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当皇后了》 第1页 [仙侠魔幻] 《一觉醒来我当皇后了》作者:仲未饮茶【完结】 简介: ? 晋国公独女澹臺雁年方十六,才初及笄,正是要议亲的时候,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但老了十岁,还当上了皇后,还是个掌兵权的皇后。 澹臺雁丢失十年记忆,左手握着凤印,右手拿着虎符,整个人又懵又心虚, 后宫空空荡荡,前朝众臣口诛笔伐骂她妒妇,自家老爹明里暗里催她赶紧篡位,十万边军表示随时待命。 澹臺雁:……嘤? 她直觉趟不了这浑水,收拾金银细软,背起小包袱就想跑,却连宫门都没出就被逮回来。 眉目俊朗的皇帝倚在床边,衣襟半敞,神色落寞:「阿雁为何要走,是朕不够好吗?」 【小剧场】 褚霖剷除奸佞,平定六宇,任用贤臣,本是众望所归的明君,一生之中唯有一个缺点,就是惧内。 朝臣上书:皇后无子,请求广纳后宫,延绵子嗣。 褚霖摇摇头:不了,皇后好兇。 朝臣再上书:皇后无德,请废后。 褚霖面露惊惧:不要,她好能打。 澹臺雁:那我走?? 褚霖阴恻恻地笑:你敢! 1.娇气貌美皇后女主(澹臺雁)x温柔心机皇帝男主(褚霖) 2.he、1v1、sc、架空、日更 3.、宠文 内容标籤: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澹臺雁,褚霖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帝他戏特别多 立意:以真心换真心 第1章 月上中天,如水的清辉照在青石砖墙上,映出一片莹白。 各宫宫门早已落锁上钥,宫道上行走的只有宿卫宫城的武卫,他们队列整肃,步伐整齐划一,分明都身负寒铁重甲,配精兵利器,脚步声却几不可闻。 「今日圣驾离京,皇后娘娘坐镇宫中,凤阙宫旁近的守卫要多加注意。」卫队队长停下脚步,拍了拍身后的青砖墙,「还有,娘娘素来喜静,你们行走时也当心些,不要惊扰娘娘。」 大衍宫室恢宏,占地极广,如果算实际路程,此地距离凤阙宫大约也有几百步,但刺客肖小之流往往不走常路,此墙背面便是凤阙宫后门,因而需要加强守卫防备。卫队众人早已将宫防地形烂熟于心,队长的这两句话,真正重要的是后一句。 当朝皇帝褚霖一向宽仁待下,但皇后澹臺雁性子却截然不同,许是行伍出身的缘故,皇后脾性较寻常女子要更大些。虽说这支卫队仅巡防宫城外道,恐怕几年也难能见一回贵人,但毕竟也身在宫城,队长便含煳提点两句,免得这帮新兵蛋子犯忌讳。 可总有人不知死活,还以为自己在地方边陲,悄悄和同伴耳语道:「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想不到天家夫妻也会如此。这婆娘果然不能娶太厉害的,逼得郎君好好的皇宫不住……」 「慎言,圣意岂是你我可揣测妄议!」队长在宫中驻守多年,耳力极强,把这浑话听得清清楚楚,登时眸光如利剑刺向那人,「念你初犯,散班之后自去领三十军棍。」 这惩罚不算轻,那人原和卫队长有些关系,觉出其中几分震慑之意,立刻丧眉耷眼地应声是,不敢再多言。 卫队长拧着眉,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今日还有条新令,若有人误闯宫禁,不可擅动刀剑,不可见血光,把你们的刀都按好,切不可违反规矩。」 「这……这不动刀剑如何制敌?」 卫队长严厉的声音渐远:「贵人的吩咐照做就是,谁干不了就趁早滚蛋!还有……」 澹臺雁蹲在墙边,眼见着卫队众人消失在夜色中,屏气凝神再听了半晌,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便微微沉肩,准备提气朝反方向跑,却被人揪住了后领子。 「你……」澹臺雁一口气差点倒不上来,侧头一看,压低声音怒道,「孟海,你又要做什么!」 大逆犯上之人正是澹臺雁的贴身随侍女官孟海,此人虽为女子,身量却比寻常男子更为高大,拎起澹臺雁就像拎着一只小鸡崽。 孟海动作放肆,神情却极畏缩,嗫喏着道:「娘娘,咱们这样出宫实在不合规矩,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澹臺雁夺回衣领整理好,冷哼道:「你的陛下今早便出发去隆庆行宫,九成山离京城少说也要两日脚程,只要没人偷偷跑去报信,他自然不会知道。」 「属、属下不敢逾矩,陛下自然是娘娘的陛下……」澹臺雁怒目相对,孟海连忙缩着肩膀道,「娘娘放心,娘娘不让说的,属下绝不会泄露半句。」 澹臺雁被孟海连梗几下,不由捶了两下胸口勉强顺气,但心中郁卒之气仍旧盘桓难消。 六日前宫中发生一件大事,当朝皇后意外摔伤陷入昏迷,所幸太医院的奉御医道高妙,几针下去便让皇后恢復清醒,只是人虽醒了,却不知为何失却许多记忆。 有人说这是外伤瘀血未消所致,有人说这是失魂症,总之汤药符箓双管齐下,皇后娘娘的记忆稳稳噹噹地停留在十年前,那时皇后娘娘澹臺雁年方十六,才刚及笄。 对于所有人来说,皇后是意外失忆,可对于澹臺雁来说,她却是一觉睡到了十年之后。 永昌十九年,澹臺雁刚行过及笄礼,正是要议亲的时候。她是晋国公独女,祖母五姓女出身,父亲澹臺阔秋是世袭一品国公,母亲许松蓝则是杏林传人,算得上是清贵门庭,澹臺雁本人也长得一副玲珑玉质的好样貌,求亲的人早早排起长队,差点没把晋国公府的门槛都踏破。 第2页 澹臺阔秋娇宠澹臺雁,并不想这么早就将她放出去,可许松蓝却极为上心。澹臺雁分明记得,前天她才为嫁娶之事同母亲大吵一架,气得连夕食都没用便囫囵睡了,然而一朝梦醒,她已经身在河清五年。 十年之后,澹臺雁不但已经嫁为人妇,还嫁了个当朝皇帝。 锦绣堆云,碧瓦朱檐,宫城处处富贵做不得假。澹臺雁惊惶过后,确认自己并非为奸人所劫,很快就接受了「失忆」这一说辞,随即便提出要见晋国公和国公夫人,却遭到拒绝。 初时是说,陛下不在宫人们不敢应承;等皇帝回来了,皇帝却说皇后失忆兹事体大,决不可让消息外传,并严令太医院加紧诊治,务必让澹臺雁尽快恢復记忆。 如此,上至皇帝夫君,下到宫人随侍,澹臺雁是没一个认识的,她被这群陌生人给团团围住,竟是被困在这宫城里不得见人。 澹臺雁从没觉得日子这么难熬,这六天是和六年一样的过。幸而澹臺雁在偷听宫人谈话时,得知宫城虽被层层把守,却有一道可供内外交通的矮门;恰巧皇帝今日有事要离京,如此一大批人马随行,宫城防卫应当比平常松懈些。 其实但凡澹臺雁能冷静下来细想,便应知深夜出逃是个下下策,可她着实是被逼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再等不了了,便决定当晚就走。 宫人们都熟睡之后,澹臺雁悄悄从凤阙宫的窗户翻出来,却正巧撞上起夜的孟海。 据说,孟海是澹臺雁的随侍女官,是澹臺雁十年之后最信重的副手。她不但身形高大似男子,习性也与其它宫人不同,常穿一身粗布袴褶,顶着头乱七八糟的短髮,不像个侍女,倒更像个草寇土匪。 孟海长相鲁钝,说起话来也是直眉楞眼:「娘娘,咱们接下来该去哪?」 澹臺雁瞥她一眼没回答,而是道:「你只管跟着走就是,总不会把你卖了。」 孟海点点头:「哦。」而后果然亦步亦趋,没再多问。 澹臺雁深夜逃跑,轻装简行,一应包袱细软全都没带,自然是想回国公府。她现在懒得追究孟海究竟是真傻假傻,左右此人尚不敢当面违逆「皇后圣命」,也找不到机会通风报信,便不会阻碍澹臺雁回家。 只要回到国公府见到父亲母亲,澹臺雁便算达到目的。至于回家之后会是怎么个境况,该如何应对,她则没有多想。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地往前走,直到一处杂草荒芜地界,澹臺雁比对一下方位,确定道:「到了,就是这。」 孟海没有出声,眉间不易察觉地轻轻皱起。 所谓矮门,其实原是一个排水口,文宗朝时修水渠改水道后,此排水口便被废弃,后来不知为何没有堵上,居然就成了宫人们口耳相传的一道密门。 宫门一入深似海,寻常宫人不得恩典,三五年难出一趟宫,便有人藉此通道联通内外,递送些细软钱财出宫给家人,也有人藉此递送东西进宫。 守卫森严的宫城有这么一道口子,其实是绝对的隐患,但对现在的皇后娘娘来说,这矮门简直是瞌睡时候送个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借着月光只能看清一地杂草,澹臺雁打起火摺子,用另一只手挡住光线,顺着墙边慢慢找,很快便看到那处隐蔽的洞口。她勾起唇角,但很快又犯了难。 澹臺雁身形纤细,通过这洞口应是没有问题,但这满地的杂草泥土,又脏又乱,往日不知被多少人踩过、践踏过…… 可已经走到这里,难不成因为怕脏而打退堂鼓么?澹臺雁心中哀嘆,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不管不顾地趴下,却又一次被孟海拦住。 「娘娘……」 澹臺雁不耐烦地望向她,孟海道:「草叶子锋利,万一伤到娘娘就不好了。」 孟海上前踩平附近的杂草,勉强将洞口清理得平整些,然后把外衫脱下来垫在地上按了按。 「娘娘,这样应当行了,不如由属下先行探路……」 澹臺雁这一路都提防着孟海,却没想到她这样尽心,难免有几分不自在。她避开孟海眼神,只将火摺子递过去:「这有什么好探路的,你替我打着火,我先过去,你随后过来便是。」 孟海自然应诺。 整理过后情形是要好些,且此时也由不得澹臺雁挑剔太多,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趴下身子,屏住唿吸,迅速爬过去。 成了! 一经通过矮门,澹臺雁立刻跳起来,拍拍自己身上沾到的草屑灰尘,也没等孟海,看准方向便立刻往外跑,却撞上一个宽阔的胸膛,浅淡的檀香瞬间充盈鼻尖。 澹臺雁只觉一阵酥麻从后腰直冲头皮,手心满是滑腻的冷汗,她步伐僵硬连退几步,只见眼前灯火次第亮起,二十来号人提着灯笼,将这一处照得恍若白昼,他们的眼皮都规矩下垂,绝不多看半眼不该看的。 她面前杵着的男子身姿昳丽,眉如远山,两眼内勾外翘,黝黑的瞳仁像是能将人魂魄都勾走,白皙耳垂上戴着一对金红玉耳坠,在灯火映照下有些刺目。 正是当朝皇帝褚霖。 澹臺雁眨眨眼,僵硬地扯出一个笑:「陛……陛下,您怎么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阿雁离家出走失败(1/1) 第3页 【预收《未来暴君给我沖喜后》欢迎收藏!】 预收文案:贺淼淼天生弱症,三步一小喘,五步一大咳,十步以上就要头晕眼花,也就是贺家家财万贯,人参灵芝当饭吃才养得起这么个病美人。 等到贺淼淼就快及笄,灵丹妙药也再难留住性命,贺家爹爹病急乱投医,找到个八字相合的男子入赘贺家给她沖喜。 贺淼淼晕晕陶陶一睁眼,看见床前一脸阴鸷的蔺光济,登时惊醒: 这人不是未来皇帝吗?! - 贺淼淼有个秘密,她能在梦中窥见他人未来,只是做梦次数越多,身体就会变得越差。 她知道不久之后,蔺光济将会被接回京城,穿玄绀衮冕,登金玉宝座,掌天下权柄。 那些曾欺凌过他的人都被一一清算,包括逼他入赘的贺家。 贺淼淼:…… 贺淼淼决定和离,可是: 喝了口蔺光济亲手煮的药,贺淼淼立刻就能起身了; 摸了摸蔺光济修长的手指,贺淼淼当即就能下床了; 亲了亲蔺光济漂亮的侧脸,贺淼淼都能上山礼佛了; 等到洞房花烛夜一过,贺淼淼精神百倍,活蹦乱跳,自觉百病全消, 然后摸黑到书房悄悄写下和离书…… 谁知刚写了两个字,温柔清隽的男子躬身抱住她,握住她的手,重重将纸面涂黑。 蔺光济似笑非笑:「想跑?晚了。」 第2章 澹臺雁为出门方便,特地翻箱倒柜找出身不起眼的赭红布衣,亏得她身形窈窕,样貌妍丽,这身布衣竟也能衬得她乌髮雪肤,明艷动人。 褚霖上下打量扫了眼,温声问道:「卿卿这是要去哪儿?」 当朝皇帝不但长得好,声音也如鸣泉漱玉,望过来的目光十分专注,其中柔情仿佛能将人溺毙,却让被看的澹臺雁阵阵恶寒。 自甦醒过后,澹臺雁也向宫人们旁敲侧击地打听过许多消息,知道眼前这位皇帝声名极佳,大衍上下无论朝臣还是百姓,提起他时都交口称赞。 先帝惠宗在位时,后族韦氏内外勾结把持朝政,排除异己扰乱朝廷,太后杨氏传血书号召天下兵马勤王,于是各地叛军、勤王师打成一团,又有北方突厥趁乱起兵,直逼大衍腹地。 是时战火四起,民不聊生,赵王褚霖带着朱雀军自岭南道出,剷除叛军,收服盟友,抵御外敌,一路收归大衍失地,最后攻陷京城登上帝位,乃是众望所归。 褚霖登位之后仍是勤勉,任用贤臣,励精图治,除了削减税负之外,又应用许多养民政策,河清朝至今不过五六年,朝野清明,海晏河清,和永昌朝时的光景已大不相同。 澹臺雁从前从未听说过褚霖这号人物,倒是听说过他的父亲,先赵王的事。 先赵王乃是高宗血脉,和先帝惠宗是同父异母,因生母卑贱为高宗见弃,成年之后被封王就藩,其藩地还是在最偏、最远的蛮荒之地岭南道。 倍受高宗宠爱的惠宗身体不好,被奸人所利用,在位期间闹出韦氏乱政的大祸,而高宗向来弃若敝屣的赵王一脉却出了个褚霖,天下也最终落到褚霖手中,不可谓不讽刺。 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在澹臺雁看来就像话本戏文,而戏文中的主人公,当朝皇帝褚霖正站在她面前,唤她「卿卿」。 澹臺雁心中不但没有一丝得嫁金龟婿的欣喜,反而被这个天降馅饼砸得头昏脑胀,满心惶惑。 「我……」澹臺雁支支吾吾答不出话,褚霖也不着急,就杵在那儿,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正在尴尬的沉默中,有人高唿道:「陛下!」 来人是皇帝身边的玉琪玉内官,他手上碰着个红漆木盒,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大批人,满脸羞愧:「陛下,都是奴婢做事不经心,竟让陛下久等,奴婢该罚……咦,娘娘怎么也在?」 澹臺雁草草点头,玉内官连忙带人朝她行礼,谁知刚屈身就听见墙根处传出一道女声。 「娘娘……娘娘,属下好像被卡住了……」 「谁,谁在那!」玉内官被吓得差点跳起来,尖叫道:「来人啊,有刺客!快护卫陛下和娘娘!」 霎时间刀剑齐出,严阵以待,澹臺雁捂着脸嘆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 寅正三刻,凤阙宫灯火通明,盛妆丽服的宫人们在穿堂前站成几列,个个束手低头,嵴背挺直,没人敢露出一丝倦色。 烛影在深红色的纱幔上摇曳,澹臺雁正襟危坐,双手握成拳搁在膝盖上,她早已换过一身月白锦衣,拢袖上金色暗纹若隐若现,髮髻也被拆散重新盘起,鬓边金凤振翅欲飞,又是一位宝相庄严的皇后娘娘。 可那双乌熘熘的眼睛极为灵动,看看跪在堂下的孟海,瞧瞧面色严肃的玉内官,时不时偷觑一眼身侧的褚霖。 褚霖也换回一身玄色常服,姿态闲适地坐在她身侧。别的不说,他这张脸长得是真占便宜,鼻樑高挺,颌角线条清晰,眉目端正清朗,就这样手肘搭在膝盖上,垂着眼皮出神,也让人觉得他在思量民生大事。 玄色是帝王服色,严肃沉静,更加衬托出他姿容不凡,耳垂上轻轻晃动的红玉耳坠,在烛光下竟有几分妖异。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伤。中原汉人并没有穿耳的习俗。 第4页 澹臺雁用余光悄悄打量那红玉坠,褚霖突然抬眼看过来,她连忙收回眼神,不敢再看。 玉内官清清嗓子:「孟大人,你可知罪?」 凤阙宫门窗紧闭,近卫在外层层把守,一丝风都透不出去,孟海形单影只地跪在空旷的大殿中,看起来尤为孤立无援。 架势拉得这样大,开口就是要问罪,好像她们真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一样。澹臺雁暗自腹诽,抿紧唇看向孟海,却见她干脆利落地磕了个响头。 「臣有罪,求陛下降罪。」 寻常人死到临头都知道要争辩两句,她倒是急吼吼地抢着认错,澹臺雁连忙朝玉内官看去,他显然也愣了下,躬身徵询地看向皇帝。 褚霖轻掸手指,玉内官会意,高声喝道:「你既已知罪,那便处置杖刑五……」 「慢着慢着,」澹臺雁出声打断他,「这怎么就要打人了?」 玉内官先看了眼褚霖,然后作揖道:「回娘娘的话,孟大人触犯宫规,应当受罚。」 澹臺雁指尖掐进掌心,前倾身子追问道:「那我……本宫便请教玉内监,孟海究竟是犯了哪条宫规?」 方才在宫城墙边撞见褚霖,跟着他们的队伍走回凤阙宫,澹臺雁这一路上也不是没见着宫人行走。想想也对,宫人们身处宫禁内苑,虽有品阶俸禄,但追根究底还是为宫中主人办事,贵人们随时有令,宫人们便得随侍供人差遣,哪分什么昼夜差别。 由此可见,宫里大约不会严禁宫人夜间行走,那能怪罪孟海的,也就只有一条私自离宫。但说来可笑,孟海她……她被卡在墙里,不是没能成功出去嘛。 澹臺雁强自镇定,自认无论玉内官说什么,她都有话可辩驳。 只听玉内官道:「罪人孟海引诱主上鱼服夜行,陷主上于险境,以臣惑君,当杖五十。」 「本宫知道分寸,不过是出去逛逛,哪里就有危险了。」澹臺雁道,「况且今夜之事本就是我的主意……」 「娘娘此言差矣。」玉内官微笑着朝她一揖,「孟海身为近侍,主上言行偏颇,她便该多加劝谏才是。不能护卫主上周全,实为无能,因己之过使主上烦忧,更是罪加一等,用刑后当逐出宫去,永不叙用。」 依这话来说,澹臺雁求情还求错了,就该任玉内官颠倒黑白,把孟海打死吗? 澹臺雁生于公侯之家,也知道宗室子弟有设置伴读的规矩,皇家血脉贵重,不能轻易受罚,犯错的惩罚便由伴读承担,玉内官这是把宫里对付皇子公主的手段用在她身上了。 可玉内官是内侍省内侍监,有处置内宫宫人的权力,处罚孟海名正言顺,澹臺雁一个半路出家上任没满一旬的皇后,一时竟想不出办法对付他。 「你!」澹臺雁瞪着玉内官,脸涨得通红,「是我要出宫的,和她没有关系,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要打要罚都行,我……」 她越说越急,水莹莹的眼眸含着十分怒火直冲玉内官而去,玉内官面上不为所动,心底却开始暗暗叫苦。 「行了,别吓她了。」褚霖终于开口,玉内官立刻告罪,退回褚霖身侧。 方才这一出是在吓她?澹臺雁反应过来,咬牙别过脸,盯着孟海的后脑勺不吭声。 只是焦灼的眼泪还没能收回去,顺着腮边缓缓滑落。 褚霖看在眼里,不由轻嘆。 还是这么倔,被逼成这样都不肯向他开口。 眼泪越流越多,停不下来似的,澹臺雁仍旧端正坐着,唿吸却越来越急促,她余光瞥见身侧之人伸手过来,下意识往后侧身躲开。 褚霖身形一滞,将素色的帕子叠起放在桌角,温声道:「卿卿还没有告诉朕,今夜为何要出宫?」 他明知故问的语气实在气人,澹臺雁忍了又忍,终于正眼看向褚霖:「陛下,臣……臣女只是想回家啊!」 既已开口,澹臺雁也就顾不得什么犯上不犯上,竹筒倒豆子一样将这几日的不快尽数倾吐,从发觉自己身处陌生环境的惶恐,到几次要求见家人被拒绝的不安,统统说了出来。 「……若陛下同臣女易地而处,难道不会尽力一搏么?」澹臺雁说着说着,也不知他究竟听进去多少,最后实在抑制不住哭腔,「陛下,臣女也是有父母亲人的,您不能就这么把我……把我关在这里啊!」 殿中本就安静,现在更是针落有声,玉内官眼观鼻鼻观心地装鹌鹑,孟海才抬起头瞧了一眼,又连忙贴回地面。 在澹臺雁又哭又闹的时候,褚霖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神色淡淡,没有丝毫变化。 可再开口时,声音不知为何有些艰涩:「朕并没有要困住卿卿的意思,你我成婚十年,这里便是你的家。」褚霖顿了顿,泰然自若道,「卿卿想念岳父岳母,也是人之常情,下旨请两位进宫便是。」 澹臺雁原先还满脸抗拒,听见这话立刻期盼地看着他,半信半疑道:「真的么?」 「当然,虽然泰山大人正在行宫,只怕受不得舟车劳顿之苦,但岳母尚在京城,明日可使人请她进宫。」褚霖点头,又补充道,「卿卿失忆之事毕竟干系甚重,就算见到他们,也不要轻易泄露。」 皇帝身为天子,皇后之父被称一国丈已是极尊荣,更何况被称为泰山。 只可惜褚霖这番作态是做给瞎子看,澹臺雁不满道:「我阿爹阿娘又不是外人,为何……」 第5页 「晋国公府上人员混杂,难保有探子暗藏其中。」褚霖语气重了些,「卿卿,听话。」 现在最要紧的是见到家里人,其余的可以徐徐图之,澹臺雁慢慢思量,面上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待褚霖又劝两句才答应。 见澹臺雁终于破涕为笑,褚霖眼中也带上些许暖意,又把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在这当口,澹臺雁也不好拒绝,只能接过来随意在脸上印了印。 天刚破晓,熹微晨光透过云层,浅浅笼在窗纱上,这荒唐的一夜终于告一段落。 玉内官拍两下掌,门外宫人鱼贯而入,四个大宫女伺候着澹臺雁卸下钗环,其余的都去整理床铺。 未几,又有几个膳房的宫人捧着甜汤过来,原是褚霖料想澹臺雁昨日晚膳便没吃几口,现在必定腹中飢饿,特地嘱咐的。 玉内官就跟没事人似的,弓着腰谄媚道:「哎呀,能得陛下如此用心,娘娘真是好福气啊!」 澹臺雁才不理他,悄悄翻个白眼,低头看碗里是甜甜的银耳莲子羹,想着不吃白不吃,便喝了个干净。 喝完羹汤,外头天已是大亮,澹臺雁捂着嘴打个呵欠,那几个宫女捧着寝衣上前要她更换,澹臺雁一动没动,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褚霖。 褚霖刚才原想餵她,被拒绝之后便一直盯着她吃东西,她这一眼就恰巧和褚霖的眼神对上。 褚霖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微微笑道:「前朝还有事,朕不能陪着卿卿,待会儿就得走。」又催促道,「卿卿快睡。」 澹臺雁明显松了口气,躲在净房换上寝衣,遮遮掩掩地爬上床,迅速盖上被子,没过一会儿就放松下神情。 褚霖又等了等,听见澹臺雁的唿吸渐渐均匀,他挥退宫人,轻轻走到床边。 这是很奇妙的感觉,分明是一样的面容,是他同床共枕十年的髮妻,但眼前的这个澹臺雁,是他从未见过的。 十六岁,无忧无虑,充满朝气。 曾经有一段时间,澹臺雁噩梦缠身夙夜难寐,只有握着枕下的匕首才能安枕片刻。后来情况好些,一日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了,但屋里绝不能有旁人,就算是褚霖也不行。 她一直瞒着所有人,瞒得密不透风。褚霖到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发现真相时的愤怒和难堪。 而现在,床上的人陷在轻软的织金绒被里,脸颊微微鼓起,对他的靠近无知无觉。 褚霖盯着看了许久,指尖碰了碰她柔软的脸,阖起帘帐。 又过得几息,几不可闻的足音渐渐消失,澹臺雁用被子蹭蹭被碰过的地方,然后放松身体,沉沉睡去。 ? 作者有话说: 男主确实不是啥好人xd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3章 马上就能见到阿娘了! 昨天白日补了几个时辰觉,晚上又睡得早,今晨天还没亮澹臺雁就醒了。等天终于大亮,她急急打发孟海去宫门处探消息,看国公夫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进宫。 其实要按澹臺雁的心思,这时候她最想见的其实是澹臺阔秋而非许松蓝。她还记得在到此地之前,她才刚和许松蓝大吵了一架,争论的正是嫁娶之事。 女子及笄便要嫁人,那是庶人的规矩,世家女儿多金贵,就算是养到十八再议亲的也有。澹臺雁私心是想在家多待几年,最好是不要嫁人,一辈子陪在父母身边,许松蓝虽一向疼她,在这事上却轴得很,铁了心非要立刻寻门亲事,恨不得日日带她出门相看。 褚霖说他俩成婚十年,算算日子,她是及笄后没几个月便出阁了。澹臺雁知道木已成舟无法迴转,但心里总难免怨怪母亲不疼惜。 澹臺阔秋身在行宫一时回不来,现下能见到许松蓝也是好的,况且褚霖仪表堂堂,还是个难得的好皇帝,虽说性情令人捉摸不定,但总的来说对她还算是尊重,想来能找到这么个好东床,许松蓝也是经过一番用心挑选的。 澹臺雁便决定大度地原谅阿娘,谁让她是个乖女儿呢。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孟海却还没回来。澹臺雁被按在桌前梳妆,像坐不住似的,总忍不住回头往外看,宫女正手忙脚乱地为她盘发,一不留神就扯痛了澹臺雁。 「嘶——」 那宫女吓得脸色发白,顿时梳子华胜都不要了,「咚」地一声跪下磕头:「娘娘饶命!」 澹臺雁也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弯腰扶起她:「快起来,是我不该乱动,没人怪罪你。」 这宫里规矩甚大,动不动就要下跪磕头杖刑的,也难怪人家吓成这样。 澹臺雁又哄了几句,这宫女虽然面嫩,但能在皇后身边揽到梳头的活计也是有些胆色。既然皇后自己都说了不怪罪,那宫女也就抹抹脸,净过手,颠颠跑过来继续给她梳头髮。 澹臺雁嘆为观止:「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宫女小脸一下绷住了:「奴婢宝绿,今年十四岁。」 十四岁啊,比她小两……不对,是小十二岁。 澹臺雁瞧着镜子里熟悉又陌生的脸,心想:我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这样老。 镜中人貌若春华,顾盼生辉,同她从前相比,也不过就是下巴尖了些,眉目间的气势凌厉几分,艷色更秾丽几分,可澹臺雁凭空长了十岁,还是有点不高兴。 第6页 宝绿摸不准她的心思,只看见皇后娘娘盯着镜子凝眉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提心弔胆地梳好头,孟海终于回来。 「娘娘,属下……」 昨日澹臺雁哭了一场,哭得褚霖答应让她见许松蓝,顺带让孟海的事情也高高抬起、轻轻放过,不过是罚俸两月小惩大诫,依旧活蹦乱跳地在凤阙宫侍奉。 澹臺雁见她进来连忙问道:「阿娘到哪里了?可过宫门了?还有多久到凤阙宫?」 孟海却面露难色,挠了挠头:「娘娘,宫门处的人说国公府递了帖子,明日才进宫。」 「明日?不是说今天么?」 天子之言落地成旨,澹臺雁压根没想过会有变数,疑心这群人是不是又在阻拦她和家人相见,登时沉下脸。 凤阙宫的宫人只知道皇后病了一回,并不知道更详细的,见到澹臺雁发怒只会跪地磕头:「求娘娘息怒。」 可这却更加激怒了澹臺雁。她独自一人在宫中,好不容易才求来一次见母亲的机会,现在又不行了。宫人们看似恭敬,实则防备,澹臺雁觉得自己和他们、和整个外界之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墙。 她们叫她息怒,澹臺雁确实有怒气,可这怒气能朝她们发泄么?发泄了又有何用处呢? 澹臺雁气闷地坐回去,看着镜中的自己满头华翠,通身锦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得恨恨地踢了一脚妆檯。许是踢得狠了,妆檯底下不知掉了个什么东西在地上。 宫人们自然继续告罪求饶,期盼她能快些消去怒火。 孟海手足无措,只得笨拙劝道:「娘娘别忧心,夫人明日就能进宫了。」 「说好是今天的,现在才告诉我来不了?」澹臺雁扶着宽袍大袖起身,气沖沖地指着她走过去,「他分明说话不算话,是不是到了明天,又要同我说——」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澹臺雁踩着个坚硬的东西滑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上。 宫人们惊惶不已,不住磕头请罪,孟海连忙上前扶起她:「娘娘可摔着了?没事吧?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 「你给我闪开!」屋漏偏逢连夜雨,喝杯凉水都塞牙缝,澹臺雁气得快吐血,连捶好几下地板,反倒把自己的手给捶疼了。 她爬起身,随手捡起个黑黢黢的东西扔向孟海,怒道:「你和他们也是一伙的,你们都来欺负我!」 澹臺雁扔得太高,原是打不着孟海,她伸手接住那暗器,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娘娘,这可扔不得!」 孟海的语气过于严肃,惊得澹臺雁一顿,发热的头脑冷却几分。 先前褚霖强调过好几回,说澹臺雁失忆的事情不能让旁人知晓,传信之人大约也只以为是寻常召见命妇,通报得晚了;也说不定是阿娘才进过宫,没太把这次召见当回事;又或许国公府上出了要紧事,拖住了阿娘;或者是祖母为难阿娘,拦着她不让来,这才…… 总而言之,许松蓝今日不得进宫或许有别的缘故,并不一定是褚霖失信。澹臺雁冷静下来便有些赧然,她方才的火气实在很大很没道理,一点也不像个二十六岁的大人。 说来,就连宝绿都比她沉稳些,虽磕着头、求着饶,可那节奏一点也没乱。 澹臺雁深吸几口气,想到自己方才跌了一跤,肯定形容狼狈,别别扭扭地别过脸。 孟海遣走宫人,跪在她身前,目光同她平齐:「娘娘恕罪,还请娘娘收好。」 说完,孟海双手捧起那沉甸甸的小铁块递过来。 本以为孟海是要解释许松蓝为何延后进宫,她却另起了个话头,澹臺雁不耐烦地拿过来:「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澹臺雁捻起来看,这东西像是个手把件,不过方寸大小,铸成个兽形,一面坑坑洼洼,一面阴刻篆文,上有金泥绘饰,只是年份久远,金漆有些剥落。 「娘娘……」孟海欲言又止,又沉默良久,嘆道,「是属下愚钝,没想到,娘娘都忘了……」 这是在打什么哑迷?澹臺雁蹙起眉,听孟海道:「娘娘,这是虎符。虎符为信,可号令十万玄武军,请娘娘收好,莫要再示于人前了。」 虎符? 澹臺雁生于公侯之家,也读过戏文话本,当然知道虎符是个什么东西。可……可虎符,为什么会在她手上啊! 手上的小铁块顿时成了烫手山芋,澹臺雁下意识把它抛向孟海:「拿走拿走,快把它拿走,这东西该去哪就去哪,怎么能放在我这儿!」 孟海的脸色堪称精彩纷呈:「娘娘,您是玄武军主帅,虎符不放您这,属下……属下也不知该放哪里了。」 说完,她又把虎符抛回给澹臺雁。 「玄武军……主帅?」澹臺雁这下不敢再扔了,她哭丧着脸,恨不得自己真是在做梦。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随后,孟海的解释让她知道,她确实非常厉害。 「当初陛下带着朱雀军北上,赵王府的守将奚照贪功冒进,违令出城,导致倭寇趁乱而入直逼城下,那时城内只剩下老弱妇孺还有赵王府的三百精兵,而倭寇却有数千之众。娘娘没有弃城而逃,而是带领城里的所有人,吓退了敌兵。」时过境迁,孟海说起当时的情景,仍是热血沸腾,「那时大家都以为要守不住了,娘娘把我们所有人编成小队,把所有人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拿出来,令人早晚敲打铁器,又在城墙上立起红绸,伪作旗帜,让敌人的斥候以为我们城中守卫仍在。」 第7页 「倭寇就这么轻易被吓退了么?」 孟海摇摇头:「倭寇虽是乌合之众,却生性残忍,好掠夺,仅仅如此并不足以让他们退却。」 倭寇以为城中守卫早有防备,却不甘就这样退走,而是埋伏周围企图伺机偷袭。城中的布置毕竟只是个空架子,很快便被他们看出端倪。 寇贼首领发现上当受骗愤怒不已,当即决定趁夜偷袭,然而到了夜间,平日用于伪装的锣鼓声却没有响起,城中一片寂静。 那首领察觉异样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便决定缓一日看看动静再说。次日斥候来报,说城墙周围的沟壑中马尿横溢,怀疑是有重军驻扎,应当是援军来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倭寇眼看时机已过再难攻城,便只能不战而退了。 澹臺雁追问道:「是那奚……奚什么的守将及时带兵回来了么?」 「哪能啊,奚照着实混蛋,又拖延了半个月才回城……」孟海摇摇头,「所谓『援军』不过是米汤而已。」 米汤质稠,浇灌在沟壑中形似马尿,这不过是又一出疑兵之计。 「守城成功之后,娘娘说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就在岭南道招收兵马,组建军队,这就有了咱们玄武军。」 再后来,澹臺雁见中原局势不明,恐怕褚霖有难,于是带领数万玄武军从江南一路北上同朱雀军汇合,由此两军以东西之势合围中原,收復了大衍天下。 澹臺雁听得一愣一愣的,赞嘆不已之余,又迟疑道:「所以,如今陛下空置后宫,立我为后,是因为这虎符,是为了……」 「娘娘怎么会这样想?」孟海惊讶得两条眉毛都跳起来,「当初咱们受困青州,陛下拼了命也要来救娘娘;后来陛下遭遇刺杀,也是娘娘拼了命为陛下挡刀。 「若不是情谊甚笃,鹣鲽情深,陛下和娘娘怎会为彼此不惜捨弃性命呢? 「陛下和娘娘,是属下见过最恩爱的夫妻!」 ? 作者有话说: 澹臺雁:我怀疑你在睁眼说瞎话,并且有证据。 註:米汤退敌来源于平阳昭公主的传说 作者太蠢不会打仗,只能拾人牙慧这样子(顶锅盖 本文主线是谈恋爱,朝堂阴谋和家国天下会有一点点,但还是以感情线为主(理由同上) 希望大家看文愉快,比心—— 最后依旧是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撕心裂肺) 第4章 晚夏将尽,雨水也变得温和起来,淅淅沥沥地洗去残留的暑热,穿进廊下的风都带着凉爽的水汽。 澹臺雁半倚在轩窗下,看上去宁静平和,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孟海所说着实出人意料,若非兵符在手,澹臺雁是打死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有这样大的本事。披挂上阵,号令三军,甚至还打下了大衍的半壁江山。 澹臺雁把那虎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是不敢置信。 更可怕的是,澹臺雁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好像很不妙。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可澹臺雁入主中宫之后,却仍旧手握兵符,这根本就不正常。且不说皇后穿着凤袍如何去打仗,就说枕边人手握十万精兵利刃,哪个皇帝能睡得安稳? 澹臺雁手里的虎符,究竟是褚霖准许她留着的,还是澹臺雁自己不肯交出去的,这其中的差别,直接决定了褚霖会不会想要她的命。 而这么重要的事,澹臺雁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唉,澹臺雁脑子里一会儿是郑伯克段于鄢,一会儿是二桃杀三士,脑子里乱糟糟的,不自觉就长嘆一口气。 或许她失忆一事,最不该知道的其实是褚霖。 澹臺雁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眉目冷淡,孟海远远看着一晃神,还以为她是恢復了记忆。 可失忆前的澹臺雁有太多事要在意,哪有心情停下脚步,安定地坐下来看一场雨。 孟海想了想,在身上摸了一通,从襟口掏出一本册子来:「娘娘,您要不看看这个?」 澹臺雁转过身看见孟海,又深深嘆了口气,她现在是看见孟海就直犯愁。 孟海从前也是玄武军中人,是澹臺雁的副将,澹臺雁入主中宫、退居内廷之后,她也随着脱去戎衣,进宫做了个随侍女官。澹臺雁十分感念她的忠心,但也不得不怀疑十年后的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没搭对,非得挑这么个人当亲信。 帝后不和之事连宫城守卫都能说上一两句,可孟海却坚信陛下和娘娘情深似海,还非要说服澹臺雁也相信,她确实和褚霖同心同德。 澹臺雁要真是和褚霖一条心,何必要把虎符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褚霖要是对澹臺雁毫无芥蒂,又何必要长住九成山行宫? 「这又是什么?」几次见识过这位随侍女官的不靠谱,澹臺雁半信半疑地接过来,书册页面泛黄,边角有些破损,显然是常被人拿起翻阅的。 孟海虽然看着鲁钝,竟也是个读书人,澹臺雁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孟海道:「这十年大衍发生了许多事,属下一事半会儿也恐怕说不明白。这书倒是写的不错,娘娘不妨先看看。」 澹臺雁还以为是什么文书记述,翻过来一看,封面上赫然几个大字「谭娘子传奇」。 澹臺雁:…… 第8页 「谭娘子」正是当年在岭南道时,澹臺雁用以组建军队的化名。 澹臺雁简直匪夷所思:「这是……写我的……传奇?你要我看这个?」 「这套书还有另外几本,属下明日一併给娘娘送来。」孟海棕褐色的脸上微微泛红,「依属下浅见,《谭娘子巾帼传奇》、《岭南群雄传奇》、《北军志》那几本卖得虽然更好,但其中情节大多是为吸引人眼球而胡诌。市面上现在流传的,也就是《谭娘子传奇》和《女英雄演义》这两套写的最贴紧事实。但《女英雄演义》为了卖书,也着意添一些不必要的情节,并没有这套《谭娘子传奇》来得精简。娘娘要是想看,明日属下也一併给娘娘带来。」 孟海说得头头是道,一向木木呆呆的眼睛都闪着灿烂的光彩。 一阵急风吹过,手上书册「哗啦啦」翻开,在做了标註的一页停下。 澹臺雁低头,恰巧看到那用硃笔勾勒的两行字: 【世子满目痛惜,想要尽力止住那血。谭娘子却抚着他的脸,幸福地笑了。 「只要世子安好,妾一死又何足惜?还请世子珍重自身,忘了妾身罢……」】 澹臺雁:…… 她好像知道,孟海为何如此笃定,褚霖与她情深似海了。 - 褚霖回到凤阙宫时,夜已经深了,他远远地就下了轿辇,让随行的人都回去,只让玉内官跟着一起走进去。 三五个宫人正围守在门外,这是早前就有的规矩,入夜之后殿内不留人,宫人们只在门外轮班值守。 孟海见着他来,立刻起身要向他行礼,褚霖摆手示意不必,低声问道:「她可睡下了?」 孟海道:「娘娘一个时辰前就安置了,臣等在外间没听见动静。」 褚霖点头,原是转身要走,隔着窗纱瞧见里头幽暗的几点烛火,又改了主意:「我去看看她。」 褚霖放轻脚步走进去,屋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转过屏风,床上的帘子拉了一半,另一半还挂在钩上,澹臺雁摊着胳膊睡在床上,被子裹缠在腰间,手边是看了一半的话本。 褚霖把床帘旁的灯笼移走,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着澹臺雁的睡颜。 他知道澹臺雁今天又生了一场气,她当然该生气,说好的事情没办到,这气原该撒到他身上。 若不是前朝的事走不开,褚霖是想自己回来请罪,但澹臺雁好像有点怕他,应该不会朝他砸东西,大概只会委屈又憋闷地掉眼泪。 澹臺雁刚到南境的时候,也是像只小刺猬,对着谁都是一身尖刺,却没有流过一次眼泪。 想起往事,褚霖眼角就带着点笑,他起身给澹臺雁盖好被子,将话本放到一边,勾起指节颳了刮她柔软的脸,看见澹臺雁衣襟处露出一节绳子。 修长的手指勾出红绳,玄铁虎符掉出雪白寝衣。 褚霖盯着虎符端详一会儿,捡起来放在澹臺雁摊开的手心,然后拉好床帘,依旧放轻脚步走出去。 宫人依旧放轻动作缓缓关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大宫女宝橙问道:「陛下今夜可要留宿?」 「嗯。」褚霖朝侧殿走去,这几日他一直睡在那里,一应寝具都是齐全的。 突然,他停下脚步,对孟海道:「繫绳容易缠住脖子,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你劝劝她。」 孟海头皮一紧:「是。」 - 澹臺雁对昨夜的访客毫无所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宫人来报,说国公夫人已经过了青霄门,大约还有一刻便能到凤阙宫。 「阿娘来了?」澹臺雁惊得直起身,听见有什么东西掉在床上。 「快、快,快些给我梳妆,宝绿的动作快,你来给我梳头,那个谁,你去帮我拿衣服,就那件蓝色的……」 澹臺雁摸了摸脖子,昨日临时系起来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她掸开被子,捡起滚落的虎符握在手里,跳下床。 凤阙宫的宫人们统统行动起来,澹臺雁快步走到妆檯前坐下,镜中人明媚的脸上满是笑意。 澹臺雁这样期盼见到阿娘,可见到许松蓝时的情景,却和她预想中的并不一样。 ? 作者有话说: 孟海,帝后官配粉,永远站在磕cp第一前线。 註:「郑伯克段于鄢」出自《左传》;「二桃杀三士」出自《晏子春秋·内篇谏下》 文中提到这两个典故意指,澹臺雁认为褚霖让她拿着虎符,要么是养肥了杀掉,要么是挑唆她和别人产生矛盾然后一起杀掉。 褚霖:我没有!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5章 澹臺雁的母亲许松蓝曾是京中极出名的美人。 许家祖上是医官,在太宗时做到太医院的奉御,后来太宗病逝,许家也因此被牵连罢免,所幸没有下狱流放,而是仍留在京里开医馆。 许家人医术高超,到了许松蓝父亲许衡这一辈,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只是惦记着前人教训没有入仕,偶尔也会应邀到公侯府上问诊,澹臺阔秋就是这么认识的许松蓝。 那时澹臺阔秋的母亲有恙,宫里的太医们出过几次诊,人参、灵芝流水样地用下去仍不见好,晋国公府无奈之下只能请许衡去瞧瞧。老夫人身份贵重,又是女眷,许衡看诊多有不便,就带上自家女儿一同过府为老夫人把脉。 第9页 澹臺阔秋孝心至诚,为母亲侍疾时寸步不离,就这样瞧见了许松蓝的脸,然后一见倾心。 再然后就是三顾医庐求娶,十里红妆许嫁,澹臺阔秋和许松蓝夫妻俩鸳盟既结,矢志不渝,即便成婚多年只得了澹臺雁这一个孩子,澹臺阔秋也依旧不纳妾,不收通房,从不外宿。 澹臺阔秋因「无后」为人所诟病,成了京城士族里的一个奇葩,许松蓝也因此被人传得神乎其神,说她是山中精怪所化成,有惑人心魄的美貌。 当然,许松蓝并没有妲己褒姒的样貌,但能让见惯如花美眷的世家子一见钟情,可见的确是个出众的美人。且她出身杏林,自有一套保护调养身体的手段,看起来便比同龄人要更面嫩些。 可是,现在站在澹臺雁面前的贵妇人,虽然满身珠翠绮罗,却难掩那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和憔悴。还没到秋天,她已经是一身灰鼠绒衣,宽大袍子底下套着个消瘦的身躯,腕骨上挂着一对手指宽的玉镯,看上去空荡荡的。 如墨的乌髮里头早有星星点点的斑白,眼角处是脂粉抹不去的深刻纹路,从前顾盼生辉的眉目里,只剩下孤寂的漠然。 「阿娘……」 澹臺雁几乎不敢认,但这的确是她的母亲,是十年之后的许松蓝。 许松蓝有点意外,这声称唿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她顿了一下,仍旧如常行礼道:「臣妇许氏,拜见皇后娘娘。」而后道,「不知娘娘召见臣妇入宫,是为了……」 澹臺雁喏喏地应了两声,原先准备好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口。 她从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现在已经是十年之后。 「阿娘,」澹臺雁的声音很轻,有种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阿爹……你们、你们过得好吗?」 许松蓝的睫毛颤了颤,垂下眼道:「回娘娘,国公府里一切都好,国公爷……他身在行宫,也当一切都好。」 这么说褚霖没有骗她,澹臺阔秋确实身在行宫,一时回不来。 澹臺雁点了点头,看着许松蓝如今的形容,眼眶又有些泛红。 这十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怎么能把好好的一个人磋磨成这样? 她嗫喏着没说话,倒是许松蓝先开了口:「陛下和娘娘这一向可好?臣妇听人说陛下前几日归京,现在也没再去行宫。」 褚霖回京正是因为澹臺雁失忆一事,之前褚霖要澹臺雁缄口不言,她还不乐意,可如今对着许松蓝,她却不知该怎么说了,只能又胡乱点点头。 许松蓝却像是很高兴:「这样就好,夫妻之间本该如此。如今陛下既然肯先低头,娘娘也别辜负这份心。陛下坐在那样的位置还肯如此待你,已是极为难得,有些事情,娘娘还是该看开些,不要像我一样……」 像她一样?这是什么意思,澹臺雁听得满腹疑惑,正要追问,外头宫人通报说褚霖来了。 「参见陛下。」许松蓝起身向他行礼。 褚霖连忙上前扶起她:「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他熟络地问了几句国公府的情况,又说现在快要入秋,天气转凉,殷切地劝许松蓝多多保养身体,那自然的态度仿佛真是一个关心家人的小辈,许松蓝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褚霖既然来了,许松蓝不好久留,便向二人告退。谁知澹臺雁却突然上前拉住她。 「阿娘,天色还早,你再多留一会儿吧。」澹臺雁才见了她这么点时间,这时哪里肯放她走,「凤阙宫有很多空房间,实在不行就留下来,明日再走吧?」 被拉着手臂,许松蓝十分惊讶,澹臺雁已经很多年没有跟她这样亲近过了。她略带尴尬地看了眼褚霖:「娘娘这是……这是怎么了?」 褚霖神色自如:「既然卿卿捨不得夫人,夫人不如就留宿凤阙宫。」 许松蓝先谢了皇帝体谅,紧接着却推辞:「臣妇家中确实还有旁的事要处理,要辜负陛下和娘娘的美意了。时候不早,还请陛下和娘娘允臣妇先行告退。」 她都这样说,澹臺雁也没理由再留,只好松开手。褚霖看了她一眼,又对许松蓝道:「宫门路远,朕的轿辇就在殿门口,夫人乘着出去吧。」 澹臺雁也捨不得她辛苦,点头附和道:「阿娘乘轿子出去吧。」 许松蓝却又推却了:「陛下和娘娘的心意,臣妇心领了,只是这样实在不合规矩,臣妇不敢越礼。」 即便褚霖说了免礼,但许松蓝临走前还是规规矩矩地向他和澹臺雁行了礼。澹臺雁看见她清瘦的背影逐渐走远,心里头空茫的越来越重。 好像许松蓝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头。 「阿娘——」 眼看着许松蓝就要走出殿门,澹臺雁再也忍不住,哭着追出门外,踉跄间险些被门槛绊倒。 褚霖心头一紧:「皇后!」 开口之后才发现语气太重,这一声犹如惊雷炸响,令澹臺雁顿时止住脚步,也不敢再哭。 她现在已经不再是国公府里未出阁的小姑娘了,她有了新的身份,有了新的责任。 她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性了。 许松蓝察觉到动静,疑惑地回头:「娘娘,怎么了?」 「没事,」澹臺雁摇摇头,艰难地扯起唇角,「阿娘路上小心。」她又朝宫人吩咐道,「务必好好护送夫人。」 「是。」 第10页 许松蓝没看出什么端倪,点了点头,又嘱咐澹臺雁一定要记得她说的话,然后才转身走了。 许松蓝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澹臺雁仍久久地站在原地。 褚霖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不愿见她难过,但绝不可能放她走。 - 褚霖去了一趟紫宸殿,等交代完事情再回到凤阙宫时,天色已经完全变黑。 这些年褚霖迁居隆庆行宫,文武官员自然也都随着他一併迁往九成山,这就相当于在行宫新立了一处朝廷。先前他听说澹臺雁意外昏迷不醒,连夜赶回京城,又停留这些时日,九成山那头的摺子雪花一般飞过来,要么是骂他朝令夕改徒费民资,要么是劝他赶紧迁回京城。 褚霖知道,大部分官员都和澹臺阔秋一样,人和事务虽然搬到九成山,但家还留在京城,想要迁回来也是人之常情。但当初他花了大力气才将人弄过去,若就这样半途而废,只怕再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处理这些事情是耗神又费力,褚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抬眼看见门口紧闭,宫人们都站在门口,又更深地蹙起眉:「她还是不让你们进去?」 白天见过许松蓝之后,澹臺雁就一直躲在屋子里哭,宫人们都被赶出来,又不敢真离开,就只能围在门口等吩咐。 宫女宝橙道:「回禀陛下,娘娘一直不让人进,奴婢们实在……」 褚霖看见她手上还拿着食盒,顿时来了火气:「她不开门你们就连饭都不送进去?孟海呢,这时候又跑哪儿去了!」 宫人们立刻跪下认罪:「陛下息怒,孟大人今日休沐离宫了。」 孟海是有策勛的将军,在京里也有府邸,虽然挂着个宫人的名头,但休沐时是要回自己家的。 褚霖又捏了捏眉心,拿过食盒,直接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一片漆黑,外头些许微光朦胧透进来,让人意外的是,澹臺雁并没有哭,而是蹲在床边发呆。 褚霖情绪缓和下来:「怎么不点灯呢?」 褚霖模煳看见澹臺雁抬起头瞥他一眼,又把头埋进肩膀里。 「忘了。」听着鼻音很重。 褚霖放下食盒走过去,也蹲在她旁边:「让他们进来点灯,好不好?这么晚了还没用饭,卿卿饿不饿?」 「别……」澹臺雁连忙阻止他,别别扭扭道,「我哭得好丑,别让他们进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人进,褚霖有点想笑:「卿卿不丑,怎么样都不会丑。」顿了顿又道,「卿卿不想让他们看见,朕去拿火摺子点灯,卿卿先把饭吃了好不好?」 澹臺雁犹豫半晌点了点头。褚霖松了一口气,出门让人拿了火摺子,亲自点起两三盏灯,又把饭食摆好。 澹臺雁擦净了脸,看见自己果然哭成了两颗核桃眼,连鼻子也是通红的,顿时更不肯让旁人进屋了。 大衍皇帝兢兢业业地伺候皇后娘娘吃完饭,劝道:「卿卿不愿让他们看,让他们不看就行,但总得让人把寝具和衣物拿进来。」 澹臺雁疑惑地看向他。 「这天还是热,两个人贴在一起睡容易发汗,」褚霖道,「朕总不能同卿卿挤一床被子。」 澹臺雁:「??!」 ? 作者有话说: 心疼一波乖女鹅嘤嘤嘤 褚霖开始了他的操作嘿嘿嘿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6章 褚霖神态自然,将合寝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和澹臺雁睡在一处是极天经地义的事。 澹臺雁愣了几瞬,然后唰地跳起来,双手抱臂连退几步,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的拒绝:「不……不可能!」 褚霖善解人意道:「朕知道卿卿不愿旁人进来,但这些事情让他们来做更方便。」顿了顿又道,「若卿卿实在不愿意,那今夜就只加床被子,等明日再让他们把床铺换了。」 他态度随和,言语间对她十分迁就,平静得就像在讨论饭菜咸淡,还因为澹臺雁口淡愿意少放点盐。 「等等、等等!」澹臺雁赶紧摆手,试图将话题扯到正确的方向上,「臣女、陛下,陛下……你不能睡在这里!」 「为什么?」褚霖惊讶地看着她,好像澹臺雁才是惊世骇俗的那一个,「你我是夫妻,卿卿何出此言?」 对了,他们天底下最名正言顺的夫妻,褚霖留宿凤阙宫,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 澹臺雁面色一僵,反驳道:「你之前也没有……」 「先前是前朝事忙,朕动静大,怕吵着你,就歇在偏殿。」褚霖莞尔,「现在事情大致解决,今夜起便能搬回正殿。」 什么搬回来,说得好像他本就该住在正殿一样。 「陛下既然都在偏殿睡开了,何必再这样劳师动众呢?」澹臺雁握紧拳,警惕地看着他「不如陛下还是往偏殿去?或者宫里这么多空屋子,何必非要往凤阙宫住呢……」 褚霖定定地看着她,点了点桌子:「卿卿这是……要赶朕走?」 确实如此! 但澹臺雁没敢说出口,扯着嘴角,语气和缓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身份尊贵,是天下万民的依靠,富有四海,何必跟臣女挤在这一隅之地呢。」 她自觉已经将场面圆得足够漂亮,皇帝却垂下眼表情落寞,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卿卿从前……不会这样生分地同朕说话,也从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第11页 澹臺雁抽了抽嘴角,没敢吭声。 褚霖陷在情绪里没多久,突然像是想通了:「罢了,是朕的错,朕忘记卿卿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抬起头专注地看着澹臺雁,「卿卿现下虽暂时忘记了,但你是朕的妻子,这一点不会改变,你我从前也是睡在一处的。」 澹臺雁没答话。她是失忆,又不是失智,耳目尚且清明。无论是那日在城墙边上听到的只言片语,还是许松蓝今天说的话,都指向同一件事,那就是褚霖和她之间关系早有裂缝,甚至,皇帝为了躲避皇后,已经住在行宫很久了。 至于孟海说的那些话,她倒也没有全当成废话。褚霖和她或许曾经和睦过,情义深重过,但那些大约都是很久以前的老黄历了。 褚霖见她仍是满脸防备,嘆息道:「朕知道卿卿不习惯,但宫中耳目众多,这些日子朕睡在偏殿,虽已经尽力瞒着,但今天已经有人来打探消息了。卿卿失忆一事不可外传,更不能让他们以为帝后关系不和,否则……不但是朝中要起议论,还有,也会让关心你我的人担心的。」 澹臺雁想要反驳,可她立刻就想到了许松蓝苍白的脸,还有那未尽的话语。其实事情已经很明晰了,她确实是褚霖的皇后,身在这深宫中,发生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甚至任何事情早就发生过。 恐怕在旁人看来,她现在的抗拒,着实矫情。 褚霖起身走到她面前,澹臺雁紧咬着唇瓣,仰起头看着他。 两人相隔一臂距离,褚霖没再靠近,耐着性子哄道:「卿卿放心,朕并非是要……」他看着澹臺雁嫣红的眼角,还有那副委屈又倔强的神情,眸色深了些,但仍是继续道,「卿卿若不放心,可以让人多备几个枕头放在中间,朕绝不会越界。」 澹臺雁听了这话并没有松一口气,她和褚霖之间力量悬殊,任何承诺都是空口白话。而且褚霖毕竟还是个皇帝,虽然长得一副书生模样,看着性情温和,但实际上骨子里有种强势,决定了的事情就难以更改。 澹臺雁别开脸道:「陛下要我答应,那陛下也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卿卿不必如此生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好。」澹臺雁深吸一口气,「陛下别再叫我卿卿了,这两个字我听着不习惯。」她停了停,带着一丝小小的报復补充,「每次听见,我都觉得太肉麻了。」 褚霖果然愣住,但很快他便从善如流道:「阿雁不喜欢,朕以后不叫就是。」 阿雁又是什么称唿? 澹臺雁甚至宁愿他用上午那种冰冷的声音,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皇后,她不大满意,但还是捏着鼻子忍下来。 凤阙宫的宫人们手脚很快,没多久就收拾好餐食,将床铺重新更换,还把该添置的东西都添好,然后又像潮水一样退出去了。 澹臺雁一上床就熘到最里边,还在床正中搭了一条严实的楚河汉界——虽然她心底明白,这「界限」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 褚霖看着她仔仔细细地摆好阵势,倒也没笑,而是认真地向她保证:「阿雁放心,朕绝不会越界。」但至于澹臺雁自己越不越界,他就管不了了。 澹臺雁面朝里,身体贴着墙,一躺下就紧紧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她察觉身下的床动了动,身后那人也躺下身盖好被子,动作很轻。 屋子里很安静,另一道唿吸声很快就变得均匀绵长。澹臺雁两眼紧闭,双手在被子底下紧握成拳,她感受到有道炽热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就像黑夜中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猎物露出致命弱点那一刻。 身边多了个大活人,澹臺雁提着心吊着胆,一边装睡,一边提醒自己千万别睡着,眼皮一跳一跳地,不知过了多久,那道目光却仍旧存在感强烈。 大半夜不睡觉死盯着人,究竟要干什么? 澹臺雁等得有些困了,被子底下不知掐了几回大腿,终于忍无可忍地翻过身。 褚霖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双手放在两边,眉目平和,早就睡熟了。 澹臺雁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在演独角戏,难得有点赧然,但很快她又抛开了这点羞愧。 谁让褚霖不知哪根筋没搭对,非得要和她同寝,不然她能这么一惊一乍的么。 没什么紧张的必要,澹臺雁放松身体,手掌垫着脑袋,趁着夜色肆意打量皇帝的脸。 澹臺雁原本打算,今天见到许松蓝之后,要问清自己当年为何会嫁给褚霖,但看到许松蓝苍老的样子,她只顾着惊吓,也就没能问出口。 她和褚霖,一个是京城贵女,一个是边地王侯,距离隔得这么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起去呢? 别的不说,褚霖这张脸长得真是得天独厚,单论五官极为精緻,天生自带着书卷气,眉目一敛就不怒自威,现在闭着眼睛浑身放松时,又有种柔软的乖巧,不同的气质混合在一起,竟然毫不冲突。 澹臺雁看着看着,眼神自然而然地滑向那耳坠。 坠子造型简单,不过是金环金托带着块红宝石,只红宝石晶莹剔透,色泽深如血,一看就是难得的料子。 再好的料子也不至于睡觉还戴着吧,这究竟是哪里的习俗。 金托上头好像还有花纹,或者是细小的文字,澹臺雁眯着眼睛想要辨认,也不知认出几个字,就这样睡着了。 第12页 翌日澹臺雁醒来时,褚霖已经去上朝了。 宫女宝绿叫她:「娘娘,已经卯正了,娘娘要起吗?」 「嗯。」澹臺雁支支吾吾地应了声,伸手摸到床上乱七八糟的枕头,勐然坐起身。 昨夜布置好的「楚河汉界」早就一塌煳涂,她低头看向衣襟仍然完好,刚放下心,低头看见自己大剌剌地坐在床的外侧,正巧在褚霖昨夜睡觉的位置。 澹臺雁:…… 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嗯,卯正了,早该起了。」 皇后有时候会自言自语些没意义的,宝绿没接话,又听她问:「孟海呢?」 这个是能回答的,宝绿道:「回禀娘娘,孟大人寅时便回宫了,还带着三口大箱子,奴婢瞧了一眼,都是些文书捲轴。」 三大箱子书? 澹臺雁连忙改换梳妆出去,发现让人头疼的还在后面。 ? 作者有话说: 褚霖:我什么也不做,但你可以什么都做。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7章 孟海扛着三个大木箱子回来了,她人生得又高又壮实,三个大箱子被她扛在肩上也不晃荡,远远看过去像一座小山。 她大剌剌地走过来,将箱子摆在澹臺雁身前,抹了把汗,咧开一口白牙:「娘娘,属下回来了。」 瞧这样子不像是休沐復职,更像是土匪打劫后带着胜利品回村。 澹臺雁皱眉:「你拿的这么多,都是……」她不好意思开口,压低了声音,「那些书?」 孟海摇了摇头,打开最左边一箱,「这箱是话本,《谭娘子传奇》和《女英雄演义》都在这儿了,一本不落。」 这明显不是什么正经书名,澹臺雁几乎能感受到宫人们奇怪的视线,连忙拉下孟海问道:「那这两个箱子里头又是什么东西?」 孟海道:「这些是名簿和帐簿,快要入秋了,上半年内廷各宫还有各地皇庄的帐都在这儿,下半年该是怎样的议程,还要等娘娘定夺。」 「这么多帐簿?你是把细帐都拿回来了么?」 「这些是总帐,娘娘要看哪里的细帐,属下再去拿回来。」 澹臺雁瞪大眼睛,伸手随便翻了翻,每本帐簿都有快半个手掌厚,里头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她从前在国公府也跟着学过管家理帐,不过几沓帐册已是十分头大,如今见着这家大业大的一堆,脑子都快木了。 话本戏文里的皇后,要么深明大义地劝谏皇帝拯救忠臣,要么就面目狰狞地陷害后妃皇嗣,澹臺雁万万没想到,她当上皇后第一件要干的正事,居然是算帐。 要放在之前,澹臺雁一脑门心思只想跑回国公府,谁管它什么皇后不皇后的,更别说清帐了。 可记忆不知何时才能恢復,国公府,恐怕也是没法回去,她只能安分待在这儿当皇后了。 澹臺雁撸起袖子,犹豫一阵,在三个箱子里翻了本帐册出来。 - 褚霖夜间回来,凤阙宫点着灯,殿内仍旧没有其他人在。澹臺雁坐在案前,身边是两个敞开的大箱子,桌案上堆满了捲轴和书册。 澹臺雁手上捏着支笔看得专心,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没察觉到有人进来,褚霖便自行到净室去换衣裳,帝王冕服制式复杂,又有各种礼器搭配,无论是穿戴还是更换都很繁杂,难免要废些时间。 褚霖换好衣服,把殿内灯烛的灯芯都剪得更亮些,又多移两盏灯到案边,澹臺雁终于发现了他。 「参见陛下……」 澹臺雁连忙起身,褚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朕说过,阿雁同朕不必如此生分。」 澹臺雁本来就有点腿麻,闻言立刻从善如流地稳稳坐回去。她往窗外瞧了一眼,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下意识问了句什么时辰。 「快到亥时了,阿雁,这样看书伤眼睛,不如明天白日再看?」 「这些不是书,是帐簿。」澹臺雁解释了经过,嘆道,「孟海说,最迟要在处暑前清审完,这样下边的人才好办事,往常也都是这样做的。」 既然她失忆前能做到,那她现在也应当试试才是。可澹臺雁真正上手了才知道,清帐、理帐,从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录中看清事情的经过,整理出头绪,有多么不易。 澹臺雁原想拉着孟海一起看,可她什么也不会,还说以前这些东西都是澹臺雁自己看完的。 又能骑马打仗,又能拨算盘管帐,澹臺雁又佩服又赞嘆,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还有几天才到立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明日再看也来得及。」 澹臺雁哀嘆着摇摇头:「来不及。立秋那日还要办赏菊宴,宴请各家命妇,这样一来还有许多事要做,若不快些将这些东西看完,只怕赶不及处暑送出去。」 孟海提起这事原是为了安慰她,赏菊宴时命妇入宫,澹臺雁就能再见到许松蓝了。可澹臺雁高兴没多久又想起来,现在她是皇后,这些宴会最终还得她来办,虽说真正干活的都是底下宫人,也都有旧例可循,可遇到大事还要她做决定。 这样一来,本就不大宽裕的时间又少了些,澹臺雁只能一边感慨失忆前的自己简直是铁人,一边苦哈哈地继续挑灯夜读。 当然这也不都是坏事。至少现在,她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不睡觉,也就不用提心弔胆地和褚霖躺在同一张床上。 第13页 澹臺雁还在喃喃地念叨着。管理一座皇宫的门道实在太多了,宫里虽然只有皇帝和皇后两个人,伺候的宫人却有将近两万;现在还住人的宫室也就那么几间,可每年都有要修的屋顶;再加上供帝后欣赏的奇花异草,峻石名木,每年的养护也是一大笔钱…… 这些事情繁杂又琐碎,澹臺雁虽然抱怨着,把原先一丝不苟的髮髻揪得乱七八糟,眼睛却是亮的。 褚霖很怀念那神情。他刚认识澹臺雁时,这种神情就经常出现在她脸上,后来玄武军成制,她一个没满二十的小姑娘带着鱼龙混杂的士兵四处征战,脸上也总带着这种神情。 到后来,澹臺雁在他面前规行矩步,安辞定色,没有一丝破绽,也再不肯同他絮叨地议论这种微小的烦恼。 「……这么多人,月俸要花银子,入秋添衣又要花银子,真不知道是我养着他们还是他们供奉我。」澹臺雁喝了口茶,后知后觉地瞧了眼褚霖,带着点儿羞赧地放下茶碗,「我是不是又说多了?」 潋滟的桃花眼弯起,烛火映在眸子里就像藏着的星光,褚霖摇了摇头:「阿雁都可以说给朕听,这些很有意思。」 他记得,前些天澹臺雁还很怕他,甚至是避如蛇蝎,但现在好像没那么怕了。 澹臺雁却没再说了,一双圆熘熘的眼睛看一会儿帐簿,又瞧一眼他。 「怎么了?」 澹臺雁眨眨眼,抿着唇露出一个笑,在烛光下显得格外乖巧。褚霖被晃了下神,听见她道:「陛下也忙碌一天了,若是累了,不如就先休息吧。」 现下气氛太好,褚霖难得有些留恋:「不忙,朕不累,多谢阿雁。」 澹臺雁却像就等着他这句话,笑意立刻变得更加真挚,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狡黠。 「陛下要是不累,不如就一起看吧。」澹臺雁立刻从箱子里又拿出两大本帐簿,递到他身前。 她语气里带点自己都没发现的撒娇,褚霖既惊讶又好笑,心尖上还有点发软。 「好。」 褚霖既答应了,澹臺雁立刻收回笑容,继续埋头书卷,很是翻脸无情。褚霖只能好脾气的笑笑,他对上她,总是没办法。 可转开眼看见那手掌宽的帐簿,当朝皇帝深吸口气,居然生出些不安来。 - 澹臺雁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醒来时又是个大白天,褚霖已经去上朝了。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案边,见所有帐簿都被归类好了。清查过的在一边,没查到的放在另一边,边上还有一封奏疏,文辞简洁直白,字迹工整,正是清查过帐目的简要情况,是褚霖写的。 澹臺雁拿起那奏疏,一字一句看过去,褚霖不但总结的好,还在边上用小字註明了想到的解决办法,又细心又周到。 他若是不当皇帝了,就凭这一手字和这奏疏的文采,当个教书先生也不在话下。 两人奋战一夜,效率是挺高,可这么苦熬也不是办法。澹臺雁想了想,先叫宫人进来梳洗更衣,而后问他们有没有会认字的。 十来个宫女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居然只挑的出一个宝绿和宝橙。宝橙的父亲是秀才出身,生了重病死了,她就被亲戚卖进宫,在进宫之前曾跟着父亲认过几个字,也会写。宝绿年纪小些,自幼就在宫里长大,是跟着宝橙才学了些字。 再说到算帐,就没人会了。 都不会算帐,那就只能自己做了。 澹臺雁不由哀嘆,认命地继续翻开册子埋头苦干,幸而身体大约自己也有记忆,这些事情虽然繁难,但她动作倒也不慢。 只是皇家产业着实又多又庞杂,有些出项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澹臺雁一边翻看着,嘴上仍旧停不下来。 「……什么东西都要花钱,供半年香火钱都能花两万两,这太安寺是用金子修的不成?」凤阙宫一整年的开销也不过是这么多,澹臺雁随手拿硃笔圈起来,这就是下半年不再划用度的意思。 太安寺? 孟海什么也不会做,就被澹臺雁安在身边打扇,若有什么项目要查询前例,澹臺雁就使唤她去搬书。孟海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为什么耳熟,正拧着眉头细想呢,又听见澹臺雁「咦」了一声。 孟海低头扫了眼,顿时觉得头皮发紧。 澹臺雁手上的帐簿白纸黑字写着,上半年有一笔三千两的出项,用途是修缮宫城墙面破损。上面说,旧年水渠改道有许多遗留下来的洞口,这次一併修整了。 水渠改道留下来的洞口,不就是澹臺雁上回逃出宫时借的道吗? ? 作者有话说: 褚霖:夜深了,我们…… 澹臺雁(热情挥手):来看帐簿呀~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8章 「孟海。」 「娘娘有什么吩咐?」孟海语气平静,面无表情,如果不是那双瞪得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的眼睛,澹臺雁还真以为她一无所觉了呢。 澹臺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是在打扇吗?」 竹骨扇静静地搁在膝盖上,孟海如梦初醒,赶紧拿起来打风,笑容极为谄媚。 这心虚的模样,也不像个会说谎的。澹臺雁摇摇头:「行了,别扇了,你去将去年和前年的内帑帐拿来给我看。」 第14页 「是。」孟海连忙行礼,爬起来就要走,又被澹臺雁叫住。 「只拿修缮宫墙的记录,其它的不需要。」 孟海一个趔趄,尴尬的回头,却见澹臺雁已经埋首案卷,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了声,而后逃也似地飞奔出去。 有褚霖的帮忙,澹臺雁终于能忙里偷闲,打开那一大箱子话本了。这着实很奇怪,这些过去的故事,应当是她所经歷过的,但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人所描绘的「谭娘子」,好像是另一个人,但又确确实实是澹臺雁。 孟海强烈推荐的话本实属卷帙浩繁,两部书就占了满满一大箱子。澹臺雁从中找出《谭娘子传奇》的第一本,孟海显然非常珍惜这些书,虽然书籍上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但页面都干净整洁,连一丝摺痕都没有。 澹臺雁坐回桌前,翻开话本,扉页上印着一幅画,女子手持红缨枪,身着玄铁铠甲,正将枪尖刺向前方,眼神含着锐光,英姿飒爽。画像右侧一列小字,写明这是北军女帅谭娘子。 翻过画像便是正文:「谭娘子真奇人也自岭南道出创北军……」 她眯着眼睛读完一页,辞藻华丽,謷牙诘屈,大约就是介绍一下谭娘子的生平,其中还夹带笔者对谭娘子的溢美之词,看得澹臺雁一身鸡皮疙瘩。 这也不怎么好啊,写得这样晦涩,孟海怎么读得下来? 澹臺雁撇撇嘴,耐着性子又翻过一页。许是终于开始正题了,笔者风格一转,笔触变得相当克制,尽量客观地叙述谭娘子善于奇袭,多次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歷,但还是忍不住放大谭娘子的功绩,说她又会水战,又会陆战,甚至数次打败强大的突厥敌军,最后将他们赶出大衍,可以说是凭一己之力扭转整个中原局势。 前面还好,到这就说的实在太夸张了。可澹臺雁托着腮,终于生出点兴味,再翻过一页:「……谭娘子虽为巾帼,豪气更省男子,数次血海拼杀,身先士卒,伤疤无数……」 伤疤? 澹臺雁撸起袖子看,修长的胳膊肤若凝脂,打眼一看什么事儿也没有,要细看才能发现那些早已浅淡的印记。这些痕迹她也不是没看见过,但都以为是被衣服或者别的什么压到了,过一会儿就能消失。 殿内没有其他人,澹臺雁无所顾忌地扯开衣襟往里头看,一身肌肤养得像玉似的,可美玉无瑕,她身上却有深深浅浅的疤痕,其中尤为明显的是腰腹处,有一道四、五寸长的深褐色痕迹。 按孟海说的,自韦氏之乱算起,大衍打了四年的仗,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澹臺雁和褚霖就像天降神兵,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最后登上帝后的位置,可以算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突厥人被赶回北漠,韦氏一族都被清算,百姓安居乐业,大衍恢復往日的生息。那四年时光在大衍朝数百年的歷史中,不过是浅浅的一笔,唯有看到这身伤疤,澹臺雁才能窥得那惨烈过去的一点影子。 可死去的人不会再復生,刻下的伤痕就算变得再浅淡,也不能掩盖曾经受伤的事实。 「参见陛下。」 澹臺雁听见动静,匆忙把话本往坐垫下一塞,翻开帐册提起笔,摆出一副勤勤恳恳的架势,然后在褚霖走进来时,作出一副刚刚发现他的模样。 褚霖进门看见她,眨了眨眼:「阿雁……」 和往常不同,澹臺雁沖他笑得分外明媚,叫他陛下,问他累不累,紧接着又道:「这帐簿可真难算啊,臣妾看了一整天,也没有陛下昨日一个时辰看得多。」 褚霖:……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很没办法地去屏风后换过寝衣,坐到澹臺雁对面,就和昨夜一样。 澹臺雁抿着唇笑,眼睛又圆又亮,烛火下显得明艷又动人,可褚霖居然从中看出一丝不怀好意。 褚霖接过澹臺雁早就准备好的一沓帐簿,并不着急打开,摸着封皮道:「得阿雁如此看重,朕当真是……受宠若惊。」 澹臺雁立刻道:「陛下过谦了,您胸有丘壑,心繫天下百姓的福祉,也不忘内廷宫人,这可真是大衍之福。」高帽子给你戴起来,看你还好不好意思拒绝。 褚霖昨夜为了给她看帐簿,不知熬到多晚,天不亮就去上早朝,至夜方归。澹臺雁虽然没说出口,但心里头原先是有些愧疚的,毕竟内廷诸事是皇后的分内事,就算放在旁的人家,也没有夫君半夜帮妻子处理家务事的。 可今天看了那修缮宫墙的帐,澹臺雁终于知道先前逃离宫城之事并没有那么简单。翻阅以往的帐簿,宫城年年都报说要修缮,年年都说要修补以前改水渠的漏洞,年年都三五千两银子批下去,城墙上的洞口年年都补不完。 可是这洞确实难填补,宫人碍于宫规无法时时出宫,只能通过这些洞口传递衣物和消息出去,又通过洞口购买些宫里没有的东西,那么把持这洞口的人,便能藉此一本万利。再说这城墙,日日风吹日晒的,难免有些破损脆弱的地方,时常要修补加固。这费不了什么钱,倒是很费功夫,与此相比,填补水渠道就贵多了。内建司想要捞油水,这洞口就不能完全填实,只要水渠口在一日,他们就能以此为藉口再报出项。 除非这洞口,当真放了什么人进来,或者放了什么人出去,从一条口耳相传的财路,变成可供贼人出入的秘门,威胁到皇帝和皇后的安危,它才能真正被填上。 第15页 澹臺雁冷静下来细想,发觉自己很有可能是被褚霖算计着耍了一场猴戏。既然如此,她还愧疚什么?她简直恨不得把两大箱帐扔到褚霖头上去。 于是,澹臺雁心安理得地编胡话,哄着褚霖继续给她看帐簿。她这点小伎俩褚霖看在眼里,不但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十足俏皮可爱。澹臺雁性格好强,什么事都要做的最好,从不肯轻易向他人求助,想不到现在为了躲懒,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能说出来。 褚霖觉得好笑,却还要逗逗她,嘆气道:「阿雁果然深知朕心。可阿雁不知,这天下的担子背在身上,着实负累,朕实非圣贤,也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陛下何出此言!」澹臺雁假装惊唿,继续给他戴高帽,「陛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干坤,着实是才华斐然,千古难得的明君。不像臣妾,无能者无所求,不过庸碌之辈罢了。」 所谓能者多劳,都被夸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不帮忙吗?澹臺雁卯着劲要骗褚霖给她干活,却见褚霖神色淡下来。 「阿雁并非庸碌之辈,大衍能至今日,亦有卿血汗之功,若非卿……」褚霖说到一半摇摇头,转开话题,「时候不早,阿雁快些看完这本,然后就去睡吧。」 褚霖翻开帐簿,一项一项开始核对起来,那样子不知为何看着有点落寞。澹臺雁看了他许久,也低头看自己手上的那本,两人再没有说话。 - 又要看帐,又要置办赏菊宴,澹臺雁陀螺似的转了几日,终于熬到立秋这天了。 赏菊宴没有开在凤阙宫,而将场地设在观镜湖水榭,价值千金的各色珍异菊花摆满各处,一凑近便是香风阵阵。绿菊、红菊、□□,有的拳头大小,几乎压弯枝头,有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也不独活,非得一团一团地长才好。 观镜湖边种着一大圈桂花树,现在时日尚早,还来不及开花,倒是一件憾事。不过宫中皇后设宴,各家命妇赴宴,赏花观景只是其次,趁机联络感情、探知上意才是正经事。 许松蓝提前递了帖子,说身体不适不便前来,太医去看过,回报只是忧思过度没什么大碍。澹臺雁怀疑她是找藉口不想赴宴,但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许松蓝不能来,澹臺雁便对这宴席没什么兴致。赴宴的妇人们叽叽喳喳,一会儿说这家的公子苦读多年想要为国效力,一会儿说那家的小姐德行出众,年岁正该议亲。澹臺雁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听得更是无聊,所幸身体似乎还记得那些锤鍊出来的技巧,一边走神一边还能附和几句,就也没在面上泄露出什么。 不过很快,一道略微尖刻的声音打破了宴席的平静:「要我说啊,议亲这事就该越早约好,就算儿郎们不急着成家,那也该先塞一两个通房叫晓事了才对。不然这没见过世面的走到街上,被随便什么人给勾了去,闹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丑事,可就真是难以挽回了。」 澹臺雁抬眼看去,说这话的是户部侍郎崔大人家的儿媳妇卢氏,瞧卢氏捧着茶碗指点江山的模样,这话应当是意有所指。果然,她再一转眼,便看见卢氏对面勇毅侯夫人面红耳赤,羞愧得快要钻进地里去。 澹臺雁不由坐直了身,眼中闪着熠熠光彩。 好戏要终于来了! ? 作者有话说: 註:「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干坤」出自《演义》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感谢在2021-10-10 06:23:48~2021-10-11 06:1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95350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要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有那等浮浪帮闲想要攀附也是正常,可也不能教人把性情带坏了。今日是纳破落户进门,明日就该从街上找个褴褛乞丐回家供起来了。」 卢氏穿着身极名贵的暗红香云纱,头上同色的百宝珠花步摇一晃一晃,恨不得要飞出去,勇毅侯夫人品级比她高上许多,也只穿着身蓝色云锦袍。卢氏说得越发兴起,勇毅侯夫人脸色潮红,显然是羞恼极了,也只咬着牙不吭声。 明眼人都知道卢氏是意有所指,但也有不知细谨的偷偷向旁人打听,澹臺雁将她们的话听个七七八八,也就大概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原是同京中的一场闹剧有关。勇毅侯世子雷杰及冠已久,侯爷雷安福精挑细选为他择了一门亲,是太僕寺卿卢茂才的孙女。雷杰相貌堂堂,卢家娘子也是性情和顺,两人年岁相当,门当户对,本应当是极好的婚事。 于是纳彩、问名、纳吉,六礼都走过一半,就差请期成婚了,雷世子却突然带着婚书去叩卢家的门,说要毁亲。 卢家自然闭门不理,又派僕从去赶他走,可雷世子毕竟是御封的侯府世子,又颇有几分武力,卢家僕从哪里敢真同他动真格,就这样让他在卢家门前闹了一天,闹得人尽皆知。勇毅侯当时正在围场练兵,得知此事后,连夜跑死两匹马赶回来把逆子带回家,痛打几顿过后,终于知道雷世子拒婚的缘由。 原来世子早就心有所属,他看上的是皇商钱家的女郎钱三娘。 钱家世代皇商,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京中最大的酒楼和金银铺子都是他家的。但商人贱业,就算钱家富可敌国,在侯府和卢家这样的世家面前,还只能算个「破落户」。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缘分,钱家嫡出的三娘子在佛寺上香时遇险,意外被雷世子所救,还将世子迷得神魂颠倒,非要以正妻之礼相迎。 第16页 勇毅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将世子关在祠堂饿了好几天,可世子就像中了邪一样,就是不肯低头认错。卢小娘子辗转听说此事,当夜就投缳上吊,好不容易救下来,也没了半条命。 事情闹成这样,两家婚事彻底告吹,甚至撕破了脸皮。勇毅侯几次带礼上门想要缓和关系,卢家都是大门紧闭,从前和侯爷关系交好的卢寺卿,上朝时见着勇毅侯就恨不得拔剑杀人。 卢氏是卢娘子的族姐,自家妹妹被欺负成这样,她心里有气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经此一事,卢家简直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连带她在婆家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可被逮着骂的勇毅侯夫人是个续弦,不过双十年华,世子不是他生的,婚娶之事她压根插不上嘴,到头来还得她来挨骂。 勇毅侯夫人面嫩,知道自家人理亏,是以只臊红着一张脸不争辩,而卢氏年过四十,膝下子女都已婚嫁,对着一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小娘子阴阳怪气,倒是有点失仪。 这场面不大体统,眼看勇毅侯夫人眼泪都快出来了,坐在一边的东昌侯夫人劝道:「你也消消气,她年纪这样小,能懂什么?这是娘娘的宴会,你别再闹了。」 东昌侯夫人是京中有名的和善人,澹臺雁从前也曾在她府上作过客,她满头银髮,语气和蔼中带着几分重量,可卢氏并不想领她的情。 「我闹什么,我闹谁了?您可别随便给我扣帽子,不过是说道理罢了。」卢氏冷笑着瞥她一眼,向澹臺雁行礼,「娘娘是最宽仁的,自然明白咱们的不易。」 澹臺雁看戏看得正欢,冷不防被点名还有点懵。 席间有人附和道:「娘娘速来宽仁待下,臣妇们不过闲聊几句,哪里就会怪罪了。再说这卢家娘子说的也不无道理……」 「就是啊,咱们这样的出身,若不仔细顾惜自身,还真要被有心人算计去了。」 「嘘……你们是都忘了,上头那位……」 议论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巧让澹臺雁听个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 勇毅侯世子是士族,钱三娘子是庶人,当年澹臺阔秋也是士族,许松蓝也是庶人。澹臺雁不禁有些好笑,原来做这么一场戏,目的还是在她身上。 她算是明白许松蓝为何不肯赴宴了,但又生出更多疑惑。澹臺雁虽然母族不显贵,但现在已经是当朝皇后,论理来说除了皇帝,在整个大衍就没人能大得过她去。这些人非要在她面前指桑骂槐,究竟是为什么?就不怕触怒她么? 澹臺雁从不觉得许松蓝的出身卑鄙,心里也就没多少怒意,反倒是好奇更多。但现在众人的视线都盯在她身上,她总得给出点反应。 澹臺雁看了眼貌似恭敬,实则倨傲的卢氏,又看了眼她身边的勇毅侯夫人。勇毅侯夫人当然也听到了那些话,被吓得抖若筛糠,脸色惨白,生怕被澹臺雁迁怒。澹臺雁的目光从这些妇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心里头大概有了底。 「诸位所言确实不错,本宫的确宽仁。」澹臺雁神色淡淡,她们既然要给她戴高帽,那她接过来就是了,「卢娘子,你闲聊归闲聊,声音这么大做什么,今日秋色满园,不如专心赏景,何必说那些不相干的事。」 卢氏却道:「回禀娘娘,臣妇所言并非不相干,而是有感而发。宫中花匠手艺甚好,能将菊花养出这样多、这样艷的品种。但须知菊乃花中四君子,清雅淡泊,傲骨嶙峋,即便花瓣凋残,仍有傲霜风骨。譬如咱们世家士族,世代清流人家,就是再落魄,也绝不肯同九流市井同流合污。」 医道亦是九流市井,卢氏就差指着鼻子骂许松蓝不堪与之为伍了。澹臺雁不免沉了脸色,同时心中又生出更多的疑惑:卢氏如此张狂,敢当面冒犯皇后,讽刺皇后出身,究竟有什么目的,又有什么倚仗? 情况不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但被人欺负到脸上了,一味逃避倒像是怕了她们似的。 澹臺雁还在想对策,东昌侯夫人见她脸色不好,又出来和稀泥:「皇后娘娘,卢娘子她说话直了些,并非有意冒犯……」 澹臺雁挥手打断她:「怎么会冒犯?卢娘子性情直爽,心直口快,是个敞亮人。相比起那些暗中拱火,似是而非的话,本宫倒更喜欢卢娘子这样的。」 卢氏原先只针对勇毅侯,东昌侯夫人短短两句话,就引得卢氏连带皇后一起骂了进去,澹臺雁又不傻,哪能看不出这里头的门道。但东昌侯夫人毕竟城府深,听见这话也只和煦地笑笑。 澹臺雁撑着下巴:「都说世家大族门第高贵,底蕴深,尤以五姓七望最为尊贵,连皇家都比不上。」她刻意停顿,饶有兴致地欣赏一下众人各异的表情,而后道,「正如卢娘子所言,家族姓氏如此重要,怎可忘本?便请各位手写郡望姓氏百遍,以示心诚。」 她们自诩世家,门庭高贵,看重体统,看重身份,那澹臺雁就让她们把引以为傲的身份抄百遍。姓氏加上郡望也就那么几个字,抄上百遍也用不了几张纸,这连惩罚也算不上,但在极要面子的贵妇人眼里,简直就和羞辱没有区别。 席中众人纷纷变了脸色,又听澹臺雁特意关照卢氏:「卢娘子娘家出身高,夫家也显贵,正是两家的百年繁荣才熏蒸出这么个妙人。实不相瞒,本宫十分钦羡娘子,也对五姓七望心神嚮往,这样吧,娘子便不必抄姓氏了,只将崔、卢两家的族谱各抄写一份送进宫来。」 第17页 崔、卢都是几百年的世族,族内有名有姓的何止千万,卢娘子一个人,一支笔,从头抄到尾,那是到死了都抄不完。 卢娘子面色发白,正要跪地求饶,却听澹臺雁轻巧的声音道:「听闻五姓女子自幼受家学教导,最是重规矩。本宫身为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娘子不会不愿意吧?」 卢娘子刚要跪下去的膝盖,就这么被托住了。澹臺雁先扯了家族教养,又说皇后命令,若她不从,那就是违抗圣意,还是卢家家学教导不力的结果。两桿大旗砸下来,竟让她连求饶都不敢求饶。 可从前不管她们如何试探,再怎么放肆,皇后都是不会理会的…… 好好的一个赏菊宴,从主到客,个个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澹臺雁待得无聊,也懒得再和这帮人虚以委蛇,便说自己累了先回去歇息,她们想看花的继续看花,看够了就自己回去。临走前还提醒一句,叫她们千万别忘了抄写的功课,还要她们尽快交上来。 澹臺雁说完就走,留下一大群人面面相觑。 - 观镜湖水榭中发生的事情,没到一刻钟,便传遍了京城各大府邸,也传到了紫宸殿。 褚霖听着宫人的描述,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真的?阿雁当真这样说?」 玉内官点点头,打趣道:「娘娘少年心性,也促狭得很。」 褚霖好笑道:「她正以为自己十六岁呢,幼稚得很,什么人也值当她发脾气。」明明是抱怨的话,那语气却像是在炫耀自家珍贵的宝贝,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自从褚霖和澹臺雁疏远,褚霖搬到行宫以后,就再没有这么毫无顾忌地笑过了。玉内官看在眼里,心底悄悄嘆了口气。 皇后失忆之后,性情大变,连皇帝也跟着多了几分活人气。 没过多久,外头宫人来报,说户部侍郎崔演进宫求见。 褚霖抚掌笑道:「看看,这是家里小辈受欺负,来找朕抱怨来了。」他摇摇头,「找朕有什么用,这天底下,有谁能管得住阿雁?」 ? 作者有话说: 澹臺雁:本宫脾气真的很好。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10章 崔演一进紫宸殿便掀起衣摆,颤颤巍巍地跪下:「儿妇卢氏御前失仪,臣教子不严,求陛下恕罪!」 「崔公为何行此大礼,您是大衍肱骨之臣,应当顾惜自身,朕还要指望您时时看顾呢。」褚霖从御桌后转出来,亲手扶起崔演,将人扶到一边坐下,又唤玉内官供茶。 崔演早年在兵祸时伤了腿脚,如今年纪大了,更是轻易不能用膝盖,他虽还挂着户部侍郎的名头,实际早已病休在家,事务也一概交给各司郎官去做。他为请罪而来,却不料皇帝还记得这点小事,不禁心内触动。 原来的户部尚书被韦氏拖累落罪,到现在还没有人补缺,右侍郎又是个庸碌性子,是以崔演虽为四品侍郎,实际上已经是户部的一把手,且他确有些才干,又出身清河崔氏,便比其它臣子更有几分尊荣,能半夜递金鱼袋要求面圣。 崔演老了,妻子也在几年前病逝,也该是时候让小辈们扛事儿了,儿子跟着圣驾迁往行宫,儿媳妇代替崔老夫人处理宴请等一应事务。崔演原以为能就此安稳做个富家翁,却不想儿媳年纪太轻,听了旁人几句挑唆,竟在皇后宴席上闹出这等事。 卢氏哭着把宴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皇后的处置不公,往常也不是没有人在皇后面前说些不得体的话,可皇后从前都是不理会的。崔演差点没被她气个仰倒,旁人轻狂那是旁人的事,卢氏身为崔家未来的宗妇,她行为不检,那就是全族的祸事。 崔演当即下令把卢氏关在祠堂闭门思过,而后立刻换上官服乘车进宫见皇帝。 卢氏虽然行为不当,但皇后确实把她单独挑出来惩罚了,这叫杀一儆百。崔演担忧的是,这「一」是卢氏,那这「百」,究竟是宴上的其他妇人,还是崔家。 玉内官亲自捧茶奉给崔演,崔演连道不敢,又向皇帝请罪。 褚霖疑惑道:「崔公所指究竟是何事?不妨详细说来。」 「回禀陛下,儿妇今日赴娘娘宴席,言语之间恐怕啰嗦几句,使得娘娘不快,都是臣教子无方。还求陛下看在老臣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上,饶恕小辈,降罪于老臣吧。」 褚霖道:「朕只听说宴席上发生些不快,不知详情,原来是崔公家里的小辈。宴席上究竟发生什么事,竟让崔公这样紧张。」 崔演连忙起身作揖道:「儿妇卢氏年轻,宴上见着宫里菊花养得好,一时心喜便夸了两句菊花孤傲,不肯低头,也不知是不是犯了娘娘忌讳,竟然触怒了娘娘。都是老臣教导不严,求陛下恕罪。」 菊花孤高,正如皇后一身傲骨不肯低头。而如今皇帝从行宫回来这些日子,日日都宿在凤阙宫,有传言说是皇后终于肯让步,终于肯好好的当个后宫妇人。 可如今仅仅是宴席上的一句「孤高」就能让皇后变了脸色,那在皇帝眼中看来,这份「让步」又能有几分真呢? 果然,皇帝听过此话便垂下眼,若有所思。 「只是闲聊几句,卢氏只是心喜名花,想来皇后应当没有怪罪的意思。」 只要皇帝这边盖章说不怪罪,就算皇后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再落罪卢氏。崔演刚松了口气,又听褚霖补充道:「崔公放心,皇后一向宽仁,卢氏无意冒犯,只要找个机会好好说明,皇后也就不会再怪罪了。」 第18页 「陛下,这……」 崔演的心又高高提起来,皇帝这话分明是说,皇后的事情,连他也不能从中干涉,罚不罚卢氏,终究还是要看皇后的意思。 崔演心思急转,飞快地思量着对策和后果,但事关皇后,皇帝像是不想多谈,转而同他商议起中秋宴的事,崔演也只好作罢。 就和去年一样,今年的中秋宴,皇帝依旧要办在行宫,和秋猎祭典一併办了。 先前皇帝因与皇后不和被迫迁往行宫,连带着文武百官也都迁去九成山立了个小朝廷。如今皇帝回京,大家都以为行宫那边的人手能慢慢撤回来,谁知皇帝在京城留不住似的,月余又要离京。 皇帝是天子,是天下的主人,竟被一个区区女人逼得连京城都待不下去。 究竟是年轻,算算年纪,比自己孙子大不了几岁。崔演同他谈几句公事,忍不住道:「陛下,中秋节宴,各国使臣都要赴宴,行宫毕竟简陋偏僻,唯有京中太极宫的辉煌,方能彰显我大衍气度。」 「崔公所言,朕亦有考量。」褚霖嘆了口气,「只是……」 他没再说下去,但崔演仿佛从那沉默中知晓了皇帝的为难之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夫妻,也免不了同床异梦。 崔演不再多说,向皇帝告退,出宫后对族人和至交都是一番交代不提。 - 褚霖回到凤阙宫时,澹臺雁依旧像前几日一样,正在灯下批阅帐册,时而蹙眉,时而抿唇一笑,也不知究竟从那堆枯燥的记录中看到什么。 这么些天,两人合力已经将帐簿看得七七八八,大概再过两日就能全部清完。褚霖同往常一样,去净室换过寝衣,在澹臺雁对面坐下,澹臺雁余光看到他的身影,立刻坐直,乌熘熘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褚霖不明所以:「阿雁为何这样看着朕?」 「没什么,就是……」澹臺雁低下头继续看帐簿,良久,还是说道,「今日宴席上,我是不是做错了?」 宴上她发落了卢氏之后,孟海特别兴奋,不住地夸她有威势。澹臺雁发觉不对,揪着孟海细问,原来以前每次宴席都有人在她面前说些怪话,可那时澹臺雁只假装没听见,面上依旧对所有人都十分和煦。 孟海也曾表示过不解,那时澹臺雁的回答是:「蛇打七寸,若不能一击而中,争这些口舌功夫也是无用。」 孟海说:「属下不明白什么七寸不七寸,只知道娘娘听了那些话从不往心里去,可当下还是会有点难过,不是为娘娘自己,而是为国公夫人。属下只知道,既然自己难过,那就别放过让自己难过之人,宁愿大家一起不爽快,也别让自己吃亏。」 孟海高兴,澹臺雁原先也是高兴的,可听完之后只觉得被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褚霖从一开始就反覆强调,叫她千万不要泄露自己失忆一事,连许松蓝也不让告诉。澹臺雁最初不解,后来也慢慢明白是为了什么,可十年后的她着实变化太大,澹臺雁感觉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在向外泄露这个秘密。 褚霖笑道:「阿雁多虑了。卢氏分明有意冒犯,你是皇后,冒犯你便等于冒犯朕,是如何怪罪也不为过的。且阿雁对她也只是小惩大诫,这有什么错?」 澹臺雁便安了心,提笔继续看帐簿,倒是褚霖因提起卢氏,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在紫宸殿里和崔演虚以委蛇,噁心得有点作呕。 崔演占着户部侍郎的位置,领着朝廷的俸禄,手握大权却不做实事。他拖着病躯尸位素餐,就是想拖到儿子来继承户部这块肥肉。可怜崔演儿子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又肯下苦功,有这么个亲爹,褚霖就是想用他也要先掂量三分。 崔演,卢氏,这些人敢这样肆意妄为,追根究底还是因为身后有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这两大世族,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世家给了他们光明正大僭越的底气。 如崔演一般备位充数的人只怕不少,发落一个崔演,就会有千千万万个与之相连的官员、公侯出来为他说话,这些人或许因为姻亲,或许因为血缘联络在一起,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网得褚霖透不过气。 想得深了不免烦闷,褚霖伸手按了按眉心,澹臺雁发现他的动作,抬眼问道:「陛下是累了么?」 「朕……」褚霖看着澹臺雁,心底突然冒出个念头。 ? 作者有话说: 褚霖和崔演互演,终究是大衍影帝更胜一筹。 下一个被演的就是阿雁。 澹臺雁:害怕.jpg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对我真的很重要拜託了!!! 第11章 「中秋将至,节宴和秋狝的许多议程还未商定,前朝那帮臣子吵得不可开交……」褚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忽而问道,「阿雁的帐簿还剩多少,能赶得上处暑吗?」 他突然转移话题,澹臺雁还有些愣,她扫了一眼,箱子底下还剩下五六本,便道:「没剩多少了,应该能提前看完。」 「那就好,至少有一件事是合心意的。」褚霖揉了揉太阳穴,澹臺雁目光随着看去,自然看见了他眼下那层淡淡的青影。 这些天褚霖每夜都会帮澹臺雁看帐,经常看得比澹臺雁还晚,等澹臺雁清早醒来时又见不着他人影。听宫人说,褚霖是天不亮就起身去早朝了。 第19页 日熬夜也熬,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禁不住这么空耗,可褚霖就像是有无穷的精力,从没喊过累,更没拒绝过澹臺雁。 这还是他第一回 在澹臺雁面前显露疲态。 澹臺雁犹犹豫豫,终究还是心底残存的一点良心占了上风:「陛下,前朝的事情很麻烦么?要不然……」 她本意是想说,褚霖太累了就先去休息,剩下的活不多,她一个人也能看完。褚霖却直愣愣看过来,脸上写满惊讶。 澹臺雁立刻道:「要是我不该问,陛下就别说了。」 「不,朕的事情,阿雁没什么不能知道的,阿雁肯问,朕很高兴。」褚霖深深看着她,眉眼弯弯,确实是高兴的模样。 皇帝什么都好,长得好,帐本看得快,奏疏写得也极好。可就是一点,总说些怪话,像是要时刻提醒澹臺雁,两人是名正言顺,相濡以沫十年的夫妻。 澹臺雁简直不想理他。 褚霖沉吟片刻,缓缓同她解释道,按照惯例,中秋佳节,朝廷会在太极宫宴会群臣以及各国来使。眼下臣子们大部分都在九成山,突厥使臣也是往那儿去的,左右今年中秋和秋狝祭祀的日子相近,就有人上奏,建议在行宫将节宴和祭礼一併办了,这也符合褚霖的想法。 「……这样一来便不必两头奔波,不但方便,还能省却许多靡费,但朝臣们不大愿意。」褚霖捏了捏眉心,「九成山的朝臣,大多都像你父亲一样,人和事搬去九成山,府邸仍在京城,带着家眷一同迁去的只有一小部分。中秋节宴本要恩赏众卿,如今却令得臣子和家人远远相隔,连月圆之时也不能团聚,如此就有人心生怨怼……」 这些都是前朝的事务,澹臺雁久久没说话。褚霖笑道:「是朕不好,不该说这些惹阿雁心烦。」 他果然不再说了,低头翻开帐簿,提笔审阅,眸光沉静,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可澹臺雁总觉得那身影若有似无地透出些失落和寂寥。 夜晚静谧,殿内无人说话,只偶尔听见灯花爆开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褚霖默默数着,还没等到第四声,澹臺雁开口了。 「听陛下所说,是想将各大臣的官眷请去九成山赴宴?可行宫地方偏狭,如何能容纳这么多人?」 「行宫那头早在扩建,且许多官员也已在九成山建起别苑,安置这些内眷倒是不难。」褚霖想了想,回答她,「最困难的还是官眷们固守旧地不肯迁移,要解决这个,最好还是有位身份贵重,德高望重的女眷牵头,劝服她们前往九成山。」 澹臺雁心道不好,只听褚霖悠悠然道:「当然,若是阿雁肯开这个口……」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 什么疲倦失落都是假象,这人分明就是早有算计,一门心思想要骗她出头! 事情才刚过去没多久,澹臺雁还记着他引诱自己半夜爬狗洞、耍了场猴戏的事呢!虽然这计谋漏洞百出,若非她急着回国公府,也不会如此轻易上当,堂堂皇后半夜钻洞出宫,真是…… 说来官眷毕竟是妇人,皇帝就算是天子,也管不到人家内宅里头去,反倒是澹臺雁身为皇后,是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又刚立了威信,由她出面确实是合乎情理。 既然要当好这个皇后,光窝在屋子里看看帐本自然是不够的,联络官眷,传递消息,都是她的责任,还有厚待宗亲,延绵子嗣…… 澹臺雁登时一凛,飞快摇头,这个绝对不行! 褚霖轻嘆一声,仍旧笑着说:「当然阿雁若是不愿意,朕就再想别的办法,花上几年的水磨功夫,总能令大家都满意。」只是那笑容,难免有点苦涩。 他仍旧温声细语,面上虽还残存着失落,但很快就恢復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所以并不惊讶,很快就接受了。甚至还提起茶壶,问澹臺雁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澹臺雁:…… 「行行行,我去说。」澹臺雁最受不了他这模样,看着挺委曲求全,其实想办的事都能办成。澹臺雁气闷不已,「但我只答应试试,能不能成,我也不知道。」 「阿雁肯帮忙,朕已经很高兴了。」褚霖这时候倒笑得真心实意,「只要有人肯开这个头,余下的那些就算现在不去,迟早也会看着风向转变心意。」 是是是,陛下最聪明,把所有人都算定了。澹臺雁心中腹诽,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沖褚霖道:「既然臣妾帮了陛下一个忙,那能请陛下也帮臣妾一个忙么?」 褚霖眨了眨眼,没答话。 澹臺雁自顾自道:「臣妾睡相差,陛下日夜辛苦,心繫天下万民,若再因臣妾的缘故休息不好,那臣妾岂不是天下的罪人?」她面上满是期盼,眼睛亮晶晶的,「不如在凤阙宫中放置一张小榻,如此陛下和臣妾也可各自相安,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这事澹臺雁已经考虑很久了,现在有帐簿做掩护,她还能拖着不到床上去,可帐簿箱子已经见底,等清完帐后,她就再没有理由拖着不和褚霖同床。还是在房里多放张小榻,澹臺雁宁愿睡得地方狭小些,也总好过夜夜提心弔胆。 褚霖显然没料到她能有这一招,抿着唇,手指有节律地轻敲桌案,说起另一件事:「秋狝祭典时要行骑射礼,阿雁可还记得如何骑射?」 骑射?澹臺雁懵懂地摇摇头,她前十六年都待在国公府,或许有时想法出格些,但总归还是个大家闺秀,并不太懂这些事情。 第20页 「再过两日便是休沐,阿雁同朕一起去猎场练练手。」褚霖道,「阿雁从前是会骑射的,应当很快就能想起来。」 澹臺雁胡乱点点头:「那置放小榻的事……」 褚霖淡淡道:「现在天色太晚,再让宫人们进来布置,未免劳师动众,也会引人议论,不如明日再说吧。」 他明显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但他没有拒绝,澹臺雁只当他就是答应了。 事情都讨论清楚,两人继续埋头帐簿,澹臺雁一边看帐一边默默盘算,仍旧和之前一样,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澹臺雁依旧是在床上醒来,褚霖依旧早早就上朝去了,并没有见着人影。 想也知道,褚霖肯定是在躲着她,白日里两人见不着面,无法商议,晚上又太晚了,「劳师动众」,无法放置小榻。如此明日復明日,一日拖一日,迟早有一天,澹臺雁会安于现状,不再提分床的事。 他想得美! 澹臺雁冷哼一声,大手一挥:「孟海,你去找人搬张床来,就放在……这儿。」她还在梳妆,指了指妆檯后面,又捂住头髮「嘶」了一声。 经过这些日子,宝绿早已不像最开始那样一惊一乍,扶着澹臺雁的脑袋扳回来:「娘娘坐正些,髮髻要歪了。」 脑袋在人家手上,澹臺雁只好乖乖坐好。孟海显然很慌乱,挠了挠后脑勺,又搓搓眉毛。 「娘娘,这事要不要和陛下商议……」 「这是我的宫殿还是他的宫殿?你是我的随侍还是他的随侍?」澹臺雁瞪了她一眼,「听我的,搬!」 「这……这凤阙宫是中宫殿宇,但整座皇宫都是陛下的皇宫。」孟海看见澹臺雁开始撸袖子,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属下不是不能搬,但要是陛下不愿意,这床今日搬进来,晚上还得搬出去,何必呢?」 孟海说的倒也在理,澹臺雁揪着头髮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斩后奏。 「不要紧,陛下昨晚已经同意了。」澹臺雁托着腮,喃喃道,「应该……算同意了。」 于是等褚霖夜间回到凤阙宫,见到的就是一张陌生的新床,还有一个睡得人事不省的澹臺雁。 ? 作者有话说: 褚霖:……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感谢在2021-10-13 05:53:04~2021-10-14 17:5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ru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褚霖几乎要被澹臺雁气笑了。 他想不明白,澹臺雁究竟是怂还是胆子特别大,房里多了一张床又如何?她睡得这样熟,褚霖就算真做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澹臺雁不大会藏事,心里想的什么都写在脸上,褚霖知道,她还是在躲着他。这些天为着帐簿的事情,澹臺雁尚且肯同他虚以委蛇一二,可一谈到同床的事情,她立刻顾左右而言他,硬忍着瞌睡苦熬,只恨不能退避三舍。 可是褚霖不愿意退让。上一次他让了,结果就是夫妻离心,别宫而住,澹臺雁能不见他就不见,好不容易见着了,说不了两句话就要翻脸。现在是上天给他的第二次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虽已到立秋,晚夏的燥热还盘桓不去,澹臺雁睡得沉,被子缠在腰间也不管,手脚都露在外头。可毕竟已经入秋了,若放任她这样睡一夜,肯定要着凉。 从前倒是没发现她这么贪凉,褚霖心里想着,伸手给她拉好被子,把整个人都给裹起来。澹臺雁似有所觉,呢喃着动了动,褚霖连忙握住她的手臂。 澹臺雁身形纤细,手臂尚不足他一握,肌肤莹润光洁,褚霖心神微动,没松开,拇指指腹按在上面,极缓慢地蹭了一下。 许是被裹得不舒服了,睡梦中的人蹙起长眉,乌黑的长髮铺洒在金线枕上,衬得脸庞更加莹白,密而长的睫毛下留着淡淡阴影,柔软的脸颊鼓起,唇色红润含着水泽,微微翕张,像是无声的邀请。 褚霖眸色转深,连带着喉结上下动了动,澹臺雁却不耐烦了,一个翻身,滑腻的手臂从他手中熘走。 澹臺雁躲开温热的手掌,很快又陷入香甜的梦境。褚霖站在原地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良久,他嘆了口气,转身去净室。 - 屋里多了一张床,澹臺雁一直紧绷着的心神顿时松懈许多,也便不再挑灯看帐,早早就睡了。 一夜过去,神清气爽,澹臺雁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 新搬来的床据说是旧年做的,一直收在库房没人用过,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澹臺雁感觉鼻尖都是浅淡的檀香味。 这味道安神又宁心,澹臺雁觉得有点熟悉,但她没有多想,皱皱鼻子又嗅了嗅,起身继续看帐。 剩下的帐册不多,澹臺雁列了个时间,打算分成几天看完。她早晨按照计划清完帐,翘着脚趴在案边继续看话本。 这些天她忙里偷闲,断断续续地看完了《谭娘子传奇》的第一本,这书写得很奇怪,说它不好吧,又将澹臺雁建立玄武军一事写得绘声绘色,各种细节极为详尽,各种人物跃然纸上,就像笔者亲眼目睹、亲身经歷过似的。可说它好吧,澹臺雁又真是说不出口。 第21页 除了笔者时不时压抑不住对澹臺雁的钦慕之情,动辄花费一两整页笔墨对谭娘子极尽赞美以外,不知是因传闻有误所致,还是笔者为卖书特地所写,书中硬是添加了许多缠绵悱恻的俗情故事。第一本结束,谭娘子除了建立北军之外,不但和幼时一见难忘的南境世子相认订婚,还和战场上一见钟情的突厥王子半夜相会。 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情节澹臺雁都是直接略过去的。 第二本开篇是《谭娘子奇谋资军粮》一章,写得是谭娘子刚出岭南道,借道江南北上的一桩事。 北军初立,从女帅到将官没几个有经验的,才刚打完一场硬仗,却发现粮草不够用了。江南道是文王封地,中原动盪混乱,文王亦有问鼎之心,江南道百姓对文王忠心耿耿,即便大部分驻军被文王带走、江南在水贼和突厥威逼下几近沦陷也不曾背叛。 北军抗击外敌,守住江南道,因粮草不济向江南百姓征粮,允诺以正常市价收粮,却一粒米也收不上来。谭娘子派人打探,原来是江南百姓害怕她与文王为敌,故而不肯相帮。 眼见粮草见底,谭娘子生出急智,令人在当地散布突厥再起攻势,北军难以匹敌准备撤走的消息。文王忙着在中原争抢地盘,根本不可能回援,江南道顿时人心惶惶。在此时,谭娘子又派人假扮商人,以七成市价收购粮食,有屯粮的百姓正急着卖出存粮换成金银逃命,竟然争相以更低价格卖出。如此,北军粮草之患已解。 当然,在这一章中,笔者还着意添加了些文王曾意图对谭娘子强取豪夺,谭娘子宁死不屈,两人结下旧怨的「细节」,看得澹臺雁直皱眉头。 章末笔者评议道:谭娘子既有谋略,不拘小节,实乃成大事者也。无怪乎其以一巾帼之身,竟能驱逐突厥,平定大衍内乱。 其下又有硃笔批註,看那狗爬字应当是孟海写的:其时情急也,娘子当机立断,方有北军一线生机。 澹臺雁嘆了口气,纠结地皱起小脸。 若书中所写属实,那么谭娘子看起来,真的好像个奸角。 虽然笔者称赞她的做法,孟海也说,当时情况实在危急,若非如此,恐怕玄武军不得存续。但是以谣言惑众,压低粮价,更使百姓流离失所,也是她的作为。 澹臺雁摸了摸手腕上繫着的兵符,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等到大事既成,不拘小节之人,往往正是因为小节而死。 澹臺雁为自己的未来短暂地发了一会儿愁,很快又振作精神,因为她已经想到该怎么解决官眷外迁的事了。 她合上书,朝外喊道:「孟海!」 「娘娘有什么吩咐?」孟海原在窗下蹲着,听到喊声站起来,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澹臺雁思忖着开口:「你给我的这些话本,是从哪儿来的?」 「娘娘,是这话本有什么不对吗?」孟海一下紧张起来,「可属下都一本本看过,没有什么不敬之处啊。」 没有不敬之处?澹臺雁轻嗤,知道她有心隐瞒话本背后之人,也不深究,只道:「你既然有办法拿到这话本,想来也能联络到经营这些闲书的地方。我问你,若我给你一则故事,你可有办法将其散播出去?」 孟海支支吾吾半晌,扭捏着点点头。 「那就行。」澹臺雁挽起袖子,「把纸笔拿来。」 宝绿将笔墨纸砚摆好,澹臺雁提笔舔墨,凝神细想几息,将想写的东西在脑子里过了几遍,下笔时便才思泉涌,如有神助。 孟海站在窗外,看见澹臺雁嵴背微弯,专心书写的身影,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些怀念—— 「娘子,王爷的军旗是只威风凛凛的神鸟,赤色的羽毛还带着火。」孟海捻起纸片对着光细细打量,「咱们旗帜就算没有王爷的威风,也不该是只小乌龟啊。」 澹臺雁身着玄色轻甲,额上繫着红色抹额,精神又利落,神采飞扬。她一把抢过那张纸,展平在桌案上,纸上墨迹未干,上头画着一只怪兽,有着蛇的首尾和龟的鳞甲。 「什么小乌龟,这是玄武。」澹臺雁敲敲孟海的脑袋,「水神玄武,主风雨,镇北方。王爷有他的朱雀军,咱们的旗号,就叫——」 玄武。 立军之初,众人都以为这只是权宜之计,却不想最后玄武军能壮大到那样的地步,立下不世之功。也没人能料到,曾经声势浩大,所向披靡的玄武军,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孟海垂下眼,看见纸上写着的内容,嘴角一抽,方才的伤感立刻消失无影。 澹臺雁大笔一挥,描绘出一个简单的故事。 说在某地某国有位明君,他文成武功,极善治国,却娶了一位极其恶毒的王后。明君在遇险时被一位美人所救,两人暗生情愫,直至珠胎暗结。为了保护美人不被王后所害,明君将美人藏在另一处行宫,日日相守,而恶毒的王后只能待在空荡荡的皇宫里日日咒骂。 明君威仪不凡,暗指褚霖;王后青面獠牙,当然是澹臺雁的化身;至于那位娇滴滴的美人,则有一个令人眼熟又有点独特的姓氏。 美人姓玉,孟海不得不怀疑,此人的原型是玉内官。 ? 作者有话说: 褚霖:拉拉小手~ 朱雀玄武,官配cp就是连军队都要情侣名。 第22页 註: 玄武,水神之名。出自《后汉书王梁传》 北方七神之宿,实始于斗,镇北方,主风雨。出自《重修纬书集成》卷六《河图》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请求一些香香的评论!!! 感谢在2021-10-14 17:56:38~2021-10-15 09:2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ru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提笔写就之后,澹臺雁上下阅览一番,自觉十分满意。 宝绿将纸揭下来放在一边,澹臺雁想了想,又写下一则故事:说九成山中灵气蕴涵,有精怪化形成人,妖美异常,可男可女。恰有世家子结伴上山打猎,为精怪声色所迷,要么抛家舍业隐居山林,要么带着精怪归家,闹得家宅不宁。这里所套用的,正是勇毅侯世子的事迹。 经过《谭娘子传奇》话本的薰陶,澹臺雁对于胡编乱造一事已经深有体会,写这两则故事可谓信手拈来。 等墨迹干透,澹臺雁把孟海叫进来:「我要这些东西传得人尽皆知,尤其是要传到各家官员的内宅,能做到么?」 孟海叠起那几张纸放在胸甲内:「娘娘能允多少时间,三日之内行么?」 这比澹臺雁预料的时间要短上许多,左右她没做过这种事,也不知道三日究竟是长是短。 「行。」澹臺雁点点头,「另外,你再去帮我办一件事。立秋赏菊宴办得不好,观镜湖畔的桂花也要开了,你让内府司准备准备,」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十日之后在观镜湖水榭设宴,名单就按照上回赏菊宴的来。」 孟海应了声是,澹臺雁又问道:「上回叫抄姓望的抄了么?」 「有的抄了,有的没抄。」孟海在案上翻出一沓纸,「当日赴宴者一共三十二人,交上来的只有二十来份。」 澹臺雁随手翻了翻,拿着孟海整理出的名录细看。孟海虽然字写得不好,但做事还算妥帖,谁写了,谁没写,写得多还是少,全都记录在上。 卢氏自然是不肯抄写族谱,她写了份厚厚的陈情书,声泪俱下,字字恳切,请求皇后放她一马。勇毅侯夫人倒是第一个交了,用的还是洒金纸,看墨色也是上好的徽墨。 东昌侯夫人没抄,这也在意料之中,她毕竟年高,见过的世面也多,并不会被澹臺雁吓住。另外没交的几位,也大多和她一样,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出身,并不惧怕这一朝一代的皇后。 孟海领命出门,澹臺雁又看了几遍名录,把上面的姓名同人脸一一对应上,对十日后的宴席更多了一层把握。 散布谣言,观镜湖设宴,清理帐簿,还有看话本。澹臺雁把一切都筹划完备,料想应当没什么意外,就只等着按部就班地一样样去做。 是以等到两日后的清晨,澹臺雁被褚霖从床上拔起来时,整个人都是蒙的。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天还没亮,风倒是挺大。澹臺雁打了个呵欠:「陛下没去上朝?」 褚霖笑道:「阿雁忘了?上次咱们说好的,今日要去练骑射。」 他今日没穿上朝的冕毓,也没穿惯常的玄色常服,而是一身利落的褐色胡服,他身姿昳丽,肩宽腰窄,身段极为漂亮,不但没有被这大翻领遮掩住身形,反倒被衬得极为挺拔俊逸,神采奕奕。 衣服换了,人也仿佛活泼几分,桃花眼里含着潋滟笑意,今日的褚霖,同往常那个沉稳儒雅的帝王大不相同,倒像个不识烦恼的风流少年郎。 澹臺雁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来还有这回事。褚霖见她彻底清醒了,没再催促,先一步踏出殿门,说在外门等她。 若论本心,澹臺雁实在很想倒头睡回去,她嘆了口气,磨蹭一会儿,终于还是起身。 也不知褚霖究竟是个什么构造,日日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还能不见一丝睏倦。 既然要去习练骑射,宝绿自然也给她准备了一身轻便的胡服。时下骑马游乐之风盛行,连贵族士女也不能免俗,毕竟连皇后都能带兵打仗了,贵族女子着男装,穿胡服,打马游街,也就不再是那么出格的事情。 这件朱红色的胡服打眼一看,和褚霖穿的样式差不多,但腰身收得更紧,更能显出女子的玲珑身段。衣摆上绣着带着米粒大小的各色宝石、砗磲珍珠,领口边缘还镶了一层金线,可以说是极尽巧思了。 宝绿半扶着澹臺雁穿好衣裳,迅速给她绾好髮髻,也不需什么饰物,只同样用朱红色的髮带绑紧,然后将一脸迷濛的澹臺雁送出宫门。 折腾完这一番,天色终于变成朦胧的淡蓝。澹臺雁捂着嘴压抑困意,跟着孟海走出外门,一乘六驾的马车正等在路中央。 澹臺雁没有多想,拉着孟海坐上马车,倚着她的肩膀打瞌睡。没过一会儿,褚霖也上来了,正巧见着澹臺雁挂在孟海身上的一幕。 褚霖看了眼澹臺雁,又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孟海。 孟海顿时寒毛直立:「参、参见陛下……」 孟海肩膀被困着,要起身就得推开澹臺雁,可不起身行礼又不对,一时面色尴尬,要站不站。 这番动静闹得澹臺雁脑袋滚了滚,她半眯着眼瞧了圈,马车倒是不窄,就算再多六、七个人也坐的下。但孟海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第23页 「娘娘,容属下先行告退。」孟海默默使力,想把手臂抽出来,澹臺雁察觉她的意图,连忙又抱紧了。 「告什么退?不许走。」孟海要是走了,澹臺雁岂不是要和褚霖单独待在车里? 这么一看,马车相对于凤阙宫,确实是太逼仄了。 澹臺雁拖着孟海的手臂不放,继续把脑袋靠上去:「你别动,我要睡觉。」说完就闭上眼假寐,只是按住孟海的手力道极大,没有一点要睡的意思。 褚霖没说什么,只又看孟海一眼。孟海如坐针毡,不敢看向皇帝,低声向澹臺雁请求下车,可澹臺雁充耳不闻。 马车辘辘走着,没去宫城北巷的校场,而是往光化门外的梨园毬场走去。这路途不近不远,差不多半个时辰。孟海一路顶着褚霖的视线,被澹臺雁抱着的胳膊像被烙铁反覆煎熬,眼看着到了地方,还没等马车停稳,她就飞也似地抽出手臂跳下车。 澹臺雁也走下马车,看到眼前的场景,唿吸不由为之一畅。 天色完全亮了,澹臺雁身前是一处广阔的草场,草叶碧色中混杂着枯黄,极远处是一大片繁茂的桃李垂柳,一阵风过,毛茸茸的树冠不断晃动。旌旗猎猎作响,澹臺雁回身看去,城墙上旗帜黑底红纹,赤色神鸟振翅高鸣,参差彩羽间烈焰向四周飞散。 周围站了两圈龙武卫,日光照在他们的银甲上,亮得晃眼。 澹臺雁眯着眼睛遮了遮,褚霖挥手让不相干的都退下,只留几个内侍跟随在旁边。 「今日风有些大,阿雁冷不冷?」褚霖展开大氅披在她身上,澹臺雁看向他,视线不自觉被那金红耳坠所吸引。 「是有些冷。」澹臺雁系上系带,见褚霖也是一身单衣,「陛下不冷么?」 褚霖摇摇头,伸手将她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现在或许会冷些,等活动开了,阿雁再把外披除下来。」 这动作亲昵自然,仿佛曾发生过上百次,就连澹臺雁都一时没反应过来。温热的指腹擦过脸颊,划至耳畔,再到耳后,带来的阵阵酥痒难以消失,澹臺雁不自在地别过头。 招箭班放置好草靶就站到边上,褚霖拿过玉内官一直捧着的弓,递给澹臺雁:「这是你从前用过那张弓,重新上过弦,不知阿雁现在还能不能拉开。」 澹臺雁伸手接过,这张弓有些发沉,握在手里直往下坠,通体乌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材质。 话本上说,谭娘子武力过人,矢无虚发,百发百中,褚霖也说她是会射箭的。 澹臺雁从前在澹臺阔秋的书房里也见过一张弓,摆在那里不知多久,除了扫除的下人,好像也没谁会去动。澹臺雁随手扯了扯弓弦,指节有些泛红。 褚霖说要教她射箭:「阿雁要侧身而立,左肩正对箭靶。」澹臺雁依言站好,没发觉这样身形一变换,原先站在身侧的褚霖就成了站在她身后。 「左手持弓平举,右手搭弦。」 澹臺雁连忙将弓换到左手上,举起来,褚霖上前一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身下。 「不是这样,阿雁。」他左手包住澹臺雁的,右手握住弓身,调整一下位置,「你握得太高了。」 温暖而清淡的檀香气息一触就离,褚霖规规矩矩地站回半步之外,澹臺雁握着弓,怔愣一瞬,而后脖颈到脸颊迅速变得一片嫣红。 他刚刚是不是……是不是偷偷抱她了! ? 作者有话说: 褚霖:你以为我输了,其实我没有。 套路多着呢。 打滚求评论,想要香香的评论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感谢在2021-10-15 09:27:04~2021-10-16 06: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大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澹臺雁僵在当场,不知该不该放下胳膊。 褚霖拿过一支箭递给她,见她眼神涣散,呆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伸手在她眼前摇了摇:「阿雁,怎么了?」 怎么了? 澹臺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看向褚霖,对方脸上的表情和一刻之前没有任何差异,仿佛刚才的举动真是为了教她如何握弓。可结合起他从前的作为,澹臺雁又觉得自己没有多想。 澹臺雁的动作就带了点躲避。但随后褚霖再没出格的举动,好像真是个好为人师的正人君子。他始终与澹臺雁相隔一步,就连发现澹臺雁手指被弓弦磨得通红、将自己手上的扳指递给她时,也只是一递一收,连指尖都没碰上。 褚霖示意她看准远处箭靶:「『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阿雁不要着急,先站稳,对准靶心,中不中是次要的,首先不要伤着自己。所谓『射以观德』,一定要有耐心,不能急躁……」 澹臺雁心头乱糟糟的,听见他这么絮叨更是烦躁。她不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可也找不着机会朝褚霖发作。两人的关系就像一碗藕羹——澹臺雁最讨厌这东西,腻唿唿,黏煳煳,舀起一勺还连着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褚霖还在念叨:「……怒气开弓,息气放箭,这样就……」 澹臺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把他的声音排除在外。她左手握着弓,右手微微松开又捏紧,无师自通地抓稳箭尾,突然心念一动睁开眼,眸光带着丝丝寒意,弯弓搭箭。 第24页 「唰——」 箭矢稳稳地扎在箭靶上。 「好!」孟海立刻鼓起掌,「娘娘好箭法!」 「我……我射中了?」澹臺雁踮起脚,在眼前搭了个凉棚确认,「我中了,我中了!」 一旁的玉内官也连连称赞道:「娘娘当真英姿勃发,臂力过人。」 第一回射箭就能中靶,澹臺雁兴奋极了,立刻把刚才的烦恼扔到一边,拉着褚霖的袖子要他看。 「是,阿雁果然厉害。」褚霖捧场地夸赞两句,「这是五十步的箭靶,阿雁居然这样轻易就射中了。」 澹臺雁昂起头,矜持地点点头。褚霖另外拿了张弓,随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先伸手拨了拨弓弦。 「秋猎祭典上的箭靶,会比这个更小一些。」说着他搭弓射箭,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羽箭极迅速地扎进草靶,正中红心。边上招箭班伸着脖子望了一眼,举起小旗高唿道:「中——!」 原来这才是中了。澹臺雁皱皱鼻子,孟海也尴尬地收回手,唯有玉内官装聋作哑,面不改色地又吹捧皇帝几句。 是,陛下真厉害,陛下箭术天下第一,无人可匹敌。澹臺雁腹诽:堂堂九尺男儿,和她一介小女子争什么长短?且她还是第一回 射箭呢。 给她露了一手之后,褚霖就把弓扔回给玉内官,还用帕子擦干净手,澹臺雁撇撇嘴,懒得理他,跃跃欲试地又拈出一支箭。 方才射箭的感觉着实不错,她觉得可以再试试。 却听褚霖道:「现下离中秋还有段时日,阿雁也能趁闲暇时练练准头。」他指着箭靶,「祭礼上会有三个靶,三矢连中便算礼成。到时候,如果阿雁能胜过朕,朕可以答应阿雁一个要求。」 澹臺雁疑惑地看着他,褚霖提醒道:「你父亲正在九成山。」 对了,澹臺阔秋现在就在九成山。澹臺雁眼前一亮,紧接着又变得谨慎:「陛下是说,我可以见阿爹了?」 褚霖笑了:「泰山是一品国公,在朝任重职,中秋节宴必然在列,阿雁是一定会见到的。」他顿了顿,「晋国公在九成山还新建了座别苑,比京城的宅子大得多,阿雁想不想看看?」 这是……肯放她出宫的意思? 「真的?陛下真肯放我回家?」澹臺雁兴奋得快要跳起来。 这些日子她终于知道,身为皇后,想要见一面家里人究竟有多么不容易。许松蓝不肯赴宴,澹臺雁想她,也往家里送过几张帖子要她进宫,但许松蓝说,韦氏祸乱就在眼前,为了避嫌,两人还是少私下见面的好。 如今是皇帝亲自允准,情形自然大不相同。到时候许松蓝迁往九成山的别苑,澹臺雁也可出宫,他们一家人就能团圆了。 「朕会陪阿雁省亲。」褚霖纠正道,看见澹臺雁高兴,他自然也十分欢喜,但还是难免有些酸涩,「现在一切未定,阿雁还得先好好习练骑射才能胜过朕。」 澹臺雁得了个奔头,对于习练射箭的热情确实高了不少。她也不在意究竟能不能胜过褚霖,只按照褚霖的指示,对着箭靶又试了几支,越来越像模像样。 没过多久,内侍牵着两匹马走过来,棕色那匹比人还高,龙骨玉蹄,兰筋权奇,步伐稳健中带着几分骄矜,显然是匹神驹。它身侧的那匹乌云踏雪就差了许多,不但个头比棕马矮上一大截,四蹄也又粗又壮,看起来极为笨拙。 玉内官拉过缰绳,褚霖道:「阿雁,这是紫电和青霜。」他上前扶着棕马低喃,「青霜,好久不见。」 青霜显然也认得褚霖,愉快地打个响鼻,弯下脖子用脑袋轻轻顶他。青霜身侧的紫电则用一双温驯的眼睛默默看着澹臺雁。 「阿雁,褚霖拍了拍青霜回过头,发现澹臺雁已经退出好几步之外,几乎要躲到孟海身后去,「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澹臺雁又后退两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恐。 她怎么就没想起来呢?骑射骑射,自然是要骑马。 可澹臺雁怕得很,她长到十六岁,别说马了,她就没怎么摸过除人以外的活物,不对,就连人她也摸得不多。说起来,上回她亲近动物,还是在八年……十八年前,堂兄澹臺彦明养了只狸奴,澹臺雁见狸奴生得可爱,趁人不注意偷偷去摸,差点没被挠一爪子。 褚霖牵着马走过来,澹臺雁表情僵硬,退无可退,央求地看着他。 「别怕,紫电不咬人。」褚霖不由好笑,「怎么怕成这样?这是你以前的坐骑,跟着你许多年了。」 澹臺雁抿着唇犹豫许久,还是摇摇头。 褚霖轻嘆道:「秋狝除了祭礼之外,还有许多要骑马的时候,阿雁提前把骑射练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围猎,很有意思的。」 澹臺雁算是明白他为何轻易就许下省亲了,她没骑过马,也没射过箭,要想在祭礼上骑射连中三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要赢过他?看褚霖的模样,显然也是精于武事的。 这样一想,澹臺雁倒也没有刚开始那样害怕了,反倒是不服气更多些。褚霖算准她会输,故意提出省亲的提议,除了激励之外,她感受到的更多是轻视。 若肯轻易认输,她也就不是澹臺雁了。 褚霖看着她脸色不断变化,不知在纠结什么,也不着急,就牵着马静静等她。 第25页 澹臺雁的小脸皱成一团,她握了握拳,终于定下决心,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地向紫电伸出手,可还没等她碰到马,就被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住。 「阿雁别怕。」褚霖拉着澹臺雁的手,就像教她握弓时一样,牵着她慢慢贴上紫电,「看,没有那么吓人。」 手下触感并不像想像中的奇怪,温暖又柔软,还有一跳一跳的脉搏,似乎有些熟悉。 紫电突然一动,侧着头去蹭她,澹臺雁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顺着它的意思,轻轻碰上它的脸,学着褚霖方才的样子,上下摸了摸。 紫电似乎很舒服,眼睛半阖着,很依赖的模样。 这种被无条件信任、无条件依赖的感觉,熟悉又动人。澹臺雁小心翼翼地摸着紫电,发觉的确没有想像中的可怕。 褚霖等她适应过后,扶着她坐上马,亲自牵着缰绳带她走了一圈。澹臺雁坐在马鞍上,东看看西看看,这可比轿辇有意思多了。 「既然有意思,阿雁要多加练习才是。」褚霖仰着头看她,澹臺雁这才发现自己将想法说了出来。 澹臺雁一向知道褚霖生得高,不仅是比她高一头,孟海已经比大多数男子都要高了,可褚霖比她还要高——当然,这其中也有孟海怯弱得要命,每次见到褚霖就恨不得把脖子缩进肩膀里的缘故在。 往日澹臺雁见着褚霖,都得拼命抬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现在却换褚霖抬头望她,澹臺雁的心情实在是……爽快极了! 澹臺雁突的又想到什么:「为何我的坐骑是紫电,陛下的是青霜?」难不成人高她一头,连马也要高她一头么? 澹臺雁才对紫电生出几分好感,现在不免又有些别扭。 褚霖却误解了她的意思:「紫电是你在江南道州府遇上的,青霜是大宛马,是朕在一个胡商那儿买的。胡商不懂马,竟用青霜驼货物,朕不愿名驹受此等酷刑,花了二十两银子把胡商的货物买下来,他就把青霜送给我了。」时隔多年,褚霖说起这事还觉得好笑,「至于名字……则是缘分。」 桃花眼中溢满深情,澹臺雁无话可说,只能别开脸,假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慢腾腾地走了两圈,澹臺雁不耐烦了,想试着自己逛逛。紫电是老马,又是澹臺雁多年的坐骑,褚霖没多犹豫就放开手,叮嘱道:「握紧缰绳,腰背挺直,不要夹马腹。」 褚霖让开身,澹臺雁依言握紧缰绳,尝试着驱策紫电改变方向。紫电当真是极温驯的一匹马,步伐稳当,速度缓慢,没让澹臺雁感到一丝不舒服。 澹臺雁走完一圈,没出什么问题,心下稍定。她驾着紫电走回褚霖身前:「陛下,如果两只手都得握着缰绳,我该如何……」 话音未落,不知是不是倾身时夹着马肚子了,紫电嗖地飞奔出去,带起一阵急风。 「救、救命啊——!」 ? 作者有话说: 阿雁,危! (危是不可能危的,真正的女主绝不会危 澹臺雁:嘤嘤嘤 註:「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出自《礼记.射义》 「古者射以观德」出自《论语》 「怒气开弓,息气放箭。」出自《纪效新书》<明> 戚继光 「紫电青霜」出自《滕王阁序》<唐>王勃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感谢在2021-10-16 06:59:26~2021-10-17 07:5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噜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娘娘!」孟海急急追过去,可紫电名副其实,身形如电,一个眨眼就跑出百十来步。她追了几步追不上,无措地看向褚霖,「陛下,娘娘她……」 「阿雁,握紧缰绳,别被它甩下来!」褚霖面色煞白,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草场边,从玉内官手上夺过弓,又从箭筒里抽了一支箭,飞身骑上青霜。玉内官一脸的惶急,试图阻拦道:「陛下,这太危险了,还是等龙武卫……」 「让开!「 褚霖勒紧缰绳,青霜前蹄高高抬起。玉内官不得不退了两步,眼睁睁地看着褚霖朝澹臺雁追去,他跺了跺脚,朝早已吓傻的内侍们喊道:「去,快去找人!去叫人护驾!!」 「阿雁,握紧缰绳!」冰冷的秋风灌进口鼻,带来阵阵血腥气,褚霖一点没顾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涌,手脚却都是冰凉的。 他狠狠驱策青霜,可紫电跑得极快,几息过后,两边距离不但没有缩短,反而越来越长了。 褚霖深深喘气,吸进去的冷风像刀一样刮着他的喉咙,血腥气越来越重。眼看着前面一人一马就要闯进密林,他慌得指尖都在发麻,立刻松开缰绳直起身,也不管急驰的青霜随时能把他甩出去,搭弓引箭对准紫电。但两头都在颠簸,紫电一个跃起,箭锋所指的就变成澹臺雁。 「阿雁!」 褚霖简直是投鼠忌器,他除了期盼澹臺雁突然想起如何驭马,或是紫电恢復正常不再发疯之外,竟没有任何办法。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前头紫电的步伐突然慢下来,最后停在林子前慢慢踱步。褚霖连忙扔下弓箭,攥着缰绳冲过去:「阿雁,你伤着了没有?」 第26页 他没想到走至近前,却听见澹臺雁畅快的笑声。 「陛下怎么来了?」 澹臺雁髮髻散乱,朱红髮带堪堪拢住一头乌髮,衬得肌肤更加似雪一般的白。烈日下,胡服上头的金线和各色宝石都熠熠闪着光彩,可这些都比不上她的眼眸。 许是刚吹了风,澹臺雁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明丽黑眸亮得惊人。她脸上带着笑,略有惊讶地回身瞧过来,那含睇含笑的模样,像极身披薜萝误闯人间的神女。 褚霖张了张嘴,他刚刚那样嘶吼,又被灌了一嘴冷风,此时开口只觉得喉中艰涩,。 澹臺雁上下扫了一眼,褚霖情急之下什么也没顾上,衣摆处全是溅起的泥点子,劲风吹散了澹臺雁的髮髻,同样也让向来一丝不苟大衍皇帝歪了衣领,就连额前也飞出几丝乱发,再看地上扔得歪歪斜斜的弓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澹臺雁突然有点儿赧然。她趴下身抱着紫电的脖子,小脸搭在手背上,双眸闪烁着瞧向褚霖:「我……我没事,紫电是在同我玩呢。」 澹臺雁的惊惶并不是假的,紫电突然勐冲,刚开始确实吓着她了。她听着褚霖的喊声,两手紧紧握着缰绳,丝毫不敢动弹。 可随后,凉爽的风吹过她的脸,吹过衣袂,翻领被打得阵阵舒捲,晴岚的天上没有丝毫阴翳,曦光照得草地一片金黄。紫电不管不顾地带着她往前跑,身边景色极速略过,所有一切都被扔在身后,就连最初的害怕和无措也一起消失不见了。 梨园毬场和宫城太不一样,也不同于她曾去过的任何一处。从前澹臺雁常跟随许松蓝去京城南边的昭国寺,寺里有石山竹海,她曾以为那就是天下第一胜景。但不同于石山竹海的秀致,梨园毬场背靠光化门,有着一大片极宽阔的草场,边缘处是一大圈林子,现下还不算太冷,风过时枝叶随之摇曳,无边落叶萧萧而下,竟不显得凄清,反而有种壮阔的瑰丽。 澹臺雁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腹之间都是草木的清爽气。 她知道自己身在京郊,梨园毬场也不过是皇家一处大些的别苑。 可是真快意啊,澹臺雁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天地何其广阔,纵马奔驰其间何其潇洒。 眼见着快到跑到林子里去,澹臺雁直觉不能再往里走,松开一直紧绷着的双腿,轻轻勒紧缰绳,口中短促地「吁」了一声。紫电听令慢下脚步,摆着头打了个响鼻。 这是还没跑尽兴呢。澹臺雁笑着拍了拍它,一回身便见着形容狼狈的褚霖,她才发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原来褚霖说的没错,那话本也没写错,她以前确实精擅骑射。澹臺雁无意识地梳理紫电的鬃毛,听见马儿舒服的轻哼。真奇怪,她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却还知道该怎么哄一匹马。 褚霖显然是以为澹臺雁有危险才跑过来的,就算现在眼看着她没事,脸上的着急也还是没褪下去,再不见往常挂着的浅淡微笑,薄唇紧紧抿起,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一息也不肯移开。这模样和从前的任何一天,都不相同。 或许唯有生死关头,才会让人抛下所有伪装,露出一点真心来。 澹臺雁没想到他会被吓成这样,更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慌乱是从何而来。她别别扭扭地直起身:「我……刚才是臣妾不小心夹着马腹,紫电才会往外跑的,但现在臣妾知道该怎么骑马了。」她嗫喏一阵,「还请陛下不要怪罪紫电……也请陛下,不必担忧。」 说完之后,澹臺雁半晌没听见褚霖回答,奇怪地抬头瞥了他一眼,褚霖还是怔怔地看着她,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澹臺雁被看得不自在,唇角却悄悄翘起。她拽着缰绳让紫电转个方向,又看了褚霖一眼:「这里太远了,陛下……」 后半句被她含在嘴里,模模煳煳的,褚霖听得不甚清楚。澹臺雁也不管他听没听清,轻喝一声,驭着紫电往回走,这一回紫电倒是规规矩矩的,一点也看不出半刻前撒欢疯跑的模样。 褚霖在原地定了定神,等胸中沸腾的血气终于压下去,神情又恢復往日的平静。他垂着头想了想,轻笑一声赶马上前,同澹臺雁并辔而行。 梨园的马都是长期受训、受照顾的,且紫电跟随澹臺雁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是以这一场惊变,着实把所有人都吓着了。 龙武卫在最开始就被撤走,招箭班的人也在澹臺雁试马时便退下了。玉内官和孟海,既不能骑马追上去,又想不到法子救人,只能站在一处干着急。 他们远远看着澹臺雁和褚霖一路奔到梨园毬场边界,终于在林子前停下。皇帝和皇后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先后拨转马头往回走,都不像有受伤,玉内官和孟海便都松了口气。 玉内官擦了擦冷汗,同身边人道:「去叫他们都回来吧,陛下和娘娘没事。」他用帕子扇着风,忍不住又道,「想不到娘娘还有这样的骑术,方才当真是把奴婢吓着了。」 孟海后怕地点点头:「方才真是太惊险了。」她看着远处帝后相伴而行,一人挺拔俊朗,一人英气逼人,又不由得感嘆,「陛下和娘娘当真是一对璧人。」 玉内官笑笑没附和。他一直跟在褚霖身边,知道帝后之间既不像外界传得那样恶劣,也不像孟海认为的那样和睦。皇后失忆之后,性情同往常大不相同,帝后的关系也就不再那么紧绷。他把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心底不以为然。 第27页 玉内官自幼生在宫中,什么样的情形都见过。在内廷之中,真心不是没有,只是太脆弱,要面临的险峻也太多,大多都被消磨掉了。在他眼里,褚霖对澹臺雁虽然有真心,但毕竟还是个皇帝,帝后之间横亘的东西太多,并非是有一颗真心便能跨过去的。褚霖对澹臺雁有情,可算计起她来也是毫不客气,若有一日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他并不认为褚霖会选择澹臺雁。 但今天皇后遇险,皇帝不顾自己安危也要奔马去救她,玉内官虽仍然不大看好帝后的感情,却也为褚霖这一时一刻的真心而震撼。 玉内官按下思绪,转而向孟海一揖:「孟大人,前几回见面时机不对,来不及说。月前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还请大人宽宥勿怪。」 玉内官是皇帝的贴身内侍,这两年也跟着皇帝长居隆庆行宫,孟海也一直跟着澹臺雁待在京城,两人从前少有往来。孟海愣了一下,想起来他说的是之前澹臺雁离宫那夜,玉内官代替皇帝教训她的事。 孟海摸摸鼻子,也拱手回礼道:「玉内官多礼了,咱们都是替人办事,各有因由,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的呢?」 且要说起来,恐怕她得罪得更厉害。孟海想到澹臺雁让她散布的流言,看着眼前唇红齿白的玉内官,心虚地低下头,又摸了摸鼻子。 两人客套一番,终究是没什么话好说,又并肩去看褚霖和澹臺雁。澹臺雁骑着马,仍是十分高兴爽朗的模样,连笑声也放肆许多。 澹臺雁失忆之后,虽比从前活泛些,平日也会嬉笑怒骂,可从未像今天这样发自真心地开怀笑过。若不是玉内官说起,孟海几乎忘了,自澹臺雁失忆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 澹臺雁自觉掌握了骑马技巧,兴奋地熘达了好几圈,褚霖刚开始劝了几次,见她坚持,他也不再劝了,只笑眯眯地背着手看她。 骑过马,澹臺雁又捡起弓箭玩了许久,褚霖一样劝了几句就不再劝,而是笑眯眯地在旁边给她递箭。 在梨园毬场待到日渐西斜,澹臺雁还没玩够,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褚霖跟在她身后掀帘坐进去,刚刚坐稳,马车就迫不及待地往前走。 车里挺宽敞,可褚霖就是非得坐在澹臺雁身边,澹臺雁有些别扭,想让他离远点,可褚霖又很知分寸,无论马车再怎么晃动,两人之间始终间隔一臂距离,绝不会挨上她。 没过多久,澹臺雁突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孟海去哪儿了?」 「孟海在后面骑马随行。」褚霖唇角仍挂着笑,低垂着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阿雁若是捨不得,不如让她进来坐?只是孟海大概不习惯坐车,她自己说骑马更舒服些。」 澹臺雁没来由地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她狐疑地看了褚霖一眼,又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今天在梨园惊吓一回过后,褚霖的情绪好像……好像变得激烈了些。方才看她练骑射时笑得真心实意,现在提到孟海这两个字时,语气又格外冷些。 「臣妾……臣妾只是有些困了。」 澹臺雁眨眨眼,明智地决定不再提这事,阖上眼睛开始装睡,褚霖竟也没再说什么,只给她披了件披风。 在梨园过得着实丰富,澹臺雁玩得正高兴,精神头也足,本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可马车上地方宽敞,座椅也很柔软,她盖着厚厚的大氅,被清淡的檀香气息环绕着,不知不觉中,就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睡着了。 等她再次回到凤阙宫时,澹臺雁才知道,这一觉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阿雁小心些,慢慢来,不要着急。」 褚霖脸上又挂起往日熟悉的微笑,他站在车下朝澹臺雁伸手。澹臺雁脸上满是愤恨和羞恼,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下车凳。 没有其它的缘由,澹臺雁会乖顺完全是因为,她如果不扶着褚霖,连这马车都下不来。 澹臺雁终于知道,她沉迷于骑马射箭时,褚霖为何随口劝了两句就不再劝了——她没有经验,并不清楚,或者说曾经善于骑射如今却全忘了,骑射之事究竟有多累人。 两条胳膊几乎抬不起来,两股又酸又涨,膝盖是完全弯不下去。褚霖刚开始说要抱她下车,澹臺雁不肯,他也不争辩,干脆利落地跳下车,然后笑眯眯地朝她伸出手。 此人着实太阴险了! 澹臺雁咬牙切齿地下了车,立刻松开手。褚霖自如地把手背起来,眉眼弯弯,笑着侧头看她。 澹臺雁憋着一股气,尝试着自己往前走,只走了小半步就一阵腿软。 「嘶……」她摇摇晃晃,想要伸手扶住车辕,结果手也抬不起来。这感觉太磨人了,也不疼,就是麻,酸到骨头里,可这比疼更难受。 褚霖上前半步撑住她,轻嘆道:「阿雁,是朕不好,该早些提醒阿雁。」他嘴上这么说,可两人都知道,褚霖在梨园是提醒过她的,「阿雁能原谅朕,给朕一个赔罪的机会么?」 天色已完,两人这么杵在殿门口也不像话,澹臺雁总得回寝宫的。其实就算澹臺雁不愿意扶着褚霖,让旁的宫人来撑着也是一样,可想也知道,有褚霖在,谁敢上前帮忙? 澹臺雁咬着唇横了他一眼:「这可是陛下自己说要帮忙的。」 褚霖点点头,正经着表情肯定道:「自然。」可那双漂亮的眼眸还是掩盖不住笑意。 第28页 褚霖屈下身想扣住她膝盖,才刚碰到就被澹臺雁立刻推开了。 「你做什么!」 被他碰到的地方比之前酸麻十倍,澹臺雁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可她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褚霖也没设防,这一推倒让两个人都有些跌撞。宫人们都不知道帝后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说话,更没人敢上前搀扶。 「阿雁,」褚霖这回是彻底没脾气了,无奈地看着她,「朕就这么吓人,连碰也碰不得么?」 表情正常得没有一丝破绽,语气也很平淡,和之前哄她时的故意示弱完全不同。可澹臺雁确实察觉到了他的落寞。 「陛下多虑了,」澹臺雁眼神躲闪,主动伸手扶住他,「臣妾只是想自己走。」 褚霖垂下眼,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扶着她进了凤阙宫。 可麻烦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今日发了那么多汗,对于澹臺雁来说,几乎和在泥地里滚过一回没什么区别,她是必定要沐浴的。 澹臺雁扶着褚霖进了殿门,死活不肯再让他扶着去净室,褚霖也没多说什么,帮她叫了当值的宝橙进来侍奉,等澹臺雁出来,褚霖已经打理过自己,换好寝衣了。 许是在等她,褚霖倚在床边,捧着本书专心在看。夜已深了,可澹臺雁的头髮还没干,宝橙端了个炭盆进来,澹臺雁坐在边上,一边烤火,一边拿帕子绞头髮。 宝橙把炭盆放好就出去了,屋里再次只剩下两人。泡过热水,澹臺雁虽然手脚还是酸,但比刚回来时已经好太多了。她把长发用布裹起来,一圈一圈绕着拧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偷偷觑褚霖。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灯下看美人。 这还是在那话本里瞧来的,这话狎昵得很,出现的地方也非常不正经,可形容这场景再合适不过。 褚霖倚在床边,昏黄的烛光透过纱笼,轻柔地投在他脸上,拂过俊俏的眉眼,高挺的鼻樑,还有抿起的薄唇。柔和的光线软化了那些锋利的线条,将威仪不凡的皇帝变得更加温和,而那对在白日就极引人注目的金红耳坠,前后晃动间,又让这份柔软更加明显。 澹臺雁看得出神,没留意褚霖早已放下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夜里风大,再不弄干头髮,阿雁明早就要头疼了。」褚霖起身走过来,「这样包着不好。」 他衣带没系好,襟口松松散散的,有几缕头髮顺着胸膛伸进去。澹臺雁才发现他的头髮也披散着,只随便拿了根髮簪束起来,想是和她一样洗了长发,可这么快就干了。 褚霖走过来,手都伸到她眼前了,又突然缩回去。褚霖犹犹豫豫,小心翼翼道:「阿雁愿不愿意让朕帮忙?」 澹臺雁:…… 这是在报復门口她推他的事吧!可澹臺雁觉得自己好无辜,谁让褚霖突然伸手过来,她那不是反应不及嘛! 澹臺雁看着他没说话,果然,褚霖一脸受伤地低下头,原本前倾的身子也坐了回去。他轻笑:「阿雁不愿意,便罢了。」 那一抹笑太复杂,既有对澹臺雁的控诉,又充满被嫌弃的自厌,还有几分无可奈何。 澹臺雁差点没忍住笑,轻咳一声,褚霖立刻关切地问道:「阿雁可是着凉了?」 「或许吧……」澹臺雁心念一转,又咳了两声。 褚霖当真着急了,蹙着眉,也不管澹臺雁抗拒不抗拒,伸手贴上她头颈试温度。澹臺雁在火前坐了一会儿,脸上是有些发热,褚霖立刻起身就要让人传太医院看诊。 澹臺雁连忙拦住他:「陛下不必兴师动众,臣妾只是……只是有些头晕,兴许睡一觉就好了。」她看着手里还在滴水的头髮和帕子,满脸的为难。 褚霖皱着眉试了试她的体温,又拽着她手腕凝神号脉,发觉没什么问题才放下心。他直接伸手将她的头髮拧得半干,然后解开帕子,把她的头髮打散开。 「等头髮干了就去睡,」开口之后才发现语气重了些,褚霖又强迫自己放松表情,放缓语调,「阿雁要不要喝碗姜汤?」 澹臺雁又不是真受寒了,喝那辛辣的东西做什么。她心安理得地受着皇帝的伺候,摇摇头:「臣妾许是今日累着了,有些头晕……」 褚霖低声道:「阿雁还是传奉御来看看……」 「不必,前些日子苦药喝得够多了。」澹臺雁撑着头,「臣妾只是不大舒服,睡一觉就好了。」 褚霖只好作罢,给她揉着太阳穴疏解,许是澹臺雁当真累着了,没一会儿禇霖便感觉手一沉。 他接着澹臺雁,让她枕到自己的膝上,半干的长发铺开散落,她甚至还自动调整个舒服些的姿势,脸颊鼓起,睡得很安宁。 禇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修长的手指伸进她纠缠着的发间,一点一点梳开。 ? 作者有话说: 澹臺雁:惊!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某人好像真的喜欢我诶! 褚霖:? 不知道在哪里断开就弄成一大章了,也刚好是两天的份量 勉强算是日更成功吧。(托腮发愁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16章 梨园毬场毕竟太远,褚霖让人把紫电和青霜带回北苑校场,又令人在凤阙宫也设了个箭靶。恰好澹臺雁也把帐册整理好,让孟海都送去该送的地方,也就腾出时间能好好习练骑射。 第29页 如此一来,澹臺雁每日都早起去北苑练一圈马,紫电跟着她许多年,还曾陪她上过战场,本就对她十分亲近,这几日下来,一人一马更加默契,澹臺雁也更加从驭马上头寻出乐趣。 可惜宫城之中毕竟有规矩,澹臺雁遛过马之后仍要乘轿辇回凤阙宫。左右她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干,便趁着天色好、没起秋风时练一练弓箭。虽然澹臺雁现在失忆了,可许多东西身体还记得,这样勤加练习之后,她已经可以尝试着马射了。 短短几日就能有这样的进益,可以说是一日千里,澹臺雁虽清楚这不过是从头再来,捡起自己忘却的东西,可孟海站在一边实在是太捧场,只要有箭上靶便拼命鼓掌欢唿,闹得澹臺雁自己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有一日,她仍旧在北苑遛完紫电然后回宫射箭,经过这些天的练习,她终于第一次能够正中红心,孟海自然是欢欣鼓舞,连唿:「娘娘实在是太厉害了!」 和往常不同,这回连澹臺雁自己也觉得确实是做出成绩了,于是骄矜地点点头,笑开了花。 褚霖下朝的早,看见这一幕也捧场地鼓了两下掌,然后捡起她扔在一边的弓箭,随手射中靶心,从正中间将澹臺雁的那支箭给射噼了。 澹臺雁:…… 孟海身形僵硬,澹臺雁也瞪着箭靶说不出话来。褚霖则放下弓箭,熘熘达达进殿换衣裳了。 孟海欲言又止:「娘娘……」 知道你箭术好,但有必要这么猖狂吗?澹臺雁气了个半死,挽起袖子就要去找他理论,孟海连忙拦住她,叫她小不忍则乱大谋,到时候在秋猎祭典上胜过褚霖,那才叫解气。 澹臺雁闷闷地放下手,转回身,拿起弓箭继续练,此时她看着箭靶,心里想得全是褚霖那张笑眯眯的脸。 他这么肆无忌惮地挑衅,是真不怕她撂挑子不干了。 可澹臺雁确实不能撂挑子,练完骑射,还得兢兢业业去帮他忽悠人。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又到宴会的日子。澹臺雁日日习练,除了骑射功夫越来越好之外,连精神气也比以往更足了,想来褚霖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能兴致勃勃地跑来逗她,也有长期习武的缘故。 一向给她梳妆的宝绿不在,今日轮值的是宝橙。宝橙年纪大,更沉稳,给澹臺雁梳了个极对称的元宝髻,中间安上振翅欲飞、镶满各色宝石的九凤髮钗,再给她穿上一身金光灿灿的皇后仪服。澹臺雁摇身一变,成了位端正庄严的皇后娘娘。 皇后站在镜前左看右看,觉得不大满意:「宝橙,你再给我上些粉吧。」 宝橙看看镜子,又看看她的脸,迟疑道:「娘娘雪肤乌髮,不上妆已是极美,奴婢还嫌这粉衬不上娘娘肤色呢。」 其实澹臺雁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低头轻咳一声,还是道:「上回我见着庆国公家的王夫人,那肤色才是真正胜雪一般的白,旁人同她站在一起,都快被衬成了山野村妇。我是皇后,本该为众人表率,怎能在容色上轻易输给旁人?」说罢还是要她给自己再上层粉。 女子之间攀比容貌本就正常,宝橙虽心中还是犹疑,但看在澹臺雁这样坚持,也只能动手再给她傅一层粉。 澹臺雁顶着满脑袋珠翠,摇摇晃晃地前往观镜湖,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观镜湖边的桂花都开了,没开的那几株也被宫人用暖炉子催开了,阵阵香气袭人,连湖面也有大片金黄的桂子随着水波缓缓飘动,秋意渐浓。 水榭里早坐满了人,澹臺雁深吸口气,重重揉了揉眼角,面无表情地走进去。 「拜见皇后娘娘。」 经过上回的事情,大家都很乖巧,安分守己地等在水榭。澹臺雁简单扫了一眼,卢氏族谱还没抄完,自然无法赴宴,还有两三位没上交姓望的官眷,想是脸皮太薄,也没来。 东昌侯夫人倒是来了,她不但大摇大摆地坐在前列,还带上了自己的儿媳妇赴宴。东昌侯夫人姓崔,儿媳妇是她娘家侄女,也姓崔。东昌侯府子弟杰出,大小崔氏都得了诰命,是以小崔氏进宫赴宴也并无不妥。 澹臺雁缓缓坐下,挥手让众人落座,然后摆出一副恹恹的神情。众人早已熟悉她的模样,倒是不奇怪,很快便热络地谈论起来。 官眷们先称赞一番外头金桂飘香的好风景,又说感激皇后娘娘如此盛意,她们真是好福气。澹臺雁自然又是一番推拒,一番客气。 紧接着便有人感嘆道:「果真是入秋了,近几日秋高气爽,正是好出游的时节呢,只可惜我家中事务繁多,也只能借着娘娘的宴席才能偷会儿懒。」 说这话的正是小崔氏,澹臺雁恍若不经意地看过去,坐在小崔氏身边的也是个生面孔,方才听人说好像姓梁,是龙武卫右府将军的夫人。 梁夫人爽朗一笑:「妹子还青春年少,怎能把时光都浪费在方寸之地。去岁我随同夫君去过九成山打猎,那里种着漫山遍野的枫树,等再过个把月,枫叶转红,正是绝妙景色。」 「九成山?夫人说的是去隆庆行宫……」小崔氏说着惊唿一声,压低声音道,「夫人快别说了,这地方提不得。」 梁夫人奇怪道:「怎么就提不得,方才……」 小崔氏打断她,依旧压低声音道:「近来京中流言传得那样广,夫人竟不知道么……」 第30页 水榭四面透风,难为小崔氏的声音压得这样低,还能清清楚楚地传到众人的耳朵里。顿时众人目光都朝澹臺雁转来、 看来孟海的事办得不错。澹臺雁捏着帕子,适时做出一副失落难过的模样,那惨白的面容,通红的眼眶,很难不让人有所联想,对流言更确信几分。 出言打圆场的依旧是东昌侯夫人:「这大好的日子,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没得辱了娘娘的耳朵。」崔夫人呵斥过小崔氏,又出列行礼道,「这小妮子没见世面,听得三言两语的就来娘娘面前摆弄,请娘娘恕罪。」 崔夫人扶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澹臺雁连忙令人去扶起她:「老夫人何出此言?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三宫六院本就是常理,本宫怎么会……」她语无伦次,顿了顿,像才想明白崔夫人说的话,「本宫不怪罪她,崔夫人不必担忧。」 皇后如此慌乱,和上回简直判若两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来再有威势,地位再尊崇的女子,也会被内宅事务所难倒。 年纪大些的官眷歷经风雨,早已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毕竟谁家没有几个妾室通房、庶子庶女的,年轻些的则明显坐不住了,望着澹臺雁欲言又止。 澹臺雁很快收拾好情绪,转而说之后的中秋节宴和秋狝祭典都要在行宫举办,还说自己到时也会随同皇帝一同去往九成山。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问道:「娘娘也要一同去九成山?」 从前皇帝住在九成山行宫,皇后独守京城,两人之间谁也不肯先低头。月前皇帝突然回京,众人本以为此后情形会有所变化,大小朝廷的局面很快就会结束,可谁知皇帝终究还是要回九成山,甚至连皇后也不肯留在京城了。 澹臺雁嘆了口气,摇摇头苦笑道:「中秋月圆,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时候。就算另有佳人在侧,他不肯……可本宫仍将他看作是……」 皇后娘娘心中大恸,语焉不详,再也说不下去。但奇异的是,所有人都明白了言外之意。 皇后心情不好,众人也都心思各异,宴席就没持续多久。散席前皇后说,行宫路远,帝后车架有龙武卫随行,官眷中若有想要一同前往九成山的,可随帝后车架一同前往,也可做个照应。 宴席散了,崔夫人和小崔氏同友人告别,一同坐上东昌侯府的马车。车轮声刚刚响起,小崔氏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母亲,娘娘今日说的那些话……您看陛下他当真是要纳妃了?」 皇帝登基已有五年,帝后成婚十年有余,却一直没有孩子。要求皇帝广纳后宫、绵延子嗣的摺子从来没断过,却统统都被打了回去。有人说他不看大局,只想着儿女情长一己私利,也有人说皇后着实善妒,不肯容忍,可内宅妇人有谁不曾偷偷在心底羡慕过帝后的情谊呢。 想不到皇帝一到行宫就变心了,皇后那样利落,那样刚硬的一个人,如今也被熬得强颜欢笑。 崔夫人摸着佛珠:「那些流言传得蹊跷,事实未必就是如此,或许娘娘也是误信了流言。这终究是陛下的家事,都该有陛下圣心裁断,你我不可妄言。」 小崔氏静了半晌,又道:「母亲,那夫君他……」 她丈夫郑放正在行宫,也是九成山小朝廷的一员。崔夫人一下子就听明白她意思,不耐烦道:「好好的想这些做什么,放儿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向来洁身自好,绝不会有对不起你的事。」崔夫人转了转佛珠,眯着眼细细打算,「倒是沁儿年岁也大了,如今也该长长眼界……」 郑沁是东昌侯府嫡女,明年就要及笄。嘴上说着传言不可信,可崔夫人显然是信了大半,不然今日也不会要小崔氏出言试探,且听她的话头,是看皇帝如今肯纳人了,打着主意要让自己女儿也进宫当娘娘呢。 小崔氏怕引起崔夫人不虞,便没再说话,心中的慌乱却一点没少。九成山也不知是个什么奇诡地方,连皇帝见惯美人风月都能折在这里。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郑放就算再怎么洁身自好,只怕也防不住有人蓄意勾引。 郑放要离京去九成山久住,身边自然是有带着服侍的人,送去的通房妾室都是小崔氏精挑细选过的,个个懂事,只会贴心照顾人,并不会把人往歪路子上带。但若有人不要脸面蓄意勾引,郑放那样清正的一个人,即便心中鄙夷,难免也会生出些好奇…… 小崔氏又想起前些日子雷家那摊子烂糟事,钱家好歹是皇商,尚且有如此下作手段,九成山也不知是什么情形,万一…… 小崔氏越想越坐不住,回到家中先写了几封信给自家姐妹——崔家人丁兴旺,夫君在九成山的并不只她一户,而后便开始收拾行囊,准备随圣驾搬去九成山。 几日之后,想要同去九成山的官眷们纷纷送了帖子进来,孟海将这些人都编成个名录交给澹臺雁。 澹臺雁捏着两份名录比对,宴席上大部分人都表示要去,有些人就算自己不去,也说家中小辈思念家人,询问她能不能一起去,澹臺雁自然全都应允,极满意地笑了。 于是,滞留京城的各家官眷随着帝后车架,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前往九成山行宫。 ? 作者有话说: 换个地图~ 其实阿雁的本意是,希望大家害怕夫妻感情生变,于是赶往九成山看好自家丈夫。 第31页 的确有人怕丈夫被勾引,但更害怕他大好的前程没了,以致家族败落;还有人心心念念想要嫁女儿…… 澹臺雁:恋爱脑竟是我自己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17章 九成山距离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先前褚霖为了澹臺雁临时快马回京,一个昼夜也就到了。但那时他心里着急,再加上轻装简行,所以夙夜辛苦些也无妨,而现在帝后仪仗满满十来驾,再加上后边缀着的各家官眷、各家贵胄,那是一根毫毛也不能掉,于是领队的龙武卫便着意选择更轻缓,更安全的路径,只求万全而不求快。 这段路生生走了三日,澹臺雁几乎连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待她下了马车见到隆庆行宫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倒头就睡。 隆庆行宫原是前朝都城,前朝末年被战火波及,宫室毁坏严重,立朝时便另择一处定都,而仅将隆庆行宫作为礼仪祭祀之所。经过歷代修整,隆庆行宫已经颇有个样子,格局制式大致类似京城宫城,但较之少了几分奢靡豪丽,而多了几分古朴粗犷。 澹臺雁打着呵欠走进梧桐殿——此处是褚霖的寝宫,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总之刚下马车就连人带包袱被搬到这里。梧桐殿和凤阙宫亦是类似的格局,就连内里装饰也相差无几,只多了个大书架,上头似乎放着几卷画。 澹臺雁困得要命,闷头就往里走,待看到内室中空荡荡的一张大床,登时又困意全消。 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这屋里不是应该有两张床么? 澹臺雁脑袋迟缓地动了动,对了,凤阙宫里那张床是后头才搬进去的。这里是褚霖的寝宫,他没有特意吩咐,宫人们自然不会在这儿多摆一张床。 她正要出声招唿宫人,突而又想到,褚霖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那时澹臺雁一提起要在屋里放张小榻,褚霖立刻转而说起行宫秋猎的事,亏得她那时还沾沾自喜,以为褚霖这是说不过她只能退让,还觉得自己胜了一筹呢……原来那时候褚霖就打算着,左右没几天就要往行宫来,管她再怎么偷偷摸摸地打算,最后还不是得要和他睡到一张床上去。 澹臺雁:…… 「阿雁站在这儿做什么?」褚霖走进来,见她杵在床边不说话,「正巧言奉御也进宫请安,阿雁若无其它要紧事,不若先让他瞧一眼?」 「又要看什么。」澹臺雁刚醒来时便被太医院的奉御们轮番问诊,轮番折磨,一提到看诊就下意识牴触,但她随即想到什么,「言奉御?」 「对。」褚霖点点头,「他应该是你……」 澹臺雁一下睁大了眼:「陛下是说言天冬么?真是我师兄言天冬?」 师兄? 褚霖态度自然道:「是他。言奉御长期在外游医,也是快到中秋节下才回来,阿雁若是愿意,叫他进来问诊可好?」 言天冬师承许家医传,其父是许松蓝的师兄,澹臺雁虽没有继承外祖衣钵,但和言天冬也是自小熟识,按辈分唤一声师兄。 除了许松蓝之外,终于又能见到一位旧人,澹臺雁立刻兴奋地连连点头。 宫人通传,言天冬整整衣冠,掸了掸衣袖,提起医箱进殿。 褚霖自然坐在上首,但让他惊讶的是,皇后居然也在。 「臣言天冬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褚霖微笑颔首:「言卿平身,朕……」 「天冬哥哥!」一道娇蛮的女声打断他,褚霖神色不变,言天冬却被吓了个趔趄,惊疑不定地抬起头。 澹臺雁笑容明媚,一如从前那个晋国公家的小妹妹:「天冬哥哥一向可好?这样年轻就当上奉御,想是医道已有大成了。」 和十年前相比,言天冬的变化很大,原先清隽的面容如今满是风霜,眸光温润中暗含锋锐,坚定有神,是看遍世情,而心中有定数的模样。 十年过去,旧时玩伴多已离散,现在看见他过得不算差,澹臺雁心里其实很欢喜。 言天冬身形僵直,强笑着去看皇帝:「陛下,娘娘这是……」 「朕请言卿前来正是为此事。」褚霖嘆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将事情经过简短告诉他,「阿雁她因伤失去十年记忆,现下伤好了,记忆却没回来,连太医院的徐奉御也查不出细谨。言卿常年在外行医,见多识广,或许能有其它看法。」 「连徐奉御都查不出来?」言天冬不由皱眉,他想了想,躬身行礼道,「还请娘娘稍坐,容臣替娘娘把脉。」 澹臺雁依言同他对案而坐,褚霖在一旁细细说明她最近的情形,并没有什么不舒服,脑后的旧伤也不疼,饮食一切如常,除了短缺一段记忆之外,几乎就是个健健康康的常人。 言天冬把过脉,又伸手按了按澹臺雁的脑袋,眉头越皱越紧。 「回禀陛下,」言天冬收拾好器具,作揖道,「徐奉御的诊治并无谬误,娘娘外伤确已好全。」 这听起来是好事。澹臺雁不明所以地去看褚霖,却见褚霖也是眉头紧皱,一脸担忧。 外伤既已好全,失忆之事的病因就难以查明了。 言天冬道:「陛下娘娘且宽心,臣游歷天下,也曾见过不少失魂、失忆的病人,这些人或许和娘娘一样,是因外伤所致,也有因病、因惊吓,而导致丧失记忆的。记忆之事本就复杂难明,有人会忘却最不愿回想之事;有人会记得所有,唯独忘却心中最紧要之人;也有人是留恋某段时间,才会宁肯忘却一切,也想要回到从前。只是,恕臣直言,这些人里既有伤好、病好便能随之恢復的,也有过了一两年才逐渐恢復记忆,当然,也有人至死都不曾记起曾经的人和事,苦苦追寻一生却是徒劳……」 第32页 澹臺雁揪着裙摆没说话,褚霖也沉默许久,问道:「依言卿所言,这记忆之事,只能等待慢慢恢復,不能强求?」 言天冬道:「是。因病因不明,妄自用药只怕更加损伤身体,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 言天冬行礼告退,褚霖扶起他,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言天冬受宠若惊,连道不敢,褚霖却笑道:「朕同阿雁喜静,梧桐殿里人手尚不充裕,言卿少来做客,朕只是怕卿迷路罢了。」 这是在开玩笑?言天冬连连作揖,陪着笑脸强笑两声。 君臣二人走了一段,褚霖突然道:「天冬哥哥?」 言天冬寒毛直竖,立刻作揖道:「陛下恕罪,只是儿时戏称,娘娘失却记忆,行为难免有失往常……」说着说着他膝盖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 褚霖轻巧一搭手,扶着手臂把言天冬拉起来:「言卿何必惶恐,许、言两家世代情谊,阿雁能有你这么位师兄,是阿雁的福气。」他道,「只是,阿雁失忆之事须得避人耳目,除了徐奉御外,朕唯可托赖、信重之人,也只有言卿了。」 言天冬连忙作揖行礼,指天发誓自己绝不会泄露消息,且还连连保证,一定要好好为澹臺雁诊治。 褚霖唇角勾起,面目和缓,言天冬本以为这一场关卡已经过去了,还没悄悄松一口气,却听他又开口。 「说来,阿雁的失忆,着实来得蹊跷,十年之前……十年之前,阿雁究竟在做什么呢?」,褚霖像是自言自语,「十年前她才刚及笄,家里应当还忙着给她议亲。」 「是、是,娘娘人品出众,自是有许多人家争着相看的。」 「相看……」褚霖顿了顿,「说来言卿亦是一表人才,又是许神医高徒,年岁相当,想必也曾有望雀屏……」 言天冬惊慌失色,膝盖一软就着了地,恨不得剖心以明志:「陛下明察,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 褚霖搓了搓手指,很快又挂上松快的笑意:「不过闲聊罢了,言卿何必如此惶急?卿与阿雁都是清正之人,绝不会有逾矩之处,朕自然明白。」 言天冬被他吓得心力交瘁,还是不得不扯着一张脸道:「是」。 快至殿门时,褚霖突地问:「阿雁身上的伤……依言卿看,的确是,再无可能痊癒了?」 说到正事,言天冬立刻又严肃了神情。 「陛下,娘娘的伤情,臣下只看过脉案,并不曾亲自诊视,且受伤之时也并非经臣亲手诊治,因而并不敢断言。」 其实过了这么久,褚霖也没抱太大希望,不过随口问问罢了。言天冬见他一脸淡漠的模样,也不由变得沉郁。 - 她失去的十年记忆恐怕回不来了。虽然澹臺雁早有所料,但被言天冬亲口证实,还是难免怅然。 十年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先是嫁了人,又做了许多从前不敢想,也从未想过的事。有时候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会产生一丝恍惚: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她? 褚霖回来时,澹臺雁仍旧揪着衣角坐在原地发呆。他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发:「阿雁也累了一天了,要不要先歇息?记忆之事急不得,咱们……」 澹臺雁昂起头看他:「陛下,十年前我为什么会嫁给陛下呢?」 这是从初醒之时便盘桓在她心中的疑惑,可褚霖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却道:「朕表字陵光。」 「……陛下?」 褚霖耐心地重复一遍:「阿雁可称朕表字,唤朕为陵光。」 澹臺雁没答话,只用奇怪的眼神瞧着他。 不是她不愿意,她只是觉得,这人着实太奇怪了! 军队要叫朱雀军,军旗上画着朱色神鸟,现在连表字都要叫陵光…… 而且,这和她的问题压根没关系吧! 陵光……这表字是他自己起的么? ? 作者有话说: 【不相干的小剧场】 褚霖:叫哥哥。 澹臺雁:滚。 褚霖一指旁边:你叫他哥哥!(转身变脸)我要鲨了他! 言天冬:?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18章 陵光陵光,澹臺雁心想,皇帝陛下这反覆念叨的样子,是真不大灵光。 也不知道褚霖到底在发什么疯,澹臺雁着实不大想理他,而是问道:「陛下,您还没回答呢,我当初究竟是为什么会嫁给陛下呢?」 她追在他后头逼问,褚霖没理会,自顾自地进了净室,澹臺雁只好停在门前。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褚霖今日更衣格外久些,也不知是不是在躲避谁。 宫人方才进来点过灯后都出去了,褚霖整理着衣衫走出净室,一眼就瞧见了床铺上多出来的枕头和被褥。 布置之人十分坦荡公正,床铺左右被划分成极对称的两半,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柔软的枕头划出一道楚河汉界,一边一床被子,谁也不占便宜,谁也不吃亏。 褚霖闭了闭眼:「阿雁。」 他转回身,正巧看见桌案边澹臺雁急急收回眼神,凝神紧盯手中的书册,极为专心致志,好像什么也没干。 不能再这样了。褚霖极缓慢地眨一下眼,心想:若任由她这样躲下去……不能再任由她这样躲下去。 「阿雁。」褚霖走过去,发觉澹臺雁几不可见地朝后躲了躲,眸光越深。 第33页 「陛下?」澹臺雁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她把话本抱在胸前,又道,「陛下还没回答我呢,十年之前,我究竟是怎么……」 「阿雁很想知道?」褚霖单膝跪坐在她身边,手扶着桌案,身体向她靠过来,「告诉阿雁也无妨,当年,自然是阿雁自己想要嫁给朕的。」 「我?怎么可能!」澹臺雁眼睛睁圆了,满脸的不可置信,「我从未见过陛下,而且……」 而且两人一个在南境,一个在京城,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他……他怎么能平白辱她清白! 这话听在褚霖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 不可能是因为从未见过,那要是见过,就……他想到言天冬那句「不敢」,心底便沉了沉。 「是见过的。」褚霖眉眼弯弯,半真半假道,「那时朕向朝廷请求袭爵封王,上京后恰巧碰见了阿雁。阿雁对朕一见钟情,思之难忘,便百般要求要嫁与朕,朕亦是知慕少艾的年纪,便听从阿雁的话,上门求娶。」 澹臺雁已经呆了:「这……这不可能!我在家中时就是极规矩的,绝不可能……且我阿爹阿娘也不会同意……」说着说着,她却越来越没那么笃定。 「岳父岳母自然不肯,阿雁在家中娇养这么多年,岭南烟瘴之地,又路途遥远,他们怎么肯放阿雁走?」褚霖的声音越发低,低得像在轻声哄她,「可是阿雁对朕痴心不已,苦苦哀求,朕也……同阿雁齐心,岳父岳母看在眼里,终于还是成全了有情人。」 「不、不可能……」澹臺雁本能得半个字都不想相信,可她看着褚霖过分精緻的样貌,烛光下一闪一闪的红耳坠,还有那双溢满深情的桃花眼……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人长得着实好,京中美人多,她阿娘是女子中数一数二的艷丽,阿爹也是数一数二的俊逸,可如褚霖这般样貌好,身材高大,气质疏朗,能文能武的,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澹臺雁心乱如麻,羽扇般的睫毛上下扑闪。褚霖轻笑着欺身上前:「当真全忘了?卿卿从前唤朕陵光哥哥……」 冰凉的鼻尖相触,就像贴上水滴,与之相对的是相互交缠的唿吸,如此灼热。 唿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剧烈,澹臺雁瞧见褚霖低垂的目光,紧张地闭上眼。 她听见褚霖低笑一声,温热的檀香气息倏地远离。 - □□使臣消息灵通,知道大衍皇帝迁居行宫,便没绕路京城,而是直接到了九成山。 十年前韦氏把持朝政,大衍内乱,邻国突厥趁机举兵入侵中原,四处烧杀抢掠,致使民不聊生。幸而南境朱雀玄武两军并出,不但迅速平定内乱,把突厥人打了回去,更令当时亲征的都蓝可汗身首异处,命丧中原。 风水轮流转,突厥战败之后又起内乱,至河清二年时,突厥汉国已经分裂为东西两部,实力同原先早不可同日而语。 与大衍临近的是□□国,相比始终敌视大衍的西突厥,□□实力更弱,地盘更小,早早就与大衍签下和书,结为「兄弟之邦」,互通贸易。 这次出使大衍的,是□□伊知可汗的长子时苏胡息,这还是签订盟约之后,两国第一次有使臣相互往来。时苏胡息在□□素有「小可汗」之称,此次由他带头出使大衍,足可见其中诚意。 □□显示了他们的诚意,大衍作为礼仪之邦,也当有所回应,礼部和太僕寺商议过后,决定在行宫的朝阳大殿设宴以作迎接,这也将是中秋节宴的地方。 中秋节宴将至,有头有脸的重臣都已赶到九成山,自然也被受邀赴宴迎接使臣。澹臺雁躲在帘帐后,孟海指着堂下的宾客,告诉她这些人都是谁。 「那位是宁王,也就是……」孟海压低声音,「话本里的文王。」 话本传奇有映射现实的,往往会移名更姓以作避忌,就如《谭娘子传奇》中,谭娘子暗指澹臺雁、南境世子指的是褚霖,文王则指的是宁王褚豪。 按辈分来说,宁王算是褚霖的王叔,地位很高,座次也离上座最近。澹臺雁顺着孟海的指示看过去,看见一个面白无须的白面胖子。 座椅很窄,而宁王体型宽大,一个没注意竟然差点熘倒,宫人连忙上前扶住他,宁王则回过身来歉意地朝宫人笑笑,微红着脸整理衣衫。 澹臺雁:…… 话本里文王对谭娘子强取豪夺,每逢见面必要骚言浪语,且书中也写到,文王曾阴谋诡算坑害南境世子和谭娘子好几次,若非谭娘子技高一筹,先断了文王后路、偷袭了文王的大本营,恐怕南境世子早就败于他手。 笔者在篇末还评论道:此人算是当世枭雄。 澹臺雁看看眼前笑容和煦的大胖子,他左看右看,自以为无人瞧见,悄悄地吃光了眼前一盘糕点,还欲盖弥彰地掸了掸手上的碎屑…… 要不回去就把那堆话本撕了吧。 孟海又指着另一个高鼻深目,身着异族服饰的说道:「这就是这次的使臣,小可汗时苏胡息。」 澹臺雁早前便听说过,这小可汗时苏胡息身形巨大,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在□□甚至比他的父亲,真正的伊知可汗更加有名望。 时苏胡息确如传言中的一样,坐下时也比旁人高出一截,满嘴络腮鬍,脖颈上戴着一圈又一圈的狼牙,那都是他的战绩。 第34页 《谭娘子传奇》中说,谭娘子与突厥王子在战场上一见生情,还常常令副将来往传递私密信件…… 澹臺雁默默别开眼:「这就是……话本里说的突厥王子?」 孟海显然想起书中内容,恐怕她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又指向下一人:「这是……」 澹臺雁按下她的手:「我知道这是谁!」 孟海指着的正是晋国公澹臺阔秋。 许久不见父亲,澹臺雁一时激动难抑,眼眶几乎都要渗出泪水来,但现在是迎接使团的盛宴,她决不能哭出来。 她悄悄掀开珠帘一角,阔别十年,澹臺阔秋不可避免地老了,就和许松蓝一样,他两鬓上也染了斑白,眉心间刻上深深的沟壑,颧骨还有一道竖噼的伤疤。 澹臺雁默默盯着自己阿爹,抿紧唇忍住眼泪,澹臺阔秋没看她,沉着脸不知正在想什么。 澹臺雁深吸一口气,眨去泪意,澹臺阔秋身边坐着的正是她的堂兄澹臺彦明。 她和澹臺彦明的关系可算不上好,两人从小争到大,打到大,祖母厌恶许松蓝,连带着厌恶澹臺雁,却对她堂兄极其偏爱。每次澹臺雁终于占据上风,祖母必然要出来维护澹臺彦明,惩罚澹臺雁。 澹臺彦明也变化很大,五官还是原来的五官,肤色晒黑不少,身上也穿着武将的盔甲,他坐姿随意地饮尽一杯酒,转眼看过来,正巧和澹臺雁的目光对上。 哼,果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她已是当朝皇后,手握玄武军十万铁骑兵符,还是拯救大衍于水火的大英雄。祖母再偏爱又如何,男儿又如何,他澹臺彦明还不是只能在下面喝闷酒! 虽说那些事迹同十六岁的澹臺雁都没多大关系,可她就是觉得扬眉吐气,冷淡又高傲地朝他挑挑眉。 澹臺彦明:? 澹臺彦明疑惑地看向她,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遥遥朝她举起酒杯,一口饮尽。 这行为落在澹臺雁眼里,就是十足十的挑衅。她一样拿起桌上的酒杯,举头一口饮尽,而后把酒杯倒过来,示意里头已经空了。 然后澹臺雁放下杯子,朝澹臺彦明冷冷一笑,拉起帘帐没再理他,而是拉着孟海的袖子问道:「这个又是谁,也是这次的使臣么?」 澹臺雁所指那人坐在另一边,和突厥使臣一式的高鼻深目,面容比时苏胡息清隽些,是中原人更能接受的长相。但奇怪的是,他身上穿着大衍的文官官服。 「他不是。」孟海察觉到自己语气僵硬,连忙又缓和道,「那是前突厥可汗都蓝可汗之子,莫乎珞珈。」 澹臺雁认识孟海这么久,还是头回见她这样明显地讨厌一个人,不由奇道:「他是个坏人么,他得罪你了?」 孟海沉默良久,摇摇头:「他是个懦夫。都蓝可汗死在战场,他却躲在后方苟且偷生,还投降大衍做降臣,属下看不起这样的人。」 「这样便要生气,那你要生的气也太多了。」澹臺雁摆摆手,咂咂嘴巴觉得味道不错,举起杯子递过去,「再倒一杯吧。」 孟海依言正要倒酒,褚霖在一边看见了,蹙眉道:「这是第几杯了?阿雁莫要贪杯。」说着就示意让孟海别再倒酒。 上回那一出之后,褚霖像是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睡睡,再没唤澹臺雁卿卿,而是依旧叫她阿雁。晚上睡觉时也总谨守着楚河汉界,丝毫不肯逾越,有几回澹臺雁睡到一半醒了,看见褚霖正抬起她的胳膊放回里侧。 如此正人君子,如此守礼,就好像非逼着她和他同睡一张床、时不时就说些怪话的是旁人一样。 澹臺雁一下来了气,瞪了他一眼,又扯着孟海的袖子:「倒。」 孟海却抱着酒瓶再不敢倒,歉意地朝澹臺雁一鞠躬,将酒瓶递给宫人拿下去:「娘娘,里头已经空了。」 才倒了一杯酒! 澹臺雁还没来得及发作,底下歌舞暂歇,时苏胡息出列向帝后行礼:「见过大衍陛下……皇后娘娘。」 后半句语气轻佻带着笑意,澹臺雁眯了眯眼,这是来者不善啊。 场中众人显然也听出不对,看看使臣,又看看上头的皇后,神色各异。但使臣毕竟是突厥人,汉话语调不好也算平常,以此指摘未免小题大做。 时苏胡息行过胡礼,又自顾自地站直身:「我听人说,中秋乃是大衍的节日,按大衍的礼节,上门做客是要送礼的。可我这趟来得急,家里人竟没能备下什么大礼。幸好旁近的九成山绿树成荫,风景甚好,我便随手备下,送于陛下和皇后娘娘。」 现下入秋,九成山上一大片枯枝败叶,哪来的什么绿树成荫。他一副不识大衍礼节的做派,汉话却极流利,那两个词咬字甚重,像是在嘲讽。 褚霖深深皱起眉:「使臣不通大衍风土人情,礼节上有所疏失也是正常,朕与皇后都不会怪罪。」言外之意就是对这份不怀好意的「礼物」敬谢不敏。 时苏胡息哈哈大笑:「入乡随俗,入乡随俗。我既然准备了礼物,陛下和娘娘还是要看看才好,也不枉费我这些日子的辛苦。」 说罢他伸手拍两下掌,两个突厥服侍的使臣搬着箱子上来,打开箱门。 里头装着一只死雁。 ? 作者有话说: 【无责任小剧场】 第35页 褚霖:叫哥哥 澹臺雁:不叫。 褚霖:叫哥哥! 澹臺雁(目光一转):哥哥! 澹臺彦明:? 褚霖(拔刀):鲨了你! 澹臺彦明:??? 澹臺雁,计划通。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求营养液投餵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第19章 虽说女子隐名,不可通问,外人不该得知。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在场众人大部分都清楚,此「雁」暗指彼「雁」。 毕竟座上金尊玉贵,凛然不可犯的皇后,当年曾披挂上阵,亲手斩下都蓝可汗的头颅,并将突厥蛮人赶出大衍。 众人看看箱中披毛带血的死雁,又齐刷刷抬头去看澹臺雁,只见大衍的皇后娘娘依旧沉着冷静,端坐于帘帐之后,就像尊无知无觉的神像。 时苏胡息十分强壮,虬结的肌肉绷紧,将衣服撑得满满当当。他拒绝旁人帮忙,独自举起那大箱子,奉在眼前:「大衍陛下,大衍皇后娘娘,听闻大衍送亲以鸿雁为礼,不才便特意绕路上山去打了只鸿雁来,希望突厥汗国与大衍,」他意味深长道,「永结秦晋之好。」 他这番作态,难说究竟是结亲还是结仇,场中已有人变了脸色。孟海瞬间挺直身,右手握住剑格,整个人就像绷紧的弓箭蓄势待发,只要澹臺雁一声令下,她便可出鞘扑杀狄贼。 澹臺雁伸手轻轻按住她,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一只死雁,从九成山一路送到隆庆行宫,再歷经重重关卡才能送到她面前,其中必定还有旁人的手笔。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样大张旗鼓地想要羞辱她,更想要她死。 褚霖眉目含霜,脸色冷得吓人。东西突厥和大衍之间情形复杂,此时并不适宜贸然开战,更不能以皇后被辱的名义开战,在这关节,居于其中挑唆之人心思可诛。他手指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像在思量什么,又像在等待。 殿中冷寂几瞬,先跳出来的居然是澹臺彦明:「竖子何等猖狂,我大衍容不得你如此轻慢侮辱!五年前我们能把你打回老家,现在也能再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他疾步从桌后转出来,单膝跪地朝上座行了个军礼,「陛下,娘娘,此贼分明蓄意挑衅,臣请战!」 这究竟是敌人的帮凶还是个棒槌?澹臺雁烦躁地直想扶额。 果然,时苏胡息放下箱子,转回头好奇问道:「这就是一只大雁,怎么就能算挑衅?我遵从大衍礼节,且是诚意相交,将军为何颠倒黑白?」他顿了顿,「还是说,这就是大衍待客的礼节?」 「你!」 澹臺彦明一下失了声,指着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雁乃皇后闺名,奉上死雁便是有意轻侮,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但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皇后为天下女子德行表率,就算她着实……并不能表率,也决不能将事情就此挑明。 突厥使臣何以得知皇后名姓,出言维护之人又何以得知皇后名姓,突厥使臣在此,众家公卿亦在此,若当真就此挑破,不止是皇后名声坏了,大衍所有女子的名声也将荡然无存,大衍礼法便会彻底成为一个笑话。 将来史书攻讦,谁能承担?谁也不敢开这个口,谁也不敢起这个头。 当年澹臺雁手握玄武铁骑,还是只能摘下盔缨退居中宫,也未尝没有礼法威逼的缘故。 时苏胡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通大衍人情,可此计着实太毒,分明是深谙礼法教化之人才可想出。 宴上气氛本就凝滞,如此更是冷凝至极,几乎滴水成冰,唯有时苏胡息笑容越发扩大,得意得让人想揪下他的脑袋。 褚霖掸掸手指,好似随口道:「『雁』同『衍』,是为我国国号。使臣既然『不才』,就该多读些书,免得再像今天这样闹笑话。」 这一语点醒了众人。方才他们先入为主,将时苏胡息的行为自动归入私怨,因此才处处受制,没想到还能这样理解。 有人当即忍不住跳出来:「时苏胡息,我大衍好心好意邀你做客,你们突厥人就是这样当客人的?」 「在餐桌上茹毛饮血,这就是你们突厥的礼节?果然蛮夷之辈,不堪与之交!」 「小可汗究竟是不通礼节,还是有意挑衅?你□□究竟是要做客,还是来下战帖!」 时苏胡息皱了皱眉,目光不善地瞧向上首两人。褚霖依旧神色冷淡,澹臺雁躲在帘帐后一言不发,谁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鸿雁本该翱翔于天际,纵横南北。可这只大雁却被一时温暖富贵所惑,钝了利爪,短了长羽,只能为人猎物,这才被我轻易擒获。」他突然高声道,「鸿雁若仍怀有高志,便不该困于一隅之地,连叫唤都要托赖别人!」 澹臺雁嘴角微微抽搐,虽然明白时苏胡息是要用激将法,激她出声说话,但是…… 利爪、长羽,她怎么觉得这不是大雁,说的是鹰? 而且听这话头,怎么像是没被澹臺雁打够,热情相邀想被她再打一回?澹臺雁小脸快皱成包子褶,这人到底想干啥? 澹臺彦明被时苏胡息彻底激怒,上前两步揪住他领子:「突厥贼子,你在这废什么屁话,是不是真忘了当年丢盔弃甲的怂样子,老子不介意让你再滚一回!」 第36页 时苏胡息冷笑道:「阁下究竟是谁?当年我军是败于玄武军之手,玄武军十七众将皆有名有号,阁下并不在其列,为何冒领他人功绩?」 两人谁也不让谁,说着说着当真要打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人身上,反倒没人再在意箱中那只死不瞑目的大雁。澹臺雁眸光一转,在孟海耳边低语几句,孟海听后疑惑地瞧她一眼,点头应了,转身悄悄退下。 随后两个内官上前,将那大雁连箱子一併拖走。 又有一人打着滚跳出来,急急挡在两人中间:「将军莫气,将军莫气,小可汗初来大衍,不通风土人情,这才闹了笑话,并没有要冒犯的意思。」又转头沖时苏胡息道,「小可汗此来是为两国邦交,不可肆意妄为!」正是降臣莫乎珞珈。 时苏胡息胸腹起伏几番,终究是罢手回头,一双利眸直直盯着上座,像要刺穿那帘帐。澹臺彦明也看看上座无动于衷的皇帝,和始终静静垂下的帘帐,终究只能恨恨嘆息。 场面平息下来,莫乎珞珈松了口气,朝上座连连作揖道:「使臣初来大衍,不识礼仪,难免有不周到之处,还请陛下娘娘勿怪!」又朝四方连连作揖,「请各位大人息怒,小可汗乃是诚意相交,只是性格直爽,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有没有冒犯的意思都彻底冒犯了。可大衍和□□毕竟签订和书,短期内不宜起战事,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莫乎珞珈肯居中斡旋,时苏胡息也肯偃旗息鼓,大衍未尝不可宽宏大量地轻轻放过。 莫乎珞珈一个个求过去,众臣纷纷缓和神色归席,时苏胡息看不得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冷哼一声也转回座上,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 一场纷争仿佛就此消弭于无形。 时局如此,容不得率性而为。玉内官看看褚霖压抑着攥起的拳,手背上青筋凸现,他心内不由嘆了口气,正要挥手让舞女们上来,却听澹臺雁开口了。 「使臣远道而来,还带来如此厚礼,拳拳美意不可辜负。」她终于开口说话,众人目光纷纷齐聚在那帘帐上,连澹臺阔秋也神色不明地看过来。 「使臣率性天真,连礼物都是别具一格。礼尚往来,本宫亦有一份回礼,请使者必要收下。」澹臺雁声音清冷,一字一句,「大衍受了突厥之礼,也请使者不要拒绝大衍的交好之心。」 这又是哪一出?众人伸头探脑地到处看,只见孟海带着几人从正门进殿,朝时苏胡息一揖,面色古怪道:「小可汗,请用。」 说罢她退开身,内官们上前摆正碗筷,打开食盒,拿出一个大盘子。 上头是一只煮熟的大雁,瞧那眼喙大睁的模样,依稀就是时苏胡息送来的「礼」。 坐席旁近的人只瞧了一眼就捂着口鼻别开眼,这大雁做得着实粗糙,连皮毛都没褪干净,更没用什么香料去腥,看着只是堪堪在滚水里过了一遭。 孟海道:「此餚名为『白水煮雁』,为照顾使臣习惯,特地没用香料,追求质朴本味,请小可汗享用。」 席中众人面面相觑,还有人没忍住,漏了半声笑,唯有时苏胡息看着眼前的「佳肴」,脸色越发青黑。 你要做那茹毛饮血,不通礼节的作派,那就让你真正「茹毛饮血」。澹臺雁悠悠然想着,目光在时苏胡息和莫乎珞珈之间转一圈。 阴阳怪气欺负人,道个歉就像拍拍屁股走人,你想得美! 突厥人虽然习惯游牧,但并不是野人,哪可能吃下这等腥臭之物。时苏胡息瞪着眼前的碗碟,一动也没动。 玉内官轻咳一声,状似解围道:「小可汗是觉得这菜餚不合胃口?」他刻意停了停,又补上一刀,「小可汗之礼也不合大衍的胃口,大衍心念两国情谊尽受了,也望小可汗顾念两国邦交,别辜负大衍的一片心意啊。」 这下场内压抑不住的笑声更明显了。他时苏胡息敢借送礼之名轻侮大衍,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承受大衍的回礼? 大衍不想打仗,但并不怯战,十万玄铁军立于北境防线,那就是大衍臣民的底气。□□势弱,若非大衍不想同时与东西两部突厥作战,也不会这般忍让。 若当真起了战事,便是西突厥和大衍以□□地界为战,到头来最吃亏的还不是□□? 皇后娘娘是玄武军主帅,连她一介女子都有这个胆魄出声,在场的大衍男儿,也凭空多长几分意气。 打就打,谁怕谁? 时苏胡息自作自受,现在被两句话高高架起来,为了两国岌岌可危的和平,眼前这白水煮雁,他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但时苏胡息的确不想吃。伊知可汗主和,他却主战,他天生生就一番战神样貌,只可惜突厥与大衍打仗时他受困于后方内乱,并没能出征中原战场,只能眼睁睁看着都蓝可汗和莫乎珞珈这两个废物被打得节节败退。 突厥豪壮男儿,被个女人打得抱头鼠窜,何其可耻!若换作是他,绝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打就打,谁怕谁?时苏胡息一咬牙,就要掀翻眼前桌案,赤手空拳杀出行宫,又被人按住桌案一角。 莫乎珞珈满头大汗,再一次从对桌滚到他面前。此人不愧是个天生的软骨头,抓起眼前腥臭的肉块就往嘴里塞。 「多谢陛下和娘娘的一番盛意!多谢,多谢!」 莫乎珞珈抓着那雁,也不管它身上还有血块和残毛,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浓重的腥臭味从他嘴里飘出来,旁近的人,尤其是时苏胡息,都不免皱眉往后躲了躲。 第37页 从时苏胡息奉上死雁开始,澹臺雁一直面目平静,直到莫乎珞珈出面接下雁肉,毫不在意地塞进嘴里,她的眉心才深深拧起来。 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便有吴国败退夫差自刎。 莫乎珞珈这般低头折节,是否也有勾践之志呢? - 撕掉话本自然是玩笑话,这些可是孟海的珍藏,澹臺雁看过之后还要原样还回去的。她洗过澡,擦干头髮,捧着话本倚在桌案边继续往下看。 《谭娘子传奇》已经看到最后一部,大衍内乱平定,外敌已清,这话本也快走到终结。 澹臺雁一目十行地往后翻,略过那些大段的溢美之词,看到最后。 谭娘子功勋既成,却无意于高官厚禄,她所思所想的,不过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罢了。四年苦战,数万枯骨堆成勛官十二转,她身心俱疲。唯一支撑着她继续前行的,是万民期盼,还有始终陪伴在身侧的南境世子。 澹臺雁:…… 她翻过一页,左侧是一副插图,一对男女骑在马上,朝远处缓缓而去,背景是宽阔山水,天地尽头。 笔者写道:谭娘子不爱权势富贵,终于和南境世子相伴游玩山水之间,远归天涯。 「这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澹臺雁轻嗤,正准备合上书本扔回箱子,耳边突然有人问道:「阿雁在看什么?」 「!」 澹臺雁惊得往前一扑,被人勾着腰拉回来,撞上宽阔的肩膀,落入浅淡檀香气息中。 褚霖一直在她身后?澹臺雁脑子煳成一团浆煳,从脖颈处红到耳根。 他、他又偷偷抱她! ? 作者有话说: 放心,褚霖还没出手呢,这事没那么快算完。 褚霖(死亡凝视):敢欺负我老婆,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时苏胡息:瑟瑟发抖。 註:「一将功成万骨枯」出自<唐>曹松《己亥岁二首》 「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出自《礼记·曲礼》 「策勛十二转」出自《木兰诗》,勛官十二转是武将最顶格的军功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打滚卖萌求一求嘤嘤嘤 (最近嘤含量好像有点高 第20章 澹臺雁被褚霖搂在怀里,整个人僵直得像块木头。 她原打算,等再逮到褚霖有逾矩之处,她必要立刻抓住这个把柄,义正言辞地痛斥这个居心不良的登徒子。可等他真靠得这样近,她却除了羞恼,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 好没用啊! 澹臺雁脑袋迟缓地转着,突然感觉手上一轻,她抬头,看见褚霖拿着话本站起身。 「什么书这样好看,阿雁看得这样专心。」他站在身后这么久都没发觉。 这、这话本…… 澹臺雁瞬间想起里头对『谭娘子』连篇累牍的吹捧,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流轶事,小脸登时一凝。 「陛下,这书不好看,别污了陛下眼睛!」 她急急站直身去抢,褚霖下意识抬高了手臂,他本就比她高了许多,手臂这么一抬更是让人够不着。澹臺雁揪着他的衣襟,绷直脚尖跳了几下都没能碰到书角,满脸焦灼:「陛下……你、你还给我!」 手下按着的胸膛突然震了震,澹臺雁不知道,她这副模样有多像在投怀送抱。她涨红着脸松开手,一双圆熘熘的眼睛不忿地盯着褚霖,见他捏着书嵴翻转手腕,一字一字念出书封上的名字。 「谭、娘、子……传奇?」 句尾上挑,意味深长,『谭娘子』本人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 这也太丢人了!这些天她有时也会看见褚霖读书,尤其是在从京城到行宫的马车上,褚霖也不怎么下车,就捧着本书和她一起挤在马车里。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看一眼书封,是《兵马治要》。 褚霖上朝时兢兢业业至夜方归,偶尔有闲暇读的也是正经书,偏她从早到晚没什么正事,只知道偷闲看话本,还是通篇都在夸耀她自己的话本…… 澹臺雁一时着急也顾不上那么多,抬脚踩上桌案就要去抓话本,桌案本只有方寸大小,给她这么一踩险些侧翻下来,带着澹臺雁自己也两手扑腾着往前倒。 「阿雁小心些。」褚霖连忙伸手环住她,半扶半抱地让她踩稳,略带些无奈道,「阿雁不让看,朕不看就是了。」 这下澹臺雁是彻底被他给抱着了,她也不说话,只酡红着一张脸盯着那话本。 原只是想逗逗她。褚霖嘆了口气,松开她后退开半步,将话本递还回去,低声道了个歉:「抱歉,朕没想到……」 「这话本不是我的,是孟海的。这十年间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正巧民间有些演义话本,她略读了些,觉得这本记述得最为详实,就让我随便看看。」澹臺雁抿着唇接过话本,跳下桌案,依旧抱膝坐在一边。 褚霖眸光落在书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澹臺雁自觉方才反应过度,恐怕反而勾起了褚霖的兴趣,让他自己跑去搜罗来看,她连忙又补充道:「这书写得也不好,陛下也不会想看的。」 褚霖一样坐在她身边,听见这话不由奇道:「阿雁怎么知道朕不想看?」 他紧紧盯着澹臺雁,那双桃花眼里满溢深情,好像在说,只要是同澹臺雁有关的,他都有兴趣。 第38页 「这书是真写的不好,陛下可别……」澹臺雁悄悄把书藏到怀里用袖子遮起来,「虽说这书主要脉络和现实大差不差,」不,应该说书中对于发生的大事记述得极为详尽,澹臺雁向孟海求证过,其中细节都能一一对应现实,仿佛笔者曾亲身经歷过,「但有些事情写得着实离谱。」 譬如谭娘子和突厥王子、和文王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来往,压根不是澹臺雁能做出来的事,简直让人不堪卒读。 「可是阿雁已经看到最后一本,想来这书也有些可取之处。」 澹臺雁赶紧摇头:「若说前面的还算能看,这最后一本的结局才真是离谱,陛下可千万别……」 「怎么离谱?」褚霖撑着头,饶有兴致地打断她。 他方才在她身后跟着看了两页,大概清楚谭娘子和南境世子所指是何人。澹臺雁不喜欢这结局,是因为她不喜欢…… 澹臺雁长长嘆气气:「结局里说,仗打完了,百姓安居乐业,谭、谭娘子……」她囫囵将那三个字煳弄过去,「她放下一切,远遁天涯了。」也没提什么南境世子。 听起来像个完满的结局。褚霖不大明白:「阿雁觉得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澹臺雁连连摇头,「虽然内乱已休,外敌清退,可国家隐忧仍然未除,大衍经此一劫,已是元气大伤。突厥铁骑仍然盘踞在北境,随时有可能重整旗鼓南下,东南贼寇虎视眈眈,且文王也是野心勃勃,随时有可能掀起新一轮的内乱……谭娘子若真有顾念家国之心,就不会在最关键的时候跑去游山玩水,这不是白白让外敌有可乘之机么?」 换作是她,可绝没有这么心宽。 澹臺雁掰着手指数着,想到接风宴上时苏胡息的骄狂,还有莫乎珞珈的隐忍,再有那个只知道吃糕点,看起来分外和善的宁王,不免又有点发愁。但随即她又反应过来,讪讪道:「这也就是部话本,现下突厥已经分裂,对大衍的威胁有限……」 褚霖却认真地看着她:「阿雁认为,五年前大衍不该就此休戈,应该乘胜追击继续打压突厥?」 他问的认真,澹臺雁也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打了这么久的仗,对于两方来说都是一场大消耗,突厥内部部族众多,矛盾重重,但在遭外敌时总是能迅速连成盟约,且又兵强马壮,善于掠夺,和他们打仗并不是件划算的事。反之,若有智者在其中行离间之计,让所谓的『汗国』盟约分崩离析……」澹臺雁赧然地停下话头,「如今突厥已然分裂成东西两部,我也就是马后炮罢了。」 澹臺雁抬眼,褚霖仍旧撑着头看她,只唇间的笑意越来越深,眉目间满是璀璨光华。 「阿雁啊……」 褚霖不由嘆息,终究是他看轻了她。 失去十年记忆又如何,就算从头再来一回,她还是那个澹臺雁。 - 莫乎珞珈撑了一路,回到驿馆后再也撑不住,终于扑到铜桶边吐了个干净,侍从连忙上前为他拍背顺气。 「你们父子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没用。」时苏胡息抄着手站在一边,厌恶地捂住鼻子,「老的被人在床上砍了头,小的就干脆给大衍人当狗。」 提及父亲,莫乎珞珈眼神陡然变得阴冷,但他很快又恢復平常奴颜婢膝的模样,弓着背讪笑道:「让小可汗见笑了。」 「我不觉得可笑,我只觉得可耻。大漠上的雄鹰就算折断翅膀,也绝不肯轻易被汉人所驱使,我要是你,就会在被俘时立刻自尽,而不是在这里朝汉人摇尾巴。」时苏胡息冷冷道,「莫乎珞珈,你不配做长生天的子民。」 莫乎珞珈唿吸一滞,而后缓缓又扯开笑容。 「小可汗不是在下,怎么能替在下决定生死。」他道,「这世间很好,在下还想多看几眼。」 时苏胡息紧皱眉头看了他一会儿,莫乎珞珈的笑容始终不变,谦卑而恭顺。 「那你就努力多看看吧,看看你父亲战死的地方,看看突厥男儿鲜血浇灌的地方。」时苏胡息压低声音,「等你被大衍的主人抛弃,我保证,你的下场会比你的废物父亲惨烈一百倍。」 他最后看一眼莫乎珞珈脸上残留的污秽,极厌恶地嗤笑一声,转身回屋。 莫乎珞珈看着房门关上,神色平静。侍从递给他擦脸的布帕:「主人,为何不告诉小可汗,您并非突厥的叛徒。就这样任由他……」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只要大业能成……」莫乎珞珈仔细擦净脸,出了一会儿神,突然笑起来,「先前的消息没错,澹臺雁确实不对劲。」 「主人是说……」 「要么就打,要么就忍,那女人不会做无用的事。」莫乎珞珈语气平淡,提起杀父仇人就像谈论一位熟悉的老友,「她要出手只会是杀招,绝不会说这么多废话。」 侍从想了想:「是因为大衍皇后畏惧小可汗,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能?」莫乎珞珈把布帕扔进铜桶,带着点遗憾,「咱们的小可汗运气真好,如果换了从前……」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所以说,宴席上时苏胡息本是该死的,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反而古怪。侍从不敢深想,转而禀报门房处有客人来访。 「她果然来了。」 莫乎珞珈轻蔑地笑起来,步伐轻快地往大门走去,脸上笑容变得越发真挚,仿佛他所期待的不是可供利用的棋子,而是一位心上人。 第39页 - 自打被褚霖撞见看话本之后,澹臺雁痛定思痛,决心一定要在秋狝祭典上胜过褚霖,好教他知道,自己平日里也是做过正经事的。 褚霖将紫电和那些弓箭器具一样搬到九成山,也在行宫北苑划出一片地方给她习练。澹臺雁的骑射功夫亦有小成,不用再分别练习,干脆就每日早起前去练习马射,她起得越来越早,练习得越来越刻苦,甚至有几回还和准备早朝的褚霖打了个照面。 也因此,她的准头也越来越好,只是秋狝祭礼在即,她要胜过褚霖,却还需要些时日。 这日澹臺雁依旧是早起前去习练,可不知怎么的,她每每要专心与手上弓箭,就总觉得身后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可等她回过头,宫人们又是一式的眼观鼻鼻观心,看着极老实本分。 澹臺雁只好继续专注练习,待到满头大汗才下场。她擦了擦汗,见孟海站在廊柱边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走过去杵了她一胳膊:「想什么呢,这样专心。」 孟海有如大梦初醒:「娘娘,属下……」 「你看,我今日二十射中了十七,厉不厉害?」 「娘娘自然是极厉害,必能在祭礼上射准。」孟海仍皱着眉,「娘娘,太皇太后要来行宫了。」 澹臺雁端起杯子喝了口。祭礼在即,各家宗亲、重臣、官眷都纷纷往行宫赶来,每日都有人新到九成山。但是…… 「太皇太后?」皇帝的祖母,褚霖上头居然还有个祖母? 「是话本中也提到过的,就是韦氏动乱中发放血书,召令天下兵马勤王的那位。」也即先惠帝的生母杨氏,说起来,褚霖当年能够顺利即位,也少不了这位杨太皇太后的襄助。 但她之前从没见到过这位太皇太后,也没听人说起过。孟海解释道:「以往太皇太后长居太安寺修行,久不问俗世,也不怎么往京城去。但今年中秋节宴办在行宫,太安寺离这儿正不远,太皇太后便来同陛下团聚。」 官面儿上的理由就是这个,澹臺雁眨了眨眼,她总觉得太安寺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孟海挥退宫人,凑近她比了个手势,低声道:「娘娘,两万两。」 「两万两?」澹臺雁一拍脑门。 她想起来了。先前清理帐簿时,有一间寺庙光半年的香火出项就要两万两,当时她只觉得太过离谱,没有多问就直接划过去了。 寻常寺庙自然花不了这么多钱,可如果里头供着的是太皇太后呢? 澹臺雁硃笔一划,把人家下半年的用度直接减没了,人家可不得找她算帐嘛。 澹臺雁笑得尴尬:「方才宫人们谈论的就是这件事?」 孟海沉痛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有,太皇太后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带着位喻姓女官。」她顿了顿,嗫喏道,「据说就是之前广为流传的,陛下金屋藏娇的那位『玉美人』。」 「玉……玉美人?」 孟海干巴巴道:「对,就是那个玉美人。」 ? 作者有话说: 澹臺雁:离谱!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感谢在2021-10-23 21:58:30~2021-10-24 23:4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吃想睡还想瘦 10瓶;41489390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太安寺离九成山确实很近,京城和行宫中间尚且还有些崎岖,不但要翻山越岭,还有一条狭如走廊的必经之地。但从太安寺到行宫,坐船顺流而下,小半天的时辰也就到了。是以等起驾的消息传遍行宫,太皇太后人都快到殿门口了。 太皇太后来得突然,且实在不巧。前几天为迎接突厥使臣刚办了一场接风宴,再过几天又接连是秋狝祭典和中秋宴,这些是一样不能俭省。为了太皇太后驾幸一事,户部、礼部还有太常太卜连忙碰头商议一番,发觉实在是再挤不出钱来,且就算有钱,短短时间也布置不出什么花样,也就只能一切从简。 迎接使臣时挂上的彩绸暂时不必摘,另外在行宫门前加摆两个香案,内侍省再临时拨派几十个宫人站在街道两边行礼。等太皇太后仪仗进了宫,宫人们便跟在身后将彩绸拆下来,又一路小跑摆到前头去,就这么一边拆一边摆,为太皇太后接风洗尘的人马虽然不多,好歹是煳弄出了个样子来。 太皇太后是褚霖的嫡祖母,不管国事再怎么紧急,请安是一定要去的。太皇太后被请进慈恩殿暂歇,褚霖急急从明德殿跑回梧桐殿,澹臺雁也从北苑赶回来。 褚霖身上穿的是上朝时的皮弁服,直接穿去请安太过隆重,玉内官便琢磨着替他摘下些礼器。澹臺雁则恰恰相反,她刚刚还在练骑射,穿得是一身胡服,显然没法直接去见长辈。 太皇太后已经在慈恩殿候着了,时间太紧,澹臺雁也顾不上什么杂七杂八的,两人便挤在一间净室里,中间隔着一扇屏风换衣服。 玉内官很快收拾好礼器端出去,又装了个香炉在褚霖身边绕来绕去,褚霖双手平展站着,仔细和澹臺雁说明请安时要尽的礼节:「……太皇太后为人和善,阿雁不必害怕。」 「我不害怕,嘶……」澹臺雁习惯性地转身,又被宝绿扶着髮髻掰回来,「陛下已经整理好了?」 第40页 女子服饰本就麻烦许多,且皇后拜见长辈必须要梳高髻着凤翟衣,宝绿才刚给她盘好髮髻,正抓着一把细头簪给她插戴。 「不着急,阿雁小心些。」褚霖安抚她,玉内官收拾好香炉退出去,他随意掀袍坐在一边,「太皇太后来的突然,应当也知道咱们反应不及,迟些也无妨。」 迟不迟的澹臺雁自己说了也不算,她坐在镜前,任由宝绿和宝橙给她涂脂抹粉。褚霖一边等她一边细细思量:「太皇太后清修多年,从未回京,这次却突然来行宫……」 太皇太后出身弘农杨氏,与韦氏一族素有旧怨,十年前韦氏乱政时,杨家被祸乱波及,门庭凋敝,宗室一脉几乎被屠杀殆尽,余下旁支也散落四处不成气候。太皇太后亲族俱亡,无论在京城还是在九成山都应当没有牵挂,也不知究竟为何突然出寺。 褚霖食指轻轻敲膝,盘算究竟有何遗漏之处,澹臺雁那头终于是整理好了。 宝绿和宝橙将屏风撤下去,身着红衣大袖的女子缓缓起身,摇摇晃晃地转过来。 玄底金红色凤翟衣端庄厚重,裙摆层层堆叠,将纤细娇小的身形埋在里头,一个晃眼便只看得见衣服自己在行走。再看那堆得两个头高的髮髻,六七支花钗扇片一样张开,正中央一朵金银大花,压得澹臺雁头都快抬不起来。 清水芙蓉的一张小脸被涂得死白,连秀如远山的长眉也被遮盖干净,宝橙又在其上重新画上两道僵硬的粗眉,两颊两坨红红的胭脂像是印上去的,褚霖想,也不知在上头能不能拓个什么下来。 澹臺雁照过镜子,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形容。她扁着嘴道:「陛下,是日日请安都要这样来一遭吗?」 褚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应当不必。」这副形容,只怕太皇太后见了也觉得伤眼。 应当?澹臺雁疑惑道:「我以前不曾给太皇太后请安吗?」 「立朝之后,太皇太后很快就搬到太安寺,朕也许久没有请安。」褚霖摇摇头皱起眉,「事出反常,太皇太后快有五年未曾出寺,今日却连通报一声都不曾就……」 「陛下,」澹臺雁尴尬地扯扯他的袖子,「对不住,这应该是我惹出来的祸。」她将先前划去帐簿一事和盘托出,「我见寺庙这样奢靡,一时也没多想……陛下,我是不是闯祸了?」 太皇太后离京修行是为避世,哪可能真去太安寺苦修,但既然顶了个清修的名头,也不好再叫朝廷拨钱供养,是以太皇太后的一切用度走的都是内侍省的帐,名头便是太安寺的香火钱。 褚霖母族身份低微,而弘农杨氏是为中原正统,若太皇太后滞留在京,世家必定会打着她的旗号处处辖制皇帝。所以每年几万两银子供着太皇太后逍遥,实际是为褚霖买一个清净。 澹臺雁失忆之后不明就里,误将太皇太后的用度划去,而太皇太后也因此坐着小船赶来讨公道,看起来十分合情合理。 可若真是为了这事,太皇太后为何不先发信诘问,而是直接到了行宫,连声通报都不曾? 褚霖心知其中必定还有别的缘故,也没说出来让澹臺雁心烦,只是笑着戳了戳她的脸:「是啊,阿雁可闯了个大祸。」 澹臺雁皱眉打开他的手,着急道:「太皇太后是要罚我么,陛下会不会……」 「不会,不会,阿雁不必担心。」褚霖笑道,「让阿雁扮成这样,已是最大的惩罚了。」 还有心思开玩笑,想来应当没什么大事。澹臺雁略微放下心,突然又想到「玉美人」的事,顿时有些头大:「陛下,还有……」 「陛下,娘娘。」玉内官在外头通报,「轿辇已经备好,该起驾了。」 时间确实不早,褚霖应了一声,牵着澹臺雁走出去:「阿雁还有什么错要认,不妨回来再说?太皇太后脾气再好也禁不住这般苦等。」 可是那位「玉美人」正在太皇太后身侧啊。 「我……」澹臺雁张口欲言,余光瞥见唇红齿白的玉内官,又突然失声。 「阿雁?」 「……没事。」澹臺雁抿住唇,是褚霖让她延后再说的,「等回来再同陛下请罪吧。」 - 行宫中除了帝后起居的梧桐殿外,最宽阔的宫室就是慈恩殿,慈恩殿位居行宫西侧,从梧桐殿过去略费了些时间,但好歹是在金乌西坠之前赶到了。 宫门前的两个香案也被送到慈恩殿,帝后端端正正行过礼才入殿。主座上的老妇人一身绛紫凤翟衣,灰白色的髮髻也一样高高盘起,用两支碧玉凤钗固定,手中缓缓摩挲一串檀木佛珠,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装饰。 单是这么打眼一看,太皇太后确实极清俭,但再细看殿中鎏金顶玉的丹鹤烛台,逶迤垂地的鲛绡帘帐,还有那铜炉中燃起的杳杳檀香,都是慈恩殿中原先没有的。 澹臺雁悄悄深吸了一口气,这满室香味和褚霖身上的如出一辙。 太皇太后穿着打扮不显山不露水,钱都花到实处了。 许是太安寺的斋饭确实养人,太皇太后已经是曾祖辈上的,比起同龄人还是更显年轻,鬓边丝丝白髮也不见枯黄,显然是用头油日日养着,眼角眉梢有细细的纹路,笑起来显得十分慈祥。 这倒同澹臺雁想像中的不太一样。在见到太皇太后以前,她心里勾勒出个颧骨高突,两颊消瘦,眉眼锋利冒着精光的老太太,而后她突然反应过来,那是她自己祖母的形象。 第41页 「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连忙抬手:「快起,快起。哎呀,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生分呢。」 褚霖带着澹臺雁起身,太皇太后笑道:「多年不见了,皇帝还是这样俊朗,倒是皇后……」 澹臺雁心头一紧,自失忆以来,她着实没怎么同熟悉自己的人接触过,她下意识看向褚霖,褚霖没看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心。 太皇太后笑眯眯道:「皇后变得越来越年轻了,可真是保养有道啊。」 澹臺雁放下心。太皇太后又连忙招唿两人坐下,褚霖自然是同她一起坐在上座,澹臺雁则坐在下首。 褚霖和太皇太后寒暄几句,无非就是问问太安寺的日子好不好过,行宫仪礼准备得如何,太皇太后还感谢褚霖如此用心地为她接风洗尘,又说这样太过靡费,都是自家人,不必做这些表面功夫。 一句都没提到两万两,可字字都在提两万两。 澹臺雁听得耳热,她眼光游移,瞥见太皇太后身侧一直垂首不言的女官。 女官眉目清秀,肤色细白,身形清瘦,倒比太皇太后更像长年清修的。 殿内也再没有旁的女官,想必这就是那位喻女官。 澹臺雁心中好奇,难免多看了两眼,女官五官只是清丽,但奇就奇在眉心正中一点殷红,竟将整张脸都带得明艷七分。 澹臺雁盯得久了,女官似有所觉抬起眼,两人对上眼神,女官神情明显变得疑惑。 褚霖和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没听见澹臺雁的动静,回头一看,她正盯着人家女官一个劲地勐瞧。 褚霖蹙眉轻咳一声:「太皇太后,不知这位是……」 「这、这是……」太皇太后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澹臺雁。 褚霖:? 他疑惑地看向澹臺雁,谁知澹臺雁一触到他的目光,立刻缩起肩膀低下头。 褚霖:…… 看来这就是她要认的第二个错。 殿中没有沉默太久,女官施施然上前行礼:「回禀陛下,臣女喻氏静妩,是太皇太后的随侍女官。」 太皇太后的随侍女官,怎么会和澹臺雁扯到一起去? 褚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压下心中疑惑,继续和太皇太后说起旁的事。太皇太后却忍不住问道:「陛下不认识她?」 他该认识谁? 褚霖正要追问,门外突然又闯进一个人。 「臣女竟来晚了,求姨祖母恕罪。」那女子年纪不大,身上穿着和喻静妩一式的女官服饰,但用料裁剪明显不同,衬得腰肢更加轻软,肤色更加白细。 太皇太后见着她,眉心狠狠一皱,还没等她说什么,女子见着褚霖便惊讶地捂住嘴,雪肤乌髮,艷丽的眉眼飞扬,眼中神采乍现,美艷不可方物。 「这就是皇帝阿兄?崔氏从筠,见过皇帝阿兄。」 ? 作者有话说: 照旧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感谢在2021-10-24 23:43:10~2021-10-26 22:0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文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文酱、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崔从筠? 褚霖还有个姓崔的妹妹? 澹臺雁疑惑地看向褚霖,见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崔从筠,而对方则深情款款地盯着褚霖,眼中又有崇拜又有惊艷,两人这么看来看去,竟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顿时感觉不大舒服。 她想问崔从筠为何不行礼,开口却是:「崔家娘子,这句阿兄从何而来?」 崔从筠像是才发现澹臺雁,有些羞赧地低头笑了,眸光悄然上下打量一圈:「臣女崔从筠,拜见皇后娘娘。」 叫褚霖阿兄,叫她皇后? 澹臺雁满腹疑惑,且心里更不舒服了。 太皇太后叫她:「阿筠,在陛下和皇后面前,注意些规矩。」 崔从筠扁扁嘴,却也没怎么规矩,而是走到太皇太后脚边跪坐下来,趴在她膝盖上,像只小猫一样撒娇:「姨祖母,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生分呢?」她头侧在太皇太后膝盖上,眼睛却盯着褚霖,眉眼弯弯,「陛下不会怪罪阿筠的,对不对?」 澹臺雁立刻紧张地看向褚霖,却见他温和一笑:「崔娘子蕙质天真,朕不会怪罪。」 崔从筠双颊微红,往太皇太后衣摆里躲了躲,还不留痕迹地瞟了澹臺雁一眼,眼神非常得意。 澹臺雁:??? 这是什么情况??? 太皇太后拢住她,笑道:「皇后见笑了。这是我娘家妹妹的孙女,她祖父是崔令公,在家中自小娇养惯了,没规矩的,还请陛下和娘娘宽宥。」 原来是崔令公的孙女。 崔从筠确实没规矩,也有这个资本没规矩。她祖父是中书令崔敬晖,高宗朝旧臣,三朝元老,世袭魏国公,当朝人称「左相」。崔家子弟亦是杰出,其子崔甫现任右谏议大夫,女儿则嫁去东昌侯府郑家,正是京城中德高望重的东昌侯夫人。 崔敬晖亡妻出身弘农杨氏,正是太皇太后的亲妹妹。太皇太后虽然身份尊贵,地位超然,但杨氏门庭凋落,而崔氏蒸蒸日上,崔敬晖更是炙手可热。只怕到如今,太皇太后还要仰仗崔令公的照拂。 第42页 是以才借中秋团聚的名义,将崔家娘子带进行宫。 崔家费劲巴拉把人送进宫,崔从筠言行之中亦对皇后有所轻视,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简直是昭然若揭。澹臺雁隐隐察觉,自己好像当真闯了大祸。 她看向褚霖,这人面上仍挂着温和的笑,澹臺雁坐在他身边,却觉得浑身冷飕飕的。 褚霖道:「太皇太后说笑,崔令公是朝廷肱骨,群臣楷模,其子弟亦是人中龙凤,哪里谈得上什么宽宥不宽宥呢。」又说太皇太后舟车劳顿,天色已晚,他和澹臺雁不便搅扰,便先行告退了。 崔从筠却着急地直起身:「陛下这就要走么?阿筠才刚见着陛下……」 崔从筠咬着唇,似怒似怨地瞪了澹臺雁一眼,好像她就是划开牛郎织女的西王母,逼婚英台的马文才,欺压刘兰芝的焦母。 澹臺雁:…… 这世上居然有人比褚霖还能演。 褚霖也饶有兴致地等着,澹臺雁打心底里怀疑他是在取经。 「陛下若是不弃……」崔从筠欲语还休地看着皇帝,遮遮掩掩地羞红了脸,转着腰间丝绦不说话。 等了半晌,澹臺雁忍不住道:「他不弃,崔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褚霖意味深长地看向澹臺雁,澹臺雁连忙又缩好肩膀低下头。 崔从筠又瞪了澹臺雁一眼,羞赧道:「臣女不才,准备了一份见面礼,望陛下不要嫌弃才好。」说罢她朝喻静妩道,「喻姐姐,我前头托你拿着的东西,你可带着了?」 喻静妩莫名道:「娘子说的什么……」她反应过来,羞怒道,「娘子,那是我……」 崔从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喻静妩唇角绷紧,却也只能低下头,拿出一件佩囊递给她。 佩囊绣工精緻,色彩明丽,既有女儿家的巧思,又符合男子的身份。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佩囊究竟是谁做的,可崔从筠就是能施施然将佩囊递到褚霖身前,娇声道:「陛下……」 眼神热烈似火,笑容娇媚如水,简直要让世上最刚硬的心,都能化作绕指柔。 澹臺雁嘆为观止。 褚霖微微勾唇:「有劳了。」然后抬手让玉内官接过。 崔从筠不依,水莹莹的眼睛仍旧看着褚霖。 玉内官作揖道:「娘子见谅,御用之物都得经过仔细查验,不然一个不好损伤贵人,那就是毁家灭族的大祸了。」 崔从筠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松开手,又像只蝴蝶翩跹飞回太皇太后的身边,一双媚眼仍勾魂摄魄地盯着褚霖。 礼送到了,皇帝和皇后终于能够告退,崔从筠也就收了那副妖妖娆娆的模样,没正形地坐在褚霖方才坐着的地方。 太皇太后见状嘆了口气:「阿筠,她毕竟是皇后,就算将来你得蒙圣宠,也是要和她共侍一夫的。现在就这样针锋相对,将来……」 崔从筠嗤笑道:「『共侍一夫』?就凭她,医女生的,也配和我平起平坐?」 太皇太后陡然一惊,听这话头,崔从筠并非只是想要进宫这样简单,崔家世族名列第一还不够,还想着要当外戚。 可是这世道就是如此,权柄更迭如此迅速,身处其中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崔家不争,便是郑家、卢家乃至其它世家顶上,毕竟皇帝总是需要一个皇后。 与其让澹臺氏虚占其位,不如能者居之。 可太皇太后并不欢欣,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她并不想有那么多的变数。 崔从筠美目一转,又扑在她身边娇笑道:「姨祖母可别担忧,你瞧皇后那蠢笨的样子,这么多年也下不来一个蛋,想来皇帝也只是顾念旧时情义,不得不多忍耐几分罢了。」 太皇太后没说话,崔从筠毕竟年轻,就像很多人一样,因为皇后退居后宫多年,便有意无意忘记,她曾经带领玄武军打下半壁江山。太皇太后见惯世情,虽然年纪上去了,仍然耳聪目明。 她能看得出,皇后并非崔从筠想像得那样简单。 崔从筠没察觉,她仍旧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若是早知道陛下是这样的人品,那佩囊我就自个儿绣了……」说不得也会多用几分手段。突而她眸光一凝,大步走过去,一脚把喻静妩踹翻在地。 「下贱东西,方才让你拿出来,你竟还敢犹豫!」崔从筠拽起喻静妩的头髮,狠狠扇了她两巴掌,「『喻美人』,『喻美人』,好个喻美人,连我也险些被你骗过去。你若当真和皇帝有私,他如何会看都不看你一眼?」 太安寺离行宫尤其近,皇帝久居行宫,喻静妩也在太安寺伴驾多年。天下姓喻、姓玉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将这名头安在喻静妩身上,正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两三巴掌下去,喻静妩的脸颊高高肿起:「娘子息怒,奴婢这几日还要见驾,万不能让人看出来……」 崔从筠停了手,仍旧提着她的头髮,声音低沉:「你还想见驾,你不如先解释解释,『玉美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又拍了拍喻静妩的脸颊,将人吓得一抖一抖,她心中便极爽快,「说得好,你才有得见驾,若说得不好……」她轻声道,「我就将你交给我哥哥。」 喻静妩浑身颤抖起来,只能尽力编造几句谎言,又道:「连奴婢这样的姿色都能勾引皇帝,若换了娘子,自然更是手到擒来。」她连连跪地磕头,「求娘子饶奴一命,奴继续给娘子出谋划策!」 第43页 崔从筠挑起眉毛看她一眼,站起身,将她踢到一边。这就是放过她的意思了。 面目慈和的杨太皇太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静静品完手中残茶。 - 回去的一路上,澹臺雁能察觉到褚霖情绪不大好,她又心虚又理亏,也只能缩着肩膀低着头,没发觉自己这胆若鼷鼠的模样和孟海如出一辙。 等回到梧桐殿,褚霖的心情立刻又像拨云见日般晴朗起来。可不管他晴朗不晴朗,遭殃的都是澹臺雁。 待澹臺雁换过行装,洗干净脸,他好整以暇道:「阿雁可以继续认错了。」 终究是要有这一遭的,澹臺雁心一横:「陛下,臣妾有罪,臣妾不该在背后编排您和玉内官。」 「……玉内官?」 褚霖语气奇异。 开了这个口,接下来就容易多了。澹臺雁将当初如何散布谣言,又如何在水榭中演戏,一样一样说个分明。褚霖越听,脸上的神情越发微妙。 「陛下……」澹臺雁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严正强调道,「我是为了陛下才做出这些事,若不是怕辜负陛下託付,我是万万不会如此不择手段的。」 褚霖一言不发。 澹臺雁有些焦躁:「陛下,我也不知道有人会以此大做文章,我以为……」 她等来的是一阵大笑。 褚霖笑得毫无形象,捂着胸口连连摇头:「阿雁啊……」 她可真是……从不会让他失望。 澹臺雁忐忑地瞧着他。 褚霖笑过之后,摸了摸她的额发,嘆了口气:「这样一来,朕的清誉是都被阿雁给毁尽了。」以后他再听说什么这个美人,那个美人,只怕只会想到玉内官,「阿雁认错认得爽快,可是朕……唉。」 那一声嘆息简直百转千回,澹臺雁心想:她错了。 崔从筠那点伎俩,在褚霖面前哪里够看? 他一装模做样,澹臺雁就头皮发麻,可这事终究是她理亏在前,也只能忍耐道:「陛下想怎么办?」 怎么办? 褚霖托着下巴,不紧不慢地打量澹臺雁,眼中是笃定的志在必得。 澹臺雁被他盯得无所适从,感觉自己就像陷阱里的猎物,越挣扎,只会越陷越深。 「崔家娘子送朕一件佩囊……」褚霖顿了顿,满意地看见澹臺雁抿着唇,脸上现出点不高兴,又继续道,「朕不喜欢。」 澹臺雁眉心果然松开。 褚霖弯起一双桃花眼:「若阿雁肯送朕一件东西,此事便可就此揭过。」 澹臺雁狐疑地看他:「就此揭过?」 褚霖点点头,补充道:「必得是阿雁亲手所做,要比佩囊更好。」 澹臺雁想了想,像是十分为难,她咬着唇犹豫一阵,又问道:「只要我做了佩囊,陛下就肯就此揭过?」 褚霖自然点头。 澹臺雁顿时松了口气:「行,一言为定。」 她高兴的神情太过明显,褚霖不禁强调道:「须得是阿雁亲手所做,不可旁人代劳。」虽然他很确定不会,但还是道,「不准让孟海帮你做。」 澹臺雁笑了,她撑着脑袋摇摇头:「陛下啊陛下,您说当初是我追着喊着要嫁给您,可是,难道我从没送过您一件佩囊么?」 澹臺雁出身公侯之家,祖母是五姓女出身,甭管后来她是做将军还是当皇后,十六岁时,她可是个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 不过区区一个佩囊,澹臺雁不禁好笑,褚霖当真是没怎么见过世面。 她十三岁时绣的石山竹海图,被当成是苏州名绣娘之作,至今仍收藏在宫中库房呢。 ?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感谢在2021-10-26 22:02:31~2021-10-28 01:0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吃想睡还想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太皇太后似是要在行宫久住,行李源源不断地从太安寺送来。孟海抽空去偷觑了一眼,澹臺雁问她看到了什么,孟海却只知道一边咋舌一边摇头。 要再问她也只有四个字:「着实富贵。」 澹臺雁疑心她是没怎么见过世面,可听说之后又难免有点心痒,是以当太皇太后在慈恩殿设宴宴请各家命妇贵女,向皇后发出邀贴时,澹臺雁虽不大想去应付宾客,但心底又总跃跃欲试。 她拿着邀贴去问褚霖,褚霖倒是也没阻止,说能不去就不去,想去也不是不行,只千万不要碰崔家人过手的东西,万务提防所有姓崔的,和与姓崔的有关的人。 澹臺雁:…… 宴主太皇太后就和崔家脱不了关系,褚霖这意思就是说,去看看可以,但千万别吃别喝别乱摸,最好连坐都不要坐。 澹臺雁不禁狐疑:「有这么危险么?」 褚霖难得严肃道:「阿雁如果要去,带着孟海一起去,她虽然不怎么顶用,但偶尔还是有些用处。」 褚霖把慈恩殿说得如龙潭虎穴一般,澹臺雁原还可去可不去,现在倒是一定要去瞧个究竟。更何况,慈恩殿和梧桐殿都在行宫之内,澹臺雁毕竟担了晚辈的名头,若是这样都不去赴宴,未免太打太皇太后的脸了。 于是次日,澹臺雁难得放下骑射,仍旧穿着轻便的胡服,带着永远一身旧袴褶的孟海前去慈恩殿。 第44页 短短几日,慈恩殿确实是大不一样。焕然一新已经不能形容这变化,要按孟海的话说,这简直就是推翻重建。 自太宗以来,行宫各处修缮都力求简朴,无论是梧桐殿还是朝阳大殿,打眼一看都是一片深沉的棕褐木色。可转到慈恩殿,却是一大片的金光灿灿。 平坦的青砖路被挖开,重新用细细的碎英石铺成蜿蜒步道,道路两边则是各种奇花异木,还有暖泉穿插其中,蒸腾出裊裊烟雾,衬得慈恩殿更像人间仙境。花木都是崭新的、盛开的、散发绿意的,同这凄清秋日格格不入。有许多花卉澹臺雁连见都没见过,还要依靠孟海指点告诉她。 「这些都是南地运来的花木。」孟海摇头赞嘆,连道几声「着实富贵」,「这也就只能看个几天,看个新鲜。」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不惜千金,千里迢迢运来的草木无法生根,只是供宴者一时一乐。 「钟鼓馔玉不足贵」,这便是钟鸣鼎食之家。 澹臺雁和孟海在堂前久久驻足,终于有人前来迎接,正是崔从筠。 「娘娘可算来了,」崔从筠想要上前挽过她的手,澹臺雁牢记褚霖教诲,往后一退躲开了,崔从筠便撇撇嘴撒开手,「娘娘随我来吧,您是贵客,要同太皇太后坐在一起。」 贵客。 澹臺雁心想:整个行宫都是我家,你在这做哪门子主。 崔从筠当真行走随意,还时时熟络地同来往宾客搭两句话,那自如的模样,只怕连太皇太后都比不上。澹臺雁则连这些人的脸都认不全,更别说和她们相谈甚欢了。 两相比较,倒不知谁更像皇后 崔从筠将澹臺雁送到上座就走了,半句话也没多说。澹臺雁正是目不暇接,也没理会她的失仪。 上座随便一张座椅都是千金难买的金丝楠木,上头摆放的是金线暖玉织就的垫子,这些不过日常繁琐之处,不必细说,当真奇绝的还是宴上巧思。 上座前头垂着珠玉帘,并非完整的一片,而是几十条珠玉串从藻井垂坠而下,每串珠玉之间的距离被仔细计量,确保在上座能不受妨碍地看清慈恩殿中的每一处角落,而从外头,却不能窥见里头主人的一片衣角。 崑曲班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澹臺雁则揪着孟海的袖子——既是制住她也是制住自己,千万别乱动东西。 澹臺雁终于明白褚霖所说的意思:别乱碰,因为随便一件东西就是无价之宝。 来前澹臺雁还在嘲笑孟海,现下目不暇接的倒是她。眼前这帘子着实稀奇,澹臺雁简直是用尽浑身力气把自己定在原地,堪堪稳住皇后派头,只一双乌熘熘的眼睛仍是到处乱看,很快便见着一张熟面孔。 慈恩殿内座次安排得巧妙,上座位居正中,往外一圈便是次座,再往外一圈则是更次座,如此一环扣着一环,太皇太后始终位居正中央。 东昌侯夫人坐得极远,伸着脖子不知在找谁。她身侧也带着个宝蓝对襟锦衣的姑娘,看髮髻尚未及笄,生得格外秀致格外冷情。澹臺雁看见,崔从筠很快便穿梭到她们身前,微笑着说了两句话,便又很快花蝴蝶一般地飞走,不留下一丝痕迹。 东昌侯夫人是左相亲妹妹,也就是崔从筠的姨母,可看崔从筠这敷衍的模样,倒对这位姨母无半分尊重。 不过也是,现下整个清河崔氏,就是崔敬晖一脉一力擎天,保得阖族富贵。崔从筠生来比公主还要尊贵,自然瞧不上这些破落亲戚。 「娘娘,这是南地刚来的柑橘,正在时令。」 澹臺雁一回头,喻静妩捧着个银盘正沖她笑,唇角微微抿起,眼眸晶莹,眉心一点红痣比胭脂还艷丽。 孟海特意去打听过这喻静妩的来歷,她是扶风喻氏的嫡出,胎里便带了弱症,十岁上突然病重,险些活不下来。最后是观音显灵,于喻静妩眉心点了一颗红痣,叫她前往太安寺苦修,说是唯有如此才能保得一身平安。 太皇太后到了太安寺后辗转听说此事,深以为奇异,便将人留在身边做了随侍女官。 但澹臺雁毕竟是看过《谭娘子传奇》的人,这种传说她一柱香能写一沓,因而并不觉得真有什么神异。 喻静妩就这么举着柑橘奉在她眼前,笑容腼腆眼神期待,澹臺雁被她笑得头皮发麻,坚决推拒道:「多谢,但本宫不想吃东西。」但澹臺雁又很快发现不对,疑惑道,「喻娘子的脸怎么了?」 短短几日不见,怎么好似比上回丰盈许多。 喻静妩吃惊地睁大眼,好似这一问如石破天惊,她拨浪鼓似的摇摇头,着急忙慌地收拾好柑橘,抱紧托盘又走了。 澹臺雁和孟海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同样的四个字:「莫名其妙。」 澹臺雁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人问道:「娘娘觉得有趣么?」 太皇太后扶着侍女,前后皆有宫人提灯引香,笑容和煦。澹臺雁连忙起身:「臣妾参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仍旧笑眯眯地,摆手让她不必多礼,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澹臺雁没好意思说,台上戏班子唱得着实伤耳朵,她听了半天也没听出究竟唱得是什么,便只模模煳煳道:「很不错,多谢太皇太后相邀。」 太皇太后道:「是啊,哀家也觉得十分有趣。」 第45页 澹臺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看着的也并非是戏台,而是被丛木分割成一块又一块的宾客。 「年少不知愁滋味,热闹极了。」太皇太后声音轻得像嘆息,「真好啊。」 她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少女们挽臂搭肩,母亲掏出帕子为女儿擦汗的景象。 澹臺雁突然想起,身旁的这个女人,歷经几朝更迭,歷经几年动乱,父母兄弟俱丧,她送走了丈夫高宗,儿子惠宗,还有孙子节忠太子。她处在这世间最高的地位,连当朝皇帝都要朝她作揖行礼,但在这高朋满座中,唯有她无亲无友,亦无血脉后人。 太皇太后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出神,澹臺雁安静地坐在一边,什么也没说。 太皇太后突然又道:「从前少同娘娘说话,哀家竟到如今才发现,娘娘原来是这样一个妙人。」 澹臺雁疑惑地看着她,方才她才说了一句话,还是句随便闲扯的客套话。 太皇太后笑道:「说句不该说的,娘娘听了就过,只当是我这个老虔婆自言自语。当年泰儿的眼光果然不错,若非……」 她语带遗憾,澹臺雁忍不住问道:「泰儿?」 太皇太后却极惊讶:「娘娘竟不知道?泰儿……节忠太子名讳为泰。」继而又狐疑道,「娘娘不知道,那娘娘当年为何会……」 会什么?知道什么?这话说得跟打哑谜似的,澹臺雁听得满脑袋浆煳,又不敢多问,生怕暴露自己失忆的事。 左右景也看了,澹臺雁对剩下的也没什么兴趣,就道:「太皇太后恕罪,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中途退宴其实不大礼貌,但太皇太后只顾沉浸在思绪中,也没抽出空闲挽留她。 澹臺雁行过礼,走了几步发现孟海站在原地没动。 孟海眼睛还黏在戏台上:「娘娘……」 澹臺雁往台上扫了一眼:「杜丽娘死了又活了,最后同柳梦梅结为夫妻。能走了吗?」 孟海怏怏点头。 日渐西斜,两人快步往外走。小道两侧都是人高的花木,两人刚转个弯,澹臺雁突然听见隔壁尖刻的女声传来。 「下贱胚子,你这个下贱胚子!」除了辱骂声,还有扇巴掌和哀求的声音,尖刻女声喘了两口气又道,「那女人就是个不下蛋的鸡,你是不是知道她生不了孩子,打着主意要去给人当妾,让你自己的孩子……」 孟海喝道:「行宫重地,何人在此喧闹?」 尖刻女声一静,只剩下另一人的微弱呜咽。 孟海又问道:「谁在那里?」 只听见一声微弱的抽泣:「救我、娘娘救我……」 澹臺雁和孟海对视一眼,孟海抽出佩剑直接噼开花木,后头满脸红肿,衣衫凌乱倒在地上的,正是喻静妩。 她显然是被打的那个,而打人的那个早就跑了。 孟海皱眉看着她,又徵询地看看澹臺雁,澹臺雁不由嘆息,随意点点头。 孟海便上前将喻静妩扶起,将外披披在她身上。 喻静妩受了很大惊吓,连连鞠躬道谢:「多谢娘娘救命,多谢娘娘救命。」 澹臺雁不置可否,只道:「喻娘子是要本宫帮你叫人,还是送你回宴席上?」 「不、不要回去!」喻静妩手抖得厉害,目光闪躲,倚在孟海手臂上险些站不住,整个人处于惊惶之中,「她真的会杀了我的,她会杀了我的……」 澹臺雁沉吟片刻道:「喻娘子是要本宫送你回太安寺?还是回喻家?」 喻静妩愣愣地盯着地面:「太安寺……喻家……他们、他们都是一样的……」她掀起袖子,上头层层叠叠的疤痕,既有陈年旧伤,亦有带着血的新豁口。 澹臺雁不着急,静静等她想清楚。 喻静妩兀自发了一会儿呆,而后像是想明白什么,眼中倏忽一亮,她挣开孟海,冲着澹臺雁重重跪下。 「娘娘,求娘娘救我,奴愿向娘娘投诚,奴愿终身侍奉娘娘!」她慌乱至极,口不择言,「奴……奴很有用,奴知道很多崔家的秘密,奴婢知道崔从筠的秘密!」 喻静妩眼神热切,期待地看向澹臺雁:「奴婢知道崔家一个天大的秘密,只要娘娘肯收留奴……」 投诚? 两军交战,互为敌手才需要投诚。澹臺雁寻思,她和崔从筠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吧。 君若无心我便休,褚霖要真敢弄个什么崔美人喻美人的,澹臺雁就走。 大不了就回国公府,让阿爹拿大棒子赶跑他。 澹臺雁嘆了口气:「我不需要喻娘子的投诚。」她眨眨眼,又道,「当然,如果你非要效忠本宫,那就立刻离开行宫,无论你是要回喻氏还是太安寺,本宫都可以为你安排。」 「娘娘,奴会死的,奴真的会死的。」喻静妩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哭腔凄婉至极,「求娘娘垂帘,只要,只要……」 「喻娘子少自伤些,少自苦些,倒也是长寿的面相。」澹臺雁打断她,「别演了,本宫知道那些伤是娘子自己弄出来的。」 方才说话的一直是孟海,喻静妩却能笃定皇后就在旁边,声声喊着「娘娘救命」。破墙救人的也是孟海,她却只盯着澹臺雁,对出力的孟海视若无睹。 再加上之前玉美人的名头,喻静妩莫名其妙就顶了上去,澹臺雁原还觉得其中可能有误会,喻静妩或许也是流言的受害者…… 第46页 可看到现在的这一幕,澹臺雁却确认了,喻静妩就是故意的。 至于顶了名号、故意想澹臺雁示弱投诚为的是什么,则不言而喻。 澹臺雁嘆了口气:「不必再费心试探,我澹臺雁,不能容人。」 皇后带着孟海走了许久,喻静妩仍在原地跪着。天色完全黑了,她的侍女打着灯一路小跑找到她:「娘子怎么不回房,秋夜清寒,娘子衣着单薄只怕会着凉。」 「我……」开口才发觉喉咙已经嘶哑,喻静妩抿住唇。 侍女心疼地抱住她,搓了搓她的手臂。 「娘子的命为何这样苦,日日要被姓崔的毒打,皇后也不肯……」 喻静妩垂下眼:「本来就是这样,如我这般的人,自然是无人肯待见的。」 侍女愤愤不平:「姓崔的日日毒打娘子,唯有今日娘子是装的,她却将娘子身上的伤都当做是作假,当真是无情。」 「是啊,说到底,不过是不肯正眼看我罢了……若她能正眼看我……」喻静妩翻来覆去地来回念叨,侍女见怪不怪,只擦干眼泪半扶半抱着她回屋。 - 没两天就要到秋狝祭典了,澹臺雁对于上靶这件事已经司空见惯,马射的准头也很高。只是这样还不足以打败褚霖。 越靠近秋狝祭典,澹臺雁练得越苦,反倒是褚霖,每日下朝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早,闲暇时还能去北苑指点指点澹臺雁的骑射。 澹臺雁被他搅扰得不胜其烦:「陛下若是无事,不如先回去练练字,看看话本?」话一出口就知道要糟。 果然,褚霖笑道:「看什么,看《谭娘子传奇》么?」 澹臺雁别过头不理他,努力控制紫电不要乱动,静心拉弓射箭。 褚霖却还在她身边绕来绕去:「朕近日总觉得腰间空荡荡的,却不知道究竟少了什么东西,不知阿雁能否帮朕寻一寻?」 这是在催他的佩囊。 澹臺雁皮笑肉不笑:「陛下若实在要得急,绣架丝线都在,陛下不如也尝试尝试女工,也算体察民情了。」 褚霖不说话了,就站在一边默默看着她。 这人怎么越来越幼稚了呢。 澹臺雁直嘆气:「陛下,臣妾现在想要专心骑射,免得秋狝祭礼上丢人。孰轻孰重,还请陛下耐心些,等秋狝过后,妾给陛下做两个、不,五个佩囊。」 褚霖却更不高兴了:「针黹伤神,阿雁为朕做一个就行。」 说也说不通,求也求不通,澹臺雁懒得理他,继续专心于手上弓箭。 澹臺雁心中的疑惑着实太多了。她当初究竟是如何嫁给褚霖,两人又是为何而闹到分宫别居的地步,还有太皇太后那语焉不详的两句话…… 节忠太子,褚泰。澹臺雁和他素不相识,为何太皇太后却一副两人熟稔的模样? 再有,许松蓝苍白的脸色在澹臺雁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些疑惑,在褚霖身上是得不到答案的。当年是她追着求着要嫁他?怎么可能,褚霖当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想要解惑,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第一步便是要—— 长箭稳稳刺中靶心,澹臺雁再抽出第二支箭,依旧向靶心射去。 玄铁剑头破风而去,刺入尾羽,缓缓噼开竹制箭身。 看起来很花哨,实际上,掌握技巧之后并不难,就是有点浪费箭。 澹臺雁再次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 ——她要在秋狝祭礼上,胜过褚霖。 ?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入v,前二十个评论会掉落红包 少年不识愁滋味《丑奴儿》<宋>辛弃疾 钟鼓馔玉不足贵《将进酒》<唐>李白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放个预收!《未来暴君给我沖喜后》】 贺淼淼天生弱症,三步一小喘,五步一大咳,十步以上就要头晕眼花,也就是贺家家财万贯,人参灵芝当饭吃才养得起这么个病美人。 等到贺淼淼就快及笄,灵丹妙药也再难留住性命,贺家爹爹病急乱投医,找到个八字相合的男子入赘贺家给她沖喜。 贺淼淼晕晕陶陶一睁眼,看见床前一脸阴鸷的蔺光济,登时惊醒: 这人不是未来皇帝吗?! - 贺淼淼有个秘密,她能在梦中窥见他人未来,只是做梦次数越多,身体就会变得越差。 她知道不久之后,蔺光济将会被接回京城,穿玄绀衮冕,登金玉宝座,掌天下权柄。 那些曾欺凌过他的人都被一一清算,包括逼他入赘的贺家。 贺淼淼:…… 贺淼淼决定和离,可是: 喝了口蔺光济亲手煮的药,贺淼淼立刻就能起身了; 摸了摸蔺光济修长的手指,贺淼淼当即就能下床了; 亲了亲蔺光济漂亮的侧脸,贺淼淼都能上山礼佛了; 等到洞房花烛夜一过,贺淼淼精神百倍,活蹦乱跳,自觉百病全消, 然后摸黑到书房悄悄写下和离书…… 谁知刚写了两个字,温柔清隽的男子躬身抱住她,握住她的手,重重将纸面涂黑。 蔺光济似笑非笑:「想跑?晚了。」 第24章 秋猎在即,伴驾随行的各家都紧锣密鼓地筹备行装,邑市街道上都是扛着大箱小箱的僕从。喻静妩和侍女身形窈窕,衣着华贵,带着帷帽走在其间,显得格格不入。 第47页 侍女被人撞了一下,深蓝色的衣衫顿时就印上两道黑影,她啐了一声,拍拍衣裳:「娘子,此处脏污得很,什么人都有,娘子还是暂避别处,要买什么奴去买来就行。」 喻静妩抿着唇,缓缓摇头:「她既是叫我来,必得要让我亲自做了才算完。」 前些天太皇太后终于松口,肯让喻静妩随行上九成山一同参加秋狝仪典,又说秋夜山风寒冷,予了喻静妩两贯钱去做衣服。崔从筠不知从哪儿听到这消息,非说喻静妩顺路,要她来这邑市买东西。 其实喻静妩和崔从筠都知道,无论喻静妩买回去的是什么,崔从筠都不会满意。她是世家闺女,公卿后人,怎么可能看得上邑市出卖的东西。 不过是另找个由头羞辱喻静妩罢了。 没有人天生愿意被人这么欺负,可是喻静妩能怎么办呢?不理会崔从筠,回太安寺继续清修么?崔家势大,崔从筠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但凡有所忤逆,她是一定要报復回来的,喻静妩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是个死字。 且她在太安寺一样要挨打,在太皇太后身边,虽然也是挨打,但好歹还能有顿饱饭吃。 喻静妩想得很明白,喻氏给不了她依靠,她唯有自己靠自己,在夹缝中争出一条生路来。而要保住这条小命,第一重要的就是能忍。 忍饿,忍疼,忍住羞辱,只有忍住了,才能有机会。 喻静妩没犹豫,走进满屋脏汉的店家,随便买了最便宜的墨锭便出来——反正崔从筠也不可能碰这东西,能少花一点也是一点。 主僕俩刚走出门,却见前方拐角处有个眼熟的背影,个头在男人堆里也是鹤立鸡群,一身半新不旧的旧袴褶,脑袋上是乱七八糟的短髮,随便用一条布巾包起来。 这副形容在行宫里是独一份,在外头倒是不显眼,喻静妩直到瞧见她侧脸才能确认那是孟海。 皇后娘娘的贴身随侍,来这市井之地做什么? 「娘子,奴没看错吧,那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侍女捂住嘴,压低声音道,「她也是来置办东西的?」 喻静妩瞧了她一眼,没说话。 皇后金尊玉贵,连崔从筠都不肯用的东西,怎么会用到皇后身上去。孟海出现在这里,必然有古怪。 「咱们跟上去看看。」 「娘子……」 喻静妩没管侍女的阻拦,执意跟在孟海后头。可也不知是不是喻静妩的装扮太过显眼了,孟海步伐很快,转过两三个街角人就没影了。 人跟丢了,喻静妩站在坊市正中,突然有人斜插出来拦住她。 「娘子好巧,我家主人邀您上楼一叙。」 来人穿着汉人衣裳,脑袋用半新不旧的布头包起来,露出高鼻深目的一双眼睛。 突厥人? 喻静妩皱眉侧步,侍女挡在她身前骂道:「你知不知道我家娘子是谁,哪里来的田舍汉也敢随意攀扯,不要命了!」 突厥人眼带笑意,向喻静妩作揖道:「喻家娘子,奴的主人有一桩生意要同娘子商谈。」他压低声音,「正是同中宫有关。」 喻静妩仍旧没看他,侍女又呵斥他几句,转而对喻静妩道:「娘子,别理这疯汉,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突厥人并不恼,仍旧秉着笑意道:「喻娘子,良机难得。」 喻静妩突然道:「你家主人在何处?」 突厥人朝她作揖:「正在楼上。」 喻静妩微微抬头去看,酒肆二楼正有人凭栏往下看,他穿着大衍衣服,虽仍是高鼻深目,却比其它突厥人多了几分清隽。 - 秋猎仪典要在九成山举行。澹臺雁摩拳擦掌,准备不但要在仪典上胜过褚霖,还要在狩猎中大展身手,也不算枉费了自己多日以来的辛苦。 可是,等到秋狝这天,她却天不亮就被拔起来穿礼服。 澹臺雁展开手,任由宝橙和宝绿往她身上挂衣服。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此为四时仪典重礼,自然是要穿袆衣戴凤冠。 里三层,外三层,澹臺雁迷濛着眼睛,等凤冠带到脑袋上时陡然惊醒。这身行头要从行宫一路顶到九成山顶,她扶着额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屏风外头走,褚霖居然还没整理好。 时间急迫,两人自然是又共用一间净室。 褚霖也是双臂平展,十来个宫人高举托盘过眉,玉内官一样样按照顺序,将衣服绑在褚霖的身上。 对,是绑。澹臺雁疑惑地看着那些小布条:「这也算衣服?」 褚霖笑了。玉内官则一脸的不贊同:「娘娘切勿玩笑。天子服制,『衮冕黻珽,带裳幅舄,衡紞纮綖,昭其度也』,这些一样都不能少。」 澹臺雁读过《左传》自然晓得他在说什么东西。帝王衮冕,意在警惕克制,每一样都有规矩,像是要从衣着上开始,将皇帝牢牢锁在原地,不得越礼。只是从前只在书上见到,现下看着实物,一时反应不过来。 冕服穿好,十来个宫人退下,又换上另一批人,这回他们托盘上举着的则是各式金银玉器,还有一柄大铁剑。 「这是充耳。」褚霖见她瞧得有趣,便一一指给她看,又笑道,「别的都能省,只有这个不行。若丢了『充耳不闻』,只怕有人今晚就要睡不着觉了。」 「陛下慎言。「 玉内官对着皇帝时,一向是各种吹捧,各种附和,听见这话却难得变了脸色。 第48页 褚霖想了想,也退让道:「是朕失言,多谢玉卿提醒。」 说完,却仗着比玉内官高些,越过他的脑袋朝澹臺雁眨眨眼。 玉内官自然发现了这等小动静,倒也没理会,而是继续为褚霖穿戴。 皇后失忆了,皇帝的脑子也跟着回去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玉内官牵出方才穿衣时留着的各种钩环,一一将礼器摆上去。然后双手捧着铁剑递给皇帝。 铁剑玉首为饰,收藏在木质剑鞘中,上面刻有繁复的花纹,还有一些贝壳镶嵌。褚霖将剑插进腰间大带,展展衣袖。 这样一身仪服十分繁琐,且显得负累,可穿戴整齐之后却别有一番威势,澹臺雁瞧惯了褚霖随和的样子,现在竟有些不敢直视天颜。 玉内官见她连看了好几眼那佩剑,笑道:「娘娘有所不知,从前许多贵人都以木剑假代,或是将各式礼器刻小一圈减重,如此便能轻省些。但咱们陛下威仪不凡,身体强健,不必使那些手段,也能震得住这一身礼器。 他夸的真心实意。像褚霖这般严格遵守礼制的确实是少数,古往今来多少皇帝,总有人想在这上头做文章,倒也不是不尊礼仪,只是这一身琳琅礼器太过负累,有些人穿戴整齐之后,甚至要宫人扶着两边架起来才能勉强走动。 像褚霖这样穿戴好后,能行走自如的,确实是少数。 可这话停在澹臺雁耳朵里,就又像是吹捧。 她托腮看向玉内官,有时候玉内官在夸奖褚霖时,她会一不留神把他错看成孟海。 这毫无底线吹捧人的习惯,究竟是谁先带起来的? 换好衣裳之后天都快亮了,澹臺雁和褚霖被扶上乘六驾的天子车架,从御街一路通往九成山山顶。皇室宗亲、朝廷重臣也都穿着礼服或乘车或步行地跟在后头,队伍从山腰一直拖到山脚,远远看去很是壮观。 山顶祭台已经准备好,主持祭礼的是太傅裴是非。 裴是非两颊瘦削,鬍子飘长,穿着一身宽袍广袖,比道士还更仙风道骨几分。裴是非不是世家出身,而是高宗时的科举状元,除了太傅的头衔外,他亦是尚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人称「右相」。 左相崔敬晖背靠清河崔氏,崔氏门荫遍布朝廷各个部门,而裴是非也桃李满园,门下弟子遍及朝野。右相与左相官职相当而身份截然不同,于政见上多有分歧,是以两方弟子也隐隐有分庭抗礼的趋势。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开裴是非,左相早前便告病,说不能来参加祭礼,要延后到中秋宴才能到行宫。 裴是非是状元出身,文采斐然,他念完祷词,澹臺雁和褚霖敬香祝祷烧黄符,紧跟着的便是宁王等宗亲,奇异的是,连时苏胡息也跟着上山了,背着手到处看,时不时露出嫌弃的神情。众人专注于祭礼,倒是没人有功夫理他。 澹臺雁等得百无聊赖,侧过头眺望远处的城池,四四方方,内有整齐网格,格局极类棋盘。 「陛下,那是京城么?」 澹臺雁去过的地方不多,只知道京城的格局便是四四方方,「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褚霖愣了一下,摇摇头,玉藻碰擦出清脆的响声。 「阿雁,京城太远了,在这里看不见。」他伸手指向城池,「那里是行宫,在它周围的是各坊。」他笑了笑,「阿雁认错也不奇怪,这里的坊城类同京城,都是以一样格局建造。」 和京城一样的格局? 澹臺雁转回头,看见祭台底下乌泱泱一片的朝臣宗亲,这些人原本在京城深深扎根,却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前往九成山。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褚霖是要……迁都吗? 这事太大,她没敢说出口,也很快将它抛到脑后。澹臺雁依旧按照礼仪跪拜,磕头,燃香祝祷。 祭拜天地的仪典完成。宫人们撤下香案,摆放好箭垛,玉内官从旁牵出两匹马来。 澹臺雁眼睛一亮。 终于,终于到这时候了! 澹臺雁掐着手,极力按耐住心中的激动。 她练习了这么久,练习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有机会打败褚霖了! 黑黢黢的眼睛又圆又亮,褚霖不由无奈道:「阿雁就这么想回家?」 当然想,但同时,澹臺雁也想要能打败一回褚霖,好好出一口恶气。 她挑起眉毛斜睨他一眼:「陛下要食言么?」 褚霖笑道:「朕当然不敢。真要是食言了,只怕阿雁下一箭对准的,就是朕了。」 礼仪官敲响鼓,仪典开始。褚霖没再多言,接过缰绳便飞身上马,动作潇洒自如,并未受到层层衣物和礼器的阻碍,琳琅金玉在空中碰擦,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等等,澹臺雁瞪大眼睛:「我们是要这样骑射,穿成这样?」 澹臺雁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裙,精緻袆衣上绣满珍珠和各色宝石,还有金线绣制神鸟。她这一低头,脑袋上的凤冠跟着往前一拽,差点把她拽个跟头。 她以往都是穿着轻便的胡服练习骑射,没人跟她说祭礼时是穿袆衣凤冠啊! 褚霖也没料到有这个变数,但他很快一笑:「阿雁要食言么?」也不等澹臺雁回答,他轻喝一声,纵马慢慢往前走。 澹臺雁抿着唇,拽着缰绳想了想,将手递给一边站着的孟海:「搭把手,把我托上去。」 第49页 孟海依言扶着她上马,澹臺雁扶着凤冠调整下姿势,一样驾马追到褚霖身边。 祭典上只有三个靶,按照仪程,只要帝后箭矢都在红圈范围内便算礼成,只是澹臺雁和褚霖之间另有协议。 褚霖先行,他随意搭弓射箭,箭头正中红心。 招箭班举起小旗:「一中!」 箭靶上立着一支箭,这怎么比? 澹臺雁暗道褚霖耍赖,但这已经是他们常练的把戏,于是澹臺雁毫不客气,拉弓射箭,箭簇直直扎入剑杆,连带着另一只箭簇一起,深深扎紧草垛。 招箭班犹豫道:「中!」 澹臺雁得意地朝褚霖笑笑,褚霖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搭弓引箭,射中第二靶中心。 「二中!」 「中!」 两人玩得不亦乐乎,不知这一幕已然掀起轩然大波。 朝臣们眼睁睁看着祭礼重典之上,皇帝每箭正中靶心,皇后却将皇帝的羽箭直接炸开,毫不留情,一点也不愿掩盖自己的野心。 再联想到皇后曾上马征战执掌兵权之事…… 已经有人忍不住悄声道:「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不少人也跟着附和:「身为女子却不懂谦卑辞让,如此张狂,如何堪为国母!」 「往前陛下空置后宫,还有人说是陛下不爱声色,修身养性……唉,国母如此善妒,将来国本不稳,这就……」 「女子刚强如此,阴阳颠倒,有违天理!」 将气氛推动到顶峰的是第三箭。 褚霖依旧驭马至箭靶前方,搭弓引箭,忽而一阵风过,腰间佩剑往前倒了一下,褚霖没防备提前松手,箭簇虽仍然命中箭靶中心,却偏了一点点。 这也算中,是以招箭班又一次举起小旗:「三中!」 箭射出时褚霖就发觉不对,他很没办法的看着澹臺雁,却见她一脸志在必得的笑意。 招箭班都看不出他的失手,澹臺雁却明显发现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天子一眼重于九鼎。」澹臺雁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陛下可要愿赌服输,千万不要食言。」 只见她志在必得,抬起下巴一笑,将弓拉满,松开弦。 箭簇迅疾地飞出去,只见一丝火光闪过,澹臺雁的羽箭稳稳扎进草垛,甚至连箭簇都埋没进去。而褚霖所射中的那支箭竟被弹飞出去,落在地上。 招箭班举起小旗:「中!」 赢了! 要不是时机不对,澹臺雁简直要跳起来高唿。 若说方才两箭只能算打成平手,那这一箭,澹臺雁就是堂堂正正地赢了褚霖。 「阿雁果真神射手,朕甘拜下风。」 褚霖无话可说,只能故作失落地嘆气。而澹臺雁则得意洋洋地勾起唇角:「陛下不必自怨自艾,只要不和臣妾比较,陛下还是很厉害的。」 澹臺雁知道自己其实是占了点天时的便宜,可她难得胜褚霖一次,自然是该怎么得意就怎么得意。 褚霖一直看着她,见她笑了,自己的唇角也轻轻勾起。 这副景象落在某些人眼里,便是皇后狂傲至极,压制得皇帝抬不起头来,只能自怨自艾地苦笑。 「皇后如此不知收敛,妇德何在!」 「牝鸡鸣晨,越俎代庖,这简直是……」 有人低沉着声音补充:「国将不国!」 饶是他们群情激愤,在礼仪大典上也只敢悄悄议论,却听见一边有人鼓掌高声道:「好!娘娘好箭法!」 澹臺雁被这声大吼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居然是她堂兄澹臺彦明。 澹臺彦明见她回望过来,还饶有兴致地招招手:「娘娘当真神弓手,若我壁州军中人人都如娘娘一般,臣也就能少发点愁啦!」 孟海也反应过来,跟着拍手叫好,朝臣中也有稀稀拉拉几个人跟着鼓掌。 澹臺彦明当然是故意的。他是武将,偏偏又站在文臣的边上,澹臺雁中一箭,那堆酸腐儒就嗡嗡一阵,再中一箭,就又是嗡嗡一阵,吵得他还以为耳朵里进苍蝇了。 这些苍蝇还只敢躲在暗处,澹臺彦明一回头,所有人又抱着笏板低下头,假装不曾开口。 等澹臺雁中了第三箭,那嗡嗡声蓦地放大,澹臺彦明再转过身,却见那些文臣不再遮掩,而是一边议论一边沖前头翻白眼。 澹臺彦明忍不了这气,立刻高声给澹臺雁喝彩叫号——本来嘛,就算她不是自家堂妹,这一手好箭法也值得声喝彩。 澹臺雁不知细谨,只觉得他大约脑子有病,回身瞪了他一眼。澹臺彦明不明所以地挠挠头收回手。 嗐,箭法好就是好,这丫头怎么还禁不得夸呢,真是太谦逊了。 虽然中间发生些波折,但祭礼总算是完满地结束了。按照祖制,接下来众人该在九成山上安营扎寨九日,以思先祖创业之艰辛。 澹臺雁连中三箭,潇洒快意,喻静妩远远站在太皇太后身边看着,不禁现出一丝钦羡。崔从筠眼尖瞧见了,自然又要拿她撒气。 崔从筠身份高,连营帐也是独一份,她拖着喻静妩的头髮进去,一巴掌把人打在地上。 「废物,废物!」崔从筠一脚踹过去,踹得喻静妩面色惨白,捂住肚腹蜷起身,「我看你是真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把我当傻子骗呢。」崔从筠冷笑道,「你这么想死,我今晚就把你送到崔珞的营帐去。」 第50页 崔珞是龙武军左郎将,此次也随行圣驾秋猎。崔珞生性残忍,比崔从筠更爱折磨人,就算是弄死了也是有的。 崔从筠拽着喻静妩的头髮就往外拖,喻静妩连忙挣扎着求饶:「娘子、娘子,奴有法子,奴现在就有法子!」 「你自己连皇帝的龙床都爬不上去,还能有什么法子?」 喻静妩连声惨叫:「奴、奴有办法让娘子撒气!奴能将皇后引出来!」 崔从筠来了兴趣,终于肯放开她:「就凭你这个废物,怎么把皇后引出来?」 「那日、奴听见皇后……」喻静妩说完办法,又勉强忍痛牵起笑,清丽的脸上青青紫紫,「以奴这副形容,皇后定要生疑,只怕还要娘子亲自去……」她咳出两口血沫,「东山坡寂静,少有人去,娘子可将皇后带到那里,任意处置。」 - 祭礼开始得早,结束后也还没到午时。褚霖看天色不错,就问澹臺雁要不要一起去跑马。 「好啊,当然好!」 自从去过梨园毬场,澹臺雁便迷恋上了那种肆意驰骋的感受,只可惜无论是宫城还是行宫的北苑校场地方都很小,不要说澹臺雁,连紫电都快憋坏了。 澹臺雁连连点头,华贵的凤冠跟着前后摇晃,她连忙扶住了:「我得换身衣服。」 褚霖点点头,朝她一展广袖:「朕也需更衣。」 两人一併进了龙帐,褚霖极自如的摘下冕毓,脱去外裳。 澹臺雁急急转回头,脸颊通红,拽紧衣襟僵住了。 她早上发了些汗,更衣时必得要将内衫也一併换了。可…… 龙帐之内只有一方窄窄的屏风,正放在他们二人中间,可是、可是她刚才……她刚才那一眼确认了,这屏风是什么也挡不住。 褚霖恍若未觉,窸窸窣窣地将衣服换下来,又整理好,可回过头一看,澹臺雁只摘了个发冠,连外裳也没脱,呆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阿雁?」 澹臺雁没回头:「陛下换好了么?」 褚霖明白几分,他没再说什么,掀开帐子走出去。 澹臺雁终于安心,躲在屏风后换了身胡服。等再走出去时,帐篷前却只蹲着个孟海,不见褚霖的踪影。 「孟海,」澹臺雁拍拍她的肩膀,「陛下去哪儿了?」 孟海却不愧是孟海,她挠了挠头,一脸疑惑:「属下也不知道啊。」 「你一直在这儿?」 孟海点点头。 这就奇了,不是说好一起去跑马么,这么点时间都等不及么? 澹臺雁抿着唇,失落之余又难免有点儿憋闷。 「娘娘原来在这里,让臣女好找。」 她抬头看去,来人一身火红胡服,正是崔从筠,澹臺雁顿时眉心一拧。 崔家的人不好相与,但这里是龙帐前,龙武卫看守的重地,她倒是不必退缩。 澹臺雁道:「崔娘子有何贵干?」 崔从筠走到近前,也不行礼,只微微一鞠躬:「臣女前来,是想告诉娘娘一些旧事。」 澹臺雁紧紧皱着眉:「什么旧事?」 崔从筠微笑:「关于节忠太子的旧事。」 ? 作者有话说: 澹臺雁:嘤嘤嘤,陛下快来啊有人要害你老婆啦!!! 褚霖:……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登观音台望城》白居易 相关礼服知识来自《歷史的衣橱》顾凡颖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前20位评论留言有红包掉落!! 第25章 节忠太子? 澹臺雁只在一个地方提过这个名字,就是太皇太后的宴席。太皇太后不至于用早逝的亲生孙子做文章,那就应该是…… 「是喻静妩让你来找我的?」澹臺雁蹙眉,「我对你的旧事不感兴趣,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她说完便准备回营帐,却听后面崔从筠爆发出一阵大笑。 澹臺雁惊疑不定地转回头,孟海也是皱着眉直起身。 「皇后娘娘,她们都说您近几日脾气变好了,许是放下旧事,放下旧人,终于肯往前看了……」崔从筠咧开嘴角,「原来您只是……忘了。」 澹臺雁:…… 这就、这就看出来了? 这什么意思? 听这话头,倒像是她以前和节忠太子有旧,而且很有可能有私情,这私情还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所以…… 所以她对节忠太子的漠不关心就显得很奇怪?奇怪到,让人一眼就看破她失忆一事? 澹臺雁这下是当真有点好奇了,她正要追问,却看见孟海站在崔从筠身后,一手摸着匕首,一手五指成爪,还抽空用徵询的眼神看过来。 就像是在问:娘娘,杀吗? 澹臺雁:??? 这……这就要灭口了吗?她还没有准备好要走上这条路啊! 皇后失忆一事事关重大,褚霖曾反覆强调过不能让旁人知晓,可是,他也并没有说不小心让旁人知晓之后,应该怎么办啊! 崔从筠再讨人厌也是有名有姓的人,是当朝中书令的孙女,太皇太后的女官。真的可以就这样灭口吗?这……这到底该怎么办啊? 褚霖到底跑哪里去了! 澹臺雁面上尚且端得住,脑子已经快拧成一股麻花。 第51页 崔从筠恍若未觉,她刚发现皇后一个天大的秘密,正是兴奋得意的时候。她自觉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砝码:「娘娘,您现在想知道节忠太子的旧事了么?」她道,「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娘娘随我去一个幽静点的地方,详谈。」 澹臺雁下意识看了眼孟海,这里是龙帐,龙武军随时有可能巡视过来。 不管是要谈事情还是要灭口,确实都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孟海看懂了她的意思,会意地点点头,将匕首收回腰间,然后仍旧颓丧地站在一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澹臺雁咽了咽口水,紧张地看向崔从筠:「那依崔娘子的意思,我们应该去哪里详谈呢?」 想也知道,崔从筠这样大剌剌地来找她,戳破她的秘密,肯定是不怀好意,估计她指定要详谈的地方,便是瓮口。 崔从筠眼神闪闪:「南边是太皇太后营帐,东坡又有许多人狩猎,西山坡寂静些,不如我们就去……」 澹臺雁一点头:「好,我们就去东坡。」 崔从筠惊讶:「娘娘,可是西坡更……」 澹臺雁歪着头疑惑道:「你先说要去幽静的地方,又把究竟哪里幽静给定好了。你这样着急将我引去西坡,难道是在那里有埋伏?」 崔从筠心底一惊,竟让她给说中了。 喻静妩说东坡寂静,叫她送人去东坡,可想也知道,在这世上,喻静妩最恨的就是崔从筠。她或许会帮着崔从筠害澹臺雁,但如果有法子同时将两人害了,喻静妩绝对是乐意之至。 譬如计划让崔从筠出手教训澹臺雁,而后再将皇帝等人引到东坡,届时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以喻静妩建议她带人去东坡,崔从筠当面表露出满意的意思,实际上却把家丁打手埋伏在西坡,可谁知道,澹臺雁竟叫嚷着要去东坡。 东坡又没有埋伏,她带着澹臺雁去东坡做什么,真去给她讲故事吗? 可是现在澹臺雁已经起疑,若再坚持去西坡只会适得其反。崔从筠一边往前走,一边细细思索着对策,没留意孟海在她身后,已经亮过好几次刀锋了。 「你别着急。」澹臺雁再一次按下孟海的手,「这事不好善后,崔从筠失踪,崔家肯定是要搜山找人的,咱们就算能把她灭口,也不可能做得干净!」 孟海蹙眉:「不用做得干净,只要伪造成有外人闯进山的痕迹就行了……」 澹臺雁:! 崔从筠回过头,看见他们主僕俩一脸紧张的模样,心底突生不安。 她看了一眼孟海:「皇后娘娘,我孤身拜访娘娘,娘娘却带着侍卫和我私谈吗?」 「她、她不是侍卫,她是我的随侍女官。」澹臺雁又咽了咽口水,「崔娘子要是不想她跟着,本宫遣她回去就是。」 孟海惊讶地挑起眉毛:「娘娘……」 崔从筠满意地点点头:「好,那就如皇后娘娘所说,将她遣回去。」 孟海不大敢走。崔从筠显然是居心不良,且不知到底有何倚仗,一直想要把澹臺雁往僻静地方带。 澹臺雁失忆之后不会用刀也不会用剑,就只会拿把弓杵在那里射箭,她哪里敢把人放离视线外。 孟海不肯走,崔从筠坚持要她走,澹臺雁心想:这样就好。 僵持,僵持就对了。 等拖到褚霖回来,一切都能解决了。 褚霖到底去哪儿了啊!九成山就这么大,他是回行宫了吗? 三人各怀心事,没发觉已经走到了东坡地界,夕阳西斜,东坡树林的影子渐渐变短,而后显露出本不该属于此处的影子来。 「娘娘小心——!」 - 褚霖是被勇毅侯叫走的。 勇毅侯雷安福确实是倒霉,倒霉就倒霉在生了个倒霉儿子。 勇毅侯雷家是军功封侯,虽说已经踏入公侯之家的门庭,但相比起真正的簪缨世家,总是要矮上一头。 雷安福吃了一辈子的亏,便费尽心思,托遍关系,最终依靠和卢家的几分交情,求得范阳卢氏女做儿子的妻子。 那可是五姓女啊,若非早早娶了续弦,年龄上又不大匹配,雷安福真是恨不得扔开儿子自己上。 娶了一个卢氏女,从此以后所有范阳卢氏,以及和范阳卢氏有姻亲的官员,都会成为雷杰的人脉,可雷杰不要。 他要死要活地要娶一个商户女,现在好了,皇商钱家日日被查帐,已是做不下去了,钱氏三娘也因为名声不好只能出家。雷、卢两家结亲变结仇,所有姓卢的,不姓卢的,有事没事就往上参本,雷安福干脆连上朝都不敢去了。 是以他想要远离京城,左迁去淮南道练兵,也只敢在祭典之后,悄悄和皇帝说。 褚霖倒是没什么意见,雷家肯去淮南道正和他意,只是这雷安福说完事了还不走,声泪俱下地在他这儿哭诉,哭诉说没能娶到五姓女,究竟有多么遗憾,若是能娶到五姓女,何至会有如今的地步。 褚霖心里还惦记着澹臺雁,他本以为出来就是说两句话,谁知道被雷安福生生拖到太阳落山,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道:「雷侯爷,若从一开始就不与五姓说亲,或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雷安福怔愣着告退,褚霖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到营帐时却不见澹臺雁踪影。 第52页 他问站在门口的龙武卫,龙武卫只说看见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过来说话,然后皇后娘娘就跟着那女官走了。 走了? 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那就是……崔家人。 褚霖脸色倏地惨白。 - 澹臺雁此事的境况着实不大好。 澹臺雁本以为,崔从筠就算再怎么坏,最多最多也就是背地里骂她两句。 她万万没想到,崔从筠居然有这个胆子,暗藏杀手谋刺当朝皇后。 原本想要瓮中捉鳖,结果却被请君入瓮。 孟海确实武功高强,打到现在,对面十几个黑衣人只剩下五个,个个身上挂彩,孟海为了保护澹臺雁被划了几道口子,澹臺雁则是毫髮无损。 「娘娘……」战到此时,孟海已是有些脱力,她嘴唇发白。对面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并不着急进攻,而是在不远处守着。 澹臺雁不会武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海受伤,看着孟海伤人。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控制住不要在这时候哭出来。 「孟海,我听着呢。」 孟海连睫毛都被汗水打湿,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压低声音仔细道:「娘娘,他们的目标是你。现在他们有五个人,只需要四个同时辖制住我,就能剩下一个人来取娘娘的性命。」这个方法只有一个弊端,就是被她杀掉的人,无法获得夺取澹臺雁性命的功绩。 也就是说,来围攻她的那四个人,是冒着捨弃自己性命的危险,替第五个人铺路。 若他们五人选择一直缠斗,孟海自信还能拖到援兵赶来。可他们很显然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娶澹臺雁性命的。 孟海不由觉得好笑,她和娘娘从南境一直打到北境,什么难关山隘都经过了,居然在自己家门口要交代了。 娘娘她……她甚至根本不记得这些事,也不记得孟海了。 「娘娘,等他们选出这个人之后,我们必死无疑。」对面的人已经开始抓阄,孟海扶着树站起来,「等一会儿,等我冲出去之后,你就往林子里跑,跑得越远越好……」 澹臺雁知道,就算按照孟海说的去做,最终能活下来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可是孟海她武功高强,本可以自己走掉的。 「不行,孟海……」 澹臺雁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只会添乱,最该做的就是往林子里跑,让孟海能够放开手脚去对阵这些杀手。 可是如果真的这样做,就等于放任孟海去死。 澹臺雁从旁边的尸体上捡出一把刀,握在手心。 「孟海,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了,我也活不了。凭我的脚程,只怕还跑不出十步就被抓住,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呢?」澹臺雁背靠着树立起刀,「我不会武功,你多担待些,四个归你,剩下一个归我。」 唉,娘娘啊…… 既然澹臺雁已经决定,孟海就不再多说。对面五个人果然也同孟海所预料的那样攻来,四人分别缠住孟海的四方,另一人则直攻澹臺雁…… 「阿雁——」 褚霖骑着青霜奔来,见着那黑衣人刀尖指向澹臺雁,心脏仿佛都被掐住了,他连忙拉弓搭箭射向黑衣人—— 长箭离弦,破空声响,紧接着又一声破空声响。 褚霖的箭直直插入黑衣人的心脏,青霜奔到澹臺雁眼前,褚霖来不及反应,身体比脑子更快地侧身扑下马,将澹臺雁挡在怀里。 褚霖抱着澹臺雁滚了几圈,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胸腹之间都是血腥气。他紧紧地将澹臺雁箍在怀里,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陛下,你怎么样?」澹臺雁整个埋在他怀里,什么也看不见,「陛下……褚霖!陵光!」 褚霖大梦初醒松开她,两人缓缓坐起来,只见黑衣人的尸体上明晃晃地插着一支箭,在尸体的手边,还有另外一支箭斜插进地里。 ? 作者有话说: 孟海:前排磕糖的代价太大了。 澹臺雁:呜呜呜呜孟海……(抱住)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26章 澹臺雁伏趴在褚霖怀里,鼻尖都是温暖的檀香,嗅到这气息,一直惶惑的心突然就定下来。 但空气中除了檀香,还有浓重的血腥气。澹臺雁着急地拍拍褚霖:「陛下,孟海、孟海她……」 宽阔的身躯完全挡住视线,环在腰间的手僵硬着一动不动,澹臺雁只能扒着他的肩膀往上蹭了蹭,好不容易露出两只眼睛。 孟海瘫坐在地上,四周躺着一圈黑衣杀手,原先同她缠斗的那四个也在其中,后背上都扎着羽箭。 孟海疲惫地转动脑袋朝这边看一眼,见皇帝和皇后都没事,她也松了力气躺在地上。 澹臺雁长舒一口气。 太好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澹臺雁默默缩回去,听着褚霖依旧如雷的心跳声,她也满心都是后怕。 九成山是秋猎大典重地,龙武军层层把守,谁能想到竟有黑衣杀手埋伏其中。崔家竟如此大胆,明目张胆地谋刺当朝皇后,当真是要造反么? 澹臺雁紧紧地揪着褚霖的衣服,这般危险,她居然敢带着孟海两个人就跑出来,万一有个什么差错,她真是…… 夜风习习,马蹄声很快逼近,身披甲冑的龙武军迅速四散开,拱卫着中间的帝后,还分出一小队人马前去检查清点地上尸首。 第53页 龙武军首领走到近前,单膝跪地朝褚霖行礼:「臣救驾来迟,陛下娘娘安好?」 褚霖仍保持着紧抱澹臺雁的姿势,不动弹也不答话。 澹臺雁在他怀里抬起头,疑惑道:「陛下?」 褚霖动作迟缓地转动眼珠看向她,脸上表情木木的,澹臺雁又叫了他一声。 「朕无事,皇后有没有受伤?」说着他微微放松怀抱,上下检视一番。黑衣人突袭时,孟海挡在她前面挡得密不透风,方才在地上翻滚时,褚霖也是将澹臺雁整个抱在怀里,连丝磕碰都不曾,是以现下澹臺雁只是头髮上沾了两片草叶子,通红着眼眶。 「我、本宫也没事。」 褚霖仍旧环着她,澹臺雁顾及旁边首领的目光,脸颊微红地推了推他。那首领早知非礼勿视,眼睛一直规矩地低垂向地面。 「冯暄,」褚霖开口叫那首领,仍没松开澹臺雁,但面色已经变得平静,语气也十分镇定,「迅速封山,搜查剩余杀手,有活口的留活口。把尸体收捡到一处看管,不可擅动。还有太皇太后的那两个女官,一併押起来,不要泄露消息。」 「是。」冯暄迟疑,「太皇太后那边……」 「她不会多问,如果她阻拦……」褚霖垂下眼,「那就守住营帐,不许任何人出入。」 「是。」 冯暄领命去搜查,褚霖坐在原地,远远看着那支斜插进地里的羽箭,这是一支多出来的箭。 无论是大衍还是突厥的箭羽,通常都是褐色,而这支箭的箭羽中,却有一片被染成赤色。在危险之外,更像是一个信号。 「陛下?」 褚霖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澹臺雁,神情恢復从前的温柔,又问了一句:「阿雁受伤了没有?」 澹臺雁摇摇头,刚才褚霖的表情有一瞬变得非常可怕,杀意毕现。 她嘴唇微微抿着,双眸定定瞧着他,清澈的瞳色像是刚被水濯洗过似的。褚霖放松了些,心跳也渐渐慢下来。他伸手把她头髮上的杂草捡去,将散乱的头髮挽到耳后:「阿雁怕不怕?」 澹臺雁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褚霖闭上眼睛,额头抵着她的,肩膀沉下来。 两人回到龙帐后,玉内官这才知道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连忙叫言天冬过来问脉。 言天冬背着小医箱颠颠跑过来,皇帝和皇后都是一身狼藉,帐内捂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言天冬不禁皱眉:「陛下和娘娘受伤了?」 澹臺雁一愣,上下把自己摸了一遍,连忙看向褚霖:「陛下受伤了?」 褚霖身着玄色衣衫,一路回来时行走自如,澹臺雁看不出究竟有哪里不对。他抬了抬手指:「先给皇后问诊。」 玉内官隐约看见地上血迹,顿时惊叫起来:「陛下受伤了!言奉御,快、快给陛下包扎!」 言天冬便将医箱放在地上打开,可褚霖仍是坚持:「先给皇后诊脉。」 玉内官皱眉:「陛下……」 言天冬习以为常,也没多说废话,拿出腕枕给澹臺雁把脉,然后又起身检查她脑后有没有损伤,这才问皇帝哪里不舒服。 褚霖想了想:「阿雁,不若你先……」 要赶她走,这是受了多严重的伤?澹臺雁连忙摇头:「我就在这儿看着。」 褚霖倒也没坚持,伸手让玉内官除下玄色的外裳,里头原先素白的纱衣现在星星点点染着红色,右腿处更是被血迹染红一大片,还在往下滴着血。 「陛下!」玉内官惊叫着捂住嘴。 这也不知是跳下马还是抱着澹臺雁滚那一遭受的伤。褚霖显然并不愿意让旁人知道,无关人等早被遣了出去,他抬手示意言天冬上前处理伤口。 言天冬眉头紧皱,连忙剪开纱衣,只见小腿上划拉出一条极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还在往外流血。 其他的只是些擦伤,最严重的也就是手肘处,蹭掉了一块皮。褚霖确实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但一转眼,却看见澹臺雁瞪着铜盆里被剪下的衣袍,鼻尖通红,眼眶里包着的泪水要掉不掉。 盆里的衣裳都湿透了,深红色的血在盆底积出小小水洼。 澹臺雁抿着唇:「陛下受伤了怎么也不说?」语气很沖,分明是质问。 这人平日端着也就算了,可受伤了……方才居然还让言天冬先给她看诊。 这真是……真是…… 这伤是为澹臺雁受的,玉内官没遮掩,脸上露出些不贊同的神色。褚霖眉目依旧温和,牵着她的手拉到近前:「小伤而已,阿雁不必担忧。」 澹臺雁依旧抿着唇,双眸恶狠狠地瞪着他,只睫毛都是颤的,完全没有威慑力。 褚霖竟然还笑了一下,擦去她的眼泪:「别哭啦,眼睛都要哭肿了。」他还有心调笑,「身上的伤不疼,阿雁哭起来才真是要朕的命。」 手背上也有青肿的擦伤,亏他素来爱装相,身上这么多伤竟也能不让人看出来。 澹臺雁盯着那伤,一动不动,终究也没再说什么话。 伤口包扎好,褚霖又拿出林中的那支箭递给言天冬:「言卿看这箭头,是否有什么古怪?」 箭簇上暗光流转,显然淬了毒。言天冬小心地接过来,对着光打量,又用针尖挑了一点下来。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得不出什么结果,言天冬把药末小心保存起来,让褚霖允些时间探查。 第54页 褚霖自然应了,又牵过澹臺雁笑道:「说来阿雁也算救了朕,要不是有阿雁在,朕若被这箭刺中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箭矢是沖褚霖去的,当时情况紧急,褚霖一门心思想着救澹臺雁,整个后背都没有防备。要不是他听见声音不对,下意识扑下马为澹臺雁遮挡,这箭只怕真会扎到褚霖身上。 褚霖阴差阳错,用一身伤口避开死劫。 这一场秋猎,究竟有多少人在暗处想要下手?澹臺雁不自觉,握着褚霖的手紧了紧。 帐外传来甲冑碰擦的声响,冯暄在外头行礼:「陛下,臣等已经清点完毕,林中目前一共十四具尸首,并无活口,龙武军正在林中继续搜查。」他顿了顿,又道,「太皇太后那边,臣前去时只有一位女官,叫喻静妩,现已关押起来,但再无旁人。」 褚霖敲了敲桌案,更换一件玄衣遮掩住伤口,神色如常地往外走。 那么长的伤口,行走时必然会有所牵动。 玉内官欲言又止,言天冬见怪不怪地收拾箱笼。澹臺雁连忙挡在褚霖身前:「陛下……」 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坐在原地好好养伤,等伤口癒合,他却毫无顾忌地随便走。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褚霖摸了摸她的脸,摇摇头:「没事。」又道,「阿雁要一起出去看看么?」 澹臺雁抿抿唇,凑近了抱住他的手:「我扶着陛下。」 扶着他,好歹能让腿上少着些力。 褚霖笑了,伸手将她揽在怀里:「这像什么样子,不成体统。阿雁不必担心,朕很快回来。」 说着就松开手准备走出去,澹臺雁连忙跟上:「我也去。」 夜里山风凉,现在又已入秋,褚霖给她披上件斗篷,两人并肩去外头查看。 冯暄见着澹臺雁,倒是没露出奇怪的意思,而是躬身带着二人往东走去。 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四具尸体,因褚霖先前的吩咐,这些尸体只是被挪动了位置,连脸上的布巾都没摘。方才在树林前夜色昏暗,看的不大清楚,现下在火光之下,众人看得分明,这些人的衣领往左收束。 衣左衽,他们并非汉人。 褚霖眯了眯眼,抬起下巴示意,玉内官捂着口鼻上前,掀开其中一人的罩面。高鼻深目,果然是突厥人的样貌。 「陛下……」玉内官惊愕地看向褚霖,连忙再扯下几人的罩面,俱是突厥人样貌。 突厥人,是时苏胡息?就因为宴席上让他丢面子,他就要杀她? 澹臺雁下意识抓紧了褚霖的衣服,褚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时苏胡息正在九成山做客,他是疯了不成,在这时候派人谋刺大衍皇后? 冯暄作揖:「陛下,臣是否前去捉拿小可汗?」 褚霖不置可否,只对玉内官道:「把他衣服脱了。」 玉内官便上前除下那人的衣服,翻转过来,腰背上刺着狼首刺青。 □□王庭以阿史那为姓,以狼为先祖,狼首刺青,意味着此人效忠王庭。 「陛下,□□这是……」 冯暄又道:「陛下,是否要捉拿小可汗?」 褚霖摇摇头,遮住澹臺雁的眼睛,叫玉内官把人扒干净,前前后后检视一遍,又亲自上前按了按那块刺青。 刺青颜色鲜亮,边缘明显。褚霖道:「这是新刺上的,此人并非王庭死士。」 他曾与突厥在战场上交手,也和王庭属军打过几回交道。十四个人对阵孟海,若真是王庭死士,孟海和澹臺雁绝对活不下来。 玉内官面色发白,躲躲闪闪地捡起衣服盖上尸体。冯暄不解道:「就算不是王庭军,这些人也肯定与突厥有关系。」刺青上的狼首描绘细緻,并不能轻易伪装,「陛下何不传小可汗询问?」 褚霖拧眉,想到林中那支多出来的箭,摇摇头:「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他专心思量,没留意澹臺雁什么时候悄悄走到那尸体边,拈了一把死士身上的布,还撕了一块下来。 幽静的夜里,裂帛之声清脆,三人目光齐齐汇聚在澹臺雁身上。 澹臺雁笑得尴尬,悄悄把那布藏在手心:「我、本宫就是好奇,没想到……」 褚霖哭笑不得,所幸两人身份尊崇,倒不必同旁人解释什么。 等回到龙帐,遣退所有人之后,澹臺雁才将那块布拿出来,给褚霖解释原委。 「陛下,」澹臺雁将布摊平整,这时候她倒是不怎么嫌脏,「您看这布是什么颜色?」 澹臺雁扯下来的是杀手的袖口,打眼一看是黑色,还用暗线绣了一圈突厥的鹿纹符号,是祈求平安的意思。 这些都没什么问题,褚霖依言拿起在灯下照着仔细看,发现这布料上面隐隐泛着一层青。 「玄色是帝王服色,大衍百姓不敢僭越,是以在民间少见玄布,连布铺也不会出卖,但突厥没有这个禁忌,所以我本来没有多想。」澹臺雁道,「但是,刚才在火光映照下,臣妾发现这并非真正的黑色。」 褚霖盯着布块,手指轻轻敲击桌案,让澹臺雁继续说。 「先前我在内廷司挑拣布匹的时候,在库内发现有大量玄布积压,仔细一看又泛着青,正和这块布一样。」她去内廷司挑布,自然是为了给褚霖做佩囊,「臣妾一时好奇询问宫人,得知那些原是贡品,但因为颜色不正,不好用在陛下身上,便只能暂且收藏起来。」 第55页 「玄色难得,需要以多种方法织染,陛下身上的玄衣,仔细看会有一丝赤色,这是京畿的染法才能染就。」澹臺雁指着那块布,「而这种织染……则是用蓝草取色的结果。」 褚霖眉心微动,看向澹臺雁,她道:「江南盛产蓝草,百姓常以此取色染布,宫中积存贡品亦是江南道上奉,臣妾以为……」 江南道,那是宁王的封地。 此事或许与宁王有关,宁王当年也是马上征战天下之人,却在褚霖御极之后隐忍至今,忍不住了倒也不令人奇怪。 澹臺雁看褚霖若有所思的模样,又连忙补充道:「当然,也有可能是胡商往来贸易,将布匹送到北境,再阴差阳错地被人带回来也说不定……」其中的可能甚多,并非只有宁王供养突厥杀手这一样,这也是澹臺雁没有当场说出来的原因。 「不,阿雁说的很有道理。」褚霖放下布块,又敲了敲桌案,突然笑起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想要当这黄雀的人,当真不少。」 澹臺雁掰着手指数了数:「崔家引我出门,突厥人穿着宁王的衣服杀人……这是,他们三家联通起来……」 褚霖却道:「崔从筠身份高贵,亲自引你出门,一旦事发,崔家绝对抵逃不掉。但狼首刺青是假的,布匹的来源也有可能是别处。」他摇摇头,「恐怕崔家也是被拖下水了。」 他们各怀鬼胎,倒令褚霖有了可乘之机。他心中细细打算安排,但想起那林中多出来的羽箭,双眸又是一黯。 想定之后,褚霖便不再讨论这些糟心事,而是撑着脑袋问:「阿雁既然已经选好布,不知朕的佩囊……」 什么时候了,还记挂着他的佩囊。 澹臺雁扯着嘴角假笑:「陛下今日受了伤,不如还是先歇息吧,我先去看看孟海。」说完,她就像兔子一样跳起来,掀起帘帐就跑没影了。 褚霖摇摇头,轻嘆一声。他低头挑开袍角,见伤口果然又崩裂了,便让玉内官去请言天冬过帐重新包扎。 澹臺雁确实是去看孟海了,她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太累了,恐怕得好好休息几天。这样一对比起来,大衍皇帝陛下打个滚就遍体鳞伤,当真是身娇肉贵。 澹臺雁回到营帐时,言天冬已经走了,褚霖也早就换好寝衣,若无其事地半倚在床上看书。 这一天发生的事着实太多了,从仪典到遇刺,压根就没给人反应的时间。澹臺雁换了身衣裳,随意擦洗过,想起和孟海被人围困命悬一线时,还是觉得后怕。 她慢腾腾回到床边,褚霖看书看得认真,只轻轻侧身让她爬进里侧,眼睛还盯在书页上。 澹臺雁钻进被子,同褚霖一样半坐着,看了看褚霖的侧脸,又低头去看他的腿。 和她相比,褚霖的心倒是真大,一样是和淬毒的箭簇擦肩而过,还受了那么重的伤,事后不但能冷静地安排命令、检查尸体,现在居然还有心思看书。 她默默盯着被面,好像这样就能透过被子瞧见底下腿上的伤口。褚霖自然发现了,他放下书,吹熄灯。 「陛下?」 褚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把人按倒在床上,声音还带着笑:「睡吧。」 黑黢黢的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她依稀听见褚霖窸窸窣窣翻开被子躺下来,一直忐忑的心也被抚平。今日兵荒马乱的,澹臺雁也没心思再想什么「楚河汉界」,她偷偷牵住褚霖的衣角,抵在他背后,嗅着那若有似无的清浅檀香,不知不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澹臺雁突然觉得热,初时还好,但后来便越来越热,热得她简直要发汗。 秋夜凉,九成山上更是冷,不应该热啊。澹臺雁浑身难受,想要转个身,却像被什么压住似的,动弹不得。 被褥太厚了么?澹臺雁模模煳煳听见有人在喊她,皱紧眉,半掀开眼皮。 「阿雁……阿雁……」 褚霖紧紧地抱着她,额头满是细汗,眉心紧紧蹙起,唿吸急促,呢喃着她的名字。 他醒时看起来那样平静,八风不动,可到了夜里,却没法控制梦魇,只能暴露最深的恐惧。 「陛下?」澹臺雁两只手臂都被困住,腿也被制住,她有心挣脱,又怕碰到褚霖的伤口,只能轻轻喊了他两声,「醒醒,这只是梦,唔……」 没能将人叫醒,他却抱得更紧,澹臺雁一下没喘上气,被他给勒得彻底清醒了。 「陛下!这只是梦,梦醒了就过了,褚霖!快醒醒!」 他最好是快点醒来,不然她真要被勒死了。 澹臺雁又叫了两声,褚霖、陵光交替着喊,褚霖终于睁开双眼,在如墨黑夜中看向她。 褚霖满头都是汗,身体僵直,眸光都是涣散的,像是还没回过神。 可人好歹是醒了,澹臺雁松了口气,忍不住动了动身体,可那双臂仍旧锁得紧。 「陛下,您是梦魇了?没事,那些都是梦境而已,现在醒了就……」 澹臺雁絮絮叨叨,润泽的双唇不断开合。褚霖盯着她,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捏着她的下巴倾身印上去。 澹臺雁眼睛瞪得熘圆。 ? 作者有话说: 澹臺雁:??? ???????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第27章 第56页 褚霖恍惚回到了南境。 烈日当空凌照,夏日仿佛永无尽头。赵王府后院有株硕大无朋的百年榕树,枝茂繁盛广张,几乎要连到天边去,堪称颗木成林。这日他难得闲暇,便在树下借着树荫读书。 鸿雁成群从天上飞过,忽而有只落了单,在赵王府上空盘旋几圈,施施然落到他的怀里。褚霖见到这只鸿雁便心生欢喜,他抱着鸿雁走来走去,走遍赵王府每一处角落,可每一处都太简陋,哪一处都不捨得安放下来。 没过多久,天边传来雁群唿唤,鸿雁听见之后扇扇翅膀,很快脱离他的怀抱往北边飞去。褚霖没有犹豫,连行装也不要了,就这样孤身跟着鸿雁走。 可是出了赵王府,出了岭南道,这世间便危机四伏,重重险境,褚霖尽力追着踪迹而去,却在猎人的陷阱里发现了鸿雁。 昔日光亮的褐羽朝外翻起,长箭直直将鸿雁钉在地上,鲜血淋漓,在这之上还有层层密布的网。鸿雁挣脱不得,只能无力地垂下翅膀,望着他悽厉惨叫。 褚霖心中又痛又急,上前想要扯开那网,双手都被锋利的线割开,可那网却越拽越紧,紧紧束在鸿雁身上,鸿雁叫声越来越微弱,只一双眼睛无助地看着他…… 不知怎的,困在网中的突然变作他的妻子——一身软甲的玄武军主帅,他的赵王妃,澹臺雁。 澹臺雁微微弯起双眼,褚霖愣愣看着她,唇角也不自觉地勾起。可很快澹臺雁脸色一变,捂着腰腹惊声尖叫。 褚霖惊愕地低下头,她腰腹间插着一把匕首,泊泊鲜血从伤口中涌出来,褚霖连忙伸手去捂,却止不住深红的鲜血,俏丽的面容逐渐变得惨白,灵巧的双眸也只能哀求地看着他。 「阿雁、阿雁!」 怀里身躯渐渐失去温度,他快要失去她了。褚霖不断喊着,惊惶地抱住她,想要让她暖和起来…… 但那双明媚的眼睛,却逐渐变得怨愤、空洞—— 「陛下!」 褚霖勐地睁开眼。 澹臺雁松了口气,又努力推推他:「陛下,您是梦魇了?没事,那些只是梦境而已……」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侧,眼中只映着他的身影,声声关切。 这真好啊,美好得像个梦境。 可是梦境,便意味着不是真的。 这个念头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褚霖似梦似醒,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只迫切地想要确认,眼前的人究竟…… 褚霖扣住她的下巴,倾身印上去。殪崋 温热的,湿润的,粘腻的。 试探,交缠,他轻轻撬开牙齿探进去。但很快,又变成激烈的渴求,裹缠,索取,侵占。从唇角连绵到脸颊,再到修长的脖颈…… 「够了!」 「咚——」 大衍皇帝陛下被重重推倒在床上,眼中残存几分欲色,脸上满满当当都是茫然和无辜。 澹臺雁眸光水色潋滟迷濛,双颊通红,樱色唇瓣微肿,头髮衣襟都散乱不堪。 她扯回快到肩膀的衣领握住,蹬了褚霖几脚,借这势离得远些:「……放肆!轻浮!」 褚霖犹自呆愣着微微张开唇,澹臺雁抿着唇等了一会儿,可他也没说出什么。 唇上还残存着一丝陌生的酥麻感,她下意识舔舔唇,而后忽然发觉自己在做什么,脖颈到脸颊迅速嫣红成一片。 黑眸凝着万分的羞恼,还带着水色瞪向褚霖:「孟浪!你……」她语无伦次,「你这个登徒子!」 - 崔从筠紧紧握着鞭子蜷缩在树根旁,崔氏贵女早已没了以往的骄矜,更深露重,她也只能躲在泥泞角落,浑身颤抖地盯着林子外的火光。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初时她听喻静妩说皇后失忆,只是半信半疑,但左右无事可做,不如就去打探一番,若澹臺雁当真失忆了,被她骗出来了,崔从筠也在西坡准备好家丁人手,届时将她名节毁了,或者干脆做成个失足坠亡,那可就是无本万利。 本来么,澹臺雁把持后宫这么多年,不肯容人,又不育子嗣,虚占皇后之位已是极为过分,原先看在她收復大衍有功的份上,勉强捏着鼻子还能忍下这么个皇后,可现在澹臺雁脑子都坏了。 一个失忆的、善妒的、无子的皇后,这样的废物,还想要高她一头,当真是异想天开。 至于皇帝的反应,崔从筠倒没多考虑。澹臺氏门第不显,家主还娶了个医女当主母,简直是世家之耻。而她崔从筠,门庭阀阅之族,世第簪缨,在朝中素有「半朝崔」的名头,能得她的垂青,褚霖没有立刻亲自提刀杀了澹臺雁,已经是很顾念人情了。 她亲自动手,倒是还给褚霖省却个麻烦呢。 崔从筠听信喻静妩的话,但她也留着个心眼,她无论底下多么张狂放纵都好,面子上总是不能让人有所指摘——她毕竟意在中宫,而非是做个什么宠妃就了事。若她当真全然听从喻静妩的话,在东坡将人料理了,届时喻静妩带着众人赶过来亲见这一幕,那不是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所以崔从筠将人安排在西坡,也意图将澹臺雁往西引。 澹臺雁果然失忆,却也没那么蠢,一听她说要去西坡,便着意要往东来。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崔从筠握紧手中的鞭子,就算没能要她的命,只要毁坏澹臺雁的脸,阿爹便能以面容不整不便侍君为由上请废后。 第57页 可没想到,到了东坡,竟有黑衣武士埋藏其中,崔从筠吓得躲在草丛里,而那些杀手也只盯着澹臺雁和孟海,竟并没有分出人手为难她。 崔从筠犹豫许久,终究还是选择蹲在草丛里不出声。她本就是想要澹臺雁消失,如今有人代劳,何乐而不为?等人死了,她在脸上沾血迹,再梨花带雨去找人报信,说不得还能更惹皇帝怜惜。 可谁知,那些杀手竟这样不顶用,和孟海一直僵持到半夜,连龙武军都赶来了。更令她惊讶的是,皇帝竟然为了救皇后,不顾自身安危飞身跳下马。 所有的一切都出乎崔从筠的意料,她终于肯从抓到皇后把柄的兴奋中脱离出来,冷静想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来皇后确实失忆,喻静妩不知从何得知这件事,又与人勾结要谋害皇后,正巧,喻静妩对崔从筠痛恶至深,便推崔从筠出面引诱皇后至东坡,届时两人一併死了,刚好能便宜她喻静妩。且就算崔从筠不死,按皇帝对皇后的那紧张样,得知是崔从筠引人出门,也必定饶不了她。 贱人! 崔从筠过热的脑袋终于冒出冷汗,她终于开始害怕起来。龙武军打着灯笼在林中寻人,她知道,他们一定是来找她的。 从前仗着家世横五横六,无所顾忌,将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做蝼蚁,连当朝皇帝也不过是她掌下可以拿捏的玩具。可到现在,被这刮骨的寒风吹着,崔从筠终于显露一丝害怕来。 她决不能被龙武军抓住,一旦被抓住了……那谋害皇后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只怕连父亲都不一定愿意救她。 崔从筠犹自紧张着,不防身后突然有只大手捂住她的口鼻:「嘘!是我。」 崔从筠慌乱地回过头,顿时变得惊喜:「阿兄,你怎么在这儿!」 崔珞是龙武卫左郎将,此次一样随同圣驾出行。半夜三更,龙武军右卫全员出动,右府将军冯暄亲自带队,而左卫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其中必有古怪。 崔珞悄悄坠在后面,跟着龙武右军一直到了密林,却不想竟然在此地撞见自己的亲妹妹。 「你还有脸问我,大半夜不在帐中睡觉,跑到这里做什么?他们是在搜你?」崔珞阴沉着脸。 崔从筠向来有些憷这个哥哥,支支吾吾辩解道:「都是喻静妩那个贱人诓我……」 前头灯火越来越近,崔珞道:「罢了,我们先走。」 - 这大半夜的,谁也没法清净。 言天冬才刚着了枕头,玉内官又急匆匆跑来掀帘帐,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拽下来。 「言奉御,陛下伤口又崩裂了!」玉内官一着急声线便极尖厉,「言奉御快去看看吧!」 唉。言天冬面上同他一般着急,心里却暗暗嘆气。 他同这位皇帝陛下认识也算有几年了,当年朱雀军北征,他也曾随军做过一段时间的军医。 褚霖是他最讨厌的那一类病人,自以为是,自行其是,只要能留住一条命,活得好不好根本不要紧。今日这点小伤算什么,当初褚霖被羽箭贯穿手臂,也不过是拔了箭,随便裹一裹塞住伤口,又跑到战场上去当旗杆,言天冬是哭也哭了,喊也喊了,就差捨出一条命去劝,人家就是不理。 最可气的是,事后褚霖仍旧行动自如,恢復得十分康健。言天冬每每见着褚霖在自己面前写字,都觉得这是在啪啪打他的脸。 不不不,最可气的还在后头。褚霖自己这么干就算了,居然还带着澹臺雁一起干!言天冬每每想到这事就恨得不行,澹臺雁是他亲眼看到大的小妹妹,本是国公府里精心娇养的贵小姐,竟也被他带着四处征战,带伤上阵,有时比褚霖还更不要命。 一个两个不听劝,受苦受累半夜奔忙的还是他言天冬,可怜吶! 言天冬默默腹诽,还是背上药箱脚步如风地跟着玉内官跑进龙帐。褚霖倒是乖乖坐着,右腿上的伤果然又崩裂了,不但纱布上洇出一小圈,衣摆上也沾着点点血迹。 认命吧。言天冬放下药箱,任劳任怨地给他剪开纱布重新缠上。虽打定主意不再多话,可言天冬看着那伤口,还是忍不住劝道:「陛下一身关系天下,还是要多多顾惜。这伤口一晚上包扎三次,臣倒是不嫌繁琐,可陛下贵体损伤,最伤心的还是……」 「三次?」澹臺雁听着不对,「怎么就三次了?」 言天冬被吓了一跳,险些要再给包扎第四次。他这才发现澹臺雁坐在屏风后头,他看了看褚霖,又看了看屏风后的人影,又看了看褚霖。 「娘娘……?」 褚霖扶着额头嘆气:「阿雁,不过小伤,朕……」 还没等他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却听屏风后头澹臺雁怒气沖沖道:「你活该!」 言天冬:??? 天啊,触怒皇帝不会被诛九族吧,诛九族也不会算到他身上吧!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屏风,又直直看向皇帝,又瞥见一边玉内官也是满脸惊恐。 褚霖重重揉了揉额角,苦笑道:「是,都是朕不好,朕不该……」 「你住口!」 言天冬:…… 算了,人家小两口闹别扭,同他又有什么相干呢? 不过这两句话着实意蕴丰富,就算不想听也是听了个齐全。言天冬包扎完毕,收拾起箱笼,临走前犹犹豫豫道:「陛下身上有伤,要注重保重贵体,少吃辛味和鱼脍……还有,少行剧烈举止。」 第58页 说完他行过礼,拍拍屁股一熘烟就跑了。 留下帐内一片死寂。 玉内官身在帐中,只觉分外尴尬,也随便找了个藉口退下了。帐内又只剩下帝后二人,隔着矮矮一方屏风坐着。 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澹臺雁抿着唇欲哭无泪,又羞又怒,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拖着条伤腿还要……还要行不轨之事,她真是…… 她一世清白,都被褚霖这个混蛋给毁了! 「阿雁……」 「陛下还是保重贵体,擅自珍重吧。」澹臺雁勐地起身,看都不想看他,直直就往前走。 等回宫之后,她一定要分床睡,不,一定要分殿别居,再和褚霖这个混帐待在同一屋檐下,谁知道……谁知道他还会…… 「阿雁,朕……」褚霖见她真生气了,连忙直直站起身,可他腿还伤着,行动不便,一不留神就带倒了东西。 澹臺雁听见动静回过身,看见小几翻到在地上,茶水也都泼散开,褚霖扶着柱子,一脸隐忍。 他……他毕竟是为了她才受伤…… 而且方才伤口再次崩裂,其实、算起来,也还是她的错…… 澹臺雁顿时觉得有几分理亏,抿着唇站在原地。褚霖这回像是真疼着了,拧眉低头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弹。 「陛下,很……很疼么?」 澹臺雁听见他浅浅抽了一口气,顿了半息之后才回答:「不疼。」 他带着笑意,强自展眉,脸却还是僵的。 「阿雁不必担心,朕不疼。」 褚霖自己说了不疼。 澹臺雁深深唿吸,末了还是一跺脚,算了。 她满脸不忿地走过来,伸手扶着他:「很疼么,还能走么?」 澹臺雁躬身抱着褚霖的腰,将他手臂背在肩上,这样一来,是压根看不见褚霖的脸。 自然也看不清那双桃花眼中潋滟的辉光,还有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褚霖身形一滞,缓缓摇头:「朕不疼的,阿雁不必……」 「疼也忍着。」澹臺雁轻哼一声,扶着他往床榻上走,「陛下这是自作自受。」 褚霖扣着她的肩,小心地将一部分重量转移到她肩上,脸上带着笑意,气若游丝道:「是,朕自作自受,辛苦阿雁了。」 ? 作者有话说: 褚霖:演一演就有老婆抱,何乐而不为。 言天冬:大半夜的容易嘛我一嘴狗粮匡匡往里塞。 求评论求收藏求营养液!!! 感谢在2021-10-30 20:47:30~2021-10-31 21:1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噜噜、tiam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噜噜 10瓶;小文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崔珞赶到营帐时,他父亲崔甫正在临帖。 崔甫是右谏议大夫,当朝四品大员。但他更引人注目的名头,是左相崔敬晖的长子、清河崔氏未来的当家人。 此次秋狝祭礼,崔敬晖因着与主祭裴是非素有龃龉不便前来,便由崔甫伴驾,从旁谏议。 崔甫是世家子弟,宦门清流,少有宿慧,六岁时便能口吐诗文,十二岁时所做《元林赋》篇幅宏大,辞藻华丽,被称为「当世骈体第一」,至今仍为文人墨客所推崇。 不仅如此,他于书画上也颇有造诣,偶尔流落民间的墨宝被争相竞价,一字可抵万金。 崔门僮掀起帐帘,崔珞不敢直接进去,只在外头规矩地行礼:「拜见父亲。」 崔甫慢条斯理地搁下笔,吩咐僮僕先将王右军真迹收好,再将方才信手写下的字贴毁去。然后在铜盆中净过手,才半抬起眼皮看向儿子。 才这么一会儿,崔珞已经满头是汗,进去之后直直跪下:「父亲,崔氏有难!」 崔甫看了他两眼,吩咐左右僕从都下去把守外门,然后才道:「发生什么事了?」 「父亲,今夜有人谋刺皇后,阿筠不知细谨,竟被人利用当了筏子!」崔珞将从崔从筠那里听来的话从头到位详细复述一遍,当然没忘了喻静妩在其中的作用,又道,「父亲,皇后毕竟是被阿筠引出去的,只怕这次咱们崔家,都要被拖累了!」 崔甫擦着手思忖一番,先问道:「筠儿现在人在何处?」 「回禀父亲,龙武卫连夜广搜九成山,儿子怕明日会搜到各家营帐,便先将阿筠藏在太皇太后的宫人里。」 太皇太后久居太安寺,受崔氏照拂多年,服侍太皇太后的宫人中,也有曾受过崔家恩惠的。龙武军就是要搜人,也不能闯入太皇太后的营帐中一一排查,是以将崔从筠塞到宫人堆里,再跟着宫人一同下山,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只要崔从筠还没落到别人手里,便一切都好说。皇后究竟是受崔从筠本人的诱骗,还是受到某个假借崔从筠名义的女官诱骗,又或者是,皇后根本没有遇见崔从筠,只是自己突发奇想往外走,便都可另有商榷。 崔甫赞许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方才说,皇后失忆了?」 「是,阿筠是这样说的。」 既然受了外伤失忆,那皇后说的话便是疯话,疯话是信不得的。 崔甫沉吟一会儿,又问道:「可看清了,陛下和娘娘是否……」 第59页 崔珞道:「阿筠说她一直藏在暗处,天色又黑,后来龙武右军来了,她只顾着闪躲,并没看清有没有人受伤。不过,」他压低声音,「儿子去打探过,随行的奉御不在帐中,龙帐守备森严不同寻常,是右卫将军冯暄亲自带人巡视。」 「冯暄……」崔甫呢喃着这个名字,「这可是从南境就跟着陛下的老人了。」 崔珞犹豫一阵,皱着眉道:「父亲,会不会是陛下受伤,皇后串通冯暄掩盖消息……」 「不至于。皇后既然失忆,便不再是从前的玄武军统领,冯暄不会服她。」崔甫漫不经心道,「说不定,是陛下为救皇后受伤,拼了命要压住消息。」 「这……」 崔甫微微一笑:「圣意难测,遇刺这么大的事都要压下来,咱们这位陛下可真是多情。」如果真是如他料想的那样,皇帝一时无法出面,那该动的地方就要开始动了。 父子俩商议过后,决定按兵不动。圣驾不能在九成山的龙帐里待一辈子,总是要回行宫的。倒是若有什么端倪,一看便知。 龙帐内的气氛倒是不如父子俩料想的那样紧张。褚霖有意封锁消息,孟海和言天冬的行帐都被搬到龙帐后头,周围龙武军层层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澹臺雁在龙帐中待着无聊,便揣着糕饼去孟海的营帐中串门。 孟海只是有些脱力,身上也只有轻浅的擦伤,澹臺雁来时刚好撞见冯暄探病,才知道两人竟然是师徒。 都是女眷,冯暄不便停留,很快便掀开帐门走出去。 帐内只剩下两人,澹臺雁毫不客气掀起衣摆就往床上坐:「还有这样的缘分,怪不得你的身手这么好,能以一当十数人,原来是名师出高徒。」 孟海被说得脸颊微红,摆摆手道:「娘娘谬赞了,我哪里比得上师父的身手。」她扭扭捏捏又道,「要不是娘娘引荐成全,孟海也没有这样好的命途。」 一听就是有故事。澹臺雁来了兴致,立刻盘起腿揣着手,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孟海,当初咱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孟海挠了挠头,嗐了一声:「都是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孟海的故事普普通通,也就是家里有个好赌的爹,赌到妻离子散之后就想把自己的女儿给卖了。可秦楼的老鸨嫌弃孟海太高太壮像个男人,不断压价;码头上工头又嫌弃孟海是个女娃,只肯出一半价格。老爹又气又急,当街追打孟海出气。晋国公府送嫁的队伍刚好经过,澹臺雁在车架上看见,心生不忍,就将孟海买下来当个侍从。 提起旧事,气氛总是沉闷。澹臺雁转开话题:「那你是怎么拜冯将军为师的?」 孟海的表情明显松快起来:「那时娘娘刚到南境,看什么都新鲜,树上红花开得好看,就要爬树去摘。可南地的树奇怪得很,树干上长着棘刺,属下怕伤着娘娘,只好驮着娘娘。师父偶然路过,看我马步扎得好,就叫我同他学些粗浅功夫,也好保护娘娘。」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缘分。澹臺雁听得脸红:「你、你别胡说,什么爬山爬树的,我可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 孟海一脸为难,又挠挠头:「娘娘,属下不会骗您,说的都是实话。」 澹臺雁憋闷地看她半晌,揭过话题不提。 她道:「昨夜当真是好惊险啊,若不是陛下和龙武军及时赶到,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孟海摇摇头:「是属下功夫不到家,险些就让娘娘伤着了。」脸上显露几分愧怍。 可她已经做得很好了。澹臺雁昨夜是全须全尾地回来的,一根毫毛都没掉。 「孟海,下一回……呸呸呸,没有下回。我是说如果,万一有如果,」澹臺雁小脸满是严肃,语气也分外严厉,「如果再有这样的事,你不准扔下我一个人去拼命。」 孟海张了张嘴:「娘娘……」 「就是这样,不准不答应。」澹臺雁打断她,昂起下巴,「我会乖乖的,再不随便去危险的地方,也会好好学习骑射自保。但你也是,不准再有捨命救我的想法。不然……」她凝眉仔细想了想,「不然我就算追到阴曹地府,也要去找你算帐。」 这话说的,哪有半个字像威胁。 孟海哭笑不得,见澹臺雁又要生气,连忙缩着脖子道:「好好好,属下听娘娘的话,绝对不会再忤逆娘娘的意思。」 再? 澹臺雁蹙眉:「这话我以前也对你说过?」 孟海眼神犹疑:「娘娘,昨夜真是惊险啊,幸好陛下及时赶到……」 知她是在转移话题,可澹臺雁毕竟失忆,也不好拿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来追究,轻哼一声,再强调一番,勉强放过她。 不过昨夜确实惊险。澹臺雁撑着脑袋:「那些突厥人也不知是怎么混上来的,小可汗还在山上也敢如此作为。只是……他们借着□□的名号,却不知道究竟是……」 孟海惊得坐起来:「突厥?昨夜那些是突厥人?」 「对啊。」澹臺雁点点头,恍然道,「对了,昨夜夜深,你肯定没看清,昨夜那些杀手都穿着左衽,显然不是汉人。陛下叫玉内官把人衣服扒了,看见上头有狼首刺青。不过那些刺青都是新刺上去的,背后究竟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孟海紧皱着眉,头回没接澹臺雁的话。 第60页 澹臺雁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才发现是在自言自语。她停下来歪头看孟海,正要开口,帐篷门帘被掀起,外头日光透进来。 「阿雁。」 褚霖个子高,杵在门口极为显眼,他以拳抵唇轻咳两声,没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澹臺雁。 那双眼睛如怨如诉,暗含悽苦控诉,褚霖半倚在帐边上,先是微微垂眸,而后再又抬眼朝她看来。 长睫轻轻颤动,在眼下打出一片脆弱的阴影,他看着她,就像在家中久候的妻子,看向变心的丈夫。 澹臺雁:…… 褚霖腿上的伤真是神妙无比。初时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包扎齐全之后立刻能下地如常行走,裂了再包扎第二次,依旧是不痛不痒,让人瞧不出端倪。 唯有第三次包扎之后,他是又咳又踹,吃饭要人喂,走路要人扶。澹臺雁一不理他,立刻就像失水的幼苗,耷拉着脸,委委屈屈看过来。 而现在,澹臺雁才到孟海帐中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他立刻就拖着条伤腿追过来了。 澹臺雁闭了闭眼,强硬地转回身:「孟海,我们……」 孟海已经掀起被子盖过头:「娘娘,言奉御说属下要安心修养,属下要睡了。」 「你!」 被子中响起均匀的唿噜声。 「孟、海!」 澹臺雁咬牙切齿,方才还是情深义重的好朋友、忠心耿耿的好下属呢,这墙头草! 唿噜声一滞,而后越打越响。 算了,孟海确实是需要休息,有褚霖这么尊大佛立在这儿,她是肯定养不好伤的。 澹臺雁一脸憋闷地走出来,褚霖在她身后放下帐帘:「阿雁。」 「又怎么啦?」她转回身,见褚霖仍旧倚在帐篷的立柱上,面带难色。 又来了。澹臺雁不吃他这套,抄着手问:「陛下是要人扶么?」褚霖没动作,她四处张望,「玉内官呢,玉内官去哪儿了?」 皇帝要诓人,四周宫人自然是早就散去,澹臺雁鼓着腮帮子瞪他。 「阿雁。」 他声音很低,好像把这名字珍惜地含在嘴里,带着点儿期盼地朝她看来。 秋日里日光倒不是很烈,只云翳散去后格外亮。褚霖玉白的肤色在这光里格外明亮,桃花眼里像藏着一汪水,倒映的满满当当都是澹臺雁的身影。 澹臺雁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行行行,陛下虽然能自己一个人过来,但路途遥远,显然是没法自己走回去的。」澹臺雁咬着牙,阴阳怪气一番,还是闷着头上前扶住他,「宫人们也都惫懒极了,谁也不肯伺候陛下,唯有臣妾还能动弹。」 统共不到二十步脚程,还非得要人扶,娇气。 褚霖丝毫没有被讽刺的自觉,态度自若道:「辛苦阿雁了。」他又轻咳两声,「多亏有阿雁在,否则,朕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是是是,陛下最柔弱,陛下最娇贵。澹臺雁跟着褚霖一步一停,短短路程走了快有一刻。 褚霖突然道:「阿雁看,朕这腰上是不是空了些。」 「对对对,陛下太辛劳了,这衣带都宽了……」 澹臺雁心不在焉,褚霖步伐一停,她奇怪地抬头:「陛下?」 褚霖抿着唇,表情实在说不上好看。 他刚才说什么,腰上空了?澹臺雁反应过来:「哦,陛下是说佩囊啊。」 褚霖立刻恢復温和:「阿雁辛苦了,不知究竟何时才……」 澹臺雁把人送到龙帐门口,从他胳膊底下转出来,粲然一笑:「多谢陛下体恤,臣妾最近照顾陛下,探望孟海,着实是太过辛苦,这佩囊的事,着实是抽不出空来啊。」 佩囊是澹臺雁答应要做的,不会赖掉,可这扶扶抱抱的事……等他伤好了,只怕再没有这个机会。 褚霖抬起头想了想,嘆道:「朕受伤这些时日,还是要辛苦阿雁了。佩囊之事暂时不着急,」他善解人意地笑笑,「此处没有针黹等物,朕也不大着急,回去再补也是一样的。」 他又抬起手,一脸期待。 要不是这伤是为她而受,她早就…… 「是,臣妾遵旨。」澹臺雁艰难地扯出一个笑,乖顺地将他扶进帐内,又贴心地把人安顿在床边。 褚霖抬头看着她,正要说什么,澹臺雁笑着摇摇头:「陛下御体受损,臣妾心内不安。」 她把人按倒在床上,褚霖不明就里,眨了眨眼。 「阿雁这是……」 「陛下要多多休息,伤才能好得快。」澹臺雁拉过被子给他严丝合缝地盖上,末了还拍了拍,「臣妾去看看师兄如何炼药,陛下千万要安心睡觉,别让臣妾担心。」 褚霖愣愣看着她,澹臺雁得意地挑挑眉,而后熘熘达达走出龙帐。 帐帘掀开又落下,褚霖连外裳都没脱就被裹在被褥里,啼笑皆非。 这些天他有心要同澹臺雁待在一起,可澹臺雁总待不住似的,一直往外跑,要么就去孟海的帐篷,要么就去言天冬那里看他炼药,就在这么小小方寸之地到处乱逛,就是不肯和褚霖单独相处。 褚霖掀开被子坐起身,行动流畅自如,一点看不出有伤。 他捏了捏眉心。看来,上回的举止还是太冲动了。 不急,慢慢来……褚霖手指点点膝盖。 第61页 外头传来甲冑碰擦声,冯暄来报:「陛下,喻静妩已经招认,说曾偷听到崔家与小可汗密谋,想要谋刺皇后。至于其它细节,她则一概不知。」 褚霖沉吟一会儿:「人在哪里?」 ? 作者有话说: 晚了,放心,明/今天照常还会有一更 感谢订阅支持ww感谢在2021-10-31 21:15:12~2021-11-02 01:3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文酱、geneviev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柏舟中河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喻静妩被士兵带到一个帐篷里,人依旧是完好的,只头髮凌乱些,脸色微微发白。 「喻娘子,好久不见。」 喻静妩慌乱抬头,是皇帝身边的玉内官,她连忙扑身上前跪在他脚边,抱住他的袍角:「大人,大人救命,奴已经什么都说了,求大人慈悲……」 玉内官纹丝不动,没有因她的柔弱和凄婉有一丝动摇。 待喻静妩终于求得累了,玉内官才开口道:「喻娘子确实没有别的话要说?」 「大人明鑑,崔氏跋扈,奴在他们眼里不过蝼蚁,这等大事,奴怎会知晓。」喻静妩哀哀切切,「若非偶尔偷听见他们意图谋刺皇后,想要逃跑通告,奴也不会被他们打成这样……」 喻静妩脱力倒地,松散衣领露出一丝皓白脖颈,上头满是伤痕和青印。 伤是真的,话却是假的。 这等伎俩连孟海都骗不过,更何况掌管内廷多年的玉内官。他若有似无地笑了声:「喻娘子说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大人?」 「有心谋害皇后,是大逆之罪,仅凭娘子一人之词,尚不可定论。」玉内官道,「且杀手是胡人,难说与崔家有什么干系。」 喻静妩道:「引动皇后的是崔从筠,胡人……胡人是……崔大人与□□小可汗勾结……」 「还在说谎!」 喻静妩睁大双眼,伏趴地上行礼:「奴……奴没有,求大人明鑑!」 屏风后的人轻咳一声。 「老奴明白,娘子是恨极崔家,但若始终心怀欺瞒,老奴也身卑位贱,恐也说不上什么话。」喻静妩张口还要说些什么,玉内官弯腰扶起她,「这么多的伤,很疼吧。」 最后半句像是带着怜惜,喻静妩愣愣道:「不疼,谢大人垂怜。」 玉内官道:「娘子照实说了,贵人倒是能有一个机会,能让喻娘子亲手报仇。」 亲手报仇?喻静妩看着玉内官,玉内官没再往下解释,但喻静妩奇异地明白。 玉内官是皇帝近侍,他的意思就代表皇帝的心思。 「陛下是要……是要……」 玉内官摇头:「喻娘子慎言,有些话能说,有些话说不得。」 能够报復崔家自然是好。喻静妩低着头,眼神畏缩:「那、那事成之后,我会怎么样?」 玉内官笑笑,只道:「喻氏一族可保平安了。」 喻氏一族平安,就是说喻静妩必须得死。 喻静妩立刻变得惊惶:「大人明察,所有一切都是崔家主使,奴也是被人胁迫,无意间才得知此事,并没有损害娘娘的意思!」她向屏风后连连磕头,「求娘娘明察,求贵人明察!」 屏风后的人又轻咳一声。 先礼后兵,她既要负隅顽抗,好言相劝也只是徒费时间。 「拖出去。」 什么?喻静妩这下是真慌了:「不、不!大人饶命,我说!」 玉内官眉头都没动一下,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团烂肉。两个宫人走进来,一人架着一边把人拖了出去。 没有害人之心,她也不会入此局。入得此局,还想全身而退,当真是在做梦。 - 祭礼之后帝后就再未露面,龙帐被层层守得密不透风,奉御言天冬被接到龙帐之后,也是再也没有现身人前。 此等情况不得不令人生疑,随同上山的重臣和贵亲想方设法探听消息,但龙武军的右府将军冯暄亲自坐镇,只要有人靠近龙帐,便拔刀以对,分明就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没过一日便有流言散开,说是东坡林前有大片血迹,显然是有杀手混入秋狝队伍,于此处刺杀帝后。只是不知道,龙帐这样严阵以待,受伤的究竟是哪位贵人,又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子。 又过得两日,龙帐中发出谕令,说秋狝仪礼已成,令所有人速速班师回行宫。到了时辰,众人紧张地盯着龙帐,却只能影影绰绰看见有人上了帐辇,一路被抬下山。 如此,帝后竟是直到回了行宫也不曾出面。进言询问情况、谏言皇帝上朝的摺子都被留中不发,众人俱是疑窦丛生,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迅速活动起来。 引发这一场波澜的帝后,却安安稳稳待在梧桐殿里,一人捧着书卷,一人拿着针线,岁月静好。 褚霖看书看得入神,澹臺雁的佩囊却绣得不大顺利。 她屈起手指,对着阳光细细打量,手指素白纤长如柔荑,打眼一看,确实是锦绣富贵中养出来的。可对着光一照,便能看见指节上细碎的痕迹。 受过伤后,新生的皮肉便会比其它地方更白些,在光下也更明显些。 澹臺雁看着自己手指发呆,褚霖放下书走过来:「阿雁,怎么了?」 第62页 「没什么。」 澹臺雁摇了摇头,抿唇看着手里的绣绷。 她早该想到的。亲歷战场,多年厮杀征战,她浑身上下落了一身的疤,这双握刀剑、握弓弦的手掌,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样灵秀。 「能让朕看看么?」 这有什么不能看的?澹臺雁随手递给他:「绣得不好,陛下凑合着看吧。」 绣绷上赤色神鸟已见雏形,色彩明艷,姿态舒展,振翅欲飞。这样方寸大小的地方,竟也丝丝毫羽分明。 是朱雀。 澹臺雁也不曾问过他的意思。褚霖没来由地笑了一下,拿着绣绷坐在她身边,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又翻转过来看后边,线头也是极为规整。 「阿雁绣艺这样好。」他从前压根不知道。 就知道他没什么见识。澹臺雁随意拿过绣绷:「这算什么好,陛下是没见过我三年……十三年前绣的,那才叫好。」 十三年前……褚霖微怔:「这些年时易世变,也不知晋国公府上还有没有留存。」 「说起来,京城宫里倒是还有一幅,我上回清帐时去库房瞧过,还摆在那儿呢。」澹臺雁想了想,「等咱们回京城时,倒是可以取出来让陛下看看。」 只是褚霖若真有迁都的想法,京城的那个宫城,恐怕也很难再有机会回去。 看是来不及看了。褚霖敲敲桌案,好奇道:「阿雁的绣品为何会在宫中?」 澹臺雁手上动作一停,弯着唇角一笑:「因缘际会罢了。」 褚霖道:「阿雁能说与朕听么?」 「好多年前的旧事了,陛下……」她见褚霖当真兴致勃勃,轻嘆口气。 这事她从不后悔,可说来给人听,倒也难免觉得丢脸。 「不过是一时意气,现在想想着实冲动,差点给家里惹出祸事。」 澹臺雁拍了拍脸颊,有点羞赧地看着褚霖,想了想该从何说起。 「我祖母出身五姓大族,是世家贵女,向来自矜身份,也看重世家体统。但我母亲出身杏林,正是祖母看不上的出身,因此多有为难。后来我母亲有了我,祖母她便连带着也不喜欢我。」 提起这位祖母,澹臺雁的便有些不大高兴。 晋国公老夫人一共生下两个儿子,长子少有殊才,早早就请封为世子,次子则整日走鸡斗狗没个正形,甚至还求娶了个医女做正妻。 老夫人管不了小儿子,便一颗心都偏到大儿子身上,只可惜晋国公世子胎里不足,带了弱症,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只留下个襁褓中的澹臺彦明,最后晋国公的爵位也落到二儿子头上。 澹臺阔秋袭爵,许松蓝也成了国公夫人,得诰命加身,再生下个澹臺雁,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老夫人却像是有意跟谁别苗头似的,只将澹臺彦明接到自己屋里教养,与儿子同住在一屋檐下,却像是两家人。 老夫人瞧不上许松蓝母女,出门宴会也从不带上她们俩,许松蓝硬是凭藉一手好医术在内眷中打出名声,官眷圈子里才有了许松蓝和澹臺雁的容身之处。 可老夫人犹是不满意,在外宴客是偶尔听人提起小辈,必要说澹臺雁是医女所生,言行粗鄙,不堪教养。澹臺雁辗转听说此事,当即气了个半死。 「……我不服气,也是年纪小,气性大,」澹臺雁说得老气横秋,实则在她的记忆里,这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恰好我正同一位苏州来的师父学绣工,学得极好,」她强调道,「然后……就想到个主意。」 澹臺雁一门心思想要打祖母的脸,勤下苦功,学得一手好绣艺,连那位女红师父都赞嘆不已。她熬了几个昼夜,绣出一幅极精緻的石山竹海,装裱之后假借苏州庄子的名义递送进祖母屋里。 苏绣难得,上好的绣品到了京城,尺寸便有千金之价,老夫人平白得了这么件精品,当真以为是苏州哪位名家所制,便在进宫赴宴时上奉给了宫里的娘娘。 宫中珍奇何止万千,小小绣品不过沧海一粟,且上头的石山竹海分明是京城一景,贵人看出端倪,收藏于库房,并没有当众点破。 老夫人回府之后,澹臺雁见她两手空空便知绣品已经进宫,当即就笑意盈盈地说出真相。 「你是不知道,我祖母当时就站在院门口,脸都气绿了!」澹臺雁得意地轻哼,「什么世家名门,五姓贵女,还不是被一幅赝品骗着了!」 她昂着小脸,期许地瞧着褚霖,她当时可是好好地出了口恶气。澹臺雁期待他能说些什么贊同的话,却没料到他摇了摇头。 褚霖道:「阿雁的祖母也并非真正上当,阿雁技艺这样好,所作绣品是无价之宝,你祖母倒也不算错眼。」 他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趣! 澹臺雁一下泄了劲,摆摆手拿起绣绷,不想再理他。 褚霖追问道:「后来呢?阿雁的祖母知道之后,可有对……」 「后来?哪还有什么后来。」澹臺雁耸耸肩,出了会儿神,「阿爹知道之后把我打了一顿,叫我去跪祠堂。阿娘半夜悄悄进来,同我说明利害,我做的事情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人利用,便是欺君之罪,覆灭家族的大祸。从此以后,我便再也不敢做这样出格的事,祖母也没脸再在外头坏我名声。」 此事过后,澹臺雁便安分地窝在国公府里,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直到及笄之后才被母亲带着到处相看。 第63页 谁知道嫁人之后,这胆子是越发成倍的长,她居然还敢以女子之身上战场,成了玄武军的主帅,最后甚至当上了皇后,成为整个大衍最尊贵、最体面的女人。 澹臺雁想想又笑起来,世事当真难料得很。不知待回了国公府……不对,是等去了阿爹在九成山的别苑,祖母还会不会叫骂她不识礼数? 她唇角高高翘起,褚霖却按按她的脑袋,温声道:「阿雁辛苦了。」 这、这是…… 澹臺雁的出身并不平凡。父亲是世家出身,世袭国公,母亲却是小小医女出身。大衍重视门庭阀阅,又有士庶不婚的礼仪,澹臺阔秋违抗父母迎娶许松蓝,本就惊世骇俗,更别提他们二人成婚已久,膝下只有一女,澹臺阔秋却拒不纳妾的事了。 澹臺阔秋和许松蓝一直恩爱,澹臺雁自小也受到父母极尽的宠爱。但同时,她却也要忍受其他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以及背后永不停息的窃窃私语。就连同住一屋的血亲,她的亲生祖母,对她也是动辄恶言恶语,肆意辱骂。 骂她的,都被她骂回去了。瞧不起她的,最终也不得不正眼看她了。澹臺雁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往往还觉得看这些人吃瘪心头着实爽快。 可是…… 澹臺雁愣愣看着他,褚霖把手收回去,仍旧温和地看着她:「阿雁?」 她勐地转回头,紧攥着绣绷,直直盯着上头的玄鸟。 心头一阵又一阵的慌乱。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色都暗下来,褚霖同她说了一声,起身去点灯。 褚霖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石青色外裳,在澹臺雁身前走过时,大袖边缘也拂起一截短短的气流,盪得她额发晃了晃。 澹臺雁瞧着他点起一支蜡烛,然后带着这支蜡烛,一盏一盏地点过去。金红色的灯火亮起,殿内染上一层融融暖意。她的目光就随着一盏一盏的灯火追过去。 褚霖是大衍的皇帝,却为了她被划伤腿,窝在一方殿宇躲着所有人默默养伤。点灯这种小事,本也不该他亲自来做,但因为澹臺雁不喜欢让旁人进殿,这等粗浅繁琐的活计,他也都做了。 褚霖走来走去,澹臺雁的目光也一直不自觉的追着他。褚霖姿貌出众,她一向是知道的。不论行走坐卧,他的身形总是比旁人更直一些,这衣服松松垮垮,不但没压倒褚霖的精神气,反而衬出几分洒脱和不羁。 也不过就是件外裳。 褚霖脚步一顿,澹臺雁连忙收回眼神,暗啐自己一口,拍拍两颊,復又捡起扔在一边的绣绷。 但她端着这绷架许久,也迟迟没有把针穿出来。 殿中的烛灯都被点起,褚霖放好烛台回过头,看见澹臺雁在桌案后缩成小小一团。这两日他们不见外人,澹臺雁成日待在殿里,只对着他一个人,干脆连髮髻也懒得绾,只随意地用髮簪打了个结。不施粉黛的俏脸被散落的头髮衬得越发小,也格外脆弱。 澹臺雁盯着绣绷,不知究竟在发什么呆。 夜里要起秋风,褚霖走过去,将身上的外裳脱下来给她披上:「阿雁别着凉了。」 澹臺雁被惊得一抖,下意识回过头来。 两人挨得极近,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 ? 作者有话说: 哦吼,有人疯狂心动 感谢订阅ww感谢在2021-11-02 01:39:11~2021-11-02 23:0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噜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文酱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两人险些撞个正着,澹臺雁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往后躲,但搭在肩上的手却轻轻用力,将她按在原地。 「……陛下?」 靠得实在太近了,气息仿佛都交缠在一起,澹臺雁想要避开这檀香,却不自觉地加重了唿吸。 幽静的夜里,连烛芯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澹臺雁恍然听见不知谁在敲鼓。 怦怦、怦怦,越来越重,越来越响,热意渐渐从心脏蔓延至全身。 原来是她的心跳声。 这人生得确实好看,长眉入鬓,那双桃花眼内勾外翘,长睫如扇,里头总含着谦和又有礼的笑。但瞧着她时,这双眼睛总是专注又沉静。瞳仁又黑又深遂,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他总是看着她。 澹臺雁的目光悄悄落下来,划过挺直的鼻樑,还有那两瓣略薄的唇。 她不自在地别开脸,脸颊有点热,也不知红了没有,褚霖会不会看出来。 鼻尖深深浅浅的檀香萦绕不去,澹臺雁默默盯着褚霖的耳垂,上头戴着的金红耳坠摇摇晃晃,她的眼神却没有焦距。忽而肩上重量一轻,褚霖扶着她的脸带回来。 四目相对,澹臺雁视线游移飘忽,褚霖却定定地看着她:「阿雁为何要躲?」 修长的手指因为长年握笔,又或是曾握过刀剑的缘故,落在澹臺雁细嫩的脸上显得粗砺。褚霖摩挲着她的脸颊,仍然定定地瞧着她,眼神越发幽深。 「我……臣妾……」 声音都在往上飘,澹臺雁想躲,可却像被那眼神定住似的,动也没动。 热意越来越重,澹臺雁羞臊得眼睛都快睁不开,褚霖却还嫌不够,视线一点一点往下,凝在她唇瓣上。 第64页 肩膀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滑到腰上,褚霖声音很轻:「阿雁同朕是夫妻。」他喃喃道,「你我是夫妻,没有什么可躲的,是不是?」 他们是夫妻。澹臺雁眼睫颤动,视线躲躲闪闪,落到褚霖的腿上,心头又是一热——眼前的人是她的夫君,是肯以命换她的夫君。 澹臺雁的脸已经红透了,她就这样乖乖巧巧地坐在褚霖身前,整个人都被拢在他的怀里。 纤纤腰肢不盈一握,雪肤乌髮,眉目含情,眼波含着雾,还有那莹润的唇,轻轻开合。 像是无声的许可。 褚霖喉结上下滑了滑,温热的气息逐渐贴近,几乎只差一线距离,突然停下,而后倏地退开。 他在做什么? 褚霖并非重欲之人,身在这个位置,世家环伺,外敌虎视眈眈,他更是要处处谨慎,绝不能有一丝疏漏。 高处不胜寒,天下至尊之处,也是天下最孤冷之处,褚霖坐在皇位上,享臣民朝拜时,脑子里总有根绷紧的弦,也只有在澹臺雁面前才能有半分松快的时候。 也只有在澹臺雁面前,那些耐心和克制都被抛却,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溃不成军。 但这样算什么? 算计人心,权术制衡,远交而进攻,离强而合弱,所谓帝王心术,都是褚霖自小便开始做的。朝堂之上不见血光,却处处都是阴谋诡算,一言不慎便是千百条人命。为了达到目的,褚霖也不是没有脏过手段,挟恩图报,以名分相威逼,澹臺雁见识到的,同褚霖平常所做的那些,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澹臺雁失忆之后,二十六岁的躯壳里装着个十六岁的魂魄,她明艷张扬,坦率直白,聪明却稚嫩,褚霖若是狠下心,在她孤立无援之时施些手段,也不是不能趁虚而入。 再脏污的手段褚霖也不是没有,再卑鄙的事,他也不是没有做过,只是…… 这样不对,至少,褚霖不甘心只是这样。 褚霖清楚得很,这样得来的不过只是一幅躯壳。 他想要的,分明是更珍贵的…… 褚霖缓缓撤身:「抱歉,阿雁。朕一时冲动,孟浪了。」 褚霖轻笑着侧开脸,脸上还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可澹臺雁却能从中看出几分自厌来。 她心里不大舒服。 澹臺雁怔怔地看着褚霖,看见他坐回去,低着头沉默一会儿,手一撑地便要起身。 「阿雁,朕……」 澹臺雁突然直起身,伸手扯住他的衣襟把人拉回来,倾身贴上去。 褚霖睁大了眼睛。 她不会亲吻,唯一的记忆也就是上回,褚霖睡着睡着突然发疯那一回。从那之后,褚霖倒是一直守礼,未再逾越。 也不过是轻轻碰一碰,柔软的唇瓣贴在一起,便能引动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澹臺雁很快松开手退回来,手指拧在一起,睫毛颤得不像话,小脸臊得通红。褚霖仍旧是呆坐着,桃花眼直愣愣地看着她,再也不见游刃有余的笑意。 「陛下,臣妾……我……」 澹臺雁转开头,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天,看了看地,又看了看衣裳上的玄色暗纹,连耳根后都红成一片。 这实在是……太孟浪了。 脸上热得不像话,连脑袋都昏昏涨涨。 净室里应当有水,她得洗把脸,冷静冷静。 澹臺雁直起膝盖就要起身,却被人牵着腰带回去,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耳边胸膛微微震动,褚霖声音带着笑:「阿雁,跑什么?」 「你、我……」 澹臺雁在他怀里一阵扑腾,却被衣服给缠着了,腰上的手臂越来越紧,褚霖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 「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就是亲一亲,又不是没亲过,笑什么笑? 笑她又丢了个大脸? 澹臺雁闷着气,逃又逃不掉,干脆躲在他怀里不出声,扯起袖子蒙住脸,掩耳盗铃。 「阿雁,阿雁?」 褚霖揽着她,换了个随意些的坐姿,长腿靠在她身边,这下澹臺雁当真是彻彻底底被他箍在怀里。 「阿雁,」褚霖把她的脑袋翻出来,捧着她的下巴,鼻尖碰着鼻尖,眉宇间尽是疏朗的笑意,「阿雁是不是……」他抿起唇,竟然也有点赧然,「是不是不讨厌朕了?」 桃花眼弯弯,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满含期待地瞧过来。 澹臺雁又是一阵脸热,声如蚊蝇,别别扭扭道:「……本来也没有讨厌。」 当然不仅仅是不讨厌。 九成山上,褚霖明明受的是腿伤,却动辄头疼脑热,手也酸了,腰也软了,走动要人扶,睡觉要人陪。澹臺雁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她仍旧退让了。 甚至褚霖半夜做噩梦,冒犯了她,澹臺雁虽然生气,但后来终究也没说什么。 这当然不只是不讨厌,可看褚霖那般得意,她又有些微妙的不高兴。 褚霖正欲开口,澹臺雁抵着他的胸膛瞪他,「不准说话!」 怎么能羞成这样?褚霖又是一阵笑,笑得澹臺雁又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到脖子里。 「好,朕不说。」褚霖摩挲着她的下巴,拇指按了按她的唇,眼神幽暗,「可是朕忍不住,阿雁帮帮朕吧。」 - 帝后久不出面,朝中崔家人尚能坐得住,可其他人却不免开始焦躁了。 第65页 深夜,使臣驿馆中,有黑衣人穿过长长院道,绕开时苏胡息的房门,走到莫乎珞珈身前。 黑衣人摘下帽兜,露出白白胖胖的一张脸,正是宁王褚豪。 宁王紧蹙着眉,再也没有那日宫宴上的随和,开口就是质问:「这么多天了,宫中还是没有消息,你那边……到底成了没有!」 莫乎珞珈端坐在茶桌前,提起茶壶,将茶水注入杯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若忽略那张高鼻深目的面容,简直就是个地道的大衍人了。 他将茶碗推到宁王身前:「殿下稍安勿躁,朝中催得这样紧,帝后还不出面,想来一定是不能出面。」 宁王没碰那茶:「那到底……是谁?」 莫乎珞珈不答,捧起茶碗吹了吹,低着头慢慢品。 「快说!你的那些杀手……究竟有没有消息?」 宁王一胳膊杵在案上,「砰」地一声响,茶碗中的茶水溅了几滴在案上。 「殿下,这可是寿州来的黄芽,可惜了。」莫乎珞珈搁下茶碗,整了整袖子,「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臣所派去都是王庭的死士,任务若不成,必是要回来领罚,可若成了……」莫乎珞珈有意顿了一下,见宁王一脸紧张,心下暗笑,「殿下知道陛下和娘娘的手段,若真是成了,这些死士,也会有该去的地方。」 宁王心下稍安,接着又紧张道:「他们、他们不会说出些什么来吧……」 「殿下放心,都是最精锐的死士,被人抓住也绝不肯苟活。」 这样一来,成不成那些死士都是个死,莫乎珞珈说得天花乱坠,也全都是废话。 宁王想明白了,怒道:「你还是没说,皇……」他压低声音,「他们到底……」 「若是无事,他们何必躲躲藏藏,早就发作起来了。祭礼遇刺,外间流言纷飞,皇帝后宫空置,国本未立,帝后要是再没人出面,天都要变了。」莫乎珞珈点点桌案,「他们不肯出来,肯定是没法出来。臣先恭祝宁王殿下,心愿得偿。」 宁王仍旧凝着眉。 这次刺杀,本是冲着皇后去的,可帝后两人都不出面,恐怕真正受伤、甚至死了的,是皇帝。 虽说褚霖膝下无子嗣,他一死,宁王便有机会上位,这本是最好的结果。可宁王总觉得心头不安宁。 他到底还是希望,澹臺雁能死在九成山上。 当初他和褚霖于京城外对峙,可以说,谁先入京城,谁就是大衍的君主。可也有一个问题,两方兵力相当,若宁王先入城,而褚霖不顾礼仪和大义名分,直接围困京城,那么宁王就是乖乖入瓮的那个鳖。 两军对峙许久,宁王正打算着要不要派人去朱雀军中游说一番,后边却有消息来报,说玄武军把江南道给占了。 江南道是宁王的大本营,他敢在这儿和褚霖空耗,也是仗着军备补给能从江南源源不断地送过来。结果他在这儿等着做皇帝,澹臺雁却把他老家给打了。 宁王只能回头驰援,这样一来,朱雀军就顺利入京,褚霖也顺利清扫韦氏余党,在杨太皇太后的扶持下,登上帝位。而澹臺雁也没久留,直接扔下江南道,熘熘达达上京城当皇后了。 多年苦心孤诣,好不容易得来定鼎中原的机会,却因为一出围魏救赵而破灭。 宁王怎能不恨! 他恨褚霖,但更恨澹臺雁,败于这个女人之手,简直是宁王毕生之耻。 澹臺雁不死,就算褚霖死了,他依旧不能安枕。 好不容易送走宁王,莫乎珞珈嘆了口气,又笑起来。 大衍自己内斗,竟还要假借外族人之手,当真以为一点代价都没有。这宁王真是……傻得可爱。 可他们突厥人,正是败于大衍之手。 莫乎珞珈又喝了一口茶,随从来报,说有客上门。 「客人?」他眯了眯眼,夜深如此,今夜他除了宁王,没再安排别的客人。 「是……」侍从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几声惨叫,一个身穿袴褶的人持剑闯进来。 「莫乎珞珈,你找死!」 来人身材高挑,出口却是沙哑的女声。她横剑抵着莫乎珞珈的喉咙,逼着他连连后退。 两人退到墙边,莫乎珞珈却并不着急,他微微一笑,挥手让侍从退下。 「孟海,你来了。」 ? 作者有话说: 甜的,叉腰。 今天是直球选手澹臺雁。 感谢订阅 第31章 侍从悄悄退下,房内只剩下孟海和莫乎珞珈两人。 摇曳灯火将莫乎珞珈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按住孟海的手,嘴角勾起微笑。 「孟海,好些天不见,我……」 孟海打断他:「我说过,我不管你留在大衍要打算什么,但你绝不能伤害皇后!」 她更深地用力,剑鞘几乎将莫乎珞珈钉在墙上,可莫乎珞珈没有害怕,只是面上显露几分失落。 「我留下来是为了谁,难道你还不清楚吗?」莫乎珞珈垂下眸,指腹在孟海手上缓慢划过,「又受伤了……你在九成山上待了这么久,我们好几天没见面,你一回来就这样对我?」 这动作充满亲昵的暗示,孟海仍旧用剑抵着他:「少装蒜,你到底……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莫乎珞珈敏锐地察觉到那一丝软化,他沉默几息,没有回答,而是道:「一路行来辛苦了,你要不要先喝碗茶?这是寿州黄芽,才到……」 第66页 「你要用招待宁王的茶来招待我?」 宁王前脚刚走,孟海后脚便闯进来,就是撞见了也不奇怪。 莫乎珞珈神色未变,轻嘆道:「你看见了。」 「这就是你打算的?」孟海失望地看着他,语气中也带伤几分讽刺,「留在大衍,穿中原人的衣裳,喝中原的茶,假装自己是个大衍人,给宁王做幕僚?」 她说话已经尽量和婉,可莫乎珞珈还是听出其中意蕴。 孟海和时苏胡息一样,都觉得他在给大衍人当狗。 时苏胡息的误解让他恼怒,可孟海的误解却令他心安。 「孟海……」莫乎珞珈深深看着她,「我在大衍所图谋的不过一人而已,你不知道吗?」 孟海轻嗤一声,声音很低:「要和宁王合作,你的野心可大得很。」 「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有多难!突厥人鄙夷我,大衍人鄙夷我,」莫乎珞珈突然变得激动,「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需要忍受这么多。如果不是宁王的照拂,我……」 话本上说谭娘子与突厥王子在战场上一见钟情,令副将传信相约幽会。但事实上,和莫乎珞珈有私的不是澹臺雁,而是那个传信的副将,孟海。 当年孟海在战场上受伤,被当成一般士兵抓进了俘虏营。她长相肖似男子,进了俘虏营也是干最苦最累的活,后来还是莫乎珞珈看破她的身份,将她带回自己营帐治伤,这一来二去的,竟也萌生些情愫。 莫乎珞珈当然不是什么大善人,会救孟海也只是因为她是澹臺雁的副将,将来会有大用处。他原打算以救命之恩要挟策反孟海,但突厥军队大势已去,这离间之计未待实施,突厥就败了。 攻守之势逆转,莫乎珞珈变成了阶下囚,反倒要受孟海照拂。大衍和突厥签订和书之后,莫乎珞珈本该回突厥,却也为了孟海留在大衍,入了大衍朝廷当个降臣。 两人到底也算有情。可孟海想到他做的那些事,仍是怒不可遏。 「所以你就和宁王勾结谋刺皇后?」孟海指挑剑格,霜刃出鞘一截,「我警告过你,不准动她。」 莫乎珞珈苦笑着摇摇头:「你对皇后,倒是比对我情真。我知你对澹臺雁忠心耿耿,如果要伤她,只怕得从你身上踏过去。」 他没管剑刃,伸手抚上孟海的脸,对方果然将剑鞘拿开。 「皇后如何我不在乎,但要伤你,我怎么捨得?」莫乎珞珈道,「派去九成山的人,不过是胡商的护镖手,我怎么可能真动用王庭死士?不过是应付宁王罢了。」 那夜的杀手一共十四人,孟海能以一敌众,固然有她武力高强的缘故,但也是因为这些杀手拳脚普通。 皇后全须全尾的下了九成山,孟海鏖战一场最终也只是脱力。莫乎珞珈说得有理有据,将一场暗杀化为一场不得不做的戏,孟海态度渐渐软化,手里提着的剑也不知不觉放下来。 莫乎珞珈暗暗松了口气:「你既然回来了,想来皇后当然是无事。这些日子没有消息,我当真是担心……」看见孟海神色不对,他连忙又道:「我只怕你受伤,保护皇后时,你一向不肯顾惜自己。」 孟海退开两步,摇摇头:「……有时候我真想问你,你到底对我……」有没有过真心。 她终究还有几分自尊,不肯说下去。 孟海收回剑,看见桌案上的茶碗,残茶仍有余温。 她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就要走,莫乎珞珈连忙拉住她。 「阿海,我对你是全心全意。」 莫乎珞珈抱着孟海,两人身形相当,竟也有几分般配的意思。 他狎昵地轻嗅她发间味道:「我爱你至深,你不知道么?」 当然是全心全意,爱她至深。 毕竟像孟海这样好用的棋子,再没有了。 - 九成山上那两三日同床共枕本是权宜之计,一来是龙帐狭小——这当然是遵某人的指令;二来遇刺之后两人都有些心绪不宁,澹臺雁也没那个精力再把持界限。 下山之后,情况又不大一样。 梧桐殿制式依照凤阙宫,殿宇宽宏,宫室广大,不要说多一张床,再多来三张也都放的下。先前澹臺雁也悄悄找宫人提过几回要放床,可没有褚霖的命令,这些人是动都不敢动。那时她忙着练骑射,也因「玉美人」一事,每每对上褚霖就要气短几分,是以不曾找他商量过。 这一来二去的,两人终究还是躺在一张床上,不过一人一张被子罢了。 刚开始在凤阙宫,澹臺雁和褚霖也是这样睡的,对方倒也没什么逾矩之处。但……但今夜终究不同。 两人虽没说破,但与心意相通也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若还要坚持什么楚河汉界,倒像是……矫情。 澹臺雁把脸塞在被子里,方才被褚霖按在案边纠缠许久,她是头髮也散了,衣襟也乱了,绣绷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他这才肯罢手。 澹臺雁在净室梳洗完了,褚霖再去,又不知在里头磨蹭什么,好些时候都不出来。 她听着那若有似无的水声,哪里还睡得着。 澹臺雁在床上缩成一团,乌髮铺散在床上,娇小又乖顺。褚霖出来见着这场景,唿吸又是一乱。 她在等他。 今夜……确实不同。褚霖心如悬旌,几乎不能自持。 第67页 空气中漂浮着水汽的味道,两人在同一间净室里停留过,彼此身上都是相同的味道。 今夜就这样过去了么? 褚霖掀开被子坐上床,倾身去看澹臺雁的脸。温热的唿吸一凑近,澹臺雁小脸立刻绷得紧紧的,显然是在装睡。 睡不着的不仅是他。褚霖轻笑:「阿雁。」 气息越凑越近,眉心越蹙越紧,澹臺雁勐地睁开眼瞪他。 「做什么?」语气兇巴巴的,「夜深了还不睡觉,陛下明日……」澹臺雁想起他在休沐,「明日不要批摺子么?且过不久天冬哥哥要进宫问诊,陛下不好好休息,影响了伤口,是要被训的。」 言天冬跟孟海一式的怂,敢教训褚霖的,分明只有大衍皇后娘娘。 褚霖额头顶着她的肩闷笑一会儿。 「阿雁能不能,也……」 「什么?」 「……没什么。」褚霖又笑,「朕只是想……」他想再要个甜头。 要个甜头,证明方才一切并非是他私心的妄想,证明澹臺雁确实对他也动了心。 澹臺雁肯主动亲近,他实在是极高兴,又怕这不过虚幻泡影,一触就破。 褚霖没说出口,可一双桃花眼灼灼盯着澹臺雁的唇瓣,那目光如有实质,灼得她双唇不自觉抿起。 这般痴缠,哪里还有那个冷静自持、谋算在胸的帝王样子。 澹臺雁知道褚霖会高兴,却没想到他能高兴成这样,心头软热之余,又不知为何有点酸酸涩涩的。 不过是亲一亲,只要不像方才那般连啃带咬的,倒也不至于掉块肉。 澹臺雁犹豫一会儿,终于还是微微抬起头,贴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触即离。 「行了吧?」她脸颊又红起来,别开眼,干巴巴道,「睡觉了。」 如玉肤色底下粉色透出来,连脖颈都是粉的,小鹿般的圆眼水光盈盈,好像还含着泪。 褚霖没有躺回去,他手臂撑在澹臺雁耳边,目光越发幽深。 无论再有多少次,无论再有几回,她主动的亲近,都能带给他浑身战慄的痛快。 但……这怎么能够?褚霖想,他是个贪心的人。 「阿雁……」 褚霖缓缓唤她,温柔而不失强硬地将她从被子中翻出来,扶着她的下巴吻上去。 澹臺雁那样浅尝辄止的方法,不适合他。褚霖更深地探求、索取、逗弄、缠绕,几乎要将她吞吃入腹。 体温再度热起来,好不容易抚平的心跳一下越比一下重,热血激盪,头昏脑胀,除了怦怦心跳和细微粘腻的水声,什么也听不见。 每一寸都被碾过,每一寸都被安抚过,澹臺雁被他亲得脑袋都晕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澹臺雁迷迷煳煳的轻哼一声,声音之软糯、之暧昧,让她忽而惊醒。 她……怎么能如此孟浪! 「你……陛下!」 澹臺雁终于记得挣扎,推了褚霖好几下才把人推开。说推开也不尽然,两人仍旧贴在一起,褚霖通红的耳根,泛着粉的桃花眼,都贴在她眼前。 褚霖唿吸急促,盯着她不说话。 ……还怪好看的。 澹臺雁紧紧闭上眼,勐地摇摇头,拍了褚霖好几下,终于把人推倒在一边,然后她扯起被子蒙过头。 「睡觉!」 - 帝后久不现于人前,请安摺子雪花一样飞到御桌前,连太皇太后那边也派人过来垂问。玉内官挡在梧桐殿前周旋众人,眼见着憔悴了几分。 摺子堆满御案,倒也不仅是要褚霖出面的事,还有各地官员的邸报,关于户部、礼部徵询中秋宴细节的奏报,完全不看是不行的。 梧桐殿内不准人随意出入,褚霖又不肯出门,玉内官只得再辛苦一些,亲自将小山一般的文书端过来。 褚霖腿受了伤,澹臺雁便出来帮忙。她看着玉内官忙里忙外,突然道:「孟海哪儿去了?」 下山之后,言天冬也没敢回太医署,只称病躲在家中。孟海也是,那晚她几乎没伤着,在九成山上睡了两觉又是生龙活虎,下山之后却没进宫来。 ? 作者有话说: 感情戏含量过多,会不会有点腻啊(托腮 孟海和莫乎珞珈的关系前文有伏笔,见18章、24章 解答前面评论的疑惑,《谭娘子传奇》不是褚霖让写的,如果是他操刀,整本内容只怕全是框框 本文没有副cp昂,主角绝对he,无脑小甜饼怎么会be?想不明白 今天依旧是甜甜甜(叉腰 感谢订阅ww感谢在2021-11-03 23:20:54~2021-11-05 14:1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天八杯水 6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孟大人?」玉内官摇摇头,「孟大人虽是内宫随侍,更是外臣,许是在九成山也有府邸吧。」 在京城时,孟海每逢休沐也是会回宫外府邸的。澹臺雁没有多想,帮着玉内官一起将奏疏搬进梧桐殿。 等几大沓文书都被安放好,澹臺雁回到里间一看,褚霖竟还睡着。 这倒是奇了。自打澹臺雁认识他以来,除了初醒那几日之外,两人一向是住在一处的。褚霖平日有早朝,休沐时也有些杂事要处理,就算是在九成山上受伤之后,他也一向是天不亮就醒了。 第68页 难得有一回,他竟能睡得比澹臺雁还久。 褚霖侧躺着在床上,眉目平和,唇角微微往下抿,从不离身的耳坠也无力地坠在颊边。澹臺雁伸手拨拨他的睫毛,没来由地笑了笑,又推推他。 「陛下,不早了,该起身了。玉内官已经将奏章都搬过来了。」 褚霖却睡得很沉,澹臺雁又再推他两下,那双桃花眼才缓缓睁开。初醒时还来不及反应,那双眼睛眨了几下才去除冷意,黑瞳转动,定在澹臺雁身上,褚霖唇角便牵起一个弧度。 「卿卿。」 褚霖伸手将澹臺雁抱在怀里,努力在她身上蹭了蹭,眼皮仍半垂着,似醒非醒。 果然不能松懈,再勤勉的人有了休沐的时候,也会变得懒散。 澹臺雁被他扣着,脸颊又是一红,忍不住伸手弹了他一下。 「卿什么卿,陛下快些起吧,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 褚霖不理,仍旧把她往床上带,声音倒是清醒几分:「难得有闲暇,阿雁再陪朕躺一躺。」 怎么还赖上了。澹臺雁哭笑不得,挣了挣没挣脱,半个身子都被他抱上去才急了:「……别闹,陛下。玉内官还在外头呢。」 大白天的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澹臺雁羞得厉害,挣扎时也是动真格的,褚霖连忙松了力道,但一只手仍环着她。 「这种事情……玉内官见得多,阿雁不必在意。」 「……什么这种事情那种事情,陛下谨慎言行!」 澹臺雁脸颊通红,下意识往外头瞧了眼,玉内官果然退出去了,殿内又只剩下两人。 褚霖侧撑着头看她,眉眼弯弯:「阿雁昨夜可睡得好?」 澹臺雁莫名地点点头。昨夜……很是脸红心热了一阵,或许也是因此,没过多久澹臺雁便睡着了。 「阿雁睡得好,可朕不是。」褚霖长长嘆息,半抬起身,「明明知晓阿雁就在眼前,可朕还是十分想念……难以成眠。」 澹臺雁:…… 这就有点过了。 桃花眼眸光灼灼,澹臺雁顶着那视线,伸手煳住褚霖的脸。 「……阿雁?」 「陛下还是快起吧,」澹臺雁假笑两声,「确实有很多摺子等您批呢。」 说罢澹臺雁甩脱他的手,飞快跑到外间去了。 - 送来的奏章确实不少,澹臺雁没敢动,新送来的绣绷又还没到,她只能坐在桌案边发呆。褚霖在净室中梳洗过后出来,见着的正是她这副乖巧的模样。 「阿雁?」 「陛下,」澹臺雁如梦初醒,连忙摆手道,「这些东西我可动都没动过。」 褚霖不由好笑:「不就是些文书,看了也无甚干系,朕的东西从不避着阿雁。」 从前在南境时,澹臺雁就经常拿他的印信发号施令,后来在战场上,褚霖受了伤,也只肯将朱雀军交给澹臺雁节制。那时人人都知道,赵王和赵王妃一体同心,令出一门,无论是朱雀军还是玄武军,都不敢有所忤逆违抗。 直到后来入主京城,两人身上背着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心,澹臺雁渐渐不再肯同他谈论政事,说是要避嫌。 这样同在案边处理如山政事的情景,倒是让褚霖有些怀念。 「这么多的奏章,朕一个人也看不过来。」褚霖随手拿起一封,试探地看向澹臺雁,「阿雁若是清闲,不妨帮一帮朕?」 澹臺雁直觉就要推脱:「这、这不好吧……」她努努嘴,终究没把那些「牝鸡司晨」、「后宫干政」之类的话说出来,这些话不仅是堵她自己的心,也显得同褚霖生分。 澹臺雁想了想,嘆了口气:「陛下,这事要是让人知道了,只怕不大好吧。而且,」她别别扭扭道,「臣妾还要做佩囊呢。」 说是这么说,可那双乌熘熘的眼睛仍在桌案上不住打转。 褚霖有意封锁消息,这些天梧桐殿被层层封锁着,连底下宫人都不知细谨,澹臺雁去过最远的也就是殿后的一方小小走廊,平常除了褚霖之外,也只能见着玉内官。 原本她就不耐烦窝在行宫里,难得能上九成山狩猎,谁知又被行刺给打断了,真是败兴。下了山,又得窝在殿内绣花,这还不如她在国公府时呢。 绣花哪有看奏章有趣味? 澹臺雁嘴上说着不好,却一脸的跃跃欲试,褚霖忍俊不禁,摇摇头按下笑意,只将手里的奏章直接递给她。 「这时候上奏,要么就是试探朕是否还在人世,要么就是与中秋节宴相关。阿雁辛苦些,将与正事有关的挑出来,其余的都放在一边,玉内官知道怎么处理。」 时间确实不早了,褚霖没再多废话,提起硃笔便开始看起来。澹臺雁拿着那封奏摺,抵着下巴看他一会儿,也移开视线。 换了身衣服,这人倒是正经许多。 她晃晃脑袋,翻开奏章却是一怔。 这字迹笔走龙蛇,分外眼熟,澹臺雁迅速翻回封页,果然是澹臺阔秋的奏章。 是她阿爹上的奏章。 澹臺雁下意识看了眼褚霖,对方眉心微蹙,看得正专心,她连忙低头往下看。 奏章上除了开头两句套话问皇帝安,别的什么废话也没说,余下都是正事。除了上请调整今年税负之外,又问了中秋节宴之后,送小可汗时苏胡息回国时的礼仪。 第69页 时苏胡息做客已久,接风宴上耍了趟威风,也在九成山上凑了热闹,是该回去了。 澹臺雁摸摸父亲的笔迹,合起来放在桌案一角,经过这么多事情,她的心绪早已没有接风宴上见着澹臺阔秋时那样激动了。 她又拿起一封奏章,打开看了看,嘴角不由一抽。 这可真是巧,上一封是澹臺阔秋的,这一封是她堂兄澹臺彦明的。澹臺彦明现下在他外祖,壁州节度使谢辅手底下做事,此次也是代表谢辅北上参与中秋节宴。 可奏章里头的内容与壁州军、与中秋节宴毫不相干。 奏章开头两大段,先是言辞锐利地指出时苏胡息在九成山中的种种不端,包括放浪形骸、不尊汉礼、夜夜笙歌、扰乱治安等几大罪名;除了罗列罪状之外,文中还夹枪带棒地讽刺几句突厥人习性不良,□□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若摘抄下来公布出去,直接就能当成讨伐胡人的檄文。 再后头,则是连着好几页对澹臺雁的问安,翻来覆去就是质问褚霖把皇后藏哪儿去了,皇后是否安在,要是皇后让突厥人伤着了他必要报仇等等。 澹臺彦明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 澹臺雁看得满腹疑惑,犹豫一阵,还是把这封奏章放在另一边。 不论私人恩怨,她确实看不出除了浪费笔墨之外,这封奏章还有什么作用。 褚霖看得很快,没一会儿手边便堆起一小摞批阅过的奏章。澹臺雁最开始时慢些,但到后来也是一目十行,越看越快。 两人忙活一上午,桌上、脚边全是奏章,还是褚霖先停下笔敲敲桌案。 澹臺雁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他。 褚霖倒了碗茶递过去:「辛苦阿雁了。」 「不辛苦。」澹臺雁扶着脖子摇摇头,他们两人一起清理,一上午也才看了不到一半,先前她以为看帐清帐已是十分不易,可同褚霖每日要处理的奏章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朝,下朝之后要会见朝臣、处理事务,还要抽空来……来逗一逗她。 褚霖确实是很厉害。且澹臺雁微妙地察觉到,他后宫为什么没有旁人了。 有澹臺雁一个就够鸡飞狗跳了,再来几个,褚霖只怕要被烦得吐血。 她真心实意地感嘆:「陛下才当真是大忙人。」 褚霖被她的语气逗笑,摇摇头没说什么。 澹臺雁扶着脖子,视线一转,看到膝盖边高高低低的几摞奏章——这些都是不必看的,她奇怪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澹臺雁摸了摸额头,神情很不解似的,「很奇怪。」 她手伸向叠得最高的一摞,拿起一封翻开,这也是位熟人上奏的,是户部侍郎崔演。 澹臺雁依稀还记得,崔演的儿媳卢氏曾在赏菊宴上得罪了她,被她罚抄姓望族谱,到现在都没再露面。 但令澹臺雁奇怪的却不是这个,她道:「陛下,这里头……怎么这么多姓崔的?」 澹臺雁方才分类时,随手便将弃下来的奏章按不同姓氏放在一起,澹臺家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垒起来的也只是小小几本,其它姓氏也大差不差,唯有崔、卢、郑这几家旧姓世族出仕子弟众多,奏章也多。 但崔家的尤其多,卢家在其之后,也不过叠起两个手掌高,可崔家的奏章比卢家两倍还多,垒起来几乎有桌案那么高了。 「阿雁也发现了。」 褚霖看着崔演的奏章,摊开的那一页字迹工整俊逸,言辞华丽,实则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催他广纳后宫,早立国本。 这是他们试探他的其中一种藉口。 褚霖捏捏眉心,罕见地流露一丝疲态:「清河郡人杰地灵,崔氏子孙出息,十人里竟有五六人仕宦,所谓『满朝文武半朝崔』,当真是门庭显耀,煊赫至极。」 澹臺雁直觉不对。 在她的记忆中,十年前最显赫的莫过于后族韦氏,可就算在那时,也不过是皇后、太子妃皆出于韦氏,抬高了韦氏门庭。 就算是世家子弟多仕宦,也不至于到崔家这等地步,选官上任皆要考核评定,崔家人就算再聪明,也不能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吧。 澹臺雁没来得及深问,外头玉内官扣了扣门。 「启禀陛下、娘娘,言奉御已经进宫,是否现在传他问脉?」 ? 作者有话说: 继续黏煳煳 但剧情还是要走一走 感谢订阅ww 第33章 言天冬背着小药箱进来,端端正正给二人行礼。 「臣言天冬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澹臺雁和言天冬从小一起长大,每每见着他给自己作揖就浑身不自在:「天冬哥哥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澹臺雁起身上前要扶起他,谁知手还没碰到衣袖,言天冬就像尾巴被火燎着了,突然跳起来往后一蹦。 「……天冬哥哥?」 言天冬踩着后衣摆,整个人不倒翁似的摇晃一会儿才站稳,朝澹臺雁拱拱手:「多谢娘娘关怀,臣、臣……」他悄悄用余光瞧一眼褚霖,正撞上他意味深长的微笑,登时吓出一身冷汗,「礼不可废,礼不可废,娘娘恕罪!」 好好的人怎么一惊一乍的。澹臺雁不明所以,莫名地瞧他一眼,回到桌案边上坐下。 第70页 言天冬进宫自然是依照褚霖的吩咐。 中秋节宴在即,帝后要宴请的除了在京的重臣宗亲,还有驻守各地的地方官和军队将领,整个流程走下来,少说也得三五个时辰。 褚霖毕竟先前受过伤,言天冬这次来,便是检查他伤口癒合得如何,究竟能不能坚持那么长时间不露痕迹。当然,就算伤口癒合得不好,中秋节宴还是得办下来,事有轻重缓急,在国事面前,不管伤得有多重,也只能是「小伤而已」。 澹臺雁蹲在一边,看言天冬用银剪剪开细布,里头伤口已经癒合、生出新肉,结了一片粗硬的痂。 「恢復的不错,只是陛下还要注意多多休息,勿要过多操劳。」言天冬在伤口附近按了按,给褚霖换上新药,重新包扎好,「还有,上回陛下让臣探查的药末,已经有结果了。」 言天冬收拾好箱笼,又从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头仍是上回刮下来的细碎药末,另外还有一株干枯的药草。 褚霖随意瞥了眼,示意他直说无妨。 「是。此物名为披寒草,独生于南境,可入药,在南境常用于治疗湿毒,并不难得。」言天冬道,「但若将百斤披寒草煮至凝黏,便可产生毒性,若碰到伤口,便能使人在半个时辰内血尽而死。」 如此烈毒,从南境一路跋涉到九成山,再出现在祭典上用于谋刺。 澹臺雁眉心一跳,下意识去看褚霖。 褚霖起于南境,此毒亦生于南境,这场刺杀,究竟是索命还是警告? 褚霖神色未变,在膝上点点手指:「知道了。」 事情都交代清楚,言天冬没多留,很快告退出去。澹臺雁仍旧蹲在褚霖身边,眼睛盯着才刚包扎好的伤口,伸手在上头隔空划一划,想碰不敢碰。 九成山上的刺杀着实太复杂了,崔家、突厥人、宁王,现在还有个突然冒出来的南境毒药…… 澹臺雁想到那日崔从筠诱她出去的理由。 节忠太子是怎么一回事,若是在之前,澹臺雁大可坦坦荡荡地询问褚霖,顺便再质问那个她从未相信过的,她对褚霖一见生情,追着喊着要嫁他的说法。 可现在……澹臺雁不大好问出口了。 褚霖见她小脸绷得紧紧的,一脸凝重,便掀起袍角盖住伤口。 「阿雁这样严肃,」褚霖倾身扶起她的下巴,「是心疼了?」 桃花眼中笑意盈盈,让澹臺雁有几分不自在。 「谁、谁心疼了……心疼什么?」 褚霖头次受伤是为了护她,可后来第二次崩裂…… 澹臺雁忽地想起这伤是怎么来的,又别别扭扭道:「谁心疼你,陛下这都是自作自受。」 褚霖也想起来那夜的事,闷笑几声,直接伸手将澹臺雁扯到自己怀里。 「陛下!」澹臺雁瞬间面红耳赤,「这大白天的,你怎么……」 「阿雁就是心疼朕。」 褚霖仰起头,像耍赖又像笃定地,自己就定了澹臺雁的想法。 毕竟她方才的作派,除了心疼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褚霖腿上有伤,澹臺雁不敢真坐在他腿上,只能扶着他肩膀虚虚跪着,鼓起腮帮子瞪他。可不管她怎么否认,褚霖眉眼中仍满溢着喜意。 澹臺雁败下阵来,她别开眼,顾左右而言他道:「咱们说好的,祭典上我若胜了,陛下就肯放我回家……」 桌案边上正是澹臺阔秋的奏摺,她不过随口说说,褚霖却身形一滞,笑容立刻变得僵硬。 「阿雁想得原来是这个,」褚霖坐直身,手臂稳稳将她按在怀里,「这几日阿雁肯同朕亲近,难道也只是因为……」 这什么意思? 「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澹臺雁立刻转回头,恨恨捶他的肩膀,「我怎么可能……」却听见细碎的笑声。 褚霖没绷住,胸腔振动起来,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这是又上当了。 澹臺雁又气又臊,抵着他的肩膀想起身,却被他箍着腰按在怀里。 「阿雁的确是心疼朕,对不对?」褚霖温热的唿吸打在耳边,将那处染上绯红,连连追问,「是不是?」 澹臺雁立刻道:「当然不是。」 她犹在抵抗,褚霖却像听到了满意的回答,将额头抵在她肩上闷笑。 「朕既然许诺,便一定同阿雁一起省亲。」 按理说,九成山上祭典礼成,他们本该赶在节宴前就能去晋国公府在这处的别苑的,只是山上遇刺之后,褚霖受伤,心中又有了别的打算,省亲一事才不得不往后延。 澹臺雁从没疑心过他会不守信诺,方才提起这事也不过是转移话题。她虽想见阿爹阿娘,但也知道孰轻孰重,不会在这时候耍小性子。 听见褚霖这样郑重其事地承诺,澹臺雁心中有些别扭。 她正要解释,却听他开口。 「还请阿雁稍等些时日,朕还要……」褚霖仍抵着她肩膀,喃喃道:「九成山上的事,朕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 皇帝虽一直不肯现身人前,但也没发下指令中止中秋节宴,是以各地的官员仍旧按议程往九成山赶来,户部礼部和太常太卜也有条不紊地照章筹备。即便所有人都不能确定,帝后到底能不能按时出席,但中秋这日,宴席还是按时开始了。 第71页 九成山纵横的阡陌不比京城宽阔,参与宴席的宗室重臣和各地官员熙熙攘攘,将通往行宫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竟比京城的上元佳日还要更加热闹。 瞧见这尘土飞扬的景象,百姓们纷纷闭门不出,免得撞上贵人车架。可饶是如此,路上仍旧拥堵不堪。贵人车架着实太多,车夫们一个不经心,后车撞上前车,两方一打照面,又是积怨已久的仇敌,顿时闹得不可开交。 突厥使臣的车架就被死死堵在后头。 此次设宴的名录上,时苏胡息和莫乎珞珈被併到一起,都被算成突厥使臣,分发下来的通行信物也只得一件,两人只得共车而行。 经歷过上回的接风宴,时苏胡息好歹是收敛了些,身上规规矩矩地穿着一层叠一层的突厥礼服,头上也戴着使臣该有的金冠。只是大衍气候不同于突厥,穿上这厚重礼服简直就像裹了层棉被出门,同车的又是厌恶至极的莫乎珞珈,时苏胡息简直是憋闷极了。 马车走得比蚂蚁还慢,时苏胡息遣人去前头问情况,听见侍从回报,当即踹向马车,险些没将车壁踹出一个洞。 「没用的东西,蠢货!」 时苏胡息拽起衣领扇风,用突厥语骂了两句粗话,也不知究竟是在骂谁。 莫乎珞珈倒是坐得端正,他虽也穿着突厥的礼服,行止倒像个大衍人。他温声细语劝道:「小可汗若是着急,咱们也可换条路进行宫。」 时苏胡息沉着脸不说话,那侍从忙道:「小可汗息怒,确实有别的道能走,他们说东边的承福门也开了,咱们可以从哪儿去。」 既然有别的办法,时苏胡息也不好再发作,黑着脸坐回马车,车夫挥鞭调转车头,车架另择路往行宫前去。 过了承福门便是行宫大内,大部分的人都被堵在应天门前,这处略通畅些,但也是要慢慢等候。守门的龙武军一一核对宫牌、查验车架之后,轮到时苏胡息时,他已经是十分不耐烦。 这种不耐烦,在卫队长要求他解下佩刀时升腾到了顶峰。 「滚开!」时苏胡息一脚踹开卫队长,指着他骂道,「我要是想动手,不用这刀剑你也防不住我,要你多管闲事!」 莫乎珞珈脸色大变:「小可汗!」 旁近龙武军长刀全部出鞘,刀锋直指时苏胡息和莫乎珞珈,并迅速围城一个半圆。卫队长捂着胸口,往旁边吐了一口血。 上回接风宴,他穿的是一身常服,并没有佩戴佩刀,也没有发生过这种小插曲,且上回守门的也没有这般不知礼数,上前就要他缷刀。 这是突厥王庭的长弯刀,刀首镶嵌各种宝石,刀鞘上还挂着狼牙,是时苏胡息的父汗所赠。 怎可被大衍人轻易触碰?! 两方正在僵持,外头还有车队也要进宫门,探头见到这场景立刻调转车头往别处去。 「哎呀,这是小可汗?」旁边有个内官声音尖细,带着一大堆人远远走来,「快放下刀,放下刀!小可汗乃是大衍贵客,尔等兵鲁子可莫要冒犯了!」 龙武军迟疑不定,等到卫队长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挥手,才纷纷收刀入鞘。 卫队长朝内官行礼:「见过玉大人。」 时苏胡息拇指刚顶开窄窄刀锋,见此情景也就放下刀。玉内官是皇帝近侍,他之前见过,也就朝他随意点点头。 玉内官也不在意,朝他和莫乎珞珈作揖,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竟累得二位在此盘桓?」 时苏胡息冷哼一声,莫乎珞珈挡在他身前开口赔笑道:「玉大人见谅,实在是……」他侧身示意时苏胡息的腰间佩刀,「这是我们突厥的圣物,轻易不可触碰,那位将军不知情,就生了些误会。」 玉内官瞭然,却也犯了难:「使臣见谅,不可持兵器入宫乃是祖训,这……」 莫乎珞珈连忙道:「大人放心,使馆僕婢还在外头,我们将圣物送回驿馆暂放就是。」 玉内官点点头:「那就请使臣先行。」 莫乎珞珈感激地点点头,可时苏胡息却冷凝着脸不动弹,旁边的龙武卫刀虽入鞘,见他这般态度,又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气氛再度冷下来,莫乎珞珈瞧情形不对,上前两步把住时苏胡息的手臂,用突厥语同他说道:「小可汗,不要忘了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语气极其严厉,时苏胡息第一反应就是被冒犯,正要呵斥,却被莫乎珞珈眼中的寒光震住。 按照计划,时苏胡息出使大衍的旅程,在中秋节宴之后就该结束,他很快就该回突厥了。在大衍这破地方待了这么久,仗也打不起来,闹也闹不出什么花样,在这节骨眼,时苏胡息也没什么心思多事。 时苏胡息不愿承认是被莫乎珞珈给吓到了,他再度冷哼,甩开莫乎珞珈的手,出门将佩刀交给侍从。 他们肯服软,大衍这边也松了口气。玉内官摆出一张和煦笑脸:「二位使臣辛苦,便由老奴亲自带着二位入席吧。」 皇帝近侍是皇帝的脸面,玉内官亲自为他们引路,也算是摆好台阶。时苏胡息和莫乎珞珈面色稍霁,随着玉内官前去朝阳大殿。 有玉内官引路,二人这一路上也没撞见什么关卡,顺顺噹噹就走进内宫。上回接风宴便是在朝阳殿设宴,这次中秋节宴是更重的仪典,朝阳殿前的仪仗和侍卫也比先前更多。也因着有玉内官熟门熟路,这回走的路比上回还要更进些,比旁人也到得更早。 第72页 乐伎在帘帐后奏歌,丝竹之声仿佛从天边传来。两人不疑有他入了席,华服丽装的宫人们随侍在案旁,另有几个妖童媛女上前摆放珍果糕点、玉液琼浆之类,莫乎珞珈有礼地点头示意,时苏胡息轻嗤一声,自顾自地倒酒,自斟自饮。 壶中佳酿已添过三轮,殿中仍是只有二人坐着,时苏胡息美酒喝得起兴,莫乎珞珈却什么也没碰。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小可汗……」 时苏胡息重重放下酒杯:「我是连酒也不能喝了?你不要以为……」 「参见陛下!」 足音从里间传来,帘帐后乐声忽停,宫人们纷纷起身行礼,莫乎珞珈也起身出列朝上跪拜。 他同众人一齐道:「参见陛下。」 先进来的是玉内官,褚霖冠冕整肃,身后却没见澹臺雁。 莫乎珞珈眉心紧紧皱起。但不知是酒玉内官回过头看一眼紧闭着的殿门意上头,还是有意为之,时苏胡息斜倚在案边,只冲上头遥遥一敬。 「参见大衍陛下……」时苏胡息打个酒嗝,咧开嘴,「怎么不见皇后娘娘?是大雁……飞了,替你去打仗吗?」 他说着说着笑起来,莫乎珞珈面色惨白,连忙朝上头叩首:「陛下恕罪,使臣他……小可汗酒后失仪,并非有意冒犯!」 莫乎珞珈看不清褚霖藏在繁露后的脸,只看见他调转身形,朝下走来。 玉内官朝他们一揖,退了出去。帘帐后乐伎们利落地收拾好器具往后走,随侍的宫人们也歪着腰行礼,而后疾步退出殿外。 殿门重重合上,殿中灯火通明,仅剩下三人。 - 中秋节宴是大典,先前上九成山时穿着的袆衣凤冠被原样带下山,又被宝蓝和宝橙翻出来。澹臺雁已经习惯这套流程,木着脸站在镜前,双手摊开,任由她们一层一层往上套。 今日褚霖也要穿冕服,他那套衣服麻烦得很,比起澹臺雁的皇后仪服更费时间。往常两人为了节省时间,都是在一间净室里,隔着一扇屏风换衣,可现下净室中却只有澹臺雁一人。 她往身后瞧了瞧,不由疑惑道:「陛下呢,他去哪儿了?」 宝蓝摇摇头,将澹臺雁的脑袋掰回来,宝橙则道:「半个时辰前,玉内官曾遣人到梧桐殿来通传,说陛下直接过去,让娘娘不必等候。」 自遇刺之事后,褚霖久不早朝,澹臺雁也无事可做,两人一向是一起行动的,今天却莫名其妙自己先走了。 更奇怪的是,才昼夜相处几日,这一时半刻见不着褚霖,她竟也开始不习惯了。 澹臺雁抿着唇,问在一边杵着的孟海:「你看见陛下去哪儿了么?」 孟海正神游天外,澹臺雁又叫了她几声才回应。 「是,娘娘。」孟海道,「属下先前见着陛下往北去了,也许是去明德殿吧。」 最近这些日子,孟海总是不见人影,就算在身边也是心不在焉。 澹臺雁瞥了她一眼,轻轻蹙起眉。 明德殿是议政之所,大节下的,所有官员都在等着中秋宴开席,谁去同褚霖议政? 「这回节宴是设在相辉楼,相辉楼在东边,他往北去做什么?」澹臺雁想想觉得不对,「上回的宴席是开在朝阳殿,陛下不会走错了吧。」 宝蓝宝橙面面相觑,俱都笑起来,孟海也是一脸无奈,澹臺雁再想想,也一样笑起来。 褚霖不会在自家走错路,可宴席在即,他不去相辉楼却往北走,究竟是要做什么? 其中一定有古怪。 袆衣穿好了,髮髻也绾好了,宝橙捧起凤冠正要给澹臺雁戴上,澹臺雁却往后退了一步。 「娘娘?」 「这个等回来再戴。」澹臺雁指指凤冠,提起袍角拽着孟海,挤眉弄眼道,「咱们去看看。」 孟海不解:「娘娘要看什么?」 宝橙还捧着凤冠,着急道:「娘娘,陛下是说您先去……」 「陛下都不在,本宫去了有什么用。」,澹臺雁一边说着,一边扯着孟海就往外走,「咱们去瞧瞧,陛下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澹臺雁袆衣华丽,孟海则是一身簇新的袴褶,两人相互扶持着,孟海是好说歹说地不想走,可澹臺雁却拉着她硬要往前走,如此倒是一幅奇景。幸而宫人们大多都在相辉楼帮忙,也没什么人撞见她们。 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地到了朝阳殿,殿外龙武卫层层把守,戒备不同寻常,玉内官正守在殿门前。 褚霖果然在这里。澹臺雁看看孟海,又看看殿门,有些煳涂了。 褚霖这是真走错路了? 玉内官见着澹臺雁就是一惊:「参见娘娘。」他行过礼,看看澹臺雁,又看看她身后的孟海,紧张地问道,「娘娘怎么会在这里?」 她还想问玉内官为什么在这里呢。澹臺雁皱着眉打量他一会儿:「陛下在里面么?」 「在、在的。」玉内官咽了咽口水,「陛下正在里头宴客,娘娘不妨先去相辉楼稍候,待陛下处理完正事,随后就去。」 才这么一小会儿,玉内官额角已经渗出密布的细汗,澹臺雁仍旧皱眉看着他,没有说话。 玉内官深吸一口气:「娘娘,此处离相辉楼较远,娘娘要乘辇……」 「我要进去。」 玉内官顿住,又赔笑道:「娘娘,陛下正在同人商议政事,奴婢实在不敢……」他朝孟海使了个眼色。 第73页 玉内官一向稳重妥当,现在却慌成这样,简直连瞎子都看得出里头有事。 孟海被他没头没脑地看了一眼,挠挠头,也劝道:「娘娘,陛下也许有正事要做,咱们还是先去相辉楼吧。」 可他们越是这样说,澹臺雁就越想往里走。她倔脾气上来,抬起下巴问玉内官:「陛下可有说过,不让本宫进去?」 瞧瞧,本宫都出来了。 玉内官暗暗嘆气,可褚霖确实没有吩咐过,他也只能照实说。 澹臺雁随意点点头:「烦请玉内官把门打开……」她想到什么,挥手叫住他,转而道,「这殿内可有侧门?」 「娘娘是要……」 澹臺雁理直气壮:「本宫要悄悄进去。」 玉内官又再嘆口气:「侧门是有的,娘娘请随我来。」他又看了眼孟海,「可孟大人……」 「她当然是同我一起……」澹臺雁想了想,又问她,「孟海,你要去么?」 澹臺雁眼睛又圆又亮,一脸的跃跃欲试,明显是准备要看戏。 但皇帝的戏,岂是谁都能看的? 孟海挠挠头,终于还是没办法地耸耸肩:「里头情况不明,属下还是陪着娘娘吧。」 玉内官把两人带到侧门边,打开门却不进去,只低声提醒道:「娘娘顺着帐幕往前走就是,奴婢就不进去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澹臺雁皱着眉:「他究竟在做什么?」 孟海隐隐有了些猜测,下意识摸了摸胳膊。 玉内官苦笑着拱拱手:「娘娘进去一看便知。」而后头一次没怎么顾礼仪,躬身退了出去。 故弄玄虚,古里古怪。 澹臺雁撇撇嘴,带着孟海悄悄往里走,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褚霖。 玉内官到底熟门熟路,给她们挑的绝佳位置,隔着层层帘帐,殿中人瞧不见帘帐后头,她们却能将殿中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殿中三人仿佛在对峙,褚霖站在大殿正中,莫乎珞珈颤抖地跪在他身前,时苏胡息却悠然自得地半倚在桌案后。可褚霖目光直直盯着莫乎珞珈,一边的时苏胡息倒像个局外人。 大殿闭锁,闲人尽皆散去,这明显就是个要算帐的情形。 九成山上的事,时苏胡息多少知道一些。 那日时苏胡息和众人同上九成山,就是为了参加秋狝祭典。他早前便听说大衍人有秋猎的传统,也想看看这些柔若无骨的汉人是如何狩猎的。 这祭典果然没让他失望,九成山相比起大漠孤山,就是个小土坡,那些所谓的「猎物」,也是被人好好驯养之后才放出笼子的。至于「狩猎」更是好笑,一堆穿着锦衣华服的贵族骑在高头大马上——这马还是叫人牵着的,前头有猎犬、僕从驱赶猎物,坐骑上的郎君娘子们拿起弓箭,软绵绵地射过去,就叫狩猎了。 时苏胡息看得直想笑,又想到当年,突厥铁骑就是被这种人给打回去的。而后便是长期的内部分裂,汗国联盟分崩离析,变成如今不伦不类的东西两部。 如今的□□,已经再难重现昔日荣光,不能参加中原一战,已是时苏胡息毕生之憾。他看着这群软弱的大衍人自娱自乐,心中越发悲凉,就干脆也不出去,只躲在营帐中喝酒。 然后秋猎不知为何提早结束了,时苏胡息跟着大队下山回到驿馆,却发现总有人在附近打转。他趁夜抓了一个落单的,讯问之下才得知,九成山上帝后被刺,外头都以为是他干的,只不知道究竟成了没有。 时苏胡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不在乎。突厥和大衍是打不起来,他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中秋一过,他就要回□□了。 中原的富贵繁华是好,可总让人心志软弱,时苏胡息待了这么久,已经开始想念家中的马奶酒了。 褚霖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想必山上受伤的是澹臺雁。 「大衍陛下,您饲养的鸿雁受伤了,该去找伤她的猎人。又或者,该问您自己,为什么要将她变成这样柔弱的模样。」 时苏胡息嘲讽地笑了笑,澹臺雁身居后宫,他这辈子,是再不能与那位玄武军的「谭娘子」真刀真枪拼一场了。 时苏胡息摇摇晃晃站起来,举杯向前,朝褚霖敬酒:「大衍陛下,愿□□和……」 褚霖仰起头,极不耐烦地嘆了口气,跨步过去一脚把他踹在地上,右手握着剑首,寒光一闪,随后长剑指地发出金石之声,残存血迹顺着剑锋缓缓滴落。 时苏胡息的脑袋咕噜噜滚到一边,停下来,两只眼睛大睁着望着藻井,脸上仍写满惊愕。 莫乎珞珈:!!! 澹臺雁:??? 孟海:…… 又开始了。 ? 作者有话说: 写这段时,脑子里想的都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褚霖占据主场优势,所以能够两步杀一人这样。 大肥章,感谢订阅 第34章 时苏胡息身首分离,泊泊鲜血很快溢成一片水洼。莫乎珞珈怔在当场,大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澹臺雁也在帐幕后捂住了脸,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 方才褚霖拔剑杀人时干脆又利落,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动作也潇洒自然。那双冰冷的眸子中既没有狠戾也没有犹豫,只是单纯的不耐烦。 第74页 就好像褚霖真是被时苏胡息说得不耐烦了,只想找个法子让他闭嘴,又选择了最直接、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褚霖样貌俊逸,桃花眼望着澹臺雁时总是含笑,平时待人接物时,他也总是一幅温和好脾气的君子样貌。 可素白的手松松握着锋利长剑,剑上鲜血殷红,褚霖脸上却只有漠然,这样强烈的反差,简直是让人…… 澹臺雁捂着脸,眼睛亮晶晶的。 她满脑子都是八个字:色授魂与,心于侧。 褚霖退开两步,避开地上不断往外漫延的血水,低头打量自己。冕服以玄为底色,绘赤色纹,方才动手时他也有意避开飞溅的血水,是以杀了个人,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 但剑上的血却明显,褚霖皱着眉甩了两下,随意将剑支在地上。 剑锋碰上地砖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褚霖低头看着莫乎珞珈。 「朕不爱听废话,」剑尖敲敲地面,褚霖道,「他说得令朕不满意,该你了。」 莫乎珞珈被那两下敲得头皮发麻,连连磕头道:「陛下饶命,陛下恕罪!臣……」 其实对于莫乎珞珈而言,时苏胡息之死并不算出乎意料。 这些年来,□□内部并不平静。当初都蓝可汗死在南征途中,汗国联盟分崩离析,逐渐裂变成东西两部。□□势弱,不能轻易引动战争,掌权的伊知可汗年老保守,而小可汗时苏胡息却正盛年,他好战、蛮横又不通转圜,同伊知可汗多有歧异,且又总是直眉楞眼地顶撞君上。 时苏胡息将伊知可汗尊为父汗,伊知可汗却将他当成「小可汗」——一个年轻的、强壮的,时刻都有可能替换掉自己的人。 时苏胡息主战,却被当成使臣派往大衍,其他人或许会以为伊知可汗这是有意敲打,唯有莫乎珞珈看得分明,伊知可汗这是动了杀心。 当初突厥战败,都蓝可汗战死,突厥和大衍两国签订和书,莫乎珞珈本要北归,也是伊知可汗劝住了他。 当时伊知可汗还不是可汗,只是莫乎珞珈的舅舅、王庭大可敦的弟弟。在都蓝可汗死后,他们曾经復盘过整场战局,发现初时突厥无往不利,正是因为大衍朝局混乱,人心不定。而后来朱雀玄武能够屡屡击败突厥军,则是因为赵王和谭娘子得了人心。 他告诉莫乎珞珈,如果在战败时回去,莫乎珞珈就只是个无用的士兵,是连可汗性命都弄丢的废物。但如果莫乎珞珈留在中原,扰乱中原时局,为突厥传递消息、争取机会,只需忍辱负重些时日,待突厥军队再次南下,征服大衍,他就是突厥的大功臣。 莫乎珞珈被他说服,选择留在大衍。他坚信终有一日,突厥的狼首旗帜将会再度在中原土地上飘扬,他潜心经营,卧薪尝胆,在宁王和各家重臣之间做小伏低,为得就是这一天。 但这一天并没有那么快到来。 时苏胡息不过是个蠢货,有勇无谋,觉得仅凭赤手空拳就能打败大衍,可就是这样的蠢货,却在□□吸引到不少拥趸。莫乎珞珈在忍耐,伊知可汗也在忍耐,若多年隐忍、全盘谋算都被这个蠢货给颠覆,那才真是天理难容。 时苏胡息出使大衍,伊知可汗的密信也悄悄递送到莫乎珞珈的手中。伊知可汗明白告诉莫乎珞珈,时苏胡息是递送给他的一面盾牌、一枚棋子,让莫乎珞珈尽情使用,死生不论。 于是就有了接风宴上,时苏胡息用死雁顶撞大衍帝后的那出戏,只怕时苏胡息至死也想不到,那些怂恿的话语,一字一句,都出自莫乎珞珈的授意。莫乎珞珈也由此,逐渐确定澹臺雁失忆一事。 再后来,他以此为筹码,引诱喻静妩在九成山的刺杀局中拖崔氏下水。崔氏势大,隐隐有当年韦氏的影子,只要把崔氏逼到皇帝的对立面上,再有宁王暗中窥伺,大衍很快就会乱起来。这样,突厥大军就有了再度南下的契机。 时苏胡息也算完成使命,死不死根本无关紧要,但决不能是这样的死法! 褚霖只将两人引到此处,显然是将他和时苏胡息看作一伙人,要一併算帐。 可是时苏胡息毕竟是使臣,褚霖将他就这么杀了,对□□只怕也难以交代。 莫乎珞珈贴着地面句句求饶,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 「陛下,臣……臣亲眼目睹,小可汗在宴上当堂谋刺陛下和娘娘,被侍卫们就地格杀。□□若派人前来探问,臣一定这样说。」莫乎珞珈重重磕头,额头几乎渗出血来,「无论谁问,臣都是这样说。臣对大衍、对陛下一片忠心,求陛下饶命!」 满室寂静中,唯有他一声重过一声的磕头响动和求饶声。莫乎珞珈刻意做出瑟瑟发抖的模样,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莫乎珞珈颤颤巍巍抬起头:「……陛下?」 褚霖笑得极讽刺,耳坠上的红宝石比鲜血更艷,给这笑容添上几分妖异。 他撩起袍角,找个地方没正形地坐下,剑尖又点两下地面。 「论忍,朕着实不如你。突厥大军败退已有……五、六年了吧。」褚霖摇摇头,「能忍这么久,计算这么久,你确实厉害。」 话说得这么明白,再装傻就真成傻子了。莫乎珞珈绷紧颌角,缓缓坐直身同褚霖对视,他收起那副奴颜婢膝的作态时,便显出一身静水深沉的气势,同褚霖这般正坐对峙着,竟有几分旗鼓相当。 第75页 「陛下知道了却不杀我,想必……」 「可是你太蠢了。」褚霖打断他,「你知道时苏胡息是被送过来送死的,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路?」 莫乎珞珈像是被敲了一闷棍。 皇帝这是……都知道了? 莫乎珞珈来不及细想褚霖话中意思,下意识起身就往外跑,他步伐极快,两三步就撞开殿门跑了出去。 褚霖提着剑,仍旧坐在原地,并不阻拦。 「……就这么让他出去了?」 角落里有细碎的声音传来,褚霖回身望去,见重重帐幕之后,两团身影贴在一起窃窃私语,他眯了眯眼。 可这场戏还要唱下去。 没过几息,外头传来一声极悽厉的嘶吼,身披重甲的龙武军将莫乎珞珈扔回殿内,朝褚霖行礼。 褚霖点点头,龙武军又退出去,殿门再次被阖上。 莫乎珞珈伏趴在地上,衣袍沾血,两条腿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被狠狠教训过了。 褚霖浅浅嘆气:「说你蠢,还真是蠢。」 深宫禁苑,龙武卫层层把守,他怎么可能跑得出去?不过是又徒费些时间罢了。 莫乎珞珈嘴唇苍白,满头大汗,已是疼到了极致。他咬着牙抬起头,愤恨地瞪着褚霖:「你为何不杀我!」 杀了时苏胡息这个跳樑小丑,却留莫乎珞珈一命,当然是有原因的。 「不杀你,是朕心慈。都蓝可汗多少也算是位英豪,朕不愿见他的子孙被人矇骗得这么惨。」褚霖弯下腰,撑着膝盖看他,「皇后割下都蓝可汗的首级不假,但那时都蓝可汗已经死了。」 莫乎珞珈脸色本就苍白,听见此话更是惨白如金纸,他嘴唇颤抖:「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 「当真是朕在骗你吗?」褚霖笑了,语气低沉得仿佛在诱哄,「他杀了你父亲,又将你送到大衍来,送到朕的手上。他打得是什么主意,你当真不清楚吗?」 「不——!你在骗我!」莫乎珞珈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喃喃道,「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嘴上这么说,可他内心已经信了大半。 都蓝可汗死,莫乎珞珈留在大衍,伊知可汗却稳稳噹噹坐上了□□王位。时苏胡息主战,便被送来大衍等死,可……莫乎珞珈也一直想着,终有一天能同大衍一战,堂堂正正地一雪前耻。 伊知可汗毕竟是老了,或许连征战的热血也凉了。又或许这血从未热过,不然当初死在战场上的,应当是他,而非都蓝可汗。 褚霖说,都蓝可汗是被伊知可汗杀死的…… 不、不! 莫乎珞珈声嘶力竭,但心里却不由得开始思考起这个可能。 都蓝可汗死时,莫乎珞珈并不在现场,消息也是后来听人说的。据说澹臺雁攻入帅帐时,都蓝可汗犹在睡梦中,被她一刀砍下头颅,挂在旗帜上威慑众人。 可是,澹臺雁一介女子,如何就能轻易攻入帅帐,杀死都蓝可汗? 会不会是都蓝可汗已经死了,而澹臺雁不过是捡了个便宜,将这当成是自己的功勋? 都蓝可汗死于帅帐中,究竟会不会是……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无尽的疑问快要将莫乎珞珈逼疯,腿上刻骨的疼痛也时时折磨着他,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褚霖静静看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便又用剑尖敲几下地面。外头龙武军听见,打开殿门,将莫乎珞珈拖了出去。 「将人关押在暗室,没有朕的指令,谁也不得靠近。」 「是。」 殿门復又关上,褚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嘆了口气。 他站起身,提着剑,慢慢走到帐幕边,他靠得越近,那幕后头的两团人影越紧张,动静也越发大。 褚霖站定在帐前,提剑勾起帘帐,歪着头看向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 「阿雁,」他有些无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 作者有话说: 註:「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出自《上林赋》【汉】司马相如 今日是褚霖的场合 感谢订阅!! 第35章 「我……」 澹臺雁正蹲在帘帐后头偷觑,见着他过来,下意识就是拽着孟海的袖子往后躲,仿佛这样就能逃避褚霖的质问。孟海半蹲着本就不大稳当,被她这样牵来扯去的一阵摇晃,差点摔在澹臺雁身上。 「娘娘小心!」 澹臺雁气不打一处来:「小心什么小心,你可别再压下来。「 褚霖轻嘆一声,半扶半扯地把澹臺雁拉起来。 「阿雁怎么在此?节宴办在相辉楼,不在此处。」 袆衣齐整,旋身时满身琳琅金玉礼器也跟着碰擦。澹臺雁揪着衣角,左看看、右看看,脖子恨不得缩到肩膀里。 褚霖无奈,稍微加重些语气:「阿雁。」 话音还未落,澹臺雁先急匆匆打断他。 「是啊,节宴办在相辉楼,可陛下怎么往这儿来了?」 褚霖被她说得一愣。 褚霖撇下澹臺雁,带着龙武军和玉内官来朝阳殿,自然是在此处设了个局,要处置时苏胡息和莫乎珞珈,给澹臺雁报仇,也给他自己出气。澹臺雁方才蹲在后头看了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第76页 「臣妾听说陛下不去相辉楼,反而往这儿来,还以为陛下是走错了,想前来提醒一二。」澹臺雁先发制人,理不直气也壮,转而又笑得谄媚,「对了,方才听陛下说,都蓝可汗之死有疑,他是谁杀的?话本上确实说突厥可汗是谭娘子所杀啊。」 她语气间带着连自己也没发现的撒娇,瞬间打破褚霖冷厉的气势。 澹臺雁急着转移话题,明显是想把褚霖煳弄过去,他也不点破,捏捏她的脸。 「下回莫要再这样做了。」褚霖随口点了一句,没往下深说。 毕竟能被三言两语管得住的,就不是澹臺雁了。 褚霖不再追究她偷偷跟来的事,只道:「话本既然这样写了,那突厥可汗自然是阿雁所杀。」 澹臺雁神情立刻松快许多,兴致勃勃地追问道:「既然确实是谭娘子所杀,方才陛下为何那样说?还有,谭娘子当真是……」 「不是『谭娘子』,是澹臺雁。」褚霖纠正道,「这话本倒也是本奇书,若有机会,朕当真想结识这位话本的笔者。」 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将这么多年的事一一细数,记得如此详尽。 话本的作者是谁,澹臺雁也不清楚,她下意识去看孟海。 孟海扶着柱子站起来之后便一直没说话,盯着殿中那摊血迹,不知道在想什么。 真奇怪,孟海一向见着褚霖就像老鼠见着猫,搁以前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下几人站得这样近,她竟还有心情发呆。 澹臺雁再看她两眼,还没来得及细想,却听褚霖开口了。 「节宴马上就要开席,文武百官都在相辉楼等待。」褚霖展开衣袖给她看,「朕是能直接去相辉楼,阿雁呢?」 澹臺雁刚要说自己也同行,突然发觉不对。 时间太紧,从朝阳殿走回梧桐殿,再转道去相辉楼,肯定赶不上节宴。澹臺雁摸摸头上整齐的髮髻,袆衣虽已穿上,可那沉甸甸的凤冠还没戴好呢。 她穿着华贵的衣裳,却顶着个素简的髮髻,如此不伦不类,怎么呢去赴宴?澹臺雁抿着唇,扯出一个谄媚的笑,「陛下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有办法的吧?臣妾……」 「朕能有什么办法?」褚霖戳戳她的额头,「三思而后行,阿雁遇事还是多想想,莫要再这样莽撞。」 澹臺雁捂着额头有些忿忿:「才没有莽撞。节宴这样大的事,陛下不通告一声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去,我也是……」 说怕倒不至于,再大的节宴也有个仪程,帝后不过是诸多礼仪中必不可少的一样,就和祠堂的牌位、寺庙的神像差不多。只要按照仪程走,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只是不习惯。 但褚霖的考虑又不一样。这事情隐秘,外围的龙武卫看着唬人,但只能阻拦外头的人,殿内若发生什么意外只怕会支应不及。且就算事情成了,也必会有血腥,他不大想让澹臺雁见着。 「阿雁先去了相辉楼,朕随后便到,不会让你一人应对。」褚霖摇摇头,「罢了,还是朕没计算好。」 褚霖没再说什么,擦净剑后草草归鞘,迳自往外走。他兴致不大高,若在往常,澹臺雁也就不烦他了。 可她还顶着个光秃秃的脑袋。 「陛下,能不能传信让人将发冠送去相辉楼?」澹臺雁捲起裙裾匆匆赶上他,一回头发现孟海还在发怔,奇道,「孟海,看什么呢,快走了。」 褚霖也回身瞥了一眼,孟海如梦初醒,点点头连忙跟上。 出得殿外,玉内官等候多时,手中还捧着顶金凤发冠。 正是澹臺雁该戴的那一顶。 相辉楼是宴客之所,来往人员庞杂,若在那里改换衣装被人撞见,澹臺雁这个皇后也不必当了。也多亏玉内官为人周全,送澹臺雁进殿之后立刻就派人去取了凤冠过来。 果然是鲁莽了,幸好还有个人收拾烂摊子。 「多谢玉内监。」澹臺雁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玉内官连忙推辞:「分内事而已,奴婢哪里当得起这句谢……倒是娘娘,」他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褚霖已经走出五六步远,应当是要在辇上等澹臺雁,玉内官这才低声同澹臺雁道,「陛下每每亲手处置人后都不大爽快,还望娘娘多多担待。」 每次都不会太爽快,那为什么还要亲自动手呢? 不过方才她已经察觉到,褚霖确实是不大高兴。澹臺雁远远看了一眼,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玉内官眉心也松开:「快到正时辰了,娘娘快些梳妆吧。」 - 依循旧例,本该是每年岁首、正月初一行大朝会,文武百官及各国使臣列席其中,声势浩大,庄严肃穆,如此方能彰显大国气度与天子威仪。但太宗发现,一旦开举朝会,各地守备上京述职,地方军务、政务要为守礼停摆,反而因噎废食。太宗便将此礼一分为二,一半官员于中秋节宴上京述职,另一半则在岁首大朝会时再赴宴,如此就有了中秋、元日两大节宴。 相辉楼雕樑画栋,奇珍异花不胜枚举,连丝竹演乐之声都显得庄严肃穆。澹臺雁同褚霖端坐与明堂之上,文武官员们各自成列,随着玉内官声声喝令,众人一次次跪拜行礼。所谓节宴,倒真像是年节拜祖宗。 澹臺雁仍旧是被隔在帘帐后,影影绰绰地看不清前头有些什么人,她悄悄看旁边的褚霖,他坐得板正端肃,时时上翘的桃花眼也透着一股冷,不怒自威。 第77页 礼行过了,众人归位,褚霖说了几句「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之类的话,臣子们纷纷附和,宫人们将一道道珍馐传送上来,节宴才真正开始了。 丝竹之声又起,舞□□伶们款步上前,先出列道贺的是宁王褚豪。 宁王仍旧是个圆滚滚的白面胖子,可澹臺雁歷经山上的一回谋刺,见着他那和煦的笑容,总觉得底下埋着什么刀锋。 宁王举杯朝褚霖作揖:「恭贺陛下,恭贺娘娘。秋狝礼仪既成,节宴歌舞昇平,正是昌明繁盛的大好迹象。臣祝愿帝后圣寿昌永,大衍社稷无忧。」 褚霖自然受了,澹臺雁躲在帐帘后,也意思意思举了杯,然后便将被子放在一边。反正外头看见的只是个影子,她喝不喝的倒也没什么干系。 褚霖则是一口饮尽,眸光流转:「多谢宁王叔美意,朕不过尽心经营罢了。」 听起来很正常,宁王夸奖大衍、祝福大衍,褚霖也极尽谦和,表达要勉励治国的意向。可宁王听了之后,笑容却立刻变得勉强,澹臺雁也差点没笑出声。 世家内眷三两句话能有十来个机锋,外头男人们觥筹交错,也是刀光剑影,处处试探。 九成山上秋狝礼仪看上去是成了,可后来帝后将近半个月没露面,再出来就是节宴大典。宁王那两句话,明面上没有一点问题,暗地里却是提醒在场的人,可别忘了先前帝后闷在屋子里不出来的事。 再后来的什么社稷无忧、圣寿昌永,则是暗指秋狝礼节不全,又在怀疑褚霖身体究竟好了没有。 而褚霖的回答则更加直白:社稷如何、身体如何,都是褚霖自己尽心经营,用不着宁王多管闲事。 澹臺雁也不知是不是她多想,她隐隐觉得,若是换作平常,褚霖必然不会这样直眉楞眼地顶回去。她又想起玉内官的话,悄悄伸手过去,在衣袖底下握住褚霖的手。 探过去的手被反握住,褚霖抬眼看她:「是无聊了?」紧接着又示意她看向前头,「阿雁看那是谁。」 澹臺雁顺着他的指示往底下看,排座在前头的正是外戚晋国公府。 澹臺阔秋和许松蓝坐在一起,两人谁也没看谁。澹臺阔秋只顾着自斟自饮,许松蓝仍旧是把自己包成厚厚一团,清瘦的下巴尖埋在狐裘绒毛里头,阖着双目,几乎要睡过去。 ? 作者有话说: 晚了晚了 最近不大舒服,十分抱歉 感谢订阅 第36章 上回澹臺雁见着许松蓝还是在京城,这么些时日没见,她竟又清减了一圈。澹臺阔秋坐在一边,事不关己的模样,两人之间气氛冷凝,真真正正算得上相敬如宾。 可澹臺雁分明记得,阿爹阿娘曾是京城中最恩爱的夫妻,许松蓝是澹臺阔秋三顾医庐求着娶回家的,成婚之后他们恩爱不疑,这么多年只得澹臺雁一个女儿。誓约既成,痴心不悔,澹臺阔秋宁愿将晋国公的爵位留给兄长的孩子,也不肯纳妾,再留子嗣。 澹臺雁曾见过,开岁族中节宴时,祖母因许松蓝无子而多有苛责,那时澹臺阔秋也是悄悄在案底下握住许松蓝的手,安抚他。 两人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澹臺雁蹙起眉,想起先前许松蓝对她说的话。 阿娘叫她遇事看开些,不要像她一样…… 席间又有人出列,朝褚霖拜道:「恭贺陛下。秋狝祭礼颇有新意,九成山安泰民裕,列宗祖当英灵有慰。如今的一切,都是陛下朝干夕惕得来的千秋功绩。」 他一开口,连丝竹之声也仿佛消了几分。澹臺雁接着帘帐挡光,悄声问孟海:「这人是谁?」 「这是……中书令崔敬晖。」孟海眯着眼仔细辨认,「就是人称左相的那位。」 左相崔敬晖?就是清河崔氏如今的当家族长,令半朝崔氏稽首的崔中令。 上回九成山狩猎,崔敬晖尚可推辞不去,但这回却赶着车架前来九成山,显然是也听说行宫出了大事。 崔敬晖年过花甲,精神却矍铄,一对丹凤眼内蕴精光,躬身行礼也不见卑怯,话里藏话,仍是在暗指皇帝不尊祖训,肆意妄为,将一场节宴该换至九成山举办,恐怕令祖先不安。 但他明面上说的句句夸赞,底下既有好事的,又有煳涂不明白事的纷纷附和,也贊几句明君遇良臣乃是大衍之幸之类的废话。 倒是总与崔敬晖针锋相对的右相裴是非仍在座位上自斟自饮,没有说话。可是没有说话,仿佛也是选择站在了另一头。 宫宴之上,珍馐美酒不足贵,满座高朋亲友,舞姬曼舞高歌,澹臺雁却没来由地觉出几分孤独和寒冷。 殿中文武百官看着热闹,实际每个人肚子里都有着自己的盘算,一旦高座上的君王不符合自己意愿,有悖于自己、有悖于家族利益,这些人随时都能将矛头调转。皇帝若想君臣相安,便该充耳不闻,垂拱而治,好好地当一个木偶,任人辖制。 即便这君王曾救大衍于水火之中,又同他们谁相干?主君被这样的臣子层层裹挟,弱势些的就依附于其中一方,顺流而下,心中清明的,便只能做这湍急河流中一支独立的木桿,这世上风吹雨打,皆是为了消磨他。 这便是君主,天下至高至尊,亦是天下至寒冷之处。 同澹臺雁从前在书上看到的并不相同。 第78页 众人心思各有计较,褚霖恍若不觉,泰然自若。 「崔公谬赞,朕生来鲁钝,唯有多多勤勉,还是仰仗前人余荫,又得众卿辅佐,才有今日小小功绩。」褚霖淡淡道,「日后还请诸公多多指教,时时建言才好。」 皇帝退了半步,崔敬晖也见好就收,随口说几句吉祥话,再次归席。 两方浅谈辄止,除了试探之外并不深究。可是君臣名分在前,若只是平手,处于高位的便失了几分颜面。 澹臺雁躲在帐后,带着些担忧看着褚霖,见他神色仍旧如常才放下心。 崔敬晖之后,又有许多人上前向帝后恭贺行礼。起起落落间,澹臺雁发现席间除了梁冠锦衣的高官之外,竟还有几个奇装异服的。 这些人或高或矮,顶着一脑袋杂乱的短髮,穿着旧袴褶,同周围锦衣革带的众人格格不入,澹臺雁看着却极眼熟。 「这是……」 孟海循着她眼光看过去,看见旧日同僚瞭然一笑:「那是李巧玉,从前玄武军的参军,话本里应当叫『李玉』。」孟海轻轻一嘆,「现在她也是掌军之人了。」 《谭娘子传奇》中详尽描述了澹臺雁化名谭娘子,扩大并建立玄武军,并带领玄武军收復大衍国土的事迹。澹臺雁细细看过,自然知道这钱玉是何许人也。 书中李玉本是江南盐商的女儿,家中父祖俱丧,叔父瞧她一介孤女柔弱可欺,便想强压她嫁给个地痞流氓,以谋夺盐引与李家家财,李玉誓死不从。正巧遇北军过境,她见谭娘子一介女子也可带军领兵,便干脆带着全副身家投奔北军。 当时北军正苦于无钱无粮,这笔银钱简直是雪中送炭。银子留下了,李玉却不好安置,若要送她回家,那就是送羊入虎口,可若留在北军,军中都是些粗汉,她一个女人也不方便。 谭娘子犹豫不决,让李玉自行决断。李玉听后当即大怒,拔剑绞去一头青丝,自言舍了女儿身,愿跟随将军左右做个亲随。谭娘子哭笑不得,便将她留在帐中当个帐房,李玉自小跟随父亲看帐管帐,自然将玄武军上下管得明明白白。 此事渐渐传扬出去,大衍各地听说有这样一支军队,领军的是个女人,也不拘投军者是男是女,只要有才肯干的,都能留下。 那些被家人逼嫁的,被强卖的,甚至只是一腔热血想要报国的女儿家们,纷纷效仿李玉剪髮参军。先是北军有了一支娘子军,有了女子将官,后来战事渐渐胶着,其它军队也效仿北军,不拘性别只看能力,也吸纳女子另编成队,让她们做些后勤採买之类的事。 孟海说起这事却觉得好笑:「……那时属下同师父对剑被削去髮髻,不得已才成了这副模样。」她摸摸短簇的头髮,「李巧玉却以为只有这样才能留在军中,便跟着削了头髮,谁知后来投军的娘子们有样学样,甚至还有早早留髮离家的,到军营时都是这副模样。」 再后来在战场上,血海拼杀之时,也没人能再留心头髮长短,倒发现这副样子极方便行走,这就变成了玄武军中不言自明的规矩。 「还有这样的事。」澹臺雁笑了,「这些话本上可没说,想来这事太过细微,连笔者也无法探知。」 澹臺雁转回头,见李巧玉站起身,远远从座位上走过来,连忙整了整衣冠。 虽隔着道帘帐瞧不见,可好歹是她的旧属,端正些也是应该的。 李巧玉走到近前,恭敬地跪下来磕了个头:「臣冀州军统领李巧玉拜见陛下,恭祝陛下圣体康泰。」 褚霖一向礼贤下士,自然道:「卿免礼,赐酒。」 玉内官高唿赐酒,李巧玉谢恩之后却没有归位,而是朝着帘帐又行了个军礼。 「属下李巧玉,拜见女帅。」 这句话一出,满室譁然,几个耐不住的老学究立刻就要上前谏言,却都被身旁同僚按住。 皇后虽是皇后,但玄武军番号未被裁撤,澹臺雁仍是主帅。李巧玉身为玄武军旧将,称唿一声女帅未尝不可。 只是未免有失礼数。 众目睽睽之下,褚霖不置可否,一言未发,澹臺雁却难免激动。 自她知道玄武军存在之后,活在眼前的旧将只有孟海一个,孟海人高马大却极不靠谱,平日里犯起呆时一点看不出是个有策勛的将军。 可李巧玉眉眼锋锐未敛,满身刀光血气,当真是个将军模样。 这样的人,臣服在她面前奉她为主,还是头一回。 澹臺雁正襟危坐,脸上不由自主带上些端肃:「卿平身,赐酒。」 李巧玉长睫微动,眼中也带了些笑,低头谢赏之后归位。澹臺雁仍旧保持着一身严肃端正。 她不知道,她现在的神情,和褚霖发号施令时几乎一模一样。 在李巧玉之后,又有几个一式打扮的人出列朝二人行礼。 「臣徐州军副统领梁香芙拜见陛下,拜见女帅。」 「臣永州军统领秦四娘拜见陛下,拜见女帅。」 「臣儋州统领冼昭拜见陛下,拜见女帅。」 「臣毛英……」 殿中窃窃的私语声越来越小,直至被丝竹之声完全盖过。澹臺雁端正坐在帘帐后,神色从一开始的兴奋,渐渐变得茫然。 玄武军中旧将,如今尽都四散各地,虽口中还尊她为「女帅」,但他们所归属的番号,早不是玄武军了。 第79页 「玄武军最多共有三十四万人,到永昌二十三年,仅剩不到二十五万人。」听见孟海出声时,澹臺雁才发觉自己将心头的疑惑说了出来,所幸周围人并不多,听见的也就她和褚霖两人。 「归朝之后玄武军到兵部归档,但即便只剩了这么些人,玄武军建制仍是大大逾越,在战时尚能当做权宜之计,战事过后,却成了逾制。」孟海道,「玄武军被分兵,十七旧将或被右迁或被平调,属下也随娘娘进了宫。」 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最可悲的尚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却没能等来应有的荣耀。玄武军中,主帅困守中宫,有军阶的将官都被派往别处。士兵们有归处的都散了,不肯离开的就被重新编队,发往北境苦寒之地镇守边境,不知多久才能回乡。 如今的玄武军,当真还是当初那支所向披靡的王者之师吗? 褚霖面对臣子挑衅时时隐忍,是帝王气度。那么裁撤分化玄武军,是否也是他的帝王心术呢? 澹臺雁的手不知何时失了力,随即却被人紧紧握住。 澹臺雁朝身侧看去,褚霖神色仍是淡淡,握着她的手却一刻不肯放松。 ? 作者有话说: 褚霖和阿雁之间的矛盾渐渐露出苗头 又晚了…… 感谢订阅 第37章 中秋宴后有节假,省亲是早就议定的事,为着不妨碍政事,也就将省亲的时日挤在这短短几日假内。 帝后驾幸是大礼,亦是大恩,排场自然不同于寻常人家,静路、迎接等礼一样不可废,前朝甚至有外戚为迎接圣驾几番广修园林的事情。但褚霖事先同澹臺阔秋通过气,此次省亲是皇后探亲,不可靡费,一应礼仪需从简。 即便如此,公府别苑的下人们还是舍了节假,上下都忙着布置翻修。澹臺雁在梧桐殿也是紧张又期待,将妆奁盒子翻出来,早早打算起去别苑要用的东西。 其实帝后驾幸,公府别苑中只怕准备得不够尽心,哪里还要澹臺雁带什么东西。但澹臺雁心头紧张,也算是拿这忙碌消磨时间,梧桐殿宫人不会提醒,孟海也只是倚靠在廊柱边看她忙活。 「娘娘,别苑中人员繁杂,并非所有人都与娘娘一心,还请娘娘多谨慎些,不要擅离陛下身侧。」 澹臺雁手下动作一停:「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么?」 说是回,可那别苑她也不曾去过,只是因为有父母在,原本陌生的地方也就变成家了。 孟海摇摇头:「娘娘是要归家,属下跟着去做什么。」 这倒是真奇怪了,孟海一直跟着她,除了偶尔休沐时离宫,两人几乎算得上是形影不离。澹臺雁又想起先前听她说的,两人相识的缘故,隐隐又有些明白过来。 正值中秋佳节,她回去,是同父母家人团聚,可孟海却已经没有父母亲人了。 但澹臺雁和孟海已是过命的交情,她的亲人,自然也会将孟海当成亲人。 「孟海,不如你同我一起去吧。」澹臺雁想了想,「也不必当什么随侍,只当是去我家作客,热热闹闹的多好?」 中秋月圆,家家户户都忙着团圆,若让孟海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外宅,未免也太过孤寂了。 孟海知道她的意思,心尖软软的。 「娘娘不必担心属下,上京赴宴的各地军将要留到节后才回去,属下也能趁此机会同她们叙交情。」孟海羞赧地挠了挠头髮,又道,「且属下还有些私事要办,只怕不能侍奉娘娘左右,还请娘娘见谅。」 孟海都这样说了,澹臺雁也不好再劝,她犹豫一阵,还是放下手中布包,走到孟海身前,认真地看着她道:「你若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说出来,我虽也帮不上太多……但多一个人商量,能想的办法也多一些。」 孟海心知,大约是最近她总是出神露了行迹被澹臺雁发现了。 可这事,现在的澹臺雁帮不上忙。 孟海微笑道:「娘娘已经帮了属下许多了。」 当初她要留下莫乎珞珈,澹臺雁极力阻止,阐明利害,甚至还动用军法打了她。 留下莫乎珞珈,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 孟海不想多说,澹臺雁只得点点头:「那……左右现在也没什么事做,你就先去吧。」 「是。」 孟海朝她行礼之后退出房门,再退出梧桐殿大殿外,没有出宫,而是直接朝北走去。 - 莫乎珞珈被关在静室不知已有多少日了。 这里极黑极暗,只能从残破的窗户一角窥见点点天光,送饭的人只肯送一顿,放下就走从不多话。莫乎珞珈的手被困着,腿被打断了,想要吃喝只能手脚并用爬过去,像狗一样吃食。 腿上的伤没有经过救治,干涸的血块凝在伤口上,已经开始发臭,莫乎珞珈无法直起身,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脓坏。 莫乎珞珈是都蓝可汗之子,出生之时大祭司便做下预言,言明他必然将带领突厥南行征战,成为下一任天可汗。因着这则预言,他从小活得顺风顺水,说是金尊玉贵也不为过,为了征服中原,他向胡商、向汉人奴隶学习大衍的语言,大衍的习俗,没有一日懈怠。 成人之后,他也果然跟着都蓝可汗南下,冲破层层蔽障直入中原腹地。但后来突厥军队大败,都蓝可汗身死,莫乎珞珈也再没脸归国,而是待在大衍做个降臣,以待来日。 第80页 来日……真的还有来日吗? 腿上的巨痛折磨着他的心神,但更让他芒刺在背的,是褚霖所说的话。 莫乎珞珈从前从未怀疑过都蓝可汗的死,毕竟整个大衍都知道,是谭娘子带领玄武军击溃突厥军,甚至闯入营帐,割下都蓝可汗的头颅立在旗杆上示威。 但夜深人静时,莫乎珞珈也曾想过,他的父亲是突厥第一勇士,能够拉开最重的弓箭,降伏最烈的马,更别提麾下突厥男儿个个雄壮,如何会败于一个中原女子之手。 褚霖说,都蓝可汗的死与伊知可汗有关。 这就对了,一切都串联上了。 都蓝可汗死,他被留在大衍,突厥东西分裂之后,伊知可汗便以可敦亲弟弟的名义收拢都蓝可汗的旧部,成功登上可汗之位,享受荣华富贵和至尊权位,是最大的得利者。 说来,当初伊知可汗能这么快接手都蓝可汗的势力,还有几分莫乎珞珈的功劳,这何其可笑。 如今时苏胡息死在大衍,莫乎珞珈也没几日活头,伊知可汗能高枕无忧了。 那丝月光被乌云逐渐吞噬,莫乎珞珈紧紧盯着,仿佛在看自己的命数被一点点吞噬。 忽然,门外传来些许动静。 「你是谁,没有陛下的手令,你不可……」 莫乎珞珈转动眼珠,尽力撑起身子,只听见外头两声惨叫。 大门被人一脚踢开,闯进来的身影高大,穿着一身旧袴褶,月下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见那头短簇的头髮。 「……孟海。」莫乎珞珈未进水米,声音已是嘶哑,「你来这里做什么?」 孟海的胸膛重重起伏,几步走到他身前,拔出匕首割开绳索。 「还能动吗?我带你走。」 「走?」莫乎珞珈奇异地看着她,「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还能去哪?」 他双腿被打断,连走出这宫室都要托赖旁人,也只有这个傻女人,还肯捨命救他。 莫乎珞珈自认对孟海只有利用,没有真情,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在这节骨眼,他竟也生出几分愧疚和不忍来。 他喃喃道:「趁着还没人发现,你快走吧,像我这样的废物,不值得你……」 「你不是废人。」孟海咬着牙撑起他的肩膀,眼眶通红,「我当初警告过你,叫你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以你的才能,如果肯踏实待在大衍,未必没有好日子,也绝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莫乎珞珈盯着她,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笑了。 「我是都兰可汗之子,我是将来的天可汗!天命如此,我怎么可能向大衍人臣服?」他一句比一句激动,几乎嘶吼起来,所幸因为身体虚弱,即便他拼尽全力,声音也不算太大。 「我是长生天的子民,苍狼阿史那的后人,你凭什么让我屈服于大衍!」 孟海神色怔怔,好似第一回 认清眼前的人。 「突厥败于大衍之手,『成王败寇,与天无怨,与人无尤。』这是你告诉我的。我以为……」孟海摇摇头,甩去那些怅惘的想法,「罢了,我送你回北境,从此不要再回大衍。你在行宫还有没有信任的人可以託付?我将你……」 原来如此,莫乎珞珈冷笑:「孟大人既肯深夜救我,为何不能做个顺水人情,将我送回北境呢?」 只怕这场救命之恩,只是为了套出他余下的残部,孟海来这里,也只是为了出卖他。 孟海沉默一会儿,像是当真在深思,半晌后才道:「忠义不可两全。送走你之后我自会向娘娘请罪。」她又道,「驿馆已经不能去了,你还有没有地方能落脚,我将你送过去,让你的族人将你带回突厥。」 莫乎珞珈被她负在肩上,仍是没有回答,孟海终于从这沉默中觉察出什么,止住脚步。 「……你以为,我是在骗你?」孟海出离愤怒,两眼气得通红,连脖子都成了猪肝色,「我捨弃家国,捨弃娘娘,只是为了你……你就这样想我!」 孟海气到极致,连声线都压不住,眸中甚至含着泪光,不可置信地看着莫乎珞珈,手上却仍没放开。 腿上的伤仍在一阵一阵地抽疼,被搬动之后,这种疼痛更是一阵又一阵地加剧。莫乎珞珈满头是汗,眯起眼,强打着精神,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孟海。 这个身形比男子还魁梧,行止粗犷,长相鲁钝的女人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屈辱的神情。 「要不是……要不是因为你……」孟海低下头,语气变得僵冷,还有几分自嘲,「莫乎珞珈,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你已经无人可用。」 莫乎珞珈终于现出几分松动。 是啊,孟海救他,是捨弃了一切,是背叛了所有人来救他,若不是心中真正对他有情,怎会如此,当年他能留在大衍,也是孟海四处周旋的结果。 莫乎珞珈曾经查过她的背景,知道她自小过得是苦日子,大了之后更是比男子还要高壮几分,学不来女人的柔媚,待在澹臺雁身边做的是亲随而非侍女。他太清楚了,这样的人,只要你对她好三分,她就能死心塌地回报十分。澹臺雁救她,她就要以命相酬,而他以情动之,又虚以委蛇这么久,效果只能更好。 孟海这样诚心,他却这样多疑,确实是对不住她,更何况……他确实已经无人可用,走到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第81页 而且就孟海那蠢钝的脑子,也不会有这样深重的心计。 莫乎珞珈扶着伤腿,巨痛绷得他额角的青筋一阵又一阵地跳,他心里却生出几分快意来。 澹臺雁英明一世,却选了这么个蠢东西当亲信。想到这里,莫乎珞珈忽地眉目一沉。 如此识人不清,想来澹臺雁也不过如此,那都蓝可汗是伊知可汗所害的可能,又大了几分。 「正平坊有间胡商香料铺,掌柜是王庭的人。」莫乎珞珈在大衍多年,自然留有后手,他放软了语气哄道,「抱歉,实在是……他们太过狡诈,我不得不多谨慎些。」 孟海脸色仍旧不好:「出宫之后,我暂且先将你带回外宅,联络上人之后再将你送走。」她忍了再忍,还是冷笑道,「香料铺的人最好可信,否则你被族人杀死之前,还要觉得是我卖了你。」 「香料铺掌柜是父汗旧部,不会有失。」还未走出宫门,莫乎珞珈已经开始细细打算起,待起復之后,他要如何向伊知可汗讨回一切。 再之后,褚霖,澹臺雁,还有宁王,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但在这时候,他还不得不仰仗孟海才能顺利出宫,莫乎珞珈放软姿态:「孟海,辛苦你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情意。」 孟海没有再多说废话,带着莫乎珞珈继续往前走。孟海不愧是皇后近卫,对行宫地形、龙武卫宫防一清二楚,两人避开层层守卫,又打晕几个士兵,终于顺利出了行宫。 孟海将他带回私宅之后安顿好,短暂地歇了一会儿,连夜先去正平坊递了信,然后再次快马朝行宫奔去。 夜深如墨,阴翳逐渐散去,月轮再次高挂,明亮的月辉撒在地上,照得四处亮堂堂的。孟海原路返回,这次宫中守卫严备很多,孟海几次出示宫令,终于到了明德殿。 「陛下。」明德殿里,闲人都被摈退,孟海端正跪在殿前,双手高举着一封奏疏,「莫乎珞珈经营数年,在大衍确有残部,除了正平坊之外,只怕还有其它据点。」 玉内官上前接过奏疏,递给坐在案后的褚霖。褚霖拿起来随便看了一眼就放在边上。 「莫乎珞珈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孟海一愣,立刻稽首道:「臣可以顺着胡商香料店一路追查……」 褚霖嗤笑道:「朕问的是莫乎珞珈。」 「臣……」孟海仍旧低着头:「陛下恕罪,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孟海,你是个好手。有手段,有决断,阿雁没有看错人,但于情之一字,你是真放不开。」褚霖淡淡道,「你放心,朕不会要了莫乎珞珈的命,他活着,要比死了用处更大。」 □□临近大衍,始终是个隐患,褚霖并不希望他们有太多的变数,尤其是,决不能让东西突厥结盟,再次南下中原。 □□的伊知可汗年老庸碌,这很好,但也不算最好。要想保证□□一直是这么个苟延残喘的模样,那么就不能让伊知可汗真正掌握所有的权力。 伊知可汗诱骗莫乎珞珈做降臣,又将主战的小可汗送到大衍送死,不过就是想要借刀杀人。如此一来,大衍成了□□的敌人,□□臣民憎恨大衍,就会越发信赖他们的君主,日后若伊知可汗改变主意,又或者他死了,新的可汗想要进攻中原,就会一唿百应。 上兵伐谋,要想御敌于千里之外,就得粉碎他们的计谋。离间突厥汗盟,分化东西突厥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利用这个送到手里来的莫乎珞珈。有这个旧主之子在侧,伊知可汗就算坐上王位,也如坐针毡。 所以莫乎珞珈活着,比他死了用处更大。 孟海寒毛直竖,只能更深地伏下身。 褚霖却没再深究,修长的手指在案上点了点:「正平坊那里先不要动,你回去之后,照常将莫乎珞珈送过去。」 「陛下的意思是……」 「如你所说,莫乎珞珈的布置绝不止这一处。」褚霖道,「放虎归山,引蛇出洞,顺着他们的痕迹查,方能一网打尽。」 「是。」 「另外……」褚霖又敲敲手指,「你一人只怕做不来,令冯暄从旁协助,京中龙武卫都供你调遣,务必将突厥的探子一网打尽。」 冯暄既是辅佐,也是监督,孟海若在追查的过程中有一丝心软,只怕会万劫不復。 孟海心知其中利害,不敢多言,只得再次行礼:「是。」 事情安排完,褚霖掸掸手指:「夜深了,路不好走,玉内监,烦你送孟大人一程。」 这就是要施恩了,孟海连连推辞谢恩,还是被玉内官带着出了殿外。 明德殿内静悄悄的,唯有灯火摇曳,褚霖笑了:「你的徒弟确实很不错。」 冯暄从帐后转出来:「陛下谬赞,臣教的只是武艺,孟海跟随娘娘多年,为人处世都是娘娘的言传身教。」 孟海要同褚霖商议的事是绝密,不要说殿内不能留人,就连明德殿外的龙武卫也得站得远远的。 孟海毕竟武功高强,且与莫乎珞珈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行为难以预测,她的师父冯暄,就是褚霖留的后手。 若孟海没有叛国,冯暄就是帮助她追查突厥人的最好人选;如果叛了,由她的师父亲自清理门户,也是合情合理。 而冯暄是他从南境时就带着的旧部,他们一起平定了南境,又一起领着朱雀军北上,收復中原,对他,褚霖并没有留后手。 第82页 两人是多年的君臣,也是生死相交的朋友。褚霖沉吟半晌:「九成山谋刺一事,你怎么看。」 冯暄道:「龙武卫办事不力,令恶贼矇混上山,陷陛下和娘娘于险境,请陛下降罪。」 事实上,九成山上这么大一片,地形复杂,龙武卫就算再谨慎,人手也不够,是没办法完全防得密不透风,当时澹臺雁若安心待在帐子里,也不会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要降罪在九成山上就降罪了,说这话也只是些套话。褚霖浅浅蹙眉,冯暄立刻又道:「无论如何,突厥人与此绝对脱逃不了干系,臣同孟海顺着莫乎珞珈的线详查,或许能有一二线索。另外……」他瞧着褚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下去,「诱引娘娘的是崔家人,陛下看……」 褚霖摇了摇头:「朕不是要说这个。」他起身走到窗边,在架子上取出一个朱漆盒子递给冯暄,「你看看。」 冯暄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支红色尾羽的长剑,箭簇上暗光流转,还有一道浅浅刻痕,刮下些许药末。 冯暄脸色大变:「陛下,这是……」 「九成山上热闹得很,莫乎珞珈策划谋刺,是沖皇后去的。而这,是冲着朕来的。」褚霖看着那支箭,「箭上淬的毒已经让人查过,是披寒草所凝鍊。」 冯暄和褚霖一样出身南境,披寒草是什么,没有谁比南境人更懂的了。 让人心惊的不是毒药,而是这支箭背后带来的意义。冯暄不知所措地看着褚霖:「陛下,我们分明已经将他们剿灭尽了啊!」 「看起来,并没有确实剿灭殆尽。」褚霖转过头看向窗外,无论过去多少年,这轮明月时圆时缺,从不更改,「……朕身在中原,可有时候却觉得,同在南境没什么两样。」 旧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知道褚霖当年艰苦的,也只剩下冯暄一人。 「陛下……」冯暄攥紧漆盒,「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啊,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褚霖笑了,郁气一扫而空,对冯暄道,「无论究竟是不是老朋友,这支箭出现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绝不会是偶然。你在探查突厥人时也顺带追查一二。」 「是。」 冯暄领命出门,褚霖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神色晦涩不明。 - 省亲的车架一大早就候在梧桐殿前,宫人、仪仗还有准备开道的龙武军挤在一起,占满了整条宫道。 帝后出行也是大事,依旧要穿冕毓和凤翟衣,澹臺雁一大早被揪起来,难得没有一句抱怨,乖乖地任由宝橙和宝绿打扮。 终于能见到家人了。 澹臺雁想到从前,她为了能够回家,甚至还做出了半夜离宫、不顾杂草钻渠洞的行为,还被褚霖当场抓了个现行——当然,她后来也知道,这样潦草的计谋是不能成行的,只怕从头到尾,连这个念头的起兴,都在褚霖的意料之中。 左右现在也能归家了,澹臺雁满脸的兴奋,决定大度地一笔勾销,彻底揭过此事。 倒是褚霖看她这样高兴,还有点酸熘熘的。 「阿雁就这么想回国公府?」褚霖将她扶上车架,自己也进去,坐定之后戳戳她的脸,「让阿雁在行宫待着,是朕委屈你了。」 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澹臺雁打开他的手:「臣妾在行宫吃得好、睡得好,多谢陛下照拂,妾铭感在心。」 她敷衍地扯了两句场面话,褚霖反倒笑了:「哦,原来阿雁是因为……睡得不好啊。」 澹臺雁脸颊瞬间通红,连厚重的铅粉也掩盖不住胭脂色。 「你……」她压低声音,「陛下怎么能如此放荡!」 自打上回亲近之后,褚霖像是有意要把这演变成习惯,早起要亲,睡前要亲,白日里没事也要亲。 其他时候还好,可就是睡前那一亲……着实容易擦枪走火。 大庭广众之下,褚霖却谈起这等闺房私事,当真是……不要脸至极! 澹臺雁打定主意不要再理他,可两人坐在一架车架上,褚霖面上不着痕迹,嘴上却总是插科打诨,澹臺雁忍了又忍,待车架到了别苑门前,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下车。 晋国公所有男丁都站在门前,他们等候许久,纷纷朝帝后下拜行礼。 「臣等恭迎陛下、娘娘,问圣驾躬安。」 领头的自然是澹臺阔秋,在他身侧的,一个是还未回营的澹臺彦明,另一个却是个陌生的小童。 小童不过六、七岁大小,生得玉雪可爱,行礼时也极为端正严肃,因他还未受封,自称也与旁人不同,声音还带着些奶味儿。 「草民澹臺彦昭,拜见陛下、娘娘。」 ? 作者有话说: 孟海:……我不惨。 莫乎珞珈:呜呜呜你这个感情骗子 阿雁信任孟海是因为孟海不会骗她,她醒来的时候连褚霖都在哄她玩,只有孟海从来没有骗过她。 包括之前钻洞那一回,孟海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也只是不说而已,没有骗过阿雁。 又晚了,但是肥,感谢订阅 第38章 澹臺彦昭。 澹臺雁原本还想问这孩子的来歷,听见这名字,却是全都不用多说了。 澹臺氏到他们这一辈,该行「彦」字辈,正譬如澹臺彦明。澹臺彦昭这个名字,若她生下来不是个女子,本该是她的。 第83页 相比起同在这个年纪的孩子,澹臺彦昭算得上是早慧,行过礼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澹臺阔秋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十分稳重。 澹臺雁怔怔地看着那孩子,眼睛发直,手心不自觉地溢出冷汗。 褚霖察觉到澹臺雁的不对劲,再一扫她看着的人,心中便有几分瞭然,伸手握住澹臺雁的,缓缓打开她紧握的拳心,十指相扣。 「岳父大人辛苦,朕与皇后临时起意,倒连累国公府上下忙碌。」 澹臺阔秋年轻时也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如今上了年纪,眉目染上霜色,则更增添几分沉稳气度,颇有些身居高位的凛然姿态。 听见褚霖这样说,澹臺阔秋连声道几句不敢,而后道:「蒙陛下娘娘圣恩,草舍蓬荜生辉,只恐怕陛下与娘娘见笑。」 说着便躬身让开地方,请澹臺雁和褚霖进门。这里虽是别苑,但大门和二门究竟还有段距离,贵人足不履尘,步辇也是早早备在一边。 褚霖牵着澹臺雁往前走,可她却仍然怔在原地。 十年光阴唿啸而过,澹臺阔秋经歷战乱,也立了军功,甚至连颧骨上也多出一道旧疤,削减去他从前的书生儒雅,而显露出藏在底下的武夫犷野。 这十年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多得令澹臺雁生出惧怕。 褚霖手下稍稍用力,澹臺雁恍若梦醒,连忙低头跟了上去。 澹臺阔秋领头,另有彦明、彦昭作陪,带着帝后及一大干僕婢往别苑深处走去。 晋国公府有家训,子弟须得俭省,不可虚度耗费,再加上澹臺家人口简单,是以在京城的晋国公府不同于其他世家,规制简单,也从不弄些名花异草之类装点院子。九成山的别苑也类同京城公府,四面旷达通透,屋舍宽敞而不豪丽。 行道两边种着些应时应景的秋菊、茶花等草木,也不是什么名贵花种,只是应个景罢了。花木前后还零星栽种着些蒲草,看着都是随处可见的东西,但摆弄之法颇有讲究,用度上不见多耗费,整幅园景却错落有致,别出心裁,既有江南的秀气,也不失京畿的粗犷大气。 澹臺雁越看越心惊。 许松蓝出身杏林世家,自幼勤习医道,在她眼里,植木都有别的用处,也就对园景草木的意蕴不大上心。在京城时,他们院子里的花草都是下仆随手打理,没谁有这个闲心去莳花弄草。 依澹臺雁的性情,家中有这等变化,她早就问出口了。可转眼看见澹臺彦昭驾轻就熟的模样,却觉得所有的疑问,不过都是自己骗自己。 她心神逐渐低落下去,这种不安,在澹臺阔秋带着他们进了二门,却没看见应当在此恭迎的女眷时,便升腾到了极致 。 二门之后便是后宅,澹臺彦明早已成年,为了避嫌行过礼便退下了。 「彦明这孩子临时上京,找不到地方落脚,先回家短住几日。」澹臺阔秋看见澹臺雁神色不对,依稀想起这兄妹俩曾经有龃龉,便解释道,「他在客舍住着,不会惊扰陛下和娘娘。」 他们本就通告得突然,国公府不愿打破原先的安排,是不卑不亢。褚霖善解人意道:「是朕来的鲁莽,都尉安住就是。」 这边君臣彼此谦让,澹臺雁站在一边,不可置信地看向澹臺阔秋。 家? 澹臺雁以为,澹臺阔秋的家是在京城的晋国公府,原来他已经将这别苑当成家了。 那她和许松蓝的家呢? 帝后驾幸,家中女眷该在二门迎候,院门口乌泱泱站着一大堆僕妇,但无论是澹臺雁的祖母,还是主母许松蓝,都不见人影。 澹臺雁勉强压下所有情绪,压抑着道:「怎么不见阿娘?」 这是她自进门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澹臺阔秋先是为这称唿愣了一下,而后向她作揖道:「娘娘恕罪,前几日内子染了风寒,抱病在床,不便恭迎,还望陛下、娘娘宽宥失礼之罪。」 澹臺雁一下急了:「怎么会染了风寒?阿娘现在在哪,我要去看她。」 「娘娘恕罪,」澹臺阔秋蹙起眉,「内子卧病在床,神志不清,恐怕不宜见驾。」 「怎会如此,我……」 褚霖忙道:「皇后思念母亲,不如带她远远见了,也好安心。」 「是。」 皇帝都开口了,澹臺阔秋也只能朝他们作揖,回身指派下人带澹臺雁去见许松蓝,自己则将皇帝请去书房商议事情。 下人不敢轻忽,带着澹臺雁走最近的路到许松蓝所居的秋桐院,饶是如此,仍旧花费了些时间。 她虽早有预感,但踩在石子路上,还是越走越难过。 澹臺雁知道,按照礼仪,夫妻分院别居才是道理,只有那些小家子气的,一家人挤在一个屋舍底下的,才会同房起居。 可就像褚霖一直赖在皇后所居的凤阙宫一样,从前澹臺阔秋也是一直赖在许松蓝的院落中不肯离去。如今在京城之外的别苑中,他们终于拨乱反正,终于还是分院别居。这在寻常富贵门庭中再正常不过的事,在澹臺阔秋和许松蓝身上,却意味着夫妻离心。 别苑的布置的确精心,从二门到此处,处处都是团簇而鲜活的花木,但一进到秋桐院,仿佛是踏进另一个世界。一墙之隔,外头是秋日难见的繁花似锦,院内却是秋风萧瑟,孤寂清冷。 第84页 澹臺雁走进屋子,先是被地龙和炭炉的热气熏了一脸。许松蓝果然躺在床上,双目阖起正在沉睡,澹臺雁一见着那清瘦的脸庞,鼻尖就是一酸。 上回在节宴上时,许松蓝虽极清减,但也只是憔悴些,可现在她躺在床上,已是唇色惨白,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阿娘……」 澹臺雁就这样远远地站着,心中竟生出几许怯意。 她几乎不敢上前。 床头边上坐着的女子听见动静,连忙站起身朝她行礼:「草民见过娘娘。」 「免、免礼,快请起。」待到那女子站起身来,澹臺雁才认出她,「你是……贺姨?」 贺氏是言天冬之母,同言家父子不同,贺氏并不通医术,来秋桐院也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照顾许松蓝。 言天冬和澹臺雁是,贺氏亦是看着澹臺雁从小长大,听见这声「贺姨」却不禁眼眶通红。 「是、是。娘娘,」贺氏声音都发颤,「许久不见,不知娘娘一向可好?」 澹臺雁没心思叙旧,只随意点点头,又看着床上的许松蓝:「阿娘她这是……这是怎么了,究竟生了什么病?」 说着澹臺雁便要转身出门,准备叫宫人拿手令回宫去请奉御行诊。 贺氏连忙道:「娘娘留步。」 她欲言又止,侧过头看着许松蓝。 「都看过的,天冬诊过,宫里的奉御医官都来过,这是旧疾,治不好的。」贺氏眼眶又泛起红,「用不用药都是一样,夫人不愿叫人打扰,便这样休息更好些。」 澹臺雁从前没听说过有这回事:「什么旧疾,怎么还能不让人看?」她踌躇一阵,「要不然,还是再让奉御来一趟,就隔着帘子诊脉……」 澹臺雁有心要请人看看,但连言天冬都看过了,她着实想不出,太医署中有谁还能比言天冬更厉害。 许松蓝说不愿要人打扰,澹臺雁看她病歪歪的样子,也不知到底该不该听她的。 澹臺雁从没有一刻像这样惶然无措。 澹臺雁抿着唇,手脚都不知往哪放,贺氏却笑了:「娘娘这样关心夫人,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管用。」 澹臺雁愣住了。 贺氏拿帕子按了按泪水,「……夫人的病,恕草民说句僭越的,」她犹豫一会儿,「这病是从……是从小公子和喻氏进府就开始了。」 澹臺雁越听越煳涂,小公子,喻氏? 贺氏嘆了口气道:「这是心病,寻常药石如何能医?不过白白折腾人罢了。」 床上的许松蓝突然蹙起眉,低声咳嗽起来,贺氏连忙坐回床边替她顺气,如此一来,倒是没发现身后的澹臺雁一脸苍白。 - 褚霖与澹臺阔秋长谈许久,推辞另闢出来的院子,说要同澹臺雁同住。 寻常女婿女儿上门省亲,也没有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道理,但谁让这个女婿是皇帝。澹臺阔秋虽然觉得失礼,但还是亲自带着褚霖去了瑶瑟院,将人送到院门口才走。 澹臺雁在京城国公府里的闺房一直留着,九成山别苑建制类同国公府,自然也在这处为皇后娘娘留了间屋子。 褚霖懒得理会其中用意,他只想着方才澹臺雁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恨不得缩地成寸,快快到她身边去。 前院到后院废了些时间,忍耐着澹臺阔秋的废话更是耗费心神。褚霖进屋之后灯烛已经点起来了,屋内照旧没有再留宫人,层层纱幔后头,澹臺雁缩成小小一团,背对着他。 「阿雁。」褚霖走上前去,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但澹臺雁一直躲在被子里不做声,落在他掌下的身躯甚至还有些微颤抖。 这是还在哭。 「阿雁,别闷在里头。」褚霖皱着眉,手上也加重些力道将人翻出来,柔声劝道,「别伤心了。」 澹臺雁闷闷地转过身,果然是哭过了,连鼻尖都忍得通红,那双眼里的泪水跟断线的珠链一样,不断落下来,很快洇湿一小块。 褚霖心疼地伸手揩去她脸上的泪痕,却只能干巴巴地重复道:「别伤心了。」 他知道这话苍白,可也没有别的可说了。 「陛下,」澹臺雁开口,带着浓浓的鼻音,「你早就知道了,是吗?所有人都知道,可你们都瞒着我。」 褚霖垂下眼:「抱歉,阿雁。」 先前他总是阻拦澹臺雁回家,既有瞒下她失忆一事的用意,更多的还是为了保护她。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澹臺雁已经为此伤心过一回了,失忆了,再知道一次,难免再伤心一回。 ? 作者有话说: 以前的故事会让人有点点伤心,但阿雁和褚霖是不会虐的。 小甜饼,信我! 感谢订阅 第39章 比起话本戏文里公子小姐缠绵悱恻的故事,澹臺阔秋和喻兰相识的经过,其实算得上是寻常。 永昌十九年,澹臺雁嫁去南境之后,澹臺阔秋也被远派西南剿匪,壁州总兵谢辅知道澹臺氏这是得罪了人,立刻让澹臺彦明往壁州投奔,一家人四散各地,京中的晋国公府只剩下老夫人和许松蓝驻守。 没过多久,惠宗薨逝,韦皇后与国舅里外应和,意图扶持太子褚泰登基,继续把持朝政。褚泰疑心惠宗之死,不肯即位,竟被毒死,韦皇后转立亲女为太子女,而后又将其立为伪帝。太后杨氏发血书号令天下兵马勤王,各地宗室纷纷响应起兵,突厥都蓝可汗闻风而动率大军南下,连破五城直逼中原腹地,天下大乱。 第85页 京城被封锁,战时消息难以传递,澹臺阔秋心急如焚,也不管什么剿匪,率兵赶往京城驰援。谁知路上见临近城镇被突厥兵烧杀劫掠,大国小家相权衡,终究是百姓更重。无奈之下,澹臺阔秋只得收拢附近军队,整合所有人一起抗击突厥。 如此过了快有两年,澹臺阔秋积攒起些许势力,预备再攻京城,但随后一个逃出京城的小兵告诉他,京中晋国公府办了场大丧,国公夫人去世了。澹臺阔秋当即大恸,几乎昏死过去。等澹臺阔秋冷静下来,多方探查佐证,皆说晋国公府办了大丧,丧主姓许。 澹臺阔秋便是又万分不甘,也只得相信,许松蓝确实是死在动乱了。 澹臺阔秋误信了许松蓝的死讯,在营中私立了牌位,替许松蓝守节众人都知道澹臺将军有位亡妻,也都知道将军对亡妻情义深重。 喻兰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他面前的。 当时朱雀军与玄武军两军并出,澹臺阔秋隐约知道南境有人起兵,一人以朱雀为帜,极擅谋略;另一个则是个女子,以谭娘子为化名,亦是骁勇善战,许多因她是女子前去挑战的人都被挑落马下。 战事逐渐胶着,澹臺阔秋的军队也不得不考虑吸纳女子补充兵力,喻兰便在这时候女扮男装投了军。 说是女扮男装,喻兰身段样貌皆是上乘,一看就是女人。副将念及澹臺阔秋丧妻已久,丧期亦满,便将喻兰提成亲兵,在澹臺阔秋帐内侍奉。 喻兰样貌妍丽,又恰巧与许松蓝有三分相似,战场之上朝不保夕,澹臺阔秋难免有所寄託,这样一来二去便珠胎暗结,在前线草草行了婚礼。 然而等战事平定之后,澹臺阔秋带着喻兰回到京城晋国公府,才知许松蓝根本就没有死。 原来当年晋国公府中去世的是老夫人,小兵不明就里,只知道是有贵重女眷去世,便想当然地传成了夫人。其余人只听说持丧之人姓许,便说去世的是许夫人。 就这样阴差阳错,澹臺阔秋已经以正妻之礼迎娶喻兰,这事情有可原,也不能算是停妻再娶。可一个丈夫,两个妻子,又算什么?喻兰为澹臺阔秋育有子嗣,又是世家清白出身,不可轻辱,许松蓝更是正妻原配,经持舅姑之丧,在府邸苦守多年,算得上是节妇。 到最后,还是心性豁达的喻兰甘愿做小,以平妻之礼入府,名分上只是妾侍。 许松蓝这些年病得越发重,所有人都知道,只等她一死,喻兰便能被扶正。 「他们这样欺负我阿娘……」澹臺雁靠在褚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我的错,若不是因为我,姓喻的也不能认识我阿爹,要不是因为我……」 褚霖面色冷凝,强硬地打断她:「这不是你的错。」 这事不过是一场荒谬误会,澹臺阔秋当时确实以为许松蓝身死,连妻丧也都守满了,喻兰以为他是个鳏夫,同他两情相悦也没什么不对,而许松蓝更是无辜,她独自苦守京城数年,主持国公府上下事务,亲手送走婆母,终于等到凯旋的丈夫,他却已经另外有了家室。 谁好像都无辜,谁好像都没错,最后却累得许松蓝缠绵病榻。但若非澹臺雁当年以女子之身领军带兵,喻兰也不会有机会得入军营,认识澹臺阔秋,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 褚霖知道澹臺雁是为许松蓝找个罪首,找个能够迁怒的人,可在他看来,这理由太过勉强。 褚霖紧紧拥着澹臺雁,将她扣在怀里,一下一下替她顺气:「阿雁,事事皆有天定,天命如此,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因为别的缘故……」 「不,你不明白。」澹臺雁抵着他的胸口,抬起朦胧泪眼,「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阿娘她才会……」 在澹臺雁之后,许松蓝曾经该有一个孩子。 那时澹臺雁不过五、六岁上下。澹臺氏长子病逝,长媳追随而去,独留下一个澹臺彦明,二房的澹臺阔秋却袭爵成了国公爷。澹臺彦明不知从哪里听到些污糟话,深深恨上了这个接替他父亲的二叔,连带着也恨上了许松蓝和澹臺雁。 澹臺雁原本很喜欢这个大哥哥,可自从大伯去世之后,澹臺彦明对她厌恶至极,常学些连自己都不懂的话来骂她,侮辱她,澹臺雁也就与之交恶,每逢会面必要横眉冷对。 若只是这样倒也无妨,男女七岁不同席,等到再大一点,兄妹俩见面的机会只会更少。但却发生了一件事。 澹臺彦明的友人送了他一只狸奴,狸奴生得乖顺可爱,通身雪白的毛色极为难得,一双眼睛同琉璃一般剔透明亮。澹臺彦明宝贝得不行,谁也不让碰。澹臺雁见那狸奴可爱,又有些不服气,就趁着澹臺彦明不注意,悄悄跑到他院子里去逗着玩。可狸奴在澹臺彦明手里乖巧,见着澹臺雁却龇牙亮爪子,险些抓伤澹臺雁。 澹臺彦明不喜欢她,狸奴也不喜欢她,澹臺雁有些失落地走了。可次日清晨,狸奴便七窍流血地死在澹臺雁的院门前。 现在看来,这简直是再粗糙不过的陷害,可当时连澹臺彦明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当即便上门找澹臺雁算帐。澹臺雁自觉受了委屈,是澹臺彦明养死狸奴却有意栽到她头上,便也据理力争。 都是开蒙了的孩子,学堂上尚且人五人六,争起架来谁也不让谁,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两人很快就厮打起来。一个是大房嫡子,未来的国公府世子;另一个则是国公独女,金尊玉贵。下仆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却是谁也不敢上前相劝。 第86页 终究是澹臺雁更能豁出去些,一个错手便打在澹臺彦明脸上,发出「啪」地一声响。 老国公夫人正带着许松蓝逛园子,恰巧便走到澹臺雁门前,恰巧就听见那清脆的一声。她杵着拐杖分开众人,正看见澹臺彦明捂着红肿的脸直哭,而另一边的澹臺雁则忿忿地摸了把脸,仍兇狠地瞪着堂兄。 老夫人当即大怒,说澹臺雁野性难驯不堪教养,当即就要动用家法杖责。许松蓝连忙求情,说这不过是孩子之间的口角纷争。 老夫人道:「我晋国公府的门楣,都是被你这蛮人带坏,她这样不识礼数,蛮横无匹,便是你教女无过的结果!」 有这样一句话,便是不罚不行了。澹臺阔秋不在京城,母女俩求救无门,许松蓝心疼女儿,只得自请在祠堂罚跪。 可是,那时候许松蓝已有身孕,只是尚未显怀。在祠堂跪了两日之后便下红不止,看守祠堂的家丁尚还有些良心,托人去请大夫悄悄进府来瞧,这才保了许松蓝一条命。只是孩子,却已经没了。 「……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不听话,要是我弟弟能够生得下来,阿娘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澹臺雁拽着衣襟,哭得浑身都在颤抖,嘴里反覆念叨这都是她的错。她就像被魇住了,不住抽噎,唿吸一阵比一阵急促,很快便喘不上气,几乎要惊厥过去。 「阿雁!」褚霖连忙扣住她的肩膀,捂住她口鼻,「阿雁,唿吸!你还听得见朕吗?」 澹臺雁颤得说不出话,褚霖搂着她,感觉和她一样在颤抖。他曾在战场上见过这样的人,新兵,没见过死人,看了一眼便抽着气倒在一边,旁人也是这样捂着口鼻救人。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怀里的澹臺雁实在太脆弱,太孤单了。 当初澹臺雁知道这一切时表现得极为隐忍,虽有愤怒,更多的却是忍耐和克制。这么多年以来,澹臺雁和母族从不亲厚,对澹臺阔秋,固然有她因母亲遭遇而愤懑的缘故,但同时她却连许松蓝也一併远着。即便逢年过节赏赐数倍于旧制,每每引起朝野议论,但澹臺雁却很少传召许松蓝入宫。 褚霖本以为,澹臺雁这是为了保护许松蓝,同时也是因为韦氏祸乱需要避讳,这才极少与母家亲近。 但现在看来,却是因为过于愧疚,而不敢传召,不敢相见。 褚霖抱着澹臺雁,不厌其烦地拍着她的背顺气,澹臺雁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只是抽噎的劲还没过,仍有些发抖。褚霖伸手揩去她的眼泪,去净室拿张湿帕子来给她擦脸。 「阿雁,这不是你的错。」澹臺雁迷茫地看着他,褚霖语气加重些,「狸奴死得蹊跷,澹臺彦明与你相争,是他无知。至于你祖母……」 褚霖脸色沉了些,世家的污泥烂糟事数不胜数,又瞒的密不透风,澹臺雁从前没提起过,他也是今天头一回听到。 他早知道澹臺雁不被祖母所喜,幼时过得或许要辛苦些,可还是心疼得不行。 「阿雁,就算没有这件事,你祖母总会找到藉口发落你们母女。阿雁这样聪明,你都知道的,对不对?」 褚霖认真地看着澹臺雁,澹臺雁也盯着他,抿着唇,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再落下来。 旧人已逝,真相如何已经再难得知。但一只死去的狸奴,既让险些玩物丧志的澹臺彦明回归正业,又离间了大房和二房,甚至还为澹臺彦明谋夺爵位剷除一个可能的继承者,当真是一箭三雕。 澹臺彦明父母已逝,但向着他、自小伺候他的旧仆还在,再有老国公夫人看不上许松蓝,看不上她所生下的血脉,也对因为女人频频顶撞自己的二儿子失望透顶,继而对澹臺彦明视若珍宝,反覆催促澹臺阔秋请封公府嫡长孙为世子。 澹臺雁知道,这件事情明里暗里参与的人都太多,她和澹臺彦明不过是成了旁人的棋子,被人利用。 但无论如何,偷闯长兄院落是过,与长兄大打出手也是过,她身为世家嫡女,毫无体统就是过。 明明是她的过错,却让许松蓝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澹臺雁吃到教训,自此谨言慎行。祖母说她野性难驯,她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了个大家闺秀;祖母说她不够贤淑,她就将《女四书》、《女训》背得滚瓜烂熟,更勤学女红,一手绣品连女师父都要甘拜下风。 直到后来澹臺雁快要及笄,祖母却仍是不肯放过她们母女,在京城中广布谣言,败坏许松蓝和澹臺雁的名声。也是在那时,澹臺雁才知道这么多年的自愧自悔都错了,许松蓝唯一的过错便是没有出身高门,澹臺雁唯一的过错,便是托生在许松蓝的肚腹中。 理智告诉澹臺雁,这一切不是她的错,可她总没有办法停下对许松蓝的愧疚。 连澹臺雁自己都怨怪过自己,可褚霖却总是向着她。 澹臺雁躲在褚霖怀里又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忍住泪。褚霖一直将她圈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像是在哄孩子。 想到这个,澹臺雁便有些别扭,她挣了挣,带着些鼻音嘟囔道:「热。」 褚霖就知道她缓过劲来了,神情便松快些。 「阿雁渴不渴,要喝水么?」 澹臺雁扯住他,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好奇道:「陛下呢,我从没听过陛下提起家人。」 褚霖仍旧在床上抱着她,听见这话出了一会儿神,半晌后才道:「朕的父母很早就去了。」 第87页 在这样的夜晚,倾吐心声仿佛不再是件艰难的事。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褚霖竟没来由地笑了声:「我父亲是被我母亲毒死的。」 「……」 澹臺雁瞪大了眼睛:????? ? 作者有话说: 回忆杀是要虐一点的,如果心结不够重,就凭褚霖这种作风,澹臺雁哪可能会离开他。 所以阿雁失忆,是给褚霖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感谢订阅 第40章 先赵王是被……赵王妃毒杀的? 岭南道穷乡僻壤,消息极难传到京城来,澹臺雁从前不知道自己会嫁去南境,就算听说高宗有个不受宠的儿子,被流放似的赐了个封地,她也是一听就过。 此夜此景,她只是才刚敞开心扉,便也想知道些褚霖的事情,这样或许能扯平些。 但她真没想过会听见这么大的内廷秘辛啊! 澹臺雁不知该接什么,只能指指褚霖的耳垂:「陛下总带着这耳坠。」 话题转得生硬,褚霖眼中也染上笑意,他戳了戳澹臺雁的脸颊:「是,阿雁终于肯问了。」 往前澹臺雁总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发呆,褚霖原以为这是在看自己,后来才发觉这是在盯着他的耳坠。 「这个摘不下来。」 褚霖牵着澹臺雁的手带到耳后,她细软的手指摸了摸,耳坠后头也是个完整的环形,并没有可供摘卸的缺口。 若是饰品,便能随时拆下更换。若摘不下来,不管这东西做得再精緻、再漂亮,也像是…… 刑具。 澹臺雁没头没脑地想到这个词,顿时惊惧更甚。 南境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褚霖他儿时究竟经歷过什么? 她知道那里遍地蛮夷,但……褚霖贵为王府世子,怎么会被人打上这样的标记? 澹臺雁缩着肩膀,本是不敢再问,却还是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耳朵。 「这个,疼么?」澹臺雁缓缓拈着褚霖的耳垂,指腹软热,动作温柔,没留意他眸色骤然一深,「有没有办法取下来?」 褚霖盯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也沙哑几分。 「有办法。朕登基前有人上言,说穿耳非中原习俗不合礼仪,谏言要朕取下。但是朕觉得没必要。」褚霖缓缓道,「朕夺得天下凭得是兵马,凭得是手腕,并非中原礼仪。定国□□,自然也不需要削足适履。」 外间对褚霖一向是赞誉有加,尤其夸赞他礼贤下士,温和谦恭,可澹臺雁刚开始有些憷他,直到后来才渐渐好些。 那日在朝阳殿,褚霖诱杀时苏胡息,终于在澹臺雁面前露了些锋芒,她除了惊愕之外,更多的还是心神摇盪。 无他,只是提着剑的褚霖,实在是太……太惹眼了。 而今夜,就这么短短两句话,带给她的惊异,却比以往更甚。 褚霖当真就是那个,率领朱雀军驱逐突厥的英雄,也是杀伐果断的大衍之主。 大衍皇帝却受不了她的目光似的,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声音极轻:「夜深了,睡吧。」 澹臺雁本以为,哭了这样一场,今夜她肯定难以成眠。但搭在眼上的大手干燥又带着几分凉意,眼睛的肿胀也被舒缓。 她听着耳边稳当的心跳,渐渐也就睡着了。 次日清晨,澹臺雁起身时床上只剩她一人,问了宫人才知道,褚霖早早就起身,还令人不许打扰她。 看时辰,褚霖和澹臺阔秋应当已经用过朝食,这倒是正好。 眼下,她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 澹臺雁没有去主屋用饭,别苑的下人们就单送了一份来她房里,宫人们将食盒中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都是些时兴果子,还有碗醒神的清茶。 果子做得极精巧,这同外头那些规整的园木一样,都是从前在晋国公府不曾有过的。 那位喻娘子身居妾侍之位,皇后没有传召,她是不得拜见的。 可未见其人,却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澹臺雁垂下眼,随便捡了两块吃了,也是食不知味。 宝橙又道:「方才秋桐院的下人来报,说国公夫人精神好些,已经醒了,只是恐怕还起不得身,望娘娘莫要怪罪……」 「阿娘醒了?」澹臺雁又高兴起来,她点点头,「替我梳妆,我要去见阿娘。」 秋桐院里,许松蓝的情形确实好了许多,不再是昏昏沉沉地睡不醒,只脸色仍是惨白的。她半倚在床柱边上正在用饭,见着澹臺雁来,便露出个温和的笑。「 贺氏连忙站起身:「草民见过娘娘,娘娘……」 许松蓝也强撑着想要起身:「娘娘,臣妇……」 「阿娘!」 澹臺雁扑到她怀里,什么礼仪体统都不顾了,华服花冠叮噹作响,澹臺雁紧紧抱着许松蓝:「阿娘,你怎么样,这究竟是什么病,怎么能不让大夫来看呢?」 这一声声叫得许松蓝和贺氏俱都笑起来。 贺氏眼中还泛着泪光:「娘娘是太思念夫人了,昨日来秋桐院见着夫人没醒,便就伤心了一回。」贺氏说让母女俩好好说话,行礼之后退出去,还将门边上伺候的宫人奴僕都驱走了。 毕竟皇后见着母亲就赖着不撒手,着实不成体统。 屋门关上,房内只剩下母女二人。澹臺雁的髮髻歪了,长长花簪垂坠下来,许松蓝伸手替她正了正。 第88页 「都是一国皇后了,怎么还这样冲动,让人看见了可怎么好。」 澹臺雁锦衣华服,年轻正盛,而许松蓝却仅着素衣,气息虚弱地倚在床上,绘着金线的袖子贴上简素的寝衣,澹臺雁的眼睛仿佛被刺了一下。 「阿娘……」澹臺雁仰起头看她,小心翼翼道,「这究竟生得是什么病,让太医署的医官们来看看,好吗?」 许松蓝的说辞同贺氏一样:「这是旧疾,治不好的。这两日天冷些,看起来便严重些,不妨事的。」 许松蓝自己就是医者,怎么会不知道讳疾忌医的害处,她这样说,是当真不在乎罢了。 再一想到这屋子里,除了贺氏肯看顾许松蓝,连个贴心的僕人都没有,澹臺雁顿时更难受,不由自主地恨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喻兰,恨起那个孩子,还有……澹臺阔秋。 没说几句话,许松蓝突然捂着胸口咳起来,澹臺雁连忙去桌上倒了碗水,扶着许松蓝慢慢喝下,又不断为她顺气。 许松蓝缓过气来,脸颊比先前红润了些,嘴唇却有些发紫。 「阿娘是冷了么?」 澹臺雁握了握她的手,发觉是冰冷的,连忙出去叫人再烧两个炭炉进来。 屋里已经热得不能再热了,澹臺雁忙活过后,连额头都泛起细汗,许松蓝连忙叫她坐下来。 「娘娘还是这样风风火火的,倒让臣妇想起以前的事了。」 许松蓝强打起精神给她擦汗,澹臺雁抿着唇,没捨得推开。距离这样近,她更看得清母亲眼角的细纹,这些年来,许松蓝确实苍老许多,也苍老得太快了。 可是凭什么?夫妻同舟这么多年,凭什么到了如今,澹臺阔秋能美妾幼子在旁,许松蓝却要独自死守在这空寂宅院里,一日比一日虚弱?若非中秋节宴要携内眷命妇一同赴宴,是不是许松蓝就只能一辈子待在京城的晋国公府,到死也没人知道? 「阿娘,你别在这里待下去了……」澹臺雁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握住许松蓝的手,眼睛都泛着光亮,「我带阿娘走吧。管他什么喻兰喻草,什么国公什么世子……咱们都不理会。阿娘,梧桐殿大得很,行宫大得很,咱们在一块儿,总比待在这儿更好。」 许松蓝惊讶地瞧着她,想了想笑起来。 「可是,陛下不同意怎么办,行宫可是陛下的产业。」 「那、那我也不要理他了。」澹臺雁没想过这一层,在她眼里,她决定的事,褚霖仿佛从没阻拦过。 但阿娘是最要紧的,澹臺雁想着想着,倒真生出股愤懑来,仿佛褚霖已经拒绝要许松蓝进宫陪伴。 「陛下不愿意,那就咱们两个人过。我的手艺虽不同从前了,做些针线活养家倒也不难,」澹臺雁认真盘算着,「等阿娘身体好些,也能坐馆问诊,京城地价太贵,咱们也能往别处去,天下之大,总有能立足的地方。」 许松蓝被她认真的语气逗得笑了好一会儿,脸色比先前好了许多。 她没当真,只是感慨地摸着澹臺雁的鬓髮:「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幼稚,这话要是让陛下听见了,恐怕要叫人伤心了。」 「阿娘别当做玩笑,我是认真的。」澹臺雁低声嘟囔,「他要伤心就伤心,谁管他。」 「你现在是皇后,一国之母,不能小孩子任性。」许松蓝摇摇头,屈起指节刮一下澹臺雁的鼻子,「方才我听你贺姨说,陛下同你在门口牵着手,大庭广众之下,能不管朝堂非议也要对你好,倒是我看错了。陛下对你真心实意,你也别让他伤心。」她若有所思,「当年指婚懿旨一下,咱们都以为是大祸临头,还哭了好几回,却没想到能遇上个真心人。」 反倒是澹臺阔秋和许松蓝,年少时也是两情相悦,却弄到如今的地步。 澹臺雁眼睫一颤,好险没露出痕迹来。 指婚? 许松蓝眯起眼睛,显然是想起了旧事:「韦氏何等跋扈,节忠太子不过是在园中沖你笑了笑,他们便要说你蓄意勾引,图谋不轨。」她唇角逸出冷笑,「世子请封赵王的奏摺积压在案脚,他们以为岭南瘴疠之地,世子也必定是个粗陋莽夫,便想指婚逼嫁,想要以此折辱你。阴差阳错,倒是成全了你和陛下的缘分。」 ? 作者有话说: 褚霖:哦吼。 感谢订阅 第41章 节忠太子,指婚,原来如此。 这真是又讽刺又好笑。 许松蓝说的那件事,澹臺雁依稀有些印象,那时她刚及笄,换了髮髻,和许松蓝一同去东昌侯夫人家作客,没料想一不留神髮髻同伸出来的树枝勾连上了。许松蓝不在身边,丫鬟是祖母指派的,除了哭嚎什么也不会,当场所有人都在笑她,澹臺雁又慌又急,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也不知站了多久,有位锦衣郎君在众人簇拥下路过,见着澹臺雁这番窘态倒是没笑,施施然上前扶起老树枝干,澹臺雁的困窘迎刃而解。她一经脱困,立时一熘烟就跑走了,仓皇中只回头看了一眼。 记忆中那人面目已经模煳,澹臺雁只记得他穿着一身天水蓝的宽袍大袖,笑容极清隽。 原来那就是节忠太子。 不过是赴宴途中的一节小插曲,澹臺雁没两天便抛到脑后,但她心大,旁边围观的人却不是如此。京城很快传出些风言风语,说节忠太子是看上澹臺雁才会相帮,又说澹臺雁娇媚过人,令节忠太子一见倾心。 第89页 许松蓝听到些闲言碎语发觉不对,连忙带着澹臺雁四处相看,一是以此避嫌,二也是想要尽快为澹臺雁找个好人家避祸。可京中既然有了那样的流言,又有谁敢娶澹臺雁?许松蓝不好明说,只能默默抗下所有压力,澹臺雁不明就里,只知道母亲急着将自己嫁出去,以为她是厌恶自己要赶走自己。 母女俩大吵一架,澹臺雁委屈又失落,谁知一朝梦醒,她已身在十年之后。 在她失去记忆的这十年间,韦太子妃因流言迁怒,一力促成指婚,将澹臺雁远嫁南境;韦国舅也多方斡旋,将澹臺阔秋左迁边地剿匪。一次举手之劳的相救,一个女人毫无根由的嫉妒,拨弄了晋国公府所有人的命运。 澹臺雁怔怔低下头看着指尖,她忽而想起褚霖同她说的那些话,心头空落落的。 褚霖说澹臺雁对他一见钟情,见之难忘,寤寐思服,追着喊着要嫁他,两人这才成婚。澹臺雁从未信过这说辞。 可她倒宁愿是那样。 许松蓝没发觉澹臺雁的伤神,攥紧了澹臺雁的手:「好孩子,你能有这样的造化,一定要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千万不要……」 她没再说下去,澹臺雁却奇异地察觉到未尽之语。 「阿娘,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澹臺雁翻转手腕,将母亲冰凉的手收拢在掌心,用自己的温度让她暖和起来,「这里……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阿娘同我回去,咱们回行宫去。」 澹臺雁想得简单,可韦氏之乱在前,皇后再同外戚交往过甚,只怕又要受朝野非议。 许松蓝心里高兴,捨不得回绝,却也不敢答应,只道:「我在这里待得好好的,挪来挪去还嫌费事呢。」 许松蓝病得起不来身,就算真能同澹臺雁回宫,只怕辗转来回更伤身体。 澹臺雁果然咬着唇,没再往下劝, 许松蓝宽慰道:「你不必担心我,你看看,我在这儿什么也不缺。你贺姨还有天冬常常能进来探望我,陪我说话,天冬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识的东西多得很,我虽不怎么出门,知道的事情怕比你还多。」她指着窗边小榻,那上面比昨天多了几个箱子,「你看,那些是天冬送来的药材,还有彦明送来的东西。他就那么点儿俸禄,也不积攒着准备成家,尽数都拿来孝敬我了。」 「澹臺彦明?」澹臺雁皱起眉,鄙夷道,「他能送什么好东西,肯定是煳弄阿娘呢。」 「可别这么说,彦明送来的东西没有宫中赏赐贵重,却也是尽了一番心意的。」许松蓝又笑起来,眉目间郁气尽散,同澹臺雁说了这么久的话,她的精神倒是越来越好了。 澹臺雁别扭着脸,不管怎么说,她就是讨厌这个堂兄。 「我过得很好,等开春天暖些,也就回京城去了。」许松蓝又道,「喻氏也是和善之人,并不总往我眼前凑,彦昭那孩子我也看过几眼,是个知书达礼的性子……娘娘别担心。」 许松蓝说这些,是想让澹臺雁别再有心结,别再为她而自苦。毕竟澹臺阔秋是澹臺雁的生身父亲,她夹在两头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可澹臺雁听了,心里却是止不住的难过。 许松蓝这样好,这样看得开,老国公夫人苛待她,害她失去孩子,许松蓝却仍旧在动乱中守住晋国公府,没让老人家受一点罪。在老夫人去世后,许松蓝也替澹臺阔秋为她办好丧仪,又守全了丧仪。 澹臺彦明被人做了筏子害她,许松蓝因他当时年幼,从不怪罪。喻氏和澹臺彦昭鸠占鹊巢,许松蓝却体谅他们的不易,也从没有以正室嫡母的身份慢待过他们。 澹臺雁眼眶一阵发热,不想引起许松蓝伤心,假装躲进她怀里,将眼泪尽都藏在衣袖下。 「阿娘别总是为旁人着想,也别总这样宽仁。」澹臺雁声音发闷,「阿娘只对我大度就好。」 「瞧你说的。不过是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得饶人处且饶人,能容让的便容让些罢了。」许松蓝哭笑不得,「况且我也没有那么大度,」她语气淡下来,「也有些人,有些事,是没法容让的。」 澹臺雁悄悄在她怀里哭了一会儿,许松蓝初时没发觉,后来知道了也没点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絮絮说些平日里高兴的事。但她日子着实过得不好,翻来覆去只那么几样,也是说无可说。 澹臺雁渐渐止住眼泪。许松蓝顾虑颇多,澹臺雁却不愿许松蓝一个人在晋国公府里枯守,更不愿许松蓝在这别苑里日日看着人家一家美满。可是许家长辈去得早,旁支也零落四散,许松蓝已经没有别的去处了。 将许松蓝接进宫倒是最好的办法,可许松蓝不愿意,此事还要徐徐图之。 澹臺雁想了想,终于想出个让许松蓝无法拒绝的理由。 「阿娘,我在宫里一个人寂寞得很,离宫一回不容易,下次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澹臺雁仰起头看她,就像还在孩童时候一样,「阿娘有闲暇,也多进宫来陪陪我,好不好?」 乌熘熘的眼瞳像被清水濯洗过,小脸上满是娇憨。 许松蓝知道她在打量什么主意,还是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子:「宫里有陛下,还有那么多宫女黄门伺候你,娘娘这说得什么瞎话。」 澹臺雁不满地皱皱鼻子,撒娇道:「阿娘,宫里的人看我不是用眼睛,是用后脑勺,无趣得很。」她比划一下,又把许松蓝逗得笑起来,「陛下公务繁忙,也不肯同我玩,阿娘便行行好,多进宫几回探望女儿吧。」 第90页 澹臺雁软着声音又唤几声,许松蓝哪里还能不依,只得投降道:「好,好。」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闲话,澹臺雁拉着许松蓝,告诉她行宫北苑有个校场,自己骑射已经练得很好,或许还能再教教许松蓝。许松蓝躺在床上,仿佛也从那描述中见到比人还高的烈马,如流星般的箭矢,笑得心满意足,不能再熨帖。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敲响,外头宫人低声道:「娘娘,国公爷请您去正堂议事。」 澹臺阔秋相邀,屋内气氛突地冷下来。 澹臺雁当即回道:「不去。」 许松蓝叫她:「娘娘……」 澹臺雁别开脸:「我不想见他。」 说完,澹臺雁扯了扯袖角,澹臺阔秋和十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当真是不知该如何去见他。 许松蓝嘆了口气:「阿雁,别耍小孩子脾气,也别因为我而置气。」她摇摇头,「他毕竟是你父亲,你们父女俩也许久没见了。」 「可是、可是……」 「不管如何,他都是你的父亲。」许松蓝语气重了些,「娘娘不要任性。」 说不去是孩子话,澹臺雁此行是为省亲,同澹臺阔秋的这一面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许松蓝没再说话,等澹臺雁自己想清楚。澹臺雁踌躇一会儿,紧紧抿着唇,终究还是站起身。 许松蓝长舒一口气,又顶着胸口咳了两声,澹臺雁连忙为她顺气。许松蓝却推开澹臺雁:「去吧。」 这严厉的模样,仿佛澹臺雁还是那个不肯上学堂的八岁小童。澹臺雁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只得转身往外走。 许松蓝倚在床边,看着她即将跨出房门,却还是忍不住喊住她。 「阿雁。「许松蓝撑着床柱,胸膛深深起伏,「凡事多想想自己,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事,都没有你自己的日子要紧,知道吗?」 澹臺雁有些摸不着头脑,乖乖地应了,又道:「阿娘好好歇着,我等会儿再来。」 - 几个时辰前,澹臺阔秋同褚霖用过饭后,又将他请去书房议事,将水道图拿出来给他看。 褚霖一见那图便知道要说什么。 今夏江南道上报发了洪涝,请求朝廷减免税负以安民心,听起来是紧急的一件事,从夏至争到中秋,竟还是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户部的意思是,河清元年时已经大幅调整过税负,以江南歷年报上来的数目,区区涝灾伤不了根本。且江南道救灾及时,受损的情况并不严重,此时请求减免税负,倒像是要欺瞒朝廷。 尚书省的意思却是要减。尚书令裴是非亲自上奏,说若百姓受灾而不减赋,恐怕有失民心,况且江南道是天下粮仓,往年上缴的数目最多,就算留有余粮也留不下多少。 户部为六部之一,是尚书省下属,两方却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也算是个奇景。但说来也不算奇怪,户部左侍郎崔演出身清河崔氏,崔氏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崔氏不让降赋,户部便卯着劲不肯低头。裴是非虽是尚书令,有统辖六部的权力,却没有统辖世家子弟的能力,因此也只能亲自上奏,让皇帝裁决。 现下都到秋收的季节了,褚霖却一直没有下裁断。 户部说得不无道理,裴是非也未必一心为百姓着想。 江南是天下粮仓,税赋不减,国内流通的粮食必然增多,粮价必然下跌。世家在北方拥有大片土地,每年收成都是大进项,如此就必然要同江南道的百姓争利。更重要的是,若南北粮道一打通,这道关卡一打开,北方的豪族便不再能控制粮食价格。 至于裴是非,他既是尚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许多寒门学子的座师。满朝文武半朝崔,剩下一半要么投向世家,没有门路的,便去向裴是非自荐。 裴是非门下的寒门士子不乏江南子弟,自然想要为家族父老效力,因而请求减免税赋、修养民息的骈文一篇比一篇更华丽,一篇比一篇文辞优美,看得褚霖头疼。 至于澹臺阔秋…… 褚霖听说,他最近同裴是非的交情挺不错的。 ? 作者有话说: 甜文啊! 下一章终于要写到文案情节了! 感谢订阅! 第42章 正如褚霖所料,澹臺阔秋盯着水道图半晌,果然提起了江南税赋之事。 「请陛下恕臣妄言,民生为天下之根本,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可轻忽。还望陛下多施德政,藏富于民。」 澹臺阔秋虽没直说,但大衍水域图摆在那里,这和直说也没什么区别了。 但澹臺阔秋在礼部任职,天下民生、国库支度和他没什么关系,若不是他有层国舅、国公的身份,此话确实算得上僭越。 褚霖当然不可能追究他的过错,只是此事还需得让朝中党派再争一争,他才好看清这浑浊朝局底下暗流如何走动。 褚霖先朝澹臺阔秋歉意地行半礼,澹臺阔秋连忙避开,连声道不可。 他不受礼,褚霖却恭敬地朝着虚空行满才道:「岳丈说的是。但调整税赋一事事关重大,凭朕一人确实不能妄断,唯有待度知司核算过受损的田地和民户,得出结果之后才能最终决定。但……岳丈既有此心,朕定会令三省尽快商议出仪程。」 好像说了许多话,又着实什么也没应下来。但澹臺阔秋本就与此事无关,此时提起也不过是应旁人的要求,且褚霖态度着实拿捏得谦卑,澹臺阔秋便点点头,揭过此事不提。 第91页 君臣谁也没再往案上看,开始闲聊些旁的事,褚霖关切地问了几句澹臺彦昭的学业,又问了问许松蓝的身体情况。澹臺阔秋起先还能打起精神应付这些家常话,待到他提起许松蓝时,澹臺阔秋的神情便淡了些。 褚霖敏锐地察觉到,挑挑眉,再次转开话题。 又再闲聊几句,澹臺阔秋突然想起什么,又提起先前在九成山上的祭礼:「娘娘祭典之上争强好胜,着实失礼。」他朝着褚霖深深作揖,「是臣教养失过,望陛下宽宥。」 褚霖当时没有发作,自然也不会在这事迁怒于澹臺阔秋。澹臺阔秋这时请罪,不过是早前发觉不对,又见褚霖和澹臺雁两厢情好,故意选在现在说开,以免以后这件事情再被人拿出来做文章。 褚霖本来也没有想要迁罪,便随意点点头应了。他更期待的是,澹臺阔秋将话头牵到澹臺雁身上,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澹臺阔秋却好像难以启齿似的,犹豫半晌,先请褚霖恕罪才道:「臣僭越,只是身为娘娘家人,有些话实在是忍不住。□□与大衍签订和书,是为友邦,□□使臣肩负两国盟好重任而来,我大衍也视之为贵宾,并没有轻忽的。然小可汗却对娘娘多有不敬……」他觑着褚霖的脸色,「当然,一切都有陛下圣心裁断,臣多嘴了。」 他是皇后的父亲,大衍国舅,皇后在使臣接风宴之上被人轻侮,他这个当父亲的出言讨要公道再合理不过。 但接风宴上,替澹臺雁出头的是澹臺彦明;在九成山祭礼上,澹臺雁被人刺杀时,保护她的是孟海;在行宫中诱杀时苏胡息、生擒莫乎珞珈为澹臺雁出气的则是褚霖。 先前褚霖为了封锁消息,也让澹臺雁不要出面,那段日子,连澹臺彦明都上了十来本奏章追问皇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澹臺阔秋问了两句安之后,却没有再提及此事。 他可真是个好父亲。 现在再来提那些老黄历,不过是因为中秋节宴之后,突厥使臣突然消失得无踪无影,帝后离宫驾幸晋国公府别苑,龙武卫统领冯暄却不在身侧,皇后的随侍孟海也不在,令人生疑罢了。 褚霖想到昨夜澹臺雁痛哭的模样,颇为她觉得不值。 澹臺阔秋打着关心皇后的旗号询问突厥人的事情,褚霖心知肚明,却只肯按明面上的意思答他。 「岳丈说的是……突厥使臣之事攸关两国社稷,不可轻举妄动,阿雁那边的意思也是不肯影响国事。」褚霖满脸感慨,「阿雁深明大义,容忍大度,是朕所不能及也。也唯有晋国公府方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子。」 深明大义,容忍大度?若皇后真是这样的人,何至于皇帝登基至今五、六年,后宫却不见新人? 澹臺阔秋表情古怪,轻咳一声又谦虚几句:「陛下谬赞了。」 两人正在谦让,门房敲了敲门。 澹臺阔秋面色不虞:「陛下正在同我议事,怎可随意打扰?」他朝褚霖露出些歉意,「下人不懂事,惊扰陛下了。」 褚霖连忙道:「客随主便,朕来此是客,不敢打扰岳丈要事才是。家里人既知朕要来,想必也不会随意打扰,岳丈还是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澹臺阔秋想想也是,便问外面来人。下仆的声音略带些惊惶:「大……大郎君听说陛下在正堂,想要请安。」 澹臺阔秋深深皱起眉。 和京城的晋国公府不一样,九成山中的别苑,由始至终只有澹臺阔秋一个主人。经歷过多年战乱,又有了娇妾幼子之后,他的心绪已同从前大不相同,是以澹臺彦明在晋国公府还算得上是个少主人,在这别苑中却只能算是客居。 也正因此,朝食摆桌时,澹臺阔秋便没有摆上澹臺彦明的那一桌,毕竟澹臺彦明和澹臺雁一向有龃龉,若在家里闹得不愉快,难免在圣上面前丢脸。谁知澹臺雁起晚了,澹臺彦明却巴巴地要来面圣。 于他们这样的勋爵人家来说,面圣并非是什么稀罕事,但在自己家中又更有不同,更何况澹臺彦明现已是壁州军的人,算不得京中人士,他想要在陛下面前混个脸熟,藉机寻个回调恩典之类,也是人之常情。 许松蓝先前因澹臺彦明失了个孩子,澹臺阔秋即便没提起过这事,终究也对这个长兄的孩子喜欢不起来。可人就在门口,拦着不让人进来也不对,他只能先去徵询褚霖的意思。 「陛下,您看……」 褚霖同他说了一早上话,说得口干舌燥早就不耐烦了,当即微笑着点点头道:「都是自家人,说请安显得生分。算来,澹臺都尉也是朕的舅兄,不必多礼,就请他进来说话吧。」 澹臺阔秋只好叫下仆将人放进来。 澹臺彦明穿着一身轻甲,显然本来是要出门的打扮,只不知为何又调转回来了。他进门之后,先恭敬地朝褚霖行了臣子礼,又朝澹臺阔秋行过晚辈礼,仿佛当真是来请安的。 他行过礼后便杵在一边不说话,澹臺阔秋等了半晌,见他还不挪窝,奇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澹臺彦明又行一礼,硬邦邦地朝他道:「回禀叔父,臣还有事想要请奏陛下。」 这是反客为主,赶起澹臺阔秋来了。澹臺阔秋脸色立刻变了,可没等他开口,褚霖却道:「朕从前去过京中的晋国公府,倒是头回来别苑,此处园子倒比京中公府修得更好些。」他笑着打圆场,「既然都尉有话要说,便请都尉带着朕游览一番吧。」 第92页 褚霖是大衍皇帝,天下之主摆好台阶在地上,澹臺阔秋表情立刻一松:「陛下谬赞,但陛下……」 澹臺彦明打断他,仍旧是直眉楞眼道:「叔父当家辛苦,不如稍事休息,其他小事,就由侄子代劳吧。」 「同陛下相关的事,怎会有小事?」澹臺阔秋心思一转,又笑得慈眉善目,「不过彦明一片孝心难以辜负,且臣亦已老迈……若陛下不弃,不如就……」 褚霖忙道:「怎会。岳丈安坐,澹臺都尉送朕便是。」 褚霖对这两个人都没什么好感,只不过相比起澹臺阔秋,他更宁愿和澹臺彦明打交道。 褚霖同澹臺彦明出去了,澹臺阔秋在正堂坐了几息,招来僕人问道:「娘娘身在何处?」 下人道:「今晨夫人情形好些,娘娘便往秋桐院去了。」 秋桐院…… 澹臺阔秋有些出神,僕人不明所以:「……郎主?」 澹臺阔秋捏捏眉心,嘆了口气:「派人去秋桐院,请娘娘来前院一叙。」 - 澹臺雁一路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到了正厅,澹臺阔秋等她的时间倒比等待褚霖更久,可也不见他有半分不耐之色。 君臣名分重于父女人伦,澹臺雁受了澹臺阔秋的礼,坐到上座。下仆奉上茶水后又都远远避开了。 厅中只有父女二人,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凝滞,澹臺雁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袖子上的金线,只将发顶沖向澹臺阔秋。 许是察觉到什么,澹臺阔秋没先说旁的,而是关心起澹臺雁:「久不见娘娘,不知娘娘近来身体可好?现下入了秋,娘娘要多多注重,切莫再受寒,万一引动旧伤就不好了。」 都是军旅之人,身上总不能避免带着伤,秋冬两季最是要注重身体,这两句话放在谁身上都适用。澹臺雁点点头,看似受了这关爱之情,心里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许松蓝。 澹臺阔秋精神很好,正厅中并没有设地龙或炭盆,他也只是穿了件加厚的秋衣,连大氅都没披。秋桐院屋里热得像个蒸笼,许松蓝却手脚冰凉,嘴唇泛青。 相比起活蹦乱跳的澹臺雁,澹臺阔秋的妻子才更加需要关照,可有人将澹臺阔秋照顾得很好,他也就忘了还有人在受病痛折磨。 澹臺阔秋独角戏似的又说了几句,见澹臺雁始终态度冷淡,他也不觉得奇怪,顿了顿,切入正题。 「近来众臣之间流言甚广,都说两位突厥使臣在中秋节宴入宫后便不知去向……」澹臺阔秋对着女儿不再绕弯子,直问道,「娘娘在宫中可曾听到过什么消息?」 时苏胡息自然是死在了宫里,莫乎珞珈也被打断腿困在静室。澹臺雁在节宴过后只顾着为即将见到家人而兴奋,便没太关心后续,谁知回家之后,父亲却更想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 澹臺雁长睫颤动,摇了摇头。 澹臺阔秋很惊讶:「陛下竟连你也瞒着?昨日我见你们……还以为……」他摇摇头,「果然圣心难测。」 澹臺雁觑着他,终于肯搭理两句:「陛下圣心自有裁断,这等大事,女儿也不敢多问。」 她心里有气,语气也硬实的很。但不知是不是有澹臺彦明在前做对比,澹臺阔秋竟也没发觉什么不对,反而因褚霖对澹臺雁有所隐瞒,而更多了几分把握。 「陛下圣意难测,只是娘娘受委屈了。」 澹臺雁并没有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只是沉默地听着。 澹臺阔秋嘆了口气:「既是如此,娘娘更要多加小心,切莫在陛下面前露了痕迹。」他终于忍不住急切问道,「娘娘在行宫多日,可有查出什么线索?」 线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看澹臺阔秋的神情,她像是应当知道些什么才对。 澹臺雁觉得背上突然升起一股凉意,迅速爬到后脑勺,连指尖都泛着麻。她捏了捏拳头,不动声色道:「近来事情太多,女儿暂时还寻不到机会。」 最近又是祭礼又是节宴,自打澹臺雁搬进行宫后,朝中大事就没有停息过。澹臺阔秋瞭然地点点头,却还是皱着眉道:「娘娘还是要多用心,时机稍纵即逝,咱们还是要尽快寻到虎符,早些准备起来才好。」他又道,「娘娘前来行宫,是已经在京城宫城里寻遍了?」 虎符?澹臺阔秋要虎符做什么? 听他的意思,先前澹臺雁是一直在找虎符。澹臺雁下意识将手缩进袖子里,握住腕上繫着的虎符。虎符分明一直藏在凤阙宫里,就在她妆檯底下,那…… 「应当是这样,虎符确实应当在九成山无误。陛下盘桓在行宫已久,像虎符这样重要的东西,应当早就从京城带过来了。」澹臺阔秋摸着下巴细细想了想,一拍脑门懊恼道,「早知如此,娘娘该早到行宫来,或许已经拿到虎符了。」 澹臺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应对父亲。她这些日子也学到许多,虎符是军中印信,一半收归朝廷,一半由掌军将领拿着,朝廷想要派兵,便以虎符为信传递命令。持虎符者在战时能号令千军,可现在无仗可打,相比起号令军队的信物,虎符更像是个证明身份的凭证。就像世家宗祠中几乎都摆着的御赐丹书铁券,所谓免死谕令,不过是表达皇帝对臣子的尊重,而一旦真正触怒了皇帝,就算是又十张八张丹书铁券也不管用。 单有虎符也做不成什么事,可……澹臺阔秋究竟要做什么事呢? 第93页 澹臺雁垂下眸,举起茶碗遮住表情,缓缓说道:「想要调兵遣将,除了虎符之外还需圣旨文书印证,即便我拿到虎符,只怕也……」 「娘娘!」澹臺阔秋却蹙起眉,「娘娘难道忘记了当年,陛下不顾夫妻情分,不顾救命之恩,将玄武军分兵的事情了?当初玄武军何其风光,如今却只剩下十万兵马苦守寒边,众将都被调遣分派各地……娘娘切莫为了一时的情意,抛却大业啊!」 澹臺雁勐然抬起头紧紧盯着他:「……大业?」 玄武军被分兵一事,澹臺雁不是没有想过,但她发觉,站在褚霖的立场上,玄武军被分兵本就是必然的。 玄武军有二十多万人,远远超过该有的建制,且这些人来路复杂,在战时保家卫国是一股极好的力量,但到了天下太平时,却成了一股不安定的因素。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登基,扶植亲信是第一要紧的事,玄武军只忠澹臺雁,而大衍朝廷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节制这样一支军队军队的人,于是玄武军必须被化整为零,能留下十万人戍守边境,已是褚霖宽宥的结果了。 在玄武军之后,兵部在褚霖授意下几次革新兵制,大衍各支军队被不断打散重编,又因为有玄武军先例在前,这些革新遇到的阻力也小了许多。 改制之后,将领们基本上都得到升迁,唯有澹臺雁从号令一军的统帅变成皇后,成为大衍国母,表面看上去光芒万丈,实则困在重重后宫中动弹不得。 道理想得明白,但从情理上,澹臺雁总是觉得不舒服,也只能略过去不提。 可是无论如何,澹臺雁绝不会因此而造反。 澹臺阔秋疑惑地看向她,澹臺雁连忙又压下心绪,不动声色道,「我只是……我只是担心,冒这么大风险拿到虎符,最终却发现无用,岂非得不偿失。」 澹臺阔秋终于放下心笑起来,眉目间深深的沟壑都被展开。 「娘娘不必忧心。当年若非娘娘不世之功,陛下也不会做得这样绝情。可即便陛下夺了功劳,百姓愚钝看不清,军中众人却还是清楚,究竟是谁救了大衍,究竟是谁向着他们。」 明眼人都清楚,褚霖之所以会这样利落地分兵,裁撤削减将近六成的玄武军,正是因为忌惮。他忌惮玄武军过大的队伍,过大的声势,更忌惮掌握这支庞然大物的澹臺雁。 如果澹臺雁在军中的威望没有那么高,不能一唿百应,或许褚霖的手段也能和缓些。 澹臺雁不由自主地掐紧掌心。 澹臺阔秋若只是要虎符,又何必提这些细枝末节? 果然,澹臺阔秋继续道:「即便如此,按照现在的情形,只怕生出安定之心的人会越来越多,咱们恐怕是等不起的。娘娘,趁着军中众人尚未忘记旧事,还是要尽早拿到虎符,抓紧机会成事才是。」 澹臺雁抿着唇,终于听明白了。 虎符不过是个由头,澹臺阔秋真正要的,是握有虎符的澹臺雁,是玄武军的主帅谭娘子。 单凭虎符不能号令千军,但玄武军的女帅握着虎符,十万边军必定有所回应。女帅被迫退居后宫,各地旧将并非全无意见,届时澹臺雁一声号令,保不齐褚霖的军队,泰半都要变成她的军队。 可是,然后呢? 澹臺雁带兵逼宫将褚霖拉下皇位,改朝换代,换澹臺氏当皇帝。澹臺阔秋过足瘾,让澹臺彦昭即位,他安安稳稳地坐太上皇,再任由那个喻氏生的庶子随便找个由头,赐死澹臺雁这个长公主吗? 澹臺雁几乎要笑出来,又深深感到悲哀。 这是她的父亲啊! 从前澹臺雁是要与父亲更亲近些的,许松蓝会抓着她要连女红,要行止有度,可澹臺阔秋却总纵着她,宠着她。 年少时澹臺雁不愿意去学堂,也不愿跟着女夫子学女红,便悄悄甩脱众人躲到澹臺阔秋的书房去。主君的书房下仆不敢擅进,也只好绕开此地,去别处装模作样地找。 澹臺氏祖上是军功立家,书房里积年留存下来一整面墙壁的兵书,既有谋略方法也有实战经歷,先贤的事迹惊险又刺激,比外头流传的美人话本更稀奇,自然也比什么女训、女四书跟有意思。澹臺雁在屋里待得无聊,随便捡出一本来看,竟然就此看入了迷。 有了个开头之后,澹臺雁每日都甩脱所有人跑到书房读书,终于被澹臺阔秋给发现了。兵书并非女儿家该读的,书房也不是女眷能随意擅入的,可澹臺阔秋不但不以为意,还饶有兴致地同澹臺雁议论她正在看的书。议论时常有意见相左的时候,父女俩争起来谁也不让谁,往往是谁辩得有理才算赢。 再后来,澹臺阔秋带着她去骑马,带着她爬树,做尽一切大家闺秀不该做的事。京中贵女取名,常有什么静啊婉的,澹臺阔秋告诉女儿,他为她取名为雁,是要她像只自由的大雁,纵横南北任通行,天下之大,没有她不可去的地方。 后来澹臺雁渐渐长大才知道,这不过是个温和的说辞。许松蓝怀孕时名医和产婆都看过,说是个男孩,家里便没有准备女孩的名字,待看到生出来的是个女孩,原先准备的名字不能用了,澹臺阔秋便只能赶在她满月前匆匆定下这个「雁」字。 雁同彦,女孩家不能同男孩一般排辈,取个相近的名字倒是无伤大雅。可即便如此,澹臺雁也一直以为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第94页 可正如她的名字,那个「雁」字的来歷并不是真的,澹臺雁也从没能认清澹臺阔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作者有话说: 双更了,感谢订阅 第43章 正厅之中门窗紧闭,忽而不知哪里一阵秋风打着旋儿闯进来,将澹臺雁的衣袖都打得翻起。澹臺阔秋站起身环视一圈,将被打起的窗缝掩上,转回身时,澹臺雁却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发怔。 澹臺阔秋细细回想她方才的神情和举止,不由深深皱起眉心。 「娘娘可是后悔了?」 澹臺雁有如大梦初醒,抬起头望向父亲。 所谓「大业」绝非能朝令夕改之事,她确实想知道,若自己「后悔」,阿爹又该当如何? 不说话就相当于默认,澹臺阔秋明显变得急躁起来。 当年他和许松蓝情谊甚笃时得了澹臺雁,虽不是男孩,但他对这个女儿也是十分爱重,只当是亲生小子一般疼爱。后来许松蓝因故小产,之后又再难有孕,澹臺阔秋对她一心一意,又觉得澹臺雁乖巧听话,便也没再有什么其他想法,只担心澹臺彦明袭爵之后恐怕不会善待妻女。 后来起了战事,一家人四散分离,澹臺阔秋以为许松蓝已死,心中大恸,若非国家危亡在即,他只恨不能随之而去。再后来,他在军中遇见了喻兰,一个同亡妻有三分肖似的女子。 喻兰、喻兰,这是个好名字。 这个女人温柔又细心,正如从前的亡妻一般。她性情温柔小意,在战场上却很明白孰轻孰重,绝不做恃宠生骄的事。到后来,喻兰甚至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也算是弥补了这些年的遗憾。 澹臺阔秋本以为,只要能回到京城,一切都将和从前一样安稳。他有妻有子,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谁知回到京城之后,许松蓝竟然没死,还为他守住了晋国公府。大战之后的和平日子也没那么好过,澹臺雁被尊为皇后,澹臺阔秋也得了封赏,人人都尊称一句「国丈」,地位无比尊崇,可在朝中的任职却没有变动。 战时收拢起来的兵权,几次改制之后也都不再归他节制,原先同他剿匪的兵马,也都成了西南守将的人马。澹臺阔秋身在京城,拥有浑身的本事,却还是只能窝在礼部。 从龙之臣尽数得了封赏,唯有澹臺阔秋这个国丈名不副实。皇帝不仁义,他又何必死守着一个「忠」字?况且往前倒十年,龙座上的皇帝还是个不通开化的南境蛮民,若非澹臺雁为他打下这半壁江山,为他牵制宁王,如今号令天下群雄者,尚不知是谁呢。 澹臺雁是澹臺阔秋的女儿,她能帮褚霖一次,便能再帮她父亲第二次。幸而澹臺雁是个孝顺孩子,先前澹臺阔秋不过是暗示一番,她就领会了意思,表示愿意站在父亲这一边。可现在,褚霖对她稍微好了些,两人之间的关系和缓了些,澹臺雁便转变心思了。 终究还是个女子。 澹臺阔秋左右踱步,用拇指搓了搓眉毛:「娘娘可要三思!」这语气重了些,澹臺阔秋强令自己放松下来,「好孩子,你忘了吗?『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这话还是你告诉我的。一时情好终究比不得大权握在手心,你可不能被儿女之情迷了眼!」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未来之事难说的很,褚霖以后是否会变心,澹臺雁不清楚,但现下,澹臺阔秋却是彻彻底底变心了。他在澹臺雁面前不再是那个一心为女儿着想的慈父,在许松蓝面前,也不再是从前可靠忠贞的丈夫。 可见权势之欲确实会令人变蠢,让人只听见自己想听见的话,领会自己想要领会的意思。 这话说的分明是澹臺阔秋。 - 澹臺彦明生拉硬扯,触怒澹臺阔秋也要把褚霖拉出去,褚霖原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结果还是那些车轱辘话。 「陛下恕罪,」澹臺彦他作揖,「不知娘娘可还康健?」 澹臺彦明是外臣,他同澹臺雁之间毕竟隔了一层,并非血亲兄妹,是以他想求见皇后只能等澹臺雁召见,可想也知道,澹臺雁哪可能召见他。 从前褚霖不知道旧事,澹臺雁和澹臺彦明的关系看起来也只是有些疏冷,有回澹臺彦明受伤失利,还是澹臺雁救了他一命。现在知道了从前那些事,褚霖只觉得澹臺雁脾气着实太好了。 什么年少不知事,什么耿直不通人情,澹臺彦明的愚蠢害澹臺雁伤心这么多年,若是按褚霖的意思,澹臺彦明只怕不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可看澹臺彦明的态度,又是真心担忧澹臺雁,且这真心倒比澹臺阔秋还要真几分。 褚霖当真是不大能明白两人的关系,但不管怎么说,如何处置澹臺彦明是澹臺雁的事,他不能越俎代庖。 「皇后身体无碍,现在正在探望国公夫人,恐怕无暇来前院相见。」褚霖淡笑着点点头,又提醒似的问了一句,「卿家还有何事?」 澹臺彦明脸色好看许多。这些天先是接风宴上时苏胡息发难,而后又是祭礼之上莫名其妙的血迹和流言,帝后久不现身人前,上请问安的摺子一封都没批覆,他着实担心了许久。再后来中秋节宴顺利结束,澹臺雁也如期出现在宴上,而后又同皇帝一起驾幸省亲,澹臺彦明刚要放下一颗心,可谁知近来京中又出现了那些流言…… 第95页 毕竟时苏胡息和莫乎珞珈乘车入宫时有许多人都看见了,可节宴上却并没有见到使臣的踪影,再之后驿馆亦是层层封锁,外间自然是流言纷起。 澹臺彦明犹豫许久,还是道:「娘娘确实无事?那突厥人……」他也拿捏不定自己该不该问,只道,「娘娘没受伤吧?」 这问法倒是稀奇。褚霖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会儿,忽地笑起来。 「卿家稍安,皇后自然无事,□□人不自量力,哪里有龙武卫的身法精妙。」褚霖淡淡道,「玄武军女帅并非浪得虚名,刀山血海拼杀出来的,怎会败于小可汗之手?」 话说完了,人也走到二门边上,褚霖道:「辛苦彦明兄长了,送到此处便可。」他朝澹臺彦明点点头,掀起袍角走进去。 澹臺彦明杵在原地细细思量,先是惊愕地挑起眉毛,而后又满面红光,兴奋得恨不能跳起来。 澹臺雁居于深宫已久,他都快记不清,上回看见叱咤风云的女帅是什么时候了。 - 澹臺雁和褚霖又待了一晚,就算再不舍,次日终究还是要迴銮行宫。 许松蓝仍病着,澹臺雁叫她不要折腾,就没让她出来相送,母女俩约定,许松蓝一定要快快养好身子,待她进宫探望澹臺雁时两人再好好说话。澹臺雁强调,无论什么事情都没有自己重要,澹臺雁行得端、坐得正,并不惧怕什么流言,要许松蓝别再管什么「韦氏的前车之鑑」,想女儿了也可以随时进宫探望。许松蓝笑着都应了。 许松蓝没在,至于澹臺阔秋……澹臺雁现在是看见他就烦。关于那个「大业」,她暂时摸不清情况,不知参与其中的究竟有多少人,也不敢在父亲面前泄露痕迹,只能含含煳煳应了,说自己会在行宫中努力找找,探知虎符消息,看能不能藉机带出来。 不管怎么说,澹臺阔秋毕竟是自家阿爹,澹臺雁也没法当真告诉褚霖,阿爹要造反,让他砍了阿爹脑袋。可看样子,澹臺阔秋也是铁了心要造反,澹臺雁也不知他哪来的胆量,却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于是只能就这样拖着,只求澹臺氏列祖列宗保佑,让澹臺阔秋除她之外别无倚靠,千万别再找到什么旁门左道,到时候连累全家都要背上叛国罪名,真成第二个韦氏了。 圣驾迴銮,家里人都在外门相送,连一直躲在院里的喻姨娘也出来了。她倒是极乖觉,澹臺彦昭是庶子,站在澹臺阔秋身边,喻姨娘却没同两人站在一处,而是远远地站在奴僕们跟前。许松蓝还在病床上,喻姨娘也没敢穿红着绿,打眼一瞧,和后头的僕人婆子们几乎就要混在一起。 可喻兰毕竟出身世家,通身大家小姐出身的气度做不得假。澹臺雁悄眼细细瞧了,喻兰眉眼间确实与许松蓝有三分相似。这个发现倒是让澹臺雁更加难过了。 銮驾已经恭候多时,澹臺阔秋先是长篇大论地谢了恩,待见着澹臺雁当真快要离去,心下一紧。 「娘娘!」澹臺雁回过头,看见父亲花白的两鬓,还有脸上深深的刻痕,鼻尖突地一酸。澹臺阔秋也是眼中含泪,「娘娘切莫忘了要好好照顾身体,少食多餐,多多休息,切勿操劳损耗贵体。」 澹臺雁抿着唇,眼眶中也含着泪珠。若换了从前,她只怕不管不顾地就要扑到父亲的怀里,撒泼打滚也不肯离开。可现在,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在想,父亲这声关心中,有几成是在关心澹臺雁,有几成是在关心他的皇后女儿?又有几成,是在惦念那个飘渺无影的大业? 澹臺雁匆匆点头,很快便登上车,过得一会儿,褚霖也上车坐定。玉内官高唿一声,开道的锣声响起,长长的队伍缓慢动起来。 晋国公府别苑离行宫不远,但帝后仪仗大,随从人多,也不得不拖了些时间。 澹臺雁一路都没说话,望着前头的眼神毫无焦距。褚霖忧心她仍在难过,在袖下握住她的手。 「阿雁别担心,待岳母身体好些,咱们在行宫另僻间殿宇,请岳母住进来。」褚霖想了想,「梧桐殿就近还有空置的殿宇,回去便让人开始修葺,应当来得及。」 「陛下……」 澹臺雁抬头看褚霖,她本该昨夜就同他提起这事,可先是「指婚」,后是「大业」……在别苑里,她一下知道了那么多事情,难免有些反应不过来。 置殿宇奉养许松蓝一事,由褚霖自己提起,倒是免了澹臺雁苦恼。澹臺雁心头感激,扯了扯唇角,无声地说声多谢。 澹臺雁本该高兴的,可她着实是提不起兴致。许松蓝的苦楚,连褚霖都能看得出来。 澹臺阔秋却恍若不知。 中秋节假是给臣子们的,可人能有假期,事却不能。褚霖没陪澹臺雁回梧桐殿,圣驾先往明德殿去了。 税赋的事情仍旧争执不下,又有两个身份贵重的□□人消失在行宫中,短短几日,御桌案头已经堆满了奏摺。褚霖没管那些,先看了孟海和冯暄递来的奏报,他们的行动倒是很顺利,不但找到了莫乎珞珈的老巢,还搜刮出许多有用的东西。 褚霖一直在明德殿忙到入夜,回到梧桐殿时,澹臺雁早早就躺在床上,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在别苑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今日又舟车劳顿这么久,想来澹臺雁也是累了。褚霖以为她睡了,先去静室梳洗了,换过衣服再出来。 第96页 可等他躺倒在床上才发现,澹臺雁并没有睡着,而是瞪着墙壁发呆,眼眶也是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这眼泪从到了别苑开始就没停过,可总是这样哭,只怕会伤神。 「这是怎么了,阿雁?「褚霖掰过她的肩膀搂在怀里,心中头回有些后悔。 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带澹臺雁去别苑了,可澹臺雁失忆之后便一直想要见家人,褚霖总阻拦在其中也不像话。 褚霖轻轻拍着澹臺雁的背,蹙着眉细细思量,竟也不知如何才能两全。褚霖的父母,已故的先赵王和先赵王妃本就是因利益勾连才成婚,对生下来的孩子也没多少情分,只讲究血脉名分,到最后,两人甚至闹到自相残杀的地步。 褚霖对他们并不亲厚,也就是在他们死时伤心了一会儿,很快又为正事忙起来。他知道,澹臺雁自小是被澹臺阔秋和许松蓝宠着长大的,同他的情形并不大一样。褚霖从没经歷过这样的父母亲情,从未因此而伤心过,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让澹臺雁不伤心。 褚霖难得有几分无措,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能问道:「阿雁,有什么朕能做的么,朕……」 澹臺雁看着他,摇摇头,又将脑袋埋进他怀里。 澹臺雁的声音有些发闷:「陛下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两只手臂在褚霖身后环得紧紧的,力道并不比他小。 褚霖笑了,又拍拍她的脑袋:「你我是夫妻,朕不对阿雁好,该去对谁好?」 夫妻啊…… 可当初他们成婚便是一张旨意仓促而成,澹臺雁千里迢迢被赶去蛮荒之地,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只怕满腔都是愤懑和怨恨。而褚霖也未必想要一个从北方来的陌生人做妻子。 澹臺雁心里难过,有心想问,若当初被指婚到南境的不是她,褚霖会不会也会对那个世子妃这样好。可她明明又知道,这个问题毫无道理,也没有意义。 澹臺阔秋与许松蓝是两情相悦,尚且会落到如今地步,褚霖同澹臺雁的开始糟糕透顶,若将来…… 澹臺雁逃避似的,更深地躲进褚霖怀里,紧闭上眼睛不愿再想,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床上帝后相拥入眠,深夜静谧,唯有烛火时不时地发出噼啪声。夜色深沉,澹臺雁的唿吸却越发沉重起来。 澹臺雁做了一个梦。 四周黄沙漫天,土地寸草不生,澹臺雁一身轻甲正在骑马。 孟海在她身侧落后一点,还是那身旧袴褶,满脸都灰扑扑的,眉目却灵动许多。她正兴奋地同自己说着些什么,紫电愉快地打个响鼻,两边土黄色的山景被甩到身后,分明是极艰难的景象,澹臺雁的心却松快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可隐约知道自己正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人烟。马停在军营门口,澹臺雁极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马鞭囫囵扔给孟海,脚步轻快地走到帅帐前,掀开帘子走进去。里头五、六个人正围着沙盘在议事,居于上首的人一身戎装,面目俊朗,不伦不类地带着一对金红耳坠,桃花眼内勾外翘,动人心魄。 军将们见着澹臺雁,作揖之后都退出去,还将帐门也给拉起来。褚霖也站起身,桃花眼弯起来,眸光中满是情意。他脚步轻快地向她走来,不顾澹臺雁一身尘土抱住她,澹臺雁也紧紧抱着他。 怦怦,怦怦。 两人谁也不肯松手,胸中的心跳渐渐归到一个节奏,澹臺雁只觉得很幸福——就像一直缺失的一块被填补上,所有的一切都完满了,再没有什么不足够。而在这一刻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缺失过什么。 忽然,小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裂骨碎心一般的疼。澹臺雁陡然失力仰倒下去,看见自己腹间插着一把匕首,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来,先是如墨一般的黑,而后那血色却越变越淡,越来越淡。 澹臺雁疼得受不住:「陛下!」她下意识哀求地看着他,「陛下救我!」 血色将轻甲洇出一片深红,有力的双臂仍旧环着她,没让她落到地上去。可褚霖的神情却分外冰冷,看着她的眼神极为空洞,像在看一个毫无干系的死物…… 疼痛感越发剧烈,先是小腹,而后是全身都在疼。澹臺雁捂着肚子一转身,再睁开眼时,见到的却是熟悉的承尘和藻井。 澹臺雁眼神仍是迷茫,她呆呆地捂着肚子,鼻尖仍能嗅到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下腹一阵又一阵地胀痛,她勐地回过神坐起身,掀开被子一看,白色寝衣被浸出黑红一小片,被褥上也沾到了些许。 她……她这是…… 褚霖睡得正沉,模模煳煳听见好像有人在啜泣。 长眉紧紧蹙起,半梦半醒间,褚霖忽然想起,他们先前去了澹臺雁的母家,澹臺雁很不高兴,一直在伤心。 褚霖强撑着睡意睁开眼:「阿雁……」他伸手一探,身侧是空的。 一阵冷意从嵴背处漫上来,褚霖双眼大睁,瞬间坐起来。 澹臺雁缩在床边抱着膝盖,不仅是眼眶,整张脸都是红的。 「这是怎么了,阿雁别哭。」 褚霖被她吓了一跳,正要探身过去,可澹臺雁却又往后躲了躲。 澹臺雁又羞又臊,扁着嘴巴,眼泪水连珠串一样掉下来。 第97页 她失忆到现在快有三个月,月事一直没有来,她压根就没想到这事,直到今晚。 女儿家的事没算准日子,若只有她一人在床上,只能算她自己倒霉,可褚霖也在她床上…… 都怪褚霖非要和她同床,被他撞见这种事,她真是……她真是不要活了!! ? 作者有话说: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唐>李白《白头吟》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唐>杜甫《可嘆诗》 最近三次事情比较多,无法保证日更了,抱歉抱歉 感谢订阅 第44章 澹臺雁贴着墙壁,还将被子也抢过来盖在膝盖上掩耳盗铃,冰冷的墙面传来阵阵冷意,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她不说话,褚霖越发着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阿雁别吓唬朕。」 澹臺雁咬着唇,字句几乎是从牙缝中漏出来的。 「……陛下还是先出去吧。」澹臺雁几乎不敢抬头,声如蚊蝇,「唤宝橙进来就是。」 宝橙是今夜当值的宫女,宫中女子那么多,总能找到该有的东西。 可澹臺雁很少让人进殿里侍奉,褚霖只觉得莫名其妙:「阿雁要赶朕走?」 他下意识将近来发生过的事情一一过了遍,自觉应当没有得罪她的地方,两人睡前分明还好好的,怎么这半夜三更的,突然就…… 半夜不让他睡在身边,让女官进屋侍奉。褚霖蹙起眉,空气中似乎有股铁锈味,他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澹臺雁仍旧抱着膝盖,她才刚鼓起勇气抬起头,正巧看见褚霖微动的鼻尖,登时臊得整个人都变红了。 澹臺雁像只煮红熟透的虾子,泪眼朦胧,言语间也带上哭腔:「我求求你了陛下,你快些出去吧!」 这事尴尬,澹臺雁自己是忘得一干二净,两人分宫别居一年有余,褚霖也是一时没想起来。 但他终于还是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顿时长舒一口气,伸手在床边箱笼里翻找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澹臺雁。 「阿雁别害怕,东西都在这里。」毕竟是女子私密事,饶是褚霖再云淡风轻,这时也难免有些赧然,「阿雁先去净室整理,这里……朕来处理就是。」 澹臺雁仍旧坐在原地没动弹,瞪着那小布包说不出话。 她一直没挪窝,还哭得这么厉害,想必是染到什么了。褚霖知道她好面子怕丢人,连忙又放柔了语气补充道:「阿雁放心,朕亲自处理,绝不会令旁人知晓。」 亲自处理,绝不会令旁人知晓。 澹臺雁双眼瞪得熘圆,惊疑不定得看看那小布包,又看看褚霖。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语气奇异,「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女子癸水污秽不堪,遇事时别说与男子同床了,在规矩重些的地方,女子月事时甚至不能同男子见面,以免损伤家人运道。 褚霖却说他要亲自处理床褥,还说不会令旁人知晓。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旁人啊!! 澹臺雁脸都要憋青了,褚霖不明所以,只催促道:「阿雁快去,朕不会看,快去吧。」 褚霖说完便闭上眼,规规矩矩地背过身去。事有轻重缓急,澹臺雁也来不及同他争执,只能随手将小布包捲起抱在怀里,急匆匆冲去净室。 中秋过了,天气渐渐变得越来越凉,所幸殿内的地龙仍旧烧着,净室中热水不缺,澹臺雁脱下脏污的衣服团在角落,看也不敢多看。她身上难受得很,可这时候也不能沐浴,只能草草用热帕子擦身。 澹臺雁沾湿帕子再拧干,她心里急躁,对着自己也毫不留情,乳酪一样的肌肤被擦得通红。 忽而,她动作一顿,指尖缓缓摸上小腹。 先前看话本子时她就知道,谭娘子征战多年,往往身先士卒,身上挂彩那是常有的事。话本子上说她受过许多伤,澹臺雁也悄悄看过,身上确实有着细细的疤痕在。 澹臺雁自小就生得肤白,有些什么小伤也很难留疤,没过几日就好了,顶多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可小腹上这道四、五寸长的伤痕却是深褐色,经歷数年难消,可见当初伤得多深、多重。 纤长的指尖在那上头搓了搓,这伤处和方才梦里受伤时的位置是一样的。 这可巧了。方才梦里深刻刺骨的疼痛好像还在身上,澹臺雁打了个寒噤,没再多想,连忙套上衣服走出去,还不忘将那些脏衣服另外包起来带走。 澹臺雁打定主意要毁尸灭迹,这些沾血的衣服,她明日是一定要找个地方悄悄烧掉的。 褚霖当真说话算话,待澹臺雁从净室中出来,床上的被褥已经全换成新的了。换下来的那些也没让人带走,只另外找了个铜盆团在里头,想来也是准备烧掉。 这么会儿功夫,褚霖连寝衣都换下来了。外头天还没亮,他改换了一身皮弁服,脸上已经不见倦色。 节假已过,褚霖自然是要如常上朝。 澹臺雁有些赧然,她又害他没睡好觉。 「阿雁快上床歇着,盖着被子,千万别再着凉。」褚霖见她一直杵在边上不动,身上的寝衣轻薄不挡风,不由分说地上前抱住她。 「……陛下?」 腰肢被人搂住,膝弯也被人扣住,澹臺雁还没明白髮生了什么,人就已经被轻飘飘地抬起来。 第98页 「……陛下!!」澹臺雁方才在净室中待了一会儿,原已经好了些,给他这么一抱又通红了脸。 澹臺雁又气又急:「陛下怎么能……」 到底不能什么?是不能抱她还是不能像举个枕头一样抱起她?澹臺雁自己也没考虑明白,待再想开口时,人却已经在床上了。 褚霖没理会,直接扯过被子将人团团包好,又伸手贴在她额头试了试温度。 澹臺雁面色更红,她……她也知道自己脸色红得不像话,可这不是因为发热啊! 褚霖脸色不大好,尽力和婉地同她道:「阿雁好好歇着别担心,朕已经派人去传言奉御了,他很快就来,阿雁别怕。」 褚霖的声音很轻很柔,仿佛声音大些就能碰碎澹臺雁似的。 . 澹臺雁没有怕,她听见这话顿时坐起来,不可置信地指着皇帝。 「你、你叫言天冬进宫?你怎么能叫他来?你有病!」 月事也要唤奉御问诊,褚霖丢得起这个人,她可丢不起!就算言天冬不笑她,她也是……她也是不能再做人了! 褚霖没料到她有这么大反应,愣了一下,顿时哭笑不得。 澹臺雁把脑袋上的头髮揪得乱七八糟,哀求地瞧着褚霖:「陛下,你快派人去别让天冬哥哥进宫了,这种事……」她掐紧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解释道,「此事……此事于女子只是寻常事,我已经没事了,这……这不用找大夫的……」 这事不能顺着她。褚霖想了想,也坐在床边:「唤言卿来只是问平安脉,阿雁不必多想。」 澹臺雁小脸紧紧皱起来:「我不会多想,但是……」 言天冬并不在行宫内当值,大半夜地将人带进宫来,谁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澹臺雁哭着一张脸:「陛下,你还是别让人唤他进来了,要请平安脉明日再请就是,几个时辰差不了什么事!」 「执信令的人早就出了宫门,现下言卿应当已经在路上了,阿雁总不能让他白跑一趟吧。」褚霖摇摇头,无奈道:「阿雁只当是为安朕的心,好不好?」 澹臺雁扁着唇,鼓着腮帮子瞪他。褚霖面上仍是温和的笑,可这笑容却坚定又固执得很,不会被任何事情改变。 即便这事情丢脸至极。 澹臺雁着实气不过,冲着他「哼!」一声,迅速躺在床上掀起被子盖过头脸。 真是丢死人了! 「阿雁别闷着了。」褚霖闷闷地笑,拍拍那裹得紧实的大蚕蛹。 执信令出宫的人骑得是快马,言天冬进宫时只能堪堪带上个医箱,连外裳都剩了半截袖子没穿好。 半夜被传召进宫已是寻常事,言天冬匆匆套好袖子,上下搓搓脸:「启禀陛下,臣言天冬……」 腰还没弯下去,屋门匆匆打开,外头秋风唿啸着刮进去,褚霖站在门口,眉头深深皱起。 「言卿快请。」 皇帝亲自开门,言天冬还来不及受宠若惊,匆匆走进屋。屋内仍旧是没有旁人,帐帘扯得紧紧得,几乎是密不透风。 床上影影绰绰有个人影想要坐起身,褚霖眉心一紧,立刻大步走过去,那人影只得不情不愿地躺下来。 「……麻烦天冬哥哥了,我说这是小事,陛下非得要让你跑着一趟。」 言天冬忙道:「娘娘折煞微臣,都是分内事罢了。」 澹臺雁又抱歉又别扭,言天冬却已经习以为常,事情涉及到澹臺雁,褚霖总是会反应过度。不过是问个诊,不但殿内一个宫人都没有,殿外的宫人也统统被赶到外头,连个引路的人也没有。这样一来,也没人能偷听见里头在说什么。 按澹臺雁的意思,都是一家人,没必要有那么多规矩,可夜深至此,言天冬同她男女有别,澹臺雁又衣冠不整,最后还是只能意思意思,隔着帐帘号脉——他们都知道什么金丝悬脉都是瞎扯淡。 澹臺雁能说会动,言天冬起初还不明白为何半夜将他带过来,可一搭上脉就明白几分。言天冬面色冷凝,细细问了澹臺雁近来的情况,澹臺雁先前在京城受伤失忆,到现在是头回有月信,之前的事情一概都不清楚。 言天冬号过脉,沉吟一会儿道:「从脉象上说,娘娘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近来天气转凉,有些寒气入体,心中郁滞难消,这几日或许会难过些。娘娘还是要好好修养,多多宽心,不要太过操心。」 说罢他便收起腕枕,自行到一边案几上写药方。澹臺雁转转手腕,隔着帘帐远远瞧了瞧他,又瞪了褚霖一眼,低声嘟囔:「我都说了没什么事,陛下总是大惊小怪。」 褚霖也不好多说,只将她按回床上,凑在她耳边低声道:「阿雁好好歇着,朕送一送言奉御。」 「你若没有将人尽数遣走,本是不必亲自相送的。」 「是,都是朕想得不周到。」褚霖无奈地软了语气,伸手隔着被子拍拍她,「阿雁好好休息。」 言天冬充耳不闻,默不作声地写好药方压在案几边上,躬身候在门边。褚霖很快也出来,两人面色是一样的冷凝。 他们走出房门,却没往殿外走,而是就近去了隔间议事。 茶水坐榻都是早就设置好的,褚霖在主位上坐下,让言天冬不必多礼,急急开口问道:「言卿,阿雁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第99页 言天冬顿了顿才道:「回禀陛下,正如臣方才所言,娘娘寒气入体,郁滞难消,须得好生静养,多宽心。」 「你知道朕问的不是这个。她……她许久没有月信,这次又突然有了。」褚霖蹙起眉,「阿雁的旧伤……你看如何?」 第45章 上回言天冬诊治澹臺雁时就已经说过,澹臺雁受伤当时他不在场,时候也不曾检查过伤口,是以这旧伤恢復得如何,究竟有没有伤到根本,他并不清楚。 言天冬嘆了口气,朝褚霖作揖,将上回说过的话照样说了一遍,又道:「请陛下恕罪,医者并非只有切脉一道,所谓医之纲领,望闻问切四字。只看脉象,臣不敢断言。只是……」 「言卿直言便是。」 言天冬犹犹豫豫:「……虽说臣并不敢确定娘娘旧伤如何了,但女子行经皆有规律,依陛下和娘娘的说法,娘娘现下恐怕不宜有孕。」 褚霖和澹臺雁成婚多年,又登上帝后位置多年却没有子嗣,固然有顾及澹臺雁身体的原因,更大的缘故,恐怕还是他们两人的关系。现下澹臺雁失忆,对褚霖的态度也比从前亲近许多,言天冬拿不定褚霖是什么主意,只能轻轻点了一下,不敢多言。 他悄悄抬眼觑着皇帝的脸色,褚霖早也没抱什么想望,倒也不觉得失落,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言天冬悄悄松一口气:「方才臣替娘娘写下的方子,还是以温补调经为主。但娘娘毕竟受过伤,若要真正调理,还须得请精擅妇科的医官亲自看过才行。」他想了想又道,「若能让许夫人为娘娘诊治,倒是最为适合的……」 许松蓝继承父亲衣钵,若非后来嫁进了晋国公府,只怕她的医术比言天冬的父亲更胜一筹。 只是想到许松蓝如今的境况,言天冬摇了摇头。 妇人病痛隐秘,又有男女大防在前,要找到既熟悉女子情况,又见多识广的医官十分困难,如许松蓝这般女子身份的就更困难了。 「朕知道了。」褚霖垂下眼,手指轻轻敲击桌案,又道,「皇后的身体,是否会……于寿数有损?」 言天冬嘆了口气,点点头 「这正是微臣要说的。当年情况紧急,娘娘受伤之后并没能好好修养,如今又……线下年轻时或许尚看不出什么,但长此以往,病入肌理,恐怕会多病痛,也恐怕会有损寿数。」言天冬向褚霖行礼,「还请陛下多劝劝娘娘,早日延请医官诊治。」 只是延请医官哪有那么简单?找到合适的人选只是其一,要保证对方尽心诊治,还要保证对方绝不泄露消息,这些才是最要紧的。 褚霖御极至今这么多年,膝下无子却又空置后宫,朝野早有非议。不纳妃分明是褚霖的事,朝臣们不敢骂皇帝,却敢言辞激烈地讽刺皇后善妒无子,又因澹臺雁曾经领军征战一事多有猜测,重重言论不堪入目。 早有人怀疑澹臺雁不能生育,若当真大张旗鼓地寻求妇科圣手入宫诊治,坐实流言,只怕到时候不但是澹臺雁这个皇后坐不稳,褚霖若不想废后,恐怕朝臣们就能想出一百个法子来另立新帝。 宁王虎视眈眈,崔氏一族异心已起,裴是非门下的寒门士子隔岸观火…… 现在还不是时候。 褚霖缓缓收紧掌心,手背上青筋绷紧,面色却恢復了往常的和煦。 「朕知道了。」出口才觉声音喑哑,他清了清嗓子,眼中又泛起温和笑意,「言卿深夜前来辛苦。」 褚霖起身相送,言天冬连忙道不敢:「一切都是臣分内事,只希望陛下和娘娘都能康健,这样大衍天下才能继续太平。」 言天冬走了,褚霖原是要送,但他今夜实在是提不起气。 他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主屋。 推开殿门,绕过屏风,掀起帐帘。床上澹臺雁还没睡,抱着被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眼角和鼻尖都是红通通一片。 褚霖一见着她,才觉得四肢重新暖起来。 「怎么还不睡?」 澹臺雁被这一声惊得颤了颤,像只被戳了尾巴的兔子,一脸惊诧地看过来。 褚霖眨了眨眼,在床边坐下来:「怎么了?阿雁还在生气朕把言卿唤过来?」他戳戳澹臺雁的脸,「抱歉,朕不会再这样了。」 指尖触感柔软却冰凉,褚霖蹙起眉,捂热双手探进被子去摸她的手。早前在更换被褥时,褚霖就命人重新烧了两个汤婆子塞进去,可被褥是暖的,澹臺雁的手心却冰冷。 褚霖想到言天冬那句「寒侵入体」,抿了抿唇,正要去摸她的腿,澹臺雁却往后避开了。 「陛下,」澹臺雁说话时带着点儿鼻音,「我身上不舒服,陛下不如还是去别的寝殿……」 「这又是在瞎想什么。」褚霖伸手摸到她软乎乎的脚,果然是触手冰凉。 褚霖在被子里摸索一会儿,找到被踢到床尾的汤婆子,温度还在,他把这汤婆子塞到澹臺雁的手边,让她抱着暖肚子,自己则起身坐到床尾去。 外头天色渐渐亮起来,深如墨色的天空渐渐变得浅淡,显出些蓝色。报时的晨钟响起来,在这时候,反而是最冷的,澹臺雁怔怔地望了一会儿,眼睫颤动:「陛下该早朝了。」 她抱着暖乎乎的汤婆子,脸色很快变得红润,双足上的冷意也就越发明显,这温度甚至冷得她有些发疼。 第100页 「阿雁别管那些,快些睡,朕看你睡了再走。」褚霖伸进被子里抓住她冰冷的腿,毫不介意地抱在怀里。 那温度惊得澹臺雁一颤,她连忙往后缩:「陛下,脏!」 褚霖不明所以,仍旧把她的脚塞在怀里:「阿雁不是才方梳洗过么,不脏。」 「不是这个……是……」 澹臺雁咬着唇,鼻尖再又一阵酸楚,眼瞳雾蒙蒙的。 「……陛下不嫌弃我么?」 澹臺雁紧紧盯着褚霖,不肯漏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仿佛只要他流露出一点点厌恶,便能支撑着她摆脱所有的温暖。 可褚霖只是淡淡笑起来。 「又在瞎想什么?」褚霖仿佛意有所指,「你我是夫妻,这点小事不可避免。朕绝不会嫌弃阿雁,阿雁也……不会嫌弃朕。」 - 帝后省亲不过三日,很快就回了行宫,但民间却渐渐传出些流言来。 自打皇帝从京城搬到行宫之后,朝臣们不得不三三两两跟着在九成山下定居,商户们随之也往此处迁,紧接着,泥瓦匠、金银铺、点心糕点铺也都在九成山下开起来。 九成山同京城间隔不远,离水路更紧,苏杭的时兴玩意也是先到九成山再到京城,由此,九成山脚下行宫附近,虽暂且没有京城那般富庶丰饶,却也是人丁兴旺,财路亨通。 茶馆中人声鼎沸,都围着个说书人喝彩。几个布衣汉子给不起赏钱,只能围坐在角落的一桌剥胡豆。 茶博士给他们上了些碎渣子,暗淬一口便走了。场正中的热闹一阵翻过一阵,这些糙汉也不以为意,蹭着鞋底说他们自己听来的闲话。 「……我有个侄子在龙武卫当值,他说得真真儿的,那突厥的蛮人确是进了宫,我侄儿亲眼瞧见的。」 「嗐!你那侄儿不过就是个洒扫浆洗的,你就吹吧!」 「去去去。我侄儿可说了,那两个突厥人进了宫,一个,咔,头没了,另一个干脆就没影了,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你那侄儿的消息不准!我大姨家小叔子舅家的三女儿年前被征进宫当宫女,那才看得真切。她说那突厥人是一个要造反,另一个不肯造反,护着咱们陛下。两个人急红了眼,自己打自己,这才一个死了,一个跑了。」 前些年修整行宫时,确实就近在当地征补了一批宫女进宫,这个说法倒是更可信些。众人连忙催他快继续说。 「当年突厥人被咱们陛下打回老家,那得多恨啊,可是没办法。突厥现在是又乱又抓瞎,咱们大衍壮实汉却多得很。」他拍拍肩膀,自夸两句才道,「突厥人不高兴了,想要谋刺陛下,陛下是真龙降世,有神佛庇佑,当然不会让他伤着。反倒是那突厥人的一个同伴,捨身挡在陛下前头……」 「死的是哪个?伤得是哪个?」 那人极不耐烦:「死的当然是挡刀的那个,想要谋害陛下的那个当然是跑了,不然这满大街的海捕文书是在抓谁?」 海捕文书是在早晨才发下来的,这几个汉子或许认不得字,但画像上确实画的是个突厥人。 「你可拉倒吧,该不会是看了那海捕文书,瞎编个故事来诓骗我们吧!要真是突厥人谋刺,陛下不早就公布天下,率军北上了?」 「着什么急,我这不是还没说到嘛。」汉子喝了口混着碎茶渣子的白水,抹了把嘴,「突厥人自然是要打的,但是……」他示意几个人凑近来,「那突厥人能带着兵器混进宫,是有大衍人相帮,据说这人还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陛下念及他先前有功劳,这才不好声张。」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这……这样的叛国蠹虫,还不赶快抓出来?陛下也太仁慈了。」 「谁说不是呢?」 「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太仁厚了……」 「要是不仁厚,也不会被个婆娘管制着……」 「你们知道什么呀,那人是……」汉子在桌上划了一道,在两边点了点,「这家人!」 满朝文武半朝崔,这群闲汉说起皇帝时尚且能绘声绘色,恨不得同皇帝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待说到崔家时,却又个个噤声,连忙又谈论起别的事情来。 茶馆中,如他们这般听不起说书,躲在一边喝茶渣子的人不少,是以并没有人没发现,同他们相隔两桌有个人静静听完他们说话,放下一枚铜钱,带上斗笠,匆匆走出门去。 此人衣着并不起眼,很快便穿过巷子,走进一扇朱门——崔府大宅的后门。 ? 作者有话说: 望闻问切四字,诚为医之纲领《古今医统》 感谢订阅 第46章 戴斗笠的人身穿布衣,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同所有大衍的平头百姓一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能挤出几个钱喝碗残茶聊作休息。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崔家的眼睛。 如他一般的眼睛还有许多,他们有的在京城,有的在九成山,还有的散落在大衍的其他地方,各种各样的消息,通过各种各样的门道传递进窄窄朱门之后,这样又密又广的信息网,也只有富可敌国的崔家才能供养。 自中秋节宴之后,关于突厥人的各类流言从来没有停息过,崔家也有意无意地在探听相关的消息。如今□□两位使臣的去向竟与崔家联络起来,管家不敢轻忽,捧着纸卷就去了书房。崔甫原在练字,得知消息之后也是一怔,撇下一桌价值千金的圣贤真迹,匆匆去见父亲——崔氏一族真正的掌事人,左相崔敬晖。 第101页 崔敬晖展开纸卷草草看过,没理会战战兢兢的儿子,问管家道:「递送消息进来的人在哪?」 管家恭敬行礼:「正在门房等候,」 崔敬晖点点头,管家带着那个传信的人进来,将在茶馆听到的话依样学了一遍,崔敬晖听过之后没说什么,只令管家赏一锭银。传信之人千恩万谢,跟着管家下去了。 管家离去时顺便带走了房里的下人,还将门窗都关上。闲杂人等都被清退,崔甫满头大汗:「父亲!他这是要……」 崔敬晖冷笑一声:「重重细节如此详尽,区区行宫宫女,竟能知道得这样多,倒显得咱们无能了。」 寻常流言能说明白个前因后果已是不易,现下流传的这一则有头有尾,跌宕起伏,既引人注目,又能将人物事件一一对应齐全,必是有人暗中推动。 使臣时苏胡息和降臣莫乎珞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行宫,却没在中秋节宴上露面,再然后,使臣驿馆一夜之间人去楼空,那两个□□权贵更是再没出现过。坊间议论纷纷,朝中也不乏有上书要求清查的奏摺,可皇帝一概不理,悠悠然带着皇后去晋国公府别苑省亲。待到帝后迴銮,宫中却突发海捕文书捉拿莫乎珞珈。 这段日子崔家一直用心探听着,坊间什么离奇的流言都有,而今终于将事情扯到崔家身上,则是图穷匕见了。 什么行刺失败,什么捨身救驾,就凭时苏胡息那个张狂不可一世的模样,怎么可能为了□□与大衍的和平替褚霖挡伤?莫乎珞珈是降臣,当年突厥兵败,他就是为了活命才降于大衍,这样一个苟且偷生的人,又哪来的意气胆敢谋刺皇帝? 这则流言足够新奇,足够瞩目,也足够离谱。平民百姓看不出其中端倪,崔敬晖父子却看得明白。 传播流言之人并不在乎事实真相,只是想要借□□谋刺之事拖崔家下水。最关键的是,□□确乎在九成山上谋刺过,崔家也确乎有人参与其中。 至于背后之人究竟是谁……行宫之中龙武军层层把守,龙武军将军冯暄更是百里挑一的高手,莫乎珞珈负重伤还能逃出行宫,若不是因为皇帝的默许,如今最该倒霉的不是崔家,而是龙武军。 皇帝想要动崔家,这不过是一次小小试探。 可清河崔氏百年氏族,朝代有更迭,世家屹立不倒,褚霖这样贸贸然对上崔氏,过于鲁莽。 也过于不自量力。 崔敬晖苍老而混浊的眼中精光四射:「毕竟是太年轻,沉不住气。」 同样沉不住气的还有崔甫。 「父亲,陛下想要过河拆桥,咱们是否要与宁王……」 近来宁王活动得极频繁,太皇太后那头也受过许多礼。虽说宁王出身不显,但褚霖出身更不显。好歹宁王正妃出身弘农杨氏,孕育子嗣的侧妃也出身扶风喻氏,算是站在世家这一头的。可褚霖髮妻澹臺雁是个奇葩,身为女子带兵打仗不说,还极其善妒,致使后宫多年未有所出。褚霖本人也态度含煳,不肯接纳世家女子入宫为妃。 这样看来,倒向宁王是自然而然的事。可崔敬晖却摇摇头:「还没有到那个时候。」 褚霖性格温平和顺,宁王则是刚愎自用,急功近利,与宁王勾结才真正是与虎谋皮,这也是当初崔家选择辅佐褚霖而非宁王的缘故。 韦氏之乱犹在眼前,贸然举动,只怕会反噬伤及自身。突厥尚在北境虎视眈眈,一个不慎,崔家恐怕就要背上千古骂名。 大衍如今的太平来之不易,没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还是不要动改朝换代的心思才好。 崔敬晖沉吟片刻:「从筠那丫头送走了吗?」 突厥人想要谋刺皇后,是国雠而非私怨,崔家人绝不该涉身其中,若不是崔从筠那个猪油蒙了心的蠢货,皇帝如今也找不到机会来撬动崔氏。 而这都是崔甫教子不严的缘故。崔甫面带羞惭:「回禀父亲,小女……已经送回太安寺了。」 「煳涂!「崔敬晖脸色大变,「不是说了要远远送走吗,怎么还能待在太安寺!」 送走崔从筠本是为了掩人耳目,太安寺离行宫不过半日来回,这简直是掩耳盗铃。可崔甫也有为难之处,他的妻子卢氏溺爱幼女,听说要将崔从筠送走,在家中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母女俩齐齐上阵,家宅不宁,崔甫无奈之下只得妥协。 「太安寺亦是隐秘之处,有太皇太后娘娘照拂,想必不会……」 「煳涂,煳涂!」崔敬晖恨铁不成钢,「太皇太后肯将她带下山,已经是看在你死去亲娘的几分薄面上。你还要太皇太后照拂,也不看她肯不肯!你看崔从筠送到太安寺,太皇太后可曾跟着回去?」 太皇太后毕竟不是崔从筠的亲祖母,她肯受託带崔从筠下山,也是藉机同崔氏偿清恩义。太皇太后现在盘桓行宫,不肯回太安寺,想来是已经闻听见什么风向,要同崔氏割席。 「可是……」 崔敬晖懒得理他,直接道:「你去找人连夜赶往太安寺,将人远远带走,越远越好。」崔甫仍在犹豫,崔敬晖直接动了怒,「崔从筠要是被发现了,不要说她自己一条命是绝保不住,只怕整个崔家倾覆就在眼前!」 - 太安寺中,崔从筠过的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此前她也不是没有在这里住过,但那时是父兄听说皇帝金屋藏娇,在太安寺中藏了位喻美人。扶风喻氏不过是小姓,喻静妩虽有几分姿色,但绝比不上崔从筠艷光四射,明丽大方。 第102页 初时崔甫将崔从筠安排进太安寺,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是要她借着喻静妩的这个台阶,踩着喻静妩进皇帝的眼,再入皇帝的后宫。毕竟皇帝清心寡欲多年,也未必就是看上了喻静妩,恐怕更多还是想要告诉世家,他在皇后之外是可以有其它女人的。 可谁知这个喻美人是假的,崔从筠不但没能进宫,如今还有家不得归。 崔从筠如今身份不同,太安寺中的日子也就悽苦几分。太皇太后派来看着她的嬷嬷冷心冷情,不但不肯为她传递消息,甚至还处处管束,像个狱卒一样看管着崔从筠。崔从筠闹过几回,不但没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反而还被这嬷嬷狠狠整治了一番。 头一回受挫时,崔从筠打定主意,只要她能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了这个嬷嬷;后来几次,崔从筠决定,等到母亲来太安寺探望她,她一定要好好告状,一定要让这个嬷嬷吃一顿鞭子。 可她母亲一直没来,嬷嬷黑着一张铁面立在门前,崔从筠也从没能出得太安寺。日復一日的苦守,日復一日的粗茶淡饭,就在崔从筠将被消磨掉性子之前,外头终于来人了。 房门被敲开,领头的是个生脸的僕役。 「家里人请娘子回去,娘子随咱们走吧。」 崔从筠藏身太安寺之事隐秘,旁人难以得知。崔从筠不疑有他,大步跨出房门,叉着腰问道:「那个守门的恶妇呢,她在哪里?」 僕役目光闪烁:「崔娘子是想……」 「当然是……」 崔从筠终于发觉不对,既然是家里的僕役,如何会称唿她为「崔娘子」? 崔从筠退后两步,惊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父亲是当朝右谏议,我祖父是当朝左相,你们怎么敢……」 可是,既然称唿她为崔娘子,又如何不清楚她而身份呢? 原是想要安安静静地带着人走,如今不安静了倒也无妨。僕役站直了身子,说话时语调也带着些尖锐:「带走。」 他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领命上前,将崔从筠牢牢制住,又随便塞了个块旧布在她嘴里防止她嚎叫。 崔从筠自出生起便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苦难,自然是又蹬又踢地挣扎。她力气大,两个宫里出来的嬷嬷也险些被她踹得松了手。 领头的「僕役」横眉一瞪,嬷嬷们连忙加重了力道,生生拧得崔从筠的胳膊脱了臼。 如此剧痛,崔从筠一向是令旁人来受,她自己何曾受过,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大人,这……」 「僕役」嫌弃地皱皱鼻子:「带走。」 - 去了别苑之后,澹臺雁突然变得有些粘人,褚霖起先还没察觉什么,待到他从明德殿议事回来,见着眼眶微红,巴巴地望着他的澹臺雁时,还有些发愣。 褚霖回来得晚,澹臺雁也等得久了。殿内一向是不留旁人的,褚霖素来是回殿之后迳自去净室中打理自己,若是澹臺雁还没睡,他便能有机会同她说上两句话。 今夜他一回来,澹臺雁便立刻凑到门前,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他,牵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褚霖觉得奇怪,却又觉得这样的澹臺雁实在可爱,便没忍住将人揽到怀里。 「阿雁这是怎么了?」 褚霖摸了摸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手,将尚有余温的手炉塞到她手里,自己则空出手来抱着澹臺雁。 「……没什么,就是……」澹臺雁的指尖不自觉地抠着手炉边缘,「你怎么才回来啊。」 句末忽而带上了哭腔,褚霖连忙将人翻过来。 原来她的眼睛不是困意熬红的,腮边泪痕又被泪水打湿,褚霖伸手替她擦了泪。 褚霖语气放得很轻:「抱歉,前朝的事有些多……」可从前他更晚回来也有过,澹臺雁总不会是因为这个才难过,他又问道,「阿雁怎么不高兴了,同朕说说好不好?」 「你总是不回来,我以为……」澹臺雁倚着他肩膀,也没说究竟以为什么,「陛下能不能别走了……」 褚霖是皇帝,哪可能不上朝,这当真是无理取闹。 但女子逢月信时,情绪有所不稳也是应当。 想到澹臺雁的身体,褚霖心上像是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他紧紧抱着澹臺雁,像是只有这样才能缓和一阵又一阵的疼。澹臺雁也紧紧抱着他,两人在温暖如春的梧桐殿里相拥,却像是冰天雪地里相拥取暖的两只小兽。 「朕也不想离开阿雁。」褚霖蹭了蹭澹臺雁的额头,「想把阿雁塞进袖袋里,时时刻刻同朕在一起。」 说到这里,褚霖又想起什么:「阿雁,朕的佩囊呢?」这都从别苑回来了,澹臺雁的佩囊还是没见影子。 澹臺雁的愁绪霎时去了一半:「……陛下,臣妾这就给您做。」 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样接着一样,澹臺雁那绣了一半的绣棚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就没想起这一茬。回来之后,她一直干坐在殿中等褚霖,顺带着胡思乱想,竟没想到还能这样打发时间。 澹臺雁吸吸鼻子,就要从褚霖怀里起来,可箍着她的手臂却不肯松开。 「阿雁,你愿不愿意……」褚霖想了又想,将所有关节一一想通。 他定定地看着澹臺雁,终于沉下声开口,「阿雁愿不愿意同朕一起,搬到明德殿去起居?」 第103页 ? 作者有话说: 走走剧情 感谢订阅!! 感谢在2021-11-23 21:42:12~2021-11-25 22:4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自此占芳辰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明德殿?」 明德殿不是皇帝议事第四十七章 「明德殿?」 明德殿不是皇帝议事的地方吗?澹臺雁仰起头瞧着褚霖,小脸写满疑惑。 褚霖点点头,解释道:「明德殿是议政之所,在明德殿之后还有一处殿宇,没有起名,比梧桐殿的偏殿还要小一些,是朕平日里用午膳的地方。」 事实上,在澹臺雁来行宫之前,褚霖歇在明德殿的次数比歇在梧桐殿更多。朝中一旦遇到急事,连各司令正、各部尚书都要住在行宫中,褚霖身为皇帝,自然也没有什么闲暇时间走过小半个行宫,回到梧桐殿歇一个好觉。 当然,更多时候褚霖是不愿回到梧桐殿。他在行宫中修建殿宇,形制类似京中宫城的凤阙宫,殿名为梧桐,却总也等不来凤凰栖枝。 幸而如今终于等到了。 最近朝中的事情确实很多,快要入冬了,各部慢慢开始核算帐目,地方也到了该缴纳税赋的时候。但江南一道究竟要不要降税,尚未议定,户部又简直像是恰准时机似的哭穷,若褚霖当真同意降低税赋,只怕明年户部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崔演也不敢再在家里「养病」,连夜从京城赶着车到了九成山,杵着拐杖跪在明德殿前,怒骂「有人」沽名钓誉,以朝廷公库养私名。裴是非一力支持降税,正是扯的有惠民生的大旗。谁都知道崔侍郎在骂裴是非,可裴是非就是能沉得住气,充耳不闻,照旧淡淡定定地上朝,等到散班,再淡淡定定地骑驴回家——裴右相两袖清风,连这驴都是赁来的,同崔氏的香车宝马形成鲜明对比。 这也难怪,崔敬晖尚未出手,现在跳出来的都是些喽啰,裴是非还不屑于自降格调。 世家和寒门争得头破血流,褚霖也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他要等水搅得更混浊些,这样该冒出来虫豸才能都冒出来。 可是这样一来,褚霖恐怕就没什么空闲能陪着澹臺雁,他有些抱歉,又带着点期待问她:「近来朝中事多,朕恐怕得在明德殿中多待些时候。阿雁愿意来陪着朕么?」 澹臺雁愣愣地看着他,极缓慢地眨了眨眼。 「陛下,这样于礼不合吧……」 却是没说不愿意。 「是啊,于礼不合。」褚霖抿了抿唇,语气不自觉带上一□□哄,「于礼不合,阿雁去不去?」 桃花眼微微弯起,眸光璨若星河,澹臺雁一时目眩神迷。 自来女子不得干政,又有韦氏祸乱在前,朝臣们要知道澹臺雁住到了明德殿,同皇帝一起起居,只怕都要气得跳起来。 可澹臺雁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先下意识点了点头。 褚霖定定地看她一会儿,突然笑起来。 「说好了,阿雁可不许反悔。」 褚霖很高兴,仿佛澹臺雁方才答应的不是迁居明德殿,而是什么更重要的事,他甚至站起身,抱着澹臺雁转了一圈。 身子突然腾空,澹臺雁急急伸手环住他的肩。 「陛、陛下!」 褚霖仍旧抱着她,仿佛一点儿也不会累,甚至还有余裕低头同她碰了碰鼻子。 那双眼睛藏着浓浓笑意:「阿雁答应了,可不许反悔。」 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睡觉,可瞧着褚霖大惊小怪的模样,澹臺雁竟也有些说不出话。 「这、这有什么好反悔的。」澹臺雁垂下头,又把脸藏进他的怀里,却听见他如雷的心跳声。 说搬就搬,皇帝临时起意,宫人们行动却极迅速,明德殿那头东西都是齐备的,也没缺过扫除,因而只是更换床铺,再添些澹臺雁常用的东西就是。没过一刻,褚霖同澹臺雁便坐着轿辇到了明德殿。 宫人们夜里搬搬抬抬没压着动静,阵仗也不小,帝后迁居的消息没过一刻便传遍了行宫,又通过各种渠道传至众臣耳朵里。 次日上朝,明德殿前跪着的人又多了一圈,除了为税赋之事争来斗去的各方人马之外,反对皇后迁居的人数竟也不可小觑。所谓「早朝」几乎变成了示威大典,还有人直接带了两块笏板上朝,国事争完了,收好笏板抽出另一块,接着奏皇帝的家事。 最后真正站到殿内的,竟只剩下不到十个人。裴是非和崔敬晖分立左右两端,俱都面带薄怒。 褚霖不是没有想过群臣会有异议,但见到这情景,还是不由得捏了捏眉心。 玉内官瞧着情形,躬身道:「时候不早了,诸位大人们不妨……」 裴是非清流出身,最看不得这些宦竖奴颜婢膝的模样,当即上前一步打断玉内官。 「启禀陛下,皇后位主中宫,掌管后宫。明德殿为群臣议事之所,娘娘长居前廷,只怕不利于后宫安定。」 褚霖只有澹臺雁这么一个皇后,后宫哪来的不安定。裴是非说得已经尽量婉转,可还是从言语中泄露出一丝不满。 本来嘛,后宫妇人就应当在后宫好好待着,居于前廷皇帝居所,难免会有要干政的嫌疑。 第104页 褚霖坐在玄金宝座上,神情掩藏在重重玉藻之后,一言未发。 崔敬晖一向同裴是非政见相左,却在这事上保持了一致,且说得更不客气。 「陛下。」崔敬晖躬身朝他行礼,「我朝以礼为尊,《礼记》『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前廷人员混杂,外臣与内官互有走动,娘娘身为女子多有不便。君者为天下之表率,若君后开此先例,只怕引人效仿,礼乐崩坏。」 礼乐崩坏,紧接着就是国将不国。这话说得着实太重,裴是非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只见崔敬晖神情严肃,大义凛然,仿佛真是一心为了皇帝、为了大衍天下着想,毫无半分私心。 可澹臺雁不尊礼数也不是头一回了,她以女子之身带兵起事,虽是为了救国,却也逾越了女子本分,如今住到明德殿里来,也不过是再逾越一回。 裴是非对此有异议,是怕澹臺雁住到前廷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便是掺和国政,女子议政。女子干政,牝鸡司晨,这是大不详,裴是非不愿当年韦氏之患重演,只想让澹臺雁安守本分,继续回后宫当她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 可是看崔敬晖的话头,却所图甚大。 女子居前廷是礼崩乐坏,那女子掌兵亦是不尊古训,有悖祖宗,澹臺雁掌管玄武军的事并不是个秘密,今日褚霖若允了,明日崔敬晖便可以此为由,再请追究皇后曾经的罪过。 澹臺阔秋身在殿中,自然也听出了这隐含的意思,登时头皮一紧。 「陛下,臣有上奏!」 冕毓晃动,座上皇帝的目光好像有所偏移,崔敬晖连忙挡在澹臺阔秋身前。 「陛下!晋国公为皇后母家,该当避嫌才是!」 「臣虽为娘娘生父,更是大衍臣子,一片丹心天地可鑑。」澹臺阔秋加大声量,在崔敬晖再次开口之前迅速道,「陛下,臣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衍是陛下的天下,小小行宫自然也是陛下的行宫。依臣愚见,崔中令家宅宏阔,陛下尚未要求中令居于何处、中令房内人居于何处,中令又何必掺和陛下家事。」 「你……!」 崔敬晖亡妻早逝,房内人不少,别说在京城旧宅中有娇美妾侍无数,九成山下的崔府大宅,亦是美女如云。 只是崔敬晖房中再多美人,也没有一个敢跑到书房动他文书的。 崔敬晖当即怒道:「陛下,晋国公所言与臣所谏并不相干!」 殿中御史、谏议大夫纷纷闹起来,澹臺阔秋事先已经做了安排,再加上崔家一派大多跪在外头静候,一时间,反对皇后迁居的和声援皇帝自决家事的两方人马竟争得旗鼓相当。 反倒是一开始出头的裴是非老神在在地站在一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崔家明显是要藉机打压皇后,图谋后宫;澹臺阔秋未必贊同皇后迁居,却为了保住澹臺雁的地位,不得不与之相争。裴是非清流出身,对后宫之事并不感兴趣,也没有攀附皇权的意思,是以也懒得同他们做筏子。 于是众臣相争,他倒同皇帝一般成了看戏的。 众人争得口干舌燥,外头钟声敲响,午时已到。 一声接一声的传令响起,玉内官擦擦额汗,朝着大臣们赔笑道:「诸位大人,公厨已开,请各位移步偏殿用朝食吧。」 崔敬晖同澹臺阔秋正争得面红耳赤,听见这话却不得不停下来。 午时开公厨是惯例,崔敬晖自诩尊崇祖宗礼法,不能在这关节上打自己的脸。 澹臺阔秋正落了下风,当即向皇帝行礼:「谢陛下。」而后果断退出殿外,施施然留了个背影给崔敬晖。 公厨时稍事休息片刻,下午还要议政。崔敬晖冷哼一声,也朝皇帝行礼,准备去偏殿用饭。 「陛下,定邦不易,守业艰难,祖宗礼法不可轻易违抗。」崔敬晖临走前犹说道,「还望陛下三思。」 殿中众臣都走了,玉内官小心翼翼地看向褚霖:「陛下不如也去歇息片刻?」 方才殿中争得那样欢腾,褚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听见玉内官这样说,却突地勾起唇,俊朗眉目一下子变得生动。 「好。」 宫人们阖上殿门,褚霖站起身,几斤重的礼器挂在身上却行动自如。他整整袖口领口,掀起珠帘,转到王座后头。 紧挨着王座的是一张小榻,澹臺雁半倚在榻上,手上还拿着针线。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褚霖:「陛下?」 ? 作者有话说: 褚霖:就是很刺激 感谢订阅!! 第48章 主殿是君臣议事之所,王座之后的窄间地方狭小,平日里只供褚霖临时更衣所用,现下被临时塞进一方窄榻外加两个炭盆,逼仄得简直难以落脚。 天气越发冷,澹臺雁未施粉黛,乌髮仅用素簪盘起,裹着毯子窝在榻上,模样显得越发娇小。 「陛下要上来坐么?」 澹臺雁放下绣绷往后挪了挪,要给他让出个位置,褚霖连忙示意她不必动弹,掀袍就近坐在她对面的小案前,他身上还穿着厚重的仪服,带着冕毓,倒也没比矮榻上简衣素服的澹臺雁矮多少。 「没多少时辰,稍后他们还要送朝食进来,这样更便利。」看她眉宇间带着些恹恹,褚霖又道,「怎么没再多睡一会儿?」 第105页 昨天夜里两人连夜迁居,入睡时就比平日晚了些,许是因为认床,澹臺雁不但睡得晚,睡得也不大好,半夜惊醒了好几回,等褚霖到了时辰该起身时,澹臺雁迷迷煳煳的,竟然缠着赖在他身上不肯放人。 从前两人分居两宫,再往前两人同在京城时,也往往不在一处睡,这样的事倒是从没发生过,褚霖简直是哭笑不得。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外头官员门都要进入宫门了,皇帝却还没更换衣裳,玉内官催促的声音都变了个调子,褚霖知道自己该出去了。 可真要撒开手时,对着澹臺雁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他也是当真捨不得。 早不知儿女之情如此牵绊人心,褚霖难得察觉自己竟有几分当昏君的潜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把人一起带着上朝,还让人在后头放了张小榻,想要让澹臺雁好好休息。 可这哪里还能休息。褚霖在上朝,她却在后头唿唿大睡,这算什么呢?况且前头吵得热火朝天,字字句句与她相关,澹臺雁哪里还能睡得着。 澹臺雁摇摇头,也没说这些话,只露出个指尖弹了弹绣绷道:「我这不是忙着给陛下做佩囊么,哪有胆子偷懒。」 绣绷是新让人拿的,绣布上新起几针勾勒出朱雀神鸟的模样。褚霖瞧见那绣绷便想起上回那个是如何弄坏的,唇角便带了笑。 外头玉内官低声道:「陛下,膳食来了。」 澹臺雁又往被子里躲了躲,褚霖应了一声,玉内官端着食盒进来,将琉璃制的食盘一一摆放在案上,行过礼之后躬身退出去。 琉璃盘中不过几道汤饼,比起平日的膳食简陋不少,澹臺雁没什么胃口,只抱着一碗汤小口啜饮,褚霖也没勉强,自己将就着吃起来。 大衍最尊贵的夫妻挤在这小小陋室里,尤其是褚霖,高大的身量蜷在一个小角落用饭,委委屈屈得,竟有几分像逃难。 澹臺雁没来由笑起来,一直怏怏的脸色终于明亮几分。 上朝中间的备餐只为让皇帝垫垫肚子,为了避免在臣下面前失仪,餐食准备得并不丰盛,十分素淡,澹臺雁扫了一眼便没什么兴趣地转开头。褚霖的吃相很好,腰背挺直,正襟危坐,每次只取一点餐食,动作有条不紊,衣袂垂毓纹丝不动,屋子里安安静静地,只有偶尔几声玉石碰撞,是他身上的环佩礼器发出来的声音。 澹臺雁没再出声,等褚霖停筷之后她才惊觉,自己竟然看他用饭看得入了神。 「陛下这样不觉得委屈么?」 全天下的人都觉得当皇帝好,是万万人之上,是天下至尊,随心所欲,没有比这更自在的了。当皇帝自然是有万万种好处,可是谁也不知道,皇帝天不亮就得上朝,每日都要穿着几斤重的礼器仪服,国家名义上是他的,却有臣下种种掣肘阻挠政令通行,连午间用饭都要克制有度。 连皇帝都有不自在,那天底下究竟谁能真正地「随心所欲」呢? 褚霖愣了一下,笑着摇摇头,又问了澹臺雁要不要多用些东西,得到否定的答案后脸色便有些沉凝。 「阿雁最近胃口似乎不大好,要不要再宣言奉御来瞧瞧?」 澹臺雁抿着唇犹豫一会儿,道:「陛下……我……」 「怎么了?」 「明德殿毕竟是议政之所,我一介后宫女子待在这里……只怕……」 「阿雁不必妄自菲薄,安心待着就是。」褚霖蹙起眉,拿过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不必管外头那些人说些什么,左不过又是那些老调重谈,一个两个手都要管到朕的后宫里去,朕若真让得这一步,只会是没完没了。」 「也不只是因为他们……」听着苗头不大对,澹臺雁眼睫颤了颤,又放软了语气,「陛下和大人们料理国事,我窝在后头却无所事事,半日了也没怎么动弹,或许正是这样才没什么胃口。再譬如陛下说要让言奉御进宫来问诊,明德殿后如此逼仄,也是不大方便。」 这些都说得很有道理,也很有考量,归根结底还是早上褚霖一时亢奋,竟然就把人给带着上朝了,现在澹臺雁也都清醒了才反应过来,这举动确实是不合适。 褚霖沉默一会儿,垂下眼:「阿雁不愿同朕一起了。」 他这下是真有些委屈了,回想清晨澹臺雁半梦半醒时对他十分依赖的模样,和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 褚霖面上现出几分难过,心头也涌起几分遗憾。 澹臺雁简直是哭笑不得,这哪里是愿不愿意的事情。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就算是十六岁的澹臺雁也知道,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愿意就能成行的。 好在褚霖的激动也只在一时,很快自己也转过弯来,又拉着澹臺雁的手问她:「阿雁昨夜可说了要同朕一起起居,可还算不算数?」 自她失忆之后,除了最开始的几日褚霖不在,后来两人几乎是一直粘在一起,也不知道他究竟哪里来的这些担忧。澹臺雁迷惑了一会儿,看着褚霖倚在矮榻边上巴巴看着她的眼神,又有些耳热,点了点头。 「当然算数。」 褚霖终于放了心,转而笑道:「那明日阿雁可别再缠着朕不放人了,不然朕只怕又要捨不得阿雁,只能委屈你同朕一起来上朝了。」 澹臺雁瞬间红透了一张脸,早上她迷迷煳煳地,挂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撒手,现在完全清醒之后想起自己干的那些事,终于也知道害羞起来。 第106页 澹臺雁赶在钟声响起前回了住处,玉内官送人回去之后才进来收拾碗筷。 褚霖仍旧坐在原地,看着那张小榻不知道在想什么。 玉内官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指,站在原地踌躇许久,欲言又止。 褚霖瞥他一眼:「有话直说就是。」 「陛下,」玉内官朝他一拜,「两情缱绻,何必在朝朝暮暮,今日之事若是传到外头让人知道,只怕娘娘又要受人非议。」 也不知道褚霖有没有听进去,玉内官悄悄抬眼去看他脸色,只见皇帝神色不变,显得有些冷然。 「人都到齐了?」 褚霖没训斥他多言,也没贊同他的话,玉内官便不再多言,只垂首道:「几位大人用过朝食都已入殿,殿外的大人们不肯起身,仍旧跪着。」 「好。」 褚霖点点头起身,玉内官后退两步替他打起帘帐,暗暗懊悔自己僭越劝谏,又庆幸皇帝没有怪罪。 本以为这事告一段落了,褚霖却在经过他时停了一瞬,动了动唇,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也没再看他,大步走了出去。 殿中果然还只有那几人,崔敬晖吃了顿朝食,精神好了许多,行过礼后便抢先上前一拜。 「陛下,群臣所请,还望陛下三思!」 褚霖坐在座上,倒是没有阻止他说话,崔敬晖仿佛从中窥探到皇帝的一丝退让,说得越发起兴,从汉室兴亡说到当朝韦氏祸乱,不但将澹臺雁同惑乱朝纲的韦氏相提并论,还引经据典,列举女子、外戚干政的重重祸端,说到情绪上头时,几乎就要奏请皇帝立刻将妖女赶出宫去。 澹臺阔秋当然不肯,也出列同他相争。两人争来斗去,听到上头皇帝轻咳一声。 褚霖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已经透着几分疲惫:「争了一天,除此事外,众位卿家已无别事可奏了吗?」 众人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连崔敬晖也一时没了声音,澹臺阔秋隐晦地看了一眼裴是非,看见后者轻轻摇了摇头,也没说话。 殿内无人再上奏,殿外乌压压跪着一大片人,褚霖几乎要气得笑了。 他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崔敬晖疑心褚霖要避开话题,连忙上前道:「陛下……」 褚霖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制止他道:「朕的意思是,除了皇后和朕的后宫内务之外,还有何事要奏?」 崔敬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藉此机会将皇后拉下马,澹臺阔秋当然不肯,极力与之相争。裴是非不满女子干政,却也不愿让崔家女子入宫为后坐大外戚,于是只能保持中立。 世家一派早就想要拉倒皇后,自然不会阻碍崔氏出头,寒门根基不深,即便家族有女子入宫也争不到什么权益,声援澹臺阔秋只是为了与世家作对,看着裴是非的态度也渐渐偃旗息鼓。 所有人只在乎这一件事情,一时间竟无人回答褚霖,殿内仍是一片沉默,褚霖也不在乎,撑着额头等他们说话。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皇帝和臣子们谁也不肯退让,隐隐生出些对峙的意思。 良久,终于是崔敬晖开口道:「回禀陛下,当今天下海晏河清,并无其它要事需请奏陛下。」 这就是一定要让褚霖给个说法了,裴是非抬起眉毛乜一眼崔敬晖,努努嘴唇,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好个海晏河清。」褚霖抚掌而笑,「大衍天下之大,百姓之众,除了朕的私事,竟没有一件可供诸位臣工议论的事情了。」 皇帝隐隐有动怒的迹象,崔敬晖却不肯退让,坚持道:「陛下政令通晓四海,臣等恪尽职守,尽瘁鞠躬,不敢有所疏漏懈怠,只怕不能为后人表率。」 这就是笃定天下太平、无事可论、无事可奏了。他们不肯懈怠,德才兼修,是后人表率,无可指摘,唯一可供说道的唯有皇帝的私事,唯一可供指摘的,只有不休私德的皇帝。 可是不肯纵情声色,也算是私德不修吗? 众人提心弔胆地等着皇帝发怒。君臣角力,最忌讳君不君臣不臣,皇帝一旦发怒失态,崔敬晖是崔氏族长,身份贵重,不能有什么损伤,便要轮到他们这些喽啰以头抢地,以命忠谏。 一旦扯上人命,就是有理也要短三分,皇后也不再是企图干政的罪过,而是戕害朝廷大臣的妖妇,届时皇帝再不肯废后,要被威胁动摇的就是帝位了。 崔敬晖义正辞严,一脸忠直地看着皇帝,底下崔氏一派臣子手心都捏出了汗,澹臺阔秋的眉头也越蹙越紧。 褚霖却笑了,笑得如沐春风,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三分怒意也都散去。 「崔公不愧是朝廷骨鲠之臣,能这般言之凿凿,想来是确定朝中并无他事。」褚霖摇摇头,惭愧道,「是朕多虑了,想来先前江南税赋之事仍在商讨,还未呈请明德殿。没几日就快入冬了,朕还未看见奏疏,一时着急疑惑多问了,还望崔公不要误会朕疑心中书办事不利啊。」 此话一出,崔敬晖惊得怔立当场。 江南年年上报水患,税赋一减再减,今年却尤其过甚,不但要求免了一道税赋,还请求朝廷拨款赈灾。但度知司核算过后便知其中猫腻甚多,今岁雨水少得很,根本不足以在江南道引发洪涝。 江南富庶,轮换上京的官员也都很明事理,懂得打通许多关节,再加上京中也不乏出身江南的寒门官员,是以往常江南道请求少征,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长此以往,却养大了许多人的野心。 第107页 税徵得少了,江南留住粮食却也不会白白存在仓库里生霉,必定是要往其它地方运送。九成山行宫外有河道联通南北,正方便了江南粮食北运,再加上皇帝长居行宫,京中贵族和百姓随之往东迁移,粮食需求量大,江南富户们几乎是争先往九成山脚送行船。 这样便挡了世家的财路。世家盘踞京畿多年,家底丰厚,几乎完全掌控着京中百姓的粮食,柴米油盐,这正是世家们最根本的钱财来源。如今上至皇家,下到百姓纷纷东流,京中粮食缺口不再如往常一般大,世家的粮食囤积仓库一再压价仍是难以销出,反观江南商户却赚得盆满钵满。 也不是没动过将粮食运往九成山的念头,只是同江南不同,京畿距离九成山路程不算远,却多是崎岖山路,不但不方便大宗货物行走,更有小股狡猾盗匪常年盘踞,难以赶尽杀绝。想要运送粮食入九成山,光是护卫和运送的耗资便能超过粮食本身的价值。 前几年有江南道各路的孝敬,世家也愿意让民几分利,只是到了如今,连皇后都来了行宫,东迁的人是越来越多,世家眼看着无法将帝后和百姓挪回京城,便只能断了江南的粮道,让京畿的粮食能有个去处。 崔氏一派坚决不能再让江南道减免税赋,寒门一派却有不同的意思,或是有出身江南的寒门子弟要为家乡说话,又或是有心怀天下的想要为民请命,总之世家寒门为此事争论许久都没有定论。 两方相争,皇帝向来是和稀泥,哪边也不偏帮,这样一来,最有利的正是世家一边——就这么一直拖下去,拖到秋收税时,江南道便只能依照旧例送粮入国库,减免一事只能不了了之。 粮仓一年一开,如今已近深秋,为了赶上入帐入仓,不少地方已经提前开始催收,而户部驳斥江南道的文书也已经在路上,连寒门官员都以为此事已有定论,皇帝却又旧事重提了。 按理说,一道税赋大事已经闹上朝廷,那么无论如何三省都该给个结果让皇帝过目,但崔敬晖看皇帝不大在意的模样,便也就干脆放手让底下人同以前一般便宜行事,裴是非虽占着个尚书令的名头总辖六部,但户部有崔家人把控也难以插手,只得让崔家人占了这个便宜。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今天突然出了岔子。 崔敬晖宦海沉浮多年,今日难得失态,短短两息竟连额角都渗出汗珠。裴是非也是个老狐狸,打眼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即上前开口。 「回禀陛下,江南税赋之事政事堂尚在商议,未有定论,因而不曾上请圣裁,还请陛下恕罪。」 崔敬晖回身看了裴是非一眼,神色难辨。 褚霖点点头:「原来如此。诸位为国效力,何罪之有?只是秋收冬藏,朝廷再不给出章程,只怕江南道百姓民心难安了。」他又腼腆一笑,「当然了,朕在农事上不过纸上谈兵,还是要辛苦各位大人了。」 裴是非连忙道不敢,崔敬晖总算回过神来,同他一起向皇帝谢恩,光看这副场景,当真好一番君臣和睦的景象。 褚霖又笑道:「治国□□,终究还是要仰仗贤臣良将,朕不过多问几句,不好做个闭目塞听,只等享福的昏君。当然,诸位都是骨鲠之臣,也不会做那等欺上瞒下的荒谬事,对吧?」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论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在敲打崔家,崔敬晖明显神游天外,裴是非也没有落井下石,殿中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形势却同先前大不相同。 往前皇帝礼贤下士,对他们这些老臣颇为尊重,多有相让,甚至还常以子侄礼相待,如今突然来这么一出,从前种种便像是在藏拙。 皇帝毕竟是皇帝,姿态放得再低犹如何,所谓君君臣臣,不怒自威,不外如是。 所有人都短暂地陷在惊愕中,褚霖很快便说自己乏了,宣布退朝,先前皇帝两次询问都无人上奏,这下也没人能拦着,众人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甩手走了。 崔敬晖一直没再说话,崔甫跟着他出了明德殿,堪堪忍到身边再无旁人时焦急问道:「父亲,您说陛下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陛下这是要倒向他们吗?」 「他们」指的正是裴相与裴相所代表的寒门官员。 江南税赋一事,说到底还是世家同寒门相争。褚霖出身南境,世家豪族一直不大看好这位母家是卑鄙蛮夷的皇帝,至于寒门……当年宁王与褚霖相争,宁王偏向世家,褚霖则不然,最后宁王落败褚霖登位,未必不是世家与寒门相互妥协的结果…… 这些年来世家寒门明争暗斗从未停止,褚霖一向居中斡旋和稀泥,两方都敲打,两方都不得罪,这次却突然要干涉江南的事情…… 父子二人穿过殿门,忽而一阵秋风吹过,崔敬晖只觉寒气袭心,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经湿透。 崔甫连忙上前扶住他:「父亲!」 崔敬晖身形晃了晃,借着儿子的力气站稳脚步,又听见后头有人唤他,两人回头一看,竟是皇帝身边的玉内官。 「崔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宣太医院来诊治?「 玉内官神情紧张,眼神语气中满含担忧,崔敬晖恍若未觉,朝他点点头道:「有劳玉内官询问,只是年纪大了,一时迈错步子罢了。」说罢又好笑地瞧了一眼儿子,「都是要当祖父的人,还是这样不稳重。」 第108页 崔甫连忙撤开手,退开两步行礼道:「儿子关心则乱,失仪了。」 玉内官是皇帝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出形迹。父子俩一搭一唱,玉内官也知道这是在演给他看,也不拆穿,只笑眯眯道:「两位大人父子情深,哪里有我这个奴才能置喙的。」 崔敬晖便随口同他寒暄两句,又道:「玉大人这是……陛下还有什么要知会的吗?」 莫非皇帝是发现自己做的不妥当,要召他私下里描补,以安崔氏、安世家之心? 玉内官却摇摇头,笑道:「大人误会了,臣只是方才路过,一错眼以为崔大人有什么要吩咐,这才过来问问。」他往殿外瞧了一眼,又朝二人拱手道,「二位大人慢行,陛下还有别的吩咐要传,恕我先行告退了。」 这样一看,父子二人竟像是拦在人家跟前,也不知殿门这么宽阔,玉内官为什么非得从他们这头走。崔敬晖姑且信了这番话,侧身放他过去,却见玉内官一路笑着朝散班的官员们拱手行礼,径直走向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 大理寺卿是寒门出身,刑部侍郎却是卢氏子,同崔氏素有往来。崔敬晖的脑中有无数线索飞掠而过,却总也抓不住头尾,待到刑部侍郎隐晦地朝他看来,两人对上视线后,那些曾经被有意无意忽略的事情俱都联通起来,他终于明白了。 「糟了,这是要……」 玉内官领着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朝明德殿走去,崔敬晖看着他们的背影,唿吸急促,短短几息便又发了一身冷汗。 「父亲,您在说什么?」 「陛下隐忍多年,我只当他性情温和,无意争执,如今看来只怕是……糟了!」 楚庄王三年不翅,一鸣惊人。褚霖多年来处处相让,也当真让他们这群老臣放下了警惕之心。 崔敬晖快步向殿外走去,心中细数这些年自己和族人的种种作为,惊觉竟有不少纰漏。他一言未发,崔甫只得按捺住疑惑跟着往外走,忽而见前头的身影一停。 「崔从筠找到了吗?」 先前去接崔从筠的人马再没传回过消息,崔家人初时还以为是她在耍小性子不肯听安排,自己跑了。后来才发觉不对,又因女儿家名声为重,不敢大肆搜寻,只能派各地人马悄悄搜索。 只是也都清楚大约是遇上贼人找不回来了,家中女眷皆都哭了一场。 这时突然提起崔从筠,崔甫心底漫起浓重的不安:「……家里还在找,父亲的意思是……?」 崔敬晖冷笑一声:「不必找了,掳走她的人,只怕就是那位。」 他回过身,眯起眼睛朝明德殿望去,夕阳余晖照在琉璃瓦上,折射出金黄的光。 「从筠不过一介闺阁女子,陛下他……」 崔从筠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她还是崔家的宗室嫡女。 崔甫隐隐察觉到什么,只听见父亲似感嘆,又似遗憾道:「这可真是被抓住命脉了。」 ?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会完结的 第49章 「父亲,您说的是什么命脉?」 崔甫不明所以,下意识追问几声,然而崔敬晖不过是一时失态,很快便收拢情绪没再说话。 大殿之前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崔甫只能把话憋在肚子里,等回到崔府后,崔敬晖才开口回应。 最先出口的还是一句问话:「甫儿,你可还记得,江南税赋一案由何而起?」 方才明明在说崔从筠的事,现在又提起江南税赋案了,崔甫隐隐觉出些不好来,仍是行礼回道:「江南税赋之事,乃是江南商户贪心过甚,妄图欺瞒国家朝廷所致,陛下一时受人蒙蔽,再有江南出身的官员……」 「我问的不是这个。」崔敬晖淡淡打断他,「增减税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度知司核实并无灾情之后便可议定,却如何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这……」 崔甫仍在犹豫,崔敬晖却已失了耐心,直说道:「江南税赋一事根由不在江南灾情,而在京城,在九成山。世家亩产多在京城近郊,昔日正朔尚在京城时,朝廷稳定,百姓安泰,京郊地沃,世家所出粮食便可供给一城上下。即便江南是天下粮仓,积谷难出以致腐败,也只能烂在仓里,而无法北运。」 江南河道众多,若想外运粮食,最好的办法便是漕运。但漕运依託河道,到底比不上陆路四通八达,且运河北段码头距离京城较远,中途又有山路难行,从江南到京城一路靡费太过,是以往前北运的大抵只有丝绸之类的贵重东西,若用此路来运粮,未免奢侈。 然而,当皇帝东迁九成山行宫,朝廷、百姓随之迁移之后,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自几年前陛下与皇后交恶,离宫东行再立『小朝廷』后,文武百官不得不随之东迁。」在那样的情况下,留守京城便等于仕途停滞,朝臣们几乎别无选择,「官员东迁必有随员,随员又有亲从,且行宫不比九成山,此地土地广阔,百废待兴,又会吸引大批人马前来。由此,京城几乎被搬空泰半。」 相比起京城伫立百年的皇宫,九成山行宫是又小又破,但唯有一点好处,便是临近河道,方便漕运,自此,江南的粮食终于能够直通北地,受制于地形无法运送的,反倒成了京郊亩户的粮食。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除开门第高贵之外,更重要的是世代沿续,这沿续不仅在乎地位,更在乎浮财地产,歷经世代之后,京郊土地几乎尽归世家所有。往前这些土地亩产供给京城上下,而今却是江南漕运粮食北上,这无异于夺了世家财路。 第109页 若只是如此便罢,可惜寒门子弟生性贪婪,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减免江南税赋,如此江南粮食价格压得极低,而京城积谷却无法压价,越加无法出往九成山。且出身寒门的官员不比世家子弟,目光短浅,总以为凭藉这一两小事就可与世家平起平坐,平日里商谈政事也多有摩擦,世家的官员们这才生了惩治之心。 于是等到江南税赋一事久悬不下、徵收税赋将近时,世家官员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税赋有关的事情搁置不议,直接将相关文书发往地方,让底下人都按旧章办事。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大了说,便是妄自尊大欺上瞒下,恐怕要治个欺君之罪;可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几个官员没明白上头的意思,一时疏忽才导致的——毕竟最后下发的政令是依循旧例,底下人递送文书偶尔出了什么岔子,也是有的。 于是崔甫便道:「父亲,这事做得确实粗糙了些,但那也是怕迟则生变……儿子这就派人截回文书,发还粮税,或许还能来得及。」他犹豫着又道,「至于父亲方才问起从筠,又是……」 该惊惶的在明德殿中便已经惊惶完了,崔敬晖此刻显得很疲惫,他摆摆手,示意儿子不必再去:「各地的粮税都已运往京城,户部那边崔演也能抹平一切,不必再多事。」 「可是,陛下他不是……」 「你还看不出来吗?皇帝要迁宫,所谓帝后不和不过是个幌子,陛下此举从一开始就是要挑动世家和寒门之间的矛盾,藉此打压世家,崔氏身为世家之首,正是首当其冲!」崔敬晖嘆了口气,「从筠那孩子……本以为只是有人要藉此陷害她,却不想……」 从前皇帝或许生了要动崔家的心思,只是一来找不到什么把柄,二来世家之间盘根错节,姻亲相连,皇帝今日想要问罪一个崔氏子弟,那些遍布朝廷的亲族便会为他求情,更甚者连掩埋罪证也不为过。世家各姓,同气连枝,同仇敌忾,朝代有更迭,而世家屹立不倒,正是由此而来。 然而崔从筠却成了这块铁板中的一个大纰漏,她是女子而非外臣,如今世家中谁家没有几个适龄女孩想要送进宫去,以崔从筠的性情和崔家的势力,如若当真同她一起进宫,其他家族的女子便是不要活了。 再加上九成山上崔从筠犯的是谋反案,正如当年韦氏谋逆,犯天下之大不韪者,除了血亲会维护她,其他人总要掂量掂量。如此种种加起来,如何会有人替她说话? 况且世家虽然同气连枝一致对外,但内部各姓亦是早有龃龉,崔家身为世家之首,势力太过,不是没有人想着要取而代之。 「从筠性情乖戾,若是早前多加管教束缚,也不至于今日酿成大祸!」 九成山祭礼上,崔从筠误入刺杀皇后之局,崔家人及时发现,迅速将人塞在太皇太后仪仗里带下山,带离行宫,好险才没让人落到龙武卫的手里,坐实崔家谋反的证据。 崔从筠和皇后素无往来,背后之人之所以要引她入局,正是要利用她崔氏嫡女的身份做文章,离间皇帝和崔家。崔家自知清白,除了崔从筠之外再无把柄于人手,是以救下崔从筠之后,崔家人便静待皇帝问罪再行辩驳。 可是皇帝一直按兵不动,之后更是如常上朝,像是九成山上的谋刺从没有发生,崔家便以为同皇帝达成了默契,毕竟皇后安然无恙,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崔家曾经身涉其中。 然而如今崔从筠却不知所踪,不仅如此,皇帝甚至还表露出要追究江南税赋一案的态度,这明摆着就是要开始对付崔家了。 九成山谋刺案的背后之人打着离间君臣,从中牟利,争取崔氏及世家支持的主意,而皇帝却想着将计就计,既然崔家被拖下了水,他就借力打力,顺带将崔家摁死在水里。 崔氏百年风雨,崔敬晖和崔甫也是经歷过韦氏之乱的人,即便最初会有些许惊慌,但很快也就冷静下来。 「依父亲看,我们该如何作为?」 崔敬晖抚了抚鬍鬚,冷笑道:「陛下隐忍多年,确实心志坚韧。」他想起先前褚霖礼贤下士,对他们这些老臣执子侄礼的模样便觉得好笑,紧接着却生出些受人矇骗的恼怒来,「陛下心有谋算,但我崔家百年门庭,半朝亲族,也不尽都是吃素的。」 他很快吩咐几句,让崔甫尽快让该动的人都动起来。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上,只能进,不能退,一旦败落,不要说全族倾覆就在眼前,便是平日里交好的大姓也会将他们撕咬的一干二净。 崔甫点头称是,又问道:「那宁王那边……」 九成山上行刺,崔家没有牵涉其中,那么有能力有胆量做此事的,除了宁王不做他选。 一鹊不栖二枝,崔家择了褚霖为主,便不会轻易改换门庭,是以从前宁王虽多有示好,崔家一概不应。现下宁王计谋已成,目的虽在离间,但终究是让崔氏吃了个大亏…… 生死关头,再作犹豫反而矫情,崔敬晖满怀怒气,终究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随着皇帝在朝堂上的那一问之后,世家一派的臣子们便像得到了什么信号,纷纷上疏陈明利害,直言江南税赋绝不可再减,否则就是倾国祸患。与此同时,户部一个小吏承认收发文书时一时疏漏,竟在江南税赋一事尚未议定之时便把文书发了出去,致使江南道相关官员提前徵收税赋。 第110页 小吏被罢免官职徒三年,补救的文书迅速发往江南,相关人员该敲打的敲打,该罚的罚,一切悄无声息地都被解决。 裴相一派自然不肯,御史台连连上书斥责户部,还有言辞激烈些的,直指崔家国器私用,在户部一家独大,也有人职责崔演欺上瞒下,崔家嫡系上下勾连沆瀣一气,扰乱朝纲。 江南税赋一案被旧事重提,世家同寒门争来斗去毫无体面,民间也是流言纷乱,议论纷纷。 关于两个胡人的去向,从前「叛臣谋刺,使臣高义救驾」的说法已经过时,原来谋刺一说不过是粉饰真相的晃眼,使臣之死其实另有隐情,他分明是被人给谋害的。 关于这谋害的真相也有两种说法:一则是使臣被杀,其实是因为在接风宴上言语不敬,冲撞皇后,令皇后心生不满。皇后一向睚眦必报,便密谋于中秋宴上骗杀使臣,至于那个上了海捕文书的降臣,则是受皇后命令诱骗使臣入宫,又亲眼目睹同族惨死,大受打击之下匆忙逃离皇宫。至于朝廷广搜他的踪迹,其实是皇后想要灭口; 二则是莫乎珞珈与皇后早有私情,先前皇帝之所以要与皇后分居两地,正是因为对皇后的内帷私事生疑,又碍于颜面不肯声张,于是只能退居行宫。前些日子皇后突生重病,皇帝念及旧情回京一趟,不但治好了皇后,还知道皇后断了从前诸事,一心同他恢復情分。皇帝心软之下与皇后和好,但终究免不了触景生情,皇后心中有愧,便也随同皇帝迁往九成山行宫,意欲抛下旧事,重新开始。 然而那个情夫却不愿意了,降臣莫乎珞珈追到行宫来想要给个说法,皇后旧情亦生,两人便相约与行宫花园内私会。此事被宫人撞破,传到皇帝耳朵里,但宫人只看清私会之人是皇后和一个胡人,皇帝便以为那个姦夫是使臣时苏胡息。 先前不知道姦夫是谁,皇帝尚且可以忍耐,如今时苏胡息就在眼前,皇帝如何能忍?于是密令将时苏胡息引入宫杀之。皇后听到消息,连忙递信让莫乎珞珈逃走,没想到这样反倒暴露了莫乎珞珈。 于是使臣无辜替死,莫乎珞珈虽然逃离在外但也难免全境追捕,皇帝为了面子生生忍耐下来,皇后也有意示好,是以二人在中秋节宴后,又出幸国丈别苑,以示恩宠。 孟海解决完手头事情,入宫拜会澹臺雁时便将最近流言都说与她听,澹臺雁听了之后简直是哭笑不得。 「……一会儿是杀人如麻的恶妇,一会儿是倾国倾城的妖妇,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厉害呢?」澹臺雁鼓着脸,又不忿起来,「事情明明是陛下做的,脏水却都往我身上泼!」 孟海也看不明白这怒气怎么就归到褚霖身上,见澹臺雁随手把绣绷扔到一边,恨恨地捶床,孟海只能默默地把椅子往后挪了挪。 澹臺雁泄愤完毕,将无辜的被褥尽数扔到一边,又问孟海究竟是哪种流言传得更广。 孟海挠了挠脸:「嗯……」 想也知道,前者较于其他说法更加简单,易于传播,且更贴近现实,是以能取信不少人。然而后者虽说更复杂,但涉及宫帷秘事更有趣味,且能同先前帝后两地而居的怪事联通起来,传播得倒比前者更广些,几乎被普罗大众奉为圭臬。 澹臺雁的名声是不能再坏了,一个女人私德有亏,即便尊如皇后又如何,照样该受千夫所指,受万人辱骂,而那些指责她辱骂她的人,有时也并不在乎这些传闻是真是假。 崔氏此计简单却有效,毕竟要想毁掉一个女人,实在太容易了。 澹臺雁身在重重深宫之中,那些唾沫星子暂且喷不到她身上来,可她还是抱着腿缩成一团,泪盈于睫,小脸一片悽苦。 往常也不是没有人在外头风言风语,还有更多人当着面阴阳怪气地讽刺澹臺雁,失忆之前她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失忆之后……澹臺雁甚至自己给自己写话本儿呢!孟海只当个趣事儿说给她听,可没想过会惹她哭。 「娘娘,那什么,这些人就是看你不顺眼又没法打你,这才使些阴损招数呢……」孟海挠了挠脸又挠了挠耳朵,把自己给搓得通红,「……对了,外头也有说陛下的……」 澹臺雁带着些鼻音问她:「外头说陛下什么?」 「就是……」孟海绞尽脑汁想着,「就是说,陛下其实是岭南的妖邪所化,每至中秋就要化成妖邪吃人。使臣在节宴时迷了路,正巧被饿着肚子的陛下瞧见,就被一口吞了,连骨头都没剩下。」 这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澹臺雁破涕为笑,紧接着又蹙眉瞪她:「谁会这样胡编乱造,这是你方才自己想的吧!」 她眼角眼泪半掉不掉,孟海答得心惊胆战:「娘娘明鑑,确实是有这样说的……娘娘细想想,外间流言哪有一则不是胡编乱造,这可真是错怪属下了。」 澹臺雁轻哼一声别开脸,不同她多纠缠。 这些日子澹臺雁仍旧住在明德殿后的无名偏殿中,梧桐殿已经比凤阙宫小了一圈,而这偏殿则是更加狭小,几乎要同当年在王府时的住所一样大了。 孟海随口感嘆两句,澹臺雁立刻好奇地追问道:「我也曾去过京城的王府府邸,也是很大呀,岭南王府是就国之所,宫室应该更大才对吧?」 「岭南瘴气多,雨水多,殿宇同北地多有不同,若是建造得太过宽大,恐怕要淹水。」孟海摇摇头,「这也是师父同我说的,师父知道这话会传到娘娘耳朵里,或许也修饰过缘由。在我看来,大约还是……」她比了个手势,「这个的缘故。」 第111页 她缩脖子瞪眼的模样着实滑稽,澹臺雁终于笑起来。 「当年岭南王府是不大宽裕么?」 背后说人总是要更小心些,孟海左右看看没有暗哨,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娘娘知道属下没见过什么世面,可当时的情景,就算是属下也觉得实在太过。」孟海苦大仇深地说,「王府宫室狭小也就算了,那里的人才真是……稀奇古怪,奇装异服。」 孟海是澹臺雁在送亲路上买回去的,按那时候的情景,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孟海从来没见过澹臺雁这样精緻,这样娇气漂亮的贵女,只觉得她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是来普渡众生,拯救万民的。 她出身低微,又是个五大三粗的模样,即便被澹臺雁买下来也不得近身,直到送亲队伍快要走到岭南道,澹臺雁遣散不愿同去的僕从之后,她才终于明白澹臺雁去往岭南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样漂亮的小姑娘,还没长大就要嫁人了,孟海先是还在嘆息,待见到赵王府一干人等之后,便恨不得将澹臺雁抢回京城了。 「岭南道人员复杂,并不都是汉人,陛下的……生母,据说便是百越蛮女。」这话即便在赵王府时也挺犯忌讳,孟海压低了声音,「百越遗民习俗不同于中原,有些人崇拜飞禽,以彩羽为饰,也有些人以蛇为祖先,手腕上总缠着一条长蛇,还有更多人纹面穿耳,中原以为纹面是刑罚,他们却觉得能从中汲取力量。」 澹臺雁从前只在书上见过只言片语,只知道百越人不通教化,自成一体,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多事情。 「那陛下他也是……」澹臺雁努力想了想褚霖身上满头羽毛大花脸的模样,噗嗤笑出声来。 孟海却摇摇头,语气不知为何带着些遗憾道:「在这群人里,陛下可算是最齐整的了,难为岭南苦夏,陛下是热得满头汗也要穿亲王仪服。」 送亲的仪仗和封王圣旨一同到达,想要接圣旨,就必须接了这门亲事。这场指婚对澹臺雁是折辱,对褚霖又何尝不是。 然而褚霖面不改色地跪迎了圣旨玉碟,又亲自在车架前接迎澹臺雁,一片奇装异服,异域景象中,褚霖衣冠严整气宇轩昂,澹臺雁亦是佳人玉貌楚楚动人。 孟海那时便觉得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后来虽有许多波折,她也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两人又聊了些岭南旧事,那是澹臺雁生活过很久又全然陌生的地方,那里树木常年葱郁,鲜花常年盛开,树上会结奇怪的果子,有些能送到京城来,澹臺雁在宫宴上也见过,但更多的只能倚靠孟海的述说想像。 眼看着天色渐暗,孟海也将那些有趣的事情掏得干干净净,澹臺雁却意犹未尽。 她淡淡地看着远处窗棂,冷不丁问道:「孟海,我腰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孟海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瞬,怔愣地看向澹臺雁。 她素来粗枝大叶,到这时候才发现澹臺雁脸上的郁色。 方才窝在被褥里还不大明显,现在一看,短短几天没见,澹臺雁竟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对了,澹臺雁从前是最活泼好动的,为何在同她说话的这几个时辰,竟一步也没离开过床榻? 「娘娘,您的身体……」 「无事,只是近来睡得不好,有些惫懒罢了,你不要转移话题。」 澹臺雁转过脸,盯着孟海的眼睛问道:「我是不是……不会有孩子了?」 ? 作者有话说: 走走剧情 第50章 除开最开始的惊慌失措,这几个月来,澹臺雁一直在尽力适应十年之后的世界,从闺阁未嫁女到一家主母,旁人或许还能有时间慢慢学习,慢慢适应,可对澹臺雁来说,她像是一夜之间从云端掉入深渊,没有时间再让她细细思虑,她只能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饶是澹臺雁再乐观,再心大,面对全然陌生的丈夫和好友、夫妻离心的父母,她有时候也会感到惶恐和无助。 况且,这十年的空白实在太长了。 「娘娘可还记得属下说过,岭南道中蛮人与汉人混居,有百越人以飞鸟为图腾?百越族人大多信仰朱雀,在这些部族里,声势最大的一支,名为赤羽教,赤羽教的人都是疯子,笃信什么神鸟不死,浴火而重生。 「以前岭南一直是蛮荒之地,直到先赵王封王就藩才立府,赤羽教忌惮中原,对赵王府也颇有记恨,后来甚至组织叛乱攻入王府,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咱们进岭南道时,叛乱早已被平定,赤羽教的教坛也被推翻了。 「……也是因为这样,咱们从没有听人说起过赤羽教的事情,更不知道赤羽教同赵王府有旧怨。」 澹臺雁嫁去岭南道时,褚霖已经掌管王府多年,政令在岭南畅通无阻,褚霖敬重澹臺雁,岭南道的百姓们便也敬重岭南王妃。等到后来褚霖率军北上中原,守将奚照无令而出,倭寇乘机偷袭时,澹臺雁不但没有弃城而逃,还带领城中百姓抗击敌军,运用智计成功守住了一城百姓。 此事过后,岭南百姓信服尊重的便是澹臺雁本人了。 岭南之患暂时解决,但倭寇所以敢前来骚扰,除了猜测城中守备不足之外,更多的还是受到中原动乱的影响。须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将不存,赵王府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再说褚霖那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恐有变化,澹臺雁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决定变卖家财招揽军队,北上支援褚霖,岭南百姓得知此事后也都纷纷响应。 第112页 中原局势纷乱,藩王征镇打着救援宗室的名头圈地盘,地方暴民此起彼伏,还有突厥大军挥剑南下,直逼京城。澹臺雁原想循着褚霖的路线北上,后来得知江南道遇袭,宁王回援不及,干脆弃守江南的消息,不得不改换路线,由东线而行,守住了江南道。 澹臺雁一路北上,一路吸纳叛军和起义军,因这些队伍大多都是民间百姓自发组建,其中不乏盗匪之流。那时突厥紧紧逼迫,人员缺乏,澹臺雁只能立下军规,对这些盗匪的罪过既往不咎,但如若再犯,一律处死。其中自然有人不服,澹臺雁砍了几个带头的之后,也就堪堪稳定住军心。 除此之外,这些被收编的匪帮中还有许多女子,澹臺雁将她们一视同仁,统统编入队伍,又下令士兵之间不许相互欺辱,违者立斩,以重刑杜绝欺辱女子之事。 「玄武军是女子掌军,军规中也没有杜绝女子参军,于是那些在家里过不下去的,或是当真有心报国的女子,也都闻风前来投军。军中没什么办法沐洗,属下头上长了虱子,被娘娘一刀裁成这副模样,」孟海挠了挠那一头短簇的头髮,「那些小娘子见着便以为,女子从军皆要裁发,便都同属下一般将长发剪去。后来这事被传扬出去,成了玄武军的一个传统,想要投军的女子们便将长发剪下,留在家中,以发代首告别父母。」 澹臺雁静静听着,突然蹙起眉:「你上回不是说,你的头髮是同冯大人比剑时被削去的么?怎么这回却变成……」她身子直往后仰,「你头髮上还有虱子吗?」 孟海冷不防谎言被拆穿,霎时从脖子到头顶红透,支支吾吾道:「没、没有了。」她下意识挠了挠头,见澹臺雁神色狐疑,又赶紧放下道,「娘娘!真的没有了!」 澹臺雁摇摇头,也没再追究孟海煳弄自己,而孟海也终于说归正题。 「咱们大败突厥之后清扫战场,发现了不少被俘的老弱病残,其中有一个叫玄娘的,形貌不似中原人。属下以为她是被落下的突厥人,谁知玄娘开口便是利落的岭南土话。」孟海嘆了口气,「玄娘父母俱亡,是被人牙子卖到中原的。她才十四岁,瘦得跟个小猫似的,又在突厥军营里吃了不少苦头,娘娘可怜她无处可去,便将她收在帐中当个亲兵,也不叫她上阵杀敌,只干些端茶倒水的活计。 「……玄娘一直跟在娘娘身边,她能干又机灵,还肯吃苦,军中上下都喜欢她。」孟海顿了一下,「但谁也不知道,玄娘虽然父母双亡,却不是一个简单的孤女,她是……赤羽余孽,她的父母,也是为陛下所杀。」 澹臺雁隐隐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唇色抿得发白。孟海说到此处,亦是神色冷凝。 「突厥大军节节败退,各地的叛乱也都被降伏,朱雀玄武两军终于能够合营。那时属下奉命去往壁州送信,并不在场,只是等我回来的时候……娘娘同陛下在帐中叙话时屏退了旁人,玄娘以送水为名进入帐中,却从袖中拔出匕首刺向陛下,娘娘与陛下站得近,替陛下挡下了这一刺。」 孟海回营之后,便见到帐中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面目狰狞的玄娘被压在一边,不断挣扎,不是为求生,而是为了速死。澹臺雁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褚霖端坐在她身边,脸色比榻上的人更青白,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谁劝也不肯出去。 想到那时候的场景,孟海喉中艰涩,停顿许久才继续说道:「……娘娘血流不止,营中军医医术平平,从未医治过妇人,情况紧急,他只能还照军中的办法急下重药勐药,这才堪堪保下娘娘。」 孟海只简要说了经过,没有说澹臺雁伤势过重昏迷将近二十天,这期间突厥几次反扑,玄武军也因主帅不在而几次譁变。褚霖在榻边守了澹臺雁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没有等她状态平稳才出门收拾局面。 只是手段酷烈至极,凡有不尊命令心思异变者皆被斩首,哪怕仅仅是散播澹臺雁受伤一事的人也同被问罪,一个不留。突厥也遭受强烈的报復,王庭精锐十不一存,待到澹臺雁醒来,重新掌握大权时,突厥便只剩逃命的力气了。 也没说正是因为此事,待到归朝论功时,孟海没有选择继续掌兵,而是随同澹臺雁进宫当了随侍。 澹臺雁隔着衣服按了按那道伤疤,时过境迁,仿佛仍能从狰狞的痕迹一窥当日惨烈。 那时候的她,一定非常、非常喜欢褚霖吧。 喜欢到能够跨越下意识的反应,替他撞上尖利的匕首。 想到此处,那道已经癒合的伤疤竟又火辣辣地幻痛起来。 澹臺雁按着小腹面色如常,只是声音带着点喑哑。 「我父亲他……」澹臺雁清了清嗓子,「晋国公也知道我有伤,是吗?」 孟海再迟钝也知道澹臺雁为何有此一问,嗫喏着低下头,没敢说话, 先前在晋国公府别苑时,澹臺雁心中便隐隐疑惑——谋国大事并非一人一日功,其中干系牵连甚广,若不是有十足信心确定澹臺雁一定会站在母家一边,澹臺阔秋不要说要求她盗取虎符了,他压根儿就不该提起此事。 澹臺雁已是大衍皇后,是天下一等一尊贵的女人,位尊已极。如若事成,澹臺雁了不得就是个公主或者长公主,日后身家性命都要依託父亲和异母幼弟;如若事败,不要说全族倾覆就在眼前,澹臺雁更会背负千古骂名。 第113页 她根本没有必要造反,也没有理由造反。 除非她这个皇后当不长久,除非……除非她生育有碍,无法绵延后嗣。 可是,这是她的伤啊!曾经她最相信的亲人,最崇拜敬爱的父亲,竟以此作为可供利用的助益,为自己的大业增添筹码! 曾经教她认字、抱她骑马的父亲面容逐渐变得模煳,取而代之的则是权欲薰心,野心勃勃的晋国公。 澹臺雁的唿吸变得急促,一下比一下更重,但胸肺好像被身上重重衣带勒紧了,饶是她如此用力地喘气,却仍如身陷池底一般窒息。 苍白的面色泛出不正常的嫣红,胸腹越来越憋闷,澹臺雁脑中一阵晕眩,趴在榻边干呕起来,然而这几日她少食寡慾,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娘娘!」孟海连忙拉过铜盆垫着,轻轻给她拍着背顺气,「娘娘这是怎么了?来人……」 澹臺雁拉住她:「不必唤人。」 「可是……」 「我没事。」过了那阵噁心劲头,澹臺雁急喘几口气平息心跳,又恢復了平静,「我受伤的事,都还有谁知道?」 「当年娘娘在军中受伤,事发突然,大家反应不及。再后来,陛下又是那样的反应,众人难免心有猜测,所以……」 澹臺雁曾经化名谭娘子披挂上阵,为一军主帅的事情不是秘密,征战之人难免见伤见血,再结合起这些年澹臺雁一直未有身孕的事情,就算不清楚当年细谨之人,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二。 这也是为什么,褚霖再如何表露对澹臺雁的钟爱,外间的臣子们始终不息送女入后宫的心思,这也是为什么,外间废后之议从不停歇。 多可笑啊,澹臺雁的伤,分明是为了褚霖,是为了大衍所受的伤,到头来,却成了他们用以攻讦的疵瑕。 当初许松蓝因为无子而不齿于人,如今澹臺雁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受人诟病,她们母女俩的境况,何其相似。 后来澹臺阔秋有了喻兰,有了澹臺彦昭,众人便都等着许松蓝去死,许松蓝就是在这样日復一日的消磨中,逐渐崩溃麻木。 她绝不能变成那样。 「我要走。」 「走?娘娘要去哪儿?」 孟海不明所以,仍想着该如何劝澹臺雁让人进宫请脉,毕竟娘娘现在的情形着实不大好,却见澹臺雁的神色逐渐变得坚定。 「我要离开九成山,离开京城。」澹臺雁扶着孟海的手,直直看向她,「孟海,你同不同我一起走?」 「离、离开京城?」孟海不明白话题怎么会转到这个方向来,「娘娘……」 「你曾经说过,是我救了你的命,你也只会效忠于我,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自……自然是真的。」 「那么,若有一天我同陛下立场敌对,你会站在哪一边?」 「自然是娘娘这边。」这次孟海答得很快,却又道,「娘娘,属下不知道您究竟是听谁说了什么话,但陛下同娘娘这么多年的情谊……不至于就要走到敌对的份上啊!「 澹臺雁苦笑道:「我也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褚霖对她确乎是有几分真心,上回在九成山遇刺时,褚霖种种作为做不了假。 可是……当初澹臺阔秋对许松蓝亦是全然真心相许,甚至不惜与宗族长辈对抗也要迎娶她为正妻。到现在,他们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更何况,褚霖明知她很有可能无法沿续后嗣,是个没有未来倚仗的皇后,却仍是选择分化玄武军,削减她的权力。若澹臺雁是个寻常世家女子,即便没有亲生骨血,也可倚仗外戚坐稳皇后宝座。 可偏偏她因为许松蓝的事情与澹臺阔秋有了隔阂,不肯对背叛过自己的父亲再託付信任。 那些以往想不通的事情都明白了,为什么失忆前的她明明手握兵符却没有交于澹臺阔秋,为什么明明没有谋反的意思,却又答应盗取虎符,同澹臺阔秋虚以委蛇。 那些看似矛盾的举措,到如今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玄武军远在千里之外,只剩一个名头,澹臺雁手中兵权形同虚设,想要坐稳皇后的位置,唯有依靠外戚。 她不过是想自保而已。 澹臺雁处境这样艰难,褚霖他……知道吗? 失忆前的澹臺雁为何与褚霖离心,为何坚决不肯同迁九成山,是不是因为…… 褚霖他分明知晓一切,却放任了这样的结果。 毕竟一个无权无势,无所依仗的皇后,一个功高震主,手握重兵却不得不身居后宫的皇后,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 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褚霖。若不是他,澹臺雁根本不会受伤,根本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 澹臺雁越想越心惊,到后来,竟然一瞬对褚霖生出深刻而偏执的恨意。 那恨意之深之重,饶是她很快从中清醒过来,仍是不免生出几分惧怕。 「我失忆前是什么样子,你也清楚。」澹臺雁垂下眸子,纤长睫羽在她眼下透出淡淡阴影,「再在这里待下去,我只怕……我只怕我……」 只怕会真正恨上褚霖,在这日復一日的恨意折磨中,变得面目全非。 孟海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心底却有几分偏向了澹臺雁。 她陪伴在澹臺雁身边多年,亲眼目睹了澹臺雁是如何一步一步变得沉寂的,当年在玄武军中,大家过的都是苦日子,忍飢挨饿,朝不保夕,哪里比得上在宫中的锦衣玉食,可是那时候的澹臺雁,却比在宫中宝相庄严的皇后娘娘更鲜活。 第114页 若是没有这场失忆,她几乎都要忘了,澹臺雁曾经也是个会哭会笑的小姑娘了。 瞧她神情坚定,孟海嘆了一口气,终于还是点点头。 「娘娘既然想好了,孟海会一直陪着娘娘的。」孟海道,「只是……属下总以为,陛下和娘娘不至于此……」 「好了,闲话都不必再说了。」澹臺雁直起身,也不知是在怕谁反悔,「既然决定了要走,过所盘缠都不可少,咱们得先商量出个章程来……还有母亲,晋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她也不必留在京城。咱们得想个法子,既不能引人注目,又能……」 她们要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满算计,充满勾心斗角的泥淖。天下之大,总会有她们容身之处。 澹臺雁兴致勃勃地谋划起来,充满干劲,同先前半死不活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孟海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能挠挠头,同她一起计划起来。 说曹操曹操到,外间宫人敲了敲门,禀报导:「娘娘,晋国公夫人来了。」 澹臺雁瞧了眼外头的天色,几近黄昏,晚霞余晖染的天边一片橙红,间或还有深深浅浅的紫色云彩。天都要黑了,许松蓝这么晚也要进宫拜见,想必是有急事。 左右两人已经商定好大概路线,只剩些许细节,孟海收好手稿:「娘娘,属下这就去准备身份过所。」她有军职,又有从前军中同僚的路子,行事倒比澹臺雁方便些,「只是……娘娘,您真的想好了吗?」 澹臺雁睫毛一颤:「你去办就是,我阿娘还在外头等着呢,别啰嗦了。」 孟海復又嘆了口气,满脑袋都是之后褚霖将如何盛怒,而这盛怒又将如何都降临到她头上。 想着想着头髮都要炸起来,可是澹臺雁如此坚决,孟海也不再劝她,只得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澹臺雁搬到前廷来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然而许松蓝一直蜗居家中,竟成了最后才知道的人,是以她进宫时仍旧如往常走了命妇谒见的路,从后宫走到前廷来,颇费了些脚程,许松蓝在殿门前略站了会儿才被引进门。 屋里头燃着炭盆,厚厚的帘帐将寒气阻隔在外,许松蓝眉头下意识一松,很快又紧紧蹙起来。 「阿娘这么晚还急着进宫,是有什么事儿么?」 「啊,我……」许松蓝好似才发现时辰不早了,慌乱又歉疚地摇摇头,「我只是想尽快进宫见娘娘,竟没发现这么晚了,当真是失礼。」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待抬眼看清澹臺雁的脸后,又是一惊。 「娘娘这是……生病了么?」 短短几天没见,澹臺雁瘦了一大圈,脸色也是惨白的不像话,透着不自然的红晕。 许松蓝来得太急,澹臺雁方才还同孟海说得热火朝天,一时便忘了整理形容,连忙回身遮住脸,说她最近贪凉着了风,没什么大事。 「这……这时节怎么会着了风呢?不如还是宣天冬进宫来问个脉……」 许松蓝自己就是医女,医道高妙,小时候澹臺雁和父亲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许松蓝自己就能开方煎药,从不假手他人。 澹臺雁只觉得连舌根都泛着苦。 「天冬哥哥已经进宫来瞧过了,说是没什么大事,连药都没让我喝。」只是说她忧思过重,叫她多多休养罢了,澹臺雁转开话题,「阿娘别操心我了,倒是阿娘这样着急进宫,是为了什么事呢?」 上回言天冬进宫问脉,分明说许松蓝的情形已经好了许多,肯喝药了,也能在院里走走了,还说许松蓝同贺夫人相约几日之后去登山赏枫。但眼下澹臺雁看她却比先前更加憔悴几分。 许松蓝身在深宅内院,平日里能见到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除了澹臺阔秋,还有谁能让她急着进宫找澹臺雁。 可是真要开口时,许松蓝又觉得难以启齿。 她和澹臺雁是母女血亲,可澹臺阔秋同澹臺雁亦是亲生父女,她眼巴巴地跑来找女儿为她出头,这实在是…… 许松蓝欲言又止,澹臺雁不免有些着急,伸手握住她的:「阿娘,是……是姓喻的她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 许松蓝连忙摇头,喻兰同她一样,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本就是阴差阳错的事,再怎么怪也怪不到喻兰头上去。 说到底,晋国公府的事情就是一本烂帐,许松蓝想要怨愤也不知道该去怨谁,若不是被逼到极致了,她今天也不会匆匆跑进宫找澹臺雁。 「娘娘……」许松蓝正要开口,忽而又发觉不对,「娘娘的手怎得这样凉?」 这一点疑惑,牵扯出更多可疑之处来,许松蓝环视一圈,屋内燃了几个炭盆,连她都觉得热,怎么澹臺雁的手还是如此冰凉。 且凑近了看,澹臺雁眼下的乌青如此明显,还有她身后那未经整理的床榻…… 许松蓝忽而一怔,澹臺雁分明就是生了什么病症,强撑着才来同她说话的。 她知道,这些年来艰难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韦氏祸乱在前,澹臺雁这个皇后当的本就如履薄冰,澹臺阔秋身为外戚却不肯退让避嫌,反而仗着先前的军功联络党羽,擅专弄权,臣子势大,便是对皇帝不利,父亲和丈夫立场不一,澹臺雁夹在中间,只有比她更苦的。 可是她一个后宅妇人,连管家大权都掌控不了,又因尊严和一时意气困守京城,不肯再同澹臺阔秋和解,连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能帮到澹臺雁呢? 第115页 如今,甚至还要劳烦病中的女儿为她伤脑筋…… 她这个当母亲的,实在是无用至极。 「我方才才洗了手,没来得及烤火呢,瞧我,又贪凉了。」澹臺雁下意识缩回了手,这举动让许松蓝又是一怔。 「冬日里需多保养,身边的人也该仔细着才是。」原先要说的也不敢说了,许松蓝心乱如麻,只得牵出一个笑来,「娘娘也不必担忧我,不过是午下在家里发了个噩梦,惦记着娘娘,这才来得着急些,还望娘娘不要嫌弃我一个妇人心思重了。」 澹臺雁连忙摇摇头:「阿娘肯来看我,我哪里会敢嫌弃的。」 许松蓝只略坐了一会儿,便说天色已晚要赶在宫门落钥前离宫,澹臺雁告诉她,原先说好的殿宇已经收拾出来,可以留她在宫中暂住一晚,但许松蓝仍旧不肯留下。 澹臺雁只好作罢,反正过两天就要走了,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阿娘先别走,稍等我一会儿。」 澹臺雁想了想,到桌前提笔写了一张短笺,吹干之后折好递给许松蓝。 「阿娘把这个收好,莫让旁人看见,两日之后再打开。」 许松蓝依言伸手接过,正要收起来,又被澹臺雁按住手。 「阿娘,一定一定要在两日之后打开。」 一起走目标太大,混出行宫之后再去晋国公府别苑接人时间也来不及,先前澹臺雁同孟海已经商量好了,其他东西都由她们二人准备,许松蓝只要到时候在城外等待汇合就行。 澹臺雁神情严肃,许松蓝不由得也带上几分谨慎,点点头应好。 许松蓝带上纸条走了,外头天色彻底暗下来,澹臺雁仍旧坐在原地,直到满室昏黑,暮鼓响起,她钻回床上,蹬掉软鞋,扯起被子盖过头顶。 打眼一看,谁也不知道有人躲在床上,唯有传出的细碎哽咽泄露了她的所在。 近来崔家动作越来越多,即便搬到明德殿附近起居,路程上较梧桐殿已经进了许多,但褚霖好像因为这点便利,更加能在明德殿内待得住,回来的时辰也没比以往早多少。 今日或许是朝中并无什么大事,待到鼓声敲完一遍,褚霖便提早回来了。 褚霖的步伐急促,皇帝仪仗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无人通报,殿中行走的宫人们见他掀袍跨过殿门,惊吓之后连忙跪下伏拜。 「参见陛下。」 皇帝却看也不看他们,大步流星地往里走,直到退开屋门走进去,见到灯火通明中,静静倚在榻边的澹臺雁时,他一颗急躁的心才逐渐稳下来。 「陛下回来了,要先洗漱么?」 褚霖没有回应,只站在原地呆呆站着,深黑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她,不错眼珠。 「陛下?」澹臺雁又唤他两声没见应,趿拉着软鞋走过来,惊唿道,「陛下怎么出这么多汗!」 烛光昏暗,走近了才能看见褚霖面颊潮红,胸膛重重起伏,额角都是细布的汗珠。 这样的天气轻易病不得,澹臺雁着急起来:「陛下这是怎么了?」 澹臺雁抬手给他擦汗,方才一直没有响应的人突然钳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腕骨。 澹臺雁想要缩手却挣扎不过,两人纠缠一阵,她不由痛叫一声:「你捏疼我了!」 褚霖入梦初醒,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澹臺雁揉了揉手腕,也没生气,只疑惑地看着他:「陛下怎么了?是朝中发生什么事了么?」 这般怪异,就像魇着了。 「没什么,只是衣服太厚,路上走得略快了些。」褚霖几近仓皇地别过头,转身到屏风后头去更衣。 澹臺雁仍旧觉得古怪,提高声音道:「近来外头风大得很,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陛下还是坐软轿回来吧。」 屏风后头褚霖闷闷地应了声,澹臺雁便没再多想,仍旧缩回榻上绣花。 寒凉的日子出了身大汗,褚霖沐洗的时候便多费了些时间,等他出来时,看见澹臺雁仍旧在灯下摆弄绣绷,便先皱了皱眉。 「阿雁,灯下伤眼,明日再弄吧。」 「还有两针,很快就弄好了。」澹臺雁沖他一笑,把那两针补好之后,将绣绷展开给他看,「喜欢么?」 赤色神鸟振翅欲飞,尖细喙中吐出金红色的火焰,如烟花一般散落四方,灵动又威武。仅仅如此只是凡品,澹臺雁手腕一翻侧过绣绷,昏黄烛光下,神鸟羽翼边缘竟能映出五色光彩。 「这可是用五种颜色的丝线,噼了又噼,噼成极细的丝线才能做出来的。」澹臺雁略带得意地给他说明其中关窍,「凭我做出来的佩囊,一定比宫中绣娘做得好上百倍。」 澹臺雁炫耀完了,唇角仍旧挂着笑,这大约是这些天来,她笑得最真的一回。褚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才肯转眼去打量那副绣品,确实是精美绝伦。 「阿雁今日很高兴。」 澹臺雁正将东西一一收拢,闻言奇怪道:「陛下何出此言?」 她本以为自己前些天掩藏得很好,是以没发觉这句话有什么问题。褚霖倒像是被问着了一般,顿了一下才答道:「朕听宫人说下午岳母入宫,想来你们母女能够相见,阿雁便会比平日高兴些。」 见到许松蓝,她确实很高兴。 「是啊,只是今日母亲来得晚了些,也没能待多久就走了。」澹臺雁遗憾地晃晃脑袋,坐回榻上继续道,「倒是孟海待得更久,还同我说了好些在岭南的趣事。」 第116页 澹臺雁将能说的又翻出来倒给褚霖听,饶是这些事情对褚霖来说不过是寻常,他仍旧听得很认真。 褚霖随手拨弄了一会儿床边流苏:「阿雁……喜欢岭南?」 澹臺雁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也谈不上喜不喜欢,我虽去过岭南,却没了在那里的记忆,只是听孟海说着有趣儿罢了。」 「有趣……么?」 褚霖垂着眸子喃喃自语,像是不认得这两个字,要含在唇边反覆咀嚼才能明白其中真意。 这样子有点儿傻,澹臺雁觉得好笑,又有些担忧地问他:「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总心不在焉似的。」 她仰着头看他,小脸俏生生地笑,圆熘熘的眼睛又黑又亮,乖巧得像只小狸奴,拱着鼻子朝他讨赏。 褚霖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才道:「阿雁没有什么要同朕说的吗?」 说什么?澹臺雁眼神迷茫,摇了摇头。 褚霖忽而抬起手,将她耳畔的碎发归拢起来,復又摩挲着她的脸问道:「阿雁在这里若是住得不习惯,不喜欢,咱们就搬回梧桐殿去,还是同从前一样,好不好?」 比起精心布置的梧桐殿,这里确实是简陋了些,连沐浴用的汤泉都要从旁处一担担地抬过来。但是唯有一点好处,便是处在前廷,离明德殿路程极近。 澹臺雁仍旧摇了摇头:「这里没什么不方便的,况且陛下夙兴夜寐,比我这个闲人更辛苦,陛下能少些脚程,早点休息便是最大的助益。」 且此地靠近前廷,比起后宫的梧桐殿更加靠近宫门,不但出宫路程短了许多,就连排查的关卡也没有后宫的那般严密。 再说后宫几乎人人都认得澹臺雁,若是搬回梧桐殿去,只怕离宫的阻碍会更大。 她话说得漂亮,褚霖不置可否,只是弯了弯唇角。 「阿雁当真是……为朕着想。」 ? 作者有话说: 阿雁离家出走蓄力中…… 第51章 「娘娘,请吧。」 玉内官侧开身子,躬身行礼,澹臺雁跟在他身后,她抬起头看着梧桐殿的殿门,半晌没动弹。 几个月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她换上布衣潜逃出宫,还在半路途中带上了孟海,结果在钻洞时被褚霖带着人堵了个正着。 而今夜,她同孟海事前已经做好最足的准备,假的过所、金银细软还有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她们逃出行宫,再在城外接上许松蓝,便能一路逃离九成山。 澹臺雁按照计划换上宫人行装,假扮成孟海的僕从同她一同出宫,一路上已经是慎之又慎,却还是在宫门前撞上了玉内官。 玉内官没叫破她身份,只是静静站在她身前堵路。既然已经被发现,澹臺雁也懒得去做无谓的反抗,跟在他身后回了宫。 谁知道玉内官没把她带回无名殿,而是直接把她带回了梧桐殿。 这就说明,褚霖已经知道了,而且并不想假装没知道这件事。 澹臺雁跑是敢跑,但这不意味着事败之后,她敢面对褚霖。 玉内官又催促几句,澹臺雁两次偷偷离宫失败,他却没有露出一丝笑意,反而从言行中透出一种过分的严谨。 大冷天的,澹臺雁竟然觉得手心有些发汗,她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终于踏过门槛。 殿内灯火通明,除了褚霖之外并无旁人。 玉内官悄悄把门阖上,澹臺雁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心砰砰直跳。 殿中实在太安静了,澹臺雁抬了抬眼皮,又赶紧垂下来。 「陛下……」 「阿雁为何要走,是朕……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褚霖起身走过来,澹臺雁低垂着眼,逐渐看清他手里捏着的东西。 是她先前说要做给他的佩囊,这两日,她除了和孟海商量离宫过程的种种细节之外,便是加紧赶工,好容易在今天做好了。 澹臺雁离宫之前,将这佩囊留在了枕边。 她进屋之后便没再抬过头,褚霖盯着她这副理亏又心虚的模样,怒气更深。 那日许松蓝进宫,澹臺雁写给她的字条没过一盏茶便送到了褚霖的案头,最终让许松蓝带走的,不过是褚霖模仿澹臺雁字迹写的其他内容。 现在想来也是十分惊险,若非许松蓝是从后宫离宫的,所携带东西都要一一检查,宫人只怕也发现不了这字条。孟海既是皇后随侍,又有军职,出入宫禁这些年同龙武军早已打成一片,若让孟海带人离宫,澹臺雁未必不能当真走出去。 毕竟是第二次谋算逃走了,这一回,澹臺雁做的便精细许多。 越细緻,便越能显示她有多想离开,褚霖的火气便越重。 褚霖指尖摩挲着那枚佩囊,突地一笑。 「朕还在想,阿雁为何这样着急,在灯下借光也要急着将这东西做好,原来是怕来不及。」 澹臺雁早就打算着要走,一时、一天也不愿多待,又不愿失信于人,便只好早晚赶工做好这件事。 但是,褚霖身为皇帝富有四海,难不成是寻遍天下也找不到合适的绣娘,这才向她要一个佩囊吗? 他所希求的,难道仅仅是这一件佩囊吗? 修长手指缓缓收紧,又突然松开。 「阿雁不愿意做什么,直说便是,不必勉强迁就,更不必委屈自己……」褚霖说得极艰涩,「不必委屈同朕虚情假意。」 第117页 褚霖将佩囊扔在澹臺雁身前,就像丢弃一张写毁的字纸。 「阿雁不愿给的,朕不当勉强,还是收回去把。」 绣绘朱雀神鸟的佩囊静静待在地上,上头精美的图案也被揉皱成一团。 澹臺雁瞪着佩囊,突然觉得愤怒极了。 「陛下何必这般作态?难道陛下就没有欺瞒我的事情吗?」 褚霖蹙起眉。 「当初我远嫁去岭南的因由,众所皆知,连太皇太后都有所耳闻,陛下却不肯告诉我,不是吗?」澹臺雁抬眼直视褚霖,心底突然冒出一丝委屈,「欺骗一个失去十年记忆,父母亲族都不在身边,人事全非,对你的话无可印证的人,陛下觉得有趣吗?」 脑子里有许多问题盘桓多日,下意识说出来的却是最小的一个,澹臺雁差点没咬着舌头,却见褚霖的面色勐地煞白。 澹臺雁不由蹙眉:「陛下……」 褚霖避开了她的眼神:「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纠缠旧事有何意义?逝者已矣……」 「陛下眼中的十年前,在我看来却是……」澹臺雁一怔,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你不知道?你也以为我……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什么逝者已矣,难不成褚霖也像外头的人一样,以为当年她当真同节忠太子有什么首尾,这才引得韦太子妃请旨赐婚,令她远嫁? 褚霖抿着唇不言语,澹臺雁却被彻底激怒了。 「陛下以为我是对节忠太子有旧情?这样小的事,陛下但凡问过一句便知道不是真的。节忠太子不过是替我解过一次围罢了,是韦氏跋扈,眼中容不得一点不快,我同他清清白白,连话都没能说上一句!」澹臺雁又气又急,「这样离谱的事,陛下究竟信了多久?五年,还是十年?难不成从我远嫁的那一天开始,你便以为我心中有旁人?」 当年之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防不住有有心人将流言传到褚霖耳朵里。但如若两人真心相许,彼此信任,褚霖又如何会轻信旁人,以至于生了这么多年的误会。 若他们始终站在一处,始终相信彼此,又怎会一步步生疑,一步步离心,最后走到几乎要分道扬镳的地步。 不对,若非有澹臺雁失忆的这个意外,他们其实早已经分道扬镳了。 说了这么多话,却仍未见褚霖有半分松动,澹臺雁几乎被他气了个半死。 好啊,别看他这一副被欺负惨了的小可怜模样,褚霖和她也不过是半斤八两! 既然如此,那便将所有事情都说个明白! 指婚一事尚且可以说是误会和意外,澹臺雁气沖沖道:「那玄武军呢?玄武军是我一手建立,立下战功无数,但陛下不但以革新军制之名数次分兵,使如今玄武旗下只剩不到一半兵马,甚至还将剩余十万残部扔到北境常年驻守边疆。」什么远超建制,太过逾越,都是藉口,「陛下不就是害怕外戚壮大,威胁帝位,一心想要削减皇后兵权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手掌二十万兵马的皇后,能做到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褚霖忌惮玄武军,也忌惮她,是以即便玄武军只剩十万残部,还是被扔到北境常年驻守。 说什么她有经纬天下的济世之能,到头来,一手分化玄武军,折断她羽翼臂膀的也是褚霖。 褚霖深吸一口气:「兵部革制势在必行,至于为什么会是如今的结果,朕一直在等你来问,可你宁愿日日守在凤阙宫不肯见朕,连一句为什么都不肯多问,朕如何向你解释?!」 说到最后,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在问眼前的澹臺雁,还是在问同他离心多年的皇后。 「你要我怎么问?」澹臺雁只觉荒唐,「你明知道我同我父亲……玄武军已经是我最后的倚仗,如果从你口中听到,你就是要削弱外戚,你就是要夺我的兵权,你就是要把我困在后宫当个木头,那我成什么了?你要我怎么问?」 「玄武怎么会是你最后的倚仗,朕是你的丈夫,朕……」 「你还要骗我!」澹臺雁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你能一辈子不娶别人吗?你能一辈子没有后嗣,让别人的血脉来继承帝位吗?!」 「你知道了。」 褚霖并不惊讶,言天冬和孟海不会欺瞒澹臺雁,她会发现是迟早的事,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要抛下澹臺雁。 「你就这样想我?」褚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知不觉中连改换了自称也没发现,他呢喃着又重复了一遍,「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能让自己的血脉承嗣皇位,难道还有人会不愿意吗?澹臺雁或许无法有后,褚霖却不然。 澹臺雁梗着脖子没说话,圆圆的杏仁眼中满是倔强。 气到极致,褚霖反而平静下来。 「阿雁,我承认,我的野心并不小。但凡褚氏子弟,无人不有继天立极之志。」褚霖顿了顿,「这些话从前我没有提过,以后也不会再说。是,中原大乱,我迟早会领兵北上,但岭南道远离中原,我不是不能偏安一隅,不是不能坐收渔翁之利。我之所以北上,固然有争夺之心,但你不能否认,其中也有救援你父母族人之心! 「后来我遇险,你不顾性命也要救我,你我是患难夫妻,生死面前情谊未改……你只是都忘记了。阿雁,你怎么能觉得我会把这些东西看得比你还重!」说到此处时,褚霖连眼眶都泛起红,「阿雁,你不能这样想我。」 第118页 他踏出一步,仿佛是想要抱住她,手臂在伸出的那一瞬就被打开。 澹臺雁后撤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旧直直仰视着他。 她答得很快,也十分冷静:「我不信你。」 情谊、真心,都是很贵重的东西,但瞬息之间就能变得一文不值。 褚霖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出口的承诺,她却要用自己的一生为代价来交换。 她怎么能轻信?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澹臺雁这才听见外头细碎的响动,有木棍击打到皮肉上的闷响,还有几声藏不住的痛唿。 澹臺雁终于发觉不对:「你把孟海怎么了?」 宫门前,澹臺雁和孟海是一起被发现的,但在回梧桐殿的路上两人却被分开了,眼下看来,恐怕孟海没有走远,而是被压在侧殿受刑。 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收拢,褚霖面色已经恢復如常,仿佛方才的失态都没有发生过。 「阿雁很心疼她。」褚霖垂眸看着澹臺雁,低声喃喃了什么,又道,「阿雁忘记了么,以臣惑君,当杖五十。」 以臣惑君,杖五十。这还是先前在京城时玉内官拿来吓唬她的话,谁能想到竟真有这条宫规。 即便没有这条宫规,褚霖金口玉言之下,谁还会有异议?五十嵴杖打下去,孟海就算侥倖能留条命,恐怕也再难站起来了! 从前那些隐隐的恐惧都落到实处,澹臺雁脸色一片惨白:「你怎么能打她!」 褚霖又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那双从来含着情意的桃花眼,如今却让澹臺雁极为陌生。 「朕为何不能罚她?她既有错,便该受罚。」 这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太过理所当然,寒意一寸寸顺着澹臺雁的嵴背攀升上来。 「今日分明是我要出宫,陛下不罚我,是尚且对我还有几分情分。」说到情分二字,澹臺雁几乎是忍不住地冷笑,笑中仍有几分悽然,「明日若君心不再,被人按着受刑的,是不是就是我了?」 现下两厢情好,自是万事无虞,但未来的事情谁能说的清呢? 她只怕有朝一日沦为案上鱼肉之时,手握刀俎之人,会是褚霖。 「朕不会让你落到那个地步!」 「那你教教我,我该如何信你!」 澹臺雁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双杏眼却仍旧不肯认输地瞪着他。 那双眼睛中满是防备,满是对他的防备。 褚霖突然觉得很累。 澹臺雁心中早给他定了莫须有的罪,再如何辩解,也只是空话而已。 「阿雁执意要走,朕……不会强求,只是眼下并不太平,崔家不会善罢甘休,朕……」 说到一半却没了下文,褚霖躲避般地移开视线,连话都没说完就走了,这是从前绝不会发生的事情。 他今夜确实是失态了。 褚霖步伐杂乱,竟有几分仓皇,澹臺雁留在原地,亦是心乱如麻。 她看着褚霖的背影渐渐远去,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消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漫天的悔恨几乎淹没了澹臺雁,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追上去,拉住褚霖的手再也不松开。 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褚霖走了,玉内官也走了,宽阔的大殿顿时显得空空荡荡,偏殿间间断断的闷哼声也就越发明显。 「糟了,孟海!」 方才只忙着争论,竟忘了孟海仍在受刑,澹臺雁慌忙踏出殿门奔去侧殿,那头的情形却并非是她想像中的血肉模煳,惨叫连连。 侧殿被临时布置成刑堂,杂物都被堆在一边,正中央摆着张木凳,孟海正趴在上头,两边穿着软甲的龙武卫手持木棍,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打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看着极能唬人。 只是从会梧桐殿算起,到现在差不多能有一个时辰,打了这么久,却连丝油皮都没能打破。 澹臺雁曾听孟海闲话说过,宫中执掌刑棍之人手上有活儿,同样是十棍下去,有的就跟没事人儿一样,有的就能立时气绝。 想来这两人也知晓轻重,不敢真把孟海打出什么事来。 其中一个龙武卫见着她来,上前行礼:「参见娘娘,此地污秽,还请娘娘尽快离去吧。」 他虽上前行礼,后头掌刑的却也没停,澹臺雁连忙道:「住手,别打了!」 她绕开那个行礼的,大步上前就要夺下刑棍,本以为还有一阵纠缠,没料想刚走到近前,那两个持刑棍的就停了手。 两个龙武卫松了口气,连脸色都好了些许:「参见娘娘。」 孟海也极灵活地昂起头,一脸喜庆地招唿她:「娘娘,您怎么来了?」 澹臺雁:…… 「孟大人!」 龙武卫连忙低声唤她,拼了命地以眼神示意,孟海先是一僵,而后软软趴倒下去,气若游丝道:「娘娘,您……您怎么来了?」 澹臺雁:………… 澹臺雁一挥手,朝几个龙武卫道:「行了,你们都下去吧,该轮值轮值,该回营回营。」几个龙武卫依言退出去,还把门也给带上了,她才没好气地转到孟海前头,「你怎么样,没事吧?」 「他们几个同我相熟得很,手底下有轻重,不会出什么事的。」 第119页 孟海洒脱一笑,澹臺雁却白了她一眼:「还强撑呢,瞧瞧你这满脑袋的汗。」 毕竟是皇帝亲下的指令要罚孟海,龙武卫就算想要从轻,还是得要做出个样子来。五十嵴杖,若是澹臺雁不来,打到天亮,孟海也就真的被打废了。 饶是下手再轻,打得再慢,孟海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不但出了满头细密的汗珠,到这会儿也没能站起来同澹臺雁说话。 澹臺雁蹲下身,掏出帕子煳脸似的给她擦了汗,忿忿道:「明明是我要出宫的,陛下凭什么打你!」 这回语塞的成了孟海。 别管最开始出主意的是谁,澹臺雁是褚霖的皇后,她孟海可谁也不是,这回同上次加起来,在褚霖眼里,孟海是两次试图拐带澹臺雁离宫了。 再加上先前莫乎珞珈谋刺,致使澹臺雁身陷险境一事,以褚霖那小心眼的毛病,恐怕这事早也算在了她头上。 孟海心里估摸着,褚霖应当是早就看她不顺眼,憋着劲想要打她一顿呢,现下打了也好,一点小伤换皇帝出出气,免得日后新仇旧怨加起来,那时候可就不是轻飘飘的几棍子能煳弄过去的。 「娘娘,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陛下若是真要处罚属下,方才那些人哪里还敢偷偷放水。」孟海撑着手臂仰头看她,「属下没事,您忘了上回在九成山时,我受了那么多伤,站都站不起来了,还不是躺两天就好了,属下皮糙肉厚,这点小事连皮肉伤都算不上。」 孟海手一撑便要强行站起来,但不知道牵到哪块伤,手劲忽地一松软倒下来,人也重重地摔回木凳上,「哎哟」痛唿一声。 这可吓坏了澹臺雁,孟海一身黑衣都汗湿,她只觉无处下手:「这、这……你怎么样?孟海?来人,去太医院找奉御来,快啊!」 「别、别!娘娘!」孟海连忙伸手拉住她,「哎呀,就这么点伤还要麻烦医官,说出去属下就没法做人了,娘娘别让人来!」 澹臺雁只好止了步子:「你哪里疼啊,到底要不要紧,要紧的话还是要找医官瞧瞧,不然落下病根可了不得!」 「属下没事,就是抻着了,缓缓就好。」 经过这一遭,澹臺雁可算是没那么郁悒了,时不时探头探脑的,想看孟海究竟是哪里伤着了。 孟海想了想,忽而故作委屈地哀嘆一声:「唉,娘娘现在可知道心疼属下了,想当初在军中时,娘娘打我打得可比这惨得多,那二十军棍,岂是这小打小闹能比得上的。」 「你可别诓我。」澹臺雁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我打过你?我可是最善性的人,怎么会像他一样借题发挥,胡乱打人,你乱编的吧!」 自从孟海短髮的来源有了两套说辞之后,无论她说什么,澹臺雁总要先怀疑一翻。 孟海连忙道:「是真的,那可是二十军棍吶,全军众目睽睽之下,娘娘亲自监刑,那时可没人敢放水,属下待了大半个月才缓过来。」 这样看来,澹臺雁也没什么立场去怪褚霖狠心了。她一时面上有些挂不住,轻轻踢了踢板凳脚,问孟海道:「那你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错,逼得我不得不打你?」 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和褚霖一样,是个随意就能下令罚人的。 孟海心底暗笑,说起往事时又是一嘆。 「那时候属下……属下对一个人起了想望,但那不是我该想望的人。我明知道同他立场敌对,也知道他用心不纯,还是一门心思栽进去了。」孟海眼神悠远,思绪也飘回了五年前,「我明知他并非良人,却还是心怀妄念,替他求情,娘娘恨铁不成钢,便干脆打了我一顿。」 五年前突厥大败,都蓝可汗身死,伊知可汗签下和书,召回突厥残部,当时莫乎珞珈身受重伤,无法远徙,便献上降书,表示愿意做个降臣,留在大衍。 深受重伤的不仅有莫乎珞珈一个,修养几日,伤好了能走再走便是,他之所以向大衍称臣,自然还有别的缘故。 孟海候猪油蒙了心,一心只以为他是捨不得自己,因而甘愿捨弃一切,背负唾骂也要留在大衍。 莫乎珞珈想要留下,褚霖还没说什么,澹臺雁便头一个说了不行。 孟海向她求情,澹臺雁皱着眉,耐着性子给她一一说清其中利害。 「莫乎珞珈不是什么普通的突厥人,他是都蓝可汗之子,你和他之间横亘着的,除了国雠,还有家恨。此人野心不小,若他回到突厥也就罢了,如今他曲意奉承,甘愿以降臣之名留在大衍,必然暗藏卧薪尝胆之志,心怀颠覆大衍之心。」 那时孟海跪在澹臺雁身前,一字一句地发誓,若日后莫乎珞珈有不臣之心,她必定亲手斩之。 澹臺雁终究还是同意了,但却也提出一个条件:莫乎珞珈身为突厥大将,残害大衍百姓无数,她没有资格替这些人原谅他,更没有资格替大衍百姓容许他留下来。 若要留下莫乎珞珈,那么他便是孟海的责任,而想要承担这份责任,就要先受二十军棍,以为承诺。 孟海知道,能答应让莫乎珞珈留下,澹臺雁已经是为她破例徇私,至于二十军棍,那不是打给澹臺雁看的,而是打给玄武军上下,打给天下人看的。 莫乎珞珈最终还是辜负了她,九成山上谋刺,险些害了澹臺雁,也险些要了孟海的命。 第120页 他明知道为了澹臺雁,孟海是能把命都豁出去的,要杀澹臺雁,就要先杀了孟海。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留恋。 所以孟海也遵照诺言,亲自处理了莫乎珞珈——她没有亲手杀了他,是因为褚霖另有谋算,但现在莫乎珞珈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模样,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孟海把前因后果都说完,沉默许久。 「娘娘看,属下是不是很傻,旁人勾勾手指我就信了。」孟海沉默许久,笑了一下,「属下真该听娘娘的话的。」 澹臺雁静静听着,渐渐猜出来那个人是谁,但没有说破,她也猜到上次去晋国公府别苑省亲时,孟海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她摇了摇头:「你不傻,你只是真心喜欢他而已,或许当初我肯同意他留下来,也是上当了。」 「嗐,不该说这些旧事的,多闷吶。」 孟海干巴巴地笑了一会儿,见澹臺雁一直冷凝着神色才停下来。 「他对我是用情不专,蓄意欺骗,我脑子笨,我算不过他。可是娘娘,陛下和娘娘不一样。」 孟海难得认真,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情形,她才更加不明白如今澹臺雁和褚霖怎么会闹成这样。 「娘娘,天底下能像娘娘和陛下一样真心相许,彼此能够以命相托的实在太少,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开的呢?」 说来说去,又说回澹臺雁身上。 澹臺雁抿着唇,摇了摇头。 能得真心人一心相许,确实是再好不过,只是有许多事情,徒有真心,徒有真情,远远不够。 行宫之中眼线众多,澹臺雁离宫一事遮掩不住,又在有心人的宣扬下,几乎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九成山。 崔氏与皇帝纠缠已久,早耐不住性子,好不容易抓到这个把柄,自然要大作文章。 两日之后,就像事先约定好的一样,崔氏一门五品以上的官员联名上书,细数澹臺雁言行不端,无后善妒等几项大过,直言澹臺氏德行有失,不看为后,又上请皇帝废澹臺氏而广开遴选,另择贤德女子为后。 后宫之中并无其他妃嫔,崔氏所希望的贤德女子,自然姓崔。但崔家人聪明就聪明在要求的是广开遴选,从前有心送家中女子入宫的世家们也纷纷响应,纷纷附议。 除此之外,竟也有不少寒门官员同他们站到了一处。 寒门子弟同世家不同,没有荐书,没有荫封,唯有科考一条路,是以大多是饱读诗书之士。他们学的是孔孟之道,读的是圣贤之书,对澹臺雁这些年来的行止早就颇有微词。如今有崔氏牵了这个头,他们倒也都放下往日隔阂,一同闹了起来。 情势急剧下转,帝后几乎成了众矢之的,朝臣们热议上疏,隐隐有一种不废后就废皇帝的势头。 所有人都等着皇帝的回击,或是皇帝与皇后割席,向群臣认输。 可谁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先前使臣时苏胡息不知所踪,降臣莫乎珞珈上了海捕文书,文书上写明,莫乎珞珈的罪名是刺杀使臣,蓄意谋反。两个胡人,一个失踪一个逃亡,几乎成了一桩悬案。 随后使馆被查封,莫乎珞珈的私宅也被查抄,相关人等并不在意,因为早在此前,该湮没的证据早已消失。 然而,许多不得了的文书却仍是被翻出来了,上头还明晃晃地印着莫乎珞珈的私印。 于是,就在朝中废后之议闹得最热烈的时候,大理寺丞常璋带着人直眉楞眼地堵了崔家大门,要他们交出涉嫌与莫乎珞珈勾结、意图谋刺皇后的崔从筠。 ? 作者有话说: 一些小学生吵架。 孟海:受伤的只有我:) 终于写完了文案剧情,快乐! 第52章 临近冬日,九成山脚却不合时宜地下起雨来,细细密密的雨水如幕似网,冷得像冰,丝丝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常璋站在崔府大门前,直挺的嵴樑撑起一身蓑衣,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大理寺的评事,也都一般穿着干草编成的蓑衣,也都同他一般文弱。他们静静地站在崔府门前,像是一面干草堆起来的墙,明明一阵风过就能吹散,却仍然默默坚守在原地。 捉拿人犯本该是县尉职分,大理寺向来只管审判刑罚,若有嫌疑,通常是下发文书至各地县衙要求拿人。只是崔家何等高门,连京兆尹都曾受过照拂,区区县尉县衙,不要说前来捉拿崔从筠了,他们甚至还回信劝告签发缉令的常璋,莫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常璋是先帝时的最后一个状元,韦氏之乱侥倖活了下来,至今不过三十出头,仍像个愣头青。他见了县尉文书,当即大怒,拿着缉令就往外走,当时轮值的几个评事怕他挨打,只得结伴同他一起前来。 谁知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奚落,崔家甚至没有派人驱赶他们。崔家只是闭门谢客,甚至不曾派个奴僕出来询问。崔家人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只是换了道门出入,崔家父子甚至还能如常上朝。 崔家对待他们,就像大象对待路边的蝼蚁,连漠视也算不上,只是看不见而已。 初时那几个评事还劝常璋离开,而后却也渐渐沉默下来,只默默同他站在一处。常璋也是真轴得很,竟就这样在门前站了三日,站得满城皆知,站得半城百姓闻风而来,议论纷纷。 第121页 正在第三日散班之后,大理寺卿林颖芝穿过层层看热闹的人群,拽住了常璋。 「胡闹,胡闹!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放肆!」林颖芝与常璋有师徒之谊,见着他便气急败坏地连连嘆气,「寺里的事情还不够你做的吗,非得要来这里……丢人现眼!」 常璋面上现出几分难堪,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竟有这么多人:「属下为公职而来,职责未尽,不敢离开。」 「什么公职!你数数,啊?你这都几天没回公廨了?再不回去,我看你这寺丞也不必做了!」他又指着那几个评事,「还有你们,他不懂事,你们也跟着瞎胡闹。多大的人了,能不能分点儿轻重!」 「老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涉及谋逆大案,学生不敢不来,不敢不查!」常璋梗着脖子道,「那胡人私宅中分明就有同崔氏嫡女的往来书信,崔氏闭门不出不肯交人,也有包庇逆犯之嫌……」 周围百姓们一阵又一阵地窃窃私语,隐隐骚动起来。 「我看你真是胆子肥了,什么浑话都敢往外吐,我迟早要绞断你这根害人的舌头!」林颖芝一巴掌打断了他的话,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样无所顾忌,可还记得家中妻儿?你幼子才刚出世……」林颖芝压低声音,「……你要让他刚出世就失去父亲吗!」 大理寺丞在寺中姑且还算个要职,但在朝中不过就是个六品小官,甚至连进殿面圣的资格都没有。以常璋之才,本不该如此,但他性情刚直,轴得令人嘆为观止,饶是林颖芝再想提拔也没办法。 今日这一出过后,常璋不要说晋升艰难,以后再有有官路可走都尚未可知。林颖芝毕竟是他老师,实在是不忍心看他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更不愿这个好门生白费了一条命。 几个评事面面相觑,缩着脖子静如鹌鹑, 「可是……」 常璋还要嚷嚷,但想起家中妻儿,还有那嗷嗷待哺的幼子,终究英雄气短。林颖芝将他那些嘟囔一併按下,生拉硬拽硬是把人给拖走了,几个评事灰熘熘地缀在二人身后,个个垂头丧气。 热闹瞧到一半戛然而止,看众们反而不干了。 「崔家的还没出来,大人们怎么走了?」 「不是要捉拿人犯嘛,怎么自己先跑了!」 「装装样子罢了,难不成还真指望他去抓崔家人啊,说不定晚上还得给人磕头谢罪呢。」 「没用!真没用!」 …… 好事者躲在人群中,什么污糟话也说得出来,大理寺的人夹着尾巴在嘲讽声中离开,有如丧家之犬。等大理寺的人都离开了,围观的百姓们渐渐散去,朱红色的大门这才打开。 崔府家丁个个生得人高马大,拿着棍子左右挥打,留恋不去的闲汉们惊唿一阵,也再不敢停留。 雨过之后天色短暂晴朗起来,只是时辰太晚,日头已然西斜,湛蓝天色中总还带着一丝灰暗。 崔府仍旧屹立在原地,仿佛永远也无法被撼动。 大理寺的造访不过是一段短暂的小插曲,所有人都知道常璋已经偃旗息鼓,又或者正如看客所言,他本来就只是做做样子,走个过场,搏个清名,崔家很快恢復往日的模样。 一夜过后,天才刚蒙蒙亮,百十来个僕婢便忙碌起来,朱红色的大门早早敞开,五架的马车正等在门前。 崔氏父子衣冠严整,先后登上马车,车夫一声高喝,滚滚车轮飞速转动,将尘土高高扬起。 钟声响,大朝开始,崔敬晖站在文官之首,领着众人走进明德殿。 「陛下,皇后澹臺氏德行不端,实难担当中宫之责。」崔甫出列下拜,「还请陛下废澹臺氏,遴选贤德贵女充填后宫,绵延血脉!」 他身后数个官员附议下拜:「臣等共请,望陛下纳谏!」 「竖子之言扰乱视听,陛下切不可听从!」澹臺阔秋急急出列,朝褚霖行礼,「此为陛下家事,外人何足道也?中宫素来恪守礼仪,谨慎恭顺,竖子何敢诋毁!」 高坐在龙椅上的褚霖面无表情,喜怒难辨。 崔甫不为所动:「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皇后也该承担其责,为天下之表率。如今澹臺氏无德,中宫缺位,阴阳混乱,以致天下不安吶!先前江南道大雨连绵,河岸决堤,以致毁伤农田屋舍,或许正是有所预兆……」 「放肆,我看你是煳涂了吧!」澹臺阔秋大惊之下连忙打断他,「陛下,崔谏议胡言乱语,实是神志不清,还请陛下将他驱逐出去,回家好好养病吧!」 也难怪崔甫又拿江南说事,褚霖登基以来几年风调雨顺,今岁最大的事情也就是江南一道之水患,除了这个,还真没什么大祸患可佐证中宫之失德。 然而这一句话还有另几重意思。 水患之所以发生,乃是天道降罚,警戒世人。失德之人,极有可能是澹臺雁,也有可能是褚霖。若不肯依了崔甫所说废了澹臺雁,那么失德之人必是褚霖,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澹臺雁和崔家,褚霖只能选一个。 再有则是快要入冬,江南粮税之时已是再拖不得,否则便会影响粮种贮存,更会影响江南道来年收成。如今各道粮税已然收归邸阁,江南道粮税一案,是时候该有个结果了。 崔甫提及此事,便是代表世家有意向寒门示好,他们可以在江南一事上让步,以求换取寒门一派支持,促成废除扰乱天下的皇后。 第122页 与寒门相争的不过是眼前小利,后位,妃位,留有家族血脉的皇嗣,以及将来的外戚之权,才是世家真正命脉所在。 然而世家屹立太久,尊贵太久,江南之事拖到入冬还未议定,已是可笑至极,如今崔氏为了废后,不得不做了自以为天大的退让,殊不知在裴是非等人的眼里,他们的嘴脸实在傲慢。 两三个寒门官员象徵性地跟着喊了喊,但裴是非却仍是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弯起的唇角泄露一丝轻嗤。 底下朝臣左一言右一语,真恨不得将澹臺雁说成这世间最大的祸患,仿佛只要褚霖不肯废后,便是鬼迷心窍,为虎作伥,置大衍臣民于不顾。 「崔卿好口舌,区区一个谏议大夫当真是屈才。依朕浅见,崔卿若去茶馆说书论本,说不得还能挣个千古流芳的好名声,也不必如此忧心区区内帷之事。」褚霖被气得笑了,撑着额头,极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呢?难道满朝文武,都只知忧心朕的家事吗!」 「陛下!臣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皆是为了大衍天下啊!」 崔甫何尝不知纠缠内帷之事有伤体统,然而事已至此,饶是已经羞臊得面颊通红,他仍是以身抢地,做出一番死谏众臣的模样来。 崔敬晖也上前半步:「陛下,老臣……」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崔敬晖为相多年,也是多年未被人抢白过了。他惊诧地回头,发现打断自己的是大理寺卿林颖芝。 林颖芝正屈身下拜,不知为何,借着袖子的遮掩悄悄朝崔敬晖看了一眼,两人正巧对上了目光。 说实话,近来崔敬晖对大理寺很不满意,崔家何等门庭,崔府内除了一位当朝中书令,一位右谏议大夫之外,更有衣朱着紫的高官无数。常璋一个区区大理寺丞,无章法,无圣旨,就敢在崔家门口生生堵了三天的路,堵得物议沸然。 若非崔敬晖约束着下人,若非林颖芝来得及时,崔家多的是法子让常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九成山脚。 常璋虽然鲁莽无礼,但林颖芝还算知道轻重,且林颖芝不仅与常璋有师徒名分,还是裴是非的关门弟子…… 电光火石间崔敬晖忽而顿了一瞬,让了半步。 褚霖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抬手示意林颖芝上言。 「启禀陛下,臣斗胆,参右谏议大夫崔甫治家不严,教女不严之过。大理寺已查实,崔甫嫡女崔氏与外族勾结,意图刺杀陛下、皇后,威胁我大衍江山!」林颖芝屈膝下拜,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请陛下严惩崔氏,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满堂譁然。 常璋在崔家门前那一闹动静并不小,在场官员多多少少都听到过一些消息,只是既然人没让常璋带走,那就说明事情未成定案,崔家还是那个崔家。 然而林颖芝既然敢在上朝时当堂说出此事,且言辞激越要严惩崔氏,必然有所倚仗。 先前众人声援崔甫,大多还是为自家子女着想,为各姓家族着想——皇后善妒,澹臺氏在位一日,家中适龄女子就一日别无出路,崔氏所倡废后之言乃是有利无弊,众望所归。 但是,若崔家曾经谋刺皇后,甚至谋刺过皇帝呢? 那么崔甫今日请求废后,岂不是在杀人灭口?他们声援崔氏,岂不是协同谋反? 崔敬晖冷不防林颖芝临阵变卦,当即大怒。 「放肆!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言乱语!」 崔甫也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林颖芝骂道:「奸竖尔敢!陛下,臣崔氏一门诗礼传家,小女更是自幼蒙闻祖训,克己修身,修佛数载。女子清誉为重,小女尚未婚配,大理寺却先有寺丞堵门污衊,再有寺卿当堂妄言传谣,尔等为一己私慾,沆瀣一气,羞辱无辜女子,何其可耻!」 「朝堂上议论国事,既涉国事,令嫒的清誉,也不得不拿出来辩一辩了。」林颖芝不慌不忙,「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句句有大理寺所查证据佐证。胡人莫乎珞珈阳奉阴违,降而復叛,大理寺受命查抄其私宅,发现其中有大量文书未经带走,其中既有莫乎珞珈与东西突厥旧臣联络的线索,还有与一女子崔氏,上从下筠的往来文书。 「经查实,崔氏为右谏议大夫崔甫之女,为中书令崔敬晖之孙。三月,崔氏以替先祖祝祷为名,先后多次前往太安寺上香,后受太皇太后垂爱,得以随驾陪侍,有女官衔。后胡人莫乎珞珈去往太安寺请香,结识崔氏,两人便暗中往来……」 「住口!你这竖子!」崔甫脸色惨白,「陛下,此人无凭无证,胡言乱语,侮辱小女清白……」 「莫乎珞珈私宅遗留书信,上有莫乎珞珈私印,还有崔氏回信;太安寺亦有寺僧可证二人曾有往来,人证物证俱全……」 「书信可以伪造,寺僧可以被收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甫跪地大拜,「陛下明鑑,此人扰乱视听,意在构陷忠臣!」 林颖芝冷笑:「忠与不忠难说得很吶。崔谏议,崔相。」他朝二人各行了一礼,「崔氏门庭何其严谨,崔氏乃高门嫡女,若无勾连,外人如何得其手书……」 崔敬晖也同他冷笑:「既无原本对证,林寺卿如何知晓所谓证据是崔氏手书?怕不是牵强附会,以此构陷!」 「手书难得,并不是不能得,崔氏于太安寺修行日久,总有佛经手迹留存……」 第123页 「怎不知是莫乎珞珈收买寺僧盗取手迹,以此模仿文书,构陷崔氏?」崔敬晖摇头,反而镇定下来,「林寺卿能买到的东西,那胡人也能买到,不足为奇。」 「手迹尚可模仿,那家徽玉佩呢?」 崔敬晖忽而一怔。 林颖芝道:「崔氏累积数代,富可敌国,家中私藏美玉何止千万,这一方,亦是世间难见的珍品。」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美玉,果然洁白无瑕,玲珑透光,刻有崔氏家徽印记,精巧非常。 「如此美玉,即便是宫中所藏,也未必有可与此玉媲美者,如此财力,必非崔氏莫属。」 林颖芝将玉双手奉上,玉内官看了一眼褚霖,过去接过美玉递给皇帝。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清了,那美玉是何等的洁白无瑕。 崔家确实是藏宝万千,崔甫也记不清崔从筠到底又没有这块玉,他只觉得无比荒谬。 「崔家徽记并非是秘密,京城中但凡有曾为崔家打造饰物的铺子都知晓……」 崔敬晖却拦住了他,面沉如水地盯着林颖芝。 「崔家生意好,赏钱多,京城的手艺人都爱同崔家做生意,所以崔氏徽记在外流传一二并不出奇。」林颖芝淡笑着替崔甫补全了话,「只是……崔家何其富贵,何其势大?知晓崔家之人,无不知晓这徽记背后的秘密,又怎敢轻易使用?」 崔甫悚然而惊,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 原先同他站在一处的世家子弟们,都遥遥望着上首端坐的皇帝,都望着他手中把玩的美玉。 这样的美玉,宫中库藏都难寻其一,那么他们的家族呢?他们能否像崔氏那样,将这样的美玉雕刻成玉佩,供给闺中嫡女随手把玩? 即便就像崔甫说的,美玉是莫乎珞珈花费重金寻来,另外找人摹刻仿制,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崔氏族内,一定也藏着千千万万块这样的美玉。 文书或许可以伪造,僧众或许可以收买,玉佩或许也可以仿冒。 但崔氏这半朝亲族,一等一的富贵呢?又是其他世家可以比拟的吗? 美玉的真假已经不再重要,崔氏富贵至极已经是事实,而今天,所有人都直观地看到了这个事实。 崔家已然成为众矢之的。 而崔甫那理所当然的态度,更是将崔氏狠狠地扎在靶心上。 目的已然达到,林颖芝不必再做戏,躬身下拜,深深俯在地上,跪拜座上君王。 「崔氏身份特殊,亲族广连,且事涉两国,罪及谋反,干涉天下涉及,大理寺不敢擅专。 「犯妇崔氏已经归案,请陛下下旨,令崔氏及其亲族迴避嫌疑,三司会审此案,以示公正!」 前朝闹得沸沸扬扬,澹臺雁待在梧桐殿内却是难得的清净。 她不得不清净,因为褚霖将她软禁起来了。 说是软禁也不尽然,澹臺雁还能够在殿内自由行走,还能去御花园逛逛,甚至还能往前朝那头走两步。 然而每一步都有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在后宫时是宫人和宫女,在前廷时则是一圈又一圈的龙武卫,几乎半个行宫的人都随着澹臺雁的动作而动作,如影随形,比空气还要无处不在。 是以,澹臺雁单方面认为,她被褚霖软禁了。 那日她同褚霖吵了一架,事后回想起来,确实自己也有种种不对,可是褚霖的不对之处更多,他如今这般行为,不也正印证了她心内的种种隐忧吗? 「……我不过是说得重了些,他却还当真把我给关在这里不让见人。」澹臺雁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气,「说什么不会让我落到那样的地步,说什么是我的倚仗……我呸!」 言天冬嘆了口气:「娘娘,平息静气,切莫动怒,您这样会影响臣号脉的。」 言天冬是被褚霖召进宫给澹臺雁号脉的,他进宫之后,澹臺雁就像是憋闷了许多天,终于找到个出口,对着他那是一通抱怨,说了半个时辰都不带停的。 虽然早知道皇后失忆,心智回到了十年之前,但这么久了,言天冬还是头回这样深刻地认识到,那个肆意骄纵的小妹妹回来了。 他身心俱疲。 澹臺雁表面上收敛了些,瞪着他号脉的手没说话,只是心绪仍然未定。 这样还怎么号脉?言天冬无奈地收起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娘娘,心绪要定,气急伤肝。」 「谁生气了?我才没有生气,我哪有那么小气。」澹臺雁扁着嘴,默默一会儿又不忿道,「……凭什么呀,他生气了就能把我关起来,我同阿娘隔得那么远,真是死在宫里头都不知道……我怕死,又有什么错?他有什么资格来生我的气……还关着我,说什么我去哪里都不勉强,都是假的……」 言天冬默默收拾东西,充耳不闻。 澹臺雁那头却想起什么:「对了,阿娘!那天我给阿娘递了张条子,阿娘不会……」 「国公夫人?娘娘忘了,先前夫人同家母相约要去上山踏青……」言天冬道,「母亲临行前告诉臣,说夫人受娘娘之命,要好好挑选些枫叶带回来。」 想来是褚霖拿走了纸条,又按澹臺雁的笔迹仿写,改成请许松蓝带些枫叶回来聊作纪念。 也就是许松蓝晕晕乎乎的,才没能发觉其中不对。 澹臺雁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气恼起来。 第124页 「要不是他,我早就出宫了……说不定现在都能亲眼看见枫叶了。」 从梧桐殿里能望见九成山一角,山上的枫叶早就红成一片,就像天边时时刻刻挂着一片橙红的云霞。 许松蓝尚且能上山观景,澹臺雁却只能在这儿望山兴嘆。 孟海尽力扬起头:「娘娘,九成山的枫叶年年都红,多看两眼也就没意思了。或许等过两日陛下气消了,娘娘就能同陛下一起去赏枫了。」 孟海趴在小榻上,毫无顾忌地把衣服掀起来,露了个后背给言天冬看,言天冬也是目不斜视,伸出手指深深浅浅地按了按她身上的青紫,点点头。 「好了,这样就差不多了,也不必再涂药推拿,孟大人身体好,只要少动弹,过几天就没事了。」 孟海欢唿一声,将衣服草草拉好,当着大夫的面蹦到澹臺雁跟前。 「娘娘,说不定还没等属下伤好全,陛下的气就消了呢?」她想了想,又道,「陛下总在明德殿待着,不如娘娘去哄哄陛下,说不定明天就能去玩儿了。」 距离那日两人吵架已经过了五天,这五天,褚霖一步也没有踏足梧桐殿。 澹臺雁知道他在生气,也知道他在等她服软。 可是,凭什么? 孟海想得简单,两个人吵架了,生气了,谁也不理谁。要想打破僵局,总得有人先低头。 可是澹臺雁想的却更多。 一次两次,她或许能服软,能为赏枫暂且放下矛盾,请求褚霖不要再生气,不要再困着她。 可是长此以往,当褚霖对她情意不再,当她的恳求再无效用,又该如何呢? 更何况,她还有自尊。为了赏枫,为了出门,为了离开这重重宫殿走一走而向褚霖低头,她…… 她发现她自己做不到。 她做不到向看管自己的狱卒奴颜婢膝,卑躬屈膝。 澹臺雁沉默下来,显然是又钻进了死胡同,孟海与言天冬对看一眼,俱都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担忧。 然而沉寂只在一瞬,澹臺雁仿佛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很快又恢復过来。 「对了天冬哥哥,今日你怎么想起要进宫问脉了?」 按惯例若无旁事,言天冬每一旬才进宫问脉,可这次隔了不到五日就又来了。 「这……」言天冬支支吾吾,「娘娘还记得上回,臣说什么时候还要再问诊么?」 澹臺雁脸一红,点点头。 上回言天冬进宫时,澹臺雁月事来的又急又重,整个人几乎昏死过去。可是女子月事是重中之重,玄妙甚多,言天冬不能给她止血,也不敢给她大补,只能开了些温和的药剂缓解她的痛楚,又让月事干净之后再来问脉开药。 言天冬磕磕巴巴道:「陛下说,娘娘既然有精力计划出逃,还能一路走到宫门,想来是……元气已经恢復,可以问脉开药了。所以才让臣……」 澹臺雁的脸腾地又红了,这回是被气的。 他明知道、明知道她要面子,明知道她不愿把这事拿出来说…… 「那什么……」言天冬还在支支吾吾,「娘娘,臣毕竟不是专攻妇人科,若是妇科圣手,当不必忌讳月事问诊。臣学艺不精,经验不足,只得缓缓调理娘娘身体,恐怕不能有所裨益。娘娘还是同陛下说说,让陛下莫要再让臣……」 余下的话言天冬实在说不出口,这话他也不是头一回说了,应该说,类似的话,他是每次进宫都要重复一遍。 所谓对症下药,言天冬不是医女,女子寻医问药时又多有顾忌,是以即便他经验丰富,年纪轻轻就成了奉御,在不熟悉的领域还是难免抓瞎。 只是调养身体谁都能做,但澹臺雁是要医治旧伤,不能疏忽大意。先前褚霖分明也已经答应了再寻医者医治,却还是要他前来这一趟。 言天冬只当褚霖是贵人事忙,忘了这一茬,可澹臺雁却清楚得很,褚霖他就是故意的! 上回因为小小月事就把言天冬召唤进宫,尚且可以说褚霖是关心则乱,下意识找了最能信重的医者来问脉。 后来澹臺雁觉得丢脸,坚决不许褚霖再用这种小事让人进宫,言天冬也以正经理由推辞了,褚霖还是要让言天冬来给澹臺雁诊脉,甚至还说那些有的没的…… 他可从不是爱闲谈的人! 褚霖分明就是挟私报復,故意要教她在旁人面前丢脸! 「他……他无耻!他败类!」 他怎么能这么说话!这么不要脸的话,褚霖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大衍皇后娘娘气急败坏,一时想不起有什么好词能用来谴责皇帝,又想起了自己缝制的那个佩囊。 气死人了,还绣佩囊给褚霖,他凭什么! 澹臺雁怒从心头起,顺手一把抓起言天冬医箱里的银剪刀,可是她左翻右找,就是找不到那天被扔在一边的佩囊。 宫里头每日都有人打扫,澹臺雁推开窗户,正要问人,却看见宫人宝橙就在窗户根儿底下蹲着。 她搬回了梧桐殿,原先伺候着的宫人宫女也回来了。 宝橙艰难地沖她扯出尴尬的笑:「娘娘……」 宝橙会在这里偷听,自然是得了褚霖的授意,澹臺雁再往远处看,又看见乌泱泱一群人,抄录的抄录,守备的守备。 两次逃跑不成,澹臺雁短期内自然不会再做无用功,褚霖将她看得这么紧,究竟是要防她逃走,还是就是存心膈应她! 第125页 「褚霖……!你这个小人!」澹臺雁气得半死,冲着那群人怒吼,「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如此犯上作乱之语,宫人们哪里敢听,哪里敢记? 言天冬极其熟练地从医箱里掏出两团棉花塞住耳朵。他转眼一看,孟海缩在一边,手撑着袖子一样将耳朵牢牢堵起,一双眼睛还极其艷羡地朝着他箱笼里看。 言天冬嘆了口气,他只是想安安生生地问个脉就走的。 澹臺雁的震怒还在继续。 她就不明白了,褚霖的气性怎么就这么大?被夺兵权的是她,被骗的是她,被困的是她,逃跑没成功的是她,受罚的也还是她,连她都不生气了,褚霖究竟还要气到什么时候? 宝橙哀求地看着澹臺雁,那些受命监视澹臺雁的宫人也通通一副哀求的颓丧模样。 澹臺雁知道他们无辜,知道他们都是受命于褚霖,但这并不妨碍她迁怒。 「听到了吗?他让你们听,让你们记,那你们就要听得清清楚楚,记得干净翔实!务必、务必每一个字都要让他知道。我再说一遍:你们的陛下姓褚名霖,无耻至极,天下第一小心眼!他的心眼比针尖还要小!听到了吗!」 「朕听见了。」 澹臺雁浑身一抖,下意识回过头,褚霖正站在殿门口看着她,不知道听了多久。 ? 作者有话说: 走走剧情 继续小学生吵架 第53章 梧桐殿内顿时噤若寒蝉,帝后之间夫妻拌嘴,宫人们却成了夹心的炮灰,是两边都没能讨着好,顿时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褚霖眼神一扫:「皇后不喜,你们也别在这里碍眼了,退下去吧。」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行礼,忙不迭地俱都钻出去了,言天冬和孟海两个觑着形势,也悄悄跟在后头熘之大吉。 偌大一个梧桐殿,又只剩下褚霖和澹臺雁两人。 上回吵架之后褚霖一直避着她,不但不回梧桐殿起居,前两日玉内官还将他留在这里的东西都搬去了梧桐殿,这还不算够,说是怕澹臺雁起居不方便,宫人们还又将她用过的东西都又搬了回来。 如此泾渭分明,两人同在这小小行宫之中,竟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澹臺雁只觉得无辜,该要生气的不是她么,怎么褚霖倒像是那个受了委屈的! 这么久见不着人,说不着话,怒气和怨气都一层层积攒起来,又被言天冬的话彻底点燃,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出。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气出得够了,此时澹臺雁见着褚霖,心中竟有几分高兴,几分雀跃。 他肯来了,是不是终于想明白了,来认错了? 「陛下怎么有空来了?」 不是不想见她,硬要窝在明德殿里不问世事么?澹臺雁挑起眉毛,正要好好奚落他一番,竭力摆出一副趾高气扬地架势来,却没留意自己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了笑意。 可惜的是,没留意到的也有褚霖。 「朕知道,在阿雁眼里,碍眼的恐怕不是他们。」褚霖半垂着眼走到一边,长指随手翻过宫人写下的记注,自嘲着低笑道,「阿雁放心,朕来不过是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这模样是十成十地失意,是十成十地心如死灰。 澹臺雁一时愣住了:「陛下,你……」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若是成功离开了行宫,离开了九成山,日后是绝不会再回来了。若褚霖待她毫无情谊,一个无甚大用的皇后私逃,走了也就走了,可褚霖分明心繫于她,钟情于她。 澹臺雁自以为,褚霖待她虽有真心,但这真心里多少掺了几分自利,既然如此,她未雨绸缪,为了自保而选择离开也算不得太错。毕竟要论真心,那也得有命可论才能行,将一己生死寄託于对方股掌之间,再论什么真心真情的,不但可笑,也并不公平。 可是……在做出决定时,澹臺雁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种行为对于褚霖来说,同丢弃也没什么差别。 若是澹臺雁独个儿走也就罢了,可嘆她还记着干系甚多,要带上许松蓝一起走,若只是许松蓝也就罢了,孟海她也要一样带走。 这样说来,褚霖在她这里的位置,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孟海。 她谁都记在心上,唯独背弃了他。 饶是理由再充分,再正当,澹臺雁也不可否认,她确实是把褚霖伤着了。 澹臺雁张张嘴,刚想要解释自己并非存心要令他伤心,也并不对他毫无情谊,她也有过挣扎难过,她也并不是对褚霖毫无留恋…… 她想要离开的是这重重宫禁,是这无形有形的束缚,是不由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 她只是,终究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 褚霖却好似笃定了澹臺雁十分厌恶自己,侧过头深吸一口气,将要告知澹臺雁的话说完了。 他来此处是要告诉澹臺雁明日要早起些,同他一起去明德殿上朝。 宫人们会准备一切,澹臺雁只要按时起床就是,但这说法没头没脑的。 「陛下要我去明德殿做什么?」澹臺雁不解道,「陛下方才说上朝,是还像先前一样躲在龙椅后头么?」 提起先前,褚霖面皮又是一僵,澹臺雁见着也不免心沉了沉。 先前两人是何等情浓,一时一刻也不肯分开,甚至还做出了这等荒唐举措。 第126页 短短几日,却闹得如此生疏尴尬。 「皇后依言去了便是。」褚霖摇摇头不愿多说,只道,「九成山上的事,朕还欠你一个交代。朕承诺过的事,不会失约。」 他手上还捏着字纸,澹臺雁目光落到上头,仿佛觉察出了另一层深意。 褚霖所说的承诺……是包括,要放她离开吗…… 澹臺雁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褚霖愿意放她走自然是好,可是她的心里头,却空落落的。 这样也好,他们阴差阳错地被绑到一块过了这么久,却如滚烫的沸水满满倒进铜壶里,让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如今褚霖终于冷静下来,如她一般能够看清形势,也愿意退一步成全她,这样便是最好的。 澹臺雁不知道自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多难看,褚霖却看见了她紧握着的掌心。 「银剪锋利,阿雁小心割伤了手!」 褚霖急急出言,澹臺雁低头一看,才发现手上还拿着言天冬的小银剪,娇嫩的手心已经被硌得一片通红。 她正要依言放下剪刀,那头褚霖却闷闷低笑一声。 「是朕又多言了。」他自厌般地别过头去,「皇后要如何,都是皇后自己的事情,朕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何敢管束,更不该平白……又惹人厌烦。」 「陛下!我……」 澹臺雁想说不是这样的,可那道曾经时时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那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却再也不肯眷顾她,褚霖摇头自嘲一笑,正如来时一般,迅捷如风地走了出去。 这回被扔在后头的,变成了澹臺雁。 言天冬跑得快,孟海也早就没影了,为了这么个小物件专程让人跑一趟也不大对,澹臺雁随手将银剪搁在梳妆檯上,准备等言天冬下回进宫时再还给他。 皇帝的御辇走远,宫人们也就赶忙回来继续伺候了,这回倒是没有先前那样亦步亦趋地跟着澹臺雁,时时刻刻记录着澹臺雁的言行了。 可是澹臺雁却并不松快。 她脑子里反刍着褚霖的一言一行,一字一句,一夜难眠。 这样一来,次日起身时她脸上便带了些憔悴,宝橙着重给她上重了些妆粉遮盖痕迹,澹臺雁像个木偶一般被几个宫人们套上一层层重衣,戴上一层层首饰,又被引出了梧桐殿。 她一路昏昏沉沉地被端送到了明德殿,又被玉内官引着往里走,越走越前,竟然走到了堂前,待澹臺雁看清身处何地时不由一惊。 「这……这是……」 经过布置整修明德殿正中的龙椅略微往右侧偏了几厘,在狭窄丹陛之上又增添了一把精巧的椅子,红木作底,阳刻龙凤呈祥的图案,又有彩漆绘饰。 褚霖已经端坐在龙椅上,目光平视前方,很有气势,并没有理她,而看玉内官的模样,这把椅子显然是她的。 澹臺雁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但直觉不能一屁股直直坐下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玉内官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娘娘请入座吧,快到时辰,各位大人们都要进殿,不好失礼人前的。」 澹臺雁看了看他,又看看一旁默不作声的褚霖,摸不清楚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殿门大开,官员们已经顺着殿陛往近走了,澹臺雁扶了扶头上的大冠,心一横,干脆依言坐了下来。 玉内官略略松一口气,復又退到褚霖身边去了。 别看褚霖和玉内官没事人似的,觉得殿上澹臺雁格格不入的,可不仅仅只有她自己。 崔敬晖仍旧是百官之首,待行过礼抬头看见澹臺雁,登时大怒。 「这、这成何体统!」他惊怒得连礼仪都忘了,瞪着澹臺雁大吼,「陛下!后宫妇人怎可登堂入殿,参与政论,这、这简直是罔顾人伦纲常,背弃祖宗教训!」 褚霖浅浅蹙起眉:「崔公慎言。今日朝堂之上不论政事,只辩是非,崔公忘了吗?」 昨日林颖芝惊天一告,参崔氏嫡女有谋反之嫌,又请褚霖开三司会审,还要崔氏亲族一概迴避。 若是其他案子,这样做并无不可,只是崔氏根深叶茂,子弟布列显要,且世家沿续百年,阀阅婚媾,相互之间血脉联通,要在大衍朝廷上找出足够位高权重,同崔家从无往来,又能够秉持公正的官员,着实艰难。 虽前头唱的一出「白玉计」令各世家看得分明,崔氏之过众人填补,崔氏之利只在崔氏。他们即便在这时护了崔氏,帮了崔氏,最后也只得光耀崔氏一家门楣,他们不但毫无益处,反而容易惹得一身腥。然而毕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哪家没有几个姓崔的女眷,各家就算碍于面子也不好做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 更何况,崔家究竟会不会落井,还得看呢。 但形势终究不同了,且不论寒门同世家算是撕扯破了脸皮,就说各家族内也总有几个不听话的小辈,朝堂上自然有人顺着出言反驳崔敬晖。 「左相不必着急,今日朝堂之上只论是非,只看罪由,皇后娘娘既然是事主,到场观案也没什么离奇的。大人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崔家还没倒呢!崔敬晖气得眼都红了,指着那出言放肆的小子:「……你!」 澹臺雁坐在上头听了半天才听明白,这是要在明德殿上,借着早朝的辰光断案详刑了。 林颖芝提出的三司会审,须得有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抽调高级官员共审案件,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宗亲监审。 第127页 只可惜崔氏半朝亲族不是说说而已,拨来算去,就连大理寺自己都配不齐员。 众人闹得不可开交,崔氏闹着说他污衊人,而大理寺这头不能提审,又确实不知该如何推进查案,正在为难之际,还是褚霖出来拿定了主意。 既然三司会审不行,那就干脆众臣共审,满朝会审,大理寺将掌握的证供和人犯都押上明德殿,由他这个皇帝亲自监审。 是非清白如何,公理自在人心,无论崔氏清白与否,都该有个说法。 ? 第54章 崔氏自然不肯。一则此事崔从筠着实是被人陷害,且崔氏其他人都并不清楚详细,如何就能成了全族罪过?二则皇后全须全影,无病无灾,崔从筠的小小过错也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在他们看来,皇帝分明就是借题发挥,想要剷除崔氏! 褚霖确实是借题发挥,而这么多年来,想要动摇世家的也不止他这么一个皇帝,崔氏岂肯善罢甘休,当即准备着要反击。 以崔氏半朝亲族布列显要的地位,想要反抗皇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上书乞骸骨——朝堂上的臣子全都告老还乡,皇帝身穿龙袍也不过就是个空架子。 然而这一招数,在先前弹劾皇后时就已经用过了。崔氏也算精明,为了试探皇帝的意思,几个身在工部的崔氏官员同日上书辞职,直言自知不得上亲眷顾,宁愿辞官归乡故里。 辞官的崔氏官员都出身水部司,他们上书辞官之后便抱病在家,底下司众也都得了授意不敢作为,于是水部司立时瘫痪,正逢江南道叫着闹水灾,工部本该派人下去查看详情,修补缺漏以待来岁春汛的,这样一来也无人能去了。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教训,算不上伤筋动骨,崔氏算盘打得响,他们这群人虽眼下得罪了皇帝,但等到皇帝发觉朝中无人的要紧之处,自然会乖乖前来认错,这群水部司的官员也就能原地痊癒,继续为国效力,为君效忠。 谁知道辞官信一上去,还没送到皇帝的案桌前头呢,尚书令裴是非亲自批了他们的辞官请求,又立刻提拔几个原在水部司打杂的小吏填补了空缺,那几个小吏在水部司窝了好几年,倒是比只知道通观全局的崔氏子弟更懂得如何做事,其才学更是不逊于世家子弟。 后来才知道,这几人都是寒门出身,同裴是非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点桃李名分。 而尚书省本该统管六部,裴是非身为尚书令亲自过问一司事务,虽是大材小用,却也无可指摘。 崔氏釜底抽薪的一出,反倒让他人填了柴火,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崔氏是再不敢辞官相逼了,毕竟虎视眈眈的除了寒门,可还有时刻窥伺着的其他世家! 寒门那头绝不会伸出援手,世家这头也并非铁板一块,区区一块美玉,便让向来同崔氏来往甚深的卢家、郑家纷纷袖手旁观。 太平光景时,崔氏想要打压寒门,卢家郑家或是为了亲戚脸面,或是为了自身利益,尚且还能跟着吆喝吆喝,可真要遇到真章了,各家都是自扫门前雪,又如何会捨命相帮? 且不说交情没到那个份上,就说他们自家族里,等待出仕的子弟可也还不少。 更何况,崔从筠若是当真生了谋反之心,那可是要株连的大罪过,卢家和郑家毕竟不姓崔,也犯不着上赶着给人家填命,若崔氏确有不臣之心,那皇帝此举也确实合情合理。 这些年来崔家确实太富贵了,皇帝既然要拿他开刀,其他人也都想着能不能从这块庞然大物撕咬什么下来。 如此,这公审之议竟是得了大半朝臣支持,崔氏子弟饶是再激愤,终究也是无力转圜。 公审一定,不论结果如何,崔氏这一局已是败了,剩下要做的,也只是在这败局之中减少损失罢了。 在这节骨眼上,再去掰扯女子能不能上殿已经没有意义。 林颖芝侧过身,几个僕妇便将犯妇崔从筠带了上来。 若是寻常案犯,本该是由衙差押送上堂,林颖芝终究还是念着几分脸面,临时让自家僕妇代为押送,免得男子粗手笨脚地损伤了崔氏嫡女,也免得崔甫再说什么损伤贵女名节的废话。 崔从筠却并不领情,她挣扎着被押送上殿,一看这满朝满堂身着朝服的男人看过来,当下便是羞怒交加。 她摆脱僕妇的钳制,奔到崔甫身前大喊:「父亲救我!」而后扶着他的袍脚痛哭失声。 她这几日待在大理寺里头吃斋,虽没受什么磋磨,可那粗糙的布衣,简陋的饭食,于崔从筠这样金玉堆里长出来的贵女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酷刑? 只是众人看她衣着严整,中气十足,却哭出了六月飞雪的气势,一时不免有些尴尬。 崔甫却见不得女儿在人前丢脸,躬身将人扶起来挡在身后,一言不发地怒视着林颖芝。崔从筠也逐渐从他的沉默中发觉不对,只低头在他身后默默啜泣。 有这一出,崔从筠的身份便确定了。 林颖芝道:「启禀陛下,犯妇崔氏已经带到,另有崔氏与胡人逆贼沟通往来的信件、证物,皆已在堂,请各位大人详查。」 僕妇将人送到之后便退了下去,几个龙武卫搬上来一个箱子,里头正装着所谓的证物和证供。 「什么犯妇,什么胡人?」崔从筠扯着崔甫的袖子道,「父亲,他们在说什么?这些贼人将我掳走,又将我带到这里来,这是要做什么?」 第128页 还未待崔甫说什么,林颖芝先回答了她的问题:「犯妇崔氏,种种证据在前,你与胡人莫乎珞珈有私在先,谋害君王上亲在后,勾结外族,倾覆朝廷,如此种种,罪大恶极,你还敢抵赖!」 「荒唐!」崔从筠躲在父亲身后,心头也多了几分底气,「什么勾结,什么谋害,分明是你这贼人构陷于我,企图陷害我崔氏!父亲,女儿不认得什么胡人,女儿本在太安寺中清修,却被……却被贼人掳走看押,又被带到这里来,女儿是被人冤枉的!」 崔甫眼神闪动,亦对林颖芝怒目而视:「大理寺便是这样办案的?强行掳掠闺中女子,强权相逼?若非我儿不肯屈服,是不是也要被你屈打成招?」 「崔大人,要不您再看看,令嫒身上可有伤痕?」林颖芝笑了,「还请大人明鑑,令嫒本是自行投案到我大理寺公廨的。」 「你……!」 崔从筠却没再反驳,这大理寺的门,倒还真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她原在太安寺待得好好的,谁知那日一群贼人闯进来将她掳走,那群人倒是也没伤她,只是带到一个小院关押起来,每日送食水的僕役都是哑巴,也不肯受她的贿赂和威胁放她出来。 也不知被关押了多久,终于有一日,那些人用黑布罩着她的脸把她押上马车,她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听见只言片语,说只等崔家的银钱一到,便要将她的尸首扔在崔府门前泄愤。 原来如此,他们原来是知道了她的身份,想要绑了她向崔家要钱,可是钱要到了,却仍是想要撕票。 崔从筠只得自救,幸而那些人看她是个弱女子,连绑缚的绳索也松松垮垮,她尽力解开绳索,摘掉面罩,趁着匪徒正在前头驾车的功夫,从马车后跳了出去。 这样大的动静,那些匪徒竟然毫无所觉,崔从筠在大道上一路狂奔,模煳看到个门庭略高些的富户便躲了进去。 好巧不巧,她撞进去的正是个公廨,是官署那便好办多了,她父亲是正四品右谏议大夫,祖父更是当朝中书令,她一见穿着官服的林颖芝便报出身份,也没说自己是崔从筠,只说自己是崔家某个旁支的嫡女,让他们立刻传信崔府,接她回家。 谁承想,林颖芝一听她是崔氏女,立刻就将她扣押起来,接下来更是有几个僧人侍女进来认人,一语便道破了她的身份。 在这之后,她又再次被人看押起来,直到今日上殿,才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如此说来,那大理寺的官署,倒真是她自己进去的。 只是她不过是误入大理寺,却被林颖芝说成是主动投案自首,何其可笑! 崔甫也想着将话由转到这上头,然而林颖芝却懒得同他们掰扯这些,左右人已经到了,便也不愁无人当场对峙。 「启禀陛下,这些信证皆是出自莫乎珞珈与犯妇崔氏,大理寺已经比对笔迹,辨明真伪,证明崔氏确实与莫乎珞珈有所往来。」 说着,林颖芝又将太安寺的僧人,还有几个旧前在崔家做活的侍女出面,分别辨认了与胡人沟通的正是崔从筠,还有那些信件的字迹正是出自崔从筠亲笔。 这样明显的构陷,反而让崔从筠冷静下来。 「可笑,可笑!林大人就是这样办差的吗?」崔从筠握紧拳,脸上满是悲愤,「林大人出身寒门,或许不知,我崔氏门庭高,随身侍婢亦分三六九等,这些人……」她一一指过那些婢女,「她们长相粗陋,手脚粗苯,如何能入内院伺候?更不要说伺候我的笔墨了,她们能够偷盗一二字纸,已是十分不易,想来,这也是她们被赶出崔府,记恨崔府的缘故吧!」 有人上前将那几个婢女的手心翻开,果然满是粗粗厚厚的老茧。 世家女儿金贵,更何况朝廷之上,哪家哪户没有女眷?这样的人,确实是连洒扫都觉得伤眼,凭崔氏豪横,何以会让她们伺候崔从筠? 「林大人家中也有女眷,难道不清楚女子清白为重,即便是上山礼佛,一切从简,也必要有侍女贴身保护。」崔从筠转向那僧人,「你说见到我与胡人私会,那我倒是要问问你,当时我身边侍女长相如何?穿着如何?我在寺中多日,你既然能认得我,想必也该知道我身边侍女一共几人,分别长成什么样子吧!」 那僧人自然支支吾吾,只说崔从筠既要与人私会,又如何会带上侍女,至于崔从筠平时身边侍女的事情,他又推说男女有别,他是清修之人,需要避嫌,并不知道那么多。 崔从筠不由冷笑:「我既然连侍女也要赶走,必然要寻清幽之地,这样才能确保旁人不知,又如何会让阁下亲眼见到?」 僧人证言做不得真,那几个侍女也身份存疑,崔从筠眼睫含泪,声线凄楚,字字句句驳斥了林颖芝所言,证明对她的控诉站不住脚。 崔甫原还有几分生疑,毕竟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胆大包天,恣意妄为,不是不能做出勾结外族谋刺皇后的事情,即便事后她声声说自己是被人陷害,但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何身在谋刺现场。 可是现下看着自己女儿哭诉着不公的模样,他也心疼起来,又生出一丝转变现况的希望,当即便同林颖芝争论起来。 林颖芝冷笑一声:「当真是好口舌,不愧是谏议大夫的嫡女。好,这些人身份低微,不得近身,那此玉价值万金,是否是你的私物?」 第129页 他拿出那枚证物,先前崔甫矢口否认,只说崔氏徽记可以伪造,崔敬晖也只以为此玉不过用作离间,并不是当真是崔从筠之物。 却想不到崔从筠一直泰然自若,见到那玉时却惊愕地整大了眼睛。 「不、这当然不是我的东西……」 她犹在否认,可她先前为了驳斥几个证人站到了崔甫身前,一言一行正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一瞬的惊愕却做不得假! 原先同崔家素有往来的人家都暗自庆幸,幸好提前抽身,否则真要被这不忠不义的崔氏给带进沟里去。 崔从筠仍在否认,林颖芝眼神一扫,已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当即朝皇帝请旨,说还有位证人要出言指正,只是她身份特殊,曾为崔从筠所逼迫做了许多不得已的错事,还望皇帝能够看在她勇于出面证供的情况下,宽宥一二。 这话说得,倒像是皇帝不肯宽宥,她就不肯作证似的。 褚霖面色沉凝,点了点头。 林颖芝嘆了口气,让人把证人带上来。 一女子身着素衣缓步上前,步伐轻灵,举止妥帖,倒比崔从筠更像个门阀世家出来的贵女。 那女子样貌妍秀,眉心一点胭脂记,平白添了几分媚色。 「罪人喻氏,拜见陛下,拜见娘娘,拜见各位大人。」 崔从筠惊愕地瞪着喻静妩,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玉佩确实是她的私物,几张字纸虽然陌生,但笔迹也大略与她相似。 信件尚且可以说是伪造,但那几个侍女既然并非是她院内人,又如何能拿到这玉佩? 崔家世家门庭森严,内院伺候的人都是筛检过的家生奴僕,身家性命都握在主人手里,必不可能背叛。 算来算去,既能盗取她私物,又有心背叛的,也只有这个喻静妩了! 喻静妩款款下拜,眼神淡漠:「罪人蒙太皇太后垂怜,封为女官随侍左右,原该长留太安寺。后来崔氏入寺修行,太皇太后念及罪人与崔氏年岁相仿,便指派我去伺候崔氏女……」 喻静妩三言两语,将自己同崔氏的关系大略简述,太安寺中人员众多,太皇太后回到行宫之后,也有不少宫人女官见过喻静妩和崔从筠,她们都可以作证,证明崔从筠曾经对喻静妩颐气指使,也证明喻静妩曾经受崔从筠的指派做过许多事。 喻静妩道:「在太安寺时,崔氏便与胡人莫乎珞珈早有往来,然而只是信件传递,并无逾矩。后来,崔氏随同太皇太后入宫,滋生入主中宫之心,对皇后娘娘多有怨愤之语,便命我传递书信,联繫胡人莫乎珞珈,企图勾结谋害皇后……」 「你、你胡扯!」一向唯唯诺诺的幼犬突然反咬主人,崔从筠的双眼几乎能喷得出火来,「分明是你与那胡人勾结,所有一切都是你自己做的,却要安到我头上来,你这是何等居心!还有那玉佩,分明也是你所偷盗……」 这样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喻静妩是崔从筠身边人,想要什么证据造不出来,若是有意构陷,也不是没有可能。 还有人也帮腔质问道:「如此犯上作乱大罪,你也敢帮?若你当真被迫参与,何不及早报官,寻求庇佑?依我看来,倒是恶奴欺主更合理些。」 扶风喻氏虽是小门户,毕竟也有人在朝为官,喻静妩是喻氏宗脉,到了上京却只能为人侍婢,喻氏门人早就心生不满,当即与那人辩驳起来。 两方吵了一阵,又有更多人也加入争斗,喻静妩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倒像个局外人。 她冷冷清清地站了一会儿,忽而惨笑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淌下来。 「大人明鑑,崔氏何等势大,我若不依,怕是连命都保不住,此等大事,我该如何去告,向谁去告?」喻静妩又回过身,含泣带苦地看着崔从筠,「你说是我构陷于你,然而我身份卑微,如何能支使得动崔家嫡女?你说你无辜,九成山上东坡寂静荒凉,除了埋伏的刺客之外别无他人,崔娘子又如何会身在当场?!」 林颖芝趁热打铁,随之唤出几名在遇刺现场救驾的龙武军,他们皆能证明谋刺一案发生在九成山东坡,又曾发现女子衣物的布料,再有几名布商出前辨认,证明此布料织法特殊,专供崔氏。 也不知大理寺是什么时候搜集到这么多证据的,崔从筠犹自梗着脖子否认,说她从未去过什么东山坡,更不知道那布料是哪里来的。 只是她说着说着,却也发现周围官员的眼神越来越不对,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眸光一暗。 旁人不知道,但崔家自己人都清楚,她确实去过谋刺的现场。 但是这一切,分明都是喻静妩那个贱人在算计,她赏她吃喝,带她入得太皇太后身侧,更将她带入行宫,还赏了她一同上九成山参与祭典。 区区一个破落户,得了那么多的好仍是不满足,背着她与胡人勾结,陷害她! 这个贱人! 崔从筠堂堂一个世家贵女,本是前途无限,连当朝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却被区区贱人摆了一道! 今日朝堂之上这么多人,她被喻静妩害得要在这里自辩清白,就算当真清白又如何,所有的体统脸面也都被丢尽了! 再看他们那半信半疑的模样,她声名有损,入宫已是无望,日后恐怕就连嫁人都难了…… 她的父亲,她的祖父,会不会再将她送去太安寺、甚至什么别的地方继续关起来……还是干脆一条白绫吊死她? 第130页 喻静妩哭得满脸是泪,却在拭泪时悄悄侧过脸,朝崔从筠看了过来。 那眼角眉梢哪里还有半点悲泣,满满的都是嘲讽与得意。 「你这贱人!还要害我!」 崔从筠再也压不住脾气,干脆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就要打烂那张得意的脸! 先前还垂泪的美人突变夜叉罗剎,众位大人饶是见多识广,仍是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后撤。林颖芝反应极快,一把把喻静妩往后扯,几个龙武卫也连忙上前拦住崔从筠。 崔从筠激动起来手脚乱抓,几个龙武卫险些压不住她,挣扎中头髮散乱,配上那悽厉的惨叫,活脱脱一个索命的女鬼。 也不知是谁碰着了谁,顿时惊叫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乱成一片,混乱之中,龙武卫粗手粗脚的下手也重了些,那崔从筠两眼一翻,就这样晕厥过去。 林颖芝松开喻静妩,上前拜道:「陛下,犯妇崔氏恼羞成怒,甚至意图当堂谋害证人!如此种种,善恶昭彰,还望陛下下令,处置崔氏,按律定罪!」 崔甫看着女儿被人按在地上死活不知,自然也一腔愤怒。 褚霖想要扳倒崔氏,那扳倒便是,为难一个女子算怎么回事?须知就算崔氏落败,挂冠归乡,仍是当朝第一世家,君子争斗,何必如此下作手段,如此下人脸面! 「林大人慎言!分明是这喻姓女子有意构陷,又仗着小女天真轻信才能得手。林大人如此维护此女,难不成当真有私情的是你二人,也是你二人勾结意图陷害小女!」 林颖芝平白被污,也是气得几乎背过身去。 可是证言、证词、证物皆有辩驳余地,就算崔从筠当堂暴起,也能说是不满被人陷害的激愤。 这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一桩煳涂案。 喻静妩垂着头静立不言,崔从筠身份要紧,龙武卫一时也不敢将她挪下去医治。崔甫同林颖芝吵来吵去,两派官员也跟着互吐唾沫星子,然而崔敬晖和裴是非却仍是一言不发。 褚霖高高坐在殿上,面无表情,但澹臺雁仍是从他不断弹动的手指中看出一丝不耐。 别说褚霖了,就连澹臺雁自己,看着底下一堆高官贵胄毫无形象地争来吵去,也是烦闷透顶。 褚霖平常上朝时,面对的应当不是这样的景象吧? 正在僵持间,玉内官悄悄进殿,俯身在褚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澹臺雁侧头看见他眉头先是一展,而后便紧紧蹙起来,似是遇着什么极大的难题,连脸色都变得铁青。 随后宫人开道,香障上殿,是太皇太后来了。 ? 第55章 太皇太后来行宫时声势浩大,阵仗不小,然而待九成山祭礼之后,她便一直安安生生地待在慈安殿里,再没有那些奢华的宴会,也从不过问褚霖和澹臺雁的事情,其行事之低调,让澹臺雁几乎都要忘记行宫还有这么一尊大佛了。 太皇太后来了,群臣齐齐一礼,连帝后都不的不起身迎驾。 「各位大人不必多礼。」太皇太后却随和得很,抬手示意众人,「老妇人身为后宫女眷,斗胆上殿,违背祖训实在不该,只是今日之事至关重要,老妇人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得不来这一遭了。」 这话说的,明德殿上女人还少吗?当朝皇后可是明晃晃地坐在皇帝身边呢。 澹臺雁直觉太皇太后在影射自己,然而太皇太后说辞含煳,仿佛并无特指,又让她没法确信。 诸位大臣都站定了,太皇太后却旋身朝上一拜:「老妇人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褚霖哪里敢受这一礼,忙不迭地起身避开,也亏的他体格不错,要换了个人,顶着这几斤重的行头恐怕一时也难迴避这一礼。 澹臺雁也躲到了椅子边上,褚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丹陛,扶起这尊大佛。 「太皇太后折煞晚辈,朕何敢受此大礼!」 大衍礼仪为重,讲求仁孝治天下,褚霖和澹臺雁若真受了这一礼,明日天下悠悠众口就能把他俩喷出行宫! 这一礼受不得,这一拜必须得扶,但这样一来,太皇太后的话,褚霖也是不得不听了。 「还请陛下恕罪,今日朝堂之上只论对错罪愆,只辩清白,按说事涉政论,老妇人身为内宫女眷不该干涉……」 太皇太后眼神飘忽,点了澹臺雁一下,这一下终于让她确定,太皇太后就是对她生出不满了。 教训完小辈,太皇太后继续道:「然而此事缘起内宫之争,老妇人忝居此位也是不得不管。」 「不知娘娘所知为何事……」 太皇太后一向慈眉善目,但毕竟曾经掌管后宫多年,又是经歷过韦氏之乱的老人,沉下脸时气势竟比褚霖还强几分。 她横眉对喻静妩怒目而视:「小小内宫争斗,竟闹得如此兴师动众,你该当何罪!」 喻静妩俯身跪在大殿正中,一言不发,倒像是默认了这则罪名。」 大理寺卿林颖芝察觉不对:「臣斗胆,太皇太后此言似有偏颇……崔氏与外族勾结刺杀上亲,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喻娘子曾为崔氏随侍,陪伴左右,亦受胁迫做下许多错事不假,然而喻娘子能为大义挺身而出,指证崔氏……」 「这位大人,你是被这女子给骗了啊!」太皇太后摇摇头,復又恨恨看向喻静妩,语气中充满长辈对晚辈的痛惜,「也是老妇人一时煳涂,放纵了崔氏,也放纵了你!」 第131页 喻静妩仍然俯在地上,众臣却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太皇太后嘆了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当初褚霖登基之后,太皇太后心念已故的高宗和先帝,以及绝不屈服,以身殉国的节忠太子,为免故人泉下不安,太皇太后便决定要前往太安寺,每日在佛前静修,为他们修得一个好来世。 太安寺虽地处偏远,远离京城,但迎来了太皇太后这样一尊大佛,原本不过是一间小庙的太安寺,香火竟也逐渐鼎盛起来,亦有许多世家贵女前往太安寺静修,出身扶风喻氏的喻静妩便是其中一个。 太皇太后静修日久难免心生寂寞,见到为母修行,数次在佛前哭到昏厥的喻静妩,见她十分灵修机敏,又孝心志诚,便生出眷顾之心,封她为女官,长久伴随修行。 却不想这一丝善念,竟没能结成善果。 太皇太后出身弘农杨氏,曾有一位族姐嫁到崔氏,正是左相崔敬晖已故髮妻,因着这一层缘分,太皇太后也对崔从筠这个小辈多有照顾,太皇太后身在太安寺修行,崔从筠也常常前去探望,去岁更是也在太安寺随同一起修行,为母祈福。 崔从筠身份高贵,性情难免跋扈了些,对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也没什么敬畏之心,多有颐气指使之举。喻静妩亦是世家出身,在家中便是娇养起来的贵女,来到太安寺伺候的也是太皇太后这般贵人,崔从筠说破天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闺中女子,仰仗父兄的威名才如此嚣张,喻静妩难免生出几分怨怼。 两人就此生了龃龉,喻静妩虽碍于太皇太后和崔氏的声望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心底却也对崔从筠积怨颇深。后来太皇太后迴銮行宫,崔从筠和喻静妩也一併随行,这矛盾也就越发明显。 事情的起因还是一则流言,行宫盛传,皇帝之所以长居行宫,一是与皇后决裂,而是因为行宫金屋藏娇,藏了一位「喻」姓美人。 这本是无根的流言,喻静妩却以为自己受到皇帝眷顾,就要一步登天,言语中越发对崔从筠不满;崔从筠并不服气,便也与她明争暗斗,互不相让,这样一来就生了祸事。 喻静妩嫉恨崔从筠日久,又有胡人莫乎珞珈暗中挑唆,说崔氏有意让崔从筠入宫,而有崔氏如此势大,喻静妩不要说日后日子艰难,在崔氏强权之下,皇帝就算心繫美人,只怕也无法让她入宫为妃。 眼见青云之路一朝断送,喻静妩心思一岔,便答应了要同莫乎珞珈合作。 胡人莫乎珞珈是先都蓝可汗之子,当年都蓝可汗被澹臺雁斩首,莫乎珞珈虽然归降大衍,但终究心怀怨恨。莫乎珞珈意图谋刺皇后,喻静妩与之勾结,盗取崔从筠的随身玉佩,又模仿崔从筠笔迹与莫乎珞珈往来信件,营造出崔从筠意图谋害皇后的假象,又为莫乎珞珈提供种种便利,助其谋害贵人。 她是既想刺杀皇后空出中宫宝座,又想以此构陷崔从筠,断绝崔氏入后宫的机会,如此一石二鸟,她喻静妩便能剷除所有敌手,顺利入宫。 太皇太后神情悲悯道:「本不过是女子争风斗气的内帷丑事,你即便有怨气,也不该以家国大事家族倾覆为要挟,更不该牵扯劳累这么多大臣,明德殿是为议政之所,竟要为你一己私怨置黎民百姓于一边,着实是不该!」 这话明面上是说喻静妩,实则也在斥责这本不该有的一场「公审」。 公审是由皇帝提出,可是谴责他的是太皇太后,饶是皇帝面色铁青,也不敢出言反驳。 然而太皇太后说的这一长串,简直是逻辑不通,错漏百出。 莫乎珞珈既要刺杀皇后,想要的自然是一击必中,又如何像是预料着刺杀一定不成,一定败露,这才提前预留种种证据,以期事发之后能够构陷崔氏,构陷崔从筠? 按照太皇太后的说法,刺杀一事倒像是个幌子,事后对崔氏的陷害才是要紧事。令莫乎珞珈深恨的也不是有杀父之仇的澹臺雁,反倒是崔氏——他简直是豁出性命也要拖崔氏下水。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然而上至皇帝,下至朝臣,却没一人出言反驳,就连方才言之凿凿慷慨激昂的林颖芝,也都偃旗息鼓,默默不言。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此案关节早已不在于崔从筠是否有谋害皇后之举,更不在崔家是否有谋反之心。 崔家得罪了皇帝,皇帝想要惩治崔家;崔家富贵太过,惹了寒门和其他世家的眼,是以其他人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就跟着皇帝添添柴,想着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些,也能多分几杯羹。 皇帝想要崔家谋反,寒门和其他世家也想要崔家谋反,这才是为何大理寺的证据分明模稜两可,却还能闹到上明德殿这一步。而崔家不甘就范,又有半朝亲族作底气,两方这才能僵持起来。 太皇太后正是来打破这一僵局的,她说了这么多,费了这么多口舌,正是要保下崔家。 太皇太后于太安寺修行,名义上是为了高宗、惠宗、节忠太子这些死人求来世,但大家都知道,她明明是为了活人修行。 惠宗和节忠太子既死,太皇太后便是褚家宗室嫡系的未亡人,她一日不离京城,不离宫城,褚霖便一日只是个偏宗破落户,这份避让的恩情,只要褚霖在位一日,他就不得不认。 更何况当年褚霖能够顺利登基,也有太皇太后襄助,崔氏扶助的情分在里头。 第132页 再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缘由,好歹是为现下圆起了场面,虽然十分粗糙,十分拙劣,但也是太皇太后递给皇帝的台阶。 太皇太后先以恩情胁迫,要求保下崔氏,紧接着又递出台阶,将一件谋反大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化为两个女子之间的私斗。 只要能够放过崔氏,崔家不是不能交出得罪皇后的崔从筠。 同样的,得罪皇后、谋刺皇后的只有崔从筠一个,其他的崔氏族人都是忠君爱国之类,一个也不能牵罪。 皇帝想要崔家亡,太皇太后却不让,若是皇帝羽翼丰满,自然可以坐视不理,甚至可以一意孤行,宁愿顶了暴君之名,也要砍了崔家。 可崔家人赌的就是皇帝不敢。 这么多年来,褚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说的好听是为社稷黎民劳苦,实则谁人不晓得,歷来皇帝生前死后,求得都只是一个名。 一个史书定论的谥号,一个千古流传的名声。 皇权之上还有礼教恩义,还有悠悠众口。皇帝以百官所请,百官目光所指要挟崔氏就范,那么崔氏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逼着他在天下人面前,放崔氏一马。 褚霖果然没能再说什么,只是阴沉着一张脸。 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现在七情上脸,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此事事由不过是两个小孩子争斗,生了怨恨恶毒之心,才闹得这样不堪,所幸没能酿成什么大祸……」太皇太后满意地笑笑,又恢復了慈眉善目的菩萨面容,她同崔敬晖短暂地对了个眼神,又道,「崔娘子虽然跋扈苛待,然而于此事上却着实无辜,再有,她在大理寺□□这么多日,也算是吃到苦果,不如就让崔家人带回去好好管教吧。至于喻娘子……」她又嘆了口气,「老妇人终究是有看管不严,教导不尽心的过错,还请陛下念在老妇人的情面上,对她宽宥一二吧。」 三言两语之间摆出了息事宁人的态度,谋刺皇后的大案、要案变成了两小儿斗气,一切都是喻氏恶毒构陷,崔氏不过是性情张狂惹来了祸事,倒是被太皇太后给摘得干干净净。 至于问罪崔氏谋反,已是无稽之谈。 皇帝显然落败,殿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林颖芝毕竟心怀不甘,还欲争辩时却被裴是非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旁观已久的澹臺阔秋终于开口:「这也只是太皇太后一家之言,娘娘清修已久,或许也被崔氏矇骗……」 澹臺阔秋是皇后母家,若是谋刺皇后的罪首都被轻轻放过,那他这个晋国公真也不必当了。旁人都不肯出头,他只好出言反驳,可还没说到半句就被个小官冲出来打断了。 「太皇太后娘娘所言甚是!此女少时缺少管教,竟生得如此野心,如此顽劣,竟连我也险些上当,险些误会了贵人!」 这小官正是先前出言反驳崔甫的几人之一,他出身扶风喻氏,与喻静妩是同族,如今喻静妩已经大大得罪了崔氏,眼下崔氏不但倒不了,看着恐怕还能再支撑个十来年,他若再不作为,只怕喻氏就无明日可言了。 这喻姓小官先是引经据典骂了一通喻静妩胡乱说话,紧接着又朝澹臺雁、朝澹臺阔秋二人告罪,说喻氏教养出如此恶毒妇人,是家族不幸,请求皇后和国丈原谅。 说是向皇后、向晋国公告罪,但这奴颜婢膝的模样,分明是向崔氏告饶。 扶风喻氏好歹也算是地方大姓,但先前崔氏势弱时他便极力踩踏,恨不得做唾沫吐得最多的第一功臣,如今崔氏眼看着不能倒了,他又第一时间抛弃族人献媚。如此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的谄媚样,哪里有半分世家风骨。 首告崔氏的林颖芝嗤之以鼻,其余人亦是讥笑不停,倒是澹臺阔秋一时哑了口,竟不知该再如何反驳。 连喻氏族人都出言作证,说喻静妩是在胡言乱语,攀蔑牵扯,他又如何出言反驳? 崔氏终究是崔氏,百年伫立,半朝亲族,如此世家门庭,并非区区一件捕风捉影的谋刺案就能扳倒的。 眼见计成,崔敬晖心下冷笑,面上却感激地朝皇帝一礼,朝太皇太后一礼。 「臣拜谢陛下,拜谢太皇太后!」他心中越恨,礼数便做得越尽,崔甫也随着父亲深深下拜。 父子二人正要干些皇帝和太皇太后为崔氏证明清白,却突然听见女声悲泣。 「娘娘为何污衊奴婢,如此颠倒是非,指鹿为马,娘娘难道不会心内不安吗!」喻静妩直起身,脸上满是愤恨,「崔氏要谋害的是褚氏宗族,要谋夺的是褚家朝廷,娘娘身为太皇太后,身为褚氏宗妇,却包庇恶人,难道不怕九泉之下,故人追问吗!」 太皇太后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胡言乱语!你……」她看清喻静妩脸上的表情,语气忽地缓和下来,「你这孩子,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委屈,可是再委屈,也不该这般……」 「您身为贵人,又如何能知道草芥的苦楚?」 喻静妩突兀地打断了太皇太后,这举动过于失礼,过于冒犯,是从前谨小慎微的她从不曾做过的。 然而现在她不在乎了,甚至还隐隐生出一丝快意。 喻静妩的眼神从殿上官员身上一一扫过,这些人脸上有惊愕,有质疑,也有厌恶,唯独没有一丝同情。 她又看向上首,皇帝平静温和,隐隐带着一丝慈悲,皇后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第133页 那目光同澹臺雁对了个正着。 澹臺雁眉心一跳,握着扶手直起身。 「陛下,娘娘!崔从筠胁迫臣女传递书信,与外臣密谋于九成山上谋刺帝后,意图颠覆大衍朝廷,臣女所言句句属实,亦有信件玉佩为证!」 喻静妩连连磕头,一下比一下更重,两三下就红肿了一大片。 太皇太后声线很冷:「这么说,是老妇人在撒谎了?」 「太皇太后与崔从筠过从甚密,崔氏亦对太皇太后扶助甚多,太皇太后为包庇崔氏撒谎不足为奇!」喻静妩语气坚定,「但此事涉及朝廷,罪及谋反,娘娘,您还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那就是对大衍朝廷社稷不利,您良心如何能安?臣女没有您自遮双目的本事,也没有如崔氏一般的富贵能让您说真话,臣女唯有区区一条性命,自证清白!」 崔敬晖察觉不对,连忙伸手大喊:「快!拦住她!快!」 几个崔氏子弟也发觉不对,扑身上去就要制住喻静妩,然而方才制住崔从筠的几个龙武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动不动,却正巧挡了他们一瞬。 喻静妩动作极快,说完该说的话,再无半分犹豫,挺身便沖向殿柱,狠狠撞了上去! 只听「咚」地一声,所有挣扎吵闹都停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喻静妩的身体软软倒在地上。 清秀的脸上犹带着悲愤,颈骨不自然地歪倒在一边,口鼻都渗出血来。 殿上众人身居高位已久,这般血腥场面,就算是在韦氏之乱时都少能得见,当即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皇太后毕竟是女眷,惊唿一声便晕倒在地,几个随侍的宫人忙着搀扶,腿脚快的急急飞奔出门唤奉御,臣子们也都惊慌不定地想要避开血泊,一时殿内乱成一团。 澹臺雁愣愣地站在高台上,下意识回头看了褚霖一眼,他眉目依旧如往常一般平静,眼神甚至还带着一丝漠然。 喻静妩不是无名无姓之人,她是扶风喻氏嫡出,也是太皇太后亲封的女官。喻氏在京城是小姓,在地方却是盘踞一方的大世族,族中子弟出任官职,女眷身份最高的,是上了褚氏宗谱的宁王侧妃。 不管先前如何争斗,不论太皇太后如何填补,喻静妩在明德殿的这一撞,这盆带着血气的脏水,还是结结实实地将崔氏浇了个透顶。 这场别出心裁的公审,终究是以喻静妩暴亡,崔氏父子抱病在家为结尾。崔从筠在明德殿上晕了一回,也被褚霖留在宫中医治。 想来是怕崔家有样学样,来个死无对证。 褚霖说要给澹臺雁一个交代,澹臺雁却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交代。 回去的路上,澹臺雁一直默默无言,她脑中一直回闪着喻静妩的最后一眼。 像个濒死的小兽,虽仍有一丝希冀,但慢慢的都是明知死期已知的绝望。 澹臺雁控制不住地去猜测,那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喻静妩要向她求救吗? 她也控制不住地去猜测,若是那日……喻静妩向她投诚,她答应了,那么喻静妩是不是……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没有如果。澹臺雁拒绝了喻静妩的投诚,喻静妩也选择了同莫乎珞珈合作,设置埋伏,以崔从筠为诱饵,要置澹臺雁于死地。 澹臺雁不是第一回 目睹死亡,但是像这样激烈求死的场面,不论看过多少回,都会让人心惊。 她心头不大松快,沉着脸色一直没说话,没发觉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她和褚霖两人,也没发觉褚霖的脸色越发难看。 「阿雁是不满意了?」 褚霖笑得讥讽,这时候的神情,比朝堂之上刻意装出来的样子自然许多,也比平日温和微笑的脸真实许多。 他突然出声吓了澹臺雁一跳,她惊疑不定地瞧着褚霖,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些什么,先见到他的脸色更黑了一层。 「这便是朕的处置方式,恶毒,阴狠,朕睚眦必究,就算喻静妩命数可怜,但她既然生了害你之心,朕就不会放过。」褚霖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她,「朕就是这样睚眦必报,又令阿雁讨厌了,是不是?」 澹臺雁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上回离宫之举好似戳破了什么窗户纸,褚霖一时伤春悲秋,一时又是怒气沖沖,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似的,澹臺雁也闹不清这引线究竟在哪,只知道他时不时地就要炸两下。 只是再没有那个冷静自持的稳重模样。 澹臺雁倒没觉得他睚眦必报,只想找言天冬来看看,他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 第56章 不过这话她也只敢在心底想想。 「陛下,我……」 澹臺雁想说自己并非有他想像中的那样善意过剩。褚霖此举是为替她出气,也是为了替她报仇。无论如何,喻静妩和崔从筠都生了要害她之心,也都身体力行地这样做了,而崔家一味回唿崔从筠,亦有包庇之罪。 褚霖想要惩治崔家,想要让喻静妩和崔从筠自食其果,充其量是以直报怨,她怎么会怪他,又怎么会觉得他恶毒阴狠? 即便这其中亦有褚霖想要弹压世家的心思,亦有他意图剷除崔氏的算计,但澹臺雁不会不领这个情。 只是……她亲眼见着喻静妩殿上自戕,仍是久久会不过神来。 第134页 喻静妩深恨崔氏,深恨崔从筠,但以她的力量,想要撼动这个庞然大物,想要让崔氏嫡女自食恶果,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就算现下有大理寺襄助,有皇帝偏帮,她还是只能用这样激烈的方式,才能拖崔氏下水。 毕竟以崔从筠这样的身份,碾压她一个出身小族的贵女正如碾死一只蚂蚁。 「……我只是觉得,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可行,或许她本不必死得如此惨烈……」 但这不过是她天真的想法,如今喻静妩能成功撬动崔氏,即便只是毫釐之差,也已经比旁人要强太多。 毕竟这些年崔氏手上的人命,只多不少。 或许有一天真正海晏河清之时,天子犯法,是真能与庶民同罪,可是这些死在崔氏手上的人,还有以命相抗崔氏的喻静妩,却已经看不见了。 然而她这蹙着眉头细细思索的模样,落在褚霖眼里,却是澹臺雁已经厌恶他至极。 十年前韦氏之乱还没有发生,澹臺雁是京城里晋国公府的嫡女,虽算不上一等一的门庭,却也是矜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女儿,十指不必沾阳春水,精巧的绣鞋怕是连泥灰都没沾过。若没有那场荒唐的指婚,晋国公的嫡女,同他一个烟瘴蛮荒之地的破落偏宗,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那日她告诉他,说她同节忠太子从无往来,也并无关系,那段引动一切的流言,不过是一场意外。 当时他尚在盛怒,却为此不可自抑地生出一线喜悦。 这心思何其不堪,又何其令人难堪。 自澹臺雁失忆以来,不,应该说更早,从他识得她的那一天开始,他便自以为是地描绘出一个她会喜欢的,配得上她的模样。 谦谦君子,豁达大度,心怀大义,正如那个不甘与逆犯同流合污,引颈就戮的节忠太子。 可是假面戴久了,终究不是真的。 更何况,这假面也没能让她乖乖待在身边。 如果没有那场赐婚,澹臺雁应当会在精挑细选下,嫁给一个门当户对,性情温和的世家子弟,又或是父母早有往来,知根知底的言天冬…… 做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不必经受那些伤痛,不必经受那些苦难,更不必时时心怀忧惧,难以安枕…… 他也想像个没有后顾之忧的世家公子一样爱她,不掺丝毫算计,也不必顾忌任何人,任何事,只将一片真心都捧给她。 可是,他生来便是这副模样,生来便是这个身份,他又有什么办法? 她凭什么…… 他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可澹臺雁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说什么,只见褚霖眸色越来越深,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留在原地的澹臺雁:…… 她一句话也没说,这人就自己把自己给炸跑了。 她简直是嘆为观止! 「娘娘,陛下这是……」往常随侍在她身侧的都是孟海,今日孟海不在宫里,伺候左右的便成了宝橙,她也是头回见着皇帝这喜怒无常的模样,她想了想,壮着胆子道,「娘娘不去劝劝陛下么?」 贵人们斗气,最终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宫人。皇后被皇帝牵着往朝上走,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宝橙不晓得其中有什么更深的利害,只觉得帝后的感情又变好了。 谁知道好了不过大半日,这下子又闹翻了。 这些天皇帝待在明德殿,把皇后一个人扔在梧桐殿里,宫里头的议论是越来越多。其实皇帝长居寝宫,皇后长居凤殿,这才是正经规矩,然而此前帝后分宫而住数年之久,前些日子和好之后如胶似漆的,连一刻也不肯分开,与现在看似正常的情形对比起来,有如天壤之别。 宫中大多数人都在说,皇后这回是彻底恶了帝心,帝后彻底决裂了。 宝橙身为皇后宫中人,持身稳重,一向不掺和这些杂碎闲话,但她也难免心有戚戚。 近来皇后看上去脾气好了很多,也不像从前那般总冷着脸,就是不知为何,年岁越长性情越娇纵了,还敢同皇帝闹着叫板。 宝橙总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少不得大着胆子稍稍劝解些。 两个人之间,总是有人要低头的,皇后不肯低头,难不成还让皇帝低头吗? 可是澹臺雁还真不想低头。 褚霖的心思深不可测,澹臺雁也懒得去测。 莫名其妙被甩了脸色,她还想生气呢! 是以,澹臺雁学着褚霖的模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宝橙连带着几个宫人面面相觑,也只得跟上。 两头看起来是彻底闹掰了,然而到了暮色沉沉的时候,褚霖那头递信回来,叫澹臺雁明日依旧要早起,同他一起出趟门。 「出门?」澹臺雁自然疑惑,明日是休沐,也不必上朝,褚霖要带她去哪儿? 传信的宫人语焉不详,低着头什么也说不明白,只传了褚霖的话,说明日穿得素简些,不必像今日一样满头珠翠。 澹臺雁心里还存着气,听见褚霖这般在背地里阴阳怪气,她居然已经不觉得吃惊了。 可是一来不说清楚究竟去哪,二来……难不成他说要去哪,她就得跟着去么? 澹臺雁只把那宫人遣退回去,打算次日照旧睡到日上三竿再起身,她才懒得理会褚霖。 她只觉得褚霖小心眼,却没发觉自己这行为十足幼稚,也大气不到哪里去。 第135页 结果第二日,澹臺雁犹豫许久,还是在宫人的恳求下半推半就地起身了,她依着褚霖的吩咐,改换了一身素简些的料子,不过在这行宫之中,就是再素简的衣服,看起来也是流光溢彩,明亮艷丽。 坐了软轿,又换马车,瞧这样子同上回去晋国公府别苑时差不多。 待澹臺雁坐定,褚霖也跟着屈身登上马车,展开袍脚坐在她身侧。 还是一样的马车,上回褚霖贴着她不肯松手,丝毫不顾及旁人眼光,而这回两人之间却生了许多隔阂,明明只有一拳的距离,却好似天堑之隔。 澹臺雁突然发觉,褚霖那头一旦冷下来,她好像也没什么办法缓和气氛。 车夫扬起长鞭,几个龙武卫改换赤玄两色的短打,持刀在前头开路。 这阵仗倒是比上回驾幸别苑时要低调多了。 一路上褚霖一眼不发,澹臺雁悄悄侧过头瞧了他好几眼,起得这样早,他倒是也没有闭眼假寐,依旧挺直着身体,双拳松松握于膝上,目光平视前方,只有那对金红耳坠在颠簸中轻轻晃动。 澹臺雁想了想,还是决定主动打破沉默。 「陛下,昨日的事……」 她心里并没有对褚霖有什么恶感,所以也不想任由他误会自己,一个人在那钻牛角尖。 毕竟他们之所有走到如今的地步,也有两方误会颇多,没能及时解释的缘故。 左右眼下褚霖是不肯放她走,经过上回,澹臺雁也发觉了光凭她自己和孟海两个,确实也很难走出行宫。 反正一时半会儿的也走不了,澹臺雁还是不希望两人继续这样僵持下去。 可惜她刚开了个头,就被褚霖硬邦邦地顶了回来。 「不必多言,朕都清楚。」褚霖看似十分平静,说话时也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珠子都没移一下,「朕手段下作,阴谋诡算,实非君子之道,再有,假借替你报仇的名义,行利己之事,更是小人行径。这些朕一清二楚,皇后不必再说。」 好,好得很。 澹臺雁咬紧牙关,勐地正回身,同他一般挺直了腰杆子,双拳握于膝盖上,直直瞪着不断摇动的车帘,那目光如有实质,几乎烧得车帘都燃起来。 她确实是不必再说话了,毕竟什么话都给褚霖堵上了! 行,他自己非要妄自菲薄,那就由得他去,和她又有什么相干? 昨日还是阿雁,今日就成皇后了。这人脾气如此古怪,真是活该他……活该他…… 澹臺雁也不是什么柔软脾性,正过身后也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路到了地方。 他们鱼服而行,连车架也低调得很,出迎的门房瞧见这夫妻俩倒是被唬了一跳。 无他,这两人来势汹汹,不像是要做客,倒像是要上门寻仇。 好在褚霖终究养气功夫到家,一转眼就又摆出了那张温和的面孔,笑着说晚生前来拜访,还请通禀。 澹臺雁默默翻了个白眼,抬起头看见那朱门牌匾上的两个大字。 裴府。 裴是非收到拜帖,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便急急出迎,不到一刻时间,整个府邸全家老小都跑出来迎接,在二门前跪成一片。 裴是非府宅也在京城,同澹臺阔秋一般只在九成山脚置了个别苑,同样是别苑,裴是非的屋苑却比晋国公府的要狭窄许多,简朴许多,底下僕役都出来迎接,统共也不到二十人。 见褚霖和澹臺雁在打量,裴是非便笑着解释:「老臣家里人少,平日也没什么贵客,便也俭省些,只留了些积年的、无处可去的老僕伺候洒扫,不想慢待陛下和娘娘了。」 出来相迎的除了裴是非之外只有两位女眷,一位是裴是非府内的女主人,说是姓喻;另一位穿着一身鹅黄衣衫,活泼灵动,瞧着年岁不过十六、七上下,一双眼睛又圆又大,正是裴是非的孙女裴菡。 澹臺雁从前听孟海说过,当年韦氏之乱中有许多忠臣被陷害,裴是非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大儿子一家因言获罪,都被下狱,当晚就没了命;二儿子不清楚细谨,殿前为兄长求情,结果也被株连,妻子惊惧而亡,只留下了还在总角的幼女。 这一大家子人,到最后也只剩下了裴是非夫妇还有孙女裴菡三人。 是以裴是非所说家中人少,并非託词,家里僕从少,也并非是出于沽名钓誉。 褚霖连忙道:「先生言重,朕与阿雁不过是来此探访先生,既是做客,自然客随主便。」 澹臺雁也随着摇摇头:「我看先生家里名花竹影,小石铺道,别有一番雅趣,倒是行宫过于豪奢了。」 裴是非淡淡一下,既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阿谀奉承,仍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气度在。 褚霖说是做客不必多礼,裴是非也没假客气,就让僕从各自去做各自的活计,又说自己闲来无事正在打棋谱,邀请皇帝入内手谈一局。 褚霖此来是有事商谈,以手谈为名正好商议事情,褚霖自然应允。 男人们要谈事,喻夫人便将澹臺雁请到内院去,说是江南的新茶到了,请娘娘入内品茗。 「寒舍茶水简陋,比不得行宫禁中,还请娘娘不要嫌弃。」 喻夫人笑得温婉,就同裴是非一般,既不特别热络,也没有刻意冷淡,澹臺雁从前见多了那些贵妇人明褒暗贬的绵里针,见到这般落落大方的女眷,倒是生出几分惊讶。 第136页 以裴是非右相的身份,他的妻子应当也有诰命赏封,但是澹臺雁在先前的宫宴上却并未见过这位喻夫人。 裴府别苑地方不大,也不像晋国公府别苑那般过二门还需乘坐软轿,澹臺雁估摸着,这也是裴是非崇尚简朴,府上没有这般豪奢规矩的缘故,看来就算是皇帝和皇后亲临,也不能在他这里有特殊待遇。 澹臺雁跟着喻夫人走进内院,里头倒是别有天地,铺地的只是最普通的碎石子,软鞋踏上去甚至有些硌,但却在这简朴之中用了别样心思,以深浅明暗不同的各色石子铺成山水影,澹臺雁拎着裙角啧啧称奇,喻夫人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过多炫耀。 二人入得内室,喻夫人所居的地方,除了几张家私,墙上挂着的一副谷中幽兰图外,别无装饰,显得极为清冷。 现下天气彻底转冷,行宫中不但烧了地龙,有时候还要在屋里头摆放几个炭盆,可是二人对坐在案边煮茶,那煮茶用的炭炉,竟然就是这屋里头唯一的一处热源。 喻夫人穿得轻薄,倒是很能抗冻,她挽起袖子,露出玉白一截皓腕,素手提起茶壶分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更显出了几分大家风范。 澹臺雁搓搓手指,嗅了嗅夸了句香气足,便捧着杯子暖手。 「裴大人家风严谨,倒是显得我宫中太过奢靡了。」 喻夫人笑道:「娘娘不要嫌弃寒舍粗陋便好了,听闻行宫中雕栏玉砌,气势恢宏,臣妾无缘得见,才是遗憾呢。」 两人彼此谦让一番,倒让澹臺雁生出些好奇来。 「裴家家风严谨,倒是少见夫人同孙女一起参宴。」 澹臺雁本意是说,以喻夫人这般风度,这般地位,从前她不该没有听过这位人物,且说到裴菡,澹臺雁到现在才发现,裴菡并没有同她们一道。 喻夫人惊讶地挑起眉毛,而后瞭然一笑道:「娘娘贵人事多,不知晓也是情有可原,臣妾虽为裴府掌管中馈,却并非是裴府正室,只是府上妾侍罢了。」 她说得坦坦荡荡,尴尬的倒成了澹臺雁。 「啊,是这样……」澹臺雁掩饰性地举杯挡了挡脸,「我观夫人气度自然,便以为……」 喻夫人宽和地摇摇头,又提到孙女裴菡 「阿菡正值年岁,本该是有她母亲为她议亲的,只是娘娘也知道,当年逆犯韦氏……」喻夫人嘆了口气,将残茶倒了,又添了一遍新茶,「幸而她母亲虽然去了,但外祖还在,去岁她外祖母便说,要将她接去再准备议亲之事。」 裴菡到了年纪该要议亲,她姓裴,此事自然该有裴家来管。但是裴菡的母亲早亡,裴是非的正妻也早早离世,这家里说得上话的女眷只有一个喻夫人。 然而喻夫人做妾多年,人脉不广,自身门第也比不上裴菡的外祖家,让喻夫人张罗婚事,倒不如让她外祖家里有头有脸的贵妇人帮忙相看。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管父兄身份再高,家中若是没有一位有地位、有手段的女性长辈,闺阁女儿的婚事便是个难题。 既要让裴菡的外祖母来准备婚事,那也该有个名目,若是她在裴家有了正经的嫡祖母,那么裴菡的外祖是无论如何也不该越俎代庖的。 所以喻夫人之所以没有被扶正,实则是在为裴菡的婚事让路。 喻夫人淡然一笑,仿佛并不在乎这些名分小事,只说自己年岁大了,也懒得折腾了。 澹臺雁也笑着应和两句,心中却升起几分古怪。 裴是非的两个儿子都是嫡子,裴菡也是正经嫡出,这样算来,喻夫人同裴菡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甚至从规矩上来说,喻夫人只是妾侍,裴菡却是主人,妾侍如何能在正经嫡女面前摆长辈架子? 然而喻夫人提及裴菡,正像是提起身边一个小辈,丝毫没有牴触之心,更没有什么生分的意思。 不过就连皇后上门都是由喻夫人待客,喻夫人的尊荣,比其他府邸上正经的正头夫人还要高几分,这妾侍不妾侍的,好似也当真没什么要紧的了。 这头主客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那头裴是非也才刚刚将褚霖请上棋桌。 棋盘上黑子白子各有几颗,是刚起没多久的残局,褚霖执黑,裴是非执白,两人便就这残局继续手谈。 说是下棋,两人还真就下了起来,褚霖手持棋子,眼睛只盯着棋盘看,恍若心无旁骛。裴是非扫一眼棋盘,若有所思地打量皇帝。 其实褚霖所来是为了何事,两人心知肚明,只是都沉得住气。 经过昨日的公审,有喻静妩那惊天一撞,崔氏落败已成定局,昨日一散朝,左相崔敬晖便往宫中递了奏摺,说是年老不堪政事,向皇帝乞骸骨,说要荣归故里。 同样乞骸骨的还有正值壮年的崔甫等崔氏嫡系,他们的意思很明显,这一局他们输了,也请皇帝给彼此都留个面子,官职他们不要了,也请皇帝留一线,让他们能好好活着回清河郡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崔氏根系实实地扎在大衍朝廷中,想要一朝拔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即便崔氏认了崔从筠有谋刺举动,也能以官职为交换,换皇帝一个不要株连。 褚霖没有批崔氏的摺子,也没驳斥,而是藉由休沐的时机探访裴是非。 这意思很明显,崔氏嫡系退回清河郡,两方和解的结局,褚霖并不满意,他就是要将崔氏连根拔起,赶尽杀绝。 第137页 光他一人是办不到的,更不要说还有个太皇太后压在他头顶上,所以褚霖来找裴是非,希望藉由寒门的利刃,剜除这块腐肉。 褚霖带着妻子亲自登门拜访,礼贤下士的姿态已经做足,若是贴心的臣子早该自己提出要为君王齐斧。 可是如今寒门独善其身,裴是非正是坐山观虎斗的好时候,何必要掺和这一脚呢? 棋盘上你来我往互相试探一番,也都捡起几颗棋子,褚霖下棋下得专心致志,只是落子时的急躁越发难以掩饰,裴是非老神在在地陪他过招。 他在等,在等这个年轻的君王,给出一个足够诱人的价码。 局上黑子落点越发没有章法,终于在褚霖又一次胡乱落子时,裴是非没忍住扶住了他的手腕。 褚霖面上倒是稳得住,他眨了眨眼:「先生这是何意?」 裴是非嘆道:「陛下心思并不在此。」 话说到这份上,再装就没什么意思了。 褚霖也不争辩,顺势抬手将棋子扔回竹罐。 「先生□□,学生也不敢隐瞒。敢问先生观当今局势,大衍气象如何?」 裴是非淡淡道:「明君忠臣,海晏河清,外无交侵,内无民乱,正是太平气象。」 褚霖不由蹙眉,低下头好似极失落道:「学生真心求教,先生却并非真心待朕。」 裴是非不动声色,挑眉道:「老臣痴愚,还请陛下明示。」 「先生身为三朝元老,歷经风雨,洞观世事远胜于人,若先生算是痴愚,那天下就没有聪慧的人了。」褚霖摇摇头,「是朕无能,不能取信于先生。」 堂堂皇帝,姿态放得如此低,饶是裴是非知道他别有用心,仍是忍不住动容。 裴是非便没再打机锋,而是道:「陛下须知过刚易折的道理,穷寇莫追。」 崔氏已入穷巷,若他非要赶尽杀绝,只怕会引来更强的反扑,左右崔氏已经认输,皇帝何不施捨些面子情分,也算全了君臣情谊。 毕竟当初褚霖入京,崔氏也有过帮扶之情。 褚霖沉默一会儿,却道:「先生以为,朕为何一定要剷除崔氏?」 话说得太明,裴是非不好接,只是提杯啜饮一口。 崔氏跋扈也不是头一天的事情了,先前更过分的举动也不是没有过,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侵吞国库民产,这些大罪比一个嫡女没成的谋刺可要严重多了,那时候的褚霖却也没有这么疾言厉色地对付崔氏。 在裴是非以及其他许多人看来,还是崔氏这回要求废后,触了皇帝的逆鳞了。 其实皇帝也并不一定有多看重皇后——若当真是爱得连一丝异议都不能有,又怎会两地分居多年,放任皇后身处谣言攻讦之中? 还不就是觉得皇家私事受人指摘,皇权尊严蒙尘罢了。 褚霖苦笑着摇摇头。 「先生说,当今海晏河清,是太平气象,可是朕却不这么以为。」他抬眼同裴是非四目相对,「十年前韦氏谋逆之前,大衍朝廷可也是一番海晏河清的太平景象。」 ? 第57章 提及韦氏之乱,裴是非心中便是一沉,当年惠帝抱病,韦氏掌权之后排除异己,杀得京城血流成河,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死在乱局之中,到现在,裴是非膝下也只剩下了一个孙女。 也不是没有尽力挽救过,裴是非是高宗旧臣,门生数以千计,也算是名满天下,亲子无辜身陷牢狱,他也算是觍着脸豁出去,带着官帽官印跪求于宫门之外,愿意用这一身荣誉换得家人平安。 但这点努力,在韦氏刚烈手段面前什么也不算,甚至他能保得一己性命,还是因为弟子林颖芝捨命相救。 这是他毕生之痛,毕生之憾,如今却被人随意拿来说嘴。 裴是非冷淡了些,将棋子随手投入罐中:「陛下提及旧事,又是为何?」 仿佛知道惹了裴是非不快,褚霖再开口时便带上了些小心。 「裴公先时说大衍海晏河清,然而江南一道的水,却仍是一片污浊,朝廷有法度,税赋之事既有议论,便该等朝中议定之后,户部下发文书,地方再行落实。这一回却……」 江南的税赋,早在朝中议定之前便已经收了上来,必然是有人提前替朝廷做了决定。 寒门同世家相争日久,左右不过都是那么点手段,崔家在其中做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让裴是非没料到的是,这坐不垂堂、充耳不闻的圣明天子,竟然也是门儿清。 「裴公以为,此事关节在于何处?在于户部,在于传信的小吏,还是在于江南道的行官?」褚霖连连摇头,「单论欺上瞒下这等大罪,户部官员身在朝廷之中,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也犯不着为了些许粮税豁出身家性命。然而世家枝叶繁茂,亲族广连,这个是那个的堂叔,那个又是这个的族弟,这满朝的文武官员,细究下来竟没有攀不上的亲戚,人一多起来,便难免有几个不成器。 「身居上位的想要管束,碍于宗族情面终究难以翻脸;想要大义灭亲,但纵横官场之中,谁身上能没有几个泥点子?他今日同你翻了脸,明日你就能将他老底掀出来,如此彼此制衡,上下克制,就算是知晓利害,有心澄清六宇的,终究也不免同流合污。」 这样的道理,连褚霖一个半路出家的皇帝都看的分明,裴是非又如何能不清楚?崔敬晖自出生起便在漩涡之中,而后又一路攀登成了崔家掌舵,他又如何能不清楚? 第138页 但是枝叶繁茂虽有种种弊病,却也带来了根系深广的好处,崔家能够在大衍朝廷中屹立百年而不倒,靠得不也正是这半朝亲族? 而今褚霖虽利用崔从筠让崔氏跌了个大跟头,崔氏嫡系虽然愿意认输,然而崔氏却也不算真正败了,只要朝廷之中还有崔家子弟,崔氏门庭就绝不会倒。 很显然,这个结局,褚霖并不满意。 「朕本无意提及旧事引裴公忧思,只是……晚辈以为,韦氏之祸的祸根,与先前江南一案并无什么不同。」 听到这里,裴是非终于起了些兴趣。 「陛下不妨直言。」 二人说是手谈,但方才进屋时,裴是非便已经屏退了下人,此时并无旁人在侧,褚霖说话时便也没再顾忌太多。 「小子忝列宗室,实则资质粗陋,身在蛮荒僻地,也无从受名师教诲,如今侥倖得中原正朔,心内常有不安。先惠帝宗室嫡脉,卓荦不群,连朕都能看清的时势,先帝如何看不清?想来先帝几次重排《氏族录》,又多次颁旨禁止氏族通婚,为的是什么,裴公也清楚。」 褚霖生父先赵王的母亲是个婢女,也因为出身低微的缘故并不得高宗喜欢,早早就被封藩扔去了岭南道。与之鲜明对比的则是惠帝,皇后嫡出,少年早慧,到了年纪封王之后也一直被留在京城,被封为太子之后掌政多年,高宗去后就名正言顺地承袭帝位。 惠帝身上有一半弘农杨氏血脉,迎娶的正妻也是京兆韦氏出身,他早早便看清了世家之间的暗流涌动,也看清了世家竞相豪奢底下的累累白骨,是以一经继位,便以重排氏族次列的名义打压门阀世族。 但是还没等他有更多、更激烈的举措,雄心壮志未酬,惠帝原本康健的身体却一日日地变得虚弱,到后来,甚至无法处理朝政,也让韦氏得以篡夺权柄,造成大乱。 韦氏掌权之后大肆诛锄朝臣,与之有旧怨的弘农杨氏被杀得七零八落,寒门一系也损失惨重,连裴是非的两个儿子都死于非命,相比起来,崔氏、郑氏、卢氏几乎算是毫髮无伤,几个死伤的子弟,也都是在突厥进攻中原之后的离乱被波及。 而后中原安定,韦氏被论罪处置,崔氏更是扶摇直上成了当今世家第一门户,这怎能不让人心生联想,怎能不让人胆寒? 现下大衍朝廷面上虽能撑起一片繁荣的好景象,可底下早已是一摊污浊烂泥,再不思变,只怕韦氏之乱还会席捲重来。 褚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鹿卢所指的并不仅仅是崔氏,他想要动摇的,是整个世家。 提及江南税赋是动之以理,提及韦氏之乱是晓之以情。 然而这一切还不足以让裴是非下场对弈。 「老臣当真是年岁长了,人也煳涂了,坐了这么久,竟也没叫人奉茶,陛下说了这么多话,想必口干舌燥了吧。」裴是非没接褚霖的话,只是走到门边,「来人,上茶。」 「是。」 轻灵的女声应答过后,没多久,裴菡一身鹅黄衣衫飘然而至。 她手捧着托盘走进来,先对皇帝和祖父施施一礼,而后跪坐在棋盘边,将两碗清茶一一摆上桌案。 裴是非笑道:「老臣家中僕从年纪大了,惯爱偷懒,只能劳动孙女干这等粗活,还望陛下不要见怪。」 褚霖礼贤下士,裴是非也摆出了自己的价码。 情理都是写在纸上的,虽不至于一文不值,但也没多大的用处,两个儿子死了十年,再多的愁怨也比不上当前。 家中没有身份相当的女眷,裴菡的婚事就成了一桩麻烦事,裴菡外祖虽肯帮忙,但裴菡自小长在裴家,与外家亲缘不深,外祖也未必会像自家人一般尽心。 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还是让他这个祖父再捨弃一次脸面,替孙女换个好前程。 裴菡样貌虽比不上崔氏娇媚放纵,也没有澹臺氏艷丽张扬,却也是标緻可人,再有她青春灵动,自幼熟读诗书,又有一番现时难得的书卷气,匹配褚霖,倒也不算委屈了他。 当然,这一切都不必点得太透,否则容易伤了女眷声名。 裴菡奉过茶后如常行礼,旋身退出了书房。 裴是非已经将话题引到孙女身上,若是褚霖有意,便该接着这话题问裴菡是否有婚约,是否已经议亲。 然而褚霖只顾低头看着茶碗,俊俏的一张脸藏在热茶雾气之后,让人分辨不清他的神色。 裴是非等了许久也不见回音,不禁有些恼怒。 崔氏百足不僵,寒门若要循着皇帝的意思与之争斗,势必有所损伤。 褚霖只想着要让寒门为他出头,让裴是非替他出血,自己却一点代价都不愿给吗! 褚霖只顾着端详茶碗,像是能从里头看出金子一般,裴是非心下冷笑,也不言语。 好半晌,皇帝终于开口。 「岭南地处僻远,朕少时无人管束,文才不通,也少读经史政论,只是很喜欢汉宣帝故剑情深的典故。」 褚霖的命途倒与汉宣帝有几分相似,都是年少微末,因乱世而承鼎,得登帝位。 汉宣帝登基后,公卿请议更立皇后,要他立髮妻许平君为婕妤,更立大将军霍光之女霍成君为后。但宣帝顾念髮妻贫贱相守之义,富贵不离之情,只说心繫故剑,最后还是立许平君为后。 第139页 褚霖说喜欢故剑情深,正是委婉向裴是非陈明,自己顾念旧情,并无弃妻另娶的意思。 还没待裴是非生气,褚霖又是话头一转,提到了在岭南时的旧事。 「岭南道蛮汉混俗,岭南百姓上数几辈还能粗通中原文典,可到了朕掌领王府时,却少有人愿读四书五经。」褚霖道,「裴公可知为何?」 裴是非冷笑道:「自然是蛮人性情骄横,生性粗鄙,不堪教化。」 褚霖用权臣霍光来讽刺他,裴是非便也指桑骂槐以对。 「裴公错了。若只是因南人粗鄙,难以教化,那为何往前几辈也不乏识文断字之人?」褚霖没有生气,而是摇摇头道,「前朝首开科举,高宗、惠宗时亦是大加倡行推广,如此以考试遴选人才,祖辈出身氓隶之人也可入朝为官,百姓心生冀望,自然也有心修习文典。然而韦氏把控朝政时,只说科举不利民生,官学、考典之类劳民伤财太过靡费,便取消了科举,恢復推官旧制。」 后来突厥大军入境,京城中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就更没人再理会科举不科举的了。 提到此事,裴是非瞳光一缩。 褚霖登基之后,倒也不是没有人提议要再开科举,但是礼部、吏部都被世家的人牢牢把控,裴是非身为尚书令,却如独臂将军,孤立无援,世家给予的阻力太大,连他也无法抵抗。这些声音也就如投入汪洋大海的颗颗微小沙粒,皆都隐没不见了。 但是现在崔氏自身难保,世家人心离散,如果朝中有大量官员空缺,再提科举选士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科举、迁宫……裴是非突然想起了空缺已久的户部尚书一职。 前任户部尚书是韦氏逆党,褚霖登基之后便将他按律处置了,户部尚书是朝中正三品大员,掌管户政要务,是要职中的要职。户部尚书空缺,世家和寒门两边都卯着劲要推举自己的人上去,可是寒门中资歷够、能力够的人数来数去就这么几个,填了这个位置,那个位置就得空出来;而户部中户部司和度知司几乎都是崔氏的人,更不要说户部侍郎崔演就是崔家人。 户部已经被崔氏牢牢掌控,可见就算让寒门得了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日后也会被崔氏架空,得不偿失。是以寒门明面上虽然抢得欢,但实则对户部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热衷。 户部尚书之争,到最后也是褚霖出面拍板,只说前任尚书渎职,但户部中各级官员仍是勤勉有加,这才让户部运转正常,而既然没有尚书也能正常运转,又何必再封一个虚位呢? 按照这样荒唐的说法,褚霖竟是干脆就空着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了,表面上是在和稀泥,希望消解寒门世家的争端,但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褚霖此举就是在偏帮崔氏,毕竟崔演身为左侍郎,已经实际掌控了户部。 然而裴是非突然发现,褚霖此举,恐怕是在偏帮寒门。 毕竟在这段日子里,崔演一直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代尚书」,寒门没少拿这件事攻讦他,更乘机往户部安插了不少人手。而对于皇帝来说,想要封赏一个朝廷三品大员,总比治罪一个朝廷三品大员、逼迫他让渡权柄要容易得多。 等到时机成熟,褚霖也不是不能一道圣旨,凭空指名一个户部尚书压制崔演,收回户部大权。 褚霖从前不着边际的行为,一样一样都出现在眼前。裴是非本以为,褚霖突然要动崔氏是为了私怨,褚霖前来裴府拜访,也只是心中忌惮崔氏,恨不能置其于死地。 倒是他小看了这个皇帝。 裴是非终于开始正眼打量起褚霖。 「陛下是……有意再开科举?」 「当下朝中积弊甚多,长此以往只怕损伤国祚,正需有能之士旋干转坤。」褚霖淡淡一笑,起身朝他一礼,「晚生还要多仰仗裴公主持大局才是。」 圣驾突然驾幸,没待多久就走了,裴是非亲自送别皇帝,转回内室时正看见孙女在收拾茶碗。 僕从太少倒不是託词,裴是非起于市井,也没有女儿家要娇养的规矩,裴菡也常常亲力亲为。 裴是非看见孙女洒脱的举止,妍丽的样貌,又想想方才皇帝「故剑情深」的那一套话,不由嘆了口气。 「祖父为何嘆气?」裴菡抬起头,「看见阿菡就嘆气,是孙女哪里做的不对吗?」 自家孙女样样都好,只可惜人家看不上啊。 褚霖给出的价码出人意料,也确实令人无法拒绝,没有科举,寒门子弟便难以入朝继任,依照旧制推官,能够顶补空缺的可都是世家子弟。 这些年来寒门的势力被不断侵吞蚕食,长此以往,只怕朝廷又会重新变成世家的林苑,这是裴是非绝不愿看到的。 可是……他原是想要为孙女挣一个安稳前程。 「阿菡,祖父问你,」裴是非捋了捋鬍鬚,「你今日也看到陛下了,你觉得他……如何?」 若是孙女喜欢,他也不是不能豁出老脸,再求一回。 裴菡知道祖父的意思,淡淡一笑。 「陛下气宇轩昂,人中龙凤,自然是好,只是并非良人。」 裴菡向来是自己有主意的,裴是非也不奇怪她这样直白,只好奇她为何这样说。 「这又是何意?」 「祖父也听见陛下说『故剑情深』,难道还不明白?」裴菡笑道,「崔氏跋扈多年,世家盘踞大衍朝廷多年,陛下也是登基多年,为何隐忍至今才发作?也不必看他究竟筹谋多久,今日惊天一怒,难道没有半分维护皇后的意思吗?」 第140页 裴是非一愣,他只想着皇帝心思深沉,却没料到皇帝用以伪装目的的弱点,也有可能是他真正的弱点所在。 「若是帝后面和心不和,孙女尚且可以一搏。」 裴菡并没有反对祖父对皇帝的试探,事实上,以裴是非对她的宠爱来说,她若不愿入宫,没有人能逼迫。 但是,「陛下为了保护皇后,可以与崔家这个庞然大物公然相抗,孙女还没有自以为是到,以为一己之身,能比崔家全族的份量更重。」 裴是非看着孙女坚定的眼神,摇摇头也笑了。 罢了,罢了,枉他白活了多少年,竟也没有一个刚及笄的女娃看得透。 他又想到那个胸藏谋算的帝王,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为儿女情长所困。 儿女之事先放在一边,裴是非沉吟许久,又道:「你派人去林家送信,稍晚些我要见一回林寺卿。」 裴菡自然道是。 待到夜幕降临,林颖芝匆匆赶来。 近来为了崔氏之案,林颖芝是东奔西跑,日夜忙碌,既要搜集九成山上崔从筠谋刺一案的种种证据,又要搜罗崔家其他人的罪证。以崔氏家族人数之重,这工程着实浩大,是以他已多日不曾回家,更不要说前来拜访恩师了。 就连今日恩师召他上门的帖子,也是由家中僕人送到大理寺之后他才看见的。 帖子送到的时候晚了些,林颖芝只得直接从大理寺去了裴府,连身上的官服都没脱下。 裴是非倒是没数落学生礼数不足,只是叫下仆给他准备了盆热水洗洗脸,又拿了身衣物给他换了。 待林颖芝把自己打理出个人样子之后,也不需僕从引路,他自己熟门熟路地就到了书房,正要问老师为何急着召见自己,却见裴是非一脸严肃地坐在主座上。 「跪下!」 近几年裴是非年纪上去,许多事务渐渐甩手交託给底下门生,面目也渐渐带了些慈和的意思,林颖芝几乎要记不清他上回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多年前在恩师手底下受训诫记忆有如刻骨,如今林颖芝已经是一寺长官,是总掌天下刑令的大理寺卿,却仍被这铿然的一声吓得立时跪在地上。 「老师,学生这是……」 裴是非冷哼一声,「如今林大人春风得意,威风赫赫,这声老师,老夫恐怕当不起了!」 这是要清理门户的阵势,林颖芝头皮一紧,连忙深深低头认错。 裴是非之所以如此盛怒,为的还是崔家这一案。 裴是非迟早要退,培养继任人的事情他也早有打算,而在所有门生之中,最能传承他衣钵,非林颖芝莫属。 可是崔家谋逆这样大的事,林颖芝在上殿状告之前,竟没有透出丝毫风声,连他这个老师都不知情! 如此任意妄为,自作主张,怎还得了! 「老师,事发突然,学生实在是没有提前递信的时机啊!」林颖芝急急道,「常璋爱犯轴您是知道的,他素来就是这个性子,得了几封书信、见着那块玉佩便敢跑去崔家门前叫板,学生也是阻拦不住。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崔从筠竟然自己投了大理寺,时机难得,若再延迟半日,只怕消息泄露,又让崔氏有了可乘之机……」 裴是非要问的却不是这个。 「你是一寺长官,大理寺的事务,老朽本不该过问。」裴是非眸光锋利,像刀一般刮着林颖芝的心,「可是你手段下作,利用权柄为非作歹,实是误国误君。如此违背天理,绝仁弃义之举,老朽徒担经师之名,也是不得不管!」 话说得太重了,林颖芝少不得辩驳一二:「老师所言,学生不敢当……」 「还敢顶嘴!那太安寺的寺僧,还有那几个崔家的侍女,这些证供究竟从何而来,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崔氏之案,起于莫乎珞珈宅中信件,大理寺也是因为这些信件,才发现了崔家第一块可以撬动的铁板。 可是细查下去,崔从筠不知所踪,信件真伪难以辨明,区区一块白玉佩说明不了什么。证据太少,林颖芝难免就急躁了些,便生出制造证供的想法。 那个证明崔从筠和莫乎珞珈有所往来的寺僧,确实是他找来的人,至于那几个侍女,她们是自己找上门的,底下人对过身契,确认是崔府下仆无误,他便也取信了。 现在看来,那几个侍女恐怕是崔氏故意送到他面前的,而他也当真是上套了。 那日若非有喻静妩状告崔氏,捨命也要将崔氏一案拍板定论,事情会如何发展,其实难说得很。 林颖芝再不敢辩白,只得乖乖跪在地上听训。 「我知道你想要查处崔氏已久,但是做事不能这样没有章法。」裴是非却缓和了语气,「你入大理寺的第一天,我便教导你要中正无邪,倘若查案断刑之人都有所偏私,天下又有何公理可在?今日你能因崔氏伪造证据,焉知明日不会为一己私利罔顾国法?为官之道,最要紧一条就是居官守法,你身为大理寺卿,更要谨守律法,切不能有可令指摘之处。」 寒门官员大多数没有背景,没有家族倚仗,也常备世家子弟所摈弃排挤。所以寒门出身的官员,要么凭藉师门之谊,要么以同乡为名互相报团。 当年韦氏祸乱,林颖芝的许多朋友、同门都波及其中,到后来褚霖登位,崔氏越发势重,林颖芝亦有许多至交因为得罪崔氏而被下狱。 第141页 林颖芝身为大理寺卿,却只能眼见挚友蒙冤而无能为力,这次他为了落罪崔氏而伪造证供,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可是裴是非说的对,人的品行颓坏往往开始于不起眼的小事,林颖芝伪造证供之举,虽在他看来是逼不得已,实则却也违反了他多年来奉行的准则。 当年林颖芝入大理寺,未尝没有想要涤盪污浊朝廷的决心,然而过去了这么多年,一颗赤子之心,竟然也逐渐蒙上阴影。 林颖芝自知有错,连忙拜谢老师点醒之恩。 裴是非淡淡点头:「还算孺子可教。」 紧接着,他又问道崔氏一案的进展。 林颖芝迟疑片刻:「崔氏嫡出已经上书请求辞官故里,老师并未发话,学生便以为……」 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裴是非一向教导他们做事不能做绝,一是容易引起反扑不好收场;二是手段过激赶尽杀绝有损文人声名。如今崔氏已如丧家之犬,林颖芝便以为不是不能放过。 毕竟崔氏对当今皇帝,也曾有扶助之情,也有几分从龙的功德在。 但在裴是非眼里,只觉得这个学生着实矫情——构陷崔氏时何其激进,眼下在算帐的时候又犹犹豫豫,优柔寡断。 「煳涂!」裴是非眯起眼睛,「崔氏既然犯了谋反大过,岂是几个嫡繫辞官就能轻轻放过的?」 「老师的意思是……」 「谋逆大罪,按律该如何当刑?」 林颖芝登时一凛。 「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 - 崔家父子以辞官求情,希冀保全家族性命的想法终于落空,在大理寺和刑部的不懈努力下,纠察出涉及谋逆一案的主犯共一十三人,又由这一十三人株连了数十人。 这还不算完,大理寺日夜辛劳,又纠察其崔氏其余人等的行止,发现在崔家父子的荫护下,崔氏族人简直是罔顾国法。什么欺压良民,私占田地,逼良为娼,种种恶行,不一而足,简直是罄竹难书。 细究下来,崔氏上下百余人,竟没几个没被落罪的,顷刻之间,崔家从昔日人人艷羡的朱门绣户,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逆犯崔从筠,还有有心包庇的崔家父子都被判了斩刑,然而论罪之时,崔从筠的兄长,原龙武卫白骑将军崔珞早早得知消息,竟然不顾父母亲族,独自从九成山上逃了,这也成了崔氏宗脉中,唯一一个没有归案的人。 崔氏落败,斩首的刑台上日日不落空,接连好几日才将罪人处置干净,九成山脚下飘散的血腥气挥之不去,就连山上似火的红枫都带上几分阴诡气息。 褚霖是越来越忙,也再没有来招惹澹臺雁,澹臺雁乐得自在,每日只窝在梧桐殿里读话本,刻意没去管外头的种种烦恼。 可是她不去惹麻烦,事情却总要来找她。 事情闹得这么大,许松蓝终于也听见了只言片语,她一从九成山下来便急匆匆地跑进宫拜见澹臺雁,一见面就拉着澹臺雁的手上下打量。 「娘娘可有哪里伤着了?让天冬都瞧过了没有?你从前行军时便落下不少旧伤,这回可有再牵扯到?那崔氏女竟敢谋刺,孟海呢,她不是护着你么?怎么能让这种人靠近你身侧?我就说九成山祭礼回来之后,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你父亲先时还说要不要入宫探望,后来又不让入宫了……」 澹臺雁简直哭笑不得:「阿娘,我没伤着,一点事儿都没有,别听外头瞎传。」 许松蓝急了眼:「若是无事,崔氏为何会落罪?我听人说九成山上有大片血迹,那可是一场恶战!孟海可护好你了?我前些日子看她活蹦乱跳的,她是不是压根就没尽心!我早让你别同她一起胡闹……」 「孟海把我护得很好,我一丝油皮都没蹭着,阿娘这可是真错怪她了,倒是陛下……」 澹臺雁突然想到褚霖为她受的伤,一时沉默下来。 「陛下如何了?陛下也伤着了?受伤的是陛下?崔氏女要害的不是你么,怎么又害到陛下身上去了?你是替陛下挡的灾祸吗?」 「没有、没有,」澹臺雁摇摇头,哄她道,「我没事,陛下也没事,大家都是好好的,阿娘你就别担心了。」 许松蓝仍是不信,将澹臺雁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圈,又强行按着她把脉,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这才放下了心。 澹臺雁又道:「对了,天冬哥哥进宫时说起,阿娘与贺家婶婶去了九成山看枫叶,可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上回澹臺雁神神秘秘地给了她一张纸条,说是叫她回府再看,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九成山上枫叶红了,澹臺雁身份不便不好去观枫,只能拜託母亲替她看看,再带几片枫叶回来。 许松蓝也不知道澹臺雁究竟要的是什么样的枫叶,这些日子她难得起了玩性,将采来的枫叶都制成信笺同书籤,正等着带进宫给澹臺雁。 可是一听说崔氏女因妒谋刺皇后的事情,许松蓝是什么也没顾上,急匆匆地就跑进宫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枫叶。 说到上回进宫,许松蓝神情间便带上了些许犹豫。 近来出了这么多事,她本不愿再拿自己的私事来烦扰女儿,但是…… 澹臺雁发觉不对:「阿娘,怎么了?有话不妨直说?」 第142页 许松蓝犹豫半晌,终究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娘娘,如果我说……我要与你父亲和离,你、你会同意吗?」 ? 作者有话说: 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唐律疏议》 第58章 和离? 听见这话,澹臺雁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她将那两个字翻来覆去咀嚼了好几遍,还是很难领会这两个字的意思。 虽说在晋国公府别苑时,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她便隐隐察觉到,许松蓝和澹臺阔秋已经同十年前完全不同了,尤其是澹臺阔秋,同澹臺雁记忆中的父亲相比,现在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在看到缠绵病榻的许松蓝时,澹臺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带阿娘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面目全非的澹臺阔秋。 然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澹臺雁的只感到五味杂陈,并没有一丝。 十年前那段传奇话本一般的缘分,那对闻名京城的神仙眷侣,终究也都过去了。 澹臺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呆愣地看着许松蓝,但她这副模样却让许松蓝会错了意。 「我、我……臣妇只是顺口一提,现下朝中事务繁忙,相比娘娘也是不得空闲,臣妇这些小小私事,本不当说与娘娘听……」许松蓝立刻变得慌乱,却仍自强笑道,「娘娘觉得为难,那我便……」 许松蓝坐在绣凳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澹臺雁怔怔看了她许久,忽而伸手抱住了她。 「阿娘,别怕。」 她怎么忘了,澹臺雁想,许家外祖早早就去世,许家族人也在韦氏之乱后四散各地,难寻踪迹。 在这世上,她的阿娘只剩她一个亲人了,在这时候,她的阿娘能寻求依靠的,也只有她。 她得保护好阿娘。 澹臺雁很快冷静下来。 「阿娘,和离这样的大事,应当是你同父亲之间商议,我身为小辈,本是不该过问长辈的事情。」澹臺雁斟酌着语句,轻声道,「不过阿娘既然找到了我,同我说了这些话,也是希望我能做些什么的,是不是?」 澹臺阔秋于韦氏之乱时结识喻兰,两人在战场上临时成婚,待到凯旋迴京时才发现许松蓝竟然没死。 许松蓝和喻兰二人谁正谁妾,谁嫡谁庶的事情,早在那时候就已经闹过一回,这些年来许松蓝一直忍耐着,好好一条性命差点没耗死在晋国公府。 她忍了这么多年,突然说要和离,其中必有什么澹臺雁不知道的缘故。 许松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父亲他……他要请封澹臺彦昭为世子!」 澹臺雁挑挑眉,她对此竟没感到丝毫意外。 当今承袭晋国公爵位的,本不该是澹臺阔秋。若非他的兄长,前任晋国公,也就是澹臺彦明的父亲早早亡故,而那时彦明又身在襁褓无法承袭爵位,晋国公这个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澹臺阔秋来坐。 而澹臺阔秋承袭爵位之时,他的母亲,晋国公府的老夫人便逼着他立下誓言,要他待澹臺彦明长成,便请封彦明为世子,将爵位还给长兄一脉。 老夫人此举固然有心念年纪轻轻就早早亡故的长子的缘故,也有心疼还未知事便失怙失恃的彦明因素在,但更多的,还是出于忌惮许松蓝的心思。 许松蓝区区一介医女,嫁给澹臺阔秋已经是一步登天,到了澹臺阔秋袭爵,许松蓝竟也更近一步成了晋国公夫人,澹臺氏一族的祖宗规矩已经全然乱了套,若是再让这个女人的儿子承袭爵位,再让这个女人脏污的血脉继续混淆澹臺氏宗族,那还得了! 是以,澹臺老夫人不但要澹臺阔秋在祖宗面前立誓,还要许松蓝指天立地作了一样的誓言,又要她承诺绝不能苛待澹臺彦明,否则必遭人神共弃。 这实在是多此一举,以许松蓝的性子,她是断断做不来苛待一个孩子的事情;然而老夫人也有失算之处,她错看了自己的儿子,祖宗牌位面前的三言两语,限制不了澹臺阔秋的野心。 「……你父亲说,澹臺彦昭现在渐渐大了,彦明也早有了自己的功业。彦明如今在自己舅舅手底下领军,将来也当是要继承外祖衣钵在壁州当总兵的,与壁州总兵相比,京城区区一个晋国公的名头并不算什么,也对彦明毫无助益。」每每想到澹臺阔秋的说辞,许松蓝都忍不住气得发抖,「他说,与其让晋国公的爵位流落到壁州去,不如就让澹臺彦昭承袭爵位,左右都是自家人,想必彦明也不会计较太多。」 好一个不会计较太多。澹臺雁冷静得就像个局外人:「澹臺彦明怎么说?」 「彦明怕是还不知道,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外会友,很少回别苑留宿,我也许久没见他了。」许松蓝摇摇头,「按你父亲的意思,是叫我先将澹臺彦昭认到膝下,让他有个嫡子名分之后再论其他,彦明见到了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会再同澹臺彦昭相争。」 饶是澹臺雁心里早有准备,听见这话时,却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颤。 嫡子名分何其要紧,澹臺彦昭已经开蒙,马上就要到延请西席的时候,在这关节眼上,嫡庶之分天差地别,但凡有些身份的文士都不会屈尊给一个庶子说经论文,这也是为什么澹臺阔秋要在这时候提澹臺彦昭的身份。 第143页 当然,真正关键之处,还是在晋国公这个世袭爵位上。 什么「不会相争」,什么「区区一个晋国公的名头」,实在是太可笑了,也亏得澹臺阔秋说得出口。 若只是区区一个名头,澹臺阔秋何必殚精竭虑想要让自己儿子来取?他说澹臺彦明不会相争,可若澹臺彦昭真成了国公嫡子,成了国公世子,澹臺彦明还能争得了吗? 澹臺彦明的生母谢氏是壁州总兵之女,嫁来京城算是远嫁,澹臺彦明外祖一家都在壁州,韦氏之乱时,他远走壁州跟随舅舅谢辅从军,一切关系也都在壁州。 与之相对,晋国公府在京城,澹臺阔秋本人也是名正言顺的晋国公,当年他立下的誓言毕竟只在澹臺氏族内,外人并不清楚,所以在外人看来,由澹臺阔秋这个国公爷决定请封谁为世子,决定让谁来当未来的晋国公,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世子是未来的国公,也是未来澹臺氏的族长,所以必须是嫡出身份,眼下澹臺阔秋只有一个儿子,一旦澹臺彦昭被记在许松蓝名下,那和请封世子也就只剩下一道奏摺的差别。澹臺阔秋提彦昭的身份,就相当于昭告天下,他已经定了要让澹臺彦昭来承袭国公府。 澹臺彦明若是想争,那就是侄子忤逆叔父,族亲忤逆尊长,且澹臺彦昭不过是个稚童,与之争斗,也是有损男儿气度。以澹臺雁对他的了解,那个傻子说不定当真会碍于颜面不肯相争,白白让澹臺阔秋和澹臺彦昭占了这个便宜。 而且就算澹臺彦明坚决不肯退让,就算他坚决要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一来当年之事只有少数几个族人知道,且很可能碍于澹臺阔秋不会开口;二来彦明的所有关系都在壁州,远水解不了近渴,谢辅这个壁州总兵也不大可能为了一个国公爵位领兵造反。 彦明想要争位,便是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澹臺氏族,对抗澹臺阔秋。 他如何争得过? 澹臺阔秋这样欺负兄长的孩子,又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我提起当年誓言不可违背,他便说,当年母亲之所以要立誓,实是忧心澹臺氏血脉有失。」说到这里许松蓝唿吸一滞,半晌艰难道,「……但喻兰出身扶风喻氏,是扶风郡大族,同壁州谢氏地位相当,喻兰亦是出身世家,也算是名门之后,倒是不必担心血脉有失的事情。」 许松蓝是个医女,许氏说是医道世家,实际在真正的世家眼里,医者也不过是下九流的门户。许松蓝嫁给澹臺阔秋,以医女之身跻身公府上流,也没少因为出身受人非议,但她嫁就嫁了,嫁得心甘情愿,也就从不在意那些脏污的说辞。 可当攻讦之语从澹臺阔秋的嘴里说出来,突然就令人无法接受了。 这话不仅仅羞辱了许松蓝,更是彻底的否定了澹臺雁。 血脉有失…… 所以她澹臺雁就算曾经荡平敌寇,手握十万铁骑,居身中宫,是当今皇后,在他澹臺阔秋的眼里,也只是个「有失」的血脉吗? 澹臺雁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她的父亲,究竟把她当成什么? 「我实在……我实在是没办法再同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若是不能和离,那我……」 许松蓝不由苦笑,如今晋国公府早就搬到了九成山脚下,别苑上下也都是喻兰打理,她这个国公夫人,早就是名存实亡,澹臺阔秋是澹臺氏一族之长,他想要在族谱上做些增减,又何须徵求她的意见? 那日澹臺阔秋前来找她,要求她认养彦昭为嫡子,她坚决不肯,两人大吵一架过后,许松蓝急急入宫面见女儿,便是已经生了决裂之心。 可是当时澹臺雁也是自顾不暇,许松蓝不愿给她添麻烦,也不愿再待在别苑,便应了贺夫人的邀请,上九成山观枫去了。 说是赏枫,实际上还是在躲避澹臺阔秋。 从前心中重之爱之的夫君,现在却让她想到都觉得噁心。 但她现今寄人篱下,就算心有不满又能如何?且她和澹臺阔秋的关系,多多少少也会影响到澹臺雁,若是澹臺雁为难,她……她大抵也是不愿让女儿为难的。 身为女子,她最知道没有可靠家族而身居高位的滋味,旁人能犯的错,她绝不能犯,因为只要有她一点疏漏,便是千夫所指。 澹臺雁一路走来不易,不能再因外戚之事受到影响。 罢了,若是不能和离,她也不过就是躲回京城,眼不见为净。 许松蓝突然懊悔起来,澹臺雁处身艰难,前不久甚至还险些受人刺杀,崔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澹臺雁一定也是繁忙得很,她身为皇后的母亲,没想着如何为皇后分忧,反而还拿这些小事来烦扰她…… 「阿娘想要和离,那就和离。」 许松蓝惊讶地抬起头,却见澹臺雁唤人拿来纸笔递给她,要她写封和离书送回别苑去。 澹臺雁眼神坚定:「阿娘不愿见那些人,那就干脆别回去了,行宫里地方多得很,阿娘……阿娘还有我呢!」 ? 第59章 可是,和离哪有这么简单? 按大衍律法,有七出三不去,还有义绝与和离,若夫妻情分断了,和离这个法子,是最不伤两方情面的,也是最能保全女方的。 可是就算是和离,也得由男方写了放妻书,再到官府销毁婚书,才算了结了这段缘分。 第144页 许松蓝这头就算写了和离书,没有澹臺阔秋的首肯,也是无用。 澹臺雁没经过事,不晓得这些关节弯绕,可许松蓝却是知道的。 冷静下来细想,她这番贸然进宫烦扰澹臺雁,当真是太过冲动,太过不经脑子了。 许松蓝苦笑着说清其中关窍,又道:「罢了,娘娘还是别忧心我的事了,大不了我便回京城国公府去,只是彦明那头……」 澹臺阔秋执意要立澹臺彦昭为世子,只凭许松蓝一己之力已经是无法挽回,澹臺彦明在朝廷也是孤立无援,恐怕这个世袭一等国公的爵位,最终还是只能落到澹臺彦昭的头上。 「什么时候了还管别人,阿娘,你何时能为自己想想!」澹臺雁不由急了,「我不管什么国公府的爵位,澹臺彦明比我还虚长几岁,他的事也轮不着我来为他撑腰做主。阿娘,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能躲几时?你还能忍几时!」 认养一个孩子并非仅仅是在族谱上增添一个名字,若许松蓝忍了,若澹臺阔秋当真一意孤行把澹臺彦昭安在了许松蓝名下,那么从此以后,澹臺彦昭就是许松蓝名正言顺的嫡子,他也将是澹臺雁嫡亲的弟弟。 澹臺氏虽没有清河崔氏那般人丁繁茂,然而也是堂堂门阀士族,但凡四时祭礼,年节祭祖,都是盛典,也都要由宗族嫡出一脉出面承担祭祀。现下抬了澹臺彦昭的身份,以后澹臺一氏的祭祖大典,澹臺阔秋少不了也要带着澹臺彦昭上几柱香,届时祭典大礼,许松蓝还要坐在上首受子女跪拜之礼,她亲生的,嫡出的孩子只有澹臺雁一个,而澹臺雁已是别家妇人,那么到时候牵着她衣裙下拜的,就只有澹臺彦昭。 这个同她毫无关系的嫡亲儿子。 除此之外,逢年过节的宫宴也是躲不过去的。届时澹臺彦昭是国公府唯一的嫡子,也是当今皇后嫡亲的弟弟,连许松蓝抱病多年都必须参加的宫宴,家中有了这么个嫡子,难道还能不带着一同觐见帝后,会见重臣亲眷吗? 这个孩子被算作是许松蓝的嫡出孩子,就算许松蓝不愿见他,这个孩子也能不养在她院里,可是国公府的关系千丝万缕,许松蓝就算躲,也躲不了一辈子,她总是要见到这个孩子,总是要见到这个,她的夫君逼她认下来的,她的夫君同其他女子的孩子! 这样无休止的羞辱,这样无休止的噁心,澹臺雁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发冷。 若是褚霖敢这样对待她,她是宁愿舍了一己性命同他同归于尽,也好过日日受这钝刀子割肉的折磨! 「阿娘,你现时能忍,能回京城国公府避开这些人,可等到一日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你又该如何!」 还有半句话,澹臺雁忍了忍,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真正担忧的不仅仅是这些,更让她恐惧的是,在这一日復一日的磋磨中,许松蓝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许松蓝如今的病症,正是出自心病,正是被别苑中那和睦的一家人日日熬出来的。 大家府邸的下人,察言观色拜高踩低是常事,喻兰掌管国公府中馈庶务,又是家中唯一男丁的生母,虽她只有个侧室的名头,但满京城谁不知道当年她是三媒六聘嫁的澹臺阔秋?对比起来,许松蓝虽是皇后生母,但整日里都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眼看着都活不了多久了,又年老色衰,不得澹臺阔秋喜欢。 未来这晋国公府里谁才是正经当家,简直一目了然。 这些年许松蓝留居京城,避的开那一家三口的和睦景象,却避不开这闲言碎语,也避不开这悠悠众口。 眼下澹臺阔秋按着许松蓝的头要噁心她,她还能离开别苑,避回京城去。可是九成山脚的毕竟只是国公府的别苑,若哪日国公爷和世子一时兴起,带着姓喻的姨娘一同回京城小住,许松蓝还能躲到哪里去! 她可已经没有娘家了。 这些道理,连澹臺雁都能看得分明,许松蓝身处其中,日日切身体会,又如何能不清楚! 她看着女儿急切的面孔,鼻尖还是没忍住一酸,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阿娘,阿娘别哭,」澹臺雁气势弱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找帕子,「我,我一时话说得重了些……可是,我当真是这样想的,所言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 许松蓝已经满脸是泪,她这一生何其悲苦,父母早早去世,婆母不慈,她广受折磨,甚至还失去了一个孩子;年少时以为嫁得良人,谁知也是所託非人…… 「……我、我只怕再给你添麻烦……」 澹臺雁摇摇头。 「阿娘不必顾念我,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阿娘,你只要顾念你自己,你想离开晋国公府吗?」 澹臺雁严肃极了,瞧那模样,真不知道谁才是母亲,谁才是女儿了。 当年扶床行步的那个小姑娘,也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已经能够支撑她这个母亲了。 许松蓝突然破涕为笑,而后抿紧唇,坚定地点点头。 澹臺雁松了一口气。 已经做了决定,许松蓝不再犹豫,接过纸笔,娟秀的字迹不假思索便落在纸上。 过往的一切歷歷在目,当年晋国公府中一见倾心,医庐门前高门公子诚恳求娶,初为人父母时的喜悦,女儿远嫁时的忧心,丈夫远行时的不安,还有见到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时的不可置信…… 第145页 所有一切都过去了,也都该放下了。 夫妻恩义自此断绝,她和澹臺阔秋,日后也不必再相见。 纸上墨迹很快干透,澹臺雁没有看内容,只小心将这和离书叠好,装进信封,又递给宝橙:「你派个人去,将这信交给……交给晋国公。」 澹臺阔秋的那番话不仅仅噁心了许松蓝,更是将彻底伤透了澹臺雁,她甚至觉得父亲这两个字,如鲠在喉,难以出口。 「阿娘接下来可有打算?」信送出去了,澹臺雁故作轻松长一口气,笑着道,「先前说好要留阿娘在行宫住的,前几日太皇太后回京城去了,阿娘可以去住慈恩殿,太皇太后可会过日子了,那慈恩殿布置得比我的梧桐殿还舒服。只是慈恩殿里这儿远了些,阿娘要是捨不得我,也可以就近住在竹实阁,这样咱们往来就能方便些,也不需坐软轿,只是地方狭小许多,也比不上慈恩殿奢华。」 送出和离书不过是开了个头,接下来如何取得放妻书,如何去销毁婚书,再如何取回放在国公府里的东西,这些才是麻烦事。 澹臺雁有意宽她的心,许松蓝也不想败兴,便也笑着同她商量起来,心中那些按捺多年的希冀,又重新浮现出来。 澹臺阔秋娇妾幼子都有了,说不准在他眼里,许松蓝不过是个碍眼的老石头,搬不开,挪不动,堵在大路正中间时不时还要绊人一跟头。 或许,澹臺阔秋早就想要甩脱她了,这回要她认养澹臺彦昭,也是在暗示她自请下堂。 她这个晋国公夫人,从一开始便是不般配,那么她早早让贤,岂不是两相成全,众望所归? 她若是澹臺阔秋,只怕收到和离书后,也会长松一口气,立即将放妻书送来吧。 许松蓝想着想着便也高兴了些,仿佛明日就能收到放妻书,明日就能解决这一身的负累,重归自由了。 如今崔氏落败,太皇太后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没脸在行宫中继续住下去。太安寺离行宫还是太近了,且有了大理寺那层栽赃过后,这一寺清名也多少受损,已不适宜贵人静修。 太皇太后便以思念旧物为由,转道回了京城,帝后待在行宫,太皇太后待在京城,这样一来,倒像是褚霖和澹臺雁触怒上亲被赶了出来,也是颇有些讽刺。 「太皇太后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搬进去,这是什么道理?」许松蓝摇摇头,「娘娘说竹实阁方便,那臣妇就先暂住竹实阁吧,只是暂住几日,也不需太麻烦人收拾。」 澹臺雁愣住了,听这意思,许松蓝像是已经有打算好的去处了。 许松蓝一笑:「前些日子同贺家娘子闲谈,她提起天冬这些年在各地行医,言家也在各地开设了医馆。言家医馆中的大夫药童不缺,倒是很缺经年熟手有经验的医女。」 从前午夜梦回时,她想到现今的状况,也会深深懊悔自责,也会臆想,若她没有嫁进国公府,是否还能施展一身医术,救死扶伤? 那日贺夫人提起此事,未必没有再请她出山的意思,只是以许松蓝现在的身份,医道到底是下九流,没有让国公夫人亲自动手的道理。 澹臺雁眨了眨眼:「阿娘要去言家医馆吗?」 「只是个念头,言家那头也不知道愿不愿我去呢。」许松蓝有些赧然地垂下头,膝上双手十指尖尖,是从没受过累的模样,「……我这么多年没再行医,难免生疏,说不定言家说得也是客套话……」 「阿娘聪明又厉害,即便一时生疏,很快就能再捡起来了。」澹臺雁连忙摇头,她屈身依偎进母亲的怀里,「阿娘,你打算要离开九成山,离开京城吗?」 这是捨不得她呢。 许松蓝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娘娘何必这么早就担心起来?言家在九成山也有医馆,娘娘在这儿,臣妇哪里也不去,好不好?这年岁上去了,眼看也是要当母亲的年纪,怎么还这么粘人。」 澹臺雁皱皱鼻子,撒娇一般哼哼两声。 - 崔家是彻底败了,寒门穷追勐打,郑家、卢家也袖手旁观。崔家抄家时,流水一般的而名贵珍宝,名家字画从崔府大宅中搬抬出来,什么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徐大家的山水图,还有据说是前朝宠妃睡过的紫檀床,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很是让围观的百姓开了眼界。 百姓们看得是崔家倾覆的热闹,然而朝中其他人盯着的,却是崔氏名下的产业田地,还有朝中空出来的那些位置。 崔氏门庭伫立百年,积攒下来的产业田地几乎遍布了整个大衍,这些东西,光凭国库是吞不下的;崔氏半朝亲族大多落罪,少数留存的几个也不成气候,一改往日跋扈气势,夹着尾巴做人,而对其他人来说,这正是谋求进取,安插人手的好时机。 崔家已然败落,褚霖也当对此案功臣该封的封,该赏的赏,世家得了甜头,寒门也积极准备再开科举,朝中正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好景象。 帝王雷霆一怒,也让某些人生了惧意,几个节宴过后盘桓不去的方镇上书告退,宁王也是多日称病在家,再不见外客。 众人或是失意,或是得意,却也俱都暗暗羡慕起一个人——晋国公澹臺阔秋。 霜降刚过,九成山脚的风冷得刺骨,澹臺阔秋却是走路带风,春风得意。 第146页 此次崔氏意图欺辱皇后,反被连根拔起,澹臺阔秋身为国丈,面上很是增光;再加上他身为世家一员,又与裴是非颇有私交,更是在朝中屡屡出言支持裴是非,一同向皇帝谏言再开科举。 既占着世家的名头,又与寒门频频交好,谁能不羡慕他左右逢源? 崔氏之案算是告一段落,待到那个逃犯崔珞也归案,便能彻底了结了。 众人俱都松了一口气,这日散朝散得早,就连裴是非都加快了回去的脚步。 然而晋国公却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朝玉内官一礼,说是想求见皇帝。 褚霖自然应允,玉内官将人引到内室中,晋国公先是说了两句奉承话,问了问皇帝的身体是否安康,皇后是否安好之类的家常话,褚霖耐心一一答了。 公务都解决了,家常话也说完了,澹臺阔秋踟躇许久。 「臣僭越,敢问陛下,臣妻许氏进宫日久未归,是出了什么事吗?「 ? 第60章 近来澹臺阔秋忙得很,既要忙活崔氏倒台之后的一干事项,又要抽空应付那些争于阿谀的逢迎之人,实是忙得脚不沾地,一时也管顾不上内宅的事情。 若非那日回家得早,喻姨娘为他更衣时顺口说起了许松蓝的事情,澹臺阔秋甚至都没发现,他已经多日没有见到这位妻子了。 喻姨娘见他怔然,也不见怪,只道:「妾亦许久不见姐姐,听下人说,姐姐从九成山上下来一趟,连箱笼都没收拾便又进了宫,许是奉了皇后娘娘秘旨,咱们竟一点也没听见消息。」 澹臺阔秋本就为朝中之事烦扰,听见此话更是大皱眉头。 「她一个深宅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娘娘能有什么秘旨要宣她?这时节不好好待在家里养病,就知道各处乱跑,真是添乱。」 现下天气这么寒凉,若非还有公事在身,澹臺阔秋真是恨不得从早到晚都窝在炭炉边上,许松蓝倒是突发奇想,顶着寒风上山说要去看什么枫叶,她一向是任意妄为的,也不必徵求他的意见,只在门房那里留了个口信便走了。 他又想起两人之间最后的一次争吵,不由烦闷地捏了捏眉心。 「姐姐进宫进得急,几个大箱笼都堆在院子里,瞧着不大严整。」喻姨娘没接这话,将他外衫挂起来,转而道,「姐姐院里的事本不该我管,但姐姐一时没顾念上收拾,这么些天了,箱笼里若是有什么要紧东西,恐怕也被憋闷坏了下,人们不敢收拾,这才求到我身上,我也只得多话问两句,姐姐还要在宫中盘桓多久,什么时候才回来?」 许松蓝没交没待地跑出去,又没交没待地进了宫,走得倒是潇洒,留下的烂摊子还要旁人来替她收拾。 从前也不见她这样没章法,年轻时打理一府上下,操持家事,也算有条不紊,这年岁大了倒是惯会躲懒,不但府中庶务中馈都扔给妾侍去做,就连自己院里的事情也要做个甩手掌柜。 澹臺阔秋在外打拼,喻兰操持家事辛苦,许松蓝倒是只知道享福气。 澹臺阔秋免不了嘆气,回身抚了抚喻兰的脸:「难为你了,操持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 喻兰抿着唇角笑了,颔着下巴摇了摇头,灯影之下,眉眼顺服中显露丝丝娇媚之态。 既能长袖善舞,又能红袖添香,得良妾如此,夫復何求? 澹臺阔秋少不得与她温存一二,次日早朝过后,他便请求私下会见皇帝,向褚霖问了许松蓝的去处。 「敢问陛下,臣妻许氏进宫日久未归,是出了什么事吗?」 澹臺阔秋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事让许松蓝久久待在行宫中,只以为她是在九成山上着了凉,进宫之后又犯了旧疾,澹臺雁放心不过,便将她留在宫中修养。 只是不论如何,都该往家里送封书信说明才是。 听了这话,褚霖反倒是一脸疑惑。 「岳父大人没收到信么?阿雁许久没见母亲,十分想念,便将岳母留在宫中暂住了,朕还提醒了阿雁记得送信回府上,阿雁也说已经送过信了。是门房没将信收好么?」 听意思许松蓝是没出什么事,宫中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澹臺阔秋脸色立刻不大好了:「是臣妻女失仪。」 褚霖笑了:「国丈太过见外,都是一家人,皇后思念母亲,岳母也想念女儿,哪有什么失仪不失仪的。」 澹臺阔秋却仍是请罪:「娘娘既已当了皇后,便是褚家宗妇,既是为君,便该有君臣之仪礼。臣妻贸然进宫,留宿多日不思归家,也是有违礼法。臣教女无方,管束门户不严,还请陛下降罪。」 「这……岳父大人快快请起!」褚霖面色微带着些尴尬,「岳父惦念岳母,想来岳母也不是没想着要回去,但是……阿雁她思念母亲,且她的性子岳父是知道的,朕也不大好拘着她……」 澹臺阔秋看着褚霖那躲闪的眼神,心下难免也尴尬起来。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这褚霖对上澹臺雁,是什么纲都震不起来。他同为男子又为人臣子,在这情景下本该说些什么以示忠心,或是以示宽慰,但他又同时是澹臺雁的父亲,这样离经叛道的皇后正是他一手教养出来的。 褚霖说他惦念许松蓝,这也不算太错,但许松蓝能在行宫中待这么久,倒像是乐不思蜀,哪里还有心回家? 第147页 澹臺阔秋又想起了先前同她商议的事情,世家大族的子弟,多半都要早早在家延请名师教习,彦昭眼看着年岁大了,世子不世子的还是其次,让他有了嫡子名分,尽快开蒙才是正理。 总让许松蓝躲在宫里不出来也不像话,且这样一来,彦昭的前途也是被拖着。 澹臺阔秋便道:「无论如何,臣妻身为命妇,也不该在宫中留宿这样久……」 「岳父说的是,但是阿雁那里……」褚霖犹犹豫豫,「若是岳父实在想念,不如过几日休沐时再入宫见见?或许岳父亲自去劝阿雁更合适些。」 这意思是褚霖已经劝不动了?澹臺阔秋不由觉得好笑,从前也不见澹臺雁这么能粘着母亲,随即他又想到韦氏之乱的事情。 眼下崔氏才倒,澹臺氏身为外戚,本该尽力避嫌,或许这也是褚霖相劝澹臺雁的缘故。 澹臺阔秋的心沉了沉,但皇帝都已经这么说了,显然也是没有旁的办法,也只得等到休沐时再说了。 且褚霖说澹臺雁曾经给他送过信…… 或许澹臺雁留许松蓝在宫中,也有旁的意思。 澹臺阔秋念着那封没看见的信,同褚霖再说过几句话便告退了。 褚霖目送他出去,点了点桌案,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没过一会儿便说要去梧桐殿。 帝后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前次去过裴府之后,两人更是待在明德殿和梧桐殿各过各的,从不往来,也不让人通信,许松蓝在宫中暂住的事情,也并非是由澹臺雁告诉他的,而是宫人通报的。 行宫里头早就众说纷纭,现下皇帝终于肯探访皇后,却又是在与晋国公长谈之后,阖宫宫人自然又是另一种心思。 褚霖走下软轿,也不让人通报,独自走进了梧桐殿,才刚靠近门前,便听见里头一阵笑声。 里头澹臺雁和许松蓝正说着话,母女俩不知说到了什么有趣事,笑得丝毫不顾及旁人眼光。 褚霖在门前静静等了一会儿,听见里头许松蓝惊唿一声。 「天色都这么晚了,陛下也该下朝了吧。」许松蓝向澹臺雁告退,又道,「说来臣妇在宫中借居这些天,还没有机会向陛下道谢。」 澹臺雁的声音中还带着笑意:「阿娘只管住着就是,又不费什么地方,陛下人贵事忙,也不会在意这些。」 在行宫中待了这么久,许松蓝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出了女儿与女婿之间的问题。 可她不大明白,上回两人游幸晋国公府别苑时还是手拉着手,一刻也不肯分开的模样,怎么一转眼,竟都压根就都不来往了。 褚霖不来梧桐殿,澹臺雁也从不提要去明德殿,自许松蓝来了,她更是日日都要粘着母亲,整日每个正形,像是压根忘了宫里还有个皇帝。 年轻的夫妻,总要有绊口角的时候,但再怎么着也不能彼此不闻不问,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啊。 许松蓝自己的事情不顺,也不想因此影响了澹臺雁同褚霖,听见澹臺雁这样说,便觉得不大满意。 「陛下事忙,娘娘身为皇后也该多关照一二,不说在朝事上替陛下分忧,这天见着冷了,送个炭炉衣物总是应当,也不是叫你去伺候人家,但总该多用几分心思。」 妻子若是敬爱丈夫,这些小事都该是随心而为,也不必刻意强求。 澹臺雁冷哼道:「陛下贵人事忙,他既抽不出空来梧桐殿,我又何必去搅扰他,反倒令人不快。阿娘放心,陛下何等金贵的人物,玉内官亦是比我妥帖得多,我能想到的事情,玉内官都能想到,我想不到的事情,玉内官也都会办好的。」 照着这么说,褚霖何须立她为皇后?怎么相比起澹臺雁,玉内官倒像是个贤德的内助。 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许松蓝不由蹙起眉,但这毕竟是小两口的事情,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劝解太多。 外头玉内官听不下去,轻咳两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怎么每次背地里说人都能被听见! 澹臺雁下意识起身,许松蓝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也连忙起身向皇帝行礼。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褚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玉内官,牵起儒雅温和的笑,风度翩翩地踏进屋门。 「岳母不必多礼,朕近日前朝事忙,不曾前去请安,还望长辈不要见怪。」 他姿态做得足,澹臺雁却不以为然地别过脸轻哼一声。 褚霖讶异地看向她,又带着些尴尬地看了眼许松蓝,许松蓝连忙让褚霖不必行礼。 小两口拌嘴,许松蓝杵在中间比两人更加尴尬,只朝褚霖道了声谢便忙不迭地走了。 人都走了,澹臺雁站了一会儿,褚霖什么也没说,只一双眼睛沉沉地瞧着她。 瞧什么瞧,一声也不吭,杵在门前当门神啊? 澹臺雁懒得理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东摸摸,西摸摸,她也没什么事可做,只是不想理会褚霖,又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失去了十年记忆,尚且还能耍耍小孩子脾气,可褚霖却没有这个机会。 前些日子的气性过去了,连他自己都为自己的幼稚而感到惊异。 褚霖轻嘆一声:「阿雁,今日散朝之后,晋国公来问起国公夫人的去向了。」 ? 第61章 澹臺雁动作一顿,但仍是没有看他,只盯着指尖边上的雕花刻纹,像是能从上头研究出什么金科玉律。 第148页 她的气可还没消呢。 褚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脱下过于厚重的外罩衫,掀袍在她对面坐下。 「阿雁,晋国公夫妇之间……毕竟是长辈私事,你我是晚辈,本不该干涉……」 澹臺雁立刻转过头来瞪着他,圆熘熘的眼里头几乎要冒出火星。 「那我该如何?日日见着我阿娘受苦,却无动于衷吗?」 澹臺雁并不惊讶褚霖会知道许松蓝要与澹臺阔秋和离的事,上回她偷偷让许松蓝夹带出去的纸条都能被掉包,这人还有什么不能做,有什么不敢做? 她惊讶的是,褚霖分明是同她一道去的晋国公府别苑,这些年来,他也不是不知道许松蓝是个什么情形,也不是不清楚晋国公府的那一大摊子烂帐。 如今许松蓝忍不了了,澹臺雁也想着要救阿娘于苦海,褚霖好几日都不肯见她,开头第一句话却是要教训她! 也是,有她这么个不肯消停的妻子,有这么个不肯消停的岳家,他也是很不满意吧! 「我阿娘毕竟同陛下也没什么干系,陛下不能理解也是应当,可是那是生我养我的阿娘,就算是冒犯了陛下,臣妾也不得不管!」 褚霖唿吸一滞,缓缓扯开唇角,笑得十分难看。 「阿雁说得不错,朕父母亲缘不深,自然不能理解阿雁同国公夫人的关系。」 无论现下的境况多么复杂,澹臺雁在国公府里长大的那些年,也算是父母慈爱,家庭和睦,而褚霖少年时的境遇却与她天差地别。 澹臺雁忽而想起在别苑中,褚霖天惊石破的那一句「他父亲是被母亲毒死的」。 她抿了抿唇,气弱地喃喃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澹臺雁戳了人家伤疤,正是理亏的时候,若是换了从前,褚霖少不得顺杆往上爬,趁她愧疚时缠着讨赏,占些便宜。 可这回褚霖却十分正人君子,就事论事,或者说,自大澹臺雁逃宫失败之后,褚霖便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疏离淡漠。 褚霖道:「朕知道阿雁有心要助国公夫人,只是不该如此冲动行事,夫妻和离本该是两家的事,就算国公夫人亲眷离散,阿雁也该假借许氏名义与晋国公商议。阿雁今日先留许氏暂住,又派遣宫人送信,是以子女身份干涉父母婚姻,实是僭越。」 「陛下说的这些我都清楚。」澹臺雁摇了摇头,「但是许家人丁所剩无几,就算想要假借许氏名目,只怕一时间也寻不见人。」 「既是如此,便该徐徐图之,再寻个妥帖的办法。此事本就急不得,阿雁贸然伸手干涉,难免伤了与晋国公的情分,且近来崔氏事情才完,晋国公正忙于重开科举诸事,这时机实在是……」 「你是说,我阿娘该忍?」澹臺雁不可置信地看着褚霖,「忍到国公爷公务不繁忙,忍到他终于有闲心时再提此事?」 可是澹臺阔秋要许松蓝认养澹臺彦昭时,却从没顾忌她还在生病! 褚霖沉沉出了口气:「阿雁,朕不是这个意思……」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陛下日理万机,夙夜在公,如何知晓后宅女子的苦楚?陛下只见到晋国公公务繁忙,却如何见到我阿娘日渐消瘦?」 许松蓝的病症能到如今的地步,并非一日之功,澹臺雁不明白,从前的自己为什么没有魄力替她出头,而放任事情闹到今天。 说到最后,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气褚霖还是在气自己,口不择言道:「男子在外能够杀伐征战,打拼功业,女子就只能屈居于后宅,就连想要和离也要为大局着想,为男子大事让步?这又是什么道理!」 褚霖的火也被激起来了:「朕并不是说不能和离,只是连一日都等不得吗!」 「是,就是等不得!」澹臺雁梗着脖子同他对呛,「就是连一日都等不得!」 褚霖同她四目相对,眼中是一样的怒意满满。 「所以阿雁当日离宫,也是一日都等不得,也是等不及地要离开朕,是不是?」 澹臺雁眼睫一颤,避开了他的眼神。 「……明明是在说我阿娘同晋国公的事,闲扯些旁的做什么。」 褚霖却好似明白了,轻笑道:「阿雁只称许夫人为『阿娘』,却对岳父一口一个『晋国公』,当真是泾渭分明的很。可是许夫人对阿雁有生养之恩,晋国公又何尝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澹臺雁蹙起眉:「难不成他这样对待我母亲,这样对待我,我还要如常一般敬服他不成?」 「阿雁如何待人,自然有阿雁的道理。」褚霖轻声道,「只是朕从前还害怕阿雁觉得朕冷血,现下看来,阿雁倒是比朕心冷百倍。」 澹臺雁没来由地心尖一颤,旋即便是怒意更深:「明明错的是他,心冷的也是他,他欺负我阿娘、算计我阿娘时可没顾忌到我,我又凭什么要去顾念他!」 澹臺雁字字句句,已是将澹臺阔秋记恨成十恶不赦的仇敌,褚霖为澹臺阔秋说话,自然也遭到她的迁怒。 「男子三妻四妾是天理,是人伦纲常,身为女子,想要一心一意便是善妒,男子若是起了异心,也不过是循归正途,从前那些誓言誓词便能统统不算数。」她冷笑道,「陛下身为男子,想必很能通情晋国公,既是如此,又何必在我这里装模作样!」 「装模作样……」褚霖低声重复了一回,「原来在阿雁眼里,朕只是在装模作样。」 第149页 「陛下说是要帮我阿娘,可却一直在为晋国公辩驳,这还不是在装模作样?可见天下男子都是一个德行!」 「阿雁深恨的,究竟是晋国公,还是朕?」褚霖笑意讥讽,「还是说阿雁恨的,是将来同晋国公一个模样的朕?」 澹臺雁一时失语。 「阿雁性烈刚直,晋国公负情薄义,阿雁心疼许夫人,便对晋国公疾言厉色,丝毫不顾父女之情。」褚霖摇了摇头,「可是今日,阿雁所臆测的,那些朕以后、将来,或许有可能会做的事,尚且还没有发生,阿雁却已经如对待晋国公一般对待朕。」 褚霖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话中讽刺之意也是愈发的浓。 「朕知道,阿雁害怕会如今日许夫人一般,误信薄倖之人,深受折磨而难以脱逃。可是你这样防备朕,以将来之罪定了朕的刑罚,又对朕公平吗?」 「……我没有。」 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在狡辩。 澹臺阔秋不过是个晋国公,许松蓝所託非人,付出的代价便是多年消磨,日渐枯萎,若不是还有个澹臺雁撑着,只怕和离一事她是想都不敢想。 但褚霖可是当今大衍的皇帝,皇帝三宫六院本是正经规矩,他至今迟迟不肯封妃纳嫔已是有违常理,更何况澹臺雁身有旧伤,恐怕不能为他延绵后嗣。 若有朝一日,褚霖抵不过这重重压力,又或许有朝一日,他也同澹臺阔秋一般移心别处,到那时,澹臺雁可不像许松蓝,她是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澹臺雁只是不愿将自己的后半世人生,乃至一己性命押注在旁人身上,赌一个摇摆不定的未来,她没有错。 可是……正如褚霖所说,那些澹臺雁心中预想的、揣测的结果都还未发生,她先是逃宫,现下又这样对他不假辞色,是先以将来之罪定了他的刑罚,但那些将来也有可能并不会成真。 褚霖尚且还没有变心,澹臺雁却急着要把他往外推了。 这可以说是自保的手段,可她自保的代价,却是伤害一个挂念她、爱着她的人。 褚霖深深看了澹臺雁一眼,将她脸上种种情绪看得分明,其中有愧疚,有难过,却唯一没有后悔。 分明是他起的头,现下他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许夫人的事情,阿雁要作何打算?」褚霖神色淡淡,「阿雁是当真决定了要同晋国公决裂?」 澹臺阔秋这么久也没送放妻书,想来事情进展得并不如想像一般顺利。 澹臺雁垂眸:「正如陛下所言,他毕竟是我父亲,若是可以,我也不想闹得太过难堪。」 这意思就是,晋国公肯干脆与许松蓝和离就万事大吉,若是他有心不放人,非要生生折腾死许松蓝,那澹臺雁也敢彻底撕破脸皮。 「好,阿雁果然是嫉恶如仇。」褚霖又笑了,「这等负情薄倖之人,伤了情面又有什么要紧?」 他说得一派坦然,好似由心底支持澹臺雁,可这话与前后联通起来听,却仍有几分讽刺。 澹臺雁抿着唇,双手忍不住攥握起来。 褚霖自然看出了她的防备,眼中又带上些许轻浅的笑。 「阿雁既然等不得,那便要快刀斩乱麻,以免事情生变,现在的进程还是太慢了些。」褚霖道,「此事干系并没有那么简单,朕既然说了要帮许夫人,便不会食言。」 梧桐殿中掺杂不清的官司暂且放在一边,且说澹臺阔秋回到别苑时,也是一脸的狐疑与隐怒。 许松蓝无事而久留宫中或许是因为胡闹,但总不至于连澹臺雁也跟着瞎闹。 澹臺阔秋走下马车,前来出迎的喻兰上前为他除下大氅,急急张罗着一干僕从接过公文官帽等事务,紧接着又朝他身后张望一眼。 「姐姐这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吗?可要再送些衣物进宫去?「 「能出什么事,她那是乐不思蜀,待在宫里就不着家了。」澹臺阔秋烦闷地摆摆手,「对了,前些天宫中是不是传了信来,信去哪里了,我怎么没看见?」 「没听说过宫中传信啊……」喻兰目光闪烁,小心道,「宫里是如何送的信?若是贵人口谕,底下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瞒着,或许……是宫中将信送到门房,门房的人不清楚,便将那信同其他拜帖之类的混在一起了?那些信件妾看不明白,也不敢动,就都放在大人案头了……」她一拍额头,「坏了坏了,妾耽误大人大事,还请大人降罪!」 若真有什么要事,澹臺雁就该让宫人传递口谕了,又何必只送信到门房?当然,也有可能是事情太过重大,不好宣扬,为了避人耳目,只好悄悄送信到别苑门房处。 近来澹臺阔秋在朝中势头正盛,邀他做客、宴请他的拜帖数不胜数,门房传递书信的人偶有疏忽也是难免,只是这机缘巧合的事,怎样也怪不到喻兰身上去。 澹臺阔秋摇摇头示意喻兰无事,他心头还惦记着澹臺雁的那封信,也没多说什么,脚下生风地就往书房走去。 喻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快步跟上,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吩咐下人道:「公子的书可温好了?他父亲回来了,他也该去问个安。」 下人称是,快步去寻澹臺彦昭了。 桌案边上的信件堆得向小山一般,澹臺阔秋翻翻找找,终于从最底下翻出了落款为许氏的信件。 第150页 这不是澹臺雁的信吗? 澹臺阔秋将这一丝疑惑甩开,利落地将信拆了,一目十行地读完了。 这哪是什么重要的秘事,这分明是一封和离书! 许松蓝竟要同他和离! 澹臺阔秋第一反应便是不信,他将那信封翻倒过来瞧了一遍,确认再无遗漏,又将那和离书反反覆覆又仔细看了一遍,字迹娟秀,确实是出自许松蓝的手笔。 可是那信中所言,简直荒谬至极!许松蓝说她年少所託非人,君既已有他意,早该两相决绝,拖到如今反而徒增怨恨;又说如今她幡然醒悟,愿意成全他与喻兰这一对有情人,甘愿自请求去。 许松蓝说,澹臺雁已然成人出嫁,许松蓝在晋国公府也再没有什么牵挂,当初她虽是高嫁,但和离之后也不想贪图澹臺氏的钱财,她想要的,只有当初许氏陪嫁给她的几间药铺和几处药田,还有澹臺阔秋的一封放妻书。 何其荒谬! 文末还写到,她嫁妆不丰,统共就那么几样,如今晋国公府中馈庶务也不在她手上,她同晋国公府早也没什么纠葛,关于她的嫁妆,还有此后去官府销毁婚书、再立户籍的事情都是小事,国公府管家便能处理,她这头也会由皇后随侍孟海代办。 从此之后,他们二人便能一刀两断,再不相干,也不必再相见。 这一字一句都能看清,可接连在一起,澹臺阔秋却要用了百分力气去看明白。 许松蓝让孟海代办事务,就是说,此事也是澹臺雁的意思? 许松蓝在后宅中闷不吭声地病了这么久,怎么一朝就要和离了?这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澹臺雁的意思! 澹臺阔秋又惊又怒,一时不知该怒许松蓝自作主张,自行其是,还是该怒澹臺雁挑唆其中,干涉父母私事。 「荒唐!」 他恼怒至极,扬手就想将这书信揉作一团扔出去,可纸团还没离手,他又将那信展开来,难以置信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许松蓝……她、她怎么敢,怎么会……! 「阿爹!」澹臺彦昭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扑倒在他身上,「阿爹回来了,昭儿好想好想阿爹!」 幼子眸中一派天真童稚,澹臺彦昭下意识将信收入袖中。 「进书房为什么不敲门,横冲直撞的,还有没有点规矩!」 澹臺彦昭怔在原地,圆熘熘的眼睛里雾气蕴涵:「书房的门是开着的,昭儿……昭儿没有……」 方才澹臺阔秋拆信拆得着急,进屋时便没关上门,而彦昭在这别苑中素来畅行无阻,见门没关便直接进来了,却不料惹得他这样重的语气。 澹臺阔秋年近不惑才有了这个儿子,一向是疼得如珠如宝,这次错怪了幼子,他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公子怎么跑得这样快,小心摔着!」喻兰着急忙慌追过来,一进屋便发现了不对,「这是怎么了?大人怎么……」 彦昭泫然欲泣,澹臺阔秋连忙弯下身抱起他,拍着背好好哄了一会儿。 「我方才在看……在看崔氏的罪证,一时不留神错怪了他……昭儿,是阿爹不好,别怪阿爹了。」他又对喻兰描补道,「这屋里重要文书多得很,以后还是不要带他来这里了。」 「这……」喻兰为难地看看他,又为难地看看他怀里的澹臺彦昭,「是妾疏忽了,公子许久未见大人,听下人说大人散朝回来得早,这便急匆匆地跑过来,妾是追也没追上……」 澹臺阔秋本就是託辞,也摆摆手示意不干她的事。 彦昭则兴沖沖地扯了扯他的衣领:「阿爹,昭儿近来新学了《上林赋》,今日已经能全背下来了!我背给阿爹听!」 孩子心系学业,好学不倦,澹臺阔秋哪有不高兴的,也将他放下来,让彦昭好好背了一遍上林赋。 要说彦昭确有几分早慧,三岁便能识字,现下虽还未正式延请西席开蒙,但已经比旁人更能诵读几分,一篇华丽的《上林赋》通背下来,竟能一字不漏,一字不差。 背诵完了,澹臺阔秋爽朗大笑,连连夸赞,彦昭则意犹未尽地抱着他的膝盖道:「《上林赋》中写『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当真是好壮观的气象!阿爹,当今大衍的行宫也是这般豪壮吗?京城中的皇宫会比行宫更加豪丽吗?这两处宫室,比之汉室谁更奢美?」 「汉室上林苑已灭,而今大衍犹在,自然是大衍宫室更为豪丽。」澹臺阔秋笑着将幼子抱在膝上,「昭儿这般好奇,以后阿爹带你亲眼去看看好不好?」 澹臺彦昭自然是拍手欢唿。 大衍嫡庶之别在平民中或许不显,然而在贵族公卿之中却有如天壤之别,能够随同入宫拜见,入宫伴驾的,唯有公府嫡出。 喻兰唇角的弧度一闪而过,她浅笑着低眉柔顺道:「昭儿,你阿爹还有公事要处理,我们不要打扰他,昭儿随娘回去继续练字,好不好?」 澹臺彦昭再是早慧,毕竟年纪尚小,玩心还重,再加上近来为了背那上林赋是日夜刻苦,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听见这话,彦昭立刻就扁了嘴巴,两颊高高鼓起,明亮的眼睛里也染上了莹润泪光。 澹臺阔秋才刚误会了幼子一回,又听他背诵时利落熟练,看着小小的孩童背着手颇有章法地摇头晃脑,心中更是增添了几分心疼。 第151页 「昭儿年纪还小,尚未开蒙,习字也不急在这一时,这般辛劳反而容易伤及根本。」他连忙对喻兰道,「天色这么晚了,回去之后就入寝吧。」 喻兰却为难地摇了摇头。 「公子年纪虽小,却是就该请老师讲课的时候了,若还是像现在一笔狗爪刨出来的字,只怕要给大人丢人呢。」 喻兰的后半句是冲着彦昭说的,语气中充满笑意,眉眼弯弯,彦昭果然上当,立刻跳下地朝澹臺阔秋恭敬一礼。 「孩儿不要给阿爹丢脸,我……我回去再写两篇大字再睡。」 似是想着能早些写完,便能早些就寝,彦昭行礼过后没再多留,立时便牵着喻兰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澹臺阔秋看着幼子远去的背影,嘆了口气。 澹臺彦昭年岁小,尚且还能懵懂不知,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是满腹心事。 彦昭是他唯一的儿子,澹臺阔秋绝不愿他因为区区嫡庶之别而有损前程,他如今到了该开蒙的年纪,以澹臺阔秋的老父之心,是恨不得能让太傅太师来为他讲课。 可是想要延请名师,这嫡庶名分上的事,倒还真是个重要的关节。 方才说起上林赋,这倒让澹臺阔秋联想起了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想要纳妾,髮妻卓文君便要生要死,白头吟、怨郎诗、诀别书是一套接着一套,最后司马相如是不敢纳妾了,却还是担了个负情薄倖的名声。 都说卓文君才情卓绝,文自心生,谁还记得司马相如年少时便以《子虚》、『《上林》二赋名动天下? 如今却只是一个忠贞的妻子,与一个负心回头的丈夫罢了。 当垆卖酒出身的妒妇,有了几分诗情文采,便连累得丈夫一身才华,却也只落得个惧内的名声。 正如许松蓝有了皇后女儿撑腰,就也敢跑进宫里不肯回府,像个内宅妇人一般同他拈酸吃醋。 澹臺阔秋细想下来,或许这和离一事的癥结还在彦昭身上,他不过是提了一嘴,许松蓝却先是大冬日地上山观什么枫,而后又马不停蹄地进宫告状,又说要和离。 毕竟医女出身,何其短视!彦昭是他澹臺阔秋的儿子,许松蓝身为他的妻子,自然也要视他为子,眼下彦昭虽是庶子,但只要许松蓝肯放下心内成见,将他过到膝下,那彦昭不也就是她的嫡子了吗? 日后澹臺彦昭有了好前途,也会记得嫡母扶持的恩德,那许松蓝的面上难道不会增光吗? 近来朝中风云变幻,澹臺雁那头的态度也是十分暧昧,澹臺阔秋图谋大事的心思一时也浅淡许多,当今皇帝并没有看起来的那样和顺,也没有看起来的那样胸无城府,既是如此,图谋大事的风险便要增长许多。 澹臺阔秋便将重心放在朝政之上,虽大宝之位希望渺小,但是为了幼子,这晋国公的爵位他少不得也得争一争,而若是计划顺利,那么将来掌管国公府和澹臺一氏的,就该是澹臺彦昭了。 现下许松蓝却心胸狭窄,囿于成见不肯收养彦昭,提一提他的名分。这样从中作梗,日后待彦昭得了大权,又岂会尊敬这个嫡母? 澹臺阔秋只觉得满腹心思无人可知,无人可理解,十分遗憾。 他本想按着这件事,左右许松蓝面上求的是他的放妻书,只要他不写,那头就出不了什么大事,只需等过这两日,待他手上有空闲了再来料理她。 想定了一切,澹臺阔秋便提笔写了一封拒信,心中斥责了许松蓝善妒不慈等种种过错,又说她身为人臣却挑动搬弄是非,险些险皇后于不孝不义的境地,着实不该。 又说自己十分大度,肯原谅她的过错,放妻书是不要想了,只要许松蓝能早点回来,澹臺阔秋还是可以既往不咎。 这封信既是写给许松蓝,也是写给澹臺雁,许松蓝病得神志不清瞎胡闹,可澹臺雁身为皇后,一言一行本该注重留心,此次管束干涉父母婚事,已是僭越,极易引起朝野议论。 如此,就算许松蓝还要犯轴,只要澹臺雁能及时认错抽身,光凭一个许松蓝,也翻不出什么大祸来。 澹臺阔秋想的很定,自以为也算谋划周全,却没想到这封拒信进宫后的次日,随侍孟海便拿着皇后的亲旨到了晋国公府别苑。 ? 作者有话说: 增加亿、、细节弋? 第62章 孟海来的时候寸得很,虽论时间来说,她是特地挑了晋国公散朝的时候来别苑宣旨,然而今日朝中事忙,澹臺阔秋正被困在都堂,别苑中能作主的只有喻兰。 皇后随侍亲自到府宣旨,按理该有府内大人与诰命夫人出迎,澹臺阔秋不在,喻兰无法,也只好领着澹臺彦昭出来跪迎。 「启禀孟随侍,家中大人正在公廨繁忙,可否等大人回来了再……」 孟海歪了歪头:「娘娘懿旨如此要紧,是喻娘子说等就能等的?娘娘可还在宫中等我回去復命呢。」 这显然就是在用身份压她了,喻兰按了按掌心,更深地伏下身去,姿态摆得更低。 「孟大人恕罪,大人确实不在府邸。懿旨贵重,妾为婢妾之身,不敢贸然接旨,只怕玷污贵人圣意,求孟大人恕罪!」 「倒是很识礼数,不愧是扶风喻氏大族教养出来的娘子。」孟海饶有兴致地瞧了瞧她,又瞧了眼她身旁有模有样跪着的彦昭,「行了,还没宣旨呢,都别跪着了,孩子还这么小,别再跪出什么事情来。」 第152页 孟海叫起,喻兰也不敢不起,孟海话里有话,仿佛意有所指,喻兰起身之后便顺势侧身将儿子挡在身后。 「大人,我家大人还没回来,这外头风大得很,大人不如进去喝口热茶慢慢坐等……」 孟海带着懿旨,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批软甲随从,阵势拉得又大又引人注目,喻兰在家中如何做小伏低都不要紧,只是在门外有一层又一层看热闹的百姓,她总觉得不大舒服。 孟海立掌身前止住了她的话头。 「喻娘子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娘娘懿旨要紧,我忝列娘娘随侍,不过是个传声筒,实在不敢耽搁。」 孟海抬起头,望着别苑高高的匾额,匾额上书晋国公府四个大字,此处占地宽阔,气势恢宏,真看不出是此处并非正经公府,而只是一个别苑。 「大人……」 喻兰还想再劝,孟海却打定主意不肯再等,只说宣读旨意之后还要赶在落钥前回宫,等不得澹臺阔秋了,要她在门边摆上香案蒲团,跪接懿旨。 「左右懿旨是下达到晋国公阖府,晋国公虽不在,我对着这大门传旨也算数。」孟海挠了挠头,「这懿旨同喻娘子也有些相关,娘子听听也无妨,待晋国公回来,你们记着将旨意转达就是。」 孟海身形高大,顶着一头短簇的头髮,这副怪异的模样本就扎眼,周围百姓听她开口便是女声,又说这就是宫中那位皇后的随侍,顿时都惊讶地跑来看热闹。 不过几息时间,别苑门前就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围观者,上一个有这样待遇的,还是崔府。 喻兰隐隐觉得不好,但孟海如此坚持,她也只得照办。 别苑大门洞开,里头连绵曲折的鹅卵石道和这时节少见的鲜艷花色一览无余,大门正中摆着香案和香炉,喻兰带着彦昭和一干僕婢恭恭敬敬地跪在香案之后。 孟海随手展开懿旨,当众宣读起来。 「诏曰:近闻公府不宁,中宫遥有所感,心内亦生不安……」 她声音浑厚有力,不仅仅是眼前的喻兰等人,就连层层随行龙武卫之后的道道人墙,也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懿旨言辞直白,简洁明了,又扯了一通神神鬼鬼的说辞,生动形象,极富趣味又易于理解。 懿旨中先说皇后近来心中不安,总是梦见祖宗託梦斥责,说有后人不尊礼法,乱了纲常,搅扰了先人地下安宁。皇后夙夜难安,左思右想反覆自省,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国公夫人进宫来解了这个疑惑。 原来先前韦氏之乱时,晋国公府遭了大罪,国公夫人在京中苦苦守候,然而在外领兵的国公爷却听信了夫人死讯,又在当地续娶了一门妻子。京中的国公夫人是三媒六聘进的门,外头那个的礼数也是一样齐全。 婚书不但录入官府,更是禀明了天地,如今在外续娶的喻夫人虽甘愿屈居妾侍,礼让经持舅姑之丧的国公夫人,然而天地姻缘石上刻着的名字却没那么容易修改。 如此一个丈夫却有两个妻子,那妾侍生的孩子,虽然名义上是庶子,实则父母亦是过了正礼的正头夫妻。如此,可不是不尊礼法,乱了纲常,嫡庶不分,乱了祖宗规矩! 皇后得知此事五内如焚,却也找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且外头续娶的喻夫人亦是清白无辜,怎么也不好苛待了人家。 国公夫人深明大义,立时说当年既然喻氏退了一步,让她不至于流离失所,无处可去,如今便该她投桃报李,偿还此情。 既然晋国公府一夫二妇不合规矩,国公夫人许氏便自请和离,只求国公爷一封放妻书,成全另外两人,成全这一对苦命夫妻。 皇后深深感动,只觉得国公夫人此举十分合情合理,不但照顾了死了的祖宗,也将活着的人一併照顾到了。 于是皇后特下旨意,让澹臺阔秋尽快写下放妻书,解除与许氏的姻缘,再将这放妻书过了公堂,销毁婚书,将和离之意上禀天地,以安祖宗魂魄。 孟海读完懿旨,对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嘆声视若无睹,将懿旨收起后走到喻兰身前,扶起她。 「这是娘娘懿旨,喻娘子收好了,记得要提醒国公爷,祖宗先辈都在天上看着呢,一定要尽快写好放妻书,再尽快送到京兆府去销毁婚书。」孟海笑着将懿旨递到喻兰的手上,按了按,「这婚书销毁之后,公爷与夫人便是两厢婚娶再不相干,我也在这里先恭喜喻娘子了。」 喻兰怔怔地握住懿旨,惊异不定地瞧着孟海。 孟海笑着朝她一礼,这回行的是晚辈礼,她是皇后随侍,带着懿旨出行便如皇后亲至,能让她这样行礼的,只有皇后的长辈。 行过礼后,孟海便带着所有人扬长而去。 她所宣读的懿旨内涵丰富,讲述的故事曲折离奇,跌宕起伏,外头百姓或艷羡或鄙夷地窃窃私语,皆都争相挤着头压着肩地往别苑里头张望,都想看看那续娶的喻夫人是个什么形容。 喻兰手握懿旨,顶着所有人或明目张胆或鬼鬼祟祟的眼神,热血冲上头顶,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孟海同她说恭喜,这算什么喜? 占着国公夫人位置的许松蓝终于肯挪窝,而后宅之中能够补阙的只有她喻兰,这自然是大喜。 可是有了这么一张懿旨,有了孟海的那一声道贺,就算她真能顺顺噹噹地被扶正,只怕也要一辈子受人非议了! 第153页 别苑中的一场热闹,身在都堂的澹臺阔秋还未能得知。 他今日在都堂忙了整整一日,崔氏已倒,朝中许多官员都被牵连革制,出现大批空缺。寒门顺势提出再开科举补员,牢牢把控礼部和吏部的郑氏与卢氏则坚决反对,反对的理由不外乎那么几个,什么推官制沿用多年效率更高,已经足以补员,且科举耗时耗力,民间所谓名士大拿未经过世家薰陶,大多只有虚名,最后能够选□□的可用官员不过零星两三个,得不偿失。 皇帝的态度再次暧昧模煳起来,不过裴是非也并不着急,他很清楚,再开科举之事并非一日之功,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支撑,左右崔氏已倒,世家已经被挖出了一个血口子,剩下的事可以徐徐图之。 现下最要紧的,还是几个位置的任官,譬如尚书侍郎等朝中要职,分列三品四品,这等重要职分,非有资歷有才学者无可胜任,也并非是科举推官能遴选出来的。 户部尚书之职便是其一,先时户部尚书一直空缺,一是朝中资歷地位都能胜任的人没有几个,二是原任左侍郎崔演背景强大,势力雄厚,若是随便的一个官员任职尚书,只怕压制不住。 眼下崔氏这棵大树倒了,底下小鬼也树倒猢狲散,正是收拢户部的最好时机。 而裴是非想要推任户部尚书的人选,正是澹臺阔秋。 澹臺阔秋是皇后外戚,世袭一品晋国公,又在韦氏之乱时有拨乱反正的功绩,同那些只知道靠荫护的贵胄还是不大一样。论地位他足以匹配,再有,他既是世家出身,又倾向寒门,既有澹臺氏歷数几代累积下来的人脉关系,又同裴是非联繫密切。 让这样的人掌管户部,也能稍微缓和寒门世家之间的矛盾,堵上世家官员的嘴。 再有,推任了一个世家出身的户部尚书,寒门退让了一步,也好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在争取左右侍郎时便能轻省得多。户部右侍郎一向不管事,只知道传递文书,崔演在时他听崔演的,澹臺阔秋在时,他恐怕也是听澹臺阔秋的。 这便就剩下了户部左侍郎,崔演才刚因罪被流放,空出了左侍郎一职,寒门正有意要推举在大理寺中歷练多年的常璋上位。常璋在崔氏倒台案中首告有功,正该封赏,且他性格刚直不通转圜,换句话说就是个轴得要命的棒槌,将他安置在户部,不会争权夺利,也不会太得罪澹臺阔秋。 澹臺阔秋在都堂盘桓一日,就是为了同裴是非等人打机锋,说了整整一日,他是口干舌燥身心俱疲,待回到家,本想好好休息一会儿,却听下人道喻兰晕厥过去,昏迷不醒,再细问,才知道今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他本没有在意过许松蓝送来的东西,只以为不过是他要她认养幼子,许松蓝不满,便使出些妇人拈酸吃醋的招数,过一阵儿就好了,毕竟当初他携喻兰同彦昭回京时,许松蓝也是一副绝不肯屈就的模样。 但是离了国公府,许松蓝又能去哪儿呢?夫为妻纲,出嫁从夫本是正理,最后许松蓝认了错,两边也都妥协了,许松蓝再不提离开国公府的事,他也放任她困守国公府,就这样远远地养着她,供着这个妻子。 他已经退让到了极致,本是懒得搭理这些妇人心思,也懒得理会那劳什子的和离书,但澹臺雁这一张懿旨,给他来了一记釜底抽薪,逼着他不得不应对这封和离书。 澹臺阔秋疲累至极,一时提不起什么精神发怒,只是怔在原地有些发愣。 许松蓝竟是当真想要同他和离。 ? 第63章 出了这样大的丑事,连喻兰都因为怕见人而卧床不起了,澹臺阔秋本心是不打算再去上朝的。 但他想了想在都堂之中议论出的结果,犹豫再三,还是踏着初生的朝晖进了明德殿。 果不其然,朝臣才刚行罢礼节,东昌侯郑樾便出列道:「臣有本奏!」 皇帝抬手应允。 东昌侯掀袍下拜,缓缓道:「臣要参当今皇后澹臺氏,僭越父祖,不忠不孝之过!」 澹臺阔秋倏地转头看着他,然而上首的皇帝目光闪闪,竟也没有阻止。 昨日的事情闹得那样大,就连街边乞讨的乞儿都能说道两句,朝中众臣大抵也没有不知晓的。 郑樾参澹臺雁不忠不孝,不孝在于越权伸手父亲房里事,不但将许松蓝一个外命妇不伦不类地留在宫内居住,撺掇生母与生父和离,又下了那道懿旨,逼父亲出具放妻书,为人子女有如此荒谬之举,简直是不知廉耻,岂有此理! 参她不忠,则是身为女子出嫁从夫,身为皇后,更该为佳偶良佐,打理后宫诸事,良言劝谏君王,为皇帝分忧。然而澹臺雁不但不思为国分忧,反而频频有骇人闻见之举,这岂能为天下女子之表率?且她这般任意妄为,滥用皇后权柄,不但自己忤逆尊长,还令褚霖也身陷尴尬境地,成了干涉臣子内苑事的皇帝。 如此不忠不孝,寡廉鲜耻的女子,怎堪为后! 郑樾深深下拜:「臣请陛下斥责皇后,幽居澹臺氏以令其自省!」 表面看上去,郑樾是在为澹臺阔秋和褚霖出气——澹臺雁着实是不像话,她身为女儿贸然干涉父亲家事,身为妻子也不修德行,反而连累了父亲和丈夫的名声,着实是该骂该罚。 然而郑樾这般疾言厉色,并非是他对皇帝、对晋国公的遭遇有多么感同身受,究其根源,还是缘自崔氏一案。 第154页 东昌侯夫人本是崔敬晖之女,崔甫之妹,阀阅婚媾本是常事,郑樾议亲之时崔氏还是一副蓬勃样子,他借着一副好皮囊,能够迎娶崔氏也算是撞了大运,甚至在的很长一段时间郑樾都认为,求娶崔氏为妻,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借着崔氏父兄的光,他一个嫡三子也能越过两位兄长继承侯府,也是因为崔氏父兄的照拂,他这些年来在朝中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然而如今崔氏倒台了,从前因为崔氏亲家的名头而高看他一眼的人,纷纷都因罪或落狱或左迁,而他如今要仰仗的,又都是与崔氏素有旧怨的人,郑樾与崔家往来过于密切,即便没有受牵连落罪,也免不了要受池鱼之灾。 最糟糕的是,在东昌侯夫人的影响下,侯府嫡子郑放也迎娶了崔氏女为妻。郑樾活了这么多年,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得了崔氏的好,收到一两分牵连也算有得有失,怨怪不得旁人。可是郑放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东昌侯府的未来,崔府落败,小崔氏变成了罪臣之女,现下郑放若是休弃她,便是不仁不义;但若是不休妻,日后他不但没有有力岳家照拂指引,反而还要同郑樾一般深受其害,再难进益。 最可怜的还要数小女儿郑沁,从前崔从筠跋扈,见不得郑沁貌美,没没遇见便要刁难羞辱。郑沁与崔从筠是表姐妹,逢年过节的根本避不开,又碍于崔氏权势不得不全数隐忍下来,现在好不容易忍到快要及笄,要相看人选出嫁了,却又要受崔氏一族的连累,简直是苦不堪言。 眼下东昌侯府从早到晚都是妇人的嚎哭声,大小崔氏虽因出嫁而逃过一劫,但家中父兄族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她们哪有什么心思庆幸绝处逢生?郑沁几次议亲都没了后话,家里母亲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再难替她做主,眼看着前途一片昏暗,她是几次投缳跳河要了却性命,就算被僕人堪堪救下来,也是日日以泪洗面。 郑家家宅不宁,澹臺阔秋却是水涨船高,眼见着就要任职户部三品尚书,春风得意。 东昌侯本就看不惯皇后,看不惯晋国公府,如今我家愁云惨澹,你家却是步步高升,郑樾哪里还能坐得住! 也该是澹臺阔秋倒霉摊上了这么个妻子和女儿,东昌侯慢悠悠地参了皇后一本,便站在旁边看戏。 朝中不是没有厌恶皇后的人,当下便有官员出言附议道:「皇后所为,民间早有流言,朝野多有争议,其言其行,跋扈放纵有类崔氏,后患慎于韦氏,往陛下勿忘前车之鑑,再多思量!」 提及崔氏祸患和韦氏之乱,皇帝果然微微变了脸色。 「这……此言从何而来?晋国公府之事朕也有所耳闻,实是阴差阳错……皇后初心是好的,只是操之过急了些,诸位臣工也不必太过归咎……」 澹臺阔秋蹙起眉,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又有几人出言为皇后说话:「皇后受先人警示,若是无所作为,岂非真正地不尊先祖?依臣看来,这分明是晋国公治家不严才惹出来的祸事!」 「若无国公府嫡庶不明之前事,又如何能有皇后干涉家事之后来?且皇后身为国母,不过是外戚内宅女眷之事,皇后有何过问不得?」 看着是为澹臺雁找补,但这些话却又将矛头对准了澹臺阔秋,澹臺阔秋治家不严,澹臺雁亦是从晋国公府家里出来的,那她岂不是有失教养?晋国公府纲常扫地,那从晋国公府出来的皇后,又能是个什么好德行! 两方攻讦,一忽儿说皇后行为有悖天理,德不配位;一忽儿又说澹臺阔秋治家不严,德行不足以服人。 澹臺阔秋定神看过去,先时出言的还多是与他有矛盾的世家官员,可到了后来,攻讦他的人中竟也不乏寒门众人。 这也难怪,澹臺阔秋世家出身,却亲近寒门,不光是世家的人看不惯他,就连寒门中也有许多人颇有微词。 本来他们汲汲营营就是为了在世家垄断中求出一条生路,如今到好,一个世家子弟给了几分好脸色,就连裴是非都要捧他的臭脚把他捧上高位,寒门子弟就算面上不显,心中哪里肯服? 户部尚书,那可是要职中的要职,肥差中的肥差! 再说下去就是要让他挂冠谢罪了,澹臺阔秋压着脾气上言道:「启禀陛下,此为臣家中事,还望陛下能容臣自行处置!」 「家事?晋国公说得可不对。」当即有个寒门子弟出言讽刺道:「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治家不严,便是德行不足以服人,连一家女眷都不能约束管制,那又如何能理国□□,为君肱骨?」 朝中众人又纷纷议论起来,除了议论澹臺雁究竟该不该干涉父母家事之外,又有大批人开始讨论,澹臺阔秋和许松蓝究竟是该和离还是该休妻,澹臺阔秋几次发言都被打回来,只得沉默地站在一边,倒像是个局外人。 晋国公的家事终究还是比不上韦氏的精彩,也没有崔从筠谋刺皇后那般惊世骇俗,众人议论一阵便又将话题转到了推官与科举之事上。 只原本是该在这日提议推举澹臺阔秋的,林颖芝悄悄抬眼瞧了瞧裴是非的脸色,见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也只得缩回了那半步。 散朝之后,裴是非特地深深看了澹臺阔秋一眼才转身,后者在殿中踌躇一阵,快步跟在他身后。 第155页 裴府与晋国公府别苑顺路,两人共乘也不算太突兀,当然,澹臺阔秋很清楚,裴是非这是有话要说。 「方才殿中种种,想必国公爷也亲见了,非是老朽不肯为,实在是……」 裴是非想要拱澹臺阔秋上位户部尚书,虽种种考量皆是有利于寒门一派,但却也是顶住许多压力才做的这个决定,若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提议提拔澹臺阔秋自然是无妨,可现下澹臺阔秋身有瑕疵,浑身纰漏,他就算有心偏向也是无法。 但这和先前说好的并不一样,澹臺阔秋沉默良久,只道:「是晚辈家事所累。」 既是家事,外人不好多言,裴是非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又同他商议了许多朝中小事,以及倡议再开科举的种种细节。 车架行到别苑门前,澹臺阔秋正要告别道谢时,裴是非又再开口。 「老朽出身贫寒,年少时也曾斤斤计较,处处算计,一分一厘都攥在手心,不肯放过。」 澹臺阔秋抬起头,不清楚他说这个是要打什么机锋。 只见裴是非目光中带着些许遗憾与惋惜:「后来长成了,才能明白『捨得』二字真意,有舍才有得,不肯捨弃,便也难得到。国公爷还是要知道取捨才好。」 话点得足够明白,裴是非不再多留,车马扬尘而去,只剩澹臺阔秋失魂落魄地走进别苑。 喻兰还在床上晕着,来伺候的人只有几个僕人婢女,婢僕粗手粗脚地撞疼了他,澹臺阔秋也只是皱了皱眉,便迳自往书房去了。 裴是非临行前的话总在他脑海中迴荡。 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他要知道取捨。 裴是非的意思很明显,澹臺阔秋要想偏向寒门,就得按照寒门的规矩办,他现在名声有瑕疵,这瑕疵正是许松蓝带来的,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一个败坏他名声的女人,若不尽早捨弃,只怕后患无穷。更何况,寒门本就极注重声名,他挂着这样一个嫡庶不明,治家不严的名头,寒门之中非议只会更加严重,就算是裴是非也难以帮他压制下来。 为今之计,只有应了皇后的意思,写了和离书,或是一封休书,从此一刀两断。 在裴是非眼里,这或许甚至算不上一个选择。许松蓝任意妄为,狠心不留情面,如此决绝,澹臺阔秋就算是舍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她既然一心求去,那不如就干脆一封和离书了断此事,干干脆脆。 澹臺阔秋眉目一沉,当即站到案前提笔蘸墨,可是手臂却像僵住了一般,如何也落不下去。 那是他的髮妻啊!即便再多怨恨,再多怨怼,再多纠葛,这斩钉截铁的一刀,他如何下得去手! 这些年来,他对她有愧疚,有悔恨,有怨念,也有无措。 愧疚自然是因为喻兰和彦昭,他知道,是他先违背了连枝共冢的誓言,但是这难道是他的错吗? 如果没有韦氏之乱,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迫分离,如果没有战乱,如果没有那些误传的流言,如果他没有误信许松蓝的死讯,如果那日他没有醉酒,恍惚中错认了喻兰…… 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没有这些如果。 澹臺阔秋对许松蓝也不是没有怨恨,喻兰和彦昭的事本是阴差阳错,是天理不公,可是许松蓝却将一切都怪到他头上。喻兰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女人,在战场上有互托性命之情,澹臺彦昭更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如何能放得下? 许松蓝明明说了可以理解,但却一日日地反抗他的亲近,甚至在……一次亲近时吐了出来。 她嫌他脏。 澹臺阔秋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许松蓝抗拒他,那他也不必用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皇帝迁宫,朝臣纷纷举家东迁,许松蓝硬撑着要守在京城,那便让她守,他只带着喻兰和彦昭来九成山。 最开始不过是想要斗气,可两人一步步地连话也说不上两三句了,当初得知澹臺雁要来行宫,许松蓝也要一同前来,澹臺阔秋是有些高兴的。 他以为这是许松蓝终于服软了,终于认清自己是他的妻子,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为妻纲,她怎么能同自己的丈夫这样置气? 可等见到了许松蓝,她仍然是那副病歪歪的模样,油盐不进,好赖不知,澹臺阔秋那刚热起来的心又被泼凉大半。 本以为夫妻二人就是这般情形了,就这么不吵不闹,相互厌恶敌视地过一辈子,等到了地底下,同棺同椁,仍旧是这样不冷不热地相看两相厌。 许松蓝却不愿意了,她要和离。 她要离开他,离开晋国公府。 只要澹臺阔秋写了放妻书,两人便能一别两宽,了结这段孽缘。 可是他如何甘心! 到了真正要断情的这一刻,澹臺阔秋心中所念的,仍是当初在母亲病榻之前眼神坚定,落针果决的医女。 素手皓腕,绝色出尘,一见倾心,寤寐难忘。 可笑事到如今,他仍旧念着最初的情意,而许松蓝却是再也不肯见他,甚至连他们的女儿也要偏帮她! 许松蓝是澹臺雁的母亲,难道他不是澹臺雁的父亲吗! 澹臺阔秋眉心紧蹙,手心渐渐收紧,浓稠的墨液滴在素纸上,啪地一声响。 和离,她想都不要想! 他们合该彼此折磨到死,许松蓝休想将他一个人扔在原地! 第156页 澹臺阔秋将笔扔回笔洗,仰倒在椅子里长出一口气,半晌,他起身将毁了的字纸揉成一团,另拿出一张重新落笔。 出了这样的事,推任澹臺阔秋上任户部尚书的事显然要被搁置,澹臺阔秋干脆就连次日的早朝也没去,只让家里人报了病假,再往宫中递信说要求见皇后和许松蓝。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宫中便也传出皇后的口信,说是准许他入宫。 准许,澹臺阔秋晒然一笑,他的这个女儿,当真是出息了。 澹臺阔秋整齐衣衫登上马车进了宫,孟海早早守在宫门等他,但却没把他带进梧桐殿,而是转道去了一处小小的亭阁。 亭阁四面开阔,只用帘帐挡风,倒是不必防备有人偷听。 亭中静候他的只有澹臺雁一人。 澹臺雁原是坐在廊柱边上看景,见着他来便起了身,想了想,还是上前向他行礼。 「女儿见过父亲。」 若是从前,澹臺阔秋就算是为了旁人的眼光,也会避开这一礼,向当朝皇后行半礼以示尊敬。 然而此时他看着深深屈膝的澹臺雁,话中却充满嘲讽。 「原来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 他有心找茬,澹臺雁也懒得同他虚与委蛇,自顾自地便站了起来。 「你母亲呢?」 澹臺雁垂眸:「母亲在和离书中已经说了,她同父亲,此生不必再相见。」 「荒唐!」澹臺阔秋狠狠拍向桌面,「就算是要和离,那也该有我来决定,是我来写这个放妻书。怎么,她以为有你撑腰,就可以越过大衍律法去吗!」 澹臺雁挑了挑眉,低垂着眼没作声。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她母亲!澹臺阔秋沉沉唿吸几声,忽而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没有真心要助我共谋大事!」 宫中耳目繁多,本是不该这般直言,但澹臺雁特地选了这个难以藏匿的地方谈事,想也是知道他一定会有此一问。 澹臺雁没有回答,而是问:「父亲说要共谋大事……若女儿确实盗出虎符,一切也都如父亲所谋划,究竟会有几成胜算?」 这时候来跟他说胜算,澹臺阔秋冷笑道:「几年前至少还有五成,到了现在,多少胜算也给拖没了!」 褚霖刚登基时根基不稳,澹臺阔秋身为外戚,又是握有兵权的从龙功臣,即便不能一唿百应,也颇有可供操作的余地。而如今,几次兵部改制,不仅仅是玄武军只空剩个名头,他手底下的兵将也都被分散出去。 若非如此,他也绝不会动了要联合澹臺雁,利用澹臺雁的声望和北境的十万玄武残部,共谋大事。 但到了现在,崔氏倒台,朝中一片乱局,个个都觉得自己能扶摇直上,有谁还会在乎名不正言不顺的区区晋国公?他这个外戚,终究还是沦落到要同旁人争那三瓜俩枣的三品大员之位。 既然无望大宝,能够权贵加身,也算是能功成身退,可是这也被澹臺雁和许松蓝给搅黄了! 如今还来问他什么几成胜算! 澹臺雁没错过澹臺阔秋的恼怒,她嘆了口气,只道:「父亲说有五成胜算,这五成,于父亲是一步登天,于女儿却是身陷泥泞,我为何要为这区区五成胜算赔上身家性命?我已是当朝皇后,皇帝后宫中唯一的女人,天下尊贵荣宠至极,我为何要去冒这个险?」 澹臺阔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澹臺雁替他补上了答案。 「因为我为救皇帝,为了大衍百姓,曾经亲上战场御敌作战,也因此浴血负伤,恐怕难有后嗣。因为这样,父亲笃定我一定会被皇帝厌弃,只得未雨绸缪,另谋出路。 「可是父亲,」澹臺雁盯着他的双眼,「我身上的伤,是为万民所受,得知我可能遭遇这样的不公,父亲心里所想的,竟不是要斥骂皇帝,也不是要让皇帝承诺我的将来,却是利用此事谋夺私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君者德不配位,臣子自然想要取而代之,僭越夺位。那么父亲不能维护子女,承担为父的责任,当子女的又为什么要事事愚孝,一味袒护呢?」 ? 作者有话说: 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习惯说》 刘蓉(清) 第64章 澹臺雁字字句句都在控诉澹臺阔秋的不是,可是子女孝敬父母本是天理,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作为,还轮不到澹臺雁一个小辈来教训! 她现下敢当面同他说这些话,不过就是因为不会被旁人听见,也因为有了个皇帝丈夫当靠山,便觉得可以不尊礼法,不尊祖宗规矩了。 「娘娘果真是出息了,皇后宝座如此尊贵,也难怪娘娘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了。」澹臺阔秋懒得同她再掰扯,「你能不认我,可你母亲仍然是我妻子,她却不能不认我。你让她出来同我说话!」 「阿娘已经在信中写了,她不想见你……」 「这是她能不想的吗?我才是她的丈夫!皇后娘娘,就算您能只手遮天,只怕还管束不到我家里去,只要你不撺掇她,什么事也不会有,本来就不会闹得这么难看!」澹臺阔秋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住脾气道,「和离,她是不要想了,阿蓝毕竟是我的妻子,你,我是管教不了了,只要阿蓝还能及时回头……」 「不肯和离,难道国公爷还要休妻吗?」澹臺雁奇异地看着他,「还有……阿蓝?父亲说的是哪个阿蓝,又是哪个妻子,您还能分得清吗!」 第157页 「你……!」 许松蓝和喻兰都能是「阿蓝」,许氏和喻氏虽有妻妾名分,但细算起来又都是他明媒正娶过门的。 当年一夫二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到如今也让他面上无光,从前只知道这个女儿乖巧,远嫁之后再见时多了几分沉稳,当起皇后来也像模像样,却从不知道她还能这般牙尖嘴利,如此捅人心肺! 「这话也是你一个妇人该说的吗?你管束宫中这么多人还不够,还要把手伸到我屋里来,你还知不知道廉耻!」澹臺阔秋蹙起眉,语气也变得严厉,「当年之事十分复杂,喻兰的事情也该是我和你母亲来商议,长辈的事要你插什么嘴!」 「长辈?」澹臺雁冷笑道,「你和阿娘是我的长辈,可她喻兰算是个什么东西?宁愿做妾也要进国公府的玩意儿,给我提鞋都嫌脏!」 当年晋国公以为许松蓝已死,这才在战场上临时续娶了喻氏,后来回到京城,一夫两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喻氏通情达理,甘愿低人一头,认了妾侍的名分,尊许松蓝为嫡夫人。 妻妾名分何其要紧,尤其是在晋国公府这样的官宦人家。澹臺阔秋承继晋国公,妻子许松蓝也被封为诰命夫人,然而同样是三媒六聘抬进澹臺家的喻氏却什么也没有,就连生下的儿子也要受嫡庶名分困扰。 这样知情达理的作为,这样的牺牲,这样的顾全大局,却被澹臺雁说得这样不堪,澹臺阔秋难免动了怒。 「放肆,我看你当真是要一步登天了!这话是你该说的吗?这般污言秽语,胡乱污衊……」 「当说不当说我也已经说了,父亲,我既然能这么说,必然是有理由有缘故的,可你却连问都不肯问一句吗?你就这般护着那个姓喻的?」澹臺雁摇摇头,「父亲当真以为阿娘想要和离,是因为我在其中撺掇?父亲当真以为你房里的那个是个好的?你说阿娘出身卑鄙,又说喻氏出身扶风郡大族,是名门之后……可这扶风喻氏的名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父亲又可曾详查过?」 澹臺阔秋只以为她是要为许松蓝出气,胡言乱语也要污衊喻兰,正要出言呵斥,然而澹臺雁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没心思生气。 「父亲看重喻兰,也不仅仅是看重喻氏吧?扶风郡一个同京城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喻氏在当地盘踞多年,族人广列,便也敢以世家自称,殊不知在这京城之中,有谁还能真正犯傻高看他们一眼?可是喻氏虽上不得台面,裴是非裴相爷却很上得了台面。」澹臺雁紧紧盯着澹臺阔秋,「能让国公爷真正看重的,恐怕不是什么扶风郡的世家,而是裴右相吧。」 喻兰出身扶风郡喻氏,喻氏虽算不得什么大门户,但喻兰的族姐喻卓却是裴是非的房里人。 裴是非髮妻去世多年,房里也只有喻卓这一个女眷,就连嫡孙女裴菡也是受喻卓养护长大。澹臺阔秋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喻兰与喻卓的关系,又知道了喻卓很可能要被扶正,便升动心思,借着喻兰的这条线路搭上了堂堂右相。 若没有这一层关系,光凭晋国公府,光凭在世家中也排不上号的澹臺氏,澹臺阔秋如何能同裴是非这个寒门为其马首是瞻的三朝元老搭上关系? 「随太皇太后入宫的喻静妩出身扶风喻氏,裴相身边侧室出身扶风喻氏,就连宁王侧妃亦是姓喻,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宗族,族中女子不思明媒正娶,全数上赶着要与权贵做妾。」喻氏打的是什么主意,简直昭然若揭,「这般出卖女子未来的宗族,能是个什么好门户?能是个什么好门庭?!」 「父亲只以为喻氏为入府受了许多委屈,可是这些委屈,又有多少是他们一手操控?」澹臺雁道,「父亲回京之后见到阿娘尚在,难道就没有疑惑阿娘身亡的流言究竟是如何传出来的?京城与西南军营隔得这样远,是谁一路奔波为你送信,又是谁将喻兰放到你的身边?」 澹臺雁所言有如道道惊雷,将澹臺阔秋砸得晕头转向。 是啊,那么多的巧合,那么多的疑点,他从前竟然没有升起过一丝怀疑,他只以为喻兰无辜可怜,柔善可欺,可是……这所有的一切,最终得利的,不还是这个喻氏女吗? 澹臺阔秋依稀想起来,他在西南剿匪时身侧的副将,正是姓喻,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出身扶风郡。 但是……这一切也有可能是澹臺雁的攻心之言。澹臺阔秋低垂着头,缓缓道:「你所说一切,可有凭证?」 若是信了,便不会说这句话,而若是不信,给他再多的凭证,他也要一一反驳。 左右只要澹臺阔秋生了疑惑,余下的事,他自己都会去查证。 「有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算计,我不可能将她当成长辈,阿娘也决不能再同她待在一个屋檐下。」澹臺雁没有再多说,只道,「父亲,若你肯配合写下放妻书,放我阿娘一条活路,以后也不要再提那些荒唐的想法,我或许……还能再尊您一声父亲。但是若你执意要拖死我阿娘,拖着我也一併埋在你那宏图伟业中……」 澹臺雁停顿许久。 「……阿爹,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要像儿时一般父慈子孝,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已经是绝无可能。 但毕竟血脉亲情还在,就算嘴上说得再怨再恨,眼前之人毕竟是她生身父亲,曾教她读书习字,告诉她不必当个大家闺秀的父亲。 第158页 若是可以,她也不愿意两方决裂,连最后的一丝情面也留不住。 澹臺阔秋坐在原地,低垂着头,鬓边早已白髮丛生。 澹臺雁不敢再看,转身快步走出了亭阁。 暮鼓敲响,落日西斜,紫阙浮云顿生。 父女俩谈话过后,澹臺阔秋便出了宫城,本以为话都已经说明白了,澹臺阔秋怎么也该将放妻书送进宫来了,但一直等到了天色全黑也没有消息传进来。 澹臺雁心里藏着事,几次三番都走了神,这自然瞒不过许松蓝。 两人先前正说起民间流传甚广的《谭娘子传奇》之类话本,可说到一半,澹臺雁却忽然停顿了话头,怔怔望着窗外不说话。 许松蓝蹙起眉:「阿雁,是最近又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 澹臺雁并没告诉许松蓝去见澹臺阔秋的事,甚至连澹臺阔秋求见一事也没告诉许松蓝。 可是这哪里能瞒得过去?许松蓝几番逼问之下,澹臺雁终究还是和盘托出。 「阿娘,我只是想着,你是一定不想再见父亲了,所以才……」 这般自行其是,果然让许松蓝有些生气,但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那扶风喻氏当真如你所说一般……」 澹臺雁点点头。 「因前些日子喻静妩牵扯出得那档子事,我在裴府见到喻夫人时便有了几分疑问,且听喻夫人所言,宁王府上的侧妃也同她有些亲族关系……」 其实真正为她解惑的还是褚霖,那日她随口同孟海说了两句,隔日褚霖便将喻氏的族谱送了过来。 「这些女子都出身扶风喻氏,父亲房里的那个也是一族所出,若只是一个两个便也罢了,如何能一族女子个个都去与人做妾?」 不过是地方大族养的起人却没有人脉,先时还能依靠科举往朝中塞一两个才学出众的族人,可如今朝中通行推官制,没有人脉门路,喻氏就是再富贵也不知钱该往何处使,自然在朝中寸步难行。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这样的主意,京城大户人家的门槛高,但那只是对正妻而言,喻氏不过是偏远大族,想要与京城通婚联姻十分困难,做妾却要容易的多,而这些妾侍多少也能吹一两句枕头风,澹臺阔秋能够同裴是非搭上线,凭藉的也是这一点便利。 许松蓝听完之后摸摸许久,长嘆一口气:「都是苦命人。」 可怜这些喻氏女,在家中要受人钳制,父兄虽担着个父兄之名,实则都不肯为她们打算,只将她们都当成换取利益的筹码。等到了年纪被放出来,也没法正正经经地嫁人,只能为人妾侍,沦为棋子,一世不得自由。 许松蓝只觉得她们命苦,澹臺雁却又想到了其他,不由皱起眉头。 裴是非的髮妻早前便亡故,宁王府中也只剩了个侧妃,而今许松蓝也是被折腾得浑身是病,若没有和离这一出,只怕迟早也是一样早早亡故……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澹臺雁真是不能不多想,甚至生出几分不寒而慄。 许松蓝为喻氏女嘆息一会儿,又教训起澹臺雁来。 「和离不和离都是我同你父亲的事,你怎么能贸然插手?这要传出去,对你的名声可不好!」 晋国公府门前的那道懿旨闹出许多大事,然而身居后宫的许松蓝被瞒得死死的,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澹臺雁只低着头受训,也没敢反驳。 「我知道你心疼我,只是我来宫中小住,本就是给你惹了麻烦……」许松蓝復又嘆了口气,「你只顾着要照顾我,要帮我尽早解决这件事,可是你自己的事却一点都不上心。我且问你,你同陛下之间,就这样僵着了?」 ? 第65章 这些天褚霖偶尔会来梧桐殿,打着给许松蓝请安的名号,进殿来也会问一问她在行宫中可还住得惯,需不需要再添置什么东西,再问底下宫人伺候的尽不尽心。 许松蓝哪里有那么金贵,哪里有那么多麻烦,皇帝陛下日理万机,熬得眼下都有一圈圈的乌青,却还是要拨冗前来探问,说是探问许松蓝,但那双眼睛却总往澹臺雁身上瞟。 澹臺雁在家里金尊玉贵地养到十六岁,许松蓝本该是要精挑细选个门户,让女儿嫁过去好享福的,谁知道出了韦氏和节忠太子那档子事,宫里一道圣旨传下来,竟把家中乖乖待嫁的小姑娘发配去了岭南道。 岭南道是什么地方?烟瘴之地,蛮越横行,澹臺雁刚过去的那两年,许松蓝是日日都提心弔胆,夜夜都睡不安稳,直到后来收到从岭南道跋涉万里送回来的信,得知女儿一切安好,她也仍然放心不下。 等到澹臺雁和褚霖一起回了京城,她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位「女婿」,看着倒是人模人样,也识礼数,一口官话说得也很不错,只是耳垂上挂着一对不伦不类的金红耳坠,看着妖里妖气的,并不类中原人。 做母亲的总是要偏向自己女儿,即便褚霖有个高宗后嗣的名头,有个赵王府的正经出身,可许松蓝还是不大看得上褚霖,等到褚霖进京登基,澹臺雁被扶上后位,她便更对褚霖多有不满——皇帝大多三宫六院,再加上这夫家比晋国公府强硬百倍,许松蓝只怕她女儿会吃亏。 上回在晋国公府别苑,她亲眼见着夫妻俩私下相处时的模样,褚霖并不骄横,澹臺雁对上他也总是小女儿一般娇气,成婚至今十年有余,两人却像初新婚的小夫妻一般热络亲近,这才让她放下了心。 第159页 可现在两人却又闹起矛盾来,转眼便是要老死不相往来的阵仗,尤其褚霖那头明显是要递台阶,几次眼巴巴地望着澹臺雁,可自家女儿却高傲得很,堂堂皇帝在身前也能不正眼搭理…… 这样下去可怎么好?许松蓝不由头疼。 「你同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要闹别扭总不能一直闹下去……」 澹臺雁低垂着头不说话,许松蓝正要再问,外头宫人敲了敲门。 「娘娘,晋国公府送信来了。」 「阿娘,是父亲送来的……」 后头几个字她隐下去没提,但许松蓝知道她说的是放妻书,澹臺雁迫不及待地起身走过去,也不知真是拿信还是要躲开这话题,许松蓝知道她不愿多谈,也只得嘆了口气。 澹臺雁急匆匆地推开门接过信,正要拆开时想起了先前许松蓝说的话,犹豫了一下,转而递给许松蓝。 许松蓝也没在意,接过便拆开一目十行地读下来,却蹙起了眉头。 「阿娘,这不是放妻书吗?」 许松蓝将信递给澹臺雁,澹臺雁看了一遍,也是眉头紧缩,满脸恼怒。 先前父女俩亭中交谈时,澹臺阔秋显然被她说动,明显已经开始动摇,然而到了晚上,他却又变了态度。 信上说得明白,今日他已经明白了澹臺雁的意思,但和离不和离的终究还是他同许松蓝夫妻的事,他可以不追究澹臺雁这之前的逾矩,但希望她在此之后不要再多管。 至于喻氏的事情,他已经清楚,喻氏或许目的不纯,若许松蓝不愿过养嫡子,也不肯再同喻氏相处,他可以去母留子,只是稚子无辜,他会另外安排澹臺彦昭的去处。 信的末尾说到,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退让,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许松蓝还是不肯接受,还是不肯回国公府,那么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出一封休书。 至于和离,许松蓝想都不要想。 「他这是……」澹臺雁看见休书二字,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挽起袖子就想去找澹臺阔秋理论。 许松蓝父母俱丧,族人离散,又曾为国公府老夫人持丧三年,三不去中占了两条,澹臺阔秋想要一封休书打发她,连律法这一关都过不去。 与她恰好相反,许松蓝格外平静地读完信,将信摺叠成原来的样子,随意搁在一旁。 喻兰是澹臺阔秋的爱妾,彦昭也是他唯一的儿子,澹臺阔秋肯去母留子,又肯将彦昭远远送走,对于他来说,或许已经是壮士断腕。 现下闹得一点情面也没剩,澹臺阔秋还愿意这样挽留许松蓝,或许……也是余情未了吧。 毕竟是她的父母,或许连澹臺雁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竟隐隐希望一切都能回到从前,澹臺阔秋和许松蓝之间从没有那几年的分离,也从没有什么喻兰同彦昭出来扰乱一切…… 澹臺雁小心翼翼地看着母亲,却见许松蓝轻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若是余情未了,难不成这些年他是带着对我的情分亲近喻氏,也是带着对我的情分宠爱那个孩子?」 若当真是这样,许松蓝这些年的日夜煎熬岂不都成了笑话? 如果澹臺阔秋对她仍有一丝情分,会出言要她认养他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还在争吵之时讽刺她的出身吗? 许松蓝嫁给他之后,因为许氏医女的出身没少受到旁人讥讽,没少受到老夫人刁难,在那个时候,她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从澹臺阔秋的嘴里听到这些话。 她面目仍是平静,澹臺雁却从中看出了些不一般的情绪。 许松蓝没有生气,只是因为她对澹臺阔秋再无期望罢了。 「阿娘要去吗?」澹臺阔秋信中要许松蓝亲自同他相谈,但澹臺雁担心两人再见许松蓝又要伤心,于是道,「阿娘若是不愿意,那我再替阿娘去便是……」 「行了,怎么总是要替我冲锋陷阵?」许松蓝打趣她,笑道,「毕竟是我自己的事,怎么好总让你一个小辈沖在前头?」 「可是……」 许松蓝摇摇头:「若是不见着我,他只怕还是不肯松口和离,更何况,有些话我得同他说清楚了才好。」 许松蓝都这样说了,澹臺雁也不好再干涉,只是将梧桐殿收拾出来,又将宫人全部屏退,留了个清净地方给二人说话。 原以为不必再见澹臺阔秋,但最后还是得要说些话,许松蓝只把这当成是最后一面,心中十分坦然,反观澹臺阔秋那头,收到信儿后便辗转难眠。 是以待夫妻二人再会于梧桐殿时,许松蓝看起来气色不错,她这些日子在宫里养得丰腴了不少,甚至连两颊也挂上肉了,倒是澹臺阔秋失魂落魄的,胡茬也没刮干净,整个人显得颓丧得不行。 这是没了喻兰,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了。 许松蓝漫不经心地想着,低头随手整了整裙摆,澹臺阔秋一直盯着她,自然发现了她的走神,眼神越发阴鸷。 两人虽是夫妻,但早前便已经少有来往,极少说话,上回交谈还是为了澹臺彦昭立嫡一事,两人大吵一架,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澹臺阔秋从澹臺雁那里知道了些事,细查之下只觉得触目惊心,未见到许松蓝前,他因为这些年误信奸人,多年忽视许松蓝,导致许松蓝多年心病难医而感到深深愧疚。 第160页 然而等见到人了,他忽而又想起对许松蓝的种种怨恨,是她一言不合便跑进行宫,只扔给他一封和离书,也是许松蓝,让他在朝堂之上丢了大脸,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两人多日未见,一时无话,沉寂半晌后,先开口的还是澹臺阔秋。 「别再坐了,这便收拾东西同我回去吧,没名没目地在宫中盘桓这么久,真是不像话。」澹臺阔秋捏了捏眉心,不耐烦地站起来,「动作快些吧,还要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出去。」 许松蓝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我不会同你走的。」 澹臺阔秋的胸膛重重起伏:「你是没看信?我说得很清楚,要不就同我回去,要不就只有休书一封,你难道宁愿被休弃也不肯回家?」 在大衍,被休弃者是为弃妇,不但再难议亲婚嫁,在规矩重些的人家,弃妇甚至再不能归娘家,只能在外自立女户,艰难度日。 是以在澹臺阔秋眼里,许松蓝是宁肯吃糠咽菜也不肯回晋国公府当国公夫人,这简直是疯了。 「不,我要同你和离,再说那也并不是我的家。」许松蓝也站起来,认认真真道,「国公爷,我要同你和离,自此再不相干。」 于许松蓝而言,许家已经离散,休弃不休弃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她自认嫁与澹臺氏后二十多年来问心无愧,就算是为了这一口心气,为了这二十多年来的隐忍,她也要求得个说法,求得个公平。 「什么再不相干,和离之后你要去哪?你能去哪?闹脾气也得有个限度!我已经说了愿意去母留子,你还要怎样?」澹臺阔秋眉心拧出个川字,「你害我不能任职户部尚书,我原谅了,甚至愿意把喻兰也给打发了,还再叫彦昭不再出现在你眼前,你还要怎样?」 什么户部尚书?许松蓝不大明白,摇摇头只认真道:「我要同你和离,不关其他,同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什么和其他人无关,她能够这般硬气地站在他面前,会如此坚决地要求和离,还不是受了澹臺雁的挑唆! 「以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变得这样固执!」澹臺阔秋失了全身力气,坐回原地,疲累地捏了捏眉心:「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从前那个温婉和顺的妻子究竟去了哪里?那个孝顺侍奉母亲,慈和对待女儿,柔顺温和对待所有人的许松蓝,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咄咄逼人,冥顽不化! 澹臺阔秋深吸一口气,道:「我说了,要么同我回去,要么只有休书一封,你自己看着办吧!」 左右同她是说不明白,这人也不肯听劝,那便不必再说了! 等许松蓝吃到苦头了,她自然知道要回来求他! 澹臺阔秋起身要走,又听见许松蓝的声音。 「等等。」 澹臺阔秋嘆气道:「明白就好,我看你真是……」 许松蓝打断他:「方才国公爷说我变了,可是国公爷,您还记得当初为什么要同我成婚吗?」 澹臺阔秋被问得一愣。 许松蓝年轻时极貌美,虽是小门户出身,但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风范,落针施救时更是有一种其他女子所没有的果决。 但是……他为什么要娶她? 若是因为样貌,比她身份更高,样貌更绝艷的女子不在少数,若是因为医术,晋国公府家大业大,难不成少一个能看诊断脉的医女? 许松蓝见他这副情态,微微一笑。 「时移事迁,这么多年了,国公爷忘了也不足为奇,我却是记得的……国公爷,您知晓我为什么要嫁给您、嫁入国公府吗?」 提起旧事,澹臺阔秋突地变得有些急躁,仿佛是预感到了她将要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 「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处?你若是不想要休书,那便同我回去就是……」 许松蓝没答话,目光深远,像是陷入了当年的回忆中。 「……那日在晋国公府,我随父亲一同去给老夫人看诊,见到你穿着锦衣华服,腰上佩着琳琅的碎玉,小小一块便能买下整个许家医馆……可是老夫人肝气犯胃呕吐不止时,你却没在意身上的服饰,直接用手接了秽物。我身为医家,自是早已习惯这等情形,只是上至王侯府邸,下至平民人家,能够这般毫不在意的,我只见过国公爷一人。 「国公爷出身高贵,挥金如土,小小一件衣物或许不算什么,当时我也只是过了过眼,便已经抛之脑后。可是后来……」说到这里,她轻轻笑出声,「后来二公子却亲自带了人上门看诊,看过了诊也不肯走,死皮赖脸地非说要娶我,还要三茶六礼,明媒正娶。」 澹臺阔秋在家中行二,从前世子是他长兄,掌家操持也只在晋国公同世子,澹臺阔秋不过是京城中浪荡纨绔的一个,也无什么正经功名,人人称一句二公子罢了。 然而毕竟是国公府嫡子,他的婚事也该是门当户对,世家贵女才足以匹配,当年澹臺阔秋肯以正妻之礼求娶区区一介医女,实是不易。 「那时我父亲坚决不让我同二公子来往,也让我不要生出什么旁的想法。我一个医女,日日抛头露面地替人看诊施针,问脉拿药,在贵人眼里尚且比不上个当垆卖酒的,贵人与我天差地别,犹如天壤,我能生出些什么想法?但二公子执意要来,我又能如何呢?」 第161页 起先只以为又是什么贵人的玩笑,亦或者是刻意的羞辱,许松蓝随同父亲行医多年,因为样貌出挑,也不是没见过这等阵仗。 只是澹臺阔秋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竟是认真求娶,纯然一片赤诚真心。 许松蓝严词拒绝了,甚至干脆不肯再去医馆,可澹臺阔秋不肯放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求娶,最终在第三次时,许松蓝松了口,嫁给了澹臺阔秋。 这也是所谓三次登门,三顾医庐求娶,终抱得美人归的旧事。 「我高嫁入晋国公府,京城人人都说我是一步登天,又说我先前两次拒绝二公子,不过是欲擒故纵,这么多年来,我以为国公爷心里有数,是以不曾说过……如今想来,或许国公爷也以为,我一个小小医女,能得入国公府当正妻已是三世修来的福气,先前的拒绝不过是在拿乔吧?」 澹臺阔秋眉目沉沉,默然不语。 「二公子虽同旁人有几分不同,但毕竟出身贵胄,许氏不过是白身,就算今日公子肯以正妻礼仪相待,明日就算休妻另娶,我也是毫无办法。我随父亲多年行医,辗转豪族内宅之间,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是以先时两次,国公爷诚心求娶,我都不为所动,甚至避忌不及。 「许家有祖训,有救无类,不论是高门贵胄,还是强盗匪类,有药则救,旧时许家医馆地处偏僻,门前有深坑泥泞,就连衙差也很少前来,如此便有群无家可归的小乞儿聚集在门前讨饭……可这些乞儿也真是傻,能来许家求医的都心繫病症,要么就囊中羞涩,谁能有余钱施捨呢? 「二公子前两次来医庐,路过那群乞儿时皆都目不斜视,足不沾尘,然而到了第三回 ,医庐门前却突然多了个茅草棚,几个乞丐都躲在里头躲雨……你只是顺手而为,并未宣扬,然而那些乞儿却都记得你的恩德。」说到此处,许松蓝已是泪眼婆娑,「我那时想,你出身已经如此富贵,却仍有善心能对穷困者施以援手,能见旁人所不能见之苦痛,必是胸有丘壑,有一颗善心的……」 澹臺阔秋怔怔地抬眼看着她,许松蓝含着泪,眼中满是哀切。 「当年能以草棚替人遮蔽风雨的二公子,如今却说要『去母留子』?国公爷,你说我变了,可真正变了的到底是谁? 「喻兰有什么错?她或许趋炎附势,或许攀附权贵,但若你无半分情思,也绝不会同她有任何来往。她为你诞育子嗣,为你持家教子,如今你却用短短的四个字定了她的前程……国公爷,你当真能问心无愧吗?」 许松蓝已是泪流满面,但她看着澹臺阔秋的双眼仍是坚定:「我要同你和离,不是因为旁人,只是能以一己私利动辄要人性命的国公爷,已经不再是我的良人。」 言尽于此,已是不必再多说,澹臺阔秋脚步踉跄地出了梧桐殿,许松蓝独自留在殿中,俯身在桌边哽咽一会儿,收干眼泪不再哭了。 澹臺雁得了许松蓝的意思,没有派人在殿宇周围,并不清楚父亲母亲究竟细谈了些什么。 她只知道,澹臺阔秋回去不久,放妻书便送到宫里来了,澹臺阔秋没有在九成山下久留,很快便递上摺子向朝廷请了病假,收拾东西回了京城。 他好似是被伤透了心,连再见澹臺雁一面,同她告别都不肯。 许松蓝一直都很冷静,眉眼也一直带着笑意,直到拿到放妻书,听说澹臺阔秋回京之后,倒是默默了良久。 在这之后,褚霖令玉内官和孟海一同去官府销了婚书,拿回了许松蓝的户籍,和离一事终于告一段落。 只是澹臺阔秋回了京城,许松蓝却不能再留在行宫,也不能再留在九成山了。 澹臺雁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澹臺阔秋和许松蓝和离的这件小事,闹得究竟有多大。 澹臺阔秋本是寒门商定好了的户部尚书人选,但晋国公府究竟也算得上是世家门户,真要出了什么事,说不定偏帮的会是那一头,世家正忙着争夺崔氏留下来的地盘,虽在上朝时会象徵性地争一争,却也对他上位一事没有太大的牴触。 然而许松蓝要求和离,皇后公然发懿旨在晋国公府牌匾前头宣读,将澹臺阔秋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寒门内部本就对推举澹臺阔秋颇有争议,再加上寒门一派,立身根本就在于才学声名,有了这一出,澹臺阔秋已是再无望接手户部。 既如此,寒门少不得要推举其他人顶上,那便是原定为户部左侍郎的常璋。 这下可让世家炸了锅——崔氏一案虽有崔从筠谋刺的前情,但能闹得这样大,闹成这样惨烈的结局,也少不了常璋这个轴人在崔府门前顶天立地、全城皆知的那几日坚持。 郑氏、卢氏乃至其他世族扪心自问,自家相比起崔家虽然差得很远,但究竟也不是多么清白。大家都是伫立几十年上百年的门户,哪家哪户没有几个不成器的族人? 先前常璋在大理寺里还好,除非大案要案,也轮不上他出阵,但现在换成户部则不一般。户部掌管田籍户册,若是谁家哪个子弟私占良田、欺男霸女被他知道了,常璋是不是也要在他们门前苦站几日,站得个朝廷公审的结果?他在户部的徒子徒孙,是不是也要同他一般在世家府邸门前站成一道人墙? 常璋当左侍郎时上头还能有个尚书管束,现下常璋要真当了户部尚书、掌管了户部,他们这些人哪里还能有活路? 第162页 世家顿时不干了,郑氏、卢氏几个出奇团结,共同抵制寒门选出的官员,抵制的方法也很无耻,就是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既然崔氏、澹臺阔秋的私事能被拿到朝堂上说,那其他人的为什么不可以?况且寒门官员个个都要面子的很,澹臺阔秋能因为家宅不宁被拉下马,其他人也都可以。 世家毕竟是世家,谁没有几条消息灵通的门道?常璋轴得两袖清风、屋宅败落,他师父林颖芝却不是,林颖芝妻子出身商户,商户人家家财丰富,连带着林颖芝也生活得比旁人更好些。 郑氏便当堂参他利用职权替岳家打通河道关卡,打通商路,刑部侍郎卢忠义出身卢氏,也一併上书要求彻查大理寺近些年来的所有案宗,以查证这位大理寺卿任职这些年来,究竟有没有以案换情,谋取财路。 林颖芝承教于裴是非,本也是坦坦荡荡,对岳家一族也是管束有加,无奈这卷宗当真是查不得。 莫说他虽为大理寺卿,终究大理寺也不是他一人管家,多少还有些人情疏漏的事情在,就说上回崔氏一案……他确实太过急躁,多少留了些纰漏下来。 林颖芝无法,只得说不堪此辱提前上呈了辞信归乡故里。世家旗开得胜,自然要乘胜追击,且将泼脏水这一战术奉为圭臬。寒门很快反应过来,郑氏、卢氏的问题可比林颖芝大得多,世家很快就遭受了寒门的疯狂反扑。 就在澹臺雁同许松蓝说说笑笑的日子里,朝堂上却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这样一对比,澹臺阔秋早早抽身,倒也是幸事一件。 只是闹得这样大,许松蓝已是不能再留在行宫,留在九成山了。 澹臺雁没想到褚霖会用这样的方式促成许松蓝和离,当即边想去找他理论,堪堪被许松蓝给拦下。 「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怎么什么事情动辄就要怪到陛下身上?」经过这些日子,许松蓝对这个女婿勉强满意几分,倒是对澹臺雁多有不满,「就算是寻常人家要说和离也是不易,我能这般顺利拿到放妻书,能够全须全影地归宗已是不易,外间那些事……你父亲这样的身份,也是难免。」 澹臺雁忽而想起先前褚霖说的话,他说现时情况紧急,对澹臺阔秋十分紧要,要她同许松蓝等一等再提和离的事。 她只以为褚霖是不肯帮忙,以为他那些话只不过是託辞,便一律都打了回去,如今却当真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她犹豫半晌,咬了咬唇,将先时的话都告诉了许松蓝:「阿娘,我是不是……做错了?」 许松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澹臺雁是关心则乱,一急起来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褚霖虽有心解释,可被顶了两句也赌气不肯解释……这才造成这样多的误会。 「你看看你,又怨怪起自己来了。」许松蓝点点她的额头,「陛下心中有数,要真是毁家灭国的大事,陛下也不可能任由你胡来。现下这般情形……只怕也是很难避免,你不要多想。」 澹臺雁却不能不多想,她一遍一遍回想那日拌嘴的情形,总记得褚霖说了句她要如何便如何…… 这般昏君作为,褚霖也不是不能做出来。 朝堂上的混乱已成事实,澹臺雁过了过脑子便不愿再去细想,只抓着许松蓝的袖子问:「阿娘真的要走吗?就不能不走吗?」 澹臺阔秋回了京城,父女俩眼见着是割袍断义了,许松蓝再离开,那她在这偌大的九成山,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许松蓝也很不舍,但是她惹出这样大的祸事,难保世家或者寒门不会有人生出怨怼心思。 她已无宗族庇佑,也再不是晋国公府的人,澹臺雁身在后宫之中,只怕也保不了她,褚霖派人来知会她,也是一番好意。 更何况…… 「我自小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九成山。」许松蓝笑着摸了摸澹臺雁的脸,「上回在九成山上看了一场秋景,才知道红枫似火是如何盛景,天下之大,还有许多其他地方,许多美景值得一观。」 澹臺雁知道这不仅仅是说辞而已,许松蓝身为医者,本就该四处探访,看遍四时景象,见证天下不同的病患,积累经验,开阔眼界。 言家医馆遍布大衍四处,言天冬每年都要四处行医,也是因为这个。 可是许松蓝不能回京,不能回九成山,今日一别,母女俩只怕此生再难相见。 澹臺雁在床榻上辗转许久,终究还是爬起身,一路去了褚霖的寝殿。 褚霖仍未睡,仿佛早知道她要有此一来,静静等了她许久。 ? 作者有话说: 快要完结啦!(伸懒腰 第66章 「阿雁,你来了。」 澹臺雁来时并未受到阻拦,褚霖待着的宫室里伺候的人比梧桐殿还要少,外头圆月高悬,夜深至此,一边的桌案上仍堆着高高的一叠奏摺。 褚霖披着狐裘,揽起袖子正在剪灯芯,见着她来便笑了笑。 他只顾着看澹臺雁,却没留意宽大的袖子在烛火上晃来晃去,澹臺雁看得心惊胆战,连忙上去接过金剪。 「陛下宫里伺候的人都去哪里了,怎么这种活儿也自己做?」 话匣子虽打开了,但那些生疏和冷淡仍未冲散,澹臺雁只顾着低头用剪子挑动灯芯,却还来不及看一眼褚霖。 第163页 一截灯芯剪了又剪,烛光忽明忽暗,金黄的光晕打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划过明媚双眼,挺翘的鼻子,再到微微抿起的双唇。 褚霖看了一会儿,握住她的手,将烛剪带下来。 两人靠得太近,澹臺雁刚要蹙起眉,那温暖的气息忽而退开一步。 「天色太晚,左右此间也无什么要事,朕便让玉内官他们去休息了。」褚霖将烛剪随意搁在一边,「这么晚了,阿雁有什么事么?」 「我……」 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好似无事她便不肯来了一般。 可她又确实是无事不肯登这三宝殿。 求人办事,哪有一上来便说明来意的,可让澹臺雁说什么热络的话缓和气氛,她又着实做不来。 倒是褚霖看她扭捏着支支吾吾的模样,眉眼弯弯。 「阿雁是为了许夫人的事情而来吧。朕知道阿雁不舍,但许夫人若仍留在九成山,或是留在京城,只怕会多有不便。这件事情,连朕也没有其他办法。」他笑了一下,垂眸低喃道,「若不是经过这一回,朕恐怕也难明白阿雁为何会想要离宫。」 外间朝局混乱,寒门与世家争得不可开交,在这关节眼,若是有谁想拿许松蓝的事情做些文章,他们简直是防不胜防,左右已经解除了婚事,许松蓝最该做的便是尽快离开,只有脱离了这个前晋国公夫人的身份,她才能安全。 恰好言天冬也到了该南下行医的时候,跟着言家的车队一起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这些事情澹臺雁都明白,先前同许松蓝交谈时,也确知了母亲想要离开此地的想法。 澹臺雁没细究他究竟明白了什么,只犹豫着道:「陛下,我知道我阿娘这一去是不可避免,只是……」 大衍地方广阔,许松蓝此去山高路远,她只怕是再难见着母亲了。 「阿雁想去送一送许夫人,是吗?」 澹臺雁抬起眼看着他,带着些忐忑地点点头。 许松蓝和离之后虽然失去了晋国公府夫人的头衔,失去了外命妇的诰命,也失去了那些养尊处优的特权,但她也得到了自由,从此以后,大衍天下之大,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便没有不能去的。 反观澹臺雁,她仍受困在皇后这顶金玉冠的枷锁之中,除了皇宫和行宫之外,她能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九成山上的祭台。 先前两次幼稚的逃宫让她明白,她这辈子恐怕是再难离开这里,再难离开皇后这个身份了,更何况,褚霖根本不愿意放她走。 因此澹臺雁想要离开的心思淡了许多,但这回许松蓝离开,很可能此生都不会再回来,她为人子女,总该去送一送。 分明是褚霖自己说出来的,可等到澹臺雁点头,他却静静看着她半晌没说话,不像是贊同的模样。 「我知道,在这时候我本不该再给陛下添麻烦,只是……」澹臺雁拧着手指深深吸气,重重松开,「罢了……」 褚霖打断她:「近来朝堂并不安稳,皇后贸然出行,只怕又会引动争端。」 「我知道了。」澹臺雁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深夜前来也只是临时起意,若实在不行,她也……只能算了。 能让许松蓝这般顺利的脱身,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她也不该再多求。 但不论如何,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打扰陛下……」 「大张旗鼓地出行,只怕要惹朝野攻讦。」褚霖朝她眨眨眼,眼中充满笑意,「所以阿雁要偷偷的去。」 澹臺雁不明所以,褚霖转身在桌案上翻找一阵,在奏摺堆中翻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这里头是新作的过所文书,上回孟海买到的是旧朝才用的,遇上严谨些的关卡一核查便会露馅。」褚霖指指那信封,「这是让户部直接新办出来的,应当就不会有问题了。」 澹臺雁打开一看,里头是一份女官的身份文书,女官姓谭,是内宫中人。皇后的母亲要南下,皇后派遣亲近的女官随行护送,也很合理。 「陛下这是……」 「你们要走的是言家的路子,出了九成山便没有龙武卫护送,只怕会遇些麻烦。」褚霖继续道,「今日澹臺彦明上了奏摺,说在行宫盘桓太久,要请归壁州,壁州正好与你们顺路,便一起走吧,朕也能安心些。」 许松蓝跟着言家人南下,也是想着顺道去合州看看许氏的宗祠还在不在,合州与壁州都是一个方向,确实也是同路,想来澹臺彦明也是放心不下许松蓝,所以特地在此时请求回营。 褚霖这是一切都为澹臺雁打算好了,澹臺雁拿着信封仍是回不过神来。 「陛下……肯让我走?」 褚霖又笑了,注视着澹臺雁的眼神温和又柔软,还有十分包容缱绻。 「阿雁想要去送行,朕哪里有说不的余地?只是外头并不比行宫太平,阿雁一定要当心。」 临时决定要同许松蓝一起走,需要准备的还真不少,且她以女官之名随行,仪仗不能太多,还需用心挑拣些必备的东西。 澹臺雁便向褚霖道谢告退,褚霖摇摇头,只同她道:「阿雁一路平安。」 澹臺雁攥着文书,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殿门,忽地又站定转回头。 桌案上高高的奏摺把褚霖遮挡了一半,金玉砌成的桌案,紫檀雕花的龙椅,在如豆灯火下也显得格外冰冷,褚霖裹在僵白的狐裘中,显得格外孤单。 第164页 澹臺雁没来由地生出些离别的愁绪。 发觉她没走,褚霖疑惑地抬起眼:「阿雁,还有什么事吗?」 澹臺雁咬着唇犹豫半晌,摇摇头甩开那些没来由的心思。 「陛下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别看得太晚了,陛下既然知道玉内官和宫人们苦熬辛苦,那自己也别苦熬了。」 褚霖道了声好,他好像还有什么想说的,最终也没说出口,只是笑着朝她点点头。 言家南下的车马早就准备齐全,言天冬每年都要南下行医,一是身为医者沿途救死扶伤,也多看看不一样的病症,多见识见识不同的药草;二是巡查言家在各地的医馆,查一查有没有错帐漏帐、中饱私囊的事情发生。 先时孟海往京城跑了一趟,将许松蓝当年出嫁时的陪嫁都拿了回来,许松蓝手头上宽裕了些,便自己买了辆马车併入言家商队,未出京师范围,澹臺雁不好抛头露面,许松蓝便整日同她一起待在马车里头说话。 车队出了九成山地界,那些护送的龙武卫都向言奉御告辞,言家的护卫将厚实的毡布铺在箱笼上以作伪装,车队又走了几个日夜,终于又进了城。 邓州城内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时不时就有鞭炮声在耳边炸响,澹臺雁这一路颠簸得睡不好觉,进城之后倒是全然清醒了。 孟海跳下车去问了才知道,是冬至到了。 澹臺雁这才恍然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九成山一旬有余了。 外间果然如褚霖所说,并没有行宫和九成山那般太平,眼下在城内还好,但在城墙之外的荒郊野岭,时不时便有些想要劫道的匪徒之流,幸而言家护卫训练有素,又有澹臺彦明这个以一当十的老将坐镇,言家车马好歹是有惊无险地进了城。 言家在邓州有医馆药铺,言天冬要去查帐,车队便要在邓州短暂停一日作修整,澹臺彦明亲自去同护卫一起检查捆装货物的绳索,亏他一个正经壁州都尉,却总也闲不住,非要亲力亲为。 澹臺雁同许松蓝下了马车,在客栈里头坐了坐,澹臺雁又叫孟海赶紧去打听消息。 孟海领命去了,母女俩也没什么避讳,就坐在厅堂里饮茶。 说是要出门送许松蓝,可这些日子澹臺雁总是愁眉不展,许松蓝原以为她是受不了舟车劳顿之苦,可看澹臺雁一进城便要孟海去打听消息,尤其是从九成山传来的消息,她这才明白澹臺雁烦恼的是什么。 「才走了这么几日就捨不得了?」许松蓝意有所指,取笑她道,「在行宫时说着捨不得阿娘,一出了宫门便又捨不得旁人了?」 澹臺雁看着许松蓝,眼睫缓缓眨了眨,突而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闹了个大红脸。 「没有,阿娘可别乱说。」澹臺雁摆摆手,正色道,「邓州城离九成山也不算太远,九成山脚下守备严谨还不明显,可出了九成山地界便有匪徒作乱,我只是怕……」 「怕什么?怕心上人出什么纰漏?」 许松蓝出了九成山,人也活泛许多,嘲笑起澹臺雁来毫不留情。 她斜乜着女儿,故作感嘆道:「儿大不由娘,唉,也不必一起到隆州了,你这便同孟大人一起回去吧,省得人在我跟前,心却一直往北飞呢。」 按照言家车队的行程,许松蓝同言天冬等人正该在隆州等船过江南下,澹臺雁是个送行的,也不能这般无休止地跟下去,她本打算在隆州目送许松蓝等人登船之后再回九成山。 澹臺雁闷闷地低头喝茶不说话了,许松蓝瞧了瞧她微红的耳根,笑笑也没再打趣。 没等一壶茶喝完,孟海便回来了,只是面露难色地挠了挠头。 「娘娘,属下去打听了一圈,他们说的东西……属下有些听不懂。」 前些时日崔氏的倒台已经不再是热议的中心,九成山和邓州城相隔不远,消息传递得也快,孟海打听到的正是新近走商九成山的商户带回来的流言。 大衍人人都知道,行宫中的皇帝是高宗的孙子,潜邸在岭南道赵王府,原是不被高宗喜欢的偏宗一脉,先赵王自就藩以后,是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岭南道,从来没出过什么么蛾子,直到韦氏谋逆戕害皇室,朝廷动盪,突厥人趁虚而入,这一直窝在岭南道的赵王褚霖才率领朱雀军北上,力挽颓局,最后定鼎中原。 可是那流言说,当今皇帝原是冒名顶替,褚霖并非赵王之子,其真实身份乃是岭南赤羽教的陵光神君。 提及赤羽教,澹臺雁只觉一阵寒意袭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她想起了褚霖耳垂上的金红耳坠,若那只是寻常饰物,扣耳的金环便不该没有缺口。 孟海起身将桌边的窗户合上,又坐回来继续说。 「流言传说,赤羽教众信奉朱雀神鸟,修习的却是邪术,陵光神君便是貌似朱雀的邪神所化,不但会各种邪术,会喷火,还日日都要吞吃活人才能延益寿命。当今陛下便是吞吃了真正的世子和赵王,然后再幻化成世子的模样留在人间,当今龙椅上的,并非是褚家血脉,而是欺世盗名之人。」孟海挠了挠头,「娘娘,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提到了赤羽教……属下也给弄煳涂了。」 许松蓝听得直皱眉,忙拉着孟海问岭南是否当真有个赤羽教。 孟海点了点头,五官都纠结地皱成一团:「回禀夫人,岭南道确实曾有过这个名号,只是我同娘娘到岭南道时,赤羽教早就被剿灭了,连教坛也都被毁得一干二净。」 第165页 她看了澹臺雁一眼,没敢同许松蓝说澹臺雁曾被赤羽余孽刺杀的事。 澹臺雁听着这流言,却觉得十分耳熟:「我好像从前在九成山便听过……什么吃人的流言。」 孟海一拍脑袋想起来:「是,是曾有过这么个说法。娘娘还记得么,先时时苏胡息和莫乎珞珈失踪时,九成山中便有流言,说是陛下化为妖邪,将两个使臣当成食物给吃了。」 同样将皇帝扯上妖邪,同样有这么个妖邪吃人的说法…… 澹臺雁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他们从九成山一路走到邓州,在行宫时还没开始流传的流言,在邓州时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众所皆知,其后必定有人操控。 只是崔氏已倒,余下几个世家也忙着同寒门争斗,究竟是谁在背后传播这些无稽的流言,他又想要做什么? 澹臺雁拧着眉发愁,许松蓝也是十分着急。 「岭南道真有这么个赤羽教,陛下也是从岭南道所出……难不成,两者之间真有什么关系?他们说得这般详实,莫非是真有人见过什么、知道些什么不成?我早前便说,身体髮肤受之父母,轻易不肯损毁,就算赵王府在蛮越之地,那也是正经皇族,也都是正经中原人,怎么会好好的世子、好好的王爷竟有穿耳这般行径?」她又拉过澹臺雁,「阿雁,难不成那当真是冒名顶替?」 澹臺雁简直是哭笑不得,挽过母亲的手臂道:「阿娘,怎么外头那些人胡说,您也跟着瞎说八道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妖邪所化,妖邪横行?若他真是什么岭南妖邪所化,女儿还能齐全坐在您跟前么?」 「可是……」 「穿耳之事或许另有缘由……先赵王是汉人,可赵王妃却是岭南人,或许是王妃那头有什么习俗也说不定。岭南本就蛮汉混俗,陛下自己也没把穿耳当回事,咱们又何必自寻烦恼?」 至于什么冒名顶替,更是无稽之谈。 岭南王府再偏远也是正经宗室,世子刚出生就要上玉牒金谱,样貌特徵都登记在册,隔一段时日也有专人查探,哪可能这么简单就被人冒名顶替了。 只是这么早便开始预备,又选在这时候传出这样的流言,背后之人到底有什么样的目的呢? 短暂慌乱过后,许松蓝很快镇定下来,她听这女儿笃定的话语,又瞧着女儿眉宇间的担忧,不由嘆了口气。 「你倒是真信他。」 许松蓝自问见识也不少,听到这些互有印证的传言尚且要惊慌一下,可澹臺雁却始终没有动摇。 澹臺雁只觉得好笑:「阿娘,是那些流言太无稽,太不可信了。」 若当真无稽,当真半分不可信的话,也不会流传得这样快,这样广了。 妖邪、吞人之类的说法还可以看成是为引人注目而夸张,但这种种流言,又恰巧与褚霖耳上的耳坠,与他的亲卫朱雀军能够相互印证,而岭南又确乎曾有个被剿灭的赤羽教…… 只怕就算是朝中的那些文武大臣听说了,也要升起几分犹疑。 许松蓝半信半疑,且大半是疑,小半是信,但她不清楚,褚霖表字正是陵光。 恼人的大事都让大人物去想,许松蓝只对澹臺雁道:「你若是很担心,不如就先回九成山去吧?」 「阿娘?」澹臺雁不明所以。 「我早看出来了,说是你们俩闹别扭了,其实是你在同他闹别扭,是不是?」 可是看方才澹臺雁如何护着褚霖,再看她这些日子明明出了九成山,却仍是恹恹不乐的模样,许松蓝便知道,澹臺雁根本放不下褚霖。 「若是放不下,便尽早回去,有什么不高兴的都说个明白,也好这般僵着。」许松蓝想了想,又道,「你可别因为我的事情有什么顾虑,人与人之间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因为你父亲或是因为我的事情,就去迁怒旁人。更何况就算是我……」许松蓝笑起来,「即便落到如今的地步,我也从没有后悔过遇见你父亲,更没有后悔过要嫁给他。」 饶是澹臺雁从没有说过,许松蓝仍是看出来她心中癥结所在了。 又或许,正是因为同澹臺阔秋闹的一场和离,才让许松蓝醍醐灌顶。 许松蓝同澹臺阔秋从前是多恩爱的夫妻,最后仍是不免闹成这般地步,澹臺雁和褚霖被架在更高的地方,也要受到更多的约束与压力,虽说褚霖至今没有选妃纳妾,但日后的事谁能说的准? 澹臺雁至今没有子嗣,她可已经同褚霖成婚十年了。 澹臺雁垂眸:「阿娘都知道了……可是我……」 「缩头缩脑的像个什么样?阿雁,你从前可不是这个性子。你从前总是想做什么便去做了,说要让你祖母刮目相看,便能日夜不辍地苦学绣艺;说要平定大衍,便自己立起了玄武军;说要帮我和离,也是立时就让我住进了宫,还自己跑去同你父亲说话,半点不肯听旁人的意思。」许松蓝笑着嘆了口气,「从前我说你太过横冲直撞,现下大了倒是沉稳了,可怎么又变得犹犹豫豫,煳里煳涂?若是一开始便要畏首畏尾,那便不是我的阿雁了。」 澹臺雁抿起唇,怔怔地看着母亲。 是啊,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畏首畏尾?其他的事情都不必说,唯有对上褚霖时,她便是前怕狼后怕虎,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子,不要说许松蓝了,连她自己都要认不清自己了。 第166页 她这模样有些傻,许松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可是犹豫过后,澹臺雁却仍是摇了摇头,要将许松蓝送到隆州,看着她上了船再走。 「阿娘,随行的护卫就这么多,若是分成两拨,只怕路上会出什么纰漏。」 为了掩人耳目,龙武卫并没有随行护卫,若是澹臺雁这时候回九成山,言家势必要分出一半人来护送她,来邓州的这一路并不太平,澹臺雁只怕越往南,情况越复杂,到时候言家只剩下一半护卫,更容易出事。 但若等到隆州再走,一则可以让在隆州的言家护卫接手护送,二来看着许松蓝安全上船,澹臺雁回九成山时也能更安心些。 「……更何况,现在是太平时节,又不打仗,也没有什么灾荒,行宫那头有龙武卫守着,想必陛下也不会有什么。」 母女俩商定之后,又同言天冬和澹臺彦明对了对,彦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言天冬想了想,也说今岁冬日比以往都更冷些,也是该早些赶路,免得到时候江面结冰,就算到了隆州也迟了。 既是如此,那众人便不再留宿城中,只是稍事休息,补充食水之后又匆匆走了。 澹臺雁想得周到,只是行宫中的情形并不如她预想的那般平静。 正在言家车马辘辘往隆州走去的同时,九成山行宫层层封锁,百姓也都封门闭户,街道上再不復从前的热闹,十分寂静,鸦雀无声。 明德殿中,褚霖在圣旨上稳稳地落下大印,待朱红印迹干透,捲起圣旨递给玉内官。 「你带一队龙武卫绕山路走,出城之后南下,将这个送去给阿雁。」 外间形势严峻,大战一触即发,此时一走了之无异于叛逃,玉内官不敢接这圣旨。 「陛下!」他掀袍下拜,重重磕头道,「陛下,这时候就让臣守在陛下身侧吧!」 「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又不会武艺,在这里待着又有什么用处?」 「可是……陛下!」 褚霖将他扶起来:「去吧,朕只信你,这封旨意只有你能送去她身边,有你在她身侧,朕也能安心些。」他见玉内官仍在犹疑,又笑道,「朕这里有龙武卫和冯将军守着,只怕比你还要安全些。」 玉内官知道圣旨要紧,也知道流落在外的皇后更要紧,只得低头应承下来。 时间紧急,他接了圣旨便要赶在天亮前尽快出城,玉内官只来得及再回头看一眼。 明德殿中,年轻温和的帝王不怒自威,凛然不可犯,而他身侧的龙武卫大将军冯暄身披重甲,手持长刀,亦是忠心耿耿,是护卫帝王的一柄利器。 也不知是皇帝寻常的态度,还是冯暄严整的姿态安抚了玉内官,他稍稍放下些心,一路小跑出了殿外,带着龙武卫连夜南奔。 行宫中发生的一切澹臺雁毫无所觉,她只知道,在南去的这一路上,民间流言不利于褚霖的流言是越来越广。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些什么,但脑海中的思绪有如一团乱麻,她连个线头都扯不出来。 也只能等先到隆州再说了。 因害怕江面结冰,言家的车队这一路上再没停留,很快便到了隆州,但正如言天冬所预料的,江面果然结冰了。 众人无法,只得在隆州城又待了几日,等到船工破开冰面之后再渡江。 澹臺雁就这样多留了几日,等到许松蓝和言天冬坐船走了,一回头却发现澹臺彦明还在。 她不由疑惑道:「兄长不是要去往壁州么,怎么不一同上船南行?」 眼前的这个堂兄,同澹臺雁记忆中那个不分是非黑白,眼中全是戾气的国公府大公子完全是两个人,十年过去,澹臺彦明也变得沉稳许多,许是因着旧年间接害许松蓝小产的愧疚,又或许是因着这些年许松蓝对他的真心照拂,如今的澹臺彦明,也是真心地尊敬照顾许松蓝。 澹臺雁知道他是特地为了护送许松蓝才选在现在南下,这些时日也见着他是如何维护许松蓝的,便也对他多了几分好颜色,终于肯叫一声兄长了。 只是澹臺彦明好似不大习惯似的,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从隆州去壁州不一定要走水路,走陆路还更方便些。 澹臺雁蹙眉:「兄长不是要归营吗,那怎么还……」 她正思索着要怎么把赶人的话说得婉转些,那头孟海急匆匆地闯进来。 「娘娘!」大冬天的,孟海跑得满头是汗,「玉内官来了!」 ? 第67章 玉内官是掌管内侍省的内侍监,除了负责皇帝的日常起居之外,行宫中大小事务都要仰赖他的决定。 天寒地冻的时节,他不好好待在行宫,跑来隆州做什么?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澹臺雁连忙让孟海将人带进来。 玉内官一路奔波,日夜兼程,早没了在行宫中三品大监的威仪,汗湿的髮丝粘在额头上,脸上都是灰扑扑的尘土。 一进屋见到澹臺雁,玉内官便奉上圣旨,双膝跪地悲泣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澹臺雁连忙将他扶起,玉内官满脸是泪,抽噎一阵才勉强镇定下来,说明白了事情经过。 在澹臺雁南下之后没过几日,宁王便向天下发出檄文,说要讨伐褚霖。 檄文是宁王门下诗人所写,其中歷数褚霖几大罪过,先是说他五年前登位时是得位不正,是「方伯叛主,盗窃神器」,暗示节忠太子死得不明不白;又说褚霖处置崔氏一族乃是「夺□□女,残害忠良」,将崔从筠一案描绘成天子强逼世家女不成,便反咬一口说她谋逆犯上,连带着整个崔家都被罪连。 第167页 再然后则是对褚霖本人出身的攻讦,说他血统有疑,其母先赵王妃是「蛮越婢也」,又说他如今后无胤嗣,乃是德不配位,被上天降罚。而宁王身为褚氏正统,除了褚霖之外最接近褚氏宗室的血脉,自然要剷除窃国奸贼,澄清六宇! 澹臺雁有些听不明白:「宁王?宁王不是在九成山吗?」 「宁王先时假借称病不肯上朝,实则早已掩人耳目偷偷出城,回了藩地江南道。」玉内官道,「现下他向九成山、向天下发布讨伐檄文,正是要从江南道起兵,直攻九成山。」 原来如此,这檄文字字句句都与近来民间留言相互印证,想来是宁王先在民间散播流言,给褚霖身上泼了几盆脏水,再广发檄文,力求出师有名。 古往今来造反都要蒙层遮羞布,都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宁王倒是别出心裁,说褚霖是个乱诛忠臣的昏君,直接剑指丹陛。 玉内官说起这些事时连手都在颤抖,澹臺雁却出奇冷静,她现在正有一种身处梦境的不真实感。 「九成山有龙武卫驻守,江南道陆远,宁王就算是要起兵,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行宫里头去……」澹臺雁缓缓展开圣旨,「陛下叫你送这圣旨来,可有什么……」 看清圣旨内容,澹臺雁一下失了声。 上面一片空白,只盖了个红彤彤的天子玺印。 玉内官吸着鼻子道:「娘娘,陛下要臣送圣旨来,让娘娘便宜处置……陛下是要保娘娘平安啊!」 澹臺雁一时会不过神来,澹臺彦明忐忑地瞧了瞧她。 「启禀娘娘,臣……臣有话说。」 澹臺雁分了个视线给他:「怎么,陛下也给你留了话?」 「是。」澹臺彦明掀袍下拜,「临行前陛下曾诏臣私谈,特地嘱咐臣,这一路上须得好好卫护娘娘,若遇急情,可送娘娘前往壁州暂避……」 那时彦明还不明白皇帝所说「急情」指的是什么,现下看来,皇帝是早就预料到宁王会有异动。 彦明继续道:「不过陛下復又说了,若娘娘不愿前往壁州,臣便该先将娘娘送到要送的地方,安顿好了再归营。」 澹臺雁攥紧圣旨,脑中忽而一阵晕眩,她闭上眼缓了缓,仍是支撑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凳上。 房中另外三人顿时疾唿:「娘娘!」 褚霖……褚霖,他果真是好得很! 他果然是有诺必践,一言九鼎! 若说方才她还不明白褚霖为何要让玉内官送一张空白圣旨,现下她便全明白了。 先时她两次想要离宫,都被褚霖给逮了回去,而褚霖也说过,她若是要走,褚霖绝不会强求,只是她离宫的时机并不好,是以他才拦住了。 眼下时机却成熟了——大战将起,大衍将乱,在这一片乱局中,有谁还能记得一个想着私逃的皇后? 澹臺雁出宫时尚且要顾忌着悠悠众口,但眼下身在宫外的乃是女官「谭氏」,宫中的皇后是死是活,与谭氏女官也再无关系。 澹臺雁想起同褚霖道别的那一夜,想起褚霖的那句「一路平安」,想起他仿佛永远温和的笑容。 那层面具曾经被她短暂地打破过,但当她要离开时,褚霖仍是用了那副模样来哄她。 褚霖说要送她出宫,就将一切都为她安排得明明白白,澹臺彦明说是护送许松蓝南下,实则是护送她南下,战乱将起,但也只在九成山周围,宁王就算是为着登位之后的天下太平,也不会将夺位之争的战火烧到壁州去。 且彦明是壁州总兵谢辅的亲侄子,也是澹臺雁的堂兄,谢辅就算看在彦明的面子上,至少也会捨出屋檐给澹臺雁避一避,若是谢辅不肯,澹臺雁也可以以这封空白圣旨换取一线生机。 当然,若是澹臺雁不肯服褚霖的管,褚霖也都随她去,只叫彦明好好保护她,安顿好她再走。 文书过所都是现成的,到时候就算京城改朝换代,澹臺雁也可以以女官谭氏的身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再不用受重重宫闱限制,也不必受褚霖的牵连。 他计算得真好啊! 可是在这关节眼,她要如何舍下一切离开! 澹臺雁缓了口气,又问玉内官道:「陛下让你来,只是为了送这个?」 「陛下说,有臣下在娘娘身边护卫,陛下也能够安心些……」 说着说着,玉内官忽而察觉到一丝不对,澹臺雁身侧有孟海和彦明护卫,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连替皇帝挡刀挡箭都嫌身子薄弱,又如何能护卫得了澹臺雁? 澹臺雁捏了捏眉心,沉声低喃道:「他将自己身边的人都遣出来,自己一个人留在行宫,究竟是要做什么?」 玉内官惊惶不已,褚霖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在京城的太皇太后也同他毫无血脉关系,与皇帝相关的统共不过两人,一个是妻子澹臺雁,另一个便是照料伺候他五年的玉内官了。 玉内官从没想过自己能这般得皇帝青眼,更为澹臺雁说的话而心惊肉跳。 褚霖究竟想要做什么? 澹臺雁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怔怔地望着手上的圣旨看。 澹臺彦明搓了搓脸:「娘娘,那接下来我们该……」 澹臺雁开口:「壁州有多少守军?」 「前年录籍时尚有二十万守军,但壁州军不但要防备西南匪患,更重要的是震慑丹苏,使之不敢侵扰边境。」澹臺彦明明白她的意思,带着些为难道:「娘娘也不必如此忧心,行宫中有龙武卫驻守,又有大将军冯暄留在陛下身侧,且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京城也有几万龙武卫可以支援。」 第168页 「等到行宫沦陷,到时候会生侵扰之心的便不仅仅是丹苏了,至于京城……」驻守宫防的龙武卫大半都在京城,先时为了护送太皇太后回京又有许多龙武卫没有归营,现下留驻九成山的尚还不知有多少人,澹臺雁眉心紧蹙,「京城中的龙武卫忙着守卫太皇太后,只怕抽不出手来支援行宫。」 广布谣言在前,公发征讨檄文在后,宁王敢反覆拿褚霖的身世说事,必是有所倚仗。 褚霖先前处置崔氏时毫不留情,将太皇太后的脸也给打了,本就单薄如纸的情面被撕了个一干二净。若太皇太后出言,以高宗遗孀的身份声援宁王,与檄文一起质疑褚霖的血脉沿续,只怕身在京城的龙武卫也要掂量一二。 而朝廷一旦生乱,周围伺机而动的群狼便会闻着血腥味前来争抢,如果行宫沦陷,大衍必定天下大乱,到时候壁州军守得住壁州一城,防得住匪患和丹苏,又能护卫得了天下百姓吗? 在这时候,澹臺雁突然明白了,为何褚霖在处置崔氏之前,宁愿用骗杀的方法也要剷除时苏胡息和莫乎珞珈,只因为崔氏在朝中势力庞大,一旦崔家倒台,朝廷动摇,这些胡人必然会联合起来,再次图谋中原。 彦明也想起了韦氏之乱时突厥横行中原的情景,这场危及大衍存亡的祸乱,最初便是从朝堂争斗开始的。 澹臺雁又看了一眼圣旨,做下决定:「我要去壁州借兵。」 事态紧急,几人只能弃了行装,在言家人那里要了几匹骏马速速赶往壁州,澹臺雁不得不庆幸先时为了祭典苦练过骑术,在这时候用马车,实在太过耽误时间。 正如澹臺彦明所言,隆州往壁州走陆路比水路更快,日夜兼程走了两日便到了地方。 九成山的局势也影响到了壁州,即便有澹臺彦明这个总兵亲侄子在队伍里头,几人还是接受了严密的盘查,这一盘查下来,天色也都昏暗下来。 谢府早就知道了他们入城的消息,门房更是早早洒扫燃香等待贵客,这等阵仗自然不是用来迎接澹臺彦明的。 谢辅掀袍出迎:「臣壁州总兵,恭迎皇后娘娘,望圣躬安。」 他果然知晓了澹臺雁的身份,方才在城门口时盘查的军士并无异色,也不晓得谢辅究竟是如何猜出来的。 澹臺雁只得扶起他:「谢总兵是彦明兄长的舅舅,亦是我的长亲,还请总兵不必多礼。」 谢辅身形魁梧,留有一把美髯,在家起居时也身穿软甲佩长刀,行走间别有一番威势。 他抚了一把鬍鬚哈哈笑道:「娘娘是个爽快人,既是一家人,娘娘也不必唤臣总兵,只同彦明一般唤一声舅舅就行。」 皇后和方镇是君臣,侄女同舅舅却是晚辈同长辈,澹臺雁不过是客气一句,谢辅这般说话倒让她不好开口了。 谢辅又笑了笑,好似在笑她虚伪,復又摆摆手道:「诸位一路风尘僕僕,不如先入寒舍梳洗一番,舍下已经准备了粗茶淡饭,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澹臺雁连忙道不敢。 澹臺彦明在壁州时便住在谢府,把手一甩便自行去自己的院子了,谢家又为澹臺雁和孟海、玉内官分别准备了客房,都在邻近的地方。 一路护送前来的龙武卫都被安排到了别的地方,孟海和玉内官不敢擅离澹臺雁身侧,但澹臺雁想了想,将他们都劝走了。 谢辅虽敢在言语上落她面子,但究竟是承认了她皇后的身份,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谢家准备得很周到,屋里热汤香丸一样不缺,澹臺雁简单地擦了擦脸,反覆琢磨着谢辅说的那两句话,心中焦急难安。 谢辅要当她的舅父,这没关系,她只怕谢辅的另一层意思是,侄儿探舅父的亲,可以;但皇后想要向总兵求援,是不行的。 澹臺雁撑着铜盆,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发了会儿怔。 决定下得坚决,赶路时也丝毫不敢松懈,眼下这样快地到了壁州,入了谢府,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或许褚霖能提早为她作下这么多打算,也早早就为宁王之事做了许多预备,或许他成竹在胸,并不需要她这般担忧,更不需要她多此一举向谢辅借兵。 或许她本该拿着圣旨,在隆州就坐上南下的船去找阿娘,就如她设想的一般,两人自由自在地,靠着许松蓝的医术和她的绣艺,也可过上平凡而自由的日子。 但是,这当真是她想要的吗?澹臺雁控制不住地想,若她没有失忆,若她还是话本里威风凛凛的那个女帅,是不是…… 罢了,她伸手揽起一捧水,又擦了擦脸。lj 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然而正如澹臺雁所察觉到的,谢辅对她这位皇后统共不过几分面子情,还是勉强看在澹臺彦明的份上给的,至于尊敬忠心,那是一概没有。 晚间的接风宴,澹臺雁居上座,连谢辅也要居于下位,然而席间澹臺雁几次提起借兵一事,可刚起了个话头,就都被谢辅打哈哈煳弄过去,就连彦明几次想要开口,也都被他舅舅瞪得闭了嘴。 一场接风宴表面上是宾主尽欢,但澹臺雁却是一无所获。 宴罢谢辅藉口明日还要操练,早早就回了房,澹臺雁一个女眷,也不好跟在他屁股后面找他说话,也只得回了院子休息。 也罢,毕竟是刚到府上做客,澹臺雁只得客随主便,先歇息好了再说来意。 第169页 接连两日的奔波,澹臺雁早就疲累至极,几乎是一着枕头就睡着了,只是她心里惦记着事,梦境中一会儿是尸横遍野的行宫,一会儿是浑身浴血的褚霖,睡一会儿便要被惊醒,等到真正入眠,天色已从浓黑转为透青。 就这般煳里煳涂地过了一夜,澹臺雁再醒来时,耳边是嘈杂的操练声。 侍女已经等候多时,只是碍于她的身份不敢惊扰,澹臺雁简单梳洗过后便循声走到前厅。 出乎意料的是,操练兵士的并非是谢辅,而是谢府府上的管家。 管家只解释道:「回娘娘的话,老爷同公子寅时便去巡营了,这些都是府上的僕从,老爷说最近外头不大太平,就叫大家多练几回,以备不时之需。」 谢辅去巡营了? 澹臺雁蹙眉道:「军营在哪?我有要事要同谢总兵说,可否派个人带我去军营?」 管家却变了脸色。 「回禀娘娘,谢家军没有女眷入军营的规矩,还请娘娘见谅。」说完这话,管家脸上又笑成了一团花,「家里有客,老爷便不会在外久留,想必很快就会回府了。娘娘有话,等那时候再说就是。」 嘴上一口一个娘娘,然而这谢府的管家却对她这个皇后没多少尊敬。 澹臺雁微微眯起眼睛,笑道:「谢府真是好大的规矩。」 管家只笑着低头说不敢:「老爷又要治家又要掌军,少不得便要严厉些,下人们就连晨起夜息都有定时,规矩或许是太过详尽了些。」 这是嘲讽她日上三竿才来呢。 也是,外头都要打仗了,谢府里头连僕从都要早起练兵,她一个当朝皇后却能睡到日上三竿,可不是一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情景吗? 谢家管家尚且如此,谢辅待她是如何态度,单从管家这两句话中便可见一斑。 并不仅仅是澹臺雁起得迟了,玉内官和孟海起得比她还迟,玉内官在宫里虽是宫人,但毕竟已经有内侍监的名头,虽比不上前朝三品大员封妻荫子,但在宫中也算是养尊处优,这般从九成山一路奔波到隆州,还没得片刻歇息,又一路跟着跑来了壁州。这般长途跋涉,连孟海都扛不住,更何况玉内官?短短几天,他人都瘦了一大圈。 澹臺雁同二人简单地说了一下今日的见闻,玉内官显然有些忿忿。 「壁州是个什么穷乡僻壤的地方,谢辅不过是个大头兵,连管家都敢对娘娘不敬,这还有没有王法可言了!」 不过是给个下马威罢了,管家或许也不是看人下菜碟,只是得了谢辅的指示,故意做给澹臺雁看。 澹臺雁摇了摇头,她更在意的是谢辅为何会是这般态度。 孟海歪着脑袋想了想,耸耸肩:「娘娘,咱们玄武军锋芒极盛,曾与许多人都有过旧怨,宁王便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们同壁州军,同谢总兵,着实是从无往来啊。」 ? 第68章 既是从无往来,为何谢辅会这般防备她? 谢辅所防备的究竟是澹臺雁,还是皇后这个身份背后所代表的大衍皇帝? 澹臺雁凝眉不语,孟海挠了挠头又道:「娘娘,古往今来能以女子身份掌军,又接纳女子投军的军队寥寥无几,如果谢家军不许女子入军营,或许是……」 或许是谢辅本人对女子从军一事有偏见,这才会看不上澹臺雁。 澹臺雁神色并未变得松快,她只希望谢辅当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她有所避忌,而非是生了异心,又或者已经决定守城不出,不肯支援九成山。 正如管家所说,或许是因为家里有客,谢辅没在军营中停留太久,天刚擦黑便回府了。 澹臺雁怕他像昨夜一般遁走,吃过午饭便杵在正厅前等着堵他,见到浑身是尘土的谢辅也不以为意,直愣愣上前道:「谢总兵,本宫有要事要与总兵相商,事关大衍命脉,事关中原朝廷,还请总兵拨冗听一听。」 用上「本宫」自称,便是要以皇后身份压他,谢辅摊开手在她身前转了一圈,哭笑不得。 「娘娘再有要事,想必也不是紧要在这一时一刻,臣仪容有失,还请娘娘容臣梳洗过后再来面圣吧。」 这要是放他走了,谁知道谢辅能梳洗到什么时候! 澹臺彦明刚跨过门槛便听见这么一句,连忙摆手道:「皇后娘娘早年也是行伍出身,再脏再乱也不是没见过,不会在意这些小事,舅舅还是先听听娘娘要说什么吧?」 澹臺雁连忙接上:「将军巡营乃是为国事着想,本宫感念还来不及,如何又会苛责区区仪容二字?」 这下可好,谢辅不但没能成功遁走,反倒又被架上「为国着想」的忠臣架子。 他瞪了一眼挠头傻笑的侄子,只得摆出和煦笑容道:「娘娘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本宫要说的是至关重要的大事,这里人多眼杂,如何能随意出口?」 厅中并未设置炭盆地龙,又是门窗大开四面透风,谢辅瞧着澹臺雁冻得发白的唇瓣,还有她身上厚厚的大氅,不禁微微一哂,抬手邀请她入内室详谈。 「谢将军,」澹臺雁开门见山,「宁王屯兵江南道,广发征讨檄文,剑指九成山。陛下有难,还望谢将军能够带兵北上救驾,除残去秽。」 谢辅并不意外,甚至还亲自执壶为她和澹臺彦明添了茶:「行宫有龙武卫坐镇,若当真生变,京城亦能发兵支援,路远迢迢,我壁州谢家军只怕无能为力。」 第170页 澹臺雁便将先前告诉彦明的话一样再说给他听,又道:「壁州虽比京城远些,但江南道更远,谢将军若是肯即时出兵,未必赶不上江南道叛军。」 路远当然只是藉口,谢辅饮了口茶,淡笑道:「娘娘若要救援行宫,何必捨近求远?」 澹臺雁不明所以:「还请谢总兵直言。」 「论起距离,壁州军离九成山确实不远,只是山多路少,就算是急行军,只怕也要耽搁些行程。」谢辅放下茶碗,锐利目光直直看向澹臺雁,「但从北境南下,则是一片坦途,娘娘为何不召集玄武军?那可是娘娘自己的军队。」 澹臺雁一怔,倒是玉内官急急开口:「玄武军镇守北境,若有差池,只怕北境失守,突厥南下,又是一场韦氏之乱。谢总兵,如今大衍有难,陛下有难,还请您尽快出兵吧!」 谢辅乜了他一眼,好笑道:「玉大人此言差矣,玄武军镇守北境,我谢家军何尝不是镇守壁州?北境有狄猃之患,谢家军若有变,难不成玉大人就能确保,丹苏不会趁虚而入,侵扰中原?」 「你……」 玉内官自然不敢保证,只是他本以为,谢辅身为方镇大员,甫一听说紫宸有难,便该立刻带兵北上救驾才是,却不料谢辅一点想要出兵的意思也没有。 「谢总兵,玉大人忧心陛下,心系行宫,一时失言,还望总兵见谅。」澹臺雁按住了玉内官,却是先向谢辅道了歉,而后又道,「谢总兵,宁王发出檄文时本宫正在隆州,若要绕路北境只怕是来不及,只得就近来了壁州……」 「娘娘不必多言,臣不关心本该身在大内的皇后为何屈尊驾临小小壁州,娘娘既是同彦明一道前来,便是彦明的家人,也是谢辅的客人。只要有谢辅,有谢家军在一天,便无人能冒犯臣的客人。」谢辅仍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是其他……还请娘娘恕臣无能为力了。」 这就是不肯出兵了,澹臺雁深深皱起眉:「战事尚未起,莫非谢将军已经另择他主了吗?」 此话一落,屋内气势突地变得紧张,玉内官瞪着谢辅,简直恨不得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孟海背嵴弓起,也是紧紧盯着谢辅,防范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异动,彦明坐在一边,看看舅舅又看看澹臺雁,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澹臺雁盯着谢辅,就像一只初生的奶猫警惕地向狮子示威。 而那头身经百战的狮子只是摇摇头,嘲讽地笑了笑。 若他当真心怀反意,一百个彦明的人情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当朝皇后,澹臺雁这般贸然掀了底牌,才真是要糟。 「娘娘不必如此疾言厉色,也不必给臣下戴高帽,择主不择主的,我谢家世代驻守壁州,谢辅野心也不大,只愿蜗居在小小壁州城不出。」谢辅也干脆不绕弯子,同她直言,「无论宁王还是陛下,终究都是褚家人在争,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这都是褚家的天下,而我谢辅所忠的,也只是大衍褚氏而已。」 换言之,京城如何争斗,谢辅并不在乎,毕竟无论是谁当皇帝也不是他来当,而无论是谁当了皇帝,谢辅都要镇守在这壁州城中。 壁州二十万大军,既是他谢家世代留下来的枷锁,也是他谢辅的保命符,只要谢辅不出壁州,日后就算宁王不能得胜,褚霖也不能以未曾及时救驾的理由怪罪他。 毕竟镇守壁州,防范匪患和丹苏扰乱中原,才是他谢辅的正职。 谢辅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自会有天道襄助。」 玉内官没好气地冷笑出声,孟海侧开脸,扁着嘴低声嘟囔。 「……这不就是见死不救嘛。」 澹臺雁掐紧手心:「谢将军是一定不肯出兵了?」 「臣说过,娘娘手上就有十万玄武军可用,何必捨近求远?还是说娘娘做了中宫皇后,便不记得旧时玄武军的女帅了?」 谢辅反覆提及玄武军,倒像是在讽刺她,用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士换了这个皇后之位。 澹臺雁垂眸不语,谢辅眼中是瞭然的笑,他摇摇头又道:「谢家从大衍立朝时起便驻守壁州,百年来忠心耿耿,抗击外敌向来是义不容辞。然而匪徒之流,丹苏之患,又哪里比得上朝中波诡云谲,风云变幻?娘娘,谢辅为人处世,唯有『自避嫌疑』四字而已。京中未有圣驾南巡的消息,而战事也尚未开始,娘娘却已亲至壁州要求出兵北上……恕臣直言,此举太过莽撞,也难以取信于人。」 先提起玄武军,是说澹臺雁连玄武军都守不住,谢辅何敢将壁州军託付于她?尔后说什么避嫌,则是明白地质疑她无凭无证,空口白牙就要谢辅率军北上救驾。 毕竟现在仗还没打起来,谢辅要真跟着她走了,万一宁王突然不打了,又或者所谓檄文本就是皇帝自导自演,那他谢辅同二十万壁州军,岂不都成了叛军? 往更深的一层想,谁知道是不是帝后故意设了个套让谢辅往里钻,想要像当年分化玄武军一般,将这二十万边境大军一样改了姓? 谢辅说完了话,只说军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起身作揖告退,转身便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彦明左看右看,一拍脑袋,喊着「舅舅」跟着跑了出去。 「娘娘,姓谢的不肯出兵,这可如何是好?」 玉内官亲眼见着宁王发布征讨檄文之后,九成山的局势是如何变得越发紧张,宁王能够一边称病一边远遁江南道,九成山中必有人为他遮掩,而这檄文一发,朝上也确实突然少了几个官员。 第171页 再加上先前崔氏倒台,寒门同世家争来斗去,朝局本就是一片混乱,人心浮动,如今连皇帝的血脉和得位都被质疑,行宫当真是摇摇欲坠。 他最明白九成山的危局,也慌乱得有些不管不顾了。 澹臺雁坐在桌前,面色沉凝,也是心乱如麻。 她本以为,褚霖示意让澹臺彦明带她前来壁州,是早有安排,但现在看谢辅的反应,褚霖是当真只想让她保命而已。 褚霖他……他到底在做什么?难道他真的要同宁王以命相博吗? 他把澹臺雁往西南一放,自己倒是无后顾之忧了,可是澹臺雁……她怎么能看着他去死?她往后该怎么办! 澹臺雁脸色越发沉凝,孟海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娘娘……」 没过几息,彦明垂头丧气地跑回来。 「舅舅他还是不肯出兵,还骂我多管闲事……」不但骂了他,还把他的军职也给解了,叫他在家里好好闭门思过,澹臺彦明嘆了口气,「……娘娘,您也别怪我舅舅,他这么多年来支撑着谢家,支撑着壁州军,也是不容易。」 澹臺雁摇摇头,强打起精神来。 谢辅不肯出兵,她也只能从其他地方下手,她让澹臺彦明和孟海商量一下左近还有哪些地方屯有军队,列个单子,她一个个去找,总能找到办法的。 只是谢辅这里有彦明的这一层关系,她尚且不能借到兵力,在其他地方只怕会更难。 在乱世时,她这个皇后的身份,到底没那么好用。 饭点到了,谢辅倒是没有因为先前的事苛待他们,仍旧是极其丰盛的一顿晚饭,几个人吃得食不知味,而后便互相道别各回各屋。 回了房也无心去做别的事,澹臺雁坐在窗边,盯着院里的树影看了许久,看到更鼓响了,便随意洗漱一番躺在床上。 可她一闭上眼便能看见褚霖,一忽儿是在京城时,褚霖含着笑骗她与他同屋起居;一忽儿又在京郊,褚霖骑马奔向她时满面惶急,捨弃一切帝王气度的模样;一忽儿又是在行宫时,褚霖哄她喊他陵光哥哥时暗藏得意的笑容。 再然后,便是知道她想要离宫时,褚霖愤怒又失望的眼神,还有临行前两人道别,褚霖那包容又温和的眸光。 不知不觉间,自她一觉穿越十年之后,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澹臺雁擦去眼角沁出的泪,翻了个身,强令自己闭上眼睡觉,可刚迷煳一阵,眼前便浮现褚霖倒在地上的模样。 他浑身是伤,浑身浴血,尽力朝她伸出手,却是叫她快走。 「阿雁……快逃……」 澹臺雁突然惊醒。 就这样翻烙饼似地过了一夜,窗外天色朦胧,快要天亮,澹臺雁干脆坐起来给自己倒了碗茶。 睡不了就别睡了,澹臺雁小口啜饮着茶,细细打算。 当年大衍初立时便在各地设所屯兵,目的是要令各地方镇既能抵御外敌,又能互相牵制,想来其他方镇距离壁州应当不远,他们天一亮便出发,说不定明日就能赶到。实在不行,她便一路北上,就像谢辅说的那样去找玄武军,虽说她失去了十年记忆,玄武军也早就只剩了个名号,但玄武军就算不认她这个女帅,也该认她手里的兵符…… 澹臺雁摸了摸手腕上的小铁块,心中定了定,谢辅说的没错,她手中有玄武军的兵符,何必捨近求远?只希望在她找到援军时,宁王那头还没走到行宫…… 「娘娘,娘娘!」澹臺彦明甩开婢女僕从,不顾礼仪不经通传地突然闯进来,「娘娘,大事不好了,宁王率领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围困九成山,要陛下发布罪己诏,禅让帝位!」 茶碗掉在地上摔成两半,澹臺雁倏地站起身,惊愕道:「你说什么?」 「我方才看到有人半夜往舅舅房里送信,好奇之下跟上去偷听到的。」彦明喘了两口气告诉澹臺雁,宁王不但早就偷偷跑回了江南道,还借水道运输之便,借着江南去往九成山的船只不断偷偷运送士兵,是以檄文才刚公布于天下,他同十万兵马便已经到了九成山。 他走水路分批运送,比先前预测的走陆路行军快了将近两倍时间,可嘆先前褚霖几次为了南北漕运方便下旨疏通水道,竟都便宜了宁王行军,而江南道年年水患,年年减赋,减下来的税赋只怕都成了叛军辎重。 宁王于江南道私自屯兵十万,围困九成山,其起事之突然,行军速度之快,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更可怕的是,行宫毫无消息传出,距离行宫最近的京城也并未有丝毫响应。 帝后不在京城,如今当家的便是太皇太后,龙武军身负卫护京城、卫护宫城的重责,行宫事变,最该先行支援的便是龙武卫,然而太皇太后不但下令闭守京城,还亲下懿旨指派了新的大将军掌领龙武卫,这位大将军正是先时从九成山逃出去崔氏余孽,原龙武卫白骑将军崔珞。 太皇太后亲自任命崔珞掌管京城宫防,又明显不让龙武卫出城东援行宫,行宫中皇帝又至今没有消息传出来…… 京城是最近的援兵,其他方镇得到消息之后再出兵只怕驰援不及,且如今形势并不明朗,皇帝和宁王尚不知谁处上风,人心难免浮动,那些统领一地兵将的地方大员,也不知会不会同谢辅一般隔岸观火。 对了,谢辅。 第172页 昨日他说仗都没打起来,澹臺雁贸然求援太过鲁莽,如今宁王都已经走到行宫脚下,她倒是要看看谢辅还有什么话好说! 「来人,本宫要见谢总兵,快去通传!」 还是昨日的屋子,还是昨日的那些人。玉内官得知九成山已被围困,面上除了焦急之外,更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愤恨,孟海则是警惕地观察四周,生怕突然闯出一队精兵来挟持了皇后。 澹臺雁和谢辅对桌而坐,先开口的却是澹臺彦明。 「舅舅,如今宁王犯上作乱已成事实,就算谢家军要驻守壁州,要防范外敌匪患,但也不需要二十万人一动不动吧?」彦明道,「舅舅若是信得过,侄儿愿意当个急先锋,带上十万兵马前去支援……」 谢辅嗤之以鼻:「二十万人走了一半,这样大的动静,你是当西南匪徒是傻子,还是丹苏人都是傻子?到时候两方同时攻入壁州,你再回来给我收尸吗?」 他又朝皇后道:「娘娘,若是从前的玄武军女帅在此,以谭娘子之能,臣未必不能放心交付兵马于女帅,只是……」 谢辅笑得意味深长,仍旧意指她舍了玄武军的旧事。 这次澹臺雁没再逃避,而是直问道:「总兵可知,玄武军为何变成如今的模样?」 「陛下圣明,兵部要行制改,首当其冲便是玄武军。」谢辅笑道,「娘娘果真太久未掌兵,连这都记不清了……」 褚霖甫一登位,便要削减韦氏之乱时有从龙之功的众将兵权,澹臺雁手中玄武军是第一个,然后便是澹臺阔秋等人手中兵马。 这些分属不同军队的兵马都被打乱,又被重新集结,分派往不同的地方驻守,又更换了不同的将领。 居首功的被封赐爵位留在京城,立了军功的则被封军职镇守一方,失去兵权的获得了地位,立下战功的也都成了将军,可以说是家家都欢喜。 可在谢辅看来,京城的那些人却是用将士们换了富贵,最后连旗号都留不住,实在可笑至极。 最可笑的便是澹臺雁,用玄武军换了皇后的位置,十万残部至今镇守苦寒北境,澹臺雁却在行宫享荣华富贵,天下朝贺。 「若是如此,那天下兵马便都该被分化,何意壁州守军至今仍姓谢?」澹臺雁缓缓眨了眨眼,这也是她昨夜辗转一夜想明白的事,「将军一口一个玄武军,但将军真正了结玄武军吗?」 谢辅皱起眉头,不明白她在这关节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本宫自南境起,带着赵王府数百府兵一路北上,途中不断吸纳民间义军,不断降伏匪寇叛乱,侥倖得了几场胜仗之后再有许多人闻名而来投军,这才成了后来抗击突厥立下赫赫战功的玄武军。众人只知道玄武军最多时有三十多万人,到突厥败退,陛下登基时也尚有二十余万,而后兵部制改,却陡然削减到只剩十万,且残部长年驻守北境。」澹臺雁道,「谢将军看到的是玄武由二十多万锐减,兵马尚不足巅峰时三成,然而玄武军最开始,也不过是百十来个王府护卫罢了。 「本宫领军时,这些人里有匪徒,有贼盗,也有手上积攒人命的江洋大盗,也有□□,闺阁小姐,甚至还有无名无籍的逃奴。」 澹臺雁成立玄武军,最先是不肯坐以待毙,要北上支援褚霖,再然后便是见过被战乱□□的百姓城池,要抗击突厥,平定叛乱,救大衍于水火之中。 战时人命如草芥,玄武军胜仗虽打得多,但也不是没有损伤,在这时节,只要没有逃命还肯参军的,都能算是心怀家国的义士,澹臺雁一律吸纳进来,再以严明军令约束,好歹是撑起了个玄武军的架子。 但是,「谢家壁州军多是壁州当地人,世代的军户,也都世代忠于谢家,只要谢将军不出壁州,只要谢将军是谢家后人,他们天生便会听谢将军的话,服谢将军的管。但是玄武军,只会听从女帅一人指令,只肯服从女帅一人管制。战时兵荒马乱,又有我坐镇军中,尚且不会出什么乱子,但等到海晏河清之时,等到我回宫之日,这些人又当如何?」 玄武军本就是匪徒,盗贼,流氓之类,不通规训,难以教化,战时能与敌寇拼杀的你来我往,可等到和平时,他们的刀尖又会对向谁呢? 「更何况……谢家有壁州安放谢家军,本宫身为褚家妇,不能镇守一方当个总兵,这二十多万人该放在哪?又以什么名目安放?钱粮又该由谁拨派?」 褚霖做出改制的决定,固然会有很多谋算,什么分化兵权,遏制外戚势力之类,但最关键的,还是钱粮二字。 澹臺雁不可能驻守边境,不可能为一方主将,也不可能封到什么地方去当个王侯,这支庞大的军队无处可去,只能屯居京城,还要朝廷每年拨派钱粮来供养。连驻守壁州,震慑丹苏,还要防范西南匪患的谢家军也只有二十万人,玄武军比谢家军人数更多,且鱼龙混杂,不但没什么用处,要花的钱粮还要更多。 妻子成立军队,带兵救援丈夫,听起来是很潇洒很快意的事情,可等到海晏河清,战乱平定,却成了最大的麻烦事。所谓鸟尽弓藏,实在是朝廷供养不起这副良弓了。 若是玄武军服管也就罢了,可惜这帮从血海里拼杀出来悍勇之士匪气甚重,褚霖不敢冒险,只能将他们打乱重来,最不服管的那一群残部,则被安放在最远最荒的北境,让他们带血的牙尖,永远指向突厥。 第173页 谢辅指责澹臺雁守不住玄武军,是为将领者的诘问,而澹臺雁的回答,则是为君者不得不做的取捨。 谢辅沉吟半晌:「娘娘倒是极能决断……只不知道那些被裁撤的兵将们,又是作何感想?」 「大战之后各军都有减员,被裁撤的兵马又不是被放归了,只是以后不再承玄武军的名号罢了,仍旧还是大衍军队,为大衍效力。」澹臺雁又道:「玄武军分兵,节省下来的钱银何止百万?谢将军如今能隔岸观火,壁州军如今能吃得兵强马壮,又是受了谁的恩惠?真不知道谢将军此言是心思驽钝,不懂揣测上意,还是得了便宜卖乖,脸皮天生生得厚罢了。」 谢辅好歹也是镇守一方的老将,被澹臺雁这般指着鼻子骂也不以为意,只淡笑着说:「大衍税赋供养壁州军,壁州军便守住西南屏障,钱货两讫的事情,娘娘也不必说什么恩惠不恩惠。」 「是,谢将军与朝廷是钱货两讫,谢家世代荫封,谢将军一出生便是谢家总兵,也同朝廷无半点关系。」澹臺雁又刺了他两句,才道,「那彦明兄长呢?谢将军能一辈子龟缩壁州不出,彦明兄长也要一般固守壁州吗?可惜了,他不姓谢,区区一个壁州都尉,如何能接总兵的班?」 谢辅这回才是真正变了脸色,沉着眉看她。 澹臺彦明听得正兴起,不知为何话头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呆愣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娘娘,我可没想过……」 「彦明兄长质纯天然,自然不懂得长辈为你细细谋算的辛苦。」话是对着澹臺彦明说的,澹臺雁的目光却没从谢辅身上移开过,「朝廷每年两次大典,要各地官员方镇轮流进京述职,哦……今年改成了九成山。如此大事,谢将军不但不自己出席,也不让副总兵亦或是哪位都尉出席,只让区区壁州都尉代己出面,是不是……过于任人唯亲了?」 谢辅并无子女,最亲近的晚辈便是澹臺彦明,可惜早前谢氏去后,谢辅没能第一时间接回彦明,且那时候是老夫人当家,想要带走嫡长子唯一的血脉,她是当真能倾全国公府之力也要与谢辅拼命。 这样一来,等到澹臺彦明来到壁州投奔舅舅时,壁州军内部各派别早已固定下来,虽然在韦氏之乱时彦明立了些军功,混了个壁州都尉,但以他在军中的威望,以他现在的军功,想要接过谢辅的班,只怕很难。 所以每次京中述职,谢辅都让彦明代为参加,一来是活络晋国公府和京城的人脉,朝中有人好办事,若是能说服晋国公乃至朝廷施压,想必也能减缓壁州军中的不服声音;二来若是彦明在京中得了什么封赏,又或是承继了晋国公的爵位,以一品国公的身份接过壁州军职,也不算太难看。 「然而舅舅所有为难的打算都要落空了,晋国公有了幼子,这爵位是否还会依约还与大房便不可知,彦明兄长性格耿直,也没法真正在京城结交到什么大人物为他说话。」澹臺雁顿了顿,干脆自揭家丑,「实不相瞒,据我所知,我父亲正有意立幼子澹臺彦昭为世子。」 他可以在壁州龟缩一世,却不能不顾忌亡姐唯一的血脉,谢辅彻底沉了脸色,冷笑道:「娘娘这是要挟?」 「要将兄长架在火上灼烤的分明是谢将军,本宫不过实话实说,何谈要挟?」澹臺雁却笑了,「谢将军既知我是玄武军女帅,怎得又不知玄武军与宁王当年旧怨?」 当年战事初定,褚霖和宁王争抢入主紫宸时,正是澹臺雁率领玄武军占了江南道,堵了宁王的老家,一出围魏救赵,让褚霖占得先机。 「宁王深恨本宫,彦明兄长与本宫同姓同宗,是族亲堂亲,若宁王得势,他绝不会放过我这个前朝皇后,难道但依将军所看,他会放过彦明兄长吗?须知宁王锱铢必较,是个心胸狭窄之人!」 彦明连忙点头帮腔道:「舅舅,娘娘所言不错,宁王确实是个不可相与的人啊!」 宁王锱铢必较,一旦得势成了皇帝,势必要对澹臺一氏疯狂报復。彦明是澹臺雁的兄长,谢氏也曾是澹臺氏姻亲,宁王不会放过彦明,难道还会放过作壁上观的谢辅吗? 谢辅嗤笑道:「依娘娘所言,臣分明该即刻改换门庭,向宁王投诚才是。」他斜乜了彦明一眼,「这蠢货也不是我亲生儿子,我何必这般顾念他?直接把他绑了送到宁王帐中岂不省事!」 澹臺彦明当即哭丧着一张脸:「舅舅……」 「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不成这壁州当真没有王法可言了吗?!」澹臺雁变了脸色,一拍桌子站起来,「眼下行宫被围困,陛下有难,你身为人臣不思救君,反而一口一个改换门庭,他宁王还没坐上龙椅呢!皇位一日没更主,本宫便一日是皇后,当今陛下受困,本宫便是代君出巡,见本宫便有如见天子。」 她干脆地拿出藏在腕间多日的虎符,一把拍在桌子上。 「天下兵马都是陛下的兵马,都是本宫的兵马,你壁州也不例外。兵符在此,谢将军若不肯调兵,便是欺君抗旨!」 ? 作者有话说: 修改一些些小bug 第69章 澹臺雁背嵴挺直,面含薄怒,一双圆眼亮得惊人,她身形不算高大,身上却有一种极刚硬的气势。 谢辅沉沉抬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澹臺雁直直与他对视,丝毫不惧。 第174页 孟海和玉内官惊愕地看着皇后,澹臺雁这恩威并施的模样,同褚霖忽悠人时简直如出一辙,一旁的澹臺彦明却是见怪不怪,甚至隐隐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 然而这三人看热闹看得兴起,澹臺雁紧握着的手心却已经满是细汗。 看昨日谢辅的态度,他分明是想借壁州地远,隔岸观火,对九成山的龙争虎斗袖手旁观,仗若还没打起来也就罢了,可现下宁王率兵直逼城下,九成山行宫危在旦夕,澹臺雁没有时间再去寻其他人出兵了。 况且宁王已经发布征讨檄文,现今时局混乱,有心支援皇帝的早就该准备行装出发了,哪里还轮得到她来游说? 她只怕所有人都同谢辅一般按兵不动,更害怕有人早早改换了门庭,去借宁王的东风成就从龙之功。 她同谢辅之间,好歹还有澹臺彦明的这两分面子情,且观谢辅此人,心中自有一番公义,并不完全是蝇营狗苟之人。 为今之计,澹臺雁只有让谢辅出兵,也只能让谢辅出兵,就算是胡搅蛮缠也在所不惜。 只是…… 澹臺雁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往桌上瞥去,方才话赶话地气氛到了,她想起谢辅问她无凭无据如何要兵马,一时情急便把玄武军的虎符扔出来了…… 乱世将逢,这兵符本该是她最后的护身符,但宁王已到九成山脚,她再去北境找玄武军也是来不及。 这虎符若是现在用不了,以后也是废铁一块。 澹臺雁也干脆豁出去了,劝也劝过了,利诱也利诱过了,威吓也威吓过了,她堂堂一个大衍皇后在这,大衍的兵符也在这,谢辅要是还不肯出兵,那就要杀要剐随他便吧! 澹臺雁凭着一番意气,心中那些不安定同惶恐竟也都按下去几分,眼中是纯然一片的一腔孤勇。 然而这副模样落在身经百战的谢辅眼里,却像只刚断奶的小狸奴,才刚学会走路便要龇牙咧嘴地炸开毛。 谢辅脸色原还有几分青,见她如此强作镇定反倒缓和了神情,待瞥见桌上那枚虎符时,脸上甚至带了些许笑意。 「娘娘真是伶牙俐齿,只不过臣下不明白,这玄武军的虎符,如何能支使得动壁州谢家军?」 他伸手捏起桌上那小铁块,粗粝的手指上满是老茧和旧疤。 「娘娘……」谢辅刚说了两个字,待手指翻转,看清那虎符时,面色突地又是一变。 澹臺彦明看看澹臺雁,又看看谢辅,再看看他手上的虎符,嗫喏着正要说什么,却听谢辅道:「去让管家将龟符拿来。」 澹臺彦明愣了一下,指着自己道:「舅舅在叫我?」 谢家府邸本就没什么下人,这处小屋是他议事所用,僕从知道规矩,一向不会靠近。 在场的一个皇后,两个内官,还有一个都尉,他能使唤的还有谁? 谢辅不耐烦道:「快去。」 彦明又瞧了眼澹臺雁,点头迅速跑出去了,随后又带着管家急匆匆地跑回来。 管家手上捧着个不起眼的小锦盒:「将军,龟符在此。」 管家打开盒盖,谢辅起身,从那锦盒中拿出一枚玄铁符令,这符令倒是比澹臺雁的虎符看着光亮许多,像是新打出来的,在日光底下也有中滑润的光辉,依稀看得出是半个龟形,只是细长些,上面也一样有金泥纹饰,精美非常。 谢辅左手拿着龟符,右手拿着虎符,两者摊在一起时,便显出澹臺雁所有的那枚虎符十分落魄,上头不但失了铁器信造出来时的光滑,还多了许多细碎的划痕,连上面的金漆都有些脱落。 他这是要做什么?澹臺雁一时有些尴尬,炫耀自己的龟符比较漂亮吗? 谢辅神情却极严肃,他将龟符翻转过来同虎符合在一起,两者相互头对着尾,十分的不匹配,然而虎背同龟甲却能连成一块,几乎严丝合缝。 他紧皱着眉头,捏紧两枚符令翻过来,两枚符令背后本该同另一半阴合的起伏,竟连接在一起,显现出了完整的四个字来。 甲兵之符。 这竟真的是兵符! 前些年兵部说要改制,勒令所有地方方镇上交兵符,重新制了一批又发还回来,也没什么变动,只是内里多了许多凹槽和凸起,说是能与留存朝廷的另一半阴合,比先前只靠纹饰核验更好些。 当时谢辅只以为这又是新皇帝闹出来的么蛾子,也没多想,只将发还回来的符令收起来放好,直到今日看见澹臺雁这明显陈旧的虎符,再看见里头的坑坑洼洼,才突然明白重制兵符究竟为的是什么。 澹臺雁眨了眨眼,下意识回头去看孟海,然而孟海一脸呆怔,再看看另一边的玉内官,也是一脸的迷茫。 谢辅何等人物,一看眼前这三人的反应便知,这事恐怕连澹臺雁自己都蒙在鼓里。 「是臣下眼拙,竟没能一眼辨认出娘娘手上的信物。」谢辅假模假式地道了个歉,又道,「娘娘方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臣便误以为这是无所依凭,才要尽力哄骗……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娘娘君子之腹了。」 澹臺雁:…… 她懒得理会谢辅的讽刺,「那谢将军现下见了兵符,可能派兵了?」 「可是按朝廷法度,要想调遣军队,除了兵符以外,还当有陛下亲旨要求派兵……」谢辅停顿一瞬,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澹臺雁的脸色,忽地笑出来,「不过皇后娘娘亲至,也就代表圣意了吧。」 第175页 这语气是在逗弄人吗?澹臺雁不由眯起眼,玉内官行囊里还有张褚霖给的空白圣旨,难道就是为了此用? 谢辅却没继续管她要圣旨,只摇摇头嘆道:「看来这兵,臣下是不得不派了。」 孟海同玉内官俱都松了一口气,谢辅身后的彦明也是十分高兴,惊喜地望向澹臺雁。 谢辅终于肯派兵,然而澹臺雁却没露出欣喜神情,仍旧警惕地盯着这位壁州总兵,等着听他的条件。 虎符可与壁州龟符合符本是意料之外,且这虎符同朝廷留存的另一半龟符究竟不同,谢辅既可以顺势认下来,也可以以遵循朝廷法度之名,对这「甲兵之符」四个大字视若无睹。 再有方才谢辅说要圣旨,忽而又说看在澹臺雁的面上不要了,想来是以此为要挟,要她一个人情。 果然,壁州军的兵马不是那么好要的,先前谢辅拒绝出兵,一是信不过澹臺雁;二是九成山形势不明,贸然出兵有损无益;再有则是西南匪患猖獗,又有丹苏虎视眈眈,壁州军绝不可轻举妄动。 谢辅说得很明白,兵可以借,然而事发突然,他最多只能给出三万富余,且他是壁州总兵,不得擅离壁州,为了澹臺雁方便,可让澹臺彦明这个壁州都尉代为领军,一同北上解困救驾。 这便是打着让澹臺彦明去九成山立功的意思,澹臺雁便知道,她所说的那些话,多少还是说中了谢辅的心思。 这些条件还算合理,只是三万兵马太少,只怕难以与宁王十万兵马相抗。 谢辅这老狐狸却道:「臣下听闻谭娘子极善以少胜多,宁王不过区区十万兵马,想来对娘娘来说,这三万兵马已经足够。」 澹臺雁无话可说。 西南确实不能无人,宁王征讨檄文广发大衍,外族难免要听到些风声,谢辅说得挑衅,但若真分薄了壁州兵力,届时匪患寇乱齐发,壁州城若是守不住,只怕又是一场大乱。 且九成山尚还有几万龙武卫,到时候若能里应外合,未必不能成事。 至于让澹臺彦明带兵随行,澹臺雁本就有此意,便就放下一颗心,也没拿那空白圣旨出来吓唬人。 在为他们送行时,谢辅站在营前,对澹臺雁意味深长道:「『将失一令,军破身死。』娘娘此去艰难,万望三思而后行。」 九成山的局势不等人,澹臺雁收回那半块虎符,仍旧同往常一般缠在腕间,而后飞身上马,带着三万壁州军迅速往北赶。 谢辅倒是没坑她,点选出来的三万壁州军兵强马壮,自带辎重,训练有素,急行军时速度极快,不到一旬便赶回了九成山。 而到了九成山下,澹臺雁发现情况到底有多糟糕。 京城乃大衍中枢,为了防范敌寇乱起,城墙修筑得又高又厚,皇宫歷经数代帝王反覆检修,也是十分坚固。然而九成山却不然,京城是易守难攻,九成山却是易攻难守。 九成山东临运河道,往西是通往京城的群山与廊道,行宫背靠九成山而建,也是被环抱在山水之间,再往前则是群臣与百姓的住所,仿照京城阡陌一样规成一个个的小框子,再外一圈,则是薄薄一层夯土砖墙。 这般地形,往北是山路难行,往东又是湍急河流,想要离开行宫避走他地,便只剩下西、南两个方向,但派出去的斥候回报澹臺雁,这两处都被宁王的兵马给围住了。 宁王突发檄文,又突然行军城下,打得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主意,然而宁王叛军号称有十万之众,这么多的人,想要腾挪运转并非一日之功,按澹臺雁的预想,这十万兵马怎么着都该有些水分才对。 但斥候回报,九成山左近围着乌压压地一大批人,看起来声势尤为浩大宁王军旗四处飘扬,人数比起十万只多不少,这些人团团围在九成山下,将两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这恐怕就是宁王起事至今,行宫中并未有丝毫消息传递出来的原因。 另一件令澹臺雁意想不到的是,从她听到消息前往壁州开始,到她劝服谢辅出兵、带兵到达九成山,这期间已经过了好些时日,然而宁王始终按兵不动,仍未开始攻城。 撒派出去的斥候回报,九成山脚的军队,除了宁王之外,还有其他几支,只是都远远地在宁王军队后头扎营,细细探问之下才知,这些人都是附近几道的驻城守军,前来京畿九成山是位练兵。 澹臺雁立刻明白了经过,宁王借用河道悄悄运送兵马到九成山,又突然发作起事,本意是想打褚霖一个措手不及,只要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龙椅易主,改天换日,届时成王败寇,褚霖便是欺世盗名之类,宁王便是天命所归,褚氏正统,可名正言顺地称帝。 然而只怕他才刚到不久,左近城中驻守的守军便前来支援行宫了,这些人倒是比京城龙武卫更积极救驾些,只是行宫中诏书未出,兵部未出兵符,行宫之外若是贸然起了战火,他们便是无令而出的叛将,所以只能以练兵未名屯守外围,只要宁王有了犯上之举,他们便能出兵攻打宁王军。 有了外头这些「练兵」的,宁王也再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只能放弃攻城,围困九成山,而外头的援军也只在宁王军的后头远远扎营,远远观望。 如此,宁王军同这些前来「练兵」的各地守军之间形成了奇妙的牵制,宁王腹背受敌不敢轻易攻城,而各地守军无诏而出也是十分心虚,并不敢率先出兵,于是各地守军、宁王军、九成山行宫,三者好似个裹了馅的酥饼,一层套着一层,就这般在九成山下僵持着。 第176页 最要命的还是行宫,里头的消息传不出来,谁也不知道褚霖到底是不是殡天了,外头的消息也传不进去,众人只怕皇帝信了宁王势大,以为外无来援,没等打起来便写下禅位诏书向宁王称臣,届时这些前来「练兵」的将领,只怕个个都是有来无回了。 所有人都在僵持,恐怕在这僵持中,最满意的反倒是宁王。 行宫内存粮有限,医药有限,外头那些前来「练兵」的军队们长途跋涉而来,所带辎重只怕也不多,而宁王则是准备充足,不但围困了行宫,还派兵守住了运河码头,有江南道源源不断的粮草船来往,宁王军虽有十万之众,却完全不缺补给。 宁王十万军队在原地扎营,外头那些援军想走不敢走,想打不敢打,只能一样蹲守在外头按兵不动,就这般等到了澹臺雁匆匆赶来。 澹臺雁毕竟是曾经的玄武军女帅,又是当朝皇后,颇有几分面子,她同壁州军才到九成山不久,宁王那头得到消息,便立刻送了位使者前来见她。 论说起来,澹臺雁同宁王还有几分旧怨未消,且这次褚霖行宫被围,澹臺雁借了人家的兵马匆匆赶来,显然就是要支援皇帝,剷除叛贼,两方立场天然敌对。 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且玉内官只怕行宫有难,提醒澹臺雁不如先探听一下褚霖的消息,澹臺雁想了想,便点点头放人进来。 使臣一身文士打扮,没带任何兵械,眼看着护卫们身上的刀剑都被没收,被谢家军士兵刀剑相向也并不惧怕,颇有几分风骨,挺直着嵴樑走进帅帐。 使臣风度翩翩地朝澹臺雁行礼:「见过玄武军谭女帅。」 澹臺雁蹙起眉:「我看宁王是煳涂了,本宫澹臺氏,乃是当朝皇后。宁王派来的是个什么东西,自己煳涂,手底下的幕僚也跟着煳涂。」 彦明唿和一声,帐中几个士兵立时上前将那使臣压在地上。 战时使臣便是主君本人,使臣受辱,有如宁王受辱。但那使臣却不以为意,只仰着脖子道:「此言为时尚早!宁王托臣下带了件礼物给贵主,究竟要做大衍的皇后,还是玄武军的女帅,贵主不妨看过这份礼再说。」 他尽力抖了抖袖子,示意自己袖子里有东西。 也不知宁王究竟在卖什么关子,澹臺雁抬起下巴朝那使臣指了指,孟海上前半跪下身,在他袖子里头掏了掏,果然掏出个小木盒来。 孟海一时手快,还没等澹臺雁阻拦便将盒盖打开了,见了里头的东西却是一惊。 「娘娘,这……」她快步走过来,将盒子翻给澹臺雁看。 里头是一只带着血的红宝赤金耳坠。 ? 作者有话说: 将失一令,军破身死。——《吕氏春秋》 修改了一些bug 第70章 彦明也看见了盒中的东西,目光一凛,同孟海对了个眼神便叫人将使臣压下去,使臣是代表宁王出面说和,羞辱使臣有如羞辱宁王。 只见使臣挣开全副武装的士兵,朝澹臺雁和澹臺彦明一拱手:「女帅自可慢慢思量,只是若臣未能按时回到营地,只怕宁王会有其他想法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木盒,又再看了眼澹臺雁。 澹臺雁紧紧抿着唇,彦明道:「将这位……先生,请下去好生照管,务必不能伤了一分一毫。」 使臣自觉占了上风,微笑着再行一礼,转身跟着士兵们出去了。 人一走,彦明立刻挥退帐内其他士兵,焦急道:「娘娘,这难道是陛下的……」 澹臺雁怔怔盯着盒中耳坠,沉默不语。 大衍皇帝褚霖礼贤下士,素有善名,他样貌俊俏,行止坐卧有张有弛,一举一动无不有大家风范,言谈时亦是引经据典,言之有物。打眼一看,真像个在中原礼仪里浸养出来的端方君子。 唯有耳垂上那对离经叛道的金红宝石耳坠,显示出这位君主的不堪出身来。 玉内官面色发白,强笑道:「臣伴随陛下身侧多年,从未见过陛下的耳坠离身,见过那对耳坠的人不在少数,若要仿制,也不是太难……」他指着木盒道,「臣在宫中长大,也算见过不少饰物,金环无缺,如何佩戴摘取?或许宁王仿冒之时没有留意细节,这才留了破绽。」 澹臺雁苦笑道:「连你这般亲近之人都不清楚,宁王又如何能得知……」 若非澹臺雁亲眼见过,又亲自过问过,只怕也不清楚,褚霖耳垂上的「饰物」本就没有可供摘取的缺口。 且在中原,耳坠一向是女子饰物,就算宁王派去的人并不精通这些,那伪造仿制之人还能不知晓吗?若此物当真是仿制伪造,反倒该像玉内官所说,该有个缺口才是。 澹臺雁紧紧盯着盒中耳坠,耳坠上的红宝石依旧璀璨夺目,但那鲜艷的深红,却不如金环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更触目惊心。 褚霖究竟是遭遇了什么?金环无缺,不可轻易摘卸,这耳坠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拿下来的? 澹臺雁只觉得一阵目眩。 耳坠自然是真的,使臣有所倚仗,身在敌营也处变不惊,倒比心思纷乱的澹臺雁等人更像个主人。 待到日头西落东升,他料想澹臺雁已经辨认清楚了东西,也想清楚了当下是个怎样的局势,便早早地整好衣袍,等待召见。 第177页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再多坐一刻,便有士兵进帐请他到帅帐说话,且那态度相较昨日变得温和有礼许多。 使臣迈着方步走进帅帐,便如昨日一般恭恭敬敬地朝澹臺雁一礼:「参见谭女帅。」 这回澹臺雁没再说什么皇后不皇后的,她俏丽的面容多了几分苍白,几分憔悴。 「宁王托你带此物前来,可还有再说些什么吗?」 自然是有的。 「天下大势已定,欺世盗名者能得一时好,却终究将为天下所不容。主公生性宽和,亦敬佩谭女帅巾帼豪气,不愿明珠蒙尘,若女帅肯弃暗投明,主公当以座上宾礼之。」使臣道,「当然,主公知晓女帅是重情重义之人,若女帅肯就此退兵,置身事外,主公也当成全女帅的旧主情意,从前,以后,既往不咎。」 至于这「座上宾」是哪里的贵宾……使臣轻佻地扫了眼澹臺雁如清荷泣露的脸,再有那玲珑的身姿,心里一哂。 孟海自然发觉了他的轻慢,狠狠皱起眉头,但终究形势不同从前,她身为皇后随侍也不能上前护卫,只能抱着双臂怒视着他。 使臣自然不以为意。 澹臺雁目光闪烁:「那、那我澹臺氏的族人……」 还以为帝后之间有多情深义重,现下皇帝有难,澹臺雁开口问起的却是自家安危。 使臣弯起唇角:「只要此后女帅同国公爷不再依附旧朝旧主,主公自会善加礼遇。」 这确实是很好的条件了,只要澹臺雁退兵,也不需她去为宁王打头阵亲自剿杀褚霖,宁王也同降臣一般礼遇她,一般礼遇她的家人。 澹臺雁嗫喏半晌,美眸中含了晶莹泪珠,莹莹目光看向使臣,还带着几分犹豫和怯懦。 「……那他呢?他现在可还安好?我同他究竟夫妻一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使臣蹙眉道:「女帅既已有了决断,又何必牵绊于旧情?主公向来宽和,只要南蛮贼子肯乖乖写下禅位诏书,将天下权柄还归原主,主公也必不会赶尽杀绝。」 「可是主公送来的东西尚还带着血,我只怕……」 澹臺雁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哭起来,昨日还盛气凌人的彦明手足无措,她身后的玉内官与孟海皆是面上激愤,但也在主人这悲泣声中多了几分亡国遗民的感伤,俱都红了眼眶。 都说谭娘子巾帼英豪,不但凭藉一己之力建成玄武军,征战沙场无往不利,甚至还将突厥赶出大衍,立下赫赫战功,但无论在帅帐中如何挥斥八极,提及丈夫时仍旧是个心有牵挂的妇人罢了。 且还是个面容姣好的妇人。 美人泣泪,哀哀情切,使臣多少升起几分怜惜之意。 「女帅若是有心,便留些话让我带回去吧,若是……若是事情生变,好歹,也能留个念想。「 这话说得不详,仿佛他叫澹臺雁留的话,是留给褚霖死前的最后一丝念想。同时,这般说法也应证褚霖确实已经受制于宁王,宁王之所以还未杀他,不过是为了一纸禅位诏书。 这也同行宫始终没有传出召令的事情对应上了,澹臺雁惊愕地抬起眼,面上更添几分哀切与悽然,她收拾衣袖向使臣一礼:「多谢大人。」 使臣连忙摆手:「女帅言重,您是主公看重的能臣,小人如何受得起这一拜!」 澹臺雁低下头思量一会儿,转身到桌后草草落笔,仔细叠好交付给使臣。 「还望先生务必送到那人手上,叫他看了……」澹臺雁紧紧盯着纸笺,又是泫然欲泣的一张脸,「也算不辜负这一场夫妻情分。」 澹臺雁态度转变,彦明亦是对使臣多了几分尊敬看重,使臣被士兵恭恭敬敬地送出营帐,整了整衣襟,快马又回了宁王军营。 外头天寒地冻,宁王帅帐中却是温暖如春,使臣进来时,宁王正身着薄薄春衫半卧在矮榻上看舆图。 「喻卿此行可还顺利?」 宁王话中带着笑意,使臣能够平安回来,且进帐时神情轻松,想来事情已经办得妥妥噹噹。 使臣原是侧妃喻氏族弟,单名一个文,因有几分筹算谋略的本事而被纳在宁王麾下做个幕僚。 喻文带着笑朝他一礼:「臣下总算不负主公,澹臺氏已经答应退兵!」 喻文便将一路的见闻告知宁王,着重讲了澹臺雁前倨后恭,见到木盒前后的态度就像变了个人一般,又说送他出营帐时,澹臺雁口称宁王为主公,想是已经认清形势,投了明主。 只是澹臺雁答应退兵,宁王脸上却不见喜色,直到使臣说到,澹臺雁所率领的军队并非玄武军,军中旗帜乃是壁州谢家的徽记,且帐中士兵也多听澹臺彦明的号令,这才略显出几分松快。 「冯先生所言果真不错,澹臺雁见到木盒自然会退兵,但听你所言,她却不是因为担忧那南蛮子性命,而是更担心自己和澹臺氏一族的生死……」 「夫妻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或许澹臺氏与逆贼本就无甚情分,只是面上过得去,只怕她现时前来救援也只是摆个样子,以免日后天下悠悠众口攻讦罢了。现下看到主公兵马众多,威势赫赫,心生惧意,便顺着主公递出的台阶下了。」喻文笑着附和道,「冯先生身为外臣,究竟不如内宫之人看得分明,一时错眼也是难免。」 「也未必就是冯先生看错了,或许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缘故也不一定。」宁王皱起眉又展开,「冯先生曾说澹臺氏在京城生过重病,此后性情大变,行止同往常判若两人,或许是这个缘故也说不定。」 第178页 宁王一味信重「冯先生」,再继续说反倒像是嫉妒攀扯,喻文只好赔笑着道:「主公说的是。」 他又递出袖中封存完整的纸笺,说是澹臺雁留给褚霖的。 宁王随手接过,再开口时又多了几分感慨。 「冯先生当真奇人也,虽说龙武卫并不如先生所说那般无用,但除此以外件件事情,竟都如冯先生所料,就连这劝降用的耳坠,也是他递送出来的。」宁王摇摇头,「只可惜与先生结识太晚,许多事情筹谋不及,冯先生送出耳坠之后又再无音讯,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先生……」 今日北上行宫,事发突然,看起来是宁王被褚霖逼迫不过,又在崔氏倒台之后出于义愤而为之,但实际上从褚霖东迁行宫的那一日起,他便有了这个念头。京城固若金汤,行宫却是城墙薄弱,且囿于地势地形不好扩张城池,连龙武卫都塞不下,只能有小半镇守行宫,大部分龙武卫还要留守京城。 且九成山东临运河岸,南北漕运通行极为方便,顺流而下便是他祖传的封地江南道——若要起事,军队如何掩人耳目一路通到京城,粮草辎重如何后备补给,这些问题都能因为这条运河迎刃而解,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宁王筹谋多年,本就正在等待良机,幸而褚霖犯傻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先是迁移至行宫与他地利,而后对崔氏赶尽杀绝与他人和,现下朝廷中寒门世家争得一团乱,正是恰逢天时。 且他还有幸结识了能人冯先生,按照计划,他悄悄运送人马入山,再有冯先生在内接应,届时里应外合,何愁大事不能成。 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然而却出了意外,先是冯先生送出耳坠之后便杳无音讯,然后便是那些以「练兵」为名四处晃荡的地方军…… 什么练兵,分明是看他起事便想来分一杯羹,甚至是要做那螳螂捕蝉在后的黄雀! 宁王岂能让他们如意,边干脆原地坐等,打算耗也要耗死行宫里鸠占鹊巢的南蛮子,却不料等来了澹臺雁。 幸而冯先生有先见之明,拼死送出这只带着血的耳坠,也幸而澹臺雁看了耳坠便退兵了。 只是听喻文所说,澹臺雁对褚霖没多大情分,只是顾惜着自己和家人才退兵…… 可晋国公那一大家子人都在京城,并不在行宫。 宁王胡思乱想着,一边顺手拆了信笺,看着上面的字,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喻文发觉不对:「主公,澹臺氏在信中写了什么?」 宁王沉着脸将信递给他,喻文接过一看。 纸上笔迹是内宅妇人该有的娟秀:我为忠贞,戎马倥偬,不能惜君,辄负国家。 短短四句,家国重任在前,儿女情长在后,澹臺雁确实不是因为褚霖而选择退兵,她留字向褚霖道别,是要为了家国天下而有负于褚霖。 何等豪情万丈,何等意重情深,又何其出乎意料。 既不是为了家人,也不是为了褚霖而退兵,澹臺雁说她是要为了国家退兵…… 难不成是不想再起战乱以致生灵涂炭?可是这战事起与不起,又岂是她能决定的? 喻文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凉意,宁王看他呆呆怔怔,面上便带了几分不满,又将信扯回来再看了一遍。 「澹臺氏此人诡变多端,信义时有时无。」宁王将信揉碎扔进燃烧着的炭炉里,看着字纸渐渐燃成灰烬,他冷哼道,「派人紧紧盯着谢家军帐,紧紧盯着澹臺雁,绝不可放过一丝异动!」 「是!」 喻文迅速掀开帐帘出去指派人马,稍晚些时候便有斥候回报,说澹臺雁正如先前所承诺的远远退开,甚至没等过夜,连夜便收拾好行装走得人影都没了。 喻文便出言,说澹臺雁在后宫窝了这么久,或许早就没了当年女帅的心气,又说冯先生先前便送出话来,说澹臺雁性情大变,同以往很不一样,或许宁王只是多虑了。 但宁王记挂着那纸张上头的话语,仍是不安心,还是让人在周围多方打探是否有人埋伏其中,想要伺机偷袭,反覆巡查了好几遍才肯安下一颗心。 澹臺雁手下带着的到底不是她的兵,谢家军从壁州一路赶来,说不定军队内部也早生龃龉,澹臺雁是褚霖的皇后,澹臺彦明却不是,先时喻文说的那番话,不仅仅是说给澹臺雁的,更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就算澹臺雁心有不甘,只怕也要过得澹臺彦明同谢家军的那一关,宁王悬在空中许久的那颗心,终于被揣回肚子里。 澹臺雁走了,外围守着的那些前来「练兵」的地方军也稀稀拉拉地拔营离开,只是还有些人仍旧固守在原地—— 拔营离开的人,无非是看连澹臺雁这个当朝皇后都走了,她都不在意皇帝的性命,他们还有什么好在意的?且宁王派遣喻文前去劝降时并未刻意压着消息,那些地方军将便也明白,能让澹臺雁千里迢迢赶来却连夜拔营离开的,必然是什么要紧的消息。 行宫至今未有发布诏书,只怕澹臺雁所得到的消息,便是褚霖已经不好了。既如此,他们还尊着旧主做什么?没有立即倒戈向宁王称臣,已是顾念着旧主情谊了。 至于那些留守的人,要么是褚氏偏宗藩王带着的兵将,要么就是同褚氏有姻亲的方镇在领军,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宁王一清二楚。 第179页 左右宁王背靠运河,有江南道源源不断的粮食补给送来,行宫又是死水一潭,宁王无所畏惧,便就照原样安安心心坐下来静等,行宫宫中库藏有限,「练兵」的军队所带辎重也有限,大家一起慢慢耗,看谁能耗得更久! 说不定还没等到外头那些人退兵,褚霖就要先受不了,先行捧着玉玺奉上呢。 饿肚子是其他人的事,受寒受冻也是底下兵将的事,宁王坐在炉香熏蒸的暖房里头饮了半杯烧春,揽过侧妃喻氏好好亲昵了一番。 说起来,能够结识到冯先生,还多得了这位贤侧妃的功劳。 美酒佳人、宏图霸业尽在手中,宁王沉浸在这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痛快日子里,颇有些醺醺然的自得,当帅帐被掀起,外头寒风一股脑侵袭进来时,他面上便带了些不愉。 喻侧妃蹙眉道:「出什么事了,这样毛毛躁躁,这一会儿热一会儿寒的,若是伤着了主公,死一百个你也不足够!」 进来的是宁王手底下一个副将,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营帐里头的热气熏着了,他两三个唿吸间便出了一身大汗。 「属下有要事禀报,一时情急之下冲撞帅帐,求主公恕罪!」 宁王懒洋洋地半坐起来,胖硕的肚腩层层叠叠,像是滑腻的油脂堆叠出了个人形。 「恕你无罪,说。」 「是。」副将道,「正如主公所料,运河周围受到侵扰,看衣着正是澹臺氏所领队中士兵。」 澹臺雁果真没走! 宁王一下子便坐直了:「可让他们得手了?」 「幸而有主公先见之明,运河沿岸留有大批人手防备,贼人并未得手。」副将悄悄抬头看了眼宁王的脸色,低声道,「只是那些人灵活狡猾,见河边守卫严密,一击不中便迅速溃逃,坚守运河的士兵们惦记着主公的命令,深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并不敢擅离职守穷追,是以并未抓获贼寇……」 宁王长长吐出一口气,朝外摆了摆手:「运河要紧,没让他们得手便好。」 才方两句话的功夫,宁王额前便出了一脑门的冷汗,连薄衫都湿了大半。 喻侧妃拿出帕子为他擦拭,脸上满是心疼:「那澹臺氏不过是一介妇人,主公威仪震慑四方,又何必对一介妇人如此严阵以待?」 宁王对上外头虎视眈眈的褚氏子弟都尚且没有这么紧张,言外之意便是说他小题大做了。 喻氏长居内宅,对澹臺雁有所轻视也是难免,宁王没有责怪,只是疲惫地摇摇头。 「爱妃,你不明白,澹臺雁此人狡诈诡算,阴狠毒辣,决不能以常理忖度之。」 想到当年事,宁王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似有激愤又似有恨意,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恐惧。 「当年韦氏犯上谋逆,中原生乱,蛮夷趁机起事,我辈褚氏子弟如何能等闲视之?只嘆当年我一心为了大衍,为了中原百姓,只以为有心平乱的必是同道中人,却不料我在前方杀敌,她澹臺雁却在后方蝇营狗苟,行盗贼之事!」 当时突厥势大,越过北境防线之后便一路南下,从无阻碍,途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汉室百姓深受其害,宁王眼见百姓离乱,悲痛不已,便赶忙集结军队出兵抗击蛮人,而后便顺势北上,想要卫护皇室,剷除奸佞,拨乱反正。 当然,等宁王带着军队到了京城,这谁是乱,谁是正,自然另有一套说法。 可谁也没料到,本该由西北攻向京师的突厥军队突而不打京城了,反倒转了十万八千里,一路南下去了他的封地江南道,京城与属地只能救援一个,宁王又走了一半,当然便只能选择救身陷危难之中的褚家皇室。 做了这等选择,宁王心中自然有愧,当澹臺雁从岭南道出,途径江南道替百姓守住了城池,赶跑了突厥时,他心中也是有几分感激之情的,甚至还去信好好夸奖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谭娘子」,愿许之高官厚禄,若她愿意,也不是不能扫榻相迎。 然而城池守住了,嘉表也受了,这谭娘子却矛头一转,直接蹲在江南道抢了当地百姓的存粮,还把官署粮仓也给一扫而空,吃了个肚皮滚圆之后大摇大摆地离了江南道。 而他远去京城的这一路也并不如意,除了兇残的突厥军队之外,还有神出鬼没的起义军和匪徒频频骚扰,宁王被拖住了脚步,也只好边打边走,也算在民间打出了些好名声。 而等到谭娘子在汗帐亲手砍下都蓝可汗的头颅之后,战事终于有结束的迹象时,逐鹿中原的最后两个人选也浮出了水面,便是宁王和褚霖。 宁王母族出身世家,早亡的正妃亦是世家出身,同弘农杨氏和清河崔氏都有姻亲相连,亲族关系有如丝网漫布京城,再加上他立下的战功、在民间口口相传的好名声,宁王想,让他同岭南道那个穷乡僻壤出来的褚霖相比,实在是太失身份,皇帝的宝座正合该他来坐才是。 但正当他要进军京城时,斥候来报,说玄武军一路遮掩行迹,悄悄东行,正是要去江南道。 江南道是他的龙兴之地,更是他多年行军打仗辎重钱粮的供给来源,江南道先时就已经被谭娘子抢掠过一回,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若是再来一回,只怕江南道便再也挤不出钱粮了。 是守住家中的田地,还是捨弃一切乘船去争一个不知能不能得的宝苑?中原祸乱尚不知何时能止,皇帝虽死,可杨氏太后与太子尚在,他就算到了京城,也要面对世家朝臣与褚氏宗室……而江南祸乱正在眼前! 第180页 宁王选择了回援江南道,在看见玄武军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时便心道不好,果然,就在他进城后不久,京中节忠太子自尽而亡,宫中太后发布懿旨令诸藩王进京护驾,褚霖顺势进京镇压韦氏乱党,清扫叛党余孽,又领着朱雀军与突厥签订和书。 大衍朝野皆安,褚霖推辞三次之后,在众望所归、朝臣多番跪请之下登上帝位。 而澹臺雁也被迎回宫中,封为当朝皇后。 直到这时,宁王才知道这位南蛮出身的「谭娘子」竟是晋国公独女,是岭南道赵王府的赵王妃澹臺雁。 这夫妻俩骗得他好苦!一出围魏救赵,竟就这般夺去了他唾手可得的皇位! 他怎能不恨! 现下褚霖受困行宫之中,澹臺雁又假意归降,转头便跑去攻打河道,妄想断了他的补给! 宁王实在放心不下,立刻道:「你再领一万兵马去运河沿途把守,务必把河道给我守得严严实实,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将这条粮路给我守住了!」 现下他与内外贼敌僵持,这条粮路便是他按兵不动的根本,也是他耗死褚霖的根本,决不能被澹臺雁夺了去! 那副将犹豫道:「可若是调兵走了,行宫这里……」 「运河原有一万人驻守,你再领走一万,城下还有八万人在,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宁王不耐烦道,「若是河道失守,辎重补给被人抢了,这里就算留再多人也不济事!」 宁王已经下了命令,副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按下心中犹疑领命。 「等等,」宁王又道,「你去时让所有人都警醒些,谨防有人趁机偷袭!」 澹臺雁的人骚扰河道或许只是佯攻,真正目的还在救援行宫。 这对夫妻还真是鹣鲽情深,宁王心下冷笑,对行宫中的冯先生又是更多几分敬服。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除了加强岗哨防卫之外,宁王还命人在营地外围仔细查探,务必要确保无人可以掩藏其中,埋伏其中。 喻侧妃见他这般紧张防备,对那澹臺雁也多了几分好奇,她身份低,只是个侧妃,并没有强有力的家世做依靠,是以并不曾有机会进宫赴宴,更不曾见过皇后本人。 她伏在宁王身侧:「能让主公如此看重,这位皇后娘娘当真是位奇人,若是可以,妾也想能得见芳颜呢……」 宁王脸上横肉的又抽了抽。 「妇人家不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绣花做衣,还要同男儿一样见血,同武夫一般舞刀弄剑。这般轻薄无行,寡廉鲜耻,蛾眉不肯让人的豺狼,有什么好见?」宁王粗喘一口气,扶着爱妾精緻莹润的小脸,低笑道,「如爱妃一般婉转低眉,娇艷可人的,才是女子典范。」 喻侧妃淡笑着垂下螓首,果真是百媚千娇。 只是那漂亮勾魂的眼睛扫过宁王身上层层堆叠的肥肉,不由自主地泄露出丝丝厌恶。 她明明也是家中正经嫡出,千娇万宠的长大成人,却一朝被宁王看中,又被族中强逼着前来宁王府上与人做妾,这么多年了,她捏着鼻子同宁王虚以委蛇,替他生儿育女,好不容易熬死了上头的宁王妃,爬上了宁王侧妃的位置,但宁王顾及先王妃同杨氏、崔氏的那点联络,就是不肯将她扶正,不肯让她当个正经王妃。 喻氏终究不是什么正经宗族,同先王妃的母家比起来简直不堪一提。 若宁王永远是宁王,她也永远只能是宁王侧妃,担了个「侧妃」的名头,实则是个永远上不得台面的妾侍之流,连带着儿子女儿也只是庶出,永远要比前头的嫡出低一头。 可现下不同了,宁王即将入主京城,待他登上帝位之后,她便是后宫妃嫔,甚至是皇后,是贵人,也是人上人!她的儿女也不再是庶出,而是皇族宗室,若子女成器,她这个当母亲的再努努力,未必不能争一争那个位置! 想到以后的荣华富贵,想到以后众人的臣服跪拜,喻氏眼中的厌恶渐渐散去,温软笑意也更添几分真挚。 喻氏柔顺地倚在宁王怀里:「主公说得是……不对,应当是,『陛下』说得是。」 此话正顺了宁王心思,他哈哈大笑,自然又再搂着爱妃一番温存不提。 副将领着兵马南下防守运河,守在九成山下的军队也在左近反覆搜寻,惊蛇打草一般扫了好几遍,确保澹臺雁的人马并没有隐藏。 不多时,运河那头又再回报,澹臺雁似乎当真意在河道,几次派兵骚扰意图引走守军,幸而有宁王的命令在,守军们并未上当,仍旧固守河道,并没有让他们得手。 宁王的一颗心便放回了肚子里,传令让河道守军仍旧严加防守,又让军营中的人都警醒着,切莫掉以轻心。 传令的士兵领命出去了,才不多久,又一人急慌慌地跑进来。 帅帐门帘掀了又掀,真是烦不胜烦,宁王不耐地抬起眼,见着是幕僚喻文更是不耐。 澹臺雁假意归降,实则南下骚扰河道,这喻文在人家军营里走了一遭,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还喜滋滋地跑回帅帐来报信,若非宁王素知澹臺雁为人,不敢轻视,只怕就要被这蠢货给害了。 但毕竟是爱妃族弟,又是爱妃亲自举荐的人,宁王也没赶他出去,只道:「你来做什么?」 看喻文跑得满身尘土,满脸汗意,又多了几分嫌弃。 第181页 「着急忙慌的,让旁人看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下次不要再如此了。」宁王皱眉道,「只怕影响军心!」 喻文却来不及擦汗,青白着一张脸道:「主公,大事不好了!京城沦陷,澹臺氏她……她在京城登基了!」 「什么?!」宁王失神之下打翻了酒盏,「澹臺氏自立为帝了?她一个女人……她怎么可能……」 「不是不是……」 喻文满脸惶急,连嘴皮子都不利索了,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才说明白。 澹臺雁并没有登基当女帝,但事情却比这更加荒诞。 宁王先时隐隐的预感成了真,澹臺雁骚扰河道,竟真是又一出声东击西。 沿途骚扰运河的不过是小支队伍,只怕正是澹臺雁留下来的疑兵之计,剩下的大批主力,只怕在离开九成山的那一刻起便急行西去京城,趁着宁王反应过来之前便占领了京城。 澹臺雁攻入京城之后,说褚霖身在行宫生死不知,谴责了一番宁王犯上作乱之举,诅咒他必遭天谴,又说褚霖早就预料到天下将要生乱,这才将她早早送出行宫。 而提前送她出行宫的原因,则是因为澹臺雁已经身怀有孕,澹臺雁进了京城,进了皇宫,便遥尊远在行宫不知生死的褚霖为太上皇,立了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当皇帝,而她则垂帘听政,当了太后,又将原来的太皇太后杨氏封为太上太皇太后。 立一个不知性别、不知样貌、不知能不能生下来,甚至不知到底存不存在的胎儿为皇帝,这简直是旷古未闻! 就算是吕雉、宣太后之流见了,只怕也要甘拜下风吧! 饶是宁王见过大风大浪,也算心里有了准备,听到这话时仍是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那太皇太后呢?」宁王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语带艰涩道,「京城那么多龙武卫,那么多留守的朝臣,竟无一人出言吗?」 帝后不在时,太皇太后尚能制约龙武卫,尚能亲自派遣崔珞当将军卫护京城,可是澹臺雁闯入京城之后,情势便不一样了。 「澹臺氏手持皇帝圣旨,圣旨不但封澹臺氏肚子里的孩子为太子,更言说事遇紧急,则一切都听太子之母指令,说澹臺氏的指令,等同帝令。」喻文面色惨白如金纸,「澹臺氏有圣旨作倚仗,京中龙武卫俱都转变风向,崔珞也被当街处死,这一切都是皇……太上皇的意思,太、太上太皇太后不过内庭女眷,如何能与之相抗?还有那群朝臣……」 「主公,行宫中皇帝音讯全无,京城只怕早以为皇帝已经晏驾,龙武卫迟迟不动也是这个缘故。」喻文咽了咽口水,接着道:「他们本就是听风转向的东西,先时太上太皇太后闭锁京城,他们便闭目塞听当鹌鹑,对行宫诸事只装聋作哑,现下有人出来当家作主,他们便也跟着转变面孔,对着太后的肚皮唿和万岁……」 一字一句描绘得生动形象,澹臺雁头顶冕毓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宁王却本能地怀疑起来。 「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喻文一怔,连忙道:「先时主公让我多方打听消息,这正是事先安排的暗线传递来的,京城闭锁之后他不能进城,只在京城外围打探,也幸好是没能进城,否则只怕不能将消息传递出来了。」 「这么说,他并没能进城了?」 喻文终于听出宁王的怀疑,不可置信道:「主公!臣下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疏漏啊!」 宁王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方才喻文言谈之间,俨然已经认了澹臺雁当太后,也认了她肚子里的孽种当皇帝,眼见形势将变,就连这声「主公」也开始变得不尽不实了。 「传信之人在哪?叫他来见本王。」 喻文嘆了口气:「他身上受了许多伤,只怕难以见驾……」 宁王也不多与他争辩,披上大氅便去了军医帐中。 正如喻文所言,那传信之人浑身是伤,最致命的是肋下三寸的箭伤,几乎穿透了他整个身体,军医上了大量的麻沸散,正要准备拔箭。 至于箭簇出来之后此人还能不能活,就要全凭他自己的运气了。 传信之人浑身是血地昏睡在木板上,军医束手站在一侧:「王爷这是……」 宁王抬手往后一挥,喻文连忙拉着军医往后躲开,只见宁王伸手过去,拽住伤者身上的箭支狠狠一甩。 如此搅动肚肠的痛苦,令伤者惨唿一声醒过来:「王、王爷……」 这惨状简直令人目不忍视,军医和喻文都别开了头,宁王则不为所动,将方才喻文所言的种种,又盘问了伤者一遍,确认无误才擦了擦手走出营帐。 喻文跟在他身后走出来:「主公,那咱们是要继续进攻行宫,还是立刻拔营西去京城……」 「不,我们什么也不做。」 宁王总觉得不该如此,京城怎会这般容易就沦陷?澹臺雁不过一介女眷,就算有三万精兵在手,这般荒唐的事,她怎么可能这般顺利就办下来? 京城的那些高官世族们都死光了吗?他们的家人亲眷可还在九成山! 那伤员自称是从京城来的,谁知道会不会是左近哪个宗室派遣来要乱他阵脚的? 宁王传令下去,再让人前去京城打探消息,又让斥候盯着周围「援军」的动向。 第182页 谁知道去京城打探的人手还没回来,斥候先来报,说周围褚氏偏宗的军队果有异动,有几支军队已经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拔营离开,看方向正是要去京城。 喻文顿时方寸大乱:「王爷!」 宁王面上犹还坐得住,其实已经心乱如麻,但他仍旧定定端坐着,一定要等去京城打探的人手回来再做决断。 喻文却已经等不及了:「王爷煳涂啊!澹臺氏有圣旨在手,圣旨无印就是一张废纸,她能以圣旨号令群臣,降伏龙武卫,便证明圣旨上有玉玺落印!皇帝身在行宫,但玉玺大印却不一定在行宫啊!」 宁王勐地抬头看向他。 「澹臺氏得位不正,若是皇帝尚在,她必要遭受褚氏宗族质疑,只怕那些偏宗转道去往京城,为的就是此事。王爷,玉玺在京城,皇宫也在京城,皇帝宝座也被个女人给占了,王爷苦守着区区一座行宫,苦守着一个太上皇,就算守到他归降又能如何?难不成在行宫登基称帝吗! 喻文简直欲哭无泪:「若是此刻太上皇死在王爷手上,澹臺氏就成了皇帝遗孀,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成了先帝遗腹子,就算褚氏宗亲要诘难也得避讳着些,且就算将来生下孩子是个女孩儿,褚氏宗族里头姓褚又适龄的孩子那么多,随便挑拣一个当皇帝,澹臺氏垂帘听政又有何不可?! 最关键的是:「王爷,此后澹臺氏所出即为正统,可王爷却成了犯上作乱的叛贼,要受千夫所指的啊!」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行偷盗之事却两手落空的便是实打实的蠢货。 若是玉玺在京城,他就算逼着褚霖公告天下禅位于己又能如何?未经祖宗和上天传承准许,自署天子,不过是个没有信物根据的板授之君! 他辛苦筹谋多年,多年卧薪尝胆,想要的难道只是褚霖的命吗? 没有帝位,就算把褚霖那厮千刀万剐,又有什么用! 然而宁王尚有一丝疑虑。 「冯先生分明说了,只要本王固守行宫,将行宫守住……」 喻文急了眼:「冯先生可说了,玉玺究竟在不在行宫之中?!」 褚霖放着固若金汤的京城不待,非要跑来九成山这荒乡僻壤的地方再立朝局,皇帝在这里,皇后在这里,左右相都在这里,玉玺怎么不会在这里? 可是冯先生确实没有提过玉玺,澹臺雁的手中也确实有张落了印的圣旨…… 宁王不再犹豫,当机立断道:「撤!传令下去,让留守运河的人全部归营……不,我们先行,让他们处理完河道事务再跟上来。」 说罢又问那斥候周围的守军走了多少,斥候面带难色,他们人手不多,只能盯住几个重要的地方,见到有异动便赶着回报,原来该有多少人,现下走了多少人,他们着实说不清楚。 宁王沉了脸色。 喻文又道:「王爷,现下不是再犹豫的时候了。先时那人身负重伤也要回来报信,又是从京城一路往宁王营地狂奔,显然是得了要命的消息。沿途阻拦的人就算当时不知道,也会知道京城发生了大事,只要派人前去探查一番便能知晓内情。王爷,当务之急是要赶快赶往京城,拨乱反正,切莫再让旁人占了先机啊!」 这个「再」字着实意味深长。 宁王假借生病逃亡江南道,集结军队,又利用水路偷偷往北运送兵马,而后突然发难,围攻九成山,本是占尽先机的事情,谁知道现在却把自己拖成了个左右为难的境况! 其实当时他若下了死命令,拼死也要拿下行宫改朝换代,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只是内里冯先生失了消息,在外又有虎狼窥伺,他左右为难,只得行一个「拖」字决,却将这仅有的一分半分的先机给拖没了。 后来京城事变,属下拼死回送消息,他也算是又占了一回先机,只是一来怀疑那消息真假,二来又放不下已经在嘴边的行宫,就这样犹犹豫豫,又让旁人得了利。 若再犹豫下去,只怕就算到了京城,当真是连口热汤都喝不着了! 宁王倏地站起来:「走,这就走!号令全军立刻收拾行装,只带两日用度,余下辎重和伤员一概留在原地,其余人立刻拿上兵器,快马西进京城!」 几万大军说动就动,不过半个时辰便已经集结完毕,调转方向该朝西边走去,然而宁王还是嫌这太慢了,他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上双翅膀飞到京城去。 同时心中又深深懊悔,为何当时听到消息不尽快回京,为何要浪费时间验证消息真假,想到后来,又懊悔若早知玉玺仍在京城,他巴巴地跑来行宫做什么?在这里苦耗了快一个月的时间,最后真是什么也没捞到。 但不论他再如何着急,饭只能一口一口吃,路也只能一步一步走,九成山同京城虽然不远,但却有山路难行,好不容易有了条平缓些的路,却又是被两侧起伏的山峦夹合起来的一条廊道。 路口狭窄,偌大队伍只能被堵在外头,如同沙漏一般挤成窄窄一条,缓缓通过山口。 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这段路地形崎岖,素来便常有山匪打家劫舍,先时宁王在九成山时也曾听闻,有几家商队在路经此处被劫杀的消息。 是以宁王留了个心眼,行帐惹眼,他便没再待在里头,而是披上一身普通的衣甲混在队伍里。 第183页 外头的天真冷啊,简直是要滴水成冰,可附近的士兵们都低着头,沉默地往前走,仿佛察觉不到身上战慄的寒意,也感受不到足下坚硬的沙石。 宁王下了地,没走几步路便觉得软鞋底下沙石蹭的足底冒烟,但他只将这当成是天将降大任之前的磨砺。 待他登得大位,这些苦楚,他都将一分一毫地回报到褚霖和澹臺雁身上。 打头的队伍顺利走过廊道,雕金镶玉的帅帐也顺利过去了,宁王藏身队伍之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远远看见了窄路的尽头,也远远看见了山口之外的开阔大道,光明坦途。 过了这段路,军队便能直奔京城,拿下贼首,他也能真正拨乱反正,夺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外头的寒风不再刺骨,足底的沙石也不再磨脚,宁王一步步直起腰来,走得大马金刀,走得意气风发。 正在这事,谷中唿啸不断的寒风忽而听了一息,在这一刻,廊道中的时间恍若静止了。 不知是被什么驱使了,宁王不经意地做了个以往从不会做的动作,他侧头往山上看了一眼,看见冬日林木残叶凋敝,树影森森,他再一回头,看向另一头,突然见到了跑动着的人影。 午后的阳光照得晃眼睛,他定了定神,但那人影并未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多,他们集结成队俯冲下来,目标正是宁王所在的军队! 「杀——!!」 「杀!!!!!!」 喊杀声犹如惊雷炸响,彻底打破了前一刻的寂静,周围的士兵们仓皇拔刀,下意识背靠宁王围成一个圈,本是要保护队伍中最重要的人,却反倒显现出他与旁人的不同来。 冲下廊道的士兵犹如鬼影饿狼,借着沖势很快便砍倒了一大片,但山上还在有人不断地俯冲下来,所有人挤成一团,战成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慌乱中,宁王看见了山上直直挺立的军旗,上头画着一只怪兽,有着蛇的首尾和龟的鳞甲, 是玄武军。 ?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澹臺雁大显神威 註: 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明>《增广贤文》 我为忠贞,经今两代,不能惜汝,辄负国家。——谯国夫人(冼夫人)(出自《隋书·列女传》) 蛾眉不肯让人。<唐>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第71章 多日之前,谢家军帐中。 澹臺雁怔怔盯着盒中耳坠,金光灿烂,红宝石璀璨如旧,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其上血迹。 这正是褚霖从不离身的耳坠。 玉内官满目惊惶:「娘娘,难道陛下他……他已经……这怎么会!」 「不,陛下绝没有死。」澹臺雁断然开口,「祸害遗千年,他绝不会这般轻易便葬送了性命!」 帐中另外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惊讶地看向澹臺雁。 她却已经从初见耳坠时的惶急中脱身出来,将木盒随手摆在案上,又叫玉内官拿出京城与九成山一带的地形图。 「宁王手握十万兵马,一夜之间便从江南道飞来九成山脚,行如鬼魅,又来势汹汹,正是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然而如今宁王军已经兵临城下,却仍是按兵不动。」澹臺雁道,「外围各地军将以『练兵』为名,实则意在卫护行宫,宁王正是碍于援军不敢妄动,不敢抢夺九成山强闯行宫。我们兵马只有三万,实力远远不及宁王叛军,然而才刚落脚他们便急急派人前来劝降——」 说是劝降,实则那带着血的耳坠更像是一种威胁,一种震慑。 孟海一拍脑门抢白道:「娘娘,宁王是怕我们集合周围援军与他对阵,三万兵马或许比不上他的宁王军,但加上周围近三十万援军,宁王不过是瓮中之鳖!」 别看宁王的征讨檄文写得天花乱坠,实际上谁不知道他此来是叛国谋反?而澹臺雁是当今皇后,皇帝受困,由她牵头纠集所有兵马勤王正是再合适不过,在大义名分上也高了宁王一头。 玉内官连忙道:「既然如此,娘娘何不就像宁王所惧怕的那般集合援军平叛?左右援军的营地都并不远……」 澹臺雁却摇了摇头。 「先时陛下修改军制,收归天下各道兵符,重制之后再发还远处……」唯一没动换的便是澹臺雁的虎符,这些事情,她也是在谢辅那里知道的,「陛下改制,除了打散一些无驻地的军队之外,还重新更该了各地将领出兵的规矩——圣旨诏书和兵符核验,缺一不可。」 而今九成山被围,皇帝和兵部尚书都被困在里头,皇帝未出圣旨,兵部未出兵符,外头的地方守军实则是无诏擅出,若追究起来,罪过只怕比宁王更大。 孟海若有所思:「所以谢总兵才不肯出兵,外围的援军也只能以练兵之名屯守在外。」 玉内官忙道:「既如此,娘娘何不如游说谢辅一般游说周围援军?这般情况下他们还肯出兵援助,想来必是忠义之士,倒是比谢辅那般意图隔岸观火的要好上许多。」 说完,他还特意瞥了一眼澹臺彦明,后者摸了摸鼻子,毕竟是自家舅舅,他面上不好说些什么,实则同玉内官也是一个想法。 澹臺雁却又摇了摇头道:「未必。宁王广发征讨檄文,虽有谋反之举,但领兵不过十万,除了围困九成山之外并没有其他作为,陛下没有发诏,他拒不出兵也是应当,至于游说他人……」 第184页 谢辅肯借兵于她,已是看在澹臺彦明的份上,她澹臺雁的名号究竟还没有那么好用。 更何况,澹臺雁苦笑道:「外围这些兵马名为练兵,并未违反朝廷政令,同样的,他们以练兵之名守在外围,也没有攻打宁王军,更不算得罪宁王。」 此话一出,玉内官背心泛起一阵凉意。 他忍不住道:「娘娘是说,他们同叛军打的是同一个主意?」 「算不上,行宫毕竟太久没有消息,陛下圣驾如何外人也并不知晓,或许他们前来时为的就是救驾,现下不过是随机应变罢了。」 什么随机应变!不过是在救驾之功和从龙之功之间左右摇摆罢了! 玉内官听得满肚子火气,不由怒道:「他们不是朝廷的方镇藩王吗?臣下就算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他们日日吃着朝廷的供养,如今陛下有难,他们身为臣子却只知趋炎附势,哪里还有半分为臣之道!」 这样看来,谢辅肯出兵表明支持褚霖的态度,竟已经比这些人都好上许多。 澹臺雁却没有他这般急火,只垂眸淡淡道:「君不君,臣不臣,这样的事,玉大人在陛下身边待了多年,难道还是第一回 见吗?」 玉内官一时语塞,长长地嘆了口气。 当年褚霖能够打败宁王,顺利登上帝位,太皇太后和崔氏是出了大力气的——他本不在京城朝局中,生母是岭南蛮民,就算他是高宗后嗣,这出身也算得上是寒微,若没有太皇太后和崔氏率先出言表明态度,只怕褚霖就算登基,政令也难出宫门。 然而崔氏因为一桩不明不白的谋刺案牵连倒台,嫡系一脉死伤殆尽,曾经的半朝崔氏皆成了天子剑下亡魂。崔氏已是半朝亲族,富可敌国,当今皇帝又并没有留下拥有崔家血脉的后嗣,他们在这太平时节谋刺皇帝,根本就是得不偿失,也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 这分明就是天子羽翼已丰,持握剑柄跃跃欲试,杀鸡儆猴,旁人岂能不齿冷?崔氏倒台之后,寒门同世家争得不可开交,朝局一片混乱,分明就是不祥之兆,那些与褚霖同姓同宗的藩王又岂能不怀有异心? 更何况,崔氏伫立百年,半朝亲族,阀阅婚媾,又岂在京兆一府? 宁王谋反是真,但若非褚霖没有过早亮出刀刃,而是徐徐图之,与崔氏虚以委蛇,把控好朝局,宁王这十万兵马也不至于就这般轻松地到了九成山。 可是崔从筠意图谋害皇后是真,谋刺皇后也是真,玉内官只觉得难以置信,难不成身为皇帝皇后,褚霖和澹臺雁却要连被人谋刺之事也要隐忍下来?皇权衰微至此,这又是什么道理! 外围的援兵态度暧昧,心思各异,一一游说辨别太费时间,也太过危险,一着不慎便会连澹臺雁都陷进去,他们只能靠自己。 再纠缠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孟海举手道:「娘娘,不如我们干脆就冲杀进去,行宫之中也有龙武卫据守,只要我们打得够快,把宁王的守备撕开个口子,再同龙武卫里应外合,未必不能成功。咱们就同他们拼了!」 「拼什么?拿什么去拼?宁王十万精兵良将,我们手中只有奔袭而来的疲军三万,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没占全,我们如何去拼?」澹臺雁皱着眉敲了敲她的脑袋,「就算壁州男儿悍勇,三万兵马个个以一当十,可外围所谓『援军』态度不明,现下两方僵持还好,到时候我们同宁王打得两败俱伤,难说会不会有人牟取渔翁之利!」 孟海捂着额头,不敢说话了,又听澹臺雁开口。 「而且宁王能拿到耳坠,能这般大摇大摆地送来使臣劝降,必是有所倚仗。我只怕行宫之中,有宁王的内应。」 且此人能伤及褚霖,夺下耳坠,又将耳坠一路辗转送到宁王手中,只怕这内应身份不低,还很得褚霖信重,这才能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还能待在褚霖身侧。 澹臺雁目光扫过桌边木盒,在金红耳坠上定了一会儿,残存的血迹干涸之后变得暗沉,却仍是十分刺目,她的心也往下沉了沉。 玉内官也发觉了这一点,颤抖着声音道:「娘娘,陛下是遇刺了?那……那我们……」 「是也不是,陛下虽然遇刺,但那内应若是能拿到更多的东西,宁王有恃无恐,又何必送来耳坠恐吓?」 方才澹臺雁正是意识到这一点,突然反应过来,宁王派人前来劝降,自然不是对她这个昔日敌寇存着什么善心。宁王在行宫之中安插这样能干的奸细,现下却仍要困守九成山下同她虚以委蛇,又要防备外围前来「练兵」的援军,想必是行宫之中还发生了什么对他不利的意外。 对宁王不利的意外,只有褚霖,褚霖一定未死,不然宁王不可能这般忌惮她。 澹臺雁声音坚定,众人受她影响,慌乱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娘娘,不能攻打宁王军,又不能去联络周围兵力,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澹臺雁盯着舆图沉声道:「退兵。」 说了这么多,结果是要像宁王说的一般退兵?玉内官不免急了:「娘娘,陛下可还在行宫里,我们若是走了,那陛下可怎么办!」 「玉大人稍安勿躁,陛下身陷行宫,娘娘只会比你我更加着急。」彦明却已经明白了,同他解释道,「宁王将九成山围得水泼不进,我们就算留在这里也只能一同困守,且宁王有粮路做依託,我们的辎重粮草却不比他能耗得住……左右现下宁王是要行缓兵之计,我们倒不如真像他要求的那般退步抽身,离开他的视线,届时敌暗我明,才好再寻机会救驾。」 第185页 「兄长说的不错。」澹臺雁指尖在舆图上移动,「宁王依託运河,背靠江南道粮道,只要这粮草行船一日不断,宁王便能一日固守此地。」 「既然如此,娘娘,不如我们转道去攻击运河,断了宁王的粮道?」 「不可。运河是宁王命脉所在,必然派遣重兵把守,难以攻克,我们只有三万兵马,对方据险而守,又随时能联络九成山脚下的援兵,我们并没有多少胜算,若是我们被守军拖住,宁王增兵回围,到时候就算三万人全都折进去,也未必能解行宫之困。」澹臺雁復又摇了摇头,「且宁王虽以运河补给为依託,最终目的究竟还是陛下,其剑锋所指仍在行宫,若是粮道被截断,保不齐会逼得宁王强攻行宫,拼个鱼死网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当真是投鼠忌器。 「娘娘的意思是……」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解开行宫围困,让宁王叛军离开行宫。」 澹臺雁盯着桌上舆图,突而伸手在京城的方位点了点。 「孟海,你在京中多年,同龙武军的人也相熟,你看崔珞此人如何?」 崔珞原是崔敬晖的嫡孙,崔甫的嫡子,崔氏倒台前他就曾在龙武卫中任职,被封为「白骑将军」,崔氏倒台之后,崔家嫡系都被落罪下狱,唯有崔珞趁乱逃离九成山,不知怎得现在又逃到了京城,被太皇太后提拔成了京城龙武卫的掌领大将军。 此人能在重重龙武卫中脱身,又能在朝廷抓捕之下大摇大摆地回到京城,一步登天掌了龙武卫,照说应当是有几分本事。 但孟海却道:「此人刚勐有余,智计不足,且因为出身高贵颇有几分傲气,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她顿了一下,斟酌着字句谨慎道,「据说是个废物。」 「据说?」 「娘娘有所不知,龙武卫并不同地方军,戍守城防和外围宫防的龙武卫并非都是京畿本地出身,其中大部分是从各地军营抽调来京城上番值宿的。崔珞世家出身,将官们或许会对他有几分优待,但真要牵涉到生死大事,这世家情面只怕值不了几个钱。」 能来上番值宿的大多都在边陲战场上歷练过,都曾真刀真枪地与敌军对阵,本就不大能看得上京畿这些娇养出来的花拳绣腿,且崔珞自恃身份,又天性残暴,折磨人的手段比崔从筠残忍百倍而无不及,将官们碍于崔氏权势面上不敢说些什么,实则底下早有抱怨。 孟海明白澹臺雁的意思,两手抱拳居于前胸,躬身道:「若让属下亲自前往,或许能说服龙武卫东援。」 言外之意就是崔珞降伏不了龙武卫,只等孟海前去告知卫队真相,便能收復京城,便能说服龙武卫出兵援助行宫。 但这一来一回的还是太慢了,且万一消息提前泄露,只怕等不及龙武卫来援,宁王便要逼进行宫了。 「京城中有太皇太后坐镇,又有无数世家宗庙族老,明面上是崔珞掌管龙武卫,但现下龙武卫究竟是在听谁的命令,实在难说得很。」澹臺雁想了想,拿出那封褚霖盖了印的空白圣旨交给孟海,「你带着圣旨,再领一万兵马尽快赶往京城,若是能打开京城大门,说动龙武卫归服最好,但若是不行,你便立刻退走,只在外围闹出些乱子,做出攻城假象,再多散步些谣言,要让宁王相信我佯装退兵之后,转头便攻打了京城,且已经成功了。」 孟海收好圣旨,又道:「娘娘所说谣言是指……」 「宁王围攻行宫,说到底也不是为了陛下,而是为了行宫中的玉玺和大衍的帝位,若是让他知道玉玺仍在京城,且早有他人捷足先登,想来宁王也该犹豫犹豫,围攻行宫之举到底值不值当。」 宁王现下固守九成山,就像饿极了的流民守在粥棚前,而行宫就是那只盛满米汤的粥碗。待他走到近前,几乎能闻到米香时,一旁却突然另起一队,不但前头空无一人,盛放的还是热腾腾的肉粥,再回头看向身前时,那粥碗里的米汤底下还混杂着数不清的沙石和泥土。 就算他心内仍有犹疑,当与他同队领粥的流民都蠢蠢欲动,意欲想要往另一头去时,宁王还能四平八稳地守在行宫吗?他真的能忍住不伸手去够一够吗? 孟海眼神奇异,不知道突然想到些什么,突而眼前一亮,她同澹臺雁附耳低言几句,澹臺雁听得嘴角抽搐,黑着脸点了点头。 孟海兴奋不已,颇为自得地朝澹臺彦明使了个眼色,彦明不明所以,只专心等待澹臺雁接下来的指派。 他们人手太少,若是孟海不能成功说服龙武卫倒戈,不能成功收回京城,那么这一万兵马能造出来的势也只怕有限。 「宁王一向多疑,若只是一则京城起乱的流言只怕骗不动他,且这般无根的流言,只消派几个斥候回京探查便能被戳破,我们必须要逼得他方寸大乱,来不及等斥候来回通报,立时就要拔营回京。」 「女帅是想……」 澹臺彦明不知不觉中改换了称唿,孟海神色如常,澹臺雁心思都在舆图之上并未发觉,唯有玉内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澹臺雁指尖轻轻划动,復又点在运河之上。 「彦明兄长,我拨派五千人马与你,你带兵迅速赶往运河。」 五千人马想要夺取运河,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兄长只带人沿着河道不断骚扰,只要让宁王心生疑惑,加强防备便以达到目的。兄长切记,切不可与宁王守军互相交战,更不可恋战其中不去,若是让他们追上来探知虚实,所有的布置就都完了。」 第186页 不仅如此,只怕澹臺彦明同这五千兵马,也都全会折进去。 无论是孟海的一万兵马,还是彦明的五千兵马,同京城和河道守军相比,都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孟海和彦明却十分信任澹臺雁的指派,并没有提出丝毫疑议。 他们三言两语便定下计策,玉内官看在眼里,总觉得这同过家家一般,憋了一肚子话也没敢说。 皇后手中这三万兵马来之不易,不好好握在手里攥着,反倒又这般仓促地分出去一半,玉内官总觉得这是在豪赌,却又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来。 他们商议过后,玉内官的去向却成了问题,按说孟海要前去京城劝降,由玉内官这个皇帝近侍手拿圣旨更有几分助益,然而玉内官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澹臺雁身侧。 「娘娘,陛下将臣下送出来是为了保护娘娘。」玉内官道,「我虽不会行军打仗,也不会舞刀弄剑,但有手有脚,并不比旁人差几分,也还有一副身板能挡刀剑。还望娘娘不要嫌弃我是个累赘,也不要叫我有负陛下重託。」 孟海要急行去京城,玉内官随行反倒容易拖累脚步,澹臺雁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军营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军中士兵连夜便收拾好行装,次日一早,澹臺雁召来使臣,唱念做打演了一番,又借着使臣的话头写了张字条留给宁王,也算是为接下来的布置留个引子。之后便送走使臣,迅速把拔营离开,将宁王远远甩在后头。 澹臺彦明把骠骑营带走了,孟海带着一万兵马和三天的干粮也走了,这样兵分三路之后,原就拮据的三万兵马只剩下了一半。 玉内官道:「娘娘,接下来我们该去哪?」 去哪? 若是一切顺利,京城和运河的两处安排便能顺利将宁王引出来,但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京城与运河都不是易与之地,她尽最大的努力拨派出仅有兵力,孟海和彦明都不曾有疑,也不曾过问澹臺雁的去处,而是干脆利落地领兵走了,因为他们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澹臺雁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是扬汤止沸,还是釜底抽薪,都在这最后一步。 澹臺雁叫出几个千夫长,下令全军原地修整,而后回身看着这万余士兵。 「宁王犯上谋逆,谢将军托我卫护朝廷,率军杀敌,而今叛贼兵马十万,我军不到两万。」澹臺雁提高声量对他们道,「我与逆贼必有一战,若有不服者,畏死怯战者,就地解刀除甲,将干粮放在原地离去,我澹臺雁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追究尔等离营之罪。」 时情紧急,澹臺雁来不及收服人心,只能让心有犹疑的人自行离去。 澹臺雁静静等待,千夫长一一巡视下去,一万多人鸦雀无声,竟无一人离去。千夫长又高声问了几遍,仍是无人离开。 此前跟随澹臺雁出征之前,谢辅便已同这些士兵说明一切,他们早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敌人,也都知道自己在跟随的是谁,是以不曾动摇。 澹臺雁便又再道:「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诸位不远千里奔袭救驾,虽是救国大义,然而若此战败于逆贼,将来日月颠倒,今日卫护朝廷之义士,明日便会被反诬谋逆。」她又再重复一遍,「若有不服者,畏死怯战者,亦或是顾念家中父老妻儿,未敢大义赴死者,将刀剑盔甲及干粮留在原地,自行离去。谢将军不会追究尔等离营,他日朝廷若能安定,也不会以逃兵之名追究各位。但此刻若不离营,战时阵前逃亡者,斩!」 清亮的声音传遍全营,澹臺雁又等了一会儿,仍是无一人离开。 「好,不愧为壁州军,不愧为我大衍男儿!」 她面上终于升起一丝笑意,很快又止住。 「河清立朝至今不过五年,韦氏乱政,突厥屠戮,山河疮痍犹在眼前,宁王却为一己之私,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意图再起战事,再起烽火。」澹臺雁昂首道,「宁王人数虽众,然而师出无名,乃是乌合之众!我壁州男儿以一当十,有何可惧?待大败敌军,生取宁王之日,便是拜将封侯,荫子封妻,光耀门庭!」 韦氏之乱后果惨烈,突厥入侵更是祸及大衍全境,当年惨事谁人不痛,谁人不恨?尤其这些壁州军将,皆是从突厥祸乱中残存下来的士兵,现下听澹臺雁提起旧事,谁人不心生几分悲戚。 曾经天昏地惨血海尸山的景象犹在眼前,再提起欲起战事的宁王便都起了几分愤恨,待到听见封妻荫子,封侯拜相,他们心中便更生几分兴家立业的激盪。 澹臺雁喊道:「众将,且与我一同杀敌,与叛贼血战到底!」 众人齐声唿和:「杀——!」 激励过全军士兵,澹臺雁便带着所有人一路朝西行,捨近求远,翻山越岭,埋伏在从行宫回京的必经之路上。 宁王比预料中的更能沉得住气,也幸而澹臺雁有先见之明,甫一上山便让人节约口粮,又就地寻求补给,一万多兵马藏在山上,什么鸟窝兔子洞都被掏了个干净,到了后来,连冬眠的蛇也都被挖出来烤着吃了。 等到第七日,因害怕泄露踪迹,众人便不敢再生火了,只能就着冰冷的山泉啃两口干饼。澹臺雁硬塞过两口便将剩余干饼递给玉内官,一双圆熘熘的眼睛直盯着树杈边上的谢家军旗。 第187页 谢氏军旗十分简朴,制式简单,就是红底的旗帜上绣了个「谢」字,澹臺雁盯了半晌,突然起身把它扯下来,掏出先时烧黑的碳灰将那个谢字全部涂黑,又翻过干干净净的一面,她想了想,手沾碳灰在上头画了个…… 小乌龟。 「女帅,您画乌龟做什么?」兵马在前,玉内官也不由自主地改了称唿,他收好剩余干粮,蹙着眉悄声道,「这、这毕竟是谢家军旗,这样做……」 「什么小乌龟,这是神兽玄武。」澹臺雁皱着眉把旗帜交给一个千夫长,让他派人将所有谢家军旗都改成这副模样,再布置在山道的各个地方。 她道:「既然是要出其不意,用攻心之计,那便好好吓一吓宁王。」 当年宁王被谭娘子一出围魏救赵折腾出了心病,深恨玄武军,若是此刻再见玄武军的旗帜,只怕要被吓得屁滚尿流。 澹臺雁拍了拍手又蹲回原地,出乎玉内官预料的是,她这修改谢家军旗的做法竟没引起丝毫不满—— 是了,玉内官暗自点点头,自从昨日澹臺雁面不改色地生吃了一条兔腿肉之后,这全军上下对她哪里还有半分怀疑。 众人又在山上蹲了两天,连山上的树皮都快被扒干净了,玉内官饿得眼冒金星也不敢说话,侧头一瞥,澹臺雁却是神采奕奕,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山口。 「来了。」 玉内官连忙拧过身去看,山口空空荡荡,仍旧是同几日前一样的景色,他先听到的是沉重的脚步声,近十万人的脚步踏在沙土上,这声音犹如道道闷雷。 饿得眼冒金星的不止玉内官一个,还没等人到,周围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金器碰擦的声音。 「慢着,不许妄动,听我指令行事!」 澹臺雁手向后压,其实行军的指令早前便商量好了,澹臺雁不说动,谁也不敢动,只是现在个个都饿得脑袋发昏,难免有几分反应不及时。 先行探路的兵马过去了,二十来个人扛着红木作底,装饰华美的行帐缓缓经过山口。 有个千夫长咽了咽口水:「将军,这便是那宁王了吧,是不是该下令进攻了?」 澹臺雁摇了摇头,眼睛紧紧盯着下面的队伍。 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底下乌泱泱的士兵中究竟哪个有不同,但她知道,宁王生性多疑,绝不会待在万众瞩目的行帐中。 底下军队慢慢悠悠走着,行帐一步步接近山路出口,连玉内官都朝澹臺雁脸上多看两眼,看她是不是睡着了。 而等到行帐彻底离开廊道,等到底下军队明显松快下来时,澹臺雁迅速抬起手臂,握手成拳。 「杀!」 按捺已久的壁州军众洪水一般地往廊道倾斜下去,与此同时还有滚滚落石砸将下来,原本荒凄的山上突然竖起面面军旗,是传说中神出鬼没,战无不克的玄武军! 谷中喊杀声响成一片,围护在宁王身侧的一圈士兵被冲散,宁王扶着头盔,抱着满肚肥肠仓皇挪腾,上一刻还冷得打颤,下一刻便被热腾腾的鲜血煳了一脸。 刀剑声,血腥气,连同寒冬狂风都被抛诸脑后,所能感受到的唯有手中持握的尖刀和身披锐甲的敌人。 澹臺雁手持长刀往外狠狠一划,砍倒了一个宁王军的士兵,鲜血溅起,手背立刻感到一丝热意,她愣了一下,很快又举刀攻向另一人。 战意像是天生便刻在骨血里,她很快便来不及惊愕,也再来不及害怕恐慌,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念头。 杀了他们,活下去。 澹臺雁毕竟是军中主将,谢家军士兵训练有素,有意无意地替她将敌人格挡开来,她抖了抖酸胀的手腕,将长刀绑缚在手心里,继续身陷下一轮的搏杀之中。 宁王的兵马还是太多了,且他军中也不尽都是如他自己一般的废物,埋伏在先的优势很快过去,澹臺雁明显感觉到身在廊道之外的宁王军在往里头挤。 万余疲军对阵十万精兵,人还是太少了,若是宁王军队反应过来重新整合,只怕被围杀的就成了壁州军了! 她忽而想起在壁州时,谢辅将兵马交付到她手上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将失一令,军破身死。 从分兵开始,不,应该是从去往壁州借兵开始,从带兵北上开始,澹臺雁在走每一步时,心中并非从无犹疑。 她是不是会错了褚霖的意,是不是就该乖乖待在谢辅的羽翼下避过这一劫,她是不是在看见耳坠时便该退兵南归,她是不是不该让孟海和彦明离开,她是不是不该傻傻地待在山上等这么久? 如果褚霖并没有她想像得那般命大,如果宁王所用以威胁的事情都是真的,如果宁王没有上她的当,又或是宁王得知消息,只派了旁人回京,而自己继续留守行宫…… 如果她作下的决定是错误的,那么今日命丧谷底的可不仅仅是她澹臺雁,还有一万五千个有心报国,听令行事的军人,他们的身后,是万余对父母,是万余个妻子,是万余个家庭。 将失一令,军破身死。她突然明白了谢辅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这短短八个字里的重託。 她决不能输! 澹臺雁抬起头,迅速在人群中寻找宁王的踪迹,却忽而听见一阵鼓声。 她身侧的千夫长又砍倒了一个士兵,捂着肩膀道:「将军,那是什么!」 第188页 正同澹臺雁先前所做的一样,对面光秃秃的山上忽而也立起了一面面旗帜,玄色神鸟浴火而生,正是神鸟朱雀。 是朱雀军,褚霖来了,褚霖果然还没死! 阔别五年,玄武与朱雀的旗帜对山而望,终于再次相见。 澹臺雁来不及细想,只能一边砍杀一边往那处移,扯着嗓子高喊道:「褚霖,你爷爷的还在等什么吶!」 激越的鼓声震慑了身陷战场的每一个人,身披坚甲的战士从另一头沖泄下来,冲散了才刚又聚集起来的宁王军。 半山坡上有一人骑坐在高头大马上,超然独立,蹙眉巡视着廊道中的蝼蚁,仿佛底下的血肉横飞,黄土漫天都碍不着他似的。 惊喜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澹臺雁半身浴血,復又尽力抬起头高喊道:「褚霖——!」 那人终于回过神来,漂亮的眼睛里是十成十的惊愕,他立刻纵马冲下山谷,断断续续的声音透过寒风传过来:「阿雁,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 身边有个杀昏了头的宁王士兵想要靠近,长剑铮然出窍,下一秒那士兵便被捅了个对穿,鲜血瞬间泼上褚霖的衣领,将他拉进这尘世中。 澹臺雁满心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佩剑?谁打仗用佩剑啊? 有了另一支军队的加入,宁王军很快便被彻底击溃,留在山口之外的大队人马也被控制起来。 两个千夫长喜滋滋地捆了宁王本尊送到澹臺雁身前:「回禀将军,正如您所说,这逆贼当真好找!」 宁王被捆猪似的捆了起来,嘴巴里塞了一团不知道什么用处的布,髮髻散乱,满身狼藉,一双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子里掉出来,他死死瞪着澹臺雁,喉间还呜呜地喊着,像是想用眼神唾骂她。 周围的士兵们已经开始打扫战场,澹臺雁支着长刀,勉强笑了笑:「做的很好,待会儿去找玉大人讨赏。」 两个千夫长不认识站在一边的褚霖,只是看衣着知道是个贵人,便向两人屈身行礼之后带着宁王下去了。 褚霖听得奇异:「将军?阿雁又做了什么,阿雁不是应当在京城么,怎么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澹臺雁转过脸,揪住他的衣襟扬起头,「你不是在行宫要死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朕……」 还没待褚霖说出什么来,澹臺雁突然腿脚一软,跌倒在他怀里。 「阿雁!」 澹臺雁浑身是血,也不知究竟是旁人的还是她自己的,褚霖扶抱着怀里人,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这般苍白。 「阿雁,你伤着哪儿了?」褚霖侧身高喊,「来人,快唤军医来!快!」 战时沸腾的热血燃烧尽了,澹臺雁浑身绵软无力地倒在他怀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扯了扯他的衣袖。 「别喊了……」澹臺雁气若游丝,「我这是饿的……」 说完便两眼一翻,生生饿晕了过去。 天可怜见,她已经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bug 第72章 浑身好似陷在软绒绒地云端中,鼻尖有轻浅暖香萦绕不去,澹臺雁懒懒翻过身,将露在外头的脸蛋藏进软乎乎的被子里。 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了。 澹臺雁轻哼两声,正又要闭目陷入沉梦中,忽而睁大眼睛。 她不是在打仗吗?! 澹臺雁勐地掀开被子直起身,她正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周围环境极其陌生,她警惕地一寸寸打量过去,这里既不是金碧辉煌的宫中殿宇,也不是谢府简单朴素的客房,更不是行军时所住的四面透风的军帐。 说来这地方同军帐也有些像,几根粗厚的木柱支撑在四角,泛黄的厚毡布围得紧实,未有门帘边上开了道小小的口子,能让里头几个暖炉蒸烧的腾腾热气一丝丝泄出去。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澹臺雁敲了敲脑袋,使劲晃晃头,晕倒前的记忆逐渐回笼。 宁王派人劝降,她假意退兵,带着万余兵马蹲守于山道之间,而后宁王军姗姗来迟,她带人冲下山道与之厮杀,而后看见了朱雀军的军旗…… 对了,褚霖! 澹臺雁连忙跳下床榻,抓过搁在一旁的大氅便沖了出去。 外头天光大亮,四周都是军队操练的唿喊声,澹臺雁茫然地看看四周,是全然一片陌生的景致。 守在门帘边的士兵朝她躬身行礼:「参见娘娘,陛下方才有事暂离,娘娘可是要去寻陛下?」 看这人身穿的盔甲,同宫中龙武卫是一个制式,再看周围树立的旗杆,上头飘扬的军旗却并非是朱雀图案,而是一个「雷」字。 这士兵唤她娘娘,又口称陛下,想来就是褚霖的人了,但那军旗…… 澹臺雁悄悄整理好袖口,不动声色地朝他点点头,士兵便朝旁人交待几句,引她去寻褚霖。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营中,想是这副画面十分稀奇,周围操练的士兵们见她经过,都纷纷停下动作朝她行礼,有的称唿「娘娘」,有的则称唿一句「女帅」。 这副场景,倒是同她曾做过的那个梦有些相似之处。 他们才方走到一处帐前,便见到帐帘掀开,褚霖走出来,一边还在同身后之人交待着。 第189页 「宁王所领叛军中也有只是听令而为的,也有不少是被威逼胁迫,还请侯爷细细甄别,不要将他们一笔抹杀……」褚霖抬起头看见她,「阿雁,你醒了。」 甫一见到她,褚霖眉宇间的冷淡都被挥散尽了,笑意融融,眉眼弯弯。 在他身后,又有许多人走出来,这些人全都身穿重甲,有几个身上还带着些许血迹,方才同褚霖说话的那个年岁同澹臺阔秋差不多,身披银铠,头顶红缨,身材算不上高大,却十分敦实可靠,见着她来便低头垂目,并不敢多看。 这些人都很面生,澹臺雁扫了一眼看向褚霖。 「阿雁,你来。」褚霖朝她伸出手,「这位是勇毅侯雷侯爷,此次你我能脱险,还要多得……」 澹臺雁忽而想起什么,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袖子,满脸着急。 「陛下,那些同我一起来的谢家军呢?还有除了他们之外,孟海带兵去了京城,彦明兄长也带了五千人去运河道同宁王叛军缠斗……对了,还有……」 「回禀女帅,」褚霖玩笑一般,笑着一样一样告诉她,「谢家军已经併入雷家军,正在左近扎营休息,朕也派了军医前去诊治,澹臺都尉那头也已经派了人过去支援,算算时辰差不多也该到了,运河两岸还有一些宁王叛军,正好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至于京城那边,孟海做得很不错,斥候来报,京城已经解除封锁,一切都好……」 说到这里,褚霖面上和煦笑意忽而浅淡了些,他本以为孟海和澹臺彦明都该在澹臺雁身侧保护,谁知道这两人都被她派遣出去领兵了。 褚霖想到昨日在山路中见到澹臺雁时她浑身是血的模样,又是一番心惊肉跳,幸而随行的医者已经看过,说应当是没有受伤。 周围人多,他不好说太多,重新又拾起温和笑意问澹臺雁道:「阿雁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 澹臺雁才刚松了一口气,听见这话復又悬起心,紧张地看着他。 「玉内官可该伤心了,」褚霖点点她的鼻尖,「阿雁将他打晕了塞在山石之后,虽是为了保护他,可也花费了朕好些功夫才找到他。」 澹臺雁眨眨眼,突然想起来,先前在山路上见到宁王军时,玉内官举着拳头就要往下沖,还说一定要替她挡刀挡箭,不让她伤到一丝毫毛。 玉内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平日里看着谨慎,上了战场却别有一种莽撞,澹臺雁干脆利落地把他敲晕了塞在一个角落,又把身上的厚实衣物塞在他身边,希望至少能保住他一条命。 她这样做时全凭本能,却忽略了比起玉内官,她自己的身形更加娇小纤弱。 说到玉内官,澹臺雁忽而反应过来,皱着眉头有些生气地看着褚霖。 「你……陛下不是在行宫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山路上?」 才刚开口,心中的委屈不知为何突然漫了上来。 从在山路上见到褚霖开始,澹臺雁便知道他一定是有后手倚仗,再看这雷家军营,便知他应该是早就出了行宫。 四周有这样多的人,她本不该失态的,可心里的委屈怎么也止不住。 褚霖好好地站在眼前,身边有忠臣能人环绕,又有重重兵将保护,她本该高兴的…… 可如果一切都只是他的计谋,她连日奔波,耽惊受怕,日日难以安枕,甚至为他曾经命悬一线,这些岂不都成了笑话? 澹臺雁委屈得连声音都带上些哭腔,眼中也盈了泪花:「……你不是被叛军围在行宫中要死了吗?连封诏书都发不出来,宁王还叫人把那耳坠送来给我,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哭腔越来越明显,却忽而陷入温暖的怀抱中。 「阿雁别哭,都是朕不对。」褚霖给她擦干泪,低声哄道,「宁王叛乱起事突然,此前行宫之中也出了事,龙武卫的冯暄突然叛变谋刺,正是要与宁王里应外合……」 他垂下头,澹臺雁这才看清,原是一对的耳坠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褚霖左耳空空荡荡,耳垂上还有猩红色的血痕,是未好的伤口。 冯暄是孟海的师父,是从潜邸时便跟随褚霖的旧人,更是统领龙武左右卫的大将军,在这种紧急的时候,他本该卫护天子,却突然对褚霖倒戈相向,选择同宁王里应外合。 想来那耳坠便是冯暄送出来的,当日行宫之中情势如何险峻,从褚霖身上的伤口便可见一斑。 褚霖又低声同她解释了接下来的事。 冯暄突生异变,幸而龙武卫中仍有忠心于褚霖的,及时将他拿下,然而除了行宫之中,九成山脚亦生出了不少乱子,许多朝臣早与宁王暗中勾结,趁机生起动乱。龙武卫急忙护送褚霖离开行宫,离开九成山,也幸而他们离开得早,若是再晚上几个使臣,宁王便能围堵九成山,到时候谁也走不了。 褚霖逃出生天后,第一时间去往左近淮南道求援,幸而正在淮南道练兵的勇毅侯雷安福还没有被宁王收买,褚霖便带着雷家军又杀回了九成山。 褚霖嘆道:「朕在路上便听说了京城易主的消息,还以为阿雁身在京城,朕大略猜出阿雁是要围魏救赵,便匆匆赶往山道阻截宁王,却不料阿雁竟然也在那里……」说到这里他蹙起眉,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严肃,「阿雁手中只有一万五千谢家军,孟海和澹臺都尉都不在身侧,阿雁你……」 第190页 勇毅侯雷安福轻咳两声:「陛下……」 皇帝和皇后说私房话,他杵在一边做什么?可打断也不是,继续听也不是,雷安福简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眼看着皇帝就要开始教训皇后了,他不敢再听,只能硬着头皮出言。 褚霖好似才发现身边站了这么些人,连忙准了他们退下去,回身又对澹臺雁道:「阿雁,宁王有十万兵马,就算有地险为依託,也不该如此鲁莽冒险……」 澹臺雁却理直气壮:「我若不是为了救你,如何会有这般冒险之举?」 褚霖蹙眉瞧着她,眼中是慢慢的不贊同。 澹臺雁连忙牵开话题:「对了,方才那位雷侯爷……」勇毅侯这个名号总好像在哪听说过,她凑上前悄声问他,「勇毅侯是不是先前在京城中……闹出过什么名声啊?」 先时在京城中曾有过一出闹剧,说是勇毅侯的世子本该与太僕寺卢寺卿的孙女定亲,但雷世子却在婚前移情一个皇商之女,还亲自上卢家的门要求退亲。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亲事黄了,世子被侯爷痛打一顿,雷、卢两家也撕破脸皮,从此再不往来。 说来先前在宫中宴会上还有人藉此生事,以皇商之女出身卑鄙讽刺许松蓝,东昌侯夫人亦在其中煽风点火。这些人借着世家身份十分倨傲,言辞无礼,都被澹臺雁罚了去抄写族谱姓氏。 她问得含含煳煳,但褚霖一下就明白了。 「是,正是那位勇毅侯。」褚霖点点头,「雷家同卢家原是结亲,结亲不成便结了仇,雷家是军功立功,祖上并不显赫,而卢家则是百年郡望门庭,又有许多亲族帮腔。雷侯爷在京城待不下去,便自请去往淮南道继续练兵,说来倒是凑巧,此次事发突然,幸而淮南道临近京畿,侯爷援助及时,这才没出什么大事。」 雷安福本就是淮南道方镇,韦氏之乱时镇压叛逆有功,这才被封爵入京,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被人撵回了淮南道老家,淮南道远离京城,离九成山却近些,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褚霖才能这样快地去往雷家军求援,也能这么快地回攻九成山。 澹臺雁胡乱点点头,却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 说什么凑巧,凑巧的事儿一落到褚霖身上,她便觉得并没有这般简单…… 褚霖揽着澹臺雁往回走:「听玉内官说,阿雁这些日子奔波辛苦了。朕本以为阿雁还要再睡会儿,没想到阿雁起得这样早,桌上的热粥可喝了么?」 什么热粥?澹臺雁出来得着急,并没留意桌上有什么东西。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澹臺雁真觉得自己肚腹内空荡得很,说来昨日她正是饿晕过去的…… 澹臺雁下意识摸摸肚子,面上也带了几分赧然。 「阿雁饿得久了,现下条件简陋,也不好再弄些精细的东西,」褚霖笑着摸摸她的头,只道,「这几日阿雁且委屈些,喝些粥水,待回到京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澹臺雁突而停下脚步,连带着褚霖也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怎么了?」 「陛下说回京城,咱们不是该回行宫去吗?」 「回行宫?」褚霖摇摇头,「宁王叛乱时九成山乱糟糟的,行宫中也生了些乱子,此时倒是不宜去往行宫起居,阿雁若是喜欢行宫,等到来年开春祭典时再去也不迟,届时草木更新,九成山上也……」 澹臺雁皱着眉头狐疑地看他一阵,突然道:「陛下不是要迁都吗?怎么这下又说要回京城?」 宫室颓败是什么理由?褚霖若要迁都,便该一直守在行宫才是,此次变乱过后,必然会有人以九成山城池狭窄等等理由说事,眼下褚霖若是要回京,再出来只怕就要难了。 没料想褚霖更是满脸不解:「迁都?朕何时说了要迁都,阿雁是从哪里听来的?」他想了想又展眉道,「现下宫里的水渠也该修好了,咱们搬回京城正合适。」 听见他这般说,澹臺雁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是啊,褚霖从未说过要迁都,他只是以帝后不合之名在行宫住了两三年,长留在九成山上处理政事,逼得三省六部不得不分派人手前往九成山另立朝廷,又引得想要揽权高升的朝臣们前往九成山设置别苑,再然后,便是说服澹臺雁一同前往九成山,连带着将朝臣们家中的女眷也带着去九成山居住。 还有他提到的水渠…… 澹臺雁突然想起这水渠是怎么回事,先时她失忆不久,对凤阙宫和身边的所有人都非常陌生,一心只想着逃离皇宫,回国公府去找自己的家人。 那日她听说宫中曾经修渠改道,留下许多没有填上的洞口,尺寸大小,能容一人通过,宫人们称之为「矮门」,她便连夜摸着宫墙逃走,结果先是被孟海撞破,而后又被褚霖带人堵了个正着。 那些大大小小的矮门都在后来被填埋上,耗费的用度还是澹臺雁亲自过的手。 若是真要捨弃京城另立新都,褚霖何必下大力气叫人修復宫墙? 澹臺雁瞪着褚霖,越想越不对。 「雷安福是你的人?是你提前让他守在淮南道的?」 既然褚霖无意迁都,那么先前那些摆出来的阵势便只是疑兵之计,上当受骗的可不仅仅是澹臺雁,还有满朝世家寒门,还有……宁王。 褚霖摇摇头,疑惑地看着她,满脸无辜。 第191页 「阿雁为何这样说?分明是卢家势大,逼得勇毅侯在京城再也待不下去,他这才求到朕跟前说要回淮南道领军,他百般强求,朕自然准了。」 澹臺雁想了想:「勇毅侯世子是你的人?」 这回褚霖极轻快地点点头,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他故作嘆息道:「阿雁果然聪明。」说完他又纠正道,「不对,应当说阿雁不愧是玄武军女帅,机敏聪慧,料事如神。」 什么料事如神,从头到尾都是褚霖自己一心算计,他将卢家和勇毅侯算计进去,将崔家同寒门算计进去,也将宁王算计进去,他细心筹谋,百般计算,差点没把自己也给填进去! 褚霖笑得越高兴,澹臺雁便越生气,她瞪着那人明亮的眉眼,越想越气不过,咬着牙提起裙边重重在他脚上踩下去。 大衍帝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夫妻,皇帝也就罢了,那位皇后可是颇为传奇。 营中士兵大多都曾听说过掌领玄武军的女帅谭娘子,据说她以女子之身建立了玄武军,征战沙场无往不利,还亲自杀了突厥汗王,将突厥大军赶出了中原,在这之后,谭娘子又脱下战袍进宫成了当朝皇后。 如此传奇人物,士兵们虽然面上还在专心操练,实则目光早就偷偷移转,飘到一边帝后身上去了。 众人看着帝后并肩而行,说说笑笑,二人关系并不如传闻中的那般恶劣,皇帝时不时展眉大笑,又确实是对皇后一往情深的模样。 看来流言传说并不能尽信,众人正暗自思忖,忽而见到皇后娘娘提起裙角,冲着皇帝的龙腿便踹了过去,还连踹了好几下。 不愧是玄武军女帅!果真生勐! 众人提心弔胆地盯着皇帝,却见他丝毫不以为意,朗声笑过几声,屈身将皇后打横抱起,大步进了营帐。 「看什么看什么,这也是你们该看的吗!」 将官轻咳几声收回视线,也招唿着底下士兵,「好好操练,不然今晚都没饭吃!」 ? 作者有话说: 写得不太满意所以修了一下,下章应该能完结了! 第73章 勇毅侯带兵扎营的地方就在京城之外不远,宁王叛乱刚结束,为避嫌疑,待扫清溃逃的剩余叛军之后军队就该回营,只留下勇毅侯同世子、以及几个克敌有功的将官一同回京接受封赏。 谢家军也是一样,褚霖提拔了那两个活捉宁王的千夫长为将官,叫他们带着人南下回营去,至于澹臺彦明,则是在京城受过封赏之后再回营。 京城已然收復,城门大开,是孟海亲自带着人前来迎接圣驾,褚霖走到一半便被拉去处理其他事情,孟海便跟在澹臺雁身边低声报告一切经过。 孟海所领不过一万人,城中龙武卫却有二十五万之众,其中虽有只尊圣令未起叛乱之心的,但亦有真心随同崔珞妄图谋逆的,收復京城的过程并不如孟海想像中的顺利。 「崔珞也是精得很,各道城门守卫全是他自己信得过的人,这些人并不认圣旨,属下叫阵叫不出人来,还险些被人射杀当场……」 孟海咋舌一阵,余光瞥见澹臺雁蹙眉,连忙又开口填补。 「若非有国公爷在城中联络朝臣官眷,又集合各府府兵四处闹事,只怕属下还不能这般顺利进城,更不能顺利说服龙武卫弃暗投明……此次京城行事能够如此顺利,还要多亏了晋国公府襄助。」 孟海是皇后随侍,时常出入宫禁,又是有勛转的正经将官,是以在龙武卫那里也算是熟面孔。 龙武卫是天子剑柄,并不会因为太皇太后三言两语,也不会因为崔珞的几声命令就轻易叛乱,京城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大多还是受了封城之后信息来往不畅的影响,再有也是身在行宫的大将军冯暄并未及时传递令信的缘故。 孟海手握圣旨,想要说服龙武卫倒戈并不难,最困难的地方反而是如何入城,如何将这圣旨送到龙武卫各队将官的眼前去,澹臺阔秋在京城中起乱起得及时,倒是碰巧为孟海打开了方便之门。 说到龙武卫,就必然要说起与孟海有师徒之谊的冯暄,孟海得知冯暄谋刺,已被龙武卫拿下关押天牢之后,抿着唇默默良久。 方才进城时文武百官与殿前跪迎帝后回京,此次京中平叛,澹臺阔秋联络人马,联络各方势力算得上是鞠躬尽瘁,当居首功,且留在京城的这些官员里,他的身份最高,又是皇后父亲,便被众人拱着跪到了前列。 澹臺雁一眼便瞧见了父亲,他先是经歷了一场和离,心力交瘁,此次又忙着联络众人上下大点筹谋,一头青丝又白了大半,看得她心头生出些许酸楚。 澹臺阔秋看见女儿齐齐整整的模样,已经知道她并未受伤,却还是忍不住问到:「娘娘可还平安,可有受伤?」 「我没出什么事,孟海和彦明兄长都将我护得很好……」澹臺雁摇摇头,又问他,「父亲呢,家里一切可都还好?」 「娘娘安好便好,」澹臺阔秋道,「家里一切都好,娘娘不必挂怀。」 父女俩再见面,剩下的也只是尴尬,澹臺雁听孟海说了,彦昭仍然留在晋国公府,喻兰不知去向,但她骗了澹臺阔秋一场,想来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于澹臺阔秋,这次京城平乱时他动用了一切人脉关系,先时想要用来起事的力量反倒都用来维护褚霖皇位,正不可谓不讽刺。 第192页 至于宁王叛乱时下令闭锁京城,懿旨更换龙武卫掌领将军的太皇太后,也被澹臺阔秋派人看管起来,放置在重重深宫之中的一间小小屋苑,屋苑内除了高宗、惠宗与节忠太子的牌位之外,还有佛释道三家真人的挂像,香炉香案一样不缺。 从此以后,她要吃斋念佛尽可念个够了,斋饭是不会缺的,只是从前太安寺的千金富贵,或是行宫慈安殿里每日燃不尽的金贵香料,是再没有了。 这样的处置很得褚霖满意,太皇太后毕竟是他的长辈,又是高宗遗孀,他从惠宗那里得来这个位置,总要对杨氏多几分宽待,且身为晚辈,他也不好真去追究长辈的过错,毕竟太皇太后只是下令闭锁宫城,又没指派龙武卫同宁王一起攻打行宫——虽然她就算真想这么做,只怕也没几个人会听她的。 褚霖不能怪罪太皇太后,却也怕今日闭锁京城的事情会再次发生,澹臺阔秋此举既没有脏褚霖的手,又没有损伤太皇太后性命,正是十分得宜。 再次回到凤阙宫,澹臺雁的心境已是大不相同。几个月前,她头一回在这金雕玉砌的殿宇中悠悠醒转时,只是满心的惶惑与恐惧,那时尚在晚夏,一转眼几个月过去,她再回来时已入深冬,再过不多时便要开春了。 短短几个月,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澹臺雁只觉得十分感慨,待到进入宫殿,见到殿中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张床时,她更是慨嘆一番。 她先时从凤阙宫搬去行宫前,分明叫人在这殿里多放了一张床,目的就是要同褚霖隔得越远越好。 凤阙宫是她的殿宇,没有她的命令,底下人并不敢轻易改换布置,现下殿中只剩下一张床,是谁的意思,简直昭然若揭。 澹臺雁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宝橙、宝绿几个全都远远躲开,连个人影也没见,显然是怕她询问床榻的去向。 罢了,左右她是争不过褚霖那些小心思的,澹臺雁也懒得再去找他争辩,只进屋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 稍晚些褚霖便回来了,也同她一般换过衣衫简单梳洗过便坐到了床上,也没说什么话,只看着她笑。 那笑容温软,一双桃花眼内勾外翘,本就一副极惑人的模样,他眸光又亮得惊人,看得澹臺雁简直要受不住。 自从在战场上遇见了澹臺雁之后,褚霖便一直用这目光看着她,就算他在外同人议事,只要澹臺雁一出现,他便像忍不住似的,目光总要往她身上飘,看就算了,唇角也是止不住地要往上翘,整个人显得十分的不庄重。 方才就连孟海也连问了好几回,说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瞧着感情好像更好了。 澹臺雁没觉得感情有多好,只觉得这几日被褚霖威逼着喝粥喝得整个人都发苦,孟海看不懂她脸色似的一直问个不听,被她狠狠敲了一记才肯罢休。 想到孟海,澹臺雁便也向褚霖问起了冯暄的事情。 她同冯暄没打过几次照面,只记得上回在九成山遇刺时,冯暄急急纵马前来救驾,很是关心褚霖的模样。 说起来,冯暄是从南境时就跟着褚霖一起过来的,他是龙武卫大将军,担任守卫宫防、城防重责,很得褚霖信任。 为人臣子,他已经做到了顶峰,就算归附宁王也不可能登上皇位,他突然谋刺皇帝,又是为何? 「陛下,冯暄为何会谋刺?方才我同孟海提起此事时,她好像也并不如何惊讶,这又是为何呢?」 澹臺雁提说此事本是为了躲避褚霖那慑人的视线,但见到他眸光当真暗淡几分时,心头又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冯暄……朕也不希望是他,可偏偏除了他之外就没有旁人了。」褚霖嘆道,「阿雁还记得先时在九成山上遇刺的事情吗?」 澹臺雁点点头。 「那日遇刺之时,除了莫乎珞珈安排的刺客之外,还有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暗箭,九成山上刺客暗杀沖的是阿雁,那支暗箭沖的却是朕。」 暗箭尾部缀有赤羽,箭尖又有南地特有披寒草凝鍊而成的剧毒,正是南地旧人给予他的警告。 「能知晓昔日岭南赤羽教的事情,又能在那时射出暗箭,事后还能不被龙武卫巡查搜出来的,除了冯暄之外再没有旁人。」褚霖嘆息道,「岭南道旧臣留在朝中的并不多,数来数去统共就那么几个,宁王发布檄文不久,他便突然暴起谋刺,想来也是早已同宁王勾结多时了。」 冯暄位高权重,又是褚霖信重的人,他若只是想要褚霖的命,只怕早就动手了,这次他同宁王勾结,分明是要倾覆大衍江山。 可是宁王起事分明是被褚霖诱引,澹臺雁不解道:「可若是你没有前去行宫,没有让宁王觉得自己有可乘之机,冯暄只怕也不会起谋刺之心……」 想要剷除宁王,可以削藩,也可以改制之名慢慢分化江南道内部势力,光是澹臺雁现下想出来的办法便有好几个,褚霖却选择了逼他造反。 现下宁王虽已兵败,但先前行宫动乱时仍是危险重重,稍有差池只怕万劫不復,褚霖将自己置身险境,又让刺客近身危及性命,在澹臺雁看来完全是得不偿失。 褚霖却会错了意,面上浮现苦笑。 「阿雁是觉得朕蓄意挑起战事,是朕做错了吗?」 他怎么总是要误会她,好在这回并没吵起来,澹臺雁连忙摇摇头道:「当然不是,帝王之道我并不懂,我只是觉得这样太危险了,想知道陛下为何一定要这么做罢了。」 第193页 褚霖面色和缓了些,他低头思索一阵,从头开始为她解释。 「阿雁还记得韦氏之乱吗?韦氏之祸,祸不在一家一姓,而在于门阀列家。昔日韦氏跋扈,挟持君王,主持废立,何其嚣张,然而等到你我进京,韦氏却兵败如山倒,一下子被拔除得干干净净。煊赫时耀武扬威,败落时却毫无依仗,正是因为其名列世家之中。 「这笔帐,朕在裴公府中也曾与他算过,一场韦氏之乱,天下战火纷飞,百姓家破人亡,朝中裴公两子皆丧,寒门损失惨重,科举不兴,寒门便是后继无人。反观世家,除了谋逆犯上的韦氏被诛之外,崔家一跃而成世家之首,子弟名列显要,竟有『半朝崔』之称。 「到头来,一场韦氏之乱,连突厥都损失了个汗王,导致东西两部分裂,至今不能一统,反倒是他崔氏渔翁得利。战后土地荒芜,无人照管,世家各姓更是大肆兼併,又大肆收买无处可去的百姓为家奴,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还厚着脸皮要求朝廷降低各地税赋修养民息,藏富于民。」 褚霖冷笑道:「好一个『藏富于民』,百姓该饿死的还是大片饿死,富的却是世家各姓自己的口袋。如此种种,并非一朝一夕积累而成,世家盘踞大衍百年,朝廷便受了百年的矇骗,百姓也受了百年的欺压。」 澹臺雁听了只觉得心惊:「难道当年突厥攻入中原,是有人……有人与外族相互勾结……」 褚霖却摇摇头,只说没有实证,不能断言。 就算真有实证,只怕也早在战火中被毁个干净,可是当年突厥铁骑南下,绕过京城直奔富庶的江南道的行为,实在值得怀疑。 褚霖忽而又问澹臺雁:「阿雁,你听朕说话时,可觉得有什么怪异?」 这话问得澹臺雁一愣,她呆呆地摇了摇头,并不明白褚霖在说什么。 「当年朕得胜入京,亦有王府旧臣一同入朝,可是那些旧臣们却因为岭南口音被人摈弃。世家盘踞京城,天生下来说就一口官话,便对岭南道出身的旧臣多有指摘,面上嫌弃过后背地里还要上书参奏,只说言语不通,影响政令通行。」褚霖说着又笑起来,似是在感慨这些人的花样百出,「岭南道虽然地僻偏远,但为官之人又怎会不通官话?世家刻意为难,以岭南道出身做文章,武将尚且还可以远远派去地方镇守,文臣却难以在京中生存。王府旧臣都被排挤得一干二净,朝廷又重新是世家的天下。」 褚霖现下说起来时神情轻松,但那都是因为时过境迁,如今歷经崔氏倒台、宁王谋逆之后的世家,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能掣肘帝王的世家了。 澹臺雁光是听着,都能想到当初褚霖在朝中是如何的举步维艰。 将失一令,尚且要军破身死,在那时的境况下,褚霖身为帝王若有行差踏错,只怕造成的后果会更严重。 世家盘踞百年,已然成了吸附在大衍身上的一只巨大的血蛭。褚霖道:「想要剜除腐肉,必要热刀刮骨疗治,否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韦氏之乱能起一次,便能再起第二次,大衍却再经不起第二次韦氏之乱。」 澹臺雁这才明白,他想要宁王造反,并非是要削藩,剷除一个曾有夺鼎之能的褚姓宗族。 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予之。褚霖想要剜去腐肉,宁王正是那柄淬火的热刀。 澹臺雁听得直愣神,又见褚霖的神情变得温和。 「崔氏倒台,朝中混乱,宁王称病就不露面,朕便知道时机已到,行宫只怕要生乱。」褚霖道,「许夫人同晋国公和离之后要离开九成山南下,朕便顺势送阿雁南下避祸,却不想阿雁……你会愿意回来。」 澹臺雁登时坐直了身,原来这些时日他这般粘煳,竟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我才不是为了你回来……」她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要不是紫微星移会天下大乱,谁要管你啊……」 她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不对啊,你不知道我要回来,只是要送我南下避祸,叫彦明兄长带我去壁州做什么?还有这个、这个虎符……」她将系在腕上的虎符扯出来,「你不知道我要借兵,你将这个给我做什么?」 褚霖也愣了一下,显然是被她问住了,但随即又极快解释道:「壁州有谢将军坐镇,有澹臺都尉的这层关系在,谢将军应当不会为难于你,你带着圣旨前去,谢将军就算看在圣旨的面上也当能给予保护。至于虎符……」他面上显出迷茫,「虎符不是该在北境玄武军那里吗,怎么会在阿雁这里?」 澹臺雁呆住了,结结巴巴道:「你、陛下不知道虎符在我手上?」 这时候褚霖哪敢认,他摆着一张无辜又迷茫的脸缓缓摇了摇,见澹臺雁还在琢磨,他连忙又转开话题。 「阿雁当真能干,不但从谢将军手上借来了兵,还使出连环计引出宁王,伏杀半途,险些就以万余兵马解决了宁王之患。」褚霖想到那日在谷中所见又有些后怕,「只是这实在是太险了,就算有地势之险为倚仗,也不该这样冲动,若是有个万一,若是宁王并不在军中,若是朕没能及时赶到……」 他语气低沉下去:「朕险些又害了你。」 修长的手指缓缓蜷缩起来,褚霖面上是不容置疑的难过,澹臺雁知道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为他所受的那一道伤。 第194页 「我都已经说了,我去借兵,率军北上救援,是为了公义而不是为私情,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又如何能算到陛下身上去?」 褚霖怔怔地看着她,那般高大的个子,看着却像是委委屈屈的一小团。 澹臺雁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她伸手去拉住他的,握在手心左右晃了晃。 「好吧,我也不是完完全全为了公义,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是为了私情。」才说了两句贴心话,澹臺雁整个人都要红透了,她正色道,「以后这些事情就不要瞒着我了,两个人一起想办法,总比一个人能想的更多。」 褚霖垂眸看着她,笑着点点头。 「哎,这个怎么在这儿?」澹臺雁才看见他腰上佩着的佩囊,也没细想,伸手便从他腰上扯下来,「我先前还在殿中找了许久,怎么在你这里?」 佩囊上绣着的是栩栩如生的朱雀神鸟,图样眼熟,针法熟悉,正是澹臺雁先前做的那个。 澹臺雁翻来覆去看了看,佩囊上的丝线早被揉皱,这些日子褚霖四处奔波,这佩囊竟也完好无损,想来是被保护得很好。 褚霖难得地露出一丝羞窘,向来游刃有余的脸上竟带上几分绯红,伸手便想将佩囊拿回去,澹臺雁哪可能让他得逞,立时便将手撤了回来。 「哎呀,应当是我记错了,当日做的那个佩囊分明就是被陛下给扔了。」澹臺雁笑容揶揄,「咱们大衍皇帝陛下身份尊贵,富有四海,总不会屈尊偷偷将佩囊捡回来吧?」 当日两人吵架时,分明是这人自己将佩囊扔在地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捡了回去带在身上,竟还看得这般紧要。 褚霖眨了眨眼,才刚升起的几分羞赧迅速褪去,他道:「这是阿雁送与朕的,朕自当爱惜珍重。」说完又理直气壮地摊开手,「阿雁既送与了朕,便是朕的东西,还请阿雁归还于朕吧。」 这人可真不好玩,澹臺雁才不还给他,只放在手里又看了看。 「别带这个了吧,都皱成这样了,带出去也丢人……」 却不料褚霖迅速伸手将佩囊夺了回去,藏在身后放得远远的,像是怕她再抢回去一般。 「这已经是朕的东西,如何处置都是朕的意思。」 澹臺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唉,瞧这小可怜样。澹臺雁拍拍胸脯,大方道:「陛下还是别再用那个旧佩囊了,若是想要,我再做一个新的给你就是了。」 「针线伤眼,怎可劳烦……」 「嗐,这有什么难的,陛下若是想要,十个八个我也做得。」 褚霖又是一笑:「那便辛苦阿雁了。」 她这才发现上当,是啊,这人心思这么重,只怕是故意带着佩囊在她身前晃来晃去的呢…… 澹臺雁气得直揪他的衣领,褚霖哈哈大笑,也任由她在身前撒欢,只伸手护着她不要磕着碰着。 两人笑闹一阵,澹臺雁也没说要收回先前说的话,盯着褚霖只剩一边的耳坠出神。 朱雀神鸟,赤羽教,陵光神君…… 冯暄既叛,那外间的流言大约都是他所传出去的,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她还是想知道,陵光这个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也没犹豫,直接便开口问道:「陛下曾说表字陵光,陵光二字,可与赤羽教的陵光神君有什么干系吗?」 澹臺雁又想起先前在别苑时褚霖所说的话,他说先赵王是被先赵王妃杀死的,岭南道的事情,只怕会比她想像中的更加复杂。 外间流言传得这般广,旁人或许不会想太多,但澹臺雁知道他的表字,迟早会反应过来。 褚霖早在告知她这个名字时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到了这一刻,还是犹豫许久才开口。 「宁王说朕是欺世盗名之类,其实也不算太错,朕确实并非褚霖,而是陵光。」 澹臺雁瞪大了眼睛:「那、那你……我……」 褚霖笑道:「阿雁放心,当年你嫁来岭南王府时,朕便已经是褚霖了。」 原来当年高宗在世时,先赵王见弃于君父,被封为赵王就藩岭南道。岭南道地处辟壤,行道州府有如空设,真正把控地方的是一个个百越教派,其中教徒最多,影响最大的一个,正是以朱雀神鸟为图腾的赤羽教。 赤羽教势力强大,赵王不得不避其锋芒,暂且假意与之合作,又在赤羽教的引导下结识教中圣女,与之结合,立了一个南越蛮民为赵王妃。 「父亲只以为这是赤羽教操控王府,掌控岭南一道的手段,但他不知道赤羽教有一个传说,」说到旧事,褚霖的声音也显得有几分沉闷,「朱雀神鸟浴火不死,将有一日,神鸟会口含真火托生于世,真火将从南境起,燃烧到大衍的每一寸土地。而当北境的真龙与南境的圣女结合之后,生下来的孩子便会是朱雀神鸟的转世,也就是陵光神君。」 岭南道瘴气多,又偏僻荒凉,寻常官员被分派到此就同流放差不多,大衍立朝到现在,褚家也只有一位赵王被分封至此。 在赤羽教众的眼里,这位因为出身卑鄙而被高宗鄙弃,连见都不肯见一面的赵王,正是传说中的那个真龙,他同圣女的血脉便是未来的陵光神君。 赵王不知道赤羽教打的什么主意,只同圣女虚以委蛇,暗中发展势力,然而赤羽教蝇营狗苟,圣女却是从小娇养,且因为日后要与北境真龙结合,从小便被教导以中原诗书,又说得一口好官话。 第195页 赵王南迁至此,实则内心十分孤独,久而久之,也不免对圣女动了几分真心。于是两情缱绻,圣女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却是一对双胞胎。 「孩子有两个,神君却只有一位,赤羽教的传说中只说神君会托生在圣女肚腹,却没说是先出来的那个还是后出来的那个。赤羽教上门要孩子,赵王这才知道被骗,然而他所培植的势力并不足以彻底推翻赤羽教,于是只能隐忍着同赤羽教商量,商量的结果便是,两个孩子,一边分一个,大的归王府,小的归赤羽教,且为了两方着想,被带走的那个也要经常回王府探亲。」 圣女已经归了赵王府,且赵王也在赤羽教中安插了不少亲信眼线,赵王毕竟是中原皇室,赤羽教不好同赵王闹翻,犹豫之下也答应了这个条件。 但是赤羽教也留了个心眼,他们知道中原有规矩,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损毁,穿耳、刺青一类在南境看来司空见惯的事情,在中原却是异类,甚至被视为刑罚。所以赤羽教迎回神君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造一对镶嵌赤色宝石的金耳坠,钉在陵光神君的耳垂之上。 等到赵王发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耳坠没有缺口,不能随意取下,两个孩子的身份也泾渭分明,一个受封王府世子,由京中赐名褚霖;另一个则成了赤羽教中的陵光神君。 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早慧,褚霖三岁识字,五岁能诵,陵光则是小小年纪便已熟识百越各族语言文字,早早便接过族中祭祀的重任。若长此以往,日后褚霖承继王府,陵光掌管赤羽教,兄弟两个各担其责,互帮互助,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可惜天不假年,王府世子未满十一就夭折了。 赤羽教自然大喜过望,两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朱雀神鸟浴火而不死,那这个活着的就一定是神鸟托生了。王府却是愁云惨澹——圣女占了王妃的位置,死去的世子便是赵王唯一的嫡子,且在王妃之后,他又纳了许多妾侍,却连个女儿都没能留下…… 赵王年纪渐长,陵光或许是他唯一的一个孩子。 按照中原习俗,褚霖死了,陵光应该要前来弔唁,赵王便趁着陵光进府的时候将他困住,又派人剿杀赤羽教,多年隐忍,多年谋划一朝发作,赤羽教的颓败犹如摧枯拉朽,赤羽教教坛被推翻,教众四处离散,几个为首带头的长老被斩首示众,岭南道终于归了赵王府辖制。 然而教坛虽倒,教众仍在,便有赤羽遗民混入王府,告知圣女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又递给她一包药迷药,只说灭教之仇可以不报,但是陵光神君不能身陷王府,叫圣女一定营救陵光出府。 圣女多方打探,确认陵光确在府内,且赵王刚失了一个孩子,对剩下的这个视若珍宝,每日都要守着陵光。圣女不疑有他,便将迷药下在水中,迷晕了王府守卫和赵王,牵着陵光走出王府。 然而赤羽遗民接到母子俩,却并没有带他们远远逃离,而是带着他们大摇大摆地回到赵王府——那包药并非迷药,而是披寒草凝鍊而成的剧毒,圣女以为自己只是迷晕他们,却不料害了所有人的性命。 赵王已死,赤羽教众鸠占鹊巢,干脆就把赵王府当成了自己的总坛,在他们眼里,圣女和神君都是自己人,合该同自己是一个想法,然而圣女对赵王并非毫无情意,她忍耐不了亲手杀夫的痛苦,不多时便自尽离世;陵光熟知中原经典,知道这赤羽教是个什么东西,且父母俱亡于赤羽教的手上,对这教派更是毫无好感。 陵光被赤羽教控制着顶了世子的位置,成了褚霖,又以褚霖之名,成了赤羽教把控王府,把控岭南道的工具,然而他并不肯束手当个傀儡。他暗中以王府世子之名联络旧臣,明面又以陵光神君之名拉拢教众,分化赤羽教的势力,终于在三年后成功扳倒了赤羽教,夺回王府。 等到澹臺雁带着赐婚圣旨来到岭南道时,褚霖已经彻底掌控了岭南道。 澹臺雁听得两眼放光,这跌宕起伏的故事,可比谭娘子的话本还精彩,可是她听着听着又心疼起来。 冯暄是褚霖在岭南道时便信重的旧臣,冯暄面上对他忠诚,实际却是眼见赤羽教势弱便掩藏下来,只寻找机会报仇。现在想想,当年澹臺雁为褚霖挡刀受伤,那伪装谋刺之人,也是赤羽遗民。 旧时的阴霾始终萦绕在褚霖的头顶,就像他耳边的红坠,除非伤筋动骨,只怕难以脱出。 「这些事情……你以前曾经同我说过吗?」 褚霖没骗她,只摇摇头苦笑道:「阿雁,你是晋国公府嫡女,自幼养在京中,父母娇养,论起身份,嫁给岭南道的赵王已是下嫁,更何况是我……」 就算先前还有要告知真相的想法,待到听说澹臺雁是因何而被赐嫁岭南道的,他便是彻底不敢说了。 同节忠太子相比,一个出生在岭南道的偏宗已是鄙薄至极的出身,更何况是一个顶替名姓的所谓「神君」。 就连褚霖也觉得自己别扭得很,他既希望澹臺雁能够看穿外头层层伪装,能够透过褚霖这个名字喜欢上里头真正的这个人,又害怕她真正发现自己是谁,发现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若不是有冯暄叛变的事情,若不是澹臺雁问起来,这些旧事,褚霖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再提起。 澹臺雁没料到他是这个想法,抿了抿唇,指着他的耳垂道:「这个……还疼么?」 第196页 这耳坠既是旧日伤痕,也是陵光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冯暄拔刀相向,唯一碰掉的却是他左耳的耳坠。 「疼的。」褚霖点点头,又摇摇头,故作自然地笑道:「阿雁吹一吹就不疼了。」 他本是要借玩笑翻过这一篇,却不料软软的气息扑将过来,澹臺雁倾身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吹。 「这样行吗?还疼不疼,若是疼的话我便……」 褚霖勐地抱住她。 她怎么能这样乖?她怎么能这般……处处都合他心意。 下一瞬褚霖便被推开了,他怔怔地摊开双手坐在原地,看着澹臺雁跳下床,去屏风后翻找一阵,带着一个小木盒坐回来。 盒盖打开,里头静静躺着一枚金红耳坠。 澹臺雁有些苦恼地看看盒中耳坠,又看了看褚霖还没痊癒的耳朵。 「要不……」她若有所思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我也去穿个耳朵,咱们一人一边带着玩儿?」 她这是想安慰他,也想告诉他,她并不在意什么陵光还是褚霖,更不在意什么南蛮遗民。 她只是喜欢他而已。 褚霖有些想笑,又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心中团杂着的情绪连他自己也琢磨不明白。 他伸手握着她的,指尖停留在她耳垂处揉捏一阵,眸色渐渐变深。 半晌,褚霖摇了摇头:「又不是什么好事,阿雁不要随意损伤身体。」 他不摘下耳坠,只是不愿多费力气再去改变什么,更不愿为了迎合他人而去做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这耳坠是个印记,它标志着他原本是谁,标志着他曾经歷过什么。他不讨厌这个标记,也并不喜欢它。 但澹臺雁说的话,确实令他非常心动。 澹臺雁并没留意到褚霖心绪如何变幻,她又使劲捏捏耳垂,还是会有些疼,若是在这上面穿个孔,只怕会更疼吧。 她很快便放弃这个想法。她想了想,又从袖中扯出虎符,解开绕在上面的绳子,将耳坠也一同穿进去,又将绳子绑回手腕上。 「看,这样好看吗?」 虎符和耳坠都被系在她手腕上,就像是两个人的过去被紧紧捆绑在一起,玄色虎符沉稳安静,金红耳坠摇摇晃晃,两者放在一起不伦不类,却又莫名合适。 「很合适,很适合阿雁。」 褚霖的眼神柔软得就像水一样,在她手腕上停留一会儿,再看向她时,便似乎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阿雁,时间尚早,或许……」他握住她的手腕,「我们可以做一些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 还没等澹臺雁细问,唇瓣便被人堵住,褚霖抱着她倒向床榻,顺手带上帘帐。 - 日转星移,时光流转,转眼便是千百年过去,扬着尘土的道路被铺上沥青,钢筋水泥取代红砖绿瓦,霓虹灯照亮全球,那些曾在歷史长河中闪闪发亮的星星,都被写成奇文瑰句,封存进布满灰尘的典籍中。 不同的时代,人们却同样热爱英雄。或是从故纸堆里,或是从奇思妙想里,人们总能挖掘出不一样的英雄故事,增添些修饰,修剪去枝桠,放在橱窗里供人赏玩。 在近来逐渐兴起的追古潮流中,大衍朝的孟海将军可算是被戏剧化的热门。她是大衍一朝唯一的一位女将军,也是歷数中原歷史中,唯一一位被列入名将列谱,得以入阁享受君王供奉的女将军,传说她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曾令无数突厥人闻风丧胆。 能以女子之身跻身名将列传,这位女将军的人生已经足够传奇,然而到了现代,她的传奇故事仍在继续。史书记载孟海身形魁梧,能征善战,却没提过她是个女子,直到一位邵姓官员的墓地被发现,墓志铭上写着这位邵姓官员是孟海之子,史学家们追根溯源,顺蔓摸瓜,这才终于确定了,这位大衍名将其实是个女儿身。 孟海的故事被迅速搬上荧幕,观众们为孟将军缠绵悱恻、婉转曲折的爱情故事而心折,同时在网络上也产生了许多争论,其中被讨论得最热闹的,就是同样是大衍的女将军,孟海和谭娘子究竟谁更厉害? 便有史学家出言正名,谭娘子不过是传奇话本中的人物,是虚拟的,只是大衍当朝所有从军女子的一个象徵,孟海才是有史书典籍为支撑的真实人物。话本说谭娘子自创玄武军,挽救大衍于水火之中,不过是为了引人注意的夸张手法,真正的女子,就算魁梧如同孟海,能够做到可当入阁的功绩,已是顶峰中的顶峰。 良马也需伯乐知遇之恩,提到孟海,便不能不提到排除万难,将兵权託付于女子的大衍中宗褚霖,巧的是,谭娘子话本中所化用的真实事件,也发生在中宗褚霖当政的时代。 若论功绩,中宗在大衍一朝众多明君中只能排到中等偏上,但说起他的运气,那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民间戏称其为史上运气最好的皇帝。 论出身,中宗是高宗后嗣,但他父亲却不被高宗喜爱,早早就被封到岭南道,远离中原朝局,若是中原朝局安稳,中宗是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当皇帝。可是天降大运,韦氏叛乱,惠宗被杀,突厥闯入中原,天下大乱,中宗便同所有褚姓子弟一起当上了皇帝的候选人。 中宗带兵北上支援朝廷,他的运气也在这时候开始体现:凡是他所到之处,敌军总会莫名其妙出些纰漏,本该渡江的没有渡江,本该过河的没有过河,甚至还有人辎重都没带齐,打着打着就饿死了。在他南征北战的过程中,仿佛一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帮助他,在推动他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第197页 据分析,当时皇位最有一争之力的候选人并非中宗,而是他的叔父宁王。然而就在进京夺位的最后时刻,宁王却莫名其妙地打道回府回到了江南道,褚霖一路畅通地进了京城,进了皇宫,就这样顺顺噹噹地当了皇帝。 更离谱的事情还在后头。宁王夺位失败,十分不甘心,密谋着要造反,史书说他筹谋已久,突然起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时京城水渠失修,中宗驾幸九成山行宫暂居,行宫防守疏松,宁王又精准打击,直冲行宫而去,所有人都以为中宗必败而宁王必胜。 然而宁王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在行宫短暂停留一阵之后又转道跑去了京城,结果被京城的龙武卫和前来练兵的雷安福两头围堵,瓮中捉鳖,十万叛军被剿灭个干干净净。 谋反事败也就罢了,毕竟纵观上下几千年,干出这样蠢事的谋反者也不少,但宁王谋反奇就奇在,他不但没能伤到中宗一根毫毛,反而将盘踞京城已久的崔氏给灭族,又残杀世族,极大削弱了世族的力量。 宁王叛乱之后,中宗念及朝中无人,只得再开科举,再兴官学,无意间竟促成了科举制的兴起,更促进了整个社会格局的变化。也就是说,宁王一场叛乱,不但自己丢了性命,还成全了中宗的万世功绩。 或许中宗一生之中最大的幸运,便是能同这位宁王生在同一时代吧。 中宗一朝科举开始兴起,史学家们将这个时期当做从世家统治转向皇权政治的重要节点,中宗的姓名也被写入教科书,为众人所知。 除了运气极好之外,这位皇帝最为人所知的还有一个优点,便是专情。终大衍一朝几百年,唯有中宗一个皇帝,一生只娶了一位澹臺皇后,从不纳妃,也不宠幸宫女,在澹臺皇后去世之后也没有再娶,直到十年之后御驾殡天,中宗与澹臺皇后合葬于陵寝。 到这里,这位皇帝的好运气似乎全部用光了。不久前,中宗与澹臺皇后的合葬陵寝被人发现,只是早就被人盗掘,损毁严重,只能从散落的陶器、残缺的壁画还有半块墓志铭上的些许文字辨认出墓穴主人。 当然,也有人认为此处不过是个疑冢,又摆出种种证据,想要证明帝后埋骨之地另在他处,但这种说法并不为史学界主流所认同。 陶器和壁画都是其次,那半块墓志铭却是重要的史学资料,研究学者们查阅众多典籍,对比了一些大衍时代遗留下来的文物,最终确定,这墓志铭正是中宗亲手所写,是写给亡妻澹臺皇后的。 澹臺皇后生年不详,去世时仅有五十六岁,史书对她的评论贬大于褒,大多都在批评她善妒,不能容人,在墓志铭出土前,也不是没有专家学者认为,中宗与皇后「一夫一妻」终老的爱情故事只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毕竟澹臺皇后的兄长镇守边境,与孟海同列名将列谱之中,澹臺皇后的父亲晋国公,亦是当世有名的权臣。有这样强大的外戚,皇帝就算厌恶澹臺皇后,少不得也得掂量一二。 然而这块墓志铭的出土却证明了,种种说法都是后人臆测而已,中宗没有再娶,没有再宠幸他人,正是因为对澹臺皇后的一片情深。 墓志铭中说澹臺皇后是山西澹臺氏出身,先祖布列显要,又说她父兄皆是朝廷肱骨,一家都是清正人物,墓志铭中段虽然被毁,但从残留的一字半句看,也是称赞这位澹臺皇后的溢美之词。 其中有一句话前后不着,引起众多说法,便是:北雁南飞,一稔而归,古树倾颓,兰草枯折。 对于这一句话的解读有许多,有人说大雁是忠贞之鸟,一夫一妻,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中宗是在以物寓情表明自己的心意。毕竟在澹臺氏去后,中宗果然也没有再娶。 但也有人驳斥这种说法,因为在墓志铭最后,中宗又写下「良佐既失,英琼瑶碎,潇湘水断,不周山崩。」几句,表达了皇后去世时自己的悲痛,皇帝没有必要反覆提起自己悲痛的心情,而且墓志铭正文通常只写墓主生前经歷,这样的说法并不符合普遍常识。 也有人以澹臺氏兄长之名「彦明」为出发点,做出大胆推论,或许这位澹臺皇后的真名就是一个「雁」字,「北雁南飞」,说的是皇后澹臺氏南嫁岭南赵王府之事,「一稔而归」,说的则是之后韦氏之乱,夫妻被迫分离的旧事。 支持这样说法的人不少,但究其根本,还是将澹臺氏与大衍话本中的传奇人物谭娘子糅杂的结果,并不为史学家主流所採纳。 真相终究还是被掩埋在歷史长河的滚滚流沙中,再不为人所知了。 ?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