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 第1章 寒门里向外张望的目光,应该是多年之前就已经有的了。碓房村[1]傍晚的天空,就是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大堆大堆的云层,黑、红、蓝、紫多种颜色相互夹杂,或隐或现,或浓或淡,起起伏伏,参差交错,像山峦,像兽群,像神像仙,像滔天巨流,以蓝天作衬,构成了一幅多彩的、某位大师随意涂抹的印象派油画;又仿佛是个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火盆,一堆堆木柴、煤块,在旺火过后,散发出绝望的最后的热量。热头[2]远远地、高高地、在纷乱复杂的云层里探头探脑,在高高的白杨树间欲出不出、欲落不落,让人感觉到好像还有什么让它牵挂的心事。 这天的深处、云团的里层还有什么呢?这天外、天外的天外又还有什么呢? 四个孩子坐在高高的谷草堆旁,他们将看了很久的书扔在一边,先是掐谷草的芯,用来掏耳朵或者抠牙齿,再是眯着眼看这渐入黄昏、变幻莫测的天。谷草堆在秋老虎的暴晒后,更多的体香在慢慢释放,将几个孩子熏得有些受不了。两个男孩站起来,把靠近地面的草把抽出,一股久沤如烧酒的味道弥漫开来。很快,潮湿的草把里爬出一大群米汤虫,米汤虫有的大如拇指,有的小若米粒,像一只只曾溺于米汤里面的草鞋。它们安宁的生活遭到破坏,惊慌失措,无数、密集的脚在慌乱舞动,到处乱撞。两个女孩吓得尖叫起来。小一点的那个,叫冯春雨,站起来就跑。大一点的这个,叫冯天香。冯天香跑了两步,又站住,回过头来,叉着腰骂: 冯维聪,冯天俊,小脚杆痒了咯!看我咋个收拾你!两个男孩一阵坏笑,寂寞之极,他们总得找些事来发泄一下才舒服。 一片灰雾带着风声,从白杨树间扑了下来,落了地才看清是一群麻雀。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急雨似的啄食那满地的虫子。不一会儿就将米汤虫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它们又扑扑扑地飞上谷草堆顶,左顾右盼,叽叽喳喳。冯天俊拾起一块土坷垃扔去,麻雀受惊,瞬间腾空,消失在纵横交错的白杨树林深处。 冯天香抬起头,叉着腰,噘着嘴,对着天空恶狠狠地骂道:坏麻雀!不得好死! 冯春雨说,姐,你怎么了你?冯天香哭丧着脸,指指自己的肩上,你看你看,麻雀屙屎在我的衣服上了! 冯春雨忙抓了一把谷草,小心地擦拭着冯天香衣服上的雀屎。冯天俊在一旁哈哈大笑,幸亏我躲得快,要不就掉在我身上了!你幸灾乐祸了!冯天香说,你也好不在哪! 大的那个男孩叫冯维聪,相对要懂事得多,为了转移大家所关注的事情,他将冯天俊背上的尘土拍掉,说,我们修天吧,把天修好,这种霉气就不会落在我们的身上。 好呀好呀!几个孩子快活地叫喊起来,接着就开始玩那种叫作修天的游戏。他们在场院的空地里画一个很大的、状如豆腐块的空格,再往里面画上大大的米字,以猜拳的方式决定修天的顺序。游戏的规则是,轮到的人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踮起,蹦一下,将前面一块破瓦片踢一下,从格子的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瓦片出格、跳格或者占线即视为输,顺利从格子那头出来视为赢。玩了一会儿,两个男孩就不玩了,原因是他们腿脚没有女孩灵便,只输不赢。 两个男孩跑到场院的另一边。那里有一些石头凿成的碓窝,又大又厚,拙笨无比,半截被深深埋在土里,粗壮的麻栗树做成的碓棒高高扬起。两个男孩站了上去,一边踩,试图将那碓棒压起,一边念道:碓棒碓棒沉沉,舂碓得要好男人;碓窝碓窝圆圆,舂出白米好过年…… 冯天香说,还念什么饿痨经!冯维聪说,村里的大人们踩碓时,都是这样念的!冯春雨说,你们踩空碓呀,踩空碓是要被雷打的! 冯天俊说,那你就去家里端一簸谷来,我们舂些,好好吃上一顿。 冯天香说,嘴馋了也别做那样的梦,上个赶场天早让妈全背上街卖掉了! 冯天俊急了,卖掉?怎么又全都卖掉?冯天香说,还不是为了我们读书要交学费嘛!此话一出,几个人突然噤声,一个个像是口里塞满了麻核桃[3]。 两个女孩手拉手,转身就走。冯天俊对比他大一点的男孩说,冯维聪,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你的媳妇儿你就舍不得说?心疼了咯? 冯维聪说,我比你大,比你守规矩。我都知道害羞了。冯天俊摸摸空瘪瘪的肚子说,开开天,看看门,满天月亮半个星。半夜听见人咬狗,抓起狗来打石头。石头咬了我的手。孤魂野鬼满天走…… 两个女孩站住,转过身来。冯天香说,嚼啥子牙巴骨,怨胀[4]!我们做饭去了,你们去河边把牛牵回来,别忘了给它饮水。今天的蒿菜拌苞谷饭,可是要加猪油的啊!要肿脖子就快点回家! 这年头,米饭肯定是没有吃的,能吃上蒿菜拌面已经不错了。蒿菜拌面太粗糙了,又是一大股苦味,绊舌头,要是真的加了猪油,吃进嘴里肯定少了阻碍,味儿也翻了过来。 冯天俊禁不住舔了舔嘴唇,说,今天是不是你们谁长小尾巴[5]了,还是家里有啥好事? 孩子们都纷纷摇头,他们不知道,今天晚上,伤心隐藏在暗处,他们的梦想在谷壳里拐了一个弯。 黑乎乎的木门内,枯黄的油灯,像是一颗慢慢滚动的黄豆,照亮的范围比一个拣豆的簸箕大不了多少。冯家六口人吃过加油的蒿菜拌面,紧缩在这片灯影里,决定着一件非比寻常的事。这六个人分别是冯敬谷、冯婶、冯天香、冯春雨、冯维聪、冯天俊。不管是做爹的冯敬谷、最小的儿子冯天俊,还是冯维聪的未婚媳妇儿冯春雨,一个个的神情都凝重得不行。 冯敬谷脸皮又黑又皱,头发乱如枯草,四十多岁的样子,事实上他却只有三十六岁。在烟锅里蹿出的老叶子烟的烧熏下,他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脖颈偶尔转动一下,干皮火燎的唇偶尔翕动一下,脸却硬得像是白杨树的枯皮,没有表情。一步步熬过若干生涩的日子,本命年,正当年,他领着一家人,拉着穷家这辆笨重的牛车,在土地里一天天度过,天黑不一定归家,天亮前却硬得起床。 天天和太阳扳腰[6],却次次不知谁输谁赢。冯婶常常这样形容一家的生活。 冯天俊照爹的要求,把废弃的作业本撕下一页,平均分成四条,交给爹。爹拿掉一条,在油灯上引燃,扔在火塘里,火苗瞬间蹿起,纸条化为灰烬。爹转过背,将早已准备好的两粒米和一粒脱去米的谷壳,分别放在这三张纸里,做成阄。将油腻污黑的毡帽摘下,翻过来,敞口朝天,放在小木桌上,再将这三个阄放在里面,端起来摇了摇,再放下,再端起来摇了摇,再放下。 毡帽里的世界,很未知。冯天俊眨眨眼说,爹,还差一个。冯敬谷马着脸不说话。冯婶说,就三个。 冯天香的眼光在每个人的头上停了一下,说,我们是四个人。冯婶说,你爹和我商量了,冯春雨一定要读的,就不用拈了。冯天俊噘了噘嘴。冯春雨忙站起来说,叔,婶,我就不读了,我和你们一起下地,挣钱供他们,我可以一年喂出两头猪,积一厩粪,打一场谷……冯敬谷的烟锅明灭了两次。他将烟锅在火塘坎上磕了两磕,狠狠吐了一口痰,伸脚搓掉,说,咳! 冯婶伸起袖子,擦了擦眼,说,娃儿,家里穷,你爹这样做,实在没得办法。读书要紧,活命更要紧。眼下田里不出粮食,家里的米瓮都空了,木梁上的腊肉连个把儿也没有,信用社里欠着一大笔债。万礼智今天又上门催债,同时特别说到,村头的孔庙里的孔圣人要描金,每家要按人头交钱,我们一分钱也拿不出的了,这是件大事,可我们无能为力。你们要为你爹考虑,也要为我考虑。 冯敬谷白了冯婶一眼,将烟锅倒过,烟蒂落下,他将烟锅别进腰带,挺了一下身说,拈。 灯芯毕剥地响了两声,长出两颗团团、黄黄的灯花,冯婶心里一喜,想是好事,便从盘头的发间取下一根缝衣针,将油灯挑亮,不想用力过重,灯一下子熄掉。整个屋子立即隐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冯春雨鼓起腮帮,往火塘里吹了两口,将火里燃着的木柴头举起,小心把油灯点燃。 还是很暗,拨亮点,拨亮点!冯天俊叫道。冯天香啐了他一口说,要亮到城里去!城里有电灯!家里的煤油瓶里都空了!也不替大人着想!冯敬谷说,拈! 冯天俊猴急,他搓搓手说,让我先来吧。说着,就把手伸进毡帽。爹一巴掌打开他,嘿了一声。 冯婶说,牛耳朵先出还是牛角先出?从大到小,按顺序来!那我来吧,冯维聪自言自语道。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说,爹,我是老大,我都大人了,成人了,你看,我的手臂这么粗,个头也不小,放牛、挖地、拾粪、插秧、舂碓……哪样我做不成?我回来帮你,让他们去读。 爹丧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吭气。 冯维聪只好再次伸出手,伸进爹的毡帽,他闭上眼,拿起了一粒,手抖得厉害,那个小纸团,好像比一捆谷还重。第二个拈阄的是冯天香。之前,冯天香偷偷摸到供桌面前,跪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作了个揖,闭上眼默念了几句什么。她暗自祈祷的时候,大伙的注意力都在爹的毡帽里,谁也没有理会她。 冯天香把手伸去,拿了一粒。她趁大家不注意,把手背在后面的黑暗里,将纸团抠开,一摸,手抖了一下。 她摸索着将里面的东西丢掉,站起来,往家里堆谷壳的角落里走去。 冯敬谷看了她一眼,回!冯天香连忙坐下。 第三个是冯天俊。冯天俊要哭了,一脸的难看。他噘着嘴说,我就不拈了,先看他们俩拈了啥,如果他们中有一个的是谷壳,我就能读书了。 冯敬谷沉着脸说,拈! 冯天俊暗自嘀咕了一句,我这是脱掉裤子放屁,多一道手脚。他伸手将最后的一个阄拿起来。 冯春雨急了,站起来说,叔,你也让我拈阄吧!冯敬谷摇摇头。冯春雨噘着嘴说,你们没有把我当成是你们亲生的……冯婶嗔了她一句说,傻姑娘,你比我们亲生的还亲生……你拈什么呀,你肯定要读的,要不然我们咋对得起你爹。这显然是不公平的。两颗泪滴夺眶而出,冯春雨将头埋在暗地里抽泣了几声。 冯维聪捏了捏手里的纸团,说,看我的。他打开,里面是一粒米。 冯维聪脸上一喜,我可以读书了……可是,可是你们俩就有一个读不上书,不行不行。爹…… 冯敬谷一脸的紧,依旧一言不发。冯婶说,下一个吧!冯天香不动,一家人都看着她。 冯天俊挤了挤眼睛,说,姐,搞不好,你的就是谷壳。冯天香说,我拈的本来就是谷壳。 冯婶说,你打开看。冯天香不动。冯敬谷说,开! 冯天香很不情愿地打开,纸团里却是空的。一家人都愣住了,冯敬谷把目光指向冯天俊,冯天俊只好乖乖打开纸包。纸包里是谷壳。冯天俊一下子哭了起来:呜呜,我读不成书了!我读不成书了!冯天香说,拿错了,拿错了,我的才是谷壳。 冯敬谷说,命!冯婶揉揉眼睛说,娃儿们,这是天意,不要怪自己,也不要怪爹妈……冯天香,你瞒不了我们,你的心思,妈懂。 碓房村是茫茫无边的乌蒙山区里一个小小村落,虽然隔酒州县城有五十多里,略显偏僻,周围是山,交通曲折,但怀抱着上千亩的良田沃土。那土层至少是上万年的堆积,黑得发亮,黑得发臭,一锄下去,只听“滋”的一声,一团黑泥就起来了,随手拾起,掰开一看,里面全是植物腐朽的根叶,湿湿的,软软的,绵绵的,松松的。村里人夸耀土地出种,不说能产啥,不说一根苞谷秆能背几个包、谷子一蔸能长几根穗、豆子一荚能有几粒,只说:捡块石头也能榨出四两油!石头也能榨出油来,可见地力之好。你说庄稼能不长好吗?因了山势,日照时间也长,山垭口又常有冷风灌来,在一冷一热之间,庄稼品质就好,尤其是稻谷。入了秋,稻花的香味刚刚消散,新米就上市了。家家户户谷粮满仓,那谷用石碓石棒舂掉壳,米色不是白的,是油沁沁的,润,有点半透明,懂行的说那是玉的颜色。放在砂锅里煮熟,盖一取掉,香味就直捣人心。启眼一看,那米粒居然颗颗直立,皮面上还浮着一层厚厚的脂——那是米油!吃碓房村的米,不伤菜,随便烤几个煳辣椒,煮碗淡水白菜,就能吃饱。早在清朝年间,这米就作为贡米,县衙门将这里的米全包了,不准外卖,谷子一脱穗就人背马驮、翻山涉水拉走。再有就是人少地多,就是民国十四年全国各地闹饥荒,死了不少人,这个地方都没有一个人被饿得丢命。 因为谷多,谷要脱壳,这里的石碓窝就多,几乎家家都有一个一抱大的碓窝。而生产队里,专门备下几大间房摆碓窝,数十个大碓窝,青石琢成,结实敦厚,一字摆开,大半截塞在土里。碓房村最大的碓窝一次可装谷一百斤,碓杆是用一抱多粗的麻栗树做成,沉重坚实,需要十个以上的壮汉才踩得动,才扬得起来。如果有妇女孩子参加,至少也得十五六人以上。这是何等的气势!这样的碓,一般都是要到年关将近,生产队里放假,农家户户准备好晒干的谷,拈了阄,排好号,依照顺序,才能开动的。 碓房人因此而深感得意。每每走到外地,有人问起,说,我呀,住碓房村!说者一脸得意,听者一脸敬意。碓房村的姑娘不外嫁,要嫁就嫁城里面,至少也是城郊。碓房村的儿子不愁娶媳妇,家家的男娃儿不到十五六岁,就有外村的人讨着好问上门来,说,给你家公子相个媳妇儿?碓房村人几乎没有打单身的,就是嘴有点斜,眼有点眯,个有点小的,都不愁娶。可是现在,刚解决了温饱,和温饱一样让人揪心的事出来了。冯家最大的孩子初中毕业,准备上高中。读高中要离开村子,到县城的完全中学去读。在外读书,要学费,要路费,要床铺费,要伙食费……费用一下子涨出太多,家里又实在太穷。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冯敬谷的岳父、岳母相继去世。请道士先生,扎纸火,买烟酒鞭炮,办猪羊祭,选坟山地,给抬丧的亲友们办饭……碓房村的这规矩,一点也不能少。农村人干啥都可以省钱,生娃可以省,结婚可以省,祝寿可以省,老人过世却是不能省的。少掉一项,即视为不孝,要被人指着鼻子、吐着唾沫骂的。其他家弟兄姐妹多的可以摊,凑份子,每人出点就可以解决。冯敬谷不行,岳父岳母膝下就只冯婶一个,什么事来了,只能一个人接招,是乌龟跌在石板上——硬抵硬。冯敬谷没有办法,又四下里借钱,给村邻借,跑到后山老家借,到信用社借,到处欠债,好歹总算将丧事办掉。办掉丧事,家里已经风飘雨摇,穷得叮当响。这是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但在特殊情况下,馊主意会悄然出世。唉,真是矮子骑大马,上下两难哪! 拈阄是冯婶提出来的。早先冯敬谷坚决不同意,因为他曾跪在岳父家先人的灵牌前发过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这群儿女供出个人样。但当他砸了锅卖了铁也弄不回几个钱的时候,当他想卖血却找不到卖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当年赌过的咒、发出的誓言是何等的软弱无力和毫无作用。冯婶跪在爹妈的坟前,祈求新亡人原谅冯敬谷,这事不能怪他,他为她们家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一个倒插门女婿应尽的职责。他的承受之重,远远超过了他的能力。 冯敬谷叹了口气,算是勉强答应。 拈了阄,结果出来,但这事情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鸡已叫过头遍,一家人躺在各自的床上,睡不着。公鸡声嘶力竭的叫声,有点惊心动魄,夜鸹子在檐下叫了两声,扑扑地飞走。白杨树上有什么咕咚的一声落了下来。冯敬谷心里想着会不会是一颗星星,或者是树上一只睡死了的什么鸟。 一响一动,在这个夜里,像刀子一样在心里搠来搠去。冯敬谷披衣起床,给牛添草,然后坐在牛厩的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烟。 偶尔一阵风来,门的两边,黄表纸写的丧联扑嗒作响。作为当家的,冯敬谷实在没有办法,一家子过到这样的份上,是他的无能。今年,还未到旧历八月,一股寒流从村庄背后的黑山垭口扑了下来,将整个坝子一巴掌按住。那几天,人都冷得发抖,更不用说生长正茂盛的各种植物。正在长嫩尖的蒿草全都弯了腰,正在扬花的谷穗一下子变黑,到了白露节气,谷穗全都直冲冲的,不灌浆,不勾头。碓房村人语:谷子不勾头,割去喂老牛。一年遭灾害,三年难伸展。碓房村村民们眼里的光像缺油的灯芯,全都暗了下去,说话低声软语,有气无力。 碓房村人历来都有送孩子读书的好习惯,从古到今,家家户户没少看到读书的好处,读书比种田好,读书比收谷好。古人不是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古人不是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吗?一户人家,只要供出一个人参加工作,就糠箩跳米箩,就有好的吃,就有好的穿,就可以进城去看看稀奇——光宗耀祖哪!如果一家人,子女全都读出书,都吃国家粮,穿国家衣,那就说明,这家人祖坟埋在了龙脉上,后人发达了。 冯敬谷觉得自己的皮在一层一层脱掉,血慢慢被抽干,肉慢慢收紧,腰在一寸一寸地勾下去。他深知读书对于孩子一生的重要,他为他们奔波得太多了,但现在,他找不到钱给孩子读书,便只好采纳妻子提出的下策,这样的办法也算——不是办法的办法。但至少,可以保证家里有人读上书。这几个孩子都聪明,一个个读书都上心,筛掉谁都不忍心。孩子们在拈阄的时候,冯敬谷觉得自己的脸上有虱子在爬,有根小棍在往心里捅。一家之主将孩子们弄成这个样子,他羞呀!好长一段时间,他将眼睛紧紧闭上,不敢睁开。 冯天俊这孩子打小听话,成绩很好,从不惹事,也不让他操心。可他命孬,没拈到,当爹的疼在心里,但不能为他一个人而疼在脸上。 屋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躁动,冯敬谷知道是窝里的麻雀们受到了什么惊吓。 一个黑影慢慢朝冯敬谷移了过来,冯敬谷吃了一惊,随手拾起牛鞭就要劈下。黑影往旁边一闪,说,爹! 是冯天香! 冯敬谷说,咋?冯天香抽泣了两声,用手擦了擦眼露水[7],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冯敬谷说,睡! 冯天香摇摇头,说,我睡不着,爹,你让我回家,帮你干活,让他们去上学。 冯敬谷说,不!冯天香说,爹,哥和弟他们学习都比我好,比我聪明,他们又都是男的,读出来给我们冯家争面子,传后。冯敬谷不作声。 冯天香说,我去打工,沿海那些大城市不是都在招女工吗?我挣钱供他们,你和妈就轻松了。 冯敬谷磕了磕烟杆,说,不!冯敬谷站起来,说了一个字:命!便进了屋。月光从高高的白杨树隙里照了下来,干净,却凉得透骨。 天刚露白,冯婶便起了床。屋子给打扫得干干净净,火塘里码了柴,生了火,猪食煮得啵啵响。干脆的白杨树根燃起的火苗,轻盈,淡蓝,一起一伏,还带着些香味儿。冯天香没影。冯婶想,香儿是不是担水去了,看看水桶,可里面装得满满的。冯婶想,香儿是不是去上厕所去了。可过了好一会,还是没见回来。她跑到檐后一看,还是没有。冯婶想,香儿是不是到外面白杨树下背书去了,可等阳光都将整片树林照得一片金黄的时候,香儿还是没在。 冯婶叫了声,香儿!香儿!没有回答。 冯婶急了,大声叫道,悖秋时[8]了!悖秋时了!天香不见了! 冯维聪听到妈的喊声,从楼上蹿下来,院里院外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冯天香。回到屋子,见灶台上压着一张纸,冯维聪拿起来一看,大叫道:香姐走掉了!香姐打工去了! 那张纸上面写的是: 爹、妈: 哥和弟都是学习好的娃,又听话。家里穷,供不起,我情愿放弃自己的学业,打工供他们,也给你们减轻一点负担。你们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挣到钱,我会按时寄回。我对不起你们。维聪和天俊也要记住,你们要是读不出书来,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们。 不读书是我的选择,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怪你们的。 女儿冯天香 砍竹子遇上了节子[9],冯婶一听,腿软了下去,抓天无路啊!冯敬谷正在牛厩里牵牛,准备下地,见此情形,脸僵住了,像块石板。 到了晌午时候,碓房村的二十多个男人全都拥进了五十里以外的酒州城,他们神色焦虑,步履匆匆,各自肩上背着一袋煮过的冷洋芋,撒网一样分布在县城的每一个路口和车站,以及每一家宾馆旅社。见到一个人就迎上去,向人家口述冯天香的长相、穿着、口音和她可能去的地方,末了小心地问,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事实上直到太阳的余晖在酒州城消失,夜灯慢慢明朗,谁也没有得到一条值得参考的线索,冯天香的影子根本就没有见到。冯敬谷坐在长途车站一排排客车的缝隙间,头勾在了裤裆里。 冯天香今年十五岁,要强得不行。农村的苦没少吃,但一个女孩子在外,不知要遭遇多少霜雪雨露,不知会遇上多少艰难困苦和意外,那可不是万一,而是一万。 冯婶嗓子叫哑,眼睛哭肿,胸口哭痛,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冯春雨跪在冯婶的膝前,说,婶,我一辈子都是你和冯叔的亲女儿…… 还用说吗?这话肯定是多余的,而且在眼下显得多么无力。几天过后,冯天香还是没有任何音信。这帮汉子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碓房村。冯婶和冯敬谷将冯维聪、冯天俊和冯春雨叫到火塘边。冯婶咬咬牙说,你们三个听好,今年是荒年,我和你爹就是卖血、卖房、卖地、卖坟山,也要供你们三个,哪个半路上打退堂鼓,哪个读书不卖力,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冯敬谷指了指供桌。三个孩子齐刷刷跪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齐声说,我保证好好学习,保证考上大学,不让爹妈背时倒灶[10]一辈子! 冯婶说,冯春雨,你还要给你爹保证。冯春雨回头对着外面漆黑的夜空磕了三个头说,爹,你在天有灵,我保证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 冯春雨还没有说完,泪珠早吧嗒吧嗒往下掉。 第2章 冯天俊毛焦火辣、跌跌撞撞地往家跑,整个头上大汗淋漓,热气腾腾,像刚出笼的米糕,最严重的是,他脚上还弄掉了一只鞋。他一进院子,就大声武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吼,爹!爹! 冯敬谷正在给牛铡草,这头白花牯牛是家里最重要的劳动力,没有它田里的活儿就无法弄。当然冯敬谷待牛也好,像是亲兄弟一般。他是养牛好手,知道啥时给牛吃啥,牛什么时候吃什么草最长身体最长劲。这不,盛夏时节了,牛吃的草都是他当日里天不亮就起床、从田埂上割回的带露水的白花草。草嫩,但他还是给它铡得细细的,以便白花牯牛消化得更好些,对营养的吸收更充分些。他一边铡草,一边盘算着要不要去镇上打零工,听说那里最近要修几幢房,差几个挑砖、抹灰浆的人。 看到冯天俊那落荒而逃的样子,心里烦着,说,熊!冯天俊做什么事都总是惊乍乍的。 冯天俊喘着气说,今天是、今天是、旧历八月二十七,是、是孔圣人的生日。村头、庙里开始祭、祭孔圣人了! 祭孔圣人了!一听冯天俊的话,冯敬谷便将手里的谷草扔在地上,一边往外跑,一边指着院外的谷草堆说,快! 冯天俊知道爹的脾气,爹说快必须得快,不然打牛的鞭一瞬间就会落在光脚杆上。冯天俊还知道爹用手指的不仅仅是草堆,是人。他挥起手臂擦了擦汗,立马狂奔,像山上的羚羊,箭一样奔到谷草堆边。那里有一男一女,两人都十二三岁的样子,正靠着草堆读书,嘴里叽里咕噜,像和尚在念经。 冯天俊叫道,冯维聪!冯春雨!你们俩整啥子!又在谈恋爱咯? 冯维聪敏捷地扯着他的耳朵说,你欠揍!冯春雨也红着脸说,冯天俊,你乱说,你嘴痒了,我拿谷草给你唰唰! 冯天俊一边挣扎一边说,你们再整我!你们不想考上大学咯!冯维聪说,啥意思?冯天俊说,村头都在祭孔圣人了!爹让我来找你们!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两个人不敢再和冯天俊闹,提着书包便死命往村头跑去。 村头那座小小的庙,也就是一人举手高,泥巴舂的墙,谷草苫的顶,门也很简单,几根白杨树木条穿斗而成。但这小小的庙,却像是圣殿一样,给一群虔诚的人团团围住。那些人大多是青少年,大多是碓房村的孩子,也有一些家长掺和在里面。冯维聪拉着冯春雨不顾一切使劲儿往里钻,被挤的人大叫,硬是不让:挤什么挤!挤油渣!挤臭豆豉!冯维聪往高处挤不进去,便改变方式,蹲下来,缩紧身子,拉着冯春雨像狗一样往人腿的缝隙里钻。头上虽然给人踩了两下,给不满意他们这做法的人捶了两拳,鼻子里涌进的,全是脚汗味和屁的酸臭,但他俩却很快挤到了前面。 碓房村有三件宝。前两件和土地有关,与肚皮有关:碓窝、稻谷,这不用多说。第三件宝,说的是村庄精神世界里的东西,读书人说是上层建筑——孔庙。孔庙在某种程度上,地位比前两样高多了。村里的大姓许、赵、万在碓房村的历史,可以上溯十代人左右。几姓都出过举人、进士,秀才更是多一些。清朝前期还出过榜眼呢!前些年官大的也曾当到正厅,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随便有个工作的,比如医生呀,比如老师呀,乡镇的文书呀,每一家族都会有几个。家家户户供的是天地君亲师位,也有的直接供了文昌、朱衣、金甲和关帝。村头碓房旁边的庙里,一百多年前就塑了孔圣人,朝朝维护,代代供养,四方八里都赶来拜,香火好得很。此后风吹雨淋,坛冷庙破的确有些时日,但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这不,政策一松,大伙想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复修孔庙。孔庙建好,逢年过节,特别是学生高考前后,香火缭绕,烛光熊熊,跪拜的人络绎不绝,人出人进,旺得很。 而孔圣人生日这天,村里人更是办得隆重有加,不可造次。此时,正殿门枋贴上了“碓房村祭孔典礼”的红纸横幅,前面的供桌上,供有牌位、香花、果品、茶、酒。供桌前设案,供有一个猪头,一个羊头和一只鸡。乡信用社的信贷员万礼智站在一个高高的木板凳上,一脸严肃。 在万礼智的授意下,民办教师赵成贵走上台子说,祭孔典礼开始,第一项仪程:迎圣,鸣炮!早候在外面的村民将成堆的火炮点燃,一时,火炮轰鸣,震耳欲聋。赵成贵说,第二项仪程:请圣。万礼智大步走上去,小心而又虔诚地上香、献爵、进馔,再将帛面向供桌高举过头三次。赵成贵叫人持帛在香案烛火上点燃,焚烧。袅袅炊烟中,赵成贵朗声说,请向至圣先师恭敬致礼!里里外外一大堆人,像是田野里的稻谷突然被割倒一样,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致礼之后,赵成贵说,请学生代表宣读祭文。万礼智捅了捅身边心不在焉的儿子万勇,万勇有些茫然,一动不动。万礼智一时性急,便扯着他的耳朵拖了过去。万勇从赵成贵手里接过早已准备好的祭文,大声朗读了起来: 伟哉孔子,至圣先师也!德炳天地。立“八德”而教万民;举“大学”以正修身;遵“中庸”,明道和平……这个万勇,年龄上就小冯天俊两三岁,刚上小学三年级就给万礼智送到城里读书,基本就不回家的。村里人基本上都不认得他。要不是赵老师主持的时候说到他的名,从他的穿着、言行上看,村里人还以为他是来乡下走亲戚的城里娃儿呢! 火炮再次响起,惊天震地,这些村民用老墙土自制的炸药,火候足,质量好,威力何等了得,吓得一群人缩住身子,捂紧耳朵。冯春雨一脸张皇,往冯维聪身边挤,两个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掌心冒出了汗。 祭祀活动继续进行,往下就是诵先师赞。万礼智站在台子上,大声地说着。好像有些字读错了,好像有些字他不会读,中间停了几次,还拿着稿子给赵老师看,让赵老师读给他听。 当时维修孔庙时,村里人都凑有份子,有的出钱,有的出粮,有的是贴进几个工时,冯家也不例外。冯敬谷没有钱,但他起早贪黑,干了半月之久,心之虔诚,当然不用说了。外乡人来拜,就得出香火钱,村里拜神不用出这份钱,自己带香火就行。仪程进行到现在,冯维聪、冯天俊才突然想起忘记带香火,两弟兄便让冯春雨在这儿等着,连忙往家里跑。 冯敬谷把牛拴到安全的地方,火烧火燎地赶来时,祭神的仪式结束,人已散尽,庙门已关。冯敬谷气得鼻孔大张,胸脯起伏不停。 要知道,祭圣人落后于众人,等于没有祭。赵成贵举着一把长长的竹扫帚,收拾着外面的卫生。见冯敬谷来,赵成贵有些遗憾,也有些不自在。他给冯敬谷递了一支烟,冯敬谷摆摆手,不要。赵成贵叹了叹气,说,没得办法,是万礼智让关掉的。 冯维聪说,赵老师,祭孔圣人了,你也不事先通知一下。 赵成贵一脸歉意,万礼智说了,人由他通知,材料由我准备。至于他通知了哪些人,怎么通知的,我就不知道了。 冯天俊说,那你也得让他等等,其实村里还有好几家都没有赶上呢! 赵成贵说,他说时辰已过,一概不候。你要理解我啊!要不下次民办老师转正,他不会给我帮忙的。 冯敬谷回过头,正要和几个儿女说什么,赵成贵一把拉住他,敬谷,我琢磨啊,没有通知你们家,是因为上次凑款给圣人描金,你们家没有给。 冯敬谷一时想不起来了,这……冯维聪说,爹,那次正好是天香姐出走。万礼智这是在欺负穷家小户。那年冯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啊,哪里还将这样的事记起,倒是万礼智,点点滴滴,一丝不苟啊!冯敬谷气得蓬乱的胡子一翘一翘。他冲着三个孩子,说了一个字:拜! 冯维聪、冯天俊、冯春雨按照爹的吩咐,在紧闭的庙门外,一口气磕了三十六个头。 回家的路上,冯天俊说,万礼智是小量虾子无血[11],老是欺负我们家,之前不通知,之后不等人。 冯维聪说,爹,我们不一定非要去庙里祭,在家也可以。冯敬谷葵花叶大的手掌拍在他的头上,粪!爹的话,要就是不说,闷在心里,让你看他脸色。要就只一个字,但只要那个字一出,就像铁钉一样,钉下去就别想拔出来。 到了家里,避开爹钉子一样的眼光,冯天俊把冯维聪拉到檐后,将一块栎木塞进他的手里,说,哥,你手巧,花点时间雕一个菩萨,供在供桌上,我们天天拜不就得了? 冯维聪吓了一跳,想不到弟弟会说出这样的话。冯维聪说,那怎么行? 冯天俊说,咋不行?天底下的菩萨,哪个不是人造的?心里有,就有。心里觉得行,就行! 冯维聪说,小声点儿,担心被爹骂啊!冯天俊说,爹呀,嘿,他又没读过书,你管他!冯维聪说,我琢磨一下。冯维聪跑到村头的赵成贵老师家,找到赵婶。赵婶是村里的巫师,常和神呀、鬼呀的打交道,民间的规矩,她是懂的。村里村外,好多人家关于求神打卦的事,生老病死的事,家里东西丢失的事,一般都要问她。而她呢,常常眉闭眼倒、神秘兮兮,只要伸手掐指,十有八九能说出点道道。前几年被公社弄去上了学习班,不准她再欺骗广大人民群众。她就只好缩头脑袋做人,像条冻僵了的蛇,人前人后,一动不动。现在土地下户,大伙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家的地里,少有人再关注她了。 赵婶听冯维聪这样一说,也很支持。先前她听赵老师说过这事,也觉得万礼智做事太过。赵婶关上门,让冯维聪抱着那块木头坐在屋子正中,她洗干净手,燃了香,焚了纸,点了烛,闭上眼,咚咚咚地敲着羊皮鼓,一边念念有词。冯维聪听不懂,冯维聪也不必听懂。 最后一句,冯维聪听懂了。赵婶说的是,天神保佑,万代吉昌。 冯维聪按赵婶的吩咐,到河里洗了身体,焚了香,躲在楼上,将木头放置高位,一心一意,雕琢成孔圣人的像。 冯春雨说,维聪哥,我来帮你。冯维聪说,去!去!女孩儿,哪能掺和这事!冯春雨嘟着嘴,跑到檐后,伤心地哭起来。冯婶一边哄冯春雨一边骂,维聪,你这狗吃的!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有赵婶支持,冯敬谷没有吭气。孔圣人的塑像雕成后,赵婶择好吉日,将圣人像高高供在堂屋正中的木梁下边,燃香点烛,领着全家三叩九拜。祷告的时候,冯婶特意将冯春雨拉到前边,占了最好的位置。在屋外放火炮的时候,村里人赶来在外敲门,问他们家是生了娃?是老人祝寿?还是家有不测? 冯敬谷摆摆手,未置可否,一脸神秘。 第3章 冯春雨不是冯家所生。冯家之所以对冯春雨疼爱有加,是有原因的。 十多年前,碓房村的单身汉独眼赵四赶马车送木柴进酒州城。到了老城门洞,已是晌午。他口干舌渴,又累又饿,就将马喝住,拉了手刹,在城墙下凉粉摊前要了一大碗酸汤凉粉,蹲在一个谷草堆边就吃。那凉粉麻、辣、酸、凉,赵四吃得太爽,以至于前面站着一个人看他半天他都不知道。等他吃完抬起头,一个年轻妇女站在他面前,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裹。那中年妇女一脸憔悴,一双大眼看着赵四的碗咕噜咕噜直转。那妇女虽然穿着破旧,但容貌还是不错的,圆脸、秀眉、薄唇、一口碎牙白白的,让人喜爱。这样的女人看自己,赵四便有些不自在,站起来伸出袖子擦擦嘴就走。赵四走了几步,想想,便又站住,回过头来,见那个女人还呆呆地看着自己,一脸的渴盼。赵四想女人是饿了,又没有钱,犹豫了一下,走回凉粉摊面前对摊主说,来个大碗。赵四对那个女人说,妹子,过来。那女人就走过去。赵四说,妹子,坐下。那女人就坐下。凉粉很快端来,那女人将包裹往膝上一放,接过就吃。女人那种饿比赵四还凶,几大口吃完,还将碗底的辣椒水喝得一干二净。赵四再叫了一碗,那女人又吃掉。赵四出于礼貌,问,还、还要吗?那女人又点点头,赵四只好又要了一碗。 不用算,赵四已经额外支出了三个大碗的钱。女人在那边吃凉粉,赵四这边暗里打自己的嘴巴,心里疼得像灌了辣椒水。都是自己多事,今天劳累了一天,收入全都泡汤。更重要的是,他还等着今天挣了钱,回去把村里小学盖房买瓦需要集资的钱交掉。赵四是独身,自然家里没有人受教育,他不想交,想赖。但在村里小学代课的弟弟赵成贵说,别的可以不交,但学校的费用一定要交。弟弟给他上了一堂课,说一家人,一族人,一个村庄,甚至一个民族,要发展,要壮大,首先就必须得重视教育。教育是有回报的,你付出了,流了汗,流了血,出了钱,你是会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机会得到回报。为什么我们要重修孔庙?为什么我们要尊敬孔圣人?为什么我们政府要修学校、要不断地配备老师?就是这个道理。赵四说,兄弟,你说得没错,可是我孤身一人,发展壮大个屁!赵成贵有些恨铁不成钢,说,哥,你牙齿一大捧,吃过的盐比别人吃过的粮多,走过的桥比别人走过的路多,见识却不敢恭维。你呀,你就想这样一个人混一辈子?你就不想想你以后会娶个老婆,会有个娃儿?碓房村人孤寡一辈子,可从没有这个先例!赵四是个懂理的人,特别是听到弟弟说自己以后会有孩子受教育的话,心里很滋润,就满口答应:不就是点钱嘛,我赵四还是给得起的。说话的时候爽快,但一摸钱包,瘪得让人害羞。赵四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偶尔整到点小钱,除掉交生产队里的,常常是小酒儿一壶就没了。不过他不急,他有他的办法。他自己养着一匹马,有一辆木辕车。往城里送木柴,一转可以赚五块钱,三天可以跑十五块钱。今天再跑一转,原本算着够交费了。可现在心一软,在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面前软了一下心,就贴掉三碗凉粉钱。一碗一块,三碗就是三块!这样一来,包里的钱和要上缴的钱是隔着篾帽亲嘴,差着一大截了。 生产队里的最后期限就是明天,交不了给学校的钱,秋收时就要扣粮食,这是队里一贯的整法。 矮子骑大马,上下两难哪!心疼归心疼,男子汉说出的话就是吐出去的口水。赵四把手伸进了里层的口袋,那里塞着几张汗腻腻的小面额钞票。赵四挤了挤那只还可以转动的眼睛,咬咬牙,把钱给了。回过头来,那个女人已将碗底上的最后一口辣椒水喝掉,舌头好像还在碗口上转了一圈。女人转过身来,用衣袖擦了擦嘴,将那包裹搂紧,扑地给他磕了个头。赵四吓昏了,他从娘胎里出来后,还从来没有被别人这样尊敬过,只有他给别人磕头的份儿,哪有别人给他磕头的!不就是点凉粉嘛,至于吗!他脸红脖子粗,抖脚抖手将那女人拉起来。那女人开口说话了。她说,大哥,你是好人,谢谢你!赵四咧了咧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女人犹豫了一下,好像是想了一会儿啥,才将手里的包裹递了过来,说,大哥,请帮我抱一下,我去解解手。 吃那么多,撑了,不拉才怪。赵四心里很烦,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包裹,那包裹软软的,轻轻的。赵四张开独眼看去,原来是个孩子。孩子很小,脸上还毛茸茸的,估计也就三两个月的样子,小脸粉红粉红的,小眼睛叽里咕噜一眨一眨的。赵四突然与这样一个小生命如此亲近,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孩子突然咕哇咕哇大哭起来。那女人走到街子的拐角处,听到哭声转回来,说,大哥,你抱得不对,我教你。女人接过孩子,做了一个抱孩子的动作,又将孩子给他。可赵四接过,那孩子又哭了起来。女人又将孩子接过去,哗地一下拉开胸脯,一坨白生生的奶子露了出来。她将小枣儿一样的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嘟囔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不哭了。 照道理,赵四这下就可以走了,他应该送他的木柴去。但赵四给女人吸引住了,女人也就二十多岁,那秀气的脸,丰满的胸,白嫩嫩的奶子,硬挺暗红的奶头,让他的独眼放起光来。他没少看到村里的妇女们奶孩子,但在村里,他只能远远地看,偷偷地看,如果看近了,看多了,必然要引起麻烦的。碓房村人看不起他,小瞧他,常常作践他。这样近,这样真实地看一个女人最诱人的部位,他还是第一次。他不仅看到,还嗅了女人奶汁的甜腥的味道。那种味道在太阳光下很浓,窒息得他都快难以呼吸。他喘气,他有点动不了了。 女人奶完孩子,抬起头来朝他笑笑,女人那种笑很好看,酒窝浅浅的,眉毛往上一挑,两颗眼珠子像是把自己的魂都给勾走了。女人掩住胸,扣上布疙瘩纽扣,将头发往后一捋,将孩子再一次递给赵四。赵四接过,把抱孩子的姿势调整好后,朝女人努了努嘴,说,你快一点,我还有事。 旁边车辕里的马早就不耐烦了,不停地刨蹄,打响鼻。女人很快在城门洞的深处消失。赵四将目光收回,眼下这个毛孩子,呼吸一起一伏,眼睛慢慢闭上了,赵四明显感觉到孩子的可爱,这孩子的眼一定是会像他妈一样好看。就是这孩子太小了,太轻了,这孩子比一块木柴还轻,应该和一个苞谷差不多重吧,和一个洋芋差不多重吧,和一个稻谷把子差不多重吧。 天呀,这么小的孩子,什么时候才会长大?负重的马又打了几次响鼻,嗬嗬地叫了两次,踢了几次蹄,努力转了几次身,企图将身上的负重甩掉。赵四喝道,你是皮子痒了咯,欠揍!马稳住了,可是左等右等,那女人还是没有来。赵四走到凉粉摊前,对摊主说,麻烦你帮助照顾一下这个娃儿,那女人来了,你给她就是,我还要送木柴进城。那摊主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城门洞的深处,说,我帮你照顾咯?那我照顾不完了!赵四说,这忙你帮就帮,不帮就算了,说啥子阴骘文[12],我听不懂。那摊主说,那女人是送娃儿给你的,你不知道呀!你看她还在不在?说不定早就跑掉了!赵四不信,说,我给她买凉粉吃,她会害我?摊主说,你打开包裹看看,有没有其他东西?赵四将包孩子的包裹打开,果然在包裹的深处,还放着一小袋米粉,一张小纸条。赵四不识字,请摊主看。摊主一看,读给他听:感谢好心人,女儿生于今年三月二十六日,爹病死他乡,母贫穷无助,无力抚养,就送给你为儿。救人一命,胜修桥十座。 唉!赵四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拍拍这只未瞎的眼,暗里骂自己是个全瞎,连这只眼也不管用了。没有办法,赵四只好找根草绳将孩子捆在背上,继续赶车送柴。 好不容易将木柴送掉。在回家的路上,那娃儿要不是饿了哭,就是拉屎了哭,直弄得赵四火冒,连吐口水,直叫倒霉。赵四想,我一个光棍汉,哪点好玩哪点留,哪点饿了哪点吃,哪点醉了哪点睡,何必整个油瓶来拖起,整得人生活不舒畅。他狠了狠心,将那娃儿放在地上就走,可走几步,那娃儿凄厉的哭声传来,像把小刀在他心坎上戳。他站住了。他想,我现在挣钱给学校买瓦,不就是以后要让自己的子女接受教育吗?想想自己的样子,想想自己的条件,想想自己的年纪,想想自己不可告人的隐私,要找一个女人为自己生儿育女,怕是做梦了。 傍晚开始刮北风了,赵四哆嗦了一下。赵四往回走,低头看那孩子,孩子的脸冷得发紫,赵四有些心疼,有些不忍。他弯下腰,将娃儿搂起来放在怀窝里。 月黑风高,赵四赶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回到碓房村。冯婶说,饭都冷了,你恁个晚了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跌了崖,喂了狗。赵四喘着气,将孩子往火炕上一放,把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冯婶说,憨包四爷,送子观音看你善良,尽做好事,给你送娃来的呀,你好好待,当亲生的待,以后她给你养老。 打开包裹,那孩子粉嫩嫩的,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冯婶一看,是个女的。冯婶说,女的好!女的好!女的会疼爹疼娘。三岁多的冯维聪挤过去,伸手摸她的鼻子,那孩子居然咧开嘴笑。冯婶一巴掌将他打开:别扯淡,这样小的妹妹,经不起你瞎弄! 冯婶翻出一些破衣服拆掉,连夜做了些小衣裤。冯敬谷则清扫碓窝,从箩底里掏出些谷来,吭哧吭哧地舂出些米粉。 赵四说,我捡的娃儿,让你们劳累。冯婶说,我们有经验,几个娃一起带,大带小,也累不到哪里去。帮助你一下,以后老了,有人照顾你。 赵四说,狗有狗名,猪有猪名,给她取个名字吧。三个人想了半天,说了很多都不中。最后冯婶说,我们庄稼人一年到头靠的就是雨,春天有雨,庄稼就长得好,一年都好过,就叫春雨好了。 赵四一拍大腿说,准得,就这样定了。我们庄稼人,就巴不得老天下春雨……这娃,就是我这辈子的春雨。 那娃儿虽说是赵四捡来的,可赵四老粗一个,让他犁田耙地、插秧割谷可以,让他养牛赶马可以,可要让他打理才几个月的婴儿,实在是不行,照管大多是冯家的事。这天晚上,在冯家的桌子上,赵四饭吃饱了,酒喝足了,大着舌头说,这姑娘,以后就给维聪做媳妇。冯婶说,这事早着呢,以后再说吧!赵四说,是嫌她没娘?长得不好看?还是不配你们冯家?冯婶说,孩子大了,由得你呀? 冯敬谷端起酒碗,和赵四碰了一下,说,中。赵四说,还是男人爽快! 两亲家一饮而尽,这事就中了。冯家养起这个姑娘来,也就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事实上,冯家这时也是最艰难的时候。冯家老大冯天香五岁,冯维聪三岁,冯婶现在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也真够她熬的。几个月后,冯天俊出世,一家人为了孩子,累得吐血。但看着这些孩子一个个长得健健康康,一天比一天大,再累,脸上渗出的,都是笑。 赵四爹妈早死,两个姐姐早嫁了人家,弟弟赵成贵结了婚,和他分了家,生活在半边。家穷,兄弟姐妹互相无法顾及,他没有人管,孤寡一个,没有住处,长年栖身于孔庙檐下,有人来烧香,他就帮助管管香火。人家走了,那些供品就算是他的。他倒也有点优哉乐哉。有一年,发生了一件对他来说非常要命的事。公社上的一些年轻人提着锄头、大锤、钢钎,一路狂奔,赶到碓房村,要将孔庙完全清除。在这之前,年轻气盛、常常以自我为中心、极好表现的万礼智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不见人影儿。不过,此前他曾找到赵四,凑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说,眼下,我们碓房村最宝贵的东西,就只有孔庙了,但据眼下情况看,会有点小灾星……不管发生啥事,你都一定要保护好。 眼下见有人来,而且情况不妙,赵四从墙根脚爬起,把住门枋不让动。赵四梗着脖子,出着粗气说,孔庙是碓房村的文气,你要动一下我就和你们拼!话说到这里,已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那领队的两眼冒火,说,我就不信你这黑杆杆秤[13]!领队一挥手,那帮人一拥而上,将他推翻,挥的挥铁锤,举的举锄头,轰轰隆隆就干了起来,一时间,墙倒泥飞,一片混乱。赵四心急了,爬起来,冲上去护孔圣人的泥像。那些人将他拖过来往外扔。赵四眼红了,不要命了,他像是一头愤怒的狮子,朝着领队扑了上去,又抓又扯,又扳又跳。这还了得!想蹚臂挡车,哪会有好结果!赵四讨的是一顿好打。在搏斗中,他的头部、胸部、腰部和四肢都受到数不清的、不知轻重的打击。一只眼当时就不见了,裆部被人狠狠地踹了几脚。 赵四的疼痛钻心刺骨,他眼冒金星,血脉偾张,大叫两声,当下就不省人事。赵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屋子里,全身疼痛,举手手动不了,抬脚脚失去了知觉。他大叫,叫声却微弱得像只蚊子在叫。他大哭,眼露水却早已流干。屋外静静的,偶尔有风吹过,偶尔有鸟叫上一两声,根本就没有人理会他。他努力了半天,终于爬到了门边。他摇门,门不动,他举手想捶门,手却酸疼,无法举起。 三天过后,门打开,他被人拖出大门外。冯敬谷叫了几个人来,将他抬回去。冯敬谷上山采了草药,加工后给他敷上,还给他洗、给他服。半个多月后,他勉强可以下地,可一只眼没了,下身也给损坏。他悄悄弄了好多次,可怎么弄,那东西就是起不来,成了无用的东西。 他访遍了乌蒙山区所有有名气的土医生,寻找到了无数的偏方,院墙角的草药渣堆得像个谷草堆,可他那东西就此软不拉叽,了无生气。他为此找到公社,公社里谁也不知道这事,谁也不理会他。他独自躲在被窝里哭,可哭也没有用,泪流得再多,也无法感动那东西的。 大伙只知道赵四被打得很惨,但真实情况赵四谁也没有告诉。几年后,冯敬谷把住在山里的表妹介绍给了他,他感动得眼露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新婚之夜,他想尽一切办法,弄了半夜,还是行不了房事,他一夜叹息。那已经成为妻子的女人守了他三个月,天天夜里要他,采取各种方式逗引他,安慰他,鼓励他,可他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那女人无可奈何,只好含恨改嫁,离开了他。独眼赵四本以为绝了后,不想却意外地有了这个女儿,乐得他嘴都合不拢。他以为这是他维护孔庙感动了上天,上天对他的眷顾,是他一生只做好事不干坏事所得的神佑。他起早贪黑,赶马车拉木柴挣钱,他要让女儿平平安安长大、读书,以后有出息。他相信碓房村的那句老话:做桩好事有桩好事等着。因此村里好多事,特别是关乎教育、关乎上学的事,他都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原来是破罐破摔的人,就因为那个捡来的女儿,完全变了样。 第4章 突然就来了暴雨。风雨连天,洪水淹住整个田野,淹住了碓房村,淹住了教室的墙脚。那教室是牛厩改的,红土墙,根本就没有用石头砌过基脚。雨还没有停下,房子却一阵山崩地裂,垮了,差点将代课老师徐雅君和孩子们埋在里面。那时赵四就在墙根脚处躲雨,听到娃儿的尖叫,赵四第一个冲进去,将徐雅君和孩子们拖出来。他最后一次冲进去救出来的,是冯天香和冯维聪。赵四亲身经历了这样的事,想想有些后怕。在给生产队干活之余,一有空,他就拉着马车,进山沟里拉些石头来,准备凑齐后维修教室。 教室垮塌的事件引起了全生产队的重视,生产队长万礼智停了农活,召开了一下午的会,讲了教室的重要性,讲了读书的重要性,要求全生产队的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全都要参加修建学校。这样的话对于大伙来说,实属多余,因为大伙修学校的心情也是一样急切。万礼智暗地里找人算了一卦,确定了时间和方位。第二天一早,全队的劳动力都到齐,在早上八点过八分放了三串火炮,就开始铲土动工。 冯敬谷是舂墙的师傅,他掌墙杵,两块木板做好的板是装土的重要工具。他站在里面,让大伙将潮湿均匀的土往里面倒,他结实有力的手握住墙杵,不停地往泥上舂,一层一层地将泥捣碎,捣结实。一板满了,拆开,让拍墙的人用木拍打结实,接着再装另一板。徐雅君看到眼前这一幕,眼露水在眶里打转。万礼智说,姓徐的,你说两句嘛,不要哑巴卖屁股,日死不开腔。徐雅君动了动嘴唇,想说啥,还是没有说出来。冯婶说,徐老师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万礼智说,烂尸,你说话要把握好,他是下放来碓房村改造的,来接受我们再教育的!啥秀才,识两个字有啥了不得!不要高抬他! 赵四心里烦着万礼智,听不下去,就说,嘴寡淡得很,唱首歌给你们听。说着,就扯声拽气地唱了《赌钱歌》: 正月里来是新年,弟兄邀约去赌钱,上场赢了几褡裢,又吃又嫖赛神仙;二月赌钱菜花黄,娘骂儿子不成行,七十二行都不学,端端要做赌钱郎;三月赌钱是清明,赌钱儿郎去上坟,香烛撂在坟台上,坟台脚下赌一场。 …… 唱着唱着,赵四想起自己的生活,干涩的眼潮湿了。冯敬谷将手里燃着的老叶子锅递给他。他停下来,猛咂两口,看了看高处金色的稻草堆,接着唱了起来: 四月赌钱忙栽秧,赌钱儿郎耖老荒,牛儿拴在田坎上,槐荫树下赌一场;五月赌钱是端午,婆娘劝郎不要赌,要赌要赌真要赌,赢点儿钱过端午;六月赌钱热忙忙,赌钱儿郎睡木床,听见整得杯盘响,翻身起来赌一场。 …… 赵四嘴皮发干,喉头发硬,他歇了下来。冯敬谷忙递给他土罐,他晃了晃,里面还有些茶汁。他抬起头,咕噜咕噜几口喝掉。好酽!他将喝进口里的茶叶片嚼碎吃掉,又接着唱: 七月赌钱热洋洋,哥也忙来妹也忙,哥哥忙着晒谷草,妹妹忙着洗衣裳;八月赌钱桂花香,赌钱儿郎卖田庄,田地房屋都卖尽,留点坟山祭高堂;九月赌钱九重阳,赌钱儿郎卖婆娘,妻儿老小都卖光,回到家里空荡荡。 …… 赵四唱到这里,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掌墙杵的停了下来,拍墙的停了下来,挑撮箕的停了下来,挖泥巴的停了下来,给干土洒水的停了下来。大伙都停了下来。停下来干吗呢?他们都动情了,一起跟着赵四唱了起来: 十月赌钱冷兮兮,赌钱儿郎穿单衣,手趴桌儿打颤颤,口头还喊幺二三;冬月赌钱冬月冬,赌钱儿郎去帮工,双手冻得稀巴烂,双脚冻得开裂缝;腊月赌钱又一年,双脚跪在爹面前,三百棍子随你打,后悔当初去赌钱。 歌唱完了,赵四在那里泪眼滂沱。一阵风过,他双手捂住,好半天没有拿开。 你们不要听他的……万礼智先还跟着唱,唱着唱着就停了下来。他大声制止,唱啥子哭丧调,扰乱军心!说完又好像觉得话有些重,回头对赵四说,男子眼露水如黄金,女人眼露水如猫尿,不哭了不哭了,好好干,今晚回家做个梦,讨个媳妇玩玩。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赵四常常是别人的笑料和打击的对象,别人糟蹋他,自然不敢嘴硬,也不会还嘴。他知道只有不说话,不吭气,不反对,不管干什么活都是踩着石头过河——脚踏实地,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人穷追猛打,收拾到底,否则呀,被踩在脚底还要搓两下。 房子就开始封顶。墙体红泥舂成,五丈多高。万礼智满心欢喜,上了一担土,弯腰担起,一撑腰,准备上桥,桥是木桥,转弯抹角,从地上一直延伸到墙顶。万礼智这些天也是累得够了,虽然撑着在走,但脚上青筋暴起,颤抖不已。赵四几步蹿过来,说,队长,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让我担一担。万礼智说,算了吧,你也不松活。徐雅君接过话说,队长,这几天你操心最多,太累了,你歇一会吧。赵四说,修学校,我高兴,力气总是用不完,你是队长,悠着点,带好我们就行了。说着硬从万礼智肩上将担子扯过来。 赵四为了体现自己的能耐,在梯子上走的时候,一步两踩,木杆搭成的梯子悠悠晃晃。 万礼智说,赵四真的不错,越活越年轻了,是该抽时间给狗日的找个婆娘。要不然他的劲儿没处使,放空挡时间长了,早晚要出事,坏掉谁家黄花闺女,谁也担待不起。 万礼智当然不知道赵四没有老婆的真正原因。 要得到万礼智的表扬,还真不容易。队里的活一干不走,万礼智常常会日妈捣娘骂上半天。不是骂这个拉屎的时间太长,系裤腰带的时间也要半个小时;就是骂那个箩筐太小,装的粪土才一大捧。 奸懒毒!万礼智说,队里的生产搞好不上去,就是这个尖屁股在作怪! 在墙板里倒掉泥巴,赵四担着空担往下走,吧嗒了一口烟说,队长,你领导得好,照这样下去,我们碓房村就有好日子过了。 万礼智说,你狗日的是斑马的脑壳,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赵四低声说,队长,我给你说句悄悄话。万礼智以为他要说啥绝密的事,把耳朵伸了过[14]去,说!赵四说,我是捧灯泡给电麻了,我是热脸巴贴了你的冷屁股咯?万礼智笑说,狗日的,说你,你还要扛根筒!万礼智脑壳一转,说,今天晚上就完工,得庆祝一下。赵四你打条狗煮好,我去镇上买十斤苞谷酒来庆贺庆贺。万礼智大声说,哪个不醉是牛日马下的!赵四说,队长,那就要把狗皮给我。万礼智说,你狗日的又要拿回去煺毛当肉吃?赵四说,不是,是想做个褥子,给我春雨垫睡。养她一场,给她个念想。 万礼智抓了抓头说,就、就应你这一回,下不为例,以后的要交生产队统一安排。 赵四随便吃了两坨洋芋,就在村子里找狗。碓房村的狗太多了,每家每户都喂有看门的狗。狗的性能力强,做那事厉害,繁殖力高,一窝常常要生四五只。每年春天暖风刮过,桃花开过,狗们群体相聚,群体做爱,谷草堆旁,田埂下,房檐后,杨树林里,也不避人,更不避狗,想做就做。做也就做了,可狗们不会避孕,不会少生优生,狗便大量繁殖。到处是饿狗咬瘦狗,大狗欺小狗,群狗撵独狗,本村狗欺负外村狗,场面烦人。但一定程度上也缓解了人们吃肉的压力,人们也就原谅了狗们做爱时的肆无忌惮。碓房村人想吃狗肉了,只要不让狗的主人知道,你吃了也就吃了。要是主人知道了,赔个不是,送回一只狗腿或者一张狗皮,就算了事。 赵四下得手,再恶的狗他都有办法搞掉。这不,赵四只用一块没有煮透的洋芋,就让一条大黄狗中了他的圈套。他的圈套是谷草搓的。圈套放在地上,中间放着那块散发着香气的洋芋坨。狗先是犹犹豫豫,试试探探,左察右看,确信没有危险了,才逐步向那香喷喷的洋芋靠近。它一伸进头,赵四就快速一拉,活结套在狗脖子里,狗越是挣扎,绳就套得越紧。赵四这时的反应是敏捷的,几步狂奔到一棵白杨树下,将绳往白杨树枝上一挂,拉住绳的另一头猛挣,狗就在死命地挣扎中离开地面。狗四脚腾空,没有着力点,而脖子又被紧紧勒住,不过一两分钟,就有气无力。赵四从屋里端一木瓢水来,往狗嘴里一倒,狗被呛住,四脚猛蹬,舌头长伸,身子软了下来,一命呜呼。 徐雅君在旁边看了,说,天呀,你一个年轻人,忍心下这重手? 赵四说,姓徐的,你怕了?徐雅君说,我是觉得、狗也是条命。赵四摇摇头。这种读书人的内心,他永远也不懂。这年头,能有吃的就不错了。 赵四套的第二条狗,比第一条更大。赵四用的诱饵,是同一块洋芋,先前那狗,还没有吃掉这半块洋芋就送了命的。狗被套住,知大限已至,知赵四要它的命,转过身,目露凶光,朝他冲过来。赵四猝不及防,被狗撞翻,他顺势一滚,才逃离愤怒的狗嘴。真是耳朵上挂镰刀,让人害怕。等他站起来,狗已跑了好远。好在狗脖子上的绳子没有掉,赵四追上去,一把抓住,往一棵白杨树干上一绾,猛地一拉,狗就跑不掉了。赵四迅速脱下身上的毡褂,猛地罩住狗头。赵四跳过去,紧紧将它压在身下,死死扼住它的头,不让它喘气,也就三五分钟,狗脚一伸,舌头一耷,不再动弹。 两只都是公狗。赵四掏出剐皮的尖刀,嘁嘁嚓嚓便将狗皮剐掉,将肠肚掏出。村里的女人们早将大锅洗好,生了火,将水烧得滚烫,在村里的檐前屋后找了些野生的香菜、葱、蒜、生姜洗净,扔进锅里。狗皮剥掉,骨肉剔出,切成坨块,倒进滚锅。赵四将两只狗雀雀[15]剜下,洗干净,用谷草拴了,打上记号,“扑通”一声扔进锅里。他对给锅底添火的冯婶说,管好,这狗雀雀是送给万队长的。冯婶有些讨厌地说,他呀,尽占好。赵四嘘了一口说,小声点,让人告状,多不好。 不一会儿,狗肉的香慢慢溢出。又累又饿、好久不见荤的人们直往肚里咽口水,饥饿的小虫在肚肠里窜来窜去。 干完这些,赵四又回到舂房的场地。因为累,也因为活路快完,人们渐渐懒散下来,但冯敬谷还在不停地干这干那。赵四嘘了一口气对冯敬谷说,我的活完了,我换一下你。 冯敬谷梭下墙,在一堆谷草边坐下来。这几天的活实在够整,连他这个不知苦累的年轻汉子都整趴下了,掌心的茧皮变得生硬,腰僵的又酸又疼。生产队里的人,平日里大多数钩心斗角,斤斤计较,为一根葱一棵蒜一分工分一铲土都要闹得箩箩翻,但在大事情上,一个个都看得开。为了孩子们读书有个好一点的教室、好的环境,再苦再累都值。冯敬谷反手捶了捶腰,笑了一下想睡,刚闭上眼,鼻子里飘来了一阵狗肉的香味,整得肠胃酸酸的,口水从干涩的嘴里慢慢沁出。冯敬谷努力不去想它,可饥饿却像只可恶的手一样紧紧攥住他的咽喉。他掏出烟袋,裹了一支草烟,塞进嘴里,火镰与火石猛撞,吱!吱!点燃火草,再将草烟点燃,猛吸一口,满口又香又辣。他闭上眼,醉。 迷糊间,冯敬谷觉得自己是躺在一片汪洋的水里,水波荡漾,一起一伏,全身酸痒,既难过又舒服。一会儿,他感觉到山顶上着了火,山脚下漫上了水,天在浮动,地在摇晃。睁开眼,明晃晃的太阳在头顶上转个不停。耳朵里听到有人叫道:墙倒了!墙倒了!喊叫声此起彼伏,杂乱无比。 冯敬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挣扎着坐了起来。待眼睛适应了眼前的一切时,就看到了吓人的那一幕:教室那红色的新墙,在阳光下冒着腾腾的热气,像是一块巨大的刚出笼的豆腐,颤颤抖抖。这教室像豆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有了裂缝,而且那裂缝越来越大,墙顶上的赵四摇摇晃晃,连叫都叫不出来。也就是一瞬间,赵四来不及丢掉手里的墙杵,随着轰隆隆的墙倒声,跌进了倒塌的泥墙中。 冯敬谷终于叫出声来,赵……人们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新舂的墙垮了!参加劳动的近二十个壮汉,以及村里在场的女人、老人全都投入救人的劳动,人们举起锄、锹、镐、锨,不要命地刨土。一个多小时后,土刨开了。赵四埋在泥堆中,头压扁了,身上的骨头压碎了。那根墙杵,汗腻腻的,血淋淋的,还紧紧压在他汩汩流血的头上。 村外的路上,万礼智的酒来了,还没有喝,他就有了些醉意。从酒州买酒回来,他有些得意扬扬。到了村口,他特意将马鞭打了三个炸响。那酒瓮在马车上一摇一晃,酒香就冲了出来。车刚靠进场院,酒的先头部队继狗肉的香味之后,再一次冲进这些空肠寡肚的人的鼻子。要是以往,这一刻赵四或者其他某一个人,就会疯奔过来,抢先吱儿吱儿地抿上一小口,闭上眼,在他的叱骂声里快活地哼上一声。可现在,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居然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万礼智觉得奇怪,催马冲过去。 刚到场院边上,他一下子瘫倒在地:赵四出事了!赵四是为碓房村的教育献出生命的第一人。经徐雅君、冯敬谷为主一干人的强烈要求,赵四给葬在了碓房村后面黑山最向阳的地方。没有碑石,就用一块白杨树砍开削平,徐雅君用墨上书:碓房村的英雄——赵四。 那时的冯春雨太小,还不知道生活中的苦难是咋回事。 房子垮了,不可能就算了。碓房村的人在埋掉赵四的第二天,含着眼露水,再一次打理墙脚,支砌基石,支起墙板,干了起来。上次是急着完工,底脚的泥没有干,就忙着舂上一层。这一次他们没有图快,舂两天墙,歇下,干其他活,让墙上的水汽干掉,让墙体变得坚固,再接着往上舂。也就是二十多天,教室的墙体再一次被塑了起来。这次的房子舂得非常结实,待墙体干透,他们用谷草苫顶,用结实的栎木条做窗档,把白杨树木板铺在土墩上做课桌。 背着书包,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来了,碓房村新的教室就开始使用了。 第5章 碓房村人对教育的热爱感动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徐雅君,听说是省里的下放干部。说是下放干部,其实并没有干部待遇,而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此前,徐雅君对他们的印象可不是这样。徐雅君下来一年多了,离别了省城的妻子和十二岁的儿子,来到这样一个穷困而孤独的山地,他的内心苦闷到极点。看到村民们一张张麻木的脸,看到这个草木繁茂而精神世界荒芜的地方,他觉得自己一生就完了,没有出头之日。特别是在经历了好几次村民的批斗之后,他冷冷一笑,心血全冷。徐雅君倒下了,他不吃不喝,也不起床。早上上工的时候,万队长清点人数,少了一人,左看右看,知是徐雅君没在。万礼智就摸进屋来看,看到他真的动不了,就气呼呼地踢了一下门走掉。 徐雅君掉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知道,最黑暗的,不是这环境,而是人心! 只要身体能动,徐雅君还是不想继续躺下去。可是真的不行,他的伤痛太深。他的内心希望他能站起来,那破烂的床上,除了他从家里带来的简单行头外,就只有一堆稻草了。那些草之前是柔软而暖和的,劳累一天回来,最亲的就是它,不管以什么姿势躺在上面,都很舒服。人一动,那谷草淡淡的香味就咕咚地冒一下,舒服死了。可时间一长,那种新鲜感就没有了,时间再长,那谷草堆就成了藏蚊虫跳蚤的地方。徐雅君提出要些新草来换,万礼智眼睛鼓得牛卵子大:都不够耕牛过冬吃了,你还浪费!真他妈的徐雅君! 徐雅君是抱着木炭亲嘴,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说。外面的天黑掉,屋里却亮了一下。一个青年,二十多岁的样子,躲躲闪闪地来到徐雅君住的小茅屋前。他轻轻敲了三下门,徐雅君轻轻咳了一声。青年回过头看了看,确定无人,才挤进门,勾着腰,慢慢靠近他。青年将一个土大碗放在地铺前的土坯上,然后双手搀着他的背,将他扶坐起来。 那青年揭开盖,一股清香荡了过来。徐雅君心里一动,是米汤!青年说,是新米,我放牛去僻静的田湾里捡来的,用小碓窝磕出,刚熬的。 徐雅君知道,农民在收割的时候,常常会在大片的田野里遗漏下一些谷穗,但要将那些谷穗收集起来,脱谷熬粥,还真是够费些时日。徐雅君可是北京城楼上的麻雀——见过大世面的,米汤还没喝,两大滴泪就下来了。 泪水滴在碗里,徐雅君连同米汤一起喝下。这是他一生中喝到的最好的米粥呀!这是他一生中最营养的米粥!这米粥在他最寒冷的时候温暖了他。后来他才知道,这赵成贵老婆刚生孩子。他端来的米粥,原本是给媳妇催奶的。徐雅君那个感动,老脸上居然挂满眼露水。这青年是赵四的弟弟赵成贵。赵成贵虽然才二十多岁,背却有些驼,那是小时候生病,医生打青霉素过量导致的。赵成贵瘦瘦的,脑袋极小,四肢如柴,青筋暴突。生产队里开会,常常让他往边上站。万礼智曾说过,赵成贵这个样,影响了碓房村的形象,给社会主义抹黑呢! 徐雅君下来的那天,是赵四拉着马车接他来的。徐雅君跟在赵四马车的后面一步一趄。到了碓房村,大伙儿都看动物园里的猴似的看他。马车停下,谁也没有给他搬行李。大伙儿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不敢,有的是不愿意。都听说他是下来劳动改造的,一听心里就发毛,一听就知道这人有问题,是个怪物,哪敢动手!赵成贵不怕,赵成贵那小样,心却比村里人都宽得多。他帮徐雅君从马车上搬下行李。进屋时木箱落地,掉出一堆书来,赵成贵从此就盯上了。偶尔,赵成贵会拾一捧野菌,揣一袋野果来找他。赵成贵也不说啥,笑笑的,把手里的东西给了他,就半靠在墙边,眼睛不住地看他枕边放着的书。 这个赵成贵是碓房村唯一的暖色调。徐雅君见他喜欢书,平日里就教他写字,从横竖撇捺开始。赵成贵身体虚弱,干活不行,作为一个男人,但在生产队里拿的却是女人的工分。但他认字还快,他读过小学,有基础,每天能识五个字,有时要认到十来个字。徐雅君想,啥人有啥福,这干筋吊猴的人,却是有天养着…… 现在徐雅君真的睡不起了,他自己扶着墙,慢慢撑起,挪到只有两根牛肋巴木棒拦着的“窗”边。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一阵阵喧闹,火炮噼里啪啦地响。从“窗”缝里看去,人很多,全聚集在生产队的场院中间。万礼智站在土埂的高处,说了几句话,大家就开始干,有的挥锄,有的挑担,有的洒水,还有几个则支起了墙板,墙杵上下杵动,干得热火朝天。 徐雅君听了半天,却不知道他们是要干什么。徐雅君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乡下人舂房子是什么样子。 夜里赵成贵摸进屋来,又是给徐雅君送吃的,徐雅君问起,才知道是拆掉原来的牛厩修新学校。 太阳刚从山豁口处冒出来,碓房村的人就集中起来,他们大声说话,咳嗽、调笑,大锄地挖土,舂墙。说话声、铁锄和石头撞击发出的声音、舂墙声、拍板在墙体上拍打的声音……那些声音组合起来,激昂而亲切。他们光着上身,在阳光下,在徐徐吹动的风中,多么刚直和美好。人们在苦难中不倒的精神,全都在这里得到了体现。 徐雅君心里动了一下,那些可怜的人,好像有了些可爱。赵成贵说,其实、其实他们并不坏,他们是穷怕了,苦累了。徐雅君终于可以站起来了,终于可以一步一趄地走动,当他慢慢撑到修教室的现场,举起手里的锄头,和大伙儿平整场地的时候,碓房村的男人们全都放下手里的活,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就那么几十秒后,人们围了过来,簇拥着他,将他高高举起,呼喊着,尽管个个喉头发硬,鼻子发酸。 教室很快修好,屋子里还是潮湿的,泥土的生味还很浓,孩子们就忍不住了,都挤进了教室。徐雅君用一块红布做成一面国旗,用黄泥调色,在中间画了五角星,挂在新鲜的墙面上。 孩子们跟着他读书,那此长彼短的读书声,唱落了秋天的落叶,惊飞了一群群麻雀。 万礼智被大队部叫去谈了一下午的话,被狠狠刮了一回鼻子。大队支部书记拍桌子打板凳,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万礼智回碓房村后,就不再是生产队长了。赵四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被墙打死,他作为一个生产队的负责人,身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他和大伙一样,作为普通的一员出工的日子里,没有人和他说上一句话,没有人给他以同情和鼓励。 万礼智当生产队长的日子里,和外面的交往要多一些,见的世面多,一直觉得读书识字是最光荣、得体的事。认得字,不仅眼不瞎,还多了一双眼,走南闯北认得路,世世代代不受穷,特别是好多高级的会,台子上坐着的,全都是识字人。这些人也就因为识些字,就可以出远门有车坐;就可以饿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可以自己不动手,大声武气地安排别人做事;就可以下雨下雪不出门,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喝茶一样拿工资;就可以一件衣服穿个把月不洗还看不出脏……万礼智识字不多,也就小学三年级的水平,但在碓房村这个弹丸之地,除了那些考上学校在外工作的人,他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不久,信用社扩大规模,要找几个有点文化、会打算盘的人,万礼智作为备选的人,信用社的领导把他叫去,谈了几次。万礼智拍胸口给公社的领导说了些好话,做了些工作,就调到了信用社工作。 那也算是糠箩跳进米箩。 赵四走了,而他留下的春雨,不用说就留在了冯家。三个孩子已经让冯家整够了,再加上一个,够呛。 回头看冯家的故事,颇多酸楚。冯敬谷家原住后山的山沟里,那里更封闭,更落后,更穷。谷收时候,县里每年秋天都要通知他们帮助外面坝子里收谷。收好了,还要帮助把尾欠的事做好。这次,他来到碓房村,和碓房村的青壮年一道,担谷到酒州城交公定粮。到了城里的粮食局,早起时吃得撑满肚子的洋芋坨,在几十里的山路上一折腾,让他非常不好受,他忍受不住了,到处找方便的地方。这酒州城什么都多,就厕所不多,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厕所,连忙奔进去。他刚蹲下去,就听到有人“壳壳”地踩着硬底拖鞋进来。一听就是女人,冯敬谷急了,忙咳了两声。可这时外面晒场上清除瘪谷的扬风机正开足马力,鬼吼狼叫,淹没了他的假咳。冯敬谷只好快速提起裤子,正要逃走。可那人已经进来。那人可能也是急了,进来,也不往其他地方看,就往旁边矮矮的隔断里的另一个蹲位上蹲。冯敬谷只好勾着头缩了回去,不敢作声。过了一会儿,冯敬谷处理好遗留的问题,想赶快往外走,再次提起裤子站了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的也站起来,弓着身子处理后事。 冯敬谷眼里一片肉白。那女人感觉到旁边有人,抬起头看到他,啊的一声,裤子还没有完全拉上就往外跑。女人一边跑,一边喊有流氓。粮站里人多,不一会儿,厕所门口就挤满了人,有骂的,有笑的,有袖着手看热闹的。大家把冯敬谷围了个死。冯敬谷要走走不开,要躲躲不了,要说说不出,脸红一下,紫一下,白一下。不知是谁,通知了站里的民兵。民兵不问青红皂白,拖着他要走。冯敬谷更是说不出话,全身发抖,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厕所里又钻出一个女的,拄着一根拐杖,一跳一跳出来,大声嚷道,冯哥!冯哥!你给他们说实话吧!冯敬谷不知道什么是实话,不知道她说的这实话怎么说,嘴里只是嘟囔,我、我…… 那女的是碓房村的胡三妹。胡三妹成分不好,是地主家的女儿,村里的人大多都不理她。胡三妹今早随队里的男人一起担谷进城,刚走了一半多路程,不想崴着脚,是冯敬谷一节一节地送,才将她的谷担一并送到粮站的。一路上,他们没少沟通,虽然初秋的天气有些凉,他们一直觉得很热乎,虽然几十里路在往日里很远,今天却不知不觉就到了。 现在遇上这麻烦事,胡三妹挤过来,开始说话了。胡三妹说,冯哥,你给他们实说,你是在女厕所里照顾我,让她误会了。 冯敬谷嘟囔,我……民兵看了看冯敬谷,怀疑说,是吗?冯敬谷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不……民兵看了看胡三妹说,是吗?胡三妹明确地说,是。又看了看那女人,说,是吗?那女人哭丧着脸说,他看了我的…… 民兵火绿了,说,你们个个都是驮马放屁,吞吞吐吐,有话就说,干干脆脆地说! 万礼智挤了过来,说,哎!哎!你们在扯啥子筋[16]?我是他们的生产队长,我说一句话,冯敬谷是我们村请来帮忙的老实人。这个胡三妹,是教育好了的地主子女。他们还是嫩臭[17],不狡猾,不会说假。 关键时候,万礼智的胳臂还是往里弯的。民兵又看了看那女人,说,你也不算好看,谁会犯这错呀!人家干活儿还来不及呢!谁看你呀! 众人一阵哄笑,那女人见事情的结果居然会是这样,捂着脸哭着跑了。 万礼智拍着冯敬谷的肩说,你来帮我们生产队的忙,我不能让他们欺负你! 这件事促成了冯敬谷和胡三妹的好事,两个人在一起,可算是冰糖煮黄连,同甘共苦了。胡三妹家里只她一个独姑娘,爹妈都老弱多病,没人照顾。两个年轻人心都在了一块,各自给家里的父母说了,同意了,再请村里赵四的妈出面做媒。歪锅配歪灶,年底,冯敬谷上门入赘,做了胡家的半个儿。这个上门入赘的男人,不言不语,起早贪黑,吃得亏,受得气,与邻里乡亲处得不赖。庄稼人嘛,只要有力气,只要把活儿整走,别的都是次要的。随着时间推移,冯敬谷慢慢融入了这个群体,在碓房村有了立锥之地。 早年的那次厕所事件,促使他对读书识字有着刻骨的理解,因为,那厕所的门上,明明就有红洋漆写着大大的“女”字,可他就是认不得。冯敬谷老家那条件,根本就没有法让他有识字的机会,除了会放羊种地,他真的是扁担大的一字都不知道的。几个孩子出世后,他咬着牙巴骨,跪在胡家的牌位前,发誓一定要让孩子们读出书来。在取名上,他也很认真,分别给他们取过冯高中、冯大学、冯英才那样的名字。但意思太明,让人笑话。过年了,几个在外工作的读书人回碓房村,冯敬谷就整天黏在他们身边,请他们出主意。结果孩子们取的名字都不同凡响,除了姑娘叫冯天香外,大的儿子叫冯维聪,另一个儿子,取名天俊,不用多说,其义自明,也比他自己取的什么高中、大学那一类的,含蓄多了。 第6章 冯敬谷烟锅里的火籽儿一明一暗,他又开始想事儿了。碓房村人信风水,住屋有讲究,他们相信太阳光照进门窗的角度会影响一家人的运气,相信一大早看到女人的裤衩会霉运连连,相信蜘蛛在檐下结网眼是进财的征兆。而坟地则更有讲究,相信到了阴间的长者,会给后辈以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又实实在在地庇佑。如果长者的棺木埋在龙脉上,后辈就会通达顺畅,迟早是要出达官贵人。如果埋得不好,后人就会沟沟坎坎,厄运不断,甚至断子绝孙都有可能。冯敬谷在碓房村胡家入赘后,本是糠箩跳米箩,可奇怪的是,家里一直不顺,难以发达,一年到头,勤扒苦挣,年底谷堆还是小小的,碓窝里长时间空空的,钱荷包瘪瘪的。冯敬谷暗地里请阴阳先生将他和胡家的坟地都测了一下,阴阳先生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说他家祖坟位置太高,底子干硬,接不到地气。龙脉嘛,就更不用说了,沾不到边的。 冯敬谷给阴阳先生买了三双解放牌布鞋,抱去了一坛二十斤重的米酒和三捆老叶子烟。在冯敬谷反复恳求下,阴阳先生在碓房村附近的山山岭岭里走了三天。那个秋高气爽的晌午,阴阳先生绕回到村头的一块高地中间,将脚上那双走烂了的解放牌鞋子脱下,磕了磕里面的泥,背向一个大土埂,面对着碓房村上千亩的稻田,不走了。阴阳先生目光沉郁,白须飘然。风吹影动,阳光照耀,冯敬谷知道事情终于有了个结果,连忙将装着散装米酒的葫芦提来,打开,递给阴阳先生,再裹了一根叶子烟,点燃,双手递在他的手里。冯敬谷一脸虔诚,毕恭毕敬,不敢说话。 阴阳先生吱儿口酒,咂了几口烟,伸手推了推脸颊上的小眼镜,一屁股坐在土埂上说,我要折寿了! 此话一落,注定大功告成。冯敬谷一扑,趴跪在阴阳先生面前,说,谢…… 冯婶也一下子丢掉手里的锄头,跪了下去,将冯敬谷想要表达的话说完,多谢师傅,我们一家做牛做马报答你! 抽了烟,喝了酒,阴阳先生掏出罗盘,不断调整位置,将地圈下,木桩在他的锤下深入泥土,铁锤打击木桩的声音在山地里沉闷而久远。冯敬谷为此拉钱借债,付出了六百六十块钱。这钱是用来给阴阳先生买老寿木和打碑立墓之用。阴阳先生为死人择地,奔波多年,都为他人,自己却无儿无女,这都是上天对他知晓阴阳、破译机密的严厉惩罚。冯敬谷出此巨资报答他,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是碓房村以至于酒州不成文的乡风民俗。 择了吉日吉时。月黑风高之夜,冯敬谷领着老大冯维聪,悄悄回到山里。爷儿俩将冯敬谷老爹的坟刨开,打开棺木,在电筒的微光下,安葬了多年的父亲已尸腐肉烂,只有白森森的朽骨一堆。一股恶臭扑来,冯维聪打了个寒战,差点闭气。冯敬谷烧了香烛,奠了酒,磕了头,把爹的骨头拾进早就备好的红布口袋里,再把坟堆掩好。 爷儿俩连夜将那一口袋骨头埋到阴阳先生选定的地方。因为秘密,也因为那块地是生产队的土地,之前没有报告过,他们未敢堆土成坟。 深深埋,不成堆,也是阴阳先生交代过的。冯维聪跪在爷爷的坟前,小声说,爷爷,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保佑我们兄弟姐妹考取大学,光宗耀祖,给您绷面子[18]。 有了那天,我们再给你打碑立墓……冯维聪补充说。这里是一片庄稼地,他们掩盖了一切迹象,在坟头上种了几株苞谷。这是他们一家的秘密,应当久贮藏,生生世世。 在碓房村,万家是老户,至少从万礼智上数五代人就是碓房村的居民了。万家也出过些读书人,官至县衙,威风凛凛。但到了万礼智家这一代,他这一支头长势渐弱,人才不出。事实上是,从他爷爷那一代人开始,就没有一个吃过国家的俸禄。 万礼智常常为此忧虑,白天很劳累了,可晚上却睡不着。几个孩子他全送到学校读书,最小的儿子万勇,刚上小学三年级,勉强能够自理生活,就给他送到酒州城里的一个小学,还租了一个房子给他住下。 在那间城市人的屋子里,他咬着牙巴骨,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你听着,读不出书来,我要你的狗命! 就是假期,他也不让万勇回来:好好看书,把每个问题都整清楚,争取考高分!这碓房村,乡旮旯,又不是天堂,回来喝风吃屁啊! 万礼智表面上是个乡村干部,不信巫信神,但暗地里却非常信风信水。万礼智的爹那年公社修水库时,又累又饿又生病,在工地上倒下去就没再起来。当时条件差,一抔黄土就地掩埋。万礼智当上生产队长后,感觉到通过不断的努力和调整,自家的人脉已动,开始有所发展了,也有条件了,就从酒州县城请来阴阳先生。那阴阳先生在碓房村一带转悠了好几天,摇了摇头。万礼智急了,忙问缘故。阴阳先生却不多说。万礼智失望了,这个夜里,他一直和阴阳先生喝酒,抽烟,聊天,讲自己的家族史,不断地和阴阳先生套近乎。 夜里躺下,老婆问万礼智收获。他叹了一口气:我是热脸巴贴人家的冷屁股啊!老婆哼了一声:报应!队里的人不是都天天贴你的冷屁股吗?我不是天天热心肠贴你的冷屁股吗?一句话噎得万礼智脸红脖粗,你这臭婆娘,主意不会出一个,连人话都不会说一句吗? 想了一夜,万礼智早早起床,担了两箩稻谷到碓房,让人舂了,细筛过糠,白玉一样的米装了两袋。阴阳先生一起床,他就送到阴阳先生面前:这是碓房村的本地米,到时带回去尝尝。阴阳先生终于笑了一下,并许诺再一次为他看地。阴阳先生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看了两个时辰,终于定了一个地方,这里土厚山蛮,庄稼生长茂盛。苞谷秆迎风摇动,哗哗作响。风水先生将手里的竹竿往地上一插,说,就这。 阴阳先生的两个字,像颗铁钉,将飘了很久的东西一下钉了下来。万礼智一直以来的担心搁了下来,他满心欢喜。他虽然有一个年近七十的母亲,但他不能等母亲死才埋这里。地点一定,他就急着选日子,将爹的坟地挖开,把腐朽多年的骨头捡出,用红布口袋包了,再装了上好柏树棺木,抬到风水先生指定的地方。 万礼智做事,就从明处来,大操大办,可不像冯家偷偷摸摸。那天,冯敬谷也跟着帮忙,但他根本就不知道万家所选的坟地位置,他也不多问,甚至不说一句话,多年来的窘困生活已经将他磨成一个几近于哑巴的人,无须社交,也不必沟通。他们一群人唱着歌谣,抬着棺材,来到坟地时,冯敬谷才知道万家所选坟地的位置,急得脸发白,全身哆嗦。天哪!这事怎么会凑在一起?两个毫不相干的阴阳先生,没有沟通,没有交流,怎么就把坟地选在了同一个地方! 冯敬谷跑到万礼智面前,嘴唇乌紫,牙齿颤动。他说,别…… 冯敬谷干活从不躲懒,不耍奸,万礼智是知道的,冯敬谷天不亮就来帮忙,想他是累够了,便让赵成贵拉他到坎下向阳的地方坐下,给他倒了半杯苞谷酒。赵成贵还给他递了一根叶子烟: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冯敬谷推开赵成贵,撑起身来,努力想走过去。他说,别……赵成贵按住他说,万家的好事,你不能说别,喝吧,喝一口酒,暖暖身体就好了。冯敬谷喝了一口酒,还是全身发抖,甚至牙齿互相碰撞,咯咯作响。这和在秋天的谷场上筛谷身体晃动的程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成贵说,敬谷,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再喝一口酒,大大地喝一口,有点醉的感觉,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醒来就啥都没有了……这里的活,人多呢,也不缺你一个。 冯敬谷哪还能再喝酒!那边传来了锄头挖入泥土时沉闷的声响,众人的锄头已开始挖土了。 冯敬谷站起来就往那边奔,还没有走到,那里就传来了恐怖的、意外的尖叫。 原来,那边坟地里,众人拔了庄稼,挖开厚土,意外地发现,里面的土都是新土——此前有人动过土。再往下挖,居然从里面挖出一包尸骨!从红布的色泽上看,估计也很短。万礼智颓丧万分,气愤不已,牙齿咬得咯咯响,居然将牙齿咬碎了几块。 万礼智百思不得其解,他打小在碓房村长大,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谁家在这里埋过人。没有办法,他只好将父亲尸骨送回原处埋好。一个上好的规划,给这意外击得粉碎。 从命理上说,这样的相克,对后人都是非常不利的。万礼智的老婆万婶开始骂人啦!她从天骂到地,从酒州骂到碓房,从山梁骂到草堆,从早上骂到晚上,甚至从一个人的如何形成骂到死无葬身之地,啥脏话都骂出来了。要知道,万婶可是碓房村的恶婆。 赵婶埋怨说,别骂了,别骂了,都骂烂了,舀都舀不起来了。赵成贵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你多事!她听到了,还以为是你干的! 赵婶吓得吐吐舌头,只好闭嘴。纸是包不住火的,通过明察暗访,万礼智最后知道了是冯家干的事,那种恨呀,更是透骨。他要寻机报复,他冯家把事都做在前了,就怪不得他姓万的了,他万礼智做事,信奉稳、准、狠! 白露刚过,稻田一片金色,生产队里开始收谷。大片大片的谷子割倒在田野里,大捆大捆、穗头沉重的谷把被劳力们担到了场院上,场院上的谷把堆码得高高的,一层层,一茬茬,让人心生喜爱。这个时候,整个田野、整个场院都是新谷的香味。谷把全堆进场院后,队里的活主要就是掼谷子了——将穗头上的谷粒脱下来。碓房村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每人面前摆一块坚硬的石头,将被热头晒得脆脆的谷把子举得高高的,往上面猛掼,谷粒就会纷纷脱落。掼一下,谷粒就落下一片,再掼一下,谷粒又落下一片。阳光下,场院上,欢歌笑语中,金色的谷粒满天飞舞。 男人妇女们一个个都将往日轻便的鞋脱掉,穿上高筒的鞋,对这一种现象,表面上看是大伙儿不再走远路,打谷时对自己劳累了一年的脚的保护,但其真实目的都心照不宣,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打谷这活儿,是在村子中间的场院里干,隔家近,随时都可以往家里走走。屙屎撒尿、给孩子喂奶、给牛添草、猪下儿了、饭煮煳了……反正家里多的事,不回去不行,一早上回去一两次,队里也不是不允许的。掼了几天谷后,一个个走起路来,脚步都慢了下来,小心翼翼,生怕踩死蚂蚁似的。如果细心看,有的人还走一步龇一下嘴。是累的吗?不是。 冯敬谷这天回家,走得很慢,虽没有龇嘴,但脸上的神情还是像在忍着什么的。刚进院子,正要脱鞋,就见一个人蹲在自己的面前,矮矮矬矬的,却怒着目,龇着嘴,像是条恶狗。他吃了一惊,伸出去脱鞋的手缩了回来,已经退出一半的脚掌连忙又伸了进去。 那个人是万礼智。万礼智都不当队长了,万礼智都在镇里的信用社工作了,他蹲在这里干啥? 万礼智说,脱呀!冯敬谷不敢动,他不知如何是好。万礼智说,你脱呀!冯敬谷还是不敢动。 万礼智说,敬谷,我们是兄弟。先说明一下啊,我现在虽然不当生产队长了,我在信用社工作,可我也是乡里的监督员,我想监督谁就监督谁,我有这个权力! 冯敬谷张张口,想解释,万礼智一下子给打断了。万礼智说,这几天下来,你至少回家二十趟以上,就是今天早上,你也是第三次了。冯敬谷说,不…… 万礼智说,别人都以为我们是朋友,但往往是朋友更害人,整人更凶,你这样做,我不监督,别人就会拿我问罪。 万礼智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巷子里拉牛——直来直去的好点……可是,你不说话,也不脱鞋,我想帮你也没有办法。 万礼智一挥手,院墙后面跳出几个民兵,他们腰上挂了子弹袋,手里握着枪。 看来是早有准备的了。冯敬谷一看,脸都白了,你、我…… 冯敬谷被夹在民兵中间,脚尖几乎不需要着地地往屋里走。“哗啦”一声,土墙下的瓮给翻了过来,一堆新谷哗地被倒在了堂屋中间。万礼智说,看看,姓冯的,这至少也有二十斤吧!你这样做,是不是坏了我们碓房村的名声? 万礼智让民兵将谷连同地上的灰土搂起,装进一个提篮里,用谷草绳拴住,挂在冯敬谷的脖子上。民兵一左一右,押着他一步一趄地往谷场上走。他行走困难,大伙都看在眼里,心吊得老高,不敢说话。 万礼智笑,说,兄弟,平日里你野兔都追得到,骡马都追得到,汽车都追得到,今天是咋个了?今天怎么走路这样慢? 冯敬谷是想说什么,可嘴唇哆嗦了两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万礼智走在前,并不是到了场院就停了下来。他不停,后面的民兵也就不停,夹在中间的冯敬谷更不能停。万礼智顺着场院走,大步大步地走。后面的人也就跟着他,顺着场院走,大步大步地走。遇到草堆,他就踏过去,遇到谷堆,他就跳过去,后面的人依照而行。万礼智在前面笑,笑得开心,笑得自在,笑得发抖。冯敬谷则在后面像是要哭,脑门紧皱,牙关紧咬,他腿哆嗦,脸发白,虚汗一颗一颗往下掉。 整个场院的人都静静地站着,大家不说一句话。沉默,可怕的沉默。走了很长时间,沿着场院绕圈的人,不得不停下来。原来冯敬谷跌在地上了。 万礼智说,我没有说停呀!我也没有让你躺下呀! 冯敬谷不动。 万礼智说,真的走不动了?冯敬谷还是不动。万礼智说,我惹着你了,动一下总行吧。 大伙都觉得他动一下还是行的,就把冯敬谷扶了起来。万礼智说,走!冯敬谷真的走不动了,腿一动,他就龇牙咧嘴,浑身抽搐,全身冒汗。 万礼智叹了一口气说,唉,他走不动了,把他的鞋脱开,看看是怎么回事? 民兵们帮着冯敬谷把鞋脱开,冯敬谷的长筒鞋里哗啦啦地淌出一堆谷子。从鞋里倒出谷,这在情理之中,村民们不自觉地往后退,努力将自己的鞋往暗处缩。 民兵们倒着倒着,停住了。 呈现在大伙眼里的,是冯敬谷血肉模糊的双脚,那些血糊里,还粘着一颗颗谷粒。甚至,有的谷粒还钻进了冯敬谷的脚肉里。谷粒的壳,长着无数尖锐的刺,是保护大米的锋利的外衣。 万礼智一脸的苦相,敬谷兄,家里没有吃的,你说一声就是,会让你饿死?我们碓房村可从来没有人饿死过,虽然你是个外乡人,来白吃白占我们碓房村的一份,可我肯定不会让你饿死。你做出这等事,叫我咋个收场!你说,我该咋个办呀! 万礼智说,可是,我不能因为是自家弟兄,就坏了村里的规矩,大伙儿都还饿着肚子等新米,你倒好,轻轻巧巧就往家里送…… 万礼智咬咬牙说,你向全体社员认个错,不要再做家贼了,罚一个月的工分,我保证向大队里申请,免除对你的处分,不让你进学习班。 不听,也不动,你不要狗戴帽子不服人尊敬啊!万礼智痛心地说。万礼智猫哭耗子那一套,大伙儿都明白,他做事的寡毒,大伙是领教过的。猫哭耗子——假慈悲,那个所谓的学习班,事实上是劳教班。公社里把有“问题”的人集中起来,白天干苦活,晚上还要搞政治学习,听领导训话,搞自我批评。进过学习班的人,几乎是脱了层皮。万礼智这一招,算是杀鸡唬猴,算是拍簸箕吓耗子。黄牛吃草帽,一肚子的烂圈圈啊! 冯敬谷说,我……他的嘴嚅动了好半天,又说,……错。他一说话就打结,像蹦谷,一次一颗,不多不少。 这个季节,其实大伙儿都往鞋子里装谷,只有冯敬谷运气不好,给收拾惨了。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不是冯敬谷运气不好,是关于坟地的事,万礼智给他冯家的一个小小的回应。以后,这样的事还多哪!只要落在万礼智汤锅里,他冯敬谷,一个外乡人,一个木讷得话都说不伸展的人,会有好果子吃吗? 过了两天,冯敬谷卷了一床单薄的毯子,在民兵的押送下,去了公社办的学习班学习。在那里,他和其他进学习班的成员一道,为城里修学校,挖基础,扛石头,背砖块,抖水泥。一个月后回来时,脸上、背上、肩上脱了两层皮。没吃饱,没睡够,思想负担又重,整个人又瘦又小,冯婶拉着他就哭了半天。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谁也想不到,第二年,生产队的土地就承包到户了。 第7章 接了露水,沾了雨水,再有点点的阳光一照,孩子们就和田里的稻谷一起,一茬一茬地长大。冯维聪和冯春雨在县城里的酒州一中上高中,冯天俊在镇上读初中,开学时,三人的学费要一千多才够。可是现在,冯敬谷弄到手里的钱,只有两百来块,连一个人的学费都不够。 冯敬谷和冯婶躲在灶屋里商量学费的事。冯婶说,维聪和冯春雨是快熟的果子,再加把劲就成。天俊还小,要不,就让天俊回来,帮家里放放牛也好。冯敬谷猛咂了一口烟,生气地看了冯婶一眼,这样子有点面目可怖。以前他听了冯婶的话,做了那件错事,问题没有解决,却白白丢了冯天香。再这样下去,一家人的方向,离他的梦好像越来越远了。她这个人,本来心也好,人也好,小事上不糊涂,可大事上,居然会糊了心。头发长,见识短,大事还得自己做主。冯天香离家之后,冯敬谷吸取教训,暗地里咬牙撑住,三个儿一碗水端平,一个也不落下。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供! 冯婶没有看到冯敬谷难看的脸色,她说,供,拿啥供?天俊小,脑子灵活些,让他当农老二,在家种这一亩二分地,也亏不到哪里去的,给他修个房,买头牛,娶个媳妇,以后日子不会比我们差。 冯敬谷眼珠子都鼓了出来,看来他真的生气到了极点。冯敬谷声音突然很大,嘿!冯婶看清了冯敬谷的表情,知他反对,她说,哦,敬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是,要不以后天俊说我们偏心……我们就是睁眼瞎,一辈子吃尽了苦头,人家交给我们一块土地,我们守了大半辈子,可连边也走不出,连尽头都看不到…… 冯婶一下子想起冯天香,眼露水控制不住,大滴大滴往下掉,哭出声来,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冯天香在哪儿。 提起冯天香,冯敬谷两眼暴突,脸色生硬,菜刀生锈的那种颜色,他手里的烟锅狠狠挖在火塘坎上,冯婶连忙擦擦眼露水,止住哭声。 过了一会儿,冯婶又说,可是,一下子就要拿出这么多钱,咋个办? 冯敬谷指了指墙角。冯婶看去,雪天里,冯敬谷打的草墩还有十个。她算了算,那草墩每个两元,可以卖二十块钱。檐后的那堆谷草可能还有两拾斤,一斤五毛钱,可以卖十块。廊檐下那串辣椒,可以卖二十块。统共就只有五十块钱。 冯婶叹叹气说,可是,隔着篾帽亲嘴,还差得远哪! 冯敬谷看了看冯婶的头,那头发短而散乱,像野猪,滑稽又可怜。 冯婶摸摸头说,我的头发上个赶场天已经卖掉了,八块。冯敬谷说,猪。 冯婶说,厩头里那猪刚长骨架子,现在卖最多不会上一百块,不合算,再过三个月,谷糠打下来,加点苞谷皮,催催膘,要多卖二百多块钱。 冯敬谷透过门槛看了看门外树下拴着的那头牛。那头牛是土地承包到户时冯敬谷咬着牙给生产队买下来的。 冯婶说,你是要卖那头牛!家里这么多田,谁来耕?谁来耙?我们农家小户,一头牛,半个儿呀!找别家的牛,天价! 抽了一袋烟,冯敬谷将烟袋收了,说,借。便出了门。冯婶站起来,靠着门枋,看着瞬间消失的冯敬谷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这巴掌大的村子,这几年为了娃儿读书的事,大家都在互相借钱。一见面,怕的就是说读书,怕的就是说借钱。村里的每家每户,冯家至少借过十次以上,春天借了,秋天又借,年前借了,年后又借。甚至是上次借了还没有还,这一次又来借了。村里人看着是来借钱的,就怕,能躲开就躲开,躲不了,一见面就先发话:他冯叔,正想找你借点钱,你就来了…… 还能说啥!啥也说不成,相反还要反复解释自己现在困难重重,真的是没有钱可借。支支吾吾半天,就各自分开。借钱的事就不再提起,看来这一招还挺管用的。 事实上,冯家有钱。冯天香出去一年后,家里突然来了一笔邮寄款:八百块。八百块钱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八百块等于一头牛、三头猪、三亩稻田的纯收入,或者一间土坯房的价值。镇上的邮递员怕跑路,碓房村的信件都是让万礼智或者赵成贵老师带回的。这次是万礼智带来的。万礼智领来了,却不自己送,他懒得和冯家打交道,他让婆娘送。万婶在院门外轻一脚重一脚地踢着冯家的门。冯婶听到门响得不正常,狗叫得不正常,正要发火,开门一看是万婶,脸上只好笑了起来,说:他婶,我还以为是哪个死娃娃不懂事,连进别家的门都不会客气一下! 万婶说,我还以为你们家没有人呢,再不开门老娘就送还给邮政局去! 冯婶一听,忙问,是啥子东西呀?万婶将手里绿绿的邮政汇款单扬了一下,却不给她,说,你们家在深圳有亲戚呀?冯婶说,没有没有,我们哪里高攀得起,咋会在城里有亲戚!万婶说,也没有朋友?冯婶还是想都没想,说,没有没有。万婶说,这就怪了,你家里来了一笔款子,是深圳寄来的。冯婶一头雾水,说,我们家、怕是寄错了吧?冯维聪出来了,一把从万婶手里夺过来,一看,说,是寄给我们家的,是我爹的名字。 万婶说,你这个小绝儿,动手动脚的,手放早[19]啦?是你们家的,你说出是谁寄的呀? 冯维聪说不出。万婶说,我帮你家想想呀,敢情是冯天香。她跑出去也这么久了,正式工作不可能有她的份,修房她肯定做不了,当搬运工扛麻袋也不可能,如果是做那种、就是守在屋子里就有人来找的那种生意,收入肯定就有啦! 冯婶说,他万婶,可别乱说呀!万婶一把又将汇款单抢过来说,如果不是,那我要收回去呀!冯维聪急了,伸手来抢,说,谁寄的,和你没有关系,你无权过问。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收款人是我爹,你不给,要吃了不成!那可是违法的! 你看你这儿子,吃枪子了似的!万婶回过头对着冯婶说,碓房村要是有人进了弯馆[20],可羞祖先了!说完,将手里的已经揉皱的汇款单往地上一扔,一摇一摆地走掉了。 万婶的每一句话都是咄咄句[21],都在骂人。冯婶到邮局里问了一下,还是整不清汇款人是谁。退是找不到退处的,那上面根本就没有地址,也没有名字,她把它取出,存在信用社里。她要弄清楚,如果是冯天香寄的,还要看这钱的来路,如果脏了,就不用。如果来路对头,当然皆大欢喜,眼下正是用钱之际呢!如果是有人寄错了,要还人家的。冯家穷,但骨头还是硬的,不属于自家的东西,就不沾不惹。这么多年了,的确没有谁敢在钱上说冯家一个孬字。 那钱,她一分也没动。过了半年,又有汇款来了,这次比上次多,是两千块。以后陆续有汇款寄来,到现在已经有一万多块钱了。寄钱的人还是没有留名,而且每次都是变换着地点寄的,不留名,或者是一个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的名字,汇款用过的名字有钱应芬、张兰、魏开英、黄秀……那钱寄的次数多了,给人的怀疑就是这钱的来路不正。村里人常常为此而挤眉弄眼,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冯敬谷是何等人,眼睛瞪得牛卵子大,在家要冯婶将钱想办法退回去,在外则吹胡子瞪眼睛,谁说一个字就举起榔头样结实的拳头想揍人。可冯婶根本没有办法,被冯敬谷逼得眼睛里露水花花,就是没有办法还出去。后来,只要是听到有他们家汇款的时候,一家人紧张得仿佛房子着火、山洪暴发。那钱,就更不想动它了。 现在,冯敬谷跑了好些家,纸烟抽掉一包,好话说尽两筐,时间磨掉半夜,嘴上起了凉浆大泡,却一分钱也没有借到。冯敬谷在牛厩里转了好几转,拍拍牛背,回屋睡觉。 他主意已定。 冯维聪躲在里屋里听到了爹妈商量钱的事。爹妈为了他们读书,这样凑钱、愁钱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爹妈的商量、争执,以至于由此展开的争吵,像刀在他的心尖上切来割去。那刀是钝刀,或者根本就没有口,划来拉去,让他内心生疼无比。他的伤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血流走得越来越多。他感觉到自己脑袋爆裂,心脏里的血都快干了,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个累赘,死死地压住爹妈,致使他们喘不过气来,过不上一天好日子。爹妈也就四十多岁,却饱经风霜,满脸皱纹,骨瘦如柴,勾腰驼背,一眼看去,那样子像是六十挨边,可怜。 整个下午,他没有出门。这个家,顶上像是压了重重的锅,黑黑的,看不到头。 热头西斜,云的颜色开始发黑。他看了一回牛,摸它的角,它的头,它的背,它身上黑白相间的花斑。它轻一下、重一下地呼吸着,不停甩动着尾巴,用角轻轻地抵了他两下,表示亲热。 他背一个空空的竹箩,手里提一把镰刀,出门。冯婶说,聪儿,都晚了,你还要去哪?冯维聪说,我割草去……呃,谷穗上长虫了,让爹去买点敌敌畏回来喷一下。冯婶说,还没有听说这几天谷会生虫,我们碓房村的稻谷可不兴喷药…… 冯维聪脸有些变形。他说,妈,我是骗你不成!腻虫,黑压压地全糊满了穗头,看着就有收成的了,你成心要放给虫吃咯? 冯婶说,敌敌畏还有,放在木柜下面的,那是打菜花虫的,要喷你爹会喷,不用你管。呃,药在木柜下。冯维聪说,花牯牛才五岁,正当年,你们不要卖掉它。冯婶说,谁卖牛啦!你管啥闲事,看书去! 冯维聪哪有心思看书,一个人低头出门,往田里走。八月的稻田,绿里透黄,稻穗扬花刚过,谷壳里开始灌浆,穗头渐重,有的开始偏头,微风一吹,就摇头晃脑,像是背书的孩子,记住了,就有些卖弄,背不了,就躲躲闪闪。 田埂上,嫩草疯长。好多作物,汲够营养,拼足了力,争取在秋天来临之前再长一气。冯维聪在柔软的草埂上坐下,稻的清香、各种草的味道弥漫过来,将他缠住。冯维聪猛吸两口,他看了看天,如果有条路可以通天,如果他可以一直往上走,那天的另一边,会是什么样子?能不能走到? 他闭上眼,睡了一会儿。有蚂蚁爬过他的脸,有小虫钻进他的衣服,痒痒的,睡不着,起来,往手心里吐了口水,拾起镰刀,开始割草。 唰唰唰,嫩绿的草叶在锋利刀口下纷纷倒伏。 太阳落山很快,冯维聪割得更快,月亮从东山口拱出来之前,他割了满满一背箩又嫩又绿的草。回到家,他给牛上了草,牛大口大口地吃,绿色的草汁从嘴角边漫出,他拍拍牛背,眼睛模糊,眨巴一下,眼露水包不住了,就落了出来,滚过腮帮。 这天夜里,冯家有两个男人整夜没睡。夜鸹子什么时候飞过,露珠什么时候开始,自白杨树上往瓦背上落,星星什么时候出来又隐退,他们全清楚。 树叶上还挂着露水,麻雀们还懒得出窝,冯敬谷就早早起床。踩着一地的潮湿来到万礼智家门口时,正好有一缕阳光从东边的山巅上落下来,把临东的树木和房角都照得通红。冯敬谷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对于借钱便有了信心,在敲门的时候,用力比较大。万礼智家的门宽大,厚而且很结实,前些年从山里采伐木头时,冯敬谷就参与了的。当时,碓房村的男劳力全都去帮万礼智,从三十里外的林场里选了上好的化桃木运来,冯敬谷花了十天工夫打眼穿销、雕花刻木认真做好的。化桃树木质结实,细腻红润,不容易沁水腐烂,那道门应该是碓房村有史以来最好的木门了。 门还是没有开,里面也没有一点声音。冯敬谷用力更大,将门敲得山响。万家的黄狗奔了过来,从门缝里对着他咆哮,牙齿将门枋啃得咯吱咯吱。这时的院内喧哗无比,像是赶街,像是办红白喜事,像是娶亲,像是祝寿,又像是什么也不是。冯敬谷听到狗咬,就不再动。狗咬了一阵,见外面没有动静,它也就没有动静。冯敬谷听了一会儿,白杨树上一滴晨露,落进冯敬谷的脖子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伸出糙裂的手擦了擦,才想起自己的急,又敲门。他这下举起的不是手掌,而是拳头,不想拳头就打在了门环上,将手硌疼。门环铜铸,虎的图案,虎耸着耳,龇着嘴,瞪着眼,好像面前的人都是借它的白米还它的粗糠一样,露着要吃人的威严。冯敬谷也不管它,干脆一把抓住铜环,将环在门上猛拍。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院子里好像安静了下来。院里静下来后,“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这声音沉闷而坚固,像是舂碓。门开了,冯敬谷脚刚跨进一只,就给人一把抓住衣领,提住。 那人说话了,那人是万礼智。 万礼智说,你啥子了! 冯敬谷干焦了一夜的嘴巴开了裂,一说话就疼。他说,我…… 万礼智说,有屁就放,你不知道老子事多!冯敬谷说,借…… 冯敬谷话还没有说完,万礼智愤怒的眼睛鼓了起来,他紧了紧冯敬谷的衣领,再用力往上一提,猛地一搡,冯敬谷支持不住,就跌了下去,屁股重重着地。冯敬谷跌下去,头还昂着。 万礼智说,我家这样重大的事,你还说绝……冯敬谷说,别……估计是冯敬谷的嘴巴有些木,说话不清楚,让万礼智听到的还是绝字。万礼智说,你大清早三番五次说我家绝,你狗日的家才绝!冯敬谷伸手阻拦万礼智踢过来的脚,哪里挡得住!万礼智的大头翻帮皮鞋在他的身上撞来击去。他只好缩回双手,紧紧护头。 头要紧,头比一切都重要。一顿好打。 头晕目眩,满脑金星,真是一场可怕的打击。冯敬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停住。好半天,他动了动头,把眼睁开,知道自己被扔到了门外。万礼智讨婆娘的时候,他冯敬谷还给他扛过床架。万礼智不就是读过小学三年级,会写几个字,会打打算盘吗?万礼智当队长、当信用社的工作人员,尾巴就越翘越硬,还收拾他冯敬谷。事情过了也就过了,冯敬谷也没有计较啥,可他万礼智也太过分了。 是不是身份一变,就不认人了吗?就不是人了吗?就不让人活了吗? 有一个人颤抖着来扶他。原来是赵成贵。赵成贵说,敬谷呀,你憨包呀,人家万礼智大清早的,正在家祭孔子呢,你还说绝…… 冯敬谷知道是误会了,他说的是借,怎么会是绝呢?但他现在没法说,他说不出话,动动嘴,疼得要命,勉强吐了一口,痰里全是血。再做那些无谓的解释,有必要吗? 赵成贵说,你回家吧,你被打的时候,我正给他们家念先师赞呢,出不来。 在村里借钱没有借到,给信用社借款的路也断了。 冯敬谷慢慢撑回家,垂头丧气。院里静静的,只有两只母鸡咯咯地叫着奔来,要吃谷粒。冯敬谷抬手想撵,却不料手疼得不行,钻心噬肺,只好吸着冷气,将手放下。 家里实在太静。冯敬谷叫,维——,聪——。维——,聪——。冯敬谷知道自己的叫声像是蚊子,可他没有办法叫得更大声一些。冯婶老早就领着冯春雨和冯天俊下地了,这冯敬谷是知道的。看看冯维聪常用的农具还在,下地穿的橡胶皮割的鞋还在,就知道这狗崽子还在睡觉。都一大早了还睡觉!懒得烧蛇吃了!冯敬谷气不打一处来,忍受着浑身的痛,摸索着上了楼梯。 木楼梯刚爬了一半,一大股农药味冲鼻而来,冯敬谷大叫:冯——! 冯维聪是喝农药了,半瓶敌敌畏全让他给喝掉。现在毒性开始发作。他双目圆瞪,满口白沫,全身哆嗦,全身在竭力地痉挛。由于难受,他猛扯头发,猛捶肚子,叫声凄厉而惨绝。冯敬谷忘记了自身的疼痛,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将他拖在楼门口,让他肚子朝下,倒地放着,将他的头放得最低,猛拍背,不停抠他的喉,迫使他呕吐。冯维聪叫,爹,你别救我!爹,你别救我!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穷人家的绳子,尽往细处断。冯敬谷很生气,本来就水肿的脸气得发青,举起生硬的手巴掌,给了冯维聪几耳光,冯敬谷不停地抠他的嗓子眼,挤他的肚子。也没折腾几下,冯维聪就哇哇地吐,翻江倒海,风起云涌,弄得满楼恶臭,让人无法呼吸。 冯婶、冯天俊、冯春雨,还有很多乡亲全都赶来,冯天俊在冯敬谷的厉喝下,配合着赵成贵,从厕所里打来一桶臭尿,灌进了冯维聪的嘴里。 奇臭无比,冯维聪再一次大呕。反反复复吐了几次,冯维聪吐得很彻底,吐完后,死鱼一样不动了。 伸手试试,还有气,见冯维聪活了过来,冯敬谷长长吐了口气,悠长而细弱地哼了一声,倒下,隔夜的面条一样,没有筋骨。 冯敬谷睡了半个月。这些天里,他不吃不喝,也不说一个字,他虾着腰,背朝外睡,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冯家两兄弟整日里守在他身边。冯维聪知道是自己得罪了爹,知道爹为了借钱给自己读书才被人暴打的,他撑着还没有恢复的身体守在爹的身边。 给爹擦身,爹不动。给爹喂粥,爹不张口。给爹说话,爹不理。冯维聪大滴大滴的眼露水流了下来。他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哽咽着说,爹,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丢脸。冯敬谷不动。 冯敬谷是伤透心了,冯敬谷的心像是块石头。他的心原本是活的,软的,是有生命的,会动,扑通扑通。他的心是为希望而动,为梦想而活,为暗夜里远处的一道烛光而活,为儿女们将来的好日子而活。现在,那东西没有了,让儿子给破坏了。给心供血的血管被堵住了,河水干了,他的心就死了,硬了,像是化石,看是心,其实已经不动,没有了心的功能。 冯天俊也跪了下来,冯天俊说,爹,这件事也不全怪哥,怪我。 哥想吃药死掉,目的是不让你卖牛,不让我和春雨姐失学。冯天俊说,爹,哥还写了遗书,说你和妈太辛苦,你们这辈子的汗水和青春,怎么挣都填不满这读书路上的枯坑洞,都推不翻堵在这路上的大石头,与其让你们在苦海里熬,还不如给你们减掉包袱…… 冯敬谷动了一下,还是不作声。 冯维聪说,爹,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的心半死了,你怕我说在嘴上不实靠。我现在就给你保证,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不是冯家的儿,不是你的血脉…… 冯春雨也跪了下来,说,叔,是我害了你们一家,如果你还不原谅维聪哥,我就打工去,我就像天香姐姐一样离开你们,省得给你们添乱。 冯春雨说着就哭了起来。大约是冯春雨的眼露水和这席话起作用了,冯敬谷努力转了转头,咳了一声,两滴浑浊的泪流在皱纹里。冯敬谷挣扎着想起来,但他实在是太弱了,动了两下,还是不行,又只好将头放回枕头,闭上眼睛。村头的赵婶送了点钱来,那是她外出给人求神打卦送鬼神得到的一点收入。左凑右凑,冯敬谷手里的钱还是太少。如果供一个人读书,一学期的费用还是够的。经过反复商量,冯家决定,冯春雨先去报名,其他两个找到钱再说。书当然是要读的,不读不行,只不过是推迟点时间而已。 冯春雨不去。冯婶说,这次维聪考得不好,我和你爹的意思是,让他休息一下,明年再去读……刚这样说着,木门咚咚咚地响了几下,赵成贵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赵成贵也是为了贷款刚从信用社回来,他把和冯婶拉到里屋,说,借钱的事,我已经有眉目了。 冯婶忙问,你是怎么借到的?赵成贵说,我借的是高利贷,一千块一个月赔五十。这个人是镇上开商店的人,他的钱呢,又是万礼智从信用社拿出来的。冯婶说,恁样缺德,还叫人嘛!他这是违法的,也没有谁告他!赵成贵说,不能告的,告了他知道了,就更不会给我们借钱了。 我们假装不知道这事,请万礼智担保,不就得了?冯婶说,利息这样高,咋个赔得起?赵成贵说,没有办法的了,只能先借来用用,我们只借两个月。 过两个月,从什么地方转一点来还掉不就得了?不抓紧点,再过两天,可能连高利贷也没有了,你们两口子商量好。要借我就去帮你们借。 赵成贵说,种庄稼误了才一年,孩子读书误的是一辈子。做家长的,不给他们铺平路,他们就是桌子底下放风筝——飞不出去的。 冯敬谷说,中。 第8章 时间就像田里的谷穗,转眼就熟了,黄了,就到底儿了。两年过去,冯维聪和冯春雨都高中毕业了。高考下来,冯春雨的感觉不错,这一次考试比任何一次学校内部组织的考试发挥还要好,最后一科考完,她将心中存疑的几个问题翻了教材对照过,和同学、老师们讨论过,眉头一下子展开,紧闭阴黑的心里透进了一缕阳光。 冯维聪感觉不是很好,一上考场,他就头疼。这种头疼不是第一次,早在他喝了农药、要逃离这个世界之后就有的了,而且常常犯,只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这种头疼有时是在夜里睡得正酣的时候突然袭来,他觉得自己是在夜空里,有着无限长度和无限纤细的铁针,一束一束地呼啸而来,以惊人的迅速、以麦芒一样的尖利深入他大脑的深处,让他半夜半夜地睡不着。有时是在早晨背书的时候,背着背着,那些句子刚从他的口里出来,又绕了个圈,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里,末了却是什么也记不起来。进入高考的考场,拿起那决定命运的试卷,一眼看去,那些东西都很熟,此前都看过的,都做过的,可一提笔写下的,却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冯维聪和冯春雨坐在小河边的柳树下,任微风轻轻拂过,任柳枝轻轻摇动,任夏日迷迷糊糊的阳光经树叶筛过之后,一片一片在他们身上拂来拂去。有几只麻雀,扑扑扑地飞来,在枝叶跳去跃来。冯春雨有些畏惧,往冯维聪身边缩,哥,我怕麻雀屙屎下来! 冯维聪伸出手臂,往冯春雨的头上护。要知道,麻雀屎掉在身上是不吉利的。 分数下来好些天了,冯春雨的分数在全县排列第三,而冯维聪的分数居然比冯春雨的分数低两百多分,排名应该是倒数了,可见冯维聪的差距有多大。 冯春雨说,哥,会不会是老师统计分数错了?冯维聪摇摇头,说,不会吧,高考可不是开玩笑的,老师们可是十分小心的。冯春雨说,要不,去学校开个证明,我们一起找教育局去查查,我陪你。 冯维聪说,我们,别说考试的事了。冯春雨靠在冯维聪的胸前,小声说,哥,你别伤心,我不会忘记你的。 冯维聪拍着冯春雨的肩说,我不伤心,你看我哪里伤心了!我高兴,我从心窝子里就高兴的。冯春雨说,哥,其实你比我聪明,学习比我好,只要坚持下来,你至少可以考上北大。冯维聪说,别说那么多。 冯春雨说,家里的活你做得太多了,你总是把时间留给我。要不,你复习一下,明年考,就考北京对外经贸大学,我在学校里等你。 冯春雨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对外经贸大学。冯维聪想了一下,说,别憨。总要有人供你,不管你考在哪,我都在家挣钱供你。 冯春雨把一只手交给冯维聪,两个人的手互相交叉,紧紧扣住,指头贴住指头。 冯春雨哭出声来,哥,不行,不行的。冯维聪叹了一口气。冯维聪常常叹气,小小年纪的他却像是个老头,笑声很少,常常叹气。冯维聪伸出另外一只手给她擦泪。冯春雨抓住了他的手,往她的心口上贴。 冯春雨的呼吸急促起来。冯春雨说,哥,你、你、亲一下我。冯维聪就亲了一下她。 冯维聪那亲,其实也就接触,额头与额头贴了一下。冯春雨说,不、哥……冯春雨努力地、固执地,终于找到了冯维聪的唇。嘴唇与嘴唇的接触,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闪电一样,一瞬划过,立即离开。 这可是他们的第一吻啊! 冯春雨那唇,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樱桃,会一碰即破,冯维聪心跳,他害怕。 冯春雨说,哥!冯维聪再一次亲了冯春雨。这一次冯维聪停留的时间要长一些。 冯维聪从她的额头吻到眼睫毛,从眼睫毛吻到鼻翼,再到她小巧而滑嫩的唇。这些都是在小说里看到了,在电影里看到的,学来就用,不想居然如此让人心醉。冯春雨的唇,像是春天白杨刚吐出的嫩叶,像金雀花[22]刚开的嘴儿,散发出清纯的芳香。初次的,甜嫩的,隐约的…… 冯春雨的唇温温的,冯春雨的舌软软的,冯春雨的嘴里,甜甜的。 冯春雨说,哥,搂紧我! 冯春雨的呼吸急促起来。冯春雨满脸潮红,满脸发烫,浑身发抖。 冯春雨说,哥,你、要了我吧,你……冯春雨的跨度也太大了,此前他们可连手也很少拉,更没有说过什么情呀爱呀之类的话。冯维聪怎好接受,他内心有坎儿。冯春雨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重。冯维聪动了一下,他的血往上冲。冯春雨的呼吸,冯春雨的肌肤,冯春雨对他的真诚与渴望,都在促使他与冯春雨…… 冯维聪看到的是怀里美丽的春雨妹妹。冯春雨看到的是英俊的维聪哥。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冯维聪松开手,呼吸立即平静下来。冯春雨紧了紧自己的手,说,哥,我想过了,我早想好的…… 冯维聪摇摇头说,妹,我不能,我不能的。 冯春雨扭头不理他,噘着嘴,抬头看天,天上的云薄,轻纱一样飘得很高。 隔着几块稻田,有条从村庄通往镇里的唯一道路,这条路再往前伸,是可以到县里、到省里,再到京城的。碓房村的少年们,无数次地看着这条通天的路,梦想着现实里的种种可能和不可能。 远远的田埂上,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侉嗒侉嗒地过来。不用细看,一定是信用社的万礼智。村里只有万礼智一人有自行车,大轮子的永久牌自行车,既结实又威风。冯维聪懒得看,冯春雨也懒得看。他们有他们的事,他们沉醉在不需要万礼智这样的人进入的世界。他们需要和风,需要光影,但他们不需要万礼智。而烦人的是,万礼智居然脚一跷,停下车,隔着那片绿中带黄的谷田,大声说,哎,那不是冯春雨吗? 谷草丛里的两只麻雀受到惊吓,在他的叫声里突突飞走。冯维聪双手做枕,睡在草埂上,将眼皮翻起来看天上的云。冯春雨身子则是直了一下,小声嗯了一下,表示回答。那边又叫了一声,冯春雨!冯维聪说,你就答应他,看他又绕啥弯弯肠子。冯春雨就拉了拉衣服,站了起来,提高声音哎了一下,表示听见。万礼智说,冯春雨,县教育局打电话来,要你明天去开会。他没有提到冯维聪。 冯春雨有些慌张,说是我一个人吗?就你!万礼智又是脚一跷,跨上自行车,回头说,记住啦,我通知到了,有冯维聪做证。别说我没有通知到啊!到时有啥差错,跟我没有关系啊! 冯春雨说,啥子事啊?万礼智说,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啊?说完,侉嗒侉嗒地骑车走了。两个人的高温在这一瞬间遇上了冰。冯春雨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冯维聪说,看样子他不是骗人的,你就去吧!冯春雨说,会不会是录取通知书来了?冯维聪说,也许是吧,都考过一个多月了,从时间上看,应该差不多了。 冯春雨说,那为啥只通知我,没有你呢?是不是你的过两天才会来,而我的先到了? 谁知道、呃,肯定我没有考上。冯维聪情绪有些低落。冯春雨忙伸手捂他的嘴,说,你说啥!看你这嘴,说点好听的! 夜已经很深了,冯春雨还睡不着,她就干脆起来,切煮第二天的猪食。不想冯维聪也没有睡着,坐在火塘坎上发呆。 冯春雨说,维聪哥。冯维聪抬起头来看看她。冯春雨说,你让我拜拜孔圣人。 冯维聪站起来,将供桌正中的红布掀开,孔子的木雕像立刻呈现。孔子的像小小、高高的,威严而慈祥,淡定从容。内心苦闷的时候,他们常常拜他,拜过了,内心的东西放下了,心里就好过了些。 冯春雨净手、燃香、焚纸、叩拜,一个一个的程序,一丝不苟。冯春雨在心里默默祷告,希望圣人能保佑自己顺利入学。 冯春雨说,维聪哥,你也拜一下吧! 冯维聪摇摇头说,让圣人保佑你得了。我差那么多分,再保佑也不起作用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地上开始有了白影,冯春雨就上路了。冯婶要冯维聪陪着冯春雨去。冯维聪坚决不去,他丧着脸说,人家的通知里又没有叫我去,我去了不好!冯婶说,不管开会还是办事,你在外面等不就得了。冯维聪说,冯春雨,我还是不去好了,你一个人去,如果方便的话,看看我的通知书有没有。说完,低头出门,牵着牛出了门。 冯春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叫他,一个人走了。待冯春雨走了后,冯维聪却又后悔不迭,生怕冯春雨出什么事,他将牛拴在田坎边,穿过稻田,追出村子,踩过落满露水的草埂,爬上山冈。远远看去,哪里有冯春雨的影子! 冯维聪一屁股坐在略带凉意的朝晖里,喘着气,打自己的脸。 夕阳落地,天黑了下来。终于,冯春雨从模模糊糊的白杨树林里钻出来,大步大步地走向碓房村。冯春雨一脸的汗,一脸的兴奋。站在村口、望眼欲穿的冯婶一把搂住冯春雨:春儿,妈的心都还在脖嗓眼里吊着,担心死了!冯春雨喘了两口气,来不及说话,从内衣的兜里抠出一坨纸包来,她往冯婶手里一塞,说,妈,给你! 回到屋里,冯婶打开,在油灯下一看,一家人都木住了。那是一大沓钱! 冯春雨说,一万。冯维聪、冯天俊一脸惊讶、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冯敬谷的脸立即下了霜。冯婶脸上的喜悦也褪了潮,她的手里握的不是钱,是一坨火,或者是一坨赃物。她双手颤抖,似托重物,她说,春雨,你是…… 冯天俊说,姐,你是不是去歌舞厅了? 冯维聪说,你抢银行了?冯春雨哇的一声大哭,双手捧着脸冲出了门去。冯婶找回春雨,左哄右劝,她才止住伤心,说她在县教育局开会,她这次高考成绩名列全县第三,县长这次对前三名分别给了三万、两万、一万元的奖励。她得了一万,理所当然。这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她想不通得了奖回家,一家人却不理解她,不往好处想,净往坏处想。说着,她桃子般红肿的眼眶里又掉下了两滴泪水。 冯婶说,我们家还从没有得过这么多钱,错怪你了,有了这点钱,你的学费就够了。 冯春雨说,家里为了让我们读书,已经欠了好些钱了,把这点钱先拿去还账吧。 冯婶说,欠的账慢慢还……话还没有说完,冯敬谷嘿了一声,将烟锅在火坎上猛挖了两下,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痰,冯婶知道冯敬谷有意见,就停了下来,不再吭气。 冯维聪这次没有考好,距本科线还差三十五分,只得到本地财贸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照平时的成绩,他和冯春雨的差距不是这样大。进了考场,他太把这考试当回事,心里高度紧张。第一次上考场就做题太专注,拿到试卷就不抬头,对每一道题都要反复考虑三次以上才下笔,交卷的铃声响了之后,他的最后一道阅读题还没有做,作文也才写了三行字。后来接着考的其他科,他已心急性躁,严重焦虑。考试这事,越当回事,越紧张,就越发挥不好。平心静气,沉着应对,对于思考和判断,对于回忆和记忆,都有好处。整场考试里,他大脑里都是考不取大学他们一家所面临的困境,都是整个碓房村的冷嘲热讽。整个视觉里,他看到的不是题目,而是爹妈头顶烈日、肩挑背驮的辛酸场面。那些场景不断再现,不断重叠,令他不安。 冯春雨报考北京对外贸易大学,被顺利录取。冯春雨是高兴的,冯天俊是高兴的,冯婶是高兴的。冯维聪表面不高兴,但内心是高兴的,他为自己考得不好而羞愧,为冯春雨考上了好的学校而欣慰。冯敬谷一面对着冯维聪不高兴,另一面对着冯春雨高兴。 一家人的脸,对着这个板,对着那个笑,就那么大的屋里,复杂着哪! 晚上睡在床上,冯婶对冯敬谷说,这下放心了,冯春雨考上了,也算是养她一场没白费劲。 冯敬谷说,嗯。冯婶眼睛一下子潮湿了,要是她的爹妈知道,看到冯春雨考上了大学,给他们争了气,该多好。冯敬谷叹了口气,唉! 冯婶说,就是这个维聪,恼火。我在想,是不是我们对他的要求太高,还是他上次吃敌敌畏,伤到脑壳里了? 冯敬谷的心像是给针戳了一下,眉头紧锁。 冯婶说,他爹,我知道你难过。你现在可不可以说说话了,你经常就一个字,想多听你一个字都难。 冯敬谷嗯了一下。冯婶说,你心头难过,你怕说话,还是那年你被打,脑子给打坏了,就说不出来?冯敬谷嗯了一声。 冯婶说,可是,我们夫妻间好多事儿仅靠一个字解决不了问题的。你能说,就多说点,把心里想说的都说出来,或许要好过一些。 冯敬谷干脆不做声,只是点点头。冯婶生气了,干脆转过身去,拉被子捂住自己的头说,这么黑的夜,你点头我也看不见! 再过几天,冯春雨就该离开碓房村,去遥远的北方上大学了。冯婶在灯下熬夜给她做鞋。冯天俊说,妈呀,你做啥鞋,买一双不就得了,在首都北京,哪个还穿这种土得直掉灰的鞋! 冯春雨忙说,天俊,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妈做的鞋,我就是爱穿,穿一辈子。 冯婶卖掉家里的两头猪,拉着冯春雨的手,领她上了乡街。冯春雨上了街,到了卖衣服的商店里,才知道冯婶的意思,挣脱她的手,说,妈,你别操心了,我不去读了。 冯婶睁大眼睛,很迷惑,说咋回事呀!冯春雨说,街上人多,回家去说。街上真的人多。密密麻麻的乡下人比肩接踵,人声鼎沸。他们在小得不能再小的街子上走了很多转,想买一件什么东西,也要看上几遍,货比三家,再小心地抠出发污的小面额钞票。他们在这里交易粮食、土特产和生产生活用品。三挤两挤,冯春雨就不在了。冯婶急了,见到熟人就问。那些人就笑,笑得有些不自然。万婶也在街上,她的脸上就多了些阴阳怪气。冯婶见到她,抓住她就问:万婶,你看见我家春雨了吗? 万婶笑了,说,我咋个会知道?她这样的年轻姑娘,可是人见人爱,大把的钱,有人会为她出,你急啥急! 冯婶说,你啥意思? 万婶说,我有啥意思,我啥意思也没有。我只是觉得,碓房村的姑娘从来没做过下等事,从来没有给村里人丢脸!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想不到也有人做了,当学生就这样,真的了不得了,以后怕要翻天。 冯婶说,你……万婶说,家教呀!家风里出!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难满升。 冯婶脸一下子寡白,气粗了起来,她伸手过去,一把抓住万婶的衣领,两个人在街心里就扭打了起来,一边互骂,一边互殴,从街心扭到街头,从街头扭到街尾。她们的头发辫子散了,脸抓破了,鼻子出血了,上衣的纽扣也撕开了。冯婶觉得累,觉得难受,气往上涌,血往上喷,她头晕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 等她醒过来,却是满眼的白,周围人影幢幢,原来她躺在医院里。 她挣扎着要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冯维聪说,妈,你和那女人认真干吗,谁不知道她的脏脾气。冯天俊说,妈,你开心一点好不好!你这样又伤钱又伤身体。冯婶又哭,说,耻死了,耻死了,你叫我咋个整呀!冯维聪说,妈,冯春雨是把她的奖金全拿到信用社,给我们家的借款还了一些。村里人不清楚,见冯春雨有这么多钱,以为冯春雨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冯婶点点头,说,错怪冯春雨了。冯春雨蹲在墙角,哇哇大哭起来。冯婶是大脑高度紧张,一急一怒,就迷糊了过去。医院做了简单的检查,听听心脏,量量血压,敲敲打打,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休息了一天,就出院了。农村人,能有啥大病?农村人,敢生啥大病!冯婶也不是那种骗人的人,没有问题,就出院了。冯天俊说要找万家赔钱,冯敬谷摇了摇头作罢。 回到家里,冯婶又开始走东家闯西家,借钱给冯春雨读大学。冯春雨却说,妈,我真的不想读大学了。冯婶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想读?你是咋个了?冯婶把满是厚茧的手放在冯春雨的额上试了试,姑娘呀,你发烧了咯?你是不是在说胡话? 冯春雨摇摇头说,不是,真的。冯春雨真的没有去读大学了,但她还是走进了学校,是县里第一中学的补习班。冯春雨是个有心计的姑娘,心里窝着一个主意。原来这次学校发了文件,并在报纸上、广播里、路边的标语上广为宣传:校长设了个大奖,说谁要是明年高考考中全省的状元,奖给的奖金是五万元,全省的榜眼,奖给三万元,全省的探花,奖给一万元。作为一校之长,他的目的当然是想让更多的学生进学校读书,他可以收更多的钱,做更多的事。十几万奖金的招牌打出,他可以收入好几百万呢,这个账一算就出来了。 冯春雨是冲着那钱去的。冯春雨考了那么好的学校没有去读,冯维聪考上的是市里的大专,就不知道该不该去读了。本来,他早去读,早参加工作领工资,对家里会有很多好处,但面对这样的局面,他真的很尴尬。 要不,干脆就不读了吧,在家里顶爹妈种那几亩水田,分担些苦累,也算是对爹妈的回报。但这种想法,爹肯定不会答应的。更有,冯春雨说,你当农民,我在大城市工作,你不担心我甩了你! 冯维聪赌气说,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甩就甩吧!冯春雨听他这话,生气了,不理他了。 话是这么说,但这脸谁丢得下!冯维聪走到哪里,都有人给他打招呼,都说,维聪呀,你这下可沾光了。沾光?我沾谁的光了?你媳妇呀,你小媳妇呀!她考了名牌大学了,到时候把你也接去北京享清福,只是布疙瘩衣裳、剪子口布鞋子在北京怕穿不出来!冯维聪眼珠就鼓了起来,胸膛一起一伏的,拳头捏得咯咯响,想打人。 说话的人一边嘻嘻笑,一边叫道,冯维聪要打人了!一溜烟往杨树林里躲。冯维聪鬼火冒,抬起脚,奋力踹去,可天空太高,否则早被它踹个洞。抬起的脚只好踹那挡住他的白杨树。不想一脚踹去,倒崴了他的脚,皮破了不说,骨头还错了位。他抱住脚跟,自己试着复了位,龇着嘴吸了半天凉气,才一趔一趄地回家。 碓房村的男人可以输钱,但不能输气。冯春雨复读,学校承诺不要她的复读费。她要冯维聪和她在一个班,冯维聪没有同意。冯春雨说了几次,冯维聪甚至不给她好脸,她一气之下,卷起被子去了。 火塘边,冯敬谷弓着背睡在火板上。冯婶一边给冯敬谷揉背,一边回头对冯维聪说,行李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还不走吗? 冯维聪还在赌气。他说,我们家里,能有冯春雨和天俊工作,就行了。 冯婶说,冯春雨是外姓,还没有正式办酒,还不算我们家里的人。你不抓紧,怕会飞掉呢!天俊还是黑火药,谁知道到时会不会打响。 冯维聪说,天俊比我聪明。冯婶说,你们几个都考上了,都有工作了,糠箩跳进米箩,穿双鞋子都不沾泥了,你爹我俩死了也闭眼。你姐那时学习好得很,我们认为她是姑娘,对她的重视不够,她有自卑心理,常常自己瞧不起自己,现在想起来后悔死了!对不起她呀! 冯敬谷突然一挺腰说,读!冯敬谷又说,考! 冯婶说,你和冯春雨在一起是有压力,但你好好复读一年,争取赶上她。 冯敬谷又说,读!冯敬谷的话一锤定音。 第9章 第二天,冯维聪就进了城,冯春雨在一中复读,他就在二中复读。两所中学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中间相距十里,走路要一个小时,打车得十五分钟。他们俩约法三章,拉了钩。除了保证要好好读书外,其中之一就是,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一个月最多只准见一次面。 冯维聪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原本活泼的他,话少了,原本满脸微笑,现在脸板得像糊上了一层糨糊。 要改变一个人,要给一个人教训,要杀杀一个人的锐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参加一场高考。 他下苦功了。早晨天不亮就起床,跑到大门边,就着看门的夜灯,背英语单词。夜里学校熄灯,他就点燃煤油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书解题。瞌睡来了,他往前扑,油灯烧了他的头发,头烧疼了,才吓得惊醒过来。 事实上,在酒州城里的学校,和他一样辛苦的学生到处都是。 晚上十二点左右,教室里的灯早灭了,还有一群一群的学生,在校园的路灯下专心致志地看书。大白天,有的学生看着看着书,写着写着作业,头倒在课桌上就睡着了。人才就是资源,人才就是动力,人才就是生产力。只要考上一个,国家就包分配,就给工作,就发工资。他们有了工作,有了平台,又会反哺于酒州的各项建设。政治也好,经济也好,文化教育也好,商贸信息也好,都一样。县政府领导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把每年高考的上线率、考入全国重点大学的百分率作为教学的硬指标,分配到每一所学校,也作为每年两会向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报告的重要内容。每一年里来自方方面面关于如何调整教育规划、如何加强校舍建设、如何培养人才的意见建议多如牛毛。校长担子重,每天都在擂中层领导,中层领导就擂班主任,班主任就擂科任老师、家长,科任老师和家长就擂学生,学生就擂自己的脑袋,抓自己的头发,扇自己的耳光,拍自己的胸口,跺自己的脚,骂自己的娘。层层签订责任状,层层召开动员会,层层加码,层层施压,每个学校都剑拔弩张,每个班级都风声鹤唳。教育局对各校实施校长聘任制,校长对学校中层干部和班主任实施聘任制,班主任又对科任老师实行聘任制。谁教书教得好,谁就有人争着要,谁的奖金就多,就受学校和社会的尊重。谁教得不好,谁就闲起,最后退回教育局,教育局就将这样的老师安排到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乡下学校上课。优胜劣汰,中国整了几千年的法则现在依然实施,更加有效。一年结束,学生的成绩,就是发给老师薪水的重要依据。有的一年苦到头,可以比正常的多挣三五千块,而有的老师,因为所教学生成绩不好,比一般的要少几千块钱。教得好的下学期接着就有学校、家长、学生欢迎,走到哪都一脸春风,气宇轩昂,办啥事都风调雨顺,得意非常。教得不好的,在学校里受气,回家还闹家庭矛盾,同事孤立,家人嫌弃,心情愈加沉重,猥琐之至。 谁敢不努力教书呀! 八十年代中后期,能率先走出这一步,就只有酒州。而对于学生来说,特别是农村的学生来说,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是自己的唯一出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再苦,再累,再穷,压力再大,只要过了高考那一根线,那一个坎,几年大学出来,国家就会分工,多多少少、好好孬孬,就会有个工作,就可以吃国家饭,穿国家衣,领国家的钱。家里欠着银行的、信用社的、亲戚朋友的,订个计划,几年就可以还清。再找个有工作的对象,成个家,这个时候,家长也年岁渐高,身体渐弱,要苦磨挣钱已不容易了,那就把老人接到集镇甚至城里,让他们穿件干净衣服,睡个干净床褥。一家人就会糠箩跳进米箩,一家人就可以割掉世世代代的穷根子,甩掉了穷帽子。日子好过不说,还光宗耀祖呢! 这个道理大伙都懂。懂这个道理的人都千方百计把孩子往好的学校送,找最好的老师教。当然,这样的学校,收费往往比其他学校高得多。但费用再高,也得去,而且要提前考虑。往往是这个学期还没有放假,下个学期的学校、班级和老师就得物色和确定好。慢上半拍,人数一定,就麻烦了。没有钱,卖掉猪,卖掉牛,卖掉房子,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也要干。靠土地上收来的那点钱是不行的,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啥,那就借。向亲戚借,向朋友借,向信用社借。信用社是政府的信用社,信用社是为民解忧的信用社。再不行,就借高利贷,再没有办法,这也是个办法。 和冯维聪一起进城读二中的,还有赵成贵老师的儿子赵得位。赵得位名字的来历,和冯维聪、冯天俊异曲同工。赵成贵当年给儿子取名,在借鉴了村里孩子的取名、特别是冯氏兄弟的取名后想,不管再聪明、再俊秀,考上了大学,都要有位子才行,都要有好位子才好,所以他就给儿子取名叫赵得位,这名字目的明确、直截了当。赵得位很调皮,人也很灵光,脑壳转得快,一眨眼一个主意,在碓房村被称为小陀螺。赵得位对好多学科都不感兴趣,说起数学,头就大,说起英语,就摇头,写不成那些豆芽菜一样的字。唯一对语文感兴趣,课外书一两天就看完一本,讲一个故事,可以说上半天。还常常在课余写点小诗呀什么的,学校的黑板报上,没少见他的“作品”。 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儿是个啥样自己最清楚。赵成贵知道儿子的脾气,他们临进城读书之前,赵成贵将冯维聪拉到旁边,小声告诉他,要他帮助引导引导这个赵得位。 赵成贵说,你是哥,学习好,为人把稳,行为中规中矩,我是最看得起你的。得位心花,玩心重,做事不落地,人漂得很,你要好好帮他一把,平日里留个心眼,帮我看着他,别让他到处玩,耽误了功课。 冯维聪点点头,说,叔,你放心,我会看好他的。赵得位也在毕业班,应该说两个人的压力都是挺大的。这天中午,吃过午饭,冯维聪在教室里没有找到赵得位,就找到宿舍里,天哪,赵得位正蒙头大睡呢!冯维聪提着他的耳朵将他弄醒。 冯维聪说,赵得位,早死三年要睡多少?赵得位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穿衣服说,昨天晚上看书看晚了。冯维聪说,中午的时间要利用好。赵得位说,孔子曰,中午不睡,下午崩溃。冯维聪说,你编得不错,那孟子是怎么说的呢?赵得位说,孟子曰,孔子说得对!冯维聪说,那,你再说老子咋个说的,老子也说了,我就放你。赵得位说,老子曰:睡可睡,非常睡。 冯维聪哭笑不得,几乎晕倒,这样的口才他是无法应对的。冯维聪摇了摇头说,得位呀,我们可不是来睡觉的,从碓房村那乡村能进城来读书,父母下了多大的决心呀!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起来好好学嘛,你这样咋个对得起你爹?赵得位说,我真的太困了,睡一会,下午我才挺得住。 看啥书呀?冯维聪从他的枕头下抽出一本书来,一看,是《基督山伯爵》。冯维聪摇了摇头,又和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 晚上,冯维聪正埋头做题,这些题都是以前见过的,但做一遍有一遍的感觉,做一次有一次的新意。突然,赵得位钻进教室,鬼鬼祟祟把他拉出教室门。冯维聪挣扎着说,你咋了,别影响我改题!赵得位说,改啥子题,你救救我的命!冯维聪说,你咋了?赵得位说,教师节前,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作文,要让写赞美老师的文章,我写了,可是老师大发雷霆,不饶我了。冯维聪说,你写些啥?要我咋个做?赵得位说,请你当一下我哥。冯维聪说,我本来就是你哥,还用现当吗?说啥子话!赵得位说,哥,老师让我请家长了,你知道,我爹在那么远,一时两时也请不来。请不来,老师就不让上课。可是即使请来了,我那爹,你知道的,怕要打死我的。 冯维聪说,赵叔是对你寄予了希望的。 赵得位说,希望啥呀,他越看重,我越累。他那眼光一看我,我就觉得是块大石头朝我砸过来。 冯维聪说,怎么会呢,作为一个男人,就要有使命感,家长越看重,我们越要有责任。考上大学……我就充当一回你哥,那我的名字就叫赵得、赵得法,农村不是有句话说,干啥子都要得法,我当哥,得了法,你在我的基础上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得了位。 赵得位说,你烦不烦,什么大学大学,让你当一回我哥,倒像是我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冯维聪转过身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不要我去?我走了啊! 赵得位忙说要,冯维聪才搭着他的肩,往教务处走去。冯维聪一边走,一边正了正衣领,重新系了一下鞋带,脑袋里转了转,努力把自己往大哥的位置上考虑。 到了门口,赵得位说,我还是不进去的好,去了,她又要骂我半天。 冯维聪说,好吧,我给你接招,如果她骂我,我就回来拿你当皮球踢! 班主任是个女的,四十多岁,戴了厚厚的眼镜,头发里已经有了几根银丝。当她从办公桌上山堆一样的作业本里把头疲倦而艰难地抬起来时,冯维聪的心里难受了一下。冯维聪再往其他位置上看去,每张办公桌都一样,作业本都堆得像是碓房村秋天的谷垛,一堆堆,一沓沓,高高耸立,这大约就是老师们种苗的沃土,以笔为锄头,心血为雨露,日复一日,精心浇灌。老师们也不容易呀!老师太辛苦了,老师值得景仰。 班主任一听说赵得位的哥哥来了,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把情况简单地说了,并将赵得位交的作业本递了过来,冯维聪忙接过来,打开看了起来。这篇作文的标题是《我心中的教师》: ……教师是最优秀的警察,因为整天在班里破案;教师是电视节目主持人,因为整天为公开课想游戏和花招;教师是演员,有时态度和蔼有时暴跳如雷,脸部变化丰富多彩……教师是什么?在文人眼中,教师是培养祖国花朵的花匠。在医生的眼中,教师是更容易患咽喉癌的活体…… 冯维聪看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班主任也对着他笑。班主任笑完,说,赵得位聪明,他对我们教师的辛苦算是看透了,他这样写,我是打心眼里感激他的。可是,你知道,我们的社会毕竟是一个阳光的社会,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温暖而又向上的环境里,书读好了,就能有一个好工作,就能有一个灿烂的明天,我认为应该感觉幸福才对…… 冯维聪连连点头。班主任拉下脸来说,可是,你看,他第二次写的是什么?他不仅写了,还传给班上好多人看,让我们做老师的无地自容。这事儿传到了学校领导那里,惹恼了领导,让我们班丢了脸。我们班的操勤分一下子给扣掉了三分,我这一学期的奖金全泡汤了。 冯维聪又看下去,这是一首诗歌,说准确一点,应该是一首顺口溜。标题是《教师的几种死法》: 上告教委整死你,得罪校长治死你。笨蛋学生气死你,野蛮家长打死你。不涨工资穷死你,竞聘上岗玩死你。职称评定熬死你,考试排名压死你。教育改革累死你,假期培训忙死你。一生操劳病死你……下一首是《教师的等级》: 一等教师当领导,吃喝玩乐到处飘。二等教师管后勤,轻轻松松人上人。三等教师体音美,上班还能喝茶水。四等教师史地生,课余就可去踏青。五等教师语数外,比比看谁死得快。六等教师班主任,累死讲台无人问。 …… 冯维聪看得发呆,本子翻完了,还没有从作文的意境里走出来。班主任说,你看你看,他都写了些什么!冯维聪只好唉声叹气。班主任说,我让你们家长来,是想让你们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情。现在学校里已经对他做了开除但留校察看一年的处理,我向学校领导反复申请,才没有在大会上宣布,只对他个人做了通报。但是,只要他一年内再违反学校里的制度,他就会被开除。忘记了问你,你是在干什么? 冯维聪没有想到班主任会问他这样的话,说,在、在家种地。班主任说,太不容易了,如果他再不好好读书,也得回去和你一样,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就是。冯维聪说,请老师您一定严加管教,我回去教训他一回。 班主任说,现在的教育你是知道的,说句不该说的话,是万般皆下品,唯有分数高。他语文没有说的,成绩不错,常常考八十分以上。但其他学科的成绩就很差,如再不好好努力,到时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我们学校可是名校,从来不缺优秀生。 班主任的婆婆妈妈的确让冯维聪心烦,但他知道,这金玉良言并不是每个老师都会告诉学生的,并不是每个学生都有机会听到的。他一边说感谢的话,一边连忙告辞。 出门来,冯维聪找到蹲在墙角看书的赵得位,把情况和他说了,告诫他说,以后就不要再看什么闲书了,真的,分数第一,满肚子的文章充不得饥!你那些文章,都是些小聪明,上不了台盘的。我看,还是不要整为好。 末了他又说,最后一次机会了,不珍惜,要吃亏的。 过了两个月,初冬。雪米粒从乌黑的云层里筛落下来,搅动冷风,见人就紧紧贴过来,特别喜欢往空裤管里钻。冯维聪什么季节都喜欢,就是不喜欢冬天。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厚一点的衣服可穿,一股麻线遮股风,十股麻线过一冬,他御寒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停地走路、不停地奔跑,再就是蜷缩在被窝里看书。每到周末,他都要往家里跑,动一动,身体冒点热气,人就会好过一些。还可以从家里背点洋芋来。那可是他进城来读书的主粮了,虽然家在碓房,碓房是全县产米最多最好的小村,但家里的米,近几年都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一点,节省下来的米全都送到街上卖掉,换回他们几个人的生活费。他经常在食堂外还有余热的火灰里烧洋芋吃。洋芋烧着,书看着,火烤着,一举三得。每周在食堂里打饭的次数,也就两三次吧。那两三次,他吃得很少,吃得腮帮发酸,吃得心尖子疼。 肚子能饱就行,冯维聪不在乎这个。这天从家里回来,冯维聪给冯春雨带了一点钱去。他把钱拿给冯春雨时,冯春雨推了两下。冯维聪给冯春雨的钱,是自己生活费的三倍。冯春雨的推让,使他有了些恼怒。他用力很大,明显地固执。在两个人的推让中,冯维聪明显地感觉到,冯春雨瘦了,力气小了,在寒风中有些弱不禁风。 两个人互相简单地问了一下学习情况和家里的情况,互相安慰。话说出口,却觉得都是多余,对看了一下,笑了。笑得很勉强。 出校门来,冯维聪用自己的生活费给冯春雨买了一件棉衣。他怕冯春雨不要,请了个同学带去,自己快速离开。 冯维聪回到自己的学校,刚到学校大门边,就看到一大帮人围住黑板报。学校的黑板报办得好,常常有很多励志的文章和学校的各种信息在那里发表和公布。学校的重大活动和高考的各种通知,都是从那里公布出来的。 冯维聪挤了过去。冯维聪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篇文章还写得挺怪的,标题是《学校现状》。 校长贵族化,领导多元化,教师奴隶化,人际复杂化,加班日夜化。教师育人终日疲惫,从早到晚比牛还累,一日三餐时间不对。一时一刻不敢离位,下班不休还要开会…… 让冯维聪如芒刺在背的是,末尾署名居然是赵得位。赵得位呀赵得位,你这狗啃老鸹啄的,居然做出这等混账事情来。冯维聪用碓房村最生气的一句骂人的话,大声地骂了出来,然后挤油渣一样努力挤进去,挥起袖子就擦上面字。但他刚擦了一下,背后突然冲进来七八个人,黑着脸将他轰开,先照相,再挥起抹布擦,不几下就将黑板上的东西全擦掉。 赵得位惹祸了,赵得位这祸惹得太大了。冯维聪到处找赵得位的时候,赵得位正和几个学生坐在学校背后的小酒馆里喝酒。赵得位显然是核心人物,脸醉得红红的,几个学生轮流敬他酒,他吱儿地喝了一口,然后口若悬河地讲着什么。冯维聪冲进去,一把将他拖了出来。 赵得位说,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你吃着火药[23]啦?冯维聪说,你干的好事! 赵得位说,我怎么了?冯维聪说,你还装糊涂!说着,伸开手巴掌就劈了他脸上一下。赵得位说,你打人!你敢打人!冯维聪恨铁不成钢,说,你呀,不争气!赵得位说,我到底怎么了?我争不争气跟你……冯维聪举起手还要打,那几个学生冲了过来,团团围住他,拳打脚踢,只几下就将他打翻在地。其中有人说,把狗日的手臂下掉一只!另一个人说,把他的嘴撕豁!再一个说,把狗日的丢下河醒醒脑!赵得位拉住他们说,不要打了,他是我哥!那几个人停了手,一脸的疑惑,说,你哥?没有听说你有这样一个哥呀! 赵得位吼道,奓开[24]点!几个人悻悻地走开,赵得位将冯维聪扶了起来。赵得位说,哥,是咋回事?看来赵得位的确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冯维聪就把黑板报的事说了。赵得位说他是写过这样一首诗,但并没有写在什么黑板报上。整个下午,他都和这帮朋友在一起,谈文学,谈人生,喝酒。 赵得位想了一会,说是了,是了,是有人卖我的马[25]了。第二天刚上早读课,学校领导就找到了赵得位问话,赵得位按照实情讲了,也把自己写的作文给学校领导看,反复说明黑板报上的不是自己写的。但学校领导根本不想再听他的,他可是有前科的人。学校很快就开了会,做了研究,鉴于赵得位对学校造成的影响,加上他是个有前科的人,立即开除了他,同时给了班主任一个处分,班上的操勤分又扣掉三分。 赵得位倒是很汉子,收拾好书包行李就走。冯维聪追到他,送他走出了学校大门。 赵得位说,哥,那黑板报真的不是我提供给他们的。说不定有人在使我的绊。这个时候的任何解释和追究,其实都已经没有意义,冯维聪只是叹气,说,说不定你是得罪了谁,他们故意害你。 赵得位说,哥,我喜欢文学,打小就喜欢,我觉得写作会给我打开生活的又一个窗口,给我沉闷的生活带来鲜活的空气。 赵得位说,写作应该是吾手写吾口,写自己想说的,可现在学校教育就这个样子,我写一点自己的想法就咋个了?我没有违背《宪法》,没有违反党纪,没有宗教问题,也没有黄色内容,可你看那些领导,那些老师一个个胆战心惊,人人自危。如果是这样,写作还有啥意思?读书又还有啥意思? 赵得位进城里来读书的第一学期,老师批下来的作文,就有好几次的评语是:写得太好了,是否抄袭?赵得位不止一次给冯维聪说过这事。 赵得位说,我喜欢“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这句话。冯维聪说,不对,是妙手著文章。赵得位说,这话是明代文化名人杨继盛的,他写的原话是“辣手”,是李大钊改成“妙手”的。冯维聪第一次听说,他为自己知识面窄脸红了一下。赵得位说,不能学杨继盛,也不能学李大钊了,我就只好不写。 冯维聪说,我们暂不说这些,写作呀什么的,以后再说,我的想法是,给你找个学校。要不,想想办法,去冯春雨他们那个学校。 赵得位说,我恶名在外,学校肯定会互相通报的,说不定人家都知道了,会要我呀? 冯维聪说,试试吧! 冯维聪请了假,和赵得位一起直奔酒州第一中学,找到冯春雨,让她领着一起去找教务处要求插班。冯春雨很快找到学校领导说了。果然那里已经收到关于开除赵得位的通报,冷冷一笑,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便拒之门外。 冯春雨对教导主任说,赵得位是个聪明的学生,我给他保证!校长说,你还是先保证你高考时能不能考全省第一名吧!说罢把他们推出了门。赵得位的确后悔了,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火烧草料场之后的林冲。他哭了一回,但是眼下的酒州城里哪有治后悔的药卖!赵得位抹掉眼露水,他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冯维聪说,要不,你先回碓房村一段时间,找好学校再说。赵得位说他不能回去,怕爹妈受不了打击。他要冯维聪不要把这事给爹妈说。赵得位说,哥,你给我保这个密,将来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我赵字倒着写,誓不为人!冯维聪心里想,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指望你报答!也不看看你那狼狈的样子。但冯维聪不忍心说出口。他叹了口气说,但是,你要尽快振作起来,一定要读书,要好好读书。我给你再打听,有合适的学校就立即通知你。 过几天,赵得位又读上了书。他读的是自费中专,装潢设计专业,这在当时,只有实在混不走的学生,才会走这条路的。 第10章 冯家最近遇上一件麻烦事。冯婶坐在院里磕米粉。碓窝是小碓窝,一个小脸盆那样大,青石錾成,有些沉重,但一个人勉强可以抬出抬进。那米是冯婶精心拣出的上好的米,用小火、砂锅炒得黄黄的,香香的,用石碓磕细,用细箩筛过一遍。这米粉一打开包,香味就出来了,香会飘得很远。不需要再煮,只稍加一点温水调一下,就可以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10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章 终于又临近高考。夜里的风很静。月亮是个上弦,迷迷糊糊的月光照进村头的孔庙,一只蝙蝠惊慌失措地飞过顶梁,撞下一层灰,再跌跌撞撞飞走,阴森恐怖,让冯维聪突生害怕。 冯维聪双手合十,朝着孔圣人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他站起,又照先前的拜了一遍。先一遍是给冯春雨拜的,后一遍是给自己拜的。他在心里默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11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章 冯春雨回碓房村了。自从认亲和“结婚”两件事情发生以后,冯春雨就一直没有回碓房村,理由当然是高考。面对高考这样的大事,任何事情都只能往旁边靠。但事实上,她的内心里对冯家这样的安排还是有意见的。她之所以没有过多说,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冯家所受的恩情太大了,这恩情太重了。她觉得自己一生也回报不了。她想,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1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章 冯维聪变成这个样子,并不单是他们冯家的事,赵婶心里也寒着。她心里怄着气,见鸡骂鸡,见狗踢狗,见到赵得位,拾起竹笤帚就往他头上打去。赵得位说,妈,你打我干吗!你是不是脑壳有问题? 赵婶说,你不听话,你不好好读书,我心里难过着呢!赵得位一边躲一边说,妈,你以为只有你难过,其实我心里也难过,我还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1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章 飞碟试飞没有成功,相反差点要了冯维聪的命。一家人一想起来就打抖,就心有余悸。冯婶现在是看到高处就头晕,看到树枝就站不住。赵婶在檐后给她拔了些半边钱[26]叶儿,让她煮红糖鸡蛋吃,要求每天早上一个,半月保证就好。但冯婶根本就舍不得吃那鸡蛋,只是用些白水煮煮草药,放点红糖引儿吃了下去。效果有点,不是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14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章 省城那个大,和碓房村背后的山谷一样,半天走不出一条街,人一落进去,仿佛就没有出来的可能。一出车站,冯婶就紧紧拉住冯维聪的手不放,生怕他跑掉。好不容易找到省城的精神病医院,一看,这医院大得超过了酒州城。那楼房高得看不到顶,像老家的杨树林一样密集,这里一丛,那里一丛。那治病的人和来陪治病的人,高的矮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15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章 半年多的安心休养,冯维聪好了许多,见人就笑,典型的白面书生。 又一次高考结束,冯春雨回到碓房村。放下简单的行李,她就找冯维聪。家里没有,冯春雨就往场院边的谷草堆边走,她一边走,一边向人打听冯维聪的去向。 冯维聪行踪不定,像个侠客,谁也说不准他会在哪。依照冯春雨的判断,冯维聪以前是八九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16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章 又一次高考之后,令人惊喜的事再次来了。冯春雨这次的总分是全省的第三名,又因为她有国家级的三好学生证书,加上二十分,她又跃居全省的第一名。同时录取她的大学就有清华大学和香港大学,两家都专门来函给她,告诉她入学之后的各种待遇和前景,并要她尽快回复。学校领导和有关的朋友给她详尽地分析了一个乡村女孩与国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17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章 冯维聪将家里的废铁巴都找了出来,再到村里每家每户收集可用的金属物,有时还往镇上的旧货行里跑,不管脏不脏、灰不灰、暗不暗,在里面一翻就是半天。每到一家,他都说同样的话,请你们支持我,我会让你们看到,山的外面有什么!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家给他一些废铁旧器,后来就没有人给了。有的人家把铁巴藏了起来,生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18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章 飞机不好飞,而且差点要了人的命。天上飞的不好研究,冯维聪就转向研究机器人。他想干啥就干啥,家里根本就不干涉他,村里的人对他敬而远之。只有赵得位会直言不讳地问,在你的飞机还需要改进的关键时候,你却改行,行吗? 冯维聪说,我想让现实和理想同步。理想和现实?什么理想和现实?在他这个人面前,理想和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19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章 在徐雅君身上,曾发生过一件铭心刻骨的事。那一年的那一天,徐雅君收到一封来自省城家里的信,那信寄来的时间已经很久,牛皮纸做的封皮都给磨破。那信是徐雅君的妻子写的。妻子说他们十三岁的儿子最近常犯病,不想吃,也怕动,整天就睡在床上不肯起来,脸上没有血色,手脚没有力气。去了几次医院,没有找到专业的医生,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20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章 冯维聪是赵成贵看着长大的,在赵成贵眼里,冯维聪是个另类。冯维聪还像条狗那样高的时候,就显得十分可爱。他小的时候就与众不同,看到什么都好奇,都要刨根问底,在一些别人司空见惯的现象里想问题。他还特别儒雅,特别懂事,不骂人,不和孩子们打架。见人就笑笑的,很有亲和力。这样的孩子,如果落在条件好一点的人家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21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2章 冯维聪的技术有了进展。他现在想做一个会干活的机器人,代替父亲在田里劳动,最简单的是可以吓走麻雀。每到秋天,田里的谷子成熟,平日里躲在白杨树林里吃虫子、吃坚果、吃草籽,现在它们嗅到谷子成熟的香味了,一群群地扑出来,叽叽喳喳地吃个没完,谷穗给它们啄得乱七八糟。一片一片的稻谷遭损,碓房村的人心疼得不得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2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3章 冯维聪算是同意了赵得位的方案,冯二十一刚具雏形,他就给它穿上女人的衣裤鞋袜,甚至内衣内裤和乳罩。头上披了长长的头发。这冯二十一的面部,是一张碓房村人人都熟悉的脸。这是一张冯春雨的脸。她眉清目秀,两眼含春。这是赵得位扫描了冯春雨的照片还原出来的面孔。 这冯二十一一出,吓坏了冯家全家,冯维聪的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2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章 那天晚上,冯天俊将哥哥哄在里屋弄他的冯二十一,自己在里屋复习。今年他高三了,很快就要参加高考,他吸取哥哥从前的教训,考试前不慌张,不赶急,提前准备,认真看书。爹妈也明白这个道理,这段时间不让他下地,不让他熬夜,让他既不耽误复习,又不至于劳累。 教训真的太惨痛了,冯家永远也不会忘记。轻微的响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24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5章 赵得位骑着辆摩托车回来。喇叭嘟嘟一响,排气管里浓烟一卷,咕噜噜响了几声,大伙儿就知道赵得位回来了。全村轰动了,大伙都来看热闹,赵得位是碓房村第二个把摩托车开回来的人,他这辆摩托是靠自己的劳动换回来的!这就比万礼智有名气得多。万礼智就是开飞机,也没有人理会,大伙儿对他是怕而远之。赵得位不同,赵得位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25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章 酒州城里突然到处彩旗飘飘,标语红红绿绿,凡是可以贴的墙面,到处都贴上了。原来是省教育厅的徐厅长下来视察工作。徐厅长开了一天会,听了酒州相关领导对工作的汇报,看了几所学校,其中包括冯天俊所读的一中。徐厅长很想到碓房村看一看,但碓房村校舍太差,多少年没有投入过一分钱。不是县政府不重视,实在是这些年上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26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7章 酒州城的书店最多。一条不大的主街上,每隔一二十家店面,就有一家是书店。书店里除了一些常规科普的、饮食的、农业的、历史的、文化的,更多的是高考的。什么《高考百日通》《一考就过》《在清华等你》《作文诀窍一百问》多的是,至少上千种。每个书店一进门的地方,就是高考书的海洋,是高考书堆成的喜马拉雅山。每到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27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8章 赵得位的门面并不难找。在酒州城东门小河边的一个卷帘门里,冯天俊找到了他。赵得位制作广告的屋子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不锈钢管、喷绘布、螺钉、移动楼梯、吹塑纸……赵得位正撅着屁股和几个小伙子在一个不锈钢管焊成的方架上绷喷好的写真布。冯天俊从包里掏出赵得位给他买的眼镜戴上,扶正,伸出手,准备在他的屁股上拍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28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章 回到碓房村,冯天俊将自己的考试、报考志愿的情况给家里说了。妈说,我也没有了主张。你看,能考啥就读啥吧。有个工作,就不错了。 爹坐在檐墙坎下,不吭气。偶尔睁开眼,咂一口烟锅,让烟雾慢慢从嘴里冒出,再闭上眼。 爹现在是连一个字都懒得说了。在山上放放牛,在谷田里坐坐,都很好的,成熟的野果有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29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0章 到了开学日,村里又乱了起来,家长们开始筹钱,有稻谷的卖稻谷,有家禽的卖家禽,有牲口的卖牲口。家里一样都没有的,就在村里蹿,从东家跑到西家,从南边跑到北边。村里都是穷鬼,就往外村跑。其实这些年哪个村都差不多,都把重心放在儿女的身上,家家户户的钱包都瘪得像个陈年的猪尿脬,互相借钱,变成了互相问候。要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30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章 冯天俊坐了一夜汽车,又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深圳这个让碓房村人无比仰慕的地方。高楼、大街、车流、人潮、深远的天空、巨大的广告牌。一切都让人向往,一切又都让人迷茫。站在事先约定的公交车站台旁,冯天俊激动地等着那个叫尚霏的女孩来接自己。他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一个女孩不经意的一次约请,就放弃学业,远走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31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章 冯天俊的突然消失,对于冯家来说,又是一个沉重打击。从冯天香开始,冯春雨、冯天俊一个个都往外跑,只有冯维聪没有离开,那是他病了,他跑不掉了。 年少时一直觉得碓房村是天下最好的乡村,怎么现在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呢?对于冯天俊的逃离,冯维聪没有表情,冯婶却哭得死去活来,哭得嗓子哑了,哭得眼睛迷糊了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3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章 在深圳漂泊的打工生活让冯天俊他们觉得迷惘,尚霏越来越大的肚子让她感觉到异乡的不踏实。一年不到,两口子就开始返乡。摇摇晃晃三天的火车,再坐上到镇上的班车,再走一段小路,两个人终于回到了碓房村。 冯敬谷终于知道冯天俊这段时间没有读书,跑到外面打工。又见冯天俊领着个大肚子女娃儿回来,肚子里的气又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3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章 时光好快,一晃,儿子都五岁了。为纪念自己曾经的高考历程与还未熄灭的梦想,冯天俊给儿子取了个名:考考。冯天俊准备第十五次考大学,而事实上,就在五年前,教育部和人事部就已经发文,今后的毕业生不再分配工作,要就业还得参加公务员考试和事业单位的招聘考试。 不分工也要考,不分工就业的空间更大。原以为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34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5章 冯天俊借了辆自行车骑上,摇摇晃晃地回到碓房村。也就是几十里路,他居然累得全身是汗,在路上休息了好几次。 当他进了碓房村,偏身子下车时,腰腿酸得不行。以前不要说骑车,就是走路回家,这几十里下来,也不觉得累,家里木桶里的水倒一瓢进嘴,立马又精神抖擞。他想,自己是不是老了,又一转念,不是,是自己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35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6章 回到家里,坐在火塘边,冯天香一边抹眼露水,一边回忆她过去的十多年。当然,有的经历她讲了,有的经历则将埋在心里一辈子…… 那年的那一个让人刻骨铭心之夜,拈了阄之后,冯天香无法入睡。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已经长大了,她知道爹妈的艰辛。躺在床上流了几次泪,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后,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36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7章 “嗡——!嗡——!”万礼智腰上的电话发出不休不止的振动的时候,他正在给一块巨大的广告架子铆螺钉。他换出左手,打开一看,是儿子万勇找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螺丝刀就杀在了手上,一阵生疼,浓稠的鲜血涌出,人差点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 万礼智越来越感觉到,万勇来电话大多不是好事。万家的希望现在就只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37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8章 第二天,钱就到了卡上,整整两万!可两万块钱只是他万勇听到的一个数字,全都在冯天香手里。万勇要冯天香给他卡,给他钱,冯天香眼一愣,说,放在我这里慢慢用吧,你玩一回,减一次不就得了,省得你数钱。万勇说,别开玩笑,这是家里的血汗钱,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需要钱。冯天香冷笑说,你们家里不是很有钱的吗?这点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38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9章 冯天香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碓房村。这些年过去了,碓房村还是那个样子。她一出酒州城,就能按原来的路线,一点不错地回来,哪里有条河,哪里有片白杨树林,哪里有条峡谷,哪里有片稻田,她都还记得,都还在。就是家门口的那棵老得勾腰塌背的白杨树,从模糊的影子来看,也好像并没有长粗太多。 这天深夜,先是风紧,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39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0章 高考时间的倒计是一天一天地数的。于冯天俊而言,当然不是第一次,但对于他来说,每次都恨不得这是最后一次。十多年前,第一次预备高考的时候,他就用谷粒的数量来倒计,还差两个月,就将六十粒稻谷装在一个小口袋里,每天早上起床背书时,就从中拿掉一粒。现在他是在墙上的日历上画,过一天,就画掉那一天。那些日子,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40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1章 冯天俊回到碓房村,遇上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天,清华大学搞科研的几个人坐飞机,再坐汽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酒州城,他们见到政府接待办的人时,第一句话就是,知道冯维聪吗?我们找冯维聪。 冯维聪?这个人既不是政界要员,也不是文化名宿,还不是排名先前的商贾、投资者、演讲家、制片人、名医,政府办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41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2章 一年后,碓房村学校扩建完成,校园面积比原来大了许多,教学楼又高又大,在原来仅有小学的基础上增设初中部。园内花草芬芳,环境幽静。学校增加了许多年轻老师,在外读书的很多孩子都回来了。赵老师又回到了学校,他当的依然是合同工,负责看管大门和校园绿化。赵老师那个笑,像个瘦弥勒。而冯维聪呢,学校里专门在靠边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4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3章 注释 [1]安装有舂谷的碓窝的房屋,叫作碓房。碓房村因舂谷的碓太多,故名。 [2]方言,热头,太阳。 [3]用麻丝绾成的团,旧时用以塞住犯人嘴巴、不让其发声的刑具。 [4]方言,讨厌,让人不舒服的意思。 [5]生日。 [6]摔跤。 [7]乡下人要强,泪水称为眼露水。 《寒门(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第43章 注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