺在地上不说话。 他的祖父闭目流泪。 他娘倚靠在墙上,抱着两个女儿,目光如灰。 步蟾忽然有些明白了。 是不是,因为他家不可能起来了? 现在帮一把,可能会惹事上身,没有人会冒这个险。 他闭了眼。 但也不是完全没了救。 过了没多久,忽然有了声音。 「步蟾,步蟾。」有人轻声叫他。 谢步蟾抬头看去,看到了陈兄。 他惊喜起来,觉得世间也不是全然的冰冷。 他的陈兄带了药来,步蟾把药拿去给了母亲。 陈兄穿着深色的斗篷,遮住了脸。 陈氏有人掌刑部,花些心思总能进来。 步蟾没有看到,他的陈兄看着他的腰身,心里不断飘摇。 这么好看的少年,就要死了。 春日那么短,留不住就只能看它流走。 之前,他留不住,但现在,他是不是能留住了? 陈兄的心怦怦跳,手在袖子里慢慢握紧。 终于,他做了决定。 步蟾从狱里逃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得救了。 他天真地对陈兄说:「陈兄,能不能把我的家人都救出来?」 陈兄敷衍地点了点头,却被步蟾认为是有了希望。 他快活起来,跟着陈兄进了小院。 在这里,他遭受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梦魇。 他的陈兄成了恶魔。 步蟾多次濒死时,都能听到那个鬼一样的东西在哭。 「我本不想这样的。」那个畜生哭喊着。 「可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 那个鬼一样丑陋的东西把责任推给了他:「若是你好端端的,我也不会这么做,我只会看着你好生生长大。」 「可你从天上掉下来了。」 「你不该从天上掉下来的啊,都怪你啊。」 步蟾终于凉了心。 这世间,本就是这样罢了,他浑浑噩噩想着。 他昏昏沉沉,觉得自己死了,又难过地发现自己还活着。 隐约间,他还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 似乎有幼妹的声音,他拼命地一抬眼,就看到了她的身子在空中晃荡,地上一滩血。 旁边有男有女,脸上满是快意的笑。 他那个陈兄,用同样的理由,把他的妹妹,从牢里带了出来。 看着幼女离开时,他的爹娘还满怀希望。 但送还的,是一具破烂的尸体。 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很久之后,他有了一点知觉。 「步蟾,我只能把你送到这儿了。」有人的声音飘飘忽忽。 然后,一双干巴的手把他接过去。 「步蟾,」阿嬷背着他,面无表情:「阿嬷带你挣命去。」 被抄家时,阿嬷正好出门採买,于是趁机逃了出来,得了条命。 阿嬷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京郊,等着机会。 然后等来了一具几乎冰凉的破碎身体。 很多年前,阿嬷抱着自己死去孩子的身体,苦苦挣命。现在,她又抱着自己宝儿活着的唯一血脉,去挣命了。 「我勉强活了过来。」步蟾对这段往事没有多说。 晋恪不知道,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阿嬷怎么救回一个濒死的孩子。 她想问一下。 但步蟾用食指抵住了自己的唇。 「嘘。」 「阿嬷从不提。」 「她觉得给我娘蒙羞了。」 「后来,我们辗转了很久,找到了大将军。」 第95页 「大将军愿意给我条命,但我待了段时日,发现他并没有夺天下的志气,所以我跪求他把我送到京城。」 「我做了太监,跟了你。」 晋恪有些明白了:「你恨我父皇。」 「不是,」步蟾摇了头:「我不恨他。」 「我只是恨他手里的权力,凭什么他说我们要死,我们就要去死啊。」 「我恨,但我需要权力,我要站到天下高处。」 「我要用杀死我家人的刀,杀死那些人。」 有些事情不用问了。 那个陈兄,那些抄家的人,那些碰过他家人的人,都死了。 「金兄救了我,他当时从书院好友口中得了消息后,就动了心思。」 「混在那群人里,他进了那个院子,终于寻了机会,救了我出来。」 「我很想报答他,但等我有能力寻他时,他坟上的草都枯荣了几轮。」 「但我寻了十三。」 「金兄总归还有血脉。」 「我给十三安排,让他去给体面人家当儿子。我找到仇人时,让十三也动了手。」 「他认定了我,只跟着我,不离开。」 「我能给十三一条命,只是我给不了十三体面。」 「这是我对不起金兄的事。」 步蟾微微笑起来:「我心里时常很痛。」 「痛到在地上打滚,嚎叫。阿嬷就在旁边看我,但她没有办法。」 「后来,我有了些地位,抓了一个人,那人当时推了我阿奶。」 「我一直记得他的脸。」 「我把他绑在屋里,一刀刀杀死了他。」 「那时候,我明明在痛,但刀落在他身上时,我竟然不痛了。」 「从此我明白了。」 晋恪也明白了。 他找到了解痛的法子。 她心中酸痛。 不该这样的。 「但那些女子,男子……他们是无辜的……」 步蟾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当时的谢步蟾,不无辜吗?」 「我的妹妹,我的弟弟,我的姐姐,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祖母。」 「谢府里刚嫁人的丫鬟,刚出生的孩子,管家的婆子,养马的汉子,看门的老阿叔。」 「不无辜吗?」 晋恪深吸一口气:「但你平白糟了难,总不该把这苦痛放在无辜的人身上。你无辜,他们也无辜。」 「但我,」步蟾笑到有些喘不过来:「但我,已经是个坏人了啊。」 「我只是把这老天施于我的,再返还回去罢了。」 「晋恪。」他叫了一声,完全不把自己当奴才。 「晋恪,若是你的话。」 「若你是我,你怎么做?」 「谢步蟾是个和他们一样的人啊。」 他声音轻柔:「你别光想着那些人啊,想一想,你是十几岁的谢步蟾,有最好的爹娘,有最好的姐姐,还有那么小的弟弟妹妹。」 「还有会塞银子给你的阿爷阿奶。」 「他们都死了啊,死得一点都不体面,死得痛苦万分。」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我痛得要死,但我不想死。」 「我挣出了命,凭什么去死啊?」 晋恪闭了眼,明白再谈下去也没了用处。 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上了瘾。 就算他悔改,死去的,也已经死了。 谢府无辜,他院里死去的,也无辜。 曾经的谢步蟾无辜,但现在的步蟾,不无辜。 枝雪,还有很多她不知名的人,本可以好好活着。 晋恪记得枝雪在她怀里凉下去的身体。 善恶有报,他们不应白白死去。 那么多条性命,怎么能没个结果。 侍卫把步蟾押下去,忽然步蟾神色冷静地叫了她。 「殿下。」 「处置了我后,先别动我那些兄弟。」 「都是苦命人,都是平白被抄了家,成了太监,之前都是好孩子。」 他没说那些兄弟无辜,而是说起了其他的。 「屯田之案,我让他们在查。」 「他们和我一样,没什么亲眷,不受拘束。能彻查到底。」 「现在已经查到廿州了,那边有些线索,给他们点时间。」 「等他们全都查完,也不迟。」 查完案子,重塑一个清清朗朗的大晋。 一边用人命发疯,一边惦记着屯田案。 晋恪深深看向他:「为什么?」 为什么藏着人命,还念着天下百姓? 步蟾笑起来,笑得明朗,仿佛刚刚没有说过那么多阴暗之事。 「我曾经,也是个胸怀天下的书生。」 第四十七章 [v] 步蟾被关了起来。 晋恪独身站在殿里,沉默思考。 怎么处置步蟾? 那么多人命,他该死。 但他的那群兄弟怎么办? 如果现在全都处理了,自然能给那些死去的人一个公正。 但如果真的处理了,屯田案怎么办?那些被贪墨了田地、成了佃农的百姓怎么办? 其实真的能去查案的,也只有这些无亲之人。 如果他们没了,晋恪很难找到没什么牵连的人去做这事。 这些人曾经读过书,懂得很多道理,并且经过事态炎凉。所以他们能做事,也不惧做事。 第96页 也只有他们敢查,不怕查。 甚至他们也不怕威胁,毕竟身边没什么在意的人了。 一边是几十条人命,一边是天下百姓被占的田亩。 她站在这里,左右为难。 很久之前,有人教过她,不要管太多。 天下很大,就不要顾细枝末节。 但她却做不到。 晋恪缓缓坐下,轻轻抚着手腕上的镯子。 镯子碎裂成两半,宫里的工匠把金融了,将镯子补在了一起。 工匠手巧,现在,看上去又是一个完好的镯子了。 但晋恪知道,它并不完好。 它碎过,就再也回不到当初。 很多事发生过,也回不去当初。 枝雪回不来了。 杜揽,也回不来了。 偌大的天下,她却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可以说说话的驸马。 她在屋中枯坐很久,终于拿了主意。 晋恪艰难开口:「查。」 刑部立案,去查步蟾的事,先把他的罪行全都查清楚。 她说了这一个字,小桃就匆匆进来了。 「国师求见。」 晋恪已经知道国师想来说些什么。 她断然拒绝:「不见!」 但话音刚落,国师就进来了。 「公主!」国师厉声说:「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你不只在害你自己!也是在害大晋!」 「水至清无鱼,这么大的天下,怎么可能是清清朗朗的一潭净水。」 「你既要当皇帝,就要容得下这个天下。这个天下可不止有清白,也有脏污。」 「若是你只看得惯清白,便不要肖想天下!」 「为帝者,心胸比才能更重要。」 国师看起来更老了,面色有些怪异的红润。 晋恪不想和这样的老人争吵。 但她忍不住反驳:「这事,不是心胸的问题!」 「这是善恶。」 国师问她:「你要做的,到底是判官,还是皇帝?」 「判官才判善恶,皇帝只看利弊!」 他问:「你觉得先皇是不是好皇帝?」 晋恪想起来自己的父皇。 其实,她和父皇不怎么熟悉。 父皇总是很忙,她也只能在宴上为父皇举杯,最多被问一句最近是否还好。 但她觉得,父皇是个好皇帝。 父皇是大晋第三位皇帝,不同于第一朝刚开拓时,父皇的朝中已经有了结党营私等事。 还有些地方出了些民变。 但父皇雷霆手段,把朝中结党营私之事压下。 民变的地方,也甚少再有问题。 于是,晋恪点头:「父皇是一代明君。」 国师又问:「那你觉得,先皇把谢步蟾家抄了时,他知不知道谢家无辜?」 晋恪无法作答。她刚说了父皇英明,现在怎么说都不对。 国师不等她回答,自己就说了:「他知道。」 国师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他知道。」 「他知道谢家无辜,他知道谢大人只是爱交友,从不营私谋利。」 「但谢大人和那几户出事的都有来往。不抄谢家,怎么显得皇威浩荡?谢家被抄,就是在告诉整个朝堂,结党营私这事,皇帝不喜,沾了就得死。」 「公主,你觉得先皇做得对吗?」 晋恪无法作答。 她觉得不对,但从结果来说,父皇并没有做错。 「谢家和其他家族行刑之时,先皇就坐在棚下,身后站着百官同看。行刑后,先皇令人将尸身在城楼吊起,不许收尸。」 「此事后,朝中果然再无人敢结党营私。」 国师掷地有声,重问她:「公主,你觉得先皇做得对吗!」 「你既要天下,又怎么能用善恶是非来立世。」 晋恪忽然有些煳涂了起来。有些事明明是错的,为什么却不能做? 正义,正确,为善,怎么都成了负累。 「你以为先皇平民变是怎么平的?」国师问她。 晋恪听说过,也看过之前的摺子:「捉首领,惩贪官,安抚百姓。」 国师「呵」地一声,晋恪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笑,还是在嘲讽? 「公主,你当真觉得捉首领,惩贪官就能安抚了百姓?」 「首领捉了,剩下的怎么办?」 晋恪隐约明白,许是不怎么干净的手段:「还有别的法子,百姓乱过,可能不会服。」 国师摇头:「这事写不进摺子,也进不了史册。」 「先皇命刑部的人去了,给了口诏。」 「若是能在五天内,劝自己的亲人不再参加民变,就有赏。」 「若是不能劝停亲人的,凡是家中亲戚有人参与了民变的,全都斩立决。」 「好处坏处摆得明明白白。」 「官府的人提前关押了这些人的亲子亲女。亲女,和一个参加民变的亲戚,很好选。」 「当然了,大部分参加民变的人,早就铁了心,是劝不回来的。」 「公主,你觉得那些人为了自己的亲生子女、生身父母,会做什么?」 不用多想,晋恪就知道,她低声做了答:「他们会藉机找到那些民变的亲戚,宁愿杀了。」 若能杀了,带回头颅,不仅能得回自己的儿女,还有赏赐。 第97页 若不能杀了,也能一命换一命,最差也是自己死了而已。但自己死了,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儿女死去强。 「到了后几天,村里的人自发组了队,装作要去投靠民变队伍,然后他们进了队,趁夜里杀了不少人。」 「先皇这一仗,不费自己的一兵一卒。赢得漂亮。」 国师问她:「公主,你觉得先皇知不知道那些民也是被贪官逼得没法子了?」 「他当然知道。」国师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贪官可以除,但这些人心已变,也不能留。」 「这些被逼民变的百姓,该死吗?」 「公主,几千人,几千人啊!你的父皇没有一点心软。」 「现在,就这几十个人,你在心软什么?」 「步蟾,不能死!」国师郑重告诉她:「不仅不能死,你还要好好待他。」 「他对你忠心耿耿,能力强干。你的很多事都是他来做,如果他没了,你以后的大业不会顺。」 「更何况,步蟾是你的人,全朝堂都知道。你若为了此事除了步蟾,只会让其他人害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护着,日后谁还愿为你做事?」 国师放软了语气:「你想想,步蟾他没有亲眷,该报的仇已报,于朝中再也瓜葛。」 「并且他没有后嗣,私心比普通人也少些。并且他方便,宫里宫外的事都能做,这样的人,于你而言,就是宝贝。」 「他不能死,不仅不能死,还要和以前一样活着。」 晋恪艰难开口:「和以前一样活着?」 她质问:「我们明知他有病,要用人命吊着,才能像个常人。这样的人,我怎么能让他和以前一样活着?」 国师看着她:「忠心又有才干的人难得啊。他一个人,与你而言,就比千万人重要!」 「我怎么养着他!」晋恪愤怒问:「拿人命餵他?眼睁睁看着他弄死人?」 「我也是个人,国师,你也是个人啊。」 国师摇了头:「人和人不一样。」 「畜生和畜生也不一样。就像康乐郡主的雪团,和野地的狼也不一样。野地的狼被人射杀,雪团在郡主那里,玩着人命。」 「公主,」国师放软了语气,像个循循善诱的先生一样:「公主看,我们晋国那么大。」 「刑部大牢里,有那么多该问斩的。」 「那些人,都是大恶之徒,也马上该死了。公主把那些人给步蟾怎么样?」 「用本就是该死的人,留住一个对你有大用的步蟾。什么都不耽误。」 国师温柔又诚恳地看着她。 晋恪本已坚定的心忽然飘忽了起来。 她明白什么是对错,但这一番下来,她有些煳涂。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她无意识地往旁边走了两步,手上的镯子有些凉,冰了她。 晋恪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想到了杜揽,想到了枝雪。 「不该这样的。」她轻声说:「这世间,本应该是善恶有报的。」 「那你的父皇,」国师平静开口:「若你的父皇还活着,他该死吗?」 晋恪开不了口。 国师又留了一句话:「你要用步蟾。」 晋恪做不到。 国师让了步:「但步蟾决不能死。公主,你等等,给他留条命。」 「过段时日看,你会发现,步蟾你不得不用。」 「我会把步蟾带走。」国师说:「你迟早会后悔的。」 「后悔了,你会来找我。」 国师地位极高,他向来不管国事,但若是他想做的事,无人敢拦。 他临走前最后又说了些话:「善恶一事,常人都能断。若单为了善恶去做事,很多人也都能做到。」 「但难的是,不看善恶。为了最好的结果,明知善,却不为;明知恶,却为之。能做到这些的人,才能不同于常人。你看那些豪绅巨贾,你看朝堂众臣,谁的手干净?他们个个背后都有造业!」 「善恶,对错,规则,律法,都是为了约束百姓,为了大晋的长治久安。」 「而上位者,更重要的是权衡。」 国师的人将要把步蟾带走时,宫女留冬忽然跪在了晋恪面前。 「殿下,」留冬磕了个头:「让我跟去照顾吧。」 留冬一向平淡,面上从没有喜悲。 「我父亲原是太医,因对后妃照顾不周,被抄了家。」 「我被送去了官寮里,挨打时遇到了步蟾。」 「他看了我一会,就把我带走了。」 「留冬是他给我起的名字,他的小妹叫谢吟冬。」 「不管他做过什么事,奴婢都谢他给了我和我娘两条命,奴婢怕他在生地方没人照顾。」 「求公主恩典。」 留冬说话板板正正,没有语调变化。 但短短几句,又是一家人的生死。 晋恪沉默半响,摆了摆手:「走吧。」 留冬结结实实磕了个头,收拾了东西,就去了国师府。 晋恪坐在床边,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她的头在疼,心也在疼。 「为什么啊?」她茫茫然,对着面前的墙壁开了口。 「这世间。」她觉得寒冷,于是紧紧握住了腕上的玉镯,试图暖热自己和镯子。 第98页 「这世间,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第四十八章 [v] 晋恪坐在案边,看了几个摺子。 奏安的,贺祥瑞的,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事。 现在晋国没有外患,只在一些地方有些小小的灾患,拨些款、发些粮就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问题严重些。 祚阳的民乱。 祚阳地处西北,天干物燥,地产不丰,本来就不富裕。 这几年,雨下的更少了。 去年和前年,朝廷专门减轻了祚阳的赋税,想让百姓好过些。 国家安泰,朝廷甚至还免了祚阳的的兵役,就为了恢復生产。 今年祚阳无雨,朝廷开了粮仓放粮,只是开了粮仓后,仍然有了民乱。 祚阳官员摺子是前几日快马加鞭送来的,禀告了当地的情况,截至到写摺子时,祚阳还好,问题并不严重。 民乱的人不多,抢走了一些粮食,还杀了几个商会和衙门的人。 衙门的人算不得什么大官,但既是朝廷的人,就算是大案,一定要施与重刑。 祚阳摺子说已经在追查了,应该很快就能捉到。 不算什么大事,但祚阳的事情,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 晋恪懒懒散散的,不想动,但既然是顺手的事情,也就做了。 她随手写了纸条,让侍卫送了出去。 这纸条就是公主的令。 这令是下给兵部的,派些将士去祚阳,协助祚阳官员,尽快平乱。 把这最大的事处理好,晋恪便不管了。 她把奏摺往旁边地上一推,就趴在了上面。 她的身边,燃着一支菸斗。 宫里都是琉璃的、翡翠的贵重菸斗,没有杜揽那样陶土的。 她让人去寻了陶土的菸斗,又放进百姓用的寻常菸叶。 菸斗燃起来,往她身边一放。 晋恪一闭眼,恍惚杜揽就在身边。 菸斗升起了一裊烟雾,晋恪沉浸在自己给自己造的梦里,不愿醒来。 她想着,她现在是在小院里,杜揽只是在厨房给她炖鸡汤罢了。 她脸上微微带了笑。 胳膊下有个奏摺硌了她的胳膊。 晋恪没睁开眼睛,直接把奏摺一推。 奏摺砸落在地,发出了声音来。 她忽然想到了国师和她说过的,父皇在世时,也有民变。 但她下的令只是镇压,并没有那么残酷。 晋恪不想多思了,继续趴在小桌上沉浸梦中。 小桃站在窗下,担心地看着公主。 她不知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手腕上一直戴着一支宫女都不愿戴的镯子,腰间挂着同心佩。 小桃蓦然想到,公主,莫不是魇着了吧…… 晋恪正舒舒服服趴着。 忽然间,她就蹲在了地上。 这姿势不好,太过粗鲁,但她浑不在意。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又到了别人身上了。 她继续蹲着,甚至不想看看周围。 但这份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旁边有人嘆了口气:「狗花,你觉得能下雨吗?」 晋恪蓦然抬了头。 她万万没想到,这世间竟然有人叫狗花。 她忽然燃起了一点兴趣来,直接问旁边那人:「我为什么叫狗花?」 旁边那人和她一样蹲在地上,闻言转了头。 「我知道你一听这个就爱生气。」那男人絮絮叨叨:「可旁人都说,贱名好养活。」 「我想着你小姑娘家家,叫狗剩不好,不若叫狗花吧。」 那男人表情严肃,正经问她:「狗花,你说实话,你能想到比狗花更好的贱名吗?」 晋恪无言以对。 自从杜揽死后,她感觉自己坠入空海,心绪和感情都无所依,生不出喜悲来,像个孤魂一样隔着一层薄幔看这个世间。 但这会儿,她忽然生出了一些无奈的感觉来。 晋恪对旁边那人说:「别叫我狗花。」 那人皮肤黑,眼睛大,嘴也大,像个憨子。 严肃起来像个憨子,现在惊讶起来,也像个憨子。 「狗花,」他严肃地说:「你哥我小名羊屎球,也没埋怨过啊。」 晋恪哑口无言。 她只能沉默。 羊屎球和狗花两兄妹,蹲在田垄上发呆,各有各的烦心事。 太阳西斜了,羊屎球站起身问:「狗花,回不回?」 他问得真心实意,好像妹妹有得选一样。 晋恪站起身,觉得非常生气。 那名字,他叫一次,晋恪就觉得他羞辱了她一次。 羊屎球走在前面,晋恪跟在他身后。 他们走到村口时,有村口闲话的大叔大娘叫他们:「铁柱子又去田里了?」 羊屎球就答话:「哎,去啦。」 那些大叔大娘摇了头:「去也没用啊。」 「不下雨,没有水,一天看八百遍,庄稼都长不出来。」 晋恪低着头,走在后面,没注意到这句话。 她只听到那些人叫了「铁柱子」。 晋恪正在被「狗花」这个名字折磨,听到了「铁柱子」后,竟然怒火攻心。 你明明有那么好听的名字!她愤怒地想着。 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第99页 铁柱子这名,是怎么都称不上好听的。 它只是比羊屎球和狗花,略胜了那么一筹。 晋恪万万那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为了铁柱子这个名字,而感到嫉妒的一天。 她怅然若失,感觉自己一天不如一天。 铁柱子走在前面,带着她走到了一个院子门口。 晋恪多看了几眼。 若把这院子称为院子,多少有点勉强。 但归根到底,它还算是个院子。 泥巴砌成的外墙,已经破了大洞,根本防不住任何人。 路过的人往里看一眼,就是一览无余。 晋恪有些受不了。 之前,她也住过院子,蒋年的院子是红砖的,不大,但是安全。 杜揽的院墙,他自己加了第二层。 杜揽总觉得月娘是天下第一的大宝贝,生怕有人夺了去。 所以在廿州时,杜揽把院墙加固了。 想到杜揽,晋恪一下子有些心酸。 但这一下心酸之后,她还得说一说这院墙。 「羊屎球。」她大叫了一声。 她哥迅速跑了出来,惊慌地看着她。 「小祖宗,」他讨饶:「你哥都要找媳妇了,这名咱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叫。」 原来他也知道不好听! 晋恪更气了。 她指着院墙问:「为什么破得这么厉害?」 铁柱子完全没当回事,转身就要走:「没水啊。」 晋恪一时之间没理解什么是没水。 忽然,她想起了一路上看见的田地。 她没种过地,但模模煳煳想起来之前见过的小桃家,还有京城和顿州城郊的田地。 不应是这样的。 正常的田地,不应该没有绿色。 这里,过于干涸了。 晋恪抬头,看到了一轮灼灼的太阳。 太阳已西斜,但温度仍然颇高。 她隐约明白了。 晋恪跑进了院里:「祚阳?」 她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 铁柱子一向不爱想事,闻声就回了。 「咋了?想去城里玩?」 铁柱子干脆利落:「你哥没钱!」 是了。 晋恪还记得奏摺上的几句。 祚阳旱,四月无雨,百姓飢,生民变。 她也记得,她收到奏摺时,祚阳的衙门,已经开始施粥了。 不慌。晋恪稳了心神。 现在应是还没到施粥的时候。 家中还有些吃的。 铁柱子个子高,现在晋恪年纪不大,铁柱子往屋里一站,又踮起脚,手往房樑上伸时,让晋恪有了遮天蔽日的感觉。 铁柱子拿着碗,从藏在房樑上的筐里盛出来小半碗面。 他把盛了面的碗,往晋恪面前一放:「做饭去吧。」 晋恪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当过被杜揽小心照顾的月娘,现在就成了伺候人的狗花。 巨大的心里落差,让她有些绷不住,脸上流露出巨大的失落来。 铁柱子看到妹子这样,多少有点慌。 他忽然想起爹娘临死前,说让他照顾好小妹。 铁柱子觉得自己现在多少有点辱没了爹娘的嘱託。 狗花的个子刚过了灶台时,自己就让她做饭,实在有点不是人了。 之前,他要耕地,要,所以忙碌,让狗花帮忙,是迫不得已。 现在田旱成这样,他做不了什么,再让妹子帮忙,多少有点过分。 铁柱子自己拿着碗,闷不做声去了厨房里。 这顿饭,吃得晋恪非常为难。 她很难把这称为饭。 能和这相比的,只有小桃家。 但在小桃那儿时,晋恪并不用自己吃饭,自然没有这么难过。 现在,兄妹俩一人一碗面汤。 面前还有一盘看不出样子的东西。 晋恪勉强把它称为菜。 她喝了口面汤,试探着夹了一筷黑东西放进嘴里。 只一口,她就「呸呸」地吐了出来。 铁柱子责备地看着她:「狗花,饭菜可就这些了哈。」 「你再折腾,我们就没得吃了。」 晋恪忽然有些怕,怕自己每天都要吃这样的饭食。 她问:「之前的粮呢?」 铁柱子扒了一口菜吃了:「哪有粮啊,这几年收成不好,抽成却和之前一样,本来剩的就少。我为了你,又不能去服兵役,多交了粮,没有剩了。」 晋恪有些吃惊。 她明明记得,这几年,因祚阳的旱灾,朝廷专门免了祚阳的兵役,还减免了税。 怎么听铁柱子的话,兵役没免,粮食税还挺高? 她觉得大概出了些什么问题。 若是她不知道,自然管不了。 但现在知道了,看到了这里的百姓,生活成这样的穷苦样子,总是要解决的。 那菜,她是一口都吃不下去,只勉强喝了面汤。 这顿饭后,她觉得肚子空荡荡的。 这饭吃不吃竟然一个样,晋恪觉得非常怪异。 晚上,她和她的羊屎球哥睡在一个屋里,幸亏没有睡一张床。 狗花年纪小,这个家是羊屎球操持的。 羊屎球整个人都不怎么精緻,被子臭烘烘的有些怪味。 晋恪把被子往脖子下盖,尽力不闻这个味道。 第100页 只是味道解决了,声音又成了大问题。 羊屎球睡着了,鼾声如雷,比大将军的还更有力些。 晋恪辗转反侧,痛苦万分。 第二日,她发现更痛苦了。 她饿了…… 飢饿是种很特殊的感觉。 她在丰梅那里体验过没吃饱的感觉,但现在,真正体验到了飢饿的感觉。 晋恪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觉得腹中缩成了小小一团。 不怎么舒服。 她愁苦地蹲在院子里。 铁柱子很爱这样蹲着,她觉得这样也不错,能觉得不那么饿。 忽然,她听到外面有人叫。 「狗花!狗花!」 「赵狗花!」 那群小孩子和唱歌一样,拉长了调调:「我们去找东西吃吧!」 孩子们站在院子外,隔着破洞,和院子里的晋恪对面相望。 晋恪忽然觉得羞耻。 她真的接受不了狗花! 她摆了摆手:「我不去!」 那群孩子们喧腾了一会儿,便跑远了。 晋恪仍然蹲在地上。 过了没多久,腹中不怎么舒服的感觉,就变成了非常不舒服。 她站起身,感受到腹中空荡,她觉得现在她什么都能吃得下。 院子外又来了一伙小孩。 「狗花!」 「狗花!」 「赵狗花,去找吃的吧!」 活着重要,晋恪想着。 她决定做个能屈能伸的人,于是撒腿跟上了那群小孩。 第四十九章 [v] 这群孩子真瘦啊。 小桃在宫女里算是瘦小的,可是和这群孩子比起来,竟然能被贊上一句珠圆玉润。 晋恪在里面算是个头中等的,还有几个个子更小的。 一群孩子往村外跑。 个子更小的那几个,有些跟不上。 有个最小的孩子,落在了最后。大家穿着颜色差不多的旧衣服,看不出男女来。 那孩子有些急,小脸皱皱巴巴地想哭。 晋恪扭头,就看到了那孩子。 晋恪脚步停了,她总归是个大人了,不能为了口吃的,把小孩子丢在这里。 她对着那孩子伸出手去。 那孩子赶紧拉住了。 「狗花姐。」那孩子开了口,是个女孩,脸蛋脏污,什么都看不出来。 晋恪头有些疼,但那孩子笑起来,很明显对狗花姐充满感激。 晋恪只能认了这个名字。 她拉着那孩子往前走。 已经快到地方了。 前面有零散的发黄的草。 有些孩子已经蹲下了。 晋恪想知道那些孩子在做什么,她还没待低头看,就见一个孩子冲着她跑过来。 满脸的兴高采烈:「狗花!我找到了,这个给你!」 他往晋恪手里一塞,就往前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有饭吃啦!」 晋恪没看清手里是什么,她低头一看,心里一哆嗦。 一只蚂蚱在她手里挣扎。 蚂蚱的腿不停划拉晋恪的掌心,她一时有些愣住了。 她没怎么见过虫,现在心里极怕。 但一边怕着,她一边还记得那孩子送给她时的欣喜和骄傲。 晋恪稳了稳心神,终究还是握住了。 但她心里不得劲,那蚂蚱一动,她就害怕。 所以想了想,她对手里牵着的孩子说:「给你拿着吧。」 那孩子年纪小,一听狗花姐要给自己,只感到开心。 那只蚂蚱就这样,从晋恪的手里到了那孩子手里。 那孩子接过去,笑得更甜了。 这孩子笑容绽开,晋恪才发现,她长得很好。 晋恪蹲下来,用袖子给孩子擦了擦脸。 「你叫什么?」她问那孩子。 孩子不懂事,不觉得狗花姐这样问有什么不对。 「我是花生啊。」孩子看着手里的蚂蚱,随口回答。 晋恪把花生的脸擦拭后,才发现这孩子天生的美人相。 因为瘦,而显得下巴更尖。 但穷人家生的漂亮姑娘,不是什么好事。 就像康乐府里的其华,也是个漂亮姑娘,结果死得更早些。 晋恪想了想,把花生的头髮弄得散乱些,遮挡了脸颊。 花生什么都不懂,认认真真看蚂蚱,甚至还有点馋。 不一会儿,那些孩子就聚拢起来。 每个人的手都是握住的,里面都有些东西。 然后,有个领头的孩子安排道:「狗花,你手里没东西,带着他们几个小的,垒个炉子来。」 这个晋恪知道,去廿州的路上,她见镖师们做过。 她带着几个孩子,找了大块的土块,垒了个半圆。 这个简单的灶台里被塞了干草。 那几个孩子把手里的蚂蚱放进干草里。 然后,有人从自己身上拿出火石,把干草燃了。 那些蚂蚱被卡在干草里,挣扎不出。 孩子们围成一圈,严肃地看着火烧过去。 有些残忍,但晋恪听到了有人在咽口水。 过了会儿,火烧完了,孩子们纷纷伸出手,对着灰烬里的蚂蚱伸出了手。 一人手里拿了一只,花生也给自己拿了一只。 孩子们迫不及待把蚂蚱往自己嘴里送。 第101页 场面有些可怕。 晋恪不是很能接受。 她没有拿,旁边有人看到了她没吃。 「狗花,」有人问她:「你怎么不吃啊?」 晋恪摇头:「我不饿。」 旁边几个孩子开始说她:「怎么可能有人不饿。」 「只有城里的老爷才能吃饱饭,你别骗我们了。」 「是啊,狗花,你吃吧,不用留给我们。」 有人拿来一只烤熟的蚂蚱,热心地往她嘴里放。 她抗拒着后退。 但蚂蚱就在她嘴边,她闻到了一股焦香的味道。 心里还是拒绝的,她的肚子却咕噜噜响了起来,喉咙也开始不停地咽口水。 晋恪一狠心,闭了眼,张开嘴。 蚂蚱进了她嘴里。 蚂蚱腿有些扎人,但一嚼,便酥脆了。 晋恪一边有些想干呕,一边不得不承认:还挺香。 吃完了蚂蚱后,一群孩子一起玩了会儿,就回家了。 晋恪回了她和她哥的那个破院子。 她哥还没回来,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晋恪无事可做。 只能坐在床边发呆。 她琢磨着,到底什么时候施粥啊,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有些人就熬不住了。 过了会儿,她哥回来了。 她哥看起来愁眉苦脸。 晋恪问他:「羊屎球,怎么了?」 她哥惯常吓唬了她:「赵狗花,不许叫我羊屎球,我是你哥!」 然后,她哥说:「我今日去了周边的村里看了看,看有没有人家要我做活,给碗面就行。」 「但是家家户户都没粮了。」 「我们还能撑多久?」晋恪问他。 「再省着点,还能半个月。」 但还能怎么省啊。 现在他们两个就吃小半碗面粉,那汤隐约有些面汤的感觉,再少些,看起来和清水也没有差别了。 「水也不多了。」她哥嘆了口气。 「村里的河早就干了,水井这几日也没什么水了。」 晋恪无计可施。 她只能说些自己知道的事情。 「朝廷该放粮施粥了吧?」 她哥想了想:「是该了,但不知道到底何时。」 这个不知道何时,就让人很难受。 晋恪明白,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填饱肚子,撑到放粮的时候。 她出去多吃一口蚂蚱,就是多给她哥省一口吃的。 晋恪拿定了主意,此后,每次和那群小孩出去找吃的,她都格外积极。 甚至,她还上了手,跟在蚂蚱在草丛里左右横扑。 花生爱跟着她,晋恪也会把自己捉的,分给她几只。 之后,越往后,越没什么吃的了。 刚开始,还能没人吃上几只,现在,一只都抓不到了。 甚至地上的草,都不知被谁家挖走,做了菜。 村里村外的地面,都是空荡荡一片,孩子们看起来愈发消瘦。 村口闲聊的那群大叔大娘,人数也越来越少了。 人呢? 应该是饿得出不了门了吧。 铁柱子站在凳子上,探头看房樑上的框。 下来后,他一言不发。 「还有多少?」晋恪问他。 他摇了头,只说:「不多了。」 「我们家粮比比别人家少,但我们人也少。」铁柱子说:「其他家里人多的还不知道能怎么办。」 「别人家也许有种子粮,实在没吃的,就吃种子粮了,总归能比我们多活几天。」 他们自己都要活不下去,顾不了别人了。 铁柱子想好了办法:「城里人总归比我们粮多些,我身体健壮,许是能去城里讨口吃的。」 「我们在村里,没粮了也只能讨别人家的,别人家里也不宽裕,我们进城吧。」 晋恪也觉得,施粥也应该在城里。 她同意了她哥的想法:「行,进城吧。」 两个人,动弹起来也容易。 当天下午他们就收拾了东西。 下午时,有小孩子来找她:「狗花!狗花!」 「我们去找吃的啊!」 铁柱子从屋里探出头告诉孩子们:「她不去了!」 「我们进城看看。」 那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城里有吃的吗?城里的老爷会打人……」 铁柱子觉得这些孩子太小了,不懂什么事。 于是,他大声说:「我先去城里看看,若是城里有活路,我就回来告诉你们。」 第二天一早,铁柱子用家里的面烙了饼。 面粉就那些,若是做汤,还能撑上几天,但烙成饼,就只有三张。 「一个现在吃,一个路上吃,还有一个到城里再吃。」铁柱子计算得好好的:「咱们还有几个铜板,就算找不到活计,也能撑几天。」 两人分吃了一张饼,就出发了。 他们没有马,没有驴,也没有车,只能步行。 祚阳城还有些距离。 铁柱子自己背着所有的傢伙什,晋恪什么都不背,只要走路就好。 但即使是这样,还是很累。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停了下来。 晋恪一屁股坐在路边,唿哧唿哧喘气。 铁柱子骂她:「狗花,你真是一点用都没有,才走了这么一点。别指望你哥背你走完。」 第102页 确实不能指望。 铁柱子现在很瘦,吃的也少,晋恪不能让他背。 休息了一会,他们继续出发。 晋恪从没在飢饿的情况下走过这么远的路。 她的眼前开始发昏,但没有办法,她只有这一条路。 她耳朵嗡嗡地响,眼前一片昏黑。 忽然,她哥伸出手,一把揽住她,把她背在身上。 铁柱子还得背着背篓,他只能把背篓放低,才能背住妹妹。 「赵狗花,你可真是个废物。」铁柱子骂着她。 晋恪趴在他背上,昏昏然地喘了口气。 他们走了很久。 她能看出来铁柱子也很累了。 但她的腿酸软到无力迈一步。 晋恪只能趴在他身上,保持不动,不给铁柱子增加难处。 但她往远处望,看不到一点祚阳城的影子,只有干涸的地面,和干枯的树木。 「还有多远?」她忍不住问。 「还有好远。」铁柱子只是这样说。 然后,他又小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城里让不让人进去。」 「什么意思?」晋恪问他。 「听说,之前有难时,祚阳城门就关了,不让进出,必须拿着条子才能进。」 晋恪有些急:「你不知道让不让进,我们就这样去了?」 铁柱子大大喘了口气:「能怎么办呢,不走也是个死啊。」 「就算进不去,也有别的地方待。」 晋恪努力安了自己的心,还没到那个时候,祚阳应当是让人进的。 「哥饿了。」 晋恪从背篓里拿出他们唯一的饼子来,她掰了一块给铁柱子。 饼子干巴,铁柱子努力咽了。 晋恪又给他掰了一块。 铁柱子又吃了。 第四块,他就不要了。 「剩下的给你。」他说。 铁柱子计算得很准确,饼子还剩了一半。 但晋恪吃不下。 她饿,但铁柱子更饿。 他还背着背篓和她。 她没这个脸吃。 「我不饿。」她说着,又把饼子往他嘴里塞。 铁柱子坚决地闭嘴摇头。 她无奈,只好把饼子收了回去,小心翼翼放好。 这半块饼子,就是他们的命了。 铁柱子的身子开始有些晃悠,晋恪想让他把自己放下。 但他的手已经僵了,松不开。 她怕得不行。 祚阳还没到,他们还没等到施粥,也还没告诉村里的人,祚阳到底有没有粮。 不能死在路上。 忽然,他们身后有了马车辘轳的声音。 来了几辆马车,周围有几个护卫。 第一辆马车上坐着个穿蓝衫的人。 那些人看起来不好相与,但没法子了。 晋恪拼命对这些人喊:「求大人救命!」 「我哥带我去祚阳城里讨命,快撑不过去了。」 那些护卫看了他们一眼,没什么表情。 但车上蓝衫的人看了他们一眼,开了口:「来吧。」 铁柱子已经没了意识,整个人浑浑噩噩往前走。 终于到了第二辆马车前,铁柱子手微微一松,把妹妹放在上面。 然后,铁柱子整个人僵硬地倒在车上,闭上了眼,唿哧唿哧地喘气。 晋恪忙着给他扇风,想让他好一些。 车队开始行进,晋恪身子一晃,她连忙抓住了身下的麻袋。 这一抓,她就是一愣。 全是粮食。 第五十章 [v] 祚阳城门没关,但也不能自由出入了。 幸亏有个许老闆。 许老闆是粮铺的老闆,就是坐在第一辆车上穿蓝衫的。 他在门口递交了条子,说铁柱子和晋恪是他店里帮忙的。 许老闆很明白办事的道理,说着话的时候往看门兵手里塞了小块的银子。 看门兵轻车熟路把银子往自己袖子里一收,看都没看一眼,便放行了。 他们进了门,晋恪看到后面有人,没有条子,也拿不出金银,被拦在了门口。 她有些后怕,如果没遇到许老闆,这次就麻烦了。 那些护卫是许老闆请来的,送到了粮铺门口,又帮忙把粮食搬进去之后,那些人就走了。 粮铺没开门。 许老闆带着铁柱子和晋恪,从铺面后的小门进了后院。 院子不大,但是种了树,窗框上还有几盆花,看起来很有家的感觉。 许老闆知道他们累坏了,对着侧屋里喊了一句:「桂娘,端饭来。」 屋里出来个姑娘,脚有些跛。 桂娘端来了两碗饭还有两份小菜。 铁柱子和晋恪对她道了谢,吃了起来。 他们饿太久了,两人吃得飞快。 吃完后,许老闆也没说别的。 只是让他们去洗漱下,然后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房,让他们去休息。 晋恪进了房,房间很小,一半放满了东西,另一半有张床。 她上了床就躺下了。 虽然觉得这事古怪,但铁柱子也在,并且许老闆看起来瘦弱,桂娘跛脚,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等铁柱子休息过来,来两份的许老闆和桂娘都打不过他。 晋恪也想多思考下许老闆的所求到底是什么,但她太累了,又吃得很饱,一沾床就闭了眼。 第103页 晋恪从不打鼾,但这次竟然有了鼾声。 这一觉睡得她舒畅。 睡时刚傍晚,起来时已晨光熹微。 她从床上起来,用手指给自己顺了顺头髮,然后出了房门。 出去之后,她才发现,她哥也起来了。 两兄妹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许老闆是好人。」铁柱子小声说。 晋恪遇到过很坏的人,但她仍然想贊同铁柱子一次。 铁柱子怕吵醒还在睡的许老闆,轻声说:「许老闆帮了我们,我们也得给他做点事情。」 铁柱子在院里看了看,立刻发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院里有个水井,旁边的大缸里已经没水了。 铁柱子自己去打水,让晋恪去帮忙清扫下院子。 铁柱子人憨厚,晋恪觉得他这样没问题。 她有自己的私心。 若许老闆是好人,单纯帮了他们这一次的话,那他们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 但若许老闆心怀叵测,要为难他们,那他们大可以一走了之,反正也帮了忙,不算理亏。 兄妹两个忙起来。 他们没看到,许老闆已经起了床,站在窗边,默默看他们。 等铁柱子和晋恪忙完之后,许老闆刚好推门出来。 许老闆脸上带着笑:「这就休养过来了?不多睡会?」 铁柱子站好,憨憨答话:「睡好了,不累了。」 桂娘也出了门,对他们抿嘴一笑,就去了厨房。 桂娘手脚利落,不一会儿就做好了饭食。 这时候,铁柱子已经把缸里的水打满,也噼了柴。 他们四个刚好可以吃饭。 四个人围着饭桌,许老闆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我店里之前也有伙计,」许老闆嘆了口气:「你们也看到了,店不大,一个伙计够用。」 「之前有个张叔跟了我几年,但他老了,去年回老家了。」 「我重又雇了伙计,前几日,那伙计有些事情,也走了。」 许老闆诚恳问:「我在路上遇到了你们,想着你们来祚阳讨命,许是没个着落,若是不嫌,就在我这里做个伙计吧。」 铁柱子看了妹妹一眼。 晋恪觉得没什么问题,这许老闆大概而立之年,身子看起来不怎么好,应该是做不了粗活的。 铁柱子脑子一般,但体力很好。他们俩在祚阳并没有个亲朋,若能在这里做工也不错。 晋恪多问了一句:「可是,我哥当伙计,我做什么啊?」 她看上去有些惶恐,怕自己被嫌弃的孩子样。 许老闆脸上带了笑:「你还是个孩子,能做些什么啊。」 语气宽和,没指望晋恪干活的样子。 「说实话,现在祚阳城外有些进不了城的,但我也不敢收。昨日,你们两个走在路上,让我想起来当年,我也是这样带着桂娘到祚阳的。」 桂娘不太敢说话,听到这一句,也开了口:「在路上时,我腿伤了,我哥背我来的。」 晋恪明白了。 许老闆这是对铁柱子感同身受了吧。 「我是觉得,快死了也不丢掉妹妹的人,不会坏。」 铁柱子听了这话,对徐老闆肃然起敬。 没想到许老闆这么瘦弱的人,当年竟然也硬撑过。 他们兄妹俩心里没有疑问了。 铁柱子答应了:「那就劳烦许老闆。」他拍了拍胸脯:「您也看得出来,我体壮,能干活!」 晋恪赶紧接了一句:「我也能干活。」 许老闆乐呵呵的:「用不着你干多少,你个小丫头和桂娘一起顾着家里就行了。」 就此,铁柱子和晋恪在许老闆这里安了家。 许老闆刚得知狗花的名字时,表情一言难尽,还琢磨着给孩子换个名字。 但铁柱子总在院里大声叫她「狗花」「赵狗花」。 桂娘也就跟着喊了。 听惯了,许老闆竟然觉得还算顺耳。 到了祚阳城里,晋恪仍然没能摆脱狗花。 铁柱子干活确实利落。 现在粮铺的生意还好。毕竟不是祚阳城里有名的大粮铺,来买粮的大多是周围的人。 若有人来买,许老闆记帐收钱,铁柱子搬粮食。 两个人配合得当,对彼此都非常满意。 铁柱子脾气好,又没心眼,若是老人女子来买粮,他就帮忙送过去,和旁边的街坊处的不错。 旁边有家打铁铺,那家的几个伙计都和铁柱子差不多的年纪,挺聊得来。 打铁铺的那几个小伙子好拳脚,还教给了铁柱子,几个人时常嘻嘻哈哈打着玩。 许老闆非常支持,让他好好学拳脚:「说不定以后我们再运粮,光靠你就行了。」 这是笑话,但铁柱子上了心,果然学得更认真起来。 晋恪在这里也算舒心。桂娘腼腆,对着孩子也不故做大人样。 晋恪和她处得不错。 桂娘有一手好厨艺,并且很照顾晋恪,时常问她:「狗花,你有想吃的吗?」 晋恪仗着自己会做一点饭菜,在宫里吃过的样式也多,有时候会对她提出一些建议来。 这些建议乱七八糟,并不怎么有用,但桂娘总是认真听了,想办法满足她。 许老闆有时候都感嘆,现在吃到了不少新鲜菜式。 第104页 虽然大多并不好吃。 在这里,晋恪和铁柱子吃得饱饱的,几乎要忘记现在是旱灾。 他们担忧着村里人,可是现在祚阳并未施粥,他们回去也没用,只能等到施粥了再回村里说一声。 但灾难不会只降临到城外人的身上。 有一天,许老闆和铁柱子很明显感觉来买粮的人变多了。 许老闆问了来买粮的人,那人有些急:「许老闆还不知道呢?」 「门口有灾民了!」 「现在门口兵多了,难进也难出。」 「很多卖粮卖菜的都进不来了。」 那人说了几句,就急着回家了。 许老闆明白了,他当即关了门。 灾年真的到了。 他开的是粮铺,自然要卖粮,但卖粮之前,他得把自己要吃用的留出来。 这一下午,他们没再开门。 桂娘和许老闆算计着四个人的吃喝,又给了铁柱子钱,让他去外面多买些菜。 铁柱子对祚阳不熟,只能带着桂娘一起出了门。 等他们两个回来时,铁柱子背上背着背篓,里面有一群鸡崽。 他手里还拿了一大捆干货和腌肉。 桂娘手里拿着几包菜籽。 旱灾没那么容易过去,他们得做好长期的准备。 铁柱子回来喝了口水,按照许老闆的吩咐,把几大包粮食放到了房里不同的地方,藏了起来。 他们就靠这些活命,够了。 许老闆看了看粮仓里,还有不少粮食。 他算了算:「都卖出去吧。」 许老闆担心祚阳的百姓:「我担心有人多买了我的粮,再高价卖出去。」 「明日开始价格不变,每人只能买十斤。」 「多卖些日子,说不定能让更多人吃到粮食。」 铁柱子觉得有道理,同意了。 晋恪觉得许老闆做的对,但她又觉得没必要这么谨慎。 朝廷的粮就要到了,不用担心这么多。 只是,许老闆的计划,并没有用上。 晚间,他们四个吃了饭,就听到了有人拍门。 那拍门声极大,不怎么客气的样子。 铁柱子粗声粗气喊:「今日不卖,明天开门!」 但这一声喊过后,那人还是在拍门。 「开门,商会来了。」门口有人大声喊了。 他们只能开了门。 桂娘和晋恪进了屋。 桂娘关了门,晋恪立刻站在窗前,从门缝里往外看,看他们要说些什么。 进来了三个人。 一个中年人,穿宝蓝色长衫,走在最前,应该就是商会的人,后面跟着两个护卫。 许先生做了个揖,那中年人没回礼,径直开了口。 「商会这边的各位大人今日议了事,最近这粮食买卖都停了吧。」 许先生一时没听懂:「停了?」 那中年人微微点头:「对,停了。」 许先生又问:「那这买卖,什么时候做起来?」 中年人说:「就等商会的消息了。」 许先生微微皱了眉:「可是,周围的邻居都还在等我的粮下锅。」 那中年人抬高了眉:「这年头,还有等粮下锅的?」 他嗤笑一声:「让你不要卖,就不要卖。」 「你这点小生意,其实各位大人并不放在心上。」 「但总归算是门粮食买卖,不能破了商会的规矩。若是其他粮食生意都停了,就你开着,算什么样子!」 那人训斥了许先生。 「这几日,谁来都不能卖粮。」 「若是卖了,呵。」那中年人只留了这一句,就走了。 铁柱子愣愣地看着他们离开,关了院门后,他还是不太明白。 「许老闆,他们为何不许卖粮啊?」 许老闆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先听他们的吧。」 桂娘和晋恪从房里出来,四人继续吃饭。 菜的味道不错,桂娘做出了一点宫里的味道来。 但晋恪食不下咽。 不许卖,是为了什么? 冷不丁的,她想到了一句话。 物以稀为贵,待价而沽之。 她低头吃了口菜,微微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说: 粮铺的故事后,公主就要回星际了。这是个不太长的故事,公主不是很厉害的人,没办法做到很多事情。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普通人。 第五十一章 [v] 第二日,许老闆果然没有开粮铺的门。 他在门口贴了告示,说粮不足了,等粮够了再开门。 也有人来买粮,看了告示嘆口气就离开了。 他们四个无事可做。 铁柱子和晋恪就在院子里种菜。 桂娘给他们收拾出来一片空地,铁柱子拿着锄头挖出坑来,晋恪往里面放菜籽。 晋恪有些渴了,她把菜籽往旁边一放,就去了厨房里喝水。 许老闆就在厨房旁的躺椅上坐着,悠哉游哉地看书。 他们院里有井,所以院里的树长得茂密,是旱灾里难得的一点绿意。 阳光灼热,但树叶茂密,给这个小院撑出一片阴凉来。 舒服得不像是灾年。 晋恪喝了水,有些感嘆。 然后,她准备往院里走,去给铁柱子帮忙。 第105页 但许老闆轻声叫住了她。 「你歇着吧。」 晋恪不明白,她顺着许老闆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铁柱子在锄地,桂娘拿了菜籽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说说笑笑。 桂娘腼腆,但这会儿竟然话多了起来。 铁柱子平日里有些憨直,这会儿竟然显得温文,说话轻声细语,还不时回头看桂娘,怕她跟不上自己。 晋恪心里有些酸楚,铁柱子对狗花可没这么温柔过。 虽然路上铁柱子会背着狗花,但还是一边骂一边背,从没说过一句好话。 晋恪在他这儿,从没感受过柔情。 他为什么要对桂娘这么好! 一瞬间,晋恪有些悟了…… 她停下脚步,站在许老闆身后,果然不过去了。 许老闆嘴角一直噙着一缕笑意。 晋恪想到了其他的事情,桂娘跛脚,许老闆体弱。 并且,许老闆而立之年都没有成亲,他对铁柱子许是有别的所求,不止是个伙计吧…… 这不是坏事。 晋恪也放了心,不去管那边的铁柱子和桂娘。 她站在许老闆身后,问他:「许老闆看的什么书?」 其实,她看到了,好像是个什么传奇。 许老闆好声好气:「是个侠义故事。」 晋恪点了点头,又问:「这故事讲的什么啊?」 许老闆家中,桂娘不喜欢这种故事,铁柱子时常出去练拳脚,难得有人问他。 他终遇知音,当即滔滔不绝,把这故事从头给她讲了一遍。 晋恪拿了小凳子,坐在他旁边认真听。 许老闆向来体弱,不能活动,现在讲起故事来,脸颊都红润起来。 晋恪万万没想到,他这样文静的一个人,竟然着魔一样喜欢行侠仗义的故事,甚至把里面的一些人物说的话都背了下来。 这故事确实不错,她也愿意听。 铁柱子和桂娘正在忙碌,听到这边的声音,扭头看过来。 只看到一大一小交流得热烈。 桂娘微微一笑:「甚少有人听我哥讲故事。」 铁柱子挠了挠头:「我妹就愿意听故事。」 他们相视一笑,继续忙碌。 铁柱子看了一眼妹妹,又偷看一眼桂娘,只觉得这祚阳城里,真是来得太对了! 他们几个在这小院里,自是没什么问题。 但外面情况并不怎么好。 许老闆和晋恪也感觉到了一些变化来。 这几日敲门想买粮的人越来越多了。 许老闆时常站在院里,听着外面的敲门声。 外面的人敲了许久,终于离开了。但许老闆的眉头仍然皱着。 「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许老闆喃喃。 晋恪问他:「朝廷该放粮了吧。」 许老闆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只说了一句:「还没到时候。」 晋恪看不到外面,不知道村里、城外是什么情况,自然也无法得知,究竟到没到放粮的时候。 但这几日,甚至晚间都有人在敲门求粮了。 终于,一个夜里,拍门声响了很久都没停止的时候,许老闆披了外裳,从房里出来了。 晋恪也被惊醒,坐在床头往外看。 许老闆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后,似乎终于拿定了主意。 铁柱子也起来了,他们两人没开灯,悄悄打开了小门。 进来了一人。 是胡同里的一个笔墨先生家的女儿。 那个笔墨先生是个老童生,考了十几次,都止步于童生。 现在还在考,但也慢慢认了命,开始做些营生,写写对联和书信,也教教识字。 他家有个女儿和病妻,之前就是他家女儿时常出门买东西,操办家事。 老童生的病妻要药养着,虽然他每月都能赚钱,但剩余不多。 因此,他家的女儿每次买粮,不会买多。 许老闆问:「文娘,可是家中没粮了?」 文娘几乎带着哭声:「我家本是一月一买粮。父亲看出这次灾情可能有些影响,本让我多买些。」 「但母亲病发,去医馆拿了药。那药钱就把粮钱全用了。」 「父亲脸薄,非要攒够钱再来买。」 「没想到,钱还没攒够,粮食不够了。」 文娘拭了下眼角:「我知您闭门,定是有难处,可是全城的粮铺都关了,再不找您,我全家都饿死了。」 文娘硬撑着,说话带着哭音,却不失态,把事情说了清楚。 许老闆嘆了口气,转头对铁柱子说:「去拿十斤的粮吧。」 文娘有些慌张:「用不了这么多。」 她知道现在粮食难得,她手里并没有这么多钱。 但铁柱子已经去了屋里,给她拿来了十斤的粮。 文娘慌里慌张,把手里钱袋往许老闆手里塞。 许老闆接了,但文娘又去摘自己颈上的项圈。 许老闆连忙劝她:「不必如此。」 但文娘跟着自己父亲学了一些风骨来,非要把项圈摘了给他,还说:「若是需要,许老闆就当了它,若是暂时用不着,等我攒够了钱,再把项圈赎回去。」 许老闆只能接了,苦笑一声:「这是把我噹噹铺了。」 文娘感激一笑。 第106页 许老闆也说了了自己的难处:「商会不让卖啊。」 不让卖是为了什么,他没说。 但他们都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各有各的难处啊。 铁柱子想帮她把粮送回去,文娘拦住了:「你们别出门了。」 她艰难地把粮往衣服下一藏,整个人都臃肿了起来。 然后,她出了门,沿着墙边回了家。 铁柱子看着她离开,关好了门。 许老闆走到放粮的库房看了会儿。他存的粮很多,整间房子满满当当。 有些人家有存粮,但也有很多没有。 他皱了眉:「不能这样了。」 他严肃说:「不能让他们饿死。」 此后,许氏粮铺白日里仍然闭着门,但晚上小门开了一点点缝隙。 街坊里心照不宣,夜里时常有人鬼鬼祟祟进来,出去时就腰身臃肿。 这事做了还没几日。 商会又来了消息。 还是上次那人,站在院里,用手指比划出一个数来。 「按这个价钱卖,知道了吧。」 许老闆看了一眼,就一惊。 「这是……翻三番?」 商会的人点了点头:「现在运粮难啊,收成也不好。」他装模做样嘆了气:「我知道翻三番让你吃亏了,但总得顾着百姓。」 「不许多卖,每日按我们规定的量卖,多卖些日子。」那人最后下了叮嘱:「听商会的,不让你吃亏。」 许老闆无言以对。 商会的人甚怕他会阳奉阴违,专门在许氏粮铺门口挂了牌子,写明了价格。 牌子上还有一行大字:「若有违者,后果自负」。 虽然白日里也能开业了,但价格一下子高了那么多,许老闆甚是不好意思。 但是来买粮的街坊很体谅他,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 「没事,有的吃就好。」有个街坊告诉他:「起码你这儿的都是真粮食。」 「有些粮铺里啊,开始往粮食里面掺麸子了。」 「还有些更不要脸的,给出的,都是里面发霉的几年陈粮。」 因为许老闆粮食好,开始有旁边街坊的,也来这里买粮了。 只是有商会的要求,许老闆不敢卖多了,每日的量卖完了就关门。 但他开始焦虑起来。 「怎能这么做。」他们吃饭的时候许老闆说。 「城里朝廷有粮仓的,若真是粮铺供不上,应该放粮的。」 但现在,百姓缺粮,粮铺涨价,粮仓并没有放。 到底何时,才能放粮? 这个翻三番的价格并没有卖多久。 门口的牌子被商会换了。 翻了五番。 还是能买得起的价格,但照这个速度下去,粮马上比之前的肉价还贵了。 当然了,现在的肉价还是比不上。 现在的肉价和菜价,都涨得一骑绝尘。 许老闆不想这么卖。 这东西都贵了,百姓吃什么? 现在,他已经能看到一些人开始拿家里的东西变卖了。 在家里,许老闆说了自己的想法:「别太招摇,但也不能看着他们饿着。」 「价格挂着,但粮多给。」 他们商议好办法,还没来得及做,商会有了新的要求。 商会这次来了十几个人,把许老闆的粮仓的粮食记录在案。 「现在卖粮难。」商会的人说:「商会也不容易。」 这句不容易一出来,许老闆就明白了。 这是要钱呢。 商会直接抽了八成的分。 并且,粮食数量被记录好了,许老闆根本没办法和之前想的一样,多给粮食了。 若是他不按商会的价格卖,那这个抽成就给不了。 许老闆有些气,他忍不住抬头问:「商会这么做,衙门可是知道?」 那人惊讶地看着他:「这事商会功劳苦劳都有,衙门知道又何妨?」 那人又说:「若是你不能和商会共进退,那你这粮,商会就收了,替你买卖。」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临走时,商会又丢下一句:「别忘了,我们会长可是姓吴。」 晋恪站在窗户外偷听到这句姓吴,她有些懵。 片刻后,她想到,祚阳的太守,是叫吴竹清吧…… 祚阳,到底要做什么? 第五十二章 [v] 许老闆最近心情并不好。 买粮的人多,每日都不到午时,就把商会规定的一日的份额卖光了。 下午他们没了事情,但总是能听到有人拍门求粮。 但他只是个普通的小商人罢了,不敢和与官府有牵连的商会作对。 更何况,他不想挣这个钱,多的是人想挣这笔钱的,他不敢和别人不一样。 许老闆听街坊说过,外面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他们在自己家中不担心,但外面到底糟成了什么样子,他想去看看。 晋恪也想去。 铁柱子自然是要陪他们的,桂娘腿脚不方便,便只让她一人在家。 他们三个出了门。 刚出门,他们就看到旁边打铁铺里在忙碌。 打铁铺家的一个小伙子见了铁柱子立刻站起身,打了个招唿。 「柱子!」 铁柱子立刻应声:「明子!今日晚点打拳吗?」 第107页 小伙子摇了头:「不行,最近我家生意颇多。」 他凑过来,小声说:「接的衙门的生意,要打造不少兵器。」 铁柱子明白了:「那你忙吧。」 伙计看了看铁柱子壮实的身材,有点遗憾:「你要是来我们这儿当伙计多好。我就没见过力气比你更大的人。」 「铺子里的兄弟也都想你了。」 铁柱子喜欢听他夸自己,但他不愿意去打铁铺,打铁铺里没有能给妹妹讲故事的许老闆,也没有桂娘。 他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走了。 许老闆的店在城中,离城门很远。 他们越往城门的方向走,越觉得不安。 小点的吃饭馆子都关了,原先拥挤的集市现在也只有寥寥几个人。 「上次我来时,」铁柱子说:「这路的两边还有一些卖肉和菜籽的。」 「原先有些城外的农户,有进门的条子,能进来卖些家里的东西。」许老闆解释:「现在城门严了,不让进了。」 他们往前走,看到只有寥寥几家铺子还开着。 这几家铺子门口都挂着商会的牌子,写着价格,都比之前贵了几倍。 「东西是少了。」许老闆有些怒气:「但也绝不是这个涨价的法子。」 他们继续走,前面有个店门口停着不少马车,是难得的热闹样子。 他们路过时,晋恪扭头看了好几眼,看到了三个大字:谈月楼。 晋恪还看到了里面店小二忙碌着,给客人端菜。 她抬头,看许老闆。 许老闆懂她的意思,低头小声解释:「这是祚阳城里最好的几家馆子之一。」 「我一年都不捨得去一次。」 若是许老闆这样的小商户都不捨得去,能去得起的,又是什么人? 他们继续走,终于走到了临近城门的地方。 这里又不一样了。 乱糟糟的。 门内门外都有不少守卫。 铁柱子想走近一些,被守卫拿着□□指了一下:「若出去,就不能进来了!」 他只能收回了脚。 三人远远看过去,看到了外面有很多人偎在门口,哭求着想进来。 偶尔,也真的有人能进来。 进来的人多是穿了华服。 甚至有纵马的,身后跟着不少护卫,守门的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急忙给这位让了路。 这门禁,对那人来说,恍若无物。 偶尔,也有土财主样的人带着全家人进来了。 晋恪看到那人进来前,从兜里掏了不少东西给了守卫。 为什么非得进来? 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晋恪实在好奇:「许老闆,为什么他们非得进城?」 许老闆也想知道,城里也不多好啊。 他们跟上了那户刚进来的土地主,在一个拐角拦住他们。 「劳烦,」许老闆开口问:「城外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那土地主明显有些紧张,看了他们三个一小一弱之后,松了口气。 「城外啊,」土地主嘆了口气:「不怎么样啊。」 他凑过来,小声说:「庄子里的人都快没粮了。」 「不能待了,」他有些后怕:「虽然我家中有粮食,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真的疯了,来我家抢粮食,抢粮食还好,我家可还有妻妾孩子呢,命要紧。」 许老闆面善,那个人终于进了城,心情不错,也愿意多说一句:「这城门可不好进啊。」 许老闆嘆了口气:「是啊,进了也不一定好过。现在粮价都贵。」 那人嘻嘻一笑:「兄台看我现在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来的时候,带来了全家的粮食。门口护卫说了,粮食二换一,我来的时候,可是带了六车的粮食。」 「我进了门,粮食交给他们,进了城安顿好,他们还我三车。」 土地主有些心疼:「只是折祚阳的入城费贵了点。一人二两银子,用地契也行。」 「我原本可是带了不少奴僕,只是不捨得花那么多钱,只带了这几个得用的进来。」 「那门口,人太多了。」土地主打了个冷战:「兄台万万不要出门去。」 「门口难民越来越多了,现在大多还有些存货,周围也有野菜,许是能撑些日子。以后啊,可不一定什么样。」 许老闆问清楚了,道了谢。 三个人往家走。 这法子是不错。 想进城的,就收些金银,粮食可以抵。 这样子,倒是真的能攒出来一些粮来,若是用中间攒出来的粮来救济城外的百姓,也是个法子。 但是听那土地主的话,粮食并没有到城外百姓的手中。 晋恪问:「那多出来的粮,去了哪里?」 许老闆不说话,皱着眉回了家。 又过了几天,商会果然又来了消息,又涨了价钱,但也在牌子上另外加了些字。 地契,房契也能换粮了。 若是用现在住的房子换粮,还能住到旱灾过去,中间不用搬出。 但大家都是普通百姓,又能有几间房?用房契换了粮,之后日子也难过啊。 很多人都是拿了家里的东西去了当铺。 但很明显城外更艰难些。 第108页 铁柱子有时候会出去走一圈,看看现在的情况。 有次他回来时,有些忿忿。 「我看到城门口有些人进来了,穿得破旧。」 「进来的大多是些女子和孩童,我问了旁边的一个阿爷。」 「阿爷说,现在进门放开了一些。若是愿意签卖身契,就能进来,还能给家人一点粮。」 「城外的百姓,为了让家中活下来一个,宁愿签了卖身契。」 「可即使是愿意签,门口也有人来挑选,有病的不要,不好看的不要。」 「这是在逼良民为奴啊!」 铁柱子的手按在桌子上,爆出了青筋:「粮呢?」 他又问了一遍:「粮呢!」 晋恪无话可说。 许老闆嘆了口气,桂娘坐在一边低着头。 他们都知道官府有粮。 门口收了不少外来富户的粮,粮仓里有粮,甚至像许老闆这样的小粮铺里都有粮,那些大粮商那里肯定也有。 那这些粮呢? 房门开着,晋恪能看到旁边的仓库,她知道里面有粮。 那些粮,许是救不了祚阳城,但能解很多人的困。 但他们被约束着,不许卖出。 许老闆沉默不语。 白日里,他还是按照要求,只卖规定数量的粮食。 晚上,他们听到了敲门声,躺在被窝里,捂住了耳朵。 听不见,就是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存在。 又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粮食价格隔几日就要涨一番。 原先来买粮的人还能买上十斤,后来,只能买上三四斤。 现在,甚至有些人只能买几两了。 几两,若是家里人多些,就只能吃上一顿。 若是和铁柱子、狗花一样,做了稀薄的汤,也不过几顿而已。 许老闆听到对面那人说只要几两时,抬头问:「怎够吃?」 那人面庞消瘦,闻言苦笑起来:「是不够吃。」 「但这粮,和金子一样的价,我买不起啊。」 来人絮絮叨叨:「我家中小女儿,已经体弱到走不动路了。」 许老闆听不得这种话。 他给铁柱子使了个眼色,悄悄在柜檯下做了个往里加的动作。 铁柱子明白,往那人的袋里多放了一碗。 那人拿到粮袋,勐然一惊,他惊喜地看向许老闆。 许老闆摆了摆手,让他快走。 那人微微鞠躬,将粮袋藏在怀里,快步跑走了。 他们四个吃饭时,许老闆说了这事:「我们自己够吃了。」 「虽然不知这旱灾持续多久,也许商会和衙门让我们把粮留着有大用。」 「但我们总不能守着这么多粮,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就算一两个月后,粮不够了,有人饿死了。那我也不想让这些人死在这几天。」 晋恪明白他的意思。 仁者,不忍也。 许老闆只是不忍心。 晋恪也不忍心。 不管祚阳对以后有什么计划,但现在,确实是有人快饿死了。 铁柱子明白了:「行,以后若是有人要几两粮,看起来瘦弱的,我就多给些。」 其实多给,也多给不了多少。 一碗,两碗罢了。 能助他们多活几天罢了。 但谁知道这几天里,朝廷是不是放粮了呢。 这一碗,两碗,就是几条人命。 许老闆和铁柱子果然就这么做了。 虽然就多给出去一点,其实积少成多,这几日也给出去不少。 商会的人来检查的时候,就看出来一些不同来。 他们和上次记录的数字比了比,觉得有些不对。 商会的人对许老闆冷斥:「你家的秤砣若是不准,就换新的。」 「若是还不准,就把粮送到商会去。」 旁边有人嘟囔了一句:「公子就不该那么仁心,粮就该收走的……」 他们说的公子是谁,晋恪不知道。 但这绝不是仁心。 被商会的说过之后,许老闆果然有些害怕。 归根到底,他只是个小生意人罢了。 但看到来买粮的那么可怜,他又忍不住。 有一天,又来了一个买粮的生面孔。 面色苍白,几乎骨瘦如柴。 他轻声说:「二两。」 许老闆看了看他,因为面生,他不敢给这个人多。 但那人看了许老闆一眼,悲悲戚戚开了口:「现在粮真的比命贵。」 「我家中母亲早就卧病,儿女还小,饿得直哭。」 他絮絮叨叨的:「这粮价什么时候才能下来啊……」 他瘦成这个样子,很明显家中真的困顿。 许老闆对着铁柱子点了点头。 铁柱子往那人的袋子里多放了大半碗。 那人拿到粮袋,掂了掂,脸上露出了欲哭的表情。 他后退了几步:「我也不想的啊。」 他真的流出泪来:「但我的母亲为了孩子们,已经不吃饭了,她只想把粮留给孩子。我是当儿子的,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母亲饿死。」 他忽然转身,街角站出来一个男子,那人把手里的袋子交给了那个男子。 男子身穿锦衣,拿着那粮袋子,掂了掂重量,脸上露出笑来。 第109页 身后有僕从给了那个买粮的人一大包粮。 然后,穿锦衣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轻声问许老闆:「这是二两?」 许老闆看着他,明白今日栽了。 「这家店坏了商会规矩,扰乱灾时规矩。」锦衣男子说:「把他家的粮都收走,商会代为处置。」 后面护卫大声应了:「是!公子。」 一群护卫走进来,直奔仓库。 铁柱子去拦他们,被抽了一巴掌。 铁柱子的气上来,直接动起了手。他力气大,学过一点拳,打倒了三个护卫,但那边人多,他终究还是被按在了地上。 晋恪和桂娘在屋里听到了声音,急忙奔过来。 晋恪看到铁柱子被人按在地上,而不认识的人把粮食一袋一袋地从粮仓搬走。 她又急又气,跑出去大声喊:「还有没有王法了?」 没有人理她。 她个子只到那些人的腰,什么都做不了。 许老闆面目平静,站在柜檯里,看着他们搬粮食,还劝了一句:「狗花,算了吧。」 这事,只能算了。 没多久,他们的粮食就没了。 粮仓空空。 四个人呆站在院里,说不出话来。 铁柱子脸上有伤,桂娘过来给他小心擦脸。 晋恪喃喃问:「粮呢?」 没人回答她。 门口等着买粮的人看到了这场景,嘆着气劝慰了几句走开了。 那个抱着粮袋的男子畏畏缩缩地靠近,在地上磕了个头。 「我没办法了。」他哭叫:「我母亲真的要死了。」 「那些人说让我做点事,就给我粮食。」 「你给我粮时,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我对不起你……可我娘真的快死了,我没有办法……」 他又磕了一个头,抱起袋子就跑了。 许老闆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 「回家吧。」他说:「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必操心了。」 第五十三章 [v] 铁柱子把粮铺上挂的招牌取了下来。 写着「许氏粮铺」这几个大字的招牌,挂了好多年,今日被摘下了。 桂娘拿着毛巾,把招牌擦拭干净,铁柱子抱着放进了空荡荡的粮库里。 许老闆看得很开,背着手看他们忙。 「等以后灾过去了,我再去运粮。」 「仓库里有了粮,我们再把这个招牌挂上。」 桂娘做了饭,四个人围在一起。 甚至,许老闆还开了一壶小酒。 之前,他有粮,见不得别人受苦。 现在他没有多的了,只有一些自己藏起来给家人的,帮不了别人,竟安了心。 他们有了些许认命的姿态。 附近的人都知道了许氏粮铺的遭遇,没了敲门声,小院难得的安静下来。 也有人过来说上两句,安慰他们。谈话中,他们知道了那天被称为公子的人的身份。 那公子是太守家里的侄少爷,也是商会的副会长。 这事,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他们还是寻常过日子。 一闲下来,许老闆就看书。 铁柱子和桂娘关系颇好,时常一起说话。 他从井里打了水,放在大桶里,端给桂娘。桂娘用小壶盛了,给院里的青菜浇水。 铁柱子蹲在地上,笑嘻嘻看桂娘忙。 桂娘浇完一陇,就回头看他笑一笑。 晋恪坐在许老闆旁边听他讲故事,看着那边的铁柱子和桂娘觉得牙酸。 但他们两个脸上的笑容真诚又甜蜜。 铁柱子那个憨货,竟然都显得温柔起来。 桂娘的跛脚,走起路来也有了风韵。 晋恪又看了他们一眼,嘴里的牙酸,忽然就蔓进了心里。 她有些酸楚。 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日子。 晋恪不敢细想,生怕自己哭出来,她赶紧找了个话头,把刚刚的情绪抑住。 「这井真不错。」她对许老闆说:「我们村里的井都干了,但这个院里的井,水竟没少过。」 许老闆颇为自得:「我和桂娘来了祚阳城里,一直租房住,好几年才攒够了买房钱。」 「那几年里,我租过很多房子,也看了不少,但拿定了主意,就买这条街上的院。」 「就为了井。」 「卖房的老先生说,这街坊里的几口井是祚阳最老的,百年未断过。」 「我信这个,」许老闆说:「有水就有活。」 这话在旱时更应景。 现在确实是,有水就有活。 他们住的这条街,就叫甘泉街。最里面有一口大井,叫甘泉井,家里没井的街坊都去那口大井打水。 就像打铁铺的,用水多,家里小伙子也多,每天都要打水。打铁铺的小伙子人好、力气大,若是遇见了老街坊,就随手帮忙打桶水。 也有几家和许老闆家一样,自己院里就有井的。 晋恪看了眼院子的井台,青石垒成,岁月悠长,已生出黑色的藓,平日里没什么要紧,现在竟然成了安人心的东西。 那甘泉大井也极好,很多人家水干了,走了老远来这里打水。 甘泉街上的街坊都是好人,水够用,若是不认识的人来,那就用吧。 第110页 甘泉井现在旁边日日都有人在排队,等着打水。 太阳日日灼热。 他们不怎么出门,但也听街坊说了外面的情况,很多消息都是排队打水的人说的。 愈发不好了。 城外的灾民是真的弹尽粮绝了,开始啃起了树皮。 衙门的人在门口收了不少良民家的孩子,转了奴籍。 也有些年轻体壮的,从良民转成了佃农。 那些好看些的、机灵些的孩子,先让上面的人选一选,若是有看上的,就留下了。若是没看上,转头送进了各种污糟地方。 很多人拿出了地契和房契来,就为了能进城,或者换口粮。 还有更不好的事情发生。 有人刚用自家孩子换了一口粮,就被抢了,为了护住粮,那人死死拉住,最后手都被砍了下来。 「这样下去,」街坊嘆了口气:「人相食也不远了。」 晋恪坐在椅子上,正吃着一碗桂娘给她做的米糕。 闻言,她放下了碗筷,再吃不下去。 她刚吃了早饭没多久,早饭里有鸡蛋,饭后喝了茶水,现在又有了米糕。 但是不远处的城外,就有人在抢树皮,卖子女换粮。 许老闆听街坊说过后,沉默了许久。 他很明显低落了下来,下午都没有翻开自己的侠义故事。 晋恪也无心做其他。 她只想着,祚阳的粮,到底什么时候发? 朝廷的粮,是不是也快到祚阳了? 这么多粮,那些人到底要握在手里多长时间? 她大概明白了祚阳的官员要做什么。 粮是肯定要发的,但是能晚一些就晚一些。 晚的这些时间里,自然有人为了活命,宁愿低价卖了地契、房契,甚至卖了全家。 晚一天放粮,就能多得不少田地和佃户。 只是,这贪心不足,晚一天就有一天的好处,一天天的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晋恪能想到祚阳的奏摺会怎么写。 他们一定会写,粮发了,粥也施了,但绝不会提到在这之前,他们拿了多少百姓的东西! 她有些气,气得胸口发闷。 「怎么能这样!」她说:「已经有人死了啊!」 「可是城里还有粮!」 铁柱子现在也揪着心,村里的父老,还有多少能活着…… 许老闆微微眯了眼睛,片刻后睁开。 「算了,」他语气温和,带着一股子听天由命的逆来顺受:「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是了。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四个,只是一个年幼的,一个跛脚的,一个体弱的,还有一个有些憨傻的普通百姓罢了。 铁柱子一腔无处发泄的愤怒,他忙完家里后,就去了打铁铺,帮忙打铁,把一身的力气都用在锤子上,溅出一片片金红色的铁花。 晋恪晚上有些睡不着。 她在床上辗转良久,看到院子里,许老闆披着外裳走出来,对着月亮看了许久,半响做了舞剑的动作来。 但他体弱,做不了多久,便喘了起来,摇摇头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时,许老闆已经回归了正常。 他看过很多侠义书,崇拜惩恶扬善的侠客,一心帮助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但他总归什么都做不到,还有个更没用的,靠着他的跛脚妹妹。 许老闆坐在躺椅上,晃晃悠悠说话:「等灾过去了,我给你们都做一身好衣裳。」 想想以后,就觉得还有些盼头。 但他话音还没落,外面就有了声响。 官兵来了。 他们一家四口人趴在门缝看。 看到那些人一路走过来,走到甘泉井那边,把等在井边的人推开。 「天干地旱,」拿刀的官兵说:「城中只有几口井能用了。」 「这口井被官府管起来,此后这井水会由官府统一发用。」 旁边等着打水的,有个年纪大的阿婆。 她壮着胆子问了:「大人,我家在前面住,离得远,家里已经没水了。能不能先打一盆?」 官兵围着井,没人理她。 阿婆想往前走两步,看能不能进去打水。 立刻有官兵把刀拔出:「若有不从,斩!」 阿婆吓了一跳,赶忙后退。 甘泉井旁也挂了牌子,旁边站了四个官兵,看管着,不许人走近。晚上就用石板盖上,再用铁链和铁锁锁上,无法打开。 第二天,许老闆对面有家铺子被徵用了。 那铺子原是卖糕团的,现在没得卖,已经关了许久。 现在店又开了,成了卖水的店。 若是有人要打水,需得在这里付了钱,才能去打一盆。 那些家里急着用水的,怕了官兵手中的刀,只能在那个新开的水铺门口排了队。 但每日,都有几辆马车,装满满一车水,送走,不用付钱,也不用排队。 晋恪觉得这事离天下之大谱! 连水,都要收钱了吗! 许老闆看了马车,认出来了:「有个马夫我见过。」 「是谈月楼的。」 一个饭馆子的,倒是可以随便用水。百姓,不仅要排队给这个馆子让位,还得花钱。 晋恪被气到手直颤。 「怎么能这样!」她愤怒问:「那些有钱有势的,自己家里本来就有水,现在连吃的馆子都能来抢百姓的水!」 第111页 许老闆嘆了口气:「人人都想有钱有势,不就是为了能在别人没有的时候,他比别人多些东西吗。」 别人没有,我有,这辈子不就图这点不一样吗。 晋恪能理解贵人的想法。要是和百姓一样,他们自然不愿意。但这样去抢百姓活命的东西,太过分! 井水的钱标价并不贵,但水和粮不一样。 粮不够了,还能吃别的撑一撑。 但水,今日不喝,明日就一定要喝,几乎日日都要花钱。 那水铺,虽然只是几个铜板的生意,但这几日竟也挣了不少钱。 晋恪时常趴在门缝上看外面的人排队。 那些人面色焦灼又带着麻木。 有一日,看管水井的官兵换值,从他们门前过。 晋恪听到他们说说笑笑。 「这旱灾可是几十年难遇,若是不把握机会赚一笔,以后可没这么好赚钱的机会了。」 「是啊,长官给我们多分些,以后几十年我们也能少劳累了。」 这是灾! 不是赚钱的机会! 晋恪已经看明白了。 把灾当灾的,只有身在其中的百姓。 而那些有钱的,当官的,都把它当成了大喜事和难得的机会。 晋恪可以想像得到,这场后,富人更富,当官的也给自己积累出了几十年才能攒出来的家业。 甚至这样小小的官兵,都能从中大赚一笔。 而本就勉强生活的百姓,活下去就已经算是大幸。 不把百姓的最后一点家业盘剥完,这粮根本不会放啊! 许老闆坐在院子里看着天发呆,半响终于做了决定。 夜晚时,他悄悄开了点门,开门时,他看到了另有一户人家也开了一点门。 他们相视一笑,都是家里有井的,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街坊里消息传得很快。 白日里,来水铺买水的少了很多,晚上悄悄出现在许老闆家中的人却多了一些。 家中有井的,晚上悄悄开了门,留出一点缝隙,若有谁需要,就进来打水,不收钱。 但白日里水铺买水的人少了,官府那边很快发现了问题。 许老闆晚间开了门时,进来的不是来打水的百姓,而是拿刀的官兵。 「扰乱灾时规矩!」领头的大喊:「该斩!」 第五十四章 [v] 许老闆和铁柱子被几个官兵拿刀抵住脖子,按在地上。 桂娘毕竟是女子,只是被一个官兵拦住,不许靠近。 晋恪还是个孩子,没人管她。 贴在许老闆和铁柱子脖子上的刀刃雪白,闪着寒光。 晋恪很怕。 她疯狂地想跑过去,挡住那刀刃。 她喊着:「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不许给别人喝水!」 官兵并不看她。 但晋恪小女孩的嗓音尖利,引来了周围的街坊,还有那些等着打水的人。 那些人围在门口。 人多了,胆子就大。 许老闆被按在地上,撞了脑袋,脸上青肿。 所有人都知道,许老闆是个好人。 这个好人被收走了粮食,现在脖子上放了一把刀。 不该是这样的。 打铁铺的小伙子年轻气盛,第一个开了口:「是啊,是什么规矩!」 那些人围在门口纷纷开了口:「什么规矩!」 领头的官兵冷冷看了他们一眼。 「衙门今日新出的!」 「家里没水的,就得去排队买水!」 「要是都随便取水,就乱了套了!」 官兵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但晋恪并没听懂里面的道理。她家施水,还有了错了? 她大声说:「凭什么有这样的规矩!」 外面的人却静了下来。 只有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敢问,凭什么有这样的规矩。 其实,很多规矩,百姓都不明白,他们只知道必须要遵守。 在百姓眼里,规矩,是用来守的,不是用来问为什么的。 那官兵看了晋恪一眼。 「这孩子,年纪小,」官兵冷声说:「本官心善,饶了她。」 然后,他手下那些人押着许老闆和铁柱子走了。 晋恪想追过去,但是门口的街坊拉着她。 桂娘一瘸一拐从院子里跑出来,拉住晋恪的衣袖。 「狗花,」桂娘拼命稳住身子,不至于抖得太厉害:「狗花,我们想想办法……」 办法其实很好想。 所有东西,都是可以用钱买的。 若是买不了,那就是钱不够多。 桂娘和晋恪在家中收拾出了积攒多年的银子,装了一个盒子。 隔壁打铁铺的几个小伙子走了进来,看着她们忙着收拾东西。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小伙子从自己兜里掏出来一些银子来。 「我们还是学徒,只攒了这些。」他们说。 铁柱子是他们一起打拳、一起打铁的兄弟,许老闆是他们认识多年的老好人。 攒钱不易,但桂娘现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只能跪在地上,给这几个小伙子,磕了个头。 晋恪心里一哽,转身继续忙。 过了会儿,门口有了敲门声。 晋恪跑过去,门口没有人,但放了个布袋。 第112页 里面有些碎银和几串铜板。 周围很安静,送钱的人应是回去了。 晋恪低了头,对着空荡的前方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回了屋。 这些银子加起来,竟然也不少了。 但桂娘有些不放心,又从藏在床下的盒子里拿出了一张纸。 晋恪看到了,是一张房契。 她一惊。 这是他们住的这个院子的房契,许老闆攒了很多年的钱,才买到。 「命重要。」桂娘说。 对,命重要。 晚上,晋恪和桂娘睡在一张床上。 她们两个都心中惶惶,只能抱在一起相互当个依靠。 第二日天刚亮,桂娘就起身,简单做了饭食,两人吃了,就准备出门。 但是想了想,晋恪又从厨房拿了两个冷硬的饼子塞在怀里。 她们两个直奔衙门。 衙门现在还没人,她们只能等着。 她们急得根本等不了,在原地来来回回熘达。 过了许久,终于有了第一个官兵。 那官兵懒懒散散到了衙门前。 桂娘和晋恪立刻向前,讨好问:「大人,昨日抓来的粮铺的两人可还好?」 那官兵瞟了她们一眼,径直向前。 桂娘赶紧从身上拿出一块银子,一瘸一拐追上去,塞到那官兵手里。 那官兵才开了口:「还好。」然后,便进了衙门。 但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她们安心了。 她们又等了很长时间。 从太阳未出,等到了烈日当空,终于看到了昨日官兵领头的那人。 晋恪恨他恨得厉害。 这都是蛀虫!国家本是用这种底层的官吏来治理维护民间,但他们现在只用自己的身份来谋私利! 百姓生活本就不易,就因这种人在,生活更加艰难。 但现在,她只能挤出笑来,做个讨好模样。 桂娘小跑到那人身边,把手里的盒子往他手里塞:「大人,我家两个哥哥不懂事,给大人添麻烦了。」 那人拿了盒子,打开后看了,微微皱了眉头。 「是添麻烦了,还是大麻烦。」 「现在城中正需要几个不守规矩的,杀鸡儆猴。」 他拿了盒子,只说了这两句,继续往里走,没有一点松动。 桂娘下了狠心:「大人,若是大人能把我家中两位哥哥放出,我愿把家里的房契孝敬给大人。」 那人终于停了脚步,他犹豫片刻开了口:「本官爱民如子……」 「以后让他们守守规矩!」 这句话后,晋恪和桂娘终于放了心。 她们继续等在衙门前,又从烈阳高照,等到了太阳西斜。 终于,等来了那个官。 他走出来,对身后招了招手,有衙役推着许老闆和铁柱子出来了。 他们头髮毛燥燥的,身上满是泥污,只一天,就像是受了几月的罪一样。 那人走过来,对着桂娘一仰下巴:「人在这儿了。」 桂娘正看着她哥心酸,没听到这人的话。 晋恪连忙推了桂娘一把,桂娘缓过神,把兜里的房契送到了那人手里。 那人看了一眼,这才让身后的衙役松了手,转身离开。 晋恪立刻跑到铁柱子身边。 「怎么样了?」她急声问:「他们打你和许老闆了吗?」 铁柱子没答她,哑声说:「回去说。」 许老闆身子弱,现在身子都站不稳了。 铁柱子将许老闆背在身上,四人赶紧往家的方向走,晋恪带来的饼子根本没时间吃。 他们进了家中,晋恪拉了椅子,让他们坐下。 桂娘跛着脚,踉踉跄跄跑去院里打了水。 晋恪从怀里掏出那两块饼子,给他们一人一块。 铁柱子喝了一碗水,又大口咬了饼子。 桂娘把饼子在水里浸了,往他哥的嘴里放。 铁柱子有了些力气,终于开了口。 「看下许老闆的手。」 他这样说,晋恪立刻拉起徐老闆的手,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让她心里一阵哀怒。 许老闆的右手,少了四个指头,只剩下大拇指。 桂娘一下子痛哭起来。 「哥,」她喊着:「哥啊!」 桂娘的身子发颤,哭到头脑发晕,直接向后倒去。 铁柱子赶紧扶住了她。 许老闆手上只是粗粗包了布,那布看样子是从铁柱子身上撕下来的。 晋恪转身往门外跑。 打铁铺子的小伙子时常会受了伤,家里有些伤药。 她不知道哪里有大夫,只能去找了打铁铺子。 她疯狂敲门:「来人啊!」 「许老闆受伤了!」 打铁铺子的小伙子们出了门。 年纪颇大的店主也提灯走出,一行人到了许老闆家中。 打铁铺子的老闆是个壮实的汉子,已经上了年纪,他低头看了许老闆的伤口,嘆了口气:「现在大夫不好找,我会治。」 打铁老闆让他们准备了烧沸的水,又燃了烛。 之后,打铁老闆让他们出去,只让铁柱子按住许老闆。 晋恪他们等在门外。 桂娘一直在哭,身子站不稳,现在坐在地上,身子靠住晋恪的腿,茫茫然看着屋里。 第113页 片刻后,屋里响起了许老闆的惨叫。 门开了,打铁老闆点了点头:「好了。」 他说了些这几日的饮食忌讳。 那些打铁铺的小伙子满脸愤愤。 「怎么会这样。」那些小伙子说:「朝廷怎么能这样!」 打铁老闆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桂娘撑着身子,做了些羹,给许老闆灌进嘴里。 然后,铁柱子给许老闆擦拭了身体。 他说了经过:「当时抓来的还有一些其他开店的。」 「因为没按规定的价卖东西,都被关在里面。咱们的店应该是最小的,老闆被提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砍了手指。」 「人很多,应该不会砍头的,只是要家里拿了钱来,才能回去。」 终归还是被用来杀鸡儆猴了。 他们劳累了许久,桂娘实在怕哥哥出问题,想睡在哥哥身边守夜。 但铁柱子拦住了她:「你身子弱,待着也没用,我守着吧。」 经了这些事之后,铁柱子似乎稳重了许多。 晚上,晋恪和桂娘一起睡,铁柱子睡在许老闆屋里。 只是,晚上,桂娘睡得不怎么安稳,身子总是抽动。 晋恪只能抱住她,努力给她些温暖。 她从后背抱住桂娘,轻轻抚摸她的臂膀,终于使她平静一些。 但睡梦中,桂娘仍然不时发出一点泣声。 第二日,他们都醒得很早。 先看了许老闆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 许老闆还睁开了眼睛,努力侧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没什么表情,看了手之后,又扭头回了头,不想再看。 桂娘在旁边用勺子凉粥,铁柱子安安静静低着头。 许老闆目光如灰,晋恪想着法子劝劝他。 但这事不是玩笑,她说不出什么来。 忽然,她想到了许老闆给她讲过的故事。 「老闆,」她凑过去,轻声说:「你之前给我讲过的故事里,有一个独臂的大侠呢。」 许老闆忽然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他终于开了口,嘆了口气:「是啊,独臂大侠做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啊。」 「大侠劫富济贫,我只是给了别人一口水啊。」 这话消极。 但他愿意开口,就是好事。 桂娘立刻给他餵粥,一顿饭后,他自己也有些想开了。 「还能翻翻书。」他自己说。 铁柱子一直没说话。 他很少这么安静,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是,家里还没清净多久,又来了人。 是另一伙官兵。 「这房已经是我们秦大人的了。」领头的说:「秦大人心善,让你们先住着。」 「但没有白住的道理,你们总得做些活。」 「这样吧,秦大人房里这口井可以给外面的人用,这收钱的活计,就给你们了。」 「你还剩一只手,打得了算盘,做个帐房吧。」 他们留下了三个衙役,大摇大摆坐在了他们院子里,摘了他们精心种的菜把玩。 许老闆的院子门口,挂了和对面的水铺一模一样的招牌,晚上家里的井也会被锁上。 许老闆有些愣了,半响脸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我攒了那么多年的的钱买的房子,」他呆呆愣愣:「就成了别人的了?」 桂娘抹着泪,不说话。 铁柱子看了外面的衙役一眼,又平静地收回了视线,继续给许老闆穿袜穿鞋,没有和之前一样冲动。 晋恪想哭,但最终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只是给别人喝了水,许老闆,就成了许帐房。 晋恪看了眼院子,树叶仍然茂密,遮天蔽日,看不见一点光。 第五十五章 [v] 晋恪看了眼院子里,有些感嘆。 晋国的百姓,是那么良善,又是那么善于开解自己。 许老闆已经胜任了这个帐房的新活计。 他坐在门口摆着的小桌边,若是来人,他就用左手记帐。无事时,他就端坐在那里,无所事事。 许老闆已经不看他的侠客演义了。 晋恪能明白他的所想。 日子已经这样,他什么都做不了,看了徒增痛苦,又有什么用,还不若不看。 因为院子总有三个官兵在,不方便,桂娘现在不怎么出来。 铁柱子多数时间在家中,有时候也出去一会儿,跟着打铁铺子的老闆学几手拳脚。 那几个小伙子身体强壮,但老闆才是真正的身怀武艺。 桂娘不怎么出门,不是在自己房中,就是在厨房。 若是需要去井边拔菜,晋恪就自己去拔了,再送到厨房里。 桂娘长得并不好看,还跛脚。 但这世道里,能吃饱的人不多,大多干瘦如柴,甚至看不出个男女来。 桂娘起码吃得还好,身体丰腴,不怎么出门,皮肤也白嫩,现在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 家里人很怕有麻烦,也尽量护着她。 祚阳的旱灾,硬生生,耗成了乱世。 但也有了一些好消息。 城外开始施粥了。 前些日子,有些灾民聚众对城门发起了攻击。 虽被打了回去,但城里的官员许是知道不能再拖了,终于开始了施粥。 第114页 这些难日子,终于看见一个结束的苗头。 这段日子不好过,晋恪现在难得的觉得有些盼头了。 城外百姓日子应是好过了一些。 有时候,她也会去家外面看看。 但她不敢自己出去,而是跟了打铁铺子的小伙子一起。 有次,他们一起路过了谈月楼。 晋恪记得这家,频频回头看。 她看到有客人的马拴在外面,小二端来了一大盆净水给马。 那马尥蹶子,一脚踢翻了水盆。 小二立刻回头,又端了一盆净水来,水量很大,马边喝边玩,也很明显会剩下不少。 晋恪收回视线,这水,是很多百姓排队在买的井水。 打铁铺的小伙子轻声告诉他:「他们都是给贵人做事的,一定要伺候好,伺候体面,才能显得他们酒楼的好。」 「旁人家不能给马喝整盆的水,他家行,这不就显得贵重了吗。」 这些道理,晋恪都知道。 但是,这钱、权,就真的把人硬生生分出了三六九等来。 他们还看到酒楼和一些豪奢的人家门口,守着一群人。 小伙子也知道:「里面的人吃完了,有时候就会把剩菜扔出来。」 「贵人们说这是积德。」 晋恪没说话。 看上去,用剩菜救人命,确实积德。 但再想一想,那些百姓,为什么会沦落到需要剩菜度日的地步?晋恪觉得那些所谓的贵人,可能积不到什么德了。 甚至,他们扔出的每一口剩菜,都是罪业。 桂娘早上做饭早,那些官兵还没来,他们四口人还能坐在一起吃顿饭。 但午间,桂娘做好饭后,就把饭食分出单独的一份来,给他哥。 因为午时,也可能有人来买水,许老闆要记帐。 那三个官兵,一到中午,就有人给他们送饭。 送来的饭菜颇丰,比外面的百姓好了不止一点。 许老闆说过,那些饭菜,有时候是商会的人送来的,送的是谈月楼这样的好酒楼的菜。 若说商会的人也是民的话,那当真是官民一家,其乐融融。 但很明显,这时候,商会和官府的人,都不是民了。 他们高高凌驾于民之上。 没有差距,也要硬生生制造出差别来,非得有点东西显得自己高贵才行。 似乎,和常人一样,就让他们无法接受一样。 为了这点子优越,他们宁愿耗光了其他人的命。 晋恪有时候也觉得这世间奇怪,明明都是两个胳膊两条腿的人,竟然那么不同。 有人就能日日珍馐饱腹,有人街头抢残羹。 那些人,明明已经足够富贵,仍然觉得不够。拼命压榨百姓本就不多的小家产,把自己从大富到巨富,再到豪富。 若说貔貅只吃金银,这些人连人命都吃。 她只看到,活下去艰难,而好人做不得。 那些顺势涨了价的商家,开得好好的,大赚了一笔,和商会、衙门都相交甚好。而总想帮帮别人的许老闆,已经成了残疾的许帐房。 晋恪回了家中。 桂娘又在厨房里做饭了。 她记得哥哥的伤还未痊癒,要吃些清淡的,所以先把哥哥那一份做好,然后再给锅里的加些调料。 其实,桂娘还想加些青菜,但她不敢出去。 那三个衙役无所事事,整日坐在她家中,不是闲聊,就是打牌。 桂娘他们听到那三个衙役闲聊了。 其中有一个的姐姐做了一个大人的小妾,靠着姐姐的枕边风,他才成了衙役。 另外那两个,之前也没什么正事,混在街头。 现在靠着家人和钱财,混了个衙役噹噹,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官府其实用不了这么多衙役,更何况,这些塞进来的,不识字,也懒散惯了,做不了活,只找了人安排不用动脑子的事,让他们做。 但即使是这样子看着水井,他们也嫌枯燥,非要找点乐子来。 他们打了牌,有些乏了,坐在井边又一大没一搭的闲聊。 有一个磕了些瓜子。 嗑完瓜子,他往周围一看,和同伴挤眉弄眼,然后丢进了水井里。 三个人一起哈哈笑起来。 有个正准备打水的,看到了他们的行为,敢怒不敢言。 许老闆抬头看了看,这房子,他最喜欢这口水井。 有水,就有活。 他一直都信这个。 但他的手残了,房里还有个行走不便的妹妹。 许老闆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面前的记帐本。 桂娘做好了饭,晋恪一直在厨房陪她,饭好了,晋恪就端出来,送给了许老闆。 许老闆手不方便,晋恪便花了点时间,给他在桌子上摆好饭食。 桂娘又往剩下的饭里加了调料,拌了拌。 她想着哥哥的伤还没好,今日特意炖了骨头汤。 这骨头,还是打铁铺的人送来的。 锅盖打开的时候,香味从窗飘出,她做饭手艺本就好,比一些馆子还强。 现在为了给哥哥补身子,她花了大功夫,做出的比往日都要精细。 桂娘盛了一碗汤,放在灶台上,待会让狗花给哥哥端过去。 她放好碗,一抬头,就吓了一跳,窗口一个衙役直愣愣地看着她。 第115页 她慌得往后一退。 那衙役直接进来,拿起那碗就喝了一口。 「还挺不错,」他嘟囔了一句:「没想到一个跛子,还挺会做饭。」 他把那碗端出去,他的那两个兄弟喝了两口,也觉得不错。 随后,都进了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 大骨难得,桂娘好不容易得了点,想着给哥哥补补,结果被他们抢走,锅里还剩了一点汤水。 晋恪给许老闆送了饭,看到三个衙役在用自己家的碗吃饭,而桂娘在厨房里哭。 她气得脑门突突,往外急走两步,想把他们的碗掀了。 但她只走了两步,便停下了。 那些人有刀。 晋恪终于转了身,回了厨房。 她拉着桂娘的手,轻轻抚着:「没事。」 晋恪声音很小,但很坚定:「他们会有报应的。」 桂娘哭得眼前模煳,闻言抬头问她:「真的吗?」 她想让这些人有报应,但她觉得世间没有。 如果有的话,她的哥哥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样。 晋恪点了点头。 是有报应的,如果老天不给,那长公主给。 等到那三个人吃碗,晋恪默默走过去,收了碗。 她拿着碗要走的时候,有一个衙役忽然转身问她:「你家那个跛子,成婚了吗?」 晋恪心里一惊,没抬头看他,快步走了回去。 另外两个衙役笑起来:「你不是已经成亲了吗,还有两个妾室。」 那个说:「这不是刚刚看了一眼,觉得身段也不错吗,跛是跛了点……」 他们笑闹着。 晋恪快步走回厨房,把门关上。 许老闆正在用勺子吃饭,听到他们玩笑,阴沉沉看了他们一眼。 铁柱子回来晚,他又去了打铁铺,这几日,他去打铁铺时间多,走火入魔一般学拳,身上时常带了伤。 晚上,晋恪和他说了今日的事,铁柱子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摆摆手,让晋恪去睡了。 晋恪还抱着一点庆幸,说不定那人只是一时之语罢了。 但第二日,桂娘坐在自己房里缝衣,那个衙役又到了她窗前,盯着她看。 桂娘吓得心直跳,转了身,背对他。 但那个衙役又开了口:「跛子,你站起来,走两步给我看看。」 铁柱子正在院里择菜,看着这边之后,立刻跑过来,走进房里挡住了桂娘。 晋恪也赶过来,站在铁柱子身边,一是护住桂娘,二是挡住铁柱子,怕他冲动。 铁柱子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但是另外两个衙役都走过来,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 两边对峙起来。 那个想看桂娘的衙役忽然笑起来:「就是个跛子,竟还有人当好东西不成?」 他这样说着,却又想看铁柱子身后的桂娘一眼。 那三个衙役回了井边,说说笑笑。 晋恪听到有人说:「若是兄弟真喜欢,纳了也行。」 那人摇了头:「一个跛子,有什么喜欢的。」 但他又说:「可这青楼里,也没有跛子啊。」 他们笑起来,觉得还是有些意思的。 最近,他们家中也收了一些灾民为了进城签了卖身契的姑娘。 滋味和家中的妻妾都不同,腻了就卖了,他们的贪念被滋养得极大。 往日里还好,可是现在正是乱时,他们的身份一下子和普通百姓显出差别来,凌驾于百姓之上,几乎为所欲为。 另一个衙役声音放小:「兄弟,你姐姐不是刚给大人生了儿子吗,你做些什么都不过分。」 「这家的两个男人本就该死,上次也是拿房契换了命,这次要是再抓起来,可就出不来喽。」 他们说说笑笑。 晋恪身子小,缩在他们背后不远处的柱子后,听到了这些。 她的心砰砰直跳。 晚上,那些人一走,她就把今日听到的话告诉了许老闆和铁柱子。 许老闆沉默良久。 铁柱子忽然笑了一声:「这是想要我们的命啊。」 他们也许只是这样说一说而已,但若是他们想要了,桂娘留不住,许老闆和铁柱子的命也留不住! 半响,许老闆做了决定:「我们出城吧。」 铁柱子勐然抬头看他。 许老闆接着说:「城外不是施粥了吗,在外面许是能活下来。」 晋恪听到许老闆的决定,竟然没觉得奇怪。 城外不好活,他们都知道。 但在城里,他们也是一天比一天更糟了。 先是粮没了,然后房没了,许老闆手也残了,下一步还能出什么事? 城内他们没什么亲戚,更何况,现在灾年,又有谁家能收留他们四个 即使是打铁铺,因为帮朝廷打兵器,有些粮吃,那些小伙子也是每日半飢半饱。 更何况,就算他们换了地方,谁知道这些衙役会不会跟过去,或者有新的麻烦。 他们赌不起,不敢等了。 既然做了决定,他们立刻就行动。 铁柱子去和打铁铺子说了一声,说了今日的事和他们的出城计划。 打铁铺子的老闆沉默一会,给了他一把刀。 「我有个兄弟在城外,若是有难处,就去找我那兄弟吧。」 第116页 桂娘和晋恪在家中收拾着东西。 铁柱子回来后,也帮忙收拾。 许老闆的手不方便,只能坐在一边看他们。 看了一会儿,他嘆了口气。 「其实,我刚开始收留你们两兄妹,是想着以后把桂娘和这粮铺都託付给铁柱子的。」 「我身子不怎么好,没办法有子嗣,不想成婚。我也不想让桂娘嫁人,怕她被人欺负。」 「若是他们不动桂娘的心思,我还能忍。」 「我想得好好的,你们来了,我就安心了。」 他长吁:「谁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我劳累了十几年,最后竟什么都都没给你们留下。」 第五十六章 [v] 这段时间,城门难进也难出。 但出去总没有进来那么难,若是没到绝路,城里也没几个人想出去。 他们一大早就到了门口。 现在门口只有几个守兵,人还不多。 许老闆已经想好了理由:「我爹娘在城外,进不来。我这做儿子的,想出去陪他们。」 守兵看了他一眼,伸出了手。 现在大官大捞,小官小捞。 捞着捞着,有些人竟然不希望这旱灾结束了。 对那些人来说,灾就是运。 家中其实没什么钱了。 但许老闆自己在墙角里塞过救命的银子,桂娘不知道这银子。 许老闆昨晚让铁柱子从墙角把银子抠出来,现在这银子被到了守兵的手中。 那几个守兵掂量了一下银子,便放了行。 晋恪走在桂娘身边,走出城门时,听到有守兵大声嘲笑:「贱命,非得走死路!」 他们走了出去,看到地面上躺着很多灾民。 那些人穿的破旧,一家人挤挤囊囊躺在一起。 他们走过去时,惊动了一些人。 那些人躺在地上,目光紧紧盯着他们。 桂娘有些怕,紧紧拉着晋恪的手,跟着哥哥身后。 铁柱子身体强壮,走在最前头,若有人看得久,他就恶狠狠回盯过去。 虽然很多灾民都对城里出来的这四人身上的包袱感兴趣,但最终没人上前。 他们往前走了一段,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安顿了下来。 他们包里有粮,只要不被抢走,就能活很久。 铁柱子捡了树枝,搭起一个简单的帐篷。 他们四个一起坐在了里面。 不一会儿,有几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男人走过来。 铁柱子有些紧张,握住了打铁铺子老闆给的刀,站起身。 但那几个男人并没有走近,他们隔着点距离开了口:「这里不许抢别人的东西。」 「施粥时不许抢夺。」 「不许碰旁人家的孩子和女子。」 「若是碰了,你就跑远点。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这几句话后,领头的男人看到了帐篷里的晋恪。 他们视线相对。 那个男人的语气很明显软了一些:「若是有人伤你家人,也可以来找我。」 他指了指一个方向:「我在那边,你说找二哥他们就知道了。」 晋恪目不转睛看着他。 没想着这灾民里,竟然还有人能维护稳定,并且看上去不是朝廷的人。 这个二哥,满脸络腮鬍,没穿鞋,看起来兇恶得很,竟然愿意做这事。 听完他们的话,铁柱子握刀的手松了。 许老闆也从帐篷里起来道了谢。 那些人就要离开的时候,铁柱子开了口:「二哥。」 他觉得这些人不坏,想问一问。 「您可知道有位叫赵钢豆的兄弟?」 赵钢豆是打铁铺老闆说的城外的兄弟。 那二哥面色一变,挥了挥手,让身边其他人走开,自己留下。 「你是谁?」二哥问。 铁柱子解释:「我家邻居听我们要出城,说可来寻他兄弟。」 他手里还拿着打铁铺老闆给的刀。 二哥看了一眼那刀,摸了摸鼻子:「以后叫二哥,别叫赵钢豆。」 铁柱子高兴起来,没想到竟然这么好找,并且竟然算是灾民里的体面人物。 他兴沖沖地应了声:「哎,我记住了二哥!」 既然算是兄弟,二哥就给他们新找了地方,更加安全些。 二哥又带人去巡视了一圈,之后来了他们的帐篷说话。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这边灾民都安静。但是后来饿狠了,就开始有人抢夺老人孩子的东西。」 「我看不惯这事,」二哥说:「就算饿死,也得当个人。」 「我找了粮,给百姓分,但人太多了,我怎么样都养不起。」 「其实我还有钱,但粮根本买不够。」 二哥觉得他们是自己人,不惧说些隐秘的:「不知你们知不知道前段日子,灾民冲击了城门?不瞒兄弟,我领的头。」 铁柱子有些惊住了。 许老闆也沉默不语。 但二哥颇为自得:「但之后,就施粥了。」 晋恪看着二哥,颇为惊讶。 之前就有人上摺子,说祚阳民变之事。 二哥,应该就是民变的头子了吧? 二哥走了之后,晋恪小声对铁柱子说:「你可别和二哥走得太近了。」 第117页 她知道,之后朝廷会派兵来镇压,乱民不可能有活路。 铁柱子点了点头:「我知道。」 一上午过去了,刚过了午时,灾民就有了动静,开始往城门口走。 许老闆猜到了:「许是要施粥了。」 他们粮食还够,但能节省最好。 许老闆想了想:「我们也去排队吧。」 但东西要有人看着,许老闆只有一只手,桂娘也不方便,他们两个留下,晋恪和铁柱子去排队。 队伍已经很长了。 他们两个站在队尾,二哥的人在周围巡逻,若是看到有人想往前挤,就拿着棍子威胁。 队伍虽长,但还算有序。 二哥也在旁边熘达,看到了铁柱子,走了过来:「你妹妹年纪小,可先去前面。」 晋恪想看看这边的情况,于是摇了头:「我和哥一起。」 二哥很喜欢小姑娘,闻言就笑起来:「不错。」 他还记得许老闆,听铁柱子说许老闆读书识字,之前因为做好事,沦落到现在的地步,他觉得可敬。 看许老闆没来,二哥问了一句:「许老闆没来?」 刚问完,他就想起来许老闆的断手,自己道了句:「是了。」 他们没再说话。 这队排了许久,才终于轮到他们。 轮到他们时,还有些粥。 晋恪和铁柱子一人端了一碗往回走。 晋恪看了一眼那粥,有些惊住了。 这粥的颜色,怎么有些发黑? 他们进了帐篷,许老闆看了一眼那粥,皱了眉头。 然后,许老闆先尝了一口。 「不对,」他说:「这粥里没有多少粮。」 他用筷子捞了一下,捞出来一些支支稜稜的东西。 「没几颗粮,」铁柱子看出来了:「是木头渣子和碎树皮!」 他们看周围的灾民,个个消瘦,虽然抱怨着,但仍然吃了这碗东西。 二哥下午来问他们是否有吃的。 许老闆告诉他还有,顺便也问了:「这粥是怎么回事?」 二哥呸了一口:「刚开始是粮掺麸子,我们觉得能吃就行。」 「谁知道,后来粮越来越少,现在许是他们的麸子不多了,换成了树皮。」 「若是祚阳城里树皮不够了,他们是不是就换成白泥做粥了!」 二哥气愤不已。 他放低了声音:「若是粥里没粮了,我就带着灾民再冲击城门。」 上次,他冲击了一次,有些用处,这次应该还是有用的。 铁柱子忍不住劝他:「犯法的啊……」 这是砍头的大罪。 二哥摇了摇头:「我知道,可又能怎么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人相食。」 他知道走的是绝路,掰着手指头算:「我已活了三十七年。」 「可那些孩子,才六七岁。」 二哥看了眼晋恪:「我曾经,也有个女儿,和你妹妹一样大的年纪病死了。」 「我看不得孩子受苦。」 许老闆没说话,只是长嘆一声。 晚上时,他们挤在一起,就要睡了。 忽然,许老闆从包裹里拿出来一根烛,动作很轻的燃上。 晋恪看到了,他又在看那本侠义书了。 第二日,许老闆让晋恪和桂娘待在帐篷里,他自己去走了一圈。 回来后,他表情平静,说起了自己在灾民里的见闻。 「老人啃不动树皮,只能喝些汤水,饿到蜷在地上,不能动弹。」 「几个孩子饿得直哭,他们的母亲无奈,往孩子嘴里塞了包袱皮,让孩子吮着。」 还有些更悽惨的,他没说。 桂娘拉着晋恪,安静听着。 他们还有些粮,但自己勉强够吃,不可能分给别人了。 更何况,这里的人这么多,他们的粮,每人分不到多少粒。 这些事情,许老闆都知道。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如常。 中午时,桂娘在帐篷里做饭,她不敢做什么,怕有了香味,被人注意,所以只做了粥。晋恪挡在帐篷口,怕人看到。 饭好后,晋恪和桂娘先吃。 她们吃饭时,帐篷有条缝隙,有个黑瘦的孩子吮着手指呆呆看。 晋恪不忍心,背过了身子。 许老闆整日里不怎么说话,只是看他那本侠义书。 朝廷施的粥确实越来越稀了。 每天,都有尸体被抬出去,扔到了远点的地方。 有天晚上,二哥又来了。 「我们明日打算冲击城门,」他小声说:「给朝廷施压,说不定能多讨些粮。」 「你们明日躲远点。」 冲击一次,丢掉些人命,也许能讨到粮食,也许讨不到。 但什么都不做的话,只会越来糟糕。 他们帐篷旁边,有人疼得哎呦哎呦叫,不知是饿的,还是有了病症。 城外,地狱。 城内,也不似人间。 许老闆的手下意识摸到了自己腰间。 小时候,他总想当个侠客,假装自己腰间有剑。 但他的腰间没有剑,甚至,他还没了手。 许老闆看了眼妹妹,终于做了些决定。 「二哥,外面说吧。」 许老闆带着铁柱子和二哥出去了。 第118页 晋恪有些慌张,她拉住许老闆的衣袖:「老闆,你还有桂娘。」 但桂娘在她身后叫了她:「狗花。」 她把晋恪抱在怀里:「狗花,我们睡吧。」 桂娘对着外面摆摆手:「你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顾我。」 桂娘一向胆小,现在竟胆大起来,坚定地拉着晋恪,不让她去阻拦。 晋恪想说,铁柱子,你顾顾你妹子啊! 但她开不了这个口。 她躺在被子里发抖,祚阳的兵力之后会全都来处理民变,朝廷也有人来。 让兵部派兵的旨是她下的…… 但她也眼睁睁看到许老闆被收了粮,被夺了房,砍了手,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她全身抖索。 桂娘抱着她,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 「狗花,别怕,我们好好的。」她轻声说:「我不怪我哥,你也别怪你哥。」 有些事,纵然错误,仍然正确。 第五十七章 [v] 许老闆和铁柱子很晚才回来。 那时候,桂娘已经抱着晋恪睡了。 第二日,二哥的人并没有带头冲击城门。 他们有了别的计划。 很明显,许老闆和铁柱子在这新的计划里非常重要。 他们两个时常出去,和二哥商讨些什么事情。 晋恪问过他们,但铁柱子并不告诉她。 「狗花,你什么都不用知道。」铁柱子蹲下来,严肃地告诉她。 晋恪很想拦住他们。 他们的粮够吃,只要等着,等到灾情过去,一切都好了。 但她往左扭头,就能看到旁边飢饿的孩子,已经没力气哭了。 再往右一扭头,还有躺在地上等死的老人。 即使是青壮年,也骨瘦如柴。 等下去,他们四个能活着,但其他人呢? 晋恪隐隐有些明白。 若她只是晋恪,自然可以冷眼等着,等着朝廷的兵将把这些闹事的人抓住处死,之后再把祚阳城内的官员清理一番,以平民愤。 若她只是赵狗花,自然可以陪着许老闆和铁柱子闹事,反正已经成了这样,大不了闹一番没了命罢了。 但她既是晋恪,又是赵狗花。 所以她日日煎熬。 看着狗花的哥哥和许老闆,筹谋去扰乱晋恪的天下。 等着晋恪的兵,马上来抓捕狗花和桂娘的哥哥。 再加上她吃得少,帐篷里也有些冷。 晋恪有些病了。 她偎在桂娘的腿上,没什么精神。 桂娘去给她讨了水,一点点餵给她。 晋恪的嘴唇有些干裂,抿了一口水,略微滋润了一下。 桂娘抱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两个人安安静静的不说话。 许老闆和铁柱子又出去了。 不知到底要做些什么。 但他们已经商议几日了,施的粥也越来越不能看了,大抵是要有个决断了。 中午时,铁柱子和许老闆回来了。 他们带了一点吃的,给晋恪和桂娘吃了。 许老闆看着桂娘吃饭,眼睛里有些愧疚。 铁柱子一言不发。 她们两个吃完后,铁柱子开了口。 「收拾下东西,待会出来,会有牛车把你们送走。」 桂娘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去哪里?」晋恪问了。 「二哥给你们安排了地方。」 「那个村里很多人都受过二哥的恩,有户人家会收留你们。」铁柱子说得清楚。 许老闆又叮嘱了一番:「到那里后,就说是来投奔的侄孙女。」 许老闆略一沉默:「……别说你们认识我和铁柱子。」 桂娘眼睛里慢慢酝上了一点湿意。 「好。」她最后只说了这一个字。 晋恪大概知道了,他们不只是要冲击城门了。 「你们要做什么?」晋恪问他。 「我们本可以活着的。」她充满希冀地拉着铁柱子:「朝廷最后一定会放粮,我们什么都不做,等着放粮,好吗?」 铁柱子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手大,又有力气,一下子把妹妹的头髮弄乱了。 「朝廷会放粮,但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也不知道放出的是什么。」 「有可能饿死了很多人之后,放出了几袋粮食,还有可能放出的麸子。」 「既然如此,我们不等粮。」 「我们自己去取粮。」 「没道理他们让我们等死,我们就要等死。」 「他们生来金尊玉贵,」铁柱子沉声说:「但我们生来也不是为了饿死的。」 晋恪听得心惊,这是要抢粮啊! 许老闆看了眼外面,看到二哥在打手势催促他们了。 「好了,走吧。」二哥催道。 许老闆看晋恪还是不放手,轻轻往外扯了铁柱子:「只能如此了,上面的人不把下面的当人看。不管更朝换代多少次,不管谁家主天下,不管打着什么旗号,最后都会走到这一步来。」 「既然如此,我们还不若拼一把,说不定还能拼出了不一样的来。」 「我和铁柱子最担心的就是你们两个,你们藏好了,我们才安心。」 晋恪没有动弹,全身发冷:「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第119页 许老闆轻轻推了她一把:「快走。」 桂娘闷不做声,拿起包裹,拽着晋恪的胳膊往前走。 晋恪不想走,她想拦一下。 虽然她知道,可能粮暂时不会放,很多人会死,但天下是她晋家的天下,她无法接受之前当着她哥哥的人,开始谋反。 晋恪觉得自己的心被割裂了。 他们绝不该这么做,但似乎这么做,也有些道理。 被逼到了死路上,谁都可以为自己搏一把。 若是规则让好人去死,那应该是规则的问题, 但不管是谁,都不能谋她晋家的反。 几个念头,反反覆覆,在她脑中翻滚。 她蹲在地上,不愿往前一步,只要她还在这里,铁柱子总得念着她,不能莽然行动。 但铁柱子身高体壮,弯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铁柱子抱着她往前走,轻轻告诉她:「狗花,你是好妹妹。」 「只是你哥,可能没好运气当你一辈子哥哥了。」 「到了别人家,乖一点,好好长大。」 「也帮你桂娘姐,看看有没有好夫婿。」 铁柱子几步到了马车边,把她塞进去。 桂娘已经坐在车里了。 他们没多话,赶车的人没多停留,直接出发了。 晋恪脑子里混混沌沌,桂娘紧紧拉着她。 晋恪透过帘子往外看。 许老闆和铁柱子还站在那里看着她们。 晋恪忽然就难过起来。 若她不曾来过,自然可以让他们被抓了,也可以看着他们被砍了头。 但她来过。 她看见了许老闆是怎么一步步被逼迫着,走到了现在。 许老闆还有桂娘,铁柱子也有狗花。 若他们没这么心善,若他们只顾着自己,便可以好好活着。 但是他们只是有一些不忍心,他们只是做了一点点善事而已。 他们也只是不想让更多人去死了。 晋恪不想说话,只觉得疲惫。 桂娘一直拉着她的手,轻轻开了口。 「其实啊,有些事情我没告诉过你。」 「我们的爹啊,当时也曾谋过反。」 桂娘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也算是家学渊源。」 晋恪抬头看她。 「当时不是说我哥带着我来祚阳吗,就因为家中只有我们两个了。」 「也是没了粮,我当时很小,在家饿得直哭,我哥也不大的年纪。」 「我哥不哭,但我哥饿得不敢动弹,只能天天坐在地上。」 「没办法了,村里有人结了队,去县里抢了粮。」 「爹连夜把抢来的粮食给我们送来了一袋。」 「然后他们上山了。」 「后来听说有大官来了,那大官让人把我们都抓了起来,若是五天内能自首,或者有人能把山上的人劝回来的,就把那人的孩子父母放了。」 「我们都知道自首的也会死。」 「但我们爹还是回来了。」 「他本来就是看不得我和哥哥饿死,才去参与了这事。」 「我爹死了,头颅被挂在城楼上。」 「我哥带着我连夜逃跑。」 「我哥这辈子最愧疚的事情,就是没能给爹收尸,但来不及了,我们不敢等。」 桂娘看着晋恪,柔声说:「狗花,你看,其实在哪里都一样的。」 「都会挨饿。」 「我们的命,不值钱。」 「但你哥和我哥愿意做这事,其实我觉得很好。」 晋恪重复一遍,问她:「很好?」 桂娘点头:「总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我哥觉得我比他的命重要,如果我安全了,那不让其他人饿死,这事也很重要。」 「说不定他们两个运气好,能活下来呢。」 桂娘这样说着,但脸上没有笑意。 晋恪也清楚地知道,这事,只要他们做了,就不可能有活路了。 她们赶了很久的路,终于到了一个村子里。 趁着天黑,进了一户人家。 这家是两个老人。 老人把她们迎下车,把她们带进收拾好的屋子里。 「姑娘,」阿婆说:「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侄孙女了。」 阿婆和她们说了说要记住的信息,免得说漏嘴。 说完后,阿婆看她们累了,就让她们先休息。 桂娘和晋恪确实累了,并且心中担忧哥哥,面上疲惫。 阿婆怕她们不安心:「别怕,村里人都受过二哥的恩情,二哥之前在山上,抢了过路的富商,总会分给村里。村里人宁死都不会出卖二哥。」 「粮食你们也别担心,二哥之前给我们留了,够用的。」 她们对阿婆道了谢。 晚上,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 晋恪昏昏欲睡,但还是担忧,忍着困意问桂娘:「许老闆和我哥会做什么?」 桂娘大概知道点:「我哥知道祚阳几个粮仓在哪里,许是要对粮仓动手了。」 「我爹当时抢完粮后,就上了山,躲了些日子。」 「他们许是也会上山,说不定能躲过去。」 这个说不定,是真的说不定。 从许老闆和铁柱子准备参与民变开始,他们和晋恪的立场,已经截然不同。 第120页 但这会儿,晋恪竟然盼着,不要把这次的乱民抓到了…… 晋恪一觉醒来,觉得胳膊有些麻了。 小桃正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她。 「殿下?」小桃轻声叫她。 「何事?」晋恪坐起身,问她。 「兵部来人了,有事相报。」 晋恪点了头,把外面的人宣了进来。 来人跪在地上:「殿下,我们收到了殿下的旨意,但兵部的人还没出发,就收到了祚阳的捷报。」 「两天前,乱民已经抓到了,现在正在送往京城的路上。」 两天时间,捷报正好从祚阳到京城。 晋恪点了头:「兵部无须派人。」 那人退了,晋恪的心有些慌。 乱民抓到了,到底抓到了哪些? 许老闆? 铁柱子? 二哥? 若真的是他们,晋恪又该怎么办? 他们该不该死? 晋恪扪心自问,如果真是他们,她能不能下了这个行刑的令? 她的父皇杀了许老闆的爹,现在,她又要杀了许老闆吗? 她长嘆一声,只盼着他们逃了出去。 第五十八章 [v] 祚阳送来的乱民到得很快。 祚阳很明显把这事当成了大功一件,一路上声势浩大。 还未进京,就已经着人在京中大肆宣扬。 两天后的下午,囚车就进了京,收入大牢里。 晋恪也看到了乱民的名单。 看完后,她就换了衣,连夜去了大牢。 乱民进的是死牢。 里面阴暗又幽深。 她戴着帷帽,跟着狱役一路向前,终于抵达一个牢房。 她掀开一点帷帽,细细看里面的人。 仍然是憨憨的面容,但身上沾满了血。 她轻声叫:「赵铁柱?」 里面的人没有应她。 旁边的狱役讨好她:「殿下,下官叫他。」 狱役拿出腰间的鞭子。 他们已经练出来了,能够隔着栅栏,一下子打中里面的人。 这一下子,里面躺着的人就有了动静。 晋恪立刻阻止狱役:「住手!」 狱役收了手,站到了一边。 铁柱子微微睁了眼睛,但没有说话。 铁柱子的眼神,没有光彩,充斥着仇恨。 晋恪看到了他身上衣衫破烂,身体上有斑驳的刀痕。 她无法再呆下去,无法接受背过自己的身体,现在成了这样。也无法面对他的眼神,只能转身,下了令:「别动他。」 她又向前几步,到了另一间牢房,看到了许老闆。 许老闆身上的伤势没那么重,衣服还好,但头髮上沾了一些脏物。 好像是臭鸡蛋和菜叶。 许老闆一直爱干净,但现在乞丐都不如。 不用听狱役讲述过程,她就能想到他们这一路上遭受了什么。 许老闆一直背对着她。 晋恪想看他一眼,又不知道看到了之后,能说些什么。 她看了这一遭,便急匆匆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太监在前面给她提灯,前面有光,但她走得恍恍惚惚。 前几日,她就想过,若是铁柱子和许老闆被抓到她面前,她到底能怎么做? 她思考了很久,都没个结果。 现在见过之后,她更加茫然。 随着囚车一起送来的,还有祚阳的请功摺子。 晋恪打开后,看到了祚阳官员口中的事情经过。 他们说,一发现天旱,百姓飢,便施了粥。 他们还说,祚阳官员殚精竭虑,不让一个百姓受苦。 只是有民不知感念朝廷辛劳,强抢了粮仓。 在这奏摺里,许老闆被说成一个帐房。 从始至终,在祚阳官员口中,许老闆甚至不曾拥有过自己的房。 但他们提供的证据凿凿,还有证人,能证实自己的功劳。 证人也是祚阳一起送来的,老人孩子都有,应当被□□得极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晋恪看到的,是他们想让她看到的事情。 晋恪看着这颠倒黑白的奏摺,手指渐渐握紧。 她想派人去查,把祚阳的官员查探清楚,该处罚处罚,该斩首斩首。 但她也知道,她做不到。 祚阳太守是太傅的妻弟。 朝中还有些国公和官员的亲人,就在祚阳任职。 若她动了,这些人的心也会动。 祚阳压榨百姓得到的民脂民膏,一定也有些到了京中这些人的手里。 若是清查了祚阳,京中百官可能会和她离心。 更何况,祚阳把奏摺里编造的经过说得详实,证据也已做好。 她知道,就算派人去查,也查不到其他的事实了。 第二日,她就收到了很多的奏摺。 上面的内容一致,都要求严惩乱民,并对祚阳官员恪尽职守加以奖赏。 晋恪看着这些奏摺,觉得可笑。 她又拿出了之前祚阳的摺子,一字一字认真看。 果真写的滴水不漏。 他们说自己对祚阳城内严加管控,粮食水都不足,所以集中调用。 还说商会的人自愿帮助官府,所以请求对商会的几人加以褒奖。 晋恪想了想,那个下令把许老闆的粮食都收走的吴家的商会公子,许是也在被褒奖的名单里吧。 第121页 许老闆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不怎么赏心悦目的杂草罢了。 她放下奏摺,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比起要天下,她更想当个好人。 她其实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祚阳的官有问题,但现在绝不能动手,要默默行动,查到证据,架空权力。 首先,她要按照他们奏摺的说法,把乱民处死,然后给祚阳官员和商会褒奖。 等他们松懈后,她再派人去祚阳,慢慢查探。 快了几个月,慢了几年,她总能把一切查清楚,雷霆一击,重新造一个清白的晋国。 只是,现在,需要一些牺牲。 所有的成功都需要牺牲。 但她下不了狠心,做不了狠事。 国师说得对,她身上有太多对于上位者无用的东西。 比如良心和不忍。 她在枝雪和杜揽的命,和屯田案牵涉的百姓中,做不出最好的决定。 她当过狗花,知道许老闆的一步步难过,知道铁柱子的反抗是为了谁。 晋恪做不到掩着自己的耳目,去处死他们。 她想当千古女帝,但她又想护住每条性命。 想要的太多,就什么都得不到。 她的笔在奏摺上悬了很久,终究没办法落下。 殿里幽静,没有人声。 明明还是白日,却昏暗起来。 晋恪没有察觉到,窗下有了人影。 是国师。 他坐在椅上,腿上盖着薄被,怜悯地看着她。 「公主,」国师叫她:「你打算做什么?」 晋恪不语。 两人沉默许久,她终于开了口:「他们不该死。」 国师听到她语气中的坚决:「那你准备怎么做?」 晋恪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只会拖着,拖到必须决策的时候。 她不想杀他们,但也动不了其他。 最后,她大抵也不会杀他们,杀了他们,她会被自己的心折磨一辈子。 殿中又陷入了沉默。 国师又开了口:「公主,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都是试炼?」 「若你做对了,便是一国之君。」 「公主,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国师嘆了口气:「最后一个机会了……」 「我已经为你争取了太多,也许并不应该……」 晋恪看着国师,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想上前两步,结果鼻子撞到了栏杆上。 「敦娘,你别急。」栏杆外的老妇说:「以后……我会给你收拾。」 收拾什么?晋恪没明白。 她后退一步,看到了现在的情况。 她现在身处大牢。 周身隐隐作痛。 这是怎么了? 她恍恍惚惚,什么都不知道。 老妇从自己袖中掏出了一快糕饼来,塞到她手里。 「我们都知不是你做的,但……」老妇只说了这一句。 没多时,老妇走了。 晋恪独自坐在牢里。 她呆坐了片刻,忽然,脑子里,就有了记忆。 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敦娘? 晋恪全身战慄起来。 属于敦娘的记忆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敦娘还小的时候,父母皆丧。 家中亲戚并不和善,唯有一个姑母愿意带她些日子。 但姑母也并不是富裕家庭,多了敦娘一张嘴,姑母亲生的孩子就得少吃两口。 敦娘懂事,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小小年纪,每天都早起做活,吃饭时也尽量少吃。 七岁时,敦娘瘦小得和旁人家四岁的孩子样。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回娘家的娘子。 那娘子带了个儿子。 小男孩跟着村里孩子玩,遇见了敦娘,看到了敦娘在河里抓鱼。 男孩没见过抓鱼,跟着敦娘玩了一会儿,知道这个看起来年幼的女孩竟和自己一样年纪。 男孩拉着敦娘的手,把她带给娘看。 男孩的娘生孩子时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孩子。 一时之间,她动了恻隐之心,又想有个女儿,当即和敦娘的姑母说好了,给了些银钱,把敦娘带回了城里。 敦娘自此,终于过上了人该过的日子。 那户人家对外说她是表姐家的孩子,寄养在家中。 虽然敦娘叫他们姑姑、姑父、表哥,但他们对她如同亲女,亲妹。 每日里,敦娘和哥哥都能吃到一个蛋。 若是家里只剩一个蛋了,那蛋就切两半,她和表哥一人一半,从不亏待她。 偶尔,敦娘出门玩,会被胡同里的孩子笑话。 他们说她是表哥的童养媳。 敦娘从不生气。 长大了若是能嫁给表哥,她极为愿意。 这样好的一家人,能一起过一辈子是大福气。 在晋恪脑中浮现的记忆,非常清晰。 她甚至能感受敦娘的情绪。 尤其是嫁给表哥的那天,敦娘欢喜得让晋恪心颤。 敦娘终究还是嫁给了表哥,姑母成了婆母。 姑父那时已经卧病,但看着在自己眼下长大的孩子成了夫妻,仍然高兴得不得了。 只是,姑父又熬了段日子,终究还是去世了。 姑父死后,婆母悲伤了一段日子,终于好了一些。 第122页 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平静。 夫君经营着家里传下来的药铺,不算大富,也算是衣食无忧。 晋恪跟着敦娘的记忆,慢慢来到了现在。 几日前,婆母和夫君在药铺里忙碌,敦娘中午去送了饭。 她回来没多久,就听到了有人在使劲砸院门。 她想着,是不是歹人,正准备叫人,门被砸开了。 一队衙役冲进来。 「你婆母和夫君死了,极有可能是你行兇,现关入大牢!」 想到这里时,晋恪感受到一阵勐烈的悲痛。 这股痛意,她在杜揽死时也有过…… 怎么会这样,敦娘没有杀婆母和夫君! 晋恪知道她对他们的感激和依恋。 为什么,前日的公堂上,那年轻的大官咬定了是她? 甚至,行刑的日子就在明日! 晋恪慌张起来,努力想法子,看能不能逃出去。 她意识到一些事情,这次和之前不同,许是因为国师。 也许一直都是国师做了这些诡异之事。 但质问国师,是之后的事情,现在她要给敦娘清白! 作者有话说: 敦娘的故事下一章就结束了,之后是星际帝国的事情。 第五十九章 [v] 晋恪使劲大叫:「来人啊,来人啊!」 「我是冤枉的!」 甚至,她还喊:「去叫公主!让公主来!我有事同公主讲!」 「我和公主是好友!」 这样的话,对于敦娘这个身份的来说,几乎算是胡言乱语,但她慌不择路,想到什么就叫什么。 她想过在牢中自尽,但自尽了,就算她回了自己身上,敦娘也是活不过来了。 活不过来,死人翻不了案。 敦娘就要永远背负着杀了婆母和夫君的罪孽。 晋恪现在只能努力,看能不能让案子重审。 她现在已经知道那些大官判她死刑的缘由。 敦娘和夫君多年无子,旁人都以为是敦娘的缘故。 这段日子,她的夫君去看牙行,想买丫鬟。 所以,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判案的官员认为,敦娘有动机。 她没办法生育,所以夫君要买丫鬟,以后做妾。 敦娘记恨在心,所以下了杀手。 但晋恪已经有了敦娘的记忆,她知道,不是敦娘的缘故。 她的夫君真的只是心疼她辛劳,想给她买个丫鬟帮忙照顾家里。 并且,生不出孩子这事,有疾的是她的夫君。 只是敦娘爱重夫君,不愿对外开口说这件事,生怕有人以此嘲笑夫君。 即使在堂上,她也是只喊冤枉,不说其他。 但晋恪愿说,只要能重审,只要能让敦娘活命,她愿意说出所有的事情。 更何况,按照律法来说,如果疑犯喊冤,还有一次重审的机会。 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敦娘一直喊冤,那判官竟然直接就判了死刑,让她再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是渎职。 晋恪想争取一下。 她觉得,只要她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就有证据证明敦娘没有杀心,也许能让判官不再执意认为敦娘是兇手。 她自己对这个案子隐隐有些想法,只要能多拖延些日子,等她回了自己身上,一定能查出真相来。 晋恪需要时间。 只是,她叫了许久,也没有人来。 牢狱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声。 她渐渐有些累了。 案子不能重审,敦娘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她坐在地上,明白希望很小了,但还是叫了声「冤枉……」 但旁边的牢房里,有了些声音。 「这牢里,谁不是冤枉的……」 这声音不大,但晋恪还是听到了。 声音听起来有些熟,她抓住栏杆,努力伸头看:「谁?」 那人又开了口:「没救了,认命吧。」 这一下子,晋恪终于认出来是谁了。 铁柱子。 晋恪心里五味杂陈,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和铁柱子关到了一个牢里。 现在的铁柱子语气平静,没有了之前公主来看他时的仇视。 晋恪想问问他别的事情。 她试探着问他:「你做了什么,被关进来?」 「我抢了粮仓,杀了一些官兵。」 「这是死罪。」晋恪问他:「为什么做这些事情?」 她还有些话想说:「你没有亲人了吗?没有想过,做了这些事情后,你的亲人会怎么办吗?」 铁柱子长嘆一声:「我还有亲妹。」 「但我不抢粮的话,别人的亲哥、亲妹都要死了。」 「在这世间,谁没有几个在意的人啊。」 许是觉得都要死了,铁柱子也愿意对不相识的可怜女人多说两句,说一说自己觉得骄傲的事情,毕竟砍头后,就没地方说了。 「我们夜里偷偷爬狗洞进城。」 「然后摸进粮仓,把里面的粮食都背出来。有些就放在住户的门口,有些背出城。」 「把粮放在住户门口后,我们敲了门就走。但我回头看到了那些人拿到粮的样子。」 「他们高兴到磕头。那样子让我觉得,我没错。」 「后来我还把村里人卖出去的孩子都抢了回来。」 第123页 晋恪安静听着,这是狗花不知道的,也是她在奏摺上看不到的事情。 「你怕吗?」她问。 「怕啊,」铁柱子说:「我才十七。」 这个十七,忽然让晋恪有了泪意。 「小娘子,」铁柱子叫她:「你知道吗,抢了粮,杀了官兵后,我懂了些道理。」 「当官的,是不管普通人的。」 「要想活,就得拿刀。」 但现在,他们在牢狱里,都没有刀。 「我以前的邻居,是个开打铁铺的,给了我们刀。」 「他以前在山上当大哥,带着一帮兄弟,截了富人的马车,抢些金银、粮食,分给穷苦人。」 「后来,他为了自己的妻儿下了山。我对不起的人里,他算一个。」 「若是他没有给我们兵器,他现在许是还活着。」 这是晋恪不知道的事情了。 打铁铺的老闆,不爱说话,没想到竟然曾是这样的人。 晋恪心中憋闷,一时没了话。 铁柱子问她:「你是怎么回事?」 晋恪想起来前日审敦娘的那官,心中有些怒气。 那官看了案卷,就言之凿凿,说敦娘对婆母有怨,对夫君不满,当场判了敦娘的罪。 「他们说我杀了婆母和夫君。」 铁柱子问:「是你杀的吗?」 晋恪大声说:「不是!」 「他们待我亲厚,我怎么可能杀他们!」 死牢里两个人陷入了平静。 一个真的杀了人,一个没杀人。 但他们都不该死。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铁柱子又开了口,这次声音很轻:「让你知道也好,这世上并不是全无希望。我们救过的人颇为仗义,没有供出我们的妹子来。这世间也不全是错处。」 对面的牢房有人立刻出口:「铁柱子,慎言。」 是许老闆的声音,他怕有人听到,真的会去寻她们。 许老闆声音沙哑,受了不少罪的样子。 晋恪想着,等她回去了,一定护住他们。 管他什么天下,管他什么权衡,管他什么必要的牺牲。 如果该活着的人都死了,那这个天下到底是什么天下! 此时,狗花和桂娘还活着,这是晋恪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了。 她没说话,但心里舒服了一点。 铁柱子似乎想安慰她:「小娘子,刚刚来看你的阿婆人也不错。我听她说帮你收尸呢。」 这说不上是安慰。 晋恪坐在墙边,沉默不语。 若是狱役不来,她怎么叫都没用。 她设身处地,站在一个被冤枉的百姓角度,来思考。若是被冤枉,进了大牢,是不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她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办法。 晋恪坐在牢里,旁边是被逼迫无路的铁柱子和许老闆,自己是一个无处伸冤的平民姑娘。 她忽然间明白,晋恪的晋国,只是他们晋家的晋国罢了。 晋国的强盛,晋国的繁荣,与大多百姓其实并无干系。 她忽然间有些惶恐,那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天下? 晋恪忽然缓过神。 她的面前,还是只有国师一人。 国师坐在椅上,抬头看她。 他们四目相对,彼此明白到了重要的时候。 片刻后,晋恪终于开了口:「这些事,都是你做的?」 国师没有回这句,只是问她:「公主知道那女子无辜,该怎么做?」 晋恪立刻答:「不要行刑,继续查!查出真相为止。」 国师点了点头:「很好。」 然后,他看了眼窗外,微微笑起来:「劳公主有知,现在已过午时,那女子已经被处死了。」 晋恪的手一紧。 她感觉血往头上涌:「国师!」 晋恪大声喊:「若你知道那女子有冤,为何不帮她!」 国师自顾自说话:「那断案的是程莘。」 「其实没什么证据,但他自己心里认定了是那个女人,又觉得调查起来麻烦,不若直接判了。」 「他急着回家给新纳的妾过生辰。」 「公主,程莘是平国公的亲侄。为人急躁,又颇为自信。他家中就这一个儿子,娇惯得很,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天纵之才,明察秋毫。」 「他急功近利,所以时常判些冤假错案来。」 「他的长官知道他的毛病,所以给他的都是些平头百姓的案子。」 「平头百姓而已,判错了也没关系。」 「公主,你要怎么做?」 这是没必要思考的事情。 「把他抓起来,严查!」晋恪说:「让他从位置上下来,该罚的罚。」 她顿了顿,又说:「若他真的判了很多错案,那他该死。」 「哦?」国师问她:「但那程莘颇受平国公喜欢,也是程家的三代单传。」 「他做个小官,判错了案,没什么大不了,但若是他无事在家,就会觉得误了自己的才智,会在勛贵里惹出更大的事情来。你知道这些,还愿不愿意杀他?」 晋恪点头:「他害了那么多人性命,就该死。」 国师笑了起来:「你果真……无可救药。」 「经了这么多事,最后你还是随心而为,没学会半点权衡之术,也没学会半点帝王手段。」 第124页 「这些事,你都知道,你只是做不到罢了。」 国师的椅子有轮子,他推动了自己,往门外走去。 「算了吧。」他嘆了口气:「虽然不认命,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那块材料。」 「也许当年,我就不该让你和你母亲一起生活。」 「但谁知道,你的兄长会去世。」 「若是有得选,我宁愿你冷血残酷,也不是现在的懦弱的平民样子。」 国师一边自顾自地说话,一边把轮椅往门外滑去。 晋恪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晋恪追了过去,然后,她看到宫里的天空被撕裂了一个大洞,露出了漫天星辰。 她忽然全都想起来了。 晋恪愣在原地,眼角流出泪来。 「父皇,」她终于哭了出来,对着前面的国师大喊:「父皇!」 「对不起,」她跪在地上:「我让您失望了……」 国师已经没了踪影,传来的只有遥遥一声嘆息。 「帝国二十一朝,终究还是断在我这里了。」 第六十章 [v] 恆溪公主的试炼已经结束了。 帝国的人都听闻了这个消息。 但是最终结果如何,大家隐隐已经有了猜测。 恆溪自己也已经知道,也许她承载不了这个帝国了。 「若是公主做对了任一件事,都没怎么糟。」宫女站在她身边小声说她。 像是责备,也像是安慰。 「大臣们都看到了。」宫女陈杏和她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其实啊,没人怪公主。」 「我不是在劝公主宽心。我们都知道,公主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很好很好的人,当不了女皇。」 「该杀的人,公主一个都没杀,该护着的人,公主也一个都没护。」 「该装聋作哑的时候,公主也没装聋作哑。该清明的时候,公主还被骗了。」 恆溪说不出话来。 她很小时,就跟着母亲。 外祖母出身平民,把母亲教导得没什么贵族架子。 而她跟着这样的母亲,也长成了一个不那么皇族的人。 她的母亲因为和其他贵族小姐的不同,而被皇帝爱上,成了皇后。 但生来不同的两个人,其实没办法理解对方。 当爱慢慢消散的时候,皇帝发现,他的妻子其实不适合做皇后。 这是很糟糕的事情。 所以,恆溪的母亲和皇帝离婚了。 说是和平离婚,但所有人都知道,其实是被皇帝抛弃了。 此后,这是恆溪的母亲,而不是母后。 毕竟皇帝曾爱过,只是实在不合适罢了。 爱过便不捨得把她的两个孩子都带走。 最后,太子跟着皇帝,而恆溪跟着母亲。 皇帝之后的妻子都没有生育。 太子被教养得很好。他是一个体面、绅士的皇族。 一个和恆溪不像亲兄妹的人。 恆溪见过他用手段处死了一些人,也见过他运筹帷幄,将各个权贵握于只掌。 而恆溪,跟着自己的母亲,在牧场跟着侍女一起纵马,和城里的百姓一起参加节日。 甚至,小时候,她会因为和平民关系太好,而被其他贵女们孤立。 她的太子哥哥为她当众掌掴了说她坏话的贵女。 太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怎么这么没用……」 但想了想,太子又摸了摸她的头:「以后我会当皇帝,会保护你,你这样也很好。」 恆溪慢慢长大,明白自己是个和哥哥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快乐,这样就可以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太子竟会死于战争。 帝国的皇帝这些年一直在生病,听闻了儿子的死讯后,他竟然难得地脸色红润了起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活不了很久了。 他只是想为自己的女儿再多争取些时间。 皇帝只有恆溪公主一个血脉了。 帝国马上就要有一个女皇了。 恆溪站在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山坡,看着湖水发呆。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将被託付整个帝国。 她心中无比慌乱,但面上必须平静。 如果当了女皇,她不能再和平民那么平等地相处。 她要处理所有的帝国事宜。 她要和哥哥一样,掌控朝堂,权衡每个人的位置和生死。 她……能做到。 恆溪这样告诉自己。 但她的裙摆被风吹起,宫女看到了公主在颤抖的小腿。 「首先,」皇帝说:「你要记住每个大臣。」 「你要记住他们的经歷和优势,更要记住弱点。」 「若是他们对你不再有用,那就要把他们罢免,要是对你不利,就要找理由处死。」 「标红色的名字,在你上位后,就要处死,他们之前有些罪行,没有公布。等你登基,公布他们的罪行,并且处死,有利于你的统治,能维护民心,也让别的大臣敬畏你。」 恆溪看了一眼面前的名单,看到了之前曾经给母亲送过故乡种子的大臣的名字,是红色的。 她眼神瑟缩,想到了那个大臣,和自己母亲相谈甚欢。 第125页 母亲和他是童年的好友。 那个大臣,有时候还会把自己的女儿带来,是个病弱的女孩,不爱说话,但总喜欢跟在她身后。 「要处死……」她重复了一遍。 皇帝点头:「对,若是有必要,可以把他们全家都处死,当众行刑。对你女皇的形象有利。」 恆溪默默点了头。 她的房间里,还放着那个女孩给她邮来的书信。 恆溪开始接受帝王教育,但她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她站在王座旁,父皇鼓励她:「坐下试试。」 她犹疑着,坐在王座上。 「是不是有操纵一切的感觉?」父皇问她:「是不是觉得天下都在你手下?」 「这天下都是你的,你愿意让谁生就生,愿意让谁死,就让谁死。」 「你是天下的主人。」 但恆溪并没有觉得畅快,她只觉得害怕。 这天下那么多人。 那些人生活得好好的,有自己的爱人,有自己的父母、子女,会在节日参加集会。 有自己爱吃的东西,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喜乐,和悲伤。 她怎么可能把这些人的生命,轻飘飘地握在手里。 「渴望吗?」父皇轻声问她:「渴望权力吗?」 她不渴望,她恐惧到心口发痛。 但最后,她看了眼头髮花白的父皇,父皇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 她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满意地舒了口气。 恆溪的话越来越少了。 她开始参与到朝堂中,坐在皇帝身侧,听着朝中大事。 帝国现在内部有人起义。 太子就死在与起义军的战争中。 「用这个村子为陷阱,」将军在地图上指指划划:「把起义军的前侧队伍引诱进去。」 「然后帝国的军队,三面合围,还有一面是悬崖。」 恆溪忍不住开了口:「那个村庄的人迁去哪里?」 将军抬头,疑惑地看着她:「就在村庄里啊,若是村庄里没人,怎么把起义军引诱进去。」 其他人表示贊同:「可以,以百余村民换大捷。」 恆溪不语。 她只是不明白,那个村里的人做错了什么? 皇帝注意到女儿的沉默,开了口:「恆溪,你觉得这事如何?」 她低头咬着牙,终于开了口:「甚好。」 皇帝点了点头:「听公主的,就这样做吧。」 大臣们齐唿:「公主英明。」 恆溪晚上回了自己殿里,她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是她下了令,是她让那些村民去送死。 她见过村庄的村民,牧马、种田,穿着很旧的衣服,每天吃得都一样。 没多少钱,但是也有自己的梦想和奔头,她给他们分些鸡蛋,他们就欢唿雀跃,像过节一样。 而她只是一句话,就把他们送进了死路。 恆溪彻夜未眠。 公主很明显地显瘦下去。 宫里的人都说,公主忙于朝政,才会消瘦。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接受不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时常觉得上面沾了血。 朝堂针对起义军,又做了安排。 恆溪也得知了更多起义军的资料。 他们原本是偏远地方的人,帝国太大,对他们不怎么在意,也没有经费拨给他们发展。 而天高皇帝远,当地的官员也逐渐肆无忌惮起来。 那里人民本就贫穷,当地官员为了满足私慾,仍然加大了税率,中饱私囊。 甚至,他们还随便掳掠漂亮的女孩,制造了很多家庭的悲剧。 百姓吃不饱,还被欺辱,终于奋起反抗,形成了一支起义军。 起义军的形成,归根到底,帝国有责任。 但不管如何,都不能起义。 在皇帝和朝堂看来,忠诚是每个百姓必须有的责任。 不管帝国怎么对待你,你都必须对帝国忠诚。 不管什么原因,选择了起义,就是背叛。 更何况,起义军刚开始也许是百姓的不满导致,但现在,里面早就参杂了很多心思不纯的势力。 因此,帝国也採取了行动,誓要剿灭起义军。 而太子就意外死在了一次亲征里。 晋恪如果当了女皇,剿灭起义军就是她要做的事情。 但她总是觉得,若是有活路,他们也许并不愿起义…… 终于有一天,她鼓足勇气提出,也许可以进行和谈。 朝堂喧然,没想到公主竟然是和谈派。 皇帝冷眼看着她。 恆溪知道自己说了错话。 但错在哪里,她不清楚。 她只是想让死去的人少一些而已。 恆溪站在城楼上,吹着晚风。 她的头髮随着风动。 也许,坠落下去也好,她默默想着,就不用下令去杀死很多人了。 她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她听到城楼下车马萧萧。 恆溪低头望去。 一队骑兵奔过来了,停在城门口,等着放行。 为首的黑衣骑士抬头,和恆溪目光相对。 她觉得有些熟悉。 这双眼睛曾经出现在她的记忆中。 是谁? 第126页 她默默想着。 那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许久,终于收了回去。 晚上,恆溪仍然想着。 这几日过于疲惫,她终于有了些许睡意。 短短的睡梦中,她站在溪边,问蹲在河边的小小身影。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她轻声问。 「姐姐带你去吃些东西好不好?」 「你是个大孩子了,不要哭得像个小狗了。」 「你再哭,姐姐就不带你玩了。」她作势要走,其实脚下并没有动一步。 蹲在地上的孩子终于停止了哭泣。 他怯生生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她。 「姐姐,」男孩哭得红肿的眼睛盯着她:「姐姐不要丢下我。」 恆溪蓦然惊醒。 多年未见。 总是跟在她身后哭的弟弟,原来长成了这个样子。 恆溪心里有了些再见故人的怅然和喜悦。 听闻,他会去朝堂上述职。 恆溪难得的精神起来,脸上还带了笑意。 毕竟,这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了。 她坐在父皇身侧,看着黑衣青年走进堂中,对皇帝行了礼。 她满心喜悦,等着他看过来时,给他一个笑。 然而,他只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终于开了口:「此行,请吾皇立臣为太子。」 「公主无能,不堪为皇。」 「臣愿肝脑涂地,平天下,稳疆土。」 朝中大臣安静,似乎已经在背地里达成了一致。 恆溪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小时候的弟弟回来了。 带着野心回来了。 回来后,第一句就说她无能。 明目张胆来抢她的位置了。 第六十一章 [v] 很多人都站在了匡齐背后。 恆溪并不明白,他明明一直在外,怎么就能说服都城的各个大臣? 但她不得不承认,匡齐是比她优秀的。 毕竟,她在都城那么久,只是让大臣们越来越怀疑她的能力。 但匡齐,曾经叫过她姐姐啊。 他父亲去世的那几年里,都是她和母亲陪着他啊。 为什么,他现在对她视而不见,问好都不愿意,直接就要夺她的皇位呢? 难道这个皇位就那么重要? 恆溪想不明白。 原来哥哥还活着的时候,她每天都很快乐,安心当个没什么用、也不必有什么用的公主。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是个废物。 父皇已经病得很重了。 匡齐也来夺天下。 可她什么都看不懂。 恆溪郁郁寡欢,彻夜不能眠。 几乎所有的朝臣都支持匡齐。 只有皇帝还在顽强地推举自己的女儿。 双方的势力达到了一个平衡点。 皇帝上朝时,身侧站了两个人。 一侧是他没什么用的亲生女儿。 另一侧是目光如炬的养子。 皇帝努力挺直后背,让自己看起来更健康一些。 但不管他怎么提高声音,挺直后背,他的身边都站了个正青春的匡齐。 对比鲜明。 所有人都明白,皇帝老了。 恆溪微微后仰身体,越过父皇看到了匡齐。 匡齐脸上带着笑,认真倾听大臣的提议。 「恆溪,」皇帝问:「你怎么看?」 恆溪有些慌乱,她心中思绪颇多,没有听到刚刚朝臣正在说的东西。 她结巴了:「我,我觉得……」 大臣们盯着她,她越发慌乱起来。 到底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皇帝看着女儿,脸上紧绷,眼睛里慢慢有了失望。 「臣有话要说。」匡齐开了口。 皇帝并不想听匡齐说话。 但匡齐已经站了出来,目光灼灼。 不让他说话,便失了帝王气度。 皇帝只能允了。 「民艰,不易加税。」匡齐朗声说:「但军费颇多。」 「此战本就是为了百姓安居,从民间取用军费,自有道理。」 这话,皇帝和大臣都爱听。 国库没多少钱了,只能从民间取利了。 但话要说得好听。 匡齐就说得不错。 但方法呢? 「先从富商入手。」匡齐说:「请吾皇下诏,若是主动捐款,可给予奖励。」 「不要求金额,但多多益善。」 「若是捐的钱多,就给那些富商些奖励。奖励自然不必实惠,口头表彰,或者一封朝廷起草的奖励信就够了。」 这是可以的,不跌皇帝的面子。 「若是还不够,」匡齐微微一笑:「这些富商,怎么可能没有点错事。」 话到这儿就够了。 皇帝点了点头:「好。」 先是利诱,之后威逼。 再不行,就抄家。 抄几个富商,并不影响帝国的平静。 他们的家底,总能多支持军队些日子。 匡齐得了这句好,微微一笑,看向公主。 这是他第一次愿意看向她。 恆溪有些慌,明白他绝不是善意。 果然,匡齐开了口:「公主怎么看?」 恆溪觉得他的法子并不好。 那些富商有钱,愿意出钱是好事。 第127页 他们也许做过坏事,被惩罚了也是应该。 但抄家? 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奴僕,又能有什么错? 但恆溪明白,这才是帝国需要的方法。 残不残忍是一回事,有没有效是另一回事。 匡齐盯着她,下巴微微抬起,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笑让恆溪有些生气。 她是真的把他当弟弟,真的对他好过。 恆溪开了口:「我觉得,」她顿了顿:「也可以先用别的法子。」 「皇室可以先捐钱。」 「我这里还有些积蓄。」 匡齐看着她,对她提出的蠢方法,真心实意露出了一个笑容。 皇帝嘆了口气,刚要说些什么,匡齐就立刻开了口:「既然公主都出了钱,臣等自然也是要出钱出力的。」 「臣也捐款。」 匡齐这话一出,把皇帝驳斥恆溪的路子堵死了。 下面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既然是公主的提议,他们只能附议了。 大臣中零零散散有了声音:「臣愿捐。」 「臣愿。」 …… 但那些声音虽然说着愿意,但多少带着些不乐意的情绪。 恆溪模模煳煳意识到,可能又糟了。 果然,朝会后,皇帝把恆溪叫住。 恆溪跪在父皇面前,一言不发。 「你要做什么!」皇帝重重喘着气,怒斥她。 「你没看出来吗,匡齐和大臣站在一起,不损他们的利益。你呢?开口就要捐!」 「捐!捐!你堂堂公主捐了,大臣能不捐!」 恆溪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她尝试着为自己辩解:「这是国之战,我们捐些不是应当的吗……」 「应当的?」 「你看那些大臣,有没有人觉得应当!」 「大臣愿意效力,效的也是为他们着想的君主。你这样,一有事,就要自己出钱出力,大臣也得出钱出力,他们跟着你有什么用!」 恆溪跪在地上不说话。 父皇骂完她之后,就回了宫,但也留了句话:「你跪在这儿,好好反省反省吧!」 偌大的殿里,只有她自己。 得了皇帝的话,其他人不敢过来。 天渐渐黑了,她没有让人燃灯。 一个人,跪在黑暗里,不用考虑那么多事,不用担负太多的责任,就很好。 其实,皇帝没说让她跪多久,终究是自己唯一的血脉。 恆溪的膝盖有些痛,但她仍然不想出去。 出去了,她又得考虑很多。 她宁愿在这里,有些痛,但能清静。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些声音。 有人走了过来。 脚步有力,不像是她的侍女。 恆溪回头望去,看到了匡齐。 匡齐停在她面前。 他站着,她跪着。 恆溪需得使劲仰着头才能看到他。 她不喜欢这样的地位差距,于是,她扶着地面,踉跄着站起身来。 恆溪的膝盖很痛,站起来腿也伸不直,腿上有强烈的刺痛感,让她身体忍不住摇晃。 但她仍然努力挺直身体,不想显得势弱。 匡齐看着她,忽然嘆了口气。 他终于对她说了话:「难为你了。」 这话略微有了些人样子。 恆溪一下子就有些感慨,这孩子也不是那么狼心狗肺。 但她感慨刚涌上心头,那个不怎么狼心狗肺的孩子就说了下一句。 「毕竟你确实没什么用。」 这话难听,但匡齐面色平静,似乎没有诋毁的意思,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 恆溪无法反驳。 匡齐也不等她的回答,直接转身出了门。 恆溪终于撑不住自己的腿了,几乎要倒在地上。 她的侍女从外面跑进来,扶住了她。 恆溪回了自己宫里,侍女给她按揉腿。 已经有些红肿了。 她茫茫然,忽然很想念自己的太子哥。 其实,她和哥哥也没有很熟悉。 每年也就见两三次而已。 但哥哥对她很好,他在,就是她的底气。 小时候的恆溪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当个天真的公主。 但后来,她的母亲死了,她的哥哥死了。 她被迫担上整个帝国。 她看着自己的腿,明白自己可能担不起。 但父皇没有别的孩子了啊。 她担不起,也只能拼命担了。 她嘆了口气,忽然想到匡齐。 抛却人品不说,匡齐能力是没有问题的。 若他也是父皇的亲子就好了。 可匡齐,归根到底,也只是皇帝的养子罢了。 恆溪想起小时候,匡齐被送来的时候。 她年纪不大,他更小一些。 因为父母去世,匡齐受了些打击,看起来弱小又可怜。 匡齐的父亲对帝国功劳甚大,和皇帝关系也亲如兄弟。 怕匡齐生活艰难,皇帝认了他做养子。 皇帝很忙,太子年纪大些,正是调皮的时候,不喜欢爱哭的匡齐。 所以,匡齐被送到了恆溪公主和她母亲这儿。 刚来的时候,匡齐死死抓着马车,不愿过来。 但母亲过去,把他抱了起来。 第128页 「这是谁家的小可怜啊。」母亲这样说着。 匡齐竟然松了手,乖乖被抱起。 母亲时常去教村里的农妇如何纺织,不方便带孩子。因此,恆溪出去玩时,就要带着匡齐。 他很怕别人,总是跟在恆溪身后,像个可怜的小老鼠。 偶尔太子来了,当着大人的面,太子对这个弟弟还算好。 背过人,太子就会扭匡齐的耳朵,把匡齐弄哭。恆溪就要来抓住自己的哥哥,不让他欺负匡齐。 匡齐被太子欺负了,就会哭得全身抽抽,恆溪打了哥哥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说匡齐:「你要争口气啊。」 想到那时候的他们,恆溪就有些想笑。 过了这么些年,时光把一切都颠了个儿。 母亲死了。 被太子欺负的匡齐,却开始为太子做事了。 现在轮到匡齐对恆溪说「你没什么用」了。 太子死了,匡齐要争抢她家的帝国了。 恆溪怅然若失。 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带走了很多人。 也改变了一些人。 只有她被遗忘,一直都是那个在母亲的宫殿里的女孩,没有成长。 「杏子,」恆溪叫了一声侍女。 侍女还在给她揉腿,闻言看了她一眼:「公主?」 恆溪想问问她,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当女皇。 但她忽然又想起来,父皇说过,为帝者,一定要心性坚定,手段强硬。 恆溪最终没有开口问。 她不断给自己心里暗示:「我可以。」 「我可以,我能当女皇。」 「我心狠手辣,我冷血无情。」 她这样告诉自己,试图让自己有些底气。 但躺在床上时,她心里想的还是起义军和富商。 若是有办法,那些百姓也许并不想起义。 那些富商的家里,一定有些无辜的人……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竟然有些羡慕匡齐。 他那么冷静又冷漠的人,一定不会有什么能让他在意的吧…… 第六十二章 [v] 侍女陈杏知道公主不开心。 因为,公主在朝堂上提出的建议,又被皇帝驳回了。 皇帝很想让女儿延续统治,但他也无法接受女儿提出的愚蠢政策。 软弱的仁慈,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下朝后,皇帝坐着的轮椅,被侍从推着前行。 他还是有些生气,坐在轮椅上,喘着粗气,手用力抓住盖在腿上的毯子上。 忽然,皇帝就想到了自己早逝的髮妻。 当初是怎么爱上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宴会上,贵女们都在装腔作势地举杯时,她藏在阳台上,和一个侍女看星星。 看星星,这是多么天真的事情。 在其他贵女勾心斗角、讨好皇族的时候,竟然有人在看星星。 她的裙摆胡乱摊在地上,她的脸上带着笑。 是他没见过的恣意。 只是,,他才发现,她也只适合和侍女看星星。 她和侍女们一起,从没有过尊卑。 但他讨厌这样的事情。 刚开始,还能忍受。 后来,她生了两个孩子,是个母亲了,却还是不成熟的样子。 他为了给个教训,在宫里寻了她侍女的过错,当众行了鞭刑。 可是,没想到那个侍女竟然如此体弱。 那个陪她长大的侍女去世后,他们两个的关系便再也回不去了。 皇帝紧紧抿着嘴,不想承认其实前些年看到女儿像她时,心里有些高兴。 只是,情况不同了,当时觉得珍贵的品质,现在觉得简直低劣之极。 但恆溪没有变化,仍然还是那个女儿。 皇帝忽然开了口:「我是不是,不应该……」 但他忽然反应过来,住了嘴,回归了一个君王该有的庄严。 侍从推着皇帝向寝宫走去,似乎没听到任何声音。 恆溪越发努力。 但在没有天赋,又不热爱的事情上努力,就像一滴水坠入深井,不起任何波澜。 匡齐却越来越受欢迎了。 恆溪不明白。 明明他不怎么笑,不和别人亲近,但那些大臣就是愿意支持他。 恆溪抱着母亲生前穿的睡衣,看着窗外的月亮。 又是一个无眠夜。 公主肉眼可见地消瘦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被皇帝委倚了她担不起的重任。 他们能想到如果公主登了基,会发生的事情。 她会不认可大臣的策略,就算认同了,她也会沉浸在对个别百姓造成的伤害中,用那些伤害,来折磨自己。 但是,要当帝国的主人,怎么可能保护每一个百姓? 大臣们都认为,公主一定会为了一些细枝末节、不应该考虑的事情,而误了大事。 皇养子就不会这样。 他雷厉风行,只做正确的事情。 帝国交给这样的人,才会放心。 但皇帝现在非常偏执,执着于自己的血脉。 大臣们并不敢多言,只能默默支持匡齐。 但这种情况,并不能持续很久。 一是因为,公主现在越发虚弱,每次听到要权衡利弊,来获取更大的胜利,这种事情,对她似乎是很大的折磨。 第129页 二是因为,起义军又有了新行动。 更何况,皇帝病得越来越重了。 必须要有个决断了。 但这个决断,到底谁来做? 皇帝还在希冀自己的女儿一朝成为一个钢铁意志的女皇,他努力拖延时间。 因此,这个决断,皇帝做不了,大臣不敢做。 有些大臣隐隐希望,匡齐也许可以胁迫皇帝让位。 但很明显,匡齐并不是这样的人,皇帝毕竟是他的养父。 那这个决断,到底谁来做? 终于,在一次朝会上,匡齐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请公主参与试炼。」匡齐说:「若是公主能在这场试炼中,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我就会放弃争位。」 匡齐把试炼的内容说了出来。 皇帝和大臣都认真听着。 恆溪也死死盯着匡齐,生怕自己漏掉一个字。 听起来很简单。 一个古国的公主,想要篡位。 那公主被很多人支持,手里有兵。 恆溪松了口气,觉得不难。 她还不知道任务有哪些,但这样的情况下,几乎优势尽在手中,她怎么可能做不出一个正确的决定? 大臣譁然,觉得试炼过于简单,甚至自己家不怎么优秀的孩子,都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皇帝听完后,看了看匡齐,有些疑惑。 皇帝也觉得简单,他问:「为什么?是不是有诈?」 匡齐坦坦荡荡地摇头:「里面没有陷阱。」 他微微侧头,看向公主的方向,露出一点笑意:「臣只是觉得,公主,做不到。」 如此而已。 大臣们安静了下来,他们不明白,但他们相信匡齐。 皇帝略沉吟。 他心里正在反覆思量,里面到底有没有陷阱。 但恆溪公主看了眼匡齐,又看了眼大臣,没有一个人信她。 她咬了咬唇:「我愿意。」 皇帝呵斥她:「谨慎!」 但皇帝想了又想,支持匡齐的人越来越多了,若是耗下去,不知道要多久。 而这个试炼,看起来真的简单,他不相信自己的女儿真的如此愚蠢,连一个正确的决定都做不出? 他想了想,还是有些担心:「不会伤了她?」 匡齐肯定答:「不会。」 他又说:「为了公平起见,臣会进行另一场试炼,若是有问题,也不会只伤了公主。」 这就没问题了。 皇帝终于点了头:「准。」 做好准备后,他们到了实验室里。 科学家们在做准备。 恆溪站在父亲身后,又看了一眼匡齐,无法将他和幼时的孩童联繫在一起。 片刻后,科学家做好了调试。 公主躺在了试验床上,闭上眼睛。 融入的时间节点,选在公主将要处死一个宫女前。 果然,公主看到了宫女的家人,就摒弃了杀人的想法。 科学家点了点头:「融入成功。」 皇帝嘆了口气,果然是她。但后续还有很多机会,他觉得女儿不至于一次抉择都做不对。 皇帝有些不明白,只是一个宫女罢了,女儿怎么就下不了手? 当年,他刚登基没多久,有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老僕做了错事,他动了怒,照样把老僕一家人处死了。 虽然老僕和老僕的儿子曾伺候自己二十七年,处死他们后,他也落了两滴泪,但感情并不影响决策。 权力,利益,皇威……很多事情都比感情重要得多。 果然,他们父女没有一点相像。 确定公主融入成功,匡齐也进了试炼。 他选定的角色比较复杂。 一个有些良知,但又坚定走在错误道路上的人。 为了帮助女儿,甚至皇帝自己也进了试炼。 只是试炼进程过半后,皇帝终于有些绝望了,主动叫停了实验。 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总是被感情和善恶这样无用的东西束缚。 恆溪在实验床上,睁开了眼睛。 她的父亲在一边,没有看她一眼,茫然地看着前方。 恆溪坐起来,看着父亲的样子,却不敢开口说话。 她知道自己做得不正确,但她觉得自己没有错。 大臣们守在一边,静默着。 终于,皇帝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女儿。 「恆溪,你后悔吗?」他厉声问。 他心中还有一点幻想,若她说悔,若她说愿意改,他就愿意再为她坚持。 但公主跪在地上,开了口:「不悔。」 她没有错。 她也许天真,也许过于纯良,但这不是错。 她只是,想当个好人。 皇帝不再说话,侍从推着他离开了。 匡齐在另一张实验床上站起来。 他走过来,脸上带着笑。 「果然啊。」他轻声说。 恆溪想到了,之前他说的那句「公主,做不到。」 他是对的。 恆溪不再挣扎,认了输。 「你是对的,」恆溪心平气和:「我确实做不到。」 大臣们明白,帝国的归属已经有了定夺。 皇室内部的事情,大臣们不想参与,纷纷告退。 只剩下恆溪和匡齐,还有一些僕从。 第130页 匡齐走了过来。 他比她高很多,走过来时,恆溪只能微微扬起下巴看他。 即使她没有赢,但她也绝没有输。 「你本就是这样的人。」匡齐轻声说。 恆溪不明白,她本就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不是在说她软弱?天真?不堪一击? 恆溪抬起头,想说她就是这样的人。 但匡齐又走近了两步。 「但你这样,」匡齐低了头,直视着她,嘴角有了一点笑意:「就很好。」 然后,他声音放得更低,几乎没了气息:「姐姐。」 这句姐姐让恆溪的汗毛冷竖,她向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他。 时隔多年,她又听到了这句姐姐。 但这并没有让她感到什么柔情,只觉得可怕。 他不是小时候总依赖她的弟弟了,他现在是野心勃勃的匡齐。 恆溪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皇帝宣称自己不适,要休息两天不上朝。 大臣们很能理解。 毕竟看到了如此无用的女儿,谁都会需要休息两天。 但说实话,虽然公主并不适合做女皇,但他们并不讨厌公主。 若是以后皇养子登基,想对皇帝血脉下毒手的话,大臣们也会尽力阻止。 毕竟,她真的是一个好人。 只是,实在没什么用处罢了。 皇帝休息两天后,又休息了两天。 大臣们没有催促皇帝。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大抵是认命了。只是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匡齐的地位更加不同,但他和以往一样,没什么变化。 恆溪不怎么出门,偶尔去母亲生前喜欢的山坡上坐一会。 她认可了自己是个皇族废物的事实,竟然心平气和。 她没什么错,只是整个人也没一点好处罢了。 恆溪坐在山坡上,有些想念自己的母亲。 若是母亲还在,是不是会抱着她安慰? 虽然知道了那只是试炼,里面只是一串串数据,但若是可以,她也想让杜揽抱一抱自己。 但现在她没有母亲,也没有杜揽。 侍女杏子过来,也坐在她身边。 杏子看了看公主,有些想说什么,但公主现在面色平静,杏子终究没有开口,想让公主再享受一会儿宁静。 等风渐渐变凉的时候,恆溪终于起了身。 杏子陪着她走在回去的路上。 想了想,杏子终于开了口:「公主……」 她欲言又止。 恆溪公主扭头问她:「有什么事就说。」 她开了个玩笑:「我现在,还有什么事情受不住?」 「公主,」杏子觉得不该瞒着公主:「匡齐大人,参加的和您是同一个试炼。」 恆溪停住了脚步。 「他叫唐识。」 恆溪忽然就想到了那一晚,她带着无边的绝望和悲痛,从悬崖上跳下来。 他想抢走她的帝国,又在试炼中欺骗她。 看到她对他上了当,动了心,他是不是在心里嘲笑? 「唐识……」她咬着牙,一股怒气直冲脑中:「匡齐!」 第六十三章 [v] 如果说刚开始的匡齐,只是让她觉得陌生,那现在的匡齐,几乎让恆溪想起来,就觉得不适。 她不想见他。 现在刚好,也少了见面的机会。 皇帝终于开始上朝了,但恆溪不用跟去。 匡齐站在大臣的队列里。 结果基本已定,就看什么时候皇帝能写诏书了。 但皇帝认了命之后,还有些其他的问题。 他对这个女儿恨铁不成钢,但又不忍心她被欺负。 若是匡齐登基,以后,他会怎么对待这个唯一的皇室血脉? 匡齐率兵时,为了胜利,什么都可以牺牲。 那他之后为了守住手里的帝国,会不会除掉恆溪公主? 这事不能问匡齐,问了也没用,他一定会说,会好好对待公主。 但之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他若是当了皇帝,那恆溪在他眼里和蚂蚁一样。 就算让匡齐提前写了承诺,但以后他当了皇帝,其实没什么能束缚他。 匡齐知道皇帝的心结,但他没有着急的意思。 他现在和之前的样子不同,像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再不提起太子之位的事情,似乎对皇位没有任何企图。 他这样,倒是让皇帝难受的心略微舒服了一点。 皇帝坐在王座上,微微垂目,看了下面的匡齐一眼。 匡齐低着头,和其他大臣一样恭谨。 这就是匡齐的好了,大部分时候,该做什么事的时候,他就能做到最好,从不让人心里不舒服。 皇帝暗暗心中嘆气。 其实,这孩子真的不错。 若说哪里有错,那就错在不是自己的血脉了。 更糟糕的是,明明不是自己的血脉,却是自己的养子。 早知道他会成了这样有野心的人,皇帝早年就不会认他为养子,也不会给他这个抢夺皇权的机会。 但若是没有匡齐,难道真的要恆溪掌管天下吗? 现在皇帝已经确定了让匡齐接手,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也认清了一些事实。 第131页 若是客观一些,冷静一些,皇帝就能对两个孩子评价更公正。 说实话,恆溪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适合当个平民,一辈子都平平常常地活着。 不要去做任何重大的决定。 皇帝有些出神,若他和恆溪,只是一对平民父女,那他一定很疼爱恆溪。 毕竟,她乖巧,温柔,孝顺又体贴,很多时候都愿意为难自己,让别人开心一些。 就像之前,她应该在朝堂上感觉到了不适,但仍然强忍着没有说过。 为了父亲的意志,她愿意让自己难过。 就像很久之前,他听说的恆溪做过的事情。 她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农妇。 农妇推着车,满脸焦虑。农妇的母羊难产了,正在去寻找帮助。 恆溪有个侍女会些医术,于是恆溪让侍女帮了忙。 小羊生下来后,农妇非常开心,当即就要了公主的杯子,接了一杯母羊的奶。 农妇跪在地上,真诚地把杯子高举到公主面前。 刚挤出的羊奶温热,腥味浓重,还有一点血丝,甚至里面还有几根羊毛。 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不容易接受的味道,但恆溪接过去,喝了里面的奶。 皇帝听说了这件事,特意在信里问了她。 恆溪的回答很简单。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喝的话,她会难过。」 纯白色母羊的初乳,在农户眼里是很珍贵的东西,因为这代表着纯洁,也意味着生命的诞生与延续。 最好让小羊喝,因为家里的牲畜很珍贵。 若是给人喝了,那人就会幸福又长寿。 那么珍贵的东西,被虔诚地送到她面前。 恆溪对着一张有些脏,但写满了喜悦和赤诚的脸,说不出拒绝。 回信到了皇帝的桌上。 信是一早到的,但皇帝晚上才捨得看。 对他而言,女儿是天赐的宝物。 每次看女儿的信,皇帝都会有一种在纯白的地板上听圣曲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喝的话,她会难过。」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皇帝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湿润。 这是他的女儿,是他天真、纯洁的女儿。 但现在,当初他珍惜的品质,成了他厌弃的东西。 现在,想起恆溪和农妇的羊奶时,皇帝没有了之前的感动,只觉得噁心。 一个农妇,算什么?怎么配? 但事实上,她没变。 皇帝忽然有些明白。 恆溪有错,但他也有错。 他们只是没得选。 现在皇权已定,皇帝忽然也想回到和女儿之前的关系。 不再逼她。 就当一对寻常父女。 下朝后,皇帝没有回寝宫,而是被侍从推去了公主的殿里。 然后,被宫人告知,公主在后山的坡上。 这是她母亲喜欢的地方。 自从和孩子的母亲分开后,皇帝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了。 他想了想,挥了挥手,终究还是过去了。 恆溪坐在山坡上,看着河水发呆。 她身边放了一把母亲用过的扇子。 皇帝被推到坡下,恆溪听到声音,跑过去,接过侍从手中的轮椅,把父亲推上去。 现在,坡上只有他们父女两个了。 恆溪主动开口。 「父皇,对不起。」她跪在地上:「对不起,我没能长成您想要的样子。」 「对不起,我没能让您骄傲。」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优秀的人。」 「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心意。」 「对不起,我没能接下您的帝国。 她说着话,终于哭了出来:「对不起父亲,我让您失望了。」 皇帝侧头看着她,眼睛里有了久违的柔情。 「不要跪着了,坐吧。」 恆溪擦了擦眼泪,坐在地上。 皇帝同样看着河面映衬的光:「你确实没能长成我想要的样子。」 「但这不是你的错。」皇帝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错,能说出这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在你小的时候,我没有告诉过你,你应该长成什么样。」 「你现在也很好。」 恆溪勐然抬头,没想到自己竟能得到父亲的宽恕。 「你有什么错呢,」皇帝轻声说:「你只是一个好孩子,你只是看不得人受伤。」 「有些东西,你担不了罢了。」 恆溪慢慢偎在父亲的膝盖上。 经过了之前的一段互相折磨的时间,两个人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你是很好的女儿,只是当不了好帝王,这不是错。很多人都是好人,他们也当不了帝王。若说你真的有错,但只能错在这个时间。」 皇帝的腿干瘦,但恆溪把脸放在父皇的膝上,竟然觉得舒适。 「我不够好。」她声音很小,也柔和,是个真正的小女儿的样子,带着埋怨自己,又无能无力的可怜劲。 「我也想当个很厉害的帝王。但我已经是现在的样子了。」 「父亲,其实啊,我之前想过,如果真的让我当了女皇,也许我会郁郁寡欢,甚至会早逝。」 「谢谢父亲愿意原谅我的没用。」 这些皇帝都知道,只是之前他被血脉传承蒙蔽了眼睛,看不到而已。 第132页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女儿的头髮。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了。 父女享受着温情。 他们身后有了脚步声。 匡齐站在他们身前,看着他们笑起来:「不受欢迎的人来了。」 皇帝微微一笑:「怎么会不受欢迎,你也是我的儿子。」 不管怎么说,之前都有些感情在,更何况,匡齐即位后,恆溪都要仰他鼻息,不能态度差。 恆溪把脸埋在父亲衣服里,有些烦匡齐,不想看见他。 匡齐坐在皇帝的另一侧。 他们三个都没说话,但静默中,有了些小时候的感觉。 那时候,是母亲抱着他们坐在牧场的草坪上,有时候教他们识字,有时候带他们玩耍。 没想到,经过那么多年,又经过那么多事,他们竟然又能分享这样的安宁。 恆溪忍了很久,她终究还是有些介意,终于开口问了。 「匡齐,唐识是怎么回事?」 皇帝知道,但他想听听匡齐会怎么说。 匡齐想了想:「他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 「他的家族给不方便的官员屯田,在暗地里帮那些官员积累财富。」 「小时候,唐识并不知情,一心读书,想科举考试,成为于国有益的好官员,除国之蛀虫。」 「但后来,他从祖父口中得知了自己家族的隐秘,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科举了。」 「他竟然成了自己最想除去的一类人。」匡齐仰头,轻不可闻地嘆了气。 恆溪听到了这声嘆息,明白他曾经真正地融入了唐识的人生。 「唐识知情那一天,发了疯。他在院子里摔打东西,把手在树上砸出血。」 「他喝了很多酒,醉倒在湖边,吐了自己一身,最后睡在一片污迹中。」匡齐声音低沉,似乎在说唐识,又似乎在说自己。 恆溪经歷过晋恪的人生,知道有些人、有些经歷,就算回来也无法摆脱。 她以为匡齐不会在意所有事情,但现在,她觉得也许匡齐还是有心的。 「第二天清醒后,他让僕从把书房的诗书都搬了出去。」 「他开始为家里做事了。」 「后来,唐识成了家里做事最厉害的,若是没有意外,以后他会继承整个家族。」 但唐识遇到了一些意外。 「但他遇到了蒋年。」 「唐识其实是去收田的。他去得早,于是闲游了一段日子。」 「因为之前的梦碎了,他喜欢假扮书生。」 「然后就遇到了蒋年。」 「刚开始,唐识是真的欣赏蒋年,每次和蒋年在一起,他就觉得自己当真是个书生了。」 「唐识也想过,和蒋年当一辈子朋友。」 「但是有了些意外。」 「闲谈中,唐识不经意间说过一些官员的事,被蒋年记下了。」 「一次醉后,蒋年说漏嘴,说自己一直都想清理屯田之事。」 「蒋年这是要断唐识家族的路。」 恆溪听到这里,就有些明白了:「这时候,唐识就动了杀心?」 「对,唐识知道蒋年一定能中状元。」 因为是好友,因为笃信他的优秀,所以要提前杀死他。 恆溪明白了,其他的不必再问。 皇帝开了口,颇为赞嘆:「匡齐做得很好。」 「为皇也是如此,一个强悍的暴君比无能的仁君,对天下更有利。」 皇帝也愿意教导他两句了。 匡齐认真听着。 但恆溪不再说话。 她都明白啊,只是,她真的做不到。 就算知道已註定的两条路的结局,她仍然心甘情愿选择了灭亡的那条。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匡齐推着皇帝的轮椅,他们一起往宫里走去。 恆溪和匡齐默契地没有提别的事情,比如蒋怜。 谈了又做什么呢。 对她而言,是一场欺骗。 对他而言,一场戏罢了。 作者有话说: 落定是正文最后一部分了,番外暂定写枝雪,其他的还在想。谢谢大家愿意看这个故事,祝福小天使们身体健康、永远都能平静又快乐~ 第六十四章 [v] 匡齐站在朝堂上,冷静地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见解。 他语气冷静,面色平和,话语中却决定了一些人的命运。 有个地方出现了灾难,需要救助和资金扶持。 但那个地方对帝国而言,并不怎么重要。 给了他们资金,也许能让那里的人生活得好一些,但他们给不了帝国什么回报。 更何况,就算不给他们资金,那里的百姓也只会默默开拓新的土地。 这样的人民,很乖巧,是帝国喜欢的人。 但现在帝国经费紧张,他们听话又无用,确实没必要给他们什么照顾。 「给一点就好。」匡齐说了自己的看法:「同时说明帝国本就紧张,只能把皇族的资金挪用给了他们。」 「加大宣传,告诉他们吾皇为了他们日夜不能寐。告诉全国,他们都是最勤劳、最伟大的人民。」 这样钱虽少,但那些淳朴的百姓仍然会感激涕零。 国家艰难,还能想着他们,不感谢还能怎么办呢? 并且,已经说了他们最勤劳、最伟大,他们也只能继续勤劳、伟大下去了。 第133页 那点钱对他们没什么帮助,就是另一件事情了。 还有另外的事情。 一些被战争波及地区的难民到了新的地方,私自开拓了土地。 这是违法的事情,但难民数量众多,并且现在大多处于没有固定资产的阶段,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引发□□。 所以,不能处罚。 「那就让这件事情利于帝国吧。」匡齐说:「臣认为,应该顺势把这些土地给了这些人。」 皇帝皱着眉头,明白应该这么做,但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匡齐又开了口:「但这种事情,下不为例。」 这已经算是对皇权的挑战,怎么可能有下次。 「处罚一些人。」匡齐平静地说:「比如,洛钧。」 洛钧是一个很小的官员。 他第一个发现了难民开垦了土地,然后他发现自己的上级对这种事情很牴触。 于是,他帮难民瞒了下来。 直到难民的田地已经长出一轮粮食,土地已经被完全开垦,周围也建设好了房子。 洛钧才向上级汇报了这些事情,同时他在都城大肆宣传此事,引发了民众的广泛同情。 所以,匡齐说得对,这些土地只能顺势给难民了。 但一个官员,怎么能站在皇帝的对面? 皇帝略一沉吟:「有证据吗?」 证据可以造,但总归还是真实的,更加好一些。 「有,」匡齐说:「初期,洛钧为了瞒住这些土地,把难民採购的种子、农具和建筑材料,都写在了自己名下。」 「也就是说,如果严格按照帝国法律来算,这些人是洛钧的农仆。」 很好做了。 一个官员,为了一己私利,欺骗了千余名难民,使他们成为了农仆。 而更恶劣的是,这个官员,全程都以做好事的名义,欺骗难民,欺骗民众,欺骗朝廷。 「这样很好。」皇帝点了点头:「现在,我们和百姓一样,都是受害者了。」 皇权永远和百姓在一起,就像现在。 皇帝和匡齐对话的时候,其他朝臣低着头,不敢说话。 这是两代君王的对话。 也是说给这些朝臣听的。 看到了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和皇帝站在一起。 下朝后,匡齐走在廊下,几名白髮苍苍的朝臣从他身边经过,都弓腰以示敬意。 匡齐也带了一点笑,微微颔首。 他身边是花坛。 匡齐看了一眼那花,又收回了视线。 他看起来仍然表情平静。这才是帝王应该有的样子,喜形不于色,永远波澜不惊,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不像恆溪公主一样,有点事情就放在脸上。即使她在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慌张和恐惧仍然显而易见。 没人知道,争夺皇权的胜利者匡齐,其实现在心里忽然想到了自己无用的姐姐。 他看了一眼那花坛,忽然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觉得她没用的? 他有些记不清了。 那些遥远的时光里,他曾经把她当成了无所不能的英雄。 匡齐亲眼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去世,所以他怕血。 匡齐和恆溪在院外玩耍,他快乐地跑起来,结果看到了一只被猎狗撕咬过的兔子。 兔子已经死了,身上都是血,将毛粘在了一起。 他剎住脚步,一下子觉得头晕目眩。 恆溪跑过来,也看到了那兔子。 她紧紧抱着他:「弟弟不怕。」 恆溪捂住匡齐的眼睛,抱着他往后面走:「弟弟不怕……」 她的手掌柔软,她的身体温暖,慢慢消除了他的恐惧。 但现在想来,匡齐忽然发现了一些之前没注意的细节。 好像,她的身体也在抖…… 好像,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吃过肉食…… 后来,他跟着太子做事,练武、杀人,也学会了用人命做棋子,甚至很多次,太子都自嘆不如。 匡齐见过的血太多了,现在竟然觉得年少时的那个午后,死去的兔子也面目可爱。 匡齐走着路,毫无徵兆地露出了一点笑,他的僕从看到了,但不敢询问。 恆溪在自己的殿里忙碌。 她做不成女皇了,但她知道自己生来不同,拥有很多别人拼命也无法触碰的东西。 她觉得,这些东西并不是让她来享受的,而是催促她多做些事情的。 之前,她并没有这种觉悟,但她见过了很多人的艰难日子。 小桃,还有祚阳。 所以,她想变得更有用一些。 她给了自己农庄里的人一些钱,若是谁能发现新的农作物,就给予巨额的奖赏。 她的零花钱已经攒成了小金库。 恆溪把这些钱做好了规划,保证它们能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这是她不同的地方,即使是之前,她也很少把钱全都用在享用上。 她生来不一样,却又认为自己就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比别人高贵的那些东西,时常让她羞愧。 现在能有些用处,倒是好事了。 忙完了这一遭,她又忙起了其他。 她想要个翡翠的镯子。 现在翡翠已经不是流行的首饰材料了,但并不难找。 第134页 恆溪雇了人,去帮她寻找矿石,做成她想要的镯子尺寸。 今日,已经送过来了。 满满两盒。 她先打开了第一个盒子。 第一眼,她就看到了。 她把那个镯子拿起来,戴在自己手上。 是一样的。 有些偏大,有杂质,不够绿。 但是世界上独属于她的东西。 恆溪握住了那个镯子,心里有些酸楚。 那个最爱她的,她也最爱的男子,只是一串数据罢了。 但她被爱过,现在也爱着,就没办法去接受另一个人了。 皇帝的轮椅声进了殿里。 他看到了女儿手上的镯子,嘆了口气:「贵族里从没有过你这样愚蠢的女孩。」 现在的贵族女孩流行和不同的男人约会,甚至会以自己约会过的男人数量为骄傲。 但他的女儿,竟然沉浸在一串数据里。 「若是真的喜欢那一款,」皇帝说:「可以去民间找一找长相性格差不多的。」 恆溪笑起来:「父皇,」她嗔怒地叫了一声。 「我不是喜欢这个长相,也不是喜欢这个性格。」 「我只是喜欢他。」 恆溪说得坦坦荡荡,没觉得有什么丢人。 真正的爱情,公之于众,并不羞耻。 皇帝微微颔首,放弃了最执念的东西后,他现在对所有都看的很开。 「随你吧。若是有一天看开了,就找个漂亮男孩陪陪你。」 「但很奇怪,」皇帝说:「那场试炼全都是规划好的。」 「只有那个男人是忽然出现的,并不在试验规划里。后期也没追溯到来源。」 恆溪闻言只觉得高兴,她美滋滋的:「这才是爱情啊。」 「他来找我了。」 现在的女儿像个堕入爱情的傻孩子,皇帝摇了摇头。 皇族生来拥有很多,但也註定会失去很多。 就像他失去了她的母亲一样。 也许女儿也註定得不到陪伴一生的爱人。 但皇帝的那番话,让恆溪有些介意起来。 她想知道,杜揽为什么是一串突如其来的数据。 第二天,她去了实验室,但一些机密部门,她进不去,需要皇帝或者匡齐的同意才可以。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权力的接替已经开始了。 没办法,恆溪让侍女去找了父皇,但跟着侍女过来的,却是匡齐。 「父皇在忙。」匡齐简单解释。 他们两个并排,没了别的话,进了实验室了。 「为什么会有杜揽的数据?」 针对她的问题,科学家也解释不了。 恆溪不死心:「他的数据还有留存吗?」 「能不能復刻?」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把他留住,每日都去看看他。 科学家实事求是:「不能。」 「我们甚至无法捕捉他的一行代码。」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问过了虽然失望,但没了遗憾。 恆溪道了谢。 匡齐一直安静站在她身边,看到了她手上的镯子。 「只是数据罢了。」匡齐说:「何必这么执念。」 科学家也说:「若是公主真的喜欢,我们可以根据您的要求造一个出来。」 恆溪摇头,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总觉得可以重新塑造一个杜揽。 「不要像他的。」 「长得和他一样,不行。」 「性格和他一样,也不行。」 「那都不是他。」 恆溪简单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匡齐跟着她身后,忽然停下叫住了她。 「姐姐。」他叫她。 「如果,」他说:「我说如果。」 「如果那个人不长那样了,也不是那个性格了,但他还是他。」 「你还会喜欢吗?」 匡齐脸上的表情,恆溪看不懂。 她不想和匡齐说太多。 「只要是他。」她简单说了这一句,就离开了。 坐在路上,她听到身后没了脚步声,匡齐没有跟过来了。 恆溪松了口气,有些怜悯他。 他那样冷血的人,懂得什么是爱吗? 第六十五章 [v] 皇帝再次病重了。 虽然再次拯救了回来,但很多人都知道一些事情,已经无法延迟了。 恆溪趴在父亲床前,尽力忍着泪水。 「父亲,」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开心一点:「母亲之前总是说,没让您去她的故乡看一眼很遗憾。」 「您快快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母亲的故乡看一眼。」 皇帝气息微弱,眼神有些迷茫:「她和我说过。」 「她的故乡,有蔓延万里、不见尽头的青山,还有永恆流淌的溪流。」 「其实我觉得她是在骗我。她时常骗我,摘了枢麻子,骗我说是很好吃的果实,然后让我舌头好几个小时麻木,说不了话,她在旁边嘲笑我。」 「但我很喜欢她说的那条永恆的溪流,她说每十年,星辰遍布之时,那条河流会回流一次。那时候所有世事都有改变的机会。」 所以,他给女儿起名为恆溪。 但是,溪水其实是不能回流的。 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的机会。 他们分开了,便不会再和好。 第135页 他们分开的第十年,时间没有回流,他也没有机会改变,因为她死去了。 恆溪抓着父皇的手:「父亲一定会好的,我们去看母亲的故乡。」 皇帝轻轻回握了女儿的手:「好。」 父女两个相互依偎了片刻,匡齐跪在帘外,他懂事得没有去打扰他们的安宁。 但过了会儿,皇帝叫了他一声:「匡齐,我的孩子。」 匡齐走过去。 皇帝浑浊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我把你当真正的儿子看待。」皇帝说。 匡齐点头,眼睛里有泪水:「我知道,您对我很好。」 皇帝嘆了口气:「希望我对你的好,能延续到恆溪身上。」 匡齐想开口做些承诺。 但皇帝拦住了他。 然后,皇帝让僕从把很多大臣叫了过来。 「我已经老了。」皇帝宣告了自己时代的结束。 「在我的面前,是我的儿子,匡齐,他有资格继承这个国家。」 但皇帝没有说出最关键的一句。 他叫了匡齐一声,问他:「若你即位,你会怎么样对待你的姐姐?」 这是皇帝最担心的事情。 匡齐跪在地上,表情肃穆:「我会让她一辈子随心所欲,过上她想过的生活。」 这是皇帝没想到的,他以为匡齐会说,让恆溪一直都有公主的名分,过得尊贵。 但匡齐给的,比皇帝想要的,更多一些。 随心所欲,这可是一个人最幸福、最自由的状态了。 皇帝也没了别的要求。 但匡齐没有停止,继续说了下去。 「若我对公主有不好,就让我死无埋骨之地。」 「若我逼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情,就让我孤独一生,不得半分欢愉。」 这都是很重的承诺,并且匡齐说在了很多大臣的面前。 恆溪抬头看他,心里有些感触。 她的母亲临死前,也说让她一辈子随心所欲。 忽然,她就没那么讨厌匡齐了。 也许,他没那么坏,他只是想要当皇帝罢了。 皇帝看了匡齐一眼,有些惊讶。 不过没了别的问题。 皇帝又说了一些安排,然后给了匡齐太子之位。 大臣们跪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终于尘埃落定,帝国将来,会有最合适的主人。 此事后,所有人都要离开了,让皇帝静养。 但皇帝留住了匡齐,两代帝王之间,有些话要说。 恆溪回了自己的宫殿。 她陪了父亲很久,现在全身疲惫。 恆溪觉得现在父亲身体确实虚弱,过几天,她想去说服下父亲试试,看能不能让他不要管朝堂的事情了,两人一起去母亲故乡。 但她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皇帝在几日后逝世。 他死得平静,女儿和匡齐都守在他身边。 其实,他没什么遗憾了。 他给了女儿最好的结果,给帝国找了最合适的接班人。 他对得起天下。 皇帝嘴角露出一点点轻微的笑意。 「匡齐,祝你如愿以偿。」皇帝轻声说。 匡齐眼眶红着:「父亲,谢谢您。」 他终于又叫了声父亲。 皇帝最后把视线放在了女儿身上,眼神眷恋又遗憾。 上天对他不好,夺走了他最爱的妻子,又带走了他最优秀的儿子。 可是,终究还是有一点怜悯,留下了一个不完美的女儿。 「恆溪,随心所欲。」 皇帝嘴唇微动,留下了最后的几个字:「我的女儿啊……」 恆溪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匡齐静默着,但也流出泪来。 恆溪抱着膝盖,坐在宫殿的角落里。 每当觉得孤独,她就会这样坐着。 这样坐着,就感觉自己被人拥抱和陪伴。 只是,现在她仍然觉得悲伤。 父皇死了。 她最好的父亲死了。 他们之间曾有过不愉快的时间,但他原谅了女儿的不完美,恆溪也把他当成最好的父亲。 恆溪是皇室唯一的真正血脉,但她现在只想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想去操办父亲的葬礼。 坐在角落里,就像小时候一样,母亲会来寻找。 母亲不来的话,父亲就会来。 她努力假装,这世上还有家人。 但母亲没有来,父亲也没有来。 匡齐来了。 他已经穿上了皇帝的朝服,走进了殿里。 站在恆溪面前,在她身上覆下一层阴影。 他嗓子有些哑:「姐姐。」 「我已经筹备了所有的事情,但是送父亲去陵墓,需要你一起来。」 恆溪低着头,把额头放在膝盖上。 她不想说话。 匡齐坐在她身侧。 「你可以哭一哭的,」匡齐柔声告诉她:「姐姐,但是哭完之后,你应该和我一起出去,陪父亲从王宫走到陵墓。」 恆溪不想哭,也不想送父亲去陵墓。 因为,送过去了,父亲就回不来了。 匡齐看着她。 他的姐姐和小时候一样,一难过就会缩起来。 那时候,母亲会来抱着她安慰。 第136页 现在,她只有他了。 匡齐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抱住她。 恆溪有些不习惯,想挣脱。 但匡齐说:「我也是你的家人,和小时候一样好吗?」 他努力安慰她:「小时候,总是你抱着我安慰。」 「现在我比你高了。」 比你高了,所以让我安慰你好吗? 匡齐的胳膊有些坚硬,和父亲母亲都不一样。 匡齐从她手里夺走了帝国。 但,恆溪在世界上,只有这一个没有血脉的弟弟了。 她的家人全都死去了。 「姐姐,父亲一直都希望你能勇敢。」 「你不勇敢也很好。但我觉得,也许父亲最后这一途,看到你的话,会高兴一些。」 恆溪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哭了一场,终于好多了。 然后,恆溪平静了一下,和匡齐约定了时间。 他们一起陪着父亲走一途。 到了约定的那一日,恆溪和匡齐走在棺椁的后面。 恆溪努力维持了公主的体面,她眼睛红肿,但努力没有哭出来。 他们走了很久,终于到了陵墓前,亲手放下第一把土。 然后,皇帝的棺椁被放了进去,封上了陵墓的入口。 入口一点点被封上,恆溪眼前慢慢模煳。 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匡齐跪在她身边,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还有我。」他轻声说。 是啊,她失去了三个亲人,还剩下一个匡齐。 虽然,她不怎么信任匡齐,但现在,她也愿意暂时把他当成亲人。 新帝登基,帝国的主人更替。 帝国没有什么大的变动。新帝延续了先帝的一些风格,慢慢做一些改进, 每个人都生活如常,这是很好的事情。 权力的和平交接,对百姓来说是福气。 恆溪慢慢也缓了过来。 她一直在寻找的农作物有了一些进展。 忙起来,就会更快地摆脱悲伤。 她招募了人手继续做研究,盼望能解决帝国不怎么富饶的地区的粮食问题。 匡齐处理好比较紧急的一些事情后,时常在下朝后来恆溪的宫殿。 他们现在关系比之前好很多,能坐在一起说说话了。 「你尝尝这个。」恆溪说:「我在晋国的宫廷吃到的点心,厨房终于做出来了。」 匡齐吃了一口:「不错。」 他开了个玩笑:「姐姐在晋国吃上了皇宫的菜,我吃的都是民间的。」 这是在说唐识呢。 恆溪不想接话,她怕接了话,就会聊到蒋怜,会有些尴尬。 匡齐看出来她的态度,微微一笑,没再继续说,一口一口吃着点心。 看他吃完了一块,恆溪说起自己的计划:「我这边安排得差不多了。」 「等过段时间,我想去母亲的故乡住一段时间。」 匡齐问她:「多久?」 恆溪摇头:「不知道。」 她坦率承认:「都城不需要我了。如果在母亲的家乡待得不错的话,说不定会很久。」 匡齐闻言,沉默片刻,终于应了声:「好。」 出了公主的宫殿后,新皇脚步匆匆。 他满脸凝重,侍从们不敢询问。毕竟国家大事都没让新皇皱过眉,能让他这么严肃的,又是什么事? 匡齐本以为还有很长时间,能和她重新亲近起来。 他满以为自己很了解她,不会出什么差错。 但他没想到,她竟然想离开。 离开了的话,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怎么能慢慢走进她的心里? 匡齐做了决定,他去了实验室。 几天后,恆溪正在指挥宫女打包行李,匡齐走了进来。 「姐姐,」他有些兴奋:「跟我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他兴奋的样子,就像小时候在河边捡到一只小螃蟹。 恆溪难得看到他的孩子样,隐隐有了幼时的感觉。 「来了。」她跟他走了出去。 匡齐带着她到了实验室里,两个人和之前一样,躺在实验床上。 她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他率先闭了眼,恆溪也只能跟着他。 再次睁开眼时。 「殿下,」小桃蹲在地上,拿着一片落叶,开心地仰头问她:「您看这树的叶子,像不像宫里的?」 第六十六章 [v] 晋恪看着小桃,忽然笑起来:「傻话。」 「这明明就是和宫里一样的树,有什么像不像的。」 晋恪忽然记起来很多事情。 记起来她曾是很多人。 她是恆溪,她是晋恪。 但她并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她抬起头,看了看周围,是几棵大树,还有灰色的院墙。 她忽然想起来这里是哪里。 是她呆过的那个寺院。 晋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但她没有问小桃。 晋恪信步往寺院的门口走去。 但她没有走出去,就听到了有人在外面说话。 「求公主殿下保佑顺风顺水,庄稼丰收。」 晋恪侧头看过去,透过门缝,看到了一个老妇带着孙儿跪在门口,虔诚跪求。 她一时有些惊了。 匡齐这是做了什么改变? 第137页 怎么会有人在她这里求丰收? 并且,她为何在庙里? 小桃小声开了口:「公主啊,他们都信您。」 小桃美滋滋的:「百姓都知道您是善人,说您是神仙呢。」 晋恪还是有些煳涂。 但两天时间,她慢慢搞清楚了。 匡齐改变了晋国。 现在晋国百姓生活安宁,百官清廉,皇上仁慈。 而她是做了很多好事后,自愿在佛堂清修的公主。 匡齐给了她全天下的信仰。 晋恪觉得有些好笑。 她并没有做多少事情,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万众景仰。 但看到所有人都幸福,她很开心。 每天里,晋恪都会在门口,偷偷听百姓的祷求。 听百姓求风调雨顺。 听小娘子求如意郎君。 听老人求长命百岁。 这些她没有办法,但听一听,就能知道他们生活安逸。 还有些她有办法的。 五六岁的孩子虔诚求,希望娘亲给自己多买块糖吃。 或者小姑娘求,能多得一个银簪。 这些小事,晋恪就安排了侍卫去做了。 恆溪是个没什么用的公主,但能做到这些小事,就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用处。 这样子过了段日子。 她忽然想到,匡齐呢? 匡齐当时明明比她来的还早,怎么一直不见人? 她又想起一件事来,匡齐当时看起来非常兴奋,好像要给她一份大礼。 这是不是意味着,匡齐把他找回来了? 晋恪的心勐然跳动起来。 一旦有了想法,她就一刻都不能等待,马上就要出发。 她不愿坐马车,觉得太慢,骑马直奔廿州。 赶了几天路,她终于看到了廿州城门。 但到了,她又害怕起来,不敢进城。 若是,匡齐没有找回他怎么办? 满满的期待已经把她的心脏撑得鼓鼓的,她承受不了一次失望了。 她在城门口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进了城。 这一路很慢,但所有的路途都有终点。 她到了他们的小院前。 然后,晋恪盯着那门,终究还是不敢推开。 但门从里面拉开了。 「月娘,」杜揽带着笑:「怎么才回来。」 他走到晋恪的身边,把她从马上抱下来。 杜揽的气息扑面而来。 晋恪抓住他的衣裳,不敢松手。 他也许以为是几个时辰不见。 但与她而言,是两个世界,也跨越了生死。 杜揽把她抱进了院子里。 但晋恪仍然不愿意松手,失而復得,便再也不想离开。 杜揽看她不松手,也就一直抱着她。 他有些为难:「没办法做饭了……」 但即使为难着,他也任由她抱着。 「我给你炖了鸡汤。想吃饼子还是面条?」杜揽问她。 但晋恪不理他,杜揽用手轻柔地捏她的脸,一捏就摸到了泪水。 杜揽轻嘆:「我家的姑娘,还是个小孩子呢。」 晋恪没注意,他抱着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想抱的更紧一些,怕你会痛。 但抱得松一些,又怕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这一整天,他们两个都没有分开。 没有说什么,但一直都牵着手,对视一眼,便会笑起来。 晋恪非常喜欢现在的感觉,甚至她想着,以后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了。 现在太多幸福,她不想考虑以后。 眼前的男人,可能只是一串数据,但就是她的全部。 晋恪时常看着他笑。 杜揽看到了,也会回头对她笑。 两个人傻兮兮的,不知道在乐什么。 「我们该成亲了。」晋恪想到了这一点。 她在帝国不打算结婚了,所以这一次,她想好好办一场。 若是可以,她想在帝国都发请帖,告诉每个人,她结婚了。 杜揽非常愿意。 「我再去准备准备。」 他信誓旦旦:「你是最美的新娘。」 杜揽把家里布置得很好,红色的床,红色的窗户纸。 但东西准备得越齐全,他的脸色却有些阴郁了下去。 晋恪不明白,只自己高兴。 她拿着红色盖头,在自己脸上比划。 所以,她没看到杜揽在院中思考了很久,终于拿定了主意。 杜揽进了屋,晋恪头顶着盖头,问他:「这个盖头,是不是再加个流苏更好看?」 她问了这话,却没等到回答。 晋恪想拿下盖头看看怎么了。 但杜揽按住她的手。 她隔着红色的盖头,只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月娘,」杜揽低声问她:「如果我不是我,你还会喜欢我吗?」 这话拗口。 晋恪觉得他现在像是小少年,纠结又可爱。 于是,她忍着笑点头:「会,会喜欢你。」 她想到了之前,她在帝国说过的话。 这些情话,她愿意再说给杜揽听:「我喜欢你。」 「喜欢的不是你的长相,不是你的性格。」 「不是你的附加物。」 「只要你是你,我就喜欢。」 第138页 盖头外的杜揽松了口气,微微带了笑意:「月娘,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没松手,晋恪仍然隔着盖头。 他继续说:「我喜欢你。」 「喜欢到不管你是谁,我都喜欢你。」 「我知道你的所有,明白你的优点和缺点。那些优点和缺点,和你经过的所有事情一起,组成了一个刚刚好的你。」 「我这一生,从没有骗过你,从没有对不起你。」 杜揽这话说得动情,晋恪很爱听。 她想把盖头掀开,给他个拥抱。 杜揽慢慢松开手:「不管发生什么,你要记得,我一直都爱你。」 晋恪解开了盖头,看到了面前的人。 笑容僵在了脸上。 面前的杜揽变成了匡齐的脸。 匡齐轻声说:「我一直爱你。」 「姐姐。」 恆溪脑子里忽然有些煳涂,她倒退了两步,有些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她忽然扭头往外面看去:「杜揽呢?」 恆溪脚下有些晃,但她仍然执着地向外走。 「杜揽呢?」她恍恍惚惚:「我要去找杜揽。」 匡齐挡在她身前,低头专注地看着她:「匡齐就是杜揽。」 但恆溪不信。 那么好的杜揽,怎么可能是匡齐? 匡齐拿出了一块同心佩,放在她的手心。 「你想给我买玉佩,想让我当廿州最好看的男儿。」匡齐轻声说着他们的过去。 「你还说,」他顿了顿:「我可以尚公主。」 他祈求地看着她:「姐姐,杜揽的下一世到了。」 「我能尚公主了吗?」 恆溪后退两步,终究有些无法接受。 她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匡齐站在她身侧,和她说起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我当唐识,是为了让父皇和大臣信我。」 「但我好怕你会讨厌我。所以我偷偷在这里生成了一个杜揽。」 「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爱你。爱到可以放弃所有,」 「杜揽爱你,唐识也爱你。」 「只是遇到你之前,唐识就有个大家族了,他要考虑很多。他自己的情感,没有家族重要。」 「但杜揽,于他而言,你就是最重要的。」 「至于匡齐,」匡齐说到了自己。 「匡齐啊,在他很小的时候,姐姐就已经在他身边了。」 「所以,家族、胜利、帝国,还有我自己,都没有你重要。」 恆溪一直沉默着,慢慢消化匡齐就是杜揽的事实。 但听到匡齐刚刚那句,她忍不住抬头反驳:「帝国没有我重要?」 她冷着脸说:「可是你把帝国从我的手里抢走了!」 匡齐深深看着她:「可是,姐姐,帝国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恆溪语塞。 匡齐嘆了口气:「我认识你这么久,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人。」 「对别人而言,皇权很重要。但对你来说,皇权可能是毒药。」 「你自己也知道,你做不了很多事情。你只是不想让父皇失望,你宁愿慢慢折磨自己。」 「若你喜欢,帝国给你。若你适合,帝国也给你。」 「可你不喜欢,也不适合。」 「并且,你还不敢主动开口说放弃。」 恆溪忽然有些明白了。 匡齐终于说出了最后几句:「那只是一个,长在你身上的瘤罢了。它在折磨你的身体和精神。」 「你怕痛,不敢切掉。我只能帮你切除了。」 这个世界,并不是她想像中的样子。 恆溪觉得自己似乎被欺骗了。 但她不知道自己是被之前的匡齐欺骗了,还是被现在的匡齐欺骗了。 「你也许,」恆溪艰难开口:「只是单纯地想要帝国罢了。」 匡齐摇头:「也许我想当皇帝,但那远远排在你后面。」 「我说过,若你喜欢,我就不会要。」 「国家重要,但你比国家重要。」 「只是刚好,你的选择和国家的选择一样而已。」 似乎有些道理,但恆溪还是不信他。 匡齐不再继续说下去,给了她时间。 恆溪自己坐在小屋里,周围静默得可怕。 她愣愣怔怔,觉得这个世界很难懂。 匡齐在屋外,拿出了菸斗。 他坐在院子里,抽着菸斗,隐隐有些味道进到屋子里。 和之前一样。 沉浸在烟味里,她慢慢有了些实感。 他一直在她身边。 恆溪终于出了门。 匡齐把菸斗收起来:「我刚想去叫你,鸡汤炖好了。」 他们和之前一样,坐在小桌边。 匡齐给她盛了汤,里面放了他认真挑出来的好肉。 恆溪用勺子喝了一口,味道和之前一样。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匡齐正在把饼子撕成小块,给她泡在鸡汤里。 慢慢的,恆溪发现,匡齐和杜揽似乎确实有些相像。 她终于愿意开口了:「为何……不早说?」 他微微笑起来,又给她盛了一点汤。 「说什么啊,说我喜欢姐姐啊。」 「和父亲说,我喜欢姐姐,看不得姐姐受苦。然后再和父皇说,姐姐不适合皇位,把皇位给我吧。」 第139页 「可是,那样子,谁会信我是真的爱你啊。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只是为了皇位在利用你。」 「我只能藏着自己的心思,说自己想要皇位。」 「等我有了皇位之后,才能坦坦荡荡说出来,我是真的喜欢你。」 得了皇位后,才敢和父皇说自己想要她,才能得到父皇的祝福。 「现在我才敢告诉你。我只是简单地、真心地爱你罢了。」 第六十七章 [v] 恆溪晚上睡得不安稳。 夜深时,她竟然醒了过来。 她睁着眼,出神地看房梁,脑中杂乱,想着很多事情。 匡齐也没睡。 他总是很平静,把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中。 但对于姐姐,他没有办法。 他说过,要让她一生随心所欲。 现在,他很怕她还是会选择离开。 他们都长大了,也许很多事情她不记得了,但匡齐时常把那些事情拿出来,反覆思索。 一件幼时小事罢了,每想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 刚开始,是真的只把她当姐姐。 但是,后来发现,她并没有什么很大的用处。 比起保护,她更适合被保护。 但即使心性不怎么坚定,也没什么脾气。 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大雨天,因为约好了要去牧场给平民孩童分发糖果,所以宁愿沾了一身雨水,脚下满是泥泞,也要出门。 「不能欺骗孩子们。」她这样说着,然后穿上了斗篷。 贫穷的妇人死了丈夫,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嗷嗷待哺,公主问她:「你会做什么活?」 妇人跪在地上发抖:「我只会给衣服上打补丁。」 公主想了想:「以后每周来一次我殿里吧,我有些活要你做。」 以后,每周那妇人都去公主那里半天,缝破了洞的窗帘,然后领取报酬。 皇家其实是不可能有破洞的窗帘的。 公主每周都要带着匡齐,提前费力地在窗帘上剪好几个洞。 匡齐并不明白,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直接给她钱就好了。」 恆溪摇了摇头:「她是一个有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应该靠自己的劳动赢得报酬,被孩子们尊重。」 恆溪去给农户们发新的种子,但在她忙碌时,有人偷走了她的首饰。 后来,那个盗贼被人举报。 但盗贼跪在地上,拖着一条残疾的腿,一言不发,身后是他年迈的父母亲,还有幼小的孩子。 恆溪最终摇了头:「那是我赏赐给他的。」 还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婆婆,她走路都在晃,但有天蹒跚着走近公主的牧场。 公主看到了,让侍女去问了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儿,侍女表情奇怪,拿回了一个蜜瓜:「她说,这是这辈子她种出的最好的蜜瓜,一定要献给公主。」 老婆婆隔着栅栏,行了个礼,公主也回了礼。 当天,公主和匡齐一起,看着宫女切开了那个蜜瓜。 挺甜的,但是绝不是匡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他尝了一口,觉得没什么意思。 恆溪吃了一瓣,也没觉得特别好吃。 但她安排了侍女:「去给那个婆婆送些软和的糕点吧。告诉她,这确实是最好的蜜瓜。」 甚至在此后的三年里,每到年底,恆溪都会让侍女去给婆婆送些糕点,以感谢「最好的蜜瓜。」 那个婆婆衣衫破旧,没有儿女,生活在公主的领地,感念着公主的恩德,献了自己最好的蜜瓜。 结果得了公主的认可,此后的三年,婆婆一直为了那个蜜瓜骄傲。 甚至,那个蜜瓜成了婆婆的底气,让她敢于出了家门,和其他人交流。 第四年,婆婆去世了。去世时,脸上还有笑容,毕竟,她这辈子也不是完全的一无是处。 她种出过被公主夸赞的最好的蜜瓜。 还有很多事情,匡齐并不明白。 他觉得这些事情,毫无用处。 在那时的匡齐看来,姐姐总是在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但是,后来,他慢慢懂得了。 她只是,把所有人都当人。 在高高在上的皇室里,诞生了一颗最软弱、最无瑕的小水珠。 第二日,匡齐起得很早,他迫不及待想去做饭给她吃。 恆溪躺在床上,听到了外面有了声音。 是匡齐。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只好一直躺在床上。 饭菜的香味透过窗户传过来的时候,匡齐敲了恆溪的门。 「吃饭了。」他轻声唤她。 恆溪没有答应,匡齐只叫了一声,便回了厨房。 然后,恆溪慢慢起了床。 打开门,她才看到,匡齐已经做好了饭,还把昨天的衣服都洗好了。 她有些愧疚起来。 不管是杜揽,还是匡齐,她都不应该什么都不做。 因此,饭时,她也愿意开口多聊些东西了。 「当年,你为什么离开了?」她问。 那时候,母亲去世了,恆溪和匡齐相依为命。 她哭了很久,匡齐像个大孩子一样,安慰她。 匡齐让她安定了下来,她以为,他是她的弟弟,他们能陪伴一生。 但是,太子来了,匡齐跟着太子走了。 第140页 恆溪难过了很久。 匡齐不知道怎么说。 他想了想,问她:「还记得那场宴会吗?」 「几个贵族小姐笑话你不知礼节。」 很多人看不起她,毕竟她跟着一个被皇帝厌弃的母亲,和平民走得很近,没什么贵族样子。 恆溪记得:「后来太子哥哥把她们骂了。」 匡齐给她夹了菜:「我只是,也想和他一样有用。」 和太子一样,有权力,有地位,能护着你。 「跟在太子身边,刚开始,我也和你写信,但是你总是把我当弟弟。」 「我觉得,也许几年不见,在你眼里我会成为一个男人。」 这么长时间,确实把他们的关系拉远了。 恆溪甚至有些忘记了这个弟弟。 直到后来再次相遇。 她以为他对皇位野心勃勃。 其实,他对她念念不忘。 「若是太子没有死,我想立了足够的功劳,拥有权力后,向皇上求娶你。」 后来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太子死了,她被逼上了一个不合适的位置。 而他,做出了一个看起来无情的选择。 但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他们不再聊过去。 匡齐说起了现在:「其实,帝国和晋国很像。」 「官员不清廉,底层官员压迫百姓。」 「没有活路的百姓发动了起义。」 「皇权和百姓站到了对立面。」 恆溪抬头看他,明白他说得对。 「我们两个身处高位,没有被压迫,但天下很多百姓都在被压迫。」 「我会当个好皇帝,我想改变很多事情。」 「好人就该好好地活着,坏人就应该得到惩罚。」匡齐轻声给她描绘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想消除所有的压迫、特权和不平等。」 匡齐这样说着,却让恆溪吃惊了。 他是个理智冷漠的人,竟然会有这么理想化的想法。 「这很难。」她告诉他。 匡齐点头:「我知道。」 「但是,你让我明白,每个个体都有幸福活着的权力。」 是很难,他总要试试。 父皇在世时,匡齐没得选,只能沿着死去的父皇的法子行事,也因此得到了大臣的认可,但以后他要走不一样的路了。 也许会有牺牲,也许会很缓慢,但他会努力,把世界往更好的方向推进。 恆溪忽然原谅了所有。 帝国给他是对的。她心中再无遗憾。 饭后,他们出了门。 匡齐说有些东西想给她看看。 匡齐拉来了一个小驴车,让她躺了进去。 然后,他把被子盖住她,又塞了塞被子角。 「真可爱。」他看着她说。 现在的匡齐,不像是记忆中的弟弟了。 恆溪不想理他,觉得他有些轻浮,她侧了头,脸却有些红了。 他们出了门,匡齐赶车。 他们走了很久,终于到了一个地方。 「江北。」 恆溪下了车。 他们走在街上,看人来人往。 然后,匡齐停下来。 恆溪不明所以,也站在原地,看到了对面的人。 蒋年拉着一个姑娘的手,两个人不管周围人的视线,笑闹着。 那个姑娘笑着,偷偷把一朵花放在了蒋年的头上,却被蒋年发现,摘下来,扔向了那姑娘。 那姑娘跑起来,蒋年笑着追上去。 「采幽,」蒋年柔声说:「不闹了,输给你了。再给怜娘买块糕就回家吧。」 蒋年和采幽拉着手,从恆溪身边经过。 他们走过时,在恆溪身旁带起一点风。 恆溪愣怔片刻,终于笑出来。 「真好。」她轻声喃喃。 是啊,真好啊。 蒋年活着,采幽活着,蒋怜也活着。 每个人都幸福又快乐。 恆溪忽然明白了,匡齐要给她的礼物。 果然,匡齐走过来:「走,我带你看看他们。」 然后,他们去了边疆。 将军府很难进,但匡齐做好了准备。 他们自称名医,被邀请进了将军府里。 身材高大的大将军,抱着一个穿桃红衣裙的女孩大步走了过来。 「神医,」大将军急切问:「我女儿的眼睛真的能治吗?」 恆溪看着他:「能。」 然后,一点点大的娇娇,被放在地上,她有些怕,怯生生地不敢过来。 恆溪蹲下身子,轻轻拉住她的手。 娇娇若有所感,终于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 恆溪把她拥在怀里,感受自己曾经待过的小小身体。 她看了看娇娇蒙着白翳的眼睛。 匡齐给她递了一颗药。 恆溪把那药放进娇娇的嘴里。 「娇娇,吃了糖,就好了。」她轻声哄她。 娇娇含着糖,眼睛的白翳逐渐褪去。 小女孩终于看见了自己人生中第一缕色彩。 她立刻扭过头去,看了身后的父亲。 「爹爹!」娇娇扑了过去。 大将军弯腰抱住了自己的宝贝,流出泪来:「我的娇娇啊……」 他们在将军府里留了些时日,便又出发了。 第141页 他们还要去看好多人,看他们现在生活平静,看他们现世安稳。 「以后,我会让帝国的每个人,都能幸福地生活。」匡齐看着远方承诺。 那就够了。 恆溪点了点头:「好。」 匡齐把晋国变成了乌托邦,以后的帝国也会变成这样。 她什么都不用做,看着就好。 但那条路很远,也很难,若是可以,他想让她陪在身旁。 匡齐出神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向她走近了一步,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轻轻触到了她的手。 恆溪没有动弹,似乎没有注意到。 但她的小指,小小地在他的掌心颤动了一下。 匡齐心底静悄悄地绽开了绚烂的花。 他忍住心里的悸动,只想再和父皇说句话。 儿子终于,心愿得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