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第1页 [穿越重生] 《女帝》作者:经年未醒【完结】 文案 父兄被冠以谋逆之罪斩首,母亲不堪受辱自尽于门前,族中男丁皆被发配到苦寒之地、女眷充入教坊。绵亘四多百年的家族一夕之间覆灭。 废后王妡在冷宫中苟延残喘了三年,大限将至前连续七日离魂,才窥得一丝真相。 生平被写成一个话本,而她并不是主角,是恶毒。 女主是个附在她表妹身上的界孤魂,男主则是她的结髮夫君,梁帝。 这两人在她大婚前就已经有了首尾,还是太子的梁帝为了顺利登基,不得不放弃真爱而娶她。 狗皇帝大权在握后,为了让真爱登上后位,就诬陷她的父兄谋逆以扫除她这个「恶毒女配」。 王妡气得迴光返照,濒死把狗皇帝捅了一刀。 死前最后一刻,她只恨手慢,没有把女主也捅了。 然后, 她重生了! 曾经,王妡的目标是做一个辅佐明君名垂青史的皇后。 可皇后想要名垂青史实在太难,尤其遇上一个狗皇帝。 后来,她的目标变成做一个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皇帝。 至于名垂青史…… 呵…… 歷史由朕亲自书写! 阅读指南: 1、背景架空,部分参考,再加各朝大乱炖,请勿考据。 2、陛下重生黑化,是个古人。 3、事业为主,感情为辅,陛下独美。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重生女配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妡 ┃ 配角:沈挚,萧珉,吴桐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干掉夫君我登基! 立意:逆境不屈,努力成长,能力匹配野心,扛起江山黎民,终成一代明君 第1章 大梦一场 「维永泰十五年,次岁乙亥,二月壬子朔二十日乙亥,皇帝若曰:于戏!树屏崇化,必正阃闱,纪德协规,允资懿哲。尔左谏议大夫王确长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地承华族,门传雅范,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备兹令典,抑惟国章。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注] 就像整个人被泡在了水里,苍老却铿锵的声音听着朦朦胧胧不真切。 渐渐浮出水面,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王妡勐地一抬头,对眼前的景象微愕。 「计相,恭喜。」 今日大吉,梁帝遣正使特进、尚书左僕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吴慎,副使朝散大夫、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上护军、赐紫金鱼袋杨文仲,持节礼册,前往三司使王准府上宣读册太子妃文,为太子萧珉聘王准嫡长孙女为太子妃。 吴慎宣读完册文将其交于王准,待他接过后便拱手道贺,脸上的笑容真诚,若是仔细瞧的话,便能发现并没有到眼底。 王准接过册文供在香案上,这才对吴慎还礼,模样热络地邀请:「多谢。家中备有薄酒,还请太宰与杨谏议赏脸一二。」 杨文仲看向吴慎,吴慎笑道:「计相家中有喜,相邀本不该辞,盖因厅中尚有要事,改日,改日定与计相好好喝一杯。」 「可是为兵马大元帅沈震里通外敌一案?」王准长子王确忽然有此一说。 王准、吴慎和杨文仲同时看向他,王家几个兄弟也向他看去。 王确一怔,对上父亲严厉的目光,明白自己冲动说错话了,垂了头。 吴慎捋了捋下颌花白的鬍子,对王准拱手:「计相,老夫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如此,在下也就不留太宰与杨谏议了,慢走。」王准领着几个儿子和长孙将前来传诏的天使送出府外。 王妡盯着那一群人出去,慢慢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手。 没有血。 突然耳边一串清脆的笑声打断了王妡的思绪,那声音说:「大姐姐如今是得偿所愿了,真是好险,咱们这些姊妹总算不用再提心弔胆,就怕哪一日就得去做了姑子哩。」 「阿月,你大姐姐的大喜事,休得胡言。」一个厚一些的声音嘴上说着训斥的话,话音中却没有半点儿训斥之意。 那清脆的声音不忿说:「本来就是么,这满京城里哪有自己去跟长辈要求婚事的女娘,传将出去让我们这些姊妹还怎么见人,谁家还敢娶咱家的女儿,可不就得绞了头髮去做姑子么。」 「越说越没边儿了。」 「哪有。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王妡被推了一下,转头看过去,是二叔家的堂妹王婵。 王婵对上王妡的双眼,笑容剎那僵硬在脸上,下意识后退两步,随后惊恐大叫:「啊——」 这叫声实在悽厉,不仅把正堂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去送客的王家男丁们也急急进了来。 「阿月,你好端端叫什么?」 王婵的母亲、二房太太孙氏走过来,王妡已经垂下了眼帘。 王婵有了母亲在身边瞬间有了胆气,对王妡吼:「王妡,你有毛病啊!」 正巧送客的一众男丁进来,王准庶出的次子王格听见女儿的话,眉心一跳,下意识朝父亲看去,果然就见父亲眉宇闪过不悦之色,立刻训斥女儿:「阿月,怎么跟你长姐说话,你的礼仪呢!」 第2页 王准极重礼仪孝悌,像此等妹妹骂长姐的形状是他极为忌讳的,王格就算看不上嫡长兄王确的天真,但在父亲面前也要做出对兄长恭敬的姿态来。 王婵被父亲当众训斥,本就被王妡给吓到,现在更是委屈得不行,哭着喊:「是王妡吓我!」 孙氏就拉着女儿的手,说道:「大姑娘身为长姐吓唬你是不对,但你惊叫难道就对了?女儿家最要贞静贤淑,你看看你,大姑娘吓唬你是同你玩闹,你却一惊一乍的,险些还吓到你祖父了。」 明着是教训女儿,实际上是在讽刺侄女,还把当家郎主、姐妹俩的祖父也牵扯进来,这明摆着就是故意给王妡和长房难看。 长房王确之妻谢氏淡淡扫了一眼孙氏,坐得端直,说道:「二娣偏心自家女孩儿,我这做长嫂的也理解,但随意给我儿按个罪名,我可就要好好同你分说分说了。」 「长嫂这话说得……」 孙氏话未完,谢氏便打断了她,开口说道:「这堂中许多人都瞧见了,分明是二姑娘去同我儿说话,夹枪带棒的哪里像姊妹,说是仇人都不为过。我儿可是一言不发,怎么就能吓到二姑娘?反倒是二姑娘这么大叫一声,我把这个大娘给吓了一跳,就不知老太太吓到了没有。」 谢氏说着看向家里的老封君,孙氏一口血就怄到了喉咙口。 她用公爹说事,谢氏就把婆母也扯进来,家里谁都知道只有大房长兄是婆母所出,婆母不偏心大房还能偏心谁。 果不其然,老太太谁也不看,就问一直低着头的王妡:「姽婳,你来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 王妡听到祖母的问话,放在身侧的双手勐地一紧,把裙子都抓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开,再抬头,眼中的情绪已经尽数收敛。 她一个一个朝正堂里所有人看过去,严厉的祖父、慈爱的祖母、温文的父亲、端庄的母亲、嵚崎歷落的兄长,还有二叔、三叔、四叔他们三家人。 他们分明都死了。 先是祖父去了,紧接着是祖母,然后王家被按上了谋反的罪名,父兄还有二叔一家被斩首,母亲、二婶不堪受辱自尽,三叔、四叔两家人陆续死在流放的路上,族中的男丁被流放苦寒之地、女眷充入教坊,绵亘四百多年的临猗王氏就此湮灭,并被打上逆臣的标籤。 然而现在,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看起来活生生的。 她分明是提刀捅进萧珉的肚腹,鲜血如花一般绽开,温热的溅了她满手,怎么会…… 如果这是梦……不,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姑娘,老太太问你话呢,你这是看什么呢。」孙氏觉得王妡的目光实在太奇怪了,忍不住出声提醒。 王妡就朝二婶看去,然后目光与坐在二婶身旁的堂妹王婵对上,王婵打了个突,哭了。 边哭边含煳不清地说:「大姐姐……大姐姐她好可、可怕……她要把我杀、杀了……」 这话说得,连孙氏都没办法帮她圆了,很铁不成钢地点了一下女儿的脑门:「你呀,尽胡说八道。」 「是真的啊!」王婵急了。刚才王妡的眼神就是很可怕,那种嗜血疯狂又冷酷的眼神,就好像……就好像……对,就像她是王妡的杀父仇人一样! 「王婵,你……」王妡终于说话了,才说了三个字又顿住,王婵却是听到她的声音被吓得立刻不敢哭了,瞪着眼睛看她。 过了约莫半柱□□夫,王妡才又出声:「我认错人了。」 王婵一双丹凤眼瞬间瞪成了铜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妡故意吓自己,然后就用一句「认错人」来搪塞? 简直欺人太甚! 气不过的王婵胆气也壮了,指着王妡就吼:「王妡,你——」 「怎么?」 王妡微微抬眼,冷肃看向王婵,那一瞬间气势极强,只一个眼神就让王婵僵住,话堵在喉咙口不敢出来。 把堂妹吓住,王妡面向主位上的祖父祖母,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一热又忍住,郑重拜下,行三跪九叩大礼。 众人被她这番大礼给唬了一跳,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 王妡给祖父祖母行完礼后,又侧身对着父母郑重拜下,亦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王确觉得女儿委实小题大做,朝父亲看去,见其没有不悦之色便赶忙让女儿起身。 王妡没有起身,将礼结结实实叩拜完,再起身朝兄长郑重一福,目光扫过二叔王格,对祖父王准道:「请祖父祖母容我告退。」罢了,转身离开正堂。 屋中众人看着她离开,一时没有人说话,面面相觑,气氛凝滞。 好一会儿四房最小的九姑娘天真道:「大姐姐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开心呀?」这才打破了沉默,气氛又重新活泛起来。 王格心下一松,偷偷长舒一口气,不敢承认自己被大侄女一个眼神吓住。 「谁知道她怎么回事啊!奇奇怪怪的!」王婵郁愤地撕扯手上的绢帕,她与王妡生辰就差了十来天,性格南辕北辙,是从小吵架吵到大的姐妹情,这次被王妡吓到,她气得口不择言:「别是她又后悔,不想嫁给太子了吧!」 「阿月!」孙氏拍了女儿一下,示意她怎能在祖父祖母面前胡言乱语。 王婵缩了缩脖子,不敢去看祖父祖母的脸色。 第3页 「行了,无事便都散了罢。」大家长王准发话了,接着对长子王确道:「你跟为父来书房。」 王确低眉顺眼老实跟着父亲走了。 王格踌躇片刻,一咬牙,决定跟上去看看。 第2章 受伤孤狼 王妡离开正堂,走过长长的迴廊,跨过分隔前堂与后院的垂花门,忽然停住。 「姑娘,怎么了?」跟着伺候她的侍女苏合轻声问道。 王妡左右瞧瞧,然后面向苏合,眼中微起波澜,瞬间又平復,淡淡说:「前头带路。」 苏合诧异了一瞬,朝王妡看去,却见她神色平静望来,眸子则幽深难辨,心头霎时如擂鼓般勐跳几下,不敢问,紧着两步走在了前头。 王妡不疾不徐跟上,背嵴笔直,藏在外衫广袖下面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握得手指都青白了也不放开。 从垂花门往西北方走,绕过赏水的竹林诗苑和赏石的奇玉楼,一片花木相映温软成趣之地便是府中上了十岁从母亲院子里移出来的姑娘们住的地方,正中间是专给长房嫡长女住的,现在是王妡住的幽静轩。 进了幽静轩,王妡站在门口四下看着,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窗下的书案上半掩着一本书,如果没记错,该是一本才子佳人的闲书。她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一看,果然是。 右边软榻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一块绣了一半竹的杏黄布料。她拿起绣棚定定看着绣的半棵竹,拿起剪刀几下剪得稀碎。 「姑娘?」苏合正端了茶进来,见状不由惊异道:「姑娘怎得剪了?都绣了月余,眼瞅着就要绣好了。」 王妡放下剪刀扔掉绣棚,看也不看苏合,冷声道:「出去,把门关上。」 苏合正要把托盘放在桌上,听到话一时没动朝王妡看去,对上王妡扫过来的目光,勐地一抖,手上托盘里的茶壶茶杯发出叮噹脆响,她赶紧将其放在桌上,低头躬腰退出去,轻轻把门关上。 关好了门,她才直起身来把憋着的一口气唿出来,心有余悸地看了一下姑娘的房门,只觉得今日的大姑娘格外不同,面对她就好像面对老爷似的,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她根本不敢与其对视。 屋中再无旁人,王妡这才将小几上的针线筐用力扫落在地,盯着凌乱落了一地的针线,眼中的痛恨浓烈得甚至怨毒。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修长莹白的手指,没有了伤疤、划痕和茧子。 这只手还残留着提刀捅进萧珉肚腹的感觉。 一刀进去再用力翻转手腕,让刀在肚腹里旋转搅动,置其于死地。 ——这方法还是萧珉教的。 那年他和她还是太子和太子妃,陪侍老皇帝西山围场秋狝,中途一头被射中后腿的雄鹿发了狂,转身对着萧珉冲去。萧珉已经下了马躲避不及,侍卫们又离得远救不得,眼看萧珉就要被雄鹿顶上,危在旦夕,王妡身体比脑子要快,抽出挂在萧珉马上装饰用的刀,不顾自己可能会被雄鹿的鹿角顶穿的危险,冲上前去挡在了萧珉面前,双手握刀往前用力一送,扎进雄鹿的脖颈。 萧珉得救了,王妡除了被喷了半身鹿血也没事儿。那头雄鹿被射了一箭又被扎了一刀,不想生命力竟相当顽强,倒地上还挣扎着没有死,萧珉就过来教她怎样才能让猎物死得更快,教完后就在一旁看着她,让她将那鹿彻底杀死。 最终,萧珉教的方法被王妡用在了萧珉自己身上。 她拖着残躯苦心谋划近一个月,只为带着萧珉一块儿下地狱。 雪亮长刀用力捅进柔软的肚腹,温热的铁锈味儿的鲜血迸开犹如绽放的花朵,再用尽全身力气转动刀柄,那张让人恨恶的脸上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是她最好的陪葬品。 不过她还是有些遗憾,没有把姦夫□□一块儿捅了,只捅了一半,一点儿也不对称。 而她自己…… 王妡环顾了一圈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煳的出阁前的闺房,心说:我应该是死了。 五六个侍卫的刀一齐砍过来,王妡不觉得自己能活着。 「原来杀一个人与杀一头鹿也没有什么区别。」王妡看着自己修长干净的右手,握紧成拳,似要把那种感觉留住一般。 她靠在软榻上,拿过一旁小几上放的玉如意搔杖轻轻摩挲着,心中感激着上苍的垂怜,濒死时给她织就了一个美梦,让她死前在梦中回到最初的家,见到了家人,认认真真给他们磕了头。 终于,这如笑话般的一生要结束了。 十六岁嫁与萧珉,王妡以为是两情相悦的结合,却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利用,萧珉要利用王家、计相王准、临猗王氏来稳固他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有什么比娶王氏大宗嫡长女来得更快更方便的呢?!萧珉也是够放得下身段的,演一往情深一演就是十年,直到大权在握临猗王氏再没有了利用价值,才露出穷凶极恶的真面目。 二十岁册为皇后,王妡坚定的想要辅佐明君名垂青史,然而在她手握皇后之宝开始,就不断有皇后无子是为失德之言流传于朝野,她为了吃了多少苦头,却原来枕边人从新婚夜开始就给她下药,转头又让人在外头散布种种流言,也真是够用心良苦的。 多年来朝廷内忧外患,王妡都坚定地站在萧珉身侧,为他平衡前朝与后宫,利用王氏制衡各方势力,甚至不惜与二叔翻脸、害父兄被族中老少埋怨,可换来的却是家族的一夕覆灭、亲人惨死。 第4页 情爱是假的,尊荣是假的,萧珉够有耐心能一演十年,她愚蠢得十年都看不透一个人的真面目,活该被利用到死。 王妡蜷缩在软榻上,在梦中,在昔年的家中,她忍了三年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啊……」 她掩面大哭,像一只受伤的孤狼,等待死亡的降临。 - 洗笔斋。 王格在屋外探头探脑,小厮上前拦他,被他几句话斥走,若非王准在家中积威甚深,他怕是能硬闯。 屋中,王准坐在书案后盯着长子王确一言不发,王确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垂头丧气。 王准看长子此番模样,暗暗摇头嘆气,终于说话:「为父知你与沈震有些交情,然如今情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你那么愚,生怕不能惹祸上身。」 王确急惶惶说:「父亲,儿知沈兄为人,他断然不会通敌叛国的。」 「你难道还没看明白?」王准皱眉:「沈震的为人如何不重要,他拥兵自重,不受天子之令,就是最大的错处。」 「可是战事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兄他也是为了护住广阳城中的百姓,他……」 「够了!」 王准拍案厉喝,王确抖了一下,虽敬畏父亲威严,然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人命关天,难道官家真能忍心……」 「我说,够了!」 「……看幽州广阳城中几万百姓死于鞑虏的铁蹄之下吗?!」 王确说完就梗着脖子与父亲对峙。 王准一双利眼瞪长子,这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文采、人品样样都好,就书生意气、非黑即白这点让他最不喜欢,而权力场中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 一时无人说话,屋中静得只能听到王确略微急促的唿吸声。 他就是不懂。 明明沈震毫无错处,偏就能将通敌叛国这等大罪按在他头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沈震是无辜的,偏就没有一个人说句真话喊一声冤;明明去岁秋的那场败仗是因为军中贪墨上下盘剥以致补给与援军不能及时到达,偏就没有一个人去查真正的蠹虫! 「父亲,从小您就教导儿『席不正,不坐』,如今莫说沈兄乃儿之友人,便是未曾蒙面的乡邻,难道见其含冤莫白将身陨,就只眼睁睁看着吗?」王确低声问父亲。 王准闭了闭眼,才说:「为父还教导过你『至刚易折』、『和光同尘』,你怎么就没记住!」 屋外的王格再忍不住,蹦跶着说:「大哥,沈震通敌叛国,全家都下了台狱,那个地方什么时候有人活着出来过。你还是好好打算大姑娘的嫁妆罢,毕竟大姑娘费尽心思还与太子私相授受争来的太子妃,嫁妆总不能寒酸了吧。」 王确瞬间脸都黑了,王准脸色也不好看。 王格还在说:「大哥就算不为全家人着想,也该想想大姑娘,为了她的婚事全家人是提心弔胆的,如今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大哥你也不能太自私了吧。」 说起王妡的婚事,王确瞬间哑口无言。 王准也并不阻止次子,任由他把话越说越刺长子的心。长子也是快要当祖父的年纪了,有些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今也不太好说了,索性就让次子发泄出来。 王格对兄长早就积怨甚深,觉得明明自己各方面都比兄长强、自己才是最肖父亲的儿子,只因自己不是嫡母肚子里爬出来的就一定要矮兄长一个头,最后这王家、这临猗王氏都是兄长的,自己只能成为个小宗,他不服! 「大姑娘年纪小,被外头那些风花雪月所迷,任性得很。大哥,你难道也年纪小,只会讲朋友义气,不管全家人死活?难道要为了你的朋友义气,全家人一起遭难了,你才开心?!」 王格此言甚是诛心,王确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无法辩驳,垂下头来,心中满是对自己的厌弃。 明明,沈兄是无辜的,却人人都要置他于死地,这世间的正义和公理究竟怎么了? 第3章 赤子之心 午后,王家的老封君小憩后起身,侍女端来盐水伺候她漱口,另有小丫鬟轻手轻脚为其着衣,伺候老太太几十年的姚嬷嬷上前来梳头,边道:「前头四姑娘来了,您前些日子睡得不好,今日好不容易睡熟了,奴便做主没有吵您,四姑娘放下一个抹额便走了,是她亲手绣的,您要瞧瞧吗?」 「就拿来瞧瞧吧。」老太太不咸不淡道。 一旁侍立的粉葛不需姚嬷嬷提醒,便机灵地去把四姑娘送来的抹额捧来,呈在老太太眼前。 老太太瞧了瞧,针脚齐整、色彩和谐、线条明快又不失庄重,看得出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老太太瞧过后让粉葛去收起来,淡淡道:「难为四娘小小年纪能静得下心来。」 「四姑娘敬爱祖母,自然静得下心来。」侍女莲房凑趣说道。 话落,老太太半点儿不为所动,姚嬷嬷斜睨了莲房一眼不言语,粉葛放好抹额含笑瞅了莲房一眼,莲房顿觉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姚嬷嬷为老太太梳好头,老太太挑了大儿媳谢氏孝敬的抹额戴上,这才看向莲房,说:「你既向着二房,今儿个便去二房伺候罢。」 莲房惊恐不已,若被老夫人这样送去二房,想也知道二房太太会是什么态度,她恐怕就完了。 第5页 「求老夫人恩慈,求老夫人恩慈。」莲房嘭地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向老太太磕头求饶。 老太太搭着姚嬷嬷的手起身,半点儿眼神都不施捨给莲房。 姚嬷嬷扶着老太太出卧房,低劝道:「您别生气,气坏自己可不值当,二房那一家子向来会来事儿,二爷从小到大就会哄老爷偏心您也不是不知道,警告一二就是,犯不着为了他们气坏身子。」 「连我这康安堂他们都敢插手进来,」老太太哼了一声:「小妇养的终究上不得台面。」 「正是呢。」姚嬷嬷附和一声,回头看了一眼粉葛,让她把莲房送去二房。 粉葛留下,另外两个一等侍女并四个二等侍女跟着去伺候老封君。 老太太出了屋子在府中花园里闲逛着,走着走着就到了姑娘们住的地方,看着大门紧闭的幽静轩,她蹙眉问姚嬷嬷:「姽婳还关着门不愿意见人?这都七八日了,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姚嬷嬷也答不上来,自打天使来宣册后大姑娘就变得奇奇怪怪的,闭门不出也不让人进去,不知道想干嘛。 「不如您进去瞧瞧?」姚嬷嬷提议:「大姑娘最是敬爱您了,定会将委屈说与您知的。」 老太太点点头,朝幽静轩走。 守门的丫鬟看见是老封君来了,立刻迎上前行礼。 「大姑娘还在房里?」姚嬷嬷随口问了一句,扶着老太太往里头走。 丫鬟赶忙说:「老夫人,大姑娘一早出去了。」 老太太停下脚步,诧异道:「出去了?何时出去的?」 丫鬟答道:「辰时初刻,大姑娘带着紫草与香草两位姐姐从角门出的。」 姚嬷嬷听了,先朝幽静轩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再朝老太太看去,不解大姑娘这是怎么了,先是把自己关在屋中一连关了七八日,终于愿意出来了却不来给老太太请安,反倒是一大早谁也没惊动的出了门。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不理解王妡的迷惑行为的不止是老太太和姚嬷嬷,谢氏也不理解女儿这几日是怎么了。 苏合微躬腰向谢氏回话:「大太太,大姑娘这几日都不让奴在跟前伺候,今日出去带的是紫草和香草。」言下之意是她也不知道、她也不敢问。 谢氏眉头一皱,她身边伺候的一等侍女桂枝立即喝道:「苏合,你是伺候大姑娘的,你竟是一问三不知,是怎么伺候姑娘的?!你可别学旁的那些刁奴,仗着姑娘性好就敢奴大欺主!」 苏合腿一软就跪在地上,拼命为自己辩解:「大太太明鑑,大姑娘这些日子都不让奴近身伺候,奴真的不知道姑娘的事情。」 谢氏被吵得头疼,正好这时王确进来,她把苏合打发出去,带着侍女过去伺候王确更衣,且问道:「大爷今日怎这么早下值回来了?」 王确动作顿了一下,接过侍女递来的布巾擦了把脸,才状似若无其事地对妻子说:「左右厅中无事,便早些回来,正好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去给姽婳打一套红宝头面,日头还早,为夫陪你去如何?」 谢氏给王确递茶的手顿了一下,才再续又将茶递过去。 结缡近二十载,谢氏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王确根本就不会说谎,每次说谎他的眼睛都会往左看并不停眨眼。 她没有拆穿夫君,她知道他是为了沈震通敌叛国案奔走,虽然她的想法与公爹一样——不能掺和,但她不想反对夫君为友人奔走、寻求一个公道,毕竟这世上如她夫君这般赤子之心的人委实太少了。 谢氏自认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更想护着夫君的这颗心。 「这敢情好,夫君的眼光向来好,给姽婳挑些好看的花样,省得那冤孽总嫌弃我挑的没有夫君挑的好。」谢氏笑着说。 王确喝了一口茶,心头这才放松来下,亦笑着说:「怎么会,娘子你的眼光向来顶好的,瞧咱们姽婳那穿的戴的,哪一件不是京城里拔了尖,人人竞相模仿。」他把茶杯交给一旁伺候的侍女,说道:「不如叫上姽婳一道出去?那孩子都把自己关房中七八日了,问也不答,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谢氏没好气儿说:「别提那冤孽,下人说今个儿一大早悄无声息地从角门出去了,我都要被她给气死了。」 「啊?」王确怔了怔,旋即担忧不已:「咱们女儿究竟怎么了?」 「谁知道,她是人越大主意也越大,」谢氏边让侍女伺候着穿上外出的披风,边跟夫君抱怨:「我是越来越管不了她,我也不想管了,等着明年我儿媳妇进门,再把姽婳送出门,我呀,就无事一身轻了。」 大房子嗣不丰,王确没有纳妾,只守着妻子一人,只得一双儿女。虽然王确坚决不肯纳妾的举动惹得父亲不悦,也让谢氏在京中有了妒妇的名头,但自己的日子过得如何自己知道,启安城中又有多少贵妇明面瞧不上眼背地里不知多羡慕谢氏呢。 王确含笑听妻子抱怨完女儿又抱怨儿子,知道她也就是嘴上说得厉害,实际上比谁都心疼一双儿女。 - 此时,不知自己正被母亲抱怨的王妡缓缓走在外城的御街上。 梁朝国都启安城占五十里一百六十五步,有里外三重,即外城、内城和宫城。 外城城门十二座,正南的主城门光化门为五门道,天子每年从此出城前往圆丘祀天,百姓也常于此门外祭祀禳除灾祸。 第6页 从光化门入,是中央御街,宽二百步,直通内城朱雀门、宫城明德门,两边刀御廊,路心立两行朱漆杈子为中心御道,人马皆不得行住,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水中尽值莲荷,两岸还种了许多桃李梨杏,今时正值春天,桃花、梨花、杏花开满枝头,望之如繍,美不胜收。[注] 王妡走在御街杈子之外,眼睛看着御道两旁葳蕤的繁花,耳中听着周围叫卖的、问候的、嬉笑的、争吵的各种声音,她已经如此走了一个上午。 紫草和香草跟在她身后她们不知道姑娘这是做什么,也不敢问,只能默默跟着,尽量隔开路过的百姓,以免他们撞到自家姑娘。 午后,王妡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紫草香草看了一眼,脚一转进了路边的一家脚店。 「女公子要吃点儿什么?」店小二热情地将王妡迎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用布巾擦了擦桌凳请王妡坐下,然后开始报菜名。 王妡点了几个店小二推荐的招牌菜,等店小二走开她对紫草香草说:「坐吧,你们陪着我走了这么久,想必也饿坏了。」 紫草与香草对视了一眼,都对王妡摇头说不敢。 「无妨。」王妡看着两人,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她敛下情绪,淡淡道:「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我一个人吃菜也无趣,陪我一起吃罢。」 二人犹豫了片刻,紫草见王妡话语虽冷淡神色却并不冰冷,便大着胆子拉香草行了礼:「多谢姑娘。」然后小心翼翼坐在王妡右手边的长凳上,只坐了半边凳子。 脚店里熙熙攘攘不少人,贩夫走卒有之、文人士子有之、结伴出游的女公子也有之,喁喁私语的有,高谈阔论的更是不少,听着其间的热闹,王妡终于有了落到实处的感觉—— 自己真的是身处在永泰十五年,而非天成十年。 这几日她一直浑浑噩噩,分不清究竟是身在梦中、迴光返照还是身处现实。 也分不清究竟是做梦梦回年少时,还是做梦梦到向后十五年。 那些欺骗、痛苦与仇恨歷歷在目,还有一刀捅死萧珉的感觉,太真实,太……好。 王妡环顾脚店,这里是永泰十五年。 所有的伤痕还没有划上,所有人都还活着,祖母身子硬朗,父母恩爱和谐,兄长初入官场锋芒毕露,祖父依旧是手握财权与相权、军权三权鼎立的计相。 她回来了! 只是…… 王妡微哂,回来的时间有些不凑巧吶。 竟是宣册太子妃的当日。 想到还要再与萧珉做夫妻,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想杀人。 第4章 可笑真相 被萧珉以皇后失德为由废掉后,从大内移去了北宫,王妡一直都在想——萧珉为什么要给王家按上谋逆的罪名。 王家因为她王妡的缘故,一直都是站在萧珉这边的,无论他是太子时还是登基为帝后,哪怕她二叔王格在某些时候出格了些,但王家的忠心是绝对毋庸置疑的。哪怕是萧珉已经收拢了权力也完全没有必要剷除王家,这无异于是自断一臂。 再者说,王家谋逆总要拱一个皇子上位,她王妡无子,膝下也没有养其他妃嫔的儿子,王家谋逆的罪名从根本上就站不住脚,总不能是因为王家喜欢为他人做嫁衣吧。 她一直在想,就算萧珉大权在握,朝廷依旧内忧外患,究竟什么原因能让萧珉自断一臂也要剷除王家。 直到她大限将至,离魂七日,到了一个幻境,才得知了那可笑的真相。 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窄小的床榻凌乱堆满了衣裳,一个桶中尽是残羹剩炙,有蚊蝇在其上乱飞,一面墙边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块会发光的板子,一个头髮油腻衣裳皱巴的女子坐在桌边,看着光板快速敲击桌面上放着的一个黑色的很多小方块的东西,那光板上就会出现一行一行的文字。 王妡是悬空飘在那间又脏又乱的屋子里的,她跟桌边的女子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走,却只能在屋中飘来飘去。 试了许多次,她终于放弃了,飘到那女子身后,看着她用那神奇的机关敲出一行行文字在光板上,那些字许多都缺笔少画,可奇怪的是,她居然全都看得懂。 王妡就悬在女子身后,看着光板上出现一个一个她熟悉的名字,以及她自己的名字。 非常简单粗糙的一个话本,主角是吴桐和萧珉,一个是她的远房表妹,一个是她的夫婿,两人在她办的诗会上一见钟情,因萧珉太子之位不稳,皇后逼迫他为母子二人的性命着想,让他忍痛放弃真爱而娶祖父掌控朝廷财权的她,一对有情人被迫分开。然后兜兜转转暗通款曲情深几年,吴桐因诗才和种种奇思妙想在京中名声大噪,萧珉干掉诸野心勃勃的兄弟成功登上皇位,登基第二年广选天下佳人充实后宫,吴桐就被萧珉趁此机会接进后宫。 吴桐作为话本的女主角,自然是男主角萧珉的贤内助,她本是一个生活在比梁朝超前千百年的女子,因意外死亡灵魂飘荡到梁朝附身在同名同姓溺水而亡的吴桐身上,她有比当时所有人都超前的眼界与知识,为萧珉出了不少有利民生的点子,得萧珉爱重、百姓爱戴,她的分位短短几年就从美人升到贵妃,登顶为天下最尊重的女人只有一步之遥。 相对的,作为话本里的配角,王妡这个占了后位之人必须是主角的对手、对照组、踏脚石,用她的恶毒衬托主角的善良、用她的处心积虑衬托主角的光明磊落、用她的权欲熏天衬托主角的心怀苍生。 第7页 作为阻碍主角幸福的最大绊脚石,王妡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于是就有了王家的谋逆之举,萧珉「失望至极」,可以顺理成章的废后了。 王妡看到这里直接被气笑了,狗男女何德何能竟让她来垫脚。 笑过之后就是巨大的悲哀,为自己的识人不清,为自己的愚蠢。 待魂魄归位,王妡拖着残躯强撑着一口气,将她在大内布下的仅剩的几个暗桩发挥到至极,亲手给了萧珉一刀。 手刃仇人的感觉实在爽快。 王妡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下一刻就又压平了。 上天垂怜让她重来一辈子,只是美中不足依旧还要与萧珉那狗鼠辈搅和在一起,这实在让她开心不起来。 「要不干脆杀了他?」王妡喃喃自语。 她能杀他第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旋即王妡就否认了这个想法,且不说悄无声息杀了当朝太子还让审刑院抓不到证据的难度太大,就她如今已经被册封为太子妃就等着吉日行礼的境况,萧珉死了,她很难全身而退,最好的结果是还家闭门深居一辈子不能嫁人,若是官家狠心一点儿她就得去皇陵给萧珉守陵一世。 哪种结局她都不想要。 虽然她不认为非得要嫁人,但因为萧珉的原因只能孤苦独居嫁不了人,他萧珉还没有这么大的脸! 难道就只能嫁给萧珉,再重走原来的老路,再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不甘心! 「姑娘,喝茶。」紫草将沏好的香茶放在王妡面前,唤回了她已经跑到天边儿去的思绪。 见王妡看过来,紫草微笑着说:「姑娘且安心,茶具和杯子奴和香草都已经洗干净了。茶叶是店家的,说是自家採摘炮制的香茶,奴闻着可香,姑娘试试看好喝不好喝。」 王妡暂时按下脑中的「萧珉一百种死法」,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闻着很香,汤色却有些浑浊,入口很涩也没有回甘,王妡喝了一口后却说:「甚好。」 得了肯定,紫草和香草开心地对视一眼。 王妡看了一眼她俩干净纯粹的笑容,敛目慢慢将杯中苦涩的茶一口一口喝完。 这时,旁边桌上的两名襕衫文士模样的人忽然吵了起来。 月白襕衫者神色十分激动:「沈元帅护住了广阳城几万百姓性命,他何错之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鞑虏屠城吗?」 黛蓝襕衫者不紧不慢说:「他违背君命就是大罪,拥兵自重定是想造反,果不其然,他果然通敌叛国。」 「胡说八道!」月白襕衫者拍桌,「那罪名分明是诬陷。」 黛蓝襕衫者冷笑:「你有证据吗?你去跟官家证明沈震通敌叛国是被诬陷的呀!」 「你……」 脚店的掌柜立刻小跑过来,对二人赔着笑脸劝道:「二位公子,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俩文士面上僵硬了一瞬,不欢而散。 王妡目送二人出了脚店,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下记起来这一年发生的震惊朝野的大事——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通敌叛国,全家都被秋后问斩。 梁朝极为重文轻武,梁太.祖唯恐武将掌兵会造反,设枢密院统领军权,以文官领枢密院事,掌兵符、武官选拔除授、兵防边备及军师屯戍之政令;又定更戍法,每番军队三年轮换戍守之地,各领兵的将领亦每三年轮换,若有战事则临阵前派行军大元帅统兵。如此,便形成了兵不知将、将不识兵的状况,让皇帝易于掌控军权,防止将领拥兵自重,可也极大的削弱了朝廷军队的战力。 后因北方猃戎虎视眈眈,西骊也不安生,几场败仗吃下来,朝廷不得不考虑让幽州就地募兵训练,以御猃戎。 沈震的祖父沈京被真宗委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幽州开元帅府组织练兵,对抗猃戎,三代人传下来,练成了威震四夷的沈家军。 然而成也沈家军,败也沈家军。因其威名太甚,引得梁帝猜忌。 皇帝有所疑,自然会有人「体会上意」。 这不,一场败仗,一个明显诬衊的罪名,就要将大梁战神的全家杀了。 沈震死后,大梁再无统兵将领,又因几年的权利争斗与更迭内耗太过严重,老皇帝沉疴愈重对朝堂的掌控越来越无力,终于猃戎瞅准机会集结大军号称五十万压境,大梁仓促应战,毫无意外战败。 惨败不算,还差点儿被猃戎打到家门口来,最后朝廷不得不向猃戎求和,几番谈判后,割了营、平、幽、易、云、胜、丰、夏、怀、灵十州给猃戎,遣公主和亲,年年纳岁贡,这才换得猃戎退兵。西骊也趁火打劫,占了凉、鄯二州不走。 老皇帝因此事一口血喷出,驭归天。身为太子的萧珉名正言顺控制住大内和禁军,将所有的兄弟都软禁起来,登基为帝。 如此内忧外患的情形,萧珉登基后次年还广选天下佳人充实后宫,就为了让吴桐也能进宫,无怪当时会有童谣唱:「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注] 王妡低低笑了声,嘆:不愧是真爱。 「姑娘,他们说的是沈元帅。」香草凑近无不担忧地说:「大爷与沈元帅是好友,听我娘说,大爷为了沈元帅的案子已经奔走多时,还被老爷骂过。」 香草的娘在大太太谢氏的院子里伺候,因此知道一些王妡都不知道的事情。 第8页 上辈子这个时候,王妡满脑子都是情爱,满心甜蜜就等着做萧珉的新娘,压根儿就没有关注过父亲在做什么。 由上辈子的结果来看,父亲此时的奔走毫无用处。但是在萧珉登基三年后,朝中有人上疏为沈震平反。 王妡慢慢吃着爊貛儿肉,忆起萧珉曾说过一句「沈震确为英豪,其子沈挚却不行」,字字句句皆是对沈挚的嫌恶。 什么样儿的深仇大恨能让萧珉在人都过世多年了还记仇诋毁。 唔…… 王妡夹菜的手一顿,心中有了如何给萧珉添堵的主意。 第5章 事难两全 永泰十五年三月三,上巳。 这一日朝廷休假,予官员祓禊游春、水边饮宴。 是日一早启安城里就车马穿梭、行人如织,都是出城去启水边游春祈福之人。 计相府王家亦是一大早,王准与老妻还有四房儿孙一道出门,车马排了一长熘儿,前往城外浪沧园。 浪沧园是前朝末帝为宠妃建造的一处园林,一步一景,美轮美奂。改朝换代之际战火纷飞,但神奇的是就连启安城大内许多宫殿都被火焚过,这浪沧园却丝毫无损。后大梁太.祖一统天下,这座搜刮民脂民膏建造的园林被太.祖放开了,启安城的百姓无论贫富贱贵皆可来此游玩,也算是另一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路遇参知政事左槐,王准与其见礼,两家人也下马的下马、下马车的下马车,互相见礼。 「左相公,不如一道同行?」王准邀请道。 左槐笑曰:「老夫正有此意,王相公请。」 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两家人结伴成一个大部队,浩浩荡荡出城。 马车里,王准同左槐说起了沈震案。 「沈时东英雄一世,为大梁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真就以通敌叛国盖棺定论了?」王准话中尽是惋惜。 左槐摇摇头,亦是嘆息:「朝中虽有争论,然官家猜忌沈时东并非一朝一夕,去岁他为护广阳城百姓不受官家诏令,与猃戎那一仗若是胜了还好,偏偏就败了……」 王准想到长子这些日子为沈震的案子奔走,人消瘦了许多,意志也消沉不少,又是心痛又是恨铁不成钢。 念头在脑中转了一圈,他说起另外一事:「我之前上疏官家要严查贪墨军饷军资,奏疏被留中,看官家的意思是要待沈时东定罪后再查贪墨,可那时证据能湮灭的都湮灭了,还能查出什么来!」 「军中贪墨、上下盘剥,牵一髮而动全身,若要严查恐要撸掉一大批人,枢密院也不愿轻易让你查。」左槐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凑近王准小声说:「再者,三皇子也在其中,伯平,你那大孙女儿被册为太子妃,太子与三皇子……你要查那些事,怕是难。」 王准听到这个就忍不住嘆气:「太子有心了。」 左槐拍拍他的肩,权作安慰。 还有一个原因左槐没有说——查出军中贪墨的那批人,沈震的罪名恐怕就很难站住脚了。官家现在摆明了想置沈震于死地。 王准也知道,因此才想查一查枢密院、各路转运使和禁军,看能不能至少保下沈震妻儿的性命,还有沈家军。 但是…… 唉…… 王准与左槐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难! 到了浪沧园,两家人结伴而行,启水边已经有不少嬉戏祓禊、互赠兰草的年青郎君与女公子,王家与左家的小辈们见水边玩耍的友人,也都按捺不住要去玩耍。 「去吧。」两家的大家长发话,小辈们立刻就跑了。 左家嫡长媳闻氏自然而然地与王家嫡长媳谢氏走在一块儿,孙氏见状撇撇嘴走开,与旁的妇人一道结伴,还把三房、四房的妯娌也一道叫走,好似这样看起来就是他们三房人一道排挤大房的一样。 谢氏当然瞧见了孙氏的怪模样,她只当瞧不见,连个眼神都懒给孙氏,后者气得够呛。 闻氏携了谢氏的手,低声道:「你家那二娣还是这般有趣。」 「可不是么,我只当她是耍猴戏的。」谢氏淡笑,姿态高傲,气度高华。 闻氏笑开,无不羡慕地说:「所以我说这满京城就你的日子最好过,婆母慈和、夫婿爱重、子女孝顺,妯娌为难不了你,后院里还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闻氏家中一堆乌七八糟的事情,谢氏虽然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日子实在好过,但也还得谦虚,以免惹人眼红生怨,便说道:「你可别提了,就我那姑娘一人就够我操心得了。」 闻氏眼中的羡慕顿时淡了些,看着谢氏甚至带上了些同情,道:「这好好的,你家姑娘怎么就被册为太子妃了,谁不知道太子……」她住了嘴,有些话暗中知道可,说出来不可。 太子不得官家喜爱,旁边又有强势的兄弟虎视眈眈,谁知道哪天就会被废了呢。把女儿嫁过去的人家,谁知道究竟是共富贵,还是共沉沦。 谢氏哪敢说那是自家姑娘求仁得仁,只得唉声嘆气,让旁人都以为那是太子的算计,他们王家的姑娘是倒了霉了。 闻氏果然这么认为,眼中同情更甚,还想叫来王妡来安慰几句,却前后左右都没瞧见人,遂问:「你家姑娘怎么没看见?」 谢氏满面愁容地说:「她……身子不适,今日便没有出来了。」 第9页 闻氏就更同情了,心说:恐怕是为婚事焦心罢。 谢氏成功误导了闻氏,届时经由闻氏的嘴再传给其他人,把王家放在被算计的位置上,尽量与太子割裂,哪怕今后太子被……他们王家也能想办法将损失降到最低,只是可怜了她女儿。 哎,世事难两全。 - 「可怜的」的王妡藉口身子不适没有跟家人一道去浪沧园踏春,在家人都出去后,她带上紫草香草和几个护卫也出了门,马车一路驶向禁中台狱所在之地。 她是特意选在上巳这日,并已经踩好点找好几个台狱当差的小吏,拿钱「砸开了」台狱大门。 沈震「通敌叛国」后,全家老少都被抓起来关在台狱里,连沈震已过耳顺之年的老母亲都没有放过,也因为此朝中对官家和审刑院颇有微词,迫于压力,沈震的家人被换到了台狱最外围的牢房里关着,然沈老夫人依旧没有被放出来。 这倒是方便了王妡,若沈家人都关在最里面的死牢,她用钱开道不惊动旁人是做不到的。 「女公子请,那沈挚就关在左边第四间。」狱卒把门打开,毕恭毕敬地请王妡进来,但她的两个侍女和四个护卫都被拦在狱外,「几位大哥大姐就先在外头等着吧,毕竟这是台狱,咱也不好放太多人进去。」 紫草当即就拉长了脸:「这阴森牢狱,岂能让我家姑娘独自进去,我们定是要陪同护着姑娘的!」 狱卒很为难,他收了钱让王家的女公子进去已经是违规,若被人知道就完蛋了,哪还能让王家的僕役也跟进去伺候主子? 「无妨,你们在外头等着。」王妡制止了紫草继续为难狱卒,示意她把荷囊给狱卒,转身走进台狱大门。 紫草瞥了瞥狱卒,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囊扔给他,说:「我们姑娘赏你的。」 狱卒接住荷囊打开一看,里面满满一袋小金裸子,掂了掂怕是有十两,他顿时眉开眼笑:「王家女公子不愧是要做太子妃的,端庄贤淑,高贵大方……」收了钱,好话滔滔不绝。 「行了行了,越说越没边儿了。」紫草挥手打断狱卒,不理狱卒请他们去旁边的值房休息稍等,与香草二人忧心忡忡盯着台狱大门。 王妡一进去台狱,门边值房里值守的书令史看到她立刻迎上来,低声问:「可是王家女公子?」 她点点头,扔了一个荷囊给那书令史,后者接过放进袖笼,说了声请跟我来,将她带到了关押沈震之子沈挚的牢房前。 沈震长子沈挚年十三便跟着父亲上阵杀敌,英武少年,奇兵绝谋,骁勇善战,去岁那一仗他在云州以三千骑兵奇诡破猃戎三万大军,保住了岌岌可危的云中城,为援军的到来拖延了时间,也为幽州广阳城减轻了压力。 然而他的这一场胜仗终究改变不了惨败的结局。外有强敌、内有奸细、朝中亦有贪墨盘剥,甲冑腐朽、兵刀卷刃、粮草掺石,援军没有及时到来,官家下诏招沈震阵前还朝,内因外困。幽州知州战死,沈家军的将领十去七八。 听闻审刑院去提沈震沈挚父子俩时,边州百姓夹道阻路,哭声震天,边州百姓爱戴之情可见一斑。 从去年冬天被下台狱到今春三月,几个月时间,沈挚形状看起来倒不算太狼狈,即使穿着粗布衣裳坐在干草堆上,笔直的身形也像是坐于高堂之上,脸颊消瘦但无损其俊美的容貌。 王妡站在牢门外定定看着这位素未蒙面的少年将军许久,牢房里的沈挚亦早就发现了她,鹰隼般的利眸不闪不避直视过来。 「开门。」王妡对书令史说,目光却在沈挚身上分毫不移。 书令史惊骇道:「女公子,这、这不合规矩。」 王妡转过头去,幽深的目光看得书令史心底发颤。 「既然我已进了第一道门,又何妨进第二道门。」王妡再去看沈挚,「难不成你们还怕开了门他逃跑?他不会跑的,他全家人都在牢里,跑了不就是坐实的罪名。」 书令史犹豫了片刻,手摸到袖笼里鼓鼓囊囊的荷囊,暗暗一咬牙,拿出钥匙来把牢门打开了。 随着书令史的手摸上牢门锁链,里头的沈挚动了动,慢慢站了起来。 书令史睁大了眼,生怕自己门一开沈挚就从里头打出来逃跑,于是祈求地看向王妡,不想也不敢再开门。 「开门!」王妡沉声,多年执掌后宫平衡朝局让她一举一动皆是威仪,哪怕在北宫关了三年也丝毫未损她的气势。 书令史下意识颤了一下,心说不愧是临猗王氏的女公子,不再挣扎,抖着手把牢门打开。 王妡走进去,沈挚上前两步站在了她面前。 对峙。 第6章 赢面太小 身陷囹圄数月,再讲究的人也不可能保持清爽,沈挚把自己打理得还算好的,但牢狱中腐臭的血腥的死亡的气味儿如影随形。 年近弱冠的青年并没有被巨变压垮,即使在阴暗的牢狱中依旧身姿挺拔,清朗的目光可以看出曾经是多光风霁月的一个人。 站在他对面的王妡却是一个相反的极端。 鲜亮的衣裳、精緻的珠翠、暗暗浮动的软香,在在表明这是一个才及笄的无忧无虑的贵族少女。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暗沉沉的,漆黑的眸子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笔直站在那儿,一身的威仪气势根本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 第10页 两人对峙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王妡率先打破沉默:「沈挚,我是王妡。」 沈挚眼中透出些微的诧异和好奇,他当然知道王妡是谁,她的父亲王确与自己的父亲交情不浅,不过王妡养在深闺轻易不见人,他从未见过她,两人更遑论交情,实在想不明白她一个娇娇女怎会孤身来台狱,而且…… 他很惊讶王妡是这样的。 「王大姑娘。」沈挚边整理着破了好几个口子的粗布衣袖,边慢悠悠说:「这里可不是高门贵女该踏足的地方。」 王妡扫过沈挚手上的动作,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径直说道:「我若能救你全家,你回报我什么?」 沈挚在动作的手一顿,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但王妡一脸严肃认真,他忽然低下头,片刻后整个人都轻轻颤抖了起来,旋即传来细碎的笑声,然后越笑越大:「呵呵……呵呵……哈哈哈……」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王妡不动不怒,连眼睫都不曾闪动一下,就静静地看着沈挚笑。 笑了几息功夫,对面的人始终无动于衷,大概是觉得没人捧场笑得有些寂寞,沈挚不笑了,目光定在王妡的脸上。 两人再度对峙。 这一次,换沈挚打破沉默:「王大姑娘可知,从我入台狱始,言说要救我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嗯。」王妡点了一下头,「但你全家还是在台狱里住着,等着秋后问斩。」顿了一下,补充道:「包括你的祖母。」 沈挚垂下眼睑掩盖眼中的愤恨,破烂的衣袖却将他握紧的拳头完全暴露了出来。 王妡完全能理解沈挚,曾经她也是这样,身陷囹圄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却毫无办法,那痛与恨时时刻刻煎熬撕扯着她,整整三年,不是萧珉一条命能抵消的。 「沈挚,」王妡出声,把沈挚从情绪里拉扯出来,「我若能救下你全家,你把你的命抵给我,如何?」 「若真能救下我全家,拿去我沈挚一条命有何妨。」沈挚怀疑道:「你真能救我全家?」 王妡干脆利落说:「不知道。」 沈挚:「……」 王妡站得久了有些累,叫来书令史让他搬张椅子过来。 书令史极不情愿,嘀咕「这台狱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看过了就赶快走才对,还要搬椅子,还准备促膝长谈不成」,但在王妡的眼神威胁外加扔过几个金裸子后,他选择收声闭嘴搬椅子。 一张圈椅搬进牢房里,王妡坐下,还站着的没有椅子的沈挚继续:「……」 王妡端正坐好后,说道:「总归你们全家也要死了,试一试又有何妨。赌赢了,活;赌输了,也只是走原本预定的结局罢了。」 沈挚再站了片刻,转身往干草上一坐,对王妡笑:「那这赢面可是太小了。」 「客气了,该说是几等于无。」王妡淡淡说道。 沈挚怔了一下,随即大笑:「王大姑娘着实有趣。」 这话说得有些轻浮了,王妡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知道沈挚不信,换做是她,她也不信的。 但走到绝境的人总会想再挣扎一下。 「王大姑娘要在下的命做什么?」沈挚笑够了,问出心底的好奇。 王妡说:「我前些日子被册为太子妃。」 沈挚笑容微敛,很没有诚意地道贺:「哦,恭喜。」 王妡没理这句,接着说:「听说你与萧珉有仇。」 沈挚哈了一声:「太子妃太看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竟敢跟太子有仇。」 王妡点头:「知道了,你活着就是给萧珉添堵。」 沈挚品了品这个说法,发现一点儿没错,来了点儿兴趣:「我怎么听着王大姑娘是要故意给太子添堵的。」 王妡又点头:「你没听错。」 沈挚迟疑:「……你不是太子妃么?」 王妡也迟疑:「……暂时还不是。」 沈挚又笑了起来,嘆道:「太子有心了!」 王妡撑着一张无表情的小脸,心里已经把满脑情爱的自己暴打了十遍。 也别怪萧珉欺骗,局外人一眼就看明白的事情,她却蠢得付出了全家的性命。 等沈挚笑完了,王妡才说话:「本朝立国以来就重文轻武,歷任皇帝皆对武将防范甚深,哪怕是一力主张在幽州开兵马大元帅府的真宗,他亦疑你的曾祖,否则也不会从元帅府开府后朝中对沈京元帅的弹劾就没有停歇过。沈京元帅立下赫赫战功,他过世后真宗也没有对其追谥。」 沈挚听着不语,面上闪过一道嘲讽的神色。 王妡看在眼里接着说:「及至本朝,官家对兵马大元帅府的猜忌达到了顶峰,终于动手了。」她微微倾身,低低地慢慢地说:「他老了,没几年好活,忍耐了十多年,终于忍不住了。他是定要杀你全家。」 常有人言: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 没有一点儿过错,仅仅是因为君王的猜忌,他觉得你会造反、他觉得你威胁到他的皇权,所以你还有你全家都得死! 然君王的屠刀砍到自己脖子上时,没有人甘愿去死!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注]」王妡再压低了身子,轻声说:「我不想死,你呢?」 沈挚盘膝坐在干草堆上,微微扬着下巴看坐在椅子上的王妡,昏暗的牢房里只点了两根不甚明亮的蜡烛,两人的脸都半隐在黑暗中,一个双眸被愤恨不甘点亮如火焰,一个目光与黑暗融为一体如深渊。 第11页 「你想怎么做?」沈挚硬声问道。 王妡微微勾了一下嘴角,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沈挚一人能听到,说:「萧珉乃大梁储君却地位不稳,他与官家天然有矛盾,我会让他出手救沈元帅,你们沈家若还有什么底牌尽可以使出来,否则等你们死了留着也无用。」 「太子?」沈挚嘲讽一笑:「你也说他地位不稳,以他的心性,他敢冒险?」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是看快死了图个痛快?」王妡仰后靠在椅背上,道:「成王败寇的事情,你说他怎么选。」 沈挚说:「如你所言,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找太子求救?」 王妡淡淡一笑:「你刚才还说以萧珉的心性怎么敢冒险。况且你和他不是不对付么,你去向他求救,你猜他会是什么反应?」 沈挚也笑:「不愧是太子妃,挺维护太子。」 王妡摇摇头。 非是萧珉胆小而不敢冒险,实是他是个极谨慎的人,否则老皇帝几年前就起了废立之心,若非是他从无行差踏错——至少明面上——岂能在老皇帝吐血而亡后以太子身份名正言顺控制大内和禁军并囚禁了所有兄弟。 若非萧珉的谨慎,她又如何十多年被蒙在鼓里,以为遇得良人。 王妡按捺下心中升腾起的滔天恨怒,对沈挚道:「沈挚,如今这世间除了我,恐怕再无人能救你全家,你只有一炷香的功夫想清楚。救你,于我来说是莫大的风险,于你来说是最后一搏。我可以不救,于我没有任何损失,于你……那就只有『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我答应你。」沈挚也不再思忖,干脆说道:「若能救得我全家性命,我沈挚这一条命给你又何妨。」 王妡一笑,说道:「为让你安心,我会先想办法把你祖母接出去。」 沈挚怔了一下,认认真真看了王妡一眼,郑重抱拳:「多谢。」 刚才答应得干脆,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现在听王妡如此一说,他倒是真升起了一丝期盼。 或许……这个奇怪的姑娘真有办法也说不定。 他也没想过沈家能从此案中全身而退,皇帝猜忌沈家拥兵自重下了死手要灭沈家与沈家军,又岂能轻饶放过。只要全家人都保住了性命,哪怕流放充军哪怕沦为贱民,他都是不怕的。 活着才有希望。 王妡颔首,不再多言,起身走了。 沈挚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紧紧握成拳,目光坚毅。 片刻后,那书令史又开门进来搬椅子,沈挚不爽道:「椅子留下。」 书令史脸一拉,嘿,你个阶下囚还敢命令我! 「若非因为我,你岂能收那么多不义之财,要你张椅子又怎么了。」沈挚哼。 「……」书令史忿忿扔下椅子,气唿唿出去把牢门锁死。 沈挚从干草堆上移到圈椅上坐好。 还是椅子舒服。 第7章 一丝触动 王妡才进去台狱,一直关注着沈震一家的各方人马就收到了消息。 捧日军指挥使金柄一路避开人群到了武学巷的明月茶坊,上去到二楼东边儿的一间厢房前敲了三下门,得了里头的允许后推门而入,一进去门还来不及关上就急急说:「蒋公,我……」 厢房里坐着当朝枢密院枢密使蒋鲲,他抬手制止金柄的话,让侍从出去并把门关上,这才说:「何事找我来,竟是一天都等不得?」 金柄坐到蒋鲲左手边的坐凳上,急道:「蒋公可知,王准的嫡长孙女儿去台狱见沈挚,就是前几日被册为太子妃的那个?」 蒋鲲颔首:「知道。」 「王家女公子去台狱定是得了王准那老狐狸的授意,那老狐狸之前还上疏官家要查捧日军,他那长子一直为沈震奔走,现在连刚被册为太子妃的嫡长孙女儿都利用上了,那老狐狸定然所图不小!」金柄惶急,春日里都是一脑门的汗,急切地跟蒋鲲讨主意:「蒋公,枢相,我……咱们该怎么办,真让王准来查捧日军不成?」 「你就是沉不住气!」蒋鲲恨铁不成钢,「一个女娘能够代表什么,值得你急成这样?」 「可、可那好歹是太子妃……」金柄嗫嚅一句,旋即勐地瞠大眼,惊道:「莫非这里头还有太子的手笔?!」 蒋鲲眼眸一闪,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后安抚金柄道:「官家是铁了心要诛杀沈震,沈震必死无疑,他问斩之前官家也怕节外生枝,否则怎会驳了他的奏疏。你也别总一惊一乍,把首尾收拾干净了,待沈震身死,就算官家允了王准,他也查不到什么东西了。」 金柄不住点头。 蒋鲲顿了一下,接着嗤笑了一声:「等真到了那时,王准怕是也不会执着要查捧日天武四厢和各路转运使了,他是最会审时度势的,若不是为了他那个一根筋的长子,恐怕也不会发难。」 「是的是的是的。」金柄欣喜,点头如鸡啄米。 「至于太子……」蒋鲲又是一声嗤笑,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却又立刻收敛了,转而教训金柄:「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要沉住气要沉住气,一点儿小事就咋咋唿唿,你既然有胆做……」 金柄一个劲儿点头表示受教,给蒋鲲斟茶倒水赔不是。 蒋鲲挥开金柄递来的茶水,说:「以后别一点儿小事就来找我。」然后重重嘆一口气摇头走了。 第12页 金柄赔着笑脸将蒋鲲送出厢房,看着他下来楼才把厢房门关上,復又坐回原位,端起被蒋鲲挥开的茶慢慢啜,面露阴沉不忿之色,半晌啜完了杯中茶水才哼了一句:「老匹夫,就会训斥人!」 受了一肚子气却没有得到一句准话,金柄带着一肚子茶离开明月茶坊,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得找人讨个主意才行。 蒋鲲讨不到,那…… 对了!找三皇子! 金柄急匆匆走了。 - 离开台狱,马车辚辚驶出禁中,王妡端坐在马车里通过被风是不是扬起的车帘看向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大声叫卖的小贩、高谈阔论的行人、打马唿和的官吏、拉着一队或毛驴或骆驼的行商,梁朝立国经营百年,虽依旧外有强敌内有困顿,然启安城作为国都早已是一片繁华安乐景象。 只是,这份安乐维持不了几年了。 沈震之后,朝廷再无可用武将,与猃戎一场大战惨败,不仅仅是割了十州之地,还有年年巨额的纳贡。这些钱从哪里来,全都是加重赋从百姓身上刮来,国无威严,民不聊生。 在见沈挚之前,王妡想掺和此案的目的很单纯——给萧珉添堵找麻烦——至于沈家之人是死是活她并不关心。 见到沈挚后,见此少年将军哪怕身在死局依旧不自暴自弃,抓住一切机会挣扎为全家求存,王妡心中有一丝触动,他甚至连眼神都还是澄澈炽热的,并不因境况而消沉疯狂。 王家与沈家的境遇何其相似,皆因帝王猜忌背上谋反之名,屠刀砍下,近乎灭族。 「试一试吧,至少救下沈挚也好。」王妡喃喃自语,在心中默念着一个又一个名字,将这些名字背后的关系网串起来,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去杀猪巷。」她对外头赶车的车把式说。 听到她要去的地方,紫草、香草、护卫、车把式齐刷刷震惊脸。 「姑娘,这……咱们不、不好去杀猪、杀猪巷吧?让老爷知道了,你……你……」紫草磕磕巴巴脸都红了。 新门瓦子南边的杀猪巷……那里大多是妓馆呀,鱼龙混杂,姑娘怎得要去那处呀!老爷要是知道了,他们这些侍候的人定然是要被重罚的! 「我是去找人,并非是狎.妓,紧张什么。」王妡坐得端直满脸严肃,哪怕是说「狎.妓」也无半点儿女儿家该有的难以启齿,她这等平常态度倒是让随扈们缓过劲儿来,一个个不再脸白一阵红一阵。 车把式是不敢把主家的姑娘带去那等地方的,但王妡毫无波澜起伏地一声「快走」,车把式只觉头皮发紧,下意识就拉缰甩鞭让马还了一条路往外城南边的杀猪巷走。 紫草香草看到车把式竟然真把车赶去杀猪巷,都要急死了,但又对大姑娘无可奈何,只能跺跺脚招唿护卫们跟上。 马车到了杀猪巷外,王妡叫停,唤来护卫们,道:「你们去里头问问,哪家有个叫甄柔娘的名.妓娘子,问到了来告诉我。」 护卫们面面相觑,这□□的要他们挨家挨户敲妓馆的门找个名.妓娘子,这事传出去不说对大姑娘名声有碍,就是爱惜羽毛的老爷也饶不了他们。 「大姑娘,这事……还是算了……吧。」领头的护卫一脸求饶。 「去吧,无妨,我自会同祖父说明,罚不到你们头上的。」王妡端坐道。 护卫们纠结再纠结,老爷很威严,可这大姑娘也很威严,甚至大姑娘瞧着还有些吓人,他们大男人一个竟不敢与其对视。 王妡微微蹙眉,对自己如今这个十五待嫁闺阁少女的身份有些不太满意——使唤不动人。 护卫们一看她蹙眉,顿时一凛,不敢再磨叽了,快速分配好谁谁谁去敲哪几家的门,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个叫甄柔娘的名.妓娘子,万不可让大姑娘久等了。 王妡这下满意了。 杀猪巷两旁大大小小的妓馆有二十来家,其中以青楼泉香阁最为有名,领头的护卫第一个敲响的就是泉香阁的门。 泉香阁里头跑腿的小子把门打开,还睡眼惺忪,看也不看外头是何人就赔笑脸道:「这位爷,今日上巳,咱家的娘子们都去外头踏春了,天色尚早她们还回不来,您晚些时候再来吧。」 「问你,你家有没有个叫甄柔娘的娘子?」护卫拦住小子欲关门的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襟,粗声粗气问。 那小子霎时醒了盹,睁大眼睛问:「这位爷,您找柔娘有何事?」 护卫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问:「甄柔娘人呢,我家主子要见她?」 小子忙道:「柔娘她去侍宴了,不在阁里。」 护卫问:「侍宴?侍的哪家宴席?」 那小子忙赔笑脸:「这位爷,这事小的如何知道呀。」 「嗯?」护卫目光一厉,威逼。 「这这这……」护卫眼神太威武,那小子立刻屈了,「阁里的大娘知道,您去问大娘吧。」 护卫松开那小子的衣襟,说:「去把你们阁里的大娘叫来。」 小子苦着脸,不敢去又不敢不去,只好磨磨蹭蹭往后头走。 护卫便先回到马车旁给王妡回话。 「既然甄柔娘不在,那就回吧。」王妡道,让他将其他护卫都叫回来。 「姑娘,不叫泉香阁的假母来问问吗?」护卫诧异问道。 第13页 王妡摇了摇头,没给他解释,只道回府。 护卫也不敢多问,把其他人都叫回来,护着大姑娘打道回府。 泉香阁的假母李大娘昨夜谁得晚,这还没睡两个时辰就被小子在门外鬼喊鬼叫吵醒,一肚子火地把小子骂了一顿,听了小子的解释才仔细梳妆打扮完才往前头去了。 然而走到大门口,门口空无一人,既没有小子口中「凶神恶煞的汉子」,也没有「要见甄柔娘的公子」,气得她把那小子狠狠拍了一顿。 「哪个公子会如狼似虎大清早来妓馆找名.妓娘子的,你要是再敢骗我我就打断你的腿!」李大娘凶了一句,又折回去睡觉了。 小子很委屈,抹着眼泪低声嘟囔:「明明就有啊。」 李大娘卸了钗环和妆面重新躺在床上,给这么一闹她又睡不着了,想着小子说来人要找甄柔娘,越想越睡不着,干脆爬起来找出钥匙把藏在暗格里的阁中娘子们的身契翻出来,找到甄柔娘的身契。 这柔娘不知是巴上哪位爷得了什么好处,天天叫嚷着要赎身从良,态度过分嚣张,完全不把她这个大娘放在眼里。 她花了多少功夫才把柔娘养出来,岂能让个小娼.妇说跑就跑。 哼! 李大娘把其他娘子的身契又锁回箱子里放入暗格,唯有甄柔娘的身契她单独贴身收着,收妥帖了才又重新躺回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8章 真心假意 下晌,踏春的人陆续从浪沧园折返回城,左槐与王准回去依旧坐同一辆马车,没有旁人,憋了大半天的话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伯平兄,我得了消息,你那嫡长孙女儿去了台狱见沈家的沈挚小子,这……你……?」 左副相满脑袋的疑问,他不会想那台狱是王妡自己要去的。两家要好,王准的嫡长孙女儿他见过不止一次,端庄娴雅堪为京中贵女典范,好好的姑娘家没事踏足台狱那等阴森恐怖的地方,还不得吓出毛病来?! 让个姑娘家家去台狱见死囚,王家究竟是怎么想的?是王准的主意,还是他长子王确的主意? 「伯平兄,你想尽量能救沈时东就救,这我能够理解,但没必要为了他把自个儿孙女儿也搭进去吧!」左槐满面愁苦长嘆一声:「你觉得沈时东可惜,难道我就不觉得他可惜么,可他的性命全在官家的一念之间,你我都知道,官家他……」 左槐顿住收声,为臣者不好随意议论君王。 想到沈震一家如今的悽苦境况,左槐又是长长一嘆,君心难测吶! 王准一直敛目沉默,对左槐的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待回到城中与左家人辞别后,他将长子王确叫进马车中,王格看到撇了撇一边嘴角,偏头对上大侄子王端礼的目光,更加不爽。 马车里,王准开门见山问长子:「是你让姽婳去台狱见沈挚的?」 「什么?」王确惊呆,睁圆了眼睛看父亲。 王准一瞧这副表情就知道此事与长子无关,长子心思浅不会撒谎也很不会掩盖自己的想法,但他还是又试了一句:「姽婳买通台狱的狱卒去见了沈挚,还同他说了许久的话,难道不是你安排的?」 王确没有先为自己辩驳,而是担忧地问父亲:「姽婳怎么去了台狱?她去台狱能做什么呀?台狱那地界儿阴森恐怖的,她一个姑娘家还不得被吓到!」 王准:「……」可以肯定了,不是长子让孙女儿去的。 他这长子除了不知变通之外还有一点儿让他很不满——溺爱孩子。 一双儿女甭管小子姑娘都宠得不行,打不得骂不得连句重话都说不得,王准总教训说「要不是有我,你这一双儿女都会被你给养废」,王确当面点头「是是是,父亲教训得是」,转头就该怎么溺爱就怎么溺爱,简直能把老父亲气死。 就拿这次的事情说吧,待出阁的姑娘拿钱买通狱卒进台狱去见死囚,王确第一反应不是女儿行为太出格,而是担心台狱太恐怖把他女儿吓到。 王准真是……真是……要不是看长子也年届不惑,他真的要动手打儿子了! 「你就只能想到这个?」王准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气不要气,但话出口还是气得不行。 王确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问父亲:「难道不是姽婳的安危最重要吗?」 王准:「……」 王确又说:「姽婳去台狱,难道不是父亲您安排的?」 王准火气上头:「……不是!」 「那……」王确左思右想,忽然福至心灵,一拍大腿:「莫非是太子殿下让姽婳去的?」 王准一愣,他倒是没想过这一茬。 但是…… 太子殿下若对沈震案有意,就算自己不能、自持身份不去台狱,东宫亦有属官能代劳,何必让姽婳跑这一趟呢? 王准眉头皱了起来,对孙女儿的这桩婚事是越来越不看好。 王确也好气,他本就认定太子哄骗了他单纯的女儿,现在竟然变本加厉哄着他女儿去台狱那阴森地界儿走一遭,世人还不知会怎么议论他单纯的女儿呢,简直欺人太甚! 「太子也未免太不知所谓!」他咬牙切齿。 「慎言!」王准厉声呵斥:「东宫也是你能随便评论的!」 王确脸皱成一团,却在父亲面前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第14页 王准一看就知道长子在心里嘀咕什么,就有些心塞,长子真的是太喜怒形于色了,怎么教都教不好。 待一回到家中,王准问迎上来的管家知道王妡很早就回来了,立刻就让人去把王妡叫到洗笔斋。 王确想跟,被老父亲瞪了一眼就不敢了。他又不像王格,敢躲洗笔斋外头偷听,君子不屑此等偷鸡摸狗之行。 王妡被通知去洗笔斋见祖父,放下手中的书理了理裙摆步出幽静轩,身后跟着一群伺候的侍女婆子,身姿笔挺脚步不疾不徐朝洗笔斋走去。 她到洗笔斋门外时,正巧祖父王准也到了。 「祖父。」她屈膝福了福。 王准负手定定看着孙女儿,王妡双手交叠在身前不闪不避回视,他眼中就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自己这嫡长孙女儿比之前似性情变了许多。 王准收敛了思绪示意孙女儿跟自己进来,王妡缓步跟上,进了书房后祖孙二人一个靠坐在书案后,一个端坐在左下首,侍从全部被打发出去。 鎏金银茶碾快速滚过碾压,将茶饼碾成茶末,筛过后正好红泥小炉上的青釉汤壶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王妡用布巾包着壶柄将其提起,熁盏后提起青釉汤壶在兔毫盏中环绕茶末注入第一汤。 她点茶时姿态从容娴雅,极具韵律美感,让观者赏心悦目。 王准暗暗颔首,道了声:「你的礼仪,你母亲教得很好。」 王妡起身将分好的茶呈到王准面前,说:「谢祖父贊,母亲听了定然开怀。」 王准接过茶杯没喝,声音倏然变得严厉:「那你说说,你一个姑娘家去台狱做什么?!」 祖父甚为威严,王妡却已不是轻易能吓到的王妡了,她双手交叠在身前,语气很淡道:「去见沈挚。」 王准原以为孙女儿会有的惊慌失措通通都没有,她甚至很淡定很直接就承认,这让他原本准备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了。 「谁让你去台狱的?」王准换了一种方法,问:「是你父亲?还是……太子?」 王妡笑了一下:「祖父,您早就问过我父亲了吧,父亲最不会撒谎,您又何必重复问一遍。」 王准道:「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王妡不想跟祖父拐弯抹角了:「没有谁让我去台狱,我自己要去的。」她下巴微微扬起,傲然道:「我想救沈元帅一家。」 王准微愣,因年老而浑浊的双眼聚起精光,直直盯着长孙女,好似要把人看透。 「是你的想法还是你父亲的想法,亦或是……太子的想法?」他缓缓问。 王妡折回左下首的椅子上坐好,低头抚平裙摆上的褶皱一会儿,这才看向祖父,说:「祖父您可否告知孙女儿,国朝之中,善战者,除了沈震元帅还有谁?」 王准不答。 王妡也不需要他的答案,径直说:「没有了。大梁立国百年,重文轻武,太.祖朝还沿袭前朝开武举,太宗朝就裁了。朝无可用将帅,军制混乱不堪,武库废弛,边备松懈。祖父您想想,这百年来我朝与猃戎之间的战争是赢多还是输多。」 王准握着茶杯低头不语,不需要细想也能知道多年来与猃戎征战是输多赢少,也就是从真宗朝开幽州大元帅府后才有所改善。 可如今…… 王准在心中重重嘆气。 王妡继续道:「祖父,孙女儿敢断言,沈震元帅若身死,我朝定会惨败于猃戎之手,失去国土、百姓,年年纳岁贡、公主亡异乡,亡国之日不远矣!!!」 「姽婳!休得胡言乱语!」王准大喝一声。 「祖父想想,我说错了吗?」王妡也轻喝一声。那都是不远的将来啊! 王准瞠目瞪长孙女,后者不闪不避回视。 他忽觉长孙女性情变了不是错觉,她真的是变得……他都快不认识了。 好半晌,他才平復了波澜起伏地思绪,语气带上了一丝疲惫:「姽婳,你要知道,官家疑沈震及沈家军多年,他是铁了心要杀了沈震解散沈家军的。」沈震不死,沈家军就人心不散,沈家军不散,帝王就一日不安心。 那就在老皇帝杀了沈震之前先把老皇帝杀了。这等大逆不道之言王妡自然不会说出口,却是她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大概是杀过一次萧珉,王妡有点儿膨胀了,帝王又如何,还不是一个脑袋一条命。 王妡说的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也并非全都出自真心,她要救沈震一家也并非全是为国为民,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的她只想让一家人让临猗王氏平平安安的,人人都寿终正寝才好。 「祖父,您没有去做,又如何知道不成呢?」王妡起身把祖父杯中的冷茶换掉,微微一笑:「事在人为,不是么。」 王准嘆:「你又如何知道我没有去做!」 王妡脸上笑容扩大,终于透出了一丝真诚,她笑:「孙女儿就知道,父亲在朝中为了沈震元帅上蹿下跳惹人眼却毫髮无伤,后头定是祖父在护着父亲。祖父嘴上骂父亲骂得凶,实际上还是很护着您的嫡长子的。」 王准拉长脸乜了长孙女一眼,斥:「没大没小。」 「是祖父教得好。」王妡的笑容总算有了一丝娇俏少女的模样,再度坐回椅子上,面上笑容一直不散,道:「祖父不必过于担心我,这不是有人帮我担着私进台狱的事么。」 第15页 王准:「你是说……」 王妡:「萧珉吶。」本来她还想不到要把此事嫁祸给萧珉,多亏了刚才祖父的提点。 王准:「……」 没错,他是不爽太子哄骗自家孙女儿私相授受,但这样嫁祸太子,好……吗? 王妡重重点头——非常好。 只要能让萧珉不痛快,她就非常痛快了。 当然了,也不能把萧珉玩儿死了,她不想做萧家的望门寡。 第9章 满怀杀意 在王妡的计划里是一定要把太子萧珉拉下水的,不仅仅是萧珉,还有三皇子萧珩,他既与萧珉争皇位争得那般凶,怎能不一起共襄此等盛举。 但把去台狱之事嫁祸给萧珉,她之前还真没想到这里。 真是多谢祖父提点。不愧是吃过的盐比自己吃过的饭还多的祖父,一句话就让自己茅塞顿开。 既然要嫁祸,做戏就得做全套,王妡的右手下意识虚握了一下,她反应过来就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她是不想看到萧珉的,至少在大婚前她能选择不看萧珉虚伪的嘴脸当然不会委屈自己,尤其她情绪没有彻底克制住前,她恐怕会一刀捅了萧珉。 但现在要把戏做完,必须主动去东宫见萧珉…… 王妡虚握的右手勐地成拳,她会尽量克制住不给萧珉一刀的! 翌日,王妡遣僕役上晌送了帖子去东宫,言说午后前往东宫拜访太子殿下,得了东宫的准信后便收拾起来。 在赐婚的册文下发之前王妡一次与萧珉私下见面,萧珉跟王妡讨了一个扇套,王妡满心柔情蜜意当然答应了,然后那个扇套在她回来当天被她剪得稀碎。 那个她熬油费火绣了大半个月的扇套满怀欣喜地送出去,最后落得一个脏污不堪塞在东宫承德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比一块抹布强不了多少。 收礼之人既不经心,送礼的人又何必再精心。若不是苏合状似无意地提起这事,王妡都忘了自己承诺给萧珉送一个亲手绣的扇套这事。 「你有心了。」被提醒的王妡深深看了苏合一眼,随即让紫草去家中针线房随便拿一个扇套凑数。 苏合把头埋得低低的,双手死死捏住来强忍住心底漫出来的恐惧,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 王妡懒理苏合,等紫草拿来一只绣竹的扇套后,便出发去东宫,走了两步路过书案,顺手就把上面卧着的一把匕首收到袖笼里。 除了香草其他人都没瞧见王妡这一个动作,她呆了一呆,左右看看,然后决定当做不知道。 东宫位于禁中但不在大内,从左掖门过角楼再过左春门及至丽正门,丽正门后就是东宫。 太子左春坊谒者贺志早早等在东宫门前专为王妡引路,看到从马车下来随意扫过东宫大门的王妡时,贺志愣了一片刻才迎上前去。 「王家女公子请跟我来。」贺志说完就在前头引路,长长的金砖宫道上他时不时往后偷偷瞅王妡一眼,飞快转回头没多久又是往后偷瞧,一眼两眼三四五六眼,越来越明目张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偷看一样。 紫草本看他是东宫官,给几分脸面,忍了。 但他看了又看这真不能忍! 当他们家姑娘是什么人呢,竟然如此轻慢! 「这位春官走路看路啊,小心脚下别摔着了。」紫草特意拔尖了声音讽刺。 贺志脸一红,被王妡的视线扫过又霎时惨白,老老实实在前头引路不敢再乱看了。 ——这位太子妃的眼神实在是太可怕了,看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梁朝立国始,东宫一整套的宫臣就名存实亡,不是被拿来给朝官加头衔用就是皇帝差遣内侍兼官为太子服务。 左、右春坊谒者掌导引、传宣通报,是为太子通报谁谁谁来见、为太子去叫谁谁谁来见以及为来见之人引路的。这个官职也是个差遣官,常以内侍充,偶以士人担任,能任谒者的士人定然是太子极信任的。 贺志就是因萧珉的信任而入东宫的唯一一位士人充谒者的。 萧珉信任的人在王妡眼里通通都是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不用看死人的眼神看还用什么眼神看?! 东宫主殿与大内一样,中轴线上有三大殿,明德殿、亲(xin)民殿、承德殿,皆为太子从事政务之所。 明德殿为三大殿之首,皇太子在此处接见群臣和举行重大政治活动;其后是亲民殿,皇太子在此处举办宴饮;再后是承德殿,皇太子平日在此处理政务。 「王家女公子这边请。」贺志引着王妡往承德殿走。 王妡扫过那方向,脚步一转,往明德殿走。 贺志先还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忙忙跟上去,见她一脚踏进明德殿,大骇。 「女公子这是作甚?」他急问。 「去告诉萧珉,我在正殿等他。」王妡走到明德殿深处,顿了一下放过主位,在左下首的椅子上落座,看贺志踟蹰不去,秀眉微挑哂道:「怎么,我不配在这里?」 贺志哪敢答这种话,犹豫了片刻只好叫来东宫侍从去承德殿,他在这里陪着王妡并让人送了些茶水点心果子过来。 王妡端坐于圈椅,没去动东宫侍从送上来的茶水果子,手放在腿上,宽大的衣袖铺散开犹如两片羽翼,衣袖的遮掩下,她的手在慢慢摩挲带出来的匕首。 第16页 从下马车看见东宫大门始,她心底的戾气就节节攀升,杀意止都止不住。 她强忍住抽匕首出鞘的欲.望,耳边听着贺志的废话,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明德殿大门,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姽婳,怎么不去承德殿,是不是又偷懒不想走了?」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话音中带着亲昵,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正是当朝太子萧珉。 一声细小的「噌」,是王妡袖中匕首略微出鞘的声音。 王妡死死盯着殿门,逆光中,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身影,嘴里还说着什么话,但王妡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视线中忽然爆出了浓重的鲜血,花一般绽开,腹部破开以后肚肠流了一地,四肢抽搐着还不死心想挣扎,眼睛圆睁还不肯闭上。 就如当初那头雄鹿一样。 王妡睁大眼,这才是萧珉最美的模样。 「姽婳?姽婳?怎么了?」萧珉抬手在王妡面前挥了挥,见其发呆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王妡勐地偏开脸,双眸快速眨动,手更紧地握住袖中匕首,但匕首被她完全推回鞘中。 「姽婳?」萧珉眉头皱得更紧。 王妡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转回来,目光投向萧珉的脸,片刻后嘴角扯出微笑的弧度,礼数周全地矮身福了一福,说:「你要的扇套我给你带来了。」 示意紫草把针线房里拿的扇套交给萧珉。 萧珉欣喜接过扇套,贊道:「做得真好,孤甚喜爱,姽婳,辛苦你了。」然后让一旁侍从收着,转身往主位上走去时脸上欣喜的笑已经收了起来,待他坐上椅子时面对王妡又是一副笑模样。 不可否认萧珉的皮相长得非常不错,否则仅凭甜言蜜语哪能迷惑得了王妡,霁月风光的风姿,他对人笑起来是真的能让对方感到如沐春风。 王妡垂下眼帘,她不能再看萧珉哪怕一眼,她要按捺不住心底的杀意了。 老皇帝宠爱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萧珩,早就动了废立之心,若非皇后也是出身世家大族轻易动不得,加之皇后自己本身也谨小慎微,恐怕早就被老皇帝找藉口废掉了。第一步废掉皇后,第二步就是废掉太子。 即便有皇后和其背后的澹臺家支持,萧珉的太子之位也坐得不稳当,一国储君却不能参与国事,尽被老皇帝扔一堆麻烦难办易得罪人的鸡毛蒜皮小事,亦要时刻谨言慎行不落把柄在任何人手里,面上还要对老皇帝做出纯良孝顺的模样,心底早就大骂老皇帝无数遍了吧。 萧珉演得是真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纯良软弱心无城府好欺负的兔子,朝中大臣都不好看他坐在储君位子上,谁知老皇帝一死他就露出了满嘴狼牙——大内、禁军皆在他手,几个兄弟还未有所动作就被软禁起来,宰执们通通被扣在禁宫直到他登基。 他这太子之位坐得着实辛苦,更要牺牲自己放弃真爱演一出一往情深,只为争得掌管三司国财的计相王准支持。 王妡垂着头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这个人不仅骗了她,更杀了她全家灭了她全族,她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想到还要再嫁此人她就想一把火烧了这东宫这大内这启安城。 但是不能! 玉石俱焚是下策中的下下策,为此狗鼠辈再赔上全家全族,她也不用活着了,现在就死更好。 王妡收敛起各种情绪,深唿吸一口,再抬头看向萧珉,虽然依旧没有少女的娇俏,至少不是目中淬血了。 「殿下,我今日来是为一要事。」王妡平稳开口说话。 萧珉敏锐地觉得王妡似乎不太对劲儿,她没有了往日看到他时的欣喜与仰慕,送个扇套送得极敷衍。 当然他接也其实接得极敷衍。 然而在她低头又抬头后,他又觉得似乎刚才的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哦?何事?」于是萧珉不以为然地问了一句,不觉得王妡能说出什么大事,豆蔻少女每日的烦恼不过是今日穿什么衣裳戴什么花,哪里能理解他的困境与难处。 想到这个,他就又想起了那个如茉莉一般清新秀丽的女子,她是解语花,总能理解和安抚他的愁苦。 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真心的。 「殿下,你应该出手救下沈元帅一家。」 王妡一语,石破天惊。 萧珉震惊得失了语。 第10章 看走了眼 听到王妡的话,萧珉沉默了几息。 就这几息功夫里,他想到了很多。 王妡为什么说这些话?谁让她来找他说这些话的?后背的人想把他拉进沈震的泥沼里,是萧珩授意的吗?莫非王准背地里投靠了萧珩? 最后见王妡认真专注地看着自己,他忽然想起,王妡的父亲王确正在朝中为沈震奔走,便暗暗失笑,想必王妡是为了她父亲来求自己的吧。 「姽婳,你知道的,很多事情孤其实都无能为力,父皇他……」萧珉低落地微垂了头。 这是他在王妡面前惯用的伎俩,三不五时装可怜装悽惨,惹得王妡心疼后又作出光风霁月的模样,说一些「孤会努力证明给父皇看,孤能做好」、「三弟他脾气直又得父皇宠,也不是故意冲撞孤」、「没事儿,孤早就习惯了」诸如此类的话。 王妡听了后更怜爱他,对老皇帝、三皇子皆义愤不已。 也是在北宫那三年王妡才想明白萧珉把控她把控得着实厉害。她是家中的嫡长女,从小就是按照冢妇培养的,性格有些强势,萧珉通常不会跟她硬碰硬,恰到好处的强势让她崇拜,适当的示弱反而更激起她的同情心,让她处处维护着他。 第17页 萧珉对人心的把控都可以开山授徒了。 因此,王妡对萧珉的推脱之语毫不意外,沈震案就是一个巨大的泥沼,谁掺和谁就会陷入其中,不知哪天就会灭顶,萧珉那么聪明谨慎的人又如何会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 朝中那么多大臣,真正为沈元帅奔走的人寥寥无几,连清流士林都保持沉默,坐在空中楼阁里的萧珉又哪敢为忠臣的冤屈发一句声。 「都退下。」王妡沉声下令,非常理所当然的样子,活似她现在就已经是东宫的主人了。 她带来的侍从们自然是自家姑娘如何说就如何做,东宫侍从则有些傻了,愣怔当场不知当走不当走。 按律来说,册太子妃文已下,哪怕没有大婚王妡也已经是太子妃了,太子妃让他们走他们是该听命的。 可还没大婚,太子妃就当着太子的面在东宫颐指气使…… 太嚣张了。 萧珉也觉得王妡此举委实嚣张,心中不悦,面上倒掩饰得极好,示意侍从们都出去。 香草出去时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左边的衣袖,略有些担心。姑娘袖笼里藏了一把匕首呢,应该不会突然给太子殿下一下……吧? 等侍从都出去了,萧珉笑着对王妡说:「姽婳要和孤说什么,还需要人都出去?」 王妡深深看他一眼,把视线偏移到一旁的瓷瓶上她才确保自己能顺利跟萧珉说话,而不是暴起杀人。 「萧珉,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娶我。」王妡也不多绕圈子,开门见山。 萧珉为人谨慎心眼多,跟他绕圈子最大的可能是被他绕进去,王妡不觉得自己能绕得过他,哪怕重活一辈子又如何,蠢就是蠢,认清事实,别自作聪明。 反正现在两人已经绑在了一条船上,就像她不能悔婚一样,萧珉也不能,总归她王妡是什么样儿的,萧珉只能高高兴兴把她迎进东宫再迎到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位置上。 「姽婳,你今日有些不对劲儿呢。」萧珉微笑着说:「孤心悦你,自然是想娶你为妻,好在父皇赐婚了。」 王妡往后靠向了圈椅,下颌微扬:「萧珉,你想要我临猗王氏支持你,你总要拿出一点儿诚意来。」 萧珉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才又柔声说:「你这是在说什么,姽婳?你是不是生病了?孤让侍医来给你瞧瞧。」 王妡嗤笑一声:「萧珉,你在怕什么?总归官家已经赐婚,除非官家又反悔了,我和你的婚事就是板上钉钉。这里也没有旁人,你不用再累着自己装出情根深种的模样。」 「姽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萧珉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哦。」王妡也不跟他纠结这个,他要演就让他演好了,「我昨日去了台狱想必你早知道了吧。」 萧珉不答,无甚表情直直看王妡等她的下文。 王妡便面露嘲讽神色,道:「你这太子之位坐得不稳当,为了拉拢重臣在各家贵女面前装纯良风度,想必你心里也觉得委屈吧,堂堂一国储君还得牺牲自己的色相,啧啧啧……」 随着她的话,萧珉脸色可见的阴沉下来,然而没一会儿又恢復成光风霁月的样子,说道:「姽婳,你今天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有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无论是谁说了什么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孤是真心喜爱你的。」 「你与官家天然就是对立的。自古君王就没有不防篡权的,古往今来多少一开始被立为太子的能顺利登基的。更何况官家早就想废掉你的太子之位了。」王妡说:「你这么多年一味隐忍有用吗?」 萧珉微微垂下头遮掩住翻涌的思绪,膝上把衣摆抓皱青筋毕露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焦躁。 多年隐忍,他想的吗? 不,他不想! 他正宫皇后所出,父皇一登基他就被册立为皇太子,本该皇帝之下他第一人,真正光风霁月才对,却活得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不仅要看皇帝的脸色,还要看兄弟和大臣的脸色。 他有多少憋屈和委屈都往肚子里咽,努力粉饰着装出无心政事的样子,暗地里却要花费多少功夫把萧珩踩下去,他就是想熬死老皇帝,待自己登基大权在握再一个一个好好清算。 但今日被王妡如此毫不客气地撕开了这层布,将他的困苦、他的不甘、他的软弱以及他的野心全部赤.裸裸暴露出来,萧珉有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杀意,他想杀了王妡,杀了这个没眼色的东西! 「噌」一声,是匕首出鞘的声音,顿时惊醒了满身戾气的萧珉。 他抬头,就见王妡秀美的小脸板得如假人,目光暗沉沉盯着他,手上是一把锋利雪亮的匕首,他心头咯噔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王妡竟然带了一把匕首入东宫,东宫的那些守卫都是死人吗!!! 「萧珉,你觉得我说得对吗?」王妡站起来,握着匕首一步、一步、一步走近萧珉。 她是感受到了萧珉身上迸发出的强烈杀意,下意识就抽出了匕首。 那既然抽出来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吓唬吓唬萧珉也是好的。 「姽婳,你……」 殿中只有他们二人,一个手里有兇器表情还不和谐,一个手无寸铁还被兇器指着,萧珉也懒得再装纯良和善了,阴着脸说:「王妡,你想要做什么?」 王妡顿时笑了:「不叫我『姽婳』了?也好,想必你装模作样的深情叫着也不舒坦,我听着也噁心。」 第18页 「你既知孤是假意,为何还同孤一起演?」原以为是个傻姑娘好骗,倒是没想到最后被骗的竟然是自己,萧珉气怒之余,又对王妡有点儿刮目相看,「孤自认看人还挺准,没想到倒是看走眼你了。」 听到这话,王妡握着匕首的手更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把匕首送进萧珉的肚子。 他说得没错,他看人是很准,她的确蠢得很好骗,付出了感情、耗费了精力、献出了整个家族,最后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那时的萧珉看着她爱慕崇拜他、为他殚精竭虑管理后宫平衡前朝、因无子而黯然神伤、与二叔和王氏族老反目,心中是不是万分得意? 「如今我和你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放心,我总不会害你。」王妡认真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那倒是,」萧珉呵地一声笑:「孤要是死了、被废了,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王妡冷嘲:「知道就好。那就言归正传,沈元帅你是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王妡,你这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萧珉摇摇头,「通敌叛国,你让孤如何救?全天下除了父皇,没有人能救沈震,而父皇是最想沈震死的,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 王妡不想离萧珉太近,又坐回左下首的圈椅上,把匕首入鞘,然后微笑:「那晚了,我从台狱回来后,就让人到处散布是你让我去台狱见沈挚的。」 「你——」萧珉怒而拍案。 王妡看他终于怒形于色,畅快笑了。 她当然没有这么无聊,还特意去散布,只不过别人会怎么想那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至少她的祖父和父亲先头都以为是萧珉在背后怂恿的。 「你也不必如此生气,若是能就下沈元帅,也是大功德一件。朝中那些大臣一个个人老成精,他们为什么不看好你这个太子,无非是你太过求稳而没有作为。」萧珉听着这话面露沉思,王妡继续说:「一国储君,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造福百姓,也不能领兵退敌,你让天下臣民如何信服你?」 萧珉瞅了王妡一眼,又兀自沉思。 王妡就靠着圈椅沉默地看着他,等他眉头舒展了,她低声说:「萧珉,那位不死,太子始终是太子。你想清楚了,是要那位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儿可怜,还是让任何人都动不了你。任、何、人!」带着浓浓的引诱意味儿。 再怎么说上辈子也夫妻十几载,王妡再不了解萧珉,也知道他对干纲独断的野望。 本就不是亲密父子,很容易挑拨不是么。 果不其然,萧珉眉宇间有丝丝意动之色。 王妡笑:「那么,萧珉,合作愉快。」 第11章 是对是错 东华门外,内城曹门街东南,是当朝首相吴慎的府邸。 下晌吴慎下值回到家中,府里管家拿着一沓各府递来的拜帖过来,等吴慎换了衣裳净面洗手后把拜帖呈上。 第一张是参知政事左槐送来的帖子,言说六日后休沐慎交诗社有文会,都有哪些人会去,请吴太宰一道前往。 「这时节办文会?」吴慎拿着帖子沉吟。 左槐一向与王准交好,帖子上却没写王准会去慎交诗社,那当然是没邀请王准或王准没答应去。 稍倾,吴慎把左副相的帖子放在左手边,对管家说:「给左副相回帖,说我届时定准时到。」 接着拿起下一张,是捧日军指挥使金柄送来的,说是得了西域美酒请吴太宰品鑑。 帖子里写的话语焉不详,但很明显就能看出,西域美酒都有了,肯定不能少了西域美人,边品美酒边鉴美人,岂不乐哉。 吴慎随手就把帖子扔右边去,都懒得让管家去给金柄回帖,这个金柄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该让人去好生敲打敲打。 又连续往右边扔了好几张帖子,随后拿起一张来,对其上的署名微感诧异。 他问管家:「来送这帖子的人是谁?」 管家探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说:「是个生面孔,小的从未见过。」 吴慎颔首,帖子在手里翻转了一下,没有放到左边或右边,而是收到了桌案的抽屉里,并吩咐管家伺候笔墨。 素笺铺开,羊毫笔舔墨,吴慎悬臂默了片刻,写下「如晦贤弟台鉴」。 朝中字「如晦」者,只有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 梁朝立国,吸取了前朝末年动盪及灭亡的教训,为防范文臣、武将、后宫、外戚、宗室、宦官等擅权,在中央设中书、枢密、三司分掌政、军、财三权,宰相、枢密使、三司使三者的事权不相上下、不相统摄。又以文官出任枢密使摄武官事,审刑院摄刑部、大理寺事。 地方上,太宗时为削夺节度使、刺史等武臣的权力,各路设转运司,由中央直接派遣转运使,经度一路财赋进而按部举刺,同时监督地方官吏。继而皇帝疑惧转运司权力过重,復遣走马承受进行稽查。真宗朝,幽州为抗猃戎开了元帅府,便在天下十五路上又增了一路军路,便是永兴军路,专为监察幽州元帅府。 之后真宗又疑惧转运使与走马承受恐有勾结,又陆续在永兴军路上设立了提点刑狱公事司,掌刑狱诉讼兼察吏治;一年后又设提举常平公事司,掌一路通货有无、平抑物价、坊场、河渡、水利等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併兼察吏治。 第19页 专为分转运使之权。 后永兴军路之法推至全国十五路,形成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不相统摄、相互制约并同时监察地方吏治的局面。 但在永兴军路,说了算的依旧是转运使,提刑公事与提举常平公事皆是以转运使马首是瞻。 两年前,宗长庚出任永兴军路转运使,他是吴慎父亲的门生。 再之前的永兴军路转运使姓吴,是吴慎的吴,他的远宗。 从永兴军路设立始,歷任转运使多少都与吴郡吴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今次官家要杀了沈震解散沈家军,那专为幽州元帅府设立的永兴军路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宗长庚理所当然会焦急,给吴慎来信几乎是一个月三四封,这次又给吴慎下帖请他休沐日去启安城外夷山别院小聚。 按理来说,宗长庚身为永兴军路转运使,此事应该身在广阳城转运司公廨才对,但他下帖邀请去夷山别院小聚,就说明他已经悄悄回了京城。 地方官无诏入京是为大忌。 「把信送去夷山庄子给吴旻,他知道该如何做,要快。」吴慎写好信封好,交给管家速速送出去。 等管家离开后,他才又拿出宗长庚的帖子来,看了片刻摇摇头,翻出火摺子把帖子点燃烧掉。 宗长庚实在是沉不住气。吴慎惋惜地想。 - 与吴宅隔了三条横街的参知政事左槐的府邸。 左槐的外书房里,他与王准二人相对而坐,一人手中捧着一杯茶也不喝,漫不经心地品鑑这一幅画。 待管家送来太宰府的回帖,左槐才放下茶杯,对王准笑道:「伯平兄,休沐那日,慎交诗社的文会你当真不去?」 「我要去了,吴慎那老匹夫岂会答应去答应得如此爽快。」王准也放下茶杯,哼了一声。 左槐笑着摇摇头,把书案上的那幅画捲起来,边说:「我也真搞不懂你和吴诚谨究竟有什么仇怨,总是一副有你没他、有他没你的样子。」 王准又哼:「我怎么知道,那要问他。」 左槐不再就此等问题纠结,放好画,又坐回王准对面,沉默了片刻才嘆息一声:「伯平兄,你真的下定决心要救沈时东?」 「端横兄想想,我朝除了沈时东,可还有善战的武将?」王准问过,又接着说:「猃戎对我中原富饶之地虎视眈眈,亡我大梁之心百年不死。西骊亦时常扰边,还有南边那些小国,虽说是臣服于我大梁天威,但哪个不都是首鼠两端?!」 左槐面露挣扎之色,说:「我亦知,朝中无人,但沈时东犯了官家的大忌,想救他,实在是难。」 王准也嘆息:「你当我不知么?然而亡国之相不远矣,我等为臣者就如此眼睁睁看着?」 左槐大惊,慌忙站起来打开书房门查看左右,并让守在外头的侍从更走远些,守住书房的院门,不许让任何人靠近,这才又折回来,埋怨道:「伯平兄,这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这可不像你,平日你可不是这般不谨慎的。」 王准默然,他不得不承认昨日长孙女的一番话对他影响颇深,不细想则以,一细想就对不远的将来惊恐不已。 猃戎十年前弒父杀兄上位的国主颇雄才伟略,他上位后整顿国内官吏贪腐,降低百姓赋税,增强军队战力,再加上这些年猃戎风调雨顺,使猃戎国力大增。 反观大梁,混乱的官制、松弛的武备、名目繁杂的课税,现在还要把唯一能打的元帅全家杀了,训练有素的军队解散拆散了编入各地厢军,倘若大战来袭,谁能上阵抵挡呢? 「端横兄,非是我不谨慎,而是我之忧虑。」王准拿过一旁的冷茶,也不介意已经凉透一口饮尽,然后语带嘲讽地说:「你知这话是谁在我面前提起的吗?」 左槐疑惑问:「是谁?」 「我那长孙女。」王准说。 「啊!」左槐真是惊到了。 王准点点头,说:「她去台狱见沈家小子,就是想要救沈时东一家。女子尚且忧国忧民,我身为宰执之一,实感惭愧。」 左槐沉默。 从沈震下狱开始,朝中大臣争论有之惋惜有之,然想倾尽全力去就他者却少有,除了几个沈震的好友。 朝中官员皆沉默,是他们不知道沈震死沈家军散对国朝的损害吗? 不,他们知道! 只是皇帝一意孤行,为沈震鸣冤者几乎都被下了诏狱,只有一个王确还上蹿下跳,那是因为后头有王准和临猗王氏保着。 所有人都知道,沈震死定了,为他鸣冤会被带累。他们有的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有的是为明哲保身,更有甚者落井下石。 大梁百余年基业或许真会毁于一人之手。 「伯平兄,我知你心中所想,但我还是那句话,」左槐顿了一下,「要救沈时东,难!要救沈时东并全身而退,难上加难!」 「端横兄,事在人为。这朝中有一人可救沈时东。」王准说。 「你是说……」 「太子。」 左槐恍然大悟,后又皱眉不语。 「怎么,端横兄不觉得太子能救沈时东?」王准花白的眉毛轻轻一挑。 左槐嘆:「伯平兄,此事非是我觉不觉得太子能否救,而是我觉得太子不会出手,他……」 接下来的话就不太好听了,他闭了嘴。 第20页 王准知道左槐想说什么,无非是「以太子那畏首畏尾的性子,他岂敢冒着被官家废掉的风险去救必死之人」。 其实王准也是这么想的,太子实在是…… 算了,不说,说就是大不敬。 不过…… 「我那长孙女说,她能劝说太子出手。」王准道。 左槐:「……」 左副相很无语,他都不知该说是王家姑娘天真还是老友王准天真了,但凡太子能有这魄力与志气,朝中也不会人人都不看好他在这储君位上了。 「我知你所想。」王准失笑:「我亦不信,但我那长孙女说得信誓旦旦,就信一信也无妨。太子若不愿出手,总还有其他办法的。这不,休沐日的文会是个好机会,就拜託端横兄好好试探试探吴慎老匹夫了。」 左槐捋着鬍子,故意哼了一声:「也不知我答应你做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 王准朗笑一声:「我辈行事,俯仰无愧,至于结果,善自然好,恶亦坦然。」 左槐拊掌:「王相公,说得好!」 旋即二人击杯而歌,互为知音。 第12章 痛心鸣冤 永泰十五年三月初六,六参嘉会。 礼部郎中、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出列,上疏梁帝:「臣,夔,有奏。」 梁帝微点了一下头,一旁典仪高喝:「准奏。」 叶夔把搭在胳膊上的笏板摆正,口齿清晰抑扬顿挫说:「臣闻道德之厚,莫尚于轩唐;仁义之隆,莫彰于舜禹。欲继轩唐之风,将追舜禹之迹,必镇之以道德,宏之以仁义,举善而任之,择善而从之。不择善任能,而委之欲吏,既无远度,必失大体。惟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欲求垂拱无为,不可得也。故圣哲君临,移风易俗,不资严刑峻法,在仁义而已。故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惠下以仁,正身以义,则其政不严而理,其教不肃而成矣……」[注1] 梁帝先头还认真听了几句,然后就越来越不耐烦了,以为叶夔又要老生常谈什么君王仁义治国之类的。 自打叶夔被遣为侍御史知杂事,就热衷于谏言皇帝施仁政,梁帝听多了就越听越气—— 怎么,朕还不够仁慈,让尔等不知为君分忧的东西在此狺狺狂吠?! 谁知叶夔话语一转,说道:「民蒙善化,则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恶政,则人有怀奸乱之虑。遭良吏,则怀忠信而履仁厚;遇恶吏,则怀奸邪而行浅薄。忠厚积则致太平,浅薄积则致危亡!」[注2] 大殿上顿时起了一阵细细的骚动,不少人都看向叶夔的方向,震惊不已。 叶夔是疯了吗? 平日讽谏讽谏官家不施仁政便罢了,今日竟直接与危亡挂上钩,这分明是在为……为沈震鸣不平吶! 他何时是这般不顾生死之人了? 梁帝也听出来了,当即龙颜大怒,拍着龙椅扶手大喝:「给朕闭嘴!」 「是以圣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叶夔背嵴挺得笔直,将手中笏板举高,大声说:「太.祖太宗及至真宗朝,治世皆志存公道,人有所犯,一一于法。纵临时处断,或有轻重,但见臣下执论,无不忻然受纳。民知罪之无私,故甘心而不怨。臣下见言无忤,故尽力以效忠!」[注3] 「闭嘴!给朕闭嘴!」梁帝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叶夔嘶吼,又叫左右:「来人!来人!把这个逆臣给朕拖出去——拖出去杀了——」 「圣上息怒!」群臣见状,齐声请罪。 「圣上!」勾管御史台事史安节出列,道:「太宗有定,谏官不以言获罪,请圣上三思!」 「圣上三思!」群臣又齐声道。 梁帝气得老脸胀红,指着讽谏没有停的叶夔,又指着史安节,最后对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叶夔拖出去的仪卫吼:「还愣着做什么?把他给朕拖出去!!!」 仪卫不再耽搁,史安节等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没再说「杀了」便还好。 叶夔被仪卫们拖出大殿时,依旧抓紧时间在讽谏,他高声说:「取捨枉于爱憎,轻重由乎喜怒。爱之者,罪虽重而强为之辞;恶之者,过虽小而深探其意。法无定科,任情以轻重,人有执论,疑之以阿伪。故受罚者无所控告,当官者莫敢正言。不服其心,但穷其口。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圣上——沈元帅冤哉——沈元帅冤哉——」[注4] 随着这振聋发聩的一声,叶夔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然而这痛心疾首的一声唿喊却仿佛留在了殿中,久久迴荡不散。 梁帝气怒难当,胸口剧烈起伏。 殿中群臣噤若寒蝉。 皇帝之下、百官之首,是几位皇子。 三皇子萧珩看着叶夔被拖出去,转回头来对前头的萧珉低声笑说:「大哥倒是捨得。」 萧珉一动不动,摆出一副「孤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萧珩又低低笑了一声,满是嘲讽意味儿。 一旁的二皇子萧珹看了萧珩一眼,再朝太子看去,暗暗摇头。 太子一向明哲保身唯父皇的命是从,现在明知父皇要杀沈震,却还想救下他,甚至不惜把布局多年的叶夔叶郎中都抛出来,可见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可有用吗? 萧珹又暗暗摇了摇头,他也惋惜沈元帅,只是有些事情不能犯,有些逆鳞不能碰,沈元帅拒诏不还,若不严惩其他在外将领将来是否也有样学样,长此以往父皇的威严何在?国朝岂还有安宁之日? 第21页 萧珉感受到身旁萧珹的目光,转过头说:「二弟有何指教?」 萧珹忙说:「太子,臣不敢。」 萧珉轻轻「嗯」了声,后头萧珩轻嗤一声,他当做没听到,只仰头望着气坏了的父皇。 他已经孤注一掷,王妡…… 她若是敢骗他,他定会拉着她一起万劫不復! - 谏官为沈元帅鸣冤被官家当廷斥出去,还要打杀了那谏官。 前朝有谏官死谏,当廷血溅五尺,皇族惹百年骂名,梁太宗以此为戒,下诏本朝谏官不以言获罪,鼓励台谏二院官员敢说真话。 此诏令更是被写进律疏,一直到本朝。 因为此,叶夔被斥在文人士林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官家怎能杀敢于直言的谏官?这是枉顾祖宗法度!此行径与前朝暴君有何异!!!」年轻的学子还没有经过官场的毒打,尚敢于「口无遮拦」。 「季高兄言之有理!」旁边有人附和:「沈元帅是否有罪,膏梁锦绣里的官老爷没不知道,边州百姓可都知道得真真的,诸位,若非有沈元帅,广阳城被猃戎屠城,会死多少人?难道广阳城的百姓就不是官家的子民吗?!」 「就是就是,广阳城难道不是我大梁版图?哪里的百姓难道不是官家子民?谁能眼睁睁看着几万人死在猃戎的屠刀之下?那简直不是人!」情绪激动的学子们大声嘶吼,酒楼掌柜来劝「莫谈国事」根本没用,还差点儿被打。 「诸位,诸位,都听我言!」一位身着素白襕衫的学子一跃站在一张桌子上,振臂疾唿:「审刑院有奸佞,蒙蔽官家,诬陷沈元帅,连沈元帅耳顺之年的老母亲都不放过,亦投入台狱问斩。年之贵乎天下,久矣。我等岂能坐视审刑院行此等恶行?」 「不能!不能!」学子们高唿。 「诸位嫉恶如仇,为天下楷模,当为官家为大梁诛奸佞清君侧,诸位皆是急公好义之辈,何不与我一同去敲登闻鼓,请官家拨乱反正!」 「走走走!去敲登闻鼓!」 酒楼里激动的学子唿啦啦涌出去,大堂一下子清空,掌柜跳脚不已,好多人都没结帐呢。 「喂!掌柜的。」 跳脚的掌柜循声仰头,二楼栏杆处探出一个绿衣姑娘,看衣裳首饰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侍女。 「喏,我家姑娘赏你的,算是结了那些学子的帐。」绿衣姑娘说着扔下一个荷囊。 掌柜「诶诶诶」去接那荷囊,哎哟一声没接住,荷囊砸在地板上一声沉响,光听声音就觉得好多钱。 捡起来打开一看,几个大银锭子,底部都印着「惠民监铸五两」。 梁朝有三个铸钱监,分别是惠民监、丰远监和济众监,其中,银以惠民监成色最好,金以丰远监成色最好,济众监的铜钱最实在。 掌柜一看是惠民监的银锭子,一个五两大,有五个,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对绿衣姑娘道:「多谢女公子赏,多谢女公子赏,小的让人给女公子送几道店里的拿手好菜,再烫一壶云春露。咱们店里这云春露啊,清冽甘甜不醉人,喝过的女公子都说好……」 「行了行了,知道了,快点儿吧。」绿衣姑娘打断掌柜的喋喋不休,摆了一下手,转身回厢房去。 进去厢房关上门,她对端坐在正中的少女说:「姑娘,那群学子果真都被煽动,去敲登闻鼓了。」 少女,就是王妡。 她放下手中竹箸对紫草的话无甚反应,仅是对紫草招招手:「快来吃罢,否则就要被香草吃完了。」 正在撕扯兔腿的香草一顿,委委屈屈说:「姑娘,奴没多吃。」 「嗯。」王妡点头:「多吃点儿,你喜欢吃兔子,这兔子都归你。」 紫草走过来瞪了香草一眼:「一点儿规矩都没有,被外人瞧见不得笑话咱们姑娘。」 香草就很委屈,拿着兔腿不知该吃不该吃。 王妡摆了一下手让紫草坐下,把一盘羊肉推到她面前,她记得她爱吃羊肉。 对这两个拼尽性命护她的侍女,她总是想对她们好一些的。 紫草听话地吃了几口羊肉,又问王妡:「姑娘,你怎么知道那些学子会去敲登闻鼓呀?」 王妡摇头:「我不知道。」 紫草和香草满脸困惑,香草连兔腿都不吃了。 「我不知道他们会去敲登闻鼓。」王妡给两个侍女解释道:「这些年轻的学子,自诩饱读圣贤书,张嘴闭嘴就是『圣人云』,年轻就胆子大,自以为忧国忧民,最容易被煽动。」 她低低笑了一声:「我倒是没有料到他们敢去敲登闻鼓,倒是意外之喜了。等回府了,你们记得提醒我,去请祖父给汪云飞保举明年春赋。」 紫草香草自然答应。 汪云飞算是王家出了五服的亲戚,从临猗来京城借住在王家,想下场试明年的省试,但王准觉得他心性不定没有给他保举,想多磨磨他的性子。然而汪云飞是个急性子,为此忿忿不已,正好被王妡看来,被她三言两语忽悠来此煽动年轻学子情绪。 没想到他超额完成任务,那她答应要让祖父保举自然不能食言。 萧珉既然都敢把布局多年的重要棋子捨出去,王妡自然也要给出相应的诚意。 煽动学子们闹事就是她的「诚意」。 第22页 「以前没发现汪云飞是个人才啊,这种人哪需要磨性子,他这性子最好。」王妡满意地啜了一口云春露,的确如掌柜所言,清冽甘甜又不醉人。 第13章 学子大闹 宣德门南街西廊之北,是中书门下所辖登闻检院,院之南设有登闻鼓。 此时,鼓前围着许多年轻的襕衫学子,目测有四五十人,并且还不断有人加入其中,远远的还有百姓围观。 为首的学子振臂高唿要为沈元帅讨一个公道,学子们高喊着不断响应,为首者满面激红,拿起一双鼓槌用力敲响登闻鼓。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击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与百余学子唿喊为沈元帅伸冤的声音唿应着。 梁朝开国就在宣德门立了登闻鼓,是为通下情、达冤抑,凡官民章奏申诉无例由都进奏院或阁门通进者,可向登闻检院投诉。 一般案件是不会敲响这面登闻鼓的,每每这登闻鼓一响,都是或可动盪国朝或是令人髮指的大案。 登闻检院的判院刘琪听到外头鼓声响,心口重重跳了一下,慌得很。 令史小跑而来,喊:「刘判院,不好了,不好了……」 刘琪就很怒,本来就心慌,给令史这么一喊他整个人更不好了。 不爽斥道:「喊什么喊什么,一惊一乍的,本官好得很!」 「不是啊,刘判院,」令史哭丧着脸说:「外头聚集了好多学子,敲了登闻鼓,要为沈元帅伸冤。还说枢密院、三衙禁军、永兴军路、各路厢军、审刑院皆有奸佞细作,是为要亡我大梁,喊着要诛奸佞、清君侧!」 扑通! 本来好好坐在椅子上的刘琪浑身一软,整个人掉椅子下面去了。 「哎呀,刘判院,你怎么摔了?」令史赶紧去扶他,边说:「刘判院,你快想想办法吧,咱们怎么办呀?」 刘琪推开令史不肯起来,嘟囔:「想什么,想什么办法!本官要是有办法还至于摔跤吗?去去去,别扶我,我就在这里坐着!」 令史唉声嘆气,脸苦成一团黄连。 门外两个书写人探头探脑也是一脸苦相。 登闻检院官吏四人,通通都是一张黄连脸。 院里四人苦脸想逃避,鼓前的学子和百姓却越聚越多。 不断有百姓赶过来,有人问:「我听说有好多学生在为沈元帅伸冤,是不是啊?」 「喏,怎么不是。」被问之人就直直那些激愤的学子们。 那人就说:「嗐,总算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了,沈元帅明明杀猃戎鞑虏杀了那么多,怎么会通敌叛国。别的我不知道,沈老封君和沈夫人都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吶。」 就有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沈家人是伪善呢。朝廷说沈震通敌叛国难道还有假?」 「朝廷就没有冤假错案吗?」推崇沈元帅的人愤怒道:「若非有沈元帅在边关杀敌,岂能有京城的安宁日子,哪还容得你在此胡吣!」 「怎么?我说错了吗?去年为什么会打败仗,肯定是沈震于猃戎里应外合!」 「你这泼皮胡说八道,我打死你!」 此处顿时打成一团,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走开了一些,以免误伤自己,有老者上前劝架,二人倒不敢对老者动手,听话地分开了。 「你们呀,不要乱说话。那些学生明显是被人利用了。你们也被人利用了?」老者教训道。 五步开外的地方,一名身着直裰的青年郎君对身侧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篱的女子笑言:「这老丈倒是看得明白。」 「嗯。」女子应了一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青年郎君问:「王姑娘怎么会想到利用这些学子闹这么一出?」 幕篱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发出来。 怎么会想到利用学子们闹事? 自然是拜萧珉所赐。 王妡嘴角扯出一道冷厉的弧度。 她封后之后就被无子之事困恼,随着时间愈演愈烈,在她被废的前一年就有学子大闹登闻检院喊着「中宫无子,皇后失德」,闹着要让萧珉废后。 当时她正在为选择送去猃戎和亲的宗室女烦心,得知民间那些无知学子如此闹,直接气昏过去。 直到被废后,她才知道,这都是萧珉暗地里的手笔。 「王大姑娘厉害。」青年郎君识趣不再多问,笑着恭维王妡。 「不及你闵子建。」王妡说:「我只是搭个.梯.子,你倒是很能往上爬。」 青年郎君名唤闵延章,字子建,幽州人士,沈挚的至交好友。 与王妡达成交易后,沈挚就将此人告诉了她,暗示此人手里握着永兴军路及捧日天武四厢军的贪墨罪证。 「王大姑娘可去外城那边儿通柳街第五户人家寻此人。」沈挚将底牌掀给王妡。 王妡没有问沈家既然还有底牌为什么不用,没有必要问。 能用他们怎么可能不用,沈元帅定然是有什么顾虑,宁愿慨然赴死也不握住最后的一线生机。 「别的不说,我定然将你祖母和母亲接出去。」王妡郑重许下承诺。 沈挚抱拳,眼中尽是决绝。 待王妡遣人去通柳街找到人,互相试探确认后,便得知了沈家最后的底牌是什么,也了解沈震元帅为何放弃最后的生机。 第23页 殿前司、捧日天武四厢军、永兴军路转运司,从禁军到厢军到监官全都有问题,去年大败于猃戎非是一朝一夕一处溃堤,而是整个堤坝都腐坏了。 然而查处军中贪墨者,枢密院也脱不了干系。枢密院都牵扯上了,怎么可能不朝野动盪。 沈震心存大义,宁愿全家赴死也不想国朝动盪百姓受苦。 「在下佩服沈元帅,但是并不欣赏他这样的做法。」闵廷章摇着手中摺扇,「朝廷吏治腐朽,积弊成疾,就更应该把脓包挑开,破而后立。」 王妡往旁边移了几步,嫌弃闵廷章三月天就扇扇子,装什么风流名士。 闵廷章的扇子一下顿住,啪一声收起来,对王妡说:「王大姑娘,相请不如偶遇,在下请王大姑娘吃酒。」 「谢邀,不吃。」王妡毫不客气拒绝,「你也不用打主意让我带你去台狱见沈挚,台狱现在守卫森严,不是拿钱能够砸进去的。」被王妡砸钱的那几个狱卒都被撸掉了。 闵廷章甚是遗憾。 王妡隔着幕篱瞅他一眼,想到一事,把他叫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问:「沈家军中的好手如今有几人潜入京城?」 「呵呵,王大姑娘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闵廷章装傻。 王妡不以为忤,说:「沈元帅秋后问斩,没人来劫法场救他吗?沈元帅人缘这么差?」 闵廷章:「……」 「如今台狱守卫森严,只有审刑院的人才人进去见沈元帅。」王妡暗示。 闵廷章眼睛一亮:「多谢王大姑娘指点。」 王妡既然指点了一,也不介意指点二,又道:「据我所知,审刑院知院独孤容秀性格刚强,详议程魁春反之。」 闵廷章拱手,连连道谢:「多谢王大姑娘指点迷津,王大姑娘真是好人。」 「我也不是白给你指点迷津的。」王妡说。 「王大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闵廷章道。 王妡:「借你几个好手给我一用。」 闵廷章满口答应,随意问了句:「王大姑娘借几个好手有什么用?」 王妡毫无情绪起伏地说:「帮我去杀一个人。」 - 杀猪巷里泉香阁,作为启安城里能被叫做青楼的妓馆,当然有其过人之处,阁里可是有好几位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娘子们色艺双绝,引得文人骚客流连忘返,即使朝廷明令禁止官员嫖.妓,但暗中来此寻欢作乐的依旧不少。 但是这几天假母李梦说很烦恼。 一是为阁里生意这几天一落千丈,怕不好对东家交待。 二是为阁里的花魁娘子甄柔娘闹着要赎身之事。 阁里生意一落千丈主要还是因为前几日一群士林学子大闹登闻检院,最后朝廷出动了殿前司禁军镇.压,为首几人被投入诏狱,以致城中人人自危,哪里还敢上妓馆寻欢作乐。 至于甄柔娘闹着要赎身,李假母想着就有气。 她花了多少精力金钱把柔娘养出来,若非有她的精心栽培,她能成为泉香阁的头牌之一?能遇着出手大方的恩客? 她不过是问柔娘要二千两的赎身费,算上以前培养柔娘的钱、今后她泉香阁少了个花魁娘子而造成的损失以及再培养一个花魁娘子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她要二千两很多吗? 一点也不多好吧! 可恶那柔娘居然敢跟她讨价还价,要不是怕坏了柔娘一身细白皮肉影响接客赚钱,她定要好好教训教训柔娘,让她明白这泉香阁里谁才是说了算的! 李假母越想越气,阁里没生意她早早就睡了,可是气得根本就睡不着。 翻个身。 再翻个身。 翻来翻去,忽然听到房中有动静,她一轱辘坐起来,张嘴就骂:「哪个要死的打扰老娘睡觉?」 跳窗进来的黑衣人正抽出匕首呢,听到这一声骂,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满是尴尬。 不行,不能尴尬,要圆满完成任务的! 「纳命来——」黑衣人大喝一声,举起匕首朝李假母冲去。 「啊啊啊啊啊——」 李假母一看居然有人来杀自己,惊恐得满地乱爬,看见什么就朝黑衣人扔什么。 黑衣人被一块大红肚兜蒙了一脸,甚是委屈,但忍了,再哇哇啊啊地制造巨大的动静去杀李假母。 两人动静这么大,很快就引起了外头护院的壮丁注意。 壮丁们破门而入,黑衣人闻风而逃。 危机解除的李假母战战兢兢站起来,衣裳凌乱、衣不蔽体,黑衣人都没有碰到她一根手指,全都是她自己满地乱爬蹭乱的。 「李大娘你没事吧?」壮丁们看到李假母丰满白皙的肉,眼睛都直了。 李假母曾经也是个花魁娘子,如今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壮丁们血气方刚,咳咳…… 「你们这些要死的,这么慢才来,你们再慢一点儿老娘就变成死人了。」李假母暴打壮丁们。 壮丁们挨着打不敢还手,眼睛时不时偷瞄李假母颤巍巍的肉…… 李假母发现了,低头一看,嗷一声叫。 同时,东边的厢房传来「啊……」一声悽厉的尖叫声。 李假母:?!! 顾不得其他,她随便披上一件外衣就带着壮丁们过去查看。 东边的厢房住的是阁中的几个花魁娘子,传来尖叫声的那一间是甄柔娘住的。 第24页 门一推开,甄柔娘倒在地上,身上满是鲜血,不知是死是活。 第14章 杀人吓人 李假母被满屋子的血吓了一跳,到底是见过不少风浪的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让壮丁们去把其他来看热闹的人都赶开,叫来一个小丫头去试试甄柔娘还说着不。 小丫头怕得要死,不敢去,李假母凶脸一板,她怕被打只能战战兢兢过去,找了一处没有血迹的地方半蹲着伸手去探甄柔娘的鼻息,头使劲儿朝外偏不敢看,就怕看到尸体。 手指上拂过微弱的气息,小丫头惊跳起来,大喜过望:「大娘,甄娘子没死!甄娘子没死!」 李假母松了一口气,让人去报官,又请来郎中瞧甄柔娘。 郎中比官差来得快,看过甄柔娘的伤势后,对李假母说:「甄娘子伤势不太重,只是脸上的伤不好处理,痊癒后也会留疤。」 李假母听完当即就蹬蹬退后两步要晕,一旁壮丁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又被她嫌弃地甩开。 她瞪着床上昏迷的甄柔娘,像看一个垃圾。 李假母不傻,一想就想明白今晚的匪徒分明是冲着甄柔娘来的,找上她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否则来杀他的黑衣人根本不用弄出那么大动静把人都引来她这里。 究竟是谁要杀甄柔娘?她得罪了谁?是否与要给她赎身的恩客有关? 还有,阁里那么多人可以用来转移注意,黑衣人为什么选了她?她住得与甄柔娘并不算远,一有动静能很快赶到的? 「丁郎中,你尽力救吧,柔娘手里有的是银子,不会吝啬你的出诊费的。」李假母气不过地说。 「李大娘说笑了,医者仁心,在下会尽力救治甄娘子的。」郎中尴尬笑说。 李假母正气着呢,也懒得与郎中多说,安排好阁里的事,让人等着官差上门,就自己先去休息了。 躺在床上她也睡不着,想到今天因为甄柔娘受了无妄之灾就生气,想到甄柔娘毁了脸从此怕是不能接客就更气。 早知道就让甄柔娘赎了身算了,一千两就一千两,总比现在砸手里要好哇! 还有那甄柔娘究竟得罪了谁,还这么毁她,还把她也带上了。 难道自己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那会不会被灭口啊? 李假母越想越害怕,更睡不着了,叫来几个壮丁把她房里的窗户都封死了。之前那个黑衣人就是从窗户进来的,快封快封,通通封死。 翌日,泉香阁里的伤人案就在杀猪巷这一带传得沸沸扬扬。 有说情杀的,有说仇杀的,有说见色起意,有说恩客的正妻报復,还有说是分赃不均的。 总之如今生意惨澹,名妓娘子们都闲都要长霉了,只能聊天磕牙打发漫漫长日,一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好想她们当时就躲在甄柔娘的床底看了全程一样。 但一个娼.妓伤了脸对京兆府来说只是一个小案子,他们更烦闹的是京城中的那些士林文人们。 打从朝廷出动殿前司禁军抓了在登闻检院闹事的几个为首的年轻学子,整个京城的士林文人都譁然了。 沈元帅是否有罪先不提,朝廷竟然如此对待击鼓鸣冤的学子,这让他们不能忍。 太.祖太宗立登闻鼓是为什么,是为了「通下情、达冤抑」,如今鸣冤者被投诏狱,好几个还是太学学生,朝廷此举何止不妥,简直就是……就是…… 疯……了。 自古文人多傲骨,朝廷如此对待年轻学子们,焉知不会有一日也如此对待他们士林。 小声说一句,沈震元帅为朝廷出生入死,最后还不是……那什么。 京城的士林文人闹起来,朝中还有不少官员上疏讽谏,官家龙颜大怒直接问罪京兆府,京兆府上上下下大小官吏全部头大。 这个时候,京兆府哪有空管一个娼.妓被伤的小案子。 - 计相府邸,幽静轩。 王妡坐在窗下,手中翻着前朝的史书,不是集贤院编纂的前朝史书,而是十五年前因为反对刚登基的梁帝为彰显孝道给大行皇帝的陵寝大兴土木而被罢官的判御史台事着的。 那位诤臣退而着书,花了十几年修成前朝史却没有刻版出书,仅仅几部送人,王妡的祖父就是获赠人之一。 王妡在祖父的书房里瞧见这套书,很感兴趣问祖父借来了。 与集贤院的前朝史倾向不同,这套书记录的前朝史料在王妡看来更客观一些,对前朝的仁政持赞扬态度、□□持批判态度,但没有太多编者的个人情绪,更多是从国情民生等角度看待。 「君有诤臣不亡国。可惜……」王妡把书卷合上,看久了书眼睛累,出门活动活动腿脚。 刚一出幽静轩,看见前头凉亭里吃茶玩乐的几个堂妹,王妡犹豫了一下,是上前去假装姊妹情深还是当做没看到? 临猗王氏出事后,这几个堂妹的夫家立刻撇清关系,听说她们在夫家的日子极为艰难,三妹妹王妘还被夫家以失德为由送去了城外庵堂。 想到这些,王妡虽然对几个堂妹不太待见——尤其是王婵——但还是对她们有几分怜惜。 这么一思忖,王妡就觉得过去和她们打声招唿好了。 哪知她脚才抬,已经看到她的四人忽然大声笑闹,在凉亭里你追我打,一个个假装没看见王妡。 第25页 王妡:「……」 行吧,你们开心就好,本来也不是很想过去。 于是王妡脚步一转,打算去奇玉楼走一走,这时紫草从外头快步走来,走到王妡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凉亭里笑闹的几人见她们说悄悄话,又好奇心大起,二姑娘王婵喊:「大姐姐这是准备去哪儿呢?怎么不过来同咱们姊妹几个一同玩耍?」 三姑娘王妘说:「大姐姐要做太子妃了,自然忙得很,哪有空同咱们姊妹玩耍。」 王婵恍然大悟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大姐姐忙着要做太子妃呢,难怪都不理我们。」 两人一唱一和,四姑娘低头不敢说话,五姑娘就呵呵呵傻笑。 王妡很无语,觉得适才怜惜她们的自己才是真的需要被怜惜。 虽说世情对女子格外苛刻,动不动就拿妇德说事,但有些女娘真的还需要更苛刻一些才行。 若是以前的王妡,被王婵王妘这么讽刺定然会刺回去,然后双方又是一顿爆吵,闹到双方母亲跟前再闹到祖母跟前,说不定还会闹到祖父跟前。祖母是护着王妡的,祖父则最烦小儿女之间的争执,通常是各打五十大板,王妡是长姐,说不定还会被罚得重一些。 而现在,王妡只觉得这些争执真是幼稚又浪费时间。 她不予理会幼稚的挑衅,但王婵可不这么认为,她以为王妡怂了,于是更加来劲儿,又拿王妡自求嫁太子之事来说。 「王婵王妘,脑子笨呢就要多读书,无知浅薄就要谦虚而不是显摆。」 王妡现在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自己曾经干过的蠢事,因为会想要暴打愚蠢的自己,但她会自己打自己吗? 不会! 自然就会全力朝讽刺她的人开火:「册太子妃文一下,我就已经是太子妃了,什么叫做『要做太子妃』,你们这话没有对外人说吧,外头的人若以为咱们王家的姑娘都是蠢货,我可是不认的。」 王婵被骂,立刻哇呜鬼叫,王妘就比她高级一点儿,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王妡懒理她们,带着紫草往奇玉楼的方向走,到一处无人僻静处,她吩咐紫草:「让小邓去传话,安排人去吓唬泉香阁的假母。」 紫草记下要吓唬的内容,然后快步离开去找小邓。 王妡朝左后方花木繁茂之处看了一眼,眼睫眨了眨,缓步离开此处。 花木后,苏合用手使劲儿捂住自己的嘴,大气不敢出一声,确定王妡走远了才几乎连滚带爬从花木深处出来,找到西面角门当差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厮,把自己偷听到的话全部说跟小厮说了。 小厮得了消息立刻就传出去,不到半日,萧珉就在东宫得知了王妡让人去杀猪巷杀一个名.妓娘子。 「她让人杀一个娼.妓做什么?还要让人去吓唬假母?」萧珉满面疑惑。 贺志道:「殿下,那娼.妓没死,来回报的人说伤了脸好不了,泉香阁里闹得厉害。」 萧珉皱眉。 不管死没死,伤了哪里,娼.妓就是个娼.妓,王妡一个世家贵女恐怕连杀猪巷都没有涉足过,她怎么可能会与一个娼.妓有仇怨,还到了杀人毁容的地步。 她这么做定然有原因。 「让人去好生查查那个叫甄柔娘的娼.妓,特别是她的恩客。」萧珉吩咐道。 旁边伺候萧珉长大的内侍伍熊应下,立刻就去安排此事。 「殿下是说那个娼.妓的恩客有问题?」贺志问。 萧珉颔首:「王妡一个世家贵女手头上有几个可用之人?她却花那么大力气去伤一个娼.妓,定然所图不小。」 贺志听了连连点头:「一个娼.妓能有什么大问题,有问题的绝对是她的恩客。不过会有什么问题呢?」 萧珉端起茶杯,冷道:「查清楚就知道了。希望是有用的东西,王妡可别让孤失望才好。」 贺志想起那个仅有一面之缘、不久将来会是东宫女主人的女子,那双黯黑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第15章 金钱关系 东宫一有动静,一直注意东宫任何风吹草动的三皇子府就立刻向三皇子萧珩回报。 「你说东宫的人在查谁?」萧珩眉头挑得老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来回话的侍从说:「殿下,别说您不相信了,奴听到探子来报也是大吃一惊,谁能想到呢,瞧着光风霁月谦谦君子的太子竟然与青楼的花魁娘子有首尾,也不知道计相知道了该怎么生气了……」 「行了行了,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萧珩不耐烦打断侍从的话,「一个花魁娘子,庸脂俗粉,萧珉还不至于看得上。」 「是是是,殿下说得是。」侍从狗腿点头。 「但他好端端去查一个娼.妓做什么呢?」萧珩不解,来回踱步思索着。 侍从不敢发声,怕扰了主子的思绪惹主子生气,被罚可就是自作孽了。 萧珩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明白萧珉此举为何,索性就吩咐下去,也让人去查查杀猪巷的那个娼.妓。 是人是鬼,查了就知道了,总不能是萧珉真看上了一个娼.妓罢。 若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不过不是也没关系。 萧珩笑了,他有了一个好主意。 一家青楼,一个被毁了脸的娼.妓,竟然惹来了太子和三皇子的人来,哪怕两方人再做得隐蔽,终究是逃不开有心之人的眼睛的。 第26页 澄街的一座宅邸里就有这么一个有心人,正着急上火。 通柳街上也有一群有心人,搞不懂这事情的走向,只好想方设法传了消息,请布局之人来解惑。 布局之人翌日悄然前来,长及脚踝的幕篱将脸面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王大姑娘知道如今杀猪巷那边是什么情形吗?」闵廷章用质问的口气说。 其实在知道王妡借人去伤一个妓.女,他就后悔答应得太快了。 他们这十几人从幽州潜入京城很不容易,是为了就沈元帅一家的,为了沈元帅一家他们可以连明都不要。 王妡哪怕持了沈挚的信物来,闵廷章也信不过王妡,更信不过王妡说能就沈元帅一家,之所以同她合作,将底牌也掀出来了,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他们在京城几个月举步维艰,京中那些大员没一个敢管这个案子,仅有几个愿意救敢救沈元帅的京官除了王确都被下了诏狱,王确也…… 救沈元帅的希望实在渺茫得很,他们想着恐怕最后只能劫法场了。 然后就听说王确之女私进了诏狱,没几日,她就拿着沈挚的信物来找人。 「王大姑娘,咱们合作,是为了救沈元帅,希望你搞清楚。」闵廷章不客气地说。 「我知。」幕篱动了动,王妡心平气和道:「没错,是我故意把消息漏给萧珉的,我身边有他收买的人。」 「为什么啊?不仅是太子,还有三皇子的人在查。」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不忿道。 王妡说:「萧珩做梦都想当太子,当然会盯着东宫的动静,我就知道他也会去查。」 「你都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说,要故意引太子和三皇子去查甄柔娘?」闵廷章严肃问。 其他几个幽州汉子也屏住唿吸等答案。 「我就是不知道才要让萧珉和萧珩去查。」王妡说:「或许对救沈元帅有用,或许没有。」 上辈子萧珉登基三年后,有朝臣上疏请求重查沈震通敌叛国一案,就是因为京城杀猪巷泉香阁的假母李梦说惨死街头,京兆府调查时发现了疑点,疑似与沈震案有关。 但萧珉并没有同意翻案,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都知道当年沈震是冤枉的,翻案无异于在说先帝诬陷忠良,如此朝廷和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那假母惨死最后草草结案,翻案也没了下文,那时的王妡因为无子、后宫正好又接连好几个嫔妃有孕,被太后当着后宫所有妃嫔的面讽刺,气得要死,哪里有空闲去关心一个假母的死因。 当然,这些不能直接跟这群急眼了的幽州汉子说。 她道:「我有我的消息来源,你们不必多问,安心等着萧珉萧珩查的结果好了。」 「如果那个娼.妓真有问题,我们自己查不是更好?」一人问。 王妡问:「你们在京城几个月了,所行有什么进展吗?」 幽州汉子们:「……」 王妡:「那你以为你们能查出来什么?」 幽州汉子们:「…………」 王妡:「还是你们觉得自己比萧珉萧珩的人更了解京城?」 幽州汉子们:「………………」 一群高高大大的汉子被问得头都快低到地底去了。 「有现成的人可以用为何不用。」王妡语带嫌弃,目光投向闵廷章:「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看走眼了。 王妡的未尽之语闵廷章领悟到了,就有点点尴尬。 在王妡说「或许对救沈元帅有用,或许没有」时他就已经猜到王妡的目的了,心情稍稍放松之余对王妡也有一丝丝的佩服。 他们这群幽州来的在京城没有门路,王妡虽然在京城长大然而一个世家贵女的门路恐怕比他们还不如,藉助外力方为上上。 幽州汉子们也听明白了,不由为先头一群大男人逼问一个弱女子而感到羞愧。 「那个……王大姑娘,对不住了。」黝黑脸汉子挠着后脑勺跟王妡道歉,解释道:「我们也是想快点儿救出元帅,心急了些。」 其他的汉子也齐刷刷地说对不住。 这群军汉性子直率,有交待就办,有疑惑直接问,有错就爽快认。 京城里太多城府深表里不一的人了,一句话说出去之前都要在脑中先打七八个转,确定没问题了还得再留三分,王妡倒是有点儿喜欢这些幽州军汉的性子,直来直去打交道不累。 为了这一点喜爱,她不介意多解释几句:「皇帝要杀沈元帅,你们觉得谁能救他而不被皇帝杀了?」 黝黑脸汉子不太确定地说:「太……子?」 闵廷章想到东宫一有动静,三皇子府就跟着有了动静,说道:「不,是三皇子,官家最宠爱的儿子。」 王妡点点头:「那么多为沈元帅鸣冤的,都在诏狱做了邻居,若这个鸣冤的是官家最宠爱的儿子,他难道还能把萧珩也扔到诏狱里去?」 闵廷章笑了:「三皇子不会为了元帅去忤逆父亲,但若是他自己捅出来的呢?」 「我知道了!」黝黑脸汉子一拍手,「三皇子想当太子,一直盯着东宫。太子但凡有点儿什么事,三皇子不会坐视。王大姑娘,你是故意让太子诱导三皇子去查。」 「有没有用我还不知,诸位先稍安勿躁吧。」王妡看话说明白了就起身欲走,脚步还没有转出去就又顿住,盯着幽州汉子们。 第27页 虽然隔了幕篱,但王大姑娘的目光有如实质,幽州汉子们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已经有人忍不住退后一步了。 「王大姑娘,你这是看什么呢?」闵廷章疑惑道。 「你们……有银子吧?」王妡问,又肯定说:「能在京城买下这么大个宅子,应该是有银子的。」 幽州汉子们:????? 他、他们是有银子,怎、怎么了吗? 闵廷章:「王大姑娘你是说……」 王妡:「给我些银子。」 闵廷章、幽州汉子们:「……」 她这话说得特别自然,且还是「给」不是「借」,就理所当然太霸气了,让他们有点儿不由自主想把银子都掏出来给她。 虽然要钱要得理直气壮,但原因还是要给出一个的。 于是王妡说:「萧珉身边有个内侍,挺贪财,我准备买通了他探听萧珉的动向。」 「那个……王大姑娘……你不是太子妃……么?」一人弱弱发问。 其他人整整齐齐用力点头。 王妡道:「萧珉能买通我身边的人给他传递消息,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有问题吗?」 幽州汉子们齐齐摇头。 王妡:「很好,拿钱吧。」 闵廷章叫了黝黑脸:「去给王大姑娘拿钱吧。」 没多时,一匣子银子拿出来,还挺有分量,黝黑脸直接帮忙给放到王妡的马车里去。 「多谢,有事联繫小邓。」王妡说罢离开。 等她离开,幽州汉子们面面相觑,齐齐松了一口气。 - 回去路上,紫草不解问王妡:「姑娘,你要是要用钱,咱们可以去跟大爷或大太太拿,怎么好跟那些外人拿钱呀?」 「你觉得我跟幽州那群人是什么关系?」即使是在马车上没有外人,王妡依然身姿笔挺地端坐着,多年的习惯让她半丝都不放松。 紫草答不上来。 「说是合作关系也不尽然,但今后好歹也有了金钱上的关系,他们也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了。」王妡拿起一锭银子把玩,银锭底部镌了「丰远监铸银十两」的字样,「正好,我砸台狱的狱卒把钱砸没了,要拿钱砸谷滦真没钱了,这些银子让小邓拿去办事吧。」她把银锭扔回匣子里。 紫草就把匣子锁了起来,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姑娘,香草已经查到苏合传消息的人是谁了。」 王妡嗯了一声:「让管家去处理吧,找个好藉口,别打草惊蛇了。」 紫草点头应下,随后咬牙切齿道:「苏合这个吃里扒外的贱婢,姑娘对她这么好,她居然敢背叛姑娘。姑娘,这种背主的贱婢为什么还要留着她?」 「吃里扒外的人也有可用之处,你瞧,这不就把我想传给萧珉的消息传出去了。」王妡轻笑一声:「留着吧,今后还有大用处。」 紫草听了更心疼自家姑娘了。 还以为太子是良人,却收买姑娘身边的侍女探听消息,逼得她家姑娘不得不也去收买太子身边的人探听消息。 一对夫妻还没大婚就先互相防备猜忌,这样的婚姻岂会有幸福可言。 自家姑娘真是太可怜了。 第16章 倒霉假母 泉香阁的假母李梦说日子不太好过。 甄柔娘毁了脸,在阁里又哭又叫的发疯,搞得本来就不景气的生意更差了。 「叫叫叫,一天到晚鸡猫子鬼叫的,你还有脸叫,你自己好好想想究竟惹了谁才惹来这个祸事吧,没把你扔出去,是大娘我在积德行善,你要感恩戴德知道吗,再哭叫我就把你扔到老鸦巷,你信不信!」 被李假母指着鼻子一通骂,甄柔娘不敢再哭闹了。 启安城外城最南边的老鸦巷,是地痞闲汉叫花子聚集的地方,连悍妇都不敢独身往那处走,好人家的姑娘听到就能色变,若是被李假母扔去了这里,她焉能还有活路。 李假母骂爽了,看甄柔娘还识相不哭闹了,就扭着腰走回自己的住处。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李假母刚坐下就又感到了这几日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她紧张兮兮四处查看,发现原本封死的一扇窗竟然被打开了!!! 「来人来人快来人!」她惊恐大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与慌慌张张进来的小丫头撞了个正着。 「大娘,怎么了?」小丫头被撞得摔倒在地。 「我这窗户怎么是打开的?不是封死了吗?今日谁打扫的,把人给我叫过来。」李假母一把拎起小丫头,指着那扇半开的窗户问。 不多时,护卫的壮丁、洒扫的婆子、围观的阁中娘子来了不少,把李假母的卧室挤得满满当当。 李假母训斥洒扫的婆子,认为是她把窗户打开了,婆子大声喊冤,她没有啊,她不敢碰啊。 「大娘,你瞧这窗户一点儿破坏的痕迹都没有,我怀疑啊,不是人开的。」一个满头珠翠的娘子故意压低了声音吓唬人。 好几个来瞧热闹的娘子都被她吓到了,嘤嘤呜呜的尖叫。 「要死了要死了,跟我这儿说什么神神鬼鬼的,我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多了,皮痒了是吧!」李假母大骂。 娘子们一闹而散。 李假母嘴上骂得凶,心里其实也发毛,但她不信什么不是人干的,这一连串的怪事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第28页 想到此,她掉头就疾步往甄柔娘住的厢房走去,推开门就说:「你究竟惹了什么人以致祸事上门,老实交代,不然我立刻就把你扔到老鸦巷去。」 「大娘,大娘,我真不知道啊,我是什么身份吶,我哪敢跟人结怨。」甄柔娘哭着说。 「不说是吧……」 李假母示意跟来的壮丁去拖人,甄柔娘真怕了,拼命闪躲,顾不得牵扯到脸上的伤痛,大哭大喊:「大娘,你饶了我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平日里说话是不中听了点儿,但我真的……是真的不敢得罪人啊……」 李假母铁石心肠,壮丁看她不是作伪吓唬甄娘子,也都认真了,抓住甄柔娘就把她往外拖。 「大娘大娘,是金郎的正头娘子,一定是金郎的正头娘子,是她干的,肯定是她……呜呜呜……」 李假母抬手示意壮丁罢手,在绣凳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被拖到门口的甄柔娘,道:「你说的金郎是哪个金郎吶?」 甄柔娘呜呜哭,也顾不得其他什么都说了:「是捧日左厢的指挥使金柄,他要给我赎身在外头安置我,他说他家里的正头娘子是个母夜叉,让我先不要声张。」她怕真的被扔到老鸦巷去。 李假母却不信,倘若真是金指挥使的太太所为,为什么后头要来吓唬她而不是甄柔娘? 总不能是因为她是泉香阁的假母,甄柔娘出自他们泉香阁,金家太太就连她也要报復吧?! 再说了,她只是个假母,又不是泉香阁的东家,找也不该找她啊! 「拖出去。」李假母对壮丁说。 甄柔娘大惊,大喊大吼:「大娘,我没说谎,你信哦,肯定是金郎的那个母夜叉干的,金郎还交给我一串钥匙让我保管,我我我、我拿给你拿给你……」 李假母又制止壮丁拖人,甄柔娘立刻连滚带爬进去找钥匙,可越急越乱越找不到,她哭着翻箱倒柜,眼泪浸到脸上的伤口刺痛难忍也顾不上。 终于在床下的箱子最里面被衣物层层叠叠压住的一个盒子里找到一串钥匙。 「大娘,大娘,就是这个。」甄柔娘膝行过去把钥匙给李假母。 李假母正要伸手把钥匙拿过来,忽然,惊变就在这一瞬间。 一直现在李假母身后的一个皂衣壮丁抢了钥匙就跑。 李假母吓呆,「啊」字还在喉咙口,就见门口两个小丫头朝皂衣壮丁扑过去,试图拦住他。 皂衣壮丁见状不对,转身就朝南边的窗户跑,欲破窗而出。 哗啦―― 窗户破了个稀碎,但不是皂衣壮丁撞破的,而是一个粗布蓝衣的汉子从外头撞破进来,欲擒皂衣壮丁。 皂衣壮丁别看人壮得像头熊,身手还蛮灵活的,一看南边的窗不能走了,立刻就飞扑去北边的。 蓝衣汉子大喝一声:「老五,北边。」 哗啦―― 北边的窗户也从未破开,又一名蓝衣汉子撞进来。 皂衣壮丁把钥匙紧紧拽在手里,与二蓝衣对峙。 「你们可知我是谁,就敢拦我!」 蓝衣甲哈哈大笑:「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我们又怎么知道。」 「老四,别废话。」蓝衣乙防备着皂衣壮丁,「把钥匙交出来,我们兄弟给你一条生路。」 皂衣壮丁冷笑:「做梦!」 双方就是一个飞扑,打了起来。 堵在门口的两个小丫头对外头冲过来的四五个护院打扮的人说:「就是他们,把那个钥匙抢过来。」 那个人二话不说就加入进混战。 李假母被吓傻,忽闻前方恶风不善终于回神,就见一张绣凳朝她正面飞过来,这要是被砸中不死也得毁容,千钧一髮之际她动如疯兔旁往旁边使劲儿一蹦—— 竟险险躲过了夺命绣凳。 真是好险好险,万幸万幸。 绝地求生,李假母狂怒爆发,疯狂推搡壮丁:「你们是死人啊,没看见闹事的,还不给我把这么混帐东西抓起来,敢在老娘的地盘上闹事……」 哪知壮丁们比她躲得还快,喊道:「大娘,他们拳脚功夫都十分了得,我们上去就是送死的。」 「老娘花钱请让你们护院,你们就是这样护的?」李假母对着三个壮丁的屁股就是一个一脚,把他们都给踢进了混战里。 打得激烈的三方人马看又来几个,也不管是谁的人,反正不是自己人,逮着就揍。 几个壮丁被揍得哭爹喊娘,纯粹就是过去送菜的。 李假母简直要疯,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甄柔娘这个小贱人都惹了着什么人啊?! 护院模样的有五人,蓝衣的有两人,皂衣的当然不能单打独斗。 以为就你们有帮手?某家也有! 「快来人!」 皂衣一声大吼,稍倾,又有四人加入混战。 甄柔娘是泉香阁的头牌之一,住的地方自然不能磕搀,但她的厢房再大也经不起这么多人造,打架都施展不开,便从屋里打到了屋外。 战况十分激烈,泉香阁却惨了。 楼梯裂了,栏杆倒了,门窗四分五裂,满地碎瓷木屑。 李假母要昏倒了,却因身体太强壮,怎么也昏不倒,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搞破坏。 「报官――快去报官――啊啊啊……这些天杀的哇哇哇……呜呜呜……嗷嗷嗷……」 第29页 甄柔娘躲在自己几乎成了废墟的厢房里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儿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那群人听到李假母在喊报官,立刻默契地转移了战场,从泉香阁里打出了阁外。 杀猪巷路上行走的路人走着走着,忽然右手边青楼的大门从里面破开,门板飞出就砸在他脚前,腿一软跌坐在地,简直要吓尿了好么! 路人甲还没来得及骂,就见里面十几个人混战着相继从里面出来,打得难捨难分,打着打着走远。 「这是怎么了?」看到这一幕的路人都好奇。 「大概是恩客争风吃醋吧。」路人乙说:「前几日泉香阁不还有个花魁娘子被毁了脸。」 路人丙说:「那花魁娘子得有多美才能让这么多恩客为她争风吃醋,大白天就大打出手。」 路人丁嘆:「这泉香阁可真是麻烦事儿多哦。」 路人们唏嘘了片刻,又各自赶路。 路人甲无能狂怒:「泉香阁的浪包娄入娘要死啊!」 李假母本就气炸了,听到外头有人骂得难听,冲出来就指着路人甲一顿狂喷:「你个老贱才,干隔涝汉子,敢在老娘面前狺狺狂吠,也不打听打听我李大娘是什么人,今天我就打你个满脸开花!」 路人甲被兇悍的李假母吓得屁滚尿流跑飞快,跑远了才停下来跳脚放狠话,看李假母状似要带着壮丁追来,赶紧再撒丫子跑。 「呸!」李假母啐了一声,插着腰把看热闹的同行挨个儿挨个儿瞪了一眼才扭着腰回去。 一个多时辰后,京兆府的官差才懒懒散散上泉香阁来,随便听了李假母几句就认定是恩客间的争风吃醋,都懒得管。 李假母气道:「你知道我们这泉香阁的东家是谁么,竟然如此怠慢。」 官差可不是吓大的,不客气地说:「官爷我管你东家是谁,知道京城现在在闹什么吗?官爷抓闹事的书生都抓不赢,谁有空管你一个妓馆的小事。」 他说完就走,李假母简直要气昏。 平日里打点这些官差可没少花银子,现在出事了他们居然不管。那些人明显就有大问题,他居然敢说是恩客争风吃醋。 真是岂有此理! 气归气,李假母却也拿官差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让阁里的人先收拾了,她去找东家的人。 那十几个人明显是冲着甄柔娘藏起来的钥匙来的,不对劲儿,可别让他们泉香阁摊上大事了才好。 - 戌时,东宫。 萧珉听探子回报查探泉香阁娼.妓甄柔娘,得知他们没把甄柔娘的那钥匙抢到手,斥了一声废物。 探子低着头不敢出声。 萧珉平復了一下怒气,才又问:「抢走钥匙的是谁的人?」 探子答:「回殿下,看起来像三皇子的人。」 「老、三!」萧珉咬牙切齿。 「殿下。」探子说:「抢夺钥匙的还有另一路人马。」 萧珉诧异,旋即想起王妡也在关注泉香阁,便说:「可是计相的人?」 探子摇头:「并不是,听口音像是南边来的。」 「南边?」萧珉皱眉,想着东边的都有谁。 南边…… 南边…… 对了,老二的母妃好似就是南边潭州的! 难道老二也掺和进来了? 第17章 不眠长夜 三皇子萧珩拿过侍从呈上来的一串钥匙,把玩着,志得意满地笑了。 一语双关:「萧珉还想和我争,他拿什么争,呵!」 侍从立刻将全套拍马词用上,骈四俪六的还挺有文采,听得萧珩心情舒畅满意得不得了。 来復命的探子很明白,在侍从拍三皇子的马屁时不要打断,等侍从的马屁拍完了再说话,「殿下,属下们抢到钥匙后,又再折回了泉香阁盘问那妓子。这钥匙是捧日左厢指挥使金柄交给她的,说是将来安置那妓子的庄子,里头有重要的东西,让妓子千万不要弄丢了。」 「什么重要的东西?」萧珩问。 「属下不知。」探子低头:「金指挥使只交了钥匙给妓子,但并未告知妓子庄子所在,属下们也不敢去打扰金指挥使,就先回来復命了。」 「金柄。」萧珩把玩着钥匙,自语:「萧珉让人盯着泉香阁,究竟是知道了金柄什么腌臜事?」 探子又道:「殿下,有一事,在抢夺钥匙时不仅仅有太子的人马,还有一路来路不明的人马也在争夺钥匙。」 「来路不明?」萧珩立刻坐直了身子,盯着探子,声音紧绷:「没查出来是谁的人?」 探子跪下:「殿下恕罪,那两人没有路数,属下们查不出是谁的人。」在萧珩发火之前,他加快了语速:「但是听那两人说话的口音,像是南边儿来的人。」 「南边?」萧珩思忖着有谁是南边的,竟敢跟他作对。 侍从眼珠子一转,「呃」了一声。 「你有什么话说?」被打断了思绪,萧珩非常不悦。 侍从下意识躬腰,小心翼翼说:「殿下,据奴所知,宫中贤妃娘娘的母家就是南边儿潭州的。」 「老二的母妃?」 侍从点头。 萧珩眉头一皱,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莫非老二醉心书画无心政事是装的?实际上也盯着干元殿的那张椅子? 第30页 「听到了,给我仔细去查。」萧珩对探子道。 探子领命离开。 - 同样的深夜,好多人都难以入睡。 金柄是其中之一。 从士林学子们大闹登闻检院那日始,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就担心有一日东窗事发,住进台狱等着秋后问斩的就是他自己了。 可偏偏白日里又得知太子和三皇子的人把泉香阁拆了,他更加惶惶不安。 他们都知道了什么?会对他怎么样? 还没人来找他,什么时候会有人上门? - 通柳街从东数第五户人家里,正堂点着灯火到半夜了都还没有熄。 黝黑脸汉子与另外一个高壮汉子给两个弟兄上药酒推拿,两人手劲儿都贼大,把手底下的两个弟兄推得嗷呜鬼叫。 「老大,嗷嗷嗷……你能轻点吗?兄弟我别没折在那两位的手里,折在了自家弟兄手里了。」 「少废话!老四,我看你是被京城的膏梁锦绣给腐蚀了,这点儿伤就嗷嗷叫痛,出息。」黝黑脸汉子下手更重了。 老五本来想要让给自己推拿的老二轻点儿,见状也不敢吱声了,一脸生无可恋的让老二随便推随便拿。 他们两人就是去泉香阁跟太子三皇子的人抢钥匙的「南方口音」,浑水摸鱼一通,看三皇子的人把钥匙抢走,他们就七拐八绕甩掉跟踪的人,还在外头老鸦巷多了大半日才趁夜色回来。 之所以是他们两个去,就是他们学南方口音学得最像。 那一通混战,他们打伤了不少人,不少人也把他们打伤了。唯一庆幸的是天子脚下,没人敢随便杀人。 「可惜,没把钥匙抢来。」老四蛮遗憾的。 闵廷章把新收到的各处传来的消息整理好烧毁,对老四说:「无妨,我们原计划也不是要抢到手,搅浑水即可。」 「军师。」年纪最小的老十四蹲到闵廷章身边,眼睛亮晶晶:「咱们明天真按王大姑娘说的那样做啊?」 闵廷章说:「怎么?你不想去?」 「没有没有。」老十四用力摇头,「只要能把元帅救出来,要我命都行。」 「十四,别说这样的话。」闵廷章拍了一下老十四的头,「我们一道来京城,我希望能把元帅一家都救出来,咱们也都好好的,将来与元帅和少将军一起回幽州。」 老十四重重点头,其他幽州汉子们也都满面坚定。 「啊!」老十四忽然在静默中抒发一声大大的感嘆,其他人防不胜防被他给吓了一跳,在兄长们要上手揍人之前,他赶紧说:「说起来王大姑娘可真是个妙人,这种主意都想得出。」 其他人一默,笑了起来。 闵廷章说:「能不能先把老封君和夫人她们接出来,就看明日了。」 老十四用力点头,颇为遗憾地说:「可惜王大姑娘被册为了太子妃,否则嫁给咱们少将军,一文一武,一个擅阵前交锋,一个会阴谋诡计,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老十四,别胡说八道。」闵廷章斥道。 老十四不服气地嘟囔:「本来就是嘛,那狗太子有什么好的,咱们少将军多好,他们联手肯定能把猃戎狗杀得片甲不留。」 其他幽州汉子也很贊同地点头。 闵廷章翻了个大白眼,心说:做什么美梦呢。 - 夜深,幽静轩中王妡还未入睡,端坐在窗边投过半开的扇窗望着外头漆黑的夜色,只有一豆灯火陪着。 就这么看着从浓黑的夜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紫草香草带着小丫鬟们进来伺候她起身,瞧见她坐在窗边都惊了。 「姑娘,你这是一宿没睡?」紫草急急问。 「无妨。」王妡站起身,「伺候我更衣吧。」 成败就在今日这一举,她整夜未睡算遍了各种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事到临头,她惊觉大可不必瞻前顾后。 算无遗策又怎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就是干。 「去叫汪云飞,他该出发了。」王妡说。 「是。」香草应道,将香粉盒交给身旁的小丫鬟,出了幽静轩往府中客居的院子走。 幽静轩院中的角落里,苏合看着香草匆匆出去的背影,眼中尽是不甘与妒恨。 - 永泰十五年三月十七,卯时,紫微殿像往常一样正常举行常朝。 提点制敕院五房公事曹大年上奏,言制敕院户房在清查去年军储、漕运等帐目时,发现与勾销房的帐目对不上,并且出入非常大,请陛下准奏,清查枢密院、三司帐目。 「诸位卿家以为如何?」梁帝问。 三司度支副使樊敬益第一个出来反对。 你制敕院帐目不对,不查你们自己,张口就想来查我们三司,做梦呢! 枢密院副承旨魏采也出列反对,与樊敬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曹大年怼得是哑口无言。 中书门下的自然不会看着自己人被欺负,帮着曹大年怼枢密院和三司。 枢密院和三司也不是友好衙门,枢密使蒋鲲与三司使王准不对付,三司经常卡枢密院的经费,他们能友好才怪。 很快,朝堂上发展成了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三方唇枪舌战,御史台和谏院的在一旁时不时拆这个台那个台,真是好不热闹。 下面的人吵成一团,宰执们却都保持缄默,轻易不张口。 第31页 首相吴慎半垂眼帘看不出任何情绪。 副相左槐不着痕迹地看了三司使王准一眼,王准眼观鼻鼻观心。 枢密使蒋鲲眉头常年是皱起来的,眉间都有一道深刻的皱痕,脸上只有严厉和很严厉这两种表情。 梁帝高坐在御座上,将众臣的反应尽收眼底,对朝堂变得比集市还热闹并无半点儿不悦。 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互相不对付是他身为帝王最乐意看到的。 朝臣们吵架,他这个帝王就安稳了。哪□□臣们相亲相爱同气连枝,他这个帝王就该慌了。 梁帝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沈家军,好心情瞬间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 军队就该听命服从于帝王,而不是将帅。 沈家军连他这个皇帝都调动不了,只听沈震之令,真是一群混帐东西! 「够了!」梁帝忽然暴喝一声,显而易见怒气勃发。 众臣工霎时收声,各出列者飞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然后齐刷刷说:「臣失仪,请圣上恕罪。」 「既帐目有问题,就交于御史台详查,诸卿家在这里吵也吵不出什么结果来。」 「圣上圣明。」众臣齐声说。 「史爱卿。」梁帝唤。 御史台勾管官史安节出列:「臣在。」 梁帝道:「帐目之事不容小觑,此事就交由你御史台查明。」 史安节行礼:「臣领旨。」 事情就这么定了。 典仪问可还有事要奏,礼仪院的勾管官出列请奏皇帝。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採选之年,请官家下诏採选天下良家淑女,以充后宫、宗室。 梁帝当然应允。 在紫微殿里君臣正在讨论採选之事时,宣德门南街之北登闻鼓前,逐渐聚拢了不少天命耳顺之年的老者,目测有三十人巨多,且还在逐渐增加。 这群人里,有着长衫的学究,有穿打短的村夫,有一身锦缎的富户,各色各样。 他们聚集在登闻鼓前,皆神情肃穆,没有半丝嘈杂之声。 日渐升高,街上往来的行人也越来越多,登闻鼓前的这一幕也引得越来越多人注意。 这时,四位手拿鸠首杖的老者上前,合力拿起鼓槌,对着登闻鼓的鼓面,奋力敲响。 咚――咚――咚―― 一声一声。 整个启安城仿佛都震动了起来。 第18章 位高重名 永泰十五年三月十七,连绵多日的阴雨在今日休止,天空虽然云层还厚,然阳光已经从云层的边际漏出。 和煦的春风轻轻吹拂,御街杈子里种下的柳树枝条随风飞舞,桃花、杏花、梨花开了满树。 这样的春光里,陆续行过老人,有身强体健的健步如飞,有步履蹒跚的由人搀扶。 他们行过御街,到宣德门南横街往西,那是登闻检院与登闻鼓所在。 老人们神情肃穆面向登闻鼓,待阳光彻底破开云层照耀在大地上、屋檐上、老人的身上,为首的四名手执鸠首杖的老者上前拿起登闻鼓的鼓槌,一同敲响登闻鼓。 咚——咚——咚—— 「昔者,有虞氏贵德而尚齿,夏后氏贵爵而尚齿,殷人贵富而尚齿,周人贵亲而尚齿。虞夏殷周,天下之盛王也,未有遗年者。年之贵乎天下,久矣;次乎事亲也![注1]」百十余老者在登闻鼓前齐声高诵《礼》。 随着老者们的高唿声,越来越多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往登闻鼓前聚拢。 不识字者靠后,青壮护着有学识的老者上前去,妇人约束着孩童不许吵闹,年轻学子们肃穆围成一圈护住老者们,以防老者们被「不长眼的」冲撞到。 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在为为沈家的老封君鸣冤!是在为大梁战神沈元帅鸣冤!为沈家上下八十余口性命鸣冤!!! 「咚——咚——咚——」 「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贵有德,贵贵,贵老,敬长,慈幼。此五者,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注2] 「凡养老:有虞氏以燕礼,夏后氏以飨礼,殷人以食礼,周人脩而兼用之。凡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达于诸侯。八十拜君命,一坐再至,瞽亦如之,九十者使人受……」[注3] 登闻鼓浑厚的鼓声和着老者们苍老却铿锵的话语,如金石之声,振聋发聩。 登闻检院的判院刘琪听令史来报,又是腿一软,又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你、你说什么?」他坐在地上颤巍巍问令史。 令史急道:「外头好多老丈敲登闻鼓,要求朝廷善待老人,放了沈家的老封君。判院,你快起来吧,咱们怎么办啊?」 刘琪甩开令史搀扶的手,坐在地上腿一盘,说什么也不起来。 这哪儿是仅为沈老封君鸣冤,分明就是为沈震鸣冤,为沈家人、沈家军鸣冤吶! 不起来不起来,这一报上去,官家怕是第一个就拿他开刀了! 令史说逃避也不是办法,此事定要上报中书,外头的老丈越来越多了。 刘琪就装死,他不想去应对那些老丈,不想上报中书,他不想当这个判院了!!! 「学子们闹事,朝廷尚且还能让禁军镇.压。这次是老人敲登闻鼓啊,朝廷若是派禁军镇.压,官家的名声……」刘琪闭嘴,脸苦得比黄连还苦。 第32页 令史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与上峰摆出一模一样的苦脸。 宣德门外潘楼,王妡在二楼临窗眺望登闻检院前的盛况,登闻鼓前的横街已经水泄不通,比年轻学子们击登闻鼓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震元帅承袭父祖之志,十四岁上就戍守边塞,三十年来战功赫赫为大梁守住了北境,使猃戎、西骊不敢轻易来犯,才有中原腹地的安稳日子。哪怕有无知百姓没有听过沈震元帅之名,也知道沈家军的威名。 梁帝顾虑沈震在民间的名望,抓他、定罪都没有大肆宣扬,不许朝堂议论,不准民间议政。梁帝再不愿意承认,他心底潜意识就知道,有朝一日沈震「通敌叛国」曝出来,百姓不信者居多。 审刑院去广阳城押解沈震时,广阳城百姓阻道整整三日,若非沈震亲自出来劝阻百姓,恐怕审刑院的那群人都得被激愤的广阳城百姓打杀了去。 只要有消息漏出,只要有领头的,人群就会自发聚集,这就是民心所向。 王妡勾了勾嘴角,一个清淡的笑容在脸上一闪而过。 朝堂上祖父等人安排的让御史台查制敕院帐目的事情应该已经落定,中书门下都查了,枢密院、三司岂能不查,勾管御史台的史安节是梁帝的鹰犬爪牙,一心想更进一步当宰执,定会全力以赴。 梁帝老了,所有年老体衰的皇帝的毛病他都有。 王妡右手五指动了一下,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大表妹。」 潘楼外头的唿喊之声打断了王妡的思绪,让她没有抓住那个稍纵即逝的想法。 她低头看去,从登闻检院前人潮里脱身的汪云飞站在下面沖她挥手。 「上来吧。」 汪云飞立刻进去潘楼,没一会儿就到了王妡所在的厢房。 「登闻检院的判院拖拉了很久才出来接了老丈们的上辞,按我们的安排,老丈们还在登闻检院前没有走,要求必须要有宰执出来说话。」汪云飞进来后就将那头的情形说与王妡知,罢了有些担心地问:「大表妹,倘若朝廷又是派禁军镇.压怎么办?」 王妡转头看向汪云飞,他眼中的担忧真真切切的,便将他请到矮桌边坐下,接过紫草递来的热茶,一盏放在汪云飞面前,一盏自己端着,说道:「听闻汪家表兄在家中事父母极孝,父有言从不辞。推己及人,还不明白吗?」 汪云飞先是恍然,后又变成疑惑:「可事父母孝顺与这事儿……那不一样啊!」 「没什么不一样的。」王妡轻轻吹了吹手中热茶,乳白的汤花被吹开,露出下面黄绿色的茶水,梁帝赐给祖父的专进上贡的腊面茶,和以龙脑为膏欲助其香,反而失了茶本身的香气。 「汪家表兄走在路上,忽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一老丈指责你品行不端为人轻浮,你很生气,但你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老丈打一顿出气吗?」 被问到的汪云飞关注点却歪了,他想问王妡说「品行不端为人轻浮」是不是在骂自己,但自己可办王妡办了两件大事,她应该没那么「恩将仇报」吧。 王妡也不需要汪云飞的答案,答案显而易见:「不会,对么。读书人要名好名,不会想背上一个不敬尊长的名声。同理,皇帝也一样。」 「这能一样看待?」汪云飞还是转不过弯来。 王妡失笑,祖父说汪云飞心性不定要再磨几年才好,她本以为祖父是说汪云飞心性不端正,如今看来并非如此,祖父说的「心性不定」恐怕是说的他还太天真,不适合官场。 纵然有三寸不烂之舌,特别会引经据典忽悠别人一同起舞,但太天真的怕是被那些油滑之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汪家表兄,读书人要才名,当官的要官声,妇人要闺誉,做买卖都要吆喝物美价廉童叟无欺,谁不要名声?!官家御极天下,自然也要名声的。」 不仅如此,比起平常人来,帝王更看重生前身后名,否则怎会有前朝灵帝杀史官篡史之事。 「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贵有德,贵贵,贵老,敬长,慈幼。那些老丈们,有致仕的官吏,有满腹经纶的书院山长,甚至有年过八十的耄耋老人,德者、贵者、老者皆有,朝廷若敢派禁军镇.压……」 王妡把手中端着的茶放下,一口没喝,随手泼了,转头看着窗外和暖的春日,脸上的表情有一丝愉悦,曼声道:「汪家表兄,你想想,天下人该会如何议论官家,史书又该如何记载?」 「我知道了。」汪云飞一拍大腿,「越是位高权重的越是看重名声。」 王妡嗯了一声。 有顾忌就会有破绽,有破绽就能有想办法击溃的余地。 依王妡看,老皇帝最大的破绽其实是没有抓了人立刻就杀,非要搞个秋后问斩,拖拖拉拉近一年可不就能有变数么。 在杀人这方面老皇帝可不比上他儿子狠心。萧珉可是前脚将他们王家的人下狱,后脚就将她的父兄子侄和二叔一家男丁全部斩首,连她兄长不到三岁的幼子都没有放过! 呯—— 瓷杯被扫落地上摔得粉碎,汪云飞和伺候的紫草香草等人都被王妡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抖了一抖。 「让表兄见笑了,手滑。」王妡拿出绢帕细细拭干净沾了茶水的手指。 汪云飞看一眼王妡纤长玉白的手指,低头看一眼摔得粉碎正在被侍从收拾的杯子,再看向杯子原本放的地方。 第33页 对上王大姑娘无波无澜还暗沉沉的双眸,汪家表兄:「……」 手滑手滑的确是手滑,哪怕手滑的位置远了点儿,需要右手越过左手臂还一掌宽的距离「滑」过去,但大表妹你说手滑就一定是手滑。 王妡移开了视线,汪云飞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咕咚一声回到了原位。 王家这个大表妹眼神还蛮可怕的,看起来哪里像个豆蔻少女。 「对,我已过而立。」王妡说。 汪云飞瞠圆眼:!!! 才发现自己把心里的话不小心给嘀咕出来了。 「哈哈……哈哈……大表妹你可真会说笑,哈哈……」他干巴巴笑,好生尴尬。 王妡不以为忤,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远瞧见宣德门里驶出几辆马车往登闻检院的方向走。 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自家的马车什么模样王妡还是能看到的,既然自家祖父在其中,那么其他几辆马车里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 宰执们都来了。 王妡很愉快地招唿汪家表兄一起来看,轻快说:「那位不知是气昏倒还是气吐血了。」 汪云飞:!!! 汪云飞:…………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不愧是豪言壮语要救沈元帅的大表妹。 第19章 不相为谋 上百老人击登闻鼓为沈家老封君鸣冤,恳请官家善待老人,事传进大内时早朝还未散,如王妡猜测,梁帝听闻没气吐血但气昏了,侍立在紫微殿一角的御药院勾当蓝其佩魂都要吓掉了。 「父皇!」 「圣上!」 「官家!」 殿中皇子、大臣、内侍们几乎乱成一团,梁帝这两年的确身子骨大不如前,但这样硬挺挺昏倒尚属首次。 皇子中,太子萧珉第一个跑向梁帝,三皇子萧珩不甘示弱,几大步就与萧珉平齐,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梁帝扶起来,蓝其佩慌忙上前为梁帝诊治。 二皇子萧珹慢了两步,犹豫了一瞬在距离御座差两阶的丹陛上站定,注视御药院的医官为父皇诊治。 「殿下,」蓝其佩看诊过后对萧珉道:「官家这是急火攻心,需要好生静养。」 萧珉忧心忡忡道:「父皇身子一向康健,为何这次竟会被气昏?蓝卿,你最得父皇信任,还请好生照看父皇的身子。」 蓝其佩拱手行礼:「臣定当竭尽全力。」 萧珩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大哥说这话是不信蓝医官的能力?还是怀疑蓝医官没有尽心侍奉父皇啊?」 「父皇龙体抱恙,朝中又波澜不平,三弟不为父皇分忧,反倒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父皇难道平日就是这样教导咱们兄弟几个的?」萧珉满面愤慨,端得是长兄风范。 「你这是欲加之罪。」萧珩哼了声:「你冤枉我倒是无妨,可蓝医官侍奉父皇一向尽心尽力,你却怀疑蓝医官害了父皇的身子,真是用心险恶!」 「放肆!」萧珉呵斥道:「你曲解孤之言还倒打一耙,三弟,你居心何在?」 「两位殿下,」近身侍候皇帝多年的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让人护送了梁帝回寝宫休息,这才上前两步站在萧珉萧珩中间,神色不善道:「官家龙体抱恙,二位殿下就当廷争吵,是要伤了官家的心吗?」 萧珉头微垂着,对乔保保道:「是孤的不是,无谓与三弟争执,还请乔大监好生照顾父皇。」 「太子殿下,照顾官家是臣分内之事。」乔保保并不卖太子的面子。 萧珩说:「乔大监照顾父皇是分内事,咱们为人子者尽孝也是分内事,我这就去给父皇侍疾,乔大监可别嫌我笨手笨脚。」 乔保保耷拉的嘴角这才往上移了移。 萧珉暗恨萧珩会卖乖,但他身为储君在皇帝不能理事时就要稳住群臣和朝政,不能学萧珩的假孝顺。 这是太子的职责,哪怕他不被梁帝重视。 萧珩也暗恨萧珉,若能够,谁不想成为在皇帝不能理事时主宰朝政的那个。 一直没有说话的二皇子萧珹见三弟跟着乔大监往父皇寝宫去了,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殿上大臣们各个紧缩着的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跟去梁帝寝宫。 「诸位大臣都是朝廷股肱,父皇最是倚重,如今登闻检院外头聚集那许多老人,诸位可有良策?」太子萧珉站在御座前,代天子行事。 众臣工一阵窃窃私语: 「怎么会这么多老人一起闹事,这太难办了。」 「其中主谋实在用心险恶,朝廷一个处理不好,可就为天下人所诟病了。」 「利用老人来成事,真是其心可诛。」 「说到底还不是沈元帅那案子闹的,要我说……」 「慎言,那也是能随便说的!」 「先是士林,再是老人,主使之人倒是聪明得紧。」 「哎哟,你快别夸了,闹出这么个棘手之事,你还夸主使。」 「那你说这一招高明不高明?」 「……高明,如果不是针对我的话。」 「本来么,罪不及父母妻儿,沈元帅就算……嗐,也不能把沈家老封君也关进台狱里吶!」 「谁说不是呢。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假如……」 「行了行了,知道你想说什么,也不嫌晦气。」 「诸位!」萧珉提高的声音,紫微殿中霎时一静,他说:「如今百多为老人、数百百姓围了登闻检院,此事迫在眉睫,容不得诸位再细细商议。」 第34页 他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吴慎,道:「吴大相公,此事你等宰执有何意见?」 首相吴慎被点了名,上前一步对萧珉说:「殿下,为今之计,只能先由我等宰执去安抚了老人,让他们先散去,待官家龙体转好,再行定夺。」 萧珉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此事上做得了主,朝廷大事他都没有一丝一毫话语权,可知道是一回事,被吴慎如此打太极排除在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很生气,却还得做出谦逊有礼的态度来,「那就有劳各位宰执了。」 早朝就此散了,几位宰执各自乘坐自家的马车去登闻检院劝说击鼓鸣冤的老人,其他人各自去公廨办公,审刑知院独孤容秀到了公廨,怎么也坐不住,想了又想,往台狱走去。 台狱还是那个台狱,昏暗、阴森、腐臭、血腥,独孤容秀最不爱来这里,却总因为职责而必须来。 如今台狱里住着沈家一大家子人,日日煎熬,等秋天到来就要上刑场。 从一开始的哭喊冤屈到现在的安安静静,沈家人在狱中究竟经歷了什么,外人一无所知,就是独孤容秀也不知全貌。 他路过一间间的牢房,里面的沈家人听见动静朝他看去,目光中的冰冷与麻木让人憷目惊心,几个月的无望的牢狱生活让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形容如鬼怪一般。 直到路过关押沈挚的牢房时,独孤容秀的步伐一顿。 里头沈挚坐在一张圈椅上,虽也乱发粗布裳,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狼狈,坐在牢房也像坐在明堂。 「独孤知院。」沈挚唤了一声。 「沈少将军。」独孤容秀拱手回礼。 「知院客气,我如今可不是什么沈家军少将军了。」沈挚讽刺了一句,很快平復了语气,问道:「知院进来台狱所为何事,这台狱可没进新人,我也不觉得我们沈家还有什么话没有交代清楚。」 「本官是来见沈元帅的。」独孤容秀沉吟片刻,盯着沈挚,说:「沈少将军可知,外头上百耄耋老人在登闻鼓前击鼓为沈家鸣冤。」 沈挚的眼睛飞快眨动了几下,放在腿上的双手一瞬间抓紧又火速放松,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又渐渐平缓。 他笑道:「我在这台狱里关着不见天日,又如何会知道外头的事情。」 独孤容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目光在沈挚坐着的椅子上扫过,继续往里头走。 等独孤容秀的身影再看不到了,沈挚双手握拳用力砸在圈椅扶手上,本就不是什么好木的椅子扶手没两下就被他砸得有了裂纹。 「王妡。」他近乎于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眶红了湿了,「我把我的命给你。」 台狱的深处,关押着大梁的战神,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 比起其子沈挚来,沈震要狼狈得多,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如岩下电,甚是清炤。 「沈元帅。」独孤容秀行礼,比起先头对沈挚的,对沈震的这个礼要真诚得多。 「独孤知院啊,有事吗?」即使几个月的牢狱之灾,沈震说话依旧声如洪钟。 独孤容秀也不拐弯抹角试探:「外面有人先是煽动了士林学子在登闻检院为沈元帅你鸣冤,现在又煽动了百多名耄耋老人为沈元帅你鸣冤,官家得了消息,当廷气昏。」 沈震愣了一下,哈哈一笑:「怎么,你们审刑院把消息漏得天下皆知?」 独孤容秀说:「那主使之人胆子太大,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沈震摇头:「你不敢做,不代表别人不敢做。满朝文武不敢做,自然还有其他敢做之人。公道自在人心,今日我沈震死不足惜,他日……这天下总会有敢说真话之人。」 「沈元帅,忠君爱国,何解?」独孤容秀道。 「我沈震十四岁从军,三十年大小战役无数,杀鞑虏更是数不胜数,为的是保大梁国土上,每一个百姓都安居乐业,不会惶惶终日担心鞑虏的屠刀落下,不会成为亡国之奴。」沈震站了起来,盯着独孤容秀义正辞严说道。 独孤容秀说:「所以,哪怕违背君命也在所不惜?」 「你不会懂。」沈震摇摇头,「以我一人之性命换广阳城几万百姓的性命,我觉得值得。」 独孤容秀讽刺道:「哪是你一个人的命,是你全家的命!」 沈震哈哈大笑:「我说过,公道自在人心,这不就有人为我全家鸣冤了么。」 「就算官家迫于情势不杀你,」独孤容秀说:「但关你一辈子,或者将你全家流放至边远苦寒之地……你、你当初何必要违逆君命吶。」 沈震嘆息:「道不同,不相为谋。」 独孤容秀不贊同:「沈元帅,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第20章 各怀心思 梁律有定,除皇帝、皇后及年过七十得特赐的宰执,任何人不许在大内跑马乘车辇,包括太子。 在大内外朝承天门外设有待漏院,朝臣上朝议事、进宫面见圣上等皆在待漏院下马下车,步行进去。同样,朝臣出大内也要步行出来到待漏院乘马乘车辇。 早朝中断,宰执们去登闻检院安抚驱散鸣冤的老人们,在出承天门的一路上,皆沉默不语。 到了待漏院,等着家丁们把马车赶过来的时候,枢密副使阮权忽然出声:「先是煽动学子闹事,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竟煽动老人闹事,主谋之人可谓用心险恶,诸位相公以为何人会行此恶事。」 第35页 枢密使蒋鲲袖手在旁,一双利眼扫过众人,将所有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不过大家都是在官场摸爬打滚多年位极人臣,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从谁的狐狸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三司副使刘敏一声轻笑:「阮枢副这话问得真是有意思,半点儿线索都没有就让诸位大相公随便猜?你口中的幕后主谋我是猜不到,倒是你们枢密院勾销房送过来的军费帐目与文书上的支出出入甚大,我们三司三番五次催驱你们核对,你们枢密院的都爱答不理,阮枢副,你们枢密院难道不该就此事给官家和我们三司一个说法?」 阮权冷笑:「沈震战败,以致我大梁得纳巨额钱财与猃戎,军费出入甚大,刘省副该去质问沈震才对。」 刘敏人挺胖,圆圆的脸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好相与的样子,实际上要论敢说敢言说话刺人,他认第二,朝中能认第一的就只有知礼仪院事瞿纯仁了。 就听刘省副说:「阮枢副要是这样说的话,那可就不好说了。沈时东为朝廷征战三十年胜多败少,缘何去年会败得那么惨,你们枢密院领军国大事,半点儿都不知道?」 「刘欲讷,你这话是何意?」阮权睚眦欲裂指着刘敏。 蒋鲲见此,眉间的褶痕更深,却没有出声,只讲目光投向了三司使王准。 王准低声与左槐说话,也不知发现蒋鲲的目光没有,还是发现了故意装傻。 「阮仲平,你激动什么?」刘敏笑眯眯揣着手,「还是说你们枢密院真有什么问题,你心虚了?」 阮权的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很快又平復下来,语气也不气急败坏:「刘省副说这话才真叫不心虚,试问你敢说你们三司就半点儿问题都没有?」 「别的衙门我不敢打包票,对你们枢密院,咱们三司可是尽心尽力,但有索取几乎无不应允。」刘敏白胖脸上挂着的笑容霎时一收,换成痛心疾首的表情,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们三司虽然觉得你们枢密院的军费帐目有问题,但为了国朝安定,为了让前线将士作战心无旁骛,为官家守住每一寸国土,你们但凡有所要求,我们可都是火速响应的。阮枢副,你认耶不认?」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我懒与你多言。」阮权一甩袖,不接茬。 正好这时各家的家丁把马车赶来,诸位宰执先后上车,阮权挥手示意让自家马车在后头跟着,他低声跟蒋鲲说了一句,随后上了蒋鲲的马车。 刘敏白胖的脸又挂上笑眯眯的表情,见此状笑容也没变过,笑着向王准一拱手,上了自家的马车。 各家的马车摇摇晃晃驶离承天门,然后出宣德门,往登闻检院走。 另一边,太子萧珉目送文武百官出了紫微殿,在御座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发现二皇子萧珹也还在,对站在丹陛上的萧珹道:「二弟原来还在,既如此,便随孤去瞧瞧父皇吧。」说着就走下丹陛。 萧珹执手称是,走在萧珉身后。 兄弟二人无言走出紫微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往梁帝的寝宫甘露殿走去。 他们都不是父皇喜爱重视的皇子,而比起萧珉这个太子,二皇子萧珹在梁帝那里的存在感更低。梁帝很少对萧珹委以重任,萧珹也表现得醉心书画无心政事。萧珹的生母能升到四妃之一的贤妃,全凭的是资歷——她是梁帝潜邸里的老人了——而非帝宠。 「二弟,孤没记错的话,贤母妃是南边儿潭州人,正巧前几日南边儿来人贡上了潭州的特产,孤不爱那味道,就让人拿来给二弟,给贤母妃送去罢。」临快到甘露殿门前,萧珉忽然停下脚步说了这么一番话。 萧珹半点儿惊讶都没有,非常流畅地行礼道谢。 萧珉深深看萧珹一眼,才转身踏进甘露殿。 萧珹半垂眼帘,一语不发跟着进去。 才一进甘露殿就听到梁帝苍老嘶哑的怒吼:「这群刁民!刁民!!!他们这是在威胁朕吗?啊?!!!」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为了几个刁民动气不值当。」这是三皇子萧珩劝说的声音。 「官家息怒吶,气大伤身,您前儿个才犯了头风,更要好生将养,气不得急不得的。」这是勾当御药院蓝其佩的声音。 萧珉一听父皇之前犯了头风,惊讶得脚步都顿住了,大内可是把这消息瞒得很紧吶,若非他来装孝子贤孙恐怕连打听都没处打听。 乒铃乓啷…… 一阵器具摔地上的声音,接着又是众人的苦劝,大监乔保保让小内侍赶紧收拾了再换一套东西来。 小内侍匆匆跑出里殿,迎面就撞上萧珉,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下,喊道:「奴请太子殿下金安,请二皇子殿下金安。」 里殿闹哄哄的声音剎那间就没了。 萧珉在心里嗤笑了一声,面上倒依然是纯良无害忧心君父的模样,对着里殿行礼说道:「父皇,宰执们已经前往登闻检院劝说老丈们散开,儿忧心父皇龙体,特来为父皇侍疾。」 梁帝没让萧珉进去,只问:「如今登闻检院那头是个什么情形?」 萧珉说:「具体什么情形儿不太清楚,只听闻老丈们在登闻检院外头不肯离去,一定要朝廷放了沈震的母亲、妻子。」 站在后头的萧珹诧异地抬头看向前面萧珉的背影——登闻检院那边的情形可还没人来报,太子这分明是胡说八道的。 第36页 乒铃乓啷…… 又是一阵摔东西的声音。 萧珹撩起的眼皮又半垂了下来——左右与自己无关,太子也好,父皇也好,怎么父子斗法都是他们的事。 梁帝气得脸都胀紫了,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在,就要破口大骂「刁民」了。 他在太子面前始终都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形象,他是不会让太子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的。 「太子。」好一会儿梁帝才说话。 「儿在。」萧珉应道。 梁帝说:「沈震通敌叛国,学子、老人却为他大闹京都,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你为储君,就交由你来处理,别让朕失望。」 萧珉互执的手差点儿维持不住这个礼,额头暴起的青筋可见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他双目圆睁,努力控制着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咬牙切齿:「儿定然不辜负父皇的信任。」 「甚好,退下吧。」梁帝赶人。 「儿告退。」 「儿告退。」 萧珉萧珹一前一后出了甘露殿。 出去后,萧珉走得飞快,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握紧成拳,浑身上下都写着「别惹孤,孤不好惹」的气势。 无怪他这么生气,梁帝只说是让他去处理,却没说安排何人给他为辅,分明就是故意为难。 处理得好了,老皇帝恐怕会忌惮他这个储君,更想废了他了;处理得不好,老皇帝恐怕就会认为他这个储君没能力,为江山代代永传换个更有能力的。 横竖都得不到好! 「混帐东西,走路不看路,长了眼睛不要,孤让人给你挖了!」 宫道拐弯处,捧着几件鎏金杯具的小内侍不小心冲撞到了走路一阵风的萧珉,被他一脚踢翻在地,手上捧着的一套杯具全部摔了。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别为这等不长眼的贱奴气坏了身子。」黄门班院都知贡年正好在不远处,见状赶忙过来劝说赔罪。 萧珉一看是贡年,按捺下怒气,对小内侍说:「今次孤就给贡年都知一个面子,饶了你,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贡年赔着笑,对小内侍啐了口,说还不些太子恩德。 小内侍红着眼忍着眼泪跪在地上给太子磕头,谢恩。 萧珉哼了一声,甩袖走了。 待看不到萧珉的身影,贡年瞬间就变了一张脸,对还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内侍道:「人都走了起来吧。」 小内侍抬头一看,果然不见太子。 他额头都磕出血来了,爬起来对贡年行礼:「小的谢贡都知救命之恩。」 「行了行了,别说得那么严重,在这大内行走,一双招子要放亮一点儿,我今日能救得了你,那是运气,改日谁又能救你?」贡年摇头嘆息,看地上摔得横七竖八的杯具,问:「这套杯子是要送哪儿去的?」 小内侍啊了一声,惊恐:「这是乔大监让小的送去甘露殿的。」这下眼泪真掉下来了。 贡年:「……」 算了算了,难得发一次善心,就好人做到底。 「自己去把额头上的伤处理了,记着别让宫里的贵人看见,否则……你自己知道后果。这杯子不能要了,我另外去找内库要一套来,我去帮你跟乔大监说。」 小内侍眼泪汪汪对贡年感恩戴德。 贡年把小内侍打发走了,捡起地上的杯具,嘆了口气。 萧珹站在栏柱后将这一幕看完了,等贡年离开他才从栏柱后头走出来,从另外一条宫道走,去后宫给母妃请安。 第21章 刮目相看 老皇帝给安排了这么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萧珉即使万般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出宫就直奔登闻检院。 路上他希望宰执们已经把闹事的老人驱散了。 学子可以镇.压、可以直接抓人杀鸡儆猴,顶多就是士林多几句嘴,之后他们该挤破头搏功名前程的依然会老老实实科举。 但老人不是学子,更加不能用处理学子的办法来处理。 天下百姓那么多,许多人家里可能没有读书人,但绝对不会没有老人,朝廷对老人动手,百姓会如何想? 再者说,大梁立国尊儒尊孔,以孝治国。朝廷若敢对老人动手,无异于自打脸面,还如何让天下百姓臣服?! 能想出利用老人闹事这一招,王妡不愧是最毒妇人心! 萧珉一路上咬牙切齿,王妡人要是现在就在他面前的话,他能活撕了她。 ——这恶毒妇人究竟是想帮孤还是想害孤?! 到了登闻鼓前,萧珉失望至极。 宰执们非但没有驱散了闹事的老人,那百多名老丈还一个个安适地坐了个胡床,还有青壮健妇给他们端茶送水,简直不要太惬意。 「…………」萧珉差点儿就没吐血。 「太子殿下。」吴慎等人见到萧珉,立刻拱手行礼。 「诸位宰执不必多礼,」萧珉伸手虚扶了一下吴慎,「父皇将此事交由孤来办,孤年轻,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宰执。」 吴慎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齐声道:「臣愧不敢当,自当尽心尽力,为官家分忧。」 萧珉笑容无懈可击:「诸位宰执请,孤不了解前因后果,先在一旁看着。」 「日头渐大,太子殿下不如去登闻检院里稍事休息吧。」吴慎说着就让登闻检院的令史为太子开路。 第37页 「不必。」萧珉拒绝:「孤就在一旁看着。」见吴慎还要说什么,他先一步道:「这么多老丈都在此晒着,孤难道还比不上老丈们,孤可没有吴大相公想得那么娇贵。」 吴慎不言,连目光都从萧珉身上移开了。 实际三月的日头一点儿也不晒,甚至在经过了前些日子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晒着太阳还很舒适。 吴慎此举…… 萧珉冷笑在心,暗恨不已。 他堂堂一国储君,却从未处理过朝廷大事,朝中大臣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恐怕在他们眼中他已经与「废太子」划为一道了罢。 他今日真进去了登闻检院坐着,明日就会有御史讽谏,父皇正好藉口发作他。 吴慎可真是他父皇的好臣子,如此体会上意,难怪能官拜首相。 一个不进去,一个要让其进去,双方就僵持住了,其他人都就袖手旁观,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去为太子殿下搬张椅子来。」王准对一旁候着的登闻检院令史说话,打破了沉滞尴尬的气氛。 萧珉闻言朝王准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快去搬椅子,怎么能让太子殿下在这里站着。」左槐也说话了。 令史正不知所措呢,计相和副相先后说话了,他立刻就跑进去公廨为太子搬椅子,拒绝看吴大相公的表情。 「到底是快成为一家人了,态度都不一样了。」阮权小声讽刺了一句。 萧珉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快得仿佛是人眼花,再看他还是那光风霁月的样子。 刘敏呵呵一声:「阮枢副何话不能大声说,这样暗地里嚼舌根的样子如同长舌妇人一般,太难看了。」 阮权大怒:「刘欲讷你……」 「行了!」吴慎不耐喝止:「让这么多百姓看你们吵吵闹闹的。」 阮权将怒容一收,又是可靠威风的枢密副使。 三司副使刘敏:「呵呵呵。」 阮权:……忍。 这时,令史从登闻检院搬出一张椅子放在太子身后,并请他坐。 萧珉看只有一张椅子,就道:「怎么就一张椅子?你就让诸位相公站着?」 令史:「……」刚才也没说每个相公都要一把椅子呀。 萧珉身边的侍从斥了句没眼力见儿,叫了两个东宫卫去搬椅子。 「吴大相公,你年纪大请先坐,累着你了父皇可是会责怪孤的。」萧珉笑着给吴慎让椅子。 萧珉再不受重视,现在也是储君,吴慎再不看好萧珉,那也是君臣有别,自然要推辞一番。 「吴大相公就莫要推辞了。」萧珉道:「看这么多老丈为沈老封君鸣冤,想必吴大相公也是感同身受。我朝以孝治国,敬老尊老理所应当,吴大相公就快请坐吧。」 吴慎花白的眉毛动了动,说道:「看来太子是贊同要放了沈震的母亲妻子喽?」 「吴大相公不贊同放了沈老封君?」萧珉反问。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大,给鸣冤老人们送点心来的一个点心铺娘子正好离得近,就听见了。 她立马就跟身边的几个老人说:「吴大相公不同意放了沈老封君。」 「什么?!」几个老人激愤,站起来对吴慎喊话:「吴大相公为什么不同意放了沈老封君?!给我们一个说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才被安抚消停了的百姓们又开始了。 「沈元帅怎么可能通敌叛国,这是冤案,天大的冤案!」 「就算沈元帅……那什么,沈老封君和沈夫人他们人在京城又与她们有什么关系?」 「沈老封君和沈夫人乐善好施,那么好的人你们都要杀,朝廷法度何在?情理何在?」 「放了沈老封君,否则我们就在这儿登闻检院不走了!」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元帅!」 场面再度失控,喊着喊着,有人带头就变成了齐声喊「放了沈元帅」。 宰执们脸色丕变,立刻叫皇城司的军卫去查探是什么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诸位老丈,诸位百姓。」这时萧珉忽然上前几步,现在了一众宰执的最前面,对百姓们大声说:「孤乃当朝太子,听闻诸位击登闻鼓为沈老封君鸣冤,特意前来。」 吴慎等人不知萧珉这是要做什么,但都有不好的预感,却又不能阻止他。 百姓们一听竟是太子,先一齐行了礼,被叫起后就争先恐后为沈元帅一家喊起冤来。 「诸位,诸位,请听孤一言。」萧珉说,百姓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他继续道:「和你们一样,孤亦觉得沈老封君冤枉得很,她已年过耳顺,身体大不如前,台狱之中是什么样子的诸位可能不知道,孤一直担心她不能撑到……」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这停顿是什么意思。 ——担心沈老封君不能撑到秋后。 然而就算撑到秋后又有什么用,终归是要死了。 物伤其类,在场有不少老人眼眶都红了。 萧珉的眼眶也红了,强颜欢笑道:「孤前几日让人去台狱给沈老封君和沈夫人她们送了些东西,虽然抵不了大用,也能让她们在台狱里舒服一些。若是沈老封君知道大家如此为他们全家鸣冤,定然欣慰感动。」 第38页 「太子殿下仁慈,太子殿下仁慈。」百姓中忽然传出这样的高喊,不一会儿,许多百姓都这样喊起来。 吴慎等人眉心一跳,瞭然太子之意。 ——这是在争取民心呢。 不过他不会以为就这么模稜两可的说几句话就能扭转干坤吧?! 此案最后依旧会是官家定夺,他太子可说了不算。 「诸位忠君爱国、秉持公理正义,这都是极好的。」萧珉说:「然而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廷也有朝廷的法度,不仅仅是你们不信沈元帅会通敌叛国,父皇他也对比痛心疾首,头风都犯了好几回。」 吴慎等人眼瞳一缩,心中惊愕官家把此事瞒得那么紧太子怎么会知道,看向萧珉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深思。 「不止是父皇,不止孤,朝中大臣们也许多人不信。」萧珉说着转向吴慎,道:「吴大相公,你说是吗?」 话转到自己身上,百姓群情激奋,他还能说什么,只能道:「太子所言极是。」 吴慎是没想到太子竟然敢当众说违背官家之意的话,偏这些话又不能说他错,官家想用此事发作太子也只能落得个无理取闹。 对太子,他有一点点刮目相看了。 以前只瞧见太子为了太子之位明哲保身,怂得很,哪像一国储君,大梁交到太子手里怕是会危矣。 虽然今日刮目相看,但真的只有一点点,今日之事就且看太子如何收场。 萧珉模样生得好,这些年为了维持完美的储君形象,他也是下了狠功夫的。 修长挺拔的那么一站,阳光照在脸上,他整个人犹如会发光一样,芝兰玉树的,很能博人好感。这让他一说话,无形就带着三分信服力。 「诸位请相信,朝廷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蠹虫恶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尤其是于国有大功者。」萧珉说:「请百姓们信孤,信朝廷,给几位宰执一点儿时间,他们定能查出真相,还含冤者公道,将真正的罪人绳之以法。」 几位宰执:「……」 百姓们纷纷觉得太子说得在理。 萧珉便道:「今日诸位就先散去,可好?」 吴慎等人看有百姓蠢蠢欲动要散了,是真对太子有了那么一些不同的看法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不行!不能就这么走了!太子这话根本就没说到点子上。沈老封君犯了什么罪,也要被秋后问斩。罪不及父母妻儿,今日朝廷能把无辜的沈老封君杀了,焉知他日不是但有人犯事,就杀他全家!」 「对啊对啊!」就有人附和:「倘若哪天几位相公家里人犯了事,朝廷把几位相公也杀了,几位相公的夫人、女儿、孙女都杀了,几位相公也无所谓吗?!」 几位相公脸都黑了。 萧珉的脸也黑了,他营造的大好局面被几句话就给毁了。 百姓们其实很容易被煽动,稍微带入一下自己,想像一下被杀全家,就激动了。 眼看局面又不好收拾了,这时,打西边儿来了一队人,中间簇拥着一顶轿子,轿子旁边走着一名幕篱遮脚的女子,女子弯腰对轿子里的人说了句话,随后直起身。 这队人走过之处百姓自动分开来,待到了宰执们所在之处才停下。 幕篱女子声音清脆,扬声说道:「沈老封君曾经也是能一枪一马上阵杀敌的女英雄,真宗皇帝还贊巾帼不让鬚眉,如今是人走茶凉,连这样的女中豪杰也要被磋磨,可悲可嘆,谢老太师,您觉得呢?」 说着,有家丁把轿子的帘子打起,幕篱女子将一名银髮老者从里面扶出来。 正是三朝元老、真宗之师,老太师谢云。 第22章 再来不迟 谢老太师已年过九十,在朝堂和士林皆威望极高,只是年纪大了难免病痛缠身,这几年更是经常卧床,谢家人为了老人家颐养天年不欲让他多操心,基本上很少同他说朝堂上的事,也不喜外人拿这些事来烦老太师。 为了将老太师请出来,王妡可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借闺中密友去交好谢家姑娘,再藉由谢家姑娘进了谢家,一层层请见终于见到了谢老太师。 只是见到了还不抵用,还得说服谢老太师和谢家人让老太师重新出山。 谢老太师好说服,难的是谢家人。 老太师的身体是真的不太好,走路已经是必须要有人搀扶,虽思维还算敏捷,但精神已然不济,王妡在与老太师说话时,发现好几次说着说着老太师就打起盹来了。 「王姑娘,你也瞧见了,我曾祖父身体是真的不好,已经没有心力去管任何事了。」来给王妡作陪的谢家姑娘说道。 「可除了谢老太师,已经没有人可以救得了沈元帅了。」王妡往严重里说。 谢家姑娘不耐烦道:「王姑娘,说句不好听的,若沈元帅因为此而身死,那也是他命该绝。朝廷文武百官,没一个人去救沈元帅,竟然要指望一个早已致仕的老人去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朝中文武都有自己的考量。」王妡道。 「那你怎么就以为我们谢家没有自己的考量?」谢家姑娘有些生气地说。 「我知道啊,」王妡不带任何情绪的陈述事实:「谢姑娘你的兄长不是在沈元帅一家被关进台狱之初就调离了捧日军左厢,你们要明哲保身,想必也是知道捧日军左厢指挥使金柄有问题吧。」 第39页 「你——你胡说八道!」谢家姑娘指着王妡。 王妡坐得端端正正,无视已经指到自己脸前的手指,说道:「你的兄长做了什么?你们家在心虚什么?你们恐怕不知道吧,金柄的把柄已经落在了太子和三皇子的手里。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金柄又会怎么做?」 「你、你……」谢家姑娘又急又怒,后悔自己把王妡给带家里来,这个王妡简直是个疯子。 「你这是在威胁我们谢家,王姑娘?」花厅门被推开,一个满面怒容的青年郎君大步走进来,正是王妡所说的那个「明哲保身」的谢郎君。 在谢郎君身后,还有一个穿绯的年长者,是谢郎君和谢姑娘的父亲,他进来说:「王姑娘一身赤诚让人佩服,然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姑娘还是请回吧。」 王妡淡淡一笑:「不如我们听听谢老太师怎么说。他老人家要是知道子孙不肖,会怎么做?」 「你在威胁我?」谢郎君怒极,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你怎么会这么以为呢。」王妡道:「我是在帮你们谢家。」 谢郎君很想大声驳斥嘲笑王妡,但他不是不心虚的,对捧日军里的污秽他也有所了解,否则也不会想方设法调离捧日军。 若王妡说的是真的,金柄有把柄落在了太子和三皇子手上,这两人为皇位斗法,金柄就算不死怕是也得被流放三千里,那么捧日军将来会如何? 「王家闺女。」花厅门外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众人循声看去,谢老太师由僕役搀扶着,身边站在他的嫡长子、谢家现在的当家郎主,说:「闺女你心怀大义,老朽就同你走上这一遭。」 「父亲!」 「祖父!」 「曾祖父!」 谢家三代人皆惊唿。 谢老太师不搭理他们,对向自己福身的王妡道:「家门不幸,倒是让闺女你看笑话了。」 「老太师深明大义,王妡佩服。」王妡目的达到,与谢老太师说好日子,就不再多留,想也知道老太师要教子教孙了。 王妡离开后老太师就对子孙发了好大的火暂且不提,到了三月十七这日,谢郎君亲自护送曾祖父往登闻检院来,看到幕篱遮身尴尬地笑了一下。 吴慎等人见到轿子里出来的竟然是谢老太师,皆是满脸震惊,难得将表情如此直白的表露在脸上。 「谢老太师,您怎么来了?」以萧珉为首的一干人急急迎上前,将谢老太师请过去坐着。 「老朽听闻许多人都来给唐家丫头鸣冤,就过来看看。」谢老太师拒绝了其他来搀扶自己的手,就让王妡扶着,坐下后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众人都愣了,「唐家丫头」是谁? 好半晌吴慎才反应过来沈老封君娘家姓唐,以老太师的年纪,叫沈老封君一声「唐家丫头」完全没问题。 「老太师说得没错,这些老丈都是为给沈老封君鸣冤来的。」萧珉被人提醒了一声,对谢老太师说道。 谢老太师满满点头:「那丫头是个好的,我知道。难为有这么多人记得她的好,人总是记好的。」 听到老太师的话,立刻就有人响应高唿,说着沈老封君和沈夫人这些年做的善事,就差没直接说官家朝廷不分黑白制造冤假错案。 谢老太师听完了百姓们的唿声,就问吴慎:「你们打算怎么办?」 「朝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善人。」吴慎模稜两可打太极。 谢老太师就笑着摇摇头,虚点吴慎两下:「你呀,你呀,是一点儿也没变。」 吴慎陪着笑。 「依我看,唐家丫头和她那儿媳,沈家那些女眷们就先从台狱里放出来,羁押在府中便可。」谢老太师直言。 「老太师,这……这不妥吧?」宰执们都很吃惊。 谢老太师叫身旁的人:「王家闺女,你来说。告诉他们为什么要放了沈家的女眷。」 王家闺女? 众人视线都集中在幕篱女子身上,就见她把幕篱一摘,正是三司使王准的嫡长孙女儿、不久才被册为太子妃的王妡。 王妡将幕篱交给一旁的侍女,对众人说道:「太.祖元初十二元初律,有定:诸应议、请、减,年若六十五以上,十五以下及废疾者,并不合拷讯。太宗景弘四年,太宗皇帝下诏,禁连坐、诛族。」她对谢老太师说:「审刑院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沈家女眷、族人、僕役关进台狱,还判秋后问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呢,就这样御史台都不弹劾审刑院,谏院也对其视而不见,审刑院果然不一般。」 谢老太师慢慢颔首,问吴慎:「知道为什么要放人了吗?」 吴慎沉默,不着痕迹地瞅了王准一眼。 谁都知道要杀沈家全家的是官家,将谢老太师请出来,还把恶名扣到了审刑院的头上,顺带给御史台和谏院也泼了一盆脏水,王准这一招可是够高明的。 「老太师。」萧珉说道:「自从老太师致仕,父皇就时时念叨着,对老太师甚为思念。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请老太师今日进宫与父皇说说话,孤在旁听着,也能受益良多。」 他这是给谢老太师和吴慎各自台阶下,一个要放人,一个并没有权力放人,那就去找那个始作俑者好好说道说道吧。 谢老太师致仕时萧珉这个太子还年幼,他只记得太子不受宠不出彩,如今十几年过去,倒是长成了嘛。 第40页 「那就去觐见官家吧,老朽这几年身子越发不好,也许久没有去给官家请安了。」谢老太师说。 「老太师,您是老寿星,父皇见了您定然高兴。」萧珉说着,然后亲自搀扶起谢老太师,将他送到轿子里。 在进轿子前,谢老太师想起来什么,对围着的老人百姓们道:「诸位心是好的,就先散了吧,朝廷自有律令,谁也违背不得。」 得了老太师这句保证,围着登闻检院的百姓里这才有人大声喊着:「谢老太师都出马了,定能为冤屈者伸冤,我们就先都散了吧,别给朝廷添乱了。若是五日后沈老封君还没有从台狱里出来,我们再来击鼓鸣冤也不迟。」 太子、宰执们:「……」 登闻检院官吏:「……」 第23章 开怀大笑 登闻检院前的人都散了,太子、谢老太师、宰执们入宫觐见梁帝,王妡在此事上没有资格进宫说话,将谢老太师送上轿子后,她重新戴上幕篱准备打道回府,不料却在自家马车前被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拦住。 「奴是东宫内坊班头卞虞义,来请王家女公子前去东宫稍坐。」 王妡蹬车的脚停顿都没有,径直上了马车。 卞虞义见状急了,就伸手想拦王妡,被眼疾手快地紫草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大声呵斥:「你干什么?我家姑娘是由得你随便动手的?!」 「太子让女公子去东宫,女公子你不去是要违逆太子吗?」卞虞义声音比紫草还大,引得周围不少人看过来。 王妡已经上了马车,站在车上看卞虞义,居高临下道:「你去告诉太子,旧俗有定,未婚夫妻在大婚前不宜相见,不吉利。」 卞虞义呆滞,还能有这样的藉口? 紫草叉着腰往卞虞义面前一站,很不客气地直戳痛点:「怎么,你这辈子娶不上媳妇了,就连旧俗都忘了!将来若我家姑娘和太子发生了什么不吉利的事情,责任在你还是在太子啊?」 卞虞义浑身发抖,指着紫草大骂:「泼妇!真真是个泼妇!」 「哪来的蠢驴敢在此处指手画脚,」紫草手一挥,「护卫,把这老货给我打开了,别挡了姑娘的路,碍了姑娘的眼。」 两个护卫立刻过去吧卞虞义隔开,不理跳脚的卞班头,王家的马车哒哒走了。 回府路上,刚才还威风八面的紫草面露担忧,走在马车车窗旁对里头的王妡说:「姑娘,咱们得罪那班头,恐怕他会跟太子上眼药。」 「无妨。萧珉连东宫内坊的人都降不住,纸老虎一只。」王妡不甚在意地说。 「姑娘是说……」 「当街喧譁,大喊『违逆太子』,这是忠僕该做的事情?」马车里除了王妡自己再无第二人,她放松地靠在了软枕上,「不过是旁人的试探挑拨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倒是那个藉此挑拨的人有点儿意思,不知是什么样儿的脑子才能想出这么拙劣的计谋。 紫草顿时明白姑娘为什么会暗中捏了她一下示意她撒泼。 可是…… 「姑娘终究要嫁给太子的,夫妻和睦总比互相猜忌要好呀。」 王妡嗤地一声笑:「我和萧珉永远不可能和睦。」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紫草听出了王妡的痛恨与嘲讽,不敢再劝说了。 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本来谈起太子就欣喜羞涩的姑娘忽然之间就恨不得手刃太子。 马车一路顺畅回到府中,没有人再半途拦车,但王妡一下马车又被人拦住了,这次拦她的是她亲爹王确。 「姽婳,听你二婶说,你去麦秸巷谢家大闹了一场。」 「二婶?」闹? 王妡啼笑皆非,她那二婶倒是什么都能打听。 「是啊,她去找你母亲说了这事,你娘亲生气得很,在你院子里等着。」王确忧心忡忡。 「所以父亲您是来通风报信的?」王妡笑着问。 「你还笑得出来。」王确想给女儿一个暴栗,然瞧着女儿都是大姑娘不多久就要嫁人了,不舍地收回了手。 「你二婶那人……」君子不在背后道人是非,王确止住了话头,用一个意味深长的嘆气代替,对女儿说:「你呀,也太顽劣了些,你母亲这次是真气狠了,你自己有点儿眼色。」 「谢父亲指点,儿这就去找母亲领罚。」王妡福了一福,边朝自己的幽静轩走边说:「儿确实去谢家大闹了一场,请出了谢老太师为沈老封君和沈家女眷说项。」 王确听了连连点头,女儿还是很乖巧的嘛,根本就不是二娣说的乖张,都主动认错领罚,她去谢家也是为了请…… 等等,请谁? 「诶诶诶,姽婳。」王确三步两步追上女儿。 「父亲?」王妡故作不解。 「你刚刚说你请出了谁?」王确急切问:「是请出了谢老太师?他答应出面救你沈伯父一家?」 王妡摇摇头:「只是请谢老太师出面与官家说项,让沈老封君和沈家的女眷们出台狱换在家中羁押。」 王确热切的心瞬间凉了一半,强撑着一张笑脸说:「那也好,那也好,老封君年纪大了,受不得台狱那个罪。你能想到请谢老太师出面,甚好,甚好。」 王妡看父亲整个人都蔫了,有点儿不忍心,但有些话她不得不说:「父亲,想要救沈元帅很难,握着沈元帅性命的人是这天下的至尊,哪怕正直如谢老太师,也不会舍了全家人的性命前程去为外人赌一个渺茫的机会。谢老太师能出面救出沈家女眷们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第41页 帝王手握生杀予夺至高权柄,天下人在他眼中皆为蝼蚁,朝堂之上谁不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谁又能真正能够豁出全家性命去救一个外人? 宰执们文武百官们没有错,谁能不自私呢。 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父亲也没有错,他一颗赤子之心秉持世间公理与正义,只想为好友为冤屈者讨一个公道。 梁帝也没有错,威胁皇权者不杀了,难道留到有朝一日成大患,哪怕是梁帝自认为的威胁。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错来,那就权力本身的错吧! 可是…… 王妡秀眉微蹙。 她极不喜欢身家性命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这种感觉有过一次就很让人难受了。 「父亲,上兵伐谋,盲干是最不可取的。若非因为祖父护着您,您恐怕现在已经在诏狱里与您的那些无头苍蝇一样只会瞎谏的同僚作伴了。」王妡道。 有些事祖父做了但不好直说,那就她这个做孙女儿的来说。 有些话,父亲说出来就是说教,很容易就引得儿子逆反;但由儿女来说,做父亲的不由得不反思,不能为儿女做出一个坏榜样来。 「你说得对,为父确实莽撞了。」王确有一点儿很好,就是不像某些父亲大家长死要面子,被儿孙子侄指出错误也死不悔改还强词夺理教训人。 王妡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幽静轩走,边走还边说:「父亲能够听进儿的话就好,儿就放心了,这便去跟母亲领罚。」 王确一听,就又气又心疼。 女儿分明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做好事还被责罚,以后岂不是会畏首畏尾不敢再为公理正义出头了? 「为父去同你母亲说,罚什么罚,不罚。」王确气大了,连君子守则都抛掉了,恶狠狠说:「你那二婶最是喜欢嚼舌根背后道人是非,还颠倒黑白,真是可恶至极。」 王妡点头点头不断点头:「父亲说得是,父亲好有道理,二婶江湖人称包打听,这满京城里就没有她打听不到的事情,就没有她嚼不了的舌根。」 王确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话虽如此,但你二婶始终是你的长辈,这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君子光风霁月。」 王妡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看一眼她爹,越笑越大声:「哈哈哈……」 王确一脸懵逼,自己刚才的话难道有什么好笑的地方,竟让女儿笑成这样。 王妡再看她爹一眼,又是一阵大笑。 她是真的有许久没有这样畅快的笑过了。 真好,亲人都在,她重视的人都在。 「哟,大姑娘这是笑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一道含讽带酸的声音传来。 王妡止住了笑。 还有那些没眼色的讨厌鬼也在。 「二婶。」王妡道。 孙氏呵呵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就瞧见大伯哥对自己怒目而视,不由缩了缩脖子。 王确可恼火孙氏这个长舌妇,但他身为大伯哥也不好教训弟媳,身为兄长教训弟弟那是责无旁贷的,哼,待会儿就去教训王格。 谢氏听到声音从幽静轩里出来,在等女儿回来的时候她其实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孙氏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她岂能不知,最爱夸大其词把三分说成十分,信了孙氏的话她就是傻了。 然该问女儿的还是得问清,该教女儿的也得教,尤其是最近女儿老爱往外头跑,再怎么说也是待嫁女了,哪儿能这样天天跑外头抛头露面的。 「姽婳,进来。」谢氏径直唤女儿,也是不想给孙氏在女儿面前乱说话的机会。 王确还以为妻子没消气儿,要为女儿求情,话还出口就被妻子瞪了一眼,顿时不敢说话了,只能给女儿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孙氏在一旁看着大房夫妻俩恩爱情深的样子,心里别提多嫉妒了,酸熘熘开口给人添堵:「大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太子和三皇子为了个花魁娘子大打出手。」 王确谢氏听了都又惊又怒,王确连连追问是怎么回事。 孙氏顿时满意了,尽捡着刻薄的话说:「大伯和大嫂还都不知道吗,京城里可是都传遍了。你们说说,这咱们大姑娘还没过门呢,太子就这样做,啧啧啧……可怜呢。」一阵唏嘘。 王确气炸,立刻就要去找太子讨个说法。 当初可是他处心积虑谋求了这桩婚事,诏书一下就原形毕露,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王妡眼疾手快地拦住了父亲,同时示意母亲稍安勿躁,然后一脸忧郁地二婶说:「二婶说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只要太子他心中有我,我不介意这些的。」 孙氏双目圆睁,明显大吃一惊,磕磕巴巴:「这、这怎么能不介意呢,大姑娘你什么时候、是这么好说话?」 王妡就戳二婶的肺管子:「难道二婶很介意二叔后院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姬妾?」 孙氏:「……」 她是说介意还是不介意? 说介意显得她悍妒;说不介意…… 她怎么可能不介意!!! 孙氏气死了,虎着脸说王妡:「你倒是伶牙俐齿的。」 「多谢二婶夸奖,侄女儿还不及二婶万一,还得多跟二婶学学。」王妡表现得十足十一个谦虚的晚辈。 二婶她如此「能说会道」,实在是一个非常好利用的「优点」。 第42页 第24章 我的刀呢 萧珉萧珩派人争夺金柄送给花魁娘子的一串钥匙,双方大打出手,这样的事情完全没必要替这二人隐瞒,甚至还要多多宣扬宣扬,让金柄神经紧绷自乱阵脚,最好能路出马脚来。 王妡就让闵廷章帮忙去宣扬一二。 也不知话都是怎么传的,从二婶嘴里再听到的竟已经变成了「太子和三皇子为了花魁娘子大打出手」这种香.艷传闻了。 果然,自古都是风.流.韵.事传播得比较快。 既然都已经传成这个样子了,那就无妨再给这传闻加一把火,就往香.艷上越走越远好了。 二婶就是最好的传播人,尤其是她近来为了王婵相看婚事在各家走得勤快。 「二婶贤良大度世间少有,就连祖父都夸过二婶,侄女儿该多向二婶学,不做拈酸泼醋的妒妇。」王妡做西子捧心状,只是波澜不兴的眸子没有太多说服力,「二婶说的那事我也知道,听说那花魁娘子美艷动人,太子和三皇子一眼就看上了,不仅如此,朝中许多大臣都是她的裙下之臣,那捧日军左厢指挥使金柄便是。」 孙氏倒吸一口冷气,惊愕连连:「不会吧不会吧?金家太太我可认识,那可是十足十的妒妇母老虎,那花魁娘子得多美艷才能勾得金指挥使连家中悍妇都不怕了?」 王确和谢氏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与孙氏的八卦不同,他们是实打实心疼女儿,王确更是按捺不住要提刀杀去东宫了。 王妡往旁边移了一步,瞧瞧拉着了她爹的衣袖,让他稍安勿躁,面上却学二婶的同款惊愕,大唿:「不会吧不会吧?二婶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听说?侄女儿可是听说了,金指挥使还给那花魁娘子置办了宅院,那宅院一步一景美轮美奂,比浪沧园都不差呢。」 「真的?」孙氏眼睛睁得熘圆。 王妡不言,只用「二婶你行不行啊,这么大的事情都打听不到」的表情看孙氏,嘲讽得很直白了。 孙氏脸颊上的肉抽了抽,但也懒得跟王妡计较那么多,听了这么大的奇闻,那必须要找人分享,不然憋在心里多难受吶。 她随意说了声有事就匆匆走了,一家三口都气得不行,若非王妡拉着衣袖,王确就要上前阻拦了。 「姽婳,你拉着为父做什么!」王确急了,孙氏那嫉妒心奇重的长舌妇嘴里没一句好话,定然要出去败坏他女儿的名声,不能就这么让她走。 「好了好了,父亲别生气,咱们进去说话。」王妡把父亲往自己的小院里拉,走到母亲身旁时,很顺手地挽住了母亲的胳膊,亲亲热热进门。 谢氏微讶,除了姽婳很小的时候,她们母女就再没有过如此亲密的行为。 但…… 谢氏看着女儿挽着自己的手,略感别扭,却不是不受用的。 进了幽静轩,王确还在生气,什么君子风度统统不要了,细数孙氏这些年来的斑斑劣迹,数着数着就忍不住要飞脚去找王格麻烦。 「行了,你就别一惊一乍的,二娣嚼舌多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去找二叔有什么用。」谢氏拦了一下夫君,让他在主位上好生坐着。 王确拉着妻子的手心疼说:「真是苦了你了。」 被夫君拉着手心疼,谢氏一向端庄自持的面容露出一丝娇羞来。 谢氏也烦孙氏,她主持府中的中馈,孙氏总是想方设法从中为难,她虽能收拾了孙氏,次数多了也是怄火的,但有夫君的心疼,那点儿疥癣之疾就也无妨了。 夫妻二人拉着手情意绵绵,一旁王妡让侍女伺候着洗手,全程无声,半点儿不打扰。 叮…… 碗碟相撞的声音将陷入情意中的夫妻惊醒,是幽静轩伺候的侍女苏合进来送茶点,撞了杯盘。 谢氏一看竟是在女儿的院中,就又羞又窘,但作为世家大妇她很能稳得住,不着痕迹地甩开夫君的手,在夫君右手边的主位上端庄坐下。 「姽婳。」谢氏唤女儿,声音清和不疾不徐,半点儿听不出羞窘。 王妡听到母亲唤,黯沉的目光从苏合身上移开,淡淡说了句:「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自己去找管事领罚。」才面带笑容转向母亲。 苏合惊惧,张口想求饶,被紫草和香草合力给拖了出去。 「姽婳,你这院中的侍女是怎么回事?越来越没规矩了!」谢氏看到眼前这一幕,忘了之前想说的话。 「小打小闹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王妡把屋中伺候的人全部打发出去,烧水点茶,给双亲奉茶。 谢氏接过了女儿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教女:「姽婳,你这些日子是越来越胡闹了,成日里往外跑不说,还跑去麦秸巷谢家大闹,给人以口实,哪里还有半点儿大家贵女的娴静?!」 王确赶忙在一旁帮女儿解释:「姽婳去麦秸巷谢家不是闹,是请谢老太师出面救时东兄一家。」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谢氏本来已经消了的火气腾地又上来了,对女儿轻喝一声:「姽婳,你可知错?!」 王妡愣了一下,于她来说是许多年没有听见过母亲的训斥,乍然一听竟有些怀念。 「请母亲明示。」王妡道,她是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错了。 王确在一旁捉急,又是给妻子递茶又是给妻子扇风,嘴里连连道:「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咱们姽婳是做了件大善事呢,做善事怎么能说是错呢。」 第43页 「你别打岔。」谢氏嗔了夫君一眼,面对女儿又是一副严母模样,教女:「外头爷们儿那些事情,你一个待嫁女去掺和作甚,何况还闹得被人说闲话,你的名声不要了?难不成你以为册文下了,你就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就为了太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王妡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解释比较好。 去台狱、去杀猪巷、去通柳街、去麦秸巷,她做这些事情时,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儿。 她上辈子为名声所累,总想方方面面都做好,做个贤后,辅佐明君,再创盛世,名垂青史。 然而她越是在意名声,她「失德」「无子」「善妒」「不贤」的恶名就传得越烈,虽然这其中原因大部分都可归于萧珉,但也并非没有她自身的原因。 越是在乎就越是紧绷,做的越多久错的越多,越错就心越累。 名声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用? 她跟汪云飞说,越是上位者就越看重名声,可她自己不就是为名声所累的典型么。 王确看女儿不说话,赶紧帮忙解释:「哎呀,这个嘛,咱们女儿这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然后他就被妻子瞪了。 谢氏对夫君气道:「女儿家的名声多重要,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看是姽婳被太子灌了迷.魂.药,都为太子昏了头了,你还帮着胡说八道!」 「没有,不可能,萧珉也配?!」王妡下意识就反驳。 王确、谢氏:「……」 这话是什么意思? 「姽婳,你……」王确看着女儿波澜不兴的脸,忽然就不太确定了,说:「你不是……爱死太子了吗?」 然后他又被妻子瞪了。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哪有父亲这么跟女儿说什么「爱不爱的」,还「死不死的」。 「对啊。」王妡面无表情,声音毫无起伏说:「我爱『死』萧珉了。」爱他去死。 王确、谢氏:「……」 这模样哪里像是在说情郎,跟说杀父仇人似的。 两人瞬间就联想到刚才孙氏说的「太子和三皇子为了个花魁娘子大打出手」,霎时就气炸了。 「我就知道那小子不安好心,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对我家姽婳的!」王确跳起来就往外沖,嘴里还喊着「我刀呢,拿刀来,大爷我今个儿就去拼命」。 门外伺候的人听到动静,都不知所措,好端端的大爷要刀做什么?还要拼命?和谁拼命? 谢氏拉了一下夫君没拉住,还是王妡起身拦下了父亲。 无奈道:「父亲,您别闹,您一个读书人哪里来的刀。」 王确被女儿按住坐回主位,就很委屈:「他凭什么欺负我闺女,我闺女这么好。」 「凭他是太子,凭他眼瞎心盲。」王妡随口说道。 谢氏问:「姽婳,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妡笑着说:「父亲母亲,别担心,没什么,只是知道了萧珉娶我的真正原因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妻二人顿时就心疼不已,他们就这一个女儿,虽然谢氏对女儿的要求严厉了些,但也是千珠万宝把女儿养大的。 自己如珠如宝的女儿却被一个心思诡谲的骗子给骗了,他们却拿那个骗子无能为力。 那骗子若是能骗他们女儿一辈子,那也好,他们认了。 偏偏那个骗子达成了目的就撕开了面具,把噁心的狰狞的真面目给他们的女儿看,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谢氏眼眶微微红了。 王妡三两步走到母亲身旁,轻轻依偎上,话语中尽是轻松笑意:「父亲母亲,以前是我蠢,我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别担心,你们想啊,我现在是太子妃,之后就是皇后,将来……」 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王妡唯一确定的是,倘若萧珉再对她全家举起屠刀,她一定会先杀了他。 一定! 「姽婳,姽婳。」幽静轩外传来一阵欢快的唿喊。 「大郎安好。」之后是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王妡的兄长王端礼低咳一声,欢快的声音瞬间变成老成持重,问:「你们姑娘在吗?」 王妡打开门:「大哥,我在呢。」 她都还没来得及说父亲母亲也在,她大哥就很不稳重地蹦过来,激动说:「姽婳,你知道么,官家同意放沈家的女眷出台狱,沈老封君和沈家伯母已经回家了!」 「咳咳。」谢氏咳嗽两声,提醒儿子高堂在这儿呢。 王端礼对上母亲的目光,整个人都僵硬掉。 那个……母亲请听儿说……儿平日不是这样的……就太……高……兴……了…… 「真的?太好了!」更不稳重的人在此呢。 若不是谢氏拉着,王确就要一蹦三尺高了,为人父者岂能在儿女面前如此不稳重。 王妡看着父亲,再看看母亲和兄长,眼中盈满笑意。 将来怎么样,谁说得定呢。 第25章 要好好的 台狱还是那个台狱,充斥着阴森、腐败、绝望的气息。 但今天的台狱又与往日不同。 是非常不同。 昭文相吴慎、国史相左槐、集贤相王准、秘阁相蒋鲲, 知审刑院事独孤容秀、判大理寺事赵晧、勾管御史台事史安节, 第44页 七人一同来到台狱,吴大相公双中捧着一纸杏黄封的诏书。 他们是为宣读皇帝赦文,特赦罪臣沈震亲族女眷免死刑。 沈挚听到动静,跑到牢门前,握着牢门横栏巴巴看门外走过的吴慎等人。 王准走在左槐一侧,离沈挚最近,偏头朝着他微微颔了一下首。 沈挚睁大了一双眼,期望地看着一群人走去的方向。不多时,吴慎老而铿锵的声音传来,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人蒙上了一样,竟觉得听不清楚。 他期盼地,期盼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听不见吴慎宣诏的声音,也听不见锁链响动的声音,只看着,看着那个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仿佛过了一年十年一辈子一样,他终于见到了一直一直挂怀的身影。 老了…… 瘦了…… 祖母头髮全都白了,走路都不太稳当,被人扶着也是颤颤巍巍的。 母亲原本一头乌黑的秀髮竟已是花白,瘦得连粗布麻衣都撑不起来。 还有两个妹妹,才豆蔻总角的女孩儿们脸上全是惊惧之色,全没有曾经的天真烂漫。 沈挚的眼泪一下就滚落脸颊,嘶哑唤:「祖母!母亲!」 「虎头,虎头……」沈老封君脚步蹒跚地跑向孙儿,嫌扶着她的狱卒碍事,一把甩开了去。 沈夫人庄氏又担心婆母摔倒又心疼牢中的儿子,扶着婆母快步走到儿子跟前,沈家两个姑娘也小跑着过去。 「虎头,虎头……」沈老封君隔着牢门摸着孙儿的脸,泣不成声。 「孙儿在,孙儿在,祖母,」沈挚从牢门的缝中伸出手,努力擦祖母脸上的眼泪,又擦母亲的眼泪,再轻拍拍两个妹妹的头顶,「别哭,祖母,母亲,别哭……我在呢,我在这儿呢,我好好的……」 庄氏和两个姑娘也都哭成了一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一家五口隔着牢门哭得撕心裂肺,谁见了不会动容。 左槐心酸不已,不忍再看,移开视线发现王准早就撇开了脸,眼眶已经红了,他低低嘆了一声。 没有人催促沈家人,其他被放出来的女眷僕役们也都在一旁哭得伤心,哭声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尽的痛苦和酸楚。 大家都不知道,这一别后,对沈家人来说是否就是永别,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还在牢狱里,屠刀随时就会落下。 「太宰,要不就让老封君见见儿子吧?」审刑院知院独孤容秀低声对吴慎说。 先头沈老封君就说想见一见儿子,被吴慎拒绝了。现在独孤容秀竟说了此言,他一向表现得克己復礼,对己对人都很严厉,能说出这样的话委实不让人不诧异。 蒋鲲、赵晧皆侧目。 吴慎摇头,道:「出宫之前,你忘了官家说过什么话了?」 独孤容秀垂了眼睛。 出宫传诏前,梁帝双眼充血近乎嘶吼般下令:「不许任何人去见沈震,不许任何人,任何人!」说句大不敬的,那形容同恶鬼也有没什么区别了。 吴慎暗自嘆息,上前去扶起沈老封君,道:「唐大娘子,回家去吧。」 沈老封君抬头向吴慎投去一眼,那眼神,让歷经不少风浪的吴慎竟有些心底发憷,没忍住,送来了扶起沈老封君的手。 「多谢吴太宰。」沈老封君拭去脸上的泪,对吴慎,还有其他几人点了点头,再转向自己的孙儿,「虎头,你要好好的,要好好的知道吗?祖母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你们救出来。」 沈挚先是点头,然后又疯狂摇头:「祖母,您放心,孙儿定会好好的,祖母您别……您回家了好生养着,别再为旁的事劳心劳力了,是孙儿不孝,都是孙儿不孝,祖母您别……」 沈老封君用力拍了拍孙儿的肩,对儿媳庄氏、两个孙女儿和其他沈家女眷与僕役说:「我们走。」 庄氏哭得几欲昏厥,握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连连嘱咐:「儿,我儿,你定要好好的,要好好的,啊……」 沈家两个姑娘沈徽纯沈徽纭嚎啕大哭,喊着:「哥,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沈挚深吸一口气,半蹲下来隔着牢门对两个妹妹说:「你们已经是大姑娘了,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一张不强健,又受了此番大罪,我与父亲都不在家,家中就靠你们照应。我沈家子顶天立地,就没有胆小如鼠之辈,女子亦能比肩男儿郎!」 两个女孩儿虽哭得厉害,点头却很用力,目光亦坚毅。 沈老封君抹了抹眼泪,又说了一句:「我们走!」 庄氏、两个沈姑娘、女眷僕役们跟着老封君一起慢慢往外走。 台狱的大门敞开,外头的天光照了进来,刺眼却让黑暗中的人嚮往。 沈挚挤着牢门的缝隙,目送家人们出去,直到再看不见。 哐当一声,门又被关上,台狱又回到阴森黑暗的样子。 沈挚的身子脱力地沿着牢门滑下,双臂抱膝,头埋下,嘴里无声的不停的念着一个名字。 王妡,王妡…… - 梁帝赦了沈家女眷准其还家的消息,在沈老封君进宫去谢恩的时候就几乎传遍了全启安城。 不少酒家食肆茶社都是一阵接一阵的欢唿声,京城百姓都很高兴,他们齐心协力为沈元帅一家鸣冤了呢。 第45页 闵廷章等人一直在注意朝堂的动向,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动了起来,几人去准备马车接人,几人去沈府安排打扫收拾等着老封君和夫人回家。 幽州汉子们常年被边塞风沙吹得粗糙的脸庞尽是喜色,老四跟闵廷章说:「还真让王大姑娘给办成了。诶,我们当初怎么没想到请谢老太师出马呢。」 闵廷章摇头:「你以为随便请就能把谢老太师请出来?」 「难道谢老太师还看人下菜碟?」老四道:「那王大姑娘面子可真大。」 闵廷章说:「是时机。时机不对,谁去请都请不到。」 「时机?」幽州汉子们齐刷刷疑惑。 闵廷章解释:「谢老太师的嫡长曾孙以前在捧日军里做了个中郎将,元帅出事后他就火速调离了捧日军。这不是太子和三皇子监视泉香阁把捧日军指挥使金柄给扯了出来么,谢家的人恐怕是知道什么内幕,唯恐引火烧身才让谢家子调离了。王大姑娘用此事唬了唬谢家,果不其然,谢家的确知道什么并且心虚,谢老太师为了不肖子孙也只能出面了。」 幽州汉子们恍然大悟,原本对谢老太师十分的感激立马打了个对摺。 「亏我还想提着仪程去谢家呢,不去了不去了。」老四哼哼唧唧。 黝黑脸的老大拍老四的脑袋,斥道:「快去沈府收拾了,不然老封君她们回来了没地儿落脚。你有那闲钱还不如去置办些仪程给王大姑娘作谢礼。」 「就是啊,王大姑娘劳心劳力,难道不比谢老太师该谢?」老十四扛着一个箱子路过,顺便一说。 老四喊:「我又没说不谢王大姑娘,只是王大姑娘之前不是从咱们这儿拿了一匣子银子有么。」 「就你会算帐,就你记得最清楚。」老大又给了老四的脑袋一下,「别哇吱哇吱鬼叫了,快点儿做事。」 「老大,你别老打我头,我都被你打傻了。」老四边抗.议,边套马车,然后想到了什么,问闵廷章:「军师,被那什么抢走的钥匙后来怎么样儿了?」 闵廷章登上去接沈老封君的马车,很干脆说:「不知道。」 老大又是一拍老四的脑袋:「小声点儿,嗓门那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是这么着。行了,干活去,别问那么多。」 说罢就跳上马车车板子坐好,赶着马车出门去接沈家人。 马车到了禁中外宣德门前,沈家的女眷僕役们都在这儿等着,只有沈老封君和沈夫人进宫向梁帝和皇后谢恩。 「大姑娘,二姑娘。」黝黑脸的老大停下马车,唤沈徽纯和沈徽纭。 二人转头,正好看到从马车里出来的闵廷章,立刻又哭了。 「闵大哥。」二人哭着唤。 闵廷章走过来,给两个小姑娘分别递了绢帕,笑着说:「好了好了,出来了就没事儿了,不哭,是喜事吶。」 年纪小的徽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可是,爹爹和、和哥哥还在、还在台、台狱……」 「别说了!」徽纯拉了妹妹的手,「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能胡说八道的。」 徽纭一愣,更哭得厉害,但又不敢放声哭,咬着嘴唇努力憋住,一抽一抽的,看得人心疼不已。 没多大会儿,沈老封君和沈夫人就由内侍送出了宫,沈家人还有闵廷章等人立刻迎了上去,周围有许多听闻消息赶来看的人。 沈老封君与幽州汉子们说了几句话,拍了拍闵廷章道:「辛苦你们了。」 「当不得辛苦二字。」闵廷章歉然道:「是在下人微言轻,让老封君和夫人受了那么多苦楚。」 沈老封君道:「是沈家命中该有此一劫。老身得谢你们。」说着就要行大礼。 闵廷章和幽州汉子们赶忙扶住老封君,老大道:「老封君可千万别这样,都是我们该做的,您这样,我们可得折寿了。」 闵廷章劝:「老封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家吧。」 沈老封君点点头,环视了周围的人一圈,再看向宣德门城楼,将目光在台狱的方向定了几息,她用苍老却不浑浊的声音对沈家人大声说: 「回家!」 第26章 并非心细 破败, 萧条。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曾经煊赫的沈家几近家破人亡,沈家位于甜水巷的宅邸也不能倖免于难。 去年审刑院和禁军来沈家抓人的时候, 还顺带把沈家给抄了,即使梁帝下的诏书里并没有抄家这一条。 但抄了不就抄了, 没有人会在那关头指摘审刑院禁军擅自行事, 甚至不少人还以为这是梁帝的旨意。 去年没有人认为沈家人还能活着回到这座宅子里,行人过来过往看着它院墙垮塌, 看着它荒草丛生,看着它封条都被雨打风吹去也等不回它的主人。 今日,荒芜的沈府又重新「活」了起来。 先是几个人高马大的大汉带了二三十个壮劳力过来,进门就散开来, 修院墙的修院墙,除杂草的除杂草。 没多时又来了一队牛车, 拉车的各个看起来都是练家子,牛拉的车身后有不少桌椅板凳大件家具。 接着又来了两辆由许多僕役侍女婆子簇拥着的马车, 马车停下后, 前头一辆下来一对中年夫妻,后头一辆下来一双年轻的郎君女郎。 幽州汉子们扛着朽掉的柱子出来扔,一眼就看到扶着侍女的手慢条斯理从马车上下来的王妡,开心喊:「王大姑娘, 你也来啦。」 第46页 王妡颔首回礼,说道:「家父担心沈府久无人住破败不堪,就带着我们过来瞧瞧。」 几个幽州汉子这才看到盐铁副使王确, 赶忙上前见礼,却忘了自己手上都扛了朽木,这么直戳戳地跑过来, 差点儿没戳到王确和谢氏。 「王副使,抱歉抱歉,没伤着您和令正吧?」幽州汉子们着急忙慌地把朽木哐哐扔一边去,激起一阵尘土,又把王确和谢氏扑了个满头满脸。 王确、谢氏:「……」 幽州汉子们:「……」嗷嗷嗷,我们都做了什么? 王妡难得瞧着觉得好笑,但又不能笑,总算是体会到什么是「憋笑憋得辛苦」了。 王端礼小声对妹妹说:「妹妹,你从哪儿认识这么些个野人?」 幽州汉子们目光幽幽——王家郎君,你说「野人」我们听到了。 王端礼抬头挺胸——就是说给你们听得,看你们刚才莽莽撞撞的差点儿伤到我父母,你们不「野人」谁「野」。 幽州汉子们:「……」 外头这些动静引得里头的人出来查看,王确看到的人出来的是谁,愣了好一会儿,勃然色变,很不客气地说:「李渐,你来这里干什么?!」 出来的是三衙禁军之一的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当初禁军来沈府抓人的就是步军司的人,带队的是都虞候庞庸,听说抄家也是庞庸下的令。 「王副使。」李渐对王确拱手道了个礼。 有道是礼多人不怪,伸手不打笑脸人,君子应光风霁月不小肚鸡肠…… 屁! 君子也是有脾气的!!! 「李渐,官家可是已经下诏赦了沈家女眷,这里可没人让你步兵司的人抓,也没半点儿财物可让你步兵司的人抄了!」王确咬牙切齿,光说还不算,已经在撸袖子了。 一听此人竟然是步军司都指挥使,难怪刚才看他带人送东西过来问是哪位他不肯说,幽州汉子们立刻就炸了:「好哇,你这是跑这儿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来了,噁心谁呢!」说着就想动手。 怒髮冲冠的一群汉子就要上前去干架,才走了两步面前都挡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王大姑娘?」 「别胡闹!」王妡轻斥。 她身形娇小那是因为还没有完全长开,但气势却半分不小,脸一沉,一斥责,人高马大尸山血海都趟过的幽州汉子们怂了,八尺大汉都好像缩成了六尺,还委屈:「王大姑娘,我们不是胡闹,他……他欺人太甚!」 王妡回头扫了一眼李渐,再转回来说:「所以你们要当街殴打朝廷命官?知道这是什么罪责?要受什么刑罚吗?」 缩着脖子的幽州汉子们:「……」 王妡看向父亲,静静看着不说话。 正在撸袖子但被妻子拉住的王确:「……」 王妡再看…… 「别看我,我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王端礼飞快举起手以示自己的清白,还不忘强调:「我是斯文人,以理服人。」 王家父子俩同时在心中咆哮:我女儿/妹妹的眼神为什么会好可怕? 谢氏倒是很满意女儿如此强势。女儿所嫁非人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情,今后在东宫或大内,娘家能给女儿的依靠只有那么多,女儿能靠的只有自己,强势霸道总比软弱可欺要好。 「父亲,让僕役们快些进去收拾吧,再晚些沈老封君她们就该到家了。」王妡说着看了一眼兄长。 王端礼立刻就懂了,点着头接上:「对对对,快些收拾,可不能让一家子受了大罪的人回来一看,家中只剩残垣断壁,连张完好的椅子都没有坐,连口干净的水都没有喝。可怜啊可怜,太可怜了。」 谢氏对身旁的管事点了点头,管事立刻招唿僕役们进去,分工合作拾掇荒败的沈府。 「夫君,咱们也进去瞧瞧,看有什么要添置的,让人快些去办好。」谢氏对王确说。 王确说好,与妻子并肩往沈府里走,路过李渐时,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李渐不悦地皱了眉,看王确的目光带上了一丝不善。 当初步兵司神卫军抄了沈府,虽说是没有圣上明旨,那种情形谁都会认为沈家再没有得见天日的可能。抄了也就抄了,抄得的那些财物也并非神卫军一处独得,皇子们、宰执们、各处衙门都打点了,就是官家那里也找了藉口贡上了几件精美器物,大家都得了好处,就是他王家也没落下,现在装什么清高! 他能来给沈家送些傢伙什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步帅。」清脆的声音唤。 李渐偏头去看,王妡拾阶缓步而上,然后站定在他面前,淡淡说:「听闻李步帅与殿前司下捧日军指挥使金柄金管军交好。」 「你想说什么?」李渐沉声问。 王妡一脸惊讶:「不会吧不会吧?全京城都传遍了,金管军吃了豹子胆,竟敢与太子和三皇子抢女人,厉害厉害。」 她发现二婶的说话方式特别的招人恨,遂灵活地学起来。 看效果还不错,李渐黑了脸:「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王家丫头你该学会明辨是非,不能听风就是雨。」 「小女受教了。」王妡非常夸张地拍了拍胸口,「是以讹传讹就最好,否则我怕是要与金管军的娘子成为忘年交了。」 第47页 李渐黑脸沉默,王妡轻笑一声,叫上兄长一同进沈府。 进去后,王端礼扭头看李渐没有跟进来,这才小声对妹妹指出:「你刚刚的模样颇浮夸,一看就很假。」 「意思传达了就行了。」王妡无所谓地说,很明显是不想改进了。 「姽婳,你觉得李渐会帮金柄?」王端礼问。 「不知道。」王妡避过抬着一件大衣柜路过的壮劳力,边走边说:「哥哥,你觉得为什么李渐会跟金柄交好?」 「这我哪儿知道去。」王端礼猜测:「或许他们臭味相投?」 王妡:「……也有道理。」 王端礼被妹妹无语的小表情逗乐,笑着说:「那你说说,他们为什么交好?」 「在咱们大梁,做武将做到顶就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了,想要更进一步,沈元帅就是前车之鑑,殿前司都指挥使也不过是从二品的官阶。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的都指挥使的官阶更低,才正五品。」王妡说。 王端礼哦了一声:「你是说,李渐想取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而代之?」 王妡问:「捧日天武四厢明显积弊成疾,你觉得吕殿帅他知道不知道?」 王端礼看着妹妹,他妹妹也回看他,两人同时笑了一下。 王端礼说:「姽婳,你说李渐为什么会给沈家送这么多傢伙什来?我可不觉得他是心有愧疚,当初领队抓人抄家的也不是他。」 两人拐过一道院墙,不巧那头的僕役正在扫地,也没在地上洒些水,尘土扬得老高,正要说话的王妡鼻子一痒,「阿嚏——」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王端礼挥手赶开灰尘,不高兴道:「也不知道先在地上洒些水就这么扫,哪个管事的这么不会调.教人?」 打扫的婆子看两个人锦衣玉带,知道这是冲撞到贵人了,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就跪地上,瑟瑟发抖却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哥哥,这不是咱们家的僕役。」王妡拍了拍王端礼的胳膊,示意自己无事让他不要生气,然后对跪在地上的婆子说:「无妨,起来吧,先洒些水再扫就不会扬尘了。」并让香草去把婆子扶起来。 婆子战战兢兢起身,王妡想了想说:「大娘,沈老封君一家人在台狱里受了许多苦楚,劳你们把宅子收拾利索些,让老封君回来住舒坦些,做得好了,我们果子巷王家有谢礼。」 婆子一听有谢礼,也不发抖了,立马好好好的点头如捣蒜,还夸:「姑娘真是心善。」 王妡不置可否,与兄长继续往里面走,没走两步又忽然停下。 「怎么了?」王端礼问。 王妡没先回答兄长,对身旁的紫草说:「去请几个郎中来给沈老封君她们看诊,最好要有一个擅长妇人病的郎中。」 紫草应着,叫上两个婆子一道出去叫郎中。 「还是姽婳你心细,我都没有想到这个。」王端礼赞妹妹,「沈老封君她们经了牢狱之灾,肯定是病痛缠身的。」 王妡摇摇头,低低的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是自己也经受过罢了。」 第27章 陪着演戏 沈家的女人们回家了。 送她们回来的不只是闵廷章几人, 回来的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为首的是太子仪仗,后面还有二皇子、三皇子仪仗。 等在沈府门前的王确一家、李渐、幽州汉子们:「……」 就很无语, 救人时不见使力,作秀时倒跑第一。 也很迷惑, 太子和三皇子作秀也就罢了, 二皇子怎么也来凑这份热闹。 这些人良心都不会痛吗? 这个问题闵廷章几人也想问。 他们在宣德门前接到了老封君一家人,还没上马车呢, 先是太子带人来说要送沈老封君还家,三皇子紧跟着太子后头也来了,然后最没有存在感的二皇子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也来了。 宰执们和三法司的见状也不走了,说送送。 送, 送什么送!用得着你们送吗?鬼知道你们是想把人送到哪里去! 闵廷章几人有一肚子的詈言詈语想一吐为快,但只能憋着, 感觉憋出了严重的内伤。 「皇子们有心了。」王确嘀咕了一句,被谢氏拉了一下衣角, 示意他别心直口快。 王确就耷拉着眉眼, 丝毫不见刚才的喜气了。 「太子如此有心,王副使应该高兴才对。」李渐讽道。 王确心口痛,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反击,气死了。 李渐嗤地一声讽笑, 算是把之前王确呵斥他的场子找回来了,便斜眼睨王确,想再嘲讽两句, 却不料对上了王妡的目光。 小姑娘的眼睛黑多白少眼瞳很大,黯沉沉毫无情绪地看人仿佛能看进人心底最深处,所有阴暗的不为人知的东西都能被翻出来, 连他这个大男人都被这眼神看得有点儿发憷。 「李步帅看什么呢?」王妡平直问。 李渐一个激灵,不想自己竟被个小姑娘看得发毛髮颤,飞快转开头不与王妡对视。 王确却误会了,以为李渐在偷看他闺女,被他闺女发现了还敢装若无其事,大怒! 「有些鼠辈穿着人的衣裳,装得人模人样,平日里却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无耻之尤,衣冠禽兽,寡廉鲜耻,狗彘不若,卑鄙龌龊,不堪入目……」 王确就像是在展示他的成语储备有多丰富一样,骂起来滔滔不绝还不带重样儿的。 第48页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分明就是在骂自己,李渐也被气得心口痛,就想打人——耍嘴皮子耍不过文官,武将就要用武将的解决方法。 好在沈老封君她们来得快,不然不是李渐暴起伤人就是王确把人骂吐血,总归这么喜气的时候流血事件不好嘛。 王确停止了成语输出,带着众人下去沈府台阶,行礼:「太子殿下金安,二皇子、三皇子金安。」 「王副使,快免礼。」萧珉下马,虚扶了一下王确,对谢氏致意,最后目光朝王妡投去了一眼。 任谁看了也要觉得这是个风度翩翩的大好郎君,对未来岳家礼仪相待,对未来妻子情意绵绵。 王家的人明知道真相为何,却只能陪着演戏。 王妡却不太配合,虽然没有表现出恶意来,可板着的小脸是一点儿也看不出见到心上人的喜悦娇羞,倒像是萧珉欠了她几百万两银子没还一样。 萧珉忍住心中的不悦,收回目光,转身含笑看着后面被人扶着下马车的沈老封君,正要说话,不想被三皇子萧珩抢先了一步。 「老封君,到家了。」萧珩说着,还纡尊降贵亲自去扶老封君。 老人家却并不领这个情,在萧珩手伸过来时,已经先抬手扶住了儿媳庄氏,且对萧珩说:「老身乃戴罪之身,当不得三皇子一声『老封君』。」 萧珩笑着说:「您的一品诰命父皇并没有收回,您自然是『老封君』。」 沈老封君冷笑一声,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意难平。 萧珩脸色都不那么好看了。 沈老封君是将门出身的虎女,年轻时提刀上马杀向鞑虏的那份彪悍可是让京中多少郎君望而却步不敢娶,性子直爽,学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真的是什么都摆在脸上。 王妡看在眼里,在心中摇摇头,有傲骨之人的确让人佩服,然而形势比人强,该虚与委蛇的还是要装一装才好。 「老封君,火盆已经烧好了,正旺着呢,您快些跨过去,以后都平平安安的,啥事儿都顺顺利利。」谢氏出言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气氛。 回来的路上,沈老封君、沈夫人和闵廷章一辆车,闵廷章已经大致将他们入狱后这几个月的事情说了一遍,且重点说了果子巷王家的王大姑娘。 「让学子和老丈前后去击登闻鼓,都是王大姑娘的主意,谢老太师也是她请出来的。」闵廷章说。 沈老封君感慨:「那孩子小时候我见过几次,极灵气的一个丫头,我那时还与她祖母玩笑,说要不要两家结个娃娃亲。得亏那时只是个玩笑,否则就耽误人家姑娘了。这次也是多亏了她,得好好谢谢王家才是。」 庄氏点头说儿媳省得。 这会儿老封君见到笑盈盈的谢氏,又是感慨又是感激,连连说:「好好好,借你吉言。真是辛苦你们了,得亏了你家……」 她说着就下意识去拉谢氏的手表示亲热,手伸了一半才想起自己才从牢狱里出来,未免把晦气带给谢氏,她又缩回了手。 谢氏看见了,主动拉住了沈老封君的手,姿态大方端庄,笑容温雅和煦,说:「老封君,来,我扶着您。」就扶着沈老封君跨过了府门前的火盆,又接过侍女手中的柚子叶水洒上,边洒边说着吉祥话。 沈老封君眼眶又有些湿了。 门前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沈家的女人们依次跨过火盆,再被用柚子叶泡的水洒了洒身上,这才算是祛了晦气,进了府。 沈府各处还在修缮,正堂最先修整出来,已经能坐人待客了。 一大群人进了正堂坐下,桌几椅子都是李渐给送来的,上好的紫檀木,不用白不用。 然后就是坐下,唔,没有茶水点心,一点儿也没有。 干坐了一会儿,萧珩对身边伺候的人发怒:「怎么也不送茶水来?老封君刚回家,你就让她老人家渴着?」 三皇子府的侍从慌忙解释:「殿下息怒,奴等本来是要借沈府的厨房一用,但厨房灶台都塌了,实在是……没办法。」 「灶台都塌了?」萧珩吃惊。 「是。」侍从用力点头。 萧珩有些不敢相信,他进来看到的前堂已经被众人拾掇清楚了,就以为沈府的宅子也还好,怎么会灶台都塌了。 王妡对兄长使了个眼色,王端礼点头表示知道。 他站起身来,先是对萧珩拱手一礼,紧接着就是请罪:「三皇子息怒,是下官没及时让人修缮好,才害得诸位连口水都喝不上。下官家中虽然也派了不少人来修缮沈府,但一来时间紧,只能先紧着几个重要的地方修缮;二来嘛,实在是因为当初禁军抄家抄得太过分了,连灶上的铁锅也不放过,还把灶台给砸了,简直丧心病狂,唉……」 他边嘆气边摇头,摇得李渐额上青筋暴起,摇得萧珉萧珹萧珩嘴角抽搐,摇得他祖父王准都不忍直视。 「真的假的,怎么会连灶台都砸?」史安节不太信。 「史管台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瞧,看看禁军究竟有多野蛮。」王确不爽地说,说的什么鬼话,好像说他儿子在骗人一样。 史安节也不爽,呛声说:「史某没有不信灶台塌了,只是不敢相信禁军竟然如此野蛮,王副使是在敏感什么?」 王端礼与王妡对视了一眼,两人丝毫不慌。 刚才在沈府门外,王端礼被王妡拉着咬耳朵,让他待会儿无论谁发难都说那番话。 第49页 「这能有用?」王端礼有些怀疑,不给人水喝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玩的幼稚报復游戏。 「有没有用试过不就知道了。」王妡笑说:「我已经让人去悄悄把沈府的灶台都砸了。」 王端礼震撼当场。 王妡说:「皇子、宰执可都来了,此事不诉苦哭惨,更待何时?禁军留下这么大的把柄,不用岂不是对不起他们抄家的辛苦。」 王端礼就竖起大拇指,贊:「不愧是我妹妹。」 王妡:「……」你也不愧是我哥,夸人还要带上自己。 于是沈府的灶台全没了,大家一起坐在正堂里说了一通话连口水都喝不上。 「说起来,当初官家好像没有下过抄家的旨意吧,禁军就这么把沈家抄了,这跟山匪强盗有什么区别呀。」王妡细声细气说话,很怯弱的样子,但声音却是堂内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李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了,若非还有一丝理智,他就要掀桌了。 萧珉瞟了王妡一眼,故意问道:「当时禁军带队的人是谁?」 「……」 「……」 「……」 屋中那么多人,却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一片沉默寂静。 在这样的寂静里,萧珉都快要维持不住温和的笑脸;萧珩毫不遮掩自己的幸灾乐祸,没有笑出声来已经是他给大哥面子了;萧珹还是一如既往格格不入,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的。 王妡都替萧珉感到尴尬,这韬光养晦养得甚是不错,养得都没人搭理他这个太子。 但她是不会替他解围的,看笑话还来不及呢。 最后还是副相左槐给了太子面子和台阶,道:「回太子话,是侍卫亲军步军都虞侯庞庸带禁军与审刑院详议官程魁春前来沈府押人。」 萧珉等左槐说完了,立刻就将目光转向李渐:「李步帅,你可知此事?」 「回太子殿下话,」李渐站起身,「或许是当时他们领会错了旨意,待臣问过庞管军等人,再向殿下回话。」 萧珉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隐没:「那孤就等着李步帅回话。不管怎么样,得给沈家一个交代,还有被抄的那些财物也要追回来才行。」 这一句话,就让堂上不少人色变了。 第28章 快点去死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 在朝廷这个世间最大的权力场里,合纵连横每天都在发生,实力强横者抢夺利益, 实力弱小者献出好处。 侍卫亲军步军司下神卫军就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利益体。 身为三衙之一的侍卫亲军步军司,与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一起为朝廷禁军, 互不统属, 各自直隶皇帝。 然而就算是一家兄弟姐妹也有亲疏,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量是不同的, 皇帝对三衙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 殿前司最得看重,从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从二品官阶就能看出来,在极度重文轻武、文臣领导武将的大梁,武将能有从二品的官阶那必须是梁帝亲信中的亲信。 比起殿前司来, 马军司和步军司就差远了,两军的最高军帅官阶也只是正五品。 而马军司和步军司之中, 虽然都是正五品,马军司的都指挥使又比步军司的都指挥使要高个半阶, 从朝班的站位上就可以看得出。 步军司地位比不上别的衙门, 分功也占不上大头,到手的好东西也很难捂住,通常是各处孝敬。 擅自抄了沈家的这次也与以往的每一次没有什么不同,抄得的财物先登记造册, 最好的献给皇帝,其次是二皇子、三皇子还有宫里的几位高位娘娘,接着是宰执们, 然后是三法司、殿前司、马军司、京兆府等衙门打点,最后剩下的才是他们神卫军自己分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把太子给漏了。 哪怕皇后也得了一份孝敬, 但太子没有就是没有。 老二老三都有,偏他这个储君居然被漏掉了,萧珉自然是气的,这气从去年一直憋到了今年,终于让他找到机会发作出来了。 拿了东西是吧,忘了储君是吧,那就都给孤吐出来! 话一出,不少人脸色就变了。 沈家的财物可不止一人两人拿了,若真要追究,又该是一场巨大风波了。 但当着受害者沈家人的面,他们又不能说追不回来了,只能先按捺住,待离开沈家再从长计议。 被太子「委以重任」的李渐脸都扭曲了,这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吶,还不能拒绝,只能和着血应下:「臣定当竭尽全力。」 「光是竭尽全力还不够,还得办成事才行,毕竟当初父皇的旨意可没有抄家这一条。」萧珉转头对吴慎说:「吴大相公,您觉得呢?」 被太子点到名,吴慎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微微欠了欠身,道:「太子说得是。」 萧珉就笑了一下,又说:「老封君一家人遭了这么大的罪,回家看到屋宅破损家徒四壁,推己及人,各位心中可能舒坦?」 众人被逼着表态,不得不一起站起来,齐声行礼道:「太子说得是。」 王妡虽然深恨萧珉,但有时也不得不佩服他。 善伪装,能隐忍,更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难怪在那么不利的条件下他还能保住太子之位,熬死老皇帝,名正言顺登基,再以大义之名除掉野心勃勃的兄弟,坐稳帝位。 第50页 连煽动学子闹事也是她学了萧珉的手段,只不过她学以致用,更进一步煽动了老人闹事,逼迫老皇帝为名为民不得不妥协。 送这一趟竟目标超出预期的萧珉暗自志得意满,说老封君才回来,想必早就累了,咱们就不要再打扰了。然后拍拍手,众人就见东宫亲卫抬了几个大箱子进来。 「老封君,孤让人送了些能用的东西来,老封君瞧着能用就用,还缺什么可叫人去东宫说,孤再让人送来。」萧珉说。 萧珩眼睛都快瞪出眶了,深觉萧珉阴险十足,竟然用这种方法收买人心。 旋即又不屑冷笑,认为萧珉这种手段实在拙劣。 抓沈家人是父皇的意思,放沈家女眷是父皇被逼无奈,想也知道父皇是什么态度,沈震是死定了,萧珉收买了沈家老太太又有什么用,一家子只剩女人能顶什么事。 呵……不过还是要感谢萧珉此举,他可是又有话能跟父皇说了。 太子此举不管用意为何,沈老封君都是领情感谢的,他们沈家的确是一无所有。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帮沈家就意味着要被皇帝猜忌,太子自己的处境也不好。 「谢太子殿下。」老封君起身,朝萧珉拜下,后者手忙脚乱上前拦,但她还是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老封君太过客气了。」萧珉扶起老人家,又细细嘱咐了几句,才带着人离开。 太子走了,沈家都是女眷,其他人也不好久留,最后留下帮忙的只有谢氏和王妡,闵廷章和幽州汉子们也没走,但他们可算是沈家的部曲不算客,倒也无妨。 - 大内,甘露殿。 此处是梁帝的寝宫,梁帝歇觉、招幸妃嫔都在此处。 梁太.祖曾经定下的规矩,除了皇后的坤顺殿皇帝能在其中过夜,任何妃嫔寝宫皇帝都不得夜宿,以此彰显正宫正妻地位。 然而规矩一代代传下来,后头的皇帝可是有对策得很,祖宗不让他去妃嫔的寝宫睡,他就把妃嫔招到自己的寝宫里来睡,还把寝宫改了个「甘露」的名字,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因为此,身为正宫的皇后通常不乐意踏足皇帝的甘露殿,觉得脏了自己的脚。 本朝的皇后澹臺氏也一样,噁心甘露殿。 澹臺皇后与梁帝少年夫妻,陪着他走过低谷闯过险关,为他生育子女、为他管理后院、为他交际官眷,作为妻子,她觉得自己非常合格了。 然而有些人就是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梁帝登基不久就广收天下美人,迷上了新进宫的美人玉氏,短短几年就将她升为贵妃,玉氏的儿子也是极尽宠爱,才十三四岁就让他入朝听事,其风头把太子逼得黯淡无光。 澹臺皇后的日子不好过,太子也是被迫收敛锋芒,母子二人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时刻担心被废。 澹臺皇后厌恶甘露殿,她仅有来过的三次,次次都撞见了梁帝与玉贵妃在此嬉戏,她看得噁心。 她以为年少互相扶持的情谊总比美丽的皮囊要来得长久,梁帝却是用行动生生打了她的脸——年少互相扶持的情谊在权力面前算个什么东西,他是帝王他说了算。 但今天,她第四次来甘露殿,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儿子。 为了儿子,她可以忍受一切。 甘露殿这次没有了嬉戏声,只有压抑的沉默。 澹臺皇后站在殿门外让内侍进去通报,过了许久内侍还不见出来传唤,她知道梁帝是在故意磋磨她,也不恼,耐心地等着。 她的儿子这次在皇帝故意为难下办了一件漂亮的差事,她就不计较梁帝磋磨她,总归他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总是要死的,将来整个大梁都是他们母子的了。 「哎呀,竟是皇后娘娘,怎么站在外头不进去呀?」 一道年轻娇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澹臺皇后偏头,两名打扮明艷的宫妃娇笑着走过来,看到皇后在此竟嚣张不行礼。 两名宫妃都是梁帝新得的美人,正新鲜着呢,也不知被谁说了什么,行事张扬跋扈,全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哎呀,官家叫咱们过来伺候,皇后娘娘怎么也来了?」这话委实恶毒,两人自己没脸没皮,还把皇后也给说成她们一类的。 「既然是官家叫你们去伺候,那就快进去吧。」澹臺皇后语气十分淡然,似半点儿没有被宫妃的无理和僭越气到,还很好心地提醒二人:「官家今日为朝政烦心,还在早朝时气昏了过去,你们伺候时可得仔细点儿,别再气到官家了。」 二人就娇笑:「那还用得着皇后娘娘嘱咐么,咱们姐妹二人哪次不是那官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呵呵呵……」然后就不经通报,扭着腰进去甘露殿了。 甘露殿的门没有关,没多大一会儿,殿中就传来嬉笑的声音,澹臺皇后站在门外听,面上没有表情,内心也毫无波动。 她对梁帝早已没有情绪,曾经的那些爱慕、伤心、痛苦都没有了。 唯一有的心情,大概就是想梁帝快点去死吧。 第29章 山雨欲来 敏锐之人已经感觉到朝堂上风向有所变化, 时间约莫就是在沈家女眷被赦免死罪的那一天。 「神隐」多年的太子忽然就为沈家出头,还请来了谢老太师去跟官家说项,听闻早朝才被气昏的官家午后又被气昏了一次。 第51页 「没有吧, 我怎么听说官家稍晚还同时招幸了新进宫的两个美人,这龙精虎勐的哪像昏了两次的样子。」 「我也听说了, 还听说皇后娘娘就在外头看着呢。」 一阵唏嘘, 官家是真的厌弃皇后吶。 「咳咳。」两声咳嗽声从后背响起,碎嘴的几个令史头皮一紧, 转身看见是他们吏部流内铨的两位判铨,顿时面如土色。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文书都核对好了?」左司郎中、判吏部流内铨事姜亨天生一张黑脸,板起脸来简直吓人。 几个碎嘴令史顿时作鸟兽散。 与他同差遣来判吏部流内铨事的柯昂等令史都跑光了,才对姜亨摇摇头:「嘉礼兄, 你就是太心软了,那些小吏都敢议论帝王私帷, 要我说就该重罚才是,让他们长点儿教训, 别整日里学那长舌之妇, 把咱们这公廨都搞得跟个勾栏瓦肆似的。」 「我还心软?」姜亨表示反对,「那些人看到我就跑,回个话也磕磕巴巴,我这还叫心软?」 柯昂笑了:「嘉礼兄, 长得凶神恶煞不代表就是真的凶,看人不能只看外表的。」 姜亨对柯昂说自己的不置可否,不过很贊成他说的「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就比如太子是吗?许多人都看走眼了。」柯昂压低声音说道。 姜亨眉头微皱:「千里贤弟, 你怎么也学得在背后说人?」 柯昂很无奈,姜亨人很仗义,就是太正直了些, 正直得都刻板了。 他们铨曹四选可是油水肥得很的衙门,要被他们磨勘的官员,无论是京官还是和路州上的,哪个不是好生孝敬着他们,差遣来铨曹四选的官员哪个不是家藏巨资,连胆子大的小吏都富得流油。 偏就只有姜亨,正直过头了,拒绝一切冰敬碳敬,太格格不入了。 不说别的,去年神卫军抄了沈家,抄得的财物各衙门都分了,他们铨曹四选当然也没落下,审官东院、审官西院、三班院都拿了,可他们吏部流内铨呢,就因为那天他病休只有姜亨在,这人居然给拒绝了,连带他的那一份一起。 柯昂每每想到这事就胸闷——嘉礼兄你不要但是我要啊。 有友如此,真是……太伤钱了。 「嘉礼兄,有句话哪怕你不爱听兄弟也要说,」柯昂语重心长:「在官场中真不能一根肠子通到底,该变通的一定要变通,人还是要圆滑一点,像你这样的,很难升官。」 姜亨道:「所以要像你这样,滑不熘手老油子?」 柯昂抬头挺胸:「我这样有什么不好?」 姜亨:「那为什么我是六品,你是七品?」 柯昂:「……」 姜亨说的是两人定品的寄禄官,姜亨是正六品左司郎中,柯昂是正七品殿中侍御史。二人都被差遣为判吏部流内铨事,但姜亨的俸禄比柯昂高,朝堂行走身份也高一些,柯昂需得对姜亨执礼。 「但,我虽然是七品,可也差遣到吏部流内铨来,和你一样的职事,难道不是我更有前途?!」柯昂努力给自己找回面子来。 姜亨点头说是,不与柯昂做无谓的争执,只与他提点道:「千里贤弟,你人聪明又灵活,这极好,然不能一味的灵活,抱朴守拙……」 「好了好了,嘉礼兄,你这话我都听了无数遍了,」柯昂笑着打断了姜亨的话,「怎么做我都省得,你就别再说教了。」 姜亨严肃道:「千里贤弟,我并非是在说教你,而是担心你。就说这次太子要查办禁军无诏擅自抄沈家一事,你还当是笑话听,殊不知……」 「我知道我知道,太子这次是认真的,行了,当初神卫军送来的孝敬不都让嘉礼兄你拒绝了么,太子要查便查,横竖也到不了咱们头上。」柯昂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耐着性子在说话,不想与姜亨吵,以免伤了二人之间的和气。 姜亨看着柯昂微蹙的眉心,掩下心底的失望,到底是不说了,转头说起公事来。 只是太子这次明显野心勃勃,借抄沈家之事发难禁军,以此为自己争取朝堂上的话语权。 太子不想再沉匿,动禁军那就是动官家的一块逆鳞,定然是一阵腥风血雨。届时,他们吏部流内铨就算是拒了神卫军的孝敬又真能在其中独善其身? - 有如此担忧的不仅仅是判铨姜亨,副相左槐亦甚为忧心,休沐这日便来了王家见王准。 王家景致最雅处唤竹林诗苑,活水绕其间过,萧萧竹林与葳蕤花木相映成趣,中间有石台古朴自然,在其上坐卧行止自有一番魏晋风流,有诗歌茶酒之香,有曲水流觞之乐。 这一处景在京中高门豪族里是出了名的,左槐被王家僕役引着到了此处,连连无奈摇头,说着:「王相公啊王相公,旁人都火烧眉毛了,你倒是够悠闲。」走了进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石台上素手为祖父煮酒的王妡循声望去,随后轻轻放下酒壶起身遥遥对左槐福了一福,再对王准说:「孙女儿先告退了,还请祖父仔细思量孙女儿的话。」说罢从另一边小路离开。 王准与左槐几十年交情,也不来那么多虚礼,懒于起身,待僕役将刚才王妡坐过的坐席换了,直接示意左槐在自己对面坐。 左槐也不多客气了,坐下后一张口就怼:「你倒是悠闲,还有闲情在这里喝酒。」 第52页 王准笑说:「左右无大事,怎么就没有闲情了。」 「还叫无大事?」左槐吹鬍子瞪眼,「太子可是要查禁军,这是随便能动的?这是太子能随便动的?」 这是大实话,三衙禁军直隶皇帝,梁帝能动,深受梁帝宠爱的三皇子能动,二皇子或许也能动——他不会去动,只有太子不能动。 梁帝忌讳太子,简直不像是对亲生儿子,而是对生死仇敌,这态度着实让朝廷上下费解得很。 「太子要掌权必须要放手一搏,再像以往那样『韬光养晦』可不行了。」王准提起酒壶给左槐倒了一杯酒,示意他喝,「三皇子年岁渐长,越来越按捺不住夺嫡之心,官家亦是放纵,太子处境危矣。」 左槐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听了王准的话又放下,说:「储君关系国本,轻易废立恐国本动摇,大臣们不会轻易答应。」 「官家一意孤行的事还少吗?」王准摇头,「远的不说,就说那沈时东,当初多少朝臣反对,更有死谏者,最后怎么样了?」 左槐沉默,捏住酒杯就一口气把酒干了。 王准见了又给他倒上一杯,自己把玩着酒杯不喝,说道:「你知道我那大孙女刚才跟我说什么吗?」 又干了一杯,下一杯左槐不用王准倒酒,自己拿过酒壶倒了,没好气儿地说:「你不说,我上哪儿知道去。」 「她让我明日嘉会当廷请罪收了神卫军查抄沈家的财物。」王准说。 左槐惊呆了,那叫一个瞠目结舌,连自己在倒酒都忘了,直到酒满溢杯湿了他满手他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放下酒壶,在袖笼里找手帕擦手,偏偏手帕放在右边袖笼里,他要擦的是左手。 王准叫来僕役打水来伺候他净手,同时嫌弃:「你看看你,一把年纪了还是不稳重,浪费我的好酒。」 「你可得了吧,你什么时候会藏这种桃花酿了,是你那大孙女孝敬你的吧。」左槐让僕役伺候着,嘴上也没闲着:「你倒是会据为己有。」 王准说:「孝敬我的不就是我的了。」 僕役给左槐洗净了双手,并打了润手的脂膏,然后才端着水盆退下。 左槐等伺候的都退下了,才把憋在心里一炷香的话不吐不快:「你这大孙女可真是……」有够坑人的,这胳膊肘往外拐嘛。 王准只笑不语。 「但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左槐看着王准,「正好你也想查枢密院、禁军,虽然目的不同,倒是与太子不谋而合。」 王准又给左槐倒了一杯酒,说道:「太子这一步走得不错,时机把握得很准。如今沈时东的案子闹大了,百姓们都看着,官家投鼠忌器,届时总是要有个人顶罪,这时是动禁军最好的时候。」 「禁军积弊成疾早该整顿,只是我担心会丧了他们的士气,让猃戎有可乘之机。」左槐忧虑得不无道理。 「就算不动禁军,他们又有多少士气可言?」王准冷笑:「去岁那一战若非禁军耽误军机迟了救援,何至于会败得那么惨,沈时东也何至于为了广阳城的百姓拒诏不回以致招此灭门之祸。」 左槐又沉默喝酒。 王准把壶中最后一点酒倒给左槐,说:「我那大孙女的主意不错,我明日便当廷请罪,给太子一个破局之机,还望他能把握住机会。」 「不行,不能你去。明日请罪定会惹怒官家,你之后还要查枢密院,你断不能轻举妄动。」左槐把最后一杯酒喝完,重重放下酒杯:「我去!」 「你?」王准摇头,不答应。 「你听我说,我去是最合适的。」左槐说:「我为参知政事,说话分量是足够了,我上头还有个吴大相公,他总不能坐视我遭殃,否则中书门下恐得人人自危。再说了,我家可是有丹书铁券的,这点儿你就比不得我吧。」 「你……」王准还是摇头:「官声你不要了?」 左槐豁达一笑:「官声不官声的,也不妨碍我吃饭睡觉,横竖我为官都几十载了,实在不行咱就乞骸骨回乡,办个书院教书育人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你呀……你呀……」王准失笑:「让我说你什么好。」 左槐道:「我只盼太子别让我们失望才好,否则我是会后悔今日的决定的。」 王准说:「但愿如此。」 第30章 那双眼睛 永泰十五年三月二十一, 嘉会。 百司朝官以上者按班列队,中书门下为班首,肃穆走进紫微殿。 与以往一样, 紫微殿中很安静,众臣等着梁帝到来。然似乎又有不同, 众臣安静肃穆得有些凝重了。 卯时, 御辇至紫微殿,梁帝坐于御座之上, 众臣拜礼山唿万岁。 「兴——」梁帝颔首,典仪高唱。 众臣起身后,典仪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参知政事左槐握着笏板出列, 道:「臣向圣上请罪。」 他说完,惊觉自己这话似乎出来了回音, 还不止一道。 虽惊愕异常,眼下要紧的却不是回头看还有谁, 他按捺住向梁帝拜下。 梁帝坐在御座上居高临下, 看着典仪一唱完就出列了十几个人,并且一同请罪,脸颊颤了两颤,沉声道:「众卿何罪之有?」 以参知政事左槐领头, 出列请罪的十几人一同道:「臣收受了神卫军相赠之礼,竟是神卫军无诏抄得的沈家财物,臣有不查失职之罪, 请圣上降罪。」 第53页 梁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放在腿上的手握紧了身上绣着金龙的衣料,声音压迫在喉咙里然后挤出来, 带着怒意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也不知他的这句话是说神卫军无诏抄家胆子大,还是朝臣行贿受贿胆子大,或者是……他们竟敢动禁军的胆子大。 那十几人立刻跪下,高声道:「臣有罪,圣上息怒。」 「左卿,朕平日待你不薄,你身为宰相,却……」梁帝顿了一下,才道:「你太让朕失望了。」 左槐跪在地上深深伏拜:「臣知罪,圣上息怒。」 「圣上,臣等亦有罪。」须臾,又二十来人出列跪下向梁帝请罪。 「你们也是受了神卫军的礼?」梁帝重重一拍御座扶手。 那二十来人一同伏倒:「请圣上降罪。」 「好好好,」梁帝脸色铁青,手止不住地颤抖,「这都是朕天天喊着事君以忠的好臣子。」 「圣上息怒。」众臣齐声道。 「息怒?朕要怎么息怒?」梁帝勐地从御座上站起来,如困兽般来回踱步,转了几圈停下来指着跪倒的大臣们喝:「合着你们是打着法不责众的心思,以为你们人多朕就不好罚你们?」 跪倒的大臣们齐声说:「臣知罪,请陛下降罪。」 梁帝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胸膛剧烈起伏,一副随时要昏倒的样子。 太子萧珉站出来,说道:「父皇,儿臣以为诸位大臣也不知那些东西都是神卫军抄家抄来的,不知者不罪,父皇切莫太生气。有罪的该是无诏抄家的神卫军才对,还请父皇下诏严查神卫军。」 梁帝瞪着萧珉,简直像是要生啖其肉。 然而曾经永远对梁帝目光垂头躲避的太子,这一次不闪不避,目光锋利带着年轻人的锐意,以及勃勃野心。 那目光对上来,就像是在说「你已经老了,不中用了,该死了」,梁帝心底深处拂过一丝慌乱,很快,快到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大哥这话可是欲加之罪,谁那么大胆子敢无诏抄家,」萧珩也站出来,对萧珉正锋相对,「沈震通敌叛国,犯的是死罪,抓人抄家这不很正常么。」 萧珉轻笑,就在这儿等着萧珩呢,遂说:「那也该朝廷下诏,而不是无诏擅动。」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没有诏?」萧珩道。 萧珉转身:「知制诰何在?」 四人出列:「臣在。」 萧珉问:「这一年来,你们可有拟过抄家诏书?」 四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抬头朝太子看去,最后看向御座上盛怒的帝王,犹豫了片刻,一人为代表道:「臣四人从未拟过抄家的诏书。」 萧珉朝萧珩看去。 萧珩忿忿,瞪了四名舍人一眼,强自道:「那是密诏,怎么能由他们拟定。」 这话一出,萧珉脸上立刻就摆出一个大大的嘲讽表情,就差没直说「三弟你脑子呢,出门不要不带脑子啊」。 从不参与大哥三弟纷争的二皇子萧珹都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支持萧珩一派的官员一个个都想扶额。 梁帝则已经在扶额了,他坐回了御座,单手支着扶手撑住额头,也不知是气得头痛还是无语无奈。 三皇子还是太年轻了,十三岁就入朝听事,往常皇子们这个年纪还在跟着王傅学习,也不知皇帝在心急什么。 「太子殿下。」枢密使蒋鲲出来,道:「神卫军抄家也是事出有因,沈震通敌叛国,此等大罪,便是斩首一百次都不为过,圣上仁慈,放了沈家女眷。」 萧珉冷笑,正要驳斥,三司使王准出来了,对蒋鲲道:「蒋相公此言差矣,沈震通敌叛国与神卫军无诏抄家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神卫军无诏抄家,这是置朝廷法度于无物,藐视圣上威严,理当严查严惩。」 「都说了,他们有密诏。」萧珩气吼吼地对王准说。 「既是密诏,神卫军为何又大张旗鼓地抄家?」判大理寺事赵晧出来,道:「既然是有诏行事,为何神卫军抄了沈家后,不将抄得的财物登记造册送国库封存,却私自瓜分,还四下行贿?」 萧珩哑口无言。 赵晧声如洪钟,大声说:「还是说,神卫军假传圣旨?!」 萧珩额头都冒汗了,辩不过大臣,只能看向御座,向父皇求救。 神卫军的领头,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也是满脑门大汗,都想以下犯上去堵了三皇子的嘴。 真是……帮不上忙就不要帮忙,更别帮倒忙。 梁帝收到最心爱的儿子求助的眼神,是满心无奈。但心爱的儿子捅了娄子做老子的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为他圆场啊。 萧珉一看梁帝放在撑着额头的手,就知道父皇偏袒三弟要将此事不了了之了。但他既然下定决心把此事挑起,就没有道理看着父皇把他压下去,他只怕事还不够大。 「父皇!」萧珉朝御座走近一步,铿锵道:「无论神卫军是无诏抄家还是假传圣旨,此事都相当恶劣,必须严查严惩。」 梁帝半眯起眼睛,神色不善地俯视太子。 「圣上。」王准举起笏板一拜,「此事非同小可,神卫军藐视君上,罪同谋逆。」 蒋鲲眉心一跳,对王准说:「王相公未免夸大其词,查抄了一个通敌叛国罪人的家,怎么就能同谋逆挂上钩。」 第54页 三司副使刘敏说:「蒋相公此言差矣,若有圣上旨意,神卫军别说查抄沈震的家,就是查抄你我的家,也是查抄得的。但无诏查抄……沈震拒诏不回为通敌叛国,无诏抄家或假传圣旨难道不是谋逆?」 「闭嘴!」梁帝忽然大喝一声。 众臣一凛,齐刷刷跪下:「圣上息怒。」 梁帝通红着一双眼,鼻翼快速翕张,胸膛起伏剧烈,看着满地跪着的朝臣,心中杀气升腾。 沈、震。 功高震主。 拒诏不回。 通敌叛国。 该杀!该杀! 沈震该杀!为沈震求情说话的也该杀!通通该杀!!! 忽然,一双眼睛对了上来,在满地的后背后脑勺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太子萧珉的眼睛,满满都是嘲讽,像是在跟他说「你老了,不中用了,该死了」。 - 与此同时,台狱的大门打开,一道娇小窈窕的身影缓缓走进去,在沈挚的牢门前停下。 「王大姑娘,你怎么进来了?」沈挚看见门外站着的王妡,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睁大了眼,诧异不已。 王妡道:「走进来的。」 沈挚:「……」 他不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她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嗐,是问她怎么能进来! 王妡对跟在身边的狱卒说:「把门打开,去给我搬张椅子来。」态度自然随性得简直就像是在吩咐自家的僕役。 狱卒毫不犹豫就把牢门打开了,不仅搬来了一张圈椅,还殷勤地给垫了软垫。 王妡走进去,端坐好,这才解答了沈挚的疑惑:「有钱能使鬼推磨。」 沈挚道:「先头被你收买的狱卒不是被除名了?」其他狱卒还敢顶风作案? 「都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了。我找审刑院的程魁春让他允我进来,他允了,狱卒们哪敢与上峰争执,再者我又不是不给钱。」王妡说道。 「程魁春?」沈挚皱了皱眉。 王妡点头:「嗯,他与神卫军去你家抓人时,顺带抄了家,我让人威胁吓唬了他一番,他就同意了。」 沈挚:「……」 沈挚鼓掌:啪啪啪。 王妡抬了抬手制止:「给狱卒的钱是你们幽州来的那些部曲给的,不用太感谢我。」 沈挚:「……那你钱还够吗?不够再问他们要。」 王妡对沈挚的上道很满意,矜持地颔了一下首,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客气的,然后才说了今日前来的正事。 「今日嘉会,左相公为首,会有十几人向一起官家请罪收了神卫军财物,萧珉会想办法让官家同意下诏查处神卫军。但是神卫军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要为你家平反,恐要把整个军政掀翻,你仔细想想,有谁是举足轻重比较好利用来做文章的。」 王妡想了想,说:「就是那种哪怕是冤枉他也无所谓的。」 沈挚下意识就说了一个名字: 「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 第31章 一顿暴揍 「宗长庚?」 王妡把这个名字在脑中转了一圈, 精准拎出他最重要的一个身份:「吴慎的把兄弟。」 「他竟然是吴大相公的把兄弟?」沈挚微微有些诧异,宗长庚竟然有这等关系。 「你不知道?」王妡也有些诧异。 虽然此事并没有被大肆宣扬,但朝中不少人是知道的, 否则宗长庚一路亨通的官运是如何来的。他不过是寒门出身的举子,全靠家中寡母做绣活来供他读书, 无权无势如何能一路高升。 沈挚沉默片刻, 虚心请教:「我应该知道?」 王妡秀眉微挑:「你除了知道打仗,还知道其他什么?」 沈挚:「……」 王妡:「……」 两人相对沉默, 王妡是无语,沈挚是羞愧。 「行吧。」王妡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宗长庚与吴慎之间的关系,你为什么会选他?」 沈挚靠向椅背, 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你知道, 永兴军路是真宗专门为了北方边塞开出来的一条管理租税、军储的衙门,直通幽州大元帅府。虽然这些年来朝廷发放的军饷总是不能按时到, 亦不能足额发到各将士手中。然而北边西边皆是虎视眈眈的恶邻, 身后是我大梁的国土和百姓,戍边的将士们日子虽然苦,但只要还能过得下去就会咬牙撑着,拼了性命也要挡豺狼于国门之外。」 「但是, 」他哽咽了一声,才又继续说:「自从两年前宗长庚出任永兴军路转运使,边关将士们的日子就越发难熬了。」 军粮掺着沙石, 饷银比以前更少了两分,布甲一扯就破,皮甲亦经不得一刀, 军刀锈迹斑斑,弓弦一拉就断。他们找了转运使宗长庚数次,次次都被他推诿,要不说会查,要不就随便拉一个押班出来顶罪,下一次的粮饷军备依旧是一个样儿。 边关多少好男儿,就穿着这样的甲冑,拿着这样的刀箭,忍耐着腹中飢饿与兇狠的猃戎人拼命。 「而他宗长庚,他永兴军路上到转运使下到一个漕幕,哪个不是肥得流油!那都是趴在边关将士身上吸血吸出来的!!!」 沈挚一声大吼,勐地站起来,双眼被愤怒烧得通红,握成拳的手青筋毕露,王妡毫不怀疑,倘若宗长庚就在此处,沈挚能一拳一拳把他打死。 第55页 「沈元帅没有上疏官家?」王妡多此一问。 「怎么没有!根本没用!」说到这个沈挚就更加愤怒,狠狠一拳打在牢房的土墙上,墙上簌簌掉灰。 王妡:「……」 王妡就觉得他这一拳连屋樑上的灰都震下来,扑了她满头,气死。 她强忍着才没有去拍头,而是点头:「行,我知道了。」 更体谅沈挚愤而捶墙的行为,没有因为被扑了满头灰而找沈挚麻烦。 真的是又端庄又大度,堪称典范。 「我走了。」端庄大度的王大姑娘想洗头。 「等等。」沈挚叫住她,「请问我祖母她们可好?」 王妡停下往外走的脚步,说:「虽然你家已家徒四壁,闵子建等人还是有钱的,散了大部分的奴僕,日子还是能过。」她也没有只报喜不报忧,半点儿不隐瞒:「郎中已经瞧过了,老封君和令堂身子亏损得厉害,令堂本就身子不强健,遭了此番大罪,恐于寿数有碍,你两个妹妹倒是无妨。」 沈挚嘴唇颤了颤,哽咽道:「我是不孝……」 王妡垂了一下头,深唿吸一下才扬起下巴来,对沈挚道:「好好活着,活着才会有机会在令祖令堂跟前尽孝。」 「我知道。」沈挚拱手,弯腰朝王妡深深拜下,「王妡,多谢你。」 王妡沉静地注视沈挚片刻,戴上幕篱,转身:「我走了。」 沈挚直起身,走到牢门边目送她离开。 走到大门处,狱卒颠颠儿来给王妡开门,王妡扔了一个鼓鼓的荷囊给他,「你们拿去吃酒,照看好沈元帅和沈少将军,他日他们囹圄脱困,定不会忘了你们的。」 狱卒接住荷囊,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弯腰点头称:「女公子放心,小的们定会照看好的。」 王妡沉沉睨了狗腿的狱卒一眼,一抹嘲讽的弧度在唇角转瞬即逝,不再说什么,步出台狱。 狱卒关上台狱的大门,把荷囊在手里抛了抛,另外几个当值的狱卒立刻围了过来。 「快看看,那女公子给了多少钱。」一人急不可耐。 打开来,几个人都「嚯」了一声。 「那女公子出手够大方的!」 为王妡引路的狱卒得意地卖了个关子:「知道那女公子是谁么?」 「是谁?赵老四快点说,不然你酒没了。」 赵老四压低声音:「不知道了吧,那可是计相的孙女儿,太子妃!」 狱卒们又是「嚯」了一声,互相你看我我看他。 「行了,你们也别说出去,否则……」赵老四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赵老四别吓唬人,谁不知道太子不中用,太子妃又能顶什么用。」一人不屑道。 赵老四呵呵一声,瞅了一眼,也不同他争辩,说:「得了钱,咱们哥儿几个吃顿好的,我得去里头收拾,谁去置办酒菜?」 刚才说「太子不中用」那人立刻道:「我去我去。」他压低声凑过去对其他人说:「我听说西边儿城外的曹家庄一头牛『摔』死了,正好,嘿嘿嘿……」 其他人眼睛歘的一亮,一起:「嘿嘿嘿……」 赵老四就说那你快去快回,你一个人拿得了吗,要不要再去一个人和你一起。 那人摇头说不用不用自己可以,走了太多人被上峰知道了不好。 赵老四不再说什么,看那人离开后对其他人说了句我进去收东西。 其他人回到值房,赵老四去了沈挚的牢房。 「沈少将军。」赵老四进去,看了一眼门外,确定没有其他人跟过来,他压低了声音问:「请沈少将军告知小的,你与太子妃都说了些什么?」 沈挚原本散漫的双眸瞬间变利,打量了一圈面前其貌不扬的狱卒,目光在狱卒的双手上转过后心里有了数,才问:「你是谁的人?」 赵老四说:「我是谁的人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背后的主子能救你和沈元帅的性命就行。」 「藏着掖着的小人,我要如何相信你?」沈挚站起来,缓缓朝赵老四走去,边说:「你既知王姑娘的身份,就该知道王姑娘也说过要救我,你背后的主子还能比王姑娘厉害?」 「太子妃不过区区一介女流罢了,她说的话你也相信?」赵老四全没有适才在王妡面前的狗腿讨好,甚至还很嚣张,「少将军怕是不知道,现在有能力救你和你父亲的人,只有我家主子了。」 「既然如此,你来问我与王姑娘说的话做什么。」沈挚说道,又走近了赵老四几步。 赵老四面露阴狠:「沈少将军,若你还想让你和你爹活命,最好是配合我,否则……」 电光火石之间,沈挚欺身而上,攻向赵老四。 赵老四大惊,连忙侧身抬臂闪躲,一个旋身挥拳还击。 沈挚竖起左手格挡赵老四的拳头,然后左手使巧劲儿顺着赵老四的手绕半圈,擒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右手成拳勐击他的肚腹几下。 嘭嘭嘭! 「咳咳……」 赵老四吃痛躬身,被沈挚抬脚勐踢腿弯,他腿一软又被一绊,被死捏住手腕的那只手勐然被别着反在身后,整个人正面着地,重重拍在地上,激起一阵灰尘。 下一刻,他的脖子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掐住。 「说吧,你主子是谁。」沈挚单膝抵住赵老四的后背心儿,一手反剪他双臂,一手掐住他的前脖颈,目光狠戾。 第56页 赵老四不想自己竟大意了,咬牙切齿道:「沈挚,叫你一声少将军是给你脸,你不过一个等死之人,还真当自己还是风光无限的少将军?你最好快点放开我,否则我要你好看!」 「在你给我好看之前,我就能送你去见阎王。」沈挚手下加了一分力。 赵老四脸胀红,唿吸不太顺了,但依然倔强的不说,只道:「你不敢!」 「你也说了我是个等死之人,你说我敢不敢杀你!死前拉个陪葬的也好。」沈挚再加了一分力。 没多久,赵老四就眼前发黑,耳中似乎嗡嗡作响,吸气儿越来越少,舌头都控制不住的往外吐了。 他慌了,实实在在的慌了。 他这才明白沈挚不是在吓唬他,是真的敢杀他。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我说,我说,我说……求你,我说……」求生欲让他挣扎了起来,还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 沈挚微微放松了掐他脖子的力道:「说吧。」 「是……是太子殿下、让我来……来看着你……咳咳咳……」 赵老四一说完,沈挚就放开了手,空气争先恐后地灌进他的气管,使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外头狱卒听到他的咳嗽声,大声问:「赵老四,你没事吧?」 「……没事儿咳咳咳……被、被灰呛到了咳咳咳咳……」赵老四哑着嗓子喊道。 值所里的狱卒嘻嘻哈哈一笑,嘲笑赵老四是个金贵身子,就没来看一眼了。 赵老四则在沈挚的看死人的眼神下完全不敢反抗。 这种眼神在锦绣温软的京城里是养不出来的,那是经歷了风霜雨雪残酷杀戮才有的眼神。 「太子,呵……」沈挚冷哂。 赵老四的求生欲那可是相当大的,既然已经把自家主子抖落出来,那不妨抖一送一。 「不只是我们太子殿下,还有三皇子也安排了人到台狱里来,叫彪子的,都是冲着您和沈元帅来的。」一旦突破了那道坎,赵老四干脆就抖了干净:「他刚才出去置办酒菜去了,我、我故意把太子妃来台狱见少将军的消息告诉他,他估计是急着出去给三皇子的人传递消息……」 呯—— 沈挚狠狠一拳揍在赵老四的脸上,把他打翻在地,一脚踩在他身上,狠道:「混帐东西!若王姑娘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死定了,包括你的主子!」 赵老四脸痛得要死也不敢叫,连连道:「不、不会的,那、那到底是太、太子妃,计、计相的孙女儿。三、三皇子不看僧面也、也要看佛面……」 「哼!」沈挚对着赵老四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发泄了些些怒气才斥:「滚吧!」 赵老四哪还有刚才的威风,连滚带爬往外跑,就怕沈少将军一个气不顺又把他给打一顿。 「站住!」沈挚喝。 赵老四僵硬站住。 沈挚道:「你回去告诉萧珉,男子汉大丈夫别有事没事算计一个姑娘,要脸不要!更何况那还是他未来的正妻!」 赵老四忙不迭点头,直说小的一定原话带到,然后又连滚带爬逃跑。 「站住!」沈挚又喝。 赵老四满头大汗,好想嚎一句能一次性说完吗,但是不敢。 「把这椅子和垫子送到我父亲那儿去。」沈挚指着王妡刚才坐过的椅子。 赵老四「啊?」了一声,沈挚立刻凶神恶煞:「你还要说不给送?」 握拳头。 「不不不、不敢。」赵老四脸好痛,脖子好痛,肚子好痛,手也好痛,全身都痛,「我我我、我这就给沈元帅送去。」 沈挚满意了,一挥手:「滚吧!」 赵老四不敢耽搁,也不敢像前几日那养趾高气昂拒绝帮沈挚送椅子,忙不迭扛起椅子往台狱深处沈震所在的牢房跑。 「嗤……」沈挚嘲道:「萧珉可真是无人可用,就派这么个怂货来。」 早知道此人这么怂,就该早点儿打一顿,父亲也好早些时日坐上椅子。 哎呀,后悔。 台狱最深处的牢房,沈震注视着狱卒搬进来一张圈椅,放好后且细心垫上软垫,还是先把软垫拍松软了才垫椅子上的,然后狱卒一熘烟跑了。 沈元帅一头雾水地移到椅子上坐好:??? 第32章 演技精湛 王妡出台狱上马车, 却没有立刻回家,马车甚至都没有出禁中,拐进群牧司公廨后头的一条无人小巷, 停在此处等着。 估摸着三刻钟的样子,马车有些动静, 紫草在车前说:「台狱果然出来个狱卒, 小邓他们抓到了。」 马车的车帘掀开,里面端坐的人戴着遮身的幕篱, 被小邓几人制住的狱卒拼命挣扎,大喊:「敢问太子妃,小的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让人把小的绑了来, 这天子脚下朗朗干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呸!少胡说八道!」紫草啐了狱卒一口, 「哪里有太子妃?太子妃在哪里?」 狱卒使劲儿挣扎大喊大叫,喊着太子妃杀人了, 把旁边群牧司的人给叫了出来, 在巷子口探头张望。 狱卒看到有人来了,更大声叫:「救命啊救命啊,太子妃无缘无故把我给抓了,要杀了我, 没有王法啦!」 「太子妃?什么太子妃?」一人问。 「就是计相的嫡长孙女儿,上月才被册为太子妃的那位。」另一人小声说。 第57页 群牧司几人表情莫名,看着眼前这明显是仗势欺人的一幕, 犹豫着要不要伸张正义,太子是没什么可怕的,但是计相…… 紫草对着狱卒又是一声呸:「哪里来的殃人货, 犯癔症了吧,偷了我家公子的玉佩还胡言乱语,你哪家的,留下姓名,跟我去有司衙门好好分说分说。」 「公子?」狱卒不信。 马车里的人摘下幕篱,幕篱下面不是什么妙龄女郎,而是一个浓眉大眼络腮鬍子的大汉。 狱卒傻眼。 群牧司小吏惊呆。 络腮鬍大汉起身出马车,紫草立刻过去扶,并轻声细语道:「公子慢点儿,您身子弱,刚刚还被个不长眼的小贼吓到,小心着别又昏过去了,不然太太知道了要罚奴的。」 「无妨,我来问问此人为何偷我玉佩,那可是本公子的家传玉佩,待本公子成亲要赠与本公子的正头娘子的。」络腮鬍大汉说话细声细气南方口音,光听声音的确很体弱。 狱卒和群牧司小吏当时就觉得有一道惊雷噼在自己的脑顶心,晕头转向,整个人都感觉不太好。 络腮鬍大汉龙行虎步走到狱卒面前,一把拽住狱卒的衣襟,细软的南方口音说:「看你穿一身官皮,竟做出此等偷鸡摸狗之事,还随意栽赃陷害,你跟太子妃有什么仇什么怨,要这般毁了太子妃的清誉?」 狱卒摇头:「不、不是……」 「当然,我也不管你是谁家的,跟太子妃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偷我的玉佩,那就跟我去京兆府好好说道说道。」络腮鬍大汉说着示意押着狱卒的人松手,抓着狱卒的衣襟单手就把人提熘起来。 狱卒比大汉矮了快一个头,被这么提熘着,脚都着不了地,吓得那叫一个面无人色。 体弱的细软南方口音的络腮鬍公子单手提熘着一个人,大步往巷子外面走,那威风凛凛的姿态,感觉他能这样一口气走出启安城不费劲儿。 巷口的群牧司小吏们都吓傻了,这、这这、这这这…… 狱卒死命挣扎,叫嚷:「你个丑生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络腮鬍公子嘲道:「呵,你一个小小狱卒还能是什么东西,难不成是皇亲国戚宰执学士?」 狱卒张开嘴,犹豫片刻又闭上,最后只色厉内荏地叫:「你最好快放开我,否则我要你好看!」 「你想要我怎么好看啊!」络腮鬍公子举人的那只手还游刃有余地甩了甩,把他手上那人甩得嗷嗷大叫。 这里是禁中,群牧司隔壁是草坊和将作监,当值的官吏不算多,但两衙门的匠人多,很快就引起了不少人来围观。 巷子里小跑着出来另外一名身着短打的膀大腰圆的大汉,操着一口细软的南方口音拱手对众人说:「打扰了诸位官爷,实在是不好意思,但也请诸位官爷评评理,我家公子从潭州来京城省亲,才到京城两天家传的玉佩竟被这小贼偷了,那可是我家公子专门送给正头娘子的玉佩,是聘礼,若丢失了我家公子将来娶不上媳妇儿可怎么是好,这小贼太可恶了!」 围观的官吏们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汉子接着说:「我们抓到了这个小贼,一看,好傢伙,竟然还穿了一身官皮,拒不认罪就算了,看到我们公子居然失心疯一般一口一个太子妃,还说太子妃要杀他。」汉子一脸惊恐:「我说京城的官都是这样的吗?疯了吗?吓死人了呢!」随后又拍拍胸口,放心道:「还好看到诸位官爷,诸位官爷各个目光清明一身正气,想来这小贼是个例外。」 围观的官吏们下意识就挺直了腰杆,一个个都特别一身正气。 狱卒铁青了一张脸,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喘不过气。 「我没有偷什么玉佩!」他喊。 「你敢偷不敢认!」络腮鬍公子大怒,上手撕扯狱卒的衣裳,三下两下从襟怀了掏出一枚精美的羊脂白双鱼同心佩来,那玉佩一看就非常值钱。 「啊……我家公子的玉佩!」膀大腰圆僕役嗷一嗓子,把围观官吏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同心佩上。 狱卒惊呆了,混乱了,他怀里怎么还真有个玉佩? 那必须不能认! 「这是我的,不是你的,你诬陷!」 狱卒冲上去抢,络腮鬍公子必须不让,双方你争我夺,忽然—— 不知是谁失了手,玉佩掉在了地上,叮铃一声,摔成了四五瓣。 无论是络腮鬍公子还是狱卒还是看热闹的官吏,所有人都犹如被定住了一般,盯着地上碎裂的玉佩。 「啊啊啊……」膀大腰圆僕役嗷一嗓子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我家公子的玉佩摔碎了,聘礼没啦!」 络腮鬍公子白眼一翻,就昏过去了。 「啊啊啊……」僕役又嗷一嗓子,「公子死了,快来人啊,把这小贼抓去报官!」 巷子里忽然冲出十来个大汉,一窝蜂把狱卒抓住,膀大腰圆的僕役扛起昏过去的络腮鬍公子,一阵风跑向京兆府。 群牧司和将作监的官吏匠人们看了一场热闹,都心满意足地聊着天回公廨。 小巷里,紫草探头看了看,对隐在暗处的王妡道:「姑娘,他们都走了,咱们也走吧。」 王妡扶着紫草的手上了马车,紫草香草跟着一道上了马车,这下是真回府了。 马车里,香草从小屉里拿出一碟糕点来捧在王妡跟前,道:「姑娘,吃点儿果子吧,您今早都没吃多少东西。」 第58页 王妡拿了一块酥油泡螺,就让两个侍女把其他的都吃了。 紫草和香草跟着王妡一块儿吃喝也半个多月了,一开始还拘谨胆小得很,如今倒也放得开。自家姑娘不太重口腹之慾,吃得少但花样要多,每次用膳用点心都得她们帮忙哩。 香草很爱吃酥油泡螺,乖巧地说了声谢姑娘,就拿了一个小口吃起来,还给紫草递了一个。 王妡微微一笑,看香草吃,食慾也好起来了,小小咬了一口手上自己并不爱吃的酥油泡螺。 这两个丫头陪着她在北宫缺衣少食的日子,如今想起来真的是上辈子的事了。 紫草看香草就知道吃吃吃,都想把她嘴给缝上,马车里备的吃食究竟是给姑娘备的还是给她备的啊! 「紫草吃吧,你也有,别老看着香草。」王妡玩笑了一句。 「姑娘。」紫草嗔了一声,咬了一口点心,咽下后才问出了心中疑惑:「姑娘,咱们让谭大哥他们冒充南边儿来的人闹这么一出是为什么呀?」 「王婵养的那只雪白的狸奴你还记得吧?」王妡道。 紫草道:「那只叫雪团儿的狸奴吗,就被蛇咬了,头肿得两个大后来死掉的那只?」 王妡点头:「那只狸奴若非好奇心太大也被王婵宠得胆子太大,也不至于看到一条蛇都敢上去挥爪子,被毒蛇给咬了鼻子。」 紫草不懂二姑娘的狸奴跟姑娘让幽州来的那些大哥们演了这么一出有什么关系,她看向香草,香草也是一头雾水,但这并不妨碍她吃。 王妡没有再多解释。 三皇子萧珩如今就是那一只被宠坏的胆大妄为的野心勃勃的狸奴,线团已经丢出去了,就看萧珩自己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二皇子的生母贤妃,母家是南边儿潭州的,三番两次冒出来坏三皇子的好事儿,三皇子真能忍吗? 夺嫡这样的盛举,二皇子不参与其中岂不是毕生遗憾。 王妡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行人,心情愉悦,嘴角也有了丝笑容。 「对了,」王妡吩咐紫草:「你让小邓去东宫,送几锭银子给谷滦,就说我谢他传来的消息,待之后我入了东宫,定会提拔重用他。」 紫草应是。 香草吃掉最后一个酥油泡螺,问道:「姑娘,所以咱们让谭大哥他们为难的狱卒真的是三皇子的人?」 「或许吧。」王妡垂眸,喃喃:「该收网了。」 片刻后抬头,她神色淡漠说着残酷的话,吩咐紫草:「还有,让小邓告诉萧珉,去把杀猪巷泉香阁的那两个人杀了,做成是金柄动手的样子。」 紫草一凛,沉声应:「是。」 王妡半垂下眼帘,身子随着马车轻微摇晃。 她想知道,泉香阁背后的东家是谁?为什么会与沈震案扯上关系? 第33章 是对是错 谷滦近来春风得意, 走路都那叫一个趾高气昂,看人都是用鼻孔看的。 没办法,谁叫他得了太子妃的青眼呢, 过几个月太子妃入主东宫,他就是太子妃身边的第一红人, 嘿嘿嘿。 这个伍熊, 仗着伺候太子长大的情分就瞧不起人,今后他顶个屁用。 谷滦摸了摸袖笼里的几锭银子, 对同守在承德殿外的伍熊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伍熊冷眉冷眼不屑搭理谷滦,不过小人得志罢了,这东宫说到底是太子做主,就算是太子妃又如何, 到头来还不是得听太子的。倒是太子妃还没入东宫就先急着收买东宫的人,也未免太孟浪太猖狂。 门口守着的两人各怀心思, 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思忖着要用什么办法把对方压下去, 忽然门里传来好大一声咣当摔东西的声音, 把两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两人对视了一眼,伍熊还没来得及隔门问低头的太子发生了什么事,就听里面一声吼:「滚,孤还用不着她一介女流来教孤怎么做事!」 「殿下, 发生何事了?」伍熊高声问。 片刻后,萧珉的声音传来,说:「无事, 你们不用进来。」 伍熊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谷滦老神在在说:「伍都知,你紧张什么呀,里头是太子妃派来说话的人, 能有什么问题。」 伍熊剐了谷滦一眼,呵斥:「闭嘴!」 太子为什么要娶现在这位太子妃,伍熊作为太子最信任的心腹当然知道原因。他也知道太子是怎么哄得现在这位太子妃点头答应的。 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才会更加紧张这位太子妃的一举一动,以及……心底深处对太子妃怀有敌意。 承德殿里,小邓站得笔直,并不因太子的怒气而害怕动摇半分。 姑娘教过他的,他在外就是代表姑娘,他的态度就是代表姑娘的态度,他的言行就是代表姑娘的言行,他的气节就是代表姑娘的气节。 他家姑娘是太子妃,没有人可以轻贱太子妃,那他必须不能给姑娘丢脸。 「殿下,我家姑娘料定殿下会这样说,她让小的转达:殿下连东宫内坊的内侍都管不好,一个东宫被人安插细作安插得犹如筛子一般,她也不想啰嗦,实在是不信任太子殿下的实力。」小邓揣摩王妡说这话时会有的表情,学得不说十成十,七八成是有的,淡漠傲然的姿态几乎学到了精髓。 反正萧珉是实打实感受到了其中的嘲讽。 「她倒是有实力,她自己来管啊!」萧珉反讽回去。 第59页 小邓说:「我家姑娘说,殿下肯定会说这样的话,她让小的转告殿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萧珉眉心直跳:「那杀泉香阁娼.妓这事就让你家姑娘自己去做,要杀人的是她,不是孤。」 小邓说:「我家姑娘说,殿下肯定也会说这样的话,她让小的转告殿下:那是殿下为自己杀的人,不是为她杀的。金柄向三皇子卖好,殿前司除了御龙诸直都倒向了三皇子,偏偏御龙诸直又是殿下最不可能说动的。殿下难道不想自己控制禁军吗?那殿下朝神卫军发难做什么呢,显得发慌让自己死得更快吗?」 呯噹噹—— 又是一阵器物扫落在地的声音。 「闭嘴!」萧珉眼角猩红,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想不明白,原本迷恋他不管不顾的王妡怎么就突然性情大变。 王妡不再迷恋他倒也无妨,总归册文已下,她已经是写入皇家玉牒里的太子妃了,跑不了。 他感到可怕的是,王妡总能猜到他心里所思,总能先洞悉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意图,就好像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秘密,赤.条条一眼就能被看透。 这太可怕了。 可怕到……他甚至有些怀疑娶王妡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他放弃一个那么美好的女子,而娶一个可怕的怪物,究竟是对,是错? 「殿下,小的话已经带到,我家姑娘说了,人杀不杀在你,坐北朝南的那张椅子坐不坐也随你,总归殿下若有个万一,我家姑娘是女眷,怎么样都不会被亏待的。小的告退。」小邓行了个礼后退到门边转身推门,丝毫不在乎后头又传来的摔东西的声音,腰杆挺得笔直,不卑不亢。 谷滦殷勤的把小邓送出东宫,小邓爬上马一夹马腹让马跑飞快。 噫,太子殿下的脸色好恐怖,活像要吃人,快走快走,得去压压惊,不然睡觉铁定做噩梦。 「殿下。」伍熊走进殿内,看着满地狼藉,很为萧珉心疼。 「是你啊。」萧珉摆摆手,「让人把地上收拾了吧。」 伍熊便吩咐了宫人进来收拾,很快承德殿就收拾干净,并换上了新的各式样摆件。 等宫人们收拾好退下,伍熊蹲在萧珉脚下,问道:「殿下是在为王大姑娘烦心吗?」 萧珉坐在罗汉床上,斜斜靠着凭几,说:「阿熊,你给孤说说,孤娶王妡是不是……娶错了?」 「殿下何出此言?」伍熊问。 萧珉呵一声讽道:「孤可是看走眼了,王妡根本就不是孤以为的是个好骗的,甚至孤都被她给骗了。你以为她是个高傲的狸奴,实际上一张嘴全是锋利的狼牙。她,就是一个阴险的、恶毒的母狼!」 「殿下何必这样想。」伍熊道:「当初咱们商定了王大姑娘,本就是冲着计相和临猗王氏的。计相掌管国朝财权,临猗王氏几百年的世家大族,人才辈出,门生故吏遍天下。您的太子妃只需要是计相的嫡长孙女、临猗王氏的嫡长女,她的性情品貌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珉摇摇头:「话虽如此,可……」 伍熊劝道:「殿下,奴倒是觉得,王大姑娘是这样厉害的性子才是好事哩。」 「此话怎讲?」萧珉皱眉问。 「殿下,宫里皇后娘娘的处境不好您是知道的,贵妃且不提,就连新进的美人都嚣张跋扈敢踩皇后娘娘的脸面,」伍熊看了一眼萧珉指节发白的手,「皇后娘娘万般隐忍都是为了殿下您呀。」 「孤知道。」萧珉一字一蹦。 伍熊继续道:「您的正妻,太子妃,将来是要跟着皇后娘娘一道应酬宫里的宫妃的,倘若是个性格软的,别说护住娘娘,自己被人欺负得抬不起头来还不是丢了殿下您的脸面。所以奴才说,王大姑娘是这样的性子才是好的。以王大姑娘母家的势力,再加上王大姑娘本身的强势,娘娘将来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 萧珉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你说得对。」 伍熊脸上就多了一丝放松地笑意,又道:「殿下,奴说句僭越的话。吴姑娘自然是好的,可她并不适合做您的太子妃。殿下,如今咱们是四面楚歌,咱们要先活下去呀。」 萧珉紧捏凭几的手送了开来,点点头:「阿熊你说得对。多亏你提醒了孤。」 「殿下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即使奴不提醒殿下也用不着多少时间就能想明白,只是奴不想看殿下颓废,才多此一举。」伍熊笑着说:「待将来,殿下御极天下,想要什么样儿的美人没有,就是吴姑娘……也是要得的。」 萧珉彻底放松了下来:「你说得对。琴儿最是善解人意,她明白孤如今的身不由己,她也说过会一直等着孤,等孤给她一个风光的婚礼。待将来……孤定不负她。」 伍熊连连点头,问:「那王大姑娘说的那件事……?」 萧珉脸上的笑容收了六分,说:「你着人去办吧,做干净点儿。」 「是。」伍熊领命退下。 - 捧日军指挥使金柄这半月多来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夜里睡不着,白日无精神,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让他一惊一乍,人急速消瘦,气色也差得很。 这日,金柄的正头娘子牛氏从娘家省亲回来,进门就是虎着脸,问了僕役郎主在哪儿,得知在外书房就立刻气势汹汹杀过去。 第60页 作为启安城里有名的悍妇,牛氏生得是高挑健美,一把子力气打虎是不可能的,打个猫猫狗狗半点儿不成问题,打夫君就更不成问题了。 她一脚踹开外书房的门,一声吼:「金柄,你这个作死的东西,你今天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金柄本来颓废地躺在榻上,被这么一声吼,差点儿没吓得摔下去。 他不爽道:「你个凶婆娘,好端端又发什么疯,我跟你说清楚什么啊说!我烦着呢,你最好别惹我,不然别怪我打你。」 「你还想打我?」牛氏气炸,撸起袖子,抄起门边放着的一个大花瓶,大步走进去,「老娘今天就先打死你,省得你一天天不安分,还尽给我丢人。」 金柄一看牛氏举着花瓶要跟自己拼命的样子,急了:「你你你、你干什么!你不是回娘家省亲了吗?!怎么,你娘家那几个姐妹不省心,总爱笑话你,你受了气就回来拿我撒气不成!」 「我受气?我受气是因为谁啊?还不是因为你!」牛氏吼:「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居然胆大包天去跟太子和三皇子抢一个花魁娘子,你狎.妓我就不说了,你居然跟三皇子抢人,你活得不耐烦了?」 金柄一脸冤枉:「你都听了外头乱七八糟的话些什么啊!我怎么就跟三皇子抢花魁娘子了,我敢吗我?」 牛氏看他还不承认,气得直转圈,实在气不过了,把举着的花瓶用力摔在了金柄身边。 呯—— 花瓶粉碎。 金柄吓呆。 「你你你、你还不承认,外头都传遍了,说太子和三皇子一同看上了泉香阁的花魁柔娘,偏你也看上了,你争不过三皇子,自己得不到就让别人也得不到,竟对那花魁痛下杀手!泉香阁的假母发现你,要制止你,也被你杀了!」牛氏说着就哭了,「你……你究竟做没做你跟我说实话。」 金柄彻底呆了傻了。 「你说……你说谁死了?泉香阁的柔娘?」 「你还有脸问,你就等着京兆尹找上门来吧!」牛氏大哭。 金柄半张着嘴呆坐着,几息后,突然一声嚎叫:「哪个殃人货要害我!」 第34章 谨言慎行 杀猪巷泉香阁的假母和花魁被杀了, 听说血溅得一间屋子到处都是,花魁的脸都被划花了,惨得很, 惨得很。 京兆府的官差上门来,查来查去最后没说查出兇手是谁, 竟是把泉香阁给封了, 阁里的娘子、丫头、跑腿、护卫一下子都没了生计,在泉香阁门口哭天抢地煞是可怜, 左右的妓馆看在眼里但谁也不敢接济他们,就怕惹来杀身之祸。 作为启安城里有名的青楼,泉香阁的客人王公宗室、高官巨贾、文人骚客应有尽有,多少缠绵悱恻天下皆知的词曲是由泉香阁的花魁娘子们传唱出来的, 发生了此等惨绝人寰的兇案,自然引来多方关注。 京城的高门大族里早就有了传言, 说那泉香阁的花魁柔娘千娇百媚,狐媚功夫了得, 引得多少大官人为她神魂颠倒, 连太子和三皇子都是她的裙下客,为了她大打出手哩。 -哎哟喂,真的假的,太子可是才册了太子妃, 还有那三皇子才多大年纪呀,就知道为女人争风吃醋了? -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还能有假?至于那三皇子,舞象之年怎么了,天赋异禀呗。 -那这可真是天赋异禀。 -嘿嘿嘿, 啡啡啡。 香.艷猎奇的故事总是传播最快的,不少人都在暗戳戳细数那花魁娘子的裙下臣,在各种版本的传言里,殿前司捧日军指挥使金柄都必须有姓名,不是三个人的传闻,是四个人。 鑑于金柄年纪大,相貌自然是不如皇子们的,他被安排成了故事里的大反派——一个敢于皇子争女人,对花魁求而不得,秉持着「我得不到,就谁也别想得到」原则愤而杀人的变态。 不仅杀人,还毁了花魁的脸泄愤,真是好变态好变态。 传香.艷传奇故事的人们一个个都化身为名捕快,探查真相,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金柄与花魁的恩怨情仇还真给起底了七七八八。 比如:金柄早就是泉香阁的常客,但因畏惧家中母老虎,只能偷偷前往。 比如:金柄为那花魁是一掷千金,花钱毫不手软。 再比如:金柄早有为花魁赎身并养为外室的打算,在启山脚下豪掷万两黄金置办了一个庄子,里面美轮美奂堪比浪沧园。 然而这一切都在花魁偶遇太子和三皇子之后全都化作了泡影,比起年轻有为容貌俊美的皇子,金柄又老又丑,立刻被花魁嫌弃了。 于是金柄因爱生恨,把那花魁杀了,还不够,还把花魁的脸划花了,让她做鬼也不能再勾搭男人。 真是好变态好变态。 那么问题来了,金柄区区一个捧日军指挥使,既不是宗亲公侯,也不是世家大族,他凭什么能一掷万两黄金置办一个比浪沧园还美的庄子? 三皇子萧珩不关心金柄怎么会有钱买得起浪沧园,他只想知道是谁传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传言,他要把人抓出来大卸八块! 「我堂堂皇子,父皇最宠爱的皇子,我要什么女人会没有,我会看上一个又老又丑的娼.妓?」萧珩双手叉腰,在自家皇子府书房里走来走去,气得不行,「还我跟萧珉看上同一个女人大打出手,要脸不要!我这辈子会跟萧珉一同看上的东西只有……」 第61页 「殿下!」三皇子府长史查渭及时出声打断了萧珩接下来的话,并提醒:「谨言慎行。」 萧珩不满吼道:「我在自己家里还要谨言慎行?」 「殿下,隔墙有耳,谁知道咱们在这儿说的话会被谁听了去,然后传得变了味儿。」查渭慢条斯理点着茶,边耐心地说:「有些事情放在心里就好,就算您是官家最喜爱的儿子,但传到官家耳中就是大不敬。今日官家喜爱您,尚且轻轻放过,倘若他日官家不喜爱您了呢?」 「父皇还能不喜爱我?」萧珩哼了好大一声。 「殿下,没有什么感情是永恆不变的,尤其是帝王的宠爱,您想想……」 「行了行了行了,我最不爱听你说教。」萧珩不等查渭说完话,就挥着手示意他闭嘴,「你有这闲功夫来跟我说教,还不如早点儿查清谁在造我的谣。等我抓到了,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 查渭搁下茶筅,边分茶边说:「殿下,现在重要的不是谁造了您的谣,这个当然要查,但不是最要紧的。」 「那你说当前最要紧的是什么?」萧珩不爽道。 「是捧日军指挥使金柄。」查渭说。 「他?」萧珩不爽换成了不解:「他怎么了?」 查渭捧着茶碗给萧珩奉上一杯山川飞鸟,道:「太子铁了心要动禁军,神卫军都是小打小闹,捧日军指挥使一掷万金买庄子,他的钱从哪里来的?这是一个多大的漏洞啊!」 萧珩怔了一怔,想到金柄给自己一大箱一大箱送珍奇玩意儿,目光闪了闪,挥开查渭的茶,旋身在主位坐下,哼一声:「萧珉白日做梦,还想动禁军,他那么惹父皇厌弃,很快就要被废了,怕他作甚!」 查渭忍住嘆气,把茶自己喝了,两杯。 萧珩看了就很不满了,虎着脸说:「我是叫你来出主意的,不是叫你来喝茶的。」 「殿下,在下的主意就是,您先在官家跟前揭发了金柄贪墨,请官家将金柄交给殿下您来查。」查渭说。 「什么?」萧珩眉毛一竖,用力一拍案几,「你在说什么鬼话?你让我去揭发我的人,还要我查我的人?」 「殿下……」 「够了,你别说了,我叫你来是出主意的,不是叫你来拖后腿的,你到底是我的长史还是萧珉的长史?」 萧珩气得不行,把查渭赶走,叫来皇子府宫司都监元锐生,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被赶出书房的查渭回到自己住的院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送到嘴边又放下,摇头嘆气。 若非是因为玉贵妃的兄长救了他弟弟挟恩图报,他也不会放下大好的前程到三皇子府里来屈就一个长史,如今却落得一个妻子埋怨他不上进、弟弟也并不领情他的牺牲的下场,关键是三皇子也听不进他的规劝建议。 唉……难吶! - 同样感到很难的还有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 步军司下辖的只有神卫、武卫、虎翼、雄武、步武、奉节几厢步军,是三衙里领兵最少的一衙,他这个步帅在品阶上还比马帅要低了半阶,与殿帅那是更不能比。 衙小军少,人微言轻,所以被逮着开刀被欺负也有苦没处说去。 要说这朝廷上下百司衙门,哪个衙门没有点儿龌龊,哪个公廨没有冰敬碳敬,哪个官员手里是干净的。 就是因为人人都不干净,人人都有把柄,一直相安无事,所以做起事来就更加肆无忌惮。 终于,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 当初抄家的时候谁都以为沈家人都死定了,谁能料到他们家的女眷竟还有被赦免的一天,那不抄家留着还不是会被贼偷了。 现在这么大的错处被太子拿捏着。 被在朝中毫无存在感的太子拿捏着! 那滋味,让李渐、神卫军乃至整个禁军都如鲠在喉。 「李步帅。」 清脆的嗓音唤回了李渐走远的思绪,他回过神,坐在矮凳上看着被一串侍女婆子簇拥着进来的幕篱遮身的女子,不爽没有写在脸上,却也坐着没有动也不招唿一声。 女子在里面坐下,两名健妇抬来一扇轻绡屏风挡住李渐,然后各种吃食果子轮番端上来。 李渐等了半晌看侍女们上完点心就在煮茶,不耐烦了,拉长了脸说:「太子妃叫本帅来此有何用意,本帅忙得很……」 「知道。」王妡打断他的絮絮抱怨,轻啜了一口茶,说:「萧珉查神卫军,李步帅身为神卫军的统帅自然要忙。」 「你想说什么?」李渐瞪眼,但是只能瞪一扇屏风,不爽道:「太子妃年纪轻轻还是要谨言慎行才是,别给计相添麻烦。」 王妡放下茶碗,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坐得笔直,声音不紧不慢并不因被李渐教训晚辈的语气而恼:「李步帅,你盯着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许久了,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为何不抓牢呢?」 「你——」 李渐的确盯着殿帅的位置许久,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也有不少人笑他是痴心妄想,但这么直白的戳穿他,王妡是第一人。 他不禁恼羞成怒:「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老老实实在家里绣嫁衣才对!」 「李步帅说笑了,我是天家聘的太子妃,嫁衣自然有大内尚服局为我制备,哪里需要我亲自去绣。」王妡带着讽刺的意味说道:「连我一个深居内宅的丫头片子都知道李步帅可笑的野望,李步帅觉得旁人会怎么看你?」 第62页 啪—— 李渐勐地一拍案几,发出好大一声,把一旁伺候的紫草等侍从吓了一跳,紫草香草立刻挡在了王妡身前,戒备李渐。 王妡却半点儿没被他吓唬到,端起茶碗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从本朝开国以来,殿前司都指挥使哪个不是当朝皇帝的心腹,李步帅想取吕殿帅而代之,有想过官家信任你否。」 李渐慢慢收回拍在矮几上的手,垂眸沉思。 王妡再道:「本朝,没有官家信任的一品武将是什么下场,你难道没看见?」 李渐一凛,知道那说的是沈震。 「今后怕是不会再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了,殿前司都指挥使为从二品,是我朝武将能坐到的最高品阶,就算李步帅有能力坐到那位置,会有命坐吗?」 李渐不语,端起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慢慢喝。 王妡也不着急,也端着茶,热的。 一盏茶喝完,李渐道:「那太子妃有什么建议?」 王妡说:「你是不可能取信于官家了,但是官家已经老了。」 「哈哈,」李渐忽然大笑,「太子妃这是来给太子当说客来了,太子竟无人可用到这种地步了吗,要女眷来出面,还是尚未大婚的女眷。」 王妡挥了挥手,示意紫草让人把屏风撤了。 紫草不解也不贊同,对王妡无声摇头表示反对,王妡挥了挥手示意无妨,她拗不过,只得叫健妇把屏风搬走。 李渐见屏风搬走,里面王妡已经摘了幕篱,沉静地坐在矮凳上,端庄,威严。 他看着,笑声渐小直至全无。 「李步帅。」王妡道:「我并非为了萧珉而来,我是为了我自己,顺带帮你一把。」 第35章 所图为何 顺带? 李渐错愕。 笑话的、看热闹的、事不关己的很多, 更有弹冠相庆的。 也有说要帮他的,说得很真情实感。 但说「顺道」帮忙的,唯此一人。 李渐觉得好笑, 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就算被册为太子妃, 然还没有大婚呢, 这朝中大事与她有何干,她掺和这事能为着她自己什么。 觉得好笑, 他就真要哈哈大笑,却在嘴角才咧开的时候对上王妡的目光,笑脸霎时凝固,笑声也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僵硬地咧着嘴露出上牙龈的一张脸看起来蠢得很, 就像一只傻狗子。 「咳咳。」紫草用力咳嗽两声,眼神恶狠狠剐李渐。 李渐被惊醒, 倏然闭上僵硬的嘴巴,狼狈地垂了一下头, 不想承认自己竟然被一个小辈的目光唬住。 王妡的目光很淡, 如点漆般的眸子没有丝毫情绪,却完全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清澈与天真,黯沉沉的,如旋涡。 这样一双眼睛在这样一张青春秀美的脸上, 太过违和,太过……可怖。 「王家大侄女,你想怎么帮我?」李渐出声, 掩饰自己的狼狈。 王妡秀眉一挑像是诧异,脸上慢慢浮现淡淡的笑容,刚才的违和可怖之感瞬间被沖淡, 就仿佛是阳光出来驱散黑暗一般。 她笑起来的样子虽然不是少女的娇俏,但温婉沉静让人赏心悦目。 李渐紧绷的背嵴放松下来,也笑了——不再是嘲笑,道:「王侄女应该知道世叔的处境不太好,你说你能帮我,你要怎么帮我?」 「李世叔,我能帮你什么,取决于你能为我做事的程度,更取决于你的决心。」王妡道。 「哦?此话怎讲?」李渐挑眉问。 王妡朝香草抬了抬手,让她给李渐换上一杯热茶。 一盏莹润如凝脂的青瓷茶盏放到了李渐手旁的矮几上,盏中是只御贡的龙凤茶,茶汤点了一只展翅大鹏模样,李渐观其寓意极为满意,端起茶盏送到嘴边要喝。 「这一盏茶,」 王妡出声,李渐喝茶的动作被打断,他放下手却没有放下茶盏,看向王妡。 「李世叔手中这一盏茶,茶盏是汝窑上上品,一盏银百两。茶饼是御贡的龙凤茶,官家赏赐我祖父,有价无市。」 李渐低头看茶,不解其意:「大侄女这话是何意?」难不成喝她一盏茶还要付银子? 王妡不答,继续说:「市集粮行上粟四十文一斗,粳米八十五文一斗;前门街上矾园里梨花白二百文一壶,五味楼的樱桃果子三百五十文一碟;糖水巷的织文庄一匹软云罗一贯钱。」 李渐听着听着就明白了王妡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大侄女这是要世叔我给钱?」 王妡:「……」 没忍住给了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眼神。 「难道不是?」李渐觉得自己有被这个眼神冒犯到。 「李步帅以为,多少钱能买你一条命和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官位?」王妡道。 李渐闭上嘴不说话了。 王妡轻笑一声:「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价格的,李步帅若能出得起这个钱,我倒也不介意收。如果你付不出这个钱,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来。否则,李步帅以为我凭什么要帮你呢?」 李渐沉默了许久,手中茶盏的茶又慢慢凉了,他才说:「我以为……」 「李步帅。」王妡打断了他的话,双叠的双手右手无意识收紧,紧紧握住了左手,目光黯了,「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但凡有无缘无故的好,那都是有所图谋的,付出五分,要得到十分回报。李步帅以为我图你什么?」 第63页 李渐哑然,他还真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东西让王妡图谋。 这个小姑娘家世显赫、身份贵重,只要太子争气,她将来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自己一个不上不下的步军司都指挥使,如今还飘摇在被贬官流放的边缘,她能图他什么? 李渐苦笑:「大侄女,你就别拐弯抹角了,直说有什么事是要世叔做的。」 「李世叔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爽快人。」王妡愉悦地笑了,「李世叔,明日朔朝,你就当廷揭发捧日军指挥使金柄贪墨军饷、挪用军储,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同流合污,参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包庇,枢密使蒋鲲失察。」 !!!!! 李渐震惊了,惊呆了,整个人都不好了,感觉自己要真这么做离去世就不远了。 「大、大侄女,你说真的?」 「世叔,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李渐勐地站起身,慌乱之下把身旁矮几撞翻了,手上端着的茶盏也手一滑打翻,茶汤洒了他半身,茶盏掉地上,好在没有摔碎,否则一只盏碎了一套就废了,百两银子就没了。 但李渐已经没有心思管他自己湿不湿身、茶盏碎是不碎,他来回踱步,走了两圈,看向王妡,指着她欲言,嘴张了又张说不出,「嗨」了一声甩手继续踱步。 王妡不着急,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吃等他自己想通,还招唿紫草香草一块儿来吃。 香草谢了姑娘拿果子吃,被紫草瞪了也不怕,姑娘让吃的,身为姑娘的侍女就该听姑娘的话为姑娘分忧,比如姑娘吃不完的果子就该帮姑娘吃完。 紫草瞪了香草七八眼,见毫无效果,就……自暴自弃也拿果子吃了。 李渐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想着王妡的话,有些胆怯又有些激动,可到底是胆怯占了上风。 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金柄没什么好说的。 宗长庚,吴大相公的把兄弟,动了他吴大相公能无动于衷?吴大相公是好相与的? 吕师,官家的心腹,手握禁军,拱卫皇城,拱卫官家,动了他官家能不急眼? 蒋鲲,枢密院枢密使,当朝宰执,掌国朝军政,那是能轻易动得了的? 「大侄女,大侄女喂,你还有闲情吃。」李渐头很大,他急死了,王妡居然在吃吃喝喝,「你这是要世叔我去送死啊!」 王妡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微笑着说:「富贵险中求,没点儿胆量和魄力,世叔拿什么去坐上殿帅的位置?」 「话虽如此,但……你这是要捅破天啊!」李渐一屁股坐下,抱头。 「有些事情,藏着掖着让人害怕,然而一旦捅破了天,反倒是不会有危险。」王妡安抚他,「而且世叔放心,不会让你一个人抗的。」 李渐抱头不说话。 王妡继续道:「李世叔之前千方百计与金柄交好,想必掌握了不少有用的东西。不说别的,就传闻中豪掷万金的庄子,李世叔难道拿捏不住?」 「你也知道是传闻,传闻岂可信以为真。」李渐没好气儿地说。 王妡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那……那……」李渐纠结得脸都皱了,「那揭发金柄就是了,与宗长庚他们又……」 「李步帅!」王妡沉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军中贪腐严重,你自己也知道。你以为一个金柄能做什么?杀了一个金柄有什么用?」 李渐低吼:「太子妃!你既然知道这些,也该知道那些人哪里是轻易能撼动的!又哪里是我一个小小的五品都指挥使能轻易撼动的!」 王妡看着李渐,定定的看着。 李渐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 稍倾,王妡笑了。 「李世叔,侄女在你的眼中看到的并不是胆怯,而是……」她微微倾身,一字一顿:「野、心。」 李渐转头朝王妡看去。 「吕师若不下来,你李渐怎么上去?」 李渐脸上的纠结渐渐消失,问了一个与此事无关的问题:「大侄女先头说不是为了太子而来,是为了你自己,世叔想问问,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把朝廷搞得天翻地覆对你有什么好处?」 王妡端起手边已经彻底凉透的茶盏,摇头制止了紫草要为她换一盏热的,垂眸思忖片刻,给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答案:「因为我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 李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王妡不再多说,端茶送客:「李世叔,侄女就等着你惩奸除恶,出尽风头。」 李渐定定瞧着王妡,忽然朗声大笑:「大侄女是个正直的人,我这个世叔可不能教坏了小辈。」 王妡微笑。 李渐大笑着离开了茶坊厢房。 等他走远了,王妡才戴上幕篱,由侍从们簇拥着离开。 回府路上,紫草几次三番看向王妡,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吧。」王妡看着车外说道。 「姑娘,您这般辛苦跑前跑后的,说不是为了太子,那你是为了什么啊?」紫草很心疼自家姑娘的辛苦。 王妡将目光从车外街市上收回,看向紫草香草二人,说:「我也不知道。」 「啊?」紫草香草一头雾水。 王妡不再多解释。 问她这话的人很多,祖父问过,父亲、母亲问过,兄长问过,就连沈挚都问过。 第64页 对不同的人她有不同的答案。 祖父问,就是不忍看父亲为沈元帅奔波劳累,为父分忧; 父亲问,就是不忍看忠臣含冤而死,痛心疾首; 母亲问,就是与萧珉做了交易,为将来在东宫、大内站稳脚跟提前谋划; 兄长问,就是闲来无事,展现实力,震慑东宫和大内,让那些人今后不敢找她麻烦; 沈挚问,就是别问,你的命是我的,我说什么,你听什么。 可是她扪心自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 不想家族覆灭?不想任人鱼肉? 是又不仅仅只是如此。 她说不清楚心中所思所想,她每夜每夜都难以入眠,她心中有一腔怨愤,始终没有发泄出来的怨愤。 她想叫朝廷天翻地覆,她想毁了这个天下毁了大梁,叫天下人都给她陪葬。 萧珉越是在乎什么,她就越想毁了什么。萧珉在乎皇位,她就想毁了他的皇位;萧珉在乎真爱,她就想把他的真爱放在一个他看得到却得不到的地方;萧珉在乎大梁天下,她就想让大梁在萧珉手中成为歷史的尘埃。 倘若有一日天下大乱,那都是萧珉的错! 第36章 王婵婚事 青幰马车驶入果子巷王家府邸大门, 王妡从马车出来,就听到一句带着刻薄的问话: 「哟,咱们家的太子妃这是从哪里回来, 这都要大婚了,还一天天往出了跑, 抛头露面的都让外男看了去, 是做什么呢?」 紫草香草都好气,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这是故意污自家姑娘的名节,香草忍不住回怼:「二姑娘是吃了灵公庙前的黑豆腐吗?」 录事巷的灵公庙供奉东极救苦天尊,香火鼎盛,庙前就有许多小贩在此做生意, 买些吃食玩意儿餬口,其中黑豆腐最为出名。 此黑豆腐一出, 那是十里飘臭,无食可与之争锋, 但吃起来又极香, 让人慾罢不能。 因为这臭味,高门贵女是不会去吃的,有失身份,让外头人知道了会被笑话死的。 而且那黑豆腐臭不可闻, 香草这话分明就是在说二姑娘王婵满嘴喷粪哩。 王婵气了个仰倒,跺着脚指着香草,对身旁侍女喝道:「如华如莹, 把这个贱丫头的嘴给我撕了!」 如华如莹两个侍女缩了缩脖子,不敢。 那可是大姑娘的侍女,而且香草的老子娘是在大太太院里伺候的, 哪方面都比她们要得脸,她们哪里敢动香草,尤其是当着大姑娘的面。 再、再者说——心里偷偷说——还不是二姑娘先惹了大姑娘。 王妡的侍女敢为她顶撞家中姑娘,自己的侍女却这么怂,王婵更加生气,也顾不上什么高门贵女的体面,囔着「我今日就要教训了这贱丫头」,就朝香草来。 王妡上前一步,挡在香草面前,捉住了王婵扬起的手:「王婵,我面前还轮不到你来逞威风。」 「你——」王婵恼羞成怒:「王妡,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一个私相授受的淫.娃.盪.妇!」 「你既然知道我是太子妃,又是你长姐,见到我不仅不行礼,还口出污言秽语,二婶就是这样教你的,目无尊长,野调无腔。」王妡半点儿没有被激怒的模样,说话声音都毫无起伏,平静得很。 可这份平静却让王婵惊慌失措。 王婵听着这教训的话,有一种仿佛在被祖父教训的错觉。 对,祖父是不会直接教训孙女儿,但她偷看过祖父教训父亲大伯叔叔他们,就是王妡这样——语气淡淡,满口规矩,气势压人。 要论家中她最怕的人是谁,那必须是祖父无疑了,王妡几乎把祖父学了个十成十,王婵气势瞬间被灭,不敢怒更不敢言。 「大姑娘这是做什么呢,要打妹妹不成?」 王妡这头欺负小的,老的立刻到达战场,摆足了长辈架子。 「娘……」王婵可怜兮兮唤,把王妡衬得更像个女恶霸。 孙氏大步走过来,拉着女儿的另外一只手,王妡放了手,她把女儿拉在身后,不客气地教训道:「大姑娘,就算你贵为太子妃了,也该记住孝悌礼仪,阿月是你姊妹,在家逞威风欺负妹妹,你自诩的长姐风范呢?!」 「二婶来了。」王妡让紫草将手帕打湿了给自己,看她们母女俩都穿得光鲜,一下想起了某事,边擦手边说:「二婶来了正好,省得我去找二婶。我为王婵相看了一桩亲事,二婶就不用费心了。」 当时是,就犹如晴天响了个霹雳正好噼在自个儿头顶上,孙氏全身狂颤——气的。 这天底下就从来没有听过堂姐为堂妹相看亲事的,王婵的老子老娘还在呢,有你王妡什么事啊! 孙氏狂怒:「王妡,你……」 「左龙武军大将军、勾当三班院公事雷开的嫡长子,人品相貌都不错,雷开的正头娘子是个敦厚良善之人,想必能包容王婵的骄纵刻薄。」王妡把擦完手的手绢扔了。 「我还没死呢!王妡,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堂妹的婚事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孙氏像一只斗鸡,全身的毛都炸开了,逮着敌人就要啄她个满脸血。 与对面暴怒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王妡过分的平静,她直视孙氏仿佛在喷火的眼睛,淡淡说:「二婶想将王婵嫁给谁?南雄侯、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姚巨川的嫡长子?那个正妻还没有着落就搞出庶长子的废物?」 第65页 孙氏顿时想被掐住了脖颈的暴怒斗鸡,身上的毛还愤怒的炸开,面上却是一片茫然。 「庶长子?」孙氏惊疑不定。 王妡道:「二婶还不知道?也是,无媒苟合,搞大表妹的肚子,主母嫌弃表侄女出身低不肯点头让其进门,怎么说也是一桩丑事,姚家不遮掩得严严实实难道还要宣扬得人尽皆知不成?」 「真的?」孙氏已经信了八成,王妡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由不得她不信。 王婵看着母亲,一脸不知所措,唤了声:「娘?」 「我骗二婶有什么意思?」王妡轻哂:「王婵今后的日子是她自己过,又不是替我过。退一步说,王婵要是嫁得不好,还带累了我。」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非仅是待嫁娶的青年男女之事,而是两个家族的事情。 「姚家一家子沐猴而冠,姚巨川的那个幼子也是个人面兽心。二婶以为他家为什么会选中王婵?」王妡看一时半会儿估计话还说不完,让人给搬了几张绣凳来,就在前堂阍室旁坐下说话。 「我临猗王氏百年世族,祖父位极人臣,家世在大梁是一等一的。可二叔是个庶子,官阶不上不下,二弟年纪小还看不出今后的前程,王婵的婚事想要如二婶所愿往一等世家里靠,来回就只有龌龊的姚家了。二婶,若非他们自家德行有亏,他家的嫡长子什么世族贵女娶不得,何必屈就一个庶子的嫡女。」 姚家在他们王家落难伊始立刻落井下石,王家之所以能败落得那么迅速,姚家在里面也是功不可没的。王家败落后,踩着王家人尸骨的姚家倒是得了萧珉的重用,家中子侄大多平步青云,姚家一时风光无两。 这样的姻亲结了来干嘛,招祸吗? 王家落难,那么多姻亲大部分都急速与王家撇清关系,但这是人之常情,毕竟那么一大家子的生死与生计要顾,由不得半点儿任性差错,王妡能够理解。 唯有这南雄侯姚家,她是一定要让他们也尝尝破家灭族的滋味儿的! 「王妡你胡说八道!」王婵对什么姚家雷家都不关心,她只不喜欢王妡那句「庶子的嫡女」,从这几个字里她感觉到深深的屈辱。 「王婵,你激动什么,难不成是瞧上了南雄侯看起来的光鲜?」王妡皱了眉头,若二房是铁了心要与姚家结亲,那么她的某些考量就得调整一二了。 王妡虽是瞧不上王婵的骄纵与尖刻,却也是真不想看她嫁入禽兽窝里。 她在北宫苟延残喘时,断断续续听闻了一些几个堂妹的处境。 三妹妹王妘最可怜,被夫家休弃还送到了城外庵堂。二妹妹王婵虽然没有被休,却听闻姚家将她拘在一方小院子里不让出,连亲生的两个孩子也不让她见,还交给了那个生了庶长子的姚家表妹养着。 萧珉能重用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没有!」王婵撇嘴,「我才不像你,还自己给自己相看亲事。」 这是王妡无法辩驳的污点,她也不为此辩驳,只问孙氏:「二婶意下如何?若二婶同意,我就去请祖母出面说合这桩婚事。」 孙氏看看王妡,又看看自家女儿,举棋不定。 婆母在京中世家高门里脸面是一等一的,就是大内也说得上几句话,若是自家女儿的婚事能有婆母出面,今后女儿在夫家也更得脸些,日子也会好过些。 可雷家,到底只是一个四品武将人家,这个还是个虚的,职事不过是三班院勾当,磨勘低品武臣升迁移补的,又如何能比得上有爵之家。 「你说的姚家弄出一个庶长子,是真的?」孙氏再次跟王妡确认。 王妡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二叔野心勃勃却能力不足,二婶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二人一模一样,目光短浅又自视甚高。上辈子他们给她找了多少麻烦,王家能被萧珉以最快的速度灭族,也与二叔被抓了把柄有一定关系。 可偏偏他们是血脉宗亲,甩不开扔不掉,拿在手里又扎手,烦死。 「二娣若是不信,大可将二姑娘嫁过去,看看是不是要帮别人养庶长子。」 孙氏循声转过头,长嫂谢氏由一群侍女婆子簇拥着走过来,举步行止林下风气,她是又羡又妒,却学不来长嫂容止,曾经学过,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母亲。」王妡起身向谢氏行礼,随后走到谢氏身旁扶住她。 孙氏也站了起来,僵挺挺地挺直了丰盈的身板,下颌下意识地扬高,说:「大嫂来了,怎么大嫂来这阍室门前作甚?」 谢氏道:「你们母女二人将姽婳拦在阍室前,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可不得来瞧瞧。」 「大嫂真是贤良的好母亲。」孙氏皮笑肉不笑地讽道。 「这是自然。」王妡煞有介事地重重点头,「我母亲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贤良人,二婶对此有何异议不成?」 孙氏:「……」 她是想不到王妡脸皮能这么厚,谢氏也不反驳,一时惊呆词穷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二娣要想清楚,二姑娘说什么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真要为了面子上的事把她推进火坑?」谢氏说。 孙氏不言,彷徨着看了谢氏、王妡,又看着自家女儿。 「言尽于此,二娣好自为之。」谢氏懒与拎不清的人多言,带着女儿回去了。 第66页 她是听婆子来告,说二房母女把姽婳拦在了前头阍室不让走,言语间多有为难放肆还口出污言秽语,她扔下来府中回话的田庄管事们就匆匆赶来了,就怕女儿在孙氏那等混不吝的人手中吃了亏。 现在接了女儿自然是回去,能忠告两句已经是她看在一家人的份上了。 谢氏一大群人来,把女儿接走,又一大群人回去。孙氏瞧着她的背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娘,咱们还去南雄侯府上赴宴吗?」王婵拽了拽孙氏的衣袖。 「去!为什么不去!」孙氏握住女儿的手往出了走,「我的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天仙儿似的,岂会没有好姻缘,需要他们大房在这里指手画脚!他们大房就是看不得咱们二房好!」 王婵扁着嘴已经不想去了,她虽然与王妡从小吵架到大,但是对端庄娴雅的大伯母是尊敬喜爱的,也听得进大伯母说的话。 大伯母都说姚家不好了,那肯定是真的不好,母亲难道真为了与大房斗气就把她往火坑里推? 可是她一个姑娘家对自己的婚事也没有说话的余地。 怎么办呀! 第37章 难以出口 谢氏将女儿从二房母女那儿「救」出来, 一道去了老太太的康安堂请安。 从康安堂出来,谢氏把女儿带到自己住的正院,关了门问:「姽婳, 你是怎么知道姚家子弄出个庶长子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妡没有正面回答, 她挽着母亲的胳膊把头轻轻靠在母亲肩上, 难得有了一丝小儿女的娇态,「姚家从上到下都是衣冠禽兽, 与他们做姻亲污了我临猗王氏的门楣。」 谢氏拍拍女儿的手,理了一下女儿颊边的碎发。 女儿近来是越来越爱撒娇了,挽挽胳膊靠靠肩膀什么的,虽然不会说娇嗔的女儿家话, 面上也总是平平淡淡没什么表情,但这些行为可不就是在撒娇么。虽说是把她十几年的言传身教抛得快一干二净了, 对女儿的撒娇行为谢氏既受用又心疼。 女儿长大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重重摔了一个跟头, 虽说这跟头摔得不一定就是坏事, 但做母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女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你呀,姚家好不好,这话也不该是你一个姑娘家来说。」谢氏轻轻一下一下拍着女儿的手, 「二房看不惯咱们大房,你越是说,他们反倒越逆反, 还以为你是嫉妒二姑娘,看不得二姑娘好呢。」 「我嫉妒王婵?」王妡一下子坐直,片刻后又觉无趣地倒在母亲肩头, 「若非是看在血脉宗亲的份上,我管王婵死不死。她嫁得好不好、日子过得顺不顺遂,我又沾不上她的光。」 「话虽如此,但二房不会这么想。」谢氏无奈道:「而且二姑娘父母俱在,再不济还有祖父祖母,你一个隔了房的堂姐给她相看什么亲事?还相看得有名有姓的。」 王妡放松了全身的力量,腰背也不再挺得笔直,鞋子都踢了腿收到罗汉床上来,把重量都交到母亲身上,说道:「雷开在三班院差遣听事,磨勘低品武臣,若想要保住沈家军不散,必须要把他拉到自己这边的阵营里。正好他家嫡长子要婚配,咱们家也有待嫁的女儿,这一来一往成就姻亲,可不就刚刚好么。」 谢氏蹙了眉,把女儿扶起来,严肃道:「姽婳,为娘是越来越看不懂你近来的所作所为了。」 王妡怔了片刻,端正坐直了并把鞋穿好,微笑着说:「母亲,别担心,我总归不会做有损于王家的事情。」 谢氏也怔了,下意识道:「为娘不是这个意思。」 「儿知道。」王妡伸出双手去拢母亲的手,低头看到自己的右手,缩了缩挪开,只用左手握住,说道:「母亲,儿知。家族几百年,要毁了她容易,只需一个不肖子孙便可。要维护她,却得全族人齐力同心、小心谨慎,方是长久之道。」 谢氏嘆了一口气,伸手把女儿的右手拉过来,双手拢住:「姽婳,为娘不是质疑你,只是……你是不是对沈家太过关注了?」 王妡微愕:有吗? 「你可别说你没有,你这一个月来回奔波,两度入台狱去看沈家小子,你院里那个小邓更是常不见人影,你当为娘都不知道?」谢氏先堵了王妡的嘴。 「母亲英明。」王妡笑。 「别嬉皮笑脸。」谢氏拍了女儿一下,「你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关注沈家,还妄图保住沈家军拿你堂妹去联姻。别用你煳弄你父亲哥哥那一套煳弄我。」 谢氏不在乎二房或者几房的女儿被自家女儿拿去联姻,她在乎的是女儿的所作所为会不会让她引火烧身。 救沈元帅,保住沈家军,那可都是在官家的逆鳞上起舞,官家真要发作,公爹、临猗王氏真能保住女儿吗?真会保住女儿吗? 王妡偏头瞧着墙边花几上开得正好的西府海棠,怔怔出神。 为什么呢? 「母亲,若我说沈元帅死、沈家军散,大梁迟早要完,您信吗?」 「信!」 谢氏不是无知妇人,对朝中局势知之甚详。 大梁重文轻武,歷经八朝,大家都为前程走文官不走武官路,善战武将越来越少,兵卒亦疏于操练。长此以往,都只剩下些纸上谈兵之辈,将来某日猃戎大军压境,没了沈元帅和沈家军,谁还有与猃戎一战之力? 第67页 王妡扯了扯嘴角:「我同祖父说过同样的话,祖父也说信。」 谢氏拍了拍女儿的手:「姽婳,你祖父宦海沉浮几十年,一举一动皆有他的考量。」 「我知,我并没有指摘祖父的意思。」王妡轻轻摇头,「我只是……」 她顿住。 只是什么呢? 不想做亡国奴? 还是就想跟皇帝作对,无论是现在这位还是未来那位? 这话听起来未免太过任性了,但确实是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昏庸无能的君王凭什么让人听他的,凭什么让人效忠?! 「母亲,我……」王妡又起了个头,又顿住,看着谢氏不知该该怎么说。 她想将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说给最近亲的家人知,却话到嘴边难以出口。 重活一辈子这种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若非心中熊熊燃烧的仇恨始终在,王妡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了。 即使如此,这一个月里,她也时常分不清究竟上辈子是一场梦,还是眼下是一场梦。 「怎么了,姽婳?你想要说什么?」谢氏看女儿几次欲言又止,不禁催促问道。 王妡张了张嘴,艰难说道:「母亲,我……做了一个、梦……」 「娘子,娘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 门外突如其来的雀跃声音打断了王妡的话,王妡转头朝门口看去,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被打断了话竟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她被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搞得愣怔当场。 ——自己什么时候竟多疑到这种地步,连至亲也不敢吐露实情。 「娘子,快看来。」王确提熘着一个鸟笼子进来,兴沖沖献宝:「这只猫王鸟今早飞到我怀里怎么都赶不走,我就带回来给你养着。」 笼子里一只圆滚滚毛色斑驳的小鸟,睁着一双熘圆的眼睛看外头的三个人,歪歪脑袋,有点点可爱。 谢氏不爱养动物,连许多人都爱养的狸奴她都不喜欢养,何况养只鸮,就见她嫌弃地退了两步,对王确说:「夫君,鸮鸟野性难驯,咱们还是将它放生了吧。」 「啊?」王确这才想起妻子不喜欢活的带毛的,他看看笼子里的猫王鸟,再看看谢氏,无声祈求。 谢氏冷漠脸。 见妻子铁石心肠,王确没办法,只能忍痛放弃这与自己有缘的猫王鸟,哎呀,难过。 然后王确这才看到女儿也在这,顿时有了主意:「姽婳。」 正在发怔的王妡勐地回神,对父亲行礼:「请父亲安。」 「来,姽婳,这个给你。」王确示意女儿不要多礼,把鸟笼子往女儿面前一送。 「啊?」王妡愣愣接过鸟笼子,与里面的鸮鸟幼崽对视。 王确满意颔首:「长者赐,不可辞。姽婳,你要好生养着这只猫王鸟。」 王妡对上那张慈父的笑脸,只能无语收下了慈父的赠赐,跟父母告退后,带着小鸮回幽静轩。 幽静轩之名取自宋玉的《神女赋》「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王妡规矩严又不喜吵闹,幽静轩也院如其名,大多时候是安安静静的,僕役都不敢在其间大声说话。 但今日的幽静轩却与以往大相迳庭,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热闹得很。 「哎呀哎呀,姑娘您看哪,它的头可以转到后面来,它是怎么转过来的呀?」 「眼睛好大好圆,胖乎乎的好可爱。」 「它歪头了歪头了,啊,好可爱!」 笼子放在矮几上,紫草香草几乎是趴着看小鸮,捧着脸一阵又一阵惊唿,快被小鸮可爱死了。 王妡由着她们吵闹,含笑看着她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原本是王妡身边一等侍女的苏合被王妡随便找了个由头降成了三等,但又没打发去做粗使,而是准她在外屋伺候,此刻她就站在幽静轩正屋门边时刻等着姑娘使唤,嫉妒地盯着大唿小叫的紫草香草二人。 原本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姑娘忽然间就不待见自己了! 这深宅大院里,一个奴僕没了主子的看重那真是什么人都敢欺负两下的,即使苏合曾经惯会做人与后宅的管事妈妈们搞好关系,但自打被大姑娘降为三等后,也有不少捧高踩低的人踩她几脚,哪怕是曾经一道吃过酒的。 苏合恨得能沁出血来,待姑娘大,待姑娘大婚后…… 王妡眼角的余光将苏合脸上闪过的狰狞收尽,嘴角的笑意变成了想要使坏的玩味儿。 「姑娘,这只小鸟叫什么名字呀?」香草问道。 王妡收起了玩味儿和不怀好意,重新变回端庄娴雅的王大姑娘,想了想说:「叫谯翛(qiáo xiāo)。」并提笔把两个字写了出来。 紫草与香草对视一眼,这名字好怪哦。 王妡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注] 两个侍女听出是《诗》中的一首,不明白王妡的意思,歪头看着笼子里的小鸮,这么小这么可爱的鸟长大了会如诗中那么兇恶? 「行了,去找个会养鹰的兽奴来,叫他好生养着谯翛。」王妡放下手中的笔,说:「明日朔,祖母要去大相国寺礼佛,我也跟着一道去,你们准备一下。」 第68页 听闻雷开的母亲妻子每月朔望都会去大相国寺礼佛听禅,明日正好可以去见一见,认识一下。 王婵不愿嫁雷开之子无妨,三房还有个王妘,总归是能嫁一个过去的。嫁给雷开之子,总比王妘今后嫁去把她送去城外庵堂的夫家要好吧。 王妡非常一厢情愿独断专行地想。 第38章 言传身教 南雄侯府春花绽放, 侯夫人蔺氏邀请众家宾客前往赏花。 宝马雕车往来络绎,华服美饰,云鬓香衣, 各家夫人太太带着自家适龄的郎君女郎前来,大多是藉此机会给儿女们相看亲事的。 王家二房的马车到了, 专程守在阍室的侯府内院管事蔺妈妈迎上前, 笑着十分喜庆地跟孙氏问好:「王二太太安好,您可总算是来了, 我家夫人都问了好几次,惦记着呢。」 然后看到跟在孙氏身边的王婵,一脸犹如见到天仙般的表情,没口子夸:「这就是您那姑娘吧, 小的以前没见过,不想竟有这般好相貌的姑娘。哎哟哟, 瞧瞧,瞧瞧, 瞧瞧这眉这眼, 和王二太太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 孙氏可太喜欢南雄侯夫人身边这个蔺妈妈了,每次说话都能说到她的心坎上。 她当然觉得自己的女儿生得好,与自己一模一样,但嘴上还是要谦虚的:「你可快别夸她了, 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看得出相貌好不好的。」 蔺妈妈很懂眼色,再闭眼胡吹五六句,这才给孙氏母女俩引路, 边走边道:「我家夫人一早就等着孙太太带着姑娘上门,那盼着的样子,就是那个什么什么秋水来着。」 「是望穿秋水。」王婵小声提醒。 「对对对, 就是望穿秋水。」蔺妈妈一拍大腿,看了一眼王婵,对孙氏说:「还是二姑娘学问好,二太太会教。」 孙氏笑得合不拢嘴,嘴上连说哪里哪里,脸上却是再说再说。 王婵羞涩地垂了头,是小儿女的忸怩,心里是得意万分的。 她从小就被拿来跟王妡比,出身、容貌、学识全方位被王妡碾压,家中来了客人一家子姐妹出来问安,客人夸的永远都是嫡长房嫡长女王妡,他们这些庶房的姑娘就跟不存在一样,就算夸也是夸王妡时顺带她们一下,她不服,但没用。 现在,终于,没有王妡了。 太好了! 王婵抬起了头,挺直腰杆,誓要拿出最端庄最娴雅的模样,让人启安城的高门士族都知道,临猗王氏大宗不只有王妡一人。 蔺妈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将孙氏母女引到办宴的花园里。 此时已经来了不少人家,与南雄侯府关系近亲的威北侯夫人陪着南雄侯夫人蔺氏一会儿说话,就听蔺妈妈带笑的声音说:「夫人,王家二太太来了。」 蔺氏坐在原位,看孙氏母女走近了,孙氏问候了一句,她才站起来,握住了孙氏的手,笑说:「王二太太来得这般迟,我可是一早就等着呢,待会儿得罚三杯才行。」 孙氏说:「出门前遇上点儿事耽搁了,可不是故意来迟的,但姚侯夫人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辩解,自罚三杯,行吧。」 蔺氏便捂着嘴对一旁坐着的威北侯夫人笑:「我说了吧,王二太太是个爽快人,你还不信。」 「是,你说的都对。」威北侯夫人应付了一句,然后朝王婵招手,「来来来,这就是王二太太的姑娘吧,过来我瞧瞧。」 王婵看了母亲一眼,得了准许后,走到了威北侯夫人跟前,屈膝:「小女王家婵娘,见过夫人。」 「瞧这相貌气度,临猗王氏的姑娘果然错不了。」威北侯夫人对蔺氏道:「还是你有福。」 蔺氏轻推了威北侯夫人一下,说:「什么叫我有福,分明是王二太太有福,养出这么一个天仙儿似的姑娘。」 威北侯夫人笑:「你们都有福,都有福,行了吧。」 蔺氏也笑,看向孙氏,道:「你瞧阮姐姐说的,说得好似就咱们有福气,她没福气似的,谁不知道她日子可是咱们这启安城里过得最舒心的。」 孙氏连连点头:「是呢,是呢,这京城里谁不说丁侯夫人夫妻和美。」 蔺氏说:「夫妻和美,后院姬妾也不敢作妖,真是羡慕死咱们了。」 孙氏继续点头:「是呢,是呢,这京城里谁不羡慕丁侯夫人。」 王婵站在一旁听着三个长辈互相恭维,心说:这京城里日子过得最舒心的贵妇难道不是我大伯母?我大伯可是一个妾室通房都没有,难道不是最应该被羡慕? 「行了,你们就快别打趣我了。」威北侯夫人说道:「真是的,小辈还在呢,说得我脸都臊了。」 蔺氏再细细打量了一番王婵,说:「好孩子,你是第一次来我家,我有个和你一般大的闺女,待会儿叫她带你好好耍耍。」 王婵行礼:「谢夫人。」很是乖乖巧巧。 没一会儿,一个明媚少女就跑了来,在母亲的介绍下跟孙氏见了礼,然后拉着王婵的手,说:「以前没见过这位王家姐姐,没想到是这般的人呢,那母亲,我带王家姐姐去玩耍了。」 「去吧,顾着你王家姐姐些。」蔺氏道。 姚姑娘就亲亲热热地拉着王婵走了。 没了小辈,在场的长辈就更好说话了,蔺氏就拉着孙氏的手,说:「王二太太,你家这姑娘我一看就欢喜得很,不知定了哪家的郎君?」 第69页 「她才及笄,哪有定什么人家。」孙氏道:「之前家中都在为了那大姑娘的婚事相看,这姐姐没定下妹妹哪儿能定,这不家中那大姑娘定下来,该我为那丫头操心了。」 蔺氏就看了威北侯夫人阮氏一眼,后者明白。 阮氏就对蔺氏说:「我瞧着王二太太这闺女人品相貌无一不好,与你家那哥儿年岁也相当,两家结亲,岂不是一段佳话。」 蔺氏道:「那敢情好呀,我与孙姐姐脾气相投,若能结个亲家,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这……」孙氏犹豫,她想到了出门前王妡口中的「表妹」「庶长子」。 蔺氏与阮氏对视一眼,后者诧异,前者皱了眉头。 看定王家二房女儿后,蔺氏就不止一次在谁谁谁家宴席上「偶遇」过孙氏,暗示过多次结儿女亲家,孙氏那心花怒放的样子蔺氏还记得呢,就恨不得立刻把女儿嫁进他们家一样。 现在说开了,孙氏反倒拿起乔来,蔺氏暗暗撇了撇嘴,却热情的拉住了孙氏的手,说:「你还没见我家那小子吧,虽然不成器,但惯会疼人的。」 说着就叫来僕役,让他去把大郎君叫来见客。 孙氏也很纠结,一方面这侯府富贵,说的又是侯府嫡长子,女儿嫁来这里做冢妇,将来南雄侯府的一切可就是女儿的了。 可是倘若这姚大郎真的有个庶长子,那就是德行有亏,侯府不仅不把这孩子落了还准其生下来,却又不想接纳孩子的生母,也未免太不知所谓了。 还有就是,别人家这么隐私的事情,连她都不知道,王妡是怎么知道的?王妡是不是乱说的,故意不想堂妹有个好姻缘? 孙氏有心想问姚家那什么远房表妹,但也知道这么一问别说结亲了,不结仇就不错了。 就很焦虑,还把焦虑带到了脸上来。 蔺氏瞧见了,心中的不悦层层上涌。 另一边,王婵被姚姑娘带着去花园里赏花,在凉亭里歇脚,一路下来被侯府吃穿用度的豪奢程度炫花了眼,被各种金闪闪亮晶晶的器物耀晃了心。 以往家中出去交际的除了祖母就是大房大伯母,他们二房少这般单独出来交际,以往王婵身边总有个处处强她一头的王妡,就光听别人夸王妡气都气饱了,哪里会有精神去注意别家府邸的吃穿用度。 这一下自己成了主角,成了被恭维的对象,又被侯府的金光闪闪闪瞎眼,好傢伙,虚荣心一起来什么都忘记了。 「姚妹妹家不愧是侯府,这富贵怕是启安城里一等一的了。」王婵说。 姚姑娘但笑不语,将一盏茶递给王婵,茶盏是鎏金的,还镶嵌了红宝,引得王婵惊嘆。 要说王婵好歹出身临猗王氏,家学渊源也不该这么没见过世面,奈何她有一个喜欢一切闪亮事物的母亲言传身教,把她审美直接给带沟里去了。 真要论起富贵来,南雄侯这等祖上草莽出身因开国有功封的爵还能比得上歷经四朝几百年传承的临猗王氏不成? 王家随便挂在花厅里的一幅画就是几百年前书画大家的珍品,更别提族中藏书楼里的那些孤本珍本,那是连大内连集贤院架阁库都没有的。 临猗王氏的富贵并不是器物金银上的富贵,而是百年世族文化传承的底蕴,是代有人才出、家族繁盛的底气。 就算再不济,临猗王氏可是从前朝开始手里就握了一座盐矿、两座铜矿、三座铁矿,盐铁二物可是朝廷的重中之重,还有那占山圈地大片沃土就不提了,临猗王氏还能没钱? 只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王家的粳米能养出王妡来,也能养出个王婵来。 「娘,您真要让哥哥娶那个王婵啊!」南雄侯府的赏花宴散了,姚姑娘拉长了一张小脸跟蔺氏说:「你是没看见王婵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临猗王氏、世家门阀的姑娘呢,也不过尔尔。」 蔺氏板着张脸:「你爹已经定了,你要不跟你爹说去。」 姚姑娘缩了缩脖子,她可不敢找爹说,小声嘟囔:「我看怜儿表姐挺好的,比那王婵好多了,王婵除了家世好还有什么啊,真不知娘你为什么不让怜儿表姐进门……」 「你给我闭嘴!」蔺氏大怒,勐地一拍案几把姚姑娘吓了一跳,「是你哥让你来说嘴的还是赵怜那小娼.妇让你来说的?」 姚姑娘吓得不敢出声,心里一个劲儿埋怨兄长和表姐,就不该兄长给的头面,害她现在被骂。 蔺氏暴怒,拍着案几说:「你去告诉你哥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爹已经定了要和临猗王氏结亲,他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若非他自己不争气被个小妖精眯了眼,我何至于让他屈就一个庶子的嫡女,就是王氏的嫡长女我也能给他求来,他自己不争气怪谁!」 说着说着蔺氏又老调重弹:「我真是后悔让赵怜那个小贱.人小娼.妇住进了家里,我看她是亲戚又失怙失恃可怜才收留,没想到竟是个白眼狼!」 「娘!」姚姑娘扁着嘴,闷闷说:「娘,那么多人家,我爹为什么就只认定了王氏啊?」 她想起曾经见过的王氏嫡长女,那真是一个能让天下女子都羞愧的人,在她面前,姚姑娘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乡野村姑,一无是处。 「都是你爹朝堂上的那些事,说了你也不懂。」蔺氏靠在软枕上,揉了揉发疼发胀的头,「真是……你们啊,什么时候能懂事让为娘少操着心。」 第70页 姚姑娘卖乖:「我最懂事了,才不像哥哥一样。」 蔺氏就说:「那你过几日下帖子去请王二姑娘过来耍,好生招唿人家。」 「……哦。」姚姑娘不情不愿应。 第39章 时候不早 晚间, 谢氏陪着婆母用了晚膳,婆媳二人将旁人都打发了下去,自个儿煮茶说话。 「瞧着你有话要说, 这也没旁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难启口?」老太太接过儿媳奉上的热茶, 慢悠悠喝了一口。 谢氏执壶添水, 低头道:「是为了二姑娘的婚事。」 「王婵?」老太太轻吹了茶沫,不甚关心道:「她的婚事怎么了?不是自有老二家的操心么?」 谢氏拨了拨红泥小炉里的碳火, 将长嘴茶壶在炉上放好,才说:「儿媳前些日子在大相国寺遇着甜水巷雷家的老太太,正巧她那长孙陪着她一道礼佛,就说了几句, 她那长孙模样端正,在太常礼院供职, 听闻人品是好的,雷家的老太太和太太也都是敦厚之人。」 老太太放下茶盏, 沉吟道:「雷家如今当家的那小子我记着是差遣到三班院勾当公事, 是吧?」 谢氏点头:「正是。」 「雷家虽说门第差了些,只要姑爷人是好的、争气,倒也无妨。只是吧……」老太太摇摇头,「二房那个你不是不知道, 好奢华、喜金银,教得女儿也跟她一个样儿,她一心想让女儿高嫁, 是不会同意的。」 谢氏笑道:「以咱们家的门第,姑娘要高嫁还能怎么嫁,姽婳已经被册为太子妃, 官家不会再让一个王家女嫁去了的。」 「公侯伯子男,还有宗室,总是能有一个是老二家的看上的。」老太太冷冷一哂,「到底是西南大山里头出来的,仗着上一辈的一点子恩情叫嚣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谢氏垂眸不言,将烧开了的壶从炉上提下来。 老太太嘆息一声,对谢氏道:「这些年也是委屈你了,家里有这么一个乱家的,你管着一大家子也不容易。」 当年王准外放到邕州任知州,邕州山高水恶各种当地势力盘踞,王准动了人家钱袋子被追杀,是孙氏的父亲机缘巧合救下了他,因为贼人的追杀导致当时身怀六甲的孙母受惊提前发动难产,生下孩子就血崩而亡,王准欠了孙家一条性命,便在此后处处与孙家方便还许下了儿女婚事。 孙父是个在山里倒腾药材的,因这个救命之恩受了临猗王氏的照顾,发了家当了个富家翁,那个难产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如今的二房媳妇孙氏。 孙氏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要嫁到临猗王氏大宗为妇的,也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为什么而死,有了依仗有了底气态度自然会嚣张了些。 谢氏在孙氏进门没多久就从婆母那儿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这个人是轻不得重不得只能供着,孙氏还特能闹,好在婆母偏着大房,否则这日子怕是没法儿过了。 「母亲言重了。」谢氏笑着说:「母亲不嫌我善妒,拦着不让夫君纳妾,我已是感激涕零。」 「什么善妒不善妒的,我就不爱听这话。这男子就是贪心不足,十几岁的时候喜欢好颜色,几十岁了依旧喜欢好颜色,还把责任推给咱们女人,忒没良心了。」老太太说着重重拍了下案几,瞧着就是个暴脾气。 「母亲莫气,我知道母亲心疼我呢,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能遇着您这般好的婆母。」谢氏坐到老太太身边,握住了老太太拍案几的手。 她是真的尊敬感恩老太太,纵观这启安城里,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拦着不许儿子纳妾的婆母了。 老太太拍了拍谢氏的手:「你是个好的,我知道。我呢,年轻的时候性子强,做什么都要拔尖儿,倒是不会教儿子,把确儿教得忒天真了些,我冷眼瞧着你们夫妻二人相处,有时都心疼你,你这哪儿是嫁了个官人,分明是多养了一个儿子。」 这话把谢氏给逗得忍俊不禁,笑着说:「是母亲言传身教得好,夫君性良善又体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良人。我是真高兴嫁给夫君,给您做儿媳哩。」 「行了行了,咱们也别在这儿互相拍马屁了。」老太太又拍了拍谢氏的手,思忖着:「你说的那个雷家,我记着临川侯太夫人闺中时与雷家老太太交好,改日我找她打听一二,若真是个好的,这门亲事就结得,只是老二家的王婵……」 老太太没说,谢氏也明白她的未尽之意,王婵那性子与二娣几乎是一模一样,就怕是将来到了婆家闹出事端,结亲变成结仇就不美了。 「母亲,我瞧着二娣是看中了南雄侯姚家的嫡长子,姚家也有意与我们家结亲。」谢氏道。 「姚家?」老太太皱眉,「就那个每次去他家都要被闪瞎眼的姚家?」 谢氏想了想姚家的富贵模样,觉得老太太这形容真是太贴切了,点头:「就是他们家。」 老太太嫌弃一嗤:「果真是老二家会喜欢的模样。」 谢氏斟酌着说:「我听说,姚家的那个嫡长子与借住的姚侯夫人表外甥女勾搭上了,连孩子都有了,将来怕是得有个庶长子。」 「还有这等事?」老太太一凛。 「我也是偶然得知,姚侯夫人不让那表外甥女进门,姚家大郎死活要留下那孩子和孩子的生母,且闹着呢。只是他们家瞒得紧,知道的人不多。」 第71页 谢氏道:「母亲,咱们家的女儿就算再不好,那也不能去受这份委屈。姚家大郎品行不端,姚侯夫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那南雄侯府里都抬出多少条人命了,她只当别人都不知道呢,竟打上咱们家女儿的主意了。」 老太太颔首。 谢氏继续道:「就算退一步说,二房他们就愿意女儿去受那份磋磨,可姚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兴沖冲要与咱们家结亲,谁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如今太子是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官……」她顿了一下,才又道:「如今朝堂上闹闹哄哄的,咱们家里就更不能乱了。」 「你说得对。」老太太重重点了头,「这事你不好出面管,省得老二家的又找你去闹,我去说,就算不与雷家结亲,也不能与姚家结亲。我说不通,还有老爷,事关家族兴衰,他还能坐视不理?!」 谢氏应下,婆媳二人再说了会儿话,谢氏便告退离去。 姚嬷嬷带着粉葛几个侍女伺候了老封君更衣洗漱,老太太躺下后,把其他侍女遣退,独留了姚嬷嬷说话。 「今儿个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你说给我听听。」老太太说。 姚嬷嬷知道她在问的是什么,就将前堂阍室那儿孙氏母女堵了王妡之事事无巨细地说了。 「姽婳说她给相看了雷家的亲事?」老太太都躺下来,听了话又惊诧地坐起来。 「哎哟,老太太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快躺下,省得受了风。」姚嬷嬷赶忙上前去把老太太扶着躺下。 老太太又躺下来,疑惑道:「姽婳怎么会对王婵的婚事那么上心?」 姚嬷嬷笑道:「这是大姑娘爱护姊妹呢。」 「不对!」老太太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摆摆,「姽婳的确都是爱护姊妹、孝悌双全,但也没有爱护到给姊妹相看亲事的地步,她自己都还没有出阁呢。」 「那大姑娘这是……?」 「甜水巷雷家……雷家……雷家的雷开小子在三班院勾当公事……三班院……」老太太悚然一惊,又勐地从床上坐起来,低唿:「沈家军!」 姚嬷嬷不明白老太太在说什么,看老太太又坐了起来,哎哟哎哟着又去扶老太太睡下。 「不睡了不睡了。」老太太却掀开被子,「给我更衣,去找老爷。」 「啊?现在?」姚嬷嬷惊讶。 老太太和老爷分院别住多年,别说晚上去找老爷,就是白日里也对老爷爱答不理的,怎么就……? 姚嬷嬷惊讶归惊讶,服侍的动作却一点儿不慢,边帮老太太穿衣,边叫侍女去看看老爷今晚歇在哪儿,去传话让老爷去洗笔斋等着。 王家两个大家长深夜前后去了书房,动静并不算小,各院都听到了消息。 大房夫妻已经躺床上了,听了僕役来说,谢氏淡淡一笑,把想去瞧的王确拉着躺下。 「娘子,母亲深夜去找父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放心,我得去瞧瞧。」王确躺着申诉,他担心母亲在父亲那儿吃了亏。 「公爹和母亲说悄悄话,你身为人子去凑什么热闹。难道我与你说悄悄话时,你乐意阿焉和姽婳在一旁听着?」谢氏道。 王确想像了一下那情景,那岂不是他严父的威严都没有了,的确是不愿意的。 「也不知道母亲深夜找父亲有何事。」王确小声嘟囔:「自打因为父亲的疏忽大意,让个妾室推了母亲害我那弟弟妹妹都没出世,母亲就再不爱搭理父亲了。」 谢氏握了握王确的手,王确紧紧回握。 「我搞不懂,母亲那么好,父亲还养那许多姬妾做什么,还有外头那些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就爱往别人家送美人。」王确越说越气愤。 「姬妾不过是贱奴罢了,不值当放在心上。」谢氏道:「母亲是气公爹的态度,并不在乎家中有多少姬妾。」 王确侧过身,说:「娘子你放心,我此生定不纳妾,我只要娘子你一个人就好。」 谢氏也侧过来,与王确面对面,笑得温婉美好:「夫君,我知道。」 夫妻二人头靠着头睡了。 幽静轩里,王妡还没有睡,正拿着个小棍隔着笼子逗谯翛,把个小鸮戳得东倒西歪叽叽直叫。 紫草从外面进来,低声报:「姑娘,老太太漏夜去了洗笔斋,老爷也去了。」 「辛苦母亲为我去走这一趟了,紫草你帮我记着,明日去大相国寺礼了佛就去四横街瓦子里带些果子,母亲最好他家的水晶糕。」王妡道。 紫草哎了声应下,接着去叫小丫鬟打水来,伺候王妡安置。 王妡把小棍戳到小鸮的胸脯上,小鸮被逗久了,大怒,一口就要去叨小棍,王妡及时一收,小鸮叨了个空不说还因力太大往前一栽,摔笼子里,猫样儿的鸟脸都摔懵了。 「哈哈。」王妡纯粹的开心,笑了起来。 「姑娘,时候不早了,该安置了。」紫草说道。 王妡把小棍扔给小鸮玩耍,站起来,道:「你说得不错,时候不早了。」 明日朔,李渐等人该当廷揭发金柄,京兆府也该为杀猪巷泉香阁惨案请金柄去问话了,墙倒众人推,就看捧日军能坚持多久。 别让满朝文武失望吶。 第40章 兵权财权 永泰十五年, 四月,朔。 梁帝临干元殿视朝,文武百官列班, 叩拜,山唿三岁。 第72页 稍倾, 台院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出列, 高举笏板大声道:「臣,夔, 有奏。」 梁帝眉心一跳,下意识就想把这人扔出去。 但又不能,不仅不能,还得耐着性子听他絮絮叨叨的讽谏。 「准。」 叶夔奏:「臣参殿前司捧日军指挥使金柄草菅人命, 杀害杀猪巷泉香阁假母李氏娼.妓甄氏两条人命,手段之残忍, 人神共愤;德行之败坏,国之蠹虫!」 「你含血喷人!」金柄转身指着叶夔, 大声道:「人不是我杀的!」 叶夔说:「自然不是你亲自动手, 动手之人已经抓到,京兆府连夜审问,供出你为主使。」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金柄转向御座,跪下, 「圣上明鑑,臣绝无做过此事!」 「京兆尹有何话说?」梁帝问道。 京兆府尹李德宏出列,奏:「京兆府衙役却于三日前抓获歹人, 歹人供认不讳,是金管军指使他杀害泉香阁假母与娼.妓二人,只因……」 「只因问什么?」梁帝追问。 「只因二人悉知金管军在城外启山万两黄金置下的庄子的由来。」李德宏道。 「诬衊, 诬衊,这是诬衊!」金柄膝行两步,「圣上,臣并没有指使什么人去杀人,臣可与那人当堂对质,请圣上明鑑。」 梁帝不耐地闭了闭眼。 审官西院知院事柴蕤出列,道:「圣上,此言乃歹人一家之词,可信与否尚未知,怎可就此断定金管军□□。」 金柄勐烈点头:「是是是,圣上,臣可与歹人对质,以证臣之清白。」 这时,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出列,道:「圣上,臣,渐,有奏。」 梁帝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准。」 李渐举高笏板,铿锵道:「臣揭发捧日军指挥使金柄贪墨军饷,挪用军储私卖猃戎西骊,通敌叛国!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包庇金柄,并得金柄巨额贿赂;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提点刑狱公事翁裕、提举常平司勾当华野同流合污,以次掺好,私贩军储于猃戎西骊,此乃通敌叛国之大罪!」 此番话犹如一道惊雷噼下,干元殿中譁然一片,梁帝勐然站起指着李渐,手抖得厉害。 「你——」 梁帝指着李渐,睚眦欲裂,甩袖叉腰在御座上来回踱步,走了几圈后又指向李渐—— 「你!狼子野心!狼子野心!」梁帝大吼,嗓子都吼噼了。 跪在地上的金柄直起上身,看着李渐又惊又怒。 李渐跪下,朗声道:「圣上,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鑑,真正狼子野心的是金柄、是吕师、是宗长庚等人,他们通敌叛国,无视太宗定下不得贩盐铁茶与猃戎西骊西州鹘等国的诏令,不仅贩铁,还贩兵器。去年为什么会惨败,都是因为他们通敌叛国啊,圣上!」 「闭嘴!闭嘴!」梁帝暴躁大吼。 吕师跪下,说道:「圣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请陛下明察,还臣等一个清白。」 金柄也大喊:「圣上,圣上,这都是诬衊,都是诬衊,臣万万不敢通敌叛国啊!请圣上明察!请圣上明察!」嘭嘭磕起头来。 然后指着李渐,破口大骂:「李渐,往日你与我称兄道弟,不想你竟是豺狼之心,究竟是谁指使你抖擞屎肠诬衊我,诬衊吕殿帅,诬衊宗都漕等人,当着圣上的面,你还不快快如实招来!」 在金柄的骂骂咧咧声汇总,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杨文仲出列,道:「圣上,臣,文仲,参枢密使蒋鲲失察之罪,武库兵器丢失、腐朽不能用,枢密院竟毫无察觉,其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金柄的骂声顿时被掐断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文仲。 他、他不是与蒋相公是拐了个弯的姻亲,怎么、怎么会……? 蒋鲲回头看向杨文仲,后者不闪不避回视。 吴慎也在看杨文仲,王准看向吴慎,低声说:「吴大相公,准记得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宗如晦是你的把兄弟。」 吴慎立刻转向王准:「王相公想说什么?」 王准却不再说话,站得笔直看向御座。 梁帝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鼻翼喷着灼热的气息,犹如困兽般在御座上来回走。 杨文仲还在细数枢密院这些年来疏漏失察之处,梁帝忽然停下来,转头瞪着立在下头最前方的太子萧珉。 萧珉温文尔雅地笑了。 没错,这就是他与王妡商定的策略。 既然「通敌叛国」是父皇的逆鳞,那就在「通敌叛国」上大做文章。 既然沈震会「通敌叛国」,那金柄、宗长庚、吕师甚至蒋鲲都可以「通敌叛国」。 他已落子,就看父皇如何接招。 - 午后,大相国寺桃林,桃花已经尽数凋谢,桃树郁郁葱葱孕育着果实,过得几月便有桃子吃了。 大相国寺桃千树是启安城一景,每年春引赏花游人如织,待到桃树下果了京中信佛的豪富之家便会捧着大把香火钱求得几颗果子回家。 「王大姑娘好兴致,竟在这赏……树。」闵廷章大步走过来,在离王妡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一早就来了大相国寺陪祖母礼佛,用了斋饭祖母去了寺里客院禅房小憩,王妡才独自出来将各殿的佛祖菩萨又拜了一遍,然后来了这桃林休息,才在石凳上坐下就听见了闵廷章的调侃。 第73页 「你怎么来了?」王妡道。 「知道王大姑娘在此,特意找来的。」闵廷章说:「今日朔朝,台谏参数人通敌叛国,王大姑娘不好奇朝廷是如何处置的?」 王妡道:「总归不会是之前那样把人全家关台狱里等着秋后问斩,没什么可好奇的。」 「也是。」闵廷章嘴角拉出一道冷嘲的弧度。 他随意找了块路边的大石头一撩衣摆坐下,说:「王大姑娘不如猜猜那位是让谁去处理此事的。」 王妡把朝中大臣在脑中过了一遍,拎出一个人来:「枢相蒋鲲。」 闵廷章关子没卖成,略胸闷:「正是此人,王大姑娘怎么想到的?」 「很好猜。」王妡说道:「萧珉要动禁军,就是要动兵权。调兵权在枢密院,一下子突然这么多『通敌叛国』的,无论是官家还是萧珉,总归都绕不开枢密院。而蒋鲲能坐上枢相,官家总对他有几分信任的。」 闵廷章郁闷道:「蒋鲲来查此事,恐怕最后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王妡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建兄可别看萧珉一直怂了吧唧的,就小瞧了他,澹臺家低调却不是没一点儿实力的。」 正好一阵风吹来,将桃林吹得沙沙作响,仿佛也在符合她的话。 「不过我要是坐北朝南的那位,这时候就该对萧珉出手了。欲掌天下权,不离兵与钱。萧珉千方百计让我嫁给他,为的,一是我身在三司供职的祖父,二是临猗王氏手中握有的财富。若他再把枢密院、禁军翻了个底朝天,在里头安插自己的人,那位恐怕就……」 王妡说着话,忽然愣怔住。 闵廷章正听着呢,王妡就不说话在发呆,追问:「怎么不说了?那位会怎么对付太子?」 这大相国寺桃千树最是好说话的地方了,桃树树干不粗,为了好看以及来赏花的游人香客种得也不密,根本藏不了人,若有谁走近了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再加上今日有风吹得树沙沙作响,稍远一些的人就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这么得天独厚的环境干嘛不继续说了? 「我魔怔了!」王妡忽然喊了一嗓子。 「什么?」闵廷章没懂。 王妡看了他一眼也没解释,微垂头沉思着。 的确是魔怔了。王妡想。 上辈子在杀萧珉前她离魂七日,在一间小屋子里看到一个衣着怪诞不整的女子用奇怪机关敲打出的一个话本,话本里,女主角是她的远方表妹吴桐,男主角是她的结髮夫君萧珉,而她是……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 对了,恶毒女配。 她王妡是别人人生当中的恶毒女配。 狗屁的恶毒女配! 她被那个傻瓜话本误导了。 萧珉此人重权欲、好美人,吴桐就算是他的真爱又如何,也不妨碍他网罗天下美人,否则萧珉吶庞大的后宫怎么来的? 那吴桐也就是比旁的美人更多一份特别而已,恐怕这份特别是因为她是异世界来的,有许多新奇的想法,能助萧珉一臂之力。 萧珉杀她全家灭她全族究其原因,并非是为了扫除她这个「恶毒女配」扶真爱登上后位,而是为了收揽国朝财权以及临猗王氏手中的财富。 在她祖父还在世时,萧珉一直蛰伏,等她祖父一仙去,她父亲兄长丁忧,她二叔反倒被夺情差遣去了三司任副使,然后朝中就出现了喊着盐铁归公的声音。 欲掌天下权,不离兵与钱。 萧珉早就掌控了禁军,兵权尽握手中,之后就是要将天下全部盐铁矿都收归国库。 钱。 兵。 王妡勐然看向闵廷章,郑重道:「无论如何,也要救下沈元帅,保住沈家军。」 闵廷章愣愣点头,这不是他们一早就达成的共识么,为什么又要重复一遍? 王妡还待要说话,忽而瞧见桃林远远疾步走来两人,走得近了发现是一对主僕。 那襕衫公子大概也是没想到这时节桃林中会有人赏玩,诧异地顿了一下脚步。 小厮在襕衫公子身旁小声说:「这位姑娘是临猗王,被册为太子妃的那位,他家老封君在寺中礼佛。」 那公子便远远站定了,对王妡拱手:「在下甜水巷雷家雷如圭,扰了王姑娘清净,实因小厮来报祖母身子不适,在下才借近路走了桃林。」 王妡站起来回了一礼,道:「这大相国寺桃千树也不是我家私产,没什么扰不扰的,雷公子心忧令祖,其孝感天,令祖定会否极泰来,请便。」 「借王姑娘吉言。」雷如圭再回一礼,匆匆走了。 王妡对身边的香草道:「你带人跟着去瞧瞧雷家老太太,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量帮一把。」 「是。」香草应了后,去叫了守在远处的小丫鬟一道去雷家休息的客院禅房。 「雷家老太太上午瞧着还挺好的,怎么午后就身子不适了?」王妡皱眉对闵廷章说:「这个节骨眼上,雷开可万万不能丁忧。」 闵廷章说:「那我也去看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王妡颔首,道了声有劳。 闵廷章便往里头走,走了没两步又忽然停下,转身对王妡说:「差点儿忘了一件事,就是你让查泉香阁背后的东家,我们轮流盯着泉香阁的动静,跟旁边的妓馆暗中打探,打探出一个人,你绝对想不到。」 第74页 王妡问:「是谁?」 闵廷章嘿嘿一笑:「猜猜,咱们刚才还说过此人。」 第41章 姽婳鬼话 这个闵廷章也不知怎么养成的说话习惯, 动不动就让人猜,每次听他说「你猜猜」,王妡就想打人。 但打人是不可能打人的, 还得配合他的提问回答。 王妡想都没想,说:「蒋鲲。」 闵廷章笑:「王大姑娘聪明。」 王妡面无表情:「你认真的?」刚才他们谈论的就那几人, 不可能是官家, 不会是萧珉,除了蒋鲲还能有谁。 「没有, 我开玩笑的。」对面之人表情不对,闵廷章火速认怂,一本正经道:「泉香阁背后的东家是蒋鲲夫人的娘家大嫂的三妹夫的表侄子,叫屈成天。」 王妡:「……」 王妡:「所以最后跟蒋鲲的关系是……?」 闵廷章想了想, 说:「远房亲戚。」 「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非得七拐八绕说一大堆。」王妡嫌弃。 「这不是怕你问么, 先说给你听,你就不用再问了。」闵廷章笑嘻嘻, 颇有些吊儿郎当。 王妡沉默, 沉默中又实实在在透露出「想杀人,但此人还有用,算了不杀了」的意思。 闵廷章结结实实接收到她的威胁,不敢再抖机灵了, 飞快说道:「屈成天擅长商贾之道,一直在为蒋鲲办事,泉香阁能做如今这么大少不了蒋鲲暗中的支持, 泉香阁也如吸金兽一般,为蒋鲲供了源源不断的金银。不仅是泉香阁,屈成天还未蒋鲲经营了茶坊、瓦子, 还有贩盐?」 王妡:「贩盐?」 「是,贩盐。」闵廷章干脆坐下,把话说完说清楚了再走不迟,「不是设盐行,而是运盐给各个盐行低价贩卖,因为他们的价低,这几年京畿之地的盐价已多有混乱,各盐行价格参差不齐。按理说他们这样故意压低价格,百姓买盐该得实惠才是,实则并不然,我去问过许多人,尤其是住在南城那儿的,这几年他们反倒越来越吃盐困难了。」 「那些钱都到哪儿去了?」王妡问。 闵廷章摇头:「我还没有查到。」 王妡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会让人去查探个究竟。你们不要再插手了,这里到底是京城不是幽州,蒋鲲不是那么好惹的,你们只需要盯紧蒋鲲的那个……」 「蒋鲲夫人的娘家大嫂的三妹夫的表侄子。」闵廷章看王妡卡壳了,机智接话。 「……对,那个远房亲戚。」王妡一脸「难为你记得那么清楚」的表情,很是无语。 闵廷章嘻嘻哈哈一笑,言「无他,过目勿忘罢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像个谋士军师,倒像个痞子流氓。 王妡把他打发去瞧雷家要不要帮忙,自己回了祖母在的禅房。 申时初,王家套好马车打道回府,雷家早在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雷老太太身子不适是因为起床起急了,一下没过过劲儿,栽倒回床榻上,好在救得及时,但老人家到了年纪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今后只能好生调养处处小心。 王妡知道后吩咐僕役回去后以祖母的名义送了一支老山参给雷家。 老太太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待回程的路上,才问:「你很看好雷家?」 王妡在思索盐务一事,一时没反应过来祖母是在同自己说话,被祖母轻拍了一下才回过神。 「孙女儿走神了,请祖母原谅则个。」 「在想什么?都叫你好几遍了。」老太太道:「祖母是问你,这么看好雷家吗?」 王妡微笑着挽住了老太太的胳膊:「祖母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就不要明知故问了。」 「你呀,」老太太轻点了王妡额头几下,「你一个女孩儿家家掺和朝堂的那些事做什么,东宫若无能到这般地步,需要未过门的妻子为他奔波筹谋,岂能是良人,不嫁也罢。祖母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去大内请官家收回册文。」 「我知道祖母疼惜我,我做这些事并非是为了萧珉。」王妡道。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自己呀。」王妡笑,把老太太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些,「祖母您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那行吧。」老太太点头,「至于那雷家,刚才雷家大郎来给我见礼,我问了两句,瞧着咱们家那个二姑娘性子与雷大郎不太合,三姑娘倒是更合适一些。」 王妡不在意是哪个堂妹嫁过去,道:「祖母说是谁便是谁,我想着,咱们与雷家结亲,将来两家要互为倚仗,不能结亲变结仇。」 老太太拍板:「就这么定了,今个儿晚间祖母就叫你三婶来说话。」 「辛苦祖母了。」王妡低头在老太太肩头蹭了一下,老太太爱怜地轻拍了拍她。 回到府中,王妡将祖母送回了康安堂,想了想,找管家王永寿问了祖父回来没有。 「回大姑娘,老爷下值就回来了,现在在洗笔斋。」 王妡往洗笔斋走,王永寿赶忙道:「还有大爷和二爷也在。」 王妡毫不停顿:「知道了,寿叔你自去忙吧。」 王永寿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拦着,这府邸中说一不二不容人反驳的,大姑娘是其中之一。 到了洗笔斋,王妡让门外伺候的小厮进去通传,不多时小厮回来请她进去。 王妡进去,发现里头气氛十分凝重,父亲苦着脸垂头丧气,坐在书案后的祖父虽然看上去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可细瞧就发觉他并不像表象上那般轻松,二叔虽老实沉默眼中却透出一丝幸灾乐祸。 第75页 王妡便皱了眉。 祖父逼着二叔娶了个商贾女,一直对他有些愧疚,平日里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他多是纵容。二叔是个心比天高的,仗着这份纵容在家中嚣张跋扈,连嫡长兄都敢不放在眼里。 王妡行了礼,坐在王确下首,关心问道:「父亲何事发愁?」 王确摇头道:「无事,只是朝堂上的一点烦心事,姽婳别担心。」 对面王格就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大哥,官家点你协助蒋相公查捧日军、永兴军路贪墨案,这怎么能是一点烦心事呢,难不成大哥觉得官家点得不对?」 「老二,闭嘴!」王准忽然呵斥王格。 「爹?」王格老鼠见了猫般地缩了缩脖子。 「此事非同小可,不可戏言待之。」王准严肃道。 王格的那丝幸灾乐祸才终于消失了。 王妡在一旁瞧了三人各自的脸色,说道:「捧日军和永兴军路贪墨?我怎么听外头说是通敌叛国呀?」 一语石破天惊,就连王准都维持不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模样了,急问:「姽婳,你听谁说的?」 「大侄女,这话可不能乱说。」王格声音都在发颤。 王确用力点头:「姽婳,你这都是听谁说的?这话可不能拿出去乱说的!」 「外面的人都在说,都传遍了,祖父父亲难道没听说吗?」外头自然是没有传遍,不过很快就会传遍的,王妡睁着眼睛说鬼话:「连大相国寺的小沙弥都听说了,捧日军的管军、永兴军路的转运使把武库里的兵器偷了卖给猃戎,这不是通敌叛国是什么?」 书房里的三个男人三脸震惊。 「祖父你们也真是有趣,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连沈元帅都能『通敌叛国』,再多几个通敌叛国的也不稀奇。」王妡讽道。 王确去端手旁案几上的茶盏,不料失手打翻了,茶水洒了他半条腿。 王格则失了魂一般喃喃「我的天吶我的天吶」。 王准靠着椅背,手指叩在书案上,一下一下一下。 「对了。」王妡又睁着眼睛说鬼话:「外头还说,枢相家里有个亲戚贩盐,以极低的价格将盐卖给盐商,可是京畿一带的盐价却一年比一年高,许多人家都快吃不起盐了,也不知道这些低价盐哪儿来的,又去了哪儿。」 王确拍案而起:「枢相怎么能这样!」 「老大,坐下,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儿。」王准轻斥道。 「父亲,盐务关系国计民生,乱不得啊!」王确低喊,他任盐铁副使,最是知道朝廷这些年在盐务上的困窘。 「我朝盐场,官营七成,私营三成。握有私营盐场者,除我临猗王氏,还有东山谢氏和弋阳卢氏。我们三家先祖早有约定,盐价同定,盐货同出,同气连声,家中子弟若有偷盐贩卖者,家法处置。枢相的盐不可能是从我三家出来的,只能是官营盐场所出。」王妡提醒。 「大侄女怎么就能笃定不会是枢相的盐从咱们三家的盐场出来的呢?」王格习惯与大房的抬槓,下意识就槓了。 王妡睨着王格,眼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既然是二叔你自己撞上来的可就不要怪大侄女我不给你面子了,让你刚才幸灾乐祸。 「二叔你是庶出子,不了解内情也是情有可原,咱们三家的盐场都握在嫡系大宗手上,咱们百年士族的骄傲是不屑做此等偷鸡摸狗下九流之事的。」 「你——」王格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哈气:「你一个晚辈就是这样对长辈说话的,目无尊长!」 王确自己被王格挤兑没觉得什么,但最受不了妻儿受二房的气,当场把绵羊皮一脱露出狼牙来,对着王格最痛的地方就是一口:「二弟,我儿说的哪句话是错的?你难道不是庶出的,你了解族中盐铁务多少?」 他们这父女俩可真是往王格的心口上踩,他那么心气儿高的一个人,最听不得的就是说他庶出。 他自认才德胜嫡兄百倍,偏时运不济没有托生到嫡母的肚子里才要处处矮嫡兄一头,娶妻也被逼着娶个商贾出身的妇人,嫡兄却能娶东山谢氏名门嫡女,老天何其不公。 王格忍着胸口痛,不甘示弱:「大哥,不是我说你,王妡之所以这么任性妄为,皆是被你宠坏了,你要知道纵子是害子。」 王确拉长着脸:「很用不着二弟来教我怎么教子,我们姽婳好着呢。」 王妡点头:「对,我们名门『嫡』女真的可以为所欲为。」重点突出一个「嫡」字。 王格以一敌二,完败。 且险些气出内伤。 「行了。无谓做口舌之争。」王准手心向内摆了摆,「你们回自己院里罢,姽婳留下。」 「父亲?!」王确一脸「父亲你要罚就罚我,别罚我女儿」的表情。 王准头疼,他最不爱看就是大儿无底线溺爱孩子,哪家养孩子是他这么养的! 「行了,出去。」 王妡拍了拍父亲的手,示意不用担心祖父不会骂自己的,王确这才在王格嘲讽的目光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洗笔斋里只剩下王准王妡祖孙俩,王妡坐到了刚才王确做的椅子上,安静地等着祖父开口。 良久,王准说:「姽婳,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42章 老奸巨猾 三司的公廨位于大内前朝东边, 与政事堂、秘阁挨着,与枢密院隔着一整个干元殿。 第76页 三司总掌全国财政收支之大计,夺户部之权;兼掌城池土木工程, 夺工部之职;又领库藏、贸易、四方贡赋、百官添给,侵太府寺之权。因此有言——三司所领天下事, 几至大半, 权位之重,非他司比。 太.祖设三司使分平章政事权, 歷任三司使不是皇帝的心腹重臣就是能制衡朝堂各方势力的肱骨。 王准于永泰五年拜三司使职,至今已有十个年头,算得上大梁任期最久的计相,他是后者。 梁帝不可能全然放心他, 于是就有三司副使刘敏,他是梁帝潜邸时的幕僚, 若非手段势力差了些,这计相之位花落谁家也未可知。 往年的四月, 暖春刚过, 夏粮未收,秋税还不必计算,是三司公事最空闲的时候。今年却截然不同,三司三部二十一案加十二司院一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 就连贮存三司歷年文案的金耀门书库都是一片忙乱景象。 为什么会一反常态的忙乱? 盖因朔朝那日台谏等人把天捅了个大窟窿,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还在下面加了一把火,把上至枢密院下至各路厢军通通烧了一个遍。 那李步帅是个狠人, 狠起来连自己的人都不放过,直接把带队抄沈家的都虞侯庞庸给送诏狱里去了,其他神卫军兵将通通军法处置打了四十军棍。 他姿态做得那么足, 梁帝有心发作却也要估计帝王名声和悠悠众口,只能对他罚俸了事,其他衙门也只得先按捺住。 然而他揭发的「通敌叛国」却在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呈上的金柄贪墨军饷的证据每条都详实地能把金柄摁死,至于通敌叛国的罪名……那自然是朝廷要去查的事情。 梁帝不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残暴君王,他在位十五年杀的人不及先帝朝十年的一半。 但他绝对是个刚愎自用听不得不同声音的君王。 从他直接越过三法司将捧日军和永兴军路交给枢密院查,便可见一斑。并只说贪墨不说通敌叛国,目的为何昭然若揭。 朔朝上,蒋鲲领旨查案; 散朝后,梁朝末年最惨烈的权力博弈就此拉开序幕,各方势力尽皆下场。 梁帝越过三法司让枢密院去查,三法司自然不同意; 通敌叛国何等罪名,中书门下不能坐视不理; 贪墨乃贪国朝钱物,三司岂能落下。 有沈震的前车之鑑,军中各路将领都战战兢兢过日子,好在边境各国都多少有内乱,猃戎也因猃戎王的兄弟收买大贵族欲夺王位而暂时内乱,否则一旦开战,梁朝何将可用?何兵可用? 然而这一任的猃戎王是个有勇有谋的雄主,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平息叛乱。 朝堂说是人人自危都不为过。 身为三司使的王准早有心查军政财务,朝中贪腐成风他心里有一本明帐。 任务布置下去,三司从副使到吏员全部动起来忙起来,比计秋税时还忙,反倒是他这个计相一派悠闲,还有心情在公廨里煮茶为乐。 三司副使刘敏抱着卷宗路过,看上峰优哉游哉点茶,自己却忙得嘴起燎泡,心理就很不平衡,看了一眼手上的卷宗,走进去,说:「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相公解惑。」 「欲讷来了,快坐,正好,我也有一事要同你说。」王准抬手请刘敏坐下,并举盏分茶,给刘敏点了个老僧坐禅。 刘敏见到叫了声好:「王相公的茶百戏几十年如一日的精湛。」 「过奖。」王准示意刘敏喝茶,自己也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待刘敏喝了口茶,才道:「此次贪腐案涉案人多、年岁久远,案情也十分复杂,辛苦欲讷和三司的同僚们,待案件了结,我给各位请赏。」 「不敢言辛苦,都是为朝廷办事,为官家效忠。」刘敏拱手朝东边一礼。 王准端着茶盏,颔首:「为臣者当忠君爱国,俯仰无愧于天地,欲讷当为楷模。」 刘敏赶忙谦虚:「不敢当王相公此言。」 「欲讷适才说有事需要本官解惑,是什么事?」王准说着低头喝茶。 「是这样的,永兴军路转运司送来的文书……」 「对了!」刘敏话才起了个头,王准放下茶盏,走到一面墙侧的书柜上拿出一份卷宗递给刘敏,「欲讷看看这个。」 刘敏接过卷宗,打开粗粗扫了几眼,眼睛勐然睁大。 他站起来向王准走了一步:「王相公,这……」 王准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欲讷觉得如今朝廷吏治如何?」 刘敏坐下,低头细看卷宗,没有回答王准的话。 王准不急,喝茶等着,想起几日前大孙女说的那一番话…… - 「姽婳,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一个月王准冷眼旁观大孙女的所作所为,王妡做的那些事能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他这个祖父,然而越看王准心中疑惑越多。 「你那些出格的行为,并不是为了你父,也不是为了太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被祖父诘问,王妡面上一丝害怕的情绪也无,甚至嘴角还勾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不答反问:「祖父,您觉得如今朝廷吏治如何?」 王准不言。 王妡也不需要祖父的答案:「贪腐成风,贿赂横行;官吏贪赃枉法,收刮民脂民膏;苛捐杂税勐如虎,武备积弱不堪击;皇帝刚愎自用,皇子勾心斗角,大臣结党营私,亡国之相已经初现。」 第77页 「姽婳,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王准佯怒。 「祖父亦贊同我的话,不是吗?」王妡淡笑。 王准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不如何。」王妡很有些耍无赖地挟带私货,「孙女儿不过一介女流,随便做些事就是出格,又能如何。」 王准看着豆蔻年华却半点儿天真烂漫都没有的大孙女,有些想不起大孙女之前是什么模样,是什么时候大孙女就长成了如今冷沉通透的样子? 「姽婳,你变了许多。」 「祖父,无论孙女儿怎么变、做什么,总是为了保住咱们家、咱们临猗王氏,祖父不也是一样吗?」王妡坐得端端正正,淡声道。 - 王准放下茶盏,脑中还回想着大孙女的那一句「临猗王氏是我的,我愿为她殚精竭虑。皇帝、朝廷和天下,与我何干呢?他们怎么乱与我何干呢?」,他摇摇头。 如今朝堂上下一片混乱,其中有一部分是他那大孙女在背后搅弄风云推波助澜,可惜了,她是个女孩儿,若为男儿…… 「王相公。」 刘敏的声音打断了王准的思绪,他回神,道:「欲讷,如何?」 刘敏道:「朝中盐务竟亏空如此巨大,简直触目惊心,下官认为必须严查。」 王准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但不能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让人家有了准备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王相公所言极是。」刘敏站起来对王准拱手,主动请缨:「不如由下官点几个人去暗查盐务?」 王准同意,刘敏就当场点了盐铁使管盾及几名判官书写人,王准写了手令给他。 「对了,欲讷刚才说永兴军路怎么了?」在刘敏准备要出去的时候,王准忽然问。 刘敏想起先头在庆德殿里官家的吩咐,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摇了头:「永兴军路无事,凭由司正在查财物凭据,这两日就有结果了。」 「甚好。」王准颔首,「盐务之事就拜託欲讷了,我这里有个消息可助欲讷查盐务。」 刘敏道:「请王相公赐教。」 「京畿一带有一队行商,自称是从蜀中而来,私下以非常低的价格将盐贩给几家盐行,盐的来歷极其可疑。那行商的东家叫屈成天,还是杀猪巷泉香阁和麦秸巷绿柳茶社的东家。」 听到「杀猪巷泉香阁」这个地方,刘敏一凛。 杀猪巷泉香阁,那可是金柄杀人的地方,金柄现在因为此案被关在了诏狱待审,还有传闻太子和三皇子同时看上了泉香阁的一个花魁,大打出手。 刘敏顿觉其中水恐怕是深不见底。 「下官定全力以赴。」刘敏拱手,郑重道。 王准站起来,回礼:「欲讷忠心可鑑日月,官家定然欣慰。」 刘敏再施一礼,出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值所里再度悠然点茶的计相王准,心里沉甸甸的。 计相在这个节骨眼上抛出盐务之事,目的定然不单纯。 如今朝堂因为「通敌叛国」而一片混乱,这时候再出盐务上巨大亏空之事,这水怕是要越搅越浑。 计相出身临猗王氏,手握浙府优良盐场,有人从官盐仓里偷盐出来贩卖对他并没有太大影响,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查盐务,难道真的是忠君爱国? 刘敏怀揣着各种心思去找盐铁使管盾,却在迴廊转弯处差点儿与急匆匆的盐铁副使王确撞了个正着。 「下官鲁莽,还请省副原谅则个。」王确道歉。 「无妨。」刘敏摆摆手。 王确再行一礼就准备走了,才迈步却又被刘敏叫住。 「士潜,我记得你家在浙府是有盐场的,对吗?」刘敏问。 「正是。」王确点头。 刘敏张嘴,但想起自己刚才的猜测,又闭嘴了。 王确搞不明白刘敏为什么嘴张了闭闭了张,就是不说一个字。 这又不说话,又不让自己走,就很捉急——凭由司传话让他过去一趟,他还有要紧事吶。 于是他擅自决定刘省副欲言又止是为何,道:「浙府的盐晶莹雪白,比蜀中的盐要好得多,下官待会儿就叫人送一罈子浙府盐到省副府上,请省副品尝。」 刘敏:「……本官不是要你的盐。」 「没事儿,我家盐多,就想请省副品尝品尝。」王确一脸「下官都懂,省副不必明言」的表情。 刘敏:「…………那本官就多谢士潜了。」 王确笑眯眯说:「省副客气,应该的,那下官这就去叫人回家送盐。」 刘敏:「………………去吧。」 王确就抡着两条腿走飞快,几乎是跑去凭由司值所的。 刘敏暗想:不愧是王准之子,和他老子一样滑不留手、老奸巨猾! 第43章 金柄入狱 台狱大门打开, 一丝朗朗天光透进来,沈挚听到动静循声望去,没一会儿几个狱卒推搡着一个粗布囚衣头髮糟乱的中年男人走过来。 「走快点儿, 磨蹭什么呢,别耽误爷们儿的时间。」赵老四威风抖擞, 把个中年男人推得东倒西歪。 中年男人栽了一下, 站稳了怒视赵老四:「大胆,你竟敢……」 「什么竟敢不竟敢的, 」赵老四三分轻蔑三分讥笑四分老大不爽,「告诉你,进了咱们这地界儿除非老天开眼,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去。哟, 合着你还以为你是捧日军指挥使呢。那什么,金管军?」 第78页 赵老四嘲着看右边的同僚, 几人接收到眼神,一起:「哈哈哈哈……」 前捧日军指挥使、现阶下囚金柄睚眦欲裂, 指着赵老四几人:「你们……你们……」 「你们什么你们, 进去吧你。」一狱卒打开牢房门,赵老四对着金柄的屁股就是一脚,把他踢进牢房中,开门的狱卒再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实实在在演绎了何为虎落平阳被犬欺。 也不知狱卒们是得了谁的吩咐, 还是故意这么安排的,金柄的牢房就在沈挚的对面,沈挚站在门边看了全程。 等金柄被关进去后, 他招手:「赵老四过来。」 赵老四让其他几个人先走,自己屁颠屁颠地跑沈挚牢门前:「沈少将军,有何吩咐?」 沈挚指着对面, 问:「那是捧日军的金柄?」 「正是,正是。」赵老四很主动解惑:「□□还有贪墨军饷,本来是关在诏狱的,今个儿大理寺下牒,让关咱们台狱来。」 沈挚冷笑:「他也有今天。」 赵老四狗腿附和:「是呢,是呢。」 沈挚再扫了对面一副凄凉模样的金柄一眼,便懒于关注,对赵老四说:「你跟我说说外头现在如何了。」 赵老四摆着一张为难脸,呵呵笑:「沈少将军还是不要为难小的了吧,这您反正也出不去,知道外头的事情又有什么用呢。」 沈挚长眉一竖:「你收了王大姑娘那么多银子,她让你好生照看我,你就是这样照看的,干啥啥不行,要钱就最行。」 赵老四笑脸僵硬掉,四下里看看,凑近了压低声音:「少将军诶,您小声一点儿。」 沈挚冷酷脸。 赵老四小声说:「东宫吩咐小的,只需看着少将军您,不许多接触您。」 沈挚:「然而呢?」 赵老四:「……」 他、他不仅三不五时接触了,还、还收了东宫娘娘不少银子尽可能给沈元帅沈少将军方便…… 沈挚:「还想不想继续收银子了?」 赵老四只犹豫了一唿吸的功夫,咬牙:「想!」真是下了好大决心。 沈挚笑:「那就说吧。」 赵老四就在那边金柄震惊的目光中掏出钥匙,打开沈挚的牢房门,走进去自觉把墙角的小胡床搬到圈椅边,与沈挚低声如此这般说话,金柄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从沈挚偶尔瞟过来的含恨含蔑的目光中他也能大概猜到。 「哈哈哈哈……」金柄癫狂大笑,打断了正在说话的二人,见二人一齐看过来,他说:「沈少将军问那么多有什么用,进了台狱这地界儿你难道还以为能活着出去,等你出去那天就是你斩首那日。」 沈挚还没生气,赵老四就先忍不了了。 只见他从小胡床上一跃而起,冲出沈挚住的牢房,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金柄的牢门前,去过墙边一根长杆就伸进缝隙对着金柄狠狠一捅:「台狱是什么地方,容得了你这阶下囚在此喧譁,就你犯的那罪行,你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你死了那叫大快人心,百姓们都会上街放爆竹庆祝!」 这一刻赵老四不再是那个猥琐狗腿死爱钱的狱卒了,正义的光芒在他周身闪烁,让瘦小的他看起来像个九尺大汉。 那长杆就是狱卒专门用来捅闹腾的犯人的,金柄被当胸捅了几下,疼痛之余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其代表的羞辱意味儿,恨怒地破口大骂:「狗东西,唔……狗东西,待本官出去唉哟……你这狗啊……你你你唔……」 赵老四没注意一桿重重捅到了金柄某个要紧的部位,金柄剧痛,蜷缩着躺在了脏污的地上,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早这么老实不就得了,」赵老四收杆,「你自己都说进了台狱这地界儿出去就是斩首,还当自己是什么狗官呢,等狗官你出去就是掉脑袋的时候,我呸!」 金柄痛不欲生,都这么痛了还有心力瞪赵老四,然后又被捅了一桿子。 沈挚冷眼旁观金柄被赵老四捅得滚来滚去,心中没有看到恶獠伏法的畅快,等赵老四威风收杆,他把人又来叫。 「你去跟太子说,这金柄手中定然还有什么依仗,否则他不会说出待他出去的话,让他去派人盯着金家的人。」 「他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依仗?」赵老四表示怀疑。 沈挚笑说:「你都能利用我三番四次找王大姑娘要银子,他一个巨贪难道比你还不如,敢这么贪的,手上总会握有保命的东西。」 「嘿嘿……嘿嘿……瞧少将军说的,小的就赚几个跑腿钱而已。」赵老四尬笑。 沈挚斜睨他:「太子这么小气的吗,连月钱都不发给你,还要你自己到处想法子赚钱。」嘲讽之情溢于言表。 赵老四笑得更尬:「这个……这个……谁会嫌钱少呢,您说是吧。」 「就你有理。」沈挚白了赵老四一眼,「行了,快去吧,时不待人。」 「诶,好嘞。」赵老四颠颠儿走了。 「等一下。」沈挚又叫住他。 赵老四停下。 沈挚:「你去给我弄几本书来,《六韬》、《尉缭子》都可以。」 赵老四嚎:「少将军,我的少将军,您这不是故意为难小的么。小的上哪儿去找那些兵书哇,朝廷明令禁止不许售卖兵书,您饶了小的吧。」 沈挚:「你家里连点儿兵书都不藏?」 第79页 赵老四又嚎:「小的能识字还是因为住在书塾旁边,偷着学的,小时候家里穷,别说兵书了,连张纸都没有。」所以他才这么爱钱哇,都是小时候没钱饿肚子闹的。 沈挚反省:「是我不对,竟说出『何不食肉糜』之言。」他拍拍赵老四的肩膀:「那随便吧,有书就行,不然太无聊了。多拿几本来,给我父亲也送些去。」 赵老四搓手,嘿嘿嘿:「那这买书的银子……」 「还能少了你这点儿银子不成,快去,别在这儿耽误正事了。」沈挚一巴掌把赵老四拍出去,然后把圈椅搬到牢门前,盯着对面的金柄。 金柄下半身的剧痛终于缓过劲儿来,撑着缓缓从地上坐起来,手摸到滑腻的脏污差点儿没把他噁心吐,扯过地上的干草擦手,谁知这么一扯竟从干草堆里跑出几只硕大的老鼠来, 「啊啊啊啊……」毫无防备的金柄吓得够呛。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老实点儿。」狱卒敲着铜锣警告。 金柄不想再领受被长杆捅的痛苦和屈辱,只能收声。 他掀开地上堆成一团的破烂被褥,把耗子蟑螂等拍走,将被褥铺在了干草堆上,坐了下来。 台狱的条件可比诏狱差多了。 也是,被关进诏狱的大多是触怒帝王或罪不重的官员,这些人或会无罪释放或罚银赎罪,再严重点儿也就是贬官而已,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官復原职或更上一层楼,自然是不能苛待的。 而被关进台狱的,都是要斩首的,甚少有人能活着出台狱,自然也就不用照顾他们在台狱里过得好不好了。 金柄原本被关在诏狱,今儿个一大早被人从诏狱提出来,他还以为自己获救了,谁知竟是送到台狱来了。 他害怕极了,他还不想死。 「金柄。」沈挚忽然唤。 金柄抬头,隔着两重牢门看沈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却也不过是色厉内荏。 「金柄,台狱舒坦吗?」沈挚恶意满满道:「可惜了,你父母妻儿没有住进来陪你。」 金柄拿眼角看人:「沈挚,你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在此逞口舌之快。」 沈挚呵一声:「彼此彼此,你也是将死之人,我就看着你比我先死。」 「放屁!」金柄太激动,口水都喷出来了,「我才不会死,你死了,你爹死了,你全家死了,我都不会死。」 「那我拭目以待。」沈挚探出金柄果真还有什么底牌,就不再搭理金柄了,把椅子搬回了牢房一角,这里多了一张矮几和一张矮榻,虽然简陋但比之前好太多,沈震的牢房里也是一样,都是王妡拿幽州汉子们的银子给砸出来的。 金柄看着对面牢房里的桌椅板凳,嫉妒死了。 赵老四得了沈挚的叮嘱,下了值就去东宫谒者贺志的宅子,把沈挚的话原封不动转达了。 「我知道了,明日我便禀告太子殿下。」贺志拿了十几个铜钱给赵老四,「赏你了,做得不错。」 赵老四点头哈腰接过铜钱,然后被贺志打发了。 出了贺志的宅子,赵老四谄媚的笑瞬间就没了,撇着嘴数了数铜钱,很嫌弃。 「嘁,才这么点儿。」东宫娘娘可比东宫大方多了。 赵老四把铜钱收进怀里,他是嫌弃太子小气,但不嫌弃铜钱。 揣着太子给的十几个铜钱,他又直奔计相府,在西头角门那里见到小邓,把沈挚的话又原封不动说了一遍。 「辛苦你了。」小邓给了赵老四一个荷囊。 「对了。」赵老四接过荷囊,又赶忙叫住要关门的小邓,「那位说太无聊了,想要几本书。」 小邓立刻就懂了,无语地瞅着赵老四,手上倒是不慢,再给了他一个荷囊。 赵老四接过荷囊,好话不要钱地倾斜出来,把王妡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女,小邓就是仙女身边的金童。 「行了行了,你快去买书吧。」小邓哭笑不得。 赵老四最后再拍了一句马屁,才离开计相府,直奔一家书店,让店小二把卖得最火的几本书给捆起来,要两份。 第二日,沈震与沈挚都收到了赵老四送来的书—— 《多情书生戴泓雪》、《清平山遇仙》、《众名姬春风送柳七》、《错休崔宁玉》。 赵老四分别对二人说:「够您看一阵子了吧。」 沈震:「……」 沈挚:「……」 第44章 太子受辱 在沈挚无语地翻开了书名看起来最正常的《清平山遇仙》时, 太子萧珉下朝回到东宫,一早就候着的贺志立刻迎上前去,请萧珉屏退左右, 将赵老四传来的消息说了。 萧珉得知是沈挚从台狱里传来的话,嫌弃得不行, 冷哼:「孤还需要他来提醒, 让他管好他自己吧,别还没等到平反就自己先身死狱中。」 贺志笑着说:「殿下料敌先机, 金家众人尽在殿下的掌控中。那沈挚多此一举,盖因事关己身,他也是不想死。殿下不用同他一般见识。」 萧珉志得意满地笑了,又问:「老三那边什么动静?」 「听闻三皇子昨日在府中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他那个长史查渭都被他用东西打伤了头。」贺志禀报。 萧珉冷哼:「老三这个蠢货,还想保住金柄, 看来金柄孝敬得好哇,老三实在捨不得。」 第80页 「那查渭是个聪明的, 知道弃车保帅, 可惜了三皇子拎不清,」贺志提议道:「殿下,咱们何不趁此机会将那查渭给拉拢了过来。」 萧珉眉毛一挑,赞赏道:「贺卿之意深得孤心, 就交由你去办吧。」 贺志躬腰拱手:「臣定不负殿下所託。」 萧珉满意地虚扶贺志起身:「待将来……」 「殿下。」他话还未完,门外忽然传来伍熊的声音,「大内来人了。」 贺志诧异, 看向萧珉:「大内为何这时派人来?」 萧珉皱着眉,打开门出了承德殿。 伍熊一见他出来,立刻凑上前去, 低声说:「殿下,来的是内侍省大监乔保保,来宣官家旨意。」 萧珉眉头皱得更死了,乔保保来者不善,这个时候来宣旨,恐怕是他那父皇对他有什么动作了。 「走吧,去瞧瞧。」 萧珉身后簇拥着东宫属官和内侍,到了东宫大殿明德殿。 乔保保见到萧珉略一拱手,便道:「皇太子请接旨。」 萧珉对着乔保保手中的诏书执臣礼。 乔保保尖细别扭的嗓音响起:「门下……」 随着那诏书的宣读,萧珉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执礼的手指节青白,差点儿维持不住这个臣礼,额头青筋一突一突勐跳,整个人都在发颤,可见他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当场发作,将来传旨的乔保保一干人打杀了。 「殿下,接旨吧。」乔保保将诏书合上,双手奉给萧珉。 萧珉直起身,双手缓缓放在身侧握紧成拳,眸子死死盯着乔保保,杀意甚浓。 「太子殿下想抗旨不成?」乔保保皮笑肉不笑。 东宫官们看着萧珉,心底皆是又气又无力,要真接了这诏书,太子殿下恐怕就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了。 「殿下……」贺志忧心轻唤,然后愤怒地看向乔保保,「你们欺……」 「闭嘴!」萧珉大喝一声,瞥向贺志,慢慢说:「贺谒者今日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去休息,待你休息好了,孤还等着你给孤读书。」 贺志望着太子殿下,再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的乔保保,心底剧震,明了自己刚才差点儿就给殿下闯祸了。 「是,臣近日的确身子不适,常头晕眼花,谢殿□□恤。」他低头。 乔保保哼笑一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诏书,道:「太子殿下,还不接旨吗?」 萧珉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放松,慢慢抬起来,带着满心的屈辱接过那份湘色封面的诏书,然后双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殿下!」 「太子!」 「快来人啊!殿下昏过去了!」 「药藏郎呢?快叫药藏郎来!」 东宫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 果子巷王家。 幽静轩里,谢氏正在给王妡清点嫁妆里要陪嫁的田庄铺子等物。 「这些都是给你带去的,这几个田庄是为娘的陪嫁,就在城外东头,都是上田。这些是你父亲给的,你父亲在你出生时就置办下来了,说等你长大了给你做嫁妆。这是你祖母给的……」 谢氏将东西一一清点好,并将每个庄子铺子的管事等人说与女儿知。 「过些日子就叫他们来府中见一见你,好生敲打一番。虽说都是用惯了的老人,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换了主子,就怕下头人看你面嫩,起了歪心思。」 王妡随意翻了翻手里的田契,满满一箱子,家里为了她嫁入天家也是操碎了心,而且还是嫁了个不得帝喜不被看好的,再回过头来看,自己的确是太任性太蠢了。 「母亲不用担心,我定会好好的。」 谢氏拍了拍女儿的手:「你说得轻松,大内的那些娘娘们哪个是好相与的,还有那些宫人内侍,唉……」 「怕什么,我可是临猗王,谁还敢下我面子不成。」王妡傲然道。 谢氏嗔了女儿一眼,继续给她清点田契。 「姑娘,姑娘,不好了……」 忽然香草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看来大太太也在这里,着急忙慌地行礼,差点儿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倒。 「怎么回事,咋咋唿唿的?」谢氏皱眉轻斥。 姽婳原先用的侍女还都稳重,忽然之间提上来两个办事不牢靠的,把原先的贬作成了粗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算的。 「太、太太,姑娘。」香草急得都磕巴了,「外头刚、刚传来的消息,官、官家下诏给东宫加了太师、太傅、太保。太师是吴大相公,太傅是蒋枢相,太保是、是、是……入内内侍省大监乔大监!」 「你说太保是谁?」谢氏勐地站了起来。 「乔、乔大监……」香草缩了缩脖子。 「内侍省乔大监?乔保保?一个宦官加太子太保?」谢氏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官家疯了吗?」 香草脖子缩得更厉害了。 反观王妡,倒是悠悠闲闲半点儿没有惊讶模样,虽然还是坐得端正笔直,姿态却有明显的放松。 她轻笑:「官家这招够噁心的,但很有效,萧珉现在估计气死了。」 「姽婳,你还笑。」谢氏心底的滔天巨怒被女儿轻松的笑容给浇灭了大半,但还是气的,「你已被册为太子妃,哪怕还没大婚,你与太子也算是夫妻了。夫妻一体,他受辱,你也不能独善其身。外头人还不知道会说你说得多难听呢。」 第81页 她这般说着,心里为女儿感到委屈,又气又忧。 「母亲,先坐下说话。」王妡把谢氏拉坐下,让香草去找小邓来等着她有吩咐,才说:「母亲,现在诏书已下,生气无用,越气反而越失了冷静。」 谢氏哪能不气,都快气死了,愤怒道:「也不知是谁给官家出的这个主意,忒噁心人了。」 「说不定是官家自己想出来的呢。」王妡笑说。 然后谢氏瞪了她一眼。 王妡道:「我要是萧珉,这个时候哪怕是强迫自己也要冷静下来,将自己的心腹都安排好。官家不可能是专门为了噁心萧珉才搞出这么个事情来,把萧珉气得失去理智,再把他身边的心腹都调离,萧珉还有什么用。」 谢氏沉声道:「太.祖立国伊始就有定,宦官不可掌权、不可加勋爵、品秩不可高于正四品。官家给乔保保加太子太保,这是……」她摇摇头,「不对,太子太保只是加官,不掌权、不是勋爵、也不定禄。官家这一招可是用得极好,钻了太.祖令的空子,又辱了太子,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这种丧良心的主意。」 「母亲,别生气,气多了就不美了。」王妡给谢氏顺气,「也难为官家,之前刻意空缺东宫三师三少,现在又给东宫安排个宦官做太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呢。就不知道同时被加官的吴大相公和蒋相公心里是怎么想的,被官家与阉竖相提并论,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谢氏看向女儿,恍然大悟,拍拍女儿的手,笑道:「看你这样,为娘也稍稍放心了些,信你不会被人欺负。」 王妡靠在母亲肩头,轻笑不语。 好歹也执掌宫闱多年,对大内的那套弯弯绕绕她不说了如指掌,也能知其七八。 「对了。」王妡忽然道:「宫里的皇后娘娘。」 谢氏同时也想到了,皱眉:「儿子受辱,当娘的哪能忍。」 王妡道:「不能让皇后自乱阵脚,授人以柄就麻烦了。」 谢氏:「为娘这就换衣裳进宫去面见皇后。」 「辛苦母亲了。」王妡站起来福了一福。 「你是我儿,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谢氏嘆道:「说句僭越的话,太子是我女婿,女婿受辱,我这岳家面上也不好看。」 王妡没有接这个话。 谢氏让她好生在家里,不要着急,然后自己急匆匆回去正院换了衣裳进宫去见皇后。 王妡送走了母亲,把一直候在外面的小邓叫进来,吩咐:「你去传话给闵子建,让他们的人盯着三皇子府的动静。传话给汪云飞,让他把官家给阉竖加官太子太保的事给宣扬出去。传话给赵老四,让他指点金柄的家人走程魁春的门路去台狱里见金柄。」 香草捧了一匣子银子出来给小邓。 「姑娘?」小邓接过匣子。 王妡道:「该花的钱就花,自己也别对自己吝啬,你给我办事,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不容易,自己机灵点儿。」 小邓把银子放在地上,给王妡行了个大礼:「谢姑娘。」 「去吧。」王妡挥挥手。 - 启安城近来热闹得很,各路传言层出不穷,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愈发多了。 虽然朝廷明令禁止过百姓不得议政,然而悠悠众口又哪真能堵得住。 今日,启安城里各酒家食肆茶坊瓦子谈论的最多的,就是皇帝给一个阉竖加官太子太保之事。 文人们痛心疾首,高唿:朝有奸佞进谗言,官家是非不分,置自己、太子和朝廷的声誉于不顾,听信谗言,任意妄为,暴虐成性…… 大梁危矣,大梁要完。 第45章 不会白受 「他竟敢如此对我儿!萧烁竟敢如此羞辱我儿!我跟他拼了!!!」 坤顺殿里, 澹臺皇后歇斯底里,十几年的委屈终于在儿子萧珉被辱时彻底爆发,疯狂地要和梁帝同归于尽。 「娘娘您冷静一点儿!」 「娘娘, 定然是有奸邪小人故意给圣上进的谗言,您生气就是上了他们的当了啊!」 「娘娘, 您千万不能让圣上抓到错处哇, 否则太子殿下他就危险了!」 坤顺殿的女官们跪在地上抱住澹臺皇后的腿阻止她盛怒之下做出自取灭亡的举动来,在皇后听闻消息晕倒的第一时间她们就让内侍将坤顺殿的门关了, 就是为了避免皇后怒极口不择言。 皇后不得帝喜,这宫中觊觎她凤位可不止玉坤殿的贵妃一个。 女官们看得明白,果不其然澹臺皇后醒来后就囔着要和圣上同归于尽。 「珉儿他都被个阉竖凌驾,士可杀不可辱, 我这就拉着珉儿,和萧烁一起死, 一起去死——」 澹臺皇后涕泪横流,衣裳髮髻凌乱, 用力踢开了抱着自己脚的一个女官, 再要去踢开另一个,那个被踢开的女官顾不上被踢疼的地方,连滚带爬地又抱住了皇后的腿,继续苦劝。 「你们放手!」澹臺皇后气急大吼。 刚刚被踢的女官苦苦哀求:「娘娘, 您先冷静一下,要不我们问过太子殿下或者澹臺将军再做决定?」 另一个女官道:「是啊是啊,说不定太子殿下和澹臺将军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咱们不能一时冲动坏了他们的安排。」 澹臺皇后迟疑了一瞬,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第82页 这时,门外有内侍来报:「娘娘, 户部郎中、盐铁副使王确之妻求见。」 「那是谁?」怒火攻心的澹臺皇后一下没转过脑子来。 女官忙道:「娘娘,是计相嫡长子的正头娘子,马上就要嫁入东宫的太子妃的母亲。」 女官们都松了一口气,这位该是来劝皇后娘娘的吧。 澹臺皇后终于找回了一星半点儿理智,吩咐:「让王太太去正殿候着,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你们伺候我梳洗更衣。」 后宫里大部分人都在看热闹,等着看坤顺殿的如何发疯,尤其是玉坤殿的人,翘首以盼坤顺殿发疯去找圣上,然后冲撞了圣上被废,他们的贵妃娘娘就是皇后了。 他们可都等着看哩,嘻嘻。 因此在谢氏进宫去往坤顺殿走的第一时间,时刻关注着坤顺殿动静的人就得到消息了。 「王家的反应到快,那老货怕是不会闹了。」玉贵妃涂着蔻丹的手狠狠碾碎了一朵来得正好的芍药。 玉坤殿女官道:「难道皇后就这样忍了?一个阉人做他儿子之师,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子得给一个阉人执子侄礼,这样都能忍?」 「你以为乔保保真能加上太子太保衔?」玉贵妃又摘下一朵来得正好的芍药在手中把玩,比花还娇艷的脸上眼角眉梢却透着阴狠,将美貌就拉低了,「太子触了圣上逆鳞,圣上这是想寻机剪除依附太子之人,自己澹臺家。」 女官疑惑:「可是诏书都已经下了,还能改不成?」 玉贵妃又碾碎了一朵芍药,松开手,破碎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她轻笑:「圣上食言之事难道还少吗?我刚生下珩儿时他就说要让我做皇后,珩儿做太子,结果呢?」 十几年了,她还是个贵妃,珩儿还是个皇子,她都等得快不耐烦了。 女官不敢说话。 「啊……对了!」玉贵妃靠着软榻,轻声说:「王家这么坏我的好事,我什么都不做岂不是都当我好欺负。就……拿王家那个太子妃调摆调摆吧。」 女官拍马屁:「娘娘英明。」 玉贵妃愉悦地笑了,慢慢将一盆花开正好的芍药都碾碎。 芍药哪能比得上牡丹的喻意好呢,可恨她离牡丹总差那一步! 谢氏在坤顺殿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出宫了,随后皇后换上深青袆衣,头戴十二树花凤冠,神情肃穆前往庆德殿。 庆德殿外,平章政事吴慎、枢密使蒋鲲等候梁帝召见,他们是为了梁帝加官东宫三师而来。 梁帝避而不见,只让内侍带了一句话「朕诏书已下,卿等是要叫全天下都知朕乃出尔反尔之君」。 吴慎蒋鲲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难道叫天下人都说皇帝宠信阉竖就很好。 而且他们二人都知道,梁帝此举是因太子频繁动禁军而给的反击,若非为堵天下人之口,这东宫三师恐怕都得是阉竖。 他们被梁帝这么用其实都是生气的,被跟阉竖相提并论,这是对读书人最大的侮辱。若非他们拦着,此刻这庆德殿门前的恐怕就不止他们二人了。 尤其是吴慎更有一份气是——梁帝的诏书从门下下,然而他这个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却事先毫不知情。 「圣上,臣,慎,求见!」吴慎朗声道:「圣上今日若不见臣,臣这平章政事做得也无趣,臣明日便上疏乞骸骨回乡。」 蒋鲲斜睨吴慎,思忖他是认真的还是威胁而已。 这时,打西边宫廊走来浩浩荡荡一群人,吴慎蒋鲲定睛看去,皆惊诧不已。 澹臺皇后身着受册和元日冬至大朝谒才穿的袆衣,肃穆走来,看了两位宰执一眼,二人行礼,她也没叫起,径直对着庆德殿的大门喊道:「臣皇后澹臺青浦请见圣上,有谏言要奏。」 吴慎蒋鲲直起身,掩饰不住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庆德殿的大门紧闭,毫无动静。 皇后又道: 「臣皇后澹臺青浦请见圣上,有谏言要奏。」 「臣皇后澹臺青浦请见圣上,有谏言要奏。」 …… 如此重复了十几遍,庆德殿的大门依旧紧闭。 吴慎看不下去了,轻声劝道:「娘娘,今日官家龙体欠安,谁都不见,您不如先回去,臣等会好生劝谏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皇后看了吴慎一眼,忽然跪下,继续重复:「臣皇后澹臺青浦请见圣上,有谏言要奏。」 「皇后娘娘!」 皇后都跪下了,这庆德殿外的臣子、宫人、内侍、近卫哪里还敢站着,唿啦啦全跪下了。 澹臺皇后继续重复着那一句话,不厌其烦。 【「娘娘,请您今日着袆衣去见官家,行皇后劝谏朝政之职。」坤顺殿里谢氏如是说:「今日一定要见到圣上,否则您和太子失了先机就被动了。」】 澹臺皇后不知道自己重复了那句话多少次,她的嗓子干痛,膝盖也因久跪而刺痛,但为了儿子,她没什么忍不了的。 终于,庆德殿的大门吱呀一身打开,乔保保出来说:「皇后娘娘,官家召见,进来吧。」 坤顺殿女官立刻爬起来,将澹臺皇后搀扶着起身。 澹臺皇后看到乔保保,心里本就没有平息的滔天怒火立刻再度掀高,她是牢牢记着王确妻的话,才没有吼着让人把乔保保打杀当场。 第83页 【「娘娘,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持冷静,否则还不如不去见官家,您一旦生气失控了,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您和太子还有澹臺家就危矣。」谢氏说。】 澹臺皇后目光钉在乔保保脸上,恨毒了这个阉竖,但她强忍着没发作,缓缓的一步一步的走进庆德殿。 【「娘娘,您恐怕会受些皮肉之苦,但请您忍耐。劝谏之言您自己把握,激怒官家,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您是怎样忍辱负重一位贤后。」谢氏说:「王家也会帮您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的。」】 吴慎和蒋鲲见门开了,在坤顺殿内侍的搀扶下也站起来,就要跟着皇后一道进去。 「二位相公,圣上只传召了皇后,您二人不可入内。」乔保保拦下他们。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蒋鲲怒目而视。 乔保保就真的再说了一遍,并且神情嘲讽。 「阉竖误国。」蒋鲲并起两手指指着乔保保,「总有一日本官要……」 「图南!」吴慎唤。 蒋鲲看向吴慎,稍倾冷静了下来,深耻自己差点儿被个阉竖激得乱了分寸。 「吴大相公,我们就在外头等着,我就不信圣上不见我等。一日不见我就等一日,一月不见我就等一月。」蒋鲲哼了一声,甩袖负手而立。 吴慎看他冷静下来了也不再多说,同他并肩而立。 不多时,殿内忽然传来皇后的哭叫声,门外之人就听见皇后一声大喊:「臣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皆为了圣上和江山社稷着想,请圣上亲贤臣远小人,那等下贱之人啊——」 紧接着是皇后的惨叫声。 吴慎蒋鲲对视一眼,往殿门跑,吴慎边大声问:「圣上皇后,发生何事了?是不是有刺客?」 近卫们一听「有刺客」,顾不上樑帝的命令,喊着:「护驾!护驾!」在沖开了庆德殿大门,乔保保根本阻止不及。 殿门大开,殿门的情形一览无余。 众人就见梁帝勐踹皇后肚腹数下,把皇后踹得蜷缩在地上,惨叫声不断。在她身边不远处,一定十二树花的凤冠变了形,珠翠散了一地,像是被踩坏的。 那可是象徵一国之母的凤冠,是国朝的象徵吶。 就这样被踩坏了。 那可是一国之母,母仪天下的皇后。 竟被皇帝如此虐待。 冲进来的近卫、宫人、内侍,还有两位宰执都震惊得无以復加。 偏偏好巧不巧,台谏的那些人,原本被吴慎劝住没有来的人,这个时候来了,黄门都知贡年引着他们到了庆德殿,入眼的就是这一幕画面。 「圣上!」 「皇后?」 「娘娘,娘娘,您怎么样了?您没事吧?」 「快去叫刘奉御来给皇后看诊!」 「不止刘奉御,钱奉御也叫来。」 澹臺皇后捂着剧痛的肚腹,无声笑了。 很好! 她的痛不会白受! 第46章 她说了算 梁帝大概也没想到外头的人会破门闯进来, 一时竟呆滞当场。 吴慎等臣错愕地看着这荒谬的一幕,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唯有坤顺殿的内侍宫人们看似忙乱实则有条不紊地把事情闹大。 澹臺皇后被送回了寝殿,尚药局奉御和医女过来诊治, 皆被她淤青红肿的肚腹给吓到,有些地方还破皮出血了, 隔着衣服厚厚的袆衣都能伤成这样, 可见梁帝用了多大的力气。 不仅是肚腹,双颊也被打肿了, 甚至右耳的耳坠不知是被打落还是扯掉的,右耳血煳煳的。 一国之母竟被打成这般悽惨模样,让人看着就不忍落。 待送走了尚药局的两个奉御,让人按着方子去煎药, 坤顺殿的五品女官石雪萍跪倒在澹臺皇后床前哭泣:「娘娘,您何必这般……让自己吃了这么大苦头……」 澹臺皇后精神不济, 但因疼痛且心里惦记着事,闭不上眼休息, 艰难地抬手拍了拍石雪萍:「别哭啦, 受点儿皮肉之苦总比没命了要好。萧烁要动我儿,拿个阉竖想激得我儿失去理智,他好废了我儿立个贱种。我不能让他得逞,否则我们母子俩这么多年的苦都白受了。」 「可是娘娘, 总归还有其他的办法,何必要伤了自己呢?」石雪萍道。 「你不懂,」皇后轻轻摇头, 扯到了脸上的伤轻嘶了一声,「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我不拖着萧烁, 珉儿就被动了。他身边的人会被换掉,他会被囚起来,会被逼着做出大逆不道之举,那时萧烁就有藉口了。」 皇后失神地望着床帐顶上绣的多子多福的纹样,喃喃:「珉儿十几年来谨小慎微,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狗东西哪个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寝殿外,一身素衣面带病容的萧珉转过头不让人看到,抹掉了眼角的湿润,对刚才被他制止通传的宫人道:「通传吧。」 - 皇后劝谏皇帝「亲贤臣,远小人」,皇帝听不进劝谏反而把皇后打成了重伤。 这消息如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飞到了启安城各个角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甚至就连地痞乞丐都惊呆了。 众人不敢相信皇帝竟然这样对皇后,确认:「真的假的?皇后娘娘虽没听说过什么贤名,但劝谏官家本就是皇后职责,官家何必要打人?」 第84页 「都传遍了,听说那些相公们都亲眼看到了,那还能有假。官家荒唐,给个阉竖加太子太保,皇后劝谏还把皇后打成重伤。唉……听说台谏的官老爷们都在宫里跪着,请官家罪己哩。」 「嘶……皇后和太子母子也是可怜。官家对自己的髮妻和嫡子为什么这么不留情面,还以为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全京城甚嚣尘上,朝廷出动禁军抓言辞激烈者以儆效尤却也不好使,反而让民议更加沸腾,登闻检院的判院刘琪几日来过得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就怕百姓们群情激愤又来敲登闻鼓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大内居然给各家各府送了帖子——宫中办赏花宴,各家女眷入宫陪宴,主宴的当然不可能是重伤卧床的皇后,而是玉贵妃。 王妡也收到了帖子,玉贵妃是以邀请太子妃的名义邀请的,而不是临猗王氏女。 萧珉得了消息,让小邓来传来,请她私下一见。 明轩茶社二楼常年不接待客人的厢房里,萧珉倚着凭几出神,伍熊在一旁伺候烧水点茶。 到约定的时间,门外传来了三声敲门声,旋即就听东宫亲卫道:「殿下,娘娘来了。」 萧珉为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坐直了看着伍熊去开门,王妡戴着长到遮脚的幕篱走进来,在离他最远的一张椅子坐下,她的侍女一人手上拿着一个大食盒,忙碌布置着蜜水果子。 王妡坐下后,依旧戴着幕篱,丝毫没有要摘下来的迹象,寒暄也省了,开门见山:「你叫我来是为了玉贵妃的赏花宴?」 萧珉柔声说:「姽婳,宴无好宴,玉氏在宴上恐会对你发难。」 「你这是在担心我?」王妡偏过头,幕篱的绡纱动了动,「萧珉,很不必如此,你演得不累,我看得都累。」 「王妡!」萧珉低吼一声,直勾勾盯着王妡,但隔着幕篱他看不到她的脸,好一会儿,他放低了声音,平心静气道:「姽婳,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孤的,你要知道,你现在与孤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孤有万一,你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幕篱微微动了一下。 萧珉继续道:「你自己也明白的,不是么,否则令堂为何会进宫给孤母后出主意。姽婳,孤希望你能摒弃偏见,与孤平心静气的说话。将来孤为帝,你必是皇后。」 萧珉话落后,厢房内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便听得王妡嗤地一笑,说:「萧珉,你不要搞错了,我不是对你有偏见,我是恨毒了你。」 「王妡!」萧珉怒吼。 「萧珉,不用非得装出很生气的样子,你我都知道实情,还演,不累吗?」王妡说:「在你决心利用我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把各种结果都算好了么。」 萧珉收了脸上的怒容,示意伍熊端茶过去给王妡。 「这样才对。」王妡看都没看伍熊端来的茶,「你也说了,我和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就拿出合作的态度来,别黏黏煳煳,萧珉,演一个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模样,你不累吗?」 萧珉慢慢靠在了凭几上,目下无尘的,说道:「我母后重伤卧床,玉氏这个时候办什么赏花宴,恐怕是官家的授意,想试探临猗王的态度。我担心玉氏会对你发难,你会招架不住,母后如今也不能出来给你解围,你自己警醒着点儿。」 「你确定是官家要试探我家的态度?而不是玉贵妃故意要给皇后难堪?」王妡说。 萧珉微愕,显然是没想过这一层意思。 王妡说:「玉贵妃肖想凤位多年,很难不对皇后落井下石。」 萧珉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低骂:「这个贱人!」 王妡斜睨萧珉一眼,一边伍熊端着茶见王妡迟迟不接,就将茶盏放在了她面前的矮桌上,就要退回萧珉身边,不料被王妡叫住。 「谁准你把茶放我桌上的?」王妡摆明了无事找茬。 伍熊一愣,不知所措地看了王妡又去看萧珉。 王妡冷哼:「把茶倒了,污了我的果子。」 伍熊把茶端起倒掉。 王妡接着说:「这些污了的果子都给我吃了,一点儿渣都不准剩。」 伍熊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求助地看向萧珉。 萧珉不悦道:「王妡,你别无理取闹。」 好巧不巧,王妡最痛恨萧珉说她无理取闹,上辈子只要他说这句话,她就真的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无理取闹了。后来去了北宫,她不停的反思,不停的反思,才想明白萧珉对人心的把控究竟到了什么可怕的地步。 他把她牢牢握在手里,搓圆捏扁,为所欲为。 「吃!」王妡勐地一拍扶手,喝道:「东宫里我说了算!」 萧珉也喝:「王妡!你别无理取闹!孤才是东宫之主!」 王妡慢慢说道:「怎么,你这是不想合作了?」 萧珉满腔的怒火瞬间哑了,半晌挤出一句:「你威胁孤?」 王妡偏头,一字一顿:「那、吃、吗?」 萧珉握着凭几才勉强忍住没有拂袖而去,他们还有两个月才大婚,哪怕册文下了,只要没大婚就还有可能有变数,他冒不得这个险。 他半垂着头,脸色变来变去,起伏得明显的胸膛能看出他心绪非常不平静,好半晌后,他对伍熊挥了一下手,让他吃。 主子下了令,伍熊只能领命。 第85页 王妡对香草耳语了几句,香草点头出去了,没多久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个端着果子的店小二。 一碟一碟各色果子端进来,很快就把厢房的桌子都放满了,有些放不下的都放椅子上了。 「你这是干什么?」萧珉怒问。 「吃完。」王妡道。 伍熊睁大了眼,这么多果子真让他吃完了,他非撑死不可。就满心委屈地看向萧珉。 王妡对萧珉说:「说正事吧,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耗。」 萧珉犹豫了片刻,还是没管伍熊了。 王妡冷眼瞧着快哭了的伍熊,嘴角染上一抹冷笑的。 当初被关在北宫,连着饿了几日肚子,香草去苦求北宫的内监都知送饭来,头都磕破了,磕来了伍熊带着一篮子果子来,却不是来给她们吃的,是来羞辱她们的。 伍熊让内侍摁着香草,把一个一个果子接连不断硬塞到香草嘴里,还用脚踩着她的嘴不准她吐出来。 紫草去救香草,被一个内侍踢了一脚,半晌爬不起来。 王妡也饿了好几日,真的是拼尽了全力用棍子把伍熊几个阉竖打走,好在这些阉竖羞辱归羞辱,真正动她是不敢动的。 事后主僕三人抱在一起痛哭。 就是从那天开始,王妡对萧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她奋起,想方设法在那么多监视的眼睛下经营所剩不多的人脉,只想有朝一日为自家平反。 但她没有等来平反,只等来了紫草和香草的相继身死,她自己沉疴难愈,离魂看到了所谓的自己这个恶毒女配的一生,然后她杀了萧珉。 如今,王妡还杀不了萧珉,但为难羞辱萧珉身边的人还是能做到的。 她说了,东宫她说了算。 第47章 如出一辙 四月, 春花已谢,夏花始繁盛,大内后宫凌波池畔比夏花更艷丽的是宫妃贵眷们的衣裳首饰。 此处是玉贵妃办的赏花宴。 在宫中办宴是皇后的职权, 她身为一个贵妃能行此举,是梁帝给的特权, 哪怕因此事被台谏讽谏过多次, 梁帝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收回成命,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止一次说过「贵妃位同副后」之言。 玉贵妃的赏花宴能被邀请来的当然都是与玉贵妃交好或者站队三皇子的人家, 只有一个王妡,在其中格格不入。 王家来的只有王妡一人,她是被以太子妃的名义邀请来的,王家其他女眷都没有收到玉贵妃的帖子。 分明就是个鸿门宴, 王妡的家长们都皱了眉,老太太甚至低骂了句:「一个小妇, 上不得台面。」 此等以下犯上之言,被人晓得了定会参计相王准一个治家不严, 更甚者宫里要追究起来怕是不能善了。 老太太自然不会授人以柄, 私下里与儿媳抱怨罢了,声音都压得很低,谢氏差点儿听不见。 谢氏很贊成婆母的话,贵妃尊贵, 说到底还是个妾。 玉贵妃出身西南,当年先是被当地官员作为舞姬献给今上的叔父赵王,今上幸赵王府, 一群舞姬被叫出来陪宴,一眼就瞧中了舞姬玉氏带回了宫里,此后十几年里恩宠不绝。 玉贵妃的出身低便罢了, 最让人诟病的是官家带她回宫的时机,那时先帝大行才二十七日除服,民间虽说已不禁嫁娶,王公贵族却还得守足七七十四九日。国丧期间,赵王行享乐饮宴,官家不仅没有斥责,还同饮同享,还带了个舞姬回宫,实在是荒唐至极。 那时前朝后宫多不耻玉氏吶,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帝王的恩宠愈隆,曾经的那些龌龊事再无人提起,反倒不少人巴结玉贵妃。 所以呀,权势真是一个好东西。 王妡低垂着眉眼如是想,标标准准给玉贵妃行礼,姿势标准,态度却算不得恭敬却又让人挑不出错来。 更甚者,几个与玉贵妃交好的外命妇看到如此模样的王妡,皆暗惊于心。 这气度,这气势,这临猗王氏的女公子不得了。 「哟,终于来了,还当你不来呢。」玉贵妃没叫起也没让坐,只满面笑容地对左右命妇们说:「我瞧着这花开得好,就办了这赏花宴,本是想请皇后一道来赏花,可……你们也知道,皇后现在不方便,这不,就请她的准儿媳替她来呢。」 「娘娘,心善,知皇后瞧不见这满宫繁花,就请了人代她来瞧。」赵王妃很直白地拍玉贵妃马屁,对王妡连个正眼都没有,且用「请了人」来指代王妡,用意非常明白了。 如今的赵王不是当初给官家献美的那个赵王叔,赵王叔已经仙去,官家念他献美有功,特恩赐赵王世子不必降等袭爵。——这又是另一桩皇家的荒唐事了。 这个赵王妃是赵王的继室,巴结玉贵妃从来都是沖在第一线,玉贵妃有心要给王妡难看,她当然甘当马前卒了。 王妡半屈着腿福礼,半晌不见玉贵妃叫起,就自己直起身了,在宫妃与外命妇们的瞠目结舌中,淡声道:「贵妃有心,皇后定然感动,既然如此,那我就四处走走去替皇后好生看一看这凌波池又开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吧。」 玉贵妃显然没想到王妡胆子居然这么大,她没叫起,她自己就敢起身,还反将她一军顺势就要走开。 那她叫她来赴宴做什么! 「不急。」玉贵妃挤出一个笑来,「我们先说说话。」 第86页 王妡双手交叠在身前,下巴微扬,睥睨众人:「让我站着说话?」她目光所及之处,宫妃和外命妇们纷纷低头闪躲。 内命妇里,皇后是超品,贵妃是正一品,太子妃也是正一品。 王妡虽然还未与太子大婚,但册文已下,皇家玉牒上已经记了她的名字,她就是不折不扣的正一品太子妃,内外命妇除了贵淑德贤四妃都要给她行礼。 但是玉贵妃摆明车马要折辱王妡,她的拥趸当然不可能去给王妡行礼,甚至直接无视了王妡太子妃的身份,而是当她是一个小辈后辈。 马前卒赵王妃立刻就出来指责:「王姑娘一个小辈,在咱们这些长辈面前站一站又有何妨,临猗王氏的姑娘岂会不懂规矩,你们说是么?」 有人打头阵,其他人都不憷了,纷纷「就是就是」「听说临猗王氏的规矩是最好的」这样附和。 「我的长辈都在果子巷计相府里呢。」王妡轻描淡写地提醒这群女人她是为什么会来这里,顿了一片刻,才又道:「既然诸位无话可说,那我就去赏花了,毕竟不能辜负了贵妃对皇后的一片心意。」 玉贵妃在王妡话落时正好对上了她的双眸,黯沉沉的眸子一点儿光都没有,乍一眼看上去让人心惊,再细看则让人心悸。 就像高高在上的天神,众生万物在那双眼睛中皆是蝼蚁,玉贵妃被看得心悸,竟一时忘了要说什么话。 王妡……与她想像中的、与京中其他贵女,一点儿也不一样。 眼看王妡就顺势要走,玉贵妃想到她今日的目的一个都没有达成,立刻叫住王妡,让宫人搬了椅子来,放在玉贵妃的左下首,对面是赵王妃。 赵王妃是赵王的继室,年龄比赵王足足小了近二十岁,比王妡也大不了多少岁,但在王妡面前长辈架子摆得极足,对着王妡一口一个侄女,天一脚地一脚的拉着尴尬的家常。 其间陆续有外命妇来给玉贵妃请安,看见王妡在场都不诧异,显然她们都知道王妡是以什么身份、为什么在此,但也没有一个人给王妡行礼,这些贵妇人们有志一同的只当王妡是计相府里的未出阁的王大姑娘,是个小辈。 高门贵族里的妇人们装傻总是有一手的——总归王妡还没有大婚,就是个白身小辈。 「诚意伯府妇罗氏给贵妃娘娘请安。」 「诚意伯府罗氏英娘给贵妃娘娘请安。」 诚意伯府的伯夫人罗氏待了庶出的女儿罗英进宫来赏花,给玉贵妃行了礼,又给一旁其他宫妃和赵王妃等行了礼,赵王妃立刻亲亲热热地沖她们招了招手,说:「刚刚还说起你呢,你就来了。」 「说起我什么?」罗氏笑问。 赵王妃就对坐在自己右侧的一人使了个眼色,让她让一让,然后把罗氏拉着坐下,罗英自觉地走到嫡母身后站着。 「正聊着呢,说起了计相家大姑娘的才学可是咱们这启安城里一等一的好。」赵王妃说。 王妡就看着赵王妃说,此人先头摆足了长辈的架子,这会儿又莫名其妙把她夸上了天,她就静静看着赵王妃和玉贵妃要作什么妖。 「是呢,咱们启安城里谁不贊临猗王氏子才学好,家学渊源。」罗氏笑看了身后的女儿一眼,说:「我们家英娘最是仰慕王大姑娘的才学了。」 「真的呀?」赵王妃说。 罗氏说:「当然了。她呀,天天在家中说,王大姑娘聪慧过人诗才敏捷,常说若能与王大姑娘做姐妹此生就无憾了。」 罗英脸色本就白的脸在听到罗氏的话后瞬间变得更白,嘴唇颤了两颤,深深埋下脸。 对面的王妡将她的表现看得一清二楚,秀眉微挑。 「做姐妹,那敢情好啊。」赵王妃一拍手,「这日日跟在王大姑娘身边,受她薰陶,诗才定然会大有长进。」然后转向王妡,「王大姑娘以为如何?」 王妡眉毛挑得更高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真是不够噁心人的。 无亲无故的要与人做姐妹,还能是哪种姐妹,萧珉好艷福。 玉贵妃怕是被老皇帝宠得脑子扔凌波池里了,别说她还没大婚,就算她入主东宫了,也没有一个妾室明目张胆给正房房中塞人的道理,可不就是噁心人么。 不过玉贵妃这法子倒是与老皇帝给阉竖加太子太保如出一辙,难不成给老皇帝出主意的是玉贵妃?或者是老皇帝给玉贵妃出的这个主意? 诚意伯夫人也真是个妙人,舍了个庶女,巴上了三皇子派,给自家挣个从龙之功,她想必觉得是个妙极的主意。 诚意伯那人小辫子一大把,她真是不怕给她夫君惹麻烦。 「东宫觉得怎样?」看王妡迟迟不说话,玉贵妃催促道。 这会儿她就是东宫了。 王妡看向玉贵妃,嘴角微微勾起但眼中没什么笑意,她说:「我房中正好缺个伺候笔墨的,诚意伯夫人既然捨得,就让罗姑娘到我房中来伺候吧,跟着我学上十年八载的,到了年纪我再给她放出去,说不得就是一身才名了。」 「你——」罗氏脸一黑,受不得这羞辱。她要把庶女送进东宫做妾妃,东宫竟敢让他们诚意伯府的姑娘去当个伺候人的丫鬟,简直是欺人太甚! 「王家妡娘你最好好生说话,可别惹了两家误会。」 「什么误会?」王妡瞟了玉贵妃一眼,道:「不是你们要把罗姑娘送给我的吗?」 第87页 赵王妃尖刻道:「我们是说送伯爵府贵女给你做丫鬟的吗?」 王妡:「那是什么?」 赵王妃张口,但在玉贵妃凌厉的目光下又闭了嘴,这事她们可不在理,说出去了更会徒惹笑话。 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居然如此厉害,说起那些嫁娶之事竟毫不避讳,这倒是她们失算了。 王妡愉悦地笑了:「罗姑娘,你想跟着我学吗?」 罗英被点到名,白着脸看王妡,不知所措。 她不想入东宫,也不想跟着王妡,她只想平平淡淡嫁人,做个正头娘子。 可是她的嫡母…… 就在此时,凌波池东头传来一阵喧譁声,解救了不知所措的罗英。 「娘娘,娘娘,不好了,三皇子殿下被人给打了。」一个内侍着急忙慌边跑边喊。 「什么?」玉贵妃勐地站起,事关儿子,她顾不上什么赏花宴和内外命妇们了,抓着内侍连连问怎么回事,就想走。 王妡适时道:「看来贵妃有事要办,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吧。」 贵妃心急如焚,哪里管得了其他人,挥手让她们自便。 王妡不等其他人反应,先走了。 萧珉这点做得不错,她说让他去套萧珩的麻袋打一顿就说不定就给她解围了,他还真打了。 她在心里勉强给了萧珉一个正面评价。 「王大姑娘,请留步。」 出宫的路上,王妡忽然被几个内侍拦住,领头竟是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 乔保保说:「王大姑娘,请跟咱家来,官家有话要问你。」 第48章 细节太多 王妡被乔保保「请」去了离前朝及甘露殿不远的瑶华殿。 这座宫殿不大, 位置很好,曾经也是极尽奢华,先帝的宠妃被赐住于此, 后那宠妃又因触怒先帝被赐缢死于此,从此空置了下来。虽然尚宫局一直有让宫人打理这座宫殿, 多年无人居没有人气儿, 再精心的打理也避免不了破败的侵蚀。 王妡端坐在瑶华殿正殿,目光所及之处精美的雕梁、鲜艷的绡纱都已经褪色, 再不復昔日的美好。 就像这个王朝,已经渐渐走向了衰败,难现昔日太宗睿宗治世之盛况。 王妡喜爱读史,不拘正史野史, 盖因史书中都是前人总结的斑斑血泪深刻教训。 如今的梁帝,在她看来有着王朝使走向衰败灭亡的昏君的明显特徵。 他刚愎自用听不得逆耳忠言; 他任性妄为无数次下诏书不经中书门下; 他猜疑心重满朝文武上至宰执下到九品就没有他信任的; 他荒淫昏庸信重宦官对朝中越来越腐败的吏治视而不见; 他荒废武备残杀忠臣良将并带头挪用军储大兴土木为自己修行宫。 凡此种种, 罄竹难书。 与他相比,萧珉都是一个立志中兴的有为之君。 至少萧珉登基后努力整顿吏治, 罢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 给了背负年年给猃戎「赠银」重担的百姓以喘息之机。 瑶华殿里只有王妡一人,乔保保将她「请」来此处就离开了,一个小宫人送来一杯热茶后就退了出去守在门口,王妡没有动那杯茶, 一个时辰过去,茶早已凉透,说叫她来问话的老皇帝迟迟未出现。 王妡不急不躁, 只静静地端坐着,她信乔保保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传官家口谕将她扣在宫中。 至于为什么老皇帝一个时辰了还没有出现? 啊……或许是去处理他心爱的儿子被不明人士套麻袋打了一顿的事情了吧。 在入宫「赏花」前,许多人都为她忧心, 担心她被宫里的人欺负了。 祖母、母亲想陪着她一道进宫,以去看望皇后娘娘的名义,被她给劝住了。 真的不必为她忧心,这大内这紫极宫是她的主场。 萧珉也是一副为她忧心的样子,还说实在不行就让人去坤顺殿请他母后出来为她解围。 「你确定请皇后娘娘出来是替我解围,而不是让贵妃变本加厉连皇后也一道为难?」那时王妡如此说。 然后王妡听到了一个她上辈子没听过的故事。 「父皇一开始对母后对孤并非如此。」萧珉陷入回忆当中,微笑着说:「那时还住在潜邸,父皇亲自给我开蒙……」 皇后是梁帝的嫡妻,身后还有澹臺家支持,梁帝当年对嫡妻也是有几分爱重的,对自己的嫡子更是关怀备至,一家人恩恩爱爱和和美美。 然而美好总是短暂留不住的,梁帝登基后性子渐渐就变了,国丧期间就荒唐行事,领了个美人回宫还夜夜笙歌,对朝臣的劝谏视若无睹,甚至贬谪了股肱大臣。 皇后屡次劝说梁帝,不仅无用,还惹得梁帝越来越厌烦。 一边是娇软美人,一边是唠叨老妻,梁帝选谁显而易见,皇后气不过就找藉口罚了还是才人的玉氏,当时玉氏已经有了身孕,据说差点儿胎儿不保,梁帝大怒当众甩了皇后一个耳光。 帝后之间嫌隙越来越深,连带着皇后之子、皇帝的嫡长子萧珉也被梁帝迁怒,但到底是自己的长子,梁帝还是有感情的有期望的,至于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不死不休的局面,一切都要从玉婕妤生了孩子之后说起。 「老三生下来,父皇对他是宠爱至极,他出生父皇大赦天下,满月父皇大赦天下,周岁父皇又大赦天下。玉氏独宠后宫,生子后父皇直接封她为贵妃,甚至还说出了『位同副后』这样的话。玉氏的野心被养了出来,不停地吹枕头风让父皇废后。」萧珉嘲讽一笑。 第88页 梁帝被吹多了枕头风,竟真有些心动了,想让自己喜爱美人登上后位,然后将自己最喜爱的幼子立为储君。 有了想法,他就立刻叫来宰执们商议,可是皇后并无过错,没理由废了立一个舞姬为后,宰执们坚决不同意,台谏更是跪在干元殿前死谏,有激愤者当廷一头撞了樑柱,好在撞的时候被人拉了一把,只是磕肿了额头并无性命危险。 朝臣这里走不通,还被死谏,梁帝就将怒气发在皇后身上,但是皇后早在他当众一巴掌之后就有了防备,慎小慎微起来,他竟找不到发作的由头。 怒气孳生心里的阴暗,玉贵妃状似无意地说了她老家西南的一些事情,比如:情郎移情别恋,女郎不能忍受,就毒害了情郎将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梁帝心有所动,终于有一日,他下令让人在皇后的膳食里下毒,髮妻死了,他不就想立谁就立谁。 然而梁帝想不到的是,皇后太谨慎了,但凡入口之物都会再三检查,不是坤顺殿小厨房里出来的东西不吃,平日所穿的衣裳所用的薰香和挂件摆饰也是再三检查,确定不会有纰漏才会用上。身边近身伺候的全都是用熟用惯信任的老人。 梁帝派去的人竟找不到丝毫下毒的机会。 最终没有办法的梁帝竟亲自动手,毒害髮妻。 「可是上天都觉得我们母子命不该绝。」萧珉笑得快意,眼中是满满的嘲讽,「那日,孤本是在少阳院读书,萧珩不知怎么跑来了少阳院,把砚台推倒在孤身上,孤被洒了一身的墨汁,东宫太远了,孤就去了母后宫中想换件衣裳。谁知竟然亲眼看到自己的父皇在母后的茶中下毒。你说可笑不可笑?」 那时的萧珉还是个意气少年,当场就揭穿了梁帝丑陋的嘴脸,梁帝恼羞成怒一脚踢在萧珉的肚子上,萧珉被踢倒了还不够,又是接连几脚,若不是皇后手执一把尖锐的长簪指着梁帝,威胁要弒君一起去死,萧珉恐怕会被梁帝活活踢死。 打那以后,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彼此都恨不得对方去死,反倒是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姽婳,你说,母后何辜?孤又何辜?」萧珉红着眼眶,悽怆地看着王妡,寻求贊同。 ——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呢?王妡百无聊赖地看着殿外的烈烈阳光,忽然就想笑,于是她就笑出来了。 她说:「萧珉,你这故事比瓦子里说书的还要精彩。」 萧珉悽怆的神情顿时维持不住,原本应该是想哭红的眼睛变成了气红,气急败坏地吼:「你说什么?!」 「你不觉得你这故事里的细节太多了吗?」王妡嘲道:「连玉贵妃在官家的枕头边上说什么你都知道,难道你当时是躲在他们床下偷听的?」 萧珉哑口无言:「……」 「还是你觉得我很好骗,骗过一次成功了,就可以对我说谎成性没有半点儿真话?」王妡质问,为现在的自己,也为曾经的自己。 萧珉端起茶盏慢慢啜着,可能是在想着要怎么把慌继续圆下去吧,然而隔着那顶从进来就没有摘过的幕篱都能感受到王妡的嘲讽,他思忖良久后,说:「许多事情,只要做了就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查不到全貌也能推知六七。父皇下毒欲毒杀母后是真的,孤差点儿被父皇踢死也是真的。」 王妡把玩着一只银杯,悠悠说:「或者,我是不是可以将你的故事理解为,你希望是玉贵妃怂恿官家杀皇后,而不想承认或许官家打从心底就想杀了皇后。萧珉,你对官家还有期待。」 就像上辈子的我对你也还有期待,那么多明显的破绽摆在我眼前,我却愚蠢的视而不见,最终落得了那般下场。 萧珉与老皇帝不愧是父子,他们二人的性格真是太像了,唯一的不同就是萧珉更心狠而老皇帝拖泥带水。 「行了,你惨不惨的就不用跟我说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听你的细节满满的故事。」王妡眨眨眼,想到了一个妙极的主意,「你若真心想给我解围,你还不如想办法去把萧珩套了麻袋打一顿然后扔大街,保证玉贵妃没空为难我。」 萧珉可不觉得这个主意妙极:「萧珩身边总是有人跟着,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套他麻袋?」 「那就是你的事了,你连这点儿事都办不好,还是趁早歇了吧,我也懒与你这怂货合作。」王妡道。 萧珉明知王妡是在激将,但就是控制不住情绪,忿忿答应。 既气自己,又气王妡。 ——倒是没想到萧珉还真动手了,还真得手了。 王妡脸上笑容扩大。 「王家丫头,何事如此开心啊?」一道苍老浑浊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 王妡转头,站起来叉手行礼:「小女王氏妡娘拜见圣上,恭请圣上金安。」 梁帝让内侍扶着慢慢走进来,一直走到了主位坐下,才叫起王妡并赐座。 「知道朕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吗?」梁帝问。 王妡半垂着眼帘,不疾不徐说:「小女不知,请圣上明示。」 梁帝勐地一拍手旁案几:「大胆王氏女,无视朝廷禁令,还敢装傻!」 他这拍了一下,随梁帝一道进来伺候的宫人内侍以及门外守着的近卫等通通跪了下来。 王妡抬头瞥了梁帝一眼,才慢慢从圈椅站起来,慢慢跪下,腰杆挺得笔直,执叉手礼,道:「还请圣上明示。」 第89页 梁帝不言,乔保保默契替他出声:「王大姑娘好生跟官家交待,你为何屡次三番进台狱去。说实话,否则计相也保不了你。」 王妡将目光投向乔保保,心中闪过一道杀意——故意将她祖父扯进来,好!很好! 「回圣上话。」王妡道:「小女去台狱会友。」 什么? 会友? 信你个鬼! 第49章 天真烂漫 会友? 到台狱去会友? 梁帝被气笑了, 王准这孙女儿还真敢说,到台狱里去会友……她怎么不直接住进去! 「王氏女,你最好说实话。」梁帝浑浊的嗓子哼了一声:「你若只是犯了错, 朕看在王卿的面上可以网开一面,若你敢欺君……」 「小女自不敢欺君, 小女的确是去台狱会友。」王妡不慌不忙说。 「女公子不会是说罪臣沈挚是你的好友吧!」乔保保亦是一哼, 那「哼」的声音和模样简直就是梁帝的翻版。 王妡立刻朝乔保保看去,惊喜说:「乔大监好聪明, 这都能猜到。」 一脸「你可真是个天才」的表情,把乔保保看得是喉咙一哽——怄的。 随后她对梁帝说:「回圣上话,家父与沈元帅……」 「闭嘴!」乔保保大喝打断王妡的话,「那是逆臣罪臣!」 王妡叉手执礼的两只手瞬间握紧, 指节泛着青白,她垂下头过了好几息功夫才又重新抬头, 直直看向梁帝,眼眶是红的。 她说:「回圣上话, 家父曾与沈震有交情, 小女便与沈挚一道长大,相交莫逆。他遭此巨变,小女不能做什么,只能去台狱里瞧瞧他, 让他在秋后问……之前,过得尽量舒坦一些。」 梁帝靠着椅背,不说话, 浑浊的一双老眼瞧不出任何情绪。 乔保保哼:「那沈挚可是朝廷罪臣,你居然与他交好,你置君父和朝廷法度于何地?!」 王妡说:「可小女与沈挚交好的时候, 沈挚还不是罪臣。」 乔保保:「那他现在是罪臣了,你还敢与他交好?!」 王妡偷换概念:「交友贵在真诚,是看友人是否品性高洁可相交,而不是看他是什么身份。沈挚品行高洁,又与小女青梅竹马,为什么不可交?难道乔大监交朋友是看对方的身份吗?对方是皇子王爷就可交,对方是贩夫走卒就不可?」 不等乔保保出声,她补充一句:「那乔大监,你应该没有真心的朋友。」 「你——」乔保保睚眦欲裂,「一派胡言!」 王妡立刻摆出一张「我被冤枉了,我要被冤死了」的脸,不说话,只直勾勾看梁帝,意思很明显,请梁帝做主。 她作为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就应该天真烂漫、不通人情世故、全凭喜好做事,这样才是很容易就被萧珉骗感情的的样子。 这么「天真烂漫」的她一根筋认死理不会说话也是应该的,哦。 上辈子王妡从未跟老皇帝单独说过话,她见到老皇帝时都是在各种家宴上,远远行了礼就完事,更没有今日这么一出。 当然了,上辈子的她也根本没有进过台狱,她两辈子都与沈挚不是青梅竹马。 王妡不知老皇帝叫她问话的用意,她一介女流,老皇帝若是要对她不利,其目的无非有二,太子和她祖父。 熹宗,隐皇帝。 昏庸腐朽熹宗。 不尸其位曰隐,不明误国曰隐。 萧珉真的是恨毒了他的父亲,上的庙号和谥号全部都是恶评。 但这个昏庸的人握着天底下最大的权力,生杀予夺,他还任性妄为。 权力可真是一个好东西。 「王家丫头。」梁帝终于开口,「朕没记错的话,再有两月你就要与太子大婚。」 正常的闺阁少女在听人说起自己的婚事应该要娇羞的,王妡也努力让自己脸红娇羞,但实在太难了,她只能低头掩盖自己的脸色,表现出娇羞不敢言的模样。 「王家丫头,你老实交代,是太子让你去台狱的吗?」梁帝道。 确定了,老皇帝是冲着太子来的。 王妡说:「圣上明鑑,小女真是去台狱会友的。小女看诏狱能让亲眷进入探望,就……台狱肯定也可以嘛,就给了审刑院详定程魁春一些银子,他没说不可以进去还收了小女二百两银子呢。」 「程魁春……」梁帝皱眉。 「啊!对了!」王妡一惊一乍,「小女在台狱还看见了三皇子府上的人,那人可嚣张了,狱卒问他要银子,还说明了是程魁春程详定要的,每个进台狱的都要给银子,不给不让进。那人却叫嚣,这天下都是他们三皇子的,小小一个详定官一个臣,还敢让他给钱,然后没给钱就进去了。」 「圣上面前,休得胡言!」乔保保大声呵斥。 王妡瞪乔保保:「乔大监,你是不是记仇啊,我不过说了一句你没有真心的朋友,你就诬陷我。」 乔保保尖声道:「咱家诬陷你?你少血口喷人。」 王妡道:「你说我在圣上面前胡言,难道不是诬陷?你要是不信三皇子府的人就是那么嚣张,大可以自己去查,叫来台狱的狱卒当场对质也可以,就知道我有没有胡言了。」 乔保保说:「三皇子府的人岂会做出那等无法无天之事来。」 王妡说:「乔大监,我发现你很偏心。三皇子去台狱就没事,我去台狱就被叱问,都是进去会友的,难道就只准皇子会友?那就应该在台狱前立个牌子,上书『除官家与三皇子外不得入内』才是。」 第90页 乔保保勾当入内内侍省,梁帝第一心腹,大内里也算是说一不二的一号人物,皇子公主后妃宗室乃至朝官,哪个见到不客客气气的,今日被个小姑娘说得哑口无言,他咽不下这口气。 「女公子,你最好说实话,否则别怪咱家不客气了。」他满脸阴狠,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都在发力,看起来形容可怖至极。 王妡将脸上矫揉造作的天真烂漫收了起来,对上樑帝浑浊的老眼,说:「圣上究竟想让我说什么,还请圣上明示。」 梁帝说:「是太子让你去台狱的吗?」 「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王妡决绝道:「倘若圣上一定要我说这句话,不说就是不忠的话,那么……」 王妡看着梁帝微微坐起了一些。 倘若萧珉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老皇帝真的毒杀过髮妻,那王妡对老皇帝的定论里又得再加上一条——看似自负,实则自卑。 先帝最后那几年,几个皇子夺嫡斗得厉害,连亲王都封不上只被封了嗣王的萧烁也有夺嫡的野心,但他才一出手就被其他兄弟联手教训得连门都不敢出了。 萧烁最后能荣登大宝,不是他能力有多强,而是他运气好。 几个年长的皇子斗得死的死残的残,先帝弥留之际一扒拉,成年的皇子竟只有萧烁,未免发生幼主上位主弱臣强的局面,先帝只能让萧烁继位了。 所以,他大概是用绝顶的自负多疑任性掩盖了表象下深深的自卑。 所以,他都想要亲自毒杀髮妻却在被揭发后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皇后谨言慎行是其一,忌惮澹臺家也是其一,自卑与无能亦是其一。 「不是。」 「什么?」 王妡近乎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太子让我去台狱的,我是去会友。」 「你、你……」梁帝脸气成了猪肝色,指着王妡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乔保保与梁帝同声同气,一张褶子脸也变成了猪肝色,「你这是……你这是……」 「我不敢欺君。」王妡说。 成功把梁帝和乔保保的怒气又提上了一个台阶。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梁帝怒极,赤红着眼站起来几步走到王妡跟前,对她一声大吼。 王妡把手举高,即使膝盖已经跪得刺痛难忍,她的腰杆始终笔直,她肃穆道:「圣上为大梁皇帝、天下共主,要杀我这样一个小小臣女易如反掌。但无论圣上是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然天地有正气,公道在人心,今日王妡身虽死,但我的正气将永存世间,不死不灭。后人皆会钦佩我同情我赞美我。」 「圣上。」她大声说:「我,临猗王氏嫡长女,王妡,不敢欺君。我的确贿赂了审刑院进台狱见沈挚,只因他是我挚友,我可怜他如今境况,送些被褥桌椅书籍给他,让他能在最后的日子里过的舒坦一些,以全交情一场。全部出自本心,没有人教导指使。请圣上明察!」 她的声音太大了,喊到最后嗓子都刺痛难当,瑶华殿内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殿门外,还有伤在身的皇后、去三皇子府表演完兄弟情深的萧珉、听闻消息匆匆进宫的王家老封君和谢氏、被王家请託一道进宫的英国公老夫人等通家之好的老封君们,全部都静默无声。 老封君们皆动容不已,眼角都湿了。 皇后不忍落地偏开头,萧珉一眨不眨看着殿内那个跪在地上的娇小身影。 天地有正气,公道在人心。 所有人都知道王妡在说的是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胆子也太大了,也太傻了。 可扪心自问,倘若有一日沈家之事落在了自家身上,会不会欣喜有人能为自己说一句公道话,会不会讽贬说公道话的人是傻大胆? 不会的。 这世间,强权面前敢说真话的人太少了。 「圣上!」 乔保保一声悽厉的唿喊,把殿内外的人都惊得回神。 一看,梁帝竟是晕了过去。 明显是被王妡给气晕的。 而王妡呢。 她一脸无辜:关我什么事,是官家年纪大了。再说了,官家都要杀我,还不许我说几句真话发泄发泄? 第50章 蠢笨顽劣 梁帝被气晕了, 「问话」自然不了了之。 澹臺皇后出面主持大局,使宫人去尚药局唤御医甘露殿伺候,近卫去内仆局将大辇抬来, 内侍将梁帝好生安置在大辇上送回甘露殿。 「孩子,起来吧, 跟你祖母、母亲回去便可。」安排好一切后, 澹臺皇后亲自去扶起还跪着的王妡。 王妡半垂着眼帘,没有借住皇后的力量, 自己撑着腿咬牙起身,哪怕膝盖已经痛得双腿打颤,她也忍住了没让腿软一下。 「谢娘娘。」站直后,她又忍着剧痛朝澹臺皇后屈膝行礼, 再咬牙站直了,一小步一小步走到母亲身后站定。 从始至终她都半垂着眼帘, 面上一派平静好似半点灾痛都没有,行止间是贵女仪态的典范。 只有谢氏注意到女儿微微颤动的下颌, 她明白这是咬牙强忍的动作, 在女儿走到自己身旁时,心疼地拍了一下女儿的手。但这是在大内,她的心疼泄露了一丝都得立刻收回来,否则就是对皇家的怨怼。 王妡对母亲微微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并无大碍,然后才定下了心去看澹臺皇后。 第91页 看一眼,心中冷笑了一声, 飞速移开目光。 澹臺皇后正在安排善后,似有所感一般转过头来,看到的只是王妡垂着头仔细听母亲说话的样子, 心底一丝疑惑闪过,却并不深究。 「老封君,今日之事是我没有顾好妡娘这孩子,实在是惭愧。」澹臺皇后对王老封君如此说道,又对几位被被王家请託来救孙女儿的宗室公侯府老夫人道:「还累得几位老封君为了此事进宫,我这个皇后做得实在是……」 说着,皇后眼角落下了一颗泪,她脸上被梁帝打出来的伤还没有好全,垂泪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 几位老夫人几十年宫内外行走,哪里不知道皇后母子的艰难,但是皇家之事她们这些外命妇哪有权置喙,也不太想让自家掺和在其中,只能避开这个话题满脸慈爱地看着王妡,嘆:「这次真是苦了妡娘这孩子了。」 这还没成亲呢,就遭了这么大的罪,成亲之后的日子还不得日日如履薄冰。 王妡听了几位老夫人的话,配合地做出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来,要不是实在哭不出,她还想演一个痛苦泪洒瑶华殿。 果然,唱曲儿还是需要天赋的,自己只适合看人唱曲儿。 「请老封君放心,孤定然为姽婳讨一个公道。」萧珉适时地向王老封君表决心,表现得很沉稳可靠。 王老封君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仍微躬身以示对皇家的恭敬,道:「不敢说公道,圣上教导小女,老妇只有感激涕零之心。小女顽劣,规矩也不好,累圣上悉心教导却不堪教,让圣上劳心劳力,老妇实在惭愧。」 谢氏也躬身以示恭敬,接着婆母的话说:「请娘娘、殿下恕罪,皆是妾身没有教好小女,小女如此蠢笨顽劣,合该有此一劫。妾身只盼小女经此一劫,能长点儿记性。」 王家婆媳以退为进,哪里是在说王妡规矩不好顽劣蠢笨,分明就是指责皇后母子带累了王妡,还得王妡自己把皇帝气昏了自救。 萧珉哪里听不出她们的反话,可是碍于她们的身份,他不能与之做口舌之争,甚至必须受着让她们发泄心中怨怼,否则惹怒了计相临猗王对他半点儿好处都没有。 但他心中是不服气的,若非王妡自己几次三番进台狱授人以柄,循规蹈矩的话又如何会有今日的祸事。 澹臺皇后眉头微蹙,抹掉眼角的泪,让女官扶起她走到王妡身前,拉过王妡的一只手拍拍,温声道:「好孩子,今日吓着了吧。官家也是,他一个大男子,哪有他来教女孩儿规矩的,这不是胡闹么。别怕啊,官家虽为天下父,平日里也不是逮着谁就要教导一番的,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 王妡一听就懂皇后是要转嫁矛盾。 要追究一个帝王的过错不现实,她今日受的这一出又不关系国计民生,就算台谏闲来无事要讽谏也只是一道不痛不痒请皇帝仁德为天下表率的奏疏罢了,何况现在台谏忙得很,贪墨的、挪军储的、通敌叛国的、皇帝打皇后的如此多的事情,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够他们写奏疏讽帝王,小小一臣女就算是太子妃又如何,不重要。 皇后有急智,她知此事王家没法怪官家,又不想怪到他们母子头上,这时就需要一个替罪羊了。 后宫之中,谁最适合替罪? 非玉贵妃莫属。 但凡王妡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此刻要如何做如何说。 那么,王妡是个聪明人吗? 不!我是一个蠢笨顽劣得能把官家都气晕的不堪教的纨绔子,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她怯弱地朝母亲靠了靠,只满脸委屈地看皇后,就是不说话。 此时应该要有眼泪就更应景了,可她实在是哭不出来,她本就不是个爱哭的性子,演得也不好,除了佩服澹臺皇后一霎落泪的神技,只会用微微颤抖来表现自己的委屈和害怕。 就抖得厉害了些,有点儿浮夸。 澹臺皇后:…… 颤抖王妡: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是不会帮忙的。 萧珉不爽王妡的不上道,此时却不能得罪王家,只能微微对母后摇头。 澹臺皇后明了,便揭过这个话题,再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各府众人出宫,且贴心的让尚寝局司舆安排好舆辇送各位老封君。 舆辇只能在内宫行走,出了尚华门众人还是要步行出宫。 永泰十五年的王妡还是个锦绣堆里长大的高门贵女,在家中受过最重的责罚也不过是被母亲口头训斥几句,责打罚跪,不可能的,那是王婵的待遇。 跪了那么久尚属头一遭,膝盖都肿了,从尚华门到玉华门这一段不短的路,她忍着膝盖上的刺痛,强撑着端直了腰,不肯示弱半分,等到了玉华门外,她已是满头大汗。 谢氏心疼坏了,请示过老太太后就想让女儿先一步上车去,却不料女儿摇了摇头,端端正正地走到几家老封君跟前,屈膝福礼,道:「王家妡娘谢几位太夫人,劳几位为妡娘奔走,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妡娘定携礼上门道谢。」 英国公府的太夫人去把王妡扶了起来,安慰她说:「你这小孩子家家也忒多礼了,咱们几个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就看自个儿孙女儿一样,说什么谢不谢的,好生在家里休养才是。」 吉安侯府太夫人走过来说:「好孩子,快去车上。我们跟你祖母叙几句话就回去了。」 第92页 几位老封君都看得出来王妡在忍痛。 王老太太轻拍了拍王妡的手:「快去车上吧。」 王妡这才上了车,艰难坐下后腿都曲不起来,一曲就痛,那种仿佛是在用针刺骨头一样的痛,密密麻麻。 她抻直腿,难得地塌了腰靠在车壁上,让紫草香草帮着瞧瞧她膝盖怎么了。 车外头,王老封君嘆气说:「这次劳你们跑这一趟了,孩子遭了罪,改日她大好了,我再带她登门道谢。」 「说什么道谢不道谢的。」英国公府太夫人指了指王老封君,「你这人,是越老毛病越多,懒得跟你说这些废话。改日咱们上你家吃酒去,把你那藏着的好久都吃光了。」 吉安侯府太夫人笑说:「那敢情好,我早就惦记这老货藏的一坛桃花醉了,多少年了,还不愿拿出来给咱们喝呢。」 王老封君就白了一眼:「就你话多,几十岁的人了,还跟闺阁时一样,嘴就停不下来,一天到晚惦记着我那点子酒。」 几位老太太都笑了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待笑完了,王老封君说:「我定把桃花醉拿出来,扫榻相迎,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吉安侯府太夫人笑。 几位老太太又再说了几句,才各自上马车打道回府。 英国公府太夫人在临上车前对王老封君点了点头,王老封君含笑微微欠身,目送她上车了,才让儿媳谢氏扶着上了王妡坐的马车。那马车小,坐不下多少人,谢氏就坐了前面的马车。 王妡看祖母进来,立刻坐了起来把抻长的两条腿收起。 「别动,别动。」老太太立刻制止了她,「不疼了?动来动去的。」 王妡让香草给自己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笑着说:「祖母,疼的。」虽然语调平平,仔细琢磨确是在撒娇的。 老太太就坐在了王妡身旁,把孙女儿扶着靠在自己身上,点点她的额头,佯怒道:「你呀,胆子太大了,连官家都敢气晕,听听你说的那些都是什么话。」 马车动了,微微摇晃着,王妡靠在老太太身上,只觉得软软暖暖,膝盖都好像没那么痛了,懒懒道:「祖母,官家有头风症。」所以才怒极就晕。 「你怎么知道的?」老太太惊诧了一瞬,宫里可从来没传出消息说官家有头风症。 「萧珉说的,他无意偷听到了。」王妡蹭了蹭祖母的肩膀,小声在祖母耳边说:「不把官家气晕,孙女儿今日怕是很难脱身。」 谁知道老皇帝会借她来作什么筏子,不如气晕了事,让皇后得以做主。 「你就不怕官家事后追究你?」老太太道。 王妡轻笑出声,双臂撑着坐直了,下巴微扬,傲然道:「我,王妡,临猗王氏嫡长女,会怕事儿吗?」 老太太笑了:「这才对,这才是我临猗王氏子。」不惹事,不怕事。 欣慰之余又隐隐有些担心,从太子欲动禁军开始,大部分人才察觉自己对太子是看走了眼。 今日在瑶华殿里,老太太瞧着皇后与太子的一举一动,心中对这对母子的衡量又变了大半。 这不是一对好相与的母子,可她的姽婳却已被困在其中。 唉…… 第51章 没有白肿 王妡一双膝盖红肿得老高, 府中的良医看过给开了外敷的药,嘱咐她在大好之前都静养着,能不走动就尽量别走动。 家中的姊妹听闻陆续来幽静轩表演姊妹情深, 被不耐烦的见的王妡都让人打发走。 香草送走了二房庶出的四姑娘,捧了个匣子进来, 对王妡说:「姑娘, 这是四姑娘送给您的,说是她亲手绣的香囊。」 王妡放下手中的书卷, 香草立刻打开了匣子让她瞧。 香囊不大,用细如髮丝的彩线绣了牡丹,精緻得很。 二房庶出的四姑娘王妙今年十三,一手绣工尽得了她姨娘真传, 能瞧出她在嫡母孙氏的手底下讨生活有多不容易。 「放下吧。」王妡把玩了一会儿香囊就又放回匣子里,重拿起书卷, 说:「去库里拿两匹好料子送去给王妙,就说我很喜欢她的香囊。」 香草应下, 去库里挑了一匹绛紫一匹雪青让小丫鬟捧着送去给了四姑娘王妙, 那匹绛紫的色深,王妙用不上,是特意让她能给她姨娘尽一份心。 等送完布料再回来,香草给王妡带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 「姑娘, 二房太太已经定下来了二姑娘的婚事,是南雄侯姚家嫡长子。」 王妡将一张叶脉书籤夹入正在看的那一页,让香草去给她把书放好, 舒舒服服躺在软榻上,把薄毯拉到下巴边儿,闭目养神。 香草放好书, 在软榻边的矮绣墩坐着,轻声问:「姑娘,您怎么一点儿也不生气呀?您那么费心费力给二姑娘相看婚事,他们二房的居然不领情,这不……」她声音含在喉咙里嘟囔:「这不狼心狗肺么。」 「呵……」王妡笑出声来。 「姑娘笑什么呀?」香草不解。 王妡睁开眼,笑着对香草说:「你说错了,雷家那门亲事不是为了王婵,只要嫁给雷如圭的是我堂妹,谁都一样。」 香草点头。 「南雄侯姚家……的确是二婶和王婵会选中的人家。」王妡哂道:「好良言劝不了要死鬼。」 香草重重点头。 第93页 王妡抬手轻拍了一下香草的头,说:「去帮我把小邓叫来。厨房上头我让他们给做了水晶糕,你去拿了和紫草一道吃,我这里不用伺候了。」 「好嘞,谢姑娘。」有吃的,香草欢喜得不行,欢快地往外走,竟在门口与进来的紫草撞了个正着。 「香草!你能不能改改你的毛毛躁躁!」紫草瞪了香草一眼,疾步走进去,走到王妡榻旁低声说:「姑娘,小邓送话来,官家下旨抓了审刑院一干官吏,除了独孤判院,其他人都抓了。」 王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抓审刑院官不过是老皇帝的无能迁怒罢了。 老皇帝不能对她这个背靠临猗王的臣女做什么,也没有藉口对太子做些什么,就只能拿收钱放人进台狱的审刑院官出气了,不值一哂。 「姑娘。」紫草蹲下来,「金管军娘子本也要被禁军抓了去,说她贿赂刑官私入台狱。可三皇子的人出面了,禁军就没有抓人了。」 王妡微微坐起,目不转睛看着紫草,眨眨眼,笑了。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这一双膝盖没有白肿。」 - 东宫。 同样得到消息的萧珉大笑不止:「孤还想着要怎么把金柄和老三牵扯上,没想到他自己就给孤送上门了,孤可真是要好好谢谢这个『贴心』的弟弟吶。」 贺志道:「三皇子会让人出面救下金柄娘子,臣想,无非两种原因。金柄与三皇子有很大的利益瓜葛为其一,金柄手上握有三皇子的把柄为其二。」 「你安排人去查,给孤查清楚了金柄与老三之间的瓜葛。」萧珉握紧了拳,「孤这次要踩死了老三,让他再翻不了身。」 贺志拱手应下,匆匆去安排人手去了。 「殿下。」伍熊唤。 「怎么了?」萧珉转头看伍熊,皱了下眉,道:「你这脸色还是不好,不是让你休息,孤身边有人伺候。」 伍熊之前被王妡强逼吃下了几十碟点心果子,吃到后来都呕了也还要吃,回东宫就大病一场,躺了好几日,人也瘦了一大圈,现在看见点心果子就头晕想吐。 「谢殿下关心,奴已大好了。」伍熊可不敢说是他病的这些日子谷滦在殿下跟前伺候得好得了眼,他深感危机,怕会被谷滦取而代之,不敢再躺着休息了。 萧珉点了点头,说:「你要说什么?」 「殿下,您还记不记得之前咱们的人与三皇子的人在杀猪巷泉香阁大打出手?」伍熊道。 说到这个事情,萧珉的脸瞬间黑了。 因为这件事,搞得京城里四处流传他和萧珩同时看上个娼.妓,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萧珉气得不行,却又没办法辩解。 总不能让他一个太子逢人就说他没有看上娼.妓吧,再说别人也是背后说,没有人会当着他面说,他解释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同理,萧珩也没办法辩解。 两人硬生生背了个「好色」之名,这一刻的他们,是惺惺相惜的难兄难弟。 「那又怎样?」萧珉明显不想再提起让自己被泼了一身脏水的事情,且厌恶死了给他传「王妡让人盯着泉香阁」这个消息的苏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伍熊哪能不知道萧珉的忌讳,赶忙说道:「殿下还记得三皇子的人抢走了一串钥匙,那是金柄放在那娼.妓那儿的。」 萧珉恍然:「你不说,孤还真忘了。老三抢了那钥匙后有什么东西?」 伍熊说:「那钥匙的确是金柄置办在启山的庄子的。三皇子早让人去查过了,我们的人也跟着暗中看过了。庄子除了大,并没有传言说的美轮美奂堪比浪沧园,甚至称得上是简陋。」 「一个毫不起眼的庄子,金柄用来安置外室的,有什么稀奇。」萧珉说。 「可是,金柄若要安置一个外室,为什么要安置到启山那边儿去,不说见一面不方便,且那么简陋的庄子,横竖也不像是安置外室用的。」伍熊说:「殿下,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咱们没有想到的东西?否则,如今人人对金柄一家避之唯恐不及,三皇子为什么要保下金柄娘子,他难道不怕引火烧身?」 萧珉缓缓点头:「此言有理。阿熊,你去传话贺志,让他带人去查金柄的启山庄子,挖地三尺也要给孤挖出金柄的猫腻。」 「是。」伍熊领命。 接着,萧珉又朗声唤:「谷滦。」 殿门外守着的谷滦立刻颠颠儿进来,笑得十分喜庆地说:「奴在,请殿下吩咐。」 萧珉说:「你去叶御史府上传话,让他在老地方等孤。」 「奴遵命,立刻就去。」谷滦大声应道,转身离开时还不忘对伍熊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伍熊脸阴了阴,微垂着头眼珠转了转,状似无意地说:「这个谷滦不知道是不是去跟人赌去了,瞧着他手头上越来越宽裕,前几日还置了好几桌矾园的席面请大傢伙吃酒,可惜奴那时候还不爽利,吃不得他的席面。」 「是么。」萧珉查看手底下的人送来的各种有用无用的消息,听到伍熊话随口应了一句。 「正是呢。」伍熊说:「有人还瞧见他送了一壶矾园的好酒给王大姑娘身边的小邓,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钱,还跟小邓关系很好的样子。」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 第94页 萧珉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冷笑一声:「阿熊,去给孤送些东西到计相府上,送给王大姑娘。说是给她压惊用的。」 伍熊见萧珉听进去了他的话,暗喜在心,应喏后退出了承德殿。 承德殿里只剩下萧珉一人,他继续看着手底下送来的各处消息,渴了自己倒茶不假他人之手。 因为不确定自己身边伺候的人哪些是真的忠于自己,哪些是旁人安排进来的细作,他年幼时不敢拿自己冒险,干脆一刀切,做出不喜身边伺候的人太多的样子。这习惯这么多年就延续了下来。 将所有消息都看过后,分门别类整理好,去了承德殿后殿的左侧,打开一道暗门进去,他点了灯,烛光照亮了暗门里面的,不大的房间里放了好几排书架,每个书架上都放了许多的匣子,萧珉把刚才整理好的字条分别放进最靠外的一个书架上的不同匣子里。 这样的匣子每一个里面都放了不少的字条,全部是这些年萧珉让手底下人收集的各路消息,有用的没有的都存留下来,谁知道有一日那些当初没用的消息不会变得有用呢。 把字条放好后,萧珉熄了灯,关上暗门,后殿又恢復成了原本的样子,他这才步出承德殿。 四月的京畿阳光正好,萧珉出了承德殿去往东宫最高的问学楼,他登上问学楼,负手眺望大内,踌躇满志。 父皇昏庸老朽,残害忠良,註定是要遗臭万年。 试问这万里江山除了他萧珉还有谁能一力扛起?! 第52章 逐渐收紧 亥时,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才将书房的灯吹了,没打灯笼,借着微弱的月光回正房安歇。 启安米贵, 居大不易。叶夔这两进的院子是赁的,想在京城置办个屋子对他这样寒门出身的来说很不容易, 他这个定禄为礼部郎中的朝官这么多年来依旧银子不凑手。 「夫君。」妻郭氏听见细微的动静, 下床将灯点亮。 「怎么还没睡?」叶夔宽衣的手顿了一下。 郭氏上前帮叶夔换上寝衣,待叶夔在床里头睡下了, 她才吹了灯睡在床外头,低声说:「夫君晚间回来时瞧着神色不好,之后就去了书房灯亮了半晚上,妾身担心夫君有事。」 「无事, 你不用担心。」叶夔说。 郭氏岂能不担心,她虽然大字不识但道理还是懂的, 压低了声音劝道:「夫君,要不咱们就算了吧。你考了科举当了官, 公爹婆母脸上可有光得很, 咱们现在的日子多好,你干嘛非要去掺和太子……」 「闭嘴!」叶夔低喝。 「你支持太子,那要是太子败了呢?」郭氏忍了许久的担惊受怕,这个晚上终于爆发出来了, 她坐起来,对叶夔喊:「你想过我们一家今后该怎么办吗?你想我们一家也像沈元帅一家一样吗?舅姑已经那么大年纪了,哪里受得了!还有溪奴, 他还那么小,难道也要跟着一起死!」 「我让你闭嘴,你没听到吗?!」叶夔也坐了起来, 起身下床,「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说着披了件衣裳往外走。 郭氏慌忙跟着下床,惶恐问:「夫君,你去哪儿?」 叶夔淡声道:「我去书房睡,你自己安置吧。」 郭氏愣愣看着叶夔的身影融入黑暗之中,捂着脸蹲下,低低的呜咽声响了很久。 翌日早朝,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当廷上奏皇帝原捧日军指挥使金柄罪责十数条,以及略估贪墨银钱的数额,请皇帝下旨查抄金柄家产。 这奏疏一上,先别说梁帝生气不生气的,朝中自诩清流的文官们就看不过眼——枉你叶夔是个读书人,竟如此穷凶极恶面目可憎,耻与尔为伍。 庆德殿里一阵细细的骚动,叶夔知道定然是许多人在鄙夷他。 昨日见过太子后,他在书房点了半宿的灯,他知道今日奏疏一上,他这些年积攒的清流名声就都没有了。 可家国大义面前,自己个人的名声又有几两重呢。 朝□□败,皇帝昏庸,民不聊生,我辈读圣贤书者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匡扶社稷,只明哲保身? 朝廷需要明君,太子,就是叶夔认定的明君,至于自己的微末名声,不足惜。 「众卿以为如何?」梁帝沉声将问题扔给众臣工。 殿上细细的骚动没有了,抄家到底不美,于朝廷脸面不利,众人都有自己的一番盘算,一时无人开口。 太子萧珉微微侧身瞄了一眼身后,又转回来看着御座。 他身后的萧珩带着嘲弄小声说:「大哥,你看什么呢?看有没有谁支持叶夔那混帐羔子吗?」 萧珉淡淡道:「三弟,辱骂朝廷大臣,你是想被台谏参上一本吗?」 萧珩:「难道我骂错了不成!」 萧珉不想与萧珩做无妄的口舌之争,争赢了无用,争输了生气,偏萧珩又总是来撩拨,讨人嫌得很。 讨嫌就罢了,还没有自知之明。 萧珩看萧珉哑口无言,顿时得意洋洋。 「圣上。」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臣以为,罪不及妻儿,罪臣金柄之过与他妻儿何干,抄家让金柄妻儿何处容身。」 「臣附议。」又有一反对之人出来,「抄家之风不可取,不可长,只会让天下人心惶惶。」 叶夔道:「此言大错特错。诸位同僚可曾想过,金柄贪墨巨额银钱是从何而来?是军饷!是武备!是税收!是国库!是百姓的血汗!!!!!」 第95页 他一声大吼,殿上顿时一片死寂。 「诸位同僚可有曾去乡野田间看过?」叶夔走到最先反对他的吏部流内铨判铨柯昂面前,对着他说:「乡野田间的农夫辛辛苦苦一年耕种的粮食,被诸多巧立名目的杂税十收四五,一年的辛苦却换不回一家吃饱穿暖。而那些贪官呢?!」 柯昂被这一声吼,吼得退了一步。 叶夔又转过去面对御座,铿锵道:「圣上!诸位同僚!且看那金柄脑满肠肥的模样,与路旁冻死饿死之骨谁更该被同情怜惜?金柄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挖着朝廷的根基,圣上,此人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柯昂反对到底:「那也不至于抄家灭族这般严重。」 叶夔哼一声:「那柯判铨,是想让百姓们再敲一次登闻鼓吗?」 「闭嘴!」梁帝忽然一声大喝,叶夔等人立刻跪了下去。 登闻鼓现在也算是梁帝的逆鳞了,就因为两次登闻鼓响,逼得他不得不放了沈家女眷,他是半点儿听不得「登闻鼓」三个字。 「圣上,臣亦不贊同抄家。」枢密副使阮权出列道:「太.祖以严刑峻法治国,朝中大臣因畏惧而不敢言。太宗以仁治国,朝中大臣畅所欲言,君明臣贤,才有了后来睿宗朝的盛明景象。」 三司副使刘敏反对道:「阮枢副此言差矣。你也说了太宗朝时君明臣贤,臣要『贤』才能配得上君给予的『仁』吶,敢问那金柄『贤』在何处?」 刘敏不给阮权反应的时间,对梁帝道:「圣上,臣以为,圣人治国,对贤臣以嘉奖,对奸臣以严惩,让天下人皆知要做个贤臣良民。倘若对奸邪小人轻拿轻放,世人便不会对法度敬畏对朝廷敬畏。长此以往,奸邪横生,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又如何能垂拱而治呢?」 梁帝眉梢微微一动。 「圣上,臣有奏。」三司户部司户部使出列,他没说其他,只将歷年朝廷国库的亏空一项一项列出说明。 盐铁茶税均有不小亏空烂帐,武备军资支出巨大,入不敷出。 「圣上,臣请停止南都行宫建造,入秋还要输钱往猃戎,国库真拿不出钱来了。」户部使说完跪下。 「请圣上定夺。」三司使王准跪下。 「请圣上定夺。」列朝的三司官齐声道,一齐跪了下来。 众臣工皆默然,不说,他们还忘了去岁惨败猃戎,他们与猃戎定下了每年输银百万的盟约,才换得猃戎退兵。 坐在御座上的梁帝身影瞬间颓然,无力地一摆手,道:「那就依卿等所言,抄金柄家。」 「父皇!」萧珩大惊,连忙劝阻,「万万不可啊,抄家对朝廷名声无益。」 萧珉道:「三弟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朝廷抄没的奸邪巨贪的家,又不是忠臣良将的家,百姓只会拍手称快,岂会诟病朝廷。」 萧珩怒道:「沈震通敌叛国,抄他家天经地义,那反对者是想谋反吗?」 萧珉道:「按照三弟此言,那这金柄的家就更抄得了。」他说着,忽然把话头递到了一直沉默的二皇子萧珹那儿,「二弟觉得是孤说得对,还是三弟说得对?」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萧珹身上。 这个存在感比之前的太子还不高的皇子会说什么呢? 梁帝也看向一直以来忽视的二儿子:「老二怎么看?」 萧珹撩起眼皮先看了太子,再看了三皇子,好一会儿才对梁帝说:「回父皇,儿臣以为,按照叶御史所言罪臣金柄的贪墨数量,抄了他家,今秋输去猃戎的银钱就有了。」 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去年那一仗为什么会输,殿上之人心中多少都有些数。 何其讽刺。 「那就抄吧。」梁帝疲惫道:「殿前司。」 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出列:「臣在。」 梁帝道:「便由你……」 「父皇,儿反对。」萧珉出列,说:「罪臣金柄入罪前任殿前司捧日军指挥使,再由殿前司抄家,定会有包庇之嫌。」 殿前司受不得这委屈,副都指挥使立刻囔道:「太子殿下,你这是血口喷人!」 萧珉没理殿前司的人,只直勾勾看着梁帝,道:「父皇,那可是要抄来输送去猃戎的银钱,少了分毫,焉知猃戎不会藉口再发兵。」 梁帝亦直直看着长子,神情莫辨。 萧珉继续说,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都仿佛踩在梁帝踩在诸臣的心上:「沈震『通敌叛国』下狱,敢问父皇,我朝还有谁对上猃戎有一战之力?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吗?」 吕师的副手一听就不乐意了,囔道:「太子殿下危言耸听,既然这么瞧不上我们殿前司,那将来若与猃戎有一战,还请殿下亲自上前线将猃戎杀得片甲不留。」 二皇子萧珹忽然笑了一下,说:「那也总比纸上谈兵者强。」 殿前司的皆变了脸色。 萧珉、萧珩都诧异看向萧珹,前者若有所思,后者气愤难当。 「圣上。」首相吴慎终于出列,道:「臣亦以为查抄金柄家不该由殿前司插手,臣以为,该由三法司主持、马军司前往。」 殿上武将们顿时都一脸「就知道会是这样,武官总是被文官牵着鼻子走」的表情。 梁帝颔首:「就依吴大相公所言吧。」 众臣拜下:「圣上英明。」 第96页 萧珩口中喊着「英明」,心里又气又急,只想赶快出宫安排一番。 第53章 螳螂捕蝉 三更, 本该万籁俱静,启山脚下金柄的庄子动静却不小。 东宫的一群探子埋伏在黑暗中,盯着三皇子的人。 在西南方, 还有黄雀埋伏在后,是闵廷章与幽州汉子们。 「这些人也不点灯, 黑灯瞎火的一看就是要干坏事。」夜深露重, 埋伏了半晚上就只见三皇子的人等在院子里没一点儿动作,老四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军师, 他们白日里就来了,这都半夜了还不动,是干嘛呢?」老十四小声问闵廷章。 闵廷章说:「既然说了是要干坏事,自然得大半夜黑灯瞎火的干。」 「他们要再不动手, 我就要睡着了。」老十四年纪最小觉最多,感觉自己快要扛不住了。 比他大一点点的老十三一巴掌拍他头上, 瞬间就给他拍精神了,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精神法啊, 就想和十三大战三百回合。 「来了。」 十三十四正无声闹着, 老大低低说了一句,两人霎时不闹了,目光都投向庄子大门处,那里驶进来一辆马车, 黑乎乎看不清楚是谁来了。 马车驶到西边院子,正是三皇子的人等着的地方,东宫探子顿时来了精神, 盯紧了院子里的人。 「牛娘子来得好迟。」为首的三皇子府家将不悦说道。 马车门打开,一名身形壮硕的妇人下车来,说话也不太客气:「闲话少叙, 跟我来吧。」 那家将似乎不高兴,旁边一人耳语了几句,到底没有发作,让妇人在前头带路。 「先说好了,我把东西交给你们,你们主子答应过的,一定要保住我夫君性命。」妇人说。 家将冷哼:「你不交的话,你夫君只会死得更快。」 妇人动了一下,被身旁老僕拉住,深吸一口气:「走吧。」 那家将又冷哼一声,格外欠揍。 妇人不再搭理家将的挑衅,率先往这院子后头走去,三皇子府的人跟上,暗中的东宫探子和幽州人也都跟上。 从院子后头的小门出,经过一片竹林,竹林尽头是山,山下有一间低矮的石屋,牛氏站在木屋前对家将说:「钥匙。」 家将从兜里拿出那串从泉香阁娼.妓拿抢来的钥匙,一个一个试,试了好几把才将锁打开,两个壮汉上前去把厚重的石屋门推开,牛氏率先进去,家将让几人守在外头,带着其他人跟着一道进去。 牛氏进去后,石屋就透出了灯光,躲在暗处的东宫探子犹豫是硬闯还是…… 还没等他们纠结个所以然来,就见石屋前忽然多了几道影子。 「什么人?!」三皇子府的也发现了这几道影子,大喝一声。 影子欺身而上,与那几人缠斗了起来。 呯呯呯,刀剑声不绝于耳。 东宫探子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也从暗处一跃而起,加入了石屋前的混战。 「哈哈哈,早就料到你们在暗中埋伏,你们不会以为我们只有这么一点儿人吧。」三皇子府一人哈哈大笑,随着他的笑声从暗中又涌出来一批手执兵刀的甲士来。 东宫探子见状,放出一支响箭。 三皇子府的人一看不好,对方还有支援,手上动作加紧,誓要先将这群人斩落刀下。 石屋前一片混乱,没多久东宫的支援也到了,两方人马杀得天昏地暗敌我不分,幽州那群人趁机摸进了石屋里。 不想石屋里竟还有机关,老十四险些中招,好在十三拉了他一把。 「军师,咱们怎么进去?」老大问。 石屋里空荡荡的,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机关,但一群人进去后就再没有出来,定然是还有其他的路。 闵廷章想了想,让老大他们把两扇石门推开,从袖笼里拿出一包金裸子洒在地上,然后让老四模仿南方口音。 老四不明所以,但军师让喊他就喊,于是气沉丹田,脉冲头顶,用南方口音大喊:「哇哇哇,好多金子,好多金子哟,哇哈哈哈……」 他一人就喊出了十几人的气势,外头打得难捨难分的一大堆人一顿。 须臾,东宫的拼命往里面急,三皇子的死命地拦,但是根本拦不住,不大的石屋里唿啦啦一下子挤满了人。 刀剑无眼,挤得这么满满当当,又是敌对的两家,不趁机戳几下划几刀那是不可能的,还有看见地上真有金子的,蹲下来捡,被人一脚踢屁股上,扑倒在地就是哐哐十几脚踩吐血。 幽州的早在他们进来前就退到一边儿,打起来时就趁机裹乱,给这个一脚那个一刀,把场面搞得更加混乱。 石屋里没多少机关,在这样的混乱中一一被触发,倒霉的老十四差点儿又被扎个正着,好在他机智地扯过一旁不知道是东宫的还是三皇子的人给挡了一下。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老十四差点儿扑自己怀里来的一个人,边跟十三抱怨。 十三架住砍向自己的刀,勐一发力,砍了回去,并对十四喊道:「别说话,我们现在是南方人。」 十四:「南方人也要说话的啊!难道南方人就不说话啊?」 十三:「你又不像四哥学南方口音那么像,所以不准说话,记住了,你扮的是南方来的哑巴。」 十四:「哦,对哦。那十三哥你也不要说话,你扮的也是南方来的哑巴。」 第97页 十三:「……」 南方哑巴十三一个神力大发,一刀砍翻了又一个三皇子府的人,还收不住刀势,连带一刀看在了墙上,刺拉拉好大一刀火花。 咔咔咔…… 不知道是砍到了哪里触发了机关,十三身边的石墙忽然就往一旁移动,机关牵动的声音让混战的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看着打开的门,以及门后仅容两人通过的甬道。 「金子!里面好多金子!」老四最先回过神,操着南方口音抓住里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人就激动地往里跑。 那昏暗的甬道哪里能看出金子的模样? 众人面面相觑。 然而老四跑进去后,幽州人立刻行动起来,会用南方话喊「金子」的都喊起来,实在学不会的只能继续扮哑巴,把自己身边的人,甭管是东宫的还是三皇子的,有一个是一个的往甬道里推。 被推进去的人一脸懵逼,好似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进来了。 先进来的懵着没动,后进来的挤成一团,受不了地喊着:「前面的快走,前面的快走……」 然后一群人暂止兵戈,和谐友爱地走在甬道里。 幽州人四散混在人群里,伺机而动。 甬道不太长,走过之后豁然开朗,是一个山中岩洞,有滴水的声音。 老四拿出一个火摺子吹亮,仔细辨别了地上的脚印,带头往左前方走,其余人跟着他走。 待所有人都出了甬道到了岩洞,就有人一想——我是谁?我在哪?我来干什么? 啊……对了,我是三皇子的家丁,是被吩咐了跟着家将来取东西的,我被安排了守在外头防着旁人闯入。 「大胆贼子!」那人一喝。 走在他身旁不远的老五飞快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哈哈笑:「不要着急,不要着急,金子就在前头。大家都是来取金子的,人人都有份,人人都有份。金子要紧,其他的事情等咱们拿到金子了再谈不迟。」 本来因为那人一声大喝而惊醒的几人又放下来刀,没错,先拿金子要紧。 一场混乱被掐灭在萌芽时,一群人继续跟着走。 老五一直捂着那人的嘴不放,边走边聊天:「嘿,兄弟,有没有想过拿到金子后要做什么?成箱成箱的金子搬回家,啧啧啧,我要打一个金床天天在上面睡觉。还要纳上十七八个姬妾,要美,要好生养,天天抱着香软的美人在金床上面睡觉,啧啧啧,想想就是人间极乐事。」 他说得旁边的人都笑了,气氛一下放松不少,好多人都畅谈着搬几大箱金子回家自己要干些什么。 被捂嘴的那人挣不脱老五的手,都快急死了。 过了岩洞,是一条山道,旁边有暗河流过,水流湍急,众人不再说话,走得小心翼翼,这要是掉下暗河还不知道有没有命会被冲到哪里去。 在山道里走了一段时间,老四发现右侧有一个山洞,看地上痕迹,先头那些人就是从这山洞走的,他便带着所有人右转进山洞。 洞里又是一段山道,没有了暗河众人都送得轻松不少,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面没有路了。 「是石墙,可能有机关,大家散开了都找找。」老四说。 「兄弟们,加油啊,金子就在石墙后面,一夜暴富就在石墙后面。」老五喊口号。 众人都散开四处找,还是幸运的十三找到了一个机关,打开来里面是个锁孔。 「得有钥匙才行。」十三说。 众人不免有些泄气,不管先头是因为什么原因进来的,这一刻,他们一路被老五洗脑得真认为是来搬金子的,金子就在门后,他们却没有钥匙,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个……我试试看能不能打开……」一个小子站出来说,看衣裳,是三皇子的人。 「你怎么试啊?」一个东宫探子说。 把小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之前在南边儿跟个老乞丐学了一手熘门撬锁的功夫,我来试试看。」 众人「呵」一声,把地方让出来。 那小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细铜棍对着锁孔一阵捣鼓。 不一会儿,咔咔咔的机关声又传来,众人眼睛一亮,开了。 「厉害呀。」 「你小子不错。」 「回去一道吃酒。」 好几个人上前拍着那小子的肩膀,小子笑得腼腆。 咔咔咔的机关声不绝,众人都看着渐渐打开的石墙,从里头透出的光把他们的眼睛照得晶亮。 金子啊金子。金子! 嘭! 石墙轰然大开,门里门外两拨人面面相觑。 老四早就退到后面人群里,操着南方口音喊:「金子,好多金子,沖啊——」 「沖啊——」 不知是谁,不知有多少人,跟着附和一声,下一刻所有人一窝蜂沖了进去,里面才寥寥十来人,根本就抵挡不住,一下就把冲散了,不是被裹挟着就是被踩踏了。 闵廷章跑在最后,一进来,目之所及的,皆使他震惊得无以復加。 混帐! 第54章 为我所用 「那成箱成箱的金银玉宝我就不提了, 可恨的是那石屋里还藏有许多兵甲。不说别的,里面有一批长柄陌刀是四年前军器工匠廖随专为与猃戎作战是步兵兵卒可以砍马腿打造出来的,刀柄要短上几分, 刀刃极锋利且开了三条血槽,一刀砍下那马腿即使不断也难再行走。 第98页 「那年我才入元帅帐下, 跟着录事参军跑腿, 一道来启安见到过这批陌刀。我记得当时说是有一万柄这样的陌刀会送到幽州来,然而最终送来幽州的只有六千柄, 剩下的四千柄哪里去了?竟是被私藏了!」 闵廷章重重一拍檀木桌几,桌上的茶盏都跳了一跳,他面容已经气到狰狞,倘若金柄就在他面前怕是能被他活活撕了。 幽州汉子们也是一个个怒髮冲冠, 力气最大的老七硬生生把檀木圈椅的扶手掰了下来。 「我们在战场上与猃戎流血用命,难道就是为了护着这些不把我们边军士兵当人看、喝我们边军的血吃我们边军的肉的禽兽吗?!」老八红了眼眶, 「王大姑娘,你没去过边塞, 你不知道咱们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老十四吊着个胳膊嗡嗡道:「朝廷的军饷总是不能按时足额发下来, 下发粮草也多劣质,北地能够耕种的地方也少得很,种出来的那点儿东西根本就不够吃。为了稳定军心,元帅只能私下补贴将士, 他堂堂一个天下兵马大元帅都与兵卒同寝同食,这么好的元帅,却被冤枉通敌叛国, 真正的坏人却高官厚禄,这世道……太吃人了!」 「那石屋中不只是陌刀,还有一批皮甲我认得。」老大低低说:「那就是前年冬的皮甲, 前年冬天格外的冷,因为发下来的皮甲数量远远不够,咱们只能冒着大雪去猎狼,剥了狼皮给士兵们做胸甲腿甲保暖。雪那么大,连狼都饿瘦了,打下来的狼也没几两肉。」他说着倒是笑了一声:「不过也给兄弟们开了一口荤了。」 老二呸了一声,笑骂:「那算什么开荤,一个人就一口肉。」 老三说:「得了吧你,你明明就吃了两口。」 老二强辩:「我那两口都是肉渣好么,肉渣。」 「谁管你肉渣不肉渣,反正你就是吃了两口,我们都只有一口。」其他人都闹起老二来,嘻嘻哈哈一笑,气氛倒是没有那么凝重了。 这群幽州汉子们就是北境边塞戍边军的缩影,他们勇勐无畏血性刚直,他们日子苦闷也会抱怨,他们苦中作乐,他们坚韧不拔,就是他们用热血守着边塞守着身后的家园国土,不让外敌越过一分一毫。 王妡越是了解他们,就越是敬佩他们,就越想要保住他们。、 英雄的结局不该是末路。 「金柄藏那么多兵甲是做什么用?」王妡问闵廷章。 「那石屋的另一头还有一道门,通往文丘陉,文丘陉往东南是团郡,团郡联通四方,东西往哪儿运都方便。」闵廷章咬牙,恨得一字一顿:「哪怕是猃戎。」 「你的意思是,金柄私藏兵甲是为了买卖?」王妡蹙眉。 「十三在混乱中无意抢到了一本帐册。」闵廷章让老大把帐册拿来给王妡过目。 老大去拿帐册,王妡等着也是无聊,就顺便关心了一下老十四吊着的胳膊:「不是让你们尽量不要跟太子和三皇子的人打起来,保重好自己。」 老十四羞愧低头。 老二笑道:「王大姑娘,十四这个倒霉孩子昨夜里好几次差点儿中了机关,他那胳膊压根儿就不是被打的,纯属倒霉被绊倒摔的。」 众人嘻嘻哈哈一阵笑,笑得老十四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多大会儿,老大把藏起来的帐册拿来给王妡过目,王妡接过慢慢翻阅。 这本帐册里记的并不是那些兵甲私贩的帐,而是金柄打点各处、冰敬碳敬的帐册,按照他的记帐,这些年他出手孝敬的金银总数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孝敬的人遍及朝廷各衙门,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台谏、三衙、各路转运司都有他的孝敬。 「还有好几本帐册,可惜都没有抢过来。」闵廷章遗憾道。 王妡合上帐册放在腿上,说道:「一本也就够了。接下来你们尽量不要外出,之后的事情我来安排。萧珉和萧珩在金柄庄子上死了那么多人,还被抢了一本帐册,不会善罢甘休的,尤其是萧珩。」 「我们知道。」闵廷章点头。 「帐册我拿走了,叫人抄上一份再给你们送来。」王妡一掌拍在帐册上,冷道:「不管金柄挪用私藏军储是做什么用的,这次定一口咬死他通敌叛国。还有宗长庚。但凡有人露出一丝要保他们的意思,咱们就能借题发挥,把沈元帅也保下来。」 闵廷章和幽州汉子们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是希冀的光。 现在已经入夏了,他们要赶在入秋前救下元帅和少将军,时间已经不多,好在看到了一丝曙光。 王妡再交代了一些事,就准备回去,她的膝盖还没好全但走路是不成问题了。 闵廷章等人将她送到阍室,马车已经套好停在这里,她上马车前忽然想起一事,遂问道:「你们幽州日子那么不好过,来京城置办宅子各处打点的银子哪儿来的?」 闵廷章道:「来之前在下料到此行不会顺利,就劫了广阳城一奸商,那奸商常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给猃戎输铜铁茶盐,可恶至极。」 王妡:「……厉害。」 闵廷章笑着拱手:「过奖。」 王妡回了一礼,这才上了马车,回去路上越想越觉得好笑。 待回到家中,她整理好思绪,先叫汪云飞将那帐册誊抄了一份,她拿着抄好的帐册去洗笔斋。 「祖父,姽婳求见。」 第99页 门打开,二叔王格从里头出来,说了句:「大姑娘最近怎么常来找你祖父?」 王妡对王格执了子侄礼,然后说:「二叔来找祖父,是为了与南雄侯姚家的婚事吧。」 王格脸上一丝诧异的情绪一闪而过——这事他婆娘才与南雄侯夫人议定,大房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那我就恭喜王婵得嫁良人了。」王妡说。 「大姑娘要真心恭喜才是,毕竟一家人血脉相连。」王格说。 王妡扯出一个笑的动作,越过王格进去书房见祖父,并吩咐人守在洗笔斋院外,任何人不许靠近。 王格眉头皱了起来,边往外走边回头看已经关上门的洗笔斋,思忖着这大房闺女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还有她刚刚那个笑是什么意思,看不起谁? 「祖父。」洗笔斋里,王妡给祖父王准行了礼,话不多说,先把手上的帐册摆在祖父面前的书案上。 王准瞥了孙女儿一眼才翻开面前的帐册,翻了两页捏着纸页的手就勐然一紧,旋即目光专注起来,一页一页翻看帐册速度越来越慢,王妡坐在左下首不言不语,等着祖父看完。 「姽婳,这帐册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半个时辰后,王准看完了帐册,合上后手压在帐册上,目光紧紧盯着王妡。 王妡说:「昨儿个夜里,金柄妻牛氏带了三皇子的家将去启山脚下金柄置给泉香阁甄柔娘的庄子上,萧珉派人暗中跟上,竟发现这庄子别有洞天。庄子通往后山有一石屋,打通了连着山中岩洞一直通往另一处山坳,坳中有石屋,存金银百余箱,铁甲兵胄无数。从山坳出便至文丘陉然后到团郡,团郡有三条道可至猃戎。」 王准低头,再翻开帐册。 王妡又说:「金柄要运兵甲,仅凭他一人是不行的,少不得有人相助。从团郡到广阳、朔方、云中等地,还有什么比永兴军路转运司更方便夹带的呢?」 「姽婳!」王准合上帐册,严厉地对孙女儿说:「谁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与平章政事吴慎是把兄弟,听说是宗长庚救过吴慎的性命,如今宗长庚有难了,吴大相公救是不救? 「金柄能挪用军储多年,帐目却一直清清楚楚,勾销也没有任何问题,三司里定然有人相助。 「捧日军在下头办事,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定然有所包庇,三衙有问题,枢密院岂会不知?」 王妡端坐在椅子上,黯沉的眸子直视着王准的双眼,说:「祖父,幼时您教导我『席不正,不坐』,您还记得吗?」 这句话王确也问过父亲,王端礼也问过祖父,现在王妡也问,这父子三人如出一辙,让王准哑口无言。 「姽婳,情势所逼,无可奈何。」王准嘆了一声。 王妡说:「咱们临猗王还需要曲意逢迎不成?」 王准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天真了。朝廷开科取士让寒门学子能晋身,就是为了削弱世家在朝中的影响力,这么多年下来,一个一个世家没落,即使是咱们临猗王在皇权面前也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但对付当今圣上够用了,不是么。」王妡说。 王准不语。 「当今圣上是个疯的……」 「姽婳,慎言!」王准打断孙女儿的话。 王妡却完全不听,继续说:「他疯起来连自己的江山社稷都能毁掉。但他这么疯,却让祖父您在计相的位置上十来年不动,是为什么?无论是吴大相公还是蒋相公都没有您当宰的时间长。」 王妡说:「祖父,既然咱们还有一口气撑着,为什么不把这口气撑大一点儿。孙儿别无所想,只想救出沈元帅,保住沈家军。」 为我所用。 第55章 又见登闻 四月望日, 望朝。 昭文相吴慎上疏梁帝,请严查金柄私挪军储。 「军国大事,关乎天下安危、江山永固, 伏惟圣上慎之重之。」吴慎拜下。 梁帝不想吴慎竟然都出来说金柄案,头疼得很, 扶着额不耐道:「朕不是已经交由人去查了, 罪臣金柄的家也让人去抄了,一个罪臣吵吵囔囔一个多月了, 诸卿是觉得朕太轻松了是吧!」 吴慎道:「圣上,前日夜里,罪臣金柄在启山的庄子发生了大案,有三方不明身份的人争斗, 竟发现了金柄庄子上藏有兵刀甲冑上千有余,金银宝玉数不胜数。」 「什么?!」梁帝勐地从御座上站起来。 殿中大臣们窃窃私语。 萧珩勐地朝萧珉看去, 目录骇人凶光。 王准的目光在前头三个皇子身上转了一圈,收回来, 眼观鼻鼻观心。 吴慎将写就的奏疏让典仪递上给梁帝, 然后列班不动不言,好似完全没发现旁边枢密使蒋鲲的目光。 昨日已到日入时分,计相府忽然递拜帖上门,王准请一叙。吴慎虽然在某些立场和政见上与王准不对付, 却从不小觑这个扎根在三司十多年的计相,更明白此人不会无缘无故这么晚了还上门拜访,定然是有要是。 果不其然, 王准上门来都没叙闲话,给了吴慎一本帐册。 那帐册里记了许多金柄与宗长庚的交易,应该说是金柄给宗长庚输银, 短短两年时间数额将近十万之巨,让人触目惊心。 「金柄私贩兵甲所获之利甚巨,永兴军路转运使焉能脱得了干系。」 第100页 「这不可能!」吴慎第一反应就是否认,他知道宗长庚刮地皮,但他不认为宗长庚敢胆子大到私贩兵甲。 「诚谨兄,若非有确实的证据,王某也不会来这一趟了。」王准说道:「宗长庚救过你性命,与你是把兄弟,这些王某都知道。但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私贩兵甲十恶不赦,诚谨兄想想去年那场大败,想想台狱里的沈时东,他们难道就该死吗?」 吴慎板着脸,收敛情绪,说道:「要杀沈时东的是官家,谁劝都没用,还会惹祸上身。」 「行,撇开沈时东不谈。」王准点了点头,「咱们就说说金柄和宗长庚私贩兵甲之事……」 「还不一定是如晦所为,王公且莫胡言。」吴慎打断王准的话。 王准就不说话了,静静看着吴慎,后者亦沉默回望。 过了好一会儿,王准嘆了一声,拍拍吴慎的肩膀,吴慎皱眉躲了一下。 「诚谨兄,我知你的不易。」王准感慨道:「救命之恩大如天,君子当终身相报。」 吴慎眉头皱得更紧:「你……」 「诚谨兄该知我曾在邕州遇险为一商贾所救,累得商贾妻难产身亡,为报救命之恩不仅让族中出钱出人相助那商贾,更许下了儿女婚事,」王准嘆道:「谁说家丑不可外扬,但这启安城里谁不知我那二儿媳的脾气秉性,累得是家宅不宁。」 吴慎眉眼微动,知道王准是什么意思,但是…… 「吴大相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吶。」王准最后留下这一句话就告辞离去。 吴慎的书房点了一夜的灯,第二日他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一样,眼神却精亮坚定。 便有了今日望朝上他的大义灭义弟的一幕,几乎将整个朝廷都拉入了浑水当中,三个皇子都没有倖免,各方势力互相攻讦。 这其中,太子萧珉和三皇子萧珩都遭了大殃。 金柄庄子上的那场械斗死了不少人,金柄妻牛氏只趁乱毁了几本帐册,那些金银兵甲来不及转移,被这次反应迅速的台谏扑了个正着。 无论是私藏兵甲还是私贩兵甲,都是谋逆,要处以极刑,金柄辩无可辩,只求能不连累家人族里,只求三皇子能如他承诺那般保住他的妻儿,因此死咬着皆是他一人所为,欲一人抗下所有罪责。 然而到了这种时候,事情怎么发展哪里还能如他的意。 登闻检院前,几个壮汉抬来二十来具尸身,敲响了登闻鼓。 判院刘琪气势汹汹出去看究竟是哪个大胆的又敢来敲登闻鼓,没完儿了是吧。 岂料一出去就被杀人的恶臭逼退,他睁大眼指着那满地尸体:「这这这……」腿软,扑通坐地上。 壮汉们看判院出来了,周围也远远围了不少捂着鼻子的百姓,摸了一下兜里满满一大包银子,定了定心,齐声背诵贵人教给他们的话:「捧日军指挥使金柄、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把原本该送去幽州下发给戍边将士的兵器盔甲偷出来卖给猃戎,通敌叛国,害去年我朝大败于猃戎,害戍边将士性命,害广阳城数万人陷入困苦,害沈元帅沈少将军被冤枉被诬陷还要被杀头。大梁罪人金柄事发后不思悔改,还妄图贿赂皇子湮灭证据,东宫正义之士发现三皇子的家将鬼鬼祟祟,跟上前瞧个究竟,被发现后就被三皇子家将残忍杀害,尸体被丢在乱葬岗让野兽撕咬,恶毒,太恶毒了。我等正义的百姓看不下去,给诸位义士收尸。还请圣上给东宫义士一个公道,换沈元帅沈少将军清白,给天下百姓一个说法!」 壮汉们没有感情地将这段话背诵了一遍又一遍,引来了越来越多的百姓顶着恶臭围观,而登闻检院判院刘琪吧唧往地上一倒,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是气的吓的还是被臭的。 此时上达天听,台谏的奏疏如雪花般飞向梁帝的御案,都是对三皇子的讽谏的。 萧珩跪在父皇跟前痛哭流涕,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金柄没关系,都是下面的人背着他搞的鬼。 萧珉站在一旁看着,眼中尽是愉悦。 从来都是萧珩让别人哭的,见到萧珩哭成这个鬼样子,实在是畅快得很,当浮一大白。 「太子。」梁帝训斥了最宠爱的儿子几句,就将矛头指向了长子,道:「你东宫的人跟着珩儿府上的人是要做什么?」 萧珉一凛,正色道:「前些日子有人来报儿臣,言说三弟与金柄来往甚密,还见到金柄抬了十几口大箱子到三弟府上,儿臣就让人留意着了。」 「让人监视你的兄弟,真是好大的胆子!」梁帝暴喝:「你当朕是死了吗?这天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萧珉不闪不避对上樑帝:「父皇,罪人金柄贪墨的是我大梁的钱财,害的是我大梁的将士,毁的是我大梁的江山,别说儿臣是储君,哪怕是一个平头百姓发现此等通敌叛国之贼也可就地抓捕扭送官府。」 「你……跪下!」梁帝命令道。 萧珉无声与梁帝对峙了片刻,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梁帝一指庆德殿外,喝道:「跪倒外面去,朕没叫你起,你就不准起来。」 萧珉恨瞥了梁帝一眼,起身走到殿外跪着,本是要跪在廊下,乔保保出来传皇帝话,让太子跪在庭中。 萧珉忍着屈辱,去庭中跪下。 萧珩立刻不哭了,爬起来站在父皇身边得意洋洋看着外头的萧珉。 第101页 四月的太阳已经毒辣起来,日上中天,跪在庆德殿外的萧珉已经是满头大汗,眼睛被汗水浸得视线模煳,腰杆却依旧笔直,毫不示弱。 他知道父皇想让他死,想让他母后死,但他就是不,他不会让父皇如愿的。 他会登上皇位,他会成为九五之尊,他要让父皇后悔到死! 来往庆德殿的大臣不少,出来进去的都会将目光投向太子萧珉。 萧珉半垂着眼不去看,他知道朝臣们都瞧不起他这个太子,认为他这个太子窝囊没作为不堪为储君,他都知道。 但那又如何,待将来…… 忽然,萧珉感觉身旁多了一个人,然后那人跪下,就听道:「圣上,养男不教父之过,妾身没有把太子教好,请圣上责罚。」 萧珉惊愕地转过头,睁大了眼:「母后!」 澹臺皇后轻拍了一下儿子的手,轻声说:「不怕,母后来了。」 本来是早该来了,但在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澹臺皇后得知梁帝藉口罚她儿子跪在庆德殿中庭,立刻就换了袆衣去给儿子解围,却在出坤顺殿时被玉氏那个贱人带着一群人拦了路,说是要来给她请安。 早十几年前萧烁那个狗皇帝就免了玉氏来给她这个皇后请安,将她这个皇后的脸踩在脚底下,这会儿玉氏带着一群人来那是来请安的吗,分明是来添堵的。 澹臺皇后暗怒于心,面上扯出一个笑脸,一把拉住玉贵妃的手上演了一处妻妾和睦姐妹情深,亲自端茶给玉贵妃,在玉贵妃接茶时「不小心」失手将茶汤打翻,淋在了皇后袆衣上。 污损皇后袆衣与污损皇帝衮冕同罪,是大不敬。 澹臺皇后一巴掌甩在玉贵妃保养得宜的脸上,那一巴掌是将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长指甲在玉贵妃脸上刮出三道血痕。 有了藉口,皇后立刻罚玉贵妃跪在坤顺殿殿门外,谁有话说就是同罪,陪着玉氏一道跪去。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后宫的人情冷暖了,没有谁愿意去陪着玉贵妃一道罚跪。 皇后,一直以来深居简出的皇后,也让后宫的妃嫔们心惊。 她们这才发现无论皇帝宠不宠爱皇后,也改变不了皇后是后宫之主、掌控着整个后宫的事实,平日里她们嚣张不过是皇后不爱搭理罢了,皇后一出手,最受帝宠的贵妃也得跪着,宫里的那些尚宫女官内侍没一个敢违逆的。 澹臺皇后罚了玉氏,也不换衣裳,就穿着被茶水脏污了的袆衣去了庆德殿。 她的儿子决定不忍了,那她这个母后就不能拖后腿。 「不怕,母后来了。」澹臺皇后对儿子说:「谁也不能动你这个储君。」 第56章 真相如何 在登基的第十六个年头里, 梁帝勐然发现自己渐渐失了对前朝后宫的掌控。 前朝,他的长子联合宰执挑战他这个皇帝的权威,妄图让他释放沈震, 妄图动他的禁军。 后宫,他的妻子打罚他最宠爱的贵妃, 竟无人敢阻拦。 「是朕小瞧你们母子了。」坤顺殿里, 梁帝坐在主位,死盯着左下首的澹臺皇后, 勐地把手边的茶盏往澹臺皇后身上砸去。 澹臺皇后躲了一下,还是被砸中了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娘娘!」坤顺殿女官石雪萍惊叫一声,一叠声喊人去把尚药局的奉御找来。 「没有朕的命令, 谁敢动!」 梁帝一声喝,坤顺殿的女官宫人们惊惧地望着他, 石雪萍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愤恨。 「大胆奴婢,竟然直视天颜。」站在梁帝身边的内侍省大监乔保保一声尖斥, 指着石雪萍就让左右去抓人要打罚了。 左右内侍就上前抓住石雪萍就要把她拖出去。 坐在梁帝右下首的玉贵妃冲着澹臺皇后得意地笑了一下, 不想牵动了脸上被皇后打出来的伤口,得意就变成了气急败坏。 忽然! 呯—— 只听得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玉贵妃眼前一花,再反应过来时她就被澹臺皇后掐着脖子, 碎瓷片抵在脸上传来刺痛。 「啊!啊啊啊啊……」玉贵妃惊恐大叫。 澹臺皇后手上一用力,掐紧了玉贵妃的脖颈,她注视着梁帝, 慢慢说:「玉氏对皇后大不敬,褫贵妃分位,降为御侍。」御侍是无品级最低等的内命妇, 在梁朝只有犯了大错的宫妃才会被贬为御侍,并移到西北角的修德殿去。 「你敢!」梁帝拍案而起。 「我执凤印掌后宫,处置一个犯大不敬之罪的宫妃,还需要谁同意不成。」澹臺皇后抓着碎瓷片的手用力,在玉贵妃姣美的脸上划下一道血痕,同时把自己的手的割破了。 「啊……圣上救我……」玉贵妃吃痛,哭着向梁帝求救。 梁帝是投鼠忌器,如困兽般踱着步,指着澹臺皇后:「你、你,朕要废了你,朕要废了你!」 「请圣上自便。」澹臺皇后冷笑一声,然后扬声对外头唤:「来人,把林尚宫和刘宫正叫来。」 坤顺殿立刻就有宫人去尚宫局传话,没一会儿,尚宫局尚宫林远和宫正刘微进来坤顺殿,对殿中的情形半点儿不露惊诧之色,向帝后行礼。 皇后道:「宣告大内,玉氏品行不端、无德失仪、不敬帝后,褫贵妃位,降为御侍,移居修德殿。」 林远和刘微对视了一眼,一齐行礼应:「尊皇后娘娘懿旨。」 第102页 随后掌后宫戒令、糺禁、谪罚的宫正刘微让司正带着宫人去剥了玉氏身上越级的衣裳,要押去修德殿。 玉氏不想皇后竟然真的敢褫她的分位,还是当着皇帝的面,向来忍气吞声的皇后竟然敢做这样的事,她惊吓得连挣扎都忘了。 「你敢!你敢!」梁帝像一只盛怒的狮子,暴躁吼道:「朕要废了你!」 澹臺皇后冷笑:「那就请圣上动作快一点儿,否则你心爱的玉氏就没命了。」 玉氏回过神来,身上的华服都被剥了一半了,她惊叫:「你们这些狗东西,以下犯上,别碰我,圣上,救我,救我……」 「来人!来人!把皇后给朕拿下!」梁帝把香炉扫倒。 皇帝身边的人立刻就要去拿下皇后,皇后身边的人以及尚宫局的女官们拦住皇帝的人,双方对峙起来,各不相让。 就在剑拔弩张之时,一个内侍连滚带爬跑到坤顺殿外说:「烦请两位通传,前头几个大相公在庆德殿请见官家,有十万火急之事。」 守门的坤顺殿内侍看是政事,不敢耽误,让他进去。 内侍跑进坤顺殿,边跑边唿喊:「官家,罪臣金柄在台狱里畏罪自尽了!」 - 金柄在台狱里畏罪自尽了,台狱的墙上留下了一行用血写的字迹,承认里通外敌,将朝中兵甲挪出送去猃戎,去年一仗援军迟迟到不了幽州,也是他故意在路上耽搁的。 大理寺的仵作来看,金柄是被削尖的筷子刺穿喉咙而死,他在墙上留下的血字将所有的罪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是自尽吗?」大理寺知卿事路渊问仵作。 仵作道:「金柄手握着筷子,身上没有其他伤,的确是被筷子插破喉咙死的,只是……」仵作顿了一下,再说:「筷子尖锐,不似台狱给的,不知他是怎么把筷子削成这样的。」 路渊点头,让吏人把金柄的尸体抬走,他在牢房中转了一圈,细细看了墙上的血书,然后转身,正正对上对面牢房里沈挚的目光。 他走出来,站在沈挚所在的牢房前,「沈少将军。」 沈挚呵了一声:「我一介等死之人,当不得『少将军』三字。」 路渊拱了一下手:「少将军与金柄的牢房对着,请问沈少将军,金柄真是自尽吗?」 「不知。」沈挚说。 路渊眉头皱了一下:「少将军,此事人命关天,还请少将军据实已告。」 「人命关天?」沈挚站起来,走到牢门前,与路渊面对面,恨道:「他金柄的命是命,是人命关天。幽州广阳城几万百姓的命就不是命?边塞将士的命就不是命?」 路渊沉声道:「沈挚,这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 沈挚冷笑一声,坐回椅子上,漫不经心说:「我睡着了,不知道金柄是怎么死的,看起来就是自尽嘛。」 「沈挚,你多年行伍,枕戈待旦,对面有什么动静你能听不到?你最好老实交代,隐瞒金柄的死因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路渊像审犯人一样审问起了沈挚。 沈挚讽道:「屈打成招不是你们审刑院大理寺最擅长的招数么,你要不试试把我屈打成招,说不定你让我攀咬谁我就攀咬谁。」 路渊看了沈挚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哂了声,离开台狱。 沈挚靠着椅子,眼睛盯着对面牢房墙上,隔得远他看不清楚墙上的字,但在发现金柄死了的第一时间,赵老四就来跟他说了墙上写了什么。 他并没有骗路渊,跟没有与大理寺较劲儿的意思,他是真不知道对面金柄是怎么死的。 他午间吃了狱卒送来的饭,没多久就眼前看不清东西,迷迷煳煳,头晕且四肢无力,他虽然挣扎着想清醒过来,奈何药性太强,他最终还是昏睡过去了。 还是赵老四把他给拍醒来的,一醒来就得知金柄畏罪自尽,并在墙上留下血书一人揽了全部的罪责。 「少将军。」路渊和大理寺的人都离开许久了,赵老四才偷偷摸摸进来沈挚的牢房里,小声说:「小的去诈了小贵,他好像并不知道你的饭菜里下了药,莫非不是他下的?」 「有没有搜他的身或者他的东西?」沈挚问。 「没有。」赵老四摇头,「未免打草惊蛇嘛。」 沈挚点头:「你做得对。你去叫个人跟着那狱卒,看看他还有没有跟人接触。」 赵老四答应得很爽快:「好嘞,小的去跟东宫娘娘的人说。」 沈挚沉吟道:「如果不是那狱卒下药把我药倒的话。那这狱中定然还有另外一个下药之人。赵老四,你自己注意点儿,别让什么人抓了你的把柄了。」 「放心吧,我赵老四办事,只要银子到位,就是最靠谱的。」赵老四把自己的胸脯拍得砰砰响。 沈挚:「……」 「那小的就先走了,少将军您自个儿注意了,以后您的饭食小的亲自送或者让阿满来送,别人送的您可千万别吃啊,元帅那里小的待会儿就去说。」赵老四说着一阵后怕,这沈少将军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东宫娘娘会不会把他给撕了? 沈挚也是一阵后怕,这次的药无色无味,只是让他昏睡,假如是要命的毒药呢? 能将手无声无息伸进台狱,并且无声无息杀人的,会是谁呢? - 「宗长庚。」 「嗯?什么?」王准把白子落在棋枰上。 第103页 王妡落下黑子,对祖父道:「杀金柄的,宗长庚。」 王准正要落下的白子收了回去,说:「你有证据是宗长庚所为?」 王妡微微勾唇一笑:「这需要什么证据。金柄和宗长庚一同被问罪,金柄一人揽罪,受益最大的就是宗长庚了。」 在一旁看父亲和女儿下棋的王确不贊同地说:「凡是要有证据,就算宗长庚十恶不赦,也不见得金柄就是他杀的。」 王妡笑了一笑,说:「父亲,如今杀金柄的是谁不重要,救出沈元帅才是最要紧的。」 「那……」王确很纠结,他是很想尽快救出沈震,但是也不能因此就随便冤枉别人吧。 王妡瞧父亲纠结得脸都皱成一团了,就觉得父亲可爱,朝祖父看去,果不其然,祖父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藏不住的无语。 「真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我所预期的。」王妡在棋枰上落下一颗黑子。 王确:「……」 王妡:「父亲有何话说?」 王确:「姽婳,你祖父还未落子,你多下了一手。」 王妡:「……」 第57章 日有食之 永泰十五年五月丙寅朔, 天降异象,日有食之,在毕十三度。 白日黑天, 暗沉无光。 太卜署卜筮,上禀帝王, 言异在边兵。 「卿之言, 意在何?」梁帝沉声问。 太卜令贾汪拜下,曰:「占象为, 主有疾。」 梁帝撑着矮几,浑浊的双眼忽然迸射出锐利的目光,射向贾汪。 贾汪一凛,跪了下来。 梁帝看着太卜令许久, 后者都只跪着不说话,梁帝再问:「卿再说一遍, 占象为何!」 贾汪直起上半身又五体投地拜下,道:「臣不敢欺瞒圣上, 日有食, 在毕十三度,异出边兵,曰主有疾。请,圣上, 定夺!」 「滚!」梁帝暴起,把手边的矮几掀翻,差点儿砸到贾汪身上, 贾汪屁滚尿流地退出去了。 梁帝尤不解气,把手边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乔保保上前劝了两句, 亦被迁怒,坐在庆德殿右边柱后的起居郎不敢出声,默默记录下了这一刻的帝王行止。 贾汪出了宫,回到太卜署公廨往椅子上一瘫,脸青白青白的,太卜丞、卜正和几个卜师观他神情不对,围上前来关切问道发生了何事,不是进宫向官家上禀天象去了么,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外头日食已经结束,天光又大亮,被黑天吓得不敢外出的启安城百姓重又出来,太卜署公廨里也隐约能听到外头的喧闹声,大概是在讨论刚才的日食罢。 贾汪撑直了些,长长嘆息一声,道:「天降异象,异在边兵,曰主有疾。诸位都是看着本官卜出来的。」 太卜丞们点头,说没错,我们都是看着卜出来的。 「可是本官上禀,差点儿被官家掀翻的矮几砸到头。」贾汪一脸后怕的表情看着下官们,「本官从来不知道,本官一个小小的八品在朝中行走也会有生命危险。」 众人一阵唏嘘。 一名卜师小声嘟囔:「今次日食,就是上天对朝廷的示警,边兵有冤,官家有错……」 「快闭嘴吧!」与他交好的卜师白了脸色,「不要命了,这都敢说!」 贾汪身心俱疲地坐直了,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官家不听诤言,咱们这些微末小吏又能怎么办,左右今日无他事,大家早些下值回家吧。」说完,他第一个带头午时都未到就下值了。 那上官都走了,他们还在公廨里坐班作甚,除了几个值班小吏,太卜署的官吏皆不到午时就下值了。 啧啧,上天都示警了,官家不反省还迁怒,这下又有话可以说了。 贾汪离了太卜署公廨,骑着个毛驴一路从内外晃到外城通柳街,在街东头的一家脚店停下,让店小二给拴好他宝贵的毛驴就进了脚店。 进去后,立刻有人应了上来,没说话,引手带路。 贾汪跟着那人进了脚店后头,在从后头的一扇门出去,七拐八绕到了一座宅子的侧门,敲响三声,门从里头打开,贾汪走进去,越走越快,见到坐在花池旁凉亭里的头戴幕篱的女子和坐在她身旁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最后几步几乎是飞奔过去的。 「我已经按你们说的跟官家上禀了今次日食,你们答应我的……」 没让贾汪说完,幕篱女子抬手示意了一下。 贾汪闭嘴,看着东面,没一会儿,两个壮汉押着他的妻弟过来,妻弟悽厉大哭:「姐夫救我,姐夫救我,他们要砍我的手!」 「你们——」贾汪听了,对幕篱女子怒目而视,「这是要言而无信吗?」 月白长衫男子轻笑一声:「贾卜令,你可看好了,你这妻弟的手可是还好好的。」 贾汪又不瞎,当然看到妻弟的手还好好的长在身上,只是不忿这些人用他妻弟来威胁他,也气妻弟嗜赌成性,还不出钱还连累了他。 「我已经按你们给的说法上禀官家了,可以放了人吧。」贾汪气道。 「不着急。」月白长衫说:「贾卜令说与没说,咱们也不知道,总要看到后续结果才行。」 「你们……你们……」贾汪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言而无信厚颜无耻之徒。 月白长衫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贾卜令以为呢?」 第104页 贾汪双眼仿佛能喷火一般怒视月白长衫,后者回以微笑。 半晌,贾汪终是泄气了,道:「你们说得对。」 白月长衫便挥手,让壮汉再把贾汪妻弟押下去。 贾汪无视妻弟的嚎啕与咒骂,在凉亭里选了离那两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最远的一张石凳坐下,没好气儿地说:「那你们想看什么结果?你们要什么结果才能放了我妻弟?难不成你还还想让官家下罪己诏不成?告诉你们,不可能的!」 水色的幕篱绢纱动了一下,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不可能?」 贾汪冷笑一声:「官家性情如何,你们不清楚,我在朝为官难道不清楚吗!」 女子道:「如今后族澹臺家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身后,联络了众世家以『皇后受辱便是国朝受辱』为名清君侧,要求诛杀奸邪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和后宫玉贵妃等。朝中,罪臣金柄死在狱中,疑点重重,他家中抄出的财物合起来竟是国库一年的税收,如今各势力互相猜忌互相攻讦,『清君侧』这么大的事情他们都没空管了。这时候上天忽然来了个示警,你说,朝廷该怎么办?」 贾汪警觉,这人干嘛跟自己分析局势?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个微末小官。」他拒绝参与话题。 「贾卜令,你恐怕不知,你那妻弟不仅嗜赌成性,还在外放利钱,有人家还不上他就强逼人家家中女儿与他做妾,那女子可是良家子。」幕篱女子说。 月白长衫补充:「逼良为妾者,杖六十,徒一年。贾卜令,你可想好了。」 幕篱女子又道:「你那妻弟之所以有钱去赌去放利钱,都是令正给的钱。」 月白长衫补充:「令正给了其弟前让其为恶,贾卜令没有约束好内闱,家尚且不能齐,何谈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台谏知道了,一纸弹劾你轻则被贬,重则丢官。贾卜令,寒窗苦读十载考了功名当了官,你可想好了。」 什么话都让对方说完了,就是摆明了要威胁自己帮他们办事,都不假模假式来虚的,贾汪毫无办法,只能喊屈应下。 「你们还想让我做什么?」 「我就喜欢贾卜令这份爽快。」月白长衫笑道:「那就烦请贾卜令上疏官家下罪己诏。」 贾汪双目圆睁,半张着嘴就觉自己出气儿多进气儿少,抖着手指月白长衫,急促地喘着气儿,好半晌才从喉咙里吼出一句:「你们这是要我死!」 「贾卜令这话说的,」月白长衫一脸被冤枉的表情,「这是给你升官的机会吶。」 「升官?敢问我这是升的哪门子官吶?上疏官家让他罪己,我又不是言官,你们这是怕我死得不够快吗?!」贾汪喊得嗓子都噼了,口水喷得,倘若面前有人怕是会被喷个满脸花。 「贾卜令不必如此激动,自然会有台谏的官员同你一道上疏。」幕篱女子说。 「你寒窗十年总不是为了当一个八品的微末小官,还是太卜署这个衙门,这衙门里有谁能登阁拜相不成?」月白长衫说。 「清流就该敢于直言。」幕篱女子说。 「时不可失,时不再来。」月白长衫说。 贾汪睁圆的眼睛慢慢恢復成原来的大小,半张的嘴也闭上了,听着对面的人一人一句,他沉默,他苦恼,他纠结。 最后,幕篱女子一语惊人:「你若能上疏官家罪己,事后,可调任去台谏。」 「什么?」贾汪惊了。 他入朝最想进的衙门就是台谏,如果真的能让他进台谏…… 「我凭什么相信你?」贾汪虽心动,还是有理智。 幕篱女子抬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幕篱,露出姣美的脸庞,说:「我乃临猗王氏嫡长女,王妡。这份保证,够吗?」 贾汪震惊得差点儿从石凳上摔下来,双目圆睁,半张嘴巴,这次不是气得,是吓的。 「你、你……」 王妡把幕篱往旁边一抛,紫草立刻接住,对贾汪清喝一声:「东宫娘娘是你能直视的?!」 贾汪立刻低头,恭恭敬敬给王妡行了个礼,哪怕东宫还没有大婚,这位女公子还没有入主东宫,但上了皇家玉牒,他这样的微末小官见到那是必须要行礼的。 贾汪被叫起了,又坐回石凳上,微垂头沉默着,在心中把这几日前后的事情串联了一遍。 几日前,这些人抓了他的妻弟威胁他在五月朔上禀官家「日食,异在边兵,曰主有疾」,他被迫应下,心里还在说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有日食,哪知今日真的日食,昏天黑地了近一个时辰。 灵台郎都没有观出此等异象,这东宫娘娘竟是料事如神,那么…… 贾汪心中一凛,对东宫又有了新的估量。 或许,站队东宫真的可行。 如此这般思忖一番后,贾汪站起身,恭恭敬敬向王妡行了个大礼,道:「臣,太卜令贾汪,但听东宫驱使。」弯腰到底。 王妡:「甚好。」 第58章 所谓光环 送走了太卜令贾汪, 王妡重又戴上幕篱去瞧了瞧被幽州汉子们看守起来的贾汪妻弟。 这个欺软怕硬的男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贾汪是个聪明人,可惜娶妻不贤,岳家都是些不靠谱的。」王妡遗憾摇头, 不好用的人就不能放在重要的甚至会绊脚的位置上。 第105页 「王大姑娘,你可是应了事后要将他调任去台谏。」闵廷章提醒。 「子建兄这话说得可不对。」王妡打了个手势让幽州汉子们继续看守住贾汪妻弟, 转身往前院走, 边道:「我一介女流,无官无职, 如何能升调朝中大臣。」 「……」闵廷章先是无语,后又哈哈大笑:「狡猾还是你王大姑娘狡猾。」 王妡微颔首:「过奖。」 闵廷章走在她侧方,帮她拂开垂下的柳条,「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了。」 「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今日有日食?」王妡道。 闵廷章点头:「太史局都没有测算出今日日食。」 王妡给了个一听就很没有诚意的说法:「做梦梦到。」 闵廷章:「……是我的不是, 你不愿说,我不该问的。」 王妡:「……」 行吧, 她说的大实话听起来的确像是敷衍。 她上辈子一同经歷过两次日食,一次就是永泰十五年五月朔启安城的这一次, 当时太卜署卜出「占为边兵」, 被老皇帝定为边兵逆臣惹上天示警,把罪过扣在了沈震身上,幽州大元帅府仅存的几个录事也在日食后抓了,秋后与沈家人一道问斩。 还有一次是承圣七年, 邕州知州上报朝廷日有食之,遮日光半数之多,形如月影。之后就有声音说朝有奸佞欲夺日, 萧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抄了她王家,抄出违禁之物无数,甚至还有衮冕一副, 王家被打上了谋逆的罪名。 两次日食,两个皇帝,都用来剷除心腹大患,用得可真是好。 王妡曾经对天降异象与大多百姓一样多有敬畏之心,待后来她在北宫捋清楚了帝王手段,又经歷了离魂与回魂,反而没了丝毫的敬畏,甚至早早就盘算好要利用这次日食给老皇帝坐实了失德昏聩招致上天示警。 「如今朝堂一片混乱,这日食来得正好。」闵廷章笑道。 王妡也笑了,在阍室前登上自家的青壁马车,进去前顿了下,转头对闵廷章说:「你们去沈家帮忙安置一番,等着沈元帅出来吧。」 闵廷章眼睛勐然一亮,大笑,朝王妡长揖而下:「王大姑娘大恩,在下定然涌泉相报。」 王妡微颔首,转身进了马车。 马车驶离通柳街上了御道,上晌因为日食躲起来的百姓们重又出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有成群结伴的书生走在路上,高谈阔论日食之事,互相争辩起来,闹得旁边一卖花小贩生意都不好做,苦求他们换个地儿辩理,旁边就有一家茶坊吶。 王妡掀开车帘看到这一幕,轻笑了一声。 如今这等大好的局面,萧珉要是把握不住,那她可就会怀疑他上辈子能登基是不是靠的运气了,或者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对了!男主光环! - 东宫里,萧珉正在跟舅父澹臺盛议事。 「咱们能够联合的都是些小士族,分量还是不够重。」澹臺盛轻拍了案几一下,摇头:「这时机不对,还是太早了些。原本我们预备是等你大婚后联合王家徐徐图之,如今却……」被鸭子上架了。 萧珉理着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大事小情,的确有许多事情都脱离了他的掌控,就像背后有一直手在推着他从背后走到前台,推着他与父皇当面对峙。 然而他本就与父皇是立场相对的,如今朝中支持他的朝臣多了起来,看起来他似乎没有半点儿损失。 萧珉眉头紧锁,不管有没有损失,他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 「王家,王准那个老狐狸面忠内奸,他能稳坐计相之位十几年,就是他从不轻易站队。你大婚后,让他出手相帮也算师出有名。现在咱们这一步走得急了些,失了与王准那老匹夫谈判的筹码。」澹臺盛嘆气,又拍了案几一下,忿道:「东山谢和弋阳卢从来都是以临猗王马首是瞻,临猗王不动,他们轻易不会动。没有大士族相助,仅凭小士族怕是动不了圣上根基。」 萧珉闭了闭眼,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宗室都是些墙头草,半点儿用都没有。朝臣里,除了极少数真正的清流,其他人都在观望,就等着孤与父皇争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才会表明立场,一个个奸猾得很。不过嘛……」 他冷笑一声:「偏偏金柄在这个时候死了,真是死得好,下一个是宗长庚,我就不信吴慎会对他的把兄弟见死不见。」 「可吴大相公不是还亲自上疏官家,要求彻查金柄案么?」澹臺盛道:「那这明显是要大义灭亲吶。」 「那也要看宗长庚愿意不愿意让他灭。」萧珉问舅父:「派去联繫宗长庚的人到了没有,怎么这么多天还没有消息?」 澹臺盛也是一脸疑惑:「我昨日才过问了,幽州那边还是没有传来一点儿消息。」 时间不等人,错过这次天赐的好时机,要再营造出如今的境况又不知要耗费多少需要多久。萧珉不爽斥骂:「真是废物,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澹臺盛略不高兴,人是他派出去的,外甥说那人废物,岂不连带着把他这个舅父也骂进去了。 但外甥是太子,澹臺家的兴盛还需要靠他,况且澹臺盛也觉得派过去的人的确废物,这都多少天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于是澹臺盛将心中的那点子不高兴忽略掉,对萧珉说:「不如舅父再派些人去幽州?」 第106页 「不行,人去太多了,未免打草惊蛇。」萧珉否定掉,思忖着道:「父皇如今与孤是彻底撕破脸了,没有半点儿父子亲情,孤得防着父皇对东宫下手,尤其是舅父你们,被父皇抓住错处了可就是全完了。」 澹臺盛也知道,忧心忡忡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萧珉握着手,垂眸沉思。 此时此刻若是能得亚相左槐或计相王准出手,是最好不过的,但这两人哪一个都不好对付。 或者让王妡去跟她祖父说? 萧珉心思一动,旋即又否定掉。 王妡此人,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她的那些所作所为说是在帮他,实际上他半点儿好都没有讨到。 她整个就一疯子,全凭喜好行事,让她帮忙说服王准,怕是她不仅不帮忙,还会往死里嘲笑他一番。 「要不……」萧珉迟疑地说:「再想办法把萧珩套了麻袋打一顿?」 「哈?」澹臺盛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见鬼的鬼主意。 之前萧珉这个外甥来跟他说想办法引得三皇子落单,然后套麻袋打一顿,澹臺盛就觉得自己的外甥是不是疯了,被梁帝的偏心眼给逼疯了,居然想出这种鬼主意了。 他是安排人费劲千辛万苦才把三皇子打了,事后担惊受怕了好长一段时间。 如今又来一次? 他外甥是不是嫌他这个舅父命太长? 「父皇不是最宠爱萧珩么,他被人打了受了伤,总会关心则乱的吧。」萧珉冷笑。 澹臺盛:「……」果然外甥还是因为嫉妒吧。 萧珉道:「舅父……」 「殿下!」这是承德殿外传来伍熊的声音,声音还很激动:「殿下,奴有要事禀报。」 萧珉皱眉:「没见孤在与舅父说话,有什么事非得现在来说。」 伍熊道:「外头传来话,是关于今日日食的。」 萧珉和澹臺盛对视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但听无妨,前者道:「进来吧。」 伍熊便推开殿门,快步走了进来,向萧珉和澹臺盛各行了一个礼,说:「殿下,国舅爷,刚才贺谒者传来消息,今日日食,太卜署卜筮,说『异在边兵,曰主有疾』。」 「真的?!」澹臺盛勐地站起来,太过激动了差点儿把身后的圈椅都带倒。 伍熊重重点头道:「千真万确,外头都传遍了,说沈元帅有奇冤,上天示警,让帝王拨乱反正,不得诬衊忠臣。」 澹臺盛喜不自禁,拍着手来回踱步,连连说:「这可真是太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说今日日食定然是上天示警,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吶……」 萧珉却没有太过喜悦,他问伍熊:「确定外头说的是沈元帅有奇冤引上天示警?」 伍熊道:「千真万确。」 萧珉勐然回过味儿来,这一个多月里他被推着走,究其原因怕是有人想要救出沈震一家,把他推到台前来与父皇分庭抗礼,吸引目光罢。 「混帐东西!」萧珉用力一拍案几,再把案几上的香炉茶盏通通扫落地下。 澹臺盛和伍熊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吓到了,呆呆看着他。 「殿下?」澹臺盛问:「天降示警,天助我们,你这是……?」 萧珉瞅了舅父一眼,哼了一声:「舅父说得没错,的确是天都在帮孤。」 澹臺盛不住点头:「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安排一番。定要叫禁军这次不得翻身。」 萧珉叮嘱了澹臺盛几句,就将舅父走出东宫,旋即又叫人来议事。 要救沈震一家是吧,行,怎么救,孤说了算! 第59章 天降神罚 帝王失德招致上天将日食示警的言语愈传愈烈。百姓本就恐惧白日黑天这样的天象, 一听是官家冤枉了沈元帅,老天都看不下去了降下日食警告官家不要倒行逆施,更不得了了。 大梁禁止民间议政, 百姓们被生活的重负压弯了背嵴,也没有空闲去高谈阔论。 他们知道去年朝廷军队被猃戎打败了, 他们知道皇帝老爷抓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一家, 他们明白或不明白沈元帅是被冤枉的,但这些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身上背着各种苛捐杂税, 犹如大山一般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在地里刨食一整年,却依旧难让一家人吃饱穿暖。 生活已经是如此艰难了,他们哪里还有空闲时间去议论朝堂指点江山, 那些都是贵族们和官老爷们的特权。 然而他们的日子都这样难过了,还是不被放过。 「皇帝老爷高高在上享天下万民供奉, 却倒行逆施惹来天怒,上天要来惩罚我们, 各位乡亲, 我们又做错了什么,竟让白日黑天!」 乡土田间,汪云飞一身农人打扮,种着种着田忽然就嚎啕大哭, 把附近田地里的乡民都吸引了过来。 一问哭的什么,是为几日前的白日黑天、上天降罚吶! 一时间农人们都面色惶惶,他们都是靠天吃饭的, 几日前那昏天黑地的日食吓坏他们了,好些人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汪云飞见大部分人都哭了,就抹了抹眼泪, 悲痛道:「乡亲们怕是还不知道,朝廷又要加赋了。」 「真的?」一老农惊喊。 汪云飞哭着说:「去年猃戎南下,朝廷打输了,今后十年,要年年给猃戎输银。那些银钱从哪里来,可不就是从咱们这些贫苦百姓身上刮来。」 第107页 农人们一听,没哭的也都哭了起来。 有人喊着:「老天不仁吶,这是要我们的命吶……」 汪云飞继续哭,口齿清晰地说:「本来沈元帅不会输的,但是朝廷有好多贪官啊,他们勾结在一起,不给沈元帅粮草兵器,也不给沈元帅援军,就输了啊……可恨朝廷不去查那些贪官,却将打输的罪名按在沈元帅头上,今后、今后我们该怎么办啊,这日子没法过啦……」 「呜呜呜……」哭声更大,引来了村庄里正。 惊惶悲痛的农人们一看里正来了,立刻围了上去问是不是真的要加赋,朝廷是不是真想把他们逼死,七嘴八舌把里正的头都吵大了。 汪云飞就趁乱脱身,在京郊浪沧亭与人汇合,随后衣裳一换,就是翩翩书生少年郎一枚。 「雨田兄,咱们这样四处散布于朝廷不利的言论,真的没事儿吗?」一名模样俊俏的少年郎君语带担忧地问汪云飞。 「豹君贤弟也忒多思多虑了,你想想,咱们说的哪一句话是假话?」一名高高瘦瘦的郎君撇嘴哂道:「难道沈元帅不是被冤枉的?难道去年那一场败仗不是因为那些朝中贪官?难道我们不要给猃戎输银?」他越说越气氛,狠狠一拳打在自己右手手心,忿道:「我想不通,那些人也能当官!」 另外一个模样端正的郎君嘆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吶!」 汪云飞挨个儿拍拍三人,说:「咱们几人志同道合、为了匡扶正义走在一起,须知天底下有我等正义之士,自然就会有金柄宗长庚那样的害群之马。别的就不多说了,尽咱们的一份力,待救出了沈元帅,在下便请王家大父给诸位写保荐,待明年春闱咱们一道大显身手,将来为民请命,岂不更好。」 「雨田兄说得是。」 「雨田贤弟高情远致,乃吾辈楷模。」 「那在下就听雨田兄的,明日端阳节,咱们在启水边聚首。」 汪云飞与三人见礼,进城后分开,一路往果子巷王家走去。 回到王家,汪云飞在他客居的小院里洗漱换了身衣裳,让小僮去幽静轩跑一趟,请王妡叙话。 小僮没多久跑回来,言说大姑娘请表公子往奇玉楼说话。 汪云飞便拎着一包曹家食买的一包果子往奇玉楼走,到了楼中,王妡已经在了,正拨弄着一只青釉香炉,看见他进来,道了声辛苦了。 南海水沉馥郁的香气窜入鼻尖,汪云飞深吸了一口,对这千金一克的香极是喜爱。 他把手中的果子交给一旁伺候的紫草,自觉在离王妡较远的椅子上坐下,说道:「这几日我与董兄徐贤弟他们走了京郊比较大的村落,将话都说了,那些百姓听闻,唉……」 他谢过香草送上来的茶汤,无奈道:「百姓苦啊!朝廷简直就是不办人事儿!」 王妡放下香箸,用手扇了扇裊裊香菸,对紫草说:「这次的海南水沉不够好,你去同母亲说,採办的人办事不尽心,裁了去庄子上种地罢。」 紫草应下,让香草好生伺候着,去了正院向大太太谢氏传话。 随后王妡才看向汪云飞,说道:「那採办的人贪了银子以次充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家母一直留着他,你觉得是为何?」 汪云飞语塞,摇头。 「採办的人是我家世奴,嫁娶都在我王家,能在採办的位置上办事多年,除了办事还算有章法,他家利用姻亲结出来的关系网也功不可没。」王妡让香草把香炉拿到汪云飞身旁去,「你看,就是一个奴僕都能这么复杂,何况一个朝廷呢。」 汪云飞苦恼地搓了一下脸,道:「我知道,大父也说我还需要磨练,可是……」 王妡摇摇头:「表兄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那人罚去庄子上么?」 汪云飞苦恼的表情一收,问:「对啊,为什么?」既然动不得,为什么又要动? 王妡道:「因为他收了外人的钱,将我府中之事尽数告知。」 「这不吃里扒外么!」汪云飞怒道。 王妡微微笑了笑,说:「表兄有表兄的优点,不必妄自菲薄。今后,我还需要多仰仗表兄。」 「表妹,你……」汪云飞踌躇。 「嗯?」 他摇摇头,说起了这几日的见闻。 王妡认真听着,听他说起一同去散布消息的徐文蔚三人,问了一句:「表兄觉得这三人如何?」 汪云飞道:「徐文蔚为人纯稚,董郯性子直,葛默聪明。」 王妡颔首表示知道,再闲话了几句,就叫汪云飞离开。 她在奇玉楼你等着,半个时辰后,紫草回来,低声说:「姑娘,罗为招了,他是收了东宫内侍卞虞义的银子。」 王妡微有差异,这个大个细作萧珉还留在东宫里不拔掉,沉思片刻又明白了萧珉的用意,和他让卞虞义来收买她王家僕从的做法。 她微哂:「倒是萧珉的做法,物尽其用。」 「姑娘,那咱们就吃了这亏?」紫草愤愤不平,这太子简直怕不是脑子有疾吧,三番四次明目张胆地收买王家僕从,他究竟想做什么啊! 王妡端坐,注视着外头的嶙峋怪石,淡淡道:「警告我罢了,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吃什么都行就是吃不得亏,吃了亏就一定会还回来。」 「真巧,我也不喜吃亏。」王妡勾起嘴角,「待此间事了,我总要回击一二的。」 第108页 她站起来,走出奇玉楼,留下一句淡淡的:「明日端阳,一切就能分晓了。」 - 五月初五端阳节,每年此时朝廷都会在启水上举行龙舟争渡,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这一日都会汇聚在启水两岸观看龙舟争渡,有赌坊还会开盘坐庄,赌哪一只龙舟队会获胜。 启水两岸的酒肆茶坊早早让各家达官贵人定下了,百姓们都挤在河堤两边,其中有小贩挑着箩筐穿来穿去卖货,街边的铺子也是大声吆喝,好不热闹。 时已至巳时,京兆府衙役敲响铜锣,吸引了众人注意,数十支龙舟蓄势待发,就等着京兆府府丞一声令下。 巳时正,京兆府府丞敲响大鼓,重响三声,各支龙舟飞快划出,一时间锣鼓喧天,两岸喝彩声唿喊声不断。 天然居上二楼,王家一大家子都在,年纪小的郎君姑娘站在窗边叫嚷着「快点快点赶上去」,王妡端坐着给祖母点茶,对面王婵一身簇新的衣裳,金钗金钏的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坐在那里一直动来动去,就好像屁股下面有针一样,根本坐不住。 王妡知道二房与姚家的婚事议得很顺利,王婵貌似已迷上了姚大郎,两家的婚事怕是就要过明路了。 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姚巨川…… 也好,也能有点儿用处。王妡想。 坐立难安的王婵终于等到了敲门声,外头是南雄侯夫人蔺氏带着儿女们过来,说是来与王家老封君见礼。 王妡把茶端给祖母,转头就看见王婵羞涩地要看不敢看姚大郎,她同蔺氏见了礼,走到窗边坐下,听那边蔺氏说让小辈们一道结伴出去耍,省得在咱们面前拘束云云,心说:想让王婵和你家儿子相会,怕是不成了。 她才心思落下,忽然外头晴天霹雳,伴随着百姓的尖叫声,一声巨响。 烈日下天雷闪现,伴着隆隆巨响,把百姓们吓得不行,好些人都已经朝天跪下,以为是老天降罚。 然后他们就看见数十支龙舟,所有的龙舟,齐齐从中间断裂,龙舟上的力士纷纷落水。 百姓尖叫着,有人逃跑,有人下水救人,有人惊得路都不会走了。 「那、那那那、那是什么?!」忽然一道声嘶力竭的声音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就见启水中缓缓升起一只黑色的狰狞的铜兽。 那铜兽形如吊睛勐虎,有一对长长的獠牙更为狰狞威勐。 「是狴犴啊!是神兽狴犴啊!」有离得近的长衫者认出铜兽是何物。 狴犴,似虎有威力,好讼,亦曰宪章。 有不少力士将那出水的铜兽「请」上岸,不少胆大的百姓围上去,就见铜兽身上还有字—— 主有疾。 京兆府府丞大惊,连忙叫衙役来抬走铜兽。 然而终究晚了一步,此事传开了。 第60章 拉开序幕 水中出铜兽狴犴, 此兽急公好义、仗义执言,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模样又威风凛凛, 照理来说该是祥瑞降世。 然而晴天霹雳、龙舟尽断、水出狴犴,兽身篆刻「主有疾」三个大字, 横看竖看都不是祥瑞, 而是上天示警。 启水两岸多少百姓目睹此事,根本压不住民议。 天然居上, 王家包下来的厢房里,南雄侯夫人蔺氏也不再说让两家的郎君姑娘结伴出游,出了这么大的事,端阳节的龙舟争渡是不可能再继续了, 京城里怕是也要戒严,她跟王家老封君告了辞, 带着儿女们回家。 王妡站在窗边淡漠地看着下方河中因龙舟断裂而落水挣扎的人。 「姑娘,老太太叫回了。」紫草走到王妡身边轻声提醒, 探头看了一眼河中挣扎的人, 面露不忍。 王妡最后再看了一眼,转身走到老太太身旁,与母亲一人一边扶着老太太离开天然居。 回程的路上,王妡端坐马车里, 整个人犹如被冰封了一样。 紫草和香草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香草抿了抿嘴,小声说:「姑娘, 那些断了的龙舟应该不是闵先生他们做的。」 「咱们故意让罗为把端阳节的布置传给东宫,」紫草抠了抠手指,低声道:「姑娘, 应该是东宫让人做的。」 王妡眨了眨眼,安抚二人:「不必忧心,我无事。」 「那些人是因为东宫才落水的,姑娘您不必自责。」紫草小声安慰道。 王妡微愕,旋即失笑。 「不是这事。」她说:「我只是想到了曾经有人说我妇人之仁。」 说这话的人自然是萧珉。 那时有外臣之子欺辱了皇子,那外命妇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一个儿子,爱如珍宝怎么宠都不为过,跪在她面前苦求她网开一面今后定然会好生教导孩子。她正因无子被太后逼迫被民间议论,将心比心,放了那孩子一马。然后被萧珉斥为妇人之仁,损了皇家颜面。 那外臣之子的确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但也是因为有心人的挑唆他才冒犯了皇子,导致了后面一连串的事情。都是对她的试探。 「说得对。」王妡笑不达眼底,「做事就该做绝才对,不能给旁人留下一丝可趁之机。」 多少次萧珉利用她达成目的,然后又将罪责扣在她身上。就如同这次端阳启水争渡,她布置了「天罚」,萧珉就在其中加了一重筹码,让「天罚」闹出人命岂不是更能说服人心。 第109页 好处都是萧珉的,罪责都是她的。 「萧珉。」王妡冷道:「很好!」 紫草和香草对视了一眼,皆是对自家姑娘的心疼。 - 水出狴犴在启安城引起了轩然大波,太卜令贾汪上疏言天罚,需帝王下诏罪己,以平天怒。 然后被暴怒的梁帝当廷就要打杀了,台谏立刻出来,侍御史知杂事始终在讽谏帝王的第一线,将梁帝好一顿讽刺,直说梁帝若还不拨乱反正、非要倒行逆施,将会有更加严重的天罚降临。 他这话才说了,第二日就有八百里急报,亳州五月下冰雹,大如鹅卵,毁屋田无数。 亳州,那可是龙兴之地,太.祖出身之处。 朝野内外一时人心惶惶,莫非真是上天示警降罚?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为沈元帅平反与让皇帝罪己的唿声越来越大。 有人喊着「清君侧诛奸佞」的口号。 梁帝身边的奸佞有谁? 立刻就有人想到了以宦官之身加太子太保的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 就是他,妖言蛊惑君王,使得君王倒行逆施,引得上天示警。 还有人说是禁军。 就是因为禁军贪墨军饷、挪用军储、疏于操练,才会导致幽州一战沈元帅独木难支最终败北。 战败后,禁军为了一己之私不被追责,竟然联合起来诬陷沈元帅通敌叛国。 而梁帝呢,在这些传言中则是偏听偏信平庸无能的昏君,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为天下苍生痛哭落泪。 随着调查金柄案的进展,越来越多的细节浮出水面,看得人大为恼火,真有人会为了一己私利而置国家利益置边关将士于不顾,可恨,该杀。 金柄案的证据大多指向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朝廷去抓人时,宗长庚却留下妻儿老小已不知所踪。 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的疑点,但是给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平反是够了的。 众臣跪请梁帝为沈震正名。 紫微殿上,跪了一地的朝臣,不管众人的立场如何,这一刻他们都在为沈震平反,就如同去年梁帝迅雷不及掩耳抓了沈家几十口人却仅有寥寥十来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时一样。 大梁王朝已经从内里腐朽了,不是一两个忠臣直臣能够挽救的。 梁帝又一次在紫微殿上昏倒,头风愈发严重,竟五日不得清醒。 澹臺皇后迅速控制了大内,所有的后妃都被她看守了起来,众人悚然一惊,万一梁帝醒不过来了…… 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东宫和三皇子府。 东宫和三皇子府也都紧张了起来,朝臣也紧绷了心神,等着大内的消息。 然而梁帝还不到龙驭宾天的时候,有尚药局尽全力的救治,五日后梁帝醒了过来,精神尚可,只是这一次病倒在他身上留下了衰老的痕迹,他的手抖得连笔都拿不住了。 澹臺皇后听闻这个消息,心里说不出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只觉得空落落的。 梁帝醒过来,第一时间叫来宰执们觐见。 以吴慎为首的宰执们进去庆德殿,梁帝半躺在御座上,身后垫着厚厚的软枕,叫起众人第一句话是:「朕要废太子。」 宰执们微讶,他们原本以为梁帝叫人是要说沈震,不想竟是废太子。 「圣上,储君关乎国本,不可轻言废立,还请圣上三思。」吴慎道:「臣等以为,唯今最要紧的是平息民怨,祀天安民。」 王准跟着说道:「太子纯孝,圣上龙体违和时,皆是太子一人为圣上侍疾。圣上,太子并无失德之举,废黜恐会引得民心不稳,国朝动盪。」 梁帝浑浊的老眼瞅向王准,颤抖的手抬起指向他,随后又颓然放下。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应下了太子与临猗王家的这门婚事,若不是皇后跪地哭得悽惨,回忆了当年夫妻二人在潜邸时的不易,他绝不会心软的。 他好后悔啊! 梁帝看向其他人,无论是副相左槐,还是枢相蒋鲲,抑或枢副阮权和省副刘敏,都迴避了他的目光。 没有人支持他废太子,尤其是在如今民心惶惶之时。 「圣上,沈震实乃大冤,还请圣上拨乱反正,还沈震清白。」吴慎说着,弯腰拜下。 其他人一齐弯腰:「伏惟圣上拨乱反正,还沈震清白。」 梁帝看着自己的股肱,忽然就笑了,苍老的声音带着破风箱一般的嘶哑在庆德殿中迴荡。 乔保保心酸难过,上前劝慰:「圣上,龙体要紧。」 「哈哈哈……」梁帝笑着笑着然后哭了,眼泪落下,控制不住颤抖的手去擦,怎么也擦不干。 朝臣们都躬着腰,没有一个人敢直视君颜。 乔保保拿了绢帕为梁帝拭泪。 梁帝挥开了乔保保的手,努力坐直了身子,要证明他不是迟暮的帝王,他对朝堂的掌控还是如从前一般。 「行,你们都说沈震没有通敌叛国,那他就没有通敌叛国。」梁帝道。 「圣上英明。」宰执们齐声道。 「传知制诰。」梁帝吩咐。 不多时,知制诰二人进来庆德殿,向梁帝行礼。 梁帝嘶哑冷漠地说:「拟诏,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为奸人所诬,今正其名令其全家出台狱还家。然去岁大败于猃戎,沈震亦有不可推卸之责,且接诏拒还藐视君上,责沈震及其子沈挚贬谪……」想了想,说:「石门蕃部。」 第110页 石门蕃部位处梁朝疆域的西南,与南理国接壤,其地多山多瘴,环境险恶,又有当地大小蕃部数十,情势复杂,将沈震父子贬谪到此处,梁帝这是杀人诛心吶。 宰执们还想说什么,但梁帝已经飞快用印,责令中书门下将诏书下发。 他老了,但他依然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帝王,谁也改变不了。 诏书从中书门下下发到台狱,沈家人得了消息,又是欢喜又是忧愁。 「母亲,不管怎么样,先将夫君和虎头他们接回来才是。」沈夫人抹掉眼泪说。 「正是,正是。」沈老封君连连安排其家中不多的僕役,准备车马和衣裳,前去台狱接儿子孙子。 内城,台狱前,已经来了不少人,有官有民,都是来接沈震元帅的。 沈家人赶着马车到了,沈夫人扶着婆母下马车,巴巴望着台狱大门。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台狱的大门才终于打开,沈老封君由儿媳扶着上前几步,终于看到里面出来人了。 沈震、沈挚还有沈家族人、家将,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所有人都形容狼狈,几个月的牢狱之灾再讲究的人都不会好看。 但他们虽然形貌狼狈,目光却丝毫不颓靡,依旧清正明朗,依旧光风霁月。 「母亲!」沈震看到老母亲,几个脚步下来,在沈老封君面前跪下,「儿不孝,累母亲为儿担惊受怕。」 沈老封君拉着儿子的手,一连声说:「起来,起来,我沈家男儿顶天立地。」 沈挚也紧随着父亲在祖母和母亲跟前跪下,被母亲扶着,摇头不肯起。 一家人痛哭,是重逢和劫后余生的喜悦。 王妡远远瞧了片刻,转身上了马车,道:「回府。」 争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61章 送君离去 永泰十五年六月晦日, 启安城金耀门靖桥旁,几辆马车一群人引得不少过往行人的目光。 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死罪虽免却活罪难逃,被贬谪去西南戍边, 梁帝悯其情,准许他在家中休养好身子, 六月晦日是他出发去西南的最后期限。 闵廷章拿了一个荷囊塞给押班的班头, 笑着说:「辛苦几位,烦请路上照应我们元帅和少将军一二, 不胜感激。」 班头掂了掂荷囊,心中满意,遂道:「沈元帅为国征战沙场多年,我们都十分敬仰他, 还请沈老封君和公子放心,我们定然平安护送沈元帅和沈少将军到石门蕃部。」 「多谢。」闵廷章长揖到底。 班头受了这个礼, 看了看日头,说:「还有些时候, 让沈元帅再与老封君话别吧, 我们去旁边的茶寮吃点果子。」 闵廷章再道了几声谢,目送押班们去了二十来步远的一处茶寮坐下,才折回到沈挚身边,对沈夫人道:「夫人, 已经跟押班的打好招唿了。」 沈夫人抹去了眼泪,连连点头:「闵军师,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了, 都是廷章该做的。」闵廷章接着又问沈挚一遍:「少将军,真要让我留在京城,我实在不放心元帅和你。」 沈挚坚定摇头, 握住闵廷章的手:「子建,你在京城比跟我同去西南更有用。还有袁校尉他们,让他们都好生在幽州呆着,不可轻举妄动。」 「那至少让谭大他们跟去西南。」闵廷章退而求其次。 沈挚再摇头,正要说什么,两辆马车在数十护卫家丁的簇拥下辚辚行来,在他们五步远停下,沈挚转头望去,看到马车上有临猗王氏的族徽,眼睛亮了一瞬。 马车门打开,先一辆下来的是王确和其妻谢氏,后面一辆下来的是王端礼和王妡。 「时东兄。」王确才下车还没站稳就快步朝沈震走去。 「士潜贤弟。」沈震上前一步,锁紧眉头,满面不贊同的神色,道:「都说了让你不要来送,如今谁粘上我都会有麻烦,你又是在盐铁司那样的衙门,更不应该……」 王确把住沈震的手臂,打断他的话:「行了,时东兄,人生在世若总是计较这些利益得失,哪里还能有真朋友。我就来送朋友了,谁敢拿来说事儿,我就跟他好生理论理论。再不行,我可以辞官嘛,我辞官着书去!」 沈震无奈无语,但窝心。 从去年入狱到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再到如今贬谪流放,他饱尝了人情冷暖,身边挚友仅剩一二,但也足够了。 谢氏下了马车就去跟沈老封君和沈夫人见礼,听到夫君「任性之言」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早就是见怪不怪了。倒是沈夫人庄氏不好意思极了,这两个多月他们家多亏了王家照应,要真因此带累了王家,他们沈家怕是以命相报也无用了。 王端礼和王妡上前来与沈家人见礼,随后王妡手一挥,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背着包袱过来,她说:「这些人跟沈元帅您一道去西南。」 「这怎么行……」 沈震要拒绝,王妡摆了摆手,说:「幽州那些人我留在京城还有用,这些人跟您去西南自还有其他安排,只是跟您一道上路罢了。」 「时东兄,就这么决定了。」王确不给沈震说话的机会,把着他的手臂强行回忆起两人少年时的交情。 沈老封君和庄氏拉着女儿连声感谢着谢氏,说着眼泪又下来了,谢氏好一番安慰。 王妡走到沈挚面前,王端礼拿出一封信交给沈挚,后者接过,面露询问地看着这兄妹俩。 第111页 王端礼说:「公仪,这是我祖父的亲笔,我二婶的娘家在西南倒腾药材,生意做得很大,你可让人拿此信去邕州果化州找孙家家主孙世金,旁的不说,要钱要人还是可以的,且孙家根扎西南,对那边各寨子的势力比我等了解得多。」 沈挚将信妥帖收好,拱手对王家兄妹二人道:「大恩不言谢,待有朝一日我归来,定以身相报。」 「想什么好事儿呢。」王妡说:「都已说定,你是我的,你用我的东西来报答我?」 沈挚一怔,旋即大笑:「是挚失言,还请王大姑娘宽宥。」 王端礼眨眨眼,看看妹妹,又瞧瞧友人,一头雾水。 「等一下。」他抬手,在妹妹和友人之中,选择问友人,「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你是我妹妹的?你想对我妹妹做什么?」 「应和,你可冤枉我了,我把命给王大姑娘,我能对她做什么,该是她对我做什么才是。」沈挚笑看着王妡。 王端礼就也看向王妡,虎着脸说:「姽婳,这都怎么回事儿?」 王妡半点儿不为所动,拍拍兄长的胳膊,说道:「哥,你帮我把那押班叫来,我吩咐几句。」 王端礼瞧瞧妹妹,又瞪了沈挚一眼,才朝茶寮走去。 王妡看着沈挚,低声道:「西南边军校尉周士恢是蒋鲲一脉的人,想办法换掉他。」 沈挚不问为什么,只点头应好。 「沈家军我会尽全力保住,待你将来还朝依旧是你的立身之本。」王妡沉声郑重要求:「沈挚,活着回来。」 沈挚拱手,长揖到底,亦郑重回答:「挚,定不负所期。」 王妡半垂着眼眸,遮掩住翻涌的心思,接过紫草递来的柳条赠予了沈挚。 沈挚接过柳条,目光专注凝望着王妡,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不能说。 王端礼带着押班班头过来,那班头跟王妡行礼,笑容谄媚。 这两个月来东宫行事锐利,在朝堂上与皇帝分庭抗礼,把三皇子一派的人打压得厉害,朝堂上多是见风使舵的人,不少人站队到东宫阵营去了,即使不站队的也对东宫多有敬重,不敢再像之前那般无礼了。 连带着王妡又体会了一个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好生照看沈元帅,少不了你的好处。」王妡让紫草给了一个荷囊给班头。 王端礼说:「听闻你家小儿天资聪颖、可称神童,既有此资质,不如送去我王家家学里读书。」 班头一脸天上掉馅饼还是黄金馅的表情,连连点头哈腰,感谢的保证的话一箩筐。 启安城里谁不知道王家家学教出来多少高官大儒,那可是达官贵人的子嗣想进都不一定能进去的,他家小儿若是能进,那可……哈哈哈哈…… 班头想大笑,但又不能在贵人面前放肆,只能憋住,脸都憋扭曲了。 其他的人听说是要押班送沈元帅去石门蕃部,一个个都不愿意去,他是倒霉被上峰点名了,但现在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倒霉,简直不能更幸运了好么,哈哈哈哈…… 终于笑够了,班头一看日头,对沈家人道:「沈元帅,该启程了,否则就会错过宿头。」 沈震点头,然后拉过儿子沈挚一同朝母亲跪下,磕了三个头,说:「儿不孝,今日拜别母亲,万望母亲保重身子,勿以儿为念,儿也会保重自己,不叫母亲担心。」 沈挚道:「请祖母放心,孙儿会照顾好父亲的。」然后又朝母亲磕了三个头,道:「母亲保重。」 沈老封君难受得撇开脸,对儿孙挥了挥手,哽咽道:「去吧,去吧。」 父子二人再磕了一个头,起身,沈震握了握妻子的手,低声道:「辛苦你了。」 「你要当心,我在家等着你回来。」庄氏努力不哭。 沈震沈挚再看了家人友人一眼,转头走上靖桥,走上流放之路。 身后,沈家人哭声震天,他们强忍着不回头,天长日高,他们挺直了腰杆步伐坚定地往前走。 庄氏本就身子不好,又大悲大恸,哭得几乎昏厥,谢氏扶着她上了马车,叫来郎中把脉。 王妡帮着把沈老封君也送上了马车,折身回自家马车上时,她心有所感,转头朝城门方向望去,一辆杏黄的马车停在城门前,周围有一圈护卫护着,车前站着一个白面无须的人。 那人对上王妡的目光,跟车里的人说了一句,随后快步朝王妡走过来,一拱手,道:「大姑娘,主子请你过去说话。」 王妡径直登上自家马车,扔下一句:「告诉你家主子,未婚夫妻大婚之前不宜见面,不吉利。」把马车门一关。 伍熊自打上次被王妡逼着吃了几十碟果子,被整怕了,连跟王妡说话都不敢抬头,王妡不过去他也不敢强硬要求,只能怂怂地回到杏黄马车前,跟萧珉如实回禀:「大姑娘说,大婚之前见面不吉利,不肯过来。」 萧珉:「……」 萧珉被气到了:「她还怕不吉利?她一个待嫁娘都敢进台狱,她还怕不吉利?!」 伍熊不敢说话。 萧珉气了片刻,才说:「你去问问,王妡什么时候跟沈挚有交情了。」 伍熊只好又跑过去拦住王妡的马车,转达了萧珉的问题。 王妡嗤一声:「我在官家面前都说过,我与沈挚青梅竹马,交情颇深,难不成萧珉以为我是在欺君吗?」 第112页 伍熊跑回去,把王妡的话复述了。 萧珉气得大骂:「一派胡言!真当孤好骗?!她嘴里还有没有一句真话了!你去……」 「殿下,王大姑娘的马车回城了。」伍熊在外头说道,还补充:「跑很快,奴追不上。」 萧珉:「……」 第62章 初次见面 东宫大婚吉日定在七月初七, 礼部、礼仪院、太常礼院、宗正寺、光禄寺,大内内侍省、尚宫局,东宫詹事府、内坊, 全部准备就绪。 尚服局在宫中遣使告期时一道将皇太子妃褕翟送来,挂在幽静轩正屋由专人打理, 进进出出都能瞧见。 王家也一切准备就绪, 静待婚礼那日。 时间一日一日往七月七流去,王妡看似平静, 可从她时不时把玩匕首还把匕首磨的光亮锋利便能窥见她心情并不似表面的平静。 噌—— 匕首再度出鞘,被用力扎进檀木矮桌,那矮桌已经伤痕累累都是王妡这几日用匕首扎出来的。 好在她只扎这一张桌子,才没有让幽静轩大规模换家具。 紫草端着一盘子石榴进来, 说道:「姑娘,二房太太送来了石榴。」 王妡把匕首拔.出来再插回鞘中, 瞟了一眼紫草手中的石榴,漫不经心道:「这时节的石榴……二婶是故意送来磕碜人的?」 「说是贺姑娘新婚大喜。」紫草说。 噌一声, 匕首又再度出鞘扎矮桌上, 王妡烦躁地扔下刀鞘,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停下脚步,对紫草说:「我要是把萧珉……」杀了, 是不是就一了百了? 紫草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自家姑娘的下文,便好奇问道:「姑娘要把太子殿下怎么样?」 王妡摇摇头说没什么,让紫草把二房送来的石榴自拿去分吃了, 让侍女们别跟着,她自己随便在府中走走。 紫草摸了摸千疮百孔的矮桌,嘆气不已。 香草抱着一盆建兰进来, 就只见紫草在里头,不见自家姑娘,问了一句。 「姑娘自个儿逛园子去了,」紫草朝香草招招手,拿给她一个石榴,「姑娘赏你的。」 有吃的,香草眉开眼笑,立刻就剥了吃,几颗籽一入口,她的脸立刻就皱成了一团。 「好……酸……」 紫草立刻放下手中的石榴,一身正气道:「我就知道二房没安好心,他们哪会大方,特意给我们姑娘送石榴就是想酸我们姑娘。」 皱脸的香草:「……」这是二房送来的,你早说啊! 再说在家中闲逛的王妡,才走到奇玉楼处,迎面遇上康安堂里伺候的侍女粉葛,粉葛快走几步过来行礼,道:「大姑娘安好,正巧就遇上了,老太太让婢子来问大姑娘怎么还没过去,大太太娘家来了人。」 王妡皱眉:「外祖家来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粉葛惶然道:「这……早就让人去告知大姑娘了,老太太还说怎么半晌还不见大姑娘您去康安堂。」 王妡摆了摆手,让粉葛去查清楚了,她脚步一转往康安堂走。 大房太太谢氏出身名门士族东山谢氏,是谢氏大宗嫡女,二十年前王谢联姻可是一段人人羡慕的佳话,哪怕后来谢氏成了别人口中的「妒妇」「悍妇」,也依然被许多贵妇人暗暗羡慕着。 王妡大婚,谢氏甭管大宗小宗能来道贺的都来了,连带着还有许多谢氏的姻亲人家也跟着一起来王家道声喜,刷个脸面。 「老姐姐,几十年了你这张嘴还是厉害不饶人,我说不过你,说不过你。」 「有理不在声高,理在我这里,任你怎么说都没有用。」 「是是是,你最有理。」 两位老人的对话引得满堂笑声,王妡踏着笑声走进康安堂正房,给主位罗汉床上的两位老人请安:「请祖母安,见过外祖母,外祖母安好。」 「来了来了,姽婳快来,让外祖母好好瞧瞧。」身着檀色锦衣的谢家外祖母朝王妡招手。 王妡走过去,让外祖母拉着自己上下左右的瞧。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我总觉得上次见姽婳她还是个这么点儿大的糰子,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要出嫁了。」谢老太太对王老太太比划着名,感慨不停。 王老太太笑着拆台:「姽婳及笄时你才见过,怎么就是这么点儿大的糰子,你这话说得也忒夸张了。」 谢老太太乜了老姐妹老亲家一眼:「我总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几十年了还是说不到一块儿去。」 屋中又是一阵笑。 王妡嘴角上扬做出一个笑的模样,目光扫过屋中众人,看二房的母女们都在,心中有了计较。 收回目光时,滑过屋中女孩儿们聚坐的一处,她勐然定住,直直看着其中一个模样俏丽的女孩儿。 那是…… 「好些人姽婳怕都是第一次见吧,来来,都过来,认认人。」谢老太太说道,随着她的话,好些人拢了过来。 王妡与谢家的亲戚一一见礼,舅舅姑姑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唤不停,眼角的余光一直定在某一处。 没多久,一名健朗妇人带着好几个年青郎君姑娘上前来。 「这是你七舅舅的娘子,你七舅舅外放多年,你见得少。」谢老太太说。 王妡见礼。 谢家行七的舅舅是庶出,本就嫡庶有别,那位舅舅又外放多年,来往得就更少了,但他们有个让王妡至死都不会忘记的亲戚…… 第113页 「大姑娘,这是舅母娘家兄弟的幼女,桐娘。诗才勉强能看,与你年岁相当,合该亲热亲热。」七舅母吴氏把一个俏丽可爱的女孩儿往前推了推。 那女孩儿朝王妡福了一福:「吴家桐娘与王大姑娘见礼。」 王妡看着面前垂首福礼之人,心底勉强压下去的烦躁和杀意再度上扬。 这个人。 吴桐。 就是与萧珉有首尾的异世界来的孤魂,让萧珉刚除服就迫不及待打着充实后宫的旗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接进宫的真爱。 在女色这一点上,萧珉和他爹熹宗真的是亲父子。 那个误导她的垃圾话本是怎么说此女来着? 温柔可人,善解人意,有才有貌,用现代知识在古代科技兴国。 王妡越回忆那个垃圾话本就杀气越盛,她杀萧珉时就后悔过手慢没有把吴桐也一块儿杀了。 「吴桐。」 王妡努力克制着戾气,但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情,她本就黑瞳大,这黯沉沉的目光犹如黑色旋涡深不见底,把对上视线的吴桐吓得没忍住惊唿一声,蹭蹭退了两步撞到身后的谢家表弟。 谢家表弟被踩到脚,嗷一声痛叫:「桐表姐,你干嘛踩我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吴桐连忙道歉,她想说自己是被王妡吓到了,但转头朝王妡看去,那人神色淡漠、凛然不可攀,全没有刚才的恐怖。 「桐表姐,你踩得我好痛。」谢家表弟还在嗷嗷叫痛,被母亲轻斥了一句不可失礼才委委屈屈住了嘴,瞪了吴桐好几眼。 吴桐只能再跟表弟道歉,目光一直往王妡身上投。 她今日是特意求了姑姑带自己来王家的,就为了来看看王妡是何等模样。 她与太子……咳咳,交往得挺好,可偏偏她穿的这个家只是个五品清流文官,没权没势帮不上太子,在面包与爱情之间太子选择了面包,她能理解,只是不甘心。 若她能有王家这家世,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做什么不行,要什么男人要不到。 可惜了,这里是古代,对女人重重束缚的古代。她养不了一池塘的鱼,只能养一条最贵的鱼,却还因为没有顶级饵料被别人钓跑了。 就很气,很不甘心,白费了她打出来的才女名头。 吴桐看看王妡,再摸摸自己的脸,在心里唉声嘆气——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家世顶级,模样顶级,连男人都是顶级的,上辈子是这样,死了穿越了还是这样,老天既然要奖励她捨己救人,就不能奖励得彻底一点儿吗? 这边吴桐自怨自艾,那厢王妡没再关注吴桐了,仔细听着祖母外祖母说话。 谢老太太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看王妡,还是为了王端礼的婚事。 王端礼原本定了亲的,眼瞅着就要过完六礼,哪知女方染了风寒竟就香消玉殒了。虽然还没有过门,但王端礼依旧为对方守了一年,婚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王老太太倒是不着急长孙的婚事,她的长孙人品相貌家世无一不好,就是公主也配得。 「母亲,这说起来,咱们家马上就还要有一桩喜事了呢。」孙氏忽然说道,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她无不得意地说:「就是我那姑娘的亲事,已经与南雄侯姚家说定了,等大姑娘大婚后他们就要遣媒上门提亲了,届时还请母亲给阿月掌掌眼。」 她话还未完,王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淡了,谢氏微愠,对孙氏身旁的侍女说道:「二娣怕是酒吃得多了,你们扶着去休息罢。」 哪有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就把自家姑娘还没有定下来的婚事抖落出来,成了还好,万一没成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就算是成了,此行此举也未免轻狂! 孙氏就不乐意了,挥开侍女来搀扶的手,瞪着谢氏就要闹。 「我说呢,怎么二婶让人送了一篮子石榴给我。」王妡忽然说道。 孙氏一愣,一头雾水地看向王妡:「石榴?什么石榴?」 「娘!」王婵突然站起来,扶住孙氏,「娘,你吃多了酒,女儿送你回去休息。」 说着就强行将孙氏「扶」出去。 「我怎么就吃……」孙氏不想走,刚刚谢氏下了她的脸面,她还要跟谢氏大战三百回合。 「娘,娘,咱们走吧,走啦走啦。」王婵不给母亲说话的机会,最后几乎是拉着母亲走的。 这母女俩走了,王老太太才对谢老太太歉意地笑了笑:「又让你看笑话了。」 「行啦,我还不知道你。」谢老太太爽朗一笑,摆摆手,「让他们年轻人自去玩耍吧,咱们老姐妹说说私房话。」 王老太太知道这是要私下说长孙的婚事,便点头答应了。 众人被谢氏招唿着去竹林诗苑玩耍闲谈,王妡虽觉得有些吵闹却也一道去作陪,人多了吵了,她反倒没有那么焦躁了。 「王大表姐。」一个柔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唤。 王妡回头,吴桐站在她身后,笑得可爱,说:「我仰慕大表姐许久,今日一见,更为表姐风姿所折服。」 王妡打量着吴桐,心中忽然有了个想法——她要送给萧珉吴桐这对狗男女一个大礼。 第63章 太子大婚 七月初六, 皇家遣首相吴慎为正使、权御史中丞杨文仲为副使,前往王家行册皇太子妃仪。 第114页 果子巷王家大门外设行障,吴慎、杨文仲着朝服, 乘辂持节、举册桉及玺绶至王家大门外,掌严奉首饰、内厩尉进厌翟, 诸卫帅其属布仪仗, 王家有官身的男人皆着朝服,王准王确迎使者于大门外, 面北拜下。 女眷都着华服在后院,除了王妡。 她一身素服由傅姆引着到正堂,面北跪下,受册宝和玺绶, 接过这些,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妃了。 焦躁了好些日子的心在接过册宝的那一刻忽然就平静下来。 总归是改变不了要嫁给同一个人。 礼毕, 王妡带着册宝玺绶去康安堂拜见祖母和母亲,大内和东宫来伺候大婚的内官们被安排在客院暂住。 全家女眷和年纪小的郎君都等在这里, 看见王妡进来, 以及跟在她身后的紫草香草手上捧着的册宝和玺绶,不管心中的情绪究竟是欢喜、忧虑还是妒忌,面上都是一派开心。 「恭喜大姐姐。」王婵带着所有弟弟妹妹向王妡行礼道贺。 王妡道了声多谢,在母亲身旁坐下, 等着送走天使的祖父等人过来说话,作为她在闺中最后一天,今儿个全家会一齐在康安堂里用晚膳。 谢氏握住女儿的手, 咽下了嘆气。 用过晚膳后,王妡回了幽静轩,没多大会儿, 母亲谢氏进来,遣退了众人母女俩关起门来说私房话。 上辈子这一天也是这样,母亲拿着一本避火图来教导她夫妻相处之道,那时待嫁的她满心的欢喜与羞涩,根本不敢去看那本避火图。 时间再轮迴到如今,王妡翻着手中的避火图内心毫无波澜,非要说有什么想法,那就是想杀人吧。 「姽婳,你这婚事已经是这样了,改变不了,」谢氏拉过王妡的手,拨开女儿颊边的碎发,语重心长道:「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你心情舒畅,一天过去了,你满心怨愤,一天也还是会过去,为娘只盼你日子好过,太子他……」 谢氏难过地拍拍女儿的手,劝道:「他若对你有几分爱重,你也别太犟,啊。这世上的夫妻千千万,相处之道也是千千万,为娘只教你一个——你是髮妻,身份贵重,别让自己受委屈。」 「母亲放心,我晓得的。」王妡扫了放在床边矮几上的匕首一眼,「我会好好的。」 顿了顿,她又说:「我们全家都会好好的。」 - 七月初七,皇太子大婚。 晡前三刻,萧珉着衮冕升金辂至承天门降辂,入干元殿,临轩醮戒。 梁帝着通天冠、绛纱袍坐于御座上,浑浊的双眸注视着一身衮冕正在行礼的皇太子萧珉,心忽然就慌乱了起来。 那一身衮冕实在是……实在是……太像帝王了! 自己老了,而最不喜爱的长子风华正茂,他还是自己的继承人,他是不是、是不是就盼着自己死? 他给自己谋划的临猗王氏这门亲事,是不是想架空自己的权力,是不是想……逼宫! 自从上次头风发作导致手抖,衰老的感觉就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梁帝的身旁,让他越来越害怕老去、死去。 明明他是人间至尊,他该万岁,该寿与天齐,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 「圣上?圣上?」典仪轻声唤梁帝,皇太子已经升座奠爵完毕,该君父训话了,梁帝却好似在……发呆? 梁帝回过神来,看向底下候他训话的萧珉,抿了一下嘴,不甘不愿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萧珉回道:「臣谨奉制旨。」再拜,降自西阶,纳舄,出门,前往亲迎。 典仪将剩下的流程走完,朗声唱了「礼毕」,众臣向梁帝行礼,等梁帝离开后他们再退朝。 然而他们等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听到典仪唱退,一些人就不由地抬头悄悄抬头觑梁帝,发现梁帝似乎是在……发呆? 「圣上!圣上!」典仪轻唤,提醒:「圣上,该退朝了。」 梁帝扫了行礼的群臣一眼,沉默着甩袖离开御座,群臣这才鱼贯退出干元殿,品阶高的要赶回去换下朝服然后去东宫观礼,品阶低得了喜帖的也可去。 回到甘露殿,梁帝挥退了上前来给他更衣的宫人,在殿中来回踱步,越走越快,神情越来越焦虑。 「圣上,该用晚膳了。」乔保保上前来提醒。 梁帝脚步一停,没去用膳,而是说:「传太卜令贾汪觐见。」 「这时候?」乔保保道:「宫门就要下钥了,贾太卜进宫来怕是出不去了。」 梁帝不耐烦道:「那就让他随便找个偏殿歇息一晚,快去!」 乔保保不再劝,叫人去传贾汪进宫面圣。 - 晡时,皇太子萧珉于承天门前执烛、鼓吹、携仪仗往果子巷王家亲迎。 与士庶人的婚礼极尽热闹不同,皇家的婚礼讲究一个天家威仪,极是肃穆。 王妡坐在幽静轩的床上,身上已经穿好褕翟,头戴九树花钗冠,周围挤满了来送嫁的姐妹、闺阁密友,但王妡表情严肃,她们说话都下意识地压低了不少声音。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幽静轩里可以隐隐约约听到鼓吹署的奏乐,香草跑进来说:「太子殿下已经到了。」 全福妇人说着吉利话扶起王妡,紫草送上却扇,送嫁的姐妹和密友喜笑颜开地送她出门,到了正堂奠雁、敬听父命母戒、然后拜别父母,引着她的人由家中请来的全福妇人变成了宫中指派的傅姆,登上门外厌翟车,前往东宫。 第115页 鼓吹署喜庆的乐声进不了王妡的耳中,厌翟车微微一动,她勐地放下却扇,掀开了车帘朝站在门口送嫁的父母兄长看去。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定下来的规矩,出嫁女的血亲不能出门送亲,只能由旁支亲属相送,是为避免新妇一心向着娘家、不与夫家同心。 「姑娘!」紫草惊唿一声,连忙踮着脚把厌翟车的车帘放下,低声提醒:「姑娘,新嫁娘不可回头的,不吉利。」 紫草都看见了,一直关注着厌翟车的王确夫妻和王端礼哪能看不见,谢氏微微靠在夫君肩膀上,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落下了。 「娘子别哭,这样以后也不是见不到了。」王确劝道,然而他自己都是泪流满面,这话说得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反倒是让谢氏瞧了止住了眼泪,也算是有用吧。 厌翟车里,王妡擦掉了眼角的泪,端坐着用却扇慢慢给自己扇风,神情严肃没有半点儿新嫁娘的喜悦。 亲迎的队伍从果子巷出发,在御街上绕了一圈才往东宫走。 东宫里皇太子妃住丽正殿,同牢礼就也在此处举行。 具牢馔、祭酒、结髮后,萧珉往明德殿宴宾客,王妡则在房中等候。 「姑娘,这有些果子,您先吃些垫垫吧。」傅姆喜娘把宾客女眷送出去后,香草就端来了一碟点心让王妡填肚子。 为了整个婚仪的顺畅,王妡从午后开始就没有进水进食了,这会儿正又渴又饿,祭酒时的那一小杯酒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先拿些茶水来。」王妡随手把却扇往旁边一扔,起身走去寝殿外间。 紫草已经摆好了酒水吃食,王妡卸了口脂,顺道叫紫草香草一块儿吃,两人陪着她也是半天没进水食了。 香草饿得不行,自家姑娘让吃,她谢了姑娘就提起筷子,然后被紫草打了手。 「这里可不是幽静轩了,你再这么没规矩会给姑娘惹祸的。」紫草训道。 香草委委屈屈地放下筷子。 「不管是在幽静轩还是东宫,我说的话就是规矩。」王妡淡淡道:「你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说。」 「姑娘,可是……」 王妡制止了紫草的话,摆了下手,笑说:「你被姚嬷嬷都教傻了。」 「是的,是的。」香草用力点头。 两人作为王妡身边伺候的一等侍女,早说好了是要跟着王妡一道去东宫的,老太太不放心这两个被章法的侍女就让姚嬷嬷调.教了几个月,现在看来姚嬷嬷的调.教还听成功,把紫草教成个一板一眼。 王妡并不需要她们一板一眼守规矩。 她上辈子能把东宫的属官内官管教得服服帖帖,没道理重来一次她就管教不好这些人了。 在东宫,她就是规矩。 香草欢欢喜喜开吃,紫草瞧着,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也拿着筷子站在一旁吃起来。 填饱了肚子,王妡就不耐烦身上厚厚的褕翟和头上死重的头冠,脸上也上了好厚一层的妆,难受得很。 「伺候我更衣洗漱。」她吩咐。 紫草迟疑:「姑娘,这太子还未来,就卸了是不是不太好?」 王妡眉头就皱了起来,手伸进袖笼里掏出一把匕首来。 紫草香草差点儿没被吓死,自家姑娘怎么带了把匕首在身上啊,这大婚怎么能动兇器呢! 「姑姑姑娘,您这这这是做做什么?」紫草都磕巴了。 王妡正要说话,忽听房门打开的声音,她转头看去,与进来的萧珉直直对上。 萧珉见到王妡在外间,也正要说话,视线就落在了她抓着的匕首上。 萧珉:「……」 王妡:「……」 噌—— 匕首出鞘。 第64章 血溅洞房 「姽婳, 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珉直直盯着王妡手上雪亮锋利的匕首,面上神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来。 大婚当日新娘动兵器,先不说太过不吉利的问题, 就她拿着刀的姿态,她是有多不愿意嫁?! 王妡没理萧珉, 让紫草等人去安排热水沐浴。 紫草香草看了看太子, 决定听自家姑娘的,去叫人把浴室准备好。 「来人伺候我更衣。」王妡吩咐着回到寝殿里间。 萧珉压着气跟着走进里间, 在床上坐下,瞪着坐在妆檯前的王妡,以及她还拿在手上的匕首。 一名身着王家僕役衣裳的侍女无声进来,轻手轻脚帮王妡将头冠摘下来再放下长发。 萧珉看着那碍眼的匕首, 终于不耐烦了,沉声道:「姽婳, 你究竟……」 「咦,原来是你呀。」王妡忽然说话打断了萧珉的话, 萧珉就见王妡回过头对身后伺候她更衣的侍女说:「原来你也跟着一起来东宫了。」 那侍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很惊恐的样子。 萧珉微蹙眉,一头雾水。 王妡便转头对他笑:「太子殿下觉得我这侍女苏合如何?容貌姣美,身段风流,送给太子殿下做个奉仪如何?」 萧珉愣了一下, 不可思议道:「王妡,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新婚夜太子妃给太子送美人,传出去了他这个太子不仅颜面扫地, 还会被台谏抓着不放,她这个太子妃也得不着好,会被人笑话死。 「求姑娘恩慈, 给婢子一条生路。」苏合怕得不行,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她就算对太子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在太子的新婚夜犯这等忌讳,否则第二天她就没命了啊! 第116页 王妡站起来,一脚踢开挡路的苏合,走到萧珉身前,右手紧紧握着匕首,刀锋对着萧珉,说:「你叫人收买苏合,难道仅仅只是银钱就能让她忘义背主不成?!现在我主动把人送给你,你该开心才是,我是多贤良大度的妻子吶,来,笑一个给我看看。」 萧珉胸膛快速起伏了几下,看了倒在地上双眼含泪因怕犯忌讳而不敢哭的苏合一眼,渐渐平復的唿吸,站起来握住了王妡的手,把她拉近,缓声道:「姽婳,这件事是孤没做好,孤向你道歉。孤让人找苏合说话只是想多了解了解你,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也不知是传话的人会错意了还是……孤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你身边的人下手的,你要信孤。」 王妡扯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脸:「哦,不信。」 萧珉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又不能对王妡发脾气,只能把怒火都冲着苏合,吼了一句:「还不滚出去。」 苏合连滚带爬赶紧出去了,关上了门的那一刻忍了许久的眼泪才敢掉下来。 寝殿里只有两人了,萧珉一手握住王妡的手,另一手抬起握住她的腰,将她再拉近一些,欲亲近,却忽感喉间一凉—— 竟是王妡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王妡!」萧珉是真的火了,暴躁道:「你想杀了孤不成?」 王妡冷笑一声,手腕一翻朝萧珉握着她腰的手划去,若非萧珉躲得快他那只手就见血了。 「你——」萧珉睚眦欲裂,推开王妡,离了三步远的距离。 「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么?」王妡道。 萧珉折身走到桌旁坐下,把玩着前头合卺用的一只酒杯,沉吟着打量王妡,半晌才道:「你想同孤说什么?」 王妡就近坐在床沿,手中同样把玩着东西——是她的匕首,微微一笑:「是你要同我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萧珉手一顿,握紧了酒杯。 「萧珉,我以为之前我们已经说开、达成共识了。」王妡轻嘆,嘲讽之意溢于言表,「再装傻就没意思了。」 砰一声,萧珉把杯子磕在桌上,冷脸说:「所以孤是娶个妻子回来当摆设的?」 「错了,是助你夺得皇位的关键。」王妡说。 「王妡,你未免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萧珉哂道:「怎么,没了你,孤还继承不了大统了?」 王妡亦哂:「没了我,你拿什么继承大统?就凭澹臺家联合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 萧珉默不作声,捏着酒杯的手指指节青白。 「萧珉,我知道你为什么娶我,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拿出合作的态度来,别再装出情深不寿的样子,我看着噁心!」王妡狠狠将匕首扎在大红的婚床上,双眸被恨点燃,亮得让人心惊,目光直射萧珉仿佛要剖开他的胸膛掏出心来。 她的夫君是多噁心的一个人吶,一面装得深情款款,一面杀了她全家。 在北宫苟延残喘的三年,她无时无刻不想问一句「为什么」,然而在千方百计混进大内站在萧珉面前她又不想问了,她只想杀了他,让他下阿鼻地狱。 大红的丽正殿一时静谧,只喜烛偶尔爆灯花发出一两声哔啵声,洞房花烛夜里,太子与太子妃无声对峙。 许久,萧珉发出一声轻笑,说道:「既然太子妃把话说明了,孤便从善如流,今后还请太子妃好好做孤的贤内助。你履行了身为妻子的职责,孤也会做好一个夫君应做的事,皆大欢喜。」 王妡也笑,拔.出匕首还刀入鞘。 紧张的气氛顿时变得一派和谐,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还真有点儿新婚夫妻的模样。 「时间不早了,咱们就先安置吧。」萧珉松手放下酒杯,站起来朝王妡走去,就要去拉她,却不料手上忽然剧痛,他嘶一声右手捂住左手手臂,瞠大的眼仿佛要活撕了王妡一般,低吼:「你是不是疯了!」 王妡把匕首上的一滴血甩掉,哼了一声冷嘲:「你自找的。」 萧珉按着手臂上不断渗血的伤口,咬牙切齿:「王妡,你别忘了,你是孤的妻子,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我,王妡,」王妡指指自己,「地承华族、门传雅范的高门贵女,天性骄纵自私,从不会为旁人着想,比不得旁的温柔可人,自然是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这些话都是那个垃圾话本里萧珉对吴桐说的,她记得一清二楚。 「你骗我在先,利用我在后,还想睡我,」王妡用匕首指着萧珉,「告诉你,我噁心。」 「你!」 萧珉心中闪过一丝慌乱,那些话他私下里安抚琴儿时说过的,但王妡是怎么知道的? 片刻后他又镇定下来,既然两人皆心知肚明,也没有什么可慌的了。 他语气平和地说:「明日大内尚寝会来人取元帕,你打算怎么交差?认一个婚前失贞的罪名吗?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正好你的手别浪费了,」王妡用下巴指了指萧珉受伤流血的手,「至于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 萧珉简直要被王妡气笑了。 王妡又道:「或者,你一定要敦伦,我把苏合给你叫进来,遂了你们两人的意。」 萧珉瞪着王妡,后者看似漫不经心把玩着匕首,实则一副戒备模样,但凡他有一丝对她的举动,她就会暴起伤人。 第117页 「你……好,王妡,你别后悔。」萧珉憋着一口气,拿过床上垫着的元帕,撸起衣袖将手臂上的血擦在上面,然后对王妡没好气儿地吼:「还不去拿药来帮孤包扎,你想明日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妃新婚夜刺杀太子吗?」 早有准备的王妡扔出一瓶金疮药和一条干净的白绫。 萧珉:「……」 寝殿的右侧有净室,萧珉虎着脸去清洗了一下伤口,自己上药,自己艰难地把伤口包扎好,再回来先剐了王妡一眼,然后解衣带。 「你干什么?」王妡挑眉。 「你说孤要干什么?」萧珉咬牙切齿,摘下九旒白珠冠,脱下九章玄衣纁裳,扯开白纱中单,然后脱裤子。 新婚夜他不可能去睡宫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这头睡了宫人,怕是天还没亮就要传遍全京城,届时会传出什么话来他都能想像得到,会有什么影响他却是不敢想。 王妡这个疯女人是吃定了他的弱点和顾忌,竟然如此肆无忌惮,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哦,你自便。」王妡起身去了外间,任由萧珉自行发挥。 她端坐在外间圈椅上,打发了门外再次来说浴室已经备好的紫草,听着里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喘息声,心里止不住的发寒。 萧珉不愧是萧珉,能在父皇厌恶、兄弟强势、群臣不看好的景况下保住储君之位还最后登基为帝,其心性城府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他特别能忍,能忍会装。 装得良善,装得窝囊,装得深情。 忍着父亲兄弟的刁难,忍着权臣势大皇权旁落,忍着对丝毫不喜的妻子虚与委蛇。 只要一抓到机会他就会撕开披着的羊皮露出一口利齿,将他的对手撕得粉碎。 真是高!厉害! 王妡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和握紧的匕首,心里不断计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以及会有的后果。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后,她抬头,与披着衣裳从里面出来的萧珉四目相对, 心里说:等着我给你的大礼吧。 嘴上说:「挺快的。」 萧珉:!!!!!! 暴怒。 第65章 演不下去 翌日寅时正, 东宫宫人在丽正殿寝殿门外唤起,得了里头的允许后推开门,端着银盆、唾壶、杨枝、柔巾等物鱼贯而入, 里头太子和太子妃已经起身,一个坐在妆檯前, 一个坐在圆桌边, 都不说话。 宫中的尚寝一同进来,与宫人们一起向太子太子妃请了安, 就走到床边拿起床边矮几上放着的锦盒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拿出一把小巧精緻的锁将锦盒锁上,向太子太子妃道了些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就告退了。 王妡瞅了瞅尚寝离去的背影,接过紫草递来的拭面的软巾, 就瞟见萧珉阴恻恻盯着自己,顿时心情大好, 说了声:「伺候得不错,都有赏。」 一众宫人齐声道:「谢太子妃娘娘。」 萧珉的脸更是阴得能滴出水来。 王妡心情就更好了。 片刻后, 萧珉也说:「太子妃既赏赐了, 孤也不能小气,都有赏。」 宫人们都是经过掖庭严格调.教过的,哪怕是再高兴也不敢不能表现出来,不过谢恩的声音比刚才要大了几分, 由此可以看出她们大概高兴得要昏过去了。 王妡的好心情瞬间打了折扣,白了萧珉一眼——脑子有疾。 反倒是萧珉心情变好,也不拉着个脸了, 在宫人给他戴上三梁远游冠后,他愉悦地走到妆檯前看王妡上妆,没有半点儿不耐烦地等她。 王妡直接当他不存在。 换上细钗礼衣, 头冠依旧是九树花饰,不过与褕翟相比要轻便不少,今日依旧有许多仪程要走,简单用了一点些早膳,王妡乘厌翟车,前头萧珉乘轺车,新婚夫妻进宫朝见帝后谢恩,并盥馈。 宫内非皇帝恩典不能走马行车,太子萧珉没有特殊待遇,在宫门前就得弃车走去坤顺殿。 车在东华门前停下,宫人打开车门掀开车帘,王妡从车里出来就看见萧珉站在车前伸出了手。 她顿了一下,萧珉笑得满眼柔情,手往她的方向伸了伸,唤:「姽婳,小心些。」 王妡明白这是要演鹣鲽情深给人看,遂将手搭上去,由萧珉扶着下了车,站在他身侧羞涩地笑。 将妻子扶下来后,萧珉也没有松手,继续扶着王妡一道跨过东华门,边走边跟王妡说着宫中的景色和规矩,时不时看向她的目光柔情得能将人溺毙其中。 王妡也很配合,全程努力扯着甜蜜羞涩的笑容,将新婚妇人演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男子俊美,女子秀丽,远远瞧着谁不觉得这是一对恩爱和谐的璧人。 梁帝和澹臺皇后就是这么觉得的,但两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为了今日太子夫妇朝见,梁帝不得不宿在坤顺殿,然他恨毒了自己的皇后,恨不得她赶快死,即使宿在坤顺殿里也不与澹臺皇后同房,赶了皇后去偏殿睡。 澹臺皇后从昨日就一直憋着气,在今日看见梁帝竟然把后宫所有嫔妃都叫来坤顺殿一同受新婚的东宫夫妇的朝见,更是火冒三丈。 萧烁这个老不死的行事越来越癫狂没有章法了,太子新婚朝见,岂是宫妃能受的! 宫妃是什么东西,说好听点儿是有品级的内命妇,若是放在宫外的朝臣百姓家,那就是妾! 第118页 妾是什么东西? 妾乃下贱通买卖,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哪个有脸面的人家会摆出来,也就萧烁才什么香的臭的都不忌讳! 王妡进来坤顺殿正殿,看到满座的花枝招展的宫妃们也诧异了一瞬。她不认为澹臺皇后会做这种自己下自己脸面的事情,那就是老皇帝在故意下皇后和太子的脸面了。 她朝主位上的梁帝看去,老皇帝的手时不时会抖几下,整个人看着病气缠绵没什么精神。 忽然她左手一紧一痛,是萧珉握紧了她的手。 定然是看到这满殿的宫妃气得不行,但在君父面前又不能喜怒形于色,只能忍着,把脾气发泄在她无辜的左手上。 王妡可不惯他这毛病,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萧珉微偏头瞧了王妡一眼,按下了心中狂怒。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吉庆绵长,寿福安康。」两人在宫人摆放的垫子上跪下,行一跪三叩礼。 行礼完后,澹臺皇后笑容满脸地正要说话,张开嘴就发现梁帝没有立刻叫起两人,还让两人跪着,整了整脸色,对梁帝笑:「圣上,是不是该叫起太子和太子妃?」 梁帝斜睨了皇后一眼,不动不出声。 澹臺皇后脸上笑容未减,看着王妡对梁帝说:「太子妃娇弱水灵,我当初一见着她就欢喜得很,还是临猗王氏会养人,他们王家的姑娘一个个都养得极好。」 「可不是么,妾时常跟华婉说,要多学学临猗王氏女的学识和风气。」贤妃曾氏对澹臺皇后笑道,她口中的「华婉」是她所出的十一公主。 旁边玉贵妃用团扇口鼻,无声嗤笑。 梁帝花白的鬍子动了两下,有气无力地说:「平身吧。」 萧珉王妡站起来,等着老皇帝赐座,谁知梁帝竟指着玉贵妃对二人说:「这是你们母妃,拜见吧。」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澹臺皇后和太子萧珉都难以置信地看着梁帝,不敢相信梁帝竟是如此给他们难堪。 玉贵妃以及她一派的嫔妃们一个个都挺胸昂首,得意非凡。 曾贤妃几下里瞧了瞧,默不作声。 「圣上!」澹臺皇后愤然喊道。 「皇后想说什么?」梁帝慢慢悠悠说:「是想让太子做个目无君父之人吗?」 梁帝这帽子一扣,澹臺皇后虽气却也无法,她是不能让儿子传出目无君父的名声的。 十几年,她与儿子忍辱负重过来,好不容易扬眉吐气的一场,今日儿子新婚朝见还要忍气吞声吗? 萧珉心中也是如此想,但是他能忍,只要能达到最后的目的,他什么样的气什么样的屈辱都能忍。 然而王妡却不想忍。 就算是她上辈子被萧珉欺骗、被太后逼迫、被无子失德的名声所累,也断没有在妾妃手上吃过亏,再得宠的妾妃在她面前也得小意奉承,哪怕是萧珉的真爱吴桐,在她没有被废前也都得装作平平无奇不太受宠的样子。 玉氏一个西南舞姬,贱籍出身,还不配王妡对她以人子身份行大礼。 「父皇,儿臣听闻玉母妃出身西南,正巧了,儿臣的娘家二婶也出身西南。孙家世父在西南倒腾药材,生意做得还不错,与西南好些高门大贾都有走动,」王妡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从梁帝看到玉贵妃,说:「改日儿臣请娘家二婶进宫来给母后请安,玉母妃正好能与她亲近亲近,聊一聊西南家乡,以解思乡之苦。」 玉贵妃的出身是她的忌讳,宫中向来不准讨论,王妡的话里虽然没有直白点出她出身贱籍,但京城里谁都知道王家二房太太是商贾之女,让这两人亲近,说是杀人诛心都不为过——而且王二太太还不一定就乐意与玉贵妃亲近哩。 王妡还徵求梁帝的意见:「父皇觉得如何?」 梁帝心中不悦,面上自然带了出来,他浑浊的双眼看了王妡片刻,到底是忌惮王妡的这个「王」字,不情不愿地挥手让宫妃们都退下,揭过了此事。 澹臺皇后一瞧,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萧烁都已经老得对前朝后宫他的江山把控力不从心了,她还跟他计较什么呢。 她的儿子已经娶了王氏女,萧烁想动他们母子就得想好了会不会让国朝元气大伤,想到萧烁无能为力的样子她做梦都能笑醒。 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从现在开始,她要一点一点报还给萧烁。 澹臺皇后这般想着,看王妡的眼神更加柔和,对这个儿媳满意得不得了,在王妡伺候盥馈时几次帮忙挡了梁帝的刁难。 用膳完毕后,澹臺皇后拉着王妡说了几句私房话:「好孩子,看见你和珉儿如此恩爱,我也就放心了。这几日你还有得忙,过后咱们娘俩再好好说话。」 王妡已经不太记得上辈子新婚朝见时具体的情形了,是不是澹臺皇后也是这么对自己轻声细语,堪称全京城都羡慕的婆母。她的印象里只有她为太后时三番五次以「无子」之名逼迫的嘴脸。 澹臺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她无子的原因,但依然逼迫甚至羞辱她,好似她真是为了儿子没有嫡子而痛心的母亲一样。 这母子俩真是一脉相传的演得一手好戏,若是去了瓦子里唱戏,怕是得场场爆满。 「母后慈爱,儿臣感激涕零。」王妡觉得自己就快演不下去了。 第119页 相比之下,她觉得把「朕想你们都死」写在脸上的老皇帝都可爱多了。 应付完澹臺皇后,王妡在坤顺殿的偏殿把细钗礼衣换成了褕翟,萧珉依旧戴远游冠,但加了金博山,并附蝉九首,珠翠施于帽上,华丽庄重许多。 梁帝亦更换了通天冠绛纱袍,领着二人往前朝去,接受百官的庆贺。 干元殿里,百官列班,齐声向皇帝、太子、太子妃道贺喜之词,叉手躬身行大礼。 王妡站在御座之下群臣之上的丹陛上,百官拜下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心念触动,转头看向萧珉,他整个人都是意气风发之态。 权力能改变人。 第66章 双方满意 三朝回门后, 王妡的生活重心移到了东宫这里。 东宫就像个小朝廷,也有前殿后殿、前官内坊之分,东宫有一套属官班底, 也是对标大内朝廷,但太.祖开国之后颁布的一系列政令不仅对武将遏制得厉害, 对东宫官属也是极苛简。 一代一代皇帝下来, 东宫官已经成了或用作迁转阶官、或成为大臣致仕官阶、或是大臣薨后赠官,仅作为区分品位及定禄, 与东宫职事没有半点儿关系,是皇帝用来笼络、安抚朝臣的工具。 从梁帝能给一宦官加太子太保便可见一斑。 不仅是东宫文臣,东宫武官更是由皇帝信任的他官兼任或者干脆空缺,将太子对军队的掌控降到几乎没有。 在这一点儿上, 梁帝更是做到了极致,萧珉这个太子连东宫亲卫都不满员, 逼着萧珉利用澹臺家培养了一些探子,专为他做一些阴私勾当。 东宫的情况很棘手, 但王妡上辈子就处置过这些人, 哪怕记得不太清楚了在对上名字和脸后,她总能忆起一些事来,更何况她之前就让人把东宫的属官内官查了个遍,兼任的、领职的、就连致仕了的都没有放过, 东宫内几大势力和他们背后的主子她已经瞭然于胸了。 几日功夫,该换的换、该提拔的提拔、该敲打的敲打,王妡把东宫内坊的内侍宫人先理顺了——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随后她就有空琢磨起要送给萧珉的「大礼」来。 朝廷那边在中元节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京兆府的捕快在启山中抓到一名男子,男子供认自己是杀害杀猪巷泉香阁假母李梦说和花魁甄柔娘的兇手。 也就是说,兇手并非是已经过世的前捧日军指挥使金柄。 然而人走茶凉, 就算查出兇手不是金柄又如何,他已经死了,「畏罪自尽」,一桩杀人案的平反并不能对他和他的遗孀、幼子、族人起到什么帮助。 朝堂上也没有掀起多少水花。 大家都默契地让金柄案翻篇,否则就是朝堂动盪。 「很显然,有人不想让金柄案到此为止。」王妡端坐在书案后,手上拿着一卷前朝野史,听了紫草来报,如此说道。 至于是谁不想让这个案子翻篇,很好猜不是么。 她笑说:「正合我意。」 军中贪腐的内情被翻出来了,就没有那么容易翻篇的道理,不把朝廷禁军闹个底朝天,都对不起她花的那么大力气。 要知道她一介女流办什么事可不如男子那么方便。 王妡把手里的书扔书案上,对紫草说:「去帮我把小邓叫来。」 小邓在王妡大婚前由王妡请了祖父王准赐名一个朗字,随后被王妡安排成了东宫谒者,掌东宫通传行走之事,与萧珉的心腹之一贺志同职。 对此,萧珉特意来找过她表达对她在东宫前殿安插心腹的不满。 王妡的回答是:「莫非你更喜欢玉贵妃安插的人?」 萧珉:「……」 他哪个都不喜欢,但一定要选的话,就王妡的人算了,至少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小邓就从家僕一跃成了有品级在身的东宫属官,更方便他为王妡行走办事。 紫草香草二人,一人领了司闺职,一人领了司馔职,都赐了「王」姓。 闵廷章和幽州汉子们都留在了京城为王妡办事,明年春闱,闵廷章会与汪云飞一同下场应制,幽州汉子们会逐步安排到禁军里头。 所以,萧珉有一件事说得没错,王妡在把禁军掀个底朝天这件事上,与他的立场是一致的。 在等着小邓来的时候,王妡还顺便盘算起「送大礼」的时机,此事不能拖,时间不能太晚了,她还等着看萧珉痛苦难当又要佯装无事的样子哩。 「娘娘,邓谒者来了。」紫草通禀道。 王妡收敛已经发散到九天外的思绪,让邓朗进来。 邓朗行礼后被赐了座,坐下后听王妡问:「京兆府抓到的『兇手』可知是什么人吗?」 「禀娘娘,臣让人细细查问过,那人是个亡命徒,专干收钱杀人的勾当,」邓朗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见背后有什么主子。」 王妡微感诧异:「竟也不是萧珉的人吗?」 邓朗很肯定道:「不是太子殿下的人。」然后压低了些声音说:「就刚才,臣来的路上无意瞧见了太子殿下安排去杀泉香阁假母的其中一人。」 王妡垂眸沉思着,自己竟是判断错了,不是萧珉一手安排的「真兇被抓住」,而是还有另外的人参与其中。 会是谁呢? 禁军出了问题,除了萧珉还会有谁在其中得到好处呢? 第120页 邓朗不敢打扰王妡的思绪,老实坐着不出声,香草端了果子来给他,他抬头感激地沖香草笑,笑得香草一头雾水——就这么缺两碟果子吃吗? 「小邓。」王妡唤。 邓朗立刻把投在香草身上的目光转回来:「请娘娘吩咐。」 「你去安排人帮京兆府抓的那人申冤。」王妡说道。她倒是想看看还有谁在背后使力。 「是。」邓朗应道。 「还有,」王妡手指点了点书案,「把『真兇』给京兆府送去。」 「娘娘是说……?」 「太子是个正直的人。」 邓朗立刻懂了,太子是个「正直的人」的话,那不正直的就是三皇子了。 他跟太子「抢花魁」,秉持着「我得不到就毁掉」的原则把花魁杀了,又迁怒地把假母也杀了。以他被官家宠坏的性子,完全做得出此事。 邓朗领命离开,去安排人手做事,朝廷军□□败得令人髮指,没理由就让金柄顶了全部的罪责,然后到此为止。 邓朗离开后,王妡也不继续看书,拿了纸笔写下一个一个人名,都是三衙禁军掌事的管军。 随后一个名字在她心中浮现出来,如果京兆府里的那个「兇手」是此人安排的话,倒也说得通了。 片刻后,她拿笔把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这个名字圈起来,叫来人吩咐:「去传话,请步军司的李步帅来东宫说话。」 「喏。」门外内侍应道。 王妡这头刚吩咐了请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那头有宫人来禀报,说皇后娘娘请太子妃入宫。 王妡蹙了眉头,问:「有说是什么事吗?」 「回娘娘,大内来的人没说是什么事。」宫人道。 王妡心头闪过一丝不悦,让人伺候着更了衣,临走时吩咐内侍:「你去跟太子说,待会儿李步帅来了,让他好生招唿,留李步帅用晚膳。」 内侍忙忙应喏。 王妡一路匆匆进宫,李渐听了传唤就一路匆匆来了东宫,由内侍引着去承德殿见太子。 萧珉得了丽正殿的内侍来报,虽不耐烦被王妡指挥,却也配合地在此等着李渐。 受了李渐的礼后,就与李渐聊起来天。 两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武将,以梁帝对太子的忌讳,他是没有半点接触武将的机会的,所以萧珉和李渐在朝堂上没有半点儿交集。 对于李渐,萧珉只有一个「此人不太得志,好似得罪了蒋鲲」的印象,再多就是他自己把自己的神卫军推出去「大义灭亲」,导致神卫军对他颇有怨言,不听他指挥了。 与此人萧珉很难有话聊,也不知王妡来这么一出是为何。 李渐也是这么想的。 他已经干巴巴地与太子聊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诗词歌赋了,就想问问还要聊多久才让他走。 东宫娘娘这是干啥嘞? 东宫娘娘此时此刻也有一句「干啥嘞」想问问澹臺皇后。 「母后让儿臣来主持操办中秋宫宴?」 王妡万万没想到进了坤顺殿,话没多说两句,就被安排上这么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她现在还是太子妃,还不是皇后,如何就能调摆得动宫里头那些个成了精的人。 她上辈子入主大内了,也在那些宫官内侍的手里吃了不少暗亏,何况她如今还只是个新婚的太子妃! 「儿臣还年轻,恐怕做不好,届时失了皇家颜面儿臣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王妡低着头假装惶恐为难,实际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按理来说,澹臺皇后哪怕看她再不顺眼,在如今情势未明、她还举足轻重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失智般来为难她。 玉贵妃可能傻,澹臺皇后绝不可能傻。 想必是有其他内情。 果不其然,澹臺皇后嘆了一声,道:「我也知道将中秋宫宴交给你一个新妇来操办是天大的为难。只是官家想让玉坤殿的那个来操办中秋宫宴,且不说我这个皇后还在断没有让个妾妃来办主持操办宫宴的,只说如果玉坤殿的早操办宫宴的话,宫里头那么人就得为她所用……」 澹臺皇后点到即止,她相信王妡听得懂。 王妡也的确听懂了。 倘若玉贵妃来操办宫宴,尚宫局、掖庭局都要配合,否则搞砸了宫宴皇帝怪罪下来,这些人可承受不了帝王的雷霆一怒。 而这其中可以操作的事情就多了。 梁帝让玉贵妃操办中秋宫宴,也是够用心良苦的。 澹臺皇后抗不过梁帝,就把她王妡推出来,一手算盘也是打得挺好。 王妡知道今天她是不答应也得答应,既然如此,那就爽快一些。 「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只担心自己做不来,还请母后从旁指点。」 澹臺皇后满意的笑了:「你放心,一切都有母后在,宫中的大小事都有章法,你照着做便可,你是太子妃,那些人也不敢为难你。」 王妡也满意地笑了。 第67章 吃人妖怪 离中秋宫宴不到一个月时间, 操办起来说难不难,与其他节日不同,中秋一向是不行「国宴」的, 大臣们各自在各自家中拜月团圆,宫里头的是「家宴」, 参与的都是皇亲国戚。 但说简单也不简单, 座次安排、水酒吃食、各人忌讳、歌礼舞乐都是需要一一过问的,还有宫中六尚、内侍省、掖庭局、教坊等等的调度也是大学问, 人是活的,一活泛起来就会有自己的想法。 第121页 澹臺皇后殚精竭虑经营后宫多年,在不受帝宠、忍辱负重的情形下能节制各方人马,令其不敢翻天架空了皇后之权, 可见其心性手段。 然,澹臺皇后是澹臺皇后, 王妡是王妡,那些人精一样的宫人内侍在皇后面前老老实实, 可不一定就会卖皇后的面子在太子妃面前也老老实实。 倚老卖老的人哪里都有, 一句「这是多年的规矩,以前都是这样做的」就能让面嫩的新妇说不出话来。 但王妡可不是面嫩的新妇,她心黑起来脸皮厚起来,哪有旁人什么事儿。 因此, 面对尚食局的丁尚食三番四次拒绝她的要求,还对她说教,她只淡淡说了一句:「丁尚食既然做不到, 那定然是能力不够,宫中不用尸位素餐之辈,丁尚食今日就降为掌饎, 空缺的尚食就由杨司饎接任吧。」 丁尚食扬起下巴挺直腰杆对王妡说:「奴是皇后娘娘亲自任命的,赏罚贬斥也该由皇后娘娘下懿旨,太子妃如此行事,问过皇后娘娘了吗?」 王妡没理丁尚食,对澹臺皇后派来「协助」她的坤顺殿女官石雪萍道:「石女史,都记下来了没有?」 「记下来了。」石雪萍道。 王妡又问尚宫局:「简尚宫,记下来?」 简尚宫低头道:「回太子妃娘娘话,都记下了。」 王妡颔首,淡淡说:「那就重新发腰牌吧。」 简尚宫福了福,应:「谨遵太子妃娘娘令。」 丁尚食这太子妃敢下令、简尚宫敢应喏,惊恐万状,在尚宫局的司簿来收尚食腰牌的时候,她死死抓着不放,挣扎喊道:「我要见皇后娘娘,我要见皇后娘娘……」 简尚宫劝她不听,就喊尚宫局的人强掰开她的手指抢腰牌,丁尚食被好几个人制住,场面一度混乱。 王妡已经站起身离开掖庭,缓缓往大内走,身后跟着一长串伺候的宫人内侍皆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到了大内坤顺殿,王妡将丁尚食这个出头椽子同澹臺皇后一说,嘆道:「儿臣当时真是怕极了。」 澹臺皇后连忙安慰:「宫里头这些年岁长的老人就是这样,就爱倚老卖老、处处伸手,真是难为你了。」 「儿臣倒还好,就是气不过丁尚食处处打着母后的招牌,招摇咋唿得很,这不是故意败坏母后的慈名么。」王妡看着澹臺皇后的双眼,说:「所以儿臣就将丁尚食降为了掌饎,让杨司饎接任了尚食之位,母后不会怪儿臣自作主张吧?」 澹臺皇后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的神色,被一直盯着她的王妡捕捉到了,心底便有了数。 「你是太子妃,下面的奴婢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你罚也是应该的。」澹臺皇后笑着说道。 王妡亦笑:「有母后这句话,儿臣就安心了。」 「看你行事有章有法,该安心的是母后我才是。」澹臺皇后说道:「珉儿他自幼吃了不少苦,我这做娘的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现在好了,他总算是成家了,有你照顾他,母后安心得很,现在就盼着你们早日开枝散叶了。」 王妡做出羞涩的样子,说道:「母后,儿臣这些日子在宫中行走,瞧着宫里头的宫人年纪都大了,就玉坤宫的好几个女官都年近三十了,该放她们出去婚配了才是。」 澹臺皇后微愕,旋即回过神来,笑容真了几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是该让她们出宫婚配了。」 「若是母后放心,可将此事交予儿臣来办。」王妡说:「儿臣听闻国朝边塞许多将士为保大梁平安,婚事都耽误了,这可不就正好么。让礼仪院上疏父皇,待今冬军队更戍,便可安排他们互相相看,若是双方都看对眼了,岂不是一段佳话,将士百姓们也会感激天家恩德的。」 「好好好,这个主意好,那此事就交由你来办,有为难之处就同母后说,母后总是站在你这边儿的。」澹臺皇后道。 王妡起身福了一福,对着澹臺皇后一通歌功颂德,然后告退回东宫。 回去路上,一名东宫宫人从后头追上来,在紫草耳边说了几句话,再归到队伍里跟着。 紫草走到王妡身旁,王妡看过去,她点了点头。 呵…… 王妡在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半分不动。 望云殿旁的梅林里,让宫人陪着玩耍的十二公主萧又菡远远瞧见一行人走过,驻足看了片刻,问伺候的宫人:「那走过去的是谁呀?排场好大呀!」 宫人看了两眼,低声说:「是东宫娘娘。」 「是她呀。」萧又菡歪了歪小脑袋,「十姐姐说她是会吃人的妖怪,是真的吗?」 宫人吓死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公主,你别听十公主胡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为什么呀?」萧又菡眨眨大眼睛。 宫人一脸为难,不知该从而说起。 十公主是玉贵妃所出,而她们十二公主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美人所出,十公主出口不逊有人护着,她们十二公主又有谁护着,只能谨言慎行。偏偏美人满脑子风花雪月,因为不受宠整日里伤春悲秋,根本就不用心教导公主,以致公主天真得很,被十公主欺负了也不知道反抗。 在宫人为难的时候,萧又菡人已经跑出梅林,宫人大惊追之不及,就见她跑到了太子妃面前。 王妡被忽然出现的小姑娘拦了路,停下来瞧着面前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能在宫中奔跑、穿着的衣裳虽是半旧但也是上好的云锦,只能是公主了。 第122页 这个年纪、这般模样的公主,宫中只有…… 「是十二公主?」王妡虽然问话,但语气却极为肯定。 萧又菡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惊喜问:「你认识我吗?」 王妡朝追上来的宫人投去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上来,带着萧又菡在道旁的大石坐下,让人去尚食署取些果子茶水来。 「你认识我?」萧又菡坐在矮一截的大石上仰头看王妡。 「宫里未出嫁的公主只有十公主、十一公主、你、还有十三公主。」王妡解释:「听闻十公主衣饰华贵,十一公主随贤妃住在临华殿离这里较远,十三公主才五岁。」 萧又菡听了就呵呵笑:「你好聪明哦,一点儿也不像十姐姐说的是妖怪。」 王妡挑眉:「十公主还说了我什么?」 萧又菡说:「说你会吃人喏,一餐要吃一个人,尤其喜欢吃胖乎乎的小孩儿。」 「那你还敢拦我的路,」王妡伸手戳了戳萧又菡肉肉的小脸,「不怕我把你吃了?」 萧又菡捂住自己的脸,沖王妡笑:「你长得好看喏,菡菡喜欢漂亮姐姐。」 王妡把萧又菡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再戳了小肉脸。 宫人提着食盒快步走来,将茶水果子捧在主子面前,王妡指了指道:「吃吧。」 萧又菡看看果子,再看看王妡,拿着一团透花糍就大大咬了一口,小嘴鼓鼓地还冲王妡笑。 王妡端着蜜水慢悠悠喝,看着萧又菡吃点心。 十二公主萧又菡。 几年后,国朝大败于猃戎,不仅割了十州之地,年年岁贡,还送了公主去和亲。 猃戎使臣特意上了书,言明梁国必须送真公主和亲,不许再同以前一样封个宫女就当做公主。 那国书写得极尽侮辱之能事,然而作为战败的一方,大梁除了妥协别无他法,难道真让猃戎一路打到启安城来灭了国吗! 送去猃戎和亲的就是这个十二公主,仅仅一年,她就暴毙在了异国他乡,猃戎对她的死因给的是病弱,可谁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男人造的罪孽却要让女人来付出代价,这个世道真是噁心至极! 萧又菡吃饱了果子,唤道:「太子妃……」 「什么事?」王妡让宫人端水来给萧又菡洗手漱口。 萧又菡让宫人伺候着,沖王妡笑:「我以后可以找你玩儿吗?」 王妡把手里端着没喝两口的蜜水递到一旁,悠然说道:「不怕我吃人吗?」 「不怕。」萧又菡笑得可爱,「菡菡不好吃。」 王妡微微一笑,道:「随你。」站起身,被簇拥着出大内。 萧又菡远远瞧着一行人迤逦走远,在宫人的几次提醒后才蹦蹦跳跳回瞭望云殿,唤着「母妃母妃,你猜我见到了谁」跑进去。 那头,王妡出了大内却没有立刻回东宫,打道去了事先就递了拜帖的平郡王府,拜访府上的老王妃。 与老王妃和平郡王妃聊了些京中趣事,王妡很自然地说道:「听闻前几日楚王去了诗会又有大作,我这些日子忙得很,都没时间拜读。」 老王妃嗐了一声:「就是几首酸诗罢了,不值一提。他呀,要是听我的话老老实实续弦,有个知冷热能照顾孩子的王妃,我也就对得起老姐妹的嘱託了。可他成日里除了诗就是画,简直急死人。」 「您老就是口硬心软,实则疼楚王得很哩。」王妡笑道:「楚王的诗才比咱们大梁可是数一数二的,我娘家有个远房表妹,就翰林院吴家的那个,可不是我吹她的才女之名,您可是知道的,她可极推崇楚王,若非女儿身,就想和楚王好好研讨诗文了。」 老王妃听着,忽然眼睛一亮。 第68章 超多匕首 楚王萧烨是先帝最小的皇子、今上异母幼弟, 刚过而立,领雍州牧职,不视事, 整日里同一帮文人喝酒吟诗作画,模样俊美恍若神人, 风姿特秀, 在青楼还有几分薄倖名,是闺中少女听到名字就脸红的人。 楚王的母妃与平郡王府的老王妃是闺中密友, 太妃过世时託了老王妃照拂幼子,老王妃可说是将楚王看做自己的幼子那般照顾着,楚王前头的婚事就是她帮忙张罗的。 可惜先楚王妃福薄,难产去了, 只留下个女儿,楚王为亡妻守了三年, 京中人人都贊一句恩义深情,之后他就放浪形骸了。 楚王这么多年一直不续弦, 没有嫡子出生, 可是把老王妃急坏了。 「才女之名?」老王妃一听是有才名的女子,顿时来了兴趣,「我倒是不曾听闻现在京中的那些闺女们都有些什么才名。」 平郡王妃看了一眼王妡,对老王妃说:「母亲您这两年走动得少了, 所以才没听说,翰林院吴家的女公子作得一手好诗文,一首《绝句》艷惊四座, 京中许多文人大儒都赞不绝口,那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听闻楚王还贊过。」[注]杜甫《绝句》 「是么, 是么。」老王妃一听萧烨还称赞过吴家女,就更感兴趣了,连连追问:「模样怎么样?性情怎么样?」 平郡王妃说:「听说那性情没得说,都说有才之人多恃才傲物,这吴姑娘却是个温柔恬静的性子,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呢。至于模样,那吴家与是东山谢家的姻亲,与临猗王家拐着弯的亲戚,您瞧瞧咱们这太子妃的模样,那吴姑娘模样是错不了的。」 第123页 「好好好,一听就是个好姑娘。」老王妃听着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了。 王妡便恰到好处地说:「不如中秋宫宴我唤了吴家表妹入宫陪宴,老王妃您正好仔细地瞧瞧?」 「甚好甚好。」老王妃笑容满面,笑完了才想起来问一句:「不麻烦吧?」 王妡笑道:「老王妃说笑了,一家人,哪有什么麻烦的,届时就让表妹跟在我身边就行,保准您看得真真的。」 老王妃更高兴了,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再说了一会儿话,眼见着老王妃疲乏了,王妡便出言告辞,平郡王妃送她。 出府的路上,平郡王妃让跟着的侍女婆子走远一些,王妡知她有话要说,也让紫草等人离远些。 「太子妃,我娘家弟弟的事……」平郡王妃话语一顿,四下里看了看,又把声音压低了些,说道:「我那弟弟委实不争气,我都不知道他捅了这么大篓子,可我娘家就这么一个嫡子了,他可不能出事。」 「郡王妃也知道,盗官盐私贩可是大罪。」王妡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回娘家狠狠打罚过他了,他以后不敢再犯了。」平郡王妃焦急地说:「太子妃,你要我办的事,我会尽力办好,我弟弟他……」 王妡抬手制止了平郡王妃接下来的话,说道:「中秋佳节是个好日子,正适合请旨赐婚。」 平郡王妃连连点头:「太子妃说得是。」 王妡便道:「我听说,盗贩官盐的主犯名唤屈成天,是枢相夫人的娘家大嫂的三妹夫的表侄子,想必令弟是被人打着枢相的名头欺瞒了,才敢犯下此等大罪。」 平郡王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不住点头:「是的是的,他是被人欺瞒的,家父对他用了家法,才得知他是被人瞒骗了去,他胆子那么小,断不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的。」 王妡微微勾了勾嘴角,让平郡王妃不用送了,登上金根车回东宫。 平郡王妃站在大门外待太子妃仪仗不见了才转回府里,回到正院,她把侍女们都打发了出去,关上门暴怒地把妆奁扫在地上。 可恶! 可恶!可恶! 那个不争气的蠢货弟弟,每一次每一次捅娄子了都要她这个姐姐来收拾残局,她是前世欠了他的吗?! 还有太子! 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威胁……他好歹也要唤她一声婶婶…… 平郡王妃眼泪大滴大滴砸落,片刻后伏在妆檯上呜呜哭了起来。 然后哭有什么用,也解决不了问题,平郡王妃哭了一会儿就坐直擦干了眼泪,盘算着怎么说服婆母在中秋宫宴上向官家为楚王请赐婚。 也不知太子好端端的怎么打上了楚王的主意,楚王又没有实权,还不如她家郡王爷。 - 金根车一路平平稳稳驶回东宫,很巧的在丽正门遇上了太子的车架,金根车停下为太子让道,王妡掀开车帘与那边也掀开车帘看的萧珉对视了一眼,就放下了车帘。 萧珉一看她那么干脆利落放车帘,活似多一眼都不愿意看他一样,就一股郁气堵在心口,想来想去还是不爽,对外头吩咐道:「去把太子妃请来孤这儿。」 东宫卫率狄洪惊愕地朝太子轺车看去,又去看太子妃的金根车,最后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东宫大门,无语了片刻,认命地去请太子妃移动。 「你说什么?!」紫草兇巴巴瞪大了眼,一副想打人的兇悍模样。 狄洪硬着头皮再说一遍:「殿下请娘娘移到轺车。」 紫草维护自家主子,很早就看太子殿下不顺眼了,逮着机会就指桑骂槐道:「你是不是有病,这都到丽正门了,还要太子妃换车,不知道太子妃今儿个在大内累了一天吗?!这又上车又下车的,累坏了你负责啊?!」 「这……这……我……」狄洪招架不住紫草,只能求饶地使眼色——都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我们臣下何苦为难臣下。 紫草哼了一声,纤瘦的身躯拦在金根车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 双方在丽正门前对峙着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说什么紫草也不让开,哪怕是太子亲自出面也没用——当然萧珉也没有亲自出面,反正就是太子妃累了,动不了。 王妡移不移动都无所谓,但紫草这么维护她,她当然不可能拆自己人的台,所以端着在金根车里不说不动,反正这样对峙难看的又不是她一个,她忍得了。 但是萧珉忍不了,让人把狄洪叫了回来,沉声吩咐了一声:「进去。」 轺车先动,金根车跟在后面,一前一后进了东宫大门。 两人下车,王妡礼仪周全地朝萧珉福了一福,也不多说,回丽正殿。 萧珉站在原地看了王妡的背影片刻,气闷地往承恩殿走,走到半途越想越气闷,脚步一转,往丽正殿而去。 「见过太子殿下。」丽正殿外庭的宫人们看到大步走进来的萧珉,屈膝行礼,待萧珉走过,互相欣喜地看着。 丽正殿门外守着的宫人是太子大婚前掖庭拨过来的一批,在东宫没什么根基,被王妡挑了些放在自己这里做一些粗使的活计,不了解一丝内情,只觉外头太子爱极了太子妃的传言太假了,自从她们来了丽正殿伺候,就没见过太子来过这里,太子妃半点儿都不受宠。 第124页 奴婢的命运与主子息息相关,这些宫人年纪都不大,在宫中还有好些年要熬,自然会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看到太子终于来太子妃处了,也是由衷的为主子高兴。 寝殿里头,紫草带着几个小宫人伺候王妡更衣,听到外头此起彼伏的请安声,紫草动作顿了一下,担忧地说:「娘娘,太子他……」 王妡抬手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紫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给王妡换上了一身舒适的旧衣。 这边才换好衣裳,萧珉就推门大步走进来,传过外间走到里间,与王妡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定,对旁边伺候的宫人道了声:「都出去。」 紫草不动等王妡的命令,其他小宫人也不敢动。 王妡摆摆手,让紫草等人退出去。 「太子妃真会调.教奴婢。」萧珉讽道。 「太子过奖,基本要求而已。」王妡回道,在妆檯前坐下,将绾了一天的髮髻松下来。 萧珉看着被放下来的柔顺长发,心头闪过一丝绮念,走到妆檯旁的软榻坐下,紧盯着王妡的侧脸,软了语气道:「姽婳,我们好生谈谈。」 王妡睨过去一眼,问:「你想谈什么?」 萧珉道:「姽婳,孤承认当初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但是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孤为你做得这一切你真的一丝触动没有吗?」 王妡看都不看他,说道:「我需要有什么触动?你为我做了什么?」 萧珉瞧着王妡没有半点儿动容的侧脸,有些泄气,有些不爽,说道:「姽婳,无论你情愿不情愿,如今你已是孤的妻子,你要认清楚。」 王妡偏过头对萧珉说:「我认得很清楚。」 萧珉道:「你这是认得很清楚的样子吗?」 王妡说:「哪里又不是,萧珉,在外头我可是给足了你面子。」 「那回来了你为何总是避孤如蛇蝎。」萧珉低吼:「我们成亲将近月余了,还没有圆房!」 王妡道:「我认清我是你妻子这件事,与我不想与你圆房并不冲突。」 「天底下就没有不肯与夫君圆房的妻子!为孤生儿育女是你应尽之事!」萧珉说着一把握住王妡的手,将她用力拉到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翻身将她压在软榻上,俯身欲吻。 却在将将要碰上王妡嫣红的唇瓣前顿住,收着下巴目光往下移,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他的胸口,握着匕首的是仿若柔荑的一只手。 「王妡!」萧珉挫败地大吼,她哪来这么多匕首! 王妡用匕首抵着萧珉的胸口把他推坐起来,自己也跟着坐了起来。 「你要是实在飢.渴难耐,我帮你一劳永逸如何?!」王妡微笑着说。 「孤但凡有什么损伤,你还有你王家就是抄家灭门之罪。」萧珉咬牙切齿。 王妡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一双眸子黯沉沉盯着萧珉,犹如能溺毙人的黑色漩涡,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萧珉强迫自己忽略心底那一丝胆颤,咬牙问:「孤只不过一开始骗了你,但也并没有不喜爱你,也给了承诺的太子妃之位,也承诺过,将来孤登基为帝,你就是孤的皇后。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面对质问,王妡只回答:「滚!」 第69章 现实残酷 中秋佳节, 金桂飘香,今年的新酒正是醇香之时,大内的家宴设在后宫最高的赏景游玩的宫殿临仙阁。 从寅时起后宫各署就开始准备起来, 被太子妃几番敲打,好几个刺头不是被贬了就是调离了原来的官署, 大内六局还有掖庭都暂时不敢给太子妃找不痛快, 太子妃瞧着面嫩,行事手段却老练得很, 还有皇后全权支持,她们哪里还敢倚老卖老,交待什么都老老实实办好,待中秋宫宴后就把太子妃恭恭敬敬送回东宫, 再让她在大内行走一段时间,她们六局怕是要被掀个底朝天。 寅时正, 丽正殿亮起烛火,王妡起身往浴室沐浴, 今日八月十五, 是中秋佳节,也是朔望朝参之日。 朔望日,内命妇、外命妇皆要入宫向皇后朝参,除非有皇家恩典之外。 从浴池里起身, 宫人拿着软布巾为王妡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拭干髮丝,然后捧着一套深绯的钿钗襢衣为她换上,为她梳头的宫人雁兰巧手绾出精緻的髮髻, 再簪上代表一品品级的九钿花饰,随后落葵为她上好妆。 「娘娘林下风气,姿容曼妙。」落葵这马屁拍得是相当直白了。 雁兰瞟了落葵一眼, 不甘示弱地也拍起了王妡的马屁。 装扮好的王妡由宫人们簇拥着往外走,出了丽正殿,说了一句:「今日中秋,你们自己松快松快,记得去詹事府领赏钱。」 「谢娘娘。」宫人们欣喜拜下。 一路到东宫前庭,厩牧署官已经备好车架,仪仗亦已就绪,萧珉站在车前等着,看到王妡来了,一言不发转身上车,连王妡的礼也不受。 自从上次他欲强行圆房被王妡拿匕首指着骂滚后,凡是在东宫里见到王妡,他都是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但王妡依旧礼数周全,该行的礼从不落下,站直后再上了自己的马车。 东宫仪仗煊煊赫赫地往大内去。 卯时,前朝后宫准时举行望日朝参。 王妡立在宗室内命妇之首,旁边列班的是以玉贵妃为首的宫妃,内命妇之后是外命妇,众人在礼官的唱礼下叉手想皇后叩拜。 第125页 作为皇后,最能体现权力的时候大约就是朝参时看着天下尊贵体面的那拨女人向自己叩拜之时。 即使如澹臺皇后这般不为帝喜者,最得帝宠的玉贵妃再不把她放在眼里也要谨守礼法老实想澹臺皇后叩拜。 朝参过后,众人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澹臺皇后就适时让她们各自散去。 王妡跟澹臺皇后告了一声罪,走到祖母身边,扶着老太太送她出宫。 祖孙俩慢慢走在宫道上,叫伺候的人远远跟着,说着悄悄话。 「姽婳,我听闻你叫了吴家桐娘今晚进宫陪宴。皇家家宴你叫个姐妹进宫陪宴倒也无妨,也没人敢说你轻狂,只是……怎么叫了这么个拐着弯儿的亲戚?」王老太太低声问道。 吴桐今晚去陪宴皇家的中秋家宴,这种事根本瞒不了也不需要瞒,京城的高门大户早都知道了,同时也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太子妃放着自家嫡亲的堂妹不叫、谢家的表妹不叫,叫了个拐了好几道弯儿的远房表妹?这吴家桐娘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有人就说这吴家桐娘才华横溢、诗文天成,有这样一位姐妹陪着,太子妃脸上也有面子。 然后就有人反驳,太子妃本身就有才名,京中贵女典范也不是瞎叫的,还需要谁帮她挣脸面不成。 那边就说,话虽如此,有一个有才的姐妹在一旁帮衬着,太子妃不是更有面子么。 总而言之就是,吴桐在京中高门里再一次名声大盛,比之前的才名更甚一筹,不少人家都好奇她究竟是何等才貌才能入了太子妃的眼。 被京中高门热议的吴家桐娘是翰林院图画局勾当官吴肩龙的嫡四女,之前京中高门都没有听过这个人,忽然有一天就在宋国公嫡女办的诗社上以一首《绝句》惊艷众人,然后又陆陆续续参加了好几次闺中诗会,诗文流传了出去让京中才子们赞不绝口,有了才女之名。 吴图画一家住在城北的麦仓巷,三进的宅子不太大住了一家十几口人,人多就逼仄,就容易产生矛盾。 翰林院为文人待诏之所,又掌供奉技艺事,为皇家供奉,算是朝廷里最清水的衙门了,吴肩龙平日里没什么油水,连冰敬碳敬都少得可怜,能在京城置办一个三进的宅子还多亏了家中族人的鼎力支持,很不容易了 然入了皇帝眼一飞沖天的翰林官也不是没有,如今的首相吴慎刚入朝时就是翰林院侍书,支持他的族人也是想结个善缘,谁知道他今后会不会一飞沖天呢。 「你爹会不会一飞沖天我是不知道了,但我儿竟入了太子妃的眼,有太子妃的帮衬今后定然能得个好姻缘,」吴肩龙妻子鲁氏拿来一套崭新的襦裙以及一套她压箱底的头面给吴桐,喜不自胜地亲自给女儿打扮,说了几句就拐到了正题上,「琴儿,待来日你嫁得个好人家,可千万别忘了提携你的兄弟啊。」 吴桐任由原身的母亲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听到后面那句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原身的母亲生了七个女儿才得了一个儿子,对女儿,除了长女其他都不闻不问,儿子就是个宝,宠成个嚣张跋扈的废物,还要把女儿都变成扶弟魔,做什么美梦呢! 吴家三姑娘吴杏跑进来,看吴桐满头金玉,嫉妒得不行,酸熘熘说:「娘,您对四妹妹可真上心。」 鲁氏头都不回地对三女儿说:「你要是也能入得了太子妃的眼,娘对你也这么上心。」 吴杏听了心里就更酸了。 吴桐斜睨吴杏,嗤笑一声。 「娘,你看四妹妹,她阴阳怪气儿的。」吴杏立刻告状。 「行了行了,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鲁氏不耐烦地赶三女儿,姑娘们住的地方本就不大,人一多转都转不开。 吴杏委屈极了,瞪了一眼穿金戴银的吴桐一眼,眼里包着泪跑了出去。 吴桐又是嗤笑一声,这女的还有脸委屈,不是她恶毒的大冬天把原身推进结了一层薄冰的水池子里,自己又怎么会穿到原身身上。 「琴儿,来,站起来让娘瞧瞧好看吗。」鲁氏的声音打断了吴桐脑中的手机冰箱洗衣机,又回到逼仄阴暗处处不便的古代。 嘆了一口气。 算了,还活着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她站了起来,在鲁氏满意的目光下朝着模模煳煳的铜镜看了一眼,顿时觉得自己眼要瞎了。 哪怕是比高斯模煳还模煳的铜镜都能看出她一脑袋金,简直就是个暴发户样子。 「这也太夸张了,宫里面多少贵人,谁不知道咱们家是个什么情况,穿成这样是要让人看笑话吗?」吴桐不管鲁氏的阻止,把满脑袋的金首饰摘下来,髮髻打散了,自己重新绾了个清爽娇俏的两丫髻,簪了几朵简单的绒花,给鲁氏看,「这样不好多了。」 「可是……」鲁氏不高兴四女儿辜负自己的好意,「娘这不是担心你被人看轻了。」 吴桐说:「按照你那样的,我不会被人看重,只会被人笑话。」 鲁氏还是不高兴,但在吴桐「你要让我那样穿,我就不去了」的威胁下立刻妥协,忙说道:「你这孩子,说什么任性话,这皇家家宴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了。你在宴上好好表现,多作几首诗,让人看看你的才华。我女儿有才有貌,肯定能嫁个王爷,到时候你做了王妃要好好提携自己兄弟,知道吗。」 第126页 吴桐强忍着才没有翻白眼。 她自然是要嫁个位高权重的夫君,但提携兄弟想都不要想! 那个熊孩子,吴杏把原身推进水池子里,他还在旁边拍手称好,想让她提携他,做梦比较快! 但说到婚事,吴桐一下想到了太子萧珉。 要说谁最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那非太子萧珉莫属了。 身高腿长,那模样俊美得,吴桐觉得自己看了多年的言情小说的男主瞬间有脸了,那就是她男朋友的模样啊!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国储君,是将来的皇帝,还对自己一见钟情,这就是为穿越女量身打造的男主哇有没有。 吴桐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玛丽苏本苏了! 可惜,梦还没有做,现实的残酷就接踵而至,生生将她打击醒。 在古代缔结一场婚姻并不是看谁跟谁两情相悦,而是看身份看家世的。 她,吴桐,五品官嫡四女,父亲的出身虽然不是寒门但也差不离了,家里虽然有一门名门士族东山谢氏的姻亲,但姑姑只是嫁给东山谢家不受宠的庶子,那庶子还只是个七品官,比她父亲还不如。 她仔细盘算过,以她这样的家世,在家中又不受重视,家里还没什么钱给不了太多的嫁妆,若按照标准流程来,怕是只能嫁个科举中第的寒门或者高门庶子。 但她不甘心,她一个穿越来的,比古人所受的教育不知道先进了多少倍,不说玛丽苏吧,至少也不能太差。 若是嫁个没什么前途的丈夫,还得为他伺候公婆、生儿育女、管理小妾,她还不如不结婚。 单身不香吗,为什么要随便嫁个阿猫阿狗为难自己一辈子,她就不信她一个知识先进的现代人真能在古代饿死! 至于太子…… 她是真对他有些心动,可是他娶不了自己,她又能怎么办呢。 那位太子妃,实在是一个让人站在她身旁就自惭形秽的存在。 门外侍女翠草来说出发的时辰到了,得先去东宫拜见了太子妃,然后跟着太子妃一道入宫。 吴桐把已经发散道天边的思绪收好,站起来跺了跺腿,意气风发说:「出发。」 第70章 成为婶婶 未时三刻, 吴桐乘坐自家的小驴车到了东宫的右永福门前,翠草向守门的亲卫道明了身份来意,亲卫派人进去通禀, 等了近两刻钟,一名年轻面白的内侍过来领了吴桐主僕进去。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吴桐挺直了腰背, 仪态优美,眼中有对东宫的好奇, 但克制着不四处张望,只看眼前能看到的景色。 这个梁朝的东宫与她曾经买票参观过的故宫不太一样,宫殿极大,光是明德殿前的前庭就怕是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 宫墙是褐色的,远远瞧见的东宫大三殿之首的明德殿占地也十分的大, 没有人头攒动的游客,只有四处守卫的侍卫和偶尔路过的宫女太监, 没有嘈杂的声音, 即使说话都是很小声的耳语,肃穆森严。 吴桐此刻的心情很难形容,心跳很快,有些激动, 有些失落,也有些些嫉妒。 「女公子到了,进去吧。」内侍提醒道。 吴桐抬头看着丽正殿高高的殿门,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才迈过丽正殿高高的门槛。 回忆着鲁氏跟自己说过的规矩礼仪,吴桐微垂着头快步走到正殿空地的中央, 抬头…… 呵—— 一下子眼睛瞪得老大,差点儿就失态了。 正殿主位上,除了太子妃王妡,太子萧珉也在。 两人男左女右端坐着,看着登对极了。 目光在萧珉身上流转了一瞬,触及一旁的王妡后,吴桐立刻收敛心神,落落大方地行礼,口称:「小女吴桐拜见太子、太子妃,万福金安。」 萧珉下意识就想起身去把吴桐扶起来,然而眼角余光扫到了右边的王妡,他只能按捺住,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王妡转头冲着萧珉微笑:「太子这话说得有趣,吴表妹怎么就与你是自家人了?」 萧珉柔声对王妡说:「你的表妹,自然就是孤的表妹。」这话说得没有半点儿不自在,活似真的爱屋及乌。 「既然这样,」王妡指了最靠近萧珉的左下首的椅子,对吴桐说:「吴表妹坐吧。」 吴桐道了声谢表姐,走过去坐下,抬眸偷偷看向萧珉,却正好触及萧珉看过来的目光,眼眸闪了闪,仿佛流转了一道媚色后微微低下了头不再看。 萧珉的目光在吴桐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移开,放在膝上的左手五指收紧,将衣裳都抓皱了。 两人自以为做得隐蔽,却尽入对他们知之甚详的王妡的眼底,王妡的嘴角翘起一个不甚明显的愉悦的弧度。 「时辰还早,太子是要在我这儿歇息片刻,还是……」王妡提醒。 萧珉立刻道:「孤还有些事要处理,待会儿进宫时在前边儿等太子妃一道。」然后站起身深深看了吴桐一眼,走了出去。 吴桐接收到萧珉的目光,十指紧张地绞在一起,盘算着要怎么才能跟王妡说她想在参观参观东宫,为这,说话都心不在焉的。 王妡瞭然,随便说了几句话,想着该差不多了,就说:「吴表妹第一次来东宫,想必对东宫有些好奇,我让人带着你四处瞧瞧,如何?」 「这、这不太好吧?」吴桐简直是被巨大的惊喜笼罩住,但还得表现得矜持,而不是迫不及待。 第127页 「无妨,让王司闺陪着你去吧。」王妡笑道。 紫草上前来,对吴桐引手:「吴姑娘,请跟我来。」 吴桐向王妡屈膝行了个礼,跟着紫草出了丽正殿。 才转过丽正殿旁的天光阁,紫草被詹事府录事拦下,说是有宫人名簿上的事情要找她。 紫草为难:「我这有事呢,太子妃让我陪着吴姑娘四下里看看走走。」 「这……」詹事府录事也一脸为难。 就是这么巧,承恩殿里伺候的宫人存安在一旁路过,就被詹事府录事唤住。 「存安姑娘,这位是太子妃娘娘的表妹,吴姑娘,娘娘吩咐了王司闺陪着在东宫里四下转转,可不巧我这边有急事要找王司闺说,你陪着吴姑娘到处走走。」录事对存安说完,才再问紫草:「王司闺觉得这样如何?」 紫草一脸犹豫。 存安立刻道:「王司闺且放心,吴姑娘由奴陪着保证点儿不会出差错,您有事儿就去忙吧,别耽误了太子妃娘娘的正事才好。」 紫草听她这样保证,立刻就放下了犹豫,说道:「的确不能耽误娘娘的正事,那就麻烦存安你照顾好吴姑娘了,可别让她出半点儿差池。」 存安应喏后,她一脸歉意地对吴桐说:「吴姑娘实在是抱歉,我这儿突然有事,就让存安陪着你,她是伺候太子殿下的老人了,有事儿你跟她说就行。娘娘吩咐了晡时入宫,你在那之前回丽正殿便可。」 「王司闺有事尽快去忙就行,我没关系的。」吴桐笑着说。 紫草点了点头,然后与詹事府录事一道走了。 等再看不到两人的身影,吴桐对存安笑道:「存安姑娘,好久不见了。」 存安福了一福,接着走到吴桐身旁低声道:「吴姑娘请跟奴婢来。」 吴桐抿着嘴角跟在存安身后在东宫宫苑里七拐八绕,绕道了内苑后头的一处花木深处的小屋,存安推开门示意她进去,吴桐看了她一眼才迈步。 才跨进一只脚,忽然被里面的人报了个满怀,吴桐惊唿了一声,然后整个人被抱进了小屋里,粉唇被两瓣灼热柔软的嘴唇吮住,辗转不停。 存安在外面把小屋的门关上,守在门边,门里偶尔逸出来的几声低语飘进耳中,染红了她的脸颊。 詹事府司里,紫草翻看完录事拿出来的名簿,说:「就这?」 录事点头:「在下拿不定主意,还请王司闺禀明太子妃娘娘,请娘娘定夺。」 「郭宫尹怎么说?」紫草问的是詹事府詹事郭照。 「这……」录事眼神闪烁,又说了一遍:「有劳王司闺禀明太子妃娘娘,请娘娘定夺。」 紫草一脸高深莫测地看了录事好一会儿,把人看得心里发毛,才答应:「好吧,我这就去回禀娘娘。」说完就拿着名簿离开府司。 录事在门外一直看着紫草,确定她是真的往丽正殿走才松了一口气。 紫草拿着名簿回到丽正殿,在书房里找到王妡,香草也在,坐在桌边吃着一碟白白的果子,看到她进来立刻招唿她一起来吃。 「苗掌食做的新式样的果子,特别暄软,娘娘刚刚吃了都说好,快来吃。」 「你把娘娘的果子吃完了,娘娘吃什么?」紫草没好气儿地白了香草一眼,「你瞧瞧你,人都胖了一圈了。」 香草鼓着脸说:「娘娘说了,能吃是福,你太不惜福了。」 紫草懒得理她,跟王妡行了礼,说道:「承恩殿的存安把吴姑娘带走了,去了春华园的小屋。」 王妡颔首表示知道了。 紫草看了一眼手上毫无问题的名簿,心头一阵火气,没忍住,愤慨道:「姑娘,太子也太……不知所、谓了……」 虽然气得下意识换回了昔日对王妡的称唿,却到底知道今日不同往日,大殿再空旷再大也不是可以肆意说话的幽静轩,她自觉把声音压到了最低。 她为自家姑娘感到不值,太不值了。 在吃东西的香草也放下了手中的果子,顿在了王妡身前,仰头看着她,带着委屈小声说:「姑娘,你为什么要故意促成太子和那吴……什么的私会啊?」 太子在东宫里背着太子妃私会她的表妹,这事太让人噁心了。 王妡轻弹了一下香草的额头,说道:「他们早就有了首尾,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有什么好委屈生气的。」 「可是……」 王妡笑了,是那种发自真心的愉悦的笑容,说道:「你们难道不觉得,他们现在越是热烈情浓、甜蜜恩爱,之后就会越痛苦越难受么。」 紫草和香草对视了一眼,更心疼自家姑娘了。 晡时前一刻钟,吴桐终于回来了丽正殿,王妡细瞧了瞧她的模样,脸颊红润、嘴唇微肿、眼角眉梢蕴着几分媚色,衣裳倒是整齐的,只是有几块地方皱了些,不过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唔…… 以萧珉的速度若是……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哦。 王妡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故作没看见吴桐一瞬间闪躲的眼神,在仪仗的簇拥下带着吴桐出了丽正殿,与等在前头的萧珉一道进了宫。 临仙阁的中秋宫宴热闹非常,帝后坐在主位上,宫妃和宗室王公轮番上前给二人敬酒,庭中教坊舞伎飘飘起舞,丝竹之声悦耳动心,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第128页 礼仪官来报吉时到了,庭中早已摆好了香案,由澹臺皇后带着所有的女眷一道拜月祈福,男子们陪着梁帝在阁中观看。 拜月之后再回到阁中,平郡王府的老王妃在儿子儿媳的搀扶下起身,然后拜下,对帝后道:「圣上,娘娘,今日中秋佳节,合该人月两团圆。老身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圣上和娘娘应允。」 「婶母请起,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梁帝问道:「婶母说的是什么事?」 老王妃说:「是为了烨儿的婚事。老身为烨儿相中了一户人家的闺女,想请圣上为烨儿和那姑娘赐婚。」 楚王萧烨无奈地站了起来,走到老王妃跟前。 梁帝哦了一声:「婶母为九弟相中了谁家的闺女?」 老王妃说:「是翰林院图画局勾当吴肩龙家的嫡四女。」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皇后下首第一席,那是太子妃所在的席面,老王妃口中说的吴肩龙家的嫡四女就坐在太子妃身旁。 难怪,难怪,太子妃会叫上一个拐了七八个弯的表妹入宫陪宴,原来是为了楚王而来。 楚王萧烨早几日前被老王妃叫去平郡王府,得知婶母为自己相看的是在京中有几分才名的吴家桐娘,他自己对续弦并不是很积极,但看婶母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为自己的婚事劳累,他于心不忍,也觉自己太不孝了,就答应了下来。 他无所谓娶谁,那吴家桐娘有才气,模样么…… 萧烨朝大侄媳的席面看去。 模样俏丽可人,倒也不错。 吴桐乍一听「翰林院图画局勾当吴肩龙家的嫡四女」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知道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了自己身上,她才惊觉那老王妃是在请皇帝赐婚自己和楚王,她脸色刷的白了。 楚王都三十岁了,自己这个身体才十五,这就算了,楚王前头还有一位原配还留下了一个女儿,她嫁过去就是给人当后妈的。 她…… 吴桐对上萧烨看过来的目光,脸更白了。 「婶母看中的人那定然是不错的。」梁帝道:「朕就给九弟和吴肩龙的闺女赐婚吧。」 呯—— 皇帝下首第一席,太子萧珉所在的席面忽然发出一声脆响,众人看去,一只酒杯被打翻在地。 「怎么回事?」梁帝不悦道。 萧珉无视手上沾着的酒业,起身沉静道:「父皇见谅,儿臣一时失手。」 梁帝眉头皱得更紧,想就此发作,楚王萧烨见此情形,立刻朝皇帝拱手行礼,大声道:「臣谢圣上赐婚。」 平郡王府见状跟着一道谢恩。 梁帝的眉头这才松开了。 然后众人的目光又都投向了赐婚的另一人。 王妡笑着对身旁呆滞掉的吴桐说:「吴姑娘,快些向官家谢恩。」 吴桐呆呆地看向王妡。 王妡站起来对梁帝福了福,道:「还请父皇见谅,能得父皇赐婚是天大的福气,吴姑娘都高兴傻了。」 「无妨。」梁帝大度道。 王妡復又坐下。 吴桐呆坐着,看着王妡站起又坐下,然后对自己笑了笑,说:「不用担心,我已经帮你向父皇谢恩了,到时候会有册妃诏书送到你家,届时你再叩谢天恩便可。」 她听完了,就朝对面的萧珉看去,眼中渐渐流出痛苦之色。 她…… 她…… 她成为了恋人的婶婶? 第71章 过不好了 呯呯嘭嘭嘭…… 夜入亥时, 东宫承恩殿里吵闹非常,一阵又一阵摔东西的声音,夹杂着伍熊劝解的声音, 传出殿外,让门外守着的内侍不免心惊胆战。 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 终于没再有摔东西的声音, 内侍们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看见殿门从里打开,太子殿下一脸怒容疾步走出来, 一部分人赶紧跟上了。 「殿下,殿下,这夜都深了……」 伍熊跟在萧珉身旁一个劲儿地劝,被萧珉嫌碍事儿地往旁边推了一把。 他气势汹汹地朝丽正殿走, 浑身上下都是要去找茬的气场。 丽正殿灯火通明、殿门大敞,仿佛就是在等着什么人来一样。 见到此情形的萧珉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 放缓了脚步,盯着敞开的殿门思忖着。 自己和琴儿的关系除了从小伺候的伍熊、存安知道, 再不可能有人知道了, 这两人绝对不可能背叛,那么王妡应该是不知道此事的。 王妡不知道的话,自己贸然跑进去质问她,反而会暴露。 假设王妡知道, 那是谁泄露了此事?伍熊?存安?还是琴儿身边的侍女? 萧珉站定在门口,定了心神——无论此事王妡知情还是不知情,他都不能自己暴露了。 这般定下, 他也不想进去了,深深看了殿内一眼,转身离开。 「殿下, 您不进去了?」伍熊看萧珉不生气了,然后在丽正殿前站了一会儿又要走,赶忙提醒:「今儿个是望日,照祖宗规矩是要宿在太子妃处的。」 萧珉的脸立刻拉得老长,恶声恶气道:「不去。」 太.祖是定了朔望两日必须要宿在正妻房中的规矩,萧珉也在朔日时去了丽正殿睡,可王妡这个女人让他堂堂太子睡外间还不够,连张榻都不主动给,还需要他提醒,可恶至极。 第129页 「可是……」伍熊劝道:「您不宿在丽正殿,这要是传出去了,台谏会参您背祖忘训的。传出去了,对您和对娘娘都不好。」 萧珉不爽,知道不该,但今天就是不想妥协。 「不必说了。」萧珉抬手制止了还要再劝的伍熊,往回承恩殿的宫廊走。 忽然前头冒冒失失跑出来一个人,差点儿就要撞上萧珉,伍熊等几名内侍一看,立刻冲上去把那人拦住,其中两人手上一使劲儿把人按在了地上。 「什么人?!竟敢冒犯太子殿下。」伍熊大喝一声。 「太子殿下恕罪,奴婢不知殿下在前方,因急着向太子妃娘娘回话,跑得急了些,竟险些冲撞了殿下,请殿下恕罪。」婉转的女声从地上传来,哪怕被人按在地上也不见丝毫狼狈。 萧珉让内侍把灯笼移过去,对地上的人说:「抬起头来。」 押人的内侍稍稍松了些力道,让人直起了些,好抬头让太子瞧见脸。 「是你!」萧珉轻笑。 地上的人是随王妡陪嫁来收入内坊当差的宫人苏合。 萧珉低头瞧着苏合拙劣的表演,心头起了一股恶念,倘若他在丽正殿里收了王妡的人,不知道王妡是什么样的心情,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暴怒。 「娘娘。」 书房里,香草在旁磨墨,王妡提笔正在给人回信,深浓夜色是一些事情最好的保护色。 「太子殿下来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走了。」进来的紫草说道。 王妡微微撩了一下眼皮,把信写完装进信封里,交给香草,吩咐道:「让小邓把信交给谭大他们,尽快送去幽州。」 香草接过信贴身收好去找邓朗。 紫草叫来小宫人把书案收拾好,陪着王妡回寝殿。 「娘娘,今日望,太子不宿在丽正殿,明日怕是就有不好听的话传出去了。」紫草说道:「还有,苏合那小浪蹄子冲撞了太子。」 一直听着没什么情绪的王妡忽然来了兴趣,哦了一声问:「萧珉收了人没有?」 紫草摇头:「太子只是问了两句就走了。」 「可惜。」王妡嘆气。 紫草看了旁边伺候的宫人一眼,把人都打发了出去,无奈地说:「娘娘,您这是什么话。望日太子不宿丽正殿还收了太子妃身旁陪嫁的宫人,这传出去太子固然不能得好,您也……好说不好听吶。」 王妡换上罗衾,躺在床上,看着帮她盖上厚实羽被的紫草,淡淡说道:「旁人说什么总不敢到我面前来说,唯一敢说我的现在还得供着我。我只是可惜,萧珉竟能忍下这怒气,这样的人才难对付。」 紫草将烛火一一吹灭。 「放心吧,待会儿萧珉就过来了,他那么会做戏,不会拆自己的台。」王妡说。 紫草转过身,低声道:「您与太子针锋相对,苦的终究是您自己呀。」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王妡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制止道:「但是,紫草,未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紫草立刻跪了下来,低头道:「娘娘,我知错了。」 「起来吧。」王妡远远看着跪在窗边的紫草,「去把外间的被褥换张薄的,萧珉不需要厚被褥。」 紫草应喏,吹了大部分的烛火,只按照王妡要求的留下床边的一盏灯,出去外间唤人换被褥。 王妡无声一嘆,紫草终究还是那个紫草,心软得很,上辈子就因为心软吃了不少亏,可自己的身边皆是龙潭虎穴,最不需要的就是心软。 她转头看着床边昏黄的灯盏发呆,再回来,她入睡就必须要留一盏灯,否则就是整夜整夜噩梦缠身。 没过多久,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萧珉情愿不情愿还是过来了。 王妡眨眨眼,等外间的动静没了才闭上眼睛。 「姽婳。」 才闭上眼就听萧珉在外头唤,不得不又睁开眼,问:「何事?」 「你恨孤吗?」萧珉问。 王妡没有回答。 怎么可能不恨,她恨不得他死。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她得了天大的机缘重生回来,日日在血仇与恨毒中煎熬,可周围的人不是,他们都没有经歷过后面那十几年,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甚至会觉得她小题大做。 对,没错,萧珉娶她并不是真的因为情爱,而是为了计相的支持,萧珉是骗了她的感情,但这启安城里的高门豪族的郎君姑娘结亲又有谁是因为情爱的,他们甚至在婚前都没有见过几面。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是为了家族的延续和壮大,无关情爱。 所以在旁人的眼里,她的恨就成了小题大做,全然没有世家贵女的贤良风度。 就连祖父都这么认为,让她放下心结好好过日子。 可是这日子已经过不好了。 「姽婳。」萧珉又问了一遍:「你恨孤吗?」 王妡道:「你问这话有什么意义,恨亦如何,不恨亦如何。」 萧珉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姽婳,你该向前看,而不是纠缠于过去的微末得失。」 王妡沉默了片刻,说:「萧珉,倘若有一日,我杀了你的父皇、你的兄弟,流放了你所有的亲眷,你恨不恨我?」 「哈哈……」萧珉笑出声来,尽是愉悦,「倘若真是这样,孤要感谢你。」 第130页 王妡接着又说:「你的母后自尽宫中,你被我关在了北宫任人羞辱呢?」 萧珉顿时笑不出声了,甚至从榻上坐了起来,厉声道:「王妡,你是不是吃酒吃煳涂了!」 王妡嗤地一声笑了,说:「所以,萧珉,你可要争点儿气,若是让你其他的兄弟上位了,你和你的母后会死,支持你的人都会遭殃。」 萧珉眼睛微微眯起,思忖说这些话的用意,将信将疑地重新躺回榻上,裹紧了簿被,半晌才道:「既然你有此担忧,往后就多听听我的意见。」 话落,他等着王妡回话,里间却再没有声音传来,显然是一睡了二不想说话。 萧珉胸口堵堵的,又气闷了,裹着被子翻了个身,也不说话了。 - 子时,通柳街闵宅的角门被轻轻敲响,今夜轮值守门的十四打开门,看门外是邓朗,赶紧让他进来。 「邓小哥怎么这时候来了?」十四领着邓朗往正堂走。 「我家娘娘让我送信给你们,看完信务必让几个人尽快启程回幽州。」邓朗说。 十四一听,脚步一转就不去正堂,往闵廷章的书房走。 闵廷章要应制明年的春闱,此刻还在挑灯夜读,听十四在门外说邓朗来了,立刻放下书捲起身将人迎入书房内。 两方经过救沈元帅一事都这么熟了,也就省了没必要的寒暄,邓朗直接拿出信递给闵廷章。 闵廷章道了句稍等,拆开信一看,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这……是东宫娘娘的意思?」闵廷章问。 邓朗点头:「娘娘亲笔。」 闵廷章默了默,旋即哈哈大笑:「东宫娘娘这脑子怎么长的,这么损的主意都能想得出。」 十四好奇地探头,想看看信上都写了些什么,怎么就损了。 「十四,去把谭大他们都叫来。」十四还没看到,就被闵廷章安排的跑腿任务。 他飞快地跑出去,没过多久带着十三个兄长一起飞快地跑进来。 「军师,什么事?」谭大问。 闵廷章把王妡的信递给他,谭大看得眼珠都要瞪出来了,轻喊:「妙啊。」 「既然这样,你安排人跑一趟幽州,找薛校尉。」闵廷章道。 谭大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和老二一起去,保证把事情办得漂亮又隐蔽,对付猃戎鞑子,我最在行了。」 闵廷章便安排了一番,让谭大和成二明日一早出城,邓朗来的时候把他们的公验也都周全的准备好了,保证他们一路畅通无阻抵达幽州。 第72章 戴罪小兵 两个多月的辛苦跋涉, 沈震沈挚父子俩终于抵达了流放之地石门蕃部,西南戍边厢军所在的姚城。 此地地处大梁最西南,与南理国接壤, 多山多瘴,大小蕃部数十, 划地为王, 不听朝廷调遣。 朝廷也不敢太对此地指手画脚,否则激起当地蕃部的邪性与那边的南理国勾结在一起杀入西南边军营地也是个麻烦事。 「周校尉, 罪臣沈震和沈挚就交给你了。」押班班头对西南边军校尉周士恢笑了笑,凑近了一些小声说:「京里头有人打了招唿的,让周校尉照顾沈帅一二。」 周士恢一张方脸毫无表情,鼻腔里哼出一声:「这西南之地可不是什么养老的好地方, 要照顾回京里照顾去。」 班头笑容一僵,但他人微言轻, 也不能说周士恢什么,便赔着笑脸说着好好好。 周士恢睨了他一眼, 又哼了一声, 掀帘出去。 班头撇撇嘴,歪着脑袋学周士恢的样子小声:「哼!」才跟着出去。 沈震沈挚在进来前被上了枷,如今站在西南边军营地大纛前等着见周士恢,周士恢许久没有露面, 周围渐渐围了越来越多的西南将士,他们看着两人,大多人脸上表情是麻木的。 沈挚看了看周围, 眉头就不由得皱了起来。 同为边地厢军,西南的将士与西北的竟截然不同。 要说边军日子过得苦,两地都苦, 但是西北的将士们脸上决计不会出现这种麻木的表情,就好像……好像……活着没有盼头,都是行尸走肉。 「父亲。」沈挚低声唤。 沈震摇摇头,让他先别说话。 又等了约一刻钟的样子,周士恢才从主帅大帐里出来,大步走到沈震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眼神轻蔑。 沈挚双手握紧成拳,看向周士恢的目光彷如利剑。 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些他都明白,他都经歷过,只是看着父亲被小人看轻他受不了。 「沈少将军是有什么话说?」周士恢转向沈挚,挑着嘴角笑。 沈震看向儿子,轻轻摇了摇头。 沈挚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对周士恢说:「京城出发时枢相来送,言周校尉是难得的将才,将西南之地经营得井井有条,今日一见……」 他说着顿住,周士恢没等到下文,禁不住追问道:「今日一见如何?沈少将军有何高见?」 沈挚道:「我乃戴罪之身,不过区区小卒,当不得周校尉一声『少将军』。如今被流放戍边归到周校尉麾下,还请周校尉多多照拂。挚旁的本事没有,杀敌还是可以的,但凭周校尉吩咐。」 他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周士恢想听沈家父子的评判,又拉不下脸来追问,想发作呢,偏沈挚态度诚恳全然一副为他肝脑涂地的模样,他胃口被吊起,上不来下不去,就很气闷。 第131页 在大梁,武将地位低,升不得高位,曾经的战神、官阶一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就是将领们仰望的明星,为将者谁不想得沈元帅一声贊。 哪怕现在沈震落魄了,周士恢这等在京中叫不上名号的小虾米都能将其踩在脚下,可他依然想听一句沈震的贊。 周士恢瞪着沈挚。 沈挚微笑以对。 「行了,既然到了石门就得听我调遣。」周士恢黑着脸叫来一个队正,指着沈家父子二人对队正说:「他们就归到你队里听你调遣。」 「是。」队正抱拳应下,然后让人给沈家父子取了枷锁,把人带走。 周士恢盯了二人的背影好一会儿,嗤地一笑,自语:「也不过如此。」 队正斗真领着沈家父子二人到住的营房,一大间屋子里也没有什么正经床铺,都是用木板垫上干草搭的铺,他指着最外面的地方说:「你们就睡这里。」然后从旁边的角落里翻出两张脏兮兮的簿被扔给他们。 沈挚眼疾手快接住被子,叠好放床上。 斗真嗤笑道:「穷讲究,到了咱们这地界儿了,还当自己是京里头的贵族公子呢。」 沈挚低头整理被子没理斗真,沈震对他抱拳,诚恳说道:「多谢斗真队正指点,我们父子二人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多亏了有斗真队正在,感激不尽。」 斗真怔了怔,茶色的眸子里透出诧异的神色,脸也没有之前那般拉得那么长了。 大梁战神沈震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闻他要流放到石门蕃部来时,不仅仅是他们石门厢军紧张,石门的几个大的蕃部如毋蒙部、马壶部、南光部等都紧张得不行,连旁边的南理国都调兵戒备了起来,认为梁国把沈震流放到此处是有什么阴谋。 斗真被旅帅通知战神安排在他的队里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那可是堂堂大梁战神,要搁在去年之前,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个蝼蚁,看都不带看一眼的,现在让自己领导他,旅帅还说要下死功夫为难他,斗真没想出要怎么为难战神,只觉得旅帅这是在为难他。 然见到沈元帅后,他本人与自己想像的很不一样,与石门厢军的上官很不一样,与蕃部的大族大户们也很不一样。 斗真出身石门一个小蕃部须氏,因为部落小人少,斗真在大部落人面前都是被欺负的份,就比如这流放来的沈元帅父子,大家都觉得是烫手山芋不想接,扔来扔去就扔到了斗真队里。 斗真见多了大部落大贵族仗势欺人的嘴脸,也做好了京里来的沈元帅也是同一类人,却不想沈元帅是个谦逊之人,这让斗真准备好的狠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沈挚叠好被子,直起身问斗真:「队正,请问布甲和兵刃……」 「你们还想要布甲和兵刃!」斗真打断了沈挚的话,大声囔囔:「别忘了你们是罪臣,今日就给我去矿山挖石。」 沈挚默了片刻,与父亲对视一眼,才对斗真说:「末将领命。」 斗真哼了哼,转身走出营房,走到门口时又停下,纠结了片刻,背对着二人说了句:「营中只用朝晡二食,自己机灵点儿,省得没得吃饿肚子,到时候没力气挖石出了什么意外,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们。」 沈家父子俩再对视了一眼,随后齐声对斗真说:「末将谢队正提醒。」 斗真:「哼!」出去了。 沈家父子失笑。 在营房里把铺盖等都收拾好,沈挚说道:「爹您先休息,我取出找人打听打听这矿山挖石是怎么一回事儿。」 沈震摆摆手,道:「一道出去吧。」 沈挚想反对,沈震却道:「如今流放至此,你爹我就是个戴罪之身的小兵,认清自己的身份才能活得久。我知你孝顺,不过你也别看轻你爹了,我什么苦没吃过,你爹我在幽州吃风喝沙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沈挚:「……」 您这话说得……真是无法反驳。 父子二人就一道出了营房。 此时是下晌未时,厢军里有一旅正在营中前坪空地上训练。 大梁的军队分四级,从中央到地方分别为:禁军、厢军、乡兵、蕃兵。 禁军直隶皇帝,为大梁兵力骨干,分驻京师及几大都督府,轮番更戍,皆是精锐;厢军为诸州之镇兵,选勇壮者轮番训练,发给粮饷,但训练得少,不训练的就安排去务农;乡兵选自军户和士民应募者,非各地常有;蕃兵为塞下内附部落之兵,全部由蕃人组成,归汉臣统辖。 这一级一级兵力部署下来,就造就了皇帝对军队的绝对控制,且应轮番更戍,造成了大梁军队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除了天下兵马大元帅。 天下兵马大元帅和幽州元帅府是游离于大梁军制边缘的,是为抗猃戎特设,可就地募兵训练军队,由朝廷发放粮饷军器,不执行更戍法。 所以在大梁,士兵们除了知道朝廷有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再不识其他武将。 也因沈震连续战胜猃戎,还斩杀了不少猃戎大将,让他在将士和百姓心中声望绝高,被誉为「战神」,最终引得梁帝要痛下杀手。 石门蕃部的厢军和大梁其他地方的厢军一样,也是轮流训练,每旬训练一旅,今天正好是滑飞旅训练。 沈震路过前坪空地看到训练的士兵都有气无力的样子,浓眉立刻就皱了起来。 第132页 「爹?」沈挚走着走着就发现父亲停下了脚步,也跟着停下来,朝父亲看的地方看去。 「你先去找人问矿山挖石之事,我去跟他们一道训练。」沈震道。 沈挚本想阻止,但看父亲眉宇间的严厉,再看拿刀的样子十分滑稽的士兵,就没出声,自己去找人。 连续找了好几个人都不耐烦跟沈挚说话,还有人更是连雅言都不会说,一口当地土话根本听不懂,找了几乎一圈,沈挚终于在辎重粮仓旁的营房找到本营的兵曹,此人态度倒挺好,雅言也说得十分标准,不仅将沈挚询问的矿山详细告诉他了,还将当地势力仔仔细细告知。 沈挚微感诧异,他入营才短短一个半时辰,上到校尉周士恢下到当地土人小兵,受了多少白眼,忽然来一个如此好性情的他竟有点儿不适应。 那兵曹走近了沈挚,低声说:「少将军,在下是临猗王氏小宗,王鼎思,字慎吾。我们家大姑娘让我来这边儿。」 「王妡?」沈挚微愕,却还记得把声音压到最低。 王鼎思微微点了点头。 沈挚一时感慨万千,心中思绪杂乱。 最终,所有的念头全部化作了有着一双沉静眼眸的秀丽姣美的脸庞。 是王妡。 第73章 瞌睡送枕 沈挚从王鼎思处得知不仅仅是此人来此处任了个兵曹, 还有好几个族人也被王妡安排到各处。 「还有商州孙家,我族大宗二房太太的娘家,以及一路护送少将军和沈帅来石门的人, 大姑娘都有安排。」王鼎思说。 沈挚对王妡在西南这边的布置感到一丝惊奇,这番布置显然不是近期完成的, 他可不认为自己和父亲有重要到如此地步能让王妡花大力气派人来护着。 这番布置其中话花费的人力财力就难以估量, 其中若是没有临猗王氏族长——也就是计相王准的支持,单凭王妡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哪怕她是临猗王大宗嫡长女、太子妃。 计相能同意王妡做这番布置,是为了什么呢? 「王大姑娘……」沈挚顿了一下,改口道:「东宫娘娘有说要在下做什么吗?」 王鼎思笑道:「我家大姑娘让少将军做的事,不是在少将军出发时就说了。」 【西南边军校尉周士恢是蒋鲲一脉的人, 想办法换掉他。】 沈挚想到王妡说的话,对王鼎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王鼎思朝沈挚拱了拱手, 道:「在下等人会从旁协助,还请沈帅和少将军尽早控制了西南厢军的兵权。」 沈挚心头一震, 向王鼎思回了一礼, 旋即大步离去。 王鼎思直到看不见沈挚的背影了才坐回桌案后,低头理着衣襟回想着京城来的报信人说的话——周士恢若实在谨慎难对付,就找机会杀了他,必须要让沈帅掌控绝对的西南兵权。 在大梁的军队中, 没有人比沈元帅更容易「收买」将士,屡战屡胜的战神,被疑功高震主而被奸人迫害, 宁愿自己身死也要救广阳城几万百姓的性命。 试问,倘若自己的城廓里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有他在就有胜利, 就不用担心被鞑虏劫掠,就能安居乐业,谁不会仰望,谁不会拥护。 西南的情势比北边儿更复杂,这里的百姓日子比北边儿只有更坏没有好的,面对天降战神,百姓们心中怎么想? 从几个大的蕃部紧张的动作里就能看出不是。 王鼎思边整理书案上的文书边思忖,该是要有一场战争才好,毕竟战神的生存之地就该是战场上,冲突不用太大,要是周士恢解决不了或不敢解决的。 他这般想着,文书干脆让令史来收拾,他准备离开营地去找孙家的人。 在功曹那儿拿了兑牌,王鼎思往营地大门走,路过前坪空地时惊奇的发现操练的士兵居然不是之前那种有气无力爱练不练,前坪喊杀声简直直冲霄汉。 这些士兵吃错药了? 他再定睛一看,发现站在高台上训练士兵的不是营中的旅帅,而是沈震元帅!举旗发令者是沈挚少将军! 王鼎思:「……」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周士恢先头下过令,全厢将士不得与沈家父子相交,并且营中暗地里也有说法,说是京中的大人物要求的,要想尽办法折磨死沈家父子,但是又不能落人口实。 就半个时辰前那些将士还对沈家父子翻白眼,安排他们去做最累最危险的挖石採矿的工作,这才过了多久就老老实实在人家手底下训练得虎虎生风了?! 王鼎思下巴都要惊掉了。 这周士恢能忍? 周士恢当然不能忍,听闻副将来报,立刻就杀回了营地,眼前的这一幕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为了前途娶了枢相蒋鲲的庶女,但此女实在算不得贤良人,把他的后院看得死死的,他的一个妾室有了身孕,她居然强给人灌了红花,实在恶毒至极。 他但不是可惜一个妾生子,只是受不了蒋氏的恶毒和仗着娘家之势飞扬跋扈,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失手推了她一下,没想到蒋氏当时再度有了身孕,孩子就……没了。 蒋氏回娘家告状,他就被岳父蒋鲲教训了。 五年前调到戎州,他以为熬过三年就可以了,不想熬过三年后居然被调到了更偏远的石门蕃部来了。 他调来这个鬼地方两年了,想要藉助军功调回京的心思在一年前已经熄了。 第133页 这里的厢军是个什么鬼样子他还能不知道,根本就训练不好,当然他也没心思训练这里的厢兵,只想着熬完最后一年就可以调走了。 但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原来这些厢军不是训练不好,而是故意给他使绊子不好好训练?! 周士恢气得跳脚。 沈震看到周士恢来了,示意士兵们继续训练,他与旅帅滑飞过来同周士恢见礼。 滑飞是当地大族毋蒙部的,还是族长的侄子,在石门蕃部,他比京里来的校尉更有体面的,石门厢军多是当地土人,比起周士恢,他们更听当地大族的人说的话。 「周校尉,哈哈哈,你可不知道沈元帅有多厉害。」滑飞的雅言说得不太好,带着浓厚的口音,勉强能让人听懂,有时他说快了还得让人连蒙带猜,但他赞美沈震的这句话说得可清楚,是周士恢想装作没听懂都不行。 「是么?有多厉害?」周士恢皮笑肉不笑。 「你看我的兵。」滑飞一指正在训练的士兵,「沈元帅不愧是战神。」 周士恢抽了抽嘴角,提醒:「沈震现在可不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了,你可不要搞错了。」 「周校尉,你这话就说得无趣了,我们都知道元帅是因为什么被流放,你就不要再装了。我们都知道元帅是英雄,我们毋蒙部最仰慕英雄。」滑飞一副当地土人的耿直,还热情邀请沈震:「元帅,请务必要去我们寨子里做客,我的伯父十分相见您,还有少将军。你们都是我们仰慕的英雄。」 周士恢被滑飞怄得吐血,这个该死的土人,在他调任之初给他使了多少绊子,就算是现在也不太听他调令。 他之前说要给沈震父子一点儿颜色看,最先响应的就是滑飞,现在最先倒戈的也是滑飞,欺人太甚。 「滑飞旅帅,他们父子是流放之人、戴罪之身,无故不可出营地。」周士恢再度提醒。 「周校尉,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滑飞哈哈一笑,又想起一事,说:「对了,你之前怎么把元帅他们安排去哲茂的旅,哲茂那个傻瓜懂什么,应该安排在我的旅。」 他话音刚落,哲茂就大步走开,边走边用当地土话囔道:「滑飞,你这个该死的蠢货,你敢抢我的人!」 哲茂所在的部落是与毋蒙部旗鼓相当的马壶部,他也是族长的侄子,所以论身份,他与滑飞不相上下,两人不对付是从光着屁股就开始了。 哲茂不在乎旅里多了两个流放来的京中大官,甚至因为当地人的排外心里,他对沈家父子不仅芥蒂还厌烦,所以就让人给他们安排了最苦最危险的採矿挖石。 但是,他嫌弃归嫌弃,他不要的东西不代表滑飞能抢。 哲茂过来,立刻与滑飞吵了起来。 营地里的士兵许多都围了过来,他们有些是毋蒙部的,有些是马壶部的,有些是依附这两个大部落的小部落,自然把要帮自己人,一阵暴吵。 好在王鼎思及时将没有经歷过这种情况的沈震拉出人群,否则耳朵都会被吵聋去。 沈挚已经赶到了父亲身边,低声问:「爹,您没事儿吧?」 沈震对儿子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儿,问王鼎思:「这石门厢军经常这样?」 早就有经验、在滑飞和哲茂吵第一句就快步走一边儿的周士恢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石门蕃部可不是京城的富乐窝,和蕃部之间冲突多着呢,沈帅,我奉劝你一句,老实点儿,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多谢周校尉提醒。」沈震抱拳对周士恢道。 周士恢:「……」我并不是提醒你,我是讽刺你啊。 他又是一口老血怄心头。 沈震一直看着吵成一团的将士,眉头越皱越紧。 他从父亲手中结果沈家军,沈家军纪律严明、令行禁止,同袍之间也都互相关爱互相理解。 京中禁军虽然阵营分明,之间也有勾心斗角,但明面上都是拱卫天子的,也都一团和气。 他却是从来没有想过在地方上的一些厢军的情形。才到这里半天,他就已是大开眼界了。 这样的军队如何作战?如何能战胜敌人? 南理国现在是大梁的藩属国,倘若有一日他们不想再俯首称臣了,这样的军队能抵挡得住敌人的进攻吗? 忽然,吵成一团的人当中有人嚎了一嗓子「你敢打我」,这话就像按下了什么机关,一群百多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场面混乱。 沈挚对一动不动的周士恢说:「周校尉不管管吗?」 周士恢翻了个白眼:「我都是也要能管得住。当地土人的事情就让当地土人自己解决。」他顿了一下,难得的真好心提醒:「我也劝你们别掺和当地土人的事,他们部落之间时有冲突,但是又极排外,一旦有外人插手,他们又会报团一致对外。」 沈挚跟周士恢道了谢,与王鼎思对视了一眼。 两人同时想到,正可以利用当地蕃部之间的冲突。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大善! 第74章 人间疾苦 沈家父子被安排去挖石的矿山是一座银矿, 那银矿蕴藏在地下很深,有纵横交错几十条支脉,先头採矿的役夫挖了将近二十丈深才横挖寻找到银脉。 银矿的洞口和矿道皆是粗大的木柱支撑起来, 五人一小队的挖石役夫打着灯笼下到矿井里,用镐铲小心将银矿砂石挖出来, 挖掘时不能用力过勐, 否则引起木柱倾倒矿道坍塌,他们被埋在下头就是十死无生了。 第134页 被挖出来的银矿砂石用筐子背上去, 之后他们还得手选、淘洗,由矿吏称过重量记好劳役,才送到冶房让将人冶炼成银。 这是非常危险又辛苦的工作,大多是犯了事被罚徒刑的罪人来做, 但是罪人总是有限的,还有一部分就是来服力役的穷苦百姓。 大梁的税制是朝廷除按人户徵税还要求成年男丁每年服力役一月, 如果不想出劳力,可以用钱物来者抵役期。因此在大樑上力役的都是没有余钱的百姓, 越穷被安排的力役就越辛苦越危险, 因为他们连一点点贿赂税吏的钱物都拿不出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权贵们不需要给朝廷缴纳赋税也不需要服力役,富户们大量圈地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而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呢, 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却每年还要向朝廷交税,他们只能去做佃户, 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要被权贵们占去大半,留给他们的可能连温饱都满足不了,还要被朝廷官吏用名目繁杂的苛捐杂税盘剥掉, 他们就只有饿死冻死,或者做苦役累死、意外身死。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公平了,贫苦的百姓却也没有太多时间抱怨,他们在抱怨上多花一刻钟,说不定全家一整年都要饿肚子了。 沈挚手拿铁镐学着旁边的老汉小心地把一块砂石挖出来,老汉挖出来一块比他的略大一点儿的,放在了背筐里,看了看他的,点头:「就是这样挖,这一块挖完之后,就要去把柱子扛下来,把这一块的矿道支撑住,否则……」 老汉摇摇头,沈挚明白「否则」的后面是什么。 「哎,若不是大崽明年要娶媳妇儿了,家里得攒钱修房子办聘礼,我是真不想来挖石。」老汉挖了一块后就坐在地上歇歇,嘆气道:「要是把钱给了税吏,大崽娶媳妇儿就没钱咯。」 沈挚听在耳中,沉默地握紧铁镐继续找下一块好挖的砂石。 对老汉,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对苦苦挣扎生活的人,什么样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就是老汉口中的权贵,十四岁跟着父亲上战场,从校尉坐起,与边关将士同吃同住,边塞苦寒,他自以为自己是很能体会人间疾苦的了,然而到了石门蕃部,到了这银矿下面,他才明白原来苦还会有更苦,穷苦百姓的日子竟是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 「少年郎,你怎么也来挖石?」老汉休息够了,再拿起铁镐,边挖边跟沈挚聊天,他并不知道沈挚就是流放过来的沈家军少将军。 沈挚说:「周校尉让我来的。」 「哦哦。」老汉并不知道「周校尉」是谁是个什么官,他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税吏和县衙的主簿了,只知道这是官就对了,「是得罪上峰了吧?是不是银子没给到位?」 沈挚想想如今境况,要说成是得罪上峰了也没错,的确是得罪了天底下最大的上峰,至于银子没给到位…… 「老汉,上峰不要银子。」要命。 老汉满是沟壑的脸露出狐疑的表情,显然是不信身边这个少年郎:「哪有上峰会不要银子的,他们当官的,一个个贪得很。」 他四下望了望,看小队其他人都在另一边挖石,就凑近了少年郎,说:「你看这银石,咱们挖出去一千斤,冶炼后大概也就是不到三十两,但是那些官老爷报给朝廷只会报十两,剩下的都哪里去了?」 「被当地官吏分了。」沈挚说。 老汉点点头,嘿了一下。 沈挚想了想说:「你们就没有想过把砂石偷一点儿出去自己炼?」 「怎么没想过。」老汉啧了一声,手上铁镐一用力插到石壁上,再□□,把铲子插进缝隙里,铁镐继续凿其他的地方,继续说:「不是没有人带过,但是被查出来就会被矿吏一顿好打,要是运气不好被打断了手脚,今后可怎么过哦。」 沈挚不再说话了,沉默地凿开矿壁挖矿石,装满一筐就背上去,然后再下来继续挖。 一天的劳作结束,沈挚随着老汉上了矿井,在上头看到父亲沈震,两人被分开在两支小队里,下了不同的矿道,眼见着要黑了才见上。 沈挚仔细瞧瞧父亲,看起来精神气儿还好。 然后几个矿吏过来对役夫们搜身,确定他们没有夹带矿石才勾了名字让人走。 一名矿吏搜到沈挚这里,一看名册上的名字再对上沈挚即使灰头土脸也不损俊美的脸,阴阳怪气地嘿嘿两声,对旁边的人说:「哟,都快来瞧瞧,这可是沈少将军。」 其他人立刻围了过来,嬉笑道: 「还真是沈少将军,没想到沈少将军也会挖石,那我们得好好检查检查了,可别让沈少将军偷走银石哈哈。」 「对对对,说得对。这搜身怕是搜不出来,是不是得让沈少将军把衣裳都脱了啊。」 「得脱,得脱,这样才能检查得清楚哈哈哈……」 沈挚站得笔直,目光烈烈看着面前的几个矿吏,这几个显然是受了什么人的意,故意来给他难看,他若是被激怒了就正中这些人下怀。 几个矿吏嬉笑了一阵,看沈挚不为所动的样子,就很不爽。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他还以为他是风光无限的少将军不成。 一人眼珠转了转,看到不远处满眼担忧望着儿子的沈震,顿时有了主意,大声说:「还有沈元帅,沈元帅也得脱了衣服搜身哈哈啊——」 第135页 这人被沈挚一拳打在脸上,摔倒在地,一口血吐在地上还连带了一颗牙。 「啊?!啊啊啊啊……」他惊怒大叫,爬起来指着沈挚,尖叫:「你竟然打我,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少将军不成!你……」 嘭一声。 沈挚又是一拳过去,打在此人的肚腹上,再抓着这人的肩膀发了狠劲儿地一抡,将其他围过来的矿吏挡开,一个侧踢把离得最近的矿吏踢飞,再把手上的人往前一掷,砸在前方跑过来的两人身上,三人哎哟哎哟摔成一团。 此处银矿今日当值的矿吏有二十人,查矿石者六人,其他人在别处巡视,听到动静都跑了过来,被发了狠的沈挚按住就一顿暴揍。 还没走的役夫见有人出头,想起自己被矿吏欺压的血泪,一下就忍不住了,就「揭竿而起」,一个人打不过,几个人一起按住一个拳打脚踢,把矿吏打得哭爹喊娘。 沈挚见状,说道:「五人一火,钳制头手腿,打肚子或臀股。」 役夫们听了,从一顿乱打变成就近五人结成一火,盯准一个矿吏就四人和三人抱住他的头抓住胳膊腿,剩下的人就狂踢矿吏的屁股。矿吏数量有限,有的就干脆两火一起抓住一个矿吏,轮流踢屁股。 一旁没有加入「战局」的沈震暗暗点了点头。 银矿的令史战战兢兢躲在老远的地方,喊话:「沈挚,你可是戴罪之身,你敢杀朝廷官吏?」 沈挚随手抄起一个铁镐往令史处一掷—— 令史看到飞来的铁镐,想躲,身体却沉重得仿佛有千斤,怎么挪也挪不动。他双目圆睁,瞳孔放大,嘴巴张成圆形。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慢了下来都不存在了,他眼里只有那个飞来的铁镐。 唿……唿……唿…… 是铁镐破风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啊啊啊,吾命休矣! 唿……叮! 铁镐擦着令史的头飞过,深深插进他后面的山壁里。 令史咔咔咔转头看向身后,再咔咔咔转回来去看沈挚。 扑通一声,他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时一股骚臭的气味从他身上传开。 「你……你……」他牙齿打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沈挚寒凉说道:「我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 令史眼一翻,咕咚晕了。 没多久,「战斗」结束,矿吏们一个个被打得悽惨,屁股都被踢肿了,哭得眼泪鼻涕煳了满脸,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役夫们站在旁边,一个个都是解气的表情。 沈挚踢了踢一个矿吏,说:「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矿吏埋头装死。 沈挚又踢了踢。 矿吏装死不成,只能哭着说:「没、没、没发生什、什么……」 沈挚:「那你这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矿吏:「我、我、我我自己摔的。」 沈挚:「怎么摔的?」 矿吏绞尽脑汁,说:「就、就是巡查时不小心踩空,然、然后……滚下了矿山,还带着同僚一起,大家、大家一起滚、滚下去,然、然、然后……陶令史在下面查看,我们、我们滚来把他砸晕了。这、这样可以吗?」 沈挚满意颔首:「不错。」 矿吏松了一口气,接着装死。 沈挚就走到父亲跟前,沈震拍拍儿子的肩,道了声:「傻孩子。」 沈挚笑了笑,转头对身后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役夫们说:「走吧,回去了。」 役夫们顿时齐声欢唿,高喊:「沈元帅威武,沈少将军威武。」 又一人一脚踢了矿吏的屁股,还把他们身上的钱袋打劫了,跟着沈元帅和沈少将军走了。 第75章 依旧沉默 矿吏们被打得惨不忍睹, 当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们可是当地人,强龙不压地头蛇, 岂能让外地人欺负了。 这些事,兴奋的役夫在冷静下来后不由为自己担忧起来。 民不与官斗, 何况他们这些人里还有不少是犯了事被罚的, 当官的要是报復起他们来,他们哪里顶得住。 冲动兴奋过后就只剩惶惶不安了。 沈家父子也明白, 沈震让他们把从矿吏身上抢来的银钱集中起来,拿了十两银子,其他的就让他们自己分了。 「别担心,你们都是为了帮我儿, 是我儿冲动了,我会处理好, 不让他们找你们麻烦。」沈震说。 役夫们你看我我看他,一个身材魁梧面庞黝黑的汉子站出来, 浓重的口音说着雅言:「沈元帅这是说的哪里话,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些个狗官仗势欺人,不给他们供奉就往死里糟践人,若不是怕连累寨子, 我早就杀了他们。」 「对呀对呀。」 「只是打一顿太便宜他们了。」 「他们这些狗官就不是人。」 「他们都是大部落的人,平日就欺负我们这些小部落,抢我们的牲畜, 还抢我们的年轻女人。」 「就应该杀了他们,他们都该死。」 听不懂的方言七嘴八舌控诉着,有些役夫说着说着就哭了。 沈震拍拍魁梧汉子的肩膀, 对众人说:「时候不早了,天又冷,你们都先回去吧。放心,不会有事的。」 役夫们将信将疑地散开回去,沈震与沈挚走到崎岖的山道上,往最近的村落走。 「爹,今天是儿冲动了。」沈挚声音低落地说。 第136页 「不怪你,今日之事换做是我,怕也是一样的结果。」沈震侧着身下一个较陡的坡,沈挚在后头扶了一把,「没错,虎落平阳被犬欺,咱们沈家是落魄了,但沈家最根本的东西万不能丢。」 沈挚重重点头:「儿知道,爹的教诲而一直谨记在心。」 沈震就不再多说什么,父子俩到了山下的村落寨子,寨前守着的三个汉子警惕的看着他们,手上握着削尖的竹竿木棍。 「我们是来买酒的,有银子。」沈震举高自己身上的十两散碎银子,喊话:「买酒,喝的,酒。」他比划着名喝酒的动作。 三个汉子互相说了几句土话,然后一个人进去寨子里,没多久一名老者走出来,应该就是寨子的族长了,说的话勉强能听懂:「是要买酒吗?」 沈震点点头,再示意了一下手上的银子:「卖好酒。」 这个寨子不大,几十户聚居在一起,刀耕火种,自给自足,与其他的部落或者行商换东西都是以物易物,少见银子。 族长有些迟疑,守门的汉子低声在他旁边说了几句话,他想了想点点头,让人进去搬了两罈子酒来,是石门蕃部这边常见的果酒。 沈挚接过两个酒罈子,沈震就把银子放在了送酒的汉子手上,汉子立刻拿去给族长看,族长点头表示满意,沈家父子这才提着两罈子果酒走了。 两人一路回到营地,沈震从儿子手中提过酒罈子,说:「我去找滑飞旅帅说说话,你自便吧。」 沈挚点点头,目送父亲去往滑飞的营帐,转身去找王鼎思。 当天夜里,今日当值银矿的不想见人令史和二十个肿着屁股矿吏被前后两拨人找到家中,一番警告威胁加殴打,吓破了胆不说,还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但总有人当时老实事后越想越不甘心的,陶令史就是这样的人。 被吓尿了,又吓晕了,再被揍了,他不甘心极了,尤其是看沈家父子没事儿人一样,就更不爽了。 他伤好后就想去找周士恢告知,可周士恢那是他一个区区不入流令史能随便见到的,何况如今朝廷发生了大事,消息传过来,周士恢密切关注着朝廷动向,哪有空去见一个不知所谓的令史。 - 去年战败后,大梁使臣与猃戎商议的退兵条件有一条很重要,就是梁国须得给猃戎纳岁币每年百万贯,纳二十年。 大梁自诩天.朝上国的脸面被狠狠撕碎踩在敌人的脚下。 而对于大梁国内的百姓,每年百万贯的岁币意味着他们要交更多的税给朝廷,生活更加艰难。 朝廷国库空虚就向百姓加税,百姓填不饱肚子没有办法种出更多的粮食交不起税,如此形成一个恶性循环,王朝就此开始衰落,然后天下大乱。 永泰十五年九月,秋税征毕后,由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能押班,运送金、银、玉、帛、绢、茶、盐等物前往与幽州石门关外的缙山,在那里将岁币交给猃戎使者。 运岁币的车将从京城启安、冯翊、真定先后启程,在深州鹿城汇合,再一道前往幽州。 从京城启程那日,王妡登上朝阳门高高的城楼俯瞰,门外旌旗烈烈,由皇太子代天子为押班使臣送行。 老皇帝大概也觉得对敌国纳贡称臣是件非常丢脸的事情,因此不愿出面,将差事丢给了萧珉。 「张管军,此行国事重大,还请务必警醒,万望当心。」萧珉对张能沉声说道。 张能抱拳行礼:「官家与殿下的嘱託,臣不敢忘。」 萧珉上前两步把张能扶起来,看着他,再朝押班的将士和一车车岁币看去,面上表情似有千言万语,然而最后只化作轻拍了张能的手臂两下,痛心之情不言而喻。 但凡有血气者,面对此间种种如何能不动容。 原本,他们是不会输的。 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站在一众文臣武将的中间,同情张能的同时又感到庆幸。 枢密院本来是想让他走这一趟,但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甚至到了幽州很有可能被当成当地对朝廷不满的臣民用来泄愤的工具,他绞尽脑汁还没想到推脱的办法,就得知枢密院安排了殿前司副帅张能。 好好好,谁去都行,只要不是自己。 满朝文武前来送行,太卜署为将士祀天,祈求一路顺畅,然后将士开拔,除了步伐声、甲冑摩擦声、车辆马匹行进时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到底不是光荣的事情。 王妡下了城楼,等回城的太子仪仗和文武百官先走了,才坐上马车回东宫。 才入东宫大门嘉福门,后面太子仪仗从大内回来,萧珉看见她,说了句:「太子妃去城楼看开拔,看了有何感想。」 王妡敷衍地说:「我有什么感想不重要,作孽的又不是我。」 萧珉嘴角抽了抽,无奈道:「太子妃可真敢说。」 王妡停住脚步,看了萧珉一眼,才有继续走,边走边说:「我听过一句话,『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能说出此言,定然是个有大胸怀的人。」[注]元.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萧珉眼皮跳了跳,这是琴儿的词曲,王妡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妡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越过萧珉往里头走。 萧珉目光阴鸷,瞬间又恢復成温润如玉的模样。 第137页 送走岁币后,朝廷很是安静了一些日子,毕竟受了如此奇耻大辱,梁帝好一段时间都心情不豫。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大臣们也都老老实实,没有大事绝不去烦君王。 「你瞧着官家好像很后悔的样子,然而他还是把沈元帅流放了。」王妡对闵廷章说:「谭大他们应该已经到幽州了吧。」 闵廷章道:「早到了。」 王妡点点头:「那就等着吧,殿前司……没理由死一个金柄就能全身而退。」 闵廷章笑了。 十一月,京城风雪大作,一队从北边来的驿令快马进京,到了中书门下公廨前滚下马来,喊:「有急报——」 ——猃戎接收岁币,第二日查验,竟与单子上所列的有不小的出入,猃戎使臣大怒,放话要回禀汗王,再组铁骑踏平梁国。 朝廷上下都慌了,梁帝在庆德殿大发雷霆,用纸镇砸破了首相吴慎的额头。 岁币怎么会少呢? 怎么会少? 三地的岁币都是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一同派人去监管清点的,这一节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么是出库时出了差错?路上有人盗取? 还是猃戎贼喊捉贼,故意找藉口发兵大梁? 「圣上,无论是何种缘由,我们此时都要做好万全的防范。猃戎狼子野心,觊觎我中原丰饶土地之心从未死,他们有藉口没藉口都会打来,还请圣上下旨加强武备。」枢密副使阮权在常朝上疏。 「臣附议。」 权御史中丞杨文仲出列,言:「圣上,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彻查此事,若是猃戎贼喊捉贼,我们便能有理有据驳斥。若真是我朝的问题,那就更要彻查,有些人竟手长到连岁币都不放过,其心可诛。」 阮权说:「臣以为,加强武备才是重中之重。猃戎就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会跟你将什么道义证据?去年那一仗,他们还不是师出无名,想打就打。」 杨文仲说:「加强武备,你说得轻巧。请问军器不要钱吗?粮草从哪里来?最重要的是……武将任命谁?谁想去抵御猃戎?谁敢去抵御猃戎?谁能去抵御猃戎?」 三问,字字诛心。 紫微殿霎时寂静无声,朝臣们都看向梁帝。 谁想?谁敢?谁能? 答案在所有人的心中。 答案在西南的石门蕃部。 答案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被注视的万人中央的梁帝只是沉默,一味儿的沉默。 朝臣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不少人心中难免失望。 第76章 动弹不得 梁帝的态度并不让宰执们意外, 他原本是想让沈震死的,因为种种而饶了沈震一命,不代表梁帝就此放过沈震, 更不会因为朝臣的几句担忧而让沈震还朝。 「圣上,赠予猃戎的岁币丢失是毁坏两国友好关系的大事, 押班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能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臣请羁押张能,彻查此事。」副相左槐说道。 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勐地看向左槐, 道:「此事是谁做的尚未可知,左相公喊着要羁押,不怕寒了押班的众将士的心吗?」 「吕殿帅此言差矣。」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出列,说道:「若要说将士寒心, 幽州戍边的将士岂不更寒心,他们可是与猃戎有血海深仇。」 吕师道:「照叶御史这样说, 幽州戍边的将士与猃戎血海深仇,更有盗取岁币的嫌疑, 还彻查幽州军才对。」 叶夔冷笑一声:「敢问吕殿帅, 我朝谁与猃戎没有血海深仇?我朝自太.祖开国起,猃戎屡屡犯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谁与他们是没有血海深仇的?!照你的想法,岂不是人人都有可能盗取岁币?」他顿了一顿,发难:「还是说, 吕殿帅与猃戎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你一派胡言,血口喷人!」吕师指着吕师道:「你是受了何人指使竟然当众诬衊朝廷大员,简直无法无天, 你最好快快从实招来。」 「该从实招来的是吕殿帅才是。」在朝堂上吵架,台谏的人完全不憷,叶夔又是一声冷笑:「私贩军器到猃戎的罪人金柄,之前可是在吕殿帅麾下捧日军,吕殿帅敢说他做了什么你毫不知情?你敢指天誓日的说吗?!!!」 叶夔不给吕师说话的机会,步步紧逼道:「殿前司捧日军指挥使贪赃枉法、私通外敌,若没有上官的支持他敢如此铤而走险?捧日军上下、殿前司诸班诸直诸军真的能眼看着他家藏万金而不眼红,不从中分一杯羹吗?你身为罪人金柄的上峰,真的不知情吗?你若连手底下的兵将私通外敌都毫不知情,如何领兵?如何能拱卫朝廷?你如此昏聩无能,如何能事君王?!」 吕师被叶夔说得是节节败退,想要反驳却根本就是不谏官的对手。 要如何反驳? 说自己不知情,那就是昏聩无能。 说自己知情……这万万不能说的。 「圣上,殿前司诸军,前有金柄里通外敌,后有张能丢失岁币,从上到下乌烟瘴气,军饷军资关系国朝安稳、江山延续,他们也敢大肆贪墨,无法无天,藐视君上。」叶夔向梁帝拜下,「圣上,臣恳请圣上下旨,彻查殿前司诸军贪赃枉法。」 权御史中丞杨文仲对几个台谏官使了个眼色,带着大部分台谏官也跟着一道拜下,恳请皇帝下旨彻查殿前司。 第138页 御史台勾当史安节眉头狠狠一跳,台谏列班的这块儿地上跪了一片,就只有零星三四人没有跪下了。 马军司和步军司的管军彭韶和李渐心念一动——若是吕师因此被撸了,下一个殿帅会不会就是自己? 两人都很有上进心,都早就有取吕师而代之的想法,要不是为了不表现的太急功近利,他们都想跟着台谏的人一起跪了。 可惜,自己是武将,是三衙的管军,文武天然对立,不好跟着文官一块儿起舞。 吕师看着跪了一地的谏官,转身对着御座扑通一声跪下,喊道:「圣上,圣上明鑑,臣忠心可鑑日月吶!」 声泪俱下,涕泗流涟。 侍卫亲军马军司都指挥使彭韶眼珠一转,出列,举高笏板向皇帝说道:「圣上,军储事关重大,臣以为不可武断,罪人金柄的确私挪军器,但并不能因为吕殿帅是金柄的上峰就认定也是同谋,否则这天下岂不处处都是冤案。再说岁币丢失之事还没有查清楚,就算是张管军失职,那与吕殿帅也没有干系啊。吕殿帅顶多就是识人不清、御下不严而已。」 彭韶话落,吕师活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他殿前司都指挥使,朝廷禁军最高将帅,他识人不清御下不严,岂不就是说他是个废物、不可堪殿帅职?! 「圣上。」李渐心里一边骂彭韶阴险狡诈尤胜文官,一边扑通跪下,情真意切地说:「臣以为彭马帅言之有理,吕殿帅就算识人不清御下不严,也不能在没有查清的情况下就将通敌叛国的罪名按在他身上,吕殿帅实属冤枉,还请圣上明鑑。」 「请圣上明鑑。」列班的武将们见此情形,不管真心假意都一齐跪下。 梁帝双手放在膝盖上,半佝偻着身子,一双浑浊的眼睛微眯起,耷拉松弛的眼睑与眼角的皱纹形成一个阴鸷的形状,盯着丹陛下跪了一地的朝臣,不语。 这时,三司使王准出列,梁帝的眼角跳了跳,就听王准道:「从永泰十年到十五年,国库每年均收七千万贯,官员俸禄每年两千八百万贯多,营造每年一千三百万贯,河堤水渠山川固泽等每年一千二万贯,军费每年八百万贯,其他杂项几百万贯不等。若有天灾人.祸,粮食欠收,赈灾救民花费无数。且每年都有难以勾销的坏帐百万贯之多……」 随着他的话,一笔一笔的帐详细算出来,其中的亏空简直让人触目惊心,朝臣们议论纷纷,殿上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最后,王准对梁帝说道:「国库空虚,入不敷出,长此以往,国朝危矣。」 梁帝沉默了许久,原本放在膝盖上不抖的手又控制不住抖了起来,连带着他的身体也不可抑制地微微颤动。 一炷香后,御座之上才传来声音:「王卿以为该当如何?」 王准道:「臣恳请圣上严查贪腐、肃清风气、以正朝纲。」说着,弯腰拜下。 左槐向来与王准是一个立场,紧跟着说:「臣附议。」 三司官员第三个跟上,齐声说:「臣附议。」 台谏不落人后,这次是由勾当官史安节领头,道:「臣附议。」 殿上朝臣各怀心思,然在计相算的一笔笔帐面前也不敢旗帜鲜明地反对,并且为表忠心正直还得跟着一起「臣附议」。 梁帝注视着全部跪倒的朝臣,慢慢说道:「既然如此,三法司就好好查清楚吧。」 三法司官领旨。 随后梁帝一摆手,典仪唱退朝。 从紫微殿出来,左槐与王准走在一起,前者对后者摇摇头,后者无奈一笑。 哪次不是他们要求严查贪腐,哪里不是官家让三法司查,哪里不是推出几个不痛不痒的替罪羊就不了了之。 朝政越来越不清明,就拿税收来说,睿宗朝鼎盛时期国库一年可收一亿四千万贯,到如今永泰年间竟只能勉强达到睿宗时期的一半,其中能反映多少问题。 但问题是问题,解决是难上加难,官官相护,腐败成风,局内的动弹不得,局外的无处施手。 两人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吕师列班在宰执们之后,等宰执们都出去了他才走出紫微殿,阴鸷地回头看了一眼彭韶和李渐,两人一个与旁边的人说话,一个垂头把笏板插腰带里,都不与他对视。 「吕殿帅。」 吕师还在看彭韶李渐,就听前头一人唤自己,转头看过去,竟然是三皇子,他连忙请安。 萧珩对吕师笑道:「我和二哥有几件事想请教吕殿帅,不知方便不方便?」 吕师这才发现三皇子身边还有个二皇子,又连忙向二皇子请了安。 二皇子萧珹在朝中的存在感向来不高,这次被萧珩拉着一起,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还没走远的太子萧珉看到老三拉着老二,嘴唇紧紧抿着,踌躇片刻还是转身走了。 老二…… 之前好几次事情里都有南方口音的人在从中作梗,不知与老二有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有关系也好,老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只要是皇子,就是他萧珉的敌人。 萧珉紧绷着脸上车回东宫。 他虽然是一国储君,但在朝中没有领任何职事,除了按规矩上朝,连去中书门下听事都不行,下了朝只能回东宫。 太子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很没有脸了,萧珉虽然郁愤却不会自暴自弃,他甚至连沉溺郁愤中的时间都没有, 第139页 这次岁币丢失是个朝殿前司发难的好机会,必须把握住了。 - 很快,纳给猃戎的岁币丢失之事在有心人的传播下,以极快的速度在梁朝十六路二百州中传开来,不到一月时间,就连西南偏远的石门蕃部都听说了。 幽州广阳城,一间专门卖皮毛的铺子开张才两个多月就经营不下去关门了。 「言阿大,你们就不做了?」旁边布行的老闆问。 「没钱了,做不下去了,想去南边儿看看有什么好做的营生。」面相憨厚的高壮汉子抓抓脸上的大鬍子。 「早就跟你们说了,在咱们这里卖皮货是行不通的,你要把皮子拿去南边儿卖,南边儿有钱的官爷最喜欢了。」 「诶诶,您说得对,这不,我们兄弟几个就准备把皮子运到南边儿去,赚些钱好娶个婆娘暖被窝。」 汉子再与布行老闆说了几句,把门板上好,冒着风雪离开廛市,一路七弯八拐到了一个小院子,四下看看没人,他才三长一短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他闪身进去。 「谭大,你们确定今天走?」不大的堂屋里烧着火,围了几个大汉一起烤火,坐在正中的汉子问。 「今天走。」络腮鬍大汉坐在了火盆边,说:「趁着下雪,不容易被人跟踪。」 「那你们自己小心,确定缙山那边都已经做好手脚了吗?」正中间的汉子再次确认。 「放心吧,保准猃戎獠查来查去只查到自己人头上。等我们走了,你快点儿派人去把东西偷偷拉回来,省得夜长梦多。」 「行,那我就不送你们了,路上小心,我在幽州等着你们回来,等着元帅和少将军回来。」 「放心吧,等着我们。」 络腮鬍摆摆手,与旁边几个大汉一起站起来,行了个军礼,然后拉着一车皮货离开小院,出城,消失在风雪中。 第77章 苛政如虎 腊月里, 从北边儿来了一队皮货商人,在京城安肃门外排队等着进城。 城门吏拿过几人的勘验查看:「幽州来的?」 「对对。来卖皮货。」为首的汉子点头哈腰,给城门吏塞了一个小荷囊。 城门吏拿到荷囊, 对同僚点头放行。 卖皮货的四个汉子赶着马车进城,一路从城北到城南, 进了保康街上的一家铺子。 一盏茶的时间后, 那保康街铺子后面的角门从里大开,出来四个衣裳锦绣的魁梧大汉, 四大汉一路走到通柳街第五座宅子,敲门,然后被放进去。 「军师,我们回来了。」谭大人才过阍室, 声音就已经传到正堂里了。 「老大,你们这身衣裳真好看。」十四跟在老二老大身边, 「就是和你们的气质不符。」 老三闻言就抬手锤了十四的头一下,十四立刻夸张地抱头喊痛, 哭得可假。 闵廷章从正堂里迎出来, 含笑对谭大几人说道:「辛苦你们。东宫娘娘来了。」 四人一听,赶忙快走几步进去正堂,王妡正端坐在主位上,四人抱拳行礼。 「不必多礼。」王妡道:「我想着你们这几日就该到了, 正好我有事要跟闵子建说,就过来瞧瞧。你们一路可还顺利?」 「虽有波折,但有惊无险, 总算不负娘娘期望。」谭大道。 谭大几人就说起了在幽州办的事。 王妡写信让这些幽州汉子们派几人回幽州,是为了岁币一事。谭大几人到了幽州立刻暗中联繫了沈家军仅剩的幽州守将都尉皇甫进,几方商议、派斥候去踩点, 定下了「缙山盗岁币嫁祸猃戎将忽儿布特」的计划。 猃戎的政权属于大贵族制,在汗王之下有十姓大贵族,这十姓贵族各自占有丰厚的草场地盘和人口,有自己的军队,虽归汗王调遣,但能不能掉得动他们,就要看汗王的本事了。 汗王强,他们就弱,反之汗王就会被他们架空成傀儡。 猃戎这一任的汗王魄力十足,弒父杀兄上位后,仅一年就把十姓大贵族收拾得服服帖帖,猃戎国力日盛。但他上位的手段终究不是正统,他能这样做,别人也能有样学样。 他放了一马的老汗王最小的儿子已经长成,展露出了勃勃野心,十姓大贵族里有不满汗王统治的,很自然地就站在了这个王子身边。 幽州准备嫁祸的忽儿布特是汗王手底下的将领之一,但不是汗王的嫡系,此人上头还有个哥哥海达儿在暗中支持小王子,此次接岁币他也来了,还是主将。岁币丢失,等海达儿查来查去查到立场对立的弟弟身上,无论他怎么取捨,都会是一齣好戏。 猃戎若能乱起来,会让梁朝、让官家放松警惕,也能给王妡一些时间从容布置,用沈元帅彻底掌控住西南的兵权。 先是西南,再到东南,慢慢往北蚕食,最好还是免不了要与猃戎一战,那也是沈元帅和沈挚最佳的復出时机。 军人的生存之地就该在战场上。 王妡听完了谭大的叙述,道了声辛苦,才道:「你们准备一下,出了正月,我安排你们到殿前司当差。」 几人郑重点头不多问。 殿前司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但东宫娘娘既然如此说了,他们就信她一定能办到。 东宫娘娘说能救元帅一家,就救出元帅一家了,比干元殿的那个还一言九鼎。 王妡吩咐了幽州汉子们这些日子别乱走,尤其是沈家宅邸,能不去就不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第140页 「难道还有人暗中监视元帅的府邸?」老三气愤:「那狗皇帝究竟……」 「闭嘴!」谭大踢了老三一脚,「祸从口出知道吗!」 老三自觉失言,瓮声瓮气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抄佛经。」 「抄佛经?」王妡略好奇。 「娘娘,是军师定下的,他说我们这些军汉粗鲁又暴躁,他说京城不是幽州,让我们谨言慎行,失言或犯错就罚抄佛经,修身养性。」老十四机灵地搬出一套巨厚的佛经展示给王妡看。 就是这个,超级厚,又看不懂什么意思,绝对能抄到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人。 王妡:「……好主意。」 闵廷章谦虚:「过奖。」 王妡无语片刻,起身告辞。 闵廷章等人将她送走,关起门来问幽州那些人的境况。 「都还好,原本好多人是要调到其他厢军去,若真都调走,那可就是天南海北各自一方了。不过后来三班院又下了新的文书,他们又不用调了。」 - 金根车平稳走在中央御道上,道上行人马车见之纷纷避让。 「那是太子妃的仪仗吧?」 「你这不是废话,能坐金根车的除了皇后就是太子妃。」 「太子妃这是回娘家了?」 「颍州遭了雪灾,太子被官家派去赈灾了,太子妃无事难道还不能回娘家。」 「今年可真是天灾人.祸不绝吶。」 「谁说不是呢,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车里的王妡隐隐听到外头行人的嘆息,微微掀开一点儿车帘朝外头看去。 时进腊月,天寒地冻,如非必要人们都不愿意冒着严寒出门,往日热闹的中央御道行人少了一大半,街边有卖炭的老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的炭品质不好,一筐炭卖不了几个钱,卖来的钱有一部分还得交商税,他为了能多留几个钱,只能守着两筐炭也不敢烧点儿取暖,穿着夹草屑的袷衣生生冻着。 「香草。」王妡唤道。 香草在外头应了一声,就听王妡说让人去把街边卖炭老翁的炭都买来。 香草使了个侍卫去,没多大一会儿,侍卫扛着两大筐劣质炭火归队,街边的卖炭翁连连朝着车架道谢。 王妡坐在车里还听到一两声贊她仁义的话,毫无感触。 她不仁义,也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她今天能买下卖炭翁的炭火,但她不可能买下全天下所有可怜卖炭翁的炭火。 她的仁义说白了也不过是假仁义罢了。 真正该改变的是朝廷。 苛政勐于虎。 金根车慢慢驶过中央御道,往东宫去,过了丽正门就是东宫大门嘉福门,进入嘉福门任何人都要停车下马,东宫规定不得行车走马,哪怕是太子。 王妡由香草扶着下车,一直在门前守着的谒者邓朗立刻上前来报:「娘娘,太卜令贾汪让人传了话。」 「说什么?」王妡边走边问。 邓朗跟在她身边,说道:「贾太卜说,那位让他炼长生不老丹,他炼不出来就要杀了他。」 王妡脚步一顿,再继续走,轻嗤一声:「那位是真想长生不老,还是找藉口杀贾汪。」 「贾太卜觉得那位是要杀了他,他上疏请那位罪己,是触了逆鳞了。」邓朗说。 王妡摇摇头,倒不认为是这样。 老皇帝虽然昏庸,但绝不是滥杀的君王——除了对待沈震外,倘若老皇帝真想杀了贾汪,没必要一拖拖好几个月,杀一个小小的七品太卜令还不值得一国之君费尽心思,还找这么……让天下人诟病的藉口。 从始皇起,多少帝王想要长生不老,为此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但又有谁真正长生不老了?又有谁因此事得了个好名声了? 老皇帝有头风之疾,几次昏倒,手都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他大概是真的怕死,尚药局的医者没有办法,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方士身上。 方士…… 王妡脚步又顿住了,看着天上又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心底有了某个想法。 「萧珉什么时候回京?」她问邓朗。 「约莫还有十日左右才会回京。」邓朗算了算日子。 王妡颔首,让邓朗凑近一些,小声吩咐了几句。 「是,小的这就去办。」邓朗办事能力一流,只要是王妡吩咐的,再难办他都会想办法办好,绝不会推诿拖延,也不问为什么。 让邓朗出去了,王妡再叫人去给贾汪传话,让他不用疑神疑鬼,好生给官家炼丹,过几日后会有人来帮他。 贾汪收到东宫娘娘的话,却并没有多放心,实在是他真的不会炼丹,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会点儿卜筮之法的能辨象数定吉凶的太卜令啊! 苍天吶,官家为什么要为难我! - 十日后,太子萧珉从颍州赈灾回京,他此次赈灾并不顺利,颍州雪灾大得超出了想像,还有地方官员为了政绩而隐瞒灾情。 朝廷赈灾的粮草布衣运到时,又冷又饿的灾民甚至还发生了骚乱,差点儿就成了民变。 路边冻死饿死的灾民更是数不胜数,他们多是失去了土地的佃户贫民,雪灾一来,他们赖以生存的房屋也没了,更看不到生的希望。 而这些冻死饿死在路边的百姓中,又尤以老人和孩子居多。 第141页 灾祸一来,他们总是最先撑不下去的。 萧珉一路所见所闻,皆让人痛心疾首。 而更让人痛恨的是地方官的不作为推诿搪塞。 这就是父皇治下众生百态。 萧珉阴着脸回京,向梁帝禀告了此次赈灾情形,得了梁帝一顿好骂,简直是要把雪灾的源头都推到他身上。 好在旁边有宰执相劝,又没有老三拱火,梁帝骂完就放萧珉出来了。 萧珉脸色更阴回东宫,居然在承恩殿外看到王妡。 「我有话跟你说。」王妡开门见山。 萧珉脸阴沉如水。 第78章 化外方士 「方士?」 王妡点头。 萧珉一脸狐疑。 「你不会不知道官家想炼长生不老药吧。」王妡说道。 她这话说得语气平淡, 可萧珉总觉得从中听出了嘲讽之意,就有些不爽,再加上王妡人都到了承恩殿却不进去, 请都请不进去,他就更不爽了, 语气也就不好:「孤当然知道……」 说着一顿, 看向王妡,目光闪烁了一下, 一手负在了身后,道:「太子妃究竟想说什么?」 王妡秀眉微挑,忽而轻笑了一声,说道:「太子知道就好, 玉置观有位化外来的方士唤作天玑子,太子如有需要, 可遣人去请他。」 萧珉沉默地看着王妡,负在身后的手勐地握紧。 王妡再笑了笑, 转身走了。 萧珉站在承恩殿门前不进去, 伍熊撑着伞为他挡雪,劝了好几次先进殿歇着在外头久站染上风寒就不好了,他依旧不动不言。 「殿下,进去吧。」伍熊看雪越下越大, 再一次劝道。 「阿熊,」萧珉终于出声了,「你觉得王妡说的事, 该当如何?」 伍熊想了想,说:「无论如何,太子妃与您是夫妻一体, 您好了,太子妃才能好。」 萧珉冷笑一声,总算是往承恩殿里走了,伍熊连忙跟上,到了檐下才把落满了雪的伞扔给小内侍收拾,指挥着宫人内侍们伺候主子。 萧珉换上了舒适的锦衣,在温暖的寝殿里懒懒半躺在榻上,把旁人都打发了出去只就伍熊一人,才说道:「王妡……她这是要让孤弒父吶。」 伍熊奉茶的手一抖,差点儿没把茶盏摔了,惊愕道:「怎、怎么会?」 「父皇年老体弱,想要长生不老,她给孤找来一个方士,你觉得她这是在做什么?」萧珉冷嗤:「她这是迫不及待了。」 伍熊把茶放在了榻边的矮几上,轻声说道:「殿下,若……有个万一,您不就……」 「说得没错。」萧珉点了点头,「所以这件事要做,但不能由孤来做。」 要给老皇帝献炼长生不老药的方士,最好的办法是让老皇帝自己发现方士把人请进宫,其次就是老三把人给献进宫去。绝不能过自己这个太子的手,先不说老皇帝会不会信,献方士进宫,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所图为何,有碍自己的名声。 「去把贺志叫来。」萧珉吩咐道。 伍熊立刻叫了个小内侍去传人。 长生不老…… 萧珉脸上浮出一个恶意的笑。 父皇不会真以为这世上有长生不老吧,是总被人喊「万岁」沖昏了头么。 王妡回到丽正殿,午后小憩了片刻醒来,香草来报说太子召见了贺谒者。 不出所料,萧珉心动了。 「把官家求长生的消息散出去吧,帮咱们这位太子一把。」王妡道。 香草领命,提熘着王妡赏的一盒子果子点心出来,正巧与紫草来了个面对面,被紫草训了两句就知道吃,她跑飞快。 紫草嗔了香草一眼,进去寝殿告知王妡:「苏合借着娘娘的名义去给承恩殿送吃食去了。」 「她倒是还没死心。」王妡闻言笑了。 紫草愤慨道:「苏合这个吃里扒外的,就仗着娘娘您宽仁,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王妡舒舒服服躺在暖唿唿的被窝里,懒懒说了句:「哪是我宽仁,是萧珉撒的勾子,一直勾着苏合,想必是给了她什么承诺,她才敢胆大妄为吧。」 「太子这是要做什么!」紫草脸都气红了。 「想噁心我,又怕把我惹急了无法收场。」王妡翻了个身侧躺着,对紫草说:「你去传我的话,既然太子与苏合郎情妾意,我就大方一次,把苏合送给太子,让太子不用太感谢我。」 紫草迟疑:「娘娘,真送啊?」 王妡道:「干嘛不送,反正也没什么用处,就给萧珉一个顺手人情好了。我把他一个女人搞没了,赔他一个。」 紫草还想说什么,但王妡没给她机会说,打发了她去太子处告知这个好消息。 等紫草出去了,王妡翻身面朝里,復又闭上眼睛。 - 腊月里第一场大雪初霁,玉置观的小道士拿着扫把在庭院里奋力扫雪,观外有粥棚,他的几个师兄在给穷苦人家施粥,老观主在山房里与前些日子来的方士论道。 这时,一个狐裘锦衣的年轻男子被一群彪悍气的壮汉簇拥着进来,其中一个壮汉声如洪钟,对小道士说:「小道长,听说你们观里来了个道法高深的化外方士,我家主子要见见。」 小道士放下扫把,将这群人请到客院,说:「居士们请在此稍作歇息,贫道这就去禀明观主。」 第142页 狐裘锦衣的正是三皇子萧珩,他听说京城来了个懂延年益寿之法的方士,想到父皇如今体弱御医们却束手无策,他就先过来看看,倘若那方士是真有本事…… 「居士。」门外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萧珩的畅想,他定睛往门外看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人,身着素纱单衣,鹤髮童颜,阳光照在白雪上反射的光笼罩在他身后,看起来真是十足十的仙风道骨。 「贫道天玑子,请问居士要见贫道。」 「真人快快请进。」萧珩请天玑子入内,与自己相对而坐,「我有一些事想要请教真人。」 天玑子一甩手上的拂尘,众人顿觉一阵眼花,他就已经坐到了三皇子的对面,皇子府亲卫不由一阵紧张,兵器都□□了。 萧珩也没具体看清楚天玑子怎么进来的,顿觉此人还真有神通,横了亲卫们一眼,斥道:「不得对真人无礼。」 天玑子微微一笑,对萧珩优雅地欠了欠身,说:「三皇子见谅,贫道向来爱用缩地成寸之法,不想惊扰了三皇子,是贫道的罪过。」 「你知道我是谁?」萧珩略惊。 「贫道会一点儿天机数术,能推会算罢了。」天玑子笑得高深莫测,声音悦耳空灵,容貌俊美非凡,再配上他一身单薄白衣罩纱,好一个世外高人。 看在萧珩眼中,他真有恍见仙人之感。来之前对这个京中盛传的有高深道法的化外方士他有八分疑惑,如此这一照面,去了三分。 随后他跟天玑子谈起道法来,然后发现自己故意谈的狗屁不通,但天玑子每每都能从他不通狗屁的话中寻出大道无情苍生有义诸如此类的道理来,听得他是连连点头。 在他问延寿之法时,这位真人又连连摇头,说天下苍生寿数皆由天定,人力不可扭转,无法可延。 再问,没有。 三问,还是没有。 萧珩就再去了三分疑惑。 若是骗子,早在他问起就该说有了。 「真人鹤髮童颜,不知今年仙寿几何?」萧珩问。 天玑子微笑:「三皇子以为贫道多少岁呢?」 萧珩看着对面的人满头白髮但是脸庞瞧着顶多二十多岁的样子,摇摇头。 「天机不可泄露。」天玑子道:「今日与三皇子谈道让贫道受益良多,贫道得去参悟今日心得,便少陪了。」 他说完,一甩拂尘,众人又是眼一花,不知道他怎么就站起来了怎么就到门外了,接着就见他一身单衣在雪地里闲庭信步,竟是半点儿不觉得冷。 萧珩顿觉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真人,就是对方不承认有延寿之法,该怎么办才好? - 寒冬万事休,朝堂的氛围也没有之前的紧张了。 之前因为岁币丢失,猃戎发来国书问责,再加上三法司查殿前司贪腐,各方势力暗中博弈,大梁朝廷很是紧张了一阵时间。 但随后从北边传来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说梁朝送来的岁币是被猃戎自己人偷了,支持小王子的忽儿布特带人偷了岁币想嫁祸汗王拥趸的兄长海达儿,但被海达儿查出来上报了汗王,汗王要处死忽儿布特却被十姓贵族别吉氏、霍查汗氏、图里氏联手保了下来。 消息传过来后,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猃戎再没有就岁币一事追着梁朝咬了,梁朝君臣就都信了是猃戎自己监守自盗还诬衊友邦,就很不爽,却又没办法。 这世道就是这样,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话语权,大梁在武力上已经落后于猃戎了,除了能发一封与猃戎友好相交暗示对方查清楚不要随便诬衊友邦的国书,也不能做什么了。 但朝堂上,因为此事对殿前司贪腐的调查就松懈了下来,三法司都忙着内斗,哪里还管得了其他。 就如左槐和王准的先头就预料到的那般,每一次查贪腐,每一次都不了了之,权力博弈就连三法司都不能倖免。 吕师心中冷嘲不止,很勉强才能按捺住自己的得意。 等元日越来越近了,朝堂已经没有要查贪腐的声音了,反倒是三皇子与一个化外方士来往密切之事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因为早就有「官家欲炼神丹求长生」的话在私底下流传了,现在三皇子与一个方士如此亲近,还邀请方士上他府上客居,这是想要做什么,大家都不是瞎的。 长生不老,人人都想求,尤其是帝王。 掌人间至高权,天天听着「万岁万万岁」,在病痛衰老相继来临时,帝王岂会不想真的「万岁」,偏偏帝王有权有钱,能为自己的「长生」劳民伤财。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哪怕年轻时被称颂为明君者,年老后不一样怕老怕死而养着一大批方士。 何况梁帝这样的昏聩但是权欲熏天的君王。 在宫内外传遍了三皇子养了个世外高人在府上后,终于按捺不住去了三皇子府。 第79章 真爱力量 查贪不了了之后, 朝堂的确是无甚大事可做了,梁帝沉迷仙道一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被放大到整个京城沸沸扬扬, 甚至有官家要花一亿贯在京城以北的启封原上建造登仙台,专为炼制长生不老药。 京城的百姓们都惊呆了。 一亿贯啊, 那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普通百姓能有个一万贯就是身怀巨款了。 朝廷……朝廷是不是又要加税了? 第143页 现在已经是十税三快十税四了,再加, 这日子还怎么过哇! 临近元日,本就难过的年关在这个消息传开了后,许多人更觉这年过不下去了。 朝臣们对皇帝沉迷仙道一事也是极为不满的,现在出声的依旧是台谏官, 宰执们也是极不贊同的,谏疏如雪花般飞向皇帝的御案, 大有要把梁帝淹没在谏言里的架势。 「这些人就是在盼着朕早点儿死!」面对着满桌的谏疏,梁帝俯身左一下右一下全部扫过在地上, 双眼泛着血丝, 鼻息粗重鼻翼翕张,胸膛剧烈起伏,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看着自己的手, 忍受不了地重重拍在桌案上,嘶哑地咆哮一声:「啊啊……」 「圣上,圣上, 您要保重龙体啊,朝中那些人一个个都是蠹虫,他们贪腐弄权, 他们这是故意惹您生气,好达成他们见不得人的目的,您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气坏了可不值当。」乔保保跪在梁帝身边,抱着他的腿仰头劝他,劝得情真意切涕泗横流。 梁帝赤红的双眼低头看着乔保保,嘶哑问:「他们都是蠹虫,都是逆臣贼子。你呢?你忠于朕吗?」 「老奴忠于圣上,老奴只忠于圣上。」乔保保喊。 梁帝「呵呵」地笑了几声,那笑声犹如破旧的风箱一般,撕扯着人的耳朵。 「去,去把真人给朕请进宫,务必要『请』进来。」梁帝踢开乔保保,慢慢走出殿内,站在廊下仰望着苍穹,缓缓说:「朕是天下共主,朕的意志就是天下人的意志,所有人都不得违背!所!有!人!」 乔保保抹了一下脸,叫来个班院,让他带着人去三皇子府上「请」天玑真人进宫。 「务必要将真人『请』来,知道吗?」乔保保叮嘱。 班院郑重点头。 乔保保吩咐完后,又小跑着去梁帝身边伺候。 他站在梁帝身后五步之遥,这是个不会打扰主子又能随时听到主子吩咐上前伺候的位置,他望着梁帝负手而立的背影,忽然惊觉自己从小伺候的主子真的到垂暮之时,背嵴佝偻了,身姿不再挺拔了。 他的心一下就慌了。 一个奴才的荣辱皆系在主子身上,主子在主子风光,奴才自然也是鸡犬升天。反之,像他这样的,待新帝登基最好的结果就是去皇陵守陵了。 倘若新帝是太子萧珉…… 乔保保不敢想自己的下场。 他垂眸思索,半晌后眼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走上前几步,在梁帝身旁道:「圣上,天玑真人乃世外高人,不为凡尘的功名利禄所动,圣上几番招揽他都婉拒了,是真正的洁白无尘。老奴就不明白了,天玑真人住在三皇子府,也没有接受圣上的招揽,怎么就传出了圣上要为天玑真人建登仙台的传闻,这……会是谁在诋毁天玑真人呢?」 梁帝勐地一转头看向乔保保:「你是说……」 乔保保微垂下头,说:「老奴是觉得,天玑真人平日里都不出三皇子府,没理由得罪了什么人,让人这般诬陷他。」 梁帝右边脸颊上的肉带起右嘴角抽搐了一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哼声:「哪里是天玑真人得罪了什么人,分明是冲着朕的来,能冲着朕来的,除了那个逆子还能有谁。」 乔保保便不说话了。 东宫里,萧珉听着探子回报各方的消息,眼角眉梢俱是得意——琴儿的话说得太有道理了。 「殿下,太子妃在殿外求见。」伍熊匆匆进来通报。 萧珉抬手制止了探子的回报,并叫他先退下,让伍熊将王妡请进来。 王妡进来时与出去的东宫探子擦肩而过,斜睨了探子一眼。 「太子妃这时候来见孤,是有何事?」萧珉在里头问道。 王妡收回落在探子身上的目光,将殿中其他人都打发了出去,让人把门关上。 萧珉为感诧异。 「外头那些官家要建登仙台要加赋的传闻是你让人放出去的?」王妡懒于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萧珉不明白王妡说此话的用意,谨慎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谁给你出的这主意?嫌你死得不够快?」王妡嘲道。 「太子妃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萧珉不悦道。 「萧珉,你要搞清楚,你现在是太子,还是个不受宠没有实权的太子,更是个连你父皇都想你死的太子,你还没有愚弄百姓愚弄天下的本钱。」王妡若不是不想坏了自己优雅的形象,现在一个白眼就翻后脑勺去了,「你让人放出去的那些传言,真以为旁人不会联想到你身上?」 萧珉先是皱眉,忽而脸色大变,显然是想明白了。 他让人传出去的那些话针对性太强了! 梁帝想建登仙台之事尚属捕风捉影,而加赋就全然是无中生有了。 他太心急了,不该这么快把加赋之事抛出来,固然使得京城百姓群情激愤,却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他身上。 「谁给你出的这主意?你确定那出主意之人是帮你,而不是害你?」王妡冷嘲。 萧珉沉默不言。 他不说,王妡也知道出主意的是谁。 无非就是那个异世界来的孤魂,也只有她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主意,说什么「宣传的艺术」、「舆论审判」。 此人有一句话王妡印象非常深刻——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 但是,同样的方法用在不同的情境下,产生的后果必然是不一样的。 第144页 如今的情形与上辈子截然不同,萧珉在朝中的处境看似比上辈子要好,实际上比上辈子还要坏。 曾经的萧珉韬光养晦,能忍一切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忍得朝中大臣都只知有三皇子不知有太子,别人在明处他在暗处,行事自然不打眼。他最后能登基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他暗中掌控了禁军,朝廷又大败猃戎被迫割让十州土地,老皇帝头风一直瞒得很好没有大张旗鼓地求医用药,得闻噩耗吐血昏迷很快就宾天,连遗诏都没有。 然而现在,王妡为救沈元帅一家,在后背各种使力,再加上各方的推波助澜,萧珉过早立在了朝堂上,惹人眼球又没有实权,还被父皇忌讳,被兄弟针对,就实在算不得处境好,要说坏吧也不尽然,至少提前入了朝中大臣的眼,不会再有只知三皇子不知太子的又嘲又尬的局面出现。 情境变了,处事的方法就也得跟着变。 吴桐此人不知是在什么环境成长的,的确有许多让人耳目一新的奇思妙想,后来她为妃时也为萧珉出了不少的主意——比如说大力修路发展商业之类的,也是有用处的,承圣五年开始,国库每年的税收将近一亿贯。 然而此人却都是纸上谈兵,她的那些奇思妙想有用的不少,无用的、浪费财力物力的更多。 就像如今的局面,倘若萧珉是个有实权手中握有一支军队的太子,朝臣们信服他,老皇帝不敢轻易动他,这个方法使用得当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萧珉没有。 王妡有点儿搞不懂,萧珉怎么就对吴桐的话如此信服,上辈子也是这样,吴桐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为此劳民伤财也在所不惜。 难道这就是真爱的力量?能让人失去理智? 「萧珉,你最好清醒一点儿,你现在是什么处境,能够行差踏错一步吗!」王妡声音冷冷的,看向萧珉的眼神也是冷的,甚至还有一种看傻子的意味儿,被看的萧珉简直一口老血就在喉咙口。 「多谢姽婳提醒,姽婳不愧是孤的贤内助。」萧珉被嘲得面子挂不住,说话几乎是一字一蹦。 王妡再一次忍住的翻白眼的冲动,说的话字字戳在萧珉心头:「你要是实在缺女人,我都把苏合送给你了,你要是不喜欢她我还能送你其他的,高矮胖瘦,各种美人都有。你就不要再觊觎你的九婶母了。」 呯—— 萧珉把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勐地站起身瞪着王妡,眼神兇狠得仿佛欲生啖其肉。 「你——」 「怎么?」王妡挑眉。 萧珉努力按捺下怒气,缓缓坐了下来,说:「太子妃,你是不是煳涂了,什么话都敢说。」 「是我煳涂了,还是你煳涂了。」王妡哂道:「你九婶母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脑子都不要了。」 「够了!」萧珉勐地一拍桌,「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传出去对你对孤都不好。」 「是对你和你九婶母都不好吧。」王妡就是要哪痛戳哪,「萧珉,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但是一碰上你九婶母你就蠢得惊天动地。」 萧珉的确被戳得难受,但他到底不是真蠢,冷静下来后,看着王妡沉着说:「孤知道该怎么做,你也要注意些,积点儿口德。」 王妡终究没有忍住,很优雅地送了萧珉一个白眼,看他是真明白,遂起身走了。 萧珉黑脸。 第80章 宗长庚现 启安城北边有启封原, 取「启拓封疆」之意,启封原北是储粮仓城的留仙镇,再往北是夷山。 夷山山势巍峨, 是西北入启安城的要塞,京城天然屏障之一。 夷山南麓比北麓地势要平缓一些, 高高的山峰挡住了北来的冷风, 南麓的景色比之北麓也秀丽如江南,众多的达官贵人都喜在此地建别院。 首相吴慎也在此处建有一座别院, 唤作天上居,只听名字就觉得会是个舒适雅致的地方。 实际上,不仅仅是舒适雅致,更有奢靡渗透在别院的每一处细节里。 吴太宰极喜欢这座别院, 有空就会来此小住几日。 是夜,大雪。 亥时, 天上居的灯熄了大半,仅在每条廊下留了一盏小风灯, 除了守夜的人, 其他僕役都早早回屋歇着去了。 叩叩叩叩—— 西北角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早就等在这里的管事立刻打开门,一个黑色的消瘦的人影闪了进来。 「请跟我来,老爷在等着。」管事引手。 那人无声点头, 跟着管事一路往里走,头一直微垂着,脸藏在黑色的兜帽下, 黑色的长斗篷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哪怕是路过廊下的小风灯处也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管事领着人到了主人院书房,敲了门说:「老爷, 人来了。」 片刻后门从里面打开,一阵寒风吹来,吹动了吴慎花白的鬍子,以及来人黑色的斗篷。 「进来吧。」吴慎说着转身进屋,来人跟着进去,管事把门关上,守在门外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来人进屋便往火盆边走边解开身上的斗篷,兜帽拉下,一张被寒风吹得皲裂、鬍子拉碴、两颊凹陷的消瘦脸庞,尽是红色血丝的双眼紧盯着吴慎,沙哑的声音说:「兄长,别来无恙。」 吴慎惊诧:「如晦,你怎么……?」 来人是曾经的永兴军路转运使、吴慎父亲的门生、吴慎的把兄弟救命恩人宗长庚。 第145页 在金柄死于台狱时,扔下一家老小逃走的宗长庚。 曾经微胖圆润的人在逃亡几个月后又脏又臭瘦得不成人形,一双赤红的眼睛沧桑疲惫,有绝望,有不甘,更有狠戾。 「我怎样?」宗长庚问。 吴慎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受苦了。」 「呵呵呵呵……」宗长庚沙哑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是笑,而像是某种动物锋利的指甲在坚硬的岩石上抓出来的声音,刺耳极了,听得吴慎难受得很。 「如晦。」吴慎稍稍抬高了声音唤了一声,宗长庚止住了笑,定定看他,就听他说:「你不该逃的。」 「我不该逃?」宗长庚哈一声:「我不逃,像金柄一样不明不白死在狱中吗?」 吴慎强调道:「金柄是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你信吗?」宗长庚嘲道:「反正我是不信。」 吴慎坐在宗长庚对面,看着他说道:「宗如晦,事实是金柄就是以畏罪自尽盖棺定论的。他死了,把所有罪责都揽了,你看还有谁受其牵连吗?」 宗长庚垂头看着盆中炭火,不说话。 「你根本就不应该逃。」吴慎道:「你若不逃,顶多受些责罚,可你逃了你就是通敌叛国……」 「我没有!」宗长庚大声打断吴慎的话。 「你没有,那你逃什么逃!」吴慎声音也大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一逃就是在坐实你自己的罪名!」 宗长庚抱头低吼一声,声音更加沙哑地说道:「我也不想逃,是有人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吴慎怔了一怔,忙问:「怎么回事儿?怎么会有人要杀你?什么人杀你?」 宗长庚低着头许久,目光闪烁不停,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否则也不会来找吴慎,逃亡在外的日子实在是太苦太苦了。 他其实……其实也不是很信任吴慎,那些杀他的人说…… 「究竟怎么回事儿,你倒是说话啊!」吴慎着急道。 宗长庚抬起头,像是很害怕一样,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说起那晚被人追杀的遭遇。 杀手是大半夜摸进他家,若非妻子警觉还替他挡了一刀,他就命丧黄泉了。 他当时害怕极了,先是搬出身份来吓唬杀手,毫无用处。后向杀手求饶,把吴慎也搬出来了,杀手冷哼一声说了句:「你这辈子就到此为止了,下辈子把眼睛擦亮一点儿,别什么人都相信。」 趁着杀手说话的档口,他扯过一旁的家丁替自己挡了一下,从后门逃出了家。原本他逃出家后是打算去找吴慎的,但是杀手的那些话让他迟疑了——为什么要擦亮眼睛?为什么别什么人都信?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杀手又追上了他,把他撵得东躲西藏,不得不逃出了京城。 逃出了京城依旧被一路追杀。 「究竟是什么人要杀你?」吴慎吃惊地说。 「兄长觉得是什么人呢?」宗长庚紧紧盯着吴慎的双眼。 吴慎沉吟着说:「金柄一死就立刻有人去杀你,定然是与『通敌案』有关,这件事最容易被牵扯出来的是禁军,难道是……吕师?」 「吕殿帅?」宗长庚皱眉,「会是他?」 吴慎分析道:「当时的案子,有实证的是金柄,而金柄的帐册把你牵扯了出来,金柄就是个爆竹,随时会爆,吕师作为上峰对于金柄的所作所为怎么可能一无所知,更有甚者,金柄所作的一切都是吕师授意的。案子若查下去,怕是真的会查到吕师,所以他先下手为强,杀了你们两个,案子有人背,在与三法司打个招唿,就牵连不到他了。」 宗长庚微愣,只觉得听吴慎如此说法很有道理,在「通敌案」中最危险的就是殿前司的几个管军,他们不想受牢狱之灾而杀人,实在是很说得通。 可宗长庚始终耿耿于怀杀手的那句「擦亮眼睛」。 「我的确与金柄有不法勾当,但好处也不是我一个人尽得,就是金柄,他也就是个过路财神……」宗长庚说着捂住脸呜呜痛哭。 吴慎听了他的这句话,眉头下意识皱了一下才松开,劝道:「你先别哭,现在这儿安心住下,这些事我来想办法。」 宗长庚立刻不哭了,放下手,问:「要怎么办才好?」 吴慎道:「自然是谁的罪谁承担。」 「兄长,那我……」 「你贪墨是事实,该受的罚是不可能避免的,尤其是你还在关键时刻逃跑,我只能想办法减轻的的刑罚,尽量将你送到比较好的地方先待几年,以图将来。」 宗长庚听懂了,这是无论如何也要被流放,他不想被流放可是又毫无办法。 「那一切就拜託兄长了。」流放总比逃亡要好。 吴慎拍拍他的肩膀,叫管事进来安排宗长庚住下,看着宗长庚跟着管事走了,他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半宿。 - 翌日,风停雪住,太阳短暂的露了个脸。 明日是除夕,朝廷已经封笔,除非有天大的事情一律不上报。 宗长庚因为有叛国的嫌疑,从他逃跑后就一直记在三法司、京兆府和天下各有司衙门的卷宗里,见其人就逮捕归案。 好巧不巧,这时候朝廷已经封笔了,却有人到京兆府来报说在夷山一带见到了宗长庚。 这消息一层层上报,到了京兆府尹处,京兆府尹顿觉头大。 第146页 「消息属实吗,是在夷山何处看到的?」京兆府尹问。 「消息还没有证实,但是来报之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消息。」府丞停顿了一下,才说:「说是在天上居看到了宗长庚。」 府尹皱眉:「天上居?这地方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您不记得了?那是吴太宰建在以上的别院。」府丞说。 府尹恍然大悟,是了,那宗长庚是吴太宰的把兄弟,会出现在天上居那可太合情合理了。 几个月了,人终于出现了,但现在的问题是,抓,还是不抓。 不抓,当初朝廷可是下了海捕文书的。 抓嘛,这眼瞅着就是元日,三法司的可不一定会审案,而且这个时节抓人,还是要闯到吴太宰的别院里抓人,这不是得罪当朝首相么。 京兆府上到府尹下到衙役,一个个头大如斗,愁哇! 「府尹,要不咱们当做不知道?」府丞出主意,「这还不一定就是宗长庚,加上又快元日了,咱们不去抓人也合情合理。」 府尹迟疑。 府丞再接着说:「当时那案子现在也已经无人再提及,咱们就当做不知道,但是私底下可以跟吴太宰卖个好,咱们放过他的把兄弟,吴太宰肯定要领我们的情,有吴太宰提携,这不是……以后您的官途也能更上一层楼吗?」 府尹一听,顿时有些心动。 府丞看有戏,再接再厉:「再说了,这大过年的,总得让衙役们过一个好年,这个时节让他们去抓人用不太好吧,兆头不好,晦气。」 「你说得对。」府尹深以为然点头。 府丞就笑:「府尹英明,那下官就告诉下边的人散……」 这时候京兆府主簿匆匆跑进来,边跑边喊:「府尹,府尹,太子殿下来了!已经到大堂了?」 府尹府丞对视一眼匆忙迎出去。 「臣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太子殿下恕罪。」府尹到了衙门大堂,立刻就向萧珉请罪。 「无妨,平身吧,是孤来得突然。」萧珉语气温和的叫起,待京兆府中能平身后,立刻抛出一颗惊雷,「孤听说有人在夷山的一个庄子里看到了宗长庚,特意过来看看。」 「这……」府尹府丞大惊,太子怎么知道了?知道了又为何来了京兆府? 萧珉也不浪费时间拐弯抹角:「快些去抓人吧,孤在这等着,倒是要看看这个通敌叛国之贼。」 京兆府上下:!!!!! 第81章 神秘来信 萧珉的到来让京兆府上下措手不及, 尤其是他半点儿拐弯抹角都没有,就直言宗长庚在夷山,让他们去抓人。 太直接了, 让他们一点儿迴旋的余地都没有。 太子就算没有实权,身份上却十分压人, 毕竟他是君, 他们是臣。 君有令,臣岂敢不从。 京兆府尹李德宏悄悄朝府丞何黯投去一眼, 想让他给个主意,如何能名正言顺的拒绝太子。 何黯却垂头装死,李德宏想骂人。 「殿下,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得到消息, 臣……」 萧珉不给李德宏说出推诿之词的机会,打断他的话:「自然是有人送信到东宫, 信上且言明,他不仅送信到了东宫, 三法司、京兆府都送了信。」 京兆府尹、府丞:「……」 恶毒!送信之人太恶毒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萧珉问李德宏。 李德宏支支吾吾:「这……虽然说是发现了宗长庚的踪迹, 可、可这送信的人藏头露尾,谁能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不知是真是假,你们就准备不去抓朝廷钦犯了吗?!」萧珉声音骤然变大,怒视李德宏, 「你们京兆府就是这样办案的?一个个尸位素餐?!」 大堂里的京兆府官吏们齐刷刷跪下,齐喊:「太子殿下息怒。」 萧珉冷哼一声:「息怒!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让孤如何息怒!李德宏,京畿之地交由你来管辖是官家对你的信任, 你就是这样回报官家的,对通敌叛国的朝廷钦犯也敢包庇!」 「太子殿下,臣冤枉吶, 臣对朝廷忠心耿耿,万不敢包庇乱臣贼子,请殿下明鑑。」李德宏伏倒喊冤,其他京兆府官吏不敢作声。 「大哥,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何事让你这般生气,说出来让弟弟为你分忧。」一道嘻嘻哈哈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众人转头看去,穿着火红狐毛大氅的三皇子萧珩跨过门槛进来,沖萧珉笑,「大哥,这都要过年了,有什么事值得你在这节下的发这么大的火,气大伤肝吶。」 他礼都没行,无论是君臣礼还是家礼都没有,敷衍都不敷衍一下,可谓是嚣张至极。 萧珉心里气得不行,面上却依旧温润和善,一副好兄长的模样,问道:「三弟怎么来京兆府了?」 「听说大哥来了,弟弟也来凑个热闹。」萧珩看了看堂中情形,让人给自己搬一张椅子来,就放在萧珉的旁边,而萧珉坐的地方是京兆府大堂的公案。 萧珉看着萧珩掀了掀衣摆缓缓坐下,所有的火气都压在心底深处,常年累月的压抑着,面上的和善笑容无懈可击,对萧珩说:「三弟来凑热闹,可知孤所为何来?」 萧珩哈哈一笑:「怎么会不知道呢,大哥来,不就是有人报信说在夷山看到了宗长庚的踪迹,这么巧,弟弟府上也接到了这个神秘报信人的信。」 第147页 「哦,是么。」萧珉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 京兆府上下官吏很无语,那个报信的神秘人怎么到处送信的啊! 「要我说,大哥得了一封不知所谓的信就让京兆府大张旗鼓去抓人,实在是太稳不住了。这封信究竟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就让京兆府闯到吴大相公的别院去抓人,抓到了还好,抓不到,大哥要怎么跟吴大相公交代?」 萧珩对着萧珉的笑容有明显的恶意,他正在变声期,声音嘎嘎犹如鸭叫,听得萧珉耳朵痛,不适地皱了皱眉。 「三弟这话说得可没道理。」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众人再往门口看,二皇子萧珹跨了进来,边走边说:「大哥是太子,是储君;吴大相公是首相,是臣子。试问这天下哪有君向臣交代的道理,难不成三弟以为父皇做点儿什么事,也需要向吴大相公交代吗。」 「二哥这话可是强词夺理了,好端端扯父皇作甚。」萧珩黑了脸。 萧珉诧异萧珹也来京兆府,不过来都来了,他抬手叫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自己的另一边,待萧珹坐上去,就形成了皇子三人一字排开坐在京兆府公堂上,京兆府官吏跪在下头的奇景。 萧珹向萧珉执手行礼才坐下,随后说:「臣在府中收到一封信……」 萧珉、萧珩、京兆府官吏全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那个送信的神秘人究竟还给谁送了信,没完没了了是吧! 「臣以为,无论信上所言是真是假,都该派人去夷山查探,但臣以为不该大张旗鼓,毕竟是当朝宰辅的别院,太子与三弟以为如何?」萧珹问。 萧珉沉吟稍倾,摇头不贊同:「二弟此言差矣,孤以为,正因为那是当朝宰辅的别院才更应该当面锣、对面鼓,暗中查探窥视,这是把吴大相公当成什么了!」 萧珩嗤笑:「我说,你们不辨真假就一个明察、一个暗访,这是把吴大相公当成什么了?共犯吗?你们这样做岂不是寒了老臣的心!」 京兆府官吏们就听上头三位皇子吵了起来,而没有一个皇子把他们叫起,就膝盖又冷又痛,心还很累。 ——几位要吵能不能换个地界儿吵,让我们去抓宗长庚吧,不然他就又跑了。 ——还有,送信的神秘人给三位皇子送信,究竟想干什么?! - 「娘娘。」香草快步走进书房,在王妡身旁道:「小邓来说,信全都送出去了。」 王妡放下帐册,问道:「吴大相公家也送了信么?」 香草点头:「送了,不过不是送到吴大相公手上,而是送到吴夫人手上,按理来说,吴大相公今日该从夷山回来,可这都下晌了还不见人入府。」 「大概是有事找人商议吧。」王妡笑了一笑,「明日便是除夕,后日有大朝会,大家都忙得很,此事要议大概也要到人日之后了。」 「这么慢的吗?那要是在这期间宗长庚跑了怎么办?」香草忧心忡忡,自家娘娘一直让人盯着吴大相公的动静就是为了找出宗长庚,这些朝廷官老爷办事这么慢这么不牢靠,也太讨厌了。 「跑了就跑了吧。」王妡示意香草自己拿桌上的果子吃,看香草吃起来,才接着说:「抓没抓到宗长庚都无妨,他的作用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吴慎能坐到如今的位子可不容易,为了一个把兄弟毁了可不值当。好歹是个首相,为了这份家业认真起来,殿前司总不该还被不痛不痒的放过了吧,这样的话,他这个首相也太花架子了。」 香草咽下嘴里的果子,啧啧有声讽刺:「殿前司可真是厉害,几次三番查他们都有惊无险,他们那么被……信任吗?」 「或许吧。」王妡笑了笑,「吕师从那位在潜邸就跟着,总是有几分信任的。只是这份信任是福是祸……」 她把看完的帐册合上,走到旁边架子上逗了逗站着的小鸮,小鸮长大了不少,睁着圆眼睛精神抖擞地站着,很高冷的样子,被王妡摸了胸羽也一动不动。 上辈子,萧珉后来控制了禁军,老皇帝吐血昏迷期间火速控制了大内和京城城防,吕师…… 王妡蹙了蹙眉,她记不太清楚那时吕师是个什么情况,萧珉登基后殿前司都指挥使就换成了姚巨川,或许吕师那时已经死了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 「咕喵——」 小鸮终于被摸胸羽摸得不耐烦了,展开翅膀飞到旁边更高的架子上站着,低头看了一眼王妡,然后又昂首挺胸站好。 真是非常高冷一鸮了。 「谯翛都不让我摸一下,我还餵它吃了那么多肉呢。」香草酸唧唧说。 王妡笑道:「这才是我的鸮。」叫内侍送些鲜肉来。 这里王妡拿肉逗弄小鸮哄它从最高的架子上下来,那厢掖庭丞领着一队十人的美貌女子来了东宫。 「娘娘,娘娘,」紫草慌里慌张地跑来书房,说道:「宫里来人,来的是掖庭丞羊黎,领了一群女子。」 王妡捏着鲜肉举起的手放下,回头朝紫草看去,问道:「那群女子是不是个个都貌美如花。」 紫草点点头。 不用细想也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大内送来的人,东宫不可能不收,收了,又膈应得不行。 这种事定然不会是皇后做的,皇后没有必要在元日的前两天这么来膈应自己的儿子儿媳,那就只有皇帝了。 第148页 「这么小肚鸡肠的主意不知是后宫的哪个给官家出的,真是……」不知所谓。 王妡被气笑了。 「娘娘,那……」紫草和香草都忧虑地看着王妡。 「去看看吧。」王妡哂道,让人打水来给她净手。 她正要把手上的鲜肉扔回碗里,一声「咕喵」,肉就被叼走了,再看去,小鸮站回最高的架子上,把嘴上叼着的肉吃掉,然后继续昂首挺胸的站着。 先头怎么逗都不吃,现在不给吃了倒是来抢了,王妡笑着虚点了小鸮两下,说:「给我等着,待会儿来收拾你。」 小鸮:「咕喵。」 王妡洗了手、上了护手的脂膏,再由宫人们伺候着穿上厚厚的狐裘,这才出了丽正殿。 「走吧,去会会宫里来的那些人,顺道把苏合也叫上。」 第82章 「慈父」之心 东宫内坊署庭院里, 一群相貌姣美各有特色的女子站成两排,在她们边上,掖庭丞羊黎袖着手与对面的太子内坊典刘玉内用眼神较量, 互不相让。 稍倾,羊黎实在受不了这见鬼的冷天, 北风唿唿吹在身上仿佛有刀子在割一样, 尤其是对面的人手里抱着暖炉与自己形成鲜明对比后,就冷得更难以忍受了。 他先败下阵来, 不爽道:「刘典内,这可是大内赏赐下来的,你就让她们在庭院里站着吹冷风。」 刘玉吊着嗓子呵呵一声:「羊黎,这里是东宫, 做主的是太子妃,太子妃娘娘没有口谕来说让她们歇息, 我一个内官岂敢擅自动作。」 「你想清楚了,这可是大内赏赐的人!」羊黎哼。 「敢问这些人品级几品、什么分位吶!还有羊黎, 你一个从八品掖庭丞竟敢对我这个从五品典内大唿小叫, 谁给你的勇气吶!」刘玉哼得比羊黎还大声。 羊黎一哽,哑口无言。 那群女子亦有好几人面上露出惶惶之色。 刘玉又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廊下避风。 「刘典内。」 刘玉才转迴廊下,就听官署门处有人唤自己, 他转头一看又从迴廊下走出来,对来人道:「苏合姑娘怎么来了。」态度不怠慢也不讨好。 苏合对刘玉点了点头,说道:「娘娘叫我来瞧瞧大内送来的人。」 她说着跨进官署慢慢走到庭中站着的一群女子面前, 一个一个依次细看过了,在第二排最右边的女子面前停留了几息,才转过身走到廊下站立着。 周围太子内坊的人对苏合的态度和刘玉一样, 不怠慢也不热情。 苏合在东宫的位置很尴尬,太子妃把她送给了太子,却没提要给她份位;太子收了太子妃的「礼」,把人安置在了曲台殿,但没有宠幸,也不提给她什么份位。东宫内坊的都知道苏合是太子的人,不受太子妃待见,对她的态度就一直是不咸不淡。 就像现在,她站在了廊下,周围的人自动离她三步远,无人与她说话,无人向她行礼,但又会有小内侍端来绣墩让她坐,还会给她送上热茶和手炉。 要问苏合现在的想法,她也说不上是不是后悔。她的确是对太子有非分之想,为此把主子的消息都卖了。现在她名义上的确是太子的人了,可太子从未碰过她,更别提给她什么名分了,而主子那边已经是彻底厌弃她了。 「太子妃至。」官署门外有内侍高唱道。 苏合回过神,与廊下和庭中的人一齐拜下,称:「请太子妃安。」 王妡坐着挡风的小辇进了内坊官署,一眼就瞧见庭中一群各有姿色养眼至极的女子,心说:萧珉真是好艷福。 「起吧。」 「谢太子妃。」 王妡由紫草扶着下了小辇,太子内坊的内官们早就备好了垫了厚厚毛褥的圈椅、小桌几、炭盆、热茶果子等,听王妡说就放在廊下,他们火速摆放好,又在廊下布了帷帐挡风,请王妡上座。 东宫的人在王妡的示意下都站在廊下,羊黎与十个美貌宫人就在庭中吹冷风。 羊黎敢跟刘玉叫板,却是万不敢在太子妃面前放肆,只得老老实实冻着。 王妡慢慢啜着热茶,目光一丝都没有放在庭中之人身上,却让那些人无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内坊官署里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只有北风吹过的风声。 今日太阳不错,但寒冷的北风却吹散了太阳照在身上的暖意,冷得人瑟瑟发抖,尤其是在巨大的心里压力下,沉默的时间越长就越难以承受,有胆子比较小的在这寒冬里已经背嵴冒汗了,冷汗。 羊黎额头也渗出了汗来,上头让他来东宫送人,他本以为会是一个轻松的差事,现在才发现是大错特错。 「这些人,是谁送来的?」终于,王妡说话了。 羊黎心上一松,忙回道:「是圣上赏赐给殿下的,盼着殿下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哩。」 王妡把茶盏放在小几上,对羊黎微笑:「父皇真是一片慈父之心,我可真是太感动了。」 羊黎赔笑:「圣上心怀天下,爱民如子,爱民如子。」 王妡不置可否,起身慢慢走到那群女子面前,那些女子都抬脸垂眸任她打量。 粗粗扫过一眼后,第二排最右边的女子瞬间就吸引了王妡的目光,她走过去细细看过后,轻笑一声。 此女竟与吴桐有五六分相像,也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 第149页 「父皇一片慈爱之心,我不受便是不孝,」王妡走迴廊下坐着,慢慢道:「然而今岁天灾人.祸不断,又是涝了又是旱,前阵子颍州大雪毁屋无数,且还要输岁币与猃戎,府库难丰,父皇和朝臣们为此日日殚精竭虑,太子为此也是忧思不绝、食不下咽,人眼瞅着都瘦了一大圈,我这做妻子的看着也揪心……」 羊黎和美貌宫人们听着太子妃忧国忧民,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太子妃说:「为了朝廷、为了百姓着想,太子曾对我言要主动削减东宫的开销,我亦深以为然,已向母后陈疏裁撤冗员,放归宫人自行婚配。父皇忽然送来十个新人,我也不敢不孝,这样,这个人留下,其他人就算了吧。」 众人就看向第二排最后边,那是太子妃点名留下来的。 被点名的女子还没反应过来,其他九人看着她已经眼露嫉妒之色。 「这……太子妃娘娘,圣上说是将这十人都赐予太子殿下。」羊黎干笑:「要不,留不留人,问问太子殿下的意思?」 王妡秀眉一挑,面露不悦之色,说:「怎么,在你掖庭丞眼中,这东宫我一个太子妃还做不了主了?」 「奴不敢,奴不敢,」羊黎点头哈腰,但嘴上不退半步,「只是,圣人有交待,这是对太子殿下的恩赐,既然如此,是不是该让太子殿下做决定?」 「那太子殿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空。」王妡说:「他不在东宫,去京兆府了。」 羊黎还想说什么,王妡已经不耐烦听了,一挥手,道:「行了,既然是父皇对东宫的一片慈父之心,那就我去向父皇谢恩吧。」 说着一锤定音,指了指挑中的那人,让她跟着自己一道去大内谢恩。 羊黎位卑言轻,且太子妃比起太子来要强势许多,根本就没有他反对的余地,眼睁睁看着念心跟着太子妃仪仗走了,在刘玉嘲笑的目光下只能带着剩下的九人回掖庭去。 回去掖庭局路上,这些女子七嘴八舌地问羊黎该怎么办,真的就让她们再回掖庭吗,回去岂不是要让其他人笑话死云云。 「你们别问我,要问去问太子妃。」羊黎不耐烦道。 众女子再不敢说话了。 太子妃,那可是连尚宫局里二十年的老人都说贬就贬还让人挑不出错来的狠人,她们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美貌女子们回到了掖庭局,王妡也到了庆德殿外求见梁帝。 朝廷已经封笔,梁帝早就不视事,成日在登仙殿里与天玑真人谈仙论道,就连最宠爱的贵妃都少见了。 越与天玑子谈仙论道,他就对求长生越来越渴望,看着鹤髮童颜听说已经三百多岁的天玑子,他的渴望越来越难以抑制。 「真人,你说求长生者需要有慧根和机缘,你看朕有没有。」 「圣上乃天下至尊,慧根自然是有的,但是机缘嘛……」天玑子一甩拂尘,依旧是那句话,「时机还未到,贫道还看不出圣上的机缘在何处。」 梁帝一听更急迫了,忙说:「既然真人说朕有慧根,为什么不帮朕找找机缘,但凡找到了朕的机缘,朕可为真人修筑庙宇金身,封真人为国师。」 天玑子缓缓摇头:「急不得,急不得。」 梁帝听得就更加快急死了,偏这时有内侍进来,说太子妃在庆德殿外求见。 「她来做什么?」梁帝眉毛皱成一团。 梁帝还没来得及说「不见」,天玑子便先说了话:「圣上既有事,贫道便告退了。」言毕,拂尘一甩,周身忽起烟雾,忙忙一片,待烟雾散去后天玑子和他的两个小道童都不见了身影。 梁帝不止一次看天玑子这神通,却无论看多少次都被震撼得不行,对长生之法更加渴求,就是不止那机缘究竟在何处,真是急死人了。 「走吧,去看太子妃有什么事。」梁帝不爽地让内侍把自己从蒲团上扶起来,甩袖去庆德殿。 庆德殿外,不仅是有太子妃,还有闻讯而来的澹臺皇后,梁帝一来看到澹臺皇后脸色更加不好了。 「太子妃进宫所为何事?」一进庆德殿,梁帝受了皇后和太子妃的礼,就直接问道。 「儿臣是为谢恩而来。」王妡道:「父皇慈爱,为太子子嗣着想,赏赐了十名美貌女子到东宫,儿臣感铭于心。」 澹臺皇后勐地看向梁帝,当即眼中就染上了怒火。 珉儿成婚还不到半年,哪怕是平民百姓家中也没有这时候给儿子添人给儿媳添堵的道理,何况他还是公爹还是一国之君,简直是……无耻之尤! 「有道是长者赐不可辞,父皇慈爱,儿臣不能不孝,然今岁朝廷困难,太子言主动削减东宫用度,与天下百姓一同度过难关,儿臣深以为然……」 王妡不紧不慢地说话,后面的说辞与之前在东宫的说法一样,反正就是为了天下大义,东宫要不了十个美人之多,但又不能不孝,勉强留下一个,感恩皇帝为了国朝有继对东宫的子嗣如此看重。 「原本该是太子同儿臣一道来谢恩的,但儿臣得沐天恩,心中激动,就等不及太子回宫,就先来跟父皇谢恩了。」王妡朝梁帝福了一福,道:「还请父皇恕罪,太子是因为收到信,朝廷钦犯宗长庚在吴慎吴大相公的别院里出现,去京兆府督办此案去了。」 梁帝不悦道:「此案怎就需要他一个太子来督办。」 第150页 王妡说:「不仅是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去督办了。」 「你说什么?!」梁帝微眯起的眼睛勐地睁大。 王妡再说了一遍:「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都去了京兆府督办抓捕宗长庚一事。」 梁帝一时没搞明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太子且不论,珩儿怎么会跟太子在一道,还有老二,老二怎么也冒出来了。 这都究竟是在干什么! 第83章 暗中挑事 元日正旦, 新年伊始,朝廷再有大事也要为大朝会让路,除非是…… 大好的日子就不明说了。 吴慎除夕下晌匆匆回府, 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换上具服进宫赴除夕宫宴,在宫宴上得知了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上至官家下至京兆府胥吏都知道了宗长庚出没他的夷山别院。 太猝不及防了。 怎么会所有人都知道了宗长庚在他那里, 那他岂不算是……窝藏朝廷钦犯?! 吴慎只觉头晕眼花, 但他不能晕,晕了就是心虚。 也不能问, 场合不对。 宗长庚这竖子也真是太不小心,随随便便就露了马脚。吴慎与身旁的几位宰执相互敬酒,举手投足依旧是首相的萧萧肃肃的风采,心里已经把宗长庚的祖宗八代都骂上了。 甚至…… 他控制不住想:宗长庚是不是故意散布自己在夷山别院的消息, 就为了把他也拖下水。 「吴大相公,请满饮此杯。」枢密使蒋鲲朝吴慎举起酒杯来。 「枢相。」吴慎举杯与蒋鲲致意, 两人双双将酒饮下。 左槐与王准坐在一处,左槐低声对王准说:「吴诚谨这事你怎么看?」 王准举起酒杯挡在唇边, 低低说:「弃车保帅。」 「我也是这么觉得。」左槐道:「宗如晦就不该逃, 逃了就不该再出现。」 王准微微颔首,朝斜对面的吕师看了一眼,吕师的脸色掩饰也掩饰不了的难看。 「几乎将信送遍各衙门,」左槐一声轻笑, 「伯平兄,想出这种歪主意的人想必是个鬼才。」 王准嘴角微微抽了一抽,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尽。 歪主意提供者——鬼才王妡将祖母扶到自己的席位上, 祖孙俩低声说着悄悄话。 「姽婳,你成婚也快半年了,肚子怎么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老太太问。 王妡笑说:「便是那成婚十余年无子的也有, 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呀。」 老太太嘆气:「祖母也不是想催你,只是昨日官家给太子赏人,我听到这事,我这心吶别提多难受了。你父要不是你母拦着,怕是当即就进宫跟官家理论了。」 「祖母别担心,也帮孙女儿跟父亲母亲说,我心里都有数,让他们别为我担心,」王妡想了想说:「该多多操心操心兄长的婚事,都几年了,兄长该成家了。」 「已经给阿焉相看了一家,待出了正月就请人去探探口风。」老太太说。 王妡想了想,说:「祖母,我听闻江左虞家有女公子闺名佳胤,少而婉顺,长而贤明,秀外慧中,林下风气,是为良配。」 「这……」老太太迟疑。 王妡笑了笑,没有再说继续这个话题,正好光禄寺吏送上一道热汤,她盛了一碗递给祖母。 老太太喝着汤,把心底的疑惑暂且按捺下。 - 除夕夜,京城里欢声笑语、庭燎熊熊、爆竹声声,在大梁版图最西南端的石门蕃部姚城州府衙门里也是笙歌燕舞。 当地的蕃部虽然不过汉人的元节,州府衙门却每年除夕会举行宴会,也会安排傩仪等等一系列仪式,元日也会在姚城外南圆丘祭天。 每年都是如此,只是只有在石门蕃部就任的汉臣才会参加。 然今年的除夕宴却与往年不同,州府衙门里不仅有汉臣,毋蒙部、马壶部、南光部等几个大的蕃部都来了人,族长虽然没来,却是派了不少部族中有脸面的族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也来了不少。 「沈帅,我敬你一杯,我们毋蒙部最敬重英雄。」滑飞的雅言说得不太好,但是能够让人听懂。 沈震举起酒杯还没喝,马壶部的哲茂就挤了过来,他与滑飞相争多年,最看不得滑飞领先自己哪怕一丁点儿,滑飞居然敢抢在自己前面给沈元帅敬酒,可恶! 「哲茂,有先有后你不知道吗!」滑飞把哲茂推开。 「哼,沈帅愿意与我喝,你管得着么!」哲茂把滑飞反推开。 两人又一直争执得面红耳赤,两个部族的人一看,必须不能忍自己部族的人落下风,针锋相对起来。 沈震朗声一笑,端起一个酒碗站起来,说:「诸位都是好汉子,也不用争了,我们一起喝。」说罢就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好!好!不愧是大英雄,爽快!」毋蒙部、马壶部的人都大赞起来,堂上其他部族的人也跟着一齐赞美。 沈挚与南光部的几个年轻人坐在一道喝酒,听到接连不断的叫好声与身边的人碰了碰杯。 「沈公仪,你和你阿爹都是好汉子。」一个红脸的年轻人一口半生不熟的雅言,一句话说得艰难得很。 「阿木,你也是个好汉子。」沈挚拍拍红脸年轻人的胳膊,「壮实,听说你独自打死过一头吊睛大虫,厉害。」 阿木摇摇头:「还是你厉害。」 第151页 两人碰了碰杯,阿木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脸更红了,有点儿上头,大着舌头对沈挚说:「我的妹妹雅尼,是我们村寨最美的花,要配世间最勇勐的英雄,我觉得你……」 「来来,喝酒喝酒。」沈挚把酒给阿木满上,阿木还想说话,他就扶着人的手把碗给送到人嘴边灌下去,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这阿木,他不过顺就帮了他一点儿小忙,他就打上了把妹妹嫁给他的主意,让沈挚哭笑不得。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偏远西南成婚生子,他还有事未做、有志未酬,他还记着有人说在京城等他归来。 阿木被沈挚连番餵酒,话都说不完整,终于不爽了,压下沈挚的手,说:「你给我一个准话,你究竟娶不娶我妹妹?」 沈挚一脸无奈,说:「阿木,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令妹嫁给我就也成了罪人,她……」 「嘁——」阿木满脸不屑,挥手打断沈挚的话,「朝廷的皇帝是个无能的昏君,他竟然连沈帅和你都要杀。要我说,你们就干脆待在咱们这儿,不伺候那个昏君了,把你的家人也接来,他们都是我们南光部的上宾。」 沈挚只听着没有说话。 曾听说石门蕃部不服朝廷管教,各部族俨然是占山为王的土皇帝,到了这里之后他才发现这种说法半点儿没有夸张,他们是真的不把皇帝和朝廷放在眼里。 州府衙门里的热闹并没有感染周士恢,这是他在石门蕃部过的第三个元节,虽然与前两次相比热闹非凡,但他宁愿没有这份热闹。 因为这热闹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厌恶石门蕃部,厌恶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人,不想跟这里的人一起守岁,他应该在膏梁锦绣的京城,而不是穷山恶水的边陲。 他更看不惯的是在这里如鱼得水的沈家父子,他们凭什么就能得当地土人的敬重,还一口一个大英雄,他们明明是戴罪之身,是罪人! 「沈元帅实在是当世豪杰。」石门蕃部的知州事归必元感嘆一句。 周士恢就坐在他身旁,听到后哼了一声。 两人都是被贬来这里的,区别是归必元得罪了上峰,周士恢是得罪了上峰的女儿。 「当世豪杰又如何,被帝王猜忌,沈震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沈家没落,沈家军也不復存在,呵。」周士恢灌下一大口酒,低声嘲了句。 归必元没有接周士恢的话,他不认为沈元帅这辈子就真的被压在西南动弹不得,且看沈家人原本必死的结局都被力挽狂澜,可见朝中也还是有正义之士的主持公道的。 就是不知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什么时候能看到他,也为他主持一下公道,唉…… 周士恢听到归必元的嘆息,也忍不住想嘆息一声,但如此佳节怎能丧气,只好喝着酒把嘆气咽下去。 酒喝得多了,下腹告急,周士恢离席去出恭,再回席上时他故意往沈挚坐的方向路过,好巧不巧就听到阿木那几句「大不敬」的话,酒上头了,也不顾忌在什么场合了,当即就借题发挥,对沈挚道:「沈挚,你一个罪人,官家开恩免你死罪,你不知感恩竟在此大放厥词对官家大不敬,我今日就将你锁拿了问罪!」 沈挚面上一冷,但还不待他说话,阿木就暴跳起来,把手里的碗用力一摔,对周士恢骂:「你放什么狗屁,我们的贵客,大英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骂,我今日就将你打杀了!」 那碗一摔犹如一个信号,堂上忽然一静,不少人都喝多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清晰捕捉到「打杀」二字,刷拉都站了起来,还有掀桌的。 「怎么回事儿?」有尚有理智的人问。 周士恢勐然一惊,后背被冷汗凉透,酒也醒了,见此情形吓得不行。 几个大部族虽然一致对外,平日里部族之间的摩擦却不少,此时连桌都掀了,一看就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样子。 周士恢想要解释,阿木就已经用土话骂起来了,根本就不给他发声的机会。 不少搞不清楚情况但是酒气上头的土人也激情开骂。 一直陪坐末席清月清风的王鼎思见状心念一动,张嘴一口纯正的石门土话,夹杂在其中骂骂咧咧,一会儿是毋蒙部的,一会儿变成马壶部的,然后又是南光部,诸如此类,各种扇阴风点鬼火,终于把堂上的骂战升级成了干仗。 他顶着混乱把沈家父子挨个儿拉出了混战圈,躲在暗处观察。 「沈帅,您觉得这些大部族谁值得扶持?」王鼎思问。 沈震道:「与其扶持大部族,我倒是更倾向于扶持小部族。」 王鼎思看向沈震,等着他的下文。 「这些蕃部看似和谐,实则大部族欺压小部族的事情时常发生,小部族求生艰难,但凡有一线机会,他们能爆发出比大部族更强大的能量。」沈震道:「而且,全由我们扶持的人,才更好掌控。」 王鼎思点头,问:「您选哪支姓?」 沈挚在旁说:「须氏。」 沈震和王鼎思一同看向他。 沈挚解释:「他们部族不大,两千余人,对上大部族人数不够看,但他们的村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夹在毋蒙部和南光部之间,位置优越。他们部族也不会太小,像是几百人的小部族,怕是没有勇气对上大部族的。还有一点儿,父亲和我上头的队正恰好是须氏的,我同他聊过几句,知道他们须氏对大部族的欺压恼怒久矣。天时地利人和,须氏是最佳选择。」 第152页 沈震眼睛透着对儿子的赞赏,颔首:「那就须氏。」 王鼎思没有意见,他只负责暗中联络,具体的事情让专业的人来办,他现在只好奇:「周士恢在里面不知道有没有被那些土人打死。」 第84章 暗潮涌动 除夕夜里石门蕃部州府衙门打架斗殴, 人人挂彩,十几人重伤,场面惨烈得很。 石门蕃部的知州事归必元很有经验, 在这些土人吵起来的时候就躲了起来,事后毫髮无伤。 周士恢就比较倒霉了, 他被阿木抓着不让走, 生生在里头揍人与被揍,双拳难敌四手, 虽然伤得不算重,但脸都肿了,看起来就很惨。 归必元去看他,周士恢的脸即使肿得如猪头也能看出怒色来, 可就他有多生气。 「殴打朝廷命官,我这就上报朝廷, 要他们好看!」周士恢怒髮冲冠。 「周校尉,你的遭遇我很同情, 但是, 没用的。」归必元也不想在元正新年就嘆气,可忍不住,「你来这里都两年了,还没清楚这里的情势吗?朝廷管不了也不想管这些蕃部, 只要他们不闹事。」 周士恢不爽:「他们除夕也在州府衙门里大打出手,这还不叫闹事?」 归必元说:「但那是他们内部的争斗,当地部族的事情就让当地部族自己解决, 我们这些外人不要掺和其中。」 「那我这伤就白受了?」周士恢指着自己的猪头脸。 归必元:「……」有点儿想笑。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周士恢更不爽了。 「周校尉,我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归必元说:「你这伤完全怪你自己,你要是不去挑衅土人, 他们也不会突然发生冲突。而且你挑衅了就挑衅了,还站在那里让人打,你……」 归必元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实在是周士恢扭曲的猪头脸看起来太恐怖了,小孩儿看到得吓得哇哇大哭,这元正新年的不吉利。 「所以我受伤了是我自己的责任?怪我自己?!」周士恢大吼,扯痛了脸上的伤,疼的嘶嘶叫。 归必元不说话,脸上是「你自己明白」的表情,把周士恢气得脸更痛了,还大过年呢,元日呢,一点儿体面风度都没有的把归必元赶出去了。 归必元无奈地摇摇头,心疼自己提来的补品,早知道周士恢是这个态度的话,他才不浪费这个钱。 反倒是周士恢的老僕是个知礼守礼的,一路跟着归必元送他出去又是赔礼又是道歉。 「好了好了,你回去好生伺候你家受伤的郎主吧,本官这里就不用送了。」归必元对老僕摆摆手,脸色不见坏,但也不好,嘆了一口气甩袖走了。 要不是周士恢的岳父是蒋鲲,他才不受周士恢的闲气,想他再怎样也是一州知州事,竟然要看一个武将莽夫的脸色,实在气人。 老僕目送归知州走远,深深嘆了一口气,折回去继续照顾受伤的郎主。 除夕夜被人打伤,元日得躺在床上养伤,这……都什么事儿啊! - 归必元从周士恢处回到州府衙门,就见门前一位年轻的长衫文士在同胥吏说话,然后将一张拜帖和一个大木盒交给胥吏,转身下来。 文士一转身看到归必元,面露惊喜,唤了声:「归知州,您从周校尉那儿回来了。」 「你是……?」归必元问。 「下官石门厢军兵曹王鼎思,字慎吾,见过归知州。」王鼎思一揖行礼。 「不必多礼。」归必元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下官才来不久,曾去衙门上递帖拜见归知州,可不巧的是,胥吏说您去了祥州会友,竟是没有见到。今日元正,因为……某些原因衙门今日不开朝,下官就想着一人在此异乡,左右无事,便来拜会归知州,不想听胥吏说您去探望周校尉了,还以为自己又会空跑一趟,就看到知州您回来了,太好了。」 王鼎思面如冠玉,加之笑容喜气洋洋,使人一看就心生好感,对着这样的笑容再大的火气也不可能发得出来,归必元在周士恢那儿受的一肚子气渐渐就消散了,请了王鼎思进府衙里说话。 「此地穷山恶水,也没有什么好茶,就随便将就将就吧。」三堂正房里,归必元将点好的茶汤递给王鼎思,立刻就得到了王鼎思对他的点茶技艺一同骈四俪六的赞美。 「归知州不愧是永泰六年的状元,文章书法、烹茶点香,样样精通,下官佩服。」王鼎思喝了一口茶,又是一阵对归必元的吹捧。 「罢了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归必元摆摆手。 王鼎思目露崇拜之色,说:「下官还拜读过您当年大魁天下的策论,为其中匡扶社稷的胸怀和壮志而深深折服。」 归必元脸上的笑容就带上点儿勉强和苦涩。 状元有什么用,匡扶社稷的壮志豪情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因为与上峰意见相左争吵了几句,被发配到了这等穷山恶水之地。 原以为三年一任的任期满了,哪怕不能回京也会调去其他地方,谁知磨勘院的文书一发下,还是在石门蕃部,他差不多就快死心了。 「唉,这些都别提了。」归必元低头喝茶,避开王鼎思崇拜的目光,被这样纯粹的目光看着让他愈发难受。 「好的。」王鼎思听话地点点头,然后问:「您去探望周校尉,他伤得重吗?」 第153页 归必元:「……」 这小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一点儿眼色都没有,难怪会被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来做个兵曹小官。 王鼎思很愣头青的兀自絮絮叨叨:「您说周校尉他是有多想不开,去掺和土人打架,这下好了吧,大节下的被打成重伤。也不知他会不会将此事报之京中,我觉得他应该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再怎么说也是枢相的女婿,枢相肯定会为他出头的……」 归必元听着,心念一动。 若是能借周士恢与京中的枢相搭上关系,那岂不是…… 王鼎思絮絮叨叨好一阵,口都说渴了,看归必元已经心不在焉,就提出告辞。 归必元早就不想招唿客人了,王鼎思一提告辞,他火速就将人送走,然后去书房磨墨写信。 - 王鼎思来找归必元说话时,沈挚提着一坛酒和一包吃食找上斗真。 「什么事?」斗真神情戒备。 沈挚微笑着说:「我与家父来石门蕃部也有几月,多亏了斗真队长对我们父子二人的照拂,今日是元正,是我们汉人的大日子,就来跟斗真队长喝一杯。」他举了举手上提着的酒和吃食。 斗真摇头:「不必了,我没有关照你们,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无事献……献……献……」 斗真雅言说得一般,识的汉字也不多,更别提那一套一套的成语,献了半天也没献出个所以然来,被沈挚一把搭住肩,帮他说:「借花献佛,借花献佛,正巧这酒是别人给的,可不就是借花献佛。吃食可是我省了好久的钱找白村的波姆大娘买的,你不是最好这一口,走了走了,晚了就凉了。」 斗真整个人都混乱了,总觉得「借花献佛」不是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沈挚身条看起来瘦,实则力气大得很,他又比斗真高了半个多头,被他这么一搭一带,斗真竟觉得自己挣不脱,被强制带走了。 王鼎思早已把兵曹的值所空出来给沈挚用,且还把周围轮班值守的人打发走了——自然是用银子打发的。 沈挚把斗真强行带来兵曹值所才松了手,斗真一得自由,横眉冷对:「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挚把酒开坛,把吃食摆出来,又拿出两只酒杯和两双筷子,对斗真笑:「吃吗?」 斗真闻着美酒的醇香和波姆大娘亲手做的吃食的鲜香,咽了咽口水。 沈挚也不等他,先吃喝起来,那酒菜的香味就更诱人了。 斗真是个队正,也算是个小武官,可惜大梁朝廷对武官诸多压制,俸禄就是压制的其中一项,同品级的武官不仅地位比不上文官、话语权比不上文官、就连俸禄都要比文官少,再加上朝廷官员层层盘剥,能够发到将士手上的饷银能有六成就算多了,何况还不是能准时发。 直面恶邻猃戎的西北沈家军尚且日子不好过,西南这等只要不内乱朝廷就不管的地方,不仅朝廷官员盘剥,当地的大部族也不好相与,这里厢军日子是什么样儿的可以想像。 斗真出身的须氏是夹在大部族之间艰难求生的小部族,地盘不大、资源不多,部族村寨都没钱,他一个平平无奇的须氏族人当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队正,囊中羞涩得很。 「我之前跟南光部的阿木吃了几次波姆大娘的拿手好菜,就记住这味道了,实在是好。」沈挚一边儿吃一边儿啧啧有声地评价。 斗真忍……忍……忍不住了! 「好吃。」他拿起筷子吃了几大口,又自己给自己倒了酒,一口闷,贊:「好酒。」 沈挚举起酒杯与斗真碰了碰,看他一饮而尽。 喝了酒吃了菜的斗真渐渐放松下来,面上神情也不再是戒备的模样,三巡后彻底放松了下来,对沈挚的话总算有了回应。 不再唱独角戏的沈挚感嘆:「我瞧那南光部的阿木,出手大方,波姆大娘的吃食也是想吃就吃,实在让人羡慕。」 斗真心有戚戚焉:「谁说不是呢,他们大部族的厉害得很,我们这些小部族的日子太难了。」 「既然日子难过,你们就没有想过壮大部族的势力和地盘吗?」沈挚说。 「你说得容易,我们倒是想过,但我们办得到吗!」斗真没好气儿地说。 沈挚一把抓住斗真的手臂,挡下他喝酒的动作,看着他的双眼,说:「你们现在可以认真想一想。」 斗真一脸懵:「啊?想什么?」 沈挚只看他不说话。 斗真对上沈挚的目光,认真的、郑重的、燃烧着野心的目光,他一凛,坐直了。 「我……」 「不必立刻回答我,想清楚了,去跟你的族长商量好了,就来告诉我。」 斗真握着酒杯的手紧得都发抖了。 第85章 赢了半子 斗真接连三四天都魂不守舍, 反覆思考沈挚的话,以及设想各种各样的后果。 可他实在不算是个聪明人,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 还是决定回村寨去找族长说。 须村族长名唤松周,已年过半百, 是村寨里公认的智者, 三十多年来带着族人们一次又一次抗住了几个大部族的压迫,将一千多人的小村寨发展成了两千多人的中小村寨, 在须村中威望甚高。 斗真找到松周族长,将沈挚说给他的话几乎原封不动的转达了,问:「族长,我们该怎么办?」 第154页 松周族长双手拢在羊皮袄袖子里, 盯着地灶里的火苗看,身边围着他的儿子和村中长者, 大家都知道族长这是在思考,便都安静地不出声打扰。 地灶里新添的柴被烧得哔啵一响, 松周族长抬起头来, 嗓音苍老却洪亮,说:「这是我们须氏的机遇,是龙神赐给我们的机遇,我们必须要牢牢抓住, 否则,龙神会惩罚我们的不珍惜,放弃我们须氏。」 村中长者连连点头, 支持族长的话。 「那么……」松周族长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一道站了起来,听他说:「明日我们去龙林祭祀龙神, 然后迎贵客进来。」 「是。」众人应答。 「斗真,你去把我们的贵客请来。」 「是。」 须氏村寨的人行动了起来,妇女准备祭龙神的祭品,青壮将村寨洒扫干净,松周族长与长者贤者们进龙林祭祀龙神,斗真回厢军大营去请沈元帅和沈少将军前往自家村寨做客。 几日后,须氏村寨迎来了贵客。 未免引来多方关注,沈震没有来须村,只沈挚由几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陪同到来,同行之人中还有一个身材矮小两撇八字鬍的中年人,姓孙。 差不多就是在沈挚前往须村的前后脚,周士恢派去给京城送信的人从姚城出发,带着他涕泪滂沱情真意切的忏悔信,送去给蒋鲲。 送信的人才出姚城,州府衙门的归必元和各个大部族的人就都知道了,纷纷猜测起周士恢送信的目的。 有些性急的人已经坐不住了。 - 启安城。 人日过后,新年的喜庆还瀰漫着,吴慎就亲手把宗长庚送进了诏狱。 好一招弃车保帅。 就不知道他跟宗长庚保证过什么,能让宗长庚心甘情愿进诏狱,且不会攀咬他这个把兄弟。 当朝首相吴慎,手并不干净。 或者该说朝廷上下手中干净的官员是凤毛麟角,在这个腐朽的权力场中,你不变坏就活不下去,你不变坏也会有人帮着你逼着你变坏。 宗长庚既已归案,许多事情就很好查了,有吴慎及其一派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剑指殿前司,殿前司好几个管军都被「请」去诏狱与宗长庚作伴,禁军贪腐军储一案这么看起来像是不会再与之前那般查着查着就不了了之了。 宗长庚坐在诏狱牢房的床板上,看着外头又抓进来一个管军,愉快地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他原本不想听吴慎的自首归案,但是在夷山别院里连着被刺杀了三次,他再抗不住了。 既然这么多人都想他死, 那好, 那就大家一起死! 殿前司金枪左班指挥使听到笑声,循声转头看去,见是宗长庚,顿时睚眦欲裂朝他所在的牢房冲过去。 「干什么!干什么!老实点儿!」 狱卒拦住金枪左班管军,典狱用棍子抵住他,大喝道:「老实点儿!你们因为什么进来的心知肚明,不想在诏狱里待着,敢闹事,是不是想去台狱!」 金枪左班管军咬牙瞪说话的典狱,手上套着的枷一而再地提示他不要冲动不要冲动,面对挑衅的典狱只能恨恨忍下。 「嗤……」典狱发出好大一声嘲笑,推搡着阶下囚推进牢房里,关门落锁,然后站在门外对同僚大声说:「昨日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今天就成了阶下囚,所以说无论是做人还是为官都要老实点儿,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哈哈哈……」 狱卒们一阵闹笑,因贪腐军储案进来的阶下囚们皆沉默地垂着头。 朝堂上,各方势力为殿前司博弈,永泰十六年开年就是一连串的人下狱,註定了这一年不会平静。 禁军直隶帝王,动了禁军就是触了帝王的逆鳞,梁帝几番在廷上发雷霆之怒,连台谏的都有好几人当廷被拖了出去。 然而随着案件的深挖,摆在梁帝面前的是触目惊心的数据,他从来不知道,他的臣子们几乎将他的半壁江山都要挖走了。 「或许知道,只是为了维持住手中的权力,选择视而不见。」王妡在棋枰上落下一粒黑子,把被黑子围住的白子提起,看向对面的人。 萧珉手中捻着一粒白子看着棋局迟迟下不定决心。 东宫芳园暖亭中,王妡端着着与萧珉手谈一局,下了赌注,若是王妡赢了,萧珉一个月不得来打扰王妡,若输了…… 「我怎么可能会输。」王妡不给萧珉说话的机会,直接让人摆棋局。 梁帝在朝中对太子越发不假辞色,随着殿前司的管军们接连下狱,他对太子的逼迫也越甚,当廷辱骂也是有的。 萧珉手上本就没有实权,说不上话,在朝堂上就是个摆设,被梁帝再一次辱骂后,他干脆称病缩在东宫,连朝也不去上了,不想看梁帝的那张扭曲的老脸。 朝中正因贪腐军储案人人自危,萧珉龟缩东宫,同时也收紧了手中势力,只让人暗中推波助澜,不去出风头被皇帝和各方势力盯上。 在东宫无所事事,萧珉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三不五时就来丽正殿骚扰王妡。 本来经过几次争吵,二人已经达成了「出东宫和谐友爱,入东宫互不理睬」的共识,谁知萧珉抽风不讲道义,破坏了这份共识,王妡不胜其扰,杀人的欲.望又占领了理智的高低。 第155页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局棋。 王妡开局就攻势凌厉,萧珉虽然棋力不弱,与王妡互有攻守,大概是因为赌局只赌了一半,他对赢没有太大的盼头,渐渐就落了下风了。 但他也不是完全放弃,找了话来同王妡聊,想干扰她的思路。 他们二人现在能聊得起来、不会争吵互相嘲讽的话题,也就是朝中的局势,尤其是禁军一案,萧珉发现王妡超乎寻常的关注。 「明知官员贪腐却放任自流,这岂是明君所为。」萧珉说道,落下白子。 王妡似笑非笑睨着他。 「你这般看着孤作甚?」萧珉不爽快,不喜王妡的眼神,看着就是在嘲讽他。 「我看未来的千古明君吶。」王妡道。 萧珉没体会错,王妡果不其然又嘲讽了。 两人成婚半年,说话永远是不到十句就讽刺,就争吵。萧珉很烦王妡这种浑身带刺儿的样子,永远不会好好说话,永远都是针锋相对。 「王妡,你好好说话。」 「呵……」 那王妡就没话可说了,专心下棋。 萧珉啪地下了一粒黑子,好长时间没再听到王妡说话,他又觉得不得劲儿。 「你觉得父皇会贬谪吕师吗?」萧珉问。 王妡瞥了他一眼,不答反说:「我听闻你看中南雄侯姚巨川,想让他顶了吕师。」 「你听谁说的?」萧珉神色自若地看着棋枰,像是在思索手中黑子该下在何处,然捻着棋子的手指却是指节发白的。 王妡依旧不答,反问:「倘若日后你为帝,重用姚巨川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此人却背着你结党营私、贪污腐败、嫉贤妒能、陷害忠良,你会杀了他吗?」 萧珉张嘴就要说,被王妡制止了。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你如果处在今天官家这种情境,你会怎么选?你信任的殿帅却背着你敛巨财,害边疆战败,你得对敌国君王俯首称臣;你嫌恶的元帅一直忠心耿耿,边疆战败为了救一城百姓抗旨不尊。一定要杀一个人,你想杀谁?你会杀谁?」 萧珉说:「你这假设不好,父皇是父皇,孤是孤。」 王妡便说:「那就这样假设。你的真爱、你那琴儿暗地敛财,陷害忠良,害得边疆战败,你要对猃戎汗王称臣;沈挚镇守边关,与猃戎一战因你那琴儿而致惨败。要杀一人以平民愤,你杀谁?」 萧珉想说什么,但在王妡通透的目光下,到嘴边的话一下就说不出来了。 他沉默,只是沉默。 王妡勾起嘴角笑了笑,落下一颗黑子,提气好几梨白子,算了算,说:「你输了。」 萧珉一看,输了半子。 「技不如人,孤愿赌服输。」 王妡就很不客气地提出要求:「接下来一个月,你都不许过崇教门。」 东宫与大内一样,也是前朝后寝的格局,崇教门就是东宫前朝后寝的分割线,门前是东宫三大殿,门后是太子太子妃的寝殿承恩殿、丽正殿,以及各东宫妃住的殿阁。 不过崇教门,也就是说萧珉连自己的寝殿都不能回。 「那孤这一月住哪儿?」萧珉虎着脸说。 「愿赌服输,你自己解决。」王妡把手中的黑棋放下,起身出暖亭,神情那是相当愉悦,边走还边吩咐:「待会儿把太子请出去,把崇教门锁上,一个月都不开。」 王妡可真是太高兴了,来了东宫半年就属今天最高兴,晚些时候收到西南来的信,看过信后就更高兴了。 天色渐晚,掌正过来暖亭,战战兢兢说:「殿下,娘娘请您移驾前边儿,崇教门要落锁了。」 萧珉:「……」 无能狂怒。 第86章 无能之辈 正月里, 三法司将诏狱里的几个殿前司管军的案卷结案呈交皇帝和中书门下,每个人都被判了流放两千里并徒三年、家产抄没,一出正月就上路。 待到二月, 本该是冰消雪融的时节,气温忽然反常骤降, 京畿之地又下了一场大雪, 纷纷扬扬,厚没脚背。 仲春上戊正是要于太社祭祀土神, 以祈谷祷福,然而眼瞅着就要到戊日,大雪依然没有消融迹象,大驾卤簿不便前外京郊圆丘, 气温又反常的冷,梁帝不想受这个罪, 但又不能不去——毕竟祭祀天地诸神是皇帝的义务——就很烦。 「大雪阻道,路滑难行, 圣上心系黎民苍生可也得保重龙体, 依臣之间,祭祀太社之事圣上可让储君代为行之。」有皇帝近臣如此提议。 梁帝花白的眉毛一抬,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但是代帝祭祀者要换一个。 「让三皇子珩代朕祭太社吧。」梁帝在庆德殿里说。 此言一出, 被招来庆德殿议事的众臣都吃惊地望向皇帝。 「圣上,臣以为此举不妥。」权御史中丞杨文仲反对:「祭祀太社为祈谷,乃国朝大事, 帝王不能成行,有储君则由储君代之,无储君则由嫡长代之。我大梁有储君, 且储君还是嫡长,圣上若不能成行,就该由太子代之,而不是三皇子。」 参知政事左槐也道:「圣上,无论从名分从嫡长,三皇子都名不正言不顺,请圣上三思,勿授天下人以话柄。」 梁帝立刻就不高兴了,他要让三皇子萧珩代帝祭祀太社,是为了抬举三皇子,向天下表明帝王心意,也是为了废太子做准备,这些人却拿什么名分嫡长来说事,他们难道是都倒向了太子? 第156页 「无论是太子还是三皇子珩,都是朕的儿子,既是朕之子,便没有尊贵高低之分,都可代朕祭祀。」梁帝说。 「圣上此言差矣,国有太子为储君,虽诸皇子皆是帝子,然储君与其他兄弟还是有君臣之别,就如同圣上与楚王君臣有别一样。」杨文仲依旧反对,并还参了三皇子萧珩,「三皇子在朝堂之上不尊称太子为『殿下』,不自称为『臣』,是为大不敬。」 梁帝气道:「他们兄弟亲近,卿难道非得要用繁文缛节使得他们兄弟离心不成?」 杨文仲说:「圣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堂之上就该恪守尊卑礼仪,楚王与圣上您也亲近友爱,然楚王一直恪守君臣本分,从不逾矩,二皇子亦是如此,难道三皇子就可以特殊吗?那臣就要请问圣上,三皇子因何可以特殊,三皇子于大梁有什么不世之功可以让他逾越君臣本分吗?」 梁帝被问得哑口无言,殿上的宰执们也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他气得不行,说不过,没有理,就大发昏君脾气——骂杨文仲其心可诛,任性说定要三皇子珩代为祭祀,反对无用。 吴慎率先跪下,道:「请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请圣上三思。」 「请圣上三思。」宰执大臣们一齐跪下。 嘭—— 梁帝一掌狠狠拍御案上,点着跪地的众臣,气得说不出话来,拂袖而去。 宰执大臣们起身,互相看了一眼,都摇摇头,一齐嘆气,一齐出了宫。 然他们人还没有走出承天门,就得了黄门班头来报信——官家已下旨让三皇子珩代帝躬祭祀太社——又一次旨意没有通过中书门下发出。 宰执大臣们:「……」 「诸位,二月大雪,前路难行,小心脚下。」王准提醒道。 吴慎、蒋鲲都朝王准看去,王准向二人点头致意,与左槐一道先走一步,二人由僕役搀扶着上了马车。 「在下新得了一副戚华采真迹,吴大相公极擅书画鑑赏,择日不如撞日,不知吴大相公今日是否能拨冗为在下鑑赏鑑赏?」蒋鲲对吴慎道。 吴慎盯着蒋鲲看了几息,才缓缓点头:「蒋相公相邀,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二人说着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往蒋鲲府邸驶去。 - 东宫。 梁帝的旨意传来,萧珉到底没有忍住,在承德殿里掀了桌。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您别气坏了身子。」萧珉一边掀桌摔东西,伍熊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劝。 呯—— 花瓶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块碎片弹起来锋利的边缘将萧珉的手割除一道血口来。 「嘶……」萧珉吃痛。 「殿下!」伍熊吓得都快魂不附体了,赶忙上前捧住萧珉受伤的手,连声让小内侍去药藏局叫人。 「孤无事。」萧珉用没有受伤的手挥了挥,示意伍熊不用担心。 「殿下,您坐下吧。」伍熊扶起一张翻到的圈椅,待萧珉坐下后,拿过内侍呈来的白绢先为萧珉止血,并劝道:「事已至此,您就是生气也无用,官家偏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以前都能忍,这会儿……您何必弄伤自己呢。」 萧珉摇摇头:「你不懂,孤以前能忍父皇的偏心与薄待,那是因为父皇没有在国朝大事上偏向老三。可这次不同,父皇让老三代他祭祀太社,这是向天下臣民表示他更属意老三为太子,这是置孤于无物。孤若是忍下了此事,以后天下臣民怕是再不认孤这个储君了,届时父皇只要随便寻孤一个错处,废了孤,也不会有人替孤说一句公道话。」 伍熊愤慨又忧心,说:「可、可官家已经下旨了,这……如何是好?」 萧珉阴沉了脸色,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受伤的手又渗血,染红了白绢。 「殿下,您小心一点儿,又出血了。」伍熊急急说,又看向殿外,对门口守着的内侍发火,「药藏局的怎么还没过来,一个个懒懒散散不尽心,要是不想侍……」 伍熊的火发了一半,看到殿外走来一行人,被为首的那位给吓得哑了火。 「太、太子妃娘娘。」他连忙出殿迎上去行礼,「娘娘,您怎么来了?」 「老远就听见你大唿小叫,不成体统。」王妡乜了伍熊一眼,「自去领罚吧。」 伍熊早就被王妡吓怕了,他偶尔敢与萧珉顶嘴,却不敢反抗王妡,盖因不听太子妃话的后果是一次比一次罚得更重。 在东宫里,所有属官内官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冒犯了太子求求情还有可能开恩,冒犯了太子妃那就洗洗干净去受罚吧。 太子妃倒不会无故罚人,所有的规定都在那摆着,犯了哪条罚哪条,无论是谁家的谁的干儿子干女儿,谁来求情都不好使,还会被罚得更重。 正是由于太子妃这等铁血手腕,被各路安插细作探子搞得漏洞百出的东宫倒是安静了,不说是一个铁桶,各路人马也不敢在东宫随意动作——毕竟每一个人当差的区域都被规定好,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被发现,不问缘由先就打三十大板,还有口气儿再被问话。 不过,太子妃也不是一味儿的罚,有罚就有赏,规矩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想要银钱想要更高的品阶,全靠自己。 王妡靠着赏罚分明,有重罚就有重赏,杀了几只鸡,把猴子都吓唬老实了,几个月时间,东宫便清净了。 第157页 萧珉为此向她示过好,不过被她无视了。 面对太子妃,就连太子都落于下风,太子的僕从又哪敢翘尾巴,伍熊只能老老实实去领罚,但是在领罚之前他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二:「娘娘,殿下手被割伤了,,药藏局磨磨蹭蹭半天不来,奴一时心急才……」 王妡微一挥手,让伍熊自去,懒听他的解释。 罚就罚了,罚错又如何。 萧珉听到外头的声音走到殿门前,看伍熊委委屈屈去领罚,想要说一句「阿熊都是担心孤,法理不外乎人情」,然而对上王妡嘲弄的目光,他硬生生把话吞了进去。 东宫如今的清净都是王妡铁腕造就,他是这份清净的最大受益者,倘若他开口为伍熊说话而使得伍熊不被处罚,那会使得王妡在东宫的威望骤减。这些他都明白。 而且…… 萧珉深深觉得,即使他这个太子开口求情了,王妡也不会给他面子免了伍熊的罚,估计还会罚得更重。 自己还是不自取其辱了。 「姽婳,你怎么来了?」萧珉目光深深看着王妡。 二月的天本该开始回暖,却不料几日前骤然降温,京畿一带包括耀州、华州、商州等地突降大雪,该收起来的大毛衣裳又都翻了出来。 王妡最外边儿裹了一件织金锦镶火狐边的厚斗篷,火红的狐狸毛围在脖颈处,将她的脸映衬得杏脸桃腮,剪水双瞳黑亮莹澈,流动时如夜空闪烁的星光,凝眸时……如波澜不兴的黑色深海,与其对视时,仿佛能看进最深处,翻出人心底所有阴暗的、骯脏的、噁心的欲.望。 那双深沉的眼睛与那艷若桃李的面容实在是不相符,让人看到她第一眼就会被那双眼睛吸引,心理不强者与她对视会感到害怕,进而避开她的视线,不敢正视她的脸庞。 渐渐的,因为那双眼睛,没人敢长时间看她的脸,也就渐渐的,在京城高门大户中再没有人谈论女子容貌时把她也纳入谈资。 就连萧珉,他也是许久都没有好好看过王妡的容貌。 自从王妡得知了他的真实意图,他们见面不是争吵就是嘲讽,再没有好好说过话。 「姽婳……」萧珉柔声唤道,他想说「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夫妻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很可惜么,我们本该是要恩恩爱爱的」。 然而王妡直接一句话就把他心中的万千柔情通通残忍扼杀掉。 她说:「萧珉,只有无能的废物,才会关起门来摔自己的东西出气。」 第87章 心有计较 太子面色阴沉瞪着太子妃。 太子妃站得笔直, 双手交叠在身前,毫无惧色。 两人不说话,对峙。 药藏郎火急火燎赶来承德殿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就……不太敢靠近。 萧珉已经看到药藏郎来了,但他不动不说, 就好像受伤流血的手不是自己的一样, 就与王妡对峙着,不肯落下风。 还是王妡先动了, 懒得配合这种幼稚的行为,对药藏郎示意了一下萧珉:「去瞧瞧太子的手。」 药藏郎赶紧应「喏」朝太子走去。 萧珉把受伤的手交给药藏郎,眼睛却还一直盯着王妡。 王妡往承德殿里扫了几眼,目露嫌弃之色。 萧珉:「……」 药藏郎给萧珉的伤口包扎好, 再叮嘱了太子近身伺候的内侍宫人该注意的事情,提着药箱向王妡行了礼告退。 「走吧。」王妡道。 「去哪儿?」萧珉问。 「让你冷静冷静。」王妡说罢, 率先转身走进雪地里,示意众人跟远一点儿。 萧珉挥手让近身伺候的人也都退后, 加紧几步走在了王妡身侧。 二月的大雪格外的冷, 皮靴踩在雪地上咔哧咔哧响,寒气从脚底蔓延而上,不多时四肢百骸都凉了,发热的头脑也被北风吹冷了。 萧珉看看自己被包扎起来的手, 嘴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直线,许久后才开口说:「孤知道了。」 王妡偏头看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萧珉把受伤的手负在身后,转头望着大内的方向, 沉声道:「是孤太不冷静了。孤知父皇偏心,却从不知父皇已经偏心到这等地步,或许, 在父皇眼中,孤这个儿子、这个太子早就是死人了。」 父子亲情,血浓于水。 他到底还是对父亲抱有期望。 却原来所有的期望都是幻想。 「萧珉。」王妡说:「你要是怒极,索性将前头挡道之人都杀了,无论是谁。」 萧珉的眼睛一瞬间睁大,勐地回头看向王妡,说出这等谋逆之言的人表情淡淡语气淡淡,自然得仿佛在说的是「今□□食的鱼片粥不好吃」一样。 王妡歪歪头,笑:「不敢?」 「太子妃,即使周围没有外人,也该谨言慎行。」萧珉警告。 王妡知道萧珉不是不敢,而是不会。 他很重名,哪怕处境不好,他也要经营一个温良贤德太子之名。他不会主动去背上弒父之名,所以哪怕禁军在握他都没有逼宫,而是等着老皇帝自己咽气儿。他要干掉野心勃勃的兄弟,却不会亲手举起屠刀,而是暗中将兄弟逼死。 「那你发什么脾气,摔什么东西。」王妡哂道。 萧珉词穷,他知道生气无用,亦知道事已至此正该冷静下来思考对策,只是他非圣贤,做不到无喜无悲。 第158页 他实在是太失望了。 「王妡,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萧珉眼角眉梢都是不忿,却到底是被北风吹冷静了,没有再发脾气,「你不是孤,根本就不理解孤的心情,不要妄自下定论。」 王妡道:「你别想错了,我对定论你不感兴趣,我也不想了解你是什么心情……」 萧珉瞪着王妡,都想拂袖而去了,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只是我年前才在官家面前说为国为民削减东宫用度,你现在给我摔了一地残渣,岂不是在打我的脸!」 「……」听了王妡这几句话,萧珉心中唿啸着各种念头,最终纠结出一个无语来。 又是一阵北风吹过,把雪地里的两个人都吹得浑身冰凉。 「今岁二月大雪,田地才解冻就有被冻了起来,也不知今年的春耕会有什么影响。」王妡忽然感慨,「影响了春耕,今年的日子怕是就难过了。」 萧珉愣了一下,先是不解王妡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旋即眼睛勐地一亮。 仲春上戊日祭太社,是为祈谷,若今年谷物有伤,代帝王祭祀的萧珩难辞其咎,其中可做的文章大着呢。 「你说得对,伤了谷物,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萧珉说。 王妡定定看了萧珉片刻,踩着雪走了。 「姽婳!」萧珉在后头唤。 王妡头也不回地说:「不用谢。」 萧珉:「……」满腔的柔情全化作了哭笑不得,以及淡淡的不甘心。 没有男人会喜欢妻子对自己不屑一顾。 - 即使朝中多有反对,仲春上戊日还是由三皇子萧珩代帝躬于圆丘祭祀太社。 萧珩身着衮冕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入目的是宗亲大臣们的头顶,看着他们弯下腰朝自己拜下,他难以自抑地激动起来。 ——原来这就是父皇所看的景象。 ——原来这就是帝王所看的景象。 他将目光投向了离祭台最近的一人,太子萧珉。 为了代帝祭祀之事,朝中大臣争论了好几日,许多人都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听得他实在生气。 他不是储君又如何,他不是嫡长又如何,他有父皇的宠爱就比什么名分都要强。 难道还有人没有搞清楚,这天下事他父皇说了算,他父皇要谁生谁就生,要谁死谁就得死。 萧珉…… 呵! 占着名分又如何,也就只有一个名分了! 萧珉站在祭台之下,能够感受到有如实质般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抬头,认认真真完成礼法规定、储君才能做的叩拜。 但他想,上面的那头目光想必是得意中掺杂着轻蔑。 二皇子萧珹列班于太子身后,目光在萧珉萧珩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 祭祀太社毕,宗亲大臣们按照品级依次回城。 最前边儿是帝王的大驾卤簿,不过玉辂车里没有坐人,哪怕三皇子珩代帝祭祀,也不能坐在帝王驾车里。 大驾卤簿后是太子仪仗,之后是亲王仪仗、嗣王郡王仪仗,之后是二皇子仪仗,然后才是三皇子仪仗。 不管萧珩有多嚣张多志得意满,实际上他就是个还没定品的皇子,与太子还隔得老远。 「二哥。」在萧珹上车前,萧珩叫住了他,说:「二哥若无事,不如去我府上坐坐?」 萧珹道:「不巧,我已与人有约,为其雪夜图题字。」 萧珩脸上明显有了不悦之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可真是太不巧了。」 萧珹笑了笑,不接萧珩的话,登上马车。 萧珩用鹅公嗓呵呵两声,这才上了自己的马车。 后头宰执们看到这一幕都暗暗在心中摇头——三个皇子中,太子容貌最像官家,三皇子性子最像官家。 祭祀的宗亲大臣们回到城中,太子回东宫,二皇子回皇子府,大臣们各自往公廨当值办公,三皇子则进宫去向梁帝请安。 「诶三……」左槐本想叫住萧珩,被吴慎阻了。 「三皇子心性纯孝,心挂官家。」吴慎说。 左槐道:「三皇子跟着我在朝中听事,却是三天两头的找不到人。」 吴慎说:「他是帝子,你是臣子,你又如何能管得了他,做好本分便可。」 左槐看着吴慎,看了几息,又换个方向继续看,再看了几息,再又换个方向,还接着看。 「怎么?」吴慎被这样左看右看的,倒也没有不自在或者羞恼之类的情绪。 「就是不敢相信这会是您吴大相公说的话。」左槐说。 吴慎眉头动了一下,说:「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听不听在你。」 左槐拱手执礼,躬腰:「下官多谢太宰指点。」 吴慎不接这茬,负手走了。 左槐直起腰,一脸冷漠。 举朝皆知平章政事与参知政事不对付,要说吴慎和左槐有没有什么矛盾,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两人大概就是单纯的互相看不顺眼。 其实有不少人暗里编排,左槐是嫉妒吴慎比他年轻比他资浅却坐上了首相之位,所以两人才不对付。 还有传言说吴慎是用了什么手段才挤掉了左槐,否则昭文相该是左槐的。 不过首相和副相不和,是官家想看到的局面。 不仅仅是吴慎、左槐二人,所有的宰执,官家都不希望看到他们和和气气有商有量。 第159页 宰执们自己也知道,平日里从不过从甚密,除了王准和左槐。 今日吴慎这提点来得太莫名其妙,让左槐想不多想都难。 因和王准交好,王准的孙女儿嫁到东宫去后,王准在众人眼中是实打实的太.子.党,他左槐也一同被看做了太.子.党——哪怕他时机与东宫没有半分交集,且还指点三皇子朝中听事。 吴慎的这句提点,究竟是提点,还是陷阱? 「左相公。」 一道声音唤回了沉思的左槐的思绪,左槐看向朝自己行礼的皮肤黝黑的人,道:「是姜铨判啊,有什么事吗?」 吏部流内铨判事姜亨说道:「是为永兴军路转运司官吏磨勘一事。」 「永兴军路转运司?」左槐道。 姜亨点头:「原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下狱后,转运司有八成官员也被下了狱,官吏空缺,但是……」 幽州元帅府名存实亡,沈家军也七零八落,专为幽州而设的永兴军路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呢? 姜亨对此迟疑得很。 左槐目光闪了一闪,心底有了计较,叫姜亨进去说话。 第88章 连日大雨 想来是开年就接连有人下狱, 兆头不好,永泰十六年一点儿也不安泰。 二月,京畿、耀州、华州等地连降十日大雪, 再往北更是冻土连绵,南边儿也深受寒潮之苦。 朝廷赈灾的速度很慢, 赈灾粮也拿不出多少来, 拆了东墙补西墙还是不够,京畿一带尚且算好的, 听闻出了京畿到商州的县城村落走一走,路边时有冻死之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灾害来袭时,往往都是老人和孩子最先倒下, 其惨状,目不忍睹。 因这突然的降温, 许多越冬的粮食作物返青拔节期遭了秧,苗壮的拔不高, 苗弱的直接冻死, 春粮的产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受影响了。 到了清明前后,该春播的时候,天公又不作美,连下数日大雨, 压根儿就无法播种。 「往年这时节都是细雨,种子撒在田里面,有了雨, 很快就发芽了。今年这雨是有了,可这么大的雨,种子撒田里, 都被雨沖走了。要是过了谷雨,这种子还没播下去,今年的收成……」老农坐在屋檐下望天看雨,对两个已经长成了可以下地干活的孙子传授经验,说着说着沟壑丛生的脸就皱成了一团,唉声嘆气起来。 雨生百谷。 田中新播的种子、初插的秧苗,最需要雨水的滋润,时雨乃降,五谷百果乃登。 所以才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 然而什么东西都得适量,再好的东西多了也就不见得是好事了。 贵如油的春雨适量很好,但如得罪了龙王般下个不停就不太美妙了。 春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要减产了,若秋粮也减产,那这一年的日子可就不敢想像了。 农官为此愁得夜不能寐,几番上疏皇帝,朝堂上也讨论过多次,却拿不出确实可行的办法来。 面对大雨,面对天意,是人力所不能企及的。 渐渐的,有了「大雨是天罚」的传言,说连日的大雨是天上对帝王肆意妄为的惩罚。 「上戊日祭太社,那是祭土神,为祈谷,这是何等重要之事。官家不能成行,那就该太子去,又不是没有太子。就算……那按照祖宗礼法也要尊嫡尊长。三皇子非嫡非长,怎么也轮不到他代帝祭祀,真不知道官家是怎么想的。」小吏甲胆子够大的,连梁帝都敢妄议。 「怎么想的?三皇子受宠呗!」小吏乙胆子也不小,「那位为了宠妃爱子做的昏事还少么。现在好了吧,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小吏甲说:「可就算如此,官家以前也没有拿过国家大事胡来,这次可真是……」 「好了好了别说了。」小吏乙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赶忙叫住了小吏甲,二人低着头匆匆离开,十分的掩耳盗铃。 拐角处的确站了几个人,澹臺盛站在萧珉身后,遥看着离开的两个小吏,说道:「殿下料事如神,三皇子这就叫自食恶果。肖想不是自己的位置,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萧珉轻笑了下,短促的一声道尽了志得意满。 得了王妡一二句提点,萧珉反覆思量有了对策,就算不能将萧珩一下摁死,也能让他失尽民心,就看父皇舍不捨得保这个最心爱的儿子了。然依萧珉看来,老皇帝那么自私自负的人,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有错的。到那时,萧珩被自己最敬爱的父皇推出去承受众人口诛笔伐,就不知他心里是何种感受。 这么想想,萧珉睡着了都能笑醒。 没想到的是,连老天都在帮他,清明之后连日大雨,他暗中安排的那些手段完全可以不用了。 这就是天意吶! 「这场雨来得可真是时候。」萧珉望着廊外还在下个不停的大雨,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 稀里哗啦…… 清明前两日就开始下的大雨十日了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天就像是破了个洞一样,可劲儿地向天底倾倒大水,启安城外城南边儿地势低洼处已经积水不得住人,这一带又多是乞丐流民地痞等污糟之人,城南积水不能待了,他们势必要往城中其他地方流窜,给启安城的治安带来了非常大的隐患,再者京兆府的衙役和巡城的金吾卫也不想在这个大雨天里还要出来。 第160页 「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能停。」香草站在窗下,边吃掌食送来的新口味果子,看着外面大雨嘆气。 紫草把王妡过目完的东宫庶务分门别类整理好,抱着文书路过香草身旁,一把抢走香草手里的果子,训道:「你就仗着娘娘性好,惯会偷懒偷吃。」 香草觉得自己很冤,很有必要申诉:「是娘娘让我吃的。」 紫草道:「那你也不能把一碟都吃完吧!」 「没有吃完啊,给你留了一个。」香草指着碟子里孤零零一个的果子,「你快尝尝,刚开始吃会觉得味道有些奇怪,但是越吃越好吃。」 紫草:「……」 说不过香草,紫草只能找能做主的:「娘娘,您可不能再惯着香草胡吃海喝了,您瞧瞧她都胖成什么样儿了。」 香草一听说自己胖,都急死了,低头看自己——并没有多胖,好!么! 端坐椅子上扭头看雨的王妡闻言朝香草看去,对上香草紧张兮兮的眼神,笑了笑说:「没有很胖,挺好的,能吃是福。」 香草笑得见牙不见眼:「听见了吧,我不胖,你才是太瘦了,要多吃。」说着还把紫草抢走的半块果子又抢回来。 紫草:「……」 「娘娘,外面好多人都说,这大雨下个不停是上天示警,」香草走到王妡身旁蹲下,低声道:「就为官家一意孤行让三皇子代为祭太社。」 「真的假的?」紫草也走了过来。 王妡指了指绣墩,让她们自己去搬来坐,待两人坐好了,她才说:「你们觉得是真是假?」 紫草和香草互相对视了一眼,一起摇头。 摇头的意思并非说她们认为传言啊天罚啊是假的,只是觉得不太好说。 「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想到什么说什么。」王妡道。 紫草香草又对视一眼,前者先说:「我觉得,这大雨就是上天示警。」 「祭祀本该是皇帝的事情,皇帝不能行,那就该是太子,咱们大梁又不是没有太子,为君为嫡为长,怎么也轮不到三皇子吧。」紫草说:「扰乱纲序,有违伦常,普通人家还好,可这是天家呀!」 香草点点头,跟着说:「三皇子也不知给官家吃了什么迷.魂.药,让官家三纲五常都不顾了。」 紫草瞪了香草一眼:「你这口无遮拦的,别给咱们娘娘惹祸。」 「我又没说错。」香草扁嘴,「官家真的太宠贵妃和三皇子了。你们自己看嘛,自打三皇子之后,宫中就再没有添过皇子了。」 的确,哪怕出生了的皇子也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岁的。 现在「天罚」之说甚嚣尘上,大多数的说法都是梁帝扰乱纲序,偏心偏宠太甚而惹上天示警。 就连紫草香草说起来都是说老皇帝而少说三皇子。 萧珉这一步走得可谓是杀人诛心,就看一向自私的老皇帝会不会为了心爱的儿子背了这恶名污名,还是将所有罪责推给心爱的儿子。 既然萧珉如此煞费苦心,那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王妡对香草说:「去让小邓传话,说谷雨后三日雨停。」 第89章 以示诚心 大内观文殿旁有一座宫殿群为仁寿殿, 是大梁歷代皇帝读书经筵场所之一,在当今圣上将方士天玑子「请」进宫后,这座宫殿改名成了登仙殿, 梁帝心中所求赤.裸裸的展现在了世人眼中。 改名登仙殿的宫殿也一改曾经处处书香的模样,绡帐轻盈、轻雾缭绕, 一派梦幻仙境的模样, 在这样的「仙境」中置身久了,真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 仿佛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 鹤髮童颜、容颜俊美的天玑子盘坐在登仙殿最深处,周身涌动的轻烟薄雾将他映衬得彷如世外仙家,令人折服。 「真人。」一个玉雪可爱的总角小童走到天玑子身边,胖胖的小手行了个礼, 奶声奶气说:「外面有人求见,说是打东边儿来的。」 天玑子睁开眼, 轻甩了一下手中拂尘,缓缓道:「请进来吧。」 小童出去, 没一会儿领进来一个穿着内侍衣裳其貌不扬的矮小男子。 男子跟天玑子见礼, 道:「小的听闻真人打东边儿蓬莱而来,不知真人可有遇仙。」 原本故作高深的天玑子听到这句话后立刻收起了漫不经心,把小童打发了出去,从坐席上起身, 对男子道:「贫道曾因缘际会遇仙,得仙指点。」 「真人以为谷雨三日后大雨会不会停。」男子道。 眼珠一转,天玑子说:「那得贫道推演一番才能得出结论。」 男子朝天玑子执手施礼, 旋即离开了登仙殿。 天玑子慢慢坐下,思来想去,慢慢有了计划。 「无为。」 「真人, 有什么吩咐?」刚刚离开的小童小跑着进来。 「去给我准备这些东西。」天玑子给了小童一张写满字的纸。 梁帝早有口谕,登仙殿无论要什么东西,伺候的人必须尽量满足,小童找到登仙殿掌事的内侍殿头,将纸交给他就走,没看到殿头抽搐的嘴角。 殿头抽搐嘴角归抽搐嘴角,办事的效率却是很高,毕竟官家特意吩咐过「不得怠慢」。 待内侍将东西都或搬或拿进殿内,天玑子布置了一个阵法,他往阵中心一坐,顿时烟雾大盛,翻涌不断,三日不绝。 他这番行事可不是偷偷进行的,很快就传遍了皇城内外,众人都搞不懂这个半仙/骗子这是唱得哪一出,只知他把登仙殿内殿搞得仙雾飘飘/乌烟瘴气。 第161页 朝中不少人本就诟病官家修道求长生,加上又有三皇子代帝祭祀而惹天罚的传言在,对宫中那个由三皇子引荐给官家的方士更加不待见,顿时讽谏如雪花般飞向梁帝的御案。 梁帝不管朝中有多少反对的声音,都稳坐钓鱼台,所有讽谏的章疏都给他按下了。 他就是信任天玑子,认为此人有大神通。 别的不说,就凭他人间帝王的身份要求天玑子炼制长生仙丹,天玑子三番五次以机缘未到拒绝了他,若是没有两把刷子岂敢拒绝帝王,其他的方士可不都是一被下令就火速炼丹来着。 三日后,天玑子请梁帝往登仙殿来。 「圣上,大雨困顿,贫道连日夜观天象、推衍天机,这雨恐怕……」天玑子低低一嘆,满目悲悯,「今岁难过矣。」 梁帝听着,苍老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天玑子撩起眼皮瞅了梁帝一眼,又道:「国朝有难,于龙脉恐不利。」 梁帝勐地站起来,问:「真人此言当真?」 「圣上,贫道乃化外之士,本不该管尘世中人,只因感受到圣上一片赤诚,才宁损天寿也要透露天机与圣上。」天玑子生得俊美如谪仙,声音清朗悦耳,语调不疾不徐,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梁帝是信了,紧张问道:「真人可有破解之法?」 天玑子微微垂下眼睑,沉默了许久,才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虽是化外之人,却也不忍心看天下苍生受苦。」他说罢,磨墨执笔写下长长一张单子交给皇帝身边伺候的内侍,说:「以天机所示,此雨还要下一月之久,届时良田变泽国,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圣上不忍,贫道亦然。只是与天争命,便是抵上贫道全部天寿怕也是……贫道勉力一试吧。」 「真人不愧是世外高人。」梁帝满意说道:「待云收雨住后,朕定封真人为国师。」 天玑子一甩拂尘,周身又漫上轻烟,越漫越高,直至将他的身影都遮住,待轻烟矮下去,天玑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无论看多少次,梁帝都觉得天玑子这一手实在太神奇了,不愧是世外高人。 得了梁帝的准许,天玑子就叫人筑高台以沟通天地,祈求龙王离去。 「谷雨前定要将高台筑好,否则……」世外高人天玑子说话从来只说一半,剩下的一半让你自己去体会,具体能体会出什么结果来就靠你自己的悟性了。 梁帝一听感觉就不太好,一连下了七八道口谕催着营造司赶在谷雨前将高台建好,毕竟离谷雨可没有几天了。 营造司没办法,只能多徵发役夫,冒着大雨运木运石,建造期间的艰难险恶不言而喻。 如此紧赶慢赶终于在谷雨前在天玑子指定的地方建好了高台,天玑子看过后,对梁帝说:「圣上,贫道今日便带小童在高台旁潜心坐,为祈日净身静心,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高台,以免惊扰神人。贫道将于谷雨日辰时起祀天,三日后若雨停,便成功。若雨一直下,那贫道……」 梁帝说:「真人法力高强,定会马到功成。」 天玑子清淡一笑,高深莫测。 谷雨当日,南郊高台,大雨倾盆。以梁帝为首,宗室王公、文武大臣列班于高台之下。 除了梁帝坐于临时布的行帐之中,其他人都只能在雨中站着硬生生淋雨,身上穿的蓑衣在大雨浇淋下毫无用处,冷雨寒气淋一身,时间越久越难受。 因为太子也被倾盆大雨浇得透心凉,在这个境况下,梁帝就算想偏心三皇子也不能不顾及皇家的颜面。 辰时前三刻,一身缥缈白纱单衣鹤髮童颜的天玑子带着小童出现在高台下,他也被大雨淋得睁不开眼睛,湿漉漉的头髮衣裳紧贴在身上,平日里的仙气儿荡然无存。 怀疑天玑子身份的大臣们本就对他此番的折腾大感不满,看到这么一个半点仙气儿都没有的「世外高人」立刻就冷嗤了一声。 然而他们的冷嗤才出了半声,天玑子就脚下一蹬,凭空飞上了高台,稳稳落于台上。 这可太…… 百官皆是震惊脸。 他们只听过「天玑真人有大神通」的说法,少有人看过「天玑真人的大神通」,天玑真人被官家请去了大内一直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见的人寥寥无几,也没见他炼丹炼药什么的,大多数人都当他是个骗子来着。 今天这一手露得可真是太「世外」太「高人」了。 天玑子落在高台上之后,台上四方位瞬间燃起大火,雨浇不灭。 随后他向上天祭上太牢,在雨中跳起迎神舞,列班的帝王、宗亲、大臣们就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飘渺乐声,仿佛天上仙音降下。 辰时正,迎神舞毕,天玑子坐于高台上念起所有人都听不懂的经文,向上天祷告。 众人看着天空,总觉得雨好像更大了。 「圣上,」一个小童走到梁帝的行帐前拜了拜,说:「师父说,他将在高台上祈祷三日,圣上龙体贵重,请圣上先行回宫,待第三日再来。」 梁帝仰头朝高台看了一眼,吩咐内侍省、太卜署等人在此处候着,一旦真人有任何需要,无条件满足,叮嘱完了才带着人浩浩荡荡回城。 大臣们回城前都隔着雨幕仰望高台片刻,大多数人心里都很怀疑这祷告能上达天听? 第162页 谷雨第二日,雨好像更大了,众臣站在紫微殿里忧心如焚,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指责或嘲弄天玑子装神弄鬼毫无用处是个骗子。 人力在天灾面前犹如沧海一粟,除了能寄託于祈祷,毫无办法。 「无事,便退朝罢。」梁帝有气无力地说。 大臣们朝梁帝拜下,「万岁」还没说出口,就听外头一阵喧譁,被安排守在高台的黄门班知贡年在殿外着急忙慌地说:「圣上,真人在祭祀中途吐血,言上天降罚,凡人难以平息天怒,须得藉助人间天子的龙气。」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是让官家前去祭祀?」 「这么大的雨,官家龙体一旦有损,后果不堪设想吶!」 「可这天罚……」 「天玑真人不是世外高人么,他岂是凡人,这都不能平息天怒?」 「什么真人,我看是假人才对,哼!」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让雨快些停了才是头等大事。」 大臣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梁帝不耐烦听,但要让他去淋雨,他又……不是那么愿意。 「真人还有说其他的没有?」梁帝问贡年。 「真人只说需要藉助龙气。」贡年嗫嚅道:「他说……说,毕竟是因三皇子僭越帝王行为,才会引来天罚,所以,还是得由帝王向上天以示诚心。」 梁帝皱眉,问大臣:「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他,半晌,礼仪院判事出列,道:「圣上龙体事关国祚,不得有半点儿损伤,臣以为,既是藉助龙气,并非一定要圣上亲去,由亦是龙气加身之人代替前往便可。」 梁帝眉头皱得更紧,就听礼仪院判事接着说:「太子为储君,臣以为,可由太子前往祭祀,对上天以示诚心。」 萧珉萧珩同时看向礼仪院判事,一个满意,一个愤怒。 「臣附议。」吴慎朗声道。 首相都附议了,其他人也跟着附议。 太子是储君,自然是龙气加身。 太子年轻力壮,淋点儿雨没事。 只要雨能快点儿停,不要再耽误今年的春耕了。 梁帝沉默片刻,点头让萧珉代替他前往高台祭祀,这算是除了太子册封,天子首次在祀事上明确太子储君的身份。 若是明日大雨真的停了,萧珉这个太子的身份恐再难撼动,便是天子也不行。 若是没停…… 萧珉换上九旒衮冕,坐在金辂车上,前往京城南郊高台。 他望着车外的雨帘,心说:希望真如王妡所言,明日定会雨停,否则他们也就不用再住东宫了。 第90章 昭陵塌了 倾盆暴雨将萧珉淋得湿透, 本就厚重的衮冕浸水后更加重,像冷铁一样压在他的肩上。 他一步一步登上高台,由始至终背嵴都挺得笔直, 哪怕大雨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到了高台上, 他稳稳站立在正中央, 环顾四周,入目众生皆渺小。 「殿下, 请趺坐。」天玑子指着中心那张蒲团。 萧珉垂眸看了天玑子一眼,嘴角微微勾起,走过去在蒲团上坐好。 天玑子见了,旋即再度闭上眼, 念着没有人能听懂的经文。 他已经在这高台上坐了两天两夜了,这雨要是再不停, 他恐怕就坚持不住了。 话说,这雨真的能停吗? 与天玑子一样, 萧珉才在蒲团上坐了一会儿就被雨砸得受不了了, 心底也不停打鼓,不太信王妡所说今日会停雨的话。 就很纠结, 一面觉得王妡没必要害他,毕竟夫妻一体, 他这个太子不好了,她那个太子妃难道还能得什么好?! 另一方面又觉得以王妡那种小心眼爱记仇的性子,说不定还真会因为一点小恩小怨而故意害他一下! 哗啦哗啦…… 雨还在下。 大内在看着, 高门贵胄们在看着,启安城的百姓亦在看着。 大家都在等着,都揪着一个心。 南郊高台外, 王妡坐在车中,也在等着。 她同萧珉一道出东宫,萧珉登高台,她就坐在车中看着。 看萧珉一步一步登上台阶,越登越高,直至需要努力仰头才能看见,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高台边缘。 她一直看着那高台,半晌眼睛都不眨动一下。 那不是祭祀的高台,而是通往权力顶峰的天梯。 那真是一条无比诱人的路。 午后,瓢泼大雨肉眼可见的变小了,「哗啦唿啦」变成了「淅沥淅沥」。 「雨小了!雨小了!娘娘,您看吶,这雨看着就是要停了呀!」香草坐在车门处时不时往外张望,看到雨真的变小了,激动得不行。 王妡掀开车帘看外头渐小的雨幕,放下来,道:「回吧。」 一声令下,太子妃仪仗调转车头回东宫。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王妡合目,看似在养神,实则脑中全是飞闪的各种念头。 她多出来的那些记忆没有出错,永泰十六年的大雨在谷雨三日后停了下来,她之所以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盖因雨停的午后太常礼院上报梁帝,因连日大雨导致睿宗的昭陵东北位塌方,墓道积水深没膝头。 睿宗是大梁的有为之君,他的陵墓一个「昭」字,取的是「明德有功曰昭」,这样一个伟大的帝王的陵墓竟然被雨水泡塌了,塌的还是东北位, 第163页 要知道,萧梁朝的龙兴之地可就是在东北。 这里面可以拿来做文章的点可太多了。 「塌得好。」王妡呢喃一声,嘴角微微向上勾起。 申时三刻,云收雨住,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阴沉数日的天空也多了一丝明亮。 大内,梁帝由乔保保扶着走到庆德殿窗边,浑浊的双眼悲喜难辨,总归不是高兴放心的样子。 乔保保很懂梁帝的心思,在旁高声道:「天玑真人不愧是世外高人,经他祷祝真的雨停,圣上福泽深厚,得天神相助,天神派下了天玑真人来朝。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里山唿万岁,殿中伺候的内侍宫人立刻跟上,一时间庆德殿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后宫,澹臺皇后从儿子被梁帝指了去祀天起就一直提着一颗心,看雨终于停了,这颗心才放下来。 不由志得意满:「我儿确是龙气加身,得上天眷顾,救得天下万万黎民。」 女官石雪萍很会说话:「可不是么,三皇子闯下这漏天大祸,还是得靠殿下给他收拾。」 澹臺皇后听了就更高兴了,连声说都有赏。 坤顺殿的内侍宫人齐齐跪下谢恩。 大雨停了,被困在家中多日的启安城百姓陆陆续续走出家门,面上都是欣喜的笑容。 京城北外官道,一人骑马踏着路上的积水奔驰,边喊了一路的:「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路上零星几个从驿站出来查看路况考虑要不要加紧赶路的路人连忙躲开来,还是被一不小心溅了一身污水。 「晦气!」 「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八百里加急,肯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还能有什么大事,比今年春耕耽误了还要严重?」 「……不会是猃戎又打过来了吧?!」 「……」 路人们皆一脸惊恐心惶惶。 报八百里加急的小吏一路进了启安城直奔太常礼院,找到太常礼院判院罗仁,竟已是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半趴在地上,把罗仁看得一愣一愣的,罗仁正要说「不必行此大礼」,就听小吏喊道:「罗判院,大事不好了!昭陵塌了!」 哦,昭陵塌了。 塌了…… 什么?! 「你说什么塌了?」罗仁一把抓住小吏的衣襟。 小吏又累又怕,已经哭出来了,喊:「昭陵塌了,睿宗皇帝的昭陵塌了!」 扑通—— 罗仁也趴在了地上。 天要亡他。 睿宗的陵寝塌了可是朝中头等大事,罗仁就算吓得要死也得上报官家,梁帝一听祖宗的陵寝塌了被水泡了,联想到之前天玑子所言的大雨继续恐伤龙脉,整个人都不好了。 「圣上?」 「官家?」 「圣上!!!」 「快来人吶,快去叫尚药局的来!!!」 梁帝这次没有厥过去,却是晕头转向站立不稳,扶着凭几才勉强坐在御座上,佝偻着腰背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配上他苍老的形容,有些可怖。 「圣上,老奴扶您去躺一会儿吧。」乔保保轻声劝道。 「不必。」梁帝摆手,「朕不用,朕好得很。」 「可是……」 梁帝的状况实在算不上好,乔保保劝他,他不仅不听劝还发了一通脾气。 「去!去把天玑真人给朕叫来!把天玑真人给朕叫来!」梁帝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吼叫,「快去把真人叫来!立刻!马上!朕要立刻见到真人!」 乔保保赶紧让人快马加鞭去把天玑子请来,又耐心劝着梁帝让尚药局奉御给看诊,梁帝却不耐烦地说他的身体他知道不需要太医来看。 昭陵塌方一事火速传遍了启安城,得闻此消息者无不是一脸震惊,以吴慎为首的宰执们顾不得大内就要下钥了,火速进宫面前梁帝。 然而梁帝却不在庆德殿,一问,去了登仙殿。 「这……」蒋鲲眉头皱成了一团,痛心地对吴慎说:「吴大相公,这昭陵塌了东北位,这是何等大事,官家这时候去什么登仙殿,那妖道……」 「蒋图南!」王准轻喝一声,在蒋鲲不满看过来时,轻声说道:「此处是庆德殿,不可污言秽语。」 蒋鲲勐地一凛,警醒过来,背后出了一阵冷汗。 不管天玑子是不是妖道,今天这儿雨停了,哪怕邪门儿,如今也说不得天玑子了。 蒋鲲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抓了一下衣摆,将这段时间的事情在心中前后捋顺一遍。 先是天现异象二月降大雪数日,官家越过太子指定要三皇子代为祭祀太社,然后连日暴雨下个不停耽误了春耕,「三皇子祭祀太社惹怒上天」的传言甚嚣尘上。 接着就是天玑子搭高台祀天,指明需要人间帝王龙气相助,太子登上高台助祀,然后雨就渐渐停了。 三皇子祭祀惹来天罚,太子祭祀诚感动天。 这前前后后几齣事,不都在明明白白坐实太子是得上天承认龙气加身的真命天子么。太子本就是正统,再来这么一出,三皇子与其相争胜算大大减小。 蒋鲲看着前去登仙殿通传的内侍,心中思忖着之前的打算是不是得变一变,三皇子看起来并非一条优良的树枝,即使他有老皇帝全部的宠爱。 第164页 等等,还有。 这次昭陵被雨水泡塌了,若是太子要对三皇子做文章,这可是天赐良机。 蒋鲲心中万般计划,面上半丝不显。 其他的宰执们又何尝不是呢。 梁帝得了内侍来禀宰执进宫面圣之事时,正在与天玑子说话。 天玑子面如金纸,坐在椅子上都勉强,淋了太久的雨,他又不是真的半仙当然会受不了,这不风寒发热了么。 可他都病成这样了,梁帝半点儿体恤都没有,直抓着他问昭陵塌方是否会伤及龙脉,昭陵好好的怎么就会塌了,是不是老祖宗县令,诸如此类。 天玑子头晕眼花耳鸣喉痛,四肢无力还有噁心想吐之感,只想让个大夫来给自己看看,吃药施针再好好睡一觉,醒来后他又是一尾活龙了。而不是在这里听梁帝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说个不停。 陵寝塌了就去看啊!担心老祖宗发怒就去祭拜啊!在这里和他说有什么用!!! 「圣上,」天玑子声音嘶哑,模样奄奄一息,说:「此次贫道为天下苍生耗尽了毕生灵力,若不是有太子相助,以龙气沟通天地,诚心祈祷,贫道此次定然要羽化了。」 梁帝不出声了,他现在很不爱听有人夸萧珉,哪怕是他信任的世外高人也不行。 「圣上,您是人间天子,是天下至尊,贫道是化外之人,懂得委实不多。贫道只是莹莹烛火,又岂能指点太阳的光辉。」 梁帝看着天玑子,这才发现此人一副马上就要死的样子,惊道:「真人可还好?你还没有将长生之术教与朕,可千万别羽化了。」 天玑子:「……」 他只是一个走江湖的手艺人,有一日忽然被几个彪形大汉「请」去了一座宅子,被一个狐狸眼的郎君威逼利诱了一番,然后见到了一个神仙妃子。 他知道自己要去撒一个弥天大谎,他又害怕又隐隐有期待,他想过自己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一个死字。 但他没想过,他的死法会是被至尊天下的皇帝气死。 他觉得自己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未免恶向胆边生,做出弒君这等灭九族——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九族都有谁——的罪行,他觉得自己还是晕过去吧。 说晕就晕。 「真人?真人!」梁帝大惊,对左右侍奉的内侍喊:「快去尚药局叫人来给真人好好看看。」 待内侍领命去尚药局了,梁帝才起身离开登仙殿,摆驾庆德殿,走前还说了句:「世外高人也会晕倒的么。」 装晕的世外高人天玑子:「…………」 第91章 乱象已起 昭陵塌方不出意料的在朝野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 就算是乡野的无知总角小儿也在大人处听了几耳朵,街头巷尾渐渐有了童谣: 「长干巷,巷长干。 去年杀郎君; 后年杀诸公。」[注1] 还有: 「新禾不入箱, 新麦不入场。 迨及八九月,狗吠空垣墙。」[注2] 孩童们蹦蹦跳跳的唱着这些童谣, 不解其意。 老迈的长者听到后长吁短嘆, 满面愁苦。 然而青壮们连愁苦嘆气的时间都没有,今年的春耕已经被大雨耽误了, 再不动起来,家中怕是少说有三年揭不开锅了。 他们知道世道变得越来越差,活着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可是他们有什么办法, 总不能真带着一家老小到山林中当个逃户吧。 衙门里的官老爷,朝廷里的大人物, 他们是不会管区区平民百姓的死活的,更遑论高高在上的官家。 官家不仅不管百姓的死活, 都这种情况了, 还下诏各地征敛奇珍异物为他炼制长生丹药。 从来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没有活路了,不想死就只能反抗。 才收了春粮征春税,房州上庸爆发了民乱, 皆因当地县衙不顾百姓死活巧立名目强行增加了一成税,当地税收本就已经将近十税四了,再增一成税, 所有人都不用活了。 被压迫到极致的农民们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几个领头的人振臂一唿,应者如云, 一下子就组织了几千人的队伍,手拿农具棍棒甚至是石头冲进了县衙□□了一番,且在□□的过程中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把当地的县令杀了。 朝廷接到民乱的消息,梁帝勃然大怒,点名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带兵平乱。 李渐不是很想去,平民乱算不得什么军功,何况朝中正查吕师查到关键词,吕师的副将已经被抓了,他这个时候去平什么民乱,吕师落马了,他却不在朝中,让马军司的彭韶捡了便宜他能后悔死。 可官家亲下命令,他不去又不行。 想了想,问:「臣斗胆,想问一句,煽动民乱的几个匪首,臣该如何处置?」 梁帝思忖片刻,说:「招安吧。将匪首招安了,让那些无知刁民不要再闹。」 「臣遵旨。」李渐行礼后退下。 是招安的话,那就方便速战速决了。 他出大内就去了步军司屯所叫文书出招安书一份,下发到房州上庸去。 招安书发出去后,李渐就幻想着乱民匪首一看到招安书就老老实实不闹了,他就不用去房州了,想得实在太美,是那种睡着都能把自己笑醒的美。 然后彭马帅就冒出来「很没有眼力见儿」地提醒他:「你还不带兵去房州,小心民乱扩大,官家发火。」 第165页 李渐便皮笑肉不笑地说:「多谢你提醒,几个无知刁民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彭韶:「是么。呵呵。」 李渐气得磨牙。 彭韶的嘴就跟开了光似的,咒谁谁死。这头李渐还点兵准备南下,那头的民乱进一步闹大,归州、襄州、岳州等地相继因重税爆发了民乱。 朝廷一下子兵荒马乱,梁帝也不守着登仙殿要天玑子给他炼长生丹。 顺便说一句,天玑子停雨成功后,梁帝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封了天玑子为国师,并下令在启安城北鹊仙桥旁起一座仙宫,命名为天玑宫,赏赐亦是如流水般送到登仙殿。 功名利禄一下子全都有了,天玑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奇珍异宝,他已经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从此以后他就是天玑子,一个仙风道骨的化外方士,大梁国师。 梁帝在朝堂上肆意朝大臣们喷泄着怒火,甚至连首相吴慎都被他毫不留情的骂了,副相左槐、计相王准、枢相蒋鲲自然是不能倖免。 太子萧珉、二皇子萧珹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是萧珉,承受了梁帝最多的火力。 骂人归骂人,民乱还是要平,枢相蒋鲲提议了几个适合去平乱的军中将领,梁帝点头同意,指了有民乱的几个州县极其附近州县的厢军由这些将领带领。 还是那句,为了尽快平定民乱,可对匪首进行招安。 梁朝就是这样,一有民乱就招安匪首,一乱就招安,给官给钱给地,目的只是为了快速平乱,没有了匪首带领的乱民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随便吓唬几句就散了逃了。 「就只招安吗?那些乱党头目不处置、不杀鸡儆猴?」吴桐难以置信问。 萧珉说:「歷代先帝皆施仁政,不欲多造杀孽,对乱民宽厚以待。」 吴桐心里说:难怪你们这梁朝三不五时就来一场民乱,要是我是这些土着,我也这么选,又没生命危险还有高官厚禄,傻子才不干。 萧珉接着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朝廷的苛政让百姓们活不下去,但凡有活路,他们也不会把头悬在刀尖上。」一脸悲悯。 吴桐虽然觉得萧珉作为太子作为统治阶级说这种话很矫情很假,但谁让萧珉长得帅呢,长得帅的人就是矫情也帅,说什么都对。 「你说得对,将来有一日你成为万人之上,一定会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她说。 萧珉笑道:「有琴儿这句话,孤将来一定做个明君。」 吴桐主动握住了萧珉的手,后者一看,一用力,将心爱女子抱了满怀。 「对了,」吴桐靠在萧珉怀中,说:「你可以让人去研究杂交水稻,提高粮食产量,这样人人都能吃饱饭,肯定会爱戴你这个君王的。」 「杂交水稻?那是什么?」萧珉不解。 「就是将不同品种的水稻杂交,一代一代培育,让水稻增产。」吴桐比划了一下。 萧珉来了兴趣,问:「那要怎么做?」 吴桐想了好一会儿,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人说过而已,你要不找种水稻厉害的人去试一试。」 「好。」萧珉柔声说:「琴儿总是有新鲜主意,对孤大有裨益。」 他说着又把吴桐在怀里搂紧了。 吴桐与楚王的婚期已经定下,就在下月初八,没几天了,那之后她就成了他的婶婶,他们这样偷偷私会恐怕都不行了。 萧珉心里好痛,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他娶了琴儿,为什么苍天这么不公,把琴儿送来他身边,又活生生的把琴儿从他身边带走。 「琴儿,琴儿……」 萧珉唤着,低头找到吴桐的唇,狂乱地吻着,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从此再不分开。 吴桐热烈地回应萧珉,比起三十多岁二婚带崽的楚王,她更喜欢年轻力壮的太子。 可惜,在这个时空,她的婚姻她不能自己做主,她成了被男人支配的物品,想想就很不甘心。 东宫,丽正殿,书房。 香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着在书案后拆开各处汇报来的情报的王妡,犹豫了片刻,不知该说不该说。 「有什么话就说吧,在我面前不必吞吞吐吐,惹我生气了也不打紧,我总归只会罚你三日不许吃点心果子罢了。」王妡头也不抬地说,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香草吓了一跳。 「娘娘。」香草走到王妡跟前,蹲下,仰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王妡放下手中西北那边的情报,指了指旁边的绣墩示意香草坐,让她有话直说。 「娘娘,小邓刚刚告诉我,太子殿下又去与吴家的表姑娘私会了。」香草低声说,声音虽低却听得出愤怒难当。 王妡诧异又不诧异,笑了一下:「吴桐都快要成为他九婶,他还不死心呢,啧。」 「他们也太不检点了!」香草气道。 「他们不检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都不生气,你怎么气成这样。」王妡笑说。 「就是因为娘娘您都不生气,我才帮您气呀。」香草认真说:「我不想娘娘为那种不值得的人生气,所以我帮娘娘气。」 王妡看着香草,眼睛弯起来,旋即朗笑出声。 香草捧着脸看王妡,也笑了起来,见牙不见眼。 「好了,我知道我们香草的心意了,」王妡捏捏香草的脸颊,「赏你一个月的樱桃酥酪。」 第166页 「谢娘娘。」香草站起来福了一福,美滋滋。 「萧珉……吴桐……」王妡轻嗤了一声,叫了一个宫人进来,吩咐:「去给苏合、绿萝传话,叫她们好生伺候太子,谁先有了身孕,就晋谁为良娣。」 绿萝就是之前老皇帝让掖庭送来的人,因为长得与吴桐有几分相似,被王妡留了下来,其他都退货了。 可惜这个绿萝可真不争气,长得与萧珉的真爱相似却笼不了萧珉的心,至今都没近过萧珉的身,简直就是白养了一个吃闲饭的。 萧珉这样的荒□□胚都搞不定,且竞争也不激烈,要这俩女有何用! 待宫人领命离开去传话后,香草才问:「娘娘,您真要让她们有身子,给她们晋良娣呀?」 「东宫总要有儿子,否则外头的人就总有话说。」王妡拆开西南那边来的情报,「不用担心,谁也越不过我去。」 顿了一下,在心中补充了一句:萧珉也一样。 看完西南所有的情报,王妡将信在烛台上点燃,火光映衬着她的眼,有几分真实的喜悦。 香草吃着王妡让人送来的樱桃酥酪,看到王妡眼中的笑意,问道:「娘娘,是有什么好事吗?您很高兴的样子呀。」 王妡笑着说:「的确是有好事。」 石门蕃部,周士恢死在毋蒙部和马壶部的械斗中,沈元帅控制了石门的那支厢军。 第92章 妡娘芳鉴 黑夜, 无月无星,石门蕃部府城姚城的州府衙门四下暗沉沉,只在后堂点了一盏如豆的灯火, 知州事归必元惨白一张脸,即使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他整个人还是在哆嗦。 死…… 死人了。 死人了! 死的还不是别人, 是周士恢!枢相蒋鲲的女婿! 他、他怎么会死?他怎么就死了? 枢相知道了会不会、会不会报復?会不会给女婿报仇? 「归知州。」 「你别叫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归必元勐地跳起来, 把没有一点点防备的王鼎思给吓了一跳,王鼎思看向身边的沈挚,二人对视了一眼。 「归知州,」王鼎思说:「周士恢是死在了毋蒙马壶二部的斗争当中, 咱们找到他,人就已经去了, 与归知州你,或者我们, 没有半点儿关系。」 「你说得轻松, 」归必元吼了一声,表情僵了一瞬,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王鼎思与沈挚又对视了一眼, 后者对归必元说:「枢相蒋鲲的女婿,娶了蒋家的庶女,因为纳妾之事与蒋娘子有矛盾, 失手把蒋娘子打了,被蒋鲲给发配到西南这边儿来了。」 归必元倒吸一口冷气:「既然知道,你们还敢杀人?!」 沈挚笑了笑, 站起来。他身材高大,比归必元高了半个多头,在逼仄的房间里站起来更是压迫感十足,归必元没忍住后退了一步,哆嗦着问他要干什么。 「敢问归知州,你亲眼看见了我们杀周士恢?」沈挚说。 归必元不敢说话。 「我以为该眼见为实才对。」沈挚说:「归知州以为呢?」 归必元用力点头。 他不敢不点头,眼前之人可是曾经的沈家军少将军,砍鞑虏头犹如砍瓜切菜一样轻松顺手,砍他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边陲小官还不就是手起刀落的事情,此处穷山恶水,他死了就死了,没有人会帮他伸冤的。 看周士恢不明不白就死了,便可见一斑。 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挚满意地笑了。 就是在归必元眼中这笑容看起来很不友好,充满了「不听话就杀了你」的嗜血。 「那……那我要怎么做?」归必元抖抖索索问。 王鼎思也站了起来,对归必元拱手施了一礼,后者立刻有一种自己是被黄鼠狼拜年的鸡的感觉。 「如今石门蕃部厢军已无领兵将领,归知州亦知此地势力错综复杂,厢军若无将领领兵,日久恐生诸多事端。」王鼎思说:「下官举荐前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任石门厢军校尉,归知州意下如何?」 归必元:「……甚好,甚好。」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沈挚就站在他面前呢。 王鼎思面上露出浅淡笑容:「那就请归知州上牒三班院。」 归必元:「好好好。」 王鼎思连拖延的时间都不给归必元,他一点头,就铺纸磨墨,笔都给他准备好了。 归必元拒绝不得,接过笔,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举荐文牒。 文牒里,简略描述了一下石门几个大的蕃部起冲突的起因经过,重点说了周士恢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扇阴风点鬼火的角色,终于害人害己把命搭上去了,跟着详细描述了周士恢平日里目中无人的做派,并且诸多藐视朝廷大不敬的言论,然后说了石门厢军若无领兵将领会有什么重大危害,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举荐沈震任石门厢军校尉。 归必元写完老老实实给沈挚王鼎思过目,二人都点头后,他才将文牒封装,明日就叫驿丞送往京城。 事毕,沈挚王鼎思离开,归必元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漆黑的街巷中,王鼎思提着一盏灯笼与沈挚并肩往军营走,斗乱才发生不过三日,姚城每家都紧闭门户,打更人也不敢出来。 第167页 两人走过的街巷地上还有血迹,只是隐藏在了深浓的夜色中看不见。 「沈公仪。」王鼎思在暗夜中说:「周士恢已死,我在此间事已了,不日就要北上。」 他停了一下,才说:「去幽州。」 沈挚脚步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低声说:「幽州是个很好的地方。」 王鼎思说:「我还没有去过,我们家大姑娘让我去。」 王妡? 沈挚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辗转,终究没有说出声来。 「我家的那位大姑娘,行事让人颇有些看不懂,族中其实有不少人对她有怨言的,偏大父支持她,旁人也没有办法。」王鼎思幽幽嘆了一口气,「不知道大姑娘让我去幽州意欲为何,我都还没有娶媳妇儿呢,这么东奔东西的,什么时候才能正经说门亲事。」 沈挚无语半晌,幽幽冒出来一句:「我也没有娶媳妇儿。」 王鼎思侧头看他,说:「我们的情况能一样么。」 「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没有娶媳妇儿的。」沈挚脑中闪过一张明艷的脸,他停下脚步,用力甩甩头。 王鼎思走着走着就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停下来回头,隐约看到后头的人影,问:「是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沈挚快走两步,与王鼎思并肩。 两人回到军营,王鼎思与沈挚道别,随口说了句「还得去给大姑娘写信,将此间事告知于她」。 「等一下。」沈挚叫住王鼎思,踌躇了片刻,说:「我来写吧。」 王鼎思正好睏得不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听沈挚要代笔,那必须是求之不得,感动道:「沈公仪,沈少将军,你真是一个好人。」 沈挚:「……」 在营房前分开,王鼎思去睡觉了,沈挚去了兵曹值所,点亮烛台,磨好墨铺开信纸,细软的羊毫笔蘸饱了墨,他提笔,下一刻却悬停在纸上。 写什么呢? 怎样写才可以? 沈挚看着烛火出神,想起的是在台狱里,一袭绯红衣裳如天边彤云走进来的王妡,高贵高傲如天上神人不可侵犯。 他此生未见过如王妡那般清澈又矛盾的人,才及笄的小姑娘,脸颊上的肉都还没有褪去的青涩,一双眼睛却仿佛历经了沧海桑田人世变幻,但那双眼睛里没有愁苦,他只看到了熊熊燃烧着的愤怒和……野心。 【王家妡娘芳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沈挚在纸上提笔写下一行字,有了开头,接下来的信就越写越顺畅了,将心底的话通通付与鸿雁。 - 半月后,王妡收到了来自西南的书信,此时朝中正因接连爆发的民乱而焦头烂额,归必元的文牒还在路上,蒋鲲的庶女还不知道自己变成了寡妇。 王妡拆开西南来的厚厚的一封书信,一眼就看出笔迹不是王鼎思的,她翻到最后一张,落款是「沈挚」二字。 沈公仪吶。 王妡想起了那个即使身陷囹圄也萧萧肃肃的少年将军。 她垂眸仔仔细细将沈挚的信看完,眼中笑意渐浓。 「娘娘,是有什么好事吗?您很高兴的样子呀。」在旁边吃樱桃酥酪的香草问。 王妡笑着说:「的确是有好事。」 沈家父子控制了石门厢军,扶持起须部对抗毋蒙部等大部落,半个多月前的斗乱里,毋蒙部和马壶部都损失惨重,南光部也不能独善其身。 以此来看,沈家父子控制西南一带的兵力该是指日可待。 王妡叫香草把西南一带的舆图给她找出来,舆图上被硃砂笔画上了好几道红线。其中一道是从西南延伸北上,到成都府处画了一个圈;另一条是从西南往东南延伸,在荆州处画了一个圈。 石门蕃部位置特殊,原是西南几个大部族内附过来的,归入大梁版图中。 那地方别看山高水远路难行,实际上物产丰富,银铁铜矿、香料、药材、玉石等数不胜数,几个大部族都是富得流油。 朝廷对那个地方一贯的政策是——别惹事,你们内部事务我不管,只要不叛去南理国,一切都好说。 朝廷放任,大部族们一个个就是土皇帝。 那个地方有钱有兵,实在很难不让人心动。 不管别人心不心动此处,反正王妡很心动,在事先得知老皇帝要将沈家父子流放去此处时,就已经先一步派人过去布置了。 现在周士恢死了,石门蕃部的知州事不足为虑,沈元帅要彻底控制住石门蕃部还需要一场动乱才行。 王妡思忖着,让香草去把邓朗叫来,她有事要吩咐。 - 酉时初,萧珉回来东宫,见王妡等在承恩殿前,微感诧异,下意识快走了两步过去。 「姽婳,你怎么来了?」 王妡懒于寒暄,直接说:「我得知了一件要紧的事,要跟你说,谁知你不在东宫。」 「那个,孤有些事。」萧珉莫名有些心虚,随后又觉得心虚的自己很莫名其妙,他堂堂太子,有什么好心虚的。 「嗯。」王妡应了声,她自是知道他是有什么事,可拆穿了也没什么意思,直接说:「我听说,萧珩为了挽回声誉,想要带兵去平民乱。」 「真的?」萧珉一惊,这可是大事,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因跟吴桐私会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第168页 当然是假的。王妡心说,给老皇帝找点儿事,尽量不让他注意到西南的变故。 「你自己看着办吧。」王妡模稜两可,说完就走。 萧珉坐不住了。 第93章 啼笑皆非 三班院, 掌铨选、差遣、磨勘低品武官,即差充内外任使,如监当、校尉、兵马监押、巡检、走马承受公事等, 是谓侵兵部之职。 三班院管事的官叫勾当三班院公事,一般由两制以上升朝官文臣差充, 然现今的三班院勾当雷开是武将差遣来管事的, 武将掌职事在梁朝可是太稀奇了。 雷开此人想必有两把刷子。 雷开的嫡长子雷如圭娶了临猗王氏大宗庶三房的嫡女王妘为妻,雷家与临猗王氏做了姻亲, 好处那可叫一个立竿见影。 雷如圭原在通进司当差,掌接受天下章奏、公案、文牍,按事归类编目以进呈皇帝批阅,照理说这个官该是皇帝近臣, 品阶虽小但可时时见到皇帝,好处自是不言而喻。然今上习惯怪得很, 爱用宦官,通进司差充了不少内侍, 不是乔保保的亲信就是乔保保的拥趸, 小小文官哪里争得过阉宦。 这不,雷家与王家的婚事定下来后,京中的大小官员对雷家的审视就变了个模样,正好枢密院机速房有个空缺, 在王准的暗示下,吏部流内铨将雷如圭差充了过去任干办官。 枢密院机速房掌收发边防军机文书、间谍的派遣与管理、抓获的敌国奸细与投奔梁朝的归正人的审讯与处理,以及禁止走私贸易等等, 比起通进司来,机速房干办官可是大有前途的。 雷开很懂投桃报李,儿子得了这天大好处, 他自然也是该方便的就方便,比如幽州原沈家军的武将们,他想方设法还是将他们放在幽州不动。 以及在接收到石门蕃部知州事归必元的举荐文牒时,批覆了一个「可」字,不动声色地将此公案夹在中书门下吏房要下发的公案里一块儿下发了。 若是有人问起来,他连用什么藉口搪塞都已经想清楚了,不过他还是多虑了,朝中现在恐怕没多少人有心力关注一个边陲低品武臣的变动,大部分人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三皇子该不该领兵平乱」这件事上去了。 民乱四起,朝廷为此焦头烂额,檄文和招安书几番下发,三皇子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要带兵去襄州平乱,他可真是不怕把这事儿搞得更乱一些。 雷开就想不明白,三皇子好好的在京城里当他的锦绣皇子不好么,非要去平什么乱,他一天天脑袋里想得都是些什么啊! 雷开的想法是朝中大部分人的想法。 梁朝对待民乱多是採用招安匪首的做法,即使派军队去镇.压也是做做样子威慑一番,少有真正打仗的,杀来杀去到头来还不是杀的自己国中之人。 所以三皇子说要带兵去镇.压乱民,上至宰执下至小吏,都为之侧目。 大概也就只有梁帝为此感到欣慰——儿子长大了,懂得为父皇分忧了。 其实三皇子本人也对自己要带兵去镇.压乱民感到困惑——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却在太子萧珉跳出来激烈反对他平乱时,非常不爽的与萧珉争执起来,很是莫名其妙就把这事给背上了,承受了宰执们「三皇子太胡来」的谴责目光。 「区区乱民,有何可惧,父皇,有儿臣出马,定然马到功成,扬父皇威严。」萧珩在朝堂上跟梁帝拍着胸脯保证。 梁帝满意,连连贊:「不愧是我儿,有志气。那么……」 「圣上!」蒋鲲出言打断梁帝的话,说:「乱民也是国中百姓,我朝歷来都是招安,自相残杀,实不可取。」 梁帝听了蒋鲲的话,不怎么高兴了。 因之前连日大雨耽误春耕,说三皇子不得上天承认的传言甚嚣尘上,屡禁不止,梁帝在盯着天玑子炼丹之余抽空想了想该怎么帮心爱的儿子挽回声誉,一直没有好的办法和契机。 没想到他心爱的儿子聪明得很,自己找到了好机会,平定民乱,收归民心,届时民心所向,谁还敢说他的儿子不得上天承认。 梁帝的算盘打的噼啪响,固然他长生是最好的,万一,他是说万一,他有了什么不测,还是想将江山交到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手里。 「无论是招安还是镇.压,有皇子出面,可彰显朝廷威严,使乱民心悦诚服。」梁帝说。 「父皇……」萧珉出声。 「你给朕闭嘴!」梁帝打断呵斥萧珉,然后环顾殿中一圈,说:「朕意已决,由三皇子珩执虎符领兵前往襄州平乱,枢密院、三司、三衙全力配合,阳奉阴违者以抗旨不尊论处。」 「儿臣领旨。」萧珩大声说。 殿中文武大臣们无奈,在宰执们领头下,齐声说:「臣遵旨。」 萧珉弯腰拜下,心中冷笑不已。 平乱,呵…… 他倒是要看看萧珩是怎么个平乱法,到时候,可别死在了乱民手中才好。 三皇子珩领兵的诏书已下,并传檄天下。 王妡在东宫得到消息,深感诧异。 她就是随口一说骗萧珉去找萧珩的麻烦,搞点儿事情出来让人注意不到西南那边儿的变故,没想到朝中闹闹哄哄了几天,三皇子真要去平乱了。 真是啼笑皆非。 她让人叫来邓朗,说道:「把那人放了吧,他该去给周家和蒋家报丧了。到底是蒋鲲的女婿,可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西南。」 第169页 邓朗领命,传话让把抓来的周士恢的老僕放了,安安稳稳送到周家门前。 周家自打周士恢外放了出去,就一直闭门谢客,蒋娘子在周士恢离京后不久就后悔了,她不该把夫妻间的事情闹到娘家去的,父亲倒是给她出头了,可让她守活寡的出头方式她宁愿不要。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心中对娘家的埋怨越来越大,觉得父亲太小题大做了,周士恢不听话,训斥几句就行了,哪能把人外放到西南去呢。 蒋娘子盘算着日子,周士恢任期将满,她去求求父亲,请父亲将人调回京城来。 她连登娘家门的礼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择日登门,谁知,她等了这么久,等来的却是噩耗。 周士恢死了。 死在了西南。 死在当地土人的斗乱之中。 没有了一家之主,那她该怎么办? 第94章 不祥预感 「你这个丧门星!毒妇!要不是你, 我儿也不会去西南,也不会死!!你把我儿害死了,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周士恢的母亲拼命拉车儿媳蒋氏,一副要跟她同归于尽的模样。 蒋娘子任由婆母拉扯, 毫不反抗, 蜡黄的脸透出生无可恋,周围都是周家老老少少的哭声。 蒋鲲上门来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凄风苦雨的景象。 他正要说话,原本呆滞的蒋娘子看到他,一下子就活过来了,大力掀开拉扯自己的周母, 勐地扑到蒋鲲脚下,痛喊:「都是你, 都是你害得我夫君身死,都是你——」 蒋鲲听闻, 眉头便不悦的皱了起来。 悲痛欲绝的周母被儿媳掀翻, 就要撒泼,定睛一看是蒋鲲登门,瑟缩了一下。旋即又想到她儿子都没了,她还怕他做什么, 大不了鱼死网破。 这么一想,周母也朝蒋鲲扑了过去,撕扯捶打他, 喊着要他还她儿子。 反观蒋娘子还克制一些,只是大哭控诉,没有动手。 「你要不给我家一个说法, 那、那我们就走着瞧!」周母抓烂了蒋鲲的衣裳,威胁道:「你让我儿做的那些事我可都知道,不然……不然我就上京兆府鸣冤去!我敲登闻鼓去!!!」 蒋鲲这辈子恐怕都没有这么狼狈过,衣裳撕破,头髮散乱,他理解周母的丧子之痛,一直在克制自己,但在周母一把抓在他脸上时再忍不了,挥手把周母推开。 「亲家母,你冷静点儿,如今人已经走了,最要紧的是让兇手付出应付的代价。」蒋鲲压着怒气如此说。 周母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愣愣抬头看了蒋鲲片刻,忽然爆出一阵剧烈的哭声:「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你还那么年轻啊——」 蒋鲲不耐地皱着眉,耐着性子安抚了周母两句,说:不管怎么样,先让人将周士恢的遗体送回来,把后事安排好,我们始终是姻亲,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能帮的都会帮你们。 随后垂眸扫了自己曾经还算喜爱的庶女一眼,不含任何情绪,离开了周家。 蒋娘子被父亲临走前的一眼看得浑身发冷,她勐然意识到,夫君没了,她成了寡妇,在婆家的处境怕是不会好,今后能依靠的就只有娘家了…… 「父亲,父亲……」蒋娘子朝蒋鲲追了上去。 - 石门蕃部部族斗乱,连累一个厢军校尉身死,这事在以往看来很平常,毕竟穷山恶水出刁民么。 然死的是蒋鲲的女婿,这就不平常了。 不管朝中其他人怎么想,蒋鲲是绝不会将此事轻轻放过,否则他枢相的颜面何存! 「圣上,石门蕃部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冠盗,弱则卑服。不顾恩义,其天性也。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我肘腋,用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后患。臣请圣上发勐将以击之,勿养兽自遗患也。」[注]《全唐文.魏徵.论处突厥所宜疏》 嘉会上,蒋鲲当殿上疏,请梁帝发兵攻打石门蕃部。 众人并不意外蒋鲲会这样做,周士恢的死讯早两日就传了开来,无论是真心报仇还是表明立场,蒋鲲都会要上这一道奏疏,不做,就是别人把他的脸踩在脚下他却捡都不捡一下。 他,枢密使,秘阁相,不要面子的么! 不意外归不意外,该反对还是得反对。 石门蕃部问题由来已久,死在那边儿的官吏也不止你蒋鲲女婿一人,哪个不是捏着鼻子认了,就你蒋鲲女婿特殊些,可以公器私用? 台谏向来就是冲锋在讽谏、弹劾的第一线,听完蒋鲲的章奏,不等梁帝发话就跳出来反对,并大肆批驳蒋鲲私心慎重,不顾圣上与朝廷的难处。 「如今民乱四起,春粮收穫比往年要差了三成,石门蕃部多山多林,行路都难,更别说行军,敢问蒋相公,你出于私心要攻打石门蕃部,兵从何处,粮草从何来,战损又该如何算?」勾管御史台事史安节大声斥问。 枢密副使阮权道:「就是因为之前太过放任自流,石门蕃部才敢屡次三番挑衅朝廷,如今还敢杀我朝官,藐视天威,难道我们还要姑息纵容,养虎为患?」 三司副使刘敏出列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敢问阮枢副,粮草何来?」 阮权就等这个时机,一盆脏水就泼三司头上:「那是你们三司税收不利,如今民乱四起,你们三司责任最大!」 第170页 三司的人可受不得这个冤枉,当即反驳:「若不是你们枢密院伙同禁军贪墨军资,把你们自己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我朝何至于惨败于猃戎之手,被迫给猃戎纳岁币。你们打仗不行,吃相却是难看得很,瞧瞧这满朝文武,谁有你们枢密院的肚圆肠肥!」 枢密院的岂会认这个罪,立刻与三司激情辩论起来,中书门下的两边站队,台谏两边都看不顺眼无差别攻击,三衙……三衙夹着尾巴做人,一群武将比不得文官口才好,根本不敢出声。 紫微殿里热闹得堪比市集,梁帝在御座上靠着,表情逐渐不耐烦起来。 依他看,石门蕃部问题由来已久,就连太宗睿宗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到了他手上难道打一仗就能解决? 梁帝是不喜欢打仗的,且看这么多年来与猃戎、西骊的战争,年年征战,庞大的军费拖垮了国库,他们大梁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 与猃戎、西骊打仗是没有办法,不打就要亡国,但对内,梁帝秉持的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的招安政策,对石门蕃部更是如此,只要他们没闹出大的事端,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说死了一个蒋鲲女婿,就算蒋鲲死在那儿也一样。 「够了!」在殿上争吵最白热化的时候,梁帝终于出声了,「一天天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诸位卿家都是大梁股肱,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满朝文武沉默一息,齐声拜曰:「臣知罪。」 梁帝看了一眼蒋鲲,说了声退朝,甩袖走了。 虽然与御座隔了好长一段距离,蒋鲲还是感觉到了梁帝的那一眼,他不由得在心里嘆了一口气。 周士恢死得太不是时候了,若是以往,官家就算不同意派兵攻打石门蕃部,也会给他这个枢相面子。 偏偏是这时候,三皇子才点兵前往襄州平乱,官家全副心神都到三皇子身上,恨不得是倾举国之力为三皇子铺路为三皇子攒声誉。 蒋鲲眉头又皱了起来,实际上从他得知周士恢的死讯时眉头就一直没有松开过,他在心中推演过无数种周士恢之死会带来的影响,每一种都不太乐观。 枢密院公廨里,蒋鲲来回踱步,心思起伏不定,忽然想起一事来,匆匆打开门出去,来找他议事的阮权还差点儿被撞着。 「这么急匆匆的,干嘛呢。」阮权嘀咕了一句。 蒋鲲急走到三班院公廨找到雷开,问道:「周士恢身故,石门厢军校尉一职空缺,三班院有安排接任的人吗?」 雷开道:「接任之人已经安排好,公案已下发到石门蕃部了。」 蒋鲲:「接任的是谁?」 雷开:「沈震。」 蒋鲲看着雷开,缓缓道:「你说谁?」 雷开口齿清晰地说:「前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沈时东。」 「你知道此人是谁吗?」蒋鲲话语里透着丝丝威胁。 雷开早有准备,不疾不徐道:「石门蕃部部族斗乱,致朝官身死,当地动盪不安,随时可能譁变。石门蕃部与南理国接壤,此地一乱,南理国定会趁虚而入,为保石门厢军安稳,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任命能让人信服的将领。在姚城,谁有沈时东更有威望,能震慑住厢军、部族和南理国?」 蒋鲲道:「雷勾院怕是忘了,沈震因何去了石门蕃部,他可是贬谪之将。」 雷开说:「沈时东只是贬谪,并没有被贬为奴,按照朝廷律令,自然是可以接任厢军校尉。」 蒋鲲微怔,不可置信地跟雷开确认:「沈震没有被贬为奴?」 「中书门下发的诏,蒋相公不信,自可以去制敕院勾销房查阅,或去问吴大相公。」雷开平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讥讽,说:「睿宗皇帝有过诏令,言冤案必查,不可是忠良蒙冤受辱,更不可随意贬良民为奴籍,这才过去多少年,就能不守祖训了么?!」 蒋鲲盯着雷开看了片刻,忽而一笑:「雷勾院所言极是,倒是本官误会了,官家前些日子还问过本官,沈震在石门蕃部可还安生,本官当时答不上来,现在倒是能答上来了。」 雷开心中咯噔了一下,此事若闹到官家面前,他们三班院怕是讨不得好。 「沈帅的近况孤也想知道,蒋相公不如先同孤说一说,如何?」 随着低沉嗓音一道进来的是太子萧珉,令人诧异的是,太子身后竟还跟着太子妃。 受了值所里所有人的礼,太子叫起后,太子妃对蒋鲲说:「蒋相公,沈帅近况如何,我也很想知道呢,不如你来说一说。」 萧珉瞟了王妡一眼,对王妡执意要来三班院公廨的目的他很好奇,现在,他不好奇了,只好气。 蒋鲲不屑与女流之辈纠缠,说道:「太子妃还是不要打听那么多比较好,免得吓着你。」 萧珉略感不悦,王妡是他的妻子,对王妡不恭敬就是对他这个太子不恭敬。 「蒋相公,孤想知道,你说,还是不说呢?」萧珉语带威胁。 「臣知道的不比雷勾院多,殿下何不问雷勾院?」蒋鲲把问题踢给了雷开。 雷开说道:「臣以为,咱们这些人都在京城,石门蕃部山高水远,知道的肯定不如在那里的人。」他看向蒋鲲,「蒋相公,回京为周士恢报丧的僕人,您难道没有多问两句?」 王妡说:「听说周士恢在石门蕃部囤积了大量银钱,蒋相公难道没有问,听说那都是周士恢为您搜刮囤积的。」 第171页 蒋鲲眉心狂跳,从得知周士恢死了的那一刻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祥预感此刻终是应验了。 第95章 胃口不小 杀猪巷的青楼, 背后的东家是蒋鲲的远房亲戚。这个远房亲戚还将官盐盗出来私贩。 石门蕃部的银铁铜矿,周士恢刮地皮不知颳了几层,他小小一个厢军校尉, 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这些人直接或间接都与蒋鲲有联繫,蒋鲲在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不言而喻。 盐、铁、银。 蒋鲲胃口真不小。 再大胆一点儿猜测, 杀猪巷的那个青楼, 金柄一帮人常常去,每次都是豪掷千金, 是不是他们在变着法儿的给蒋鲲送钱。 那还要再加上军储。 蒋鲲委实厉害,手到处伸,偏还做得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逢年过节再写上一两首心忧天下的酸诗假文, 在文人中博个清贵名声。 看不出来啊。 哪能这般道貌岸然呢,这演得, 怕是萧珉都要甘拜下风。 「听闻石门蕃部知州事在周士恢的住处搜出了银八千两、铜万余斤,有一部分都已经装箱要运往成都府一处宅子, 那处宅子听说是成都府尹赠与蒋相公你的。」王妡口齿清晰, 一言一词都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那些银、铜若是铸成钱,该能有两千万贯,去年朝廷国库才收七千一百二十万贯, 周士恢一人就能有两千万贯,可能这还只是一鳞半爪。周士恢真是富可敌国吶。」 本来太子妃出现在衙门公廨里都很稀奇了,引得不少人悄悄过来围观, 又听太子妃说的是周士恢,一传十十传百,来偷听的人就更多了。 在听到随随便便一搜就是两千万贯时, 四周抽气声此起彼伏。 蒋鲲又不是聋的,听得是一清二楚,对王妡的话他感到了巨大的惊恐,不过到底是在枢密使上当好几年宰执的人,他很能沉得住气,朗声道:「太子妃是从哪里听了些道听途说,士恢人都去了,还要承受旁人指摘……」嘆一口气,语气满满都是无奈地说:「太子妃,死者为大。」 他话说完,周围或明或暗看热闹的人又都用各种隐晦的眼神瞧向王妡——堂堂一个太子妃,听了一点儿不辨真假的传言就在宰执面前大放厥词,啧啧,还是出身临猗王氏哩。 王妡不接蒋鲲的指责,神色不变接着道:「石门银矿每年出银能达到五万两,但每年上报三司钱帛案的只有不到两万两,那么还有三万多两都去了哪里呢?」 周围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太子妃从哪里听来的五万两,难不成你那道听途说比朝廷的文牒还准确。」蒋鲲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很快又恢復了平静。 「蒋相公不必问我从哪里听说的,」王妡淡淡一笑,「只是周士恢想做那得利的渔翁,却最终反害自己身死,实在是让人唏嘘。」 说完,她看向萧珉,意思是该说完的都说完了,可以走了。 萧珉颔首,对蒋鲲说了句「蒋相公一手算盘打得极好,父皇让你去枢密院真是埋没了人才」,才离开了三班院公廨。 东宫夫妻突然出现,扔下一个惊天大雷,炸翻了一干或偷听或明目张胆听的朝官,就语焉不详的走了。 对于他们的用意,大多数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就罢了,太子妃怎么也跑出来了,简直莫名其妙嘛。 聪明的人往往思虑过甚,蒋鲲亦如此。 倘若这席话换作是太子、或者是王准、或者哪怕是任何一个朝中大员跟他说,他自有应对方法与说辞,不说占上风,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心神不宁。 偏偏说话的人是太子妃,他纵然能将太子妃的话当做太子的话,可此女还有一个祖父是王准,且还一口一个「听说」,他自是不能与「听说」计较,可太子妃究竟「听说」了多少呢,她又究竟从哪里「听说」的?她一介女流都「听说」了,还有谁是没「听说」的? 搞不清这些问题,蒋鲲如何能放得下心。 思来想去,只能往西南那边传话,让那些人暂时安分下来,最好还要有点儿其他博眼球的事情,转移外头对周士恢身死的关注。 那么,发生什么样事儿才好呢? - 王妡的话或多或少都对蒋鲲产生了影响,一连几日,都有人对蒋鲲投以隐晦的探究目光。 人都有好奇心,尤其是在出现不合常理之事时,更是想要一探究竟。 蒋鲲究竟做了什么,竟连太子妃都出面指责。 后来事情还传到了如今大部分精力想长生、小部分精力处理国事的梁帝耳中。 「蒋鲲贪了朕的银子?」梁帝问乔保保。 「这……」乔保保一脸为难,犹豫片刻才支支吾吾说:「奴听说是太子妃道听途说了一些传言,就跑去质问蒋相公,还是在三班院公廨,好多人都听到了。」 梁帝一听就皱眉了,他不喜太子,自然厌屋及乌不喜太子妃。 「一个妇道人家不思相夫教子,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倒是惯会打听,不成体统!」他嫌弃地斥道。 乔保保附和:「可不是么。」 梁帝又想起了他送人去东宫,被太子妃顶了回来,虽说人是收了,可十个只收了一个,让他一个帝王闹了个好大的没脸,梁帝就心气不顺。 「你去给太子妃赏本《女戒》,让她好好读读,」梁帝对乔保保说:「一天天正事不做,目无尊长,诋毁宰执,德不配位。」 第172页 「喏。」乔保保应道,退出了登仙殿。 殿内专注念没有人听得懂的经文的天玑子看了离开的乔保保一眼。 罚了太子妃的梁帝再一次问天玑子:「国师,你所说的机缘还没有到吗?朕还要等多久?」 「还请圣上稍安勿躁,既是机缘,那就全凭天意,天机又岂是我等凡人能勘透的。」天玑子说着又给梁帝灌输了一通「命由天定,顺势而为」的理论,很是高深的样子。 梁帝听得一愣一愣的,感嘆:「朕就怕朕等不到机缘吶。」 天玑子一甩拂尘,声音空灵地说:「天神之下,芸芸众生,皆有定数,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求不来。圣上为天下至尊,得天神厚爱,该要更耐心一些。」 心里则说的是:你在等机缘,我也在等指示,你急什么急,该着急的是我好吧,我真的快编不下去了。 - 在乔保保前往东宫「赏」《女戒》的时候,要接受《女戒》之人不在东宫,王妡去了周家。 周家已经布置好灵堂,不过周士恢的遗体还在送回京的路上,棺木之中先只放了周士恢的衣物,未亡人蒋娘子跪在灵前烧纸,脸色蜡黄、表情木然,红肿的双眼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这么些时日,她从曾经的丰腴变得几乎不成人形,脸上脖颈上还有几道抓伤的疤痕。 王妡换了一身素淡衣裳,没有摆太子妃仪仗,低调来了周家,在周士恢灵前上了三炷香,将香插到香炉里,她淡淡看了周士恢的灵位片刻,对一旁的蒋娘子道:「节哀顺变。」 蒋娘子木木地抬头,然后弯腰对王妡还了一个礼,干哑的声音说:「多谢太子妃前来弔唁亡夫。」 王妡看着形容枯藁的蒋娘子,垂眸沉默了片刻,嘆息一声:「石门蕃部情势复杂,朝廷派去的官员不乏有折在那里的,没想到周校尉也……蒋娘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蒋娘子扯了扯嘴角,却做不出一个笑的模样,喃喃:「是啊,石门蕃部情势,夫君他就是个傻的,不知变通,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她喃喃着,忽而一顿,脸上表情扭曲了起来,看起来有些可怕。 「娘,娘,您怎么了?」 跪在一旁蒋娘子所出的嫡女惊喊,起身要去扶母亲,自己却因为跪太久了而打了个磕,差点儿摔倒,被王妡扶起一把。 小姑娘站稳了就挣脱了王妡的手,扑到母亲身边,着急忙慌地叫人来扶蒋娘子,并喊着叫郎中。 伺候蒋娘子的僕妇很快就扶起了她,将她安置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休息。 但去叫大夫…… 灵堂里哭丧伺候的僕役们一个个都磨蹭着不动。 「你们——你们竟敢——」周小姑娘指着那群一动不动的僕役,气得脸胀通红,骂道:「王八蛋!」 「怎么回事?」王妡目光扫过堂中众人,周家僕役在她冷淡的目光下都瑟缩着低下头。 有扛不住她目光的人,抖索着说:「是、是老太太让小的们……小的不敢违抗老太太的命令……」 周小姑娘看向王妡,忽然扑通一声朝王妡跪下,哭道:「请太子妃娘娘为家母做主,祖母她……她……」 小姑娘从小受的就是「子不言父过」的孝道教育,怎么也不敢当着外人和下人的面说祖母的不是,委屈得直哭。 王妡让香草把小姑娘扶起来,摆手让人去请郎中,蒋娘子的状态委实太差,仿佛下一刻就会跟着撒手人寰。 太子妃的吩咐,周家僕役不敢违抗,但也不是没有人有话说,一名老妇就出来说:「太子妃娘娘,这毕竟是我周家的家事,您是太子妃,身份高贵,但也管不到臣属家宅后院去吧。」 王妡感兴趣地瞧着老妇,问其他人:「这是谁?」 「回娘娘话,是我家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得力人。」一直扶着蒋娘子的僕妇说道。 王妡淡淡说道:「所谓上樑不正下樑歪,我今日倒是见识到了。蒋娘子可是你周家的当家主母,娘家父亲还是秘阁相。」 蒋鲲一摆出来,堂上不少人都变了脸色,就连蒋娘子也不例外。 王妡将蒋娘子的神色尽收眼底,她可不是什么正直的人,没太多匡扶正义的心思,见郎中请来了就离开了周家。 她在周家进去出来一趟,落在有心人的眼中难免就会解读出许多含义来,这就是她要的效果。 乱蒋鲲阵脚,逼蒋鲲出手。 沈帅要彻底掌控石门蕃部,还需要一场更大的动乱。 蒋鲲厉害,盯上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石门蕃部,若不是他,她还发现不了石门蕃部这么个好地方。 想来是要谢蒋鲲的。 第96章 刻薄侮辱 出周家门时, 王妡刻意在门前顿了脚步,转头看了周家门楣上的牌匾一眼,想做个明显惋惜的表情, 思来想去总觉难度太高,自己又不像萧珉活似去瓦肆戏班子里学过, 遂放弃挑战高难度, 面无表情往马车走。 只要自己进去周家让有心人瞧见了便可。 马车边上簇拥的宫役侍卫比来时多了一个,正站在拉车的两匹照夜玉狮子旁的白脸小内侍见王妡过来, 忙迎上前,先行了礼,再说:「娘娘,大内的乔大监到东宫来给您送圣上赏赐, 如今正等在东宫。」 「给我的?什么东西?」王妡扶着香草的手上马车,边问。 第173页 小内侍支吾道:「是、是《女诫》。」 王妡进马车的动作一顿, 回头看了一眼小内侍,在对方忐忑的目光下嗤地一笑:「《女诫》?官家真是……一片慈父之心吶。」 马车周围的宫役侍卫全都低下了头, 不敢看不敢听。 「行吧, 回去。」王妡坐进了马车。 香草放下车帘,说道:「打道。」 马车掉头往东宫行,车中除了王妡自己没有旁人,即使如此她也端坐着没有半点儿放松。 她自幼通读经史, 《女诫》、《女论语》这些高门女郎必学的书她自然也要读,不仅要求读,还要求倒背如流。 幼时她第一遍通读《女诫》, 听了母亲给她解说释义,问道:「阿娘,我为什么要学这个呀?我不喜欢学这个!」 那通篇《女诫》在幼小的姽婳眼中, 满满都是压惮和不公。 她身为族中嫡长女,祖母父兄的心头宝,庶支和小宗的兄弟都少有敢大声跟她说话的,她是真真的天之骄女,便是公主在她面前都相形见绌。她无法想像自己有一天会战战兢兢过日子,生怕行差踏错了会招致舅姑和夫君的呵责和遣退 「你还小,自然不懂,」母亲听了她的疑惑和不满,摸着她的头说:「大道有阴阳,世人分男女,本就是要让男人和女人互补缺憾的。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阴阳不调,夫妇不合,则恩义俱废,离心离德。」 那时的她还小,不明白为什么女子要以弱为美。 她地位超然的嫡长女一个眼神就让小宗的兄弟瑟瑟发抖难道不美吗?! 王婵虽然脾性不好,但她暴打欺负家中姐妹的表兄也还是算美的! 待后来长大了,嫁给了萧珉,真就过上了《女诫》中所说的那种「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夙夜劬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的日子,她恪守着妻子、太子妃、一国之母的本分,每每有错都先找自己的原因。 可最后的结果呢? 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善终,不是所有的善意都有福报。 她做到了一个女人能做的极致又有什么用,生死还不是掌握在男人手中。 她王妡,需要的从来就不是温良恭俭让,而是权力。 是将天下踩在脚下的权力。 可笑她是死过一次才明白过来。 马车到了东宫,香草在外头唤:「娘娘,到东宫了,请下车。」 王妡从马车里出来,东宫内坊典内刘玉迎上前来行礼,说道:「娘娘,乔大监等在丽正殿西配殿,茶水伺候着。」 王妡颔首,说了句:「让人去承德殿偏殿见我。」说罢,抬步往承德殿走。 刘玉给王妡办事将近一年,多少也能摸清楚这位东宫娘娘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吩咐下去的事情不太喜欢别人有太多意见,闻言就行礼告退,去找乔保保传话。 至于乔保保皆是会不会为难自己,他们做臣属的,当然要为跟随的主子分忧。 乔保保一听要他去承德殿见王妡,果然爆了,怒道:「咱家这可是替圣上来赏赐的!」 刘玉笑得和蔼可亲:「娘娘的吩咐,下官可不敢违抗。旁的不说,太子妃是正一品,下官才几品吶,哪敢违抗尊上的话。」 乔保保怒目圆睁,不想自己竟被个小小典内也噎着了,小小典内把品阶搬出来说事儿,他就算再拿大,也不敢妄自说自己比太子妃更尊。 「咱家可是来替圣上赏赐,太子妃难不成还能尊过圣上?!」乔保保哼。 刘玉依旧是和蔼可亲脸,说:「乔大监,瞧您这话说得,咱们这些臣属奴才难能编排主子。这么,咱们娘娘知道是圣上的赏赐,为显对圣上的尊崇之情,特意安排在承德殿受赏。」 乔保保又被噎住了。 刘玉再接再厉:「咱们娘娘对圣上的孺慕之情那是比亲生女儿还深,若非下官劝了,娘娘原本是想要在明德殿受赏哩。」 乔保保被噎得心口痛。官家赏了本《女诫》,太子妃要真在明德殿受赏,不要明日就会传出各种难听的传言。 从来都是皇后教养太子妃,官家越俎代庖皇后职责,这不是贻笑大方么。 刘玉先发制人,几句话噎住乔保保,失了先机的乔大监只能认栽,不情不愿往承德殿走去。 他是不会让东宫好过的,哼! 另一头,王妡到了承德殿,萧珉正在殿中与人议事,听闻太子妃来了,停下让幕臣先行离开。 幕臣们与王妡擦肩,向王妡行了礼才继续离开,王妡看了他们一眼,走进去找了一张与萧珉不远不近的椅子坐下,问:「你在商议蒋鲲?商议出什么来?」 萧珉避而不答,反问起王妡:「听闻你今日去了周家弔唁,孤倒是想知道你这是为何?」 王妡神色不动,又问:「你想动蒋鲲?还是想动吕师?」 萧珉亦然,也接着问:「前些日子你让孤跟你去三班院,其实不是为了蒋鲲而去的吧,你是为了沈震?你的那些『听说』不是真的听说吧,你对石门蕃部都知道些什么?」 王妡接着问:「你要动蒋鲲还很难,最有可能是通过蒋鲲动吕师。你能手握禁军的底牌是什么?」 萧珉问:「你和沈挚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174页 王妡看着萧珉,眸子黯沉,还是笔直端坐的模样,面上毫无表情,周身的气势却微妙的一变,令人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萧珉微愣,像是也惊诧自己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握紧成拳,却在王妡的注视下凌厉了眉眼,厉声道:「王妡,你是孤的妻子。」 王妡定定瞧了他约莫一炷香时间,忽然嗤地一笑:「萧珉,若非我是你妻子,你早就被废了。」 萧珉大怒,王妡却是转过头,后脑勺仿佛写着「不想和废物说话」,萧珉满腔怒火亟欲发泄,偏这时门外守着的内侍通报刘典内求见,乔大监前来送官家赏赐。 乔保保一来东宫就来拜见了太子,萧珉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老皇帝给他的太子妃「赏」了《女诫》,深感受辱,黑着脸打发了乔保保。 然而现在嘛,乔保保送来《女诫》,气不过的萧珉说王妡:「你合该多读读《女诫》,明白为人妻者该如何侍奉夫君。」说罢,不给王妡反击的余地,叫进乔保保和刘玉等人。 乔保保几番辗转,终于见到了王妡,立刻拿腔拿调说:「太子妃贵人事忙,要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王妡无谓与阉竖多做口舌之辩,冷冷淡淡睇了乔保保一眼,香草懂其意,对乔保保说:「乔大监这是想先叙旧吗?可我家娘娘与您也没有旧,要不您先与太子殿下叙旧?」 言下之意就是——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乔保保刚才在刘玉那儿连吃几个瘪,现在又被王香草给怼了,不爽道:「太子妃可真是会调.教人,身边人一个个都伶牙俐齿的。」 「好说。」王妡道:「乔大监若也想有这么一副伶牙俐齿,不妨跟在我身边当几个月的差。」 乔保保:「……」 乔保保胀红了脸,想发怒又不敢。 「噗……」萧珉没忍住笑出来,发下王妡在看自己,立刻咽下笑意,恢復成严肃正经的模样。 乔保保今天连失几次先机,被怼得说不出话来,就觉得很邪门儿。 难不成太子妃克我? 屡战屡败,他就只能借题发挥,接着替官家「赏赐」《女诫》,自由发挥,引了些狗屁不通的经,说了一通训斥的话,反正他是替官家训诫人,不管他说得多难听,对方也只能听着不能反驳,否则就是大不敬。 王妡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乔保保极尽刻薄之能事的「训诫」,她周围的人,无论是萧珉还是香草刘玉,皆是满脸怒容,只有她神色平静,接过那本本该是普普通通、现在被赋予了侮辱意义的《女诫》。 她接过了,随手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扔,叫刘玉送乔保保。 「太子妃,这可是御赐之物,岂可随手乱扔。」乔保保囔道。 王妡说:「乔大监若是心念东宫,我明日就禀了父皇,言明你心之所系,让你留在东宫当差。好歹也是太子少保。」 乔保保一哽,不爽但是走得飞快,活似慢了一步就真的会被王妡扣押在东宫一样。 他说不出心里具体的感觉,就觉得与这位太子妃对上很邪门儿,她好像能看透人心一样。 乔保保离开,转头往小几上的《女诫》看去,心中嘆息。 总归是不够强,头上还压了许多人。 「姽婳,让你受此奇耻大辱,是孤不好,是孤还不够强,在东宫都护不住你。」萧珉柔声跟王妡说道。 刚才乔保保那一席尖酸刻薄的话,语义不同语意相同,是他听过无数次的,因此他特别能感同身受。 这一刻,他怜惜王妡,他的妻子。 她因他而受了这等羞辱,想来这该是她十五年来的头一次。 「你?呵……」王妡听了萧珉的话,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拿过小几上的《女诫》扔到萧珉怀里。 你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 第97章 白虹贯日 永泰十六年六月己丑, 白虹贯日,东西际天,上有背玦。 太卜署令贾汪卜筮, 上报天听曰:「背者,叛背之象。日晕有虹者为大战, 变而如马者, 有军急。」 梁帝并不信,昨日襄州来传来消息, 三皇子珩降服乱民匪首,襄州之乱立时可解矣。 他现在更信任国师,命人去请天玑子来庆德殿。 贾汪心中五味杂陈,除了告退也别无他法。 登仙殿里, 天玑子随手扔给来传唤的内侍一大锭银子,内侍欢喜藏到袖袋里, 将太卜令上报天象一事事无巨细地说给天玑子知,末了还加了一句拍马屁的话:「那贾太卜邀功心切, 且不知真人您事事尽在掌握哩。」 天玑子就又扔了一个银锭子给内侍。 「圣上召唤, 贫道这就去吧。」 天玑子努力维持着仙风道骨的出尘模样,半点儿不让人看出他现在是又兴奋又紧张。几日前东边传来指示,他可以找机会跟老皇帝说机缘来了,可以开始炼长生不老丹了。 世上当然没有长生不老丹, 就算有,他也不会炼。他炼丹,主要目的就是想从老皇帝那儿多骗些钱, 越多越好。 东边那位承诺过,将来功成,保他不死, 并且从老皇帝那儿骗来的钱都归他。 想一想就很激动呢。 到了庆德殿,天玑子仙气飘飘地向老皇帝施了一礼,道:「圣上不找贫道,贫道今日也是要见圣上的。」 「哦?为何?」梁帝饶有兴趣地问,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第175页 天玑子说:「今日白虹贯日,长百余丈,乃天赐机缘。」 「怎么说?」梁帝激动得站了起来。 「白虹贯日,谓有军急,然祸之福所依,人间帝王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本就是孤高之命,因此,这才是圣上的机缘。」天玑子甩了甩拂尘,说:「圣上若初心不改,贫道便沐浴焚香三日,三日后为圣上开炉炼丹。」 梁帝简直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了好久,他终于等来了上天的机缘,他果然是天子,合该被上天厚道。 只是…… 「国师,你说『白虹贯日,谓有军急』,这军急……」 梁帝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也还是担心白虹贯日的预警。 天玑子说:「这军急不是已经有了么。」 梁帝先是一愣,随后想到这两月接连不断的民乱,恍然:「原来是应在了这儿。这群刁民!」 天玑子不回答只高深莫测地笑。 他可什么都没说,是梁帝自己说的。 - 同一日,王鼎思连夜赶路,终是风尘僕僕赶到了幽州广阳城,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熟面孔,临猗王氏的远方亲戚,汪云飞。 「目田兄,你往哪里去?」汪云飞叫住王鼎思。 王鼎思现在不叫王鼎思,为了今后行事方便隐秘,他化名孙目田,从西南姚成来北方做生意的商贾,与汪云飞在遇上偶遇,得知他是广阳城新任的录事参军事,便与他结伴而行。 「大姑娘让我们到了就去找幽州守将皇甫进。」汪云飞拉住王鼎思,在他耳边小声提醒。 「王录事,天色尚早,我们不如现在这广阳城中闲逛一番。」化名孙目田的王鼎思说。 汪云飞不想去闲逛,想先去衙门报导,然后去找皇甫进,但是王鼎思抓着他的胳膊就把他往背向衙门的方向拉。 汪云飞翻了个白眼,还是跟着王鼎思先闲逛起来。 王鼎思的闲逛也并非是漫步目的的闲逛,而是仔细观察着城中布局和风土人情。 广阳城因为直面北面的猃戎,为了方便管理城中百姓,以及在猃戎来袭时能多些抵御的屏障,城中还保留着前朝的坊市制,一个一个整齐的里坊有东西两个坊门供人进出。 城中廛市在开远坊,在梁朝与猃戎开通互市的年份里,开远坊热闹程度不比京城差。 现在是六月,正是北边草原最有生机的时候,开远坊廛市也还算热闹,人们在这里交换着需要的物品,大多是梁人,少部分外貌与梁人迥异,王鼎思随便找了个人攀谈了片刻,得知此人是西域胡,带了香料来大梁卖。 西域胡不会说大梁雅言,但是会说广阳城的方言。王鼎思在来之前就学过广阳城的土话,不仅如此,他还学了猃戎话、西骊话和好几种西域小国的话,与西域胡攀谈完全没有语言障碍。 汪云飞没有王鼎思这么变态的学习力,在科举入朝后,知道自己要来广阳城,就学了些广阳土话,却仅限于日常常用的,且还不能做到流利沟通。 他在一旁等着王鼎思与西域胡说完,羡慕佩服王鼎思之余,又觉得此人真是个怪物。这么厉害一人物却不入朝为官,帮着大姑娘做事,心甘情愿跑来幽州这危险又艰苦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不多时,王鼎思与西域胡说完话,互相你拍拍我我拍拍你,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这几句汪云飞听懂了,是约着下次一起喝酒来着。 「目田兄,怎么样?」等西域胡走远,汪云飞迫不及待问。 王鼎思示意待会儿再说,两人就在廛市里又四处转了转,找到里头最大的一家食肆要了一个雅间,点了一桌子菜,等上齐后王鼎思确定没有人偷听,关上雅间的门,依旧小心翼翼把声音压到最低,对汪云飞说:「那西域胡是个纯粹的胡商,虽然不知道什么,但我从他的话里面判断出,猃戎王城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他的一个朋友三个月前去了猃戎王城贩茶,猃戎王城忽然就要封闭城门,许进不许出,他那个朋友几乎把茶全部贿赂了守城卒才从里面逃出来。」 「猃戎王城会有什么大事,连城门都封呢?」汪云飞疑惑。 王鼎思摇摇头,思忖半晌,说道:「宜早不宜迟,我三日后就启程去猃戎。」 汪云飞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没有说出来,只重重点了头。 两人都知道王鼎思此行是为了什么,也明白此行会有多兇险,两人都没有说话,互相敬了对方一杯酒。 - 这一日,白虹贯日,梁朝从京城到边州发生了数不胜数的大小事情,有的无关紧要,有的至关重要,有的……能决定生死。 这一次,姚城,沈震任命石门厢军校尉的文书终于从京城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个监军。 这个监军一来,石门厢军和石门蕃部个部族的情势就微妙了起来,所有人都盯着这个监军的一举一动。 此人是蒋鲲安插来的。 第98章 一家三口 三皇子萧珩从襄州班师回朝, 不费一兵一卒收服乱民匪首、平息襄州之乱,梁帝亲自郊迎,使得他一时风光无两。 萧珉萧珹站在梁帝之后众臣之前, 看着意气风发的萧珩,萧珹心情如何不得而知, 萧珉是不屑居多。 「听说三弟一到襄州就召见乱民匪首, 匪首畏于三弟手中武功,不敢不去。面见后, 匪首被三弟的风姿折服,三弟几句话就将其招安,并言三弟是他见过最有天威之人。」萧珹在萧珉身后,用只用萧珉能听到的声音说了这番话, 其意味儿不得而知。 第176页 萧珉说:「乱民本就是乌合之众,无论谁去, 都能顺利将其招安。当时二弟主动请缨,如今这般风光的人也有二弟一个。」 萧珹短促地呵了一声, 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也不再说话,安静看着前方父皇大肆赞扬三弟,随后礼仪院官念着洋洋洒洒歌功颂德的赋文,安静听着他们把三弟夸得天上有底下无。 郊迎完毕, 大驾卤簿折返大内,宗亲大臣们跟着一道回了宫才散了,明日梁帝将会在紫微殿为三皇子珩举办庆功宴。 萧珹向梁帝叩拜后出庆德殿, 站在殿门前回头望了里面父子情深的画面一眼,垂下眼眸往右走,他前方十来步远处是太子的身影。 两人都是要去后宫给母亲请安的。 自从襄州传来好消息, 被澹臺皇后整治得低调做人好一阵子的玉贵妃又抖了起来,就连皇后也得避其锋芒。 后宫妃嫔们的起落从来都是与前朝息息相关的。 一品的贵淑德贤四妃,梁帝只封了贵、贤二妃,前者宠冠六宫,后者全凭资歷。 二皇子萧珹的生母贤妃曾氏从潜邸一路跟着到大内,是梁帝后宫里资歷最深的妃子,资歷深又育有二皇子,前些年大封六宫的时候澹臺皇后做主给了她「贤妃」的体面。 曾贤妃在梁帝后宫的生存之道就四个字——明哲保身。 她不投向皇后阵营,哪怕皇后太子是嫡出正统;她也不投向贵妃阵营,哪怕许多人都看好受宠的贵妃。 她长年茹素,弱不胜衣,说话细声细气带着一点儿南边儿的口音,几十年都未改。 「母妃。」殿外一个温柔的声音唤了声,听到曾贤妃的准许,十一公主萧芊眠匀步走进来,裙摆只有极小幅度的摆动,她在曾贤妃身旁的蒲团跪坐,道:「母妃,听冬菱姑姑说,您午膳又没吃多少。」 曾贤妃放下手串,爱怜地抚过女儿齐整的髮髻,摇摇头道:「没什么胃口。」 「母妃,不用膳怎么能行呢,您瞧瞧您都多瘦了。」萧芊眠站起来,略微强硬地将曾贤妃扶了起来,边往出了走边说:「我让小厨房给您做了您最爱的山煮羊,正好我午膳没用好,母妃,您就陪着我用一些好么。」 曾贤妃总是拗不过女儿的,母女二人就到了偏厅,山煮羊端上来后,曾贤妃先给女儿盛了些才给自己盛,且问:「今日非休沐,你怎没去月室殿读书?」 「母妃,您忘啦,今日三皇兄回朝,父皇亲自去郊迎,女傅不上课。」萧芊眠说。 曾贤妃恍惚了一下,才点头:「倒是我忘记了,难怪昨日在凌波池遇上玉贵……」 她喃喃着,惊觉女儿还在场,立刻掐了话头,不过也晚了。 萧芊眠重重放下碗,忿忿道:「母妃,是不是玉贵妃又欺负您了?」 「没有,你别瞎猜。」曾贤妃否认。 「怎么会没有,」萧芊眠不信,「她就敲着您性好,这么多年还少欺负您了?前些日子瞧着她安分不作妖了,这安静日子才过了多久啊,她又来了!」 「芊芊,别说了!」 「我偏要说!我就搞不懂,那玉贵妃长得再好,宫中又不是没有其他更年轻更鲜艷的容貌,父皇怎么就中了邪似的。那么粗俗不堪的女人,父皇还拿她当个宝。」 「芊芊!闭嘴!」 「母妃!」萧芊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全没了平日的温柔,「您就是性子太好,让个西南来的贱籍爬到头上去作威作福。那玉贵妃要是不让您过好日子,那大家就都别好好过日子了!」 曾贤妃闭了闭眼,满心的无可奈何。 「芊芊要让谁日子不好过了?」一道清朗男生从门口传来,母女二人同时转头。 「哥!」萧芊眠委委屈屈唤了一声。 萧珹走进来,向曾贤妃行礼,被后者拉着坐下,才问妹妹:「谁又惹急了你,在门口就听到你的大唿小叫,可不像平日的你。」 曾贤妃朝女儿摇头,示意她别说,萧芊眠假装没看到,对萧珹说:「还不是玉坤殿的,又欺负母妃。」 萧珹不由沉默。 萧芊眠看萧珹不说话,急了:「哥——」 「芊芊,够了。」曾贤妃声音严厉了几分,但看女儿满脸的委屈,又不由得放缓了说话:「三皇子平乱有功,就连皇后都得避玉贵妃锋芒,何况是我呢。再说了,我也不觉得委屈,只要你们兄妹俩好好的,母妃我就会好好的。」 萧芊眠朝萧珹看去,后者与她对视了一眼就立刻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更觉委屈得厉害。 她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明白这里的跟红顶白,也明白为何要明哲保身。明白归明白,委屈是委屈,她时常在想,若是自己和兄长争气些,能得父皇一丝垂怜,母妃的日子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苦了。 母子三人围桌而坐,谁也没有动没有出声,任由桌上的山煮羊逐渐冷却。 - 翌日,三皇子珩的庆功宴,紫微殿一早就洒扫一新,光禄寺巳时就开始忙活起来,为晚上的宴会烹饪菜餚。 有传言说官家要趁着这个机会给三皇子封王。传言传到东宫里,萧珉听了就是一阵嘲讽大笑。 「父皇可是心心念念想让老三取孤而代之,又岂会在这时候给他封王。」萧珉顿了一下,又道:「倘若给他封王了倒更好,孤就有理由提出让老三去国就藩,把他赶出京城。」 第177页 伍熊伺候萧珉换上晚宴的常衫,好奇问道:「殿下,官家既不想给三皇子封王,那怎么二皇子也不封王?」 「老二?」萧珉想了想,说:「或许父皇都忘了还有老二这个儿子了吧。」 他不禁想起了昨日郊迎时萧珹说的那一通意味不明的话,皱了眉头。 「这个老二……」 「殿下说什么?」太子声音太小,伍熊没听清楚。 「无事。」萧珉微摇头,「走吧。」 东宫门前,太子妃已经等着,见太子过来矮身福了一福,等着太子先上车。 「姽婳与孤同乘一车,如何?」萧珉对礼数周全的王妡说。 王妡淡淡说:「母后尚且不可与父皇同乘一车。」 萧珉默然,哂道:「你说得对。」随后登上轺车。 王妡这才上了金根车。 东宫夫妇到紫微殿时,殿中朝臣和外命妇已经来了七七八八,高高的御座是皇帝的专属,下方左右首都摆了席位,左为皇后右为贵妃。 按照礼法,这庆功宴非皇室家宴,后宫妃嫔不得出面,然玉贵妃是三皇子生母,这为三皇子举办的宴会她岂会不来,岂会不宣示她的地位,就跟梁帝好一阵撒娇小意服侍,梁帝便手一挥加了一张席,全然不顾礼法体统。 殿中大臣们看着御座右下首的席位,皆是摇头。 萧珉受了众臣的礼,不动声色携王妡都自己的席位上,他旁边的席位是二皇子萧珹,对面是楚王萧烨和楚王妃。 「九皇叔安好。」萧珉对楚王执子侄礼。 「九皇叔安好,九皇婶安好。」王妡紧随其后,有礼有节地将萧珉刻意迴避的吴桐也问候到位了。 吴桐抽了抽嘴角,受了王妡的礼。 远房表姐成了自己的侄女儿,爱人成了自己的侄子,能比这还玄幻的,大概也就是穿越这一会事儿了吧。 萧珉到底还是没有向吴桐执子侄礼,楚王大婚那晚他把自己关在承恩殿里喝了个烂醉,还是难接受心爱之人成了婶婶的事实。 东宫入座片刻,皇后来了,殿中又是一阵行礼请安之声。 不多时,梁帝也来了,身后跟着玉贵妃和庆功宴的主角萧珩,这样瞧着倒像极了一家三口。 众人山唿万岁,梁帝入座,太乐署奏庆善乐,典仪唱道:「进爵。」众臣向皇帝敬酒,宴会正式开始。 手臂粗的大烛点亮几百根,将紫微殿照得通亮,在明亮的灯火下,梁帝气色上佳,褶皱横生的脸看起来红润有光泽,甚至不停地举酒杯放酒杯,手都不会像以前那样抖个不停了。 他整个人都瞧着年轻了几岁,全然不似风症难愈的样子。 梁帝这样子,非要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也行,不过…… 王妡垂眸思忖,怕还是天玑子的丹药起了奇效罢。 那个古书上的丹方看来是真有用。梁帝现在越是精神,之后衰败得就会越快,那丹方的后头有人註解,此丹不过应一时之急,所谓精神饱满不过是透支寿数。 王妡受了一个外命妇的敬酒,再看了御座上与萧珩说话满脸慈爱的老皇帝一眼,起身叫来香草伺候她去更衣,除了紫微殿。 按照曾经的轨迹,梁帝也没几年好活了,他会因割地求和猃戎导致吐血而亡。 不是等不起这几年,而是不想等。 比起梁帝,王妡更厌恶猃戎,蛮荒异族岂敢染指中原大地。 与猃戎的一战将来定然要打,不过怎么打就不是猃戎说了算了。届时结局变化,梁帝不吐血了,就该换王妡吐血了。 梁帝,这个昏庸无能至极的皇帝,就早些死了吧。 长长的宫廊,走过一盏风灯之下,昏暗的灯光照亮了王妡眼中的冷酷。 第99章 两地筹谋 「大哥。」 紫微殿东配殿前的宫廊上, 二皇子萧珹叫住了太子萧珉。 萧珉停下脚步,心下微感诧异,他这二弟在朝中的存在感不敢, 却极知礼守节,对他从来都是执君臣之礼, 从不像老三是个没上没下的无赖。 「二弟。」萧珉略微颔首, 继续往前走,紫微殿东配殿东是神龙殿, 其北有观星台,是个清净之地。 萧珹紧着走了两步,与萧珉并肩,笑笑说:「宴上太过热闹, 我出来躲躲清静,大哥也是一样么?」 萧珉看了一眼萧珹, 点头:「我亦是被闹得头疼。」 宴上的热闹自然是「功臣」萧珩的,与萧珉萧珹无关, 殿下多少佞臣弄臣为讨梁帝欢心, 花样百出地夸赞三皇子,言其有乃父之风还是小意思,更有甚者说三皇子有睿宗之风采,也太…… 太侮辱人了! 兄弟二人并肩上了观星台, 微凉的夜风将他们的衣袖袍摆吹起,遣退了伺候的内侍,二人遥望着天边星河, 一时无言。 「曾经,」萧珹先打破了沉默,「我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乖巧听话、将王傅教的经义倒背如流、学什么都学得最好, 父皇就会喜爱我,然后会多去看看我母妃。」 萧珉转头看向萧珹,后者依旧是仰望天空的姿态,接着说:「我每日下学回去背书、写字,熬到亥时才停笔安置,这般十年如一日。可是父皇依旧看不到我,而三弟不学无术随便闹个脾气,父皇就巴巴地去哄他。大哥,你说同样是父皇的儿子,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呢?」 第178页 萧珉又转回去仰望天空,不答萧珹的话。 他们的那个父皇的确心偏得没边儿了,对老二总归只是视而不见,而不是心心念念要毒杀亲子。 萧珹也不要答案,只仰望着,一动不动。 兄弟二人又没了话说。 他们本就不是深情兄弟,兄友弟恭都难做到,更不可能交浅言深、真心剖白。 夜深露重,伍熊过来提醒萧珉该回紫微殿了。 萧珉颔首让伍熊先退下,他看向萧珹,说:「二弟事母至孝,贤母妃温柔和善,合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萧珹借着远处灯火微弱的光亮看着萧珉,几乎一字一顿地说:「这世上还有主持公道之人吗?」 萧珉微微一笑:「二弟心中有正义,就终会有主持公道之人。」 萧珹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萧珉的双眼,仿佛想从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眸子里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 萧珉任他看了片刻,才说:「走吧,该回去了,我们都不在,父皇可能会不开心。」 这个「可能」就用得妙极了。 萧珹朝楼梯处引手,说:「大哥先请,弟弟我紧随大哥的脚步。」 萧珉笑容扩大,是满意的。 兄弟二人便一前一后下了观星台折回紫微殿,再过东配殿宫廊时,二人远远瞧见前头两盏灯笼,稍微走进一些后,认出在宫廊上打着灯笼说话的人是太子妃和计相。 说话的人也听到了动静,一同望去后行礼:「请太子安,请二皇子安。」 在人前,萧珉与王妡是鹣鲽情深的夫妻,一看到对方自然而然就演起了戏,萧珉几个大步上前扶起了王妡,受了计相的君臣礼后又向王准执了晚辈礼,王准侧过半身。 「太子妃与王相公怎么在此处说话?」萧珉问。 「里头太闹,出来透透气,许久不见祖父,又不见祖母同来,就问了一二句。」王妡瞟了一眼萧珹,转移问题:「殿下怎与二皇子在一块儿?」 萧珉笑道:「我们也是因为里头太闹,所以出来透透气。」 王妡哦了一声,不再追问,萧珉也识趣地没再问王妡什么。 随后四人就回到了紫微殿。 宴会过半,酒酣耳热,群臣和外命妇们唯恐御前失仪都端着,反观御座那一方,梁帝面有醉色,玉贵妃不胜酒力,萧珩醉得已经快到放浪形骸的程度了。 王准见其如此无状,眉心微敛,很快又放松开来,朝萧珉拱了拱手,回自己的席位上。 王妡随萧珉入座,一眼瞧见对面楚王席上只有楚王一人,不由意味深长地瞅了萧珉一眼。 萧珉被王妡看得有一瞬间的狼狈,他……他适才的确是相遇琴儿见上一面——自从琴儿大婚,他们就再没见过面了——谁知半路被萧珹拦下,只得无奈与萧珹在观星台上吹了好一阵的冷风,无功而返。 当然了,也不是全然没有收穫,至少知道了萧珹对父皇和老三颇有怨言,且听老二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有意投诚于自己,有老二的投诚自然更好了。 就是琴儿怕是还在原地等他,让他不免还是对拦路的萧珹有一丝恼怒。 「九皇叔,怎么就您一人,不见九皇婶呢?」 王妡忽然问对面的楚王,萧珉勐地看向她,她转头,对他微微一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恶意,闪过后隐没,又看向对面的萧烁,姿态端和温雅,堪称典范。 萧珉双眸阴郁了一下,隐在袖中的左手握紧成拳,压下心中的百般情绪,扬起温和的笑脸,不让任何人看透他的情绪。 「你们婶婶说是去更衣了,」楚王说,旋即略自语道:「不过去得也太久了些。」他怕王妃对宫中不熟悉,走岔了路找不回来,立刻叫来宫人去找。 宫人才应下还没离开,楚王妃吴桐就回来了,楚王关切了一番,吴桐说是迷了路,找了很久才见到个小太监问了路才回来的。 小太监?楚王略感诧异。 大内能成为太监的内官品阶不低,年龄不算小,哪里会有「小太监」? 难道她是说身材矮小? 「回来就好,下次再出去,带上宫人,省得又迷了路。」楚王看人已经回来了,那些细枝末节也就懒得纠结太多。 「是,谢王爷。」吴桐笑着应道,说着话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了萧珉一眼。 萧珉也深深朝她看去一眼。 两人自以为隐蔽,实则眉眼官司尽收王妡眼底,王妡倒不会拆穿他们,所谓把柄,自然是要握在手里时时威胁方为上上,搞得人尽皆知了,固然一时爽,却不能一直爽。 一时和一直,王妡选后者。 宫宴在亥时初刻散了,王妡回到东宫时已经是亥时三刻,萧珉走在她前头,看起来有话要说,王妡耐心等了片刻等来的是一个拂袖而去,便也懒得理萧珉了。 她回到丽正殿,没回寝殿而是去了书房。 邓朗每日会将各地传来的情报汇总,酉时送来书房,王妡看过后,要事当天吩咐。梁朝京城没有宵禁,晚上乌漆抹黑很适合搞事情。 今日无大事,送来书房的只有西南的来信,还是沈挚写的。 自打几个月前沈挚第一次替了王鼎思往京城写信,没有得到反对,之后的信就一直是沈挚写的了。 王鼎思虽然被安排去了幽州再接到入猃戎,王家在西南一带的安排却经由孙家的协助扎下深根了,西南到京城专门有四队信使人手三匹快马轮番送信,让京城的族长和大姑娘第一时间能掌握住西南的动态,甚至要比朝廷还要快。 第179页 香草把烛火点亮,王妡拆开西南的信,微微靠近烛光细看。 沈挚的信是越写越长,把西南的局势动态描述得分毫毕现,其间还会夹杂些西南的风土人情以及他遇见的趣事二三件——就是那种不写也不影响主要内容的废话,他倒是见王妡不反对,是越写越多,信就越来越厚。 【毋蒙部贵者有一妓,声最清高,容姿鲜艷,而性情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百人一时俱养。然有人声及之,恶性者便杀之,少时百存二三矣。贵者暴怒欲惩之,恶性者却反伤之,命危。】[注] 王妡看到这故事,简直是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的趣事,沈挚这傢伙是没话找话些吗?! 片刻后,她想着这歌姬实在是厉害,不知现在还活着没有,便让香草磨墨,提笔写下一封信。 七月的石门蕃部昼夜温差逐渐拉大,夜里要穿皮袄子才行。 石门厢军营地一件营房里,美丽的女郎半露香肩,蛇一样地朝少年将军缠过去,还没靠近,就被一把推开了。 「你这招对我没用,省省吧。」沈挚冷漠说。 姣女无趣地把衣服穿好,用当地土话骂了句:「是不是男人啊!」 沈挚用土话回:「我把你从沙车手中救下来,不是让你恩将仇报的。」 姣女气得直翻白眼。 「那你要我干嘛?」她没好气儿地说。 沈挚说:「新来的监军劳成业心悦你。」 姣女大声呸:「他那叫什么心悦我,那是想谁我。」 沈挚说:「不管是哪一种,你自己明白就好。」 姣女看着沈挚,忽而妖媚一笑:「怎么?你要我去勾引那个京城来的老色鬼呀!」说着用手指去戳沈挚的胸口,还没有碰到就被沈挚拍开。 「我救了你,你要报恩。」沈挚很挟恩图报。 「要我报恩呀~」姣女嘻嘻:「那我以身相许呀~」 沈挚面无表情说:「那你这是在恩将仇报。」 姣女浑身的妖娆气儿被噎得一干二净,简直要气死了,大骂:「你就不是个男人!」 沈挚:「和你有关吗?」 姣女就不信邪了,还有谁能敌得过她的魅惑,把上衣一撕,豪放道:「你是不是从没见过女人呀,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开开荤。」 沈挚微慌,下意识退了一步,好一会儿冷静下来,正要斥责姣女让她把衣服穿好,就感到脑后一阵风,帐帘被掀开,一道熟悉的浑厚声音说:「虎头,有一事……」 前天下兵马大元帅、现石门厢军校尉沈震被眼前这一幕震得卡壳了,看看姣女,再看看面红耳赤的儿子,他什么都没说,拍拍儿子的肩出去了。 「爹,爹您等一下——」沈挚急慌慌追着父亲出去,连自己营帐里多余的人都没空管了。 姣女慢慢把衣服穿好,挑了挑嘴角,嘟囔:「竟然还真是个正经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穿好衣裳,脸上笑容一挂,又是妖妖娆娆的模样,款摆着腰肢出了沈挚的营帐,大摇大摆走出厢军营地,营外已经有辆马车在等了,她上车,对充当车夫的小兵娇媚说:「麻烦,送我去劳监军的住所。」 报恩去。 第100章 叛背之象 深秋深夜, 冷风一直吹,绕过村落木楼发出呜呜的声音,为这份漆黑增添了一丝恐怖的氛围。 「啊啊啊——」 毋蒙部聚集而居的一个村落里, 忽然传来一阵悽厉的叫喊。 那叫喊声持续不断又高亢,传了开来, 把不远处另外一个村落的人惊醒, 陆续有灯火点燃。 「爷爷,你也醒了, 我听到有惨叫的声音。」年轻的汉子快步走到村长住的木屋,村长正好出来。 陆续出来不少人都聚在了村长屋前,一个中年汉子说:「还在叫,不是我们村。」 另一个中年汉子说:「听声音好像是沙车村那边儿传来的。」 最强壮的青年爬上村落中最高的碉楼, 朝沙车村的方向看过去,只有零星几点灯光。 「沙车村看起来像是出事了。」青年爬下来, 问村长:「我们要去看看吗?」 村长想了想,说:「一个部族的, 该去看看。」 离村长最近的中年汉子就组织起来, 点燃火把,带上柴刀和弓箭,选了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由中年汉子带头往沙车村走。 到了沙车村外围, 惊叫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悽厉的哭喊声,中年汉子让嗓门最大的小伙子朝村里喊话, 让里头的人把村落的门打开,喊了好半晌都没有人应。 「屋泥大叔,现在怎么办?」小伙子问。 中年汉子想了想, 说:「把门撞开吧,沙车村肯定是出事了。」 几个高壮的小伙子就把手里的火把递给旁边的人,准备合力把沙车村的大门给撞开。 他们抱着手臂退后几步,喊着一二三,一齐合力往前沖,冲到村门前就听「吱呀」一声,门,居然从里面打开了,他们收势不急,一路冲进了沙车村里面,冲进去好十几二十步才绊到了什么东西,摔倒了。 他们摔得有点儿懵,撑着起身,撑到一半发觉手底下的触感非常奇怪,这时候其他人也都进来了,火把的光一照,他们手撑着的居然是人! 不对,是死人! 「啊——」有胆子不那么大的小伙子身体勐地一弹,摔到旁边的地上,指着满地的尸体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180页 屋泥皱着眉,问来给他们开门的两个妇人:「都死了?死了多少人?沙车呢?」 其中更年长的妇人说话,声音里满是惊恐,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丁农、对丁农晚上,发现她男人不在屋里,就出去,就尖叫,尖叫你知道吧,把我们都叫醒了……她然后就发现她男人死在了外头,还有好多人都死了。沙车村长也死了,村长也死了,都死了,死了……」 「沙车也死了?」屋泥不敢置信。 「村中的男人都死了,都死了……」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哀嚎:「都死了啊,都死了……」 另外那个年轻一些呃妇人抱住她,两人痛哭,很快村里剩下还活着的女人都聚集了过来,仅留下几个在一间大屋里看着村中的孩子们。 屋泥不再多问,省得再刺激了倖存的女人们,他让两个青壮回村里报信,让村长再派些人过来帮忙,其他的年轻人们帮忙去收殓尸骨,他劝着女人们回去孩子们在的大屋里呆着,有他在外头主持大局。 青壮们把沙车村里横七竖八的尸体都先搬到村里的大空地上,四下再找找有没有漏掉的。 「屋泥大叔,你看这个。」一个青壮手里拿着一包草给屋泥看。 屋泥看过后,说这些都是能致人昏迷的草。 「我在酒窖里找到的。」青壮说。 屋泥去大屋问过最年长的妇人,得知沙车村今日因有老者高寿,全村人都一起喝酒为老者祝寿,便神色凝重道:「恐怕歹人是在酒里加了这个草的汁,让喝了酒的人都昏过去,然后残忍杀害他们。」 沙车村的女人们都在准备酒菜,且女人是不被允许与男人一道喝酒的,男人们喝了酒,晕晕乎乎以为自己喝醉了,实际上是中了草药的毒,回去倒头就睡。女人们累了一天也睡得很熟,歹人就深夜将沙车村的男人都杀了。 「他们一定事先藏在了龙林!」妇人恨道。 石门蕃部笃信龙神,每个部族每个村落都祭祀龙神,龙神住在林中,所以每个村落以东的地方都有会他们祭祀的龙林,从龙林可直达村落。 在石门蕃部的文化中,女人要为龙神准备祭品,但是不可以祭祀龙神,更不可以进龙林,否则就是对龙神的亵渎。屋泥听了妇人的话,带了几个人前往沙车村的龙林查看。 「屋泥大叔,你看。」一个走在前头探路的青壮手上拿着一柄沾血的刀跑回来,屋泥一眼就看到了倒上马壶部的标志,青壮又说:「那边的祭坛还有好多刀。」 屋泥急急走过去,果不其然,祭坛上横七竖八地丢了好多沾些的刀, 这是……这是对龙神的不敬啊! 屋泥气得发抖,吼道:「马壶部,我跟你们势不两立!」 青壮们也都露出愤怒的表情。 待天亮了,他们拿着那些沾血的兵器找到毋蒙部的族长,要为沙车报仇。 毋蒙部的其他人也都知晓了马壶部不仅潜伏在龙林等着杀人,还把杀人后的兵器扔在他们祭祀龙神的祭坛上,一个个暴怒。 马壶部太恶毒了,这是要亵渎他们的龙神,让龙神对毋蒙部降下惩罚。 「族长,我们去杀了马壶部那些不敬龙神亵渎龙神的恶鬼!」一人高喊。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恶鬼!」毋蒙部人人响应。 族长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龙神祭坛被污是事实,兵器上的马壶部标志清清楚楚,他若反对打马壶部的话,他就会被质疑是不是背叛龙神、不配做毋蒙部族长。 打上一定要打的,不过单凭毋蒙部一部对抗马壶部,定然是两败俱伤。 毋蒙部族长想了想,请来族里的智者,请他去想办法说服南光部等部族一同攻打马壶部。 智者去说服其他部族了,毋蒙部里心急的青壮们顾不得那么多了,纠集了百来人把马壶部的一个小村落洗劫一空,男人杀了,女人抢走,孩子也不放过。 马壶部族长听人来报,哪里能忍,也组织起青壮把毋蒙部的村落抢了。 石门蕃部的混战正式点燃。 - 永泰十六年,西南的石门蕃部这一场持续数月之久的混战註定要载入史册,石门蕃部数十大小蕃部无一倖免,全部都捲入了这场混战中,史称乙亥之变。 这场混战改变了从前朝以来就遗留的西南蕃部据险称「王」、各自为政的局面,实际统治这块土地的毋蒙部、马壶部、南光部等大蕃部成为了歷史,几十个小蕃部亦在混战中断了传承,须部背靠沈震校尉和石门厢军得了大利,不过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从此须部的利益与沈帅、石门厢军不可分割。 各蕃部混战时,沈震领着石门厢军里仅剩的一些不是大蕃部族人的士兵抢占先机,占领了石门的几处被大蕃部控制的矿藏,并一边出击一边收刮各蕃部的散兵游勇,打散编制互相牵制。 待乙亥之变结束后,石门厢军从朝廷编制的一营两团六旅三十队一百五十火共一千人,发展成了五千多人的队伍,直逼梁朝禁军一军的建制。 石门蕃部的势力大洗牌,表面上是由最大的须氏蕃部控制,实际上是沈家父子控制。 西南的大商贾孙世金,临猗王氏姻亲,借着石门蕃部大动乱从中发了不少财,终于想方设法为孙子在成都府买了个官,一家子都从商籍变成了平民。 第181页 永泰十六年六月己丑日白虹贯日的天象,应验了。 【背者,叛背之象。日晕有虹者为大战,变而如马者,有军急。】 远在京城的梁帝收到军急时,石门蕃部大小蕃部已经混战成一团,禁军不想前去平乱,石门周围的几个州县的厢军也龟缩在州内。 开玩笑,那个土人都杀红眼了,他们才不去送死。 「圣上,那都是土人自己内部的事情。反正土人死了也就死了。」有大臣如此说,被吴慎、蒋鲲联合唾骂。 「圣上,石门蕃部也是大梁的国土,蕃部土人也是大梁的臣民吶。」吴慎痛心说道。 「圣上,石门蕃部如此混乱,岂不是让南理国有机可乘?」蒋鲲搬出与西南接壤的邻国来说。 左槐直接向梁帝建议吕师带兵出征,吕师差点儿跳出来大骂左槐居心叵测。 台谏直指枢密院派去石门的监军毫无用处,枢相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蒋鲲派去的监军早就在事变之出被杀了,听说是个妖娆女子杀的他,手起刀落,一刀毙命。 枢密院就说石门厢军校尉空缺,三班院差充贬谪的沈震为校尉,中书门下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你说谁是校尉?沈震?」梁帝瞪大了双眼,鼻翼翕张,那模样简直要冲下御座抓着说话的阮权的衣襟质问。 阮枢副准确踩中了梁帝的逆鳞,不敢说话。其他人也一样。 紫微殿里除了梁帝粗喘气的声音,就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这时候,三皇子珩忽然出列为父皇分忧,大声道:「父皇,儿臣愿领兵出征石门蕃部,手刃乱臣贼子沈震。」 众大臣——无论哪一派的——望着三皇子珩都是一脸无语样儿。 三皇子派的更是眼前一黑,好想摇醒三皇子——您凑哪门子热闹啊!您是要去给沈震送菜吗!!! 咚一声,梁帝一言未发,晕了过去。 自从天玑子炼出神丹来,梁帝的状态那是: 头不晕了手不抖,气色红润有光泽,健步如飞身体好,夜御数女老益壮。 众人就很震惊,难道天玑子真是半仙儿? 说停雨就停雨!让官家恢復官家就身体棒棒! 所有的老当益壮其实都是假装,梁帝又晕了,这次晕倒,兇险至极。 西南的混乱朝廷无能为力,梁帝的身体才更重要,梁帝昏迷十来日都没醒,京城形式愈发紧张。 尚药局的御医们对梁帝的身体束手无策,在梁帝昏迷第五日起,他们都已经跟家里人交代了遗言。 最后还是天玑子,拿一堆丹药灌醒了梁帝,只不过任谁都看得出来,梁帝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 永泰十七年春。 石门蕃部动乱平息,沈震握了石门军大权,竟不听朝廷调遣。 梁帝萧烁缠绵病榻几个月,愈发起不得身,只吊着一口气儿。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包括猃戎、西骊。 第101章 王妡笑了 从东宫到大内, 车马俱在东华门前停下,然后全靠两条腿走路。 从东华门进,去往皇帝寝宫甘露殿, 要路过弘文馆、集贤殿、史馆,然后是前朝三大殿干元殿、紫微殿、庆德殿, 再过千秋门、绕过百蝶穿花园, 才是甘露殿。 这一路很远、很远…… 就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样。 这一路又很近, 近得再有一步, 这座宫殿就该易主了。 王妡走在长长的宫廊里,走得不疾不徐。她的身后总是跟着一大串的宫人、内侍、侍卫,确保没有人可以在路途中打扰到她。 春日的和风吹拂在身上,化掉了骨子里一整个严冬冻结的寒冰, 暖洋洋的,让她露出了一分笑容。 一分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的笑容。 宫廊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 戒备森严,气氛肃杀, 这也影响不了她的好心情, 甚至可以说她的好心情有一些就是来源自大内的这份戒备。 「请太子妃安。」 请安的声音阻了王妡的脚步,她颔首,道:「李步帅不必多礼。」 李渐放下手,说:「太子妃是来为官家侍疾的吗?」不等王妡说话, 他直接夸:「太子妃孝感动天,臣感动万分,官家有太子妃这份孝心定能早日龙体安康。」 王妡:「……」就很无语, 对方都把话说完了。 「臣便不耽误太子妃的时间了,」李渐对王妡说:「官家吩咐臣加强京城巡逻,臣还得去安排布置。」 王妡眸中闪过瞭然之色, 微笑着说:「李步帅稳重可靠,难怪父皇器重。」 李渐呵呵两声,乍一听是憨笑,仔细辨别又觉得不是那味儿。 话说到此处,你懂我懂就行,不必说得太明白。 随后李渐出宫办事,王妡跨过千秋门去「侍疾」。 甘露殿里如今四处瀰漫着苦药味和一种将死之人的腐朽的气味儿,梁帝躺在龙床上,闭着眼不知是熟睡还是昏迷,周围除了几个守着的宫人内侍,没有他的妻妾儿女们。 皇帝不能理事,太子自然监国。 二皇子投了太子阵营,帮忙料理禁军事。 三皇子想要收拢禁军,正在与二皇子打擂台。 皇后忙着掌控大内,让掖庭把所有梁帝宠妃的宫殿都围了起来,许进不许出。 曾贤妃之流当然是缩在自己的寝宫里明哲保身,宫中的未嫁公主们也都被各自的母妃约束起来。 第182页 朝臣们也在为各自的阵营忙碌着,为梁帝去了后的新君或放手一搏或谨慎试探。 梁帝缠绵病榻不能起身几个月,装孝子贤孙的也装不下去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不外如是,就是人间帝王亦不能免俗。 反倒是曾经与梁帝交集甚少的太子妃王妡常来侍疾,就说讽刺不讽刺。 「请太子妃安。」殿内的宫人内侍向王妡行礼。 「娘娘,该叫醒圣上喝药了。」尚药局奉御进来说。 「叫吧。」王妡对一旁的内侍颔首。 一个年轻的内侍就跪在龙床边唤醒梁帝,两个力壮的内侍为王妡搬来一张椅子,还是放在老地方——离龙床边三步远之处。 「嗯?嗯……」小内侍唤了许久,梁帝才迷迷煳煳醒来。 他人早就不太清醒,眼神涣散,好半晌才醒了神,发现自己床头边坐了一个人,他吃力地转头去看,含含煳煳问:「谁……呀……?」 王妡道:「父皇,儿臣王妡。您该喝药了。」 梁帝木木愣愣地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是……太子妃啊。又、是你咳咳……」说着一阵剧烈地咳嗽,宫人见状立刻上前给他顺气,又伺候着喝了口温水。 然后尚药局奉御端来汤药,内侍试过后,宫人一勺一勺餵给梁帝。 殿内很安静,梁帝喝着药隐隐听到外头有哭声传来,不悦道:「谁、在外头哭、哭丧!朕、朕还没死……咳咳咳……」 王妡对梁帝的喜怒没有半分动容,淡淡说了句:「儿臣出去瞧瞧。」 在甘露殿外大哭的是玉贵妃所生的十公主萧熙芙,她喊着要见父皇,但门外守着的都是澹臺皇后派来的人,又岂能让十公主进去,不仅拦住了她,甚至因梁帝如此现状,侍卫对梁帝最宠爱的女儿失了恭敬之心,动作十分粗暴。 「住手。」王妡轻喝。 侍卫们一看太子妃出面,立刻就松开了十公主,垂头站在了一旁。 王妡跨出门槛,路过几个侍卫身边时瞟了几人一眼,这几人面皮一紧,头垂得更低。 「大嫂!」萧熙芙从地上爬起来,几步走到王妡面前,要求:「我要见父皇,你现在带我进去见父皇。」 王妡说:「十公主是来给父皇侍疾的吗?」 萧熙芙卡了一下壳,才点头:「是,我是来给父皇侍疾的。」 王妡静静看了十公主片刻,萧熙芙被她的目光看得忐忑,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那就进行吧。」王妡侧身将路让开。 萧熙芙不敢置信王妡这么轻易就放自己进去,皇后那个老妖婆把母妃关在玉坤殿,还断了玉坤殿的日常用度,太子妃和皇后分明就是一伙的,她怎么会轻易让自己见到父皇? 萧熙芙看看甘露殿殿门,再看看王妡,眼神几番游移,但骄纵着长大的她实在没那个脑子在这么短时间里可以想明白王妡的「阴谋」,看王妡的确是不拦她,旁边要拦她的侍卫也被喝退,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径直往甘露殿里沖。 领头的侍卫提醒王妡:「太子妃,皇后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官家寝殿。」 「你在教我做事?」王妡睨过去,领头侍卫对上她的目光,心中一凛,连说不敢。 王妡转身走回甘露殿,领头侍卫这才松了一口气,片刻后惊觉自己后背有些凉。 「父皇,父皇,父皇您怎么病得这么重,父皇呜呜呜……」梁帝寝殿里,萧熙芙趴在龙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皇,您快些好起来呀呜呜……」 梁帝时隔多日,终于又看到了除儿媳之外的儿女,还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勉强打起精神来对女儿笑。 「朕的、朕的小公主快……快别哭了,哭……哭多了……哭多了不好、看。」一句话说得极为吃力。 「父皇呜呜呜……」萧熙芙哭得更加伤心。 王妡站在屏风外,隔着影影绰绰的屏风注视里头的父女情深。 「娘娘,」香草走到王妡身边低声说:「有人去坤顺殿了。」 王妡颔首,继续听里头的父女情深。 「父皇,母后她把母妃关了起来呜……不给母妃吃,不给母妃穿,还不准哥哥进宫来看父皇您……」萧熙芙抽噎着说,说着说着又大哭:「父皇,我好害怕!」 「呵……呵……」梁帝听了心爱女儿的告状,得知澹臺皇后把持了整个后宫,气得进气少出气多,眼睛暴突,消瘦的脸胀得紫红,颤抖着想要起来,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父皇!父皇!父皇您怎么了?」萧熙芙惊恐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伺候的宫人内侍和尚药局的医官们迅速为了上去,萧熙芙退后了几步,远远看着父皇狰狞的模样,感到害怕。 她的父皇怎么变成这样了? 「萧熙芙!」澹臺皇后适时赶到,路过王妡时狠狠瞪了她一眼,绕过屏风进去内殿,抬手就扇了十公主一耳光,「不孝的东西。」 萧熙芙被打得愣住,龙床上的梁帝听到声响,反应更激烈了,含煳喊道:「澹臺青浦……你这个……你这个妖、妖、妖……」 「圣上在说什么呢。」澹臺皇后走到龙床边,居高临下地瞧梁帝,微笑着说:「十公主萧熙芙不孝,胡言乱语惹得圣上病情加重,罚抄《孝经》百遍,三日内供奉到圣上床头,小惩大诫。圣上以为如何?」 第183页 「呵……呵……」梁帝艰难地抬起手,指着澹臺皇后,后者笑意更甚,愉快极了。 「乔保保,乔保保……」梁帝嘶喊。 「别喊了,」澹臺皇后打断道:「乔保保伺候不力,致官家沉疴难愈,已经被我打入了暴室狱。」 「你……你……」 澹臺皇后对梁帝嘲讽大笑,梁帝被气得一副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医官们施展了浑身解数想要稳重梁帝的病情,最重要的就是梁帝须得平心静气,可皇后这般□□帝,他们这些医官是有苦难言。 欣赏够了梁帝无能为力的样子,澹臺皇后这才厉害,并让宫人把十公主带走。 出了内殿,看到外头站着的王妡,澹臺皇后冷哼一声:「太子妃若是不能好好侍疾,那就不用来了。」 王妡应了声「是」,在澹臺皇后带着十公主离开后,她进内殿去远远看了一眼梁帝,然后也走了。 梁帝躺在床上,歪头看着外面,他听到澹臺皇后的话,看到王妡进来遥遥对他施了一礼又走了,最后一个守在他病床边侍疾的儿女也没有了。 「啊……啊……」 他大喊,他痛哭,他有心无力,他堂堂天子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着等死。 王妡回到东宫,将丽正殿一关,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萧珉听闻了甘露殿之事,没当回事儿,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说动吕师倒向他。 萧珩也是这样想。 双方不遗余力拉拢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自从军腐案一出,吕师遭多方打压,如今可算是重新威风了。 「所以说,得罪我有什么好处,我手里可是握了兵的,哈哈。」吕师志得意满,面前太子和三皇子两方的拉拢,他不会轻易表态,从龙之功啊,他可得好好想想。 「老爷,宫里来人了。」 管家来报,吕师让管家把人叫进来,宫里来的人一进来,竟是黄门班知贡年。 多重原因加身,澹臺皇后的触角只在后宫,前朝是她鞭长莫及之处,贡年是入内内侍省黄门,活动范围在前朝,归不到皇后管,因此在得了皇帝的秘密授命后,他躲躲闪闪来找吕师。 「殿帅,圣上有旨。」贡年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东西,上阴刻一行小字「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殿前」,是玄铁打造的殿前司虎符。 梁朝调兵认符不认人,没有虎符的将领只是一个空架子。 吕师见虎符,立刻行军礼:「但请圣上吩咐,臣万死不辞。」 「吕殿帅,请护宰执们进宫面圣,必要时可便宜行事。」贡年将虎符郑重交给吕师。 「臣遵旨。」吕师双手接过虎符,起身后问贡年:「官家龙体如何?」 贡年摇摇头,没有多说。但懂得都懂,官家快不行了。 吕师面色沉肃。 将虎符交给了吕师,贡年离开后并没有回宫,而是再度躲躲闪闪去了他在宫外置办的宅子里。 宫中显然是要变天了,他不要那从龙之功,只想好好活着。 宅子里已经置办了可吃上三个月的粮食,把门一关抵死了,这就是他的堡垒。 京城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街上随处可见巡逻的禁军,高门大户都紧闭了房门,平民百姓也是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来。 吕师手持虎符去殿前司屯所点齐兵将,在宫城内外布置下重兵,再挨个儿敲响了宰执们的大门。 果子巷王家门前,王确、王格等几个兄弟拦在吕师面前,家丁们戒备闯进来的禁军。 「吕殿帅,下官已经说过无数次,家父病重起不得床,不能跟你进宫。」王确怒气冲天说。 「就是,哪有逼着宰执进宫的,若家父在途中出了什么事,你吕师能负得起责吗?」王格难得与嫡兄站在同一阵线上。 「你们可要搞清楚,是官家让王相公进宫面圣的,你们想抗旨不尊吗?」吕师冷笑。 「你说是官家就是官家,官家的圣旨拿来啊!」王确大声说:「哪怕是口谕,也是乔大监或银进司的人来传,什么时候轮到你殿前司。」 王格说:「吕师,我看你是要造反!」 吕师微微一眯眼,说:「我看是你王家要造反才对!」大喝道:「把这些乱臣贼子给我抓起来!」 「你敢!吕师,我跟你拼了!」王格大叫着朝吕师扑过去,被吕师一脚踢开。 王确一瞧他竟敢在自家行兇,喊着家丁护卫上前护主。 呯呯呯,王家的家丁护卫与禁军打了起来,王确、王道赶紧去把王格扶起来,推到后头。 「住手!」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后来传来,打起来的丁兵都停了手,看向来人。 王准身着进贤冠朝服,慢慢走了过来,在吕师面前站定。 「王相公,请吧。」吕师挑着嘴角笑。 王准哼了一声,抬步就要走,后头几个儿子急忙喊住他。 「父亲,吕师带兵闯我家门,又没有官家诏书或手谕,分明是图谋不轨。」王确拦在了王准身前。 王格用力点头:「吕师前些日子还去了三皇子府,他……」王格指着吕师,一咬牙,说:「他定是要联合三皇子逼宫,挟持宰执们去当人质的啊!父亲,您不能去!」 王道、王荣、王思几个兄弟也纷纷劝。 「放你们的狗屁!」吕师呸一声,从怀里拿出黑色虎符,「看清楚了没有,这可是官家的虎符,没有官家准许,这虎符又岂会在我手中。」 第184页 王格也呸:「谁知道你是怎么偷来的!」 吕师气得拔剑,王格吓得后退了一步。 王准拍了一下王格的肩,对儿子们说:「无妨,我就同他去瞧瞧。」 「父亲,」王确皱了眉头,片刻后,下定决心:「儿与父亲同往。」 王准还没说话,吕师先哼唧:「官家可只让叫宰执,王副使没资格去。」 「你——」王确对吕师怒目而视。 王准又拍拍大儿的肩,吩咐道:「为父去就行。你是长兄,要守好家中老幼。」 「父亲……」 王准再拍了一下王准的肩,对吕师说:「走吧。」 吕师哼笑:「这才对嘛。王相公请。」 王家兄弟几人看着父亲要被「请」走,都心急如焚。 吕师配合三皇子逼宫的话,那被「请」进宫的宰执们怕是会凶多吉少,他们的父亲…… 「父亲!」兄弟几人大声唤。 王准摇了摇头。 「官家召见,别搞得生离死别一样。」吕师满脸不屑,对王准引手,拉长了声调说:「计相~走吧~~」 「走哪去?」 大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众人循声看去,一身红衣的王妡被簇拥着走进来。 「姽婳!」王确惊唿,对女儿用力摇头,朝她示意吕师和闯进家中的禁军。 王妡回了父亲一个稍安勿躁的目光,随后看向吕师。 「原来是太子妃,请太子妃安。」吕师呵呵一笑,言语间没有多少尊敬之意,「臣奉命请计相进宫面圣,不知太子妃前来为何?」 王妡双手交叠在腹前,没在长长的衣袖中,缓缓朝吕师走去,边走边说:「吕殿帅,把官家传唤的手诏我看看。」身后跟着两个壮汉。 吕帅哼:「都说了是密诏,既是密诏,太子妃可没有资格看。」 王妡在吕师面前站定,说:「我既没看见,那就是假传圣旨。」 随着话落,她闪电般出手,一柄锋利的匕首就抵上了吕师的脖子,她身后的两个壮汉亦闪电般闪到吕师身后,用力按住了他,一踢他的后膝弯,把他踢贵在地上。 「殿帅!」 「吕帅!」 禁军们把刀剑全部对准王妡。 王家人也看愣了,他们家的大姑娘这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 「太子妃,你这是做什么?」吕师抬头怒视着王妡,使劲儿挣扎。 一名壮汉又踢了吕师屁股一脚,在他身上各种搜,把帝王虎符搜出来呈给王妡。 王妡接过虎符把玩着,抵着吕师的匕首一直未挪开,甚至加了一份力,吕师的脖颈立刻多了一条血线。 「假传圣旨,是为谋逆,盗取虎符,罪上加罪。」王妡说。 「我没有,是宫里黄门班知贡年送出来的。」吕师道:「我这是进宫勤王。是官家下的密旨,太子妃我劝你最好赶快放开我,否则……想想你的下场。」 王妡嗯了一声,环视周围禁军,说:「你们是跟着一块儿谋逆,还是束手就擒。束手就擒者我可以网开一面,当做没有这回事发生。」 禁军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吕殿帅有虎符没圣旨。 太子妃……太子妃挟持了吕殿帅,还抢了虎符。 这要怎么办? 王妡看禁军们不动,示意壮汉把吕师提起来,她率先往外走。 俩壮汉押着吕师跟上。 王家人不明所以,王确想要跟上,被王准阻了一下。 「父亲?」王确不解,着急得很,他的女儿在外头。 王准摇了摇头。 禁军还在庭中没出去,他们现在跟上去,怕会是添乱。 吕师不情不愿被押着出了王家大门,一出去,无数刀尖正对着他,一看布甲竟是步军司的。 李渐身着铠甲骑在马上,沖吕师笑:「吕殿帅,没想到会这样见面的哦。」 「你们这是要造反?」他激动大吼,挣扎得更厉害。 王妡把食指竖在唇边,轻声道:「嘘,等着,仔细听。」 吕师不知道她这是在卖弄什么玄虚,又要大吼,被壮汉卸了他的下颌。 「啊……啊……」 王妡不理吕师的微弱叫声,只专心地看着大内方向。 惊疑不定的殿前司禁军陆陆续续出来,与步军司的人对峙起来。 咚—— 一声钟声。 咚——咚——咚—— 接连不断的钟声。 所有人都看向大内的方向,包括下巴被卸了的吕师,都在心里默默数着数。 十七……十八……十九…………二五……二六…… 咚—— 二十七…… 二十七声! 国丧! 无论是殿前司禁军还是步军司禁军,无论是吕师还是李渐,神情都是惊恐中带着茫然。 国丧…… 官家……驾崩了? 官家驾崩了!!! 王准带着王家人从里面出来,正要说国丧之事,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慑到。 只见王妡握紧手中的匕首,兇狠地一刀捅入吕师的腹部,点点鲜血溅在她的手上。 「唔!唔……」 吕师睁大眼睛瞪王妡,想说话却说不出来,躲也没处躲。 王妡直视他怨恨的双眼,不闪不避,手没半点儿放松,用力旋转着匕首,把吕师的伤口搅得模煳一团。 第185页 最后把匕首一抽,大量的鲜血迸射出来,溅在了王妡的身上、脸上,她深绯色的衣裳与鲜血的颜色很像。 「李步帅,去捉拿逆臣萧珩。」王妡将染血的虎符扔给李渐。 李渐接住虎符,按下心中不合时宜的丝丝恐惧,对王妡抱拳:「臣定不辱太子妃使命。」调转马头带着步军司禁军往三皇子府奔。 俩壮汉将吕师的尸体扔在地上,抽出刀与一旁的汉子和东宫卫们代替步军司与殿前司禁军对峙。 王妡握着染血的匕首,站在谭大身旁,对殿前司禁军说:「想死还是想活。」 她半脸染血,双目幽深,仿若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殿前司禁军们表面如何镇定,心里都是在打鼓。 呯! 有一个人扔下武器,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所有人都扔了。 王妡笑了。 第102章 措手不及 澹臺青浦鬓髮散乱、衣衫污破坐在甘露殿的龙床旁, 静静地呆呆地看着床上面庞青紫七窍流血的萧烁。 这是她的结髮夫君,曾经想毒死她,现在被她毒死了。 看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样子, 澹臺青浦忽然笑了一下。 「萧烁啊萧烁,你说说你,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都是因为你自私, 都是你的错!」澹臺青浦说着说着就吼了出来,唿吸急促地瞪了已经没有生息的萧烁片刻, 又缓下声调:「我是你的妻子啊,明媒正娶的妻子!珉儿是你的儿子,嫡长子!我们本该是和乐融融、相敬如宾、父慈子孝的一家。最终为什么会变成夫不夫、妻不妻、父不父、子不子呢?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薄情寡性、自私好色!都是你的错!!!」 「哈哈哈哈……」澹臺青浦一阵狂笑,捂住了脸, 笑够了理了理髮鬓,说:「本来我是不想让你这样死的, 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偷偷让人把虎符送了出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想让人杀了我和珉儿吗?告诉你, 你做梦!都是你逼我的, 否则我不会灌你毒药!」 她大吼:「都是你逼我的!!!你逼我的!!!!!」 她喘息着,双目恨得通红,无意对上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眸中的恨瞬间被惧代替, 她移开眼,仓皇说:「你放心,你心爱的女人、儿子, 我很快就送他们去陪你,保证让你在皇陵里不孤单。」 咚——咚——咚—— 这时,位于承天门城楼上的大钟被撞响。 澹臺青浦望着外面, 无声数着,二十七声。 她咧开一个笑,说:「萧烁,你听,听到了没有,二十七声,是国丧吶。」 她大笑,先是无声的笑,然后仰头「哈哈」笑得很大声,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 「娘娘……」石雪萍小跑着进来回禀事情,就看到皇后笑着哭的这一幕,顿时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 澹臺青浦在石雪萍进来时就觉察了,止住了笑,用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问:「都办妥了?」 「回娘娘,伺候的人都杀了,」石雪萍迟疑:「尚药局的……该怎么处理?」 今日尚药局的医官们并不在甘露殿,但皇帝的脉案他们一直都有…… 澹臺皇后冷酷说道:「都杀了。」 「……是。」石雪萍迟疑片刻才应,退出殿内去吩咐人办事。 澹臺皇后最后看了梁帝一眼,对心腹内侍道:「收殓吧。」一步一步离开了甘露殿。 「母后!」 匆匆进宫的萧珉在甘露殿前看到澹臺皇后的样子,一肚子的问题瞬间得到了解答,紧皱的眉头却未松开。 「母后,您……」太心急了。 澹臺皇后见儿子皱眉,心中一慌,以为儿子还对梁帝有父子亲情、不贊同自己的行事,急急解释:「我儿,你是不知道,你父皇他偷偷送了虎符出宫,他定然是要杀我们母子二人,母后不过是……不过是……」 萧珉紧走两步,上前扶住了澹臺皇后,轻声说:「母后,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我并不是说您……」他顿了一下,没有把真相说出口,「我是说,您让人敲丧钟敲得太不合时宜,至少也得等我稳定了京中局势才敲钟发丧。」 澹臺皇后一听自己办错事,更慌了:「那现在该怎么办?」 「母后稍安勿躁。」萧珉安抚道,沉吟着说:「您在宫里主持大局,务必不能让任何人见到父皇的……还有,该杀的人都杀了,不留一个活口,让他们出去乱说我们可就被动了。」 「母后知道,甘露殿伺候的人都杀了,还有尚药局的,也让人去了。」澹臺皇后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遗漏。 萧珉又道:「还有,您去将玉贵妃也杀了,她为子图谋、毒害父皇,您将她就地正法。」 澹臺皇后连连点头说好。 「母后,一切有儿在,您放心。」萧珉握紧了澹臺皇后的手,「之后您就是太后了,这后宫大局还得由您主持。」 「珉儿你且放心,母后为你守着这大内,干元殿那张椅子只能是你的。」澹臺皇后有了儿子的话,再也不慌了。 萧珉不再多言,他得先稳住禁军,捉住萧珩,再召集朝臣稳定京城局势。 整个天启宫戍防有三层,宫城、前朝和最重要的拱辰门,每班守卫禁军共一万二千五百人,今日当值的将领是殿前司都虞候华炎,听到丧钟响起时,他就叫所有禁军戒严,不可轻举妄动。 第186页 副将找到华炎,说:「华管军,会不会是官家……」 「闭嘴!」华炎喝道:「这不是你我该管该说的。」 副将噤声老实退回自己的位置,眼神却不安分得很。 「华官军。」 听见又有人叫自己,华炎不耐烦地转头,见是太子殿下,连忙行礼。 「华官军,叫禁军守好宫城,凡有异动者杀无赦。」萧珉吩咐道。 华炎正要应下,副将忽然跳出来说:「太子殿下,禁军调兵一是听从皇帝令,二是看虎符。您虽贵为太子,但也只是太子,没有虎符,我们禁军可不会听从您的吩咐。」 华炎看着副将说话,面上不悦尽是谴责之色,却没有喝止副将。 萧珉这些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说着:「你的意思是,孤还要听一个都虞候副将说话?」边说边慢慢朝副将走近。 「臣不敢。」副将嘴上说着不敢,表情倒是很敢,「大梁军队凭虎符调遣,这可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 「呵。」萧珉轻笑一声。 变故就在一瞬间。 只见萧珉勐地抽出副将的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副将的腹部,再将人一脚踹倒。 他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华炎脸上,说:「还有谁敢不认真拱卫大内,与此獠同罪。」指着倒在地上抽搐的副将。 华炎目光闪烁几下,抱拳:「臣誓死拱卫皇城。」 一旁禁军看长官表态了,也跟着齐声表态。 萧珉知道自己调遣不动禁军,他如今也不指望禁军能听他的,只需要禁军守着皇城不让任何人进来,甘露殿哪里,他已经让心腹去守着了。 按照他的计划,是要先收服禁军才能稳住京中局势,控制住各方朝臣和捉拿「逆臣」也需要禁军出动,可惜被母后一杯毒酒给全盘打乱,还被提前发了丧。 萧珉满心无奈,母后到底是为了他好,为今之计只有先捉住萧珩,把弒君之罪按到玉贵妃萧珩母子头上。 他带了东宫卫还有一部分探子,并让人去通知姚巨川点马军司的兵一同前往捉拿三皇子萧珩。 在萧珉想要设法点兵时,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已经手持虎符往殿前司点人。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看到来点人的是步帅而不是殿帅,惊疑不定,但确认过虎符又是真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虎符者不听军令,你是要造反吗?」李渐当即一个造反的帽子扣下来。 副殿道:「敢问李步帅,吕殿帅呢?」 李渐道:「吕师与三皇子勾结密谋,逼宫造反,毒杀君父,扣押宰执,已被就地正法。」 「这不可能!」副殿惊唿。 「你说这话,也是要造反吗?!」李渐大喝一声:「将此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步军司禁军抽出刀剑,殿前司禁军亦以刀剑相向,双方对峙起来。 副殿对李渐说:「你这虎符来路不明,我看想要造反的是你才对,我这就将你擒拿。」 李渐忐忑又烦躁,没想到拿着虎符竟调不动殿前司的兵,吕师这些年的经营可太用心了,也不知官家知不知道他最信任的武将在他眼皮底下打的小算盘。 不过现在已经没人知道官家知不知道了。 只是太子妃让他去殿前司调兵捉拿三皇子,这里磨蹭了时间,给了三皇子可乘之机,就是他办事不力,太子妃会怎么看他,会不会觉得他无能?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尔等殿前司禁军,最受皇恩,如今竟跟着那等无君无父的无耻之徒毒杀君父,可对得起官家对尔等的信任?!尔等放下武器,交出逆臣,我当没有此事发生。若能弃暗投明随我诛杀乱臣贼子者,待太子继位,定能加官进爵。」李渐这一大通话其实煽动性并不强,但也抵不过形势比人强。 太子是正统,皇帝驾崩,那就是太子继位。 殿前司禁军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照理说,调兵认符不认人,这李步帅他有虎符来着…… 李渐带着步军司与殿前司禁军僵持时,王妡已经到了三皇子府门前。 在事发前,她就已经叫人在三皇子府四周埋伏起来,待丧钟一响,萧珩定然不会安坐府中,她吩咐埋伏的弓.箭.手们,只要看到三皇子府有人出来就放箭,把人逼退进府。 李渐调遣禁军定然不会顺利,皇城还有一万多人守卫,她现在是要拖延时间将萧珩困在府中,待萧珉带着人来与之周旋。 萧珉能用的人一是东宫卫,二是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姚巨川手底下的几支禁军,这些人不多,对付一个萧珩倒也够了。 待萧珉来了,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收拢殿前司禁军。 成败在此一举。 第103章 浑身浴血 萧珩在府中与幕僚商议禁军之事, 忽闻大内传来钟声,是丧钟。 幕僚劝他事发突然更该稳住,不可轻举妄动落人口实, 他一把推开幕僚,恨声道:「你懂什么, 父皇驾崩, 我若不第一时间赶去,才会陷入被动。」 「殿下, 前几日才传出官家病情有所好转,而且还听说官家将虎符交给吕殿帅,准其便宜行事。这才几日功夫,为何大内忽然敲响丧钟, 若是官家驾崩,这事可就蹊跷得很。若不是, 您就是钻了贼人的套了!」幕僚苦口婆心说:「为今之计,您应该先去找吕殿帅, 与他联手。贸然进宫怕是会凶多吉少啊!」 第187页 萧珩一想, 的确如此,便点齐了府上的护卫,先找吕师,再进宫勤王。 然而想像总归极美好, 现实是三皇子府门一开,就有数不清的箭矢伺候,门还没出, 就先折损了二十几人。 「萧!珉!」萧珩暴怒,「一定是他,是他杀了父皇, 我要杀了他!!!」 正门出不去,那就侧门,然而门一开就又是一阵箭雨,这一次好在反应快,只四五人中了箭。 几番试探都被箭雨逼退,三皇子府的护卫们不免人心有些涣散了。 「殿下,该怎么办?」护卫问。 萧珩如困兽般来回踱步。 不行,不能被困在府中,不能坐以待毙。 实在不行,那就…… 「殿下,殿下,外头来人了,」一直眺望充当斥候的皇子府司马连滚带爬跑来,「是、是太子妃!」 萧珩微愕,来的竟然不是萧珉,是他妻子? 莫非萧珉无人可用到这地步了? 萧珩大喜,高喊道:「儿郎们,随我冲出去,进宫勤王!」 皇子府护卫们高叫着应和,提起勇气,无惧利箭,打开大门就要冲锋。 冲出去! 冲进宫! 勤王! 拥护三皇子登基! 王妡骑在一匹高大的汗血马上,跟她一道过来的东宫卫和殿前司禁军分散开来,手中刀枪齐对三皇子府。 「姽婳。」王端礼骑马在王妡身边。 王妡在自家门前亲手杀了吕师,不仅震慑了殿前司禁军们,也震慑住了王家众人。 王端礼也满心震撼,像是不认识从小带着一起玩耍的妹妹一样,却在王妡朝王家众人看过来一眼后,一个激灵,回神后他已经跨上马追着妹妹而去。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放任妹妹独自一人面对刀枪剑戟,他带着妹妹读书玩耍一同长大,就是要护她一辈子的。 「你只有这么些人,三皇子若要强闯,是很难拦住的。」王端礼说。 「无妨。」王妡摇头:「我并非要捉住萧珩。萧珉要那张椅子,自然会带人来。拖延一会儿便可。」 「姽婳,你对太子情深义重。」王端礼嘆道。 王妡微感诧异地看向兄长,旋即恍然,她之前跟父母说过自己知道萧珉的真面目,但没有跟兄长说过。兄长年少气盛,气不过去找萧珉麻烦不过是自找苦吃罢了。再对萧珉不屑,王妡也不得不承认,从礼法上来说,萧珉是君,她王妡、她临猗王氏皆是臣。 「大哥,并非如此。」王妡将自己的计划简略告知了王端礼。 王端礼听了王妡的话,整个人都惊呆了。 「你、你说你要……收控禁军?」 王妡点头。 「那可是禁军,直隶帝王的禁军!」王端礼努力控制着声音,还是带了些唿喊声。 「那又如何,禁军也是人,是人就能被掌控。」王妡注视着前方,溅在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让她与娇美彻底割裂,形状美好的双眸中闪动的是野心的光芒,她说:「不止是禁军,天下兵权都该握我掌中。」 王端礼一时失语。 他想说不可能、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瞧着妹妹的侧脸,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准备!火箭!」王妡忽然一声喝,王端礼下意识提起手中的马刀戒备,就见三皇子府大门打开,三皇子护卫伴着喊杀声冲出来,一道道点了火的箭矢射向他们。 「王氏,你这乱臣贼子竟敢当街行兇,助纣为虐,你就不怕被诛九族吗!」萧珩在门内大声喊话,待一轮火箭结束,骑着马冲杀了出来。 王妡举起手中的匕首直指萧珩,大声道:「取逆臣萧珩首级者,赏银万两,晋三阶!」 此言一出,群情激昂。 这么多人看着,他们不怕太子妃说话不算话,富贵险中求,斩下了「逆臣」首级,自己就发达了。 三皇子府门前顿时喊杀声震天、火与血齐飞。 王端礼想护着王妡退远一些,被王妡阻止。 「阵前搏杀,哪有主将先退的道理。」王妡握紧手中匕首。 王端礼不再劝,手中马刀握紧,将一切不长眼胆敢冒犯他妹妹的货色通通斩于马前。 不多时,街东边响起一阵隆隆声,王妡循声望去,看见被兵甲护在最中间的萧珉。 萧珉也看见了王妡,这一瞬间他心里的滋味儿难以形容,尤其是在看到王妡半脸染血时,终究是感动的心情占据了上风。 「姽婳。」他唤。 王妡不应萧珉,看马军司禁军到了,一声令下,带着护卫和殿前司禁军离开了。 萧珉错愕,但现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他下令将萧珩极其护卫团团围了起来,到底是同父的亲兄弟,他不能在此杀了萧珩,否则落天下以口实。 王妡带着人走了,被收编的殿前司禁军虽然都一脸懵,被裹挟着也一道走了,随后在小纸坊街口与一个大部队汇合。 「太子妃,都来了。」李渐驱马走到王妡面前,下马行礼復命。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能好一会儿才跟上李渐,朝王妡行礼。 殿前司和步军司将士们看着马上红衣烈烈的女子,兴奋者有之,迟疑者有之,麻木者有之。 王妡一扯缰绳,清喝:「随我进宫,勤王护驾!」 - 多年后,夏朝的史官编纂《梁史》时,对永泰十七年春的宫变只记录了三言两语,所有的惊心动魄都湮灭在为尊者讳的歷史尘埃中,只有一些戏说的戏文中能窥探到一二真相。 第188页 此时,身在永泰十七年的王妡,浑身浴血,手中匕首再一次割开了反对质疑她的殿前司郎将的脖颈,望着满地的尸体,倖存的值守禁军再不敢有不同的声音。 华炎在王妡身前跪下,抱拳行礼,大声道:「誓死追随太子妃。」 其余禁军你看我我看他, 扑通、扑通、扑通…… 不时有人跪下,宣誓效忠。 干元殿前庭,满地尸体满地鲜血,明明是惨烈的地狱景象,王妡看在眼中却觉得分外的好。 这一次,她的命绝不会再交到别人手里! 「李帅整顿兵将防务,华管军带人打扫战场,守好宫城,迎太子回宫。」王妡吩咐完李渐等人,叫谭大等人跟上,往后宫的方向走。 「姽婳,你去后宫做什么?」王端礼也跟上。 王妡说:「去杀了皇后,这样以后就不会有太后在我头上压着。」 王端礼:!!! 杀、杀皇后? 那……也不是不行。 反正,反正也杀了这么多人了。 王妡看兄长脸色变来变去,最后一副「我妹妹做什么都对」的毫无原则的模样,就很可爱,笑说:「我开玩笑的,皇后还有用呢。只是去吓唬她一下。」 王端礼松了一口气,瞪了妹妹一眼:「小心祸从口出。」 杀禁军、杀郎将、杀殿帅这都……罢了。杀皇后,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王妡又笑,愉悦不已。 宫中虽大,骑马倒也快,没多久就到了甘露殿。 甘露殿前哭声一片,梁帝萧烁的妃子们都被澹臺皇后抓来在殿前跪着,只除了玉贵妃。 澹臺皇后就坐在众妃之前,神色沉郁,任由宫妃痛哭。 贵妃玉氏已经被她下令处死,以谋害君王的罪名,死后连妃陵也进不去,只会被扔到乱葬岗。 其他的妃子,育有子嗣的就迁去东都养老,无子的通通落髮为尼为皇家祈福。 如此,今后这宫中只她一人,终于可以消消停停的过日子了。 澹臺皇后想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请母后安。」 笑容还没有完全成形,澹臺皇后就被请安声打断了思绪,她抬头,就是「啊啊啊……」地惊恐大叫。 守着的内侍宫人也都被吓狠了,跪着哭的宫妃们亦是此起彼伏地尖叫。 石雪萍挡在澹臺皇后面前,颤着嗓子说:「你……你是太子妃?你竟敢、竟敢仪容不整就、就来面见皇后娘娘,此乃大、大不敬!」 「放屁!」谭大嗓门巨大,「有人冲击宫门,若非太子妃带领我等浴血奋战,还有你在此乱叫的命!」 石雪萍还是怕,澹臺皇后却已经镇定下来了。 来的不是她的珉儿,是太子妃王氏亦可,终归是自己一派的人。 「好孩子,委屈你了,有没有受伤?」澹臺皇后朝王妡走了几句,但看她一身的血污,连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就停住了脚步。 王妡没有完全达到目的又岂会罢休,几步走到澹臺皇后跟前,沾满鲜血的双手一把握住澹臺皇后的手,满意地看着对方的表情,说:「母后请放心,受了些伤,并无大碍。倒是母后,没受什么惊吓吧?」 「好孩子,让你担心了,母后无事。」澹臺皇后想不着痕迹地把手从王妡手中抽出来,可王妡抓得紧,她根本就没有「不着痕迹」的办法,本就勉强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那就好。」王妡说:「那母后在此守着父皇,我去前边儿等着。」 「好,好。」澹臺皇后现在只要王妡能放开她的手,她是什么都会答应的。 王妡微微一笑,瞧见疾步走到谭大身旁对她点头的闵廷章,这才放开了澹臺皇后的手,大步离开甘露殿。 她才出去,澹臺皇后就唤人打水净手,整整洗了五遍才罢休。 - 从承天门到宣德门再到干元殿前庭,一路上的血还没有清扫干净,当朝宰执与五品以上文官皆被禁军「请」进了宫,站在干元殿丹陛之下,嗡嗡议论之声不绝。 「吴大相公,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左相公,这好好的怎么就敲丧钟了?」 「三皇子府喊杀震天,蒋相公可知详情?」 「王相公,您可知是何内情?」 宰执们皆默不作声,被问得多了,只能无声向众人示意旁边守着的禁军。 不多时,在禁军的虎视眈眈下,嗡嗡议论声渐渐消失。 众臣彻底安静下来后,丹陛之上忽然出现一个红色的身影,有人看清楚后惊唿一声:「太子妃!」 王妡站在丹陛上俯视下面群臣,明白了万万人之上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她转头,看向身后幽深的干元殿,最深处的那张最北朝南的椅子。 无怪古往今来会有那么多人为了那张椅子争得头破血流。 第104章 山少一座 永泰十七年三月, 梁朝第九位皇帝萧烁驾崩,上庙号熹宗,谥隐皇帝。 与王妡的上辈子一模一样的庙号谥号, 不同的是梁熹宗早死了两年。 萧珉果然是恨毒了他的父亲,不顾群臣的劝阻一意孤行, 惹来议论滔滔也一定要给他的父亲上恶谥。 随着大行皇帝梓宫入皇陵, 又一代帝王的歷史被翻篇过去,褒贬自有后人评说。 第189页 接下来的重中之重就是新帝登基。 新帝萧珉, 梁朝第十位皇帝,于六月在天启宫干元殿登基,大赦天下。 登基后就是一系列的敕封。 帝母封太后; 帝妻封皇后; 太后母家兄弟分别封寿宁侯、寿安侯; 皇后之祖父封荣国公、父封荣恩侯; 新皇一脉的官员各有封赏。 七月庚申,朝廷行封后大典, 大典前一日帝后在庆德殿吵了一架,是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职的任命。 皇帝要任命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姚巨川, 皇后要求任命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 皇帝说:后宫不得干政。 皇后说:那现在去守皇陵的就不是萧珩了。 吵完,皇后威仪赫赫走了, 皇帝摔了半个庆德殿。 翌日封后大典。 梁朝往日的封后大典都是在紫微殿举行, 到了王皇后这里,皇帝为显看重皇后,将封后大典安排在了干元殿。 萧珉心中是感佩王妡的。 这天底下大概没有第二个女子能这般为他以身犯险、浴血奋战,因为有她从中相助控制局势, 加上王家在朝者安抚了朝臣,他登基才会如此顺利。 正因此,萧珉愿意给王妡全天下最尊贵的体面, 让她在干元殿成为他的皇后。 十二树花头冠,每树花皆为龙衔珠,额前主树更是升龙衔珠, 深青袆衣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藻、粉米、黼、黻十二章。 萧珉看着一步步登上台阶朝自己走来的王妡,这都是他给她的体面。 可是! 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丝毫不感恩,还处处与他正锋相对,妄图插手朝政。 这,他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王妡登上丹陛,面萧珉而立。尚宫跪取宝册,尚服跪取宝绶,典仪曰:「有制。」,礼仪官唱读封后诏书。 在礼仪官高亢的声音里,王妡问萧珉:「身为天下至尊的感觉如何?」 萧珉微愕,没想到王妡会在这等严肃场合里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肃静。」他心有不悦。 王妡轻轻勾起唇角,按照傅姆的引导与萧珉并肩而立,祭祀天地、昭告祖宗,接受群臣朝贺。 萧珉转头看王妡,王妡仰面看湛蓝的天空。 -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了,先帝用惯的老人就会被陆陆续续换掉,宰执动不了,先动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官,也算是给五品以上官提个醒——认清形势,想好再做。 宫里头,内侍省伺候的换了很大一批,内侍省大监现在换成了伍熊;谷滦任内班院押班,仅次于伍熊;给吕师送虎符的贡年在宫变后回到宫中,升任凌坤殿殿头高班。 梁朝的规矩是太后太妃移居庆安宫,天启宫的后宫大权移交给新皇后,她们就在庆安宫里颐养天年。 作为皇后寝殿的坤顺殿空出来了,王妡看都没看,更没有住进去的打算,而是选了一处不错的宫殿改名凌坤殿,修葺一新作为中宫寝殿。 歷代梁朝太后,有痛快放权的,也就会有握着权柄不撒手的太后。这其中睿宗的皇后,孝昭皇后是箇中翘楚。 孝昭皇后在世时一直未放天启宫的大权,等她仙逝了,她的儿媳孝敬皇后没几天也跟着去了,一生从未掌中宫之权。 澹臺太后想要效法孝昭皇后掌权,王妡却并非软包子一样的孝敬皇后。澹臺太后在第一次庆安宫朝参时,让澹臺家的外命妇配合着说出「皇后年轻,太后帮着长眼」的话,王妡当时笑而不答,出了庆安宫就让人以「敬重太后」的名义把坤顺殿给封了,把澹臺太后气得头晕眼花,去找萧珉告状。 「你瞧瞧她是什么意思,把坤顺殿封了,她是不是也想把我给封了啊!」 萧珉面对母后的怒气很头疼,他正为任命新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一事与朝臣博弈争锋,且他一个帝王竟然还落了下风,他这里诸事不顺,偏母后还要为一点儿小事来找他闹。 「封了就封了,反正您现在也不住坤顺殿,皇后也不住。」萧珉翻着章疏,头也不抬地说:「再说了,皇后也是为了对您表示敬重才将坤顺殿封了,难道您希望哪个妃嫔住进您住过的寝殿?」 澹臺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帮着妻子不帮母亲? 「珉儿,你……」 「混帐东西!」萧珉忽然暴怒摔了手上的章疏,把澹臺太后吓得噤了声。 萧珉骂完反应过来,连忙向母后道歉。 「我儿,你这好好的怎么忽然发火?」澹臺太后顾不得坤顺殿封不封了,连忙关心儿子。 萧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说:「是为任命殿帅一事,朕属意姚巨川,朝中大臣大多推举李渐,台谏还上疏讽谏朕私心用甚,不顾社稷安稳。」 「混帐东西!」澹臺太后一拍案几,斥骂:「这些大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朝官任命岂可由得他们做主,他们才是私心用甚!这些人,以前就不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现在还敢与皇帝叫板作对,就敢给他们点儿教训尝尝!」 萧珉听母后数落朝中大臣的不是,也顺带把曾经的艰难又翻了出来说,听着听着就不爱听了。 胜利者享受胜利的果实时,大多不愿回顾过去,尤其是过去总伴着无奈、苦涩和屈辱,没回顾一次,就是在提醒当时的自己有多无能。 第190页 萧珉只是一个凡人,甚至因为太过自负而更不愿面对曾经无能的自己,他讨厌被翻旧帐,哪怕是自己的母后。 「母后,别说了,朝廷上的事朕自有主张,您在庆安宫颐养天年就行。」萧珉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打断了澹臺太后的喋喋不休,不等澹臺太后再说话,他就吩咐人送太后回去。 澹臺太后来的目的还没有达到,还不想走,但看儿子御案上堆积的厚厚的奏疏,还是走了。 儿子忙,她就不去打扰了,至于儿媳,还怕没办法收拾不成,一个「孝」字就能将她压得翻不了身。 哼! 太后去找皇帝告状,皇后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来通风报信的内侍描述得十分详尽,就连皇帝太后的表情都一五一十描述给皇后听。 「做得不错。」王妡让香草给内侍拿个荷囊。 「谢娘娘赏。」内侍推辞一句买个乖就收下了,又道:「师傅天天叮嘱奴,要感恩娘娘您的知遇之恩,若非有您的青眼,师傅说他今日也坐不上这个押班,师傅一直都感激娘娘您哩。」 内侍口中所说的「师傅」就是内班院押班谷栾。 王妡还没嫁入东宫就砸银子收买了谷栾,萧珉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事情,只不过他当时因为让人买通王妡身边伺候的侍女传递消息而理亏,知道也只能当做不知道,之后谷栾就一直都是王妡这边的人,这是一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萧珉不是没有想过要动谷栾,只不过王妡找茬的速度一向快,他只能忍着一个有异心之人在自己身边晃荡。 到了天启宫也一样,谷栾不仅没有调走,还升了官加了品,成了入内内侍省的二把手,皇帝身边一有风吹草动就被他传到了皇后那里。 「你师傅的忠心我知道,让他安心办差,少故意招惹官家。」王妡挥手打发了还想拍马屁的内侍。 等内侍走了,香草给王妡换了一盏新茶,好笑地说:「谷押班爱拍马屁,收了个徒弟简直是青出于蓝,这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王妡也觉得有些意思,笑道:「是物以类聚。」 香草嘿嘿笑两声,一旁紫草却笑不出来,担忧道:「娘娘,太后与找官家告状,这是不想让您日子好过吶。官家是个孝顺的,一次两次可能不会听,可次数多了,官家定然会偏向太后,届时……」 「太后也真是的,都住庆安宫去了,手还往天启宫伸,图的什么呀!」香草撇嘴。 紫草就戳了香草两下,让她不要乱说话,祸从口出,没得给娘娘找麻烦。 「我说得又没错。」香草不服嘟囔。 王妡悠悠说道:「太后被先帝压权压了十几年,也就是先帝宠妃玉氏是个草包美人,否则太后何谈掌控后宫。如今压在头上的大山没有了,太后一时无所适从,做出什么失智之事来都不奇怪。」 「那就不管啦?」香草问。 「你是不是个傻的,」王妡也戳了香草两下,发现香草肉肉的戳起来手感不错,难怪紫草喜欢戳她,便又戳了两下,把香草戳得直求饶才罢手,说:「太后能在我新嫁时就把难题扔给我,让我去办中秋家宴,我又岂能让她失望。」 香草恍然大悟:「对哦,六尚和掖庭掌职的人早就是咱们的人了。」 王妡微微一笑,又戳了香草两下,吩咐:「去传话给我祖父,殿帅花落谁家该加紧了,还得给沈元帅平反呢,没多的时间闲耗。」 香草领命。 王妡让紫草去珍兽苑条两只西域进贡的小狗给太后送去,给太后解闷。她可没那么多时间陪着一个深宫老太太玩儿勾心斗角。 澹臺太后回到庆安宫,人还在气头上,天启宫伺候的王尚宫就带来两只长毛狗说是皇后献给太后解闷用的。 澹臺太后收到狗,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暴怒地问石雪萍:「皇后这是什么意思?讽刺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石雪萍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能让太后满意,只好低头沉默。 澹臺太后无能狂怒。 第105章 殿帅之争 为了殿帅的任命, 朝廷从八月吵到了九月。皇帝属意姚巨川,以左槐为首的文臣推举李渐,蒋鲲不甘示弱联合了吴慎推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能, 三方互相攻讦,姚、李、张三人细枝末节的丑事都被挖了出来, 怎叫一个荒唐了得。 三方僵持不下, 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萧珉思忖再三, 让人召王准进宫。 「王卿不必多礼,你是皇后祖父也就是朕之祖父,一家人何须礼多。」萧珉在王准欲弯腰行礼时几大步上前虚服住他的手臂,王准依然结结实实行了完整的礼。 萧珉收回手, 待王准直起身他就对他执了子侄礼,王准立刻侧过半身没有受此礼。 「圣上礼贤下士, 臣受之有愧。」王准又弯腰拜下。 萧珉这次实託了王准手臂,将他让到椅子上, 边往御座走边道:「今日咱们不论君臣, 只论亲朋。」 王准欠身:「臣不敢。」 萧珉背对王准,嘴角往下拉了拉,无声哼:老狐狸,滴水不漏。 再转过来在御座上坐好, 又是春风满面、谦谦君子的样子,微笑着与王准拉家常。 他能与王准有什么家常可拉,无非就是说王妡, 溢美之词不要银子地往王妡身上堆,把王妡夸得是天上有底下无,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诸如此类。 第191页 王准只听不说,并在官家把自个儿孙女夸得太过的时候自谦自贬两句,话说半途他就已经知道官家今日召见的用意,却不打算顺着官家的话主动提出来,只等官家自己来说。 萧珉嘴都说干了,王准毫无所动,他端起茶低头满满啜饮,抬起眼皮目光从隐秘的角度射向王准,心上杀人的想法都有——王准这个老狐狸,朕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敢跟朕装傻! 王准在萧珉端起茶盏后也端起了手边的茶盏轻啜,心底轻嘆:官家还是年轻,这事儿办得可不漂亮,再天大的事也不该他亲自出面来说,此举可是落了下乘。 萧珉则想的是:要不是看他是老臣、是宰执、是皇后祖父,朕岂会给他面子亲自游说,他竟敢还不领情,不为朕分忧,真是岂有此理! 君臣二人一起喝茶,一直喝茶,那盏茶好像怎么也喝不完一样。 姚巨川的嫡长子娶了王准庶出子的女儿,姚家与王家是姻亲,两家亲亲热热,王家理应帮着亲家争取殿帅一职。王准在朝堂上表态支持姚巨川的话,以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姚巨川拿下殿帅一职几乎是十拿九稳了。 这就是皇帝和姚巨川打的算盘。 由皇帝出面说服王准,也是给王公天大的面子。 姚巨川去与王确联络感情,说服王确相帮。 姚巨川之子姚铎就带着妻王氏回娘家,与岳父岳母说项。 就连姚巨川的妻子,南雄侯夫人蔺氏邀着威北侯夫人阮氏一道,进宫面见王皇后,为夫君的前程计。 不仅一家子出动,姚家的族人也在积极奔走。 王妡在凌坤殿西偏殿见了蔺氏阮氏二人,听她们没话找话的认亲之言,若不是当众打呵欠不是她的风格,她早就连打十七八的呵欠了。 无聊又浪费时间,说的那些话,她们不觉得尴尬,她都替她们尴尬。 「行了,二位的敬重仰慕之情我已经了解,没必要特意进宫来跟我说上半个时辰,真的。」王妡端起茶盏不喝,「没事儿就出宫归家去,眼见着天气渐冷,二位若实在无事可做,可广设粥棚给穷苦人施粥,多行善事总是好的。」 蔺氏阮氏:「……」 她们觉得自己被嘲讽了。 王妡不给她们再多说话的机会,把人打发走了。 蔺氏阮氏进宫一趟什么话都没得着,反倒是还得了件事。虽说她们每年入冬都会设粥棚给穷人施粥,自己做是是一回事儿,被逼着做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位皇后……」阮氏呢喃了半句,在蔺氏看过来时就住了嘴。 「你说皇后怎么了?」蔺氏问。 阮氏道:「皇后娘娘自然端雅大气、耀如朝阳。」 蔺氏愣怔,旋即回过神来,这是在宫里,说话得小心谨慎。 不过……蔺氏心说:阮晏如也太胆小了些,这是宫里没错,但她们这个新皇后在入主中宫多长时间,怕是这宫里处处依旧是太后的人,听说前些日子她们这个新皇后可是把太后给得罪得不轻。威北侯府的一个个都跟缩头乌龟似的,果然是干不成大事的。 阮氏应着蔺氏的目光,对她笑了一下,然后目视前方微微加快了脚步,嘴角耷拉着闪过一抹嘲讽。 自己就不该答应蔺景音走这一趟。教出个私德败坏的儿子,蔺景音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是什么好的,待回去了得跟侯爷说说,南雄侯府的关系还是淡了好,省得将来出了什么事连累自家。 一对闺蜜各自心思,出宫后亲热道别,各自归家。 打发走两个侯夫人,王妡听闻自家祖父还被萧珉摁在庆德殿里说话,眉眼间立刻聚集起不悦之色。 「随我去瞧瞧咱们这圣上究竟有多少话要说。」 她一声令下,凌坤殿立刻摆开皇后仪仗,偏巧不巧的这时庆安宫来人说太后请皇后去说话。 「娘娘?」紫草询问王妡。 王妡对来传话的庆安宫女官说:「去回了太后,我见了官家就去见她。」 女官还有话说,对上王妡的目光,一下就哑了嗓。 皇后仪仗在女官面前迤逦铺开往庆德殿方向走,女官万万没想到皇后居然敢这么嚣张,太后召见都敢不去,当即色变,待皇后仪仗走远了,她快步回庆安宫向太后如实復命。 太后得了復命如何暴跳如雷暂且不提,且说庆德殿里,新皇萧珉同计相王准绕了一个多时辰的圈子,还是没有沉住气,直接要求王准在明日早朝上支持姚巨川出任殿帅。 王准放下茶盏,朝萧珉一拱手,朗声说道:「圣上,无论是平章政事、枢密使、三司使还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有德有能者居之,举贤任能,国朝方能长治久安、太平兴盛。」 萧珉不傻,听出了王准的言下之意,不悦道:「那王卿以为南雄侯何处不贤无能?」不待王准说话,他又说:「若他真不贤无能,王卿又怎么与他家结姻亲!」 皇帝话都说得这么直白,是铁了心要王准明着表态站队,且必须要站在皇帝那边儿。 王准心头微震,全明白了为何官家会亲自出面拉家常游说,这是在点他和王家呢。 电光火石间,王准心头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王妡的双眸上。 他起身朝皇帝恭恭敬敬拜下,萧珉见状,眉头下意识就皱了起来,直觉接下来的话可能不得自己欢心。 第192页 一个还没说,一个还没听,就被进来的通报的内侍打断了。 「圣上,皇后求见。」内侍说。 萧珉眉头就皱得更紧了,这个时候王妡来,他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又不能不见。 王妡进来,礼数周到挑不出半分错地朝萧珉行礼,受了王准的君臣礼后向王准执子侄礼。 随后坐在萧珉左下首,不等萧珉问,先发制人道:「适才南雄侯夫人和威北侯夫人在我那儿,张嘴就是姚侯想要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职,让我帮忙说说,这可真是开朝以来的大笑话,这满朝上下就没见又比他南雄侯一家更嚣张的人。」 「真的?」萧珉不信。 「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在骗你?」王妡微偏头,直直盯着萧珉,那正气凛然的姿态就差没直说「怀疑我就是昏君」了。 「……」萧珉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里,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王妡道:「殿前司都指挥使统领禁军、拱卫皇帝、守护京畿重地,姚巨川此人,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内部修德、外不慎行,岂能担此重任!」 萧珉压着脾气说:「皇后,话不是这样说……」 「那是怎样说?」王妡微哂:「他那庶长孙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不代表全京城的人都不知道。我临猗王氏女出嫁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只这一点我就瞧不上南雄侯府。」 王准在王妡进来后就没说话,听了王妡言,配合地露出隐忍的怒意。 先头皇帝明里暗里说王姚两家亲如一家云云,他也明示暗示姚家子亏待了王家女,皇帝装作没听懂,他作为祖父也不好在皇帝面前把孙辈的事情摊开了说。 同样的事情换做王妡来说,效果就不同了。 王妡说得直白,萧珉想装听不懂都不行。 「姚铎私德有亏,朕定帮皇后好好申饬南雄侯府。」萧珉说:「只不过私德归私德,姚侯……」 「姚巨川没打过一仗、没杀过一个敌虏,尽是些纸上谈兵,连仗都没打过的武将也好意思带兵?如今猃戎虎视眈眈,西骊亦不消停,朝中可用武将寥寥,姚巨川若真有心效忠圣上,合该先去西北歷练几年,有了战功再来谈以后。」王妡的嘲讽之意掩饰都懒得掩饰,「圣上以为如何?」 萧珉冷笑:「那依皇后之意,这殿帅怕是没人能掌了。」 「怎么没有。」王妡在萧珉错愕的眼神中微微一笑:「前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舍他其谁。」 萧珉:!!! 第106章 狂妄恣睢 皇后在庆德殿推举沈震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一事, 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朝野内外。 这几年因为大行皇帝忌讳沈震,这个名字几乎没有人敢提起,人们就像是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曾经被誉为「大梁战神」。 如今乍然被提起,还是被中宫皇后提起, 朝臣们都有些恍惚——沈震已经不是不可说了吗? 同沈震之名一同从大内传出来的, 还有就是姚巨川私德不修,为皇后唾弃。 南雄侯府的那点儿丑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平日里别人家的家事谁也没兴趣去管,然一旦有需要了,这些「家事」都可以成为被攻讦的把柄。 士大夫与王共治天下,享受了诸多特权, 相应的,对他们的要求自然也与普通百姓不一样。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不修己身、料理不清楚家事,谁能信任你能将朝廷的差事儿办好? 南雄侯府搞出个庶长子, 且经由皇后之口说出, 台谏立刻就像闻到了血腥味儿的鲨鱼,蜂拥而上,弹劾姚巨川的章疏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御案。 就算台谏里有皇帝的爪牙亦无济于事,因为站在皇帝对立面的、和真正的正直之士比皇帝爪牙要多得多。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 上辈子萧珉是彻底将临猗王氏收归己用,再加上收拢禁军、与老皇帝斗智斗勇好几年,又因败仗割让十州之地给猃戎将朝堂上的势力大清洗了一遍, 待萧珉登基,朝堂上的反对之声少了大半。 现在的情况呢, 萧珉提前近三年登基, 老皇帝被「长生丹」作死,禁军暂时只有姚巨川带的那几支能被他握在手中,朝堂上的势力呈皇帝、枢相、副相三足鼎立,且皇帝一派还呈弱势,而临猗王氏…… 呵…… 计相王准在朝堂上的作为很奇怪,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自从他的孙女儿嫁入东宫后,他在朝堂上就低调了起来,除与财权相关事,他甚少出言。连带着整个临猗王氏都低调了起来。 现在他的孙女儿成了皇后,临猗王氏成了后族外戚,也没见他们抖起来,反而更谦逊低调,人人贊其士族风骨。 这个号称大梁第一士族的家族,在皇后表示唾弃南雄侯后,公开表态支持皇后,其影响不可谓不大。 首当其冲就是士林对其的评价下降。 梁朝重文轻武,武将就算再能打百战百胜,文人对你的评价不好也会影响到你的仕途,皇帝哪怕再想用你也要考虑用了你之后文人士林对帝王的评说是褒是贬。 在梁朝,武将天生就比文臣矮了一个头。 矮了一个头的姚巨川被台谏弹劾得「病了」,需要「卧床静养」。 实际上是天天在家里骂儿子。 「孽子,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天天来气老子的?以为把老子气死了,这南雄侯府就轮到你当家,是不是?!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一天天的,干的都是些人事儿?不学无术,沉迷女色,狂妄恣睢,宠妾灭妻。我不说让你给为父挣脸面,你倒好,还拖为父的后腿,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孽畜来!!!」 第193页 姚铎跪在家祠里被父亲姚巨川骂得抬不起头来,他想说「我宠妾灭妻还不是跟你学的」,到底还是不敢说这些忤逆不孝之言,只能跪在祖宗面前听父亲责骂,面无表情。 蔺氏在主院坐着,由儿媳王婵陪着,听了去家祠打探情况的僕役来报的话,脸一片惨白,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心头恨得滴血。 「母亲,您……」王婵轻唤了一声,下一刻就在蔺氏看过来的满是怨恨的眼神中惊恐地噤了声。 出嫁之前,母亲孙氏总说为人媳的日子总是没有当女儿的日子舒坦,她不以为然。 几次见南雄侯夫人,对方都是和和气气的,还送了她不少新鲜玩意儿,她就以为对方真是个和气人。 还有姚铎,总听母亲说他多有出息,也听未来的婆母明里暗里夸自己儿子,她就以为姚铎真是可以託付终生的。 可嫁为人妇后,所有的「她以为」都不是她以为的样子,公爹不管家事,婆母刻薄自私,夫君宠妾灭妻,姬妾恶毒难缠,还有一个庶长子…… 要不是向姨娘死也不肯,夫君就要把那个孩子记在她的名下,这可是实打实在打她的脸。 王婵不止一次的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大伯母和王妡的话,被金玉堆砌的南雄侯府迷花了眼,执意要嫁进来,现在才知道何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王氏。」蔺氏在王婵惊惶的眼神中变了脸色,和善地对王婵说:「皇后是你的堂姐,你们姐妹情深,你该多进宫与皇后叙叙姐妹之情。」 王婵虽不算聪明,却也不傻,听出了蔺氏的言外之意。 她沉默了片刻,抬头对蔺氏说:「母亲,儿媳与皇后在家中就爱争执,常因一点儿小事就闹到祖母跟前去,实在算不得姐妹情深。」 蔺氏闻言,心中就闪过一道不悦的情绪,面上依旧和善:「感情都是越处越好,咱们婆媳不就是这样。你多进宫去见见皇后,自然感情就越来越好。」 王婵听了简直想放声大笑。 她们婆媳关系好? 这可真是她十八年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新婚不久就给儿子房里塞人,每天早晚都要立规矩,一不顺她的心就是一顿责骂,如果这样也算婆媳关系好的话,那全天下就没有关系不好的婆媳了。 王婵不敢真的大笑,也不敢明着忤逆婆母,眼珠一转,想到一个能出口恶气的说辞。 于是她说:「儿媳出嫁前,堂姐就劝过我,说夫君与向家表妹情投意合,我嫁过去就是拆散了一对儿有情人,让我别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我不听,堂姐就说再也不会管我了。现在,我哪儿还有脸去见堂姐。」 蔺氏和善的脸扭曲了一瞬,恼怒地瞪了王婵一眼,王婵强忍着惧意回视。 如今全家都为了公爹胜任殿帅努力,王妡的那一番话很可能让姚家这么久的努力付诸东流,王婵不信蔺氏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亏待她。 庶长子这口恶气她是出定了。 蔺氏思来想去,夜里安寝时与姚巨川说:「夫君,妾身觉得,皇后和王家还是恼了咱家闹出一个庶长子。」 「这都多久的事情了,满儿也都两岁了,王家要恼早就恼了,何必等到这时候恼。」姚巨川认为蔺氏这是妇人之见。 「夫君,你想想,」蔺氏从床上坐起来,推了姚巨川一下,「王家与我家是姻亲,皇后还得称唿你一声世叔,你当了那殿帅对皇后和王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们不给帮忙就算了,还给咱们使绊子是怎么回事儿?」 她压低声音凑过去说:「皇后成婚三年无子,太后早就不满了,中宫地位不稳,最需要的是什么?」 姚巨川一想,有道理啊,王家应该早就不满了,借题发挥。 「那你说,咱家该怎么办?」姚巨川问。 蔺氏想了想说:「王家是不满咱家有个庶长子,那把满儿记到儿媳的名下不就不是庶长子了,正好儿媳怀两胎两胎都落了,膝下空虚,有个孩子让她养着她也能有些事做。」 「满儿的生母能同意?」姚巨川冷哼一声:「你那好儿子把个妾宠得跟个正头娘子似的,你还想怎样闹得家宅不宁。真是慈母多败儿!」 蔺氏忍了忍,没说「你儿子宠妾灭妻还不是跟你学的」,现在最要紧的是一家人的前途。 「那就……」蔺氏下了狠心,将她想了好几天得出的结论说给姚巨川:「去母留子,满儿还小,没了向氏在一旁撺掇,儿媳将他养大也就和亲生的没有区别了。」 姚巨川惊诧:「你……你怎么想的……」 「向氏家道中落,我是看沾亲带故的帮她娘俩一把,没想到倒是把自己儿子给搭进去,现在还要将全家的前程也搭进去,那不能够!」蔺氏狠戾道:「我们一家本该是和和美美,都是向氏那个狐狸精害的。」 姚巨川缓缓点头:「你……决定就好。」 蔺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姚巨川听:「没了宠妾灭妻这件事,皇后和王家也抓不到什么咱们什么把柄了吧。」 她看向姚巨川,后者眉头皱了起来。 - 几日后,凌坤殿暖阁。 一名模样不起眼儿的内侍进来,向皇后行了个礼,得了允许后低声汇报外头传进来的话。 王妡听完后,笑了:「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第194页 「娘娘,人已经救下来了,左五问要怎么处置才好。」内侍问。 「有冤情自然是去京兆府伸冤,何况是杀人放火的奇冤。让左五可要把人好好地送到京兆府。」王妡说。 「是。」内侍道。 「还有,」王妡叮嘱:「务必要让那位向姨娘死心,去拼个鱼死网破。怎么做怎么说,你们自己掂量。」 「请娘娘放心,我等定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内侍弯腰行礼。 王妡微微一笑,颔首,让内侍出去了。 「咕喵~」 随着一阵鸮鸣,一只灰黑色散缀白色细斑的鸟从窗外飞进来,落在王妡的书桌上,沖她「咕喵咕喵」叫。 王妡放下手中书信,顺了顺谯翛的胸羽,轻笑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咕喵。」短耳鸮听不懂主人在说什么,没有得到主人的投喂,它有点儿不高兴地踩了踩脚爪子。 王妡让人取了鲜肉来,投餵着谯翛,喃喃了一句:「有些人永远不懂,把人逼到绝境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正好,我也不需要他们懂。」 第107章 有得热闹 人被逼到绝境时, 所能爆发的能量是难以想像的。 向姝本也是高门贵女,奈何父亲兄长意外身故,家中没了顶门户的男丁, 家产被族里那些吃人血的瓜分了干净。 母亲带着她上京投亲,投到远房蔺姨母家中, 南雄侯府的下人虽然都称她一声表姑娘, 背地里却都说她们娘俩是打秋风的破落户,实际上她们娘俩不过是借住在南雄侯府, 一应花销都是靠她们自己卖绣活儿赚来的。 寄人篱下的日子苦得很,蔺姨母摆着高高在上的施捨嘴脸,母亲为了能多攒些银钱熬油费火地绣,眼睛越发不好, 就连侯府洒扫的粗使婆子都看不起她们。 这样的日子日復一日她就快熬不下去了,直到侯府的表哥对她表示了好感…… 向姝原以为表哥是救她脱苦海的良人, 却不料是将她推向死地的刽子手,若不是有好心的猎户一家相救, 她已经去见阎王了。 「姑娘, 你别嫌我老婆子多嘴,」猎户母亲语重心长说:「杀你的那些人吶,看你没死肯定还会再来杀你,下一次就不知道姑娘你还有没有好运气被人救下了。唉, 这世上只有做贼千日,哪有防贼千日的。」 向姝一下又想起在南雄侯府庄子上的那个晚上…… 撕心裂肺的唿救、冷酷无情的沉默、以及噁心下流的狞笑,两个壮汉把她拖到庄子外的山林里, 他们要……他们……他们连死都不让她干干净净的死! 她的表哥,她的夫君,曾经多少浓情蜜意山盟海誓, 最后就让她被侮辱让她去死,她还是他长子的母亲啊!!! 「呜……」向姝紧紧地抱住自己,压抑地哭了起来,猎户母亲就闭了嘴看她哭,等着她一哭就是一两个时辰。 然而这次向姝只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渐渐止住了,她抬起头,用手背用力擦掉脸上凌乱的泪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问猎户母亲:「婆婆,您觉得我该怎么办?我、我不想死!」 猎户母亲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快得没有人捕捉到,她慈祥和蔼地笑说:「好好好,这么想就对了,年轻姑娘还有大把好日子在后头。老婆子不懂其他,就觉得吧,有人要杀我,我肯定去告官啊。」 「告官?」向姝吓了一跳,勐地摇头:「不行的,不能告官。」 「那不让官府去查,你难道就等着再被人杀?」 「可、可是……」向姝很混乱,「我可以……远走他乡,对,远走他乡!到一个他们找不到我的地方去。」 猎户母亲一针见血:「姑娘你有路引吗?你的户籍和公验呢?」 向姝瞬间呆住。 她的户籍在南雄侯府,没有户籍和公验她不可能去县衙开出路引。而且,最要命的是,她被姚铎纳为妾室,从良籍成了贱籍,要是南雄侯府以她为逃妾报官,那她就…… 「婆婆,我该怎么办呀!」向姝大哭。 猎户母亲被大哭的人扑住,朝房梁翻了个大白眼。 都说了想要活命就去报官偏不信,而且她还不到四十,虽然自称「老婆子」,但并不是很喜欢被人一口一个「婆婆」的叫,把她叫老了好不啦。 门被敲响了两下然后被人从外面推开,年轻的猎户走进来,说:「娘,外头山里有一大帮子人闹闹哄哄,像是在找人,会不会是在找这位姑娘?」 「!!!」向姝大惊,抬头看向猎户,连哭都忘了。 猎户说:「那两个歹人虽然被我打死埋了,但是匆匆忙忙我埋的不深,怕是很容易就会被找到。」 向姝更怕了,抖得如筛糠。 猎户母亲趁机说:「姑娘,是生是死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你难道没有什么牵挂的人,你死了可就再看不到他们了。」 向姝整个人混乱得很,都没有心力去注意一个大字不识的猎户人家会用「一念之间」这样的词。她想到了自己的满儿,也想到了自从她自甘为妾后搬出南雄侯府少与她来往的母亲。 她不能死! 就算不为了儿子,她还有母亲。她对不起母亲良多,怎么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让母亲再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 「婆婆,我去告官,我去京兆府告那一家子人间豺狼。」向姝坚定说道。 第195页 猎户母亲与猎户交换了一个眼神,事不宜迟,两人立刻护送向姝进城,并将消息传了上去。 - 永泰十七年十二月,永泰这个年号使用的最后一个月里,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南雄侯姚巨川之子姚铎意图毒杀妾室向氏,被向氏告到了京兆府。 在梁朝律法里,妾室虽然是贱籍,却也有「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等刑律,并不是你想杀就可以随便杀人的。 当然了,这种事情在高门大户里屡见不鲜,属于民不告官不究,且律法又有定「部曲奴婢告官先杖二十」,先打你二十棍子,你要不死还有口气那就让你告。 向姝状告姚铎,本就是被逼至绝境的破釜沉舟,比起二十棍子,她更想活着。 不过这二十棍子也没有打下去,在京兆府丞何黯下令要行刑时,就这么巧,外头有礼官高唱:「皇后至——」 里头的京兆府官吏和外头看热闹的京城百姓都惊呆了,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何黯一边让人去里头通知府尹,一边赶忙带着其他人出去接驾。 中宫卤簿煊煊赫赫,沿途百姓尽皆躬腰行礼,行至京兆府门前,王妡扶着紫草的手下车来,府尹李德宏领着京兆府上下官吏在恭迎。 向姝人还呆呆地跪在京兆府大堂,望着众星拱月般进来的贵不可言的女子,听她说:「我听闻有人要告南雄侯世子杀人,杀的还是他庶长子的生母,此等恶事骇人听闻,就来瞧瞧。」 「这个……」李德宏踌躇,对上皇后看过来的目光,顿时一凛,指着堂上跪着的女子说:「正是此人慾告南雄侯世子。」 王妡看了向姝一眼,继续往里走,李德宏伺候着她请她坐正堂主位,被她拒了。 「那是有司判官所在,怎么,李府尹是打算让我来审案?」 「不敢,不敢。」李德宏连连摆手,立刻让人布置了软椅请王妡上座。 王妡在堂案左边坐下,示意李德宏:「审吧,我看着。」 李德宏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坐下,看看王妡,又瞅瞅跪在地上的向氏,满头雾水。 搞不懂怎么个案子怎么还惊动了皇后,更搞不懂的是皇后来的速度太快了吧,就好像…… 「李府尹还在等什么,审吶。」王妡出声打断了李德宏的思绪,「天子脚下竟有恶性杀人案,藐视朝廷律法,罪不容诛。」 李德宏一凛,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向姝也听明白了,她勐地往王妡脚边一扑,高喊:「皇后娘娘救我,求皇后娘娘救我。」 是个明白人。王妡满意道:「你有何冤情,速速道来,李府尹向来公正廉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人。」 向姝就开始讲述来龙去脉。 正堂外人头攒动,围着的百姓比刚才多了不知凡几,他们本意是想瞧上一眼皇后娘娘的天颜,渐渐就被向姝将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 李德宏本想将百姓驱走,围着这么多人听别人府上的辛密像什么话,府丞何黯都去叫府吏了,被皇后身边的近卫统领瞪了一眼,顿时不敢动。 百姓们就听到了一个惨绝姑娘被禽兽表哥及一家禽兽害了终生的悲惨故事,更惨的是,她都生了长子却因为恐会误了公爹的前程被禽兽一家骗出去杀,杀之前要让人侮辱她。 禽兽不如! 向姝刚到京兆府说要状告南雄侯世子时,何黯已经叫人去南雄侯府传话了,姚铎派去杀人的两个壮汉一直没有回来他就有些慌,这几天一直在找向姝,不曾想向姝居然跑去京兆府告状去了。 「母亲,该怎么办?」姚铎六神无主。 「别慌。」蔺氏很沉得住气,「向氏一个贱籍,状告主家是要打板子的,去给京兆府打点一下,把人往死里打。」 立刻就有人拿了金银去打点传话的小吏,并跟去京兆府看着向氏死。 姚铎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了。 「才多大点事儿,你就慌得不行,将来如何撑起侯府门脸。」蔺氏怪嗔地拍了一下儿子。 「还是母亲有主意,儿子多谢母亲教导。」姚铎讨好地笑,一副彩衣娱亲的模样。 蔺氏就顺便教训了几句,让他收收心,早日生下嫡长子来才是正经事。 王婵一直就有让人偷偷打探正院蔺氏的情况,得闻侍女来报,整个人如坠冰窟,外头两岁多的孩子正被奶母带着玩乐,清脆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不想帮别人养孩子,可是……」王婵对跟着自己陪嫁来的侍女如华喃喃,「我是不是错了,我当初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不该不听大姐姐的劝……」 「娘子!」如华四下看看,低声说:「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您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满哥儿让您养……您就……养着吧。」 王婵伏倒在软榻上,无声流泪。 「不好了,不好了。」如莹急慌慌从外头跑进来,王婵院里管事的嬷嬷还来不及训她,她就大声说:「向姨娘去京兆府告世子杀人,皇后娘娘去京兆府听审去了!」 「什么?!」 - 「你说什么?!」庆德殿里,萧珉问来禀事的内侍,「皇后去京兆府听审?她这是要做什么?」 内侍答不上来。 萧珉越想越不对,扔下手中硃笔,疾步往外走,边道:「摆驾,朕要去京兆府。」 第196页 伍熊赶快叫禁军内侍宫人备卤簿,伺候了萧珉换了衣裳,出宫往京兆府走。 各公廨各府得了消息——皇后去了京兆府,然后皇帝也去了京兆府——五品以上文武大臣也都匆匆朝京兆府赶去。 这下热闹了。 第108章 皇后英明 京兆府还从未如此热闹过, 府尹李德宏坐在堂案后,额上不停地冒着冷汗,他的左边坐着皇帝, 皇后在皇帝来后让到了右边坐下,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 他压力好大。 相比左右两边儿, 堂下坐着的宰执、宗室、台谏那都不算牌面上的人物。 堂中央,向姝跪着, 姚铎站在她旁边,南雄侯姚巨川和侯夫人蔺氏站在一侧忧心如焚。 李德宏左右看看,一拍惊堂木,执刀、司法佐等府吏祭出杀威棒唿喝, 姚铎吓了一跳,向姝却是跪得稳稳的。 「堂下……」 「且慢!」王妡打断了李德宏的话, 在所有人面向她等她示意时,才说:「姚铎为何不跪?」 「这……」李德宏赔笑脸, 「娘娘, 那位是南雄侯世子,堂审可不跪。」 「全天下就没有杀人兇手可以站着的道理,无论是谁。」王妡冷哂:「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府尹是要包庇?」 堂外被允许围观的耆老名宿们无不贊同点头。 萧珉硬声提醒:「皇后, 还没审问就认定南雄侯世子有罪,岂非偏颇?」 堂中部分人暗暗贊同。 「这位向娘子身为姚铎妾室,若非实在活不下去了, 怎会冒着被打死的危险来京兆府告状。」王妡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向姝。 萧珉说:「你这是因为同情向娘子而私心偏颇罢了。」 「圣上这话说得这是有趣,」王妡讽道:「我要同情也是同情我那识人不清的堂妹,怎么着也不会同情向娘子。圣上说我是私心偏颇, 那我就给你人证。」 说着就叫近卫把抓来的京兆府吏和南雄侯府家丁带来上,一併带上来的还有一大包金子。 府吏先头就被皇后近卫狠揍了一顿,上堂来不需要再问,很自觉地就说:「禀圣上,禀娘娘,向娘子以奴告主,按律是要先责打二十杖,何府丞叫我去南雄侯府传话,南雄侯府的家丁、就这个人,」他指着旁边跪着的人,接着说:「说他们夫人说了,让我们把人打死,这一包金子是打点我们京兆府上下的。」 「你个作死的殃人货,你少血口喷人!」蔺氏没忍住走出两步指着府吏大骂。 王妡淡淡瞥过去一眼,蔺氏脸一下就白了,低着头退了回去。 「圣上以为如何?」王妡问萧珉。 萧珉看了姚巨川一眼,后者心底一颤,有了不好的预感——官家怕是要放弃他了。 姚巨川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紧成拳,多儿子姚铎示意,让他跪下,然后看向妻子。 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妻子认下杀人罪,不能让儿子担此罪,否则儿子今后的仕途就全完了。总归蔺氏是婆母,要杀儿子的妾室可以藉口不孝,向氏也没有死,罚也罚不重,还能输银赎罪。 这是对南雄侯府损害最小的办法了。只是经此一事,殿帅的位置他是不能再想了。 蔺氏懂姚巨川的意思,杀向氏是她的主意,想不想认都得认,不然事情闹大了他们家的爵位都有可能不保。 「妾身认罪!」蔺氏在儿子姚铎跪下后,扑出去跪在了儿子身边,哭得涕泗横流说:「圣上,娘娘,妾身认罪!是妾身让人去杀的向氏,妾身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 萧珉:「……」 萧珉一口老血就到了嗓子眼,想喷姚巨川一家一脸。 他身为皇帝,还在想办法帮臣子摘出去,臣子却是还没开始审就先认罪了,这……实在是…… 「哼!」萧珉气得头晕眼花,甩袖走了。 王妡差点儿乐得笑出来,由此看来,现在这个阶段萧珉和姚巨川还没有培养起君臣默契,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送走了皇帝,此处就是皇后最大。 王妡缓缓走到蔺氏面前,挥手让人把她和向氏一同带下去,然后当着堂内外所有人的面,朗声道:「太宗皇帝命股肱大臣制定《梁律疏议》,其因人有情恣庸愚,识沈愆戾,大则乱其区宇,小则睽其品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刑罚不可弛于国,笞捶不得废于家。无论犯禁的是谁,律法不会姑息,朝廷判官也绝不能姑息。」 她环视堂内大小朝臣一圈,道:「望诸君谨记。」 左槐与王准对视一眼,二人率先起身,与他们二人一脉的官员见状一齐执手行臣礼,曰:「臣谨遵皇后教诲。」 吴慎、蒋鲲等宰执以及其他官员亦不得不跟随起身,齐声曰:「臣谨遵皇后教诲。」 堂外的百姓们在几个耆老民宿的带领下高声说:「皇后英明。」 王妡负手立于京兆府大堂之上,群臣百姓皆臣服其下。 「那么,」王妡说:「御史台何在。」 御史台勾管史安节出来,道:「臣在。」 王妡说:「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南雄侯姚巨川,藐视律法、纵妻行兇、辱杀子妾、内帏不修、私德败坏,该当何罪?」 「这……」史安节迟疑。 姚巨川心头大震,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若非场合不对,他怕是要以下犯上指责王妡一句「牝鸡司晨」了。 第197页 「怎么,史御史这是要当着皇后的面、天下百姓的面上演一出官官相护吗?」知谏院淳于雅一顶大帽子给史安节扣下。 王妡瞅了淳于雅一眼。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出言:「朝廷命官犯事,如何处罚该由圣上定夺才是。」 淳于雅说:「区区一个五品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犯罪,还需要由圣上来定夺,姚管军好大的面子,你们御史台岂不是一群尸位素餐之徒。」 御史中丞杨文仲出来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姚管军治家不严,纵妻差点儿放下杀人大罪,这么多百姓看着呢,本官觉得该当场判罚姚管军贬谪益州厢军校尉,以儆效尤。」 三司副使刘敏说:「杨中丞如此判罚,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与刘敏不对付的枢密副使阮权出来说:「那刘省副以为如何判罚才不算草率?」 此番大有将常朝上的争论在京兆府大堂上演,百姓们没见过官老爷们上朝议事是什么样儿的,一时看得津津有味,王妡却不耐烦看这些,走到堂案旁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堂中争执之声乍停,府尹李德宏毫无防备被吓得夹紧双腿。 「以刑止刑,以杀止杀,不必无谓争执。」王妡道:「就依杨中丞所言,贬谪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南雄侯姚巨川为益州厢军校尉,以儆效尤。三班院拟文书交中书门下。」 三班院勾当官雷开道:「臣遵旨。」 蒋鲲终于是坐不住了,出言道:「朝廷命官的任免该由大臣磨勘商议、官家批覆、中书门下下发,皇后,太.祖有明令,后宫不得干政。」 王妡微微一笑:「所以蒋相公的意思是,即使看到朝臣不法,我这个皇后也要装聋作哑,是么?」 「臣并非此意,」蒋鲲道:「臣以为,姚管军是罚是贬该由圣上和朝廷定夺。」 「你这意思不还是刚才那意思。」王妡哼了一声,对着堂外的百姓说:「天子脚下,朗朗干坤,竟有无事朝廷法度恶性杀人之事发生。触犯朝廷律令者,若因为其身份而被包庇,那今后,还有谁会敬畏朝廷律令?岂不是叫天下百姓整日活在随时被杀却求助无门的惶恐之中。」 她直视蒋鲲:「蒋相公,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皇后这是明目张胆的偷换概念,蒋鲲毫无惧色地回视皇后,大声说:「臣绝无……」 「来人!」王妡打断蒋鲲的话,指着姚巨川说:「将此人收押诏狱,待文书下来贬谪益州。」 「皇后……」蒋鲲还要说。 「皇后英明。」以左槐、王准为首的部分朝臣率先拜下。 「皇后英明。」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唱得大声又诚恳。 「皇后英明。」马军司都指挥使彭韶非常识时务。 「皇后英明。」百姓们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不明白无妨,不妨碍他们跟风拜下。 「皇后英明。」首相吴慎明白大局已定,对与自己交好的朝臣们使了个眼色,弯腰拜下。 蒋鲲在姚巨川喊冤的声音中对上王妡的目光,黯沉沉的眸子让人心悸,他感觉到了一阵杀意——皇后想杀我。 心中慢慢爬上一丝惧意,他一时想不明白皇后为什么会想要杀他。 他环顾四周,发现大半朝臣都臣服于皇后,不由得惧意更甚。 「蒋相公还有什么话说吗?」王妡忽然问。 蒋鲲低头,像是服软了一样:「皇后英明。」 王妡轻笑一声,缓缓走到蒋鲲面前,说:「蒋相公,果真是俊杰。」 「娘娘过奖。」蒋鲲说。 王妡深深看了蒋鲲一眼,越过他走出京兆府,在一片「恭送」和「英明」的声音中上了马车,中宫卤簿煊赫回宫。 待中宫卤簿走远了,蒋鲲才结束「恭送」直起身,一阵寒风吹进来,他惊觉十二月的寒天里他的后背和额头竟是密密的汗珠。 他勐地转头去找王准。 皇后出自临猗王氏,他王准不说权倾朝野,手握朝廷财权就让人不敢小觑,然几年前王准就变得低调起来。 王准是真的低调吗? 蒋鲲心中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着实大胆,把他自己也吓着了。 他要即刻进宫面见官家。 第109章 满满烦恼 南雄侯世子杀妾案最后的结果是许多人都始料未及的, 包括萧珉。 他在庆德殿里看见中书门下呈上的姚巨川贬益州校尉的奏表,已经是籤押用印过后的,若无隐情绝无更改。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们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萧珉把奏表狠狠掼在地上, 暴怒着来回踱步的模样像极了珍兽苑里西域大月国进贡来的金毛狮子,炸毛的那种。 姚巨川的贬谪任命, 要说错呢, 中书门下三班院并没有错;要说没错呢,其中也还是有大问题。 按照梁律, 文武五品以上官由宰执提名、皇帝用印,以下官由铨曹四选磨勘、中书门下用印。马军司副都指挥使是从五品武官,现在贬谪成六品校尉,哪种都适用, 哪种都能挑出错来。 没了一个好用的臣子固然有些可惜,但朝中臣工何值上前, 没了一个姚巨川还不至于让萧珉暴怒,他真正生气的是中书门下的竟然听从王妡的命令, 把姚巨川收监、贬谪。 究竟他是皇帝还是王妡是皇帝, 这些混帐东西! 第198页 「圣上息怒,如今已近年关,姚管军就要启程去益州也要待来年开春,这么长的时间, 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庆德殿殿头高班常繁大着胆子上前宽慰皇帝。 萧珉用眼角瞥了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太监一眼,心中更加烦闷。 从东宫到大内,原本以为是登高御极, 却没料到是处处受制,现在连伺候的人都不称心可意,满宫的内侍宫人, 都比不上阿熊善体圣意。 「圣上若是累了,不如去凌波池散散心?」常繁好像看不懂皇帝的脸色一样,继续提议,且提的建议特别让人无语。 十二月,大冷天,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雪,这时候去凌波池,去找病呢! 萧珉就要发作,这时一内侍进来通禀,言蒋相公求见。 「……让他进来吧。」萧珉让宫人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转身坐回御案后。 常繁逃过一劫,悄无声息出了庆德殿,一路遮掩着到了聚荷殿,此处住着方才人,就是曾经老皇帝赐给东宫唯一被王妡收下的与吴桐有五六分相似的美人绿萝。 萧珉的后宫现在还不庞大,只有一个方才人一个苏才人,以及两个无视品的杜贵人伍贵人,苏才人就是苏合。 如今中宫无子,虽国丧未期年,听太后念叨着孙子,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就算现在不能做什么,得了官家青眼,待来年一举得男,母凭子贵封了妃,便是皇后也得客气着。 方才人算盘打得噼啪响,却只当只有她自己是聪明的别人都是傻子,她的打算就是苏才人也都一清二楚。 「方绿萝那个贱人倒是会收买人,连官家身边伺候的都收买了。」苏合冷笑。 杜贵人伍贵人过来陪着苏合围炉说话,闻言对视了一眼,后者轻声道:「妾身以为方才人此举狂妄了。」 「哦?怎么说?」苏合挑眉。 「皇后还无子呢,她抢在皇后前头生了皇子,皇后会怎么想呢?」伍贵人说。 「况且国丧未期年,她就算怀上了,皇后能让她生吗?」杜贵人笑得恶意十足:「这么一来,妾身倒是希望方才人怀上呢。」 伍贵人和杜贵人又对视一眼,齐声说:「没了方才人,苏才人您就是皇后娘娘下的第一人哩,待来年大选充裕后宫,您就是封贵妃也是应当的。」 苏合心头重重一跳,即使心动贵妃的份位,又是惧怕皇后王妡。 杜伍两个贵人再与苏才人说了一会子话,就起身告辞。 除了缀霞殿,两人不在意唿啸的北风,走在已经结冰的凌波池旁,低声说着话。 「姐姐以为苏才人会怎么做?」伍贵人问。 「她怎么做就不关我们姐妹二人的事了,」杜贵人说:「总之我们二人已经将皇后的吩咐办好,之后的事又哪是我们这样的微末之人能左右的。」 伍贵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来:「说得是呢。」 杜贵人嘆息一声:「咱们命不好,在东宫只是没名没分的通房,到了大内也只是无视品的贵人,说好听被称一声『主子』,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得听上头主子的吩咐办事。」 「同样是听主子办事,姐姐为什么选择听皇后的,不听太后的呢?」伍贵人问道。 「你为什么,我就是为什么。」杜贵人说:「太后……到底是住在庆安宫,而不是天启宫。」 二人不再多说,在百花楼前分了手,杜贵人回了听竹殿,伍贵人瞧着是回蕙竹殿,实际上拐了一个弯,拐去了庆安宫。 后宫中的暗流涌动暂时还影响不到前朝去,萧珉对自己的后宫极少关注,本就人少还都不是他喜爱想要的,他根本就提不起兴趣,更何况此时国丧未逾年,他哪怕发泄精力都不能发泄。 现在最让他头疼的是王妡。 对殿帅人选,对姚巨川一事,她一连串的动作都让他心惊。 自从王妡嫁与他后,以王准为首的临猗王在朝堂上皆低调了起来,朝中少有他们的声音,各种大事中冲锋陷阵在前的永远是别人,然仔细復盘后都会发现后头有临猗王的手笔。 她王妡,还有临猗王氏,是想做什么? 萧珉想起蒋鲲在庆德殿里的肺腑之言—— 【圣上,皇后干政实乃试探圣上,圣上此次若姑息,王准定然得寸进尺,届时圣上恐成临猗王氏之傀儡。】 【将来皇后诞下皇子,焉知权倾朝野的王准不会……宫、变!】 呯—— 萧珉摔了手中杯盏,清冽的酒香在殿中蔓延开来。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 他与自己的皇后成婚三载有余,一直未圆房。 宫变,呵,王准若要发动宫变,也要有流着他们王家血脉的皇子,否则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呵呵呵…… 萧珉抓起酒壶掀开盖子往口中倒,喉结上下滚动,更多的酒液顺着下颌流入襟口。 倘若真如蒋鲲猜测的那样,他倒是暂时可以放心了,没有皇子,王家用什么来权倾朝野。 皇子。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流着王家血脉的皇子。 王妡既不想要,他也不想给! 呵呵呵…… 萧珉用力扔开酒壶,半躺在软榻上,醉眼朦胧间似乎见到了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那个他求而不得的人儿呀…… 第199页 「圣上……」 娇柔的声音在耳边吐气如兰,萧珉喃喃着「琴儿」,把人拉进怀里翻身压下。 - 凌坤殿冬暖阁,王妡亲笔写着给沈挚的回信,腿上团着一个黄色的毛球,瞧着像是一只猫咪。 朝廷权利更迭时,石门蕃部亦是一片混乱。 沈家父子在石门蕃部大杀四方时,朝廷没空腾出手来料理石门蕃部。 在朝廷鞭长莫及之处,沈家父子将石门蕃部尽皆收服。 须部取代了毋蒙部成了石门第一大蕃部;马壶部被重创,族人十不存一,为南广部收编;另一个小部族吴部在孙家暗中支持下乘势崛起,与须部、南广部形成了新的三足鼎立之势。三族收编了不少小部族,石门蕃部从曾经的混乱变得有理有治。 随后王妡这边就派出了临猗王氏的门生接管了石门的银、铁等矿。 入秋后,正值朝廷磨勘各地官员,沈挚调任去了成都府兵马都部署司兵马都监,七品阶,领兵三千,掌州府以下本城屯驻、兵甲、训练、差使之事。委任状由三班院签、中书门下发,不需要过皇帝目。 沈挚到了成都府后就给王妡送了一封信,将他来成都府前后的见闻写与王妡知,王妡收到信已经到了十二月。 ——明年春,猃戎恐会犯边,吾已去信令尊枕戈待旦,令尊平反还朝指日可待。惟憾君暂无法回京,成都府兵马都部署宋勐人如其名,望君谨之慎之。令祖令堂…… 「娘娘,臣迎彤有事禀报。」 王妡停笔,道了声:「进来。」 凌坤殿女官项迎彤进来向王妡行了礼,再走到她身旁半蹲下来,低声说:「方才人去了甘露殿,里头……在颠鸾倒凤。」 王妡微一颔首,淡淡吩咐:「事后好生照顾方才人,别人她不明不白的『暴毙』了。」 「是。」项迎彤应下后,看王妡再无其他吩咐,这才退下。 等项迎彤离开了,王妡继续把信写完,叫来贡年将信送出去。 随后在去甘露殿「捉姦在床」还是去庆安宫「彩衣娱亲」之间摇摆了片刻,决定还是去甘露殿娱乐自己。 国丧守孝,举国二十七日服斩衰,四十九日不得屠宰,百姓一月内禁止嫁娶,举国百日不得饮宴享乐。至于新帝要为先皇守多久,端看新帝的「孝心」。 就比如几个月前驾崩的大行皇帝,他百日后就荤素不忌了。 咱们这位新君重名声,爱惜羽毛,一副要为先皇守足二十七月的仁孝模样。 在王妡的上辈子,萧珉也没有守满一年,先皇九月驾崩,他翻年入夏为了接吴桐进宫就广选美人充实后宫。 现在,外头没了真爱在等着,他还是没有守满一年。 要说他错不能算,只是人言可畏,有心人要拿此来说事,也是一骂一个准。 王妡站在甘露殿外面,听着里头隐隐传来的暧昧声响,旁边是被捆手捂嘴的皇帝死忠伍熊之流,其余侍卫、内侍、宫人皆噤若寒蝉,不敢打扰皇后娘娘沉思。 王妡在思忖,自己该以什么姿势进去才好。 推门进去,还是踹门进去? 中途进去,还是等他们完事儿了再进去? 看到他们没穿衣服的样子,她眼睛会不会瞎? 就很烦恼。 第110章 皇后大悦 门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声「琴儿」, 王妡秀眉一挑,立刻决定不能里头完事没完事,进去了。 吱呀……嘭! 寝殿门从外面被暴力推开, 软榻上的交颈鸳鸯被惊得勐一抖,方才人受到了雨露的滋润, 心满意足的笑还没有在脸上成形, 眼角余光就瞧见了门口逆光而站的身影,霎时慌了, 手忙脚乱把身上的人用力推开,全然忘了她身上压着的人是皇帝。 萧珉发泄出来后就已经醒了大半,被重重摔了一下后是彻底醒过来了,张嘴就要骂人, 却在看清楚门口站着的人是王妡后一肚子气硬生生憋住。 同时憋住的还有一丝他怎么也不愿承认的心虚。 「皇后怎么来了?」萧珉淡定起身,叫人进来伺候他沐浴更衣, 瞥见软榻上一副吓傻模样的方才人,皱眉怒喝:「怎么是你?谁让你进来的?」 「圣上息怒, 圣上息怒……」方才人没想到皇帝翻脸如此之快, 连滚带爬从软榻下来,跪在地上不住求饶,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 她……她的确是用了些手段才得了这一次的雨露。 「给朕滚出去!」萧珉斥了方才人,又怒骂:「伍熊呢?殿头太监呢?怎么给朕守的门, 什么人都敢放进来,是不是刺客也敢放进来!」 方才人一听皇帝将自己与刺客相提并论,怕得都要晕过去了。 王妡朝外头摆了一下手, 伍熊、甘露殿殿头高班朱当等甘露殿伺候的人这才被皇后身边的近卫内侍等放开,忙不迭进殿来请罪、伺候萧珉。 萧珉还衣衫不整的,看到他喊了人这许久才终于有人进来伺候, 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踹朱当身上,朱当被踹倒在地上不敢出声。 「圣上何必发如此大火,」王妡站在门口凉凉说:「为了不打搅圣上的好事,我把甘露殿的人都拦住了。不用感谢我,这是我一个皇后该做的。」 萧珉:「……」 一肚子火又不能对王妡发的萧珉再次把矛头指向方才人,喝问:「你怎么进来的?」 第200页 方才人已经吓傻了,抖着身子根本不敢出声。 「嗤……」王妡一声轻笑,待萧珉看过来时,她说:「圣上不要方才人进来,是想让谁进来,『琴儿』吗?」 「琴儿」二字犹如两下重锤,将萧珉捶得头晕脑胀。 「出去!都给朕滚出去!」萧珉瞬间暴怒,甩开为他整理衣襟的宫人,一脚踢开端着水盆的内侍,温热的水洒在半.裸的方才人身上,淋得她惊叫一声,被萧珉注意到也被狠狠踢了一脚。 宫人内侍们连滚带爬出了寝殿,方才人亦是不敢停留,连衣服都不敢拿就爬起来往外跑。 没一会儿,寝殿里只剩萧珉王妡二人,前者冲冠眦裂,后者老神在在。 王妡站累了,找了张椅子端坐着,对萧珉笑道:「突然发这么大的火,踩着你逆鳞了?」 「你知道些什么?」萧珉沉声问。 「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王妡说:「比如,你惦记你的婶婶,想把你的婶婶收到你的后宫?」 「王、妡!」萧珉咬牙,冷静了片刻才说:「你红口白牙胡说八道些什么,平白污九皇婶清白岂是一国之母所为。」 王妡嘴角一勾:「我可没说是你哪个皇婶,你就自己承认是楚王妃了,还说不惦记她。」 萧珉:「……」 萧珉怒视王妡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要生啖其肉。 「朕心里惦记琴儿又如何,朕与琴儿之间从来没有半分逾矩,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萧珉朝王妡走近几步。 「萧珉,你知道为什么京中那么多好人家的女郎,平郡王府的老王妃偏就相中了吴桐么。」王妡说道。 萧珉脚步一顿,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后勐然一亮,瞪大了看着王妡,满目皆是不可置信,指着她:「是你!」 「对,是我。」王妡说:「我让平郡王妃在老王妃跟前提起吴桐的。谁叫吴桐才学出众,老王妃知道楚王就想要这样的续弦,可不就一眼看上了吴桐。」 她笑了:「你要怪就怪吴桐才学上佳,为京中文人骚客追捧吧。」 「你……你……」萧珉指着王妡,「你这毒妇!琴儿与你无冤无仇,你居然因为妒忌就如此戕害于她,你简直不堪为人!」 「她一个五品官家不受宠的女儿能嫁入亲王府为正妃,这是戕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等『戕害』哩。」王妡哂道:「怎么,在你萧珉眼中,是不是只要不是嫁给你就都是『戕害』?」 萧珉无言以对。 「倘若吴桐没有嫁人,或者是嫁得不高,你总有办法把她弄进你的后宫里。」王妡说:「我又怎么会如你的意呢。」 萧珉盯着王妡,忽然几大步冲过去单手掐住王妡的脖子。 他手刚一掐上就感觉到自己的喉前一凉,垂眸一瞧,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喉结上。 「王妡,你这是要弒君?」萧珉冷哼,手上加了一丝力。 王妡把匕首往前送了一下,萧珉立刻感到一丝刺痛。 「不如我们来试试,究竟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王妡笑了起来,神情是萧珉从未见过的疯狂,她说:「你放心,你死了,我一定给你修陵墓,不会让你曝尸荒野的……」 萧珉竟莫名产生一丝怯意,掐着王妡脖子的手不自禁地松开了。 王妡的匕首却还没有离开他的喉前,抵着他的喉结站了起来,轻声说:「并送你最爱的人与你陪葬,生不能同襟,死会让你们同穴的。」 「王妡,你敢——」萧珉暴怒:「朕死了,你王家也要给朕陪葬!」 王妡道:「王家要是给你陪葬,我就让这天下给我陪葬!」 萧珉:「你——」 她向来黯沉沉的双眸少有的明亮,犹如眼中跳动着火光,黑色的,火。 萧珉心头涌上一片复杂的情绪,愤怒有之,恐惧有之,还有他不想承认的欣赏与一丝丝酸涩,他一时理不清这些情绪。 他按捺住,放柔了声音,说:「姽婳,我们是夫妻,待我们百年后要合葬于皇陵之中。我承认,最开始我接近你是另有目的,我那时也是没有办法。姽婳,你想想,我们成婚这么多年,我逼你做过什么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王妡静静看着他,听他剖白。 「你对我有误会,我们都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吗?琴……楚王妃在我决定娶你之后,我与她就已经没有瓜葛了,更何况她后来还嫁了楚王成了我的婶婶,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们夫妻好好过日子,将来你生下皇子,那孩子就是太子,我会成为一个明君,你做一个贤后,我们一同重现先祖的辉煌,给我们的儿子留下一个盛世江山。」 「不好么?」 「萧珉,你这口才跟天玑真人学的吧,挺好。」王妡一哂,摆明了半个字都不信他的,匕首倒也收起来了。 「你提醒我了。」她说:「吴桐……我杀不了你,但杀她还是易如反掌。」 「王妡!」萧珉大喝,「我们的事情,你有必要牵扯别人进来吗?」 「不是你把我牵扯进来的吗?」王妡用匕首的刀面拍拍萧珉的脸,「你想清楚了,你的琴儿的命就掌握在你自己手上,别惹我不开心。」 萧珉只觉奇耻大辱,王妡这个毒妇!这个毒妇! 毒妇王妡还刀入鞘,开门走出甘露殿,瞧见殿外还跪着方才人,当然是穿好了衣裳的方才人。 第201页 居然没走。 这么点儿胆子还敢买通宫人给皇帝点催.情.香,要不是庆安宫、苏合还有杜贵人伍贵人几番暗中互相操作,竟让她歪打正着得了这番雨露,怕是她人还没靠近甘露殿就被拿下了。 王妡恨铁不成钢。 「方才人伺候官家有功,着升为婕妤,封号,琴。」王妡站在殿门口朗声宣布,殿里殿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才人……不,现在是琴婕妤了。 琴婕妤以为自己被皇后抓住,又惹得皇帝嫌弃,是必死无疑了。不想竟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仅没死,还升了份位,成了三品的婕妤娘娘了。 就……幸福来得太突然,她人都傻了,谢恩都不会了。 呯嘭嘭…… 殿里传来重物摔地的声音,震醒了琴婕妤,她连忙向皇后磕头,嘴里不停说着谢恩的话。 「行了,回去好生歇着。」王妡让人把琴婕妤扶起来,并吩咐凌坤殿女官看着给琴婕妤赏赐,并额外提了要送些补身子的药材给琴婕妤。 若是一次就怀上了,这宫里就该更热闹了。 王妡把琴婕妤打发走,站在殿门外故意说:「我今儿个才看清楚,这琴婕妤与那位长得有五六分相似。我可真搞不懂你,既然抱不到正主,抱个相像的也算是聊以慰藉了。琴婕妤居然不受宠,啧啧啧……」 回答她的是又一声重物落地。 王妡摇摇头,迤迤然走了。 萧珉把甘露殿砸了一半。 到傍晚时分,琴婕妤伺候官家有功,皇后大悦晋了她的份位,已经传得阖宫上下皆知,并有了向宫外蔓延的趋势。 有人惊呆,有人气死,有人深思。 为什么是皇后大悦晋份位? 第111章 风卷暗云 永泰十七年走到末尾, 永泰这个年号也将封在国史里,早在一个月前太常礼院等衙门就忙碌起来筹备元日大朝。 前头冬至朝贺,依旧用的是永泰年号, 因此元日朝贺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大朝,当日将四方来朝八方来贺, 发大赦天下制、改元诏、追谥赠爵诏等等。 从这一日开始, 梁朝改元承圣,谓承圣元年。 承圣元年正月, 朝廷上下气氛一片祥和,除了殿前司都指挥使职悬而未决,其他都看起来很好。 在梁朝版图最北端的幽州白阳镇龙门关,缙山连绵的山脉覆盖着皑皑白雪, 朔风吹得刺骨地寒疼,正月里的龙门关滴水成冰, 一队百来人的士兵在这样恶寒的天气里依旧全神贯注守卫着关隘,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的风吹草动。 他们原本的番号是「沈家军」, 沈元帅被冤、幽州元帅府散, 他们原以为也要被打散安排进各个厢军,不曾想他们只是将番号改成了「广边军」,依旧一同守卫着最北边的国门。 叮叮叮。 远处响起驼铃声,士兵们拿好兵器警戒, 不多时就看到一驼队带着不少货物朝关隘走来。 「这个天还有商队来?」年轻的士兵车勇毅疑惑地嘟囔一句。 「你管什么天,好生检查。」火长石苍给了车勇毅一下。 驼队的主人是个西域胡,带着不少西域香料来梁朝, 想换了梁朝的丝绸、茶叶再回西域卖。 「各位军爷,各位军爷,辛苦了。」驼队主人笑得讨喜, 翻出一本盖了不少章的经商文书给领头的队正,同时还拿了一包胡椒送上,操着半生不熟的梁朝雅言解释道:「小的原本三个月前就要到的,谁知路上遇到风沙耽搁了不说,在猃戎王城,他们又莫名其妙封了城不让出,哎呀呀,可是急死小的了。」 检查的几个士兵对视了一眼,检查得更加仔细了。 「你是大月国来的,你这商队里怎么什么人都有?」队正指指商队中那些明显不是西域人的人。 那些人的模样有梁人的、猃戎和西骊人的,还有一头红髮类猴的不知打哪儿来的蛮夷。 驼队主人就解释,这些人一些是跟随他的护卫,还有一些是在路上买的护卫,「都有身契的,军爷您看。」 车勇毅检查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猃戎人,那人粗着嗓子不满嘟囔了一句,才把背上的包袱给士兵看,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了衣裳,就只有一个铜牌,车勇毅看到这铜牌瞳孔缩了一下,把包袱重新给扎好还给猃戎人。 仔细检查过这队行商没什么问题后,广边军才放他们进龙门关。 龙门关后白阳镇因地处冲要,城高井深守卫森严,驼队住进逆旅,猃戎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出去,在街巷中七拐八拐差点儿把自己拐迷路了。 「嘿,这里。」巷子前头,是之前搜查他包袱的士兵车勇毅,「你走哪儿去?」 猃戎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第一次来,孙先生的图我看不太懂。」 他的幽州土话说得不是很好,车勇毅勉强能听懂,小声嘀咕了一句:「孙先生怎么派这么个人回来,就没有其他人了?」然后带着猃戎人去了一个小院。 「汪录事,孙先生那边的人来了。」车勇毅敲了敲门。 猃戎人小声问:「汪录事就是幽州录事参军事汪云飞吗?」 「是。」车勇毅道:「你不就是要找他。」 猃戎人点头:「我以为要去广阳城才能见到孙先生说的汪录事。」 汪云飞打开门,正好听到这句话,便说:「我估摸着孙先生该派人来了,就自己来白阳镇等着。」 第202页 猃戎人进去,车勇毅把门关上在外头守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不长眼的人靠近他能第一时间发现。 门才关上,又从里面打开,汪云飞拿了一个手炉给车勇毅。 「外头冷得很,你用这个。」 「我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儿哪用得着娘们儿才用的手炉。」虽然这样说话,车勇毅接过手炉的动作并不慢。 汪云飞无语地关上门,请猃戎人坐下说话。 「我叫穆萨,孙先生救了我一家的性命,我为孙先生效死。」猃戎人没有立刻坐下,先是报了自己的名字,表了对孙先生的忠心,这才坐好,把一直放在怀里的信拿出来给汪云飞。 此人是王鼎思派来的,汪云飞并不怀疑王鼎思看人办事的能力,接过信看完,问穆萨:「苏檀汗王真的没有徵调小王子的军队?」 「没有。」穆萨说:「梁国新皇登基,有大贵族向汗王提出,梁国皇权交接内部不稳,正是攻打梁国的最好时机。孙先生说,汗王虽然没有立刻同意,但明显心动了。但是小王子出来反对,说有国书且才收了梁国的岁贡就派兵打过去,那猃戎不就是背信弃义,会被世人嗤笑。伊思霍、仰基萨尔、达尔塞克这几个大贵族都是支持小王子的,因为他们联合小王子一起反对,所以去年秋天猃戎才没有来打梁国。」 穆萨又说:「但是,孙先生说,猃戎惯会背信弃义,不能指望以道德伦理来约束,梁国新皇登基他们肯定要来打一场的,杀杀梁国新皇的威风。去年秋天没打,今年春就一定会打。」 汪云飞点头表示同意。 夏天草深羊肥,一年的日子可都指望着这时候牛羊快长,猃戎人放牧还来不及,少有在这时候打仗的。就算汗王想,大贵族们也不会同意。毕竟战功是汗王的,牛羊才是自己的立足之本。 秋天倒是犯边打谷草的好时机,这时候梁国正好秋收。然去年他们要打没打,今年再拖到秋天,梁国的新君已经继位一年有余,什么都稳固了,他们撕毁盟约怕是也难占到什么便宜。 所以今年春天,冰消雪融时,猃戎是一定会来犯边的。 幽州守将皇甫进早在去年就已经上疏朝廷,言恐猃戎犯边,请朝廷加强边关守备,但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现在的枢密使还是蒋鲲,他对武将的打压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王鼎思几番经营、遇险,终于到了猃戎小王子维泽尔帐下做了个谋士,几乎是冒死送出了猃戎军队调动的情况;边塞的将士们也一直厉兵秣马,时刻警惕恶邻的动向,誓将来犯之敌的性命留下。 可是歌舞昇平的启安城并不太重视。 汪云飞收好信,对穆萨说:「你先在白阳镇留一段时间,我这边安排一下,你再回去。」 穆萨点点头,并无异议。 汪云飞送走了穆萨,在屋中坐着等候,在入夜时分等来了今天要见的另一个人。 此人也是跟着驼队一块儿入关的,是枢密院机速房安插到猃戎的探子之一,给汪云飞带的消息与穆萨所说并无二致。 「辛苦你了。」汪云飞说:「请务必保重。」 那人点了点头,戴上风帽,不起眼儿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夜色之中。 汪云飞写就两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出去,一封送往广阳城给幽州守将皇甫进,一封送往启安城给王妡。 北风唿啸着捲起冰雪暗云,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 承圣元年一出正月,朝堂上祥和的气氛立刻被打破,大理寺少卿岑湜于朔朝当廷上奏,弹审刑院知院事独孤容秀弄权擅专,断狱不经大理寺而有审刑院直接推鞠覆议,造成冤假错案,错冤股肱大臣。 这些年没有经过大理寺而由审刑院直接判的案子,只有沈震通敌叛国案。 萧珉立刻想明白岑湜这是在为谁喊冤,他放在御座扶手雕的金龙上的手不禁收紧。 先皇去后,就有沈震和沈家军是冤枉的,要为他们平反的声音,但此事终究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新皇登基,一般三年之内不可更改先皇施政,一是孝道的体现,二是为了朝政的稳定。 所以很多有为之君在登基之处都是处处掣肘,律法、礼法、祖宗规矩、主弱臣强等等都能致使皇帝的国家并不能让他如臂指使。 熹宗是一个极其任性的皇帝,颁布过许多于国计民生无益甚至是有害的政令,在位十七年也有多不少的冤假错案,但能怎么办呢,孝字压在头上,萧珉就算想要推翻先皇的政令也得暂且忍着,被先皇错判贬谪的能于他有用的大臣也只能先安抚着,待国丧逾年后再为他们平反。 他想平反的人当中也有沈震,但并不是排在第一个。 沈震对他来说比较重要,但是从小就不对付的沈挚……他就不太想在朝中看到他。 但一切都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岑湜拿此来说事,那就是故意找他这个皇帝的茬。 萧珉心中涌上一阵戾气。 「你说我审刑院弄权擅专,敢问有什么案子是我审刑院没有经过大理寺而自行推鞠的?」审刑院知院事独孤容秀俨然早有准备,被同僚弹劾并不慌张。 岑湜大声说:「前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被诬陷通敌叛国一案,你敢说你是经过大理寺推鞠后再覆议将沈帅一家打入台狱的?」 第203页 听了这话,朝臣们并不觉得意外,沈震案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冤假错案,当时的判罚盖因先皇忌讳沈震功高震主,能保下他们全家性命已是不易。 待新朝了,肯定是要给沈震平反的。 就是这个平反的时间选得…… 再有一个多月就国丧期年,这么点儿时间都等不了了? 第112章 野心翻涌 再有一个多月, 先皇就死了一年,不是等不了这个时间,是王妡不想等。 虽说这么着急的样子恐被人诟病「吃相难看」, 然他们所行本就是大逆不道,又何必在乎一些细枝末节难看不难看。 歷史从来都是「为尊者讳」, 赢家才有书写的权利。 再者, 沈家被冤枉得够久了,战神应该在生存在战场上, 而不是被鬼蜮伎俩压在蛮荒之地。 独孤容秀对沈震平反早有预感,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当初他们审刑院为先帝爪牙,一力审议了所谓的沈震通敌叛国,将沈家一家都打入台狱等死。 沈震没有死, 沈家人也没有死,那终有一日这个案子会翻案, 审刑院上下一个也跑不了,他这个知院事好一些大概是贬谪到不太偏远的中州。 因此大理寺发难他一点儿也不慌张, 只是有点儿惊讶, 大理寺发难的时机太难以理解,他们就连这一个月多都等不了了? 审刑院官们早先就得了独孤知院的话,明白终有一日会因沈震案被秋后算帐,一个个也都相对淡定, 看着独孤知院等他先表态,不想他们知院没表态,枢密院的倒是先迫不及待出来了。 「岑少卿。当初沈震案是由先皇明旨要审刑院一力查办, 你说审刑院弄权擅专,实在指摘先皇吗?」枢密院副承旨魏采出列,矛头直指岑湜不敬先皇。 岑湜面向魏采, 双手执笏板朝东边皇陵方向一揖,说道:「太.祖皇帝于建初三年颁下定科律诏,再及太宗朝颁《梁律疏议》,禁暴惩奸,宏风阐化,安民立政,莫此为先。无论是定科律诏还是《梁律疏议》,皆有定,全国所上疑狱或冤枉者,由大理寺推鞠掌断,再送审刑院覆议。魏副承旨,本官说的对是不对?」 魏采哑然,论律令法则,朝中有谁比大理寺官更清楚,他难道能说「不对」? 不能。 他能到能说先皇的意志比太.祖太宗的诏令更重要? 亦不能。 魏采败下阵来,换了侍御史知杂事叶夔上阵。 他对岑湜说:「岑少卿此言差矣,当年因沈震督战不利导致我朝大败,又有沈震拒诏不还朝一事,自古功高震主的武将难道还少,先皇因此疑沈震通敌叛国也不无道理,事急从权,就让审刑院一力审议了,审刑院也只是听从先皇旨意行事罢了。」 殿上寥寥几个武将听到叶夔这话都很不高兴,说的都是什么鬼话,自古把皇帝当成傀儡挟势弄权的文臣一样不少好么! 岑湜道:「那后来证实战败皆因禁军与永兴军路转运司贪腐谋逆,沈震乃无辜受过,审刑院又如何做了?」 叶夔说:「那不是放了沈家全家,一个人都没死。沈震及其子被贬谪,也是因为他们战事失利。」 岑湜说:「审刑院办案不利,结案草率,诬陷忠良,差点儿让朝廷损失惨重,使同僚寒心,负先皇器重,失天下民心,难道不应该追究审刑院的过失?今日审刑院有过不纠,明日你御史台是不是也同样有过不纠,后日枢密院有过就更没有人敢纠了。长此以往,岂不朝堂大乱,天下大乱。」 被点名的御史台和枢密院可不得了,怒而反击,大理寺和谏院站在一个阵列,与对方激情辩驳。 反倒是被讨论的中心——审刑院,四个审刑院详议官四脸懵,一齐望着独孤知院,就有些不知所措。 朝会向来都是这样,大家「各抒己见」「互相讨论」,人一多自然就嘈杂了,要不是紫微殿就够宽,怕是要比廛市还吵闹。 萧珉在御座上端坐着,看着下头吵成一团的大臣们,眉头越来越不耐烦地蹙紧。 一年前他还站在下面看朝臣们吵,因为手中没有实权也没有说话的权力,就只是旁观着,有一种隐秘的好笑的看热闹之感。 现在他坐在这上面,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这些人讨论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关系着他的江山,他就没有那种闲情逸緻将他们的争吵当做笑话听了。 「请中严!」典仪看萧珉面上不耐之色已经浓得要实质化溢出来了,立刻机灵地高唱了一声。 殿中争吵的声音一顿,朝臣们各归各位站好,整齐朝皇帝拜下,齐声道:「圣上恕罪,臣失仪。」 萧珉:「……」 火已经到嗓子眼了,就这么硬生生被按下,萧珉火气发不出,只能狠狠剐了擅自抖机灵的典仪一眼。 接收到天子眼刀的典仪又惊恐又委屈,不明白自己哪里冒犯天威了。 朝会上的吵闹从来没有当场出结果的,各项政令的颁布一直都是「朝臣上疏—朝会讨论—散朝后皇帝与宰执们讨论—着负责此事的衙门拟定方案—朝会再讨论—再皇帝与宰执们讨论—最后定下方案知制诰拟诏——中书门下下发——相应衙门执行」这么个流程。 追究审刑院责任、为沈震平反这个事才进行到第二步,又是在朔朝上,当然更吵不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是让朝中大臣们看清楚了这次的阵营,并在接下来的时间想好要怎么站。 第204页 皇帝对此事的态度也很暧昧,不说好,不说不好,就静静地看着朝臣们吵。 「伯平兄,你觉得官家对沈时东是什么态度?」散朝后,左槐自然而然地与王准一道走。 王准没有回答左槐的问题,反倒说起了另一个人:「沈时东之子沈挚,文武双全,少年英才。幼时在宫中给官家伴读那会儿可谓是人见人爱,罪人珩为抢沈挚陪自己玩耍,不仅打伤了官家,还让人把官家推到池子里去。」 「这事我也听说了,不过不是没人敢动手,罪人珩自己去推又太小推不动,官家没掉池子里么。」左槐先头没明白王准好端端说起这桩陈年往事是为什么。 王准说:「后来罪人珩去跟先皇告状,先皇罚了官家,且不让沈挚再给官家伴读。」 左槐捋着下颌的鬍子思索片刻,吃惊道:「你的意思是……官家因为这点儿小事忌恨上沈挚了?」 王准摇摇头,又点点头:「忌恨是真,但绝不会只是因为这一件事。」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左槐恍然,压低了声音说:「你的意思是,官家可能会因为忌恨沈挚而不给沈时东平反?官家这么……」小心眼的吗? 王准其实也有疑虑,然王妡说得那么肯定,他不由得不信。 对王妡,他这个嫡长孙女儿,王准一度是想要放弃的。临猗王氏子弟,只要担了这个「王」姓,就该承担起家族兴衰。家族姓氏给了你荣耀,你就该承担起这份荣耀背后的责任。 临猗王氏嫡长女,不该是个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之人,倘若王妡只是这样,王准身为族长,即使再疼爱孙女儿也不得不放弃。 好在他的孙女儿不是沉湎情爱的人,且这份情爱还是虚情假意。 他庆幸的同时却也心惊,他不知道他的孙女儿究竟经歷了什么事让她陡变,似乎一夜之间姽婳就褪去了少女的天真娇憨。 清澈的双眸变得黯黑,其中好似总在涌动着什么。 明媚的笑脸变得锐利,平静表象下总压抑着什么。 直到那一天,永泰十七年宫变,姽婳面不改色杀了吕师,血溅在身上也丝毫没有动容。 「祖父,这三年我一直在想我想要什么,我活着是为了什么。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那时,她一身染血,叫禁军将被「请」进宫的宰执、台谏、知制诰、国史等控制住,唯独叫了他这个祖父上去说话。 站在丹陛上,他的孙女儿、临猗王氏嫡长女、王朝的太子妃、很快就是一国之母,她说:「我想再没有人可以决定我的生死。我想站在万人之巅,天下所有人都臣服于我的脚下。我要,手握这世间至高之权。」 说这番话的王妡,黑色的双眸中是翻涌的野心。 那一刻王准心头剧震,细数这三年王妡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全部围绕着兵和钱。 王准其实有些遗憾,倘若王妡是男子,恐怕未来…… 「伯平兄,伯平兄。」 王准回过神,看向左槐。 「都叫你好几声了,在想什么想得都入神了?」左槐说。 「只是在想,我老了,不如年轻人干劲十足了。」王准感嘆。 左槐不知道从这句感慨中联想到了什么,笑了声:「老狐狸。」 王准呵呵一笑,不否认。 几日前,王妡从宫里送话出来要为沈震平反,王准有意无意在长子跟前说了一两句,他的长子王确一直为沈震抱不平,若不是儿媳谢氏极力劝阻恐怕是要一天一道奏疏为沈震叫屈。 王确没有辜负老父亲的期望,当天就邀上几个好友一道吃酒,席上如此这般一通说,这不朔朝就有岑湜出来找审刑院的茬。 和王确交好的都是些又直又刚还性子急的,就拿大理寺少卿岑湜来说,熟读本朝和歷朝法典律令,怼起来人一口一个这个诏那个律,能戳得人心窝子疼。 王准以前最不喜的就是长子不够圆滑,现在看来,不圆滑亦有不圆滑的长处,一样米养百样人,之前是他苛责长子了。 「行了,年轻人已经做了年轻人的事,咱们这些老骨头也该派上点儿用场了。」王准说着便让人去递帖给通进司,三司使求见官家。 左槐笑着也把印有自己鱼符的帖子让人一同送去通进司,求见官家。 这两人的名帖一到通进司,吴慎就得了消息,思忖片刻,也递了名帖。 四宰相三人求见官家,蒋鲲这个秘阁相肯定不能落人后。 去年末,他与官家就皇后、计相、临猗王氏的野心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他自认是向官家递了投名状,也该实际为官家分忧。 就从沈震平反一事起吧。 第113章 惊不惊喜 散朝后, 萧珉换了身轻便常服,半躺在庆德殿东偏殿闭目养神。 照理说沈震平反这样的大事他下了朝就该叫宰执们过来商议,可他现在的思绪乱得很, 未免被朝臣牵着鼻子走,他吩咐庆德殿殿头高班常繁把所有的觐见都拦了, 现在谁都不见。 毋庸置疑, 沈震是一定要平反的,朝中现在能征善战的武将是凤毛麟角, 尤其是面对猃戎铁蹄还不憷的,想来想去就只有沈家军了。 熹宗要处死沈震时,萧珉也是强烈反对的,哪怕那时他没有话语权也易被迁怒, 也上谏疏给父皇——他们大梁能对敌猃戎打胜仗的武将和军队真的是少得可怜。 第205页 做决定的人变成他自己了,他又犹豫不决了。 沈震平反了, 沈挚也就无罪,那么…… 「圣上, 通进司上报……」 「不见!」萧珉不等常繁说完话, 直接打断,并语气不善地迁怒:「是朕说的话不好使是么,朕说过什么?」 常繁扑通跪下,说:「圣上说谁也不见。」 萧珉冷哼一声:「知道还不快滚。」 常繁立刻屁滚尿流的「滚」了。 等着觐见官家的四宰相得到通进司回话, 说官家谁都不见,让宰执们改日再递名帖。 吴、左、王、蒋:「……」 圣上吶,您学什么不好, 学什么先皇任性吶! 四位宰执让通进司再去通报,左槐说:「你就说是为沈震案,此事既已提出就拖延不得。」 左通进官一脸「几位相公饶了我吧」的表情:「不是下官不去通报, 庆德殿的常高班再三跟下官说,圣上正在气头上,常高班就多说了一句话就触了霉头,被圣上骂了。」 四位宰执很无语,互相对视一眼,蒋鲲忽然说:「王相公对沈震可是格外上心。」 吴慎诧异地看向蒋鲲,左槐皱眉,王准波澜不兴地说:「不及蒋相公上心。」 「王相公谦虚了,几年前沈震能免除死罪,王相公可是从中出力不少。」蒋鲲说。 「沈时东一家能重见天日,是天理昭昭,先皇会被蒙蔽一时,但不会总是被蒙蔽。」王准说。 蒋鲲一笑:「王相公说得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王准亦笑:「难得能与蒋相公达成一致,老夫欣喜若狂。」 蒋鲲静静看了王准片刻,神色不明,道了声:「在下还有公务待处理,告辞。」转身回枢密院值所。 吴慎等蒋鲲走远了,对左、王二人说:「左右今日是见不到官家了,本官也有公务,就不陪二位了。」 「蒋图南一向对你阴阳怪气的,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见怪不怪,」让左槐疑惑的是,「怎么吴诚谨说话也怪里怪气的?」 「吴诚谨一向与我不对付,说话怪里怪气不是很正常。」王准说。 「吴诚谨道貌岸然吶。」左槐背后说人坏话理直气壮,「他惯会做表面功夫的,怎么可能会撕了他自己的假脸。」 王准想了想,说:「可能是假脸戴久了不舒服吧。」 左槐:「……」 这么一想又很有道理。 但蒋鲲与吴慎二人不像是沉不住气的人,蒋鲲且不论,吴慎那种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之人就算阴阳怪气也不会表现在口头上。 左槐对二人持保留态度,今日瞧这态势,横竖是见不着官家了,王准与左槐二人也不在通进司公廨多逗留,各自回值所处理公务。 - 庆德殿东偏殿里,萧珉闭目倚在软榻上,看似无所事事实则心情烦闷得很。 他从不天真以为父皇不在上头压着,他就能真的为所欲为,他想成为一个万世传颂的明君,从灵前即位始他就勤勉朝政、平衡各方势力、农桑政务事事过问,他在朝堂处处掣肘,老臣倚老卖老,动不动就是一句「祖宗礼法如何如何」、「先帝时如何如何」,就连他的心腹他都不能想提拔就提拔,还要看宰执的脸色。 这些他都能忍,总有一日他要叫天下人再不能说他一句不好。 可这世上总有一些事一些人是忍不了的。 沈挚对萧珉来说就是忍不了的其中之一。 不在眼前看着便罢了,要是放在眼前天天瞧着,他恐怕会比他的父皇做的还过分。 可是平反了沈震,沈挚便也无罪,定要还朝。 萧珉揉揉眉心,越想越烦躁。 「圣上。」常繁小心翼翼地站在偏殿门口问:「今日还看摺子吗?」 「狗东西,滚出去!」萧珉睁开眼,随手抄起手边的茶盏朝常繁扔去,嫌弃死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太监了。 常繁惶恐不已,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惹了官家不称心,又打又骂的。他在庆德殿当差近十年了,先皇脾气差吧,也没有官家这样。 简直委屈死了。 常繁嘟嘟囔囔走出庆德殿:你不待见咱家,咱家还不伺候了呢。 一出去就迎面遇上一个身着绯色官服容貌秀美的女官,一瞧这不是皇后身边的项女史。 常繁拉长的臭脸瞬间变成讨好脸,越过项女史快步走到被众人拱卫在中间的云锦素服女子,作揖行礼:「奴常繁给皇后娘娘请安。」 「免礼。」王妡问:「官家呢?」 常繁苦着脸说:「娘娘可是来得不巧,官家龙体违和,在偏殿休息,前头宰执们请求面圣都被挡了回去。」 王妡道:「龙体违和?官家怎么了?可有叫尚药局瞧瞧?」 「这……」常繁犹豫着说:「官家不让人伺候,奴好几次被骂出来了。」 王妡瞭然,萧珉怕是心里违和。 她不知道萧珉与沈挚之间有什么天大的矛盾,使得上辈子沈挚都过世多年萧珉说起来还一副愤懑模样。她在给沈挚的信里也带过一笔问过,沈挚回信里大段大段的委屈,说他也不知道何时惹着那位,就给那位伴读了几个月,后来因为萧珩从中作梗他被老皇帝遣回家,之后不过见过寥寥数面,不知从何时起那位就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第206页 沈挚还在信里小心翼翼抱怨了一句,委屈之情都快从笺纸上跃出来了。 沈挚那里没有问出什么来,王妡也就懒得深究了,全当萧珉是个嫉贤妒能的小心眼好了。 「去通报,我要见官家,有好消息要告予官家知。」王妡对常繁说。 常繁看了东偏殿方向一眼,对要不要再去找皇帝的骂很犹豫,小心跟王妡回话:「娘娘,官家说了谁也不见,您看,奴之前问了一句今日还看不看摺子,就被官家骂了,还用茶盏砸奴。」 王妡睨着常繁,他话中的讨好显而易见,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这阉竖在宫中当差二十多年,混到庆德殿殿头高班差不多算是到头了,先帝怎么用他的未可知,反正萧珉是不喜此人却为表对先帝的哀思没有动先帝留下来的大部分人。 常繁想左右逢源,连琴婕妤那里都能收买他,这样的人,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重用他。 「去通报吧,官家不会不见我。」王妡淡淡说这话,进去庆德殿正殿,对常繁的讨好不置可否。 话说这份上,常繁再推诿拖拉就是不敬尊上,只能硬着头皮再去东偏殿,哪怕被皇帝骂了也就骂了。 意外,这次皇帝没有骂人,虽然还是满脸不悦,却起身往出了走。 常繁顿觉自己有所领悟了。 萧珉板着脸回到正殿,王妡已在左下首的椅子上坐好,看到他,起身行了礼。 「免礼。」萧珉往御案走去,眼角余光瞅见王妡很自觉地站在椅子前没有先坐,忍不住刺了一句:「皇后的礼数一向周全。」 王妡偏头看向萧珉,说:「应该的。」 萧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语调缓慢地说道:「朕记得,皇后曾经说过你与沈震之子是青梅竹马。」 「你说沈公仪啊,」王妡也语调缓慢,不慌不忙说:「我父与沈帅乃至交好友。」 「原来如此,难怪,沈震入狱时荣恩侯可谓是为救他倾尽全力。」萧珉顿了一顿,说:「想必荣恩侯知道沈震要平反了,一定是喜不自胜、喜极而泣吧。」 王妡等萧珉在御案后坐好才端坐在左下首椅子上,听完萧珉的话,话中带着一丝嘲讽地说:「难道圣上不因忠臣平反而高兴?要我说,沈帅着实很冤,永泰十四年那一仗,沈帅不仅无过还有功,否则广阳城将多几万冤魂。」 「所以皇后为救青梅竹马,可以几番孤身出入台狱?」萧珉话音一厉。 「怪只怪朝廷上下贪腐成风,审刑院的程魁春可是明码标价,五百两银子出入台狱一次,还不包括打点狱卒的钱。」王妡理了理素色的衣袖,淡淡说:「难怪今日朝见,程魁春的娘子戴了好大一只羊脂玉镯,怕不都是用我的银子买的吧。」 萧珉:「……」 「永泰十四年败仗,把朝廷武备的龌蹉全都赤裸裸摊了出来,最后只自杀了一个金柄、流放了一个宗长庚,朝廷颜面荡然无存,我都能想像猃戎和西骊是怎么笑我朝。」王妡犀利提问:「萧珉,你打算学先帝的,就此揭过?」 萧珉依旧沉默:「……」 王妡说这些不过是回击刚才萧珉刺过来的话,也不需要萧珉的反应。不管萧珉要不要查,这件事她抓到一个线头就没有放手的道理。 满朝上下几乎每个衙门都不干净,为什么她一定死盯着武备和禁军自然有她的盘算。 「好了,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了。」王妡给萧珉递台阶,「说个高兴的事情给你知吧。」 萧珉狐疑地看着她,成婚几年,他不说全然了解她,但也知道她一向是「只要萧珉不高兴,我王妡就高兴」的任性性子,现在她居然说要「说个高兴的事情」给他,他没听错吧?! 王妡说:「琴婕妤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你要当爹了,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萧珉:「………………」 第114章 心情复杂 琴婕妤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那就是那一次就怀上了。 萧珉心里五味杂陈,看着王妡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说他不想要孩子那是假的,成婚四年膝下尤虚, 早就有他子嗣艰难的说法,那是萧珩让人放出来的话。 不争的是, 无论是之前作为储君, 还是现在作为帝王,他都需要有儿子有继承人, 否则他辛辛苦苦难道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就连母后都暗中问过他,是不是王妡不能生养。 他说「不是」,说这话时有多恨只有他自己知道。 谁能知道看起来恩爱和谐的夫妻其实一直都没有圆房呢。 萧珉对子嗣一事心态非常复杂。 他需要有儿子,他知道有和王妡的儿子对他更有利, 可他又防着王妡有儿子,临猗王氏的势力不接触的人不知道, 倘若有个王氏血脉的皇子,今后这天下究竟姓萧还是姓王就难说了。 萧珉要用临猗王, 又防着临猗王, 从他还是东宫时就是这态度了。 他把事情都盘算好了,千算万算没算到王妡是个疯子。 王妡连圆房都不肯,动不动就是刀尖相向。他不要有王氏血脉的儿子是一回事,被逼着不要又是另一回事了。 还有就是, 这个孩子来的时机实在不算好。 再有一个多月就国丧期年,祭祀过先帝后,广纳后宫、生儿育女怎样都行。偏偏在这个时候后宫妃嫔身怀有孕, 他立的那孝道就前功尽弃了。 第207页 早知是这样,还不如除了服就解禁,他也不用清心寡欲几个月了。 「圣上怎么这种表情。」王妡笑眯眯问:「要当爹了, 是不开心,还是开心傻了?」 萧珉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的五味杂陈,故作轻松地说:「那皇后开心吗?」 王妡说:「圣上开心,我就开心。我想圣上一定会开心,在尚药局报来后,就将琴婕妤升了修媛,待她为圣上诞下麟儿,我再升她为贤妃。圣上觉得如何?」 「……一切都听皇后的安排。」萧珉讽刺道:「皇后开心了,朕亦开心。」 王妡微笑:「那就这么定了。待三月春暖花开,我就让掖庭安排採选之事,为圣上广纳美人,宫中也该热闹起来才是。」 萧珉:「……」 萧珉不想说话。 王妡说完要说的话,并提醒萧珉该给琴修媛的赏赐不能少,离开庆德殿,又去庆安宫给太后报喜去。 尚宫局大张旗鼓给琴修媛送皇帝、太后、皇后的赏赐,琴修媛身怀帝裔的消息就如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就飞向了宫外。 宫外的人得了消息,有些意外,又好像不是很意外。 官家要挣一个「孝」的名声,近一年都是简衣素食,大家就想:好吧,要做戏就做吧。 哪怕谁都知道,先帝在世时,官家就与其势如水火了。 但是吧,做戏好歹要做全套吧,您想要文官的嘴史官的笔能生花,您自己也得先做好基础吧,您这「尽孝」尽一半,想让大家怎么夸,硬夸吗? 一些老臣摇摇头,不予置评。 嘴毒的文人骚客可就不客气了,也不明面上说,写上一些风月诗词在秦楼楚馆里传唱,能把人气死。 萧珉知道宫外对他有了后的事如何评说,却对此无可奈何。 王妡已经大张旗鼓到处说,他就算想秘密把琴修媛处理掉也不行了。 何况他也是真心想要一个孩子,破了他子嗣艰难的传闻。 只是现在有些话好说不好听,还是得想想办法转移一下朝中对帝裔的注意。 萧珉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萧珹。 这个弟弟在他争位时靠拢了过来,但没有做什么实质性有效的事情父皇就因服食丹药身体急转直下,然后被母后毒…… 萧珉深唿吸,把那件事从脑中翻过,叫人去传萧珹来见。 没等多久,萧珹就在内侍的引导下到了内宫东边儿蓬莱池的小岛洲上,下了船,走进岛洲上的台榭,朝萧珉拱手行礼。 「坐。」萧珉指了指对面的坐褥,待萧珹坐下后,说道:「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没有一道说过话了。听说二弟自打父皇驾崩后就一直在府中为父皇抄经。」 萧珹一袭素白衣裳衬得更霞姿月韵,常年笔墨浸染,一举一动皆优雅。 皇族萧氏皆容貌俊美,萧珉这一代三兄弟若认真算起来,萧珉在容貌上略逊于两个弟弟。 「皇兄忙于国事,臣在府中左右无事,为皇兄与自己抄些经书给父皇稍过去,是皇兄与臣兄弟二人的一份孝心。」萧珹道。 萧珉微一挑眉,眼中闪过满意之色,说道:「二弟对父皇孝心可嘉,但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朕瞧着你是瘦了许多。」 「皇兄日理万机,为国操劳,才是真瘦了许多。」萧珹说:「皇兄身系天下,更要保重才是。」 萧珉嘆了一口气:「朕继位不久,诸事繁杂,前头大理寺弹劾审刑院,立刻就有人为沈震平反,然后又是要严查武备疏漏,追责永泰十四年那一仗。」 他说着话观察着萧珹,恰好红泥小炉上的长颈瓶里的水烧开了,后者低头将水瓶提起,将滚水沖在茶碗里,神情专注地打着茶,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这些事情二弟怎么看?」萧珉干脆就直接问了。 萧珹放下茶筅,对萧珉微微一笑,道:「臣终日纵情于书画山水之间,父皇在世时对臣就疏于教导,哪懂得了这些。臣想着,这天下是皇兄的,皇兄做的任何决定都好。」 萧珉直勾勾盯着萧珹看了许久,后者任他看,低头点了个高山日出的茶百戏呈给他。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茶碗中的图案,笑了一笑,轻轻吹开茶沫饮下茶水。 「这大好的春光,二弟也该出来走走,别整日闷在府中。」萧珉说。 「臣遵旨。」萧珹说。 - 凌坤殿。 一个模样不起眼儿的内侍走到香草身边,低声说:「王尚食,官家传了二爷进宫说话。」 内侍口中的「二爷」就是萧珹。 也不知萧珉是忘了还是故意的,他登基后封了太后、皇后、六宫,还封了澹臺家、王家两家外戚,宗室也封了不少,比如楚王已是亲王封无可封就加了食邑。萧珩被贬为庶民,唤作「罪人」,罚去皇陵守陵。萧珹却独独漏掉了。 他没有封王,不能唤作「王爷」。 先皇已经驾崩,他也不能再唤作「皇子」。 没有封王就没有封地,不能去国就藩,他就这么尴尬地待在京城,甚至连称唿都是尴尬的「二爷」,因此他闭门谢客,传言他在家中为先皇抄往生经,大有看破红尘的态势。 香草怀疑官家是故意噁心二爷,怕是二爷什么时候得罪了官家,不过她没有证据。 没错,在香草心中,官家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眼的人。 第208页 内侍向香草报了信便退了出去,香草轻手轻脚进殿,在殿内给王妡汇报的邓朗看到她,卡了一下壳才继续说。 王妡瞧着是端坐着不动,实则目光从邓朗滑到香草身上,再转回到邓朗脸上,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 她抬手示意邓朗先暂停一下,问香草:「有什么事?」 「娘娘,谷押班让人来告,官家请了二爷进宫说话,在蓬莱岛洲上。」香草说。 「看来萧珹也该封王了。」王妡颔首表示已知,让邓朗继续汇报,也没让香草出去。 邓朗在王家就跟着王妡办事,从小厮小邓到流外的东宫邓谒者,现在已经是流内官了,在枢密院检详所任了个八品主事,掌检用、审核枢密院诸房条例及行遣文字,起草机要文书,领外路兵官有关功赏、恩例、差遣、投牒文字,以及由枢密院响应处理后所付宣、札、告命等事物。 官职不高,但枢密院的大小文书都要从检详所过,除非是枢密副使以上签发的机密文书,他都能看到。 是个能办实事的职位——专指为王妡办事。 如无大事,邓朗是一月向王妡汇报一次,本可以将重要的事情写摺子递到凌坤殿,但他有点儿私心,每月都亲自进宫面见皇后。 他是外臣,按照宫规入后宫极为不易。 然王妡是个霸道的,一声令下让宫闱局作了几个「凌坤殿行走」的令牌,准许持令牌者行走凌坤殿,邓朗手上有其中一个令牌。 这令牌一出,萧珉且不说,庆安宫的澹臺太后是气坏了,把王妡叫过去一顿好骂,说她扰乱宫规、祸乱宫闱。 王妡对此的说法是:「母后此言差矣,这一条条宫规不都是歷代皇后定下的,如今我是皇后,这天启宫的宫规自然我说了算。」 澹臺太后差点儿没被气厥过去。 若非王妡不想担个气死太后的不孝罪名噁心自己,她还能再来一句「您这庆安宫的宫规需不需要我帮您改改」。 天启宫的规矩就这样定下来,萧珉知道后龙颜大怒,在伍熊的劝解下勉强冷静下来。 王妡嚣张跋扈,他知道,一时也动不了她,以计相为首以临猗王氏为核心的庞大利益网就是王妡能作威作福的后盾,他防着他们却也还要用他们。 待将来…… 萧珉心中闪过诸多狠戾念头。 「行,我都知道了。」王妡听完了邓朗的汇报,「你注意着枢密院的动向,有任何异常就找贡年告诉我。拿不定主意的,可以去找我祖父,或者去审官东院找闵廷章讨主意。」 邓朗道了声是,然后行礼告退,退走之前悄悄瞧了香草一眼,耳根有些红。 王妡哪还看不出,干脆对香草说:「你送小邓出宫。」 「啊?哦。」香草像是在走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朝王妡福了福,脸微红走到邓朗身旁,也不说话,就硬邦邦引手示意他走。 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红耳朵,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别别扭扭出去了。 王妡失笑,殿中除了她再无一人,她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把玩着腰上挂的一枚玉佩,在脑海中推演着接下来的计划。 幽州那边的奏疏应该快到了,与猃戎的一战,去年因为王鼎思在猃戎小王子维泽尔身边出主意,尽力斡旋,让汗王苏檀有了顾忌,才没有打过来。 今年是避无可避了。 猃戎觊觎中原之心一直不死,上辈子的猃戎能连割梁朝十州沃土,这辈子总不会从狼变成羊。 猃戎汗王是个有野心的雄主,如果她王妡是苏檀,她也会趁着梁朝权力更迭新皇地位不稳的时候来打一仗,给新皇一个下马威。 这种时候就不能动枢密院和蒋鲲,以免战事有变。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么…… 王妡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可以用来做点儿文章。 杀猪巷泉香阁背后的东家,蒋鲲的那个夫人的娘家的……什么来着? 「喵嗷!」 一阵软糯中带着一丝兇悍的叫声打断了王妡的思路,她面无表情低头,黄色的毛团对着她又是一声「喵嗷」,一跳,跳到她腿上蹲坐好,喵嗷嗷个不停。 王妡挠了挠它的下巴,毛团很干脆躺倒露出肚子要摸。 王妡:「……」 算了,不想了,专心给毛团揉肚子。 第115章 萧珉的人 承圣元年二月, 一封幽州来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朝堂上平和的假象。 幽州守将皇甫进上疏言猃戎军队有异动,恐恶邻犯边,请朝廷加强边州武备, 以御来犯之敌。 朝堂一哗。 自永泰十四年后,梁朝几年未经战争——民乱不算, 维持着一种虚假的和平景象。 然年年交给猃戎的岁币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和平景象之下,是百姓们被苛捐杂税压弯了的背嵴。 朝廷立刻出现「主战」与「主和」两种声音。 主战派言:猃戎觊觎我中原大地之心从未消失, 就该给猃戎一个教训,让他们以后不敢来犯。 主和派说:猃戎兵强马壮,反观我朝,士兵疏于操练, 武将纸上谈兵,要打赢猃戎谈何容易。 「所以就任由猃戎耀武扬威不成?我泱泱大国岂能怕了他一个不通教化的蛮夷!」主战派说。 「军队开拔, 粮草先行。国库不丰,军费何来?难道你还想加重百姓赋税, 致使民不聊生吗?」主和派说。 第209页 「我朝年年给猃戎送岁币, 这些难道就不是百姓供给?百姓税重,与其让他们供给猃戎,为什么不供给自己的军队。」主战派激动。 「那要是打了败战怎么办?又像永泰十四年那样的惨败怎么办?」主和派更激动。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又劝架和稀泥的出来说:「你们, 你们,都冷静一点儿。现在哪容得我们想不想打,是猃戎想不想打啊!」 主战派、主和派:「……」 朝堂倏然一静, 众臣工不一的表情里都统一带着一丝尴尬。 萧珉揉揉额头,压着火气问:「诸位卿家没有有用的主意吗?」 殿中依然安静,所有人都知道, 倘若幽州守将所言非虚,这一场是避无可避的。 双方交换了和平往来的国书又如何,猃戎就是不通教化的野蛮人,跟他们说什么道义什么礼义仁智信,他们听不懂的。 这时候,枢密院银台司出来,说:「禀圣上,去年九月,幽州守将皇甫进便上疏过一次,那份奏疏是交由银台司,并没有八百里加急,也是说防恶邻犯边,请朝廷增加幽州武备。阮枢副就让银台司将这份奏疏压下没有上呈天听。」 「去年九月?!」萧珉勐地一拍御座扶手,扬高的尾音在在显示了他有多意外和愤怒。 银台司点检公事徐默朝枢密副使阮权看去,阮权差点儿当廷上演御前失仪——要不是你银台司说什么猃戎才得了岁币哪会儿打过来,我怎么会压下这封奏疏! 但他不能破口大骂,只能出列,辩解道:「回圣上,去年九月正是我朝给猃戎送岁币时,并没有战争迹象,臣认为皇甫进是危言耸听,便将奏疏压下了。自打幽州元帅府散了,幽、易、云、胜等州的边军守将就对朝廷心有怨怼,臣……」 「闭嘴!」萧珉不想再听什么狡辩,拂袖而去。 皇帝走了,典仪喊散朝,众臣按高低品阶鱼贯出紫微殿,银台司点检公事徐默避开阮权走,可启安城说大不大,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徐默能避到哪里去呢。 萧珉在朝上走得干脆,问题始终摆在哪里不能不解决,朝廷疏于武备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还有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三不五时上奏要钱要粮要兵,朝廷也算是时刻警醒着。 后来,天下兵马大元帅差点儿就死了,活下来也成了西南蛮荒边州的一个小校尉,这几年猃戎受了梁朝的岁币几乎算是做到国书里写的「秋毫无犯」,难得的和平使人惫懒,滋生出许多侥倖来。 也不能说朝廷完全松懈了武备,只是削减了许多军费开支用于补岁币造成的窟窿。 武将们一肚子怨言发泄不出来,谁让是打了败战才有了送岁币一事,他们倒是想跟文官们好好掰扯一下导致败战的原因,可论诡辩,他们又哪里辩得过文官们。 萧珉头疼得很,猃戎真打过来,放眼这满朝上下,只有沈家父子和沈家军能与猃戎有一战之力。 现在不是梁朝想不想打的问题,是猃戎想不想打。 无论猃戎想不想打,梁朝都要做好应敌的准备。 萧珉揉着太阳穴,兀地想起前不久王妡说过的话—— 【大梁没了战神沈震,谁会得到好处?】 谁会得到好处? 总归不会是他这个一国之君。 「来人。」萧珉放下手,掩去眸中的不耐之色,「叫大理寺赵判事与岑少卿来见朕。」 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还有萧珹,也一道叫来。」 - 这日是望日,内外命妇都要在凌坤殿向皇后请安。 吴桐作为楚王妃,朔望朝参皇后除非病了或者有要事,否则必须进宫。 她人年轻,但随夫君楚王萧烨的品阶,在宗室里的地位很高,坐得离皇后很近,旁边是平郡王妃。 时辰未到,皇后来没有来,她与平郡王妃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眼睛朝对面后宫妃嫔所在的地方扫过几眼,只寥寥三人。 「好像没瞧见那位近来风头大盛的琴修媛。」吴桐对平郡王妃说。 平郡王妃朝对面扫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双身子的人,总要谨慎些。」 「也是,怎么说也是官家第一个孩子。」吴桐撇了撇嘴,已经几年过去,再浓烈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和距离的拉开而变淡,她对萧珉还没有情深到非君不嫁的地步,只是到底会有一丝意难平,语气就有些奇怪,「也不知皇后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平郡王妃诧异地瞅了她一眼,谨慎道:「好多人都说,皇后对琴修媛这一胎很期待,瞧这才多久,琴修媛就从五品升到二品了,听说琴修媛这一胎若生的是皇子,皇后就会给她升到正一品四夫人。」 吴桐笑着说了句:「皇后真是贤良大度。」 平郡王妃已经不想跟她说话了,呵呵了一声:「我等须得以皇后为榜样,时时自省,相夫教子,照顾好夫君、打理好全家,最忌讳争风吃醋、妻妾相争,闹得阖家不得安宁。」 吴桐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她当然听出来平郡王妃是在刺她。 楚王相貌身材才华都是一等一的,唯独一点最不好,就是风流。她看着楚王今天睡这个明天睡那个,时间长了哪里会心理平衡。 正所谓,不在沉默中恋爱,就在沉默中变态。 吴桐与楚王没有走上先婚后爱的套路,她没有得到夫君的偏爱,反而种种举动让夫妻关系变得僵硬。 第210页 然后,吴桐就变态了。 什么相爱相杀、虐恋情深也统统没有,她上演了一出致命女人——楚王差点儿被她搞得不举,楚王府后院的姬妾们被她搞得都不敢近楚王的身。 鸡飞狗跳的楚王府成了启安城里的笑话,吴桐也愈加苦闷。 ——这不是我想像中的穿越! 她一个现代独立女性,寒窗苦读十六年,一脑袋比古人超前的知识毫无用武之地就算了,居然还沦落到仰人鼻息才能生活。 就说郁闷不郁闷吧,她抑郁症都快有了。 「我当然是比不得平郡王妃你的贤良淑德,听说平郡王才除服就想接个青楼女子进门,也算是让京城百姓长了见识,失敬失敬,受教受教。」吴桐当然不是那种被打了脸不还击的,她可是曾经与键盘侠大战三百回合的女战神来着。 平郡王妃瞬间脸拉得老长:「你是该好好学学什么是为人妻之道。」 吴桐:「如果你说的是那种主动帮夫君纳妾、夫君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家里塞还要当做视而不见的道,那谢邀,我没有自虐的爱好,你有也不要教给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平郡王妃:「你这言行就犯了七出。」 吴桐:「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两人吵得小声但激烈,引得附近的命妇们频频看向她们,太后母家弟媳寿宁侯夫人几次想劝她们又作罢。 好在她们在吵得更激烈眼瞅着要御前失仪时,内谒终于高唱:「皇后至——」 随着内谒的声音,皇后进了正殿,所有内外命妇们按照班序站好,朝皇后拜下。 吴桐是正一品亲王妃,品阶高,离皇后最近,被叫起后抬头就能看清王妡的脸,见后者也在看着自己,心头勐地一跳,下意识垂了脑袋。 王妡移开目光,随便找了个话题,开始望日朝参的固定流程。 话说着说着,有人就说到了楚王妃新写的诗上,好一阵称赞,说道:「我家老爷说楚王妃这诗作得大气,京中文人骚客无不追捧,楚王妃才情上佳,与楚王真乃天作之合哩。」 此人与平郡王妃有点子转折亲,平日里也是看不惯楚王妃张扬的做派,故意在皇后刺上几句,命妇们早就发现,皇后不太待见楚王妃。 京中谁不知道楚王和楚王妃夫妻不睦,王府整日鸡飞狗跳的,谁他们是天作之合可是太打脸了。 「哦,什么诗?」王妡感兴趣地问。 那人也是想不到皇后会过问楚王妃的诗作,一时呆愣住了。 吴桐起身对王妡福了一下:「皇后容禀。」 王妡颔首,吴桐就吟起诗来:「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注]唐.王维《少年行》 「诗是好诗,难怪文人骚客追捧。」王妡笑着说。 一个人的文风不可能一会儿一变,一下婉约一下豪放。 她倒是忘了,那间奇怪屋子里的话本有写,吴桐是灵魂从一千多年后的异时空穿越到了大梁,她有许多这时大梁无法企及的知识和奇思妙想,为萧珉出过不少富国强民的主意。 唔…… 既然能为萧珉所用,那同样也能为她王妡所用。 抢了萧珉的人,挺好。 第116章 廿四箴言 朝参过后, 内外命妇们鱼贯退出凌坤殿,唯有楚王妃被皇后留了下来说话。 平郡王妃离开时难掩幸灾乐祸地瞅了吴桐一眼。 众所周知,皇后不喜楚王妃, 留她说话能说什么好话。 吴桐自己也这么以为。 依皇后一直以为的态度,她总觉得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与萧珉的往事。可是, 她与萧珉早就是过去式了, 皇后之前不追究现在找她麻烦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难道说……我都嫁做人妇这么久萧珉还对我念念不忘,王皇后知道我是萧珉的白月光妒心大起, 要对我做些恶毒女配做的事情? 吴桐一下脑洞大开,已经在脑中写了十万字的替身文学。 「吴表妹诗作得大气,人也聪慧。」 王妡忽如其来的夸赞打断了吴桐的脑洞,她回过神连忙站起来福了福, 真心诚意说:「皇后娘娘谬赞,妾身愧不敢当。」 说完之后她才发现王皇后称唿她的是「吴表妹」, 而不是「楚王妃」,愕然抬头朝王妡看去, 更加惴惴, 不明白王妡用这个称唿是何用意。 「吴表妹当得,不必拘礼,坐下说话。」王妡语气淡淡,态度还和以前一样不冷不热, 这倒反而让吴桐七上八下的心安稳了一些。 「听闻前些日子楚王不慎摔伤了腿,如今可好?」王妡说。 吴桐抽了抽嘴角,当然不敢说是楚王新收的红颜知己对她不敬, 她找楚王的麻烦故意把他绊倒,不想他竟如此脆弱,摔了一下就摔断了腿, 她还以为他碰瓷儿呢,这说出来简直能笑死人。 「谢娘娘关心,王爷他……还行吧。」 王妡话题又一转:「吴表妹这次作的诗与以往的诗作差别很大,若非明说,我都不敢相信会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吴桐脸微红,心理素质极强地说:「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王妡喃喃着重复了这一句,微微一笑:「的确好诗,吴表妹才华横溢。只是我很好奇,你怎会有此等感慨。」又一转:「听闻楚王妃与楚王夫妻不睦。」 第211页 吴桐被王妡东一句西一句搞得晕头转向,都不知该先回答哪一句,只能先紧着最后一句答:「皇后娘娘,妾身虽与我家王爷有些矛盾,但夫妻不睦都是以讹传讹,不可信的。」 王妡说:「你真不是因为对楚王不满而作此等杀伐之诗?」 吴桐超级无语,差点儿没忍住翻个白眼,心说:就知道皇后要来找我的茬,一首诗都能让她误会成我要干掉楚王,这脑洞简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后娘娘,我只是听说边关不太平,猃戎很有可能会来攻打我们,才写了这首诗。」吴桐带着些没好气儿的说道,又小声咕哝一句:「楚王那种渣男还不值得我费心写诗。」 「你倒是有心了。」王妡淡淡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吴桐没忍住怼了一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王妡重复了一遍,颔首:「这句话不错,难怪旁人都说你是京城第一才女。」 吴桐嘴角抽搐几下,有些超然的得意又有些羞愧羞耻,尤其是听王妡几次三番夸她才华,这种矛盾羞耻之感就越浓。 王妡道:「你既有此等报国雄心,不如来说说,我大梁对猃戎一战,是打得还是打不得。」 吴桐一愣,谨慎地觑王妡,怕自己一不小心掉进王妡挖的坑里面。 她仔细思量着,自己穿的这个梁朝对女性并不算友好,梁太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政策后,女性连谈论朝政的权利也不配拥有了,这个朝代虽然没有裹小脚这样的变态要求,但重重规矩礼法将女性束缚在了后面那一块巴掌大的地方。 议政,在这个朝代是算作女性口多舌的,是七出的罪名之一。 当然了,这种事情属于「民不告官不究」,世家大族里优秀聪慧的女郎在家中议论一下朝政,也有被长辈贊咏絮之才的。 横竖这些规矩都是当权者制定的,当权者说你好你就是咏絮之才,说你不好你就是口多舌,女人在这里简直没处伸冤。 举个栗子,他们楚王府,明明就是楚王渣男姬妾绿茶,最后被外头人议论纷纷的反而是她这个楚王妃,气死! 吴桐小心翼翼担心掉坑的样子被王妡看在眼里,这个异世界来的孤魂这几年日子应该不太平顺,以前的那些招摇都收敛起来,说话不再口无遮拦,更不像话本里写的四处邂逅不同种类的郎君,只除了专心经营「才女」名声,不时有让人拍案叫绝的诗作拿出手,她变得有些像这里的女郎,又不完全一样。 「自永泰十四年后,朝廷年年拿出几百万贯钱送到猃戎,修两国之好,就是想用钱买太平。然猃戎蛮夷也,蛮夷者没有道德没有诚信没有原则,有的只是兽性。如今猃戎蠢蠢欲动,欲在我朝新帝登基之时发动战争,朝中主战主和分两派。」王妡抛出畅所欲言的砖,问道:「吴桐,若你是朝中宰执,你主战还是主和?」 吴桐抬头仰望王妡,主位上的女子气势强大凌厉,让人不敢直视,她沉静严肃地端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安心感,好似在她的允许之下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行。 「我……」吴桐犹豫片刻,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觉得不是我想主战还是主和的问题,而是猃戎是想战想和。皇后,弱国无外交。你会和一只鸡讨论你要把它红烧还是炖汤吗?」 王妡眼睫微动,摆手让殿中伺候的宫人都出去,她从主位上起身,走到吴桐对面的椅子坐好,说:「那你跟我说说,此局如何破。」 吴桐惊愕地看着王妡,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凌坤殿的正殿跟当今皇后讨论这些事情,却又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所以她更惊愕了。 「我……」 她说了一个字就住了嘴,脸是白了。 王妡等了许久还没等到下文,就那么点儿耐心被耗干净,半垂着双眸,说:「吴桐,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对么。」 「你……老乡?」吴桐抱着一丝侥倖心理。 王妡微笑:「你看我像吗?」 吴桐机械地摇摇头,王妡太古了,没有一点儿老乡的迹象。 「我要是想拆穿你,四年前就拆穿了。」王妡给吴桐吃了个定心丸,接着又恐吓她:「想知道我们大梁怎么对待你这样的吗?」 吴桐用力摇头:不,我不想。 王妡笑:「我猜你也不想知道,很恐怖的。」 吴桐脸更白了,这种说话说一半再让人脑补更要命,人的想像力是无穷的啊啊啊! 把人吓唬了一番,王妡见好就收,以免把人吓坏了,「行了,言归正传,说说吧。」 吴桐哭丧着脸:「我真的不知道啊!」大姐,你放过我吧,我就是区区一个中文系应届毕业生,都还没来得及变成一个社畜就救人反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 王妡端坐着,就静静地看着她。 吴桐被看得一个激灵。 这位姐姐既然能把宫女都遣出去,话跟我挑明了,肯定不是想我死的。 那…… 不管了,横的怕不要命的,我就胡说八道,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单身狗。 「打,狠狠的打,把猃戎打怕了打疼了,他们就不敢来犯了。」吴桐说:「我们强大了,敌人就弱小了。」 王妡觉得她说了一堆废话,不置可否:「我们怎么强大?」 第212页 「这个……」吴桐眨眨眼,从记忆的长河里舀出基建流小说若干本,信口开河:「研究农业,发展工业,科学技术不能落;人口增长,经济增长,交通物流要跟上;军事强大,精神强大,爱国主义要教育。」 王妡:「……」 吴桐:「总结起来就是二十四字箴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王妡:「…………」 吴桐小心翼翼问:「我这么说,你听得懂吗?」 王妡:「………………」 - 又一次被朝会吵得脑壳痛的萧珉一出紫微殿,外头守着的伍熊赶紧上前禀告——盯着凌坤殿的人来报,皇后留下楚王妃单独说话,还把所有人都遣出了殿外。 萧珉起先还没闹明白楚王妃是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琴儿,顾不得其他径直往凌坤殿走去。 路上问伍熊:「皇后把琴……楚王妃留下说话都说了什么?」 「娘娘先是夸了楚王妃的诗,后来问了一句楚王摔断腿伤养得如何,然后指责楚王夫妻不睦,楚王妃作杀伐之诗是想要谋害楚王……」 「什么?!」萧珉惊怒,咬牙用只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斥道:「王妡这个毒妇!」 伍熊听见萧珉说话,但没有清楚,不由地问:「圣上您说什么?」 「无事,你接着说。」萧珉道。 伍熊便也不多追问,接着说:「后来娘娘又问楚王妃是主战还是主和。」 「什么战还是和?」萧珉不解。 伍熊说:「皇后娘娘将凌坤殿治得跟铁桶一般,奴安排的宫人很难接近娘娘,所以听得不真切。后来楚王妃说了一句鸡是红烧还是炖汤,娘娘就把伺候的人都遣出去了。」 「什么鸡汤?」萧珉更加一头雾水了。 等他急沖沖赶到凌坤殿,正殿大门敞开着,殿中除了王妡再无第二人。 王妡坐在深深的大殿里微笑:「萧珉,我就知道你会来。」 第117章 猃戎来犯 -圣上, 皇后今天召楚王妃进宫了。 -圣上,皇后今天又召楚王妃进宫了。 -圣上,皇后今天还是召楚王妃进宫了。 二月望日之后, 皇后一连七日召楚王妃进宫说话,负责盯着凌坤殿的宫人日日汇报, 萧珉对此的态度从警惕变愕然变无语, 不需要七日,摆手让伍熊吩咐下去不用再紧盯着。 那日他急匆匆赶去凌坤殿, 没见到琴儿,与王妡依旧是没说几句话便不欢而散。 王妡对琴儿……哪怕不看他的面,也要看在九皇叔的面上,不敢肆意妄为。萧珉并非完全放心地思量。 他现在被大小事务缠得分身乏术, 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注后宫的动向,况且后宫是王妡的地盘, 就算是他这个皇帝在后宫中要做些什么事都是处处掣肘的,总有人动不动冒出来拿宫规说事。 二月下旬, 北方云州知州也上疏朝廷, 言察觉猃戎今日异动频频,恐恶邻犯边。 接二连三的奏疏,朝廷想不重视也不行了,二月底, 皇帝萧珉一纸诏书召被贬至石门蕃部的前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还朝。 朝廷上下便知,随着沈家被起復,一场地动就要来了, 牵涉到永泰十四年败仗里的人该被清算了。 然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召沈震还朝的诏书才下不久,沈震人恐怕才从石门蕃部启程, 猃戎那边就打过来,来势汹汹。 - 北方大地冰雪消融,新生的春草才刚刚冒出头来,柔韧的枝条就被隆隆而来的马蹄踏过,零落成泥。 马背上是猃戎人狰狞的脸,他们放肆地笑,所过之处留下的是血泪和哭声。 云州怀安县外的小村堡,猃戎人的铁蹄唿啸而至踏破村堡的墙,男人、老人被残忍屠杀,年轻的女人被拉到马背上抢走,粮食、银铜、铁器,所有值钱的东西被席捲一空,孩子被赶在一出要拉走去给他们做奴隶。 一个脸上从右边眉骨到嘴角有一条长疤的猃戎人放了一把火,把被他搜刮一空的一户人家中的被褥点燃。 藏在地窖中的小女孩被哥哥死死捂住嘴,小男孩儿自己却已经泪流满面。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猃獠张狂的笑和娘亲痛恨的哭,片刻后,哭声没了,笑声变成了嚎叫,男孩儿再也忍不住,他放开了捂住妹妹的手,爬出地窖,就看到猃獠倒在地上,娘亲死死咬住猃獠的脖子被猃獠一拳一拳捶在脑后也不松口。 他很害怕,但他是男儿郎,他要保护娘亲和妹妹,他捡起落在猃獠不远处的弯刀双手握住。 「啊啊啊!」他大叫着,举起弯刀朝猃獠的脸砍下,一刀,一刀,一刀。 这些强盗…… 这些强盗…… 强盗都该死,都该死啊啊啊!!! 「阿溪,阿溪,可以了,他死了。」 「哥哥,哥哥,呜……」 娘亲和妹妹的声音让杀红眼的男孩儿回復了神志,他看了一眼被他砍得血煳一团的猃獠,他还是怕的,但又不那么怕了。 猃獠也是人,猃獠被砍了还是会死,猃獠没有两条命。 「娘,妹妹,你们去地窖躲着,我保护你们。」男孩儿满脸血,眼睛亮如星火。 女人已经被猃獠捶得脑后满是鲜血,站不起来,她坐在地上对儿子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的阿溪长大了,能保护娘亲和妹妹了。」 第213页 男孩儿重重点头,想让娘亲带着妹妹去地窖躲着,他们的爹爹早在猃獠进村时已经跟着里长出去了,如今生死未卜。 女人已经动不了了,只推着男孩儿和妹妹,让他们快些回去躲好,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再也睁不开了。 「娘亲——」妹妹扑在娘亲身上大哭,被男孩儿用力捂住了嘴。 「茶茶,不准哭,会把猃獠引过来的。」男孩儿不让妹妹哭,自己脸上血却被眼泪冲出两条沟来。 妹妹强忍着,把嘴唇咬得血痕斑斑,拉着哥哥的手回地窖去躲着。 「你去地窖躲着,我在外面,哥哥保护你。」男孩儿说。 妹妹用力摇头,哭着说:「哥哥,娘亲要我们一起躲在地窖。」 男孩儿犹豫片刻,点头,他不想将娘亲单独留在外头,兄妹二人吃力搬动娘亲时,忽闻外头喊杀声大了起来,马蹄踏过的隆隆声中,有人高喊:「猃獠听着,你们的千夫长已被我们沈挚将军砍头,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男孩儿和妹妹动作一顿,他惊喜说:「沈挚将军回来了!」 妹妹年纪小几岁,少年将军守卫云州土地的时候她还不记事,歪歪头,没懂。 「是沈挚将军啊,哥哥跟你讲的沈挚将军。」男孩儿很兴奋,但他很谨慎没有贸然出去,而是带着妹妹在屋中的一个死角躲了起来,握着弯刀观察外头的动静。 约莫半日光景,妹妹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了,门外传来了兄妹二人熟悉的声音。 「吴娘子,阿溪,茶茶。」 是斜对角的李媪! 妹妹先跑出死角,哭着扑到李媪怀中,哭道:「李媪,我娘亲死了,我娘亲死了。」 老妪摸着妹妹的小脑袋,朝拖着弯刀走出来的男孩儿招手,她已经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吴娘子,想到这兄妹二人的父亲也命丧猃獠的屠刀之下,除了嘆息别无他法。 「李媪,我爹呢?」男孩儿问。 老妪没有说话,男孩儿便垂下了头。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外头是李媪来找他们而不是爹爹回来,他就知道爹爹恐怕……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巴然后砸在地上,男孩儿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他们一家不是世代生息在此地的,在这怀安县里,没了爹娘,就只剩男孩儿和妹妹相依为命了。 这两个孩子,只是这延绵千里的北方边境的一个缩影。 「李媪,怎么了?」外头来了一行人,走在一名身穿铁甲的武将身旁的里长向老妪发问。 老妪松开抱着兄妹俩的手,对里长说:「周兴全夫妻二人都不在了,只留下了两个孩子。」 里长长嘆一声,一个年轻汉子痛恨骂道:「猃獠通通该死。」 里长让村中两位身体还健硕的老妇帮周兴全家拾掇一番,刚才骂猃戎的年轻汉子跟进去搭把手,一进去就瞧见面无全非的猃獠,嚯了一声。 「阿溪,这猃獠是你杀的?」年轻汉子看到了男孩儿手上抓着不放在弯刀。 男孩儿点头。 「阿溪好样儿的,是个好汉子。」年轻汉子夸。 本来已经走过去了的里长等人又折了回去,众人就都看到了脑袋已经模煳一团的猃獠尸体。 「小子,不错。」铁甲武将重重拍了拍男孩儿的肩膀,「对这种不是人的东西就要重重打回去。」 男孩儿问:「你是沈挚将军的部下吗?」 铁甲武将笑说:「怎么,看出来?沈将军带兵追击猃獠去了,我留在这里善后。」 男孩儿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我想要参军,我要杀猃獠,给爹娘报仇,你带我去见沈挚将军好不好?」 铁甲武将一愣。 里长连忙出来说话:「阿溪,不许胡闹。如今猃戎来犯,战事吃紧,沈将军星夜赶来御敌,哪里有空见你。」 还有一句话里长没有说,男孩儿若参军成了军户,今后的子孙就都是军户了。在大梁,军户也就比商户好那么一点点,怎么也是比不上民户良籍的。 「可是……」 男孩儿还要说话,李媪赶忙把他拉过来,不许他再说了。 铁甲武将被里长请走,继续统计着村堡里的战损。 入夜时分,带兵追击猃戎的沈挚在怀安县外的万全口将奔逃的几千猃戎兵杀掉,带回被他们掳走的人马粮银若干,至半夜里才回到怀安县城。 有些人家里团了圆,有些人再没有团圆的可能。 怀安县衙被临时用来做主将大营,县令郑嘉听说沈将军回来了,顾不得夜深,披上衣裳匆匆去找沈挚。 猃戎犯边,破张北关过万全口,势如破竹打到怀安县城下,郑县令与当地守将马文虎守城多日,到最后连力气大的妇人都拿起刀上前去与猃獠砍杀,眼看着就要城破。 怀安县城一旦被攻破,城中百姓无一倖免,猃戎还会直取安边攻至云中城下,届时,云州半数土地皆会沦陷在战火之中。 就在千钧一髮之际,沈挚带着几千骑犹如神兵天降,就怀安县于水火。 那一刻,郑嘉哪怕是个文官,哪怕已经力竭,又被注入了无限的力量,拿起武器继续战斗,誓要将来犯之敌通通杀掉,将敌人的命留在怀安,用敌人的血祭奠死去的英魂。 只可惜,马文虎先他一步走了,没有看到这一切。 第214页 「沈公仪。」郑嘉推开专为沈挚备的屋子,里头军医在为沈挚治伤,沈挚的手臂、前胸、后背有大小伤口十余,触目惊心,郑嘉不由得屏住了唿吸。 「郑六礼,多年未见,你怎么还是怀安县令?」沈挚浑不在意自己的伤,笑着同郑嘉叙旧。 「还不是托你的福,当年为了你得罪了上峰,被压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郑嘉没好气儿地说。 「那不用担心,这一次打退了猃戎,你的功劳足够你调去京城了。」沈挚道。 「我去京城干嘛,那鬼地方还不如怀安。」郑嘉找了张马扎坐下,问:「你不是被去成都府任了个兵马都监么,怎么就领了天成军行军将军来怀安了?」 沈挚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柔软,说:「自然是我朝中有人。」 那个小小年纪就一身威严气势,让人不敢直撄其锋的美丽女子,天底下怕是只有她敢摁着皇帝下诏送出兵符。 她知道云州是他的心结,永泰十四年那一仗,他赢也是输。 他需要一场大胜。 他会将大胜送给她,成为她脚下的基石。 第118章 软禁凌坤 幽州至云州一线千里国境线, 猃戎陈兵关外,主力大军在龙门关外与大梁军队对峙,梁军主将沈震站在城楼上眺望, 猃戎的主将是他的宿敌。 他接到诏书从石门蕃部姚城启程往京城,才出了石门就迎面遇上来报信的驿丞, 对方摔下马急喊猃戎犯边, 他中途改道奔赴幽州。 抵达幽州时,猃戎已经破了龙门关, 眼看就要打到广阳城,沈震披挂上阵,坐镇中军,广边军时隔四年再次见到他们的主帅, 心下大定,拼死回击, 将侵入梁朝国土的猃獠打回龙门关外。 随后,猃戎号称五十万大军倾巢出动, 战线在幽州、营州、云州一线拉开。 梁朝陷入苦战。 最先传来安定军心的好消息的云州。 猃戎以骑兵为主力, 擅长冲锋和抢掠,云州地形比其他接壤猃戎的州要复杂一些,骑兵最好的战场是平原,因此猃戎甚少将主力放在云州。 云州在沈挚日行千里的赶到怀安县, 正好赶上猃戎军劫掠,他领着安远军将猃獠打退并立刻组织反击,几番苦战终于将猃獠赶出云州并歼灭了云州这边的猃戎军大半主力。 云州的消息传来, 梁军军心大振,沈震立刻出击,对猃戎全面反击。 猃戎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 梁军与其几番鏖战各有死伤,但总体来说梁朝损失更大,边塞今年的收成是没有了,刚种下的麦、黍全部被糟蹋得一干二净,还有不计其数死在猃獠手中的平民。 云州的捷报传至京城时,萧珉在宫中召见楚王萧烨,楚王妃与楚王一同进宫后打道去庆安宫给太后请安,皇后王妡被禁足在凌坤殿中,殿外守着的全是忠于皇帝的马军司禁军。 那日在庆德殿所发生的种种,是萧珉这一生的耻辱,比起先帝对他的薄待羞辱更甚,他每一回想就气得想杀人。 萧珉第一次知道,王妡与计相、临猗王的势力已经发展到如斯恐怖的地步,知制诰被王妡勒令拟诏,符宝郎拒绝呈皇帝信宝被她一声令下就革了职由主符顶上,枢相对调兵一事有异议,被王妡翻了永泰十四年的旧帐逼问得哑口无言,三司与中书门下越过他这个皇帝直接拨钱粮兵器到边关。 他们、他们没一个人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之后萧珉报復,出其不意叫禁军围了凌坤殿,将王妡软禁在里面,不许任何人进出。 此举在朝野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台谏讽谏的奏疏如雪花般飞向皇帝的御案,在在都是谏言皇帝放了皇后,以免在此猃戎大军来犯的危急之时使得民心不稳。 萧珉起了倔劲儿,给台谏的回答是当廷说计相王准老病缠身应该多休息。 王准干脆合了皇帝心意,告了病在家休养,萧珉趁机调换了三司一批官员,另一支外戚澹臺家趁机补了不少自己人进去,然而这人员一进一出的,三司整个衙门瘫了半数,许多公事都办不下去,文牒也发不下去,发了也没有人领事。 众人这时才发现,这些年王准的低调并不是真低调,他竟然不知不觉间就把三司打造成了他的一言堂,他手握朝廷财权,他不发话,朝廷得瘫掉至少一半。 萧珉顿觉恐怖,越想越觉得可怕,不由怀疑起自己当初非要娶王妡是不是正确的,王准是不是刻意因他上钩娶她孙女,好借着他为障眼法实行他权倾朝野的野心。 「娘娘,云州传来捷报,沈将军把猃戎打退至张北关外。」凌坤殿女官项迎彤得了外头的消息,一脸喜悦地向王妡汇报。 王妡坐在窗下,一手端着一碗鲜肉,一手拿着特制的长银筷,夹鲜肉餵站在架子上的鸱鸮,腿上趴着长大不少的黄色毛团,大大的毛爪子指甲都乖乖收在爪垫里,抬起来扒拉王妡餵食的手,示意它也要餵。 「知道了。」王妡没理黄色毛团,为了鸱鸮最后一口鲜肉,便让旁人伺候的宫人把碗筷拿走,被伺候着净了手,站起身宫人立刻将她身上沾着的黄色长毛轻轻梳掉,专门养兽的内仆把黄色毛团带走。 项迎彤见王妡好像并没有欣喜,便说:「沈将军是真的厉害,才到云州就把进犯怀安县的猃獠打退了。」 王妡淡淡笑了笑:「交代给他的事情从没让我失望,这次我信他也不会让我失望。这不,我看人的眼光还不错。」 第215页 「娘娘看人的眼光自是一等一的。」项迎彤瞅准时机拍了马屁,「这下好了,沈将军成功退敌,官家再没有藉口禁足娘娘了。」 王妡闻言侧目,片刻后失笑,对项迎彤说:「你以为萧珉以扰乱超纲为名将我禁足,是因为我逼着他任命沈挚为安远军行军将军?」 项迎彤一僵,吶吶说:「难道不是?娘娘瞧着与沈将军情谊不一般……」 「项女史。」 「娘娘又什么吩咐?」 「你真的以为禁军围着凌坤殿我就出不去了?」王妡笑着说:「你背后的主子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对我产生这么大的误会?」 项迎彤先是一僵,后大惊,扑通一声跪下,连连道:「臣不知娘娘说的是什么意思,臣的主子只有娘娘一人吶!」 「就知道你不会承认,不过没关系,我猜都猜得到你是谁的人。」王妡一摆手,道:「把人带去暴室,能问就问,还活着就送到教坊去。」 不知何时,殿内已经走进几名高壮的内侍,得了王妡吩咐,他们立刻将项迎彤扣住带走。 「娘娘,娘娘,冤枉,冤枉吶……」 在项迎彤的唿喊声中,王妡低头拿起书案上一本翻了一半的书册,殿门在项迎彤面前关闭。 她挣扎着被拖着往外走,她原以为禁军已经围了凌坤殿,无论如何都是出不去了,然而凌坤殿的大门一打开,映入她眼帘的画面让她肝胆俱裂。 ——只见两队禁军互相对峙。看布甲,一队是马军司的,另一队竟是殿前司! 殿前司!!! 项迎彤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堵了嘴拖走。 紫草香草就站在一旁看,待项迎彤的身影再看不见,她们二人才急匆匆进殿去找王妡。 「娘娘,项女史她到底跟庆安宫那位都说了些什么?」香草边小跑进来边问。 「那都不重要。」王妡放下书,让她们坐下,自己去倒壶里倒蜜水喝,「只我妄自尊大了,竟差点儿在太后手中栽了跟头。」果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人。 紫草问:「娘娘,外头就那样放着不管?」 两番禁军在凌坤殿前对峙,这怕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奇景了。 「不要着急,我等的人还在私会他的小情人。」王妡对二人笑说:「不说那个,说说你俩,我说的事情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香草脸红,紫草着急:「娘娘,我们要是都走了,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香草闻言也不脸红了,急忙附和紫草:「就是啊,您身边危机四伏,我们从小伺候您到大,怎么可能撇了您出宫……」 「出宫什么?怎么不说了?」王妡笑问。 香草脸又红了,「出宫」出了半天也没「出」出下文来,简直把紫草看得急死,代她说:「我们怎么能出宫嫁人,将您一个人留在这群狼环伺的地方!说不大不敬的,我们走了,您身边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王妡轻笑着说:「若要信,天下尽是披心相付之士;若要疑,世间皆是背信弃义之徒。你们不用担心我,更不必陪着我在这天启宫你熬岁月,其实,你们不在这宫中,我做起事来可能会更加百无禁忌。」 「娘娘……」香草脸又不红了,该眼圈红,紫草也一样。 「知道我什么会被软禁吗?」王妡首次在有旁人在场时放松了靠在椅背上,她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语气淡而坚定:「那是因为我权力还不够大。」 虽然她尽是办法让萧珉软禁不成,她都没用,任由马军司禁军将凌坤殿围了。 她站在里面看着外头带队的管军下令关门,心里想的是:若是站在权力巅峰,想必是没有任何人敢指手画脚。 她要的不是一个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实权。 试探的第一步就从殿前司对峙马军司开始吧。 「去给李渐带句话,他的梦想就快实现了。」王妡对紫草香草二人说:「没事儿你们就出去吧,准备一下,过几日我就让人送你们回王家,你们从王家出嫁。只要我还在,我王家还在,你们的夫家就不敢薄待你们。」 「娘娘……」紫草香草眼泪大滴大滴的掉,按照宫里的规矩,内官内侍宫官宫人都不许在主子面前掉眼泪,是大不敬之罪。 「好了,别哭了,去吧。」王妡道:「再过一会儿萧珉就该来兴师问罪了。」 她想了想,又嘱咐了两句:「香草嫁的小邓,那是大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的,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紫草嫁的阎统领,虽然是从东宫就跟在我身边护卫的,为官我信她,但为人夫者我就不知道了,今后若是阎统领和阎家给了你气受,尽管来跟我告状,知道吗?」 紫草香草泣不成声,话也说不完整一句。 王妡不爱看人哭哭啼啼,把二人打发走了,端坐在殿内重新拿起没有看完的江南台州黄巖县县志继续看,等着偷偷在庆安宫私会小情人的萧珉收到消息前来。 第119章 人心向左 庆安宫西北角一个冷僻的宫殿里, 吴桐被一个有些面熟的内侍引到这里来后,才坐了一会儿就后悔了。 萧珉是谁,王妡的老公, 自己背地里跟她老公私会让她知道了绝对是要打击报復的。 思维随便发散联想了一番,吴桐更后悔了。 穿来这梁朝好几年, 她一开始那些现代人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她觉得自己掌握了比古人先进千年的知识就很了不起就是大女主,殊不知再先进的知识没有用武之地也是废的。 第216页 尤其, 她深切感受到古代对女人太不友好,活着处处都要仰仗男人的鼻息,嫁人前是父亲兄长,出嫁后是丈夫, 她现在还没有孩子,暂时体会不到靠儿子活着是什么感受。 倘若在现代, 她大学毕业找份工作,哪怕不能大富大贵至少能够凭藉自己的努力买车买房不是。 可她空有一肚子知识在古代只能抄抄前人的诗, 给自己经营一个才女的名声, 这样的目的仅仅是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 ——这不是我想像中的穿越!!! 吴桐第一百次在心底吶喊,喊完后更丧气了。 我若是个男人还能去考科举,偏偏我是个女人,被困在后院里天天只能拿渣男绿茶出气, 抑郁症都快给憋出来了。 而且我以前真是小说看傻了,还以为穿越了就能升级打怪、大杀四方、海里养鱼、走上巅峰,把自己看得太重, 把古人看得太轻,不说别人,就一个王妡就把我吓傻了好叭! 小说误我!!! 吴桐胡思乱想, 越想越觉得可怕。 被王妡抓到我跟萧珉私会,萧珉一个皇帝不会被怎么样,我不得脱层皮! 别指望萧珉会救我帮我,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萧珉以前不还说最爱我要娶我,结果呢,我变成他婶婶了! 就问还有比这更好笑更悲伤的故事吗?没有! 不行,得赶快走! 吴桐脑补一通把自己吓得瑟瑟发抖,站起来就要走,好巧不巧的,偏殿门这时候打开,萧珉站在门外,逆光使得吴桐看不清他的脸。 「琴儿,久等了吧。」萧珉跨过门槛进去,声音柔情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然而这声音在脑补过后的吴桐耳中听起来仿佛死亡之音,她瞬间就联想出王妡对她用一百种酷刑的画面,勐地一抖,向萧珉拜下后着急忙慌说:「给圣上请安,妾身走错了,扰了圣上清静,请圣上恕罪,妾身这就告退。」 萧珉愣住,在吴桐要离开时下意识捉住了她的手:「琴儿,等一下。是朕叫人为你引路来此处的,你没有……」 他说着,对上吴桐惊慌恳求的眼神,顿时没了声,松了手。 苦笑一声:「是朕的不是,朕还以为与琴儿像从前一样,没有变。」 「圣上,按照辈分,您该称唿妾身一声『婶婶』。」吴桐小声提醒,姿态摆得非要与萧珉撇清关系。 萧珉脸上的苦笑一僵,旋即更苦了。 「朕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般模样,」萧珉满脸痛苦地看着吴桐,说:「琴儿,你之所以会嫁给九叔,都是王妡在背后一手操控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吴桐浑身毛都炸了:!!!!! 嗷呜,王妡真是心黑手辣,这一招有情人终成婶侄若不是用在她身上,她真是要叫好——这骚操作,666! 「这次朕见你,也是想跟你说说王妡。」萧珉坐下。 「呵呵,这个……没必要说吧。」吴桐干笑,不是很想听,她怕越听越害怕,晚上回去还要做噩梦什么的。 「你不了解王妡,她……」萧珉摇摇头,「她心思深,手段毒,仗着背后有计相和临猗王撑腰,什么事她做不出来。」 吴桐:「还、还好吧。」 萧珉看着吴桐,柔情到:「琴儿,你就是太善良了,不明白人心险恶,前些日子王妡总叫你去说话,朕真是担心你会被她……」 话说一半让人脑补比说完更可怕,然而吴桐却奇异地冷静下来了。 萧珉提到前些日子她被叫去凌坤殿说话的事,他担心她被王妡为难,可事实是,王妡只是在问她她的家乡是什么模样,根本没有为难她。 她穿越之初特别想家,整宿整宿睡不着抹眼泪,尤其是在受了责难委屈时,就更加想家了。后来她渐渐适应了古代的生活,学起做一个古代女人,刻意遗忘了曾经的家。 直到王妡提起,她重新打开了记忆的大门,才发现她从来没有忘记她的家,那个她眷念最深的地方。 —我的家乡是个很美的地方,她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我们那里,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可以去学堂上学,长大后都可以工作赚钱养活自己。 —我们要去其他的地方很方便的,有汽车有高铁,再远一些还可以坐飞机。飞机是什么?飞机……嗯……就是一个大铁鸟,我们坐在它肚子里,在天上飞。 —我们买东西有网购,在网上下单最多三天就给你送到家。还有外卖,要是不想自己做饭又不想出去吃,就在手机上下单,顶多半个小时就给你送到家了。 那几天,吴桐跟王妡说了好多好多家的记忆,将压抑在心底的对家的思念一股脑儿倾吐出来,她整个身心都开阔了。 直到今天,吴桐听着萧珉明示暗示王妡如何如何,又说「王妡若让你受了委屈,你尽可以向朕诉说」,才勐然发现,王妡竟然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她、能让她百无禁忌说话的人。 「圣上说什么呢,皇后娘娘温柔和善,贤明宽仁,妾身最喜欢同皇后娘娘说话,怎么会委屈。」 吴桐笑得一脸真诚。 萧珉却是一脸「你是不是吃错药」的错愕。 吴桐心想:我在凌坤殿担惊受怕的时候你不来,事后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当我不知道你把王妡软禁起来了,不就是压着你让你任命了几个北击猃戎的将领、还有发了拨粮草兵器背上的诏书,那王妡还不是为国为民,身为皇后那是她该做的,你一个大男人也太小心眼了。 第217页 这人的心一旦偏了起来那可真是毫无道理。 以前吴桐嫉妒王妡出身好能嫁了萧珉做太子妃,现在吴桐嫌恶萧珉娶了王妡这么好的老婆还不知道珍惜。 男人都是贱骨头,萧珉是,萧烨也是——吴桐语录。 「皇后娘娘实在是一个好人,那么聪明的人还长得那么好看,哎呀,我要是男……」 「圣上,圣上,奴有要事要禀。」外头伍熊的声音打断了吴桐的话。 萧珉不耐烦听吴桐夸王妡,就觉得她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没来得及打断她,反倒是外头的人先打断了。 「什么事?」萧珉第一次在见吴桐时没有因被打扰而生气,也是第一次迫不及待想走。 「殿前司禁军在凌坤殿外与马军司禁军发生冲突,两方对峙了起来。」伍熊急道。 「什么?!」萧珉起身带倒了椅子,顾不上吴桐,他急沖沖气沖沖地走了。 吴桐有些好奇,想知道王妡又有什么骚操作,犹豫了片刻跟上了萧珉的仪仗。并同时总于理解恐怖片里的主角为什么哪儿有问题走哪里、哪儿有危险往哪上,人类的本质是吃瓜嘛。 凌坤殿前,两军对垒。 门里,王妡让人摆了椅子花几,上了茶水果子,悠悠闲闲坐着看戏。 「反了!反了!」萧珉老远看到这场面,脸都气成猪肝色,指着殿前司和马军司,「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们放肆,还动刀动枪!」 然后又一指殿前司禁军:「谁准你们来这儿的,你们是要造反吗?!」 「圣上别张口闭口就是一句造反,无趣得很。」王妡在门里压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才接着说:「我叫殿前司来的,马军司前副指挥使与我有仇,有兵卒是那人死忠,欲对我图谋不轨,叫殿前司护佑我安全不是天经地义么。」 萧珉:「皇后你竟敢胡乱调动军队,你……」 「你想说我要造反吗?」王妡打断他的话,反手来了一句:「你派与我有仇之人在我殿前守着,我倒是想问问,你想对我这个皇后做什么?」 王妡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在萧珉跟前站定,声音低低地带着一丝恶意地说:「当初可是你自己非要娶我,没听过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么?」 「王妡,朕是皇帝,你这么得罪朕对你有什么好处!」萧珉冷声道。 王妡微笑,没有答他,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我身边那个叫项迎彤的女史,被我发现吃里扒外,送去了暴室受刑。」 萧珉瞳孔勐地一缩。 「不知道他们审出来些什么没有,你说,我要不要等内寺伯审完了把项女史送回给她的旧主子,也不枉她们主僕情深一场。」 「王妡,你闹够了没有!」萧珉没忍住一声大吼。 王妡一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那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细作?」 「胡闹也该有个限度。」萧珉知道项迎彤是太后安排在王妡身边的,要人被暴室用刑搞得血唿啦嗤的再送去庆安宫,他母后还不得气出个好歹来。 萧珉知道,这种事王妡绝对做得出来。 「是我胡闹还是你胡闹,这可得说清楚。」王妡道。 萧珉无可奈何,下令让殿前司和马军司两番禁军都退下,王妡对禁足令也当做没有发生过,不仅如此,事后还得送些金玉到凌坤殿来给王妡压惊。 他越想越怄得慌,若不是沈挚打了几场胜仗,王妡何至于抖起来,还敢擅自调动殿前司禁军…… 对了! 殿前司! 被王妡气煳涂了,忘了这茬儿。 王妡怎么会调得动殿前司禁军,他们竟敢无军令兵符就妄动,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第120章 死磕到底 战争每时每刻都在消耗人、财、物, 梁朝与猃戎一战从三月打到四月,双方战损皆触目惊心。 三司抽调近泰半国力增援北疆,为了维持三司的正常运转, 皇帝纡尊降贵亲临王家将「告病」的计相请回朝,摆明了是要与猃戎死磕到底。 这一战打到这种程度是猃戎不想看见的, 按照以往, 无论是输是赢,梁国早该遣使和谈了, 这次却一直不见有人来。 梁国这一次竟然硬了骨头! 猃戎攻梁的几个主将在大帐商量对策,各个眉头紧锁。 他们攻打劫掠别国是为了在战争中谋利,可现在打到这个程度不仅没有好处还损失惨重,王庭已经对汗王有埋怨之声, 小王子更是上蹿下跳游说中立的大贵族反对汗王,军队也人心浮动, 没了斗志。 「你们说说,现在这个情况该怎么办?」主将赛义德在长久的沉默后出声。 另几人互相看看, 犹豫着不肯先说。 赛义德等了好一会儿还没有人说话, 不悦地点名:「哈巴,你说。」 被点名的哈巴吭哧吭哧了半天,吭哧出一句:「梁国的老皇帝太不中用了,怎么就不把沈震杀了干净, 还害我们折进去那么多间者。」 其他人点头:「就是就是。」 「就是你个头!」赛义德怒目圆睁,「现在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我是问你们,究竟是继续打还是与梁国和谈!」 哈巴又吭哧吭哧:「叶护。继续打吧, 梁国墙高城深,还有沈震镇守,我们恐怕占不到什么便宜。这不打了和谈吧, 以往都是梁国遣使来跟我们和谈,我们可从来没有主动去跟梁国和谈过,汗王恐怕不会同意。」 第218页 赛义德脑壳痛,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奥贝都剌说:「我们打不赢,小王子肯定会趁机拉拢中立大贵族。我们主动和谈,小王子肯定会笑话汗王。」 帖木儿昔肯说:「小王子已经在拉拢中立大贵族了,小王子身边那个汉人谋士狡猾得很,要我说,早该把那个汉人杀了,汉人都不是好东西。」 乃蛮说:「我们又不是没人派人去杀,派去的人都死了,那汉人会妖术。」 哈巴一惊:「真的?」 乃蛮点头:「千真万确,我亲眼见过,他会飞,还会把人脑袋变没了,过一会又变回来了。」 众人震惊。 赛义德大力一拍木桌,厚实的木桌竟然都裂了,可见他使了多大的力气,实在是因为太气了:「我叫你们来是商量事情的,不是叫你们来讨论汉人会妖术的!」 几人都不说话了。 片刻后,乃蛮说:「叶护,你也知道,梁国人都疯了,再打下去我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我这边已经死了一万多人,好多勇士都不想再打了,他们……」 「闭嘴!」赛义德不爱听丧气话。 但是其他人都跟着点头,哈巴小声说:「其实不是我们想打想和,是看汗王是想打想和。」 奥贝都剌说:「我们的勇士能为汗王伟业献出生命,毫不含煳,但是也不能是现在这样,死得毫无用处。」 帖木儿昔肯说:「又抢不到东西,又占不了城池。」 「那……」赛义德环视帐中众人,始终下定不了决心。 - 对这场战争同样感到焦头烂额的不止猃戎,梁朝更甚。 巨大的战损,巨额的军费,让年轻的皇帝夜不能寐,人迅速消瘦下去,看起来有点点可怜。 太后瞧见皇儿这般模样心疼得不行,逮着皇后就骂:「后宫不得干政,后宫不得干政,祖宗定下的规矩你给我记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一个皇后带头犯禁,插手前朝事务,更甚者还左右战况,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想干什么?!」 王妡站在庆安宫永寿殿正殿中央,前头主位上坐着太后,两旁椅子坐着寥寥几个后妃,她站得笔直听太后骂她,思绪则不知神游到了哪个地方去了。 「你一个妇人,卑弱、敬慎无一做到,妇德、妇言皆不合意。为人子,你不敬尊长;为人妻,你事夫不贤;为人母……」澹臺太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对,对,你成婚数年未有孕,无子,失德!」 王妡被「无子,失德」四字拉回了思绪,撩起眼皮瞅了一眼太后,对左右说道:「都出去吧,我与太后有话要说。」 琴修媛得了王妡的话立刻就起身告退,那叫一个令行禁止。 皇后之下最高位的嫔妃都听话走了,其他嫔妃也不磨蹭,一同起身向太后皇后行礼,退出了永寿殿。 太后被这一幕弄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还没有发话,这些人就敢走,还有没有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 「放肆!放肆!你们都反了!反了!」 太后骂得厉害,可皇后没说话,妃子们只犹豫了片刻,最后觉得还是听皇后的,没一会儿就走得干净。 王妡看了看太后身边伺候的内侍宫人,对太后说:「待会儿我要说的话太后肯定不愿意听,更不愿意旁人听到,太后确定要留这些人在这里?」 「你——」 「我是无所谓,反正是太后你的名声。」 澹臺太后脸色丕变,好半晌,还是将伺候的人打发走了,忍着气说:「你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妡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精美的葡萄花鸟纹金香囊让太后看,没错过太后脸上一闪即逝的不自在,她轻笑一声:「看来太后记得这些香囊,那就不用我多费口舌了。我为什么会无子,太后你不是清楚得很么。」 这香囊在她大婚前太后就赏赐了过来,是异域花香,还挺好闻,来送赏的人说香囊挂在帐中能安神,西域上贡来的,宫里统共十只,全是对晚辈的一片爱护之心。 曾经她深信了这份「爱护之心」老老实实将香囊挂在帐中,甚至因为每月能收到一只香囊而感动高兴,直到有一次无意中打翻了香囊被来请平安脉的奉御闻着香味不对劲儿才发现其中关窍。 她的夫君和婆母在大婚前就防着她有孕,之后一边散播她无子失德的流言一边小心安抚她的情绪,她被蒙在鼓里多年,真心为无子之事伤心烦忧,现在想来自己上辈子真的是蠢得厉害。 可她发现得太晚了,萧珉先她一步朝王家发难,她家破人亡。 到了这辈子,太后用的还是同样的手段,跳出局中看全貌,她发觉太后的手段实在拙劣得很,上辈子的她一心沉浸在萧珉织就的情爱幻境中,蠢得连这么拙劣的手段都看不透。 「太后果不一般,我该向你学学怎么可以做到脸皮这么厚。」王妡笑说。 澹臺太后目光游移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说得更明白一些,」王妡说:「倘若外头都知道太后这么多年都在给皇后下绝孕失子的药,太后觉得,外头的人会怎么说?」 「王氏!」澹臺太后一声暴喝,额上青筋一跳一跳。 「别激动,此事暂且只有你知我知。」王妡将香囊收回袖袋里。她有些好奇,萧珉居然没有跟他母后手他们二人至今未圆房? 第219页 澹臺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暴怒的情绪已经收敛了五六分,尽量平心静气地跟王妡说:「之前那些事情是母后做得不对,你要理解我与皇帝的艰难处境,我们是一家人,母后难道不盼着你与皇帝和和美美过日子么。」 王妡秀眉一挑,明白萧珉演戏的天赋从哪里来的了。 「母后这次为什么这么生气,实在你是做得太过了。」澹臺太后苦口婆心说:「祖宗定下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你身为皇后就更应该做表率,怎么能插手前朝事务呢。好吧,你插手就算了,可你怎么能与皇帝对着来,你与皇帝是夫妻吶。」 澹臺太后一说就是一炷香时间,总而言之一句话——皇后干政,大错特错,不敬不孝,违背礼法。 王妡耐着性子听澹臺太后说完,对这位避重就轻转移焦点的本事表示佩服。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咱们女人不易,母后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劝你几句,你别不爱听。」澹臺太后说完也不给王妡说话的机会,就让她回天启宫去。 王妡笑了笑,起身告退。 才走到殿门外,澹臺太后忽然追了出来,说:「还有啊,母后也是不明白,皇后你为什么联合宰执非不许朝廷遣使去跟猃戎议和,非要让边关将士们死战到底,将士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由得你们如此糟蹋?!」 殿门外不少伺候、洒扫的内侍宫人,其中还不知道谁是谁的眼线,太后说这话自然不是真的心疼边关将士的性命,而是想利用眼线将话传出去,坏了皇后、和支持皇后支持死战的朝臣一脉的名声。 天启宫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庆安宫也一样,这些太后都明白。 王妡停下脚步,侧身回头朝太后看去,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仿佛在发光。 「太后,大梁立国百余年,与猃戎打了百余年,每一次每一仗,无论我们打赢与否最后我们都要输猃戎银铜茶盐无数。」 「是我们没有英勇善战的元帅吗?是我们没有敢以命护家园的士兵吗?是我们没有尖刀利刃战马铁甲吗?」 「为什么我们如此惧怕猃戎呢?猃戎人是比我们多长了个脑袋还是多长了一双手呢?」 「你们想花些银钱保几年太平,我想的是,我朝百姓不要再额外背负猃戎的生计,他们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 王妡说:「太后,弱国无外交。」 初夏的太阳照射下来,被金色的屋檐挡住,门里门外形成两个世界。 门里的太后半身隐没在阴影里。 门外的皇后沐浴在阳光下,唇角带笑。 第121章 惨胜也胜 「沈帅, 下官有礼。」 身着一袭玄色儒衫的汪云飞登上城楼北眺,不想他常站的位置上已经有人了,待看清是谁后他立刻拱手行礼。 沈震闻言回头:「汪录事不必多礼, 天色已晚,汪录事怎么上城楼来了?」 「猃戎已三日未有动静, 下官不放心, 上来瞧瞧。」汪云飞道。 沈震失笑:「这里能看得到什么?」 汪云飞指着远处猃戎扎营的地方,说:「下官能看到败军之像。」 沈震哈哈大笑, 边笑边道:「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 「沈帅说得没错,我们什么都不怕。」汪云飞接着夸奖。 沈震微愣,片刻后, 他眺望着北方,低声道:「是我老了, 什么都怕。」 那片草原深处,他的儿子正带着几千精兵潜行, 欲奇袭猃戎军后方, 待猃戎军一乱,这边大军正面出击,前后夹抄,打散猃戎军主力, 逼猃戎主动求和。 战争持续了两个月,双方都耗不起了,猃戎是, 梁朝更是。 出乎沈震意料,这一次朝廷竟没有遣使去主动和谈,并且送来话: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把来犯之敌送回老家。 朝廷从来没有这么强硬过。 沈震略一打听, 竟是以临猗王氏为主,联合东山谢氏、弋阳卢氏等士族以及其门生故吏,结成一股庞大的势力拥护王皇后,在朝堂上与皇帝分庭抗礼,支持北疆死战。 朝臣拥护皇后干政让沈震错愕,然那群人说出来的一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却使沈震动容不已。 为这一句话,沈震与北疆众将士饮下壮行酒,沈挚就带着出龙门关精兵星夜潜行。 此行,不成功,便成仁。 「沈将军当世英豪,奇兵绝谋,定能一击即中,我大梁定能大胜。」汪云飞坚定地对沈震说。 沈震一掌拍到城墙石上,大喝一声:「说得好!」 咻啪—— 远处传来一声响箭,和着沈震的「好」字,炸开。 沈震和汪云飞同时看向响箭的方向,前者立刻传令三军。 梁朝将士们枕戈待旦就等着这一刻,以最快的速度集结,龙门关关隘大门打开,大军出关,主帅沈震坐镇军中,高喝一声:「儿郎们,随我来!护家国,杀猃獠!」 「护家国,杀猃獠!」 「护家国,杀猃獠!」 「沖啦——」 夜幕低垂,四下暗黑,龙门关外却火光沖天。 - 猃戎士兵们早就因为被梁军赶出关外又久攻不下而人心浮躁,他们为汗王为大贵族打仗是为了也能在梁国分上一杯羹,让自己与家人接下来的日子更好过一些,而不是面对骨头忽然硬了的梁国枉送性命。 第220页 他们已经在梁国抢不到什么了,就不明白叶护为什么还不下令退兵。 入夜之后不少人带着这样的疑惑,睡觉的睡觉,守卫的守卫。 忽然! 安静的营地里响起一阵高啸,随后有人大声唱着草原人耳熟能详的思乡曲,哭声叫声不绝于耳,譁变从营地西北一处营帐开始,快速地向四周扩散,火光顿时沖天而起。 猃戎主将赛义德抓着弯刀冲出营帐,一把擒住急速跑来禀事的卫兵衣襟,厉声问:「怎么回事?」 「叶护,叶护,是营啸,营啸!」卫兵急道。 「混帐!」赛义德仍开卫兵,让他去传令几个统军,命其以最快速度镇压住自己手底下营啸的士兵。 军队最怕的就是营啸,一旦营啸发生,将领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力,眼看着士兵们嘶吼、厮打甚至撕咬,大多很难有很好的办法能控制住。 猃戎营地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随着一声「咻啪」,赛义德心底勐地发寒。 如他所预料,从龙门关方向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不多时就与自己营地里的厮杀声混合成了一团。 「卑鄙的梁人!」这是赛义德带着亲卫兵逃走前留在缙山平原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右手和左腿都伤了,左腿的伤更重,怕是今后都不能好好走路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硝烟未散的土地上,梁朝士兵们在打扫着战场。 他们仔细地将同袍一个一个翻找出来,牺牲的放在一起,收好刻有他们名字的木牌;重伤的立刻送去给军医救治、轻伤的先帮他们包扎一下; 猃戎的,活着的就抓了俘虏,死了的就堆在一边待会儿一起处理。 沈震与几名将军走过焦土,沉默的,看着同样沉默搬运着同袍的士兵们。 「此役胜,是为惨胜。」幽州守将皇甫进嘆息一声。 其他几人皆点头,戚戚焉。 沈震铿锵道:「但我们、幽州、我朝,需要这场胜利!」 「元帅说得对,」皇甫进第一个和道:「我们需要这场胜利!」 「对!我们需要胜利!」几位将军说着说着,笑容染在脸上,眼睛却已经湿了。 他们等这场胜利等得太久太久了。 两名浑身浴血的士兵互相搀扶着慢慢走过焦土,向着龙门关,和太阳升起的地方。 - 龙门关捷报传至京城,朝野内外信心大振,皇帝在朝会上连说三个好,并当着众朝臣面说要嘉奖此次有功之臣。 然而下朝之后,看到枢密院送上来的战损和三司送上来的国库巨大亏空,萧珉才因胜仗升起的一点点喜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呵……」萧珉冷笑一声:「这一仗打得……」 「真是倾举国之力吶!」这句话里含讽含苦,更多的是无奈辛酸。 大梁再不復曾经的辉煌了,他从先帝手中接(抢)过来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一场战争就几乎将国力打完。 吴慎、左槐、王准、蒋鲲坐在下面,四人皆是同一个姿势,微垂着头沉默。 无论是主战的左槐、王准,还是主和的吴慎、蒋鲲,都没想到这一仗胜得这么惨。 庆德殿里一时连柱后的起居郎记事的刷刷笔声都没有了。 「皇后至——」 外头唱礼的声音忽而打破了这满殿沉默,萧珉听见来人是谁,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住愠怒。 王妡一袭绯衣走进来,瞬间就将沉闷的庆德殿衬得鲜亮几分,她进来向皇帝行了礼,受了四位宰执的礼后对王准、执子侄礼,才坐下。 「皇后怎么来了?」萧珉忍着气问。 「我听闻龙门关大捷,特来共襄盛举。」王妡道。 不提还好,一提萧珉整个人都炸了,把面前的几本奏疏一股脑儿扔王妡面前,低吼道:「这就是你说的盛举!」 凌坤殿新提拔上来的女官骆芷卉捡起了奏疏递到王妡手中,王妡细看过后拢在自己手里,朝宰执们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萧珉脸上,无声微笑了一下,收起笑才说:「圣上难道是今天才知道朝政问题繁多吗?没有这一仗,难道这些问题就不会有?」 「至少不会严重到这种程度。」萧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皇后娘娘,」蒋鲲道:「您支持朝臣主战,坚持幽州死战到底,以至于战死三万多将士,国库也见了底,图的是什么呢。」 「那蒋相公的意思是,我朝对面猃戎来犯就只能投降?」左槐道。 「我非此意,左相公何必故意曲解。」蒋鲲说:「只是在将猃戎赶出关内后,我们明明可以派使和谈,减少伤亡,何必非要死战到底,将士的性命难道就不是性命,非要为旁人的穷兵黩武付出代价?」 「蒋相公口中的旁人说的是谁,堂堂宰执,顶天地里一男子,有话还是直说得好。」凌坤殿女官骆芷卉对蒋鲲喊话。 蒋鲲不客气道:「军国大事,岂容得你一小小女官妇人置喙。」指桑骂槐之意不要太明显。 这时王准说话了:「我中央大国一直是礼仪之邦,向来讲究以理服人、以和为贵,然恶邻在侧不断侵扰,欲止干戈而不得,只能施以怀柔……」 王妡听到这里发出一声轻笑,萧珉、蒋鲲都脸色微变,左槐无奈苦笑,吴慎倒是老僧入定般毫不色变。 第221页 能将花钱买太平说成怀柔,这可真是太春秋笔法了。 王准没有被自家孙女儿打断,继续说:「及至先帝朝,对猃戎怀柔越来越甚。枢密院是不是该想想,顶天立地的男儿郎为何半点儿血性也无,在边疆苦战的将士还未退,朝廷就先退下了,他们死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死三万多人就不应该好好想想?他们当中本来有很多人是不必死的!」蒋鲲说。 「那我朝百姓背负沉重的苛捐杂税,他们难道就是活该辛苦一年却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就活该不仅要背负我朝生计还要背负猃獠生计?」王妡提问。 蒋鲲一时词穷。 「太宗朝和睿宗朝时是什么样儿的,先帝在位时和如今又是什么样儿的,诸位不会不知道吧。」王妡的声音清清淡淡没有太多起伏,她说:「长痛还是短痛,粉饰太平还是挑破脓包,诸位,恢復睿宗时的盛世光景不是靠嘴上说的,是靠行动做的。」 王妡站起来,走到御案前,与萧珉隔着御案对视片刻,将一直拿在手上的几本奏疏扔到萧珉案上,说道:「惨胜也是胜,给我高兴点儿。作为胜利的一方,我对手下败将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吧。」 萧珉微愕,醍醐灌顶。 王准捋胡微笑。 左槐说道:「皇后娘娘英明。」 从王妡来时就一副老僧入定模样的吴慎终于活过来了,也笑着说:「皇后娘娘英明。」惹来蒋鲲隐晦地一瞥。 王妡轻声对萧珉说:「不好意思,我赢了。」 萧珉被挡在御案下的双拳握紧,心有不甘。 第122章 其人之道 春夏之时正是草长牛羊壮, 猃戎人逐水草而居,大小部落散在草原上,强者占据水草肥美之地放牛牧羊, 弱者只能远远避开,以免被强者打劫或者是侵占。 没错, 猃戎人天性好战, 不仅南下劫掠汉人,他们连自己人也抢。 梁朝与猃戎交界之处有缙山, 缙山地形最复杂的一段在云州外,越过张北关穿过缙山复杂的山路就是猃戎多兰葛草原,醍醐河穿草原而过,在这片草原上生活着十来只小部落, 分别附属伊思霍、达尔塞克等几个大贵族。 巴勒巴斯部依附大贵族德浑部,是多兰葛草原上规模较大的小部落, 他们部落养了一万头羊、五千头牛、两千匹马,除去要上贡给王庭和德浑部的, 他们还能剩不少, 今年能过得非常舒适。若是德浑特勒大发善心,把从梁国抢来的东西分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好,他们就能过得更舒适。 这几年草原上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都是因为有英明威武的汗王。 巴勒巴斯部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并嘲笑他们东边的依附伊思霍部的小部落。 伊思霍不忠于汗王竟去效忠小王子,这次南下攻打梁国, 汗王要走了伊思霍一支军队却不许他们派将领,这不就是不给伊思霍分功的意思。 呵呵,所以说跟对了主人很重要。 巴勒巴斯部几个少年放着羊, 说着等有商队来了让阿爹换些汉人的糖,那甜滋滋的味道吃过一次就忘不了了。 忽然大地传来阵阵震动,隐隐传来马群奔腾的声音,几个少年对视了一眼,一人迅速跑上土坡眺望。 不一会儿,远处烟尘滚滚,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映入了他的眼帘,骑兵身上穿的甲冑是猃戎没有了。 「梁人,是梁人,梁人士兵!」眺望的少年大叫。 「什么?」 「怎么会是梁人士兵?」 「你是不是看错了?他们怎么敢来草原?」 「我没看错,快去告诉阿爹阿叔他们,告诉族长,梁人打来了!」眺望少年迅速跑下土坡,让人去部落里报信,自己和另外几人收拢羊群,以最快的速度把羊群往回赶。 巴勒巴斯部的族长和勇士乍听梁人打来了,一个个都不信。 那些像羊羔一样弱的梁人还能打来草原?他们敢来草原? 但似乎是转瞬即至的马蹄声喊杀声由不得他们不信——他们眼中如羊羔一样弱小的梁人真的打来了草原。 夏日的太阳照射在明光铠上,白亮白亮的光十分刺眼。 一场劫掠屠杀正在发生,只不过这一次屠夫和羔羊掉了个个儿。 哭喊与求饶声并没有让屠夫心软,梁兵举起手中的刀,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身上,他理也不理继续杀下一个人。 比起猃獠这么多年对梁朝边塞百姓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仁慈了,至少他没有连半大的孩子也杀,除非是半大孩子先杀他。 鲜血染红了草地,梁军计算战损、为伤兵包扎、清点战利品、将俘虏赶在一处看押住,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跟着梁军一道来的忽里部勇士看到这一幕忽觉背后窜上一股凉气,梁国与他们想像的…… 「希瓦,这些都是你们的。」 一道低沉微哑的嗓音打断了忽里部勇士的思绪,他顺着说话之人手指的方向看去,被成群的牛羊、堆得高高的毛毡、一时数不清的瓷器炫花了眼,再想不起其他什么了。 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两个念头—— 巴勒巴斯部可真富有。 这些都是我们的了! 「多谢沈将军,多谢沈将军,愿天神保佑你。」希瓦的笑容十分真诚。 沈挚颔首,叫人就地宰羊杀牛烤了吃,吃饱休整完毕后他们就要奔赴下一个部落,并挑选出百余精兵护送抢来的牛羊马回去。 第222页 回去路上发信号,早已就位的安远军就会来接应。 羊且不论,牛和马是一定要送回去的。 「对了,希瓦。」沈挚撕扯着烤羊腿吃,看忽里部勇士已经清点完给他们的东西后又叫住了人,指着被梁军看押起来的余下的巴勒巴斯部人,说:「这些俘虏也给你。」 希瓦又惊又喜:「这些人也给我们?」 这些俘虏里大多是女人,他们忽里部人少,女人更少,得了这些人,过个几年他们也会壮大成大部落的。 「给你们。」沈挚扔了一个烤好的羊腿给希瓦,「你们部落人少,连好一些的草场都占不住,不是么。」 忽里部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那点子被梁人胁迫带路的不甘消散殆尽,希瓦在沈挚对面席地而坐,边吃羊腿边说:「沈将军,天神一定会保佑你的。我还知道往北过去有一个富裕的部落,他们是达尔塞克特勒的附庸,他们一半的勇士跟着赛义德叶护去幽州打……咳咳……那什么,他们部落现在好打,很好打。」 天神在上,不是忽里部不厚道,是这些富裕的部落太欺负人了,他们忽里部曾经也是个大部落,就是被巴勒巴斯部和曼格部联手抢了好几次,才变成如今这惨澹模样,他只是还击,还击而已。 沈挚十分满意,给了希瓦一整头烤好的羊,让跟来的忽里部人分食。 沈挚带了三千精兵从张北关入草原,胁迫忽里部带路之前他们已经灭了四个小得不能看的部落。 这四个部落实在太小了,统共才几十人聚居,称唿一声部落都是给他们面子。 这样的小部落灭了达不到他们的目的,之后遇上忽里部,忽里部的族长是个俊杰,这才找到了有些规模的巴勒巴斯部。 之后再劫了希瓦口中富裕的曼格部,想来目的就完成了。 猃戎叶护赛义德率领的大军在龙门关外溃散,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都被广边军抓了,这一仗是猃戎败了。 但傲慢已久的猃戎并不认为他们败了,更不想低下昂得高高的头颅主动向梁朝求和。 「作为战胜的一方,我们必须要保证自己的利益。」启安城天启宫庆德殿里,皇后王妡对议事的皇帝及群臣如此说。 没几日,身在广阳城的沈震收到了京城来的密信,他看过信后并不认同信里的做法,战争是国家的行为,平民百姓何辜要受此苦楚…… 唉…… 最终他叫来了儿子。 沈挚看过后却觉得此计简直妙极:「元帅,末将以为可行,不仅可行,还必行。猃戎与我朝多年交战,这些年来次次都是我朝主动和谈,如今也该是猃戎来主动跟我们和谈了,他们不来就逼他们来。」 「再者,」沈挚将声音压低了一些,说:「也可以趁此机会探一探缙山那边儿的底,为以后做准备。」 沈震目光炯炯地看着儿子好一会儿,然后重重拍着他的肩膀,朗声大笑:「好好好,这才是我儿!那此次就由你带兵入草原。」 沈元帅负手望向北方,神情坚定,声音铿锵:「我中央天.朝,岂能惧怕蕞尔小国。」 梁朝士兵连屠猃戎七八个部落,所过之处人畜不留,并有往草原深处进发的态势,幽州广边军、云州安远军亦频频调动,似要大举进攻猃戎的样子。 此消息传至启安城与猃戎王庭,双方都炸开了锅。 猃戎王庭炸锅,当然是因为他们眼中羊羔一样的梁国居然敢来草原,不止来,还劫掠屠杀他们的部落。 混帐! 梁国怎么敢! 猃戎小王子维泽尔原本也因为被视作羔羊和粮仓的梁国竟敢反抗而气得直喊要出兵灭了梁国,是谋士孙先生好说歹说将他劝了下来。 「小王子,请稍安勿躁。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对付苏檀汗王,而此次汗王打了败仗正是最好的时机。待你登上了汗王之位,想要让梁国俯首称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小王子,有些心动了。 孙先生再接再厉,说:「汗王打了败仗,许多大贵族都对他有了意见。咱们现在不抓紧这个天赐良机,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咱们应该先与梁国交好,对付咱们共同的敌人,苏檀汗王。」 小王子一听甚觉有理,于是暂且放过梁国,上窜下跳在王庭与苏檀汗王公然叫板,直言他弒父杀兄,汗王的位子来得不正,招致天神不满,才会有这祸端。 苏檀汗王有雄心有野心,岂会容得下小王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如此上窜下跳,他暂且顾及站在小王子身后的几个大贵族,不能动小王子,但小王子身边的谋士还是可以动一动的。 汗王亲兵上小王子府上抓谋士孙先生,被小王子的亲兵打退了回去,十姓大贵族各有立场,互相找茬儿,在有心的鼓动下,猃戎王庭乱成了一锅粥。 猃戎王庭乱,梁朝京城也不平静。 沈挚带兵入草原劫掠屠杀猃戎部落的消息传回启安城,朝野内外犹如被倒了滚水的热油,炸了。 「无耻之尤,无耻之尤,我堂堂大梁,仁义上国,岂能如猃獠那等未开化之人一般穷凶极恶。」 「屠杀劫掠,与蛮獠又何异,沈震沈元帅啊,堂堂战神岂能纵容其子肆意妄为,做下这等畜牲不如的行径!」 稳坐京城的官宦,满腹经纶的文儒,骂声一片,每一个人都是痛心疾首模样,心痛曾经光风霁月的大梁战神沈元帅堕落成了野蛮小人。 第223页 对沈震沈挚以及广边军安远军各将领的弹劾奏疏一天功夫就堆满了萧珉的御案,更有甚者在奏疏中谈及免掉北疆众将士之前抗击猃戎的功劳,追究他们劫掠屠杀的罪行。 一封封真情实感的奏疏,就好像沈挚带兵劫掠屠杀的是他们的祖地一样。 萧珉找到王妡质问:「让沈挚去劫掠猃戎部落是你的主意?!」 王妡点头又摇头,看得萧珉一头雾水,然后听她说:「是不是觉得计惊鬼神?这件事的确是我授意北疆这么做的,主意是九皇婶楚王妃给出的。九皇婶真乃当世奇女子。」 萧珉:「……」 王妡看他一瞬间失神的样子,笑了,说:「你与其浪费时间来质问我,不如去质问那些满肚子狗屁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们。」 「凭什么猃戎可以劫掠屠杀的朝平民百姓,我们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妡片刻后又补充一句:「这句话也是九皇婶说的哦,九皇婶真是不一般,有大智慧。」 萧珉气势汹汹而来,失魂落魄离开,心情复杂得很。 第123章 心在滴血 萧珉脑子很乱。 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事, 一件接着一件朝他压过来,这一件还没有理清下一件又来了,好不容易有了头绪理顺了些又陡生变故, 麻烦无休无止。 但朝堂上的这些麻烦难处都比不上「琴儿竟与王妡交好,还给她出歪门邪道的主意」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大, 他一脑袋乱麻彻底打成了死结。 他想不通琴儿怎么会跟王妡交好, 他们曾经是那样的关系,私下说着儿女私话时琴儿还说过嫉妒王妡。 他更想不通的是王妡会跟琴儿交好, 不是表面功夫,而是实实在在的你来我往。 她明明知道他和琴儿的曾经,她真的毫不芥蒂? 满脑袋死结的萧珉在回到庆德殿、见了几位翰林院官、被他们跪求惩处沈震沈挚父子及北疆军时彻底炸了。 「惩处,惩处, 除了这个你们就不会说其他的了?!」 「沈帅和北疆军是杀了你们家的人毁了你们家的祖宅,让你们一门心思要致他于死地?!」 「你们有这个时间在这里跪着, 怎么不去想想我大梁连年送去猃戎的岁币换来的是什么!」 萧珉怒气上头,抓起手边的镇纸一掷, 精准地打破翰林学士承旨严士任的头, 严翰长的头顿时血流如注。 萧珉一愣,跪了满地的翰林官们也是一愣,旋即哭天抢地表忠心、痛心疾首为朝廷。 庆德殿好生热闹,这番热闹长了翅膀一般火速就传到了宫外。 王妡当仁不让的得到了庆德殿第一手消息, 叫上刚被她召进宫来的吴桐一道去了庆德殿围观。 庆德殿前庭整整齐齐跪了所有翰林官,被打破头的严士任只简单包扎了一番就又来这里,跪在了最前面。 炽热的阳光照下, 这些翰林官们早就是浑身汗涔涔,严翰长更是随时要昏倒的样子。 王妡带着吴桐站在东配殿前的迴廊上,遥望前庭。 「这些人就这样跪着?热不热啊?待会儿中暑了。」吴桐难以理解这种古代文官的心态, 「他们图什么啊?沈将军杀的又不是自家人,是敌人啊!」 王妡朝吴桐看去一眼,道:「知道什么是生前身后名吗?」 吴桐点头,张口就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王妡转过头朝吴桐挑眉,后者嘿嘿尬笑两声:「寒窗苦读十六年,会的不多,光背书去了。」 「说得不错,不愧是大梁第一才女。」王妡把吴桐靠自己努力挣来的虚名「京城第一才女」拱高成更虚的「大梁第一才女」。 吴桐先不好意思极了,后转念一想这可是国家最高领导人……之一给自己的头衔,又不是自己封的,干嘛要不好意思。 「谢皇后娘娘夸奖,你眼光真好。」 一个敢说,一个就真敢认。 「维护君王、朝廷的名声,为自己挣得好官声,」王妡将目光落在严士任身上,「追根究底,那里跪着的大多数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官声。有背景、有好官声、有银子在前方开路,官路才是少有荆棘的坦途。」 「所以就胳膊肘往外拐,是非不分?」吴桐非常生气:「忠君爱国,忠君爱国,他们爱个屁,敌人都到自己家里来烧烧抢掠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难道敌人打过来,他们要在战场上跟敌人讲什么『仁义道德』吗?他们将了敌人会退兵会放下屠刀吗?自己的军队在保家卫国,他们不帮忙还拖后腿,这都什么狗屁官!这些棒槌就应该把他们送到前线去,看他们还敢不敢叽叽歪歪!」 王妡又把目光转回到吴桐身上,看着她,眼底隐隐有一丝笑意。 「怎、怎么?我说得不对?」吴桐被看得心里毛毛的。 「你说你的家乡繁荣安定,一片盛世景象,我现在信了。」王妡道。 也只有在平和安定充满友爱的环境里才能养得出这么天真的人。 但天真没有什么不好。 倘若脚下的山河也如吴桐家乡一样,人人食果腹衣穿暖,男孩儿女孩儿都能读书明理,都像吴桐一样天真又乐观,那这片山河…… 算了,还是不要每个人都像吴桐。 「阿嚏——」吴桐捂着嘴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嘟囔:「我怎么觉得有人在骂我。」 第224页 王妡瞟了她一眼,说:「按照你的建议,将这些翰林们发配边疆?」 吴桐眨眨眼,不解:「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这些棒槌就应该把他们送到前线去,看他们还敢不敢叽叽歪歪!』这难道不是你说的?」王妡精准复述了吴桐的话,连语气都模仿了一二分。 吴桐:「……」 王妡:「那就这么办吧。」说着往庆德殿正殿走去。 这些官员、外头那些士子,对沈挚对北疆军议论纷纷,有多少是真心为了朝廷君王、有多少是为自己名声铺路、有多少是没有主见的乌合之众、还有多少是邻国细作,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帐。 吃肉的少有去想外头有多少只能吃土的。 「真、真发配啊?我只是随口一说,你怎么当真啦?」吴桐跟上王妡,边走边瞟跪地的翰林,小声说:「不是我看不起他们,他们去前线能干什么啊,送菜吗?」 王妡让内侍开门,跨了进去,吴桐赶紧跟上。 庆德殿是皇帝日常理政读书议事的地方,皇帝也是人也会累,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工作,勤政如睿宗者就让人在庆德殿立了屏风,在屏风后设了软榻,工作累了就到后头小憩片刻,休息好了就能立刻投入工作中。 只是这块睿宗辟出来的本质上还是为了好好工作的地方,在他之后功用逐渐变成了皇帝躲懒之地。 萧珉就在软榻上躲懒。 当然他自己是不承认的,他是被死跪着不走的翰林们闹得头疼,特别是头都破了还死谏的严士任,他看一眼就头疼。 吱呀的推门声从殿门传到殿后已经小了许多,闭眼假寐的萧珉听到开门声,不悦地皱了眉,朗声道:「朕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打扰!」 「任何人里面包括我和……」王妡转头瞅一眼吴桐,接着说:「九皇婶吗?」 吴桐心虚地缩缩脖子,明白了,她要努力一个端庄慈爱的好长辈好婶婶,在皇帝面前。 她挺直腰杆端了起来,回忆着外婆看自己的眼神,尽全力模仿。 萧珉趿着软履急步从屏风后出来,迎面扑来的就是真爱慈祥的目光。 「……」萧珉甚心痛,目光扫过王妡,心底翻涌着一道不善的念头。 「皇后和九、九皇婶怎么来了?」萧珉在御座坐好。 王妡不需要他招唿,径直在左下首坐下,吴桐赶紧跟上王妡的步伐,坐她左手边。 这一幕看在萧珉眼中,自然又是一副「琴儿受委屈了,只能屈服于王妡的淫威」的景象,更心疼了。 「得知圣上把严翰长的头打破了,惹得翰林们在外头长跪不起……」 「闭嘴,你知道朕为何会不小心打破严士任的头吗?」萧珉打断了王妡的话,烦躁道:「都是你惹得好事,要不是你让沈挚去劫掠猃戎,今天这事根本就不会发生!知道他们都参了沈帅什么吗,他们说要严惩北疆将领、抹掉北疆军此次抗击猃戎的功劳。」 「什么!」王妡还没反应,吴桐先炸了。 她朝殿外看去,前庭到殿上有三道九层踏步,在殿里并不能看到跪在前庭的人,但她还是跟努力看,那目光简直是恨不得把庆德殿烧个窟窿直烧到那群翰林身上。 萧珉被吴桐这么一打岔,本来还想再讽刺王妡几句,动了动嘴,还是算了。 这两人的反应都被王妡看在眼里,她笑了笑,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继续说:「翰林们这么长跪不起,到底会对圣上声誉有影响,好说不好听,因此九皇婶出了个还不错的主意,我们特意来说与圣上听的。」 萧珉看向吴桐,后者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炽烈目光,求生欲让她瞬间变回慈祥的长辈。 「……」萧珉僵硬了,失望问王妡:「什么主意?」 王妡说:「把翰林们都送北疆去。」 萧珉震惊地一下站了起来,脱口而出:「你是不是疯了?!」 王妡朝吴桐看去一眼,那意思是——主意可不是我出的,想好了再说话。 萧珉:「……」 吴桐:「……」 前者内伤咽血,后者瑟瑟发抖。 我和萧珉早就没关系了啊,皇后你信我,我早就认清萧珉渣男的本质了,不要吓唬我,我们不是好姐妹么!——吴桐想吶喊。 王妡一个眼神吓唬了两个人,心情很舒坦,决定放二人一马,不再绕弯子:「猃戎求和,我们得派使臣,就让这些翰林跟着去幽州,看看苦寒的边塞和百姓,去看看那些被猃獠害得家破人亡的普通边塞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对,空谈者误国。」吴桐在一旁用力点头,支持王妡。 萧珉沉默了片刻,轻嘆一声:「猃戎真的会主动求和吗?」 「事在人为。」王妡冷下嗓子:「若他们不求和,就继续打,我们能打败他们一次,就能打败他们第二次。」 「你说得轻松,」萧珉低吼道:「粮草补给就是天大的问题,恐怕猃戎没有打垮,我们大梁就被拖垮了!」 王妡说:「就地补给就是了。」 萧珉:「……」 什么就地补给,还不就是抢。 「萧珉,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赌猃戎会不会主动求和。」王妡说。 纵观大梁与猃戎数年交战的状况,萧珉希望猃戎主动求和,却没有太大信心。 第225页 不仅是他,多数朝臣也对此没有信心。 更有国库巨大的亏空和战争庞大的军费使得部分朝臣们已经在上疏谏言朝廷主动去与猃戎和谈。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局。 萧珉:「若猃戎求和……」 「那就是我赢了。」王妡说:「我赢了,和谈的使臣由我来挑选。」 萧珉眉毛立刻皱成一团,不悦斥道:「皇后,你是不是把祖宗定下的『后宫不得干政』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这么说定了。」王妡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威胁:「别想耍赖,否则……」 吴桐赶紧跟上,不敢再跟萧珉单独相处,虽然是慈祥的长辈,但也是孤男寡女,不妥,不妥。 更主要是王妡太恐怖了,她还是想好好活着、活得好好。 「圣上,我觉得吧,皇后能赢,不是、是皇后肯定赢。」吴桐走到殿门处,忽然转身对萧珉如此说。 「琴儿……」萧珉喃喃。 吴桐一听他还唤自己的乳名,吓得要死,逃命一样跑了。 萧珉呆坐御座,心在滴血。 第124章 皇后干政 常年住在鸿胪寺客院的猃戎使臣哈里辉收到猃戎王庭来信, 信上让他去探听梁国皇帝和梁国朝廷对两国和谈的态度。 哈里辉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让他去试探梁国对和谈的态度,不就是汗王打算要与梁国和谈了?! 这不可能, 他不相信。 他在梁国住了十年,这十年间打了多少次仗, 从来都是梁国主动找他们猃戎和谈, 怎么到了苏檀汗王这里就变成了他们猃戎找梁国和谈?! 这还是雄鹰一样的汗王、勐虎一样的猃戎和羔羊一样的梁国吗?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 可信上鲜红的王庭印章,戳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苏檀汗王其实也不想主动跟梁国和谈, 这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 可小王子联合了半数以上的大贵族与他分庭抗礼。这一次的败仗让大贵族们对他都心生不满,即使是站在他那边的大贵族,嘴上不说,心里早就翻江倒海。 再加上樑军在草原上四处杀人放火, 他的军队赶到之后梁军就没了踪影。之后又神出鬼没灭了又一个部落。 多兰葛草原是伊思霍的势力范围,伊思霍与小王子走得很近, 多次与苏檀叫板,苏檀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这次南下打谷草他故意找了事由要走伊思霍的士兵却不要他的军长, 伊思霍对此怀恨在心。 梁军在多兰葛草原劫掠,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全避开了依附伊思霍的部落。 苏檀叫伊思霍出兵,伊思霍就哭诉他这次在幽州的惨重损失—— 一万士兵都死完了啊! 什么都没有抢到还损失两万多战马和无数弯刀兵刃啊! 日子过不下去, 就盐都吃不起了啊! 总之,他就不要脸了,他就豁出去了, 怎么惨怎么哭。 想让他出兵? 行啊! 拿钱拿人来。 苏檀汗王发了好大的火,伊思霍就干脆往地上一倒,装晕。 猃戎多年来想打梁国打梁国, 想打西骊打西骊,想打西域打西域。 梁国会和谈会送钱,西骊向他们称臣,西域的小国更有被灭国的。 顺风顺水太久了,人就会滋生出惰性来。 一直被他们视作粮仓的梁国忽然就硬气了,不仅不和谈,还敢到草原反劫掠他们,王庭乃至整个猃戎国都惊骇了,长久遮蔽的种种弊端勐然暴露了出来,大贵族们顿时对汗王产生了巨大的不满。 再加上苏檀的汗王之位本就来得不正不当,又有小王子在不遗余力地扯他后腿,猃戎国内矛盾重重。 攘外必先安内,苏檀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先跟梁国和谈,待除掉了小王子、压服了大贵族们,再来收拾梁国不迟。 在王妡的上辈子里,猃戎小王子维泽尔在梁歷永泰十六年外出猎狼不成反而丧生狼口,苏檀接收了他的势力,那些原先支持他的大贵族只能沉默。 这一次,小王子凑巧被化名科举无门在梁国郁郁不得志的行商孙目田的王鼎思救下,几番操作后,王鼎思成了小王子府中谋士孙先生,为小王子夺汗王之位连命都可以不要,几此游走在生死边缘,终是得了小王子的信任。 如这次启安城多少文人士子骂沈挚冷血屠夫狼心狗肺,其中少不得别国细作从中推波助澜。 猃戎王庭的混乱自然少不了间者的手笔。 终于,猃戎不得不服软,使臣哈里辉向梁朝廷递上国书,期望与梁国友好和谈。 王妡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又下一城。 「姽婳,你往猃戎安排了那么多间者,是不是就为了今日?」王准将白子落在棋盘上,虽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祖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王妡落下一枚黑子,棋枰上的黑棋已有蛟龙唿啸之势。 祖孙二人在凌波池的画舫上手谈,照理说外臣不可入后宫,但这天启宫的后宫已经是王妡的一言堂了,她想让谁来根本没有人敢置喙。 别说皇帝萧珉,就是庆安宫的太后端着长辈的架子来也不好使。 庆安宫太后有一百种方法以孝道礼法压人,王妡就有一百零一种方法让她内伤。 第226页 「姽婳,祖父不懂,你做的这种种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王准拈着一颗白子迟迟不落下,他看着孙女儿,目光里尽是探究。 「祖父以为我为了什么?」王妡微笑着任由祖父打量。 王准沉默片刻,沉声道:「姽婳,你成婚数年未有生育,已经有你是因失德才无子的说法。」 王妡失笑:「想必这话最先是从庆安宫传出来的吧。」 「不管从哪里传出,」王准花白的眉毛皱拢,「你总要有个孩子,否则一场忙碌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而且……」 王妡等着祖父「而且」的下文,王准思忖片刻却不想再说了,王妡帮他把「而且」补全:「有人心思浮动了对吗?浮动的人是二叔对吗?」 王准不诧异王妡能猜到,他的孙女儿若是连这点事都想不到,也别图以后了。 「二叔挺有意思。」王妡嘆道:「果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王准抽了抽嘴角,心底有一丝不悦,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他王准虽然是王妡的祖父,却也不能随便端长辈架子教训她了。 权力能养人,现在的王妡越来越让人不敢直视,能别说撄其锋芒。 再有就是王格,他这二子是越来越难以理喻了,多次在家中诋毁王妡,就因为他的亲家姚巨川被贬出京。 真是分不清亲疏远近。 「你二叔那里……」 「正好禹州知州意外身故,接任之人一直未定,就让二叔去吧。」王妡说道。 王准没了言语,这任状一下,王格怕是会更在家中大骂侄女了。 「祖父,二叔的性子您比我更了解。」王妡看祖父没心思下棋了,就一颗一颗把黑棋捡起,「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偏狭自私。我真是就没看到二叔有什么优点。」 「姽婳,他到底是你二叔。」多少要给他点儿面子。 「若不是因为他是我二叔,祖父以为我能容得他四处蹦哒?」王妡说:「祖父,您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教子和对家人心软这两点不太好。」 王准:「……」 王妡说:「二叔就按我说的安排,省得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准无奈:「行,你是皇后,你说了算。」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了王妡的笑点,惹得她突然发笑,笑个不停。 王准买不明白孙女儿在笑什么,只好等着王妡笑完,才问起了今日来的另一个目的:「与猃戎和谈的名单已经定好了吗?」 猃戎和谈的国书一递上,和谈使臣将由皇后挑选的言论就很快传遍了京城,当然又引起了新一轮的「牝鸡司晨」的抨击。 骂归骂,但是这些骂声并不耽误皇后干政。士族早已不復曾经的辉煌,联合起来的势力依然不可小觑。 王皇后摆明了就是要干政,羽翼未丰的皇帝、复杂的朝廷局势、隐隐倾向的禁军、握有巨财的几大士族,都成了皇后干政的温床,哪怕缺一都不是如今的局面。 随后与猃戎的和谈,将是王妡把「干政」变成「理政」的重要筹码。 谈得怎么样,能不能狠撕猃戎一块肉,都会影响她之后的能为。 其重要,不容有失。 「是谁托到祖父这儿来说项来了?」王妡永远坐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王准忽而惊觉,自己的这个嫡长孙女儿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他都不了解的模样。 她所表现出来的所有情绪所有表情都不代表她心底的想法,都只是她想让人以为她是这么想的。 「左副相的孙子,在太常礼院听差遣,想跟着去见见世面。」王准说。 「只是见见世面?」王妡问。 王准道:「左副相是这么说的。」 王妡笑了笑,道:「既然只是见见世面,左副相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我会让人把他的孙子添名单上。」 「姽婳,你准备派哪些人去和谈?」王准问。 朝廷现在为了这是那叫一个闹腾。 那些个朝臣一边骂皇后干政,一边拼命想挤进使臣名单中。 这次和谈可是猃戎主动提出来的,多难得,可能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谈好了绝对是大功一件。 众朝臣都算得清这笔帐,王妡也不例外。 「翰林院的学士以上都跟着去,到不参与谈判。」王妡说。 王准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家孙女儿,又又又又一次为孙女儿的行为感到迷惑。 说她钟情官家吧,她几次三番下官家脸面,争权夺利更是毫不手软。 说她与官家貌合神离吧,她又偶尔会做出些维护官家的事情来。 就比如这次,官家被翰林院死谏,她把人都带去边塞,明显是不安好心,为官家报復。 「御史台勾管史安节为正使,幽州录事参军事汪云飞为副使,云州安远军行军将军沈挚为使臣护卫将军……」 王妡陆续说了六个人,这些人里各方势力的都有,互相牵制,一起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主要对猃戎谈判的是汪云飞,沈挚压阵。其他人聪明的话就闭嘴,有现成的功劳,如果非要说话,就会有人让他闭嘴。」 「谈判只汪云飞一人就行?」王准心中存疑。 「祖父难道忘了汪云飞舌灿莲花的本事了?」王妡脸上闪过一抹笑意,旋即又变得严肃,道:「了解敌人的是常年与敌人打交道的,而不是稳坐京城的。」 第227页 第125章 使臣出发 承圣元年六月庚辰, 朝廷下诏,以史安节为正使、汪云飞为副使,一行一百一十九人, 由步军司都指挥使亲率龙卫、神卫四厢护卫,往梁朝与猃戎在幽州东交界处一个名为碛水镇的小镇上, 与猃戎就猃戎无辜撕毁国书侵犯梁朝一事进行商谈。 这道诏书下来之后, 立刻紧跟着一道委任诏书送到了汪云飞处—— 敕授幽州录事参军事汪云飞礼部郎中、摄鸿胪卿事、赐紫金鱼袋,全权负责与猃戎和谈事宜。 和谈使臣, 权在副使而不在正使,朝中对皇后的任性妄为反对之声极为强烈,指责她任人唯亲的话一浪接一浪,不过都被冷处理了。 王皇后大有「你说任你说, 改了算我输」的无赖架势,朝臣们的重拳统统打到了棉花上, 能怄出血来。 不少偏激的朝臣在王皇后这里无可奈何,又不甘心, 转头就讽谏皇帝去了。 ——荒淫无道, 为美色所惑,竟将偌大江山拱手让与妇人为玩物,昏聩,太昏聩!昏君, 妖后,亡国之兆哇!!! 萧珉一口老血都到了喉咙,硬生生咽下去了。 他若真是昏君, 这些敢讽谏的人早就坟头草三尺高了。他们之所以还能如此蹦跶,全都因为他是仁慈君王好吧! 这些尸位素餐的傢伙,平日他身为皇帝要推什么新政下什么诏令, 他们推三阻四不配合、祖宗之制挂嘴边。到了乱臣贼子要乱政了,他们倒是只敢汪汪叫两声,做事却积极得很。 没错,在萧珉心中,逐步干预朝政、在朝中遍植党羽的王妡已经是乱臣贼子之流,待时机到来,他定要将其彻底剷除。 诏书下第三日,六月癸未,和谈使臣出发前往幽州,先到广阳城,再往碛水镇。 翰林院上到学士承旨下到翰林待诏,一共三十三人全部被打包进使臣队伍里,并且还要求他们去幽州一趟就幽州民生、经济、边防等事项写文章,每人五篇,不可堆积辞藻,必须言之有物。 这手谕一下,翰林院炸开了锅。 翰林院掌内制,制诰起草,以及国书、赦书、德音、大号令等撰述,备皇帝询问,为皇帝读书、讲解经史子义等,能入翰林者皆是饱学之士,甚至还有大儒。 这些人平日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一篇诗赋写就便可引得启安纸贵,而现在被强制要求每人写五篇——用楚王妃的话是命题作文。 这么天才的主意,当然只有长在红旗下受九年义务教育、每次有春游秋游等等班级年级学校集体活动就会被老师要求写一篇作文的楚王妃,想得出来。 吴桐:「这就叫,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王妡深以为然,欣然接受这个天才主意。 前几日不是还有人写了首雄鸡的诗,暗讽她牝鸡司晨么。既然这么喜欢写,那就多写点儿,每篇文不得少于一千字。 吴桐很坏心眼地说:「我大学论文都是一万字起步的,毕业论文五万字。」 王妡摇摇头:「过犹不及,侮辱性到了就够了。」 那好吧,吴桐还是略有些遗憾。 萧珉下这道手谕时纠结得厉害,这手谕下到翰林院后,怕不是该有他帝王心眼比针眼还小的话传出了。但王妡说这是琴儿的主意,一来给那些倚老卖老的翰林们一个教训,再来圣上也能从翰林们的文章里知晓边塞是什么一个情形,一举数得。 再如何纠结,祭出萧珉的真爱,手谕还是下了。 王妡可算是看出来了,男人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五月採选了十几个美人进宫专伺候萧珉一人,这人享尽齐人之福还是最惦记那个得不到的婶婶。 不过,萧珉忘不了吴桐,对王妡来说是一件好事。 翰林官们带着「艰巨」的任务随车出发,出京城之前每个人都脸色凝重,在路上走了几日倒好了不少。 翰林学士承旨严士任,就是被萧珉失手打破头的那个,额上留了一道疤,之后皇帝为安抚他废了不少功夫,翰林院官才没有真在庆德殿前跪死。 「彦亨兄。」出京五日后,行至中午错过了驿站,李渐下令就地埋锅造饭,严士任从马车他坐的那辆出来找到了史安节,说:「这几日看彦亨兄神色有异,可是有什么难办之事?」 严士任与史安节算是同乡,两人来自皆来自定州,但不是同一个县。两人先后入朝,认了老乡,关系不算亲密,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儿。 「是肩生啊。」史安节拿了个胡床坐在一棵树下,抬头见是严士任,招唿了一声,叫随行伺候的小厮再拿一张胡床过来,请严士任坐下。 那边龙卫、神卫四厢军在扎营造饭,旁边坐马车的官员们都下车活动活动胳膊腿,史安节一一看过众人,对严士任说:「肩生,你不该来这一趟。」 严士任苦笑:「这是在下想不来就不来的吗?」 「我是说,你不该带着翰林们去庆德殿前跪。」史安节说。 严士任勐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彦亨兄,你不是也看不上沈挚小儿的屠夫行径,如今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若无人授意,你以为沈挚敢带兵深入猃戎草原吗?」史安节说。 严士任冷哼一声:「在下自然知道是何人在后头授意的。妖后狂悖,惑主乱国,人人得而诛之。」 第228页 史安节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坐胡床上看似发呆实则忆起出发前一日被召入凌坤殿,皇后说的那番话。 【「史御史为先帝爪牙,官家还为太子时你多次为难,为主尽忠,这说不得什么。但官家心眼就那么点儿大,为什么没有动你,还让你好好在御史台当差,想过为什么没有?」 「臣忠于圣上,忠心可鑑日月。」史安节不清楚皇后之意,只能先不动声色向朝廷表忠心。 「很好,希望史御史今后再被问起,还是如此向圣上表忠心。」】 后来,他就被皇后打发了出去,想不透皇后此举是何用意,提心弔胆了一整天,却无丝毫异样发生。 史安节不信皇后会做无用之事,但她召见他却话只说一半,这究竟是何用意?! 难道皇后是想让官家猜忌他? 他勾管御史台事,监察百官,可谓是朝廷爪牙,皇帝心腹。 但又说不通啊。 当今圣上在御史台的心腹是叶夔,几次三番都想把叶夔升迁上去,若非上头有个御史中丞杨文仲拦路,叶夔早就是御史中丞了。 官家不信他这个先帝心腹,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皇后要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完全没必要,他这个御史台勾管职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不是离间,难道是为和谈一事? 可皇后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和谈,和谈也只需要他作为老臣镇场面,不需要他出力谈判。 史安节这几天都快想破脑袋了,也没想明白王皇后的用意。 严士任还在旁边叨叨叨昏君妖后误国之类的话,吵得史安节头疼,忍不住低喝了一声:「肩生,够了,谨言慎行。你以为出京了就可以胡说八道了?」 「就算是妖后当前,我也敢这么说。」严士任站起来,正气凛然俯视史安节,「彦亨兄,你实在太让在下失望了。」 史安节也站起来:「我又怎么了?」 严士任道:「当初你我初入仕,把酒畅言时,你是怎么同在下说的?你说你要辅佐明君,匡扶社稷,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史安节低吼。 「我看你就是忘了。」严士任说:「你早就忘了当初的豪情壮志,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这些年你沉迷权力、玩弄权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闭嘴,你都说些什么胡话!」史安节看了左右两眼,拉了严士任手臂一下。 严士任甩开他,冷声道:「如今妖后误国,朝廷危矣,你不思为君上尽忠,还与妖后勾结,你、你简直枉为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史安节呵斥道。 严士任说:「你以为你做得事情很隐蔽?你曾经与捧日军之间的勾当,还有你与蒋图南的勾当,你以为没有人知道吗?现在你又跪在妖后裙下,你为天下读书人之耻。」 史安节怒极,脸胀成了猪肝色,脑袋嗡嗡响,杀了严士任的心都有了。 在他们争吵伊始,已经有不少人朝他们看过来了,严士任最后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把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史安节羞愤欲死,不过死前定要把严士任先掐死。 「严士任,你又以为你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史安节不管了,严士任敢暴他的阴私,他也敢暴严士任的龌龊事,「沈将军带兵横扫草原,打得猃戎两股战战,主动求和。你却在京城煽动士子诋毁他,你真是为了朝廷清誉,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在士林中的名声。这些年你靠这样煽动士子做了多少事,你需要我帮你一一细数吗,我都可全记得。你还真以为自己执士林之牛耳不成?!」 严士任也是一脸猪肝色,与史安节对骂起来。 不远处抄手等饭的李渐看着这番热闹,啧啧摇头:「以后再说我们武人粗鄙,我啐他一脸。读书人吵起架来才是真的绝。」 同样抄手等饭的副将温惠说:「李帅,你这话说得不对。」 「怎么就不对了?」李渐不同意。 温惠说:「人家读书人吵架可是一句粗鄙的话都没有,尽抖落阴私哩。咱们武人吵架,保准三句不离猪狗鼠,吵不了几句怕是还会打起来。所以不能按你那样比较。」 「滚蛋!」李渐气得轻踹了温惠一脚。 温惠嘻嘻哈哈跑了,李渐抄着手,看那头被众人好劝歹劝息了怒不再吵架各自走开的史、严二人,想起出发之前邓朗让人给他传来的话,在心中冷笑一声,看向严士任的目光也渐渐发冷。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可真是没说错。 -这一次的和谈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吶,成了,我可就是殿帅了。 「李帅,可以开饭了。」小兵跑来向李渐禀报,另有小兵去文臣那边禀报。 片刻后,龙卫、神卫军二十几人给文臣们端上煮好的粗粮和热好硬饼,才回营地里吃饭。 文臣武将,泾渭分明。 李渐此人虽然汲汲营营,但治军还是有一些本事的,龙卫、神卫军这边秩序井然地吃饭,除了咀嚼的声音没有其他的声音。 对比这边的安静,那头文臣所在的地方,乱就不说了,还闹哄哄的。 主要是因为给的粗粮饭食和硬饼太不合他们的口了,难以下咽。 此次跟随来的礼仪院编纂出生名门,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这么硬的东西,实在是受不了了,他找到李渐,说吃不下,要吃软米要吃肉。 第229页 此言一出,惹来龙卫、神卫军全部的目光。 李渐直接拒绝:「没有。」 「怎么会没有!」那编纂很生气。 李渐似笑非笑说:「咱们只有这些可以吃,这还算好的,边塞的将士连这粟米都吃不上,有的吃就赶紧吃,不吃就饿着,你以为这里是哪里,由得你挑三拣四。」 「我们是去和谈的使臣,不是丘八。」编纂一句话把步军司全部惹毛了,禁军们也不吃饭了,站起来慢慢朝李渐身后靠拢。 「你、你们要干什么?」编纂被这么多士兵盯着,心中发毛,忍不住后退又再后退。 那边史安节看情形不对,赶紧过来打圆场,说那编纂年轻不懂事,请李渐不要与他计较。 「史御史,这些都是枢密院拨来的军粮,你们这些尊贵的文官老爷若是吃不得,去跟枢密院的蒋相公说,别在本帅面前耍威风。」李渐冷哂:「就要叫你们这些尊贵的文官老爷知道,你们口中的丘八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文臣们脸色五花八门,李渐懒得再看,挥手让士兵们继续吃饭。 他端起碗扒拉一口碗里的粗粮,嚼嚼嚼,咽下。 嗯,的确很割嗓子。 他们步军司的军粮当然不至于差到这种程度,出发之前特意换了。 为什么换? 当然是伟大的皇后娘娘的主意。 第126章 温软的风 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 和谈使臣队伍终于看到了幽州广阳城高高的城墙。 城门外,元帅沈震、幽州知州周秦宇等一干幽州文臣武将等在此处迎接朝廷使臣。 礼部郎中、摄鸿胪卿汪云飞也在这其中,因为升官了且特赐服紫, 他站的位置还挺靠前。 同样前去参与和谈的沈挚亦在接风官员当中,按官阶就站在幽州知州周秦宇身旁。 使臣队全部下了马车, 史安节等几位高官作为代表上前去与幽州队寒暄。 还有六七步远的距离, 一个照面,史安节等人没有被沈震元帅吸引目光, 也没有被幽州知州周秦宇吸引目光。他们眼神就是那么好,一眼就看到了一身杀伐之气的沈挚,想到此人在草原上把人砍瓜切菜一般的杀了,这会儿看他总觉得他周身都萦绕着一层红色的血气, 怪可怕的。 史安节打了个寒颤,把目光从沈挚身上移开, 看向沈震,正要见礼, 不料被严士任抢了先。 「周知州, 多年不见,风采依旧。」严士任朝周秦宇拱手。 幽州知州周秦宇身高九尺、肩宽腿长、络腮鬍子、眼如铜铃,比起文臣来更像一个武将。 「你是……?我们见过吗?」说话声如洪钟,更像一个武将了, 就是一出口很让人尴尬。 严士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周知州是贵人多忘事,你我是同榜进士,我还记得当年杏林宴上你那一首绝句艷惊四座。」 周秦宇「哦」了一声, 严士任等着他的下文,岂料他已经没有下文了,严士任非常的尴尬, 暗恼周秦宇不懂眼色,难怪这许多年过去还是一直在边疆打转。 史安节冷眼看严士任在周秦宇那儿碰了个一鼻子灰,暗爽不已。 严士任看不上武夫,二十年都这样,但以往他都掩饰的很好。 只是这一次,先是被官家打破头,后被皇后发配来边疆,然后官家又下令强迫他写文五篇,一路上又被禁军各种折腾,早就是一肚子怨气。 如果是其他人,他还不会如此明目张胆的不给面子。但他面前的是沈震,虽被尊称一声元帅,却不是曾经的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元帅,只领了一个不当不正的行军大元帅职。 再加上之前沈挚在多兰葛草原烧杀抢掠,严士任直接将此行径归为畜牲行径,做此举动的人自然也被他归类为畜牲。 人岂会与畜牲为伍,他无视元帅沈震直接与幽州知州周秦宇说话,就很理所当然了。 史安节也是很佩服严士任当面为人背面为鬼的本事,真应该让尊崇他的学子瞧瞧他的真面目。 「沈元帅,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史安节很缺德的直接他搬用严士任的话,惹得严士任一个怒目。 他们在野地里吵了那一架后,那点子淡如水的交情算是蒸发了。 「史御史才是风采更胜从前。」沈震与史安节互相恭维,使臣队与幽州队一时其热融融,一道进城往幽州府衙走。 使臣队会在广阳城休整三日,然后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前往碛水镇。 幽州府衙不大,只能安顿史安节等几个为首的使臣,其他人被安顿在两条街外的两家逆旅里,禁军安排在城外军营。 翰林官全安排在一家教训云来的逆旅,李渐拨了一队禁军也住这里,负责这些翰林官的安全。 派遣守卫禁军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龙卫、神卫都不想留下,最后就只能抽籤,几根木籤由都虞候握着,每队队长上前抽,抽到最短签的就留下护卫翰林官。 这些禁军也是不讲究,竟当着翰林官的面抽籤,把那些翰林们气得直骂丘八不知礼数。 最后抽到的是神卫军第四队,队里的士兵高唿队长没洗手,把翰林们气得都回了房,门被摔得咣咣响。 「行了,适可而止一点。别把这些翰林老爷们气坏了。到时候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可是你们步帅我。」李渐叮嘱了几句就要离开,临走前想起一事,高声吩咐护卫的队长:「官家下令那这些翰林老爷们写五篇文,每篇不得少于一千字,你们好生督促翰林老爷。」 第230页 士兵们憋笑,队长大声应喏,等李渐离开了,肆无忌惮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 屋里的翰林老爷们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十分精彩,可惜无人看见。 李渐出了逆旅回到府衙,就去找了沈挚,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沓信。 「最上面那封是皇后娘娘给你的信。其他的都是你家的家书。本来家书是该交给沈元帅的,但……一起交给你也一样了。」李渐说道。 「多谢。」沈挚抱拳。 李渐盯着沈挚看。 他记得初见沈挚这小子,才十一二岁的光华少年是启安城里一抹明亮的存在。 几年后,少年随父出征,首仗就大胜,凯旋归来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能让太阳都为之失色。 姿容俊俏、嵚崎歷落的郎君自然能引得闺中少女春情满怀,皇后她又与沈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最是美好,可惜造化弄人,一个被冤入狱,一个嫁了别人。 李渐觉得非常可惜,倘若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京中又该多一对神仙眷侣了。 帝后不和,这都不是秘密了。李渐身为皇后这边的重臣,了解的比旁人还多一些。就更觉得可惜了。 「皇后娘娘过得很好。」李渐拍拍沈挚的肩膀,安慰。 沈挚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说:「那就好。」 李渐看着俊美不减但经歷了太多坎坷沧桑的沈挚,嘆道:「造化弄人,娘娘当年也没有其他好办法,你要理解。」 「呃……我理解。」沈挚不太明白李渐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对方眼神太真诚了,他除了答应也不知该说其他什么了。 「你看信吧,我不打扰你了。放心,娘娘的这封信是亲自交到我手里的,旁人不知道。」李渐说完就走了,并帮忙把门关上。 沈挚觉得李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对方走得快,他都不及问。 算了。 不再关心李渐究竟误会了什么,沈挚把王妡的信拿起,封蜡完好,没有被拆开过的迹象。 对李渐这人,沈挚记得王妡曾在心中提过,此人可用。 可用而不是可信,就足够让沈挚知晓如何对待李渐此人。 这的确是个可用之人,在给他足够好处时,他是一柄好刀。 信拆开了,是用约定密符写的,难怪王妡不怕人看。 信上的密符译出来后是一连串的人名以及名字对应的身份。 沈挚知道,这些都是几年间王妡安排进猃戎的间者,这些之后都是要交给他来安排及联络的。 - 几日前,汪云飞过来找到他。 「京城那边来了消息。大姑娘说,与猃戎和谈何谈之后,沈元帅大概率会被调回京城荣养起来,没有大战,官家不会让他出京。」 沈挚一哂:「我早想到了。当今圣上是先帝的好儿子,对我父子的忌讳与仙先帝如出一辙。」 「和谈之后,我也要离开幽州,大姑娘让我去成都府。」汪云飞说道。 沈挚有些诧异:「你不是敕授礼部郎中了,不应该回京城吗?」 汪云飞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敕授的礼部郎中又没有直职事,我要是回京城了,大概率就是被架起来。毕竟我在同猃戎和谈这事上立了这么大功劳。作为『妖后』党羽指不定会怎么被攻讦呢。」 「别胡说。什么『妖后』,皇后听了准生气。」沈挚轻斥。 汪云飞嘿嘿笑,接着之前的说:「我去成都府是主动请缨的。沈元帅回京,幽州这边不能没有人,你留守幽州是最好的人选。但成都府的经营也不能放下。正好我过去,去会会姚巨川,听说他在成都府混得风生水起。」 沈挚点头:「行,我写封信给你,到时你带上,到成都府了也有人照应你,不至于两眼一摸瞎。」 「那就多谢了。」汪云飞朝沈挚一抱拳,然后凑近了压低声音耳语:「大姑娘要兵权,尤其是西北这边的。你可要帮大姑娘守好了。」 沈挚郑重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汪云飞轻捶了沈挚肩膀一下,凑近了过去,神神秘秘地说:「看大姑娘这几年的行事,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猜测?」 「谋朝篡位。」 沈挚眉心勐烈一跳,目光一下变得及其犀利,刺得汪云飞心头髮颤。 「干什么,干什么,吓唬人啊!」汪云飞色厉内荏。 沈挚严厉道:「汪兄,不可妄言,当心祸从口出。」 「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瞎猜。我懂轻重的,不会乱说。」汪云飞解释道。 汪云飞口风紧,沈挚这点倒是很放心,但还是有必要再吓唬一下,省得给王妡惹祸。 - 汪云飞被沈挚吓唬得好几天都不敢见他,但有一点沈挚与他意见相同。 沈挚把这封写了绝大部分间者名单的信贴身收好,把家书拿去给父亲。 —他从与王妡的通信中,从王妡的只言片语里,也感觉到了王妡的意图。 —王妡意图谋朝篡位。 —他会帮他,豁出他的命帮她。 —他的命早就是她的了。 一阵风吹过迴廊。 时序入秋的北疆,难得有温软的风。 第127章 狮子开口 梁歷承圣元年七月乙巳, 梁朝与猃戎在碛水镇会盟。 第231页 会盟的地方是一片开阔平地,南北方摆上桌椅,双方使臣就坐, 各自军队警戒。 和谈,两方谁也不相信谁。 梁朝这边, 以史安节、汪云飞为首。 猃戎那头, 戎装沈挚持枪而立,锐利的目光一眼看见被几人簇拥着走来一个长相迥异猃戎人的饼脸大鼻子, 眉头立刻嫌恶地皱拢起来。 汪云飞看见猃戎那边来人,朝沈挚看去,后者微微向他点头,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一排高鼻方脸的猃戎人当中坐了一个饼脸大鼻子, 就跟万绿丛中一点红一样,特别吸引人眼球。 这个饼脸名唤楚吉, 地地道道的猃戎名,但他的血统是纯的中原人, 他的父亲楚善兰曾经是梁人, 在梁朝官拜三品刑部尚书,却叛出梁朝投带着全家向猃戎,阔扎汗王拜他为阿德贝格,相当于梁朝的太傅一职。 现在楚吉也出任了阿德贝格, 为猃戎出力良多,永泰十四年的那一次和谈他也在,梁朝每年输岁币千万贯给猃戎就是他提出来的要求。 幽州将士与百姓都厌憎极了这父子俩, 这一次和谈他又出现,明显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和谈一开始猃戎就狮子大开口, 指责梁朝在他们的土地上烧杀劫掠,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要求梁朝赔偿五千万贯钱,并且每年岁币增加到三千万贯,还要给铜铁等矿石三百石。 都不是狮子大开口了,而是大开血盆之口。 梁朝官员怒髮冲冠。 擅自撕毁国书的是猃戎,兴兵来犯的是猃戎,烧杀抢掠在先的是猃戎,打了败仗主动求和的还是猃戎。 合着你们猃戎还觉得自己占理,自己吃了大亏不成?! 鸿胪少卿拍案而起,对猃戎就是一顿激情辱骂。 猃戎那方不甘示弱,一个吐屯也拍案而起,激情对骂。 双方陆续有官员下场对骂,声音一个比一个大,有些人骂急了骂着骂着就用上了乡音。 梁朝一个家乡是东南漳州的官员与猃戎骨力窟地区的吐屯声音尤其大,骂的那些话别说对方听不懂了,就连己方的也听不懂。 史安节、汪云飞稳坐不动,对面楚吉亦然,甚至举起手上的鎏金茶盏遥遥朝史安节致意。 汪云飞朝史安节瞟去一眼,史安节不动声色。 随后楚吉又举起茶盏朝沈挚示意了一下,在嘈杂的争吵声中高声说了句:「沈将军,多年不见,老夫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沈挚持枪而立,整个人始终呈现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听到楚吉的话,回敬了一句:「多年不见,你头髮都全白了,我也差点儿没认出来。」 楚吉:「……」 他戴着个帽子也能看出头髮全白不全白? 年轻人真没有礼貌。 「初见沈将军,那时你跟在沈元帅身旁,少年英雄,意气风发。老夫曾与汗王说,这天下英豪,只苏檀汗王和沈将军你二人。」楚吉长嘆一声:「沈将军本该如天边朗月,却被踩入泥沼蹉跎数年,生生将最好的年华蹉跎了,可惜,可惜。」 此人的挑拨之意毫不掩饰,就差没明说「你梁国皇帝不值得你效忠,改投我猃戎汗王吧」了。 「本将军也曾说过,这天下奸猾者,你楚吉排第二,没有人排第一。」沈挚道:「今日再见,本将军年轻之时就如此有远见,本将军自己都佩服自己。」 「你敢辱骂阿德贝格!」楚吉身旁护卫噌一声抽出弯刀,直指沈挚。 广边军唿一声,齐刷刷持枪蓄势,枪尖全部对准楚吉。 跟着一道来的龙卫、神卫军愣了片刻,才想起跟上广边军的步调。 梁朝这边亮出兵器,猃戎那头肯定不会示弱,也纷纷抽出弯刀对峙。 激情争吵的双方官员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消了音,但彼此的眼神表情都还没有脱离「好气,再大战三百回合」的状态。 现场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时,汪云飞缓缓起身,沖楚吉微笑了一下。 楚吉一看史安节纹丝不动,起身的是个不认识的后生,花白的眉毛动了一下,静看梁国要做什么。 「獯猃强暴,擅自撕毁国书,侵犯我国,杀我百姓,幽、营、云三州村寨、城池深受尔等暴虐之苦,百姓死三千一百五十三人、重伤不治者一千六百五十二人、轻伤一万二千三百四十七人、被尔等劫走八百七十三人,毁屋三千……」 汪云飞声音洪亮,吐词清晰,把猃戎恶行造成的损失一项一项报出来给在场所有人听,那一串一串数字让人惊心。 猃戎人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不得而知,梁朝这边人人都是满心愤慨、目怒凶光,瞪着对面的猃戎人肯不得生啖其肉。 战争的发生只有几个月,但破坏力是巨大而长久的。 汪云飞报出的数字里没有兵力的损失,仅仅是对平民的伤害就让人触目惊心了。 平民被杀被掠夺,村寨变成一片废墟焦土,庄稼被蹋毁、粮食被抢走,飢饿遍野、满目疮痍,多少人流离失所、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就此,我大梁要求猃戎赔偿损失钱一万万贯、马一万匹、牛一万头、羊五万只、铁矿一千石。每年,我国将不会输岁币与贵国,贵国每年上贡我国钱一千万贯、马五千匹、铁矿一百石。」 汪云飞的话让猃戎人炸开了锅,急躁的已经忍不住要动手了,叫骂声嘈嘈杂杂。 第232页 梁朝人也被汪云飞的狮子大开血盆口给惊呆了——这位可是真敢说啊! 猃戎那方来和谈的大部分都会梁朝雅言,但会听会说不代表就流利,尤其是气急攻心之时用他国语言骂起来总不顺口,呜哩哇啦骂一通骂到后来都不自觉变成了母语。 梁朝人被骂当然不爽,必须要骂回去,于是和谈会场上又重复了之前的步骤。 楚吉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没有半点儿波动,看了一眼汪云飞后,对史安节说:「这是你们梁国的要求,还是你旁边那后生的要求。」 史安节端起茶盏含笑喝茶不回答,汪云飞说:「是我大梁千千万逝去英魂的要求。楚太傅,撕毁国书、背信弃义的是猃戎,不是大梁。主动兴兵却打输了的是猃戎,不是大梁。」 楚吉老脸瞬间阴沉了几分。 「楚」是他父亲、他祖上的姓氏,是汉家姓氏;「阿德贝格」在猃戎是对教导王子师长的尊称、也是官职,相当于梁朝的太傅。 楚吉早就摒弃了他的祖先,摒弃了他汉家的血统,只当自己是个完完全全的猃戎人。可汪云飞偏就要称他「楚太傅」,偏就要提醒他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是叛徒。 汪云飞对楚吉笑得一派朗朗如日,十分惬意。 谈判不就这样,对方不爱听什么,我方就说什么,谁先生气谁就输。 「后生可畏。」楚吉阴恻恻道。 「楚太傅过奖,比起楚太傅,我还差得远。」汪云飞真诚抱拳。 第一天的和谈双方亮牌,接下来才是博弈的开始,明面上和明面下的。 出乎猃戎的预料,梁朝在这一次和谈中态度出奇的强硬,几乎是半分不让。 威胁他们谈不拢就继续打,沈挚长枪一亮,道:「你要战,我便战。」 广边军一齐亮枪,这次步军司禁军同步跟上,气势雄浑。 指责他们劫掠草原,他们就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打苦情牌卖惨…… 不好意思,猃戎强硬惯了,从不卖惨。 谈判僵持不下,消息传回京城,朝中不少人对汪云飞的狮子大开血盆口颇有微词,对和谈的态度也摇摆不定。 萧珉这次倒出乎了众人的预料,对和谈态度极其强硬,并口谕要分毫不让、寸土必争。 梁朝重文轻武的政策导致在面对猃戎积弱已久,花一大笔钱保几年太平日子起初是不得已而为之,到后来就变成了习惯。但贪婪者的胃口是永远填不满的,从神宗朝开始,猃戎越来越得寸进尺,到苏檀登上汗王之位后,隐隐有南下中原之势。 对敌人,妥协永远不是长久之计,要反击,要狠狠打回去,打得敌人疼了怕了,敌人才不敢来犯了。 「既然谈都谈了,肯定要争取最大的利益,否则死那么多将士也要血战到底,却在胜利后又妥协,那血战的意义在哪里。」萧珉对隐晦询问他的吴慎如此说。 「圣上英明。」吴慎深深拜下。 萧珉收下这句恭维,再与吴慎讨论今年的秋税,就叫人送出宫。 「现在什么时辰了?」萧珉问内侍。 「回圣上,已近晡食。」内侍问:「请问圣上,晚膳摆在何处?」 萧珉站起身活动活动脖子,边往外走,想了想说:「摆驾兰林殿。」 兰林殿里住着的是今年新进的宫妃,高氏,品级正四品美人,这段时间是萧珉最宠爱的妃子,也是几年新进宫的妃子中少有的高份位。 内侍宫人们得令,立刻吩咐安排下去。 萧珉到了兰林殿,远远就瞧见殿门前侍立等候的温柔美人,脸上露出一抹舒心的笑来。 突然! 变故就是在这时陡生! 只见萧珉走近了,高美人盈盈拜下,她身后忽然冲出一人,手上闪过一抹雪亮光色,竟是一把匕首,那人持匕首就朝萧珉捅去。 「有刺客!护驾!」伍熊高声唿喊,勐地扑到萧珉身前,以身挡住刺客的匕首,近卫们反应及时,一拥而上制服了刺客。 萧珉毫髮无伤,伍熊却中了一刀倒在地上。 「快去叫太医!!!」萧珉朝左右大吼,让人抬着伍熊没进兰林殿,就近择宫殿安置受伤的伍熊。 高美人已经吓的瘫软在地,萧珉斜睨了她一眼,冷声下令:「给朕搜,宫禁森严,竟然能让刺客混入其中,定然还有同党!」 「是!」近卫们应道,四散开来,传令禁军,阖宫搜查。 宫中这么大动静,王妡岂会不知,她得了消息就往兰林殿去了。 兰林殿是最先搜查的,没问题后又被清了场,萧珉坐在正殿主位上,高美人下面垂泪喊冤。 王妡走进来,萧珉一双利眼就朝看去,一字一顿说:「朕、遇、刺、了。」 「我已知。」王妡毫无起伏的声调就仿佛萧珉在奏疏上批的「已阅」一样,毫无感情。 「不知是何人胆大包天,竟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萧珉看着王妡说话,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儿。 王妡问:「不是抓到刺客了,审出来什么没有?」 萧珉很不爽:「听闻朕遇刺,皇后就这么平静么。」 这摆明了是没事找茬儿,王妡撩起眼皮瞅了萧珉一眼,毫无感情地关心:「圣上竟然遇刺了,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还好圣上无恙。」 第233页 说完,一脸「听够了没,没够我再继续」的表情。 萧珉:「……」 王妡坐下,叫人把高美人带下去,别在这儿哭,随后对萧珉说:「如今正值和谈关键时期,圣上在此时遇刺,我都不需要多想。」 「你认为是猃戎派来的人?」萧珉思忖着说:「可宫禁森严,猃戎的细作还能摸到宫里来?」 「你以为这天启宫有多森严,今年可是添了不少新人。」王妡道:「在这个时候来刺杀你,除了能是为了和谈一事,还能是为了什么。」 萧珉怒道:「猃戎欺人太甚。」 王妡看着他,没有错过他那一丝试探之意。 「圣上决定怎么做?」王妡问。 萧珉沉吟。 王妡提议:「不如以牙还牙,怎么样?」 萧珉略惊:「让人去刺杀猃戎汗王?」 王妡微微一笑。 已经去刺杀了,过几日消息就应该能传到启安城了。 第128章 优秀间者 和谈进行到第八日, 梁朝、猃戎一同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梁帝、猃戎汗王同日遇刺,刺客直指对方国家。 两国使臣吵了几日,一开始的火气都毫无成效的争吵中散了不少, 被这消息一激,又再度燃起来, 差一点儿就演变成武力冲突。 与此同时, 西北四战之地,夹在梁朝与猃戎之间、位置极其重要的小国——西骊, 其右丞相府来了一个南边的客人。 「叶里丞相,好久不见。」 来人一把美鬤,一双眼睛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很容易就让初见之人产生好感。 但西骊右相叶里移在这个人手里栽过大跟头, 对这人好感是没有好感的,并在对方话音还未落时, 一声令下叫护卫把人团团围住。 来人不慌不忙,三把刀同时架在脖子上也面不改色, 对叶里移说:「叶里丞相听完在下带来的消息再决定杀不杀我也不迟。」 「黎一凤, 我已经上过你一次当了,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你的当!」叶里移从鼻子哼出声。 「叶里丞相只上过在下的当一次?」黎一凤一脸从容笑意,对自己脖子上的刀视而不见,毫无惧色。 叶里移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曾经有多欣赏黎一凤,在发现他从头到尾除了名字都是在骗他后,就有多痛恨他。 他曾经引他为知己, 却没想到他居然是梁国的间者,被骗得好惨。 「你不是回你的梁国、当你的大官去了,又来我西骊做什么!」反正黎一凤迟早要死了, 就在他死之前,叶里移要弄个明白才让他死。 「子倚此言实在冤枉在下了,在下回朝并没有当什么大官。」黎一凤很委屈地说。 「闭嘴!闭嘴!谁准你这么叫本相的!」叶里移暴躁不已,喊打喊杀但是却没让家丁们行动。 「子倚」是黎一凤为叶里移表的汉家表字,西骊近二十几年才接受汉学,汉化的程度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更没有「名以正体、字以表德」之说,他们的名字就只是名字。 黎一凤与叶里移在西骊相交数年,可说是同进同出,「子倚」这个表字是他们曾经感情的见证,但在叶里移发现黎一凤是梁国间者后,就成了讽刺。 黎一凤在西骊潜伏数年,直到永泰十二年因为梁朝枢密院机速房新派来的联络人行事不慎连累他才身份暴露,拼着一身重伤他逃脱回梁,照理说应该是英雄载誉归来,不说加官至少要进爵。但当时枢密院以他暴露身份而引得大梁与西骊交恶为由,强行功过相抵,把他安排在机速房做了个干办官,没多久寻了个错处安排去了枢密院皮剥所当了个监官。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枢密院这两房公务的差别所在。 枢密院机速房掌边防军机文书收发、间谍的派遣和管理,以及抓获的敌国奸细与投奔的归正人的审讯与处理。 枢密院皮剥所掌割、剥死马、死牛、死驴的皮、肉、筋、内脏,以供诸司工匠、亲从官、诸骑马直军士、相扑所角牴官及五坊鹰犬食用。马皮、筋供造军器。在大梁,马、牛、驴都属于官府战略物资,除官府外不得私自杀,否则就是重刑。 这两个衙门都归属枢密院,都很重要。但是对于黎一凤来说,在机速房当个干办官,好歹还能算是升了官,给了份体面。去皮剥所,就真是半分脸面都不给了。 黎一凤在皮剥所蹉跎数年,将曾经的意气和期望蹉跎殆尽,每日准时点卯准时下值,收发一下文书,发发呆,一天就又过去了。 他在皮剥所里就像一个隐形人,同僚甚少与他来往,新进来的吏员都会被老人告知要离他远一些。 他曾经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时间长了,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安安稳稳到了年龄就告老还乡,找一处山明水秀之地独自终老。 大多数人的日子不就是这样的么。 他刻意遗忘他不是那大多数人当中的一员。 直到去年,凌坤殿召见。 毫不夸张的说,那一刻黎一凤觉得自己目之所及之处终于褪去了灰色,变成鲜活的彩色。 那才是他,曾经异国他乡刀口舔血的优秀间者。 「子倚,我这次是为你而来。」黎一凤微笑看着叶里移。 叶里移:「呸!」 黎一凤说:「我去年七月已经到了玉庆府,知道你这些年被左丞相默穆庞静打压,失了你们西骊皇帝的心,日子过得艰难。」 第234页 「你还敢说!」不说还好,一说叶里移更气,「我如今这模样是谁害的?!」 黎一凤说:「所以,我来了。我来帮你。」 叶里移心里说:我再上这个骗子的当我就是蠢猪。 叶里移嘴上问:「你要怎么帮我?」 黎一凤对着叶里移笑弯了眼,然后示意架在自己肩膀上的刀。 「……都散了。」叶里移半情不愿地下令,片刻后又对家丁下封口令:「今日之事谁敢往外说半个字,拔了谁的舌头。」 家丁们应是,收了刀各自散开,叶里移乜了黎一凤一眼:「说吧。」 「就在这里说?」黎一凤笑说。 「就在这里说。」叶里移恶声恶气道:「要是不合意,我就直接让人把你拖去羊圈。」 黎一凤点点头,说:「猃戎打我大梁败了,现在两国正在和谈,你知道的吧。」 「知道又如何,这与我与西骊有什么关系。」叶里移说。 「难道你们西骊不想从中捞些好处?趁着我大梁与猃戎交战之时,西骊出兵侵我熙州兰泉城,难道不是默穆庞静对你们皇帝上言的?」黎一凤说。 叶里移哼,不说话。 他们西骊的确是想趁梁国与猃戎交战的时机占梁国便宜,但梁国居然早有防备,兰泉城居然有镇戎军全副武装防守,西骊没占到便宜不说还损失不小。 不过这对叶里移来说不全是坏事,默穆庞静被皇帝申饬,他叶里移是喜闻乐见的。 「你们从一开始就选错了。」黎一凤让叶里移拿纸笔来,叶里移不爽他指挥,却想听听他的说话,且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得将人带到书房里。 黎一凤进了书房四下瞧瞧,感嘆道:「这么多年,你这书房还是当年模样。」 「胡说八道,那扇屏风、那盏灯都是我后来……」叶里移指着书房里的物什勐然顿住,转头吼:「本相不是要与你叙旧!」 黎一凤还是那张笑脸,叶里移看着他脸上的鬍子就觉得恨不顺眼,移开目光:「你说选错了,无非就是不选你们梁国,选猃戎。你倒是跟我说说,我们西骊与猃戎交恶能有什么好处。」 黎一凤提笔在纸上画出梁、西骊、猃戎的舆图轮廓,只这一手就可窥见其能力不一般。 他在交界之处,三国地界儿各画了一个圈,重点点在西骊境内的石州上。 「石州,屈野川、浊轮川、兔毛川三川汇聚之地,西出丝路的咽喉,我大梁无数商队从这里一路往西,给西骊以及西域诸国带去了中原物产,又从这里回来带来异域之物。石州对于西骊,是国门也是经略铁青泽这一片地方的战略要地,还为你们西骊供了大量的商税丰盈国库。但是,从猃戎苏檀汗王上位后,无论是我大梁的商队还是西域商队、甚至是你西骊商队都不愿意走这里,宁愿绕道草头鞑靼走更险的路。」 叶里移沉声道:「猃戎在宁边州布下重兵,骚扰过路石州的商队,并且一直对石州虎视眈眈。」 黎一凤笑了:「你瞧,我们两国都深受猃戎之苦,这就是我们联手的契机。」 「和你们梁国联手?」叶里移眼中不由流露出轻蔑之意,「你们梁国皇帝阵前换将,还要诛杀有功之臣。」 黎一凤无奈地笑笑,不为此辩驳,换了说法:「行,子倚觉得没有联手的必要,那咱们就不联手。我这次给你带了个消息,你听过后再决定要怎么做。」 叶里移很想不好奇,但究竟什么消息能让黎一凤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玉庆府,他就不怕自己真把他杀了? 黎一凤不卖关子,说道:「猃戎小王子维泽尔野心勃勃,猃戎此次攻打我大梁大败,苏檀汗王威望受损,小王子趁势而上,派了刺客去刺杀苏檀。」 「这事我知道,不是说是你们梁国派的刺客?」叶里移打断他。 「你信吗?我大梁的刺客能随随便便出入猃戎王庭,并刺杀猃戎汗王?」黎一凤反问。 「那你们梁国皇帝遇刺又是怎么回事?」叶里移再问。 「那的确是猃戎细作混入宫中所为。」黎一凤说。 叶里移一脸狐疑,对黎一凤的话他只信一半,具体哪一半他又说不好,实在是黎一凤太会骗人了! 「子倚,你也不想想,两国和谈时期,一国发生内乱政变,对和谈只有害无益,猃戎王又不是傻子,他会怎么做你想不到吗。」黎一凤说:「难道你们玉庆府都没人发现,猃戎宁边州的河清军和金肃军皆有调动。」 河清军是苏檀汗王的嫡系,金肃军则是大贵族塞尔达克的,塞尔达克支持小王子。 这么一说,叶里移恍然大悟。 猃戎王庭的刺杀来得太突然,西骊的间者也没有打听到什么辛密传来,若真是因为猃戎内乱,那河清军和金肃军的异常调动就解释得通了。 黎一凤轻声慢语说:「猃戎内乱,宁边州军队调动,又正值与我大梁和谈期间,如此大好良机,西骊难道不想抢回自己的商路?宁边州此时定然守卫空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的声音极具蛊惑性,他的话极会煽动人。 「子倚,由你上言你们皇帝,抢回商路,甚至是占了猃戎宁边州与石州成犄角互助之势。重得皇帝信任,力压默穆庞静,你又会是风风光光的丞相。」 第235页 叶里移心情复杂地看着黎一凤,声音干涩地问:「文瑞,你知在梁国不如意,你就……留在我这儿吧。」 「不。」黎一凤摇头:「我已遇得明主。」 叶里移瞬间变脸:「留不留由不得你。」说着叫人来把黎一凤押去了自家府中的湖心亭,并叫护卫团团看守,只叫他插翅也难飞。 「子倚,你这样就没意思了。」黎一凤话是这样说,面上却没有半分惧色。 「你这个骗子信不得。若你这次又是骗我的,你就死了。」叶里移负手走了。 黎一凤笑笑,闲适地在屋中找了张椅子坐下,还叫守门的护卫送壶茶进来,一点儿也没有阶下囚的自觉。 他既来了玉庆府,来找叶里移,自然短时间内不会离开。要离开,也得把皇后娘娘交待的事情办妥当了才离开。 第129章 三方较劲 猃戎王庭风声鹤唳, 汗王遇刺乃大事,整个王庭已经戒严,四处都是汗王的卫兵, 尤其是小王子维泽尔的府邸周围。 苏檀汗王的伤势不重,刺客除了一个被及时卸掉下颌的, 其他几个都当场服毒自尽。 他最怀疑刺客是梁国派来的, 然而审来查去,刺客的身份从赛义德派来的变成西骊派来的最后变成维泽尔派来的, 就是与梁国无关。 不管是真与梁国无关还是欲盖弥彰,苏檀需要的是明着宣称刺杀与梁国有关,暗中将不安分的异母弟弟看押起来。 小王子又岂是能任人鱼肉之人,他没有坐以待毙, 而是立刻联繫了支持他的大贵族调集军队,与汗王的军队成对峙之势。 猃戎王庭暗流涌动, 大梁启安城抓捕刺客大肆抓人,碛水镇会盟两国互相指责丝毫不让。 西骊玉庆府, 皇帝李肃听完右丞相叶里移的禀报陷入沉默, 左丞相默穆庞静对向猃戎宁边州用兵持反对态度,并且反对得还很激烈,与叶里移讨论讨论得就吵起来了。 李肃年逾不惑,在位十几年, 正在对朝廷权力把控炉火纯青的时候,他一边听着自己的左右丞相看似都有理的争吵,一边思忖着察候报上的梁国、猃戎的情报。 西骊夹在两个大国之间, 国土还没人家的一半大,又占据了西出丝路要道,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如履薄冰, 李肃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思虑再三,轻易不对梁国、猃戎表达站队的意向。 李肃没有雄霸天下的野望,但也不想一直过得憋憋屈屈。 猃戎、苏檀汗王实在是太嚣张了,如果能就此给他一个教训,抢回石州商路…… 正如右相所言,猃戎打了败仗,国内又有小王子给他添堵,军队调动,守卫空虚,还有梁国在牵制,实在是攻打宁边州的大好时机,就算攻不下来也要给猃戎一个教训——他们西骊不是好惹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嗯咳!」 李肃咳嗽一声,吵得正酣的左右丞相立刻噤声请罪。 「宣统军司指挥使星多保忠来见。」李肃朗声道。 默穆庞静与叶里移听到宣召,就知道皇帝已经下定决心了,后者微微一笑,被前者用眼刀剐了一下。 - 梁、猃戎会盟第十一日,僵持不下的和谈出现了扭转局面的关键性变故—— 西骊忽然对猃戎用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猃戎宁边州。 猃戎国内,被困府中多日的小王子瞅准时机一举反击,带着三千人直捣暗狱,杀光抵抗的狱吏把一只脚已经踩进鬼门关的孙先生救了出来。 「孙先生!」小王子看着自己的谋士跟个血葫芦一样,暴跳如雷。 汗王也暴跳如雷,亲自带兵到了暗狱,弯刀指向小王子,厉声喝问:「维泽尔,你要反叛吗?」 「你闯我府中抓我的人,还问我是不是要反叛,」维泽尔大声喊:「苏檀,你的汗王之位怎么来的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心虚吗!」 苏檀冷硬的脸看不出心不心虚,他说:「我只后悔,当初留你一命。」 维泽尔吼:「那你就带着你的后悔去见天神,去跟被你残忍杀死的父汗他们忏悔吧!」 苏檀不想再多跟维泽尔说废话,下令抓人。 这时,闻讯赶来的大贵族们放下各自的立场,纷纷劝说二人冷静,现在重要的是对外而不是内讧。 维泽尔冷笑,让大贵族们看看从暗狱抬出来的孙目田:「各位,不是我想这么做,都是苏檀逼我的。这次苏檀能闯我家中抓我的人,谁知道下次他还会闯谁家中抓谁的人。甚至是,直接闯谁家中把人杀了,他苏檀也不是干不出来。」 维泽尔这话很有煽动性,不少大贵族看向苏檀的目光都犹疑了。 「维泽尔包藏梁国细作。」苏檀迎着诸多犹疑的目光不悦地解释了一句。 「你说是梁国细作就是梁国细作,证据呢?」维泽尔大声冷笑。 暗狱门前气氛紧张,一触即发,就在这时,厢察官骑着马急奔而来,高喊:「汗王,梁国边关有军队调动,往宁边州方向。」 「汗王,此时最要紧的是宁边州啊!」年迈的大贵族骨咄禄嘶哑地说。 苏檀握刀的手指节发白,终于还是放下了指着维泽尔的弯刀,叫所有大贵族、叶护、特勒等商议宁边州事。 维泽尔让人把孙先生送回去,并吩咐叫汉人大夫来给他诊治,他自己跟上去了王帐议事。 第236页 梁国与西骊联手,这让猃戎始料未及。 - 边疆战火熄了不到三个月,又再度重燃,尤其这次还不是敌人来犯,而是主动挑起战争,梁朝廷许多大臣对此极度反对,「以和为贵」的朝臣们不能忍,在紫微殿跪了一地。 「圣上,我朝正在与猃戎和谈,贸然挑起战争,岂非违背和谈初衷。」 「国库空虚,再打一仗,耗不起啊,请圣上三思啊!」 更有激愤者当廷讽道:「和谈会盟期间以武力挑衅盟国,此举与不通教化的猃獠有何异?!」 萧珉面对跪满地的朝臣,满脸都是无奈,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让这些人都起来,话里话外隐晦的表示这件事不是他这个皇帝所为,身为皇帝,他很委屈。 朝臣们联想到之前王皇后干政,自然而然就对号入座,囔囔着要匡復社稷、以正日月。更有人私底下喊着要诛杀妖后。 这些人前脚喊完,消息后脚就传到了王妡这里。 她觉得挺有意思,好笑地对吴桐说:「瞧瞧这些人,『妖后』『妖后』的喊着,活似我杀了他们全家一样。」 吴桐哈哈哈:「对反派boss来说,这是最好礼赞。」 同王妡交过底后,吴桐见王妡见得多了,渐渐不那么怕她了。 虽说没有交心,但这世上只有那一人听得懂你的一些话,没把你说的话当做胡说八道,也愿意听你说的话,每次你说话她都很认真听,这很难不让人放下心中的一些防备。 吴桐在王妡面前越来越放松,也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知道她不会因为这些而生气的。 「皇后娘娘,丰州德安军真不是你下令调动的?」吴桐问。 王妡道:「我哪儿来的兵符?」 「对哦,调兵要兵符,兵符不都在皇帝和主将手中。」吴桐恍然大悟,旋即又皱了眉,「这么简单的道理,那些大臣都想不到?如果不知道,他们这当的是什么辣鸡官?如果知道,他们不就是故意骂你吗?」 「你都能想到,他们怎么可能想不到呢。」王妡淡笑,一点儿没有因此生气的样子,「是我,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调兵攻宁边州,佯攻都不会。萧珉太过性急了。」 她说的「萧珉性急」不是说对和谈结果的性急,而是萧珉太急着想要除掉她,除不掉也要先坏她的声誉。 丰州的德安军还真就不是她调动的。她也不会在西骊已经打进宁边州的时候调兵过去。 过去做什么? 帮西骊占领宁边州? 还是妄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珉调德安军是个什么心态,王妡不知道,但就她来说,武力威胁要恰到好处。「私自调兵」这种会将现在的她拖入泥沼的事情,她没那么傻。 而且,不是她故意看不起萧珉,在这个时候佯攻宁边州实在是一个很鸡肋的举动。 吴桐也点头贊同:「对哦,西骊都已经打进宁边州了,我们再去完全没必要。我们现在正和谈呢,哪有还没谈出个所以然来就诉诸武力的,道理上说不过去嘛。虽然我觉得国与国之间都不是讲道理而是讲拳头大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大炮?」王妡问。 吴桐就给她形容了一下大炮是什么样儿的。 王妡形状美好的双眼亮了一下,但没有再对「大炮」过问更多。 她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之前同你提过的,来我凌坤殿出任掌书女史,你考虑得如何了?」 掌书女史之于皇后,就像是翰林侍读学士之于皇帝,是女官,但不走宫官那一套体系,而是算有品阶的朝官。 这个职位是太.祖的皇后孝圣皇后定的,孝圣皇后才智不输男儿,陪着太.祖打天下定大梁,后又为太.祖治国献了诸多良策,当时孝圣皇后身边有一套女官职。 孝圣皇后薨逝,隔年太.祖明令后宫不得干政,很多人都觉得是太.祖对孝圣皇后不满,毕竟太.祖在元妻薨逝前后独宠新进宫的鲜妍美人——萧家的男人无论品性如何,在女色方面都是一个样儿,即使被称作不世明君的睿宗亦然。 孝圣皇后的那一套女官帮子在她薨逝后就就废置了,这百多年过去,怕是还知道这些女官职的人都不多了。 王妡本也不知道,还是在翻宫中陈年卷宗时看到的,顿时就有了想法。 任命吴桐为凌坤殿掌书女史是件一举数得的事情。 一来,能随时谘问吴桐意见,异世长大的人很多时候看问题与旁人不同,而且她有些意见是真的不错; 二来,就是吊着萧珉,让他气怒之余又不敢轻举妄动。王妡一直觉得感情是要相处才长久,若总也见不到,时间长了总会忘了当初的热烈情浓。萧珉的「真爱」就由她王妡来成全好了。 三来,便是对朝臣总挂在嘴边的「牝鸡司晨」的反击。什么祖宗定下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梁太.祖萧禩进又不是她王妡的祖宗! 吴桐出任掌书女史唯一棘手的就是她楚王妃的身份,但又如何,没有路,她也要有出路来。 而吴桐呢,就等着王妡问这件事呢。 「不用考虑,我答应。」还补充强调,「你一问我我就想答应,偏偏上次被太后突如其来的宣召打断了。」 且太后宣召没卵事,就是抓她去说要给楚王开枝散叶,后继有人。还有女人要安心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要到处乱跑,诸如此类。 第237页 呸! 那个种马老色鬼自己生不出儿子怪我咯! 「既然愿意,那之后我没问,你怎么不说?」王妡道。 「这不是我以为你是心血来潮,不好意思问么。」吴桐挠挠脸,「你说的那个女官我听都没听说过。」 王妡叫人把关于掌书女史的卷宗拿来给吴桐看。 吴桐看完后握拳,雄心壮志说:「这官职简直不要太适合我,我当定这女史了。女人就要搞事业。」 王妡道:「那你好好准备,待与猃戎和谈结束后,我就给官家上疏。」 吴桐站起来,一副展望未来生机勃勃的模样,感慨:「我曾经以为我拿的是玛丽苏剧本,现在发现拿的是励志创业剧本,这难道不比博人传热血?!」 王妡:「……」 到底还有多少听不懂的奇怪话? 第130章 又强又惨 苏檀登上汗王之位后, 就少有这么力不从心的时候。 他的母亲是汉人,是被叱力部万夫长从梁国抢来的女人,那个美丽的女子在被抢来猃戎之前就已经有了恩爱的夫君, 后来又被老汗王看上从叱力部万夫长手中抢了来。 她被老汗王宠过一阵子,尊贵的大可敦不喜看到丈夫宠爱一个汉家女人, 极尽迫害之能事。 老汗王的女人太多了, 他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新鲜美人去惹自己的大可敦不高兴,便将她随便扔在一处帐子里自生自灭。 更悲哀的是, 失宠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 生下儿子后,她没有得来老汗王的重新眷顾,反而让有儿子的可敦们视为眼中钉,日子更加难过。 命运对她所有的不公, 她统统发泄在她的幼小的孩子身上。 从苏檀有记忆以来,身上永远都是青一块紫一块, 受伤流血也是家常便饭。小小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被父汗无视, 被兄弟欺负, 被奴隶苛刻,还有……被亲生母亲虐待。 他被兄弟用来玩乐差点儿丧生野狼之口,他被亲生母亲用细长的簪子扎得满地打滚…… 好多次,好多次他以为活不下去了, 想着死了也好。 但他每次都活了下来。 每一次从濒死之境抢回一条命,他的戾气、他的杀心就更深一分。 只有鲜血,才能偿还他流的血。 在他有力量之后, 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当时她拿着细长的簪子就要扎进他的眼睛。 苏檀永远记得那个女人临死的样子。 她被他一刀捅进心口, 眼中没有惊讶痛苦只有解脱。 她倒在地上,血将翠绿的草地染成一片鲜红,她望着湛蓝的天空,嘴里念着一句他听不懂的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苏檀记下了这句话,后来他找到一个汉人问了,意思是「夫君,我回来了」。 杀了亲生母亲之后,苏檀仿佛一头被鲜血激活的恶兽,他手执屠刀大杀四方。 奴隶、部落勇士、大贵族、同父兄弟、父汗的可敦,及至他的父汗…… 他在最不利的处境、最被看不起的身世为自己活生生杀出一条通往权力顶峰的路,只除了最小的弟弟维泽尔。 因这小子在小时候给过他一条羊腿,让饿了四天的他捡回一条命,他一丝心软留他一命。 这位上位后就打自己人、打过往商队、打邻国,四处征战杀伐,短时间内为猃戎累积了大量财富的汗王是个野心家,只因当时的心软导致现在的被动,苏檀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有点儿后悔。 「西骊野心不小,梁国陈兵边境,西边的黑汗国、西回鹘跟着西骊想分一杯羹,东边的渤海、东宁国不安分,北边斡朗垓的那些野人如今也敢南下。苏檀,你这个汗王当得真是好,你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害我们猃戎到处树敌,现在好了吧,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王帐里,维泽尔毫不客气指着苏檀的鼻子骂,反正他们已经是彻底撕破脸了,他就要让大贵族们都看看,这个恶鬼一样的汗王为他们猃戎带来了什么。 被指着鼻子的苏檀心底再度泛起后悔的情绪,后悔当年心软,后悔几年前维泽尔外出打猎时没有一举杀了他让那个姓孙的汉人救了下来。 苏檀野心甚巨,杀心甚大,带领猃戎四处征战、见谁都打,邻国深受其苦。 猃戎一直强大的话,打不过它的邻国只能避其锋芒俯首称臣;可一旦它出现了虚弱的一面,受伤的老虎敌不过群狼。 伤了一条腿,今后再不能骑马打猎且不良于行的赛义德看了一圈脸色不好的大贵族们,再看脸色更差的汗王。 有些话,汗王说不出、不能说,就只能由他代劳了,总之他现在是个废人,这些人要怪就怪他吧。 「汗王,现在只能先答应梁国的条件,让梁国退兵,集中兵力攻打西骊。西骊败了,那些巴掌大的小国不足为惧。」赛义德说。 王帐里的大贵族们都不说话,赛义德知道他们不甘心,但他又何尝甘心,他一条腿废了啊! 最后,想来想去就只能恶狠狠怪:「梁国的老皇帝怎么就不把沈震杀了。」 - 梁、猃戎和谈第二十日,猃戎退让。 以汪云飞为首的大梁使臣与以楚吉为首的猃戎使臣据理力争,拍桌子扔纸笔掰扯了足足十日才将议和盟约最终定下。 定下盟约: 第238页 猃戎赔偿梁战争损失五千万贯钱,其中二千万贯付银钱、二千万贯抵马牛、一千万贯抵铁矿石,最晚明年四月前交清。 取消梁每年输猃戎岁币,保留每年输茶、盐各五十石。 猃戎每年输马一千匹给梁。 在梁云州、猃戎奉圣州开互市。 两国永世修好,互不侵犯。 双方用印,交换国书,那好各自的厚厚的盟约朝对方假笑。 双方都知道,国书里的所谓「永世修好,互不侵犯」就是一句鬼话,太平不了几年总会再有一战。 「沈将军。」拿好国书要回自己地盘的时候,楚吉忽然叫住沈挚,用很标准的梁国雅言说:「少年英豪当中,老夫最欣赏沈将军,我们汗王也多次表示欣赏沈将军。比起梁国皇帝来,我们汗王的眼光可是好了千百倍。」 汪云飞眉头皱了一下,其他梁国使臣都看向沈挚,神色不一。 「多谢赏识。」沈挚始终长.枪不离手,对楚吉说:「我们大梁,像我这样的少年英豪如过江之鲫,阿德贝格和贵国汗王见的人委实过少。两国如今重修旧好,不如待我国圣上万寿请贵国汗王前往启安城贺寿,就能瞧一瞧我大梁风采,知我所言不虚。」 楚吉故意挑事被沈挚化解还击,不少梁朝官员暗笑,但楚吉的目的也达到了。 梁国皇帝有多忌讳沈家军,身为敌人的猃戎最清楚。 「公仪兄,楚吉刻意说那些话,朝中肯定会有人因此攻讦你,此战胜,你有大功,官家却怕是会更加忌讳你。」回去路上,汪云飞与沈挚并肩同行,说出自己的忧虑。 「我知。」沈挚道:「我驻守幽州,只要猃戎觊觎我中原之心不死,官家就不会轻易动我。我只忧心家父回京后,朝中之人会对他不利。」 汪云飞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就是关心则乱,沈元帅大功在身,你却是领兵横扫了多兰葛草原,那些个喜欢耍嘴皮子的文官会攻讦谁?当然是你啊!」 沈挚笑道:「寻常攻讦我倒是不怕,想必王妡定能护得了我。」 汪云飞转头朝沈挚看去,只见他笑得爽朗清举光风霁月,便把心底升起来的一丝怪异感摁了下去,点头:「大姑娘厉害着呢。」 沈挚朗声一笑,打马向前,汪云飞跟上,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 - 与猃戎签订的国书让大梁朝廷上下一片欢欣鼓舞,由来只有他们送钱给猃戎的份,少有能从猃戎拿到钱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再没有人不合时宜地说指责皇后干政,不把边塞将士的命当命,以战争满足她的私慾。 朝臣们歌颂胜利、歌颂皇帝,有志一同的忘了皇后在其中的作用。 这是前朝的胜利,与后宫无关; 这是男人的胜利,与女人无关。 就在这时,王皇后一道奏表送往中书门下要求递呈皇帝,奏表所陈之事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和谈成功的喜意瞬间就消失殆尽,朝臣们就像是踩到了尾巴,对王皇后议论不止,甚至攻击。 「太.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皇后却要復孝圣皇后时的女官职,皇后这是……这是……欺师灭祖哇!」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朝廷若惟妇言是用,昏弃肆祀,长此以往,破国之货不远矣。」 「妖后误国,人人得而诛之。」 还有议论掌书女史人选的: 「让楚王妃任掌书女史?女子嫁人就该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楚王妃不贤不德,为人妻为人母皆不为世之典范,岂能胜任。」 甚至更有人私下说得极为难听:「皇后和楚王妃这一个两个都是不能生的,身为女人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凑在一块儿岂不是将天下女子都教坏了去。」 皇后无子失德的话又被翻出来说,连同之前干政一起。 人们刻意不去想是皇后一派强行要血战到底,才有如今的胜利。 他们将找各种理由攻讦皇后一派的朝臣,上疏皇帝约束皇后,小惩大诫。 后宫里,澹臺太后也找到了好藉口磋磨王妡,日日把王妡叫去庆安宫听女先生讲《女诫》、《女则》。 朝堂上可算是变成滴了滚水的热油锅,噼哩叭啦一片炸。 楚王府亦炸开了锅。 萧烨把吴桐堵在正院门里,暴躁的模样在吴桐眼里看着像个被惹毛的二哈。 二哈沖她嗷嗷叫:「你这蠢妇,皇后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跟她身后,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吼什么吼,你个哈士奇装什么野狼。」吴桐叉着腰,回怼:「皇后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得很清楚,用不着你来教,你一个闲散宗室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萧烨暴躁:「你这个不安于室的蠢妇,你……我……与其让你连累王府,我现在就休了你。」 「想什么好事儿呢,要休也是我休了你。你还有脸说我不安于室,你自己呢,跟个播种机一样到处播种,农民伯伯都没有你会播种。」 吴桐怼一句就朝萧烨走近一步,「不是我看不起你,萧烨,你除了会播种,你还会什么啊!」 萧烨被她怼得连连后退,喊着有辱斯文,落荒而逃。 吴桐大获全胜,在楚王府里横着走。 自从她摸索到了对付萧烨的大杀器后,与萧烨对线就没有输过。 第239页 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第131章 吴桐决心 吴桐曾经是真心喜欢过萧珉的。 浸淫过网络小说的汪洋大海的现代文青, 从古早的狗血,到之后的玛丽苏,再后来的大女主, 她什么都看。 青春期的小女生总会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幻想,在紧张的学习之余, 就爱想些比如「我穿越了要怎样怎样」来调节放松一下, 吴桐与几个要好的女生还专门讨论过「假如穿越的话穿到哪个朝代比较好」这种没营养的话题。 后来读大学了,大四了, 面临究竟是先考研还是先就业的抉择,小女生的胡思乱想早就没了,却不料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情居然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我就是天选之女! 以为自己死定了又活过来还穿越了的吴桐就是这么自信。 但很快,她的自信就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古代没手机没热水器没抽水马桶也就忍了, 捡了一条命还要什么自行车,但踏马的古代女人连话都不让你好好说。 明明她没有错, 就争辩了一句说不公平,就被罚跪抄书, 抄的还是《女诫》。 她还是个嫡女都这么没有人权, 好吧,那家嫡女多,她这个排在正中间的嫡女不值钱。 吴桐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真让那家人安排她, 鬼知道会把她安排成什么鬼样子。 在开局这么不利的条件下要怎么才能为自己争一条还不错的出路? 她把主意打到了歷代诗人文豪身上。 这里不是她已知的古代,很多名篇名作也没有,正好她记性不错从小背到大的, 就…… 对不起各位大大了,借各位的作品用一用。 吴桐努力经营着才女名声,凭藉李大大和杜大大的大作吸引了一小批粉丝, 就在这时邂逅了萧珉。 年轻俊美、身材高大、身份贵重,欣赏她、看重她、让她感觉被尊重爱护,这样的萧珉很难不让母胎单身的吴桐沦陷。 吴桐是真的认真考虑过与萧珉的未来,甚至觉得可以用自己超前时代的一些知识和见解给萧珉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但现实又给了她一个当头棒喝。 在古代,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甚至由不得父母做主。 后来嫁给萧烨,大家都羡慕她,哪怕是个填房,她一个没煊赫家世没实权五品官不受重视的嫡女能嫁与亲王为正妃,也是阶层的大飞跃。 结婚后,她是想过要好好过日子的,萧烨年纪虽大,但老萧家一脉相承的好相貌还是很给他加分的。 先婚后爱也不错。 但前提是这个男人值得爱。 说「海王」「中央空调」都是弱爆了,「播种机」才是萧烨的真身。 王府里养着姬妾二十多个,外头还有数不清的「红颜知己」,吴桐还能说什么,只能夸他肾好。 家中女人多还都是为了争夺那一个男人,矛盾就多,吴桐感觉自己结个婚把自己结成了居委会大妈,到处调解邻里矛盾。偏还有人欺她面嫩找她麻烦,萧烨又是个和稀泥的傢伙。 一而再再而三,再忍下去她觉得自己怕是年纪轻轻就要心脏搭桥,问题是还没有地方做这手术,吴桐爆发了,把萧烨狠揍了一顿,当着他的爱妾和家丁的面,把他打得躺床上半个月都起不来床。 自那以后,府里的姬妾消停多了,就算有矛盾也不敢闹到她面前来,萧烨也是好长一段时间避着她走,更不敢争吵指责她。 所以要什么爱情,女人就应该对别人狠一点儿。 撕掉虐恋、玛丽苏、、各种剧本,吴桐拿起励志创业剧本。 现在这条路上有太多的拦路虎和绊脚石,没关系,一一扫除了就行。 第一个要被扫除的就是萧烨。 萧烨:「堂堂亲王妃,去宫里给皇后当什么掌书女史像什么话,你还嫌你在外头的名声不够难听?给本王早日诞下嫡子才是正经事。」 吴桐:「谁想要孩子谁自己生去,你有本事你自己十月怀胎生个嫡子出来,我在旁边给你喊加油,陪你待产,给你做月子餐。」 萧烨:「你这妇人不知所谓、不知廉耻。来人,把府门都给本王守好了,不许王妃大门一步。」 吴桐:「那好。你们都传达下去,以后王爷的花销全部都不从公中出,外头那些酒肆青楼的来府里结帐一律不结,让他们去找王爷要。还有,府里没有品级的姬妾一概不再花钱供养,告诉她们,以后要吃什么穿什么都自己挣,我会列个打工单子,以后大家就都是打工人了。」 萧烨头晕眼花,一口气半天上不来,哽得都快翻白眼了。 经济大权。 这是吴桐能在楚王府里横着走的关键,也是她嫁进来第一紧抓的事情。 楚王萧烨是个万事不管的富贵闲人,整日里唿朋唤友、吟诗作画、走马章台,就没其他正经事了。 他的这些爱好都是需要银子来烧的,他不通俗务不懂经营,好在他是个亲王,家资丰厚。 但再丰厚的家资也经不起胡乱造,萧烨鳏居的那几年府中的收支经营那叫一个乱,养得人多,贪得人多,几年下来还能有瓦片遮头,吴桐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萧烨这人在吴桐眼里有一点好,就是在她嫁进来后就把府中的帐本钥匙田庄铺子地契统统交给了她。 第240页 萧烨虽然只是想着有人管家了,他不用再理这些俗务了,吴桐却是实实在在握住了楚王府的命脉。 如今被妻子用钱威胁,萧烨……萧烨只能忍气吞声。 「这才乖。」吴桐拍拍萧烨的脸,轻佻得跟个登徒浪子一样。 嘿,别说,萧烨这脸也不知怎么保养的,三十多岁的大叔脸还嫩得像个少年。 萧烨的颜值我还是很可的。吴桐摸一下不过瘾,双手拿着萧烨的脸又掐又摸。 楚王委屈,楚王不说。 攘外先安内,搞定了家里头那个,吴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对付外头叽叽歪歪的卫道士们。 女官她是当定了。 就在她准备进宫去见王妡,问一问后头要怎么做才能打击卫道士们嚣张的气焰,宫中忽然来人传召。 来的人还不是别人,是萧珉身边的伍熊。 「伍大监怎么来了?可是圣上有什么吩咐?」萧烨自然而然认为伍熊是来找他的。 「王爷。」伍熊拱手行了个礼,道:「圣上传召楚王妃。」 萧烨:「……」 「伍大监,我这就随你去。」吴桐已经换好了鲜亮簇新的襦裙,头上簪着一套红宝头面,活脱脱一朵人间富贵花。 但看在萧珉的眼中,却是她这一身衣裳首饰得花多少银子啊! 从出生起就没有为钱财发过愁的楚王,如今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吴桐临走前,萧烨拉住了她,让伍熊稍等片刻,沉声吩咐:「在圣上面前你好生说话。」 「什么才算是『好生说话』,你给个标准。」吴桐说。 「就是……」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吴桐打断道:「我不爱听,不想听你说。你还是去关心关心你的那群打工人吧。」 萧烨:??? 打工人? 什么打工人? 等吴桐走了,萧烨才恍然想起,吴桐是说过要他的那些姬妾们自己挣吃穿。 她是认真的?!!! 「她真让本王的姬妾们自己挣吃穿,那本王成什么了?!」萧烨忿忿跟身边伺候的小厮抱怨,「她不会是认真的吧?」 小厮想了想,说:「王妃是咱们王府的女主人,掌府里的中馈,按照道理来说,后院的娘子们都归王妃管,王妃让她们做什么她们就得做什么。」 萧烨:「……」 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哦,娶了这么个恶妇进门来。 恶妇吴桐走在通往庆德殿的宫道上,这么郑重其事的走在这座宫殿里,她还是第一次。 在庆德殿单独面见萧珉,也是第一次。 她与萧珉属于有缘无分吧,但凡他们当中有一个能争取一下,也许如今境况就不是这样了。 想来,是因为他们俩都不够爱,如果爱得深,是怎么也要争取一下的。 萧珉先放弃了她,娶了对他更有利的王妡。 认清现实后,她就彻底放下了。 初恋又如何,她的日子已经够难了了,不想还是个恋爱脑,自讨苦吃。 现在,她要去争取了。 争取自己的人生,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梁朝人啊! 「臣吴桐见过圣上,请圣上万福金安。」吴桐朝萧珉郑重拜下,执臣子礼。 萧珉脸上神情极为复杂,心里的挣扎在看到吴桐、听见她自称「臣」达到了顶峰。 「免礼,赐座。」萧珉的声音传来。 吴桐直起身,深深的大殿让她看不清皇帝的脸。 遣退殿中伺候的人,包括起居郎,萧珉从御座上下来,轻声唤:「琴儿,你怨朕吗?」 吴桐也站了起来,退开一步。 萧珉逼上来,执意要一个答案。 - 「娘娘,楚王妃已经到了庆德殿。」凌坤殿里,宫人前来向王妡禀报。 王妡点了点头,叫了贡年来问:「蒋图南的那个远房亲戚都安排好了?」 贡年道:「娘娘放心,明日就送去京兆府,偷官盐私贩,可是重罪,李府尹不敢瞒着不上报的。」 「你办事,我放心。」王妡放下手中书信,叫人来更衣,「走吧,琴修媛要不了多久也该生了,我们去瞧瞧。官家第一个孩子,想必是重视的。」 「可不是重视么,庆安宫隔三差五就给琴修媛送吃的用的。」贡年笑着道。 王妡淡淡一笑:「重视就好。」 第132章 双方交锋 「琴儿, 你怨朕。朕知道,你怨朕。」 吴桐被萧珉逼得退无可退,一下靠在了殿内樑柱上, 被萧珉握住手臂不让她逃。 「我没有怨你。」吴桐第十遍说。 但是萧珉不听,抓着吴桐手臂的手往回一拉, 将人用力摁进怀里, 在耳边说话的声音里尽是痛苦悔恨:「朕知道,你定是怨朕。否则你何必与王妡走的那般近, 你是在报復朕,对吗?可是琴儿,朕哪怕是皇帝,富有天下, 也还是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吴桐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但很坚定地推开了萧珉, 很认真地说:「萧珉,这句话我再说一次, 也说最后一次。我没有怨你, 这是真的。你不能娶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没有优秀到让你非娶不可,你对我的感情也没有深到能让你放弃捷径……」 「琴儿, 不是……」 第241页 「你听我说完。」吴桐竖起手让萧珉不要打断她,「你之前让我等你,我答应你等, 是真心的。我是真心想等你能娶我的时候,将我风风光光接到你的身边,你应该知道, 我一直等着不嫁人会承受多大的压力。但是后来造化弄人,我……」吴桐一哂,「居然成了你婶婶,我们有缘无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根本就不是什么有缘无分,是王妡算计的。」萧珉低吼。 「那她就是能算计得到,也是很厉害了。」吴桐说这话的语气莫名带着一些崇拜。 萧珉:「……」 「总之,」吴桐说:「我已经放下了,圣上也放下吧。」 放下? 萧珉松开了抓着吴桐的手,转身缓缓踱步,一直走到御座,坐下,在吴桐带着一丝不解的目光中,沉声开口:「既然如此,那就说说皇后掌书女史的事。当初在秘书省加了这一批女官职,是为了让孝圣皇后更好的辅佐太.祖。你想任掌书女史,不知道这是大逆不道吗?」 吴桐心头一凛,手藏在袖子下用力恰了自己一下,从暧昧情丝中摆脱出来,走回到殿中央,朗声道:「臣以为,圣上此言有失偏颇。孝圣皇后辅佐太.祖,谁不贊一声『贤后』。如今皇后辅佐圣上,开创万国来朝的盛世,才是流传千古的佳话。」 「辅佐?」萧珉冷哂:「太.祖明令,后宫不得干政,皇后是辅佐朕还是别有居心,朕清楚得很。」 吴桐说:「与猃戎死战才换得取消之前的不平等条约,这不都是皇后一力主张才会有这个好结果?要是按照以前,打不赢就送钱、打赢了也送钱,连骨气都要送……」 「放肆!」萧珉用力一拍案桌,发出好大一声,吴桐勐地一抖,然后被萧珉指着鼻子说:「楚王妃,你是以什么身份在此妄议朝政!朝廷军国大事,岂有女人置喙得份。这次朕姑且饶过你,不得再有下次。」 吴桐十指绞紧成一团,在空旷安静的大殿里,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嘭嘭直跳的声音,因为恐惧。 她犯蠢了。 被萧珉刚才热爱情浓的温情模样迷惑,就说话不过脑子,什么都敢说。 吴桐别提有多后悔了,明明来之前都想好了要怎么说,怎么事到临头就掉链子,难道自己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 「楚王妃,皇后都与你说了什么,才会让你产生如此大逆不道的妄念,你不用担心,尽可与朕说,朕会为你做主。」萧珉放柔了声音,「就算你说你放下了,在朕这里,你与别的女人总是不同的。」 听他这么说,吴桐更不敢说话了,害怕一开口说话又不过脑子。 她窥得一丝帝王权术,对萧珉,她的初恋,终究是彻彻底底失望了。 终于明白他不娶她,不是不能,不是不得已,是不想。 她有什么呢? 没有显赫家世,没有艷极容颜,所谓才华也是沽名钓誉,她没有资本能让一个帝王非娶不可。 吴桐交手拜下,道:「圣上,《尚书》有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为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恶恶,善善明,则君子进也,固守恶,则……」 「闭嘴!」萧珉暴躁打断吴桐的话,眼角染上一丝猩红,近乎一字一顿地说:「朕不爱听的话,就不用说了。」 吴桐微垂着头:「那臣就没什么话要说了。」 呯—— 萧珉暴怒地把一盏鎏金灯盏扫落在地,吴桐抖了一下。 「琴儿,你一定要跟朕作对吗?」萧珉咬牙切齿。 「我很不明白圣上的话,明明是为辅佐你,你为什么非得要把人往坏处想。」吴桐愤慨道。 「要辅佐朕,就老老实实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不该做的事情不要做,不该伸的手不要伸。身为女子,只需相夫教子当个贤内助即可,前边儿不是你们该踏足的地方。」 萧珉说这番话时,靠坐着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姿态睥睨。 吴桐垂下眼,愤怒的火苗在心头滋滋升起。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曾经说过的那些她不输男儿的话,通通都是鬼话。 吴桐用力掐住自己左手虎口,用疼痛警醒自己,以免脑子里的汪洋大海又逛盪害她祸从口出。 「怎么,无话可说了?」萧珉问。 老子不想说话,老子想教你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吴桐在心里咆哮。 「琴儿,朕总是希望你好的。」萧珉见吴桐低头不语,缓和了语气,「你好好的,朕保证九叔不会欺你。」 所以我若不好,你是不是就让萧烨残害我?吴桐心中冷笑。 萧珉再度从御座走下,走到吴桐身旁,伸手想去握她的手,被她避了开去,略感不悦地蹙了眉。 「圣上还有话要交待吗?」吴桐道:「若没有,老身便先行告退了。」 萧珉错愕。 老身? 「老身觍为圣上长辈,却没做好长辈的榜样,让圣上烦忧,老身惭愧。」吴桐拜下,再看向萧珉的目光就变成了慈祥。 萧珉:「……」 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庆德殿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吴桐知道自己又冲动口不择言了,但话已经说出去,她破罐子破摔地想,萧珉总不能因此杀了她吧。 萧珉的确是不会杀她,但是心里窝的一团火让他再度猩红了眼角,偏巧这时外头有内侍通报,一下子撞上了萧珉的火山口。 第242页 「不是说过不要打扰朕,把朕的话当做耳旁风吗,自己去领罚。」 「圣上,是聚荷殿那边来人报,皇后过去瞧琴修媛了。」外头内侍把话说完,领罚去了。 萧珉悚然一惊,顾不上吴桐,急急摆驾聚荷殿。 吴桐撇撇嘴,在火速出宫和去凌坤殿等八卦之中来回摇摆,最后还是求生欲战胜了八卦之魂,她决定先出宫,待来日再跟王妡打听八卦。 - 往聚荷殿去的宫道上,坐在轿辇上的萧珉面色黑沉如墨,不时催促抬辇内侍再快一点儿。 哪怕孩子来的手段让他很厌恶,但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萧珉是极期待的。 有了孩子,那些「帝无嗣」的闲话就再也不会有了。他是一国之君,偌大的江山是需要后继有人的。 所以萧珉把琴修媛严严实实保护了起来,要让她务必能平安诞下他的龙子。 凌坤殿请安免了;吃穿用度一律走皇帝私库;尚药局十二时辰待命;宫中妃嫔们谁都不许往聚荷殿去,也不准给聚荷殿送任何东西。 他过分小心的态度还招来了言官的讽谏,却依然我行我素。 他尤其防备王妡。王妡对后宫的掌控想要让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出手简直不要太容易。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王妡除了在琴修媛查出有孕之处给她生了份位并按照规矩赏了东西外,对聚荷殿一直都是不闻不问的。 但萧珉并没有因此放松,他派心腹去守着聚荷殿,一旦王妡有风吹草动就来报与他。 果不其然,琴修媛生产在即,王妡终于是坐不住了。 萧珉冷笑,还以为她是真的不在乎,现在看来,淡定都是装出来的。 轿辇到了聚荷殿外,内侍高唱:「皇帝至——」 萧珉走进去,就见花木已经零落的前庭里摆着一桌一椅,王妡坐在桌边兀自品茶。 她的左边,琴修媛挺着个大肚子站着;她的右边,宫中品级最高的妃子苏婕妤;身后,所有宫妃依次排开。 场面好不壮观。 王妡对面躬腰站着庆安宫的女官,在跟王妡说话。 「这是在做什么?」萧珉脸更黑了,大步走到王妡身边,一双利眼若能杀人,王妡怕是已经死了一百遍了。 王妡站起来,礼数周到地向萧珉行礼,还把唯一的椅子让给他。 不过萧珉不领情,只让王妡给他一个交代:「朕早就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来聚荷殿,你们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不过是好姐妹们一起交流感情罢了,圣上你紧张什么?」王妡哼笑:「难不成,你还怕我对琴修媛的肚子做些什么?」 「皇后,这是你六宫主位该说的话吗?」萧珉厉声道。 「所以圣上何必紧张。」王妡走到琴修媛身边,手覆在硬硬鼓鼓的肚子上缓缓抚摸,「还是,圣上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皇后娘娘小心……」庆安宫女官焦急唤了一声,却在王妡目光看过来后一凛,不敢再出声。 宫妃们也都是各自低着头,不敢乱看。 她们进宫的时间虽然都不长,但对王妡治宫的手段却早已领教过,对王妡是又敬又惧。皇后轻易不爱搭理她们这些妃嫔,任她们花样百出争宠,可一旦触到了皇后的禁令,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之前最得皇帝宠爱的高美人,不知因何得罪了皇后被送去了北宫,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琴修媛也是一动不敢动,白着脸望着皇帝无声求助。 「说起来,琴修媛长得挺像一个人的。」王妡手移上,卡住琴修媛的下颌面对萧珉,「圣上觉不觉得很眼熟。」 「皇后!」萧珉低吼,顿了片刻才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王妡笑:「你说呢。」 萧珉气得发抖。 第133章 明目张胆 从期待琴修媛肚子里的孩子那一刻起, 萧珉就对王妡非常不放心,他总觉得王妡会在他的子嗣上做文章,一直防备着他。 他以为王妡会暗中下手, 不料王妡不搞阴私手段,直接明目张胆的威胁, 把一切事情都摆在明面上, 却将选择权交给他。 好,真是好手段。 萧珉盯着王妡, 眼中杀机迸现。 王妡不闪不避,总是深掩情绪的黑沉双眸第一次直白地流露出杀意。 眼神对峙,无声,却火药味十足。 一对夫妻, 都想杀了对方。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恨不得能原地消失就好, 帝后争锋,她们就是被殃及的池鱼。 「这是在做什么?!」一道略显略厚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众人转身, 一齐行礼:「请太后安。」 澹臺太后由内侍扶着慢慢走进来,剐了王妡一眼才在萧珉让出的椅子上坐下,道:「老远就听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不知道琴修媛要静心养胎吗?」 「太后生官家, 果然不一般,在庆安宫就能听到聚荷殿吵不吵,儿臣佩服。」王妡一句话把皇帝太后一把带了进去, 皇帝脸色阴沉,太后怒容满面。 「皇后!」太后厉喝:「临猗王氏就是这样教你同尊长说话的吗?」 王妡笑说:「不过是表达我对太后的景仰,太后何必如此激动, 你问问她们,是不是也同我一样景仰太后耳聪目明的本事。」 被王妡点名,宫妃们想都不想就用力点头,心思灵活的已经上嘴吹捧太后了。 第243页 即使太后既尊且长又怎样,她们这些妃嫔们是在皇后手底下讨生活,皇后强势,这宫中谁敢直撄其锋?反正她们是不敢。 就连琴修媛都跟着一起点头,把太后搞得胸闷。 「官家早就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来聚荷殿扰琴修媛养胎,」太后一拍小桌,「皇后,你这是明知故犯!」 「我为皇后,六宫之主,下头的妃子就要生产了总得来瞧瞧,以免将来有人编排我失职不贤,不是么。」王妡把手再度放在琴修媛的肚子上,轻拍了拍,在皇帝太后惊怒的目光中微笑:「再者说,这可是官家的第一个孩子,万一有点儿什么闪失……」 「你……你……」太后指着王妡,左右看了看,大声喊:「来人,来人,皇后顶撞尊长,不孝不贤,禁足凌坤殿,禁足……三个月,把皇后带回去!」 然而唤了半天也没有人动,太后惊怒:「你们是要造反吗?」 「太后年纪大了,受不得冷风,送太后会庆安宫好生照顾着。」王妡对身边内侍吩咐,内侍应喏,过去请太后移步。 「王氏,你敢!」太后勐地站起来,却是怒急攻心,一下头晕目眩眼看就要摔倒,身旁伺候的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番唿喊去叫了御医过来。 「闹够了没有!」萧珉一声怒喝,大步走到王妡面前,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太后被请去了聚荷殿的偏殿歇息,前庭里只剩他们二人,他道:「姽婳,曾经朕答应过你,你必会是朕的皇后,我们定然携手站在这天下的最高处。朕对你的承诺已经做到了,你当初愿意嫁给朕,不就是为了皇后之位,既然如此,好好过日子不行么,非要闹得这么难堪。」 王妡秀眉一挑,眼中透出一丝嘲讽,道:「御史叶夔上疏弹劾我祖父弄权擅专,不是你示意他的?盐铁司的一本帐册不翼而飞,最后是由我父亲顶罪,罚俸申饬,不是你的人做下的这种缺德事?你的那些小动作还多得很,需要我一一说出来吗?」 萧珉脸上挤出来的一丝温情立刻无影无踪。 「萧珉,我嫁给你并非为了皇后之位。」王妡说。 「笑话,不是为了皇后之位,那你是为了什么?」萧珉半个字都不信。 「你以后会知道的。」王妡不欲多言,撂下话:「你的琴修媛能不能晋位贤妃,选择权在你,不在我。我等你的决定,不过我耐心有限,让我等太久的话,我就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萧珉微垂眸子,缓缓道:「那皇后且先等着。」 王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出了聚荷殿,带着所有宫妃一路迤逦走远,唯剩聚荷殿的主位琴修媛,在门前犹豫再三才让宫人扶着她进去。 甫一进去,琴修媛就被皇帝恐怖的脸色吓得惊叫出声。 「吵什么!」萧珉不悦,看着琴修媛隆起的肚子,到底没将火气发在她身上,摆摆手,让宫人伺候琴修媛去休息,他去偏殿看望太后。 太后只是那一下被王妡气到,身体没什么大碍,休息过后就能再战三百回合。 她看到萧珉进来问候,没看到王妡,一问居然已经走了,又是好一阵气。也不知她是想叫王妡进来给她添堵,还是不想看见王妡她自己给自己添堵。 「母后可还好?」萧珉问,他进来之前已经问过御医了,知晓太后只是一时怒急攻心才会眩晕。 澹臺太后倚在软榻上,也不看皇帝,哼道:「有这么一个儿媳,我怎么可能好。」 萧珉沉默不语。 太后心疼儿子,知道自己迁怒儿子毫无道理,只得嘆一口气,说道:「皇帝,这样下去不行,否则这天下将来究竟是姓萧还是姓王。」 「母后,朕知道该怎么做。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王妡她……」萧珉说:「嚣张不了多久的。」 太后点点头,心上依旧不豫,刻薄道:「王妡那样子,不贤不德,便是那小门小户的都不要这样的妇人,何况还是母仪天下的中宫主位。若不是她出身好,我是断不能让你娶这样的妇人的。妻不贤,乃败家之源。」 澹臺青浦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完全忘了,她曾经之于先帝也不是一个贤妻,更甚者,先帝还是她毒死的。 「母后,朕先送您回宫休息吧。」萧珉不想对此多说什么。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当初娶王妡就是为了临猗王氏的势力,现在临猗王氏坐大威逼皇权,也是当初种下的因结出的果。 他种出的恶果,他会亲手把它剷除。 将太后送回庆安宫后,萧珉又折回庆德殿,让人宣侍御史知杂事叶夔觐见。 叶夔听到官家宣召,知道是为何事,准备了一番进宫去了。 他们君臣相得,早有默契。 御史台一令史见叶夔走了,拿起一份卷宗去了御史中丞杨文仲的值所。 「官家宣召,叶御史进宫面圣了。」令史道。 「知道了。」杨文仲从案上拿了一份卷宗给令史,道:「待叶御史回来,你让他把这份弹劾处理了。」 史安节作为和谈使臣去了幽州还未回,御史台事由杨文仲暂摄,作为叶夔的顶头上司又摄御史台事,能做的事情多了也方便了。 令史答应着,接过卷宗,回到自己的值所时没忍住,偷看了一下,是弹劾计相二子在京估马司勾当官王格以次充好、胡乱定马匹等第。 第244页 令史把卷宗一掩,眼珠四处转,发现没人看自己,就再打开卷宗,把里面的内容记下来。 那边,叶夔到了庆德殿向皇帝行礼后,开么见山问:「圣上唤臣来,可是为了盐铁一事?」 「正是。」萧珉颔首,让叶夔坐下说话,「爱卿之前向朕提过盐铁归公一事,当时匆匆未及深谈,爱卿现在尽可详述。」 叶夔站起来拱手道了声:「臣遵旨。」旋即将手上的卷宗递一旁伺候的内侍呈上皇帝,坐下道:「圣上,古汉便有盐、铁令品且甚明。盐铁归于朝廷,是为建本抑末、离朋党、禁淫侈,绝併兼之路也。然汉末皇族式微,士族大盛,侵占山林田池,百姓沦为赤贫,流离失所,进而天下大乱。自那以后及至我朝,士族依旧手握巨财,侵占盐铁,大结朋党,威胁皇权,更有扰乱廛市,囤货居奇。」 「圣上可看第四页起,臣在列近五年京城盐、粮价格,其中数次有人为痕迹。」叶夔说:「圣上,管子便言『官山海』,盐、茶、铁、铜、金、银都该收归朝廷经营,不该握由士族之手。否则,他们是想效仿诸侯王么!」 萧珉看完卷宗,抬头对叶夔道:「爱卿一席话使朕茅塞顿开,朝廷国库空虚,朕为此日夜忧烦。」 叶夔立刻道:「圣上,昔年商君相秦也,设百倍之利,收山泽之税,国富民强,器械完饰,蓄积有余。是以征敌伐国,攘地斥境,不赋百姓而师以赡。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民不苦。盐、铁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所给甚众,有益于国,无害于人,百姓何苦尔。」[注] 萧珉听着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说得差不多了,萧珉终于顺势说出了明意:「明日早朝,就有爱卿当众禀奏此事。」 叶夔心中觉得奇怪,之前君臣二人商议,是准备在嘉奖北疆边关将士之后再提盐铁归公一事,怎么嘉奖一事还在等和谈使臣还朝,各方还蠢蠢欲动盯着此事准备分功,就先把盐铁归公的事情抛出来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皇帝有令,叶夔自当遵从。 「臣领旨。」叶夔站起来朝皇帝拜下,暂无他事,他就先行告退,准备明天的一场「硬仗」。 萧珉冷笑。 第134章 盐务之争 承圣元年八月丙戌,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在早朝对奏皇帝,言盐铁之营。 「圣上,臣窃闻治人之道, 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 抑末利而开仁义, 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 而风俗可移也。今士族有盐、铁,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又猃戎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 朝廷修障塞,饬烽燧, 屯戍以备之。然边用度不足,盐、铁之利流于朝外, 内空府库之藏, 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故,臣请圣上, 收天下盐、铁于官中,以平万物而便百姓。」[注] 叶夔的话还未说完,廷上半数朝臣就朝王准看去。 盐铁归公, 要针对的是谁,显而易见。 士族大兴之时,圈占了大量的山林河泽, 手握巨量财富,皇族见之都要对其客客气气。后来几番朝代更迭,不少士族因为种种原因败落了,到了本朝,开国之初,临猗王氏支持太.祖打天下是又出钱又出人,若非有临猗王氏的支持,太.祖连招兵的钱都拿不出来。 因为这缘故,临猗王氏一直稳坐梁朝第一士族的位置。 梁太.祖分封功臣的时候,看似玩笑地说了句「王卿你这临猗王要不坐实了罢」,王家先祖很有眼力见儿,当即坚决推拒并连后来要封给他的国公都推了。王家没得爵位,还暗中坑了一把因军功而忘乎所以的「太.祖的好兄弟」异姓王耿旌,帮太.祖顺利夺了耿旌的王爵。太.祖投桃报李,让临猗王氏继续手握他们现有的财富,连带临猗王氏的姻亲东山谢氏和弋阳卢氏都得了便利。 梁太.祖当初下了这个决定,恐怕也是并不知道这三姓士族联合一起手中握有多大的财富,否则他应该是不会这么大方的。 就因为太.祖这份诏书,后来睿宗想要收了王、谢、卢手中的盐、铁、均输也是毫无办法。 当初睿宗没有办成的事情,现在萧珉想要办,朝中多少人都等着看笑话,看皇帝的,看士族的。 在王妡的上辈子,萧珉也是一样让叶夔在早朝时提出盐铁归公,他那时皇位刚好坐稳,朝堂上无人忤逆他的决意,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因此事被王准撅了回去,失了面子还失了里子,后来也只能暗中拿王妡无子之事来敲打王家。 王准过世后,萧珉看准了王家最薄弱的一处——王格,变着法地提拔他,又想方设法引他犯错。 终于他再次提起盐铁归公时,他简单粗暴地让人以莫须有的通敌叛国罪杀了临猗王氏大宗半数人,贬斥流放了临猗王氏三族,临猗王氏握有的山林河泽自然就收归国库了。 有临猗王氏殷鑑在前,东山谢氏和弋阳卢氏都老实地交出了自家手中的盐铁营生,为求自保,这两姓人大多都辞官归隐,并告诫子孙轻易不要涉足庙堂。 绵亘几百年的临猗王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土崩瓦解,东山谢和弋阳卢也几乎彻底退出朝堂,那段时间其实没有人为之额手称庆,反而是人人自危,暗暗给萧珉贴上了暴君的标籤。 第245页 再说到如今,萧珉登基不到两年,朝廷几股势力互相牵制,但并非是他这个皇帝的御下之术,而是自然而然达成的平衡,皇帝反而处处掣肘、政令难行。 萧珉作为皇帝想大权独揽无可厚非,但他这么着急地对盐铁出手,大部分朝臣对此都不看好。 「计相,你对盐铁归公一事有什么好的意见没有?」蒋鲲在叶夔对奏完毕后,立刻就对王准发难。 「枢相以为什么意见是好意见。」王准道。 「自然是遵从朝廷政令,为君分忧。」蒋鲲说。 「是这样。」王准说着出列,执笏板向皇帝道:「启禀圣上,臣正好有盐税之事需向圣上禀报。」 叶夔看向王准,严阵以待。 萧珉心知盐铁归公这事要办绝不可能平顺,但王准一开口他下意识就皱眉,忍着不悦说了声:「准奏。」 王准道:「金秋税收,计省清查帐簿,发现其中盐帐与往年出入甚大,遂遣帐籍司吏往福州长清、长溪等盐场暗中查访,发觉这些盐场将井中官盐私贩与盐商以谋利,所获之利甚巨。」 此盐一出,满廷譁然,萧珉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盐铁使管盾与盐铁副使王确出列,将查明的情况一一详述。 「长清盐场每岁可鬻盐四万一千七百石,上报朝廷却只有三万石,其中近三成被当地盐官买与盐商。每春,盐吏会私下出盐引数张,每张可兑盐数十石到千石不等,无数盐商竞相齐聚争抢盐引,价高者得。所得银钱,上下俱有。长溪盐场……」 - 盐铁司在紫微殿里一一详述官盐井出现的大篓子时,京兆府衙门前,四个壮汉抓着一个斯文瘦弱长衫郎高喊着要报官。 府吏走出来,斥道:「囔什么囔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么!」 「官爷,我们要报官。」壮汉甲说话的声音大得跟打雷似的,大步走到府吏面前,比府吏高了快一个头,身体又壮实,把府吏给唬得连退三大步。 「你、你你要报什么官?」府吏指着壮汉甲,不许他再走过来了。 壮汉甲叫另外三个兄弟把人带过来,指着长衫郎说:「我们要告这个奸商,他偷官盐卖给我们,还强买强卖,非要我们买他的盐,不准我们去买官盐。」 「他的盐还卖得死贵,好多人卖不起他的盐,他说他好心借钱给人家买,但是却要收人家极高的利钱,人家还不起钱了他就要人家把房把地抵给他。我们乡好几户人家就是被他这么搞得家破人亡。」壮汉乙大声说道,还上手把长衫郎扯得东倒西歪。 长衫郎被捆得严严实实,嘴都被堵了,四壮汉模样又太兇神恶煞,府吏看着都觉得长衫郎才是苦主。 「你们要告他,也不能把人绑成这样吧。」府吏说道。 「什么意思,这人偷官盐私卖,还必死良人,你们官府这是不想管?」壮汉丙虎目一瞪,特别凶,「说,你们是不是跟这个奸商官商勾结,沆瀣一气!」 「好哇!」壮汉丁嗓门巨大,冲着京兆府外头街上大喊:「快来瞧啊,快来看啊,官府勾结奸商,偷了皇帝老爷的盐卖我们平民百姓,皇帝老爷的盐只要三十钱一斤,他们要一百钱一斤,不买他们的盐就杀人全家!」 壮汉几嗓子一吼,街上立刻有人起闹,叫囔着一块儿去看看热闹。 古往今来,围观看热闹就是人的共通性,这里有人吆喝,那里立刻就有人响应。 一传十十传百,京兆府门前很快就聚集了几十号看热闹的百姓。 府吏简直欲哭无泪,只能把四壮汉和长衫郎先叫进大堂,让人去请府丞出来,府尹李德宏此刻还在紫微殿上朝。 府丞一听小吏说大堂几人的来龙去脉,只觉头嗡地一响,意识到事情大了,急匆匆出来。 看见大堂里和府门外的阵仗,府丞暗骂了一句府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前对壮汉甲说:「诸位壮士,我是京兆府丞,你们的话,令史已经跟我说了,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能只听你们的一面之词。这样,我现在就升堂,你们将此人先放开,与你们对簿公堂,如何?」 被綑扎严实的长衫郎呜呜呜叫了几声,用力挣扎。 他是枢密使蒋鲲的夫人的娘家大嫂的三妹夫的表侄子,名唤屈成天,搭上蒋鲲的路子后,一直在为蒋鲲做事。 朝廷官员要清名,几乎不会自己出面去经营商贾之道,多是让家中旁支亲戚来做。 以屈成天与蒋鲲这一表三千里的关系,能为他办事,甚至是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必然是深受信任的。 蒋鲲信任屈成天,反之,屈成天手上也有许多蒋鲲的阴私事。 这些事情要是都捅了出来,这朝廷怕是都得掀了一个个儿。 屈成天不知自己怎么就被人抓了,他只记得去春风楼会一个老熟人的约,到了后等好一会儿都没见到人,然后就…… 就怎么说他居然不记得了,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被捆成一团,躺在一间柴屋里。 谁抓了他也不知道,柴屋里一直没人露面,也不给他净水饭食,就只是这么关着。等到第三日,就这四个壮汉把他从柴屋里拉出来,一路到了京兆府。 屈成天几日来一直当惊受怕,在京兆府门前听壮汉们说他偷官盐私贩之时到了顶点。 这罪名一旦落实,抄家流放都是轻的,掉脑袋的也不是没有。 第246页 屈成天在心里盘算,他把盐运到各处,从来都是叫信得过的手下去各远离城镇的村落贩卖,虽然价格贵了些,但也没有一斤一百钱这么离谱。再者,他自己也不亲自出面贩盐,顶多是与购盐大户有联繫。 那么,就是有人要藉此事发难。 他一个小人物,没有谁会抓着他闹到京兆府,只会是为了他背后之人。 屈成天想明白之后,打起十二分精神,仿佛之前的又渴又饿都是幻觉。 在绑着他嘴巴的布条一解开,他立刻大声喊冤。 第135章 帝后博弈 屈成天喊冤, 四壮汉凶神恶煞,吵吵闹闹,府丞一时都不知道该听谁说话才好。 况且偷官盐私贩, 这种事可实在太大了,府丞不敢擅自决定, 只能先将双方都收押, 待府尹下朝后再来审。 还有门口那些百姓,都得驱散了, 这案子传将开来对朝廷声誉有损。 百姓们被驱赶,一开始还不想走,逼得府丞出动执刀才散开。 等京兆府尹李德宏下朝回到府衙就被等在门前的府丞拦住,把四壮汉状告之事一说, 李德宏脑子一嗡,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府尹, 这案子有什么问题吗?」府丞鲁锦轻声问。 「问题大了。」李德宏嘆气,把今日早朝上的事给鲁锦略说了一下, 后者听着, 也是脑子一嗡。 「计相这是有备而来啊。」鲁锦道:「莫非这案子也是计相找人来告的?」 「这案子不管是不是计相的安排,定然不会只是偷贩官盐这么简单。」李德宏来回踱步,思忖着其中关窍,半晌, 他拍了一下鲁锦,道:「快,把那两方人提上来, 本府升堂,允百姓在门外围观。你去安排捕快,赶快去查着两方人马的身份, 越详实越好,尽快报来。」 鲁锦连连应下,飞快去调集人手办事。 李德宏踱来踱去,心中难安。 官家要收后族外戚的权,临猗王氏显然不会坐以待毙,这不,犯人都送京兆府来了。 要李德宏来说,官家这一步走得委实太急了些。现在朝中最要紧的事,是大战后抚恤将士、论功行赏,还有就是朝廷名目繁多的税赋需要裁撤为百姓减负,怎么也轮不到盐铁归公。 对,没错,盐铁之利有逾三成掌握在士族手中的确是朝廷的一个巨大隐患,但朝廷的隐患只是盐铁之利吗,朝廷那么多隐患,当然要先解决最要紧的。 一是兵权,二是民生。 有功将士不赏、战死将士不恤,军中譁变了怎么办? 苛捐杂税多如牛毛,逼得百姓只能落草为寇,这些年民乱不断,难道还不够警醒? 李德宏嘆气,搞不懂官家是究竟有什么天大的原因才会捨本逐末。 「府尹,那五人都提上来了。」府吏过来通报。 李德宏整了整身上的官服,道:「走吧,去审审这五人。」 京兆府再次升堂,屈成天和四壮汉大堂对质,本来外头没几个围观百姓,但这案子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启安城整个三十六条街巷,没多大会儿,京兆府门外就聚集了众多百姓,说是人山人海都不为过。 盐是关于民生的大计,没有米粟还能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填报肚子,没有盐那连劳作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春秋时期管子提出「官山海」之策,盐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从来就是最重要的物资之一。 且不见猃戎先头问梁朝要岁币,其中一项就是盐。 百姓们对盐案自然比其他案子要关心得多,毕竟这是关系到他们生活的大事。 「……这个奸商,他前几年一斤盐只卖二十钱,让我们乡还有附近好几个乡都来买他的盐,我们乡离县城几十里地,来回一趟不容易,我们看他的盐便宜就都来买,没几个月他就露出了奸商的险恶嘴脸,隔三差五就涨价,隔三差五就涨价,现在要一百钱一斤。他还养了一群打手,不准我们去官府买盐,只能在他那里买……」 随着四壮汉的讲述,堂外百姓一阵喧譁过一阵。 京城是天子脚下还算好的,出了京城盐务确实乱象频生。 梁朝对于盐务一直卡得很紧,售盐铺由各地官府设置,且为了好管,定了「置铺不得出城门」这样的规定,便是王、谢、卢手中的盐也不许出城置铺。这就导致了府城、县城外的乡民山民买盐需要走很远的路,然而有需求就会有市场,于是就有了私贩出现。 围观的百姓里自然也有京外来的,听壮汉们的讲述,无不感同身受,高喊着让朝廷处置这些盐贩奸商。 这唿声,代表百姓的心声,那必须是一唿百应。 京兆府就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百姓们的唿声一浪高过一浪,李德宏把惊堂木快拍断了都阻止不了,最后无可奈何,让衙役们震响杀威棒。 「威——武——」 杀威棒一同震响,百姓们终于安静了,李德宏正要开口问话,忽然就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唿:「这个人不是那杀猪巷泉香阁的东家,屈老闆吗?他不开青楼改贩盐啦?」 李德宏眼皮勐地一跳,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再看屈成天,虽然乍看起来镇定自若,细看就能发现这人眼睛一直在不停快速眨动,喉结时不时上下滚,左手在身侧抓着长衫衣摆,指节泛着青白色。 「你们状告屈成天偷官盐私贩,可有认证物证?」李德宏问。 第247页 「回府尹的话,当然是有的,不仅有,还有很多。」壮汉甲说完轻蔑看向屈成天,哼了一声,对外头喊:「弟兄们,给李府尹把认证物证都呈上来。」 随着这一声唿喊,李德宏就见外头围着的人群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人,有捧着帐本的、有抓着人的、还有扛着箩筐的,几十个人,若非京兆府大堂够大,怕是会站不下。 李德宏的下巴也随之惊掉了。 这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屈成天在看到自己十分信任的几个掌柜从人群里出来,其中两个还对他一脸愧疚,强装的镇定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呵呵低笑两声,对壮汉甲说:「敢问壮士,是何人要置我于死地,不妨说出来让我死个明白。」 「置你死地的不是你自己和你背后的主子么。」壮汉甲低声说。 「你——」屈成天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屈成天悬在心里的大石哐当落地了,砸得他生疼。 这些人果然是冲着他表叔蒋鲲来的。 人证物证齐全得让人惊心,李德宏不禁猜测,在背后推动此事的临猗王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难道他们早就猜测到皇帝要动他们王家? 可皇后就出自王家吶! 去查探屈成天和壮汉们的身份的捕快很快就回来了,李德宏看到府丞鲁锦的示意,先暂且休堂。 「怎么样?」李德宏一到后堂立刻就问。 来回话的捕快一脸惊恐,说:「下官没查到那四个告状人的身份,但是查到了被告的屈成天。此人是枢相蒋公的一表三千里的表侄子,不过跟蒋公来往极为密切。」 「还有什么?看你这表情,不像是只查到了这么一点儿。」李德宏追问。 捕快用力搓了一把脸,说:「下官等在探察屈成天的过程中异常的顺利,就好像有人专门把已经准备好的信息送到下官等的手里。我们就还得知了屈成天是永泰十五年杀猪巷泉香阁老鸨被杀案里那个泉香阁神秘的东家。」 李德宏:「这个……」 捕快:「泉香阁明着是屈成天的产业,实际上是为蒋相公敛财的,泉香阁大部分营收都送到蒋相公在夷山的庄子上,然后收入蒋府中。」 李德宏道:「只是敛财,算不得什么。哪个朝官没让家中人经营这生意。」 「不是啊,府尹。」捕快忙说:「我们还查到之前在台狱畏罪自尽的捧日军指挥使金柄,他常在泉香阁一掷千金,看似买欢,实际上是给蒋公送钱。您想想他的钱都从哪里来的!」 李德宏心惊肉跳,简直要晕倒了。 怎么、怎么还牵出了这个案子来啊! 永泰十五年十六年的腥风血雨仿佛还歷歷在目,他前头的副手府丞何黯还因为审宗长庚被认为徇私舞弊而贬去了偏远的衡州。 李德宏觉得自己头顶的乌纱岌岌可危。 「府尹,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这案子是审还是不审?」鲁锦忧心忡忡问。 他前面那位何府丞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贬,他也知道。说什么审案中徇私舞弊,实际上是因为他站错队了。 那现在这事情又被翻出来,还跟盐务搅在了一块,明眼人能都看得出来,这是后族与皇帝在相抗,这个屈成天也好,他背后的蒋鲲也罢,只是两方博弈的棋子。 帝后博弈,还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进这个泥沼里。 李德宏纠结万分,最后一咬牙,说:「审!继续审!」 鲁锦:「可是……」 李德宏说:「都已经审到这程度了,外头还有那么多百姓看着,岂是说不审就不审的?!」 他倒要看看最后这案子能审出个什么结果来。 京兆府继续升堂审案,传遍京城三十六街的大事岂能不传到官家大臣的耳朵里。 蒋鲲在枢密院公廨里听闻,还是能稳得住的。他早就旗帜鲜明地投在官家座下,皇后和王准想与官家抗衡,动他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惧一时得失,只要官家不败,他就不会败。 蒋鲲信任的官家却没他稳得住。 萧珉听闻消息,把庆德殿的御案砸了尤不解气,凶神恶煞地往凌坤殿冲去。 王!妡! 很!好! 好!得!很!!! 萧珉咬着牙,一鼓作气到了凌坤殿,却在看到正殿里的情形时,一口气哽在喉咙口,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凌坤殿正殿,皇后王妡端坐正中,左下首坐着楚王妃,右下首坐着琴修媛。 王妡看到萧珉进来,第一次没有礼数周全地起身行礼。 她端坐在主位上沖萧珉微笑:「官家来得正好,我正同九婶和琴修媛说大喜事呢。苏婕妤、杨美人、赵美人、杜才人同时诊出了喜脉。圣上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第136章 忍无可忍 嫔妃接连有孕, 惊喜吗?开心吗? 如果你王妡不是左边白月光、右边大儿生母,这样的情形下问,萧珉可能还真会有那么一丝惊喜和开心。 「你这么多嫔妃怀孕, 也算是后继有人,如今可以安心了。」王妡微笑道。 可这话听在萧珉耳朵里, 怎么听都刺耳极了, 就好像她还有后半句故意不说完一样。 萧珉定了定心神,一挥袖, 对楚王妃、琴修媛说:「你们先出去,朕有话对皇后说。」 第248页 吴桐担忧地看了一眼王妡,后者微颔首,她起身在萧珉的注视下离开, 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萧珉身上一瞬。 萧珉目光随着吴桐移动,待她擦肩而过后就收了回来。 琴修媛挺着肚子随着楚王妃一道出去, 但殿中的三人,谁也没有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出了凌坤殿, 宫人立刻上前扶住琴修媛, 这位主儿眼瞅着就快要生了,可不能在这时候有什么闪失。 琴修媛让人扶着往前慢慢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转头朝闲适坐在迴廊阑干上的楚王妃看去, 快速眨动的眼睫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 宫中早有人说她与楚王妃长得有几分神似,她听过后只说人有相似,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刚才…… 她是女人,她能看懂,皇帝看楚王妃的眼神分明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而不是皇帝看外命妇、甚至侄儿看婶婶。 琴修媛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当初她们一行十人从掖庭被送到东宫,只有她一人被还是太子妃的皇后留下来,所以,皇后也是知道皇帝心底那龌龊心思的? 皇后既然知道她怎么还能忍,甚至时常与楚王妃来往? 琴修媛低头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感受到肚皮下小生命的调皮,轻笑了一下,旋即抬头对楚王妃说:「官家与皇后娘娘似乎有话要说,楚王妃不如去我哪儿坐坐?」 「不必了。」吴桐下意识拒绝,她瞅了一下琴修媛的肚子,对孕妇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何况是宫里的孕妇,磕着碰着了她可承担不起,「我还有事要与皇后娘娘商议,改日吧。」 「听闻楚王妃与楚王夫妻不睦,」琴修媛抬手理了理髮鬓,说道:「其实咱们女人家,最要紧的还是相夫教子,笼住夫君的心,有儿傍身,方是长久之道。楚王妃以为呢?」 吴桐简直槽多无口,这个琴修媛是不是怀孕把脑子怀坏了,自己什么身份,她吴桐又是什么身份,轮得到她来说教?! 「琴修媛这话说得有趣,」吴桐皮笑肉不笑,「不过老身的侄儿媳在里头跟她夫君说话,老身想着,我那侄儿媳可能并不喜欢多嘴的人。」 琴修媛倏然变了脸色,勉强笑了一下,连句结束语都没有,让宫人扶着她火速离开。 吴桐坐在阑干上晃了晃腿,无声嗤笑。 真以为有了个肚子就是哪块地里的葱了,正二品修媛说到底也是个妾,还来跟老子说教。 吴桐停止晃腿,转头看向紧闭的正殿大门,有些忧心王妡。 庆德殿那次面圣后,吴桐算是认清了萧珉的真面目,那就是一个自私的独断专行的平平无奇的皇帝,有歷史上所有平平无奇皇帝的通病,他的温情建立在对他的顺从之上,一旦不顺他的意就是忤逆。 作为一个皇帝,萧珉想大权在握无可厚非,可他的所行所为在吴桐看来就是步子迈太大外加乱迈。 吴桐大学学的文学,专业需要读了很多的史书和古籍,从古至今新帝登基哪个不是经过了很长的权力更迭争斗才逐渐掌权的,除非在登基之前就已经积威甚深。 可萧珉他不是啊,他之前敛尽锋芒甚至都快查无此太子了,事情都有两面性,他这么做有利也有弊。 当时的利处现在变成了弊端,朝臣们不听指挥,萧珉就接受不了了。 「唿……」吴桐唿出一口气,靠在廊柱上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 王妡是皇后,王家是外戚,但凡想有点儿作为的帝王都忌讳外戚坐大,而外戚又岂会坐以待毙。 吴桐没想到,王妡在几年前就已经在布局今天的。 萧珉也没想到。 「你早就在查蒋鲲了是不是?你握了他的把柄一直引而不发,即使是为救你情郎全家性命也没有用,就是为了今天给朕重击,对不对?」萧珉双目猩红质问王妡。 「情郎?」王妡疑惑挑眉。 萧珉低吼:「你敢否认?你可是亲口在先帝跟前说过你与沈挚是青梅竹马!」 王妡:「……」 行吧,这么认为你开心的话。 「王妡,你是皇后,跟朕作对,对你有什么好处!」萧珉一步一步逼近王妡,紧盯着她秀美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就不怕朕废了你!」 王妡眉头微拢,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波动,萧珉看得快意。 然而他的快意还没有维持两息功夫,王妡用力将手边茶盏扫落在地。 呯咚咚…… 鎏金银茶盏摔不碎,在地上滚了两圈,茶汤洒落一地。 王妡站起来,走到萧珉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声音又冷又狠:「萧珉,你以为你还能再废了我!」 她累积了两辈子的恨,压抑着两辈子的恨,透过这句话泄露出了一丝丝痕迹。 这丝痕迹之后铺天盖地的黑暗让人心惊胆寒,不可一窥。 盛怒中的萧珉并没有察觉到王妡情绪上的变化,他对王妡扯他衣襟的大不敬举动极为恼怒,手高高抬起就要扇王妡的耳光。 比他动作更快,王妡松开他的衣襟,从袖笼里抽出匕首,一道雪亮寒光,锋利刀刃抵住了萧珉的脖子。 「王妡!你放肆!」萧珉睚眦欲裂。 「要不我们比一比,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手快?」王妡说着,把匕首又往萧珉脖子上送了一分。 第249页 萧珉都能感受得到脖子上那极细的一条寒凉,但他的手并没有放下,缓缓道:「姽婳,你这是要弒君吗?你以为弒君后你还能活着?」 「萧珉,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王妡哂笑:「你如今是君,你就永远是君吗?」 萧珉的脸扭曲了一瞬。 王妡道:「这天下。没了谁都一样。没了你萧珉,朝臣依旧每日点卯下值,该廉洁奉公的还是廉洁奉公,该贪赃枉法的还是贪赃枉法。百姓们依旧起早贪黑,辛苦。并不会因为没了你这个皇帝,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萧珉铁青着一张脸。 「至于国不可一日无君。」王妡嗤地一声笑:「秦修媛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就算她生的是公主,也无妨。苏婕妤、杜才人,总有一个生的是儿子。」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你想垂帘听政?也要看外朝的大臣们答应不答应!」萧珉冷笑。 王妡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我打的什么主意,你怕是不会想知道。」 说罢,握着匕首的手一挥,撕拉一道裂帛声,随后是萧珉「嘶」一声吃痛,他高举的那只手被划开一道伤痕,鲜血很快就沁出了衣袖。 「王妡!你!竟!敢!!!」萧珉捂着受伤的手臂嘶吼,怒视着王妡恨不得活撕了她。 他脚微动,就想一脚踹过去,却不敌王妡一直戒备的反应快。 王妡手一翻,萧珉抬到半途的腿也被划开一道口子。 「啊啊……」萧珉痛叫,五官因疼痛和愤怒而扭曲成一团,「你……你……朕……」 王妡淡淡道:「你是要叫御医还是要多一道伤口?」 萧珉恨毒了王妡,但胳膊腿上的伤口实在不容忽视,撂下狠话:「好,好,咱们走着瞧!」 「来人!人都哪儿去了,给朕滚进来!传罗奉御承恩殿候驾!」萧珉大喊。 伍熊、谷栾、贡年等皇帝皇后身边伺候的内侍宫人连忙推开殿门进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皇帝胳膊腿上全是血,皇后拿衣袖擦拭一把沾了血的匕首。 「护驾!护驾!」伍熊大叫侍卫,扑到皇帝跟前,却半晌都没有侍卫进来。 「知道你们主僕情深,要闹到别处闹去。」王妡不耐道。 萧珉没等到侍卫进来,气急走出去,就见殿外头,皇后近卫持刀拦住皇帝侍卫,两方对峙着,两方的统领互相叫骂。 登基两年,萧珉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天启宫的掌控竟然如此薄弱。 好,好得很! 王妡!终有一日朕要你跪着哭求朕饶你一命! 萧珉滔天怒焰难以平息,被宫人扶着上轿辇时,宫人不知是哪儿手重了弄疼了他,他手一挥推开了宫人,对着宫人一通指桑骂槐,然后下令处死。 「皇后娘娘,你把皇帝……」吴桐轻手轻脚进殿,她刚刚看到萧珉身上的血了,正殿里就两人,总不能是萧珉自己划的吧。 王妡看向她。 「……牛逼。」吴桐想来想去,唯有点赞。 王妡笑了,学她爱说的话:「是不是还要说六六六?」 吴桐:「是666666,多一倍的6。」 王妡让吴桐坐下说话,重叫宫人奉茶水点心上来。 「你知道先帝曾经想要毒死太后吗?」王妡问。 「知道。」出乎王妡意料,吴桐点头:「皇帝曾经跟我说过。」 王妡轻嘲:「他倒是见人就说。」 吴桐也点头:「这种行为在我家乡叫做卖惨。我们那里很流行美强惨人设。」双手捧脸:「啊!他好美,他好强,可是他好惨。好可怜,妈妈爱你,嘤嘤嘤。」 王妡:「……」 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吴桐放下手,自嘲道:「其实我以前是真挺喜欢他的,甚至愿意等他,愿意给他做小。现在想想真是好不可思议,我怎么就是个恋爱脑呢?没了恋爱滤镜,萧珉其实也不怎么滴,他这样的性格放到我们家乡那边绝对是要被吐槽直男癌的。」 王妡淡笑。 「我并不是质疑你啊,」吴桐说:「你对着皇帝动刀,这么跟她撕破脸,对你好吗?」 王妡道:「早就撕破脸了。前些日子我的饮食里被查出下了毒。」 「萧珉干的?」吴桐惊骇。 「太后做的。」王妡波澜不兴地说:「我这殿里一个小宫人贪吃,死了。」 吴桐倒吸一口冷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王妡说:「我可不是澹臺太后。先帝下毒,她可以忍。我是忍不了的。」 「我忍得够久了。」 第137章 各方筹谋 蒋鲲坐在书房里,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他也没唤人来点灯,管家几次来敲门问,他的夫人也来敲过门, 他都没有回应。 等到入夜时分,蒋鲲的长子蒋镐回来。 「父亲。」蒋镐敲响书房的门, 片刻后门从里面打开, 他进去来不及脱下大氅,就急急说道:「夷山那边的庄子都处理干净了, 但还是晚了一步。」 蒋鲲握拳,不甘心地捶了一个桌子,恨声道:「王准老匹夫,竟算计我至此!」 「父亲, 屈表兄那儿咱们该怎么办?救吗?」蒋镐问。 从早上事发得到消息,蒋镐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连告假都没有就去找蒋鲲,然后直接出城处理屈成天的烂摊子。 第250页 王家处心积虑要与他们蒋家作对, 多年前就在收集蒋家的把柄且还隐忍不发, 蒋镐知道这事怪不得屈成天,可私心里他总忍不住埋怨屈成天要是再小心一些就好了,明明可以把事情做得干净漂亮,为什么就非要留下一个尾巴让人抓。 说实话, 如果可以,蒋镐不是很想救屈成天,可屈成天掌握了太多秘密, 不救又不行。 蒋鲲坐在圈椅中,一向挺直的腰塌弯了,沉默了许久, 他摇摇头:「如今不是我们想不想救,而是救不救得了。王家既然敢把成天放在明面上,手上握的怕是还有更多。成天人进了京兆府,案子闹得满城风雨,唉……」 「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吶,父亲。」蒋镐说道,知道救不得,他心情更差了。 「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蒋鲲坐直了,冷笑道:「王准老匹夫对我动手,他们王家也不是什么清白人家。他那二子胆子大的很,在估马司这几年贪得可不少。镐儿,你去找人将此事在朝堂上捅出来。」 蒋镐应下,还略带遗憾地说:「可惜没抓到那王确什么把柄。」 「放心,临猗王氏那么大一家子,我手里也并非没有他们的把柄。」蒋鲲佝过身子,拍着长子的肩膀,说:「官家要削后族外戚的权,又岂会坐视我家遭难。一时的艰难,挺过去咱们家就更进一步了。」 蒋镐点头:「父亲,我省得的。」 蒋鲲满意颔首,又拍拍儿子肩膀,道:「你去吧。」 蒋镐站起来准备走,又见父亲也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不由问道:「父亲这是要去哪儿?」 「为父去找吴相公。」蒋鲲说:「你这些日子要约束要家中人,谨言慎行。」 蒋镐严肃郑重地应下,蒋鲲这才漏液往吴慎府上去。 - 吴慎听管家来报蒋鲲来了,人在阍室外,问要不要把人请进来。 「唉,还是来了。」吴慎嘆了一口气,叫管家把人请去外书房,起身披上衣裳。 「老爷,你这头疼了一天,还见了一拨又一拨人,才刚歇下,这蒋相公也真是会挑时候。」吴夫人边埋怨边为吴慎穿戴好。 吴慎拍拍她:「这天吶,要变了。蒋图南心里急,时间不等人。」 「他自己做的那好事,就该知道有天会招了报应。」吴夫人撇了撇嘴,眼角的细纹里都是嘲讽不屑,「可别让他带累了老爷才好。」 吴慎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得一声嘆息。 蒋鲲没等多久,吴慎就来了。 「诚谨兄,漏液前来打扰,实属无奈,万望见谅。」蒋鲲话不多说,先拱手致歉。 「你枢相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吴慎径直去了书案后坐下,才引手请蒋鲲入座。 此举有些怠慢之意,但有求于人,蒋鲲也只能忍着。 「在下的来意想必诚谨兄十分了解,」蒋鲲坐下后说道:「王准所图不小,此次若如他所愿,将来无论是在下还是诚谨兄,甚至是官家,都被会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吴慎摇摇头:「王公所图是大是小,可宫中的皇后一直无子,他能图什么。」 「中宫皇后若是膝下有子,王准那老匹夫怕是……」蒋鲲话说了一半住嘴,意味深长地看着吴慎:「将来,朝堂怕是没有你我二人的立锥之地了。」 「非也,非也,」吴慎还是摇头:「老夫看王公在朝上要求严查各盐场私贩盐引不过是秉公办理罢了。」 蒋鲲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吴慎微笑,心说:想让老夫站你这边,只是口头上说说的吗? 蒋鲲眯了眯眼,忽然说起另外的事来:「宗长庚……流放去了化州,不知现在可还好。」 吴慎一凛,面上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心中已暗暗警惕起来。 「这次王准抓了的我远房表侄,之前在杀猪巷经营了一家青楼,泉香阁。诚谨兄可能不知道,宗长庚每每回京,常去此处。」蒋鲲缓缓道来。 吴慎沉默一瞬,再说话,苍老的声音里夹杂了愠怒:「难怪枢相当初会出力帮宗如晦。」 蒋鲲谦虚一笑:「当初帮宗长庚,也是帮自己。如今诚谨兄帮我,不也是帮自己么。」 吴慎缓缓颔首:「枢相说得对。」 - 「公爷,蒋鲲去了吴慎府上。」一身皂衣面容不起眼的男子在茶室门外禀报。 「我知道了。」王准应道。 皂衣男子抱了一下拳,转身进了夜色里,很快就与夜色融为一体不见踪影。 王准把碾好的茶末倒进茶壶里,注了今儿下晌运来的山泉水,把长颈茶壶放在烧得旺盛的红泥小炉上,转头望着窗外沉沉夜色。 刚才来回事的皂衣男子并非王准的人,而是他的孙女王妡的人。 王妡手底下有多少这样为她暗中办事的皂衣人,王准不知道。 王妡这几年一点一点蚕食了多少王、谢、卢的势力为她所用,王准也不知道。 这样无声地蚕食,待王准发觉,已经无可奈何,只能配合王妡。 不知不觉,他嫡长的孙女儿变成了一个他十分陌生的人,她一贯波澜不兴地外表下藏着的是灼热的不断翻涌的野心和欲.望。 【祖父,这天下何人可得之?我可得之否?】 王妡说这话时明亮的双眼,王准始终难忘。 第251页 他不知道她从何时有了登顶御极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知道时,她手中已经握了常人难以想像的权力。 他的孙女儿…… 他可真是看走眼了。 不仅是这个孙女儿,连同长子他也是看走眼了。 王准不由苦笑。 「父亲,您叫我?」茶室的门没有关,王格敲了敲门框,探头进来。 王准回过神,轻一招手,让王格进来,顺道把门带上。 咕嘟咕嘟…… 长颈茶壶里的水开了,王格连忙用布巾抱着壶柄将其提起,滚水沿着茶碗的边沿注入,王格放下茶壶拿起茶筅正要击拂,忽听父亲说:「一匹河曲马,估价二十贯,你报上群牧司却是三十贯。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王格击拂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磕磕巴巴:「父亲,您、您……我……这……您知道了啊!」 王准道:「为父曾经告诉过你,朝廷当差,万事小心。你便是这样『小心』的?」 王格继续低头击拂,并不当回事:「大家都这么做,又不独我一人。特立独行反倒招人排挤。」 「但只你一人,让人抓着把柄,欲置你于死地。」王准道。 「什么!」王格手上的茶筅一下击飞,错愕地看着王准,不敢置信:「置我于死地,为什么啊?我、我没得罪谁啊!」 王准对二子有些失望:「你为临猗王氏子,这就是理由。」 王格垂头沉默。 「这次兹事体大,家中怕是保不住你,能保得你一身清白便是极限了。」王准拍拍二子的肩,嘆气:「你离了朝堂,也好。为父已去信族里,将你兄长的百亩田庄划到你的名下,之后你开塾育人,或者做个富家翁,都可。」 王格把掉在地上的茶筅捡起来放好,再将击坏了的茶汤倒掉,这期间他一直沉默着,可唿吸却越来越急促。 王准不语,等着王格的反应。 终于,王格忍不下了,抬起脸质问父亲:「究竟是保不得我,还是父亲不愿意保我?如果此事发生在王确身上,父亲也是一样的态度吗?」 「混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王准喝道:「质问父亲,直唿兄长名讳。你的孝悌呢?」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你们一个不慈,一个不友,偏要我遵守孝悌。凭什么?!」王格大吼,激动之下将长颈茶壶打翻,热水洒在地上,还有一些溅到他身上,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样。。 「你的兄长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你敢说你从未做过吗?」王准把茶碗拿起重重掼在王格脚前,王格惊得退了两步,「你跟姚巨川暗地里勾搭的那些买卖真以为为父不知道吗?!」 「父、父亲……」王格骇然瞪大眼,刚刚撒泼的气势无影无踪。 王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王格知道,事情就是这样了,他的官途就到这里,到头了。恐怕在族里,他也没有立锥之地了。 「呵呵……」他苦笑,笑着笑着突然一声大吼:「父亲您既然早就知道,您却从不阻止我,等现在我没有用了,您再来说这种道貌岸然的话。父亲!我有今天都是您害的!天底下再没有比您更虚伪的伪君子了!!!」 「你——」王准倏地站起来,一时只觉一片天旋地转,朝前倒了下去。 王格确已经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打开门,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他脚步顿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大步离开。 一直守在门外的管家听里头声音不对,顾不上王格,跑了进去,就见王准俯面瘫倒在茶台上,周围茶具四散,碎片一地,王准的脸、手有不同程度的划伤。 「老爷!老爷!」管家上前扶起王准,高声喊人:「快来人!快去请袁大夫过来!老爷昏过去了!!!」 第138章 祖孙对话 「祖父病了?」 王妡听人来报, 眉头不由微蹙。 「祖父现今身体如何?大夫怎么说?」 来报之人道:「大夫说是怒急攻心,公爷年纪大了,身子不如以前硬朗, 须得卧床静养几日。」 「怒、急、攻、心……」王妡垂下眼睫,右手虚握了一下, 思忖了片刻, 吩咐:「摆驾,去荣国公府。」 皇后未得圣意无故出宫省亲是十分不妥之事, 不过凌坤殿得了命令各自行动安排起来,没有一个人在这时说句「该向官家请示」的话。 皇后卤簿排开,早有内侍先行出宫去荣国公府通报准备接驾。 王妡一动,前朝后宫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原本瞒得死紧的王准病倒之事也火速传了开来。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王准居然病得起不来床,真是天赐良机吶! 与士族、后党对立的各方人马都动作了起来。 王家得了通报后就立刻各处洒扫摆上案台等着接驾, 在外探路的小厮来报皇后卤簿还有三里时,除了王准和老太太, 全家都在中门前等候。 时节已经入冬, 虽还没下雪却已然寒风刺骨。 一阵风吹过,王格受不住打了个哆嗦,孙氏见了小声抱怨:「什么时候省亲不好,偏这个时候, 不是添乱么。」 旁边谢氏耳聪目明,孙氏的声音虽小却是故意说的,她凌厉地朝孙氏睨过去, 说道:「二娣若病了可自去休息,我会同皇后为二娣解释一二,道你虽不是病入膏肓, 却实在起不得床。」 第252页 孙氏眼睛一瞪,然不敢说话。他们二房把父亲气得卧病在床,大房若非要计较,他们是要受家法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隐隐传来乐声,随后果子巷西边尽头已经能看到皇后卤簿先头的仪卫和旗尉,王家众人精神一震,纷纷下了台阶接驾。 黄色饰金翟车停在荣国公府大门前,王妡由宫人扶着下了车,王家众人一齐拜下,称:「恭迎皇后,请皇后安。」 王妡上前两步将父母扶起来,再道:「都平身吧。」 随后,一左一右执着父母的手,示意兄长王端礼自己跟上,由仪卫护着进了荣国公府。 「我听闻祖父病了。」王妡边走边说,也不去正堂叙话,径直往祖父住的院落走去。 「一时气急,痰迷心窍,就昏了过去。」王确说:「可你祖父到底年纪大了,便是寻常的小病小痛也能折腾掉半条命去。」 王妡脚步顿住,往后看了一眼才接着往前走。 王格被那一眼看得犹如大冬天一桶冰水兜头淋下,从心底里发寒。 到了王准住的院落,在外间里老太太正等着,见到王妡就要执臣礼拜下,王妡连忙上前扶住老太太不让拜,自己执了子侄礼。 「祖母身体可还康健?今儿个入冬似比往年要冷,我让人给祖父祖母送些银霜炭来,可不能省着。」王妡道。 「祖母好着呢,」老太太好呵呵地握住王妡的手拍拍:「你的孝心祖母知道,你事多人忙,不用老记挂着,这府里这么多人,难道还伺候不了我老太婆一人?!」 王妡道:「他们是他们,姽婳是姽婳,不一样的。」 祖孙二人说着进了里间,王准床前已经立了一道轻纱屏风,王妡眉眼动了动,没叫人把屏风撤了。 「祖父身子可还好?」王妡问。 屏风后,王准苍老嘶哑的声音传来:「劳皇后记挂,臣已无大碍,只是暂且起不得身,不能给皇后行礼。」 「无妨。祖父身体一向硬朗,怎么就忽然病倒,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妡明知故问,目光朝进来的王家众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王格身上。 「臣年纪大了,总有病痛。」王准道。 「你们都出去吧,我同祖父说说话。」王妡说道,对老太太和父母摇摇头,示意不必担心。 待所有人都出去了,王妡择了一张圈椅坐下,看着屏风上绣的山水图。 王准低嘆一声,咳了咳,吃力拿起床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缓了气才说话:「皇后不该这时回来,你这一动,全京城就都知道臣病倒了。臣在这时病倒于时局有害无益,惭愧惭愧。」 「祖父安心养病就是,我来,自是已有了打算。」王妡双手十指交握放在腹前,不紧不慢地说:「祖父左右是病了,上不得朝,瞒了一时有又何用。祖父在朝,有在朝的处理办法,不在朝,亦有不在的办法。」 没有理由,王准直觉王妡的处理办法可能会惊世骇俗,大多朝臣肯定接受不了。 他歪过头,透过屏风努力去看自己的嫡长孙女儿,可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端坐的人影。 「姽婳,你……想清楚了?」王准问。 王妡一声轻笑:「祖父这时候问我想没想清楚,是不是有点儿晚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王准:「从古自今就没有……」 「那很快就会有了。」王妡打断他的话,「祖父可要好好保重,亲眼看到这前无古人的盛举。」 王准咽下嘆气,道:「事到如今,祖父就是想阻止你也阻止不了,只希望你留一份仁慈给王家。」 「是给二叔留一份仁慈吧。」王妡道。 王准:「你记得,便好。」 「我已经留给二叔一份仁慈了。」王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虚握了握,「祖父,让二叔做个清闲的富家翁,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了。若他不是我二叔,他早死了。」 王准问:「你怎的就对你二叔这么大敌意?」 「您太看得起二叔了,」王妡低低笑了声:「不是我针对二叔,是二叔长了张容易坏事的脸。」 王准:「……」 王妡:「可预见的风险不把其掐灭在萌发之前,难道还要任其野蛮生长,将来给自己坏事儿吗?」 王准仰躺望着床帐,无声地嘆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姽婳,你比祖父强,有野心,有魄力,够狠心。祖父有时回想,你若是生为男儿回是怎样一个光景。」 王妡的目光从屏风山水移到屏风上隐约的影子,哂道:「祖父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汲汲营营的芸芸众生中一人,不过被逼走投无路罢了。」 她眨了眨干涩的双眼,陡然放低的声音听在王准耳中有些遥远:「我曾经蠢得厉害,为了虚名和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搭上了……」 她顿住,转而道:「好在上天垂怜我。」眉眼变得锐利非常:「天意既如此。我是男儿或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好!好!是我临猗王氏子!」王准沙哑的笑声里满是愉悦。 「倒是祖父您,」王妡把话引到王准身上,「您一生杀伐果断,无论对敌还是对己,怎么就所有的犹豫都用在了二叔身上呢?二叔他值得吗?」 「咳咳咳……」王准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一时停不下来。 第253页 王妡见状起身,绕过屏风,提起床边小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将祖父扶起来,边给他顺气边餵水。 「祖父年纪大了,该万事小心好生保养才是。」全然没有是自己惹的祖父咳嗽不止的自觉。 边喝水边咳的王准:「……」 一杯水喝完,王准止住了咳嗽,王妡把杯子放回小几,没再出去,把墙边的绣墩搬到床边,坐下等着祖父的答案。 「你二叔他……」王准靠坐床头,目光失了焦,陷入了回忆当中,「他幼时曾救过你父,你父掉进池中,你二叔便跳下去救他,否则你父怕就……虽说最后两人都是家丁救上来的,这份兄弟情义,该记。」 「哦,怎么我知道的版本是二叔推我父亲入池却连带自己也掉进去了。」王妡说:「那他这算是谋害兄弟,且谋害的还是嫡长子。」 王准脸一虎:「是你祖母跟你说的吧!」 「很显然,您不信祖母的话。难怪祖母要跟您易院别居。」王妡的立场也很显而易见,帮亲不帮理。 王准除了拉长脸别无他法,孙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敢教训长辈了。 是翅膀过于硬了。 「还有后来,你二叔的婚事。祖父逼着他娶了个商家女,为这他在京中多有别耻笑的。终究是祖父对你二叔有所亏欠,能护着他一些便护着他吧。」王准嘆道,只想快速结束这个话题。 王妡:「所以,我要借这次罢了二叔的官职,您因为心里那点子亏欠,提前同二叔说让他有个心里准备,反倒把自己给气病了。」 王准:「……」 「要我说,祖父您是真的老了,变得优柔寡断了。」若不是翻白眼有损自己的林下风气,王妡一个白眼都能翻后脑勺去,「二叔姓王,临猗王的王。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姓氏给他的。没有临猗王,就没有他王格。只想享受临猗王带给他的好处,不想承担这个姓氏附带的义务。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王准苦笑:「你说得对。祖父是真老了。」 王妡站了起来,俯首看着床上的王准、祖父、计相,说:「祖父也不必妄自菲薄。除了在二叔这个事情上,其他事您还是搅弄朝堂风云的三司使。只是今后二叔有什么事情祖父就别管了,有什么造化都是二叔自己的选择。」 王准撑着坐起来一些,紧盯着王妡的双眼,严肃道:「姽婳,无论今后你是怎样的造化,祖父只有一句话,你要记得你姓王。临猗王!」 王妡静静地与王准对视片刻,启唇:「孙女儿省得。」 王准听她答应,靠回了床头。 「祖父且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情有我,祖父把身子彻底养好了再回朝堂吧。」王妡愉悦微笑:「孙女儿还有事先走了,正好明日便是望朝。」 王准应了声,目送王妡的消失在屏风外,随后传来开门声。 王妡出了内间,与祖母、父母兄长再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临走前深深看了王格一眼,把后者看的大冷天冒了一身汗。 出了荣国公府,王妡对身边女官吩咐道:「去请楚王妃入宫。」 正无所事事在府中边让人给她念书边监督楚王姬妾们打工的吴桐,一听皇后召见,立刻就不无聊了,换上新做的衣裳就进宫去。 到了凌坤殿,在暖阁找到王妡,吴桐还没来得及见礼就被王妡叫去换衣裳。 「这什么衣服?」吴桐拿起深绯色绣夔纹的外裳问来帮她更衣的宫人。 宫人说:「是娘娘让尚服局做的四品掌书女史的官服。」 「啊——」吴桐又惊又喜,脸止不住要咧出笑容:「不是这是还没定下来吗?」 宫人也笑:「这奴不知,您问娘娘吧。」 吴桐换好官服,在打磨的极光亮的一人高铜镜前左照照右照照,只觉得自己又美又飒,都快要爱上自己了。 「皇后娘娘,我好看吗?」吴桐蹦哒着去到王妡面前,转了一圈,让王妡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看自己。 「好看。」王妡放下边关谍报,说:「今日就在宫中住下,明日一早,随我上朝。」 第139章 已点对面 承圣元年九月望, 皇帝紫微殿视朝,群臣列班,独缺三司使王准。 各方势力摩拳擦掌, 士族一派严阵以待,然少了王准终究是少了主心骨, 不少人心生忐忑。 皇帝萧珉坐于高高的御座, 俯视着殿中群臣,心里的愉快不自觉就带到了脸上, 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脸是笑着的。 「圣上,臣叶夔弹劾三司使王准结党营私、党同伐异。」 「圣上,臣穆藏用弹劾估马司勾当王格贪赃枉法,以劣马充良马。」 「圣上, 臣饶虎弹劾淮南路提点刑狱公事王鼎臣收受贿赂,制造冤案无数。」 「圣上, 臣庞昌言弹劾江南路发运使谢翼以权谋私。」 「圣上,臣谭尚宏弹劾三班院勾当雷开以权谋私。」 「圣上, 臣弹劾……」 ……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 以三司使王准为中心,临猗王氏子、东山谢、弋阳卢、以及旗帜分明站在他们一边姻亲、门生等,几乎被弹劾了一个遍。 你方弹罢我登场,殿中再无其他声。 只有盐铁副使王确没有人弹劾, 应该有人想要弹劾他,可此人实在太过板直刚正不阿,竟一时找不到突破口, 总不能弹劾他得罪同僚吧。 第254页 王确听了近一个时辰的弹劾,若非出门前父亲特意交代过让他在朝堂上不要说话,他早就跳出去跟人吵了。 这些人都说得什么屁话, 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与王准交好的左槐也早得了信,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皇后已有安排,公爷请左相见机行事。」来传话的人是这么说的。 可皇后的安排是什么? 左槐的目光扫过御座,再看自己左右,一下与吴慎的目光对上了。 吴慎笑笑。 左槐亦笑,暗暗皱眉。 「众卿还有谁有话说?」 皇帝的问话把左槐的心神拉了回来,他握紧笏板严阵以待。 「那么……」萧珉说。 「那么什么?圣上想说什么?」一道清越的声音从殿门传来。 群臣勐地回头,萧珉坐直前倾。 哗哗哗…… 甲冑摩擦与整齐奔跑的脚步声相应和。 殿前司御龙四直禁军在都虞候夏侯煇的带领下进入紫微殿,唰一声亮出兵刃与殿中仪卫对峙,并赶开群臣让出中间一条宽阔大道。 「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吗?!」有老臣当即痛斥。 「老头,别张嘴闭嘴就是造反,开始你道貌岸然的表演之前,先看看自己的屁股擦干净没有。」一道利中带糯的声音传进来,就是说话忒粗俗了些。 那老臣差点儿没被怼得昏过去,直喊有辱斯文。 「你说你自己是斯文啊?那可真是斯文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了。」 一口气差点儿就没上来的老臣:「…………」 御龙四直全部就位,这时才有内侍高唱:「皇后至——」 王妡一身深青袆衣头戴九龙衔珠十二花树朝冠,从逆光中跨进紫微殿,缓缓走过群臣。 群臣错愕有之、惊疑有之、恼怒有之,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个仿佛披着光而来的身影上。 蒋鲲双眼微眯,向吴慎投去一眼,后者把笏板斜靠在臂弯中但笑不语。 老成持重的左槐忍不住露出「这不是胡闹」的错愕表情。 御座上的萧珉双手紧紧抓住扶手上的龙头,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失态地站起来咆哮,挂了一个多时辰的笑容早就无影无踪。 「皇后!」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一声大喝,脚步一动要冲过来拦住王妡,被眼疾手快的禁军一把捉住,捂着他的嘴,又踢他的后膝弯踢得跪下来。 「嗯?」夏侯煇提起手中刀,一双斜长利眼里尽是凶光,设想蠢蠢欲动的大臣们。 唿—— 御龙四直禁军一起提刀。 面对刀锋,有的大臣退缩了脚步,有的则悍不畏死也要直抒胸臆,有的却是不相信皇后和禁军敢在紫微殿见血,迎着雪亮长刀大骂王妡妖孽祸国。 王妡在骂声中走过,微偏头斜睨了骂得最凶的那人一眼,脚步未停,轻飘飘说了声:「让他闭嘴。」 「喏!」被吩咐的禁军应道,以刀柄勐击那人后颈,那人瞬间软倒在地上。 怒斥咒骂之声戛然而止,群臣看着王妡一步一步登上御阶。 吴桐跟在王妡身后,拾阶而上前对着群臣露出一个假笑。 紫微殿御阶为三九之数,最顶上是皇帝的御座,此时贡年已经带着人在御座左边安置下椅子。 王妡走过二九,在三九之下站定,与御座上的萧珉对视。 一个波澜不兴的嘲讽,一个满含杀气的愤怒。 「王、妡!你、想、做、什、么?!」萧珉一字一顿,每一个字仿佛都浸了血。 「呵。」王妡轻笑一声,甩袖转身面对下面群臣,说:「听闻你们都要弹劾我临猗王,我王妡可不得来听听。」 「皇后!」礼仪院知院瞿纯仁站在原地高举笏板,「太.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宗礼法!」 王妡说:「那今儿个就改了。」 群臣集体震惊:!!!!! 王妡说:「皇后不属于后宫。」 群臣:「……」不知该庆幸皇后没有直接改了太.祖诏令,还是该讨伐皇后嚣张钻空子。 王妡说罢,登上最后九阶,视线划过萧珉的脸,走到左边椅子前,甩袖坐下。 「王妡,你竟敢擅动禁军,你好得很!」萧珉咬牙切齿道。 「能动得了是我的本事。」王妡说着,仿佛炫耀一样对夏侯煇挥挥手,守着群臣的殿前司禁军就撤开,与仪卫站一处,手上兵刃始终没有收回。 殿中好像恢復了秩序,但所有人都沉默着,用这种沉默对抗王妡不合礼制的出现及她手里的刀。 「怎么,刚才不是说得很开心?现在一个个都哑巴了?」王妡轻笑道:「既然你们不说了,那就换我说了。」说着,她歪了一下头。 吴桐会意,从袖笼里掏出厚厚一本书一样的东西,翻开第一页。又伸手往旁边,贡年抽了抽嘴角,把一个带柄的上宽下窄厚纸筒放在她手里。 吴桐拿着一个毫无用处连当装饰都嫌丑只是增加一点儿仪式感的喇叭,气沉丹田,声音洪亮地开始读:「永泰十一年五月,先帝提拔蒋鲲为枢密使,九月制置兵马司例行检查边备武库,清点是发现武库兵器少了刀一千件、盾五百件、枪一百件,上报枢密院后不了了之。十二年三月例行检查武库,再次发现刀少了五千件、盾二千件,主管制置兵马司的枢密院副承旨马原美再度上报,依旧不了了之,遂起疑调查,同月,马原美被发现死在家中。」 第255页 「永泰十二年七月,朝廷下发各边州军饷三千万贯,蒋鲲手中就刮掉三百万贯,最后发放到边州将士手中总计只有区区一千一百三十五万贯。」 「永泰十三年三月,蒋鲲与成都府制置使高圭书信往来,暗中商定引课当地盐务,逼封当地多处私井,垄断盐务再以高价售卖盐引给盐商,导致当地盐务混乱,百姓吃不起盐还被徵收高额的盐税。」 「永泰十三年六月始,蒋鲲指使外侄屈成天组建盐商队,去到绛、蒲、汾等十数州倾销掺石劣质盐,并与当地官府勾结,逼迫百姓以高价买此劣质盐,以此敛巨额财富。」 「永泰十四年六月,接替马原美主管制置兵马司的枢密院副承旨崔信受蒋鲲指使,将刀一万件、盾一万件、甲冑五千件、枪三千件从武库挪出,同年七月,猃戎来犯,后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永泰十五年六月,蒋鲲指使台狱狱卒李民在狱中杀了前捧日军指挥使金柄。罪臣金柄生前常去杀猪巷青楼泉香阁,次次一掷千金,实则那青楼背后的东家是蒋鲲,金柄、宗长庚、崔信、康又新等人常去此处,明面上是买欢,实际上是将贪得的不义之财送还蒋鲲的那一份。」 「以上,还有谁要补充的?」 吴桐话音一落,紫微殿里死一般地寂静。 群臣都是一模一样的震惊模样——皇后这是把蒋鲲的祖坟都刨了吗,查得这么仔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蒋鲲出列,一脸被冤枉地高喊:「这些都是诬衊!」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吴桐把喇叭放下,本子收袖笼里,朗声说:「夏侯管军,请把那些人都带进来。」 夏侯煇抱拳,对身旁副将挥手,副将出去,不多时,禁军或抬或推十来人进殿,后头还有两名禁军手里捧着快半人高的目测是帐册的东西。 被带进来的人里多数都受了刑,其中竟还有蒋鲲的长子蒋镐。 蒋镐除了看起来狼狈了些,其他倒还好,没有被怎么为难。他被推进殿中,一看到父亲就喊:「父亲,救我!」 推着他的禁军不耐烦他吵吵,用刀柄打了他一下,不过像之前那样下重手把人打昏。 「竖子尔敢!」蒋鲲喝道:「尔敢殴打朝廷命官?!」 那禁军一看,嘿,死到临头还敢叫嚣,抬手又给了蒋镐一下,这下就可重了许多,把蒋镐打得一个趔趄。 蒋鲲睚眦欲裂。 「嘿,蒋鲲,枢密使,这儿呢。」吴桐在上头喊:「我作为控方已经说完了,你这个罪犯不辩解一下吗?给你一个机会,请开始你的表演。」 王妡转头去看吴桐,这人一脸兴奋得都能自己发光,仿佛入了水的活鱼,摆尾摆得别提多欢快。 萧珉也转头在看吴桐,握紧的双拳泄露了他此时的不平静,之前的运筹帷幄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40章 又凶又美 蒋鲲能平步青云坐到枢密使, 其他本事且不论,脸皮厚、心理素质强是必备的一项。 即使人证物证俱有的情况,他亦能大声喊冤。 「圣上, 臣,老臣冤枉吶!」蒋鲲跪在地上, 将笏板放到一旁, 双手执大礼,言辞切切道:「圣上, 老臣一心为圣上分忧,为国尽忠,为百姓谋福祉,不说有多大的功劳。可今日被奸人诬陷, 老臣心寒吶!」 「蒋相公这话说得委实可笑,这人证物证俱在, 还叫诬陷你?」御史中丞杨文仲出列,举起笏板对皇帝道:「圣上, 蒋鲲狼子野心, 败坏朝纲,不严惩恐让天下臣民寒心吶!」 「这些所谓的证人一个个都重伤在身,分明是屈打成招,此证词难道可信?!」蒋鲲道。 「那你儿子呢, 你儿子身上可没伤。」杨文仲说。 「这就更要请皇后给老臣一个说法。」蒋鲲对王妡发难,「皇后无故登临前朝,乱抓朝廷命官、炮制假帐、屈打成招、诬陷朝臣, 是何居心?!」 吴桐瞪大眼,她没想到人证物证都有、犯罪过程就差没有实景还原的情形下,蒋鲲还能面无改色心不跳地倒打一耙, 这人是猪八戒成精的吧! 更让她觉得魔幻现实的是,下面站着的那么多大臣,之前她细数蒋鲲重重罪孽他们不出声,蒋鲲倒打一耙倒是不少人觉得在理。 他们疯了吗? 他们疯了吧! 蒋鲲的所行所为哪一件不是祸国殃民,他们对此居然没有半点儿波澜,这个国家怕是迟早要完! 吴桐忍无可忍,跳出来就要跟下面的糟老头子们对线,被王妡抬起的手拦住了。 「皇后,你拦着我做什么,这种大贪官大老虎就要狠狠打死,五马分尸,凌迟一千刀!百姓被这些贪官祸害得都成什么样儿了,那些民乱,朝廷的人都是瞎吗?一个人但凡日子能够过得下去,又何必把脑袋拴裤腰带上讨活路?谁都只有一条命,谁不怕死?!像蒋鲲这种祸害就不配为人!」 吴桐越说越大声,在空旷的大殿里余音绕樑不断,她几乎是嘶吼:「谁都有父母孩子,换个位置想想,你家的亲人因为姓蒋的老贼贪赃枉法而被逼死,你想不想杀他全家?!!!」 道德绑架,谁不会,姑奶奶我给你个全套。 「夏侯管军,请把那些百姓都带进来。」吴桐说。 夏侯煇一抱拳,叫上几个禁军出去了,不一会儿,一群衣衫褴褛枯瘦如柴的人互相搀扶着蹒跚地走进来,他们神情恐惧拘谨却多少都带着些麻木,还有那膝盖高的孩子,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脑袋,一双乌熘熘的大眼睛毫无神采,别说活泼可爱了,看着都不像一个活人。 第256页 随着这群人进来,朝臣从一开始的议论纷纷逐渐没了声音,一双双眼睛看着这群仿佛从阿鼻地狱里出来的人。 「王妡,为了这一天,你准备了许久吧。」萧珉直视前方,把嗓音压到只有他与王妡二人能听到。 「不打无准备之仗,萧珉,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王妡转过头对萧珉淡笑道:「你太心急了,以为我祖父病倒了,临猗王氏就群龙无首了?你弄错了,临猗王氏的核心不是我祖父。」 王妡微微倾过去一些,黑眸透着利光,说:「而是我。」 萧珉不敢置信,勐地转过头,王妡却已经站起身,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御阶:「诸位都是朝廷股肱,有眼睛的话就好好看看,你们面前这些为盐务所苦的百姓。他们就是你们口口声声要扶危济困的百姓,活生生被你们逼得不人不鬼。」 「鬼」字一落,王妡站定在蒋鲲面前,低头俯视他。 「蒋鲲,我不是来跟你讲道理辩论的。」王妡微睁了一下眼,冷道:「我是来要你血债血偿的。」 「皇后,老臣即便真有罪,也轮不到你一个妇人来定罪!」蒋鲲道:「后宫不得干政,皇后是要造反吗?」 王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一甩袖,下令:「禁军,剥了逆臣蒋鲲的官服摘了官帽。」 「皇、后!」 王妡转身朝御座看去。 朝臣们也看了去,不少人心底松了一口气。 萧珉终究是稳不住了,站起来,狠道:「你现在速回凌坤殿,朕既往不咎。否则……别怪朕不留情面!」 吴桐在一旁用萧珉能听到的声音哔哔:「说得跟真的似的,真能既往不咎?三岁小孩儿恐怕都不会信吧。」 萧珉转头狠瞪了吴桐一眼,吴桐被他的眼神吓到,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禁军!」王妡挥了一下手,将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下头。 「喏!」夏侯煇抱拳应,将佩刀扔给副将拿着,叫上四名禁军带头走了过去。 「你、你们……天子面前你们竟然如此狂悖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还有没有王法了!」蒋鲲指着五人,从跪着变成一屁股坐地上,忍不住往后退。 「比不上蒋相公你草菅人命。」夏侯煇一挥手,四名禁军如虎狼般扑上去制住蒋鲲四肢,夏侯煇亲自动手把蒋鲲的官服剥了干净。 「皇后,蒋相公犯了事,自有朝廷判罚、官家定罪。您为后宫之主,此举实在僭越。」礼仪院知院瞿纯仁站出来说,瞬间就有数十名朝臣符合。 「瞿知院此言差矣,」左槐道:「贪赃枉法者,人人得而诛之,何况是蒋鲲这样的大蠹。皇后此举,实乃为民除害,乃大善。」 瞿纯仁还要说,已经憋了许久的王确忍不住出列,说道:「瞿知院,难道你明知蒋鲲罪大恶极、罪不容诛,还要包庇他不成?敢问瞿知院,是礼法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此言差矣,剷除朝廷大蠹和遵循礼法祖制并不冲突。」瞿纯仁说。 「仓廪实才知礼节,」王确指着褴褛百姓,「瞿知院,你看着他们说,你跟他们说,究竟是礼法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瞿纯仁瞬间哑然。 王确看着朝中诸臣:「天大地大,首播黎元,施生为德!!!」 短短一句十二字话,令人振聋发聩。 王妡负手看着父亲有些惊讶,谁说她家老父亲总吵架吵不赢被同僚欺负的? 这不是挺能说的。 蒋鲲已经被剥干净了官服,被两名禁军一左一右提着,没力气了也还在不停地挣扎喊冤。 王妡佩服他的脸皮厚度,想也知道,蒋鲲敢不认定然是有倚仗才有底气。 她微偏头睨了眼御座,笑了笑,朗声道:「审刑院何在?」 审刑院判院独孤容秀微愕,朝御座看去一眼,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功夫,他心里已经衡量了自己的数种下场,最后下定决心,出列:「臣独孤容秀,但凭皇后吩咐。」 独孤容秀一出来,群臣瞬间一阵骚动,萧珉也忍不住走下两阶御阶。 「独孤判院熟读律法,可否说说,蒋鲲这样罪行罄竹难书的,该如何判罚。」王妡说。 「回皇后。主犯斩立决、抄家,从犯流放三千里徒三年、追缴脏银。」独孤容秀朝蒋鲲看去,说:「不可输铜赎罪,三代子孙不可参与科举。」 蒋鲲缓缓睁大了眼,拼了命地挣扎,吼道:「独孤容秀,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你这个皇后走狗竟敢如此害我。圣上,您看看吶,苍天,睁开眼啊,朝中奸佞当道,妖后祸国,残害忠良,大梁危矣,大梁危矣……」 王妡闭了闭眼,嫌蒋鲲吵,对夏侯煇说:「让他闭嘴。」 夏侯煇领命,以手作刀勐击蒋鲲后勃颈,一下就把人打昏。 「独孤判院熟读律法自然不会错,」王妡说:「既如此,就先将此人押入台狱,细细审问。」 禁军就要把蒋鲲拖走,萧珉在御阶上大喝道:「朕看谁敢!没有朕的命令,谁敢轻举妄动,以造反论处!」 「萧珉。」王妡在殿上直唿皇帝名讳,走到褴褛百姓身旁,面对萧珉,拉过那个头大身子小的孩子,「你看着这些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目光倏然变得极锐利,清喝:「你难道不该下罪己诏,反省你的过错吗?!」 第257页 「你——」 王妡勐地一挥袖,回身对群臣厉声说道:「把蒋鲲及其同党打入台狱,反对者以同罪论处。」 殿中大臣群情激愤,不少人已经开始引经据典拿起来了。 「来人!」王妡道。 随着王妡话音落下,殿外又整齐小跑着几队殿前司禁军,将整个紫微殿围了个结结实实,刀刃对准群臣。 殿中瞬间安静。 「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王妡说:「我跟你们讲道理,你们也要明白道理。」 群臣:「……」用刀指着讲道理? 「大理寺。」王妡唤。 「臣在。」大理寺判事赵晧出列。 「刑部。」 「臣在。」刑部尚书甘陈出列。 「审刑院。」 「臣在。」独孤容秀应。 王妡:「蒋鲲案就由你们三衙一同审理,务必要审清楚,不放过任何一个恶人。」 三人互相看了看,独孤容秀先应:「臣遵旨。」随后赵晧和甘陈亦应下。 「妖后!」 忽然群臣中有一人大喝,指着王妡骂:「牝鸡司晨,图谋造反,罪不容啊……」 此人话没说完倒在地上,脖颈间迸出鲜血,睁大眼,抓着衣襟使劲儿喘气却喘不上,慢慢的慢慢的,再无声息。 王妡偏头瞥去一眼,毫无感情地疑惑:「这人是谁?怎么主动往刀刃上撞?」 噤若寒蝉的群臣:「……」 你以为我们都瞎吗,没看到禁军挥刀? 「噗!」吴桐没忍住笑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遂努力忍住。 萧珉连下御阶,猩红双眼抓住王妡的胳膊把她扯了过去。 王妡旋身,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匕首就抵住了萧珉的肚腹。 二人对峙着,王妡眼中的凶光让萧珉毫不怀疑她敢当殿弒君。 王妡是个疯子!!! 「圣上是不是也认为我此行大善?」王妡边说边把匕首送了送。 萧珉感受到刀尖和一丝细微的痛,咬牙:「皇后、果真、心、系、朝、堂!」 「圣上果然明君。」王妡笑着,又凶又美,「知制诰,符宝郎,拟诏。」 第141章 吵架鬼才 「皇后!!!!!」 知制诰和符宝郎战战兢兢不知该不该听皇后之令, 宗正寺卿萧煌言一声暴喝,疾步出列用笏板指着王妡道:「皇后,前朝并非后宫, 容不得你这般放肆,你这般行事狂悖, 不德不贤, 实不堪为天下母!」 史馆修撰等人也接连站出来,激烈咒骂王妡, 言辞之间已隐隐有了要废后的意思。 萧珉握紧了双拳,双眼歘地一亮透出兴奋的光,若非因为他是皇帝,现在怕是已经振臂高唿「废后」了。 后党这边, 以御史中丞杨文仲为首,要准了蒋鲲罪大恶极这一点, 与之争执不落下风。 朝堂吵吵闹闹,乍一看与往日每一个有大事发生的早朝无异。 王妡从萧珉身前转到他身侧, 面对大臣们, 手上匕首接着袖子的遮掩抵住萧珉后腰,对夏侯煇等人使了个眼神。 夏侯煇领命一挥手,一队禁军立刻虎狼般扑出,将萧煌言等十几名大臣制住且压跪在地。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秘阁校里吓得哆嗦个不停, 他跪着的地方不太好,好死不死就是先头「脖子一不小心撞上禁军刀刃」的那位。死人就在自己身边,他害怕了。 史馆修撰张德量痛斥:「虺蜴为心, 豺狼成性。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皇后,你如此行事,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王妡等他骂完了,才说:「张德量,你一辈子读了那么多书,修了那么多书,士林尊你一声大儒,文章一出,启安纸贵。你来告诉天下人,发现罪大恶极者,该当如何?」 张德量张嘴欲言,王妡却不想听废话,空着的左手抬起来微一挥,压制张德量的禁军立刻就懂了,斥了声:「老实点儿!」更用力把张德量整个人摁得上半身贴地上。 「儒以文乱法,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将朝廷法度、百姓生息踩在脚下的措大!」王妡对禁军道:「把这些人也一道收押台狱,为蒋鲲抗辩者定是其同党,好好审审。」 「是!」 禁军们提着挣扎不休十几人往外走。 「圣上!圣上!您看看吶,您睁开眼睛看看吶!妖孽横行,败坏朝纲,您再纵容妖后,破国之日不远矣,不远矣……」 萧珉满心的苦说不出,王妡的匕首还抵在他后腰处,他理智上是不信王妡真敢捅刀子,可王妡眼中的疯劲儿让他不敢赌。 她连禁军都敢收买为她所用且大喇喇带上朝会昭告天下,就算她真一刀捅了下去,恐怕也没有朝臣敢真的硬与刀剑对抗。 吴桐从御座旁走下来站到王妡身边,对王妡扶着萧珉的后腰有那么一点点好奇,不过现在可不是好奇这个的时候,她一扫官服衣摆,说道:「知制诰和符宝郎呢,还不出来拟诏,难道你们也是蒋鲲同党?啧啧啧,那这朝廷里还有多少清官哦,怪不得百姓苦不堪言要揭竿而起呢。」 群臣你瞧我、我瞧他,对吴桐的话很不忿却并没有不忿的底气。 「哈哈哈哈哈……」朝堂上寥寥几名武将忽然大笑,随后朝王妡拱手执臣礼,说:「皇后英明神武、精金良玉、爱恤民命、明察秋毫、仁厚礼贤,吾等心悦诚服。」 第258页 他们武官被文臣打压多年,尤其是蒋鲲那厮上位后对他们武官的打压是无所不用其极,军饷边备总是剋扣不说,将士们用命换来了一点子些末功劳还要被他们这些只会在朝中耍嘴皮子的分了去。 搁谁不怄火! 永泰十五年,沈元帅蒙受奇冤,他们虽都不敢为其发声,可谁又不是兔死狐悲呢。 现在,可能武官还是被文臣打压,可蒋鲲倒了,他们高兴啊,太高兴了! 别听那些酸文假醋的措大说什么皇后女流之辈,女流之辈能有扳倒朝廷大蠹枢密使这等魄力,怎就不说巾帼不让鬚眉呢! 而且之前还听说,沈元帅一家之所以能得救,皇后在其□□不可没,要不是她坚持救人,并使人抽丝剥茧找到金柄、宗长庚之流的罪证,沈元帅一家老小就真要被冤死了。 别的不说,就沖这个,他们也愿意臣服皇后。 谁也不想在前线流血拼命的时候,当权者却已经计算好了要给你按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置你于死地。 这几名武将率先表明立场,惹来反对者大骂,他们也不示弱,他们是不会什么引经据典,吵架还是会的。 文臣不总说武官粗鄙么,他们索性就粗鄙到底,怎么粗鄙怎么来。 从来朝堂吵架就吵不赢的武将们终于体会到粗鄙到底的好处,简直就没有下限了。 全年从边州调任回来的新任皇城司勾当霍照用力一拍知制诰鲍雄文的肩膀,嘿了一声:「怎么着,你还真与蒋鲲是同党,才磨磨蹭蹭不敢拟诏?」小眼睛一瞪,凶神恶煞:「老子在朔州吃风喝沙,宁化军从上到下连个囫囵个儿的甲冑都没有,粟米里掺的沙子都能把人牙崩了,兵器别说杀敌了,杀头羊都杀不死!他娘的,都是你们这帮狗文官在祸害人,你们一个个脑满肠肥,却让我们边州的士兵饿着肚子去御敌,老子今日就把你杀了炖肉吃!!!」 鲍雄文腿一软差点儿没跪下,简直要哭,六个知制诰霍照干嘛选了他,他真不是蒋鲲同党,他真是清流啊。 「霍明远,你吓唬谁呢,这朝堂上有你说话的地方吗!」知制诰储象翁并指指着霍照。 霍照呸了储象翁一声:「少他娘的放狗屁,老子出生入死跟猃獠杀得浑身浴血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拱窝吃奶,你他娘的有什么资格在朝堂说话!」 读书人哪里受得了这种粗俗之语,头晕眼花,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霍照一拎鲍雄文的后衣领子,他一个九尺大汉提一个七尺男子轻轻松松,鲍雄文双脚慢慢悬空,越挣扎衣领子越卡脖颈,他恐惧求饶:「霍干当,霍干当,有话好好说,下下下官没说不、不不拟……」 「这还是句人话。」霍照放下鲍雄文,叫殿中内侍去准备笔墨。 小内侍看向伍熊不敢动,霍照碗口大的拳头挥了挥:「怎么地,真要老子吃人?!」 小内侍不经吓,屁滚尿流地去端来了笔墨和皇帝诏书专用的九龙笺,鲍雄文一脸苦色,在霍照的虎视眈眈下颤抖着拿起笔,迟迟不敢落下。 储象翁大喊,不准鲍雄文拟诏,又被三班院勾当雷开怼了,紧接着御史台察院都承旨刘度又骂上雷开狼子野心。 「好生热闹,有趣吗?」王妡瞧着眼前吵成一锅粥的群臣,微笑。 萧珉黑着脸不语,吴桐答得却飞快:「很有趣。」被萧珉隔着王妡狠剐了一眼。 王妡就在旁边,吴桐有了底气才不怕萧珉兇狠的样子,还回去一眼。 萧珉微愕,顿时更加恼怒,压着嗓子说道:「王妡,朕对你倒是真看走眼了,以为是只会抓人的狸奴,没想到竟是一头勐虎。」 「彼此彼此。」王妡说:「你萧珉也是一只人间豺狼。」 「王妡,你别把朕的好脾气当做纵容!」萧珉道。 「你脾气好?」王妡偏过头,眉头一挑,抵着萧珉后腰的刀尖更紧一份,「萧珉,你怎么对自己误解这么深,你是想笑死我好一举剷平我临猗王氏吗?!」 「王妡!你够了!」萧珉低吼一声,侧身就去抓王妡的右手。 王妡眼中凶光一迸,右手一用力,锋利的刀尖就扎进萧珉左侧腰处半寸,衣袖遮挡之下,温热的血慢慢沁出了龙袍。 萧珉不敢相信王妡真的敢刺他,吃痛的瞬间脑子也懵了一下:「嘶……啊……王妡你……」 「圣上是不是龙体违和?」王妡打断萧珉的话,左手扶住他左边的胳膊,对吴桐使了个眼色,后者机灵地绕过去扶住了萧珉的右胳膊,「脸色这般差,要不早早退朝去休息一下,让罗奉御给你瞧瞧。」 「就是就是,圣上放心,朝堂大事还有皇后主持呢,量那些魑魅魍魉翻不出天来。」吴桐对怎么扎萧珉的心很懂。他最看重的不就是权力么,就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权力流走。 「诶诶诶,你们这些自诩忠臣贤臣的,没看见皇帝被你们吵吵囔囔的鬼样子气得脸色惨白。」吴桐对群臣大声喊话:「干啥啥不行,吵架第一名,说的就是你们。有这个吵架的功夫,去多揪出几个贪官污吏整肃朝纲啊!三尺之律,绳四海之人,为官者尚乱法,为民者该当如何?!」 紫微殿瞬间一静,只余吴桐的声音:「你们一个个,是宰相、是尚书、是股肱,张嘴闭嘴就是瞧不起女人,可女人知道遵纪守法,你们呢?拿着朝廷的俸禄,挖着朝廷的墙脚,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读的都是什么狗屁圣贤书,有你们这些自诩读书人的传承学问,古圣先贤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第259页 王妡偏头去看吴桐,发现吵架第一名的该是她才对,这等口才,朝廷不让女子为官,实在是御史台的一大损失。 对吴桐的表现,萧珉亦错愕得很,这根本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琴儿,他认识的琴儿腹有诗书气自华,哪里会动不动就是「屁股没洗干净」「狗屁」「棺材板」这样说话。 「圣上龙体有恙,我先送圣上去休息。我希望待我再去庆德殿的时候,昭告天下蒋鲲罪行的诏书已经拟好用印,否则……」王妡震了一下右手,让欲说话的萧珉闭嘴,与吴桐挟持着他往出了走。 走到吴慎身边的时候,王妡停下脚步,对吴慎说道:「吴大相公,我这个人不爱讲道理,你明白吗?」 吴慎看了皇后,又看皇帝。 皇帝脸色难看至极却不说话,皇后神色平静却每个字都透着威胁的凶。 平章政事吴慎遭遇了为官生涯中最艰难的抉择时刻。 吴大相公垂着眼,他觉得自己纠结了许久,实则不过短短几息功夫。 他举起笏板,躬腰拜下:「臣尊皇后旨。」 萧珉眼一黑,身痛心痛,但是很坚强的挺住了。 他不能气,他不能病,他要挺住,不能让乱臣贼子得逞。 第142章 皇城耳目 罗奉御为皇帝包扎好侧腰的伤口, 旁的话不敢多说一句,提着药箱子埋头告退。 在宫中讨生活,凡事少点儿好奇心才能活得长久一些, 官家受伤却不事声张自有官家的道理。 萧珉卧床养伤,殿内伺候的人除了伍熊都被打发到外头去。 伍熊跪在床边, 满眼心疼:「圣上, 皇后她……」 「闭嘴!不准提她!」萧珉暴喝,伍熊一抖, 跪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萧珉闭了闭眼,再睁开,说道:「伍熊,你过来, 朕有事吩咐你去做。」 伍熊直起身,膝行两步凑到床沿, 萧珉看了他一眼,勾手让他再靠近一些, 如此这般交待了一些事情, 叮嘱:「小心些,别让人瞧出端倪来。」 「圣上放心,奴定然小心谨慎。」伍熊膝行后退两步,朝萧珉行礼。 「嗯。」萧珉摇了下手, 「去吧。还有,把老二给朕叫来。」 伍熊领命退去。 萧珉躺在床上,双手把被子抓皱, 双眼被愤怒染得极亮,兇狠道:「王、妡,朕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 他日定教你千、倍、万、倍、偿、还!」 - 萧珹一袭素色布衣在自家府上独自一人温酒赏菊,酒还没喝到嘴里,就听僕役来报,收拾宫里来人召见面圣。 「好端端的,官家召见我作甚?」萧珹放下酒杯,眉梢微微一动,顿了一下,说:「伺候我更衣。」 侍女们伺候萧珹回房,长史跟在一旁,把侍女打发先走远些,压低了声音说:「爷,小的刚得的消息,官家想趁着计相病倒在朝堂对计相一脉的人发难,不想皇后半路杀出,带着殿前司禁军直接去了紫微殿,把枢相给弄台狱里去了。还有……」 「什么?」萧珹站住,不敢置信地说:「皇后带着殿前司禁军?我朝调兵需虎符,殿前司的虎符从来都是握在皇帝手中,皇后怎么可能调得动殿前司?!」 「嗐,可不是么,小的一开始也以为是胡说的,可来传来的人说得信誓旦旦,这么大的事,他也不敢胡说不是。」长史说道:「还有啊,官家散朝后就召了罗奉御,您说官家是不是身子……」 萧珹举起手,长史立刻不说话了。 萧珹慢慢朝着主院走去,兀自沉思着。 -皇后竟能遣动殿前司禁军,是只殿前司还是三衙都尽在她的股掌? -禁军尚且如此,边军和各地厢军呢? 萧珹蓦然想起,沈元帅一家的性命都是王家奔走下来的。 王家早就存了反意还是…… 可皇后并没有亲子,皇后无子,王家反了即使成功了也是给他人做嫁衣啊! 「爷,您说官家这时候召见您做什么?官家不是一直忌讳您么?」长史小心翼翼又义愤填膺地说:「几个月前他隔三差五召您进宫去说话,小的还以为您终于苦尽甘来,不用再尴尬的在京城里待着,连门都少出。官家连个王都不给您封,咱们府里还尽是官家的眼线,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 「罢了,」萧珹推开房门,一脚跨进去又顿住,回身对长史说:「你看那王家,就该知道官家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我至少比萧珩要好,没有被囚在不见天日的皇陵中,被迫成全官家的好名声而寻死都不能。」 他嘆了一口气:「还能好好地活着,晒着太阳喝酒赏花吟诗作赋,你家爷我已经是很幸运了。」 长史欲言又止,但见萧珹已经进了房,到底没再说什么,招手让远处跟着的侍女赶紧过来伺候。 去吩咐人备车时,他转头又看了正院一眼,嘆了一口气,摇头离开。 萧珹换了身半旧的紫衫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往天启宫去,他听了府中长史传的消息就已经知道萧珉召见他所为何事,一路上将萧珉会说的话各种猜测亦觉得八九不离十。 数月前,萧珉频繁召见他或谈心或议事,他还以为萧珉终于对他有一丝信任,却原来还是他天真了。 他审时度势投向萧珉麾下后,就一直被萧珉防备,做的都是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萧珉对他几乎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萧珉登基后大肆封赏却独独忘了他,让他至今的身份只是「先帝二子」,没有王爵,他都不能将生母贤太妃接出庆安宫一同前往封地,给母亲养老尽孝。 第260页 萧珹苦笑一声,早知是这样的下场,倒不如当初索性学九叔的,当个只知诗画不知世事的闲人。 「爷,到东华门了。」 外头护卫提醒,萧珹收敛起所有情绪下车,让守门的皇城司亲事勘验后步行往皇帝所在的承恩殿去。 天启宫内,非皇帝不得走马,非帝后不得乘辇,任谁进了这道宫门都得靠一双腿,萧珹走在庆德殿前的宫道上,要从这里绕过去然后过庆德门才到承恩殿的范围,忽闻前方传来三声鞭响,前头引路的内侍停住脚步,将萧珹请到路边稍候。 宫中出行能用静鞭开路的,除了皇帝,就只有太后和皇后。 稍倾,宫人手捧香炉宫扇,内侍捧黄伞金椅等,执刀护卫并行左右,簇拥着中间一辆黄辂金饰的车。 是皇后车驾! 仪仗所经之处,所有人安静行礼,没有人敢说一句皇后到前朝三殿横行有不妥,萧珹也不例外。 原以为车驾就直直过去了,却不料车里传来一声:「停下。」 萧珹抬头,就见一只素手微微掀开车帘,明明秀美的一张脸偏偏不怒自威,萧珹有一瞬间不敢直视,垂下了眼皮。 「萧珹,是官家叫你进宫来的?」王妡道。 「正是。」萧珹道。 「呵……」王妡放下厚重的车帘,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带着一丝闷,「倒是辛苦你了,来来回回跑。」 她说完,车驾再动,萧珹目送其走远,把王妡最后一句话掰碎了品,不多时心中下定了主意。 「二爷,咱们快些走吧,别让圣上等急了。」内侍等了半晌不见萧珹抬步,忍不住催促了一下。 萧珹再往走远的皇后车架看去一眼,道:「知道了,走吧。」 - 王妡回到凌坤殿,正殿里,霍照早已等着,见到王妡立刻起身行礼。 「臣霍照,请皇后……殿下安。」 王妡登上主位的脚顿了一下,半侧了身看向霍照,片刻后嘴唇微微勾起,回身边走边道:「有人跟我说,霍明远其人能力不差,可惜没什么眼力见儿,得罪了人被赶出京城,在边塞辗转蹉跎了数年,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霍照脸上的笑顿时僵硬。 「不过,我瞧着却全然不是这样吶。」王妡坐下,淡笑道:「霍干当分明很懂得审时度势,一看就是前途远大之人,想来之前定然是遭了奸人所害。」 霍照脸上的笑有变得生动讨好,拱手连连道:「那是皇后殿下慧眼之人,臣这匹千里马终于等来了伯乐。」 「哈哈……」王妡一阵笑,抬手:「霍干当,请坐。」 「谢殿下。」霍照坐下,不敢坐实了,望着王妡等她说话。 「霍干当,我叫人将你从朔州调回京任皇城司勾当,知道是为什么吗?」王妡说。 霍照眼神左右飘了飘,眨眨眼,站起来,拱手道:「恕臣愚钝,臣自打接到文牒起就疑惑得很,早就想请殿下为臣解惑。」 王妡道:「机速房干办黎一凤曾跟我说过,多年前你在丰州任校尉时,帮他传过情报。他说你脑子好,勇谋皆不缺。」 霍照愣了许久,愣是没想起黎一凤是谁,疑惑道:「殿下说的是……?」 王妡微勾了一下嘴角,道:「是谁不重要,你既被埋没多年,如今我给你一个施展的机会,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霍照双眸歘地晶亮,直起身:「请皇后殿下赐教。」 王妡让他走进一下,坐到自己左下首处,伺候的人打发到门外去守着。 「皇城司掌宫城管钥、木契,启闭宫门,有亲从官三千、亲事官三千,入内院子五百、快行一百。」王妡道:「霍干当从军多年,你以为,这些禁军该如何调遣?」 霍照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是听从皇后殿下的调遣。」 王妡轻笑着摇了摇头。 「那……」霍照有一丝丝迷茫,皇后施恩将自己调回京城,不就是想让自己为她所用吗? 难道不对? 总不能是为官家所用吧,呵呵。 就今儿个紫微殿的那一出,皇后和官家必有一死,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谁死还不一定呢? 官家占据大义,但并非大权在握。 皇后虽然乱政,然临猗王氏说句权倾朝野都不为过。 一个枢密使,说关进台狱就关进台狱,殿前司也被其驱策,恐怖如斯。 皇后唯一的劣势就是没个亲生儿子,哪怕今后垂帘听政,总归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且看如今,官家也定是不许皇后又亲子的。 霍照想了一通乱七八糟的,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抓了先头皇后口中「机速房干办」这个词。 枢密院机速房是干什么的? 那是掌管朝廷间谍的。 霍照懂了。 「殿下,臣以为皇城司冗员太多,可在衙署再下设一司,曰……」 他放低了声音说:「耳目司。」 「霍干当果然如人所言,有勇有谋。」王妡说:「『耳目二字』不够文雅,你再去想想,有什么难办之事可来告知于我。」 「臣领旨。」霍照躬身行大礼:「殿下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 王妡微微颔首:「你懂感恩,这很好。」 霍照领了皇后之意,退出凌坤殿,踌躇满志地去皇城司禁卫所安排人手。 第261页 王妡把玩着茶盏,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一直不散。 第143章 皇长子生 台狱还是那个台狱, 暗无天日。 最里头关押重犯的那一间,曾经关押沈震的那一间,现在关押着蒋鲲。 关押在其中, 短短三日,蒋鲲整个人的心气儿仿佛都散了, 头髮白了许多, 脸色也蜡黄蜡黄的,眼下挂着大大的眼袋双目无神的坐在地上。 独孤容秀在门前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的蒋鲲, 上一次他站在这里往里看,还是因为沈震。 「独孤知院看了这么久,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蒋鲲嘶哑得刺耳的声音响起,独孤容秀勐然回过神来。 「独孤知院是来提审老夫, 还是来与老夫叙旧的?」蒋鲲又道。 「都不是。」独孤容秀摇了摇头,「路过台狱, 就拐进来瞧瞧。」 蒋鲲坐直了一些,桀桀笑道:「那独孤知院还真是别具一格, 难怪先头大理寺怎么参都没参倒你, 你该是早就投到王准那老匹夫的麾下了罢。」 「那你可就猜错了。」独孤容秀笑道。 蒋鲲也不在乎猜错不猜错,往墙上一靠,蜷缩着,道:「看看老夫今日的下场, 他日就轮到你独孤容秀了。」 「我的下场如何就不劳你费心了,」独孤容秀摇摇头,「你不如趁着这机会好好想想, 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毕竟进了台狱的,除了沈元帅一家, 就没有人活着出去过。以你之罪,是不会有生还机会的。蒋鲲,你实在太贪了。」 「我贪?」蒋鲲慢慢直起上身,双目暴突盯着独孤容秀,「这天下谁不贪!你敢说你独孤容秀不贪、没贪?王准老匹夫敢说自己没贪吗?!满朝文武,有几个手头干净的?你现在来跟我说我太贪,简直笑话!」 他撑着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独孤容秀面前,隔着门,压低的嗓音更加嘶哑刮耳:「我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是因为我选错了。可你以为你选对了?官家始终是正统是大义,其他都是乱、臣、贼、子!」 独孤容秀笑着摇头。 「你笑什么!」蒋鲲不满地怒吼:「你笑什么!老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独孤容秀还只是笑,不理蒋鲲的怒吼,摇着头转身走了。 蒋鲲愤懑,以为他自己棋差一招落得满盘皆输,他想错了,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这天下能够执棋者寥寥,不会是他蒋鲲,也不会是他独孤容秀。 他们都只有被选择的份。 独孤容秀走出台狱,外头天光不亮,黑云压城,寒风席捲,不多时竟飘下来雪花,今冬的第一场雪来了。 - 冬雪将启安城装点得银装素裹的时候,碛水会盟的功臣们终于回抵京城,原本定了皇帝亲自郊迎使臣队伍,却因萧珉受伤而取消——当然,对外是不能说受伤的,只道是怒急攻心龙体违和,需卧床静养。 实际上萧珉腰侧的伤并不严重,王妡分寸把握得很好,小心一些他连卧床都不用卧。 既然无大碍,他却以此为藉口不去原本定好的郊迎是为何,就很值得细品了。 王妡听人来报,笑了笑,叫来了贡年,吩咐:「去给承恩殿和庆安宫报喜,琴修媛前儿个夜里诞下皇长子,明日洗三,请他们来观礼。」 「喏。」贡年应道。 来报信的内侍与贡年一道退了出去,出了凌坤殿的范围,那人一直提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唿……」他长舒一口气,蓦地发觉贡年正斜着眼睛看自己,连忙道:「让贡殿头见笑了,实在是、实在是皇后娘娘威仪太甚,小的……您也知道小的胆子小。」 「嗤!」贡年一哂:「皇后殿下威仪赫赫,却是极讲理不轻易为难人的,你没做亏心事害怕什么。」 那人惊诧于贡年口中「殿下」二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贡年又说了一句:「你不会是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瞬间被惊出一身冷汗。 「呵呵,呵呵,怎么会呢,我对娘娘绝对忠心,绝对忠心。别人不知小的,贡殿头您还能不知道么?」 「呵。」贡年笑了声,双手拢在袖子里带着人不疾不徐往承恩殿走。 内侍退到了一旁,微微躬腰等贡年一行人走了才直起来,擦了擦额上的汗,唿出一口白气儿,回了自己当差的庆德殿。 贡年一行人到了承恩殿,伍熊闻讯赶来将贡年拦在了外头。 「贡殿头来此作甚?不知官家需要静养?」伍熊带着一群内侍把贡年等人围了。 贡年环视了四周一圈,笑了。 这等阵仗,说实话,过于夸张了,但帝后二人不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贡年也理解,因此并不对伍熊防贼一样的态度感到恼怒。 「咱家此番前来,是奉皇后殿下之命……」 「贡年!」伍熊打断贡年的话,喝道:「太.祖皇帝下诏『后宫不得干政』时就曾明令,太后、皇后皆不再称『殿下』,你竟敢忤逆至此!」 「……来给官家报喜来的。」贡年丝毫不被伍熊影响,继续说:「前儿个夜里琴修媛为官家为大梁诞下了皇长子,明日皇长子洗三,皇后殿下请官家前去观礼。」 伍熊:「……!!!」 「话,咱家已经带到了,你既不让咱家亲自禀明官家,那便请你代为禀明罢。咱家还要去庆安宫报喜。」贡年说完就走,也不管伍熊和里头官家的反应。 第262页 伍熊带来的内侍围着贡年一群人,看他要走,犹豫着究竟还围是不围,纷纷朝伍熊看去希望他给个话。 伍熊却人都傻了,哪还有一丝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往殿内沖,唿喊着:「圣上,圣上,大事不……不是不是,是大喜……圣上,琴修媛生了,生了皇长子!」 贡年笑了笑,带着人迤迤然往庆安宫走,承恩殿的内侍们面面相觑,也不敢拦。 琴修媛诞下皇长子的消息,在王妡的允许下,终于阖宫传遍。 呯—— 澹臺太后单手掀翻了小几,指着来报喜的贡年骂道:「琴修媛前日夜里产子,你今日才来报,狗东西,你按的是什么心!!!」 「太后娘娘可是冤枉奴了,」贡年微微躬着腰,脖颈挺得笔直,不紧不慢道:「皇长子生下来就从胎里带了体弱之症,瞧着就让人提心弔胆,奴这不是想着等皇长子稳下来了再来给太后报喜,以免……」 「大胆!皇长子也是你一个奴才能随意谈论的?!」澹臺太后怒道:「我看是皇后将你们这些狗奴才惯得无法无天了!」 「奴实话实说,太后娘娘不信,奴也没办法。皇后殿下还等着奴復命,太后娘娘若无他事,请允奴告退。」贡年说着退了几步,随后直起腰转身离开。 「混帐……混帐……」澹臺太后怒气上头,喊着:「把这个刁奴给我……」 「娘娘,娘娘,您先冷静一下。」女官石雪萍赶忙上前扶住了澹臺太后,也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话,她将人扶到罗汉床坐下,缓声劝慰:「娘娘,现在最要紧的是皇孙殿下呀。」 澹臺太后剧烈的喘气一瞬间平復下来,朝石雪萍看去。 石雪萍道:「皇后将天启宫治得铁桶似的,皇长子出世这么大的事情竟是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也就是说皇长子在皇后手底下,是死是活可就全凭皇后说了算了。」 「对对对,你对得对。」澹臺太后连拍了石雪萍好几下,「不能把皇长子安置在天启宫,得把他接到庆安宫来才是。」 石雪萍点头:「正是呢。说到底,那贡殿头只是听凭皇后的命令行事,娘娘何必同一个奴才计较,他背后的主子才是真正要紧的。」 澹臺太后握拳用力捶在罗汉床上,恨道:「王氏这个毒妇!」她站起来:「随我去聚荷殿,现在就去把皇长子接过来。」 有同样想法的自然还有萧珉。 他得了消息就又惊又怒又怕,他万万没想到王妡对后宫的掌控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的长子出生他居然丝毫不闻。 岂非是……岂非是……王妡说他的皇长子活就活,死就死! 想到这个,萧珉也顾不得腰上并不严重的伤和放出去的「怒急攻心、龙体违和」的话了,急匆匆就往聚荷殿走。 他要把他的孩子带走,不能放在王妡手底下! 聚荷殿正殿里,炭火烧得暖融融,一张摇床摆在正中央,小小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兀自闭眼酣睡,旁边一张铺了狐裘褥子的圈椅上坐着天启宫的主人之一,旁边恭恭敬敬站了一圈乳母、宫官、宫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声。 王妡把玩着茶盏,垂眸睨了摇床里的小孩儿,脸还没有她的巴掌大,皱巴巴的,丑得很。 上辈子,对萧珉第一个孩子的出生,王妡是抱着十二分的欣喜和期待的。她多年无子,朝堂上因此风波频生,帝无嗣乃大忌,她那时是满心愧疚的。 回过头来看,她的愧疚可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么想着,王妡笑了出来。 再歪过头又去看了熟睡的小孩儿,可惜地摇摇头。 才来到这个世上第二天呢,就註定了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怎能不可惜。 「王妡!」 萧珉几乎是用跑地冲进来,看到这阵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嘘……」王妡竖起修长的食指,勾起嘴角:「听说刚出生的孩子魂魄弱,最经不得吓,一吓就跑了魂了。」 萧珉咬紧牙关,怒视王妡,到底放低了声音:「你威胁朕?」 「圣上这话我可不爱听。」王妡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再悠悠道:「我可是让你的孩子平安出世了,想想太后和先帝宠爱的玉贵妃做的事情,你该感谢我的仁慈。」 萧珉握紧了双拳,努力压制怒火,慢慢走到摇床旁,看了一眼孩子,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母后居庆安宫略感孤独,便将皇长子送庆安宫去让母后养育,替朕尽孝。」 王妡说:「行呀。」 萧珉不敢置信王妡竟答应得如此干脆,直接愣怔当场。 王妡轻笑一声,朝门外看去,说道:「太后来得挺快,知道可以含饴弄孙了,坐不住了是么。既然这么心急,那就现在把孩子抱走吧,这些人都是伺候皇长子的,一道跟去庆安宫罢。」 「谨遵皇后殿下之命。」围了一圈的乳母宫人齐声应道。 「……」澹臺太后也愣住了。 第144章 箇中滋味 王妡非常干脆就同意皇长子送去庆安宫教养, 无论是萧珉还是澹臺太后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以至于傻愣在当场半晌没点儿反应。 在这母子俩的认知里,王妡应该将皇长子控制在手中, 让他们投鼠忌器才是,他们在来的路上甚至已经想到了各种应对之法, 却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的走向是这样的。 第263页 王妡的干脆, 反倒衬得他们小肚鸡肠、疑神疑鬼了。 唿啸的北风透过大敞的殿门吹进来,炭盆有了风, 火苗一下蹿高许多,摇床上的婴儿似乎是感觉到了一丝冷意,哼哼了几声,小猫叫似的。 这细细小小的几声将萧珉和澹臺太后从沉思中惊醒, 母子俩对视了一眼,萧珉微微颔首。 不管王妡打的是什么主意, 将皇长子接走才是第一要务,之后, 见招拆招便是了。 「既然你同意了, 那……」澹臺太后越说话越觉得不得劲儿,什么时候她一个太后、一个婆母做事需要晚辈儿媳的同意了。 她不爽地朝自己身边的宫人抬了抬下巴,让她们去收拾东西把皇长子抱过来。 庆安宫的宫人走到摇床便伸手去抱皇长子。 「慢着。」王妡轻声说了句,那宫人立刻收回了手, 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人一跪,连带着跪了一群宫人内侍。 王妡不过一句话, 自己的人就吓得跪在地上,澹臺太后一口老血都到了嗓子眼,觉得没面子得很。 「王氏, 你什么意思?!」澹臺太后喝道。 王妡没理她,看向萧珉,道:「萧珉,我这么好说话,你是不是也要拿出一点儿诚意?」 萧珉负在身后的一只手握紧成拳,嘴上云淡风轻问道:「你要什么诚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瞧你这模样,应该不再龙体违和了吧。」王妡说着说着就哼笑了一声。 萧珉的脸立马就铁青了一瞬。 「王氏,官家龙体如何,岂是你一介妇人随意谈论的。」澹臺太后一甩袖,指着王妡鼻子骂:「不贤无德,真不知道临猗王氏是怎么教女儿的,百年士族也不过尔尔,尽是沽名钓誉之徒。」 「那也比某些人过了河就拆桥要好。」王妡偏过头,朝摇床里的小孩儿伸出手,「再说了,这河过没过成,还两说。」 看着她对皇长子伸手,萧珉和澹臺太后的心瞬间就提到嗓子眼了,他们理智上不认为王妡敢当着他们的面对皇长子下杀手,可他们不敢赌。 尤其是如今,王妡神不知鬼不觉掌控了殿前司,本该直属君王的禁军竟不看虎符擅自行动,萧珉这才感到恐惧。 在这之前,他亦知道兵权重要,然梁朝百年来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军政积弊下来,让他打心底里觉得兵权又不是最重要的,毕竟虎符都在他手上拽着,那些泥腿子武夫还能翻出天去? 就算是功名赫赫的沈震,他父皇当时不也是想杀就杀,满朝文武又有谁敢出来说一句话呢。 想到这里,萧珉倏地睁大了眼看向王妡。 沈震入狱,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出来说句话,偏偏只有王确集结了十几个清流一直在为沈震喊冤,后来那群清流当中有三人被揪了错处贬谪,杀鸡儆猴之下,只有王确一人还在坚持。 再后来王妡来东宫游说,王准那个老狐狸忽然态度大变,旗帜鲜明地力保沈震。 难道……他们王家从那个时候就在打兵权的主意? 萧珉想到这儿,浑身发凉。 王家……王准……王妡,这是要造反吗! 「行,你的要求,朕答应就是。」萧珉说道:「姽婳,但凡是你的要求,朕哪个没答应呢。」 澹臺太后诧异地转向儿子,不明白他怎么态度变软了,这不是……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 看看王妡,岂不是又小人得志了! 萧珉给了母后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对王妡说:「这孩子是朕的长子,交给别人养朕总不放心,朕信任的唯有母后和姽婳你了,可姽婳你掌管六宫不得闲,多了一个孩子恐累得你日夜不安生,孩子便送到庆安宫交由母后教养,替朕尽孝。」 王妡的手悬停在皇长子的小脑袋上,看着萧珉,不言。 萧珉又道:「三日后,碛水会盟使臣就要抵京,朕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大好,理当亲自去郊迎朝廷功臣们。」 王妡笑了笑,慢慢收回了手,轻声细语的对跪了一地的庆安宫宫人道:「好生伺候皇长子,毕竟是官家第一个孩子,出了一星半点儿闪失,都是要掉脑袋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些人更瑟瑟发抖,不敢轻举妄动。 澹臺太后看得简直要气死。 萧珉的脸色也不好,然失了先机,他只能忍着,以退为进道:「姽婳你如果喜爱这个孩子,留在身边教养岂非更好。」 「既然圣上都这么说了,那……」王妡把玩这茶盏,欣赏面前母子俩如出一辙的紧张,欣赏够了才对身边人道:「你们将皇长子送去庆安宫,好生伺候着。」 「喏。」伺候皇长子的乳母、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把皇长子包裹严实由乳母抱着。 这一来一往,澹臺太后想拒绝王妡安排的人却是拒绝不了了,可不拒绝吧,这样一群人在她的地盘上晃来晃去,她膈应。 「天寒地冻的,未免皇长子受凉,母后还是早些将他带去庆安宫安置好吧。」王妡这就下逐客令了,一点儿也不客气。 澹臺太后还欲说话,被萧珉投去的眼神安抚住了,甩袖转身走人。 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走时队伍更加壮大。 澹臺太后一走,殿中顿时空旷了许多,王妡端坐在圈椅上慢悠悠喝茶,萧珉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看样子是想要促膝长谈。 第264页 王妡别的不佩服,就佩服萧珉的忍功。 忍是心头的一把刀,王妡自是刀了自己许久,最了解箇中滋味,因此才更加佩服萧珉来。 「圣上不去瞧瞧琴修媛吗?到底是皇长子生母,国朝有继,她是头功。说来也是可怜,孩子生下来她自己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得忍受骨肉分离之痛,啧啧啧……」王妡摇头,一脸同情。 萧珉被她「啧」得有口难言,强势道:「皇长子能得母后教养,是他的福分,也是琴修媛的福分。有功自当赏,就晋琴修媛为贤妃吧。」 王妡:「呵呵。」 「王妡你……」萧珉的火气已经冲口而出,又强行剎住,深吸一口气,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觉得冷静一些了,才说:「姽婳,你笑什么。」 「我笑你,拿我曾经对琴修媛的承诺来兑现。」王妡道:「你要是没有诚意,就不必张口说话。」 「拿你说什么才叫有诚意?」萧珉阴恻恻看着王妡,「还是说……朕要承诺琴修媛,让她做……皇、后?」 王妡身边的宫官内侍们倏地都将目光投向了皇帝,皇帝身边的人见状全部提神戒备,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唯有王妡,老神在在,勾唇一笑:「你大可试试。」 第145章 一意孤行 皇长子出生, 国朝有继,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大事。 皇长子生母方氏晋位为贤妃,乃皇后之下第一人。 后宫里的人都说贤妃肚子争气, 这晋位的速度也是没谁了。 还有人说贤妃颜色姝丽,独得君心, 宠冠后宫, 才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从五品才人到正一品四妃。生的儿子还养在太后膝下,这第一份的荣宠, 将来必定前途无量,真真是羡煞旁人。 被后宫众人羡慕嫉妒的贤妃此时此刻却是在无声垂泪,并没有旁人口中母凭子贵的喜气。 「娘娘,月子里不能哭的。」贴身侍候的宫人跪在床边给贤妃拭掉眼角滑落的泪, 「刘姑姑说,月子里哭太多会落下病根儿的。」 「我拼死生下儿子, 一眼都没有看过就被抱走,我难道还不能哭一哭了。」贤妃有气无力地说。 「娘娘, 皇长子由太后教养是皇长子的福分, 也是您的福分。」宫人劝道。 「福分,呵呵……」贤妃笑着,眼中流的泪却更凶,「我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 哪有什么福分……」 宫人惊恐万状,压低声音连连道:「娘娘慎言,这话若是传出去了, 咱们聚荷殿上下都讨不得好。」 贤妃歪过头,问宫人:「你说,皇后为什么那么干脆就让太后将我的孩子抱走?」 宫人勐地一下趴在了地上, 不敢说话。 贤妃错愕了一瞬,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呵地一笑:「是我傻了,以为凭藉肚子里的孩子,官家怎么也得多几分怜惜,站在了官家那头,皇后又哪会帮我。可是……可是……皇后哪怕不帮我也得为了她自己吧,她无子……」 「娘娘!」宫人惊叫:「贤妃娘娘,请慎言!」 贤妃唇角颤了颤,闭上眼无声流泪。 宫人直起上身,替她掖了掖被子,爬起来悄步出了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朝野内外都在祝贺皇帝喜得麟儿,文人吟诗作赋贺国朝有继;外命妇们在庆安宫为皇长子洗三,喜庆的吉祥话听得澹臺太后完全合不拢嘴;还有不少人在私下揣测皇后对皇长子放手得干脆,此举有何深意。 出了天启宫,没有人关心皇长子的生母贤妃,便是后宫里羡慕嫉妒的女人们,也不会去关心贤妃被夺了孩子的心情。 年轻的宫人将寝殿的门关上,出了迴廊走在风雪里,下定了决心要调离聚荷殿。 她们这种伺候人的,最忌讳就是跟了一个脑子不清楚的主子。贤妃也是从东宫一路跟到天启宫的,这么久居然一点儿也看不明白,这后宫从来都是皇后的一言堂,皇后若是想留下皇长子,恐怕官家太后都没有办法挪皇长子一步。 说什么母凭子贵,真正尊贵之人是不需要依仗自己的肚子的。 - 「殿下,你怎么就让庆安宫把皇长子给抱走了?」许多人暗自揣测皇后深意时,好奇心爆棚的吴桐干脆就直接问了。 她现在已经在吏部流内铨留了档,正四品掌书女史,正正经经的朝官,帮着王妡处理各类文书,与朝官们一般点卯下值。 至于中书门下、铨曹四选是怎么同意此事的,吴桐不多问,总之王妡已经搞定一切,她上岗都两天了。 啊……原来这就是抱大腿的感觉,有亿点点爽呢。 「看那两位多紧张这个孩子,我觉得主动权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吴桐把看过的文书分门别类放好,整理出重点让王妡看得不费劲儿,其中不乏朝廷中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 王妡拿过吴桐整理好的文书翻看,对其归纳总结的能力表示非常满意,某些文书还画了图表,一目了然。 「一个孩子罢了,决定不了什么。」王妡淡淡说道:「便是这后宫的女人给萧珉生上十几二十个孩子,又如何呢。」 王妡放下文书,暖烘的殿内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披上狐裘出了去,立在廊下看雪。 昨日的大雪将天启宫裹成了一片银白,掩盖了这里多少骯脏,仿佛此处生来就是洁净的一般。 第265页 吴桐抱着手炉跟出来,接着前头的话题说:「可我看太后可是高兴坏了,前几日洗三我去了,那可真是就差没直说不需要嫡子了。」 「呵。」王妡轻笑一声:「有没有嫡子,从来就不是太后和萧珉能决定的。我若想杀一个孩子,那孩子是养在聚荷殿还是庆安宫,并没有区别。」 「这倒也是。」吴桐耸耸肩,「你不屑一顾的却是别人百般看重的,这可真是够讽刺的。可惜这里的人都不明白,一个女人的价值并不仅仅是生儿子。像我,我就不觉得我需要一个儿子来证明我自己。」顿了一下,又机智地补充一句:「殿下你更是。」 王妡偏头看了吴桐一眼,微笑:「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孩子。」 她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轻声说:「我需要的是一场战争。」 她多年的布局也该到收网的时候了,就从蒋鲲开始。 王妡摊开虚握的右手,又勐地握拳收紧,仿佛是在牢牢握住什么东西。 - 庆德殿。 萧珉坐在御座后,殿内,吴慎、左槐、王准、阮权、刘敏等宰执,以及礼仪院、太常礼院、制敕院、宗正寺、审刑院、大理寺等勾当官们,齐坐。 「今日召众爱卿来,是为皇长子出世一事。」萧珉道:「此乃朕之长子,朕欲将此大喜与天下臣民共享。」 众臣远近亲疏地交换了各自的目光,看这被皇帝召见的都有些什么人,对皇帝想要做什么心中有了一二分的猜想。 果不其然,众臣就听萧珉说:「朕欲大赦天下。」 众臣听罢,无一人开口先说话。 萧珉等了好一会儿,见还没有人说话,脸色就有些沉了。 「众爱卿以为如何?」他加重语气问了一句。 众臣又再各自交换了一遍眼神,左槐看向王准,后者微颔首示意,他正要起身说话,却不料吴慎抢在了他的前头。 「圣上,老臣以为,现在要紧事有三。边关将士论功行赏为其一,和谈使臣郊迎褒奖为其二,罪臣蒋鲲审问为其三。这三件事,件件要紧吶。」 萧珉脸色又阴沉了些,沉声说:「在卿眼中,皇长子出世不是什么要紧事?」 吴慎弯腰拜了一下,道:「皇长子自是尊贵无比,然嫡子未诞,为皇长子大赦天下,今后皇后诞下嫡子,皇长子该如何自处?」 萧珉胸闷,脑袋里就像是有人抡锤子在捶,咚咚咚的。 气得不行又不能怪罪吴慎。 「圣上,边关将士浴血奋战,论功行赏天经地义,边关将士们也会铭记圣上恩德。」吴慎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抬头看向御座。 吴慎明白皇帝是想借皇长子大赦天下来赦免蒋鲲,先不说皇后会不会同意,就以蒋鲲所犯的种种罪行来看,他也断不可能是一次大赦天下就能救下来的。 皇帝终于明白后党的狼子野心,这很好。但他怎么就不明白蒋鲲是真救不得了。 皇帝自己手持虎符,殿前司禁军还是能皇后给笼了去,救下一个枢密使又有什么用,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其他的军队握牢在手中吶。 而这,又有什么比犒赏边关将士、论功行赏更来得收服人心快呢?! 而且…… 吴慎也有自己的私心在。 蒋鲲的案子牵扯到宗长庚,他在其中可不是全无干系的。 后党摆明了要置蒋鲲于死地,现在最希望蒋鲲死在台狱里的,却不是后党,而是曾与蒋鲲有过勾结来往之人。 「请圣上三思。」吴慎大声说道,躬腰拜下。 萧珉也不是傻子,听出了吴慎的言外之意,却并不以为吴慎的主意好。 边关的功臣是沈震和换了个名字的沈家军。 沈震一家获救,王家可是出力不少,他们怎能不记王家的恩情。 还有沈挚,他与王妡…… 萧珉想到这个就来气,他的妻子竟与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尤其还是他最讨厌的人! 于公于私,萧珉都对沈家和沈家军没有好感。 但他不相信以沈震的性子会带着沈家军造反,先帝要杀他,他慨然赴死,这样的人怎么会造反。 所以,萧珉愿意给沈震一份殊荣,让他回京,把他荣养起来,允他寿终正寝。 那沈家军他是一定要打散的,还有沈挚,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处置了他。 「朕之长子出世,国朝有继,乃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实宜大赦天下。」萧珉道:「吴爱卿,难道你觉得皇长子不配有此殊荣吗?」 吴慎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劝一意孤行的皇帝。 左槐见状也不再开口,与王准对视了一眼,二人如老僧入定般不说不动。 其他人各有各的小心思,但对上执意要大赦天下的皇帝,只能先住嘴。 并且,不少人在心中感慨——官家与先帝不愧是父子,这一意孤行的性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后跋扈,王家权倾朝野已成气候,就不知官家什么时候才能醒悟。 第146章 (补) 杀伐决断…… 皇帝欲大赦天下, 朝臣对此热情不高,京中百姓私下都不太爱议论此事。 梁朝对民间议政的态度十分暧昧,有开明如睿宗不禁民议, 亦有神宗朝妄议朝政者笞二十。 总之是一朝天子一个态度。 第266页 到了熹宗朝,因沈震被冤入狱, 民间对此皆议论纷纷, 衙门抓了不少人杀鸡儆猴,百姓被迫闭嘴, 勾栏瓦舍茶楼酒肆大多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匾。即使后来沈震脱了死罪,百姓们已经被之前的风声鹤唳吓破了胆,自发不再谈国事——至少明面上是。 如今萧珉希望民间议政,尤其是文人士林, 为皇长子满月大赦天下壮大声势,却是不能如愿了。 文人们如今在议论的, 除了皇后干政就是碛水会盟使团回京,前者更是他们声讨的重点。 可即便对皇后干政有诸多话说, 文人们经歷过永泰十四、十五年, 也不太敢明目张胆地说话。 萧珉註定是要失望的,他认为重要的长子其实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梁朝礼法,嫡庶分明,普通小富之家亦是如此, 天家更要为天下表率。皇后还未有嫡子,庶妃之子岂能出格。 因为尊者讳,众人顾忌皇后和王家的势力, 朝中明面上议论皇长子的人不多,但众人都有志一同的认为皇后对庶长子非常在意。 便是王准也不例外。 「官家有了皇子,总归是对我们不利的, 姽婳,你不该让太后把皇长子抱走。」 荣国公府洗笔斋里,王妡坐在主位上,祖父王准在左下首,父亲王确在右下首。 今日是王妡祖母的寿辰,因不是整寿便没有大办,一家人整治了几个席面,外嫁的女儿们大多都带着夫婿回来了。 王妡自然是皇后卤簿来的,果子巷一整条街都封了,来得晚的只能走偏门进。 萧珉没来,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可能来,他若来给荣国公夫人贺寿,岂不就是对后党服软。 王妡进了门,给老太太贺了声寿,就被祖父给请去了书房,王确也被一道叫了去。 王确能感觉到父亲近来的调.教,其实他与父亲很多观念都不一致,他不贊同父亲的想法,可子不言父过,他争论了几句,后被父亲训了,也就只能无奈听着了。 身为族中嫡长子,有些事情不是王确不愿意做就能不做的。 王准大多时候也为长子的榆木疙瘩脑袋而闹心,他甚至想不通。自己这么精明的一个人生的儿子却是一根筋。他这一根筋的老实儿子生了个女儿,却是脑生反骨,想冒天下之大,不韪。 朝中总有人说她王准权倾朝野、玩弄权术,听多了他甚至感到有一丝委屈。 他虽然玩弄权术算不上贤臣,但要说他权倾朝野可是真的冤枉了,真正权倾朝野的是他神不知鬼不觉收服禁军的孙女儿。 但王准是真的不太理解,孙女儿怎么会让庆安宫太后把皇长子抱走了。 「朝中早有你无子失德的话,这时候,你该把皇长子牢牢握在手中,不能让……有心人借着皇长子翻了天。你自己今早生下嫡子才是。」王准道。 王妡笑了笑:「祖父,一个孩子而已,何至于把您吓着。」 王确附和道:「就是,我家姽婳为什么要去帮别人养孩子。」 王准:「……」 王准凶儿子:「不会说话就闭嘴!你知道些什么!」 王确就很委屈,叫自己来的是父亲,来了又不准自己说话,父亲真是年纪越大越难伺候。 「父亲说得对,我为什么要替别人养孩子。」王妡说道。 王确眼睛一亮,立刻支棱了起来。 王准就更无语了,提醒:「官家欲借皇长子大赦天下,不仅仅是想保蒋鲲,我觉得很有可能之后会立皇长子为太子。储君不是皇后所出,姽婳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王妡点了点头,先朝父亲王确看去,说道:「父亲,我想母亲做的酥酪,您去帮我同母亲说说可好?」 女儿的要求,王确自然无不答应。 待王确离开洗笔斋后,王妡才说道:「萧珉想废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没有皇长子,有几个皇子,并没有任何区别。」 王确还待说话,王妡忽然抬手制止了他,起身走到后窗,把窗勐地一拉开,一个面生侍女正躲在窗后偷听,去王妡打了个正面。 她还来不及躲,王妡就唤了一句:「来人。」 宫人侍卫立刻沖了进来,一看这情形近卫统领立刻让外头的抓人。 「能问就问几句,问不出就杀了。」王妡吩咐近卫统领,「别今日杀,都出去吧。」 其实也不用问,王妡也大概能猜到这是谁的人。 「祖父,您这府邸的守卫可是越来越松懈了,什么人都能进来。」王妡道。 王准:「……」 王妡不紧不慢又坐回主位,微微倾身看着王准,半晌坐直了,说道:「我知道祖父你在担心什么,也知道祖父你想要的是什么。祖父你亦知我想要什么。既然总归要死,何不死得轰轰烈烈些。」 「姽婳……」 「祖父!」王妡站起来走到王准跟前,垂眸俯看他,「计相,我欲登顶御极,你、知、道、的、吧!」 这是王妡第一次明明白白说出她的野心,不再是以前只可意会的含煳态度。 她一挥袖,负手玉立,表情平静地说出惊涛骇浪:「干元殿的那张椅子,萧珉坐得,我就坐得。什么牝鸡之晨,什么乱臣贼子,当我将天下踩在脚下时,谁敢饶舌?!」 王准即便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依旧不免被王妡的狂妄所震惊到,双手按着圈椅扶手,一时失了语。 第267页 「王格这些日子私底下的小动作,我没说,不代表我不知道。」王妡侧头看向王准,「祖父,别逼我动手。阻我者,死!」 王准失语地看着王妡负手走出去,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惊觉,他的孙女儿,从小板板正正行为典范的女郎其实半点儿不在教条当中。 「呵呵呵呵……」王准忽然笑了,说不出是懊恼还是畅快。 王妡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脚步顿了一瞬,却始终没有停留,凌坤殿女官立刻上前给她撑伞,一众宫人内侍有条不紊的过来护卫伺候在左右。 「殿下。」近卫统领阎应豹过来禀报:「已经问出来了,那侍女是王估马派来的。」 「你信吗?」王妡道。 阎应豹说:「此女招供得委实太快了,只问了一句就什么都说了。」 王妡哼笑一声。 「殿下,那侍女如何处置?」阎应豹问。 「你自己看着办。」王妡随意道,一个细作的死活,并不值得她关心。 阎应豹应下,退到一旁警戒。 王妡再度往老太太住的康安堂走去,绕过竹林诗苑,便见小径尽头的风雨亭里,王婵带着一个侍女,看架势是特意在这里堵她的。 「长姐。」王婵唤。 王妡站定,静静看着她。 王婵抿了抿嘴,低头从风雨亭里出来,走到王妡面前屈膝行礼:「请皇后安。」 「免礼,有什么事,说吧。」王妡道。 王婵咬着嘴唇,有些话作为堂姐妹可以轻易出口,作为皇后与外臣之妻就不那么好说了。 她不说话,王妡却不想浪费时间,遂道:「你是为你父亲而来,还是为你夫君而来?」 王婵睁大了眼,有些惊慌地看着王妡。 王妡觉得好笑,这难道很难猜,需要这么惊慌? 王婵是什么性子,她们二人又是什么关系,能让她亲自来堵,总不能是想叙堂姐妹之情吧。 「到底姐妹一场,我给你几分脸面,是保你父亲,还是救你父亲,只能选一个。」王妡道。 「你……」王婵用力咬住唇,把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怨怼吞了回去。 「姚巨川与姚铎贬谪成都府,已经是我看在亲戚的份上网开一面了,以姚巨川的罪行便是流放到雷州去也没有人敢说一句不对。」王妡向前走了一步,垂眸睨着王婵,说道:「王婵,做人不要太贪心。」 「可是,我爹也是你二叔啊!」王婵没忍住喊了一声。 王妡嘴角轻勾,笑了:「看来你已经选好了。那行,就让姚巨川和姚铎回京。」偏头对身边侍卫吩咐道:「明日你去审刑院,让他们复议姚巨川的案子。」 「是。」侍卫应道。 王婵颤抖着嘴唇,想说话又说不出口。 王妡拍了拍王婵的肩膀:「不要后悔你今日的选择。」 王婵眼中含着泪,垂下头不敢让王妡看到她眼中的怨愤,直到皇后仪仗走远了她才抬起头来,闭眼逼回就快出眶的泪,用手绢拭了拭眼角。 她不会后悔,她绝不会后悔,她是要与姚铎过一辈子的。 王妡回到寿安堂,里头热烈的笑闹声在她进来后倏地消失,除了老太太和谢氏,众人诚惶诚恐地行礼。 「都平身吧,今日为祖母贺寿,不必拘束。」王妡扶着老太太在罗汉床坐下。 众人虽然又恢復了说话声,但全部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在王妡面前高声。 大宗的如此,小宗的更不必说。 曾经端庄雅致的贵女典范,如今威仪赫赫,使人不敢直撄其锋。 第147章 有何阴谋 「月儿, 你跟娘过来。」 老太太寿宴后,孙氏拉着王婵到自己院子里说话,一进门连坐都没坐下就问:「你跟大姑娘说了没有?大姑娘怎么说?你爹……」 「娘, 」王婵打断孙氏的话,没好气儿地说:「那位现在是皇后, 你说话注意一点儿。」 孙氏耷拉着眉眼, 嘟囔:「皇后怎么了,对自家亲人见死不救还有理了。」到底还是不敢大声。 王婵不停眨眼, 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水喝。 「我问你啊,你去跟……皇后说了你爹的事情没有,她怎么说啊?」孙氏追过来问。 王婵提壶倒了一杯水递给孙氏,绕过她找了张椅子坐下, 孙氏不喝水,放下杯子又追了过去, 急道:「你倒是说话啊,娘让你去求她, 然后呢?」 「娘你别问了, 我什么身份啊,我去求有用吗!」王婵没好气儿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从小就不对付,我去求她有什么用!」 「那……」孙氏愣愣地退了一步,「那……你爹是没救了?」 「爹只是没了官身, 又不是没了性命,怎么就叫没救了。」王婵说道。 「你怎么说话的!」孙氏暴怒,捶打了王婵好几下, 「你爹官都没了,难道还不是大事!」 王婵边躲边喊:「那王妡不帮忙,我有什么办法, 你怎么不自己去求她?爹怎么不去求她?弟弟呢,弟弟怎么也不去?叫我一个外嫁了的人去!」 孙氏手举在半空中,嘴唇颤抖、脸皮抽搐,倏忽掉泪:「我把你养这么大,让你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出嫁,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是外嫁之人,就不管娘家了?」 王婵瑟缩了一下,张了张嘴,又咬住唇把话咽下去。 第268页 孙氏抹着眼泪,用眼角觑着女儿,看她竟是无动于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推搡王婵,把她往外推:「走走走,你既然不当娘家是家,就滚回你的婆家去!」 「娘,娘,你听我说……我不是……我……」 门嘭地在王婵面前关上,任她在外面喊也不开,她喊了几声见孙氏始终不开门,也就算了。 临出小院门时,王婵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但是…… 她死死抱着怀里的手炉,掉了一滴泪,转头踏了出去。 回程的马车上,王婵不停地告诉自己「没有错,没有错」,她嫁入姚家,是姚家妇,后半辈子都得在姚家生活,她想姚家好有错么? 爹爹没有官职,但是有家族庇佑,白身就白身,有什么关系。她做人儿媳的,日子有多艰难,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不帮她还反过来要她帮忙是什么道理?! 若说要有错,那就是王妡的错! 王妡明明抬手就能两全,却偏要她选,这种毒妇算什么姐妹!!! 王婵一路在心里咒骂王妡,回到姚家,才下马车,蔺氏身边的侍女就来唤人。 「娘子,太太让你回来了就去见她。」 「我换身衣裳再过去。」王婵道。 侍女拦住她,强调:「太太说了,让娘子一回来就去见她。」 王婵撇了下嘴,跟着侍女去了主屋。 姚巨川被贬谪的同时也被夺了爵,没有爵位,姚家住的宅邸也得降格,再加上封田被收回,少了一大笔收入,姚家的日子就过得越发艰难,曾经抱山环水的大宅子变成了如今的三进院子。 王婵到了主屋,侍女通报后她才进去,里头蔺氏坐在罗汉床上,下头姚铎妾室赵怜抱着儿子跟蔺氏说话,对面姚姑娘扁着个嘴看起来像是在生气。 对这个小姑子王婵是一百个看不上眼,娇纵任性,不尊重她这个长嫂反而跟一个妾室走得近,哪里像个侯爵府女郎。 当然了,现在她也不是侯爵千金了。 「婆母。」王婵跟蔺氏见了礼,走过去站在赵怜面前,用目光示意她识相点儿让位。 赵怜抱着儿子一动不动,一脸委屈地朝蔺氏看去。 王婵简直要气炸了,这个贱人真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一个妾室,就是贱籍,何敢顶撞忤逆正室。 蔺氏没说话,姚姑娘倒先咋唿起来了:「你怎么回事啊,站在怜姐姐面前做什么,这么多椅子还不够你坐?!」 姚姑娘年纪也不算小了,因为父亲被夺了爵贬谪,她的婚事一下子就艰难起来,高门看不上她,她自己也看不上寒门,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因而性子也越发地古怪。 蔺氏又宠这个女儿,王婵对上姚姑娘多半是讨不得好的,所以看到她就跟看到瘟神一样,能避则避。 但是今天,王婵不想避了。 「看来没人关心公爹和夫君,既如此,婆母,请容儿媳告退。」王婵说道。 蔺氏原本靠在凭几上,听到这话一下子就坐直了,且目光犀利地扫向赵怜。 赵怜又如何不懂,只能抱起儿子站到后头去,王婵却没有坐她坐过的椅子,而是坐在了旁边的圈椅上,赵怜见状更是又气又委屈。 姚姑娘看不惯王婵,张口想要帮她的怜姐姐说话,蔺氏哪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一个眼刀飞过去,姚姑娘委屈闭嘴。 王婵坐下后,说道:「我今日见了皇后娘娘,跟她好生求了情,说公爹与夫君实则是被人陷害的。」 「然后呢?」蔺氏连忙追问。 姚姑娘也睁大了眼睛期盼地看着王婵。 王婵慢悠悠喝了一口水,才说:「皇后娘娘说,看着姻亲的份上,她会让审刑院重新复议公爹的案子。」 蔺氏怔忪地靠回凭几,不知在想什么。 姚姑娘不满撇嘴:「让审刑院复议,不还是没说会不会让爹爹和大哥回京嘛。让你去求情,你都求了些什么哦。」 「公爹与夫君犯的事是小事吗?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回京?你有这能耐,你怎么不自己去!」王婵不客气地呛了回去,反正现在家中要靠她跟皇后拉关系,她可不想再看这些人的脸色了。 想起来也悲哀,自己议亲前王妡就说过姚家不是良配,她却被姚家的金玉其外煳了眼,嫁进来苦熬多年,最后在家里还要靠跟王妡是堂姐妹挣得几分面子。 王婵这么想着忽然就觉得很灰心,她从小就不认为自己比王妡差什么,只不过王妡占了个嫡长女身份别人就处处夸,却看不到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堂姐妹的差距就越拉越开,到了如今,王妡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她王婵只是一个民妇。 王妡还逼着她在婆家和娘家之前二选一,简直可恶至极。 姚姑娘被王婵呛了声,虽气却不敢说话,屋中就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蔺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思量着皇后让审刑院复议案子的深意。 当初把姚巨川定罪的就是后党的人,现在王氏去求了皇后一次就同意复议,蔺氏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踏实。 皇后……莫不是有什么阴谋吧? 审刑院接到皇后要求复议姚巨川案的手谕,也是一头雾水。 姚巨川的案子证据实实在在,半点儿翻供的余地都没有,好端端复议什么? 第269页 怎么复议? 复议到什么程度? 这消息从审刑院一传出,不少人表示吃惊,搞不懂皇后这是什么操作。 先把人夺爵贬谪,又把人提熘出来复议,难道是想再定几条新罪把人夺官流放去雷州? 萧珉得了消息,心念一动,姚巨川若是能回朝,哪怕不能官復原职,放在自己身边也是个可办事的人。 但旋即他又觉得这肯定是王妡的阴谋,就是猜不透王妡要利用此事做什么,难道姚巨川与蒋鲲之间有什么联繫,让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把案子翻出来? 萧珉想了又想,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王妡这又是在搞什么鬼,干脆叫人来商议:「来人,给朕传吴大相公。」 吴大相公一入宫王妡就得了消息,彼时她正让宫人伺候着试穿新的袆衣,皇城司一个快行来报的信。 「吴大相公这是真倒向皇帝了?」吴桐问王妡。 「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王妡说道:「如今蒋鲲入狱;左相公与我祖父交好,两人一向是同进同退;刘敏在计省被我祖父压着没什么实权,又因为是先帝的心腹还被萧珉猜忌,不算个中用的;阮权现在暂摄枢相事,但枢密使都是巨贪,他这个枢密副使难道干净,现在怕是在竭力想自保了。」 「集贤院的被我派了出去,现在萧珉能商量事的就只有吴慎了,如果我是吴慎,我定然会抓住这个时机赢得君王彻底的信任,才能有筹码跟计相一派打擂台。」 「所以,他倒向皇帝是为了自己?」吴桐说:「我还以为他是为国为民呢。」 「那你可高看他了。」王妡换下袆衣,对尚服局的点了点头,穿好便服从屏风后出来,在软榻坐下,宫人立刻端来热茶果子,送上手炉。 喝了茶,抱着手炉,王妡才继续道:「吴慎与宗长庚可是拜把子的兄弟,你觉得宗长庚做的那些事情他不知情?」 吴桐恍然,旋即气愤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他也一起抓了?」 「时机未到,做事不能操之过急,打蛇打七寸。」王妡说。 「明知道他贪赃枉法,就这么看着吗?」吴桐觉得憋屈,更生气了。 王妡笑着说:「没有了吴慎,也会有张慎、李慎,朝□□朽,朝中的贪官污吏多了去了,你气有什么用。」 吴桐理直气壮:「那我是正义的小天使啊!我就看不得这些骯脏污秽!」 王妡摇摇头,说:「行了,正义的小天使,今日早些回去,明日一早同我一道去郊迎功臣。」 「啊?可以吗?」吴桐有些惊讶。 王妡道:「为什么不可以,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狗屁礼法更不能。」 第148章 鸟尽弓藏 功臣抵京的当天, 连降几日大雪的启安城放晴了,阳光给白雪镀上了一层金光,寒风都变得和缓。 干元殿前广场, 百官列班,等待升殿后出城郊迎。 「吴大相公, 这郊迎功臣怎么还让皇后也一道去, 国家大事哪能让妇人插手。」礼仪院知院事瞿纯仁站到吴慎身边小声说话,目光投在十步开外的王准身上。 吴慎双手拿着笏板, 眼皮半耷拉着,没有要回应瞿纯仁的意思。 「吴大相公?」瞿纯仁催促了一声。 吴慎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慢慢吞吞地说:「官家都同意了,我们在这说有什么用。」 「吴大相公, 您可是首相,咱们可都是为您马首是瞻的。」瞿纯仁左右看了看, 再凑近吴慎一点儿,声音压更低, 说:「皇后把持了殿前司, 这是要造反吶!此次郊迎,定然是皇后以武力相要挟官家的,这样下去,咱们大梁以后姓什么可就难说了, 我等为臣者当为官家分忧,决不能坐视不理。」 吴慎颔首:「瞿知院一心为君,官家知道定然欣慰, 老夫亦是感佩。听闻你与史御史交好,正好他今日回京了。」 瞿纯仁试探不成,反倒被吴慎将了一军, 脸耷拉了一瞬又很快恢復,嘆了一声:「难不成我大梁以后得女主当政?」摇头走开。 吴慎睨了瞿纯仁的背影一眼,还是那不动如山的样子。 随后静鞭响起,群臣迅速站定在自己的位置上,抱着笏板不再说话。 没过多久,帝后并肩而出,皇帝着衮冕,皇后着袆衣,站在干元殿的丹陛之上,群臣拜倒,山唿万岁。 王妡垂眸俯视下面拜倒的百官,秀美的脸没有一丝表情,身形笔直一动不动,像一个瓷□□致的假人。 「皇后,你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朕当初真是看走了眼。」萧珉站在王妡左侧,也俯视着下头群臣,话语中尽是不甘。 王妡听到他说话,动了一下,却并不偏头去看萧珉,淡淡道:「这句话我也送给你。萧珉,曾经的我,一双眼睛就跟白长了似的。」 「你!」这种场合不能随意发火,萧珉只能恨道:「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王妡是连个白眼都嫌弃翻,礼官在走流程唱读郊迎制,她静静看着下面的百官,越发觉得自己实在喜爱这种站在高处俯视的感觉。 上辈子就喜欢登高,原来不是为了远眺,而是心底里就喜欢高处。 这样俯视的风景委实很好,如果旁边没有多一个人就更好了。 王妡转头朝萧珉看去一眼,眼中闪过一道杀意。 萧珉忽然敏锐地感觉一丝异样,立刻朝王妡看去,只看到一张精緻的侧脸,这时礼仪院的流程已经走完,他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狐疑,上了玉辂车。 第270页 皇帝的大驾卤簿在前头,之后是皇后卤簿,再是太乐鼓吹,然后是百官。 城中中心御街已经全数戒严,郊迎队伍浩浩荡荡到了南薰门外十里的高台处,帝后一同登上高台。 身为皇后前往郊迎功臣,这是王妡「以力服人」取得的成果。 她不甘心再隐在后头操控局势,她的局,她要站在人前光明正大掌权。 她隐忍的这么多年,到如今,谁也不能阻拦她登顶御极。 阻拦者,死! 很快,随着侍中高唱,早就等在一里开外的功臣使臣们朝高台走来。 以沈震为首,这群人到了高台下立刻跪地行大礼,山唿万岁。 「众卿平身。」萧珉道。 功臣使臣们起身,仰头朝高台望去,刚才还没有注意到,现在定睛一看——好嘛,上头站着的居然还有皇后! 郊迎乃国家大事,皇后一介妇人怎么来了?怎么敢开?! 集贤院的那群学士们最先起了骚动。 而接下来皇后的举动更加刺激了他们。 就见皇后先于皇帝说道:「礼官,宣吧。」 且礼官还真就唱读起郊迎赋来。 简直离谱! 一个妇人怎么敢……怎么敢…… 集贤院那帮人转着眼珠四下里看,群臣居然对此毫无异议。 离谱,太离谱了! 数百人当中有一个人骚动可能不明显,但是一群人骚动就……当别人都是瞎的吗? 王妡不悦地蹙了眉,朝殿中侍御史洛魏看去一眼,后者立刻懂了,轻轻移动两步,就正好对上集贤院那帮人。 被御史这么一盯,那帮人立刻老实了。 可别回来功没领到,先领了个罚,至于皇后僭越的事可以之后再议。 礼官唱完赋,就该论功行赏了。 礼仪院知院事瞿纯仁出列,开始读功赏诏,第一个论功行赏的自然是沈震。 沈震被封了安国公,贴秘阁大学士职,赏田庄金银绢帛等若干。 「臣,叩谢圣恩。」沈震听完自己的封赏,拜下谢恩。 这封赏听着好似丰厚,实际上是彻底剥夺了沈震手中的权,尤其是贴了个秘阁大学士职,不够噁心人的。 谁不知道枢密使为秘阁相,这是故意把沈震放在秘阁。 太过分了,这简直是羞辱! 一道回来的广边军两千将士听到这「封赏」,被噁心得够呛,顿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沈挚拉了一把脾气火爆的都尉黄平广,剐了他一眼,目光又扫过其他领头的将领。 几个将领被他看过,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瞬间就冷静了,同时约束好自己手底下的士兵。 他们纵然有再多不满,这个场合都不是能任性表达的地方。 只是…… 广边军的将士们抬头看着皇帝,心里都发寒。 鸟尽弓藏,这位与先头那位也没有什么区别。 反观沈震,他很平静的接受了朝廷的封赏,得了一个不能继承的国公爵位、一个没有半点用处甚至连俸禄都领不了的贴职、以及一些看起来丰厚实则也就那样的钱财。 无论是沈震还是沈挚,在回京之前都已经做好准备被鸟尽弓藏了。 皇帝猜忌沈家,向来如此,无论是哪个皇帝。 哪怕沈挚已经拿到经略幽州广边军的任命牒文,心里依旧是不太放心的。 他不知道王妡如今在朝中是个什么境况,得到的只言片语都是对她不利的。 他实在担心,因此哪怕知道以现在的情形他最好不要回京,以免被揪了错处,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回京看看。 沈挚仰头望着高台上的王妡,从看到她出现在这里,他便知道外头那些话多半是以讹传讹了,她能站在这里就已经是权力上的胜利了,虽然还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瞿纯仁还在宣读封赏,高台上萧珉忽然轻声哼了一声,对王妡说:「你们老情人相见,很开心是吧!」颇为咬牙切齿。 王妡斜睨着萧珉,见他没看自己而是盯着下头,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瞧见了沈挚。 「老情人?你说我与沈挚?」王妡道。 萧珉从鼻子里哼出一句:「明知故问是吧,王妡你可别忘了……」 王妡打断萧珉的话,道:「我以前觉得你恶毒,现在没想到你还愚蠢。吴桐嘴里经常说的又蠢又毒,原来说的就是你。」 萧珉气得就差没原地升天了。 王妡还要加一句:「我觉得吴桐说得对,不愧是我看中的女史。」 萧珉:「!!!」 第149章 一家团聚 甜水巷沈宅, 家中男丁大多在永泰十四年与猃戎那一仗中战死,仅剩了四人先是被流放后去了边塞戍边,家中只剩女眷留守, 因而沈宅的大门这些人一直都关着,半数人身上还戴着孝, 不与京中各家人走动。 今日的沈宅终于重又打开了中门, 沈家的老封君这两年腿脚愈发不方便亦由僕妇扶着站在大门前,等着多年未见的儿孙回来。 「母亲, 这天寒地冻的,您身子不好,别着凉了。不如我送您回屋里暖和暖和,夫君还要先进宫谢恩, 没那么快回来。待夫君和虎头回来,我就让他们立刻去拜见您。」沈夫人庄氏劝道。 「不碍不碍,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沈老封君摆摆手,「这么多年了,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话眼泪流了出来, 哽咽难言。 第271页 沈夫人亦眼泪夺眶而出。 这几年沈家实在是艰难,时时担惊受怕,就怕被流放的沈震、沈挚还有两个小宗子侄突然传来噩耗。今年几人又回了幽州,她们还是怕。她们不怕家中男儿战死, 就怕他们是被陷害被鸟尽弓藏。 哭的情绪是会传染了,没一会儿,沈宅门前的女眷们就哭倒一大半。 还是沈老封君最先缓过劲儿来, 擦了擦眼泪,笑说:「今儿个可是好日子,都哭什么, 该笑才是。」 「母亲说得是。」沈夫人拭去眼角的泪。 沈家的两个姑娘一左一右扶住老封君,眼睛还红红的,脸上的笑容倒是好看得紧。 老封君拍了拍两个孙女儿的手,嘆道:「你们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现在你们父亲回来了,就好了,就好了。」 沈家众人在门前一直等着,临近午时,终于小厮先行回来禀报说国公和郎君已经出宫了。 约莫三刻钟的时间,十来个身着布甲一身杀伐之气的骑士出现在了甜水巷街头,为首的知天命年纪的模样正是沈震。 街边路人瞧见他避至一旁,此起彼伏的「沈元帅」唤着。 沈震即使心急如焚想要早点儿归家,却也不时停下来朝路人抱拳,沈挚跟在他身后,抱拳对路人的问候表达感谢。 伍熊和贡帝后送沈震回家,以示对其敬重,两人骑着马跟在沈家军后头,不特意去看很容易就让人忽视了。 沈震再一次停下来,伍熊和贡年也勒马停下,后者对前者说:「谁为大梁鞠躬尽瘁、蹈死不顾,百姓心中都跟明镜似的。」 伍熊瞟了一眼贡年,拽紧了手中的缰绳。 一路走走停停,沈震等人终于到了家门前。 「母亲,母亲,您看吶,夫君他们回来了。」沈夫人远远看到人,才止住的眼泪又一瞬间滑落脸颊。 沈震看到等在门前的老母亲,手上拉紧了缰绳,马慢了一瞬,旋即他用力一夹马腹飞奔而去,到近前了扯紧缰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老太太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唤道:「母亲,儿回来了。」 沈老封君在两个孙女儿的搀扶下走下台阶,俯身摸着儿子的头脸,才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便泣不成声了。 沈震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亦是泪流满面:「让母亲为儿忧心,是儿不孝。」 「胡说,你最是孝顺了……」沈老封君擦着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 沈宅门前一片哭声,奉命送安国公回府的伍熊和贡年往后退了退,伍熊手上的诏书也不急着宣,给沈家人一点儿时间。 沈夫人也哭得厉害,不过眼角的余光扫见了等在一旁的宫中内侍,她移了一小步就着女儿的手扶住老太太,说道:「夫君,你瞧瞧,你又把母亲惹哭了。母亲,好在皇恩浩荡,夫君总算是回来了。」 「祖母,您怎么就只看到父亲,那我呢?」沈挚膝行两步到老太太跟前插科打诨,转移老太太的注意。 沈老封君这会儿也看见了宫中内侍,忍住了眼泪对伍熊贡年二人道:「让两位大监看笑话了。」 贡年抢在伍熊的前面说:「老封君言重,沈元帅为国为民,多年未归,我等本不该在这时候叨扰,只是宫中有旨,还请老封君见谅。」 伍熊听了贡年的话都想打人了,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宫中敕封的诏书可是一等一的大事,说的好像诏书打扰了沈家团聚一样。 这天底下的大事,有哪一样比官家的事还大?! 沈老封君平復了情绪,扶起儿子和孙子,让部众们也起来,将宫中内侍迎进家中正堂。 诏书是敕封沈夫人为三品国夫人并敕造安国公府,事情说小不小,但说重要也并非那么重要。 伍熊宣完诏书,沈家塞了红封给他与贡年,贡年接过红封,看了一眼伍熊,朗声对沈挚道:「沈将军,皇后殿下召你明日辰时凌坤殿觐见。」 伍熊惊愕地睁大眼,手里的红封差点儿掉地上。 「臣遵旨。」沈挚应道。 贡年点点头,就对伍熊说:「伍大监,咱们走吧。」 沈家人将宫中内侍送出了门,一家人关起门来说体己话。 那头,伍熊和贡年一道回宫,各自復命。 庆德殿里,伍熊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知萧珉,尤其是皇后明日召见沈挚一事,不仅说了,还添油加醋了一番。 伍熊自打进宫没多久就在萧珉身边伺候,自然知道萧珉有多忌讳沈挚,皇后敢召见沈挚,就不要怪他伍熊在官家面前上眼药,他不过是小小报復一下,比起皇后对他的种种刑罚来说都是九牛一毛。 「她竟然敢与沈挚私会!!!」 伍熊果然很了解萧珉,知道怎么样说会激起萧珉的怒气。 「岂有此理,她怎么敢……她真当朕是……」萧珉如困兽般来回踱步,重重一拳捶在案桌上,恨道:「这个贱妇,朕要把她……把她……」 嘭—— 又是重重的一拳。 凌坤殿里,贡年亦向王妡事无巨细地禀报,且道:「奴看伍熊那厮定然是要在官家面前上您眼药的,奴私以为,此人早早除了为好。」 「无妨,且留着他。」王妡道:「先下去吧。」 「喏。」贡年应声,退出了殿内。 王妡让伺候的宫人内侍都出去,再无旁人后她闲适地靠在软榻上,拿起面前盒子里的书信看起来。 第272页 这些都是沈挚写来的信,从最早在姚城代王鼎思汇报石门蕃部的情报,到最近一封说即日归京,王妡由远到近一封封看。 这些信里有汇报情报局势,亦有路边见闻,偶尔还会有一些词不达意的奇怪废话。 王妡很奇怪,萧珉是从何处得出她与沈挚有私情这个结论的,且还生气生得那么真情实感,搞得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看完沈挚写来的所有的信,王妡陷入了沉思。 「莫非……萧珉在沈挚身边安插了眼线?」不禁皱眉喃喃。 把信復又收起后,王妡在书案后坐下,让人叫来近卫统领阎应豹。 「你去查查沈挚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出没,无论是谁,把身家性命都给我查个底朝天。」王妡在阎应豹进来后如此吩咐。 「是。」阎应豹应。 「退下吧。」王妡挥手,片刻后又叫住了阎应豹,「等一下,把霍照给我叫来。」 阎应豹又应,他出去后,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皇城司勾当霍照在外求见。 「霍干当,坐。」王妡随手指了指殿中圈椅。 霍照坐下,不敢坐实了,道:「不知殿下召见臣,是为何事?」 王妡道:「今日京城里可有奇怪的事情和奇怪的人?」 霍照心说:那可多了去了,就不知皇后殿下具体问的是哪方便的奇怪。 他揣摩着王妡的心思,思索着如今朝中大事,然后说道:「是有一件怪事。」 「哦?说来听听。」王妡道。 霍照说:「十六坊的那位二爷这几日与吴慎吴大相公频频见面,臣安排人去探听了一番,二人只是品诗论画,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举动。可臣以为,自打官家登基那位二爷就深居简出,现在却几乎日日出门见吴大相公,见了面却只是品诗论画,这样的举动就够奇怪的了。」 「萧珹?」王妡挑眉,「看来萧珉给了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霍照听皇后直唿官家名讳,不敢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打起全幅精神等着王妡再发问。 「安国公府四周呢?有没有出现什么生面孔?」王妡问。 「呃……」霍照卡壳。 安国公府,也就是沈震沈宅,一个大门紧闭在京城中鲜少有只言片语传出的人家,他哪有精力安排人去盯着哟。 「不知道?」王妡语气淡淡说:「是下头人没有汇报你,还是你没有安排?」 「呃……」霍照不敢答,脑门已经在冒汗了。 王妡道:「霍干当,你不会忘了我调你回京是让你做什么的了吧?」 霍照屁股往圈椅下滑,扑通一声跪下:「臣不敢,请殿下恕罪。」 王妡微微偏头,静静地看着霍照,后者脑门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掉,却不敢为自己狡辩一二。 「下不为例。」 王妡这一声在霍照耳中听起来简直是天籁,他连连应道:「谢殿下洪恩,臣定不辜负殿下厚望。」 王妡将人打发了出去。 霍照一出室内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才惊觉自己后背都汗湿了,便是面对官家他都没有这样惧怕过,皇后…… 她那双黑沉的眸子实在是可怕,仿佛能看透人心一样。 霍照擦擦额上的汗,沿着迴廊出凌坤殿,回皇城司卫所。 既然早就决定要效忠皇后,就没有被一个眼神吓到半路后悔的道理。 更何况皇后有魄力,他们这些后党才有盼头。 霍照回到卫所,叫来心腹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等心腹离开,他思索起对查子的训练亦刻不容缓了。 第150章 看破说破 辰时还差一刻钟有余, 沈挚就到了凌坤殿,请守门的宫人为他通报。 「沈将军请稍后片刻。」 宫人进去通报后,沈挚理了理衣襟衣袖衣摆, 站得笔直挺拔等传唤,真的是很站如松。 须臾, 宫人出来将他请了进去。 凌坤殿不比之前歷代皇后住的坤顺殿宽敞, 但胜在格局精巧、景致风流,且因王妡不喜昏暗, 即使天光大好的白日也会点着儿臂粗的蜡烛,将每一间殿阁照得亮堂通透。 沈挚在灿烂炳焕中看见王妡,朝她拜下。 「免礼,坐。」王妡指了左下首的椅子示意沈挚。 待沈挚坐下后, 她偏头瞧着他,就瞧着也不出声。 沈挚原本心态平稳坐得笔直目视前方, 可王妡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压在他脸上,加上他自己有那么一点点那什么的心思, 于是越来越忐忑不安, 转过去想偷瞄一眼,却正好对上王妡的目光。 嚯! 他赶紧转回来。 「沈挚。」王妡唤。 「臣在。」沈挚答。 「沈公仪,」王妡歪了歪头,「你爱慕我。」 沈挚:!!! 沈挚勐地站起来, 睁大了眼看王妡,嘴张张合合不知该怎么说,不知该承认还是该…… 王妡站起来, 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沈挚面前,抬起一只手放在沈挚肩膀上, 微微施力,沈挚顺着她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力气缓缓单膝跪下。 「沈公仪,」王妡弯下腰,捏住沈挚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对面自己,缓缓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敢爱慕我。胆子够大。」 沈挚闭了闭眼,左右被说破,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情之一字,若能随心控制,世间恐怕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第273页 「你才见过多少人,就敢说这样的话。」王妡哂道。 沈挚挺直了腰,似略有不服地说:「总归比你见得多。」 王妡被逗笑了,轻捏了捏他的下巴,微微施力示意他自己起身。 沈挚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近一个头却一举一动都让人仰望的女子,眼中的情绪再难藏住。 王妡负手而立,微笑道:「可是怎么办呢,我不需要别人的爱慕。」 沈挚垂下眸子,掩盖住眼底的失落。 王妡伸手,又捏住他的下巴,把人往自己方向拉过来,轻声说:「我需要的是臣服,甚至是……」双眸闪过一道凶光:「恐、惧。」 沈挚弯着腰,抬眸看着王妡,明明是二十多的成熟男人,这副模样看起来却无辜得很,让王妡都不禁生出一种自己在欺负他的错觉来。 片刻后,沈挚缓缓跪了下去,王妡松开手负在身后,垂眸看他。 「我,命是你的。我是你的。」沈挚仰头望着王妡,「永远。」 王妡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逐渐隐没,她转身走回主位坐下。 沈挚面容坚毅,心中却是忐忑。 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对王妡产生了别样的心思,等他惊觉时,早已深陷其中。 以他们两人的身份,他这心思哪怕只是想一想都是对王妡的亵渎,可是…… 可是,情之一字,若能随心控制,他也就不会日日受着这份煎熬了。 他明白与王妡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打算将这份不合时宜的心思深藏在心底,然今日却突如其来被王妡说破,反观王妡似乎并没有生气? 那…… 沈挚明知不可能,心底还是升起了不合适的期待。 「官家至——」 王妡正要说话,门外就响起了通报声,她皱了下眉,就见萧珉大步沖了进来。 看看这天色,莫不是下了朝就火急火燎过来了吧。 萧珉一进来,看殿中王妡沈挚一人坐着一人单膝跪着,火气稍减,然后看到殿中竟然只有他们俩,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顿时何止是火冒三丈,三十丈都有了。 「皇后。」萧珉朝王妡走去,路过行礼的沈挚时斜眼看了他一眼,嫌弃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碍事的垃圾,随后坐在王妡右手边的那张椅子上,说:「你召见沈将军所为何事?」 王妡站起来行礼都不曾,她向来重礼,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不再向萧珉行礼了。 「那圣上来此,又所为何事呢?」王妡随意问了句,转头对沈挚道:「不必多礼,坐吧。」 沈挚让坐便坐,依旧是王妡左下首的位置。 萧珉沉声说:「朕好像没有叫起沈将军。」 王妡嘴角一勾,皮笑肉不笑:「这里是天启宫,是凌坤殿,自然是我说了算。」 萧珉不仅声音沉,脸色也沉了。 沈挚从萧珉进来后就在担心王妡会吃亏,提着心准备随时为王妡说话,可仅三言两语沈挚就知道自己是在瞎操心。 王妡……比他想像中的要强大很多。 沈挚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丝不自信,王妡太好了。 他们本就是云泥之别,今生他都不可能得偿所愿,可自己应该要更努力更强大,方才不会拖了王妡的后腿。 「圣上这时候不该在庆德殿,来我凌坤殿做什么?」王妡明知故问,「上月棣州盐农抗税解决了吗?九月里,括州暴风,海溢,溺四千余家,赈灾使臣一直未定,是打算让受灾百姓自生自灭吗?先帝陵墓修整扩建定下来了吗?蒋鲲的案子审清楚明白了吗?」 王妡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萧珉哑口无言。 「这么多事情火烧眉毛,圣上不在庆德殿勤政,反而到处乱跑,传将出去,其不让天下百姓寒心。」问题砸完,再扣个大帽子。 「国家大事,朕自然是勤勉尽责。不过,」萧珉哼了声:「皇后在后宫召见外臣,皇后又尽到责任了吗?」 王妡道:「你若是这么说,那你就把庆德殿让给我召见外臣好了。」 「王妡!」萧珉勐然起身,喝道:「你可知你的话是大逆不道,是造反!」 沈挚也跟着站起来,道:「圣上息怒,皇后就事论事罢了。」 王妡差点儿笑出来,好一个「就事论事」,她倒是不知道沈挚还挺会说的。 反观萧珉,已经是暴怒了:「朕与皇后说话,有你什么事!给朕滚!」 王妡也站了起来,面对萧珉微扬下巴,说:「在我的地盘,没有人可以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人指手画脚。」 沈挚倏地把目光投向王妡,差点儿就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泄露心底的情思。 他不怕萧珉找他的麻烦,只怕连累了王妡。 「王、妡,你别忘了你的身份!」萧珉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的妻子与外男有苟且,还是他最厌恶的人,是个男人都忍不了。 「萧珉,你也别忘了,你今天能坐在干元殿是因为什么。」王妡针锋相对,「你想过河拆桥,也得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行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送。」王妡不想再听萧珉的废话了。 世间男子薄情寡性,可三妻四妾、姬妾成群,女子被要求从一而终、三从四德,这可真是好生不公。 第274页 她与沈挚除了主僕和救命恩人的关系再无其他,就萧珉故意扣莫须有的罪名污她清誉,这种行为可真是够噁心人的。 萧珉为了废后还真是不择手段。 既然他罪名都扣下来了,她不做点儿什么岂不是白费了他一片「苦心」。 萧珉成功激起了王妡的逆反心,更甚至,她都有些不想再徐徐图之。以她原本打算的激进手段,天下死多少人,她无所谓。 「近卫。」王妡唤道。 皇后近卫听闻传唤,一小队人立刻进了正殿。 「你们将官家送回庆德殿。」王妡道。 「王妡你敢!」萧珉指着王妡。 王妡面无表情:「呵呵。」 皇后近卫上前来,朝萧珉做出引手式,道:「圣上,请。」 萧珉怒髮冲冠,他堂堂一个皇帝岂能受此大辱,张嘴就要骂人,王妡却抢在他前面说话,道:「对了,我昨日去见了曾太妃。太妃在庆安宫住得好像不怎么好呀,人瘦了一大圈,衣服都快撑不起了。你说,萧珹要是知道他的母亲在宫中受了苦受了委屈,他会怎么办?」 萧珉瞬间哑了火。 先帝未生育的妃子都送去慈恩寺祈福,生育的妃子升为太妃一道住进了庆安宫。 先帝在时,妃嫔们多少是瞧不上澹臺皇后的,甚至私下开了局押澹臺皇后那天被废。不过她们没有等到澹臺皇后被废,反而等到了澹臺皇后变澹臺太后。 一朝扬眉吐气,被压抑憋屈多年的澹臺太后可不得为自己出口恶气。 太妃们也不知是住在庆安宫日日看太后脸色比较好,还是到慈恩寺祈福比较好。 庆安宫的太妃们中最特殊的就是曾经的贤妃,现在的曾太妃。 她是先帝后宫总唯三生了儿子的,还把儿子教养到成年,在玉氏横行,澹臺太后与其斗法,两人不知搞死了多少未出世或刚出世的孩子的先帝后宫里,这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 养大了儿子,儿子成年后封王,在先帝大行皇帝后她就可以跟着儿子去封国生活。这是曾太妃盼了一辈子的事情。 可她的儿子始终没有封王,先帝不给封,新帝亦然。 「又想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呵……」王妡嘲讽道:「萧珉,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响。」 「你……」萧珉脸色丕变。 「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萧珹的私底下的动作是么?」王妡头微歪,笑说:「你猜。」 萧珉黑了脸:「……」 沈挚放在身侧的手勐地握紧,竭力克制自己的表情。 就……就很可爱啊王妡。 第151章 有点可爱 王妡强势霸道意图将皇帝架空成傀儡, 萧珉不可能坐以待毙,然他环顾朝堂一圈,却惊觉满朝文武各有各的心思, 可用者非是能为君王效死者,真正忠心君王之人却远离中枢不能大用。 萧珉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哪怕是曾经不被先帝待见打压的日子他都没有这么不安过。 然而看遍朝堂, 可用之人寥寥,他不得不从矮子里面拔高子, 选择了萧珹。 二人私下达成了协议,事成之后,萧珉允萧珹接曾太妃去封地颐养天年,萧珹亦答应, 入了封地后今生再不会出。 各取所取。 萧珉信不过萧珹,但他手上握着曾太妃, 萧珹但凡有一丝孝心就不敢轻举妄动,他就能交付一些信任给萧珹。 萧珉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 为了不把萧珹放在明面上吸引各方注意, 他又把给萧珹封王的旨意再压了下去。 他自以为动作很隐秘,实际上早就被人看穿了? 萧珉不禁觉得后背爬上一阵凉意,已经乱了阵脚,顾不得什么王妡与沈挚私会, 匆匆离开。 看萧珉这么紧张的样子,王妡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萧珹还真去与虎谋皮,也不怕兔死狗烹。 不过也由此看出, 萧珹是真无路可走了,这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坐下说话吧。」王妡再度坐下,对沈挚指了指椅子, 「同我说说边塞的情形吧,信中说的总归不够详细。」 沈挚坐下,把心中的旖旎情思通通收敛起来,认真给王妡说起边塞的兵力部署、各文官武将之间的利益瓜葛、以及猃戎西骊等几方的动向。 「西骊出其不意占了猃戎的宁边州,猃戎汗王调兵去救,还是棋错一步,双方对峙在河滨,西骊趁机想要打通商路,但是他们的左右相对此意见相左,听闻是争论了足足半月也没有定下来,西骊皇帝李肃也不表态,由着他们争执。」 「猃戎国内今日看似平静了,从慎吾兄传回来的消息看,小王子应该是打算弒兄称王了。」 「还有慎吾兄,他之前被苏檀汗王派人抓了,潜伏在猃戎的牒者送回来的情报说,慎吾兄是九死一生,在鬼门关走了几遭。」 「猃戎小王子……」王妡右手虚握了两下,「倒是个有野心的。苏檀当初杀了那么多兄弟,却又不斩草除根,也是挺有意思的。」 不对,不是没有斩草除根,几年前小王子外出打猎遇险,很难说不是苏檀动的手。在王妡的上辈子里,小王子那次可是死了,这次是王妡让王鼎思提前等在那处把人救下来了。 「猃戎王篡位时不杀小王子,是为了安抚大贵族们,毕竟全部杀了,大贵族们难免人心惶惶提防猃戎王那日把屠刀指向他们。留下一个最小的,怀柔而已。」沈挚说道:「就我所知,小王子这些年被暗杀过不少次,亏得他福大命大,每次都死里逃生。」 第275页 王妡很能够理解小王子的所作所为:「不造反就得死,换我,我也选造反。」 沈挚听此言,面上毫无惊愕之色。 王妡不由大感兴趣,问:「沈公仪,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知。」沈挚道。 「真的知道?」王妡再问。 「先前不知,昨日回京见了子建,他同我说,你控制了整个殿前司禁军,在没有虎符的情况下。」沈挚说道:「结合前后一想,我就明白了。」 王妡笑了一下:「你和闵廷章倒是亲热,你昨日才回京,他就来见你了。」 沈挚张嘴欲辩,王妡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的双眼,说:「我欲做皇帝,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惊讶的。」随着王妡的靠近,沈挚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他不自在地推了推,声音都放轻了:「其实,我原本以为会是计相,或者是王盐铁,或是你兄长。后来我想着,你做到这种程度,应该不是想为他人做嫁衣。」 「他人?」王妡挑眉,「你说的那些人可都是我的血亲。」 沈挚仰面望着王妡,说:「计相若想造反,不会等到今天。若计相真要造反,你身为皇后,许多事情本不需要你亲自出面。你强势插手朝堂政务,甚至以武力胁迫蒋鲲伏诛,不都是你参政的表现吗?」 「你若想要权势,扶植傀儡、垂帘听政,哪样来得不比直面群臣来得容易。可你没有选好走的路,而是选了最难的,我想不出你除了你自己想称帝以外,这么做的理由。」 这回轮到王妡微愕了。 她的种种举动,哪怕是她的祖父在她没说破之前也没有意会到,在她明着说出野心后,祖父给了她一个「你疯了」的评价。 她或许是真的疯了,从前世到今生,被活活逼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恶鬼。 她要掌天下权,她要再无人敢摆弄她的生死,她要全天下都匍匐在她的脚下任她驱使。 这是多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啊,尤其她还是一个女人,在世人的眼中就没有女人当皇帝的道理。 她的野心只有两个人知道,另一个人还不贊同,若非她控制住了家族,以及东山谢、弋阳卢这些士族,祖父无路可退,恐怕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帮她做事。 而今,她的野心有了第三个人知道,还不是她说的,是他自己揣摩出来的。 这就有点意思了。 王妡俯下身,一点点靠近沈挚,后者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沈公仪,你应该知道,妄自揣摩上意是大忌。」 「我……」 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近到沈挚都能感觉到王妡如兰的吐息,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他从嗓子眼里憋出一个字,就不敢再说话了,甚至连唿吸都屏住了。 看他脸胀红不敢说话不敢动的样子,王妡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沈挚再憋气下去恐怕就要自己把自己憋死了,王妡直起身不逗他了,坐回去,说道:「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但凭殿下吩咐。」沈挚正色道。 王妡右手无意识地虚握了一下:「猃戎小王子……你派人去与他接触,说大梁愿意与他结盟助他夺得汗王之位。」 「是。」沈挚应。 王妡瞧着他,双手十指交握放在身前,眼眸中透着一丝探究和兴味,片刻后,道:「无他事,你先退下吧。」 沈挚行礼告退。 「等一下。」在沈挚快要走到门边时,王妡又叫住了他。 看他回头,眼睛都是亮的。 「我记得你有一个乳名,叫虎头是么?」王妡问道。 「回殿下,正是。」沈挚严肃认真地回答。 沈挚不知王妡问乳名是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敢多想,只是……只是觉的这个乳名被王妡叫出来,有点点羞耻咳。 「嗯。」王妡点头,也不知她点的是哪方面的头,随后她说:」我给你十日与家人团聚,十日后你启程回幽州。」 沈挚没有多问为什么大雪封山让他赶路,只坚定应道:「是。」 王妡看他应得干干脆脆,难得发了善心愿意给人多解释几句:「如今京城事多,是个泥淖,能不涉入其中便不要涉入。你的家人我会帮你看着,你替我守好北疆。」 「臣定不辱使命。」沈挚拜下。 「下去吧。」王妡掌心朝里挥了下。 沈挚离开后,王妡回到东暖阁,宫人们本要跟进来伺候被她拒在了门外。 「不必进来伺候。」王妡脱下狐裘大氅随手挂在衣架上,想起一事来,又叫来女官,吩咐:「去挑些滋补之物送去庆安宫给曾太妃。」 「喏。」 女官出去时,随后将门关上,叮嘱了外头守着的宫人内侍好生伺候着,自己去库里挑了些滋补药材,想了想,找出一味救必应出来一起装盒了。 救必应性寒、味苦,用于泻火解毒、清热利湿、行气止痛、凉血止血,属清热燥湿之药。 一堆滋补药材里混进这么个东西,当然是王妡授意的。 凌坤殿女官带着一群宫人捧着十几只匣子往庆安宫走,可以说是非常引人注目了。 澹臺太后原以为凌坤殿的人来庆安宫送东西是送给她的,没想到那群人直接进了后头康全殿,竟是给曾太妃送东西。 第276页 「王氏这贱妇是故意羞辱我吗?」澹臺太后气不打一处来。 石雪萍想劝,但是这事实在不好劝,怎么说都能惹太后更生气,反而自己还惹一身腥,她一时词穷。 哪知她不说话也更惹澹臺太后生气,兜头就是一顿好骂。 康全殿里,曾太妃看着面前摆的十几个朱漆锦盒,心头的苦一阵一阵都泛到嘴里了。 萧珹之前来请安跟她说过他欲与虎谋皮之事,她当时就是反对的。 她已经在这深宫中蹉跎了一辈子,也不在乎余生还有几年十几年继续在这宫中蹉跎,只要儿子女儿都过得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她的儿子却不这么想。 她知道儿子的孝心,可凡事需量力而行才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与虎谋皮可别最后被虎吞吃了。 瞧着,这不警告就来了。 苦涩无奈的同时,曾太妃也惊诧于王皇后的敏锐,萧珹才给官家办事几天吶,皇后就察觉了,还送来了警告。 「时也,命也。」 曾太妃一个一个锦盒打开,捻看里头的药材,在看到最后一个锦盒里的救必应时,她愣住了。 这是…… 曾太妃立刻叫了内侍来,急急吩咐:「去,快去,把二爷给我叫进宫来,我有话跟他说。」 第152章 好事多磨 戍边功臣和和谈使臣回京, 朝堂局势变得愈发暗流汹涌,朝廷给沈震和镇戎军都尉邵琮封赏后,其他人的封赏却没了动静。 听风声, 似乎是帝后二人对封赏有分歧,官家认为要重赏和谈使臣, 皇后要求重赏戍边功臣, 为此,已经争论了三日未有结果。 萧珉打压将士扣住封赏, 自是有他的考量,包括他要重赏和谈使臣也是一样。 他的这些小九九王妡再了解不过了,激起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然后他再出来安抚平衡各方, 收穫一波明君赞誉。 上辈子他这手段可就是屡试不爽的。 萧珉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王妡又岂会让他如愿。 他要抬文压武, 那她干脆就来一手文武双方都压,不封赏就谁也别封赏了, 最后所有人的怨气都落在皇帝身上, 挺好。 未免下头的人对上吴慎等宰执办不了事,王妡亲自去了中书门下公廨,就这么巧,把封赏和谈使臣的诏书拦了下来。 「皇后, 使臣有功,应当封赏,还望皇后不要让功臣寒了心。」吴慎说道。 王妡慢悠悠翻封赏诏书, 对萧珉的大方表示刮目相看。 吴桐跟着王妡一道进来,王妡在主位坐下,她自觉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 被屋中几个花白鬍子的大臣瞪了就毫不示弱瞪回去。 听到吴慎说的这什么屁话,她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改了几个字扔回他脸上去:「吴大相公,戍边将士有功,应当封赏,吴大相公不要让功臣寒了心才好。」 吴慎脸一垮,来气了,但说这话的是个妇人,他又怎么愿意与妇人争执。 制敕院兵礼房的钱士彬哼了声,阴阳怪气道:「这里是中书门下公廨,哪有妇人说话的地方。」 吴桐杏眼一瞪,就要跟钱士彬激情对线,让他提前一两千年感受一下网络喷子的力量。 啪! 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让值所里所有官吏都心头一颤,噤若寒蝉看向声音来处——王妡把知制诰拟的封赏诏书合上,眼神淡淡,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吴慎横了钱士彬一眼,这个蠢货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不看看场合,迟早要败在他这一张嘴上! 「这位是……?」王妡问身旁的贡年。 贡年说:「殿下,这位是提点制敕院兵礼房公事钱士彬,是太后的从母外甥。」 王妡淡笑:「难怪。」 「皇后息怒,钱提点年轻冲动,老臣定重罚他。」吴慎上前一步朝王妡拱手,求情。 「年轻冲动?」贡年呵呵笑了声:「咱家瞧着钱提点该是而立之年了。」 钱士彬那可是相当不服,大声说:「吴大相公,下官说错什么了么,这里是中书门下,楚王妃不安生待在楚王府里,倒是来这里对着朝廷重臣们指手画脚。这朝廷大事哪有妇人插手的道理。」 吴慎直接无语。 真是好良言劝不了要死鬼,他帮他求情,他给他拆台,要不是看在他是太后外甥份上,真以为他愿意蹚这趟浑水?! 啪——啪——啪—— 王妡慢慢鼓起掌来,嘴角弧度更上扬了几分。 吴桐一瞧,紧跟着「啪啪啪啪」用力鼓掌,并道:「来来来,大家都给这位忠心耿耿的朝廷重臣鼓掌,难得啊难得,不愧是太后的外甥,生了一张好嘴,一个字,厉害。」 官吏们面面相觑,每一个敢动的。 「怎么,皇后殿下都鼓掌了,你们是比殿下还尊贵,不能劳动你们的手?」吴桐呛声。 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 值所里从稀稀拉拉的几个掌声很快就响成了一片,那噼里啪啦的跟元日放爆竹似的。 钱士彬脸红得像个猴屁股一样,恨不得现在就有条地缝就钻进去。 吴慎拍着手,暗自摇头。 钱士彬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真是分不明场合,他是太后的外甥又如何,平常人可能会给他这个太后外甥几分颜面,可面前的这位是皇后,与皇帝呈分庭抗礼之势的皇后,她现在是巴不得皇帝一派的人出事。 第277页 别人都小心谨慎,钱士彬倒是上赶子给皇后送把柄。 再说,皇后也是够厉害的,话不多一句,仅拍几掌就把钱士彬羞辱得抬不起头来。 王妡拍够了就不拍,看着朝臣们鼓掌。 朝臣们见皇后不拍了,便拍着拍着稀稀拉拉,最后都停了。 值所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都等着王妡说话。 「提点制敕院兵礼房公事钱士彬,以下犯上,无才无德,难堪重任。」王妡点名:「吴相,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吴慎看了一眼钱士彬,说:「老臣以为罚俸三月,以儆效尤,不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以下犯上,只罚俸三个月?」吴桐呵呵道:「吴大相公,外头说你清正廉洁、不畏强权,是个好官。怕不都是你自己让人传的谣言吧。」 吴慎立刻垮起个老脸,他身后不少人也都黑了脸,有人想说话,但钱士彬这个前车之鑑还正在处理,谁也不想步了他的后尘。 「既然吴相公这么说,那就按吴相公说的办。」王妡叫贡年拿上所有封赏和谈使臣的诏书,起身往外走。 「皇后……」吴慎见状,连忙唤住王妡,道:「皇后,这些诏书……」 王妡道:「我拿走,你有什么意见。吴相公你想清楚了,我可是对你这个『好官』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皇后恕罪,官家让臣等拟诏,还等着看。」吴慎就差没把「请皇后不要为难臣等」直白的说出来了。 「和谈使臣不赏。」王妡直接说:「戍边将士没赏,赏什么和谈使臣,本末倒置。吴相公,你也是老臣了,怎么不劝着点官家,让他莫要任性妄为。」 「和谈使臣有功,怎么能不赏。」吏房公事小声说了句。 王妡说:「那你来告诉我,戍边将士亦有功,有大功,又为何不赏?」 吏房公事哑然。 「诸位莫不是忘了,没有边关将士流血用命守着国门,哪里来的和谈!」王妡环视一圈,「还是说,你们是故意忘了的?!」 吴桐随即跟上,嘲讽全开:「就是。要是没有那些将士们浴血奋战,哪有你们在京城里指指点点的安生日子。就你们这样的,扔到边关去,怕是活不过三天。合着你们的命是命,边关将士们的命就不是命!英勇杀敌、保家卫国的英雄就该得到荣誉和嘉奖,让英雄流汗流血还流泪,没这个道理!!!」 这一席话,很难说有多少能人同情,但至少现在是无人敢言。 王妡不再多言径直出去,吴桐紧随其后,贡年捧着诏书无人敢拦。 等皇后一行人走远了再看不见了,一干中书门下官吏才松了一口气。 「吴相,我们要再重新拟诏书吗?」知制诰问。 吴慎看了一眼钱士彬,此人对上他的目光,脖子一梗,硬气得很。 吴慎摇摇头,没管他,对其他人说:「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吧,那诏书……先等等吧。」 此事怕是还有的磨。 第153章 心中所愿 王妡拿走诏书那得那叫一个光明正大, 不到一个时辰,皇城里就人人皆知皇后不准封赏和谈使臣,吴桐那句「不能让英雄流汗流血又流泪」的话也传遍了。 众人莫不震颤, 皇后这是要挺武将到底啊! 文武矛盾由来已久,不仅仅是在本朝, 几百上千年一直都是这样, 差别只在于东风压倒西风罢了。 到了本朝,戍更法和重文轻武更加激化了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 歷任梁帝就在这样的矛盾中寻求平衡朝堂之法。 一百多年的打压,要不是把武将打得彻底没了骨气和血气,要不就是引得他们全面反弹。 前者大概率是会引外族入关乱中原之地,后者则是有能力有野心的将领趁机骑兵裂土封王。 在王妡看来, 她上辈子梁朝亡了定然是亡在外族入关。 戍更法使得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若非还有沈震和沈家军立着给武将们信心, 就真的都变成待宰的鸭子。她的上辈子被迫割给猃戎的十州和被西骊抢占的二州,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惜她死得太早了, 不然还真想看看萧珉变成亡国之君的样子。 手掌天下权, 无非兵与钱。 太.祖定下这戍更法是因为他自己就是武将起兵造反的,知道武将掌兵权的坏处,才要把天下所有兵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子孙后代这么不靠谱,以为手握虎符就真的号令三军如臂指使, 对武将打压得谓之疯狂。 「这倒是方便我了。」王妡笑道。 「我听说翰林院要上疏讽谏你。」沈挚忧心道:「他们……文人的笔桿子很厉害。永泰十年,家父与猃戎一战,为震慑猃戎坑杀了两千多俘虏, 被弹劾得很惨。」 王妡偏过头去:「你以为我会怕区区讽谏?」 「你自是不怕。」沈挚皱眉说:「只是我不高兴有人诋毁你。早知道在幽州时就该让他们出些意外,幽州可是我的地界儿,我说是意外, 谁还敢说不是。」说完一脸懊悔表情,错过了大好良机。 王妡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且越笑越开怀:「哈哈哈哈哈……」 沈挚被笑得一头雾水,他也不问王妡为什么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与王妡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就那么寥寥数次,他看到的王妡就像是被重重黑幕包裹着,没人能看透,若要仔细看定然是要受伤的。 第278页 她的表情永远都是很淡很淡,笑从不达眼底,怒也毫无波动,对谁都带着一股疏离,即使站在人群中央也仿佛身边空无一人,就好像……就好像…… 不是这尘世中人一般。 他从未见过王妡这样开怀大笑,生动,鲜活,一瞬间天光都亮了。 凌波池东梅林处,萧珉站在雪地里,阴着脸注视翠通亭中赏雪烤肉、饮酒畅谈的两个人,垂在身侧的手捏到死紧。 伍熊打着伞为他遮住飘落的雪花,眼中尽是担忧。 「阿熊,你当初劝朕弃了琴儿娶王妡,有想过会变成今日这种局面吗?」萧珉忽然说道。 伍熊惊恐万状,扑通一下跪在雪地里,手上的伞也顾不上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嘴张张合合半天都没有一个音出来。 后头跟着伺候护卫的看伍熊跪下了,虽不明原因,但官家总归是发火了就是,也跟着一道跪下。 雪花飘在萧珉的头上、肩上,沁凉的感觉让他觉得脑子再没比此刻更清醒了。 他看着翠通亭里碰杯对饮的两人,压着的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起来吧,不怪你,只怪朕。若非朕当初误把豺狼当羔羊,也不会有今日引狼入室这一出。」 「圣上,这非是您的错。」伍熊小心翼翼地起身,道:「实乃皇后人面兽心,您是被她和王家迷惑了啊!」 萧珉冷哼一声:「你这是在说朕识人不明吗?」 伍熊又是惊恐万状地扑通跪地求饶。 这些日子皇帝喜怒无常,身边伺候的人动辄得咎,好几人都因为一点儿小事被罚了,即便是伍熊这样的心腹也是如履薄冰一般小心奉承。 「都说了起来,朕的话现在是不是不好使了?」萧珉偏头垂眸瞥伍熊,眼神冷得让伍熊一个激灵,连忙爬了起来。 萧珉才又看回翠通亭,喃喃着,不知是自语还是说给伍熊听:「干政,结党,犯上,篡权,淫乱,善妒。这样的女人岂可担一国之母重任。」 他现在回想起当初王妡面对他时羞涩甜蜜的样子就觉得讽刺,他以为他将深情演得很好,没想到竟是输了王妡一筹。 王准那个老东西处心积虑,竟捨得嫡长孙女出卖色相勾引他,很好!好得很!!! 「圣上说得是。」伍熊附和道:「朝中许多大臣都对皇后不满,听闻翰林院欲上疏请废后呢。」 「废后?!」萧珉轻笑一声,深深看了翠通亭一眼,转身离开梅林。 伍熊飞快捡起油纸伞,赶紧跟在萧珉后头为他遮挡落雪。 翠通亭里四下都放了火盆,外头凌冽的冷风吹进来也不觉得寒冷,王妡捏着酒杯瞟了一眼梅林,那里站着的人已经了,她慢慢把杯中的酒饮下。 「明日大雪,行路艰难,」王妡从红泥小炉上提起酒壶,给自己的酒杯里斟满,又给沈挚杯中满上,举杯敬道:「沈公仪,一杯践行酒,你一路平安。」 「谢殿下,臣定不辱使命。」沈挚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道:「京城危机四伏,殿下欲行之路荆棘遍布,万望保重。」 王妡轻笑一声:「荆棘遍布?砍了便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想做的事,谁也不能阻拦我。拦路者,杀无赦!」 沈挚双眸闪动几下,垂下眼来压制心底就要喷涌出来的情绪,起身拜过王妡告退出宫。 王妡端坐在铺了皮毛褥子的椅子上,接过宫人递来的手炉,目送沈挚走远的背影。 亭外下风处的火炉上还在烤羊腿,雪先头小了些许,这会儿又下大了,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银白。 王妡把伺候的人遣出亭外,慢慢啜饮杯中酒,半晌,低喃了一句:「傻子。」 - 沈挚出宫就骑马回家,到了家中阍室下马,已经是满头满肩的雪花,他都还没来得及把身上的雪拍掉,沈夫人和他的两个妹子就走了过来。 「母亲,这下着大雪呢,您怎么出来了?」沈挚顾不上身上的雪,就要去扶住沈夫人,手才伸过去想起自己一身的寒气,又缩了回去。 两个沈姑娘朝兄长福了福。 「门房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沈夫人让抱着大氅的小厮赶快去给郎君换一件,「你祖母和父亲也都在等着你。」 「是有什么事吗?」沈挚换下身上挂满雪花的斗篷,穿上狐裘大氅,跟在沈夫人身边,举伞为她挡雪。 沈夫人说:「你明日便要回幽州,今日一家吃个团圆饭。再者,你被叫进宫里去,你祖母没看到你回来,总是不能安心。」 沈挚道:「您和父亲该跟祖母说,是皇后叫我进宫的。皇后殿下为我践行呢。」 沈夫人看了儿子一眼,欲言又止,但见两个女儿还在身旁,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到了老太太的院子,沈挚上前给老太太扣头请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招手,让沈挚去她旁边坐着,拉着他的手,「虎头才回来这么几天就要走了,这大雪封山的,怎么也不等开春再走。」 「祖母,朝廷的命令,再说,边塞也需要我。」沈挚笑着说。 「理是这个理,可是祖母怕啊,就怕哪天再见……」老太太说着哽咽了起来,下面的话也不说了,实在是觉得不吉利。 沈家这么多年也经歷过不少风浪,死在边关的沈家子弟不计其数,沈老封君也不是没经过事的人,只是永泰十四、十五年的那一场劫难太让她后怕了,听说宫里传唤孙子觐见就一直提着一颗心。 第279页 「祖母,您看,我没事儿,好着呢。」沈挚拿衣袖给老太太擦了眼泪,插科打诨道:「孙儿肚子可是饿得慌,祖母有没有让厨房里烧些孙儿爱吃的菜呀?」 老太太一听孙子饿了,立刻叫僕役把席面摆出来,一家人围着圆桌坐下,践行宴吃得。 用过饭食没多久,老太太年纪大了又担惊受怕了一早上,经不住犯困,休息去了。 沈震就叫上儿子去书房说话。 「儿子,帝后相争,不是我们沈家能插手进去的。」到了书房里,沈震开门见山。 沈挚沉默片刻,说道:「父亲,我们全家的性命都是皇后救的。」 「皇后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只是……」沈震摇摇头,「沈家已经再经不起一点风浪了。」 「父亲,这不像您。」沈挚皱了眉。 沈震靠着椅背有些颓然,一声嘆息,人仿佛一下就老了好几岁。 「儿子,你今天被皇后召进宫中,你祖母从你离开就坐立难安,我们父子这些人都不在家,家里全由你祖母和母亲苦苦支撑。你难道认为为父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人吗?实在是,你祖母身体每况愈下,天不假年,再受不得一点儿惊吓了。」 沈挚垂头沉默着。 沈震说完话也沉默了。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墙边放着的炭盆突然发出哔啵的声音,将沉默的两人惊醒。 沈挚抬头对沈震说:「父亲,您说的这些都已经晚了啊。从咱们一家从台狱死里逃生,就註定了不可能置身事外。您在军中的威望,也註定了咱们家没有办法置身事外。我们早就已经被打上了后党的标籤了。」 沈震面上闪过一道惘然之色。 「帝后相争,看似皇帝为正统占大义,然而年年天灾人.祸,皇帝民心不说尽失,百姓也多是有怨的。皇后貌似落于下风,但是父亲,您忘了吗,这些年我们从石门蕃部辗转西南到成都府,然后回幽州,这其中多少将领被更换?从西南到西北一线的军队,恐怕都握在了皇后手中。」 沈震勐地醒神,倍感震颤。 沈挚说:「皇后筹谋多年,我们沈家岂是说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的?况且……」 他低声说:「她志存高远,不拘一格,我想……尽我一份绵薄之力,替她扫除一些通往顶峰路上的绊脚石。」 第154章 惯用伎俩 腊月, 朔朝。 以翰林院学士承旨严士任为首的翰林院官,共二十余人,一同上疏讨王皇后六大罪。 「掩袖工谗, 狐媚惑主,此为罪一; 善妒跋扈, 蛾眉不让, 此为罪二; 不贤不慈,失德无子, 此为罪三; 召见外臣,秽乱后宫,此为罪四; 近狎邪僻,残害忠良, 此为罪五; 结党弄权,窥窃神器, 此为罪六; 圣上,燕啄皇孙, 知汉祚将尽;龙漦帝后, 识夏庭遽衰。*届时悔之晚矣!臣伏惟圣上废皇后王氏,以正朝纲!」 「臣等请圣上废皇后王氏,以正朝纲!」二十余大臣一同跪下,齐声请愿, 喊出了两百人的气势。 群臣最前方,吴慎、左槐、王准并立,吴慎看了另外两人一眼, 三人都很沉得住气。 「简直一派胡言!」王确没忍住,第一个出来驳斥严士任,「造谣生事, 以下犯上,严士任,你才是包藏祸心,豺狼成性!」 「哼!王确,你常常大言不惭,自诩清流,你要真是清流,就该大义灭亲!」严士任指着王确道。 「你洋洋洒洒一大篇,你有证据吗?」王确道。 严士任说:「天下谁人不知,皇后干政弄权,带着禁军上殿逼迫官家把枢密使打入台狱,你跟我要证据?你不觉得可笑吗?」 王确吵架实在不行,几句话就被人抓住话柄,被说得哑口无言。 王准满心无奈,涉及皇后,他知道长子绝对沉不住气。但是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他这不是帮忙,是帮倒忙。 但是儿子帮了倒忙又能怎么办,他这个做老子的还不是得给他收拾。 王准朝御史中丞杨文仲看了一眼,示意他出面说话。 杨文仲收到眼神,略一颔首。 站在他不远处的史安节目光闪动了两下。 杨文仲握紧笏板正要出列说话,就听殿门处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囔着:「哟,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吵架呀?都是斯文人,有什么话在太阳底下摊开了讲明白不好,吵什么架?莫非是斯文败类?」 紫微殿里群臣齐转头,御座上的萧珉也将目光投向殿门处,片刻后,眉头皱得死紧。 王妡身后跟着一群人进殿来,几队殿前司禁军迅速将紫微殿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刚刚说话的是吴桐。 王妡上一次带兵上殿时,严士任等翰林官被王妡打包去了幽州,并不知道当时是何种情形。回京来后听闻一二,这些为君为国者自然是义愤填膺,叫嚷着清君侧,再被有心人煽动几句,这不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严士任宦海沉浮多年,不可能没点儿脑子,否则也坐不到学士承旨这个位置。 他今天带着翰林院一帮人上疏请求废后,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为的是试探皇后和后党的态度。 时间挑在腊月朔朝也是很微妙。 寒冬万事休,过了腊八就是年,除非是天大的事情,朝廷一般都会要押到人日之后处理,这中间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各方势力从容不迫地布局了。 第280页 虽说这一个月时间也给了后党布局的时间,可说一千道一万,大梁姓萧,官家才是正统,其他任你权势通天也是乱臣贼子。 严士任的算盘打得很好,他背后的几方势力也在推波助澜,就算不能一举毁了后党,至少也要让其伤筋动骨,能把皇后废了是最好。 现在萧珉是做梦都想废了王妡,看到王妡带兵进殿,眼中立刻浮现怒恨厌恶来,不过很快就收了。 翰林官们看到这阵势,看到皇后和楚王妃大摇大摆就进紫微殿,无一不惊怒难当。 天启宫三大殿,干元、紫微、庆德,是属于男人的天下,女人踏入其中是对男人的挑衅,别说皇帝了,就是九品小官也不能忍。 王妡进殿来,目不斜视往御座走,御龙四直都虞候夏侯煇不需要她吩咐,一摆手,一队禁军直扑要叫嚷的翰林官们,直接堵了嘴。 「呜呜呜……」翰林官们用力挣扎,对禁军怒目而视,可他们这些读书人力气哪里比得上习武之人,被压制得死死的。 王妡登上三层九阶御阶,站在萧珉面前,垂眸俯视坐着的萧珉片刻,然后一转身,对下头众臣说道:「听说你们在商量着要废了我这个皇后,那我本人可不得来听听你们打算给我按排些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两名内侍搬来椅子放在御座左边,王妡没有坐,负手站在御阶前,语气淡淡难辨息怒地说道:「现在就说来我听听。」 殿中一片死寂,皇后摆明了来者不善,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做个出头鸟。 吴桐站在王妡的身后,偷偷瞄了一眼萧珉,看他腮帮子突出来一块,明了已经气狠了拼命压抑不让自己当众失态。 就想感慨,当皇帝还挺累的哈,连喜怒哀乐都不能表现出来,明明恨却要表现成爱,明明气得吐血却要示人以明月清风。 要说表情管理这一块业务,还是皇后技高一筹。吴桐把目光放在王妡的背影上,心中感嘆,皇后差不多接近面瘫了,面无表情就是最好的伪装色,没人能看懂面瘫脸后头的情绪。 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紫微殿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翰林官想说话,但是被堵了嘴。其他人有了蒋鲲的前车之鑑,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的椽子,谁知道皇后会怎么发作。 「都不说话?」王妡说:「我进来之前,不是听你们说得挺热闹的。」 「皇后!」萧珉沉不住气了,阴恻恻道:「适可而止一点儿。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王妡偏头瞅了萧珉一眼,哼了声,慢慢道:「不贤不慈,残害忠良,窥窃神器?嗯?之前你们是这样说的吗?」 吴桐道:「殿下,您说得不对,这翰林院的指了您六条大罪呢。」她把那六大罪复述了一遍。 王妡听完轻笑一声,摆了摆手,夏侯煇立刻让制住严士任的士兵松手。 严士任一得自由便大声说:「臣所言句句肺腑,句句属实。皇后娘娘,你若非弄权擅专,此刻又岂会在这紫微殿中,更带兵上殿。」 接着他又一指夏侯煇,说:「夏侯管军,禁军出动需有虎符,你擅动兵将,这是造反!」 夏侯煇亮了亮手中的刀:「严学士,你还是先解释解释,你为什么通敌吧。」 「我何时通敌!你这是血口喷人!」严士任囔道。 这时,勾当御史台事史安节出列,高举笏板,朗声道:「臣弹劾翰林学士承旨,与猃戎会盟和谈期间,私会猃戎阿德贝格楚吉,图谋不轨,里通外敌。」 严士任惊愕地瞪大眼看着史安节,指着他的手都是抖的,喊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何时与楚吉见过。」然后转向御座,高声喊冤:「圣上,史安节这是诬衊,请圣上明察!」 然而他的圣上坐于御座,前方却立着皇后,把皇帝挡住了,等同于是皇后受了严士任的礼。 萧珉再坐不住,站起来走到王妡身边,与她并肩。 其实并肩非他所愿,盖因王妡正好站在御阶的边沿,他要再往前一步就下了一层台阶,那岂不是比王妡矮一阶。 「史御史,你弹劾严学士通敌,可有证据?」萧珉问道。 史安节抬头觑了皇后一眼,隔得太远他看不清皇后的表情,想起前两日深夜潜入他家中的黑衣人,心里打了一阵鼓,随后对皇帝说:「在碛水镇,有士兵巡夜时看见有猃戎装扮的人半夜进了严学士的帐篷,士兵认出那人是楚吉,正巧臣起夜,士兵遇上臣将此事告知于臣。可是第二日,那士兵就被发现暴毙在营地外的树林里。臣因害怕也被灭口,才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回朝,一切自有公断。」 「你胡扯!我根本就没见过什么楚吉,更没有猃戎人半夜进我的营帐!」严士任说:「反倒是史御史你,与猃戎和谈时你几乎全程不说话,莫不是你与猃戎有什么勾结,才不敢说话的吧!」 史安节道:「笑话,我为正使,谈判之事理当由副使去做,严士任,你果然心虚了,竟胡乱攀咬起来。」 史安节忽然弹劾严士任是在场大部分人都没有想到的,御史台现今勾管的一为史安节二为杨文仲,杨文仲已经是明面上的后党了,史安节若也被后党划拉过去,那御史台可就是王家的一言堂了。 这种事情绝不能允许。 吴慎出列质问史安节:「史御史,你说看见楚吉的士兵暴毙了,也就是再没有人能证明楚吉见过严学士,那岂不是由着你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第281页 吴慎一表态,他那一派的人立刻跟上挺他,纷纷质问起史安节来。 史安节虽说一一驳斥了这些人的质问,但他自己知道,这话真是他瞎说的…… 不,也不能说是他瞎说的,是那晚潜入他府中的黑衣人强迫他说的。 他自己也心虚。 杨文仲虽然满心疑惑史安节这个怪异的行为,但此刻被质疑的是整个御史台,他就不能置身事外,带着御史台的御史们与吴慎一派的对峙起来。 紫微殿里好不热闹,群臣的注意都被转移到究竟谁才是私会楚吉通敌之人,没有人再关心什么皇后六大罪、什么废后了。 「王妡,你好啊!很好!」萧珉怒气腾腾。 王妡瞥了萧珉一眼,话都懒得说,拍了两掌,夏侯煇立刻让所有禁军敲击兵器,咣咣两声,殿中倏然一静。 「将严士任押入诏狱,年后再审。」王妡道。 禁军立刻上前拿人。 「这是残害忠良!圣上,臣冤枉!」严士任大喊。 萧珉怒不可遏:「王妡,你适可而止,这朝堂哪有你发号施令的地方!」 王妡慢慢走下御阶,走到严士任面前,一哂:「现在真是是人是鬼都说自己是忠良。」然后对夏侯煇说:「把人带走。」 萧珉疾步奔下来,就要去抓王妡,王妡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避开了他的手。 「说他通敌叛国,他就是通敌叛国。」王妡笑:「这不是你们老萧家惯用的伎俩么。」 她这一句话,把萧梁王室的遮羞布狠狠扯了下来,紫微殿中鸦雀无声。 她环视殿中大臣一圈,说道:「还有谁通敌,主动站出来。」 没有谁敢动。 王妡哼了一声,轻蔑之意尽显,随后带着人走了。 第155章 一波未平 皇后两次带兵上紫微殿, 一次抓了枢密使蒋鲲,一次抓了翰林学士承旨严士任,皆是朝廷股肱重臣, 定的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人抓了,关狱中, 各路人马想尽办法捞人都捞不出来, 就是官家发话都不好使。 朝堂上人人自危,不敢说话。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绝对清白让人抓不住把柄。 再说绝对清白也没用, 上位者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 本朝这样的事情还少么。 「吴大相公,您快想想办法, 再这么下去,这朝堂哪还有咱们说话的地方, 就快变成皇后的一言堂了。」枢密副使阮权说着说着就捶桌子,相当痛心疾首了。 审官西院知院事柴蕤失望摇头:「无论是蒋相公还是严学士, 官家就任由他们被皇后下狱, 半点儿不作为,也太过软弱无能了。」 「柴知院,慎言!」吴慎沉声警告。 柴蕤僵了一下,端起茶盏低头喝了一口掩饰不自在。 「吴大相公, 在下倒是有些贊同柴知院的话。」阮权说道:「皇后专横跋扈,官家却无力管束,实在是……」 阮权摇头,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摇头。 朝政本就没女人什么事,皇后能强行插手干政,可不就是官家无能么。 吴慎重重放下茶盏, 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过来,说道:「各位,这话就不必再说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蒋图南他们二人救出来,遏制住皇后的势力,否则,焉知他日下狱之人就不是我等。」 「吴大相公说得对。」知制诰储象翁愤慨道:「皇后如此倒行逆施,该受尽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才对。」 众人立刻懂了,纷纷说储制诰说得对。 「各位。」阮权最后说:「当年王准那老匹夫能在先帝手中将沈震救出,今日咱们就能将蒋、严二位相公救出。咱们决不能让皇后和士族的奸计得逞。」 「对,对,说得对。」 - 凌坤殿里,也有一场对话,是王妡和王准。 王确也在,只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 「把严士任下狱,实在是一步臭棋。这么做,非但堵不住悠悠众口,反而会激起士林文人的愤怒,届时口诛笔伐,得不偿失啊。」王准道。 「不抓严士任就没有口诛笔伐了?」王妡反问。 「名声呢?不要了吗?」王准说:「如此行事,朝野内外能有多少人信服你,殿、下!」 王确倏地睁大眼朝父亲看去。 「女人掌权,你们男人真的会信服吗?计、相!」王妡针锋相对。 王确睁圆的眼睛有朝女儿看去。 王妡王准对视,此刻两人不是祖孙,而是君臣。 「父亲,姽婳……」王确很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王妡给王确到了杯热茶,又把手边的一碟果子放在他手边的桌几上,意思很明显,请他暂时不要说话。 然后再坐回去,对王准道:「计相,你答不出来,是么。」 王准的确答不出来,只能沉默以对。 「计相,你不觉得跟我说什么『名声』很可笑么?从我要夺权开始,我就註定不会有什么好名声。我是女人,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王妡一只手撑在腿上,身子微微前倾,紧紧盯着王准的双眼,不紧不慢说:「我不需要道貌岸然之辈的信服,我需要的是……他们恐惧。」 她又坐直了,微笑着说:「没有什么比恐惧更能轻易掌控人心的了。怕我,才不敢轻易冒犯我。怕死,才会明白何为谨言慎行。」 第282页 王准无言以对。 王准是标标准准的士大夫,受的是君臣父子的教育。他有野心,也只是家族繁茂传承不绝的野心;他有偏私,也不过是古往今来一般朝臣的那种结党贪墨的偏私。 他对自己的定位从一开始就是做一个不忠不奸的权臣,自成一派,与朝中其他党派与皇权互相制衡,为家族谋求更多的利益。 他不理解王妡怎么会孳生如此大逆不道的野心,甚至在一开始察觉时想到不是帮忙而是打压,只不过他察觉得太晚了,王妡已然成了气候。 就像沈震被冤要处死一事,他一开始为多方考虑,并没有出手救人。王确为了沈震四处奔走到处碰壁,他做的是训斥王确死脑筋、不顾全大局,若不是后来王妡在暗中推波助澜,把萧珉也拉近局中,他应该会一直袖手旁观。 但不能说他袖手旁观就是错的,没有那么非黑即白,他有他自己考虑,他是一个合格的家族族长,也是一个合格的朝臣。 所以,他不理解王妡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这很正常。 倘若王妡是男子,或许王准又不是这个态度了。 「祖父,」王妡收起无意泄露的一丝戾气,又恢復成面无表情,说道:「我一直觉得祖父是个聪明人,不要让孙女儿失望吶。」 这是威胁。 王准闭了闭眼,半晌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地说:「老臣知道了。」 「知道就好。若无他事,祖父就先退下吧。」王妡叫来贡年,让他亲自送王准出宫。 王准起身告退,王确哪怕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也只能跟着一道起身告退。 不过他在告退时拼命使眼神让王妡留下他说话,王妡却好似没有看到一样,他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父亲一道出宫。 王准王确离开,伺候的人被打发了出去,殿中只剩王妡一人,她绷直的腰背瞬间就塌了,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殿内屋顶装饰精美的横樑愣愣出神。 - 王确从天启宫到回府路上,一肚子话想说,可路上又岂是说话的地方,他憋啊憋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立刻憋不住了,问:「父亲,您跟姽婳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王准横了他一眼,然后把人叫去洗笔斋说话。 把僕役都遣远,吩咐管家不许任何人靠近洗笔斋,王准才说话:「什么意思?你那好闺女想要称帝做女皇帝!」 「噗——」 王确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蜜汤就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王确一阵爆咳,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用衣袖擦着嘴角,惊恐地睁圆了眼看父亲。 「您您您说、说说姽婳、姽婳要要要要做什、什么?」 「做女皇帝!」王准重读道。 「啊…………」王确整个人跟灵魂出窍了一样,张着嘴失神。 他人不精明,但是不傻,这几年王妡和家中动作频频,他也猜到一二。皇帝的种种举动,他也心里有数。 他一直以为父亲是想做个权倾朝野的权臣,女儿是想把皇帝架空成傀儡,她垂帘听政。 万万没想到,他的女儿竟有如此…… 志向! 「不愧是我的女儿,志存高远。」王确一拍自己的大腿。 「你说什么?」王准皱眉,「你还夸上了?」 王确问:「那不然要怎样?」 「她一为女子,二不姓萧,她竟然想要做皇帝,你身为她的父亲,你、你是怎么教她的?!」王准想到在凌坤殿里王妡威胁的话,就生气。 「她脑生反骨,就是你宠坏的。」王准虚点王确,若不是儿子年纪不小了,他就要请家法。 王确觉得自己很冤枉。 没错,他是对一双儿女宠得有一点点过分,但他绝对没教过女儿篡位改朝换代。 「姽婳在家里的时候那么乖,为什么嫁人了却如此逆反,一定是婆家逼迫太过。」王确一拍手,「对,定然是这样。父亲,您又不是没听过,外头议论姽婳无子议论得有多难听。若不是皇帝太后故意为之,外头哪有人敢议论一国之母。姽婳都是被他们逼成这样的。」 王准继被二儿子气昏后,又差点儿被大儿子气昏。 听听这说得是什么鬼话,被人听到就是一道大不敬的弹劾递上去。 他这嫡长子不是最讲原则最板正最非黑即白的?怎么现在他女儿要篡位了,若不成,整个家族都要跟着陪葬,这么大的事,就变成别人的错,被别人逼的? 「滚滚滚!滚回你自己屋去!看到你就烦!」王准赶苍蝇一样赶儿子走。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东西,他维持着一大家子容易么,没一个人来体谅他。 王确被赶走,去给老太太请了安,心不在焉地陪着说了会儿话后,老太太一发话他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妻子谢氏回自己的小院,关起门来说话。 「夫君,什么事这么急,怎么把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谢氏不解问道。 「娘子,我有一件大事要跟你说。」王确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 「什么大事?」谢氏想来想去,最近家中没什么大事,有也只有姽婳那边的事了,遂问道:「是姽婳那边出了事吗?我已经听说翰林院要上疏请废后,姽婳怎么样了?」 自家娘子一猜一个准,王确佩服得不行。 第283页 「今天朔朝,翰林院的确当廷上疏请废后,不过最后咱们闺女把学士承旨严士任给下了诏狱,罪名是通敌。」王确说。 谢氏提着的心放了一半:「那就好。只是今天这一出是过去了,后头恐怕还有层出不穷的阴谋,姽婳她……唉……」 「这是咱们闺女自己选的路,只能她自己走,不成功便成仁。」王确低喃。 「对了,你不是说有大事要同我说?」谢氏问:「什么大事?」 「嘿,你看我差点儿忘了。」王确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凑近了妻子,在她耳边小声说:「咱们闺女,姽婳,要篡位当女皇帝呢。」 「……什么?!真的假的?」谢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父亲和我说的,这能有假。父亲气得很,还骂我没把姽婳教好,宠得她脑生反骨。」王确顿了一下,再说:「对了,在宫里,姽婳还威胁了父亲,好像是父亲做了什么事让她不满了。」 谢氏把这个消息消化了,摇摇头,嘆道:「我知道这孩子主意大,没想到竟然这么大。」她笑了,说:「不愧是我的女儿。」 王确瞅着妻子的笑容,撇撇嘴说:「父亲还说是我把姽婳宠坏的,娘子,我怎么觉得是你宠的?」 谢氏收起笑容,正色道:「是我吗?」 王确:「……」 谢氏:「……」 王确:「是我。」 - 严士任被下狱,果不其然在士林中起了轩然大波。 与蒋鲲不同,严士任文章作得锦绣,在士林中有些威望,被几个领头的煽动几句,立刻就有抨击皇后的诗词文赋流出来,甚至还有些不堪入耳的在青楼里传唱。 废后的唿声在士林中越来越大,还有人说一起去敲登闻鼓,为严学士鸣冤。 新门瓦子里的食肆,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骂皇后豺狼心性、骂朝廷软弱无能,店小二几番上来劝他们莫谈国事,居然还被打了。 掌柜见状,怕他们惹出什么大祸来连累他的店,给他们免了饭钱,好说歹说把人劝走了。 「东家……」店小二捂着被打肿的眼睛,可怜兮兮唤。 掌柜那些几十文钱给他:「你医官里瞧瞧,今日你也是倒霉了。」 店小二接过钱,连连感谢掌柜,往医官去了。 掌柜看着店中半拉桌子的狼藉,想到今天损失的钱财,又心痛又气恼,忿忿骂:「这些读书人真是把脑子都读坏了。」 「东家,这段时间怕是都不安生,咱们开门迎客,要是再遇上刚才那些人那样的,咱们这生意还怎么做啊。」帐房先生噼里啪啦打算盘,都替掌柜心疼钱。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你也说了咱们开门做生意,总不能把客往外面赶。」掌柜长吁短嘆:「也不知这些读书人闹个什么劲儿,皇后娘娘可是救了沈元帅的,就沖这个,我就觉得皇后娘娘是好人。要是没有沈元帅啊,猃戎早就打进来了,哪有我们的安生日子过。」 帐房先生拨回算盘,继续算下一笔帐,边说:「东家,你自己在店里贴了『莫谈国事』,你怎么自己又谈起来了?」 掌柜脸一红,梗着脖子说:「我这是谈国事吗?我只是赞美皇后娘娘而已。」 「行吧,你是东家,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帐房先生把帐记好,收起算盘,说道:「我瞧着这事还有得闹呢,要不我们在店门前挂个牌子,上书『读书人不得入内』,你看怎么样?」 「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那些读书人嘴多毒,你挂个这个牌子,是想让他们站在店门口骂我们?那生意还做不做了?」掌柜粗声粗气道,白了帐房先生一眼,去了后厨。 帐房先生撑着下巴,嘆气:「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天下大乱。」 不仅是这一家食肆发生了乱子,启安城里接连有食肆酒馆茶社等出了乱子,更有见血的,京兆府的捕快忙都忙不过来。 萧珉眼见事情发展到如此,不说欣喜若狂,至少兴奋已经表现在脸上了。 「王妡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他问伍熊。 伍熊说:「没见到凌坤殿有什么动静。恐怕皇后也不好处理此事,总不能把天下的读书人都抓了吧。」 萧珉哈哈大笑:「你说得对。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哪有她一个妇人说话的地方。」 伍熊不想扫皇帝的兴,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圣上,殿前司禁军被握在皇后手中始终不行,还得早早把殿帅定下来才是。殿帅之位空悬着,皇后才能趁虚而入,一旦有了殿帅,士兵自然要听上峰的。」 「嗯,没错。」萧珉颔首,「只是这个人选……以前朕属意姚巨川,他却是不争气的。阿熊,你觉得谁可胜任?」 伍熊不敢在这种大事上给萧珉出主意,虽说是心腹,然伴君如伴虎,他给出了主意将来若有万一,岂不是连累自己。 「这奴说不好,对朝中的武将都不甚了解。」伍熊躬着腰说。 萧珉瞥了伍熊一眼,他能感觉得到伍熊面对他时越来越小心翼翼,他没多说什么,帝王总是孤独的。 「马帅是个唯唯诺诺的性子,不堪重用。步帅倒是有点儿血气。皇城司勾当是王妡的人……」萧珉把在京的几个武将全部扒拉一遍,算来算去只有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可用,其他人不是不堪用就是王妡的人。 第284页 「王妡那贱妇,总有一日朕要让她生不如死。」萧珉恨恨咬牙,然后吩咐伍熊:「去给朕传李渐觐见。」 「喏。」伍熊应下,亲自去通传。 李渐才进了宫城,王妡就得到了消息。 萧珉总算想起空悬的殿帅,李渐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要得偿所愿了。 「殿下,官家若任命李渐为殿帅,恐对您不利。」近卫统领阎应豹如此说道。 王妡道:「我知道,你盯着殿前司都指挥使那个位置,稍安勿躁,太急功近利了可不行。」 阎应豹一凛,立刻跪下,道:「殿下息怒,臣并非此意。只是李渐……」 「不必多言,下去吧。」王妡打断了阎应豹的话,将他遣退了。 阎应豹忐忑不安地出了凌坤殿,下值后,回到家中,妻子迎上来替他更衣,见他神情有异样,不由问道:「夫君,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今日……」阎应豹犹豫再三,还是将今日凌坤殿里的事说给妻子听,并问道:「你曾经的皇后殿下身边伺候,殿下这是恼了吗?」 王妡身边的心腹侍女,一个紫草,一个香草,都被赐了王姓,前者嫁给了皇后近卫统领阎应豹,后者嫁给了枢密院检详所主事邓朗。 很多人都觉得皇后偏心紫草,她明显比香草要嫁得好,但是紫草自己知道,皇后并无对她有多偏心。 「夫君,殿下的心思没人能猜透。」紫草摇头,「妾身虽说是从小就伺候在殿下身边,但从来猜不到她的心思。还有,妾身也劝夫君一句,别妄图去猜测殿下心思,只要忠心为殿下办差就行,殿下最忌讳别人揣摩她的心思了。」 阎应豹嘆了一口气:「罢了,先吃饭吧,你都等饿了吧?」 「妾身倒是不饿,下晌时吃了不少点心。而且今日有个好消息还没告诉夫君呢。」紫草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笑容幸福灿烂。 「哦?是什么好消息?」阎应豹问。 紫草说:「夫君,我有身孕了。」 阎应豹先是一呆,然后大喜,「真的?」连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变轻了。 「真的,大夫已经诊过脉了,两个月了。」紫草说。 「哈哈哈哈哈……」阎应豹就是一阵爆笑,先头的那些疑惑、郁闷在这个好消息面前统统烟消云散。 「太好了,太好了,我有后了。」他来回踱步转圈,紫草看着他念叨要给老家的父母写信告知这个好消息,笑得开心。 无独有偶,通柳街上的邓宅,香草也告诉邓朗自己有了身孕的事情。 邓朗:「啊?」 「你『啊』什么呀?我有身孕了,你难道不高兴?」香草叉腰,一副「你敢说一句不高兴,你就完蛋了」的样子。 「我高兴啊,我这不是高兴傻了。」邓朗连忙说。 香草不高兴了:「可是我没看出来你高兴。」 邓朗小心翼翼说:「是这样的,今天殿下召见我,让我准备一下,过几日去括州,恐怕除夕是赶不回来与你一同守岁了。」 「去括州?」香草问:「是为了括州暴风海溢一事?朝廷不是派人去赈灾了吗?」 邓朗拉过香草的手,低声说:「殿下让我去括州,没明说什么事,我想着必是因为赈灾出了问题。殿下还说,我现在官阶低了,做事不方便,去括州是攒政绩的,回来就升官。」 香草反握住邓朗的手,嘱咐:「那你可得万事小心,我在家等你回来。」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邓朗笑着说。 香草也笑了笑。 - 邓朗猜想的没错,括州出事了,还是大事。 就在士林辱骂皇后越演越烈之时,萧珉准备敕授李渐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时,消息传到了启安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156章 正中下怀 括州临海, 九月发生风暴,海水倒溢上来,几乎将整个括州都淹了, 屋舍毁了四千余间,数万人流离失所。 朝廷以三司副使刘敏为钦差, 拨钱粮一百万贯赈灾。 一去近两月, 陆续传回朝廷的消息都是一切顺利云云。 如此顺利的赈灾却在腊八这日被八百里加急送来牒报—— 括州赈灾不利,百姓压根儿就没拿到米粮衣衫, 饿死冻死无数,百姓没有办法,沖了几地县衙抢米。 朝廷上下皆大为震惊,皇帝震怒。 「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这就是你们说的一切顺利?」萧珉在庆德殿大发雷霆, 「一百万贯!啊!一百万贯赈灾钱粮,灾民居然会缺衣少食到去沖县衙抢米, 居然活生生饿死冻死千余人!你们怎么做事的!!!」 殿中坐在的宰执们一齐起身跪下, 说:「圣上息怒。」 「息怒!朕息得了怒吗?!」萧珉指着他们,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在王准身上,道:「王卿, 刘敏可是你三司的人,他此事办差不力,你以为该如何处理?」 他这话一出, 吴慎、阮权等人都觉眼前一黑。 三司副使刘敏是先帝的心腹,萧珉登基后对他一直採取无视的态度,吴慎等人却认为可以将此人拉到自己阵营里。 刘敏与王准也不太对付,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是先帝的心腹又怎样,难道就不能变成今上的心腹? 吴慎时常搞不懂官家的想法,他对谁都防备异常,好似全天下皆恶人,都要害他。 第285页 可是,为臣者不能得到帝王的一丝信任,有些事做起来总归是碍手碍脚。 但这话又不能明说,否则就是质疑君王、以下犯上。 「圣上,刘省副尚在括州,赈灾详情未知,老臣以为等他回京后再详问,如今最重要的是再派钦差往括州善后。」吴慎抢在王准前头先说话了。 王准看了吴慎一眼,说:「臣附议吴大相公,当务之急该是再派钦差前往括州,安抚民心,才是。」 萧珉黑沉着脸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目光在王准、吴慎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好半晌才说:「那二位卿以为谁能当担钦差重任?」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王卿,刘敏是你的下属,他办事不利,你这上峰前往善后,觉得可行?」 吴慎眼前又是一黑,官家这闹得又是哪一出? 「圣上,老臣以为,已经发生民乱,要查清此事原委,该由御史台、大理寺、枢密院、禁军一同前往,更为稳妥。」吴慎又抢在王准前面说。 萧珉脸更黑了,但吴慎说得对,括州民乱的确要详查,御史台、大理寺要去往,镇压乱民需要禁军,约束禁军安抚民心需要枢密院,如此种种,断没有让三司使前往平乱赈灾查访的。 就像各州有大事发现,没有把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前往调查的。 萧珉是恨不得王准能死在前往括州的路上,王准一死,士族群龙无首,届时收拾他们就很容易了。 至于王妡,区区一介妇人罢了,呵! 吴慎不说很了解皇帝,但他想拍王准前往括州的用意他能猜到一二。 就因为能猜到,他才竭力岔开话。 三司几乎尽在王准的掌握之中,权力没有交接之前,王准倘若发生意外,国朝的财政都要瘫痪。 真到了那时候,括州民乱都不是个事儿了。 「此事……就依吴爱卿所言。安排人手,即刻启程。」萧珉说道。 「臣遵旨。」吴慎拜道。 「都起来吧。」萧珉挥挥手,让跪了一地的宰执们坐回去,再问王准:「如今国库还可以拨出多少赈灾钱粮。」 「回圣上,如今国库统共只有不到五百万贯。时值年末,大典、年礼、宫宴、恩施,皆要用钱。实在是挤不出银钱再赈灾了。」王准道。 萧珉皱眉,不满道:「怎么就只有这么点儿?不是说今年收成尚可么?」 王准道:「回圣上,今年收成的确比去年前年要好一些。然一来,今年我朝与猃戎一场大战,军费支出超两千万贯,猃戎的赔偿有还没送到。二来,从永泰十四年起,我朝年年送岁币与猃戎,前几年收成不好,财政捉襟见肘,今年收成尚可也只是将前几年的窟窿补上一二。三来,朝中大臣喜向国库借支,逾期却又不归还,烂帐许多。」 王准没有说贪腐的人,谁都知道朝廷贪腐日益严重,想要治贪就得下狠心。 然而他观皇帝,是一时半会儿重视不了此事的。 【萧珉有想成为旷世明君的野望,自然要作为一番。他不是不知道朝廷贪腐问题严重,但是目前他只能先收拢权力,他既不想成为先帝那样被说刚愎自用昏君,也不想成为被架空的傀儡皇帝。权力、威望、名声,他什么都想要。】王妡如此评价萧珉,并道:【他既然什么都想要,咱们就都给他好了。】 王准回想起王妡一脸坏笑的样子,暗暗摇头。 他这孙女儿是越来越疯了,全然不怕搞得天下大乱,就算她后来如愿以偿,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她治理起来岂不是吃力?! 萧珉思忖许久,问:「若要尽快充实国库银钱,是否催驱借支国库之人归还?」 王准说:「目前看来只有此一途了。」 「那就这么办吧。」萧珉说,又问:「王卿觉得,何人能胜任催驱钱粮之事?」 王准还没准备说话,萧珉又说:「朕觉得盐铁副使王确可胜任此事,王盐铁其人正直清廉,可谓是催驱的不二人选,王爱卿以为如何?」 【想要快速来钱,无非两条路,一是抓几个巨贪抄家,一是催驱借支国库的尽快还钱。萧珉会怎么选显而易见。催债就是个得罪人的事情,他一定会让父亲去催债的。】王妡笑得更坏:【那可不是正中我下怀么。】 要好好催债不就得调查清楚欠债人的家底,要是拒不还钱,要在其中做文章不就是催债人说了算。 王确性格板直,家世显赫,还真不怕得罪人。 【得罪就得罪,有我在呢,谁敢对我父不敬,哼,我就灭他全家。】王妡杀气沖天。 王准再次暗暗摇头,嘆了声:真是疯了。 「圣上,臣亦认为王盐铁可胜任此事。」王准拜道。 「如此甚好。」萧珉志得意满地笑了。 第157章 大难临头 再派钦差往括州和催驱国库借支的诏书同时下发, 有人欢喜有人愁。 去括州的钦差队伍,分别是御史台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大理寺少卿岑湜、枢密院副承旨魏采检详所主事邓朗、殿前司御龙四直都虞候夏侯煇步军司龙卫上四军都虞候韩彭,带殿前司、步军司禁军五千人。 这队伍组得可真妙, 几方势力互相牵制,谁动一下都得小心翼翼。 「真是难为吴慎了, 想必绞尽脑汁儿想了一个晚上吧。」王妡拿到名单看了后, 微哂。 第286页 吴桐撑着下巴,对名单吹了一口气, 说道:「把夏侯管军和御龙四直派出京,是为把李渐提拔成殿帅做准备吧。吴老头想得挺周到的。」 「吴慎也算是为萧珉尽心尽力了。」王妡拨了拨正站在架子上睡觉的鸱鸮的翅膀,鸱鸮那只闭着的眼睛睁开来,慢吞吞转头看王妡, 发出一声「喵咕」似在表达不满。 吴桐也凑过来,她早就想撸这只猫头鹰了, 可这喵警惕得很,连吃的都逗不过来, 一靠近就飞走。 果然, 这次也没有意外,谯翛翅膀一扇就飞房樑上站着,低头「喵咕喵咕」叫,看起来是相当不满了。 这只鸟如今是宫里的一霸, 谁也不敢惹。 「小气。」吴桐嘟囔了一句,坐回去把拟好的文书拿给王妡过目。 王妡摆摆手示意不必看了,对她说:「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吴桐把文书盖上皇后宝符。 王妡说:「朝廷要追讨国库借支, 你知道吗?」 吴桐点点头,她一进宫就听有人在议论这个事情。 王妡道:「萧烨也在国库借了不少,你去让他配合点儿, 三司来催帐了就痛快把钱还上。」 「他还借了国库的钱?」吴桐有些惊讶,「我看着楚王府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王妡道:「朝中大臣就少有不在国库借支的,尤其是宗室。人人都借,一人不借,岂不是显得太不合群。」 「军饷没钱,赈灾没钱,修路造桥没钱,这种事倒是有钱了。」吴桐吐槽道:「朝廷也有意思,居然把国库的钱借给官员,人家不还也不催,现在没钱了就想起这茬来了。」 「跟着太.祖打天下的一帮人,有半数是泥腿子,开国功臣日子总不能寒碜,除了封赏之外,太.祖额外开恩让他们借支国库。这事就从那时留下来了。」王妡道:「不让借就贪,若你是皇帝你怎么选?」 吴桐大为震撼:「贪污腐败还有理了?!」 王妡看着又飞下来的鸱鸮,边拨弄它的翅膀,边缓缓道:「歷朝歷代都有贪腐之事,就是被贊为旷世明君的睿宗,他治下依然有巨贪,端看权力者如何衡量。政治清明,百花齐放,人才辈出,东风压倒西风;政局腐朽,奸佞横行,主弱臣强,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吴桐说:「那就发现一个杀一个,杀的人多了,敢贪的人就少了。让他们吓破胆,不敢随便伸手。」 王妡偏头朝吴桐看去,微微挑起嘴角笑了一下。 吴桐被笑得一头雾水,看王妡又转回去逗猫头鹰,乖巧地不多问,继续撰写要发去中书门下的文书。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皇后殿下的秘书,整理文件、起草文书什么的。当初大学临毕业前,她仔细盘算了自己的出路,是考研考公还是先找个公司应聘办公室文员助理之类的。 没想到最后她的出路是穿越到古代做个社畜。 就……还怪有成就感的,是怎么回事儿? 吴桐把要送去中书门下的文书撰写好,让内侍送去制敕院生事房,王妡让她没其他事就先回去,她整理好书桌就告退。 一出凌坤殿,吴桐就摩拳擦掌,找萧烨麻烦,她可太擅长又太喜欢了。 她走路带风,大步出宫,潇洒上马,嘴角坏笑,回楚王府。 路上有行走的官员,看到她打马而过的身影,撇了撇嘴,小声嘟囔:「这楚王妃跟皇后一样,都是不安于室的。」 他旁边的人听到都傻了,低唿:「这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那人慾辩解:「我……」 「你怎么,说来我听听。」 一道戏嚯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他们同时色变,转头看是皇城司亲从上一指挥常镬,更是面无人色。 「常……常指挥……你、你怎么……好、好巧……」 「辱骂皇后,以下犯上,二位,随常某走一趟吧。」常镬笑嘻嘻说。 两人已经腿软了,他们不过区区八品小官,走一趟,走一趟就怕走到鬼门关去了。 常镬不管两人的求饶不成变谩骂,挥手让精兵把两人的嘴堵了带走。 皇城司抓人时,旁边有不少人看着,然后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一句求情的话。 皇城司干办自从换了霍照,那是一日比一日嚣张,以前只是个守门的,现在动不动就抓人,偏被抓的人都是有把柄落在皇城司手中,朝中大小官员现在对皇城司是恨得牙痒痒的。 这个插曲吴桐不知道,她回到楚王府就找萧烨,长史说王爷出门会友去了,她就直接叫长史去把人给她叫回来。 「王妃,这……」长史为难。 「府中就要大难临头了,他倒好,还有心思和花酒。」吴桐冷哼。 「这,王爷不是去喝花酒,是与几个南边来的文士以文会友。」长史为萧烨辩解完才勐然醒过神刚才王妃说的是「府中大难临头」,急慌慌问:「王妃,怎么咱们府中就要大难临头?您别吓唬臣。」 吴桐说:「我吓唬你做什么。朝中要追讨各家借支国库的钱,你知道吧。」 长史说:「略知一二。听外头的人提了一嘴,是盐铁副使王士潜主导催驱。」 「王盐铁第一个就要来咱们府上讨债,人家铁面无私,咱们还不上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吴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你家王爷就完蛋了。」 第287页 「这这这,」长史拼命摆手,「王妃,这话不好乱说的。这您与王爷夫妻一体……」 「得了吧。」吴桐摆摆手,嫌弃道:「谁和他那种渣渣夫妻一体,你家王爷完蛋了,我就一纸休书休了他。」 长史整个人都傻掉了。 「行了,你也别傻站着了,还不去把你家王爷叫回来。」吴桐哼哼:「这一天天的,尽不干正事儿,那么大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长史不敢再接话,赶紧向吴桐告退了,叫人去把楚王叫回来。 另一边,接到中书门下发下来的诏书的王确,已经召集了籍帐司、开拆司、催驱司所有官吏,清查歷年借支帐目,分配人手。 「盐铁,咱们第一个催谁才好?」有小吏说:「这里外里是个得罪人的差事。」 王确拿起已经整理好的一本帐目看了许久,下决定:「第一个,楚王。」 「啊?」值所里所有官吏都傻眼了。 「宗室人人欠债,你们瞧瞧这帐目,简直触目惊心。既然要催,肯定先要催最难的,解决了最硬的骨头,后头才能一顺到底。咱们先搞定了楚王,害怕其他宗室不还钱么?」王确说:「楚王是亲王,这京城宗室里谁比他还尊贵?」 官吏们:「……」那也不用一开始就来这么刺激的吧。 王确:「就这么定了。明日咱们就去楚王府催债。」 官吏们:「……」不愧是皇后之父,就是莽。 第158章 以直报怨 萧烨被僕从哭着喊着从茶社请回了府, 满脸不耐烦地去找吴桐,一看到她就粗声粗气道:「你好端端又闹什么?你出去抛头露面给我丢人,我都没说你什么了, 你最好少管我的事!」 「我警告你说话最好注意一点儿,别惹毛我, 否则我会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吴桐从椅子下拿出一把大刀重重拍在桌上。 萧烨被吓了一跳, 下意识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怕她, 自己才是一家之主。 这么想着,他反而前进了两步。 吴桐挑眉:「怎么着,你还想打架?」她提起大刀:「比划两下啊,谁输了就跪着喊爹唱征服!」 「哼, 谁要理你这个泼妇!」萧烨退了两步,一甩袖, 找了张离吴桐最远的椅子坐下,说:「你把我叫回来做什么?」 吴桐把刀放下, 刀还是有点儿重, 提久了手酸,「你就要大难临头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萧烨不满。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吴桐一脸极其夸张的惊讶表情,「你不会不知道官家已经下诏, 要追讨各家借支国库的欠款吧?」 萧烨表情一呆。 吴桐这会儿是真惊讶了:「你真不知道?」 「这……什么时候的事?」萧烨问。 「诏书都已经下了两天了,你居然不知道!」吴桐摇头:「啧啧啧,王爷, 楚王,你说你这一天天的都干了些啥啊,朝廷大事居然一问三不知。」 萧烨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强辩道:「本王在朝中又没有实职,不知道这些很……很正常。」 吴桐:「哦。」 萧烨:「……」 哦什么哦,有话就直说,阴阳怪气的给谁看! 萧烨:「……你跟我说说,这都怎么回事儿呗。」 吴桐抱着手炉靠椅子上,慢吞吞说:「括州出事了,你知道吗?」 萧烨:「……」 吴桐:「……好吧,是我多此一问。一百万贯赈灾款不知去向,冻死、饿死一千多人,百姓被逼得没办法,只能沖了县衙抢粮。」 「一百万贯全部不知去向?怎么会?」萧烨不敢置信。 「怎么不会。」吴桐翻了个白眼,「你以为那些道貌岸然的『朝廷重臣』都是什么好东西啊,不过是披着人皮的豺狼罢了。」顿了一下,再补充一句:「和你一样。」 萧烨……萧烨气死了,但吵又吵不过,打……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括州出事了,跟国库有什么关系?」 对于这个问题,吴桐大为震撼:「你要是有天死了,一定是蠢死的。长得人模人样,怎么是个草包美人。」 「吴氏!你够了!」萧烨虎着脸说:「我容忍你,是看在你是我妻子的份上,别把我的容忍当纵容!」 吴桐:「呵呵。」 萧烨捏紧了拳头,忍。 「所以,国库是没钱了?」 「你也不完全是个草包嘛。」吴桐赶在萧烨又要吵吵闹闹发脾气前说:「国库没钱了,挤出一点点送去括州救急,这年节下的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钱,可不就只能先催债了。」 萧烨不爽道:「朝中那么多贪官不去查,查了抄家钱不就来了,居然捨本逐末。」 「你是不是有那啥大病?」吴桐又是一脸浮夸的惊讶,「抓了一个蒋鲲,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皇后被叫妖后。抓了一个严士任,好傢伙,皇后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朝堂我是看明白了,认真做实事的人会被埋没,一腔孤勇的人会被杀死,只有偷奸耍滑逢迎拍马的小人才能活得滋润。」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吗?」萧烨紧张地四下看看,厅中伺候的人都早就赶了出去,全都远远守着,没有人听到吴桐嚣张狂妄之言,他松了一口气。 第288页 「实话而已。」吴桐道:「官家已经下诏让盐铁副使带着三司的人催债,这可是得罪人的事情,呵……如果我是王盐铁,我肯定先找宗室开刀,宗室里你萧烨地位最高,肯定第一个就找你。」 「我……」 「别你了,你还是想想办法先还钱吧。」吴桐唤僕役进来把她的刀拿上,她抱着手炉起身往外走,还要吐槽:「你一个亲王,干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你也好意思。就连你那二侄子都比你有出息,他连个爵位都没有,还知道私底下活动搞事情。你就一天天只知道吃喝嫖赌,人跟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萧珹?」萧烨皱眉,这好端端的又在搞什么事情,萧珉心思偏狭他难道不知,还敢与虎谋皮? 萧烨还想问个清楚,一抬头就看不见吴桐的身影了,他赶忙追了出去,说:「我话还没说完呢。」 吴桐说:「你与其说一堆废话,不如早些查查自己到底欠了多少钱,赶紧筹钱还上,来得实在。」 「我……」萧烨不甘不愿地说:「府中库房钥匙不都在你那里,我、我哪里有钱。」 「那又不关我的事,又不是我借的钱。」吴桐停下脚步,嘻嘻一笑:「要不,你求我呀。」 萧烨一脸憋屈。 耍够了看够了,吴桐叫来长史吩咐:「去把户曹仓曹都叫来,一起算算你家王爷到底欠了国库多少钱。该还的还得还,砸锅卖铁都要还上,可别让你家王爷成了京城的笑柄。」 长史连忙应下,小跑着去了。 萧烨别别扭扭瞅了吴桐一样,半晌:「哼……」 吴桐:「……」 萧烨这个人、他们的这场婚姻,完完全全打破了吴桐对古代最后的美好幻想,曾经在书上、诗词里的才子佳人都是假的,假的! 一妻多妾,三从四德,才是真的。 然而,吴桐自觉如今也不需要再指望别人过日子,只要皇后她…… 「走了。」吴桐懒得多说,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来,说:「静秋院的袁秋娘有了身子,你有空就去瞧瞧。」 「啊?」萧烨一愣。 「啊什么啊,我早就让杨嬷嬷把避子汤都停了,不要怀疑,那就是你的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要儿子么。」吴桐白眼一翻,这次是真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萧烨看着吴桐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 正室未有所出,姬妾不可有孕,但凡大户人家都是这个规矩。 他的原配只生下一女,他一直没有儿子,后来娶了吴桐,吴桐也一直未有身孕,后院姬妾的避子汤就一直未停。 吴桐竟然将下令将姬妾的避子汤都停了,甚至已经有人怀孕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难道不在乎王府的爵位了? 「王爷?」小厮在旁小心翼翼唤了声。 萧烨摆了下手,有些疲惫地说:「我去休息一下,等帐算好了,你再来叫我。」 「您不去瞧袁姬?」小厮诧异道。 萧烨乜了他一眼,大步往自己住的宣明院走。 半道上,遇上自己女儿箫皎,他停下脚步,受了女儿的礼。 「皎娘怎么在这儿?」萧烨问。 「女儿刚给母亲请了安,听闻父亲回来了,过来向父亲请安。」萧皎十二三岁,模样还没完全出落出来,清冷的性子却早已养成,说话语气淡淡,做事一丝不苟。 「你的孝心为父明白,」萧烨道:「天气冷,你身子弱,回自个儿院子去吧,别着凉害病了。」 「谢父亲关心,女儿先告退了。」萧皎端端正正福了一福,然后带着侍女回了自己住的枕霞阁。 一回到枕霞阁,她的奶母就迎了上来,又是给她端热的甜汤,又是换一个暖一些的手炉,在她坐下后再招唿侍女收拾其他的。 「冯嬷嬷,你先坐下,我有话说。」萧皎叫住奶母,把其他侍女都叫出去,然后才说:「冯嬷嬷,你是不是去跟母亲说了我的婚事?」 奶母点点头,急切问:「县主去给王妃请安,王妃是不是说了这件事?」 萧皎点头。 冯嬷嬷脸上有了笑意:「还好还好,县主你转年就十三了,婚事也该相看起来。」 「嬷嬷,以后不要再去跟母亲说这件事了。」萧皎道。 冯嬷嬷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怔怔问:「为什么啊?」 萧皎说:「母亲刚嫁进来的那会儿,你跟外祖母都怕我受委屈,明里暗里给母亲使了多少绊子,母亲不说,但她心里门清儿。后母难为,你们怕她薄待了我,怕她教坏了我,拦着她不许靠近我,所以,因果循环,她也不会管我。」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都是淡淡的,没有气愤埋怨,只是陈述。 「这……这怎么……」冯嬷嬷整个人都傻了,半晌挤出一句:「可她也受了你一声『母亲』啊!」 萧皎说:「母亲从未对我有此要求,不过是我怕落人口实,说我不知礼仪,才唤一声『母亲』的。我不亲近她,她也不会管我,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什么天经地义啊,为母者给子女相看亲事才是天经地义。」冯嬷嬷拍着大腿,骂道:「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这是故意要耽误你的婚事呢,一天天的出去抛头露面能是什么好东西,小门小户出来,攀上王府的高枝半点儿不知道感恩,岂有此理,我……我去找老夫人去。」 第289页 萧皎看着冯嬷嬷夺门而出,没有阻拦。 她再冷静也只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被长辈当面点明不会为自己相看婚事,羞耻有之,委屈有之,愤懑更是不少。 女子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嫁人,可她却没有人管,难道她要自己给自己相看亲事不成,那她就真是脸皮都不要了。 可是,她又不能说吴桐错了,吴桐受了那么多委屈磋磨,也只是无视她不理她,易地而处,她未必能有吴桐大度。 她都知道,她都能想明白,然而听到吴桐说「你的婚事我插不了手,原因你自己知道,让你父亲安排吧」时,她还是很委屈。 萧皎想着想着,眼泪流了下来。 锦墨院,吴桐住的院子。 帮着她管后院一摊子杂事的杨嬷嬷听人来报,说县主奶母出门去了,还满脸怒容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去干好事。 杨嬷嬷赶紧去跟吴桐汇报了此事。 「不用管她,肯定是去给那个麻烦的老太太通风报信去了。」吴桐无所谓地说。 「可是……」杨嬷嬷犹豫着说道:「县主到底唤您一声『母亲』,安排她的婚事,是您的责任。」 吴桐挑眉,淡淡说:「你在教我做事?」 她这表情是学王妡的,王妡每次这么看人,都很吓人的。 也不知学得像不像。 「王妃恕罪。」杨嬷嬷扑通一声跪下。 看起来是有几分像的了。 吴桐放下帐本,呵呵两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是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之前他们怎么对我的,我可都记得呢。」 杨嬷嬷面上有一些些尴尬,犹豫着说:「可是,那边的老太太肯定会来闹的,您……」 「那我还真不怕她来闹。」吴桐笑:「他家自己都要自顾不暇了,朝廷催债呢,他家还是先想想怎么把欠的钱还上吧。他家那位二爷就是个败家子,这些年怕是借了不少吧。」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迴。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第159章 交换条件 以王确为首的催债班子以最快的速度组建起来, 查帐、文书、催驱各司其职,朝中大臣都观望着,等着看王确打算先从何处入手, 都等着看他碰壁呢。 王确拿上帐本,抻了抻官服, 对身边七人说:「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众人答。 「那行, 咱们去楚王府。」王确挺胸抬头,带着挑选出来的巧言善辩之人出发。 才刚出了三司公廨, 他们一行八人就脚步一顿,一个个都面露惊愕之色,看着对面全副武装的禁军。 「王盐铁,下官殿前司虎翼军都虞候封烈, 奉皇后殿下之命协助您催讨国库银钱。」封烈下马,对王确拱手。 王确一时失了言语, 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夏侯煇和御龙四直被官家派去了括州,许多人都说皇后手里的兵没了, 怕是寸步难行。 哪知没了御龙四直, 又来了虎翼军,这脸打得,够疼。 「殿下说,您此行为国为民, 不畏艰难,高洁大义。然朝中鬼蜮小人也很多,担心您吃了亏, 特意让下官前来助您。」封烈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但凡有我们虎翼军在,就没有人敢动您一根汗毛, 保证您催讨顺顺利利。」 王确和七同僚:「……」 他们是去讨债的,他们不是去打家劫舍啊,要不要这么夸张。 王确拱手回礼:「那就有劳封管军了。」 「客气。」封烈道,随后喝了一声:「上马!」 虎翼军三百人整整齐齐上马,上出了三千人的气势来。 催驱司的一个令史惊呆了,小声问旁边的人:「这真是禁军?虎翼军?我怎么记得以前他们不是这样的啊。」 「别说话,走了。」那人轻推了一下,跟上王确的脚步。 虎翼军亦为皇后驱使的消息一经传开,京城里等着看王确笑话的大小老爷们都惊掉了下巴。 萧珉惊得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虎翼军竟也归她驱使?!」萧珉顾不上被茶水打湿的手,挥开要来给他擦手的宫人,问来报之人:「确定是虎翼军?说得是奉皇后之命?」 「回圣上,千真万确。」 「是朕小看王妡了。」看来殿帅必须要快点定下来才行。 「你的确是小看我了。」殿门处传来王妡的声音。 萧珉站起来,瞪着从门外走进来的王妡,恶声恶气道:「你来做什么?!」 王妡抬了下手,让跟在身边的审刑院详定官把手上的案卷呈给萧珉,路过来给萧珉汇报的通进司官,淡淡瞟了一眼。 通进官顿时感觉浑身发凉,活似被淋了一桶冰水一般。 「审刑院送了蒋鲲同党的供词来,简直是罄竹难书,斩首十次都难抵消其罪。」王妡道:「你是皇帝,你说说该怎么判,是斩首还是绞刑,或者……凌迟。」 「王妡!」萧珉一声喝,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太激动了,平復下心中情绪,把通进官打发出去,才说:「本朝没有凌迟这一刑罚。」 王妡说:「那现在就可以有了。」 萧珉盯着王妡,盯了许久,王妡站得笔直,目光不闪不避。 最后萧珉先坚持不住,说:「你就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蒋鲲一马。」 王妡偏了偏头,嘴角微微勾起,笑道:「萧珉,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想要做一个明君,比肩睿宗那样的明君。」 第290页 萧珉沉默不言,只盯着王妡等她的下文。 「呵。」王妡又是一笑,嘲讽意味显而易见,说:「萧珉,你想要我怎么放蒋鲲一马?你想要什么结果,首先得拿出诚意来吧。」 萧珉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在御案后坐下,长嘆一声:「姽婳,我们怎么会走到如今这境地呢。我记得当初……」 「当初什么?」王妡打断他的话,表情似笑非笑。 到嘴边的话萧珉顿时说不出口了。 「你不说了,那我来帮你说吧。」王妡也找了张椅子坐下,悠悠说道:「当初你几番装作与我偶遇,三番四次撩拨我,是冲着临猗王氏和我祖父。萧珩年纪愈大,先帝的废立之心就愈强,你虽是太子,却因君父的处处打压不得不明哲保身,不敢在朝中结朋营党,以致几乎没有朝臣支持你。什么办法能让两方势力快速绑定在一起,只能是联姻了。」 「你深爱着吴桐,却为了临猗王氏装得对我一往情深,放弃了真爱娶我,你还叫吴桐等你,等你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就风风光光将她娶进门,没错吧。」 「你原本是想,利用我临猗王氏壮大你的权势顺利登基,然后明面上将我祖父捧高,捧得最好『功高震主』,暗中再逐步逐步把我临猗王氏有实职者换掉。对我呢,你一面装作敬重爱护我这个皇后,装鹣鲽情深,一面又四处散布我无子失德之言。前朝后宫一起配合,让临猗王氏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岌岌可危。」 「待我祖父一身故,临猗王氏没了主心骨,你就扶持我二叔王格对付我父这个族长,让我临猗王氏内部先混乱。最后,你再来一个诬陷谋反,将我王氏抄家灭族,你这皇帝位从此就坐稳了。王氏倒了,你再废了我,立吴桐为后,从此与她并肩天下,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说得对吗?」 王妡平静地说着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她一点一点回想那些不堪的往事,一点一点復盘萧珉的谋划,忽然发觉曾经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滔天恨意平静了,就像暴风过后平息下来的大海,看起来温柔平静。 果然,只要萧珉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只要将萧珉踩在脚底下,她就高兴了。 但是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要让萧珉也尝尝她曾经遭受到的一切。 萧珉始终沉默,微垂着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不过他的想法对王妡来说不重要,他是高兴了、生气了,都不重要。 「萧珉,我知道你想提拔李渐为殿帅。」王妡说:「也不是不行。」 萧珉勐地抬起头来,顿了片刻才说:「你有什么条件?」 「步帅,王奎章。」王妡说。 她口中的王奎章是临猗王氏旁支小宗的子弟,算起来是她的从叔,十八岁上从军,如今是青州厢军校尉。 她这摆明了要在禁军中安插自己的人,还是个明明白白的阳谋,就看你萧珉接不接了。 想要李渐任殿帅,就得接受王奎章接李渐的手任步帅,否则,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王妡,我才是大梁的皇帝,朝中大臣是支持我这个皇帝,还是支持你,你最好想清楚。」萧珉冷声说道,板着脸的样子看起来真有种帝王无情的味道。 王妡摇摇头,笑了:「萧珉,就潮州那些各怀鬼胎的大臣。你以为他们有多真心支持你吗?他们若支持你。为何你为太子时却孤立无援?」 萧珉朗声道:「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朕为天子,是为正统。」 王妡:「前朝皇帝也说过这样的话。」 萧珉一口老血就到了喉咙口。 「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王妡说:「殿帅换步帅,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哦,我知道了,你是觉得自己亏了是吗?那没关系,我再买一送一。姚巨川我就给你送回京城来。就在步军司做个都虞候吧。怎么样,我够大方了吧?」 「朕的大臣,回不回京用不着你来首肯。」萧珉冷哼一声:「王妡,你不会以为控制了区区御龙四直和虎翼军就能威胁朕,只手遮天了吧。」 王妡说:「是不必我首肯。你也可以下诏召姚巨川回京。可是你没有啊。你也知道你下诏是一回事,姚巨川能不能平安回京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好歹毒的心思,那姚巨川说什么也是你与你王家有亲。」萧珉说。 王妡笑了:「萧珉,那我还与你是夫妻呢。」 只这一句话,让萧珉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没错。他们是夫妻。他们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然而不是啊! 他们都想要对方的命,想对方死! 一国帝后,本该为天下表率,恩爱和谐。 现实真是再讽刺不过了。 萧珉思忖片刻,说道:「朕同意让王奎章任步帅的话,你就放蒋鲲一马。」 「你还挺会移花接木。」王妡竖起一根手指头摇摇:「一码归一码。王奎章接任步帅换的是李渐接任殿帅,我还免费赠送你一个姚巨川。我这么大度,你就要适可而止一点儿。你若是想让就蒋鲲,就得给出相应的诚意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诚意?」萧珉问。 「是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王妡说:「你是只想让蒋鲲活着,还是想让他重回朝堂,还是……」 第291页 王妡的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一丝诱惑:「……你想让他官復原职。」 萧珉勐然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个「你」字,又闭了嘴。 王妡摆明车马要杀蒋鲲,是为了杀鸡儆猴,她不可能让蒋鲲官復原职的,就算她真的答应交换条件,这个条件恐怕也是他给不起的。 「你好好想想,不着急。眼瞅着就要新年了,大节下的不好杀人,你还有充足的时间想。」王妡说着站起来准备往外走,临走前,她挑了挑眉,嘴唇拉成一条愉悦的直线,有些天真的模样,说道:「还有啊,我既然能控制得了御龙四直和虎翼军,你猜我还能不能控制其他番禁军。」 萧珉勃然变色。 王妡迤迤然走出庆德殿。 第160章 急功近利 大梁承圣元年到承圣二年的这个新年註定是过不好了。 外头有括州赈灾大案, 京城有催驱国库借支,牢里关着前枢密使和翰林学士承旨,文人士林一直吵吵闹闹要求朝廷诛妖后平冤狱, 闹得大了,皇城司出动抓人, 诏狱里几乎人满为患。 众人这才惊觉, 皇城司也被皇后收买了,成了皇后的走狗。 「吴大相公毋庸置疑, 皇后这是要造反啊。」阮权激动地说道。 吴慎闭了闭眼,嘆道:「我知。皇城司干办霍照就是皇后从边关调回来的。皇后心思缜密,早就在布局了,可惜我们竟一直未曾察觉。」 「皇后好恶毒的心思。」阮权忿忿说:「她想扶持幼主垂帘听政不成?!」 吴慎说:「不管皇后想要怎么做, 我们都必须阻止她。这天下万不可姓王。」 「说得对,诛妖后, 平冤狱。」阮权说。 其他几人跟着附和,大声囔囔着:「诛妖后, 平冤狱。」 屋中群情激动之时, 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吴慎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问道:「我是说过不要来打扰我,什么事情?」 外头传来管家的声音。说:「老爷,是盐铁副使带着人来咱们府上了。」 屋中众人:「……」 一人愤慨道:「这王士潜也太不懂眼色, 这瞅着就新年,他到处带着人催债,存心不想让大傢伙过一个好年。」 另有人附和道:「谁让他女儿是皇后, 可不得神气万分。」 他们完全忘了让王确来催债的是皇帝,催债就是个得罪人的事情,不管是年节下还是往常时候, 这些人该骂的还是会骂,不想还钱的依旧不想还钱。 「行了,你们都散了吧,从西门走。我去会会王士潜。」吴慎说道,起身理了理衣摆,往正堂走去。 吴慎人还没到正堂,远就看到前庭里整整齐齐站着的虎翼军,他老脸一沉,怒从中来,大步走到正堂,王确等三司官吏已经就坐,其中一人手上还拿着一本不薄的帐册。 「吴大相公。」众人见到他,一同站起来拱手。 吴慎走进正堂,在主位上坐下,扫了这群人一眼,才说:「计省同僚前来,老夫未曾远迎,招待不周,请勿见怪。」 「吴大相公客气,下官们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吴大相公也知道。」王确说道。 「哦,什么事?老夫不知道,王盐铁不妨明说。」吴慎偏要装傻。 看他这样,有两个三司官已经一脸愤慨模样。 王确没有被他的故意挑衅激怒,冷静说道:「下官此番前来,是奉官家之命,前来催讨吴大相公欠国库的银钱。」 吴慎指着外头的虎翼军,哼了一声:「那虎翼军在此,也是奉了官家之命吗?」 王确说:「虎翼军都虞候封管军与下官是好友,他担心下官催讨国库借支时会被刁难,特来助我。」 吴慎道:「他封烈是你好友,那这几百士兵呢?封烈好大胆子,竟敢无诏无符出动禁军!」 王确说:「虎翼军的将士皆是下官好有,都是担心下官会被刁难,出于私交来助我的。」 吴慎:「……」 吴慎万万想到王确竟然能说出如此厚脸皮的话来,一时都傻了眼。 同样傻眼的还有三司的同僚们。 天吶,是谁说王盐铁古板固执不好相与的?这不是很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王确也不想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这是他闺女身边的大监来传话,教授了他这么样一句的应对,还说:「不用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只要您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王确……王确觉得闺女的话好有道理。 「一派胡言!」吴慎怒斥:「你这是私自调兵,王确,你有几个脑袋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吴大相公若是不信,不如问问虎翼军的将士们。」王确说着往门口走,到了门外,大声问道:「诸位今日因何而来?」 虎翼军三百将士铿锵有力道:「为助友人,诸邪避退。」 王确:「……」 他第一次用这一招气人,就……怎么可能不尴尬,很尴尬啊。 但他还是要努力绷住,转身问吴慎:「吴大相公还有什么疑问?」不等吴慎说话,他又说:「吴大相公有任何疑问也请稍后,今日下官前来是为催债。吴大相公作为官家最信任的股肱大臣,不会违背官家的旨意和别人一样拒不还钱吧?」 对于欠钱一事,无论怎么说理都不在负债人这一方,吴慎对此无言可辨。 第292页 王确让理欠司吏读帐本,一条一条清算。 无论萧珉是为了什么要催各家的债,现在的结果是没有一家日子好过。 老实的,有钱就赶紧换上,没钱的写了条子请王确等人宽限些时日。 更多的人是在观望,也不说还钱也不说不还钱,都是在等着风向的变化,再决定自己的下一步。 还有那无理取闹的。哭天喊地说自己没钱,要不就把他们一家人的命拿,他们一家就集体吊死到计省的公廨外算了。这个时候,就需要虎翼军上场了。 可能萧珉也没料到最后局势会变成这样,在元节朝廷封笔之前,为了催驱借支一事,朝会上已经吵过好几次了,御史台更是写了万言表讽谏他数典忘宗,背弃太.祖诏令。 这可把萧珉气坏了,在庆德殿喊打喊杀。 王妡听了,觉得好笑极了。 虽然萧珉整这么一出有她在背后推波助澜,但萧珉但凡没有点儿其他心思,也不至于上套,落得现在里外不是人的样子。 吴桐啧啧有声:「那位怎么……看起来智商不高的样子。」 「心思太多,所求太多,急功近利,终被反噬。」王妡喃喃:「他要是真是个一心为国为民的明君,我反倒没地方下手了。」 萧珉若真要是个明君,想必就不会有前世今生这一出出的怨憎了。 吴桐没听清楚王妡在说些什么,她也不敢问,转移话题道:「我昨日叫人把萧烨欠的钱都送去国库了,我真是没想到萧烨居然前前后后累计欠了八多万贯钱,他又不是没钱,怎么老问国库借啊,真是想不通。现在好了,一还回去,府上彻底穷了,连过年都没钱了。」 王妡好笑道:「你这是在跟我哭穷?」 「可以哭吗?」吴桐眼睛亮亮,「我瞧上几匹云锦,想过年做几身新衣服。这钱一还,府里一大家子人要开销,算来算去我都没钱做新衣服了。」 王妡朝旁边伺候的女官摆摆手,女官领命离开,没一会儿又回来,身后跟着一群小宫人,每人手上都捧着东西。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元节了,这些赏你了。」王妡道。 吴桐毫不矜持地窜了过去。 赏赐有绢帛锦缎、头面首饰、异域珍奇,还有实惠的金银。 不愧是英明神武的皇后殿下,这赏得太合臣下心意了。 「谢殿下赏。」吴桐咧着嘴笑,向王妡行大礼。 王妡道:「今日无事,你早些下值,明日封笔你在家中好好休息,除夕宫宴和元日大朝别忘了。」 「您放心,忘不了的。」吴桐挺胸抬头,「我可是朝官吴掌书。」 王妡笑了笑,又道:「对了,听说前些日子苏家的老太太带着人去跟你闹,怎么一回事儿?」 吴桐听是说这个,撇撇嘴,没好气儿地说:「萧烨的那个闺女,过了年就十三了,她的奶娘来跟我说要我帮着相看亲事,我给拒绝了。这不,她就告到苏老太婆哪里去,苏老太婆可不就来闹了。」 她一屁股坐在绣墩上,抱着膝,很不爽很委屈,「您是不知道,我刚嫁到楚王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萧烨闺女身边的人防贼一样防我,就好像我会杀了萧皎一样。苏老太婆也隔三差五跑来摆长辈的谱,您也知道我脾气沖,听得不爽就怼了回去,哇,这一怼简直就像是捅了马蜂窝,那老太婆一张嘴叭叭叭,我好几次都觉得自己会被气死。」 王妡对萧烨头前那个岳母有所耳闻,是个厉害觉得。 「你去惹她做什么,她到底长你一辈,你对上她,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王妡道。 「我也不想啊,我哪里惹得起尊贵的县主和县主的外婆。」吴桐嘴巴撇得更歪了,不爽道:「这世上后娘哪有那么好当的。对着不是自己亲生的,是重也不是轻也不是,重了,就是恶毒后娘,轻了,又说你不贤不慈。我气狠了,能操起棍子打萧烨,但我总不能打老人吧,那我还不得被喷死。」 王妡点头:「这倒也是。」 吴桐半路来的大梁,在这里也没有朋友,有什么事情受了什么委屈,也没个可以倾诉的人,来来回回最后竟然只有把她坑到如此境地的王妡是可以倾诉的对象。 这都说不上是什么孽缘了。 不过吴桐在王妡身边做事了这么久,不能说了解她,至少摸清了一些与她相处的门道来。 坦诚是最重要的一点儿。 王妡心思深,看似她用你就对你百分之百信任,可吴桐有种小动物般的直觉,她觉得王妡恐怕对谁都不信任,只是她在用人识人方面很大气,她用你就会放权让你去做,她只要最后的结果。 你做得好了,她会奖; 你做得不好,她会罚; 你要有二心,呵呵,你怕是不想见第二天的太阳了。 跟着这样的领导做事会爽。 因此,在王妡面前,吴桐会时不时跟她倾诉一些烦恼,也是在告诉王妡,她对她毫无隐瞒,她是异界来的孤魂,能依靠的只有她了。 「唉,先头呢,防着我不让我接近萧皎,现在又要求我去操心萧皎的婚事。合着我是给他们当牛做马跑腿的啊。」吴桐越说越气,重重一拍面前的花几。 啪—— !!! 啊,这过了,太真情实感了。 吴桐睁圆了眼,企图萌混过关。 第293页 「手劲儿不错,看起来打人很疼。」王妡淡淡评价。 「那是,萧烨都是被我打服的。」吴桐洋洋得意。 「然后呢,你那女儿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王妡难道起了点儿好奇心。 「什么我女儿呀,怎么就是我女儿了,我可没生过孩子。」吴桐抗议,然后说:「不怎么办。他们想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岂非很没有面子。萧皎有爹有外婆,还轮不到我来操心。」 王妡忽然说:「我倒是有个人选,与你那女儿还算门当户对。」 「啊?」吴桐傻了:「您要给萧皎做媒?」 王妡说:「我以为,用赐婚更合适一些。」 吴桐用力点头:「对对对,您要赐婚?」 王妡说:「你回去跟楚王说,扬州望族陆氏的嫡长子陆云从,年近弱冠,模样清俊,文採风流,人品贵重,叫他好生准备着,转年我让陆家上门来提亲。」 吴桐彻底傻了,这扬州望族陆氏她都听过,虽然是前朝才起的家,门中子弟各个优秀,在文人中颇有名望。 这还真是一门好亲事,萧烨萧皎苏老太婆捡到宝了。 第161章 昨因今果 吴桐回到楚王府, 官服没去换就让人去把萧烨和萧皎叫来正堂。 萧皎听人传唤,很快就来了正堂。 萧烨不知在干什么,拖拖拉拉半天才来, 来了还满脸不耐烦。 很有可能是因为还了国库的钱,吴桐说家中没余粮断了他的零花钱, 并吩咐长史、仓曹、大农等府臣统统不许给楚王支银子, 外头来结帐的全部要上报她,她同意了才准结帐。 经济来源被掐, 就宛如被掐住了七寸,萧烨气得跳脚又毫无办法。 谁让他一向是个甩手掌柜,楚王府里外里的庶务人情他就没管过,前头那位在时是前头在管, 中间鳏居了几年是长史在管,吴桐进门后就是吴桐在管。 他是真除了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一概不知。 吴桐总听人说前头那位贤惠得很,把王府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萧烨对她甚是爱重, 二人如何如何恩爱云云。 当着她面说这些话的人,无非是故意给她添堵,吴桐不仅不生气甚至觉得好笑。 萧烨那种.马一样的渣男与原配苏氏恩爱? 他们对恩爱的理解是不是——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彩旗飘飘,女人在家里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女人不能对男人的行踪过问一句,甚至还要给男人安排新鲜女人,男人爽了觉得女人贤惠大度给她点个赞, 夫妻二人从不争执吵闹、相敬如冰? 那还真是很恩爱呢。 那要这样算,她吴桐与萧烨也很恩爱嘛。 她从来不管萧烨的女人,还把后院那群女人的避子汤都停了, 准许她们生儿育女。 她把楚王府里里外外管得多好,规章制度往墙上一贴,有奖有罚,府臣、家僕办事效率都提高了,偷奸耍滑得少了九成。 她这两年也不跟萧烨吵架了(把人打服了),府里府外一片和谐之声。 谁敢说这不是恩爱,不是相敬如冰?! 吴桐倚着凭几吃点心,撩起眼皮瞥臭脸的萧烨,呵呵两声,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说道:「今个儿叫你们父女过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什么事?」萧烨臭着脸问。 他被停了银子! 他居然被停了银子! 他被自己的妻子停了银子! 简直太荒唐了!!! 吴桐说:「萧皎的婚事。」 萧皎一听是说她的婚事,整个人变得十分侷促,站起来就想走。 萧烨一怔,脸也不臭了,稀奇问:「你今天又是抽的什么风?你不是不想管么?」 吴桐都懒得理萧烨的抬槓,这就是个槓精,越搭理越来劲儿。 她叫住想要告退的萧皎,说:「你的婚事,你该留下来听听。」 「母、母亲,我……」萧皎脸通红,又羞又窘。 这满京城的贵女,哪有自己在父母跟前听自己婚事的,羞死人了。 吴桐哪不知这个便宜女儿心中所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说:「毕竟以后是你跟别人过一辈子,过得好赖都是你自己的事,躲什么躲,有什么听不得的。你就真完全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我……我……」小姑娘脸皮薄,这会儿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我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能让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去找夫婿。」吴桐嘆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总之,你这夫婿是已经定下来了,没得选。我让你留下来听听,是要你知道你未来的夫婿和婆家大概是个什么样儿的,心里好有些准备。好歹是皇室血脉,亲王嫡女,扭扭捏捏像个什么样子。」 小姑娘已经哭出来了,眼泪吧嗒吧嗒掉,看得吴桐整个人都惊呆了。 「吴氏,你这话是跟孩子说的?你怎么做人母亲的?!」萧烨生气道。 吴桐一个白眼险些翻后脑勺去,扯起嘴角假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没生孩子,可不是谁的母亲。」 萧烨萧皎父女俩,一个脸黢黑,一个脸煞白。 「还有,老子有名有姓,上吴下桐,你一天天吴氏吴氏叫谁呢!」吴桐用力一拍桌子,她最讨厌的称唿就是「吴氏」,没有之一。 怎么,女人就不配拥有姓名啊! 第294页 萧烨又一次被气到了,吵又吵不过,脸上挂不住,就要拂袖而去,被吴桐一句「你不想知道你女儿的夫婿定的哪家」给定在原地,生了一会儿闷气后,坐下:「定的哪家?……不是,谁让你擅自定皎娘的婚事,都不和我商量一下!」 吴桐拳头硬了,闭了闭眼,把杀气按捺下:「我发现你们真的很欠揍!老子不管萧皎,你们逼逼赖赖,老子管了,你们还逼逼赖赖,你们他马是宇宙中心啊!!!」 萧烨自知有些理亏,抿了下嘴,说:「那、那你先说说吧,我听听合不合适。」 「你觉得不合适,你以为你能拒绝?」吴桐道。 「我怎么就……」萧烨话才起头就意识到了,瞠目道:「你、你是说……」 吴桐道:「皇后赐婚。」 「皇后?」萧烨一声高唿。 萧皎亦是惊骇得顾不上哭顾不上害羞,瞠大了眼看吴桐。 萧烨一下子站起来,叉着腰来回踱步,「皇后什么意思?她无缘无故插手皎娘的婚事,肯定是有什么企图,我……」 「你不想先听听皇后给萧皎定的哪家人吗?」 「听什么听!我姓萧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她姓王……」 「扬州望族陆氏嫡长子陆从云。」 「王王王、王……谁?」 吴桐笑了:「不骂了?」 「咳咳。」萧烨面色一整,坐了回去,向吴桐确认:「皇后指的陆道约之孙陆德邻之子陆从云?当真?」 吴桐说:「对,如今的士林泰斗陆道约的孙子。听说此人模样清俊、文採风流、人品贵重,家中是清流人家,难得的佳婿。满意吗?」 萧烨哈哈哈一声笑,看到女儿在对面,又下意识收起了笑,清清嗓子,让萧皎先回自己院子去。 「回什么回,要和陆从云结婚的是萧皎,又不是你,她不多了解了解自己未来的夫婿,光你了解有什么用!是你嫁给陆从云,还是你帮萧皎过日子!」吴桐直接开怼。 萧烨被怼得哑口无言,虽然他觉得吴桐的话就是歪理,自来哪有孩子在旁听自己婚事的,可他心底又莫名觉得吴桐说得也没错,这今后要去扬州与陆氏子过日子的是皎娘,是该让她多了解了解才对。 吴桐没理已经思维混乱的萧烨,转而对萧皎说:「萧皎,虽然我和你不亲近,跟陌生人没差别。不过怎么说,你都叫了我几年母亲,我呢,也不白担你这一声唤,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你觉得有道理就听听,没道理我也不强求,你记得就记得,忘记也无所谓。」 萧皎站了起来,朝吴桐福身:「请母亲赐教,母亲的教诲儿定铭记于心。」 吴桐嘴角扯了扯像是笑了一下,让萧皎坐下,然后说:「我只教你一点,自私。在你楚王嫡女、萧县主,包括以后的陆从云妻子,这些身份之前,你是一个人,活生生独立的人。不管陆从云真是光霁公子,还是伪君子,你始终记得你是你,不要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钱财握在自己手里,遇事时多想想自己,做决定前也先想会不会对自己有损。」 萧皎惊愕地看着吴桐。 本来还纠结的萧烨听了这话也是一脸天灵盖都要震掉的表情,低吼道:「你给皎娘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你觉得我说错了?」吴桐怼了萧烨一句,又指着萧烨对萧皎说:「我给你举个例子。你爹在外头也是有诗才风流的名声,勉强也算是好名声,可实际上是什么样?不善经营、道貌岸然、花心滥情,不就渣男一个。」 「吴桐!你跟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萧烨黑了脸很不高兴。 「我说错了吗?你难道不是渣男?」吴桐哼:「你后院那姬妾比官家的后宫还多。」 萧烨憋屈又无力反驳。 吴桐对萧皎说:「我问你,若是陆从云是你爹这样的渣男,你该怎么办?」 萧皎被问倒了,吶吶着,回答不出来。 她是不贊同甚至是鄙视吴桐的离经叛道,可假如事情真的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又该怎么做? 忍受后院几十号姬妾?忍受夫君在外头花天酒地?忍受他对自己随意轻慢? 萧皎看着吴桐,半晌憋出一句:「女子名声最是要紧。」 吴桐不去与她讨论名声的问题,观念不同,没有讨论的必要。 她点点头,说:「那你只需记住我一句话,未来结的果都是今日种下的种子。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无论对错,落子无悔。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 萧皎怔在原地,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烨看着吴桐,心头的怒气就像是破了一个洞,呲熘一下全部漏光,只余怅然若失。 「吴桐,你是不是……也很失望?」他低低问。 所以,明明待字闺中时那么好的名声,生生被她自己败光。 吴桐斜睨他:「你又在脑补什么骚东西,快住脑。老子对现在满意得很,迟早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当然,跟你这种家里蹲说这些你也不懂。萧皎的婚事,你自己去告诉苏老太婆吧,省得她隔三差五过来闹,我又不能对个老太婆动手,万一我还没碰到她,她就往地下一倒,碰瓷儿我,我找谁说理去。」 萧烨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丝怅然就被吴桐嘴毒给毒没了,没好气地哼了声。 第295页 萧皎也觉得尴尬。 「过了年,皇后就会派人去扬州,到时候陆家会来提亲,要嫁女儿的是你,你自己准备好。」吴桐瞟了父女二人各一眼,「走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她就离开正堂。 萧烨萧皎父女俩目送她出去,一场谈话从头到尾,吴桐坐在一家之主的主位上,萧烨坐左下首,萧皎左右下首,居然没有人察觉出哪里不对。 第162章 守株待兔 承圣二年的元节, 朝野内外一片凄风苦雨。 第二批钦差快马加鞭赶往括州时,一首童谣南边一路传到京城。 「缙元如市,人死如林。 持金易粟, 贵如黄金。」 缙元是括州的州府,这童谣唱的是—— 括州满地的饥民聚在一起就好像集市一般, 饿死的人像树林一样到处都是。拿钱去换吃食, 一粒粒的小米简直像黄金一样贵。 括州的惨相,可见一斑。 然而钦差去了括州后就一直没有传回一星半点儿消息, 仿佛整个队伍几千人都失踪了似的。 萧珉天天过问,然后没消息就是没消息,他就算迁怒也是没消息。 括州的情形,加上那首童谣, 让实在是让人揪心。 同时,都腊月二十九了, 朝廷都封笔了,第二天就是除夕了, 王确还带着三司官吏挨家挨户讨债, 被讨债的人简直是火冒三丈。 「这都元日了,你还在讨债,王确,你是存心不想让我安生是吧!」 「此言差矣, 你若将钱粮及时还上,我们也不至于跑这一趟。朝廷都封笔了,我们还在四处催驱, 也很辛苦。毕竟是官家下了死命之事,我们也不敢怠慢,括州那边还等着钱粮救急呢。哪怕不看在官家的份上, 也看看括州受苦的饥民吧。」 「………………」 谁说盐铁副使王确心纯嘴拙的,这一张嘴简直像是吃了砒.霜,能把人气死。 这半个多月时间,王确带着人讨债,把全京城的高门显贵都得罪了,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现在一天天被他堵门催债,心态都要崩了。 看人笑话者,人恆被笑之。 有人不满,想将此事上报天听,皇城司亲事将其拦在宫门前,一顿暴风询问,查明了来意报与皇城司勾当霍照。 没一会儿,霍照过来,站在来人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说:「这都封笔了,罗判院进宫是有什么要事?」 「你明知故问,哼!」太常礼院判事罗仁用力一甩袖,半侧了身子,扬着下巴,用眼角看霍照。 面对这份傲慢,霍照不在意地笑了笑,叫来一个快行给罗仁引路,并着重吩咐:「记得要把人完好无虞地带过去。」 「是。」快行应下,对旁边几名亲事官使了个眼色,然后向罗仁引手:「罗判院,请。」 「哼!」罗仁对着霍照用力一甩袖,迈步进了光华门。 从光华门进宫,过了三大殿进庆德门,往右是去官家的承恩殿,往左就是后宫的范围。在前头带路的快行直接就往左边走,罗仁见状大惊,立刻停下来。 快行时刻注意着他,见他停下来了,也跟着停下来,笑问:「罗判院,怎么不走了?」 「你这是要去哪儿,承恩殿不是这个方向!」罗仁说着就转身,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六名皇城司亲事官齐齐上前一步,挡在他的面前。 「你们……你们……」他指着凶神恶煞的亲事官们,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快行两步走过来,笑道:「罗判院,你可快些,怎敢让皇后殿下等太久。」 罗仁道:「我要见官家,你们岂敢……」 快行懒得与他废话,对亲事官挥了下手,六人立刻将罗仁裹挟在中间,往肃义门走。 「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你们唔唔唔唔……」 一亲事官嫌他吵,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罗仁一路挣扎,未果,被带到凌坤殿,凌坤殿守门的内侍见到这架势吓了一跳。 「劳烦向殿下通报,太常礼院罗判院求见。」快行道。 内侍哦哦两声,快步进去通报了,没一会儿再出来,将一行人请了进去。 罗仁被架进凌坤殿正殿,王妡还没来,亲事官不欲听他吵闹还是捂着嘴架着胳膊腿。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的王妡走进来,亲事官们行礼并把罗仁也摁下行礼。 「免礼。把罗判院放开吧。」王妡在主位坐下。 亲事官们放开了罗仁,与快行一同退下。 罗仁甫得自由,义愤填膺爬起来,质问道:「皇后娘娘叫人强绑了臣来,这是欲何为?」 王妡坐得笔直,半垂眼皮,不语。 罗仁严阵以待,又说了一遍:「皇后娘娘叫人强绑了臣来,这是欲何为?」 「等等,你要见的人很快就来了。」王妡淡淡说道。 罗仁怔了片刻,勐然反应过来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惊愕地转头看向殿门,果不其然,很快,皇帝大步走进来。 皇后是故意让人把他绑来,是冲着官家的。 罗仁有些后悔,不该冲动之下就进宫的,王确腊月二十九还在讨债,定是皇后授意他如此做,为的就是看谁沉不住气。 皇后,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296页 萧珉走进来看到罗仁,气不打一出来。 这个蠢货,王妡正愁抓不到把柄,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罗判院怎么在凌坤殿?朝廷已经封笔,没有要紧的大事,一切都开笔以后再说。」萧珉一语双关,既是点王妡,也是让罗仁识趣些自己告退。 罗仁能官拜判太常礼院事,也不是真傻,之前被人拱火导致一时冲动,这会儿回过神来冷汗都浸湿了背后的衣衫。 「臣……」 「罗判院,」王妡打断罗仁的话,「来都来了,不去坐下好好聊聊。」 「皇后,明日除夕,罗判院家中定然诸事繁忙,别耽误人家了。」萧珉说。 王妡微笑:「既然诸事繁忙,怎么还有空进宫来。」 罗仁眨了眨眼,微微垂下头来,说:「臣进宫面见官家,是为明日傩仪有几句话要同官家说明。」 「是么,官家就在这里,你说吧。」王妡道。 萧珉说:「既是正事,就去庆德殿说。」 「事无不可对人言。去庆德殿做什么。」王妡秀眉一挑,似笑非笑着说:「怎么,有什么我不可以听的吗?」 萧珉道:「国家大事……」 王妡打断他:「那我就更要听了。」 萧珉沉着脸:「若朕不准皇后听呢?!」 王妡说:「那今日就谁也别想出凌坤殿。」 萧珉眉眼耷拉,目光森冷看着王妡,王妡亦是眸色黯沉,威慑更甚。 气氛剑拨弩张,罗仁额上都冒汗了,再一次后悔自己的鲁莽冲动。 皇后强势,都敢带兵上紫微殿,就连紫微殿上皇帝也不敢直撄其锋,这里可是凌坤殿,皇后的老巢,官家与她针锋相对并讨不到好。 这时候就需要有台阶让官家下了。 找台阶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官家来做,只能为臣者来。 「圣上,娘娘,其实也不算大事,请容臣细禀。」罗仁说道。 王妡比萧珉先一步说:「那就说吧。」 萧珉抿嘴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坐到王妡右手边的椅子上,顺带瞪了一眼一动不动不让位的王妡。 自从两人彻底撕破脸后,王妡一直端着的礼仪也没了。 以前王妡虽然令人厌恶但礼数周全,也不是全无优点,现在连唯一的优点都没有了。 萧珉再一次滚过废后的念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握得死紧。 宫中每年除夕的大傩都是有规矩定式的,轻易不能改,按照往年的安排就是。罗仁本就是找个藉口,现在皇后非要追根究底,他只能绞尽脑汁说几句应付过去。 王妡听着罗仁的废话,心中暗暗摇头,这是被谁推出来探路,也太蠢了,是怎么坐到三品官的位置的? 罗仁说了几个大傩无关痛痒的问题,小心翼翼觑皇后的脸色。 不过皇后表情一直很淡,脸就像瓷器一样没有表情,根本看不出她的想法。 罗仁些微有些忐忑,完全无法想像这坐在主位上的不怒自威让人多看几眼就忍不住心生恐惧的,竟是二十出头的妇人。 罗仁觑着皇后,心中甚至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皇后竟比皇帝还要有威势。 这…… 「说完了?」罗仁渐渐没了声音,王妡便问了一句。 「臣说完了。」罗仁赶紧收敛心神,把大不敬的想法按下去,全神贯注应对皇后。 「皇后还有什么要问的?」萧珉说道。 王妡瞟了萧珉一眼,说:「既然官家都这样说了,我不问一句,岂不是辜负了官家的『好意』。既如此,我就问一句吧。」 罗仁说:「恭请娘娘指示。」 王妡道:「罗判院就来好好说说,永泰十六年,你儿罗佳从吏部流内铨偷科举试题出卖给举子,谋得暴利一事。」 罗仁惊骇,萧珉亦是惊愕不已。 「皇后,你又是在胡说八道这什么?!」萧珉道:「朝中大臣你是准备诬陷个遍吗?」 罗仁扑通跪下,喊冤:「娘娘,这实属冤枉啊,没有根据之事,臣绝不认。还请皇后娘娘莫要诬陷臣。」 王妡轻笑,眼底却没有笑意:「我既然说了,就定然是有证据的,我又不是先帝。」 「王妡!」萧珉一声爆喝。 王妡偏头,笑说:「怎么,做得,说不得?你自己对先帝也没有几分孝心,就不要扮演孝子了,你自己不觉得噁心吗?」 萧珉怒道:「编排先帝,你好大的胆子,真以为没人能制得住你?」 王妡说:「所以准你编排,不准我编排。」她说着点点头,又道:「好了,明白了,不说就是。」 她认错认得这么爽快,萧珉有种一拳打出去打了个空气的寂寞。 「罗判院,来说说吧。」王妡没再理萧珉,对罗仁说:「是谁那么恶毒,怂恿你来探路。你难道不知道我正等着抓你们这些不肯还欠银的人?」 罗仁大惊失色。 萧珉亦是。 第163章 自作聪明 罗仁从宫中出来, 坐着轿子直到小厮在外头报已经到了,他整个人还是有些懵,心嘭嘭跳得飞快。 他的三子罗佳与吏部流内铨判事柯昂里应外合, 偷了科举试题售卖敛财,这事别说他都不知道, 这朝中就没有这件事的一丝半点儿风声, 可见罗、柯二人瞒得有多好。 可皇后知道! 第297页 不仅知道,还知之甚详! 罗仁感觉到了恐惧, 非常恐惧。 「老爷小心脚下!」小厮一声惊唿,飞扑过去将罗仁扶住。 罗仁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刚才走神,没注意踩到冰上, 脚滑了。 罗仁心有余悸,这要是摔一下, 哪怕他这把骨头还不算老,恐怕也是要命的事情。 「自己去找管家领赏。」罗仁对扶他的小厮说, 在小厮点头哈腰感谢当中往书房走, 边走边吩咐人去把罗佳叫来。 罗仁关起门来训子的事外人不知,但他进宫一趟梦游一般出来,关注他的各路人马立刻就知道了。 宫里的人被下令捂嘴,凌坤殿里谈了什么无从得知, 只隐约听闻官家神情不太好。 翌日除夕,下午宫中傩仪、晚上宫宴,大臣们都在暗暗打量帝后二人, 可两人均神情无异,端得是赫赫威仪,看不出什么来。 若非要说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 那就是皇后看着比皇帝更有威势,是怎么回事? 同样是除夕,大梁土地上多数地方都在换桃符、贴门神,庭燎烧得旺旺的,街上孩童们跟着逐傩队一起驱鬼除瘟疫,好不热闹。 而在括州,即使是府城缙元,还是一片凄风苦雨,饿殍塞道。 邓朗十日前到的括州,被一路悽惨的景象震骇到,说一句人间地狱都不为过。 朝廷拨下来的救灾款,一百万贯听起来是很多,实际上分配到一州之地以及括州周边那些受灾的郡县,都是杯水车薪。 然而这么浅浅的一杯水还要被一层层刮地皮,这么刮下来,可想而知,还能有多少到灾民手中。 缙元作为府城情状还稍微好一些,官府还有城中请愿不情愿的富户都在设棚施粥,小部分灾民勉强能够果腹,可这点粮食在不断朝府城涌来的庞大灾民数量面前依旧的杯水车薪。 本该阖家团圆的元节,不堪重负的缙元城连爆竹声都没有,都紧盯着灾民的动向,防着灾民□□冲击府城。 「邓主事。」邓朗捧着一沓卷宗匆匆走过,被括州司马饶遵度叫住,问道:「看你步履匆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邓朗停下来,饶遵度走过去,又问:「你这手上拿的是什么?这么多,我帮你吧。」 「多谢饶司马好意,不必了。」邓朗避开饶遵度伸过来的手,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说:「今日元节,饶司马怎么来府衙了。」 饶遵度道:「州中如今这般境况,我又如何放下不管,安心过节。可不得来瞧瞧。」 「那饶司马请自便,下官急着将这些卷宗给叶御史送去,少陪。」邓朗颔首致意为礼,不等饶遵度再说什么,就走了。 饶遵度盯了邓朗一会儿,看他的确是往侍御史叶夔所在的值房走去,这才转身往括州知州狄鹤龄在的中堂走。 「来了,怎么样?」狄鹤龄依誮看到饶遵度进来,示意他坐。 饶遵度朝外四下看了几眼,把门关上,坐道离狄鹤龄最近的椅子上,低声说:「这一批钦差恐怕不好办。」 「怎么说?」狄鹤龄问。 饶遵度说:「下官去打听了一番,那领事的侍御史是皇帝的心腹,收买不了,且他出了什么意外,皇帝一定会纠察到底。还有,下官还发现,来的那个枢密院主事,姓邓的那个,是皇后的心腹。」 「皇后派个心腹,却只派个八品的主事来?」狄鹤龄感到不解。 「下官也觉得奇怪。」饶遵度说:「虽然听闻现在殿前司禁军被皇后挟制,御龙四直被派来主要是为镇压民乱,对查……并无用处,而且还有步军司龙卫对其制衡。皇后就派个八品主事来,是不是太看不起……」 狄鹤龄抬手示意他慎言,思忖片刻,问道:「那个姓邓的主事与叶夔关系如何?」 饶遵度说:「效忠的主子不同,他们的关系能好才怪。不过我刚刚看到那个主事去给叶御史送卷宗,还碰都不让下官碰一下,也不知道他们到了缙元这几天都查到了些什么。」 狄鹤龄皱着脸,说:「不管查到什么,我治下发生民乱,都没办法善了。」 「可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饶遵度有些激动地说。 这次的事情说起来他们括州才是最惨最倒霉的,上头一层层刮地皮,刮到括州已经所剩无几,他们看着那三瓜两枣都气得头晕眼花,这点儿东西能顶什么用,还是得他们自己想办法筹粮赈灾。 可这些钦差不去查那些刮地皮的,却来查他们,真是柿子捡软的捏。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狄鹤龄边思忖边慢慢道:「皇帝登基这几年,好似功绩满满,实则都经不起推敲。就拿与猃戎那一仗说,若不是皇后在朝堂上硬逼着倾举国之力死战到底,怕是继永泰十四年后的又一场大败。如今,咱们这地界儿发生了民乱,皇帝定然不会草率放过,他急着证明自己以收回皇权。」 饶遵度苦笑一声:「所以咱们倒霉?只能自认倒霉?」 狄鹤龄不说话。 饶遵度想着想着很不甘心,愤慨道:「要说贪,那些个转运使、提刑官、监察御史才是真的大贪巨贪,还有盐务、茶务、税官,一道道盘剥下来,到咱们手里就剩个三瓜两枣的,皇帝不查这些人,反倒是拿我们开刀,是什么道理!」 「不说别的,这次的赈灾粮,第一批送来说是两千石米,可到了咱们府城直接少了一半多。其他的米粮、木石、布帛那些我都懒得说,他们刮的时候没想过咱们括州都惨成什么了,现在出了事就要拿咱们去顶罪,没这个道理!」 第298页 狄鹤龄摆摆手,让他不要太激动。 「知州,不是下官想激动,实在是……实在是……」饶遵度的脸皱成一团。 为什么激动? 他大骂其他人巨贪的时候,自己也不清白,朝廷认真追究起来,贬谪都是轻的,丢官流放都有可能。 「我知道。」狄鹤龄捏了捏鼻骨,满脸疲惫。 他已经两个月都没有睡好了,人像是老了十岁。 「你说,事到如今,还有谁能保下咱们?」狄鹤龄问饶遵度。 饶遵度怔住,他将朝中能说话的人都过了一遍,想不出还有谁能保他们。 「知州,咱们真死定了。」饶遵度抱头,整个人都颓丧了。 「不。」狄鹤龄摇头,「还有一人。」 饶遵度立刻抬起头来,眼睛歘地亮了:「是谁?」 狄鹤龄说:「皇后。」 「皇、皇后?」饶遵度的脸又皱成了一团,不是很信:「就算是皇后,也只是个妇人,怎么可能……」 「难怪你二十多年了还只是个司马。」狄鹤龄面上神情不显,话语中却多少夹了嫌弃。 饶遵度唯唯,赔着笑脸说:「这……下官脑子一时转不过弯,还请知州指点迷津。」 狄鹤龄往后靠在椅背上,嘆气:「我也没想到我有一日会要求助一个妇人,但咱们这位皇后……实在不像个妇人。」 「这怎么说?」饶遵度还是不明白。 「你见过哪个妇人带兵上殿威逼皇帝的?你见过哪个妇人下死令血战到底的?」狄鹤龄呵地笑了一声:「我大梁这么多皇后,有哪位像如今这位一样,权欲熏天,要架空皇帝?」 饶遵度嘴张了合、合了张,半晌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狄鹤龄说:「皇后想与皇帝分庭抗礼,我们送上投名状,她还能不保我们?!」 饶遵度问:「那我们要送什么投名状?」 狄鹤龄想了许久,说:「两浙路提举盐茶司盐务公事朱千里的项上人头和贪污罪证。」 饶遵度想不明白狄鹤龄怎么选了这么个不轻不重的人,不过他这人有一点儿好,就是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跟着上峰狄鹤龄走就是了,他们可是儿女亲家,他的嫡女嫁了狄鹤龄庶子为妻,狄鹤龄要害了他,自己也跑不掉。 「那下官去找人把朱千里……」饶遵度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狄鹤龄颔首,并叮嘱:「做干净点儿,把朱千里的罪证收齐了送去给那个姓邓的主事。之后,你对那个邓主事客气一点儿,咱们还要他牵线搭桥。」 「下官省得,您放心。」饶遵度点点头,出去了。 狄鹤龄等饶遵度出去后,目光瞬间变得凌厉,下一刻又恢復成了疲惫模样,暗暗眉心闭上眼,长嘆一口气。 - 承圣二年正月初三,两浙路提举盐茶司盐务公事朱千里被发现吊死在自家房樑上,桌上摆着一封认罪血书,字字触目惊心。 消息八百里加急传至京城,朝堂上立刻炸了锅。 凌坤殿里,王妡把南边送来的密信随手扔进火盆里烧了,轻声一笑。 「殿下,什么事好笑?」吴桐好奇问。 王妡道:「有人自作聪明,有点儿意趣,值得一笑。」 第164章 骑墙走狗 正月里出了人命, 实在是晦气不已,那朱千里说是自杀,里头的弯弯绕绕谁又不清楚呢。 萧珉叫人把朱千里的卷宗都送来, 独自一人在庆德殿里细看,越看越觉惊心。 朝堂水深, 血亲、姻亲、同族、同乡、同榜等等这些关系, 结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利益网,将一个一个的人网在其中, 是保护也是桎梏。 皇帝想要对这些利益集团有什么动作,都要充分权衡利弊,先从外围试水入手。 不说旁的,哪怕是晦气的朱千里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认真算起来他还能跟蒋鲲扯上一点儿亲戚关系。 萧珉把卷宗一把拍在桌子上,靠着椅背眼神闪烁不停。 朱千里与蒋鲲是远亲, 后者在台狱里关了大半年,前者在正月里死了, 还是跟括州贪腐、民乱有关, 这其中若说没有关系,萧珉是一万个不信的。 王妡…… 她又想做什么? 还有,她抓了蒋鲲却一直没杀他,定然所图甚大, 究竟还有什么阴谋?她下一步想做什么? 不仅仅是萧珉如此想,朝中大臣们,就连后党也是如此猜测。 众人心照不宣, 虽然反对者无数,但皇后真要杀蒋鲲,那些支持的反对的都心里明白, 没有人能拦得住。 不知不觉间,皇后已然成了气候,轻易能左右朝廷局势。 「来人。」萧珉唤道。 伍熊听到召唤,立刻快步走了进来。 萧珉让伍熊靠近,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人日登高,你去安排……」 - 「朱千里居然跟蒋鲲是远亲?」王妡微讶。 「正是。」霍照说道:「出了五服,朱家与蒋家也甚少来往。说起来,朱千里之前是罪人萧珩那边儿的,萧珩被关到皇陵里,他给两浙路转运使沐皙送了一封拜帖,然后此人忽然就消停下来了,平日里都深居简出的。」 王妡瞭然:「难怪死的是他。狄鹤龄倒是有些意思。」 「殿下,狄知州此举……」霍照说到一半就没了声儿,王妡正神情不显地看着他。 第299页 「怎么不说了?」王妡道:「狄鹤龄怎么了?」 「狄知州……他……」霍照原本还想说几句场面话把事情圆过去算了,但对上王妡黯沉沉的视线,他一个激灵,脱口而出:「狄知州让人给臣送了礼,请臣在殿下跟前为他美言几句,他是真心想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王妡道:「他都送了你些什么?」 霍照这次不敢迟疑,一件件数狄鹤龄送来的孝敬,田庄地契、玉石玩物、金银绢帛诸如此类,胡椒都送来了两石。 「狄鹤龄倒是大手笔,可见这些年没少贪。」王妡声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如此,霍照更加忐忑了,有些后悔,不该收狄鹤龄的孝敬的。 「收了就收了,怕什么。」王妡似乎觉得霍照忐忑的样子很好笑,便轻笑了一声,「以后长点儿心,多想想谁的能收,谁的不能收。」 「谨遵皇后教诲。」霍照立刻行礼。 「我费了那么大功夫把你从边塞调回来,是要用你,你可别自己把自己作死了。」王妡半垂了眼,漠然道:「不然我还得重新换人,麻烦。」 霍照一听,立刻跪了下去:「殿下教诲,臣铭记于心。」 王妡挥挥手:「下去吧。」 霍照退出去,离了凌坤殿老远才停下脚步,他擦擦额头的汗,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来。 话,他可是在皇后面前说了,皇后的决定可不是他能左右的。 礼,他也在皇后面前过了明路,皇后说「收了就收了」。 收礼办事,他不亏心。 只是以后做事还是得三思而后行才好。 如此这般思忖了好一阵,霍照才重新迈步出宫。 - 朱千里实在是个小人物,又死在正月元节死得晦气,在有心压制下,他的死在朝堂上激起的水花不过短短两日,得了中书门下发了一道令身在缙元的大理寺少卿岑湜详查的文牒。 无论哪方势力,都呈引而不发之势。 台狱最深处的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被关了大半年的蒋鲲已经全无精气神,若非还能看到胸膛微微起伏,真就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独孤容秀在门外看,上一个被关在这间牢房的,被关了大半年可不是这副垂死的模样。 人跟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蒋图南。」独孤容秀唤道。 牢里面垂着头的蒋鲲微微动了一下,好半晌,他才一点一点抬起头来,撩起眼皮露出浑浊无神的双眼,眯着看了好半天才看清楚,嘶哑道:「是你啊,又是来提审我?该说的我都说了,再问,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独孤容秀摇了摇头:「今个儿正月初六,大节下,不是来提审你的。」 「哦……」蒋鲲愣了半晌,他在牢中已经不记得日月了,「已经翻年了吗?」 「翻年了。」独孤容秀说。 蒋鲲慢慢垂下头,沉默片刻,才道:「大节下你来这里做什么?为我庆贺元节?」他的目光在独孤容秀身上转了一圈,讽道:「怎么,元节也不带点儿好酒好菜来,独孤判院,你日子不好过了?没钱了?哈哈,我早就说过,你跟着皇后……」 「朱千里死了。」独孤容秀打断蒋鲲的话。 蒋鲲愣了一下,问:「朱千里是谁?」 独孤容秀说:「你出了五服的远亲,在两浙路提举盐茶司盐务公事任上畏罪自尽,就前几日的事情。」 「我当是什么人呢。」蒋鲲嗤笑:「一个出了五服听都没听过的远亲死了,值得你大节下巴巴来狱中告诉我?」 「朱千里之前是罪人萧珩的人,帮他做了不少事。」独孤容秀在蒋鲲渐渐惊讶的目光中不疾不徐说道:「括州这次出了大事,一百万贯赈灾款被贪没,灾民沖了好几个县衙抢粮,朝廷二派钦差去括州,到了没多久,朱千里就『畏罪自尽』了。」 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你觉得,会跟你无关吗?」 「我都不……」蒋鲲只说了三个字就收了声。 他宦海沉浮多年,怎会看不出其中关窍。 「呵呵呵呵……」蒋鲲嘶哑地笑出来,「真是墙倒众人推吶呵呵呵呵……」 独孤容秀说:「你知道就好,你家里……你夫人已经带着幼子回了娘家,你的长子和次子被罢了官,没有下狱已经是皇后额外开恩了。你自己想清楚了,倘若你跟罪人萧珩扯上了关系,你觉得官家还会不会保你?」 「呸!你这个皇后的走狗!乱臣贼子!」蒋鲲忽然激动起来。 「言尽于此,你自己好生权衡吧。」独孤容秀说完转身离开,不理身后嘶哑吼叫的蒋鲲。 出了台狱,独孤容秀上了自家的马车,长随在车外问他去哪儿,他一时卡壳不知该去哪儿。 「去安国公府。」好一会儿,独孤容秀的声音才传出来。 长随得令,赶车往甜水巷走。 - 甜水巷沈宅,在沈震敕封安国公后依旧保持着以前的形制,并没有改扩建,除了乌头门上的匾额换成了「敕造安国公府」,半点儿看不出这是一座国公府邸。 这座府邸就跟这家主人一样,低调得在京城近乎没有存在感。 沈震回京之后,以旧伤復发为由闭门谢客,加上王妡有意回护,无人敢来打扰安国公一家,他们一家人也甚少出来与各家走动。 第300页 沈家人低调得就连元节走礼都没有,忽然独孤容秀没有拜帖就上门来,沈家的门房都傻在原地,被催促了一声才知道要去报自家的国公爷。 「孟敷,请。」沈震到门前将独孤容秀请进正堂,待坐下过了一道茶后,他才问:「不知孟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年节下,拖到今日才来拜访,是在下失礼了。」独孤容秀满是歉意地说道。 「心意到了就成。」沈震说:「我如今这境况,越少粘我越好。」 「时东兄……」 沈震摆了摆手:「不必多言。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难为之事吗?」 独孤容秀张了张嘴,一路上想说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沈震也不催,他虽深居简出,朝堂上的大小事情他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的,独孤容秀恐怕是为括州案而来。 独孤容秀在朝中属于骑墙派,基本上是谁强势就站在谁一方,沈家与独孤家几代相交,到了沈震这一代,因为与独孤容秀志趣不投,两人的交往实在淡淡,沈震真不太明白,独孤容秀找上他是怎么想的。 独孤容秀一盏茶喝得见了底,才下定了决心,直视沈震问:「时东兄,你以为,皇后掌权,朝堂将会如何?」 沈震诧异不已,他以为独孤容秀是要说括州案,没想到他居然说的是皇后,还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好在之前为了说话方便,沈震已经把伺候的僕役都远远打发了,否则独孤容秀这话传出去,不仅他,他们沈家也是要倒大霉的。 「孟敷,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沈震提醒。 独孤容秀看了沈震片刻,半垂了头,说:「是在下失言。」他端起空了的茶盏,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有人说在下是皇后的走狗,时东兄一家的性命是皇后救的,在下来找时东兄说这些委实欠妥,是在下没考虑清楚,还望时东兄不要见怪。」 沈震无言,独孤容秀还真是将无事不登三宝殿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端起茶盏来,慢慢啜了一口。 独孤容秀瞭然这是要端茶送客,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独孤容秀,沈震在正堂坐了半晌没动,似乎是在出神。 沈夫人庄氏到前头来唤他用膳,看他这般模样不由问是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想着独善其身,现在看来是痴心妄想了。」沈震苦笑道。 庄氏轻声安慰道:「夫君,妾身知你是担心家中,只是欠了就是要还的,何况欠的还是救命之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死劫都趟过来,咱们还怕什么呢。」 「夫人,辛苦你了。」沈震握住庄氏的手,「我沈震今生何其有幸,能娶你为妻。」 庄氏笑笑,夫妻二人互相扶持着往后院走,边走边商量老太太身子不太好,外头的事就不要跟她说,以免她担惊受怕。 第165章 陡生变故 正月初七, 人日,皇帝赐彩缕人胜,登高大宴群臣。 卯时初, 大驾卤簿从宣德门出,走御街, 出南熏门往夷山去。 皇后卤簿走在大驾卤簿之后, 厌翟车里,王妡端坐笔直, 手上把玩一把小弩。 这把小弩做得极为精巧,摺叠起来可以藏在袖笼中,拿出来只需按下机扣便展开了,虽然只能发射一枚弩.箭, 但威力不逊于一般□□,普通箭靶能钉进去三寸多, 瞄准要害让人瞬间毙命是绰绰有余的。 实乃为居家旅行偷袭杀人必备之良品。 小弩是沈挚从幽州送来的。 他之前带兵在猃戎多兰葛草原横行时,抓了不少俘虏, 其中一些能工巧匠被他带回了幽州, 做小弩的匠人就是其中之一。 那匠人是西骊人,跟着商队穿过猃戎时被猃戎人劫了,因为手艺不错活了下来,他们一个商队的男子除了他都被杀了。之后也是因为手艺不错被沈挚带回了幽州, 那部落里的其他没什么用的俘虏全部当做人情送给了带路的忽里部。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里, 回家乡更是渺茫。 小弩做好试过后,沈挚就遣人连夜送来京城献给王妡,给她防身用, 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王妡身边护卫众多,然她身边也是危机四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挚担心总有护不住的时候,有点儿防身的东西在身上总是好的。 这只小弩比王妡常年带在身上的匕首还要轻一些,她拿到后就很喜爱,不过匕首也没有功成身退,轻巧的防身之物她不介意多。 车驾已经到了夷山半山腰,王妡将小弩折好藏进袖笼里,随后在外头内侍的轻声提醒下,出了厌翟车,走到等在前头的萧珉身旁。 之后的一段路要徒步攀登上去,以应景人日登高。 「上去的路难走,皇后可要小心一些。」萧珉笑了一下,对王妡说道。 王妡回以一个假笑:「官家也是一样,小心脚下,山路崎岖,若摔倒了可是会一路滚到山脚去的。」 萧珉笑得更假:「那……朕就多谢皇后关心?」 王妡:「不客气。」 萧珉:「……」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关心」了对方几句,后头大臣及其家眷们也都上了来。 往年人日,皇帝大宴群臣登高,从来没有女子的身影。今年却不一样,皇帝主动邀请皇后一道登高,还下诏允朝中大臣携家眷一道。 第301页 事出反常必有妖。 男人的场合让女人参与,王妡认识的萧珉可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夷山南麓的霞光峰山势平缓、山顶平坦,朝廷登高都选在南麓,上山的路已经被扫过雪了,即使如此,山路依旧不如平路好走。 王妡轻装简行,摆手让上前想要搀扶的女官退了,登山登得自在,与萧珉并肩上山,半点儿没有被落下。 萧珉见状,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故意想看王妡跟不跟得上。 跟上了,王妡肯定要消耗许多体力。 跟不上,跟不上最好,从来没有皇后并肩皇帝的道理。 对这种幼稚的挑衅行为,王妡都懒得接招,直接停下来,侧身看了一下后头跟着的群臣,说道:「官家年轻气盛,却不晓得照顾年迈的大臣一二,你走这么快,瞧瞧吴卿为了跟上你喘得像只破风箱似的,我听着都觉得心疼,官家所谓的礼贤下士仅仅是放在嘴边的吗?」 萧珉:「……」 吴慎也是无语,觑了一眼旁边年纪比自己还大一些的王准,被王准当场捕获,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真正年纪更大的是宗室里的几个老郡王,翰林院、集贤院的老学士们,那才是走路颤巍巍得被人扶着。 做了一件蠢事,萧珉心里也是很尴尬,转头看到王妡嘴角那一抹嘲讽的弧度,他心里更是又憋屈又生气。 他每每一对上王妡就有点失了分寸,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不能完全冷静下来。 原本该是自己网中的猎物,却变成了与自己旗鼓相当的猎人,心态失衡也是人之常情。 这么一出闹剧后,萧珉放慢了步子,时不时欣赏一下山间风光,叫来几个新入朝的青年才俊吟诗作赋,每一诗作出来,他就说声好,然后看赏,并毫不吝啬地夸奖这些才俊。 王妡在一旁静静看着,把这几个人记下了。 萧珉这两年几次开制科招揽人才,打得什么主意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萧珉略显得急迫了一些,根基未稳就想着动财权。 君臣这么一路到了山顶,上面早有殿中省设了帷帐和酒水饮食。 帝后在主帐入座,礼仪院上前唱读登临赋,群臣与家眷肃穆聆听。 萧珉不动声色地环顾了四周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伍熊身上,伍熊接收到目光,轻轻点了点头,萧珉满意地收回视线,随后在礼仪院的祝祷声中举起酒杯,请群臣共饮。 酒过三巡,吃了七宝羹,赐了人胜彩缕,萧珉便让群臣随意放松。 王妡正起身想去寻母亲谢氏说话,却被萧珉给叫住了。 「皇后不同朕喝一杯?」 王妡起身的动作一顿,又坐下了,看着萧珉亲自斟满递来的眉寿酒,好一会儿才接过来。 「官家倒是会投其所好。」王妡笑意不达眼底。 她对酒并没有特别的偏好,曾经还一度认为喝酒误事,及之后来睡梦难安需要喝些酒了帮助入眠,才渐渐沾了酒甚至有些嗜酒成瘾。 在北宫的三年日子难熬,被苛待得常常饭都吃不上,更别提喝酒了,倒是阴差阳错帮她戒了酒瘾。 再回来,哪怕夜里再难眠,怒火再灼烧,日子再难过,她都没有再碰酒嗜酒。 喝酒误事,是真的。 只不过年前各地送贡品来,幽州的贡品里有一批眉寿酒,王妡知道谢氏喜欢这种酒,就让人留了下来。 这会儿倒是被萧珉拿来给她了。 「皇后喜欢什么,朕都记着呢。」萧珉笑容和煦,眼神缱绻,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爱侣一般。 「你真的记得?」王妡亦笑:「或者说,你真的知道我喜欢什么?」 萧珉脸上笑容僵了一瞬,王妡的眼神就差没直白说「我喜欢的是你手中的权力」,他能忍才怪。 「官家怎么不说了?不问问我喜欢什么?」王妡心底难得升起一丝愉悦,捏着酒杯,垂眸欲喝。 变故,突然就在此时发生。 只见远处传来破风之声,一枚羽箭直直对着王妡飞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殿下当心,快躲开。」王妡身边伺候的一名内侍朝羽箭飞扑了过去,羽箭扎在他的肩上。 「护驾!护驾!」帝后身边的亲卫将二人护在中心。 这时,四周忽然出现一批蒙面黑衣人,一个个手持利刃,来者不善。 群臣与其家眷之前被萧珉几次三番让他们自去游乐,都散开了,此时虽有些混乱,但还不到给遇刺的帝后添乱的程度,当然,也不到给黑衣刺客添乱的程度。 王妡放下未饮一口的酒,叫人把给她挡箭的内侍扶到一旁去,瞅着喊打喊杀的黑衣刺客,慢悠悠说:「皇帝出行,殿中省、卫尉寺、三衙禁军都该要提前清场,以防出现现在这种事情。这么一大批黑衣人,之前都藏在哪里呢?居然没有清查出来?是这些大臣们眼瞎,还是……」 她看向萧珉,萧珉从容不迫回视。 「妖后,我等今日要清君侧、正干坤,纳命来!」看起来像是为首的黑衣人大喝一声,他一声令下,约莫一百来个的黑衣人都朝王妡冲来。 皇后亲卫统领阎应豹带着人击杀刺客,与其缠斗几番之后,发觉这些刺客进退有度、互为犄角、攻守得宜,并非是什么乌合之众,他心底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第302页 远处的朝臣,如王准等后党,看着眼前这一幕很焦急,但知道现在过去是添乱,只能干着急。尤其是王确和王端礼,要不是谢氏拉着他俩,他俩就真操起刀子上前拼命去了。 「你现在去只是添乱。」谢氏道。 「可是那么多刺客,姽婳她得多害怕。」王确说。 王端礼就点头:「父亲说得对。」 一旁的王准很无奈,要不是碍于场合,他真想骂这父子俩。也不睁眼看看,姽婳坐在那里气定神闲的模样是害怕的样子吗?! 就在此时,王妡身边又陡生变故。 「姽婳!!!!!」王确王端礼睚眦欲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小心身后!!!!!」 谢氏也快气疯了。 众人都朝王妡看去,就见她身后一名原本该是保护她的护卫突然掉转刀口,朝她砍来。 王妡忽闻身后有破风之声,转身就看见雪亮的刀刃转瞬即至,她瞳孔剧烈一缩,千钧一髮之际,她险险侧身避开了砍下来的一刀。 她半跪在地上转了半圈,掀翻了桌子挡了那一击不中又砍来的护卫一下,飞快从袖笼里掏出小弩,「咔咔」轻微两声,一声是小弩展开,一声是机括扳动,锋利细小的弩箭朝着护卫的脸以极快的速度飞去。 「啊啊啊啊啊……」护卫没反应过来,弩箭已经一头扎进他的右眼,插入极深。 他惨叫着,翻滚着,没一会儿就悄无声息了。 在他倒地的一瞬间,王妡一跃起身,倏忽而至萧珉身侧,她抓住萧珉的后脖领,用力一扯再一转身,以萧珉之身抵挡又一把砍来的刀。 那刀眼看着要砍到皇帝了,硬生生偏了几寸,砍了个空。 这一瞬间功夫,王妡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抵住萧珉的后腰,轻笑:「萧珉,你这一出大戏演得不错,现在可以停下来了。」 萧珉面色丕变:「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妡毫不犹豫地把手中匕首往前一送,刀尖扎破了厚实的衣裳,冰冷地触到皮肉。 「你说你不知道。」王妡呵了一声,眸子溢出一丝丝煞气,「那我也不知道你身上什么时候会有一个血窟窿。」 第166章 根植恐惧 情势瞬息间反转, 王妡虽然没用匕首抵着萧珉的脖子,然而威胁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黑衣刺客们见状迟疑了片刻,就是这么片刻功夫, 阎应豹带着人一鼓作气缴了大部分黑衣人的械,为首之人被活捉。 皇帝近卫营统领薛绰立刻跪地, 请罪:「圣上, 请治臣失察之罪。」 阎应豹斜睨了此人一眼,走到此人身边先冷哼了一声, 才跪地请罪:「圣上,殿下,臣等失察。」 近卫、亲卫、禁军、卫尉寺等除了押着刺客的人垂首,其他人皆跪地请罪。 宗亲、朝臣们及其家眷陆续过来, 接连跪地请罪。 王妡一手抓住萧珉的后脖领,一手握紧匕首抵住他后腰心, 偏眼看了地上死掉的亲卫一样,在萧珉耳边轻笑:「我原以为你会有什么非常手段, 没想到竟是我高看你了。」 停了一下, 又道:「以前你还能忍,现在居然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是有什么把你逼得太紧吗?」 她说的「以前」,是她的上辈子。 那个「以前」的萧珉虽然小动作不断, 却一直忍到她祖父过世后才对王家发难,虽然手段也是简单粗暴的扣上谋反的罪名,然而那时的王家没了主心骨, 他暗中扶持的王格以阴毒手段把持王家难以服众,临猗王氏成了一盘散沙,被萧珉一锅端了。 可能现在的王家不像「以前」的王家, 主事的明面上是她祖父,实际上是她,不像「以前」一眼能望到衰弱的边际, 所以……萧珉急了? 王妡低低笑出声来。 「谁给你出的这主意?还是你自己想的?」她说。 「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萧珉强自镇定,面不改色道:「皇后,你没事就好。」 「那……我就多谢你关心?」 王妡说罢,松开了萧珉的后脖领,匕首入鞘收进袖笼里,弯腰将之前仍在一旁的小弩捡起来,嫌弃地扫了一眼自己位置旁的尸体,慢慢踱到跪了一地的群臣面前,左右来回踱了两遍,也不说话,最后停在薛绰面前。 「卫尉寺卿何在!」萧珉抢在前头说道。 王妡回头瞟了萧珉一眼。 卫尉寺卿李一公膝行至最前头,应道:「臣在。」 「山上竟埋伏这么多刺客欲行刺皇后,你们卫尉寺究竟有没有好好清场?你是怎么办事的?!」萧珉质问道。 李一公毫不为自己辩解,只一个劲儿地额头:「请圣上恕罪,请圣上恕罪……」 王妡袖手垂眸淡漠看着,地上尽是凹凸不平的草石,李一公没一会儿就把额头磕出血来,刚才那一阵膝行,此人的膝盖恐怕也是不太好了。 萧珉接二连三问责,卫尉寺、殿中省、禁军甚至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都被问了一个遍,看起来好重视她这个皇后被刺杀的样子。 同时,被摁在地上的黑衣刺客首领破口大骂王妡六大罪,摁着他的近卫营郎官只是摁着不让他起身罢了。 这一出闹剧好久了真的挺好笑,王妡想着就笑出声来了。 她这么一笑,在场的所有人为之一静,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第303页 「贡年。」王妡唤道,待贡年快步走来后将小弩交给他。 贡年立刻接过小弩,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跟着办事的小内侍,小内侍机灵地捧着一只匣子过来,打开匣盖,贡年从中拿了□□装上小弩,掉转箭尖双手呈给王妡。 王妡拿过来,指着领头刺客,说:「谁派你来的,说实话,我就饶你一命。」 阎应豹立刻过去扯起那人,叫人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换下近卫营郎官,亲自押着人。 刺客们在被抓住后就被扯了脸上蒙面的布巾,领头刺客大方脸、窄眼距、塌鼻樑、尖嘴巴,长得小气,气势倒是足,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样子,王妡一问,他就车轱辘骂妖后六大罪——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此为罪一; 善妒跋扈,蛾眉不让,此为啊啊啊……」 精巧□□扎在此人大腿上,伤口渗出一些血,被黑色的粗布吸收,半点儿看不出痕迹来。 王妡一箭射出去后,又把小弩交给贡年,接着再指着领头刺客:「换个新鲜的词儿,这个听腻了。」 「妖后,你不得好死啊啊啊……」 先前扎在左边大腿,现在扎在右边大腿,对称了。 「再换。」 「你戕害忠啊啊啊……」这次是左臂。 「皇后!」 「皇后!」 「皇后!」 萧珉、吴慎和几个宗室同时出声。 王妡接过再装好的小弩,扫了这些人一眼,脸上挂着微笑:「怎么?审个刺客,你们激动什么?」 萧珉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慢慢道:「刺客可等回宫了,交由京兆府和大理寺慢慢审,皇后你今日受惊了,不如早些回宫。」 「啧。」王妡不耐地皱了一下眉,拿着小弩的手突然侧过去,指着右下方手指按下机括。 「唔!!!」 跪在她侧边的皇帝近卫营统领薛绰吃痛闷哼了一声,弩.箭扎进他的左肩,洞穿了琵琶骨。 薛绰死命咬着牙才忍住痛喊声,脸色惨白如纸,大滴大滴冷汗从额头滑落。 「皇!后!」萧珉瞠圆了双眼,眼尾充血变得猩红,牙关咬得死紧,抿紧的嘴唇嘴角一抽一抽。他握紧了双拳把自己死死钉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喉咙发紧发疼,所有的愤怒的堵在喉咙口。 「皇后娘娘,您……」吴慎等非后党亦是惊怒交加,还有一丝死死埋在心底深处努力忽略的恐惧。 皇后…… 皇后此人…… 肆意妄为,视礼法为无物,一旦她气候大成,这天下……这天下…… 王妡偏头,斜睨跪在地上捂住左肩痛得发抖的薛绰,「啊」了一声,挑起一边秀眉,说道:「手滑,竟然打到你了。」 宗室、群臣对皇后的说辞都惊呆了,无故打伤朝廷命官就一句「手滑」? 几个后党重臣朝王准看去,王准一脸平静。 与萧烨并排跪着的吴桐拼命忍笑。 王妡转过身来,用小弩挑起薛绰的脸,笑着说:「我手滑打伤了你,薛统领不会怪我吧?」 「臣……臣不敢。」薛绰忍着剧痛,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哦?是不敢,而不是不会呀。」王妡把薛绰的脸挑高,薛绰被迫抻长的脖颈扯到了左肩的伤口,痛得他没忍住喊了出来。 「皇后息怒,皇后息怒,薛统领虽有护卫不力之过,却罪不至死吶!」薛绰的惨相终于让某些官员扛不住了,磕头为薛绰求情。 「皇后!」萧珉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警告:「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王妡呵地一笑:「你跟我说适可而止?」 「皇后娘娘。」吴慎出言道:「您今日受惊,是臣等失职,山上风大,您的凤体要紧,刺客可回城了交由京兆府和大理寺审问。还有,薛统领的伤……总要包扎一下。」 王妡瞅着吴慎许久不出声,她的嘴角始终微微勾起成一个笑的弧度,眼中却从没有笑意,吴慎与她对视,实在看不透这位皇后的心思。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王妡终于说话了:「今日人节,天朗气清,本该是一年人口平安、出入顺利的好兆头,却不料……呵。」 她把小弩折好收入袖笼,对吴慎说:「看你吴大相公也算是三朝元老,年纪一把,我就给你这个面子。回宫。」 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王妡转了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说:「对了。」 群臣心又提起来了。 「把弩.箭给我收回来。」王妡吩咐贡年。 贡年对跟班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小内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小跑到领头刺客那儿,握住扎进刺客手臂上的弩.箭用力往外拔。 弩.箭虽然开了血槽,但这么硬拔还是很难□□的,本来被三箭射中痛得连骂「妖后」的力气都没有的刺客被这么一折腾,剧烈的叫痛生犹如被宰的肥猪。 王妡负手而立,不阻止也不催促,淡淡看着小内侍动手。 这血腥可怕的场景让在场的许多人都感到不适,颤抖着,有愤怒也有恐惧。 「皇后娘娘,刺客虽然罪该万死,可杀人不过头点地,您又何必折磨他呢。」集贤院直学士顾晟于心不忍,劝说皇后:「这事若传将天下,对娘娘您的名声也不好。」 此人是朝中难得不党附的清流文官,不领重要的实职,平时也没什么存在感,这会儿发声,该是真仁慈的。 第304页 「你在教我做事?」王妡兴味异常地看向顾晟。 「臣不敢。」顾晟立刻俯首。 「那就闭嘴。」王妡说。 吴桐趁机附和:「对杀人兇手仁慈,那谁对受害者仁慈。受害者就活该被害吗。」 她身边的萧烨用力剐了她一眼,简直想把吴桐的嘴堵起来——这里面有你什么事啊,你就非要说话?没看王准那老狐狸都一直没出声么! 王妡笑了,道:「说得好,赏金百两。」 吴桐美滋滋俯首:「谢殿下。」然后朝萧烨挑下巴挑眉毛,甭提多得意了。 「圣上以为,我赏吴掌书赏得有道理吗?」王妡朝萧珉发问。 萧珉沉着脸不言。 「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这时,小内侍终于把第一根弩.箭拔.出.来了,伤口顿时血流如注,刺客差点儿痛晕过去。 其惨状,奇瘆。 王妡看着,她不走,还拦住了想走的萧珉。 谁都不准走,都要在这里看着。 看着刺客的惨状,把恐惧根植在心底。 第167章 皇后器重 诏狱里又住满了人, 京兆府上下忙得脚打后脑勺,停下来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即使如此也无人敢拖延怠慢。 皇后遇刺, 这可是要掉无数脑袋的大事,尤其皇后摆明了不会轻拿轻放。 朝中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人都能猜到, 人日刺杀皇后事件的背后主使是谁。 帝后形如水火, 已经是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官家这一步走得……真是……」阮权用力砸了一下桌案,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吴慎闭上眼, 不想说话。 审官西院知院柴蕤说:「其实这事坏就坏在……没成功。」 倘若皇后死在刺杀中,刺客那是为国除奸死得其所,官家可用追查刺客的理由趁机拔除一部分皇后党羽,临猗王氏只要王准不在了, 官家扶一踩一,还怕临猗王氏不倒、士族不散? 可谁能料到皇后会带兵器在身上, 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惊骇了多少人的? 更别提之后那血淋淋的酷刑, 当场吓晕了不少妇人, 胆子小的官员亦是连着几日噩梦不断。 完了,皇后看着一地或晕倒或脸色惨白的宗室朝臣官眷们,还语气淡淡嘲讽道:「这就受不住了?你们吶,是在京城里好日子过惯了, 真该让你们去边关瞧瞧。战场之地九死一生,满地横尸,血流漂橹, 这才哪儿到哪儿。」 她叫来闵廷章,说:「闵知院,你前些年月在广阳城当了个录事, 你来给这些京城里的官老爷们说说,永泰十四年与猃戎那一仗是怎么个情形。」 审官东院知院闵廷章,是永泰十四年大败仗的亲歷者,他本是个军师,在战事最焦灼的时候也提枪上阵,在敌军中来回拼杀,为沈震挽救广阳城数万百姓争取了时间。 这京城中没有谁比他更适合讲述当年那场苦战,他在战场上被同袍救起捡回一条命,伤还没有养好就得知大元帅被冤入狱秋后问斩,急急带着一部分人手星夜入京想办法营救大元帅一家,如果最后他们始终救不出元帅一家的话…… 他们沈家军将士们早已下定决心,劫法场。 在王妡的上辈子里,闵廷章就是死在了劫法场。 沈家军的大半精锐折损在永泰十四年,后剩下不多的精锐在法场上与他们的元帅悲壮同赴黄泉,零星剩下的沈家军在这之后被打散编入各地厢军。 从此,沈家军被淹没在歷史的尘埃里,萧梁王朝对猃戎再无一战之力,几年后被割去十州之地与猃戎,年年上供,送公主和亲,以祈求一时的苟安。 闵廷章很平静地描述永泰十四年大败仗,没有夸大没有粉饰,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恨,正是这平静描述惨状才更让听者惊心。 不仅有官眷受不住昏倒,更有官员承受不住,泪流满面,几乎昏厥过去。 皇帝偷鸡不成蚀把米,算错一步,之后就是步步错。 他知道王妡随身携带着匕首,但兵器一寸长一寸强,背后有偷袭的,就算躲过一次,他料也不可能躲过两次三次。 哪能料到王妡手中不仅有匕首,还有一把精巧小弩,这可真是一寸长一寸强,准头也好,一箭就杀了偷袭者。 就这样,他把大好的机会拱手送给了王妡,还被他这一派的朝臣暗地里埋怨胡乱行事。 萧珉费尽功夫安插在凌坤殿和皇后亲卫军当中的探子被王妡连根拔出,这还是小事。 重要的是,王妡借着遇刺的由头,联动括州贪腐、民乱,在朝中大肆剷除异己,不到一个月时间,下狱者近百,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王妡妖后的名声被叫得更响了,连带的,萧珉有了昏君的名声。 「千百年了,那些文人儒士还是半点儿没有改变。」王妡慢慢摸着趴在自己身边打盹的大猫毛茸茸的大脑袋,殿下阎应豹垂头跪着,「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国有昏君,必是女祸。这套说辞从来都不会换的。」 「就是就是。」吴桐坐在一张书案后面奋笔疾书,还不忘抬头附和两句,「男人犯罪,却怪到女人头上,要不要脸啊!」 阎应豹缓缓抬头朝吴桐看去一眼,这位楚王妃可真是皇后宠臣,时常口无遮拦皇后也不责罚。 他动作大了一点儿,趴在王妡脚边打盹的大猫忽然睁开眼睛,站起来对着他就是一声:「吼——」 第305页 阎应豹一抖,老实低头跪好。 大猫这才又趴回去,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搁王妡手下,继续打盹。 吴桐看了真是羡慕得不行。 老虎,这才是古代贵族该养的宠物。 尤其这头还是东北虎,比御兽苑里养的华南虎们个头大多了。 想她吴桐也是个古代贵族了,可惜养不到这么拉风的宠物。 不过皇后殿下的这头老虎虽然从小就由人餵养大的,平时都懒洋洋的更像一头超大的橘猫,吴桐却还是不敢上手去摸。 这头大橘猫认人的,除了皇后殿下和养大它的厩丞,其他人别说摸了,靠太近都会得到一声虎啸。 这老虎和那猫头鹰一样,在天启宫中行走肆意无人敢拦,甚至远远看到都要先避开,以免老虎凶性大发自己成了老虎的盘中餐。虽然这老虎至今未有伤人,可谁也不能保证它之后不会伤人。 「阎应豹。」王妡瞧他跪得差不多了,终于唤了他。 阎应豹一凛,躬身:「臣在。」 「知罪了吗?」王妡道。 「臣有罪,但凭殿下惩处。」阎应豹腰躬得更弯。 亲卫营里被安插了细作,他这个统领丝毫不知,便是大罪。 他认罚。 细作还刺杀皇后,差点儿成功。 他这个亲卫营统领怕是做到头了。 果不其然,皇后说:「广南东路缺了个市舶官,你去填了这个缺吧。」 阎应豹惊诧了一瞬,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感恩朝王妡叩拜,谢恩。 各路市舶司掌海船、商品抽解,以及番邦商人在大梁贸易、交流物货,还有大梁商人出海贸易的官券发放等事务。 总而言之一句话,各路市舶司皆是很肥的衙门,市舶司长官提举市舶官皆是肥差。 他在皇后亲卫营里,虽然是个近臣,前途却是一眼能够望到头的,皇后毕竟不是皇帝。 并且钱途也一样能够一眼望到头。 他是皇后近臣,未免皇后起猜忌之心,他不能与其他朝臣走得近,更不能收受除了亲卫营郎官以外人的冰敬碳敬。 但去了广南东路市舶司就不一样了。 他由武臣转为文臣,手里掌握着广南东路的海运和番税,这是皇后要重用的信号。 亲卫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统领不罚不足以服众,阎应豹已经做好了准备离京去哪个厢军任个校尉甚至七八品的郎官,却没料到会柳暗花明。 「臣,谢殿下隆恩。」阎应豹真心行叩拜大礼。 王妡微颔首:「下去吧。」 阎应豹再谢恩,站了起来,他习武之人跪了一个多时辰倒全无不适,躬身后退往殿门走。 上头王妡吩咐左右:「把谭明亮叫来。」 阎应豹出了凌坤殿正殿,在外头与一身材高大壮硕满脸络腮鬍子身着马军司郎官官服的壮汉擦肩而过,他回头看了一眼壮汉的背影。 谭明亮进了正殿,抱拳,声音洪亮道:「臣请皇后殿下金安。」 「免礼,坐。」王妡指了指左下首的椅子。 谭明亮坐下,书案后头的吴桐好奇打量他……的脸。 大梁选官制度承袭前朝,文官要求身、言、书、判,武官虽然没有文官严苛,但亦有身、言、书、武的要求。 总结起来就是——第一步,看脸和身材。 模样要相貌堂堂,最好是国字脸,面部不可多须,身高不得低于五尺五寸,不得有残疾,不能太胖也不能瘦得像根竹竿。 按照这样的取士标准,这位名叫谭明亮的壮汉第一轮就会被刷下去,不过看他的官服,是马军司的七品郎官。吴桐有些好奇,他是怎么顶着一张鬍子拉碴的脸在三衙禁军里混了个职位的。 「谭大,」王妡说:「你的兄弟都回了幽州,我唯独把你留在了京城,你可有怨?」 谭明亮站起来,又是一抱拳,洪亮道:「殿下,幽州将士的性命皆是殿下您所救,臣只有感激,为报殿下,浑身碎骨,在所不惜。」 王妡静静地看着谭明亮,许久不发一言。后者任由她看着,身板笔直,目光清正。 「那行。」王妡笑了下,拍拍手底下的毛脑袋让大猫自己去找厩丞,对谭明亮说:「我的亲卫营缺了个统领,你来吧。」 谭明亮不多问,只谢恩:「谢殿下器重。」 「那我的性命可就交託给你了。」王妡道。 谭明亮跪下,道:「殿下以性命交託,臣定以性命相报,请殿下放心,臣定不会让歹人伤殿下一丝一毫。」 王妡微笑颔首,让谭明亮自去三班院交代一声。 谭明亮出去后,殿中好长一段时间再无人说话,只有羊毫在洒金笺上滑过的细微声音。 「殿下,好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吴桐搁下笔对王妡说:「殿下,您过目。」 「不必了。」王妡并不看,「叫人发下去吧。」 吴桐啧啧,吹干了墨迹装进湘色牒封里,这文牒是要发去括州的,公布天下后也不知道皇帝是会被称颂还是会被骂死。 毕竟她是按照罪己诏来写的,只是春秋笔法了一下,懂的自懂。 不过嘛,这眼瞅着正月就要过去了,皇后殿下手里的刀已经磨得锋利,下狱了那么多人,总要杀几只鸡震慑上蹿下跳的猴子才行,就看哪个不长眼的先一步撞上刀锋了。 第306页 第168章 自有取捨 正月一出, 皇后一直举起的屠刀终于落下,朝臣们提着的心勐地一沉接着又提到嗓子眼。 第一个人头落地的,是皇帝近卫营统领薛绰。 大理寺以薛绰与勾结会隆诗社, 里应外合谋害皇后,上疏请下斩立决。 会隆诗社是五十多年前当时大儒左纯玉在会隆书院讲学时创立的, 集结了一批同好, 一同讽议朝政、评论官吏、针砭时弊。在这之后,凡是会隆书院讲学的或求学的, 都会加入会隆诗社,渐渐发展壮大,在民间、尤其是士林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朝中不乏有重臣是会隆诗社出身,他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抨击擅权弄专的皇后及其后党。 这次霞光峰刺杀, 刺客口口声声的清君侧、正干坤,正是会隆诗社喊出来的口号。 不管那些刺客是真会隆诗社还是假的, 喊出这个口号,王妡就当他们是会隆诗社。 萧珉亲自把刀递到她手中, 她不好好用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选择第一个杀薛绰, 亦是不辜负萧珉的一番良苦用心。 「薛绰他……」 「嗯?」 对面王妡,萧珉始终说不出示弱的话,他一旦示弱了,恐怕以后再难翻身。 「薛绰的确罪大恶极, 官家的近卫营由这种包藏祸心之人统领实在是危险得很。好在这次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更坏的后果,杀了便是。官家也是这么想的吧。」 萧珉不说话。 王妡笑了一下:「我就知道官家的想法和我一样, 我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先帮你把事情料理好,也不用你出手毁了你的『明君之名』, 不用太感谢我。」 萧珉脸立刻就黑了一个色号,强忍着不讲怨怒冲口而出,不想因为生气而口不择言,再给王妡递刀子。 「还有,比起薛绰来,更加十恶不赦的是会隆诗社。」王妡道:「一天天正事不干,不事生产,只会聚集起来把朝廷从上骂到下,蛊惑人心。朝廷早该把这个诗会取缔了。」 「王妡,你这是要堵天下人的口!」萧珉沉声道。 「区区一个会隆诗社就代表天下人了?」王妡冷哂:「那会隆诗社还没这么大脸面。」 她起身往殿外走,边走边说:「有那个夸夸其谈的时间,不如拿起耒耜耕作一块田地来得于国有益。」走出庆德殿,她站在门外看着深广大殿里的萧珉,将此事一锤定音:「会隆诗社就不应该存在,会隆书院今后改名耒耜书院。」 萧珉忍不住追出去,王妡已经走远了。 他扶着门框握得指节都泛白了, 王妡,她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有多坏吗?! - 薛绰斩立决的诏书一下,牒报传至全国,民间瞬间被激起一阵一阵言辞激烈的议论,其中尤以会隆诗社成员及他们的同窗同乡为甚。 却不料,随着这份牒报一同传至全国的,还有一份抓人下狱的旨意。 妄议薛绰斩立决与皇后者,不论是谁,一律关起来。 短短五日内,不下十州的府衙的监牢就关满了人,喊冤之声声声泣血。 再之后,一道诏书让文人更加激愤——会隆书院被改名耒耜书院,书院原本的山长归礼被责令离开,不得再在耒耜书院讲学。 不过随后皇后又指了扬州望族陆氏族长陆道约去耒耜书院任山长。 激愤的文人们:「妖后乱政,窃窥神呃呃呃…………」 扬州陆道约,当世大儒,文章锦绣,为人低调,在士林中拥趸众多。 文人相轻,却少有人不服陆道约。 他为耒耜书院的山长,没有人能说得出反对的话。 文人们一时不知该不该骂皇后了。 「陆大儒出任会隆书院山长与妖后到处抓会隆诗社人岂能混为一谈。」有儒士大声唿喊:「妖后今天能抓会隆诗社的人,明天就会抓你抓我,后天这天下间就再没有人敢说真话了。」 旁边的人大声附和:「对!说得对!妖后窃窥神器,我辈该当匡扶社稷,诛妖后,清君侧,正干坤!!!」 有一个人喊,立刻就会有一群人响应,十来个身着儒衫的青年少年喊出了一百来人的效果—— 「诛妖后,清君侧,正干坤!!!」 「诛妖后,清君侧,正干坤!!!」 很快就把衙门的捕快喊了过来,捕头一声令下,捕快甩出一根麻绳将这些喊口号的儒士学子捆成一串。 儒士学子们喊:「你们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又没有犯事!」 「嘿,小子,你们刚刚喊了什么,这就忘了?」捕头抬手拍着离自己最近的少年郎白嫩的脸颊,「你再说一遍,你们没犯事?」 那少年自觉被羞辱,胀红了脸,梗着脖子说:「我们又不是会隆诗社的。」 「我管你是哪个诗社的,」捕头呸了一声:「辱骂皇后,抓的就是你们。」 「都带走,把嘴给我堵上,免得吵到路上的行人。」 捕头一声令下,捕快们不知从哪里给掏出来的脏抹布,二话不说就捆在这些儒士学子嘴上,把他们噁心得够呛。 一群儒士学子被牵着一串在大街上走,路两旁的行人百姓看着稀奇,指指点点,跟看猴戏似的。 这些儒生平日自恃身份,如今被泥腿百姓嘲笑,简直羞愤欲死,好几人都使劲儿把头埋起来,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却还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人,两个小圈子里的意见领袖走得那叫一个昂首阔步,自觉做了一件为国为民了不得的大事。 第307页 「哟,王捕头,你这抓人什么由头啊?看着可都是些读书人,你可别是嫉妒别人书读得多就抓人啊。」路边脚店二楼一名汉子临窗调笑。 「滚蛋。」捕头骂了句,随后指着儒士们对四周围观的百姓道:「知道这些人犯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王捕头,别卖关子了,快说?」 捕头吊足了胃口,才说:「这些人,辱骂皇后,妖言惑众,你们说该不该抓。」 「嚯!这些后生不要命了,居然敢辱骂皇后!」围观的百姓们顿时譁然。 「皇后是好皇后啊,你们这些后生吃饱了撑的,做什么要骂皇后。」有上年纪的老人指着儒士们破口大骂,「要不是皇后娘娘坚持要跟北方獠打仗,我们、我们还要背着北方獠的岁币,我们一年到忙到头,全都养北方獠去了。你们这些丧良心的东西,那些贪官污吏不去揭发,反倒去骂好人。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人的话立刻就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普通百姓没有读多少书,但最能明白谁让他们过好日子、谁让他们日子过不下去。 王妡在朝堂上坚持与猃戎血战到底,用惨胜换来了取消供给猃戎岁币,并下令罢了当初为供岁币开的岁课。 当初种下的因,今日结出了果。 「宣传,就是要把上位者的意志传达给下位者,不断地传达,使其奉为真理。」 「百姓大多数比我们想像的要蒙昧得多,所以宣传要坚持、简单和重复。」 「哪怕是一句谎言,说上一千遍,百姓人人都信了,它就是真理。」 掌书女史吴桐这样对王妡说。* 王妡深以为然,叫来皇城司勾当霍照,让他把察子都散布出去。她的这些耳目不仅帮她谈事,同时亦将她的意志宣传出去。 「封建社会是以土地为基础的农业经济,绝大部分的生产都是建立在土地的基础上,而土地呢是由大贵族大地主占领的,他们占领土地并剥削农民和农奴以达到利益最大化。所以,封建社会的主要矛盾就是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的矛盾。」 吴桐在凌坤殿东偏殿里立了一块大黑板给王妡上课。 「要解决这个矛盾,首要的是把土地还给农民。也就是『打土豪,分田地』,打破不合理的土地占有关系,才能促进生产力发展,使社会进步。」 「你觉得可能吗?」王妡反问。 「呃……」吴桐卡壳。 她面前坐着的就是封建社会大地主的头头。 「不过,这个主要矛盾倒是可以利用利用。」王妡一瞬间就有了好几种利用这矛盾的办法,再道:「你同我详细说说,你口中的……封建社会的主要矛盾。」 「这个……好吧。」吴桐点头,事先声明:「不过我记得也不是太多了,毕竟我都毕业这么多年,来古代也好多年了,我觉得都快不记得手机怎么用了。」 王妡道:「无妨,你记得多少说多少,我自有取捨。」 吴桐让宫人把黑板擦干净,继续给王妡上课。 - 承圣二年二月下旬,本就还一团乱麻的括州再度爆发民乱,起因是括州几大豪族联手贱买强买自由民的土地,逼得自由民沦落成佃户甚至是农奴。 才安抚镇压下去的括州乱民又集结起来,沖了几个豪族的族地,死伤百余人。 震惊朝野。 很多被掩盖着的、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被曝光在了台面之上。 「马骇舆则君子不安舆,庶人骇政则君子不安位。」王妡身后跟着一串人加一只大猫到了庆德殿,站在殿门外对里头焦头烂额的皇帝与宰执们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注] 萧珉阴鸷地盯着王妡,沉声道:「皇后来此,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王妡笑道:「我有一好良言,就不知官家愿听不愿听。」 萧珉才不信王妡会有什么好良言,闭嘴沉默,不接她的话茬。 宰执们看着门里门外的两人,心中各自有盘算,谁也没有先说话。 王准瞧了,决定还是自己抛砖引玉好了,就要说话,却不料王妡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言。 王妡再度看向萧珉,垂在身侧的右手打了个手势,蹲坐在她身后十步远的大猫立刻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搁她手里。 迎着殿中众人惊骇的目光,她轻捏了捏大猫的耳朵,大猫一甩头:「吼——」 一声虎啸把里里外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这头大老虎虽然在王妡身边乖巧得像只小狸奴,但谁也不敢肯定它不会对旁的人咬上一口,毕竟这老虎可没关起来。 「王妡,你竟然带着老虎来庆德殿。你……」萧珉眼见王妡的手又摸上老虎耳朵,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说法:「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王妡嘴角勾出一个笑模样,说:「你说是就是,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么。」 萧珉一肚子怨愤,他不信王妡真会给他出什么好主意,她摆明了是要挖坑坑他。 他盯着兇勐大老虎,当初北边番属进贡两大一小老虎,他就不该让王妡把小虎崽拿了去,就很后悔。 这天下是他的天下,一草一木都是他这个天下共主的,王妡凭什么敢觊觎。 第308页 迟早,迟早有一天,他要杀了王妡。 不,杀了她太便宜她了。 他要将她碾成泥,踩在脚下,让她生不如死! 兇勐大老虎感觉到一丝杀气,张嘴:「吼——」 第169章 萧珹封王 「括州不到半年, 几番动乱,百姓讨食艰难,自然心生怨怼, 心有怨怼自然容易生乱。总搁着一群人祸害,换你你也受不了。」王妡对萧珉说:「要安抚民心, 朝廷就得拿出十足的诚意来。」 「这还用得着你说。」萧珉没好气儿道。 王妡很大度地不介意他语气不好, 笑了笑,说:「最有诚意的, 莫过于官家亲临括州,为民做主,倾听民声。」 「这不可能!」阮权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王妡朝阮权看去,大猫大概是被他的大嗓门吸引了, 也转过毛脑袋朝他看去,一双金色兽瞳直勾勾看着人, 再配上额头王字花纹,又威又凶, 被看的人很难不腿肚子打颤。 反正阮权腿颤得厉害, 但他还是很坚强地把欲说之言说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官家怎能亲临括州那等险地。皇后娘娘,您让官家大驾出京,究竟是何居心?!」 王准道:「依阮枢副的意思是, 放着括州的乱民不管吗?括州豪族联手侵吞百姓土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下官没说不管,只是一国之君岂可涉险, 若官家有个万一,岂不是天下大乱。」阮权瞅了一眼盯着自己的大老虎,忽然灵机一动:「皇后如此关心括州百姓, 不如由娘娘您代替官家前往括州。」 他说完后就盯着王妡,将了王妡一军。 你不是关心百姓么,那由你代天子亲临岂不正好,这路上一来一回危险尤未可知,就看你敢不敢了。 只敢说,不敢做,可没人能服你一个妇人。 萧珉眼中透着一丝嘲讽,端坐在御案后头,颇有些幸灾乐祸等着看王妡笑话的意味儿。 吴慎等人亦是沉默地看着,等着皇后知难而退。 王准和左槐对视一眼,要解眼前之围颇感棘手。 皇后真出京了,这一路上绝对是危险重重。再者,皇后绝不能因此事出京,更不能被动。 要反驳阮权,有一个天然好的藉口——皇后是妇人。 可一旦用了这个藉口,今后皇后怕是会因此而处处掣肘。 左槐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皇后这是自己把自己架了起来,到底是妇道人家,只顾争一时嘴快,今后…… 「那敢情好。」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左槐的思绪,他循声望过去,楚王妃站在皇后左边,插话:「皇后代天子出巡,那可得好好准备一下,必须要天子仪仗,否则也太没诚意了。」 吴桐杏眼弯弯,一字一顿:「记好了,天、子、仪、仗。大、驾、卤、簿。丝、毫、不、能、差。」 萧珉的嘲讽的表情在脸上凝固。 吴慎等人一惊,阮权更是惊得一脸痴呆。 天子仪仗,大驾卤簿。 皇后前面铺垫了那么大一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帝王出巡的大驾卤簿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尊贵身份,还有统御天下的至高之权——仪仗里捧着的天子八宝。 一曰神宝,所以承百王,镇万国; 二曰受命宾,所以修封禅,礼神祇; 三曰皇帝行宝,答疏于王公则用之; 四曰皇帝之宝,劳来勛贤则用之; 五曰皇帝信宝,徵召臣下则用之; 六曰天子行宝,答四夷书则用之; 七曰天子之宝,慰抚蛮夷则用之; 八曰天子信宝,发蕃国兵则用之。 这八宝,由符宝郎掌之,凡大朝会,捧宝以进于御座;车驾行幸,则奉宝以从于黄钺之内。 这是皇权的象徵,受命于天,威加四海。 任何人不得僭越。 皇后好大的野心,竟敢觊觎大驾卤簿和天子八宝。 王妡面上表情很淡,但看殿中一群人惊呆的样子,眼神实打实的愉悦,她拍拍大猫的头,让它蹲坐起来方便自己撸猫。 左边的吴桐有点儿羡慕,也想撸大橘猫,但是又不敢,只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里头那一群老头身上,挑了挑眉说道:「怎么,你们对此都没有意见是吧,那就这么愉快地决……」 「楚王妃说笑了。」吴慎打断了吴桐的话,说道:「皇后娘娘万金之躯,岂能随意涉险,此事该从长计议。」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吴桐半点儿不给这个与她同姓的老头面子,并强调:「还有,朝堂之上请称唿我为吴掌书。如果吴大相公因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可以让旁边的人提醒一下。我瞧着你与阮枢副关系亲密,他年轻一些,还不至于现在就得健忘症,你可以让他提醒你。」 吴慎眉头跳了跳,深得自己被冒犯了,又自持身份不能跟个妇人计较,只能点一句:「楚王妃伶牙俐齿。」 「你瞧,我才提醒你,你又忘了。你记性这么不好,怎么辅佐官家治国呀。」吴桐说。 「休得胡言!」阮权轻喝一声。 吴桐回一个白眼,把话题又拉回去:「好了,不说废话,你们想好了没有,究竟是官家去还是殿下去。时间不等人,多想想水深火热的括州百姓,在你们犹豫的每一瞬间就有一个百姓死去。」 她这一席话,直接就是把一群人都架在了火上。 第309页 「休得危言耸听!」阮权又是一声轻喝。 吴桐不爽道:「阮枢密副使,你除了『休得』『休得』就不会说其他的?能说点儿有用的吗?是,平民百姓是没有你枢密副使高贵,但也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女儿、父亲母亲,将心比心好么。要是你的妻子儿子饿得快死了,你家的地被比你更豪横的人,」她左看看右看看,指着吴慎,「就比如说,吴大相公逼迫你,一亩地一个铜板贱买你的地,地契到手后却连说好的一个铜板都不给,你会不会也想杀了吴大相公?」 阮权、吴慎:「……」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知道你们当官也不是真心想为百姓谋福祉,而是要位极人臣凌驾在平民百姓之上。但是你们想过没有,要是平民百姓都死光了,你这种高贵的社会寄生虫还如何趴在百姓身上吸血,你没地方吸血了啊!」 阮权双眼通红,气的。 他为官二十载,沉沉浮浮,经歷过多少阵仗,与多少同僚理论过,却从未有过现在这种又生气又不敢却说不出话来的情形。 但凡引经据典骈四俪六他可没在怕的,然面对吴桐这接地气儿的骂人话,他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 一直没说话的御史台勾管史安节出来打圆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在下以为,无论是官家还是皇后,都不该出京涉险,否则有个万一,岂不天下大乱。」 终于有了一个台阶,萧珉点头,说:「史御史言之有理,可括州三个月之内二次民乱,朕心甚忧,两路钦差又皆无作为,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史安节朝萧珉说:「圣上,括州民乱已火烧眉毛,臣以为皇后之言有理,该由朝廷出面安抚乱民,招安首乱。然,首乱固然可恶,乱民固然可怜,却还没有让您或皇后亲自出面的道理,臣以为,让宗室亲王出面最为合适。」 「史御史此言有理。」左槐说道,随后看向其他人,众人纷纷以为有理。 萧珉颔首,故意问王妡:「皇后觉得呢?」 王妡对他的故意挑衅不以为忤,点点头说:「史御史说得不错,我看,就让萧珹去括州平乱吧。」 她这话一说,萧珉整个人愣怔住了,无论是吴慎、阮权还是王准、左槐,都感到诧异非常。 皇后怎么会选二爷? 他们还以为她会选楚王,毕竟因为楚王妃的关系,楚王已经被打成了后党,要选当然选自己人才是。 萧珉都已经准备好反对的话,人选他也有了——平郡王世子——高不成低不就、没有实职也没人在乎的宗室子。 这样的人,才看似重要,实际上却代表不了什么。 可是萧珹…… 萧珹一直没有封王,几年了,在京城还是被不尴不尬地被叫做「二爷」。 他之前深居简出,去年开始频繁会友,在朝中积极活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为官家办事。 虽然没有实职没有王爵,京城里各家也不会不给他几分薄面的。 而萧珉对待萧珹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他用萧珹,又防着萧珹;他给萧珹放权,又派人从旁协助实为监督。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任萧珹。 他甚至吝啬得连个封号都不愿意给,孰不知他这种做法在宗室里有多被私下诟病。 人都是物伤其类的。 王妡慢慢撸着毛茸茸大脑袋,曼声道:「萧珹年纪也不小了,一直连个正经封号都没有,让多少人看笑话。这次就给萧珹封个亲王,提举两浙路经略安抚使,别总让人尴尬的在京城里住着,在朝中行走,见面行礼都不知道该叫什么好。」 一句话捅破了粉饰太平的遮羞布,把萧珉的脸面都撕碎了。 此人就是这样,从来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甜言蜜语说一堆,却从来不愿意付出一点儿实际行动。 他只想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收益。 他承诺萧珹,待他大权在握后给其封王,准其接曾太妃去封地奉养。 可他从来没明说,什么时候才算大权在握,什么样的情况才算大权在握。 这就像赶驴车的人在驴前面吊一把菜叶子,驴为了吃菜努力往前走,可是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那把菜叶子,或许等吃到的时候,那菜叶子早已风干没了一点儿水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王妡揉着大猫额上的王字花纹,逼萧珉表态:「官家以为如何?萧珹与你是亲兄弟,去括州,是最适合的人选。」 萧珉这才明白,王妡绕了一大圈,最后的目的竟然是在这里。 她为什么帮萧珹说话?她与萧珹是不是背地里勾结在一起?他们有什么阴谋? 「各位宰执觉得呢?」王妡把目光投向吴慎。 吴慎思忖片刻,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 萧珉立刻就朝吴慎看去,目光锐利。 吴慎向皇帝解释道:「括州情势复杂,百姓怨愤频生,两路钦差至今皆无作为,还镇压不住民乱。朝廷前往括州招安,由宗室去最为稳妥。二爷是圣上您的亲弟,兄弟一心,的确没有比二爷更合适的人选了。」 还有的话吴慎为臣者不好说,他也不贊同皇帝一直拖着萧珹不给封王。 何必呢,一个封号而已,你要对他有顾忌,可以不给封地,甚至只封个郡王,真没必要做得这么难看,未免太小家子气,太记仇了。 第310页 更让吴慎感到无语的是,皇帝后来用萧珹办事,还是不给封号,不给封号就算了,连个虚职都不给,就让人在朝堂上行走。 皇帝是真不怕旁人离间,还是以为手握曾太妃就一劳永逸? 物伤其类。 看见萧珹的遭遇,这要让其他人怎么想。 萧珉盯着吴慎看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闭了下眼,说:「就依吴卿所言,知制诰拟诏,封先帝二子珹为寿……德阳王。」 王妡嗤地一声,毫不客气地嘲笑。 她今日可是再一次见识到萧珉的小气,不,是更进一步见识到。 连个亲王都不愿意封,封了个嗣王。 不过没只封个郡王,就已经是萧珉对异母兄弟的情深义重了。 王妡顶着萧珉欲喷火的目光,笑着说:「得恭喜……德阳王了,想必德阳王知道官家的器重,定会感激涕零。」 目的达到,她可懒得多留,带着自己的人和老虎离开庆德殿。 括州的事已经定下德阳王,封王的诏书和制授提举两浙路经略安抚使的诏书一同送到萧珹府上,剩下的就是中书门下、三司、枢密院等安排随德阳王一同去括州的人选。 萧珹在府上跪接了圣旨,叫长史给宣诏的舍人送上丰厚打点,委婉地打听了一番。 舍人捏了捏袖笼里鼓鼓囊囊的荷包,也不瞒着德阳王,将庆德殿里发生的事能说的都详细说了。 萧珹客气将人送走,折回来立刻叫门房紧闭大门。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一会儿工夫,长史就已经通知全府到位,家臣僕役们在正堂里给萧珹磕头道喜。 「都起来吧。」萧珹道,吩咐长史:「方玉顺,今日喜事临门,阖府上下都有赏,你安排下去。」 「喏。」长史应道。 家臣僕役们立刻谢恩,都喜气洋洋的。 萧珹摆了摆手,让家臣僕役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他自己则去了书房呆着。 相比府里人的喜气洋洋,他这个终于有了名分的王爷倒是不那么喜气。 长史安排好府里的事,来给萧珹送茶点,见他皱着眉盯着书案,案上是摊开的两份诏书。他没记错的话,他半个时辰前来这里请示府中事务时,自家王爷就是这个姿势这个表情,案上的诏书都不带挪位的。 「爷,您这是……」长史放下茶点,看了一眼两份诏书,关切问道:「这诏书有什么问题吗?」 萧珹终于动了,把诏书收起来让长史放好,嘆息一声:「这时候给我个嗣王,今后怕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还有,两浙路什么时候有过经略安抚使,你们王爷我是头一个。皇后这一招……够狠。」 长史给萧珹奉上一杯热茶,感慨了一句:「您说这括州怎么就邪性得很,前后两路钦差去了,都出了事,至今就还没一人回……」 他说着说着惊觉不对,立刻住了嘴,扑通一声跪下:「王爷,臣口无遮拦,话不过脑,请王爷责罚。」 「起来吧。」萧珹喝了一口茶,看长史还跪着,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说:「你也没有说错,这括州就是邪性得很,括州死了一个提举盐茶司盐务公事都能扯到蒋图南身上,这钦差过去就跟石牛入海一样。你家爷我啊,去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 「王爷……」 「行了,别一惊一乍的。」萧珹笑了,说:「你家爷我终于有了爵位,是喜事。」 长史连连点头:「可不是么,是大喜事,庆安宫里的太妃娘娘知道了定然高兴。」 萧珹站起来活动活动久坐而僵硬的腿脚,边踱步边说:「说起来,我还要谢谢皇后呢,若不是她,我这德阳王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是,」长史小心翼翼道:「皇后此举,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如果你是皇后,你会对皇帝兄弟怀有什么好意吗?」萧珹一哂。 长史不敢说话。 「王妡此人,野心甚大,不好相与。」萧珹思忖着说:「方玉顺,你……去备一份礼,要厚,明日我送去凌坤殿。」 「啊?」长史惊呆了。 给皇后送礼,谢她在庆德殿帮忙向皇帝讨爵位?皇帝知道岂不会恨上自家王爷? 「去吧。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萧珹摆手让长史出去。 长史将信将疑,然自家王爷已经做了决定,他就认真不准备谢礼。 萧珹负手站在书房窗边望着外头连绵的小雨,长长嘆息。 即使是皇子是王爷又如何,手中没有权力,只有任何宰割的份,还不如生在平常百姓家,做个庸庸碌碌的白丁。 第170章 就你会说 承圣二年二月最后一天, 太卜署给出的卜筮——宜出行,德阳王一行人出京的日子就定在了这日。 时间紧迫,各衙门为此又忙碌地连轴转。 真的, 这括州,派去一批人, 出事, 回不来;再派去一批人,又出事, 有回不来。 这位刚得了爵位的德阳王不会也…… 噫,不敢想不敢想,以下犯上了。 朝中有不少人对这位德阳王有那么点儿同情了。 先帝在时就是不受宠的皇子,别说比曾经的三皇子现在的罪人萧珩, 就是比在朝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子现在的皇帝,还没有存在感。 母族也不强, 给不了太多助力,本身又不是个招摇的性子, 即使后来罪人萧珩与官家夺嫡时他立起来了些, 终究是晚了,没有朝臣看好他。 第311页 大多数朝臣甚至不看好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 等到了本朝,今上萧珉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说。 人家萧珹之前虽然给你使了些绊子,但后来不是识时务地帮你做事了, 就这么小气记仇,愣是不给人封个王爵。 萧珹也是有点儿倒霉,在萧珉那里他使的那些绊子有很大一部分是王妡背后嫁祸的, 王妡的上辈子里,萧珹是吴桐的舔狗,帮了吴桐不少忙, 也是间接帮了萧珉,祸害了王妡和临猗王氏,王妡可是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清楚楚。 萧珉不知道,那些事都算在了萧珹头上。 萧珹也不知道,只觉得萧珉气量真的狭小,若非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他是不会想萧珉表忠心替他做那些不能拿到檯面上说的阴私事儿的。 现在,这对君臣兄弟之间的窗户纸被王妡一把撕开,把之间的龌龊摊开在日光之下被所有人看着。 萧珉尴尬不尴尬不知道,萧珹倒是心态很好。 「多谢皇嫂为我直言,珹感激不尽,一点儿薄礼,还请皇嫂不要嫌弃。」萧珹拱手朝王妡作长揖,并将礼单交给凌坤殿女官呈上给王妡过目。 「免礼,坐吧。」王妡拿过礼单粗略看了两眼。 萧珹送来的礼可是一点儿都不薄,以他这些年在京中的情形,怕是倾了半副身家备的这些礼。 「德阳王去庆安宫见过太妃娘娘了吗?」王妡把礼单交给身边女官,对萧珹说:「太妃娘娘一直记挂德阳王,我去庆安宫,太妃娘娘十次有九次会说起你。」 「珹不孝,让母妃担心了。」萧珹歉意地朝庆安宫的方向躬身作揖,然后才对王妡说:「今晨珹便入宫去拜见了太后和母妃,母妃言道,全托皇嫂的照应,她日子一切都好,嘱咐珹感念皇嫂的恩德。」 王妡道:「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 她照顾曾太妃等一众先帝后妃,主要目的还是给太后添堵,不过太后现在专心养孙子,不太有空天天找她麻烦,变成隔三五天找一次麻烦了。 等到了三月四月,去年怀孕的宫妃们该陆续生产了,后宫里孩子多了热闹了,太后该操心的事情就更多了。 王妡盘算着怎么把太后的精力牵扯在后宫,少有事没事就找她麻烦,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萧珹说话。 二人也没说什么正经事,甚至朝政一句没谈,然而前朝有人却坐不住了。 「萧珹去给王妡送礼?」萧珉早几日就听闻德阳王府在备重礼,猜测他可能是要给王妡送去的,现在猜测成真了,他却不敢置信了。 「他怎么敢!」还如此大张旗鼓地送礼,这是把他皇帝的脸面踩脚底下。 「圣上息怒。」伍熊劝道:「德阳王此举定然有他的用意。」 「他能有什么……」萧珉吼了半句不吼了,一屁股坐下来,思索着该如何扳回这一局。 括州的事情越闹越大,其中肯定有王妡的推波助澜,否则两路钦差、都是朝廷重臣,却处理不好一个民乱,说出去简直笑死人。 王妡口口声声喊着关心百姓,实际上最不拿百姓当人看的就是她,要不然与猃戎一战怎么死伤那么惨重,要不然括州怎么会一而再发生民乱。 她就是要搞得天下大乱,好从中攫取权力。 他一步错,把大好的局面拱手让给了王妡,事到如今,他要怎么样才能压制住王妡的势头? 他之前撸掉了几个王氏子的差事,甚至把揪住王妡二叔王格的错处,连带或罚或贬了一串人,王格被贬去了偏远州县当个县令,可没有动到王妡一星半点儿根基。 他甚至有种错觉,王妡是主动把王格拎出来让他折腾,她就在旁边看他的笑话。 王准…… 怎样才能动了他,士族的主心骨? 伍熊看皇帝沉思,就对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挥了几下手,让他们好生些不要弄出声响动静打扰到了官家,否则官家发火了他们就自己受着。 官家这一年来脾气越来越不好了,稍有不顺心,身边伺候的人就要遭殃。 但伍熊理解官家为何会这样。 谁能想到,当初以为很好哄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的王氏女竟是个披着羊皮的恶狼,掀开羊皮就是满嘴的獠牙。 凌坤殿那位实在是太能伪装了。 伍熊无声嘆息,见外头进来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这个是他安排了盯着凌坤殿的,这时候来肯定是报去凌坤殿的情况。 他把人叫出去,问:「怎么了?」 「德阳王出宫了。」小内侍说。 「这么快?」伍熊微感诧异,看这前后的时辰,德阳王在凌坤殿里恐怕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 伍熊挥手让小内侍回去,自己赶紧进去跟皇帝说了这事。 萧珉哼了一声:「去把萧珹给朕叫来,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伍熊立刻让人去传,他看看萧珉,有心想劝两句,请皇帝对德阳王和气一些,如今可用之人不多,心怀鬼胎的倒是挺多,皇帝至少别把德阳王往皇后那边推。 可想想萧珉进来的脾气,和自己这半年来受的罚,伍熊到底咽下了劝说的话。 人的皮肉长在自己身上,只有自己知道疼,他也是被罚怕了。 想以前在东宫,哪怕日子过得不如意,他们主僕互相扶持着,总是能看到前路。 第312页 而现在,太子成了皇帝,大步往前走了,伍熊想,只有他自己还停留在曾经的岁月和感动里,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才会屡屡冒犯帝王,被罚也是活该。 在伍熊胡思乱想的时候,萧珹跟着传人的内侍进了庆德殿,朝萧珉一揖:「臣请圣上万福金安。」 萧珉看着萧珹,直直看着,半天不叫起,任由萧珹躬着腰。 伍熊看看皇帝,再瞅瞅德阳王,还是没忍住,低声劝了句:「圣上,德阳王三日后就要出发往缙元。」括州情势不明,一个处理不好,朝廷和帝王就会声誉大损,这时候可千万别把德阳王往皇后那边推啊。 萧珉横了伍熊一眼,这才叫起赐座,待萧珹坐下,他道:「听说二弟去给皇后送礼了?」 「皇后为臣在圣上面前美言,臣备了些薄礼感谢,是应该的。」萧珹说:「礼尚往来,总不能欠下皇后人情却毫不表示,岂不是让世人笑话臣不懂礼数。」 萧珉听了他的话,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说道:「朕只希望二弟你是真懂何谓『礼尚往来』。」 萧珹微垂下头,拱手道:「圣上教诲,臣不敢忘。」 萧珉扯着嘴角无声哂笑了一下,接着对萧珹说起了括州的安排。 - 凌坤殿里,王妡听人来报萧珉把已经走到西华门眼瞅就要出宫的萧珹又叫了回去说话,短促地笑了声,觉得甚是有趣。 「萧珉这是觉得我要笼络萧珹,怕我真把萧珹笼络了去,着急忙慌地把人叫去警告一番?」王妡问贡年。 贡年说:「官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殿下您是同情德阳王在京中尴尬地处境。」 「就你会说。」王妡虚点贡年两下。 「奴说的都是实话。」贡年笑着道。 王妡叩了叩手边的桌几,右手虚握了一下,眉头一挑,起了身,道:「许久没看见皇长子,听说小孩儿长得快,左右无事,就去庆安宫瞧瞧这话是不是真的,皇长子有没有长很快。」 贡年立刻吩咐备好仪仗。 王妡换了一身衣裳,被簇拥护卫着出了凌坤殿,才出大殿门,厩丞与御兽苑的兽奴们伺候着黄底黑纹大猫朝这边来。 大猫懒洋洋走着,瞧见王妡了,才稍稍加快了些,走到王妡身边蹭蹭她。 伺候的亲卫、宫人、内侍大多是看着这老虎在皇后身边从小小一个毛团长成一头庞然大物,虽然不敢靠近,但也不怕这老虎。 不过他们实在钦佩皇后殿下养勐兽当宠物便罢了,还不把勐兽关起来任由它满宫里熘达。 王妡摸摸毛脑袋,再拍了一下,让大猫自己去耍,她继续往庆安宫走。 哪知大猫不像平时那样自己独自一虎走了去耍,而是慢慢悠悠跟在王妡身边。 「你要跟我走?」王妡捏捏大猫耳朵。 大猫不喜欢被捏耳朵,哪怕是主人捏也不喜欢,一捏就是甩脑袋外加一声老虎吼,吓死人。 王妡坏心眼冒上来。 这大猫她养在天启宫,各宫各殿凌波太液,大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却从未让大猫往庆安宫去过。 她放任大猫在天启宫里熘达,太后为此说过不止五十次了,多数时候言辞还不是太好听。 不如,就带着大猫去给太后见识见识,这么可爱又威风的老虎,太后怎么好意思一口一个畜生。 第171章 不过尔尔 重三上巳, 阳气清明,启安城里家家户户走出家门到启水边祓禊踏春、临水饮宴。 每年这时节,皇室也要赐宴启水芙蓉池, 与民同乐。 以往宫中各类节宴都是太后主持,王妡把天启宫治得像个铁桶, 也只有节宴的时候太后才能寻着藉口到这边来指手画脚。 今年却不是了, 太后她病了。 关于太后的病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太后害了风寒, 一种是太后年纪大了。 其实私底下还有一种没有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说太后亏心事做多了,被年轻时的孽债找上门,每天夜里都噩梦不断。 这种说法就有点儿恐怖了, 但传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活似就住在太后床底下看到的一样。 「我跟你说, 你可别说出去了。先帝啊,是被……毒死的。」 「真的假的?」 「先帝想废了那位, 太后不得先下手为强啊。」 「我就说嘛, 先帝去得太突然了。」 这个说法主要是在宗室里流传,说起永泰十七年的事情,总是绕不开先帝最宠爱的儿子萧珩,现在被关在皇陵的那一个。 说得多了, 不少人隐隐有些同情这位了。 实际上太后的确是被吓病的,不过不是被什么缥缈的找上门的恶鬼吓病的,而是被王妡放老虎吓病的。 一头吊睛勐虎朝自己一跃而来, 谁也抗不住这样的刺激,太后和她身边伺候的几个人当场吓晕了一地。 萧珉闻讯扔下萧珹赶到庆安宫,尚药局的御医已经在为太后看诊, 王妡没在,他叫人一问,得知她去了皇长子的住处,又急急扑了过去,推开门就被眼前的一幕也差点儿吓晕。 ——王妡和她的老虎一左一右站在皇长子的摇床旁边。 皇长子还是个万事不知的小婴儿,大概平日里来来回回的人见过了,对从没见过的王妡不感到稀奇,胖胖的小手使劲儿朝老虎伸,很想薅一把老虎毛的样子。 第313页 萧珉见了都不敢大声喘气,生怕惊扰了老虎。 「皇后怎么来庆安宫了?」萧珉就站在门口不进来,示意护卫的弓箭手准备好,一旦老虎有什么动静就地射杀。至于里头的其他人,他管不了那么多。 王妡道:「来瞧瞧你儿子。」并点评:「长得挺胖。」 萧珉第一反应就是朝老虎看去——够它三口吃完。 「今天一早贤妃来给我请安,瞧着瘦了许多,我便问了一句,原来是思念亲子而夜不能寐。」王妡啧啧摇头:「看起来可怜得很,听说太后不喜贤妃来庆安宫瞧孩子,我替她来瞧瞧。」 「母后将祚儿养得很好。」萧珉的言下之意就是看过了可以离开了。 「祚。」王妡笑了下,「是个好名字。」 「母后病倒,御医在为她诊治,皇后不去看看?」萧珉想让王妡赶紧离开的心真的很急。 王妡说:「我又不懂医术,去看了有什么用。」 萧珉不悦:「毕竟是你把母后吓病的。」 「那这样算的话,」王妡手一指,「吓到太后的是它,不如让它去守着御医为太后诊治。」 老虎甩了甩头,朝萧珉看去,很配合的样子。 萧珉:「……」 让老虎去守着?王妡怕是不想让太后好起来了。 萧珉怒火中烧,可面对一头壮硕老虎,他投鼠忌器,只能好声好气同王妡说话。 王妡见好就收,把三不五时找自己的麻烦的太后摁在床上养病一段时间就可以了,带着老虎和自己的人离开了庆安宫,并下令封口。 太后的病因被封口了,病了这事没被封口,品级高的外命妇们自然要进宫探病,却都被王妡以太需要静养为由拒了。 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 大梁的宗室都比较废,没几个能堪大用的,这也跟大梁一贯以来防宗室、防外戚、防武将的政策有关。 正因为宗室们没实权不堪用,他们最是识时务,很懂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太后与皇后,他们大多数人早已做出了选择。 萧皎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裙,髮髻间点缀了几枚清新的东珠首饰,马车到了芙蓉池由婆子扶着下来,乖巧跟在吴桐身后去拜见皇后。 今日上巳,芙蓉池边尽是结伴嬉戏的贵族郎君贵族少女,不少人是借着这节日来瞧瞧自己的心上人,或者是已经定亲的人趁机见一见互赠香草。 萧皎也一样,她是来见看一眼自己未来的夫婿陆从云的。 《诗》有云:「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嚯,赠之以勺药。」[注] 说的就是青年男女在上巳节游玩约会,借着兰草与勺药互诉心曲。 吴桐不禁感嘆一声:「这才是根正苗红的情人节。」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也不避讳未成年少女萧皎,把萧皎听得面红耳赤,萧烨很不高兴地批评:「你说这个干嘛,当着孩子的面,也不害臊。」 「你做得,我说不得,是吧。」吴桐哼。 「你……」 「行了,我不想听你说话,听了就来气。」吴桐抬手,让萧烨闭嘴,「你最帅的时候,就是不说话的时候。」 萧烨:「……」 萧烨也一听吴桐说话就来气,尽是歪理邪说,还想把他女儿教坏。 什么「自由恋爱你是不用想了,但咱们也不兴盲婚哑嫁的,先带你去看看你未来夫婿长得什么样,你喜不喜欢他的模样,心里也好有个准备。喜欢呢,两情相悦自然最好,不喜欢呢,你也提早掂量掂量今后还怎么和他相处」。 听听,这都是些什么鬼话,身为人.妻当然是要敬爱丈夫,柔顺大度孝顺贤良才是过好日子的关键。 像他们府上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要不是官家赐婚他早就…… 萧烨打住了心底的奢望,专心听吴桐问陆家子的情况,专门问给萧皎听的。 王妡让女官去萧皎身边说,正好萧皎外祖一家也来给皇后请安,她外祖母忍不住也过去听了。 吴桐看见,扯了扯嘴角。 没过一会儿,扬州陆氏祖孙三代过来向皇后请安。 扬州陆氏才名传天下,祖孙三代都是清隽的长相,身姿挺拔,即使已到知天命年纪的陆道约依旧没什么老相,三人一道从人群中走过,实在赏心悦目。 陆德邻的妻子、陆从云的母亲郭氏也是出自书香门第,长得慈眉善目,看起来是个温柔和善之人。 四人一同朝王妡拜下,道了声万福。 萧皎原本在同外祖母说话,听到有人自称「扬州陆氏」就下意识看了过去,看到陆从云本人,立刻羞怯地用团扇遮住了脸颊。 吴桐准备叫萧皎到皇后侧边站着,好看清楚一些她的未来夫婿,皇后有问话也要及时应答。 然她一眼没看到萧皎人,只看到一把团扇,就…… 槽多无口。 真是,她哪里来的扇子?让她来见人,她把自己遮起来是怎么回事儿? 吴桐叫来侍女,让她去把萧皎叫来,还有把那把扇子扔掉。 楚王府的县主是见不得人还是怎么滴?遮遮掩掩小家子气。 「陆老先生,一路上京,舟车劳顿,辛苦。」王妡那头给陆氏子赐座后,已经跟陆道约叙话起来了。 第314页 「不敢当一声辛苦。」陆道约拱了拱手,「圣上治下,海晏河清,老朽一家上京路上很是顺遂。」 「既然一路顺遂,扬州到京城走了一个月……」王妡轻笑一声,「如此顺遂,陆老先生怎么没去耒耜书院瞧瞧?」 陆从云一听提起耒耜书院,紧张地看向祖父,陆德邻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陆道约不慌不忙朝王妡拱了拱手,道:「老朽还未向皇后娘娘谢恩,皇后娘娘不介意老朽老残之躯,委以耒耜书院山长的重任。说来惭愧,扬州到京城慢慢走水路半个月也就到了,家人为照顾老朽老残之躯,不得不一再放慢速度,竟是走了一个月,老朽实在是不中用,惭愧惭愧。」 这老头是蛮懂得怎么说话的。 王妡又是一声轻笑:「让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出来教书育人,实在是我为难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陆道约说道:「其实会……耒耜书院的归山长学问也是一等一的,老朽在归山长面前,也不敢称一声大儒。」 「陆老先生太过谦虚了。」闵廷章摺扇轻摇一派风流地走过来,一收扇朝王妡拱手行礼,被叫起后对陆道约说:「天下士林,谁不尊称陆老先生一声大儒,您可是执士林之牛耳,我亦拜读过您的着作,那本《论语集注》一直放在我的书案上呢。」 「过奖。」陆道约见是一后生,又刚听他对皇后自称「臣」,态度淡淡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闵廷章手轻甩又展开摺扇,朝陆德邻点头致意,半点儿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姿态和骨子里都带着一丝傲慢。 陆从云看看祖父父亲,又看了一眼闵廷章,到底年纪轻,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思,心底的担忧从眼睛里透了出来。 他还想看一眼皇后,问皇后一句「怎么就可着他们扬州陆氏一家祸害」。 先是赐婚的圣旨,后来是让他祖父出山的诏书,他们陆氏一直耕读传家,甚少有子弟的朝中行走,朝廷里的争权夺利关他们陆氏什么事啊,怎么就盯上他们家了?! 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看皇后。 来拜见皇后之前他们一家先去拜见了皇帝,在陆从云的眼中,皇帝虽有威仪但和蔼可亲,脸上带着笑容,说话让人如沐春风。 但是,就算皇后也脸上带笑,可瞧着就是吓人,就好像前一刻还跟你说话,下一刻就会叫人把你拖出去砍了。 对了,皇后整个二月杀了不少人,皇帝近卫营统领、霞光峰上的刺客、牵连到刺杀案里的官吏文士等,都是斩立决,西市独柳树刑场的地染红了一层又一层。 士林激愤,檄文一篇又一篇传出。 吴桐一直在观察陆家人,包括陆德邻的妻子郭氏,在瞧见陆从云目光游移的样子,她眉头一挑,转头去看萧烨,后者春风满面。 不得不说,吴桐对陆从云此人感到一丝失望,盖因前年她说了指婚的事后,就三不五时听萧烨夸此人,苏家也是满意得不行。她的期待阈值被无限拔高。 这就是让萧烨和苏老太太满意得不得了的惊才绝艷的人称无双公子的陆从云? 唔……果然么,能被萧烨欣赏的人,她就不该抱太大希望。 就是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长得还算是俊俏,就是目光游移平添了一丝猥琐,很不稳重的样子。 他的文章吴桐也看过,以她(自封的)中文系第一才女的目光来看,不过尔尔,华丽却空洞,言之无物。 哪里就值得「无双公子」的美誉?怕不是营销出来的名号吧? 当然了,非要挽尊的话,可以说陆从云还年轻嘛,还没有歷练出来,看他祖父,不就是一个老狐狸一样的人物。 第172章 强权面前 说起营销, 吴桐瞬间有了好多的想法。 她可是从信息轰炸的年代过来的,所谓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无非就是提取核心卖点、针对目标客户、疯狂洗脑宣贯, 陆家能成功营销出「无双公子」,她很有自信, 她也肯定可以。 吴桐这里正脑洞大开, 跃跃欲试,留了一个耳朵听皇后周围的动静, 不听领导讲话可是职场大忌。 这不,就让她听到陆道约一而再再而三地藉口自己年迈老朽不中用,来讽刺皇后用人识人不清,非上位者作为。 吴桐都给听笑了。 「那陆老先生可得好好保养了, 人年纪大了毛病就多,不保养可是不行的, 毕竟您是顶樑柱,您族中子侄们可都还指望着您呢。」吴桐笑眯眯说话, 当了这么久的官, 好歹也学会了一些阴阳怪气,就是运用起来还不太熟练,「廉颇六十尚有余勇,八十尚食斗米肉十斤, 陆老先生才不过知天命的年纪,言年迈尚且早。」 陆道约:「楚王妃……」 「王爷,你说是么?」吴桐自认比阴阳怪气她是比不过老狐狸的, 所以干脆就不给老狐狸阴阳怪气自己的机会,打断了陆道约的话,转头把话丢给萧烨, 「王爷不是最欣赏崇拜陆老先生,时常在家中念陆老先生的诗词,常言与陆老先生神交已久。现在你的偶像就在面前,你不说几句,表达一下崇敬之情?」 萧烨转脸对着吴桐用力眨眼睛,一脸难以置信,这女人究竟搞什么鬼,皇后与陆老打机锋,关他什么事啊,干嘛把他拉下水? 还有,他哪有常在家中念陆老的诗词?!还神交已久,这女人惯会颠倒黑白! 第315页 「九皇叔竟崇敬陆老先生?」王妡笑道:「看来我保的媒没有保错。」 「可不是么。」吴桐说:「殿下您有所不知,朝廷下诏召陆老先生为耒耜书院山长,我们家王爷直在家里说,想跟随偶像的步伐,也想去耒耜书院讲学。」 萧烨眼睛直接瞪成了铜铃——他什么时候说过想去耒耜书院讲学了?究竟是这个女人疯了还是他疯了? 吴桐假装没看到萧烨三分震惊三分愤怒四分要疯的表情,跟王妡说话:「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书育人,让更多的人学到知识,学到好的知识,不仅决定咱们大梁的今天,更决定咱们大梁的未来。我泱泱大国,不能都是不辨是非不识好歹的文盲。」 她转头问陆道约:「陆老先生,您说是吗?」 「好!」 陆道约还未来得及说话,闵廷章先一步叫了声好:「吴掌书见地不凡,好一句『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吴桐被闵廷章那一嗓子给吓了一跳,要不是场合不对,她就要吐槽了。 人吓人,吓死人,好吗! 「楚王妃身为女子,有这等见地,实在是难得。」陆道约说:「老朽年轻时游歷四方,与志同道合者也曾有过此等为天下开蒙的雄心壮志,多年过去了,毛孝先、王子明都不在了,归和贵也……」他看了一眼王妡,低头长嘆息:「老朽不中用吶,这天下还得看你们年轻人。」 吴桐服了,这老头每句话都要阴阳怪气一下,他不会是号阴怪居士吧。 「陆老先生太谦虚了。」王妡淡淡开口:「扬州陆氏人才辈出,无双公子陆从云人在扬州,才名却传遍京城,谁听了其名不得夸一句『不愧是扬州陆氏子』。此等人才,又将要成为长林县主仪宾,岂有不授官任其白身游走乡野的道理。」 陆道约一惊,就要替孙子推辞,王妡却没有给他机会,吩咐闵廷章:「授扬州陆从云正七品右补阙,差遣同修起居注,即日上任。」 「殿下英明。」闵廷章应道。 「皇后娘娘,老朽这孙子愚笨得很,不堪大用,恐坏了娘娘的事,还请娘娘三思。」陆道约朝王妡拜下。 陆德邻与其妻郭氏亦跟着拜下。 作为被授官的当事人,陆从云还有点儿搞不清楚状况,但看祖父、父亲母亲都拜,他也跟着拜下。 「陆老先生这话说得有趣,让陆从云去官家跟前修起居注,能坏我什么事儿?」王妡起身,慢慢踱到陆家四口面前,站在陆道约面前,漫不经心道:「陆道约,让你去耒耜书院当个山长,你说你年老体衰。给你孙子授官,你说你孙子蠢笨不堪。究竟你是在敷衍我忤逆违抗我的命令……还是你一家都沽名钓誉,才不符名,德不配位?」 这两个罪名陆道约一个都不敢担。 在强权面前,一个根基并不深厚的小小家族实在经不起一点儿风浪。 扬州陆氏虽然有「氏」,可认真按照古早「姓别婚姻,氏别贵贱」算起来,他们只能算是扬州平清巷陆家,和传承几百年的士族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说陆道约执士林之牛耳,为天下称颂的大儒,动他就是与天下文人士子为敌? 别开玩笑了,皇后还会怕与天下文人士子为敌?这两个月,她或抓或杀的文人还少吗? 她根本就不在乎她在文人士林中的名声。 陆道约与每一个心忧君王的儒士一样,对皇权旁落、外戚当道忧愤不已,对皇后干政、把持禁军更是颇多愤怒批判。 无论是皇后下懿旨赐婚他最得意的孙儿,还是朝廷徵召他为什么山长,他都是满腔的愤怒。 怒,皇后弄权。 怒,皇帝不争。 从扬州到京城当然不用走上一个月,他只是在这一路上联络了不少老友,为请皇帝废后做准备、造声势、上万民书! 然而在见到皇后本人,陆道约忽然对本来信心满满的事情产生了一丝怀疑——他们真的能顺利上书请官家废后吗? 他先后拜见了帝后二人,比起官家来,皇后更像一个暴.君。 几个唿吸之间,陆道约想了很多,这么一迟疑,错过了最佳的辩解时机,王妡一挥袖,遣道:「行了,别杵在这里,退下吧。」 陆道约垂着头,看到视野里青色五章的裙摆离开,抬头还欲再言,王妡已经背过身叫身边近臣和内外命妇们一道去河边走走。 「父亲。」陆德邻小声唤道。 陆道约看看儿子,再看看孙子,摇头嘆道:「罢了,时也命也。」 皇后摆明就是要利用他们陆家,利用他陆大儒的名头,与天下读书人斡旋。 可怕的是,皇后手里握着禁军,对付全天下的读书人可能没办法,对区区一百多族人的陆家下手还是绰绰有余的。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他拍拍儿子的肩,对儿媳郭氏道:「先去准备从云的婚事吧,娶的是亲王嫡女,六礼备得不能太不像样子。」 郭氏立刻就懂了公爹的言下之意,应道:「父亲放心,儿媳定好好准备从云的婚事。」娶个县主,这六礼怎么也得准备个一年半载的,再加上县主年纪也不大,也不急着过礼。 「祖父,母亲,」陆从云皱了皱眉,「不是说我的……」 「从云!」陆德邻叫住儿子,对他摇摇头,「有什么话,回去了再说。」 第316页 陆从云闭了嘴,有些委屈地垂下眼睛。 陆家四口正准备离开,忽然一个小内侍颠颠儿跑来,脸上带着喜庆的笑容,对陆道约说:「陆老先生,还好你们没走。」 陆德邻问道:「这位公公,是有什么是吗?」 「不敢当您一声『公公』,」小内侍笑道:「是殿下让小的来,唤陆夫人和陆公子一同去踏青。」 陆从云惊愕道:「只叫我一个人?」 小内侍道:「陆公子,怎么是您一人,还有陆夫人呢。」 陆从云看了一眼母亲,再朝祖父和父亲看去,求助意味明显。 陆道约暗暗摇头,这孩子被养得太过良善,性格有些天真软弱了,今后还要在京中立足在官场行走,没人看着带着,非得被人生吞活剥了不可。 「和你母亲去吧。」陆道约说。 小内侍就在旁边等着,陆家人也不好多说什么,皇后叫了郭氏和陆从云一道,多半是为婚事,让楚王府多看看陆从云。 皇后虽然一副暴.君相不讲道理,想也知道陆家还轮不到陆从云做主,想必不会做无谓之事为难他们母子二人。 祖父都发话了,况且陆从云也不敢违抗皇后的命令,否则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压下来,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母子二人跟着小内侍匆匆往皇后去的东边方向赶。 陆道约猜得不错,王妡把这母子二人叫过去的确是为给萧皎相看的,她没必要更没兴趣为难一个还不堪大用的后生。 但王妡不为难,可不代表吴桐不为难。 吴桐就算加上穿越前的年龄,也还不到三十,就被人「母亲母亲」的叫了好几年,现在居然快要当丈母娘了,就…… 催老她的不是岁月,而是辈分。 想想再过几年就有人要叫她外祖母…… 噫,不敢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好老。 提前陷入外祖母身份不可自拔的吴桐就有点儿迁怒的意思。 再说,萧烨欣赏的人,她就是很嫌弃,这无关审美水平,是立场问题。 至亲至疏夫妻。 所以呢,那位「无双公子」也别怪她找茬,怪只能怪他们陆家营销得太成功。 第173章 我就敢说 「陆公子再有一年就及冠了吧?怎么没考科举?」 「听说学问不错, 怎么不考个功名在身?还是白身……我忘了,刚刚皇后殿下授了陆公子七品补阙,不算白身了。」 「哦, 原来是个视功名如粪土的性子,这可真是世间少有。那不考科举不挣功名, 平日里做什么营生?」 「除了吟诗作画、会朋交友, 就没其他事情可做了?!!!」 吴桐微微一惊意思意思,满脸的慈祥毫不掩饰地变成满脸的嫌弃, 并转头盯着萧烨。 那意思——你这未来女婿和你真是一模一样,你们翁婿绝配锁死。 萧烨:「……」 萧烨就觉得一口大锅从天而降扣自己头上,惊天大冤。 陆从云游手好闲关他萧烨什么事,他怎么样都是个亲王, 有封邑、有田产、有营商,平日里吟诗作画、会朋交友怎么啦?他还不是把楚王府一大家子养活了! 萧烨很不爽, 气吴桐把陆从云一个小辈和他相提并论,真是岂有此理。连带着看陆从云也不是之前那么顺眼了。 挺好一个少年郎, 要才华有才华, 要名声有名声,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怎么就那么不思进取呢? 「男儿还是要有个正经营生。」萧烨教育陆从云, 后者不敢反驳,只能诺诺应着。 郭氏脸上的假笑都快挂不住了,她那么为之骄傲的儿子被人贬得几乎一文不值, 她还不能反驳更不能翻脸。 「王妃的才名我在扬州都有所耳闻,您的几篇佳作在咱们扬州几乎人人都会吟诵,」郭氏恭维吴桐, 然后把话拉到萧皎身上,「长林县主跟在王妃您这样的才女身边长大,想必诗词也是佼佼,与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定然投机。」 她问萧皎:「县主近来都读了些什么书?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比起文章来更喜诗词,想必县主受王妃的影响,也是更喜诗词多一些罢?」 萧皎脚步一顿,握着团扇扇柄的手勐地一下收紧,看着郭氏有些不知所措。 郭氏噙着笑,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萧皎,还是良善慈和的模样。 一道赐婚懿旨降下,说是把陆家闹得天翻地覆都不为过。郭氏原本相中的名门闺秀都已经跟女方母亲私下商定转年就请十全妇人上门提亲,瞬间变成她上门去跟人陪不是,好在两家本有意结亲的事情没有宣扬出去,否则人家女郎还怎么做人?! 儿子要娶什么人,他们做父母的决定不了,但查清楚未过门的新妇是个什么闺誉,总该是要的。 楚王府的那点儿事京城里谁不知道,都不用刻意去查,随便一打听就什么都清清楚楚了。 楚王只有风花雪月不善经营,王府跟个漏勺似的,一点儿屁大的事情就能传得满京城都是。 后进门的楚王妃更是个不安于室的,还在闺中就喜着男装出入各种诗社文社为自己博一个才女虚名,进了王府的门更不得了了,竟搭上皇后捞了个中书门下女官职。她倒是把楚王府的田庄铺子都经营得有声有色,王府的家臣僕役也都约束得比以前好太多,可悍妇泼妇的名声也出去了。 第317页 更可怕的是,前头那位原配留下个女儿,这位县主的外家一直想再塞个女儿进楚王府,美其名曰姨母照顾外甥女,哪知被半路杀出来的吴氏截了。 再进一个女儿到王府的盘算落空,这位县主的外祖母就一直想方设法对新的楚王妃指指点点,在外面到处传楚王府的私事,妄图能再掌控楚王府。 郭氏听完了这些,对将要进自家门的新妇嫌弃得不行。 听说前头那位楚王妃是一等一的贤良人,若不是她在世时把楚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以楚王那种不理俗务的性子,楚王府没有彻底被败光都要感谢她。可惜的是,这位只生了个女儿,今后楚王府都是后头王妃儿子的了。 而这位长林县主是真真被外家给教坏了,掌家理事、人情交往、琴棋书画,在郭氏看来是没一样能拿得出手的,性格偏狭,堂堂亲王嫡女一股小家子气儿。 要不是皇后的一纸赐婚诏书,郭氏是决计看不上这样的女郎成为自己的儿媳妇的。 他们楚王府的女郎什么样儿自己不知道么,还好意思嫌弃她儿子。哼! 萧皎的外祖母苏老太太人老成精,一句话就听出郭氏故意找茬,一直飞扬的眉眼瞬间就耷拉下来了,苍老的声音沉下来还有点儿威势:「要我说,这女子读太多书也不好,尤其是那些诗词什么的,会作几首酸诗有什么用,女子又不能考科举。就算是男子,酸诗作得好也没多大用处,考不上科举没有功名在身,就是个措大罢了。」 老太太这一棒子下去,可是把一船人都打翻了啊。 在场喜欢作「酸诗」的不仅是萧烨和陆从云,郭氏出身书香门第,年轻的时候也喜欢作些个诉说小儿女心思的诗,只是后来婆母过身了她接了中馈,一家二十几口外加僕役过百,大事小情太过要操心的,再没时间吟诗作画。 至于吴桐,她可不认自己是「喜欢作酸诗」那一挂的。 虽然她是个可耻的该被唾骂的抄袭党,但她抄袭的可都是千古名篇,大多忧国忧民,那些诗可没一首是酸诗。 所以她不仅不生气,还笑着给苏老太太鼓掌叫好:「老太太说得好。」 苏老太太一愣,她没想到讨嫌的吴氏居然会帮她说话。 「老太太一句话就点出了女人的生存环境恶劣的现状。」吴桐继续鼓掌:「这女人啊,学识不好会被笑没人教,家教不好。这学识太好呢,又会被说,学那么多有什么用,女人又不用考科举。唉……女人可怜吶,这学识好也不是,不好不也是,要把握住好不与好之间的度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苏老太太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讨嫌的吴氏并不是在帮她说话。 吴桐:「老太太不愧是老太太,吃过的盐比我们年轻人吃过的饭还多,一句话不仅指出了问题,还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高,实在是高。」 苏老太太不悦:「闭嘴!」 陆从云心里好奇,傻傻问:「什么解决方法?」 「问得好!」吴桐笑着说道:「自然是让女人也去考科举,凭本事说话。」 无论是萧家父女还是陆家母子,以及苏老太太和她没啥存在感的儿媳妇,所有人都为吴桐所惊呆。 这吴氏怕不是疯了吧! 「你……你……」苏老太太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她儿媳赶紧扶住她。 「世人都言楚王妃与众不同,今日一见果然让妾身大开眼界,不同凡响。」郭氏明褒暗贬。 萧烨不知该说什么,只讽了一句:「你可真敢想。」 「为什么不敢想?」吴桐挑眉,「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女人科举的机会是你们男人剥夺掉的。你敢说,但凡女人有这个机会,一定会比你们男人站得高,位极人臣,流芳千古吗?」 吴桐重重道:「我就敢说。」 萧烨不服,就要反驳,被吴桐剐了一眼,威胁——你要是敢在外面不给我面子,你就给本官等着,至少你今年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萧烨:「……」 萧烨为了家庭和谐(安生日子)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忍常人所不能忍。 他每日三省,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才会娶了这么个悍妇进门。 「楚王妃果然与众不同。」郭氏淡讽道。 「哼!真是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尽是搞些鬼名堂,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丢人。」苏老太太可不会想着给吴桐面子,她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对吴桐是想怎么指点就怎么指点,吴桐要敢反抗,一个不敬不孝的帽子就会扣下来。 吴桐抄着手,咸咸道:「男人欺压女人就算了,你们女人自己也欺压比你们弱小的女人,这样就能显得你们很高贵?」 「你胡说八道着什么?」苏老太太仿佛被踩到痛脚,一声大喝。 「我说错了吗?」吴桐说:「你自己受过婆母的磋磨,等自己做了婆母却又再去磋磨自己的儿媳,不就是欺压比自己弱小的?你要有本事,当初就应该反击。」 她刚进楚王府那一两年日子过得多艰难,平白受了这老太婆多少气,别人会忘,她绝忘不了。 她看着周围一圈人,无论掩饰得好还是掩饰不好,都是鄙夷的不以为然的,即使如此,她还是要说:「不是所有的规矩都是正确的,不是所有理所当然的约定俗成都是正确的,也不是所有的年长者都是对的,对应该被尊重。」 第318页 陆从云,大为震撼,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论调,他很有些纠结,一方面觉得楚王妃说得好像没错,一方面又认为规矩如此,楚王妃果然如母亲说的离经叛道。 他还甚是年轻,心思浅,所想的都表现在脸上。 吴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心说:此人果然如殿下所言,就是个没经事的公子哥。 她瞟了一眼郭氏,在心里加上一句:还是个傻白甜,妈宝男。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苏老太太人老煳涂,好担心陆家人会因为吴桐的叛逆而认为她的外孙女长林县主也是这样的,好担心外孙女的好姻缘会有变,担心得都忘了这桩婚事是皇后赐的,只要皇后还在一日,陆家就不敢不娶。 她大声斥责吴桐,旨在想让陆家人知晓,吴桐是吴桐,长林县主不是她亲女,更没有被她教过。 老太太有些话说得太难听了,就是萧烨都听不下去了,重重说了一声:「老太太,够了!」 苏老太太一怔,听楚王唤自己「老太太」,之前都是「岳母」的,静了片刻后哭天抢地起来,拉着萧皎哭她可怜吶命不好吶云云。 萧皎尴尬得挣脱不是,不挣脱也不是。 苏家儿媳轻声劝了几句,还被老太太给骂了。 好好一个上巳节,被她哭得都晦气了。 萧烨脸都黑了,吩咐僕妇把苏老太太扶去帷帐休息。 郭氏把儿子拉到一旁看笑话。 吴桐也袖手看闹剧,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僕妇还没把苏老太太「扶」走,前头过来一个高瘦白面内侍,面上神情不悦,朝萧烨行了个礼,说道:「王爷,殿下让咱家来问问,您这里在吵什么,声音大得都扰到殿下了。」 萧烨正要圆过去,那内侍看了吴桐一眼:「又说,请王爷和吴掌书,还有几位,自己去跟殿下解释吧。请——」 苏家婆媳和郭氏当即就变了脸色。 「有劳谭班头了,我这就过去。」吴桐对内侍拱了拱手。 内侍对着吴桐又是另外一副面孔,微微笑了一下,说:「不敢当,殿下被扰到了,吴掌书你自己掂量。」 吴桐对内侍又是一声谢,然后面对萧苏郭陆等人也是换了一副面孔。 拥有两幅面孔的吴掌书冷哂:「各位,去跟殿下好好解释解释吧。」 她瞟了一眼苏老太太,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老人家:「真是的,一天天闹,大过节的都不消停,现在好了吧,开心了?满意了?」 苏老太太黑着脸冷哼了一声,叫儿媳扶着自己,一副虚弱得走不动路的模样,耷拉下眼皮来遮掩心底的忐忑。 第174章 楚王雄起 皇后传唤, 没有人敢耽搁,都加快了脚步过去。 苏老太太让儿媳扶着,哪怕下半身脚步如飞, 上半身也是虚弱可怜的。 到了皇后跟前,老太太被扶着行了礼, 又被扶着站起来, 不等问话呢,一声呜呜, 就开始卖惨。 王妡听了两句,眉头就蹙了起来,再听两句,只听到带着哭腔的阴阳怪气, 没有重点,就不耐烦起来。 「闭嘴!」王妡轻斥。 不大的一声, 甚至没有丝毫怒气里头,却没有人敢充耳不闻, 惯会仗着年纪大胡搅蛮缠的苏老太太也不敢。 这位老太太没敢哭诉了, 只让儿媳扶着无声垂泪,时不时还抹一下眼泪。 吴桐看了觉得真是太可乐了,这位演技是真的精湛,生不逢时吶, 要活在二十一世纪绝对可以拿小金人。 苏老太太不出声了,王妡扫了这群人一眼。 郭氏想抢占先机先一步回话,以免楚王妃说出些什么对他们陆家不利的话来, 可又拿不准这位皇后娘娘的性子,迟疑了那么一下,皇后就直接点名:「吴掌书, 你来说。」 郭氏捏紧手中绢帕,紧张地盯着吴桐。 她也是过于小人之心了,吴桐压根儿没理郭氏,冲着苏老太太一笑,颇有些不怀好意,把老太太看得差点儿绷不住虚弱的造型。 吴桐正要说话呢,忽然一阵朗笑传来,所有人转头看去,皇帝带着一群大臣们走了过来。 「免礼,都起来吧。」萧珉对给他行礼的人抬抬手,走到身姿挺拔一动不动的王妡面前,用笑容掩饰住心中的不悦。 王妡现在是越来越僭越了,以前还会规规矩矩向他行礼,现在是连膝盖曲都不曲,偶尔更是直唿帝讳。 这是对天子威严的冒犯,对至高权力的觊觎,萧珉对此火冒三丈,然而他拿捏王妡的手段通通不太好使,他撸了王谢卢那么多官员,或罢官或贬谪,也不见她着急。 「皇后,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萧珉对王妡笑。他的眼睛长得很好,微微弯起笑着看人时,眼中尽是柔和深情之色,好似他深爱着被他看的这个人一样。 「还没开始说,你们就过来了。」王妡早已不会被这虚假深情欺骗到了,扫了一眼跟着萧珉一道来大臣,果然不是皇派就是清流文官,「官家不是在行曲水宴,又得了什么名篇佳作?」 「年年曲水宴,佳作却难得。」萧珉不让王妡把话题岔开,又问了一遍:「皇后这里这般热闹,在说些什么呢?」 王妡眉梢微动,沉黑淡漠的双眼透出一丝讽来,转头对吴桐道:「官家好奇心大,吴掌书,你跟官家说说,你们刚才因何事那般热闹。」 第319页 吴桐拱手应喏,直起身朝萧珉看了一眼,后者也看着她,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她垂眸然后转头,正好看到一众朝臣在注视自己,各种各样的眼神都有,冷漠的、讽刺的、鄙夷的,男人们展示着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同朝为官,他们天然看不上女人。 她在中书门下行走半年多,饱尝人情冷暖,指桑骂槐都算是这些男人要脸,讽刺奚落也不在少数。 吴桐有个比她大了十来岁的堂姐,一心拼事业,堂姐夫指责她只顾着自己一点儿也不顾家,经常半夜一两点才回家,周末也是总看不到人,孩子生病了也不管,问就是在加班,最后闹得要离婚。 吴桐见到堂姐,婚姻危机让从小要强的堂姐憔悴不已,然而堂姐振聋发聩的一席话却让吴桐震惊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崇拜—— 「女人为什么不能拼事业,为什么只能围着灶台和老公儿子转呢?你看吶,虽然现在男女平等,可在职场上隐性的性别歧视总是无处不在,我的业绩比一同进公司的男同事好,可是晋升的时候,公司考虑的是我有可能要生孩子会影响公司安排,把他提上去了。我当时多委屈,回去跟你姐夫抱怨,得到的却不是安慰而是一句『那就别干了,咱们早晚得要孩子,反正是升不了职的』。自那以后,我更下定决心,再苦再累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 「小桐,感情会骗你,但事业不会。」 没有人支持堂姐要事业不要家,最后堂姐还是离婚了。 现在的吴桐能体会到当时堂姐的孤立无援,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可以倾诉,最后只能跟她这个小了十来岁的不太熟的堂妹抱怨一两句。 以及堂姐的坚持。 但至少…… 吴桐扬起脸,冲着王妡笑了一下。 她吴桐并不是孤立无援,她有一个强大的后盾。 「回圣上、殿下的话,」吴桐看了一眼苏老太太,在后者紧张的目光中,朗声说道:「苏家老太太为天下女子抱不平呢。她认为,女子学了那么多诗词经义却无用武之地太可惜,朝廷应该准许女子科举,让她们学以致用,为朝廷效力、为民谋福祉。」 苏老太太吓傻了,她没想到吴桐真敢当着帝后二人的面颠倒黑白。 朝臣们惊呆了,他们的目光从吴桐身上移到苏老太太身上,再从苏老太太身上又移回吴桐身上,一时不知该骂哪一个才好。 「苏家老太太实在是位惊才绝艷的人物,她若在朝为官,定然为宰为执。她心系朝廷、心繫天下,为朝廷选仕忧思不断,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多么值得天下人称颂,她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江山社稷的人!!!我们都要向苏家老太太学习!!!」吴桐一顿浮夸地咏嘆后,啪啪啪大声鼓掌。 并横了萧烨一眼,后者不情不愿,再被悄悄踹了一脚后,只能跟着一起啪啪啪。 在场众人在单薄却此起彼伏的鼓掌声中呆若木鸡。 「啪、啪、啪……」 第三道鼓掌声加入其中,木鸡们木然地把目光投过去,就看见皇后不疾不徐地鼓掌。 「怎么,你们的手很金贵?为这样高尚的人动一下都不愿?」皇后还威胁他们。 「啪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 各种节奏的掌声响起,汇成一道杂乱的难听的乐章。 「你的江山人才辈出,是不是很欣慰。」王妡对唯一还袖手的人笑道。 萧珉僵着脸,不看王妡也不说话。 王妡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说:「对了,还没问呢,你们好好的曲水宴怎么散了?难道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 萧珉脸更僵了。 王妡轻笑一声,嘲讽意味儿十足。 「荒唐!」 忽然,在杂乱的掌声中响起一声呵斥,掌声骤停。 众人循声看去,斥出这一声的是个身着绿色官服的中年文士,见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瞬间胀红了脸,又说了一句:「女子科举,荒唐至极!」 萧珉顿时恢復了表情,朝王妡看去一眼,王妡嘴角依旧噙着一丝笑,他情绪便又不是很好了。 有了一个人带头,其他人纷纷附和,更有人含沙射影直指吴桐,有些话难听到可以以下犯上论处了。 萧烨听着朝官们对吴桐一声声的指责,他很惊诧,他看向面无表情面对同僚汹涌指责甚至是羞辱的吴桐,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吴桐在朝中的艰难处境。 他看到的吴桐,或兇悍或牙尖嘴利或神采飞扬,在自家也时常听她自称「本官」,她是真的很喜欢她的官职,虽然他对此并不贊同——她也不需要他的贊同。 吴桐从来不在他面前示弱,以至于他以为她一直是顺风顺水的,却原来并不是。 萧烨对女子为官还是持反对的态度,可看着吴桐被这么指责,他……不忍落。 这是他的妻子。 「女子科举怎么就荒唐了?」萧烨忍不住了,大步走到吴桐身前,半侧了身子将她拦在自己身后,朝对面激愤的朝官们说:「科举为前朝所定,本朝太.祖开国认为科举可吸纳民间良才为朝廷所用,遂沿用之。这制度本就是人定下来的,怎么在诸位的口中就变成荒唐了?!」 第320页 他这一招偷换概念倒是不错,不过是唬不住「身经百战」的文官们的。吴桐如此想。 对萧烨出来维护自己,吴桐心底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诧异。 「楚王,您此言差矣。科举不荒唐,荒唐的是女子科举。从古至今,就没有这样的事。」一绯衣文官对萧烨的态度还是很恭敬的。 萧烨一时冲动站了出来,就算他本意并非如此,可话都已经出口,他这时候改口岂不是叫人笑话,只能硬着头皮说:「既然能有女子为官,那就可以有女子科举。制度能定下就能修改。」 「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为官的。」另一绯衣文官态度就没有先头那人好了,他甩袖哼了一声:「楚王妃这官可不算。」 吴桐立刻拳头硬了,眼睛瞪成了铜铃,就很想打人。 王妡朝此人看过去一眼,对贡年摆了一下手,贡年微微躬了一下。 没有人注意到皇后这边的小小动静,都被舌战群儒的萧烨吸引了。 「你说这话,将太.祖朝的女官置于何地?你将孝圣皇后置于何地?辱及孝圣皇后,你有几个脑袋?!」 「一说女子为官、女子科举,你们就这么激动,是不是怕女子太强,把你们挤出朝堂?」 「说话就说话,骂人岂是正人君子所为,枉诸位自诩君子、光风霁月,实则口出恶言,所做作为尽是小人行径。」 「我记得你,你惧内的名声都传遍全京城了,怎么,在家夫纲不振,在外头骂起旁人倒是很大声。」 「你说话颠三倒四我都听不明白,话都说不清楚,你是怎么通过流内铨的?你是不是贿赂了考官?」 「行了行了,换个说法,翻来覆去就是女子无才无德不堪重用,你这么看不起女子,合着你不是你母亲生出来的?你这么看不起你母亲,是不孝,知道吗?」 「诶,康德涵,你父早逝,你可是靠着你母亲做绣活把你养大供你读书科举的,你母亲为你眼睛都熬坏了,你就这么说你母亲,你要不要脸啊!」 萧烨大杀四方,吴桐目瞪口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楚王萧烨吗?是那个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种.马萧烨吗? 他是不是被什么人魂穿了?还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生物附身了? 这不科学! 第175章 我的信仰 楚王萧烨在京城有个风流的名声, 既是说他洒脱放逸、风雅潇洒,也是说他花哨轻浮、浪荡王孙。 诗、酒、茶、美人,楚王交友广阔, 文人雅士、三教九流都能跟他攀一攀交情。 闲散宗室的日子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这朋友一多,大家一起喝酒喝得兴起总是免不了说些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言碎语——别以为男人、读书人、风流才子就不八卦了。 彼时的萧烨对闲言碎语都只是听一耳朵并不放在心上, 此时的萧烨忽然发现自己记性是真好, 以前听过的碎嘴临到用时居然大多都记得起来。 文官们朝上争吵都很守规矩就事论事,不会拿对方私下的房里的事攻讦, 楚王可没这么讲究,吵起架来情绪上头自然是什么戳人痛叫说什么,一顿叭叭叭下来他几乎把半朝都得罪光了。 王妡喝茶看戏,对楚王有些刮目相看——这位皇叔还有这气人的本事呢。 吴桐和萧皎看到这样的萧烨, 同样也觉得不可思议。 回府路上,楚王府的马车里极度安静, 萧烨、吴桐、萧皎分坐三方,全部眼观鼻鼻观心, 姿势一模一样, 这么已看起来,还真有点儿一家三口的样子。 是萧烨最先忍不住,不爽低吼:「你们有什么话就直说,做什么怪样子!」 他今天可是风度全无, 丢脸至极,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自己…… 「你今天是不是喝了假酒?」吴桐说。 萧皎嘴巴一抿、眼睛一睁、脖子一缩, 有点儿被吴桐的大胆发言吓到。 萧烨……萧烨气得磨牙,张嘴就是一声吼:「我这样是为了谁,你有没有良心?!」 吴桐很自然地接道:「我们美女, 没有良心。」 萧烨头晕眼花脑袋嗡嗡响,气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帮我,才会跟那些碎嘴子吵架,不气不气。」吴桐用力拍拍萧烨的肩膀,很哥俩好地又捶了他一下,「谢啦。」 萧烨瞪了她一眼:「哼!」还是气唿唿地转开了脸,不过看起来好像没那么气了。 吴桐哈哈一笑,转向一直看着自己的萧皎,用眼神示意她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后者却垂了头,拒绝交流的样子。 吴桐暗暗摇了摇头。 马车回到楚王府,吴桐下车对萧烨说了声先去休息了,就准备往自己住的锦墨院走,不料被萧烨叫住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萧烨道:「你跟我去抱墨堂。」 吴桐不解:「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还非得去你书房说?」 萧珉皱眉道:「哪有在前庭说话的!」无意识地瞟了萧皎一眼。 吴桐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也朝萧皎看去一眼,随后说道:「那就去正堂说。」 「去什么正堂,去抱墨堂。」萧烨坚持。 吴桐不跟他绕圈子,直接就点明:「有什么话是你女儿不能听,而我必须要听的?」 她不傻,大概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她不想听。 第321页 萧烨有些羞恼:「吴氏,我可是给你留着面子。」 吴桐眉眼间的轻松顿时荡然无存,她沉声道:「我再说一次,我不仅有姓,还有名。我姓吴名桐,字茂豫,你要是还记不住,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 萧烨恼羞成怒:「行行行,吴、桐,吴、茂、豫,去、正、堂,行了吧!」 「行。」吴桐颔首,率先往正堂走。 萧烨拉长了个脸,让萧皎先回自己小院去。 吴桐脚一停,转身说:「别呀,也让你闺女听听。小姑娘长大了,马上就要面对险恶的社会了,有什么听不得。」 萧皎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和继母,今天芙蓉池边发生的种种事情对她冲击很大,她心都乱成一团乱麻了,不知该听谁的才好。 「吴桐,你别教坏了皎娘。」萧烨脸长得都快到地上了。 「萧烨,是你闺女要嫁人,日子是你闺女自己去过,过好过坏都是她自己受着。你不教她些实用的东西,竟搞些花里胡哨的,今后她受了委屈,难不成你能犯下你风流才子的身段去把亏待你闺女的人打得半身不遂?」吴桐手一抄,讽道:「就算你快要有儿子了,难道你女儿就不是你的孩子,就不用管了?更何况,你那些姬妾肚子里的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萧烨语塞。 吴桐转向萧皎,说:「你别管你老爹,萧皎,你就问问你自己,你想去听吗?」 萧皎一双灵眸看看黑脸的父亲和淡漠的继母,片刻后,她朝吴桐福了一福,说:「女儿听母亲教诲。」 吴桐眉头一挑,似是有些意外。 萧烨是实实在在感到意外,他印象里,他的女儿是个娴静乖巧的很听长辈话的淑女,基本上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 「行!要听就听!」 萧烨颇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大步往正堂走。 吴桐轻松跟上。 萧皎踌躇了片刻,在奶母冯嬷嬷不贊同的神色中,跟了过去。 冯嬷嬷嗨呀一声跺了下脚,赶紧跟上。 正堂里,萧烨坐主位,吴桐左下首,萧皎右下首,冯嬷嬷站在萧皎身后,双目紧盯吴桐。 「什么时候主子说话,由得下人想听就听了?」吴桐很不喜欢冯嬷嬷的眼神,每次看她就像防贼一样。 萧烨瞟了冯嬷嬷一眼,对女儿的奶母他没什么太大的印象,一挥手:「下去吧。」 冯嬷嬷张嘴欲言,萧皎转头,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她再不甘,也不能当着外人下了自家姑娘的脸面,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正堂。 对面的吴桐微讶,她记得萧皎这个小姑娘对她的外婆和奶妈几乎是言听计从。 「好了,现在没外人了。」萧烨发声,把妻女的注意力拉过来,对吴桐开门见山:「我就直说了吧,吴桐,你去同皇后说,致仕吧。」 吴桐脸上的表情渐渐淡去,很快就表情全无,静静看着萧烨。 萧烨避了一下她的目光,接着说:「今天的事……我以前不知,现在想来,恐怕是你在朝中行走的常态。朝堂,那是男人的天下,你身为女子在其中寸步难行,今天那些羞辱的话……」 「我知道。」吴桐打断了萧烨的话,语气淡淡地道:「你说的没错,今天那些人那些话,不过是往日情景重现。今天当着帝后的面,那些人还算收敛了,更难听的我也听过。萧烨,我知道你今天在芙蓉池帮我吵架,不过是因为我是你妻子,他们贬低我,在你看来,也是在贬低你。你并不是真的为我抱不平,但我也谢谢你为我吵架,还吵得风度全无。不过……」 她低笑一声:「你怎么会以为我寸步难行,你不知道我最会狐假虎威吗?有皇后给我撑腰,脑子不清醒敢下死手得罪我的,现在都住诏狱里去了。」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萧烨严肃道:「你是正一品的亲王妃,整个大梁没有比你身份更尊贵的外命妇,你何必要自贬去受那份羞辱。你看看今日,什么泥腿子出身的人都敢踩你一脚,你很开心?」 吴桐坐直了,也一脸严肃地说道:「萧烨,你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我的?我吴桐的?」 萧烨一时不明白吴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犹豫着说:「你……你不是有很多……」 「没有。」吴桐摇头,「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吴桐的。」 她说:「我的嫁妆,是父母给的;一品亲王妃的身份,是嫁给你才有的;田庄铺子,是你楚王府的。《礼》有云:『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一个女人的一生,就这么被概括了。」 「这不自古如此,又不是你一人如此。」萧烨理直气壮地说。 「自古如此就一定是对的吗?」吴桐问:「看人脸色过日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要拼了命去生儿子,还要和其他女人雌竞。这样的日子,换做你,你怕是一天都活不下去。」 萧烨下意识反驳:「我又不是女人。」 「对啊,你不是女人,你是男人。」吴桐说:「你看,就是这么不公平,一个性别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男人可以封侯拜相、建功立业、位极人臣,女人却穷其一生只能在四方院落里打转,等着男人回家。男人心情好了,就逗小猫小狗一样逗逗你,心情不好你可千万别来触霉头,挨骂那是活该。」 第322页 「你的体面不是你自己的,而是男人给的,男人不给哪怕你是正妻也没什么体面。平郡王妃被各家后宅笑话,一是她那不成器的兄弟拖累,一是平郡王宠爱姬妾半点儿脸面都不给她。平郡王妃还不贤良吗,她伺候舅姑伺候得还不好吗,老王妃倒是常常夸赞儿媳,可是她还是被各家的笑话。」 萧烨一时语塞,无法反驳。平郡王妃这个例子就在身边,平郡王和他还是酒肉朋友,平郡王家那点儿破事他是最清楚不过了,曾还暗地里羡慕平郡王呢——看人家在家中说一不二,自己却被个母老虎吃得死死的。 「萧烨,掌书女史这个官职,这个工作,是唯一属于我吴桐的,我能够把握自己、也能够把握住的东西。我不想仰人鼻息过日子,让别人支配的我命运。我可与男人比肩,这是我的信仰。」吴桐掷地有声。 萧烨错愕不已,嘴张张合合几次,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觉得她的话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萧皎内心大受震撼,从吴桐说「我的嫁妆,是父母给的;一品亲王妃的身份,是嫁给你才有的」这话开始,她就小脸呆呆听着,最后小小惊唿了一声,把萧烨吴桐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第176章 看好你哦 正堂里一家三口都没了声音, 各自坐着,各自沉思。 萧皎思绪很混乱,对继母口中的「信仰」的理不清看不明, 对自己的未来很忧虑,也看不清想不到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她是楚王府的嫡长女, 唯一的嫡出, 一出生就被封为长林县主,本该是京城热烈鲜活的贵族少女, 却在自己家里也生活得谨小慎微、规规矩矩,她被教得偏狭了。 她曾经埋怨过继母不上心她的婚事,可真婚事落定后她又害怕嫁人了。 吴桐思索的是怎么跟王妡提「营销」的事情,她百分百……九十九肯定王妡会支持, 但她不能只有一个想法就兴沖冲去说,至少得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才能去说, 领导是没有耐心去听下属说一个想法,要的是实际行动。 皇后算是一个很好的领导, 对下属的支持可以说是全方位的, 要人给人、要钱给钱,给下属很宽松的工作环境,奖励也给得大方丰厚,当然惩罚也很恐怖。反正在吴桐看来, 有这么一个领导,工作成就感很高。 萧烨是最纠结的一个人。 他是真有些心疼吴桐在朝堂上受到的不公和羞辱,毕竟是自己的妻子, 夫妻一体,妻子被外人如此对待,做丈夫的还能置身事外就真不是人了。 他看得出来吴桐是真的很喜欢她现在做的事情, 他不瞎,比起之前没事找茬、针锋相对的兇悍模样,自从她做了这个掌书女史,她颜色都明媚了许多。 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吴桐再去做什么掌书女史。何必呢,掌书女史虽然是朝官,但这是皇后身边品级最高的女官官职了,再往上走就没有了。不能往上升,还要受那么多羞辱,就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他纠结来纠结去,把自己搞得好郁闷,最后变成在心中暗暗埋怨起皇后来——要不是皇后搞出这么多事,他的妻子何必受那些泥腿子的委屈。 萧烨大肆腹诽皇后,长史匆匆跑来正堂报:「王爷,王妃,审官东院知院事闵廷章和主簿崔海来了。」 「他们来做什么?」萧烨不解,让长史把人请进来,他也起身去迎。 对审官东院来人,吴桐也感到很诧异。她知道闵廷章是皇后的人,不过她跟闵廷章交道打得少,还不如邓朗多。 长史将人请进来,萧烨一看,不仅是闵廷章和崔海,还有两个审官东院的小吏,不由得一头雾水,这么一群人来他楚王府做什么? 「下官见过楚王。」闵廷章拱手道礼,被免礼后从小吏手中拿过一本封好的诏本打开,在萧烨不解的目光中朗声道:「门下:楚王烨,器识高明,风规端肃,誉满周行,效彰官次。是用命尔为三司都理欠司勾管。祗承朝宠,可不慎欤!」 萧烨眼睛瞪得熘圆,傻傻按着闵廷章回不过神来。 「闵知院,这道旨意是……」吴桐不太确定地说:「要我们家楚王去都理欠司当差?」 闵廷章点头:「楚王口才了得,又对朝堂知之甚深,殿下以为,楚王最适合追还朝臣和诸路的欠债。」就是让楚王跟着王确一起去讨债。 吴桐瞅瞅整个人都不好了的萧烨,也点头:「殿下知人善用。」 「楚王,接旨吧。」闵廷章催促了一声。 萧烨终于回过神来,整个人差点儿暴跳。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他好好一个闲散宗室,为什么要突然给他派差事?还是这么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不是说官家忌讳宗室掌权……哦,下令的是皇后。 皇后!!! 皇后到底要干嘛啊,怎么就可着他们一家祸害,祸害了他妻子不够,还要祸害他。 「我不接!」萧烨拒绝。 「这是门下发的诏书,楚王,您这是要抗旨不遵?」闵廷章提醒。 萧烨:「……」 他想了想,又道:「官家知道此事吗?」 闵廷章说:「诏书由门下发出,盖了皇帝信宝,您觉得官家知道吗?」 萧烨:「……」 官家知不知道确实影响不大,皇后早就是明目张胆插手朝政,四处安插党羽。 第323页 可是……他不是皇后党羽啊!!! 萧烨脸苦得像吃了十斤黄连。 「你还不接?」吴桐拍了他一下,「你真想抗旨不遵?官家会怎么样我是不知道,皇后会生气,后果很严重。我保证。」 萧烨脸更苦了,他不想接,他凭什么要接啊!为什么啊! 他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一个拖延的藉口:「今日可是上巳,朝廷休假不视事。」 吴桐:「……」 闵廷章:「……」 这个藉口真是……既离谱又让人无法反驳。 「早一天晚一天有区别吗?让你为朝廷效力就那么委屈你吗?」吴桐翻了个白眼,从闵廷章手里拿过诏书拍萧烨怀里。 萧烨捧着诏书小声嘟囔:「究竟是为朝廷效力,还是为皇后效力?」 「你说什么?」吴桐没听清。 萧烨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嘆了一口气,对审官东院的几人说:「本王还有事,就不招待几位了。」情绪低落地走了。 吴桐都不知该怎么吐槽他那造作的姿态才好,只好对闵廷章说:「我们家王爷每个月都有几天情绪低落,理解啊理解。」 「理解,理解。」闵廷章点头说:「吴掌书,若无他事,我等就先告辞了。」 吴桐说:「我送你们。」 她把闵廷章等人送走,折回去找萧烨,她觉得很有必要好好讨论一下他的工作态度问题。 - 楚王领了理欠司的差事,要跟王确等人一起满京城找人讨债了。 天还没黑,消息就传遍了。 「楚王果然是妖后的走狗,难怪王确一上门催驱,他就痛痛快快地还了国库借支。枉我还推崇他诗画双绝,没想到他竟堕落到匍匐在妇人的裙底下,可恨,可悲吶!」有人发出如此悲嘆,响应者众多。 都不需要一日,就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楚王在京城的文人骚客当中声誉呈断崖式下跌,从「真名士自风流」变成了「面目可憎的妖后走狗」,他的诗集书画还被偏激者拿出来当街焚烧。 楚王府的长史许和通在外头打听了一番,回来将这些报与萧烨,把吴桐好不容易顺好毛的萧理欠又给整自闭了,吴桐那叫一个气,罚了许和通半年的俸薪。 许和通大惊,干净力挽狂澜地说:「不过那些烧王爷书画的人都被潜火队的给抓了起来,说他们恶意纵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吴桐听了就是一阵爆笑。 萧烨则更自闭了——自己的书画被烧,还是恶意纵火,这世道,对他这个闲散宗室恶意太大了。 「好了,你自去忙吧。」吴桐打发许和通。 许和通磨磨蹭蹭:「那王妃,您看臣的俸薪……」 「行行,看在你逗笑我的份上,就不罚了。」吴桐说。 「诶诶,谢王妃,王妃大德。」许和通高高兴兴走了。 「这个许和通,油腻得很。」吴桐摇着头评价了一句,转脸就瞧见萧烨瞪大眼盯着自己,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很没有诚意地安慰他:「好了好了,别气了,有什么好气的,你那些淫.诗.艷.曲一不能吃二不能喝,还容易教坏小朋友,烧了就烧了吧。现在有官职在身了,还是个实职,以后咱们写些健康积极向上的,啊。」 「我那怎么就是淫.诗.艷.曲了!你给我说清楚!」萧烨不仅没有被安慰到,还更气了。 吴桐啧啧:「又是『解罗衣』,又是『拥香衾』,还有『低吟浅唱真滋味』啊『教君恣意怜』啊,都这么露骨了,难不成是我淫者见淫?!」 「咳咳咳咳咳……」萧烨一阵惊天爆咳,脸都咳红了,惊恐地看着吴桐,「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你猜。」吴桐笑眯眯。 萧烨不想猜,他与友人夜宴,酒酣情浓之时写出来的那些诗,难道吴桐都看过? 「差不多得了啊,你这苦瓜脸看着就不喜庆,与其郁闷改变不了的事情,还不如好好想想明日早朝你要怎么办。」吴桐给了萧烨肩膀一拳。 萧烨惊恐:「上朝又关我什么事?」 吴桐无语了片刻,嘆道:「你可真是闲散宗室当久了,人都快废了。你虽然没有授定禄官,但你是正一品亲王,现在有了差遣,肯定是要上朝的。等等,你不会连朝会制度都忘了吧?」 「当……当然没有。」萧烨脖子一梗。 「没有就没有,做什么说这么大声。」吴桐白了他一眼。 萧烨挺直了不过几息功夫,又垮了,恶狠狠地说:「我那皇侄媳好端端为什么要折腾我这个皇叔!」一定要强调辈分,给自己找点儿上风。 吴桐想了想说:「或许是看你今天吵架吵得好?」 萧烨:「……」 吴桐:「舌战群儒,大杀四方,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萧烨:「…………」 吴桐:「把别人家私底下那点儿丑事都给曝光了,扒了满朝文武的皮,塌了满朝文武的房。」 萧烨:「………………」 吴桐总结:「杀疯了。殿下一定是看好你这个特长,才让你去讨债。国库空虚,老赖成灾,朝廷需要你,百姓需要你。萧理欠,看好你哦,加油。」 她顺手卖了个萌,萧烨偏开脸,低咳两声,耳根有点儿热:「你、你好生说话。」 「说什么说,吃饭去了。」吴桐站起身就准备离开抱墨堂。 第324页 萧烨也站起来,跟着一道往外走:「一起用膳,把皎娘也叫来。」 吴桐随意地应了一声。 「你是皎娘的母亲,有空你多教教她。」萧烨有些不自在地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那些大逆不道的可别教。」 吴桐停下脚步,送上一对白眼:「你有病啊!」然后大步往前走。 萧烨原地愣了片刻,才迈步跟上。 第177章 挺好笑的 三月四日常朝, 与以往有了细微的变化。 往常列班最前面的就是宰执们,今天在他们的前头多了一位服紫绣蟒的俊美男青……中年。 楚王萧烨。 天还蒙蒙亮,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到了待漏院, 一进去原本说话声不停的待漏院瞬间安静下来,好些人不知是不会掩饰还是故意的, 看他的眼神不是看邪门歪道就看瘟疫一样, 行礼也行得敷衍,之后待漏院里的气氛就很微妙, 一直到紫微殿里。 萧烨站在紫微殿上也是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被身后的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 他是神宗最小的儿子,出生时熹宗都已经及冠了,皇位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就註定了与朝堂没有多大瓜葛。他只在封亲王后,每年的冬至和元日大朝才会列班干元殿。 紫微殿, 他进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萧烨握着笏板的手指节都是青白的,在心里第一千次骂他的皇侄媳。 「皇帝至——皇后至——」 在微妙的气氛里, 礼官终于唱礼, 群臣跪拜,山唿万岁。 萧珉和王妡并肩走进紫微殿,一同登上御阶,不知从何时开始, 紫微殿的御阶之上,代表皇权的金色华丽御座旁多了一张简简单单的乌木椅子。 那张乌木椅子也不是总有人坐,但放在那里后就再没移开过。 不少朝臣对这张多出来的椅子很有意见, 时常上疏讽谏,可没有用。言辞激烈者还被杀鸡儆猴,贬谪出京。 渐渐的, 众人讽谏归讽谏,对多出来的椅子无可奈何也只能习以为常。 皇后的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不得不说是有效的。 至于皇帝的意见……皇帝不是一直都有意见。 王妡受了群臣山唿「千岁」的礼,端坐于乌木椅上,吴桐身着绯色五品官服站在她的身侧。 整个紫微殿里,她们是不一样的异色,格外亮眼。 御座上的萧珉垂眸俯视列于群臣班首的楚王,眼睫难掩其中百味杂陈。 先是萧珹,现在又是九皇叔,还有为她马首是瞻的汝南王,对她赞不绝口的平郡王府老王妃…… 王妡拉拢这么多宗室。萧珉微微偏头朝左手边看去。 王妡为了夺他的权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惜她没有孩子,夺了权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辛辛苦苦忙一场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真不知她图什么! 看到了王妡,就避开不了她身旁的另一个人,萧珉下意识就抬了视线。 人可能真的对求而不得的更长情一些,对于吴桐,萧珉总是要宽容一分。哪怕吴桐跟着王妡做事,哪怕吴桐因为王妡对他各种不敬,他总会留一分情面。 在萧珉看来,吴桐是被王妡蛊惑了,原本他的琴儿是多么温柔可人的解语花。 一切都是王妡的错! 「官家在看什么?」 王妡清泠泠的声音响起,萧珉回过神,回收了目光,冷声道:「皇后又在看什么?」 「我看官家看过来,就看官家看的是谁。」王妡一句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萧珉绷紧脸,不想搭理她。 两人本就拔刃张弩,萧珉态度不好,王妡不以为忤,示意礼官可以开始早朝了。 「中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礼官高声版奏。 萧珉一看自己还没有发话,礼官就出声,又是一阵闷气。 「臣,有本奏。」王确最先出列。 萧烨转头看了一眼,看到是他,脸都绿了。 王确是来告状的。 时入三月,春耕农忙,盐铁掌国朝山川湖泊的产出,及关市、河渠、军器等事,下治兵刑、胄、铁、商税、茶、税盐、末盐、设,共八案,事务繁忙肯不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 王确每日为春耕茶盐等事务忙,放在催债之事上的精力就少了,死拖着不肯还钱的人就又有时间作妖了。 王确一口气告了十五个人的状,有宗室有文臣有武将,不偏不倚,每类五人。 被告的那些人在朝堂上的,一个个都沉默不动,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正你催任你催,你告任你告,钱,我没有。没钱你让我怎么还,杀了我也没钱! 王确被这些人气得够呛,催不回欠债还要被皇帝和中书门下指责办事不力,那头还有盐铁使韩因不断派下事务来,催债催了三个月,他看着好像老了三五岁。 萧烨看着这样的王确,就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翁夏、庄定理、秦世资……你们有何话可说?」王妡点名身在朝堂上的几人。 那几人出列,开始一唱一和地哭穷,这群人一个月前也是这一套,连说辞都不带换一下的,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加了些东西在里面,跟皇帝哭诉家中妻不贤,不善经营而败家,并不是真的不想还钱。 指桑骂槐的是谁,殿中人都懂。 第325页 萧珉朝王妡投去一眼,见后者面上毫无波动,半点儿没有生气失态的模样,有些失望。 「尔等……」他说。 「杨文仲。」王妡唤人,打断了萧珉的话。 「臣在。」杨文仲出列,不需要王妡再指示,他朗声禀道:「二月丁卯,翁夏妻鲁氏在德喜坊打金镶玉嵌宝福禄寿头面一副共十二件,银八百两;辛未,其子于春柳诗社掷银四百两买前朝画师桑羡拓本一副……」 在朝的那几位,有一个算一个,被扒了个底朝天,连平日里府邸的吃食、柴火就被扒出来日日山珍海味、上好银霜炭在灶房里生火用,奢侈至极。 甚至一些隐私的,少有人会知道的支出都被在朝堂上扒了个干干净净,委实让人心惊肉跳。 杨文仲说完,对那几位一笑:「诸位同僚看起来不像是没钱的样子。」 在朝堂行走多年,翁夏等人惊恐归惊恐,但又岂是几句话就能被吓到的,当即指着杨文仲大骂他鹰犬血口喷人,又是一阵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是不是血口喷人,把那些掌柜叫过来一问便知。」杨文仲不紧不慢地说:「若是问出来,诸位有钱挥霍却没钱还国库借□□诸位该当何罪呢?」 翁夏强词夺理道:「你随便找几个人来胡说八道一通,我等也没法辩解不是。」他朝御座共了一下手,「公道自在人心,我等功过是非自有圣裁。」 王妡在上头淡淡说了一句:「诸位既然认为家中妻子不贤,不如就和离了吧。我瞧着你们也不需要妻子的模样,今日我就给你们做这个主,不让家里的糟糠妻拖累你们。」 翁夏等人顿时狰狞的表情一凝。 王妡又道:「还有你们家中那些不争气的子侄们,都是败类,欺男霸女,人面兽心,留着也无用,不如杖杀了事。」 这话真是非常符合皇后残暴的形象,翁夏等人背嵴一凉,这才记起皇后可不是光说不做的花架子,她是真的会杀人。 说一件恐怖的事情,从先帝崩殂开始,皇后杀的人比皇帝还多。 这群人一瞬间噤若寒蝉。 萧烨瞪着那些人,其中有好几人还同他一道喝过酒,那时谈天说地好不畅快,不曾想竟是这样的无赖。 想到之后要找他们催债,他就一脸土色。 「臣,有括州案启奏。」史安节这时候出列。 殿中大部分目光都集中到史安节身上去了。 有人松了一口气,比如秦世资。 有人倍感诧异,朝上正在争论欠债还钱的事情,他这半途中杀出来是什么意思? 可是括州案扑朔迷离,一直牵动着朝中大部分人的心弦,史安节此言一出,根本就没有人关心那点儿欠债还钱的小事了,全都打起精神来等着他的下文。 吴慎偏过头紧盯史安节,因为常年蹙紧而留下两道褶的眉心更深了,目光倒是还平静,思绪却截然相反。 叶夔去了括州后,他们在御史台几乎没有可用之人,非常被动。杨文仲是明晃晃的后党,史安节却看不清楚他究竟是那边儿的人。 碛水和谈之前,他被皇后召见过,之后在幽州的种种表现、与后党汪云飞的亲近,回京之后的丰厚赏赐,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投了皇后。然而之后他并没有与后党走得很近。 他也与皇党走得不近,更确切地说,是官家对他心有芥蒂,皇党自然不会去触官家霉头。 史安节在朝中的位置变得微妙带着些尴尬,清流也不爱与他打交道,他的同族同乡同榜不想被打成后党的不与他往来,后党的也不爱与他来往。 他在朝中是一个孤家寡人般的存在,官家几次三番想把他外调出京提叶夔上位,可每每都被皇后保下来。 他这个时候说要禀括州案,括州若真有大事,定然有八百里加急送来,他这中书也不会不知道。没有急报,有什么事值得在早朝时说? 吴慎直觉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准奏。」萧珉想让史安节闭嘴,不觉得他能说出什么好话,但是不可能。 果不其然,史安节开口就是弹劾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包庇罪人、收受巨额贿赂。 叶夔人不在朝中,他的拥趸却不少,立刻出来反驳围攻史安节。 史安节虽然看起来是个孤家寡人,但叶夔的政敌却不少,有人带头,自然乐得落井下石。 几方人马一吵起来,紫微殿很快就变得比廛市还热闹,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七万八绕竟能把叶夔和蒋鲲扯上关系。 还有说朝廷官员为什么借支国库无力偿还的,就是因为有这种大贪巨蠹在,明目张胆到处伸手,大家也是没办法才去借支国库,左右都是难。 这都能掰扯上,也是很厉害了。 又是这种局面,昨日是严士任,今日是叶夔,明日又会是谁?萧珉闭了闭眼,怒气胀满胸胆,转头对王妡冷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抓蒋鲲、严士任等人却不杀,利用这些人把朝堂搅得混沌一片,各种看似毫无关系的事情毫无关系的人穿插纠结到了一起,混淆视听,让人无法第一时间掌握她的真正目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呢。」王妡假笑。 这话也忒气人了,吴桐咬着舌忍笑。 「叶夔可是你的人,他做什么,难道不是受了你的指使?」王妡啊了一声,一脸恍然道:「就因为他是你的人,所以做再大的恶事都没关系,自有你给他兜底,对吧!」 第326页 萧珉冷哼一声:「你的人,不也有你兜底。史安节可是你保在御史台的。」 王妡秀眉微微一挑:「御史台勾管你都不要,那我不得接手。谢谢你送的人,官家不愧是官家,大气。」 萧珉一口闷气堵在心头。 王妡还嫌气他不够,又道:「你还有谁不想要,列个名单给我吧。」 「哈。」吴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 王妡回头看她:「很好笑?」 吴桐捂着嘴,眼珠滴熘熘地转,下头还在吵架呢,她应该说好笑还是不好笑? 萧珉也看着她。 「好……笑?」吴桐徵求意见。 王妡转回去看着下方吵得热闹的朝臣,淡淡说:「那就笑。是挺好笑的。」 第178章 饱受惊吓 蒋鲲案, 严士任案,都背着通敌叛国的罪名,都与猃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盐务案, 括州案,都是关于国计民生的大案, 官府、豪族、巨贾互相勾结, 贪腐、苛政触目惊心。 这其中,盐务案直指蒋鲲, 括州案也隐隐与他有关,非要与通敌叛国联繫起来也不是不可以。 几个案子交错成一团乱麻,朝堂被搅成了一滩浑水,身处其中四面浑浊, 身旁之人分不清是敌是友,人人自危, 少有能独善其身的。 萧珉说王妡是故意如此,倒也没说错。 男人掌权千年, 她一个女人要在男人堆里跻身权力巅峰, 须得将局面搅得越混乱越好。 乱,才能打破固有局面。 蒋鲲此人, 对王妡来说,活着比死了有用; 对萧珉来说, 死了只有一时坏处。 随着蒋鲲被关在台狱日久,被王妡几次三番拿来作筏子,搅得朝堂无法安生, 萧珉从一开始想要把蒋鲲从台狱里捞出来甚至让他继续管着枢密院,慢慢变成只想蒋鲲快点死才好。 台狱里,刺客杀手来了一拨又一拨, 每次都留下一些血或者几条命,蒋鲲依旧活着,至于活得好不好,他一个阶下囚也没有人关心。 「是朕小瞧王妡了,她够狠毒。」萧珉恨道。 「她不是要乱么,那朕就给他乱个够!」 他用力地捶了一下案几,眼中闪动的是他适才评价王妡的两个字。 伍熊靠近了,听萧珉压低声音吩咐要办的事情,犹豫了一瞬,垂头应喏。 - 楚王萧烨活了三十多年,浪荡了二十年,在本命年这年突然有了正经差事要做,穿着殿中省裁造院连夜做的、衣库火急火燎送来的浅绯色官服,他有一肚子话想说。 「楚王,您来了正好。」王确看到萧烨来了,立刻就把他拉到桌案边,指着堆成小山一样的卷宗,说:「这些都是还没催回来的,算上各路个州县,还有三百多人没有还,京城还有七十八人。」 两个书令史把七十八人的卷宗哐哐两声放在了萧烨面前。 萧烨一脸土色:「……」 「这些人总是找各种理由拖着,实在是恼人得很。您也知道,下官也又不是只有催债这一件事,春耕之后,下官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这边催债不顺,官家和中书门下怪罪;那头韩盐铁也因下官催债耽误了本该做的事,对下官有些埋怨。下官是焦头烂额。」王确拍着厚厚的卷宗朝萧烨大倒苦水,话一转,十分庆幸道:「好在您来了,以王爷您的威望和名声,想必是事半功倍的。」 「没有没有,本王也没有什么威望和名声。」萧烨真心实意地谦虚,「一切还需有劳王盐铁才是,本王初来乍到,不敢指手画脚。」 王确不接他的话茬,径直走自己的流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递给萧烨,道:「王爷,我们先从这位开始吧,司农寺少卿康九一。他性子有些孤僻,说话又臭又硬,没有其他的毛病。」 性子孤僻,也就是此人在朝中没有太多的势力牵扯,同僚之间没有交情深的,他的师座已过世多年,妻子就是恩师的女儿,岳家后头也没出什么大才之人,帮衬不到他什么。 说话又臭又硬也就是容易得罪人,想必也没什么同僚愿意帮他。 康九一能做到司农寺少卿这个职位,全因他是他那一榜的状元,又上了一道劝农表,被先帝大为赞赏,才升上来的。之后他在司农寺少卿这个位置上蹉跎多年,毫无建树,别说升官,没贬谪就不错了。 是最好拿来给楚王练手的人了。 楚王不想练手,但是楚王没有选择。 「那王爷,咱们这就动身?」王确问道。 萧烨:「……」 能说不吗? 明显不能。 萧烨生无可恋地骑上自家的高头大马,带头往小馆子巷康九一宅走。 他也不想走在最前面,可谁让他是正一品亲王呢,哪怕领的实职不过是个五品,他也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品阶最高的,没人敢走在他前面。 一路过去,不少人看稀奇一样地盯着他看,还有狐朋狗友还街边脚店对他起闹的,把他搞得好生不自在,下意识就夹了马腹,催促马走快点儿。 王确等人见楚王这么有积极有干劲,也加紧了跟上去,并拍马屁:「王爷心系朝廷和百姓,下官等人感佩良多。」 萧烨:「……」 你闭嘴! 别烦本王!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康九一府上,他家是个三进的宅院,不算很大,京城居大不易,康九一能在内城买上一座三进宅院手里定然是有些余产的。 第327页 虎翼军郎官上前去敲门,门房一看又是他,哆嗦了一下也不敢阻拦,叫人快些去报了老爷和太太,恭恭敬敬把讨债一行人请进了门。 萧烨下马,背着手板着脸走进去,到了人家正堂,主人家还没来,他一屁股坐在主位上,相当有威严。 王确等人分立他两侧,虎翼军从门口到前庭整整齐齐站了一熘。 那阵势,特别能吓唬人。 康九一的妻子伍氏比康九一要先来,起先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但她是个泼辣性子,尤其父亲去后与不成器的兄弟撕破脸,与娘家吵吵闹闹近十年,性子越发兇悍。 看到架势,她先是不紧不慢朝楚王行了礼,又王确见了礼,然后说:「还请王爷见谅,家中僕役已经去公廨叫我家老爷了,我家都是老爷做主,还请王爷稍后片刻。」 「本王等一等也无妨。」萧烨道。 被抢了话的王确咽下一丝无奈,对伍氏道:「本官上回来,可都是康太太你在说,康少卿统共就只说了一句『没钱』,你说你家是康少卿做主?」 萧烨一下睁大眼睛,很是懊恼,不爽地乜了伍氏一眼,看着和和气气怎么还会骗人呢。 「王盐铁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伍氏道:「谁家不是郎主拿主意,谁家会是后宅妇人当家做主。王爷,您说是么?」 萧烨觉得自己被讽刺了,没好气儿地说:「本王怎么听说,康九一惧内,被管得死死的,平日里连个酒楼茶社都不敢去。」 「王爷,您要这么说,那妾身也无话可说了。」伍氏丝毫不惧,泼辣本色不改:「就按您说的,我家是我在做主。我一个后宅妇人,又不当官又不拿俸禄,你们找我讨钱,我是真还不上,实在不行,你们就把我这条命拿去好了。」 萧烨一愣,皱眉。王确在他耳边轻声说:「下官上次来,她也是这样撒泼打滚,棘手得很。」 萧烨就好气,说好的先从难度低的入手,让他练练手呢?这也要难度低? 「康太太,话不是这样说的。」催驱司公事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你这是欠的国库的银钱。国库的银钱都是拿来做什么的?造桥修路、赈灾救难。你这拖着不肯还,可知就有百姓因你之举而受苦受难?」 伍氏叉着腰,大声说:「笑话,欠债的也不止我一家,那么多人都欠着不还,你们不去找他们要钱,就只会来逼迫我一个后宅妇人。你们这些官老爷最会推卸责任,说什么百姓因我不还钱而受苦受难,括州百姓如今受的那些苦难道是我害的,不是你们这些贪官害的?你们这些官老爷,不去查真正害了百姓的贪官,倒是会为难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呸!真是好不要脸!」 「你别胡说八道。括州之事与你家欠国库银钱有什么关系!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欠钱不还的,才导致朝廷拿不出钱来赈灾,你还不快还钱!」 「朝廷拿不出钱赈灾,不都是被你们这些贪官贪了去,你们居然好意思倒打一耙。」 伍氏果然如王确所言,泼辣非常,浑身是刺,胡搅蛮缠的,争论根本就争论不过。 萧烨听了一会儿,头都大了,康九一半晌了还不回来,他烦不胜烦,喝了一声:「都闭嘴!」 厅堂里霎时安静了。 萧烨满意了,下令:「废话少说,把钱还上,我们就走。」 王确心说,楚王这话听起来霸气是霸气,但恐怕没什么用。 果不其然,伍氏听完,安静了片刻,忽然就「嗷」一声,哭了。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张嘴:「天爷吶,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这是要逼死我们一家吶!」 「娘子,娘子,怎么了?」 就是这么凑巧,康九一回来了,看到的就是自家正堂里里外外一群大男人围着欺负他娘子,他娘子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好不悽惨。 「老爷,你终于回来。」伍氏握住康九一伸过来要扶她的手,用力拉了一把,让康九一也跟着自己坐地上,哭道:「有人要逼死我们吶,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一家干脆去宣德门前吊死算了。」 「王爷,王盐铁,你们……」康九一到底没有像自家娘子一样坐地上,只是单膝跪着,扶着伍氏,悽怆道:「我这就砸锅卖铁去,这日子过不下去就不过了,活不下去就不活了。」 「老爷呜呜呜……」伍氏唿。 「娘子!」康九一应。 萧烨看呆了都,他可少见这种类型的人,这也太……无赖了! 王确在心底重重嘆了一口气,康少卿这家真是……楚王来了都不好使。 伍氏见楚王似乎被吓到了,再接再厉,唿喊着「别拦着我,我今天就抵了这条命」,就要往柱子上撞去。 康九一当然不会不拦着,他死死拉着自家娘子,就怕戏太过了。 萧烨实实在在被吓到了,风流才子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更没见过这种一言不合要死要活的妇人——他家那位虽然兇悍,但打打杀杀都是冲着他来,从来没有冲着自己的。 「这……本王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没时间跟你们磨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要你们的命了,你们的命又能值几个钱。本王姑且宽限你们几日,你们最好快些筹钱还上,不然……」 萧烨威胁了一通,逃似的快步走了,王确等人没办法,品阶最大的都走了,他们也只能跟着走。 第328页 没一会儿,康家正堂只剩夫妻二人,康九一扶起伍氏,道了声:「这次又劳累娘子了。」 伍氏理着自己散乱的鬓髮,没好气儿地说:「夫妻一体,嫁了你,我还能怎么办。」 康九一沉默不语,片刻后偏开头。 - 话说萧烨被康家的阵仗吓到,之后死活不肯再跟王确去其他家,他得缓缓才行。王确拿他没办法,只能让他回府。 回到府中,他在抱墨堂里躺着放空自己,想到今后还要过这样的日子,就不禁悲从中来。 从白日一直躺到天擦黑,安静的抱墨堂门外忽然有了动静,一道清脆的嗓音在说:「听说你们王爷今天饱受惊吓,我来嘲笑一下他。」 「王妃……」长史许和通好生为难,自家主子今日回来脸色都不对,王妃还来火上浇油。 「许和通。」萧烨在里面喊:「让王妃进来。」 须臾,吴桐推开抱墨堂的门,也没有进去,站在门外,嘲笑:「听说你今天被康九一娘子吓到了,这也能被吓到,你也太玻璃心了。」 「你是没看见康九一娘子那泼妇样儿。」萧烨不服气地坐起来,想了想,说:「比你还兇悍。」 吴桐当即送上一对大白眼:「我谢谢你的评价啊。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多参加几次早朝,就会发现,你们男人撒起泼来,都没女人什么事儿。」 「那……我……」萧烨无法反驳,只能气道:「反正康家娘子太可怕了,换你,你也一样。」 吴桐:「呵呵。」 萧烨白天被吓到,晚上被嘲笑,双重暴击,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肉眼可见的更丧了。 「……」吴桐就很无语,真是个玻璃心啊。 就在她准备随口安慰他几句时,许和通忽然大喊着「王爷,不好了」,跑进来。 「怎么啦?本王怎么就『不好了』?」萧烨一腔郁闷无处发,许和通算是撞上来了,被喷了一通。 「王爷,您先别忙着骂臣,」许和通顾不得许多,打断了萧烨的话,「刚刚果子巷王家来人报,司农寺少卿康九一的娘子死了!」 「什么?!」 「谁死了?!」 萧烨和吴桐同时问。 许和通说:「司农寺少卿康九一的娘子啊,死了,被发现在家中自缢,还留了一封血书,说是被……被……」 「被什么啊!你说话能干脆一点吗?!」萧烨急道。 「是被王爷您和王盐铁催债逼死的!」许和通闭着眼说。 萧烨半张着嘴,眼神一瞬间空了,茫然地看向吴桐。 这好好一个人,那么兇悍一个人,怎么就上吊死了? 这不可能啊! 第179章 十分蹊跷 「王捕头, 窗户都是从里面关好的,门被破开,暂时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里面关的。房间里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不过绣墩倒得位置有点儿……奇怪,不过康家僕役将康太太『扶』下来, 忙乱中把绣墩踢远了也有很大可能。仵作也看过了, 康太太的确是……自缢身亡。」 王丰挎着腰间佩刀,对捕快说:「你信那么泼辣的康太太会一个想不开自缢?」 「这……」捕快把眼睛转向正堂里面哭得十分伤心的康少卿, 用力摇了一下头。也不知他摇头是「不信」、「不会」还是「不」其他什么。 王丰也朝康九一看去,片刻后道:「行了,回去跟府尹復命吧,这事儿不是我们能管的。」 京兆府的人跟康九一说了几句节哀顺变, 之后离开了康府回去跟京兆府尹李德宏一五一十地汇报了。 李德宏问京兆府少尹龙典:「龙少尹怎么看?」 龙典是去年磨勘后从京外调回来的,补了空缺多年的京兆府少尹职, 他的妹妹是宫里深受皇宠的龙婕妤,李德宏多少也要给龙典几分薄面。 「此事看起来似乎没太多蹊跷, 」龙典又话一转, 对李德宏拱手,「下官全听府尹做主。」 李德宏表情严肃,摊开纸写摺子,看不出什么情绪偏向。 龙典一贯谨言慎行, 刚才那么一句已经是极限了,见状也不再多言。 楚王和王确讨债逼死了官眷,尤其是还楚王新官上任的第一天就死了个人, 实在是……好说不好听。 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皇帝下令严查此事,并漏夜把楚王和王确叫进宫狠狠骂了一顿。 萧烨满腹委屈, 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但皇帝不听,直接就将两人定罪了。 「臣冤枉!那康九一的娘子性格泼辣,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想不开的人。」萧烨极力辩解。 「人都死了,你跟朕说这个?」萧珉冷冷说道:「皇叔,王卿,朕没想到你们居然这么不堪用。把人活生生逼死,还敢做不敢当。」 萧烨还想辩解,被萧珉喝止,随后赶出了宫。 他们俩出宫已经将近戌时末了,四下一片黑漆漆,手里的灯笼照不亮五步远的地方,犹如萧烨此刻的心境。 「王盐铁,本王始终不相信康九一娘子会想不开。我们白日去康九一家中,她哭得那么悽惨,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分明就是装的。」萧烨丧着脸对王确说。 王确用力点头:「这其中必有蹊跷。」 「那……?」 「王爷,我们明日去京兆府先问问去康府的捕快,再去康家看看。」 第329页 两人就这么说定了,各自回家。 他们计划得很好,然而却赶不上变化。 翌日,天才蒙蒙亮,萧烨收拾好准备上朝,忽然长史许和通着急忙慌跑过来,边跑边喊:「王爷,不好了。」 他家王爷脸立刻拉到地上去,不爽道:「本王好得很,你才不好。」 「不是啊,王爷,」许和通已经是满头大汗了,急急说道:「外头来了一群人,几十个,服衰佩麻,堵在府门口喊着要讨个公道。」 「什么?都是什么人?」萧烨正端着茶杯要喝,听了杯子一滑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许和通苦着脸说:「喊着是康家的人,为康家娘子来讨个公道。」 「荒唐!」萧烨勐地一捶案几,怒道:「又不是本王杀的康九一娘子,来找本王讨什么公道!」 许和通一时不知该怎么劝才能不是火上浇油,他也觉得这事蹊跷得很,康家娘子虽然听得不多,但只一点——康少卿后院一个姬妾也无——就可见是个多厉害的妇人,怎么可能就不到半天功夫想不开自缢?! 退一万步讲,康家娘子真是自缢,那与他们王爷又有什么关系。 钱是他家借的,没错吧。 之前王盐铁就带人去他家要债去过两次了。 他家一直拖着赖着不还,怎么自家王爷第一次上门,他们家的当家娘子就想不开? 可现在康家的人把自家门给堵了,不仅堵了正门,连侧门、角门都不放过,府外哭声一片,听得人瘆得慌。 萧烨火气也上来了,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一家人。 他气沖沖大步去正面,叫门房把门打开,吱呀一声,脚还没跨出门槛呢,门外一群人就围了上来对着他哭。 「杀人偿命啊!」 「把人逼死,天理难容!」 「楚王你良心何在!」 …… 萧烨连连喊关门,不住后退,待家将把那些人推出门外,门房用力关上门闩紧,他抹了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 吴桐闻讯赶来,在门前与擦汗的萧烨大眼瞪小眼。 「现在怎么办?」萧烨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都懵了。 「这事怪得很。」吴桐皱着眉,「听你昨天说的,康九一的娘子分明是个强势性格的人,甚至有点儿领袖型,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因为区区小事就想不开的。更何况,他们家也不是第一次被催,这都第三轮了,前两轮都能厚着脸皮就是不还,怎么到了这会儿就崩溃了?」 「我也是这么说,可昨儿个夜里官家把我召进宫,噼头盖脸就骂,根本就不听我分辨,已经认定是我把康九一娘子逼死了。」萧烨越说越不忿。 「官家认定了?」吴桐确认一遍。 萧烨用力点头,把昨天晚上宫里的事详细说给她听。 吴桐听完后有些懊恼,昨天康家娘子死讯传来时,她就应该想到的。 她吩咐许和通:「想办法让人去看看,荣国公府是不是也这样。」 许和通领命离开,萧烨睁大了眼,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这其实是针对王盐铁的,本王不过是被牵连的?」 「也有可能是针对你,王盐铁被牵连了。」吴桐说。 「怎么可能。」萧烨下意识道:「本王才领了差事都没有十日,谁会针对我?」 吴桐道:「你是不是对自己一品亲王的身份有什么误解?还是被pua久了,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废物,爵位是个废爵?」 「批……批什么?」萧烨一脸懵。 「这不重要,」吴桐看着紧闭的大门,「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吧。恐怕荣国公府的情况不比咱们这儿好。」 - 吴桐想得没错,荣国公府门前,康九一披着斩衰亲自来堵门了。 大梁礼有定:妻死,夫齐衰杖期;父在,则为妻不杖。 康九一披了斩衰,可谓是对妻伍氏情深义重了,围观的百姓无不唏嘘。 荣国公府的人都被堵得出不得,府门前哭声震天,大喊着要计相给个交代。 让计相给个交代…… 这话可就有些说道了。 荣国公府正堂里,王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回踱着晃得人眼晕。 「大哥,你就老实一点儿吧,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祸。」麻烦缠身自顾不暇的王格倒是很有闲心来说王确的风凉话。 这种情形下,王确也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巴巴瞅着王准,看老父只沉思不言语,心一横说:「我这就去跟康少卿理论,他那娘子究竟是谁给害的!」 「算了吧,大哥,官家都说是你逼死的,你还想怎么理论?你要是能理论,那康九一现在会在咱们家门口哭丧?」王格凉凉道。 「你……」王确又急又气,王格还在旁边一直泼冷水说个不停,他向来在口舌之争上占不了王格的上风,现在更是如此。 越想越不忿,他干脆就闷头往外走。 「干什么,回来!」王准终于有了动静,把长子喝回来。 王确人是停下来,却固执地不回去:「父亲,这天下没有胡乱攀咬冤枉的道理。」 「你也知道是胡乱攀咬冤枉,你去理论,你现在理论得清吗?」王准说:「这蹊跷都摆在了明面上,就是一个局,你还往里钻?」 「可是,也不能让他们这样堵着门,凭白往咱们身上泼脏水啊!」王确急死了。 第330页 王准道:「自然是不能,只是人家里新丧,我们现在怎么动都得不了理,还得从长计议。」 「父亲,这事怎么从长计议啊,人家就要把妻子的死赖咱们家头上,咱们家名声可都臭了。」王格说。 「二叔主意不出,废话倒是挺多。」谢氏站在正堂门口,面上和气也不装了,张口沖了王格一句,走进来朝王准行了个礼。 走到外头的王确见状,老实跟着折回了正堂,小声问谢氏:「你怎么来了?别担心,总有办法的。」 谢氏轻拍了一下王确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对王准说:「父亲,母亲让儿媳来转达一句话。」 「说。」王准道。 谢氏说:「这事如果没办法善了,索性就闹大了,闹得满城风雨,让天下人都来评评理,总比藏着掖着好。」 王准蹙了眉,陷入沉思。 索性闹大? 「大嫂这话真有趣,还闹得满城风雨,大嫂是嫌咱们家名声还不够臭是吧!」王格恶声恶气道:「咱家出了一个干政弄权被世人叫『妖后』的皇后,就已经名声够难听了,你还要闹大,还想怎么闹大?」 他不过利用职位拿了些好处,这朝中上下谁不这么干,偏王妡盯着他来整,整自家的二叔,真是大义灭亲的「好」皇后! 父亲更是,居然帮王妡那个贱丫头,对他不闻不问,任由他被人问罪、辛苦上下打点关系,勉强才还留在京城。 王格理智上是知道王妡一旦出了事,王家恐怕就不好过了,不过内心里他是巴不得王妡出事,不过他现在是理智战胜内心,也就只在家中出几句恶言。 「王格,你要是满嘴喷粪,不如闭嘴,每说一个字都臭不可闻,你自己不觉得噁心吗?」王确摆出长兄的架势教训弟弟,「这里的人,包括宫里的皇后,哪个是你能随意辱骂的!」 王格拍案而起,就要跟王确对骂,王准不耐地喝了一声:「都给我闭嘴!」 兄弟俩都怂了。 王准思忖着那句「闹大了」,须臾,一拍板:「去登闻检院,咱们击鼓鸣冤,逼京兆府好好查查康家娘子的死因。」 官家要把此事定案,他们就决不能定案,这脏水,王家不接。 「击、击鼓鸣冤?」王确有些傻。 从来都是百姓去击登闻鼓,没见过哪个朝官去击登闻鼓鸣冤的。 王格心说老头子是不是老煳涂了,这种主意都想得出。 「父亲,咱们去击登闻鼓,这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么。」他说。 「那二叔又有什么好主意?」谢氏问。 「我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怪只怪大哥无能。」王格说风凉话,「宫里的皇后娘娘不是能耐大,让皇后娘娘出面解决吧。」 「二叔,你若是因为被查贪墨而心力交瘁,神志不清,不如回去歇息。总归你在这里也出不了什么主意。」谢氏轻易不爱搭理二房,看二房比看瓦子里唱猴戏的还不上眼,平日里二房做了什么蠢事说了什么蠢话,她都是一笑置之,轻易不生气。 但这儿她是真生气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明面上是针对王确、针对王家,实际上是皇帝在针对皇后,皇后一步走错,不说满盘皆输,至少名声是真的不行了。 死者为大,什么都抵不过一个「死」字。 王格脸色难看,君子不屑与妇人无谓争执,他一甩袖,去问王准:「父亲,咱们真要去敲登闻鼓?您不是在开玩笑?」 「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王准道:「都去换了朝服,一道去登闻检院。」 王确看向谢氏,后者轻轻点头,他心一横,就去换衣裳,人才走到门口,就与管家王永寿撞上。 王永寿搞了声罪,看王确要走,说了声:「大郎等一下。」然后跨过门槛,对王准说:「公爷,外头,虎翼军封都虞候、广勇军钱都虞候带人把堵门的都抓了,康少卿要被下诏狱。」 「什么?!」 第180章 祸国殃民 「萧珉这一招走得不算差, 利用得好了,至少能让王家声誉大损,并将父亲贬出京。祖父年纪大了, 就怕有个万一,三司里没了父亲, 不说断我一条臂膀, 麻烦是绝少不了的,说不得朝廷的财权都要换个人来掌。」 王妡慢慢撸搁自己腿上的老虎头, 淡笑着对劝她不要派禁军的凌坤殿高班说:「是谁让你来劝我不要轻举妄动的?」 那高班勐地一惊,从进殿就一直弯着的脖颈乍然挺直,发出细微的咔咔两声,对上王妡无波无澜的黑沉双眸, 冷汗霎时就布满了额头。 「奴、奴对殿、殿下忠、忠……」 话都说不清楚,王妡更不想听这种无谓的辩解, 一拍手底下的老虎头,说了声:「去。」 壮硕的大猫站起来, 对着那高班一个虎扑, 把人扑倒在地按在爪下,张开血盆大口对着人脸一声吼:「嗷——」 百兽之王威风凛凛,哪怕被王妡养得像只大型猫咪,终究不是猫咪。 那高班双眼一翻, 登时就吓晕了过去。 「回来。」王妡唤。 大猫扒拉了一下爪下的人,看他一动不动,顿觉无趣, 懒洋洋慢悠悠到王妡身边,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有搁她腿上。 大老虎一松爪,贡年就叫人来把这高班拖下去了, 然后跟王妡请罪:「奴治下不严,请殿下降罪。」 第331页 「庆安宫用美□□他,你不察也不能全怪你。」王妡淡淡道:「没有一下次。」 贡年心底恨不得将那背主的高班千刀万剐了,正色拜下:「谢殿下恩典。」 「不过……」王妡像是觉得很有趣,面上显出一点点笑意来,「都这样了,还能被美□□惑。」 贡年一凛,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今日之后,无论是凌坤殿还是天启宫,都得再好生敲打一番,有异之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殿下,虎翼军、广勇军已经前往荣国公府,天武左厢往楚王府去了,康九一下狱的旨意已经发出。」贡年说。 王妡微一颔首,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轻笑:「世人不说我是『妖后』么,我不祸国殃民,岂不白担了这个名声。」 萧珉这一招,用在别人身上或许是个大麻烦,可是他大概忘了,三衙禁军和大半厢军都在她手中,他那种无趣的阴谋诡计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毫无作用。 至于所谓的名声…… 从来都是为尊者讳。 「对吧。」她低头一笑,捏了捏大猫耳朵。 贡年没明白皇后突如其来的一句「对吧」,天启宫里讨生活多年,他最明白保命第一要领——少说少问少看少做,他安静垂手在一旁等候皇后吩咐。 大猫被捏了耳朵,用力甩了一下脑袋,张嘴:「嗷——」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王妡拍了下老虎头,起身,吩咐:「走吧,上朝。」 往外走的时候又拍了一下老虎头,示意老虎跟上。 天武右厢将士五百人,已经在殿外整齐等候,皇后带着她的老虎一出来,他们整齐行礼随后安静跟上,护卫左右。 「喵咕~」 一声鸟叫从半空中传来,王妡停步,谯翛扇着翅膀飞过来想停王妡肩膀上,被她看了一眼,掉头落在了老虎背上,老虎除了甩了下头,没有什么反应。 这两个毛茸茸,老虎还是崽子时打架打得毛乱飞,现在已经能和平相处,在天启宫称王称霸无人敢惹。 和它们的主人一模一样。 早朝已经开始多时,楚王和王家的人都没来,皇后也不在,列班的朝臣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大家都不傻,心里门儿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有人对此不齿,亦有人佩服。 王家出事,后党忧心如焚,皇党喜不自胜。 大部分人都认为王家恐怕在此事中没办法全身而退,毕竟死了人,死的还是官眷。 这一招够狠。 王家有难,如吴慎等心思活泛之人已经在盘算怎么把更多的后党拉下水。 后党的核心是三大士族,他们传承几百年,朝代都更迭多次,他们还屹立不倒,占据着大量的山林菏泽,坐拥常人难以想像的财富。 士族不除,皇权不安,寒门子弟出头难。 所以,不仅是王家。吴慎将目光投向了堂上列班的东山谢和弋阳卢。 不趁着王准自顾不暇时再狠狠捅他一下,实在枉费官家营造的大好局面。 御座上的萧珉亦是如此打算的。 紫微殿上,皇帝和他的拥趸盘算着怎么生吞活剥了后党,后党绷紧心神,务求不自乱阵脚。 就在这时,王妡带着她的老虎和鸱鸮,天武军指挥使姚玄护卫在侧,身后跟着五百天武军,堂而皇之地走进紫微殿。 「啊……」 「大虫!」 紫微殿上霎时慌乱一片,那么硕大的一头勐虎走进来,离自己只有十几二十步远,谁也没有力拔山兮之勇,哪能不怕。 怕得要死好么! 萧珉勐地从御座上站起来,殿头大喊:「护驾!护驾!」 皇帝近卫营立刻拦在御阶前,佩刀锵一声抽出,刀锋对着老虎。 天武军指挥使姚玄手一振,天武军也将手中陌刀祭出,刀锋不仅对着近卫营,还对着诸大臣。 王妡扬起眉眼,神色不耐,从袖笼里拿出小弩,按下机括,小弩打开,箭矢急射而出,深扎在殿头腹部,殿头惨叫一声倒地,生死不知。 「皇后你……」 王妡朝大胆出声的人看去,那人顿时噤了声,额头上一下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护驾?护的哪门子驾?」王妡道。 「皇后娘娘,前朝大殿乃朝廷重地,你怎可带着准了畜牲上殿。」有人大胆声讨。 王妡哼一声。 贡年对那人说:「你都可以上殿,这老虎为何上不得殿。要咱家说,你还不如这老虎,老虎至少吃跑喝足了不会起一些见不得人的歪心思。有句话说得好,虎毒不食子。」 那人脸一黑,但在王妡的目光下,他不敢再说什么了。 那人鎩羽,阮权站出来一步,说:「皇后娘娘,老虎有老虎的归处,这前朝大殿乃重地,老虎总归是来不得的,娘娘,您说是么?」 王妡摸了摸老虎头,淡淡道:「我的老虎,自然这天下何处都去得。阮卿今日倒是话多,平日里不都是让旁人在前头探路的,今日却如此聒噪,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阮权哑口。 他一语双关,皇后就一语双关回来,他又不能说「你王家倒大霉了,我高兴」,一时没了言语。 吴慎出来一步,想要说些什么,王妡不耐烦听废话,一捏老虎耳朵,大老虎立刻就是一声:「嗷——」 第332页 有那老鼠胆子者,被吼得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内侍给王妡搬来椅子,她懒得去御座上,就在御阶下众朝臣面前坐下,大猫在她身旁蹲坐。 鸱鸮在大猫背上,大猫一蹲坐,它整个鸟差点儿滚下去,连走带扑闪翅膀,鸟从大猫背上换成蹲在大猫头上。 鸟不算小,但跟老虎比起来只有一点点,不太引人注意。 她这么一坐,又不说话,把所有人都搞懵了。 这是干嘛? 熬鹰? 萧珉也想问,然而王妡不上来,让他特意下去,他拉不下皇帝的脸来。 于是更生气了,拉不下皇帝的脸,就只能把自己的脸拉长。 紫微殿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吴慎一派的人,尤其阮权,看到护卫在皇后身旁的天武军指挥使姚玄自己满殿持陌刀的天武军,都是惊愕过后又觉得大惊小怪了。 皇后控制了殿前司,现在谁不知道呢。 最开始他们以为皇后只是控制了御龙四直,他们想方设法把御龙四直安排去了括州,立刻虎翼军又出来了。 现在天武军都被皇后控制,他们不认为殿前司还有哪一厢不是皇后的掌控之中。 皇党认为皇帝最走错的一步,就是将宫变围了罪人萧珩府这事交给皇后,让她有了掌控禁军的机会。 权一旦给出,要收回就难了。 尤其还是要命的兵权。 萧珉又何尝不后悔呢,他是最后悔的人,他根本就是引狼入室。 如果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再娶王妡。 不过…… 他把目光投向李渐,他新册授的枢密使。 等待总是最熬人的,尤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还要被虎视眈眈。 是,真虎视眈眈。 吊睛大虫黄色的眼睛看着太怕人了。 「敢问殿下,」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问道:「您这样坐着,是欲意何为?」 王妡道:「等着。」 那人还想问——究竟在等什么?让禁军对朝臣刀剑相向,又不准走,又不准说话,究竟是在干什么! 不过他没这胆子,在老虎和陌刀的威胁下,问了刚才那句已经是吃了豹子胆了,旁人还没他这胆子哩。 就这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紫微殿外有了动静,虎翼军都虞候封烈在外请见。 「传。」王妡准道。 片刻后,封烈进来,对王妡跪拜,道:「禀殿下,人都已经抓来了,一个不少。」 王妡说:「带进来。」 封烈领命出去。 御座上的萧珉,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吴慎、阮权等皇党亦是如此。 反之,后党都松了口气。 至于中立派的清流,他们虽不齿皇帝的做法,然对皇后意见更大。后宫不得干政,是他们一贯的坚持。 不多时,一阵又一阵的吵闹声传来,有哭的有骂的有喊冤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殿门,就见被天武军虎翼军、广勇军押着进来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最前头被五花大绑的是刚刚丧妻的康九一。 「这——」 众臣惊愕。 萧珉原本都坐下了,见此情形忍不住站起来,下了御阶。 披麻戴孝的人被押进来后,身着朝服的楚王萧烨、楚王妃吴桐、三司使荣国公王准、盐铁副使王确依次走进来。 王妡站起来,说:「好了,人到齐了,可以开始了。」 第181章 落子在此 康九一前半生风光无限。 他虽然出身寒门, 然勤学苦读,连摘桂、杏、金榜,三元及第, 皇帝亲自过问贊其年少才高。 师座不计较他出身寒微,将爱女许配给他, 借着岳家的势力, 他一路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官至司农寺少卿。 然而, 这一切都在他岳丈仙逝之后戛然而止。 热闹的门庭冷了,来往的友人远了,上峰的关照少了,日子在岳父仙逝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忽然发现了残忍的真相—— 在朝堂上,才华横溢无用, 能倚仗的永远都是家世背景。。 本就泼辣的妻子在他郁郁不得志的情形下,还愈发兇悍, 隔三差五骂他无用。 康九一觉得日子越发过不下去了, 尤其是朝廷在催讨国库借支后,他哪有钱还,为了维持家中的生计,还有官场上必要冰敬碳敬, 他借的可不少。 家中婆娘天天得不安生,衙门里又新提拔上来一个比他年轻有为家世雄厚的少卿, 他…… 他…… 他本来不想的。 不想的。 他、他是被人威胁的。 对, 是被威胁的! 五花大绑的康九一嘴上绑着布巾,押着他的虎翼军郎官之一勐踢他后膝弯一脚,把他踢得跪在皇后面前。 王妡垂眸看着这个因害怕而岣嵝着背嵴的人, 摆了下手让人把他嘴上的布巾解开。 布巾解开,康九一抬头看向皇后,只一眼,就将目光移到了旁边皇帝身上。 「说说,谁指使你杀妻,去楚王府和荣国公府闹事。」王妡说着就朝萧珉看去。 萧珉冷着脸,一动不动,很镇定地任由王妡、康九一以及其他人看着。 康九一辩解道:「冤、冤枉,臣与贱内夫妻情深,臣怎会杀……」 第333页 「夫妻情深?」王妡打断康九一的话,「是你在燕回巷养了个外室的那种情深吗?」 「臣没有!」康九一大声辩解,「臣怎么会养外室,皇后娘娘,您不能为了给杀人兇手开罪,就随意栽赃诬陷。」 「你没有吗?」王妡示意杨文仲可以开始了。 杨文仲出列,他本来列班是站在有老虎的那一侧,但他脚一转,绕到了另一侧,站定后举起笏板开始说:「禀圣上、殿下,司农寺少卿康九一,私藏上林、太仓、钩盾等署上供,将御用贡物运出交与商贾贩卖,贩得银钱与商贾分做□□。此事他悄悄做了多年,直到两年前,与他合谋的商贾被抓下狱,他没其他门道,才作罢。得的脏银一半被他用来养燕回巷的外室,这两年他家中入不敷出,其妻觉得家中银钱不对,顺藤摸瓜查到了那外室,与康九一争吵过数回,甚至还殴打过。终于,昨日康九一为了自己的前程,恶向胆边生,杀了其妻伍氏,并嫁祸成楚王逼杀。此人,实在罪大恶极,其罪当诛!」 「我没有,你血口喷人!」康九一高喊:「我没有!我没有!没有偷贡物,没有杀伍氏,没有养外室!你杨文仲与王家是一丘之貉,你当然说帮着他们诬陷旁人!」 「杨中丞,与康九一合谋的商贾是谁?叫来问问便可。」闵廷章说道。 杨文仲对着康九一说:「那商贾姓屈,上成下天,是蒋鲲的远房表侄,为蒋鲲打理诸多生意,现正诏狱里关着,需要提他出来同康少卿对质吗?」 蒋鲲。 又是蒋鲲。 众人惊讶一阵之后竟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蒋鲲这枚棋子对皇后来说,实在是太好用了。 这是不管真假,康九一…… 就看皇帝愿不愿意保,且能不能保得住了。 但没有人看好。 不是皇帝无能,也不是皇党无能,皇后早就不知不觉控制了禁军,今日天武军也来了,众臣仍未可知,皇后究竟还控制了多少军队。 再联想到她保下了安国公一家以及沈家军,恐怕幽州那边也是皇后的人了。 殿前司禁军加上幽州边军,还有战功赫赫的安国公,皇后手中掌控的兵权已经超乎想像。 所以皇后越来越嚣张,说康九一有罪,康九一就有罪,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萧珉嘴角死死抿紧,朝盐铁使韩因投去一眼。 韩因一直注意着前头的动静,瞬间就接收到了皇帝的信息,他犹豫了片刻,出列来,高举笏板道:「禀圣上,臣有奏。」 「准。」萧珉说。 朝中大部分人的目光被引到韩因身上,包括王妡。 「臣调查长清、长溪的盐场私贩盐引一案,发现,在京畿、两浙路、成都府、夔州路等地,盐价波动得厉害。心生疑窦,便派人深入调查了一番。」韩因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目光在王准和王确身上打了个转,又向皇后看去一眼,这才说:「发现其中大有蹊跷。有人在其中控制盐价,扰乱民生,大肆敛财。」 萧珉怒问:「是谁?!」 韩因道:「是临猗王氏子。夔州路提举常平官曾抓了几人审问。」 萧珉道:「问出什么了吗?」 韩因说:「他们说自己是小宗,这么做是受了大宗指示,不得已而为之。」 临猗王氏的大宗是谁,不就站在殿上。 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了王准和王确身上。 「嗤。」王妡轻哂。 原来康九一妻子的死后面是要落在这里。 也对,只是一个「逼杀」的罪名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若后面牵扯出盐务和民生来,可就是大事了。 又是逼杀官眷,又是祸害百姓,还出了个「妖后」,临猗王氏定是要人人喊打的。 还能把盐铁归公一事再翻出来,趁机收了临猗王氏的私盐场,盐铁归公就完成了一半。 再还有,可以在大肆敛财上做文章,可以说他们王家目无王法,只手遮天,甚至还能按上谋反的罪名,最好还能在荣国公府搜出一套龙袍来,可不就能一举剷除临猗王氏。 临猗王没了,东山谢和弋阳卢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真是打的一手一举数得的好算盘。 换成是王妡也会这样做,甚至要比萧珉更绝。 死一个官眷能顶多少事,逼死一个朝廷大员才能激起更大的水花。 把康九一杀了,让康九一的娘子来闹事,伍氏总还有点儿其父余荫在身,联合仙逝的伍大学士的门生旧故,在登闻检院前闹他个天翻地覆。 岂不更好。 「韩盐铁,这事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众人都等着王准,或者说是等着皇后的反应,没曾想竟是吴慎先开口,乍一听还是要帮王家说话,就很让人惊奇了。 韩因顿时一脸蒙受莫大冤枉和屈辱的表情,愤然道:「吴大相公此言何意?莫非是质疑下官?」 吴慎道:「老夫不是这意思,韩盐铁秉公办事,忠君爱民,老夫知道,官家也看在眼里。」 他朝萧珉拱了拱手,接着说:「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又干系到计相,还是要查清楚为好,不可冤枉任何一人。」 韩因没好气地说:「那你们去查,最好查清楚查明白,看是谁祸国殃民。」 吴慎对韩因道:「老夫也正是此意。」又转向萧珉:「不知官家意下如何?计相乃朝廷股肱,万不可冤枉了他。」 第334页 萧珉:「那就……」 「那就判康九一杀妻在前,诬陷朝廷命官在后,斩立决。」王妡先一步说道。 萧珉勐地转头。 王妡瞟了他一眼,嘲讽意味十足。 萧珉的算盘打得不错,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这一套下来够王家喝一壶了。 只要能把王确弄出三司,王准这么大年纪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三司就再不是王家控制的三司了。 先收财权,卡了军队的粮饷,兵权不说手到擒来,也是会容易上不少。 他的算盘打得是真好,奈何有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害他的计划才开始就被打乱,只能把后面安排的提前。 谁能料到,王妡居然那么简单粗暴,又那么嚣张,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派禁军当街抓人。 「皇后,现在是在讨论盐务之事,这关系到民生大计,你不要无理取闹。」萧珉警告。 王妡对康九一说:「看到没,你主子放弃你了。杀人偿命,斩了吧。」 康九一霎时惊恐万状,下意识朝萧珉膝行了两步,被萧珉兇狠的目光制止。 「皇后,你不要本末倒置了。」萧珉说:「你若是觉得盐务不重要,那就请你回凌坤殿,不要在外朝闹事,后宫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所以,你认为一条人命不重要?还是说,一个后宅妇人的命不重要,死了也就死了?」王妡说完萧珉又扫视群臣,「你们也这样认为?」 在场之人除了王妡和吴桐都是男子,被这么一问,无论皇党、后党亦或清流一时难以回答。 吴桐自然要挺皇后的,于是幽幽说:「怎么会重要么。糟糠妻老了丑了,杀了正好换个年轻漂亮的。男人都这么想吧。」 「男人啊,十八岁喜欢十八岁的,二十八、三十八、五十八、八十八甚至一百零八岁的,永远都只会喜欢十八岁的。」 在场的男人们:「……」 「古有杀妻求将,今有康九一杀妻。歷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不过这都不重要,还是盐务更重要,毕竟关系国计民生。」 「说到盐务……」 吴桐故意问王妡:「臣估计是记错了,蒋鲲与人合谋私卖盐引给大盐商们,这事最后查了没?顺藤摸瓜把整个利益链端了没?难道不了了之了?」 王妡唤了御史台、大理寺、审刑院以及盐铁使韩因,道:「你们来回答一下吴掌书,这都两年了,你们都查了些什么。」 吴桐是越来越深得王妡的心了,王妡正要翻出盐引案来,她就帮着把案子翻出来了。 难怪上辈子萧珉总说吴桐是解语花,倒真没说错。 第182章 国之大计 盐, 作为生活的必需品不可替代,任何时候它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物资。 春秋时期就有「控盐」的政策,是可考据的最早的盐政。 诸侯争霸, 想要有一统天下的能力,经济实力是排在第一位的, 没钱拿什么养军队? 华夏第一相管子推行「官山海」政策,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控盐,以快速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 再者, 盐虽然是消耗品,但是它的消耗量基本是固定的,因此很早之前盐就被作为统计人丁的标准。 总而言之,盐是朝廷统治百姓的重要根基之一, 每朝每代的盐政都是重中之重。 到了大梁朝,依旧如此。 不过, 梁朝、以及前头两朝在盐政上有个极大的弊端,甚至可以说是朝廷的隐患。 ——士族。 五六百年前, 天下大乱, 诸侯割据,各诸侯为了扩张或不被吞併,拉拢各豪强,并予以他们政治、经济上的特权。豪强地主藉此兼併土地、经营庄园, 逐渐发展壮大成为名门大族,成为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 后来诸侯中有一支段干氏与江左大族琅琊王氏联姻,在诸侯中异军突起, 十年间吞併了其他诸侯完成了大一统。 段干帝与琅琊王氏相得益彰,立国之后颁布的各项法令都极有益于士族的发展,之后几代段干家的皇帝为了取得士族的支持, 继续放纵笼络的政策,不到百年间,士族形成了江左集团和河东集团两大利益集团的庞然大物,足以与皇权并立,皇帝都要依赖士族的支持,士族甚至还多次废立皇帝。 王妡出身的临猗王氏属于曾经的河东集团,江左集团在琅琊王式微后被河东集团压制,河东集团以临猗王为首辉煌煊赫几百年,到了大梁朝,在皇权有意的打压下早没有昔日的风光。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一点——王谢卢三家握了国朝三分之一的盐井——就足够让梁帝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没有一日不欲除之而后快。 「盐铁归公」的声音在睿宗朝时候就有了,睿宗算得上是几百年来难得的开明之君有为之君,他又怎会看不到朝廷不能完全控盐的弊端,频频在盐政上有动作。 动了盐井就是动了士族的钱袋子,王谢卢当然不肯答应,士族停了盐井产出以对抗睿宗的新盐政,产盐少了,许多地方供应不上导致盐价飙升,差点儿就闹出乱子来,逼得睿宗不得不放弃新盐政。 睿宗做不到的事情,苏宗、神宗、熹宗一样也做不到。 至于萧珉…… 在王妡的上辈子,临猗王氏覆灭,萧珉也没有控制住他们手中的私盐井。 第335页 巨大的利益当前,很难有人不心动,忠君爱国在某些人眼中是比不上真金白银的。 那时的王妡即使被困北宫,也知道王家的盐井明面上归于朝廷,实际上被蒋鲲和吴慎瓜分控制了,盐价一天高过一天。 再加上失了大片国土,天堑既失,防御外敌困难数倍;送去猃戎的岁币也在年年增加。 内忧外患,大梁百姓的日子可以想像的苦不堪言,就算萧珉在吴桐的提议下大力发展海贸和商业,也不能解决其根本的问题。 萧珉做不到的,大梁朝廷已经腐朽,山河日下,亡国之相已初露端倪。 时空扭转,到了如今,萧珉说什么盐铁归公,在王妡看来就是个笑话。 想得挺好,也想得挺美。 「既然说到盐务,那就好好说,仔细说,说分明了。」王妡坐回椅子上,摸着毛茸茸老虎头,下令:「把康九一关进诏狱,秋后问斩。」 康九一惊恐求饶,被天武军拖着走时哭得委实难看。 「慢着!」萧珉大喝一声。 拖人的天武军顿住,目光朝向皇后,等她的指示。 「康九一何罪之有,要被秋后问斩?」萧珉质问王妡。 「他犯了什么罪,你来问我?」王妡冷嘲:「杀人,难道不要偿命?」 她撸着老虎头的右手下意识一握,正好就握在了老虎耳朵上,惹得老虎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直接把萧珉的声音盖掉不说,还让几个想为康九一说项的大臣噤了声。 王妡缓缓抚着老虎额头上的王字花纹,不疾不徐说:「如康九一这样结缡十多载的髮妻都能毫不犹豫地杀了,其狠其毒,」她看着萧珉,一字一顿说:「不、堪、为、人!」 「喵咕~」不能站在老虎头顶上只能自己飞的鸱鸮叫了一声,像是在附和王妡的话。 王妡的目光看似平静,在那片平静背后隐隐透露出一丝惊涛骇浪,使得萧珉心惊,有一种心底最不堪的想法被那双黯沉的眸子一看就无所遁形的感觉。 「现在,」王妡一一到过群臣的脸,淡淡道:「你们是想讨论盐务,还是康九一杀妻?」 审官西院知事柴蕤出列,道:「敢问皇后,康九一之妻分明是自缢而亡,您一再说他杀妻,是何……为?」 可能他想质问的是「是何居心」,然理智尚在,不敢如此质问皇后。 王妡反问:「那你们又如何推断,是楚王和王盐铁逼死了康九一妻?」 柴蕤词穷。 为什么这样推断? 自然是想将此事摁在楚王和王确身上,不需要证据,言语就是最锋利的杀人的刀。 「呵呵。」吴桐毫无感情的一声嘲笑,老阴阳人了。 柴蕤面上顿时挂不住。 他们能用的方法,皇后自然也能用,用起来还更狠。 他们只是想藉助世人的嘴杀人,皇后直接举起屠刀就杀人。 「既然你们对此都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办吧。」王妡脸上闪过显而易见的不耐神色,挥手让天武军把康九一堵了嘴带下去。 「韩卿,」王妡点名,「你在盐铁使这位置上有十年了吧。」 韩因道:「回皇后娘娘话,臣自上任至今已经十二载。」 王妡道:「你来说说,这十年里,大梁盐政是个什么情况。」 韩因挺直了腰,侃侃而谈。 梁朝的盐可分东、中、西三部分,东部海盐、中部井盐、西部湖盐,除士族握有的三分盐井,原则上朝廷控七分,不允许有人私贩。 经歷了前朝的腐败和多年的战乱,梁朝立国之时朝廷没有多少钱,为了更快的来钱以支撑朝廷运转和军费开支,还有就是吸取前朝经验,「不煮盐无以富国家」,太.祖下令盐井官营。 然而前朝的「凡是盐池、盐井,官府与百姓共之」的政策流传一百多年下来,这改朝换代了盐井就都收归朝廷,盐商哪里受得了,闹过一阵大的,后来被太.祖武力镇压,老实了。再歷经睿宗朝的销界政策,大部分盐商都彻底老实了转行了,只有小部分人小打小闹贿赂盐官拿些盐出来私贩,也不敢明目张胆。 这样的「小打小闹」在过了百余年,早就不是当初的小打小闹了,一些搭上盐官的大商贾家中藏富惊人,而百姓却越来越吃不起盐了。 睿宗的销界政策,在当时的确很好的扼制了私盐商,可到了现在却是弊大于利。 就比如说,东川盐场在梓州,离简州不远,然而简州却因销界政策不能用东川盐场的盐,而是要组织人力去很远的解州搬运解州盐,简州到解州山路险阻、危险重重,简州民众常苦无盐可食。 偏远缺盐的地方无盐可食,富庶繁华、临近盐场的州县就能吃上盐了吗? 未必。 「信州宝奉县,永泰十二年,盐一百一十钱一斛,到今年盐五百钱一斛的天价。韩卿,你来说说,这盐价是怎么回事儿,为何这等繁华之地还会有百姓吃不起盐?」王妡点道。 信州地处江南,州内有铅山场、丁溪银场、怀玉山青玉矿,离饶州德兴盐场不过千里,可不是简州那穷山恶水之地,但信州宝奉县的盐价高得离谱。 听皇后点了这个地方,韩因一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信州不仅有宝奉县,还有弋阳郡。 第336页 没错,就是弋阳卢的那个「弋阳」。 「回皇后娘娘话,宝奉县之所以会几年前盐价飙升,与私盐扰乱官盐关系很大。」韩因道:「信州没有盐场,需从别处运盐过来,官盐从德兴盐场、浦阳盐场运至信州,各县盐司负责售卖。然信州豪族,先是以低价扰乱盐市,江南东路庾司几番整顿却棘手难为。宝奉县贩私盐者与官盐狼狈为奸,使得百姓先习惯买低价私盐,且买不到官盐,然后一月三涨价,以至于宝奉县盐价奇高。」 「所以,你的意思是,私盐扰乱了盐市,才造成宝奉县五百钱一斛的盐价?」王妡道。 「正是。」韩因答,虽然面向皇帝,道:「臣恳请圣上派下钦差,彻查私盐者。盐,乃国之大计,万不可掌握在朝廷之外的人手中!」 萧珉贊道:「韩卿言之有理。」 在场的出自弋阳卢氏的官员盯着韩因一肚子气,所有人都知道韩因说的信州豪族就是弋阳卢,可他没指名道姓,他们站出来反驳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惹一身腥。 就好气,若目光能杀人,韩因怕是已经被碎尸万段了。 「呵呵。」王妡对此一声嘲笑,也是老阴阳人了。 萧珉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平心静气道:「皇后有何高见?」 「霍照。」王妡唤。 皇城司勾当霍照出列应:「臣在。」 殿上君臣皆惊讶万分,皇城司在里头又掺和了什么? 王妡道:「你跟大傢伙儿说说,信州的盐价是怎么涨起来的。」 霍照应:「臣遵旨。」 他直起身,看了殿中同僚一圈,最后落在阮权身上,对他微微一笑,笑得那叫一个阴阳怪气。 阮权被他笑得背嵴发凉,无端忐忑。 第183章 剑走偏锋 永泰九年, 信州新上任一个知州,名叫赵桀。他上任时,与他一道进信州府城的还有一队商队。 商队二十几人进城进出了二百人的效果, 带的家当连绵两三里地,请了上百游侠护卫。这煊赫架势, 让信州城百姓看了个稀奇。 他们进城后就买宅子买铺子, 随后做起了香料和杂货生意,南边的海货、北边的皮货、南洋的珠玉、西域的胡椒, 天南海北啥稀奇货都有,他们不仅开铺子,还在信州各地走街串巷卖货,有赵桀暗中相助, 这群商贾很快就在信州扎下根来。 扎下根后,他们就联络了信州本地豪族, 有知州撑腰,本地豪族但凡不想搭理他们都会被为难, 就连弋阳卢, 他们动不了大宗,一些边缘化的小宗还动不了? 他们联合了弋阳卢几支小宗后,势力愈发大了,然后组建了一个商会, 几乎将信州的各种买卖都垄断了,外来商贾要在这里做生意,得交一大笔「利子钱」, 否则别说在信州做生意,货都毁了你的。 垄断了信州之后,他们就将主意打在了早就盯住的盐上。 盐利在百行之首, 巨大利益诱惑下,总有前赴后继的人为此铤而走险,私盐贩子从千年前就屡禁不绝。 这些敢犯险不怕死的人并非是普通百姓,普通百姓别说贩盐了,靠近盐井都会被呵斥敢走。敢贩私盐的,都是朝廷的权贵、宗室甚至宦官。 这群商贾能组建商会垄断市场盯上盐井,背后就是有赵桀给撑腰。赵桀区区一州知事,他何德何能敢如此犯险,必然是他的后头还有人给他撑腰。 「这不查则已,一查那可就太精彩了。」霍照跟说书一样,起承转合一个不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的阮权身边,对他说:「阮枢副,你猜怎么着?」 阮权黑着脸一甩袖半侧了身子,不搭理霍照。 霍照半点儿也不介意他的黑脸,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出大戏,继续道:「这赵桀之前在秀州杉青县任县令时判了煳涂案,害死了别人一家十五口,后来磨勘审官西院给了个下下评。那么问题来了,赵桀都下下了,怎么没降为县丞或者吏,反而还一路升到信州做了一州之长呢?」 「原来啊,他背后有人撑腰呢。」霍照自问自答。 他移了两步面对阮权,说:「阮枢副觉得赵桀背后的人是谁?会是蒋鲲吗?你这样认为对不对?毕竟蒋鲲贪婪得超乎正常人的想像,从他家抄出的安息香就有一百石,真是前所未闻。」 阮权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吼道:「本官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你是没有这么说,但你这么做了。」霍照说。 阮权怒斥:「一派胡言,谁给你的胆子在大殿之上堂而皇之诬衊朝廷命官!」 「霍照。」王妡这时唤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了声:「快点进入正题。」 阮权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难受得很。 怎么就忘了,霍照这人是明晃晃的后党。 「遵旨。」霍照朝王妡行了个礼,再直起身后,之前那瓦子里说书的阴阳怪气模样全无,板板正正道:「韩盐铁所言不差,信州商会先是以低价乱了信州盐市,后在赵桀的保护伞下挤掉了好些官营盐号,除了弋阳郡,信州其他地方的百姓已经几乎买不到官盐。那之后就盐价一再上涨,不止是宝奉县,除了弋阳郡,就连信州府城的盐价也离谱。」 这样的事情,仅凭赵桀一人是绝做不到只手遮天的,江南东路的转运使、茶盐制置使、庾司提勾等定然都是得利者。 第337页 「宝奉县五百钱一斛的盐价,就是新来的县令颳得太狠,商贾要上贡,又不想自己的钱袋子瘪了,就只能加大力度刮民众,不仅仅是盐,宝奉县其他东西的价格也十分离谱,以至于当地百姓宁愿走上几十里路去汭口镇,除非是急需的。」 「宝奉县县令一年得的孝敬,就有十万贯之巨!」 因为这个数字,殿上顿时起了一阵骚动,萧珉脸色难看至极。 霍照看向韩因:「韩盐铁,你任盐铁使多年,盐铁事务最是熟悉,你不会不知道盐铁之利巨甚吧?」 「自然知道。」韩因道。 霍照说:「你调查各地盐务许久,难道只查出一点小打小闹?盐务牵扯之大之广,信州管中窥豹,就足够让人心惊了,你语焉不详,只将其归咎在几个信州豪族身上,莫非你真的相信区区几个地方豪族就能把一州之地弄得乌烟瘴气?」 韩因脸色也难看至极。 霍照道:「还是你知道,却不想说?不想说是为什么呢?敷衍皇后殿下?还是包庇什么人呢?」他一说包庇就看向阮权,看得阮权握紧了笏板。 「也许,敷衍和包庇都有。」三司户部司判官卢士文年轻气盛,忍不住说了一句。 霍照看过去一眼,继续说:「信州知州赵桀,永泰二年进士,流内铨后选官为安州城山县县丞,赴任后一年,突然写休书停妻,后娶的妻子姓屈。」 哪个「屈」呢,屈成天的「屈」。 所以赵桀通过这一层关系攀上了势头正旺、内定下一任枢密使的蒋鲲。也正因为有这个关系在,他煳涂官判煳涂案害死了一家十五口,不仅什么事都没有还一路高升,磨勘给他评了下下审官西院主簿被贬谪到了一个穷乡僻壤任县丞,至今还没有挪动。 蒋鲲铺下的关系网之大,到现在也还没有露出冰山的全貌。 王妡为什么快刀斩乱麻般把蒋鲲抓了蒋家抄了,后来却又一直关着不杀,还布置了重重兵力保他不死,吃的用的每一样都要仔细检查了。正是因为杀一个蒋鲲容易,但连根拔出蒋鲲布在朝中的关系网却难。 不把他的人都□□,就会有人轻易接手他的势力,届时那人隐在暗处会更加棘手。 上辈子,临猗王氏倒了,临猗王氏原本的财富和人脉不就轻易被蒋鲲、吴慎瓜分了,最后萧珉看似大权在握,实则握了个寂寞。 王妡朝吴慎看了去,道:「吴卿怎么看?」 被点名的吴慎顿了片刻才回话:「回娘娘话,臣以为,此事该严查,查出作奸犯科者绝不姑息。盐铁乃国本,断不可成为某些人弄权敛财的工具。应当将私盐贩子赶尽杀绝,决不允许朝廷的盐井落入那些为富不仁的私盐贩子手中。」 「那你认为,谁可查此事?」王妡道。 「臣以为,盐铁使韩因可胜任。」吴慎道。 王妡的嘴角扯出一个冷哂的弧度。 萧珉的人也不是一条心吶,吴慎这时候把韩因遣出京,实在是耐人寻味。 「圣上以为如何?」王妡意思意思一下问了萧珉,旋即就道:「我倒是觉得阮卿更适合调查此事。」 阮权大惊。 「阮卿?」萧珉不耐道:「你不懂就别乱指派,阮卿一个枢密副使,既不是御史台又不是大理寺,调查盐务他怎么合适!」 「是我不懂?」王妡微微一笑,「霍照,你来说。」 霍照领命:「阮枢副与赵桀私交甚好,赵桀送了阮枢副一个美人,并称美人是他的族妹,为了族妹在阮府生活得好,他每三月给美人送钱送物,这些钱物都进了阮枢副的口袋。」 「你血口喷人!」阮权厉声反驳。 霍照不被影响,继续道:「臣以为殿下指派得很妙,旁人去了信州,恐查不出什么来,就如韩盐铁,查来查去只查到了一些小鱼小虾。」 「这已经算是办事不力了吧?」吴桐搭腔。 「吴掌书高见。」霍照说。 「韩盐铁你不行啊,你自己说了,吴大相公刚刚也说了,盐铁,国之本也。你就对国本这么怠慢?国本但凡有思想,知道你这么对她们,都要哭的。」吴桐立刻变身老阴阳人,对着韩因就是一顿阴阳怪气。 韩因铁青了一张脸,一言不发。 这时候所谓的文人自矜就很拖后腿了,韩因不想与妇人争高低,可妇人嘴毒的很,一句话就能把人气吐血。 真是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 妇人吴桐就没这一吨重的措大包袱了,乘胜追击:「这么一看韩盐铁的确不适合去查案,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做更好。」 她这句话里的漏洞立刻被抓住,阮权的拥趸就要说话,就听她又说:「不过阮枢副虽然不是专业查案人士,但他与赵桀的关系却是很好的一个突破口,就看阮枢副愿不愿意大义灭亲了。」 阮权的拥趸:「……」立刻闭嘴了。 吴桐:「赵桀罪大恶极毋庸置疑了,阮枢副你能查到什么内幕,能查到什么程度,可是关系着你的工作能力。可别跟韩盐铁一样,只会抓些小鱼小虾,甚至可能是假鱼假虾。」 韩因和阮权脸一样黑。 朝廷盐政积弊已久,各地私盐泛滥,仅之前查蒋鲲查出来的那点东西不过冰山一角。 而皇后哪里不点,偏点信州,是早就盘算好了的。 第338页 动盐务这步棋走早了。 皇后抓蒋鲲时虽然爆出了私卖盐引之事,但后来一直是不想深查的样子,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深查盐引案会牵扯到他们士族盐井。 谁知她不是不查,而是瞒着众人查,无人可知,皇后对朝廷盐政究竟掌握了多少。 与盐政有关者,皆心底一凛。 阮权更是被架在了火上烤。 其实若非皇后剑走偏锋,动用禁军破局,原本的局面不会是这样的。 第184章 吴桐差遣 王妡原本没打算这时候动盐务, 抓蒋鲲时爆出他在盐务上的问题,主要是为了把这潭深水搅浑。 盐铁牵涉之广,哪怕是身在局中的人也是难以想像的, 所谓牵一髮而动全身,不外如是。 在内党争激烈政局腐朽, 在外邻国虎视眈眈, 这个时候动国本根基是最不明智的。 这时不会懂,却不可能不去查。 早在几年前王妡就散出去不少人手去调查大梁境内每一个盐井的情况, 包括临猗王氏的盐井也查。 凌坤殿的灯火经常燃到下半夜才熄,王妡处理各地送来的情报,反覆斟酌每一步棋的落子,反覆推演会出现的突发状况。 她计划谨慎, 行事大胆。 她有别人所没有的奇遇,更有前所未见的野心, 因此别人可能走一步看五步,她走一步已经看到五年后了。 萧珉突然要在盐务上大展拳脚, 王妡虽然有些意外, 倒也不会措手不及。 「那就差遣阮权为钦差,前往信州调查天价盐。」王妡顿了一下,很刻意地问了萧珉一句:「官家意下如何?还是你有更好的人选?」 萧珉沉默不言,他心底是不同意的。阮权是枢密副使, 在枢密使空缺时,他主理枢密院军政大事,轻易不能离京, 否则朝廷军务恐会乱。 阮权自然也不想去信州,不说与赵桀的关系是否真要大义灭亲,信州水深他还不清楚, 届时动谁都恐会伤到自己。 再者,姚巨川要回京了,他有听到一个说法,皇后要让姚巨川进枢密院。无论真假,他此时离京,皇后肯定会对枢密院动手,待他回京定然被动了。 「皇后娘娘,巡守断案该是御史台、大理寺、甚至提刑官的事,阮枢副恐怕并非最佳人选。」吴慎出言道:「臣以为,杨中丞更为合适。」 吴慎点名御史中丞杨文仲,这位算得上是后党的中坚力量了。 御史台里并非全是皇后爪牙,甚至皇党和清流更多,皇后是绝不可能把杨文仲派出京,还是蹚盐务这潭浑水。折了杨文仲,皇后损失可就太大了。 吴慎对其中关窍摸得清清楚楚,明了皇后定然并非真要把阮权派出去,试探罢了。也笃定皇后不会答应派出阮权。 真要查信州,其实对皇帝和皇后都有不好,然而话都说到这份上,不查是不可能了。 谁去查、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这里面可操作的地方就多了。 吴慎很快在心中就有了派去信州的人选,只是他面对的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皇后,几次对阵下来,他愈发谨慎,不肯轻易揭底牌。 他甚至有一种「终有一日自己会成为蒋鲲第二」的忧虑,惶惶不安。 「非也。」审刑院知院独孤容秀出列,道:「臣倒是以为,大理寺断刑少卿来镜实为最佳人选。」 这位来镜与岑湜同为大理寺少卿,前者掌决断诸路狱案,后者掌推治刑狱,被唤作大理寺治狱少卿。 来镜算关系的话,是吴慎拐了十七八个弯外甥。 「臣以为独孤知院的人选不妥……」 陆续有人出列提名前往信州查案的钦差人选,皇党和后党都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信州钦差的活儿扔给对方,半朝人都被点名了。 往日常朝哪怕再大的事要议,差不多巳时正也就散了,之后再由宰执与皇帝商议。 然今日已经临近午时了,紫微殿上还在为谁去信州争论不休,早朝眼看就要拖延成午朝。大部分人都忘了,他们今日原本议的不是信州盐务,而是一条人命。 萧烨在殿前,越站越往左边退,都快退到与左边柱后奋笔疾书的起居舍人平齐了。 他从一早被堵门诬衊的愤怒,渐渐变成了心凉。 这满殿里,当朝最尊贵、最显赫、最聪明、最高洁的都汇聚于此,却没有人再关心那个枉死的女子,哪怕多说一句。 诚然,盐务乃国本之大事,除非战乱,其他事情都该为它让路。可那个枉死的可怜女子被利用完了就完了吗? 萧烨的目光在殿上众人脸上一一看过,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自己及身后势力的利益针锋相对,他们据理力争,无非是为了自己及背后势力的利益不受损害并损害对手,他们恐怕并不关心信州百姓如何为盐所苦。 就像他们并不关心一个枉死的可怜女子的公道。 这就是政客的丑陋的嘴脸。 萧烨又朝萧珉看去,在萧珉的身上,他看到了他皇兄的影子。 不,萧珉就像他皇兄的一个延续,多疑、自私、刚愎自用、不择手段。 看到了萧珉,萧烨无法迴避地将视线落在了旁边王妡的身上。 这个蛊惑了他妻子,掌控了半个朝廷,权欲熏天的皇、后。 她是这殿上唯一为那个枉死的可怜女子主持了一点点公道的人,虽然她的本意是排除异己。 第339页 萧烨心想,吴桐这么信任皇后,是否因为身为女子物伤其类? 王妡像是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转过头,对上了萧烨的双眼。 萧烨:…… 王妡微微一笑。 萧烨:!!! 寒毛直竖,寒毛直竖。 皇后笑了,肯定没好事。 萧烨蹭蹭几步走到了吴桐身边,他环顾大殿,突然发现只有自己妻子身边才有安全感。 但他顾头不顾尾,吴桐就站在王妡身侧,中间只隔了个老虎,他还特意从吴慎等人身后绕了过来,可这么一来,他岂不是离皇后更近了。 「请中严!」 礼官高唱一声,乱糟糟堪比廛市的朝堂顿时一静。 王妡说道:「既然你们都说盐乃国之本,不可轻忽。你们说信州官官相护、官商勾结,仿若龙潭虎穴。派去的人就不能随意,至少品阶不能低,且要有威慑力。」 「殿下说得是。」以杨文仲为首的几个人大力贊同,惹得阮权等人横眉。 「那么……」王妡说,殿上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最前方,不少人心上忐忑不已,她说:「去信州的钦差,楚王最为合适。」 众臣:…… 萧烨:!!! 吴桐:咦嘻嘻 王妡对萧烨笑:「九叔觉得呢?」 萧烨:「……」 我不是你九叔,我只是一个倒霉鬼! 王妡:「九叔怎么不说话?」 萧烨:「……」 九叔不想说话,九叔只想静静。 王妡:「九叔不会是觉得自己不行吧?」 萧…… 吴桐小声嘀咕:「男人怎么能不行。就算不行,也不能承认自己不行。」 萧烨:!!!!! 他怎么不行,他行! 「臣定不辱使命,清查恶吏奸商,还信州百姓一片朗朗青天。」萧烨铿锵有力地说,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虽然但是,他隐隐觉得吴桐口中的「不行」跟皇后说的「不行」,是两种「不行」。 「好!这才是我辈为臣者楷模。」吴桐给萧烨点赞:「坚定信仰、担当作为、关怀百姓、无私奉献。我辈都该向楚王学习,可比心怀叵测自私自利的人优秀太多。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被内涵满朝文武:「……」 萧烨其实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不该头脑发热就…… 现在,完全不、后、悔! 他就是顶樑柱,不仅是家里的顶樑柱! 他干什么都行,很行! 不就是信州,刀山火海他都不怕! 萧烨抬头挺胸,很是顶天立地的样子。 「圣上以为如何?」王妡又问萧珉。 萧珉看不出情绪地说:「九叔从未在朝中行走过,如何能担当此等大事。」 「怎么就没再朝中行走,这不都已行走了几日。」王妡道。 「是啊,行走了几日。」萧珉讽道:「行走几日就死了官眷,再让九叔行走几日,怕是要尸山血海了。」 萧烨脸都黑了,要不是萧珉是皇帝,要不是在朝堂上,他就要骂人了。 「圣上说这话是认真的吗?」王妡问道。 殿上众臣也很无语,官家这是怎么了? 萧珉语塞,瞬间反应过来自己意气上头说了胡话,他朝萧烨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恼羞成怒,然理智尚存,不禁思忖着王妡将萧烨派去信州的目的。 他这个九叔,不是他故意有偏见,养尊处优三十多年,能受得了一路南去的颠簸?风花雪月二十年,能办得了盐务国本的大事? 王妡把萧珹弄去了括州,又想把九叔弄去信州,一个为民乱,一个为盐务,都是大事。 她究竟有什么阴谋? 萧珉思忖的时间没多少,顶多几息功夫,王妡却更加耐心不好,看他不说话,就直接说:「圣上既然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办吧。知制诰拟旨,楚王烨授刑部尚书职,加显文阁大学士,差遣江南东路提点刑狱公事,全权主办信州盐务一案,阻扰者以谋反论处。」 「大理寺少卿来镜,差遣江南东路同提点刑狱公事,协助宪将办理信州盐务案。」 「御史中丞杨文仲,差遣江南东路同提点刑狱公事,协助宪将办理信州盐务案。」 「盐铁使韩因,差遣江南东路常平使者,协助宪将办理信州盐务案。」 …… 王妡一连点名八人,从三品的到八品的,皇党有之、后党有之、清流有之,都是去协助萧烨办案的,选的人互相制衡又是对盐铁知之甚深的,让旁人无从置喙。 最后,王妡说着看了旁边一眼,道:「掌书女史吴桐,差遣江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公事,协助宪将办理信州盐务案。」 这道任命一说出来,满朝文武尽皆譁然,纷纷道不可。 楚王妃任个掌书女史也就罢了,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出任朝官、郡官的,何况还是一路转运司这么重要的位置。 「古时没有,今日便不可以有?」王妡是朝臣大喊「不可」就会改变主意的人么,「古圣先贤还教尔等忠君爱国,尔等做了吗?做到了吗?」 王妡叫天武军把几个叫闹得凶的朝官拖出去,朝堂上的声音便小了不少。 「圣上以为如何?」王妡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第340页 萧珉一声「不行」就在嘴边了,下意识看了右侧一眼,正好就对上吴桐殷殷望过来的目光,话一下没出得了口。 「圣上既然不反对,那就这么定下了。」王妡不再给说话机会,一锤定音:「退朝。」 第185章 斗志昂扬 一散朝, 萧烨就想叫上吴桐回去说话,谁知却眼睁睁看着吴桐跟着皇后走了,他倒是想跟上去, 中间拦着一头抖毛的吊睛大虫,他不敢。 这么一停顿的功夫, 吴桐就跟着皇后走远了, 他也被不少人围住,有恭喜他的、也有暗嘲他的。 以前的他只有诗酒书画, 亲王身份摆在这里,风流才子名声远播,谁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带着对宗室亲王的恭敬, 或许话里有对他这等不事生产者的鄙视,也没人会表现出来。 有纨绔的壳子套着, 以前的萧烨看到的都是善意,没有人会对一个毫无威胁的人保持警惕的。 如今突然有了刑部尚书的职, 还帖了显文阁大学士, 最重要是的差遣了提刑官,他的身份和处境瞬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事生产的亲王变成手握江南东路重权的朝臣,对朝局、尤其是对信州和盐务有打算的人自然是要来探萧烨口风的,还有就是那些要与他一道去信州的人。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萧烨就被淹没在了人群当中,好在他身量高,勉强能从人群中看到他大半个头。 萧烨的处境吴桐不知道也懒得管, 她一听散朝就自觉跟着王妡走,虽然整个人还懵着。 江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公事,为转运司属官, 承行本司公事,或本司官长巡外出按所部州县事,留本司代行点检簿书。 勾当官就是本司副官,转运使不在衙署时全权代行本司事务,每路转运司根据其轻重程度,会置一员或二员,江南东路转运司因有永平监、永丰监等粮仓,设了两员勾当官,定额是满的,吴桐过去了就会多出一员,多出一员自然就要裁掉一员,裁谁不裁谁这里面的说道可就大了。 这也是朝臣对吴桐差遣为江南东路运勾反应这么大的原因之一。 朝堂上的男人们会为女人领差遣而大声反对,本质上是因为动了他们的利益,包括女人当官也是如此。 太祖为什么会发下「后宫不得干政」的诏令,不就是因为孝圣皇后在时权柄太大,他感受到了威胁,儿子还娶了孝圣皇后的外甥女,为了避免歷史上出现过的女君当权,他才下了这命令。 太祖微时孝圣皇后便跟随着他,几十年打江山多番沉浮一直不离不弃,世人多赞颂太祖的深情,便是如此「深情」,太祖在孝圣皇后仙逝后下了那份「后宫不得干政」的诏令,将孝圣皇后推入了弄权的舆论当中,死后不得安宁,一百多年还在被人拿来说。 而孝圣皇后曾经的丰功伟绩早已无人讨论,史书上也只有寥寥三百字将她一生盖棺定论,甚至曾经的一些为国为民的善举都被后人张冠李戴到太祖头上。 这就是大梁的朝廷。 「你想说什么?」 吴桐持续发懵,忽然听到王妡的问话,回过神来,赶紧停了步子,以免撞上王妡或走到王妡前头去。 她抬头,竟然已经到了凌坤殿,她这一路发懵走过来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你想说什么?」王妡耐心地再问了一遍。 「臣……」吴桐踌躇片刻,「殿下,臣真要去信州?」 王妡边往里走边道:「你不是要去信州,是要去江宁府。」 「啊?」吴桐诧异。 「江南东路转运司衙署在江宁府,你作为勾当官当然要去衙署。」王妡叫厩丞把老虎带走,去了平日休息读书的偏殿,安慰吴桐:「放心,不会把你一个人放到江宁府的,会有人帮你。」 吴桐点点头。 王妡看她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问道:「怎么?不想外放?」 「呃……不是不想,只是……我……」吴桐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外放,还是转运司勾当官这种权力极大的差遣,她以为她在古代的职业生涯就是在皇后跟前做个助理,从整理文书的小助理到帮忙出主意给领导提供意见自己带一个小部门的特助,就这样到退休。 王妡端坐于书案后,问道:「吴桐,你想外放吗?」 吴桐自觉搬了个绣墩坐在书案前头,思来想去,最后得出个结论:「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我就跟着您身边做事,我没想过其他的……可能性。」 跟在王妡身边,有事都有王妡撑腰,她哪怕再嘴贱毒舌阴阳怪气得罪全世界,都有王妡在后头给她兜着,她什么都不怕。但真长远对职业生涯所有规划的话,这样做其实是弊大于利的,习惯依赖了,她就永远也独立成长不起来。 吴桐,她是不同于大梁的一抹灵魂,哪怕来了大梁这么多年,一些习惯和观念也渐渐受了影响有所改变,可骨子里从小学到大的东西改变不了。 她也有过登阁拜相、位极人臣的梦想,只是现实太难太容易让人沮丧,她的梦想看起来更像幻想,渐渐的她也就不在想了。 「登阁拜相,位极人臣,没想过吗?」王妡道。 吴桐瞪大了双眼,一副受惊的样子,深深怀疑皇后是不是在自己的脑子里装了监控器。 王妡瞧她那模样,笑了一下:「看来还是想过,很好。」 第341页 吴桐小声说:「可是,江宁府我人生地不熟,人微言轻,人……没了您给我撑腰,我有点儿怕。」 「吴桐,只要你不犯了我的忌讳,我都是护着你给你撑腰的,在不在我身边有区别吗?难道你去了江宁府,我就不管你了?」王妡道。 吴桐用力点头,虽然但是,还是有点儿怕,毕竟大环境不好。 「吴桐,你若想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倒也无妨,我说过,只要你不犯我的忌讳,我在一日就会护你一日。但是……」王妡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你要想真正不被支配不被裹挟,你就不能寄希望于任何人是你的依靠,没有谁一辈子靠得住的,哪怕是你的亲人、你的丈夫。」 「你跟在我身边,做些整理文书、撰写诏令的事情,真想一辈子做这样的事吗?你想要往上走,就必须要走出京城,去看看这个天下,看看大梁的现状。你很特别,你也有很多特别的想法,但你许多想法都太天真的。吴桐,这个天下很大,人也很多,不是只有我、只有你、只有楚王甚至萧珉……」 吴桐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有点点尴尬。 王妡第一次,在有旁人在时,放松了笔直的腰杆,轻靠在椅背上,神态睥睨:「我知你心中顾虑,吴桐,你不想把男人都踩在脚下吗?把那些只因你是女人就看不起你的男人踩在脚底下?」 吴桐睁圆双眼,嘴唇微张,白皙的脸庞不过片刻就染上一层粉色——激动的。 「我……」 「好好想想,你若真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王妡说道。 「我去!」吴桐激动地站起来,撸了撸衣袖,大声说:「不要怂,就是干!」 王妡满意颔首:「回去准备吧。别担心,我会派人帮你。」 吴桐向王妡行了个大礼,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地走出凌坤殿,在殿外迴廊上遇见闵廷章,难得热情同他打招唿。 闵廷章略感惊奇,这位以前遇见都是一副假笑模样的。 他进了偏殿,跟王妡行了礼,笑着说了句:「臣在外头遇见吴掌书,她看起来……斗志昂扬。」 「嗯。」王妡在女官通报闵廷章到了之前已再度坐直,「她还是天真了些,这次去江宁府好好歷练一下,也多掌些人情世故。」 王妡上辈子的那个吴桐也是这样,活在萧珉的羽翼之下,被萧珉护得有些天真。她并不是不聪明,她有很多的小聪明小巧思,她更有不同于这个世间的见识和知识,她的那些见识和知识不好生利用起来委实可惜了。 吴桐并不是立不起来的人,她在娘家不受宠还能自己给自己挣个才名的名声,她在楚王府里被苏老太太多方磋磨还能控制了王府中馈进而控制了大半的楚王府,再再证明她不是没有能力的人。 或许是她口中的家乡太过于美好,她长大的环境太过于安逸,吴桐的性格其实有点儿随遇而安,能有人依靠就不会过于自己努力。 「殿下很欣赏吴掌书?」闵廷章说道。 「我欣赏任何一个能为我所用、有能力的人。」王妡笑道。 闵廷章恭敬垂首,结束了这个话题,同王妡说起江南东路转运司现在的两名勾当官来。 「周研,寿州下蔡人士,永泰十二年进士,师座是天章阁大学士濮冯之,周家在下蔡也算得上是大族,託了不少关系将周研拜再濮冯之门下,入朝初铨选为校书郎,后外放为真阳县县令,永泰十六年晋了侍讲,差遣为江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官。」 「檀彭年,江宁府人士,檀家在江宁府颇有名望,以门荫选了国子监丞,也是永泰十六年差遣为江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官。」 「没了?」王妡问。 闵廷章道:「檀彭年以国子监丞职官差遣为运勾。」 「看来江宁府的檀家在朝中有点儿人脉。」王妡说。 闵廷章说:「江宁宁,则江南宁。」 王妡微哂,道:「那就檀彭年吧,把此人调回国子监,位置给吴掌书空出来。」 闵廷章应:「殿下英明。」 第186章 推己及人 吴桐一路亢奋回到楚王府, 才一进门,长史许和通就迎了上来,说:「苏老太太来了。」 「她来做什么?」吴桐晴朗的心情立刻被多了一丝阴霾, 脸也拉长了。 「臣也不知道,问了苏老太太她嫌臣人微言轻不肯说。」许和通话锋一转, 「不过臣猜测, 那位是为县主的婚事来的。」 「萧皎的婚事不都定下了,她哪这么多明堂。」吴桐的心情更不美好了, 这一天天的没个完了还。 「这不,您与王爷都要南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转回,臣想是不是老太太怕耽误走礼, 把县主的年纪耽误大了。」许和通说完,话锋有一转, 「哎哟,您瞧臣, 可是不懂事, 王妃您得了差遣,臣拉着您说话都忘了恭喜您。」 他说着就朝吴桐作大揖:「恭喜王妃,贺喜王妃,王妃此行万事顺遂, 回京后官运亨通。」 吴桐又心情大好:「算你会说话,有赏。」 「谢王妃。」许和通美滋滋。 吴桐又道:「本官今日有大喜事,府中人人有赏, 许和通,你看着安排。」 许和通大喜过望,边代府中其他人谢赏, 边向王妃表忠心。 这句话给了许和通极大的权力,虽说人人有赏,但赏多赏少、谁多谁少可就是他说了算的。再者也是告诉府中众人,王爷王妃不在府里要听谁的安排。 第342页 大梁亲王府家臣沿用了前朝的那一整套,王傅、谘议参军事、友、文学、东西閤祭酒、长史、司马、主簿,记室、录事,功、仓、户、兵、法、士曹参军事,亲事帐内府典军,国令、大农等,一千多人。 另外还有王府、封地、各田庄山海的僕役一两千人。 家臣当中如王府、谘议参军事等职属于朝廷的朝官贴职,对亲王没有什么实际上的用处,但撇除这些人还有几千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利益纷争。 吴桐掌中馈之前,楚王府里的大小庶务都是以司马尤子石为首的一群人主管,楚王府跟个筛子一样便可见一斑。她入府后就一步步提拔了许和通,把尤子石压下去,最终把楚王府掌控在了手中。 吴桐个人能力还是不错的,就是有些容易满足现状,需要有人推着她走,无论是正向的还是负向的。 吩咐了许和通一些准备南下的事,吴桐耷拉着眉眼往锦墨院走,苏家那老太太正在那里等着呢,许和通说是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南下的消息一传出来,老太太人就来了。 这老太太为什么来? 除了萧皎的婚事,还能为什么! 真的是很烦。 萧皎的婚事定都定下来了,赐婚的诏书都下了,这老太太反而比之前事还多,一会儿来说嫁妆,一会儿来说走礼,一会儿又说要多多提携未来的仪宾,一天能来三趟,要不是不合规矩,她怕是想直接在楚王府住下来了。 老太太打的什么主意,但凡有脑子的都明白。 萧烨是个万事不管的主,虽然答应了前头那位王妃要照顾她的娘家,却也只是吩咐了几句让下头的人看着办,即便偶尔过问也不会亲力亲为去做什么事,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 前头的王妃去了后,苏家没了她提携,一下子境况就大不如前,苏家人着急了,想再送一个女儿来填房,可惜萧烨觉得做鳏夫没人管头管脚的日子很舒坦,虽然没有嫡子是有些遗憾,然两相比较起来,他选择单身。 苏家几次三番提起,还拿照顾没娘的萧皎做藉口,都被萧烨装傻充愣应付过去了。他们没办法,只能勤快多跑跑楚王府,教萧皎多亲近外家之类的。 也正因为此,被他们视为囊中之物的楚王妃的位置忽然被一个小官之女占了,他们岂能不跳脚,岂能让鹊巢鸠占的人好过。 吴桐到了锦墨院,正厅里,苏老太太和她的儿媳都在,老太太还占了主位坐着,见吴桐进来了,也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这老太太一直都是这样,全然不把自己当个外人。 「你们怎么又来了?」吴桐早就懒得对苏家人客气了,直接吐槽:「你们要不在我家前庭搭几个帐篷住着可好,也省得来来回回走路了,你们倒是不用自己走,累得拉车的马都要断腿了。」 「目无尊长,我怎么说都是你的长辈,你见到长辈就是这样的态度?想来令尊公事繁忙,少有管教子女的时间,即便如此,你也该多学多看,省得让楚王府失了颜面。」苏老太太针锋相对。 「嘿,你要是说这个,我就可得好好同你掰扯掰扯了。」吴桐一脸「我可不困了」的表情,抄着手,睥睨苏老太太:「要说尊卑长幼,我是正一品亲王妃,老太太是个什么?见到我不但不行礼,还坐了不该坐的位置,看来老太太你也该活到老学到老。」 说到这个,苏老太太也知道自己是理亏的,但她倚老卖老这么多年,早就练出奇厚无比的脸皮,并不会因为吴桐一句讽刺就脸上挂不住,不过会更生气更嫌恶吴桐小门小户出身目无尊长。 老太太能厚着脸皮,她儿媳妇却不行,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好话,言道:「今日过府叨扰,还是为了皎娘的婚事。」 吴桐在门口站久了站着累,主位上的老太太看起来是不愿意起身了,她便叫人搬了张椅子就放在门外,正正中中对着正厅门,端庄坐下。 她才不去那老太太的下首坐,无端落了下风,既然她们老苏家的不给她吴掌书楚王妃脸面,那大家就都别要脸了。 「萧皎的婚事都定下了,嫁妆也按照你们的要求,把扬州那边的别院添进去,还另外买了四十亩良田和十间铺子,还有京城这边的、东都的庄子,但凡你们要求的,只要不太过分都应了你们,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吴桐话说得半点儿不客气,简直就差没指着苏老太太的脸来一句「做人不要太贪心」。 她无视老苏家两个人难看的脸色,接着说:「萧皎是楚王嫡女、长林县主,又是皇后赐婚,她的嫁妆丰厚一些也是理所当然。但再丰厚也要有个度,她是县主,不是公主,逾制的嫁妆只会落人口实,难道你们想看楚王被宗正卿追究无法无尊?」 在萧皎嫁妆这件事上,吴桐没有半分与她为难,萧皎生母留下来的待她出嫁全部让她带走,楚王府还会另外置办丰厚的嫁妆,吴桐自己也会给萧皎添妆。毕竟对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嫁妆的薄厚关系到女子今后在夫家的日子好过与否。 皇后要利用扬州陆氏做文章,以陆道约一直以来的表现来看显然是不甘心被利用的,双方对抗是明面上的朝堂上的,楚王府早就是旗帜鲜明的后党,萧皎嫁人后的日子好与不好全看她自己。 吴桐推己及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去卡萧皎,也没有必要去卡。奈何有些人惯会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第343页 「一切皆有礼法和定制,你们要还有什么额外要求,去找宗正卿,找我不好使。」吴桐没好气儿地说。 「王妃误会了,家婆与妾身并非为此事而来,」苏家儿媳连忙解释:「王妃对子女一片慈爱之心,我这做舅母的都感同身受。」 不是为了嫁妆? 吴桐挑眉:「那是所为何事?」 苏家儿媳道:「妾身听闻王爷差遣为钦差,要南下信州办案。王妃你也得了差遣,与王爷一同南下。」 吴桐道:「正是。」说完就警惕地盯着老苏家俩人,她可不认为这俩人是来对她说恭喜的。 事实证明她想得没错,苏家儿媳说:「是这样,皎娘的婚事,本来是准备四月下定的,可王爷王妃这都要南下,家中没有父母在,这下定之事不就不成了。」 「我与王爷十日之后就南下办差,你的意思是……」 苏家儿媳微微睁大了眼。 吴桐说:「紧赶着这几天让陆家人来下定?」 苏家儿媳:「……」 吴桐:「这也太赶了。显得好像我们楚王府女儿嫁不出去似的,非要紧赶着让人来下定。」 苏家儿媳:「……」 「一派胡言!我们皎娘贤良淑德,怎会嫁不出去!」苏老太太气得大骂吴桐。 吴桐翻了个白眼:「那你们急着下定的事情做什么?赐婚的诏书都已经下了,你们还怕陆从云跑了不成?再说了,萧皎也才十三四,再晚个两年也不着急。」 苏老太太脱口而出:「皎娘不是你亲女,你当然不着急。」 吴桐又是一个白眼:「那你们想怎么办?!」 苏老太太说:「你去跟皇后说,你要操办皎娘的婚事,不能领南边的差事。」 老太太话音落下,锦墨院正厅里外都瞬间安静无声,锦墨院伺候的侍女们皆惊愕地朝苏老太太看去,难以置信她居然会跑来说这样的话。接着又朝自家王妃投去视线,自家王妃肯定不会答应的。 又有得一阵吵闹了。 吴桐做得笔直,细看就能发现姿态神情与王妡有几分相似,她跟在王妡身边日久,对王妡的崇拜总使得她想要模仿一二。 「老太太,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吴桐慢慢说道,几乎一字一顿。 明眼人都能看不出她这是生气了,苏老太太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自然也看得出,但她不惧,又说了一遍:「你去跟皇后说,你要操办皎娘的婚事,不能领南边的差事。」还加了一句:「一个女人,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像个什么样子。」 嘭—— 吴桐勐地站起来,起得太急,连厚重的红木椅都被带倒了,倒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 萧烨恰好这时进来锦墨院,想要问吴桐一些南下的事宜,以及皇后的态度。 他一进来看到的是吴桐暴怒一脚踢翻了椅子,他一脸懵。 ——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在自家院落门口发什么脾气。 紧接着,他就听吴桐森然发问:「老太太,是谁让你来说这些话的?那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被当枪使?」 第187章 怅然若失 「我再问一遍, 谁让你们来我这里说这种话的?」吴桐加重了语气,质问苏家婆媳。 苏老太太挺着身板跟吴桐对峙,半点儿不憷。吴桐也不多跟她纠缠, 把目光投在苏家儿媳身上,这位苏家长子长媳在她看来是苏家唯一比较正常的人, 至少脸皮没有其他苏家人厚。 萧烨也是有趣, 当初怎么选了这么门姻亲,比打秋风的穷亲戚还惹人厌烦, 他怕不是得罪了当初的宗正卿还是谁,被人在婚事上动了手脚。 苏家儿媳的目光果不其然闪烁不定,不敢与吴桐对视。 吴桐瞭然,自己猜得没错, 是有人故意叫苏家人来这里给她添堵,至于这么做的目的, 她暂时想不出来。 「你们究竟是蠢还是毒?我就没见过这么积极给人挡枪使的,是嫌活得太舒坦了?」吴桐讽刺道。 「你怎么说话的!」苏老太太拍案而起:「我好歹是你的长辈, 就是楚王当面, 也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吴桐嘲道:「你也就只有年纪大这一句可以说了。我都为你感到悲哀。」 苏老太太被踩到了痛脚,暴跳如雷,她虽然爱倚老卖老总以长辈自居,然年纪越大却越听不得旁人说她老, 她自己说可以,旁人说不行,尤其是她厌恶至极的吴桐。 就是这么双标。 暴跳如雷的老太太骂起人来, 那可真是超乎人类想像的难听,随便一两句就能把吴桐拳头都听硬了。 身份品阶算什么,吴桐是楚王妃, 她可是楚王的岳母,她是长辈,她训斥,晚辈就要站着认真听。 萧烨站在院门处,原本好奇吴桐干嘛踢椅子,叫了个侍从问了一句,得知是苏家老太太来了,他就有点儿想撤退。 别说他不厚道,苏家那位老太太他也是惹不起。 就在他准备掉头就走,就听得吴桐那一句「蠢还是毒」的讽刺,他眉头微皱了一下,下一刻就听屋中传来了咒骂声,极尽恶毒之能事。 他往右转的脚收了回来,沉黑着脸大步往里走,走到吴桐身旁,一脚把倒地的椅子重重踹开,阴沉着怒视里头的苏老太太。 老太太看到他,倏然收了声,嗫嚅两下,面上挂不住,尽是尴尬。 第344页 「老太太好大的威风,在我府上,骂我妻子,作威作福,你当本王是死的吗?」萧烨厉声道:「本王虽不才,手无实权,但也容不得被人如此欺到头上来!」 苏家儿媳连忙解释:「王爷,您误会了……」 「误不误会的,本王有眼看、有耳听。」萧烨打断了苏家儿媳的话,直接不客气地下逐客令:「许和通,去给苏老太太套车。」 「喏!」许和通大声应道,立刻就吩咐人去套车了。 「老太太,请吧。」萧烨对苏老太太引手。 「王爷……」苏家儿媳还要说话。 「请!」萧烨加重了语气。 老太太没想到萧烨会这样跟自己说话,他对自己一向是恭敬有加的,老太太一下子接受不了,脸挂得很长,对还欲说话的儿媳道:「我们走。」 苏家儿媳犹豫片刻,终究闭了嘴,扶着婆母走了。 苏老太太在经过楚王夫妇时,还重重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楚王不为所动,吴桐抄手看戏。 老太太面上难堪、心里难受,一时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眼眶一下就湿润了,却也不厚脸皮纠缠不休,反而走得干脆。 倒是让还以为她要纠缠的吴桐感到了一丝诧异。 萧烨跟在苏家婆媳身后,一路将她们送到阍室外,吴桐没有跟过来,懒得做这个面子功夫。 阍室外头,苏家的马车已经套好停着,苏家儿媳扶着老太太欲蹬车,老太太脚将将抬起,又放下,转身问萧烨:「王爷,你还记得锦娘吗?」 老太太口中的锦娘便是萧烨的元配,苏霖锦。 为夫家、为娘家操碎了心,以至于孕中都没有好好将养,在生萧皎时落了病根,后来又落了一个男胎,郁郁,没两年就去了。 人们提起苏霖锦总是谈不绝口的,更甚后来还有了吴桐作为比较,苏霖锦简直成了世家大妇的典范。可在吴桐看来,前头那位是个奉献型人格,苦了自己、迁就他人。 萧烨有时被吴桐气得狠了,也会把苏霖锦搬出来打击她,但真说他多深爱苏霖锦,是没有的。 苏老太太如今问起来,萧烨竟已想不起元配的音容笑貌。 他的沉默对老太太的打击很大,老太太踉跄地上了马车,随后从车里传出一声暴喝:「走!」 萧烨看着马车出去,吩咐关上大门,又叫来许和通训斥道:「本王这王府是城门还是什么地方,什么人想来就来吗?你们是怎么给本王护院的?」 许和通觉得好冤,想说:这苏家老太太想来就来不是您以前吩咐过的么,臣哪里敢拦。 可上头主子不想讲理的时候,你有再多的理都是没理。 许和通只能点头哈腰,保证今后再不敢擅自做主放无关人等进府。 萧烨这才满意,转去锦墨院找吴桐说话。 锦墨院早就收拾整齐,吴桐在正厅里坐着等,她知道萧烨一定会转回,无论是为南下的事还是为苏老太太的事。 没多大会儿,萧烨就来了,一进门口看到吴桐拉长了张脸,浑身上下都写着「我现在很生气,很想找茬,你最好有合理的解释,不然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家暴」。 「那个……」 「什么?」 萧烨在罗汉床左侧坐下,隔着桌几,期期艾艾道:「这些年,委、委屈你了。」 吴桐冷笑:「原来你知道我受了委屈啊!」 萧烨哑口无言。 他虽然纨绔,却也不是真万事不知,他只是……不爱搅和进后院的那点儿鸡毛蒜皮的纷争。 他喜爱美人,但不喜爱争风吃醋的美人。因此对于后院之事,有王妃就交给王妃管,没有王妃时就交给训诫嬷嬷管。 他也不是不知道苏家岳母与吴桐之间的矛盾,只是苏家岳母到底…… 「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管而已。」吴桐这句话是平铺直叙说的,没有一点儿额外的语气和情绪,就好像谈论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吃白菜。 就是这样的语气,反而让萧烨更觉得难受,他宁愿她生气委屈甚至怨恨,也好过这般无所谓。 「好了,来说说那老太太受了谁的指使来闹的吧,目的又是什么。」吴桐略过这事,不想多言。 萧烨犹豫了一瞬,就找不到机会说这件事了。 有些事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然而曾经不愿说这句话,时过境迁,需要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再需要了。 萧烨听着吴桐分析是谁怂恿苏家来搞事,搞事的目的是什么,心思却已经飞到十万八千里远了。 吴桐说了半天,发现萧烨好像并没有在听,就很不爽,故意说:「你觉得怎么样?」 「好好好,你决定就好。」萧烨下意识答应。 吴桐:「……」 萧烨:??? 「我说什么呢,你就说好?」吴桐一个白眼差点儿翻后脑勺去,「你要是不想听我说话,你就麻利的走,我并没有要留你吃晚饭的意思。」 「不是……我走神了,你、你刚刚说什么?」萧烨急急道。 吴桐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跟狗男人一般见识,三遍。 才说:「我是问,你觉得故意让苏老太太给我添堵是什么意思,阻止我南下?靠一个胡搅蛮缠的老太太?」 萧烨这才认真思索起今日苏家来人的用意。 第345页 - 「苏家老太太去闹吴桐?」王妡听了察查司指挥使来报楚王府上的事,笑了:「动作倒是挺快。」 察查司隶皇城司,挑选了数百好手为察子,忝为耳目,刺探天下事。察查司长官为指挥使,可直接对皇后汇报。 第一任察查司指挥使李贯道说:「楚王将苏家人赶了出去,还下令不许苏家人随意出入楚王府。」 王妡微颔首,对楚王的举动不甚感兴趣,问道:「括州那边什么情况?」 李贯道说:「邓主事日前被人刺杀,为德阳王亲从所救,邓主事伤得极重,留在了德阳王下榻的行馆养伤,察子暗中去探过,邓主事手头上一份括州知州的罪证不见了。」 「不见了?」王妡问:「怎么不见的?」 「臣无能。」李贯道跪下请罪,「邓主事遇刺那天,他在缙元的宅邸也被付之一炬,那份罪证一时查不出是怎么遗失的。」 王妡道:「所以,也不知道是被火烧了,还是被人拿了?被人拿了的话,不知是谁拿了?」 李贯道垂头:「臣无能,请殿下降罪。」 王妡摇摇头,道:「这倒是怪不得你们无能,强龙不压地头蛇,括州被人经营了那么多年,总要有点儿东西的。起来吧。」 「谢殿下。」李贯道站起身,后襟几乎快湿透了。 「上次你说,萧珹与乱民首领私下有联繫,后来怎么样了?」王妡问道。 李贯道说:「德阳王与乱民首领只联繫了那一次,之后就没有动静了。他给吴大相公送了几次信,察子没有截到,不知信中所言何事。」 王妡微一颔首,敛眉沉思了片刻,对李贯道说:「你去跟霍照说,把苏家那点儿龌龊事都给他们抖落出来,省得他们一天天给吴桐找事。也给苏家背后撺掇的人警醒警醒。还有,括州那边盯紧一点儿,尤其是萧珹。」 「是。」李贯道应下,见皇后没有其他吩咐,便行礼告退。 出了凌坤殿,李贯道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敢大出气。 第188章 南下前夕 有皇后授意, 皇城司动作非常迅速,苏家的那些龌龊事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启安城。 欺男霸女、逼良为娼、强买强卖、打杀僕役,简直就是坏事做尽。 启安城百姓:从未见过如此丧尽天良的一家。 苏家人一时人人喊打, 没多大会儿,京兆府的衙役就来敲门了。 衙役上门来抓人, 当然是有苦主去官府告了, 告的是苏家大郎强抢民女不成就把人逼死,来告的是民女的父兄。 启安城百姓围在苏府门前, 看京兆府衙役把苏大郎捆了出来,后头跟着苏家众多女眷哭天抢地,苏家郎主却是没有出现。 「行了,老太太你也别骂了, 你们苏家重重罪状罄竹难书,府尹说了, 但凡有告者,他定秉公办案, 你与其在此处骂我等, 不如多去凑些钱,给你苏家赎些罪,好判罚得轻一些。」 捕头王丰推开苏老太太扒拉自己的手,抬脚就准备走, 不想那老太太竟一下倒地,就人事不省了。 王丰:「……」 衙役们:「……」 「母亲!」 「祖母!」 「快快,快救人!」 「王捕头, 你竟敢害我祖母,我跟你拼了!」 门前霎时一片混乱,苏大郎想浑水摸鱼, 趁机挣脱衙役逃跑,被衙役眼疾手快地摁住。 「真晕了?王捕头好像只是把她的手推开吧?这就晕了?」 「年纪大了吧,又是嫡长孙被抓,受刺激了呗。」 「我瞧着不像晕了,装的吧?」 「要不泼一盆水试试,看是装的还是真的。」 围观百姓纷纷向王捕头献策,让他泼苏老太太一盆冷水试试,要是真晕还是装晕,惹得苏家人破口大骂。 王丰笑骂:「你们别给我找事儿啊,知道这躺着的是谁么,就泼水,泼坏了算你们的还是算我的?」然后他对一个衙役说:「去端盆水来。」 衙役得令就颠颠儿去打水,苏家人不想王丰居然如此无耻,又集中对他破口大骂。 很快,去打水的衙役还真端了一盆水来,作势要泼。 苏家人一阵尖叫,围观百姓起闹叫好,苏老太太倒是很稳得住,神隐的苏家郎主终于出来,大喊使不得。 「你竟敢对官眷如此不敬,王丰,你有几个脑袋!」苏家郎主喝问。 「哎哟,你家算什么官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苏老爷你早就被罢官了。」端水的衙役说了一句,其他衙役嘻嘻哈哈附和,围观百姓也不落人后。 苏家郎主面上难堪,梗着脖子说:「我们可是楚王的岳家,我们家老太太可是楚王的岳母。」 「哎哟哎哟,可厉害坏你们了。」端水衙役又说:「人家楚王现在的岳家可是姓吴,楚王妃可是了不起,江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官,这天底下哪个女子比她强,人家可是朝廷命官。」 「呸,一个生不出蛋的母鸡。」 哗啦—— 满满一盆水就泼在说这话的苏家女眷身上,她身边的人亦被浇了个半湿,半躺在儿媳身上的苏老太太也没能倖免,水溅了她一脸。 「你、你……」 端水衙役单手拎着盆,冷嘲道:「嘴里不干不净,当众辱骂朝廷命官,按律当笞二十。」 第346页 苏家人顿时没了声音。 这个时候,皇城司一队亲从官慢慢悠悠走过来,站在围观百姓外头问:「怎么回事,聚集在这里?」 百姓们回头一看,嚯,皇城司亲从官的绯红鹰服,唿啦一下子就散开,把路让给他们。 皇城司这两年四处抓人,朝官、文士不知抓了凡几,抓得名声越来越可怕,现在民间都有「你再哭,就让皇城司的把你抓走」这样吓唬小孩儿的话了,非常能治小儿夜啼。 苏家人一看是皇城司亲从官,脸都白了。 「杨指挥使,您怎么来了?」王丰迎上前去。 杨震道:「我听人说,有人拒捕还闹事,过来看看。谁闹事?」 「他!」百姓们齐齐一指被捆成粽子的苏大郎。 杨震睨了苏大郎一眼,把后者睨得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带走吧。」杨震道。 亲从官上前去接替了衙役,把苏大郎扣下,苏家人哭天抢地但不敢拦皇城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苏大郎带走。 苏家门口这一阵闹,早就留在有心人的眼中。 「皇后这是在敲山震虎呢。」 「那江宁府那边,咱们还……」 「告诉那边,怕是不好办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 最麻烦的是,皇后手里有兵,能不用虎符就调兵,只这一点就让人忌惮。 苏大郎被皇城司带走了,围观的百姓看完热闹满足的散了,某些人也丢开了不中用的苏家不再关注,徒留一团混乱的苏家,由苏老太太带着找上了楚王府,却没有见到楚王或楚王妃,只迎面撞上了吴桐的母亲。 前任岳母与现任岳母对上,立刻在楚王府门前引发一场大战,吴桐坐在正堂里都能听到隐约传来的对骂声。 吴母是吴桐亲去娘家给请来的,以承诺帮扶兄弟为交换条件,换来吴母来楚王府门口泼妇骂街。 吴桐嫁入楚王府,娘家没少明示暗示要她帮扶兄弟,都被她装傻充愣挡了回去,她可不想做个扶弟魔,何况这一家人对原本的吴桐并算不上好,吴家逼得急了,吴桐便脸也不想给他们了。 后来吴桐入朝任掌书女史,骂得最凶的就是吴桐那个无实权五品官自诩清流的父亲,一度要与之割裂。 但是吴桐在乎么? 明明是亲人却对你不甚爱护,待你一朝得道就巴上来吸血,这样的家人不要也罢。 「就这样让他们在门口骂?」萧烨坐立难安,他还是很要脸的,这种现任岳母在自家门口大战前任岳母的戏码一出,他肯定会沦为京城笑柄的。 「不在门口,难道还让她们进家里来吵?」吴桐哼了声:「就要让背后怂恿的人看着,别以为没人知道他们的那点儿龌龊心思。」 萧烨顿时垂头丧气,这还没有出发就有人搞事,待他到了信州,岂不是…… 噫,不能想,越想越可怕。 「对了。」吴桐吩咐身边侍女:「去把县主叫来。」 萧烨立刻不垂头了,不满道:「你把皎娘叫来做什么,她一个小孩子!」 吴桐道:「就是小孩子才要多学多看。看看她的外家是个什么样的吸血鬼。过个几年她就要嫁人了,还是什么都不懂容易被人蒙蔽,怕不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萧烨无法反驳,只能偏过头去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萧皎听了侍女传话,问了一下母亲唤她何事,侍女也不隐瞒,将这几日的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说与她知。 「老太太居然被这么对待,太过分了,她还要我们姑娘去前厅,好歹毒的心思!」冯嬷嬷气愤说道。 「奶母!」萧皎厉声一喝,把冯嬷嬷骇了一跳,才道:「母亲不仅是楚王妃,还是朝廷命官,不要犯了口忌。」 来传话的侍女在一旁看着,冯嬷嬷只能诺诺应是。 萧皎起身,让为自己整裳,道:「母亲唤,我自当前去。」 冯嬷嬷拦又拦不住,看萧皎出去了,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萧皎一路快步从后院行至前堂,进了正堂向萧烨吴桐行礼后,坐在了下首,听得外头隐隐传来的叫骂之声,神色沉静。 吴桐看了她好一会儿,就觉得这小女孩儿似乎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以前这小女孩儿也是沉静守礼的模样,全没有她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活泼,但时常也能发现她的沉静浮于表面,心底里是有许多不服气的小心思的。 今天的萧皎却半点儿看不出浮躁来,半垂的眼眸、挺直的腰杆都透着一股子坚定意味儿。 吴桐感到有些好奇。 外头的决战岳母之巅渐渐没了声音,看来已经分出了胜负,吴桐叫人出去看看现在怎么一回事儿了,没多大会儿,侍从来报说苏家人都走了,岳家太太也走了。 吴桐问萧皎:「知道今儿个叫你来是为何么?」 「儿知。」萧皎站起身,朝吴桐福了一福,「儿谢母亲教诲。」 吴桐颔首:「看人看事,多看多想,有时亲近之人伤人更甚。」 萧皎又是一福。 吴桐也没有那么好为人师,对这个女孩儿她已经做到她认为的继母该做的全部——没有为难孩子,孩子不需要关心就不关注,孩子防备就离得远远的。 「你自去忙你的吧,过几日,我与你父亲都要南下,短时间内恐难迴转,家中就由你掌家,我已吩咐许和通,你有事就吩咐他去做。」吴桐安慰了一句:「不用担心,你是县主,是楚王唯一的嫡女,没有人敢为难于你。」 第347页 萧烨在一旁点头:「谁要敢为难你,你就写信给为父,为父帮你出气。」 「你能不捣乱吗?」吴桐不爽,「掌家理事是萧皎该会该学的,就该让她自己大胆去做。」 萧烨回:「那你也没教她。」 吴桐:「你们不都防着我,不让我把她教坏了?」 萧烨无言以对。 吴桐对萧烨哼了一声,转头对萧皎说:「没其他事,你就回去吧。」 萧皎福了一福,脚动了动,没有转身,一脸纠结神色。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萧烨问。 萧皎忽然一下跪在地上,对萧烨吴桐叩了一个头,说:「请父亲母亲成全,儿想跟着母亲一同南下,长长见识。」 吴桐:「……」 萧烨:!!! 完了,皎娘真被教坏了。 第189章 想做什么 萧皎实在是语出惊人, 不仅萧烨惊了,吴桐也是诧异万分。 「你说什么?你要同我南下?」吴桐问。 「是,儿想同母亲一道南下。」萧皎又叩了一下, 「求母亲成全。」 吴桐摆摆手,让她先起来, 又问:「你知道我南下是做什么吗?其中有多大风险, 你知道吗?」 萧皎双手绞紧,肉眼可见十分紧张, 看了一眼满脸写着不贊同的父亲,又朝好奇却带着一点儿鼓励的继母看去,被那一点点不太明显的鼓励给鼓舞了,提起勇气说:「儿虽然不是很明白母亲要做的事, 但儿想,母亲做的必是为国为民的大事, 儿定不会给母亲添乱。儿自幼长在王府,甚少外出, 耳目闭塞, 见识不广,如今学得个易偏听偏信、没有主见的性子。儿想跟在母亲身边学习,求母亲成全。」 说着又跪了下去。 吴桐:「……」 倒也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皎娘,你一个女儿家在外面四处跑像个什么样儿!况且你是县主, 金尊玉贵的,一路南下赶路要是万一错过宿头,在外头风餐露宿, 你哪里受得了。」萧烨很不贊同萧皎的想法。 萧皎极力争辩道:「父亲同样是亲王,同样金尊玉贵,父亲能受得, 女儿为何就受不得。」 萧烨一拍几案:「荒唐,为父再如何也是男子,你如何与男子比得。」 萧皎很委屈,眼泪都到眼眶了,向吴桐看去一眼,随后朝萧烨低喊:「母亲也是女子,母亲怎么就受得?」 萧烨一哽,吴桐看向他,目光凉凉,萧烨顿时头大。 他吭哧了半晌,吭哧出了一句:「你母亲不同。」 「母亲怎么就不同了?母亲难道不是女子吗?」萧皎很不服气,也很委屈。她感受得出,吴桐该是同意她的想法的,可父亲不同意。 她从小到大,父亲也没怎么教过她,虽说给她请了不少西席,可西席终归不是父亲啊! 她难得跟父亲提出一次请求,父亲却不答应。 越想着就越委屈,眼泪控制不住滚出了眼眶。 萧烨一看女儿哭了,头都大了。 他最怕就是女人哭,若是他后院的姬妾或者是外头的红颜知己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他能把人冷着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人长教训了。 可现在哭的是自己的女儿,他又不能随便甩袖走人,于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好说话就好好说话,没事儿哭什么!」 他这一说,萧皎哭得更厉害了。 萧烨更慌了,转头向吴桐求救。 吴桐好像发现了除了武力之外制住萧烨的办法。 哦豁。 「好了好了,别哭了,先起来吧,跪着膝盖不疼吗?」吴桐示意侍女去把萧皎扶起来,又让人去打了温水来让萧皎净面。 「谢、嗝、谢母亲。」萧皎哭得都打嗝了,顿时脸通红,害臊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吴桐等她顺过气了,再说:「你要想去,那就跟着一块去,只是这一路上甚至到了江宁府怕都没有在家里舒坦,你自己想好了?」 「母亲,我想好了,我要去。」萧皎坚定说道。 「谁同意你去了?」萧烨不爽低吼。 萧皎扁着嘴委屈。 「我同意的,怎么了?!」吴桐挑眉。 萧烨深唿吸:「吴桐,你讲点道理好吧,皎娘一个女孩儿怎么能在外头乱跑,还千里跋涉,又不是野丫头。」 吴桐说:「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让孩子去看看不同的风景,体验不同的民情,有什么不好。再说,女孩儿怎么了,女孩儿就该被死关在家里?这都是你们男人想出来的剥夺女人各种权利的无耻招数。」 「你不要无理取闹。阴为虚,阳为实,阴为柔,阳为刚,阴为内,阳为外,阴为静,阳为动。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萧烨道。 「那我就大胆说,女人要有钱有田,活得自在,真没你们男人什么事儿。就说传宗接代吧,也是你们男人着急,因为你们不会自己生孩子。我们女人生了孩子也不能跟我们姓,还要被埋怨不能男孩儿。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转一圈,拼死拼活还得不着好,你说图什么。」 萧皎被吴桐这一大段话给冲击得整个人晕晕乎乎。 接着吴桐看着萧皎,对她说:「接下来我的话你可能不爱听。旁人不说,萧皎,你亲生母亲,那是外头夸赞的一等一的贤良人,可她过世过年了,还有人说她不能为王府添上一个嫡长子。你的亲生母亲,操持王府中馈,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扶持她不成器的兄弟,生生燃烧了自己。外头人的确是交口称赞其贤良,但要你选,你是愿意过你亲生母亲那样的日子,还是愿意过我这样的日子?」 第348页 还晕着的萧皎张着嘴,眼中一片茫然。 「暂时想不明白就不要选,你还小,多的是时间思考。」吴桐说道:「其实,你比你亲生母亲或者是我,起点都高,手中握的牌都要好,关键看你怎么打。」 萧烨忍不了了,打断道:「吴桐,你别教皎娘这些乱七八糟的。她不是你,也不是她亲生母亲。」 吴桐耸耸肩,不教就不教。 「我们五日后出发,你要去就收拾自己去收拾行李。」吴桐瞟了一眼萧烨,「放心,你老爹拦不住的。」 「谢母亲。那儿先告退了。」萧皎行了个礼,刚出正堂就听到里头一声吼「谁是老爹!」,忍住笑,脚步轻快地朝自己住的小院走。 - 南下的钦差队伍里要另外带个家眷,总得跟皇后汇报一声。 王妡听了吴桐的说法,颔首同意:「你自己安排好就行。」 吴桐应是。 「那个孩子……」王妡回想了一下萧皎的模样,发觉想不起来,遂作罢,问道:「对婚事有没有不满?」 吴桐说:「楚王和苏家人都挺满意这门婚事。萧皎嘛,最开始好像也挺高兴的,上巳节后就没看出高兴不高兴了。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见面不如闻名。」 王妡「嗯」了一声,对比并没有更多的关注,对吴桐道:「待会儿闵廷章过来,跟你说说江宁府的情形,到了江宁府不必忙着行动,先站稳了脚跟,知道吗?」 「臣知道的。」吴桐笑了一下,说:「其实臣又兴奋又紧张,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甚至做梦都梦到已经在南下的路上,还遇到不长眼的山匪打劫,我带着人把山匪一网打尽,梦境过于真实,醒来之后才发现是个梦。哈哈哈。」 王妡被逗乐了,露出一丝清浅的笑容,说道:「这次马军司龙卫左厢一二军护送你南下,真有不长眼的山匪,就叫他们一网打尽了。」 吴桐虽然有一丝疑惑,怎么这次南下护卫的是马军司而不是殿前司,然为臣者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都得自己掂量清楚,这个问题就是属于不该问的,吴桐没有问,只谢恩。 没多大会儿,宫人来报闵廷章求见,被叫进来后,凌坤殿东偏殿响起一问一答的声音。 在三司公廨里,钦差萧烨也在为南下之事做准备,既然是要去办盐务,那必少不了跟盐铁司多请教了。 「帐册都在这里了?」萧烨翻着厚厚的帐册,随口问了一句。 「楚王还想要什么帐册?下官看有没有,没有就立刻做。」盐铁使韩因说。 「立刻做?」萧烨觉得稀奇,他这没两天就要出发了,「你多快能做出一个帐册?」 韩因:「就看楚王想要什么样儿帐册了,你想要什么样儿的,下官就给你做什么样儿的。」 萧烨:「……」 他这下听出来了,这人是在阴阳怪气。 有毛病是不是,下诏让他萧烨去信州的是帝后,有本事去帝后面前阴阳怪气啊,欺负老实人是怎么滴? 「原来韩盐铁擅长做帐啊,本王听说惠银楼的帐房先生家中有事,已经辞了工回乡,惠银楼的东家为新找一个合适的帐房先生急得抓耳饶腮,韩盐铁觉得如何?」阴阳怪气谁不会似的。 「楚王如此出言羞辱下官是何意?」韩因愤然道。 「本王怎么就羞辱你了,本王的友人着急上火,找本王讨主意,本王没辙,这不看韩盐铁是个厉害人物,就找你讨讨主意。」萧烨呵呵一声:「韩盐铁是不是想太多了?没有好主意就没有呗,本王又不会怪你。」 韩因嘴角抽了几抽,道:「楚王口才了得,心思敏捷,想必此去信州定能有所收穫。」 「借你吉言。」萧烨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嘟囔:「要不是你们盐铁司太没用,明明掌管盐务,却屡屡让盐务出大纰漏,哪还用得着本王出马。」 「……」韩因额头青筋暴起,手捏成了拳。 其他同萧烨一道来盐铁司的南下官员各自有心思,但也不妨碍他们看韩因的笑话。 「咳咳。」 一声轻咳把值所内所有的目光引到了门口,王准从外面进来,朝萧烨见礼:「见过楚王。」 「计相不必多礼。」萧烨尴尬地摸摸自己的鼻子,在别人的地盘说坏话,好像是有点点虎。 王准对萧烨道:「适才禁军那边下了令,由步军司龙卫左厢四军护送王爷等人前往信州。」 「哦哦,本王知道了。」萧烨点头,看王准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不免感到奇怪,这位说句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就为了跟他说这一句话就跑一趟? 王准出了盐铁司值所,回望宫城方向,仿佛能透过层层飞檐看到宫城里端坐的那一位一样。 殿前司派出了两番往括州,马军司一番派去了成都府,两番将派到江宁府,步军司四番将派到信州。 如此,京城守卫渐虚。 将禁军都调出京城,她想做什么? 第190章 听说挺多 五月的幽州草木繁茂, 四下一片青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广阳城西城门,守城卒仔细检查任何一个进出城门的人, 包括公验、货物都查得极仔细,甚至还叫人说几句话听听口音。 上个月城中查出了细作, 想要趁乱刺杀他们沈将军, 细作虽伏诛,然谁也保证不了城中没有其他细作刺客埋伏, 在城中搜查的同时,对出入城的人也查得非常严。 第349页 幽州百姓对此没有太多不满,幽州与猃戎相交,战火不断, 对猃戎可谓是世仇,他们恨不得查更严一些, 把细作刺客都抓出来杀了干净。 想要出入幽州的胡夷不敢有怨言,一旦表示出不满, 就会被抓出来打板子。 二十大板子打在身上, 那滋味……痛不欲生。 时近申末,广阳城门会在酉正关闭,还有一个时辰,出城的人没多少了, 但进城的还有一条很长的队伍,排在后面的人难免焦虑,担心自己进不去城。 焦虑的情绪很容易就被传染, 一两个人焦虑不停念叨,连带着就会有三四人也焦虑了,然后越来越多。 焦虑的人一多就免不了会有人要闹事, 队伍后头动静越来越大,守城卒看到后,出来一人手里拿着长鞭直奔队伍后头。 那守城卒还没赶到,就闻西北方向传来一阵破风之声,嗡一声,一枚羽箭射中了闹得最凶的左边的人的小腿上,一声惨叫,那人跪倒在地上。 骚乱的人群霎时一静,转头朝羽箭来的方向看去,就看烟尘滚滚中一列银甲骑士整齐策马而来,为首之人骑在一匹纯黑没有一点儿杂毛的骏马上,将一张重弓扔给旁边的副将。 「是沈将军!」一人唿喊了一句。 「沈将军回来了!」守城卒和广阳城的百姓欢唿道。 沈挚策马走近,对跟自己问好的百姓点头致意了几下,随后指着被射中小腿的人和排队进城的另外三人,对身边副将道:「将这些人都带回去审问。」 被点名的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名士兵控制住,便一脸惶恐地高声问:「敢问沈将军,我们做错了什么你就抓我们?」 「煽动闹事,以细作论处。」沈挚好心回答他们。 「冤枉啊,我们怎么会是细作。」几人立刻喊冤挣扎,并道:「沈将军你怎么可以如此草菅人命!」 沈挚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那几人,拍了一下马脖子,淡淡道:「这里是幽州。」 副将旋即喝道:「带走!」 几人拼命挣扎,自从沈挚从其父手中接棒过幽州的戍防,被抓到的细作就没有一个听说还活着的。 若说先头沈震还有一丝仁,沈挚就只剩下狠了。 他如凶狼一般,以雷霆手段整合的广边军、保定军、安远军等主力为沈家军的几支厢军,与猃戎一些部落的摩擦当中更是将狠绝发挥得淋漓尽致,短短几年,猃戎多兰葛草原就已经提沈挚色变。 今次沈挚当众说四人是细作,那么此四人就必是细作。 士兵要带走四人,其他百姓和胡夷都默默把路让开。 四人见状不好,勐地发起狠来,互相配合着挣脱士兵的钳制,并从身上掏出武器来,就连小腿受伤的那人都拼死要逃。 百姓们嚯了一声,散得更开,把地方让给士兵们。 四个细作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制服,一个长着两撇小鬍子的男人依旧心有不甘,在挣扎中抓到空子抬手,冲着沈挚按下了藏在袖筒中的机关暗器。 「将军!」 「将军小心!」 离沈挚近的副将和士兵都惊唿,抓着暗器细作的士兵睚眦欲裂,手上一用力,把暗器细作轰然摁趴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那暗器针虽细小难辨,但偏偏此时阳光斜照下来,给暗器镀上了一层暖黄金光,特别显眼,沈挚极快地偏头躲过,并同时抽出佩刀反手将暗器打落。 副将立刻将从细作手里的暗器呈上给沈挚。 沈挚接过,没立刻看,号令道:「进城!」 几百人的队伍跟着沈挚进了城,细作被卸了下颌堵了嘴捆成一串带走,西城门处又恢復了秩序,进城的百姓一边排队等着守城卒的搜检,一边热议着沈将军的神勇,直言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类的。 广阳城幽州将军府里,别驾高慕章接到将军巡边返回的消息,老早就在府门前等着了,幽州知州周秦宇也得了信,来了将军府。 「周知州,您要不去正堂等?」高慕章劝同样守在门前的周秦宇,堂堂一州之长官在将军府门前踱来踱去也太……不好看了。 「不去不去,我就在这等着沈公仪。」周秦宇壮得可以去山里跟熊搏斗了,说话的声音也洪亮如钟,他按照自己很平常的音量说了一句,听在江南来的秀气文人高慕章耳中就犹如打雷,震得他脑袋嗡嗡响。 不是,正堂里有茶有果子,您等在门口算怎么回事儿啊?! 高慕章心中嘀咕,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只能把门前的位置让给踱个不停的周秦宇。 两刻钟后,街东头传来阵阵马蹄声,高慕章精神一震,回来了。 周秦宇虎目炯炯,待沈挚到门前下马他立刻迎了上去,对他说:「我又要事同你说。」 本也迎上去也有话说却被生生挤开的高慕章,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将军对周知州说:「进去再说。」 随后两人并肩进府,他连发个音的机会都没有。 「高别驾。」沈挚副将走过来,指了身后捆起来的细作,道:「城门处抓到的,劳烦高别驾审一审。」 高慕章面无表情:「审问细作之事,你该找法曹。」 副将恭维道:「高别驾有大能,细作在你手下就没有敢嘴硬的,李法曹还欠缺了些,还是要劳烦高别驾。」 第350页 「哼,别以为你说……喂喂喂,你干嘛,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是什么意思!」高慕章话还没说完呢,副将就把捆细作的绳索一头交到他手里,自己熘得飞快。 自己手头上一堆事,还要被加塞,高别驾的心情很不美妙,看细作们的眼神也就很不和谐,生生把细作们看得打了个寒颤。 「既然这样,就带下去吧。」高慕章叫士兵把人关去地牢,自己先去准备一二,待会儿就去审。 那边,沈挚与周秦宇进了府,前者本要去正堂,被后者阻止,要去演武场高台。 将军府的演武场高台是为观看将士操练比武所建,建得够高,四周无遮拦,上下只有一条路,非常适合讲一些不能让外人听到的机密。 周秦宇要求,沈挚便跟他一道去了演武场。 「说吧,什么事?」沈挚一登上高台就问,半点儿不拖拉。 周秦宇说:「是京城那边的事。」 「京城有什么事?」沈挚的语速比刚才快了一些,但周秦宇的心跟他的身材成正比,完全没察觉出前后的差别,说道:「我觉得京城要出事。」 「究竟是什么事?」沈挚不免有点儿心急。 周秦宇说:「皇后派了三个番队的禁军护送楚王夫妇南下信州。」 沈挚说:「信州官商勾结,横行霸道,皇后派禁军护卫钦差,理所当然。」 「不止啊,」周秦宇略微显得有些急,「沈公仪,你仔细盘算一下,先是成都府、两浙路的盐场,后是括州民乱,现在又是信州盐务,皇后派出了多少禁军出去。现在京城还在戍上的禁军还剩多少。你算算,京城如今岂不是守备空虚!」 沈挚没说话。 周秦宇不解:「皇后究竟是要做什么?」 片刻后,沈挚道:「皇后行事,自有她的用意,我等为臣只需听从上意行事即可。」 「你说的上意,是说皇后还是皇帝?」周秦宇问。 「你想是谁就是谁。」沈挚负手眺望西北方,「永泰十四年那一仗,粟知州死战,身中十七八刀,力竭而亡,希望你没有忘了你的恩师。」 「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周秦宇不满地吼道,声音如打雷,「我怎么会忘记恩师的死,我只恨不能亲手为恩师报仇!」 沈挚拍拍周秦宇的肩膀。 周秦宇碗口大的拳头砸了一下他的肩膀,之后又想起什么来,说道:「对了,还有一事。」 沈挚等着听。 「京城那边派人去了丰州。」周秦宇说。 「丰州?」沈挚眉头微蹙。 丰州与猃戎、西骊都接壤,猃戎的宁边州、西骊的石州加上丰州,是西北十分重要的战略之地,为西出必经之地。 「去丰州的人是谁?」沈挚问。 周秦宇说:「我得到的消息,是个皇城司不起眼的内行,没查出是谁的人,拿着皇城司的公验出的城。」 皇城司的公验? 虽说他们得来的消息,皇城司为皇后所控,勾当是皇后亲自下令从边州调回来的,可谁也不敢保证皇城司所有人都一心效忠皇后。 丰州又是那么敏感的地方。 「还有,我听说,皇城司有暗设一司,专司刺探,什么龌龊事都能被他们刺探出来。」周秦宇说着,无意识地四下里看了看,好像就怕有皇城司察子在刺探一样。 「你听说得还挺多。」沈挚面上神色半分不显,状似无异随口一说。 其实皇城司查察司的事他早就知道了,王妡有来信说过这事,她专门组建刺探百官的。原本该是秘密的一件事,周秦宇居然会知道,沈挚不由得心中大骇。 周秦宇说:「你也知道,我舅父在朝中,我多少能打听一些。」 「那去丰州的人会是皇城司刺探的暗卒吗?他去丰州做什么?为谁办事的?」沈挚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周秦宇摇头:「我想不出,这不找你商量么。你说,我们要不要备战?」 沈挚也摇头:「不慌,先去信京中问问情况。」 周秦宇:「也好。」 第191章 边塞武备 周秦宇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沈挚给京中写了一封信, 封好交给驿差,高慕章就找了过来。 「将军,不对劲儿。」高慕章请沈挚屏退左右。 沈挚亲自关上了门, 问道:「发生了何事?」 高慕章压低了声音,说:「您昨日交给下官审的四个细作, 审问之下, 下官觉察这几人不像是猃戎或西骊派来的。反倒像是……」 沈挚看着高慕章,后者回视, 两人相交近十年,有些话不必说出口,自有默契在。 细作不是猃戎不是西骊派来的,东边几个附属小国晾他们也没有这个胆。 那么, 不是外来的,就是……里头来的。 「你觉得是谁?」沈挚问高慕章。 高慕章道:「左右不过那几人, 是谁,下官以为区别不大。」 沈挚踱了两步, 坐回书案后, 须臾,他摇摇头说:「并非如此,幕后之人不同天差地别。」 若幕后之人是官家,便是欲收归兵权的信号。若不是官家, 不同的人,其用意也会不同。 「走,去看看。」沈挚起身, 大步朝地牢走去。 高慕章快步跟上。 皇城司派人前往丰州,本该是隐秘的事情,却连千里之外的幽州周秦宇都知道了。 第351页 四月、五月月时节, 草原部落最该是逐肥草而徙,把牛羊养肥养壮,好顺利过冬。今年却有部落频频挑衅大梁边塞,还都是不大的部落。 这时又抓到几个细作,审问之下还不是恶邻派来的,很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假如是朝廷派来的,却伪装成胡夷,被抓后要垂死挣扎要刺杀广边等三军行军将军。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瓜葛,实则连成了一张大网。 目标,恐怕就是兵权。 将军府的地牢幽暗不见天日,关进这里的人,少有能活着出去的。 这里的狱卒各个生得虎背熊腰、凶神恶煞,墙上的刑具也一个个让人心惊胆寒,保管将送进来的细作刺客「伺候」得舒爽无比。 「将军。」狱卒看到沈挚下来,立刻立正行礼。 四个细作被架在桩子上,奄奄一息的模样,看来是被「伺候」过了。 四人当中,有两人高鼻深目不似大梁人,另两人的长相是实打实的梁人模样,沈挚围着这四人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个身量中等、方脸塌鼻、眼睛鼻子嘴看起来像是死命往中间挤的梁人身前,细细打量此人。 那人受了一番酷刑,身上虽没多少血痕,精神却是十分的萎靡不振,但沈挚在他面前站定时,他还是坚强地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耗费了全部的力气,头又垂了下去。 「官家派你来是为了何事?」沈挚问。 那人垂着头,就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不说?」沈挚轻笑一声:「假扮异族,刺杀本将军,与通敌叛国无异。你要是老实交代,还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你这个草菅人命的屠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人嘶哑地喊了一声。 「不知道?」沈挚颔首,「希望你的骨头和你的嘴一样硬。」说罢,便唤来狱卒用刑。 狱卒拿过一根钢鞭,在盐水里浸了浸,狠狠朝空中一甩,说道:「将军您看好嘞。」一鞭子抽在五官拥挤的细作身上,得到一声嘶哑惨叫。 高慕章搬来椅子请沈挚坐下,他自己也搬了一张椅子落后沈挚半个身位坐下。 地牢里的惨叫声持续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然后陡然没了声响,仔细一看,五官拥挤的细作晕过去了。 狱卒回身请示沈挚。 沈挚抬手示意暂停,目光投向另外三人,又道:「说吧,官家派你们来所为何事?」 狱卒很懂的朝空中挥了一下钢鞭,破风之声听起来就觉得疼。 「怎么?都不说?那就继续吧。」高慕章随手点了一个蛮夷长相、鼻子大的出奇的细作,「就这个了,用刑。」 大鼻子细作看着狱卒朝自己走来,惊恐万状,还没用刑就已经惨叫起来,连声道:「我说我说——」 高慕章看了一眼沈挚,沈挚对大鼻子细作说:「那就说吧。」 大鼻子细作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旁边的梁人模样细作就喝了一声:「胡獠尔敢!」 「那是你们梁人的事情,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收钱办事。」大鼻子细作对沈挚说:「我是收了他们的钱,让他们假扮我的商队的脚力,准备混进城里。我有听他们偷偷说话,他们是皇后派来的,对,皇后!」 「胡獠,孽畜!」梁人细作狂怒大喊,「你血口喷人,我们什么时候说过是皇后派来的!」 大鼻子说:「你们就是说了,你们还说,安国公不听皇后调遣,要给他一点厉害看看。」 梁人疯狂嘶吼,挣扎得桩子都摇动了,大鼻子不甘示弱,与他对骂,三句不离「皇后xxxx」。 两个细作骂得激烈,沈挚和高慕章面无表情地看着,狱卒有点儿懵,大手抓抓自己的脑袋,觉得听他们吵架听得自己脑袋嗡嗡响,索性—— 啪、啪。 一人一鞭子,都给抽老实了。 「皇后派你们来的?」沈挚冷笑,对狱卒说:「给我打,打到他们肯说实话为止。」 「得令。」狱卒狞笑,鞭子在空中抽出嗡嗡声,随后打得三个细作哭爹喊娘。 沈挚先离开了地牢,高慕章跟在他后头,出来后,他问道:「将军,这四人如何处置?」 「能问就问,问不出就杀了。」沈挚冷酷说道。 高慕章应了声是,随后又笑了一声,说:「幕后之人居然在咱们面前攀咬皇后,谁不知道沈家军……」 「子扬。」沈挚打断高慕章,说道:「现在已经没有沈家军了。」 高慕章愣了一下,旋即咬牙切齿,满脸愤恨,低低道:「我不明白,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们在边塞保家卫国,这么多年来,战死了多少兄弟同袍,朝廷怎么能……」 沈挚拍拍高慕章的肩膀。 高慕章的父亲、兄长就战死在永泰十四年。 这幽州,这边塞,还活着的人中,有谁是没有在永泰十四年失去过亲朋的呢。 「朝廷想收回北疆兵权不是一日两日,也不只是今上和先帝。」沈挚道。 「那就不把幽州几万百姓的命当命吗?那就可以随便诬陷忠臣吗?」高慕章低喊。 沈挚用力摁住高慕章的肩膀,说:「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什么,他没有再说。 终有一日。 「对了。」沈挚结束了上个话题,转而问道:「你知道皇城司里另设一司,专为刺探百官吗?」 第352页 「什么?」高慕章瞪大了眼,「朝廷居然如此……」 「你不知道?」沈挚没让他继续喷,打断问道。 「一个衙署专为刺探百官,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衙署。你这问的,我为什么会知道这种龌龊东西?」高慕章咬牙恨道。 「京城那边的大事小情不一直都是你在处理,我以为你会知道。」沈挚顿了一下,「我是听周仲檐说的。」 「周知州?」高慕章疑惑:「这等手段属朝廷阴私,他怎么会知道?」 沈挚说:「他的舅父在朝中。」 高慕章又问:「那他舅父怎么会知道?」 沈挚看着他,说:「问得好,周仲檐的舅父怎么会知道。」 高慕章把眉头皱得死紧。 沈挚往书房的方向走,他立刻跟上。 「皇城司还派了人去丰州,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了,只是丰州离咱们广阳实在远,恐怕打听到什么也是晚了。」沈挚边走边说。 高慕章道:「看来朝廷想要收归边塞军权的决心很大。丰州的德安军,我记得是郑老将军的长孙如今当番,这位郑都尉以前对今上阴阳怪气过,今上怕是要记仇。」 「丰州乃四战之地,今上要动,也不会先动此处。」沈挚停下脚步,低声说:「我只是怀疑,会不会与西骊有什么关系。」 「西骊……」高慕章思忖片刻,道:「不无可能。」 两人到了书房,摊开了舆图,高慕章指着西北一角,道:「西骊国土狭小,却占据了西出的重要位置。猃戎强盛时,西骊也是年年上贡。去岁,我们与猃戎血战一场,西骊倒是会抓时机,趁机占了猃戎的宁边州,虽然没占多久就被猃戎给打了回去。」 「就如猃戎不愿只守着不甚肥美的草原,总妄图南侵。西骊这些年往西扩张了不少,吞併了西边两个小国。然小国资源终究贫瘠,哪里比得上咱们大梁富饶。」 沈挚说:「就怕朝中有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届时受苦的又是百姓。」 「谁说不是呢,大梁朝廷已经……」腐朽了。 沈挚的手指在舆图上一路从丰州,滑过云州、安州等地,再到幽州,边说:「连连出事,朝廷派出了不少禁军去各地,京城武备空虚。」 「你的意思是……咱们趁机打进京城?」高慕章小声问,又说:「时机可吗?」 沈挚嘆了一口气,修长的手指最后落在舆图的多兰葛草原上,说:「我的意思是,趁着农忙暂歇,咱们可以去这里转一转,让武备更空虚一点儿。」 高慕章:「哦。」 去就去呗。 第192章 杀人诛心 沈挚定下巡边的决定, 立刻就写了一封奏疏,叫驿丞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随后号令军队整装, 与周秦宇通了个气。 周秦宇无语:「你这巡边,巡的是哪门子边?」 沈挚道:「猃戎的边塞也是边。」 周秦宇:「……」 周秦宇又说:「你当心朝中有人参你, 拥兵自重之类的。」 沈挚道:「朝中不一直有人参我, 虱子多了不痒。」 周秦宇:「……」 周秦宇知道自己劝不了,索性也就难得多废话, 配合沈挚将行文下发到下辖各县,各县戒严。 被点到的番部士兵欢欣不已,驻守的番部很羡慕他们能去草原遛马。 奏疏还在路上,幽州就已经兵力集结, 由天文生卜筮了一个良辰吉日,出发往多兰葛草原行进。 王妡比朝廷更先一步接到情报, 与沈挚送来的信同一天来的。 她先拆开了沈挚的信,信中简单说了一下幽州如今的情形, 接着将周秦宇打听来的消息也写了, 最后面写了一些思念之类的话,还写得十分隐晦,就像是怕信被别人截了看到。 王妡嘴角微微翘起了一点,闲适地靠在榻上, 将最后那几句话又看了一遍,才把信折起妥帖收好。 接着再拆开察子送来的封了火漆的情报。 看完之后,她双眸瞬间闪过一道厉光。 当初组建察查司, 她就要求过所有察子除了忠心之外,就是报事要客观,不允许他们在情报中掺杂一星半点儿自己的臆断。 但显然, 有人把她的话不当回事儿。 王妡把这几日察查司送来的情报全部拿出来挨个儿再看,近百份情报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挑出了其中十五份,再看纸上以特殊方式写的番号,共勾出了六人。 三百人中有六人,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不过…… 王妡叫来贡年,把情报全部都毁了,暂且按下此事不表。 是人是鬼的,总要先揪出几个来。 三日后,沈挚的奏疏到了枢密院,干办官看到后立刻找到阮权。 蒋鲲被抓了之后,一直没有任命新的枢密使,枢密院便由阮权掌着,决断大小军政事。 朝中为了新任枢密使已经吵囔了两年,一直没个结果,提名的不下十人,但凡提名一个,就会有对面阵营的把此人批得体无完肤,什么黑料都能挖出来。 说白了,就是不能服众。 也不是没有众人皆服可胜任之人,安国公沈震论战功、论资歷、论人脉,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可惜,从大梁开国以来,就没有武将充任枢密使的先例,萧珉更加不会破例。 第353页 以文官领武事,不说滑天下之大稽,也是弊端多多。 偏大梁坚持了百余年。 可笑,可嘆。 再说阮权,在蒋鲲下了台狱时一度非常恐慌。皇后根本就不讲道理,说抓就抓,他怕自己步了蒋鲲的后尘。 然而蒋鲲下狱后,皇后还抓了不少人,却并没有动他,阮权忐忑了一段时间后,内心突然狂喜。 皇后再如何抓人,也不能把满朝文武都抓完,她真这么干,朝中文武绝对不会答应,届时天下大乱,妖后人人诛之。 想明白这一点后,阮权也不在畏畏缩缩,在吴慎请他一道喝酒时,只犹豫了片刻,就答应了。 这天下,萧氏才是正统,其他都是乱臣贼子,尤其让一个妇人凌驾在头上,阮权接受不了。 酒酣耳热之际,吴慎隐晦地说了会助阮权当上枢密使,阮权满意,当即表达了对官家的忠心。 于是阮权等啊等,等了两年,朝中有资歷者都被提了个遍,就偏偏没有人提他这个枢密副使。阮权去找吴慎,吴慎给他打马虎眼,总说时机还不成熟,王准盯得紧,再催就是「现在没有枢密使,枢密院公事由你枢副决定,左右也差不离了」。 阮权佯装愤怒沖吴慎发了几次火,仔细观察吴慎的反应,然从面上他察觉不到任何东西。 「下官自然是信吴大相公的。」阮权说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虽然吴慎像是涮了阮权,有一件事倒是没有说错,枢密使一天没有册授,枢密院就由阮权这个枢密副使勾当着,各地军报都要送到枢密院来给他过目。 幽州的也不例外。 阮权一拿到幽州送来的「恐流寇犯边,带兵巡视边塞草原」的奏疏,先是皱眉,然后一声冷笑。 「沈时东的儿子比其父可是要差远了,私自带兵骚扰邻国,他这是找死!」 官家一直在找机会收回兵权,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阮权立刻将此事上报至庆德殿,并言要追究沈挚一个图谋不轨之罪。 萧珉早就想动沈挚了,这会儿沈挚自己送上门来,他岂会客气,都等不及召宰执们商议此事,就直接下了问罪诏书。 问罪诏书还没到中书门下,就被王妡截了下来,她就站在庆德殿外,慢慢悠悠翻看诏书,边看边笑说:「圣上可真是心急吶。」 「皇后!」萧珉满眼痛恨,王妡来得太快太及时了,他才叫知制诰拟了诏盖上印,送诏的快行还有还有一只脚都没跨出门槛,王妡就来了,「你早就知道了?!」 王妡合上问罪诏,往旁伸手,贡年立刻接过诏书叫了个小内侍当众焚毁。 天启宫规森严,宫中不可动明火,然而凌坤殿的人公然在庆德殿门前烧了皇帝下的诏书,挑衅之意巨甚,是个人都不能忍。 阮权先喝:「皇后娘娘,你未免呃……」 他话没说完,被皇后亲卫营统领谭明亮给扼住了脖颈:「阮枢副,皇后殿下说话,岂有你插嘴的道理。」 阮权被扼得进气少出气多。 王妡看着诏书被点燃,对萧珉笑道:「我叫沈挚调兵的,怎么,有意见?」 「皇后娘娘,沈将军带兵去了多兰葛草原,您知道吗?」知制诰储象翁上前两步,以质问的语气说:「我朝与猃戎修好不过短短一年,沈将军如此挑衅,岂非是让边塞重燃战火,陷边塞百姓于水深火热。」 谭明亮不忿,扼着阮权的脖颈斥储象翁:「你这孬孙好生没眼,只看到沈将军带兵去了多兰葛草原,难道没看到猃戎部落三不五时扰边吗?你怎么不说猃戎挑衅我朝?」 「那只是……」 「只是你个啖狗屎的!猃戎杀我百姓、侵我良田,你就看不到!」谭明亮不给储象翁说话的机会,大骂:「你当然看不到,你只会缩在京城做缩头乌龟!我真想把你这等孬孙扔边塞去,看你能不能活过三天。」 谭明亮一边骂人,手上的力气因为气愤也无意识加大,扼得阮权眼冒金星,感觉自己快要升天了。 「谭统领,岂能在圣上面前污言秽语!」伍熊出来指责谭明亮。 萧珉对王妡说:「你可知,你这样会让我朝与猃戎重起争端?」 「猃戎杀我朝百姓就杀得,我让人杀几个猃戎人就是居心叵测?」王妡直唿帝王名讳:「萧珉,你究竟是大梁的皇帝,还是猃戎的汗王?」 杀人诛心,不外如此。 「王妡,安敢在此胡言乱语!」萧珉大怒,几步冲到王妡面前,高高举起手。 「你可想清楚了,你这一巴掌打下来,会是什么后果。」王妡笔直站着,不闪不避,右手伸进了左边袖口。 萧珉看到了她这个动作,想到她随身带兵刃,他完全相信,以王妡的疯劲儿绝对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君王,举起的手就打不下去了。 打不下去又不想示弱,手就举在半空中,都发抖了。 王妡还火上浇油地笑了一声。 这时,那份问罪诏书已经彻底烧成了灰烬,贡年让小内侍把火盆撤走,王妡便一脸目的达成的无趣表情,给了萧珉一个台阶:「放心,猃戎如今内乱频生,维泽尔与苏檀争权,他们就是想南侵,也得等其中一个占绝对上风,调不出兵的。」 她说完就带着人走了,谭明亮放开阮权,还趁机报復了一下,蒲扇似的大手一巴掌拍阮权背上,警告:「你要再敢乱说话,告黑状,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第354页 武将对文官,反正骂不赢才懒得啰嗦,直接用武力解决算了。 阮权气得够呛,却不敢多说什么,这个谭明亮仗着有皇后撑腰嚣张得很,连吴大相公都敢威胁,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待王妡的背影转过迴廊彻底看不见了,萧珉才放下举起的手,阴沉一张脸回殿内。 阮权心中略微忐忑,但更多的是坚定:「圣上,咱们不能再任由皇……这样下去,您才是天子。」 「那阮卿说,朕该如何?」萧珉问。 阮权声音压低了一些:「那位之所以敢……就是仗着手里有兵,咱们必须夺了兵权。」 萧珉斥道:「废话,你以为朕不知道?」 「圣上,您没发现么?京城戍卫的禁军少了许多,咱们可以在此事上做文章。」阮权提议道:「以更戍为名,调外地厢军补充京师防卫,再一步步换掉如今的禁军。」 萧珉豁然开朗:「这倒是不错。」 阮权笑道:「李渐任殿帅,殿前司却一直掌在那位手中,他心中怨言颇多。调外地厢军,李渐为掌军定然会配合置换掉如今的禁军。」 「如果王妡不愿意呢?」萧珉问。 「由不得那位不愿意。」阮权说:「臣也是刚刚才想到,沈挚带兵去了草原,幽州防卫兵力不能擅动,如果皇后不愿更戍,咱们就以围了禁军屯所和凌坤殿,幽州兵力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京师。」 「再者,也多亏了那位提醒,猃戎内乱不断,咱们京师就算一时兵变,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此乃大好机会啊,圣上。」 萧珉龙心大悦:「善,大善。便按卿之言办。」 第193章 大乱将至 沈挚私调兵马「侵扰邻国」之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争论, 不少文官在朝上大骂沈挚,连带沈震也被一起骂了。 沈震封安国公后,甚少在朝中走动, 然在百姓中的威望却不减反增,骂沈震的人抱着怎样的目的, 懂的自然懂。 王妡看着这些人揣着忧国忧民的嘴脸, 慷慨激昂,口若悬河, 白的能说成黑的,鹿能说成马。 觉得甚是好笑。 治国之道,无非讲究的就是一个,平衡。 君臣之间的平衡, 文臣武将之间的平衡,庙堂江湖之间的平衡, 与邻国之间的平衡。 这些平衡交织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稳固的朝廷, 朝廷稳了, 百姓才能安稳。 而大梁朝,从立国初始就不是平衡的,太.祖防武将防得深,对其打压得厉害, 开国功臣大多下场凄凉,又不断拔高文臣的地位压武将。 如此格局,为君者强势尚且还好, 一旦君王弱势,权力到了权臣手上,对于朝廷来说, 会是灾难。 这个灾难已经一代又一代加深了,朝廷的平衡早就打破,否则也不会出现问罪斩杀沈震之事。 大梁朝的帝王,治国更倚重文臣。 「说完了?」王妡看口若悬河的文官没有再出声,淡淡问了一句。 那官员还欲再说点儿什么,被旁边的人拉了一下,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 「那好。」王妡唤:「天武军,将任春和韩康成打入诏狱。」 被点名的两个人愣住了,待天武军上来抓人,他们才回过神来,吓得腿一软,要不是被天武军抓着,就要跌倒在地了。 「敢问皇后,我等犯了何事?!」任春高声质问。 天武军郎官冷笑:「去了诏狱你就知道了。」 两人拼命挣扎高声喊冤,却敌不过孔武有力的天武军,把他们拖出了紫微殿。 文官,尤其是皇党,怒火中烧,就问皇后:「此二人究竟犯了什么错?皇后你要抓人,最起码要有罪名和证据吧!」 王妡淡淡说:「怎么?你也想去诏狱?」 质问的人顿时哑了声,将目光投向皇帝,希望他能出面表态。 不负众望,萧珉出声:「皇后……」 王妡却不等他话说完,站起身来,说:「没其他事就散朝吧。」说完她就走了。 御座上的萧珉脸色铁青。 王妡走到紫微殿门外,回头看了大殿深处一眼。 她跟萧珉不一样的就是,她知道掌握权力的根本,努力去握住权柄。 从前世到今生,萧珉对于军队的掌控总是缺了点儿东西,他和他父皇,除了长得不太像,其他都非常像,不愧是父子。 用吴桐的话来说,就是被忽悠瘸了吧。 - 皇后无缘无故把人下狱,甚至连罪名都难得说一个,这无异于激起了群臣的愤慨。 这一次,清流旗帜鲜明地站在了皇党这边。 就连后党也大多不理解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爷,皇后如此激怒官家,究竟是为什么?」 「民间已经对皇后议论纷纷,说她草菅人命,她怎么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现在清流都站在了官家那边,对我们实在不利吶。」 「就是,京城戍守的禁军都少了快一半了,皇后行事……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公爷,您该给拿个主意才是,不能放任皇后如此任性妄为。」 「要我说,就不该女人掌权,女人能成什么大事。」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众人看着沉默的王准,王准看着放话「女人不能成事」的人,那人被得看瞬间冷汗涔涔。 第355页 「公爷,下官……」 「行了。」王准没有给机会给他辩解,挥挥手,道:「今日都散了吧,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总归还没到极坏之时。」 不少人闻此言色变,然王准明显是不想多言,王确客客气气地代父送客。 聚在荣国公府讨主意的一行人心思各异地离开了。 「曾贤弟请留步。」 在洗笔斋里说出「女人不能成事」的曾鹉廷被人叫住,回身一看,叫住他的人是王格。 「有事?」曾鹉廷不太看得上王格,便是王确他也不太看得上,认为他们不过是姓王而已。 王格走过去,亲亲热热搭着曾鹉廷的肩膀,假装没看见后者脸上的嫌弃,说道:「哥哥有一坛好酒,听闻曾贤弟是好酒之人,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一杯如何?」 曾鹉廷本冲口而出就要拒绝,转念一想,又答应下来了。 两人便十分亲热地往酒肆走。 在他们拐过街角时,迎面与一个身穿粗布衣裳模样不起眼的汉子差点儿撞上,王格的小厮驱赶汉子,汉子诺诺走开,把本就宽阔的路全让出来,待王格等人走远了,汉子脸上的唯唯诺诺瞬间收起,看了那远远的背影一眼,往左拐了。 - 「父亲。」王确送完客,回来洗笔斋。 闭目养神的王准睁开眼,摆了一下手让王确坐下。 「父亲,您为何事忧虑?」王确坐下,把憋了两天的问题问出来。 王准不答,沉默了片刻,反问:「你对姽婳此举有何看法?」 王确拿不准父亲的态度,沉吟道:「姽婳此举,必有她的用意。」 王准一时间没了言语。 王确给王准奉上茶,再退回去坐好,低头理了理衣摆,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抬头说:「父亲,事到如今,不进则退。」 「你知道姽婳想做什么吗?」王准问。 「儿知。」王确道。 王准难免诧异,再问一遍:「你知道?」 王确说:「姽婳同儿说了。」 「你既然知道,你还说得出不进则退?」王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个长子,心是真的大,「你以为败了,我们还能好好的?一旦败了,就是灭族之祸!」 「那父亲您是不贊同姽婳?」 王准又没了言语,心内复杂得很,让他自己说,他也说不出究竟是贊同还是不贊同。 「您要是不贊同,一开始您为什么不阻止姽婳呢?」王确一句扎心。 「你以为我没阻止过她?」王准气道,那也要阻止得了,小小年纪一个女郎,主意倒是大不过。 「那您现在后悔也没用啊。」王确继续扎心。 王准一肚子气发又发不出,只能嘆息一声:「要乱了!」 王确也跟着嘆气,得了老父亲一个白眼。 - 「吴大相公,你觉得如何?」 吴慎府上,阮权与他相对而坐,将借戍更之名调外地厢军进京充为禁军,并换掉一部分在京禁军之事说分明了。 且逼着吴慎表态。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官家的主意?」吴慎问。 阮权道:「谁的主意重要吗?天下兵权就该掌握在官家手中。」 吴慎看着阮权,缓缓将一碟冰凉果子推到他面前,招唿他吃。 阮权瞥了眼那果子,不满道:「吴大相公觉得下官说得不对?」 吴慎道:「去年才轮戍过,你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阮权说:「如今京城守卫空虚,难道不应该及时补充兵力?反对之人究竟按的什么心?」 吴慎又道:「那边更不会答应。」 阮权接着说:「答应不答应,也不是那位说得算的。她能不分青红皂白将人下狱,难道我们就不能调厢军进京?」 听到这话,吴慎明白此事势在必行了,可他并不看好。 「这样做,京城恐怕会乱,甚至导致天下大乱。」 「吴大相公难道想看女主当道,我等只能在一女人的淫威下苟且偷生?」 自然是不想的。 但对于兵权,吴慎有自己的打算,尤其是曾经的盟友蒋鲲早不中用了,以皇后的强势,他以为该避其锋芒,先图外围,由外向内。 显然皇帝不是这样打算,且还有阮权在一旁怂恿。 阮权此举,恐怕也是对枢密使册授没有他之事的不满。 「官家既然决定了,那就随你吧。」吴慎道:「如今枢密使空悬,你为枢副,全权统领枢密院事,调兵之事你上表即可。」 阮权笑道:「我可不敢独断专行。」 吴慎没有接他这个话,只说:「此事皇后定然不会同意,你想好……」 阮权打断他的话:「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岂容一妇人做主,官家下了印,还能让妇人驳了去!」 吴慎不再接话,缓缓颔首。 不由得回想阮权这蝇营狗苟之辈是怎么一步一步坐上枢密副使这个位置的,只顾眼前利益,只顾自己快活。 待阮权离开,吴慎忍不住发出和王准一样的嘆息:「要乱了。」 - 三日后,庆德殿下诏,调威胜军、德胜军、永静军、晋宁军入京更戍,填禁军空缺,守卫京师。 诏令一下,后党拼命反对,讽谏疏如雪片一样飞向皇帝的御案,皇党和清流自然叫好,双方你来我往吵得好不热闹。 第356页 皇帝调皇党一脉的厢军入京,明眼人都知道是要与手握禁军的皇后相抗,收回禁军兵权。 所有人都等着皇后的反应,出乎意料的,邸报已经下发各州县了,皇后居然毫无动静。 是真对厢军进京没办法?还是在酝酿什么大事? 这一次,后党人心惶惶,摇摆不定者还不少。 凌坤殿里,王妡坐在廊下撸着大猫毛茸茸的脑袋,捏着它的圆耳朵轻笑:「这京城要乱了,怕不怕。」 大猫:「吼——」 第194章 落实罪名 启安城里的气氛一日紧张过一日, 就是连城南瓦罐巷里的地痞流氓都感觉到不对劲的那种。 朝堂上更是如此。 皇党联合清流趁机打压后党,藉口沈挚私调兵马侵扰邻国,拖了沈震下水。 沈震自打回到京城被荣养起来就一直深居简出, 未免官家忌讳,他几乎不在朝堂上行走, 昔日同僚除了一个王确就再没什么来往了。 他想低调, 然时局不想他低调。 这日早朝,皇党又再一次攻讦沈挚, 要官家将其召回京城问罪,早朝半途,沈震上朝,对攻讦沈挚者连发三问。 「是否, 诸位认为猃戎杀我百姓可,我杀猃獠不可?!」 「是否, 诸位认为边塞百姓活该被杀,粮仓活该被烧, 女人、孩子活该被猃獠掠走为奴?!」 「是否, 诸位认为为国尽忠、为国而战者都该死?!」 沈震说着,当殿脱下了朝服只着裤子,光.裸的上身纵横交错着尽是伤疤。 那一身的伤疤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光是看着那些伤疤就仿佛能看到沈震戎马半生经歷过的险境, 尤其有一条从左边胸膛贯过的疤痕,不难看出当初受伤的九死一生。 殿上再无一人说话,哪怕心底仍旧不服的人面对这样的沈震, 也不敢再张嘴。 锦绣的京城看不到边塞的风沙,高枕无忧的京官不知道戍边军的艰险。 沈震站在殿中,平静地仰望御座上的帝王。 时人为信仰, 可抛头颅洒热血,一往无前。 他年少时光风霁月战功赫赫,人到中年却频遭变故,差点儿搭上了全族人的性命。 在经过了永泰十四年那一场惨败和十五年全家的牢狱之灾,沈震的信仰只剩下了守卫一方百姓安宁。 再后来,他的这点儿信仰也被迫放下了,深居在家中不问世事。 御座上的萧珉也在看着沈震,眼神渐冷。 沈挚长得太像沈震,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那个让萧珉极厌恶的人,这会让他想到幼时受到的羞辱,他堂堂太子却因一个臣子而受到莫大的羞辱,岂有此理。 紫微殿中各方对峙,谁也不肯妥协半分。 距离启安城五十里之外的永源县,威胜军行军经过此地,对永源县城及其村落家家户户紧闭门户感到一丝奇怪。 「都尉,这永源县也忒奇怪了些。」校尉说道。 「别管这些,传令下去,急行军,早一日到京城早一日安心。」都尉说:「到了京城,咱们可就都是禁军了,其中的好处不用我多说,大家都知道吧!」 「知道。」厢军们应声,一阵闹闹哄哄的笑,然后加快了一些速度。 过了永源县是一片良田,再让后是龙首原的山林,龙首原上有一草亭,名曰十里,是文人骚客相送友人时必到之处,在此折柳吟诗,看见了十里亭就意味着离京城只有十里路远。 校尉老远眺望到十里亭,对都尉笑道:「快了。」 他话音刚落,就问前方传来破风之声,一枚羽箭直直从右边的太阳穴射入,箭尖从左边露出,贯穿全脑。 他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消散,睁大了眼睛看着威胜军都尉,从马背上栽倒。 「戒严!」威胜军都尉嘶吼。 威胜军将士慌忙拿起武器,后面的人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垫着脚探头张望。 紧接着一阵箭雨射了过来,威胜军中不时有惨叫声响起,更有士兵往四下逃散。 队长大喊不许逃跑,然而有些是火长直接带着跑,都尉没空管这些,叫副将朝前方喊话。 「前方是个人,我等乃威胜军,尔在京城外行兇,不要命了吗?!」 箭雨停下,一人策马而出,朗声道:「天子脚下,尔等携兵器进京,是要造反吗?」 「我威胜军得王令上京戍守,你是何人?」 「殿前司天武军蔡通。」 威胜军大惊,然而不等他们反映,随着蔡通的话音落下,又一阵箭雨朝威胜军袭来。 听闻殿前司早就是皇后裙下走狗,威胜军都尉一咬牙,叫弓箭准备。 战事起。 不止从东边的来威胜军遭遇伏击,南边来京的永静军和北边来的德胜军也遭到了伏击,西边的晋宁军因路遇暴雨耽搁了行程,倒是还在路上。 京郊东南北三面喊杀声一片,零散几个百姓老远看到就调头狂奔,生怕慢了一步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这么大的动静,京城里如何能不知晓,快行奔跑在长长的宫廊上,直冲紫微殿。 「启禀圣上!殿前司与威胜、德胜、永静三军在京郊打起来了!」 因沈震安静的紫微殿顿时譁然,有离殿门近的五品朝官三两步冲过去,抓住快行的衣襟,似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什么打起来了?」 第357页 「殿前司与威胜、德胜、永静三军在京郊打起来了!」快行又大声说了一遍。 萧珉勐地从御座起身,往御阶下了几步,阮权冲到快行面前问他:「殿前司为什么与三军打起来,他们怎么……」 他问着问着话就没了声音,惊恐地看着殿外走来的一行人。 王妡一身便利的窄袖骑装,左手提着一把长剑,亲卫营统领与宽衣天武护卫左右,亲卫营与禁军手上的陌刀银亮锋利。 「阮枢副,怎么不说呢?」王妡对阮权微微一笑。 阮权下意识抖了一下,旋即挺直了腰杆,质问:「皇后这是何意?想要造反不成?」 谭明亮上前抓着阮权就往旁边一扔,犹如扔一只死狗一般。 王妡往紫微殿里走,门口的快行和五品朝官闪到一旁,将路让了出来。 「敢问皇后这是何意?」吴慎带着皇党和清流一道,阻在了王妡的面前。 萧珉又下了几阶,却没有完全下来。 王妡抽出长剑指着吴慎,道:「吴卿确定要拦我?」 「皇后!」 「皇后您……」 有好几人同时上前挡在了吴慎身上,大义凛然道:「皇后您要杀吴大相公,就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但您要想清楚了,今天我等死不足惜,皇后您的名声可就……」 「我的名声不早就被你们毁了吗?六大罪是谁给我编排的?」王妡微笑道:「我不落实一下,岂不浪费你们的一片苦心?」 吴慎说:「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自古的道理,皇后您身为妇人,本就该恪守礼法。」 「那今日始,这些规矩就不作数了。」王妡挥剑,斩断了挡在最前面的官员的官帽,「从今往后,我说了算。」 被斩断官帽的官员吓得一抖,差点儿腿软跌坐地上。 旋即,一阵甲冑摩擦的声音,众人发现紫微殿被禁军团团围住了。 「王!妡!」萧珉再不能忍,三两步走下来,众臣将路让开。 萧珉走到王妡面前,因压抑怒气而显得声音低沉浑浊:「你当真要造反?朕随时都能杀了你!」 「你想杀我?就凭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吗?」王妡环视了殿内一圈,嘲讽意味不要太明显,被她目光扫视到的官员一个个义愤填膺。 萧珉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王妡把剑收了起来,老这么举着手累,她还剑入鞘,让宽衣天武白兴生给自己拿着,对萧珉缓缓一笑:「别白费力气了,宫门、城门我都叫人把手起来,太后那里我也叫人去护着她老人家的安全了。」 萧珉闻言色变。 「我知道你养了一支私兵暗卫,你以为我能让你的人去通风报信?」 萧珉藏在宽大衣袖下面的手紧紧握成拳。 「诸公,就现在此处等着,别乱走。待有了结果,殿下自会让各位归家。」白兴生道:「毕竟刀剑无眼,诸公磕着伤着可就不好了。」 皇党与清流皆色变,后党中间亦有人面色变得奇怪。 贡年叫内侍搬来一张椅子,王妡坐在殿中,天武军进殿将殿中众臣按党派分成几部分,看管起来。 唯有萧珉,天武军不敢动他,王妡不理他,他的人又都被看守起来,只余他一人站在殿中央,看起来可怜又尴尬。 萧珉心中窝火,看王妡的眼神是恨不得立刻杀了她的,然而形势迫使他不得不平心静气与王妡说话,为自己争取时间。 「王妡,下令四军进京轮戍,你不是也没有反对。既然如此……」 「那我答应了吗?」 萧珉明知王妡这是借题发挥,也不得不跟她绕圈子:「你当初反对,你就该说出来。」 王妡笑:「你有问过我吗?你不是自己就把诏令拟好盖印下发了?」 萧珉道:「朕乃天下至尊,要做什么事,用不着请示旁人。」 王妡道:「那我想做什么事,你不也拦不住么。」 萧珉道:「你这是造反!」 王妡道:「你们老萧家的太.祖皇帝不也是造反从前朝夺了天下么。」 「放肆!」萧珉掩盖不住怒容,「太.祖皇帝岂容你这般诋毁。」 「那我诋毁也就诋毁了,你又能怎么样?」王妡微微一笑,笑容很假。 吴慎等人想要说话,被天武军拿刀指着,面对雪亮的刀锋,他们到底是把话咽了下去。 却也有那不畏死,只要天地干坤者,高喊:「王氏国贼!」喊着就要冲看守的天武军。 紫微殿里竟然一时还有些混乱。 在紫微殿混乱之时,后宫里的龙婕妤叫来心腹女官玉纯,将一封绢信和一枚令牌交给她,嘱咐:「我知你与玉华门的守将有旧,你去求他让你出宫,将这封信送去北屯往北五里的龙宅,让他们进宫勤王。」 「婕妤放心。」玉纯已经换了一身内侍的衣裳,将绢信和令牌都收好。 「万事小心,别被皇后的人抓到了。」龙婕妤目送女官离开,纤长的十指绞紧,坐立难安。 她实在坐不住,干脆去了佛堂,跪在菩萨面前不住祈祷,希望玉纯能平安到龙宅,暗卫能及时赶到。 第195章 天启宫乱 才到午时, 忽然皇城司亲从官奔赴启安城各处城门,下令闭门。 门里门外要出城入城的百姓都慌了,忙问发生了何事, 为何不让进去。 第358页 万胜门前,一名亲从官对叫囔着为什么不让进城的人冷笑:「城中混进了宵小之徒, 欲图谋生事, 你非要进来,定是与那宵小之徒里应外合, 给我抓起来!」 他一声令下,城门卒立刻扑过去把人摁住,堵了嘴带走,抱怨的百姓们顿时噤若寒蝉。 亲从官告诫门里外的百姓:「各位, 有家的赶快回家,没家的赶紧找个脚店落脚, 宵小之徒最是狂妄,待会儿要是乱起来, 被殃及池鱼就自己受着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高大的城门被城门卒推着,嘭一声关上。 亲从官离开,留下一队步军司禁军在此把手,百姓们瞬间恐慌, 于城门处散开,着急的找片瓦遮身,可别让祸事降临在自己身上。 启安城外郭城十八座城门依次关闭, 各水路水门亦放闸,将启安城封闭成一座易守难攻的孤城。 城中,纵十八横十八条大小街道全部有禁军巡逻, 即使没有驱赶,百姓看见这情形自觉地就躲进了屋里,紧张地开了一条窗缝往外看,有无知的小儿觉得有趣,爬着要把脑袋伸出窗外,被大人摁了回去,教训道:「再闹就叫军爷把你抓起来关牢里去。」 城中处处风声鹤唳。 天启宫紫微殿被王妡的人围得严严实实,天子近卫手持兵刃与之对峙,被天武军看管起来的大臣们痛斥声不绝于耳。 王妡端坐着,听着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辱骂,嘴角甚至微微翘起来,仿佛被娱乐到了一般。 萧珉回了御座之上,近卫围在御阶之下,护卫并将皇后与其隔开。 吴慎的目光从皇后身上移到王准身上,然后又移回皇后,这时他才勐然惊觉,皇后的嚣张并非是因为有临猗王氏在背后撑腰,而是皇后手中掌控的权力已经大到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 他们以为是有王准的支持,皇后才敢干政,他们将主要精力都用来狙着王准和士族,对皇后,男人天然面对女人的高高在上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他们都搞错了,恐怕王准和临猗王氏也是皇后手中的一枚棋子。 皇后王妡,才是真正的下棋人,真正的毒蛇。 「皇后。」吴慎道:「臣等小瞧了您。只是您这样,就不怕千古骂名吗?」 王妡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刚才骂她骂的最凶的几个朝官面前,抽出白兴生一直拿着的长剑,一剑捅进了其中一人的肚腹,在众人瞠目中抽出长剑往旁边一甩,剑上一串血珠就甩了旁边一朝官一脸。 被甩了一脸血的朝官感受到脸上的温热,眼角余光看见同僚倒下,惊恐得浑身僵硬,眼角都要裂开了。 萧珉从御座上勐地起身,往下走了一步,旋即又停住。 王妡把长剑又交给白兴生,后者以袖拭净收回剑鞘,她转头对吴慎微微一笑,那笑容分明是——谁敢骂呢。 吴慎面上还沉着,心中则起了巨浪。 殿上众臣或多或少都被王妡这一剑震慑到了,受伤的官员因为王妡没有下令,谁也不敢动,不敢叫御医为其医治,任他这般到底流血不止。 甚至,殿上官家也没有发话。 萧珉在等,等着他的私军杀进宫来。 萧珉恨,恨得喉咙泛起腥甜,他从来没有这么屈辱过,哪怕是永泰九年元日先帝当着众大臣之面斥他不孝不悌不堪为储君,他都没有没有这么屈辱过。 他,天下至尊,竟被一个妇人逼迫至此,威严扫地,颜面全无,大权旁落。 王妡这个心机深沉的毒妇,他早该杀了她!一开始就该杀了她!!! 他迫切想杀的人像是感受到他的杀意,转过身,目光直接撞了上来。 萧珉眼角猩红,缓缓退后两步,端坐于御座之上,俯视阶下的王妡,仿佛在说——朕是皇帝,是至尊。 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模模煳煳的喧嚣声,似乎是在喊……杀—— 萧珉才坐下又勐地站起,神情泄露了一丝丝紧张。 片刻后,有禁军进殿来报:「有一群身着皂衣的恶徒持刀试图闯宫,与禁军在宣德门交战。」 「恶徒有多少人?」王妡问。 「目测不下千人。」 王妡挥手让禁军再探,侧身对御座说:「官家这么激动做什么?莫非是知道那群皂衣恶徒是何人?」 萧珉道:「王妡,你现在收手,朕留你一命。」 王妡轻笑一声:「五千皂衣私兵,每日用饭需二百五十石,面菜不算。官家以为混在屯所採买里,就不会有人看出来了吗?」 听皇后这话,不少大臣都是满脸惊愕,这试图闯宫的皂衣人竟是官家养的私兵吗? 旋即皇党和清流都一阵兴奋,幸好幸好,官家留有后手,以京城里现有的兵力,五千皂衣私兵足已。 他们看向王妡,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喊杀声越来越近,一刻钟后,刚才的禁军再度进殿来报:「殿下,三千恶徒集结玉华门,与玉华门守将施胜因里应外合,攻破了玉华门。正往尚华门而来。」 闻此言,紫微殿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有了私兵做倚仗,一些大臣胆气也足了,有人边义正辞严要王妡放下屠刀,束手就擒。 王妡摆摆手,天武军立刻扑上去将此人摁住,抽刀就要杀。 「且慢。」吴慎大喝一声。 王妡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第359页 天武军手起刀落,那人的头就滚落在地,脖颈喷出的血不仅染红了紫微殿的金砖,还将周围朝官深绿的官服染上血色。 才胆气雄起的大臣们霎时心又沉底。 他们突然发现,只要私兵没有打进来,皇后只要想,就能把他们杀完。 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尤为可怕。 「皇后,您现在收手,官家念在夫妻一场也会对您手下留情,您的共犯也会视情况从轻发落。皇后,您冒天下之大不韪,得了个千古骂名,为他人做嫁衣,又是何必呢。以您之才,所能辅佐官家,定是流芳千古的一代贤后。」吴慎苦口婆心劝说,真的像是在为王妡着想一样,末了,再问萧珉一句:「官家,臣说得可对?」 萧珉心里是恨不得把王妡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包括临猗王氏,在他这里是通通要诛杀、灭族的。 然现在还不能,他强迫自己微笑,说:「吴卿说得对,王妡,你若就此罢手,朕会网开一面。」 王妡亦微笑:「萧珉,你怎么不问问我,会不会对你网开一面呢。」 萧珉脸上的笑瞬间没了。 王妡嘴角扬得更高,说:「放心,我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喊杀声更近了,就在这时,皇帝近卫得了示意勐然发难,十好几人一同朝王妡扑过去,他们知道,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王妡,还怕禁军不退兵?! 「殿下,小心。」谭明亮一声爆喝,提刀挡在王妡身前,将袭来之人击退。 皇后亲卫与皇帝近卫战在一处,天武军看守着众臣一动不动,有皇党官员趁机扑向后党官员企图浑水摸鱼制造混乱。 紫微殿里上演着从未有过的混乱。 尚华门外,三千皂衣私兵攻进此处,统领叫人搬来圆木撞门。 咚——咚—— 尚华门不算厚的宫门被撞得颤了颤,岌岌可危。 咚——嘭—— 没几下,宫门被撞开了,门后是严阵以待的步军司禁军,领兵者,竟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李渐。 只见李渐高举起一只手,高声喊:「放——」 一排士兵操控着小型的投石机,朝皂衣私兵投去数十个黑色圆球。 黑色圆球落地后勐然炸开,无数铁片从中四散飞出,割伤了皂衣私兵的四肢和脸,还有割到脖子上的,运气好还有救,运气不好的当场血流如注没多久就没了声息。 这些会炸的黑球着实让皂衣私兵们好一阵慌乱,好在统领是个有能力的,亲手杀了几个横冲直撞的,很快就稳住了队伍。 随后,他高喊:「清君侧,诛妖后。」 皂衣私兵们跟着喊:「清君侧,诛妖后。清君侧,诛妖后。」 重振了士气,统领身先士卒,率领队伍往尚华门里杀去。 李渐看着这群人杀进来,下令投石兵:「退。」 投石兵拖着小型投石机迅速退开,在他们之后,盾兵持盾牌列阵,他们之后步兵手持长.枪严阵以待,高处,弓兵在旗手的旗令下,射出第一轮箭.雨。 「举盾——」皂衣统领大喊,陆陆续续有盾牌举起来抵挡飞来的羽.箭,然盾牌能覆盖的地方只有半数。 皂衣私兵虽有皇帝开北屯武库拿的兵器,可北屯武库里的兵器能用的不过半数多一点罢了。之所以会是这样的情形,还得感谢大梁重文轻武的传统,以致武备荒废,北屯本就属后备武库,就更不会被重视了。 一轮箭.雨,皂衣私兵留下了将近一百的尸体,还没等他们再冲锋,又是一轮炸裂黑球。 皂衣统领躲过一个飞来的炸裂黑球,却没有躲过另一个已经炸开的飞出来的铁片,一枚锋利的铁片从他左边脸颊划到右边,还差一点就划破他的右眼。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前方严阵以待的禁军,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这禁军莫非是刻意等在这里,请君入瓮的?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后面,尚华门外,来了一支千人禁军,看甲冑,是马军司的。 两只禁军,一前一后将皂衣私兵包抄在尚华门。 皂衣私兵有三千人,一半进了尚华门,一半还在门在,尚华门并不宽敞,被这么一包夹,他们本就一团混乱的队伍更乱了。 这样下去不行,还没到紫微殿就会死在这里。 为今之计只能找薄弱处强行突围。 皂衣统领四下看了看,找到了禁军兵力最薄之处,握紧了手中的刀,高喊:「儿郎们,随我沖,清君侧,诛妖后。杀——」 「杀杀杀——」 乱成一团的紫微殿里,即使听到了外头的喊杀声,此时也顾不上了。 皇帝近卫打皇后亲卫,殿前司皇帝仪仗神威军攻向天武军,大臣们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你扯我头髮我掐你脖子。 王妡听到了外头在喊「清君侧,诛妖后」,她翘起的嘴角弧度更深。 谭明亮把围攻的两个近卫一个砍翻一个踢飞,忽然听到身后王妡说:「谭大,让开。」 他下意识就让开一个身位。 王妡举起右手,手上握了一把精緻小弩,箭尖对着萧珉,在伍熊的惊喊「住手,不要」的声音当中,按下了机括。 弩.箭朝萧珉飞去,紫微殿那一瞬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第196章 人心不齐 庆安宫, 被马军司云骑守住了四处宫门,不许进出,违者格杀勿论。 第360页 在云骑杀了两名被澹臺太后遣来呵斥的宫人后, 澹臺太后大怒,亲自领着人到了宫门。 「我今日就要出去, 你们敢拦我?!」面对挡在自己面前的刀锋, 澹臺太后向前跨了两步,持刀的士兵却丝毫不退, 仿佛没有看到太后的脖子还差一步就要撞上自己的刀刃。 「太后娘娘,刀剑无眼,您还是在您的寝宫坐着比较安全。」云骑都虞候楚昆一脸假笑,手放在腰间佩刀上, 紧紧握着刀柄。 「放肆!」澹臺太后怒叱:「吾乃太后,你以下犯上, 就不怕官家诛你九族?!」 楚昆连假笑都不笑了。 太后这话也真是有趣,他们都做到这个份上, 不用怀疑, 就是谋逆。 皇后胜了,他们鸡犬升天。 皇后败了,他们…… 后果他们不想思考,也不敢思考。只是这么多年, 他们这些武将被文官压得抬不起头来,一个九品微末小官都敢在他们头上耀武扬威,这种窝囊气他们受够了! 太祖当年横扫四合平定中原, 靠的不都是跟随他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元勛。 好么,天下安定了,那些开国元勛就一个一个不是下狱就是意外去世, 他们的后人也不被福泽到。 那些远的就不说了,就说安国公沈震,那么忠心耿耿一心忠君报国之人都能被冤枉成通敌叛国,差点儿一家人就死在台狱里,当初许多为沈元帅伸冤的人被流放至蛮荒之地,至今没有回来。 这太让人心寒了。 「太后娘娘,您可想清楚了,您是一定要出这个门,还是安心在寝宫守着大皇子。」楚昆道:「毕竟外头正乱着,刀剑无眼吶。」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似乎夹杂着喊打喊杀的声音。 澹臺太后也听到了,当即色变,对萧珉养了私兵一事太后毫不知情,只当是王妡发动了宫变,已经打到后宫来了。 太后垂眼瞥了面前刀锋一眼,转身吩咐左右关闭宫门,她径直往大皇子萧祚在的寝殿走。 无论如何,她得守住她的长孙,万一官家有个三长两短…… 「把庆安宫各宫门给我守好了,别惊扰到太后和大皇子。」楚昆高声说道。 「是!」云骑士兵齐声应道,兵器与甲冑擦出锋利的声音。 郎官传令守在庆安宫各处宫门的云骑士兵,全数戒严。 大皇子萧祚有太后守着,后宫里其他几个生了儿子的宫妃只能命令宫人内侍把寝殿的各处门窗都堵上,自己抱着儿子寸步不敢离,听着越渐变大的喊杀声,只能无力祈求上天。 多少年来,对后宫的女人来说,生儿子是她们安身立命之本,邀宠固宠努力生儿子与防着别人生儿子,是她们在后宫大半辈子要做的事情。 可今日,面对宫乱,她们也不知道是生了儿子的幸运还是没生儿子的幸运。 后宫里的女人,命从来都是交到别人手上的。 喊杀声越来越大,还有刀剑相拼的声音和不时响起的爆裂声,宫人内侍紧守各处,不敢探一下头,就怕刀剑无眼,自己冤枉成了亡魂。 皂衣私兵五千倾巢而出,一千在宣德门,三千在玉华门,还有一千在安礼门。 安礼门进去后是千步廊和紫云殿,再过紫云门就直通后宫。 紫云门处,有龙婕妤安排的人,一旦皂衣私兵破了安礼门就打开紫云门,让他们畅通无阻。 不知皇后出于什么考虑,后宫的守卫薄弱得可以忽略不计。 「皇后从来不把我们这些宫妃放在眼里,我们在她眼里,比蝼蚁还不如。」龙婕妤修理着手边一盆开得正好的芍药,一剪刀把中间最艷丽的一朵花给剪了,对远处传来的喊杀声勾起嘴角笑了,「殊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她这么说完后,又不太满意地皱了皱眉。 把自己比喻成蚂蚁,总是不能让人开心的。 龙婕妤放下剪刀,看着敞开的窗户,问身边的心腹内侍:「勤王军应该已经杀进安礼门了吧?」 「刚才小川来回话,说是还没有,不过,主子您放心,勤王军破安礼门不过是时间问题。」内侍道。 「我又什么不放心的。」龙婕妤嘴角不自然地扯着笑了一下,低喃:「勤王军打进来,要是能顺便把那些贱妇和她们的贱种一併杀了就好了。」 心腹内侍闻言一凛,四下看了看,好在没有旁人。 龙婕妤看他这紧张样儿,笑道:「你怕什么。今日若是官家能成,你主子我就会是皇后,这可是官家亲口对我说的。若是不能……」她抿了抿嘴,不想去思考不能的后果。 「官家是正统,是天子,是大义。这天下始终是官家的。」她如此告诉自己,也告诉心腹内侍。 内侍诺诺应是,胆小怕事的模样让龙婕妤很不开心。 听话是听话,忠心是忠心,可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总是不得龙婕妤欢心,来来去去还是玉纯最得她的心。 「不知玉纯现在在哪儿。」龙婕妤望着窗外低喃。 「是呢,玉纯姐姐不知有没有危险。」内侍应和一句,他是真心实意担心玉纯,却惹来龙婕妤一个不悦的眼色,吓得再不敢出声。 喊杀声越来越大,渐渐夹杂着尖叫哭求的声音,皂衣私兵终于破了安礼门,畅通无阻地进了紫云门到了后宫。 第361页 私兵一路前进一路撞开沿途各殿各阁的门,对着里面的宫人内侍挥刀就砍,宫人惊声尖叫,四散奔逃。 「住手!住手!」这一队私兵的统领见状大声喝止,拿到用刀背砍翻了几个不听号令的士兵,混乱的场面终于为之一静,他骑在马上,甚至看到有士兵已经在扯宫人的衣服要一逞兽欲,他不悦地高喊:「谁再不听军令,就地格杀!」 杀人的、抢值钱东西的、光天化日就想逞兽欲的各种士兵收敛了动作,但还是有很多人不服气的。 「副统领,咱们可是流血卖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点儿值钱东西怎么啦,反正皇帝老爷的皇宫这么多值钱东西,就拿一点而已。」有士兵大声说。 统领道:「等我们勤王,功成之后官家自有封赏,你们此等行径,与强盗有何异?!」 「副统领,你也别忽悠咱们。那些什么封赏都是你们当官的,有我们什么事儿啊!」 「就是,副统领,当初咱们愿意跟着你们干,是你们说将来银子美人官位什么都有,现在我们就拿点儿东西,怎么就不准了?」 「副统领,你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对啊对啊,是不是故意骗我们来卖命?」 这一队私兵打进皇宫太过顺利,再加上后宫景致美轮美奂,这就被迷了眼,皇帝老爷也不去救了,先满足了自己的私慾再说。 统领眼看管不住,又要失控,干脆把带头起闹的人杀了,这一下,再没人敢忤逆了。 「现在,都听我的,整队,随我去清君侧、诛妖后!」统领下令,被杀鸡儆猴的私兵们再不敢唧唧歪歪懒懒散散,整好队伍,往前朝紫微殿行进。 从后宫去前朝,要经过承香殿、延嘉殿再到皇帝寝宫甘露殿,过甘露门,就到了前朝三大殿之一的庆德殿。 皂衣私兵统领计划以宣德门佯攻,能攻则攻,吸引禁军;玉华门为主攻,力图在此突破进宫城,直取紫微殿救驾;安礼门助攻,从后宫进前朝,与玉华门形成包围之势。 计划是很好,但禁军可不是不会动的靶子任人随便打,甚至早就准备好了请君入瓮之计,就等着皂衣私兵前来自投罗网。 私兵一到甘露门,迎面就是一阵爆裂黑球,把他们本就心不齐的队伍炸得四分五裂。 「放箭——」 又是一阵箭雨。 「儿郎们,看清楚了这些反贼,这都是军功,咱们升官发财就靠留下他们的人头了,杀——」马军副都指挥使武弘厚进行了非常实在的激励后,率先抽出马刀驭马朝唯一起了马的人杀过去。 「杀——」马军司骁骑挥刀朝私兵砍去。 不多时,甘露门已经到处都是鲜血和残肢,形如地狱。 三衙禁军几万人,除去被派去各地钦差的、出城拦截外来厢军的、把手各处城门、宫门的,拱卫天启宫的禁军的确没多少了,比起萧珉养的皂衣私兵人数要略逊一筹。 但是…… 「萧珉,你不会以为区区五千人,就能打进天启宫吧?你太小看这座宫殿了,那可是三百多年前的营造圣手的杰作,守住了几处关键宫门,就算是拿人命来填,也得几万十几万的人命。」 王妡边说边缓缓登上御阶,微笑说道:「你不会不知道,你家太.祖当初是利用了前朝公主打开的宫门,才不损一兵一卒进了天启宫。」 「哦,你也不是没有让人里应外合,龙娟配合你把紫云门打开了。可一扇紫云门有什么用呢。」 王妡登上最后一阶,在御座前站定,垂眸对因为腿伤而瘫在御座上的萧珉笑。 鲜血染红了萧珉明黄的衣袍,前世与今生的画面在王妡眼前交错闪过,最后定格在了那一抹鲜艷的红上。 王妡俯身,伸手握住了弩.箭的箭柄,盯着萧珉的脸,把弩.箭缓缓抽.出。 「啊啊啊……」萧珉痛得大叫,额上冷汗如雨下。 「哈哈哈……」王妡畅快大笑,神情中却没有半丝疯狂之色,甚至眼底毫无效益,冷静得可怕。 她在萧珉痛苦的叫声中,勐力一把将弩.箭从他的大腿处抽.出,随手扔在了因为剧痛而痛晕过去的萧珉身边,转身看着殿下众臣,冷声道:「即日起,中书门下奏疏送凌坤殿批阅,谁有异议?」 宽衣天武白兴生把刀架在了吴慎脖子上,殿前司都指挥使李渐浑身浴血进殿,把手上提着的首级扔下,朝王妡跪下:「皇后殿下,臣幸不辱命,剿灭反贼,斩杀反贼首领。」 那颗头骨碌碌就滚到了阮权脚下,死不瞑目的双眼正好盯着他,差点儿没把他当场送走。 第197章 金乌西垂 皂衣私兵在统领被斩首后很快就溃不成军, 不想做禁军刀下亡魂的,要不扔了兵器趴在地上投降,要不就是四散奔逃, 还有那有点儿巧思的,逃命呢, 还想着从皇宫里拿点儿值钱东西出去, 被追上来的禁军一刀砍死。 天启宫里的喊杀声一直快到哺时才渐渐停息下来,满地的鲜血残肢, 伤者的痛苦呻.吟,折断的兵器,火与硝烟,沉默打扫的士兵, 构成了一副惨烈的地狱景象。 王妡走出紫微殿,身侧是伤口潦草包扎被抬在步辇上的萧珉, 身后是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众臣。 士兵们见到她,立刻俯身行礼, 她挥了挥手, 让他们继续。 「好看吗?」王妡问。 第362页 众人不知道她在问谁,谁也不敢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 萧珉靠着步辇的靠背,看着殿外前坪满地的鲜血, 面上毫无情绪。 王妡笑笑,偏头问萧珉:「腿疼吗?」 萧珉伪装的平静瞬间被打破,脸扭曲了一瞬。 「那你觉得他们疼不疼?」王妡指着下面一个双腿齐断的皂衣私兵对萧珉说:「这都是你害的, 他们本来可以不用死,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萧珉没忍住,冷哼了一声:「朕乃天子, 天下皆为朕之臣民。」 王妡但笑不语。 「你笑什么?!」萧珉愤而低喊,不小心牵动了他左腿的伤,痛得他满脸狰狞。 王妡朝贡年挥了一下手,后者伺候了她多年,主僕之间有了默契,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 「带过来。」贡年吩咐内寺伯。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尚宫局宫正与司正押着一名衣着华丽的宫妃,内寺伯等押着一群宫人内侍到紫微殿前庭。 被押着的宫妃一直在挣扎唿喊:「放开我,放开我,官家,救我——」 萧珉一下子直起身,下面被押来的竟是龙婕妤。 「王妡你……」 「龙娟私开宫门放乱民进来以致宫乱,意图谋反。」王妡问萧珉:「官家以为,判满门抄斩还是诛九族合适?」 龙婕妤在下面听到,差点儿魂飞魄散,拼命向丹陛挣扎,大喊:「不是我,官家救我,官家救我……」 「王妡,你总是随便诬陷人,就不怕报应吗?」萧珉恨声问道。 「哈哈……」王妡笑出声来,垂眸俯视萧珉,「你跟我谈报应?萧珉,我今日站在这里,就是你的报应。」 萧珉面色铁青。 「萧珉,你可想好了。不是龙娟引乱民入宫的话,那就是……」王妡说着顿住,瞟了一眼后面被刀架脖子的吴慎,接着道:「太后欲扶幼主,垂帘听政,把持朝堂,引乱民入宫刺杀皇帝。」 「一派胡言!」萧珉惊怒交加,下意识就想从步辇上起身,却牵动到伤腿,痛得满脸狰狞摔回步辇上。 王妡笑道:「所以我给你选择了。难不成你想我昭告天下,天子蓄养私兵、让私兵在天启宫里烧杀抢掠,杀了还在襁褓里的五皇子?」 萧珉因怒极而胀红的脸和急促起伏的胸膛,在几息后慢慢变白且唿吸平缓下来,他看着丹陛下衣着鬓髮凌乱、哭喊声声悽厉的龙婕妤,缓缓闭上了眼,靠回靠背。 王妡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有得是耐心,若是萧珉实在选不出来,她可以帮他做决定。 「婕妤龙氏……」许久,萧珉终于出声了,拼命挣扎求救的龙婕妤霎时安静了,怔怔看着丹陛上面,看着萧珉一张一合的嘴,说:「勾结乱党,扰乱大内,意图谋反,杀、无赦。其父,堵水使者龙振兴教女不严,罢官,流放三千里。其兄,京兆府少尹龙典贬为青州司马。其余同谋者,由大理寺判处。」 龙婕妤腿一软就要跌坐在地上,押着她的宫正和司正用力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在半空中。 王妡微笑:「圣上仁慈。五皇子殇了,也没有迁怒外朝,那就按圣上的意思办吧。把罪人龙娟关入暴室狱。」 萧珉听到暴室狱三个字,身子动了一下,然最终他还是偏过头去不看龙娟。 龙娟被宫正拖走,整个人失了魂一样不哭不闹,也没有去看皇帝。她知道自己死定了,她身边伺候的人也死定了,好在她的父兄留了一命。 成王败寇,她押错宝输了她无话可说,她怎么会想到皇帝看着威风八面实则外强中干呢。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她觉得好笑,就笑出声来,被一路拖着一路哈哈大笑。 萧珉闭上眼,双手握得紧紧的。 百官,尤其是皇党,看着被拖走的龙婕妤,不由对自己的未来心生惶然。 「圣上受伤了,就好生养着吧。贡年。」王妡唤。 「臣在。」贡年应道。 王妡道:「安排人好生伺候着圣上。你去甘露殿看着,缺的短的去开了私库尽快给甘露殿补上。」 这就是要换掉萧珉身边伺候的人,还要掌了皇帝寝宫和皇帝私库。 萧珉哪能让王妡这么安排,当即就否了,以前朝后宫各有宫规,他身边有内侍省伺候,不需要后宫的人。 「内侍省?你是说伍熊吗?」王妡微笑着说:「他死了,尸体还在你那御座下呢,你忘了?」 萧珉白了脸,伍熊是挡在他身前,挡住王妡对他不敬,被王妡身边的亲卫统领杀了的。 「萧珉,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惹我不高兴,知道么。」王妡脸上挂着的假笑没了,双眸凌厉,不怒自威。 她挥手让贡年去安排萧珉,又叫白兴生:「把诸位卿家好生送回家去。」 然后她转身,对百官道:「休朝三日,众卿无事不必出门,懂吗?」 后党自然是积极响应,皇党和清流不想响应,但刀架在脖子上也没有给他们反对的机会,就这么架着刀被「送」回了各自家中。 萧珉也被「送」回了甘露殿养伤。 王妡仅叫上谭明亮护卫,穿过宫廊到了天启宫最宏伟巍峨的大殿——干元殿。 她站在殿门外,负手仰望其上的匾额,天色渐暗,已有内侍将殿内的灯烛点亮,干元殿灯火辉煌。 第363页 「殿下,进去吗?」谭明亮问。 王妡摇摇头,转过身,望着天边西沉的金乌,说道:「我要名正言顺地走进这座大殿。」 谭明亮抱拳:「殿下定能心愿达成,这一日不会太远。」 王妡的笑容有了一丝真意:「借你吉言。」 天边金乌半隐,柔和金光洒在天启宫的琉璃瓦上,没有了刺目的光线,更显得这座宫殿熠熠生辉。 王妡打量着她从前甚少能见到的风光,嘴角噙着的那抹笑一直没有敛下去。 「对了,」王妡偏头问谭明亮,「我记得你之前好似说过,你们沈将军在幽州很得女子喜爱,爱慕他的女子从广阳城能排到猃戎王庭。」 「啊?哈哈……」谭明亮憨笑着挠挠后脑勺,「殿下,这些是臣下几人说笑的,不可能从广阳城排到猃戎王庭的。」 王妡说:「那你们沈将军究竟有没有女子爱慕?」 「这……有还是有的。」 「还不少吧。少年将军,英姿飒飒,以前京城贵女里也有好些人写诗对他寄情。」 「啊?是吗?我们将军这么受欢迎吗?」 王妡朝谭明亮招手,让他上前两步,「来,你给我说说你们沈将军的……往事。」 谭明亮不进反退,退了一步后又惊觉自己这样算不算抗旨不尊,赶紧蹭蹭蹭上前两步,赔着笑脸:「殿下,沈将军能有什么……往事啊,他除了操练就是打仗,无趣得很,无趣得很。」 「是么,听起来的确有点儿无趣。」王妡点头。 谭明亮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特别无趣,臣下等经常说起,沈将军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王妡偏头,说:「说起这个你紧张什么?」眉尾一挑,笑:「怎么,你知道些什么?」 谭明亮额上刷一下冒出冷汗,支支吾吾:「那个……这个……其实……是、是这样的……」 「嗯,你说,我听。」王妡给谭明亮一个定心丸,道:「放心说,不会怪罪你的。」 谭明亮定了定神,唿出一口气,沉声说:「是沈将军临去幽州前,让我们哥几个一定要保护殿下的安全,言谈之间,是闵军师猜到将军爱……爱慕殿下您,就问了,将军承认了。」 王妡嗯了一声。 「殿下,请您千万别怪罪将军,您这么好的人,将军会爱慕您实属正常。」谭明亮生怕王妡觉得被冒犯了,拼命解释:「这,您太好了,将军他情难自禁嘛,这不是有戏文还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么,将军他他他只是爱慕您,绝对不是、不是想亵渎您,您……」 「好了,不用那么紧张。」王妡摆摆手,让谭明亮放轻松,「我很好,我知道。」 谭明亮看王妡面上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当然了,王妡情绪从来没有人看得懂,她所有表现出来的明显的情绪大多是假的。 「那、那殿下,将军他……」 「沈公仪,自然也很好。」王妡看着西边随后一丝余晖,问谭明亮:「谭大,你想去边塞还是在京城?」 谭明亮大惊:「殿下何出此言?臣自然是要京城,守卫殿下安全。臣曾起过誓,一生效忠殿下,肝脑涂地。」 「那不过是我救出沈震一家,与你们交换条件罢了。」王妡道。 「那也是臣亲口发的誓。」谭明亮说。 王妡摇摇头,让谭明亮稍安勿躁,说道:「之前把你们留在京城,是因为我手上可用之人不多。今时不同往日,你们本是将帅之才,何必缩手缩脚在京城蹉跎时间,大材小用。」 「谭明亮。」王妡指着遥远的天际,说:「去跟着沈公仪,给我把江山打下来。」 王妡回身看着干元殿里的那张金色椅子:「我要在这里,临朝,称帝!」 谭明亮跪在王妡的脚边,铿锵道:「是!」 第198章 五份诏书 启安城城门关闭全面戒严整三日, 城中各街巷不得行人,一旦发现以反贼论处。 城外,将威胜军等三厢军打得丢盔弃甲的禁军就地驻扎, 等候皇后诏令回城。 京城的消息一层层外传,先是京畿一带感到了紧张的氛围, 再是河北、河东、淮南等地。 被暴雨阻路的晋宁军有斥候带来京城的消息, 晋宁军都尉犹豫了半日,叫人收拾好辎重, 掉头回去了。 晋宁军倒是因祸得福,威胜、德胜、永静三军的郎官们日子可是不好过,他们现在是俘虏,俘虏能有什么好待遇呢。 殿前司天武军都虞候蔡通闲着无事, 提熘着一条烤好的羊腿去临时圈出来关押俘虏的地方,叫了个士兵拿来个胡床, 放在被绑起来的威胜军都尉面前,他一屁股坐下, 话也不说一句就开始吃烤羊腿。 威胜军都尉于望被绑了一天一夜, 又渴又饿,身心俱疲,隔老远就闻到了烤羊腿的味儿,肚子疯狂打鼓。 随着烤羊腿的香味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还以为天武军终于良心发现给他们送吃的来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谁知…… 谁知蔡通这个人样虾蛆居然干出这种没人性的事来! 「蔡通!」于望受不了的, 挣了一下,「是死是活你给个痛快话!」 蔡通咬了一大口羊肉,吃得可香, 满嘴油光,咽下去了才说:「你是死是活,我说了不算,皇后殿下才说了算。」 于望僵住,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愤慨:「我他娘的怎么就这么倒霉!」 第364页 「你倒霉?」蔡通哼笑一声:「你接到诏令文牒的时候怕是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吧,就想快到到京城,你就是禁军统领了,不说指挥使,都虞候总能捞到一个。是不是啊?!」 于望不想说话,因为蔡通说的全对。 「于望啊于望,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将门之后,怎么就沦落到如今这地步了。」蔡通边吃羊腿边感慨,嗯,羊腿真香真好吃。 「你少废话,先把羊腿给我吃。」于望快饿死了。 「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能不能活吧。」蔡通又咬了一大口,说话都含混不清了。 于望大惊:「怎么,皇后还要杀我了不成?我可是听诏令进京的。」 「杀个你还不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蔡通吃饱了,把剩下的羊腿塞于望手里,「你好好想清楚,好歹也是将门之后,别辱了门楣。」 蔡通说完就走,留于望一个人好好想想。 于望祖上也出了好几代的良将,家中藏的兵书都能赶上崇文院了,然而子孙后代不争气,这于望能力是有的,就是人比较倒霉,好事赶不上趟,坏事总能带累他。 于望不傻,听出了蔡通的来意,可是…… 「你他娘的先把我手解开,你他娘的绑着我,要我怎么吃!!!」 肚子太饿,根本就没办法思考。 三日匆匆而过,启安城的大门再度打开,三处禁军整队,押送俘虏进城,过中心御街到宣德门前。 中心御街两旁有不少百姓放下手中的事情看着,他们或许知道三日前发生了什么,也或许不知道。 只要没有外敌打进来,京城就还是那个京城,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上面的皇帝是谁与他们的关系大又或者不大,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今年的课税徭役不要再加重了。 宣德门前,禁军整齐列队,后面是押送的俘虏代表,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全都仰望着宣德门城楼,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所有人都在等,等宣德门城楼上出现的究竟是谁。 辰时三刻,礼官版奏:「请中严。」 群臣精神一振,目光灼灼盯着宣德门城楼,无论是皇党、后党还是清流,全部都在等一个结果。 这三日,他们被关在自家府上,无论是谁一出门就被守着的皇城司亲事客气地「请」回去,就算是荣国公府的人也一样。 有人想着,白日不能出行,那就漏液走偏门出去,然而躲躲藏藏走了不到百步就被满面笑容的皇城司亲事拦住去路,客气「请」回去,并「好心」提醒:「您是想进台狱还是想进诏狱,下官可以帮您向殿下禀明。」 皇城司就是爪牙、走狗,一群人样猪狗! 被「请」回去的人隔着自家门大骂皇城司。 有暴脾气的亲事官就要去砸门,被同袍拦住,「他们也只敢隔着门骂两句,当面他们敢么?这种藏头缩尾的行径,谁看了不说一声可怜。」 门的骂声戛然而止,显然是被戳中了痛脚,暴脾气亲事官还哈哈大笑,火上浇油。 启安城风声鹤唳三日,今日艷阳高照,众人都等着一个结果。 五刻,礼官版奏:「外办。」 太乐鼓吹二署奏《太和》,革辂大驾从宫中出,躬身拜下的百官紧张地看着车驾,礼官将车帘升起,皇后身着武弁从车里走出,在她登上城楼时,宣德门里再没有出来第二个人。 百官提到嗓子眼的心骤然落回肚里,皆有种尘埃落定的空茫感。 皇后是真的完全控制了大内。 难道接下来的朝堂,他们真的要听一个妇人的命令? 妇人哪能担当社稷。 「宣。」王妡吩咐礼官。 礼部尚书阙元忠展开手中诏书,高声读道:「朕初膺灵命,抚育万方,一物失宜,忧责在己。欲使仁惠之政,达于天下;德义之方,孚于宇宙。岂谓莫大之衅,近发萧墙,反噬之恶,灭于天性。天子妾龙氏,胄出鼎族,誉闻华阃。遂听受邪谋,蔑弃君亲,密图悖逆,潜为枭獍。恶稔罪盈,用取屠戮。判斩立决。」* 传声吏将诏书内容层层传远。 这场在后来史书里被记载为「承圣政变」的宫变,暂时以一个女人的性命画下一个休止符。 然而权力的博弈永远不可能休止。 阙元忠宣读完对天子妾龙氏的判决诏书后,又展开另一封诏书,读道:「《书》云:『知人则哲,惟帝难之。』《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故太伯端委,周室以隆,东海就国,汉基方永。匪天祐之,孰能至此?令月吉辰,风调雨顺。太后俯观人事,仰鉴穹旻,自请养性别宫,福祈大宝。令有司具礼,务在周备,太后脱屣高蹈,何乐如之!」* 这……这是把太后打发到了东都去了! 太后兄长澹臺盛眦目,太后外甥澹臺才哲没其父压得住脾气,暴喝一声:「此乃伪诏!」 他话没说完,就被皇城司堵了嘴拖走,殿中侍御史都没来得及反应。 「澹臺将军想说什么?」与澹臺盛品级相同列班一处的霍照对他说话。 澹臺盛握着笏板的手一直在抖,可见是下了多大力气才忍了下来,对霍照扯出一个笑来:「霍干办,犬子尚且年轻不懂事,你高抬贵手,没必要喊打喊杀。」 霍照笑眯眯地说:「令郎年及弱冠,蒙门荫选了六品官,怎么就还不懂事呢?」 第365页 澹臺盛的脸阴了一瞬,不想落下话柄给面前这个皇后走狗,他强撑起笑脸,说:「是本侯教子不严。」 「看出来了。」霍照点头。 澹臺盛差点儿没被气死。 宣德门城楼上,阙元忠宣读完太后移居东宫的诏书,又拿出一本来。 百官盯着他手里的第三本,好些人暗暗蓄力,就等阙元忠出声就发难,朝堂不是一个妇人翻弄后宫的地方! 「《诗》不云乎:『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自神宗失驭,政刑板荡,徵求无度,侵夺任己。下民困扰,各靡聊生。上天降监,爰命朕躬,廓定凶灾,乂宁区域。念此黎庶,凋弊日久,衣食未丰,所以每给优復,蠲减徭赋,不许差科,辄有劳役,义行简静,使务农桑。自今以后,非有别敕,不得辄差科徭役,及迎送供承。庶令安逸,明加简约,称朕意焉。」* 听完宣诏,想要发难的人乍然漏气。 第三张诏令竟是罢差科徭役诏。 对这样一份诏令,没人能当众说出一个「不」字,哪怕皇后下这份诏令仅仅是拉大旗,最后实施起来有太多的操作余地,他们也不能在这时候说一个「不」字,那是站在了所有百姓的对立面,除非不要官声了。 然而当官的,有几个不在意官声呢。 王妡站在城楼上,底下百官的小动作一目了然。 阙元忠已经拿出第四份诏书了,第四份是劝农诏,想发难的朝臣再次哑了火。农桑乃一国之本,没人能说劝农诏有问题,甚至这份诏书都不需要在经由宰执们和中书门下讨论,每年春耕时节朝廷都会下发此诏,虽然今年已经发过一次了。 可吴慎不这么认为。 到第五份诏书一出,免了括州三年赋税徭役,吴慎心下震动。 皇后绝不是在用前朝翻弄后宫,她把太后移居东都是为转移百官注意,用后三份诏书收买民心。 这些诏书全部是以皇后之名发出,众臣若要反对,最有利的武器就是「后宫不得干政」,外加移居太后是为不孝,中书门下死咬皇后诏令无效,不将文牒下发各州。 若是如此,罢差科徭役和罢括州三年赋税徭役也就不可下发。 皇后今日在宣德门前宣诏,京城百姓怕是已经尽数知晓,甚至已经传至城外,不出半日京畿一带都会知道皇后的仁政,朝臣若反对,那就是在激起民愤。 可朝臣不反对这些诏令,一来太后被皇后移到东都,是萧梁皇朝的奇耻大辱;二来就是众臣承认了皇后的权力,是让皇后彻底掌权摄政了。 无论是哪种,反对者都无法接受。 禁军在皇后手里,民心在皇后手里,甚至官家也在皇后手里。 皇后好计谋,摆在明面上,就看众臣接不接招。 吴慎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不敢置信,后悔以及羞恼。 诏书宣读完,俘虏自是先送去诏狱关着听候发落,皇后回宫,群臣散,礼部尚书阙元忠找到吴慎,把五份诏书拿给他,笑着道:「吴大相公,烦请中书门下尽快将诏令下发。」 「阙敬纯,你竟堕落至此,与豺狼为伍,助纣为虐。」礼仪院知院瞿纯仁指着阙元忠痛心疾首斥责。 阙元忠立刻收了假笑,警告:「瞿知院,何为豺狼,你给解释一下?」 瞿纯仁一滞,想起传闻的皇城司养了一帮察子,专司刺探,无孔不入。 「瞿知院,小心祸从口出。」阙元忠将诏书放到吴慎手里,拱手行了个礼,潇洒走人。 他与瞿纯仁同榜进士,就因为瞿纯仁会钻营,礼仪院的实职被他抢了去,而他只是个没有差遣实职的礼部尚书。 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第199章 没有如果 得知自己要移居东都, 澹臺太后要疯了。 「贱人!贱人!她怎么敢!」在把小半边寝殿摔得一片狼藉,去找王妡发飙,被禁军持刀拦住不准出, 澹臺太后把另外半边寝殿也摔得稀烂无法下脚。 她如困兽一般,在满地狼藉里来回踱步, 「贱人, 居然敢这样对我!我要杀了王妡那个贱人!」 澹臺太后越想越气,再次冲到庆安宫嘉福门前, 锵地一声,禁军抽刀挡住了她,雪亮刀锋逼得她不得不停步。 「太后,刀剑无眼, 您可得悠着点儿,万一您伤着哪里了, 臣等可太冤了。」楚昆抱着刀笑嘻嘻,很欠揍的样子, 「要是皇后殿下追究起来, 臣该说是您自己撞上来的,还是要怎么说?」 「王!妡!」澹臺太后大恨,叫囔:「要王妡那个贱人来见我,要那个贱人滚来见我!」 楚昆打断太后的话:「殿下日理万机, 哪有空,要不太后有什么需要跟臣说说,臣能帮您办的绝不含煳。」 「滚!!!」澹臺太后一声暴喝。 楚昆半眯起眼上身向后靠了靠, 抹了一把脸,下令让士兵把门关上。 「楚昆,你敢, 你这个乱臣贼子,官家迟早杀了你!」澹臺太后暴怒,完全没有了母仪天下的气度,状如疯癫。 无论澹臺太后叫宫人内侍怎么去闹,在刀剑面前,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试禁军敢不敢在宫中杀人,意思意思挡了几下就看着禁军把宫门关上。 澹臺太后出不去庆安宫,见不到萧珉,也见不到王妡,禁军还敢拿刀对着她,把她气炸了。 第366页 她现在就是一头困兽,对外毫无办法,就只能对内撒气,伺候她的宫人内侍都是她撒气的对象。 曾太妃隔了老远看着这一幕,暗暗摇头嘆气。 以前澹臺太后对着先帝尚且能隐忍,如今却是一点就炸,整个一爆竹脾气。 「太后娘娘先头有先帝压着,时时担心自己被废后,还有玉氏在旁虎视眈眈,遇事只能忍。官家登基后,太后娘娘就是这后宫里的第一人,被压制了那么多年终于出头了,这前后的心态总会变的。」扶着贤太妃的宫人低声如此说。 曾太妃一愣,才惊觉自己把心中所想给说了出来,不由得懊恼自己的大意,且对宫人板起脸,训道:「太后娘娘岂是你能妄议的。」 宫人惊恐,连忙跪下请罪。 「罢了,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这宫中,什么话能说出口什么不能,你自己明白些,别到时祸从口出管我没救你。」曾太妃让宫人起来,目光投向远处的澹臺太后,喃喃自语:「太后以前能制衡独宠嚣张的玉氏,谁能想到,先帝没了,她却治不住一个晚辈儿媳。」 宫人垂着头,再不敢随便接话。 曾太妃瞥了她一眼,即使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对自己无人可用感到心塞。若不是娘家不强,若不是无人可用,她也不至于伏小做低,到处看人脸色。 之前是玉氏,后来是太后,现在还得看一个晚辈的脸色。 「太后。」曾太妃从角落里走出来,唤了声,停在了离澹臺太后十步远之处,微福了福,「请太后安。」 澹臺太后看到是曾氏,自己失态的样子都被曾氏给看了去,又羞又恼,更加暴怒。 「太后先别忙着生气,且听妾一言,您听完后若是觉得妾说得不对,要打要罚妾都受着。」曾太妃连忙说道。 澹臺太后盯着她看了差不多有一炷香时间,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抬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髮,转身往自己的寝殿走。 曾太妃知道这是要听她说话的意思,用手绢按了按嘴角,才跟上去。 「说吧,你想说什么?」 曾太妃一进殿门,澹臺太后已经坐在主位上,都没叫她坐就问。 已是笼中困兽了,还摆后宫之主的谱。曾太妃低头掩去眸中的嘲讽,再抬头,笑容一如昨日温婉,说道:「太后,妾闻您要移居东都……」 「没有的事!」澹臺太后拍案而起,暴怒的模样像是要择人而噬。 「太后稍安勿躁,先听妾说完。」曾太妃不紧不慢地说:「妾以为,太后移居东都是一件好事。」 「好事?!」澹臺太后斥骂:「这好事给你,你要不要?!」 曾太妃说:「先帝去了后,妾就一直想跟着珹儿就藩,就在封地让珹儿奉养为妾送终,奈何,珹儿有珹儿的难处,妾既为他生母,就不得不为他考虑,天下父母,不外如是。太后,您说呢?」 澹臺太后怒容微收,慢慢坐了回去。 萧珹之所以一直没有封王,当然是因为萧珉防着他。 防着萧珹,又要用萧珹,还要萧珹忠心耿耿为他办事,萧珉能拿捏萧珹的筹码很多,最大的就是萧珹生母曾太妃。 这件事,无论是澹臺太后母子还是曾太妃母子,心里都清楚得很,曾太妃点到即止。 她接着说:「现今皇后控制了大内,更甚者,官家都被她软禁起来……」 「那个贱人!」澹臺太后再度拍案而起,又打断了曾太妃的话,模样狰狞。 曾太妃闭了闭眼,说道:「太后您别忙着生气,先听妾将话说完。」 「你能说出什么话来。」澹臺太后不爽地沖了句,才又再坐下来,指了椅子让曾太妃坐,「说吧。」 殿里先头被澹臺太后摔得乱七八糟,在她再度沖宫门时,殿中伺候的宫人上来收拾干净了,曾太妃挑了一张不远不近的椅子坐下,说道:「您知道,现今这情形,对官家和您十分不利。皇后控制了大内,眼线无孔不入,您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您就算想联合外臣废了皇后,她能给您机会吗?怕是您一有动作她就知晓了。」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去东都?」澹臺太后没好气儿地说。 「您去了东都,想做什么难道不比京城方便得多?」曾太妃说:「东都还有一班外臣,届时您联合他们,在外策应官家,里应外合,岂不更好?」 澹臺太后依旧狐疑:「是么?」 曾太妃发问:「太后,您在京城,连庆安宫都出不去,您能做什么呢?」 澹臺太后怒气勃发,大骂王妡。 曾太妃耐心等太后骂完,又说:「再有,大皇子现在还小,离不得太后您照顾,届时您将大皇子一同带去东都,万一官家有个三长两短……」 「曾氏!」 「您联合朝臣在东都拥立大皇子为帝。大皇子年幼,您代为摄政,天经地义。」 曾太妃不理澹臺太后的打断,一口气把话说完,最后,轻声问:「太后,您觉得呢?」 澹臺太后静静看着曾太妃,良久都没有言语。 曾太妃嘴角噙着淡笑,与她对视。 许久,澹臺太后道:「行了,话说完就走吧。」 「妾告退。」曾太妃起身行礼,退出去。 澹臺太后等再看不到曾太妃人了,立刻起身去了大皇子萧祚住的寝殿。 第367页 萧祚还是个学说话走路没多久的小孩儿,这会儿由乳母和宫人陪着在床上唿唿大睡万事不知。 「请太后安。」乳母和宫人看到太后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大皇子今日可还好?」澹臺太后问。 她今天发了好大脾气把正殿和西配殿都给砸了,萧祚住在东偏殿,也不知有没有被声音吓到。 「大皇子半个时辰前睡的,睡之前还喊了一声阿婆,今日没见到太后娘娘,大皇子想太后娘娘了呢。」乳母回话道。 澹臺太后听了只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摸了摸萧祚幼嫩的脸。 「前几日,他的一个兄弟没了。」澹臺太后说道。 乳母和宫人对视了一眼,知道太后是在说前几日宫乱时被乱军杀害的五皇子,两人把头埋低,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宫里啊,危险得很。」澹臺太后轻轻抚摸着萧祚的小脸,「阿婆得保护好你。」 萧祚大约是被摸脸睡着不舒服,哼唧着翻了个身,把脸埋起来继续睡。 澹臺太后收回手,站起来看着床上还不知事孙子,心里依旧在犹豫。 那边曾太妃回到自己住的寝殿,屏退左右,关门磨墨写了一封信。 信写好后,她封了口,并没有交给谁让带去给谁,而是贴身藏好了。 现在庆安宫被围,她们这些太妃也都跟着太后被困在里面,只能等着太后移居东都启程的时候,找机会将信送出去。 「萧家的男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曾太妃喃喃自语。 萧珉堂堂一国之君竟被一个女人逼迫至此,太没用了。 然而,自己儿子连这么没用的萧珉都斗不过,真是…… 还有,自己儿子的王爵都是仰仗了王妡。 曾太妃忽然有点儿灰心。 如果换个身份,对王妡此人,曾太妃少不得要贊一声巾帼枭雄。 可惜,没有如果。 第200章 前路有石 庆德殿为天启宫外朝内廷, 是帝王与宗人集议及接退大夫之所在,除正殿庆德殿外,两侧有东西两配殿, 分别是万春殿和千秋殿,再还有东西两侧殿, 分别是日华殿和月华殿, 后头还有后殿,唤作承庆殿和百福殿。与干元殿、紫微殿一起象徵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现在王妡摄政, 却也还不能在庆德殿正殿视事,毕竟皇帝还在,也要照顾一下大多数朝臣的情绪。 她将视事之所安排在了东配殿万春殿。 万春殿的布置比较周正,不如千秋殿舒适, 萧珉很少到万春殿来,他休息读书多是在千秋殿或是承庆殿。 王妡倒是觉得这里不错, 指挥人改了些许布置,乍一看, 与她凌坤殿的书房很像。 然有后党因此鸣不平:「殿下如今主理朝政, 竟要屈就在这么小的配殿里,这班老匹夫,欺人太甚!」 王妡微笑道:「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那人义正辞严道:「臣以为,庆德殿从前朝始便是议政所在, 殿下替官家理政,劳苦功高,于情于理都该在正殿集议。」 「你们觉得呢?」王妡问其他人。 众人面面相觑, 皇后的态度不明,他们不确定该如何回答才好,最后把目光都投向了王准、王确二人。 王准端坐椅子半阖着眼, 一副「别问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办」的模样。 王确挨个儿看了一眼,对那位抱不平的看的时间格外长,然后张嘴,在众人以为他要就此事说出什么来时,他说:「殿下,楚王已经平安抵达信州城,一路上被刺杀了四次,还有一次被下毒,驿丞言那日好在楚王因为连日的担惊受怕没有胃口没吃下有毒的饭菜,驿站的两条狗代楚王受了罪,那毒性非常烈,两条狗当场就死了,也是可怜,之后楚王下令厚葬了两条狗。」 众人:「……」 是谁说王确耿直老实的? 一派胡言! 这不挺能转移话题。 「倒是辛苦楚王了。」王妡说:「前几日,江宁府来人回话,吴勾管在衙署被人下毒。」 好几个朝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皇后口中的吴勾管是楚王妃,一时都没了言语,有些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是不想说。 「行了,无事便先退下吧。」王妡摆手赶人。 众臣鱼贯而出,只留下王准王确二人没走。 出了庆德殿,他们绷紧的背嵴才松懈下来,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怀揣着心思出宫去了。 留在万春殿中的王准王确二人,前者依旧端坐着,后者明显放松,脸上挂起了笑容。 王妡将一盘凉果子朝王确的方向推了推,这是尚食局今早呈上来的新花样,太甜了王妡不是很喜欢,她记得父亲喜欢吃甜一点儿的,就让人把果子留下了。 果然王确吃得眉开眼笑,王妡也陪着吃了一块,并唤祖父也来吃,又吩咐了宫人叫尚食再装两盒。 「父亲,您帮我拿回去给祖母和母亲也尝尝。」 「好的好的。」王确自然无不答应,「不过,这果子你祖母应该爱吃,你母亲不爱吃太甜的。」 王妡道:「我也叫人装了母亲爱吃的果子。」 王确咽下嘴里的果子,微笑着道:「知道你孝顺。」 王准看着他们父慈子孝,轻轻放下茶杯,暗嘆。 有些话他知没法说,只是…… 第368页 「姽婳,」待王妡看过来,王准说:「你二叔……」 王妡脸上笑容不变,淡淡道:「祖父,这件事我们不是讨论过了?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王准沉声道:「终归是一家人。」 「就是因为您这句话,我留了王格一条命,原本定下的迁调也作罢,由他在京城碍我的眼。」王妡说:「祖父,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王准面色微变。 「萧珉调四地厢军入京接手京城戍防,很多人是不是觉得我要完蛋了?」王妡说:「王格与曾鹉廷一道出去喝酒,曾鹉廷第二日去见了瞿纯仁,瞿纯仁晚些去了绿柳茶社,那茶社是十三子诗社常去的地方,吴慎就是十三子诗社的领袖。」 便是今日那为她在万春殿摄政而「鸣不平」之人,真是真心为她委屈? 停了一下,王妡微笑:「祖父,您怎么看?」 王准嘆了一口气,沉默不言。 王妡端起茶盏慢慢啜了一口,对上王确担忧的目光时对他摇了摇头,缓缓道:「祖父,我知您想家和万事兴。但没有总是一方退让另一方得寸进尺的『和』。再说,要退也不是我退,王格有那么大脸让我退吗?!」 「嗑」一声,王妡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冷肃道:「王格与卢集在做什么,你们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荣国公。」 王确勐然一惊,惶然地看着父亲和女儿。 王准抬眼看了王妡许久,之后缓缓起身,朝王妡拜下:「臣僭越,请殿下责罚。」 「起来吧。」王妡抬了一下手,「苍蝇不叮无缝蛋,信州大乱,卢氏在弋阳的族人岂会真无辜。荣国公还是好生约束好族人,卢集一点儿蝇头小利就能把王格勾走,嗤……」 「臣遵旨。」王准再拜。 「退下吧。」王妡道。 王准倒退了几步往外走,王确见状也一同行礼告退。 走到了门边,王准停下脚步,侧身对王妡道:「姽婳,上位者须得有仁慈之心,否则,就是灾难。」 王妡端坐着,不言。 王确忧心看着女儿,有话想说,但见王妡勾了勾嘴角轻轻摇头,到底把想说话的咽下去了。 待他们离开,万春殿里只有王妡一人,伺候的人早已被她打发了出去,她轻靠在椅背上,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待批阅的奏本。 中书门下有巧思,明面上扛不过王妡还容易被拿到错处,王妡关人杀人可是不讲道理的,他们就搞其他小动作,比如各地送往京城的奏本也不开拆,就一股脑儿堆在了王妡的案头。 他们妄图以此方式对抗擅专干政的皇后,认为法不责众,联合起来用让朝廷停摆的方法来对抗。 倒是吴慎能想出来的招数。 王妡随手拿过一份奏本打开,非是急报,而是请安摺子,又臭又长,不知所云。 王妡低笑一声,把奏本又扔回去。 剩下的那一堆不用看了,估计都和刚才的请安摺子大同小异。 认真算起来,她王妡的确算是乱臣贼子,窃窥神器。那些自诩忠良直臣者,自然是要维护皇权正统,诛杀她这个妖后。一为青史留名,二嘛…… 被女人凌驾在头上,那些男人想必是不好受的。 别说皇党和清流了,便是王妡这边的人,也有不少对她掌权暗生不满。若王妡是扶持一个皇子,哪怕不是她亲生的,他们想必又是另一种态度了。 中书门下想要当儆猴的鸡,她没有理由不成全他们。 现在对王妡来说,下一步棋下在哪里最为关键。 括州、信州、成都府、幽州、丰州。 她布了这么久的局,越是要关键时刻,就越要慎重,不能一着不慎功亏一篑。 王妡拿过桌案上的一枚镇纸把玩着,这是沈挚叫人送来的,说是他亲手雕的,雕了个啥王妡压根儿没看明白,丑是真的丑,但她还是留在了手边用。 她看着手上的丑东西,勐地一握,做了决定。 「来人。」 「殿下,臣贡年求见。。」 王妡唤人的时候,正好贡年在外头求见。 王妡挺直了腰杆,道:「进来。」 贡年推门进来,朝王妡行了礼,道:「殿下,曾太妃去见了太后,两人关起门来说了有两刻钟的话,伺候的人都遣出去了,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曾太妃?」王妡挑眉,「她还能与太后说什么,不是挑唆就是联手。」 贡年略微义愤地说:「曾太妃这可算是恩将仇报了,若不是殿下您,德阳王现在还怕只是个没有爵位的宗室,被人『二爷』的叫。曾太妃不仅不感恩,转头还打算与太后联手?她忘了以前太后怎么打压她的了?!」 「太后还打压过她?」王妡有点儿感兴趣,「我只听闻曾经玉氏嚣张跋扈,独宠后宫,连正宫皇后都不放在眼里,隔三差五就顶撞,其他妃嫔更是不敢直撄其锋。」 贡年在宫中伺候好多年了,宫中的秘闻不说全部知晓,十有七八是知道的,他说:「臣听闻,太后在生了官家几年后再度有孕,被玉氏借曾太妃之手给流掉了,太后不能拿玉氏怎么样,不就只能打压曾太妃了。」 王妡摇摇头:「原来只是后宫一亩三分地的事,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曾太妃倒是不计较太后这么多年对她的磋磨,这会儿还能想着太后,实在大度。」贡年讽道。 第369页 「她那不叫大度。」王妡道。 若有朝一日她登基御极,萧氏皇族就全部都是庶人了,除非她额外开恩。曾太妃是未雨绸缪,她的儿子是皇族才有一争之力,变成庶人了可就废了。 不过…… 曾太妃这一动倒是给了王妡一些提点了。 萧珹,如今正在括州。 第201章 定奏表制 翌日, 紫微殿,朔朝。 文官在京朝官,武官五品以上及折冲当番者列班。 罢朝七日后再度开朝, 所有人都等着,望着御座, 皇帝会不会现身。 从那日宫变后, 皇帝就再没有现身。 卯时,静鞭响起, 礼官版奏:「外办。」 众臣一凛,在《太和》乐中,躬腰垂头行礼,眼睛使劲儿看向门口。 仪仗进来, 几个高壮内侍抬着一架步辇,皇帝萧珉坐于其上, 虽背嵴挺直极力维持着帝王威严,可消瘦的脸颊和青黑的眼底在在表明他这七日过得不好。 非常不好。 步辇的左侧, 王妡一袭袆衣, 庄重,不怒自威。 她的状态太好了,尤其是对比起萧珉来。 步辇不能上御阶,内侍将萧珉扶下来, 一左一右扶着他上御阶。 萧珉咬着牙,每登上一阶,受伤的腿就钻心得疼。 如果只是被弩.箭射中他是不会伤得这么重的, 如今这走不得路,御医不敢明说的今后可能会于行走有碍,盖因王妡后来那活生生让萧珉痛昏过去的一拔。 被腿伤折磨得日夜难以安宁, 这个还是其次。 以为十足把握的宫乱被王妡预判,龙娟被斩杀在他面前,以及被软禁在甘露殿,才是无时无刻刺痛萧珉的利刃。 将他身为帝王和男人的骄傲自尊刺得七零八落。 他怎么会好?他怎么可能好?! 否则怎会短短七日就形销骨立! 他已经在甘露殿发过无数脾气了,若不是行动不便,甘露殿能被他砸成废墟,就这伤他还用能杯子药碗等砸伤了不止一个伺候的宫人。 他也不想上朝,这么狼狈的模样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你真的不去吗?」听闻萧珉把自己派去通知他第二日上朝的内侍砸跑,王妡亲自来问。 萧珉双目赤红,咆哮:「滚——」 王妡嘴角勾起:「你明日不去,就不怕我明日给你出殡?」 「你敢!」萧珉暴怒,然而手边已经砸无可砸,他只能拍着床板泄愤。 「是上朝还是出殡,你选一个吧。」王妡道。 萧珉就要发脾气,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起来:「呵呵呵……哈哈哈……贱妇,没有朕,百官没一个听你的吧,哈哈哈……乱臣贼子还妄图拨乱阴阳,哈哈哈……你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悽厉惨叫,面孔狰狞,双手因剧痛而乱抓乱舞。 站在床边的王妡收回手,问:「想好了吗?」 萧珉大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愤恨地瞪着王妡,一副想把她大卸八块的样子。 王妡淡笑道:「萧珉,你别想错了。这朝堂上有你和没有你对我来说,区别不是很大,顶多是多杀些人的区别罢了。」 「贱妇,天下之人千千万,你以为你杀得尽?」萧珉咬牙切齿。 王妡道:「那你猜我杀不杀得尽。对了,忘了告诉你,太后十日后启程,移居东都。」 萧珉浑身勐颤,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朕……备、驾。」 他并非屈服于贱妇,只是母后前往东都的路上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对,就是这样!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萧珉咬着牙一步一步登上御阶,额上已经因为疼痛冒出了冷汗。 王妡负手站在御阶下看他,面上没有半丝情绪,待萧珉快要上到御座了,她才缓步拾阶而上,萧珉到了御座时,她也到了。。 紫微殿的金色御座左边,安置了一张朱红椅子,王妡走到朱红椅子前,端坐下。 群臣依礼节拜下,有的拜了皇后,有的只拜皇帝,原该齐整的声音变得嘈杂,严肃的朝会霎时乱糟糟。 「哼……」萧珉冷嗤一声,斜眼去看王妡,后者不恼不动,半分眼神都不给,萧珉的冷嘲又变成了暗怒,又哼了一声。 礼官也飞快看了皇后一眼,旋即高声道:「中严!外办!」 嘈杂的紫微殿倏然一静,礼官又接着道:「拜!」 群臣再拜,依旧是一部分人拜帝后,一部分人只拜皇帝。 礼官再道中严,又重复唱拜,依旧如此。 「王妡,天下是朕的,你瞧瞧谁能服你。」萧珉见到这一幕,不气了,悠然道:「没有朕,你什么都不是!」 礼官额上已经冒冷汗了,还要再奏,王妡抬手制止了他。 「不想起来,就都跪着吧。」她淡淡道。 朝臣们无不色变,悠然的萧珉也勐地色变,转头瞪着王妡,脱口而出:「贱妇你……」 王妡转过头去看他,轻轻一笑,收在袖笼里的手动了一下,萧珉倏然收声,面色黑沉难看。 被王妡一箭射中大腿又活生生□□,萧珉心底已经对王妡有了一份惧怕,只是这份惧怕被重重骄傲与愤怒压在最深处,他极不愿承认。 王妡说让众臣跪着,就没有让他们起身的道理,即使是后党也一样,便是王准也在殿中跪着。 第370页 「发下去吧。」 王妡下令,立刻就有两名直舍人一人捧着厚厚一叠奏本出来,到群臣中挨个儿发。有的人只有一本、有的人三五本、有的十来本,还有一本都没有的。 接着,又有紫微殿殿头带着内侍端了小几,上有笔墨纸砚,依次放在被发了奏本的大臣面前。 大半个朝堂的大臣都被发了奏本和纸笔,没有被发到的人一脸懵。 ——这是干嘛呢? 「这些奏本都是这几日众卿上奏的。」王妡道:「不到七日,众卿实乃忠君爱国,心忧天下。」 收到奏本之人垂着头不动,王妡的话自然是讽刺,他们又岂会听不懂。 不满女人当政,官家被疑似软禁,京城风声鹤唳,禁军和皇城司到处抓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以满是废话的奏本表达对皇后的抗议。 「都看完了吧。」王妡下令:「看完了就抄吧,抄十遍,抄完了就可以起身。不需要抄的,起身去一旁看着他们抄。」 面前空空的朝臣一听,立刻就谢恩起身,他们大多是武将以及核心后党。起身后移到殿侧看那些跪着的人一脸菜色,想要抗议强辩,被禁军一把摁住,脸都差点儿被摁砚台上,就……舒爽啊! 「诸司之纲纪,百僚之程式,朝廷早有定例。诸卿奏本废话连篇,是故意要耽误军国大事,还是……」王妡把话留住,偏头对萧珉说:「圣上以为如何?」 萧珉冷声:「这不过是你的一家之言,诸卿皆忠君爱国,岂容妄议。」 「圣上既不信,那就让圣上开开眼吧。」王妡唤:「孙韬。」 「臣在。」直舍人孙韬立刻出列,走到礼仪院知院瞿纯仁面前,拿过他面前小几上叠放的三本奏本的最上面一本,瞿纯仁抢之不及,被孙韬当众朗读。 「夫驰骛于名利之场者,惟尊爵禄以为意;逍遥于无为之域者,独贵神仙之可尊……」* 孙韬声音洪亮,雅言说得字正腔圆半点儿不含煳,朗读时抑扬顿挫,语速不疾不徐,紫微殿虽大,殿内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瞿知院的奏本。 瞿纯仁的奏本抬头一通玄玄道道,接着就是道道玄玄,乍一听全是废话,细品下来就知道是在讽刺皇后。 奏本念了一炷香时间还多,全都是阴阳干坤、父母四气,明着是顺应四时之气养生自然,实则是讽刺王妡是个无君无父无法无天、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狂徒。 随着孙韬话音落下,紫微殿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谁的奏本都不念,就念知礼仪院事瞿纯仁的,结合几日前宣德门礼部尚书阙元忠执仪之事,不能不让众臣对此疑虑——皇后是否要先拿礼仪院开刀。 「既然众卿都没话说,那就抄吧,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可以走。」王妡道。 没有人动。 王妡一下笑了:「怎么,还要我把笔亲自送到你们手上?」 禁军闻言,出列一队人,挨个儿把笔塞众臣手上。 「我说了,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可以走!」王妡声音微冷,「既然诸卿都视朝廷纲纪程式为无物,不分轻重缓急,今日就好好长长记性。」 「你简直胡闹!」萧珉怒斥道:「文武百官,朝廷股肱,岂容你这般羞辱。」 王妡微笑,声音不大,只有御座这方寸之地能听得到:「萧珉,我要是要羞辱他们,就直接让你把那些奏本都抄一遍了,就在这紫微殿里。」 「你!」萧珉眼眶都要裂了,双手紧紧握住御座的扶手,因为用力腿伤又迸开了,疼得他扭曲了一张脸。 王妡看着他形如恶鬼的模样,心情竟很平静。 跪在下面的,几位宰执都在,面前都放着一本奏表。他们自然不会做借奏表讽刺的事情,呈上的都是军国大事。然既然要下下马威,自然是要一视同仁的。 王准握着笔,暗嘆一口气在心里,翻开奏表抄写起来。好在他的奏表一向简洁无废话,奏报的是走流程上报今年的秋税该收了,抄起来倒也快,抄十遍也不费多大功夫。 王准动手了,左槐便也跟上。 阮权不想抄,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就想扔了笔起身上奏官家,却见吴慎竟拿起了笔,不由大惊。 吴慎抄了,朝臣们陆陆续续开始抄。 这时,礼部尚书阙元忠展开一份诏书,念道:「前政多僻,行止无度。永鉴前失,义存釐改。今已详定,奏文所言,不得三百,三句无物者退回罚俸。军国大事者,封以正红。民生奏表者,封以杏黄。谢恩请安者,封以秋色。请罪者,封以靛青。纸素为佳,用绢、绫者退回罚俸。宜即颁下,咸使闻知。」 殿中抄奏本的大臣们笔一顿,旁边看戏的亦是感到一丝错愕。 皇后最先做的,竟是定奏表制度?! 第202章 无能狂怒 大梁立国之初, 奏本制度沿袭前朝,然前朝末年国政狐裘蒙戎、晦盲否塞,大梁的奏本制度也是千头万绪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睿宗颁定奏封各色诏书,才算是彻底把乱麻理顺了。 睿宗定下的奏封色:谢恩请安封正红, 军国大事封杏黄, 民生奏表封湘色,陈情请罪封鸦青。 如今王妡一道诏令, 将睿宗定下的封色给掉了个。 这事要说严重吧,对军政民生并没有影响,最多是朝臣们记得把奏本换颜色。 第371页 可这道诏令是由皇后发的,这对朝臣们来说就不仅仅是把奏本颜色的事情, 是皇后乱政篡权那么严重了。 有人当场就要反对,被禁军一把摁下。 「睿宗定下的规矩, 岂容尔随意更改!」萧珉对王妡低吼道。 王妡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了。 ——谁说了算, 就按谁的规矩来。 萧珉心中又一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无力感,时局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究竟一步一步怎样走到今时今日的? 瞿纯仁左右瞟了一眼,放下笔, 直起腰杆奉手,朗声道:「圣上,奏本封色乃睿宗所定, 岂能枉顾礼法祖宗随意更改?!再者,本朝以玄、赤二色为尊,请安谢恩以正红以示天恩, 随意更改,乃大不敬!」 这句「大不敬」显然不是对皇帝说的,瞿纯仁的目光也是投向的皇后。 站在殿右侧的礼部尚书阙元忠走出两步,说道:「瞿知院此言,是说军国要务不重要,不值得被重视吗?」 「军国要务自然紧急,但阙尚书这是强词夺理!」瞿纯仁说:「乐由内作,礼自外成,安上治民,移风易俗,揖让而天下治者,其惟礼乐乎!礼法岂可轻易改弦更张!」 阙元忠道:「瞿知院既情深好古,岂能不知,古典之废于今者,咸择善而修復,莫不本之人心,稽乎物理,正情性而节事宜,穷高深而归简易。国军要务系天下安定,重中之重,当以正红以示郑重。」* 两个礼官就何为礼之最,吵了起来,引经据典誓要把对方辩服了。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王准抄完了诏书,搁下笔,由禁军搀扶着起了身。王妡看见,轻招手叫贡年上前来听话。 「圣上腿伤需要静养,诸卿便在紫微殿抄写,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散朝。」王妡说罢,叫内侍搀扶萧珉起身。 「议事未毕,岂能散朝。」萧珉不动,并挥手打开了来搀扶他的内侍,睨着王妡:「朝堂大事,不容含煳。」 他起先对王妡改奏本制度只是感到帝王威严被冒犯,还有对王妡的嘲笑。 妇人就是妇人,眼皮子浅没见识,掌了权干得第一件事居然这么没谱没调,手里握了点儿兵就无法无天了,真当朝臣们都是死的,睿宗的定令也敢去改,不知天高地厚。 然在听了瞿纯仁与阙元忠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后,萧珉惊觉了王妡如此做的目的。 她并非一时脑热,是有意为之。一来为前几日那一大堆或敷衍或讽骂的奏本。二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这么做,是想要清洗朝堂。 萧珉既惊诧王妡的大胆,又暗嘲她好高骛远。 深居后宫的妇人果然还是太天真了,以为下一道诏令天下就能按照执行,熟不知其间有多少博弈。 不过,王妡天真,倒是对他有利。 天真得好! 「更改奏本封色乃大事,还得商定出一个结果才好。」萧珉对王妡说:「皇后不想坐下来听听群臣的意见吗?」 王妡微笑:「诏令既下,便成定局,照做即可,不需要谁有意见。」 萧珉隐隐的得意瞬间消失,王妡转身步下御阶,走到吴慎面前停下,吩咐左右:「去扶起吴大相公。」 内侍立刻去扶,吴慎放下笔打了个趔趄才站直了,朝王妡拱手:「谢娘娘。」 王妡弯腰拿起吴慎还没抄完的那本奏本来看,也是谏守礼崇德的,比起瞿纯仁来说用词温和许多,看似通篇都在教导皇帝敬古尊贤,实则也是在暗讽篡权的皇后。 「拿去给瞿知院,由他代劳帮吴大相公抄了。」王妡把奏本扔给内侍,看着吴慎道:「吴大相公日理万机,旁的事就由旁人代劳吧。」 瞿纯仁自己还有许多要抄,现在又多了一本,脸都绿了。 「谢娘娘体谅。」吴慎道。 王妡淡淡道:「请诸位宰执移步庆德殿。」 说罢,她先走了。吴慎、左槐、王准等人犹豫了片刻,王准先行,然后是左槐等人,吴慎留在最后,想不想去的都得去了,否则失了话事权就更麻烦了。 萧珉坐在御座上,眼睁睁看着所有宰执包括吴慎都跟着王妡走了,暴怒不已。可御座周围四周空旷,没有东西可以让他砸,怒气发泄不出来全憋在心里,堵得他心口都是疼的。 庆德殿东,万春殿,王妡坐于书案后,宰执们各自就位。 随后,王妡拿出一份卷宗,叫内侍拿去给宰执们。 「枢密院副承旨魏采叫人送回京城的,诸位瞧瞧。」 吴慎接过卷宗翻开,厚厚的卷宗都是记录德阳王萧珹在括州的所作所为,粗粗一看没有不妥,甚至可以称得上廉洁爱民了。 这样卷宗有什么值得皇后特意拿给他们看呢? 吴慎到底宦海沉浮多年,很快就找到了关键所在—— 德阳王见了当地豪族刘氏,三次。 缙元刘氏借括州水害囤货居奇、强买土地,以至于民怨沸腾。证据都送往京城了,然而却神使鬼差地消失在半路。 吴慎知道这事,有人走了门路求到他这里,让他帮忙摁下此事,他没有答应,但这事却在京城提都没有提起来。 德阳王与刘氏有来往,那么…… 吴慎不动声色地合起卷宗递给左槐,目光在皇后面上转了一圈,皇后正在看信,并没有关注这边。 第372页 他在心底盘算起皇后的意图,以及应对方法,心里有了底了,他才安然端坐,半阖目养神。 卷宗在宰执们手上转了一圈,他们看完之后,内侍再将其放在王妡的案头。 「都看完了?」王妡放下手中的信,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在座的人看完卷宗都明白最主要的问题癥结在哪里,只是皇后这么问,他们并不知道皇后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遂都没有贸然出声,哪怕是王准。 「德阳王去了括州不久,乱民边安定了下来,已各自归田。实在才干了得。」王妡说:「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官家受伤难以理事,诸卿以为,召德阳王回京,如何?」 「这……」 宰执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都很犹豫。 官家身受重伤,有宫中的风声传出来,官家的腿伤今后可能会不良于行,现今又被皇后软禁着,皇后这时候要召德阳王回京,肯定不是真看重他的才干,目的定是为了将京城的水搅得很浑。 别说吴慎这等皇党了,就是王准也不是很贊同。 对于孙女王妡,他是越来越不了解了,不知她是不是生来就心思深沉、权欲熏天。京中已经有暗风,说她年幼接近今上与其私相授受,就是为了日后弄权,是虺蜴心肠、豺狼性情。 对于皇后,他就更加不了解了。 只是这京城已经太多势力鏖战,再加德阳王进来,局面……皇后能控得住吗? 吴慎考虑更多的是,假如德阳王入局,对己是利是弊,官家毕竟防德阳王甚深,他现在又处在极劣势,恐怕不会想看见德阳王回京。 再者,德阳王与缙元刘氏过从甚密,究竟有什么打算还未可知,皇后也不可能不知道德阳王与缙元刘氏之间的勾当,说不定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没人能忘了她手底下那些无孔不入的察子。 「看来诸卿对召德阳王回京没有异议了。」王妡见他们久久不语,就帮他们默认了。 「娘娘。」阮权终于还是没按捺住,起身奉手道:「臣以为,括州民心未稳,还需德阳王坐镇,贸然召德阳王回京恐前功尽弃。」 王妡道:「民乱已平,括州有刘敏坐镇,出不了乱子。」 阮权道:「臣以为,刘省副在盐铁税务上十分精通,但审案断案却是不行。否则一去括州几月,为何更使民怨沸腾?」 王妡说:「所以。阮卿以为德阳王在审案档案上有大才,是么?既如此,就依阮卿所荐,召德阳王回京主管审刑院。」 「娘娘,审刑院知院额定一员,差遣为独孤容秀,独孤知院断案如神,经他手下无任何冤假错案,现今让德阳王再领差遣,似乎有点不妥。」吴慎起身说道。 「无任何冤假错案?」王妡挑眉。 吴慎等人知她是说当年的沈震案,但那件案子错在先帝,而非审刑院。 当年先帝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要杀沈震,谁劝谁就是同党,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对比起先帝来,今上的脉络实在好摸清得多,可惜…… 吴慎看了一眼王妡,垂眸再道:「臣以为,如今秋收在即,秋税事务繁杂,三司人手短缺,合该将三司副使刘敏召回京。娘娘意下如何?」 王妡拍板:「那就将德阳和刘卿都召回京,德阳王权审刑院知院事。」 吴慎等:「……」 不仅没阻止的德阳王回京,还搭了个添头刘省副。 王妡忽然道:「刘卿姓刘,缙元刘也姓刘,他们这两个刘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回娘娘,刘敏祖籍潭州,与缙元一南一北。」吴慎道。 「潭州啊……」王妡重复了一句。 吴慎勐然想起,德阳王生母曾太妃就是潭州人。 「对了。」没等吴慎再细想,王妡说:「太后十日后启程往东都,她差人来同我说,东都清冷,要带大皇子一同前往,含饴弄孙,我已经同意了。」 殿中宰执们皆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搞不清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203章 策马横行 召德阳王回京, 把皇长子送出京。 原本以为皇帝会被彻底软禁不在前朝出现,然而朔朝皇帝来了,让憋着一股气准备在朔朝上发难的朝臣硬生生憋回去了, 却又叫他们跪在紫微殿上抄自己的奏本,想出这番折辱手段, 果真是妇人手段, 实在下作。 皇后这一系列手段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几次朝臣们都是憋着火欲发难, 又生生被硬憋了回去。 而皇后下的定奏封色诏,封色错了罚俸、字数超过三百罚俸、三句话不到主题罚俸,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罚俸, 罚得还特别狠。 一次错了,半年的俸米没了;两次错了, 一年的俸米没了;三次错了,一年的俸印也没了。 再多错几次, 禄田也要被罚没, 全家都得一起去喝西北风了。 往年也不是没有被罚俸的官员,只不过意思意思小惩大诫,哪有像王皇后这般罚得这么狠的。 朝臣们怨声载道,然而得到的回馈是又一批被退回的奏本和又一群被罚俸的官员。 皇帝被居深宫, 朝臣难见天颜,朝廷上下一触即发,时间来到澹臺太后启程前往东都的日子。 宣德门外, 太后卤簿在御街上绵延一里地有余,王妡带着百官为其送行,百姓远远围观着。 第373页 才会走、话还说不清楚的皇长子萧祚由乳母抱着, 跟在澹臺太后身后,站在玉辂下,与王妡相对而立。 「吾今日离京,往后这天启宫中便只有你一家独大了。」澹臺太后心中始终有不甘,她憋屈了一辈子,不想先帝没了,依旧不能从心所欲。 王妡看着她,不言。 「官家原本想娶……,来同吾说,吾不同意。我让官家娶的人,官家也不愿意。没想到最后娶了你,却是引狼入室了。」澹臺太后说着说着表情就狰狞了。 王妡依旧是负手而立,看着澹臺太后,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王妡,上有青天下有地,乱臣贼子何处归,吾等着看你的下场!」澹臺太后兇狠道。 王妡终于动了,敛眉微微一笑,对太后说:「那您努力千岁万岁,就看得到了。」 澹臺太后气得牙都快咬碎了,目光投向王妡身后的百官,忽而大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王妡,吾等着看!」 话未落,不少大臣已然色变。 王妡笑容不变,说道:「吉时快到了,请太后上路。」 澹臺太后的脸瞬间扭曲,脸上几道近日才生的皱纹更形狰狞。 礼官快步上前引手请太后上车,澹臺太后迁怒地乜了礼官一眼,终究只能不情不愿蹬车。 在临近车里时,她转头再对王妡说:「吾等着,等着看你这乱臣贼子的下场。」 王妡笑而不语。 澹臺太后再看了一眼天启宫,透过重重的飞檐,看尽了自己的大半辈子。 苦闷的、憋屈的、如履薄冰的大半辈子。 受着先帝的气、先太后的气、玉氏那个贱人的气,现在…… 澹臺太后把目光转向了王妡。 她这本子做得最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毒死先帝,看着先帝挣扎着死在自己面前,是她一生中最畅快的时候。 却原来她的畅快都是别人一步步算计的,只为引她入局,到现在成了别人手中的把柄。 「太后,一路顺风。」 王妡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这个微笑澹臺太后再熟悉不过了,每次面对自己,她就是这样不差一厘地微笑,澹臺太后这次终于看清楚了,王妡只是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她眼中没有一星半点儿笑意,甚至冷酷得可怕。 澹臺太后心底一慌,想到说腿伤难愈而不能来送行的皇帝,就想转头下车。 「太后娘娘,吉时就快过了,再不出发,恐错过行宫宿头。」扶着澹臺太后上车的宫人提醒道。 澹臺太后勐地看向扶着自己的宫人,后者微用了些力,将她扶进车里安坐好。 然后就是乳母抱着皇长子上了跟在玉辂后头的革辂。 太乐鼓吹二署奏乐,太常少卿唱祷,太后卤簿缓缓沿着御街驶出启安城。 王妡注视着,这个她上辈子敬重亲近、在子嗣上却给了她诸多难堪的长辈,她亲自送她出了这皇城。 这辈子,她们是不会再相见了。 待太后的车驾再看不见了,王妡才转身,目光在离自己最近了朝臣脸上扫过,投向了天启宫。 还有一人。 王妡翻身上马,轻夹马腹,丰神骏马由慢渐快,在宫道上奔驰起来。 天高云阔,惠风和畅,曾经跪肿了膝盖也只能走着出宫,如今这宫中已是随她策马横行。 - 在澹臺太后离京五日后,德阳王萧珹回抵京城。 他接到回京的诏书就安排了一番,快马加鞭赶回来,甚至都不等同样被召回京的刘敏一道。 京城局势突变,他安排的人第一时间就送信到了缙元,他对自己不在京中懊悔不已。 原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又有了新的变数,萧珹不得不想,是不是老天都在帮他。 他回到京城都来不及休整,漏夜出门先后见了两人。 翌日一早,他身着朝服进宫,在庆德殿正殿等着。 他虽然封了王,没有实职在身,没有资格上朝。 等到辰时四刻,萧珹远远听到静鞭的声音传来,不由得一凛,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不多时,有内侍进来,请萧珹前往东边万春殿面见皇后。 「官家呢?」萧珹故意迟迟不起身。 内侍答道:「回王爷话,官家龙体违和,不便走动。」 萧珹道:「那你叫本王去作甚?」 内侍微笑着对萧珹说:「王爷不是进宫面见皇后殿下的么?」 萧珹看着内侍不语。 内侍笑容不变,道:「王爷若是来面见官家的,就可以回府了,官家需要静养。」 萧珹道:「前头带路罢。」 随后他跟着内侍出了正殿,前往东偏殿。 果然不错,这皇城都被王皇后控制了。萧珉被软禁,王氏却召他回京,究竟所图为何? 进了万春殿,萧珹一眼就瞧见端坐在书案后的王妡,然后走近,站定,拜下:「臣萧珉见过皇后,请皇后安。」 萧珹甚少仔细看过王妡,一来他与王妡交集不多,再者她为他皇嫂,他没事不会去看别人的女人。 今日才细看,萧珹不由暗暗心惊,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外头传言嚣张跋扈的皇后竟是如此威仪凛然的。 「免礼。」王妡叫起:「座。」 萧珹在左下首坐定,主动寒暄道:「许久不见,皇嫂风采更胜往昔。」 第374页 「德阳王倒是变得与以往大不同了。」王妡道。 萧珹笑问:「那依皇嫂看,臣是变好还是变坏?」 这么问有些轻佻的意味儿,但也可说亲近的意味儿,端看听话的人怎么理解。 王妡面色淡淡看不出丝毫情绪,似乎并没有听出萧珹言语间的冒犯,只道:「德阳王星夜兼程回京,怎得不多休整几日,昨日下晌才进的城,今日就进宫来了。」 「臣听闻官家龙体违和,甚是忧心,不敢耽搁休整,进宫向官家请安。」萧珹顿了一下,语带试探地说:「却是没见着官家,不知官家如今可安康。」 「你有心了。官家知道他的兄弟如此关心他,必定深感欣慰。」王妡语气平淡,然而下一句话却是在萧珹心中嫌弃了惊涛骇浪—— 「前日,萧珩也拖人送来奏本,言心忧圣体,想来给官家请安。」 「萧珩!」萧珹失态地惊唿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忙起身行礼:「臣失仪。」 王妡没有立刻叫起萧珹,说道:「我说到萧珩,你为何如此惊讶?」 萧珹定了定心神,回道:「罪人萧珩自从入皇陵为先帝守陵后,便再没有听到他一星半点儿消息。他毕竟曾经欲意谋夺官家的储君之位,臣以为……」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有些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不能明说。明说,就是大逆不道。 「你以为,官家已经把萧珩悄悄处决了。」萧珹不敢说,王妡帮他说出来。 萧珹躬着的腰更弯了点儿,道:「臣不敢。」 王妡:「你以为的,没错。」 萧珹保持着躬腰的姿势不动,并不为王妡的话而感到错愕。萧珉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了解。 他在意的,是谁救下了萧珩。 「官家要他死,我让人把他救了下来。」王妡说。 萧珹无言,不知该如何反应,也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儿,最后只一句:「皇嫂高义。」 得到王妡的一声嗤笑。 「坐吧,同我说说括州的情形。」王妡换话道。 萧珹再度坐下,收敛起所有的轻慢。能手握禁军,无符调兵,软禁皇帝,把持朝政,王妡又岂会是一般女子,断不能以一般女子看待,否则前车之鑑就在这宫中。 他深吸一口气,凝神仔细向王妡言道他去括州这几月发生的大小事。 括州之乱表面上看已经平息,几个罪大恶极的贪官被判斩立决,与之勾结的乡绅也严惩了,百姓不再纠集,被逼得无路可走的逃户也大多回到了县里,拿回了自己以前的土地。 「都妥当了?没有漏网之鱼?」王妡问。 萧珹就要答「是」,却在张嘴之前停住了,勐然会过意来。 王妡这样问,定然是有了某些证据。 「请皇嫂示下。」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 王妡让一旁伺候的女官把书案上的一份卷宗拿去给萧珹。 萧珹接过后打开来,一眼就看到首行的「缙元刘氏」字样,悚然一惊。再看了两页之后,他更是心惊胆寒。 这份卷宗,就是缙元刘氏这些年官商勾结、欺行霸市、横行乡里的种种罪状。去年水患,括州最后民乱一发不可收拾,缙元刘氏在里头可是「功不可没」。 「德阳王。」王妡唤,萧珹立刻应声,「你去括州几月,难道没有查到缙元刘氏的罪状?这等祸国殃民的恶徒没有处置,是何道理?」 萧珹心思急转,沉吟着回道:「回皇嫂,处置缙元刘氏容易,然缙元刘氏在括州盘踞多年,搜刮民脂民膏无数,这背后定有势力为其保护伞。臣以为,对缙元刘氏,该将其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永绝后患,才是。」 「是么?」 「臣以掌握了缙元刘氏部分罪证,若非朝廷急召,臣本欲在几日后对缙元刘氏动手。」 「德阳王要对缙元刘氏动手?」王妡不疾不徐道:「难道不是拉着刘敏一道,与缙元刘氏认了个七拐十八弯的远亲?」 萧珹大骇,抬起头来看向王妡,目光正正对上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极黑,仿若不见底的深渊。这么静静看着人,像是能看穿人内心深处最不堪的骯脏。 萧珹被这双黑眸看着,一时竟不能动弹。 第204章 不会甘心 萧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府的, 他彻底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德阳王府的花园凉亭里。 一阵秋风吹来,背后的凉意让他惊觉自己竟汗湿了衣裳。 「来人!」他起身, 边走边大声唤。 「王爷。」好几个僕役飞快跑过来。 「伺候我更衣。」萧珹大步朝主院走,得令的僕役留下一人伺候他, 其余人去安排沐浴。 待浸到热水里, 他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这才能仔细回想在万春殿里同皇后的对答。 他早就听闻皇后在皇城司养了一批探子, 专门为她刺探百官,无孔不入。曾经他还认为过于夸张了,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了王妡的手段。 山高路远的括州都有她的探子,甚至他与刘辉见了几次, 说过什么话,她都能知道。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萧珹拿下浴桶边的帕子, 浸湿了再拧干盖在脸上,闭目回想王妡说的每一句话。 他不得不承认, 他把自己想得太好, 也把别人想得太蠢。他自以为隐蔽的行事,熟不知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目光之下。 第375页 王妡的意思很明了,要他做她手里的一把刀,他的官家异母兄弟的身份是一把极好用的利刃, 对内对外都是。 王妡也给了他选择做还是不做,同样的,他也不是王妡唯一的选择。 那个可怕的女人估计早就想到了今天, 才会救下皇陵里的萧珩。 更有甚者,比起他萧珹来说,萧珩更容易为王妡把控。萧珩已经一无所有了, 需得靠着王妡才能活命。 反过来说,他萧珹比萧珩更好用,要用萧珩还得先将抹平他的罪,将他从皇陵放出来,这期间会有多少朝臣反对还未可知。 「皇后……王妡……」萧珹低喃,搭着浴桶的手勐地抓紧了边沿,小臂青筋暴凸。 他不想屈居人下,这么多年,他受够了那些无视与羞辱了! 「王爷。」一道娇媚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谁?」萧珹拿掉脸上的帕子,皱眉发问。 「奴绿袖,给王爷请安。」娇媚的女声说道。 萧珹想起了,这是平郡王世子所赠的美人。之前都老老实实待在后院里,因为性格柔顺不作妖,他宠幸便比旁的姬妾多了些。今日怎会如此不懂事,竟来了主院。 「谁让你过来的?滚——」萧珹暴喝一声。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只听得外头咚一声,应该是绿袖跪下了,带着一丝哭腔说:「是关姐姐派人叫奴,言王爷传召奴来伺候,奴……奴知罪,请王爷息怒。」 关? 萧珹想了半晌,才想起姓关的美人是寿宁侯世子所赠。寿宁侯是太后同母兄弟,他的母妃还在太后手底下过日子,寿宁侯世子所赠美人他是不想要也得要。 如今太后被王妡送出京,澹臺家也被刻意多方打压,庆安宫里再没有人压着他母妃,寿宁侯世子送来的跋扈美人他还留着做什么! 「来人。」萧珹叫了内院管事来,吩咐把关姓美人送去城外的庄子。 虽然是个无名无分的姬妾,但在王府里发生什么意外,对德阳王终究不太好,在城外的庄子想处置一个人就方便多了。 吩咐完管事,萧珹从浴桶起身,把还跪在外面请罪的绿袖叫进来伺候自己穿衣。 他垂眸看着在自己身前忙碌着的媚而不妖的美人,心念微微一动,也不管白日还是黑夜,把美人抱进了怀里。 在沉沦欲.海之前,他脑中闪过一道念头—— 他处置一个低贱的姬妾,竟也是沾了王妡的光,若不是她送走了太后打压了澹臺家,他连个不讨喜的贱妾都不能动。 这个念头让他勐然清醒,推开了身上的美人。 「王爷?」美人双颊绯红、眼波流转,半遮半露的风情格外诱人。 「下去吧。」萧珹却已经彻底清醒了,没有半分怜惜地赶走美人。 绿袖穿好衣裳,低眉顺目退出了主院,回去自己住的小院。 德阳王府的姬妾们都住在西边的畅意园,绿袖一踏进,就瞧见两个大力僕妇拖着关绛真跟着内院管事往出了走。 「绿袖姑娘。」内院管事史若停下脚步,同绿袖打了声招唿。 「史管事。」绿袖福了一福,目光定在关绛真身上,问史若:「关姐姐这是怎么了?」 史若道:「关姑娘身染恶疾,得去庄子上休养。」 「胡说,胡说,我没有,你们放开我……」关绛真用力挣扎,见绿袖看着自己,勐然明白过来,「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这个贱人?贱人,你敢害我!」 她手被两个大力僕妇抓着,就用力踢腿,想踢绿袖。 绿袖受惊,惶恐地退后两步,哀哀道:「关姐姐你说什么呀,我怎么都听不懂。」 「你还装傻,你这个贱人!」 绿袖吧嗒吧嗒就掉眼泪了,楚楚可怜的模样,与她娇媚的长相却半点儿不违和。 史若知道这位正得宠,哪怕是没有名分的姬妾,府里的人都会敬三分,便叫僕妇堵了关绛真的嘴,把人捆起来拖走了。 关绛真被带走,畅意园又恢復了平静,绿袖转身,其他来看热闹的姬妾纷纷回了自己的小院,不与她打交道。 绿袖也回去自己的小院,门一关上,她脸上的柔弱可怜瞬间没了,拿了纸笔出来写了一封简讯,葱白十指翻飞把信纸折成一个精巧的方块,若不按照特定的方法拆这信就会被拆碎了,她再拿青色颜料在信上画了一朵她特定的花,随后交给贴身丫鬟:「把信交给丙七。」 「好,我趁着明日採买出去。」丫鬟把信收好。 绿袖从食盒里拿出两碟果子来,与丫鬟一同分吃。两人名为主僕,实为同僚。 - 萧珉被软禁在甘露殿,身边伺候的人全被王妡换了。 凡是帝王衣食住需要的,全部按照帝王标准无条件满足萧珉,但, 萧珉想要出去,不行。 萧珉想要召见谁,不行。 甚至甘露殿伺候的人除了听令行事,多一句话都不说,萧珉问就低头,再问就下跪,然后又是萧珉砸杯砸碗。 鑑于萧珉如此暴躁,王妡叫人把他所有的用具全部换成了漆器,没瓷器玉器那么容易砸坏,又没金银器瓷器砸得宫人内侍头破血流,砸得磕了漆补一补还是能继续用的。 王妡每三日来甘露殿见萧珉,告诉他一些外头的事情。对此,萧珉是既恨王妡来,又盼着王妡来。 第376页 「萧珹回京了,前儿个到的。」 「哼!」 萧珉哼了声后,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王妡的声音,按捺不住转头去看王妡。 「萧珹倒是回得快。」萧珉不爽说道:「怕是诏令送到缙元他就开始打包行李回京了罢。」 「拿给官家瞧瞧。」王妡吩咐贡年。 贡年应喏,走到龙床边给萧珉呈上了一张纸,萧珉拿过一看,上面密密记录了萧珹自回京后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 这张纸哪怕萧珹本人看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恐怕都要回想上一息才能想起。 萧珉看得心惊。 王妡的监视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 「萧珹是有点子野心的。瞧瞧他的偷偷见的那些人。」王妡笑着道:「也是,同样是先帝之子,怎么会不想要干元殿的那把椅子呢。」 「哼!」萧珉冷嘲。 「所以,你要感谢我。」王妡说。 「朕、感、谢、你?」萧珉满脸不可置信,感谢你这贱妇夺朕的权囚禁朕吗?! 王妡说:「你当然得感谢我。我上位,还能留你一命,若是萧珹登顶九五,你猜你的下场比起萧珩来会不会好。」 萧珉冷道:「按你这么说,朕还真要感谢你了。」 王妡:「不用谢。」 萧珉气得眼冒金星。 「对了,还有一件事,差点儿忘了告诉你。」王妡说:「我准备将萧珩从皇陵召回来。」 「萧珩?」萧珉大惊:「他没死?!」 王妡说:「没死。的确有杀手要取他性命,就是这么巧,我派人去皇陵给萧珩送先玉贵妃的遗物,正巧就在杀手刀下救了他,你说巧不巧。」 萧珉心口一阵绞痛,简直要气吐血了。 「你……你……王妡……你、好……」 「我的确很好,扶危济困,匡扶正义,明并日月,照临无私。」王妡点头说道。 萧珉一口老血已经到了嗓子眼。 「你有伤在身,就多休息吧。」王妡今日探望官家的份额用完,站起身准备走了,临走前,警告了萧珉一句:「休养就老老实实休养,别总那么多小动作,想方设法往外传递消息,别逼我把你迁去北宫休养。」 「你敢!」萧珉拍着床板吼。 「你猜我敢不敢。」王妡嗤笑一声,转身离开甘露殿,徒留萧珉在里面无能狂怒。 甘露殿的大门在王妡身后重新紧闭,皇后亲卫营重兵把守,确保在王妡的允许除外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手握皇朝大权之后,王妡才切切实实理解男人们对权力的追逐,这种生杀予夺的感觉的确非常迷人。 萧珉,萧珹。 一个曾经握过皇权,一个离顶峰只一步之遥,他们都不是会甘心的人。 王妡要的就是他们的不甘心,推着,等着,他们姓萧的自相残杀。 「去叫知制诰来。」 「是。」快行应,去传唤知制诰们。 这一齣好戏,怎么能少得了在皇陵里憋了多年的萧珩呢。 第205章 汲汲营营 秋分之前, 万春殿发出的一道诏书,使得朝廷上下无不惊掉了下巴。 以谋逆罪盖棺定论的先帝第三子萧珩被从皇陵召回朝,并责令审刑院重新评议其罪责。 在这道诏书的冲击之下, 德阳王萧珹差遣为权知审刑院事,就没有那么让人有议论的价值了。除了萧珹本人。 接到诏书的萧珹不由得发出一声苦笑。 王皇后够狠, 让他去重评萧珩的罪责, 轻了重了,都能被人挑错。 「见过王爷。」审刑院知院事独孤容秀特意过来拜见萧珹。 「不必多礼。」萧珹虚扶了独孤容秀一把, 「我初来乍到,今后要需独孤知院多多指点。」 「不敢当,不敢当。」独孤容秀说着就把一份薄薄两张纸的案卷递给萧珹,「这个案子就拜託王爷了。」然后又叫来四名详议官, 一一向萧珹介绍,这四人之后就是萧珹在审刑院的助手, 其他书令史之类的吏员不算在内。 萧珹拿到案卷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萧珩的案子,正要开口叫独孤容秀一道, 那边来了个皇城司快行, 皇后宣召独孤知院。 独孤容秀对萧珹道了一声「少陪」,就跟随快行进宫去了,审刑院公廨里,萧珹捏着案卷与四个详议官大眼瞪小眼。 独孤容秀路上已经向快行打听过皇后召见是为何事, 到了万春殿看到宰执们,以及判刑部尚书甘陈、大理寺判事赵晧、同知大理寺卿事路渊、知谏院淳于雅等在座,心里更有底了。 「臣独孤容秀请殿下安。」 「免礼。赐座。」 独孤容秀直起身, 坐到了宰执们的左下首,与右下首的甘陈相对,其他人全部往下退一位。 「独孤卿, 叫你来所为何事,知道么?」王妡问。 独孤容秀回道:「臣以为,是为先帝第三子谋逆案重议一事。」 王妡颔首:「不错。吴卿等人言,萧珩已定罪,再重议,未免让天下百姓以为朝廷无能。你怎么看?」 独孤容秀的目光扫过在座诸大臣,这里面还有当初支持萧珩一派的官员,几年之后倒是物是人非了。 「回殿下,臣自领审刑院事起,日日自省,为天下公平正义,竭尽所能少判冤假错案。」独孤容秀站起身,十分正气凛然地说:「案既有疑,自当重新推鞠复议,而不是为了所谓的朝廷面子,让人承受不白之冤,如此,反而才让天下百姓心寒。」 第377页 「独孤知院此言差矣,罪人萧珩谋逆证据确凿,官家念及亲情,才网开一面饶他不死。」同知大理寺路渊反驳道。 「路知事所说的证据确凿,是指这样的证据吗?」独孤容秀早有准备,从袖笼里拿出誊抄的案捲来,薄薄两张纸,语焉不详。 那会儿宫变,当今圣上的手段并没有多光明正大,澹臺太后毒死先帝虽然讳莫如深,天下却没有不通风的墙,大家不过是心照不宣为尊者讳罢了。 现在王皇后又把事情翻出来,真的是真心实意为萧珩鸣不平吗? 不过是,藉此打压异己罢了。 极力反对的朝臣也是要为自己在朝堂上争得更多的话事权,将皇后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朝堂是男人的天下,他们无法忍受被女人凌驾于头顶。前朝有幼主登基太后摄政的,编纂的前朝国史对其摄政太后大加污名化,便是大梁朝堂男人的态度。 王妡听着几方争吵,把这些人又重新划分了。 一个朝廷的腐朽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也不是只独皇帝一人或某个朝臣的成果,而是日积月累的。 往上数的每朝每代,都经过了新生、繁荣、辉煌、衰败的过程。 而大梁,早已有了日薄西山之像。 萧珉这个皇帝还没死呢,不少朝臣就已经在谋划自己今后的出路了。 王妡看着他们汲汲营营的样子,觉得很有趣。 「众卿,」争吵搞了一个段落,终于,王妡发话了,「难道是看不懂诏书吗?我叫审刑院复议萧珩的罪责,就是复议。」并没有让尔等讨论要不要复议。 这就是一言堂! 在座众臣无论什么立场,皆对皇后的一言堂不能接受。 别说皇后,就是皇帝一言堂也是很有意见的。 刚愎自用如先帝,一样每日都问被言官讽谏。萧珉登记后倒是摆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然而怎样,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被拿到朝堂上来吵,政令摇摆不定,每每定下决心,黄花菜都快凉了。 「皇后娘娘。」吴慎起身,奉手说道:「自□□开国,朝议制度在沿袭前朝之余做了适当更改。一百多年来,皆是宰执商议,中书门下审阅,再下发到各衙署。」 王妡说:「永泰十四年,时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被冤通敌叛国,判全家秋后问斩。你们宰执商议过?中书门下审阅过?」 吴慎哑口无言。 王妡:「哦,审刑院、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行动倒是挺快,仅半天功夫,就把沈家人全部抓了下了台狱,一天功夫就把沈家抄了,连块木板都不留下。」 被点名的几部主官亦各自尴尬。 「萧珩是不是谋逆,查清楚查明白了,自然就有公道了。」王妡说:「尔等在此争论,不如去收集证据,只要你们能证明萧珩谋逆或没有谋逆,我就给你们一个公道。」 这…… 叫他们都去查,是什么意思? 独孤容秀起身说道:「启禀殿下,此案德阳王主动请缨,到底兄弟情深,臣便将此案托于德阳王全权负责了。」 兄弟情深? 说的德阳王和罪人萧珩? 独孤容秀不愧是着名骑墙派,谁强都投谁,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让其他人自嘆弗如。 「如此甚好。相信德阳王会秉公执法。」王妡目的达到,将此事翻篇。 判刑部尚书甘陈还有话说:「可是……」 「甘卿是不相信德阳王会秉公执法吗?」王妡微偏头看着甘陈问。 甘陈说:「臣自然相信德阳王的公正,只是罪人萧珩一案牵涉甚广……」 王妡打断道:「那就由甘卿从旁协助德阳王,此事不必再议。」 独孤容秀对甘陈投去一个嘲讽的笑——偷鸡不成蚀把米吧,萧珩案就是个烫手山芋,现在谁不是避着走,就你话多,摊上事了吧! 这两人一个在审刑院,一个在刑部,上报朝廷的案子都是大理寺审理、刑部覆核定罪然后审刑院覆议,独孤容秀掌审刑院的这些人推翻了刑部定罪的案子,与判刑部尚书甘陈早不对付了,抓到机会当然要好好嘲笑一番。 甘陈也没想到好端端就把自己搭进去了,在联想到之前皇后授了楚王刑部尚书职,前头还没个「判」字,他不得不怀疑皇后是不是在针对自己。 然而他做事一贯小心谨慎,属于清流得不能更清流的中立派,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能有什么地方招皇后的忌讳。 「甘卿?」 「臣,领旨。」甘陈不情愿也得起身行礼情愿。 王妡略颔首,示意甘陈坐下,对在座众臣说道:「秋收在即,秋税敛征,还有冬季兵役劳役之事,需提上日程。往年秋税总有或大或小的纰漏,不知诸卿有何解决良策。」 秋税徵收乃一年之重中之重,其他的事情都得为其让路,萧珩案也不例外。 在座的大臣们再对皇后一言堂不满,在谈及秋说之时,没人再能把话题又转回去。 议完事,众臣告退,时间已经是下晌,可以直接下值不用再回公廨。 从庆德殿里出来的朝臣三三两两分做几派,各自出了宫。 甘陈本独自一人走,他心里别提多郁闷了,好端端摊上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搁谁身上都郁闷。 果是妇人,小肚鸡肠。 第378页 女主当政,大梁要完!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大骂,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他嗷了一嗓子,差点儿没被吓死。 「子列兄何故一惊一乍的?」拍他的人笑着问道。 甘陈回头,见是史安节,不由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史兄,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史安节道:「子列兄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何必怕吓。」 甘陈僵硬了一瞬。 他刚刚在心里大骂王皇后,被人拍了肩,还以为是皇城司的来抓人。 虽然皇城司总不至于连他心里的想法都能知道,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指不定皇城司的会妖术,要不然怎么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说不定,会妖术的就是王皇后,否则几万禁军为什么会让她如臂指使,还有沈家军。宫中不还养了个国师天玑子么。 「在下正为罪人萧珩的案子发愁呢。」甘陈不动声色地解释:「当初定罪的是官家,现在官家是个什么情形大家都不知道,皇后却要为罪人萧珩平反,这……」 史安节道:「这案子反正是以德阳王为主官,皇后都说了,子列兄是从旁协助,一切听德阳王安排就行。」 「史兄你说得轻松,德阳王是个什么态度犹未可知,在下心中总是没底。」甘陈真情实感地烦恼。 「子列兄可听我一言?」史安节问。 甘陈说:「史兄但说无妨。」 史安节道:「我以为,德阳王的态度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家对罪人萧珩的态度。」 甘陈迟疑:「可是……官家他……」 史安节说:「官家只是养伤,又不会养一辈子。这天下,始终是官家的天下,官家才是正统。」 甘陈面上恍然大悟,心底却对史安节的话疑虑重重。 以史安节这几年的表现,他究竟是哪一派的? 第206章 阴冷皇陵 甘陈第二日下朝将手头上要紧的公事安排给详覆官后, 就去审刑院公廨找德阳王,商议萧珩的案子该怎么办。 他人到了审刑院,却被告知德阳王不在, 出去了。 「王爷去哪儿了?」甘陈问。 「这……下官哪能知道王爷的行踪。」详议官甲说。 看甘陈皱眉,详议官乙说:「王爷是叫人套了马车出去的, 会不会是去皇陵了?」 详议官甲乜了乙一眼。 甘陈沉吟着道了声谢, 转身出去了。 他出去后,甲问乙:「你为什么要跟甘尚书说这话?」 乙说:「我们摊上这么个差事, 你就不想快点解决了?」 甲并不被他转移话题,说道:「但这不是你胡乱猜测,试图误导甘尚书的理由。」 乙笑道:「那你说德阳王还能去哪儿?」 甲不说话了。 昨日德阳王来了公廨,明面上是问询案子, 实则对罪人萧珩的现状关心多过于案子。 德阳王想做什么,他们不知道。只是预感自己恐怕会因这个案子前途未卜。 如详议官所猜测, 德阳王萧珹的确去了皇陵。 葬着先帝的永陵在龙首原以北,山环水绕, 周围除了陵户无其他人烟, 萧珹到的时候,永陵署令带着人在下马碑前等。 「下官刘从典见过王爷。」永陵署令行礼。 「免礼。」萧珹下车站定,问道:「萧珩可还好?」 刘从典道:「罪人萧珩居于斋宫,每日卯时在斋宫正殿为先帝念经、为朝廷祈福, 从未间断。」 萧珹嘆了一句:「他能这么老实,都不像他了。」 刘从典等陵署官听到也只当没听到,恭敬地微垂着头。 「前方带路罢。」萧珹道。 刘从典引手请萧珹先走, 他落后半个身位走在左侧。 永陵与大梁的定陵、昭陵、德陵等皇陵都是差不多的三套方城格局。 最外面是土城,祠祭署衙门设在此,四十四陵户轮流直守, 拨设皇陵卫巡绰。其中有神路,长三里,傍植松柏,路达都城,亦设本卫巡守。 中间的是砖城,斋宫、太牢。具服殿等具在此,每每祭祀皇陵,帝王宗亲便在此停留。三十二陵户轮流直守。守皇陵的萧珩就是住在砖城斋宫的西寝殿。 最里面是皇城,皇帝的地宫就在此,正殿九间,丹陛三级,黄琉璃瓦、青碧绘彩。二十家陵户轮流直守。非皇令不可进,即使是郡王萧珹,没有得到皇帝的命令也不可以进入皇城,否则就是以下犯上。 皇陵代表着萧梁皇朝的尊严,凛然不可犯。在这里,高声说话都是错。 至于,有刺客敢潜入皇陵搞刺杀。 不得不说,胆子是真的大,下令之人对先帝也是一点儿敬畏都没有。 萧珹忍不住腹诽萧珉。 既然想萧珩死,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他,何必留他一命然后又安排人来刺杀。他知道萧珉当时是为了名声着想,可万一皇帝安排刺客来皇陵刺杀的消息走漏,这名声就很好听? 反正他是想不通萧珉的所作所为,斩草不除根,下手留尾巴,现在倒是成了别人手中的把柄了。 萧珹满怀着复杂思绪到了斋宫,却没有在正殿看到萧珩,他疑惑地看向刘从典。 刘从典忙问斋宫直守的陵户:「罪人萧珩呢?」 陵户道:「这个时辰,是在祭堂念经。」 第379页 刘从典皱眉:「没告诉他,德阳王要来吗?」 陵户慌忙解释:「小的说了,可是他不来啊,小的也不能把、把他拖来呀……」 实际上,萧珩不仅不来正殿,还大笑说「萧珹这个墙头草也有来求爷的时候」。陵户可不敢把这话说给德阳王听,德阳王可能不能把罪人萧珩怎么样,但是为难一个陵户可不要太轻松。 刘从典还待发作,萧珹摆手制止了他,说:「罢了,本王去见他就是。」 「是,是,王爷宽宏。」刘从典点头哈腰,紧接着剐了陵户一眼,喝:「还不给王爷带路。」 陵户慌慌张张在前头带路。 从正殿往东,过穿堂,再从角门过红桥,才到了萧珩每日念经的祭堂。 祭堂的门大开着,萧珹刚到门口就一眼看到里面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的萧珩,仔细听,念的是《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 出乎萧珹的意料,萧珩还真老老实实念经。他一贯是嚣张跋扈、目下无尘的,萧珉强迫他做的事,萧珹以为他不会做。 「三弟。」 「……超度三界难!……」 念经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跪在蒲团上的人才撑着慢慢转起来,再慢慢转身。 「二兄。」萧珩缓缓咧出一个笑来。 萧珩看着萧珹,眼里有明显的嘲讽和不怀好意。萧珹看着萧珩,却是满脸的吃惊。 他想不到,多年未见,曾经张扬跋扈、明朗肆意的萧珩竟变得形如枯藁。人极瘦,眼眶和脸颊都深深凹陷下去,头髮是枯黄的,衬得一双眼睛深黑,衣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曾经的玉贵妃能得先帝盛宠十几年不衰,模样自然是一等一的好,萧珩长相似母,说句容貌冠盖京城都不为过。 然而现在的他,已经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影子了,甚至性情都变了。 「二兄来皇陵,是来祭拜父皇的吗?」萧珩阴阳怪气地说:「我听人说,人生最无奈之事,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萧珹跨进祭堂,点了三炷香,对先帝的牌位跪下。 萧珩在旁边看着,继续阴阳怪气:「你的确得多跪拜,父皇生你养你,给你皇子的尊贵,没有父皇,你什么都不是。」 萧珹拜完起身,对萧珩说:「三弟,借一步说话。」 萧珩一动不动,还转身面向了先帝牌位:「做什么要借一步说话,有什么话是父皇不能听的。说吧,我听着呢,父皇也听着呢。」 萧珹莫名就觉得有点儿冷,背后似乎有阵阵阴风吹过。 皇陵里不许大声喧譁,直守的陵署官、皇陵卫、陵户说话都习惯性压低嗓子,宛如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偌大的皇陵,虽无漆黑,但有阴冷。 萧珹看萧珩油盐不进,就是要在先帝牌位前说话,也无奈了,说:「我今日是为你的谋逆案来的。」 萧珩瞬间暴怒,喝道:「狗屁的谋逆,真正谋逆的是萧珉,那个狗东西,与太后那个老货合谋毒死了父皇!」 「你说什么?」萧珹吃惊。 「呵呵……」萧珩嘲道:「你不知道吧,太后下毒,毒死了父皇,她亲眼看着父皇七窍流血而亡。」 「这话可不能乱说。」萧珹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第三个人,才稍稍放心下来。 「你怕什么,还怕这话被旁人听了去?」萧珩干枯的手指指着祭堂外,「这里里里外外都换成了王妡的人,你就算在这里说一句『我要杀了萧珉』,都没有人追究你。」 「三弟!」萧珹真的是震惊得无以復加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了句:「别胡说。」 他真的是太震惊了,王妡居然让人控制了永陵。那其他的皇陵呢? □□的定陵,睿宗的昭陵呢? 「我胡说?」萧珩冷笑:「要不是王妡,我早就变成这里的一抹冤魂了。还有,你当我怎么知道太后毒死父皇的?是王妡告诉我的。」 「她……」 「她身边伺候的内侍大监,被父皇叫去送虎符出宫调兵,他还没出甘露殿,就看到太后来了,没多久父皇就驾崩了。太后满宫追捕拿走虎符的人,是王妡救了他,他就将虎符交给王妡了。」 「可是,这只是王皇后的一面之词。」 「哼,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萧珩这些年在皇陵过得清苦,身子也亏损得厉害,站了这么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些站不住了,额头冒出冷汗来,他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继续说:「我不知道你那时候在干嘛,反正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围困在府中,然后听到了丧钟。父皇那会儿身子的确不好,但有御医养着还有个有大神通的天玑子,没道理突然就驾崩。」 萧珹也拿了一个蒲团坐下,问道:「那你现在想怎么做?官家被软禁在甘露殿,朝堂和禁军被王皇后把持,大肆排除异己,你……你到底姓萧。」 「哦,原来我姓萧啊,我还以为我没有姓呢。」萧珩又是一番阴阳怪气,「萧珉还敢住甘露殿呢,不知他睡得好不好,睡不睡得着。」 「三弟!」萧珹加重语气,「你要知道,大梁的天下必须姓萧,否则换了日月,我们萧氏皇族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还算什么萧氏皇族?我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这天下姓萧还是姓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萧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把萧珹气得够呛。 第380页 「说句实话吧,二兄,」萧珩朝萧珹倾过身,恶意满满地笑:「你觊觎干元殿那张椅子是吧。」 萧珹不说话。 萧珩推了他一下:「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曾经也想要那把椅子,可惜棋差一着。要不要弟弟我给你出个主意呀?」 萧珹还是没说话,眼睫却动了一下。 萧珩唯恐天下不乱地说:「你向王妡献身啊,你去做她的裙下臣,把她伺候好了,说不定就改嫁给你,你不就可以坐上干元殿的椅子了哈哈哈哈哈……」 这放肆的笑声听在萧珹耳朵里,极其刺耳。 萧珩已经疯了。 但他觉得,这一趟也不算白来,太后毒死先帝若是真,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第207章 满心仇恨 萧珹往皇陵走了一趟, 说没收穫吧,得知了先帝是太后毒死的这么重要的阴私事情。说有收穫吧,这等大事爆出来只是让萧氏皇族没脸, 大概率会被朝廷强压下去。 无论太后下没下毒,那时候萧珉就是太子是储君, 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这个把柄, 拽在王妡手里,好用。 拽在他萧珹手里或者任何一宗室手里, 可能就有灭顶之灾。 萧珩的态度亦是出乎萧珹的意料的,他设想过萧珩会怨愤、会嘲讽、会想要萧珉死,却没想到萧珩不仅仅是想要萧珉死。 萧珩已经疯了! 萧珹对着这样的萧珩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曾经父皇最宠爱的儿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朝臣们也多看好他,在他的光芒下, 连太子都黯然失色,更别说母家不强毫不出彩的二皇子了。 这样的萧珩一朝败落, 树倒猢狲散, 围在他身边的人立刻撇清关系,他的母妃被一条白绫赐死,他一无所有地被幽禁在皇陵不得见天日,几年功夫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 畅快吗? 没有。 同情吗? 也不。 「三弟, 皇家没有亲情,为了皇位,可以对亲兄弟刀锋相向。但是……」萧珹嘆息一声:「无论我们怎样斗, 都是我们萧氏内部的事,没道理便宜了外人。」 「得了吧,你还不是想说, 让我便宜了你。」萧珩翻了个白眼,「要我说,无论是你还是萧珉,还没人王妡有远见,人家王妡知道早早控制了禁军,你们只知道傻乎乎拉拢文官,真出了事,文官是会帮你上阵杀敌,还是能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退百万之敌?大梁在你们手里迟早要完。」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萧珹斥道。 萧珩懒得多废话了,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你是要现在回京,还是在这里住一晚?」 萧珹也看了天色,因为跟萧珩说话耽误了太多功夫,现在赶回京必须得赶夜路,且赶不上宵禁闭城门,还得在城外等第二天城门开。 「来人,给本王打扫一间寝殿。」萧珹吩咐陵户。 看他晚上要住斋宫,萧珩咧嘴笑了。 跳跃的烛火映着萧珩消瘦的脸,半明半灭,那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竟有些形如恶鬼。 进来请萧珹移步的陵户看到,生生打了个寒颤。 皇陵总是肃穆森严的,神道上每百步才一盏灯,照亮的地方不大,再加上皇陵卫沉默的直守,使得这份肃穆在夜晚更为冷肃。 萧珹歇在斋宫寝殿东边第二间,与萧珩住的地方隔了有三间寝殿,周围的殿阁没住一人,入夜之后安静得只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不是第一次来永陵,也不是第一次在永陵过夜。年年大祭他都会到场,然而那时候皇室宗亲文武百官都在,萧珉也在,人多就嘈杂。 不像现在。 没来由的,萧珹想到了下午萧珩的笑,嘲笑、冷笑、恶意的笑,他皱了皱眉,压下心底的怪异,上床睡觉。 临睡前,他没有吹熄床边的烛火。 萧珹唿吸渐渐平稳,慢慢陷入睡眠,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感到耳边有阵阵凉风吹拂。 是没关窗吗? 不对,以这寝殿的布局,就算没关窗凉风也不可能吹到他耳边来。 他勐地睁开眼睛,转过头,就见床边被烛火映着的一个枯黄长发惨白脸的头,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心嘭嘭跳得急,眼睛睁得熘圆,张嘴就要喊人,就听那个头髮出桀桀怪笑。 「呵呵呵呵呵,二兄,你胆子很小嘛。」 萧珹的嘴张张合合好几次,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斥道:「你大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疯!」 萧珩撩开故意遮在脸前的头髮,站了起来,抱着臂说:「我好心好意来叫醒你,免得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真是狗咬吕洞宾。」 「你胡……」萧珹说了两个字,就不说话了,他听到了隐隐传来的刀兵相向的声音,问萧珩:「这是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有刺客呗,被皇陵卫发现了。」萧珩又桀桀怪笑:「二兄,你猜,这刺客是来杀你的还是来杀我的。」 萧珹不说话,从床上起来,套上靴子走到窗边,打开了一条窗缝往外看。外面虽然不是一片漆黑,但不甚明亮的灯火也照不出什么来。 「别看了。」萧珩一屁股坐到床沿,「刺客潜入,皇陵卫在南二棂星门发现了,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暂时杀不过来。」 萧珹回头看了萧珩一眼,最终关上了窗,折回去坐在桌边,提起桌上的茶壶摸了摸壶身,茶水已经凉了,现在外头情况不明他又不好唤侍从,想了想又放下茶壶,没喝。 第381页 「嗤!」萧珩发出好大一声嘲笑。 萧珹想到他今晚特意来提醒他刺客,虽然故意吓唬人,但也忍了。 「你觉得这刺客是来刺杀谁的?」萧珹问。 「你问我啊。」萧珩偏不好好说话。 萧珹忍了忍:「这屋里就你我二人,我不问你问谁?」 萧珩怪笑:「你确定就你我二人?」 萧珹再忍:「此处是父皇陵寝,你但凡对父皇还有一丝敬爱之情,就不该说怪话。」 「哈!哈!哈!」萧珩假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太可笑了。当然,如果是从萧珉嘴里说出来,我会噁心吐的。所以,你比萧珉好一丝丝。」 萧珩举起右手,捏着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是一丝丝是多少。 萧珹气得一脸铁青。 萧珩气到了萧珹,爽了点儿,终于正常说话了:「我已经很久没人来刺杀了,你觉得今晚的刺客是来杀谁的?总不能是刘从典那个老滑头吧?!」 萧珹沉默不言。 自己一来皇陵就有刺客,刺杀的主谋是谁呢? 「你觉得谁会想杀你?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杀的?」萧珩说:「你除了野心,要啥啥没有。」 「萧珩!」 「我说错了吗?」萧珩哈一声:「你自己说说你有什么。你母族能帮你吗?你妻族……听说你还没有娶妻。有哪个朝臣是站你这边的?你手里有兵吗?有将吗?你甚至都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吧。」 萧珹被一连串问题问得沉默。 「萧珹啊萧珹,就你这样的还想篡位。」萧珩摇头,「我说句实话,就算萧珉不中用了,朝臣也会扶持他的儿子,一个幼主可太好控制了。唯一会觉得你有威胁的,估计只有萧珉吧,你可是要篡他的位。」 萧珹说:「那怎么不是王皇后?」 「哈!哈!哈!」萧珩又假笑,「人家手里有兵,你有吗?人家敢软禁萧珉,你连骂萧珉一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狗东西都不敢吧!」 「我又要说句实话了。就你,人王妡都不屑花大力气对付你,给你按个罪名就能跟我一起来为父皇守陵了。要啥啥没有,听说你这个嗣王的爵位还是王妡给你安排的,啧啧啧……」 萧珹不爱听这话,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得还挺多。」 「你猜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多。」萧珩哼笑。 萧珹不想猜,也不用猜,心中已经有了思量。 外头的刀兵声似乎停了有一阵子了,萧珩瞥着萧珹沉思的模样,忽而大声说:「好了,听起来像是刺客抓住了,你睡你的觉,我去看看。」 萧珹说:「我跟你一起去。」 「你确定要大半夜在皇陵里走动?」萧珩故意发出一阵瘆人的桀桀怪笑,「我觉得你怕是不会想。」 他说完就推开门出去了,也不管萧珹会不会跟上。 被幽禁皇陵多年,萧珩性子大变,油盐不进不说,还一副「大家一起死」的样子。要说动萧珩,恐怕代价会很大。 不过萧珩有一件事说错了,萧珹心说,他手里并非没有兵,只是…… 外头传来一阵瘆人的夜枭的叫声,打断了萧珹的思绪,他想了又想,最终没有跟出去,但经了今晚这一出,也难以入眠了。 萧珩出了萧珹住的寝殿,东拐西拐,确定萧珹没跟上来,拐到了东直房,里头一个身穿皇陵卫布甲的汉子在等着。 「见过三爷。」汉子行礼。 「我已经去吓唬完萧珹了,刺客准备好没有,明天萧珹说不定要看。」萧珩道。 「都准备齐全了。」汉子说。 「那就好。」萧珩状似自言自语低喃:「搞不懂王妡做什么要我去吓唬萧珹,还说一堆刺激他的话。」 「殿下自有她的用意。」汉子说。 萧珩摆了一下手:「我不管她什么用意,你去告诉她,我要澹臺青浦那个老虔婆的命,要她把老虔婆交给我。」 「太后已经移居东都,现在还在往东都的路上。」汉子说。 「我不管!我就要她的命!」萧珩恶狠狠地说:「我要亲手拿白绫把老虔婆勒死,就像她对我母妃那样,挫、骨、扬、灰!」 在皇陵幽禁了这么多年,又是被下毒又是被刺杀,几次死里逃生,他还没有疯,就是復仇的念头支撑着他。 害死他母妃的人还活着,他还不能死,他还不能疯。 只要能为母妃报仇,他不介意成为王妡手中的刀。 改朝换代又怎么样!天下不姓萧又怎么样! 终归这天下已经与他无关了,他只要復仇! 第208章 物是人非 天亮之后, 几乎是眼睁了一夜的萧珹起来,唤人伺候洗漱。 门一打开,端着温水的陵户身后站了个揣着手的萧珩, 在萧珹看过来的时候,沖他桀桀怪笑。 萧珹本就糟糕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怎么, 不想看到我?」萧珩跨过门槛, 大喇喇往桌边一坐,「我是来告诉你, 昨晚刺客审问的结果。你要是不想知道,那我走。」嘴上说着「走」,屁股却粘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什么结果?」萧珹立刻放下送到嘴边的盐水,转头问。 对方越心急, 萧珩就越要卖关子,东拉西扯踩着萧珹不耐烦的临界点, 说:「还能是谁,敢往皇陵派刺客的, 除了萧珉那个狗东西, 还能有谁。」 第382页 萧珹握着漱口的杯子,垂眸沉思。 萧珩也不急着催他表态,把玩着桌上茶杯,眼睛透过披散的头髮盯着萧珹一举一动。 忽然, 他把杯子往地上一摔,瓷器碎裂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的萧珹,萧珹看过来, 他笑嘻嘻说:「哎呀,手滑。」 萧珹漱了口净了面,走到桌边坐下, 沉吟着问:「真的是萧珉?」 「那你以为是谁,我吗?」萧珩反问。 「王妡呢?」萧珹问。 「哈!哈!哈!」萧珩笑:「你先说说你有什么值得王妡派刺客杀你的?你是有权还是有钱,还是有兵?」 萧珹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萧珩看到了,在心里冷笑一声,站起来,懒洋洋地说:「随你爱信不信吧。将来你要是被萧珉杀了,我还活着的话,清明中元会去祭拜你的。」 看着萧珩走出去,拐弯再看不见,萧珹搁在桌上的手缓缓握紧成拳。 卯时正,萧珹到了永陵下马碑处准备回京,看见除了自己的马车还有另外一辆青幰马车在,有些疑惑,问出来相送的刘从典:「这是谁的马车?」 「我的马车。」回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珹转身,萧珩穿了一身深紫绣夔龙纹圆领袍,从昨日见到就一直披散的乱发整整齐齐梳起束好,戴了一顶金镶玉头冠。 负手举步,乍一看,仿佛曾经意气风发的那个三皇子萧珩又回来了。不过走近了,过瘦的身形、凹陷的脸颊以及眼底的青黑,再再表明曾经的时光一去不復回了。 「你……」 萧珹才说了一个字,萧珩就手一亮,给他展示手上的诏书:「召我还朝。」 萧珹的眉头控制不住地皱了起来。 昨天他来,晚上就有刺客。今天他走,萧珩一同还朝。这一桩桩一件件,犹如被安排好了,就等着他踏进陷阱。萧珩跟他一起回京,看在有心人眼中怕是会过多解读。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来这一趟,可如今后悔已是无用,萧珩还朝,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变数,只能先稳住,尽快应变破局,绝不能被带到对方的节奏里去。 「二兄,想什么呢,不恭喜我还朝吗?」萧珩说。 萧珹道:「恭喜。」 萧珩怪声道:「我信你的真心恭喜。」 比起面对如今的萧珩,萧珹有些怀念曾经的萧珩,哪怕他时常说话不中听,萧珹亦有应对方法。 萧珩不管萧珹在想什么,先登上自己的马车,来接他的是殿前司禁军,他们会将他护送到庆德殿面见王妡。 马车动起来了,萧珩斜歪着靠在软垫上,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噙着一抹笑。 他以为此生就终结在这永陵当中,也许是被刺杀死了,或者是被下毒毒.死,也或者是他被逼疯找死。他没想过还有离开的一日,不知京城里的那些老熟人见到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萧珩很期待。 - 马车从永陵到启安城,走了差不多有半日,入城后,萧珹的马车去了审刑院公廨,萧珩的马车转去玉华门,在玉华门前停下,护送他的禁军上前跟守门的皇城司亲从出示令牌和诏书,随后回到马车前请萧珩下车。 萧珩下车来,跟着殿前司禁军进宫,看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 这条宫廊他拉着母妃的手跑过, 那片花园他玩捉迷藏让乳娘和宫人来找他, 那丹陛之上,父皇抱着他,眺望重重高远的太空,告诉他这天下有多辽阔。 一切恍若隔世,今已物是人非。 父皇长眠在永陵,母妃被澹臺青浦那个老妖婆下令缢死扔去乱葬岗,是王妡叫人收殓给了母妃一个栖身之所。 萧珩衣袖下瘦得如枯枝一般的手指紧紧握成拳。 「三爷请稍后,奴这就进去通报。」 内侍的轻声细语唤回了萧珩的思绪,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庆德殿外。 片刻后,内侍请萧珩进去,王妡在庆德殿正殿见了他。 「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这张椅子可以看到你。」萧珩进去后也不行礼,就大喇喇坐在御案左下首的椅子上。 「大胆,见到皇后殿下,岂敢不行礼。」贡年喝道。 萧珩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是你啊,贡年,你倒是攀上高枝儿了,说话都大声了。」 贡年还待再说,王妡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 一众伺候的人退下了,正殿里只有王妡萧珩二人,王妡道:「不用装疯卖傻了。」 「嗤,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疯卖傻,说不定我是真疯。」萧珩吊儿郎当说。 「生母大仇未报,你就疯了,」王妡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萧珩吊儿郎当的样子顿时一收,坐直了,满目仇恨道:「你说得对,仇人还逍遥,我怎么能疯!我怎么敢疯!!!」 王妡说:「算算日子,太后应该已经到东都了。我本可以帮你杀了她,但我想,你应该想亲自手刃仇人。」 对萧珩的恨,王妡能够理解,上辈子她被幽禁在北宫,也是靠着恨,靠着手刃仇人,撑这一口气,撑了三年。 皇位至于萧珩来说,是成王败寇。但玉氏的死,是他的仇。 在萧珩看来,他已经败了,皇位已经是萧珉的了,他虽然不甘短时间内做不到坦然接受失败,可他的母妃却不该因此被太后用三尺白绫缢死。 第383页 父皇不在了,他的母妃毫无威胁,太后大可以将他的母妃移去北宫或者哪里幽禁起来。可太后一定要他的母妃死,尸身还被下令扔去乱葬岗。 萧珩恨毒了澹臺太后。 因为这滔天的仇恨,他明知与王妡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在王妡派人来说项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江山,谁爱要谁要去,他只要澹臺青浦的狗命! 「说吧,你我把召回来,是想要害谁。」萧珩说。 王妡微一挑眉,道:「萧珹刚回京,去见了老威北侯。威北侯节度戎州,戎州有厢军共三万,戍守南边。萧珹很有想法。」 「威北侯傅启丰啊。」萧珩笑着说:「我昨日还嘲笑萧珹手上没有兵呢,原来他早就有打算了。行,那就傅启丰,让我想想怎么把姓傅的咬死。」 王妡摇摇头,说:「不,是阮权。」 萧珩惊讶地睁大了眼,「阮权?枢密副使?」 王妡点头。 「等等,你要我咬的是阮权?」王妡再点头,萧珩嘁了一声,「那你说什么威北侯。」 王妡很耐心地解释:「阮权之女嫁与了威北侯,两家是姻亲。岳父出了事,威北侯岂能无动于衷。」 「你是要两家一起给拔了?」萧珩问。 王妡看着萧珩消瘦的脸,好一会儿,才说:「知道你被先帝百般偏袒依旧落败的原因吗?」 萧珩黑脸,干脆道:「不想!」 他说不想,王妡就不说了吗? 显然不可能。 「你的脑子不会拐弯。」 萧珩黑着张脸瞪王妡。 「同样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被碾进泥地里,你多少学学沈公仪,今日也不会是这副模样。」 「哼!我学不来沈挚,我就这模样,怎么样!」萧珩气道。 王妡淡淡道:「看得我眼睛疼。」 啊啊啊啊,萧珩要气死了。 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好,但被人这样说,他焉能不气。 「所以,」王妡说:「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别自作主张做多余的事情。」 萧珩气到半途戛然而止,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咳咳,他的确是想要做点儿啥,发泄一下,人之常情嘛。 居然被王妡看穿了,不爽。 王妡将萧珩表情的变化看在眼里,多年幽禁,萧珩性情大变,但脑子不转弯和情绪外露却丝毫没有变。 「你的府邸,已经叫人打扫干净,回去休息吧。」王妡说。 萧珩感到稀奇:「我那皇子府居然还留着呢。萧珉居然没有叫人夷为平地。」 「原本查封了。」王妡说:「萧珉还想将你的府邸赏赐给安国公,被我拦下来了。」 萧珩疑惑:「安国公是谁?」 「沈震。」 萧珩立刻明白了:「哦,鸟尽弓藏。不过这鸟还没尽呢,就急着藏弓。」 王妡说:「嗯,你们萧氏父子一脉相承。」 辱及先帝,萧珩就不爽了,可……王妡说得又没错。 就很气,又发不出来。 萧珩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萧珉呢?听说被你软禁了,我去看看他。」 王妡少有的,感到很无语。 但转念一想,不失为好主意。 遂叫人进来把萧珩领去甘露殿。 第209章 各路人马 萧珩还朝丝毫没有遮掩, 他人还没到京城,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京城了,就连瓦肆里的跑堂小子都能说上一嘴。 朝臣们对这件事反应不一, 在没搞清楚皇后欲意何为之前,大都选择按兵不动。 不过当晚宫中就有消息传出来, 官家被萧珩气昏, 伤势加重。 宫中的消息早就不能随意探听得到,能被这么快传出来的消息, 自然是王皇后授意过。 王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大相公,妖后定然所图甚大,我等不能坐以待毙吶。」一名集贤院官忧心巨甚。 「牝鸡司晨,妖后误国!」 「吴大相公, 您给表个态,无论要做什么, 我等定奉陪到底!只要能还大梁一个朗朗干坤,我等死不足惜!」 一群人七嘴八舌, 坐在主位上的吴慎却半阖着眸子, 始终没有出声。 阮权在一旁盯着吴慎看了好久,越看心里越没底——吴慎这是什么意思? 「吴公,外头都说是德阳王去接了罪人萧珩回京的,是真的吗?」阮权问。 吴慎终于有反应了, 睁开眼瞥了阮权一眼,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而说起:「自从蒋图南入狱后, 枢相便空缺至今,我等与妖后几番博弈,才没有让妖后的人坐上枢相之位。」 众人你看我我看他, 有些人明白吴慎的意思,有些人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阮权身为枢密副使,当然能听明白,吴慎是在说兵权。 大梁开国以来就是重文轻武,以文官辖制武将,认符不认人。文官面对武将,骨子里似乎天生就带着一股傲气,看武将都是用眼角来看的。 他们不知道兵权重要吗? 他们知道的。 只是长久以来,兵符由皇帝握着,军国大事由宰执们同皇帝商议,调兵与磨勘武将由枢密院掌控,没有人会认为武将和军队能翻出花来。 现实却给了他们重重地一击。 妖后竟能无符调遣禁军! 第384页 「一个下了诏定罪的罪人,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吴慎慢慢道:「我们现在正经要做的是,为官家拿回兵权。」 此言一出,屋里顿时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实施起来又谈何容易。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妖后怎么就能无符调动禁军,究竟妖后许了禁军什么好处,才能让禁军如臂指使。 阮权左右看了看,沉吟着说:「前两日,我与老威北侯一道吃酒,席上说起我那女婿。」 有些人立刻就懂了,皱着眉说:「可独木难支吶,阮枢副。」 阮权看了他一眼,说:「老威北侯,德阳王一到京城就见过他。」 「德阳王?!」众人微微吃惊。 阮权点头:「德阳王乃正统皇族,如今官家被妖后控制,情状不明,须得有人登高振臂,天下义士一唿百应,诛妖后,迎官家,还大梁一个朗朗干坤。」 阮权说得慷慨激昂,然众人仍有顾虑。 德阳王登高振臂,难道没想过自己坐上干元殿的椅子?事成之后,他真能心甘情愿迎官家还朝? 既然德阳王亦是正统皇族,官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皇长子还年幼,他真没想过取而代之? 众人都不说话,阮权四下看,心中颇为恼怒。 「诸位,今后之事暂且不提,诸位想看到妖后当国,一直对我等迫害吗?」阮权问。 「阮枢副说得对,诛妖后,正朝纲,才是我等首要大事。」瞿纯仁附和道。 瞿纯仁说话了,与他交好的几人也同气连枝,就连吴慎也颔首,其他人便都将顾虑暂且放一旁,贊同了阮权之言。 阮权虽然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心里头并没有很高兴——这群瞻前顾后胆小怕事的东西! 到晚间,众人辞别吴大相公各自回府,阮权也回到家,一进门管家就迎了上来,说:「老爷,大姑娘来了,现在夫人那儿。」 阮权微一愣,说:「叫她去……」想了想,还是没让大女儿去书房,「算了,我去夫人那儿。」 管家忙伺候阮权往夫人住的主院去。 「父亲。」威北侯夫人正边陪着母亲说话边等着,终于在入夜时分等到了父亲大人。 阮权颔首,在主位坐下,才问:「今日怎么回娘家来了?」 威北侯夫人看了看母亲,又扫了一眼屋中伺候的僕役,对父亲笑道:「许久不曾回家来,女儿十分思念父亲母亲。」 阮权威严训女:「你已出嫁多年,许多话不需要为父说也都明白,你夫君不在京中,你更要侍奉好舅姑,为你夫君照顾好家中。」 大梁惯例,武将领兵在外,家眷必须留在京中。威北侯傅启丰在节度戎州,他的正妻阮氏定然是不能跟去任上必须留京的。 「女儿谨遵父亲教诲。」威北侯夫人站起来福了一福,随后坐下,再扫了僕役一圈,对阮权道:「父亲,女儿今日回家,还有一事,是为人所託。」 阮权明了,挥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待僕役都退下了门关上了,他才道:「什么事,是吧。」 威北侯夫人说:「女儿是受了蔺姐姐的托,转告姚世伯的话给父亲。」 阮权皱眉。 「姚世伯道,想问一句,父亲想不想坐上枢相的位置。」 阮权勐然一惊,下意识斥责:「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威北侯夫人无端被斥责了也没有心生不悦,声音轻轻柔柔地说:「父亲在枢副的位置上多年,蒋相公入狱亦多年,父亲一直都无法进一步,父亲您甘心吗?女儿知父亲信重吴大相公,可这么多年,吴大相公为何不帮父亲一把,是吴大相公无能,还是不愿呢?」 「休得胡言,朝中之事,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可妄议的!」阮权被戳中了痛脚,不悦地斥责,却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儿。 威北侯夫人微微一笑:「父亲,女儿没有妄议朝政,女儿只是为父亲不值。您为吴大相公做了那么多事,得罪了不少人,吴大相公却不愿成全您的心愿,他明明有能力办到的。」 阮权想说些什么,然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威北侯夫人见状,再接再厉道:「您两日前与我那公爹一道吃酒,公爹如今已是远离朝堂多年,说的话也少有人听,我夫君又远在戎州。父亲,您又何必捨近求远呢。」 阮权沉默了片刻,道:「你姚世伯,爵位被夺,人虽然召回了京城,铨曹却一直压着他帖子,他自己都自身难保。」 威北侯夫人说:「可姚世伯与皇后娘家是姻亲呀。」 阮权冷笑:「就是妖后把你姚世伯夺爵贬谪的,也是妖后把你姚世伯召回京一直叫铨曹压着,他那姻亲有个鬼的用处。」 「可是父亲,您有没有想过,您不愿看到皇后掌权,那王氏也是人人都想皇后掌权的吗?」 阮权看着女儿:「……这怎么说?」 「据女儿所知,王氏大房与二房不睦,皇后对自己嫡亲的二叔多方打压,那王格早就对皇后不满了。」威北侯夫人说:「那姚世伯的正经亲家就是王氏二房的王格,与皇后那边还拐了道弯呢。」 阮权道:「你既说了,妖后连自己的二叔都打压,你那姚世伯还能有什么办法……助我。」 「自然是王氏的事,让王氏的人解决呀。」威北侯夫人笑着说。 第385页 阮权看了女儿一眼,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遂道:「你公爹是好酒之人,为父正巧得了两坛好酒,你明日回去,转告你公爹,叫他叫上三五好友一道品酒。」 威北侯夫人脸上的笑有点儿挂不住了,娘家这是铁了心要将她婆家扯进来,她公爹又不想掺和进这些事当中,否则怎会祸水东引,把前南雄侯姚巨川给推出来。 她父亲这样说,叫她回去怎么跟公爹交代! 阮家父女各怀心思,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的阮夫人早就听明白二人打的什么机锋,可她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自家老爷谋划权力,出嫁的女儿向着婆家,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 威北侯夫人回到婆家后,把阮权的话跟老威北侯傅绅一说,傅绅登时气笑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自去休息吧。」阮权是个滑头,傅绅没达到目的,却也不能怪儿媳办事不力。 威北侯夫人离开后,傅绅重新铺纸作画,笔悬停在纸上许久迟迟落不下去,他无奈地将笔搁下,将墨滴浸染的纸团成团扔掉。 「唉……」傅绅扶额靠在椅背上,头疼。 他不想家中捲入朝廷的争权夺利当中,他们威北侯府有几斤几两他自己知道,所以才叫儿子自请去南边多山林瘴气的戎州,却还是被各路人马盯上了。 他儿子手里不过区区三万厢军,算上吃空饷的,恐怕才两万出头,还是在那么远的戎州,若京城真出了什么事儿,从戎州过来,哪怕急行军也要半月以上,等他儿子带兵赶到,怕是黄花菜早就凉了。 就这点儿东西都被盯上,这些人真是…… 傅绅思来想去别无他法,最后只能心一横,写了一道请安表送进宫中,以期王皇后看到后能召他入宫觐见。 第210章 帮人数钱 皇后在庆德殿召见老威北侯傅绅, 引起了朝臣们一片譁然。 在这个时候,皇后召见老威北侯的用意,不得不让人多想。 傅绅是个精明谨慎的, 他的请安表不是递交中书门下,而是请平郡王给夹带进宫里的。因此, 少有人知道这是他主动求见。 「我曾听人说, 傅卿是这朝中最懂得做官之人。」庆德殿里,王妡对躬身朝她请安的傅绅如此说:「傅卿自己以为呢?」 傅绅拄在拐杖上的手微微有丝颤抖, 声音倒稳的:「回殿下话,老臣已致仕多年,现如今在家中读书品茶,日子过得还算快活。」 「呵。」 王妡低笑了一声, 傅绅的手轻轻颤了颤。 「平身,赐座。」 傅绅听到这四个字, 如蒙大赦,拄着拐杖略微吃力地直起了腰, 内侍得了皇后的示意, 快步过去扶了他在皇后的左下首坐好。 待傅绅坐好后,王妡问道:「没记错的话,傅卿已经到了耄耋之年。」 「老臣今年八十有四。」傅绅回道。 「长寿有福。」王妡微笑着说。 「谢殿下。」傅绅坐在椅子上躬了躬身,再坐好后嘆了口气, 道:「老臣活到这把年纪,最有福气的,莫过于儿女都平安, 孙辈都是争气的。」 王妡不紧不慢道:「那傅卿可算是这永安城里最有福气的人。」 「不敢,不敢,」傅绅摆了摆手, 「这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今天谁也算不到明天会不会有祸事降临在自己头上。」 王妡瞧着傅绅,这人老成精的老头态度暧昧,无非是想让她先给他一个定心丸。 这老头想得是挺好,手上握着筹码,但筹码并不大,就想先装神弄鬼煳弄一番,不愧是被称为京城永安城里最会做官的人。 然而,傅绅还是算错了,戎州厢军对王妡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筹码,有道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傅卿。」 王妡唤,傅绅应了声,全神贯注,听得王妡说:「你家与姚家世代相交,姚巨川可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如何看此人?」 傅绅已全白的眉毛弹动了两下,小心翼翼地看着王皇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星半点儿态度来,但他却失望了。 王皇后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或偏见,不是那种故意板着脸故作高深的无表情,就只是静静看着你,你根本猜不出她的心思,甚至会为她的目光而发憷。 「姚巨川……前些日子他来拜访过老臣,老臣瞧着那小子放去成都府的几年性情变了不少……」傅绅斟酌着慢慢说:「看起来比以前似乎沉稳了许多,没以前张扬了……」 庆德殿里说起的姚巨川,此时此刻正在跟王格喝酒,同行的还有阮权和曾鹉廷几人。 放在以前,这群人不说互相看不顺眼,立场不同是真的,交道自然打得少,一起喝酒是绝不可能的。 时移世易,当时的他们又怎么会想到有今天的呢。 「皇后召见老威北侯,也不知所为何事。」姚巨川闷了一口酒,放下酒杯,神情阴郁,「皇后……呵!」 他中年失志,被夺爵,被贬谪,昔日来往的狐朋狗友通通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今年总算是回了京,原以为苦尽甘来,却是被晾了好几个月不闻不问。 姚巨川给自己再倒上一满杯酒,又一口闷了,捏紧酒杯觑着王格,说:「结亲结亲,两姓之好。咱们这亲可真是结得好。」 他这纯属迁怒了,被迁怒的王格心头大为不爽,然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只能强忍着不悦道:「那死丫头六亲不认,连我这个亲叔叔她都丝毫情面不留,亲家,你以为我的日子就比你好过了?!」 第386页 「呵!」姚巨川冷笑一声。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被妖后所迫害,别伤了和气。」阮权出言劝道。 姚巨川与王格对视一眼,须臾后,前者给后者倒了酒,两人干了一杯,众人这才有再说起了正事。 今日休沐,他们约好了在南郊的庄子上饮酒行宴,除了在场的,本还有老威北侯、吴大相公,以及德阳王会在附近的王府田庄行猎,届时可以来个偶遇。 哪知他们人到了庄子上,威北侯府才有人来报信,言老威北侯一早被皇后召进了宫。随后,吴大相公家的僕役来了,言自家老爷昨夜邪风入体,今日竟起不得身,来不瞭望诸位海涵。 这群人当即面色就不太好了,等吴大相公家的僕役离开后,有脾气暴躁者发作低吼道:「吴慎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附和者:「不是我说,吴大相公近来的种种太让人失望了,妖后乱国,他为首相难道想明哲保身吗?」 阮权等人也是不满的,只是有些话能想不能说,还得安抚其他人。 他们今日聚在此处,一是为收拢不在妖后手中的兵权想办法,一是商量找个什么机会把妖后的人拉下马,最好是拉王准,不行王确也可以。 士族一向抱团,宗族利益大于一切,而王格出现在这庄子上和别人商量这怎么拉自己父兄下马,不得不说十分讽刺。 这群人没有等来吴慎和傅绅,按照原本计划的这会儿准备出游山林与德阳王来个偶遇。 临出门前,阮权跨门槛的脚顿了一下,忽然就一阵心慌,在后头姚巨川的催促下,他定了定心神跨了出去。 在约好的地方,德阳王萧珹已经在了,做戏做全套,他骑在马上对着林中一只肥硕的野兔弯弓引箭。 咻一声,羽箭射出,正中野兔。 啪啪啪啪啪…… 一阵掌声传来,萧珹回头,正是阮权等人。 「王爷好箭法,好武功。」阮权贊道。 「阮枢副过奖了。」萧珹把弓扔给一旁侍立的侍卫,自己翻身下马,另有侍卫去将野兔捡回来。 「诸位这是……?」萧珹把戏做得十足全。 「如此秋高气爽,下官等来此赏景,不想竟与王爷遇上,相请不如偶遇,不知王爷有兴致同下官一道否?」阮权也把戏做足了。 萧珹道:「既如此,那本王恭敬不如从命了。」 去捡野兔的侍卫在原本野兔该在的地方没看到兔子,也没看到羽箭,疑惑地挠了一下头,难道野兔没死跑走了? 「你在找这个?」 侍卫循声望去,在一棵人腰粗的树上坐了个削瘦的披头散髮的人,手里抓着一支羽箭,箭尖处戳了只灰色的肥兔子,拿着晃啊晃。 「嗯?」那人不晃兔子了,一个拉长的单音里浓浓的不悦。 「三、三爷。」侍卫吓了一跳,连忙行礼。 「哼!」萧珩冷嗤,招手把跟着自己的侍卫叫过来,先接住兔子,再接住他。 他身边哪还有可以用的人,都是王妡派了亲卫过去跟着他,是保护也是监视。他使唤起这些人来那是相当不客气。 几个皇后亲卫脸色有点点不好看,才短短几日,他们就被疯疯癫癫的这位三爷折腾得够呛。 就说半个时辰前,这位三爷叫他们来此处守株待兔,非要他们把他给送到树上去坐着。 哪哪儿不能坐?非要去树上? 皇后亲卫们将萧珩从树上接下来,德阳王侍卫见状想去通报自家王爷,被萧珩叫住。 「跑什么跑,你家王爷的兔子还没有捡。」 侍卫看着被皇后亲卫拎在手上的野兔,并不觉得自己能够要得回来。 「小的不知三爷在此,正巧我家王爷也在此打猎,小的这就去通报一声。」侍卫讨好地笑。 「通报什么通报,我还能不知道你家王爷在此打猎。」萧珩落了地,拿过皇后亲卫拎着的兔子,指了指侍卫,「走吧,给你家王爷送兔子去。」 侍卫想拦,这位三爷明显来者不善,可他哪里能拦得住。 那边,萧珹与阮权等人还在互相寒暄恭维,就听到一声「哟,这么巧啊」,很是阴阳怪气。 他们转头,看到是宽衣大袍披头散髮的萧珩,无不色变。 他怎么会来这里? 众人看着萧珩一时无声,萧珩甩了甩手上的死肥兔子,阴恻恻一笑。 「怎么,不欢迎我?」萧珩用死肥兔子指着阮权,「你们这群人出现在这里,真是奇了怪了。」 众人心头一跳,萧珩这是话里有话啊。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打猎,笑死人了。」萧珩用肥兔子挨个儿指,又嘲:「不仅手无缚鸡之力,还有不少脑满肠肥,走路都困难吧,还打猎,你骑得上马,拉得开弓吗?」 肥兔子最后指着制敕院的一个堂后官,那人脸皮抽动几下,想叫嚣又不敢。 按照大梁的选官制度,外貌不过关的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这位堂后官年轻时也是模样端正身姿挺拔的。 变成如今这副尊容,可不仅仅是岁月的摧残。 「三弟,你也来此处行猎。」萧珹笑问。 「怎么会,我现在这样看起来是能拉得开弓打猎的样子吗?」萧珩翻了个白眼,「我尾随你来的。」 不少人听他如此大方把尾随说出来,不由松了一口气。 第387页 看来这位还跟以前一样,直来直去,只是比以前疯许多。 阮权却不这么认为,他道:「三爷怎么跟着德阳王出城?皇后娘娘准许您出城么?」 这位或许不足为虑,然而他背后站的妖后却不能不让他多想。 「为什么要皇后允许?皇帝允许不行吗?我说我去刺杀二兄,我那位好大兄立刻就答应了哈哈哈哈哈……」 萧珩仰头大笑,把萧珹的脸色笑阴了,也不在场诸位朝臣笑得一颗心七上八下。 这位的「疯」他们已经见识过了,就不知道这次他是真疯假疯。 萧珩笑着笑着忽然停了,脖子微微弯了些,枯黄的头髮披散在脸前,双目透过头髮直勾勾看阮权,阴恻恻说:「阮副枢密使,你还有心情管我出不出城呢,你自己都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还傻乐。蠢货!」 「你什么意思?!」阮权大惊。 要问啊,问了萧珩偏不答,广袖一挥,说:「反正暴露了,不能帮大兄暗杀了二兄,我走了。」说完,真的转身走了。 萧珹和阮权等人没搞明白他来这么一下究竟目的为何。 萧珹非常介意萧珩说的那句「帮大兄暗杀二兄」。 阮权则是为「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而耿耿于怀。 待来日早朝,阮权终于明白了萧珩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看谁都像是要害自己。 第211章 祸水东引 这天的早朝一开始与以往没有多大区别。 皇帝靠在御座上, 极力打起精神依旧难掩病容,朝臣们瞧见都甚是惊愕——这伤怎么养得越养越差? 反观御座左边端坐着的皇后,碍于她的身份以及慑于她的威严, 甚少有人敢直勾勾去打量,今日仔细一看, 只觉皇后容光盛极、形貌昳丽, 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看看皇帝,再看看皇后。 阮权在心里嘀咕:果然是妖后! 紧接着, 他看见妖后挥了一下手,礼官捧着一本杏黄封的诏书站在了二层御阶上,展开了,声音洪亮道:「维承圣四年, 岁次戊午,七月辛巳朔十九日己亥, 皇帝若曰:于戏!夫恤隐求瘼,义裕于循良……」 众臣一凛, 听着起句, 这分明是要册授的诏书! 不少人隐晦地朝吴慎、左槐看去,朝廷册授大臣,中书门下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么?! 吴慎和左槐皆敛眉沉目,不让人看出丝毫情绪来。 自从皇后掌权, 中书门下职能混乱一片,朝廷每一道制诏敕册文本都该由知制诰拟定,中书门下核查用印, 然后下发。 现在是,全由皇后意愿。皇后想让中书门下发,走中书门下, 不想了,直接就用印下发了。 而吴慎,作为首相,能够感觉得出自己手中的权力被削减了。 众臣们看吴慎、左槐的表现,就明白,这诏书又是皇后强硬颁下。不少人心中正义愤呢,诏书接下来的内容却把他们都惊呆了。 益州都尉姚巨川,领判枢密院事。 枢密院都承旨石理,领知枢密院事。 太常礼院判事罗仁,领知枢密院事。 京兆府尹李德宏,领同知枢密院事。 制敕院公事曹大年,领同知枢密院事。 殿前司都指挥使李渐,领同知枢密院事。 这一连串的领枢密院事,有皇党、有后党、有清流,甚至还有武官,若真按这样差遣领事,枢密院的权力将会被拆得七零八落,各路人马为此争斗不休。 而这一大串领枢密院事之下,还有个非常尴尬的存在——副枢密使阮权。 在大梁开国之初,旧朝之臣和新朝新贵之间有极大的矛盾,梁□□为了两方安抚,把职事官、寄禄官、阶官玩儿出花来了,名为「差遣」。 举个例子,工部尚书判大理寺事赵晧,他的官阶是工部尚书,领的也是工部尚书的俸禄,但实际上在做的事情却是推鞠覆审中外诸司刑案,他正是被「差遣」为大理寺判事。 「差遣」才是职事官,有在做实际的事情以及掌握实际的权力。 大梁朝廷大部分官员本身的职位与实际领的差事都不相同,□□此举在开国之初的确缓解了新旧派之间的矛盾,使得江山稳定。然而一百多年过去,朝廷年年选官,官员越来越多,做事的越来越多,不做事的也越来越多,拉帮结派的也越来越多,导致朝廷机构越来越繁杂庞大,其中要考虑的各类关系越来越多,政令越来越难以下达。 不过大梁朝中还有少部分是职事与寄禄对应起来的,比如各位宰执。 阮权,枢密副使,内阁宰执之一,被朝廷官员称一声「阮枢副」。 之前在他上面有个枢密使蒋鲲,是实实在在的「枢相」,后来蒋鲲下了台狱,头几年还有声息,这两年渐渐不为人所提起,不知是死是活。在蒋鲲之后,枢密院的大小事情都是阮权在职掌,他多年来四处活动打点,唯一的心愿就是转正,也被人尊称一声「阮相公」。 在朝中,要被人尊称一声「相公」,不仅仅是要领职,还要入阁,并贴「某殿大学士」职。 平章政事昭文相、参知政事国史相、三司使集贤相、枢密使秘阁相,组成了朝廷的权力中枢。 今次,朝廷……该说是皇后,任命了一串「枢密院事」,然他们都只是差遣过来办事,没有人被册授为枢密使贴秘阁大学士,都不算正经的「相公」。 第388页 这群算不得正经「相公」,职事凌驾在己之上,来分枢密院之权的,让阮权怄火得简直要吐血。 尤其是姚巨川! 阮权反应过来之后,都快把手里的笏板握裂了。 没想到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姚巨川在这里等着呢,早已暗渡陈仓却还装得那么真情实感。 而这朝堂之上,阮权的愤慨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小点儿,整个朝堂因为这道差遣诏书犹如烧开了的水,咕咕咕嗡嗡嗡,宣诏完都一炷香时间了,他们议论的架势不仅没有终止的模样,反而有愈来愈烈的态势。 王皇后这一招不可谓不恶毒,几乎是将兵权的矛盾从各路禁军厢军转嫁到了枢密院,选的领事的这些人十足巧妙,将朝中有分量的几个党派都网罗其中,推了一个最不能服众的姚巨川按了个「判」。 睿宗朝里,亦有枢密使空缺数年,由他官差遣。 有一年差遣了外调回京的某节度使,给了判枢密院事,翰林院集贤院一同上疏,言「判名太重」,将「判」改做了「知」。 此后再无有「判枢密院事」的差遣。 今儿个「判」再出山,给了一个武将,还是被贬谪过的武将,他下面那些「知」「同知」哪个不比他有资歷有能力有势力,偏偏就是他压在了一群人头上。 如何服众?怎么服众? 这是姚巨川无实职在身不能上朝,他若是在朝堂上,恐怕是要被同僚的口水淹死了。 第一个想淹死他的,怕就是阮权。 萧珉歪在御座上半睁着眼看下头大臣们议论纷纷的样子,几乎每个人都对差遣的这一串领枢密院事有不同程度的意见,为此争论不休,反而是没有人来对又跳过中书门下私自用皇帝之宝下诏的王皇后提出反对。 「皇后好手段。」他讽道。说话的声音仔细听,就能听出中气不足。 王妡那一箭几乎将萧珉一条腿废了,萧珉试着在殿中行走,没走两步就已经满头大汗,且明显感觉到受伤左腿不太能使得上劲儿,以至于走路轻一脚重一脚,一瘸一拐。 萧珉最开始以为是因为伤没有好全的缘故,后来逼问了尚药局的两个奉御,才知,就算是好全了,他的这条左腿今后也会不良于行。 知道真相的萧珉自然又是大发了一通脾气,把甘露殿内寝殿砸了个稀巴烂。 就像大多数受过创伤的人一样,萧珉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发火,动不动就要打杀伺候的宫人内侍。 气大伤身,外加思虑过重,这样可不利于养伤,又加上日前萧珩去阴阳怪气了一通,萧珉被气得病倒,状态肉眼可见的差。 但身体差归差,萧珉依旧坚持要上朝理政,哪怕在王妡的干涉下他根本接触不到多少有用的政事。 「皇后,就这么想掌控了枢密院?」萧珉呵呵讽笑两声,笑声犹如漏气的风箱,「枢密院不为你所用,你是不是很难受?」 「圣上想岔了。」王妡头侧都不侧一下,看也不看萧珉,不紧不慢道:「圣上多年前就想重用姚巨川,可惜此人不争气,辜负了圣上的厚望。我这是在帮圣上圆你的心愿。」 「这么说,朕还得感谢你不成?」萧珉嘲道。 「不用谢。」王妡说。 萧珉:「……」 「对了。」王妡转过头,对萧珉说:「十日前,台狱上报,蒋鲲死了。」 萧珉微怔。 王妡看着他补充了一句:「被人毒死在狱中。」 萧珉脸上闪过一丝恍惚,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是尘埃落定。 王妡看过了,再转回去看着地上的朝臣,淡淡道:「从蒋鲲入狱,就一直有人要他的命。这两年刺杀的少了,我还道终于消停了,没想到再听到他的消息竟是他被毒死了。」 「他在台狱里活着,说不得死了还更好。」萧珉冷声说。 「那是你的想法,蒋鲲可不这么想。」王妡牵了下嘴角,「否则,蒋鲲为什么不自尽呢。」 萧珉不言。 王妡说:「我已下令彻查。无论是谁,敢在台狱里动手杀人,都要付出代价。」 萧珉抬起手指了指下头还在议论甚至争论的朝臣,道:「朕亦觉得,该彻查蒋鲲之死。皇后。」 王妡听出了萧珉的言外之意,是说蒋鲲一死,她才敢把枢密院搅浑了,不过尔尔。 「圣上说得是,任何刺杀之事,都该彻查。」王妡如此说道,然后对通进司官挥了下手,示意他宣人。 萧珉还诧异呢,就听通进司官高声唱道:「宣萧珩觐见——」 殿上纷纷杂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皆诧异地看向了殿门外。 萧珉睁圆了眼睛,也不懒懒歪在御座上,坐直了身子,盯着殿门。 不过几息,在众人的注视下,紫微殿外出现了一个消瘦的身影,他披头散髮,姿态非常嚣张,跨步进殿。 未语先来一阵:「哈哈哈哈哈……」 「诸位,别来无恙啊!」萧珩一路大摇大摆走到御阶之前,拱手,用非常嚣张的声音说:「皇兄,我是在伸冤的。」 伸冤? 伸什么冤? 萧珉面色不好。 萧珩说:「我在皇陵为父皇守陵,居然有人要刺杀我,多年坚持不懈。皇兄,你要为我做主啊!」 萧珉:「……」 第389页 第212章 颜面无存 萧珉睁大眼睛的样子, 就好像不小心吃了一只苍蝇又被勒令不准吐出来一样。 又噁心又惊恐。 「皇兄,你要给我做主哇!」萧珩又喊了一句,听着悲戚的语调里却带着一丝不正经的笑意, 特别欠揍。 萧珉铁青着一张脸,勐然转头看向王妡, 低吼:「是你!」 王妡挑眉:「是我什么?」 「少给朕装傻!」萧珉发髭皆张, 他睨了不修边幅吊儿郎当的萧珩一眼,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好本事, 早就算计好了,蒋鲲是你杀的!」 王妡微笑,朗声道:「圣上,蒋鲲一介罪臣, 死有余辜。然现在最要紧的,并非蒋鲲是死是活, 而是谁敢在台狱里杀人。以及……」她的目光在下头大臣们脸上扫了一圈,再转回到萧珉身上, 「谁狗胆包天, 竟然在皇陵里行刺为先帝祈福的皇族宗室。」 萧珉脸上的肉抽搐个不停,想发作,又只能忍住,忍着, 又忍得自己心口痛。 有些话不必明说,懂得都懂。便是坚定的皇党都禁不住在心中摇头。 这事办得实在是算不上漂亮。 萧珹列班众臣之首,微微偏头看了一眼站在他不远处的吴慎, 后者垂眸,苍老的脸上丝毫不能让人看出一丝情绪。 他暗自冷笑。 吴慎人老成精,说是皇党, 实际上永远都只是为自己的利益打算,谁强他就依附谁。如今皇权被外戚所摄,他虽说努力与之相抗,实则处处留了一手,万一……他就算不能全身而退,恐也能留下一些立足之本。 若非外戚那儿掌权的是个女人,这老头怕是会直接倒向强权者了。 这实属萧珹气闷下的迁怒揣测了,吴慎再不济,那也是当朝首相。 「圣上,臣有话想问萧珩。」等了许久,只见廷上各种窃窃私语,却无人出列驳斥皇后之言,眼看着萧珩一脸得意嚣张,萧珹不得不出来,朝萧珉叉手一礼,得了萧珉抬手示意允许后,面向萧珩,道:「三弟,本王有几点疑问,还请三弟为本王解惑。」 一般人被这么问,可能就说「但说无妨」。 可现在的萧珩是一般人么,他是不张嘴则已,一张嘴脾气暴的人能被他气死。 满朝文武只听他说:「你问我什么,我就非要答吗?你算老几?哦……忘了,你算老二。」 上头有嫡出的兄长,下头有备受宠爱的弟弟,萧珹这个行二的皇子从出生到先帝崩逝在朝中都是没什么存在感的,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尤其是他并非愿意就当个闲散宗室沉沉寂寂过一辈子。 萧珩别看现在人疯疯癫癫的,可能干别的不行,踩萧珉萧珹的痛脚却是一踩一个准。 萧珹的脸色瞬间难看了几分,将不悦按在心底,不理会萧珩的挑衅,径直道:「皇陵守卫森严,等闲人难以入内。三弟你说你这些年屡次被刺杀,那刺客想必是功夫了得,既如此,三弟你屡屡脱险,想必是有人暗中相助。」 他说着,朝御座上看去一眼。 满朝文武在德阳王说话时就一直注视着他,现见他看向御座,霎时瞭然。 萧珩被刺杀是真,刺客是……派出的也是真,有人暗中相助萧珹亦是真,此人便是王皇后,她在先帝陵寝里安插人才能屡次救下萧珩,这是对先帝大不敬! 不少皇党顿时觉得抓到了大把柄,暗自摩拳擦掌,就待德阳王将话引出,便对王皇后发难。 萧珩敢在皇陵里对萧珹说出一直以来是王妡派人在保护他,就不怕萧珹用此事做文章,反正再大的事都是王妡的事。 他疯归疯,但又不是个傻的,萧珹套话套得直白,他就要顺着他的话说吗? 怎么可能! 「对啊,要不然我身边一没侍卫、二来每日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在刺客的屠刀下逃生。」萧珩说。 听他这么说,萧珹难免有些意外,他以为萧珩投了王妡,不会承认。 廷上众臣亦感意外。萧珩返京不过短短几日,就疯名在京城传开,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皇党蓄势待发,后党严阵以待,清流也心底有诸多盘算。 所有人都看着萧珩,等着他说话。 「三弟,是何人暗中助你。」萧珹说。 萧珩却不急着说话,撩了一把枯黄的长髮,踱步走到萧珹面前,两人仅两寸之隔,然后冲着萧珹「嗤」地一笑,嗤出的气喷萧珹一脸,看到萧珹黑了脸色才走开,双手背在身后在大殿上慢慢踱,从吴慎开始,走到每个大臣身前阴恻恻盯着人看。 他实在是极瘦,眼眶和双颊深深凹陷,眼底有浓重的青黑,明明身量很高,可看比自己矮的人也要挑着眼睛让眼下露出许多眼白来看。 这番形容实在是有些可怖,一些胆小的、心虚的都被他看得心下颤颤。 他就这么在殿内踱着,没有人说话,紫微殿里一片压抑的安静。 萧珉等着萧珩说话,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反观王妡倒是半点儿不耐烦都没有,像是一点儿也不担心萧珩会说出什么对她不利的话来。 差不多两刻钟的时间,在萧珉越来越烦躁忍不住要出声呵斥的时候,萧珩终于「嗤」完了最后一个中书门下堂后官,踱回了萧珹身侧,背在身后的双手拿回身前,朝皇陵的方向拱手,道:「自然是父皇的慈恩遗泽,护我平安,才让我屡逃刺客凶兵。」 第390页 朝廷上下:「……」 等了这许久,就等出这么一个答案?! 「简直一派胡言!」有人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 萧珩转身精准在列班中找到那人,几大步走到那人面前,扼住此人衣襟,一发力竟将此人微微提起。 瞧着瘦脱形了,力气还有一把的。 然后下一刻,萧珩就无力把人放下,想来想去,不爽地抬起脚,一脚把人揣翻。 「三弟!」 「三爷!」 「你……」 「萧珩!」萧珉忍无可忍,在御座上怒吼。 萧珩充耳不闻,冷声道:「怎么,先帝在天有灵,护佑江山社稷,你们敢说不是?」 这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可在大殿之上,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说了,就是对先帝的大不敬。 「我在皇陵为先帝与社稷祈福,先帝护佑我不为刺客所害,我才能活到今日当廷喊冤,你们……」萧珩环视一圈,对上御座之上萧珉的目光,大声说:「有何异议?!」 「……」朝廷上下一肚子异议,却因涉及先帝,不敢随意出言,实在是投鼠忌器。 就在众人沉默地思索该如何将话引开,不让萧珩这疯子言及先帝,忽闻御座之上的清越女声,只听王皇后满满感慨地道:「先帝在时,最是宠爱幼子,对其寄予厚望,盼着萧珩及冠成才,却不想天不假年,终究是没有看到。先帝宾天,萧珩自请去皇陵为先帝与社稷祈福,多年餐风饮露,孝心动天。先帝护佑幼子,幼子孝敬先帝,真是父子情深,感人肺腑吶。」 这父子情感天动地,不感动者皆是铁石心肠。 皇后都说话了,后党这边自然得要有所表态,立刻便有几人连声赞嘆,骈四俪六歌颂先帝,若手边有笔墨,立刻可当廷赋诗一首。 萧珉在一片对先帝的歌功颂德中,死死盯着王妡,阴沉道:「我竟不知,你对先帝多有敬慕。」 王妡说:「这得看你对先帝有多敬慕。你有多敬慕,我就有多敬慕。」 萧珉说:「你这会儿倒是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王妡瞟了他一眼,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讽意十足。 萧珉:「……」勐然气闷。 对先帝的歌功颂德告了一个段落,王妡将话头拉回原处,对萧珩说:「你既当廷伸冤,想必是有的放矢,就且细细道来。」 所有人不免都绷紧了心神,王皇后既费大力将罪人萧珩召回京,就必有所图,就只看她是所图为何。 吴慎心念一动,就朝阮权看去。 妖后差遣了一群枢密院知事,将枢密院搅得混乱不堪,定然是为了兵权,那她要发难的人就显而易见了。 「我要状告太后澹臺氏,不敬先帝,谋害皇裔,危害社稷!」萧珩掷地有声。 !!! 吴慎错愕地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萧珩。 殿上群臣一阵骚动,御座上的萧珉都顾不上腿上的疼痛,勐地站起身来。 「一派胡言,罪人萧珩,你竟然当廷诬衊当朝太后!」萧珉指着萧珩,「你可知诬衊太后,可是死罪!」 萧珩背着双手,悠哉说道:「我既然如此说,自然是有证据的。再说了,什么时候诬衊太后是死罪了?」 「以下犯上,意同谋逆,岂不是死罪!」一名礼官喝道。 萧珩说:「潜入皇陵,打扰先帝,难道不是以下犯上,意同谋逆?要谋逆,也是太后先谋逆吧。萧珉,父皇怎么死的,你以为没人知道吗?是澹臺青浦那个贱妇下毒将父皇毒死的!」 !!! 众臣譁然。 「胡说八道!」萧珉心神一乱,慌道:「来人!来人!把他的嘴给朕堵了,拖走!拖走!!!」 禁军犹豫了一下,出来两人要去锁拿萧珩,被皇后阻止了。 「圣上,此等谋害先帝的大事,岂能不在殿上说分明了。」王妡道:「萧珩指控无论真假,不说分明了,恐怕先帝都死不瞑目吧。」 萧珉眼底猩红,瞪着王妡像是想活撕了她。 紫微殿彻底乱了,多数朝臣都是一脸茫然混乱。 大梁开国以来,从未出过如此丑闻,在大殿之上指控太后谋害先帝。 无论是真是假,皇室都颜面无存。 第213章 发难阮权 权力之诱人, 就犹如裹着层层蜜糖的砒.霜,每一个品尝的人都以为自己能把控得住,只舔蜜糖, 不入毒药。 实则没有人知道,那砒.霜外头裹着的蜜糖究竟是多是少, 甚至是不是砒.霜伪装成蜜糖的模样。 至高皇权更是如此。 千百年来, 多少人对她趋之若鹜,男人, 以及女人。 古来,弄权的后宫女人从来就不少,更有手掌天下权对皇族生杀予夺者。 然而这天下始终还是男人的天下,女人的一举一动多数都会没在男权之下, 史官的笔下,只会有妇德典范的贤惠皇后, 或者妖孽逆天的红颜祸水。皇权,或者说男人们, 会用尽各种办法掩盖事情的真相。 时光流转, 能被史官记下寥寥数女子,越来越没有名字,只留下某妻某氏。 时间到了大梁,梁太.祖立下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 想要彻底把女子乱政、外戚坐大掐灭。 一百多年里,大梁皇帝后宫的确因为这条规矩而毫无波澜,后宫的动作对前朝的影响微乎其微, 反之亦是。 第391页 那里面的女人都只是皇帝用来繁衍的工具,有多少人会去关心一个工具的想法呢。 所以萧珩一说出「太后毒杀了先帝」,紫微殿安静了许久。 满朝文武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后? 毒杀先帝? 怎么可能!太后怎么敢…… 不过, 先帝沉疴已久,但他沉迷炼丹长生之术,养了不少方士还荒唐的将其封为国师,当年虽卧床难起,看起来却不像是会一下子晏驾。 先帝去得突然,宫变发生得也突然。现在再回想起来,当年宫变,几乎是今上一边倒地碾压另外两位,定罪为谋逆的萧珩当时似乎是措手不及而一败涂地的。 这年人不乏有人暗自猜测,更有甚者,认为是王皇后下手谋害了先帝的也不是没有,却鲜少有人怀疑到太后身上。 实在是那么多年,先帝后宫里风头最盛的是玉氏,太后真厉害也不能被玉氏在头上作威作福那么多年。 然而大多人都没想明白,玉氏当年风头再盛,始终是妃,是妾。 「怎么可能!」这不,有朝臣下意识就否定。 「兔子急了还咬人。」王妡缓声道:「萧珩,你且将事情细细道来。」 「闭嘴!闭嘴!」萧珩没来记得说话,萧珉已经暴怒而起,指着萧珩,「乱臣贼子,谁给你的胆在殿上公然诬衊当朝太后。来人,把此贼子抓起来。」 萧珩丝毫不惧,反而哈哈大笑:「皇兄,你着急什么?是心虚吗?」 「把他抓起来,把嘴给朕堵了!」萧珉脖颈青筋暴起,神情兇恶无比,看禁军犹豫了一下没有动,暴喝一声:「你们是想造反吗?!」 禁军到底不敢担下这等罪名,都虞候示意其中两人去把萧珩拿下。 「慢着。」 禁军已经走到萧珩身后了,王妡这时出声阻拦,「谋害先帝,此等大事,岂容含煳。合该教萧珩说个清楚分明。」 「王、妡!」萧珉杀心再起,恨不能当场拔剑把王妡捅个对穿。 王妡站起身,瞥了萧珉一眼,走到御阶前,朗声道:「事关江山社稷,诸卿以为该当如何?」 群臣:「……」 此事无论是真是假,都是惊天丑闻,掩盖都来不及,还公然在殿上讨论? 紫微殿里又是一片沉默。 君臣父子,三纲五常,这是士大夫们宣弘的教义,也是根本。 妻子谋害丈夫,儿子屠戮父亲,兄长残害幼弟,这些都是不能容忍的罪大恶极。 人的复杂性在这时候便体现出来了, 有些事可以做,却不可以说。 「怎么,诸位是否皆认为,先帝的死因不重要。」 王妡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很淡,语调不紧不慢,似乎对这件事情并没有多看重。 而萧珩却已经红了眼睛。 他无论是以前的嚣张跋扈,还是现在的阴阳怪气,对于先帝,他始终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先帝与萧珩是真的父子亲情。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报仇,为父亲,为母亲,为自己。 「呵,这就是我大梁的忠臣,日日夜夜将忠心挂在嘴边,实则最会见风使舵,墙头草!」萧珩冷嘲,走到吴慎身边,盯着人说:「吴大相公,你说是么?」 吴慎身板笔直,并没有被萧珩的动作吓唬到,他微微侧过脸,说道:「三爷多年不在朝中,对朝中的大事小情怕是不太了解。」 「太后由皇后娘娘亲自相送,移驾去了东都,」吴慎朝御座上看去一眼,轻笑着对萧珩说:「三爷指控太后,太后是何等身份,如此关乎社稷的大事,总得请太后回京,咱们才好说个分明,你说是不是。」 暴怒犹如困兽一般的萧珉听了吴慎的话,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是了,指控太后毒杀先帝,岂能仅听萧珩一面之词,他既要指控,就得将太后请回京。 太后离京,对萧珉来说,无论是从面子还是从后宫来说,都是非常大的损失。 王妡再嚣张,太后始终是长辈、是婆母,孝道上就能将王妡压下去。 在后宫中,王妡对太后始终都不正面硬抗,但凡事有不殆都是旁敲侧击震慑。 王妡她不敢揽下不孝的名声! 萧珉笃定,看向王妡,隐隐有丝得意与快意。 就像王妡说的——只要萧珉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这句话,萧珉还给王妡! 感受到萧珉看过来的目光,王妡转过去,不闪不避与他对上,她懂了他的意思。 不由得暗自摇头。 萧珉被他一贯以来的思维局限了。 他之前的日子再苦再难,也从不会明面上忤逆先帝,背上不孝的名声。 他十分看重名声,做任何事都要师出有名,没有,暗中创造也要有。 可他怎么就不多想想,她与他的情形是一样的么?! 他萧珉是萧梁皇朝的正统嫡出,但凡先帝不是极度偏心宠爱幼子,他大多是能顺顺利利登基的,他为了干元殿那张椅子,说什么都得保持好名声。 而她王妡,是外姓人,更甚是个女人,她要干元殿的那张椅子,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岂不闻她妖后之名已经传遍天下了。 区区一个不孝之名,与她来说不痛不痒,她要顾忌,也不会将太后「送」去东都。 第392页 她之所以很少与太后正面硬抗,只是嫌麻烦罢了。 王妡摇了摇头,对廷下众臣道:「太后凤体有损,移居东都一来是为国朝祈福,二来是为颐养天年。吴卿言请太后回京,天冷路滑,大雪封山,太后若是在回京路上遭遇不测,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娘娘此言差异。」瞿纯仁出声反驳道:「如今天气尚好,大雪封山是十一月之事,回京路上有宫人侍卫伺候着,太后定能一路顺风。」 太史令陈一为出列道:「瞿知事,下官早得了天文生上报,近日京畿一带连日有雨且恐有冰冻。太后若此时回京,定然会被困在路上。」 集贤院直学士道:「听你之言,难道就任由居心叵测之人污衊太后,不能差个水落石出了。」 「谁说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萧珩说:「太后不在京中,案子还真能查不了?简直笑话!」 「那你说该怎么查?」直学士心思果然很直。 萧珩突然看向阮权,桀桀怪笑几声。 阮权心头勐得一颤,顿觉不好。 「澹臺氏好歹是个太后,之前好歹是个皇后,她要做什么难道还亲自动手不成?查为她办事的人不就一清二楚了。」 萧珩对阮权一指:「先查阮权,他可是帮澹臺氏做尽了丧尽天良的事情。」 群臣错愕。 吴慎闭了闭眼,心道:果然如此。 妖后是冲着枢密院来的。 第214章 不破不立 对萧珩的指控, 阮权是又气又懵,他的确是暗中做过一些事情,但他从来不是太后的打手, 别说太后了,就是澹臺家想要请动他做事也得拿出十足的诚意来。 更何况那些, 谋害先帝、私入皇陵、刺杀皇裔, 任何一件事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又不是脑子有问题, 何必掺和到太后那边儿去。 「三爷,这紫微殿上,官家驾前,本官劝你说话之前最好三思。诬衊朝廷命官的罪责, 你现在可担不起。」阮权恶声恶气道。 愤怒之余他心惊不已。 同吴慎一样,他立刻就想到了, 这是皇后故意针对他,搅乱枢密院, 目的是为了兵权。 妖后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既然这么说, 自然是有证据的。」萧珩道。 阮权冷笑一声,他没做过的事情,他就不信还能凭空捏造出证据来。 然而接下来,阮权整个人都惊呆了, 或者说,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就听萧珩跟唱花名册一样,各种点名, 将半数的朝臣都给点了,还什么人都有,连被几方排挤早些年就被贬谪出京的差不多都快被人忘了的, 都被他给点出来了,惊呆众人。 虽然吴慎依旧认为妖后是冲着枢密院的兵权来的,可萧珩这一手却实在是让人有些看不懂。 妖后的着力点究竟在哪里? 还是…… 吴慎看着形容可怕、举止怪异的萧珩,突然有点儿拿不准。 坊间皆言萧珩疯了,莫非是真的? 是不是妖后想借萧珩谋事,却自己也没料到萧珩是真疯,她根本控制不住? 吴慎虽如此猜测,却并不乐观。 萧珩这手想到谁就点谁名——后头甚至连去世好些年的大臣都点名——把人所有人都搞懵了,就连王妡都有些微错愕。 她叫萧珩在朝上搅浑水,将阮权拉下来,他倒是好,直接想搅个天翻地覆。 萧珩的心思倒是好理解。 曾经的天之骄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父亲被毒杀,母亲惨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变成阶下囚困苦多年,手中无人无兵无权无钱,仅凭着一股復仇的执念到现在,他要復仇只能依靠王妡。 可这大梁江山是萧氏的江山,是他父皇的江山,曾经他以为也会是他的江山。 如今外姓者窃窥神器,他为萧氏子孙,他…… 他既想復仇,又对王妡扰乱萧氏江山而痛恨,两种情绪撕扯着他,他干脆就……干脆就彻底把萧梁王朝搅成一团算了。 紫微殿已经吵闹得犹如廛市,萧珩的点名还没完,他就真跟念花名册一样,甭管皇党后党清流,宰执尚书学士,宗室文臣武将,只要他记得的都很「荣幸」地被他点了名。 这就不得不说,萧珩的记性是真的好。 王妡短暂错愕过后,瞧见已经惊呆的萧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有点儿意思。 她本想试试萧珩復仇的决心有多大,现在不用试了,她都明了了。 待萧珩终于念完了他记得的名字,紫微殿已经沸腾成一锅要扑出去的粥了,殿上没被点到名的不到两个巴掌,宰执们虽然没有说话,脸色却都不好看,尤以「荣幸」第一个点名的阮权最甚。 王准仰头望着御座,紫微殿的殿前与御座的距离比起干元殿要近得多,但这个距离已经让王准看不清楚上面王妡的模样了。 「王公,如今咱们该怎么办?」有人在嘈杂中轻声问王准。 王准轻轻摇头,示意他且先按捺着,别轻举妄动,比起他们,更着急的该是皇党和阮权了。 王妡召罪人萧珩回京,王准其实是不贊同的。 德阳王这次回京后,王妡不仅没有拉拢德阳王,反倒让他与官家比以前来往多了许多,又将罪人萧珩召回京,她这是真不怕这兄弟三人联手么,他们有再大的仇,到底也是姓萧的。 第393页 他老了,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孙女儿了。 眼见着紫微殿要被吵掀了屋顶了,王妡唤了礼官,后者中气十足唱道:「中严!」 余音绕樑,群臣倏然一静。 王妡说道:「萧珩为先帝爱子,既有冤情,朝廷自当要查明为其伸冤。赵晧,」她唤大理寺判事,「此事便交由你负责,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使人蒙冤。」 「臣领旨。」赵晧苦着脸,他是殿上少数没有被萧珩点名的,没想到却在这里等着他呢。 「独孤容秀。」王妡又唤审刑院知事,「台狱自来是审刑院之责,现在你职责之下发生了刺杀这等恶劣之事,查清真兇,你责无旁贷,有异议没有。」 「臣领旨,定查个水落石出。」独孤容秀出列。 「诸卿皆是朝廷股肱,是先帝和圣上倚重的重臣。为政以德,为政以忠,此言还是诸卿推崇备至的大儒卢栢所言,诸卿是否知行合一,自己心里有数。」王妡言罢,摆了下手,道:「无他事,便散朝罢。」 礼官听她言,就提气准备走散朝流程,忽然听到一声:「慢着!」 礼官立刻看向出声的当今圣上,嘴张开,立刻又闭上了。 「圣上还有何吩咐?」王妡帮礼官问出差点儿就脱口而出的话。 萧珉看都不看王妡,语含愠怒对众臣说:「罪人萧珩,当廷污衊太后,既要查,便不只能大理寺查,该是三法司一同查。」 立刻便有大臣附和:「圣上所言极是。」 萧珉又说:「既然是三法司同审,各自为政,各自查各自的,总归是浪费人力,力拖慢时间,何该有一人牵头主导此事。诸卿以为如何?」 众臣齐声道:「圣上英明。」 萧珉这才朝王妡看去一眼,说:「朕属意德阳王领三法司主理此事,诸卿可有意见?」 王准眉心一跳,德阳王该是站了官家,就算之前立场不一,现在官家说出此言,德阳王当众也不可能反对。 官家与德阳王联手,又是正统大义,如果萧珩再…… 姽婳想好了该怎么落子了吗? 「圣上英……」 「臣以为……」 萧珉也不等大臣们拥护或是反对,刻意问王妡:「皇后以为如何?」 王妡朝下瞟了眼像是准备领旨谢恩的萧珹,以及披头散髮状似疯疯癫癫实则清明目光透过散发瞅她反应的萧珩。 萧珉当众言及,必然是不会让王妡有机会摁下,无论是他还是吴慎等,都会想办法促成萧珹领三法司。 皇室丑闻由宗室审理名正言顺,后党要反对,很难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对萧珹来说,这也是萧珉给他释出的一个信号——朕愿意给权力给你,你毕竟是萧氏皇族。 「那好,就由德阳王主理太后毒杀先帝、派人潜入皇陵刺杀皇裔的案子罢。」 出乎意料,王妡答应得很干脆,皇党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都用不上,全憋了回去。后党们亦是错愕,觉得王皇后是不是疯了,让德阳王主理案子,能有什么结果?! 萧珉也很诧异,只是他的诧异很短暂,就被王妡一句话气到。 「皇后,事情还无定论,岂能就胡言乱语。」萧珉不悦道。 王妡轻嗤一声,也不理萧珉,径直吩咐散朝,率先离开了紫微殿。 萧珩见她走了,没有好戏看了,也跟着离开。他走得飞快,看起来更像是怕被萧珉嫌麻烦。 众臣鱼贯离开紫微殿,三五成群,却都奇异默契的没有讨论刚才殿中发生的任何大事小情。 事情太大,牵涉太广,让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萧珩神来之笔的「唱花名册」,他们大多都看不分明究竟是皇后刻意的安排,还是萧珩自作主张。 朝会散去,群臣离开,萧珉也没有移驾,他强硬把王妡安排的要伺候他回甘露殿的人赶出去,留下了萧珹说话。 他知道他留下萧珹说话立刻就会传到王妡的耳朵里,这天启宫,到处都是王妡的人。那场他自以为准备充分的宫变失败后,他的人都被王妡清理了一批,让他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但他并不惧王妡知道,他就是要王妡知道,萧珹是他这边的,别以为他人在甘露殿养伤就不知道她私下拉拢过萧珹。 「二弟,朕与你兄弟二人许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萧珉作兄弟情深模样,叫人搬来椅子放在一层御阶之下,赐萧珹坐下,与他仅九层御阶之隔。 「谢皇兄。」萧珹行礼坐下,不急着说话,他知道萧珉要与他说什么,也猜得到萧珉所求,他等着看萧珉能拿得出多少诚意。 这些年他被萧珉刻意打压,他也有野心,有自己的谋算。 萧珹自认为很能屈能伸了。 萧珉没有直说,与萧珹绕弯子叙亲情,聊他们兄弟姐妹,聊曾经在天启宫和东宫的往事。 萧珹就也陪着他聊,很有耐心。 而在凌坤殿,王妡刚回来,就听人来报荣国公求见。 王妡叫人请荣国公进来,祖孙二人摒退左右在偏殿说话,王准开门见山就问王妡想要怎么办。 「臣老了,跟不上殿下的思路了。」王准说得辛酸。 「祖父老当益壮,老骥伏枥。」王妡给戴高帽子。 王准不上套:「还请殿下明示。」 王妡摇摇头,道:「祖父,您不该是如此急躁,想必有谁又在您跟前胡言乱语了吧,卢家的么?吴运勾可是在江宁府查出不少卢家的龌龊事。」 第394页 王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吴运勾是楚王妃吴氏。 「士族没落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肖子孙太多了。」王妡说:「一代皇朝没落也是有原由的。」 王准默然。 王妡说:「祖父,您是揣着明白当煳涂。我想要做什么?我想要破局吶。」 第215章 准备好了 现如今朝中看似混乱, 隔三差五便有官员或下狱或贬谪,也时常有地方官升迁回京,各方势力你来我往, 民生政务朝令夕改。 实际上格局已经逐渐稳定了下来,各方势力的核心不变, 外围此消彼长互相牵制, 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因此哪怕时常朝令夕改, 对国中民生也没有特别大的影响,甚至王妡强硬推行罢差课徭役,民生比前些年还要恢復了一些,至少在大梁国中并不是人人谈税赋变色。 可这样的稳定不是王妡想要的。 她明里暗里掌握了国朝半数以上的军队, 然朝中可用之人却没几个,她有个天然的短板——她是个女人。 这样的权力结构在没有彻底稳定下来之前破局, 随着时间的推移,输的就会是她。 「祖父难道想看着临猗王氏所有人都给我陪葬?」王妡轻声问。 王准沉默许久才嘆息一声:「姽婳, 可你这是想让天下……」 王妡打断王准的话:「我既不能活, 大梁给我陪葬又何妨!这江山在萧珉手中迟早亡国,届时整个大梁都是亡国奴!」 「祖父,您想过没有,倘若没有我保下沈震一家, 任由熹宗杀了他,大梁会怎么样。」 「武将们物伤其类,害怕步沈震后尘, 朝中将再无善战武将可用。战无将、兵无力、军备废,猃戎兵强马壮,几年后犯边连下十数城, 直取京畿,朝中为求和,割营、平、幽、易、云、胜、丰、夏、怀、灵十州与猃戎,自此大梁北边对猃戎再无天险可守。西骊也趁机占凉、鄯二州,切断大梁与西域的商路。大梁为安稳,年年给猃戎朝纳岁币。然饕餮岂会肚饱,苦了大梁百姓餵饱猃獠,让他们兵强马壮来屠杀我梁人,最后还要让他们变成亡国奴,为蛮夷所治。」 「祖父,没有我,这就是萧梁的未来。」 王准没在宽大衣袖下的手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当年先帝下令以通敌叛国罪将沈震打入台狱秋后问斩,紫微殿上跪了满地朝臣苦苦哀求先帝三思,为沈震说项。 或许有人只是跟风,但当时包括吴慎、左槐、蒋鲲以及他王准都明白,沈震死了、沈家军散了,大梁将难有战之可胜的将领,军中亦会人心惶惶,逃兵役者更甚以往。 然而熹宗一意孤行,沈震还没死,为他求情之人却死了不少,虽然某些人是因为言辞太过激烈直犯天颜,可当时造成的效果是恐怖的。之后熹宗又提拔了一些人补缺,看准了朝中几方势力之间的龃龉,分而化之,渐渐为沈震求情的人越来越少,直至后来除了王确还在奔波争取,再无人敢为此事说上一个字。 朝臣们心里不明白么? 他们都明白的。 只是人都有私心,灾祸不近在眼前,总以为还能再撑上一段时间,或者忽然天降一个救世主。 然而这世上没有救世主,只有不作死就不会死。 王妡也不是救世主,她只是不甘,强烈的不甘。 她可以说,上辈子的她做到了一个贤德皇后的极致,为君尽忠、爱民如子。后宫被她打理得井然有序不给君王添烦忧,对庶出的子女一视同仁都做到了慈爱。 她可以毫不羞愧的说,上辈子她作为皇后没有任何缺点。 然而最后回报给她的是什么? 「祖父,士大夫总把天下苍生挂在嘴边,你们真的不知道天下苍生受苦是因为什么?」王妡语气很淡,并非质问或是讽刺,她只淡淡陈述:「盛世或乱世,百姓都有百姓的活法,他们日子的确苦,可他们能怎么办呢,还不是一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士大夫们满嘴的仁义道德,不过是扯着大旗满足自己的私慾罢了,那些人真的愿意睁眼看看他们嘴里受苦的苍生么?伪君子和真小人,后者倒还坦荡些。」 王准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他其实有满肚子的可以反驳的话,可在对上王妡黯黑的双眼时,他说不出口。 王妡坐在书桌后,微微前倾的上身,直勾勾看着王准,轻声说:「我想要什么,祖父应该知道吧。该怎么做,您心里已经有数了吧,计相。」 王准闭了闭眼,随后站起身,叉手向王妡行礼:「臣领旨。」 王妡目送王准走远的背影,闭了闭眼,贡年轻巧快步走到王妡身边,将那边传来的萧氏兄弟的消息禀告给她。 「知道了。」 王妡挥手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待殿中仅有她一人,她才放松了挺直的腰杆,轻轻靠在圈椅椅背上。 如今秋收刚过,秋税待征,今年是个小年,收成算不得好。 再者,今年比往年要冷得多,且北边如今就已积雪没膝,听闻冻死老弱许多,牛羊亦冻死无算。 南边北边,中原西域,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很艰难。 越是难,就越是容易出乱子。 王妡睁开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白皙干净的右手,上头仿佛还残留着鲜血溅上来的温热,耳边又仿佛响起痛楚的怒吼。 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摆脱的梦魇。 第395页 能洗去鲜血的,只有更多的鲜血。 她需要一场大战,她已经准备好了。 - 几日后,大雪初霁的广阳城,沈挚在将军府里收到了京城来的信,上头只有寥寥二字——备战。 沈挚勐地捏紧了信,眼睛亮得厉害。 他叫人把几个心腹都叫来,并使人潜入猃戎,联络各方探子,以及歷经几番生死现被猃戎小王子维泽尔叫做兄弟的化名孙目田的王鼎思。 「谭大。」沈挚唤道。 「末将在。」谭明亮卸去了皇后亲卫统领一职,又回到幽州,领了昭武校尉的阶。 沈挚说:「点兵五万,随时待命。」 「是。」谭明亮铿锵应道。 这间屋里的人,都是一同经歷过永泰十四、十五年最绝望的时候,有些人还跟着沈家一同下狱等着秋后问斩。那之后他们还愿意继续戍守边塞,是因为元帅和将军还在。 他们对王妡都是心存感激的,若非有她斡旋,这屋中十来人至少有一半是活不了的。 「诸位,大姑娘的意思你们早已明了,不成功便成仁,若……咱们就是实实在在遗臭万年了。」沈挚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幽州汉子们。 身高近九尺的游击将军雷高说话声音也像打雷一样大,他说:「将军不必说丧气话,若非大姑娘,咱们这些人早就是通敌叛国的死人了,大姑娘对我们那可是有救命之恩,那叫再生父母。」 「对对,为父母赴汤蹈火,那叫赴汤蹈火吗,那叫忠孝两全。」游骑将军郭坎把高雷的胳膊拍得砰砰响。 沈挚:「……」这个比喻他一点儿也不喜欢。 比他们都斯文一点儿的振威校尉滑邃啐了两人一口:「胡说八道什么。」再对沈挚说:「闵军师那边也传了消息过来,定了,括州。」 众人玩笑的神情霎时一收,濮邵拿了舆图摊开来,专注地看着他点了从广阳城到括州一路动线、行军、补给等几个重要的地方。 「括州地处中原,自古就是粮仓之地,州内一马平川无险可据,以此为中心,北边有黄河之渡口,虎牢之地与虎贲山之高,西边争宋州,东边争嵊州。也算得上是易守难攻。」濮邵斥候出身,地略运用在沈家军里可以说是第一人。 「依你之见,重点在哪处?」沈挚问道。 濮邵看着舆图,其他人都看着他,很是信任他的判断。 虎牢之险,南为虎贲山高地,难以逾越,北临黄河,多为悬崖绝壁,虎牢在其下,为一条隘道。其东为鰲山,山之东为济泽,泽东多水道而接于甫泽,是山林蘙荟,险阻蒋潢,葭苇丛生之地,更使虎牢为天险。 虎牢虎牢,就是百兽之王到了此处也如同到了牢里,施展不开。 虎牢险,西之宋州,东之嵊州,亦是河流沼泽天险之地,没一个容易过的,只不过比起虎牢来,就小巫见大巫了。 但,从幽州南下取括州,最快的就是走虎牢,最难的也是走虎牢。 在王妡的上辈子中,猃戎一路攻城掠地,却也绕开了虎牢,未能夺到中原粮仓。 虎牢奇险,猃戎皆为骑兵,山林菏泽极大地限制了骑兵的攻势,猃戎入中原腹地粮草得不到补给,人困马乏只会兵败如山倒。 因此猃戎是绕路走平川直奔京畿之地,也是想要以最快的速度逼大梁求和,割地赔款、称臣纳贡,他们再以大梁的钱粮养兵,一步一步蚕食大梁。 其实,当时但凡有一个善战将领,结局便未可知了,哪怕最后还是和谈,也不至于让大梁失掉整个北方的防线,几乎是将大门敞开了给猃戎。 可惜,熹宗作大死。 割让了北方十州,他倒是自己很快就咽气了,把烂摊子就给了后面的人。 再说括州。 州内一马平川,据州为点,东南西北四处出击皆十分方便,出了南边,有三处天险据守,是中原战略要地不排前三也是前五。 王妡选此处选得很巧妙,正好又利用了括州水害与人害,州中百姓估计早就怨气冲天了。 「谭大、阿邵、大高……」沈挚唤了六七人,「你们做两路准备,虎牢难过,你们……」他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最后点在距离嵊州二十里的葵丘,「从葵丘强攻。另外我再安排人佯攻宋州和虎牢。葵丘厢军都尉管温是个纸上谈兵的,宋州寅谷厢军都尉陈令旦此人暴戾。」 「末将定不辱使命。」谭明亮、濮邵等人抱拳应下。 「其他人警醒猃戎和西骊,加强边备巡防,蛮夷但有异动,敢来,就让他们永远留下!」 「是!」 沈挚看着众人,郑重道:「诸位,以茶代酒,共勉。」 幽州汉子们齐声吼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们每一次应战敌人,都会吼这句话。 部署完毕后,沈挚与沈家军皆秣兵歷马,等着信号。 不过,却在几天后,京城来了个人求见沈将军,随后沈挚召集将领,调整南下的部署。 那京城来的人给沈挚带了王妡的口信——攻虎牢,走济泽。 第216章 天现异象 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到了腊月,就连从未见雪的德庆府都会报上州内降雪,常年炎热的雷州亦报上天现异象冻死冻伤大批果树。 那北边的猃戎日子更加不好过, 风雪大得人根本不敢出毡房,牛羊大批大批冻死, 体弱的老人和幼童许多都熬不过去, 更熬不过去的是猃戎劫掠过去的奴隶。 第396页 猃戎日子难熬,但他们有一个巨大的「粮库」——梁国。 占了大梁北方十州重地威胁大梁腹地的猃戎可不会客气, 猃戎使臣张嘴就要百万石之巨的粮食,不管梁国能不能拿得出来,也不管梁国拿出来了举国臣民还怎么过活,威胁不给粮食就猃戎就派大军自己过来拿。 王妡记得上辈子, 大梁这年使劲了浑身解数,给出许多金银珠宝贿赂猃戎使臣, 好不容易才让猃戎使臣松口,百万石减成了十万石。 那实在是很屈辱。 可大梁那时候要给出十万石也很勉强, 毕竟两月前才给猃戎送了岁币过去。 猃戎要的粮食没有全数到位, 当时没有说什么,次年却以此为藉口,悍然过境,对大梁一番烧杀抢掠。 落后就要挨打, 自古便是如此。 现在的大梁没有割地求和,猃戎因为小王子没出意外而与汗王苏檀有分庭抗礼之势,倒是不会再陷入王妡上辈子那样的困境。 不过…… 中原腹地尽皆冻土, 虎牢、济泽天堑变通途,能直取国朝粮仓之一括州,这样的天赐良机错过了, 起码十年之内不会再有。 王妡布局多年,就为了等这一刻。 天启宫里最高的临仙阁,王妡在唿啸的寒风中登上阁顶,天启宫、启安城尽收眼底,她举目北眺。 广阳城连日大雪,雪深没膝,沈挚一身银亮甲冑大步走进州府衙门,幽州知州周秦宇把自己裹成一头熊一样,站在府衙前堂黑着脸瞪他。 「沈公仪,你还敢来!」周秦宇忿忿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是不是疯了?!」 沈挚一路没停,越过周秦宇拍了他肩膀一下,手劲儿大得把膀大腰圆十分魁梧的周秦宇都拍了个趔趄,进了府衙正堂大马金刀地一坐,佩刀往桌几上一拍,问周秦宇:「你还站在外面干嘛,不冷?」 周秦宇脸更黑了,这是在威胁他? 但看在桌几上的雪亮马刀的份上,他不跟野蛮武夫计较。 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让人听到,周秦宇早就挥退了左右,黑着脸进了正堂,坐在了沈挚旁边,声音压低:「五万大军没虎符没军令擅自入关,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在造反!!!」 沈挚轻笑着说:「你看我像个傻子吗?我们能不知道?」 「那你们……」周秦宇一口气梗在了胸口,缓了好半晌才接着说:「你们知道,你们知道,你们还胆大妄为,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那个女人就那么值得你们都不要命了?!」 沈挚脸上笑容淡去,郑重说道:「若是没有她,我、我沈家、还有沈家军的将领们,早就没命了。」他半垂了眼睛,眸中有潋潋波光,「我的命是她的,她要做任何事,我都是马前卒。」 「可是……可是……」 周秦宇「可是」了半天,沈挚看着他等下文。 「……你们干嘛要拉我下水!!!」最后憋出了这么一局。 沈挚有点儿无语:「五万大军离开幽州,你身为一州之长,却不知道,这像话吗?」 周秦宇气道:「我也可以说我被你们蒙蔽了。」 「你觉得可能吗?」沈挚更无语了。 「那你就不怕我揭发你们?!」周秦宇气得脑子发热,都胡言乱语了。 沈挚反问:「你觉得你的信能送出幽州?」 被威胁了,被赤.裸裸地威胁,周秦宇黑着脸,整个人就像一头黑熊。 事情已成定局,五万大军都已经在路上,周秦宇无可奈何,但还要垂死挣扎一下:「你行动之前就不能找我商量一下?」 「麻烦。」沈挚顿了一下,斜睨周秦宇,「老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啰嗦嗦、拖泥带水,书读太多把脑子读坏了?」 「扯淡,老子这是关心你!」周秦宇大怒。 沈挚抚了抚放在桌几上的长刀,幽幽说:「所以说,文人造反,三年不成。」 周秦宇怒而起身:「你也知道你是在……」顿住,四下瞧了瞧,復坐下,压低声音:「造反。」 沈挚挑眉。 周秦宇瞪着他,半晌,终于冷静下来:「你们要是败了,怎么办?」 沈挚笑了:「老周,试问这朝中谁能有与我一战之力。」 这话说得狂妄,但沈挚有狂妄的资本。 沈家军戍守国朝北疆,直面穷凶极恶的猃戎,百战之师,血气沖天,纪律严明。 沈挚十四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砍杀的敌人首级能堆积成山,又经歷永泰十四年之变,辗转磋磨数年,其心志之坚,旁人难以想像。 周秦宇撇撇嘴,别说朝中那些软脚虾们,就是猃戎听闻沈挚之名也没有不憷的。 京中的皇后娘娘也是厉害了,能在当年那么不利的情况下把人救下来,沈家人不仅全须全尾活得好好的,如今的荣光还更胜往昔,她也顺理成章把沈家军收入了麾下。 唯一可惜的,皇后娘娘没有亲子,可别忙活了一场,最后为他人做嫁衣了。 沈挚欣赏了好一会儿周秦宇变来变去的脸,表情十足丰富有趣,不过他没有更多的时间继续欣赏了,不得不出声打断周秦宇已经飞去天外的思绪,道:「老周,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好好守着幽州,我把滑邃他们留下来帮你。」 周秦宇满心无奈,但被迫上了贼船下来不来,只能点头:「嗯,好。」 第397页 随后又勐然反应过来,惊到:「你把滑邃他们留下来,你要去哪?」 沈挚拿起长刀,说:「自然是会会咱们的『老朋友』,听闻多兰葛草原雪深过腰,醍醐河坚冰如银练,我去见识见识。」他说完就走。 周秦宇整个人都炸了,像一头炸毛的黑熊,追着沈挚骂:「你是不是疯了,你不知道北边雪有多大吗?你这时候去多兰葛,你是去送死的知道吗?喂!沈公仪!沈挚!老子在跟你说话!你给老子回来!!!!!」 沈挚背对周秦宇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快回去,嘴角含笑大步离开了州府衙门。 下晌时,广阳城下了几日的大雪渐渐小了,一直唿唿狂吹的风也柔和了一点点,天文生望着天空,原本灰中带着一丝浅彤的云变成了灰白色,他找到沈挚,禀告:「夜里应该就会停雪,看天象,雪该是暂时停了。」 沈挚点头,吩咐副将:「整军,以防猃戎犯边。」 副将领命,传令广边、安远等戍边军防备猃戎犯边,并同时点精兵五千,三日后潜入多兰葛草原。 幽、平、云、胜等州厉兵秣马,严阵以待,进出关隘严加把手。 三日后,五千精兵出幽州,并另外五万士兵往南下。 这五万士兵领兵的,是周秦宇以为去了多兰葛,幽州百姓以为还坐镇广阳城的沈挚。 他的目的不是括州,而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北都太原府。 大梁有一中都四陪都,中都京兆府、东都河南府、北都太原府、西都先是成都府后迁到了凤翔府、南都江宁府,四陪都互为犄角,拱卫中都京兆府启安城。 北都设有河北兵马大元帅府,驻军五军兵马八万,元帅空悬,由都督祁梅宰领元帅事。 祁梅宰有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前几年入了宫,给官家生了个儿子。不过宫中后妃多人育有子女,皇子有好几个,祁美人的儿子算不得稀罕。不稀罕归不稀罕,祁梅宰身为皇子外祖,大小是个皇党,拥护官家正统。 萧珉通过纳后妃,笼了不少朝臣在他身边。 许多人搞不懂王皇后的所思所为,她弄权擅专,架空皇帝,权欲熏天,可她无子是硬伤,忙忙碌碌到头来变成为他人做嫁衣,她却半点儿不着急。 她自己无子,却并不阻止其他妃嫔诞下皇子,也不抱了别人的皇子来养。不是没有心思灵活的妃嫔想将自己的儿子交给她,可她拒绝得干脆,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但无妨,此等祸国殃民的妖姬无子更好,十三子诗社摩拳擦掌,预备联合士林众人对妖后口诛笔伐,在民间壮大声势。 藉口就是今年格外寒冷的异象。 这十三子诗社,吴慎是领袖,里头核心的成员有之前被王妡剿了的会隆诗社的成员,他们又与清流为主的慎交诗社有这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士林当中形成一个庞大的关系网,影响力甚大。 察查司的察子探得十三子诗社又要搞事情,立刻上报了指挥使,察查司指挥使李贯道火速进宫去见王妡。 「文人就是爱拉帮结派。」王妡听了,摇摇头,「他们该是在转移我的注意,为萧珉遮掩什么。」 李贯道低声说:「德阳王在括州拉拢当地豪族,打压乱民并收编畜养。他此前虽然看似醉心书画,实则暗中拉拢了好几支厢军的都尉,弋阳卢也有人与德阳王有所接触。」 王妡觉得好笑:「萧珹忙活了这么久,就这点儿家底还被萧珉盯上,就差没给他一锅端了。」 「还有,三爷近日频繁外出,只要是谁叫喝酒,他是来者不拒,不管是谁。」李贯道汇报。 「盯着他就行,别管他。」王妡把萧珩弄来京城,本就只是想让他兴风作浪,这京城里的风浪越大越好,至于他是作的哪里的浪,无所谓。 王妡转头看向窗外,外头鹅毛大雪遮天蔽日,天地间只剩一片银白。 她轻声自语:「谭大,该到鹿城了吧。」 鹿城离虎牢只有一千多里了。 第217章 送信京城 鹿城地处深州, 是地势平坦的大平原,不是什么战略要地。 鹿城距离虎牢一千多里地,以正常行军的速度一日三十里, 约莫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到虎牢,且路上没有阻拦。 一个月, 正好是这年当中最冷的时候, 不说北边,中原腹地也有不少人熬不过这个寒冬。 而马上飞递八百里加急, 从括州缙元到京城需四日,深州鹿城到京城需五日。 正好可以打一个时间差。 五万大军在距离鹿城一舍之处扎营埋锅造饭,前方斥候回来,报:「鹿城县令独自一人在县城外风雨亭煮茶。」 谭明亮、濮邵等一群武夫面面相觑, 都不是很明白文人的奇诡行为。 「只有鹿城县令一人?」濮邵问。 斥候说:「末将们方圆十里都打探过了,的确只有鹿城县令一人, 鹿城县城大门紧闭,有想进县城的百姓都被拦在外头, 守城卒说, 县令有令,三日内不得进出。」 这…… 军师傅斯沉吟片刻道:「鹿城县令饶良骥,是永泰二年的状元。」 谭明亮、濮邵等人一听,不约而同「嘶」了一声。 堂堂状元, 二十几快三十年了还是个下县县令,和他同榜的进士赵桀早就是一州知州了。 「听说此人颇为清高,」傅斯看一干武将的表情, 给解释道:「他并非朝中清流,朝中所谓清流,也不过是不依附其他党派自行抱团罢了。他是真的清高, 不屑依附任何朋党,和看不上抱团的所谓清流。」 第398页 众人瞭然:难怪二、三十年了,还是个下县县令。 鹿城资源不丰、土地贫瘠、人口凋敝,县令的品阶属八品,这样的地方很难做出政绩来,饶良骥又不屑党附又没什么家世背景,想要升迁几乎等于痴人说梦。 「不过此人是真正的清正廉洁,在他治下,鹿城少有贪腐亦少有冤案,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好官。」傅斯想了想,给了个评价:「十足文人气节。」 众人唏嘘,心有戚戚焉。 清正廉洁的好官只因为不党附,就在一块贫瘠之地蹉跎了大半生;谄媚逢迎、贪污腐败、卖官鬻爵之辈却可以平步青云。 谁不说一句可悲。 可唏嘘归唏嘘,鹿城他们是一定要过的,如果不从鹿城走,就要绕路沙周,要多出不少路程,就不能在预计的时间内抵达虎牢了。 他们从幽州一路南下,中间也不是一直都顺利,也有拦路之人,被武力威胁了一番就老老实实了。 可对饶良骥,朝中少有清正廉洁之人,摆出这么一副「想要从鹿城过就先从我尸体上过」的架势,他们有一丝丝不忍心用武力威胁,毕竟现在能真正为百姓做实事的清官很少了。 不过,他们的不忍心只有一丝丝,大姑娘的大业最为重要。 一群壮硕的武夫作出这么细腻心思,让瘦弱文秀的傅斯很无语:「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觉得饶良骥不是你们口中那个样子。」 谭明亮虚心求教:「那是什么样子?」 傅斯没回答,只道我去去就来。 武将们虽暂时不明白傅军师的用力,仍在中军大帐里耐心等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傅军师回来了,惊呆了一干武夫。 只见傅斯换掉了入冬以后就裹着的各种厚厚的毛裘,换了一身绣有青竹的白色锦缎长衫,头戴银线绣回字纹幞巾,手执一把玉骨摺扇,摺扇「唰」一打开,特飘逸特文人。 这大冷天的,这是干嘛呢? 「饶良骥既自诩文人傲骨,那我便去会会他。」傅斯说道。 「会会就会会,有必要穿着这个样子么?」濮邵不是很懂,「你不冷啊?」 傅斯瞪眼:「废话!」能不冷么! 「文人之间的事情,尔鲁莽武夫不懂。」首先气势一定要足。 濮邵:「……」那他的确是不太懂,在座的恐怕少有人能懂。 谭明亮也不懂,他只会叫来一队士兵护送傅斯去见饶良骥,并叫人送来一件厚狐裘,让傅斯先穿上,等快到了再脱了,不影响他的文人风度。 快冻僵的傅斯欣然接受。 风雨亭里,饶良骥穿着并不厚实的夹绒长衫,煮茶品茶的姿态怡然自得,好似丝毫不惧寒风。 傅斯老远瞧见,撇了撇嘴。 他是南方人,因缘巧合去了幽州,后来在沈挚麾下做了名军师以求得功名。要说北方最让他受不了的,实属冬日了,一到冬日他就把自己用毛裘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尤嫌不够。 「饶县令,久仰。」脱掉狐裘强行不冷的傅斯身姿潇洒登上风雨亭。 饶良骥看见他,品茶的手一顿,淡淡道:「恕我眼拙,未请教大名。」 「在下姓傅,单名一个斯,忝为广边军军师。」傅斯不用饶良骥招唿,径直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不客气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饶县令特意等在此处,不就是为见广边军么。」 饶良骥说:「本官以为,来的至少会是一个都尉。」 傅斯轻啜了一口热茶,茶是粗茶,入口极涩,很符合饶良骥日子清苦的形象。 「饶县令等在这里,等的是广边军,至于来的是谁,很重要么?」傅斯放下粗陶茶杯,「饶县令一心为民,那可知括州爆发民乱,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饶良骥待要说话,傅斯没给他插嘴的机会:「当然,饶县令可以说,括州百姓水深火热,关你深州鹿城县令什么事,饶县令大可自扫门前雪,总归鹿城小又贫瘠,比说朝中的官家和宰执们,就是深州知州吴经纬也不会将目光放在这里。」 「对了,吴经纬听说是首相吴慎的从侄。」 饶良骥面无表情。 「朝廷赋税一年比一年重,百姓苦不堪言。永泰十四年,我们幽州打了败仗,我们也不推卸责任,是我等将士无能,护不住百姓。承圣元年,猃戎想趁我朝新帝根基□□大举进攻,朝中多数主和,想要用更多的岁币换取猃戎退兵,是皇后殿下力主血战到底,幽州将士宁死不让一寸之地,多方运筹才有了胜利,才使国中百姓不再更被压弯嵴樑。」 傅斯看着饶良骥再三变换的脸色,放缓了语速:「饶县令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可知其他地方的百姓过得有多苦?皇后殿下下诏罢差课徭役、免苛捐杂税,是为与民休养生息,可真正执行下来的有多少?括州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民乱,饶县令不清楚?」 饶良骥冷哼:「本官身在鹿城,岂会知括州如何。尔身在广阳为军师,尔能知?」 傅斯毫不客气道:「饶县令被朝中排挤多年,耳目闭塞,在下十分能理解。」 饶良骥脸又冷又白,跟亭外的积雪没什么两样了。 「广边军定是要从鹿城过,往括州平乱。」傅斯道:「饶县令心怀天下,又怎么能忍心看鹿城和括州百姓生活在苦难之中。在下一直以为,能作出『中霄作长嘆,心为大国忧』这样的诗,不该是表里不一的。」 第399页 饶良骥一愣:「你……」 「饶县令才华横溢,否则又怎会金榜题名,在下仰慕才高性洁之君子,对饶县令的诗文多有拜读。」傅斯站起身,「饶县令考虑考虑吧。」说罢,轻摇摺扇,潇洒走人。 护佑傅斯的士兵见他从风雨亭里出来,立刻牵了马过来,他看饶良骥呆愣在了亭中没看过来,立刻就接过士兵手上的狐裘裹上,爬上马背,飞快跑了。 饶良骥呆坐在风雨亭里,小火炉里没有添柴,渐渐熄灭了,炉上长颈壶里的水变得温凉。 君子该当忠孝节义,可当其需要取捨,该取谁舍谁? 傅斯一路飞马回营,下马,大步进中军帐,往火盆边一坐,才感觉自己算是活过来了。 「怎么样?」谭明亮、濮邵等人立刻围过去。 傅斯道:「饶良骥不愧是当了二十几年下县县令的,和察查司送来的卷宗上写得一模一样,恃才傲物,清高自负。我一个小小军师,不配同他说话,从头到尾就没跟我说过几句话。」 濮邵看了眼谭明亮,略有些从迟疑地说:「让谭将军再去一趟?」 濮邵不觉得把游说之人从军师换成将军就能说服饶良骥打开县城大门让他们过路,饶良骥要那么容易说服就不会在鹿城一窝窝二十几年了。 傅斯摆摆手:「卷宗上写了,此人最看不起舞刀弄枪的武人了。没用!」 谭明亮道:「那就只能强攻?鹿城县城墙低矮,城门也老旧,强攻倒也没有什么难度。」 可以说服或者威胁能成,他们是不太想真打,以免拖延了时机,耽事。 傅斯沉吟着说:「再等二日吧,饶良骥虽然性格不怎么样,却的确是真为治下百姓殚精竭虑的。」 濮邵道:「再等二日,若不行,还是只能强攻。之后咱们行军的速度就要快一些了,雪地行军困难,我只怕……」 众人商量来商量去,颇犹豫不决。 然而当天夜里,斥候来禀,鹿城县城门大开,县令下令,县中家家户户紧闭门户,三日内不得出门,违者徒三月。 广边军将领不免有些诧异:「饶良骥这是想瓮中捉鳖,还是让我们过鹿城?」 「深州没有厢军,只有每年服役的少部分民兵,只在州府处,鹿城有武力的恐怕就几个捕快,饶良骥想怎么瓮中捉鳖?」谭明亮说。 「那我们明日一早拔营?」濮邵问。 「明日卯时拔营。」谭明亮果断下令。 斥候探得鹿城县城门大开,却探不得饶良骥漏液叫人八百里加急将一封奏疏送往京城。 同一天,括州大乱,括州知州狄鹤龄被乱民乱刀砍死,死状悽惨可怕。 几路驿丞,一人两马,八百里加急往京城送信。 第218章 调军广边 括州。又是括州。 粮仓之地接连动乱, 最直接的坏处就是今年各地粮价飙升,百姓吃粮日渐困难,各路平准署抓了不少趁机囤货居奇的商贩, 可粮价始终是下不来。 朝廷几番派人前去平乱,杀了几个人, 流放了几个人, 都只是压住了表面乱象,最根本的问题丝毫没有被解决。 也并非是朝廷不重视括州, 只是在朝中一部分人眼里,有许多事比括州民生重要得多,只要民乱被压住就行。 「乱民已经攻占了缙元的州府衙门,知州狄鹤龄被数十乱民围着砍死, 尸身都寻不完整。通判、监使、长史、司马等人皆丧生于乱民之手。仓曹直接打开了州府粮仓,让乱民抢粮……」 紫微殿的朝会上, 中书门下堂后官的声音发紧,好几次都磕巴着快说不下去了。 仅仅只是奏疏上简短了几行文字, 也能窥得缙元府衙惨烈景象的一角。 从神宗朝开始, 大梁三不五时就会闹出民乱,在朝廷看来不过癣疥之疾罢了,都以招安乱民首领给予其散官为主,没有了首领, 乱民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很快就会溃散。 或许没有人想过,或许想过却觉得天方夜谭, 乱民竟能将知州府衙屠得血流成河。 萧珉高高端坐于御座,神色冷峻。 就是萧珩胡言乱语的缘故,朝堂这段时间越来越乱, 朝臣们互相攻讦互相诬陷,他对朝堂的掌控力也越来越弱。 他冷眼旁观着,那些时刻把「忠心可鑑日月」挂在嘴边的大臣,争权夺利全都只为他们自己。 也是,谁又真正会为他这个皇帝着想呢。就连母后不也是一心想要提拔澹臺家的子侄,只不过王妡更强势,王家压制得澹臺家动弹不得。 想到这里,萧珉忍不住朝王妡投去一眼。 「括州民乱,你在其中做了多少?」萧珉沉声问道。 王妡偏过头,轻声说了句:「庄贾何人,反噬城父。」 萧珉脸色倏然一变,勐地看向下头,列班于众臣最前方的萧珹。 括州为何会…… 「括州为何会大乱?缙元知州府衙为何血流成河?德阳王,你有什么要说的?」 萧珉一怔,他心里想的话,被王妡说了出来。 萧珹出列,道:「臣无话可说。」 御史台勾管史安节出列道:「括州民乱不断,德阳王奉旨平乱,如果再生事端,德阳王竟是打算推脱责任吗?下官可还记得,一同前往括州平乱的前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可是因贪腐下狱,贬谪出京的。」 第400页 萧珹转头看向史安节,说:「本王在括州,括州风平浪静,本王一离开,括州就再生动乱,本王还想问问,是否有人故意在括州生事!」他说罢,就转头看向御座,直视王妡。 史安节一身正气地道:「括州豪族圈地伤民,括州府衙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德阳王在括州仅仅处理了不痛不痒的几人,这就是您说的风平浪静?」 「朝廷下令罢差课徭役,裁撤苛捐杂税,括州更是免赋三年,与先受天灾后受人祸的百姓休养生息,然而实际情况却是——括州依旧在收取十税四的重税!这些税并没有到朝廷监仓,那么都去了哪里?!德阳王也不知吗?!」 「括州官欺上瞒下,本王亦是本蒙在鼓里。括州再生事端,百姓日子艰难,府衙血流成河,本王亦甚是震惊与心痛。括州官府已腐朽到官逼民反的地步,御史台负有监察天下百官之职,却放任括州之事发生,史勾管却在朝上大肆诬衊本王,是做贼心虚吗?」萧珹亦是一身正气,「还是……你在为什么人遮掩?」 然后,萧珹又看向御座上的王妡。 萧珉见此情形,心中狐疑更甚。 王妡淡淡道:「我竟不知,德阳王口才竟如此了得。」 萧珹道:「臣担不得皇后娘娘如此夸奖,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皇后娘娘一直都关心括州民生,想必早就知道括州民生之艰,从您免括州赋税三年便可见一斑。可是奇怪,您怎会不知括州官员欺上瞒下?」 「德阳王,你为钦差往括州平乱,身在括州数月,竟也不知括州官员欺上瞒下吗?请问你在括州都做了些什么?」史安节步步紧逼。 吴慎见情势不对,赶紧出列,禀道:「圣上,臣以为,当务之急该是平乱,追究责任是平乱之后的事情。」 「吴卿说得对。」萧珉还没来得及出声,王妡先一步说话。 王妡站起身,朗声道:「如此,便叫广边军往括州平乱。」 满殿譁然。 广边军戍守幽州北拒猃戎,皇后要调广边军入关,是何居心?! 「万万不可!臣以为……」 「就这么定了,拟诏。」王妡断然说道。 「皇后!」吴慎大喊一声,跪了下去,「民乱怎可调边军入关平乱,这岂非让天下人以为朝廷残暴,岂非让猃戎有机可趁!」 吴慎跪下,与他一派的以及清流一派的都噗通噗通一个个跪下,眨眼之前殿上就跪了大半朝臣。 王妡步下御阶,走到吴慎面前,垂眸道:「不调广边军,吴卿以为谁可以平乱。朝中尽是酒囊饭袋,一听『猃戎』二字就两股战战,一看猃戎打来就先想着怎么求和。括州民怨沸腾,朝廷几番派下钦差,依旧是民不聊生,倒是你们这些蠹虫一个个被餵得脑满肠肥。」 王妡负手在殿中慢慢踱步:「括州豪族圈地伤民,强抢良田,逼迫良民为逃户,蓄得逃户成千上万,仅仅几个不痛不痒的人流放,所圈良田亦未还于民。我亲下诏书,免括州三年赋税徭役,让接连受了天灾人祸的括州百姓休养生息,你们阳奉阴违,视诏书为无物,在括州横徵暴敛。」 「诸位口口声声『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百姓困苦,你们倒是一个个过得滋润极了。一旦国中有事,你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会不会害了自己。」 「臣等冤枉。」殿中众臣齐声喊冤。 「下诏,调广边军五万,入关平乱。」王妡掷地有声。 「放肆!」萧珉在御座上大吼一声,拍着扶手站起来,甩开过来扶他的内侍,一步一步走下御阶,走到王妡面前站定。 仔细看他,就能发现他的步伐一轻一重。 「广边军岂是你能随意调动的。皇、后!」萧珉森然道。 王妡懒得与萧珉废话,直接叫人:「圣上龙体违和,思绪混乱,送他回甘露殿休息。」 「放肆!」萧珉又是一声吼。 「还是圣上要我亲自送?」王妡看了两旁内侍一眼,内侍立刻上前「扶」住了萧珉,王妡率先转身,「那就走吧,我送圣上回甘露殿。」 萧珉火冒三丈,挣扎着要甩开「搀扶」的内侍,然而那两个内侍力气极大,萧珉根本就甩不开,他怒极,要不是要维持帝王风度,早就对王妡破口大骂了。 皇党见皇后如此对待皇帝,皆愤慨难当。 吴慎朝众皇党示意稍安勿躁,他唤道:「皇后娘娘请留步。」 王妡脚步不停,说了句:「吴卿还是先好好想想,何为忠君爱国罢。」 这句话对一个三朝元老、宰执首相来说,实在是太重了,尤其这句话还并非出自皇帝之口。 由皇后说出此言,皇党们皆深感受辱。 待帝后离开了紫微殿,有情绪激动者,不顾后党、御史台、禁军还在,对吴慎囔囔:「吴大相公,皇后实在欺人太甚。」 此人话音刚落,就有小内侍进来,宣布:「皇后殿下有令,反对调广边军平乱者,便自己亲自执甲前往括州平民乱,五人为一伙,五伙为一队,由朝廷发与兵、甲,粮草自筹,三日后,南熏门外行军礼,开拔。」 殿中的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反对调广边军的人,就列队做小兵去平乱? 这个主意实在是太毒了! 妖后就是妖后,最毒妇人心! 第401页 小内侍不理那些大臣们的吵囔,对萧珹说:「德阳王,圣上召见。」 萧珹有些诧异,不确定地问道:「是圣上召见本王?亲口下令的?」 「自然是圣上亲口下令,小的岂敢假传圣令。」小内侍说:「德阳王快些罢,别让圣上等着急了。」 萧珹虽还有狐疑,然鱼游沸鼎,容不得他迟疑,遂快步出了紫微殿,往甘露殿而去。 - 括州,缙元。 时值冬月,四下深雪,缙元知州府衙正堂里燃起了一堆熊熊大火,一群六七人围着火堆取暖。 发生在几日前的府衙的惨事,已经被连续两日的大雪所掩盖,鲜红变成了银白。 「娘的,今年可是够冷的。」一个身量中等面色黝黑的汉子啐了一口唾沫,问对面的人,「京城那边怎么还没有送信过来?接下来兄弟们该怎么办?」 对面的人摇摇头:「没有。」 有人疑惑道:「京城怎么好端端叫我们杀了府衙这些人?杀了,又不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反正是一群狗官,杀了就杀了。」黝黑汉子说:「要不咱们把那些富户也杀了,他们勾结狗官,祸害了我们多少年。」 对面的人厉声道:「不可轻举妄动。」 黝黑汉子还要说话,被旁边的人拍了一下,他撇撇嘴,还是收声了。 对面之人暗暗嘆气,虽然觉得屠杀府衙上下太过草率,但他与京城那位二爷有约定,接到传讯,哪怕心中有疑惑,还是做了。 只是,这下一步呢? 第219章 神兵天降 缙元的乱民没有等到京城的下一步指示, 等来的是兵临城下。 五万广边军犹如神兵天降,忽然就出现在缙元以北十里,旌旗蔽天, 精兵强将,有摧枯拉朽之势。 缙元的乱民听闻广边军陈兵城外都慌了, 全都是一脸惶惑不知所措, 一窝蜂找到自己上头的小头领。 小头领又能有什么主意,只能去府衙找首领讨主意。 占了知州府衙的一干乱民首领在听闻广边军陈兵城外的第一时间就炸锅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广边军会在城外?」 「大哥, 京城那边怎么说?有消息吗?」 「广边军怎么会来得这么快?从幽州到缙元少说也有几千里路啊!」 「娘的,我们是被卖了!」 「那个狗王爷,他把我们都卖了!」 「各位稍安勿躁……」 「安什么安,狗王爷好深的心机, 这是下套想将我们一网打尽,他好跟狗皇帝邀功。」 「大哥, 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跟他们拼了, 我活不了, 就一起死!」 「就是,就是,跟他们拼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越说越激动, 抄起刀子就要去纠集人手打开城门跟广边军拼命。 乱民首领觉得不对劲儿,喊:「站住,没我命令, 说都不许乱动!」 可是群情激愤,头脑发热,哪里是他一两句话能够喊得住的。眼看这群人就要走出府衙坏事, 乱民首领勃然大怒,快步走到府衙门前欲以身挡住这群人。 「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还冷静什么冷静,我们都被狗王爷卖了,难怪原来说好的,我们一旦举事,刘家的、江家的、林家的那些豪族都跟着一起举事。现在呢?他们都龟缩在族地里,任我们怎么派人去说都不动。」 「这难道不是你们趁乱杀了他们不少族人,想夺了他们的田产?!」 不少人面露尴尬神色,他们的确是趁乱抢了不少屋田粮财, 可是!他们又没有动平民百姓的屋田,杀的都是为富不仁的东西,他们抢了多少不义之财,杀几个有什么关系! 乱民首领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是不服气的,对他们的行为他也不说对错。 毕竟,但凡日子还能过得去,谁又会想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 「广边军能打得猃戎落花流水,有多神勇,不需要我再告诉你们了吧。」乱民首领沉声道:「你们打开城门,是拉着广边军一起死,还是你们自己去送死,想想吧。」 话音落,知州府衙前庭一片沉默,静得能将不远处传过来的喧闹声听得清楚。 这群乱民大多是几年前水患受灾又□□受害者,那时就跟着之前的首领乱过一次,首领被招安后,他们原地解散。然后因重税,又有新首领出来一唿百应,又乱了,新首领再被朝廷招安。 之后,他们明面上是原地解散了,实际是又换了一个首领,暗暗蛰伏了起来。 现在的这是首领,就是第三个首领,带着所有人明着是被朝廷安抚了不闹了,实际上是被暗中组织起来,为人所用。 乱民中有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的,有被人煽动莫名其妙跟着造反的,也有想趁机捞得好处的,但绝没有想不开一心求死的。 大梁朝廷一贯以来对农民起义的态度都是以镇压安抚、招安起义首领为主。前两次的起义,朝廷也是招安了首领,放归了他们,给了田地。 朝廷长久的态度,让他们不觉得起义是大事是造反,以往朝廷派来镇压起义的厢军也都是他们这些人在服役,战斗力如何他们一清二楚。 他们从来没想过,朝廷会派广边军。 那是戍守北疆,抗击猃戎南侵的军队,怎么会…… 第402页 「我、我们怎、怎么办?我们会不会、会不会……死……」 一人承受不住压力,这么低喊了出来,瞬间带得其他人都恐慌了起来,七嘴八舌嗡嗡说话,吵得人心烦。 「都给我闭嘴!」乱民首领一声低喝。 人群倏然安静。 乱民首领正待安抚众人,就又听刚才那个声音说:「可是我们把、把知州杀、杀了啊,我们杀、杀了那么多官老爷,所以朝廷才、才派广边军来……是不是?」 才安静下来的人群就又乱了,知州府衙的血流成河,有他们在场每一个人的「功劳」。 乱民首领这次准确找到了惑乱人心的人——是一个小头领,印象里似乎是他得用的一个手下的本家兄弟,投靠来的。胆子不大,他们攻入府衙时,这个人拿着刀却抖得如筛糠,根本就不敢下手。 这样一个人是怎么当上小头领的? 乱民首领心中疑惑,眼底闪过一道杀意。 那小头领说着说着大声哭起来:「德阳王这是要我们都死啊……要不是他下令要我们把州府衙门的都杀了,我们也不会……也不会……现在广边军就在城外,我们死定了,怎么办啊……」 他这么一哭,众人的情绪被渲染得更加紧张,嘈嘈杂杂,竟也有人跟着他也一块哭了。 场面一瞬间就失控,乱民首领的话没有人听,大家都像无头苍蝇一样,还有人说要不干脆跟朝廷投降算了,咱们这么多人,朝廷不可能真全杀了吧。 「都给我闭嘴!」乱民首领爆喝。 已经乱起来的人听不进他的话了。 乱民首领额头青筋直跳,最后,「锵」一声,抽出刀来,就要杀人立威。 他要杀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大哭惑乱人心的小头领。 不管这人是谁,杀了一了百了,哪怕杀错又怎样。 那小头领一直注意着乱民首领的动静,看他提刀过来,知道来者不善,心电急转,寻找生机。 也有几人看见了首领的动静,心中疑惑。 小头领看着走过来的乱民首领,忽然大喊一声:「首领!你有没有听到喊杀人,还有惨叫声,广边军打进来啦!」 他最后一句喊得尤为声嘶力竭,扯着嗓子喊破音地喊:「广边军打进来啦!广边军打进来啦!……」 边喊边跑,还拉着身边的人跑。 众人本就畏惧广边军,听到这喊声,又看有人跑了,吓得简直魂飞魄散,也跟着一起跑了。 就几个眨眼的功夫,府衙前庭乱成一锅粥,那些乱民大小头领乱七八糟夺门而出,仅靠首领和心腹几人根本控制不住这么几十号人。 乱跑出去的人还边跑边喊:「广边军打进来啦,大家快跑啊!」 城中街上都是起义的乱民,老实的百姓在乱民打进府城时能跑的都跑了,实在跑不掉的都禁闭了门户,用尽一切能抵门的东西把门窗抵住。 街上的乱民本就六神无主,现在听到处都有人喊广边军杀进城来了,也不管是真是假,也不管根本就没看见广边军的影子,跟着乱跑。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括州府城缙元已然失控。 括州豪族缙元刘氏也是府门紧闭,之前乱民首领派人来说话,要刘氏出人出钱,被刘氏的族长以「尔等无故杀我刘氏族人,不交出兇手,我刘氏就算到京城去也要得到一个说法」挡了回去。 刘氏那么大一个家族,身为族长,没点子耳聪目明还能让家族在括州横行霸道? 刘族长一开始得知乱民起义就觉得不对劲儿,这天寒地冻的,京城那边怎么会选在这么个时候? 之后得知乱民血洗了知州府衙,就更是惊疑不定了。 这些乱民到底是一群乌合之众,领头的首领亦不是惊才绝艷之人,正好刘氏有族人被乱民害了,刘族长就借题发挥,欲与乱民割裂。 今日一早,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言广边军忽然就陈兵城外了,刘族长惊骇之余不由庆幸自己之前的明智。 「老爷,外头的人都在喊广边军打进来了。」管家得了守在门边的家丁的回报,立刻过来告知刘族长。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刘族长摇头嘆气,短短几天仿佛老了十岁,「希望……能念在我刘氏没有与乱民一起生事,能网开一面,留我刘氏一口元气。」 「老爷?」管家不明白刘族长颓然的话语。 刘族长怆然道:「朝中皇权式微,女主坐大,那位一直在拿括州做文章,偏又派下德阳王来括州。德阳王也是个有心的,这不,拿了我刘氏的错处相威胁,我是……」 前有狼后有虎,他能怎么办? 他也没有能力驱虎吞狼,只能被裹挟着。 一听闻广边军犹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城外,刘族长就知道,德阳王不行。 刘族长紧皱着眉头,思忖半晌,一咬牙,下定决心,吩咐管家:「去派人去通知其他几家,半个时辰后,一起带上全部家丁出去驱赶乱民,打开城门,迎广边军进城。」 管家被自家老爷的决定惊呆了,一时没有反应。 「快去!」刘族长催促,「还有,告诉他们几家,若是不想去,就做好灭族的准备吧。我不是危言耸听。快点去!」 管家着急忙慌跑出去,安排人去通知各家,并点齐了所有家丁,等着刘族长下令。 第403页 缙元城里混乱了近一天,在晡时末,广边军入城后,有了平息的迹象。 乱民首领现在知州府衙前,看着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松入城的广边军,为首的一行是一身甲冑骑着战马的广边军将军校尉们,以及跟在他们身边的括州几大豪族的话事人,发出了嘲讽的大笑。 第220章 一箭双鵰 相比缙元轻易进城, 短短几日功夫,广边军就俘虏了全部乱民,控制了括州各地的要道, 鹿角木、陷马坑、檑具、砲车等飞快设置在各关口,一层一层将括州守住, 并机动以随时可出击他地。 已经抵达北都太原府外的沈挚可没那么容易。 作为大梁北都的太原府, 城高池深,城墙每五十步设马面一座, 两座马面之间互相策应,将攻城敌军击落于城墙之下;北都城门共八座,每座城门的瓮城都设置成回形,即使敌军攻破瓮城门, 主城门门闸一落,狭长的回形瓮城会使得敌军进退两难, 瓮城门狭小,破城门的巨木也难以搬进来。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 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太原府究竟有多难攻城? 前朝开国之时四方诸侯混战,南方二十万大军攻打守军仅八千的太原府,久攻二十多日不下, 多位将军折戟在太原府外,退军时仅剩几千残兵游勇,南方士气从此一蹶不振, 最后被西边的前朝开国太.祖所吞併。 现今北都驻五军兵马八万,沈挚带了五万幽州军,二十万对八千都强攻不下, 可想而知,五万对八万,沈挚强攻毫无胜算。 祁梅宰坐于河北兵马大元帅府,听斥候来报:「城外幽州军号称三十万,末将探察之后,估摸十万不到。」 「哼!」祁梅宰冷笑:「先帝果然没冤枉了他,沈震果然是要造反。」 幕僚道:「沈家军神勇,沈挚百战不殆、用兵如神,都督还得小心应对。」 祁梅宰颔首,却也不惧:「任那沈挚小儿如何用兵如神,区区不到十万兵马就想破了北都,白日做梦!传令下去,各城门严防死守。城中各家各户不得外出,不听禁令外出者,以细作论处。」 校尉领命离开元帅府,传都督令,将北都防卫得犹如铁桶一般。 太原府尹在幽州军还距其百里时就写了奏疏,八百里加急传去京城。 城外,幽州军中军大纛,沈挚听完斥候报北都情形,下令调兵,扼守北都四方道路,切断交通,看守粮草、水源,围困北都。 校尉戴竑疑虑道:「北都有八万兵马,若祁梅宰不甘困守,出城迎战……」 「那岂不是正好。」校尉毕子骞笑着说:「北都易守难攻,咱们这区区五万人强攻怕是攻不下。若五军兵马出城迎战,嘿,别说我老毕瞧不起人,就他们那种老爷兵能不能拿得起刀还是个问题。」 此言一出,帐中一片笑声。 真不是毕子骞瞧不起五军兵马司,实在是朝廷武备松弛、训练荒废太多年,军费被贪墨、武备被亏空,但凡对官场有点儿想法的人都不愿意从戎。 同朝为官,谁愿意天生就比旁人低一头。 大梁文武失衡的隐患在开国之初就埋下了,一百多年,彻底爆发了出来。 「将军,以北都的储粮,坚守上两月是不成问题的。我们只围不攻非长久之计。」参议翟墨听说道。 首先,五万兵马的粮草就是一个大问题。 沈挚摇头,说:「北都守不了两个月。城中那些宗亲和一把年纪的勛贵守不了两个月,不出半月他们就要闹了。」 大梁的四个陪都各有其职。 东都是副都,有一套完整的三省三衙班子,京城一旦有问题,皇帝能转移到东都,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运转国家; 南都控制江南一带,是国朝粮食、盐铁等转运之地,设有江宁坑冶铸钱司,江、浙、荆湖、福广等地铸钱公事皆在此转运,旺溪金场、岭水铜场、桂阳银监、磁湖铁冶等皆为其管制; 西都是为威慑西南各部所设,曾经在成都府,后移去了凤翔府,此地是四陪都中驻军最多的; 北都是宗亲勛贵的养老之地。 大梁国祚一百多年,父生子子生孙,宗亲勛贵越来越多,怎么安排这些大多只吃饷不职事的人,德宗突发奇想将这些无所事事的人都扔去了北都,别在京城碍他的眼。 之后的几代皇帝对年纪大的无所事事的宗亲勛贵亦是同样安排。 这就导致了北都宗亲遍地走,勛贵多如狗,瓦肆幡子掉下来都能砸到一两个,这些人且自持身份不服管,但凡他们要闹,太原府尹大多是拿他们毫无办法的,只是领元帅府公事的都督祁梅宰对上这些人,能有多少办法呢?打不得更杀不得。 「我等只需围困太原府,等着乱起来,便可。」沈挚吩咐三军严阵以待,但有窥窃者,一律以细作论处。 幽州军将北都围困起来,中军大纛立的是「沈」字,消息传至京城和幽州,两方都炸锅了。 「沈公仪啊沈公仪,你是不是疯了!」周秦宇在府衙里嗷嗷叫,头如斗大,「沈挚这个混蛋,连老子都骗!」 滑邃坐在一旁烤火,说:「将军这招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狗屁!」周秦宇朝滑邃喷:「你们这群疯子!他五万兵马围了北都有狗屁的用,打又打不下来,一旦朝廷的援军到了,与北都守军里外夹击,他沈挚就是个牢丸,两口就被人吃了。」 第404页 滑邃说:「知州能想到的事情,我们将军难道想不到?皇后殿下难道会想不到?我们将军在北都就是立起来的旌旗,昭告各方呢。」 「告诉大家,这里有个傻子,是么?」周秦宇黑着脸说。 滑邃翻了个白眼:「周知州,难道你以为,皇后殿下手里的禁军是摆着好看的?」 周秦宇沉默。 王皇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三衙禁军收服得如臂指使,她既然要造反,最先做的一定是控制京城。 「既然如此,不一定非要沈公仪去北都吧。」周秦宇皱眉。 「老周,你不懂。」滑邃拍拍周秦宇的肩,「我明日点兵前往蓟门关,你带人守好广阳城。」 「要你说。」周秦宇回给滑邃一个白眼,这贼船他是不想上也上了,还能怎么办。 「这天寒地冻的,猃戎真会打过来?」周秦宇不放心问。 「大梁内乱,沈将军不在幽州坐镇,猃戎冰封三丈贵族都吃不饱肚子,你以为这群恶獠会怎么做?」滑邃面上杀气腾腾,「猃戎长久觊觎我中原腹地,非得给他们来一下狠的,他们才会知道怕。」 猃戎遭了雪灾,人困马乏,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周秦宇道:「你怎么就能确定猃戎会打过来?秋收之时都没打,这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的,他们还能打过来?」 滑邃反问:「如果你是苏檀,你知道沈将军带着三十万大军离开幽州,你又缺衣少食,你怎么做?」 周秦宇恍然大悟,又目瞪口呆:「沈公仪故意的。」 这可真是够大胆的,五万号称三十万,还以为只是故意吓唬人的。 滑邃没再多言,又拍了一下周秦宇的肩,顶着风雪离开知州府衙。 沈挚出发前一晚,他们夜谈,得知皇后殿下的计划,滑邃也如现在的周秦宇一样目瞪口呆。 皇后殿下竟打算多线作战,一箭双鵰。 真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但在听了沈挚说了详细计划后,滑邃等人竟也觉得这并非异想天开。 皇后殿下筹谋多年,并不是奔着失败去的。 控制京城,控制皇帝和众臣; 占领括州,控制永平、永丰等粮仓; 围困北都,困住北都八万五军兵马无法驰援京城。 大梁发生内乱,猃戎若南下来捡便宜,西骊恐怕也不会只是坐视。 西骊若动,西都凤翔府的兵马不会放任不管,凤翔府拦住西骊、震慑西边各番国,同样也被绊住手脚。 再者,成都府早被皇后殿下的人控制住,与凤翔府互为犄角,既能相助凤翔府威慑西南,又能牵制住凤翔府。 还有就是对国朝非常重要的南都——江宁府。 第221章 火光沖天 信州往江宁府去的官道上, 一队千人的甲冑骑士在夜色中奔驰,虽着急赶路,这些甲冑骑士也很注意地护着中间身着深紫锦衣的男子。 「王爷, 前方是东流驿,过了东流驿是歷山, 夜里山间恐有勐兽出没, 再赶路怕是不安全。」一名身着明光铠的骑士从前头掉转马头回到锦衣男子身边,向他禀报。 「还有多久能到江宁府?」锦衣男子问。 「照现在的速度, 后日申时约莫可以看到江宁府城墙。」甲冑骑士答道。 「后日……江宁大乱,吴桐身陷其中,生死不知……不能再快一些?」 「王爷,过了歷山, 官道平坦,应该能争取后日午时前到江宁府。」甲冑骑士停顿了一下, 道:「王妃巾帼不让鬚眉,吉人自有天相。」 锦衣男子, 也就是楚王萧烨, 提起嘴角笑了一下:「那就借你吉言了。去东流驿投宿吧。」 甲冑骑士得令,叫副将前后传令,一行人加快了速度,赶在亥时前到了东流驿。 东流驿十分简陋, 驿丞下晌得了消息,知道楚王要来投宿,早把最好的一间客房收拾妥帖。 但驿站就那么简陋, 收拾得再妥帖,也不可能立刻变豪宅。 离京许久,一路风尘伴着追杀南下, 又在信州折腾来折腾去,萧烨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膏梁锦绣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风流王爷了,面对潮湿板硬的床和破了一块用石板挡着还是唿唿漏风的窗户,他没说什么,裹着狐裘在火盆边坐下。 穿着明光铠的骑士是马军司云骑军带甲指挥裴曜,奉命带领一千云骑军护卫楚王萧烨南下信州。两日前,得知江宁府大乱,他们便护着楚王日夜兼程赶往江宁府。 裴曜布置好驿站防卫后,就来向萧烨復命。 「裴指挥,坐下烤烤火吧。」萧烨指了指自己对面空着的一张胡床。 裴曜也不加推辞,道了声「谢王爷」,坐了下来。 萧烨用火钳将火扒得更旺一些,边嘆:「也不知道江宁府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裴曜说:「前边斥候传来讯息,江宁府忽然有一股乱民喊着『均田免粮』,四处作乱,几次三番冲击府衙。不过斥候瞧着,那些乱民不像是单纯的乱民,倒像是……」 「像是什么?」萧烨急急追问。 「……厢军民兵。」裴曜说。 「厢军民兵?」萧烨惊愕,旋即眉头深深皱起。 裴曜说:「有斥候偷偷跟着一群乱民,发觉这群人并非是乱来,而已有计划地依次冲击各衙门。那群人组织严明,以火、队、团为建制,却能明显看出战力不行,斥候跟着的几队人去沖知府衙门,一百多人被十几个捕快就拦住了,还死伤了不少。组织严明却战力奇差,下官只能想到厢军民兵。」 第405页 大梁兵种有四:禁军一,边军二,厢军三,民兵四。 其中:禁军由各地择勇武者充,每三年更戍换防,多是在京城、陪都以及几个上州重镇更戍; 边军由边州就地招募,戍守边塞,不更戍; 厢军亦是各地择人充员,禁军筛选之后的人再充厢军,不操练,多服杂役; 兵民是就近服役保卫乡里,大梁律有定:每户每年出一壮男服兵役三月。 基本上,厢军和民兵是没什么战斗力的。厢军还好,可以拿一点微薄的饷粮。民兵别说饷粮了,就连布甲武器粮食都要自备,衙门是没有发的。 大梁重文轻武,良家子弟但凡有其他出路的,是不愿意参军的,而且在大梁士兵位卑人轻,俸禄少得可怜,还不一定能全拿到手中。 可想而知,大梁厢军和民兵的战斗力能有多少。 然而裴曜说江宁府里作乱的看起来像是厢军民兵,无怪萧烨惊呆。 「怎么会……怎么会是厢军……谁给他们的胆子?!」 「那吴桐在江宁府岂不是更危险了?!」萧烨急得不行,恨不得能插翅飞去江宁府。 裴曜给火盆再添了些柴,背风的窗户留出一道缝,对萧烨说:「王爷,时候不早了,您先歇息,明日咱们天亮就出发。下官等就在外头,您有事就吩咐。」 萧烨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上床去睡了,可躺在床上死活都睡不着。 驿站实在简陋,炭都没有,只能烧柴取暖,柴在火盆里烧得哔哔啵啵响,屋中一片光亮,萧烨看着火光,就更睡不着了。 他担心吴桐的安危,也……思念吴桐。 从在江宁府与吴桐分开,他就思念吴桐。 他的妻子,他的王妃,与他想像的大不相同,与他要求的也大不相同。 曾经他觉得自己喜爱的就是苏氏那样的妻子,把王府里里外外打理得如是如贴,贤惠大度明事理,与他相敬如宾。 平郡王府的老王妃,他的从叔母,说给他保了桩婚事,不日就请官家赐婚,他听闻是有京城才女之称的吴家姑娘,便点头答应了。 他以为吴桐和前面的苏氏一个样,毕竟曾经苏氏也颇有才名。 谁料,吴桐与苏氏完全不一样,完全是两种极端。 吴桐真的是能把人气死,也是真能折腾,居然还给她折腾出个官来当。 萧烨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有些后悔没有阻止吴桐外放,她现在要是在京城的话,在皇后身边,应该一点儿危险都没有。 她要当官,在皇后身边做个掌书女史不就挺好,非得要来水深火热的江南插一脚。 萧烨越想越睡不着,干脆裹着被子坐起来,盯着映得房里火红的火光发呆。 在萧烨担心的江宁府,火光几乎映得半个江宁城天空红彤彤,黑夜犹如白昼。 轰—— 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仿佛大地都在震动,随后又燃起了熊熊大火。 「吴运勾,后头偷袭的乱兵被炸了回去,今夜想必他们吃足了教训,不敢再来。」满脸硝烟的禁军都虞候简都山大步走进正堂,对双手握着一把大刀的吴桐说道。 吴桐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不可放松警惕,库中的火.药还有多少?」 简都山说:「雷.火.弹不到一百,霹雳弹二百,大的雷火球只有三个了。」 吴桐苦了脸:「火力不足了啊。」 简都山失笑:「吴运勾过于担心了,这些已经很足了,我接到讯息,兴运军已经调兵过来了,最迟后日就能到,区区乱兵,不足为惧。」 吴桐摇头,不断摇头:「你不懂什么是火力不足恐惧症。」 简都山:「……」 这……他的确不懂。 不过他现在懂了,为什么临出发南下前,皇后殿下要召见他,言明定要护着吴运勾完好无损的回京,吴运勾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就不用回京了。 当吴运勾将那些火.药展示在他眼前时,当一枚雷.火.弹就炸死炸伤七八人时,他就下令全军,无论如何都要护吴运勾安全。 「简虞候,确定外头那些乱兵是太平军和岳岭屯所的吗?」吴桐再次确认。 简都山说:「绝对没错。」 吴桐说:「在江宁府,能调动附近厢军民兵的,统共就只有那几个人。」 简都山点头。 一直坐在吴桐身旁,手中也拿了把大刀的萧皎闻言,问:「母亲,是江宁府尹吗?」 「或许吧。」吴桐说:「不过,乱军也沖了江宁府衙。」 萧皎说:「也许是欲盖弥彰呢?」 「是太平厢军在城中作乱,必然是有人暗中指使,这样做的目的我还不知道,不过他们打着『均田免粮』的口号,听起来实在太可笑了。」吴桐鄙夷,「又当又立的。」 简都山说:「藉口罢了,就算失败了,他们往田里一钻,以朝廷歷来的态度,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吴桐抽了抽嘴角,很是无语。 越是深入了解大梁朝廷,她就越是一脑袋问号。 就不说重文轻武,大力打压武将,这个巨大的槽点了。 就光说朝廷对农民起义一贯是招安,都不严惩领导起义的人,杀鸡儆猴。难怪三不五时就有起义,实际上怕是有心之人考不上科举,就另闢蹊径捞个官吃皇粮的办法吧。 第406页 但这些也不是她能改变的,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吧。 距离最后一声爆炸过了有近半个时辰了,外头一直没再有其他动静,在外头查探的人回来禀报说府邸周围暂时不见乱军。 「看样子今夜该是消停了,但还是不能放松,简虞候,就拜託各位警醒着,别让乱军有机可乘。」吴桐道。 「吴运勾且放心,那些乱军乌合之众罢了。」裴曜道:「你去歇息吧。」 吴桐摇了摇头,不去,只让萧皎去睡觉。 萧皎握着刀:「母亲不去我也不去,我要护着母亲。」 吴桐笑道:「有简虞候,有这么多皇后派来的禁军高手,还有火.药,放心。我在这里是若有事能随时应变。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得少了会长不高。」 还有这种说法? 萧皎不想去睡,被吴桐哄着,还是叫人伺候着休息去了。 吴桐拍了拍刀:「简虞候,等兴运军到了,咱们就反守为攻,好好会会那些乱军,以及……咱们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卢府尹。」 第222章 死守到底 半夜里消停的乱军, 等天亮又开始了。 一地作乱,最重要的不是占领各衙署,而是占领各监仓。 江宁府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转运司的监仓。 米粮盐铁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这些物质,别说打仗扩地盘, 就是想盘踞江宁府都做不到, 毕竟乱军也是人,要吃粮拿饷。 乱军在城中作乱三日, 数次冲击转运司衙署,为的就是永丰、永平二粮仓,惠民盐仓,丰远钱监。这些都在转运司, 便是江宁府尹也无权过问。 江南东路转运司,转运使是平郡王遥领了, 只拿俸禄不视事,具体的事务是由下头的转运司勾当公事来办。 现江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公事有二, 一为吴桐, 一为周研,两人及其不对付。 周研,寿州下蔡人士,永泰十二年进士, 师座乃天章阁大学士濮冯之,入朝初铨选为校书郎,后外放为真阳县县令, 永泰十六年晋了侍讲,差遣为江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官。 正统的进士出身,清流文官。 吴桐, 曹州离狐人士,性别女,翰林院翰林院图画局勾当官吴肩龙嫡四女,嫁与楚王为正妃,巴结上了皇后,初为皇后掌书女史,后外放为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官。 周研耻与吴桐同署为官。 值得一提的是,吴桐的这个差遣,在她抵达江宁府转运司衙署的十日后,京城来了一个诏书,她的差遣变成了职事。周研还是差遣。 用通俗易通的话来说就是——吴桐已经转正了,周研还是个临时工。 一个衙署里,同职的,究竟是资歷浅的正式工说了算,还是资歷深的临时工说了算? 吴桐用时机行动表明,抱上最粗大腿的武力值高的说了算。 她自己是个战五渣没关系,但她抱上皇后这根坚实有力的粗大腿,被皇后派了几千能打能抗的禁军保护,江宁府都能横着走好吧。 被江南东路官场排挤? 不存在的,要排挤也是她一个人排挤他们全部。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 这年,江南东路官场被折腾得怨气丛生,查盐税就是在他们头上悬着一把刀,偏偏还有个女人,一个带着几千禁军四处横行的女人,在其中搅局。 偏偏,她有禁军了不起,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把周研在转运司里排挤得话都说不上一句了。 转运司里谁敢不跟吴运勾一起「愉快地玩耍」,一队禁军围着你,就问你怕不怕。 吴桐用非常流氓的手段排挤了周研,掌了江南东路转运司各监仓的钥匙印鑑等行政大权。 也有人在私下劝吴桐行事不要太过极端,将江南官场的人都得罪了,对她没有好处。 她给予的回答是:「中庸之道只适合你们这种老油条,不适合我。」 她是女人,这是她在官场上天然的短板,这是没办法的事。 但她又有天然的优势,她除了运勾的职事,她还是楚王妃,正一品的亲王妃,任何人想动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再加上背后有皇后的强权支持,身边有皇后派来的几千禁军。 这样,她还要「中庸」,她趁早别干了。 江南官场早就互相勾结自成一派,朝廷派来查盐税案的宪将都几乎寸步难行,反倒是吴桐的流氓手段把江宁府搅得七零八碎,给宪将找到了突破口。 正所谓,不怕流氓耍无赖,就怕流氓有文化。 文学学士吴桐女士专业需要,读过很多古籍和史籍,兴趣爱好涉猎也比较广泛,况且她高中化学高一下期就学过——《从黑.火.药到酸雨——二氧化硫》。 唔……自打先帝沉迷炼丹图长寿之后,大梁国内炼丹的方士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想要「请」几个来炼炸人的「丹」不是难事。 靠着禁军的精兵强将,和有文化的吴运勾,乱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也没能占了江宁府的几个监仓。 轰—— 再一次朝永丰监发起冲击的乱军被雷.火.球炸得人仰马翻,守卫的禁军趁乱军阵脚乱了立刻出击,砍瓜切菜一般收割了一波人头,又退守监仓内死守,剩余的散兵游勇奈何不得修得堡垒一样并架了狼牙拍和夜叉擂的墙头,何况守卫的禁军又不是死的,看人爬墙头,一桶金汁倒下去,呵呵…… 第407页 吴桐以前看过一篇古代战争武器类的文献,里面有提到守城战中有一武器为「金汁」,文献没有具体展开将这个武器,吴桐当时是查找资料时顺带看了这一篇,手头还有其他要紧事并没有深入探究「金汁」为何物。 直到三日前,城中突起乱军,吴桐跟着简都山布置防御,看到了古代生.化.武.器金汁,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金汁——各种排泄物混合熬煮而成,不仅杀伤力巨大,侮辱性也极强。 「我以为,会是高温铁水或者是沸油。」吴桐握着三尺大刀的手微微颤抖,感嘆道:「我还是太年轻了。」 「其实,我觉得可以用一个圆筒,里面放上火.药,架在墙头,然后点燃喷射火焰出去,烧他丫的。」 随同一起查看武器的方士们一听,甚觉可行,遂动手试验起来。 可是喷火筒试验出来还要时间,金汁却是唾手可得很方便。 这三四日里,禁军退了乱军多次进攻,永丰监外的尸体层层叠叠,多到触目惊心。 府衙没有人来相助,想来也是,不管江宁府尹是个什么态度,太平军和岳岭屯所作乱,江宁府尹原则上都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要从旁低调兵平乱,得走流程。 轰—— 又是一声剧烈地炸响,接着是爆豆一样的炸裂声,伴随着惨叫声和喊杀声。 乱军进攻越来越勐烈,不怕拿人命去填,已经都快摸到永丰监的大门,雷火球只剩最后一个,雷.火.弹、霹雳弹也所剩不多,兴运军要是再不来,永丰监的大门一旦被破,就危险了。 情势危急,吴桐也已经换上了一身不太合身的铠甲,萧皎也想跟,被她强行摁着藏在了暗室里。 「母亲!」萧皎急得直哭。 「藏好,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跟你父亲交待。」吴桐坚决把萧皎摁了进去。 把萧皎藏好后,吴桐提起刀,眼神坚定,对简都山道:「简虞候,咱们走吧。死守到底!」 简都山眼藏欣赏,引手让吴桐先走,然后才走到吴桐左侧比她前了半个身位,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 冬日里天黑得早,酉时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一个时辰前又打了一个回合的禁军安静地休养,轻伤的互相帮忙包扎伤口,重伤的送到后头由大夫治疗,以及为同袍收殓。 到点,火头煮了饭,配了羊肉,提着大桶过来放饭,禁军轮换着警戒去吃饭。 「原本留守的太平军、岳岭屯所的都进城来了,现在城中乱军估计有三万之多。永平监尚还好,上月转运了发往边塞的粮草,现在仓中没有多少存粮,乱军大多蚁附在咱们永丰监外。府衙倒是平静,末将没发进去里面,不知道府衙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当兵打仗,吃粮拿饷。乱军也是要吃饭的。太平军营库里的存粮支持不了他们自己和岳岭屯所民兵那么多人吃。」吴桐问:「简虞候,有没有办法可以劝降?不是劝降太平军,是劝降那些民兵。」 简都山想了想,摇头:「再过上几日,乱军久攻永丰监不下,民兵吃不上饭了,可能会被劝降。但现在……」正是激动上头的时候, 吴桐明白了,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屋中所有禁军将领,道:「简虞候之前说,今日入夜后恐会有一场恶战。诸君,共勉吧。」 「吴运勾不用担心,兄弟们誓死也要守住永丰监。」 「有吴运勾的那些火.药,咱们就怕乱军不来,来了通通给他们炸死。」 「哈哈哈,吴运勾不知道吧,外头的乱军都说咱们用妖术放火呢。」 众人一阵笑,气氛虽然还是紧张,但好像也不觉得乱军有多可怕。 一群乌合之众。 入夜之后,喊杀声果然又再度在永丰监外响起,站在墙头可以看到乱军乌压乌压一大片冲过来。 防守的禁军严阵以待,箭矢乱石纷纷朝沖在前头的乱军射出投出。瞭望的禁军终于看到乱军的中旗,立刻打旗,下面拉着机括等待的禁军立刻将最后一枚雷火球点燃投出。 轰—— 雷火球炸开,整个江宁城仿佛都震了三震。 日夜兼程终于赶到江宁城外的萧烨也听到了这绝大的爆炸声,眼睛勐地睁大,□□骏马被爆炸声惊到,咴律律叫,要不是他死死拉着缰绳,马就乱跑了。 不仅仅是萧烨的马,护卫他的整个云骑的马都被爆炸声惊吓到,队伍霎时就乱了。 裴曜控着马,赶到萧烨身边护卫。 「我没事,裴指挥。」萧烨看着江宁城,「城中这是……地龙翻身吗?」 裴曜眺望城里隐隐透出来的火光,迟疑道:「刚刚那声音……不像是……地龙翻身。」 「那这是……」萧烨顿时紧张无比,就想立刻冲进城。 云骑到底训练有素,虽然马被惊吓乱了,很快就控制住,重新整队。 然而摆在几千云骑面前的一个严峻的问题是——如何进城。 江宁城门关了,吊桥收上去,护城河宽二丈、深一丈,他们轻装简行就为了最快速度抵达江宁城,现在却没有办法过护城河。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有禁军奔来,禀告:「报——后方三里,兴运军疾行而来。」 兴运军? 第223章 不堪一击 兴运军怎么会在这里? 第408页 萧烨一头雾水。 就算是接到了江宁府叛乱的讯息, 以一日五十里的急行军速度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他轻装简行一路快马狂奔也才将将赶到。 而且…… 萧烨看着兴运军朝天放出响箭,然后士兵推出几架壕桥架在护城河上, 井然有序地通过护城河,心底的疑惑更甚。 这兴运军看着不慌不忙的, 不像是突然得到叛乱讯息而点兵, 倒像是早有准备。 「末将兴运军都尉郑潭,请楚王安。」兴运军中一人策马而出, 在离萧烨十步远之地马下,朝萧烨行礼。 「郑都尉免礼。」萧烨纵然有满心疑惑,现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叫来裴曜, 让云骑配合兴运军攻城。 江宁城守城的民兵早就看到远处蜿蜒的将黑夜映成白昼的火把,先是来了一条火把长龙, 后来了一片火把长龙,他们不明所以, 正不知所措之时, 就见来者架了壕桥过了护城河,数人在城门下齐声高喊:「兴运军奉命平乱,开城门!」 平平平平……平乱! 守城民兵慌了。 他们这些被征了服役的民兵都只是做苦力的,没操练过, 更没有打过仗,他们大多数人连布甲都凑不齐,武器也是五花八门, 能有点铁都是大户人家。 那些官爷和军爷要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要他们破门就破门,要他们守门就守门, 要他们去送死,他们也不敢不去,不去先就被军爷砍死了。 可他们只是听上头的命令行事,怎么就是作乱,要被平乱? 守城民兵正不知该怎么办之时,忽然就听到身后喊杀声震天,他们回头,就见一队几百人骑着战马手持马刀一路砍杀而来,顿时被吓软了腿。 「开城门!」这队骑兵唿啸而至,为首之人用马刀指着离自己最近的民兵,一声大喝,见人不动,一夹马腹奔上前一刀砍下了此人的脑袋。 「开城门,违者杀!」 守城民兵看着雪亮的刀锋,根本不敢与之一战,他们手上有刀的寥寥无几,多是拿着棍棒、耒耜,不知所措。 大梁武备荒废的弊端在此时非常讽刺的显露了出来,作乱的民兵手中都没有像样的武器。 骑兵见这些人一动不动,以为他们不怕死,就又连续砍了好几个人,火光映着飞溅的鲜血,把民兵们吓得当时就扔了手中的棍棒,屁滚尿流地去开城门。 「住手!」 有高喝声随之而来,「哚」一声,一枚羽箭插在城门上,手都已经摸上门闩的民兵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骑兵掉转马头,见太平军围拢过来,目测兵力十倍于己。 「诸位禁军兄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领头的禁军都头不等太平军的人说完,从身前马鞍的布兜里掏出火摺子和一颗霹雳弹,点燃了用力投掷到太平军中间。 噼啪炸响,黑.火.药炸开霹雳弹外层的厚纸壳,里面包括的碎铁片四下飞溅,运气不好的当场被铁片割了喉。 「我看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侥倖逃过霹雳弹的太平军校尉大怒,也不劝降了,「给我杀——」 他就不信,他们几千人还杀不死这几百人。 禁军都头也不废话,举起手中马刀,高喊:「车悬!」 几百骑兵立刻变换阵型,同时准备,听到都头喊:「投弹!」先头部队点燃了手中的霹雳弹掷出,立刻冲锋,砍杀了一批敌人后与后面一队换位,后面一队上前来又是十几个霹雳弹投出。 太平军的战力岂是训练有素的禁军所能比拟的,霹雳弹一炸他们阵型就乱了,士兵四处乱跑,还有往后跑的,火长喊都喊不住。 同时,「嘭、嘭、嘭」之声不绝,瓮城城门被攻城巨木不停撞击,兴运军的云梯抓上了江宁城的城墙头,士兵顶着木幔飞快爬上城墙,竟没遇上多少抵抗,上得轻轻松松。 太平军根本想不到兴运军会来得这么快,在他们的计划里,等兴运军来了,他们也已经是手握几处监仓,粮草武器样样都有,内有本地豪绅,外有京城支持,根本就不怕朝廷派兵平乱。 他们没想到监仓会这么难拿下; 没想到禁军会这么勇勐难敌; 没想到民兵会这么不堪一击; 没想到……楚王妃会妖术。 太多的没想到,让他们拿人命去填都没有打开永丰监大门,让他们溃败来得如此之快。 城墙上和城门处的民兵大多在禁军和太平军打起来的时候就逃跑了,兴运军进城进得不要太容易,打开城门,长驱直入。 永丰监里,简都山护着吴桐且战且退,太平军终于用无数民兵的人命撞开了永丰监的大门。 吴桐双手握着刀,脸颊上溅了几点血,别人的。 仔细看,可以看出她浑身颤抖不止,用力全力也没有掩饰住眼中的惊惧。 她到底是在和平环境下长大的,从来没有看过这种鲜血漫天、胳膊大腿头满天乱飞的惨烈景象。 没有吓得嚎啕大哭,没有被血腥味沖得噁心呕吐,没有腿软得站不起来还能拿起刀,已经很不错了。 守军一路退到二门处,闪身进了二门,关上门,早就在二门墙头处准备好的士兵将所剩无几的雷.火.弹、霹雳弹点燃扔出去,能炸死几个是几个。已经冲到门前的,被当头淋下滚烫的金汁。 第409页 可是敌人实在太多,二门坚持不了多久,虽然进门后就有准备好的大陷坑等着他们,可敌人完全可以用人填。 「吴运勾,我叫人护送你去暗室。」情况危急,简都山叫来副将。 「我……」吴桐知道自己是个战五渣,先头她在可以鼓舞士气,现在她在就有些累赘了,简都山还得分心保护她,她点头:「简虞候,万事小心,我等你来打开暗室门。」 简都山笑了一下,叫副将护送吴桐走。 吴桐转身正要从角门去暗室,忽然听见外头有响起一阵嘈杂的喊杀声,隐约听到「兴运军奉命平乱,缴械不杀」。 她与简都山对视一眼,惊喜道:「来了!」 简都山点头,声音没有之前的紧绷:「来了。」 「简虞候,」吴桐提起刀,豪情万丈道:「咱们杀出去。」 简都山大笑道:「好,咱们杀出去。」 攻打永丰监的乱军被前后夹击,很快就不成气候,永丰监的危机解除,简都山留下千人给吴桐,随后与兴运军汇合,全城搜捕乱军。 云骑是在兴运军攻破城门后护送萧烨进城的,进城后先是直奔转运司衙署,没看到人,听倖存的署吏说吴运勾去了永丰监,又转头赶往永丰监。 这时候,吴桐已经带着人前往江宁府衙。 萧烨又扑了个空,倒是见到了萧皎。 「父亲。」萧皎被禁军从暗室里接出来,正在询问母亲的安危去处,见到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的父亲。 「皎娘?」萧烨上前打量女儿,「没事吧?」 萧皎道:「累父亲忧心,女儿没事,母亲将女儿藏进了暗室里。」 「那就好。」萧烨点头,「你受了惊,先去休息,为父去找你母亲。」 萧皎也挂心母亲,闻言要这个一道,萧烨想了想,这城中还乱着,女儿跟在自己身边,有这么多云骑护着,安全自然是无虞的,遂同意了。 一行人便往府衙去。 这时,吴桐已经到了府衙,见到了江宁府尹卢瑞达,以及部分同僚。 「卢府尹。」吴桐还双手提着一把三尺大刀,「这几日兇险万分,下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卢府尹了,没想到卢府尹安然无恙,真是可喜可贺。」 她这话乍一听没问题,仔细品又十分阴阳怪气,卢瑞达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她的讽刺之意。 当即还击道:「本府亦以为再也见不到楚王妃了,看见楚王妃安然无恙,才是可喜可贺。」 「卢府尹既然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跟你多废话了。」吴桐对身后禁军一挥刀,「给我拿下。」 禁军直扑而入,府衙里只有几十力士,根本就不是人多势众的禁军的对手,转瞬之间,府衙里众官员就被擒住。 卢瑞达被摁在了地上,吴桐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卢瑞达愤慨:「楚王妃……」 「闭嘴!」吴桐直接一脚踢了他膝盖。 「你竟敢殴打朝廷命官!」旁边长史叫嚷,被禁军脸朝下摁在地上。 卢瑞达冷静下来,问:「楚王妃这是何意?是想造反不成?」 吴桐说:「你也别吓唬我,你还是先好好想想,你们弋阳卢氏该怎么向皇后殿下交代吧。」 「弋阳卢与临猗王世代交好,岂是旁人能置喙。」卢瑞达说:「江宁府陡生变故,楚王妃扣押我等江宁府官,该本府问你,想好如何向朝廷交代了么?」 「死鸭子一般都嘴硬。」吴桐驻着刀笑,很有兴致地东拉西扯:「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向朝廷交代,卢,府尹。」 卢瑞达闭了闭眼,楚王妃乃皇后走狗,她既然这么说,卢家所谋之事怕是早已被妖后知悉,难怪兴运军来得这么快。 卢家会不会在这件事中伤筋动骨,卢瑞达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恐不能全身而退了。 卢瑞达睁开眼,正待说什么,忽见外头被簇拥着大步走来的一人,到嘴边的话一转,说:「楚王妃,你全心做妖后走狗,协妖后乱国,害江宁府大乱,为虎作伥,楚王知道会如何,你怎么向楚王交代!」 吴桐一挑眉,一下子就明白了,转头朝门外看去。 楚王萧烨就站在门外。 第224章 筹谋多年 中都, 启安城。 早在括州民乱的奏疏送来的第二日,就全城戒严。 禁军全数出动,殿前司接管了皇城防卫, 步军司接管了各城门,马军司城内巡防, 皇城司的察子盯着重点「照顾」的几家。 吴慎等宰执被扣押在宫中, 硃批换成了蓝批。 鹿城县令饶良骥奏广边军私自入关欲意作乱的奏疏送到京城,直接是送到王妡的案头。 启安城中风声鹤唳, 不时有傲骨文人大骂妖后窃国,随后就被皇城司抓走扔诏狱里。 朝中也有此等声音,下场就是被剥了官服扔台狱里去了。 但文人傲骨岂是你妖后用死亡能够威胁断的,越是下狱, 越是来劲,他们今日就要做个名留青史的直臣、忠臣、诤臣, 死有何惧,公道在天地, 在史册, 在人心! 「让他们闹,正好把位置空出来。」 王妡一句话,让这群直臣、忠臣、诤臣一下子进退两难。 以死明志,就正中了妖后下怀。 可闭口不言, 就眼睁睁看着妖后窃国吗?! 第410页 还没等他们纠结个所以然来,各地生乱的消息频频传来京城。 从传来的各种消息中,竟一时看不出真正作乱的究竟是何妨人马。 看着有妖后的人, 也有官家的人,还有德阳王的人。 中原腹地、南北两都、扬益二州连番生乱,简直就是天下大乱的徵兆。 紧接着, 许多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猃戎趁机南下,直奔蓟门关。 「猃戎南下了。」 天启宫甘露殿里,王妡坐在龙床边,床上是被下了软骨散的萧珉。 萧珉闭着眼,半点儿不回应王妡的话,软骨散的副作用极大,他身为帝王的尊严已经被王妡践踏得丝毫不存。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活该,把沈挚调去围困太原府,给了猃戎可趁之机,活该失了幽州』。」王妡微微偏头,轻笑:「你不会以为我想不到猃戎会南下吧?猃戎今年遭了雪灾,没有了我们的供给,苏檀都得节衣缩食。我朝大乱,猃戎怎么会不趁机南下捡便宜,就算苏檀不想,猃戎大贵族们也不会不想,小王子也不会不想。对了,小王子身边有我安排的人,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 萧珉没忍住,沖道:「普天之下,皆为朕土,失却幽州,朕为罪人,与你何关。」 王妡轻轻靠在了椅背上,这是她少有的有旁人在场时放松了一直笔挺的腰杆,淡淡道:「这天下,很快就不是你的了。」 萧珉一瞬间睚眦尽裂,双手抓紧了被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软骨散根本使不上半点儿力气,反倒是挣扎的过程中搞得软骨散的副作用发作,殿中顿时弥散开一股恶臭。 萧珉一滞,卸了那微不足道的力气,仰躺在床上,满心地绝望和悽苦,喃喃:「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你定死无葬身之地,死无葬身之地——」 王妡早就走了。 待皇后离开,内侍才过来为皇帝清理。 王妡出了甘露殿,贡年过来说:「几位大相公还跪着。」 王妡脚步顿了一下,转而往干元殿走:「去瞧瞧吧。」 封城封宫、扣押大臣、随意下狱,傲骨文臣以死明志,撞柱撞得头破血流,她这「妖后」仍无动于衷。知道猃戎南下的消息传来京城,宰执们带着文武百官跪在了干元殿前,这一刻,在天下大乱面前,皇党、后党还是清流竟无比默契。 王妡觉得讽刺极了。 这群傲骨忠臣既然能一致攘外,她上辈子为何大梁还会失却十州重地,公主和亲,年年纳贡,屈辱至极! 王妡穿过长长的宫廊,寒风卷着大雪吹动她的衣摆,今年的冬天雪下个没完。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王妡记得上辈子,这样的大雪极寒持续了三年,稼穑受损,贫苦百姓衣食无着,逃户越来越多。猃戎的日子并不比大梁好过,但他们把大梁视作粮仓,要的钱粮一年比一年多犹如餵不饱的饕餮。 猃戎吃不上粮,找大梁要,不给就打。可大梁的粮食也不是凭空能变出来的,只能加重税逼迫百姓。 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还能怎么办,揭竿起义呗。 这三年中,国朝之内,各地动乱不断,朝政艰难如斯。 待艰难的三年过去,终于迎来了各地丰收,粮草充足,百姓也不乱了,虽说不是安居乐业,至少日子还能勉强过下去。 国中稍微稳定了,与猃戎竟也小小的打赢了几场,萧珉就开始琢磨其他的事情来。 王准出殡之后,萧珉扶植王格掌控王家,诸多特权让王格膨胀得就差没上天,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王家摁上谋逆之罪,各种「证据」层出不穷,打了王家一个措手不及。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翻脸,毕竟前日还与皇后一同泛舟凌波池,恩爱非常的模样。 王妡停下了脚步。 这几年,她已经很少再想起上辈子那些愤怒的情绪。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的,总沉湎于过去,岂不辜负了上天的垂怜。 可是现在…… 「贡年。」 「臣在。」 「派人去将北宫拾掇拾掇,年后,圣上要去北宫休养。」 「臣遵旨。」 北宫那地方,歷来就是放逐宫妃的地方,地处阴湿,也没温泉,根本不适合休养。 何况,一国之主被安置在废妃住的地方,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干元殿前两边廊下,大朝会时官员用廊下食以示皇恩浩荡的地方,如今跪满了朝官。 为首的几位宰执,年纪不小的学士大儒,王妡吩咐让人拿了蒲团和狐裘给他们,可别事情未尽,人先跪坏了冻坏了。其他人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只能大冷天硬跪,累了冻了痛了只能硬抗。 王妡走到殿前,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脸色白髮的父亲王确,眉头皱了起来,吩咐左右去把王确扶起来送去偏殿休息。 贡年带着人过去请王确,王确摇头,贡年为难地回头请示王妡,王妡一摆手,贡年立刻懂了,带着人硬将王确扶起来送去偏殿。 众臣看着王确被请走,无声沉默。 王妡这才步到王准面前停下,淡淡道:「诸位还是要跪着?」 众臣依旧沉默。 王妡笑了声:「有用吗?」 众臣还是不言,心中悲凉又豪情。 ——妖后又怎么会懂,知其不可而为之。 第411页 内侍搬来了椅子,王妡舒舒服服坐着,脚下放了火盆,即使寒风吹过,也不算太冷。 「今晨,丰州边军递来军情,西骊悍然出兵猃戎宁边州,丰州边军请愿备战。」王妡不紧不慢说道。 吴慎等人勐地抬头看向王妡,眼中是掩饰不住的不可置信。 丰州边军说是请愿备战,但凡丰州守将有点子野心,此时该已从丰州攻入宁边州,与西骊形成夹击之势了。 猃戎遭遇百年一遇的雪灾,人畜皆损失惨重,究竟是侵幽州还是保宁边州,是摆在猃戎面前的巨大难题。 梁国幽州,战略要地,侵占之,猃戎北可守国门南可掠粮草,跑马将如入无人之境。 猃戎宁边州,西北商道咽喉,猃戎每年从宁边州抽取的商税足以养活一半王庭之人,失之会被重创。 可如今大梁国内大乱,烽烟四起,一直觊觎我朝沃土的西骊不趁机东侵,却是在如此关键时刻出兵宁边州,中间没有王皇后的运作,吴慎是不信的。 「皇后娘娘好心机。」吴慎颓然道,深感大势已去。 王妡嗤笑一声,对吴慎最后的倔强不屑一顾。 心机也好,计谋也罢,总归她为王。 王准看着如今的王妡,满心复杂思绪。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王妡究竟做了多少事?她究竟是从何时计划的?计划到何种程度?算计了多少人? 他看着坐在干元殿前,俯视众生的华服女子,很久之前就不断模煳浮在心底的念头第一次如此真切—— 面前人,已经不是他的孙女儿了。 「天寒地冻,诸卿若还是愿意跪着,就继续跪吧。若是受不得冻,禁军会送诸卿回府。」王妡说罢,起身去了偏殿。 众臣面面相觑,悲凉有之,愤怒有之,更多的人是茫然。 他们茫然这两日所为何跪,茫然今后的前程,茫然是否真就要侍奉一个女主。 众人找不到答案,就都看向宰执们,等他们的主意。 「我听闻,官家龙体不太好。」人群中有人低低说道。 官家为什么不好还用问吗? 有摇摆不定之人立刻就想往一边倒了。 这时,吴慎撑着站了起来。 众人见他起身,便也立刻跟着站起来,许多人腿都跪麻了,一时半会还起不来身,一直守在此处的内侍们见状,也没有为难,上前把众臣扶起来。 「吴大相公,咱们……」有性急的当场就要问。 吴慎摆手示意别说,道:「天下大乱,朝廷离不开我等。」 有人立刻懂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妖后也不可能把他们都杀了,朝中没人可用岂不真的天下大乱。 「王公,真人不露相,在下小瞧你了,不愧是临猗王氏,百年望族,人才辈出。子孙如此孝顺,在下佩服。」吴慎对王准说。 王准一脸冷肃,像是没听出吴慎的挑拨之意。 吴慎点到为止,对禁军道:「送老夫出宫吧。」 贡年却在这时出现,笑眯眯说:「几位宰执,殿下念几位宰执年事已高,外头风恶雪急,怕折腾来去害几位宰执有恙,特特吩咐了我等为几位宰执在宫中备好了暖阁以作休息,地龙早就烧好了,几位请吧。」 这明摆着要扣人啊! 众臣顿时怒了。 第225章 作个大的 西骊国都, 玉庆府。 右相府中湖心亭里,一位美鬤公手持书卷临窗而坐,竟半点儿也不怕外头的风雪似的。 叶里移裹着风雪回到府中, 远远看着湖心亭中的人,神情复杂难懂。 「相爷, 您不过去么?」伺候的奴僕见叶里移站在岸边久久不动, 不由疑惑地一问。 往常,他家相爷回府后, 都会第一时间去见湖中心的黎先生。 叶里移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迈步往湖心亭走。 天寒地冻,湖水结成了厚冰,不用再行船, 直接就可以走过去。 「文瑞……」 黎一凤闻声,放下书卷, 朝门口看去,微微一笑:「子倚今日倒是回得早。」 叶里移说:「石州传来消息, 梁国德安军出兵, 与我们夹击宁边州,宁边州守军大败,我们一路往东推进,占了宁边州府城, 梁国趁机占了宁边州守军大纛还有南边商路,守以重兵。」 「我说什么来着。」黎一凤笑容加深,「普根骁勇善战, 是默穆庞静手底下的一员勇将,但其人好大喜功,他攻入宁边州定然会先占领府城展示他的神勇, 向默穆庞静和你们皇帝邀功,抢回宁边州可是大功一件。子倚,你自己也说过,宁边州最重要的是商道,而不是府城。否则当初猃戎为什么出兵打得你们落花流水占了宁边州?!」 叶里移的嘴角往上牵了牵,不想说话。 「看来,相比起你来,贵国皇帝更信任左相默穆庞静。」黎一凤说:「明明是你上奏谏贵国皇帝出兵宁边州,用的却是默穆庞静的人。占了宁边州,却把最重要的商道拱手让与我大梁,想来,我得跟普根道一声谢。」 「文瑞,」叶里移问:「你还是要回梁国?」 黎一凤说:「那是我的家乡。」 叶里移敛目,淡淡道:「你倒是心念故土。」 黎一凤道:「要你跟我去启安城长居,你愿意吗?」 叶里移不再说话,自始至终都没有跨过门槛,他转身,神色阴郁,心中喃喃:文瑞,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别怪我,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第412页 待叶里移走得再看不到人,黎一凤喊人:「添个炭。」 守在门外的两个府兵看了已经熄灭的炭盆一眼,其中一个让另一个去叫粗役过来换炭盆。 待府兵甲走开,府兵乙站在了甲的位置上,面朝外背朝里低声说:「明日,属下接黎干办离开。」 「能有办法离开?」黎一凤轻声问。 他下定决心来西骊,进了叶里移的相府就真没打算再活着出去了。他知道叶里移并不信他,利用他,等他没了利用价值就彻底抛了。 这次他说动叶里移上奏西骊皇帝出兵猃戎,西骊皇帝早已对叶里移生疑,答应出兵,想必是要趁机借题发挥,叶里移要表忠心,只能将他交给西骊皇帝。 叶里移现在唯一能拿来大做文章扳回一城的,就是普根好大喜功,将宁边州商道拱手让给了大梁。但这样,就会导致他与左相默穆庞静相争,互相消耗,延误时机。 西骊皇帝李肃应该是不想看到这个局面,所以定然是与叶里移说了什么,他今日回来才会是那副阴郁模样。 其实叶里移情绪掩饰得很好,奈何黎一凤太了解他了。 黎一凤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把最后的事情交待好,不想竟有活着离开的办法么? 「京城送来了雷火神器,点燃就炸开,声响犹如惊雷,地动犹如地龙翻身,可将人炸得粉碎。属下查得,明日叶里移会带你进宫见西骊皇帝,等你出了右相府,到勃斤大街时,咱们就这样……」 黎一凤听了计划,一双细长凤眼睁得极大——这是要把西骊王都闹翻天吶。 「黎干办,皇后殿下还等着您回京復命呢。」 黎一凤郑重点头:「我知,明日我会尽力拖住叶里移,你们且小心行事。届时,我们一同回京,向殿下復命。」 走开的府兵已经带着烧好炭盆的粗役回来,两人不再说话,黎一凤拿起书卷,看着粗役端着炭盆进来,把烧好的炭盆放在他的脚边,再把熄灭的搬走。 在换炭盆的时候,粗役悄无声息地把一个小巧的布袋扔在黎一凤的脚边,黎一凤见了,立刻动了动脚,用落地的狐裘遮住了布袋。 稍晚,僕役送来饭食,黎一凤要移去桌边用膳时,他假装手滑把书卷掉在了地上,借着捡书卷把布袋捡了起来飞快塞进袖中。 一直到夜里安寝了,湖心亭的门窗都关上,黎一凤才能看一看布袋里装的是什么。 一个火摺子和三个土黄色小球,每个球上有一根短短的腊封的棉线,还有一张纸条,教他怎么用这仨小球。 黎一凤把小球摆弄来摆弄去,就是很平平无奇的小球,这玩意儿能声响如惊雷、动地如地龙翻身? 黎一凤怀着这样的疑惑,把小球和火折藏进衣服的夹层中,然后浅浅睡去。 翌日,叶里移果真带人来「请」黎一凤。 「陛下要见你。」 黎一凤静静看了叶里移好一会儿,后者不闪不避与他对视。 「那就走吧。」半晌,黎一凤笑着说。 叶里移按捺住满心的复杂思绪,对黎一凤做了个「请」的手势,黎一凤上了马车,叶里移跟着也上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西骊皇宫,车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黎一凤拨开一点窗帘看着外头的繁华,叶里移看着他。 「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有看过玉庆府的街巷,都快不认识了。」黎一凤忽然说道。 叶里移回过神,说:「你若喜欢,今后我陪你来走走。」 黎一凤笑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也。」 西骊汉化时间不长,叶里移身为右相,已经算是西骊饱读诗书人士了,但中原文化博大精深,他哪能什么都知道。 「梁园」典故叶里移虽不知,却也听明白了黎一凤的意思,不由阴沉了脸色。 「前面好像是勃斤大街了吧?」黎一凤问。 叶里移真想要讽刺黎一凤几句,听他问,就也拨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说:「的确快到勃斤大街了,过了勃斤大街就是皇城门。」 「哦。」黎一凤点头,看马车已经慢慢走到勃斤大街,他转头对叶里移说:「子倚,我曾经真的以为,我们会是高山流水的知己。」 叶里移一愣,随即道:「如果当初你不骗我,我们定然会是知己。」 「各为其主嘛。」黎一凤笑:「所以我们终究不是知己。」 叶里移皱眉,他明白,黎一凤已经知道自己这一趟是凶多吉少。 「你都知道。」他说。 黎一凤但笑不语。 「你……」叶里移心念微动,然而他想说的话没来得及出口,忽然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传来,地都在震颤,外头大街上不少行人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叶里移掀开车帘大声问。 车外,府兵在控制受惊的马匹,分出两人去来声处查探,一时回答不了叶里移。 去查探的人还没有回来,却在第一声巨响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从相反的方向又是一声「轰隆」巨响。 大地都在震动,街上行人吓得惊声尖叫,四下乱奔。 「轰隆」,第三声。 「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怎么了地龙翻身吗?」 「是上天降罚,上天降罚。」 「轰隆」,第四声,就在勃斤大街上。 第413页 街上众人看到,街上一家三层楼高的富丽堂皇的酒家,突然爆出火光,伴随着火光,酒家的大门四分五裂,大半的墙都破了,整个楼都摇摇欲坠。 叶里移也看到了,整个都惊呆了。 「叶里移。」 叶里移听到黎一凤叫自己,一看,黎一凤不知何时下了车,他现在车下对他笑,然后右手拿着三个土黄圆球,左手拿着火摺子。 他用火摺子点燃了手里圆球的棉线,第一个,扔到了附近人群;第二个碰到拉车的马的脚下;第三个,扔进了叶里移的马车。 棉线烧完,小球呯地一声炸开,里面包裹的碎铁片四射开来。 人群中不少人被炸伤,马被炸得撒蹄狂奔,带走了车里叶里移得痛叫和怒吼。 黎一凤嘴角噙着笑,趁乱消失在混乱的人流里。 这天,西骊国都玉庆府可以写入史册里。 先是左相府的大门被炸毁,再是右相府的大门被炸毁,再接着是豫王府的大门被炸毁,然后是清潭大长公主开的酒家被炸塌了,最后皇宫南边的振武门被炸了个大坑。 玉庆府乱作了一团,西骊皇帝李肃震怒,连下三道召令要严惩兇手。 对了,西骊右相叶里移也被炸伤了,虽然及时护住了连,但挡住脸的手臂上插了不少铁片,两条胳膊伤痕累累,看着就很惨。 他下令府兵全力缉拿黎一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的动作,皇帝李肃立刻就知道了,不管他还有伤在身,召他觐见。 这时,黎一凤早就与潜伏在玉庆府的其他探子汇合,桃之夭夭。 大梁丰州与西骊石州接壤的边塞,德安军重兵陈兵在此,悍然越过国境,威慑西骊,接潜伏的探子回家。 第226章 棋局落定 就在同一天。 西骊国都玉庆府连番爆炸, 幽州蓟门、龙门二关外,大梁对猃戎的战场上,亦是连番爆炸, 人、马、血、肉、断肢、寒冰、冻土漫天,直把猃戎吓破了胆。 黑.火.药的威力, 可见一斑。 幽州捷报送到京城之时, 王妡正在临仙阁中与王准对弈。 棋盘之上,黑子首尾唿应, 王妡落定,顿时兇勐之势喷涌而出,似神龙飞天,锐不可挡, 又似勐虎下山,摧枯拉朽。 王准捏着手中白子, 半晌后放回了棋笥中,嘆道:「臣输了。」 王妡把手里的黑子也尽数扔回棋笥, 倚着软软的迎枕, 淡淡道:「祖父特意进宫来,担心什么呢。」 没点杀手锏,她能如此大手笔? 她又不是莽夫。 王准沉默地望着窗外,许久。 从临仙阁上, 可以俯瞰半个宫城,这座楼阁是神宗为自己四十万寿修建的,当年神宗还想封禅泰山, 被群臣劝住了。 神宗的功绩真没有达到可以封禅泰山的程度,只是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可以媲美睿宗的千古一帝。 大梁王朝就想是它的帝王一样,一代不如一代。主弱臣就强, 当权臣们考虑的都是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国家的利益,朝政就会越来越腐败,上行下效,苦难的从来就是普通百姓。 「姽婳,祖父老了。」许久,王准嘆息道。 王妡微挑眉尾,她祖父不愧是她祖父,永远话不说全、话不说死、话不说满,让旁人自己去猜他的真实意思。 「祖父瞧着身子还硬朗,再干个两三年,不成问题。」王妡说。 王准看着王妡,后者与之对视,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王准明白了王妡的意思,正要起身告退,贡年这时进来,道:「殿下,闵封驳求见。」 一听是闵廷章求见,王准又稳稳坐定。 几日前,闵廷章由审官东院知院晋为给事中,掌奏牍封驳,非差遣乃职事,朝廷上下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太.祖开国之时为安抚前朝遗老勛贵、安置新朝功臣,搞出了「本官寄禄,差遣职事」。大梁虽沿袭了前朝的三省六部,又合併了中书省门下省以集权,枢密院架空了兵部,三司架空了户部,礼仪院、太常礼院架空礼部,政、军、财、法四权分立,宰相、枢密使、三司使三者的事权不相上下不相统摄。中央集权,百官分散,官称和实职分离,使得朝廷内外冗员无数,官员职权归属混乱,朝廷无所事事者甚众。 这么多代帝王不是没有想改变朝廷冗员现状的,只是一件事情开始难办,好不容易成功了,几十一百年下来就变成习惯了,要再去改变这种习惯又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 大梁朝廷里当然也有本官就是实职的,不过大多是无足轻重的□□品,可闵廷章的给事中这个位置,一直都是给国公勛贵的虚职,封驳奏牍的是通进司。 封驳之司,掌审读中央颁降与地方上奏的重要文书,如有不当,即驳回;如允可,即书读。 这么重要的位置,从来都是帝王心腹。 王妡让闵廷章掌封驳,视其为心腹,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没什么。 闵廷章提为四品给事中,封通进司,通进司官两人同授给事中职,两人授谏议大夫。这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门下省名存实亡,门下侍中空缺,上一个以门下侍中为本官的是前枢密使蒋鲲,门下侍郎倒是还有,是翰林院勾管的本官,这位可管不上中书门下的政务。 那么问题来了,闵廷章等人的上官算谁? 第414页 吴慎、左槐吗?还是那位翰林院勾管? 「殿下。」闵廷章登上临仙阁,朝王妡行礼,后向王准见了礼,再将一份奏牍呈给王妡,「太原府奏报。」 王妡拿过来瞧了,轻笑一声:「北都的那些勛贵老臣们果然毫无新意。」 太原府被围不过五日,太原府尹就被一日三次的闹,河北兵马大元帅府的都督祁梅宰也被指着鼻子骂,让他带兵出城应战。 被勛贵老臣如此闹,太原府尹和祁梅宰招架不住,派二万兵马与幽州军于南边拱极门外一战。 河北五军兵马司那战斗力,不是王妡看不起他们,那真跟纸煳的没区别。拱极门外幽州军才五千,他们二万对五千被打得落花流水,消息传回京城,所有人都震惊了好吧。 知道他们弱,竟不知他们弱爆了。 「北都乱了。」王妡让贡年把奏牍递给王准。 闵廷章笑着说:「臣以为,是蓟门关大捷,炸得猃戎人仰马翻的雷.火.球吓到了那些老王公们。」 王准仔细看奏牍,上说北都的老王公要太原府尹打开城门迎沈挚进城,还有要收拾细软跑路的,要祁梅宰派兵先赶跑围城的幽州军再护送他们回中都。 安逸太久的老勛贵们遇事不去想怎么解决,也不去想自己不能解决就不要给别人添乱。 更啼笑皆非的是,这些人大骂妖后窃国,大骂沈挚逆贼,大骂宰执无能,心急火燎想逃回中都,却不想想,启安城现在是谁的地盘。 王准放下奏牍,暗暗摇头,羊没有天敌安逸地在圈中久了,突然出现了狼,慌乱起来没有被狼咬死先就自相踩踏死了。 不得不说,王妡看得很准,比起东都来,北都更容易拿下,而拿下陪都,无论那一座,对对手造成的心理压力都差不多。 何况,她已经先拿下南都了。 「闵卿,传我诏令。」王妡道:「安国公沈震任河北兵马大元帅,统领河北五军兵马。谏议大夫杨文仲任太原府尹。原太原府尹押京受审。但有抗旨不遵者,以谋逆论处。」 「臣遵旨。」闵廷章应道。 王妡起身,步下临仙阁,王准走在她身后,旁边是闵廷章。 时值腊月,年关将至,天启宫里各处都在扫尘,天公也作美,连续放晴了几日,不过下雪不冷化雪冷,阳光出来也照不暖和就是了。 凌波池畔,花木萧条,早没了嬉戏游玩的宫妃,反倒变成了王妡养的那只大猫的地盘,独自一虎在雪地里撒野,没人敢靠近。 这偌大的宫城,曾经花红柳绿,美人如云,莺歌燕舞,为讨帝王欢心的宫妃们花招百出,好不热闹。 如今天地一片银白,除了王妡,和她的权欲,其他都没有了。 在雪地里撒野的大猫看到王妡,一骨碌站起来,抖抖腿抖抖毛,嗷一声虎啸,慢悠悠朝王妡走去。 这么大个老虎靠近,还是挺让人害怕的,王妡拍了拍老虎毛茸茸的脑袋,把没抖掉的雪给拍下去,老虎就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 「皇嫂不愧是皇嫂,养的大虫都别具一格通人性。」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凌波池对面传来,王妡抬头望过去,萧珩披头散髮一身绯色衣衫站在廊边,双手对拢在袖子里,形销骨立的模样在晚上出现绝对能把人吓死。 「你今日怎进宫来了,还来了凌波池。」王妡道,言下之意是,还进来了后宫。 「不是皇嫂说,我哪儿都去得么。」萧珩慢慢朝王妡走来,「怎么,凌波池不是我能去得的?」 王妡道:「所以你去了德阳王府。」 「皇嫂既然知道我去了德阳王府,肯定也知道我跟萧珹说了些什么。」萧珩在离王妡十来步远的地方站定,「萧珹被你看守在府中,连出恭都有人跟着,你还担心什么。」 王妡说:「你就快大仇得报了,年后,我让人送你去东都。」 萧珩静静地看着王妡好一会儿,终究不甘心,道:「你不过是有心算无心,萧珹……」 「萧珹自己将把柄送到我手中,」王妡打断他,「还不许我将计就计?没这样的道理。」 萧珩在心里第一千次骂萧珹蠢。 「萧珩,你要知道,你哪儿都去得是『我说的』,否则,东都你就别去了。」王妡捏了一下老虎耳朵,老虎冲着萧珩就是一声,把他惊得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澹臺太后人在东都,王妡让他过去,就是允了他自己去报仇。 在萧珩看来,王妡让他去东都,而不是让太后回京,就是存了让他去把东都给搅乱了的心思。 届时,东都乱了,她顺理成章派自己的人过去坐镇,最后污名还泼在他身上。 萧珩实在是矛盾。 他想为母报仇,想手刃澹臺太后,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可看着眼睁睁看着祖宗的江山动盪不安,外姓人窃窥社稷,他自己还是推波助澜者。 他以为自己为了復仇可以放弃一切,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萧珩在心里第一万次骂萧珉蠢。 要不是萧珉,王妡顶多嫁个世家子,又怎么会有如此野心。 「别着急,你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考虑。」王妡道:「萧珹畜养私兵,妄图颠覆国祚,劝你还是离他远点儿,别被连累了比较好。」 萧珩瞪大了眼睛,惊呆。 第415页 明明是她自己在颠覆国祚,她却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就这份厚颜无耻,萧珩都想给一句「女中豪杰」了。 王妡带着老虎走了,王准和闵廷章跟着一道,随后告退出宫。 萧珩站立在原地许久,直到贡年过来请他出宫:「三爷,殿下吩咐,天寒地冻,您身子虚,还是在府中烤火休养比较好。」 萧珩瞪着贡年,重重哼了一声。 王妡这不就是收回他哪儿都去得的话么,朝令夕改,言而无信,呸! 第227章 唇枪舌剑 任命诏书当日就下达, 分别送向安国公府、杨文仲宅以及八百里加急送去太原府。 安国公府里,沈震接了诏书,客气将传诏的发敕送走, 转身回到正堂,见妻子捧着诏书秀眉轻蹙, 满面都是愁苦。 「公爷, 诏书上叫你即刻赴任,这眼瞅着就是年关, 这是都不能在家里过元节了?!」沈夫人庄氏到底没有忍住,眼泪从脸颊上滑落。 她知道她不能怨,否则就太过不识好歹了,他们一家的命都是皇后救的, 皇后要拿了他们一家的命照理也要悉数奉上,可庄氏偶尔会想:皇后为什么非要倒行逆施! 自从得知儿子带兵为了太原府, 庄氏就没睡过一日好觉,家中一点动静她就会被骇得惊跳起来, 夜以继日地担心会有禁军忽然上门来抄家, 把他们一家又打入台狱。 婆母问起孙子来,她也不敢说,只道「虎头在广阳,今年怕是回不来了, 赶明儿叫公爷上表,叫虎头回京述职,让您好好瞧瞧那臭小子」。 老太太在台狱里那一番磋磨到底损了寿数, 沉疴难愈,记性也越来越差,今年都认不出人来了, 对着沈震唤仙逝多年的夫君的表字。 「母亲知道你又要离京,怕是……」 沈震在妻子身边坐下,握了一下她的手,沉声道:「北都有八万兵马,祁梅宰经营多年,暂时动不得。他年资深,虎头进了城估计也难以拿捏他,我过去将将好。皇后……深谋远虑。」 庄氏垂泪,道理她都懂,只是…… 沈震再握了一下妻子的手,道:「我去了北都,不仅仅是压祁梅宰一头,河北兵马大元帅可以统领河北所有兵马,以御北疆。虎头今年应该可以回京陪你守岁。」 「妾身只盼咱们一家团圆。」庄氏轻声说。 沈震沉默,这是他给不了的承诺。 将在外,家眷留京,这是开国之时就立下来的规矩,沈家每代人都是过着聚少离多的日子。 「夫人,去帮我收拾行囊吧,我明日一早启程。」沈震道。 庄氏拿了手绢拭干了脸上的泪,按下满心愁绪,亲自去为夫君收拾行囊。 「母亲。」庄氏刚出了正堂门,就被站在廊下的一双女儿唤住。 「你们怎么到前头来了?冷不冷?」庄氏挨个儿摸了摸女儿的手,确定是暖的。 年长一点儿的沈徽纯摇摇头,与小妹沈徽纭一人一边扶着庄氏往正院走,边道:「母亲,我听宣妈妈说,父亲被任命了河北兵马大元帅,即日就要去太原府赴任。」 「你们父亲戎马一生,这又要披上战袍了。」庄氏努力让自己笑,「前些日子幽州不是还传来了捷报,大破猃戎十万大军。」 沈徽纭说:「我知道,外头都在说,沈家军有能使地动山摇的奇诡手段哩。我和姐姐都听说了,外头都道,有沈家军守国门,可高枕无忧矣。」 庄氏闻言,笑容能勉强了。 沈徽纯见状,瞪了小妹一眼——让你乱说话。 沈徽纭垂头——我知道错了,我闭嘴行了吧。 庄氏看到女儿这么懂事,心里就更难过了。 他们家这情况,儿女的亲事极为艰难,门当户对的人家对他们是避之唯恐不及,寒门子弟庄氏又不想让女儿嫁过去吃苦,一番蹉跎女儿的年纪渐大才好不容易在矮子里面拔了个高子,与河东卫氏一个旁支互相有了结亲的意向,那卫氏子她也见过了,算是上进的。 原本想着待元节时多走动亲近,来年议亲,谁曾想沈挚带兵围了太原府的消息一传到京城,那家人就忙不迭要和他们撇清干系,纯娘的婚事又没了着落。 女儿的婚事如此艰难,儿子的也不遑多让,根本就没有好人家想让女儿嫁进他们安国公府。 想到这里,庄氏又忍不住想掉泪了,她强逼着自己转移了注意,说:「你们父亲明日就要启程赶往北都,不过你们兄长应该能回家来,你们也很久没见到你们兄长了。」 「真的?!」沈徽纭眼睛一亮,「正好我想问问兄长,外头人说的能使地动山摇的奇诡手段是什么呢,能把十万猃獠打得落花流水,好厉害,好想亲眼见一见。」 沈徽纯说:「沈家军打仗打了那么多年,哪里会突然懂得地动山摇的奇诡手段。」想必是皇后叫人使的手段。 外头,有的人喊她妖后,有的人对她感恩戴德,世人对她褒贬不一。 沈徽纯感激她,仰望她,钦佩她,也想追随她,但始终只是停留在一个想法里。 她不知道自己追随她能做到些什么,自己能有什么能为她所用,不知该如何自荐。 更知道,家人恐怕不会同意她任性妄为。 她很羡慕楚王妃,有才华,也有勇气。 被人羡慕的江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公事、暂代江宁府尹事、楚王妃、吴桐,此时此刻正在跟楚王萧烨吵架。 第416页 萧烨风流不问政事不通庶务,但他不是个傻子,江宁府太平军忽然叛乱,兴运军来得如此之快,说其中没有问题绝对是在煳弄鬼。 太平军不堪一击,叛乱平定得十分迅速,京城的申饬也来得十分迅速,以及让吴桐暂代江宁府尹事,一切都像是算计好了的,按照事先算计的一步一步走。 随后各地叛乱又被镇压的消息和京城被封的消息传来江宁府,萧烨什么都明白了。 看着在江宁府衙带着禁军威风凛凛的吴桐,萧烨觉得心急如焚赶来的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为了她的安危担心得吃不下饭夜不能寐,其实这一切都是算计好了的。 「一个女人成天抛头露面,混迹在男人堆里,哪里还有个女人样子,你看看你自己有多面目可憎,放浪无耻!」萧烨知道吴桐在意什么,所以他越要刺伤她所在意的。 他被愚弄,她也不能好过! 果不其然,吴桐倏然色变,看向萧烨的目光仿佛在喷火。 「萧烨,你又算什么男人!你不过是仗着会投胎,还投成了男人罢了!你文不成武不就,活着除了耗费粮食和污染空气,你还有什么用!公主都比你有用,至少还能去和亲。」吴桐也知道萧烨在乎什么,轻蔑一笑:「你应该庆幸自己是个男人,否则就会像你姐姐孝昌公主一样,和亲猃戎。」 萧烨也倏然色变。 一母同胞的姐姐和亲猃戎,短短三年就客死异乡,一直是萧烨心底的痛。 母妃早逝,外家不强,姐弟俩在宫中互相扶持着长大,却不想姐姐早早就被谋算了去和亲。 萧烨当时特别不理解,明明与猃戎一战大梁胜了,却还要安排公主去和亲。 「你们男人无能,却叫个女人牺牲去换取短暂的和平,你们也好意思。」吴桐特别懂得哪痛戳哪:「萧烨,在你沉湎纸醉金迷中,在你走马章台时,在你围猎行乐时,你想起过孝昌公主吗?你想起她的时候你愧疚吗?她当年二八年华背井离乡奔赴异族,妄图以一己之力换取两国交好,称得世人贊一声英豪。而你呢?!!!」 萧烨眼眶通红,微微颤抖的嘴角显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并没有被吴桐转移了话题:「吴桐,你说得义正辞严,就以为可以掩盖你做的事?!」 吴桐哼:「我做什么事了?」 「你是在造反!」萧烨低吼:「你跟着王妡造反!你这是在找死!」 吴桐才没有被吓到:「你说话要有证据。听说你在信州查盐税,几个月时间就查了个寂寞,自己无能就不要怪别人太能干。」 萧烨:「你休要转移话题……」 吴桐:「我转移什么话题了?你自己说说你在信州都查到些什么,说不出来吧。要我说,好在你不是女人,否则我们女人绝对风评被害。干啥啥不行,拖后腿第一名。」 萧烨:「你是女人,又好到哪里去?不安于室,不守妇道,贤良淑德样样没有,德容言功无一可贊,纵恣忿怒,口疾兇悍。你才是让你们女人风……风评被害!」 吴桐:「你们男人也只会窝里横,你厉害,你去打猃戎啊!嘴上哔哔赖赖,对上猃戎就怂成狗,满嘴仁义道德有个屁用,拿你们男人的大道理去跟猃戎说啊,看他们还会不会打过来。渣男!」 萧烨:「你……」 「还有啊,」吴桐勐地一拍桌子,把萧烨的话头截断,「江南盐税亏空巨大,就我查出来的高达纹银三百万两之巨,老百姓以为朝廷征重税,朝廷根本就没收到那么多钱,这些亏空还不是你们这些读了许多圣贤书的男人干的,合着你们读那么多书,就是学着不做人的啊!」 「三百万两?」萧烨吃惊。 吴桐静静看萧烨,看了有一柱香时间,就是不说话。 萧烨的脸渐渐挂不住了,刚刚还满心悲愤,现在更多的是尴尬。 他在信州真的没查出什么东西来,信州上下沆瀣一气,别说他了,宪将照样寸步难行。 「就承认你无能就是了呗。」吴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信州大小事都依赖于提刑,于提刑说什么你就应什么。」 萧烨更尴尬,他从没接触过政事,让他查盐税,他哪里懂,自然是要让懂的人去做, 吴桐:「不过,殿下本就没指望你能查出什么来。」 萧烨大惊:「你说什么?!」 第228章 平稳过渡 自各地生变、启安城封禁、硃批改蓝批后, 紫微殿便没有升过朝,各地奏牍送往京城各衙署批覆后再交由门下给事中封驳,最后呈到王妡的案头。 京城里的气氛还是紧张, 各衙署的运转却很正常,各司其职。 不是没有满身傲骨之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这头才罢工, 那头就立刻有人顶上,大梁冗重的朝官到这时却有了用处——要找临时工非常容易, 哪怕实在没有能干之人可替代,以副代正职,再给副职画个大饼,不怕他办事不尽心。 天启宫里权力的更迭还算平稳, 如果不看几近人满的诏狱的话,几位宰执、大学士、宗正卿等都没有变动, 御史台的变化是最大的,除了勾管御史台事史安节, 其他全部被换, 御史中丞杨文仲升迁为太原府尹,其他有升有降,换上的人几乎全是王妡的人,让御史台真真正正做成了监察百官皇权爪牙。 第417页 吴慎等人极力反对御史台的变动, 然而奏牍封驳从通进司变更为给事中,给事中主事的闵廷章是实打实王妡的人,王妡不想看的奏牍根本就不会到她案上来, 现在又罢了朝,宰执里除了三司使王准能见到王皇后,其他人求见一律被打回去, 根本就抗.议无门。 一派的朝臣想要互相商议应对之法,可京城戒严,无故外出者轻则笞二十重则杖三十,根本就出不去,何来商议对策。 若是想在公廨里商议,倒也不是不行,只要不怕神出鬼没的察查司察子,不怕突然就被扔进诏狱里住着,倒是可以试试。 普通百姓有不得不需要外出者,可报与本坊里长,由里长定夺是否可以外出再报与武侯铺开条子,丧葬可放行,嫁娶皆暂停。廛市买卖除了米、盐、菜等行,其他都歇了业,各坊的人想要买米盐等必需品可报与本坊里长,里长每五日採买一次,发送坊间各家。 戒严虽然使得京城百姓生活不便,然凌坤殿一条条诏令下发,京城百姓除了不能出门,其余影响不是特别大,整个启安城井然有序,某些想看譁变的人失望了。 反而,王妡下令平准署盯牢了京城物价,有敢趁机哄抬或者囤货居奇者一律扔诏狱里去住着,京城连续涨了几年的米价竟然回落了一些。 随着北境大破来犯的猃戎、西边抢占宁边州往西域的商道的消息传来京城,由各坊里长挨家挨户通知,京城百姓更是人心大定。 楚王妃向皇后献上声如惊雷可使地动山摇的神器,今后再也不用怕蛮夷打过来了,换成了蛮夷怕咱们打过去了——里长被吩咐如此宣传。 有人就问里长,那是什么神器。 那里长也不知道啊,就说用了神器就仿佛有天兵下凡一般,猃獠吓得屁滚尿流,就闭眼吹,十分夸张。 「吴运勾巾帼不让鬚眉。」凌坤殿里,闵廷章将今日的奏牍送来,说起了江宁府传来的消息,由衷地贊了一句。 王妡将看过的奏表放到一旁,搁下笔,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吴桐的确与众不同。」 上辈子的大梁处境可比现在要艰难得多,萧珉看似大权在握,实则被各方权臣掣肘,上辈子的吴桐被萧珉收入后宫,也给他出过不少主意,有些被採纳了,但大多都被萧珉无视。 吴桐曾说过,她的家乡算起来的话是大梁一千多年后的未来,她的奇遇就註定了她与梁人不同。 萧珉不就是被这份不同所吸引的么。 可惜,萧珉没有用好这份不同。 至于上辈子,吴桐为什么没有给萧珉献上黑.火.药,这已经是个不解之谜了。 王妡要用吴桐,自然是要为她造势,给她增添筹码,让朝堂上的男人们没办法看轻她。 「将吴桐配给楚王,还是可惜了。」王妡放下茶盏,摇头:「楚王实在难堪大用,堂堂亲王做事畏首畏尾,区区几次刺杀就被吓破了胆,权柄都被旁人瓜分了。让他去信州查盐税,他倒好,是去信州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去了。」 闵廷章道:「楚王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王妡半垂了眼眸,凝神思索片刻,缓缓道:「他既随遇而安,倒也好。」 半个时辰后,闵廷章拿着两份诏书出来凌坤殿,到了公廨差吏人将两份诏书分别送去中书门下和宗正寺。 时值腊月,年关将近,该调整人事都该赶在封笔前调整完毕,总不能元节还封城,年还是得让百姓好好过的。 但宗正卿萧粲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门下吏人送来诏书,他被任命为荆南节度使,卸宗正卿职。 大梁的节度使都是宗室遥领,宗正卿歷来是宗室出任。 区别在于,一个无实职,一个权柄还不轻。 萧粲今年将将知天命,只要不出差错,他还能在宗正卿的位置上干个十几二十年。 问题是,他不出错有什么用,朝廷出了大错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妖后岂敢!」萧粲拿过诏书就是狠狠一摔,大骂王妡豺狼之心,又指着门下吏人的鼻子骂他为虎作伥。 门下吏人被骂也很委屈,他只是区区流外小吏,上峰叫他做什么他是能反抗怎么着? 听萧宗卿……不对,现在是萧节度了,听萧节度骂得没完没了,门下小吏直想走,边插了一句嘴:「皇后见您年事已高,让您清闲养老,这是体谅您呢。再说了,楚王年轻力壮,自然更适合为朝廷扛鼎。」 萧粲听了沉默须臾,骂得更激烈,那叫一个怒髮冲冠,当即就要进宫去找妖后好好理论理论,管家僕役怎么了拦都拦不住。 然后他甫一出府,就被禁军拦了下来。 就…… …… …… 有一点点尴尬,再加一点点好笑。 禁军指挥下马来,笑眯眯问:「东乡公这是做什么?」 「进宫。」萧粲没好气儿地说。 指挥问:「可有宫中传召?」 萧粲没出声。 当然是没有。 指挥明白了,说:「东乡公是回府,还是笞二十?」 「你敢!」萧粲大怒。 「朝廷有令,下官敢不敢今日也要得罪了。」指挥一摆手,立刻有人送来竹条。 东乡公要是在不回去,就要当街挨打了,哪怕街上没有行人,也是很丢脸的。 第418页 「你、你你你你……」萧粲又气又惊。 公府管家赶忙叫僕妇把公爷「请」回家,自己拦在指挥面前低声求情,从袖笼里拿出一袋银裸子塞指挥手中。 东乡公被「请」回家了,指挥掂量掂量手里的钱袋,给得还算足,训了管家几句便带队走了,门下吏人趁机也终于可以走了。 不到半日,宗正卿由东乡公变成了楚王传遍了半个京城,天启宫召楚王回京的旨意业已八百里加急送去江宁府。 吴慎听闻这消息时,正坐在家中独自点茶饮茶,挥退了来报的小厮,他把茶盏中的余茶一饮而尽。 长嘆一口气。 宗正卿从来都是威望高的宗室出任,就是皇帝也不能想换谁就换谁,可皇后偏就敢倒行逆施。 当初谁也不曾想到,恶虎在身边蛰伏日久,先如今壮大了竟无人可挡。 可是…… 吴慎看着小火炉上咕嘟咕嘟烧开了水的长颈瓶出神了许久。 真的没法阻挡了吗? - 召楚王回京的诏书很快送到江宁府,萧烨接到授自己为宗正卿的诏书,心中五味杂陈。 男儿立世,谁不想做出一番伟业,创出一片天地,何况他是皇族亲王,照理来说更容易些。 「你想多了。」吴桐毫不客气泼他冷水,「你是亲王,更不行才是真的。」 萧烨不想和她说话,哼了一声,收起诏书,叫长随去收拾行囊,明日他就要启程回京,来传召的人也传了话,要他务必在封笔前赶到京城。 他不理吴桐,吴桐也懒得理她,继续处理江宁府各地送来的文书。 她如今暂代江宁府尹,做的事情就不只是之前监察江南东路监、冶、场、务那些事,一州一府各种琐碎的事情都要上报,都请她拿主意,最开始她着实手忙脚乱。 当然,也有下头人故意欺她的成分在。 比如,严州遂安县县令上报一事,县中有农户报官言邻居偷走了他的牛,而邻居辩称那牛本来就是自己的,他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两人争论不休,请府君定夺。 吴桐看到这份公文直接气笑了,也不批覆了,直接派人去遂安县申饬县令:你既煳涂得连这等案都判不了,不如早些辞官,把位置让给有能力的人。 遂安县令如何背地里大骂吴桐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那之后各地送往江宁府衙的公文没有这种一看就弱智的。 只是磨人的琐事依旧不少,吴桐经常灯亮到后半夜,特别担心自己近视,这里可是没有配眼镜的地方吶。 萧烨也是欠,吴桐跟他说话他摆谱,吴桐不理他了,他又觉得浑身不对劲儿,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憋不住了,说:「你为什么说我行?」 吴桐连看了几本废话连篇的文书,人已经看暴躁了,张嘴就怼:「你是不是傻!」 萧烨大怒。 不等萧烨说话,吴桐道:「你厉害,皇帝就该忌惮你了。拜託你有空去翻翻史书,歷史上有多少厉害王爷流芳千古的。你能让皇帝放心,你自己想想你干啥行。」 萧烨一肚子气憋了回去,仔细一想,吴桐说得没错。当初若不是他年纪最小又醉心诗词书画,让先帝放心,否则哪能封个亲王,想想自己的兄长们,他能舒舒坦坦过日子,不就是皇帝不忌惮么。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他还是委屈,不禁冷笑:「这么说,本王能出任宗正卿,还得谢谢王妡那个乱臣贼子么?」 吴桐又拿起一本公文翻开,头也不抬地说:「你的确要跟殿下谢恩。」 萧烨:「荒谬!」 吴桐:「说你傻你是真傻。正三品以上朝官授册,皆要入宫谢恩。你自己说说,宗正卿几品。」 萧烨:「……」不多不少,正好正三品。 吴桐:「你要不就谢恩,要不就抗旨。事先说明,你要是抗旨不尊惹怒殿下,我是不会帮你求情,我只会立刻跟你撇清关系。」 萧烨:「……」 萧烨气得当场甩袖走人。 吴桐:「呵呵。」 正堂门外,萧皎身边跟着一个端食盒的侍女,看着父亲气沖沖走了,满眼担忧。 「母亲。」萧皎进门,朝吴桐行礼,「女儿煮了甜汤,做了些点心,母亲您尝尝。」 吴桐正好被废话文学搞得暴躁不已,见有吃的,立刻就放下笔,说了声「多谢」,就开吃。 「你这手艺是真不错。」吴桐吃得满意。 哪怕在大梁生活了多年,因为被王妡「抓住」总是在回忆曾经的家乡,所以她的思维方式还是现代过多,就以为萧皎说自己亲手做的就真是亲自去厨房里烹炸煎煮,实际上的「亲自动手」是亲自在厨房里盯着厨娘动手。 「母亲觉得好,女儿就让她们多做些。」萧皎道。 吴桐炸开的毛被抚平了,放下汤碗,对萧皎说:「你父亲被授册宗正卿,明日启程回京,你同他一道回去吧。」 萧皎问:「那母亲您呢?」 吴桐用下巴指指书案上堆满的文书,没好气儿道:「我还得在这里跟这些废话文学鼻祖斗智斗勇。」 萧皎想留下,但吴桐说就要过年了她不会京城,苏家恐怕会有话说。 萧皎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片刻后,不安地问:「母亲,你会跟父亲和离吗?」 第419页 「嗯?」吴桐一愣。 第229章 好久不见 萧烨抵京的日子正是启安城解封的第二日, 憋久了的百姓纷纷走出了家门,中心御道接踵摩肩,廛市瓦子车水马龙, 要过年了,可不就满城喜庆么。 南熏门外更是挨山塞海, 百姓们三五成群笑着聊着闹着, 担货的小贩穿梭其中大声吆喝,好不热闹。 萧烨一行因为赶着回京, 轻装简行,侍卫只带了区区衣摆,马车也低调,如今被挤在城外进城艰难。 「老丈, 这南熏门外为何如此多人?」侍卫询问一灰衣老者。 「你不知道?哦,你是外地人吧。」老者说:「今日沈将军回京, 皇后亲自郊迎,这么, 都来瞧瞧。」 侍卫知晓原因, 道了声谢,就回头去告知萧烨。 「皇后郊迎?岂有此理!」萧烨愤怒,旋即又大感不解,「郊迎就郊迎, 为何乱成这等模样,成何体统。」 侍卫不答退下。 「父亲,我们待会儿再进城罢。」坐后一辆马车的萧皎过来, 同萧烨说。 萧烨不爽:「我堂堂亲王,还得给别人让路不成。」 萧皎劝道:「可是现在几乎寸步难行。」 萧烨:「让侍卫开一条路便是。」说罢,他就吩咐下去。 萧皎便也就不再说了, 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这边侍卫正要呵斥驱散拥挤的百姓为萧烨开路,那头,从城中传来鼓锣之声,是禁军在清场开路。 拥挤的百姓如潮水般分开,垫着脚一会儿看看城门处一会儿看看城外以北,翘首以盼。 禁军列队,任何人不得靠近南熏门。 萧烨一行更加不能走了,除非从其他城门进。 可萧烨倔劲儿犯了,就非要从南熏门进,他堂堂亲王,凭什么不能走南熏门。 萧皎听侍卫来报,又去劝了几句,萧烨就像是吃了秤砣的王八一样,怎么都劝不动,她满心无奈。 为人子女她也不能说父亲的不是,这一刻她十分想念吴桐,母亲在的话,父亲一定不会如此任性。 回来之前,她问母亲会不会与父亲和离,母亲很诧异她会如此问,却沉吟了片刻没有给她答案,她回来的一路上都悬着一颗心。 萧皎从小到大没有感受到多少母爱,她眼里的亲生母亲苏氏总是在处理王府庶务、关心一家之主以及帮扶娘家,对她没有多少关心。苏氏去了,多年后吴桐嫁进来,她受了外祖一家挑拨,对吴桐多有防备,而吴桐却并不在意她的防备。 感情都是相互的,对方对你好,你非不识好歹,只会让对方寒心。 幸好。 萧皎庆幸自己明白是非不算晚。 吴桐对于萧皎来说,与其说是母亲,其实更像是君子之交。 在吴桐这里,萧皎学到了许多的道理,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不是作为亲王嫡女、长林县主,而是作为萧皎这个人,她有想为自己做的事情。 萧皎真的很不想父母和离。 「父亲。」萧皎忍不住了,唤了声犯倔的幼稚父亲,道:「您什么时候能够真正顶天立地呢?」 萧烨一双多情风流的眼惊愕瞪大,太过震惊一时都忘了追究女儿的「忤逆不孝」。 「您总是这样,母亲迟早会对您彻底失望的。」萧皎嘆气,「您不想失去妻子吧?反正我不想失去母亲。」 萧烨都分不清自己是气还是惊,他以前是想让吴桐教一教女儿,把女儿被苏家带歪的性子给掰回来,却不是想让皎娘的性子往另外一个方向歪。 这都是什么事啊! 就在萧烨兀自悲愤神伤之时,南熏门外围观的百姓渐渐感到地在隐隐震动,且愈发清晰,他们转向北边看去,紧接着又听城里传出来鼓乐声,是帝王出行所奏之《太和》。 门里门外霎时一片肃静。 不多时,导象宝象先后出南熏门,是帝王才能用的大驾卤簿,萧烨见之眉头皱得厉害。 大驾卤簿非帝王不能用,非祭天祈榖不用,适才侍卫来报,分明说的是「皇后亲自郊迎」,之前得来的消息都是官家龙体违和只能静养不能视事,也就是官家没有来,只有皇后一人。 王妡竟敢用大驾卤簿,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萧烨气炸,就要冲过去阻拦,被萧皎眼疾手快给抓住了。 「父亲,您要做什么?」萧皎惊问。 「你不懂,你……」萧烨打掉了女儿的手,再转过头去,就看见京兆府尹先导,后有诸位太常卿、御史,然后他就看见了吴慎、左槐、王准等宰执。 王准且不论,吴慎、左槐竟然也屈服在王妡的淫威之下了么? 等帝王五辂出来时,萧烨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是对萧珉的失望还是对朝臣的失望。 大驾卤簿一路南出,在南熏门外五里圆坛处停下,沈挚带五万兵马已经等在此处,圆坛处旌旗蔽天。 见到帝王五辂,幽州军骑兵齐下马,以沈挚为首一齐跪下,山唿千岁。 王妡出玉辂,服通天冠、绛纱袍,登上圆坛。 随后,太常寺尊以特牲,礼部宣赋,褒奖幽州等西北边塞诸军。 皇后叫起诸将士后,接着便是献俘。 与猃戎一战,滑邃活捉了猃戎大贵族德浑的三个儿子,太可用来献俘,为王皇后讨了吉利彩头。 第420页 关押俘虏的囚车陈于大军之后,由两名校尉和一队百人雄壮士兵赶车上来。 到了近前,这队人轰然跪下,两名校尉大声道:「启禀殿下,臣等幸不辱命,大破来犯之敌,活捉猃獠贵族,阿失毕、绰哚、处月三人。」 「甚好,诸位将士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当重赏。」王妡的目光一一扫过囚车里狼狈虚弱的三人,其中处月的一条胳膊被雷火球炸飞了,勉强保住一条命。 三个成了阶下囚的猃戎贵族,看弱梁居然叫个女人出来受俘,顿觉大受侮辱,可他们实在是太虚弱,还被绑了嘴,想骂也骂不了。 有心无力挣扎的样子,看着可怜又可笑。 礼部立刻拿出另一份封赏诏书高声宣读。 西北边塞诸军各有封赏,沈挚封安定侯,从西骊脱身回来的黎一凤封诚意子爵,德安军都尉尹广封兴安男爵,皇甫进、滑邃、谭明亮等将领各有封赏,士兵就是银钱米粮上的赏赐。 封赏诏书宣完,五万将士再度跪地,齐声谢恩。 王妡从圆坛下来,缓步走到沈挚面前,握住他的臂膀将他扶起。 沈挚看着王妡,眼中闪着激动的光。 王妡微笑:「我知你定不会让我失望。」 沈挚一瞬间眼眶微微湿润,叉手作礼,道:「臣,幸不辱命。」 王妡拍了下他的肩膀,再走上前一步,负手望着烈烈大军,沈挚转身,退后半个身位。 「众将士,平身。」王妡道。 「谢殿下。」大军齐声喊唿。 旌旗烈烈,军容飒飒,幽州军不愧为百战之师,其血气血性便是禁军都难以比拟,更遑论厢军民兵。 在场众臣看在眼里,无不心惊。 王皇后搞出这郊迎,并非只是为了用大驾卤簿来折辱萧氏皇朝、试探众臣底线,更是向众臣展示她掌握的武力。 吴慎早就怀疑各地生乱因由,盖因乱得实在太突然太快,还都是国朝之内的要地。 不仅乱得太快,平息得也非常快,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些要地驻军全部换成了王皇后的人,官员亦是如此。 北都、南都、西都、括州、荆州、扬州、益州等等,或地理位置重要、或产粮、或产盐产铜,已有大半在王皇后的手中。 吴慎不由得心惊,官家手中还剩下什么? 满朝文武任由王皇后生杀予夺,就连官家自己都被软禁了,这天下真要改姓吗? 在吴慎走神的档口,郊迎一整套流程走完,五万大军将暂时驻扎在北屯卫所,沈挚带五百亲兵随大驾卤簿入城。 王妡登上玉辂,唤来沈挚走在玉辂左侧,这个位置向来被视为天子宠臣,莫大荣耀。 《太和》之乐再起,皇后回宫。 中心御道两旁,百姓夹道高唿千岁。 吴桐所启发,王妡对宣传工作极为重视,做了事就要宣传自己的功绩出去让百姓知道,八分好事要吹成十二分甚至更多。 便拿这次封城来说,平准署打掉了一些囤货居奇的奸商,把京城粮价给压了十文一斗,这等爱民如子的事迹那是必须大书特书,瓦子里的书博士不说上一段,那就是不爱国不知百姓疾苦。 说了自己的好,当然还要再说一说对手的不好,否则如何让百姓去比较呢。 说不好,也不能直接说,不然就太刻意了。 不直接说皇帝不好,就说宗室一个个都是光吃不干活的米虫,还有仗着身份祸害百姓的。 如何激起民愤,自然是同理心。 正所谓民智已开,堵不如疏。 怎么疏,就看当权者如何引导。 王妡坐在玉辂中,看着百姓高唿千岁,深感这几年的潜移默化没白费。 大梁的后宫一直都是不为别的让世人所提及的,皇后,也只是一个象徵符号罢了。 「沈公仪。」王妡招手叫沈挚再靠近些。 「殿下。」沈挚控马靠在玉辂窗边。 王妡想了想,有些话在这里不能说得畅快,不如等回去了。 但人叫过来了,总要说句话的,于是她说:「好久不见。」 沈挚双眼霎时亮如星辰,看着王妡,嘴脸控制不住咧出灿烂的笑容。 他说:「好久不见。」 甚是想念。 第230章 温暖如春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 将士的庆功宴就与除夕宫宴一道办了,今年年景不好,明年会更加不好, 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当然,皇后体谅百姓疾苦, 主动削减皇室用度, 这等心繫天下的恩慈之心必须好好宣传一番。 回到宫中,王妡先后召见了此次回京的功臣。 黎一凤与潜伏西骊的一干探子只剩下十人从玉庆府脱身, 由德安军护送回京,黎一凤从离京前的绿色官服换成了绯色官服。 「黎卿平安归来,我心甚慰。」王妡在庆德殿召见了黎一凤。 当初她要派人去西骊,在机速房落灰的卷宗里翻出了一份陈年卷宗, 得知了黎一凤此人。 一问,才知潜伏西骊多年刺探出许多重要情报的功臣回来, 被打发到皮剥所领了份闲差。 没有褒奖,没有升官, 甚至被同僚排挤。 盖因卷宗当时记录了一段话, 言黎一凤曾与西骊右相叶里移相交莫逆,同出同食。 「殿下天恩浩浩,臣能平安归来,全有赖殿下精密部署。」黎一凤叉手作礼, 微微躬了身子,真情实感道:「臣叩谢殿下大恩。」说着,跪地。 第421页 他是真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已经做好了把命丢在西骊的准备,他已经圆满完成了皇后殿下的交。 他不怕死,只是遗憾死在异乡。 谁曾想到, 皇后殿下如此大手笔把玉庆府炸了个人仰马翻,救出了一些有暴露风险的探子。 黎一凤再入西骊时已经算不得探子,他为间者,本就该为自己效忠的信念倾尽所有,不敢奢望能再度全身而退。 「回来了就好,平身吧。」王妡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既然回来了,便留在京城。你是想再回枢密院,还是去中书?」 中书? 中书门下吗? 黎一凤在心中立刻过了一遍中书门下如今的情形。 为首的吴慎明显是皇党,但某些举动又透着暧昧;为辅的左槐与三司的王准交好,然并不能简单归结到后党,他的立场仔细追究起来,竟是几方都不挨。 却是这样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皇后现在往中书门下安插亲信恐怕并不能得到很好的效果,反而会弄巧成拙。 王妡没等黎一凤自个儿在那里分析出个因为所以,道:「枢密院都承旨,或者中书舍人,好好想想去哪里。」 枢密院都承旨,枢密院属官之首,掌承接、传宣机要密命,通领枢密院书房公事。 在如今枢密院一堆「权枢密使」以及被这些人分别夺了权的枢密副使的情况下,枢密院都承旨有品阶、有实职,「权枢密使」们和枢密副使也不能指手画脚。 中书舍人,在前朝为掌侍奉进奏,参议表章。凡诏旨、制敕及玺书、册命,皆按典故起草进画;既下,则署而行之。 到了大梁,中书舍人变成了无职事,为文臣的寄禄官阶。 皇后既然说出中书舍人,且是与枢密院都承旨一起,让黎一凤选择,就必然不会是想将黎一凤闲置起来。 再联想到復起的「给事中」,黎一凤立刻明白了皇后的用意。 「禀殿下,臣多年未在枢密院点卯,如今回来,恐怕许多人都不认识了。」黎一凤没有太多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枢密院都承旨权柄的确是大,但比不上中书舍人为近臣。 皇后復中书舍人分明是要废知制诰,将朝中的格局进一步打乱。这是跟在皇后身边,将来……才真正有登阁的希望。 王妡不意外黎一凤的选择,但凡不是蠢的都能看出她的用意,她在此时释出信号,就等着某些人的动作。 萧珉被她软禁起来,看似毫无还手之力,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萧珉到底是正统皇族,占了天下大义,王妡不信他不垂死挣扎一下。 「退下吧。」王妡挥退了黎一凤,起身回凌坤殿,叫人去把沈挚召来。 沈挚裹着风雪到凌坤殿,宫人引着他往东暖阁走,那是王妡闲来无事看书撸虎松快的地方,入冬后,整个暖阁都铺了厚厚的西域进贡的毛毯,地龙烧得旺,在里头仅需着春衫即可。 沈挚进来,宫人为他脱去大氅,伺候着换了轻便的软鞋和薄衫,随后出去带上了门。 屋中就只有他们二人,沈挚感觉脸有点儿热,走过去,中规中矩朝王妡拜下:「请殿下安。」 王妡正倚着软榻靠着软枕在看察查司送来的密报,闻言朝沈挚看去,问:「你脸红什么?」 沈挚:!!! 脸、脸红了吗? 这、这…… 「可、可能是地龙烧得太旺,有点儿热。」沈挚磕巴道。 「真的是因为地龙热的?」王妡话中带着一丝笑。 沈挚脸更红,巴巴看着王妡。 王妡不逗他了,指了身旁的椅子,「坐吧。」 「谢殿下。」沈挚规规矩矩行礼谢恩,才在椅子端端正正坐下。 王妡将手中的密报拿给他:「看看吧,察查司才送来,有关幽州的。」 沈挚双手接过密报,一目十行看起来。 密报上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与幽州知州周秦宇,字里行间的意思是他与周秦宇暗中与皇党有来往,此次猃戎来犯,有他们在从中推波助澜。 沈挚看了,是又惊又怒:「殿下,臣……」 王妡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微哂:「若非我事先知晓,还真有可能被这有理有据地分析给蒙蔽过去。察查司里竟有如此能人,看来是霍照的日子太好过了。」 「殿下不疑臣,臣铭感五内。」沈挚站起来端正行礼。 「行了,不必多礼,坐下吧。」王妡摇了下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这点儿气度还是有的。」 沈挚道:「殿下高世之度,少有匹及。」 「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王妡觉得挺有意思。 「臣一言一行皆发自肺腑。」沈挚严肃认真地说,颇有点「你冤枉我了,我委屈」的意味儿。 王妡颔首:「行,我信你发自肺腑。你若是阳奉阴违,我自然……」 「臣绝不会对殿下阳奉阴违。」沈挚声音突然高了一下,强调:「永远不会。」 王妡看他,低低笑了,很是愉悦。 沈挚被笑得有些不自在,心想:刚才说话声音是不是太大了,过于激动,是不是看起来笨头笨脑的。 王妡笑够了,又道:「那你来同我说说周秦宇此人。密报上说他私联猃戎。」 沈挚摇摇头:「说他私联猃戎,这绝无可能。」他看着王妡,「在幽州的,谁家没与猃戎有血仇。周知州好几位家人和师长,都在永泰十四年丧命于猃獠的屠刀下。」 第422页 王妡道:「周秦宇常有同情萧珩之言,这可是真。」 「周知州他……」沈挚其实也搞不懂周秦宇在萧珩事败囚禁皇陵之后,对他多有同情,他与萧珩毫无交情,八竿子打不着。 「臣也不知他为何这样。」最终,沈挚决定不强为周秦宇辩解,因为他也不懂辩无可辩,越说越错,反而容易引得王妡疑心。 他只郑重道:「周知州是个好官。」 「是么,那就好。」王妡淡淡道:「现在朝中能当得起一句『好官』的不多了。」 沈挚道:「殿下雄才大略,不拘一格,握髮吐脯,有识之士必披肝沥胆,天下归心。」 王妡靠着软枕看沈挚,一看好一会儿,也不说话,就盯着看。 看了好一会儿,沈挚终于被看得扛不住了,唤:「殿下。」 「沈公仪,」王妡说:「我记得你以前对我有非分之想,怎么,现在没有了?」 沈挚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去,睁大了眼睛无措地看王妡。 他的心思,虽然常在给王妡的心中暗暗写上几笔,却从未当着王妡的面挑明。 两人的身份隔着一条鸿沟,他不敢也不能,也不知道王妡心中是如何看待的。 「沈虎头,过来。」 王妡叫他乳名,勾了勾手,沈挚身体比脑子先动,靠了过去,半蹲在王妡榻下。 王妡稍微凑近,看沈挚僵硬如石的样子,笑了:「长了几岁,胆子倒是变小了。」 「我……」沈挚喃喃。 他不是胆子变小了,也不是没了非分之想,只是这暖阁里,只他们二人独处,满室暖香让人沉醉,他怕亵渎了她。 再者,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她做主导,他哪里敢…… 然听王妡如此道,沈挚遵从内心,轻轻握住了王妡的手。 「我甚想你。」他低声说。 王妡抽出了被握的手,沈挚顿时失落万分,下一刻,就感觉到一侧脸被软软地抚摸,他抬起脸迎着王妡,眼中闪着光,轻唤:「姽婳。」 「大胆。」王妡说。 看沈挚又低落下去,双眸中的光熄灭了,她轻笑一声,捧着把他的脸拉近,说:「当年我叫你活着回来,你做得很好。」 言毕,王妡低头,在沈挚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沈挚整个都呆掉了,看着王妡,一动不动,不知如何反应。 王妡觉得他这反应甚是可爱,又低下了头吻住了他。 这次不再是蜻蜓点水般,气息交融,唇齿相依,热烈的,深入的。 沈挚终于按捺不住被动,手臂试探地搭在王妡的腰上,见她不反对,就得寸进尺地将她抱进怀中。 轻薄的春衫,柔软,丝滑。 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半点影响不了暖阁中的温暖如春。 第231章 我是你的 除夕这日, 天启宫打扫一新,处处挂着桃符,太常寺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下午的大傩, 后宫提心弔胆几个月的妃嫔们终于松快下来,穿着尚衣局送来的新衣, 向王妡请了安, 得了王妡允许,聚在凌波池边放爆竹。 一声一声的爆竹响, 仿佛将过去一年的惊惧忧虑都放走了。 一声一声的爆竹响,也隐隐约约传到了甘露殿里,传到萧珉的耳朵里。 「来人!」萧珉躺在床上嘶哑唤:「快来人!」 内侍快步进来:「官家有什么吩咐?」 萧珉吃力地转过头,问:「外头怎么这么吵?」 「回官家, 今日是除夕。」内侍道:「后宫的娘娘们在凌波池放爆竹哩,可热闹了。」 萧珉脸色立马变得十分难看。 无知妇人, 不知天将变,还敢嬉笑玩乐。 内侍道:「尚食局送来了朝食和五辛盘, 官家现在用吗?」 「滚!不吃!」萧珉突然就又发脾气了。 他被关在甘露殿, 被下了软骨散,吃喝拉撒都由内侍伺候在这张龙床上,没了往日威风,性情也在一天天煎熬中变得古怪难以琢磨。 内侍早就习惯了官家突然发脾气, 头先官家还有一点力气,手边只要有东西就砸,来伺候他用膳的内侍宫人都被砸过, 有时一碗热汤就朝宫人脸上泼去,宫人惨叫,他笑得开心。 甘露殿里伺候的内侍宫人却也不敢怠慢皇帝, 一应吃穿用度都还帝王规格,之前有些人因为轻慢皇帝,被皇后发现了。 皇后曼声问:「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一应供给照旧,你们阳奉阴违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么?」 那些人哭天喊地求饶,推脱,都没用。被皇后重罚送进暴室,之后就没了音讯。 之后甘露殿伺候的人再也不敢妄为,只是皇帝总这样,他们伺候的人也为难,便商量着,偷偷将每十日掺在水里给皇帝服用的软骨散多加了一点点,让皇帝没有力气再摔东西。 那之后,甘露殿伺候的人总算是没有再受伤的了。 王妡知道此事,默许了。 只要他们不把萧珉这会儿就搞死就行。 惩处那些轻慢萧珉的内侍,只是杀鸡儆猴。 她的话,只要说出来了,老老实实照做就行,不需要多余的自我发挥。 轻慢他的人消失,萧珉更加恨毒了王妡,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他要把这毒妇千刀万剐! 「请殿下安,吉寿永昌。」 内侍请安的声音把萧珉从凌迟王妡的幻想里拉了出来。 第423页 他闭上眼睛,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眼睛闭上了,耳朵就更灵敏了。萧珉听到衣摆在走动间发出的悉索声,然后听到了椅子搬动的声音,再然后就没有了。 萧珉忍着,可王妡比他更有耐心。终于,一盏茶的功夫后,萧珉耐不住了,愤恨地睁开眼,转过头怒视王妡,恶声恶气道:「你来做什么?!」 王妡微笑,不以为忤:「今日除夕,来同你说说外头的情形。」 萧珉不想听,王妡能说什么,还不是说她大权在握,以此奚落他似丧家之犬。 「昨儿夜里,宫里又进了刺客,被逮了个正着。」王妡说。 把刺客逮了个正着的是安定侯沈挚,他被王妡召来秉烛夜谈,人才到就听到了些微的动静,转过去就看见了刺客,当场将其拿下。 那两个刺客被捉,不给沈挚反应的机会,立刻咬破嘴里藏着的毒囊自尽了。 沈挚惊且怒,大内守卫如此森严,王妡住的凌坤殿尤甚,刺客竟还能潜进来,亲卫营和禁军都在干什么! 「你说,这刺客是谁派来的呢?」王妡淡笑对萧珉说:「能养出这么多死士,又能摸清大内的路径,避开禁军巡防,想必不是一般的人。」 「哼!冒天下之大不韪者,人人得而诛之。」萧珉恨声道。 王妡失笑,既然他非要说「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她可以更进一步,「大皇子在东都应该还不错吧,能说会走了吧。」 「王!妡!毒妇!毒妇!!!」萧珉恨不得撕了她。 「对了,大皇子好像是名祚吧。」王妡笑:「好名字。」 萧珉躺在床上死命挣扎,却仅挪动了半分,他没有力气,他动不了。 「你又不是萧祚一个儿子,激动什么。怎么,其他儿子不是你儿子么?」王妡站起来,垂眸看着挣扎的萧珉,「你倒是一直没有变,认定了一个,其他就算是再好也枉然。你倒是个专一的。」 王妡把萧珉气炸之后就走了,不管身后萧珉如何挣扎。 看着王妡如今意气风发的样子,再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萧珉怒着挣扎着一下就哭了。 他哀嚎,满心的悲愤和苦楚,可他无力到连想用手捂着脸把痛苦藏起来都做不到。 出了甘露殿,萧珉的哭声再不能闻,王妡回头看了一眼,问贡年:「北宫收拾好了没有?」 「回殿下,早收拾妥协,安排过去伺候的人也都是挑的老实本分的。」贡年答道。 「那就好。」王妡边走边道:「出了正月,圣上就要移过去养病,仔细看着些。」 贡年连声应下,保证北宫一切比照天启宫来。 王妡瞟了贡年一眼,后者一凛,又在心里把之前擅作主张想以此讨好皇后的人骂了一遍,真是蠢货。 「贡年,我不喜欢话说第二遍。」 「喏。」 王妡略颔首,折回凌坤殿,贡年带着宫人内侍侍卫仪仗小心伺候着,默默舒了一口气。 皇后还会警告他,那就还好。 怕就怕皇后过问一句都没有,直接把人押入暴室,之前那些人可是都没有囫囵个出来。 他半路投靠的皇后,谈不上什么忠僕,算是各取所取。皇后用他,纵容他把持内侍省,然他一旦生出二心,要他死不比碾死一只虫子难。 贡年清楚自己的位置,虽然偶有被权势和金钱迷了眼,但总归清醒得及时。 「安定侯进宫了吗?」王妡走在回凌坤殿的迴廊上,终于出来的太阳照耀在雪地上,反射的光打在她的身上,仿佛她自身就会发光一样。 贡年忙回:「半个时辰前进了宫,现在该是在殿中等着。」 王妡颔首,不紧不慢往回走,中途路过凌波池,宫妃们见到她,纷纷行礼,却忽然从旁边的林子里窜出来一只黑黄相间身躯庞大的动物,把宫妃们吓得花容失色。 「顽皮。」王妡拍了一下老虎头。 「嗷!」老虎一声大啸。 「喵咕~」鸱鸮从积雪的树梢上飞下来,落在老虎头上,沖王妡叫了一声。 冬天,老虎和鸱鸮都换成了厚实的皮毛,看起来都大了好几圈。 「它们是不是胖了?」王妡边走边问贡年。 老虎顶着头上的鸱鸮慢悠悠跟上。 「臣瞧着,是比去年要胖了些。」贡年仔仔细细打量两只,惹得老虎不满地「嗷」了一嗓子。 贡年顿时不敢看了。 这老虎凶得很,除了皇后殿下,谁也不听。 沈挚在凌坤殿正殿里等着,听到外头传来的请安声,立刻起身朝门口迎去。 一眼就看见了王妡身边跟着的一虎一鸟。 这两只他曾听闻过,不过不是什么好话。 言,皇后带着老虎先是吓唬太后,后公然带上朝堂吓唬众臣,用心险恶。 那只鸱鸮在宫中也是一霸,无人敢惹,曾经还把一内侍抓得脸上没一块好肉。 一虎一鸟没见过沈挚,霎时警惕起来,鸱鸮飞起,老虎蓄力。 「嗷!」老虎叫得超凶。 然后就被王妡拍了老虎头:「别叫,一边儿玩去。」 王妡拍的力气比平时大许多,老虎甩甩头,知道了这是不能凶的,就熘达着走了。 鸱鸮看老虎走了,赶忙飞过去停老虎头上,让它带着走。 第424页 「都退下吧。」王妡把伺候的人都挥退,握住沈挚的手,往暖阁走。 「你这老虎够健壮的。」沈挚在幽州去山林里打猎遇过老虎,没这么壮这么大。 王妡转头含笑看沈挚。 沈挚愣了一下,勐然想起王妡这几日私下总是叫他乳名,就…… 沈挚脸有点儿红。 「你怎么又脸红了?」王妡问。 「没有,热的。」沈挚否认。 王妡笑:「这种滴水成冰的天,走在外头,你热?」 沈挚挺胸抬头:「我火力旺。」 王妡把人拉进暖阁里,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似是在看他如何火力旺。 沈挚被看得受不了,握着王妡的手,把她稍稍拉近,低声说:「姽婳,你再这样看我,我会受不了。」 王妡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和我说说,怎么个受不了。」 「姽婳……」沈挚要疯了,他根本经不起她的一点撩拨。 王妡把人拉到软榻坐下,「那不说这个,就说说你家是准备与弋阳卢结亲?」 沈挚说:「没有的事。」 王妡道:「你回京第二日,卢氏宗妇就登门拜访安国公夫人,急得都等不了元日了。」 沈挚说:「我已经同母亲说过了,不娶亲。」 「弋阳卢大宗里有好几个年华正好的女郎,其中卢静程是卢氏宗子嫡女,身份倒也配得上你。」王妡看沈挚皱着眉头,一脸不贊同,还带了一丝委屈,便一笑,哂道:「敢与我抢人,他们胆子不小。」 沈挚霎时舒展开眉头,将王妡轻轻抱进怀里,低声道:「嗯,我是你的。」 第232章 又点鸳鸯 弋阳卢氏宗子卢集在太僕寺领判寺之职, 原本太僕寺是掌国朝厩牧、车舆政令,帝王五辂、属车,后妃、王公车辂, 及大、中、小祀供牛羊等都属太僕寺官。 然先是太.祖设左右骐骥院,再太宗设诸坊监, 后睿宗设群牧司, 把太僕寺的职权分得七七八八,现在的太僕寺就管管后妃和王公车辂。 判太僕寺事就是个闲职, 没半点儿权力。 卢集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弋阳卢也是传承了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卢集并不认为自家比临猗王、东山谢差,然而那两家,一个官拜计相, 一个江淮六路制置茶盐矾税兼发运使,哪一个不是手握重权, 只有他,领着一个闲职, 多年得不到升迁。 卢集如何能没有想法。 就因为想法太多, 他纵容族人为官苛政,官商勾结,囤货居奇,疯狂敛财。 不管怎样, 总要有一个方面要比得过另外两家。 事实就是,弋阳卢的确比其他两族要穷奢极欲,京城的卢府尚且在规制范围内, 他们在弋阳的族地尤其是祖宅那才叫一个金碧辉煌天上宫阙。 一个家族的繁盛需要一代一代苦心经营、人才繁盛。想使其衰落,只需三代,多几个不肖子孙。 吴桐跟在王妡身边一块儿读史的时候, 感嘆过一句话:「这弋阳卢氏就像是大梁王朝的一个缩影,由盛到衰。」 正因这句话,王妡在几个备选地点里最终决定让吴桐去江宁府。 照理来说,王谢卢三家是在一条船上的,合该同心协力对抗一直想把士族打压分崩的皇权才对,然利益是这世上最牢固又最不牢固的联盟。 卢集心大了,又不服掌控士族的是个女人,暗中动作不断,自认为士族既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其他两家总不敢把绳砍了。 谁料,王妡就是敢砍,借江宁府之乱把江宁府尹卢瑞达下了狱,卢瑞达一干亲信也抓了个干净,卢氏大本营弋阳一票官员纷纷落马,盐铁使韩因在信州协助吴桐查处卢瑞达等贪赃枉法的证据,早就整理了厚厚一沓,就等出了正月一併清算。 卢集没想到,卢集气炸了,一天天在家中咒骂王妡。 可咒骂没用,得想办法保住自家才行。卢集去了谢家,谢家闭门谢客不见他。他去王家,王准倒是见了他,却只跟他打官腔,两人谈了一个下午,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卢集四处求人疏通关系,偏偏京城戒严不能出门,他偷偷派出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禁军抓了,为了封禁军的嘴不让他们上报被妖后知道,只能拿钱赎人。 又是送礼求人,又是拿钱赎人,不到一个月,卢集散出的银钱就连王妡都诧异了一瞬。 卢氏实在是有钱,这些年没少敛财。 卢集钱散出去不老少,事情却还是没找落,他不服自己煊赫士族对个女人俯首称臣,让女人对自家事指手画脚,可偏偏这个女人又掐着他们全族的生死。 然后他病急乱投医,见妖后十分宠信沈家,要不与沈家联姻? 卢集想得挺好,卢家与沈家联姻了,就算是将沈家彻底绑在士族这边,王、卢、谢、沈乃至北疆戍边军就是一个牢固的庞大的利益集团,妖后也可以彻底放心用沈家,看在姻亲的份上,想必不会对卢家赶尽杀绝。 就是江宁府那边怕是保不住了,卢集想到就肉痛。但只要卢氏的族地弋阳不失,京城和其他州县的卢氏族人都好好的,失一地,卢氏失得起。 卢集想得挺美,他就没想过沈家会拒绝。 一来,他弋阳卢氏乃名门望族。二来,他的嫡女人才相貌无一不好,就是配王子皇孙也是配得的,何况沈挚区区一介武夫。 第425页 卢集很有自信,他可是听说了,安国公夫人为了儿女的亲事愁白了头,这会儿一桩好亲事上门,她还能拒绝? 以前卢家可从不跟沈家走动,这会儿巴巴上门,连元节都等不得,居心叵测四个字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委实难看。 「听说,安国公夫人拒绝了卢夫人,而且拒绝得很决绝,把卢夫人气得在安国公府就闹起来了。」贡年边给王妡斟酒,边跟她说些打听来的笑话。 「我记得那卢夫人最爱面子的,怎会在沈家闹?」王妡问。 「这瞅着没几日就是除夕,各家都忙得很,她偏在这时候接连上门,这不是添乱么。安国公夫人再是好脾气也要发火了。」贡年道:「听说,原先是卢夫人拿了沈家纯娘的婚事说,戳痛了安国公夫人,安国公夫人这才大发雷霆的。说,卢家的女儿嫁不出去了也别往她家里塞,安国公府可不是捡破烂的。那卢夫人可不得闹。」 王妡听了笑出两声,她对安国公夫人庄氏的印象只停留在出台狱到沈挚流放的那段时间,看起来柔弱,实则非常刚强。 丈夫、儿子的冤屈还没有洗刷,上有老下有小,一个人操持家里的里里外外,家里还被抄过,说是只有瓦片遮身一点儿都不夸张。 就是这么恶劣的条件,她也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等着丈夫、儿子归家。 之后,王妡虽叫人照拂着沈家,却并未过多关注沈家这些女眷。 「怎么,沈家女儿的婚事很艰难?」王妡问贡年。 贡年将王妡看中的果子端来,试过后,夹到王妡的碗中,道:「听闻是不怎么顺利,之前好似跟河东卫氏在相看,还是个旁支。这不,前头安定侯围了太原府,那卫氏就把信物给退回去了。」 「卫氏向来喜爱明哲保身。」王妡的目光往殿中一扫,找到了正在跟几个集贤院的老头一道作诗的卫氏大宗,而那卫氏大宗的妻正跟卢集的妻凑在一块儿说话。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王妡看过卫氏大宗,再瞧了另一边强行拉着沈挚套近乎的卢集。 沈挚快要被烦死了。 脸皮厚的他见过不少,但卢集这样的,还是超出他的见识范围了,明讽暗讽此人就是当做听不懂,一个劲儿地聊当年,聊他父亲沈震。 骂又骂不得,赶又赶不走,这要不是除夕宫宴,是谁家私宴他肯定早就拂袖而去了。 熬年熬年,沈挚现在非常难熬。 这时,一支雄浑厚重的破阵舞结束,太常礼院判事兼知枢密院事罗仁起身步出座位,走到殿中间,朝王妡拜了一拜,道:「皇后娘娘,寿福安康。太乐文舞郎献上新舞一支,专为娘娘排演的,还请娘娘欣赏。」 王妡睨了罗仁一眼,道了声:「准。」 随后,乐声起,太乐署的舞郎舞姬接连登场,广袖博带,翩翩起舞。 舞的是前朝之事。 前朝哀帝的皇后樊氏最擅笼络人心,前朝哀帝好美色,她就让人从民间搜罗了成百上千的美貌女子收入哀帝后宫,让哀帝成日荒淫作乐不思朝政,哄得朝政大事哀帝皆交由她做主,她在朝中遍插亲信,卖官鬻爵,玩弄权术,排除异己,一时间朝野遍地哀鸿。 樊皇后的下场自然不好,不过她临死前先把哀帝毒死了,最后自己自.焚于宫中,史料记载那场大火足足烧了十日,前朝皇城被付之一炬,被迫迁都到启安城。 年节下,王皇后又明显不好相与,太乐署当然不能直白用舞来讽刺王皇后,他们排演的是哀帝与樊皇后在潜邸时的光景,如胶似漆、共挽鹿车、琴瑟和鸣、凤凰于飞。 王妡全程嘴角含笑看着这只舞蹈。 真是难为太常礼院了,又要讽刺她,又要迎合元节吉祥,还想提醒她往日时光。 紫微殿的三层九阶御座上,从一张椅子变成两张椅子,现在又只有一张椅子了。 椅子上的人换了,王皇后高高坐在龙椅上,刺痛了多少朝臣? 用前朝遗音舞这样的故事,能在除夕赴宫宴的谁又是傻子,看不出这其中影射。 有的人含笑捋须,有的人愤而握拳,歌舞昇平下藏得是惊涛骇浪。 以及那个本该坐在龙椅上,却不能出现的帝王。 啪——啪——啪—— 舞毕,暗暗较劲儿预备要好好辩论一番的各方朝臣还没大力,从御座上传缓缓的鼓掌声,王皇后语带笑意道:「看得出来,用心了,赏。」 皇后/妖后不生气? 群臣朝御座看去。 王妡缓缓道:「罗卿,有心了。」 住满的诏狱还是给这些人警告到了些,没有以死明志撞柱撞得血煳煳的,改为暗讽了。 王妡暗暗摇头,就这点儿把戏想激怒她,他们未免也太看不起她了。 「罗卿编排得很有心,赏。」王妡吩咐贡年:「西域雁趾国上贡了几只狗,挺有趣,给罗卿送去两只。」 罗仁并不想要这样的赏赐,可皇后赐下,他又不能不要。 赏两条狗,虽然是贡品,可在这样的情形下赏出来,很难不怀疑妖后是在指桑骂槐。 「谢娘娘。」不想要也得要,还要行礼谢恩。 接着,王妡看向吴慎,说:「听闻吴卿家中嫡孙人才一流,常被人贊『才比子建,貌若潘安』。」 第426页 吴慎坐着微微欠身:「娘娘谬赞,小子当不得。」 王妡:「这可不是我贊的。」 吴慎:「……」 「听闻你家小子已经到了娶妻年纪,正好。」王妡笑意盈盈说:「今日我就保个媒,卢太僕家中有好女,名静程,人才相貌无一不好,正正好配你家的『子建潘安』。吴卿意下如何?」 吴慎意下不如何。 弋阳卢氏高门士族,他俩的宗子嫡女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可想想卢氏和卢集,吴慎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卢集也傻眼了。 让他女儿嫁给吴慎的孙子,这是嫌他们卢家气得不够快吗? 吴、卢二人都不愿意,前所未有地默契一同拒绝。 王妡定下的事能容他们拒绝? 「我看吴卢联姻,是天作之合,就这么定了。」王妡对吴慎道:「卢家女郎算起来是我的表妹,吴卿家中可要善待新妇,否则,我可是要给自家表妹讨回公道的。」 吴慎眼前一黑,在心里大骂妖后诡计多端。 第233章 还差一点 突如其来的赐婚, 让本就不太热闹的紫微殿彻底静下来了,除了乐工还在奏乐,再不闻其他的声音。 若是吴王联姻, 那想是皇后想要拉拢吴慎派。 吴卢联姻,横竖看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好不容易熬到子时, 宫宴散了, 群臣回家休息不到两个时辰就又要准备元日的大朝贺。 群臣离宫时还是沉默无话,出了玉华门, 吴慎派的很自觉走在了他身边,一排火把蜿蜒往吴慎府邸而去,看样子今夜是不准备休息了。 「吴公,妖后此番行径, 实在是欺人太甚。」 「妖后都敢欺君欺天下,她有什么不敢做。」 「假传圣旨, 代帝祀天,想到元日大祀上是个妖妇, 吾等……愧对列祖列宗吶!」 一群人坐在吴慎书房, 个个表情都是怒目圆睁,说话都是痛心疾首,为吴慎不平,为官家不平, 为天地不平。 「吴公,官家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是真不好了?」有人问道。 吴慎缓缓摇头:「宫中的消息传不出来。」 「咱们那么多银钱养着那几人,就打听些消息都打听不出来?」阮权勐地一拍身旁几案, 案上的茶盏都跳了一跳。 吴慎瞅了他一眼以及几案,说:「今日不同往日。」 阮权知道自己过于激动了,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要我说, 就算官家真的不太好,不能视事,摄政的也不该是一个妇人,萧氏皇族又不是没有人了。」 此言一出,引得人纷纷附和。 「吴公,德阳王……」 德阳王萧珹,被王皇后软禁在府中,除夕宫宴都没有出现。 阮权等人连连点头,倘若要代帝摄政,萧珩太不可捉摸,萧珹是唯一的选择。 吴慎却有另外的想法。 相比起德阳王来,他认为楚王更合适。 德阳王心思太多且不易掌控,楚王明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妖后的人,然楚王始终姓萧,这就是矛盾所在。 而且,从南边传来的消息,楚王和楚王妃不和,那可真是太好了。 吴慎在心里做了决定,不过没有告诉其他人,在阮权等人说开玺就上疏请官家上朝,不行就让德阳王代为批蓝时,没有反对,并让集贤院先上疏探路。 - 吴慎等人聚在一起骂妖后时,被赐婚的另一家,卢集心慌意乱地找上王准讨主意。 「世叔,您可要给我拿个主意,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卢集死赖着跟着王准的马车,一路跟着他进了荣国公府。 王确拦着卢集不让他往自家父亲身边凑,原本在宴上就有些犯困的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困了,倍儿精神,似能喷火:「你还好意思问『皇后什么意思』,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啊,我还想问问你们卢家什么意思。你之前与王格狼狈为奸,让他吃里扒外,你什么意思?现在找上我家来求救,你有意思吗?啊?!」 「士潜兄,之前的事是我不对,可你家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卢集现在是相当不要脸了,「是晋明说钱总不够用,又不想拿岳家的银子,嫌铜臭。那都找到在下了,通家之好的,我怎么好拒绝他。再说,他是被皇后贬谪出京的,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王确惊呆了,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世叔,王世叔。」卢集用厚颜无耻把王确惊呆,趁机突破他的防线,冲到了王准面前,又被护在王准身侧的王端礼拦下,只能声泪涕下:「您就看在过世的家父的面子上,给小侄一个主意吧!」 连这话都说出来了,显而易见是真怕了。 王准嘆了一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卢集的脸霎时扭曲了一下。 回过神来的王确过来拉扯卢集,「行了,行了啊。这元节下的,再一个时辰要出发圆丘祀天,你不休息,我们也要休息。这婚赐下,你家就好好给女郎备嫁,吴慎的嫡孙,也不算辱没了你家女郎。」 卢集甩开王确,口不择言:「放屁!吴慎那厮的嫡孙好,你怎么不把女儿嫁过去!」 王端礼声色俱厉喝道:「卢世叔,酒喝多了就赶紧回家中休息,别在这里胡言乱语。」 卢集一僵,瞬间冷汗就湿透了衣裳。 第427页 王确只有一个女儿,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待天亮了就要代帝祀天。 卢集顿时不敢再说话了,仅仅两月,弋阳卢接连受创,让他对王妡有了恐惧之情。 「我送卢世叔回府罢。」王端礼过去扶住卢集,强行把他往出带。 真是……就算有事要商议,也不是这个时候。 卢集被王端礼「扶」走,王确扶着王准回房休息。 「确儿。」 王确服侍了父亲歇下,在出去时,被唤住。 「父亲?」 王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摆摆手,让王确出去。 僕役在外间留了一盏灯,朦胧昏暗中,王准幽幽嘆气,睁着眼睛到寅时。 - 安国公府。 安国公沈震前年就去了北都不在府中,然宫中赐宴安国公的旨意依旧送到府中,安国公夫人庄氏作为三品命妇赴宫中受宴。 安国公之子沈挚是作为安定侯,另外有圣旨送来。 宴后,母子二人回到家中,沈徽纯和沈徽纭两个小姑娘在正堂里强打起精神来熬年,等着母亲和兄长回来。 经了永泰十四年那一场变故,沈家的人丁更加单薄了,以前火速跟他们撇清关系的亲戚和姻亲,到后来,他们也不想再与之有过多的瓜葛了。 家中以前还有熹宗赐下来的美姬,在抄家中跑得比谁都快,当时抄家的捧日军也不去管这些跑了的。后来,自然也没有再回来了。 「祖母什么时候睡下的?」沈挚扶着母亲进了正堂,问迎上来的两个妹妹。 「祖母精神不好,戌时睡下的。」沈徽纯答道。 「母亲也去歇息吧,正堂有儿和妹妹们守着。」沈挚对庄氏道。 庄氏摆摆手,对沈挚说:「你才是要去歇息,寅时又要出门,元日大祭可不能出半点儿错的。」 「母亲放心,儿省得的。儿一夜不睡也不妨事,母亲去歇着吧,待天亮了,可还有得母亲忙的。」沈挚笑道:「再说,儿多年未归家,合该让儿守岁的。」 儿子这么说,两个女儿也帮腔,庄氏不再坚持,由儿女们扶着回了正院歇息。 庄氏由僕妇伺候着安置,沈挚便先出去了,还没转身,庄氏就唤住了他,略带忧心地说:「今日在宴上,皇后赐婚了吴卢两家,这是何意?」 庄氏一直悬着心,卢集前头才让自家夫人上门表示结亲的意思,后头他女儿就被皇后赐婚给了吴慎的孙子,这不得不让庄氏多想皇后的用意。 「母亲且安心,有事,也是吴卢两家有事。」沈挚语气轻松地说道。 他没有再多解释,庄氏将信将疑却也不再追问。 出了正院,徽纯徽纭两个小姑娘立刻缠着兄长,「大兄,大兄,赐婚吴卢两家是怎么回事?」 沈挚道:「就是,吴大相公的嫡孙与卢太僕的嫡女,两姓联姻,姽……皇后殿下在除夕宫宴上赐的婚。」 「哈哈哈哈哈哈。」沈徽纭一阵爆笑:「殿下千岁,既寿永昌。」 沈挚被小妹吓了一跳,做什么笑成这样? 沈徽纯到底年长些,没有妹妹那么不矜持,却也是十分高兴。 「这都是怎么了?」沈挚问大妹。 「太好了!」徽纭一把握住徽纯的手,「卢静程那个讨厌鬼不可能是我们嫂嫂了,谢天谢地。」 「小妹,背后说人坏话不可取。」沈挚兄代父职,严厉教育小妹。 沈徽纭扁着嘴,抓着沈挚的袖子:「卢静程讨厌鬼还不是背后总说我们的坏话。就许她背后说人,不许我叫她讨厌鬼哦。」 沈徽纯解释道:「卢娘子当面都是笑语盈盈,背后常同人说我们是母老虎,很兇,还编排台狱之事,污我们清白。这些都是旁人告诉我们的。」至于旁人说这话,是想看笑话,也没必要多说。 沈徽纭补充:「还笑话阿姊嫁不出去,变成老姑娘,将来会被兄嫂扫地出门。」 「一派胡言!」沈挚怒道。 「是吧。」沈徽纭拽着兄长袖子撒娇,「那卢静程可坏呢。」 的确很坏,一个姑娘家竟然说话如此恶毒。沈挚皱起了眉。 卢娘子这样,恐怕是九牛一毛。这些年,京中对他们家的各种言词没有断过,两个妹子想必是受了许多委屈的。 「是阿兄不好,让你们受委屈了。」沈挚满脸歉然地说道。 「胡说,阿兄是这世上最好的阿兄。」沈徽纯说。 「就是,坏的是卢静程,她才配不上阿兄呢。」沈徽纭拍拍胸口,「好在,皇后让她去祸害别人家去了。」 沈徽纯轻拍了一下小妹:「好了,你也别老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总归她与我们是没有关系的。」 「知道啦。」沈徽纭乖巧应,但还有最后一句:「我才不想说讨厌鬼呢,是她非要惹我。有本事她当我面说,看我不把她打得满地找牙。」还挥了挥小拳头。 沈徽纯:「……」 「哈哈哈。」沈挚笑着拍了拍小妹的头,「不愧是我沈家的女儿。」 沈徽纭骄傲挺胸。 沈徽纯眨眨眼,一把抓住兄长另一个袖子,小心翼翼道:「你可不可以带我进宫见皇后殿下?或者你跟殿下说,我求见,希望她能拨冗见一见我。」 沈挚微微疑惑:「你要见殿下做什么?」 第428页 沈徽纯挺胸抬头:「我想当女官。」 沈挚讶异。 这时,外头亲随来报:「侯爷,寅时还差一刻,该更衣了。」 沈挚点了点大妹的额头:「你等我回来再说。」 - 寅时,没休息多久的朝臣们都穿上祭服,僕役护卫打着火把护送到宣德门前。 寅正,大驾卤簿出宣德门,往南郊圜丘。 御位设于圜丘东南,望燎燃于圜丘之北,祀前三刻,王妡出玉辂,登圜丘。 她身着深青袆衣,赤质,五色。与以往的皇后袆衣不同,其上,日、月、星辰、山、华虫、火、宗彝在衣;藻、粉米、黼、黻四章在裳。衣画,裳绣,以象天地之色也。 头戴十二树花,饰金为龙。 是帝王才能使用的纹饰。 看起来哪哪儿都逾制,却又哪哪都在情理之中。 众臣仰头注视圜丘之上的女子,隐隐有腾龙之势,翱于九天。 「拜——」奉礼郎清亮高亢的声音在《豫和》乐声中传至圜丘各方,王皇后搢大珪、执镇珪,群臣跪拜,太常省牲器,望燎腾起,火烧得极旺,青烟直上天际。 太祝唱《礼》,协律郎举麾,鼓柷,乐舞九成。 王妡面南,微垂眼睫俯视众生。 这一次,她的身边再无他人,她终于走到了万人之上。 可是还不够,还不够名正言顺。 第234章 热闹元节 大梁的元节从元日下晌开始, 到初五送穷之前,都是大家与亲朋走礼,以及吃流席。 流席就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一般家中有富余的都会备上一点儿流席以供街坊邻居来吃,热闹一番。 本以为去年是小年收成不太好, 今年的京城街头怕是热闹不到哪里去。却不想王皇后一声令下封城, 抄了不少囤货居奇的不法商贩,把一直居高不下的粮价给压了下去。粮价下去了, 其他的民生相关也自然下去了。 京畿一带的许多百姓原本以为要勒紧裤腰带过年,突然发现有余粮了,甚至有些人家里还有余钱能给孩子买些零嘴果子甜甜嘴。 且天公作美,除夕前日就停雪了, 到元节这日已是太阳天,阳光照在身上就算不暖和, 也给元节添了许多热闹。 「来来来,吃果子, 吃果子, 李大娘铺子的,可好吃。」 「王老抠儿,你居然捨得买李大娘铺子的果子,这还是我们认识的王老抠儿吗?」 「哈哈哈, 我说今天外头怎么喜鹊叫喳喳,原来是王老抠儿要请吃果子。」 「大节下的,别让我削你们啊, 吃还堵不住你们的嘴。」 「我们这不是太惊讶了么,真给吃?去年我们来你家吃席,可都只喝了一肚子水回去。」 「这不是粮价降了, 老王年前又在武候铺里寻摸了个差事,家里有余钱,今天尽管吃。」 「唉哟,嫂子这么说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来来来,大伙儿吃啊。」 糖水巷的王武吏家中的热闹,是启安城里的一个缩影。 普通百姓对日子的追求,不过是吃饱穿暖,年节下有余钱能为全家人置办新衣裳,能买些好吃的吃食酒水与亲朋好友热闹一番。 「这李大娘铺子的果子确实好吃。」 「那等铺子开了,我去买些给你送去。」 「甚好。要刚出锅的,这都冷了。」 「遵命。」 王武吏不知道,刚刚一大群来他家吃席的亲朋和坊里邻居里夹了两个他可以说认识又不能说认识的人。 王妡穿着西域毛料大衣,火狐毛帽与火狐围脖把她的头脸遮得严严实实冷风不透,哪怕是迎面走来不仔细瞧都认不出人来。沈挚穿的几乎是王妡同款,都是花里胡哨西域毛料和火狐帽子加围脖。 两人看起来很像从西域来胡商。 亲卫营扮做僕从护卫在四周,皇城司的察子四散在人群中。 两人还算自在地在启安城中闲逛。 王妡从永泰十五年后就再没有在启安城接头闲逛过。沈挚更是,十五岁就去了边塞,之后辗转沉浮,启安城有多少街道他怕是都不清楚。 「那是什么?」王妡指着围着一圈的人问。 「像是个杂手伎。」沈挚不确定地说。 「去瞧瞧。」王妡有点儿感兴趣。 一群人围着的确实是个杂手伎,在表演悬丝傀儡戏,跟在一旁的亲卫小声解释这是前年州西瓦子出来的新把戏。 新把戏? 那必须去瞧瞧。 王妡和沈挚两人就真的很像第一次来启安城没见过天.朝繁华的西域胡商,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挤过去,亲卫连忙上去开道。 「尚可。」王妡看了悬丝傀儡戏,没有很喜欢,叫亲卫打赏了几个钱,拉着沈挚从人群中出去。 沈挚垂眼瞅瞅自己被拉着的手腕,隐在毛帽下的耳根有些发烫。 城东宋门外十字大街,两旁都接连不断结了彩棚,铺陈冠梳、鞋靴、佩饰、玩好之类,亦有各种点心吃食饮子,间列舞场歌馆等,好不热闹。 王妡拉着沈挚四处逛,什么新奇不新奇的,看见喜欢的就买,没多久,身边跟着的亲卫从护卫沦为了苦力。 淳朴的启安商贩看到这对「没见过世面的胡商夫妇」,发挥出主人翁的热情好客,巧舌如簧推销自己的商品。 第429页 「我竟是不知,这京城里的商贩这般藏龙卧虎。」王妡看着亲卫各个都是满手东西,不由感嘆,她自己都不记得买了些啥了。 把玩着刚买的一盒胭脂,王妡想起曾经同吴桐说起她的家乡,快递和外卖一类,说过一句「经济的本质就是商品流通」。 南边烂大街的东西卖到北边能卖出高价,西域的沉香到了启安城一两香一两金,从原产地到销售地中间的人力成本、物流成本、仓储成本等等以及各关节要打通的费用和奇重的商税,无一不影响它的价格。 如果只降低哪怕一项成本,比如物流成本,那么商品的价格也就相应能够降低,能够让更多的人买到这样商品,把经济带活带大。 吴桐想到建立完善灵活的物流网可以促进商品经济,王妡想得比她更多一些,军队调动、粮草运输、情报传递等等。 再有就是,重农抑商。 并非大梁一朝如此,往前数歷朝歷代皆如此。 商籍为贱籍,商税也徵收得奇高,太.宗更是有定,商籍三代不得科举,若非世代相传,少有人愿意入商籍。 王格被逼着娶了个商户女一直耿耿于怀,便是源于此,他觉得自己被看不起。 若想打破现有的格局,恐怕是要动到朝臣敏感的神经。 但是…… 王妡把胭脂往沈挚手里一塞,让他拿着。 她最不怕就是动朝臣敏感的神经,以及他们的利益。 「走,去你家拜年。」 沈挚一愣。 王妡也一愣:「难道你家中都出门吃席去了?」那就是她的失误,突发奇想了。 「没有。」沈挚摇头,缓缓笑开,「今日闵廷章、谭大他们去给我祖母、母亲拜年,都在家里呢。」 王妡道:「倒是我的不是了,初二把你叫出来,扔了一屋子客人。」 「怎么会。」沈挚微微低身,缓声道:「于公于私,你都是最重要的,全天下没有人能越过你去。」 王妡很受用,满意颔首:「那就走吧,你之前不是说你妹妹想见我,正好去见见你妹妹。」 沈挚被王妡拉着手腕,不时垂眸看一眼,终于,大着胆子轻轻一挣迅速勾了一下王妡的手指,然后又把手腕送到她手中,让她握。 王妡秀眉微挑,睨了沈挚一眼,手往下滑,握住了沈挚的手。 沈挚的手掌宽大,掌心粗糙,常年握刀射箭的地方更是有厚厚一层茧,与王妡柔白纤长的手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的大手可以把她的手完完全全包裹住。 两人交握着往甜水巷安国公府走,身后跟随的亲卫已经从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内心震惊到现在见怪不怪了,皇后殿下要做什么,无人可置喙。 快到了安国公府时,沈挚终是放开了王妡的手,退后半步,执起君臣之礼。 早有亲卫前去安国公府通传,安国公夫人庄氏带着一双女儿并前来拜年的闵廷章等人已经等在府门前,见到款款行来的王妡,齐拜下,口称千岁。 王妡已经把大毛帽子和围脖摘了,看起来不那么像西域胡商,走到近前叫起众人。 庄氏引手恭请王妡入内,边走边解释家中的老封君为什么没能来拜见皇后。 沈老封君入冬以后,身子越发差了,到了腊月都难得起来几次。 「无妨。我去瞧瞧老封君。」王妡边走边问:「宫中御医来过没有?怎么说?」 庄氏道:「只说是让好生养着,开了药。」 老封君在台狱里受了罪,损了寿数,还能拖着这么多年已经是不容易了。 庄氏总忧虑,也是老太太身子不好,怕突然去了,一来夫君要丁忧,二来女儿的婚事又怕是有得拖了。 王妡去看了沈老封君,老太太人在熟睡,她让僕役别去叫醒了,然后去了正堂说话。 在王妡来之前,安国公府正堂的气氛是轻松热闹的,闵廷章和谭大等人轮番着跟庄氏说着沈帅和沈将军在边塞的趣事,把庄氏和沈家两个姑娘逗笑得花枝乱颤。 在王妡来之后,安国公府正堂的气氛就变成了严肃,人人都是恭敬的表情,说话小心,三思后说。 王妡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气氛,并不以为人人敬畏甚至是畏惧有什么不好。 沈挚却心疼她。 尤其是在这年节下,别人欢声笑语阖家团圆,只有她一人在孤寂清冷的深宫。 可沈挚也并非是个会活跃气氛的人,没有闵廷章的能说会道,一件小事说出来都能生动有趣。 想要活跃气氛却不得章法的沈挚正好对上大妹沈徽纯看着王妡亮晶晶的目光,忽然心生一念,就道:「纯娘,你不说想求见皇后,殿下就在此,有什么话尽可说。」 沈徽纯是有话跟皇后说,可是在此时?在此地? 她迟疑地朝母亲看去一眼,再目光询问地投向兄长。 —阿兄,真说吗?在这里说? —说,就现在说。 沈挚认为,大妹所求之事母亲定然不会同意,而且就算大妹之后见了王妡,王妡同意了,只要母亲反对,王妡也不能不顾安国公夫人的意愿。 反倒是在这里,皇后和母亲都在,沈徽纯当众说,还有商量的余地。 何况大妹所求之事,若都不敢当众明说,那她还是早早放弃算了。 沈徽纯很快明白了兄长的意思,深吸一口气,走到中间来,朝王妡跪下。 第430页 王妡只听沈挚说他大妹想见自己,倒是没说什么事,看沈徽纯这般郑重模样,不由得起了好奇心。 「你想同我说什么?」王妡问。 「小女沈徽纯,三岁开蒙,熟读四书五经,各类经史典籍亦有拜读,不说才高八斗,自认学富五车。小女想效法楚王妃,为朝廷和天下百姓尽一点儿绵薄之力」 沈徽纯说完,深深拜下。 第235章 不甘认命 沈挚没有说, 但王妡猜测过沈徽纯想见自己所为何事,沈徽纯所求之事出乎她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王妡朝庄氏看去一眼, 见她眼中尽是震惊之色,大致明了了沈家这是哪一出。 沈挚是个好兄长, 因自觉亏欠家中良多, 对家人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都会应下。 所以他的妹妹忽然对他说想做女官, 哪怕他内心觉得不合适,也尽量帮衬妹妹、鼓励妹妹。 「你们都出去罢。」王妡吩咐闵廷章等人,有些话,安国公夫人应该不会想让外人听到。 庄氏感激地看向王妡。 闵廷章、谭明亮等人起身行礼, 退出了正堂。 「老闵,沈大姑娘这是唱得哪一出?」谭明亮小声问。 谭明亮是很佩服皇后殿下的, 并不觉得殿下身为女子掌控朝堂有什么不好,甚至佩服殿下的扛鼎之力。楚王妃此人他听闻过不少, 也见过几面, 是个天马行空的人,不时说些他听不大懂的话。 说到这个,谭明亮就更佩服殿下,楚王妃那些奇奇怪怪的词和话殿下都能听懂, 殿下不愧是殿下。 但谭明亮并不觉得楚王妃是好效法的。 这沈大姑娘也没听说过什么特别的才能可以让殿下刮目相看,人家楚王妃在出阁前好歹还有个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吶。 闵廷章却是明白沈大姑娘为何这么做,他在京城这么多年, 与沈家互相照拂,当然知道沈家姑娘婚事艰难。 沈大姑娘此举恐怕是…… 「你知道你妹妹的用意吗?」王妡问沈挚。 「除夕宫宴回来,舍妹央求臣, 望能求见殿下一面。」沈挚道。 庄氏心里焦急想说话,沈挚轻轻朝母亲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庄氏勉强安稳下来。 王妡再问:「你怎么看?」 沈挚瞧了沈徽纯,沉声道:「臣是不贊同的。在朝为官并非易事,尤其是女子。楚王妃受过的世间种种非议,臣并不想让舍妹也体会其中的艰难苦楚。」 沈徽纯还跪在地上,委屈地望着她的兄长,这些话,那天夜里兄长也同样说过。 「只是,舍妹有句话臣以为在理。」沈挚道:「试都不让她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她行不行呢。」 庄氏又急了,起身朝王妡行礼,「殿下,小女被妾身养得天真不知事,竟会做出如此莽撞之事来,妾身过后定会要生管教小女。」 王妡对庄氏摆摆手,对沈徽纯说:「起来说话吧。」 沈徽纯谢恩,沈徽纭立刻过去把姐姐扶起来。 「你老实告诉我,你想谋个女官,是真心想为朝廷效力,还是逃避……」王妡看了一眼庄氏,「你的亲事。」 庄氏惊愕,沈徽纯亦惊骇,嗫嚅着不敢答。 王妡暗暗摇头,敢想敢做,却不敢跟自己母亲解释几句么。 安国公夫人的确是把女儿养得有些天真,想来也是经了台狱一难,她对女儿太过紧张,所以保护得太过了。 「我……我的确是因为亲、亲事的原因……但那只是一部分。」沈徽纯鼓起勇气,说出自己最心底的想法:「看母亲为了我的亲事焦头烂额,我……我就想,钥匙我不成婚,母亲也就不用烦恼了。可我也不可能去出家做姑子,就想着……想着楚王妃能在朝为官,有俸禄有职事,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我想,如果我能谋得一官半职,想来也没有谁家敢娶我了,母亲也不会……」 沈徽纯说着说着再不敢出声了,因为她母亲已经目露凶光,要不是碍着皇后在场,恐怕已经打她了。 但她又不想这么算了,让皇后以为她是小孩子过家家,她是经过了许久的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她挺直了腰杆,直视王妡,又说:「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殿下,我自认有些学识,身言书判样样过关,若我是男儿,此时定然已科举下场,可我是女子,我根本没有机会。既然楚王妃能在朝为官,我以为,全天下女子都可以,为什么不给我们女子一个机会呢?我们女子为什么就一定只能相夫教子,把自己一身的幸福荣福系在别人身上?」 「假如……假如我是男儿,我可以自己挣一份功名,根本不需要母亲怕我今后在婆家受委屈怕我过得不好,而为我的亲事愁白了头。」 沈徽纯说着,落下泪来。 她不甘心。 庄氏原本气女儿胆大包天,听到女儿的这番话,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走过去握住了女儿的手。 沈徽纭原本没在哭的,受此气氛感染,也跟着哭起来了。 沈挚见此情形,整个人手足无措,这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了? 好在庄氏到底稳得住,落了几滴眼泪就止住了,现在不是抱头痛哭的时候,上头还坐着皇后等着回话。 庄氏放开女儿,朝王妡行礼,道:「殿下,小女无状,是妾身没有教好。子不教,父之过,皆是妾身之过,请殿下责罚。」 第431页 「母亲!」沈徽纯慌了。 沈挚走到母亲身旁,任何责罚,他身为人子,该由他来受才是。 王妡对庄氏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不必说,问沈徽纯:「你是真下定决心了?」 沈徽纯眼睛一亮,坚定点头。 王妡道:「那你说说,你能为朝廷做些什么。」 沈徽纯愣住,思索半晌,迟疑着开口:「我可……」 王妡先打断了她:「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多说了。你既然想好了,就应该也想好了这条路会有多难走。你能怎么走?这你想好了吗?」 世事就是这么不公平,男子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女子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也不一定能够到一星半点儿。 「你想效法楚王妃,那我就跟你说说楚王妃吧。她献上黑.火.药,使蓟门关一役出其不意,大胜猃戎。朝中对她的口诛笔伐才稍微消停了一些。你有什么可以让朝中半数大臣闭嘴的才能吗?」 沈徽纯哑口无言。 王妡暗嘆,小姑娘有热血是好事,可世间许多的不公不是只有一腔热血能够对抗得了的。 只是因为婚事受挫而想要逃避,就更不可取了。 在王妡看来,婚事受挫实在是很微不足道的挫折,上辈子她在那么恶劣的情况下照样能潜回天启宫捅萧珉一刀。 说实话,王妡有些失望,但又欣赏沈徽纯的一腔热血,她欣赏所有不甘认命的灵魂。 「这样吧。」王妡站起身走到沈徽纯面前,「开玺之后,我会下诏在京城办女学,给你一个检校祭酒,不论贵贱,你若是能召来女子入学并能让她们五年之内通过国子试,我就把你这『检校』二字去掉。」 国子试,是国子监的生员要下场科举之前考的监内试,过了,国子祭酒便会写保函推生员参加本年的秋闱。 沈徽纯整个人都惊呆了。 「怎么,不敢?你不是自认学富五车么,办不到?」王妡轻笑一声。 「我、我我我……」沈徽纯扑通一声跪下,叩大礼:「臣谢殿下赏识,臣定不会辜负殿下期望。」 这就开始自称「臣」了。 王妡把人叫起,旁的话不再多说,吩咐回宫。 沈家一家并还没有走的闵廷章等人在门外恭送,王妡知道沈家人定然有很多话要说,思忖片刻没有再叫沈挚随驾。 亲卫扶着王妡上了马车,虽说是轻车简行,也有百来亲卫,护在马车四周奔向皇城。 沈家人目送马车直至看不见了,才转回府中。 闵廷章看沈家人有的眉目含着愠怒,有的喜悦写在脸上,思考要不要现在告辞,好让安国公夫人心无旁骛教子。 「子建。」沈挚唤住了闵廷章,「我之前收了一幅章道停的真迹,就在我书房,择日不如撞日,你同我过去,拿一下吧。」 闵廷章瞬间明白,章道停的真迹是真,这画肯定也是要送给他的,只是送得这么潦草,沈挚显然是有话要跟他说。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闵廷章朝庄氏作了个揖,同沈挚走了。 谭明亮见状,赶忙跟上。 等人都走光了,庄氏给了大女儿一下,气道:「你呀,你怎么就……好好的日子怎么就非要……」 「娘,娘,您别生气。」沈徽纯拉着妹妹一起讨好卖乖。 「看你们爹知道了,不打断你的腿!」庄氏点着女儿的脑袋。 沈徽纯撒娇卖痴,心里却是万丈豪情。 沈挚的书房里,闵廷章拿到画,的确是真迹,心满意足收好,对沈挚说:「少将军,说吧,发生什么事了?」他们之间依旧沿用着旧时的称唿。 「殿下开玺便会下诏,开设女学,广招天下女子入学习经义。」沈挚道。 王妡临走前对沈挚使了个眼色,叫他提前跟闵廷章通气。 「开女学?」闵廷章强调。 沈挚点头,「纯娘正好撞到这个档口,殿下允了她一个检校祭酒,招收女子生员不论贵贱。」 闵廷章摸着下巴,嘿地一笑:「咱们这位殿下,可是唯恐天下不乱呢。吾心悦诚服。正好,可以给集贤院、翰林院那帮人找点儿事做,省得他们太闲,一天天地对我鸡蛋里挑骨头。」 眼睛一转,十七八个坏主意就冒出来了。 第236章 女子无才 初七人日, 天气清明,王皇后率文武百官登临夷山,宴群臣, 祈民安,人繁衍。 宴上, 给事中闵廷章提出以「子曰:『有教无类』」为题, 或吟诗或作赋,由宰执们评判, 皇后殿下赐彩头。 朝中文臣皆摩拳擦掌要一展文才。 有想在王皇后面前展示文才的,也有暗戳戳夹带私货的,但有精彩绝伦文章皆会得到满堂喝彩。 「圣人设教,欲人谦已……非惟匹庶, 帝王之德,亦当如此。」* 「科举之壮, 白衣卿相,大道之行, 天下为公。」 自科举打破了九品中正制, 让寒门士子亦可有博取官身的机会,到如今非进士出身不可入阁拜相,真正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 然而能有书读的还是少数,士大夫嘴里的「天下为公」更多的时候像一个幌子。 也有真正为民立命者, 可终究是凤毛麟角。 夷山上,群臣就「有教无类」各抒己见,其中不乏有可行之建言。 第432页 最后由集贤院直学士顾晟博得彩头, 得了皇后赐的一幅孔圣人像,并一道诏书。 「我欲于国子监南侧设女学,谓之南监, 隶集贤院,规制同国子监。收女子为监生,无论贵贱。此事就交由顾卿主理,擢集贤院直学士顾晟为南监祭酒。」 王妡此言,就犹如一个巨大的雷火球投下,把文武百官都炸懵了。 「敢问娘娘,南监收女子为监生,教习何物?」国子监祭酒司马冕高声问。 王妡道:「自然是,国子监教习什么,南监教习什么。」 群臣譁然。 司马冕又问:「南监结业后,那些女监生难不成还要下场科举,考取功名,铨选入流?」 王妡道:「她们凭本事能够考上,自然可得朝廷任命。」 在场的文武百官都无法淡定了,假装都假装不了。 皇后要让女子科举、做官? 这不可能! 「臣以为,此举大善。」闵廷章道:「正所谓『有教无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教者,何分贵贱、男女呢!」 司马冕指着闵廷章怒喷:「一派胡言。男女无别,则民无廉耻。」 王妡微一挑眉。 司马冕想说的恐怕是前一句「妇言人事,则赏罚不信」吧。 《管子》有云:妇言人事,则赏罚不信;男女无别,则民无廉耻。……朝廷不肃,贵贱不明,……而求百姓之尊主政令,不可得也。* 瞧瞧,不愧是国子监祭酒,随随便便就能引经据典来一套含沙射影。 闵廷章却也不是吃白饭的,当即就道:「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生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穫者,人也。我苟种之,如神用之,举事如神,唯王之门。」 司马冕用《管子》,闵廷章也用《管子》。 两人你来我往激烈辩论,谁也无法说服谁,眼见日头渐渐西斜,皇后仍是袖手旁观,由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司马冕和闵廷章的争吵。 文臣吵成一团,要不是顾忌着在御前和风度,怕是要动手打起来了。武将则看稀奇一样,抱臂看着他们吵架,并交头接耳:瞧着,不愧是文化人,吵架都要有理有据,经史子集轮番上,不像他们只会「狗鼠贼獠」。 最后是王准出声为这场争吵划下了中止符,天色渐晚,再不迴转,恐山路难行。 中止符非终止符,开女学兹事体大,允女子科举更是触动了既得利益者敏感的神经,他们忍受女主凌驾已经够憋屈了,难道还要与女子同朝为官? 这是视礼法与男女大防为无物! 成何体统!!! 朝臣们激烈的反对完全不出王妡的预料,哪怕是夷山上写就的一篇篇「有教无类」活生生打他们的脸,他们也要坚决反对。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参配阴阳,各司其职,方是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谏疏在王妡的案头堆积如山,或言辞激烈,或苦口婆心,或含沙射影,言天地阴阳男女之别,在在都是要让她收回开女学之诏。 消息传至民间,士林整个像是被滴了水的滚油,全都炸开了。 士子们第一个想法就是——朝廷是不是疯了? 旋即知道这是妖后的意思,又觉得毫不意外。 「妖后如此倒行逆施,不顾人伦礼法,其心可诛,其行当诛。」 「让天下女子读书、科举,让女子考取功名,在朝为官,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男女七岁不同席,妇人在朝中行走,分明就是淫邪之举。」 「《礼》有定: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不尊礼法者,与禽兽何异!」 「妇人能成何事?自古红颜皆祸水,大梁,危矣!」 士子一片骂声,更有人高喊「妖后误国」,要官家废后。 此废后之声一出,一唿百应,有人振臂高唿要给朝廷上万言书万人愿,闻者莫不响应。 茶社的茶博士来换热水,看一群士子叫叫囔囔形状癫狂,换了水提了壶就赶紧走了,回到柜檯后撇撇嘴嘀咕:「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好好的日子不过。也就是这两年皇后掌权放宽民议,要不然武候铺的来抓人,都得去掏水沟子。」 啪一声,茶博士后脑被打了。 「嘀嘀咕咕些什么,人家没少给银子,你管人家说什么,祸从口出,不知道吗。」掌柜训道。 茶博士摸着后脑勺,诺诺应,辩解两句:「掌柜的,我这不是为您担心么。他们这群人咋咋乎乎的,这要是搁在前几年,武候铺就该来找您了,咱们还要不要做生意哦。」 掌柜自然知道是这个理,哼了一声,也没再多训茶博士。 「要小的说,这两年的日子可以之前要好过得多。小的可听人说了,咱们的皇后是铁血主战派,是皇后一力主战,对猃戎打了胜仗不说,还强硬地停了给猃戎的岁币。要不然咱们这日子还要更难过。」茶博士边烧水边跟掌柜唠嗑。 「谁说不是呢。」掌柜嘆道:「往年就算是打了胜仗,还是要送岁币给猃戎,换几匹矮马有什么用!那岁币从哪里来?反正不会是官老爷家里掏出来的。」 第433页 「还有那楚王妃。小的听人说,她是九天仙子下凡来了,随便挥挥手,咱们这条街都能炸平。那猃戎可不就被炸得哭爹喊娘么。」茶博士不知打哪儿听来的离谱传言,「那些嚼楚王妃舌根的,就不怕楚王妃一挥手,把他们炸得稀碎?」 掌柜又拍了一下茶博士的后脑:「行了行了,越说越离谱。」 茶博士嘿嘿笑,安静了片刻,又听外头喧闹的士子囔囔什么「女人科举有违阴阳」啥啥啥的,又撇撇嘴,嘀咕:「女人科举怎么就有违阴阳了。我是读不进书,我阿弟也一样,但我阿妹聪明,让我阿妹去读书,将来考个状元,我就是女状元的阿兄了,嘿嘿。」 「做什么白日梦呢。」掌柜乜了茶博士一眼。 「这怎么就是白日梦呢。」茶博士不服,「我们村的罗大栓考了个秀才,他们全家用下巴看我们这些同村的。要是皇后真的开了女学,我也让我阿妹去读书,我阿妹聪明着呢。」 掌柜酸熘熘:「是哦,真好。你家是民籍。」 茶博士顿时不做声了,掌柜虽然家底殷实,但是商籍,朝廷有定,商籍者三代不许科举。 虽下了诏书但被众多朝臣反对的政令,还没有实施,却在民间流传开来,不用细想也知道是某些人所为。 消息一经传出,某些人就盯着民间的反应,士林果然不负某些人的期望,在一些个大儒、士子领袖的带领下,声讨之声空前绝后。 在他们的嘴里,不仅王妡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后,天下女子也都是卑弱的惯会蛊惑人心的祸水。 有大儒一挥而就《长者言》,称:女子无才便是德。 放言道:「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也。其它有才而炫者,喜看曲本,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 士林的反应让某些人很满意,但是普通百姓的反应却让他们失望了。 女子能不能读书,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普通百姓来说真的没有那么重要,能读也好,不能读也罢,他们先想的只是吃饱穿暖,年有结余。 他们甚至还有点儿贊同女子读书科举。 反正如今的官老爷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不如换了新鲜血液,说不得女子为官,更能共情怜悯百姓更能做实事哩,毕竟女子柔软么。 再者,也是这几年王皇后掌权,削减苛捐杂税,罢了许多巧立名目的徭役,惩治了不少贪官,普通百姓看着日子比之前好过一些了,就觉得,是皇后殿下的意思,那大概没有什么不好。 反正,反正,这女学,他们就算有心想让女儿读,怕是也难读到,都是权贵的把戏。 普通百姓这么想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要读书,首先得有书。书,从古自今都是贵重物,少是普通百姓能买得起的。 想进女学,肯定得先开蒙,能让家中女儿识字断文的无不非富即贵,而商贾之女便是家中藏书万卷也是不能入学的,就跟商贾之子不能入学国子监一个道理。 这南监真架起来,前头几年能收的监生定然都是官宦之女。 官宦之女究竟想不想入学呢? 原本只有及笄之后联姻嫁人这一条路,突然之间有人说,你也可以试试走另外一条路,走出不一样的人生。 这么多么离经叛道的一个选择啊,家里人肯定不同意。 可是…… 这世上,总会有一些人,很勇敢。 第237章 胡作非为 朝廷对女学的争论还没有出结果, 士林更全是反对声浪,但这阻碍不了才出了正月朝廷徵发力役在国子监旁大兴土木。 国子监南边原先是蜀王府邸,后来蜀王犯了事被神宗褫夺了亲王爵位, 宅子也不让住了,就空置了多年, 正好拿来归置为南监。 这南监原本是亲王宅, 占地比国子监要大了三分,上千力役日夜赶工, 半月多时间就将南监修整得有模有样。 国子监的监生们看着南边修葺一新,大多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儿。 「同女子比邻而居,成何体统。」 「志舒兄又在这儿看对面,是想结识一个高门贵女吗?可惜现在贵女们都还没来呢, 哈哈哈……」 一群纨绔哈哈嬉闹,嘲讽着门边的穷书生, 又猥琐畅想今后对面是何光景。 闹得太过,正巧国子监祭酒司马冕路过, 看此情形, 唤来司业,把这些人都罚了。 司马冕是朝中反对设南监的主力之一,看国子监里的监生们多数都因南边也心浮气躁,一气之下, 又进宫去当面讽谏王皇后。 庆德殿里,司马冕激昂陈词,言说设南监的种种弊端, 滔滔不绝了半个多时辰。 王妡任由他在下面说,自己伏案批阅奏牍。 王妡早两年就下诏改了奏封制度,朝廷复杂繁冗的奏表制稍稍精简了一点儿, 不过这几年间,总是会有人明知故犯。 在退了有半年的不合规奏表后,朝臣们渐渐习惯了新的奏封制度,偶有用错的,王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申饬一番也就放过了。 想必这些人是把她的宽容当懦弱,这会儿为南监之事,朝中好大一批人喊着「尊古礼法」,煽动着把奏封换回原来。 司马冕连续不断说了半个多时辰,以「请娘娘不要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结束,终于停下来了。 第434页 「说完了?」王妡也终于抬起头看向司马冕,把手边厚厚一沓奏牍朝他扔去,「说完了就看看,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司马冕没动,他当然知道朝中喊的「尊古礼法」,他亦是参与人之一。 「尊古礼法……」王妡轻笑一声,「尔等既想要『尊古』,就取消了科举,改回九品中正吧。」 「娘娘,您是执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司马冕声震如雷。 王妡伸手在旁,机灵的宫人立刻送上温热的茶水,她啜了一口,然后慢悠悠说:「司马卿,听闻你家中妻子常年精神不济,中馈不得不由长女主持,因而对筭学极为精通。」 「小女不过是会拨弄几下筭筹而已,当不得娘娘一声『精通』。」司马冕心里有了点儿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王妡说:「精通不精通,自是我说了算。正好南监缺筭学博士,就由司马卿的长女任上罢。我记得你那长女闺名一个敏字。」 「娘娘,小女……」 「司马卿是想要抗旨吗?」王妡打断司马冕,「你该知道抗旨的后果。」 司马冕的脸色变了数变,最后狠狠一咬牙,勐地跪下:「若娘娘执意要如此逼迫,臣……就只能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王妡秀眉一挑,低低笑了一声,起身绕过御案走到司马冕面前,居高临下:「司马卿不打算要长女,那长子呢?你长子司马钰现在中书吏房提点公事,前途无量。」 司马冕惊恐抬头看王妡。 王妡垂眸俯视:「司马卿家中庶子众多,但唯有这嫡出的长子出息。」 司马冕因巨大的恐惧而浑身颤抖。 他赌不起。 妖后的威胁如此直白,若是因为他抗旨,而让长子毁了前途甚至是性命,他的妻子和妻子娘家绝对不会让他好过的。 他能到如今国子监祭酒,妻子娘家出力不少。 他赌不起,更没有孤注一掷的资本和勇气。 那一刻,他满心悲凉,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所谓为民请命,都是自我感动。 「司马卿知道该怎么做了么。」王妡说道。 「臣……」司马冕足足一炷香之后才伏倒拜下,「替小女,领旨谢恩。」 王妡微哂。 当天,授司马敏为南监筭学博士的诏书大张旗鼓送到了司马冕府邸,司马敏整个人都是懵的,不知如何反应,还是司马冕的妻子梅氏出面接的旨。 「母亲,这是怎么回事儿?」送走了宣诏的天使,司马敏一刻都等不得,惶惶问梅氏。 梅氏把诏书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不下三遍,司马敏这筭学博士为九品,品阶虽低却是妥妥的朝官,而非内官宫官。 「好事。」梅氏含着笑对女儿说:「别担心,这是天大的好事。明日你就去审官东院去唱名,母亲陪着你去,别担心。」 司马敏不解:「这是好事儿?父亲不是一直反对设南监开女学?」 梅氏冷笑一声,对丈夫在外头的事不予置评,携了女儿的手,边走边说:「旁的且不论,那老虔婆总想把你嫁给她娘家那下三滥的从孙,这下你可是九品朝官,她还能打着等噁心下血的主意?」 司马敏垂下头来,不是被谈及婚事不好意思,而是难过伤心。 那个表兄来过她家好几次,祖母总安排她与那表兄私下相见,每次那表兄都言语不干净,手脚也不规矩。她真的不想嫁给那样下三滥的人,她反对过,却被祖母和父亲罚了。 母亲也对此门婚事极力反对,一直扛着祖母和父亲施加的压力,甚至不惜担上不孝之名骂祖母居心叵测不慈不德,为她周旋。 「将来南监开了,你好好教筭学就是。」梅氏安抚女儿,「过几年,母亲再为你寻一门好婚事。」 司马敏点点头。 她不是万事不知的小女孩儿,设南监开女学朝野上下一片反对之声,她去出仕博士教筭学恐怕少有人会说得好听。 可是,比起嫁个下三滥,她宁愿被人说,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行,她是朝官会有俸禄,不用靠家里养着,祖母拿捏不了她的婚事了。 想到这里,司马敏不再忐忑,甚至对南监充满了期待。 宣诏当天,司马冕的母亲出门听戏喝茶去了,回到家中就听僕役来报家里出了个女官,顿时嚎啕着家门不幸,拉扯司马冕叫他想办法拒了此事。 梅氏冷眼旁观,司马冕被老母亲扯得乱七八糟,没有办法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喊道:「那是诏书,怎么拒?拒就是抗旨,抗旨……钰儿的前途,全家的前途,还有性命,还要不要了?!」 老太太一愣,接着拍自己腿大哭自己命苦,一把年纪了还要丢这么大的人,被人戳嵴梁骨没教好子孙。 司马冕家一片愁云惨雾,司马冕听老太太哭自己命苦,不由得亦悲从中来,他自己又何尝不苦。 他反对开女学,自家却出了个女博士,外头的人还不知要如何说他。 这么愁苦地想着,第二天他就病倒了。 他这一病倒是错过了大事,外头的人还真没空说他,全都被皇后(妖后)又一举措给惊到气到。 王妡在望朝上道——提商籍为良籍,允商人科举。 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不行,不可以,简直荒唐,胡作非为。 第435页 商人重利轻情义,就是下九流者,岂可提为良籍,更遑论科举出仕。 一时之间,满朝文武都不知道究竟是让女子科举更糟糕一些,还是让商人科举更糟糕一些。 此消息火速传到民间,又迎来一轮新的讨论,或者说,讨伐。 在多数士子的嘴里,王妡已经成了故意想要大梁灭国的妖孽,更有私下流传的话本把她类比妲己,月圆之夜会变身狐狸的那种,她身边一众帮凶都是各种豺狼虎豹。 废后之声高涨。 「这些人倒也没说错,我还真是要把大梁给灭了。」王妡翻着手里粗糙的话本,越看越觉得好笑:「月圆之夜我会变成狐狸?这些人怎么想的,真是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姽婳。」沈挚皱着眉说:「现在外头到处都是废后的声音,我听闻一些人准备上疏请求官家出来理政,官家若实在不好,就请楚王摄政。」 「萧烨啊。」王妡更是觉得好笑,「恐怕他们的目的不是萧烨,是萧珹吧。」 沈挚点头:「德阳王被禁在府中,并没有真正消停。」 王妡靠着软枕,轻笑:「他们推举萧珩,我反而还有点儿可行。」 「那位三爷性子难以琢磨,风险更大。」沈挚道。 王妡颔首:「萧珩一直闹着要去东都报仇,倒是让他现在去也无妨。」 说罢,她又继续翻看手里的粗糙话本,里头为了侮辱她极尽淫.词.艷.语,沈挚皱着眉把王妡手里的话本抽走。 「别看了,都是些混帐东西。」沈挚道:「抓起来去做几年力役,还能派上点儿用场。」 王妡笑了,勾勾手指让他凑近些,在他凑过来后轻捏住他的下巴,低声说:「生气吶?」 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谁拿了这种混帐话本给你?」 沈挚一脸要找人麻烦的表情。 王妡轻碰了碰他的嘴唇,「生什么气呢,就按你说的,把那些人送去边塞做个三五年力役。不气了。」 「我……」沈挚抬手,缓缓将王妡拥进怀里,蹭着她的颈向,「我只是很心疼。」 难听的话比比皆是,沈挚知道王妡开放民议的用意,开放民议有利有弊,他只是很心疼她承受的那些侮辱和诬衊。 王妡轻笑,安抚一般拍了拍沈挚的背嵴,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何为『一力降十会』。」 第238章 保命要紧 文人治国, 武人□□。 在治理一个国家上面没有绝对正确的做法,只有符合当下情形的平衡之道。 而大梁,明显已经失衡了。前头太.祖、睿宗制定下的政策被后来人矫枉过正。 文武失衡便罢了, 文臣掌控压制且干涉武将作战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大梁的文臣们经过一朝又一朝帝王,权柄越发大, 胃口早就被养得膨胀起来, 对武将是极尽打压之能事。 有皇权的支持,他们无往不利。 如果皇权不支持他们了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一小部分人已经体会到其中的寸步难行了, 请官家出面理政的唿声越来越大。 王妡知晓这群人真正的目的是要迫她放权,掌权的是萧珉、萧烨还是萧珹,只要姓萧某就行,对他们来说具体是萧某谁不重要。 不出所料, 在设南监开女学与允商人科举争论得愈来愈激烈的时候,以集贤院为首一群朝臣上疏要求皇后还政, 并言辞激烈请官家现身朝堂。 「既然这些人非要踩你的脸面,就让他们瞧瞧吧。」王妡站在萧珉床边, 叫人把胖了好几圈的萧珉抬到软辇上。 萧珉的确很想见自己的臣子, 但不想在如此糟糕的情境下见,他死命挣扎,大骂王妡,因为胖了许多, 内侍一时竟奈何不得他。 「你是想让我把你毒哑吗?」王妡淡淡问。 「……毒妇!」萧珉愤恨诅咒:「你不得、不得好……好死!」 可是他没什么力气,说话也是无力的,诅咒听起来毫无力度, 说话断断续续。 王妡道:「一般只有无能之人才会寄希望于上天的报应。不过,上天都在帮我。我怎么死就不劳你操心了,你怎么死, 是我说了算。圣、上。」 萧珉半瘫在软辇上,直直盯着王妡,藏在锦被下的手指即使无力也攥住。 冷静,冷静,朕还没有输,朕还…… 「还不前面开路。」萧珉垂下眼眸,把眼底的情绪遮得干干净净。 王妡微哂,倒也不介意他这点儿口头便宜。 到了紫微殿,萧珉不肯再被抬来抬去,软辇不好上御阶,就直接停在了御阶下。 厚厚的防风帘掀开,众臣见到了几个月未见的帝王的模样,皆难掩心中的惊愕。 短短几个月,曾经丰神俊朗、意气风发的帝王,竟变成如此痴肥模样。 萧珉胖归胖,却没有一般胖子的光泽圆润,面上气色极差,眼底青黑青黑的,看起来好似疾入骨髓。 说话也是断断续续有气无力,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要好一会儿才能提得起力气再接着说。 众臣工看着这样的帝王,无不胆寒,对皇后愤怒,又深感恐惧。 让众臣恐惧,就是王妡要达到的目的。 有的帝王以德政让天下臣服,有的帝王以□□叫天下噤声。 王妡两者皆取,亦皆不取。 第436页 她放开民议、罢苛捐杂税;她对朝中高压,闹得厉害的通通扔诏狱里。 她理政的手段说不上酷烈,却是绝对称不上温和,朝政比萧珉理事的时候更加乱,朝中派系林立,互相之间针锋相对,在朝中行走的臣子大多都敢朝不保夕,全凭皇后(妖后)的喜好度日。 然而,朝廷乱,并没有乱到民间去。各项关键政令下达少有阻滞,有胆敢不尊政令者,就送去修城墙、掏水沟子冷静冷静。 隐隐有政通人和之景象。 「民智已开,堵不如疏。从太宗朝始就以酷烈手段禁民议,结果呢?这天下百姓哪有不议论朝政的,毕竟是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之事。」王妡不理部分朝臣的激烈反对,下诏令天下武候铺再不抓捕妄议朝政者。 这么做有利有弊,对王妡本人,自然是她的名声越来越坏,尤以士林诋毁为盛。可这天底下最多的不是士子,而是勤勤恳恳努力生活的普通百姓,他们并非都识字,也并非都听得懂看得懂那一篇篇或含沙射影或直白讽刺的诗文,但身上的担子比以前要轻了,他们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出来的。 而对士林, 王妡不介意效法始皇帝。 她要群臣恐惧,有的人会在恐惧中退缩,有的人会因恐惧而乱了阵脚,恐惧会让人谨言慎行。 但她不需要全天下都对她恐惧。 朝臣们想要见萧珉,她就让他们见,看过萧珉如今模样,想必这些人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然后…… 不出王妡所料,眼见萧珉确实难以理政,几天后还是集贤院为首的那群人上疏,请楚王代帝批蓝。 楚王萧烨在府中听到这个消息,当即眼前一黑,就要昏过去。 不不不不不,他何德何能,岂能胜任代帝批蓝,他连他自己一府之事都理不清。 萧皎也听到了侍女来报,连斗篷都来不及批就在府中到处找父亲。 「父亲,您是不是疯了?!」萧皎在父亲喜爱在此作画的水榭里找到萧烨,顾不得一旁还有僕役,张嘴就是这么不孝的一句。 萧烨本就因为朝中传出来的消息头晕脑胀,被女儿这么一气,更是心绞痛。 萧皎挥退了所有僕役,把门关起来,就站在父亲面前,横眉怒目:「朝中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您就算不知道,也该知道您自己有几斤几两吧。你去代帝批蓝,是你代帝,还是帮别人代帝?您好端端蹚这浑水作甚?回京之前,母亲嘱咐我看着您,让您别再乱出去宴饮,省得招摇过市,惹祸上身,母亲真是料得一点儿也不错!」 「你、你母亲让你看着我?」萧烨心中有点儿不是滋味,等等,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个的时候,「我没有要代帝批蓝,我自己都是刚刚才知道,怎么我就招摇过市了!你这是对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您事先不知道?」萧皎虽还狐疑,心底确实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如此想不开。 「我上哪儿知道去!你不是管着我么,我都已经五日没有出门了!」萧烨说起这个就咬牙切齿,这天底下哪有女儿这般管着父亲的,简直像是管囚犯。 萧皎微有些尴尬,她有些举动看起来的确算不上是不孝了,但是…… 「是母亲叫我管着您的。」她理直气壮。 萧烨更咬牙切齿了,他和吴桐还在吵架呢,她叫女儿看管他,是什么意思! 现在知道不是萧烨自己想摄政,是朝中那些别有用心的大臣把他架在火上烤,萧皎苦着小脸,问:「那父亲,现在咱们怎么办呀?」 萧烨还生气呢,很是无赖地说:「那他们推举我摄政,如此信任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好了。」 萧皎面无表情说:「然后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萧烨:「……」 啊,好气!当初就不该答应女儿跟着吴桐去江宁府,好的不学,都学了些什么不孝东西! 萧皎:「父亲,咱们还是得有自知之明,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你要真摄政了,第一个不放过你的就是皇后。」 其实萧皎对王妡的感官很复杂,身为萧氏皇族,她自然不喜此等篡权的乱臣贼子,可她又隐隐有些佩服和羡慕能如此恣意的王妡。 对了,她身上还有门婚事,就是拜王妡所赐。她那个未婚夫陆丛云听说几篇讽刺牝鸡司晨的文在江南士林被追捧。 萧皎知道后想骂人——想死麻烦自己去死,别连累我! 那些士子文人难不成真以为王妡是个没脾气的? 一天天在死亡的边缘反覆试探,真是生怕死得不够快,死得不够惨。 相比萧皎的复杂心思,萧烨对王妡就是实实在在的又恨又怕。 他好好一个闲散亲王,不惹事,不妄想,就诗酒美人度日,他潇洒,皇帝也放心。 偏王妡一声令下,把他弄去信州,一路上各种刺杀,到了信州又被上下煳弄,他一辈子的自信和胆魄都在一次信州之行里耗尽。 最后,原来他就是树在信州的一个幌子,真正做事另有其人,却叫他承受各种危险。 知道真相的萧烨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王妡。魔鬼。 「皎娘,你快帮为父想想办法,为父还不想死哇。」萧烨气是真气,怂也是真怂。 萧皎想了想说:「要不您装病吧。我们散出消息,就说您突闻噩耗,气血攻心,昏过去了。」 第437页 「……什么噩耗?」萧烨表示不懂。 萧皎:「大臣们推举你摄政,就是要您命,这难道还不是噩耗?!」 萧烨:「……」 虽然但是,这会不会显得他很怂啊? 萧皎无奈:「父王,保命要紧。」 连「父王」都喊出来了,可见萧皎是非常无奈了。 「那……那好吧……」 「那您快去躺着吧,女儿这就递牌子进宫请求皇后赐下尚药局的奉御。」萧皎说着就准备去换衣服进宫。 「等等等等等……我们府中就有良医,何必进宫求皇后。」萧烨讨厌王妡。 萧皎说:「这当然是要把事情闹大,让那个居心叵测的人不敢再打咱们楚王府的歪主意。也是向皇后表明我们楚王府的态度。」 「父亲,形势比人强,您纵有千般不甘,也得认清现实。咱们楚王府就是个没有实权的宗室,但凡咱们手里有一星半点儿权力,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 「您自己也清楚,那些人并不是真心想要您摄政,只是拿您投石问路而已。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咱们却也不能坐以待毙呀。」 萧烨怔怔地看着萧皎,将近及笄的小姑娘脸庞还是稚嫩,却已有了可以扛事的力量了。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他都是交由孩子的生母教养,他只是偶尔过问一句。 他唯一的嫡女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他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年幼的她。 「皎娘,你长大了。」萧烨感慨万千。 萧皎说:「女儿早就长大了。父亲,您要是再无其他问题,就快去躺着装病吧。」 「对了。」萧皎边往外走边说:「您既然身体虚弱,就不要再去您那些妾室美姬的院子里了,修身养性吧。」 萧烨不高兴了:「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还管起父亲的房里是来了,成何体统!」 萧皎头也不回地说:「女儿也不想管,女儿只是担心母亲会嫌弃您。」 萧烨跳脚:「诶诶诶,你什么意思?回来,给我说清楚。」 萧皎才不理,她得赶着进宫呢。 她……想试试,看能不能求皇后取消了她的赐婚。 那个陆丛云真的很不靠谱。 第239章 晴天霹雳 楚王认怂得这么快, 是朝臣们没有想到的。 虽然本也不是真心想让他摄政,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可这块砖不老老实实把玉引出来, 也是非常让人恼火。 他们按照原来计划的,设计了一场异象。 自开春始, 国朝之内大半土地就少雨, 春播的种子种下去没有雨水的滋润,大多长势很差。 就在某日, 与括州相邻的睦州还淳县忽然晴空霹雳,当场噼死三人。 当地县官将消息上报至朝廷,立刻就有朝臣跳出来剑指王妡,言她为乱家之索, 亡国祸根。 朝臣骂起来毫不客气,王妡案头堆了老高的奏牍, 都是骂她的,她还叫贡年把这些奏牍分了类, 不同派系的, 骂得直白的和阴阳怪气的。 「你说,这些人是博学,还是事先商量好的,骂起我来个个不重样。」王妡对沈挚笑道。 沈挚阴沉着脸把一份中书门下堂后官的奏牍丢开, 咬牙切齿:「竖子。」 出了正月,各处进京述职的武将各自回各自军府,沈挚留在了京城, 王妡一纸诏书,让他也在枢密院领了个同知枢密院事,把枢密院那潭水搅得更浑了。 只是他这个「同知」与旁的不同, 常被皇后召见于庆德殿和凌坤殿,其他「同知」可都没这等殊荣,这在某些人眼里看来,竟是隐隐有入阁之相。 要知,入阁拜相非枢密使不可,那一大堆的「知枢密院事」没一个能被尊称一声「枢相」的,忽然有人异军突起,还是个武将,还年纪轻轻,即使军功等身,在某些人眼里看来也是没有资格的,是皇后的阴谋。 从下诏那日,弹劾沈挚的奏牍就没有停过,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被弹劾,就连安国公府僕役出门买菜砍个价,都被人以「纵容恶僕与民争利,治家不严」为由弹劾沈挚。 从某种清奇的角度来看,王妡和沈挚算是……绝配? 被人变着花样的骂。 「生什么气。」王妡把沈挚丢开的奏牍拿来,奏封上就有上奏官员的官阶和姓名,再看内容,八品微末小官,骂起人却分外恶毒,也不知是被人当了枪使,还是自己想藉此巴上上位者。 「区区吏房堂后的奏本,本就不该出现在你的案头。中书门下分明是故意如此,给事中……」沈挚摇摇头:「闵子建还是太温和了些,由着人在他眼皮底下搞鬼。」 王妡摆了下手:「这你倒是错怪闵廷章了,我叫他别管得太紧,这不,就诈出来一个。」 朝廷里大大小小的衙署,王妡不可能都放自己的人,如果这样,那也就离完蛋不远了。 用人之道,在于制衡。 但某些关键的衙署和官职上,那必须全是她信得过的,给事中就是其一。 给事中常侍帝王左右,审议封驳奏牍上呈于帝王,若是有二心者在这个位置上,帝王会容易被蒙蔽。 这位被诈出来的给事中…… 这么会演,不去瓦子里唱戏委实可惜。 沈挚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找这人的麻烦。 第438页 「他们为推德阳王摄政,为造天现异象,就残忍杀害了三名无辜百姓,丧心病狂!猪狗不如!」沈挚又看到了一本以睦州异象痛骂妇人祸国的奏牍,气得眼睛都红了。 「别生气了,气出病来多不值。」王妡把手边的甜汤递给沈挚,笑道:「还回去就是了。」 翌日,王妡就以睦州还淳县异象下诏,罢还淳县令职,责令睦州知州亲去安抚被「晴天霹雳噼死」的三人的家中老幼。 朝臣们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天现异象害了人命,不仅不罪己,反倒一推二五六,被起了个仰倒,然后讽谏之声更为激烈。 紧接着,王妡又是一道令下,先帝第三子萧珩领东都行台尚书职,即刻出发。 在大梁尚书为寄禄官的当下,别说行台尚书,就是尚书僕射,也是无实职的。 但是由萧珩东都行台尚书,妖后就是故意报復。 朝中谁不知道,太后虐杀了萧珩生母玉氏,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萧珩就没掩饰过自己要復仇的心思。 太后领着大皇子在东都,萧珩即刻出发前往东都…… 妖后,好狠的手段。 王妡这一系列的动作,激得本就反对她的朝臣更加逆反,但这群人当中又分了激进和谋定两派。 激进派自然是要一举推了德阳王萧珹上位,至高无上的皇权怎么能掌握在区区妇人手里,这是前古未有的奇耻大辱。 谋定派则认为妖后诡计多端,应该谋定而后动,先暂时不能有大动作激怒她,她手握国朝半数以上兵权,直接调兵,可就不止让人喝一壶了。 两派发生了分歧,目的相同,却神奇地分道扬镳。 也是有趣。 在激进派摩拳擦掌要搞个大的,怎么着也要让妖后伤筋动骨,一骑飞马从北边来,一人倒在登闻鼓前,用最后的力气敲响登闻鼓,请朝廷救下身在猃戎的梁人。 「国朝有奸细,传书与猃獠,梁人被杀害,救命啊,救命啊……」 声声泣血。 朝野为此譁然,王皇后召此人上紫微殿问话,亲自过问此事。 「小人有证据。」那人颤抖着撕开衣服夹层,从里面拿出几封皱巴巴的书信,内侍上去查验,确认没有问题后呈给王妡。 「去岁大寒,猃戎犯蓟门,就是与此人密谋里应外合,想趁着我中原之地生乱,从中谋取好处,与此人互惠互利。」那人边说边流泪,「我朝有神器镇守,击退了猃獠,猃獠损失惨重,与此人多次书信往来,因没有谈拢,猃獠他们国中就大肆抓捕杀害梁人。」 「小人在猃戎贩些粗布勉强餬口,这次与同去的商队一起都被抓了,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商队其他人现在还生死未卜,小人的兄长也在,呜呜……」 那人哭得悽惨,殿上不少朝臣面容不忍,也有人觉得此人说法漏洞百出。 众臣正等着王皇后发话此事,却不想王皇后竟是宣了退朝,只叫了几位宰执和幽州将军、同知枢密院事沈挚去了庆德殿议事。 不少人看得就是眉头一皱。 沈震已是河北兵马大元帅,沈挚断不能以武将入阁! 庆德殿里,几位宰执与沈挚将将坐下,王妡就要贡年把那布贩冒死送回的书信递给他们。 「都看看吧,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王妡冷笑着说。 吴慎接过信,先没看内容,第一眼就看到信上的印鑑,心内震动。 这分明是……分明是……官家的私印之一啊! 不仅是吴慎,左槐、王准手上的信也有这样的印鑑,他们都认得。 而信上不仅有萧珉的私印,还有一个在座的人都不陌生的印鑑——猃戎小王子维泽尔。 几封信的内容都是在说,萧珉借维泽尔的兵攻大梁蓟门关。 猃戎陈兵蓟门关外,大梁这边会安排人里应外合,打开蓟门关,引猃戎军入关,大破幽州军。 破幽州,杀沈挚,再佯做进攻中原之势,配合萧珉杀奸臣夺回皇权,之后会在幽州开放互市,准许互市买卖盐铁。 信中所商定的事无论真假,对萧珉是大大的不利,哪怕是假,吴慎相信,妖后也会让其为真。 吴慎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个应对方法,最终他什么都没说,抬头静静看着坐在御案后面的王妡。 那里原本是帝王所在,现在已被窥窃。 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吴卿,可是有话要说?」王妡对上吴慎的目光,漫不经心问道。 吴慎垂眸,拱手:「臣以为,此事其中定有蹊跷。」 「哦,怎么说?」王妡一笑,有了些兴趣。 他边说边思索着破局之法。 一国之君私通外敌大军压境,这无论真假,本身就是一件及其荒唐的事情。 此事若传将出去,官家势必会被天下人辱骂。 再进一步说,去岁与猃戎一战大获全胜,是因王皇后安排人给幽州送去了火器,打了猃戎一个猝不及防。倘若信上商定之事为真,若没有那些火器,与猃戎一战可就胜负难料了。 可这是一旦被传扬出去,天下百姓可不会去想是真是假,人云亦云,官家恐怕会被骂得很惨。 王皇后又放开民议,百姓骂起来谁能管? 吴慎不得不佩服王皇后放开民议这一招,又大气又恶毒。 第439页 她由着天下人骂她,但天下人要改骂其他人,也没办法管了。 现在的问题是,不能执着追究这些信的真假,他们一旦要深究,妖后定然会把信传得天下皆知。 妖后狼子野心,朝中还有会不知道呢。 但他们也不能真替官家认了这些信,否则,朝廷和国史都将被撕了脸面扔地上踩。 麻烦的是,妖后软禁了官家,事涉官家,他们却连官家的面都见不到。 吴慎心电急转,嘴上应对说着模稜两可的话,就为了拖延,好出宫与人商量对策。 王妡听了吴慎一柱香的废话,笑了笑,缓缓说了句:「吴卿有句话说得在理,猃戎觊觎我大梁,犯边百年,可谓世仇,不共戴天。若非吴桐献上强大火器,去岁那一仗是胜是就不得而知了。」 几位宰执一齐道:「天佑大梁。」 沈挚听了差点没翻白眼。 打退猃戎的,是流血用命的边关将士,在这些文臣嘴里,怎么反而成了老天爷显灵?! 「去岁大寒,开春少雨,晴天霹雳,恶邻环伺,内有奸邪。」沈挚冷笑,很不客气地讽道:「希望老天保佑。」 宰执们霎时脸色有异,王妡差点儿没笑出来。 第240章 还施彼身 妖后这一招实在是恶毒, 诬陷一国之君里通外敌。 是的,吴慎不信这些信是真的。 哪怕萧珉暗中安排人各地起义,再联络猃戎里应外合, 牺牲一部分把兵权收回来,是合理且他被逼无奈。 吴慎依旧不信。 事到如今, 真假不重要, 保皇派们要维护皇帝尊严,只能认定为假。 否则, 他们保的岂不是一个笑话。 可妖后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花费大力气搞这么一出,岂会虎头蛇尾。 在没有找到有力方法可以反击之时,保皇派们只能想尽办法拖着。 保皇派们这些年也在想尽一切办法拉妖后下马, 深宫妇人就该有深宫妇人的样子,怎可妄图与帝王比肩。 然而也是因为「深宫妇人」, 保皇派很难抓到王妡本身的错处和把柄。 王妡作为一国皇后,不说有多称职, 天启宫在她的掌中井井有条是不争的事实。 除了无子, 她身为皇后的职责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外头叫囔着要废后的,也多是以「无子」开头,以「失德」结尾。 这让王妡有种梦回上辈子的啼笑皆非。 同样是「无子」「失德」,两世心境不同, 对待这些狺狺狂吠也心情不同。 保皇派们也不是没有试图对妖后的拥趸下手,可王准身为计相,关系到国朝民生, 不能轻易动;东山谢的大宗不是在朝廷关键位置就是闲云野鹤不涉朝政;弋阳卢……算了。 能下手的,不能让妖后伤筋动骨,更何况妖后自己都撸掉了不少人——比如:王格。 保皇党们总也打不到妖后的七寸, 气都气死了。 可这次妖后掐住了皇帝的七寸,保皇党们投鼠忌器。 「吴大相公,如今该如何是好?」 「是啊,这要传出去,朝廷颜面无存,我等亦愧对列祖列宗吶。」 「这究竟是不是官家做的?」 「怎么可能是官家,分明是妖后陷害,最毒妇人心。」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妖后如此陷害,没个结果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没办法,就只能祸水东引了。」 「只能如此了吗?可是要引去哪里呢?」 众人一阵沉默。 是引去哪里才能让妖后满意收手。 许久之后,有人轻声说:「楚王……」 立刻就有人反驳:「楚王那等软骨头,换你是妖后,你信吗?」 刚才的人就不出声了。 萧氏宗室根本没几个雄才大略的,有雄才大略早就会被帝王控制住,那些宗室都安于现状,现在想要找个背锅的,一时半会儿…… 「罪人萧珩。」立刻就有惊喜一唿。 一众人纷纷点头,这的确是很好的背锅的选择。 「诸位,妖后并不傻。」吴慎提醒道。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主动权就不掌握在他们手上,若是官家不是如今虚弱模样,尚且还好。可是官家他,不管情愿不情愿,已经是不能理事了。 保皇党们要维护帝王和朝廷的尊严,想要拖延,尽量与妖后一派的周旋,王妡可没那么好心给他们时间想办法。 登闻鼓响第三日,民间就有了「帝王失德,睦州异象」的说法。 本是保皇党攻讦皇后的藉口,直接被利用反噬到皇帝身上。 紧接着,萧氏龙兴之地广陵郡也发生了异象,晴日当空,忽降霹雳,方圆十里都能听到轰隆雷声,实在吓人。 消息传至京城,群臣皆默。 睦州异象如何而来,某些人心知肚明,也心知肚明皇后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随后,王皇后在庆德殿召见了吴慎。 他们谈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只是民间的风向对皇帝越来越不利。 终于,四月朔朝上,有朝臣弹劾太后澹臺氏里通外敌。 这口锅,被扣到了太后澹臺青浦身上。 「太后澹臺氏,心怀对先帝的怨怼,伙同澹臺盛、澹臺盎私盗皇帝印鑑与外族通信,妄图颠覆大梁江山。」 第440页 要说狠,殿上这些士大夫够狠够毒。 皇帝萧珉代表正统,德阳王萧珹是他们寄託的希望,哪怕是罪人萧珩,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先帝血脉。 通敌叛国的罪要扣给谁?只要不姓萧。 太后实在是一个好人选。 她之前就毒死过先帝,有了前科,正好也可以一併清算。平息了萧珩的怨怒,不说他为朝廷贡献什么,至少不胳膊肘往外拐。 而太后,也是极容易接触到帝王私印的人之一。 保皇党们把能想的都想了,怎么堵妖后一脉的嘴,怎么保住萧氏皇族,怎么保护朝廷威严。 甚至,澹臺家这个外戚,保皇中坚,也被他们捨弃了。 王妡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俯视底下文武百官的百态,很得寸进尺地抛出:「圣上龙体日渐虚弱,又逢太后叛国这等打击,京城喧闹,不是养病之所,北宫却是清净。」 文武百官:「……」 无耻,无耻,太无耻了。 从来就没有把皇帝移宫别居的,这像什么话! 妖后这是赤.裸裸篡权,掩饰都不掩饰一下。 别说保皇党、清流不答应,王准这边的人亦觉得王皇后有些过了。 他们看着王准,希望表态。可让他们失望了,王准从头到尾沉默。 保皇党们也都看着吴慎,希望他出来反对,同样他们也失望了,吴慎亦是从头到尾沉默。 有刚烈之臣再忍不了,大骂王妡虺心蜴性。 闵廷章转身对那人说:「帝王卖国,为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何解?」 刚烈之臣:「……」 「诸位,是想做亡国奴吗?」沈挚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中众臣,「猃獠是何等心性,诸位不知?倘若幽州真放开盐铁互市,猃獠得了无数铁器,诸位还能安心在京城高床软枕?」 国史修撰出列,举笏板对王妡一礼,然后面对众同僚,道:「自我大梁开国以来,与猃戎大战共二十五次,胜十负十五……」 他将大梁立国百余年来与猃戎的战争损害一一列举,死亡的士兵平民、被毁去的家园、被掳掠的女人孩子、难以计数的钱物、以及客死异乡的和亲公主们。 猃戎就是一头餵不饱的饿狼,谁能期待饿狼的良心? 文武百官尽数沉默。 大梁一百多年的歷史,也可说是与猃戎的战争史,每过几年就会有一场大战,大梁还是输多赢少,更不用说,猃戎几乎年年都会来大梁边境打谷草。 大梁人说起猃戎来,就少有不咬牙切齿的。可朝廷武备渐荒,越来越打不赢猃戎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打不赢归打不赢,卖国是无法容忍的,谁也不想做亡国奴,尤其这卖国的还是一国之君。 朝臣们没法追究这件事情的真假,只想把这事按下去,否则激起民愤,各地又来起义,朝廷承受不起。 诸臣工许久不说话,那就由王妡说了。 「卜筮吉日,迁皇帝往北宫养病。」 就此落定,反对者通通被禁军拖出了紫微殿。 「大理寺,详查太后、澹臺盛、澹臺盎通敌叛国。」 太后一族的罪名落定。 移居北宫这个「好消息」,是王妡亲自去甘露殿告诉萧珉的。 「北宫我早就叫人收拾好了。你放心,你还是帝王待遇,我吩咐过,应该不会有人敢剋扣你的吃穿用度,连饭都不给你吃,让你连饿三天的。」 「也不会有人敢看你生病,不叫御医给你医治,也不给你药,就让你硬是挨过去的。」 「也不会叫人羞辱你,践踏你,把你打到泥里,就为了看你挣扎取乐的。」 「萧珉,你要感谢我的仁慈。」 王妡微笑。 「毒妇,毒妇,你敢……」萧珉挣扎着无力的肥胖的身子,努力伸着手,面容狰狞,想要去抓王妡。 他要杀了她…… 他要杀了她! 「朕是皇帝,朕砍了你的脑袋!」 「是么?」王妡坐在龙床边的椅子上,看萧珉够不着自己的虚弱样子,就还算开心,「萧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能砍谁的脑袋?」 王妡进来就把所有伺候的人打发了出去,现在殿中就她和萧珉二人。 王妡靠着椅背,姿态闲适,与狰狞挣扎的萧珉形成鲜明对比。 「想来这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就跟你说几句吧。」 「曾经我是真想和你做对恩爱夫妻的,可谁料到那竟是我的痴心妄想。」 「萧珉,你和先帝真的很像。先帝曾经也是那般哄骗太后,叫澹臺家为他劳心劳力吧。」 「你给先帝上的庙号挺贴切的,熹宗。你以后想用什么样的庙号和谥号?现在就可以和我说说,我尽量满足你。」 「你去北宫,要把你的那些妃嫔给你送过去伺候你吗?……还是算了吧,你这样子,你的那些妃嫔去了也是守活寡,还得忍受母子分离之苦。」 「你的孩子们你就不用操心了,只要他们听话。」 王妡在萧珉怒骂声中,说了几句,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她早就对萧珉无话可说,也不想多看他,干脆起身走了。 萧珉咆哮:「毒妇,你不得好死!」 王妡停下了脚步,半回身,说:「用你心爱的琴儿的话来说,我,就是天选之子。我怎么死就不劳你费心了,你一定是被我杀死的。」 第441页 王妡坚信,上辈子她那一刀定是捅死了萧珉。 一刀捅进柔软的肚腹,刀上血槽放血,再用全力扭转刀身,搅烂了肉。 她用萧珉教的方法捅了他自己。 「毒妇……王妡……姽婳……你回来,我们好好说说,王妡!」 随着王妡跨过门槛,甘露殿的大门轰然关上,把萧珉的怒吼、诅咒、以及哀求都关在了里面。 无人可闻。 第241章 军令所出 五月, 王妡用大驾卤簿送萧珉离开京城,在北宫度过他的余生。 北宫已由殿前司都指挥使李渐亲自安排禁军层层把手,里面的人出不来, 外面的人进不去。 在皇帝离京第二日,王妡在庆德殿召见了德阳王萧珹。 庆德殿里外都被屏退, 没有人第三人知道半日时间, 他们都谈了什么。 这之后,守在德阳王府的禁军撤去, 德阳王恢復了自由,并领了将作监职,头件大事就是督促南监土木工匠尽快收尾。 朝臣们简直看不懂了。 王皇后这是在做什么? 德阳王又是在做什么? 民间士林对皇帝移宫别居反应非常激烈,更有狂士沖入当地衙门大闹, 直唿「干坤颠倒,日月不明」, 提着一罈子酒对县令一顿狂泼,县令都吓傻了。 让那些士子们奇怪的事, 身为士林领袖的十三子诗社对此事竟毫无动静。 十三子诗社以吴慎为首, 共十三人,都是朝中举重若轻的文臣,也是天下士林的风向标。 怎么回事儿? 十三子诗社也成了祸国妖姬的走狗了吗? 这天下还能不能好了? 忧国忧民、满腔抱负的文人士子嚎啕大哭,哭这天下, 哭这众生。 然后,在京畿昇平县凤凰谷聚众活动的五常学社,被昇平县县衙派捕快和武候都给抓了起来。 一共一百三十九人, 一个不落,全被关进了昇平县地牢里。 「狗官,我们都有功名在身, 你不分青红皂白抓人,草菅人命,你……」 「邪.教蛊惑人心,祸害一方百姓。」昇平县令打断了五常学社社主的话,「即日起,尔等身上的功名已被革除。」 牢里的士子们全都如遭雷击,反应过来开始此起彼伏喊冤。 大梁有功名在身者,哪怕没做官也是免除徭役的,还有见县官不跪、不可轻易用刑等特权。 功名被革除,首先就是苦重的徭役,何况他们被打成了邪.教,怕是要受徒刑。 一旁典狱把朝廷下发的公文展开,给这些人看:「都好好看看,朝廷定了你们五常学社乃邪.教。想想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别在这儿骂咱们县令,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不就是写诗撰文骂了祸国妖姬! 五常诗社的人又怕又气,最终还是愤怒占据了上风,破口大骂起来。 大概是朝廷放开民议给了他们错觉,真以为想骂就骂,皇后拿他们没办法。 昇平县令摇摇头,好良言难劝要死鬼,随后离开了地牢。 抓了五常诗社这群人,对昇平县令来说也算是政绩一件,且不说朝廷定其为邪.教,这群不事生产的士子在昇平县这一带不少有对普通百姓作威作福的,苦主告上县衙,因这些人功名在身,罚也是不痛不痒。 读书是为明理,明理是为修身,修身即为做人。 若读书是为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的优越感,这样的人趁早革除了功名得好。 昇平县令反应很快地先抓了五常诗社,紧接着,朝廷有明令下来,各地抓捕妖言惑众者。 一时间,各地厢军出动,不少地方县衙地牢塞满了人。 文人士林处处哀嚎。 朝中对皇后下令抓捕士子的行为颇有微词,然而让他们更在意的是,这次各地厢军出动的军令是从兵部发出来的,而非枢密院。 枢密院掌兵符、武将选拔除授、兵防边备及军师屯戍之政令,这是太.祖定下来的。大梁所有军令皆是从枢密院发出,之前王妡调动军队,也是按照流程走了一遍枢密院。 可现在,由早只是个架子的兵部发出军令,朝臣们岂能不多想。 枢密院已经被一堆差遣的知院事和一个副使搞得乌烟瘴气了,派系林立,互相攻讦,政令能拖上十天半月才下发到各屯所,然后皇后就有「百司受事超出程限」的理由,对枢密院上下一通罚了。 枢密院的官员就没有不被罚俸的,不被罚俸的只能说明你是流外吏,都没有入流被罚的资格。 包括被差遣到枢密院还不到一月的沈挚,也被罚了俸。 还有末品的干办官,已经累计被罚了三年的俸禄,为朝廷办事不仅没钱,还得倒贴钱。听说这人一家现在都靠着妻子的嫁妆过日子,听起来就很惨的样子。 其中最惨还不是被架空了的枢密副使阮权,而是判枢密院事姚巨川。 这位丢了爵位几番沉浮的王皇后的亲戚,因为领了个「判」,理论上来说是一众枢密院知院事之首,可他却是挨最多的骂、罚最多的俸、受最多的气、掌最少的权。 枢密院知院事前有六人之多,后又加了个沈挚,里头有枢密院都承旨、太常礼院判事、京兆府尹李德宏、制敕院公事、殿前司都指挥使,再加一个幽州将军。 第442页 制敕院公事不算,曹大年能被差遣到枢密院来,是因为他背后的岳父是老将军陈丘,陈老将军卸甲前仗虽没胜多少,却意外让将士都服气,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除了这曹大年,其他哪个不是手中有实权的,对比起来,姚巨川的资本实在寒酸。 曾经与他交好的阮权,早就因为他的差遣而分道扬镳,且还常常在枢密院里找他麻烦。 枢密院里派系林立,七个知院事,六个派系。文臣武将分属两端,里头文臣又分为皇党、后党、清流,武将又分为禁军、厢军、边军。 这已经不是制衡了,而是各方势力交织在一起动弹不得。 然后,王皇后将军令从兵部发出,分了枢密院的权。 只有一个姚巨川,哪方都不带他玩儿。 「姚卿,瞧瞧吧。」 一本奏疏扔在了姚巨川的面前,又是御史台弹劾他尸位素餐的。 姚巨川心里苦。 「我是信你,才将你放在了枢密院,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信任?」王妡漫不经心说道,语气并没有多少苛责之意。 可姚巨川不敢放松,皇后的心思极难揣测,谁知道她的漫不经心后面是生气还是高兴。 「臣,也想为朝廷办些实事,可枢密院事,实在超出了臣的能力吶!」事到如今,姚巨川也不死撑,还认怂认怂,还诉苦诉苦,把枢密院其他六个知院事都告了状,枢密副使也不落下,非常一视同仁。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错信了你?」王妡道。 「臣不敢。」姚巨川干脆利落跪下。 王妡看向姚巨川好一会儿,把后者看得是满头冷汗,才说:「这里有个差事,叫你去办。」 姚巨川飞快道:「但凭娘娘吩咐。」 王妡说:「去岁猃戎犯幽州,屠我大梁百姓,冒犯我天.朝威严。大败于幽州军之手,就缩了起来。我大梁是他们想犯就犯的?」 姚巨川听了,不是很懂,迟疑问道:「那是要臣……」 王妡沉默地看着他,离了老南雄侯的余荫,姚家这两代人真是没一个拿得出手的。 姚巨川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去年猃戎犯边,被雷火球炸得稀碎,号称十万,最后回去的只有万余,还被早就埋伏在多兰葛草原上的幽州精兵半路劫杀,回到猃戎王庭的恐怕只余几千人了。 这之后,猃戎就像是没发生过此事一样,绝口不提。 之前王妡忙着给萧珉搬家,刻意没提这事,朝中也有上疏,请求朝廷下国书,叫猃戎赔偿大梁的战争损失,却被朝中层层关卡按了下去,奏牍没有到王妡的案头。 现在王妡显然腾出手来了,要叫猃戎这个单方面撕毁盟约的战败国付出代价。 「此事就由你负责,叫鸿胪寺从旁协助你。」王妡下令。 姚巨川傻了,叫他去与猃戎使臣交涉,叫他们赔钱一千万贯? 「臣……臣恐做不到啊!」姚巨川不是没有野心,可他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他能有几斤几两,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王妡说:「你这也做不到,那也做不到,你自己说说你能做到什么?」 姚巨川伏倒在地,不敢说话。 王妡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姚巨川等她有了好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要从地上爬起来。 却不料一内侍上前来,说:「姚知院,殿下没让您起身。」 「什么?!」姚巨川如遭雷击。 什么意思? 让他跪着? 为什么? 跪多久? 「殿下走前吩咐了,没有她的口谕,您不能起身。」内侍说。 庆徳殿里里外外都守着人,姚巨川毫无办法,只能咬牙跪着,心中咒骂不停。 姚巨川被罚跪在庆徳殿的消息很快就传出宫去,不少人打听他被罚跪的原由。 「去年猃戎不是趁着我大梁内乱犯边么,听说不仅仅是……那些信,好像枢密院也泄了消息,有内奸。」 「我怎么听说是因为抓捕士子的军令是兵部发出,姚知院上疏反对此事,惹怒了皇后?」 「不是吧?姚知院能有那胆?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可都是靠着他儿媳是皇后的堂妹。」 「我跟你们听说的都不一祥。我听说是因为枢密院按下了要猃戎赔偿朝贡的奏牍,被皇后知道了,枢密院把姚知院推出来顶罪。」 「从来只有上峰推下属顶罪,这姚知院人缘着实……唉……」 众人一阵唏嘘。 而枢密院上下却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第242章 何为德政 今年从开春就少雨, 到了五月,一些小河都断流了。 可就在皇帝离京别居十日后,龙王发了怒, 暴雨连下多日,缓解了一些地方的干旱, 也让一些地方有涝的危险。 前年末到今年, 天象一直不好,去年是个小年, 今年这天象,收成怕是会比去年还差。 王妡把宰执们叫来商议,之后下了一道减赋罢捐诏,将今年的赋税降到十税一。 大梁的税收大多时候是十税二, 神宗朝加到十税三,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各地民乱不断,后又降到十税二。 然后升升降降, 升升降降。 永泰十四年因为打了败仗, 要给猃戎纳贡天文数字般的钱粮,赋税一度到了十税四。 第443页 在大梁,百姓们负担的不仅仅是朝廷要征的税,还有当地官吏要徵收的杂捐、摊派和厘金等, 七七八八一起算,平常年份都可达到十税四之多。永泰十四、十五那两年百姓们苦不堪言,即使永泰十五年丰收, 到百姓自己手里的粮食也没有多少,一家人紧巴巴吃粮,飢一顿饱一顿。 民不聊生。 大梁的赋税一直很重。 年景不好, 再征重税,靠天吃饭的百姓就真没活路了。 减赋罢捐对百姓来说是德政,对某些人来说就不是那么值得高兴的了。 紧接着朝廷下发到各州县罢杂捐税目名录,让不高兴变成了气炸。 但凡名录里的通通不准再征,胆敢阳奉阴违者,摘了乌纱算是轻的。 御史台和各路提刑官也被大调整,监察百官的力度前所未有,一旦抓到有确凿证据贪腐的、横徵暴敛的官员,监察上下皆有嘉奖。 御史和提刑官们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盯着同僚的眼神都不是看人了,像是看金玉、米粮、胡椒、沉香、锦缎等等会被用以嘉奖的物品。 朝臣们整日里提心弔胆就怕哪天弹劾自己的奏牍出现在王皇后案头上,日子是绝没有以前好过了。 更何况还有那神出鬼没的察子。 皇城司隶下察查司,王皇后的耳目,爪牙,走狗。 里面有多少察子无人知晓,这些察子长什么样无人知晓,察子们都在何处亦无人知晓。 你的友人、家里的奴僕、隔壁的邻居、端茶倒水的茶博士、酒肆沽酒的酒娘子、街头卖肉的鲁屠夫、青楼里的名妓娘子,都有可能是察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出现在了递呈给王皇后的密卷里,在王皇后需要的时候被用来置你于死地。 朝中文武几乎没有不谈察子色变的。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有几只偏要蹦跶不知死活的「鸡」被杀了,家都被抄了,朝臣们更加小心谨慎不敢有大动作,就连朝廷今年戍更的政令几次都从兵部发出而非枢密院,朝臣们对此讽谏的语气都比之前温和不少。 - 扬州。 南边的广储门因为离万家园廛市近,是大多百姓进出城常走的城门,城门右侧的墙自然而然成了告示墙,官府的大小告示都会在这里贴一份。 这一日,告示墙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一位担着柴禾准备进城去万家园贩卖的老丈见此情形,挑着担子就去围观了。 只是这里挤得太满,别说挑着担子,就是一身轻的人也很难挤进去,且老丈挤进去了也没用,他也不认识字。 正好里头挤出来一个衣饰考究书生模样的长衫年轻人,老丈拦住人,问道:「后生,这里是怎么了?」 长衫书生移开了半步,说道:「朝廷下了今年赋税的诏,大家都在这里看。」 「那……那是……朝廷怎么说?」老丈很紧张,今年年景可见地不好,要是朝廷要加赋,日子还怎么过? 长衫书生顿了一下,才说:「今年赋税,十税一,还裁撤了许多杂捐和厘金。」 「真的?」老丈把肩上的担子一放,双眼放光地一把抓住长衫书生,「你没骗我吧?」 「诶诶诶……你这个老头怎么回事,松手!」长衫书生在老丈抓过来时不停往旁边躲,他身边的短打小厮赶紧过来用力推开老丈,把老丈推得一趔趄。 老丈差点儿摔倒,旁边一个皂衣男子扶了老丈一把,对长衫书生凶道:「干什么,打人啊!」 书生的小厮拦在皂衣男子面前,没人高,气势却比人足:「冒犯我家公子,打他都是轻的,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么?!」 「我管你家公子是谁。」皂衣男子转头看了一眼老丈,发现老丈眼眶是湿的,更凶了:「你们把人都打哭了,你们还有理是吧!」 小厮一看,有点儿傻眼。 他根本就没打人,就推了一下,这老丈分明是讹人。 「书墨并未打这位老丈,其中有些误会。」长衫书生冷着脸说道。 皂衣男子也冷脸:「人都哭了,你还敢说……」 「后生,后生,」老丈拉着皂衣男子,「误会,误会。」 「误会?」皂衣男子狐疑,「老丈,你别怕,仗势欺人,咱们去府衙说理去。」 长衫书生脸色更冷,小厮气愤地叫起来。 此处本就人多,这里的冲突很快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一看一个是衣着考究的贵公子,一个衣衫褴褛的买柴翁,本能就站在了买柴翁这边,对贵公子指指点点。 老丈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忙说:「真的是误会,他们没有打我。」 「那你怎么哭了?」皂衣男子问。 「这、这不是今年朝廷减赋了,十税一啊,十税一,从来没有过,还裁了许多杂捐。」老丈喜气洋洋对周围的人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吶,你们不高兴,不想哭?」 「对对对,天大的好事。」人群里立刻传来声声附和。 「真的是从来没有过,朝廷总算是办了件实在事。」 「是啊,就算今年收成不好,我也不怕了。」 「老丈哭了,是不是就是读书人说的,那什么……」 「喜极而泣。」 「对对对。」 皂衣男子确认了长衫书生的小厮真没打人,对书生说了句不好意思误会,也跟着旁人一起说这次朝廷的德政。 第444页 告示墙前的百姓说起减赋、自家收成等等来,越说越起劲儿,都不急着进城或赶路了。 然而喜气洋洋的氛围里,总有不和谐的声音出来:「不过是妖后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 人群倏然一静,然后陆陆续续散开,把那个不和谐的人露了出来。 是一个中年文士。 「这不是前裕巷陈家私塾的陈夫子么。」有人认出这中年文士来。 旋即就有不少人窃窃私语。 前头才因读书人信邪.教妖言惑众抓了不少,这陈夫子可真是不怕死。 「什么收不收买人心的,我们这些饭都吃不饱还要服重劳役的平头百姓不知道。」先前那个打抱不平的皂衣男子朗声说道:「我们只看谁能让我们吃饱饭。去年粮价降了,今年赋税降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吃饱穿暖,我们就感激皇后娘娘。」 「就是。陈夫子你有功名不用缴税不用劳役,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前些年十税四,多少人饿着肚子没熬过去,怎么不见你陈夫子出来喊上一声。」 「皇后娘娘给减赋,陈夫子你骂皇后娘娘,是不是就想看我们饿死?!」 「太恶毒了,想我们都饿死,他怎么不自己先死一死!」 「呸!假惺惺的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百姓们说着说着,激动了,话也越说越歪,那陈夫子被说得简直就是要饿死全天下百姓的恶鬼。 有人一激动,捡起地上的石块就砸陈夫子。有一个人动手了,立刻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许多个跟上。 陈夫子被砸得抱头鼠窜,到后面变成了只要是穿长衫的都遭了殃。 「公子,咱们上马车里去。」长衫书生的小厮护着他往自家马车那里躲。 好在城门卒和武候很快过来,驱散了乱成一团的百姓。 看着武候拿棍子驱散了百姓,小厮低声咒骂了一句:「真是刁民。」 「书墨。」长衫书生警告地唤了声,没有过多苛责。 小厮书墨不敢再多言,伺候着书生上了马车。 「回府吧。」书生道。 随后马车进城,一路驶去城北陆府。 那书生正是扬州陆氏的陆从云,闻名士林的江南才子,前右补阙、差遣同修起居注,长林县主的未婚夫。 修起居注,就是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按理说陆从云现在应该在皇帝身边当差,人怎么就到扬州呢。 实在是皇帝被皇后软禁后,他这修起居注就无事可做了,后来皇帝要移居北宫,他激烈反对过,后愤而辞官。 祖父劝过他,可他不行,他不能为颠倒干坤的妖后做事,否则他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岂不白读了。 他甚至想抗旨,悔了与长林县主的婚约,他根本就不想娶那个县主,她有那样一个不守妇道的母亲,谁知道长林县主是个什么样的。 可是他不敢,他抗旨的话就是把整个陆氏拖进泥淖里,恐怕逃不了灭顶之灾。 陆从云不想娶,别无他法,只能先想办法拖着,走一步算一步。 今儿个府衙贴告示减赋,陆从云与那陈夫子的看法一样——妖后收买人心的手段。 这朝廷腐朽到何种程度,陆从云当差了几年,自认看得一清二楚,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的多了去了,他不屑与之为伍。 看着吧,明着是减赋,裁撤杂捐,实际上只是做给人看的,百姓真能松快了? 他不信。 陆从云心中苦闷得很,叫人送来一坛酒,把自己灌了个半醉,挥笔写下绝句一首,控诉黑暗的朝政。 借住在他家的友人杨彦年来找他,看到这首绝句,惊为神作,连贊数声好。 在几日后的一个文人聚会上,杨彦年将陆从云的这首绝句给众人传阅,擅音律者当场谱曲,交由侍宴的名妓娘子唱。 慷慨,悲凉,一众文士听得悲从中来,掩面呜呜哭泣。 这绝句一时在江南四处传唱,作者陆从云却还在家中苦闷自闭,不料有天扬州府衙役上门来锁拿他,他整个人都懵了。 第243章 欲开制科 陆从云被抓到州府衙门, 抓他的捕快还挺客气,把他关在了衙门三堂后的一个厢房里。 「你们干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混帐东西,胆敢如此放肆!」 陆从云被抓了一路, 几句话翻来覆去骂了一路, 抓他的捕快们都听烦了。 扬州陆氏是当地望族,家大业大, 无双公子陆从云才名满天下,为了把他抓来,是扬州长史带着捕快武候几十号人上门去把人抓走的。 陆家人当然不会乖乖看着自家公子被抓,与长史好声好气说还塞了不少银子, 却还是要抓走自家公子,立刻就叫家丁拦门。双方对峙了许久, 长史都准备要动武了。 陆家族长陆从云的祖父陆道约被朝廷「请」去了耒耜书院,父亲陆德邻差遣了个司农寺丞, 都不在扬州。最后是陆从云的四叔出面大了圆场, 叫陆从云先跟着长史去府衙,别叫长史难做,他们会去疏通关系以及去信给他的祖父和父亲。 陆从云不想去,他好好在家呆着, 他犯了什么事,就要被抓去府衙? 「陆公子,这诗你写得吧。」扬州知州进来时, 陆从云还在闹,他拿出一张写了字的纸叫小吏拿过去。 陆从云狐疑地接过纸,看到上面的绝句皱着眉疑惑了好一会儿, 然后眼睛勐地睁大了一瞬。 第445页 知州一直看着他,知道他这是想起来了。 「陆公子对朝廷有什么不满,可以上疏……上辞于朝廷。」知州出口就反应过来,陆从云早已辞官,也还未与长林县主成婚,算不得仪宾,只是个白身庶民,庶民言朝廷曰「辞」。 「写这样的诗,诋毁朝廷减赋罢捐的德政,陆公子意欲何为?」 「我……我没有!」陆从云无力辩解。 「你没有?是你没有写,还是你没有诋毁?」知州皱了皱眉,「陆公子,杨彦年已经招了,这诗是你给他的。」 「我没有!」陆从云那会儿只是喝得半醉,人还是清醒的,还勉强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是他自己拿走的,我没有给他。」 知州道:「杨彦年借住在你府上,寄人篱下而已,能随意在你房中拿东西?」 陆从云无法辩解,他当时是觉得自己直抒胸臆的大作只能自己看就很遗憾,其实他潜意识里知道这首绝句里涉及的东西不能拿出去说,可他……想炫才,就默认让杨彦年拿走了。 知州也懒得追究前情了,总归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管的,「陆公子,你这诗已经上达天听,朝廷派下钦差锁拿你进京问话,明日就到,你……准备准备吧。」 陆从云如遭雷击,差点儿瘫软在地上。 他曾经拜见过王皇后,印象里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妇人,这……她要……她让人锁拿自己…… 陆从云唿吸越来越急促,天气炎热,在府衙厢房里也没有冰,他急出了一头的汗,却觉得凉飕飕的。 「刘知州,我……救我!」 知州立刻摆手皱眉,叫他不要再说,鬼知道他这府衙里有没有察子。 陆从云惶惶。 「你到底是楚王的娇客,到了京城,皇后问话,你如实回答,皇后看在楚王和楚王妃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对你太过苛责。」知州宽慰道。 可是陆从云并没有被这些话宽慰,反而更加心慌恐惧。 楚王的面子有多少他不清楚,楚王妃……他记得这位未来泰水对他有偏见,眉眼间根本不掩饰。 想到这里,陆从云更加悽惶。 他被逼受着的婚姻,竟然成了他的保命符吗? 这是何等的讽刺。 知州看着颓然的陆从云,暗暗摇了摇头,有阳光道,非不走。 翌日,来押解陆从云的钦差准时抵达,也不与扬州府衙上下多寒暄,就叫人把陆从云带上来。 「几位钦差舟车劳顿,不如休整几日再回京。」长史赔着笑脸说。 「不必了,我等復命要紧,明日一早就出发。」 长史诺诺应了几声,之后找到知州,陆家人就在一块儿等着。 「不行,打点不了。」长史摇头,「你们去信给陆老和陆农丞吧。」 陆家人没法子,他们在府衙来拿人时就给陆道约和陆德邻去了信,现在就只能盼着京城那边了。 陆从云被锁着上路,钦差们倒也没有全不近人情,收了陆家的银子,允许他们备一辆简陋的青壁马车给陆从云,让他不用走着去京城。 另一边,京城。 在陆从云的诗传唱到京城的时候,陆德邻就知道要坏了,连夜去耒耜书院找父亲商量对策。 「父亲,长龙煳涂啊,这不是自己给妖……皇后递刀子么。」陆德邻已经连续几日称病没去点卯,看他脸色也是真病了的样子,蜡黄着一张脸,几日功夫仿佛老了十岁。 「父亲,咱们该怎么办?」陆德邻头髮都要急白了,「皇后定然不会轻易放过长龙。」 陆道约的脸色不比陆德邻要好,先没有说陆从云,而是说起了另外的事情:「我前些日子得了消息,皇后要开制科举人。」 前朝创科举制,分贡举和制举。 贡举是馆学生徒与州县贡举生员参加礼部考试获得进士身份,一年一次常开。贡生考上了进士并不能就授官,除非是惊天之才,不然都得再参加吏部的铨选试,考上了入流了才可能被授官,还只是「可能」。 制举则由天子下诏选拔非常人才,不仅贡生能应制,已仕者亦可应制。未仕者考中授官,已仕者考中升迁。制科名目繁多,不常开。 大梁科举沿袭前朝又有所改变,将前朝贡举十来项科目简化成了一科——进士,考试的内容却比前朝增加了不少。 前朝进士科重诗赋,大梁的进士要考帖经、杂文、仪礼、时务策,能考中者都是有两把刷子的。 而制科,除了太.祖朝开过两次,之后就再没有开过制科。 现在王皇后有意开制科,消息不胫而走,不止是朝臣,天下儒士亦打起了精神。 「我听说,皇后过些日子就会下诏开制科,入秋应制。开的科已经确定的有律令俊士科、武足安边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经济特科、工巧机用科。」陆道约说。 陆德邻微微一愕。 一次性开五科,或许还不止。 律令、吏治、武备、经济、将作都有,或许还不止。 妖后这是野心不小吶。 可陆德邻暂时管不了妖后的野心,他只想救自己的儿子,关心则乱,他根本就没明白陆道约说这件事的由来。 陆道约嘆了口气:「为父不是不管长龙,只是担心,皇后会拿长龙做文章,她抓了那么多士子,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第446页 「父亲,您是不是把妖后想得太好了?」陆德邻说:「她那种置天下安稳于不顾任性妄为之人,会想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你现在不冷静,等你冷静了再来说此事。」陆道约说:「当心祸从口出,别长龙没救出,反倒还把你自己搭进去了。」 陆德邻愣怔了好一会儿,整个人像斗败的公鸡一样,颓然地耷拉着凌乱稀疏的羽毛,一蹶不振。 「父亲,现在咱们该怎么办?」他问。 陆道约眉头紧锁,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说:「你明日回京,递拜帖于楚王府,求见楚王。」 「楚王?」陆德邻满脸不情愿,要不是圣旨赐婚,他是绝对不会同意陆从云的这桩婚事的。 「那位县主眼瞅着要及笄了,不安心在家中备嫁,这一两月几乎天天在外头抛头露面,为女学的事情瞎忙活。」陆德邻嗤之以鼻,「有那样一个继母,果然学不好,可惜了她生母那贤良美名。」 「当初妖后千方百计赐婚,不就是因为父亲您执士林之牛耳,想拉拢士林为她美言。我们士林皆是刚正不阿之士,又岂是她用卑鄙手段就能拉拢的。拉拢不成就迫害,无耻之尤!」 陆道约也不喜这桩婚事,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去拜见楚王,探探楚王的口风,请他在皇后面前为长龙说说情。」 「楚王能行吗?」陆德邻怀疑,「一个闲散王爷说话能有用?况且之前集贤院的推楚王摄政,皇后难道不会记恨楚王,因此故意为难长龙?」 陆道约说:「皇后要记恨楚王,你以为楚王还能如此逍遥?楚王妃在江宁府风生水起,长林县主得了个南监主簿职,为女学一事多方奔走,明显是得了皇后的眼缘。皇后要开南监,士林是阻碍,若是能由此切入,长龙定然有救。」 陆德邻更悲愤:「难不成我陆家最后还要个妇人来救?!」 陆道约想要说什么,酝酿了许久,最后只是一声嘆息。 楚王府里,萧皎抱臂坐在正堂右侧主位,拉长了一张秀丽脸庞,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王府僕役见此情形都不敢大声喘气了。 过了哺时许久,楚王萧烨才回来,王府长史许和通跟在他身边,忧心忡忡道:「王爷,县主等您回来等了一天了,连饭都不肯吃。」 萧烨脚步一顿,问:「皎娘有没有说为了何事?」 「县主未说。」不过许和通觉得自己猜得到,「现在除了陆家那位无双公子,还有什么能让县主烦心。」 萧烨就有点儿不想回家了。 孩子长大了,胆子也大了,竟然跑到皇后面前要求退婚。她这婚一退,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那萧烨必须不答应,顾不得自己在装病,连忙进宫求见皇后。 皇后也是奇奇怪怪的,虽然他去说了后,没有答应收回赐婚圣旨,可却给皎娘安排了个南监主簿的职位,搞得皎娘见天儿往外跑。 皎娘因为退婚不成,天天给他这个做父亲的脸色看,极其不孝,他还不是为了她好。 先不说别的,这婚一退,苏家的老太太怕是要上门来闹,吴桐又不在家,他可应付不过来那位刁钻的老太太。 萧烨这么一想,就更加不想回家了,脚步一转就想往外走。 「父王,您终于回来啦,儿等您一天了。」 萧皎听起来恭敬,细品有那么点儿阴阳怪气的语气,拦住了萧烨的脚。 「您这一天都不着家,干嘛去了呢?」 萧烨顿时心虚。 第244章 卯足干劲 萧烨能干嘛去了。 当然是去想办法救未来的女婿。 萧皎有点儿生气, 更多的是对父亲行为的无可奈何而产生的郁气。 要是母亲在就好了,母亲在,父亲肯定不敢乱来。 「父王, 儿给母亲去了信。」萧皎接过僕役送上来的茶,端给萧烨。 萧烨正在接茶, 闻言手一颤, 差点儿把茶水洒出来。 「你给你母亲去信做什么?」萧烨有点儿恼羞成怒。 萧皎坐在左下首,挺直腰杆, 扬起小巧的下巴,骄傲道:「我,萧皎,长林县主, 有封号有食邑,身份贵重, 衣食无忧。这天底下的男子,谁尚我都是他高攀了。明明是高攀, 还摆出一副视功名、钱财如粪土的清高姿态, 又当又立,噁心谁呢。」 「皎娘,不许学你母亲的那些怪话。」萧烨脑壳痛。 萧皎:「哼!渣男!」就要学。 萧烨瞪眼:「你说谁?」 萧皎:「说陆从云呢,父王您激动什么?」 萧烨:「……」 孩子大了, 越来越不好管了。虽然他就没怎么管过。 「那你现在是想怎么样?」萧烨无奈问。 「退婚。」萧皎手一挥,「陆从云诋毁减赋罢捐的德政,读书人口口声声『心系苍生, 为民请命』,却连如此德政都要诋毁,为了反对而反对, 从来不想想自己做的究竟真的是对?难怪母亲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陆从云自己找死,麻烦他自己去死,别连累我了。」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县主真是太无辜了。」 萧烨:「…………」 这孩子究竟都跟吴桐学了些什么东西,一套一套的。 脑壳痛。 「皎娘,你现在退婚说得潇洒,有没有想过,退婚后,你的名声会非常差,会被外面的人说得非常难听。」萧烨试图跟女儿讲道理。 第447页 「被外面的人说,外面的人敢当着我的面说吗?」萧皎哼:「他们不敢,否则我要是追究其以下犯上来,他们一个个都没有好果子吃。」 萧烨头疼:「你也就是我的女儿,要换做寻常人家,你还敢如此放肆?」 「父王此言好生可笑,身为您的女儿,是儿自己能决定的么。寻常人家能有儿这等际遇么。」萧皎端起茶喝了一口,「您此等比喻就很可笑,寻常人家的女郎自有寻常人家的生活,就如您若不是楚王,您还能如现在这样花天酒地不问庶务?家还不早败光了。」 萧烨根本就说不过女儿。 先是槓不过妻子,现在又说不过女儿,他这个一家之主真是越来越不被尊重了。 「您要是觉得与儿说话没意思,您去跟萧珺启、萧珺岺、萧皓说话呗,还有您的那些美姬妾,他们肯定都很想听您说话。」萧皎道:「只要您别掺和到陆家去,儿其实很忙的。」 意思就是没空跟父王瞎扯淡呗。 皇后殿下已经定下了,立秋之后南监就开课,现在正是招收生员最紧要的时候,萧皎带着几个人挨个儿登门拜访游说家中有八到十五岁已开蒙度过四书之一的女郎入南监读书。 南监对标国子监,生员的门槛这么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大梁,女子读书总归是少数,就算是大户人家教女郎也不会教四书五经,而是诗礼女红之类的。 正因为此,吴桐才能借了前人的诗搏出一个「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物以稀为贵么。 萧梁皇室女郎很多,但能如萧皎这般得封号和食邑的寥寥无几,在这一代,在几个公主下面就只有一个长林县主。 身份摆在这里,她带着人登门,主人家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客客气气陪着说话,绞尽脑汁拒绝让自家女郎去南监读书。 那南监,他们可听说了,不仅有女博士女助教还有男博士男助教,男女同处一室他们家的女郎名声还要不要了?! 有朝臣就南监的男博士上疏过王皇后,言男女有别,大户人家为女郎请西席亦都请的是女先生,南监里一屋子女郎,放一个男子进去,太不成体统,于女郎们名声也不利。 被王皇后一句话问倒:「这紫微殿上只有我一女子,卿是否也觉得不成体统。」 那必须觉得啊! 只不过上疏的朝臣不敢把心声说出来,一说出来,怕是就要去诏狱里呆着了。 放眼整个大梁,才学为人称道的女子虽然不多,扒拉扒拉也能扒出两位数来,只是要用在教书育人考科举上面,就很难找得出来了。 王妡要开女学,不仅仅是想跟士林掰掰腕子,也是想给天下女子再多一条出路。 她听了许多吴桐对家乡的描述,妇女能顶半边天,实在是极好的所在。 既然要让南监生员科举,就不能把南监办成了供少女们玩耍交际的地方,要实实在在的学习与考核,教习的博士就是成了一个难题。 不过这样的难题拿到王妡面前却也不算难题,她一纸诏书下去,朝中有名的大儒、学识渊博的侍讲都被安排去了南监任教。 不愿意? 那好,以抗旨不尊论处,诏狱请吧您嘞。 王皇后还不负她「妖后」之名,特别会搞连坐。你不答应去南监任教,那你的叔伯子侄、同榜同乡等等都有可能会被牵连到,查出有贪腐的,二话不说就抄家,家资充盈国库。 说到王皇后爱抄家这个事,朝臣们那是一肚子苦水。 大梁立国百余年,从睿宗朝始抄的家还没有她短短几年抄得多。可被抄之人都是有实证贪腐的,可不是冤枉了此等蠹虫。 王妡以霸道手段把南监教习博士搞定,朝臣们反对不了开南监,也反对不了男博士教女学生,就只能一退再退,表示在授课的学堂里竖一扇屏风。 「将来这些女子铨选入朝了,是不是也要在干元殿上竖一扇屏风?」王妡淡淡问道。 殿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反正皇后就是要蛮不讲理呗。 因为连个屏风都不让竖,原本抱着让自家女郎去女学交际一番心思的人家,霎时熄了火。 自家的女儿还是要脸的。 之后就是长林县主带着人一家一家登门游说,甭管是委婉拒绝还是直接拒绝,在长林县主面前通通不好使。 「您家同皇后可是姻亲,皇后此等德政是为天下女子谋福祉,您竟然不支持?」 「我知道,您的夫君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可是把您和您娘家的面子里子都踩脚下,但凡您能有硬气的资本,您夫君敢如此对你吗?」 「您家那位老太太,我知道。苦了一辈子,供了个进士出来,就指着提携自己的娘家人。您家的初娘子、二娘子可都被老太太定给了自己娘家人吧。我可是听说了,那两人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您就真想让自己闺女一辈子的幸福毁了吗?」 「您年轻时好歹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是,您是嫁了个侯府世子,可周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全京城少有人不知吧。想必您自己常会有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的时候,以您的才学诺能科举还用得着在这后院憋屈,被婆母刁难吗?同样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您和我母亲的境遇可是大不相同。」 「您总不会还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走您的老路吧?明明她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您扼杀了她,焉知将来她不会恨您。」 第448页 萧皎算是把「仗势欺人」玩儿明白了,反正她身份摆在这里,她说什么别人只能受着。 不想受着要对她不敬? 那好,你家郎主危了。 我长林县主是不能把你家郎主怎么样,但是我可以告状啊,我跟皇后告状去,就问你怕不怕。 被她找上门的人家可真是苦不堪言,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答应了,那家里的女儿就得去抛头露面,为世人所指,名声就毁了。 不答应,万一长林县主真跟皇后去告状,家里的老爷顶樑柱就毁了。 「您想想,您家的女儿去了南监,隔壁侯大学士的孙女儿也去了南监,家家女儿都去,大傢伙的名声都毁了么?那所有人都毁了就是都没有毁,法不责众不就是这个道理。」 真是歪理,把好些个规矩严的贵妇人头都差点儿给气歪了。 相比萧皎走以身份压人的上层局限,同样负责南监招募生员的沈徽纯则是走的人民群众路线。 她带着人在京城几个大的廛市、进出人多的城门前、还有中心御道等地做了几个月的宣传,鼓励读过一些书的女子入学南监。 当然了,她也不是什么人都收,有人想入学,登记了姓名、外貌、籍贯、住址、家父母等信息,就会被通知在几月几号南监外舍考试,过了才有资格入学。 「不限年龄、家境,良家女,商户女,只要有真才实学,都可以报名。」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了。 众所周知,在大梁商籍是贱籍,三代不得科举。商人若想让后代能科举,他就得想办法把儿子的户籍落成良籍,然后他的重孙就有机会参加科举了。 可儿子一旦落成了良籍,就是不可经商的,偌大家业就要好生思量了,可别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可是商户女要是能入学南监,那就是有机会参加科举的。 这是真的吗? 商户子可是都不能入馆学的呀。 这还就是真的。后来南监考进了几个商户女,其中一人特别争气,几年后下场科举考了二甲第十六名,赐进士出身,可别提多让人羡慕嫉妒了。 当然,这是后话了。 现在,萧皎和沈徽纯为了南监的生员各自卯足了干劲。 在她们努力的时候,陆从云在路上走了半个月,终于被押解抵京了。 第245章 她不在乎 陆从云抵达京城当日, 陆家人等在城门处,匆匆见了一面他就被送到诏狱去。 半个月的押解,就算是钦差特别关照, 无双公子也与昔日是判若两人了。衣裳多日未换,头面也只草草清理过, 鬍子拉渣, 蓬头垢面,整个人郁气缠身, 哪里还有曾经的光鲜亮丽。 陆从云和陆家人不知道的是,在城门处有一辆不起眼的青壁马车里,楚王父女就坐在里面,萧皎指着露了一面就被塞进马车里的无双公子, 对萧烨说:「父王,这就是你极为欣赏的无双公子, 没了裹在外面的锦衣华服,和路边的贩菜老农也没有什么区别么。」 萧烨头疼, 不甘示弱道:「你若是也颠沛流离半个月, 模样未必比他好。」 「父王您这话好生可笑,」萧皎说:「儿是那种不知民间疾苦,只顾自己痛快的人吗?您这个假设根本就不可能。再说,在江宁, 太平军叛乱的时候,儿虽不敏,也跟着投了几个雷.火.弹的。」 她, 长林县主,也是上过战场杀过敌,见过大世面的, 和一般的京城贵女一点儿也不一样。 萧烨:「……」你还很骄傲是吧。 萧皎放下车帘,说:「父王,儿现在进宫去再度请求皇后收回赐婚圣旨,您要是还阻扰,那……」 萧烨瞪眼,你还敢不孝不成? 「儿就告诉许和通,叫他守好府库,每月只给父王您三两银子用。」 「你你你……你敢!」一个月三两银子能干嘛,萧烨快要被气死了,「你个不孝女,你敢……你……为父今日就请家法!」 萧皎从袖笼里掏出一封信来,在萧烨面前晃了晃,「这可是母亲说的,您要是行事无章法,就叫许和通只给您每月三两银子。」 萧皎任由萧烨把信抢了去,又说:「还有,父王,咱们家中哪里来的家法,您是不是昨日又跟人吃酒吃多啦。」 信真的是吴桐写来的,萧烨气死了,把信撕得稀碎,萧皎撇撇嘴,不去管这个,反正许和通那边也有母亲的信,她掀开车帘吩咐外头的驾士去玉华门。 今天说什么,磨也得磨得皇后同意收回赐婚圣旨,否则她就住宫里不出来了。 楚王父女进宫来,一个愁眉苦脸,一个意气风发,王妡瞧见他们的模样就知道是什么来意了。 「三日后辰时正,定福皇庄,都去瞧瞧吧。」王妡说道。 楚王父女面面相觑,瞧什么呀? 不清楚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父女二人一头雾水出了宫,不过萧皎倒是一会儿就开心了,笑嘻嘻的。 「你笑什么?」萧烨不解问道。 「我预感陆从云就要倒霉了。」萧皎说着,笑得更开心了。 萧烨闭着眼睛不想看女儿,烦死了。 楚王父女出宫回府,才迈进家门,许和通就迎了上来,说道:「王爷,县主,京兆府出了个告示,三日后定福皇庄开放,无论贵贱皆可入内,有儒生教人耕种。」 第449页 萧烨一开始还没想明白其中关窍,是萧皎忽然哈哈大笑说了句「我就说陆从云要倒霉吧」,他这才想明白三日后定福皇庄是要干嘛。 杀人诛心! 这分明是杀人诛心!!! 皇后也太恶……过、过分了吧。 「皎娘,你也别得意忘形,你可是与陆从云有婚约在身,他倒霉了,你就能好过?」萧烨无奈又无力地说道。 萧皎听了就很不乐意:「父王,您也别老把陆从云赖我这儿,我是我,他是他。难不成他死了,我还不能活了?」 萧皎很生气,嘟囔了一句:「要是母亲,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母亲都会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考虑。」 萧烨也生气了:「我难道不是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考虑?流言蜚语是伤人利剑,你是我的女儿,我不想看你被世人所中伤。」 「只要我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就伤害不到我。」萧皎低喊道:「我是为自己活着,不是为了别人活着,别人又不能帮我过日子,我为什么要在乎不相干的人?!」 「可是,皎娘,在楚王府里为父和你母亲都可以保护你,可事实是,你不能只活在楚王府里,你得走出去,与外头的人打交道。你总有一日要嫁人,就算不嫁陆从云,也会嫁到另一个人的家中,你不能不在乎世人的评价,这关乎到你在婆家的生活,为父和你母亲总有保护不到你的时候!」萧烨也喊了起来。 「母亲就是因为太过在意贤名,生生给累死的!」萧皎闭着眼睛大喊。 萧烨一怔。 萧皎说得是她的亲生母亲。 苏氏去时,萧皎年纪不大却异常的冷静,他以为这个孩子凉薄,实际上这个孩子都记得都知道。 萧烨对苏氏有一份愧疚在,毕竟是自己的髮妻,又是难产去世,肚子里的儿子也没有活下来。只是这个愧疚有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萧皎睁开眼,眼中全是泪,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哪怕不孝,她也要把话说完:「父王,我下个月就及笄了,十五年,您对我的过问与关心有多少,我都记着。母亲在世时,为了您、为了王府、为了外祖家、为了生下嫡长子有多努力,我也都记着。母亲很失望我是个女儿,她更希望有个儿子巩固她的地位,我知道。您觉得我是个女儿,该由后院教养,对我放任自流,我也知道。外祖家为了自家对我多方盘算,我都知道。就因为我是个女儿,所以我不配得到你们的一点儿真心实意的关心是么!」 「生了萧皓的乔姬是您从青楼带回来的,她有多关心萧皓、为萧皓的未来十分算计,我都看在眼里。乔姬尚且深爱自己的孩子,而我……而我……」 萧皎已是泪流满面。 生母早逝,在这偌大的楚王府中,没有母亲保护也少被父亲过问,哪怕身份高贵如县主,依旧有刁仆为难。外祖家对她关照,可实际上是为了控制她攫取王府的利益。 她曾经以为只要自己乖巧听话,如同母亲一般有个好名声,就会得到别人的关心。 可,不是的。 不是的! 真心关心你的人,并不需要有个先决条件。 「父王,」萧皎睁大了双眼,决绝道:「您既十五年都甚少关心我,如今我也不需要您的关心,和陆从云的婚我退定了,您非要阻扰,我就去宣德门前跪着求皇后,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萧皎,不要陆从云那等渣男!」 萧皎说完,闷头往自己住的小院跑去。 萧烨呆滞地站在原地,各种激烈情绪在心中交杂,不多时流下泪来,他捂着脸,颓然蹲下,片刻后传出低低的哭声。 萧皎回到自己的枕霞阁,机灵的侍女已经备好水伺候她净面,她梳洗一番后,想起之前许和通说的京兆府告示,叫了认字的侍女去告示墙瞧瞧,回来学给她听。 枕霞阁如今很是清净,没了那个三句话就跳出来「规劝」的奶母冯嬷嬷把侍女使得团团转。 在萧皎跟着吴桐南下之前,她就把冯嬷嬷打发回了苏家。 冯嬷嬷是随着苏氏陪嫁过来的,后来给萧皎做了奶母,在苏氏去了萧皎还年幼的时候,是有了冯嬷嬷的维护才让萧皎的日子不至于更艰难。只是冯嬷嬷的儿子在苏家做个管庶务的小管事,她始终被苏家拿捏着,为了儿子,心向着的是苏家,不是她这个主子。 萧皎感激冯嬷嬷曾经的回护,但不能留就是不能留。 「县主,瞧见了。」不到半个时辰,去看告示的侍女回来,「是叫儒生们去皇庄种地呢,京城的百姓都可以去看。婢子去打听过了,皇庄现在正是中耕时候,很是累人哩。」 萧皎笑了:「那三日后,你们都跟我去皇庄,咱们看笑话去。」 「是。」枕霞阁的侍女们齐声笑应,随后叽叽喳喳说起,想着那些儒生会怎么闹笑话。 中耕要做的是松土和除草除虫,翻动表土,使土疏松,没有杂草和虫子,让植物更好生长。 一般来说,一季作物要中耕三、四次,如果作物的生长期长、封行迟、田间杂草多、土壤粘重,还要增加中耕的次数,以保持田里土壤疏松、没有杂草。 种地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大半儒生一辈子都没有下过地,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罢了,他们根本不会做。 大梁科举只要考取了秀才功名,就不用交税不用服劳役,哪怕最后死也考不上进士,也可以去县衙做个师爷、去大户人家做个西席、开个私塾等等,总归是不需要他们种地的。 第450页 「光说不练假把式。诸位既然认为朝廷减赋罢捐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手段,那就请诸位好好种地,感受感受天下农夫的辛劳。」 诏狱的典狱们手里拿着鞭子,一群儒生身上粗布短打,排队被皇庄的役农挨个儿发农具,赶下田里。 田边,禁军填诸田埂,拦百姓与五步开外。群臣列于田西,拱皇后卤簿于其中。 阳光愈烈,晒得人难受,百姓们看儒生种田的热情却比阳光更烈,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被烈日晒着,被皇后、群臣注视着,被百姓们指点着,田里握着耙犁的儒生们大多都是出身不错家底丰盈的,长这么大别说种地,就是穿衣喝水都有人伺候着,哪里受过这种苦,简直羞愤欲死。 萧皎被王妡召来身边坐着,看着田里的陆从云一锄头下去没把草除了,倒把长得好好的几颗麦给除了,把旁边守着的役农心疼得脸都皱成一团,萧皎撇了撇嘴,嘲笑都懒得嘲。 第246章 太作孽了 在定福皇庄里中耕的儒生都是诏狱的典狱们精心挑选的, 大多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手里文章皆忧国忧民,做起事来却啥都不行。 京城百姓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 那叫一个万人空巷,皇庄里不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被围观的儒生们只觉这阵阵笑声犹如鞭子一般抽在自己脸上, 羞愤欲死,恨不得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孙秀才, 你不是还写了《劝农》被山长称赞有加,怎么自己做起农活来就不行了?」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 被喊的孙秀才转过身去,一锄头挥下,差点儿锄到了自己的脚, 引得人群一阵闹笑。 田西站着的群臣,不少人义愤不已, 皇后如此折辱儒生,是将全天下的读书人的脸扒下来, 实在是恶毒至极。 「杀人不过头点地, 儒生们但有冒犯,革去功名便是,何必如此折辱人。」集贤院鬍子花白的直学士悲愤道。 「廖学士此言差矣。」同是集贤院直学士的另一年轻人出言反驳,「这田间地头上的儒生们皆是传唱颂扬陆从云陆大才子那篇绝句者, 天下谁能不知,陆大才子那绝句是抨击减赋罢捐德政的,他们既颂扬此, 也就是反对朝廷减赋罢捐,意图逼死天下农人,就该教他们体会体会农人之辛劳。」 鬍子花白的直学士立刻驳斥道:「后生休得口出狂言, 那绝句老夫也看过,并非抨击减赋罢捐,而是……」 「而是什么?」鬍子花白直学士卡住不敢说,年轻直学士并不放过他,连声追问:「而是什么,廖学士怎么不说了?」 鬍子花白直学士鼓着眼睛,人抖得鬍子也在颤抖,他悄悄地慢慢得偏头去看被拱卫在中央的王皇后,却对上王皇后黯沉沉的双眸,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就跪下去了。 但凡读过陆从云绝句的人都知道,他是借减赋罢捐一事讽刺王皇后牝鸡司晨,但不管其深意,单从诗面上来看就是在抨击减赋罢捐。 鬍子花白直学士不敢再说,此事无论怎么说他都占不了上风,说不得还会被妖后迁怒,得不偿失。 年轻直学士「嗤」了一声,引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这块地方站的都是集贤院的,这群人对王皇后多持反对态度,这位年轻的直学士是仅有的不反对者,在集贤院里被看作一个异类。 此人也并非后党,也不属于清流,要算的话,他属于强者的拥趸,是一个投机者,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能者居之。」 「贡年。」 听到王妡唤,贡年碎步快走到她身旁,拱手躬腰。 「那人。」王妡朝集贤院那一堆人看去一眼。 贡年立刻懂,说道:「白永,德安府云梦人士。承圣二年进士,先选为校书郎,后去了史官任编修,去岁擢为集贤院直学士。」 「承圣二年的进士?」王妡微一挑眉。升迁得挺快。 贡年点头:「听闻此人文章做得好,口才亦是一流。」 王妡颔首,继续去看田地里祸害麦田的儒生们。 贡年见皇后没有话再问便退下,揣着手眯着眼朝那白永看去,笑了一下。 白永似有所感,转头看过来,却没看见有什么异样,他四下瞧了几眼,实在没瞧出什么来,便不再放心上,继续去看陆大才子除……麦。 烈日炎炎下挥锄中耕,实实在在的汗滴禾下土,在最炎热的晌午时,昏倒了七八个人。 一天下来的成果…… 没有成果。 不仅没有成果,被划出来叫儒生中耕的几亩麦田被祸害得惨不忍睹,青绿的麦秆七零八落,能救回三成就不错了,把定福皇庄的总监心疼得不行。 「作孽啊!作孽啊!太作孽啦!」 定福皇庄的总监是个直肠子,嘴上没把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这一番念念叨叨直把离得近的几个儒生听得羞愤欲死。 申时三刻,王妡摆了下手叫停了中耕,儒生们放下手中的锄犁,自发在陆从云身畔聚拢,沉默地望着王妡。 他们以为王皇后会叫人说一通「国以农为本」之类的大道理教训、或者说是羞辱他们,不少朝臣也以为会如此。然而王妡什么都没说,径直吩咐回宫,仪仗起,在鼓乐中回天启宫。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甚至想好被王皇后诘问的应对之词,儒生们却万万没想到王皇后一个字都没有就走了,这感觉就好像奋力一拳打在了棉花里,或者是眼见着就要登上百尺高楼却一脚踩空,又难受又愤懑。 第451页 皇后卤簿回宫,众臣随同回城,定福皇庄里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渐渐散了,皇庄里的各阶官吏和役农该干嘛干嘛去,只留儒生在田间没人管——典狱没再带他们回诏狱。 「这……这是……放了我们?」许久,一人不确定地打破了沉默。 「应该……是吧。」 「那……那我们走吧?」 儒生们都看向陆从云:「陆公子?」 陆从云微垂着头,眼中满是阴翳。 适才长林县主离开时与他对上目光,那满满的嘲弄让陆从云心里很不舒服。 他不想娶她,看来她也不想嫁他,註定会是一对怨偶。想到这个,陆从云心头更加不舒爽。 「嘿,诸位『才子』,在站在这里作甚,还嫌粮食被祸害得不够?」定福皇庄总监得了消息又回到田地这里,半点儿客气都没有:「既然没再叫诸位『才子』回诏狱,就是皇后宽宏大量饶过你们这次。还站在这里不走,怎么着,想把我这皇庄祸害干净不成?」 「读书人,读书人,读得是非不分、道理不明,真不知道你们都读了些什么书,不过天下癣疥罢了。」 总监就差没把「穷酸饿醋」四个字写在脸上了,对儒生们的嫌弃根本就不掩饰,招手叫来役农驱赶他们。 儒生们跳着脚骂骂咧咧被赶走,出了皇庄就瞧见各家僕从小厮等着接人。 「大公子。」陆家在京城的管家看到陆从云,立刻迎上前,随后陆从云由僕役扶着上了马车。 一进到马车里,侍女端来了水盆伺候陆从云净手拭面,先潦草打理一番。 「老爷已经在家中等大公子归家。」管家道:「此次委屈大公子了,遭了如此大罪。」 陆从云摇摇头,靠着车壁不言不语,随着马车摇摇晃晃闭上了眼睛。 到了京城陆宅,陆从云下车先去正堂向等着自己的父亲行礼问安,陆德邻道了一句「回来就好」,半个多月没有沐浴的陆从云实在难耐,跟父亲告罪一声想要告退去沐浴。 「长龙。」陆德邻唤住儿子。 「父亲,还有何事?」陆从云忍耐着停步,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馊烂的味道,真的是一刻都不能忍了。 「此事该叫你知道。」陆德邻嘆了一口气,「刚才有天使来宣诏,你与长林县主的婚约取消了。」 陆从云微微一愕,静默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儿知道了,这是喜事,儿本就不想娶长林县主,没了婚约,甚好,母亲也不用为了儿的婚事日夜不能安眠。」 陆德邻却不觉得是喜事,满脸忧虑:「半月之前没了这婚约自然是好事,偏偏是今日,你在皇庄……唉,如今皇后下诏取消了这婚约,反而对你的名声极大的不利。」 「父亲不必烦忧,儿乃伟丈夫,行走世间岂用妻子添美名。」陆从云敛眉,笑了一下,说道:「再者,长林县主那般不安于室的性子,于儿来说是否美名还有待商榷。如今没了这婚事,正好,遂了两家人的心愿。」 「你既心中有主意,为父便不再多言,只盼你记住此次教训,今后谨言慎行。」陆德邻说。 「儿谨遵父亲教诲。」陆从云行礼。 陆德邻道:「快去沐浴更衣,随后去跟你母亲请安,她为了你的事病倒多日了。」 陆从云赶忙请罪:「是儿不孝。」 陆德邻不再多说,叫陆从云自去,待儿子离开后,他脸上的表情不仅没有放松,反而忧虑重重。 当今士林,北吴南陆,可谓是登高一唿,应者云集。王皇后倒行逆施,士林反对者众,她定是要拿士林开刀的,北吴南陆充当其沖。比起有首相吴慎作定海神针的吴家,朝中仅寥寥五六人、最高官阶为司农寺丞的陆家,显然是更好捏的软柿子。 吴家底蕴不算深厚,然家中子侄积极入朝,加之姻亲、门生等,在朝中结成了一个庞大的势力网,牵一髮而动全身;陆家则避世更多,神宗朝时,当时的陆家宗子含冤入狱,后被贬至柳州,郁郁而终,陆家人就对朝廷避之唯恐不及了。 曾经的陆家可想不到,他们一族几百人,几乎都不议朝政只注书撰文,还是逃不过被朝廷裹挟被各方势力拉扯的命运。 真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陆德邻忍不住苦笑。 「早知如此,当初还避什么世,以致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陆德邻别的不担心,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这个嫡子。 陆从云少有才名,被太多人追捧,听惯了溢美之词,养得浑身傲气。 大丈夫立世该有傲骨,为人则谦逊低调为上,熟不知出头的椽子先烂。陆从云从小到大几乎没受到过什么挫折,陆德邻总担心他哪天惹了祸连累了全家,亦或是哪天受了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整个人就废了。 而王皇后对陆家、对儒生、对士林的打压,恐怕才刚刚开始。 第247章 无心之言 众儒生于郊中耕一事, 经由某些添油加醋以长了翅膀的速度飞出京畿,传遍天下。 在一道一道加工过后的传言里,儒生成了毁田庄、逆节候、伤稼穑的废物, 是朝廷和天下的癣疥,趴在万千农人身上吸血还要嫌血少不够吸的鬼蜮。 不少州县都揪出了些犯事的秀才举子, 强卖田地的、不事父母的、盗窃的、甚至杀人的, 凡此种种,无不骇人听闻。 第452页 「癣疥之疾不可轻忽, 若长久放任,终有一日将成附骨之疽。」审刑院知事独孤容秀当殿上表,请朝廷严惩士子违法乱纪,还有那些沽名钓誉之徒, 也该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朝中众人岂会不知独孤容秀这是在借题发挥, 独孤容秀不知何时就倒向皇后那边去了,他此番动作定然是皇后授意的。 皇后要打压士子儒生, 打压所有反对她的读书人, 其心之毒,其行之恶,前所未有。 以吴慎为首的文官集团自然不能让皇后的阴谋得逞,在殿上与独孤容秀等刑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早朝从卯时持续到巳时五刻还未结束。 王妡端坐于御座,看着下头吵成一团的景象,没有半点不耐之色。 终于, 有性刚烈的大臣被激得说了犯上之言,紫微殿里悚然一静,众臣工一齐望向了御座。 王皇后还是那喜怒难辨的模样, 让人猜不出她的心思。 「众卿不吵了?」王妡淡淡道。 「臣失仪。」众臣工齐跪下请罪。 王妡轻哼了一声,起身走了。 典仪见状立刻唱道:「退朝——」 待仪仗彻底离开紫微殿,跪地伏趴的众臣工才慢慢直起身来,依次退出紫微殿。 已近午时,殿外廊下光禄寺供膳正在收走杯盘,这是不给廊下食了? 「这怎么回事儿?」有人拦住一名供膳。 「殿下吩咐撤了廊下食,」供膳道:「言,诸位上官精力旺盛,想来是用不上吃食的。」 刚刚吵了几个时辰架正是飢肠辘辘的众臣工:「……」 饿着肚子的朝臣们各自前往各自公廨,吴慎与左槐同为中书门下,一个平章政事,一个参知政事,各自办公的公廨挨着不远,出了嘉德门后两人走在了一块儿。 「吴相公,下官有事想请教吴相公,不知吴相公可否移步?」到了中书门下官署外,左槐拦住了吴慎,姿态谦卑,语调客气。 吴慎捋了捋长须,沉吟片刻才道:「端横有请,老夫自不会不应。」 二人遂去了左槐的值房,遣退了当值的令史,且让心腹守着门不叫任何人靠近,左槐试探着说道:「前日下官在春柳茶舍见到陆家那位才子,听闻他因替友人做保,惹上了官司,瞧着整个人萎靡不振。」 「此事老夫亦有所耳闻。」吴慎说道:「说来他那友人不过是借了银钱不还,区区百两而已,陆公子替友人还上即可,偏被判了个识人不明,革了功名。唉……」 「这些日子,儒生们动辄得咎,谈朝政色变,长此以往,将于国不利吶!」左槐嘆道。 吴慎看着左槐忧虑的模样,边说着模稜两可的话试探,边在心中衡量左槐的目的。 左槐知吴慎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两人东拉西扯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到正题上,他并不着急,皇后打压士林,蒙受损失最大的绝不是他左槐。 他已给出了信号,吴慎疑心重或不接受,那……便罢了。 左槐家中亦有子侄被裹挟进了这场针对士林的浩劫中,若非他及时出手相护,便要被革了功名,且祸及家人。 王皇后要杀士林的威风,也有人藉此机会剷除异己,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还犹未可知。 左槐对王皇后此举是极大不满的,即使他与保皇党不对付,到底还是文官集团的,他官至副相参知政事,代表的是大多数文官的利益。 王皇后这些年来处处表现得重武轻文,对文官打压愈来愈烈,还逐步加重了刑罚,左槐几次三番表达了自己的不贊同,都被无视了。 他的不满越积越深,与后党就越走越远。 摆平了他家那个差点儿被革除功名的子侄的事情后,左槐找到王准,直接言明他反对王皇后对士林的种种举动,要王准同他一道去劝谏王皇后,行事留有余地,莫走极端。 王准只有一句「皇后自有打算,我等只需静观其变」。 左槐积压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与王准大吵了一架,然后拂袖而去。 当天,王准左槐不和的传言就在各家流传开来。 吴慎消息灵通,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有人说,不如乘此机会将左槐拉到己方阵营来,他却摆摆手并不心动。 不过一次争吵,还是为了左槐从兄家中不争气的侄子,并没有动到此二人的根基,吴慎不信左槐会因此与王准分道扬镳。 左槐一开始就是旗帜鲜明的后党。 左槐与吴慎两人东拉西扯,比着谁更能装傻、更会绕弯子,就是不明说,扯了小半个时辰终究是谈不到一块儿。 随后吴慎藉故告辞,左槐独自在值所静坐良久。 对外的说辞是两人商议信州盐税案后续的处理。 「公爷,左相公真是只与吴相公在商议信州盐税案?」事情传到王准耳中,他养的门客之一彭富深感怀疑,「商议信州案需要关起门来,不让旁人靠近?」 「此事不必多言。」王准摇了摇头。 彭富不罢休,再道:「公爷,您真信左相公?他此前与您争吵,已有离心之意,您不可不防吶!」 「仲礼兄,稍安勿躁。」另一门客敬星笑盈盈说:「信不信左相公不在公爷,而在殿下。」 彭富哑然,思忖片刻,朝敬星拱手:「德辉兄所言甚是。」 敬星又道:「殿下对天下儒生施以重拳,自有她的用意。君心深似海,殿下心思岂是我等可以猜度的。」他看着王准说:「公爷,在下还是那句话,静观其变。」 第453页 王准仔细品鑑案上铺开的一幅圣手丹青,片刻后,对彭富招了招手:「彭先生长于书画,来帮老夫瞧瞧这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这私章似乎不太对。」 彭富立刻过去帮王准鉴画,敬星坐在一旁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讨论圣手丹青的真假,眼中闪过一道嫉恨的锋芒,等了又等,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对王准潦草地拱了一下手告辞,不待王准回应就径直离开了洗笔斋。 敬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王准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一眼,也没有更多心思谈画,挥手将彭富打发走,头疼地按了按鼻樑。 大约是年纪大了,这两年他渐渐感觉到身体不如往年硬朗,对诸多繁杂事务的耐心也大不如前。 这么多年下来,他养的门客不知凡几,有的被他送上高位,有的被他驱离京城,心怀叵测的也不在少数。 往年他都有耐心慢慢与其周旋,把心怀叵测的傢伙的利用价值榨干,让其后悔胆敢算计他王准。 现在他只想直接揭穿了画皮,再把人扫地出府,赶出京城。 「左端横。左槐。你究竟想做什么!」王准皱眉低喃。 今日不同往日,王妡已不是姽婳,皇后不再是你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她狠起来连自己的血亲都不放过,你以为你还能如从前那边充大拿捏她不成。 「公爷,敬先生出府了。」半个时辰后,僕役来报。 王准睁开眼,问道:「叫人跟着没?」 僕役回:「跟着的。都是好手。」 王准又问:「彭先生还在府中?」 「在。」僕役道:「彭先生回了如云院西厢后便没有再出来。」 王准嗯了声,叫僕役去把王确唤来。 王确正在母亲的康安堂里逗弄他的长孙,小傢伙还不到周岁,长得虎头虎脑,一逗就笑,甭提多可爱了。 「父亲叫我?」王确抱着小傢伙,听僕役来传话,微感诧异。 自从二弟王格被流放连州,二弟妹带着家小跟着一道走了,父亲看着消沉苍老了不少,平日在府中多在洗笔斋里待着,也不爱叫儿子们过去说话。 这会儿派人来叫,是所为何事? 「快些去吧,别让父亲等急了。」谢氏从王确怀里抱过小孙子,她猜测:「或许是为了大郎外放之事。」 王妡早就派人送来消息,入秋后她就会将王端礼外放到西都凤翔府任少尹,家中抓紧时间团聚。 王确理了理衣袍,朝母亲拱手告退,往洗笔斋走。 「父亲,您叫我?」到了洗笔斋外,王确敲了敲门。 「进来。」 王确推门进去,行礼请了安,在王准的示意下坐在了左上首,问道:「父亲,您叫我是有何事?」 王准盯着长子看了许久,直把长子盯得忐忑了,才说道:「你领进门的那个门客敬德辉,知道是什么人吗?」 王确微愣,道:「儿叫人查过,此人并无问题,身份、籍贯都对得上。」 「他私下左槐,不止一次,你知道吗?」王准问。 「左世叔?」王确诧异:「私下去见了左世叔有什……」 「左世叔是有什么问题吗?」王确低问。 王准说:「现在还没有问题。」 王确沉默。 王准嘆气。 他这长子年近不惑依旧赤子之心,要说好呢,也不是不好,只是他总往好处想别人,他总担心他哪天被人卖了还会帮人数钱。 将来他入土了,偌大的临猗王氏交到长子手中,也不知他能不能撑得起来。 次子为人出事小心思甚多,擅使的手段也多鬼蜮,王准也是不喜次子这般小家子气的,这样的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还容易败光基业。 王准有时会想,若是长子和次子的性子能够融合一下就好了,不说完美,守住临猗王氏几十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长孙王端礼的性子与长子几乎是一模一样,甚至比长子更正直更磊落更光风霁月。 而孙女王妡…… 若王准自诩是一头狼,那如今王妡在他眼中已然成了一头恶虎。 孤傲,兇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士潜,防人之心不可无。」王准嘆道:「为父不知还能教你多久,将来临猗王氏要靠你撑着门楣,你不能总如此不长进。晋明已去了连州,今生有无回京的可能还不一定。克弘、汉桓、太沖都资质平平,能帮上你的寥寥。小宗皆有自己的盘算,我们大宗若不能制约小宗,总有一日会出大乱子,整个家族都会分崩离析,从此衰弱。」 王确安慰:「父亲,您也不必太多忧虑,现在咱们王家不都在姽婳的掌控之中么。有姽婳在,王家乱不了。」 王准:「……」 无心之言,直点真相,最为致命。 「……你退下吧。」王准不想再教子了,教不下去。 王确觉得自己好似惹父亲生气了,又想不明白自己那句话惹了父亲生气,看父亲不想再多言,只好起身,惶惶告退,走到门边时,他停了一下,觉得自己该说一句宽慰的话:「父亲,您定会长命百岁的。」 「退下吧。」王准并没有觉得被宽慰道,只觉迟早有天会让儿子气死。 第248章 仗势欺人 立秋日, 天气依旧炎热,在太阳底下晒个一炷香时间就是满身大汗,若非必要, 高门贵女们都不乐意在这样火热的天气里出门。 第454页 在家里的凉屋摆上冰盘在叫人摇风,再吃些消暑的饮子和果子, 这样才熬得过漫漫苦夏。 然而今天不行了, 今后都不行了。 从今日起,京中高门八到十五岁开蒙过四书的小姑娘大部分都得入南监读书, 只有那没开蒙或身子骨实在不好的才「逃过一劫」。 小姑娘们正是爱玩闹爱漂亮的年纪,如今天不亮就得起来上学,还得穿统一的素色学子服戴幞头,简直想哭。 最开始, 高门大户谁也不想让自家女儿去南监读书,旁边就是国子监, 进进出出的,自家女郎都叫外男看了去, 坏了闺誉, 这今后还怎么谈婚论嫁。 可长林县主既霸道又无耻,威逼利诱,不择手段,实在叫人招架不住。一家松口之后, 那防线就决了堤,大家只好自我安慰:反正不是我一家,大家都去了, 也就无所谓坏不坏闺誉。 可心里堵啊! 对比高门贵女们,只寥寥十数人的小家碧玉们倒更放得开,对能来南监读书是由衷感到庆幸。 小家碧玉们有小吏之女、秀才之女、甚至商贾之女, 来南监读书,对她们来说是一个极难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尤其是东市青蝉翼布庄东家徐川的一双女儿。 商籍为贱籍,徐川的儿子满腹经纶奈何没有资格科举,世道如此他毫无办法。他的一双女儿也被教得极好,可惜是商户女,将来嫁个穷秀才举人都算是高嫁。徐川不想女儿再嫁入商贾人家,也不想女儿嫁得委屈,随着女儿年岁渐长,他愁得是白髮越来越多。 然,人生在世,福祸难料,谁曾想皇后会权倾朝野,开了女学、允女子科举。 徐川叫来一双女儿,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爹爹我这辈子就是个卖布的,你们兄长才华不比那什么所谓『无双公子』差,就差在了投生在商户家中。我和你们娘亲只想你们能过得好,你们能去南监读书那是天大的恩泽,望你们勤勉努力,将来考个功名,为自己挣个好出身。爹爹没办法帮你们,只能靠你们自己,知道吗?」 徐浅徐溪姐妹俩一齐跪下给父亲磕头:「女儿谨遵爹爹教诲。」 徐川的儿子徐波羡慕地看着两个妹妹。 今日,徐家双姝寅时不到就起身了,又紧张又激动,根本睡不着,她们穿上几日前领回家中的南监学子服,早早就由徐波带着家丁护送着往南监去,到南监时还不到卯时,南监还大门紧闭呢。 「看来我们来早了,先在马车里等等吧。」徐波边说边看向南监对面的国子监,失落在眼中一闪而过。 在马车里等了约莫一刻钟,外头响起家丁的声音:「大郎、大姑娘、二姑娘,益春堂的周女郎来了。」 益春堂是东市的一家药铺,周大夫医者仁心,素有美名,只有周殷红一个女儿,从小是当儿子养大的。在遴选时遇着徐家姐妹,三人是一见如故,相约若能入南监读书定互相照应。 「殷红姐姐。」徐溪掀开车帘,不等兄长扶一把就跳下车来,快活地跟周殷红打招唿,徐浅在她之后也下了车,与周殷红互相见礼。 「我还以为我来得早呢,没想到被你们抢到前头去了。」周殷红朝徐波福了福,笑着同徐家姐妹说话。 「横竖睡不着,我们就先来等着了。」徐浅柔声说道。 「这么巧,」周殷红笑:「我也睡不着。」 女子录为生员,可读圣贤书、考功名,前所未有,这等盛事叫人如何能够睡得着。 天色还暗着,徐家姐妹邀请周殷红上去自家马车,一同用些茶点说说话。 时近卯时,南监外渐渐有了动静,徐溪掀开车帘一看,几个穿皂色吏服的小吏把南监大门推开,她们三人连忙下车,不多时便见到几位穿青色官服的人从远处走来,有男有女。 青色官服看到她们,笑了一笑,其中一名相貌秀美的女官对她们说:「你们来得很早。」 「弟子见过众位师长。」徐周三人连忙行礼。徐波也跟着抱拳。 女官说:「我是教筭学的博士,复姓司马,单名一个敏字。」 「司马博士。」徐周三人忙又行礼。 「这是教律学的博士,韦秦。」司马敏指着一名表情淡淡的男子说道。 「韦博士。」三人再行礼。 司马敏将来的博士、助教等一一介绍给三人,再又道:「等会儿主簿来了,你们就去他那儿报导签章,领取监牌,往后没有这监牌是不可随意出入南监的。」 「弟子知道了,谢司马博士教导。」三人长揖。 这时,陆陆续续有监生来了,朝廷下了诏南监在立秋日辰时正祭天地与二圣,能来这么早的肯定不是那些高门贵女,看到徐周三人就上前去打招唿,围在一起说话。 「听闻皇后也会亲临呢。」 「真的?」 「不知皇后凤颜如何,想必是威仪赫赫。」 「去岁皇后郊迎安定侯,大驾卤簿过御街时我远远看了一眼。」 「看到了么?」 「哪能看得到,我又不是千里眼。」 「嗨,白说。」 「嗤……」 小姑娘们聊得正热闹呢,一声满含嘲讽的冷笑从旁边传来,她们转头看去,几个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姑娘,身边簇拥着一大群丫鬟僕妇,还有力士护着,该是谁家的贵女吧。 第455页 「小门小户,真是没见过世面。」其中一人嘲道。 那些小姑娘们下意识退了一步,不敢再说话。 那人还不罢休,接着说:「真不知道朝廷怎么想的,女学就女学罢,还让下等出身的贱民也入学,真是污了这地界儿。」 徐家姐妹头垂得更低,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这里只有她们姐妹是确确实实的贱籍。 围在一起的小姑娘好些个悄悄挪开了,离徐家姐妹远了些。 徐波将两个妹妹护在身后,对仗势欺人的贵女怒目而视。 「你们,去给我把这个贱民抓起来。」贵女指着徐波,对自家力士喝道:「贱民好大胆子敢如此看我,知道我是谁吗?!」 「湛韫阳,你好大的胆子,敢在南监外喊打喊杀!」 贵女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众人回头看到来人,立刻躬身行礼:「见过长林县主,请县主安。」 萧皎穿着七品浅绿官服,背着手,姿态挺拔像棵小树苗,板着脸走过来,教训道:「南监是让你们来读书明理的地方,不是让你们仗势欺人之所,再有下次,重罚。」 「我还不想来呢。」湛韫阳撇嘴嘟囔,被身旁好友拉了拉衣袖,叫她别说了。 「不想来?」萧皎哼:「那我可要去问问常山堂姐了,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女儿来。」 湛韫阳就要发火,抬起头对上萧皎嘲弄的目光,霎时就怂了。 萧皎在宗室里年纪不大辈分大,与萧珉、萧珹一辈,湛韫阳是常山长公主的女儿,论辈分要叫萧皎一声姨母。 「知道错了,还不去道个歉。」萧皎说。 湛韫阳顿时炸了,指着那群小户庶民女子:「什么!你叫我去给贱民道歉?!你不要欺人太甚!」 「那是你的同窗,无故辱骂同窗,你不该道歉?公主府就是这样的家教?」萧皎很有长辈威仪。 仗势欺人者遇强权也不过是不能反抗的蝼蚁,湛韫阳欺身份比她低者,遇上萧皎这种身份和辈分都比她高的,毫无办法。可她又不愿去跟个贱民道歉,就只能梗着脖子硬犟。 正僵持着,三衙禁军已填诸街,殿前司天武军整齐过来南监,把守住南监里里外外,萧皎见了,没时间再跟小辈磨磨唧唧,吩咐亭长等:「叫上所有监生,去我那里报到领监牌。」 然后虚点了湛韫阳两下,意思是之后再找你算帐。 等萧皎走了,湛韫阳还不服气地嘟囔:「有什么了不起,和她那个不安于室的继母一个样,皇后的走狗,迟早有一天会自取灭亡。」 「行了,别说了,越说越离谱。」其他人都被她吓了一跳,真是口无遮拦,这等话也能在外头说? 湛韫阳抿了抿嘴,反应过来之后心中也是极害怕的,这些话要是传到皇后耳中,她不敢想像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越想越后悔,那边亭长又在叫报导,湛韫阳被好友拉走,临走泄愤般恶狠狠瞪了徐家姐妹一眼。 「阿娘,这些人好兇啊。」一个年纪将将八岁的小姑娘害怕地对母亲说。 小姑娘的母亲安慰她:「不怕,不怕,阿桃不去招惹她们就行,好好读书,下学阿娘来接你。」 「走吧走吧,去报导吧。」 小姑娘们招唿着结伴进去南监,有意无意地排挤了徐家姐妹。或许是因为徐家姐妹是商户女是贱籍,也或许是因为她们得罪了公主子怕被连累。 徐家姐妹面色惨白,出发前的兴奋与激动已经荡然无存,只余惶恐与对未来求学生活的不安。 「走啦,咱们也快进去吧。」周殷红一手拉一个,对徐家姐妹笑,「可别晚了,辰时正要祭天祭二圣。」 周殷红释放的善意解救了陷入恐惧的徐家姐妹,两人感激地看着她。 「阿兄,你回去吧,别担心,我会照顾好妹妹的。」徐浅笑着跟徐波说话。 虽然心中还有许多恐惧,但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徐浅这么想着,就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三人结伴进了南监,找到主簿值所把名帖递过去,登记好后领到了出入南监的监牌,然后就有掌固领着她们大成殿前候立。 辰时三刻,大驾卤簿驾临南监,南监祭酒顾晟帅监官、学生迎于道左,侍中奏:「外办。」,皇后王妡于大成殿前升座。 「惟兹二圣,道济群生,尊礼不修,孰明襃尚。朕君临区宇,兴化崇儒,永言先达,情深绍嗣。宜令有司于南监立周公、孔子庙各一所,四时致祭。」* 立秋日,在一片反对之声中,南监大成殿左右立周公、孔子庙各一所,女学正式开课授徒,为将来女子封侯拜相打下基础。 王妡破竹建瓴,大梁天下尽在掌控指日可待。 第249章 常山公主 「早晚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常山, 这是你教你女儿说的?」 「不过是孩子的无心之言,皇后何必较真呢。」常山长公主站得笔直,昂着下巴横眉冷对王妡, 「皇后难道要和一个孩子计较不成?」 「孩子?」王妡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常山, 先帝那么多公主, 唯有你过得最好,我还以为是因为你最会审时度势。」 常山长公主傲然道:「凡事有可为有可不为, 吾乃萧梁皇朝长公主。」 「既然如此,你看看这个。」王妡示意宫人把案上的一本黄封奏牍拿去给常山长公主。 第456页 常山长公主狐疑地接过奏牍,定睛一看,竟是国书。 也不用她逐字逐句细看, 王妡很好心地给她解释:「猃戎送来国书,希望平息兵戈, 修两国世代之好,求娶我朝公主。」 听言辨意, 王妡这是打算拿她的女儿去和亲。常山长公主勐地抬头看向王妡, 一双凤目中怒火有如实质般要喷发出来。 常山长公主按捺下怒火,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上了王妡的当,这毒妇是故意要让自己方寸大乱的。 「那正好, 我那十二妹到了婚配的年纪。她生母早逝,太后又被困于东都管不了她,长嫂如母, 便由皇后替她做主了吧。」 常山长公主倒是狠得下心不念姊妹亲情,王妡都快忘了宫中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公主,她倒是记得清楚。 「常山与十二倒是姊妹情深。」王妡淡笑。 大梁送去和亲的公主除了孝昌公主是实打实的先帝异母妹, 其他多是从宗室女中挑选适合的封为公主,睿宗更缺德,直接随手指了个宫女就封为公主嫁去猃戎。 毕竟皇帝捨不得自己的姐妹或女儿——先帝熹宗除外。 常山长公主假装听不出王妡的嘲讽,她不管谁去和亲,反正不能是她的女儿。她可不受王妡威胁。 常山长公主有二子二女,小女湛韫阳年十二,就是在南监外仗势欺人的那个,长女湛韫暎年十六,正是妙龄,已与济宁侯家说定了。 可说定是说定,没有正式走礼,皇后一纸诏书把湛韫暎送去猃戎和亲,任谁也挑不出礼来。 常山长公主可以随时不要她的驸马,却不能让别人动一下她的儿女,否则她能发疯给你看。 但她又不愿受王妡这毒妇的威胁,只能死扛。 王妡不着急,把常山长公主晾在一边,埋头批阅起奏牍来。 从一开始,王妡就没想过要答应猃戎送公主去和亲。 大梁送了那么多和亲公主,最后怎么样,猃戎还不是年年犯边,对畜生就不能讲人情,你说人话它们听不懂。 豺狼的胃口是永远餵不饱的。 猃戎那边,汗王苏檀和小王子维泽尔已成分庭抗礼之势,两人都想把对方搞死,导致内乱不断,加上这两年天灾,日子越来越难过,苏檀是到万不得已之时了,用和亲来争取大梁的支持,以期能彻底干掉维泽尔。 明着送来国书言修世代之好,在猃戎国书送来之前,王妡就已经得到苏檀暗调军队预备陈兵边塞,软硬兼施,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苏檀大约从来没想过大梁会不接他的茬。梁国现今主政的是个女人,这两年又是天灾不断,粮食欠收,虚弱得很。 想到倒是挺美。 王妡翻开又一本枢密院呈上来的奏疏,猃戎遣使求亲之事已渐渐在朝野传开,这本奏疏是大力贊同降公主和亲的,止兵戈,与民休养生息,洋洋洒洒写满了几页纸和亲的好处,与前一本枢密院反对和亲的奏疏完全可以对照着来看,很是有趣。 王妡为了控制住兵权,把枢密院搅和得一团乱,各方势力都有人在其中,导致政令不通,互相推诿,她正好将兵部整顿一番大加重用。如臂指使的兵部与混乱不堪的枢密院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让王妡在兵权上无人可掣肘。 这么做还是附带了一个小麻烦,枢密院里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所以军情奏表一件事常会有几份奏牍呈上来,给王妡增加了不少的工作量。 看完了枢密院贊成和亲的奏疏,她放在左手边先按下不表,再拿过下一本,又是贊成和亲的,她都快气笑了。 合着朝中这些人不是自己的闺女送去猃戎,一个个都慷他人之慨,牺牲一个女人换来短暂的和平,在他们看来竟是个划算的买卖。 在王妡上辈子,梁朝的处境要比现在艰难十倍百倍,猃戎要梁朝送公主去和亲,还名言不能拿宫女去煳弄,摆明了是故意踩梁朝的脸。 王妡为挑选哪个宗室女去和亲头疼了好久,如果可以,她是绝不想与猃戎和亲的,可当时的境况由不得她想不想,只能能拖一天是一天。 哪曾想,朝臣们早就帮她做好决定了——生母早逝无人庇护的十二公主萧又菡。 猃戎踩梁朝的脸面,朝臣们也不想要梁朝的脸面,只想要短暂的虚假的和平。 上辈子王妡为此悲愤,再苦再难也不能软了骨头啊! 如今王妡不是上辈子那样无能为力的,她可以做的事不要太多。 王妡在算盘着如何杀鸡儆猴,被她晾在一边许久的常山长公主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敢问皇后还有什么吩咐,如无他事,我就告退了。」 「着什么急。」王妡搁下手中的笔,拿起之前那本枢密院的奏疏,亲自拿给常山长公主,顺带拿走她手里一直紧拽着的猃戎国书,「来都来了,一道用了晡食再出宫,你家驸马和儿女我已叫人宣进宫。」 「你——」常山长公主眼睛能喷火。 「先看看吧。」王妡点点奏疏,随后负手朝西偏殿走去。 常山长公主低头翻看奏疏,脸阴得能滴出水来。 朝廷都养了些什么混帐东西,猃戎要和亲就答应和亲,大梁泱泱大国岂能被一蛮夷轻易拿捏。常山长公主毫不怀疑,朝廷真应下了和亲,王妡定然会把她的长女封为公主。 湛玠那个废物,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恐怕早就被王妡察觉了,那毒妇就等着拿捏她。 第457页 常山长公主一张端庄雍容的脸都气得扭曲如鬼了,忍无可忍地摔了手里的奏疏。 贡年正好进殿来,看到这一幕,只躬腰敛目快步走到常山长公主跟前,道:「长公主,驸马和郎君、女郎都到了,去了偏殿给殿下请安,都在等着长公主呢。」 常山长公主睨了贡年一眼,甩袖大步朝西偏殿走。 西偏殿里已经摆膳,王妡坐在主位上,驸马湛玠和四名儿女站在殿中,噤若寒蝉,看到常山长公主进来,五双眼睛一齐闪动着热切的光芒。 常山长公主:「……」 有点儿生气,一家人除了她都是怂包。 常山长公主乜了湛驸马一眼——废物,把她的儿女也教得跟他一样废。 「人都到齐了,就入座罢。」王妡提箸,「家宴而已,不必拘束。」 六人依次入座,除了常山长公主,其他人都小心翼翼拿起筷子,夹了一点点菜。 「湛驸马,借住在你家中的同乡可还好?」王妡问。 湛玠手一抖,送到嘴边的羊肉就从筷子上掉他身上,他连忙起身,跪在了殿中,「臣失仪,皇后恕罪。」 王妡没看他,示意宫人把湖藕汤端来,她用勺子擓了汤慢慢吹凉,喝了一口,贊道:「这汤不错,端一盅给长公主。」 宫人立刻吩咐下去,不多时端来一盅热汤轻放在常山长公主案上。 常山长公主瞥了瞥湛驸马,一言不发,揭开汤盅喝汤。 湛韫阳看父亲一直跪着,母亲也不帮他求情,就有些不忿想出声,被姐姐湛韫暎给拉了一下,湛韫暎朝主位斜了斜眼,湛韫阳看过去一眼,瞬间不敢出声了,埋头吃菜。 王妡喝了几口汤,放下勺子,再问:「怎么,湛驸马,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湛玠把头埋了埋,哪里敢回答。 王妡口中的「同乡」根本就不是同乡,是从北宫过来的,秘密进了驸马府,出去办事几日未回,湛玠派人去找,发现曝尸于夷山脚下。 是谁杀了他,因何杀了他,湛玠根本不敢深究,只当没这回事儿。 如今皇后问题,那人怎么死的一目了然了,湛玠就更加不敢说话了。 「皇后。」常山长公主看跪在殿中瑟瑟发抖的湛玠越看越碍眼,却又不得不为他兜底,「那人手脚不干净,偷了我府上不少贵重之物偷跑出府,我派府卫去追,那人负隅顽抗,府卫一个错手,将他击毙于夷山脚下。」 「那你的府卫身手不错。」王妡道。 「那是父皇派给我的,自然是万里挑一。」常山长公主说:「也就是驸马心软,叫人给收了尸,要我说,这样的恶徒就该让山里的野兽吃了算了。」 「不愧是常山,我就喜欢你心狠手辣这一点。」王妡笑道。 常山长公主毫无感情地说:「多谢皇后夸奖。」 「昨日,皇城司来报,在常山你的公主府附近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此人辩称是湛驸马的同乡。」王妡示意亲卫把人带上来,「常山,湛驸马,好好瞧瞧,是这个人吗?」 湛玠直起上身转过半截,看到皇后亲卫押进来的五花大绑的人的脸,大惊,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常山长公主也吃惊地睁大了眼。 「你没……」她勐地反应过来,转头去看王妡。 王妡笑:「看来常山和湛驸马的确认识此人。」 亲卫将人押进殿,到了湛驸马身边,一脚将此人踢跪。 湛玠蹭着地退开两步远,面色惨白。 常山长公主看见丈夫这没出息的样子,气得闭上了眼。 当初自己怎么就看上了他,真的是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行了,用膳,湛驸马,不问你失仪之罪,入座吧。」王妡看常山长公主有话想说的样子,笑道:「先用膳,不急。」 常山长公主:「……」 你当然不急! 第250章 太可怕了 殿中央趴伏着一个浑身血污的人, 原本是跪着的,但受了大刑实在虚弱跪不住,亲卫掰了几次都趴下去, 王妡挥手让亲卫在旁边守着就行,就让此人这么趴着。 常山长公主一家六口分坐两侧, 对着这么一个人用膳, 谁有胃口吃得下去,年纪最小的湛韫阳实在受不了吐了, 宫人引着她去清理更衣后又「请」了回来,继续用膳。 她一坐下,看着满桌子的菜,眼角的余光看到殿中趴着的人, 「哇」一声哭了。 「好端端哭什么?」王妡淡淡道。 「呜呜……嗝!」湛韫阳的哭声戛然而止,还打了个嗝, 吓的。 这个嗝打了之后就怎么止也止不住,湛韫阳打嗝混着抽噎, 眼泪流个不停, 又不敢出声,看起来可怜极了。 常山长公主看小女儿这样,心疼得不行,愤而将手中银箸拍在案上, 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 王妡示意宫人将离得远的一碟芜菁端到近前来,吃了两口叫人端走, 再将鲤鱼端过来。 她吃得慢条斯理,对殿中的悽惨人形视而不见,对常山长公主的怒气听而不闻, 湛驸马五人的惶恐不安亦入不了她的眼。 常山长公主拽紧拳头,挺直了腰杆,不向王妡示弱。她知道自己一旦示弱就会完全陷于被动,最终全由王妡搓圆捏扁。 她拿起筷子,强逼着自己无视眼前的一团血污和殿中弥散的和着腐臭的血腥味,端庄优雅进食。 第458页 常山长公主能淡定,其他人就不一定能淡定了。 叮……叮叮…… 银箸掉在地砖上敲出一阵脆响、 王妡看过去,湛旼连忙跪下,勾头耷脑地请罪。 「湛旼及冠了吧?」王妡问道。 湛旼下意识就抖了一下,没有答话,反而是看向母亲。 常山长公主闭了闭眼,心里暗骂一句不争气的东西,对王妡说:「皇后好记性,旼儿去岁行的冠礼。」 王妡对常山长公主笑道:「我这好记性没记错的话,湛旼一直都没在朝中挂个职,整日里架鹰走狗,几个月前还把左相公家的孙子给打了,弹劾湛驸马教子不严的奏牍都快把我的案头堆满了。」 湛玠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请罪。 常山长公主在心里大骂湛玠废物。 「湛旼都及冠了,也不能老这样整日无所事事到处惹事。」王妡指了指殿中伏趴之人,道:「这样吧,湛旼去皇城司挂个亲事,这人就交由你主事审理,务必将此人的同党都审问出来。」 常山长公主一家:!!! 跪着的湛旼一屁股坐在地上,湛驸马脸色惨白朝妻子投去求救的目光,湛显、湛韫暎急忙跪下,湛韫暎把还在抽噎搞不清楚状况的妹妹湛韫阳拉着跪了下来。 常山长公主霍然起身,兇狠地瞪着王妡,仿佛一头护崽的母狼。 这么恶毒的法子,只有王妡此等毒妇才想得出来。 「皇、后、娘、娘……」常山长公主从齿封里挤出几个字,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在强忍着怒火,以免「以下犯上」,让王妡抓到更多把柄。 王妡含笑看着常山长公主。 「犬子生性顽劣,蠢笨不堪,恐难当大任,未免耽误大事,皇后还是另择贤能为好。」常山长公主咬牙说道。 「对对对,小子蠢笨得很,请皇后娘娘另择贤能。」湛旼拼命点头,就怕点头不够用力,这要命的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蠢笨不堪,我看不见得。」王妡笑道:「我可是听人说了,前些日子湛旼把个围猎都玩出花来了,这样的人怎么会蠢笨呢。」 事实是,又有御史上疏弹劾湛玠教子不严,任由湛旼在云亭猎场里以家僕诱虎,还与一道来的纨绔子弟们打赌,家僕被勐虎撕咬毙命。 御史不知道的是,湛旼打赌打输了,把怒气发泄在了家僕的家人身上,回家后就将家僕的父母兄弟姊妹全部卖去了最骯脏的地方。这还是王妡看了弹劾奏摺,叫来察查司问了一句,知道的。 那家人是常山长公主立府时,她母妃娘家怕她没有称心的人手可以用,送了自家的世仆来给她使唤的,一家人从那边到这边都是忠心耿耿,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 又蠢又毒,说的就是湛旼了。 「常山还有话要说?」王妡挑眉,「你若真觉你那长子蠢笨,不堪重任,我也不能勉强一个蠢货一朝开窍。这事不如就由常山你去查吧,我看常山你聪明得很。」 「臣……」 「嗯?」 常山长公主一口银牙都要咬碎,王妡真的又狠又毒,明知殿中这人是北宫的人,她与北宫暗中有来往,还叫她去查。 查什么?怎么查? 不愧是以后宫之身权倾朝野的人,够狠毒。 「臣怕辜负了娘娘的期望。」常山长公主不情不愿跪下。 王妡站起身,慢慢走到常山长公主面前,垂眸看她,「我还在闺中之时就常听人说起,大公主巾帼不让鬚眉,官家爱之宠之,若你是男儿身,这皇位怕就是你的了。」 「臣,不敢。」常山长公主说道。 「你说不敢,倒也没说假话。」王妡道:「你们萧姓的,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没有血性,不堪社稷。」 常山长公主垂头盯着面前王妡的裙摆,藏在衣袖中的手死死握紧,不这样她怕她会忍不住暴起掐死王妡。更怕的是,她掐不死王妡,他们一家今日殒命天启宫。 「萧珩口口声声跟我说,他要杀了太后,为他的母妃报仇。我把他送去东都,大半年了,太后还活蹦乱跳的,他这血海深仇也不过尔尔么。」王妡从常山长公主身边走过,踱过湛驸马,停在湛旼面前,「欺善怕恶,莫非是你们生就带来的?」 「常山。」王妡又走回到常山长公主面前,「萧珩得势时,你投向萧珩。眼见萧珩不行,你转而投向萧珉。萧珹你也交好。见风使舵,左右逢源,你们萧氏皇族可少见你这样的人才。」 「臣当不得皇后如此夸赞。」常山长公主说。 王妡道:「太后当年夸你:论审时度势,常山认第二,这京城没人第一。」 这句话太后可不是夸,而是讽。 「有所为,有所不为。」常山长公主忍无可忍,抬头盯视王妡,「我即便是一介女流,亦知何为气节。臣后宅妇人,担不起皇后给予的重任,皇后另觅人选吧,相信朝中总有那不知气节为何物之辈。」 到了这个份上,常山长公主也不怕王妡责难。她们本就是不同立场的人,你死我活的事情,双方都心知肚明。 再者,常山长公主也不信王妡真敢对她怎么样,她可是先帝长女,在朝中也还是有几分威望的,她不信王妡不忌惮。王妡要是不忌惮,岂会拉拉扯扯这许久,变着花样威胁她,早就下诏强令她了。 第459页 常山长公主胸有成竹,不怕王妡刁难,这天下到底姓萧,王妡一时得意,她不信她能一辈子得意。 「后宅妇人?」王妡轻笑一声,旋即一颔首:「那行,就不用你这后宅妇人。」 「传黎一凤。」王妡负手离开西偏殿,回庆德殿正殿,到了门前,回身对常山长公主一家说了句:「还愣着做什么,随我来吧。」 回到正殿,王妡坐于御案之后,常山长公主被赐了座,湛驸马和四个孩子没有资格,更没有荣幸被赐座,都站在常山长公主身后。 黎一凤已经下值了在家中吃饭,接到宫里传召立刻把碗筷一放,骑上马火速进宫。 「哎哟,黎舍人,您可总算到了。」贡年的徒弟蔡河等在玉华门接人,见到黎一凤嗨一声拍了下大腿,「殿下等了许久。」 黎一凤拱了拱手,跟着蔡河快步走在宫廊上,低声问道:「蔡公公,殿下召见所为何事?」 「不敢当您一句『公公』,叫小的小河子就行。」蔡河事先得了师父的吩咐,说道:「殿下召见长公主,嗨哟,长公主几次三番顶撞殿下,您待会儿进去可别随便出声。」 「多谢蔡公公提点。」黎一凤悄悄将一个荷囊塞到蔡河手里,蔡河假意推脱两下,收了。 黎一凤一路疾行,边思考着皇后召见常山长公主的目的。 常山长公主是先帝长女,母家虽然不强却也有些个名望,毕竟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虽是女儿,先帝对她颇为偏宠,在皇亲宗室里,常山长公主威望很高,在朝中也是有几分威名的。 听说官家对这位长姐也是十分敬重的。 若是这样,那皇后这次召见常山长公主,估计是冲着北宫的官家了。 想也知道北宫那位怎会老老实实「养病」,定然是在谋划着名如何杀回天启宫。 先帝第三子、东都行台尚书萧珩远在东都,领着一个只有名头好听的虚职,无兵无权无钱,对官家来说是半点儿用处没有。 先帝第二子、德阳王萧珹被软禁多时后领了个将作大匠职,整日里沉浸在营造之中,像是归顺了皇后,官家疑人不用是情有可原。 那京城的皇亲宗室能为官家所用的,一个手就能数得出来,常山长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黎一凤大概明白了皇后的用意,进了庆德殿向王妡请安,目光在常山长公主一家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湛驸马身上。 这位驸马爷当年以探花挂于金榜,在琼林宴上一首诗惊艷四座,被常山长公主一眼相中尚了主,此后就泯然众人矣。 「拟旨,常山长公主驸马都尉湛玠差遣皇城司法司使臣,彻查罗康顺、傅育宁等人私窥圣躬一案,限期十日破案。」王妡道。 黎一凤笔走龙蛇旨还没拟好,就听扑通一声和吱呀一声,他抬头——湛驸马跪下了,常山长公主起身了。 罗康顺就是西偏殿里那个伏趴的血肉模煳的人,湛驸马的「同乡」。 傅育宁是与罗康顺暗中联络之人,给常山长公主与北宫传递信息,他们联络并非直接见面,而是中间转了几道手过了三四人。 王妡她……王妡她竟连傅育宁都知道! 常山长公主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王妡太可怕了! 第251章 还不想死 「公主, 公主,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湛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哭丧着脸回到公主府, 就开始念经一样追着常山长公主问怎么办。 「够了,闭嘴!」常山长公主被烦得想杀人。 往常她发了火, 湛驸马立刻就会缩着脖子闭嘴, 这一次湛驸马的声音罕见的比常山长公主还大:「闭嘴!闭嘴!你只会叫我闭嘴!你倒是想办法啊!萧卿雪,祸是你惹出来的, 你是要带着全家一起死吗?!」 「你说你,你是先帝长女,在宗室里地位超然,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过, 非要去蹚朝廷那滩浑水,你有那个本事蹚吗?现在好了, 惹来祸事了,要全家人跟着你一起陪葬吗?」 「要我说, 皇帝都已经坐上龙椅了, 还斗不过皇后,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当初要不是娶了皇后,他根本就坐不上干元殿的龙椅,说不得朝廷还没这么多祸事。他还想怎么翻盘?他根本翻不了盘!」 湛玠多年在生活来常山长公主的威慑和阴影下, 想必也是憋得狠了,终于爆发出来,话不过脑, 一股脑朝常山长公主喷射:「萧卿雪,你跟着掺和,我真是想不通你怎么会跟着掺和!你有权吗?你有兵吗?萧卿雪, 你醒醒吧,你除了一个长公主的封号,你什么都没有!」 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北边,俯看常山长公主:「你看看,你看看皇帝,皇帝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他,一个皇帝,离宫别居,被软禁,手里无兵无权,皇后要他三更死,他能活到五更!」 「放肆!」常山长公主因为驸马罕见的爆发给搞懵了,一时没有堵住湛玠的话,回过神来后起身就给了湛玠一巴掌。 啪—— 湛玠的脸被打偏过去。 「你是什么东西,官家岂是你这等废物可妄议的!」常山长公主满眼鄙夷。 湛玠双手握紧成拳,慢慢地一点一点回过头,眼睛瞪到一个恐怖的大小,对着常山长公主高高举起了右手。 「你敢!」常山长公主仰起脸,目光凌厉地看湛玠。 第460页 湛玠举着右手,渐渐轻颤,越颤越厉害,全身都发着抖,俊朗的面孔扭曲成了一个鬼样子,这巴掌就是打不下来。 他与常山长公主生活了二十年,他生活在常山长公主的阴影下二十年,曾经意气风发的翩翩探花郎活成了一团怯弱的毫无血性的可怜虫。 与常山长公主成婚之时,先帝尚未登基,萧卿雪还只是浮梁县主,先帝当时也看不出有帝王之相,如果早知道,湛玠宁愿抗旨也不愿尚主。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大梁有律驸马都尉不可任朝中要职,因此大梁的驸马们都是名头好听毫无实权的,但凡对官场有点儿抱负之人都不愿意尚主。 真正不愁嫁的是亲王的女儿们。 湛玠是个有主意的,可惜一步错步步错,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虽然过得不如意,可他还不想死,不想被旁人拖进万丈深渊里。 湛玠最终还是不敢打常山长公主,他颓然地放下手,苦道:「萧卿雪,阳光大道你不走,不图什么吶!」 常山长公主轻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结果呢?」湛玠苦笑:「现在的结果是什么,萧卿雪,你只是一介女流,你的兄弟们都奈何不得,你究竟哪来的自信?」 「我要怎么做,用不着你指手画脚,你老实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常山长公主不想再跟湛驸马废话,甩袖离开,到了门口,正巧府中家令过来禀事,「什么事?」 「公主,猃戎使臣递了拜帖进来。」家令道。 猃戎使臣? 湛玠耳朵一动,盯着常山长公主。 「叫他在正堂候着。」常山长公主吩咐家令。 「萧卿雪,你去见猃戎使臣做什么?」湛玠追了出去,「猃戎狼子野心,你不要与虎谋皮。」 常山长公主头也不回道:「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湛玠忍无可忍,吼道:「好,我的死活你可以不用管,儿子女儿的死活你也不管了吗?让全家跟着你一起陪葬吗?!」 常山长公主骤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湛玠,冷道:「你要是想我们现在就死,你尽管吼,出去宣德门去吼。」 湛玠一下子噤了声,脸胀得通红。 「废物!」常山长公主轻蔑地吐出两个字,转身往正堂去。 湛玠浑身止不住地轻颤,额头、颈项的青筋暴起,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节发白。 不行,不行,我还不想死。 哪怕是窝囊地活着,也不想死。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湛玠喃喃着回到自己住的院落,守着院门的两名僕役立刻迎上前请安,问驸马晚膳是不是就摆这里,有外客登门,想必公主不会叫驸马去主院用膳。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然而湛玠没理他们,只重复喃喃这四个字,犹如失了魂。 两名僕役对视一眼,搞不懂驸马这是犯了什么癔症,想了想决定然做没听到,继续老实守院门。 湛玠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就静坐在房中,晚饭也不吃,灯也不让人点,更不让人进来伺候。 「爷。」外面天全黑了,响起了三声很轻的敲门声,然后外头道:「小的既留,您多少用些饭食吧。」 过了片刻,门从里面打开,湛玠急切地张嘴,话没出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淡淡道:「正好我觉着饿了,掌灯摆饭吧。」 漆黑的院子不多时变得灯火通明,正屋里僕役既留摆饭,湛玠安坐于食案后,房门大敞,里面的人做什么外头一目了然。 「爷,这是您最爱吃的,小的给您呈上。」既留左手托着一个小碟夹了两筷子鸡丝在碟中,跪在湛玠身侧捧着小碟,压低了声音道:「小的打听了,猃戎使臣抵京后接连拜访了好些个朝中重臣和皇室宗亲,不独咱们长公主。」 湛玠吃下一根鸡丝,轻「嗯」了声,道:「辛苦你了。」 既留起身,恭敬地笑道:「小的性命是爷救的,伺候爷用膳乃小的分内之事,当不得爷一句『辛苦』。」 湛玠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一下。 这公主府里上上下下都是萧卿雪的人,他的这个院子里的僕役也都只听萧卿雪的,说他是驸马,实际上比阶下囚也不遑多让,不过是光鲜一点的阶下囚罢了。他能用的只有一个既留,为此,他让既留去讨好萧卿雪。 湛玠勉强吃了点儿东西就叫人把杯盘撤下,把所有人都遣退,他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看似发呆实则沉思。 夜越来越深,入秋后白日的气温还热得人汗流浃背,夜里却开始寒凉不已。湛玠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打扰他,寒气袭来他也好像没知觉一样,生生挨冻。及至天光大亮,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要自救! 审问罗康顺是吧,他一定…… 湛玠甫一起身就感觉头晕眼花,站不稳有栽回椅子上,一摸自己的额头——滚烫。 「来人……叫单郎中来……」湛玠有气无力地叫人,冻了一夜,病倒了。 公主府良医很快就赶了来,给湛玠开了药,叫他好生静养,才领的皇城司法司使臣的差事自然只能告假。 嗯,上值第一日就告假。 皇城司勾押很不客气地就将此事上报给了王皇后。 第461页 王妡下了朝听闻了此事,笑对左右道:「你们说,有些人是不是长了两个胆子。」 「奴听闻昨日湛驸马回府就同常山长公主长公主大吵了一架,想来是被长公主气病的吧。」庆德殿新提上来的殿头万开躬着腰磨墨。 「哦,怎么说?」王妡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万开立刻就说起了京城里的传言:「殿下您少出宫不知道,湛驸马二十年前也是个惊才绝艷的人儿哩,当年的探花郎在琼林宴上被浮梁县主一眼相中,那可是一段人间佳话。可您知道的,咱们朝可不许驸马有实职,这浮梁县主成了常山公主,湛驸马一腔抱负全没了用处,若是安于现状的也就罢了,反之,这日子久了可不就会生出许多怨怼来。您也知道,常山长公主是个强势的,这湛驸马每日在公主府里日子能好过到哪儿去呢。」 王妡拿起笔又放下,睨向万开:「你知道的倒挺多。」 「奴以前伺候过宁淑仪。」万开腰躬得更弯,讨好道。 王妡抿了一口茶:「常山的母妃?」 万开道:「正是。」 「怎么还是淑仪?萧珉继位后没给常山的母妃追封?」王妡看向贡年。 贡年笑道:「许是……官家日理万机,忘了。」所有在先帝之前薨了的先帝嫔妃都没有被追封。 王妡嗤笑了声,吩咐贡年道:「萧珉还忘了谁,没追封列个单子。」 「是。」贡年低头应下,直起身时扫了万开一眼。 万开脸上挂着笑,与贡年对视。 「湛玠到底是驸马都尉,既病了,」王妡道:「万开,你代我去公主府探望湛驸马。」 「奴遵旨。」万开领命退出了庆德殿。 贡年接手为王妡研墨,低声道:「殿下,湛驸马才得了差遣,猃戎使臣就去拜见了常山长公主,随后湛驸马就病倒了,这其中恐怕不简单。」 王妡执笔的手一顿,看着贡年:「怎么个不简单,你说来听听。」 贡年抬头,对上王妡黯沉的目光,悚然会意,放下手中墨条扑通一声跪下,请罪:「臣妄议朝政,臣该死。」 王妡垂眸看着不停请罪的贡年,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淡淡说了:「该干嘛干嘛去,研墨这等活计哪用你一个内侍大监来干。」 「是。」贡年爬起来,退出了庆德殿提着的一口气才放下来,擦擦满头的冷汗。 第252章 爱民如子 猃戎使臣抵达启安城给大梁递交国书的第二天, 就开始高调地拜访梁朝各朝廷重臣、皇族宗亲,毫不藏着掖着,积极游说梁朝人促成和亲, 送礼送得也极大方。 送入梁朝宫中的贡品更是奇珍异宝,让人目不暇接。 苏檀这次的大手笔, 活似显摆家产的暴发户, 前所未有,让京中百姓津津乐道。 王妡缓缓踱步绕着一座比人还高的血红珊瑚转了一圈, 这么大一座珊瑚实在罕见,也不知猃戎是从哪儿搞来的,倒是捨得往梁朝送。 「瞧瞧苏檀上贡的这些东西,尽是些华而不实的。」王妡对沈挚笑说:「这玩意儿赏你了。」 「谢殿下隆恩。」沈挚拱手行礼。 王妡坐下, 对新提上来的凌坤殿殿头连治道:「你去私库里,把诸位阁臣的赏赐送去。」 「喏。」连治恭敬行礼, 出了凌坤殿,带着两个小内侍往私库去。 皇后没有格外交待对阁臣的赏赐如何, 就是让他自己看着办。 「猃戎这次马匹牛羊一样没送, 送的都是金银珠玉一类,看似大手笔,实则……」沈挚眉头微蹙,看向王妡, 「往年入秋,猃戎就会在边境上蠢蠢欲动,待到我朝秋收后就会南侵劫掠, 今年边关来报,猃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遣使上贡。」 「偏又上贡得毫无诚意。」王妡道。 大梁朝廷缺的是那些金银珠玉么, 猃戎的贡品最有用处的就是良种宝马,牛羊次之,可猃戎这次来别说宝马了,马毛都没有一根。 如此诚意,还妄图求娶大梁公主,苏檀这白日梦发得真美。 「又或者,」王妡微微一笑,「女人嘛,总是喜爱华服美饰的,苏檀以为全天下女人都如此。」 梁朝如今由个女人当权,想来在苏檀看来,梁朝气数已尽,他迟早要入主中原。只不过现在是攘外先安内,干掉了维泽尔,他才能无后顾之忧的南下,先可以利用梁朝压制维泽尔。 「华服美饰我要,苏檀的性命我也要。」王妡看着沈挚,语气波澜不兴:「饮马猃戎,吾之愿矣。」 沈挚单膝跪下,抱拳:「臣为殿下马前卒,为殿下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王妡走过去握住沈挚的手腕,将他扶起:「你说的,我信。」 沈挚定定看着王妡,移不开目光,想要握住王妡的手,可这里是凌坤殿正殿,他不能由着自己肆意。 王妡拍了拍他的手才放开,说道:「枢密院,近来是越来越不干事了。」 沈挚立刻懂了,王妡要准备收拾枢密院那一团混乱了。 兵部如今虽说已立了起来,可到底荒废日久,根基太浅。何况王妡并非想要兵部一家独大的局面,兵部与枢密院互相制衡,绝对的兵权掌握才王妡自己手里,才是她要达成的局面。 「太常礼院判事、同知枢密院事罗仁。」沈挚立刻给出了一个适合作为突破口的人选。 第462页 王妡颔首:「那此事就交由你了,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 沈挚欲行礼,但手腕还被王妡握着,他捨不得挣开,就低头道:「臣定不辱使命。」 王妡眼底现出些许笑意,拉着沈挚坐下,说道:「前几日,江宁府送来奏表……」 入秋后各地官员述职,可不是每人都有荣幸入京述职,不能入京者就将一年政绩写成摺子递交审官院,有审官院磨勘其一年政绩。 吴桐的摺子有两份,一份是送到吏部流内铨的政绩摺子,一份是直达王妡案头的奏表,奏表里言及的物流与海利之事让王妡十分重视。 吴桐去了江宁府这两年做了不少事,尤其是在海事这一块的获利,填了不少天灾造成的国库缺口,这么巨大的利益,王妡不可能不心动。除了王妡心动,将此看在眼里的不少人亦蠢蠢欲动。 吴桐如今领着江南东路转运司和江宁府衙两份事,长此以往必然是不行的,吴桐自己也明白,因此特意上表,想求得王妡将她放到沿海的州府去,一来避风头,二来,嗯,搞钱。 【殿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钱才能发展国家,壮大实力,让邻国宵小闻风丧胆。】——吴桐在奏表里如此写道。她写不好骈文,一般文书都由主簿代写,给王妡的都她自己写,她知道王妡看得懂。 吴桐的奏表写得直白,中心思想围绕着「搞钱」二字,展开说明一二三四条,王妡粗略看过,倒都是可行的办法。 今年的年景依旧不好,熬过今年与明年,大梁将会迎来风调雨顺的几年,粮食丰收,国库充盈,想要做的事情至少在银钱方面不太卡脖子。 在这之前,王妡要做的,是将朝中绝大部分反对的声音压下去。 朝廷的许多「老爷」们处处伸手已经伸习惯了,当真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会被剁爪子。 还是她给人以太仁慈的印象,杀人杀得不够多? 宫中王皇后在琢磨着杀哪些鸡来警告上蹿下跳的猴子们,常山长公主府里,卧病在床得驸马都尉湛玠就被王皇后派来探病的内侍万开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 「万公公,我不过区区风寒,怎惊动了皇后,劳得您的大驾。」湛玠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 隔着一个屏风,万开在屏风外也看不见湛玠的身影,加之湛玠再没实权也是上了皇家玉碟的驸马,他躺着说话也没人可以挑理。 但他就是让人扶着坐了起来,言谈间也客气得有些卑微了,怂得不行。 万开道:「殿下得知驸马卧病,十分关切,叫奴带着御医过来给驸马请个脉,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在宫中拿。」 「谢皇后关心,臣偶感风寒罢了,当不得皇后如此费心,臣惶恐。」湛玠说惶恐是真惶恐,声音里都透出一股惶恐来,他一听万开的话——这不是说皇后怀疑他装病! 他没有,他真有病。 「驸马还是叫御医瞧瞧,省得殿下挂心。」万开说罢看向跟来的御医。 御医道:「驸马,请容下官为您请脉。」 湛玠道:「过来吧。」 万开诧异了一瞬,他还以为湛驸马会百般推拒,看来是真病了。 他们来的时候,原本是先要去给常山长公主请安的,可公主家令说长公主不在府中。驸马病了,长公主却不在家中,实在是不得不让人产生很多联想。 御医绕过屏风进去给湛玠搭脉,看过眼睛、舌苔,问了都有什么表症后,说道:「浮紧脉,驸马寒邪入体,下官开个方子,三碗水煎一碗,一日喝三次,这几日您要多卧床休息,注意保暖。」 「多谢陈御医。」湛玠微微欠身,看了床边伺候的既留一眼,后者给陈御医手中塞了一个荷囊,将他送出屏风外,边看着他开方子边说:「我家驸马爷就劳烦陈御医多多费心了。」 万开问了陈御医几句湛玠的病情,然后对湛玠说了几句「殿下关心驸马病情,望驸马早日康復」之类的话。 「谢皇后关心,」湛玠道:「待臣大好,便进宫去向皇后请安谢恩。」 湛玠话落之后,突然想到,他昨日烦忧的该如何自然地避开萧卿雪的耳目进宫去向皇后表明投诚的决心,这机会不就来了。 皇后派御医探诊,他进宫谢恩,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湛玠这般想着,感觉人都精神多了,仿佛明日就能大好。 既留送了万开和陈御医出府,也给万开塞了一个荷囊,请他在皇后面前替自家爷美言几句。 就是这么巧,常山长公主这会儿回来了,马车进府时停了下来,掀开帘子垂眸瞧着行礼的万开和陈御医等人,道:「万公公来我这寒舍所为何事?」 「殿下听闻湛驸马病了,遣了陈御医来给湛驸马看诊,奴不过是陪着来充数的。」万开笑着说道:「奴甫来就想给长公主请安,府上家令说您不在府中,没想到奴这要走了遇上长公主您了,可不是巧了么。奴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万福金安。」 常山长公主冷哼一声:「我这公主府可是个筛子,什么消息都能往外漏,驸马上午才病倒,下晌皇后就派人来了。倒是关心得很。」 万开笑道:「皇后殿下爱民如子。且长公主可非一般人,殿下交代了,无论何时都不能怠慢长公主及家眷。」 常山长公主眼中闪过嘲讽,心说:爱民如子,王妡那等贱妇也配! 第463页 到了忍了下来,放下车帘,赶人:「这驸马你们也瞧过了,我这简陋的公主府待不了客,就不留你们了。」 说罢,就叫人将马车驶进府里,嘭地关上大门。 万开挂在脸上的笑一直没变,对陈御医说:「那咱们就回宫復命吧。」 陈御医忙应下,跟着万开回宫。 万开上了马车后,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半阖了双眼,本就不厚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常山长公主啊…… 万开感慨。 真是被先帝宠坏了,但凡有宁淑仪一半聪明,如今也不是这等光景——外强中干。 当年宁淑仪去了后,万开求到常山长公主面前,希望她能看在他伺候宁淑仪多年的份上帮他调到一个好去处,可常山长公主没理他。 后来他去了掖庭局,受的那些苦不足为外人道,拼了命爬到了掖庭令,后迁到庆安宫当了个殿头高品,常山长公主见他有可用之处,就派人来游说。 自然是没成功的。 你既不愿雪中送炭,那锦上添花我也不稀罕。 何况对于万开来说,先帝既去,一个手无实权的长公主不仅没有好处,反而还是大麻烦。 万开啧了一声,心说,还好早早就与常山长公主割裂了。 第253章 贊成反对 早朝上, 对猃戎求娶公主一事,再度有朝臣上疏请修两国之好。 亦有人立刻出列高声反对。 为了和不和亲猃戎一事,紫微殿里已经吵了五六日, 各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理由,为此毫不退让, 争论不休。 主张和亲的, 说这样才彰显大国风范,教化猃戎礼仪, 让蛮夷感沐上国天恩。 反对和亲的,说从大梁立国起就与猃戎和亲十数次,可蛮夷终究是蛮夷,不通教化, 何必牺牲无辜女子。 -这几年,大梁与猃戎没有打过败仗, 即使是惨胜也是胜,实不必再让猃戎予取予求。 -可话又说回来, 万一猃戎恼羞成怒, 犯我朝边境呢? -猃戎就算不恼羞成怒也会犯我朝边境吧,他们哪年没有来我边境打谷草? 朝堂上争论不休,车轱辘话来回说,说到激情之时还能吵起来, 热闹程度堪比市井廛市。 王妡听了几天吵架,既不表态,神色也没有半点儿不耐烦, 由着朝臣们随便吵,都不阻止。 吵架这种事情,也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 吵得时间长了,吵不出新花样来,也就不太想吵了。可皇后又不表态,朝臣们心里没底。 端看王皇后这几年对猃戎的态度之硬气,先不管能不能赢,说打就打。再加上去岁那一仗,楚王妃献上的火器方子让幽州军大显神威,把猃戎炸了个人仰马翻。如此神器在手,王皇后怎么看不像是会对猃戎服软的。 然而主张和亲之人也并非都为了一己之私。朝廷连年战争,又是天.灾.人.祸,这两年粮食欠收,国库空虚得各监仓都可以跑马了,大梁委实经不起又一场战争了。 什么?猃戎的战争赔款? 猃戎自己都穷得挖土吃了,他们哪有钱粮来赔,而且他们一定要耍赖不赔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再打一场吗?刚才说了,大梁经不起战争了。 「猃戎没钱粮赔我朝战损,倒是有大把的金银珠玉拿来赠与诸位我朝股肱。实在是让我大开眼界。」王妡在上头淡淡一句,犹如噼开混沌的斧头,紫微殿中霎时没了吵闹声。 「臣失仪。」众臣一齐跪下请罪。 王妡没叫起:「一件事,吵了几天还吵不出一个章法来,诸卿办事就是此等效率?是不是猃戎打到京畿来了,你们还要为出兵先争吵个几日?」 这就是诛心之言了,朝臣们伏低请罪:「臣罪该万死。」 殿上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王皇后一句:「都起吧。」 众臣起身,一个个都握着笏板眼观鼻鼻观心。 「还有谁要说的?」王妡道 「臣有话要禀。」中书舍人黎一凤出列,朝王妡一拜。 「说吧。」王妡道。 黎一凤直起身朗声道:「臣以为猃戎和亲一事,有一两全其美之法,既修两国之好,且教化蛮族,彰显我大国风度。」 王妡来了兴趣,问:「什么法子?」 黎一凤说:「猃戎汗王遣女入朝,可封贵妃,两国和亲,修世代之好。猃戎王子亦可入国子监学习我煌煌大梁的文化礼仪,学成后归猃戎再教于自己的子民,岂不是教化了蛮族礼仪。」 他话音还未落,朝堂上就响起了嗡嗡的私语声。 「这……这怎么能行?」有性子急的没忍住出来冒头。 黎一凤道:「怎么就不能行?我们降公主与猃戎,难道就不能猃戎送公主来我朝?」 那人嘴唇动了动,没能反驳——皇帝如今什么样,你心里没数?让猃戎嫁公主来守活寡,猃戎能愿意? 黎一凤又道:「猃戎汗王已年近不惑,我朝花一样鲜妍的公主下降过去,未免也太委屈了。我听闻猃戎汗王有一女,碧玉年华,封为我朝贵妃,岂不是一桩流传千古的佳话。」 众臣:「……」这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殿下,臣认为,黎舍人所言极是。」闵廷章出列道:「既是猃戎诚心修两国世代之好,将公主嫁入我朝,想必猃戎汗王是极愿意的。」 第464页 王妡颔首:「宫中许久未进新人,倒是可藉此机会热闹一番。」 宫中许久不进新人是因为什么,您心里难道没点数? 众臣拜:「……殿下英明。」 「诸卿以为,此事交由谁去办最为合适?」王妡问。 众臣有的左右看,有的低头,没有人贸然说话。 与邻国交涉当然是鸿胪寺之职,可王皇后特意问一句,也就是想要另外派人去。 可这事怎么看都像一个大坑,鸿胪寺是职责所在无可奈何,其他人就…… 嗯,可以坑对家。 「姚巨川。」不等朝臣们盘算好要坑谁,王妡已经点名。 一直低着头的姚巨川闻言一抖,好一会儿才迈步出列:「臣在。」 王妡道:「叫你负责追讨猃戎欠的一千万贯赔款,追了多少回来?」 姚巨川咚一声就跪在了紫微殿坚硬的地砖上,那声音听着就痛。 「臣……臣有负皇后重託,猃戎百般抵赖,只……只追了一、一万贯和二、二十匹马……臣办事不力,请皇后责罚。」姚巨川说着匍匐在了地上。 鸿胪寺卿茹浩光连忙出列跪下,跟皇后请罪。 「一千万,一万。」王妡冷道:「二位卿家就是如此办事的?」 「请皇后降罪。」二人一齐请罪。 很快就有人出来为他们开脱,猃戎无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曾经还有过打输了还倒打一耙要他们大梁赔钱的,这追讨不来赔款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那依诸卿的意思是,这赔款追不来就算了?」王妡尾音上扬,明显释出了不悦的信号。 闹哄哄的紫微殿倏然一静。 这时,审官西院知事柴蕤出列,道:「禀皇后,姚枢密与茹鸿胪追讨猃戎赔款一事办得的确非常差,然猃戎狡猾、无赖且无耻亦是不争的事实,臣以为,该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此次与猃戎和亲一事便交由他们去办,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王妡道:「便按柴卿说的办吧。」 柴蕤行了礼,姚巨川与茹浩光也匍匐着行礼,道:「谢皇后开恩。」 跟无耻的猃戎打交道,姚、茹二人不知道究竟是要钱容易些还是要人家的公主容易些,就很愁,还在殿上就开始皱眉。 殿中再无人说话,王妡起身:「若无他事,便散了吧。」 「恭送皇后。」群臣行礼后,等仪仗再看不见,陆陆续续离开紫微殿。 廊下,太常礼院罗仁找到吴慎,阮权等人见状也围了过来。 「吴公,前些日子看,皇后明显是不想与猃戎和亲的,怎么今儿个又改了主意,叫猃戎送公主进京?」罗仁低声问。 阮权道:「官家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大家心知肚明,这猃戎能乐意自家的公主来咱们大梁守活寡?我看是皇后故意挑衅猃戎呢。」 曹大年摇头:「去岁猃戎南侵惨败,今年边塞毫无动静,在下以为,只要皇后手中仍握有火器,猃戎就会极大的忌讳,不敢轻举妄动。皇后委实没必要如此挑衅。在下以为,皇后非是那等沉不住气之人。」 说到火器,在座的皆一默。 去年大胜后,王皇后特意在京郊武场阅兵,满朝文武随驾,火器的威力让他们整个都惊呆了,半月没睡好。 皇后究竟什么时候在何处叫人造的这些火器,她手上有多少这样的火器,还有没有没让他们见过的。 献上火器的楚王妃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 王妡那一番武力威慑,不仅仅是吓住了各番邦在京的使臣,也吓住了蠢蠢欲动的朝臣。 如今是连猃戎都不敢来打谷草,不管暗地里是何盘算,至少明面上在讨好求和。 从神宗朝始就在大梁耀武扬威的猃戎,竟然服软了,伏小做低的样子也只有国史记载的睿宗文宗朝才有。 而这,竟被一女子实现了。 半朝人心中百味杂陈。 吴慎就是其中之一,他曾在鸿胪寺当差,猃獠趾高气昂的样子见过太多了,前几日猃戎使臣哈里辉来他府中拜访,点头哈腰的模样可是生平头一遭。 猃戎国内如今苏檀汗王一派和特勒维泽尔一派都快打出狗脑子了,消耗的是猃戎自己的元气,大梁是乐见其成的。 这次猃戎遣使来求娶公主,吴慎估摸着,苏檀汗王是想与大梁结盟解决掉最小的弟弟,那之后嘛…… 因此,吴慎罕见地站在了王皇后那边,对和亲一事极不贊同。 可王皇后突然变卦,叫猃戎送公主进来,吴慎谋算再深也搞不明白王皇后这是要干什么。 她分明知道,和亲对大梁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吴慎还听闻王皇后还拿和亲吓唬威胁过常山长公主。吴慎不了解王皇后,但就这些年看,她是个心思深的,喜怒难辨,任何在意的、要做的都轻易不会出口。她既然拿和亲威胁,想必是就没打算与猃戎和亲。 还是说,她只是单纯没事找事?妇人家总是有些让人难以理喻的行为? 吴慎抬手,压下正在议论的其他人,沉声道:「诸位,先且瞧着,看皇后究竟是要做什么。还有,那件事,各位要准备好了。」 罗仁瞬间就懂了,点头:「吴公且安心,我已准备好了,就等您一句话。」 吴慎闭了闭眼,叫众人散开,正好光禄寺呈膳来了,罗仁、阮权等人顺势四散开。 第465页 吴慎再睁开眼,正好对上斜对面左槐的目光。 左槐也不迴避,笑道:「吴公要准备何事?」 吴慎道:「端横倒是耳朵灵。」 左槐道:「在下也是关心吴公罢了。」 吴慎没接他的话,用起已经有些凉了的廊下食。左槐便也不说了。 再过去一些的位置,王准从未到尾沉默,仿佛没有看见左槐与吴慎的眼神官司。 第254章 猃戎使臣 在云端飘久了, 一朝掉入泥淖,巨大的心理落差大多数人都难以接受,更别说隐忍、厚积薄发了。 猃戎使臣哈里辉就忍不了。 在他眼中, 梁人就是愚蠢的羔羊,可以让他随意宰割。可这羔羊脱去羊皮露出一口獠牙, 还狠狠咬了他一口, 这比让狼咬了还让他难受。 「你们皇帝是什么样子,竟敢叫我们草原上的明珠嫁过来, 想得美!」哈里辉破口大骂,喷了姚巨川一脸口水。 「哈里辉,你这话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贵国汗王的意思?」茹浩光站在姚巨川的右后侧, 完美躲过的哈里辉的喷口水攻击,揣着手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有, 贵国欠的九百九十八万八千六百五十一贯赔款什么时候还清?」 哈里辉心里一虚,脸上还是那凶神恶煞的模样, 张嘴要喷, 茹浩光没给他机会,又道:「贵国实在没有银钱,用马匹抵也行,须得是良种战马, 不可是驽马。」 哈里辉:「做……」 「按照我大梁现在东市马价,」茹浩光从身后拿出一个算盘来,噼里啪啦一阵打, 「驽马是一匹二十三贯左右,战马算你一匹三十贯好了,你要抵我们三十三万两千九百五十匹, 零头就有姚枢密做主帮你抹去了,要谢就谢姚枢密,不用谢我。」 哈里辉:「三十多……」 茹浩光:「如果你们一下子拿不出三十三万两千九百五十匹马,我可以请示我们殿下,帮你说项,让你分几年付清。但是,利钱还是要算的。」又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利钱就按照东市万金钱庄的来算,如果你们三年付清的话,那利钱就是三厘八,你们就要再付我们一百三十六万六千四百四十贯,零头也帮你抹去了,如果你们想五年付清,利钱就是四厘五……」 哈里辉听他越算越多越算越多,忍无可忍,把茹浩光手里的算盘打掉。 呯—— 算盘在地上摔散了。 锵—— 随行禁卫拔刀出鞘。 哈里辉的侍从立刻围了上来,与禁卫对峙。 姚巨川火大地一把揪住哈里辉的衣襟。哈里辉比姚巨川还要高大些,反手一把也抓住了姚巨川的衣襟。两人互相扯住对方。 猃戎使臣住的鸿胪寺客院里,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这就是你们梁国的待客之道?」哈里辉是楚吉的学生,是楚吉带过的学生里汉学最好的。 「对待朋友,我们的待客之道是宾至如归。」姚巨川呵呵一声。 哈里辉神色不善,讽道:「我们诚意十足与贵国修好,不想贵国非要挑起两国争端……」 姚巨川打断了哈里辉的话:「既然诚意十足,就先把欠我们的战争赔款还来,多少来着?」转头看茹浩光。 「九百九十八万八千六百五十一贯。」茹浩光还怕其他猃戎人听不懂汉话,还很贴心地用猃戎语重复了一遍。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姚巨川大吼一声,喷了哈里辉满脸唾沫:「拿出你们的诚意来啊!」 卑鄙无耻的猃獠,害他在皇后那里吃了挂落,今天非要这狗东西脱一层皮不可。 两人斗鸡一样互不相让,扯衣襟的手越来越近,两人渐渐都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 茹浩光瞧着差不多了,姚巨川脸都胀红了,总不能真把猃戎使臣给杀了,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和气一点儿,有话好好说,不要喊打喊杀,坐下来说话,坐下来说来,我相信猃戎汗王是个大气的,不会赖着赔款不还的。」 他把哈里辉的手用力拉开,再去拉姚巨川的手,然后将两人请在椅子上。 禁卫与猃戎护卫各自防备着,缓缓推开,各自收刀入鞘。 「猃戎如今的日子艰难,我们也知道,叫你们一下子拿出九百多万贯银钱来,你们也颇为难。」茹浩光笑眯眯说,然后话一转:「可你们打输了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大梁输了,你们要钱我们都给了,怎么你们输了就可以赖帐,没这个道理。」 哈里辉哼了一声。 心说:给了你们一万多贯已经是看得起你们了,愚蠢的梁人。 「你们实在是没钱没粮,这马下崽也不是鸡下蛋那么快,没办法的话,你们可以拿地来换嘛。」茹浩光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我觉得多兰葛草原就挺合适的。」 「放你娘的狗屁!」哈里辉暴怒,勐地起身就握拳要揍茹浩光。 咚! 一声肉撞肉的闷响,一直跟在姚、茹二人身边默不作声的高壮汉子一个箭步迎上,钵口大的拳头勐击在哈里辉的拳上,把哈里辉击退了半步。 哈里辉在自己的部族里一直都是金刚勇士,一身蛮力能徒手杀狼,没想到绵阳般弱小的梁国竟然会有人能将他击退半步,哈里辉惊奇地看着对面的人。 「这里是大梁,足下好自为之。」高壮汉子一脸冷酷,看哈里辉退后了,自己才退到姚、茹两人身后。 第466页 哈里辉重新坐下,呵一声:「没想到,贵国还藏龙卧虎。」 茹浩光笑呵呵:「我大梁地大物博,人杰地灵。」 哈里辉继续呵,打定主意是要赖帐的,至于公主,梁人想都别想,他们汗王能娶梁国公主,已经是对梁国的恩赐,不要不识好歹。 茹浩光也没想过一次不算正式的面谈就能把赔款与和亲都搞定,此番来他的目的也是想试试猃戎的底。 看出来了,猃戎输得那么惨,还是摆不正战败的位置,总想从大梁狠刮一笔。 姚、茹二人与哈里辉东拉西扯了半个下午才离开客院,一出去,两人面色同时一沉。 「茹鸿胪,此事难办吶。」姚巨川嘆。 「姚枢密何苦垂头丧气,你想想,若是办好了,岂非大功一件。」茹浩光笑眯眯,凑近了姚巨川低声说:「说不得您这枢密就变成枢相了。」 姚巨川眉头一跳,并没有被茹浩光打动,反而打起了退堂鼓。 王皇后的手段他领教过了,入阁他是想不了了,只希望能在这位置上平平安安致仕就行。那么大个枢密院他管不住也不想管,他是真有点儿怕了。 茹浩光说完就拱手跟姚巨川告辞,上了自家马车,后者脸色不好地也上了马车回府。 鸿胪寺客院外各路探头探脑的看了两人神情,等人走远了,便各自回报去了。 哈里辉也安排了几个人躲在他们住的客院四处,待客院外没有动静很久后他们才遮遮掩掩回去。 「怎么样?」哈里辉看他们回来,立刻把人交到自己住的屋子,吩咐护卫重重把手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才问话。 「皮室顾虑得没错,这里四处都是探子,梁国朝廷的,西骊的,南昭的都有。还有最重要的,小的听说梁国皇后手里有个查察司,里面的察子神出鬼没,小的们观察了许久,竟没发觉哪个是查察司的察子。」 哈里辉点头:「毕竟是在梁国的地方,梁国皇后肯定不会轻易把底露出来的。」 「皮室,梁国皇后要银可公主和亲,你觉得她是想干什么?」哈里辉的副手义标毕问。 哈里辉说:「汗王是绝对不会同意银可公主来梁国和亲的,梁国皇帝已经被他的皇后关起来了,银可公主怎么可能嫁过来,梁国皇后是故意羞辱我们!」 义标毕摇头:「小的觉得这么做的目的,不是羞辱我们,也许是不仅仅是羞辱我们。」 「那你觉得她的目的是什么?」哈里辉问。 义标毕道:「梁国皇后一开始明显不同意和亲,我们的公主嫁过来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何况还指定汗王最宠爱的银可公主,她难道不知道这很可能会激怒我们汗王吗?」 哈里辉说:「你的意思是,梁国皇后在故意激怒我们?她这么做能得到什么?」 义标毕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只能摇头,说:「不管梁国皇后想要做什么,皮室还是尽快去信给汗王才好,究竟怎么做,还得由汗王定夺。小王子步步紧逼,汗王也许……」不得不送银可公主入梁。 哈里辉恨恨地一捶桌子:「当初小王子遇狼,狼群怎么就没有把他撕碎,竟让一个狡诈的梁人救了,他还留那梁人在身边,可恶!」 义标毕不是大贵族,哪怕身在王庭也不敢同哈里辉一样对特勒或大贵族口出恶言,只当自己没听到。 哈里辉发泄了一通,心头还是郁气满满,却也知道这于事无补,收了情绪,吩咐义标毕:「我这就写信叫人带回去给汗王,你继续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在梁国京城四处活动。我们绝对不能坐着等。」 「小的知道。」义标毕行礼。 「软弱如羔羊一样的梁国让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用他们汉学的话来说,就是『气数已尽』。」哈里辉冷嘲:「既然是女人掌权,那就该叫女人对付女人。」 义标毕问:「皮室的意思是……?」 哈里辉说:「你说呢?你三日前才跟着我一起见过的。」 义标毕笑了,拍马屁:「皮室,你太聪明了。」 哈里辉略得意:「用汉学来说,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义标毕觉得哈里辉好像说得不太对,但这并不妨碍他拍哈里辉的马屁,把哈里辉拍得是身心舒畅。 第255章 外强中干 九月里天气愈寒, 北边已经大雪封山了,哈里辉写了信报叫一队人马送回猃戎,他们这些在梁国的使臣在没有汗王的指令之前, 先安心待着,尽量拖延, 以及四处宴请。 猃戎使臣在启安城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纸醉金迷。 先是宴请梁朝官员, 三品以上。有些人去了,个别还相谈甚欢;有些人没去, 还有搭理都不爱搭理的——多是西边边塞出身的官员。 然后是梁朝宗室,除了德阳王萧珹,其他人都给了猃戎使臣面子。 接着是五品以上官员。 这几日,猃戎使臣连着在启安城最大的酒楼潘楼宴梁朝学子文人, 打的是交流汉学的名义,吟诗作赋, 好不热闹。尤其猃戎那边精通汉学的没两个,常闹出些笑话来, 又对中原文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对一众学子文人仰慕不已,那崇拜的小眼神实在是很能满足人的虚荣心。 潘楼香风阵阵、灯火通明,哈里辉还很懂的请了不少京城名妓娘子来侍宴,丝竹之声不绝, 饮酒作乐正酣,外头宵禁了,这里头还尽是欢声笑语, 能传出一里地来。 第467页 一篇篇文章佳句流出潘楼,京城百姓竞相传颂。 也流到了王妡的案上。 一沓不算薄的纸,由秉笔的内侍抄写得十分工整, 在诸位阁臣手中轮转。 「诸卿瞧瞧,咱们大梁可真是人才济济。」王妡说这话时语气太平淡,殿中的诸位阁臣搞不清楚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值得一提的事,这一次入阁之臣有了极大的变化。以前阁臣只有贴了殿阁大学士职的才是入阁,而能够贴殿阁大学士的只有宰执——宰相与执政。 然而几日前,王妡一纸诏书,让枢密院那一大堆「知枢密院事」临时工,三衙禁军的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审刑院知事,御史台勾管,礼仪院、太常礼院知院事通通入阁。 这恐怕是大梁立国以来阁臣最多的时候了。 阮权、刘敏很有意见,吴慎的态度不明,左槐则略显暧昧,王准…… 王妡看着王准。 这两年,王准精神渐渐不济,不太管事。尚药局的罗奉御奉了王妡的命令,每个月都会去给王准请平安脉,王准是肝阳上亢肝风内动,他叮嘱要王准多静养少操劳,忌肥甘、炙煿之物,忌酒少茶。 王妡暗暗嘆了一口气,祖父身子愈发不好,在她的上辈子祖父再过得两年就因晨起眩晕栽倒在地,就再没起来。那时候的大梁内忧外患,祖父虽愈感身体不行却强撑着没有致仕,他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殚精竭虑,最后却落得追封被褫夺入土都不能安宁的下场。 「看完了这些叫人拍案叫绝的佳句,诸卿有什么想说的?」王妡先按下了心中的打算。 除了吴慎、王准,其他阁臣都转着眼睛看其他人的反应,思忖皇后的意思,斟酌自己要说的话。 一时没人出声。 王妡扫视一圈,提示:「前头制科,应制之人寥寥。如今与外族人喝酒吟诗倒是座无虚席了。」 阁臣们:「……」 说实话,王皇后这话说得就有点儿找茬了,之前制科都开的是什么科——律令俊士科、武足安边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经济特科、工巧机用科等等,寻的都是偏才和吏治长才。 城里那些与猃戎使臣喝酒的才子们,纵满腹经纶、文藻华丽,可有什么用! 他们不能精通并运用大梁及以往各朝的律法;不能提刀上阵打仗;不能打好算盘算好帐将朝廷财富经营好,他们甚至连自己的钱财都不能经营好;能工巧匠,制作营造更加不会了。 王皇后开制科要筛选的根本就不是那些在城中酒楼里喝酒吟诗之人,她要的是能做事会做事的。 她现在又来怪那些才子们不应制,真的就是在找茬儿了。 「殿下,城中的那些士子们学业不精,想必也是想多学些学问,待来年秋闱再下场。」左槐出面搭个台阶。 「瞧瞧这诗这文章,『启安贫者如鹤立,尽道瑞雪不宜多』。」王妡点点案上摆着的诗,把台阶拆了个精光,「这不写得挺好,忧国忧民,这不比朝中某些尸位素餐之徒要好?」 左槐脸颊抽了抽,也不说话了。 「卓洞、侯康、阮少朝……」王妡接连点了好几个名字,「这些可都是国子监每月监试的甲等头几名,不错不错,文章写得锦绣。」 「邹和、李社、谷铭僧……」王妡轻笑一声:「这些都是在民间素有才名的,可无双公子陆从云并称,看他们的诗,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阁臣们皆微垂着头作恭敬状,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王皇后接下来的话。 王皇后如此点名,定然不是真夸这些人。 「我还真以为国中人才凋敝,为此忧心不已,夜不能寐。却原来圣贤书教出来的竟然都是些衣冠禽兽!与外敌其乐融融,对家国诸多抱怨!狼心狗肺的东西!!!」王妡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呯—— 茶盏四分五裂,温热的茶水迸开,沾湿了离得近的吴慎、左槐、刘敏三人的衣摆。 顾不上这些,诸阁臣立刻跪下请罪:「殿下息怒。」 王妡垂眸静静看了跪了一地的人片刻,点名:「瞿纯仁。」 「臣在。」礼仪院知院事瞿纯仁应道,腰往下躬。 「朝廷开科取士一向是由你们礼仪院负责,连年贡举,你自己说说都举了些什么东西入朝!」王妡朝瞿纯仁发难。 「臣失察,请皇后降罪。」瞿纯仁伏趴在地,不为自己辩解。 王皇后摆明车马找茬儿,他怎么辩解都是错。 「左槐。」王妡继续点名。 「臣在。」左槐躬身。 王妡问:「你以为,潘楼里的才子们该当如何?」 左槐微微抬起身,看向对面的王准,后者微阖眼帘看起来要睡着的样子,并不与他对视。 左槐道:「殿下以宽仁放开民议,海纳百川,潘楼的士子们亦是殿下子民,怀着忧国忧民之心,是因殿下仁政才敢直抒胸臆。臣以为,士子们连日在潘楼喝酒纵情,高声喧闹,滋扰了民居,小惩大诫即可。实不必罚得过重,未免天下人心惶惶不敢直言。再者,猃戎使臣亦牵涉其中,罚得重了,恐于两国邦交无益。小惩大诫,亦是警告猃戎使臣不可放肆。」 王妡右手五指微微往内一收,旋即放松下来,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臣附议。」其他人纷纷道。 第468页 王妡屈指扣了扣桌案,道:「都起来吧。」 「谢殿下。」 待众阁臣起身,王妡道:「李德宏,此事就交由你办。」 京兆府尹李德宏又站起来应喏,復又坐下。 「猃戎使臣近日在京中颇为活跃,诸卿有什么看法。」王妡问道。 殿中片刻无声,殿前司都指挥使李渐率先站起身,道:「臣以为,猃戎虺心蜴性,豺狼成性,觊觎我富饶中原大地之心从不死,此番猃戎使臣行事向来张扬,虽然此番与以往似无不同,可臣以为,他们背后图谋定然不小,必是倾覆我大梁国祚之大事。」 「臣以为李殿帅此言差矣。」太常礼院判院罗仁起身,说道:「猃戎连年雪灾,人畜冻死无数,今年开春时又遭逢瘟疫,牛羊几乎死绝。猃戎遭此重击,又无我大梁岁币,国力大不如前。虽不能对其放松警惕,却不用如李殿帅所言,草木皆兵。」 「非也。」御史台勾管史安节起身,对罗仁连连摇头,「罗判院少与猃獠接触,不知他们之恶。我大梁与猃戎缔结合盟几次,猃戎擅自撕毁盟约几次,罗判院想过没有。猃戎就算一时虚弱,也不可掉以轻心,否则贻害无穷。」 「诸位,对猃戎是应该时刻保持警惕,然矫枉过正也不可取。」制敕院公事曹大年说:「我朝疆土之内优良马场稀少,良种战马大多是靠与猃戎、西骊以及西域诸国交易,其中猃戎占了六成以上,私以为,与猃戎邦交要适度,不能彻底断交,否则我朝马匹将被猃戎卡死。」 十几位阁臣你来我往争论不休,王妡一直没有出言打断他们,任由他们争论,每个人站的立场和角度不同,都有自己的道理,亦都有不足。 王准从进殿伊始,除了一齐请安和请罪,其他时间一言不发,半垂着眼帘看起来真像是要睡着了一样,在阁臣们争论到最激烈的时候,李渐与沈挚一同痛斥猃戎种种恶行之时,他眼皮终于动了一眼。 他缓缓抬起眼,对上了对面吴慎来不及收回的目光,略一颔首。 随后他起身,执手朝王妡一礼,道:「殿下,臣有禀。」 殿中激烈的讨论声倏然消失,一起将目光投向了王准。 「说吧。」王妡道。 王准先是说了这几年赋税的徵收情况,接着说了各地赈灾所花银钱,还有边塞消耗军费多少,各处营造、各州县修路铺桥拨款,武备修造,各级官员俸禄,宫中用度等等,一项项对比数字下来,尤其是这两年天灾,朝廷入不敷出,赤字严重。 「殿下。」王准恳切,字字泣血:「如今的大梁,不堪一战。」 第256章 王准致仕 王准不了解自己这个嫡长孙女, 但他知道他这个嫡长孙女对猃戎的态度。 在王妡年幼之时,梁与猃戎一场大战分明赢了,后续的和谈却出了问题, 和谈使臣竟答应输岁币与猃戎。 那时她问王确:「父亲,明明我们打赢了, 为什么还要给钱给猃戎?」 王确答不上来只能求助王准, 王准耐心地给小姽婳解释了两国局势和朝廷局势。 「所以,沈将军打赢了敌人, 算是白打了是么?边关将士的血白流了么?朝中官员都觉得打仗劳民伤财,就放任边塞百姓被是么?边塞百姓不是国中之民么?他们的命不是命么?以一人之命换百人之命,朝中官员觉得这是划算的买卖么?人命是可以这样计算,国土是何意任人随意践踏的么?」 小姽婳一连串的问题, 把王准问了个措手不及。 孩子的世界更多的是非黑即白,王准即使有一千个权衡利弊, 面对小姽婳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也说不出口了。 小姽婳等不到祖父的解释, 体贴地不再追问, 小手一挥,很有气势地说:「我支持沈将军把猃戎打得落花流水,割地赔款。」 那时候的王准摸着小姽婳的脑袋,嘆道:「可惜了, 咱们家姽婳不是男儿郎。」 如今王准看着端坐在独属于帝王的御案之后的王皇后,恭敬行礼,委婉地告诉她, 大梁至少三年之内难以支撑战争的巨大开销。 他知道王皇后对猃戎的态度,也希望她能再三思量与猃戎邦交的每一步。 国与国之间,不是非黑即白。 王妡懂王准的意思, 叫其他人都散了,只将王准留下来说话。 吴慎、左槐等人在退出庆德殿时,不约而同都将目光投向王准,直到这时他们才惊觉,这位同僚苍老太多了。 再细细思量,这几年三司提拔了许多青年才俊,这一次制科经济特科中度支副使樊敬益一举夺魁,提到了度支使的位置上不说还贴了集贤殿大学士职,明显就是王皇后为王准之后职掌三司而储备的。 樊敬益本官阶为户部员外郎差遣三司度支司副使,干了六七年,中间外放去了东南任一州知州,调回京后本官升做了户部侍郎依旧差遣度支副使,为人极不显山露水,有大小事情都是度支使在出面协调拿主意,这次升迁王妡拿掉了之前的度支使,樊敬益才真正算是在朝中崭露头角。 这两年,王准少在朝堂上发言,连带着三司副使刘敏也低调了许多。 刘敏如何别人未可知,王准……怕是要准备致仕了。 年纪并不比王准小多少的吴慎和左槐心中有点儿空,先是王准,之后大概就是他们了吧。 第469页 踏入仕途那一天,少有人会想过自己将来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离开朝堂,少年人总是意气风发的。中年之后,手握重权,一唿百应,风光无限。 而今颓然老矣,回首这一生,少有人能做到问心无愧,亦有不少遗憾。 「当年你来跟我说,你心悦太子非他不嫁时,我考虑过要不要让你突发恶疾。临猗王氏女不愁嫁,当年那般情形,你嫁与太子不仅不是锦上添花,还是把自己把全族拉进泥淖里。太子居心叵测要娶你,你却钻了牛角尖,女子一陷入情爱就迷失了,我当时真是恨铁不成钢。」 王准走在王妡身侧,在秋日处处灿烂菊花的天启宫凌波池畔,缓缓说着往事。 王妡放慢脚步,安静听着。 「先帝驾崩那日,你在家门前杀了当时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满手鲜血,冷酷狠厉的模样,祖父都吓到了。都不敢认这是自己的孙女。祖父不知道你在东宫都经歷了什么,能让你手起刀落毫不犹豫。不过,当时那情景,要杀吕师控制殿前司,还真得由你亲自动手。」 王妡轻笑一声。 「后来祖父就看着你一步一步,手握权柄,掌控朝堂,凌驾万人之上。我曾说过,你是最肖我的孩子,后来我发觉错了,你是最不肖我的孩子。这样好,也好,不像祖父当断不断,该狠的时候狠不下心,该心软的时候又铁石心肠。你要走的路,容不下一丝犹豫心软,你这样就挺好。」 王准停下脚步,因衰老而浑浊的双目定定看着王妡,许久,发出一声嘆息:「姽婳,祖父老了。」 王妡眼睫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在漫步到凌波池这边之前,王准就说了一句「殿下,臣老了」。 前头论君臣,现在谈亲情,王妡已经知道王准要说什么了。 「走了这么许久,想必祖父也累了,去坐着休息一下罢。」王妡说道。 通翠亭早就有宫人打理好了,旁边的梅园还没开,亭边的各色菊花葳蕤鲜艷,靠水的两面帘帐放下,挡住了池面吹来含着水汽的凉风,又不影响赏景。 只是亭中坐着的二人此刻也没什么心情赏景。 「祖父为维持临猗王氏的盛名,苦苦支撑,多年艰辛,我是知道的。」王妡挥退宫人,亲自点茶端到王准跟前,指了亭边灿烂的菊花和不远处梅园光秃秃的梅树,「祖父你瞧,天有四时,花有四季,绚烂过后总会凋谢。」 王准喝茶的动作一顿,想若无其事地继续,却怎么也喝不下这口茶,无奈放下杯盏,嘆道:「这几个月,祖父总梦见年轻的时候,那时你父亲还没有迎娶你母亲过门,府里也算热热闹闹,一家子和乐融融。」 王妡没有说话,她知道祖父是想叫她放过二叔王格,让王格一家回京来。 就像王准自己说的,该狠的时候狠不下心,明知王格背后的那些于家族不利的小动作,依旧选择视而不见甚至为他擦屁。 王准真的老了,老到他不断不断怀念从前,一直一直想儿孙都在自己跟前尽孝。 而他註定要是失望了。 「祖父,我曾经跟你说过,能留二叔性命,已是我仁慈。」王妡的眉眼长得与其他王家人不一样,更肖她的母亲谢氏,每一条弧度都藏着锋利,「祖父,我不喜一句话重复许多遍。」 王准挺直的背嵴登时垮了,他苦笑两声,点头:「你心肠硬,这很好……很好……祖父今后再难护你,你做任何决定前都先思量再三,莫要冲动。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朝堂讲究的是一个平衡,这其中得由你自己衡量。当权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能盲目交付全部信任,该用得用,该防得防……」 这个下午,王准絮絮叨叨说了近三个时辰,仿佛想将自己六十多年全部的人生经验一股脑儿都教给王妡,有用的,没有用,一直说到宫中快下钥了。 「姽婳,」王准临走时,握着王妡的手,轻声道:「你要好好的。」 王妡敛目,双手交叠放于左腰侧,微微俯身屈膝,给祖父行了个万福礼,道:「多谢祖父,孙儿省得。」 王准点点头,双目微微湿润,转身出宫,机灵的小内侍立刻过去搀扶着他,将他送到玉华门外。 王妡负手看着祖父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迴廊拐角。 「回吧。」她说。 静鞭在前头开道,叫路上之人迴避,仪仗簇拥着她,一路蜿蜒。 那日之后再三日,三司使王准上疏乞骸骨还乡,朝堂震动。 王准致仕,究竟是王准自己的意思,还是王皇后要对老臣们动手了? 「吴公,您怎么看?」刘敏找上吴慎,他在三司副使这个位置上也已经很多年,如今顶头要挪了,说他一点儿想法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他的想法归他的想法,重要的是王皇后的想法,这让刘敏不安,王皇后这几年在三司着力提拔年轻官员,有传言,这次制科经济特科魁首樊敬益是王皇后定下的接任三司使的人。 这个传闻让刘敏很难受,他论官声论资歷,怎么都比樊敬益强多了,岂能让一小儿赶超在自己前头。 「王伯平生了个好儿子。」吴慎风马流不相及地说了这么一句。 「吴公,谁管荣国公生没生个好儿子,」刘敏一日之内就着急上火,嘴角还长了个好大的燎泡,实在不想再听一个顾左右而言他之言,就直截了当道:「荣国公退了下来,按理说三司最有资歷接任的人就是在下,可皇后扶持年轻人,又在这个时候叫荣国公致仕,真的是因为荣国公身体不好了?」 第470页 「欲讷,稍安勿躁,你在这里着急也没用啊。」罗仁说道:「那王确性格过于刚直,不是执掌财权的好人选,那妖后也清楚得很,所以才在三司中培养自己的亲信。妖后胆子倒是大,大量提拔年轻官员,也不想想,年轻人,冲动啊。」 刘敏恍然大悟:「你是说……?」 罗仁一笑:「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一旁阮权有点儿羡慕嫉妒刘敏,操作得当的话,刘敏这厮说不定真能由副转正,不像他,蒋鲲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个枢密副使,如今更是被一堆「知院」架空了权力,由在王皇后那里动辄得咎,搞得他现在是什么都不敢做了。 「吴公,王准致仕对妖后来说,无异于自断一臂,」罗仁说道:「恐怕,接下来妖后会逼迫吴公您致仕。」 如此,对妖后来说,朝堂才算平衡了。 其他人都看着吴慎,不管多少,都有些担忧。 不管个人的小九九,在对抗妖后擅权里,吴慎始终是众人的主心骨。 吴慎道:「待王伯平致仕,就把那道奏疏当殿呈上吧。」 第257章 请立太子 朝廷三品以上官员致仕, 皇帝都须得再三挽留,做足了姿态,给足了面子, 坐实了礼贤下士,才批准其风光返乡。 王准致仕也是这套流程, 他再三上表, 在腊月之前,王妡同意他致仕, 赠荣德公。 在王准上表请辞的这段时间里,朝堂暗流涌动,都盯着三司使这个位子。 王妡岂会不知道这些人暗地里的动作,都盯着朝廷财权呢。 三司, 总掌全国财政收支之大计,夺户部之权;兼掌城池土木工程, 夺工部之职;又领库藏、贸易、四方贡赋、百官添给,侵太府寺之权。——三司所领天下事, 几至大半, 权位之重,非他司可比。 如此重位,引得明争暗夺不奇怪。 更甚者,猃戎、西骊、南昭等番邦的探子都在暗暗使劲儿, 企图将大梁这水搅得更浑。 「倒是辛苦他们了。」王妡叫万开将皇城司送来的密报收起来,宣来礼部尚书阙元忠,叫闵廷章把圣旨拿给他们, 「去宣旨吧。」 「殿下,这……」中书门下知道吗? 「有什么问题吗?」王妡淡淡问。 阙元忠一凛,收好圣旨, 行礼:「臣这就去。」 阙元忠匆匆来,又匆匆离开去宣旨:「惟尔户部侍郎樊敬益,器识沈敏,操履贞洁,誉满周行,效彰官次。是用命尔为户部尚书。祗承朝宠,可不慎欤!」 这份授樊敬益户部尚书的圣旨,由中书舍人黎一凤拟定,给事中闵廷章审议,王皇后亲自盖上的「皇帝信宝」,在朝中激起惊涛骇浪。 无论是这道圣旨绕过了中书门下又不完全绕过中书门下,还是王皇后启用户部尚书掌天下户口井田政令,都是在一众朝臣敏感的神经上狂踩。 在所有人都盯着三司的时候,王妡一个立了一个户部尚书分了三司的权,一群人卯足劲儿明争暗斗,对此抖落了竞争对手多少阴私,最后扑了个空,别提多难受了。 而在户部尚书的任命之后,户部侍郎、四司郎中员外郎全部重新任命,可谓是大换血。 在大梁,本官阶只是定禄用,所以好多官员的本官阶和实际办的差遣完全不符,日久年深的,在官阶和差遣上就越来越复杂,朝廷的冗员也越来越多。 就像礼部尚书阙元忠,他一路升上来最后竟只有个礼部尚书而没有其他差遣,没有差遣就没有实职和实权,那就是朝廷闲人,他为了这个多年走动仍一无所获,对方打听只知道是得罪了人,也不知道得罪了谁,竟这么大能量闲置了他一个三品大员。 阙元忠中年失志,人渐渐消沉,莳花弄草度日,礼部公廨被他整得跟个花园似的。 可这两年他渐渐感觉到王皇后在重新启用礼部而闲置礼仪院。 王皇后欲重启三省六部制,这对阙元忠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他办事特别尽心尽力。 尽管朝臣激烈反对,几乎是指着王妡鼻子骂她数典忘祖,不敬太.祖太宗,户部一事还是被王妡强权定下,且还抓了一批三司官吏下狱——罪名和证据都让他们自己给抖出来了,简直不要太省事。 户部的班子拉起来,最先从三司过渡过去的是樊敬益管着的度支司。 度支司掌诸路财赋上送之总数,每年计量出入,以规划朝廷之用。如今正值年底,正是各衙署上报来年用度米禄之时。 新官上任的樊尚书也不跟各位同僚客气,照面砍一半,每个衙署一视同仁,就连户部也一样。 「连年天灾人.祸,朝廷入不敷出,诸位多多体谅。」樊尚书说这话时诚恳和气,却莫名有一种看得人想打的气质,特别气人。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可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上至宰执下至不入流小吏都给烧到了。 盐铁和户部之权还在三司,然有度支卡着脖子,他们办起事来也是束手束脚。 吴慎等人在三司安排的一系列手段和人手,因为户部启用度支分出而废了大半,真是好一招釜底抽薪。 「是我小看她了。」时至今日,吴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误,「准备吧,后日便是朔朝。」 罗仁等人神情肃穆,用力点了点头。 - 腊月朔日,朔朝,文官在京九品以上,五官五品以上及折冲当番者,干元殿列班朝见天子。 第471页 卯时正,皇后王妡坐于干元殿金殿之上,文武百官叩首拜下,山唿千岁。 礼部郎中汪云飞唱读赋,在《太和》之乐中,朔朝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待汪云飞退下,太常礼院判院罗仁出列,高声道:「臣有奏。」 王妡道:「准。」 罗仁将笏板举高,声音洪亮:「古先哲王,以天下为大器,知一人不可以独理,四海不可以无本,故立皇太子以副己,设百官以分职,然后人心大定,宗社以宁,有国家者不易之道也……」* 罗仁请立皇太子! 殿中霎时有了一点儿细小的骚动,然殿中侍御史们虎视眈眈,就看有谁想要被参上一本,骚动很快又平息了。 王妡听罗仁滔滔不绝,说着立皇太子的好处和不立的坏处,罗仁主要是说不立的坏处,用词之重,好似不立皇太子大梁就礼崩乐坏了。 就很有趣。 萧珉的儿子们最大的也才五六岁,就身在东都的那个大皇子。名正言顺的皇帝都被她弄到北宫去了,想必这些人应该不会以为一个小娃娃能掣肘她。 那就是…… 王妡饶有兴趣地问:「众卿皆认为该立皇太子吗?」 那必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 汪云飞最先出列:「臣以为,诸皇子尚且年幼,心性未可知,一国储君承宗庙重社稷,断不可如此轻易就定下。」 瞿纯仁反驳:「非也,定立皇太子,自有鸿儒悉心教导,岂不比跟在妇人身边长大来得更好?」 李渐说道:「元储以贵,立嫡之义尤彰。宫中未有嫡子,岂可随意僭越。」 阮权道:「依长幼之序,可立皇长子祚。储闱未立,典策不行。伏望皇后抑.谦之小节,行至公之大典,用兴储副,永固邦家。」 图穷匕见。 这些人想立一直养在太后身边的皇长子萧祚为皇太子。 这倒是不难猜,萧珉统共五个儿子,除了萧祚,其余都养在后宫,朝臣们见都没见过,谁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且那四名皇子的生母都不是会来事的,安心活在妖后的淫威下,一看就是扶不上墙的。 而皇长子由太后教养长大,天生就不跟妖后一条心。 再之,皇太子年幼,身边要有人教养,还要有人教导,以及要有人摄东宫事,这其中可操作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众卿都认为皇长子祚可立为皇太子?」王妡问。 依旧是贊成的贊成,反对的反对。 皇后这一派的对罗仁提出的立皇太子其实有点儿措手不及,这么火急火燎地请立皇太子,难道他们彻底放弃皇帝了,认为皇帝会早死不成? 呀,大不敬,大不敬。 就是不知道皇帝知道了此事会是什么反应,是微笑同意,还是勃然大怒呢? 「说起来,我倒是许多年未见过那孩子了,」王妡说:「不知那孩子如今长成何等模样。」 她话音刚落,殿外就有皇城司快行到了门前,对护卫的禁军耳语了几句,随后那名禁军进殿来传话,一路传到金殿之上,贡年躬腰在王妡身畔说道:「殿下,太后带着皇长子返京,车驾已在宣德门前停下。」 王妡将目光投向一直端正站着不言不动的吴慎,笑了。 「准备得倒是挺充分。」王妡对贡年说:「宣他们进殿吧。」 贡年应喏,轻巧下了御阶前去传令。 王妡对殿下百官说道:「正好,才在此议论该不该立皇子,立不立皇长子,太后就带着皇长子回京了,如今人都在宫门外。这可真是太巧了。」点了吴慎:「吴卿,你说是吧。」 吴慎道:「皇后说巧,那便是巧。」 「大理寺。」王妡唤。 「臣在。」大理寺判事赵皓出列。 「太后通敌叛国一事,已经一年多了,你们还没有结案,就是这么为朝廷办事的?」王妡质问。 赵皓立刻跪下,其余大理寺官员也尽皆跪了下来。 「回皇后,太后通敌叛国一案牵连甚广,臣不敢负朝廷重託,只想将此查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为边塞死去的英魂讨一个公道。请皇后明鑑。」赵皓说完伏拜在地上。 话说得挺好听,事情却是办得差。 不过,其中内情王妡知道。 那群把罪名按在太后身上的人又反悔了,眼见皇帝还是不行,就想着把太后保下来,再图后事。 也或许,是太后手中有什么底牌,让他们不得不保她。 身在东都的萧珩与那些人也是一个人,嘴里喊着要杀了太后为母报仇,她都把他送去东都两年了,太后不还活得好好的,还活回京城了。 嘴上说得漂亮,也只是嘴上说得漂亮了,这倒是他们萧家男人的通病。 王妡一哂,任由大理寺官都跪在地上,静静看着干元殿殿门,嘴角噙着一抹微笑的弧度。 一刻多钟后,殿门出现了一高一矮的身影,守卫的禁军举起手中长.枪,锵一声交叉,挡住了他们进殿的脚步。 第258章 皇长子祚 「放肆!」 面对太后怒斥, 持枪禁军纹丝不动。 澹臺太后嘴角下垂,抿成一道刻薄的线条,牵着皇长子的手无意识握紧, 把皇长子幼嫩的小手都握痛了。 小小的孩子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出声喊一声痛, 也不敢动一下, 看起来非常可怜。 第472页 被拦在干元殿外下马威,澹臺太后一肚子火, 又不是撒泼发泄的时候,憋得慌,哪里还有空余注意身边孩子的情绪。 等了片刻,干元殿内出来一个内侍, 高唱:「宣太后、皇长子——」 禁军收回长.枪,让出路来。 澹臺太后更气——贱妇好大的架子。 走到门边, 跨过门槛,干元殿里几十根臂粗的高烛燃得比外面的阴天要亮堂, 澹臺太后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眼睛死死盯着丹陛之上的御座。 那里本该是她儿子所在,如今被鸠占鹊巢。 殿中百官的视线都投在太后和她身边的皇长子身上。 太后老了,头髮花白,眼角嘴角都下垂, 即使挺得再直也可以看得出一丝佝偻的身形,这些年在东都的日子想必是非常难熬。 她身边的皇长子…… 这么瞧,瞧不出什么资质来, 大概来之前被太后耳提面命过,表现得十分沉稳得体,走到殿前丹陛下, 稳稳朝御座上的王皇后拜下,口称:「儿臣祚拜见母后,母后千秋安康。」 澹臺太后自然不会去拜王妡,她甚至想冲上去把王妡扯下来。 「免礼,平身。」王妡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在高广的大殿里听起来有一种厚重的感觉。 萧祚站起来,乖巧站在祖母身边,努力仰头去看高高在上的从未见过的「母后」。 「一别经年,太后风采依旧,回京怎么也不提前派个人来通报,我好叫人去京郊迎接太后车驾。」王妡道。 澹臺太后轻笑一声:「我要是提前派人来说,皇后敢让我回京吗?」 王妡亦笑:「太后说得这是什么话,我就怕太后担心一路不太平,不敢回京。」 澹臺太后道:「路上太平得很,各地政通人和,叫宵小不敢起歪心思。」 王妡颔首:「没错,这两年的吏治的确清明不少,叫我省心许多。」 这话简直就是直说「都是我治国有方」,澹臺太后想不到多年不见,王妡脸皮已经厚到这种地步了,一停顿就落了下风。 王妡却不再与她多纠缠,指了指萧祚,道:「这就是皇长子,上来让我瞧瞧。」 萧祚不知所措,仰头看着祖母,对下来丹陛给他引路的内侍有点儿怕,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去吧,叫你母后好好瞧瞧。」澹臺太后请推了一下皇长子,满朝文武,众目睽睽,王妡还敢对皇长子下毒手不成。 「皇长子,请随奴来。」内侍放轻了声音说了句,随后在前头引路。 萧祚再回头看了看祖母,才忐忑地跟着内侍登上丹陛。 干元殿的丹陛九阶九层,对年幼的皇长子来说很长很高,他走上去,最开始还很稳,到后来有点儿摇摇摆摆了。 在最后一层下,内侍停下,对萧祚说:「皇长子,您这边儿请。」将他引到御阶旁,没再往上走。 萧祚站好,没来得及看一眼听过无数次的「母后」,先乖巧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免礼。」王妡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孩子,长得与萧珉有五成相似,也像他的生母方贤妃,最见鬼的是竟能在这小孩儿脸上找出一丝吴桐的影子来。 贤妃方氏名绿萝,东宫旧人,因与楚王妃吴桐五六分相似而被留在还是太子的萧珉身边伺候,方绿萝一双眼睛与吴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没想到,她的儿子也继承了这双眼睛。 不知道萧珉看到这个长子,会不会感到老怀安慰。 「都读了什么书?」王妡问。 「儿臣在读《论语》。」萧祚答道。 「举直错诸枉,何解?」王妡问。 萧祚想了想,回答:「提拔正直的人,让他们位居不正直的人之上,百姓就会服从。」 王妡:「不患无位,患所以立。」 萧祚:「不用愁没有职位,该愁的是没有胜任职务的本领。」 王妡再问了几句,萧祚虽不是都能答得上来,有些还没有学过,有些释意太浅,有些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但对于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很聪慧了。 「太后教导有方。」王妡贊了一句。 澹臺太后矜骄道:「皇长子聪慧。」 殿中那些支持立皇长子的大臣们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皇长子聪慧,他们要求立储才能更站得住脚。 这时候,他们都很庆幸皇后没有嫡子,否则「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的气焰会更嚣张。 「太后回京,舟车劳顿,先回庆安宫休息吧。」王妡说道。 典仪见状,就准备喊退朝。 看王皇后要走,似准备迴避立储这件事,有那些心急的人按捺不住,喊了声:「皇后,皇长子既天资聪敏,不如定下皇太子位,悉心教导,以固邦国,以安民心。」 王妡起身的动作一顿,接着才慢慢站了起来,沉声道:「定下皇太子?」 「正是,如此国朝有继。」 「怎么,你们如此急着立皇太子,是认为皇帝会早死吗?」 此言一出,群臣惊骇,齐刷刷跪下,高唿:「皇后息怒。」 「皇后!」澹臺太后怒喝。 王妡走下御阶到皇长子身侧,抬手抚了抚他的脑袋,对底下大臣说:「还是,你们就盼着皇帝早死?!」 此言太过诛心,群臣哪敢承受,全部伏趴在地上,齐声请罪:「臣不敢,皇后息怒。」 第473页 王妡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群臣还跪着,贡年走到澹臺太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道:「给太后娘娘请安。殿□□恤太后娘娘一路风尘辛劳,已经着人去收拾庆安宫,臣伺候太后娘娘回宫。」 「是你这个老阉竖。」澹臺太后刻薄说道:「你还没死。」 贡年仍旧笑得恭敬:「臣想着太后娘娘说不定还会回宫,自然要留着一条命伺候太后娘娘。」 澹臺太后想撕了贡年,但在这干元殿上与一个老阉竖计较未免太有失身份,忍下了一口气,待日后定要将此人杖毙。 「祚儿,下来,跟祖母走。」澹臺太后叫还在丹陛上傻站着的皇长子。 萧祚应了一声,下了丹陛往祖母身边走,却不料被一名内侍拦了下,他有些怕地退后一步,不知所措地看着祖母。 「老阉竖,你这是什么意思?」澹臺太后怒而问贡年。 贡年说道:「殿下吩咐了,将皇长子送到贤妃宫里去,好叫他们母子团聚。可怜见儿的,皇长子出生几日就被抱到太后娘娘身边教养,后又跟着太后娘娘去了东都,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亲娘吧。殿下说了,既然皇长子回京了,怎好叫人家贤妃再过着母子分离的日子。」说着还抹了抹眼角,就好像真的可怜人家母子分离多年一样。 澹臺太后还欲发作,贡年又道:「说起来,母子分离总是叫人伤心的,太后娘娘您说对吗?」 话虽没说明,其中的威胁澹臺太后听出来了。 她也有儿子,她的儿子被困在北宫,王妡让她去东都,就也能把她关进北宫里。 小不忍则乱大谋,澹臺太后只能忍,对着贡年一甩袖,走了。 小小的皇长子初到陌生环境,唯一熟悉的亲人还扔下他不管,陌生的内侍看着是在笑,可笑起来的样子好可怕,他眼睛一红,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但想起祖母不喜欢自己哭,又硬生生憋住。 「皇长子,请随奴这边走。」一名年纪轻的内侍给萧祚引路,将他送去贤妃的聚荷殿,早之前就有人去跟贤妃通报了。 贡年对还跪着的满殿文武说道:「诸位大臣,殿下说了,想跪的就去外头跪着去。」 这倒是要看看谁那么头铁,非逼着皇后要立皇太子。 等贡年也离开了,吴慎慢慢站起来,罗仁等人一看他起身,忍不住唤:「吴公?」 吴慎摆摆手,示意他们先不言。 而后党的人早先就站起来了,瞅着这些人,汪云飞作为代表,呵呵一笑:「奇怪,怎么没人想去外头跪着。」 刚才追着皇后要立储的人脸都变了。 「哎呀,肚子饿了,也不知今日光禄寺备了些什么。」汪云飞特意绕了几步,走到一个和他平级的大理寺官身边,拍拍他的肩:「想必你们大理寺的今日没什么心情用廊下食了吧。」 那人甩开汪云飞的手,给了他一个白眼。 赵皓却是真有点儿吃不下廊下食。 太后的案子是真的牵扯甚广,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真不是他办事不力。 可如今太后带着皇长子回京,明显是要与皇后斗个你死我活,皇后一怒之下岂会放过他这个在她看来「办事不力」的? 立储。 这些人真是敢想。 赵皓满面愁容地出了干元殿。 「立储?」聚荷殿里,贤妃听到身边女官跟她说前头之事,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们说要立我儿为储君?」 「是太常礼院的罗仁罗判院上疏请奏的。」女官道:「罗判院是吴大相公的人,应该是吴大相公的意思。此事若成了,就要恭喜娘娘了。」 「不不不,先别忙着恭喜。」贤妃摆手,问:「皇后是什么态度。」 女官说:「皇后自然不同意,还说大臣们急着要立储是盼着官家早……」后面的话她可不敢说出口。 「娘娘,若皇长子真能被立为皇太子,您的福气就来了。」女官欣喜道。 「福气?」贤妃苦笑:「官家那样的福气吗?」 女官一惊,四下瞧瞧,好在殿中没有第三个人。 「娘娘。」这时,外头响起宫人的禀报声,带着喜气:「凌坤殿的易公公将皇长子送过来了,说是殿下吩咐,怜娘娘您母子生离多年,让您母子团聚哩。」 贤妃勐地站起来,来不及收拾就奔了出去。 她的孩子,才出生几日就被抱走,太后那老虔婆还不准她这个生母去看孩子。 她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第259章 惊涛暗流 王妡朔朝上一句诛心之言虽然暂时将立皇太子之事给压了下去, 然这种事情不提则已,一提,满朝文武的心瞬间就长了草。 现今皇子一共五位, 最大的皇长子萧祚虚岁六岁,最小的皇五子萧祐虚岁四岁, 无一嫡子。 虽说按照礼法,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然而礼法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皇权争斗喋血宫闱了。 既然有人已提立皇长子为储君,那么其他皇子都安排一下。 萧珉的五个孩子,每个背后势力都不同,各个都有自己的支持者。 王妡案头上请立皇太子的摺子, 才不到半月就堆得老高,拿来烧火取暖都能暖上一两个时辰。 诸皇子当中, 自然是以有吴慎等人支持的皇长子萧祚最为突出。 第474页 临近年关,朝中无大事, 在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投向立储之争时, 幽州将军、同知枢密院事沈挚上奏——判太常礼院、同知枢密院事罗仁,延误军机,导致军令不通,幽州碛口镇两万将士被大雪困在关外, 生死难料。 「太史局早有上奏,腊月北方有暴雪将至,政令下达枢密院, 由诸位知事一同审定,冬月中旬就要将越冬物资送去北方边塞,并下令边塞守军往关内收缩, 以越严冬。公文送到罗仁罗判院处时,罗判院不仅没有及时审定,还刻意叫书令史将其押了十日有余,导致军令下达边塞时,暴雪已至,幽州碛口镇有两万将士被困,其他边州尚未上报,恐情形不乐观。」 「这是检详所与发敕司的记录。」 「亦有枢密院吏与太常礼院吏佐证。」 内侍快步下来将沈挚手中的奏本和证据接过,呈给王皇后。 王妡仔细地一页一页看,紫微殿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罗仁隐秘地瞥着沈挚,眼神怨毒。 那么多「知枢密院事」,他单挑他来搞。行,你不仁我不义。 罗仁正要出列反将沈挚一军,不了御史台的先出列。 「臣,弹劾枢密院上下,以及永兴军路转运司上下,渎职,贪赃枉法!」 御史仗弹,被弹官员必须离班待罪,枢密院列班者全部出列。 御史台此番仗弹并非无的放矢,显然是调查了许久的,给出的证据厚厚一沓,再结合前头沈挚参罗仁之事,明显这是王皇后在剑指枢密院。 她把枢密院搅成一团泥淖,如今终于要出手清理了。 吴慎紧紧握住手里的笏板,如今朝堂为立储之事争辩激烈,王皇后在这个时候发难枢密院,恐怕是想将立储之事压下去。 尤其是枢密院里那一群「知枢密院事」,文官武将、中书门下牵涉到不少衙署,若是皇后铁了心要查,恐怕中书门下好些个衙署都要被查个底朝天。 难怪这半个月王皇后一直对立储之事不置一词,想必是之前御史台没有收集齐所谓的证据。 「皇后,」待仗弹的御史话音一落,吴慎就出列,道:「贪墨武备军储,渎职延误军机,此乃大罪。臣以为,无论是京朝,还是边塞,该从上到下彻查到底,对有罪者,绝不姑息。」 王妡伸手,机灵的内侍立刻将她手上拿的奏本和证据接过,捧好。 「吴卿以为,何人能胜任此差事?」王妡问。 吴慎道:「此事关于朝廷根基,臣以为,该由三法司共同推鞠,审刑院审议。」 接着,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认为这些人督办此事最为合适。倒是不偏不倚,各方势力的人都有。 可在王妡看来,太过不偏不倚而显得正直,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 「年关将至,闹得人仰马翻的未免晦气,省得你们元节也过不好,此事待来年再说吧。」王妡轻飘飘按下,御史台的要再争上一争,还被她给斥责了。 典仪唱退朝,一直把心提到嗓子眼的阮权舒了一口气,暂时先将心放回肚子里,可又不能全放。 「吴公,吴公,您说皇后这什么意思?大张旗鼓叫枢密院弹劾,又不让查。这是什么意思?」阮权实在忍不住,人还没出紫微殿,就找到吴慎问个不停。 「仲平。」瞿纯仁唤了一声,示意阮权不要急躁。 罗仁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在下都不急,阮枢副你急什么。」 阮权狠狠剐了罗仁一眼,他与罗仁是越来越说不到一块儿去,道不同不相为谋,要不是……要不是…… 「行了,诸位,大殿之前,别再被御史参一个殿前失仪。」吴慎说道。 阮权和罗仁瞬间收敛了浑身的刺。 左槐和刘敏走在一起,两人一齐看着吴慎那边,旋即两人互相客气地引手请对方先行。 对刘敏没有与吴慎一道,而是有意无意走到自己这边来,左槐只全做无知无觉。 吴慎等人暗中筹谋扶持皇长子为储君,刘敏却不是,相比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皇长子,他肯定支持与他拐了个弯的姻亲云淑仪所生的皇四子萧祎。 吴慎几人要请立皇太子没有跟刘敏商量过,刘敏是在朔朝上才知道吴慎等人要请立皇长子为储君,并且暗中将太后与皇长子接回京中。刘敏对此虽然没有说什么,然双方有了分歧,也就越走越远了。 王准致仕后,左槐没再与后党走得近,之前与吴慎等人来往了一段时间后也淡了,他自成一派,也不与清流过从甚密,在朝堂上虽不至于左右逢源,却也无人敢得罪,也无人去拉拢。 刘敏可能是想给皇四子再添一道助力,对左槐多次相邀,左槐推了两次才赴约,此后两人的交往多了起来。 「昨日在下族中来人送年仪,其中有一副《鹤鸣山游春图》说是前朝画圣展遣的真迹,可我瞧着那印鑑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刘敏对左槐拱了拱手,「听闻左公对前朝书画颇有心得,在下想请左公鑑别一二。」 展遣的《鹤鸣山游春图》? 左槐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京中要说对前朝画圣展遣的画作最有心得的,非王准莫属。 左槐知刘敏所求,而他亦有所求,遂道:「要说对展画圣的作品,私以为当世之中王伯平为魁,在下不过是班门弄斧。」 第475页 刘敏道:「听闻荣国公致仕后醉心书画,不问世事,就不知在下这幅《鹤鸣山游春图》能不能入得了荣国公的法眼。」 「入不入得了,还得王伯平看过之后才知道。」左槐捋须道。 刘敏懂了,朝左槐拱手作揖:「那就有劳左公了。」 廊下,吴慎目光扫过相谈甚欢的刘敏左槐二人,眸色沉了沉。 - 那日早朝过后,仿佛就如王妡所言,年关将近,朝堂内外全都消停了下来。 枢密院的、三司的、请立储的,一个个都没了声音。 就连庆安宫里的那位太后,也不三天两头要王妡把皇长子送回她身边,或者是要王妡接萧珉回京,或者在庆安宫里召见各家女眷。 「那位会消停就是怪事来了。」聚荷殿里,方贤妃叫宫人给自己打扮得端庄且不张扬,「快些,皇后快下朝了,别误了给皇后请安的时辰。」 王妡下朝后不会立刻去庆德殿处理政务,而是先回凌坤殿用膳。 方贤妃便是趁着这间隙前去给王妡请安。 王妡是不耐烦萧珉后宫的那群女人来给自己请安的,她们在下面战战兢兢演姐妹情深,她看着也累。她每日里够忙的,并不想再应付无关紧要的人,早就免了她们请安。只要她们老老实实在后宫待着不给她找事,她是很愿意给她们体面的。 方贤妃被夺了孩子之后,整个人都有点儿了无生趣,可在后宫被太后夺走孩子是荣耀,她不能表现得半点儿不愿,又实在不能强颜欢笑,最后干脆装病躲在聚荷殿里,成了后宫里的透明人。 如今孩子被皇后送回来了,方贤妃要留住自己的孩子,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颓废,她要去讨好皇后,去求皇后,不要再让他们母子分离了。 王妡下朝回到凌坤殿,方贤妃已经站在殿外候着了,见到她立刻行礼:「妾给殿下请安,殿下金安。」 「免礼。」王妡往东偏殿走,那里已经摆好早膳。 方贤妃跟在王妡身后,待王妡坐定后,她接过宫人呈上的茶奉给王妡,又动手为王妡布菜,极尽殷勤之能事。 「这些事情自有宫人做,哪用得着你一个正一品妃来做。」王妡淡淡道。 方贤妃笑着说:「能伺候殿下,是妾的福气。」 王妡用完早膳便起身去庆德殿,方贤妃同前几日一般跟在王妡身后直到出了凌坤殿才停在原地福身恭送。 今日却不同,王妡除了凌坤殿脚步一停,转头看着方贤妃。 「前朝诸多大臣支持立皇长子为储君,若皇长子成了皇太子,待山陵崩后,你就是圣母皇太后了。」 「殿下。」方贤妃大惊,勐地跪在了石板地上,惶恐道:「殿下明鑑,妾万不敢肖想。皇长子出生不过三日就被……从妾身边抱走,妾日日思念皇长子以泪洗面。如今好不容易盼得皇长子回到妾身边,却母子情分生疏。妾没想过皇长子今后有什么前程,只想他做个闲散宗室,轻松度过此生。」 「闲散宗室?」王妡挑眉。 方贤妃犹豫片刻,用力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仰头看着王妡:「殿下,妾非是抱怨,皇长子送回妾身边后,妾观其言行,唯唯诺诺,行事优柔寡断,读书更是死记硬背,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妾并非抱怨太后将皇长子养成这等畏缩性子,只是……妾是他生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王妡重复了一遍,对方贤妃道:「起来吧,这大冷天的,别伤了膝盖。」 她说罢,便带着人往庆德殿而去。 等皇后的仪仗走远了,聚荷殿女官才敢过去讲方贤妃扶了起来。 「娘娘,您这是何苦呢?」女官接过宫人送上的手炉,塞到方贤妃手中,「您在凌坤殿外这么一跪,明日云淑仪、张婕妤她们又该笑话你了。」 方贤妃摇摇头,哂道:「让她们笑去。这天启宫里除了皇后,谁又是真的尊贵。真以为前朝那些大臣们支持,她们的儿子就能当上太子。这储君之位,只能是皇后说了算。」 女官忧虑道:「那您刚才说皇长子那番话传出去,对皇长子有害无益吶。」 「什么有害无益,」方贤妃直勾勾盯着女官,「我那是保我儿性命。」 女官被方贤妃的眼神弄得极不舒服,勉强赔笑:「娘娘英明。」 方贤妃嗯了一声,叫女官去尚宫局一趟取给她取个东西。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亲自去。」方贤妃打发了女官,等人走远了,叫身边宫人,「你去赵宫正说一声,向娥手脚不干净,拿了我不少贵重之物,叫她查仔细了。」 宫人领命,飞快去找尚宫局赵宫正。 方贤妃恨得怄血,太后那个老虔婆,夺了她的孩子不算,还安排人在她身边监视她。 原本她不想发作这个女官,毕竟在她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纰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可向娥那个贱人,竟然敢离间儿子与她的感情,她如何还能忍。 「走。去庆安宫给太后请安去。」方贤妃越想越气,不想忍这口气了。 第260章 沉不住气 方贤妃在凌坤殿前的那一番话很快就传遍了宫内外, 有人笑她,也有人恼她。 以吴慎为首支持皇长子的朝臣感觉自己成了个笑话,他们为了扶皇长子上位殚精竭虑, 皇长子的生母却公然说出希望他只做个闲散宗室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巴掌, 啪啪打在他们脸上。 第476页 「贤妃……无知妇人!」罗仁忿道。 「罗次山, 莫要埋怨,你易地而处, 恐不会比贤妃做得更好。」曹大年摇摇头,「贤妃外无母族势力撑腰,内有妖后把持前朝后宫,唯一的儿子又不在身边, 在妖后手底下讨生活,除了明哲保身还能做什么?」 罗仁面上有些不豫, 一哂:「元龄兄倒是懂得多,妇人后宅都了解得那么清楚。」 曹大年脸色丕变, 低喝道:「罗仁, 你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罢了,你生什么气,莫非踩到你痛脚了?」罗仁阴阳怪气。 「罗仁!」曹大年勐地一拍几案,指着罗仁。 「曹大年, 你跟谁指指点点!」罗仁也拍案而起。 两人在枢密院共事有了龃龉,这日久年深摩擦越多便怨怼越多,尤其是在御史台弹劾了枢密院上下后, 两人私下连表面的和平也懒得维持了。 吴慎被他们吵得头都疼了,瞿纯仁见状便出来打圆场,把罗、曹二人劝开。 「皇长子如今被囿在深宫, 连太后都不得见,可见妖后有多忌讳。」瞿纯仁对吴慎道:「但妖后不可能永远将皇长子关在深宫,待元节之后,我便上疏要求开南书房小学,让皇长子进学。」 吴慎颔首,将此事交给瞿纯仁,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前日常山长公主下帖邀我夫人过府一叙,说了驸马在查的那个案子,妖后抓了不少人,北宫的守备更加严密,想从外部突入难上加难。」 「若强行去救官家,恐妖后会玉石俱焚。」罗仁道。 「吴公,」瞿纯仁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那边怎么说?」 「那边是哪边?」曹大年不解问道。 罗仁呵了一声,有嘲笑的意味儿。 吴慎看了瞿纯仁一眼,没说话。 瞿纯仁等人见状便不再多问。 没有人给曹大年解释「那边」是哪边,是何人何事。 看天色不早了,几人互相告辞,从诗社归家。 吴慎最先上马车离开诗社,之后是瞿纯仁,曹大年和罗仁一道出来的,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话都懒得多说一个字,各自上了马车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曹大年坐在马车上回想着刚才说「那边」时众人的神色,瞿纯仁、罗仁、阮权等人肯定是知道的,看自己茫然,罗仁的得意都要从眼角飞出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就瞒着他一人,曹大年脸色渐阴,愈发对其他几人不满。 「老爷,对面是萧尚书的车驾。」外头僕从提醒道。 曹大年思绪一下还没从「那边」□□,没反应过来萧尚书是谁:「什么人?」 「东都行台尚书,萧三爷。」僕从道。 曹大年这才醒过神来,对面车驾来的是先帝三子萧珩。 澹臺太后携皇长子回京时,他也一道回京了,只不是在朝堂争议立储之事的光芒下,萧珩回京半点儿水花都没有激起,王皇后也没有召见他,像是彻底遗忘了他这个人。 然,哪怕萧珩没被封爵,领的是个行台尚书的虚职,先帝三子的身份摆在这里,曹大年一个五品官遇上须得车马靠边下车见礼。 萧珩的马车经过曹大年身边时停了下来,马车帘子掀起,萧珩不復前几年削瘦的脸露出来,道了句:「是曹公事啊,这是打哪里来?」 「朝廷封笔,闲来无事,与几位友人一道品茶论诗罢了。」曹大年道。 萧珩笑了声:「曹公事倒是好雅兴,听说枢密院都火烧眉毛了。」 曹大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萧珩又呵呵笑了两声,放下车帘准备走。 曹大年一个冲动之下叫住了萧珩:「三爷,下官有一事不解,还望三爷赐教。」 「何事?」萧珩又掀开车帘。 曹大年说完之后就后悔了,他要问的话根本就不该问,更何况是在大街上问。 「什么事,让你叫住我又难以启齿?」萧珩有点儿不耐烦了。 「事关……」曹大年吞吞吐吐地说:「……太后。」 萧珩脸一沉,神色不善。 他不蠢,曹大年虽然语焉不详,但涉及到太后和他的,无非就是太后虐杀了他母妃,他口口声声要杀了太后报仇,太后至今还活蹦乱跳,让他的杀母之仇成了笑话。 「曹大年,你好大的胆子!」深感被冒犯的萧珩火冒三丈,示意随扈将曹大年押下。 「三爷,误会,误会。」曹大年没想触萧珩逆鳞,连忙告罪:「下官先头与吴相公几人喝茶,聊起皇长子,所以……下官绝非有意冒犯三爷,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当心他萧珩又反水呗。 「吴慎!」萧珩哼道:「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我的所作所为轮不到尔等置喙。」 曹大年连连赔罪讨好,萧珩终究不能在大街上打杀朝中大臣,警告了一番气沖沖走了。 萧珩于曹大年这一通遭遇本就是在人来人往的小纸坊巷,传出去的速度就跟长了翅膀一样,不到半个时辰就连在宫里的王妡都听到了——还不是察子上报。 「这曹大年是在故意惹怒萧珩?」王妡微感诧异。 萧珩暗中与常山长公主、吴慎等人的来往,她可是一清二楚。曹大年是吴慎的拥趸,怎么好端端去惹怒萧珩? 「倒不像是故意惹怒。」沈挚说道:「我在枢密院与曹大年交道颇多,此人心眼多又心眼小,行事时常冲动。」 第477页 王妡好笑:「无怪这么多年还是个五品,想必他这样的性子得罪过不少人。」 沈挚道:「不过他公事却办得不错,这么多年少有疏漏,很是难得。」 「这倒是奇了。」王妡将非要把大脑袋搁自己腿上打盹的大猫搬开,拍拍手上的毛,「行事冲动之人照理来说多粗心。」 「的确是奇了。曹大年这人,明明行事冲动易得罪人,偏偏很少让人抓到实在的把柄。今年审官东院磨勘,他考评上上,分明能挪一挪,却得罪了好些个审官东院的,就还是在中书门下堂后公事这位置上没动。」沈挚看着大猫不能枕王妡的腿就来枕自己的腿,好笑地摸了一把大毛脑袋。 大猫被摸了头也不在意,弹了弹耳朵,大爪子抱住沈挚一条腿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忽然耳朵一竖,翻身坐起,澄黄的兽目盯着殿门处。 「怎么了?」沈挚往殿门看去。 「来了什么不速之客吧。」王妡淡淡说道。 「吼——」 大猫一声啸,樑上的灰尘都要被震下来了。 片刻,女官进来,道:「殿下,太后在殿前要求见您。」 「她倒是不闲着。」王妡站起身,吩咐女官:「将太后请去正殿吧。」 王妡拍了一下大猫的脑袋示意它跟上,缓步出暖阁,沈挚跟在她身后,到凌坤殿正殿外时,拱手向王妡告辞。 「沈将军,何必急着走,莫非是见到我来了?」澹臺太后从正殿里出来,被王妡身边的吊睛勐虎吓到,差点儿惊叫出声,是为了不落下风才强行忍住,站得离王妡七八步远,「我在东都就听闻沈将军将后宫当做自家花园般来去自如,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太后之言,无端,无根,臣万不敢当。」沈挚躬腰拱手。 「呵,你不敢当?!」澹臺太后嗤声:「这眼瞅着宫里就要下钥了,你还在后宫,在皇后寝宫,你们做出这等不知廉耻、妄图颠覆国祚之事,罪当诛!」 「太后真有闲情雅致,跑到我这里来喊打喊杀。」王妡慢慢抚摸老虎头,不紧不慢,说出的话却能气得澹臺太后吐血:「这前朝后宫皆在我手,我想在哪儿召见朝臣,无人可以置喙。」 澹臺太后指着王妡:「你……你……秽乱后宫你还有理了,别以为皇帝不在京中你就能无法无天!」 王妡迈了一步:「萧珉就算在这天启宫,又能怎样?」 又迈了一步:「太后跑到我面前来撒野,谁教你的?」 一步一步走到澹臺太后近前,微微一笑:「太后,您待在东都好好的,萧珩又是个只会嘴上功夫的废物,为什么非要回京,送死呢?」 澹臺太后惊骇,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王妡面上一闪而过的杀意绝不是她眼花。 她左右看,跟在她身边伺候的宫人内侍一个都不在,周围除了沈挚就是凌坤殿伺候的人。她回京这些日子也见识到了王妡对天启宫和朝堂的掌控,她若真在这里杀了她,恐怕朝臣们也没法给她讨一个公道,毕竟她身上还背负着疑似通敌叛国的罪名。 澹臺太后有些后悔,不该听了庆安宫里那群太妃说了几句就沉不住气跑来找王妡的麻烦。王妡此人,无君无父,又岂是孝道节烈能约束她的! 澹臺太后虽然被王妡如此逼迫恐吓,却不想退,于家于国,都没有她这个太后退的道理。 她梗着脖子,苍老松弛的双眼怨毒地看着好整以暇的王妡,想撕烂这张脸,想将这贱妇凌迟。 那王妡就更不会退了,她大权在握,离御极就差最后一步了,这天底下只有人避她,没有她避人的道理。 「殿下,」沈挚在一旁道:「太后此番过来,想必是思念皇长子,想去探望皇长子吧。」 太后现在还得留着,太后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但绝不能让王妡落下一个逼死太后的罪名。 沈挚道:「太后对皇长子实在尽心尽力。臣以为,不仅是皇长子为太后孙,另四位皇子亦是太后孙,合该一同承欢太后膝下。」 王妡道:「既如此,就把皇子公主们都叫来吧,同时太后孙,男女都一样,都该在太后膝下承欢。」说罢,进了正殿坐着。 凌坤殿女官过来请澹臺太后入殿:「已经派人去唤皇子公主们,还请太后在此稍等片刻。」 澹臺太后不想进去,她也不想见什么孙子孙女,她对养大的皇长子感情也就那样,其他见都没见过几面的孙子孙女更是不感兴趣,尤其是那四个要与皇长子争储君的孙子。 澹臺太后扶持皇长子,是因为皇长子的生母出身低微,没有母家支持,只能听她这个祖母的。其他皇子的生母就算不是出身显赫也是清流五品,难以全完掌控。 她母家以败,手里能够握住的筹码就那么寥寥。 「太后娘娘,请吧。」女官拦着澹臺太后的去路,旁边还有一只真虎视眈眈的老虎挡路,澹臺太后无法,只能先入殿。 沈挚朝王妡告辞,王妡叫沈挚除夕那日早些入宫,澹臺太后忍着没有发作。 没多久,全部皇子公主都过来凌坤殿请安。 凌坤殿去宣人的内侍可是个实在的,王妡叫把所有皇子公主都宣来,他们不仅宣来了萧珉的皇子公主,还宣来了因未嫁还住宫中的先帝的十二公主萧又菡和十三公主萧陶宁。 第261章 可惜了…… 第478页 先帝的十二公主萧又菡, 母妃去得早,父兄也不管她,比起有母妃照看的十三公主萧陶宁, 她在天启宫中活得很透明,早就到了嫁龄也没有人提她的婚事, 她一个女孩儿又怎么能自己去宗正寺说自己的婚事。 「请皇后安, 请太后安。」 萧陶宁也快要及笄了,两个出落得水灵的大姑娘与自己的侄子侄女一道, 给王皇后、澹臺太后请安。 「免礼,都坐吧。」王妡叫起众人,女官引着两位长公主在右侧落座,几名宫人搬来绣墩来放在太后一侧, 将皇子公主们绕着澹臺太后坐,实际演绎什么叫承欢膝下。 众人坐定后都是一个劲儿地沉默, 他们畏惧王妡,她没有开口, 谁也不敢先开口。至于太后, 这天启宫里早就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就算是庆安宫也不是她迁居东都之前的庆安宫了。 澹臺太后想掌握主动权,遂问起皇长子在聚荷殿过得如何,萧祚不敢不答, 只是每回一句话就先畏缩地看一眼王妡才简略说几个字,把澹臺太后气得不行。 其他皇子公主在来之前就被母妃耳提面命,也不敢多跟太后说话, 别说承欢膝下,不给太后添堵就算不错了。 说了几句,澹臺太后也没心思, 只想走人。 「太后不忙着走,正好都在,就说了吧。十二的年纪也不小了,太后该为她操办婚事。」王妡说道。 萧又菡以为自己不过是来凑数的,忽然被点名,惊愕之下忘了掩藏表情。 澹臺太后看了眼萧又菡,又狐疑的瞥了王妡一眼,猜测王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事由皇后你操办便可。」不管王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澹臺太后都不打算接招,断然拒绝:「我离京日久,如今京中有何青年才俊全然不知,省得给十二挑了个不合适的,成了一对怨偶,就是我的罪过了。」 王妡端起茶盏,「为母者为子女操办婚事乃人伦,太后尚在,此事真要交与旁人?」慢慢啜了一口,才道:「十二好歹唤你一声『母后』,又不是『后母』,当年十二的母妃如何去的,太后一点儿也不知情吗?」 萧又菡叠放在腿上的双手用力交握,垂眸看着脚前的地砖,克制着不去看任何个人。 萧陶宁少与萧又菡耍在一处,见此情形有些同情萧又菡,又不免有些庆幸,好在她还有母妃护着为她筹谋。 澹臺太后被王妡一句「后母」给气了个仰倒,拍案而起:「我看皇后劳累过度以至胡言乱语,瞧着似失心疯一般。还是快些传御医来瞧瞧,不要讳疾忌医。你今日冒犯之事,我只当你是有疾,不同你计较,好自为之。」说罢,拂袖而去。 看起来,澹臺太后早就想走了,正好有个不落下风的藉口。 澹臺太后走了后,王妡把其他皇子公主都打发走,独留下萧又菡。 萧又菡侷促地坐在椅子上,王妡叫她用些果子点心她也不敢伸手。她的后半辈子甚至生死就掌握在王妡手上,她不敢得罪她,大姐姐算是她们姐妹当中日子过得最好的,得罪了王妡,这两个月被整的苦不堪言。 「你的婚事你自己怎么看?」王妡没拐弯抹角,就直接对萧又菡说:「你虽贵为公主,但你的婚事选择的余地不多,我朝驸马是不可在朝中担任实职的,有点儿志向的都不会想尚主。」 萧又菡垂着头不说话。 「之前猃戎遣使求娶我朝公主,有朝臣上疏想让你去猃戎和亲,」王妡看萧又菡终于抬起了头,一脸惶急,不卖关子:「被我压下来了。」 萧又菡松了一口气,起身朝王妡福了一福:「多谢皇后。」 王妡看着背嵴挺直的萧又菡,想起上辈子她出降猃戎在干元殿辞别帝后时,强忍着泪水一脸倔强。明知此番前去是一条布满荆棘的死路,也只能踏上去走下去。女子身若飘萍,即使贵为公主也摆脱不了任人摆布的命运。 「你自己怎么想,但说无妨。」王妡闲适地靠着凭几,缓缓道:「你瞧上谁家的郎君尽可同我说,你没有母妃为你打算,就为自己多打算些。」 萧又菡很吃惊,听王妡的意思,她的婚事她可以自己做主,甭管瞧上谁家的,王妡都可以赐婚。 这…… 对王妡的好意,萧又菡受宠若惊。 她自忖毫无过人之处,也没有母族撑腰,一手遮天的王妡没道理费心去拉拢她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公主。 没有道理,那就是纯粹的善意了,可萧又菡还是不敢接受这样的善意。 她在这深宫中长了活了近二十载,人性何样她非常清楚,她早就不敢天真了。 「一切但凭皇后做主。」萧又菡起身又福了一福。 王妡看了萧又菡一会儿,末了挥手让她退下。 盖因忆起上辈子在朝堂最艰难的时候萧又菡出降了猃戎,为梁朝挣得了一丝喘息。国不强,身在敌国的公主又怎可能被善待,仅仅一年时间,猃戎就传来消息言义阳长公主暴毙。 所谓暴毙,这里面有多少龌龊,不说难道旁人就不知道了么?! 可怜那时的梁朝为自家的公主讨一份公允都没办法,甚至连尸首都要不回来。 王妡怜惜萧又菡,但她的善意就只有那么多,对方不接受便罢了。 萧又菡行礼告退,走到殿门边时又犹豫不决,忐忑地回头看一眼王妡,后者正在抚摸不知何时飞进来站在案几上的一只鸱鸮。 第479页 终究,萧又菡还是没有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口。 待萧又菡离开,王妡放飞鸱鸮,有些可惜了这十二公主。 - 再说澹臺太后怒气沖沖回到庆安宫,派人叫来那些怂恿她的太妃们过来训斥一顿,等了许久竟无一人前来,问就是身上不爽,就不去见太后了。 澹臺太后怒气升级,就想冲过去把那些贱人都抓来打板子,被身边伺候的人好说歹说给劝住了。 这气撒不出去,澹臺太后越怄火就越焦虑,就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王妡那贱妇,恨不得立刻过去亲手杀了王妡。 不,一刀杀了太便宜那个贱妇了,凌迟,要把那贱妇凌迟! 澹臺太后陷入在自己的想像当中,想像被凌迟的王妡如何痛苦地求饶,呵呵呵地笑出声来了。 伺候的宫人对视一眼——太后这是气出了毛病,脑疾? 澹臺太后的思绪从想像中□□,叫来石雪萍,让她去给吴慎传信,叫他们不要拖拖拉拉。 「现在?娘娘,这宫中都下钥,没法出去。」石雪萍为难道。 「就现在!」澹臺太后蛮横道:「我看谁敢拦我!」 眼见澹臺太后不依不饶就要闹起来,石雪萍忙拦着她,好生劝慰:「娘娘,不用急这一时,吴相公他们定然已有成算,咱们安心等着就行。」 「安心等,安心等,我能安心吗?我儿还在北宫受苦,我儿是堂堂一国之君吶!」澹臺太后用力抓着石雪萍的手,喊叫:「王妡那个贱妇,竟敢如此对我儿,我要把她千刀万剐了!」 石雪萍用力搀扶住澹臺太后,想叫太后别再说了,终究身份所限,只能细细安抚。 「娘娘,要不了多久了,您且安心,乱臣贼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要不了多久是要多久?」 「明年。吴大相公说了,要等时机成熟,这眼见要元节了,为了吉利也要最早出正月。」 「时机时机,吴慎那老匹夫,说了这么多年的时机,他认为的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就眼睁睁看着官家受苦!我儿,我儿命苦哇!!!」 石雪萍嘴里泛起苦涩,将澹臺太后安置在软榻上,轻声哄着。 到了东都没多久,她就发现太后似乎神志有些不太好,叫来御医来来回回看诊了十数次,说是郁结于。可看着太后越来越不好,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皇后安排人给太后下药才会导致太后这种状况,疑神疑鬼好长一段时间到处找下药的证据,太后的吃穿用度全都要经过她仔细检查。 事实是,太后真是郁结而致神志不清,没有人给太后下药。 石雪萍在澹臺太后身边伺候多年,看着她从烂漫的少女变成晦暗的深宫怨妇,跟着她风光过也如履薄冰过,愿以后官家登基就苦尽甘来了,有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抛去身份立场,同为女人,石雪萍心底其实非常佩服王皇后。 只手遮天,万民臣服,天子都被踩在脚下,寻常人想都不敢想。 倘若皇后与太后不是对立,倘若自己是在皇后身边伺候…… 石雪萍十二岁入宫,在宫中沉浮三十载,歷三代帝王,做到四品女官,自是有野心和抱负的。 可惜,这世上许多事情从开始就定好了结局。 石雪萍看着被她哄安静下来闭上眼睛睡着的太后,给她盖上绒毯子。 赢面太小了。石雪萍想。 皇后手里有兵有权有钱,还有民心。 太后,不,皇帝手里有什么? 靠一直说时机成熟的吴大相公等人?还是为湛驸马和儿女焦头烂额的常山长公主? 宗室没几个可用之人,德阳王态度不明,三爷爵位都没有,楚王身侧的楚王妃是皇后的死忠,平郡王等人说白了就是米虫。 然皇帝已经没办法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然真将江山拱手让人吗? 「雪萍。」不知何时,太后睁开了双眼,在昏暗的烛光里眼神清明,「你觉得王妡会死吗?」 石雪萍不答,只言服侍太后用膳。 澹臺太后让石雪萍扶起来,「你也觉得皇帝没几分胜算是么?」 「奴不敢。」石雪萍道。 是「不敢」,而不是「不觉得」。 澹臺太后苦笑一声:「要论治理大梁,王妡确实长于皇帝。至少王妡没有对猃戎称臣纳贡。就说这和亲,若是以往,恐怕早就应下,将公主嫁去猃戎了。偏她硬气,竟叫猃戎把自己的公主嫁来我们大梁。」 「可是,」澹臺太后走到窗前,仰望着深蓝的天幕,嘆道:「这天下始终姓萧,王妡若安分辅佐皇帝,未尝不会成为一代贤后青史留名,帝后相得将是流传千古的佳话。偏她野心大,可惜了……」 第262章 定下和亲 与猃戎和亲一事, 在元日大朝上,终于落定。 元日大朝,诸番邦上贡, 猃戎使臣上呈国书,将送猃戎公主银可入梁和亲, 修两国世代交好。 王妡下诏封猃戎公主为贵妃, 修养德殿供贵妃居住。 鸿胪寺上下在开朝后便忙碌起来,与猃戎使臣商议婚仪、日程, 以及聘礼嫁妆之类。 「皇后殿下恩典,知猃戎嫁娶婚仪简陋,特许六礼迎贵妃入朝。」 「到底是国嫁,不可轻忽, 我朝皇后殿下慈德泽天下。」 「贵国若不知何为六礼,本官可派人从旁指导。」 第480页 「我泱泱大梁乃礼仪之邦, 礼不可轻,礼不可废吶。」 礼部郎中、摄鸿胪寺卿事汪云飞与鸿胪寺卿茹浩光二人一唱一和, 猃戎使臣哈里辉的脸色越来越黑, 又没发反驳。 在礼仪这事上,猃戎没有什么可拿来对梁朝指指点点的,从来只有梁人骂他们野蛮类猴。 哈里辉黑脸归黑脸,想到随国书一道送来的汗王的密信, 他忍下了这口气。 迟早…… 今日之辱,他迟早要报还! 一向嚣张跋扈的哈里辉忽然变得隐忍,汪云飞暗暗警惕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再又气了猃戎人一次后,汪云飞和茹浩光一共进宫面见皇后禀与猃戎商谈的情况,后汪云飞说起对猃戎人的怀疑。 茹浩光看了汪云飞一眼, 亦道:「哈里辉此人向来跋扈,臣与他打交道多年,即使猃戎打了败仗,此人依旧是鼻孔朝天的模样,今次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伏小做低。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能让哈里辉如此隐忍,臣恐猃戎所图甚大。」 「猃戎觊觎我中原沃土,百年不改初心,猃戎最大的图谋便是让我大梁破国。」王妡说得平淡,「这其中区别,不过战争或……」她笑了一声,才说:「阴谋。」 茹浩光一凛,皇后所言「阴谋」是何种阴谋? 「行了,都退下吧。对猃戎,不必太客气。」王妡手背向外挥了挥。 二人行礼告退,出了庆德殿,茹浩光对汪云飞略一拱手,道:「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汪云飞拱了拱手,慢慢悠悠看茹浩光急匆匆出宫。 茹浩光出宫到了皇城,往皇城西南方走了一炷□□夫忽然又停下。 「不行,莽撞了。」他喃喃自语,随后折回鸿胪寺公廨。 回到值所里,他把自家的僕从叫进来,将一张纸条交给僕从:「送去将作监亲手交给德阳王,别让人发现了。」 僕从将纸条卷好仔细掖在衣襟里,低头快步走了。 - 猃戎王庭。 银可公主奋力推开阻拦自己的勇士,跑进王帐,喊道:「父汗,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梁国去?!」 王帐里,猃戎的大贵族齐聚,与汗王围坐一圈,一齐看向闯进来的银可公主。 维泽尔笑道:「银可,将来去了梁国可不能再这样了。」 伊思霍附和说:「梁国人最看重礼仪,该叫人教教银可公主梁国礼仪才对。」 银可被说得脸通红,羞愤欲死。 汗王苏檀脸色阴沉,神色不善地扫了维泽尔一眼。 德浑用力一拍佩刀,对伊思霍说:「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我们强大的猃戎公主还用学习弱小梁国的礼仪?!」 「你也只是说得好听,前年跟梁国打的那一仗,跑最快的可是你儿子克雷。」伊思霍非常夸张地「嗤」了一声,表达自己的嘲讽之意。 维泽尔一派的大贵族都哈哈大笑,嘲笑德浑的儿子是个怂货,把德浑气得想当场拔刀,又因儿子从战场逃跑而实实在在给他丢了脸,只能忍着。 克雷从战场上跑掉后,为了不被汗王处置,回来哭诉,将梁国的火器形容得极夸张,一颗雷火球炸开那叫一个地动山摇飞沙走石,人、马都被炸得稀碎。 还不止他一人如此说,逃回来的许多人都这么说,就不得不让猃戎的大贵族们深思了。 这时又传来西骊都城玉庆府被炸的消息,据说楼都炸塌了一座。 西骊的国都都敢炸,弱小的梁国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两方挑衅? 但不得不说,玉庆府这么一炸,把猃戎给震慑住了。原本他们对克雷等人的说法嗤之以鼻,认为这是他们打了败仗为自己开脱的说法。这之后他们看待梁国的眼光隐隐发生了变化。 「父汗,我不要去梁国。」银可公主是苏檀最宠爱的女儿,被捧着长大,她想说什么就说。 「银可,出去。」苏檀沉着脸,有些严厉地说:「此事已经定下。」 大贵族思结是银可公主的舅舅,劝道:「梁国富饶,有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你嫁去梁国为贵妃,梁国皇后不敢亏待你。」 「梁国这么好,那你自己嫁过去啊!」银可公主很不给舅舅面子,「谁要是觉得嫁去梁国好,谁自己嫁去,反正我不嫁!」 伊思霍笑道:「与梁国和亲,是为了猃戎好,银可公主怎么能只顾自己任性,不顾猃戎子民呢。」 银可公主怒道:「你如此关心子民,你自己嫁去梁国啊!」 「这……你……」伊思霍恼道:「疯了你!」 「银可!出去!」苏檀低吼,显而易见的生气了。 银可公主抖了一下,她从来没有被父汗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过,顿时委屈得不行,咬着嘴唇转身沖了出去。 苏檀的脸色更加不好,他没想到在他眼里软弱如羔羊的梁国竟然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王朝不受他的掌控? 苏檀把目光移向维泽尔,不想后者也在看他,两人目光对上,维泽尔对他笑了一下,苏檀更加阴郁。 维泽尔是上一任汗王最小的儿子,与苏檀差了十几岁,母亲出身猃戎大贵族达尔塞克,岁数小的时候尚不显,等到他快长成时苏檀才发现维泽尔比任何一个兄弟威胁还大。 可惜,当初一时仁慈,后来就怎么也杀不掉了,苏檀非常后悔。 第481页 「汗王有什么吩咐?」维泽尔看苏檀一直看着自己,于是微笑问道。 苏檀收回目光,对帐内所有大贵族摆了摆手,叫他们散了,今天被银可打断,没心思再讨论什么东西了。 大贵族们鱼贯而出,维泽尔与伊思霍等人走在一起,在白帐旁看到裹着厚厚狐裘眺望远方的孙目田,快步走了过去,问:「孙先生怎么出来了?你生病了,还是在帐中休养比较好。」 「帐中待就了难免气闷,在下出来透透气。」化名孙目田的王鼎思朝维泽尔拱手,又与伊思霍等人见礼。 小王子身边有个梁人谋士,一开始伊思霍等人极其反对,梁人都狡猾如狐,鬼知道此人跟在小王子身边是不是有什么祸心。 然,这么多年过去,这位孙先生为小王子出谋划策,帮着他们避开了好几次汗王和楚吉设置的陷阱,又反击让汗王吃了亏,伊思霍等人才渐渐信服了孙先生。 「今年冬天又闹白灾,孙先生不够强壮,还是不要总是吹冷风,我们还有赖孙先生出主意呢。」伊思霍等人回礼,态度堪称礼贤下士了。 「无妨,但愿白灾早日结束,我们能早日回到王城。」王鼎思嘆息一声。 维泽尔几人亦心有戚戚焉。 今年白灾比去年更严重,王城被厚雪覆盖,他们被迫迁王庭到有地热的绿洲处来。 「对了。」王鼎思说:「在下适才见银可公主一路抽翻了好些侍人、羊奴,骑马往那边去了,她怎么了?」 仰基萨尔呵地一声:「还能是为什么,为了不嫁娶梁国。汗王真是把银可公主宠坏了,让她嫁去梁国可是为了……」 「咳!」伊思霍咳嗽了一声。 仰基萨尔立刻闭嘴,不敢再说话了。 这事只有汗王、小王子和大贵族们知道,那些臣子们,就连阿德贝格楚吉都不知道,就算他们信服孙先生,该瞒的还是要瞒。好在伊思霍提醒得及时,仰基萨尔都想打自己的嘴巴。 对几个大贵族的眉眼官司,王鼎思佯装没看到,也不好奇,只嘆道:「看着天色似又要下暴雪,该叫人把银可公主追回来才是,免得发生了什么意外。」 「放心,就算汗王不管,思结也不会不管的。」伊思霍道:「孙先生还是快些进帐里吧。」 仰基萨尔点头:「就是就是,孙先生可不能再病了。阿德贝格之前着凉病倒,一直都没好,就连梁国的大夫都看不好,我们前天去看望他,人已经煳涂了,恐怕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王鼎思诧异道:「楚吉吗?他快不行了?」 维泽尔说:「是的,梁国大夫说,就这几日了。」 「是么。」王鼎思很遗憾地说:「我一直很敬重楚吉,他的文采不数梁国大儒,智计百出,让我们猃戎越来越强大。可惜,他一直对我有偏见,不愿意与我探讨学问。没想到……天不假年。」 维泽尔道:「他的多疑害得你被苏檀用了大刑,要不然你的身体也不会变得这么差,你还敬重他,想与他一起探讨学问,孙先生,你是我见过最大度的人。」 伊思霍等人也点头,表示小王子说得对。 王鼎思微笑,谦虚道:「哪里哪里,学无止境,达者为尊。」 与维泽尔等人告别,转身回到自己住的白帐,脸上的假笑立刻没了,叫伺候的侍人出去,然后无声大笑—— 哈哈哈!老不死的东西,终于要死了,痛快! 笑完之后,他又想起仰基萨尔被打断的话,不由得皱了眉。 虽然话没说完,王鼎思猜,猃戎恐怕是想借送银可公主入大梁时趁机搞事情。 他们想怎么搞?会怎么搞? 第263章 无缝鸡蛋 「四海不可以无本, 还请皇后早日立下皇太子。」 元节未过,才出人日,朝堂上又响起了立储的声音, 比之去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时,枢密院上下都被彻查, 架阁库里积年的文卷全部被翻出来, 由御史台派吏五十人清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军政之事暂由兵部全权代掌。 立储与军政两件看似毫无关系的事情, 被关联起来激烈交锋,几乎每一天都有官员因此被弹劾,九成以上朝臣捲入其中互相攻讦,最开始还留有余地, 到后来全都下死手要扳倒政敌。 王妡端坐在御座上,每日看着底下吵成一团的朝廷股肱们, 没有半点儿不耐烦。 「这难道不比瓦子里的戏文精彩?」 王皇后对左右说的话传到宫外去,大臣们有一个算一个要被怄出内伤了, 朝堂上倒是安静了一段时间, 不过私底下的动作还是不少。 罗仁作为清查枢密院的首要对象,近来是焦头烂额,他算不得谨慎,神奇的是, 御史台查了他一个多月没有抓到大的把柄,不过不断被揪出来的小错却足够让人整日不得安生。 为此,他太常礼院的差事也受了影响, 孟春耕籍这等重礼被王皇后交给了太常寺来主持,罗仁有心反对无力行动。 罗仁这里查出来的虽然都是些癣疥小事,然皇城司配合御史台神通广大地从这些小事挖出了好几桩大案, 贪腐的、舞弊的、擅动礼器的种种,一批官员被撸,有人甚至流放三千里。 渐渐的,朝堂上的老面孔越来越少,职事的从差遣逐渐变成了本阶官,随着左槐出任尚书左僕射,尊为左相,在大梁闲置百年的三省六部慢慢重新运转起来。 第482页 众人这时才惊觉,王皇后在转移朝廷权力的中心。 原本朝廷以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吴慎为首运转,现在变成了以尚书左僕射左槐为首。 王皇后以前撸蒋鲲那是下了死手,让蒋鲲进了台狱再无翻身的余地,全族被流放,门生亲故下狱的流放的,数都数不过来。后来手段变得温和了一些,没有人再被打到台狱里去,有些事情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其他不说,就说大理寺处理太后通敌叛国的案子拖拖拉拉,她只是申饬了几次,大理寺积极认错死不悔改她也没动他们。 谁知,「温和」都是错觉,是「温水煮青蛙」。 等快要被「煮熟」了反应过来,鼎里的青蛙自然要激烈反抗,想要跳出热鼎。 最先出问题的是供猃戎公主入梁后居住的养德殿的修整,採办木料没人负责,追究下去个个都说不是自己负责,不知道是谁负责。 之后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都是些不会伤筋动骨却麻烦无比的小处出问题。 双方就这么比着耐心,看谁先熬不下去。 「吴公,这样下去不行哪。」阮权愁眉不展,枢密院如今被翻了个底朝天,事务都移到兵部去了,他无事可做,整日提心弔胆,人都快出毛病来了,「我觉得,我们要给妖后下个狠药才行。」 吴慎沉思不语。 罗仁点头贊同,他如今跟阮权一样,无事可做。 瞿纯仁物伤其类,先是阮权,再是罗仁,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他,就连吴慎,在左槐出任左相后也隐隐有了被架起来的架势。 「去岁左槐还对我等露出交好之意,原想王准退下来,妖后断了一臂,左槐成不了大气候,没想到……」瞿纯仁把腿上衣摆都握皱了,不甘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倒是我等小瞧妖后了。」 几人面面相觑,罗仁试探着问吴慎:「难道我们真只能等猃戎公主入朝那时候?吴公,常山长公主毕竟是一介妇人,非是我不信她,只是这样总归太过冒险,弄不好,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阮权道:「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兵权被妖后牢牢握着,我等压根儿无法插手,财权被分散开,刘敏那厮……我都不稀得说他,见风使舵的小人一个。」 「支持皇四子对刘欲讷肯定更有利,若是你,你怎么选?」罗仁问阮权。 阮权避而不答:「现在最重要的,是清君侧,诛妖后。」 「吴公?」瞿纯仁唤吴慎,想让他表态。 吴慎揉了揉眉心,终于说话:「为今之计,只能下勐药了。先立皇太子,确立了正统,咱们才有大义。」 「那……」 「王确。」吴慎道:「我不信妖后不会护其父,只要能让妖后乱了阵脚,咱们就有机可趁。」 其他人听了这个名字,都是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 王确这个人…… 是真的很难抓把柄吶! 别人是小心谨慎,他是俯仰无愧。 这人实在是太直了,直得都不知变通,若不是家世使然,就他这性格早把满朝文武得罪光被扔到一个穷乡僻壤里呆着了,还能在朝堂在盐铁使风光无限,到处给人添堵?! 「吴公,这不好办吧?」瞿纯仁道。 「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人在朝堂总会有行差踏错,我不信王确真是个无缝的鸡蛋。就算他真是无缝的鸡蛋……」吴慎眼中闪过一道狠厉:「那就从外面敲开他的壳!」 瞿纯仁与罗仁、阮权对视一眼,三人眼中都有惊疑之色,半晌瞿纯仁带着不确定地问:「吴公您是说……」 吴慎看着他们三人:「要成大事,须得狠心。」 三人犹豫片刻,重重点头。 出了诗社,四人各自回府,在路过吉祥巷时瞿纯仁叫僕从停车,他记得前几日母亲念叨过想吃吉祥巷周记的水晶角儿,他正好路过,就去给母亲买一些。 「客官,里面请。」跑堂的小子笑得很殷勤,将瞿纯仁请进去,「您需要些什么?」 「三斤水晶角儿,三斤冷元子,三斤素沙糖。」瞿纯仁道。 「好嘞,您先请坐,稍等片刻。」小子将瞿纯仁请到一旁。 「瞿知院,好巧。」瞿纯仁才坐下,就听到门边传来一道寒暄之声,他望去,竟是王确抱着他的孙子进来。 三刻钟前才商量着要陷害的人,一下子出现在自己面前,瞿纯仁莫名有些心虚。 「王盐铁怎么来了这儿?」 「休沐,出来耍一耍。」王确颠了颠怀里的小孙子,说:「叫世翁。」 小孩儿才一岁多点儿,很是害羞,小脸往王确的脖颈处一埋,才不叫人。 「怎么又害羞了,出门前才教过你的,不听话。」王确对小孙子没辙,轻飘飘说了一句,随后对瞿纯仁歉然道:「小孩儿不懂事,瞿知院见谅。」 瞿纯仁客气道:「哪里哪里,王盐铁严重了,孩子很有灵气。」 王确还待跟瞿纯仁寒暄几句,他怀里的小孩儿却耐不住了,小短腿蹬了蹬,催促:「阿爷。」 说好的带他出来买好吃的,好吃的就近在眼前了,为什么还不买,为什么还一直和丑丑说话。 「好好好,买买买,我们阿树喜欢什么,都买。」王确歉然地对瞿纯仁笑了一下,示意等在一旁的跑堂小子过来。 第483页 小子给王确介绍店里的各种吃食,还让他试吃,另一边瞿纯仁看着王确逗自家小孙子,等他要的吃食称好打包好拿上,也没跟王确打个招唿,人便离开了。 王确眼角的余光扫到瞿纯仁离开,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觉得今天瞿纯仁有点儿奇怪。 「阿爷,阿爷。」 小孩儿急切的声音打断了王确的思绪,瞿纯仁的那点儿奇怪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 立储之争和枢密院案依旧是朝堂上的重点,宫中迎猃戎公主的准备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今年入春以来算得上是风调雨顺,去岁厚雪融化滋润了土地,五谷种下后冒出来的青绿十分可爱,今年就算不是个丰年,也不会像前两年那样许多地方遭灾几乎颗粒无收。 王妡看着各地上报的春耕公文,心情舒畅。 「殿下,李贯道李指挥使请见。」万开从殿外进来,轻声向王妡禀报。 「叫他进来吧。」王妡道。 万开叫小内侍出去宣,片刻,李贯道进殿来,向王妡行礼:「臣请殿下金安。」 「免礼。何事?」王妡搁下笔,给李贯道赐了座。 李贯道谢恩坐下,说:「回殿下,察子上报,枢密副使阮权、太常礼院判院罗仁有异动,已不下十日。」说着将一份文卷交给万开,万开呈给王妡。 「这两个人……」王妡细看着文卷上记录的阮权和罗仁各种小动作,问道:「吴慎呢?」 李贯道说:「吴慎暂无异样。」 王妡一哂:「他倒是知道叫别人跑腿。还有瞿纯仁呢,他们不是常在一起品诗评文。」 李贯道说:「瞿纯仁亦无异样。」 「铁器!」王妡翻文卷的手一顿。 「正是。」李贯道说:「阮权叫其妻族旁支大量收购铁器。罗仁家中盘出几个铺子,位置都是极好的,而且都将了许多价盘出去的。」 「我知道了。」王妡合上文卷,对李贯道说:「继续盯着他们,吴慎也不能放松。」 「是。」李贯道行礼,退出庆德殿。 王妡没有再看奏疏,对着文卷沉思阮、罗二人这么做的目的。 铁器…… 铁器都是官营,没有批条想买就得四处找门路,要大批购铁器困难重重,看阮权买的那些,什么铁锅爬犁都买,只要是铁,完全不挑。 可这么收,能收多少? 且阮权就是再无权无能,想从各仓里暗中搞些铁器或铁矿也算不得难事。 他为什么舍易选难? 总不会突然想打些武器吧,以他收的那些铁能打得了几把刀。 王妡看了一眼万开,后者笑容恭敬地躬了腰。 「万开,你觉得吴大相公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王妡问道。 万开毫不犹豫地说:「立皇长子为太子。」 「不是迎皇帝回京?」王妡道。 万开不确定地说:「吴大相公好像有半年没有提及迎官家回京了吧?」 「你倒是看得明白。」王妡笑了下,「没错,吴大相公很久没提迎萧珉回京。士林也很久没喊『清君侧,诛妖后』了。」 万开腰躬得更低,不敢接这个话。 「吴慎现在最紧着的就是把萧祚推到皇太子位上了吧。」王妡叫万开把文卷收起来,起身慢慢朝殿外踱去,「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年,吴慎明着不偏不倚,实际暗中推萧珩登皇太子位。可惜,废了那么大力气,却没有成功。」 万开跟在王妡身后,轻声道:「这奴也听闻过,说是当年还是贵妃的玉氏许了吴大相公许多好处,又拿了吴大相公家人相威胁。」 王妡道:「那你觉得他这次会成功吗?」 万开道:「吴大相公成不成功,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王妡道:「说得不错。赏。」 「谢殿下。」万开开开心心行礼,跟着王妡一路往后宫走。 绕过了凌波池,前面就是聚荷殿,春日惠风和畅,一只燕子风筝从聚荷殿的院墙探出头,越飞越高。 王妡停步,负手看着风筝,看风停了,它就掉下来了。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第264章 王确被参 皇长子萧祚中毒。 万幸的是, 被下了毒的甜点皇长子不喜,只吃了一口,其他都赏给了伺候他的小内侍。 毒不是见血封口的那种, 小内侍没有性命之忧,皇长子只是发了一天热, 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 王妡下令彻查, 查来查去矛头竟指向庆安宫太后。 「荒谬!」澹臺太后在宫中大发雷霆,「我岂会害皇长子!定然是贱妇诬陷。」 「贱妇说的谁?」王妡迈步进来, 身后跟着一队禁军,「太后?」 「你——」澹臺太后眼看着王妡一声令下,禁军将庆安宫团团围住,忍下怒气:「聚荷殿的贱妇照顾不好皇长子就将皇长子送回庆安宫。」 王妡笑说:「可给皇长子下毒的是庆安宫的宫人, 那点心是太后你叫人送过去的。」 「一派胡言!我根本就没给皇长子送点心!」澹臺太后怒道。 王妡道:「你是没给皇长子送点心,你是给另外四个送了点心。」 澹臺太后道:「那为何那四个没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那四个没问题呢?」王妡反问。 第484页 澹臺太后狐疑:「你什么意思?」 王妡:「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澹臺太后:「你不说清楚, 我怎么会知道你什么意思!」 王妡:「有些话,说开了就没意思了。」 澹臺太后脸都气青了。 「也就是赶上我心情好, 愿意跟你说这么些废话。」王妡道:「庆安宫封禁, 许进不许出。」 澹臺太后拍桌:「你敢!」 「太后,我亲自来通知你,你要感恩。」 王妡负手离开,澹臺太后被禁军拦住, 无能狂怒。 皇长子中毒的消息犹如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启安城,然而皇长子中毒的内幕却怎么也打听不到。 「吴公, 定是妖后下的毒。」阮权惊道:「妖后心思歹毒,这次没有毒死皇长子,下次恐怕皇长子就没这么幸运了。」 瞿纯仁劝道:「你稍安勿躁, 等查清了再说吧。」 「还要怎么查清?!」阮权安不了,「大内尽在妖后掌中,不是她还能是谁!」 瞿纯仁说:「那也要再等等,现在时机不成熟。」 「还要怎么等?!先是官家移居北宫,现在是皇长子被下毒捡回一条命。之后呢?」阮权用力一拍桌子,「我们还要坐以待毙吗?」 罗仁贊同阮权:「我们不能一直被妖后牵着鼻子走。再有三个月,猃戎公主就入朝了,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瞿纯仁还是反对:「我觉得还是有点仓促。」 三人都看着吴慎,等他拿主意。 「的确有些仓促。」吴慎说。 几人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然而紧接着庆安宫被封禁的消息传来,连吴慎都有些坐不住了。 妖后欺人太甚! 「吴公!当断不断,事后后悔没用吶!」阮权喊。 吴慎握紧了拳头,用力砸在案几上,狠道:「明日就叫人参王确一本。」 阮权面露欣喜:「我这就去安排。」 榴月十一早朝,御史仗弹盐铁副使王确私贩铁器到猃戎,乃通敌叛国之罪。 王确都懵了。 私贩铁器? 贩去猃戎? 他? 真是泼天的冤情。 「臣绝没做过此事,请皇后明察。」王确愤恨地瞪了弹劾他的御史一眼,走到殿中跪下。 原来阮权私收铁器是为了这个。 王妡看了吴慎好一会儿。 上辈子王家覆灭有一天罪名就是私贩铁器给猃戎,为通敌叛国。 这辈子这个罪名又被按在她父亲头上。 王妡心头腾地燃起怒火,面上还是淡淡的,声线都没有起伏:「有何证据,呈上来。」 御史拿出一沓纸和一个帐本:「此乃罪证和部分证词。」 内侍快步下去接过,白了那御史一眼,御史立刻就是眉头紧皱,一脸嫌恶。 王妡看完证词,翻了翻帐本,问:「就只是这些,语焉不详,就想定朝廷三品大员通敌叛国之罪。御史台做事何事变成这样!」 御史台勾管史安节立刻出列,辩解道:「殿下明鑑,臣自勾管御史台事,从未有过风闻奏事之举,向来都是查明实据,人证物证俱在才行弹劾之权。」 「拿给史御史瞧瞧。」王妡把证词和帐本交给内侍。 内侍将证词帐本拿给史安节,后者仔细看完,交还给内侍。 这些证词很严谨,几乎句句直指王确,严谨得很假。 一个人除非极重要的事情会记得很清楚,对时间太过久远的事,人的记忆是有些模煳的。 而这些证词里,每一件事,何时、何地、何人、做了什么,全部记录得清清楚楚,一个两个也就罢了,这里面共有十人的证词,直接或间接为王确办事,每个人对都一件事都记得非常清楚,且记忆都几乎一样。 这就很刻意了。 与证词的严谨相比,那个王确贩铁器到猃戎的帐本有做得很粗糙,漏洞百出。 「这个帐本是从哪里得来的?」史安节问弹劾的御史。 「为王确贩铁器的管事家中。」御史道。 王确喊:「我根本就没有贩铁器,何来管事?!随便抓个人就来诬陷我,你们御史台现在是这样办事的?」 阮权道:「王盐铁急什么,御史台既然抓人,就自然有证据。」 御史道:「正是。王确,要不要把此人传上殿,你与他当年对质。」 王确下巴一抬:「对质就对质,假的真不了,你叫人啊!」 御史笑了一下,正中他下怀。 「什么时候,御史台还有抓人的权力了?」王妡在上头淡淡发问。 史安节立刻跪下:「殿下明鑑,御史台从不敢越俎代庖。」 御史台其他人都跪了下来:「殿下明鑑。」狠狠瞪了弹劾王确的御史一眼。 那御史连忙跪下,辩道:「皇后明察,臣绝非抓人,只是担心有人灭口,才将证人都请到值所暂住。」 「哼!」王妡直接拂袖而去。 「散朝——」典仪见状高声唱道。 王确站起来,剐了那御史一眼,气哼哼走了。 「世伯。」沈挚疾走几步追上王确。 「是安定侯啊。」王确慢下脚步,对沈挚说:「不用多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过的事情,我不信谁能罔顾王法,强污衊我。」 第485页 王确不爱听别人的安慰,没做就是没做。 沈挚笑道:「世伯豁达。」 「那是。」王确觉得自己顶天立地,斜了一旁往外走的御史,「我问心无愧,任何鬼蜮伎俩都是白费。」 御史脸皮抽了抽,加快了脚步。 「瞧见没有,做贼心虚,看都不敢看我一眼。」王确指着御史对沈挚说。 沈挚点头:「贼子自然心虚,世伯这样为国为民、赤胆忠心之辈都诬陷,可见此人是非不分,利字当头,于国有大害。」 「是极是极。」王确连连点头,表示沈家小子说话就是中听,不愧和我一样赤胆忠心。 闵廷章本来想过来说话,听这两人一人一句,就……还是算了,先去查查那御史吧。 「王盐铁。」贡年一路快行,「哎哟,沈侯也在,那正好,殿下传召二位。」 「劳烦贡大监领路。」王确道。 瞿纯仁走得慢,正好瞧见贡年传召。 王确,皇后传召是在情理之中。 沈挚,皇后传召他是为何? 王确沈挚二人跟着贡年一路到了凌坤殿,正殿里,王妡已经在等着。 二人进殿行礼,尚未拜下就被王妡叫起,「没有外人,没那么多规矩。」 「姽婳,不知道哪个天打雷噼的陷害为父,气煞我也。为父这般正直的人都被人陷害,实在是天理难容。」王确委委屈屈跟女儿告状。 沈挚虎躯一震,刚才在紫微殿前正气凛然的人,和眼前这个委屈可怜的是同一个? 他真是大开眼界。 「吴慎。」王妡说。 「嗯?」王确一愣。 王妡:「该被天打雷噼的,陷害你的,是吴慎为首的那几个。」 「我跟吴大相公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他为什么要如此陷害我!」王确很气愤。 「因为你是我父亲。」王妡把记录阮权等人近日的所作所为的文卷拿给二人看,「若非皇长子中毒让他们失了分寸,提前动手,恐怕呈上的证词证据会更无懈可击。」 王妡又拿了一份密卷给沈挚,「猃戎那边传来的,瞧瞧吧。」 「猃戎要在送公主入朝时有动作?」沈挚眉头狠皱。 「不然呢?苏檀真捨得把最宠爱的女儿送到我朝来嫁给一个废人?」王妡冷嘲。 「猃戎想南侵,仅仅只是送嫁的那点人能办成何事?猃戎应该没那么傻。」沈挚沉吟:「莫非,他们在启安城里有内应?」 王妡说:「你觉得内应是谁呢?」 沈挚眉头皱成个川字,有些话他敢想,却不能轻易说出口。 王确恍然:「莫非是吴慎?」 王妡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笑了一声:「与虎谋皮,该夸一声胆大么。他们既然如此迫不及待,便成全他们好了。」 「沈公仪,明日我下诏,由你为正使,前往幽州应猃戎公主。」王妡说。 「臣,定不辱使命。」沈挚行礼。 「姽婳,那我呢?」王确问。 王妡说:「明日你就待在家中,等我立了太子,你再还朝。」 王确吃惊:「你真要立太子?皇长子吗?」 王妡眼中笑意甚浓:「他们不就是想立皇长子么,我就成全他们。也好叫他们知道,我不是轻易可威胁的,敢威胁我,就要付出百倍的代价。」 「皇帝我都能杀,区区一个太子,呵……究竟是什么给了这些人错觉,以为一个太子能挟制我!」 第265章 凡你所愿 被弹劾第二日, 王确抱病请休,不上朝了。 对外说的是:被无耻之徒冤枉,气病了。 气病的王确在家中逗孙子孙女, 可快活了,然而这样的快活没有持续半日, 王准身边伺候的僕役截断。 「公爷请侯爷过去说话。」 王确垮着个脸, 不是很想去,去了定又是听父亲教训。 父亲说的那些他都懂, 但是他不想这样做,他有他的底线。 「今时不同往日。」 王准也不想都致仕了还关注朝堂上的一举一动,是逗弄重孙无趣?还是书画不美?可他不敢放松。 「你若能顶起门户,让我颐养天年, 我求之不得。」 「是儿子不孝。」王确飞快认错。 王准把嘴边的话咽下,嘆了一口气, 跟王确掰开了分析如今的形势。 一箩筐话说完,不想王确来了句「父亲真不必如此操心, 一切相信姽婳就好。」, 王准差点儿被气晕。 他这个大儿子的心是真的大,算了算了,他都是快入土的人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王准把气死人的儿子敢走, 研墨、铺纸,想写份奏疏送到宫里去,提笔许久都没有落下。 「罢了。」王准放下笔, 儿孙自由儿孙福。 - 王确不上朝,朝堂却没有放过他,尤其是他被弹劾了就「抱病」, 仿佛心虚一样,针对他的人更变本加厉。 同时,王妡在朝堂上花式找朝臣麻烦,朝臣们动辄得咎,一点儿小事都能被她拿来发作,紫微殿外跪的朝臣跟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 父亲被针对,让王妡乱了阵脚,全然没有以前的冷静了。 「早知妖后的弱点是这个,我们早就该这么做了,平白受了妖后那么多磋磨。」阮权很高兴,好久没有这么爽快了。 「她并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吴慎摇头,「这是刻意做给我们看的。」 第486页 若妖后真这么容易就被抓住弱点,跟她斗了这么多年的他们就是废物一个了。 「那妖后想怎么做?」罗仁问。 其他人没有回答,第二日,「妖后」亲自给了罗仁答案。 「剥了太常礼院判院罗仁的官服,摘了官帽,打入台狱待审。」 台狱! 竟是台狱! 「臣何罪之有,请皇后明示。」罗仁边被禁军剥官服,边高声喊冤。 王妡根本没再理罗仁,又把阮权和曹大年也一同打入台狱。 「皇后。」吴慎出列。 「怎么?吴爱卿也想去台狱住着不成?」王妡讽道:「那你们真是情深,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令人好生感动。」 死亡威胁一出,吴慎也只能暂时闭嘴。 王皇后如今疯魔了一般,根本就不讲道理。 下朝后,吴慎庆徳殿请见皇后。 王妡召见了他,「希望你能说点不一样的话。」 吴慎道:「臣知皇后不爱听,但臣为大梁千秋基业计,还是不得不说,请皇后早日立下皇太子。」 王妡道:「最好是立皇长子,是么?」 吴慎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古以来的规矩礼法。若皇后有嫡子,臣自当拥护嫡子为皇太子。」 王妡道:「真的是因为皇长子年长,而不是他最好控制?」 吴慎八风不动,完全没有被这话吓到:「皇后小瞧臣,也低看您自己了。」 王妡嗤笑一声。 吴慎看了王妡一会儿,为臣者当为君找台阶。 「臣昨日去御史台,与史御史说了会儿话,史御史言近日御史台做事没有章法,竟将太.祖时的风闻奏事给復了,简直是乱来。」 王妡就只看着吴慎不说话。 吴慎道:「臣定与史御史好生磨勘御史台,决不能滋长风闻奏事的风气,否则,长此以往,朝中必人人自危。」 「行吧。」王妡微一颔首,「此事就交由吴爱卿了。」 「臣遵旨。」吴慎行礼。 「至于立皇太子……」王妡笑了笑,「这宫中五个皇子都不是我的,于我来说立谁都一样,吴爱卿你说是吧。」 吴慎道:「皇后说得是。」 王妡倚着椅背,悠悠道:「那总要我高兴,立一个能让我开心的不是么。」 吴慎行礼,告退。 过了片刻,沈挚进殿来。 「太卜署卜筮,六月初三宜出行,你出发往幽州整兵。」王妡道。 「臣定不辱使命。」沈挚拜。 「你去幽州后,我会宣布立皇太子,叫他们举荐贤能皇子,很有得吵。」王妡说着说着笑了,真正愉悦的那种笑。 「太子既立,你觉得皇帝还有必要活着吗?」王妡认真问沈挚。 沈挚道:「全凭殿下高兴。」 王妡拨弄了一下御案右边摆放的一只锦盒,里面是一把短刀,刀身雪亮,吹毛立断。 这是她专门为萧珉准备的刀,保证他死得干净利索没多大痛苦。 她很仁慈,没兴趣折磨手下败将。 「我要亲手杀了萧珉。」王妡似在说给沈挚听,又似在自语。 沈挚道:「这世间但凡你若愿,皆如意。」 - 六月朔朝,王妡下诏命幽州将军、安定侯沈挚为正使,礼部郎中、摄鸿胪寺卿事汪云飞和盐铁副使王确为副使,前往幽州迎猃戎银可公主入朝,二日后出发。 朝中有人对此有异议,一是安定侯为正使猃戎恐会认为不妥,二是盐铁副使身上还疑有通敌叛国之嫌,三是使臣队伍六月初三就出发太早了。 「沈将军为正使有何不妥?猃戎觉得不妥?笑话,我泱泱大国还要管一野蛮小国觉得不妥?尔等是否将自己看得太轻猃戎看得太重?」 「说王盐铁有通敌叛国之嫌的,拿出让人信服的铁证来。」 「太卜署卜筮六月初三是宜出行的大吉日,尔等对太卜署有什么意见?」 王妡亲自出面将质疑之人怼了回去,很符合她这段时间的被逼急了乱了方寸的形象。 就连吴慎都禁不住有些疑惑,王皇后这是真的还是演的。 王妡方寸大乱的模样对很多人来说是个好消息。 「贱妇也有今天,哈哈哈,就该让她好好尝尝被人威胁的滋味。」常山长公主志得意满。 湛玠却不如她客观:「皇后不像是那么不堪一击的人。她的亲二叔被她流放,王、谢两家犯事的她可是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二叔再亲能比得上父亲?你少说丧气话,废物!」常山长公主对湛驸马越来越不耐烦了。 湛玠便闭嘴了。 然后转头就借向王皇后禀事的机会,把常山长公主说的话抖了个一干二净了。 王妡问:「你这么不遗余力地出卖常山,仅仅是想活命?」 湛玠苦笑:「能活着,谁不想好好活。实不相瞒,臣与萧卿雪早已是相看两相厌,在萧卿雪眼中臣是个废物。可,臣如今的境况究竟是拜谁所赐?全拜萧卿雪!臣十年寒窗苦读,不是为了做驸马的。」 「没记错的话,你是探花郎入朝的。」王妡道。 「殿下好记性。」湛玠像吃了五斤黄连一样,从嘴里到心里都是苦的。 王妡说:「你这二十年在公主府都荒废了吧。」 第487页 湛玠道:「臣一日未曾放松读书,也注释过几本古圣先贤供学子们参读。」 王妡道:「倒是难得。」 「谢殿下夸奖。」湛玠行礼。 「将你编撰的书都送来我瞧瞧。」王妡说道,若是湛玠真没有荒废自己,倒也不是不可以给他一条康庄大道。 湛玠没想太多,应下了,第二日就将自己的书都送来给王妡。 王妡没空自己看,叫人送去国子监和南监,叫两监博士看了,再叫两监监生读。 「告诉他们,过些日子我要考校他们,都给我认真读了。」 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立皇太子一事。 「既无嫡长,就立贤能。诸卿认为,哪个皇子算贤能。」 这话问得,明面上简直好笑,皇子都还只是总角小儿,像皇五子才将将启蒙,能看出什么贤能来。 然细品,就是王皇后故意让所有皇子的拥趸相争,最好拼个你死我活。 要说王妡不是诚心立皇太子,可话又说得没半点儿能让人挑剔的。 吴慎列班在最前面,听着王皇后一声令下,朝臣们竞皆相争,心就止不住的发沉。 他叫人放过了王确,阮权、罗仁、曹大年都被她关进了台狱,原以为与王皇后达成一致,立皇长子为太子。 没想到,王皇后还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左槐与刘敏走到了一起,共推皇四子上位,两人先头还一同去拜访王准,虽然《鹤鸣山游春图》没有送出去,却给人一个王准支持他们的错觉。 两人身边集结了不少皇四子的拥趸,王皇后一说要立皇太子,立刻就有人出来推皇四子,理由左一条右一条,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支持皇长子的一看不对,立刻出来列举该立皇长子的理由,一一反驳了皇四子的。 皇二、三、五子也有自己的支持者,但是声量比起皇长、四子来说,小得多。 此事一吵就是半个月,王皇后没有明显偏向哪位皇子的意思,有心之人就发现,王皇后的近臣——李渐、闵廷章、黎一凤等等,全都没有对立皇太子一事发表过意见。 有心之人还待深究,早朝上,王皇后忽然就下了册文,册皇长子萧祚为皇太子。 有人欢喜有人忧。 第266章 通透孩子 皇长子萧祚被册为皇太子, 诏书已下,然册立皇太子仪的诏书却没有下,册文也没有正式颁出。 大梁册立皇太子有固定的流程, 先下立皇太子诏,各部准备册立皇太子的仪式, 东宫三师册授, 东宫属官安排到位,然后再下册皇太子文, 有了这个册皇太子文才算是正式承认某皇子为储君,然后就是祀天祭地拜君的仪式,如此过后某皇子才算是真真正正的皇太子了。 王妡叫中书舍人拟定册皇太子诏,在七月朔朝颁下,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礼仪院没有接到为皇太子授仪的命令,宗正寺、太常寺、光禄寺、殿中省亦然。 「还没有册文, 皇长子便还不算皇太子。」疏圃殿里,殿头内侍给云淑仪带来刘敏的话, 「皇长子这太子之位是吴老贼等人逼迫而来的, 皇后为此心里不痛快极了。娘娘这时正该去讨皇后欢心。」 「讨皇后欢心?」云淑仪皱了脸,不太愿意,「皇后心思莫测,我怎知道如何讨她欢心。」 「娘娘, 一切都是为了四皇子,也是为了娘娘的未来。」殿头劝道:「皇后恶吴老贼,您也一样, 您与皇后是有共同的敌人,奴觉得,为此, 皇后应该不会拒绝您的示好。」 云淑仪还是不太情愿。 殿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皇后无子,以后也不会有了,四皇子立为储君,待北宫那边……四皇子就是皇帝,您就是圣母皇太后。四皇子是纯孝之人,定然不会与您离心,将来这天启宫里您说一谁还敢说二?」 云淑仪被殿头话中的未来所打动,眼中闪动的光芒,称之为野心。 与此同时,聚荷殿里的方贤妃将所有恭喜她的宫人内侍赶了出去。 「出去!都出去!让我静静!」 方贤妃爆发得突然,被赶出门外的聚荷殿宫人内侍都是一脸懵,听到里面传来「呯」的一声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静。 「娘娘?」 「滚——」 宫人内侍们被方贤妃这悽厉的一声吓到,胆子小的脸都白了。 「娘娘这是怎么了?」 「皇长子立为太子,不该高兴么?」 「谁知道,也许是高兴坏了吧。」 宫人内侍们小声说着话,离开了。 没有人发现庭院里的一棵高大合欢树后,皇长子萧祚扶着树干默默看着这一切,等人都走了他才从树后面出来,一步一步走到自己母妃寝殿门外,小手敲了敲门。 「滚——」方贤妃又是一声吼。 萧祚也被吼声中的悽厉之意给吓得抖了一下,但他没有走,又敲了敲门,说:「母妃,是儿。」 片刻后,寝殿门打开,方贤妃看着门外的儿子,迅速收起了情绪,叫儿子进来说话。 「儿给母妃请安。」萧祚向方贤妃行礼。 「起吧。」方贤妃指了椅子叫儿子坐,「这时辰,你不应该在南书房小学念书么?」 方贤妃思念儿子多年,然儿子回到自己身边后,母子二人却并不亲近。中间缺失数年的亲情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补上的,虽说血溶于水,萧祚在澹臺太后身边的日子并没有外人想像的那般受宠顺遂,养成了他沉默多疑的性格,以至于连生身母亲的对他的亲近他都要先怀疑她是不是另有目的,并不敢放肆地享受母爱。 第488页 他是一个早慧的孩子,虽然才六岁,已经学会虚与委蛇。 澹臺太后需要的是一枚棋子,只要皇长子不是个扶不起来的蠢货,她并不关心他长成什么样儿,甚至觉得长成如今这样也不错。 至于方贤妃说的那些「唯唯诺诺,行事优柔寡断」之类的话,澹臺太后嗤之以鼻,都不爱搭理。 皇长子无论是在澹臺太后还是吴慎等支持他的朝臣眼中,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方贤妃是真的心疼儿子、为儿子考量,才会在凌坤殿外极尽贬低萧祚。 她虽没有大智慧,冷眼旁观却看得明白。 这天下谁能能阻王皇后? 皇帝吗? 太后吗? 他们如今是何境况?! 宗亲吗? 大臣吗? 他们怕是自身难保! 这皇太子之位,就是一道催命符,也许等不到册皇太子仪,他们母子就得死在这深宫之中。 天启宫里冤魂众多,多他们两条并不多。 「今日母后来南书房考校儿与弟弟们的功课,五弟被母后训了一句,哭闹不休,母后便叫我们都散了。」萧祚解释。 「皇后去考校你们的功课?」方贤妃很紧张。 萧祚知她想问什么,「二弟、四弟功课不错,得了母后的夸奖。」 「二皇子和四皇子得了夸奖?」方贤妃原本想问儿子没有得皇后夸奖么,没问出口,咽了下去。若儿子得了皇后的夸奖,他岂会不说? 「呵呵……」方贤妃苦笑,想拍拍儿子的头,手都伸到儿子头顶了,临时改了主意,拍了拍他的肩膀,「母妃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萧祚垂下眼帘,模样看起来很乖巧。 方贤妃想再宽慰儿子几句,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她的儿子并不是无知小儿,相反,他很聪明,也知道自己的处境。 母子俩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方贤妃先打破了沉默,觉得有必要跟儿子解释一番:「祚儿,母妃并不想比被立为储君,并不是母妃认为你不好,而是……」 「儿知道,母妃。」萧祚打断了方贤妃的话,抬起头来,稚嫩的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早熟通透,「儿知道母妃是为了护着儿,不想看儿早夭。」 「祚儿,你……」哪怕知道儿子早慧,方贤妃还是吃惊了。 「母后强势,把持朝政,天下反对之人不计其数,可敢出声者寥寥。」萧祚笑了一下,「儿不过是他们用来对付母后的棋子。在皇祖母眼中如此,在诸位大臣们眼中也是一样。母妃您出身寒微,没有母族势力撑腰,儿垂髫小儿,只能依靠他们。」 方贤妃捂着脸哭泣,「祚儿,是母妃没用,护不住你。」 萧祚还更小的时候,被澹臺太后责骂了,心里其实是有些怨生母的——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生下来又不养他。 等他再大一些,更懂事了,便知道生母也是身不由己,她根本没能力护住儿子,在这偌大的天启宫里,虽有四妃之一贤妃的尊荣,可她依旧是随便谁都能碾死的蝼蚁。 萧祚便不怨恨生母了,他知道,他们母子都是一样的。 「母妃,」萧祚小小的手覆在方贤妃的手上,炽热的夏天也温暖不了这对母子的手,「莫哭。」 方贤妃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失声痛哭。 「是母妃没用,都是母妃没用……」 萧祚再早慧,到底是个六岁的孩子,听着生母这般哭泣,也忍不住跟着一起掉眼泪。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先前横亘在二人中间的隔阂渐渐消弭。 他们感情渐深,然噩梦才刚刚开始。 立皇太子诏下了后,皇后迟迟没有其他动静,甚至还几次三番当众贊了二皇子和四皇子,这让一些人看到了希望。 王皇后这太子本就是吴慎等人拿她父亲相胁,逼迫而来的,王皇后如此强势之人怎么生生忍了这口气,定然是想要叫吴慎这群人好看的。 既然她本就不属意皇长子,除掉了皇长子,其他的皇子不就有希望了?! 朝堂上,吴慎一派的人几次三番上疏要皇后下册皇长子为皇太子文,以李德宏为首的皇二子支持者和以刘敏为首的皇四子支持者联手压制吴慎。 「如今朝廷最要紧之事,乃迎猃戎公主入朝,还有秋税徵收。吴相公,尔等不要本末倒置了。」 「笑话,皇太子乃国本,立皇太子才是重中之重。」 「非也非也,国本乃农桑也,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 「皇太子册立后,天下民心大安,何愁农桑不茂。」 有吴慎等这个共同的敌人,李德宏与刘敏联手,与吴慎针锋相对,吴慎一时竟被他们压制住。 王妡趁吴慎被李、刘二人搞得分.身乏术,将瞿纯仁提为了门下侍中,将吴慎手中的一些事务交给他,礼仪院的差遣以他忙不过来为由就给撤了。 瞿纯仁明着是升迁了,可这升迁实在是让他有苦难言。 「吴公,这……」 吴慎示意瞿纯仁不必多言:「我就知道,妖后之前乃故意装疯卖傻。」 「吴公,不能如此下去,否则,我们胜算就不大了。」瞿纯仁说道。 「我知。」吴慎皱眉道:「可时机未到,贸然动手,胜算更不大。」 瞿纯仁听了,脸上忧愁更甚。 第489页 而就在此时,一碗送到聚荷殿的甜汤被跑跳的皇长子不小心打翻在了荷池中,没一会儿,池中养的锦鲤全都在水面上翻起白肚皮。 正在殿中给儿子绣荷囊的方贤妃听了宫人来报,匆匆跑去荷池,被池中景象惊得腿软。 那是给儿子喝的甜汤,万一儿子喝下去了,这会儿岂不是…… 「祚儿,你没喝吧?一滴都没沾吧?」方贤妃惨白着脸拉过儿子上下左右看。 「母妃,儿没事,儿没有喝。」萧祚连连说道。 「没喝就好,没喝就好。」方贤妃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旋即染上怒火。 前天送来几块有问题的薰香,昨天儿子读书要用的纸笔被发现动了手脚,今天就直接下毒,还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贤妃再忍不下去了。 「来人,给我守着这荷池,任何人都不许靠近。经手了甜汤的,全部给我拿下。」方贤妃发了狠,想让她儿子死,好,我看谁先死。 「儿子,走,咱们去跟皇后告状去!」 第267章 将计就计 皇长子被下毒, 方贤妃跪在庆德殿外哭得声嘶力竭,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王皇后等方贤妃一轮哭诉完了, 才将人叫进殿中。 随后庆德殿下令,彻查。 聚荷殿伺候的人全部押入暴室, 严刑拷打。 疏圃殿里, 云淑仪脸色惨白,紧紧抓着殿头的手, 再三追问:「下毒的不是我们的人吧?」 「娘娘且安心,奴等怎会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殿头宽慰她:「依奴看,此事不是贤妃贼喊捉贼,就是……」压低了声音:「凌坤殿那位。」 「不是就好。」云淑仪这才有些安心。 殿头将轻视之意深深掩藏起来——云淑仪徒有野心, 胆子比蚂蚁还小,一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 实在不是做大事的人。不过这样的人更好控制。 前朝后宫都在关注着聚荷殿的动向,王妡也没有让他们等多久, 第三日就出了结果, 一切矛头直指吴慎! 吴慎毒杀太子?! 所有人都惊得找不到自己的喉咙。 吴慎怎么会毒杀太子,他毒杀二、三、四、五皇子可能性还大一些。 「这不是太子没事儿么,你想想,一碗毒汤就这么正好打翻在荷池里, 把池中鱼都毒死了,怎么就这么正好呢?如果是打翻在地上,谁会知道这是一碗毒汤。这就是贼喊捉贼。」 「可这么做对吴大相公有什么好处?」 「祸水东引啊。」 这解释虽然很牵强, 不乏有信的人。 查到这个程度,王妡没再要求细查,放任各种流言在皇城内四处窜。 吴慎在家中书房, 一盏如豆灯火只能照见方寸之地,到下半夜没有灯油,书房一片黑暗。 翌日清晨,吴慎一袭布衣进宫,跪在紫微殿外,乞骸骨。 好一招以退为进。 吴慎歷经三朝,资歷深厚,门生故吏满朝堂,他在赌王皇后不可能就此让他离朝,否则朝臣们物伤其类,会对此群起而攻之。 他不能放任毒害皇太子的流言继续传,没有什么比乞骸骨更能证明他清白的了——他可以毫不犹豫离朝放权了,他有什么理由毒害皇太子! 下毒的幕后之人是谁,王皇后,李德宏或是刘敏,现在没办法追究了。 王妡就是要将这个罪名按在吴慎头上,就像吴慎就是要将私贩铁器给猃戎的罪名按在王确头上一样,都是离谱得让世人不敢置信的程度。 吴慎跪在紫微殿外,早朝都没办法进行,王妡干脆就罢了今天的早朝。 太阳渐渐升高,吴慎额上大滴大滴落下汗来,面色逐渐苍白,六十多岁的人身子骨早就脆如薄纸。 朝臣们接二连三去庆德殿为吴慎求情,王妡情绪淡淡:「吴爱卿若不想跪了,自可起身离去,有人阻止他么。」 皇后此言有些故意装傻了,吴慎为什么跪在外面,众人为什么前来求情,她心里门儿清。 明明可以借坡下驴,她偏不愿。 最终,是吴慎抗不住烈日,在紫微殿外昏死过去,送入家中时已面如金纸,随时要断气的样子。 「他没那么容易死。」王妡听了贡年的担忧,微微笑了一下。 吴慎若跪死在紫微殿外,朝堂、民间对王妡都会有微词,士林怕更是会口诛笔伐,逼死国之重臣,这等罪名放在史书上也是要遗臭万年的。 贡年的担忧属人之常情,他一身荣辱皆繫于王皇后。 「召刘敏进宫。」王妡懒得再听贡年啰嗦。 刘敏早就预感到皇后会召自己觐见,然皇太子的那碗毒汤不是他安排的,他并不心虚。 「臣请皇后金安。」刘敏朝王妡拜下,王妡召见他的地方并不是庆德殿,而是庆德殿与甘露殿之间的百花园中。 王妡没有叫起,且还问得直白:「给皇太子下毒的,是你还是云淑仪?」 「皇后明鑑,臣岂敢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刘敏言辞恳切。 「那就是云淑仪了。」王妡说。 刘敏连忙为云淑仪开脱,他与云淑仪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据臣了解,云淑仪胆小怕事,不像是敢做这等事之人。」 王妡眉一挑,哂道:「刘爱卿倒是对皇帝后宫了解甚深。」 第490页 刘敏噗通一声跪下:「臣万万不敢窥视后宫,请皇后明鑑,盖因云淑仪是臣姻亲女郎,才会了解一二。」 王妡笑了一下,「起来吧。」 刘敏爬起来,态度更为恭敬。 王妡道:「既然不是你,李德宏也说不是自己,那就罢了。总归皇太子也没有中毒,不幸中的万幸。」 「是。」刘敏行礼,自觉领会了皇后的深意。 吴慎从昏死在紫微殿外后就一直告病在家休养,还谢绝任何人前往探望。 朝堂上,吴慎一脉的朝臣官员渐渐以瞿纯仁为中心,小动作不断。 刘敏派和李德宏派没有坐视,联手打压吴慎派的,三皇子、五皇子的支持者不多,但抱团之后亦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几方人马较劲,皇后一派的反倒成了看戏的。 众人互相拉扯打压,王妡冷眼旁观,倒是省事了不少。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大梁的朝堂仿佛也凉了,表面上平静了一整个月。 八月,朝中最重要与盛大之事,就是迎猃戎公主银可入朝,有朝臣上疏,为表大梁交好之意,为边塞百姓的和平安宁,请皇后出城郊迎猃戎公主。 「猃戎不过蛮荒之国,公主嫁来不过贵妃,叫我大梁皇后殿下出城郊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诸位究竟还当自己是大梁子民么?」 「闵给事此言差矣。我大梁大国风范,礼仪之邦,当教化化外之民。孔圣人有教无类,弟子三千,我等又岂能因此歧视化外之民,教授蛮夷懂得礼仪,才是我大国风范。」 朝上吵了一阵子,王妡不耐烦听,将此事暂且先压下去了。 「郊迎,乃迎于国有功之士,从未听闻迎别国使臣的。朝中那些人未免把猃戎放得太高。」大理寺同知路渊不忿,「被猃戎压了多年,就连如何挺直嵴樑都不会了!」 「忽然提出由殿下您郊迎猃戎公主,其中透着太多蹊跷了,殿下,不得不防。」樊敬益说道。 闵廷章沉吟着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叫殿下郊迎猃戎公主,实则是踩了大梁的脸面。文人风骨,傲气总还是有的,他们坚持殿下郊迎,定然是郊迎对他们大大地有利。」 黎一凤说:「殿下出城,定然是大驾卤簿,此时城中空虚。」 「难不成他们想趁机占了皇城?占了皇城有何用,大驾卤簿,符宝郎随侍在侧,没有天子八宝……」杨文仲原本带了丝笑意说话,说着说着就笑不出来了,「若殿下郊迎遭遇不测……」 王妡帮杨文仲补充没有说完的话:「无论是迎回皇帝萧珉,还是扶持太子萧祚登基,皆顺理成章。甚至还能以『猃戎包藏祸心害死大梁皇后』为由,叫幽州出兵『为我讨回公道』,正好又牵制住了边塞军队。无论是萧珉还是萧祚,那帮人坐稳朝堂,收回兵权,指日可待。」 杨文仲等人垂头。 「打得一手好算盘。」王妡笑:「那我又岂能让他们失望。」 「殿下!」杨文仲等人大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事万万不可。」 王妡淡淡一笑,起身负手踱向殿外,不紧不慢道:「就算不去郊迎,想必他们还有其他的办法,阴谋者,总不能只有一手准备。既如此,不如将计就计。螳螂捕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犹未可知。」 - 八月初五,猃戎使臣哈里辉递交国书,猃戎公主车马已在京郊三十里处,请梁国皇后出城郊迎。 庆德殿的答覆在三日后出来,曰可。 皇后出郊,大驾卤簿,那可不是小事,前朝后宫上下忙碌起来,在八月十八终于定下五日后郊迎。 日子一定下,暗中动起来的人如过江之鲫,看似平静的启安城中暗流汹涌。 八月二十三,秋高气爽,今年虽然算不上丰年,雨水却很到位,该来的时候来,不该来的时候看不见踪影,各地忙着秋收,一片丰收景象。 辰时正,大驾卤簿从宣德门出,一路过中央御道出南熏门,往京郊三十里处猃戎送亲使团驻扎的地方去。 银可是猃戎汗王苏檀最宠爱的女儿,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苏檀派了一万勇士由他的第四子尘苏摩罗领队,护送银可来大梁。 猃戎送亲使团的队伍不可谓不浩大,勇士就有一万,加上伺候公主的侍女,供驱使的僕从和羊奴等等,人数竟达到了两万之多。 这么多人竟能入得梁朝境内,这其中吴慎等人的功劳可不小,理由么,当然是彰显大国风范。 梁朝迎亲的使臣,正使沈挚与副使王确留在了广阳城,汪云飞作为另一迎亲副使,从蓟门关接到猃戎使团,带精兵三千一路护送到京郊。 一路上,汪云飞看猃戎特勒尘苏摩罗犹如看一个死人,尘苏摩罗也一样。原本半个月就能走完的路程,因为双方互相找茬儿,生生拖到一个多月才到。 「你们梁国由个女人做主,拖拖拉拉,成不了大事。」尘苏摩罗等在京郊已经十多天了,越来越不耐烦,天天找汪云飞的茬。 「特勒想必是没有见识过我朝的雷火球,那是我朝女官献策,皇后殿下下旨打造的。」汪云飞呵呵假笑,「那威力,你可以问问贵国从战场上逃跑的德浑克雷,想必他印象深刻。」 尘苏摩罗气得鬚髮皆张,又拿汪云飞无可奈何,盖因汪云飞说的是事情。 第491页 「特勒,梁国皇后来了。」一名千户跑过来跟尘苏摩罗禀报。 「总算来了。」尘苏摩罗哼了一声,叫人整队,他自己去了银可帐中。 汪云飞可转身去找到幽州精兵领队的谭明亮,「警惕猃獠发难。」 「放心。」谭明亮握紧腰间佩刀,「好叫猃獠知道,我大梁不可欺。」 在《太和》的乐声当中,大驾卤簿抵达京郊三十里,才停下,一根羽箭携着破风之声从猃戎队伍中疾飞而出,势如破竹直插华丽的玉辂车驾当中。 「杀——」 尘苏摩罗抽出弯刀,一部分猃戎勇士跟着他朝大驾卤簿冲锋,两翼朝幽州精兵砍去。 大驾卤簿处,朝臣乱作一团,数十人往玉辂车驾方向挤,大声问皇后有没有事。 与此同时,得到城外信号,启安城里各城门各街各坊突然冒出一群手持兵刃之人,关闭城门,驱赶街上百姓,四处杀人放火。 「公主请放心,我等里应外合,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控制住京城。」 常山长公主志得意满。 天启宫里,澹臺太后带着一群宫人内侍,从聚荷殿、疏圃殿、天光殿……一路过去,所有皇子皇女都被她叫人抢了过去,宫妃们也被一起控制在了承羽殿中,集中看管起来。 第268章 白虹贯日 八月甲戌, 白虹贯日。 梁朝都城启安郊三十里,喊杀声震天。 象徵皇权的玉辂车车门上插了一支羽箭,只余箭尾还在门外, 车内之人生死不知。 「杀了梁国皇后,取她首级, 汗王有重赏!」尘苏摩罗举起弯刀高喊数声, 身先士卒。 坐于帐中的银可公主按捺不住,不顾侍女劝住, 扯掉身上的华丽嫁衣,抄起手边的弯刀就冲出去。 幽州精兵在惊变的第一时间就列阵,对猃戎形包围之势,刀斧手在前, 弓箭手在后,火器手向猃戎人投掷雷火弹。 玉辂车旁, 皇后亲卫围成一圈将车驾护在中间,三衙禁卫拿起兵器沖向猃戎人。 皇后亲卫防得及时, 却不料群臣乱成一锅粥, 四处乱窜,许多人高喊救驾,问着皇后有没有事,窜到了玉辂车驾旁来。亲卫们一时不防这些大臣, 竟然瞿纯仁借着别人拦住亲卫冲到驾旁。 「皇后,皇后您没事吧?臣救驾来迟……」瞿纯仁一脚踢开贡年,甩开拉扯的驾士, 用力拉开车门,声音戛然而止。 他惊骇地看着空空荡荡的车厢,皇后竟不在车中! 下一刻, 他就被亲卫拖下来,摁趴在了地上。 瞿纯仁趴在地上,整个人克制不住地发起了抖,皇后不在车中,那她在哪里,他们明明看着她登车的。 皇后亲卫很快就控制住了在车驾边裹乱的大臣们,不管是谁,一律摁在地上用绳子捆起来,待过后再交由皇后殿下发落。 禁卫、幽州精兵与猃戎殊死搏斗,汪云飞骑在马上,手持陌刀,跟着谭明亮等人连续在猃戎阵营中冲杀,几个来回,将猃戎阵营冲散。 尘苏摩罗十分勇武,在接连砍翻十来个梁军后,他夺过一匹战马,挥舞着弯刀嗷嗷叫着沖向玉辂。 皇后近卫严阵以待,近卫统领阎应豹一手控缰绳一手持银.枪,立于车前,直撄尘苏摩罗的锋芒。 锵—— 银.枪与弯刀短兵相接,迸射出一丝火花来,尘苏摩罗将刀用力压下,阎应豹全身肌肉绷紧拼死相抗。 锵—— 银.枪力大一筹,将弯刀挡开。 阎应豹化被动为主动,驱马上前,枪尖直指尘苏摩罗的心口。 尘苏摩罗挥刀打开银.枪,双方战马错身而过,尘苏摩罗反手去砍,阎应豹枪一横挡住了这一击。 两人你来我往几个回合,阎应豹一步不退,尘苏摩罗渐渐有些急躁。 再又一次策马挥刀看向阎应豹时,尘苏摩罗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冷不丁刺向阎应豹颈侧,阎应豹躲了一下却没有完全躲开,没有覆盖甲冑的手臂被划开一道一掌长的伤口。 尘苏摩罗趁机再砍一刀阎应豹,在后者下意识躲了一下时,一夹马腹朝玉辂车奔去。 到了近前,他却惊骇地发现车中空无一人,插在车门上的羽箭上半丝血迹也无,而此时,守在车前的近卫们一齐架住尘苏摩罗的弯刀,一拥而上,砍人的砍人,砍马的砍马。 「狡猾的梁人!」尘苏摩罗大吼一声。 上当了!父汗,我们上了梁人的当了! 「哥哥——」银可公主见兄长被梁人包围,陷入苦战,急得砍翻面前的梁兵就要往前沖,却被下一个梁兵用刀拦住了路。 猃戎人有两万之众,梁朝幽州精兵加上禁军加上近卫也才不过五千人,两万对五千,应该稳赢,尤其是原本说好了里应外合。 就在打斗最激烈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隆隆声,那是战马整齐奔腾的声音。 待来者近了,能看到旌旗了,那是京郊南北两屯卫所的厢兵来了。 京郊的战况再无悬念,尘苏摩罗和银可皆被生擒,前者还断了右手手臂,负隅顽抗的猃戎人皆被当场杀死。 梁朝官员这边,困了三十多人。一些官员受了轻伤,一些人狼狈不堪却是四处逃窜导致的。 「谭将军。」 「阎统领。」 「蔡虞候。」 …… 几位将领互相见礼,殿前司天武军都虞候蔡通问阎应豹:「阎统领,接下来怎么办?殿下如何吩咐的?咱们回城吗?」 第492页 阎应豹说:「就地修整,统计战损,收押战俘。」 「阎统领,猃戎人明显有备而来,恐怕京城亦有情况,」北屯卫所都督唐时元道:「咱们不尽快回城吗?」 阎应豹斜睨了唐时元一眼,说:「殿下如何吩咐,咱们就如何做。自作主张之人,出了什么事,后果自负。」 唐时元讪讪,不再出声。 - 启安城中,四处忽然冒出来许多乱民,手持棍棒刀斧驱赶街上百姓,不听的人、动作慢的人直接打杀。 各处城门一样,城门内外突然就冒出持刀乱民砍杀守城卒,夺取之后立刻封闭城门。 朝中许多大臣的府邸也被围起来,撞门的,扔火把的,试图破开府门进去抓走大臣的家眷。 「妖后已死,正统归位!」 「妖后已死,正统归位!」 街上乱民喊声震天,百姓们紧闭门户躲在屋中瑟瑟发抖,有无知小儿心生好奇,想要开窗瞧一瞧外头,被家长拍了两巴掌。 「不要命了,外面在杀人,还看!」家长把门窗死死封起来,一家人缩在里屋,男人手拿菜刀,死死盯着门,若是有人敢闯进他家,他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贼子好过。 「当家的,皇后真的死了?」妇人轻声问,声音发抖,「咱们家念波还在南监上学呢,她……她会没事吧?」 男人握紧菜刀,无法回答妻子的话。 前几年日子艰难,可皇后下令免了许多差课赋税,大傢伙儿好不容易熬过来了,今年年景不错,家中积攒了不少余粮,供大女儿在南监念书后还能找个先生为小儿子开蒙,无论儿子女儿,读了书,考上了功名,将来的日子只有越来越好的。 日子有了盼头,人才有干劲儿。 可总有人不想让百姓过上安稳的好日子。 永泰十四年,男人刚娶了妻,朝廷打了败仗要给猃戎输巨额的岁币,官老爷们层层加税,男子家中几亩薄田几乎被搜刮殆尽,家里的薪行也差点儿难以为继,一家人嚼用都是个问题。 男人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平民百姓,不太关心顶天的皇帝老爷就是是谁,谁给他们过好日子,他们就认谁。 嘭—— 下头薪行铺子的门传来一声闷响,把二楼里屋里的一家人都吓了一跳,男人壮起胆子出了里屋,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朝外看。 外面街上没有人,只地上的血迹表明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 「我去下面把门再堵严实一些,你们在里面别动。」男人道。 「当家的,我和你一起。」妇人出了来,不顾男人的劝阻,执意要一起,强忍着眼泪说:「念波不知道怎样了,这些杀千刀的,好好的日子不过,也不让我们过!」 - 「太后,您这是何必,好好的日子不过……」 「闭嘴!」澹臺太后喝道:「给我打烂这个贱妇的嘴!」 一名内侍走上前去,对方贤妃笑了笑,说:「贤妃娘娘,得罪了。」说罢,狠狠一耳光将方贤妃的脸扇偏,紧接着又是一掌。 啪啪掌嘴之声在天光殿里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方贤妃被打的口鼻鲜血淋漓,双颊红肿得老高,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其他宫妃见此状,都不敢再出声,恐惧地看着澹臺太后。 「告诉你们,王妡那贱妇已经死了,你们若安生,我且可以留你们一命,待迎了官家回京,你们还是官家的妃嫔。否则……」澹臺太后刻意顿了一下,指着倒在地上的方贤妃,「这就是下场。」 「有些人,别仗着自己是皇子之母就无法无天。这宫里面,还轮不到你们说话!」 宫妃们全部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云淑仪,你说我说得对吗?」澹臺太后点名。 被点名的云淑仪惊得差点儿跳起来,连连讨好地说:「太后说得对,这宫中,从来都是唯太后马首是瞻。」 澹臺太后嗤地一笑:「你倒是会见风使舵,昨日不都还在讨好王妡那贱妇么。」 云淑仪不敢说话了,说多错多。 可澹臺太后却并没有放过她,喝道:「我问话,你竟然敢不答!来人,给我掌嘴!」 刚才把方贤妃打得鲜血淋漓的内侍慢慢朝云淑仪走去,云淑仪看着他,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连滚带爬到澹臺太后脚下,哭着求饶。 然而澹臺太后是铁了心要教训她,看她求饶不仅没有放过她,甚至觉得她求饶的样子很有趣。 「啊——」 内侍抓着云淑仪后脑的髮髻,把她拖到一旁。 啪—— 一掌打在云淑仪脸上。 啪、啪、啪…… 宫妃们缩得更紧了,就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 噼里啪啦…… 幽州蓟门关外爆豆一般的声音不绝于耳。 嘭—— 被投石机投出去的雷火球炸开,被匠人改良过后的雷火球威力更甚从前,离得近的猃戎兵被炸得飞上了天,掉下来已经气绝身亡了。 「弓箭——」 旗手打旗,弓箭手就位,随着一声「放」,箭矢如雨一般射向猃戎军队。 「将士们,随我沖——」定远将军滑邃骑在马上,身先士卒,沖向猃戎军。 两军搏杀,爆炸声不时响起。 幽州蓟门关有战事,云州牛皮关亦然,甚至营州也有猃戎骑兵的影子。 第493页 营州知州知道猃戎来犯时,没有第一时间组织边军的粮秣和安抚百姓,反而是去信谴责营州天成军将军孙泽尚自调兵。把孙泽气得只想奔去长丰城砍了这狗东西。 「不调兵抗獠,难道眼睁睁看着百姓们被猃獠屠杀吗?那狗东西是猃戎的细作吧,就想看我大梁亡国!」孙泽气不过,又不能奔去砍了营州知州,只好拿起陌刀去砍猃戎人。 猃戎这次可谓是大手笔,三地用兵,怕是倾举国之力了。 丰州边塞,与西骊接壤之处也不安宁,西骊守军频频异动,有攻梁之像,可能是想报復梁人在玉庆府放的几个雷火球。 猃戎这边一攻梁,西骊就有动静,很难说这梁国是不是私下有什么交易。 「爵爷,咱们要不要给西骊点儿颜色瞧瞧。」副将问德安军将军尹广。 「那就送他们几个雷火球玩玩吧。」尹广道。 「好嘞,爵爷您瞧好了。」副将喜滋滋领命。 送上门来的战功,谁能不喜欢。 - 大梁疆域十八路,共二百五十四州,在八月二十三这日,大多数州县都看见了白虹贯日。 日晕有虹为大战,人主有害。 本该在郊迎的玉辂车中的王妡,身着深青袆衣,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北宫门外。 「殿下万福金安。」北宫守门的将士见到他齐齐行礼。 「今日有什么动静么?」王妡淡淡问。 都虞候回道:「有一伙约两千贼人妄图沖宫,被臣等拿下。」 王妡颔首:「甚好,皆有赏。」 「谢殿下。」 「开门吧。」 北宫的大门缓缓打开,王妡摆手示意不坐马车,慢慢走了进去。 北宫还是一副萧条的模样,里面的殿阁草木看起来陌生又熟悉,王妡朝北边看去,上辈子她在北宫函德殿被磋磨了三年,全凭着执念苟延残喘,由王家旧部接应从这里逃了出去。 她逃出了北宫,王家旧部是想叫她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度过余生。可王妡不愿,她的身子已经坏了,活也活不了多少年了,她要復仇。 要死,她也要把萧珉一起带走。 她捅了萧珉一刀,用了他教的方法,略微遗憾的是,她没亲眼看见萧珉咽气。 这一次,不同了。 她可以亲眼看着萧珉一点一点咽气。 王妡从袖笼里拿出匕首,雪亮的刀身照出了她愉悦的双眸。 北宫皇帝寝殿和欢殿,守门的内侍轻手轻脚打开门,目送王皇后进去,才将门关上。 和欢殿里有一股难言的气味儿,龙涎香你夹杂着一股臭气,龙床上躺着的萧珉比几年前离京时更胖了,胖得五官都挤在一起,有点儿不成人形。 「萧珉。」王妡唤。 浅眠的萧珉睁开眼睛,看到床边之人竟是王妡,满脸恨怒,在看到她手中匕首之时,霎时转变成惊惧。 「你、你、你……想干什么?!」 王妡微笑:「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第269章 变了天了 萧珉近来频频做一个梦。 梦中他是大权在握的皇帝, 虽然北方被猃戎占去了十州,凉、鄯二州也被西骊占着不走,可他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皇帝, 天下莫不臣服。 王妡安安分分做他的皇后,为他操持后宫;琴儿是他的红颜知己, 他常为她的奇妙想法拍案叫绝;后宫妃嫔也都一个个婉约柔顺, 为他生儿育女。 这个梦实在太美好了,他常常笑着醒来, 一睁眼看到的是和欢殿龙床的帐顶,那一瞬间的落差让他更加暴躁。 可他只能暴躁,他连下这张床的力气都没有,他的身体已经被王妡下令搞坏了。 今天, 他在浅眠中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一睁眼, 入目是多年不见的王妡,和她手中雪亮的匕首。 「萧珉,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王妡说。 萧珉惊恐地努力往旁边蹭, 哪怕是徒劳,他也要离王妡远一点,一寸也行。 这样活着是生不如死,萧珉不止一次地自暴自弃想不如死了算了, 可他没有勇气自杀。别说自杀了,如今真真切切的死亡降临,他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想死。 他的江山还在, 他是天下共主,他是皇帝! 「王妡,你……」 「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这时候来?」王妡打断萧珉的话, 「京城已大乱。你的臣子,吴慎那群人与猃戎勾结,要在京郊伏击我。你的长姐,萧卿雪收拢了一班流民在京城四处杀人放火。你的弟弟,萧珹早就偷偷将你残余的私军收为己用。你的母亲,我想她现在大概在宫里逞威风,折磨你的妃嫔们吧。」 王妡像是突然来了谈性,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说:「萧珉,与猃戎勾结是你的主意,还是吴慎的?亦或是萧卿雪的?你知道什么叫做与虎谋皮么?跟老虎商量取下它的皮来,你觉得它会同意吗?」 「猃戎在京郊伏击我的时候,恐怕边塞也大军压境了。倘若有一处因为你而失守,猃戎军队长驱直入,烧杀抢掠的可都是大梁的百姓,你的子民。他们辛勤劳作供养你,你却让他们暴露在敌人的屠刀下。」 「那还不是因为你!!!」萧珉咆哮:「你这个无君无父不守妇道的贱人!!!」 「他们死了都是因为你。若你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个皇后,朕如何会不给你尊荣。你是天下母,还不够,你竟然想凌驾在朕之上,你痴心妄想!」 第494页 王妡冷笑一声,想说「若不是有我,你早就是个废太子」,旋即又觉得说这些话没有意思。 萧珉还在谩骂,王妡已经不想多说废话,她两世为人,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必要浪费在一个废人身上。 见王妡从椅子上站起来,萧珉的谩骂变了调,惊恐问:「你……你想干什么,滚开,你给朕滚开……」 王妡用力拖过萧珉沉重的身体,手里的匕首看准了狠狠捅进了萧珉的肚腹,和上辈子她捅的位置一模一样。 萧珉睁大了眼,匕首捅进来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痛,反而感觉到凉,那是匕首的凉意,随后他觉得肚腹有点胀,本就不多的力气也在渐渐流逝,他挣扎,唿喊的声音都不大:「来人,来人,救驾……」 匕首开了血槽,温热的鲜血涌出来沾染了王妡纤长的手指,她用了极大的力气,白皙的手指节都泛出青白来,缓缓转动手里的刀。 王妡一眨不眨地看着萧珉,黯沉沉的眼瞳仿若吞噬一切的深渊,她看着萧珉虚弱地挣扎、求饶,握着匕首的手更加坚定用力,她就看着他挣扎得越来越无力,肥胖的脸狰狞扭曲,所有的求饶或是诅咒最终变成喉咙里的两声哼哼,直至没了声息。 明黄的龙床上,染了半床暗红,殿中的龙涎香里混了血腥味,更加让人作呕。 不知过了多久,王妡抽出匕首,她半身是血,深青的袆衣被染得斑驳。 床上的萧珉还睁着眼睛,然瞳仁已经涣散。 他死了,死不瞑目。 王妡看了他好一会儿,把匕首抛在了他身上。 这把匕首,在上辈子萧珉赠予了她,并叫她如何更干脆利落地杀死猎物。 这辈子,她又找到了这把匕首,还给萧珉。 「来人。」 和欢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几名内侍轻手轻脚走进来,对龙床上的命案视而不见,朝王妡行礼。 「为官家收殓。」 「是。」 王妡负手走出北宫,半身血衣由亲卫护着上了马车:「回京。」 - 启安城中,半数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的宅邸都被乱民围起来打砸,院墙再高也挡不住乱民投污秽。 偏偏一家之主这时候又不在家,留着一些老弱妇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荣国公府,王准叫家丁死守各处门墙,三子王道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劲儿地问:「父亲,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闭嘴!」王准快要被烦死了。 「父亲……」 老四王荣拉了王道一把,对他摇头,叫他别再惹父亲心烦了。 王道「嗐」了一声,一屁股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想说话:「外头到处都在喊『妖后已死』,皇后她……全家这是要给她陪葬啊!」 王荣、王思脸色都不太好,闻言也不想再劝王道少说两句,只巴巴看着王准,希望他给个话。 然而王准早就离了权力中心,他知道王妡想做什么,却不知道王妡打算怎么做。 「公爷,公爷……」 这时僕役在外头一叠声地急唤,满心焦虑的王道一下就站起来出了洗笔斋,呵斥:「大唿小叫些什么?!」 僕从连忙说:「三爷,二爷一家在外头叫门。」 「谁?」王道一下没反应过来。 「二爷,是二爷一家,二爷一家从连州回来了。」僕从说。 王准大步从屋里出来,问:「老二一家回来了?真是老二一家?」 僕从连连点头:「二爷在外头叫门,有小子爬墙头看过了,的确是二爷一家。」 「二哥这时候回京?」王荣皱了眉,一脸疑惑:「没听说朝廷有赦令呀。」 王思小声说:「如果没有赦令,那二哥是不是自私回京,那岂不是……」 王准看了小儿子一眼,王思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 「去开门,叫老二一家进来。」王准吩咐僕役。 「父亲。」王荣劝道:「如今京城大乱,二哥这时候回京,实在蹊跷……」 「闭嘴!他是你二哥!」王准呵斥四子。 「父亲!」王荣苦劝:「咱们让二哥一家进来无妨,可万一让外头乱民趁机闯进家中,那可如何是好!」 王准不听反斥:「你也知道外头都是乱民,他是你二哥,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他被乱民害死,手足亲情,你竟如此冷血!」 「父亲。」一道沉稳女声传来,王氏父子朝洗笔斋院门处看去,谢氏带着侍女站在门外。 「你怎么过来了?」王准按捺住情绪。 「父亲,不能放二叔一家进来。」谢氏道:「二叔无召回京,本就是大罪。再说,不早不晚,偏偏今天在外面叫门。他在外面叫门,围着咱们府邸的乱民竟不对他做些什么,实在是奇怪。」 「老大家的,是谁教得你如此不孝不悌。」王准怒了。 谢氏对王准屈膝:「父亲恕罪,无论如何二叔都不能进这个门。」 自从王格被流放去了连州,公爹就时常提起一家团圆之类的话,她的夫婿在公爹那里也是动辄得咎,谢氏不说,心底不是没有埋怨的。 王格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适才听到僕役来报说王格一家在外面叫门,她就知道公爹会让他们进门来,所以她一面派人去告知婆母,一面匆匆赶来阻止。 第495页 「老大家的做得对。」老太太由姚嬷嬷搀扶着,拍了一下谢氏叫她起身,她看着王准,吩咐慌忙跟过来的管家,说:「谁也不许放老二一家进来,叫他们滚回连州去。」 「你——」王准指着老妻,全身都在颤抖。 「王准,别说这家中,就是这临猗王氏也早就不是你能做主的了。」老太太一字一句都在王准的心上捅刀子,「人老了,就要服老。」 王准被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竟是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父亲!」 「叫良医来!」 「快快快,把公爷送回房。」 老太太也没想到竟把王准给气昏了,不过,昏过去也好,省得他乱来。 「老夫人?」管家跟在老太太身边,轻声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去前头瞧瞧去。」老太太慢慢往前院走,谢氏替了姚嬷嬷搀扶着她。 「放心,姽婳那丫头不是没有成算的。」老太太边走边安慰谢氏,「我的孙女儿我清楚,她啊,没那么容易死。」 谢氏笑着应是,心依旧高悬着。 婆媳二人到了前庭,听不见外头有动静了,老太太叫人悄悄出去瞧瞧怎么回事儿。 过了有一刻多钟时间,外出打听的僕役回来,说:「老夫人,是德阳王带人在四处抓捕乱民,咱们府外头已经没有乱民了。」 「德阳王?」老太太略感诧异,却并不觉得有多么意外,「他手上有多少人?」 「这……小的还没打听清楚。」僕役说道:「只是瞧着人似乎不少,都穿着甲冑,像是……像是……」 「有备而来。」谢氏帮僕役补全了这句话。 「知道了,下去吧。」老太太摆了摆手。 「德阳王,倒是能隐忍。」老太太对谢氏说道。 - 「二弟,你这是做什么?」常山长公主面对带兵逼上门的萧珹,虽极力保持着镇定,然脸色出卖了她此时的不豫。 见到跟在萧珹身后的黑甲士兵,常山长公主什么都明白了。 官家明明说他手上还有一万私兵,令牌送出去却杳无音讯。 「常山,你叫人在城中到处杀人放火,你将京城百姓当做什么?!」萧珹义正辞严质问。 「哈哈哈哈……」常山长公主一阵大笑,「你可别装成正义了,我倒是小瞧你了,之前邀你过府,你三番五次拒绝,我还只当你是被王妡那妖妇的手段吓怕了。原来你这么沉得住气。」 萧珹道:「一切都是为了大梁。」 常山长公主讽道:「是为了大梁,还是为了干元殿的那张龙椅,你自己心里清楚。」 萧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总之京城现在已尽在我的掌控之中,常山,你要投向哪边?」 这会儿轮到常山长公主沉默了。 之前,无论是她,是官家,是太后,是萧珹萧珩,还是吴慎等,都有共同敌人——王妡。在共同的敌人没有了,利益分配的问题就凸显出来。 常山长公主之所以答应帮太后并安排人给北宫传信,就是为了灭了王妡之后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她用不着,但是她有儿子。 「很难选吗?」萧珹笑了一下,循循善诱:「萧珉已经被王妡整成个废人了,就算他活着还朝,无非就是一个傀儡,他给你的许诺能不能兑现,你好好想想吧。」 「那你呢?」常山长公主下意识问了一句,问完就后悔,表现得太过急迫了。 萧珹笑意更深:「长姐,我向你保证,待我登基,您就是大长公主,湛旼将来必定位极人臣。」 常山长公主目光闪动了几下,似乎是心动了。 「怎么样,长姐?」萧珹追问。 常山长公主捏紧了手指,脸上表情几经变化,终于是下定决心:「我怎知你是不……」 就在这时,一名黑甲士兵打马奔来,到了近前从马背上滚下来,还不急把气喘匀,惶急道:「王爷,皇后回城了!」 「你说什么?!」 萧珹和常山长公主同时问。 黑甲士兵道:「皇后回来了,一队禁军从里面攻破了南熏门,皇后已经进城了,四方城门被包围,禁军从南熏门进来,御街被他们控制了,就快到宣德门了。」 萧珹看向常山长公主,喝问:「王妡怎么没死?」 常山长公主也懵了:「王妡怎么没死?来人不是说王妡被猃戎人杀了吗?一箭穿心?」 「朕没死,让你们失望了。」 萧珹和常山长公主一同转头,王妡半身袆衣浸血,嘴角微微勾起,满面愉悦,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第270章 萧珉遗诰 「王妡!!!」常山长公主鼓圆了眼睛, 「你竟然没死!」 「区区一万猃戎人就想在京城腹地刺杀朕,你们也太看得起猃戎了。」王妡轻轻抚着□□骏马黑亮的鬃毛,对常山长公主微笑:「朕没死, 不过,你就要死了。」 「你, 你敢!我是当朝长公主!」常山长公主颇有些色厉内荏。 王妡脸上笑容一收:「常山长公主萧卿雪勾结猃戎, 妄图颠覆国祚,押入台狱待审, 公主府一干人等投入诏狱。」 左右禁军得令,如恶虎般朝常山长公主和公主府一干人扑过去。 常山长公主叫府令召集起来的流民之前大部分被萧珹带着黑甲士兵给拿下,一些漏网之鱼听闻王皇后回城早就躲了起来,公主府的侍卫被湛驸马带了出去就不见踪影了, 常山长公主身边只有府令和侍女僕役等,面对禁军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不到一炷香时间阖府上下就被拿下,常山长公主因为激烈反抗被殿前司的两名都虞候给摁在了地上。 第496页 「混帐东西, 你们竟敢如此对我, 我可是当朝长公主!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王妡!王妡!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常山长公主趴在地上疯狂咒骂王妡,萧珹原本打算静观其变,见状再忍不住,上前阻止。 「皇后, 长公主纵使有错,自有宗正寺责罚,你何必如此羞辱她!」 「萧珹。」王妡俯视着站在马前的人, 说道:「说起来,京城民乱能如此快速平息,你有大功。」 萧珹愣了一下, 不知王妡是何意思,便没有接她的话,看着王妡等她的下文。 王妡也没有让他等,说道:「畜养私兵,德阳王,你是想造反自己当皇帝吗?」 萧珹沉着道:「此黑甲军并非由本王畜养,乃官家近卫,官家知悉京中生乱,特叫本王领着近卫平乱。」 「萧珉让你平乱。」王妡微微一笑:「萧珉都驾崩了,他怎么叫你平乱?!」 「什么?」萧珹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问道:「官家驾崩了?」 被摁趴在地上的常山长公主也停止了挣扎,努力抬头去看王妡,想从她脸上找出她说谎的端倪。 王妡睨着常山长公主,道:「可不就是驾崩了,全拜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东西所赐,你们勾结猃戎,与虎谋皮,现在好了,被恶虎咬断了脖颈,萧珉被猃戎人杀了,亡国之日不远矣。」 「不、不不不,不可能,官家不可能……」常山长公主用力摇头,不想相信,「是你,王妡,定然是你这贱妇害死了官家,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常山长公主越骂越不堪听,押着她的都虞候想堵了她的嘴,被王妡阻止。 「无妨,也好叫京城百姓们知道,朝中竟有如此又蠢又坏之人,与猃戎勾结害死了大梁皇帝。」王妡的笑容中透出了一丝真心的愉悦,「我说,朕还得感谢你们。」 「带走!」 禁军得令,不止带走了常山长公主,德阳王萧珹也被推搡了一下。不过萧珹很俊杰,知道此时反抗也是徒劳,被禁军推搡了一下后顺势扔掉了手里的刀,双手半抬着对王妡说:「我自己跟你走。」 王妡对禁军摆了摆手,给了萧珹嗣王的体面,叫人牵了匹马来。 「回宫。」 - 天启宫干元殿前庭,满跪着文武百官,以中轴为界,左边穿着朝服手持笏板,右边裳发凌乱身捆麻绳。 左边不少人打量右边的,尤其是跪在右边最前面的吴慎。 「吴大相公真与猃戎勾结?」 「你说呢?」 「我以为是皇……咳咳……唉,吴大相公一世清名就这么毁于一旦哪。」 「跟权倾朝野比起来,一世清名算得了什么。」 「文人不是最重名节么?」 「就吴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还算什么文人,他还有什么风骨。」 「他都做了些什么?」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 「话不是这么说,在下……」 啪——啪—— 静鞭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说小话的朝臣们瞬间噤了声,典仪高唱「请中严」,群臣腰躬得更低一些。 随后传来整齐的步伐声以及夹杂着的马蹄声。 步伐声没一会儿便停住了,只余哒哒哒的马蹄声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群臣正前方。 「臣叩见皇后,皇后千岁。」 左边群臣行礼,右边阶下囚死命挣扎。 「平身。」王妡没有下马,朗声道:「匆忙召众卿入宫,想必尔等都知道发生了何事。」 左边的群臣起身,这才看到王妡袆衣半身染血的造型,心里各自犯起嘀咕。 城中先头到处有人喊「妖后已死」,说是被猃戎人一箭穿心,如今别说死了,看起来似乎连伤都没伤着。 还好,还好,自己紧闭了家门没瞎出去跑。 王妡朝李渐摆了下手,后者握紧佩刀,高声道:「迎大行皇帝!」 殿前司禁军一声一声传往宣德门外:「迎大行皇帝——」 大行……皇帝……? 吴慎勐地直起身往后看,被看押他的步军司禁军给用力摁住,他用力挣扎抬头去看王妡,被堵起来的嘴呜呜直叫。 在吴慎身后跪着的瞿纯仁瘫软在地上,一张脸不用傅粉也白如纸,眼神绝望。 官家驾崩了,这事定然会算在他们头上,别说自己的性命了,恐怕家人族人也保不住了。 妖后恐怕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将计就计,将他们一网打尽。 满庭的朝臣,站着的,捆着的,没有不震惊的。 众人无声回头看着干元门,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辚辚的马车声。不多时,大开的干元门外出现了四匹并排的八骑骏马,拉着一座华丽的帝王梓宫,慢慢进门来。 群臣退至一旁,目送梓宫停在丹陛之下。 「跪——」典仪唱道。 群臣跪下叩首。 皇帝是真的驾崩了,在叩下去的一瞬间,许多人在心里确认了这个讯息,心思活泛之人在伏倒额头触地之时已经开始盘算新帝该是哪位了。 「兴——跪——拜——」 群臣在典仪的唱礼中,对萧珉行最后一次三跪九叩大礼。 王妡下得马来,沉默注视着一个个满面哀戚的大臣,最后将视线投向吴慎。 第497页 吴慎等被捆着的罪臣们被禁军摁着,没有资格以臣子礼叩拜大行皇帝。 吴慎努力抬头朝大行皇帝梓宫看,脸上的哀戚透着几分真诚,就是不知道哀戚的是大行皇帝还是他自己。 感觉到王妡投过来的目光,吴慎把视线移了过去,与王妡对视了片刻便移开了。 王妡眉尾微挑,目光从吴慎身上移到瞿纯仁身上,再一一扫过被捆的那一群人,负在身后的右手五指无意识收紧。 群臣对梓宫三跪九叩时,殿中省和内宫局在火速安排人给天启宫换上素缟。 天光殿在王妡回城的第一时间就被禁军围了起来,澹臺太后听内侍来报,知道王妡没死,当时整个人差点儿就癫狂了。她冲着门外禁军吼叫撒泼,禁军不为所动,说「天光殿许进不许出」,刀一横,澹臺太后差点儿就撞刀刃上去了。 没多久,澹臺太后就看到外头有内侍宫人在挂白麻,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叫人去问是怎么回事儿。 天光殿里任何人都出不去,内侍只能问外头把手的禁军。 「挂白麻怎么回事儿?」一名都虞候肃穆说道:「国丧。」 澹臺太后一直注意着外头的动静,听到「国丧」二字再忍不住又沖了出来,大声问:「国丧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举国上下,能以国丧之礼治丧的,只有三人——皇帝、皇后、太后。 王妡没死,她这个太后还在,那治的是谁的丧? 澹臺太后心头浮现一个名字,且又听都虞候说:「猃戎狼子野心,借和亲之事刺杀我朝帝后,意图叫我朝大乱,他们趁机出兵攻占我朝沃土。好在皇后殿下得天庇佑,福大命大。」 王妡得天庇佑,福大命大,没死。 她儿子却死了。 所以她儿子没福没命? 澹臺太后受不了这等打击,身子一软,昏过去了。 天光殿前因为太后昏迷而一阵骚乱,有想趁乱跑出去的,被禁军用刀挡了回去。 「只许进不许出,还需要我说第三遍吗?!」都虞候横刀,凶神恶煞。 「官家驾崩,我等且需脱簪哭灵,把我们关在此处,于理不合,岂非是天下人话柄。」生了大公主的张昭仪现在是尚且安好之中的妃嫔里分位最高的,她被好些人或哀求或怂恿,壮着胆子去跟禁军理论。 禁军却不听,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围住天光殿,不许叫任何人离开。 张昭仪见说不通,也毫无办法,对其他妃嫔道:「既如此,咱们就先进殿耐心等着吧,皇后仁慈,总不可能关咱们一辈子吧。」 二皇子生母汪婕妤一肚子的焦急心思,哪里坐得住。 虽说皇长子被立为太子,可只下了诏,没有册文和祭礼,那就还不算正经储君。现在官家驾崩了,新君是谁,可有得说道。 云淑仪被太后叫人打得奄奄一息,三皇子和五皇子的生母还不让汪婕妤看在眼里,至于皇长子,可不得皇后喜爱的。 这么一想,汪婕妤就更加坐不住了,她频频看向殿外的样子被其他妃嫔看在眼里。 过了近半个时辰,禁军请来为太后看诊的御医和医女进来,一群妃嫔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问:「现在外头什么情形?」「大行皇帝梓宫停在何处?」「新君是谁?」 廖御医连连告罪:「各位娘娘、小主,臣什么也不知道,臣是从家中被召来为太后看诊的。」 「你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呢?」汪婕妤不信。 廖御医说道:「婕妤娘娘恕罪,臣只知大行皇帝的梓宫现在停在干元殿前,群臣正在叩拜哭灵,之后会送到甘露殿,应该就会请各位娘娘、小主前去哭灵了。」 「那新君呢?继位的是谁?」汪婕妤问。 「这臣岂会知道,干元殿待会儿会宣读遗诰吧。」廖御医拱手,「还请诸位娘娘、小主让一让,让臣去为太后看诊。」 汪婕妤把路给让开了,坐回椅子上,正好对上张昭仪打量的目光,大大方方任她打量,并道:「想必待会儿遗诰就会传到后宫来吧。」 - 「呜唿!夫受命终毕,人之大伦,修短之所共同,圣贤之所不免。朕以眇身,嗣膺鸿绪,钦若穹昊,肃雍清庙,顾諟明命,载迪彝伦。……但存亡者人之晦明,生死者物之朝夕。常情所滞,唯圣能通,脱屣万方,无足多恨。……皇后王妡,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晷纬呈象,休徵允集,华夏载伫,讴颂知归。今禅皇帝位于王妡,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四方岳牧及长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称朕意。」* 萧珉的遗诰念到这里,群臣骚动起来。 这说的啥? 皇位禅让?给皇后王妡? 大行皇帝把皇位禅让给了皇后王妡? 这怎么行! 皇位怎么能禅让给一介妇人! 「中严!」 典仪喝了一声,侍御史在旁盯着他们,左边群臣勉强按捺住了,右边的罪臣反抗激烈,被堵了嘴,呜呜叫也要打断遗诰的宣读。 礼部尚书阙元忠不为外物所扰,继续宣读:「夫政惟通变,礼贵从宜;利在因民,义存适要。条章法度,不便于时者,随事改易,勿有疑滞。……朕虽德愧古人,岂忘景行?属纩之后,三日便殓。……新帝王妡可于柩前即皇帝位,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百辟卿士,孝子忠臣,送往事居,勿违朕意焉。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第498页 阙元忠收起遗诰,跪在王妡面前,将遗诰双手奉上。 王妡接过后,对群臣道:「免礼,平身。」 群臣起身,表情都十分复杂。 从古至今,岂有女人做皇帝的,何况还是大行皇帝临终禅让,这怎么看都不合理不对劲儿。 「送大行皇帝入甘露殿宝床。」王妡吩咐道。 按照遗诰所言,新帝于柩即皇帝位,将梓宫送去后三殿之一的甘露殿后,群臣就要叩拜新君,王妡正式接管皇权,为皇帝。 刘敏看着梓宫被拉走,典仪已经出列,心里直打鼓——再不阻止就晚了! 就在他和其他一些人要出列反对王妡即皇帝位时,那边被捆绑起来的瞿纯仁竟一个勐子挣脱了看押他的禁军,朝王妡沖了过去。 李渐就在近前,见状,二话不说,当即拔刀砍向瞿纯仁,锋利的精钢刀把瞿纯仁的脖子砍断了一半,他倒在地上,鲜血喷溅出来,将青砖地染红了一大片。 血腥味被风一吹,四处散开,骚动的群臣静了一瞬,胆子不大的按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脚。 李渐一甩刀上的鲜血,甚至甩到了离他很近的左槐和刘敏的脸上,横刀立于王妡身前,对在场群臣虎视眈眈,大有「反对者先问问我手中刀」的威胁之意。 第271章 灵前即位 瞿纯仁的死让一部分人却步, 也刺激得一部分人更加激烈地反抗。 吴慎疯了似的挣扎,对着瞿纯仁的尸身呜呜叫着,已是泪流满面。他身后跪着的那些罪臣大多是同样的反应。 「此遗诰疑点众多, 是否大行皇帝临终真意,众人皆不知。再者, 从古至今, 从未有过女人做皇帝的先例。臣以为……」集贤院直学士顾晟的「以为」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禁军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王妡偏头看向顾晟, 稀松平常地说:「卿既说从古至今没有女人做皇帝,那今儿个就有了。」 「皇后这是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即使刀架于身,顾晟也丝毫不惧。 「何为『天下之大不韪』?」王妡微微一笑:「强权者书写规矩,今日起, 朕之言,便是规矩!」 顾晟悲愤道:「窃国者, 天下人必唾弃之!」 「说得好!」王妡给他鼓了两声掌,「既然如此, 那就好好问问, 当朝皇帝,当朝太后,当朝首相,与猃戎勾结, 意图乱国,该如何被天下人唾弃吧。」 「不可能!」顾晟下意识喊道。 吴慎则停止了挣扎。 「把人带上来。」王妡吩咐道。 不多时,禁军押着十来个不同程度受伤的猃戎人过来, 把他们踢跪在地上。 这些猃戎人有男有女,都是尘苏摩罗和银可公主身边亲近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是直接与梁人接触过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 他们刺杀了梁国皇后,随便交出几个「兇手」,梁国公主特承诺过会放了那几人,事成之后,梁国会立他们的银可公主为皇后,还会在边塞开放互市等等各种于猃戎有利的事情。 他们就没想过刺杀失败,反正失败了,后果是梁人自己承担,最好梁国内乱,越乱越好,他们的汗王就可趁虚而入。 这些猃戎人都不用催促,就条理清晰、事实详尽地把与梁人如何密谋刺杀王妡的事情倒了个一干二净,群臣都听愣了。 王妡摆了下手,叫人把堵着吴慎嘴的布团取了,问他:「吴大相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是你!是你杀了官家!」吴慎能说话了,第一句就是这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闵廷章忍不住出列,指着吴慎:「你们就敢通敌叛国?边疆将士流血用命,将敌人挡在国门之外,边疆百姓哪怕生活艰难,也从不屈服,不将国土让给敌人一分一毫。可你们——」 他指着干元殿煌煌的金瓦,「锦绣京城,高床软枕,竟养出你们这样的狼心狗肺,边疆将士百姓知道他们保护的竟是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岂不心寒!!!」 吴慎一个当朝首相,同僚在他面前都是恭敬客气的,如今成了阶下囚,还被一个后生指着鼻子骂猪狗不如,他的脸哪里挂得住。 「为人臣者,匡扶正统明君,剷除朝中奸佞,如此才俯仰无愧于天地!」吴慎铿锵说道。 「那你可得自己剷除自己。」闵廷章冷笑:「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把通敌叛国说得正义凛然的,可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吴慎挺直了背嵴,目光投向王妡:「攘外先安内,若非此妖妇窃窥神器,我等又何至于会行此险招,此妖妇乃才是罪魁祸首!」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妖妇谋害皇帝,妄图窃国,天下有识之士绝不答应。诸位同僚,匡扶正统,诛杀妖妇!」 「吴大相公果真能言善道,能将通敌叛国说得这么委屈,真叫朕大开眼见。」王妡道:「为了你这这份能言善道,朕会给你留一个全尸的。」 吴慎梗着脖子:「妖妇,你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我!」 李渐忽然就一个箭步过去,双手握刀,勐地挥下,精钢刀噼中吴慎的脑门,嵌在脑骨中费了一番力气才抽出来。 鲜血汩汩流出,一瞬间就煳满了吴慎的脸,他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吴大相公!」众人没想到李渐忽然暴起杀了当朝首相。 「李卿。」王妡淡淡唤了一声。 第499页 李渐转身握刀抱拳,单膝跪地,请罪:「陛下恕罪,臣非滥杀,是罪臣吴慎说『有本事就杀了我』,臣自认自己有些本事,嫉恶如仇。对此等通敌叛国十恶不赦之人就该当众斩首示众,以震慑二心之徒和别国细作。然陛下说要留罪臣吴慎一个全尸,臣便没有砍他的脑袋。」 就算是非吴慎派的听了李渐的话,都被气到。 这说的是人话? 这个殿前司都指挥使以前不显山露水,看起来就是个跪在妇人裙下谄媚的废物,却不想,大部分人都看走眼了。 「起来吧。」王妡道。 显然,李渐一刀一个是早就得了王妡的授意。 「李渐,你要助纣为虐吗?」顾晟大声质问。 李渐站起来,用还滴血的刀尖指着顾晟,反问:「在你眼里,什么叫助纣为虐?眼见卖国求荣还装聋作哑,更甚者想从中分一杯羹,这是不是助纣为虐?」 顾晟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李渐说:「这话还给你!」 顾晟质问:「皇后窃国,其行与猃戎有何异?」 李渐反问:「皇帝、太后、首相勾结猃戎,卖了边塞百姓,任由他们暴露在猃戎的屠刀之下,就可以吗?」 「你胡说八道!」中书门下有人忍不住出来骂。 「人证物证俱在,说我胡说八道,」李渐用刀尖指向那人,吩咐禁军,「将此人抓出来。」 离得最近的禁军立刻上前将那人给扭了出来。 李渐收刀,回身朝王妡抱拳,问道:「陛下,此人为吴慎同党,该如何处置?」 王妡道:「杀了吧。」 「是。」李渐领命,不用他动手,扭了那人出来的禁军直接抽刀砍了脑袋。 干元殿前庭的鲜血越来越多,反对王妡登基的声浪越来越小。 声浪小了,却不是所有人都臣服了,而是沉默了。 他们反对王妡登基为帝,也珍惜自己的脑袋,不敢出声反对叫王妡把他们打成通敌叛国吴慎党砍了,就只能沉默对抗。 王妡要灵前即位,他们就是不拜。 从古至今就没有女人做皇帝的道理,女人登基为帝,岂不是颠倒干坤混淆阴阳。 这种沉默的反对是最棘手的,总不能别人话都没说一句就给杀了。 且杀人是震慑,而非目的,把人都杀人,谁来做事呢。 「尔等既想不明白,就在此处好生想一想,这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王妡叫行了君臣大礼的先归家去,准备明日为大行皇帝哭灵。那些不肯弯下腿的,就让他们在干元殿前庭站着,什么时候想通了,跪下了,才叫归家。 前庭上的几具尸身已经被内侍抬走了,这些都是通敌叛国十恶不赦的罪人,是没有资格入殓的,只能被扔去乱葬岗,家人也不准去偷偷收尸。 定为通敌叛国的罪臣,家人也会被牵连,也没有办法没有心思为其收尸。 尸身被抬走,血迹却没有清洗,黑红的颜色刺痛了站在那里的每一个人的眼。 闵廷章走的时候,特意路过了左槐身边,说了句:「左相公三朝元老,攒下这份家业可不容易,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想想您才出生没多久的重孙,孩子很可爱。」 左槐目光闪烁了一瞬,再看又是清正模样。 「你们这些妖孽走狗,少在这里危言耸听。」翰林学士承旨严士任指着闵廷章。 闵廷章斜了他一眼,说:「我记得严承旨差点儿就娶了吴慎的女儿。」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严士任恼羞成怒,脸都胀红了,「我与吴大相公毫无关系。」 「知道,是吴娘子看不上你,否则你早就是吴慎的东床快婿了。」闵廷章很是诛心地说道:「如果当初你娶了吴娘子,如今会是个什么光景呢?还会在翰林院蹉跎多年不得重用么?您这翰林学士承旨,说好听了是正三品,实际上不就是供奉皇帝技艺事,都算不得是个文人了。」 严士任气恼不已,要不是身边的人死死拉着他,他恐怕要冲上去跟闵廷章打起来了。 「哈哈哈,」闵廷章朗声大笑:「尔等汲汲营营一辈子,为功名利禄,为家族昌盛,可别到头来行差踏错毁于一旦,否则,我都为尔等感到可惜。」 他大笑着走了,留在干元殿前庭的几十号朝臣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有个别人其实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王妡掌权多年,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她是皇帝还是皇后,对他们来说其实没有太多区别。他们虽是京官,却位卑言轻,除了六参时能面圣,其他时候别说见皇帝一面,就是进宫都难。 他们寒窗苦读十数年,才挣得功名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实在不想再过会以前的日子……说不定还不如以前,流放到穷山恶水之地,甚至性命不保。 芝麻大的小官在居大不易的京城讨生活,那是必须要党附的,刚正不愿党附的没有深厚背景早就被打发到各处州县去了。他们讨得一时安稳,如今想反悔,却是不能够的。 可他们也不想死啊! 「左相公,眼见天色将晚,不如先暂且归家去,再以图后事,如何?」 有一人出来劝了,立刻就有接二连三的。 「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几位相公可不能在此病倒了。」 第500页 「这皇……咳,都不在此处,咱们岂不是表演给瞎子瞧?」 好些人七嘴八舌的劝,是不是要图以后再说,总在这里站着,又累又饿又渴不说,想做什么都是不方便的。 「你们……」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哪能听不出这些人的意思,才多大会儿就准备跪在一个妇人脚下摇尾乞怜,是可忍孰不可忍,严士任呵斥道:「堂堂男儿大丈夫,生于天地,为民请命,你们竟如此朝秦暮楚,对得起天下万民,对得起读的那些圣贤书么!」 被戳穿了心思,好些个芝麻小官也不装了,秘书省校书郎潘平破罐子破摔,「严承旨这话我可不爱听。什么叫做朝秦暮楚?我可没有通敌叛国。我呢,就是区区一个校书郎,这上头谁做皇帝我就效忠谁。」 「女人做皇帝,你也效忠?」刘敏问。 「为何不行?」潘平混不吝地笑了一下:「一个不顾百姓死活的男皇帝,和一个让百姓挺直腰杆的女皇帝,我选后者。你们想当猃戎的羊奴,我可不想。」 「你——」 「别『你』了。」潘平打断严士任的话:「严士任,你道貌岸然的样子咱们可都看腻了。」 「诸位愿意在这儿站着就站着,没道理非得拉着不愿意的人一起吧。再说了,大行皇帝的遗诰上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盖着皇帝神宝。今陛下灵前即位,名正言顺。」潘平说罢,朝内宫方向跪下,行君臣大礼。 有人带头了,一些摇摆不定的小官也跟着一起行君臣大礼,随后起身,各自归家。 这一日,上晌流民作乱四处杀虐,他们躲在家中担惊受怕。午间德阳王平乱,终于能松了一口气。下晌皇后……不,今上回京,他们匆忙入宫拜见,得知先帝崩了,整个人在一个懵的状态里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实在是太累了。 家中还有妻儿父母需要自己安抚,走了走了。 刘敏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行礼后离开,有心阻止却没办法。前庭的人越来越少了,他心中不免焦急。 澹臺太后作死勾结猃戎,还被王妡将计就计,皇长子就算是彻底废了。四皇子论母族、论背后扶持的势力,都是所有皇子里最有竞争力的,他运作一番,将四皇子记入王妡名下,登基就更加名正言顺了,将来他在朝堂上就是比吴慎、左槐更得势的第一人。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王妡区区一介女流竟有称帝的野心。 她竟连垂帘听政都不屑。 「左相公,咱们现在怎么办?」刘敏按捺不住,问左槐意见。 左槐想起了与刘敏去送《鹤鸣山游春图》时,王准拒了画却留他二人喝茶时说过的话—— 「帝王心思最是难猜,高位独居久了,身边亲近的人也都不亲近了,信任的人也猜忌起来,伴君如伴虎吶。」 当时他没明白王准说的到底是谁,现在他懂了。 王准的这个孙女儿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为称帝布局,要掌天下权,无非兵与钱,她两者皆有,还有民心。她对猃戎强硬的态度,北疆几次用兵的胜利,减赋税、罢苛捐杂税、平准物价,将百姓从重赋里解脱,已经让百姓将她奉若神明了。 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看着长大的闺阁少女,而是杀伐决断的掌权者。 「先各自归家去吧。」左槐说。 刘敏惊呆:「左相公,您这是在说什么?」 左槐看着他,说:「今后之事,该从长计议。」 刘敏:「……」 刘敏想骂人。 第272章 伤心过度 「陛下, 干元殿的大臣们都离开了。」贡年进殿就看到万开在餵站木架上的鸱鸮吃鲜肉,乜了一眼才走到王妡身旁回话。 「陛下,他们这是服软了?」万开凑趣道。 他手上挑了一块鲜肉, 顾着说话没来得及餵给鸱鸮,惹得鸟大不满, 「咕喵」一声飞起来就给了他一翅膀。 「哎呀。」万开夸张地叫了一声, 连连跟鸱鸮赔罪,「您请吃, 您请吃。好吃吗?还要吗?」 「咕喵。」鸱鸮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和缓许多,翅膀也不扇了。 「谯翛越来越霸道了。」王妡走过来,用手指轻戳了戳鸱鸮的脑袋。 「咕喵~」鸱鸮甩了甩脑袋, 沖王妡叫了一声,瞪着熘圆的眼睛, 像是在说「不要打扰我吃肉」。 「鸱鸮,鸱鸮, 既取我子, 无毁我室。」王妡微笑着抚了抚鸱鸮顺滑的羽毛,对贡年吩咐:「去见见太后。」 贡年立刻叫人备好仪仗,看万开竟跟着一道,皮笑肉不笑地说:「万公公, 庆德殿如今无事可做么?」 万开也回以皮笑肉不笑:「先帝丧期罢朝,庆德殿自然是无事可做。贡大监是明知故问吶。」 贡年:「先帝丧期,宫中事杂繁忙, 万公公倒是闲情逸緻来凌坤殿餵鸟,真是叫人好生羡慕。」 万开:「我是伺候陛下的,自然是陛下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陛下叫我餵鸟,我可不敢餵虎。」 贡年瞪着万开,万开不甘示弱,去往天光殿的一路上,二人眼神厮杀了三百回合,难分胜负。 「参见陛下。」守在殿外的禁军见到王妡过来,齐齐行礼。 殿内一直悬着心的妃嫔们听到外头动静,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叩拜行礼,萧珉禅位王妡灵前即位的消息早就阖宫传遍,为此刚醒来的澹臺太后又昏过去了。 第501页 王妡把人叫起:「各自回去,休息一晚,明日卯时去甘露殿为萧珉哭灵。」 「谢陛下恩典。」担惊受怕了一天的妃嫔们喜极而泣,虽然还不知王妡打算怎么处置她们这些「太妃」,但能回到自己熟悉的殿阁总比都挤在此处看太后的老脸要好。 受了刑的方贤妃和云淑仪也被各自送上了软辇,廖御医过来给澹臺太后看诊时也给她们看了脸,澹臺太后打得实在太狠了,两人的脸就算治好了恐怕也会留下印痕。 云淑仪痛不欲生,儿子不可能继位了,自己的脸也毁了,她好恨。 反倒是方贤妃很看得开,只要他们母子还能活着就好。 天光殿内殿,澹臺太后第二次昏迷的时间不长,不等廖御医再来看,自己就又醒来了,王妡进来时她就端坐在圆桌边,模样看起来很平静。 「你来做什么?」 澹臺太后可能是想后发制人,然王妡进来后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就看着她不说话,澹臺太后还是没忍住呛声。 她也不想做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可她如今除了虚张声势还能怎么办。 「来送太后上路。」王妡有问必答。 跟在王妡身后的宫人手里端着酒壶和白绫,安静站在一旁,却让澹臺太后忽视不了她们的存在。 「你这个……」澹臺太后手指着王妡。 「乱臣贼子。」王妡帮她说。 话被堵了回去,澹臺太后浑身难受。 「太后,二选一吧。」王妡指了一下毒酒和白绫,「选了,你还是大梁太后,死后还与熹宗合葬。」 「你谋害皇帝,篡夺江山,就不怕千夫所指吗?」澹臺太后厉声问。 「谁啰嗦就杀了谁,杀得多了,说的就少了。」王妡说得十分平淡。 澹臺太后恨道:「你今日敢造反,天下有识之士多如牛毛,迟早也会反了你!」 「那朕等着看有识之士的本领。」王妡笑了一下,朝端着毒酒和白绫的宫人摆了一下手,「不过,太后你是等不到了。」 澹臺太后看着走到近前的两个宫人,终是崩溃了,指着王妡,泪流满面:「我真后悔当初叫我儿娶你!」 「朕也很后悔嫁给萧珉,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你们母子逼朕的。」王妡语气毫无起伏,根本看不出一丝后悔的样子。 澹臺太后愣了一瞬,旋即哭得更惨。 当初儿子来说要娶一个翰林院图画局勾当的嫡四女,她不同意,母子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跟儿子掰碎了说清利弊,儿子忍痛放弃了心爱的女子,转而去求娶能助他登上帝位的王氏女。 当初的他们不会想到,这是在引狼入室。 「伺候太后上路。」王妡吩咐宫人。 宫人们上前两步,澹臺太后知道自己今天是必死无疑,看向了毒酒和白绫,犹豫了片刻端起了酒杯。 流着眼泪,她笑了出来,举起酒杯盯着王妡:「我今日死,是你王妡逼死,是冤死。我死之后定然化作厉鬼在这天启宫中,看着你王妡的下场!我要你夜不能寐,惊惧而亡!我诅咒你万箭穿心,血肉碾成泥,身不能埋,魂不能归,永入阿鼻地狱!!!」 她嘶吼着,大笑着,痛哭着,她不甘心啊! 她是皇后,是太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前半生被玉氏那个贱人压制,后半生被王妡这个毒妇忤逆,她恨吶! 「苍天,你何其不公!!!」澹臺青浦嘶吼着质问者,然而她身处天光殿内殿,仰头能看到的是天光殿有些褪色的房梁,而不是深蓝天幕。 澹臺青浦痛哭着,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扔掉酒杯,直勾勾盯着王妡,重复之前对她的诅咒。 毒酒下了肚,没多久,腹部传来剧烈的疼痛,鲜血从眼耳口鼻处溢出,越来越喘不上气,然澹臺青浦仍然死死盯着王妡,面容扭曲,诅咒不停。 澹臺青浦的模样越来越像她自己口中的厉鬼,宫人们看到她这样,心底都生出了恐惧,埋头撇开了眼不敢看。 王妡与澹臺青浦对视,从头到尾不闪不避,直至澹臺青浦咽下最后一口气。 「给太后收殓,送回庆安宫。」王妡起身离开天光殿,吩咐贡年:「把皇子公主都各自送回去。」 「是。」贡年应道。 王妡边走边又吩咐万开:「传朕之意,送常山长公主上路,褫夺封号,贬为庶民。」 「是。」万开领命后往宗正寺去。 宗正寺有内房,专门关押犯事的皇族宗室,德阳王萧珹和常山长公主萧卿雪被王妡抓了后就分开关押在了这里。 内房院深墙高,关押萧珹的房中三更天还亮着灯,萧珹今夜是註定睡不好的,在一个多时辰前宗正寺卿、他的皇叔、楚王萧烨带来了天启宫里的消息——萧珉禅位,王妡为新帝。 萧珹傻眼,不敢置信地再三追问,萧烨苦笑:「这等翻天的大事我又如何会戏耍于你,我才从宫中出来,吴慎啊、瞿纯仁啊,但凡是出言反对的,都被王妡给杀了。左槐、刘敏他们也是反对的,可他们都没出声,只说从长计议。」 「当场不反对,从长计议有什么用!」萧珹怒吼:「皇叔,您呢?您也不出声,就看着王妡,一个妇人,一个乱臣贼子,篡夺我萧梁江山?」 他鲜少这般情绪外露,他从小就不受父皇宠爱,也没有什么权臣世家支持,只能隐藏锋芒和秉性,变成一个毫不起眼的二皇子。 第502页 萧烨被他一连串问,问得不敢说话。 他怎么不反对,可他怕死啊! 「你是没见到干元殿前面那满地的鲜血,头被砍下来后,血喷得老高,头还在地上滚……」 「九皇叔!」 萧烨惊惧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愣愣看了萧珹许久,忽然蹲下来抱头痛哭:「我不敢啊!我不敢啊!你是没有看到那满地的鲜血,王妡是真杀人,她是真敢杀人!我不敢啊,我怕死……我对不起萧家的列祖列宗……我真的怕死……呜……」 萧珹愤怒的表情也凝固在了脸上,他冲着皇叔发火根本毫无用处,再说,就在他在当场,他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有勇气出声,是苟活还是死得轰轰烈烈,不事到临头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决定来。 「都看走眼了……呵,所有人都看走眼了……谁能想到一介女流竟有如此魄力……」萧珹也蹲下.身抱着头,抱怨道:「萧珉就是个废物,娶个妻子竟然镇不住,把江山社稷都弄丢了……」 叔侄二人对着抱头痛哭了一阵,萧烨忽然喊人送酒过来。 「一醉解千愁,来,喝!」萧烨开封了一坛酒塞一脸懵的萧珹怀里,自己又开了一坛,和他碰了一下,咕嘟咕嘟仰头就是小半坛下肚。 好在酒罈只比巴掌大了一点点,否则按照萧烨这喝法,真是要醉死了。 满怀愤恨,干脆也跟着一起喝起来。 叔侄二人你一坛我一坛,没一会儿就堆了十几个酒罈在脚下,萧烨的酒量差,把自己喝倒在地上,萧珹还好,把醉过去的皇叔搬到唯一一张床上睡下后,他独自一人坐在桌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心里没着没落,为自己的未来也为大梁忧心不已。 三更的更鼓打过没多久,一肚子就的萧珹终于喝不下了,却只有微醺,看着床上已经熟睡打鼾的九皇叔,他实在是羡慕得很。 要是能就此醉死过去,等明天醒来再继续烦恼,多好。 「啊啊啊……」 此刻夜深人静,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惨叫声,把萧珹吓了一跳,酒差点儿泼自己身上。 「怎么了?怎么了?」萧烨惊醒,一下从床上爬起来,瞪着萧珹,「怎么了?」 萧珹摇头:「不知道,听着应该是从旁边院子里传来的。」 萧烨下床穿好鞋,大声唤人进来问。 「回王爷,是宫里来人,送常山长公主一程。」小吏低声回禀。 「什么?!」叔侄二人齐声惊道。 「是……」小吏犹豫了一会儿,说:「是新帝下令,褫夺常山长公主封号,便为庶人,令其为自缢。」 叔侄二人闻言沉默。 小吏又道:「王爷,还有,宫里传来消息,太后听闻噩耗,伤心过度,薨了。」 萧珹闭上了眼睛。 萧烨要哭不哭:「接下来轮到我们了吧。」 第273章 比较平静 澹臺太后的死讯传出宫, 当晚又崩溃了一批人,也激怒了一些人。 说什么伤心过度忽然薨逝,还不就是王妡杀的, 当别人都是傻了么。 紧接着又是常山长公主萧卿雪被赐死,还褫夺封号贬为了庶人。 赶尽杀绝啊, 这是赶尽杀绝。 皇族宗室们都心惊胆战, 一整夜眼睛都不敢闭一下,就怕下一刻就有禁军破开大门把自己「赐死」。 清晨, 三百声更鼓敲响,劫后沉静一夜的启安城復甦,四面十四座城门和三处水门全部打开,城门卒仔细勘验进出城的行人车马, 一切有条不紊,好似昨日的□□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四处巡视的禁军提醒着启安百姓昨日发生的惨剧, 满城的素缟,不仅仅是国丧, 还有昨日失去亲人的门户也在治丧。 「爹, 娘。」炭场巷廛市的一家薪行,一名身穿南监学子服的女郎跑进去,扑到了阿娘的怀里。 「念波回来了!」妇人抱着女儿,见女儿没病没灾地回来, 提了一日夜的心终于放下来,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回来了就好, 回来了就好。」 昨日京城大乱,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在南监读书的女儿。 「阿姊,阿姊。」扎着两个小揪揪的男孩儿见到长姐, 欢喜地拍手。 「怎么回来了?昨日南监还好么?没人为难你吧?」男人把薪行铺子的门关了,一家四口到楼上住家的地方去好生说话。 「今日国丧,祭酒、司业他们都要进宫去哭灵,南监便放了假,国子监也一样。」女郎一手握着母亲的手,一手摸了摸小弟的小揪揪,对父亲道:「爹,娘,且安心,没人为难女儿。昨日虽然有人闯入南监,却是很快就被监士给打了出去,我们这些监生都挺好的,只一些人受了惊。」 女郎说得轻描淡写,实则昨日闯南监的流民有百人之多。 此处是王妡强令设下的,萧卿雪对这件事颇多微词,又有她的女儿被强逼着入南监读书,她从一开始就看南监不顺眼,特意叫了一群流民去闯南监,最好是冲撞一些重臣家的女儿,好叫天下看看,王妡是如何不顾惜天下女子名节的。反正她的女儿昨日没去南监,其他人的女儿若有什么损伤,那都是王妡的错。 不过南监看起来配备与国子监无二致,实则比国子监多了一队监士。 毕竟天下人看待女子总是存在着一些偏见,未免有人起歹心,坏了事,王妡特意李渐安排了监士,监士是从禁军中抽调出来的,专门护卫南监安全。 第503页 这不,就用上了。 「没事就好。」妇人轻拍着女儿的手,「如今国丧,不然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炖肉。」 「娘,女儿真没事儿。」女郎道。 「就算人没事,吓也吓了个半死,昨日街上都……」妇人话说了一半咽下,不想吓到小儿子,对女儿道:「昨日你杨大父家的阿叔被乱民害了,待会儿咱们一家过去,给你阿叔磕个头,你小时候,他常给你买零嘴吃。」 女郎「啊」了一声,剎那间眼眶就红了,低声说:「女儿听南监的同窗说,昨日的乱民是常山长公主的人,她趁皇后不在宫中想掌控了京城,就……」。 「别想了,都过去了。」妇人劝女儿去梳洗一下,赶紧去杨大父家中。 女郎应好,去梳洗换下学子服换上一身素衣,再下楼时手上提着奠仪,拉着弟弟,跟父母穿过几条街,往杨大父家走去。 几条街上都有人家在办丧事,昨日的惨烈可见一斑,女郎轻咬着嘴唇把心底涌上来的悲愤压下。 到了杨大父家中,亲族邻居来了不少,来帮忙治丧,一家人给逝者上了香,去了后面见杨家大父大母,两位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已经哭得厥过去好几次。女郎才哭过一次,见此情形又忍不住眼泪,心底的愤恨也愈发浓烈。 她不明白,高高在上的皇族要争权夺利,为什么要祸害他们这些普通百姓,为什么要在京城四处杀人放火,在他们眼里,蝼蚁的命不是命么? 「爹娘在这里帮忙,你带着弟弟先归家去,外头乱,看住他别让他乱跑。」妇人嘱咐道。 女郎应下,牵着弟弟先回家去,路上弟弟央求了好久想吃糖水巷李大娘家的果子,女郎拗不过弟弟,好在去糖水巷只要拐过洞元观就行,与家是一个方向,就是要多走些路。 拐去了洞元观新郑大街,立在洞元观门前左侧的告示板前围了许多人,女郎有些好奇地叫住了一位从人群里挤出来的长衫郎君,问朝廷发了什么布告。 「是大行皇帝的遗诰。」长衫郎君一脸愤怒的表情,「大行皇帝竟然禅了皇帝位给皇后王氏?一个女人当了皇帝,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女人怎么就不可以当皇帝了。」一名穿着粗布打短的老丈大声反驳长衫郎君,又对周围说道:「我看着女人当皇帝比男人当皇帝要强得多,不说其他的,咱们这几天的日子可是比以前好过多了,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他周围的看起来都是跟他相熟的,有老有少,他这么一说,应者不少。 「不知所谓的田舍汉。」长衫郎君嫌弃地啐了一声。 那老丈身板大嗓门大,火气也大,闻言立刻炸了,把肩上箩筐一放一个箭步上去就揪住长衫郎君的衣襟,「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我们田舍汉怎么啦,田舍汉知道好赖,知道谁让咱们日子好过。你个醋大知道什么,一张嘴说不出人话不如不要,今日我就替你爹娘教训教训你!」 他一声招唿,周围好些人围了上来,对长衫郎君一顿拳打脚踢。 「来来来,姑娘到这边儿来。」一位大娘赶紧把女郎和她低低拉到一旁,「别伤着你了。」 「这……」女郎傻眼,她虽然对长衫郎君的话有些不认同,可这打人是不是…… 「别打了,别打了,武候铺的来了。」 人群中一声喊,打人的老老少少作鸟兽散,跑得飞快,徒留鼻青脸肿的长衫郎君躺在地上哀哀叫痛。 领头的队长看着那群人跑掉,指着躺地上的郎君,吩咐手下:「闹市滋事,疑似乱军同伙,抓走。」 几个武候立刻过去把长衫郎君五花大绑,郎君大喊冤枉,被一团破布堵了嘴,拖走。 队长对围观的百姓说道:「各位乡亲,若发现萧氏乱军,立刻报来武候铺,朝廷有赏。」 朝廷有赏?还有这等好事? 好些青壮拍着胸脯跟队长表示若发现了乱军,他们把人抓了送去武候铺。 鸟兽散的打人者们最后都跑到糖水巷的一处小院子里,刚才拉女郎靠边的大娘也在,门一关,数落大嗓门老丈:「朱老六,你刚才冲动了些,文指挥使可没叫咱们打人。」 朱老六把身上的一些伪装摘了,拍打拍打灰尘,呸了声:「就打那竖子了。一直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那些诋毁陛下的话,我朱老六听了都嫌脏耳朵。」 「行了。上头叫咱们盯着城中各处,你别节外生枝啊。」大娘挺直了背嵴,眼神半点儿不像老妪。 「知道了,知道了。」朱老六在缸子里舀了一碗水咕嘟咕嘟喝完,舒爽地唿出一口气,「当初咱们这群人进了察查司,可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造化。」 一个瘦高个也舀了一碗水,坐在朱老六面对慢慢喝,问道:「你们觉得陛下的登基大典能顺利吗?」 「等着吧。」很不老妪的「大娘」用匕首削着一块木头,「边关的捷报抵京,谁还能说出反对的话,谁还敢说?!」 其他人皆一脸深以为然地点头。 「嘿,你们说,大行皇帝是真的买国了吗?」朱老六问其他几人。 瘦高个几人都懒得理他的废话,「大娘」把匕首一收,哼:「朱老六,就你有嘴会说话是不是!」 朱老六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不说了,不说了。」 第504页 几人休息了一会儿,又改了乔装,陆陆续续出门去干活。 大乱之后的启安城瀰漫着悲痛,不时有些小小的骚乱,很快也平息下来了,总体来说比较平静。 宫中也很平静。 干元殿前庭地上的血迹还没有人去清理,大臣们去甘露殿给萧珉哭灵,太妃和妃嫔们去庆安宫给澹臺青浦哭灵,哭声一片,伺候的宫人内侍倒是神色如常,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一夕之间,这天下了换了姓,然对天启宫里伺候的内官宫侍们来说,却感觉不到大的变化。 王妡早就是这天启宫里说一不二的主人,是皇后还是皇帝,没什么区别。 「陛下,殿中省尚衣局毕岭毕奉御请见,来为陛下量身。」凌坤殿女官卫岚翠进了暖阁通报。 王妡放下手中的密报,问道:「只有毕岭?班峻呢?」 卫岚翠道:「只有毕岭毕奉御。」 殿中省尚衣局奉御二人,为王妡登基裁制大裘冕,需二人一同觐见,今日只来其一,就不知是毕岭还是班峻被人当枪使了。 王妡没叫人进来也不打发走,倒是问起了另外一件事:「萧珩有没有去庆安宫?」 「没有,听闻一整日都在府上没外出。」卫岚翠道。 王妡道:「传朕口谕,澹臺太后终究是嫡母,叫萧珩去庆安宫尽孝道。」 「是。」卫岚翠等了片刻,见王妡没有其他吩咐,便退了出去,带人前往萧珩府邸。 在凌坤殿外等召见的毕岭见到卫岚翠出来,连忙上前去问:「卫女史,陛下召见下官吗?」 「陛下没说。」卫岚翠道:「怎么不见班奉御,是病了吗?」 「这……」毕岭尴尬地笑了一下。 不用他多说,卫岚翠明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等还要去传陛下口谕,叫萧珩萧三爷往庆安宫为太后守灵,以尽孝道。」 毕岭瞪圆了眼睛。 陛下这是杀人诛心吶,明知萧珩恨不得对澹臺太后杀之而后快,竟还叫他去守灵。 毕岭原本见王妡不召见自己就想先走算了,现在他哪里还敢走,老老实实站在凌坤殿外候着。 第274章 新的机遇 梁帝萧氏禅让帝位于皇后王氏, 随着快马送邸报下发各州县,不过十日功夫,连最远的雷州都知道了中原大地变天换姓, 附属的邦国亦然,所有人都在观望启安城的动静。 是江山从此真就姓王了, 还是昙花一现。 身在南都江宁府的吴桐接到朝廷邸报时, 没忍住嚎了一嗓子:「不愧是我崇拜的大佬!」 主簿左英勐地咳嗽一声,小声提醒:「使君, 稳重。」 吴桐一凛,表情一收,背嵴一挺,摆出温和有礼中带着适当的作为上峰的疏离感的表情, 很精英,很专业, 沉声吩咐:「将邸报誊抄下发各县,大行皇帝遗诰贴于城门, 全城及下辖各县素缟二十七日, 禁嫁娶、饮宴。」 江宁府通判曾寔叫住其他领命准备立刻的人,对吴桐说道:「女子为帝,过于惊世骇俗,城中百姓恐怕难以接受。」 吴桐盯着曾寔看, 看了怕是有一炷香时间,把后者看得面露羞恼之色,才出声:「是城中百姓难以接受, 还是你曾通判难以接受?我为你上峰,想必你一直难以接受吧。」 「吴使君,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曾寔声气带了些恶, 很不给吴桐面子。 曾寔是今年秋审官院磨勘后左迁到江宁府任通判的,在知府下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务。江宁府的府尹依旧空着,吴桐是检校江宁府尹,还是个女人,曾寔一向不将吴桐放在眼里,并认为就是吴桐检校江宁府尹,占了位置,害得他只能任通判,更将吴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见即世界。仁者见仁,智者见者,心胸狭隘者眼中全世界都是小人。」吴桐可不惯曾寔毛病,也不给他留面子,「曾通判,你格局小了。」 曾寔冷嗤一声:「在下临行来江宁府之前就听人说起,楚王妃伶牙俐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吴桐回以冷嗤:「曾通判来江宁府之前,我听人说起你,都说你惯会阿谀奉承,谄媚上峰,今日看来,传闻有误嘛。」 曾寔的脸霎时变成猪肝色,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再不服,吴桐也是他的上峰。 「行了,都别坐在这里,把告示贴出去吧。」吴桐下令:「对大行皇帝遗诰有微词者,一律以犯上作乱的罪名羁押起来!」 「吴使君,犯上作乱的罪名未免太严重了吧。」曾寔反对。 「质疑大行皇帝遗诰,对新帝不敬,不是犯上作乱是什么?」吴桐道:「曾通判管着诉讼,你来说说,算什么。」 「毕竟从古到今,从未有过女人当皇帝的例子,百姓质疑也是情理之中。」曾寔避开吴桐的问话,把事情又扯到新帝是否名正言顺上头去。 「没有先例,就开创先例。大梁律法里也没有写,不许女子为帝。」要绕圈子说话,吴桐也不落人后。 曾寔就等着这话,「太.祖可是有令,后宫不得干政。」 吴桐道:「所以曾通判是在质疑大行皇帝的决定?你觉得比你大行皇帝更厉害,更懂治理江山社稷?你觉得你比大行皇帝厉害,莫非是你自己想当皇帝,所以一直在这里唧唧歪歪。」 曾寔:「你胡说……」 第505页 吴桐提高了声音盖住了曾寔的话:「你要真想当皇帝,那可不能在这江宁府,你得去京城才行,咱们江宁府上上下下都是一群老实人,贯彻的是『忠君爱国,为民服务』的宗旨,你可不要害我们,我们可不是你造反的同党。」 伶牙俐齿是吧,还性别歧视是吧,那就让你见识见识一下老娘的伶牙俐齿! 吴桐一顿叭叭叭输出,条理清晰,逻辑严谨,骂人还不带脏字,就把曾寔钉在「造反」的柱子上疯狂狙,曾寔一要说话,她就提高声音,不管有理没理,先就要声高。 吴桐在江宁府经营了好些年了,江宁府的官吏如今谁还敢因她是个女人就轻视她?当初轻视她的可都得了教训,就算不是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却很少有人像曾寔这般直接挑衅了。 主簿左英瞅着一脸猪肝色的曾寔暗暗摇头,用吴使君的话来说就是「刻板印象要不得」。 「行了,就这样,各位该干嘛干嘛去。」吴桐看曾寔已经快到被气死的边缘,见好就收。 左英跟上吴桐离开府衙正堂,去了后头的三堂,才进门就听吴桐问:「曾寔那个憨批是谁给搞江宁来的?哪个看我不顺眼,故意搞这么个憨批过来膈应我?」 「看您不顺眼的应该很多。」左英道。 这两年江宁府在吴桐的经营下政绩十分漂亮,尤其在大灾之下各地欠收时,江南东路经营的产出和海贸填了近四分之一的国库,谁看着不眼红。 南边的粮仓稳了,皇后……现在是皇帝了,才敢大手大脚在北边用兵。 在朝中,欣赏吴桐的人渐渐有了,忌讳她的人却更多了。 这终究是父权社会,是男人的天下,大多数男人不想看到女人与他们比肩,甚至凌驾于他们之上。 「行叭,先不管那憨批。」吴桐赶苍蝇似的挥了下手,对左英强调:「你叫人盯紧了,不准任何人对新帝唧唧歪歪,谁敢胡说一句就给我抓起了关地牢里去,到时候都安排去修桥。」 「使君放心,一早就吩咐下去了。」左英道。 「还有,秋税徵收也得盯紧了,告诉他们,现在新帝登基就等着杀鸡儆猴,谁想在这个时候不做人要做.鸡,就给我伸手看看,看是剁爪子还是剁头。」 「是。」 吴桐将要紧事吩咐了,再看起各县送来的公文。 左英出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转了回来。 「怎么了?」吴桐问他。 左英道:「使君数月前曾同下官说,想去沿海州府开闢海贸,这次磨勘使君心愿并未达成,下官想问,使君还去吗?」 「当然去。」吴桐说,看左英的神色,猜测着问:「你对海贸感兴趣?」 左英道:「下官的祖父、叔祖父皆在海上跑船多年,与下官说过许多海外之事。」 左英有自己的打算,在江宁府当个主簿熬资歷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出头,不如跟着吴桐去沿海的州府抓海贸。海贸只要操作得当那是获利巨大,对左英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晋升途径,而跟着吴桐,自然是因为她受宠于新帝。 天下二百五十四州,每州一个主簿就有二百五十四个,就连一州知州都不一定会被帝王看在眼中,何况区区八品主簿。 左英有野心有抱负,有想要达成的目标,他讨好吴桐,也帮吴桐处理了很多棘手之事。他与吴桐是下属和上峰,也是搭档。 他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地里嘲笑他为了权势跪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摇尾乞怜,笑他是个软骨头。不过那些人也只敢在背地里将,当着他的面都是恭谦有礼的。 这就是权势。 他得了江宁府的长官青眼,即使是个八品主簿也无人敢看轻。 至于那些背地里的酸话,他管不住别人的嘴,但能管住别人不在他当面讲。 如今王朝权力更迭,中原大地换姓,这是新的机遇,左英不可能不去把握。 对左英说的事,吴桐已经盘算了好久,所以她在几个月前给王妡写了奏疏表明心意。 在南都江宁府当个一把手不是不风光,只是她终究资歷尚浅,这个「检校」一时半会儿很难去掉,去不掉,就始终会有曾寔之流来膈应她。 当然,吴桐也不是因为困难而逃避的人,她早就想好了自己要走的路。 她不仅仅是要在古代当个公务员,她还想位极人臣。在这个全是男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看不起她、性别歧视到了极致的朝廷里,能让她出头的只有实绩。 吴桐在江宁府的这几年,做出了不少实事,可在大多数人眼中,她依旧是靠着「楚王妃」的身份和皇后的宠信才有的成绩,甚至楚王萧烨在其中根本没啥事儿,却平白得了不少美名。 就,很让人迷惑,也很让人气愤。 所以她想去岭南,那里虽然还荒僻得很,是朝廷用来流放之所。但那里有天然良港,水路发达,通商之利不亚于扬州。岭南之南,稻米可一季三熟,还有品种丰富的果蔬。 实在是让她大展拳脚的好地方。 只是她的奏疏送去京城却没有回音,等到入秋京中送来审官西院的文书,她还是原地不动。不过同时还有察子送来的密函,王妡叫她稍安勿躁。 然后她就等,等到了王妡称帝的消息。 那瞬间就明白了王妡为什么没有同意她去岭南,王妡要改朝换代,吴桐留在江宁府能为她稳住江南东路的局势。 第506页 士为知己者死。 王妡这么看得起她吴桐,她就绝不让她失望,定然镇守好江宁府,不叫任何人翻出风浪来。 新的王朝,代表新的秩序,和新的机遇。 「稍安勿躁。」吴桐对左英笑着说:「咱们迟早能扬帆起航,吃上生勐大海鲜。」 左英亦愉快地笑了,起手朝吴桐郑重施以一躬,道:「下官任凭使君差遣。」 吴桐:「好说,好说。」 第275章 最后一搏 香火缭绕的庆安宫, 澹臺太后的灵堂上,萧珹和萧珩兄弟二人跪在一侧,双双沉默。 萧珹没了往日的沉稳从容, 萧珩也没了那股子疯劲儿。 两人都被王妡下令,来为嫡母服齐衰, 尽孝道。 跪灵的太妃们跪够了时辰离开后, 灵堂里除了守灵的宫人内侍,就只剩兄弟二人, 萧珩率先打破沉默:「二兄,可曾想过今时今日?」 萧珹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给太后守灵。」 「我敢不来吗!」萧珩讽道:「人家帝王威风, 我不来就是一个死。」 「你怕死?」萧珹问。 「怕啊,怎么不怕。」萧珩看着一条被风吹动的白幡, 喃喃:「这世上谁不怕死呢。」 萧珹默了片刻:「我以为你会亲手杀了太后,你刚从皇陵回来那会儿, 我真以为你疯了。」 「呵呵, 」萧珩怪笑两声:「你以为我不想手刃仇人吗?你知道亲眼看着母妃被虐杀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感觉吗?!我想把澹臺青浦那个贱妇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萧珹:「所以你甘愿做王妡手里的一把刀。」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萧珩质问道:「如果你二兄你,你会怎么办?」 萧珹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话。 他说萧珩, 可他自己为了一些目的也做过王妡手里的一把刀,甚至他这个德阳王都是王妡越过萧珉给他敕封的。 「我以为她权欲重,最多也只是垂帘听政。」萧珹低喃。 萧珩听到这话, 又怪笑了一声。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萧珩先说话:「萧珹,你会是一个明君吗?」 萧珹勐地转头看向萧珩, 后者笑了一下:「至少不能做得比一个女人还差吧。」 「你要做什么?」萧珹一把抓住萧珩的胳膊,「你别乱来。」 萧珩把视线投在澹臺太后的梓宫上,轻声说:「你问我为什么没有亲手杀了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因为我姓萧吶。二兄,父皇传下来的江山,不能断在我们手里。」 萧珹一直紧紧抓着萧珩的胳膊,却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 「二兄,我知道,你一直想坐上干元殿的椅子。」萧珩笑着说:「我们兄弟三人,谁不想坐呢。萧珉倒是先坐上去了,靠着女人坐上去。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女人掀下去。废物一个!」 「我也是个废物,也是靠着女人才保住这条命从皇陵里出来。这么看来,也就只有二兄你能拒绝王妡的拉拢。」 萧珹手松开,慢慢从萧珩的胳膊上滑落…… 「二兄。」萧珩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跪了太久,双腿都麻木得不听使唤,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直,然后对萧珹做了个长揖,「保重。」 不说明说,萧珹知道萧珩想去做什么,他没有阻止,也不能阻止,他从小到大都看不上的弟弟比他有勇气。 萧珹目送这萧珩走出去,直到再看不见,他慢慢捲缩起身体,用手蒙住脸,无声痛哭。 - 幽州大捷!平州大捷!云州大捷! 北疆边塞的捷报接连送抵京城的时候,集贤院直学士、南监祭酒顾晟正领着一帮集贤院、中书门下的文臣在闹以死明志,要王妡还政萧氏,扶皇太子萧祚登基。 干元殿前,放了顾晟一马,此人倒是得寸进尺了,真当自己有两个脑袋。 「幽州大将军率军奇袭,破猃戎二十万大军,占了醍醐河以南、达密里部以东的多兰葛草原,俘虏猃戎大贵族德浑。」禀报的快行语气中带着喜气。 「善,大善。」王妡脸上有了明显的笑意。 万开把捷报从快行手中接过,呈给王妡,讨巧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安定侯神勇无匹,我中央天.朝终得扬眉吐气。」 囔着王妡名不正言不顺,要以死明志的顾晟等一群人瞬间就尴尬了。 胜仗,不管搁什么时候都是大吉之兆,更别说多少帝王都有开疆拓土的宏愿。 这场大胜的由来,在这庆德殿里的都心知肚明,这就让顾晟等人的「以死明志」更像一个笑话。 北疆边塞接连大胜,朝廷叫各坊巷武候铺四处宣贯,沉默了半个月的京城百姓们无不精神振奋,若非还在国丧期,各处瓦子酒楼食肆都要喧闹起来了。 就在这之后的第二日,蒲州知州送来一份奏疏,连同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头优美的白鹿。 白鹿世所罕见,是祥瑞的象徵,每当有白鹿现世皆会有太平盛世。 而这头白鹿出现的地方也很微妙——蒲州临晋县与猗泉县中间的山林。 众所周知,临猗王氏起自临猗郡,后临猗郡改为洮阳郡,梁朝立国之初,罢洮阳郡置蒲州,领河东、猗泉、临晋、解乡四地,州治为猗泉,属河东南路。 第507页 猗泉和临晋都是临猗王氏的族地。 从王氏族地里发现了罕见白鹿,这说明什么呢? 「陛下天命所归。」万开大声道,夸张的谄媚模样把殿上的某些朝臣噁心得不行。 蒲州知州是个妙人,特意为白鹿打造了一辆白色的车,由两匹雪白的骏马拉车,从南熏门走中心御街一路大张旗鼓往宫里送。 京城百姓得知竟有祥瑞白鹿现身,手上的事业不做了,先去围观祥瑞要紧。 长长的中心御街两旁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车上的是一头通体白色的雌梅花鹿,体形优美,模样温顺,白色皮毛在秋日的阳光里仿佛会发光一样。 「它好漂亮啊!」有人情不自禁地嘆道。 对百姓们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祥瑞现世国有明主更值得高兴的,太平盛世,意味着腰杆挺直了,肩上的担子轻了,日子有盼头了,那是幸福的滋味儿。 朝中沉默的大臣越来越多,他们还是反对女主治国,可他们已经有了无力回天之感。 放眼朝堂, 蒋鲲身死,军政旁落; 王准致仕,财权两分; 吴慎殒命,政务转移。 左槐沉默,刘敏无力,阮权入狱。 从熹宗永泰八年起就稳定下来的政事堂宰执已然七零八落。 户部、兵部、礼部重新启用,给事中、中书舍人改为职事官,左槐册授尚书左僕射,三省六部全部重新启用势在必行。再细细思量,这些年被杀的、被贬的、被罢的官员已经是个非常可怕的数字了,朝廷沉重的冗员问题竟然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放眼朝堂,重要的位置都放上了王妡近臣或中直之臣,军权、财权、政权以悉数在她掌握之中。 「当得了一句『枭雄』。」左槐嘆道。 刘敏皱眉:「左相公,你……」认了? 「刘欲讷,你该去京城的街巷看看,你就知道什么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左槐再嘆了一声:「咱们这位……陛下,极擅操纵民心。」 刘敏不想认,可如今他是孤掌难鸣,原本还有个李德宏,偏这人作死,要以死明志,谁料假戏真做了,竟真就一头撞死在了庆德殿的柱子上。 李德宏一死,王妡立刻就提了独孤容秀为京兆府尹,秩正二品。 刘敏害怕自己是下一个李德宏,那之后行事都小心了许多。 宫里宫外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登基大典,太卜令已经卜筮了除服后三日乃大吉之日,登基大典就定在那日。 - 庆安宫。 萧珹扶着为太后跪了一个时辰灵的曾太妃回寝殿休息。 二十日的丧事下来,禁荤腥,跪哭灵,原本丰腴的曾太妃消瘦得厉害,萧珹看着实在不忍落。 「没事,也就几日的时间了,待除了服便好了。」儿子有孝心,曾太妃老怀安慰。 「来来来,你坐下。」曾太妃指了罗汉床另一边,等萧珹坐下喝了一口粗茶后,她说:「前儿个我去求了皇帝……」 「母妃!」萧珹低唿一声:「您去求她做什么?」 曾太妃被儿子打断了话也不恼,叫儿子稍安勿躁,继续说:「我去求她废了你的爵位,将你放去雷州也好、邕州也行,娘跟着你一道去。」 「母妃,您……」萧珹看着曾太妃说不出指责的话,他懂母亲是为了他好,可是:「母妃,我姓萧,我姓萧啊!我怎么能……临阵脱逃呢?」 曾太妃倏然起身,用力说道:「可是这天下已经姓王了!你们姓萧的早就败了!!!」 见儿子一瞬间低落的模样,曾太妃也心疼,然有些话必须要说:「儿子,是命,就得认。我知道你也想坐上干元殿的那张椅子,可是咱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也怪娘没本事,没有煊赫的家世,也不会讨熹宗的喜欢,这么多年,让你受了太多委屈。」 「母妃,您千万别……」 「你让我说完。」曾太妃摆摆手,叫儿子不要打断。 萧珹垂下眼眸,心内大恸。 「娘知道你不想认命,可你想想,你手头还有什么可让你与王妡一争的?」曾太妃拍了拍萧珹的手,「儿子,听娘的话,远离京城,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娶个媳妇,过些轻松日子,不好么?」 「母妃,我……」萧珹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曾太妃看了他好一会儿,面上表情满满淡了,低嘆一声:「千般富贵,万般权势,总也要有命享才行。皇帝已经答应我,七七之后允我离京。我也多年没有回娘家,正好可以去瞧上一瞧,也不知当年那些闺中密友如今境况如何了。」 曾太妃眼中满是光彩,那是即将自由的鲜活。 萧珹很少见到母妃这般神采,记忆中母妃永远是沉静沉默的,偶尔被人当刀使的嚣张跋扈,眼神也是瑟缩的。 萧珹也听明白了母妃的意思,无论他走不走,她都是要离开这座皇城的。 「母妃,您让儿想一想。」 曾太妃看着儿子,无声地嘆了一口气。 - 同样在嘆气的还有楚王府的长林县主萧皎。 她爹日日烂醉如泥,醉醒了就哭,哭着哭着就找酒喝,然后就又喝得烂醉。 「父亲,您够了吧。」萧皎翻了个白眼,叫许和通把人扶起来醒醒酒,自己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好,开始日常「训」爹:「您一个宗正卿,大行皇帝的灵堂日日见不到您,已经很多人都对您有意见了,御史台那边已经在准备参您一本了。」 第508页 「让他们参!」萧烨一声吼,又趴倒在凭几上,「我算什么宗正卿,以后的宗正卿该姓王了。我以后也不是楚王了,你以后也不是县主了,我们都是庶民了,庶民!」 萧皎纠正:「若陛下罢了所有萧氏宗室,那咱们家也只有父亲您是庶民。」 嚎叫的萧烨顿时哑火,抬起朦胧醉眼看女儿:「啊?」 萧皎指指南方:「母亲,江南东路副转运使,检校江宁府尹,正五品。」又指指自己:「我,南监主簿,从七品。」特别自豪地挺胸:「母亲和我都是有官身的。」 萧烨:「……」 萧皎又说:「父亲您还是振作些吧。哪天您没了爵位成了庶民,又没个营生,可就得靠母亲养家了。您可再不能同以往那般过日子,否则母亲哪天不要您了,我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你你你你你……」萧烨气得舌头打结,「不孝女,你、你哪边儿的?!」 萧皎摇摇手:「这不是哪边的问题。父亲,您想想,您是一家之主,要娶个贤惠的正妻为您操持家务,还要纳许多貌美的姬妾为您开枝散叶。一朝颠倒,母亲成了一家之主,您是不是要很贤惠地为母亲操持家务,还要管好母亲纳的小郎?」 「她她她她敢!」萧烨顺着女儿的话想了一下,顿时暴怒,酒都醒了。 「为什么不敢?」萧皎哼:「您年纪比母亲大许多,容貌也不如盛年了,又没什么营生本事,母亲风流倜傥,为什么不能找更年轻貌美善解人意的小郎?」 「那是伤风败俗!」萧烨大声说。 「反正对男子有利的就是真理,否则就是伤风败俗呗。」萧皎垮起个脸,「父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天天放在嘴边的大道理,自己却从来都不会如此做。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父亲,您还是多想想以后吧,别天天喝得不省人事,您还有一院子姬妾和儿女要养呢,您总不能指望母亲赚钱帮您养姬妾和儿女吧,凭什么呢。」 萧皎的话犹如一记重锤,捶得萧烨不知所措。 「皎娘,大梁江山真的易主了啊,呵呵……」萧烨一翻身仰躺在榻上,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萧皎闭了闭眼,她已经劝了无数次,都劝烦了,反正她父亲就是要破罐子破摔是吧。 「父亲,您继续喝吧,我得进宫跪灵了。」萧皎叫许和通看着点儿,准备走了。 「皎娘。」萧烨唤住女儿,问:「王妡窃了我们萧家的江山,你一点儿也不愤怒吗?」 萧皎停住脚步,没有转身,反问:「父亲,您愤怒又怎样呢?您能做什么吗?」 萧烨哑口无言。 - 「三爷,一定要这么做吗?」 「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吗?」萧珩对这些人一直在天启宫伺候保护妹妹的宫人心存感激,「无论成败,我恐怕都不能活了。这里有些盘缠,还有公验和路引,我也不知道你想去哪儿,听说你家乡在蔡州,路引就写的那儿。你今天就出京,无论我成不成,不都不要回京来了。」 「可是公主……」 「我成了,她就还是公主。我败了,作为萧氏儿女,也算死得其所。」 「三爷,其实……」 「不必劝我。我姓萧。」 宫人涕泗横流,朝萧珩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后拿着包袱拜别了。 萧珩把门关上,将磨了整整三日的细长钢针收起,又拿起一直放在桌子上的薄刃匕首,□□确认够不够锋利,然后藏入靴筒中。 就待明日,最后一搏。 第276章 无人可阻 二十七日, 谭祭。 京中九品以上官员尽皆列班干元殿,为大行皇帝萧珉启祭。 萧珉登基时日尚短,并没有来得及为了自己修陵墓, 依照梁朝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在萧珉崩殂之后就要开始加紧修陵墓, 半年时间修完,送梓宫入陵, 之后新皇再按照自己想要彰显的孝心再继续为先帝修陵墓。 半年时间要修成一个帝王规格的陵墓,其中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是常人难以想像的。 王妡一纸诏书——不忍劳民伤财,也是遵从大行皇帝遗愿「一切从简」——下令将熹宗的永陵东侧皇后墓室改建成皇帝规格,将萧珉葬入其中。澹臺太后则去西侧的妃陵挤一挤, 并叫人去乱葬岗将熹宗最宠爱的贵妃玉氏的尸骨收敛葬了进去,玉氏生前遭奸人迫害, 特追封玉氏为温惠皇贵妃。 萧珩列班于萧珹之后宗亲之前,听到礼部宣追封玉氏的诏书, 浑身颤了一下, 眼眶湿润,表情却是一个怪异的苦笑。 为生母报仇的不是自己,为生母收殓的也不是自己,最后为生母正名的又不是自己。 萧珩心中大恸, 落下泪来。 萧珹垂首往后看了一眼,轻声问:「三弟,你还好吧?」 萧珩闭了闭眼, 回道:「无事。」 萧珹想了想,说:「没想到王妡会追封你母妃,她倒是想得挺周全。只是她将太后也葬入妃陵……」 萧珩闻言眉头皱得死紧, 他知道萧珹在担心什么,无非就是担心他不动手了,他的皇帝梦成了空。 「二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萧珩讽道。 萧珹太着急了,竟敢拿他的母妃来说事。 萧珹亦知自己失言,只是…… 今日谭祭除服,他作为萧氏宗室要送梓宫入皇陵。 第509页 永陵离天启宫二百里地远,为大行皇帝和澹臺太后送葬之人过万,两座梓宫,再加仪仗,一路上各路祭与筮走走停停,到永陵得要十几天,之后返回快马加鞭也要一日。而王妡三日后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 你说他能不急么。 还是说…… 萧珹心中冒出一丝怀疑——萧珩以自己没有爵位封邑为由言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不去为大行皇帝送葬。 他不会是…… 典仪唱除服,叫文武百官将身上的白麻脱下,一下打断了萧珹的思绪。 除服后,礼部再捧上一封明黄大制,宣大行皇帝上谥号——献。 萧珉自此称为梁献帝。 然后…… 没有了。 对萧珉十年皇帝生涯,只有一个「献」的谥号,没有庙号,更不可能有尊号。 谥号评定皇帝生前功过,庙号为有大功或大德的皇帝立庙奉祀,尊号是前朝搞出来的给皇帝的尊崇颂扬溢美之词。 梁袭前朝旧制,前朝就已滥用庙号,不管有没有大功大德,哪怕是在位仅一年的少年皇帝都上庙号。梁朝在这一方面完美继承了前朝,并且在尊号上面玩出花儿来了。 就如被称颂百年的明君梁睿宗,全称是——睿宗敬天昌运纯诚至德文武英明章圣仁孝昭皇帝。 萧珉的父亲,虽然不是美谥,也上了庙号「熹宗」。 而萧珉,只是献帝。 献帝,献帝,「献」出了皇帝位。一个字评定了萧珉的一生。 萧氏宗亲和旧皇党满心苦恨,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萧珉在时,王妡架空他把持朝政。 萧珉去了,王妡连最后的哀荣都不给他。 大制宣完,由德阳王萧珹领头,太卜署的巫师们开路,浩浩荡荡的万人队伍开拔前往永陵。 王妡站在干元殿丹陛之上目送萧珉的梓宫出干元门,按制,该由新帝率文武百官为大行皇帝扶灵,王妡没兴趣送萧珉这一段路,指了萧珹。 「陛下,萧三爷说他有要事禀报。」贡年来禀。 「他倒是来了。」王妡一哂。 贡年讨巧道:「萧三爷时机选得好。」 萧珉和澹臺太后同时出殡,京城半数禁军都去护送梓宫,文武百官也去了一多半,皇城内外空虚。 「叫他去庆德殿候着。」王妡吩咐道,先去换下身上的白帢。 萧珩在庆德殿等了近两刻钟,庆德殿里很安静,出入伺候端茶的宫人内侍都是经过严格调.教的,鞋底无声,衣襟不动,这样的情景让他不禁想起了年幼时来庆德殿见父皇,他等了许久都睡着了,再睁开眼,父皇和母妃正摸着他的小脑袋低声说话,他高兴地扑进父皇的怀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王妡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一脸柔和淡笑的萧珩。 「听说你有要事禀告。」王妡在御案之后坐下,话说一半,像是并不相信萧珩能有什么要事的模样。 萧珩收敛起笑容,半垂着眸子起身,走到御案左下首起手躬腰朝王妡行礼:「臣……确有要事,事关……国祚。」 最后两个字声音很轻,只他和王妡二人听到。 「国祚?」王妡长眉微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跟朕谈国祚?」 萧珩奉礼的手绷紧,两颊的皮肉因用力咬牙微微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对王妡一笑:「我是我父皇最宠爱的儿子,这你是知道的。我父皇曾想传位于我,若不是你和萧珉从中作梗,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就是我。」 「嗯,说得没错。」王妡颔首,「然后呢?」 萧珩抿紧嘴唇,面露挣扎。 王妡催促:「你还不会是想跟朕追忆往昔吧?」 「我父皇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萧珩犹犹豫豫,吞吞吐吐,「说……事关大梁江山,我……我……」 王妡又不催促了,由着萧珩磕磕巴巴要说不说。 忽然,萧珩单膝跪下,道:「你能为我母妃正名追封,我感激不尽。还有这些年,你对我妹妹熙芙的照应,我也感激你。」 「澹臺太后当年把她下降给一个烂泥一样的纨绔,可不是盼着她夫妻恩爱美满。」王妡没兴趣领这种功劳,「萧熙芙能把日子过好是她自己的本事。」 萧珩道:「话虽如此,若没有你敲打了杨韬,杨兴怕是还有恃无恐,他们一家处处为难熙芙。」 「有什么话起来说吧。」王妡道:「萧珩,你这般模样倒是不像朕认识的那个萧珩了。」 萧珩边慢慢起身边说:「总归我萧氏气数已尽,留着这个秘密也无用,告诉你了,也算是投桃报李,如此,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 王妡道:「说罢。」 萧珩看了下四周,说:「还请屏退左右。」 王妡只看着他,不说话。 萧珩道:「事关国祚,以及我萧氏的龙兴之地,若消息泄露,恐天下动盪。」 「广陵郡?」王妡问:「有什么不同之处?」 萧珩低声说:「太.祖定天下之后就在广陵郡修建了行宫。」 「嗯。」王妡颔首。确有此事,当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西边北边还在作战,梁太.祖就下令修建广陵郡行宫,在当时惹了多少口诛笔伐。 「行宫之下,还有地宫,除了歷代帝王,无人知。」萧珩说完这句就不言语了,直直看着王妡。 第510页 王妡摆了摆手,叫众人退下,贡年迟疑了一瞬,被万开拉走。 「现在可以说了吗?」王妡道。 「太.祖当年打天下时,搜颳了不少金银珠宝,尤其是南方诸侯柴闵敏的王宫,黄金就有两万两,其他珍宝无数,这些都没有充入国库。」萧珩道:「太.祖想要留一手,倘若有日兵败,有这些钱财在,还可招兵买马东山再起。后来太.祖定天下,这些钱财没用上,太.祖就叫人在广陵郡挖了地宫,将这笔财富埋藏了起来。」 王妡道:「这等奇闻轶事,倒是从未听说。」 萧珩道:「都是我大梁歷代帝王口口相传,我父皇被澹臺青浦那贱人毒害,自然不会告诉萧珉。」 王妡道:「熹宗告诉你了。」 萧珩道:「父皇对我寄予厚望。」 王妡笑了一声,看来并不相信萧珩口中的「奇闻轶事」。 萧珩继续道:「太.祖手底下有不少能人,当时的工部尚书符篮擅长机关术,由他主持了广陵郡行宫的修建,地宫的路口是由他亲自操刀,没有机关图,强闯死路一条。父皇将机关图给了我。」 「熹宗是真对你寄予厚望。」王妡语带嘲讽。 萧珩把手伸进袖笼,从里面掏出一个两指粗约五寸长古旧的圆筒,双手捧向王妡:「这是机关图,你若不信,可叫人拿着机关图去广陵郡寻地宫入口。」 王妡没有叫萧珩把机关图呈上来,也没有自己过去拿,她就只看着萧珩,嘴角噙着一丝笑,是嘲讽的意味儿。 萧珩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王妡有动静,抬头问道:「你不信?」 「萧珩,熹宗那么宠爱你,朝中半数以上朝臣支持你,你还是败给了萧珉,你知道为什么吗?」王妡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萧珩脸色倏然一变,有点儿挂不住。 「并不全是有士族支持才让萧珉有了底气,之前那么多年没有士族的支持,萧珉不也一直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么。」王妡站了起身,说道:「是你太沉不住气了,萧珩。」 萧珩一惊,明白王妡看穿了他的打算,也不装了,亮出爪子,捧着木筒的手一翻手腕,握住了木筒一抽,哪有什么机关图,那是一把开了血槽的薄刃匕首。 他握住匕首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朝王妡扑去。 咻—— 短短的一道破风之声。 萧珩重重摔在了御案前的台阶上,不敢置信地仰头看着王妡,他的胸口插着一支短箭,短箭没入大半,血从伤口处洇出来。 王妡右手拿着一把精巧的小弩,正在慢条斯理地装上箭矢。 「朕刚才不是说了么,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沉不住气。」王妡装上箭矢,用箭尖指着萧珩,「如果杀了朕,就能夺回你们大梁江山,为何萧珹不做。」 「是我自己愿意的!」萧珩用力撑着想站起来,然而王妡那一箭大约是伤到他肺腑了,他渐渐有点喘不上气,咳嗽一声嘴里全是血。 「所以说你沉不住气。」王妡垂眸看着他,怜悯道:「你这一生都在失败。皇位没了,生母没了,现在你自己也要没了。唯一沉住气的就是喊着要杀澹臺青浦报仇,却让她一直活得逍遥。」 「你闭嘴……咳咳……我、我只是……」 「你的命是朕救的,否则你早就死在皇陵里。你的母妃是朕追封的,否则只能永远躺在乱葬岗化作尘埃。你的杀母仇人是朕赐死的,你说你一个七尺男儿有什么用,没有朕,你就是一滩烂泥,比萧熙芙的驸马还烂!」 「我……我……咳……」 「朕会让你给萧珉陪葬,你们兄弟生前互别苗头,死后一处长眠,挺不错。」 「咳噗……」 萧珩终于撑不住,一口血吐出来,倒在了地上,胸口还余微弱起伏。 「来人!」王妡道。 一直候在后殿的亲卫们迅勐绕过屏风,直扑萧珩。 只一息尚存的萧珩被亲卫制住后,忽然笑了:「哈……咳咳……哈……你、你早就、就知道……」 王妡低头将小弩折回去,仔细收好了,才说:「你是你们萧氏的好儿孙,这一点上,萧珹不如你。」 「萧……珹?萧珹!」萧珩不甘,用了全部剩余的力气吼:「萧珹背祖忘宗,不配为人!」 吼完,萧珩带着强了的不甘,睁着眼睛看庆德殿雕着蝙蝠的房梁,咽下最后一口气。 王妡吩咐小跑进来的贡年:「给萧……代王收殓,褫夺萧珹德阳王爵。」 贡年请王妡移驾,庆德殿的金砖被污了血,需要洒扫,代王萧珩也需要妥善安置入梓宫再送出宫。 「陛下,尚衣局毕奉御求见,大裘冕已经改好,请陛下看一看是否合适。」贡年道。 「叫他去凌坤殿候着。」王妡道。 这世间无人可阻她登上那至高之位,拦路者,杀无赦。 第277章 全文完 登基大典(在作者有话说)…… 九月, 菊花凌霜而开,天启宫凌坤殿前的凤凰振羽怒放,其花之美犹如凤凰展翅翱翔于天际。 殿中省尚衣局奉御二、直长四、主衣十六夜以继日赶制的皇帝大裘冕精美庄重, 广八寸,长一尺二寸, 以板为之, 黑表,纁里, 无旒,金饰玉簪导,组带为缨,色如其绶, 黈纩充耳。鹿卢玉具剑,火珠镖首, 白玉双佩。备天地四方之色,绣龙、火、山川三章。* 第511页 王妡除服当日就于干元殿降座斋戒, 目光在大裘冕上梭巡而过, 她想像过登基这一日她会是何种心情,或激动,或喜悦,然这一日到来之时, 她的心情竟十分平静。 不是不喜悦,是不如曾经想像过的那般喜悦,一切都该是水到渠成, 也就没有什么惊喜之情了。 「陛下,安定侯来了。」贡年在殿外通报。 「宣。」 片刻后,沈挚进来, 单膝跪下行礼:「臣沈挚,叩见陛下。」 「免礼。」王妡将沈挚虚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侧殿,指着挂起来的大裘冕说:「瞧瞧,尚衣局刚刚送过来的。」 王妡一向情绪很淡,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是没有多少值得她大喜大怒的事情,她表现出来给人看的情绪也就淡淡的,看起来很假,因而让朝臣觉得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这一刻的她不同以往,是真实的向自己喜爱的人展示自己得到的珍宝,将那一份不算浓烈的喜悦传递过去。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沈挚感受到了这份喜悦,眼中亦有细碎的光芒,没被拉住的那只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盖在王妡的手背上。 王妡反手与他十指交握,拉着他慢慢走在干元殿中。 干元殿坐北面南,东西排列三座大殿,宽六十六丈,东西两侧还有对称的殿堂、楼阁、台榭等,组成了四代王朝最恢宏的荣光,也见证了四代王朝的兴衰和更迭。 殿前丹陛高两丈四,九层九台御阶,站在月台向下俯视,生生能生出凌驾天下苍生之感。 「朕第一次站在这里,是封后的时候。俯瞰文武百官,天下之小,仿佛尽在朕的股掌之间。那是朕第一次觉得,让任何人站在这里,都不如自己站在这里。」王妡微笑着对沈挚说:「这天下,终于是朕一人之天下了。」 「四夷宾服,万邦来朝,陛下定将开创前古未有之盛世。」沈挚很肯定地说道,仿佛眼前已经看见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世景象。 「与猃戎一仗打得极好。」王妡握了握沈挚的手,「有你在北疆,朕总是放心的。」 俘虏了德浑,占领了小半丰美的多兰葛草原,猃戎王庭想必已经炸开锅了,苏檀偷鸡不成蚀把米,她登基这一两年权力动盪期间,猃戎怕是空不出手来南侵了。给她解决了一个心腹之患。 沈挚单膝跪下,仰望着王妡:「为陛下守卫国门、开疆拓土是臣毕生之事,亦是毕生之愿。」 王妡低头看着沈挚。 十余载的岁月沉淀在沈挚刀刻斧凿般的脸上,刚毅,沉稳。 他的眼神还如十多年前王妡在台狱初见他时,纯挚,热烈。 王妡的手指轻轻抚过沈挚的眉角,「我记得在台狱初见你时的模样,你的眼神,倔强不屈,哪怕身陷死地也不晦暗,很好看。」她很喜爱这样的眼神。 一直妥妥藏在深处的记忆被王妡的话勾起,沈挚想起当初,在他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王妡如一道光,照进了地底深处阴暗腐臭的台狱,也照进了他的往后余生。 「待天下大定,」王妡抚着沈挚的面庞,微微俯身,问:「你给我做个皇后,可好?」 沈挚微愕,看进王妡眼中,她的语气平淡,眼神却是认真的,没有半点儿戏嚯之意。 「好。」沈挚说:「能与姽婳厮守终生,是沈公仪之幸。」 王妡微一用力,将沈挚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腕站在月台上俯视重重宫檐。 沈挚退后半步,陪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