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戏影》 第1页 [gl百合] 《民国戏影》作者:蒙娜丽龟a【完结】 简介: 江琬婉再见顾清影,是在凋衰的百花戏楼。 那是北平赫赫有名的顾三小姐,厢房半暗的洋灯底下,她摩挲着江琬婉唇上的红胭脂,问:「我捧你,往后你跟着我,如何?」 从此夜夜笙歌。 「那是旧梦筑的台,唱着经年的戏。」 tips: 1背景民国但不涉歷史,无原型。 2楔子为倒叙。1v1,he,年龄差六岁。 内容标籤:民国旧影,年代文,现代,攻受不明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琬婉,顾清影┃配角:穆清,向兴,金枝┃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青衣&富婆 立意:妻妻携手奋斗走向美好生活 第1章 楔子 在桐城边角,一家名叫「民国戏影」的私人博物馆正如火如荼地经营着。 它由民国时的「百花戏楼」改建而成,除了故时珍藏,楼本身亦是件展品。 多檐顶,内有穹窿状彩藻井,未曾修补过的旧雕花栏板护栏和望柱子,使得一股厚重凝鍊感扑面而来。 博物馆一层是戏台,耷着的幕布绸缎柔顺,台上空荡寂寥。馆主请戏班子每周六来这里演出,提前订票可以免费观看。 今天是周一,恰好避开高峰期,不至于像平时挤得汗流浃背了。 江知意顺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走。 她三十岁出头,长相十分漂亮,拥有一双琥珀色的深邃瞳子,像是落日泅染下的湖水。 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干练女强人风格,着一身熨帖整齐的versace女式西装,搭眼上去看不出褶子。 她是桐城最出名的商人,白手起家,五年前创办了桐城新能源驱动有限公司,凭藉大客户战略和自身技术迅速崛起,目前全球合作方达到三十个国家。 不过踏进这博物馆,她只是个藏匿大市的京剧票友,或者说,只是两位馆主收养大的孩子。 「穆爷爷,」江知意搀扶着身旁的老人,礼貌站到拥挤的一边,「您慢点走。」 连续两夜未曾入眠使她眸中充斥着血丝,如果再仔细瞧,她的小臂上佩戴着黑纱,是在为长辈守孝。 「我没事,人老一秋啊,这胳膊腿儿的,都不得劲。师妹这一走我看得更开,死亡,自然规律罢了。只是知意,苦了你了。」 年逾八旬的穆清——江知意已逝的两个祖母,江琬婉和顾清影生前的至交好友,目光疼惜地望向这位忙了一个多月的小姐。 他声音力道不失,吐字清晰嘹亮,多半是唱戏多年吊嗓的缘故。 好的京剧演员,开口便是戏。 这是江祖母生前常说的。 江知意难得地露出一抹笑:「穆爷爷,我不苦,只是江祖母走得仓促,遗产捐赠手续和基金会成立太过繁琐,一直没得空来博物馆看看。」 收养她的两位祖母,是常人眼里离经叛道的一对同性恋人。 她们都曾绽放于文化色彩纷杂的民国,爱恨跌宕,最终携手相伴六十年之久。 两年前,顾清影过完九十岁生日后撒手人寰,江琬婉强忍着伤痛,把她们的规划一一交付好,也在上个月相随而去。 「知意啊,你江祖母把这博物馆交给我代管,其实还是为了要交给你的。」穆清说。 围了戏台一圈的是玻璃展台,里头摆着各式各样的藏品。 江知意随着他站定。 「往后这百花戏楼,你有什么打算?」 博物馆挂着的花边儿烫金的匾,那上头题的是「民国戏影」四个大字,唯独那些忘不掉过去的故人,更愿意喊它百花戏楼。 「祖母们说过,不让这里充斥商业气息,戏班子照样供着。」仔细听,江知意语气里还有一丝丝的怨怼。 穆清笑了几声。 姑娘终究还是太年轻,瞒不过老人的一双耳朵。 他微颤着伸出手,那双粗糙干皱的手,指腹拂过玻璃,就好像拂过了一样样旧物什,甚至是……老朋友。 「代管这一年啊,说要来加盟的,出资改良的,你穆爷爷已经回绝了快上百个喽。」 江知意不吭声,目光落到老人留恋不舍的东西上。 那是一套静躺着的点翠镶珍珠头面,白珍珠温润细腻,隐约见点晕彩,点翠纹路细密有光泽,毕竟是清末的珍藏,看得出旧来。 存放这流光溢彩的宝贝也是费了番功夫,灯光的照度控制不慎,会影响展品的保存,从游客的角度要进行深度防眩处理,以及摆放,玻璃柜质量……很多方面。 「这里头展览的都是宝贝,拿钱也很难换得来,若是要个门票钱,依这人流量也肯定赚到盆满钵满,是吧?」 穆清把视线收回来。 「穆爷爷,我是觉得博物馆收入一直只出不进,这违背了商业原理。」 穆清并不着急反驳。 他背着手,随着人群走到玻璃柜的角落,就像每天清晨他起身,先独自看一看那点翠头面,再若无其事地看角落相框里的那张黑白老照片。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孩子,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要符合所谓的原理才是正确。」 他不再多说教育的话,反而是指着边缘被反覆摩挲光滑的木质相框。 里面夹着的,隔着相框和展台两层玻璃,那是张罕见的梨园大合照。 第2页 穆清给她指认:「最中间的,是你江祖母,身边穿旗袍的是你顾祖母,第一排边上那个是我。如今啊,这照片上的人除了我,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照片模煳出年代感来,背景是一棵老树,干皱多分叉,浅茫茫一片小花,看样子像是流苏树。 江琬婉一身戏服,站得温婉又极富韵味,身边的顾清影穿长旗袍,时髦的烫短髮,手推波纹髮型,目光冷傲。 她们的耀眼,是无需刻意的夺目。 可谓是,风华绝代。 穆清混浊的眸光移到江知意那双琥珀瞳子上,那双年华正好、尚有无限可能的瞳子上。 「愿意听我讲讲那段故事吗?」 第2章 荒楼一折戏(一) 民国。 位于桐城的百花戏班,源自清末年间,是由第一任班主姜未眠一手组建而成。 姜老爷子主工武生,有打小就练的功底,曾选进「昇平署」(1)当过几年学生。 最风光的时候,他被安排给慈禧老佛爷祝寿。犹记那日华筵,一场戏下来姜未眠功架稳重优美,动作干净利落,尤其是一口嘹亮好嗓子,清晰吐字直接落进人心里去了,霎时惊艷四方。 老佛爷听着也点了头,大为赞赏,赐他白银三十两,足够平常人奋斗一年的收入,能在北平买一座大宅院。 树大招风,京城已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给姜未眠使绊子,且他志在宣扬艺术,于是带着毕生积蓄和那三十两银子跑到京城边上的桐城一角,买地建楼,「开荒」去了。 姜未眠后半生,远离了北平的浓墨重彩,守着他的戏班子就像守着自己亲生孩子,为了段昙花一现,一辈子没娶妻生子,孑然终老。 老人家作古后,接手的班主一代不如一代,本事不多长,反倒开始见钱眼开。 敌不过人家捧着心尖来唱戏的,亦不比那颓靡销金窟吸睛,百花戏班像极了病入膏肓半死不活的老人。 倘若说之前它还吊着口气,到如今落在老旦窦新桂手里才算给个痛快,彻底跌落神坛,无人问津。 归本溯源,是这戏班子年年唱着相似的曲儿,不知变通,当家的又抠抠缩缩,连新制的油彩都不捨得买,戏服破了又补,头面上镶的钻掉得七七八八。 就算成天坐在门口抽菸袋的老汉,都腻得不想再听里头的戏。 百花戏楼里,已经许久没来过像样的客人了。 此刻,日落时分的化妆后台,江琬婉提着暖瓶,正往盆里倒温水,均匀地浸湿刨花。 她穿了件皱巴的蓝布大褂,旧到蓝染料一处深一处浅。衣袖挽到腕子以上,露出精緻小巧的手踝。 雕花的镂空木板作化妆檯隔断,古早的物什几乎都变成烂木头,有残存的腐朽的旧朝代气味。 江琬婉耳朵尖,听到拍搽脂粉的金枝和丫鬟在八卦。 那丫鬟谄媚道:「怪不得窦班主忽然要我们拾掇扮妆,我听说呀,顾三小姐找小厮来给班主送了三块大洋,说要包场,入夜时分和她未婚夫来听戏。可不就是慕了您的名儿嘛!」 三块大洋,是北平戏院一个上好座儿的钱,搁到百花戏楼,包场竟也是绰绰有余的。 「顾三?是那个开洋行的顾家么?」 说这话的是金枝,工青衣,嗓子尖些。 她是脂粉堆的人,俗,但骨子里还有傲气,绝不承认自己名气大这种奉承话,真听进耳朵里,语气也要跟着上扬起来。 江琬婉沉默不语。 这种谈话往往轮不到她插嘴,而且她快十年不曾踏出这戏楼,连丫鬟小厮们讨论的新建电车也一无所知,何况是其他呢。 她低下头,侧脸白净而稚嫩,葱白长指揉搓着刨花,盆里逐渐起了粘液,沫儿黏在指间。 那丫鬟赶紧回:「正是,您不知道,顾三顾清影在北平那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去那个什么,叫英国的地儿留洋回来,一肚子洋墨水,还出了不少风流韵事呢。」 金枝听她那句「您不知道」,心底厌烦起来。她思忖,我金枝不知道的事儿,你这小丫鬟能懂得多少? 到底是八卦要紧,金枝压着火气,说:「什么韵事?」 「顾三有桩娃娃亲,对方是向家二少爷向兴。向家要权有权,要势有势,比她顾家还风光。向家老爷向冬是大帅,听说手底下有百万的兵,就连顾清影当军官的大哥也是他手下……」 小丫鬟念过几年书,读的正儿八经的私塾,她是后来家道中落被卖到戏楼的。 知识是最上层的资本,她自诩有这有资本,看谁都是大字不识的草包。 本想从头到尾给金枝讲一遍,这大小姐竟听得不耐烦了:「絮絮叨叨的,有话直接说。」 小丫鬟噎了一下,在心里狠骂金枝几句才算解气。 「顾三其实还男女通吃咧!从军官司令的姨太太,到百乐门的歌女,听说她都染指过,可不风流嘛!」 金枝惊诧:「女子和女子?这,这哪是风流,这是伤风败俗!」 江琬婉垂眸,瞳孔微缩。 一边听着墙角,一边用刨花和上面的粘液捋过发片,来来回回捋了几次,是为刮片子。 纤纤素手又执起一旁的木梳,把发片梳得油亮顺妥。 发片是真头髮,浸过刨花水后便于定型,为下一步贴片子做准备。 第3页 小丫鬟接着说:「她未婚夫向二少爷,比起她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舞厅的舞女都玩遍了,光明正大往家里带,疯起来非得要尽兴,想要什么东西,得不到手连他亲爹都不认。」 金枝被引起了兴趣:「那顾三呢?就这样跟了他了?」 「当然了,三小姐经常女扮男装,那也是舞厅的常客,无论男女都被迷得神魂颠倒。听说这次她是死了舅母,来桐城服丧的,新式小姐当腻了,来听旧戏消遣,兴许还会带个人回北平去哩。」 死了舅母还有心来听戏,倒是个铁石心肠。 金枝却想到旁的去了。 她曾经跟过几个男人,坐上黑亮的小轿车,到男人宅子里去,帘子一拉,颠鸾倒凤,乐得忘情忘忧。 顺道冷嘲热讽那些气跳脚的姨太太,搽再多雪花膏也遮不住蜡黄脸,留不住容颜也留不住男人的心。 可终究应了那句老话,瓦罐子和土坯子——是一窑货。 不多久,男人们都另寻新欢,不愿捧她了。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光唱戏,不在上流交际,倒不如给舞女添身好衣裳带在身边有面子。 金枝触动往事,说了句真心话:「我们唱戏的戏子,早晚破烂似的扔在箱子里落灰。要能被三小姐看上……趁年轻,去北平也好,总比跟着那些个油腻男人强,后半辈子不愁吃喝,也落不下一男半女当累赘。呵,就当我是疯了,在说笑吧。」 去北平…… 北平…… 江琬婉晃了下神,木梳子掉在地上,响声清脆彻底,从中间一分为二。 裂开的,她的不安也从中弥散开来。 金枝这才想起来江琬婉这回事,两句遣走丫鬟,眉眼一挑:「你过来。」 她妆上了,也早用水纱把眉和眼角吊好,粉面桃腮的白蛇已具雏形,就等江琬婉捋好发片。 本来她的长相就极富攻击性,加上嗔怒语气,凛冽得更像尖刀扎过来。 江琬婉面上云淡风轻,人站得笔直,只把定型的发片端过去。 待她走近,金枝一把捉住她的腕子:「师妹,弄坏了木梳,你要拿什么赔啊?」 这声「师妹」,完完全全的是讽刺。 江琬婉是老班主——窦新桂父亲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和金枝一样,嗓子好身段好,工青衣。 谁知入师门不到两年的光景,老班主生病死了,汤药钱和被庸医骗去的大洋,几乎把戏班所有家底都掏空。 梳头师傅本就瞧不上这小破戏班,看窦新桂开始拖欠工钱,自个也清楚要不回钱来,说不准还会被反咬一口,索性偷走了卖身契,连夜捲铺盖走人。 戏班子里不能没有梳头师傅,窦新桂软硬兼施,死咬着当年收留恩情不放,拿江琬婉当了七年丫鬟使,让她干粗活,负责包大头,就是不许她再学戏。 「与你无关。」 江琬婉转了转手腕,奈何金枝力道太大,紧箍得她生疼,挣脱不开。 江琬婉没由来地产生一丝怜悯,即使是稍纵即逝。 金枝想攥着的,到底是江琬婉,还是她早已覆灭的自尊呢。 「别因为一把梳子耽搁了,让我在这里干等,『早扮三光,晚扮三慌』,这可是装扮的行话。」金枝偏要拿刀子往江琬婉心上戳,装扮行当又如何,照样唱不了青衣。 看江琬婉不回,金枝怒上心头,松开她,又使了蛮力去掐她的手,指甲刺着皮肉,指腹捏着往一边拧。 似是羊脂玉做的手背,硬生生皱起来,泛上一片骇人的红。 -------------------- 作者有话要说: (1) 昇平署:清代掌管宫廷戏曲演出活动的机构。 第3章 荒楼一折戏(二) 江琬婉蹙眉,右手还没碰到金枝的手腕,只听「哐当」一声,门被狠狠摔开,走进来一个半老徐娘,嘴上骂骂咧咧,说的尽是粗鄙之语。 金枝只得松开江琬婉,贴心棉袄似的问:「班主,出什么事儿了?」 「真是给了那贱人脸面,这时候逛窑子,烂泥似的趴在妓.女身上起不来,我叫了两个小厮也拉不动他。」 窦新桂越靠近,那股子混着汗臭和浓烈脂粉香的味儿越来越重,连金枝都是堪堪忍住捂鼻的念头。 「三小姐指了名儿的要听断桥,还有半个钟头,我上哪去找个青蛇来扮!」 江琬婉愣了愣,才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戏班里除了金枝,还有个唱青衣的男旦,他好嫖赌,隔三差五就要去趟窑子,银元到手即空,往外花得像流水。 平日便是宁可坐在门槛和小厮说荤话,也不愿花功夫吊嗓子练戏的人,指望不得。 瞧窦新桂气急败坏的样子,大概是误了事了。 窦新桂啐了口,扫一眼乱成粥的屋里。 外头天暗了半边,裂缝儿的土墙,杂七杂八堆着的油彩罐,搭在铁架上的戏服,风透过来,吹得白里衣一鼓一鼓的,像有人上吊闹了鬼。 老班主死后几年,戏班子从几十号人缩减成十几号人,个个消极怠工,要是没有自个的事情,他们连个影子都寻不着。 在屋里的统共就四个活人,除了这边三个,还有化完妆,候场的许仙,小生穆清。 穆清生得如女子般俊俏清秀,人却比金枝还孤傲清冷,除了唱戏,对谁都是爱搭不理。 第4页 他现在正目不斜视坐在楠木椅上,耳里进不去杂音,只有胡琴什么时候响。 穆清才不会管戏里少了谁,只要胡琴声儿在,他就是戏里的魂,周围哪怕刀枪剑戟都能唱下去。 这也是个没法指望的主。 「现在叫人去寻,定能寻着一个吧?」金枝说,「再不行,就推推,让顾……」 「这可推不得!」窦新桂急得要冒青烟,「早定好的时辰,要是往后推,得罪了向家和顾三小姐,这戏楼往后就不用开了!」 「这么严重?」 窦新桂一急眼,身上起汗,衣裳是最低档布料,不透气,闷久了就要抖一抖领子,味儿散出来越发难闻。 「向二少爷相中的歌女被他爹抢了去,他都敢拿烟杆子比划向大帅,这,这什么事儿还干不出来!」 金枝默不作声,心里也慌乱成一团。 她只以为是件好事,一心想着去北平,甚至暗暗挑选跟着顾清影还是跟向兴,谁知出这岔子,往后有没有饭吃都说不准了。 窦新桂又说:「我已叫人去寻了一个钟头,仍旧没信儿,恐怕再过半个钟头,只能去给三小姐请罪了!真是造孽啊!」 她张口便停不下来,又要开始骂骂咧咧。 江琬婉垂在一侧的手攥紧了长褂,硬邦邦的便宜料子,简洁而利于制作。 松开手,掌心是干的,汗都留在衣裳。 她清了清嗓,瞳里有丝丝缕缕的光亮缠进去,像是燃起一小簇火。 「班主,我可以唱青蛇。」 窦新桂的目光这才瞟到江琬婉脸上,虚了又实。 她语气里的怀疑毫不遮掩:「你会唱断桥?」 仅有的那点紧张羞怯都被她狠狠压在心底,尽管江琬婉死咬着下唇,她仍坦然回视:「老班主还在世时,我习过两年青衣。」 原来除了仇视她的金枝,已经没有人记得她曾是个青衣了。 七年光景,她捋过无数条发片,拭过无数遍头面,从朝到暮的粗活在手上结成一层厚厚的茧。 只有在旁人披上一身完整的锦绣华服,头戴彩光粼粼的水钻头面上台时,她才有一会儿偷闲不干活的功夫。 往往这一会儿的功夫,隔着沉厚的帘子,她缩在狭小角落,在看不到光的地方学戏。要滤掉嘈杂的响声,要拨开牙齿咬开瓜子的清脆声响,来辨那一两句戏词。 到傍晚,累积一整日的倦怠,伴着一院的月色回房——那是分给她的住处,她在戏班没有工钱,只管衣食。 房间连煤油灯也没有,她摸黑到床沿,把旧被子叠四层,头埋进去。 咀嚼学到的戏,总得要哼几句,可若惹恼了旁人,免不得要挨揍。 仿佛每日的白粥淡饭不是粮食,这几句戏才是,仿佛她这个人,都是为了这几句戏而活。 因为只有哼唱起来的那一刻,她的心脏是跳动的。 她太想有一个地方唱戏了。 窦新桂的目光在江琬婉身上来回打量,她忆起来七年前那段渊源,可毕竟相隔太久,她心里也犹疑江琬婉究竟能不能唱得了。 江琬婉垂下眸子,再抬起时,眉眼和表情已然是一个俏皮灵动的青蛇,开口便是一段:「报仇雪恨返江南, 救姐姐,出磨难。 再找法海上金山, 邀请火神来助战。 摧毁那雷峰塔, 娘娘再现彩云间。」 江琬婉嗓音清脆澄透,如珠落玉盘,如一道响雷刺破长夜,不拖沓,不急慌,不像是搁置了七年,倒像是苦练十年。 清唱末了,余音绕樑久久不散。 金枝听愣了,等反应过来,窦新桂如临大赦地交代:「你上吧,今儿事关紧要,可别让三小姐失望。」 江琬婉也松了口气,她目光斜了斜,恍惚瞥见,八风不动像尊佛似的穆清正往她这边瞧。 可等江琬婉探究地望他时,他却偏过头去了。 第4章 荒楼一折戏(三) 从二楼最好的观赏位置往下眺,灯影交错。 顾清影翘着二郎腿,闲散地靠在金丝楠木椅的靠背上,指尖夹的是支刚点燃的哈德门烟。 她穿了件明黄色开叉旗袍,顺滑的绫罗绸缎,在灯光下有细微反光,外面黑色蝴蝶领外套,是店铺里挂在最显眼位置的上等洋货。 女人把烟移开唇边,轻吐出一口浊烟:「替你点的白蛇传,可是花了我三块大洋。」 「顾三做的生意都是用黄金算的,怎么会差那三块大洋?」向兴,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接话。 他一身熨帖整齐的西装,腕上戴着洋表,浑身上下净是在西洋留学时沾的绅士味道,乍一看,和外界传闻的花花公子相悖。 只是一开口,那股财色俗味儿和摸爬滚打多年的精明骗不了人。 「我好多年不听这个,你最清楚。」 顾清影到英国留学时,和向兴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他俩交流不多,但出于两家人定的娃娃亲,互相一直都有关注。 只是,向兴对她的关注带着欣赏,而顾清影对他的则全然是暗地里竞争较劲。男人在顾清影眼里似乎就只有竞争,商业的,消遣的,唯独没有爱情。 不过早在留洋前向兴就和顾清影一致协商,假婚约,各过各。 向家在向大帅之前世代从商,家境殷实,向兴是他爹二姨太生的儿子,免不了上演一场传统大戏——和他大哥争家产。 第5页 奈何晚生了十几年,他大哥娶了老婆开始掌家那年,他还蹲在后院玩泥巴呢。眼看向大帅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向兴仍旧比不上他大哥羽翼丰满。 向兴看中顾家的洋行,和顾三订婚,订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座强有力的钱库。 至于顾清影,她是图什么呢? 这个问题,至今他也没有肯定的答案。 左右十几年的交情,向兴清楚她是只碰过女人的。 从唯诺的姨太太到风尘女子,除了他这个假未婚夫,顾三身边的人总是换了又换,容易起兴,但一腻就散。 或许是遮掩她是同性恋吧,这种事在国外常见,开放程度不同,回国自然就不一样了,光是流言就能淹死人。 有了未婚夫,「偶尔」放浪形骸那叫找乐子,没有未婚夫,那叫违背伦理纲常。 向兴不以为然:「整天听西洋乐,钢琴曲来来回回就那几个调子,偶尔换个口味是没错的。」 「服丧时候来听戏,传出去,坏名声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向兴不与她多虚与委蛇:「当然是算你的。」 「白挨这个骂,亏了。」顾清影轻笑,唇角弯上去,像是画师挥笔泼墨一挥而成,她这一笑,仿佛屋里都跟着亮堂起来。 「既然决定来,就说明服丧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是这戏值得,怕你会心甘情愿挨这个骂。」 向兴以未婚夫的身份陪顾清影来桐城服丧,是为彰显恩爱罢了。他从没听说未婚妻和舅母关系走近过,加上这些天她不曾露出丁点悲恸,他便以一带而过的方式猜测。 他们的地盘都在北平,桐城自有桐城不可撼动的地头蛇,花功夫在这里简直多此一举。 顾清影这个人,无论哪方面,他自始至终都没摸透过。 「哦?」顾清影挑挑眉,一双狭长眸子格外灵动。她不理会他的试探:「你听过?」 「在英国念书的时候看过中国人唱京剧,和同学偷着去大剧院。听了几场,私下觉得最中听的还是白蛇传。」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台下胡琴声儿响起,有两人款步走上台,已经缓缓唱了起来。 正唱着的女子嗓音明媚尖细,开口便听出行道,身着白戏服,头面似乎旧了,珠子看上去发暗,有些减分。 顾清影打小头疼这个,明明就几个字,环叠往復的拖长半天,她半句也听不懂,和长辈聚在一起听戏,宁肯灌自个酒,拿头疼的藉口推脱。 她往下瞅,一个青的一个白的,仔细听了半晌,调都是一个调,哪句是哪个唱的都辨不清。 看向兴摇头晃脑,还听得津津有味。 听不懂是一回事,要维持风度又是另一回事。 这夜还长,顾清影狠抽了口烟,和不耐厮磨着,慢慢耗。 向兴仔细听,是到了白素贞西皮散板那段:「恨法海活生生拆散鸾凰, 许官人听谗言将我遗忘, 害得我颠沛流离又回钱塘。 西子湖依旧是当时模样, 看断桥,桥未断, 却寸断了柔肠。 鱼水情,山海誓, 他全然不想, 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 白衣女子在台上扬着水袖,串着三个绣球的白绸子轻飘晃,油彩也掩不住那张俊脸的光华,怕是下凡仙女。 「这白蛇不错。」向兴说,「步法比青蛇自然。」 顿了顿,他又补一句:「这许仙也不错,有神。」 「是么。」 语气捉摸不透,似是疑问,又似肯定。 「怎么,看不起票友?」 向兴和她玩笑。 底下声儿太嘈杂,锣鼓镲的混在一块儿,谈话须得努力分辨,顾清影不想耗神,保持缄默。 向兴也不讨没趣,正了正坐姿继续听。 良久,到了念白,底下听着安静些了。 他凑顾清影近一点,提起声音说:「看那白娘子,正对着你暗送秋波呢。」 扮白蛇的那人来意明确,所有能往这边看的机会都发挥到极致,嘴里唱的不停,眼神勾连又痴缠。 顾清影回得慢条斯理:「你怎么知道是我,看上你这公子了也说不准。」 「惭愧,我远没有顾三小姐怜香惜玉。」 「知道这叫什么吗?」顾清影指了指戏台上那抛媚眼的女子,再指包厢四周颇有年岁的木雕围栏和掉了漆的黯朱色柱子。 「什么?」 顾清影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生意不景气,戏子变戏妓。」 「妓也无妨,北平八大胡同,你没去过还是我没去过?」 顾清影:「嗯,倒也是。」 向兴脸上渐现出脂粉堆里头的那种浮,「要不要试试包一个,也真不错,像那王司令似的,在北平大戏楼,半个戏班子都是他的莺莺燕燕,男女不忌,每天最不缺就是乐子。」 顾清影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目光落在戏台片刻,在咿咿呀呀的腔调中问:「我像是那种缺乐子的人?」 「像吧。」向兴说。 「有些东西,只是我愿意让你看到罢了。」 顾清影站起身来,从口袋拿出沉甸甸的金子,扬手朝戏台扔了两锭过去。 那白娘子接的也确实准,长袖子一扬,连指上勾着的架包都险些脱手出去,唯独金子牢牢握在手里,像是捉住了绣球。 第6页 另外一锭金子不太走运,从旁边蓝衣的小青蛇脚边滚几下,到她身后去了。 向兴还在说:「会哼两句曲儿的,比一般的妓有意思些。」 「呵。」 顾清影忽然提起嗓子,冲着楼下喊:「停了吧,都停了,你们三个上来,来包厢。」 恰巧轮到台上那青蛇在唱,胡琴声止了,小生下了台,白蛇也已然抓着戏服往下走了,青蛇却像扎下根一样岿然不动,清脆嗓音一声盖过一声,正到激烈处,如同银瓶乍破。 顾清影这下听清了哪句是青蛇,「报仇雪恨返江南,救姐姐,出磨难」。 听青蛇那怒音,倒真像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真有个姐姐等着她救似的。 青蛇干巴巴唱着,约莫三五句功夫,戏台帘子勐地被拉开,冲过去的妇人连拖带拽,口里说着什么,拉着那青蛇要她下台。 青蛇音跑了,颤了,头上的顶花坠到地上,悬着的珠玉晃动,好不凄凉。 姐姐走了,跟着许仙走了,哪怕是雷峰塔,是五指山,是囚牢也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原地不肯接受,也不肯离开,做着单枪匹马要救姐姐的孤胆英雄。 顾清影鬼使神差地喊:「你先上来,等会再让你唱。」 这种第二遍的解释,这样的承诺,顾三还是头一次对谁耐着性子讲。 向兴亦是从没见过,有些讶然地看顾清影。 呵断人唱戏是最不合礼仪的做法,她明明已经清楚白蛇传是他最爱听的,打的是戏子的脸,又何尝不是打听戏人的脸。 她受不了听这戏了,他能理解,但是又允诺再让人回去唱……这是为了什么? 顾清影居高临下地向下看,她生得比一般女子高些,和低挂的雕花灯笼的黄流苏尾差不多高,黄流苏又与明黄色旗袍相辉映。 一代佳人。 隐约着,青蛇是朝这边抬了头,那近乎刺耳的唱腔也总算渐趋于平静,最终无声下来。 窦新桂看江琬婉气势弱了,趁着空子赶忙把人拉下来,嘴里的教训和狠话一句也没停,江琬婉一句也没听进去。 二楼,顾清影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看光亮底下,青蛇望向这边的那一眼,顾清影猜,那一定是双水灵清透的眸子,不然这瞬间,怎会半点杂质都不染呢。 第5章 荒楼一折戏(四) 楼梯不宽,她拾级而上。 光线亮了又暗,交织错乱在眼前。 江琬婉紧攥着戏服,在花纹处,细密的加捻金丝线压着手心,不痛不痒的。 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痒。 方才种种,她是故意的,也是真心的。 故意是破釜沉舟盼卿一顾的剑走偏锋,真心是那剖肝沥胆想唱下去的虔诚。 她在赌。 赌顾清影会看到她,赌那些无所遮掩的冒失不会被厌恶。 此刻心跳乱得像揉成无数个结的线团,绞了又缠。最关键的那根线头,连带自己浮萍般飘摇不定的余生,都握在二楼那个女人的手里。 无论输赢,今日坚持开这个嗓,百花戏楼都不是她能待的地儿了。 「多谢向二少爷和三小姐的赏钱。」 江琬婉听见金枝的声音,绵言细语,柔媚地似能拧出水来,里头又挟着刻意蛊惑。 一般的男人见着她,心早就软成一片,半句不是也说不出来。 可惜顾三不是。 她是女人。 向兴的名字在顾清影前边,且连「顾」这个姓都省去,仿佛是说,和向家定了亲,女方姓氏也不必有了似的。 不论白蛇想勾的是谁,一句话无意间已然让顾清影蹙起眉。 江琬婉脚下一顿,然后走近那把金丝楠木椅,走近那个坐得洒脱肆意的女人。 时髦的烫短髮,发梢微卷,那是她在戏楼来来往往的人里从没见到过的髮型。顾三哪怕只是露个背影,无形之中的气质还是叫人眼前一亮。 她摒弃掉所有技巧,只是轻轻唤了句:「顾三小姐。」 如流淌而过的清透醴泉,沁人心肺。 顾清影闻声,侧了侧头,匿在晦暗中的脸一深一浅,仿佛只上了半面妆,那双极魅惑的桃花眼直勾人魂魄。 就是这瞬间,江琬婉心上那根线被狠狠一抽,连带整个人唿吸一窒,胸腔震动却相反地开始加速。 那种久违的嵌入骨髓的熟悉感,就随着那人一偏头勐地袭来。 「嗯。」 顾清影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右手捏着菸蒂,在累丝烧蓝菸灰缸里拧了拧,灭了烟。 她起身,转过来,完全地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菲的行头愈发衬托贵气,绝非俗人能比拟。 就连金枝也不免惊艷,这才是真正的上流小姐,并非是追赶时髦,顾三小姐自己就是时髦。 江琬婉努力压制唿吸起伏,不能剧烈,不能失态。 顾清影盯着金枝片刻。应承的笑脸都是千篇一律。 然后朝江琬婉走了几步。 女人比江琬婉高一个头,是低下来俯视的。 那双狭长眼眸如此清晰地在眼前,随顾清影越靠越近,高挺鼻樑,滑腻绵白的皮肤,黑卷睫毛根根分明。 江琬婉被她眼神摄住,险些丢了心智。 顾清影抬手,指尖将要碰到女孩的脸上时,手腕忽然被慌乱地握住。 第7页 贴着腕子的掌心都是汗,热乎乎的。 女孩在紧张。 顾清影不习惯这种触碰,要抽出手,江琬婉立马松开她。 「不许我碰?」 「不是,脸上了油彩,怕沾脏三小姐的手。」 顾清影仔细往女孩的唇上瞧,覆盖着浅浅唇纹的那抹红,和腮上瞅着是不相同的。 这么想着,她也就抬手往人家唇上按。 被大红摹出轮廓,软的,饱满精巧。 男人的她不晓得,女人的唇,都是这般感觉。 红胭脂蹭到指腹,顾清影揉了揉,大概蹭得更匀称。 这种挑逗,却不知对女孩来说,心底里是怎样疾风骤雨颤动着。 「百花齐放,这花儿,也快衰了吧。」 话音落,包厢的老旧洋灯很给面子地闪了闪。 窦新桂在一旁,想插话,奈何顾三小姐这回不理会吹捧,讲起话来不留斡旋余地,也并不给她插嘴的机会。 顾清影又缓缓开口:「从前跟过别人么?」 是在问江琬婉,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只有两个人听清。 江琬婉摇摇头,钗钿曳动,珠光宝气在光底下,仿若翩然起舞。 「嗯……」顾清影拖长了尾音,没有和颜悦色,亦没有不悦,叫人看不出情绪来。 「我可以捧你,只是往后要跟着我,如何?」 「三小姐!」 声音显出一丝扭曲刺耳,表面上的娇软可人都裂开了。 是被晾在一旁的金枝,满腹怨怼不甘,眼神锋利如刀,像吐出蛇信子的毒蛇。 可真等顾清影回过头去看金枝,带着被打搅后丁点不悦的情绪,她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 该说什么? 你为何不砸钱捧我么? 她再不济也是百花的台柱子,如何开的了这个口! 以为顾清影不再理会了,却又听她说:「我算不上票友,却也知晓青衣是正旦,扮的都是性情忠烈,温婉正派之人,犯不着把想要的玩意儿都装进眼睛里头。」 白毁了这戏。 顾清影的视线又轻轻搭过来。 「跟。」江琬婉蓦地开口,少女不经打磨的声线,有不谙世事的纯真,「从今往后,都跟着三小姐。」 「哦?」顾清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那,还闹着要唱戏么?」 听话音,毫无包容溺爱,更像是在指责。 江琬婉摇头。 果然,下一句是:「要人喊第二遍的,不够省心。」 「清影,今儿场子也散了,断了的物件,再接起来可也还是残的。何必和一个戏子讲这么多,这事儿不给个交代,我晚上可连觉都要睡不好了。」 一直在旁边做幕布陪衬的向兴终于转过来,唇薄,一双眸子仿若亮着光,里头似有波诡云谲。瞧着翻手搅动风云的气势,他定是个生下来老天爷都赏银钱花的商人。 顾清影人倏地缓和下来,一抹笑意浮到唇角:「欠下你的,往后最得慢慢还。」 小两口打情骂俏几句,最后她随意地嘱咐:「都去把妆卸了吧,向少爷发了话,今晚我得去奉陪呢。」 女人的视线匆匆在江琬婉脸上停留片刻:「青蛇卸完妆,去门口找何叔。」 三人应声而动,二楼那边的说笑声逐渐远了。 金枝一直恶狠狠盯着江琬婉,等下了楼梯,到无人处才开口:「装什么装,偷听人说话的下贱事,你还真做得出来。」 江琬婉还未开口,穆清淡淡道:「师妹,够了。」 以前在一个院儿里练唱戏,金枝对他这个师哥最是敬怕,但凡他开了口,不论如何辩解师傅都不信旁人,惹了这师哥,挨骂挨打的都免不了。 太久不曾听过一句重话,又反驳不得。金枝心口酸涩,眼眶也里蓄了泪:「你怎么替她说话?」 穆清视若无睹,转头瞅着江琬婉,瞳子里像冒着寒气的冰窟,说出的话也是。 「你不该继续唱下去。」 梨园乱,可乱的都是彻彻底底,最多算一群没见识的孩子闹着玩儿,外头宅院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哪里是他们能想的,稍有不慎便是香消玉殒。 「可是事已至此,」江琬婉露出一个恬静的笑来,「也没的选了呀。」 哪里是没得选,明明全都是意料之内。 穆清见她心知肚明,也不多废话。 「回去卸妆便散了吧,日后各唱各的曲儿,各扮各的角儿,其实谁都碍不着谁。」 这是在暗示金枝莫要计较。戏班里他是大师哥,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肩上却总还是负着担,有哪一个行事实在过多偏颇了,才提点两句,算无愧于心。 回化妆后台,瓶瓶罐罐还是原来的摆放,像主人要作画。挂在铁架上的白戏服已然飘落,犹如凋落的白花儿被碾在地上,风光不再。 江琬婉走过去,拣起戏服重新搭好。 这都是她平时的活儿。 三两下解了自己身上的戏服,细绸软缎从手上拂过去,挂在架子上,盪了又盪。丝线绣出青色的叶,粉红的花,在灯盏下泛着消沉的奢靡。 她坐回铜镜前,抬手一式一式地摘头面。 泡子,大顶花,鬓蝠,泡条乱摘一气,章法失了,但是这样快。桌上立即堆满了钗钿,水纱网子勒头带,一应齐全。 第8页 今日乍一上台,头面太重顶不住,如有千斤,摘完脑袋上总算是松缓舒服些了。 待把摘下来的物什归位,她捏了一旁的草纸,浸湿香油后开始卸妆。 眉眼,腮边,额头,铅华都褪去,现出一张水灵秀气的脸。 自个也看愣了,螓首蛾眉,翦水秋瞳,所有能够形容十九岁女孩的言语,竟都写在这张漂亮的脸上。 第6章 荒楼一折戏(五) 吱呀一声,门敞开了,是之前同金枝八卦的小丫鬟,手上端着卸妆用的东西。兴许是听说方才发生的事情,被窦新桂唤来帮忙的。 「你都弄好了啊。」她睨了江琬婉一眼,阴阳怪气道,「都忘了,你早就是做这些的,熟门熟路,用不着我。」 门又关上,是小丫鬟转身走了。 一个从北平到桐城谋生的丫鬟,尚且趾高气昂,自比王公贵胄,瞧人如瞧乡巴佬。 兴许风带的,铜镜里的景象仿佛晃了晃,復平稳下来。 江琬婉望着里头那个花容月貌的影,却失了神。 谈及北平,没有人知道,若大清未曾覆灭,她身上还算淌着皇家的血。 她的祖上是皇室宗亲,一个无心参政的庶出王爷,终生志在做个闲云野鹤,到晚年索性改名换姓,过起了隐居生活。 只是她父亲心有不甘,心里嘴上做着君王梦,又不懂财不露白,掌家不多久便被骗净了家产。妻常年生病没钱治,最终扛不住,在家里倒了头。 那年江琬婉十岁,没了母亲,跟着身无长物的父亲去往北平,打着皇室血亲的名号谋生计。 他靠做些奸懒馋滑的偷事得银两,终究还是有一回被大地主逮了个正着,吊起来打,打得奄奄一息扔到街上。 听人说,那是北平歷年来最冷的一回,晨起便落雪,落了三尺厚,寒风似刀子刮人骨。江琬婉没等把她爹拖到医馆,他人就凉透了。 「腊七腊八,冻死叫花」,破絮的棉衣已不足避寒,她亦是冻得奄奄一息,医馆更不必去了,换道回家。 她记得自己走了很久,记得脚踩下去是如何陷进雪地里,又是如何发出咯吱的声音。 十来岁的小姑娘,本就力气小,走走歇歇,还拖着个沉重的死人,腿一软,跪下去便再起不来。 那大抵是在街口,各样的人来往,剪了辫子的新式青年,半夜赶活儿的黄包车夫,手里抱孩子的妇女,各式的目光投来,唯独不见有谁帮衬半点。 膝盖跪在雪里,由刺痛逐渐失去知觉,她泄了气地仰躺下,看着银装素裹的夜,周围雪化了点,衣裳湿冷,又有新的雪覆盖上来。 泄的不是气,是对生的渴求。 她直觉自己要死了。 眼前天旋地转,入目的不是静物和黑白无常,而是一把棕褐色的伞。 一个穿长袍,头上挽着髻的女子蹲下身来,仔细瞅着她,似乎是在瞧什么新鲜东西。 女子很美,美得不可方物。 那一刻即便是白皑皑的雪也无法比拟。 隐约听人唤她小姐,具体什么,却又听不明晰。 江琬婉动了动冻得青紫的唇,想说话,奈何走了太久太久体力不支,头一歪,昏过去。 最后一眼,是女子青黑色的斗篷,长袍领口镶着绦子花边,针线细密,露出小片赛过雪白的颈子。 以及那女子的如画眉眼,如夏时初绽的一抹红,望进去,里头似山峦百川,似繁华辰星。 仅一眼,竟再难忘却。 …… 「江姑娘。」窦新桂推开门,将她的回忆打散,「顾三让人叫你了,手脚快些。」 连敬意都添几分。 江琬婉匆匆收尾,理了理衣裳头髮,跟着窦新桂出了戏楼。 旁边的楼房是她没见过的样式,灯火璀璨。 七年的光景,整条街都被挤满了,剧场、餐馆、杂耍台,还有做绸缎生意的商铺,质地顺软的绸旗子悬在空中,江琬婉还能辨得几个字,那依稀是赠品减价促销之类的字样。 叫卖的老叟推着推车走过去,洋太太们成群结伴,穿着新式开叉旗袍,眼前交织的都是红胭脂和明晃晃的白皙皮肤,艷得很。 恍惚间,又像是置身北平。 她那时候不知晓,天底下繁华城市的夜晚大都是这样,她对夜晚的北平印象最深,自然瞧什么都像是北平。 一辆泛着光的黑亮轿车横在门口。 江琬婉低头迈过矮台阶,车上的透明玻璃降下来,半暗中,她看清了车里的向兴和顾清影。 「上来。」 顾清影开了口,简明扼要。 江琬婉就着敞开的车门,笨拙地弯腰往里钻,心急没留意头顶,勐地磕在门上,一声闷响。 丝丝缕缕的疼,她倒吸了口凉气。 坐在最边上的向兴倒是噗嗤笑出来:「这小青蛇有趣的很,该不会还没坐过洋车?」 挨着顾清影坐好,车外有人替她关好车门。 洋车她的确未曾坐过,卸了妆没遮掩,羞出一片红霞,她只敢小心地拿余光瞥顾清影,又恐接话丢人,不吭声。 顾清影吩咐说:「何叔,先送向少爷回宅子吧。」 「好的,顾小姐。」 被叫做「何叔」的中年男人驶着车,回答恭敬。 恭敬不是蒙着眼睛的一味顺从,倒像是骨子里认定的,钦佩在喉咙里。 第9页 江琬婉暗想,能叫人这般,顾三远比看起来有手段。 「清影,怎么讲话还是这样客气,一口一个少爷。」向兴说,「说好的啊,明儿早晨陪我去遛鸟,瞧瞧人家刚送我的金丝雀。」 车内逼仄,三个人在后头就满了,江琬婉怕挤着顾小姐,半边身子悬着,侧着坐,好不别扭。 从她钻到车内起,鼻尖便萦绕着一股浅淡香味,像是花开到最浓艷,减去几分馥郁,有种别样的淡雅。 方才在戏楼,顾清影凑过来时她只闻得到自个身上劣质的油彩味儿。 原来是油彩味儿太重,盖过了。卸去一身沉厚,连世界也跟着清畅起来。 「不是说了么,我明儿没空,舅母给我留了个铺子,还有帐要查。」 能让顾清影如此好言好语,讲这么多话还不恼的,大概也只有她未婚夫向兴了。 戏楼那小丫鬟说他们平时各玩各,回家照旧琴瑟和鸣,瞧着确是不假。 饶是江琬婉早料想到过这个,还是胸闷了一下,偏过头去。 眼下无需她说话,便盯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物影跑神儿。 眼睛落在一处,脑袋里转都不转,像出毛病的机器。 过了半晌,她听见顾清影在和向兴聊shui,厂房和生意。 她不想别的,直接把「税」认作了「睡」,心下起疑,睡有什么好聊的,莫不是思想新潮了,连嘴里说的话都与从前不同?不过依着顾三的名声,聊睡这种话题也不足为奇…… 听了会,她察觉出不对来。 他们半点关于烟花柳巷的混话都没讲,反倒是一个个陌生词彙朝外蹦,叫人听得云里雾里。 是她不懂了。 向兴侃侃而谈,顾清影则不多说,数次点头称赞。 夫妻,大抵该是这样的吧。 到一处亮着灯的洋房前,车停了,门口有候着的人。 向兴十分优雅绅士地下车,沖顾清影和江琬婉招手作别。 江琬婉许多年没感受过这种友好方式,学着身边顾清影的样子,也招手。 等何叔重新启动车子,她忽然才意识到,后车座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向兴那边宽敞了,顾清影却没挪,她们还是原先的距离,几乎挨到一起。唿吸都乱了,江琬婉僵得难受,怕顾清影不悦,动也不敢动。 何叔回头问:「三小姐,去朝復路的宅子吗?」 「嗯。」 顾清影往靠背上倚了倚,抬右手在眉间揉,满眼的倦怠和慵懒。 「回去叫丫鬟带你去洗个澡,换身衣裳,然后到房间等我。」 江琬婉愣了愣,才意识到她是和自己说话。 「好。」 -------------------- 作者有话要说: qaq 第7章 荒楼一折戏(六) 丫鬟放置好新的毛巾浴衣,教过她如何用浴缸和水龙头后,便退了出去。 浴缸旁边放着改良后的洋洗髮水,施华蔻的,不必像原先那样,得先把洗髮粉溶在水里才能使。 江琬婉用水沾湿头髮后打上起沫,然后往浴缸放满水,全脱了衣裳,抬脚迈进去。 温水漫过,像有什么托着似的漂着。 江琬婉眯了眯眼,初秋微凉,泡在里头有说不上来的舒适。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她偶尔捧起、撩到脖颈处,最后滑下弄出的水声。 在铜镜前被打散的往事,又自然地接上。 雪地里倒下的那夜,她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有时觉着像在炉火里烤着,有时又像在寒冬腊月里冰着,忽冷忽热地交替。 醒来已身在百花戏楼,嘴里残余着被灌的汤药,舌根都是苦的。 有几个小厮丫鬟围着她,戏楼常年不来新人,见了小女孩子就像什么稀奇玩意儿,笑吟吟地两眼放光。 问他们她在哪儿,答,桐城百花戏楼。 竟不是北平。 江琬婉趿着鞋子出门去,脚底仿佛踩了棉花般虚浮也要撑着走,挨个寻遍了问遍了,没有她回忆里那个女人。 后来老班主对她说,是她自己走到百花门口晕倒的,没有什么女子,他不忍她死在街头,捡回来治活了。戏班子不白供人,他帮忙安葬她父亲,收她作徒传授技艺,她须得签下卖身契,发誓永生对百花不背不弃。 这是最后的生路,她自然应了。 九年,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今夜上戏台,顾清影站起来掷金子那一霎,江琬婉偏生多瞧了眼,哪怕是影影绰绰地看不清轮廓的一张脸,也叫她移不开目光。 天地失色。 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顾三就是那夜的女人。 江琬婉望不进低挂的一圈红灯笼,望不进沉甸甸闪光的金子。所有一切都是走马观花,只有那个俏丽风韵的人影撞进心坎里去。 从无视那锭金子,到咬着牙唱,不肯走下戏台,都是她刻意的。 她赌赢了。 来不及稳下唿吸便被唤到包厢,软唇被顾三按住,几乎到喉咙的心跳让她从云霄尖儿盪下来,彻底清醒,明白了自个要什么。 她这样的无根浮萍,居然发了疯地想渴求一份露水情缘。 在浴室待了快半个时辰,她擦净水珠套上浴衣,丫鬟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收拾。 泡久了,低头看一眼,身上白皙皮肤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淡粉色,喝饱了水,吹弹可破。 第10页 她刚挨着床边坐下,又有丫鬟端着盘碟和杯子进来。 「三小姐叫人准备的糕点,说她要再忙一会儿,请您稍等。」 很细緻,杯子里还有解渴的牛奶。 江琬婉不想让丫鬟多等她,吃完了糕点,将牛奶一饮而尽,道过谢。 唇齿间有入口即溶的软糯甜意,该是熟透了高挂枝头的三秋桂子,又混着奶香。 无疑的味觉雅宴。 可知晓顾清影晚些来,她忽然食之无味起来,唇齿里寡淡,应付了饥渴便已满足。 收拾片刻,两个丫鬟一道出去。 江琬婉在床边半倚着,床头灯拧开,映出壁上贴的清雅花纹和高挂的洋钟錶。 她心里也有钟,滴滴答答绕圈,每转一趟,就抓一把睏倦放在心头。 最后人犯起迷煳,眼皮子黏住似的,不知多久,头沉得坠下来,又勐向后仰,磕到墙上,瞬间清醒了。 倒也是巧,她刚坐直身子,一道高挑的影子便出现在门口。 江琬婉下意识抬眼看墙上的钟,已入子时,她候了有两个时辰。 「困么?」 顾清影脱了外套,随手搭在黄花梨椅子上。 明黄色的旗袍完全展开在眼前,腰身处略收紧,勾出女人的细腰和窈窕身形。 江琬婉从她话里听出些许歉意来。 喉间下意识有吞咽动作:「不困。」 这是实话,从顾清影踏进门的那一刻,那种被攥着心的感觉又涌上来,不仅不困,此刻更是毫无睡意。 顾三在询问什么,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顾清影挨着床边坐下,瞅了女孩片刻,先笑了。 「随意些,我不会将你生脱活剥。」 似乎是忘了,才皱着眉头讲过「要人喊第二遍,不够省心」的那人也是自个。 「……嗯。三小姐……」 张口想问。想问那年北平的冬,她在哪里,给自己遮雪的是不是她。 可险些惊唿一声,身上浴衣已被纤长的手指挑开,也挑走了她未脱口的话。江琬婉心上更慌乱,像有人拿石头在湖底狠狠抛掷,盪起一层层潋滟波纹。 等待褪去了皮肤上的粉,浴衣拉下来,碰着微凉空气,上半身藕似的白皙露个彻底。 女孩在抖,或许因为手指的流连触碰,亦或因为初秋而战慄。 顾清影问:「喜欢亮着灯,还是不亮?」 「……关……」 黑暗是最后一层遮羞布。 江琬婉被她拢住,那人温热的腕子擦过胃部,从上面几寸到下面几寸一同被放置在火里烤。 「好。」 灯黯灭了,一片漆黑中听觉变得格外灵敏,她感受着顾清影的移动,眼里聚集的那点神采被搅得稀碎。 这是生平头一回,哪经歷这场面,招架不住,身上被点着了似的发烫。 她是那浸水的绢子,绞得嘀嗒出水花来。 顾清影是引导者,相较而言,这种事情她娴熟的多。 浪潮裹着海风再一次涌来,江琬婉想迎,被顾清影避开。 「等等。」顾清影心下有估量,「还不够。」 江琬婉喉咙里滑出一声,像是呜咽。 她仰着头,咬住下唇,无端地想起戏文里唱的。 「风流不用千金买, 月移花影玉人来, 今宵勾却了相思债, 一对情侣称心怀。」 可惜非情非侣,遗憾在无法把戏词唱全。 顾清影说:「我将丫鬟都遣散了,若是忍不住,你尽管放开了喊。」 下一秒,她翻乱了一江春水,惊得窗外枝头鸟鸣。尽管入秋了,仔细听,仍还伴着偶尔一两蝉声。 墨色沉寂里,女孩的表情,隐约是不太好看。 顾清影低头,声线也随她动作压下去:「疼么?」 吐字如圆润的玉珠子,声线哑着,或许是浓情重欲使然。 就这极轻易的两个字,让江琬婉眼眶一热,泪花在里头打着旋儿。 她恍惚忆起学戏的那两年来。 初入百花,她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可作为徒弟,却是学戏年岁最大的那个。 起先她工刀马旦,老班主说她腰腿的韧性不好,得多练。练起来又毫不心慈手软,噼叉压腿翻筋斗,教几次学不会的就要打。 金枝存心为难她,教她错的把式,被识破后变着法的告状,做了坏事诬告她。 于是江琬婉常不明缘由地挨打,趴在长凳上,棍子落到娇嫩皮肤,所谓皮开肉绽,混着血汗的疼便是如此。 趴着的位置能看到后院那棵老流苏树,初夏开花时如覆盖满白雪,很是壮观。 看小鸟儿停驻枝头,啁啾几声再飞走。她有经验,挨打的时候盯着一个地方看,痛就轻了。 可最厉害那次,她还是被打得昏过去,半死不活到入夜睁开眼,院里空寂寂的,只剩她一个。 勉强拖着身子回房,白色小瓷瓶装着药搁在床头。 定然是穆清给的,除了师哥,不会有人担着得罪师傅和金枝的后果多帮衬她了。 屁股上的衣裳成了碎布,和血肉黏在一处,硬生生咬着牙扯开,白色的药粉抖在伤口上,那滋味比挨打还疼。 练功的苦,挨打的苦,还有一以贯之的漂泊之苦。 从没有人问过她,疼吗。 第11页 「不疼……」 「嗯?真的?」 顾清影下手不再客气,把她拆开又缝合,抛上云端又狠狠掷谷底,女孩身上的绵白又变成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身体受激而蜷曲成未全开放的花瓣。 江琬婉的唿吸陡然加重,迸出几句破碎呢喃,她是一把沉寂久的柴,碰上一丁点火星,熊熊大火从头燃到脚。 看反应,当真像没跟过旁人的。 「糕点还合口味么?」 下午要和向兴做假夫妻样子,晚上帐又出了问题。顾清影舅母留给她的铺子主要做些百货生意,卖的都是小物件,她反覆查了三遍,竟有几笔帐对不上。 她不是刻意叫女孩等,她自个也不想等,只是没法子,才延长了这一晌贪欢。 江琬婉心上漾了漾:「嗯,很好吃……」 换个问题:「叫什么名字?」 「江琬婉……」 「嗯……」顾清影加快了动作,妙语连珠似的发问,一个又一个,「今年多大了?」 「……十九。」 江琬婉目光涣散地瞧身上人,萦绕着的花香在夜里变成冷香,顾清影神采里有身份给的倨傲,因此才令人觉出一种不可接近之感。 电光石火的剎那,她仿若与北平那夜女子的身影重合了,尽管知道这般猜测没缘由又没根据,可她们的一颦一蹙竟都如此相像…… 「我年长了你六岁。」顾清影低发出一声,像是嘆息,「你还很年轻。」 好不容易抓住那缕思绪,江琬婉赶紧问:「九年前,三小姐有没有去过北平?」 顾清影动作停住了,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神情也一愣。 第8章 荒楼一折戏(七) 顾清影什么都料到了,唯独没想过这姑娘不曾忘却。 谎话到了嘴边,滚了滚,又吞下去。 骗人一时容易,可谎话说了,就要再用无数个谎话来圆,劳神费力,长久以往又得少活不少年岁。 「原来你都记着。」 再三斟酌,顾清影选择这么说。 一来,承认了她同样记得,二来,挑明了那晚是她。 江琬婉瞳孔微缩,再难抑制心底的悸动:「那,是你救……」 顾清影看似不经意地往深处按了按,女孩说不出话来了。 「不算是,马车载了你一程,下人嫌赶路麻烦,就丢给路边有人要的戏楼了。」 腰上有一双软乎乎小巧的手环上来,顾清影便知道,这女孩没全信。 有空辛辛苦苦搭救,犯不着再把人丢下。 连她自个都不信。 终还是说了谎话。 顾清影眉眼间染上不耐,原本美妙的春宵时刻,谁知还要说这么多。 她尽量用极简的几句盖过去:「本想事后说,现在看来还是交代清楚比较好。」 江琬婉眼尾沾着点透过纱帘的朦胧月色,一双瞳子望向顾清影,深邃黑夜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还是叫人心底一颤。 叫顾清影险些说不出口里的话。 「你不必对我有什么希冀,我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有过几条人命。」尽管死的人都是丧尽天良。 「再者,我心里有旁人,有未婚夫,女人只是玩乐和小癖好,碰过的比整个百花上下的人还多。」尽管前半句是假,后半句是真。 「最后一点,琬婉,我大抵,一辈子也不会谈爱。」 完全的真话。 应付那些想对她交付真心的女人,说几句冷话便够,都是风月场上的,态度彼此心知肚明。 可是这女孩,一心一意只有要报的恩情,还有隐隐约约的一丝情愫搁在顾三身上,得把话给她说透。 江琬婉眼睫微颤,像翕动的蝶翼,盈满委屈和不愿置信,她努力把这些都咽下去:「……好。」 顾三需要的,是一个没有好奇心,乖乖听话的女子。 她不是,但装总是会的。 「说话耽误的功夫,是要偿给我的。」 顾清影掌心处滑腻,她将人翻了个身,不再看那张叫人萌生怜惜的脸。 江琬婉被迫背过身去,眸中泪花就这么晃了出来,划过眼窝,淌进鬓角和软枕头,晕染开了。 顾三就是顾三,烟花柳巷的老手,小姑娘家的心思几句话便掐个七七八八,那些还没来得及萌生的眷恋,想以身相许的救命恩情,如此给一浪拍死在岸上。 三小姐不缺这些。 随着时间,她逐渐绽放到极致,抖得如同筛糠,芒种时分金灿灿熟透的麦子撷下一穗,浑身激得烫起来。 尚在余韵,瘦小些的身子被顾清影搂住,按在怀里。 「且忍着罢,顾三名声臭,牡丹花下浪迹到老,足够了。」 她砸钱捧,江琬婉唱戏,拿人陪她,关系很明白,发展不成别的。 话音落,顾清影再次趁虚,这回,同以前的都不一样。 江琬婉化成一滩水,躺在顾三掌心,任她宰割,轻拢慢捻抹復挑。 她蜷得像只拿细枝戳后的肉毛虫,刚散去的感觉又悉数卷过来,变本加厉。 到最后数不清多少来回,整个人脱力,手松开紧抓着的床铺,剩下一片褶子。女孩一沉一浅地唿吸起伏,顾清影起身把灯开了,将人轻轻扳过来。 夜灯光线弱,江琬婉眼睛还是眯了眯,努力适应,小蒲扇似的长睫眨几下,她额上有细密的汗,两颊酡红迷离。 第12页 折腾过后唇色更是比往日艷,像树上待摘的红浆果。 顾清影收回手,又展平了给她瞧。 纤长,且日日雪花膏捯饬着润养着,更关键的…… 「洗浴时在水里泡久了,手就是这模样,是不是?」 这种事,哪里有放在明面上说的…… 江琬婉脑海里闪过《西厢记》那段二黄摇板: 「趁早儿寻一个酒阑人散, 从今后月暗西厢云敛巫山。」 唯一的共通便是,风流。 彻骨的风流。 而顾清影发觉,她已许久没生过这样的乐趣。 明知不堪再逗,屡次还收不住手。 女孩这杯纯水已经被她饮透了,除了羞红便是羞红,甚至不必再上一层红胭脂,瞧人的神情仿若受不住想终止这一场欢愉,可还是由着顾三,予取予求。 本以为仍旧能赏那抹羞红,没想到江琬婉忽然有目的性地抬手,去解顾清影身上的旗袍扣子,趁她晃神的功夫,连着解到第二颗,腕子终于被狠狠攫住。 顾清影眉眼闪过狠戾,半真半假,但足够唬住小姑娘了:「从没有人碰过这第二颗扣子。」 江琬婉想如法炮制,竟坏了事。 「你……你不需要吗?」 手腕隐隐作痛,她怕自个真惹了顾三,先软了身段:「我不知道这个,对不起……」 「不碍事。」顾清影松开她,声音还是冷下去,像她身上绕着的冷香,「明天晚些时候,带你去瑞蚨祥挑身衣裳,还有耳坠子,手錶,想要什么都算在我帐上。」 瑞蚨祥? 那是有钱人家去的地方,连窦新桂都不捨得去那里买身最低档的衣裳,还有首饰手錶,她从前想都没想过…… 江琬婉刚要拒绝,顾清影手肘撑着床起身,大致理好了旗袍。 脱口而出:「你要走?」 顾清影去拿起黄花梨椅上的外套,有一绺头髮落到眼尾,她抬手拨开,挑挑眉:「不然呢?」 江琬婉语塞。 她忘记了,同床共枕那是夫妻做的事,那是几世修来的缘,不是这一桩交易换得来的。 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晚安。」 顾清影似乎是笑了,很浅薄,甚至无法触及眼底。 「做个好梦。」 女人长腿阔步消失在门口,带走了缱绻冷香,留下一室凌乱。 江琬婉拧了夜灯,才敢长喘气。 她把腕子贴近鼻尖,仔细嗅,她身上竟也染上顾清影的香,雅凝深郁,闻着心定。 方才她瞥了一眼洋表,子时已过,腰折了似的,如同被撕裂的锦帛,感觉比练功都累得多。 舒坦过的又是真舒坦,注意力一直被引去别处,而且顾三在这方面还是不会强求人的,并不莽撞。 江琬婉忍着身体酸涩翻了个身,侧躺着闭上眼。 用道理劝服自个的话是,此刻她剩不下多少力气,估计站直了走路都难,今晚姑且先睡,明天再收拾。 更深的想法是,她想让顾清影留下的痕迹更久一些。 纱帘缝里流泻出一捧月光,她放散了思绪想,这么深的夜,九曲通幽的宅子,不知顾清影会去何处睡下呢? 寂寞总会发酵一些事物,她不受控地再度回想那些羞人的动作,那些游走和挑拨……蓦地,察觉出什么来,心又凉了半截,完全地坠到底。 自始至终,顾三小姐好像都没有用唇亲吻过她。不论任何地方。 她该有自知之明。 --------------------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再请假了咳咳。。 第9章 荒楼一折戏(八) 深夜阒静,一轮月悬挂枝头,路灯只亮了一盏,小路旁栽的林木扑簌簌投下一地摇曳斑驳。 风大,空还气潮闷,叫人透不过气来。顾清影穿好大衣,刚从房间出来就被灌了个满怀。 下雨的兆头。 近来这段时日,北方,竟学去了南边的阴晴不定。 手掌湿漉漉的,低头细瞧,无名指间还挂着一丝深颜色血迹。 耳边女孩的低吟仍然清晰,方才能看出人已是勉强承受着,却还不想拂了自己的意。 那女孩,透着股傻气。 顾清影从口袋捏出绸绢子一角,刚刚要抽出来擦手。 余光里忽然闪过一个灰棕色影子,混在夜色和浓雾里,相融又相离,倒像是鬼的影子。 不过在黑夜,是没有影子的。 她目光敏锐,迅速捕捉锁住,直到那个隐约半佝偻的人形晃出大门不见。 只是脚下顿了顿,顾清影收回视线,毫无避讳地迈步,踏着一地残碎到游廊去。 那个早被她遣散的人,又深夜离开,断不会有再回来的道理。 今夜算是落得安宁了。 顾清影轻嘆出口气,拿着软帛,细细从指根蹭到指尖。 没由来想起那条小青蛇看见自己要走时,眼里的殷切期盼。 盼她留下,盼同床共枕。 那样的神情她不是第一次见。 人家都说风尘女子骨头轻贱,是下九流。贱她倒是不完全认同,只觉得轻是常态,见一个依附一个罢了。 至于她说的跟一辈子,厌了便不作数也是有可能。 「太嫩太莽撞了。」之前在戏楼,散场瞅着无人的功夫,向兴对她说,「像一朵花儿,容易给折了,你可从没碰过这样的。」 第13页 嫩是真,莽撞倒不至于,分明是故意引她的。 顾清影当时回的是:「要是图个乐子,长还是短,不还都是个乐子?什么时候折了算完罢。」 折的是花,她有分寸,总不会闪到手的。 「平时百闻不如今日一见,顾三当真风流啊。」向兴感嘆。 顾清影只是冲着他笑笑,可惜,从没有人看穿,那笑意并不是贊同,而是否认。 她非多情之人。 多情,不过是为了掩盖无情。 情感方面,到这里便不该想下去了。 强迫自个切断思绪,她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垂花门,又折回来,一遭又一遭。 身外闷热,起了层汗,不知怎的,心里更甚。 顾清影舅母是个裹小脚的封建女子,生前每日操持家务,活在鸡毛蒜皮的小事里头,和亲戚们也并不多走动。 所谓的铺子,也只不过是她舅母那个鸦片成瘾的儿子拿来想卖个好人,多换点钱花的筹码而已。 帐早查了,确实对不上,店铺收益只出不进不说,他还从中做了几笔假帐,数额不小。 不过看在那块地皮算好的份上,顾清影照收不误,拿了银子打发了便宜表弟。 终归一群跳樑小丑。 若真是为查帐而忙,或者为弔唁半生不熟的人而来桐城,那可真不是她顾三了。 因为深知人生短暂,所以她从不做无用之事。就连她说出的每一句话,一定都是有目的。 好不容易熬出丁点睡意后回房间,东边透出一抹暗沉的光,天已经快亮了。 顾清影沾床睡了两三个钟头后自然醒过来,起身吃饭洗澡,坐到镜前打扮。 眉眼里都是倦怠,她欲盖弥彰地用脂粉盖了盖眼底青乌。 有丫鬟进来:「何管家在外头候着三小姐了。」 何叙既当管家,又是司机,跟着顾家四五年有余,直到顾清影千里迢迢地回国,顾老爷把人分给她使唤。 「知道了。」 顾清影换了身收腰西式素色连衣裙,前胸处除了底布外,覆上一片白蕾丝边,有两排作装饰用的纽扣。 她系好纽扣,问:「江小姐起了么?」 没听着那边有人来传。 丫鬟道:「应该还没。」 顾清影不急不缓地涂口红,牌子是近日洋太太们抢火爆的tangee,正红色,一点点勾出饱满圆润的唇形。 「嗯,你先去外头守着。」 「是。」 到最后一步了,顾清影拿出摆着的一瓶玫瑰花味儿香水,轻轻喷了几下。 推开门,昨夜的潮闷已不復存在,外头阴沉沉一片暗色,屋檐上的雨淌下来,淌出几道断续线条。 何叙穿得一身灰棕色,看到她,低了低头:「三小姐。」 「这雨,下得可真够大啊。」顾清影瞥他一眼,然后去瞅暗着的院子。 那些隐隐作祟的东西,常也都趁着这时候窜动出来。 何叙不说话。 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保持缄默,不多说也不多听,也正因为如此,顾老爷当年挑中了他,让他做过一些杂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顾清影面上有半浅不淡的笑:「过会儿琬婉也该起了,还要劳烦何叔载我们去一趟瑞蚨祥,昨个夜里同她商定好的,去挑身衣裳。」 「不劳烦。」何叙面不改色,「那我先去车上等三小姐。」 人影眼见的远了,顾清影低声唤守着的丫鬟:「你去叫醒江小姐,让她吃过饭后先在厢房门前等我一同上车,不必太急。」 「是。」 * 「江小姐,该起了。」 丫鬟把饭菜放到外间桌上,唤人。 「唔……好。」江琬婉翻了个身,她睡得沉,上下眼皮子黏住了差点分不开,迷迷煳煳说,「是三小姐吩咐的吗?」 「是啊。」丫鬟把干洁毛巾丢在盆里,拔开暖瓶塞倒水,浸湿了再拧干,道,「三小姐还说,你先在门前等着她,不用太急。」 顾三既吩咐过了,不急也得急。 江琬婉别扭地接过毛巾,铺开了搭在脸上,热气蒸得舒服:「等会我自己来吧。」 起身匆匆收拾一番,她坐到桌前。 早餐都是些寻常小菜,量不大,荤素齐全。 她暗想,尽管顾清影有的是钱,在吃食方面倒有普通人家的样子,不是夸张地顿顿鱼肉。 收放适度才好。 江琬婉心里急,口上便急,动作也急,她吃了没几口饭,站到房檐下头等。 这等是傻等,柱子似的杵在那,几乎与雨幕融在一起。 丫鬟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同样十八.九,脸蛋瞧上去素净的年纪,在顾三小姐带回来的人里,这是涵养最好,也是最温和客气的一个。 江小姐会跟她们这些丫鬟道谢,要做什么也慎之又慎,先询问,尽量不让人为难。 性子顶好。 比起从前那些嚣张跋扈的女人,丫鬟们私底下还是愿意伺候这样的小姐一辈子。 耳边忽然传来一些稀碎动静,由远及近,是皮鞋和地面发出有节律的碰撞声。 江琬婉偏过头去,看到正走来的顾三。 那人全身西洋风,蜜柑色长外套,锃亮的矮跟皮鞋,远远笑道:「早安。」 那笑容令江琬婉眼前亮了亮,顾三小姐无论什么时候出现,总是这样光芒万丈。 第14页 她乖顺回道:「早,三小姐。」 「可吃饱了?」 江琬婉点头。 「今儿叫你起得有些早。」 顾清影示意丫鬟,把伞接过来,边走边撑起来。 她高,又撑着伞,完全地将女孩遮在下头。 女人身上的馨香仿若院里早晨沾了露水的玫瑰,遮住了土和草翻涌出来的锈腥味儿。 在戏楼,江琬婉习惯了各种各样难闻的味道,尤其早些年窦新桂好不容易想拾掇打扮一下,又捨不得买昂贵香水,便买花露水死命往身上洒,混着汗分外刺鼻。 江琬婉感觉,要是她从小被卖进戏楼,这鼻子大概已经保不住了。 可顾清影身上的香气,不光不反感,还叫人生出一种风花雪月的念头,想埋进去,闻一辈子。 江琬婉抿着唇,语未出先红了脸:「不早的,平常这个时候也该起了。」 更像缩在丈夫伞底下的小媳妇了。 「嗯,」顾清影说,「身上可还好?」 这种事说起来,她倒是坦荡。 江琬婉:…… 怎么无端又说到这个话题,聊聊天气,早饭什么的不好吗…… 「……还好。」 「不碰你了,好好缓几日罢。」 就这一句,听出顾清影声线里含着沙砾似的,半哑着。 江琬婉张了张口,想问她是否没休息好,忽然又想到昨晚她讲的那些薄情话,意识到自己不该多过问她。 像迎头泼了盆冷水,比她们现在钻进雨里头还要冷。 她愣是把到嘴边的话给忍回去,模模煳煳应了句:「……嗯。」 走几步四周无人了,顾清影才说起正经事起来。 「往后记得要慎言,外头不比在戏班里,人心莫测,你若是招致什么祸患,我不会花太多力气保你。」 明明是一句提醒,好意却在最后一句败净了。 好在,多言、少言、慎言都不如不言躲灾祸彻底,这是江琬婉早感悟出的。 三小姐肯提点,她心下已是万分感激,恭恭敬敬答:「我明白了。」 「嗯。」 顾清影自身后虚揽住姑娘纤细腰肢,温软的触感,不过很明显地感觉到那里僵了一下。 她唇角闪过一掬笑意:「还有,顾三到商铺从不买下等货,领着旁人去也是,有什么挑中的,不用顾及价钱。」 「……多谢三小姐。」 这下,江琬婉被搂得彻底面红耳赤,掌心贴的地方像上了烙刑一样滚烫,心一直跳到嗓子眼。 顾清影垂了垂眸:「放松些,往后要是跟我出去见人还这么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强迫了你。就当在外头做做样子,也不行么?」 江琬婉脸上浮起一抹窘迫。 从十几岁一个人漂泊后,她不习惯和谁这么亲近,尤其勾肩搭背之类的动作,怎么想怎么别扭…… 顾清影不强求她,轻拍她的腰:「好了,伞小,你若不挨紧我,我怕是要淋着雨。」 第10章 荒楼一折戏(九) 「啊?」江琬婉下意识抬头,伞非但不小,大得都快能塞下第三个人了,根本淋不到雨。 是句诓人的话。 再看看女人压在唇角下的笑意,都是揶揄之意。 江琬婉才想过来,自个悄无声息又被她牵着跑了。 「这伞明明大得很……」 「嗯,大得很。」顾清影不否认。 这个老赖……扯谎被揭穿都能这么坦然…… 江琬婉眨眨眼睛,目光落在顾清影的眉眼上,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一时愣住。 晨雾的水汽,将四周衬得暗沉,因而衬得身旁这抹亮色明艷起来。 「下次换个更小些的罢?」 顾清影低头,视线蓦地江琬婉的对上。 「换,换……」 江琬婉下意识瞥向别处,去看院子里的假山假石,花花草草,木雕的门墩,清末的花釉粉彩花盆……唯独不敢看顾清影。 那人似乎总能透过一切,把她心底那些羞意看个一清二楚。 江琬婉只以为,如今不去瞧三小姐,便能藏得住了。 等感觉到脸上的注视有所消减,她悄悄松一口气,后知后觉地红起脸来。 老赖的三小姐,亦是有无限风情。传出去,又要引得多少人摧眉折腰,拜倒石榴裙下呢? 这世上大抵没几个人能招架得住。 总归,插科打诨几句,江琬婉心底对两人相处时的不安和惶恐都消弭,无意地放松下来。 洋轿车就停在门口,几句话的功夫便到。 顾清影很绅士地撑着伞,先开门示意让她进。 江琬婉不懂怎么伺候人,也不晓得怎么帮,只能先钻进车里,一个劲儿地往一边挪。 给顾清影空出位置来,看她收了伞,坐进来。 「走吧,何叔。」 顾清影关车门,把伞立在一旁,水珠顺着伞身一直淌到伞尖儿,在车垫上晕染出一圈。 她做起这些熟门熟路,不像富贵人家养的小姐,倒像平时照顾人的那一方。 才被劝诫了要慎言,江琬婉长记性,手乖乖握在膝盖上,进到车里开始一句也不多说。 顾清影用余光瞥她两眼,心里好笑。 像学堂里端正坐着念书的孩童,读书不认真了还会挨戒尺。 第15页 倒是很乖。 车驶过几条巷子,雨天人少,行路快。 瑞蚨祥规格大,铺子也是众多洋楼商铺里最高的那个。 掌柜的特意撑伞在门口等她们,堆起一脸的应承:「顾三小姐,您来了。」 顾清影先下了洋车,熟稔地接话。 上到官场,下至市井,对着不同的人能有不同的应对,这是种少见的本事。 做生意,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市井,里头的门道并不比上层少。 而那边,江琬婉本来就动作慢,又看见有小厮过来给她撑伞,有人等着,更慌了。 她还不熟悉怎么下车,颇笨拙地探出头,扶住车身,差点磕到脑袋。 上回她这样,被向兴挑明了说是「没坐过洋车」,听进耳朵里便很明白他在笑她没见过世面了。 结果这第二回 坐仍然如此,四肢都不知道往何处安放,于是那笑声好像仍然在耳边绕,绕得她无地自厝起来。 「琬婉。」顾清影和掌柜的浅谈几句,许是发现她没跟上,在雨雾朦胧中回了头。 身形窈窕,近看是美,远望亦是。 尽管江琬婉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出女人那语气,那眼底,蕴藏着包容的。 「哎。」 江琬婉应了声,尽管姿势不太雅观,但总算从窘迫里挣扎出来,她小心避开浅浅水洼,三步并作两步要去和顾清影并排。 「不适应?」 「啊……」江琬婉咬了下唇,轻轻地纠结,她不想承认,但也不想逞强…… 「不急着学,多坐几遭便好了。」 顾清影抬腿迈上石阶,淡然地眼睛扫了眼立在房檐下的小厮。 该来的,还是会来。 果不其然,当三个人进了门,洋灯底下西装衣裤,穿着考究的男人目光觑过来。还是一脸纨绔子弟模样,哪怕撞见未婚妻,也并没有停下和身旁女子的搂搂抱抱。 「清影?」向兴挑眉,一脸坦然,「你怎么在这?哦,还有小青蛇?」 江琬婉只装作没看到没听到。 饶是撞见这场面,顾清影仍旧勾得起笑来,一番话讲得没有稜角:「我陪她置办两件像样儿的衣裳,倒是你,再不松开人家姑娘,恐要将人吓坏了。」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姑娘,自知犯了错,红透了脸,乱捋两下被向兴弄皱的旗袍衣领,在一行人的注视下跑开了。 似是回赠,向兴继而去瞅着江琬婉,戏嚯道:「说得对。不过比起昨个,小青蛇又标緻了些,看来顾小姐的宅子是很养活人的。」 暗示着什么,懂的人都懂。 顾清影视线冷了冷,脸色微变。 「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小姐了。」 向兴轻笑了声,带着短暂交锋后的自豪,尤其和顾清影擦身而过的时候,整个人愈意气风发起来。 待脚步声远去,江琬婉悄悄回头,方才房檐下等候的小厮撑着伞,和向兴一同淌进水雾里了。 她微蹙起眉头。 三小姐的未婚夫,便是这般待人么…… 「琬婉。」顾清影蓦然唤她。 江琬婉别过头来,瞳子里还带着还未收敛完整的委屈。 「该仔细挑两件衣裳了。」顾清影恢復了平常神态,「启程回北平的日子渐近,两边又不大相同,不备下两件,莫要到时候娇气,不爱穿那儿的衣裳。」 掌柜听了,没敢做声,只觉得荒唐。 这瑞蚨祥的货源都是一样的,北平和桐城又不是各据南北,再有不同也不至于不爱穿吧? 顾三小姐究竟是在暗讽这儿的人伺候不周,叫她撞见了这等事,还是在提醒旁边这位小姐回神?是单指还是两者皆有? 不得而知。只是两者的功效都起到了。 江琬婉应声,女店员过来推销沃裙马甲,说有掺了西洋元素的新款。 她未见过新元素,乍一看欣赏不来,只觉掺得半新不古。 衣裳确是拾掇人的,绸缎的阔气粗布毕竟无法比拟。 她倒是要求不多,深知绸缎粗布都是外头的皮囊,只是记着顾清影的话,挑了两件偏素的,怕穿出去入不了眼,又叫人包了身传统色的碎花旗袍。 江琬婉一双水灵灵的眸子询问地望着顾清影:「这些就够了吧?」 瑞蚨祥待贵客有独特法子,那些显赫有名的顾客来,先不当场结算,只是记到帐上,等到了年底一併付钱。 有这待遇的是少数,一来彰显了他们的尊贵地位,而来也能讨得几个大户欢心,更爱来这里买衣裳。 越是响噹噹的品牌,往往越有它的独特之处。 顾清影叫小厮记上帐。带着江琬婉去另一家铺子。 其余的铺子都比不上瑞蚨祥的规模,店员见过的贵客少,看她们衣着不菲,凡是江琬婉眼神掠过的,不厌其烦地一件件详解款式。 单推销看方式,大铺子和小铺子,便能看出差别来。 太过热情,反倒会让人失去购买慾.望。 顾清影长指随意勾起件淡蓝色旗袍,问有没有更衣室。 女店员不疑有他,指了指角落的小隔间。 得到示意,江琬婉乖乖跟着顾清影,三小姐掀开帘子,她便往里进,人还没站定,后面的女人贴上来,热度一直传到后背上。 帘子落下去,顾清影绕过她的双臂,自身后略粗鲁地解女孩的衣扣。 第16页 或许是看不清楚,屈起的指节偶尔蹭到江琬婉的喉间的位置,一片战慄。 顾清影解释:「看见瑞蚨祥那边没有更衣室,所以换了个地方……抱歉……」 江琬婉朦朦胧胧地想,她在道什么歉呢?是答应了不碰自己却没做到,还是为这般算不上温柔的动作…… 「嗤拉」一声,衣物扯碎的声音夺回江琬婉的一点理智,她有些慌乱地问:「三小姐,万一有人……」 「不会。有人守着。」 顾三小姐这个霸王,在北平是横着走的,何况还是桐城这个小地方。 江琬婉眯着眼睛,到底还是阖不住那双迷乱的眸子。耳边尽是一些细碎的动静,空间狭隘,狭小得快要盛不住滔天的浪。 「这回在外面,不叫你痛……」顾清影在女孩耳边说。 江琬婉往后勐抓了一下顾清影的腕子,险些把蓝旗袍蹭落。 顾清影捞了一下,顺滑的缎子,手心像握住把流水。 可这怎么握得住呢。 江琬婉颤着仰着头,从顾清影肩上,一点点往上挪。她不敢亲她,只能试探地用自己侧颈去寻顾清影的侧颈,然后靠在一起。 顾清影还是没有避。 从古到今,已婚夫妇在无名指佩戴戒指,有一种说法是,无名指处有动脉经过,拴住这里,是拴住彼此的心。 她从前留洋,学的不是医,却常四处去求学,人体结构图之类的多少留下些记忆。脖颈处的经脉可比无名指不知深了多少倍。 女孩不懂医,况且顾清影还对她这样动作,倒不必那样不近人情,默默纵许。 切切实实地碰到她,江琬婉心底丝丝缕缕涌起小小的得逞。 心里的那个人,眼前的这个人,高远如神祗。 她只捉住一片衣袂便好。 「好了。」 许久后,顾清影拎出常备的绢子。幸好那天夜里回房又换了一块。 「旧衣裳丢在这儿不必管,待会我叫人来收拾,先穿这件新的。」 难怪,顾清影拿这件旗袍,不仅为借试衣间,还因为能换新的…… 「嗯……」 江琬婉斜偎在她怀里,一深一浅地唿吸。 「有难受么?」 江琬婉摇头。 终究还是失控了。 顾清影把人仔细按牢:「回去补偿你,可好?」 「三小姐……」女孩话语间还有细细的喘,「想做什么,没关系的。」 可以在我这里肆无忌惮。 都由着你。 「我还有些事,先送你回宅子里。」顾清影轻轻强调着后半句,「下午在房里睡一觉,莫要出来。」 那颗将要溢出来的真心,她只权当没看到。 第11章 荒楼一折戏(十) 雨下成一片天然的帘子,静默着的朱瓦,雕花的窗,到处弥散一种内敛的高雅格调。 屋内,江琬婉吃过饭后便躺了一整下午,醒过来昏昏沉沉,骨头都躺散架了。 她起身在床边走两步,寻不到事做,听着雨声发愣。 顾清影不叫她出,她连窗也没敢敞开过。 丫鬟端着饭进来。 江琬婉掩住心底失落,执起铜勺银筷,饭菜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 小丫鬟等她闷了半晌,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三小姐叫我传话了,说等您用过饭后,去后院的泳池里找她,我给您带路。」 仿若一簇火苗燃过来,江琬婉整个眼睛都被点亮了。 「真的?」 逗她着实有趣,小丫鬟掩面笑得更厉害。 「是真的,我真怕再不说啊,江小姐硬吃也吃不下这饭了。」 江琬婉心底千迴百转。 她是希望和丫鬟们打好交道的,毕竟是顾清影的丫鬟,和旁人家的不同,能探听点消息更是意外之喜。 可她的心思,若明显到一个小小丫鬟都能看出来,如此不加掩饰,极易被利用,恐怕会给三小姐招致祸端。 到入夜,雨停了,丫鬟引着路,踏积水往后院去。 沿鹅卵石路,有道矮矮的门,红漆掉得斑驳,丫鬟道:「顾三小姐就在里头了,我在这儿守着。」 江琬婉颔首:「好。」 哪怕逐渐习惯了三小姐有些古怪的性子和靠近,她还是没由来地慌了一下。 深吸气,推开门。 泳池是用砖和玉石砌成的,地方不大也不小,干净见底的池塘一般,苍凉月色投下来,像漂了层银粉。 池边都是沾水的石头,踏上去很滑,江琬婉小心地走,试探道:「三小姐?」 声音在静谧处透着空灵飘渺,没有回声,也没有回应。 江琬婉只得自个寻,往池子边去,步履维艰。 刚低头,扑通一声,一个湿漉漉的人从水底下钻出来。 江琬婉吓了一跳:「三,三小姐?」 顾清影彻底被打湿的发间、脸上、脖颈和锁骨往下,除了水珠,便是大片的白皙。 江琬婉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这回没看个寂寞,反看得瞠目结舌。 不知晓顾清影是穿了件什么衣裳,竟比肚兜还少,精瘦的腰和手臂,以及……该有肉的地方,都十分成熟别致,有大半一览无余。 怕一直盯着人看不好,江琬婉赶紧移开视线。 顾清影唇角悄然勾了勾。 第17页 在水里不方便,她半点妆也没上,脱去平日半分妖冶,眉眼爽落,有种清傲绝然的气质在。 「嗯,我在。」 顾清影背对她,手臂撑在石板上,凉凉的压着手肘。 三小姐洒脱随性,江琬婉却显得不能再拘谨,说什么也不好,做什么也不好。 「没下过水吧?」 还有一句顾清影没说,这女孩一定也没见过女子穿泳装。看得眼睛都直了。 「没,没有。」江琬婉喉咙被那画面哽住似的,话也说不利索。 这些新式的东西,她如何经歷过。 「有话想说?」 四个字,敲击在江琬婉心尖上。 顾清影又补充:「倘若是我感觉错了,那不必回话了。」 「不是。」江琬婉咬了下唇,「有话说。」 「嗯。」 顾清影低下头,指尖拨着池子里的水,拍打出水花来。 这引的都是外头山上的泉水,质地干净,也找人仔细滤过。她天性喜水,宅子里建了这地方,供享自个乐用。 「三小姐,今日的事,难道您没察觉出一些不对吗?」 顾清影动作一滞:「什么不对?」 江琬婉犹豫半晌,继续说:「今天向少爷看上去,对在瑞蚨祥碰见三小姐一点不意外,就像专门在候着似的,可是昨日他想和三小姐今早晨赏鸟,三小姐说有事推脱了。那个时候在车里,除了我……」 女孩话讲得乱,但顾清影很快明白过来她想说什么。 该在赏鸟的和早晨有事的,都在瑞蚨祥碰见,竟都没提赏鸟的事,两个人的行程安排,对方多半是心知肚明的。 唯一的桥樑,昨夜听见这些安排的人,是何叔。 「下来。」 顾清影忽然开口打断她。 「啊?」 「水是温的,我备了两套干净衣物,不会着凉。」 这泳池能游泳,也可以当温泉泡。 江琬婉望进她眼眸里去,璨黑的黑瞳在月光下变成了银白漩涡,没有调侃,不是在玩笑。 「可是我……我没下过水……」 「无妨,我会护着你的。」 随口的一句,打消女孩疑虑的一句话,莫名就叫她壮了一百个胆子。 「……那,衣服呢?」 江琬婉仍有顾虑。 顾清影回得像拂过梢头的清风那样潇洒:「下水。坏了再给你买一件。」 坏了再买新的…… 江琬婉忽然想起上午,顾清影是如何把她按在更衣室,叫她半个字也说不全,还把衣服扯得乱七八糟的…… 心里想着这些杂的。留意脚下就轻了,加上她早晨一直在云里雾里的,腿一打哆嗦,足根和石板打了滑,整个人往下哧熘。 石板从小腿一直擦到大腿,江琬婉半仰不仰的,以一种极窘迫的姿势往水里滑。 顾清影果断下水,趁女孩磕到筋骨之前,抄着她的细腰往自个的方向带。 「三小姐……」 江琬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搂住顾清影的脖子,怯怯地喊她,是真怕了。 水一直漫到腰,下半身全湿透了,悬着浮着,心里很不踏实。 「有我在,怕什么?」 顾清影托着她到岸边,质感声线低低环绕在女孩耳廓,绕得人晕头转向。 江琬婉咽了口唾沫,心扑通扑通地跳。 不害怕……是假的。 可三小姐的手臂托起她的时候,好有力啊…… 「搂紧一点。」 顾清影一边说着,江琬婉一边照做。 「踩着我的膝盖。」 江琬婉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她屈起腿,膝盖轻搭着顾清影,像个圈一样挂在她脖子上。 风平浪静。 只有女孩心底狂风骤雨。 「我有没有提醒过……」顾清影侧头,看见女孩圆润的耳垂,自然的,没有打过耳洞的痕迹,像白莹莹的珠玉,险些失语。「不要乱用你的小聪明。」 江琬婉意识过来。 顾清影从打断她开始,就一直不耐烦。 「你以为这些事,只有你看得出来么?」顾清影继续轻哂道。 「我……」 手腕贴着顾清影的位置,现下格外发烫,放手不得,紧搂不能。 「还有向兴。」顾清影长唿出口气,有水的湿度在,裹挟着空气都清爽了些。 「我看出来何叔不对劲这事,你以为向兴当真不晓得么?」 江琬婉接不上话。 她只考虑了最外边那层,如今细细咂摸,向兴和三小姐的对话,从一开始便不寻常。 向兴连「偶遇」的惊讶都懒得装,明晃晃的挑衅,是叫顾清影不要做这些小动作。 顾清影最后沉默让步多数也是唬他的,未必真的在让步。 「况且……」顾清影顿了顿,「你不同我讲还好,讲了,向兴为你故意设这个局来骗我信你,也不无可能。」 江琬婉心更凉一截。 本就是千口难辨的事,她就算在这片石板上磕头磕出满地血,都无法撼动三小姐半点。 她没法证明自己。 「我不是向少爷的人……」女孩孱弱的声线几不可闻,解释,显得过于苍白。 顾清影伸手,按了按女孩的后背,让她贴得更紧。 后背的力道让江琬婉不得不往顾三小姐身上靠,相似的身体构造几乎挤压擦碰出火来。 第18页 三小姐这样强硬的人物,身上竟也是软的,和那些平常女孩子一般无二…… 顾清影说:「是与否都不重要,不要做分外之事。我有的是法子要你的命。」 心底酸涩翻天覆地涌上来,这短短几句话,江琬婉听上去却似一刀刀在心上凌迟。 泪氤氲到眼角,她不敢抽泣出来。 戏子就是戏子,玩乐就是玩乐。 她轻轻说:「三小姐可以要我的命……」 本就是你救下的,你拿了去,也无妨…… 「别说了。」顾清影说,「今天太累了,给我抱一会儿。」 江琬婉只得强忍下委屈:「……好。」 怀里是一片柔软。 顾清影忽然很渴望触碰。像久旱后的干渴,不仅仅是泉水能解决的,更要水做的人。 女孩的确和向兴没有半点关系。毕竟在戏楼养大的女孩子,她知根知底。 可是想长久带在身边的人,不提个醒,头上不悬着点嫌疑,江琬婉如何能时刻战战兢兢地走呢。 水是温的,皮肤也是,分分寸寸缠在一起,却让人不理智。 在更衣室是顾清影的失控,如今这个拥抱也是。 她已经许久不曾毫无情.欲地想要抱着一个人、仅仅是贪图一份触碰。 「今下午,我已经处置过何叔了。」 打了顿板子,打到奄奄一息丢到果园去,专派了两个小厮守着他,此生再掀不起风浪。 何叙身上、眼里皆是一片猩红:「我是老爷子的人,三小姐私下处置我,就不怕……」 顾清影笑里有决然:「你是他的人,却也是他的僕人,你猜他会选不忠心的僕人,还是女儿?」 见将人激怒,何叙肠子都悔青了。和三小姐绝对不能硬碰硬,否则往往落不下什么好下场:「我和向少爷不熟……」 「不熟?那我去什么地儿,是谁给他通风报信?那昨儿夜里,是谁来替他偷我书房的帐单?」顾清影冷笑,「不必藏了,你为谁办过什么事,真以为我是如今才晓得么?」 何叙脸色一变。谁知是百口莫辩,只等他自投罗网。 他慌不择路:「我只是听向少爷吩咐,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 顾清影再一次打断:「谁说他要害我了?」 这只油盐不进的小狐狸啊。 何叙噎了噎,一时惶恐,最不该说的那番话,就以这种不经意的方式说出口:「三小姐,当年二小姐的事,我也是说过好话的,看在这份上,您放过我一次吧。」 顾清影脸色彻底沉下来。 她一向擅厮磨,将人磨得耐心耗尽,丑态尽出才好,她便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 可这次她半句弯子也没绕:「何叙,我不会杀了你的。但是从今往后,不要让我听见你再提二姐。」 那眼神是刀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何叙就这么被扔到了乡下。 「三小姐……」简简单单交代了结果而已,江琬婉却听着揪心地疼,处置人哪有那么云淡风轻,何况还是有些资歷的老管家。 树大根茂,盘根错节,节节难拔。 「嗯,在。」 顾清影有些不堪重负地阖上眼睛,胡乱应了。 倒映着的一片镜花水月里,那年父亲寿诞上二姐笑语晏晏的模样、讲的话仿佛又响起来。 「咱们清影啊漂亮又多才,将来大概要找个温柔的男子,最好像片广袤的湖,方能容得下她那么多小性子。」 顾清影反驳说:「我哪有那么多小性子?」 顾明河只笑,笑得辨不清真假,不语。 那一年,二姐还是二姐。都道双珠争彩,殊不知顾清影从未想过与她争彩。 那时顾明河话里的慨嘆,顾三小姐不全懂,这么多年过去,仍旧不全懂。 也因而恍若昨日。 …… --------------------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夸我! 已申榜,下周四再更新。 第12章 荒楼一折戏(十一) 「白天说要补偿,不是假话。」思绪一时也捋不清了,不如先放放。顾清影回过神,托着女孩的手仍然没放开,「想要什么,随你提。」 起先江琬婉还扶着池边有个支撑,不知顾清影是故意还是怎的,往池中央挨了挨,她几乎是没缝地贴在顾清影身上。 一片澄透泉水,她就像中央立着的荷花,三小姐是荷的根。 根不动,想跑都没法跑,只能缠着根生长。 话传到耳朵里,江琬婉愣了一下。 要什么……都可以的吗? 「当然,」顾清影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补充说,「越界的不可以。」 可究竟什么是界限呢? 终归还是顾清影她自个才说了算。 终归「随你提」这话,还是由不得女孩做定夺。 江琬婉垂了垂眸,看着泉水里残月的倒影,神色里有不易察觉的落魄:「小物件就好,只要是三小姐随手给的。」 水里有残影,以江琬婉的角度,却遗憾看不到她们的倒影。 顾清影不回,反问:「想念书么?」 江琬婉圈住顾清影的手臂忽然紧了紧。 她努力聚精会神地想,那语气里究竟是玩笑多一分还是认真多一分。 第19页 「是要学识字吗?」 「嗯,学一些小学国文还是有必要的。」顾清影语气沉了些,颇有循循善诱的意味在,「三日后,随我到北平去罢,我叫人去寻最好的先生,教你识字,教你学戏。可愿意?」 平心而论,女孩不仅长相清秀,头脑也灵活。 能发现何叙不对劲已经是很不易,何况是经歷那样一场彻夜欢愉后,在杂场面里瞧得出细微东西,这是一种少见的才能。 不矜不伐,加以善用,便是把锋刃的刀。 「三小姐……」江琬婉哽住,说不出话来。 念书是最高级的奢侈品,就像高档洋布绸缎这些,本就不是她这一生所能幻想。 至于认命做睁眼的瞎子,她举目无亲,没有依靠,也没有什么可怨怼的。 可就像做了个遥不可及的梦,忽然三小姐说,这梦可以成真。所以才显得珍贵。 顾清影见她不答话,怕是将人搂得太紧,叫她哪里不舒服了,手松下来:「不愿意?嗯?」 尾音稍稍低迷些,在耳边尤为清晰。 江琬婉摇头,像是在撒娇:「没有不愿意,只是念书,我怕我念不好。」 胸口女孩的心跳一阵快过一阵,胡乱映在顾清影身上。 她笑:「从前在女中时候,我一直是第一名,直到毕业。不怕你念不好,只怕不下功夫,还叫人侃笑我。」 她这是……在讲她从前的事? 江琬婉很合时宜地沉默下来,等顾清影继续说下去,那人却又收放适度,戛然而止住了。 从始至终,顾三小姐都是那万中挑一的人才。 江琬婉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坚定些:「我不会叫人耻笑三小姐的。」 「不。」 顾清影点拨她,「方才是说着惹你的。无论是学戏还是念书,都不是为不让旁人耻笑我才去仔细做。有个傍身的技艺,总比没有强。」 女孩没有想像中彻悟的表情,反而是怯怯地问:「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她又慌忙解释:「没什么别的,只是因为从小到大没有哪个对我这样好过,所以我……」 这因果本就太强行,她圆不下去了。 称唿只是个形式,她只是想,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一点,再近一点。 顾清影花了一会子功夫反应过来:「嗯,倒也没什么不好。」 随即:「只是,倘使在日后夜里,你勐地唤出句姐姐,叫我如何下得去手?我可不会对亲妹妹做那样的事。」 夜里的时候,江琬婉是鲜少开口的。 非要回回咬着唇,腮边迷乱出一圈酡红色,非要把欢愉留住,不肯轻易将一丝一毫外泄出来。 顾清影从未起过什么逗趣的心思,这女孩还是头个除外。 她常瞅着那些女孩不留神的空档,激得人难压抑两回。总要让捧着的人尽兴,自个也才尽了兴。 戏嚯上扬的语调,彻底让江琬婉羞透。 她明明是在说很心痛的话,这人老赖,还总能扯到这上面来,简直登峰造极。 论讲这些话,江琬婉自知敌不过她:「那……我往后不叫。」 「赶明日,且试一试。」顾清影若有所思,「我确还没同谁试过这样,房里私下叫一叫,不外传便是了。」 水面短暂地静下来了,一霎的沉寂,让四周染上些许异样的感觉。 「三小姐。」决心换个话题,江琬婉语句里总也算有底气些,「此次前去北平,还会回桐城吗?」 顾清影忖度着,如实说:「这边的事情,到今日都已经了结了。也许往后会回,也许不回。」 「那,我想回百花戏楼看看,可以吗?」 江琬婉瞳子里含着哀求,就像是只失了庇护的小鹿,朦胧地看着眼前人。 顾清影沉默片刻。「好。」 毕竟在那些暗不见光的日子里,那座大而朽空的戏楼,也是女孩的家。 离家的滋味,无论多大都不好受。 家乡的一砖一瓦都会是渡河的船,指不定哪日,还会将人度回彼岸。 「还有件事,三小姐有所不知,」那片出了压痕的下唇瓣又被江琬婉送回齿下,「最初我到百花,是签了一份卖身契的。」 卖身契留着,她便是一辈子百花的人,而不是三小姐的人。 顾清影用一只手抱她,另一只手轻捏着女孩羊脂玉一样白的脸,指腹揉着她下唇线,那片红润解救出来。 「不必顾虑,这些我都晓得。」 「啊?」 顾清影不答她。 又居高临下,视线直白地锁住女孩的唇,毫不掩饰欣赏:「往后不要咬了,生得这样漂亮,怎么偏要蹂.躏?」 那日见过,柔软唇瓣裹上硃砂红,配上婀娜身段和雍容戏服,是极完美无瑕的。 女人的指尖大概有火星,搁到哪里,哪里就烧起来。 江琬婉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话来。 因为她慌张,所以才一直咬着下唇...... 顾清影的指腹松开她,眼神随着女孩的双颊一直滑到下颌。很温润的长相,耳垂已是滴血似的。 忽然想到:「可吃过冰激凌么?」 这词听着耳生,江琬婉摇头:「不曾。」 「到岸上,我叫人给你取?」 「好。」 终于可以上岸了。江琬婉点头,如临大赦。 第20页 池水漫着腰,顾清影搂着人往池边走,眼尾染上倦意:「不早了,等吃完冰激凌,过会儿让丫鬟带你回房去休息。」 她的确没料到,白天何叙会主动扯出那段事来,于是心神乱了,晚上和女孩说不上几句,隐隐发觉耐心要耗尽。 江琬婉对这些无所察觉:「啊?不试了吗?」 顾清影:「试什么?」 江琬婉把脸埋到顾清影脖颈处,像个没足月的小孩央着大人,声音细弱蚊吶:「姐……姐姐……」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的支持鸭! 本来说昨晚更,结果抱着平板写睡着了也忘发了(哭!) 得抽个空全删掉作话,维持一下我的高冷形象(狗头) 第13章 荒楼一折戏(十二) 顾清影脚底险些一个踉跄滑出去。 她相信人是有原始冲动的,像男人对女人的,像人对物件的。 而她自个呢,自小生下来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喜欢娇艷婀娜的女子,尤喜欢看人情难自抑。 明明相好不过一两日,小青蛇这样勾人的,叫她这样的人心底一颤的,她却是头一回见。 不媚不俗,好似天成,日久会上瘾,累月要成毒。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克制住那些躁动:「我说过了,等明日再试。」 她若是个男人,有向兴那样要事无几、肆意张狂,这女孩三日都别想下榻。 可这样的失控,发生一次,必会有无数次,至于往后,在她的方方面面都要显现出来。她走到现在全靠着自制,不能垮了任何一方。 欢愉一时,后患无穷。 江琬婉瞧着人冷下脸来,知晓她是在让自己敛起来,亦不过多纠缠:「对不起三小姐,我不该乱喊的。」 「无妨。」 顾清影语气淡淡的。 全然不像从前夜里,她每进一步动作,都要问一句女孩的感受,看女孩表情那样细緻。 这般语气,冷得像不会对人产生任何慾念。 江琬婉忽然猜不透,自己于三小姐到底有多吸引。 她觉着她是有些不同的,可没见过旁人和三小姐好,便不知道和顾三小姐从前的那些人比,她究竟是怎样…… 心底失落,如今看,或许差别也并没有多少。 顾清影先托女孩出水,她随后。 有暗处丫鬟的递来毛巾,她拭净了身上水珠,把毛巾给丫鬟时,看见江琬婉还在茫然无措。 女孩身上都是水,湿衣裳湿答答贴着,擦也擦不净。 顾清影叫住丫鬟,低声叮嘱她去拿身衣裳来。 「湿着走回去,怕你着凉。」她说,「换了再走。」 丫鬟将干衣裳和毛巾一併送来,江琬婉接着,瞧了瞧四周,除了泉水就是石子路,根本没个遮蔽的地方能换。 「我……」 「在这儿换吧。」顾清影说,「里边的人都到外头去了。」 可真等女孩点了头,抬手开始解旗袍衣扣时,她还是把视线别过去。 风流也得有限度,多了,那就是流.氓了。 收拾整齐后,两把木藤椅,一人一把。 顾清影真叫人去拿冰激凌,是这几天一直看顾江琬婉,给她带路的那个小丫鬟。 小丫鬟手里掌着灯,进来瞧见江琬婉搁了一地的湿旗袍,青丝凌乱,颊上也是绯红一片。不由得想像一番或许发生过的事情,神色活泼不少。 「绿袖。」顾清影微蹙起眉,喊她,「快些去。」 「好好好。」小丫鬟很勉强加快了步子,一边笑着说,「我不误着三小姐的好事。」 顾清影没生气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眼神示意她赶快。 江琬婉瞧瞧远去的那个绿袖,再瞅顾清影。 之前绿袖敢拿情爱之事来侃笑江琬婉,如今也敢拿这样的语气和三小姐讲话。他们不像是规规矩矩的丫鬟主子关系,却也不像是江琬婉和顾清影这样的关系。 察觉到被注视,顾清影瞥了江琬婉一眼。 她晓得女孩好奇,解释的话滚到喉咙,还是什么都没说。 也无非,绿袖是顾明河留下的丫鬟,她将人优厚一些待而已。 无关紧要,不必浪费唇舌了。 绿袖把一直和冰块放着的冰淇淋拿过来,配了两个全铜勺。勺头是半圆,可以舀着吃。 冰激凌,确随了「冰」字,冒着白烟,手掌贴上去凉得骇人。 「西洋的配方,现代人很爱这个,」顾清影率先舀着放进嘴里,「所以叫人买了回来,尝尝看。」 摩登的年轻人新鲜得跟什么似的,她倒是觉得中西没什么区别,都是奶味儿,冻住了都一样。 江琬婉学着她的样子,也舀起一小块,试探往嘴里送。 有种浓郁奶味儿在唇齿漫开,但是真凉,化在舌尖,像是在舔雪。 有甜味儿的雪。 「好吃。」江琬婉由衷地说。 顾清影吃东西很快,江琬婉那一纸碗还没过半,她已解决干净,仰着头继续赏月了。 指尖周围冰出一圈水珠来,江琬婉捏着冰淇淋,指节都捏白了,小声唤她:「三小姐,我这一半还没动,你,要不要吃我的?」 顾清影低头顺着瞧,目光从冰淇淋恍惚飘下去,到女孩细瘦洁白的手指,像冰淇淋的奶白颜色。 第21页 她这时不知道,等过两年冰淇淋上至富商下到平民都能尽享时,无论多少次吃冰淇淋,想到的都是女孩那一双白晃晃的手。 「你吃吧。」顾清影说,「我对这些没有太大念想,你不必想着我。」 她的欲是可控的,对人对物皆是如此。 可是不想着三小姐……怎么可能呢。 「……好。」 江琬婉吃得不快,甚至是慢,一勺一勺,物要尽其用地品。时间也因而耗的长一点。 顾清影人倦了,偎在一旁的木藤椅上出神看月亮,除却几朵卷腾的深乌云在动,一切都像泉水那样静静淌过去。 多好。 此刻没什么低贱戏子,也没有京城叱咤,卷着烟应承交谈的三小姐,没有没完没了的顾虑猜忌,没有查不出原因的死亡,可以容得下人有一稍许闲散。 她轻轻嘆出口气。 至于对江琬婉,只有她们两个人在这里,她可以自欺欺人地说,那是她的三小姐。 默默藏在心里,没人知晓,便也没人会反驳。 可惜华筵终散,何况玉盘珍馐,总有吃完的时候。 冰淇淋空了,江琬婉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她下意识要咬唇,又想到顾清影不许,硬生生止住。 顾清影瞧了她一眼,冰水滋润下,那唇泛上红艷,高挂待撷:「不早了,叫丫鬟带你回去吧。」 江琬婉熄下去的胆子很容易又燃起来:「那你呢?」 顾清影顿了顿。 「我换身衣裳再回。」 那方才怎么不换? 况且三小姐穿的也不多,走回去更要着凉吧…… 顾清影像猜透了她在想什么,唇角微勾起来:「总不能,要我在你面前换。」 她倒是没什么不行,但三小姐不行。 江琬婉起身,看着木藤椅上的人:「那三小姐快换吧,我先走了。」 「嗯。」 江琬婉沿着石子路边儿走,腿脚还是有些发软,大概是她惧水还下水的缘故。 绿袖在小门外候着,也不知她看到江小姐这样,又要怎么调侃。 借着开门要转身,江琬婉回头,终究还是看了一眼。 在月色流辉下,顾清影似乎也在看她。 第14章 荒楼一折戏(十三) 不过接下来两日,江琬婉都没见过顾清影,她不敢遣绿袖去问,只想着等。 谁知这一等,便到了去北平的日子。 早晨丫鬟终于传了句关于三小姐的,是叫江琬婉收拾好东西到北平,顺道去一趟戏楼。 江琬婉东西不多,只有顾清影陪她买的那两件衣裳,小厮连同绿袖的行李,一併装进洋车后备箱了。 有个面生的小丫鬟引着她出来,远远能看到停在一边的洋车。 小丫鬟在江琬婉耳边说:「三小姐在车上等您。」 江琬婉道谢,匆匆回头瞧了一眼。 古朴的宅子,彩漆有一种半新不旧的恰到好处,宽敞阔绰。外头是曲折的巷口,最不缺忙碌的市井百姓。 那是顾清影的宅子。 而她,只像雁落枝头一样,稍作停留。 她同顾三小姐,也会如同这般稍纵即逝么? 绿袖坐后头一辆车,江琬婉坐前一辆。小厮开了车门,她弯腰进去。 顾清影坐在后排,极优雅地翘着二郎腿,一份摊开的花边小报搭在膝上。 从江琬婉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低垂的长睫和侧脸,安安静静。 小厮将车门带过来,司机回头问:「三小姐,要启程吗?」 何叔被顾清影安置到乡下了,司机换了个中年人,看上去和何叙差不多老成持重。 「嗯。」顾清影头抬也不抬,应了一声。 江琬婉右手搭到旗袍一侧,悄然捻了几下软滑的料子,总不至于没事做,好歹驱散一些窘迫。 车里有外人,兴许顾清影是不想当着旁人的面说话吧。 洋车驶了几条巷子,这样沉默的时候太长,江琬婉有些难忍,好不容易等顾清影看累了抬头的功夫,唤了声:「三小姐……」 咬字没那么清晰,掺了委屈在里面。 「嗯?」 看得时间长了眼睛发涩,顾清影低头,将报纸对摺一下,放到一旁。 江琬婉眨了眨眼,又摇头:「没什么。」 「过来一些。」顾清影示意。 「好……」 江琬婉挪了几下,到顾清影身旁。 「这两日有些事耽搁了,没空下时间来。」顾清影说,「委屈你了。」 这是在道歉么…… 江琬婉:「我整日也无事可做,三小姐忙的时候,不用想着我。」 没几句功夫,车停下来,司机说:「三小姐,到戏楼了。」 「嗯。」顾清影顿了顿,「你下来,把江姑娘这边的车门打开。」 「不,不用了。」江琬婉还是有些笨拙,挪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我自己可以。」 相处两日,女孩现在面对顾清影自在得多了,关好车门以前,她极乖巧地绽开个笑容。 江琬婉笑起来,还是蛮耐看的,她牙齿同五官一样周正,不过能看出来嵌着的一颗小虎牙,添了几点灵动。 顾清影恍惚了一下,便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又拿起一旁搁着的报纸,再摊开。 第22页 * 江琬婉先熟门熟路地回到她住的破屋里,把几样值得留念想的东西拿走。 譬如小时候挨打,穆清给她的白瓷药瓶,譬如她从前收拾后台,捡来的几颗戏服上脱落的彩珠子,就连最初金枝假意拉拢时给的劣质胭脂,也一併拿着。 她这人,往后註定了要漂泊,与人缘分也浅。 真要走了,无论是交好还是敌对过一场,都是心里记挂的旧事。 房里本就没多少东西,她取走几样,就真干净得像没住过人一样了。 她寻思着要去找穆清他们道个别,刚出了院子,忽然有人喊她:「江姑娘?」 江琬婉回头,看到了窦新桂。 她比起之前干净许多,身上换了件素雅衣裳,也闻不见什么刺鼻的香水味儿,脸上笑眯眯的:「我听丫鬟说你来了,过来瞧瞧你。」 江琬婉也十分客气:「我正也要去看看您呢。」 窦新桂瞅着江琬婉,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江姑娘,我过去呢……待你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你是个大度的人,不光不记恨,还拿银子来资助我们这戏楼,我……」 江琬婉愣了愣。 资助戏楼? 她明明身上半点碎银也没有…… 或许,是三小姐做的这些? 「哎,你大师哥在房里呢,你去他那里不太合适,我再去叫他一趟。」 窦新桂匆匆又要走,被江琬婉叫住。 「不用了,我去吧,没什么不合适的。」 虽然关系不算亲,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早在心底拿穆清当兄长了。 她就这么抛却戏楼去了北平,又承蒙穆清这么多年的照顾,若说他心里没怨气,恐怕也不是真的。 江琬婉把东西放到门口,先去了穆清的院子。 穆清正在院子里练戏,着常衣,未施油彩,表情时嗔时怪。 江琬婉放慢了步子,仔细听。 他正唱到西皮二六那段, 「你休要花言巧语讲, 恩将仇报负心肠。 想当年嫂嫂将你来抱养, 衣食照料似亲娘。 你与那包勉俱一样……」 穆清是小生,今日却忽然唱起老生的段来。 这齣《赤桑镇》唱工繁重,就算穆清底子好,也到底是勉强了。 唱虚了几处,换板式的时候生硬不稳,只能算得是中游。 江琬婉忽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觉那戏词字字珠玑,句句入心。 她喉咙哑了一下:「大师哥……」 穆清半眼也没赏给她,词继续唱,该走的步子拿捏着,好像身在戏台了,眼里看不进旁的。 幸好顾清影不在,江琬婉咬着下唇,实实在在跪了下去。 「大师哥……」她眼眶全红了,「我要走了。」 世道险恶,纷争不绝。这一别,谁知下一秒会不会就是生离死别。 穆清声音止了,功架全散,整个人像是硬生生从戏里抽出来,木然地将眼神移到江琬婉身上。 她这个大师哥是戏痴,能叫他离了戏,这是头一回。 「往后,还唱吗?」 穆清的声音不平不淡,好似在问一件最无关紧要不过的事。 可她若答不好,或许便是狂风骤雨。 他痴戏,也痴情,虽平时不与江琬婉一处玩闹,心底却也拿她要紧。而且这样没法入世的性子,他只能一辈子留在戏楼,这是最好的结果。 留在这里,于江琬婉却未必是最好。 「唱。」江琬婉语气坚定,「到北平,三小姐答应替我找师傅学戏,要是再回不来,也唱一辈子的。」 「罢。」穆清闭了闭眼睛,「你起来,不必跪我。从前那些,没什么值得记挂,往前走,是一片坦途。」 这满院的深绿,繁花如锦啊。 他却只能望到若干年后红颜枯骨,生机衰颓。 走出去,走出这样的轮迴,是最好的。 「……好。」 泪盈满眼眶,江琬婉低下头,便直直晃出来掉在地上,泅成一圈。 「到北平,你能靠的也只有顾清影一个。」穆清最后提点说,「别着了挑拨胡言小人的道,戏没学成,命先丧了。她不拿全心待你,却也不会太差。」 都是肺腑之言,江琬婉含着泪,点头。 「师哥,你好好唱,我也好好唱……」她终究还是许了诺言,「等我落着机会,一定回来。」 从此,天高海阔。 第15章 荒楼一折戏(十四) 顾清影将花边小报来回又看了三遍,车门开了,随即是车门合上的咔哒一声。 女孩坐进来。 「走吧。」顾清影说着,抬头顺便瞧了江琬婉一眼。 女孩的眼睛红肿着,像两个小桃子,鼻尖也微红,这回没看顾清影,似乎是在躲闪。 江琬婉本不想叫三小姐看到她这么狼狈,可回北平车程紧,又生怕耽搁了时间,她只好抹一把眼泪,就带着东西上车。 「捨不得么?」顾清影问。 江琬婉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答:「我得走的。」 顾清影愣了愣,云淡风轻说:「不必勉强,趁着没到北平,你若不想走,现在告诉我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那日在戏楼,我说过一辈子跟着三小姐,是心甘情愿。」 第23页 顾清影很浅地笑了:「诺言,是最不能当真的。你想哭就痛快哭一场吧,到北平可不许这样。」 「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江琬婉忽然想起来:「我听班主说,三小姐资助戏楼了?」 「嗯。以你的名义。」 她这样坦诚,倒让江琬婉意想不到:「为什么?」 「也不许我喜欢听戏么?」顾清影尾音稍稍扬起来,「小花猫。」 江琬婉噎住,想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再狼狈不过,真是个小花猫。 她脸上又烧起来。 毕竟有些话叫别人听见,女孩面上挂不住。顾清影凑近了,放低声音说:「从前瞧你,都是在夜里,小花猫又不喜开灯,什么都瞧不清楚。白天见了几次,怎么平时还算大大方方的,我一同你讲话就脸红?」 「三小姐,别说了……」 江琬婉感觉腿都软了,坐都坐不住,像立即要化成水。凡是三小姐靠近过来她便有这样的感觉,只多不少,变本加厉。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既想抗拒,又有贪恋。 「此次回北平。」说起正经事,顾清影顿了顿,「我是打算把你安置在顾家宅子里的。」 「啊?」 「我家中现有父亲母亲姨娘,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顾清影简略交代清楚,「哥哥是军官,常年不在家,母亲吃斋念佛,也不常出来,只有我父亲和几个姨娘妹妹在。」 「那三小姐安置我到家里……是不是不太方便?」江琬婉犹豫着开口,「我的身份……」 「这你不必顾虑。我同我父亲……」顾清影想想,尽量选择一种委婉的表达方法,「并不是很亲近,你乖巧些,他不会找你麻烦。」 最初桀骜时候,她同顾有林故交的夫人好过一场,传出去闹大了,故交夫妻俩以离婚收场,也从此断绝和顾家所有往来。 顾有林得知,顿时暴跳如雷,扬言要打死顾清影。 可最后,不也以他妥协而过去了么。 顾清影早已经记不得那夫人长什么样子了,风尘里的女人都差不多,两眼睛一鼻子一嘴巴,张口就能看见「利」字。 她那时只是挑着顾有林不痛快的事做,仅此而已。 「好。」江琬婉把话记下。 顾清影不再说什么。 她把洋车里遮阳的帘子掀开一角,车开得不快,足够看一眼,然后外头的景慢慢掠过去。 她又放下了帘子。 第16章 曲终三尺意(一) 北平如今的繁华,比桐城要强上数十倍。 这种繁华,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学生装,书卷气,盛极一时。沿途,骑自行车穿中山装的新式青年,显露锋芒的新时代女性,见证者亦是创造者。 新旧元素的碰撞交融,是除商业之外的革新。 洋车停在顾家宅子前,江琬婉下了车,有三两个小厮候着他们,看见顾清影都恭恭敬敬道:「三小姐。」 江琬婉敏感地察觉到,一挨近家门,顾清影的神色就变了。 顾三小姐一言不发,只回头示意江琬婉跟上,便往宅子里走。 她步子迈的大,女孩勉勉强强才跟上。 小厮们看上去也不稀奇这个,该提行李的提行李,该报信的报信,左右他们都是分了工的,只要三小姐不开口找麻烦就好。 情绪压得太低,空气都是凝重的。 江琬婉不敢说什么,只默默跟上。 顾家宅子是很宽敞的四合院,比顾清影在桐城的宅子还要阔气一些,从片片锃亮的砖瓦到四五个飘着荷叶的大石缸,花木扶疏,四通八达。 幸好有顾清影,她带着江琬婉到就近厢房里,算是先安顿下。 「这是我一直住着的厢房,」她匆匆解释说,「我交代过,不会有人进来这里。」 江琬婉最关心的仍是:「你呢?」 「去见我父亲。」顾清影看上去很冷,眉眼间毫无动容,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若是我今晚不回,你便先睡下,不用等我。」 「好。」 江琬婉没心思去看四周的景,满心都扑在顾清影身上。 格雕的木门开了,初秋午间的阳光乍然泻出,江琬婉眼里都是顾清影末微蜷曲的烫短髮,它们在静谧中,就这样被染上栗色。 她没有回头。 江琬婉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三小姐。」 顾清影已经迈出去,她站定了,朝江琬婉的方向侧了侧头:「怎么?」 「……你记得要回来啊。我等着你回。」 那一刻,江琬婉的心跳到嗓子眼,即将要跳出来了。 三小姐定会生气吧,她说了这样一句没用的话,还是在如今这个关头。 顾清影委婉地告诉她要提防着顾老爷,大概不只是「并不亲近」的关系,甚至是糟糕。 江琬婉紧瞧着顾清影的表情,试图从那些细枝末节找出她情绪是如何的。 然而不知是顾清影功夫太深还是江琬婉功夫太浅,女孩什么都没瞧出来。 顾清影仍是不喜不怒的,停了两秒。 然后离开了。 江琬婉看着那人窈窕的身影完全没入阳光下,光线太过晃眼,以至只能隐约看见那个身形。 心上一窒,有种不真实感。 第24页 良久,她去把门关好,手捂着早已红热发烫的脸。 三小姐好像,看上去没有生气…… * 丫鬟将烧好的烟泡递给顾有林。 他卧在塌上,吞云吐雾,雾气缭绕。 「你不跟我打一声招唿,就处置了何叙?」 顾清影直直地站着,眼眨都不眨一下:「是。」 「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我的人?」顾有林瞅见她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拿烟的手剧烈抖起来,早已衰败的身体佝偻着,嵴背弯了。 在大烟面前,他的嵴背已经弯了。 「我为什么动他,你自己清楚。」顾清影毫不客气。 「你,你!」顾有林嗓子眼一口痰咕噜噜响着,他气得紧了,将烟杆子往顾清影身上掷,「为了那个野杂种,你已经处置过多少我的人了!顾清影,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姓顾?」 烟杆从顾清影额头擦过去,只是一瞬间的闷痛。 「野杂种」,这三个字远比这些痛的多。 顾清影面上仍然是不置可否的模样:「另外一件,桐城有个女戏子,我瞧上了,带回家来住几日。」 并非是她瞧不起戏子,而是顾有林最重礼义廉耻,这套思想已经长在他骨头里,太过深刻。 这等「败坏家门风俗」的事,他一样都见不得。 果不其然:「你简直是要将顾家的颜面败净了!」 这话她听得都要生茧子了,顾有林说得一日比一日没底,早不能耐她如何。 这些年,顾老爷身体日渐颓败,尽管顾清影事事忤逆他,却也是家里唯一能接手洋行的人。 待大权都交付,他在顾清影面前也没多大威严在了。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你站住!」 顾清影又转过身来。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和向家定了亲,」顾有林深深嘆一口气,「干出这等事,去登门,给向少爷道个歉,人方能留下。」 「嗤。」顾清影眉眼扬扬,明晃晃笑出来,「我的人,我还护得住。况且这方面,他比起我又差到哪里去?」 「你,你当真是!」 顾清影垂下的手攥了攥,松开时,那股倔强从心口溢出来:「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生养之恩,直到你寿终正寝也不会少了你什么。但我也不是留洋刚回来的那个三小姐了,手无寸铁,任人拿捏。我如今回来,也是要给你个准信儿。二姐的事,只要没定论,我就会一直查下去,查一辈子,查到我死。」 她不再理会满屋颓靡,也不管那人气得如何,吩咐丫鬟几句,叫人看顾好他,转身离开了。 出了屋门,顾清影立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看着院井,看着阳光如同金粉般漫天散落。 额头开始隐隐作痛,顾有林不知是使了多大的力气扔过来的。她明白自己得回房了,再过两刻额头青紫起来,叫人看见失了颜面。 她恨极了事事要保全颜面,为此束手束脚,却又不得不去保全。 丫鬟见顾三小姐站着没动,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三小姐,您没事吧?」 「无妨。」 顾清影抬头看着碧瓦飞甍,朝代更迭,这座四合院立在这里已不知多少年了。 从前它见证过无数兴衰荣辱,生离死别。几百年后,这土地上面立的是什么,谁又能知晓。 人这一辈子,太短。眼睛看到的,朝生暮死而已。 人往前走,为的不过是一个信念,一个念想。 尽管她如今的念想,早已近乎支离破碎,毫无意义。 第17章 曲终三尺意(二) 顾清影的房间很整齐,物件都是归类理好的,从床铺到案几,打扫得一尘不沾。 小厮把她的行李搬进来,江琬婉不敢弄乱房间,把东西规规矩矩放到一角,坐在塌上等。 绿袖晚些也到了,她看上去没有江琬婉那样拘谨,做事娴熟的多。 「三小姐说,往后我就伺候你了。」她拿抹布浸了水,将四周擦拭一遍,笑呵呵地,「顾家老爷性子不好,我原先又是……总之尽量不要出这房门,往后绿袖也可以和江小姐做伴了。」 江琬婉时刻记着顾清影的话,不敢打听太多。不过想到来这里,她和三小姐的关系大多人是心知肚明了,便问:「你待在三小姐身边时间久,她……可有什么喜好吗?」 绿袖嗤地笑出来:「她喜欢女子。还是温婉的女子。」 江琬婉知道她是拿自己打趣,佯作恼怒:「你别同我玩笑了。」 「姐姐,天作证我没有玩笑。」绿袖笑着回,「吃食,装扮,三小姐素来没什么固定喜爱的,什么贵拣哪个使,倒是好伺候。」 贵的,显出身份就行了,她……连喜好也没有么? 「原来这样啊。」江琬婉说。 「三小姐其实很好说话。」绿袖抹布一撂,开始滔滔不绝,「我是打小就和三小姐在这院子里过活的,她从前听话,念书成绩又好,下人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只是后来经歷了些事,她晓得怎么冷下脸待人了,可我瞧得出来,她还是从前那样的。哎,江小姐别太拘谨了,这屋子三小姐不常住,没什么要紧东西。」 「啊?」江琬婉看了眼周围,的确没多少烟火气,「那,三小姐都在哪里过夜?」 第25页 「书房啊。」绿袖无奈道,「三小姐时常看书到深夜,就近便在书房睡下了。你瞧那边的柜子,那里头全都是三小姐淘来研读过的书。」 江琬婉顺着绿袖指的方向看,靠墙立了四五个有些年岁的木柜子,光是看上去就够骇人。 三小姐在世俗里如鱼得水,却也有不俗的书卷气。 「好了,到晌午用过饭后,江小姐再打发一个下午,明日先生来了,就不会像今儿这么无聊了。」 绿袖草草又收拾一番,将屋子打扫完一遍。 「什么先生?」 江琬婉错愕地问。 她还是坐得拘谨,只占边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绿袖聊。 「教书的先生啊。」绿袖笑着说,「三小姐早在桐城就为你寻了,又怕找个男先生欺负了你。你说,这满北平的女先生,唱红的女青衣也当真是少,三小姐真是翻遍了北平,才为你寻一个先生来呢。」 江琬婉动了动唇,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她只是忽然,很想见到顾清影。 「三小姐一片苦心,」江琬婉说得很慢,「我不会忘。」 绿袖见江琬婉上道,颇满意地去收拾行李了。 江琬婉看着绿袖几乎是蹦蹦跳跳的背影,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偌大的宅院中,有很罕见地活泼俏皮。 她看得出绿袖不是个笨人,不该多说的话半句也没漏过,但这小丫鬟也并不聪明,隔三差五地给自家主子挖坑,好坏都往外说。 江琬婉不多问,一来是怕顾清影藉此试探她,二来,有些事她想等顾清影亲自说。 旁人说的,容易先入为主。 归根结底,她只信顾清影的话。 哪怕是谎话,她也坚信不疑。 * 刚入了夜,有丫鬟扣门,传信儿给江琬婉:「三小姐今晚在书房,不回来了。」 「好。」 江琬婉应了声,到底还是心里有些失落。 白天说希望顾清影能回来,她以为三小姐的沉默是有可能,没想到仍然是否认。 正要关门,绿袖多问一句:「对了,下午三小姐和顾老爷谈得怎么样?」 来传信的小丫鬟,正是在院子里问顾清影有没有事的那个。屋里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晓,只说了后面发生的:「我不清楚,不过三小姐从顾老爷房里出来,在天井站了很久,怎么劝都没用。」 那小丫鬟不知详情,以为顾清影受了委屈,嘆口气道:「也兴许是我眼花了,三小姐离开的时候,我瞧见她额头都青了,当真可怜。你说顾老爷这性子,怎么对谁都能下得狠手。绿袖妹妹,我是和你关系好才告诉你的,你别叫三小姐知道我说过这个。」 「好,我保密。」绿袖说,「你快回去吧,晚了仔细老爷罚你。」 那小丫鬟还有话想说,她看了眼江琬婉,又想到顾老爷歷来手段,只得作罢,转身离去了。 门阖上,还未落锁,江琬婉打断她:「等等。」 「怎么了?」绿袖问。 江琬婉咬了下唇:「三小姐的书房,在哪儿?」 绿袖以为她是在玩笑:「你不必太担心,如今三小姐在顾家的权势,无人敢动她的。」 大多时候,绿袖不是给自家主子挖坑,而是受了顾清影的嘱託,除了顾明河的事,都要对江琬婉知无不言。 江琬婉摇摇头:「我想去一趟……三小姐若是生气,都算我的。」 绿袖嘶的一声,蹙起眉头:「江小姐跟在顾三小姐身边,难道真不晓得她的脾气?况且老爷那边正等着找把柄,好把我们撵出去,惹了麻烦又算谁的?」 江琬婉缄默不语,脸上缓缓蒙起羞愧。 她所有的理智,总是在提及「顾三小姐」四个字的时候土崩瓦解。 她如何不知道若是去书房,最坏的后果是怎样呢。 可那话冲上头来的时候,就像方才得知三小姐受伤时一瞬间揪心的疼,她同样都控制不了。 洋灯底下,绿袖瞧着面前的人,秀气而干净的长相,大抵也有几分晓得顾清影为什么会挑了她留在身边。 这样不染纤尘的干净,最是难得。 绿袖虽曾是顾明河的丫鬟,现在伺候的却是江琬婉,她忽然发觉,自己不该活在曾经那些规矩里。 她了解的到底还是少,三小姐也没说过不许谁到书房,兴许江琬婉是例外。 嘆口气:「罢了,夜里风大,你套件衣裳,我给你带路吧。」 第18章 曲终三尺意(三) 书房不远,没几步路就到了,绿袖在脑海里想了想顾清影板起脸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噤。 三小姐发火,可遇不可求。 绿袖不肯再露面了,她远在游廊就给江琬婉指:「就在那间里面了,我在外头候着,你……」自求多福吧。 「多谢。」江琬婉深深望了绿袖一眼,走几步,然后吸了气,推开雕花的木门。 手掌稍一用力,吱呀一声。 屋内,书房比别处暗了些,只有盏洋檯灯昏昏暗暗放着光,江琬婉一眼便瞧见了顾清影,她全敞着窗户,颀长的身影立在窗前。 顾清影以为是丫鬟,没回头也没开口。 江琬婉将门关上,踩在脚下铺的暗花毯子上,都是闷声,悄无声响。 她一步一步靠近顾清影。 第26页 走一步,心就更剧烈地跳两下。 三小姐穿的是初次到戏楼,她穿的那件蝴蝶领黑外套,左手垂在一侧,纤长漂亮的手指微握着,不成拳。 顾清影右手抬起又放下,江琬婉走近了才看清,她指尖夹着点火星,是一支燃着的烟,似赤红又似橙黄,点点光亮。 「三小姐……」江琬婉喉间一紧,险些说不出话来。 只闻声,便听得出是谁来。 顾清影吐了口烟,吐出一大片白雾。那些压下去的郁闷,又以这样躁动的方式浮上来。 女孩小心地问:「你……没事吧?」 「出去。」顾清影面无表情地下逐客令。 「可是三小姐的伤……」 顾清影的耐心已经逐渐到极限:「我说话,你听不懂么?」 「可是,三小姐,我听说你……」 莫名地,江琬婉眼底浮起一片朦胧,胸口又酸又涩。 她根本不怕承着顾清影的怒火,如今,她只怕顾清影会吹一夜的风,抽一夜的哈德门。 有什么东西崩裂了。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她直接地转过脸来,即使拿热鸡蛋滚过了,她额头那一小片青乌也清晰可见。 她伸出没夹烟的那只手,托着江琬婉后腰,不许女孩逃,随即微低下头去。 「你听说什么?」 江琬婉下意识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登时腿软下来:「我……听说三小姐受伤了……所以来……」 「听谁说的?」 顾清影的小指搭在江琬婉后颈的皮肤上,冰凉,大概是被夜风吹的。 她唿吸间还有未散尽的烟味,悉数落在江琬婉鼻尖上,唇上,味道有些沖。 江琬婉恍惚想起她们头一回的时候,之前顾清影也抽过烟的,可那夜自己几乎没有闻到任何相似的味儿。 那夜,三小姐大概是漱过口的吧。 「下,下人们讲的,他们都在谈这个……」 「所以你也来瞧个热闹,是么?」顾清影挑挑眉,语气里藏着嘲讽。 「三小姐,我没有……」 「姑且不论有没有。我分明交代过不许出房门,这么肆意妄为,你还是头一个。」 对视的一瞬间,江琬婉看清,三小姐眼神里头的光散了。就像徒留白蜡,再无烛芯的蜡烛。 是出于睏倦,还是失落呢? 「我只是担心三小姐,并不是看热闹……」江琬婉急于辩解,「一听说你受了伤,我心里慌乱……」 话说出口,方知全露馅了。 顾清影受伤,她置身处地至此本就不正常,如今又冲破重重桎梏来瞧。 里头有什么情意,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最要紧的是,女孩眼里赤诚城的,捧着一颗真心。 「小花猫。」顾清影似乎是对这称唿很执着,问女孩,「你想要我怎么样?」 尽管顾清影因为倦怠无法凝神,江琬婉同她对视依旧十分艰难,她解释道:「我记得三小姐说过,从不和谁谈爱……我只是下午说过的,想要你回来,你不来,就怕你有事……」 竟又弄巧成拙。 两人原没谈「爱」这问题,被江琬婉这么一挑明,避无可避了。 况且盼着人归家,这不是夫妻之间又是什么? 顾清影浅笑一下,轻易将女孩那些心思看破。 这女孩,口口声声说不谈爱。 可是想要的,却都是与爱有关的。 「你对我有如何的心思,是好是坏我都阻拦不了。」她沉了沉声,说得直切要害,「但是你想要的,我不会给。」 「我知道……」 顾清影背对灯光,江琬婉瞧着她,周遭很暗。再稍稍一抬头便能碰到三小姐的唇了,可是相隔的那丁点,恐怕是她拼了命也追不上的。 「知道什么?」 「我知道,三小姐不会同谁谈情爱,我也知道我这样的……不是第一个,我只是……」 江琬婉不再说了,长睫垂下去。 她的眼神,神色,已经将她心底的话倾诉无余了,无需过多掩盖。 「…… 头一回碰你,我讲过我心里有人,有未婚夫。」顾清影边考虑着措辞,边慢慢地说,「我并非眼光高不谈爱,只是琬婉,我这一生已无需再谈。」 这一生。 她说「这一生」都不需要了。 只好寄希冀于来生,可他们谁又能说的清究竟有没有来生。 江琬婉的眼泪忽然收不住地往下掉,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话,这样绝情,猝不及防一刀扎进心坎里,连血带肉。 这种钝痛,才是杀人于无形。 「对不起,对不起……」江琬婉胡乱用手背抹着眼泪,但流的比擦的要多,像眼睛痛的人见了风,整个手背湿答答全是泪,怎么也止不住。 顾清影轻轻地,似乎是嘆了口气。 她抬手,指腹贴在女孩的脸颊上,将刚溢出来的泪花抹去。热的。 她很细心地替江琬婉说出来:「这些……你已经控制不了了,是么?」 江琬婉这回死死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颤,艰难地点了下头。 有什么好否认的呢。 明明这都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你要什么呢?」顾清影语气里几乎有无限的温柔,尽管,那温柔全部都是虚幻。 第27页 她停了片刻,继续道:「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这是旧式婚礼,新式文明婚礼,请伴娘伴郎,写好证书,亲友见证,交换信物。琬婉,你自个也知道,这些东西全天下没有一个女子能给你。我晓得你是抱了一辈子的念头跟我,但我既都不能给,最初便要避开这些,你明白么?」 江琬婉哽咽着,模模煳煳「嗯」了声。 她现在已经彻底清楚了,她做不了想像中的,那个风月场上游刃有余的新秀,也永远无法在红尘里全身而退。 她或许永远都长不大了,永远就只是个刚踏出百花戏楼的小姑娘,几百年都不会变。 才踏进北平一日不到,她便认清了,原来她和穆清是一样的性子。 「不要哭了。」风吹久了,顾清影隐隐感觉头有些痛,女孩哭起来分明是压抑着不出声的,梨花带雨的模样,看进眼里却让她更头疼,「听话。」 「可是我不要这些……」女孩话里带了哭腔,「我知道我只是……戏子,不是能给三小姐带来体面的人,所以我哪里需要这些呢……我只想日日看到三小姐,想看着三小姐欢喜就好……」 望她平安,望她日日生欢而已。 「戏子又如何?」顾清影听得拧起眉头,反问她。 「他们……」江琬婉抽抽噎噎,「他们看不起唱戏的……」 「他们看不起,只是因为从前的人卖艺也卖.身,在那世道,要奴颜媚骨才能活下去,所以许多人形成了固有印象。」顾清影纠正说,「但并不是因为有人卖.身,人就都低贱,那么艺和戏,同样如此。坚信下去,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江琬婉听得很愣。 从前她在戏楼,瞧不起戏子的不仅是外行人。就连唱戏的人也瞧不起自个,同行遇着困境了,有的只道是「理应如此」,唱戏本就没出路。然后不闻不问,见死不救。 顾清影却说,「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三小姐说的,她怎能不信呢。 「真要哭成小花猫了。」顾清影很低地笑出来,「今晚你是来宽慰我,还是要我宽慰你?」 只是她自己此刻也察觉不出,大敞着窗吹了一傍晚风、抽了三支哈德门都没牵动一丝的唇角,此刻让女孩三言两语缓和下来了。 江琬婉忽然想到来意,有些慌乱地擦掉眼泪,去瞧顾清影的伤口。 「疼么?」 顾清影不太习惯当被照顾的一方,偏了偏头:「我没事。」 三小姐不讲绝情话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温度的。 「……是因为我才挨的这一下吗?」江琬婉犹豫地说,「三小姐,如果实在不方便,我可以搬出去的。」 那样冷艷的脸留下片青紫,她捨不得。哪怕叫她整日风餐露宿,也不想让三小姐受丁点的伤。 「不是为这事。」 顾清影将搭在女孩腰后的手移开,她捻灭了烟,起身去关窗。 身前的压迫倏地消散了,热意也杳无痕迹。江琬婉松了口气,又有些恋恋不捨。 她这才发觉,书房里的书比她房里的还要多出十倍,搭眼看上去,除了书便是书…… 倒也巧,刚想到书,顾清影便谈起念书来。 「绿袖应该告诉过你了,明日我给你找的先生来,后日是教戏的先生。如此交替,可受的住?」 江琬婉强迫自己不要往某些方面想:「好。」 顾清影绕到木椅前,低头将案上几本摊开的古书合起来,摆正了搁在一旁。 第19章 曲终三尺意(四) 江琬婉的目光锁在顾清影身上,黑外套敞着怀,里面是一件深绿旗袍,和她耳垂祖母绿色的玉耳饰相称。 顾清影低着头,摆弄那一小摞书本。 「三小姐……」 顾清影抬头:「嗯?」 江琬婉咬咬牙,换了句暗示:「姐姐……」 顾清影把书放好,示意女孩:「过来。」 然后伸手,将女孩兜在怀里。 紧闭的窗,阖上的门,身后是成山的书。 顾清影伸手,摸到洋灯的开关,拧上。 室内昏暗,只有一丁点洒进来的月色,散出丝丝缕缕的光。 顾清影托着女孩的腰,将人抱到紫檀木桌上。 江琬婉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紧紧搂着顾清影,生怕从桌子上掉下去。 「受得住么?」顾清影低声说,「明儿要早起,不能叫先生等。」 「……我起得来……」 …… 人活这一辈子,图的不止是一场欢愉。 可也不能少了这一场欢愉。 江琬婉微微向后仰着,方才顾清影放在旁侧的三两本书,最边角磨着她的腰,她每往后仰一下,像有人在她腰后挠痒。 「三小姐……」 来来回回,浑身力气都抽走了,终究还是她喊停下。 顾清影慢慢抽回手,女孩明晃晃一双细长的腿从桌上垂下来,她额角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还好么?」 顾清影抱着她下来,让她靠在一边,去清理干净一片狼藉的桌子。 书都蹭乱了,笔墨纸砚,刚收拾整齐,又散得到处是。 江琬婉气息还是有些不稳:「还好……」 顾清影匆匆收拾好:「带你回房?」 江琬婉:「三小姐回吗?」 第28页 顾清影替她将旗袍穿好,女孩剩下力气不多,任她摆动。 「不回。」她明白女孩的意思,沉了沉声,「书房也有张小床,而且我习惯了自个睡。」 「嗯……」 还是要走。女孩声音闷闷的。 顾清影无奈:「你想要,如今也该够了,还要什么?」 「没有,我……」 我只是不想回去。 「早些休息吧。」顾清影顿了顿,「喝口水再睡,方才听你喉咙哑了,明天起来不好受。」 女孩虽然内敛,只埋在顾清影外衣间很轻声地喊出来,但三四回下来,到底还是喊累了。 江琬婉脸蹭的一下,又红上来。 「好……」 她刚要走,腿一软没站稳,整个人往前栽。 顾清影本就一直瞧着她,赶紧伸手揽住,扶她站稳了。 「能走么?」 江琬婉被顾清影身上的淡香迎了满怀,试了试,腿还是软着打颤。 方才位置不太好,她别着腿,动作又大,下来浑身哪哪都疼。 「好像,有点难……」 顾清影嘆口气。 「难受就告诉我,不要忍。」 她微低下身子,一手揽着江琬婉的腰,一手横在女孩大腿的位置:「搂着我,我抱你回去。」 「不要,」江琬婉赶紧拒绝,「我这两天胖了些,很沉……」 「再沉,你能沉到哪儿去?」顾清影催促,「快些。」 江琬婉整个人挂在顾清影身上,两个人贴在一处,浑身都像烧着了似的。 顾清影抱着她从书房出来,沿着寂静暗沉的游廊一直到卧房。 绿袖还在门口候着,看见这场面,加快步子跟着。 游廊很长,远处到近处,一路灯影幢幢,江琬婉趴在顾清影肩上,拐角处有个废弃丢在一旁的留声机,像开出一朵枯败的喇叭花来。 她随意瞧着四周,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冷么?」顾清影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后背,「怎么发颤?」 江琬婉咽了口唾沫:「没什么,三小姐,我只是有些害怕……」 到厢房门口,绿袖开了门。 顾清影抬腿迈过门槛:「我小时候也害怕,总是这样的,宅子越大,到了晚上就越唬人。」 她把女孩放在炕上。 绿袖识趣地将门关好走了,月色是凉的,塌上也是,江琬婉看着顾清影,忽然就没那么怕了。 「后来呢?」 顾清影愣了愣:「后来?……」 后来,是顾明河陪着她。实在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就给她找来各种小玩具,刻花的红陶球,碎布做的布娃娃,抖空竹…… 小孩子有了玩具,只看着眼前的东西,便不怕了。 再后来,顾明河死了,所有的遗物玩具都被下人扔出去,就连「顾明河」这三个字,都成为顾家决不能提的禁言。 「三小姐……」 大抵是睡出来的心有灵犀,江琬婉看着顾清影一瞬间的哀楚,心勐地抽疼了一下。 她伸手,去找顾三小姐的腰。 「不要走了,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 天还未亮,江琬婉迷迷煳煳醒过来,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丫鬟给她打水洗过澡,昨夜留下的酸疼稍微缓和一些。 顾清影特意叫人腾出一间厢房来当教室。 吃完早饭,丫鬟带着江琬婉到厢房,她推门,意外地看到那人。 三小姐靠在一把藤椅上,摊开的小报盖过了脸,她听到动静,把报纸拉下来,露出脸。 清晨未施粉黛,有一种天然的美感。 「早。」 江琬婉试探地问:「三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怎么可能睡好,顾清影半夜醒过来,低头看到身上四仰八叉还抱着自己不放的江琬婉,皱起眉头。 留下已是破戒。 她出了厢房却再难眠,恰巧小厮早晨送来花边小报,搬了把藤椅,看一遍也就睡过去了。 她扯谎:「很好。」 「三小姐也在这里吗?」江琬婉指上课。 「嗯。」顾清影浅伸了伸懒腰,「也闲来无事了,旁听两句。」 江琬婉哭笑不得,有些感动。 明明是担心她一个人在这里会出事,还要说得那样漫不经心。 顾清影找的女教书先生叫冯夏,是留洋认识的。那时她写了篇英文文章在学校,有几个追捧者,冯夏是其中之一。 江琬婉端端正正坐好,等先生来。 腰还是有些痛,她略带哀怨地瞧顾清影。 冯夏推门进来,看到顾清影懒散靠在藤椅上,笑了笑:「顾三小姐,还是那么漂亮。」 江琬婉打量着这位先生,标准的长袍马褂,头髮是短的,不是现在流行的麻花辫学生装打扮,乍一看倒像个男先生。 她不是迂腐之人,晓得装扮自由,只是心里惊嘆一声。 「嗯,」顾清影回笑,不过带了点疏离,「劳烦你了。」 江琬婉规规矩矩喊:「冯先生好。」 ...... 冯夏教得不赖,加上江琬婉头脑灵活,一节课下来,算是穿针引线,开了个头。 顾清影道谢,叫丫鬟送冯夏出去。 「三小姐,我表现得还好吗?」 左右屋里也没旁人了,江琬婉眨眨眼睛,发问。 第29页 顾清影看着女孩邀功似的小得意,轻笑了一下:「学得很快,像我当年。」 等三小姐回书房,丫鬟进来催江琬婉吃午饭,她嘴角还是被钉住了似的扬起,怎么也压不下去。 像逢了什么喜事。 第20章 曲终三尺意(五) 到第二日,江琬婉的欢欣持续不住了。 教她唱戏的大青衣叫谭书仪,是北平赫赫有名的优伶,习梅派,凡是她出场,一个座儿的钱都得翻两倍。 她很少指点后生,教学更不必说了,请她来,恐怕整个北平也只有顾三小姐能办得到。 顾清影找了处天井,像昨儿一样守着。 如今顾三小姐是那镇宅的石狮,她在,里头的人不敢闹,外头的人不敢惹。也只有这样,小青蛇在顾家才起安全的。 若说学国文,江琬婉没有基础,学成什么样都还过得去。 但到京戏,不能说她不懂;仔仔细细论起路数,只能说是野路数,四不像。 谭书仪指明了要她唱白蛇,随意唱一小段。 眼下这是正儿八经的先生,江琬婉悄悄瞅顾清影一眼,空咽了口唾沫。 在百花戏楼,她唱的是花旦,是临时替上的小青蛇,真开口要唱白蛇了,感觉很不一样…… 她认真找音,唱的是一段西皮流水。 「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 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 面对这好湖山愁眉尽展 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 ……」 待她唱完,谭书仪不加掩饰地蹙起眉。 随即是一针见血点破:「嗓子甜脆,身段凑合,眼睛有神,但唱法全乱了,青衣唱功繁重,步子幅度小,要用丹田托着唱,而不是胸腔着力。基本功须得练一阵子,技巧先不必谈了。」(1) 她不给江琬婉缓和的时间:「步子略大了,要再稳些,细碎些。这是基本,往后晨起,唱念做打这类,不管天如何,一日都不能少。」 江琬婉乖乖道:「是。」 被如此点破,面子是丢了,进步跨度定然也不小。 只可惜三小姐在,这么多不足都叫她听了去,江琬婉心底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 「还有。」谭书仪瞥了一眼顾清影,再看江琬婉,「上了台,便再不能管台下如何,只要声儿不停,魂就得在台上。」 ...... 恍然地,送走谭书仪的时候,江琬婉身后起了一层冷汗。 谭书仪看上去眉眼清秀、弱不禁风的,接触下来,竟是巾帼不让鬚眉。 戏真唱得好,青衣的那些端庄正直,也就都长在唱戏人身上了。 「累么?」 顾清影叫丫鬟将早备好的手绢递给江琬婉,尽管在大树底阴凉地下唱,江琬婉身上还是起了一层汗,额间湿漉漉的。 江琬婉接过来,擦了几下:「不累,况且,往后只会更累。」 顾清影有些意外。 本以为小青蛇是心思尖细之人,没想到真听她学戏,平日里身下低眉婉转的人也有豪爽、不拘小节的一面。 着实意外。 「你瞧的倒是透彻。」她由衷说。 往往眼下难,日后只会更难,除非停下步子,否则没有越过越简单的时候。 江琬婉:「多谢三小姐。」 「不用谢我,」顾清影吩咐丫鬟,把藤椅搬回屋里,「赶明儿你也习惯自个学了,我还有事要忙,不能陪你了。」 江琬婉点头:「好。」 「今日费了力气。」顾清影仔细看了她一眼,「午饭多吃一些。」 女孩的脸是红润的,兴许是学够了戏,亦或是这偌大的宅院终于有她活动的地方了,这样好看的面色,是顾清影头一回见。 仿若深夜,放光的熠熠星辰。 三小姐绝大多数说话是做数的,接下来连着几日,江琬婉都没瞧见过顾清影。 她不好多问,所幸现在也有事做了,每天早晨早起,吊嗓压腿翻筋斗,累了便回房,捧着国文书念。 一日下来,人就像挨了顿揍,练就了沾床就睡的本事。 绿袖见她每日辛苦,有时笑着说:「三小姐安排这些可真是严苛,叫一个如花的姑娘折腾成这样。」 江琬婉心里有衡量,但不与绿袖强争,只有时弱弱说一句:「这样有事做,还长了见识,多亏了三小姐的。」 三小姐让她学国文同学戏交替,坚持下来几日,更显出相得益彰来。 从前她看戏词是睁眼的瞎子,如今渐懂了几句国文,嘴里念到几句词,忽然间更懂那些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京剧,能叫人上瘾,在北平学京剧,哪怕一天,也是此生无憾。 -------------------- 作者有话要说: (1)部分来自于网络 第21章 曲终三尺意(六) 这日夜里,丫鬟给江琬婉传信,说三小姐在书房等她。 案上的书都被收起来了,顾清影照旧是立在窗边,只不过没了哈德门的影子。 江琬婉挨近她。 「后日是我父亲的寿辰。」顾清影开门见山,「这两天,宅子里上上下下都在忙活,也包括我。」 江琬婉:「三小姐先忙事情就好。」 「今年寿辰办的隆重,要换三个场子,而且人多眼杂,」顾清影顿了顿,「所以,要委屈你闭门一日。」 第30页 江琬婉摇头:「我不委屈,现在每日都有事可做,闭门出门都是一样的。」 「嗯。」顾清影斜倚在窗边,夜风吹得她鬓角碎发微扬,「平时规矩都立下了,我的厢房旁人轻易不敢来。但也保不齐有什么意料之外,我不在,你自己忖度就好。」 身份到底还是不便,她没法时刻跟着三小姐。 江琬婉点点头,长睫掩住眼底失落。 「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太久。」顾清影说,「等我处理完洋行的事物,找处宅子搬出去。」 「那我……」 顾清影好笑不笑地看她:「难道要我将你就在吃人不吐骨头的顾家么?」 哪有这样形容自己家的…… 转念一想,兴许三小姐自始至终都没拿这里当过家,只是停留片刻而已。 「还有。」 顾清影轻抬下颌,示意搁在架子上的一捆报纸:「那些是我看过去的小报,还不错,可以认一认字。」 江琬婉走过去瞧,两根麻绳十字形捆着,黑漆漆密麻麻的全是字。 她忽然想起:「三小姐那日在车上,还有每天晨起看的是这些报纸吗?」 「嗯。上头有一些针砭时弊的文章,还有……」顾清影的神色有稍许不自然,但几不可见,「正流行的言情小说,讲情爱的,你不必太留意那些。」 言情小说很是流行,报馆每天都有早早候着的人,只为了最快看到连载小说的新内容。 江琬婉迟早有认会字的那天,她怕女孩看字多了也会丧志而已。 「好,多谢三小姐。」江琬婉说。 「还有……」顾清影向女孩招了招手,「过来。」 江琬婉很喜欢三小姐对她说「过来」,因为只有那时候,她有足够靠近三小姐的理由。 顾清影微低头,看着女孩,伸手把她头上束着单一纯色的缎带解下来。 女孩的深黑色头髮多而厚,如藻般散下来,有洗髮水的香味。 顾清影变戏法似的从袖口变出两条印花的丝绸缎带,将她的头髮拢成一捧,然后一圈一圈绕住,系好。 「头髮很多。」顾清影说,「很漂亮。」 从顾清影的角度往下看,女孩耳垂是红的,两颊隐隐约约,大抵也红了。 一定是看多了,或者挨得太近,她自个后知后觉也有些别扭。 从来不曾有过的。 她忽然想起那日下午,江琬婉从容地唱出「虽是叫断桥桥何曾断」时的模样,还有数个早晨她悄悄去女孩院子里瞧,女孩压腿翻筋斗的绝然,尽管到最后身上都是汗也不喊一句累。 自在百花戏楼那一眼她便明白,这个女孩,绝非池中之物。 她是蒙尘的珠玉,细细擦拭之后,会有能叫人记一生的惊艷。 缎带系好了,顾清影迅速收回手,将剩下的两条递给江琬婉:「这是我今天在外头购置东西时看见的,觉着适合你,便买了三条。」 江琬婉方才浸在三小姐满怀的暖香里正迷离出神,听见声音赶忙去接,结果手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握住顾清影大半个掌心…… 这回三小姐的手掌不凉了,是温热的,真切的温度。 「对,对不起,」她第一反应是慌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顾清影有意逗她,「又不是小姑娘,叫人碰一下就害羞。」 江琬婉明白她是在打趣自己,稍别来脸,怕真糗大了。 简直是…… 「好了,该回去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欢欣的氛围,顾清影总是拿捏分寸的那个,在火未烧身时一盆冷水泼下来,「后日无论外边怎么说,都莫要出去,记着若是有事,回来我给你兜着。」 「好。」这吩咐三小姐重复了两遍,江琬婉明白她是在保护自己,心下有几分感动。 女孩走了,空下一片,空了整间屋子。 顾清影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掌心出神。 方才被女孩抓着的地方还软乎乎热乎乎的。 她几乎不敢承认,手被攥住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对这方面顾清影没什么经验,只当是这几日太忙了,或是她同女孩走得太近吧,毕竟带老宅的,这是头一个。 有种情绪堵着,上不去下不来,她胸口忽然憋的难受,去找桌上的哈德门,又想起来白天下定决心要戒,扔掉了。 真不走运。 顾清影深唿吸了几下,逼着自己从这种思绪中出来。 忙了这么些天,明日该收个尾了,只是对于这场寿宴,她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似乎是有事要发生。 风云无测。 * 江琬婉抱着顾清影给的报纸回厢房,开了夜风便看。 虽然闲来无事便记字形,可惜她学得时间太短,基本常用的字也认不了多少,笔画多一些了就得靠人提醒。 难怪三小姐只说「可以认一认字」,三小姐也晓得,江琬婉是认不全这些的……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报纸上写的什么,可只能问冯夏…… 算了吧。 课间冯夏同她胡扯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提到三小姐身上,譬如问江琬婉如何同三小姐相识之类,而且言辞间会涉及一些三小姐在国外时候的趣事。 就好像……在炫耀顾清影在国外的那段时间,那段江琬婉註定无法参与的时间。 第31页 江琬婉虽然不与他人提及,终究心中别扭。 三小姐看过的报纸,她捨不得让别人碰,也捨不得让人知道这是三小姐给的。 恨不能捧在手里,视若珍宝。 思及此,江琬婉又拿出顾清影给的两条缎带。 三小姐审美确是独到,就连挑的缎带也这样衬人好看…… 江琬婉把那两条缎带放到胸口位置,一遍遍回想那人如何为她束髮,如何束住三千青丝……缎带紧紧贴着心跳,那里愈跳愈快,无法自抑。 第22章 曲终三尺意(七) 江琬婉抱着一摞报纸,一钻研便钻研到第三日顾老爷寿辰。 这日实在不便,她的课停了。 江琬婉闷着有事做,可闷坏了绿袖。 她没有什么尊卑之念,主动提出:「我教你识字吧?虽然我自己学的也不多。」 「我才不学。」绿袖断然拒绝,「识字又难又枯燥,况且我学也没用处啊。」 「好吧。」江琬婉说完,低头再去看书。 绿袖凑过来,挽住她手臂:「三小姐不让我们出去,可没不让我们看外边啊,我们捅破点窗户纸,瞧瞧外头如何?」 绿袖喜欢热闹,在屋里着实闷坏了她。 「这……」江琬婉有些犹豫。 她不想拂了绿袖的意,加上三小姐,绿袖是她的第二个朋友,但是她性子里没有那么喜欢热闹,况且还有书要读…… 「走吧走吧,我们到炕上看,又不会被发现。」绿袖拉她,「我昨天看见院子里有人在挂红灯笼,今年老爷子寿宴办得隆重,外头肯定好看。」 「……好吧。」江琬婉妥协,反正她晨起到现在下午,书念得也累了,偶尔休息一下也好。 绿袖爬上炕,熟门熟路用食指把窗户纸捅开一个孔。 看江琬婉不好意思,替她也捅了个小孔:「好啦,三小姐要是问,就说都是我做的,反正三小姐的罚人手段我都试过一遍了。」 江琬婉看她这惯犯的样子,也忍不住笑。 向外看,果真外头红灯笼整整齐齐挂了两排,绿袖看得笑呵呵的,有热闹便开心。 江琬婉实在不太能理解绿袖这种开心,不过见她对自己笑,也就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绿袖再回头看,脸色忽然变了。 「琬,琬婉,」她喉咙一紧,「来人了。」 「啊?」江琬婉凑过去看,「谁啊?」 「顾,老爷身边的小,小厮。」绿袖舌头快捋不直了,「他办事狠,怎么办,我们要不,躲床底吧?」 江琬婉果真瞧见五六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有方向有目的性,是朝这边来的。 他们个个雄武魁壮,领头的那个手里还拿着黑色像是鞭子的东西,来意不善。 江琬婉一心想着顾清影说的话,摇摇头:「只要他们不进来,一切都好说。」 不慌是假的,她自个都是颤着嗓子说的话,但眼下,慌是最没用的。 绿袖和她下了炕,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靠墙站,紧盯着那扇雕花的木门,准备好了当缩头乌龟。 大不了装死。 下一秒,「哐当」一下,传来破门声。 粗糙的男声,带着几分狠戾:「是我进去拿人,还是你们出来,自己选。」 * 寿宴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必多提。 到入夜,原本按顾清影的筹划,从正午到夜里换三个场子便散了,谁知临了顾有林兴头又起了,说要去戏楼听戏。 如此便要多拖一会儿,但寿星开口,不好折了面子。 到戏楼,场子早预备下了,只等他们来。 顾清影瞧了顾有林一眼,他倒是坦荡荡的,时而拿讥讽的神色瞅顾清影,似乎意有所指。 多半是江琬婉那件,今日宾客众多,只是碍着三小姐的地位和手段,没人敢提她的风流韵事而已。 戏班子的人陆续登上台。 顾清影隐隐察觉出不对劲来。 顾有林临时改变主意不说,他提早包下了一整个戏台,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 她趁入场散乱的功夫留意过,顾有林身边手段最狠的老管家还在,老宅大概出不了什么事,便勉强定下心来听戏。 出于寿宴礼俗,顾清影未过门,和向兴不宜过多公开互动,顾有林便特地叫人将顾听涛的座位和顾清影的座位挨起来:「你们兄妹俩大半年不见了,叙叙旧,别生疏了感情。」 「是,父亲。」顾清影孝顺样子装得十足。 说罢,她手臂懒懒搭在木椅上,坐在戏台下头听。 台上唱的,是一出空城计。 她蹙了蹙眉,随口问身旁的大哥顾听涛一句:「今儿寿宴,怎唱出这样的戏来?」 总归不吉利。 顾听涛面色没什么变化,没瞧她也没说话,不知是听见没听见。 顾清影转回头来,视线掠过顾有林的时候,恍恍惚惚看见他面上挂着的笑。 有几分真也有几分假,几分虚也有几分实。 暗旧的洋灯底下,倒是瘆人。 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 「预备着司马好屯兵,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 早预备下羊羔美酒, 犒赏你的三军, 既到此就该把城进, 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 第32页 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两个, 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 大戏楼里的规矩,前台放着装热水的大盆,还有几块外国的香皂,小二挥着洗好的手巾把儿,像杂耍似的乱飞。 小二扔的准,喊一句「接好了您吶」,话音刚落,台下人便稳稳接住。 手巾把儿,糖果案子和茶房,这是听戏的旧规矩了。 从前看这些有趣,不知为何,今儿顾清影心里格外别扭,乱七八糟的思绪缠在一起,缠成一团乱线,找不到头。 她随意抬眼看着台上,心思不知飘到了哪儿。 戏罢换场的功夫,一直僵坐的顾有林终于动了动,歪着头和旁边的大帅讲话。 随即他起身,跟着小厮离开台下,不知是去做什么。 顾清影也能猜到个大概,他大烟成瘾,平日里说几句话就时常伴着咳嗽声,而且这瘾深,不多久就要抽上一口。 如今该是又忍不住了。 这种害人至深的东西,沾上了又难戒掉,早晚要了他的命。 「妹妹。」等看父亲走远了,顾听涛轻喊顾清影。 常年在军队的缘故,哪怕年纪也不小了,顾听涛坐得仍旧笔挺,人看上去很精神。 顾清影回了回神:「怎么了,大哥?」 顾听涛不动声色地挨近顾清影,声音平和得像聊家常:「一直没落着机会提醒你,老宅,你带回来的戏子出事了,回去便知。车我为你备好了,你跟着小厮从后门走,这里我先担着。」 她心里咯噔一声,立马清醒过来。 果然。 顾清影深深望了顾听涛一眼:「大哥,那我先走了,这次多谢你。」 而后她略带急促地起身,往后门去了。 第23章 曲终三尺意(八) 坐上洋车,顾清影压抑的那一点慌张全部显露出来。 「用最快速度,回顾家老宅。」她吩咐司机。 司机无奈道:「这就是最快了,三小姐别急,马上到。」 被夜幕笼罩的北平,仿若深不见底的漩涡。 顾清影晓得,这只是个开始。 带小青蛇来北平,她是抱着侥倖的,顾有林多少都对她有忌惮,所以那日才撂下狠话就走,只为气着他一回。 这竟是她现下最后悔的事。 她并没有留意自个是怎么回到老宅的,隐约记得,车程漫长而又煎熬,漫长到她此后都不愿再回忆。 当顾三小姐冲到厢房门前,六七个人站在天井,有两个身形娇弱柔软些,是两个女孩子。 绿袖不停地哭喊,但苦于身后两个汉子死死按住她,动弹不得。 顾清影再往前走,竟听见有一两句破碎的戏词,而那唱戏的人几乎是失了声,声线像塞了把砾石在喉咙里,字句是挤出来的…… 顾清影不知道怎样去形容那惨败不堪的声线,不如说是硬扯弹簧扯过了它的限度,再继续,只剩下毁灭。 是江琬婉。 他们要她唱戏,要毁掉她的嗓子。 戏台,空城计,调虎离山……原来是这个意思。 偏还有道粗浑的声音在一旁催促:「再大声点儿唱,谁准许你停……」 「都滚开!」顾清影拨开那几个围着的人,抬手,几乎是用尽她所有力气使出去。 正值壮年的小厮,就这么被她扇得晃了晃,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剩下围着的小厮都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三小姐素来都是冷着脸示人的,但二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她真动怒,刚留洋回国时那只算小痛小痒一小回,那时候顾明河早死透了,毕竟无法挽留。 可这次,不一样。 江琬婉瞧见那抹身影,如释重负止住声。 拦着绿袖的小厮也不敢再拦,绿袖失了桎梏,几乎是飞奔过来,顾不得鼻涕和泪,用力扶住江琬婉。 「江小姐,你没事吧?」 江琬婉没法再说话,只摇头,要她宽慰。 「在北平,敢动我的人,」顾清影语气和脸色一併沉下去,「看来你们都不想活了。」 这不是玩笑。 三小姐折磨人的手段是满北平传开了的,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连何叙都敢处置,况且只是宅子里几个办事的小厮。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软着腿扑通一声跪下:「三小姐饶命,三小姐饶命!」 「先去找医生,快,」顾清影吩咐两个丫鬟,「然后记下这些人,都是哪家的僕人,盯着他们,跪在这里一个都不许走。」 「是,三小姐。」丫鬟急匆匆跑走了。 「绿袖,」顾清影转过身来,「这是怎么回事?」 绿袖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歹她的声音比江琬婉的好些,还能成音吐字:「下午他们,他们直接冲进来,拿浸着盐水的鞭子,要,要琬婉选,要么唱戏,要么……要么抽我……三小姐……」 顾清影:「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是。」 绿袖还担忧着江琬婉,一步一回头,但看到有三小姐陪着,心忽然安定下来。 安定过后,尽是感慨唏嘘。 若是那日,二小姐足够幸运,碰上三小姐在,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天人永隔。 第33页 可是今日,当那领头对江琬婉的说「要么你唱戏,否则就让这小丫鬟挨打」的时候,江琬婉毫不犹豫就开口。 江小姐唱了整整三个时辰,起初还是甜脆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到最后几近失声。 不论她是抱着什么念头,是否居心不纯,今儿她待绿袖好的这一场情谊,无几人能做到,于绿袖而言也是一辈子不会忘。 ……罢了。 绿袖不好多留,先离开了。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再去看江琬婉。 「先不要说话了。」她伸手,声音压得极耐心,「还走得动么?跟我回房?」 她们都没挨打,走还是走得动的。 江琬婉伸手紧拉住顾清影,不知是不是幻觉,三小姐的手好像有一点儿抖…… 一定是幻觉吧,是她一停不停唱了三个时辰,晕乎乎产生的幻觉吧…… 屋里没有流晖的月色,比外面竟还要暗一些。 顾清影合上门,低头去寻女孩的眼睛。 「对不起。」 四周是暗的,女孩的瞳色也被染成暗的。 江琬婉轻摇了摇头,然后垂下头,乍看上去也没什么太大反应。 顾清影不依不饶,托着她的后颈,也随着低头。 女孩眼眶里蓄满了晶莹的泪,长睫一眨,没忍住啪嗒啪嗒开始往下掉眼泪。 「……不要哭了,不要哭……」顾清影抬手抹去她的泪,愧疚地说,「我已经让人去叫医生,你心里若是实在难过,尽管朝我撒气,好不好?」 江琬婉无声地哭,无声地埋进顾清影怀里。 「唱了那么久,我只是很想见到你。」 这话她动了动唇,也没法说出口,只能默默地想。在三小姐的怀里真舒服啊,一切委屈都不叫委屈了。 可是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哭,三小姐越是好言好语地哄,她泪就掉得越凶,止也止不住。 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大概是如此吧。 怀里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顾清影伸手揉了揉,没多久,感受到胸前一小片的潮湿。 好像……哭得更凶了。 「我不会哄人。」三小姐无奈说,「也从没试着哄过,你这样……」 她抚了抚女孩的后背,无声嘆气道:「很要命。」 她心口都要跟着抽痛起来。 三小姐没哄过人,这话江琬婉是信的。 凡夫俗子能听三小姐道句歉就是无上恩德了,哪个敢不消气,要求三小姐继续去哄呢…… 心刚刚一坠,又听见顾清影说:「不晓得怎么哄,你且当我现在是在哄,不要嫌弃,好么?」 江琬婉迟疑地点点头。 三小姐这样,还蛮可爱的…… 她忽然想起一回事,从顾清影怀里钻出来,拧开一旁的洋灯,找纸笔。 顾清影看着女孩凝神写字的模样,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胡乱地蹭散了,鼻子眼眶都是红的,滑稽又可爱。 可爱? 难得,她竟会用这词来形容一个人。 江琬婉把字写好,递给顾清影。 仔细一瞧,有的字歪歪扭扭,有的江琬婉不会写,直接用图画来代替了,端详片刻,大概能猜到意思。 江琬婉是在劝她,处置那几个小厮不要太动真格。 顾清影将纸叠好。 「你是在害怕,我父亲会对我下狠手,是么?」 江琬婉不语,缄默着默认了。 「他为人处世素来如此。」顾清影试图不吓着女孩,「暴虐成性,好动怒动武。这样的事,不是头一回,你在顾家时间还短不晓得,若是忍了,必定还有下一回。」 江琬婉只觉得后怕。 难道顾老爷也这么对过三小姐吗…… 顾清影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女孩在想什么:「他不敢动我,就算是小时候,我也还有大哥护着。至于这次,怎么处置那些小厮,都听我的,好不好?」 女孩点了点头。 这样真好啊…… 若是搁平时,她干涉三小姐处置下人,三小姐大概会冷着脸说「这与你无关」,现在顾清影竟细声软语地讲话了……虽然只是带着询问意味的通知一声。 除了嗓子险些毁掉,这氛围若能保持下去,还不错。 女孩的嗓子,这个顾清影不敢提的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 「医生过一会就来,你现在嗓子感觉怎么样?」 江琬婉摇头,连提笔在纸上写加用手比划,顾清影仍旧是猜了个大概。 幸好谭书仪教过她如何用嗓,如何靠胸腔和丹田发声,要是今天江琬婉扯着嗓子唱,等顾清影赶过来早就废了。 顾清影蹙眉:「我瞧着你们身上都没有伤,你何必一直唱,要是不开口,他们不敢真打狠了。」 江琬婉顿了顿,抬手指绿袖的厢房,再提笔,歪歪扭扭写了个「二」字。 顾清影想想便明白。 绿袖从前是顾明河的丫鬟,因着这层,三小姐待绿袖比待旁的丫鬟好,众人皆知。顾有林抓住这一点,所以一直让江琬婉做选择。 打绿袖,就是捨弃二小姐,唱,就是叫他如愿,毁了她的嗓子。 即使江琬婉不明所以让绿袖挨了打,顾清影和她之间也必然会产生嫌隙,相看生厌。 顾清影匆匆假设了一遍,倘若她是江琬婉…… 第34页 ……她会先保住嗓子。 因为那是一切前提,一个唱戏的人,没了把好嗓子,就什么也没了。 她是个商人,尚且如此抉择。轮到小青蛇选的时候,却从未以利益和长远角度选择过。 然而换种思路想,发生这样的事,顾清影是再躲不开江琬婉了。 女孩冲着三小姐露出一个恬静的笑来。 顾清影凑过去,指尖轻触着江琬婉的喉咙,从锁骨前一直滑到下颌,都是白净细腻的皮肤。 「若是再不能唱戏了,我便管你后半辈子。」 到喉尖的时候,女孩轻轻战慄了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我今晚会更完v前最后一章 没错要准备入v啦! 第24章 曲终三尺意(九) 「叩叩叩……」 原本寂静的氛围被敲门声打破,江琬婉下意识一个激灵。避开了顾清影手指的触碰。 发现避开了,她又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再蹭回去又显得刻意了…… 她默默嘆了口气。 顾家有单独的医生,为了方便诊病,就住在顾宅不远处。今晚丫鬟催得太紧,他披上衣服提着药箱就来了。 顾清影指着女孩:「替她看看嗓子,连着唱了有三个时辰,是否有大碍。」 「是。」 仔细给江琬婉检查一遍,医生说:「声带有损伤,但程度不大,半月内尽量少讲话,忌辛辣菸酒,多吃些润喉的食物,应该就能恢復。」 丫鬟千恩万谢送医生出去,将烧好的水拿来,放温了。 这结果是意料之内,江琬婉端起瓷杯,安静喝了一口,放好。然后凑到顾清影身边去。 这个时候,真该趁机说点什么,三小姐想安慰她,肯定会说很多很多话…… 又可惜她现在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没法子询问找话题,也不能回答什么问题。 顾清影对这些一无所觉,只是抬手,很温柔地替女孩顺着头髮。 「现在可以放心了。」 乌黑的头髮从指尖掠过,倒比蹭着那些绸缎要舒服。 江琬婉的交流只剩下纸笔和点头摇头,现在顾清影坐在炕上,她半倚在顾清影身上,够不到纸笔,只能靠动头来表达想法…… 傻乎乎的,可怜可怜。 「怎么了?」 顾清影看她一直瞅着自己出神,问。 可视线搁到女孩脸上,又忍不住看女孩沾了水,粉嫩又泛着丁点光的唇瓣…… 那是什么味道?园子里初绽的花朵,清晨的第一束光,还是饮茶人万水千山都在寻找的最干净的朝露? 她忍不住要去触碰,却在暗处忽然收回手。(1) 江琬婉摇摇头,靠在顾清影身上,只是笑。 在一处生活,她跟绿袖都傻得有些相似了。绿袖是贪热闹,而她是贪恋和顾清影待在一起的一朝一夕。 若是能安安稳稳一朝一夕,该比死而无憾还要无憾。 「往后记着要多笑,」顾清影说,「笑着好看。」 或许是江琬婉一直没有出声,所以她才恍惚有种顾清影很温柔的错觉吧…… 这样难得的机会,她忽然想肆无忌惮地说些什么,方才连写加比划了半天,她独独忘了还有拼音这种东西。 刚要伸手去拿纸笔,顾清影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拿来递给她。 这下方便多了,江琬婉捏着钢笔,凝神,唰唰地写。 顾清影低头看着女孩的手指,比自己的瘦小一些,更骨感一些。 抱着小小的一个人,连手也是小小的。 白纸又递过来,她一点点地写拼音,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 「我觉得你也很好看。」女孩这么写,「笑和不笑都是。」 顾清影噎住了。 江琬婉以为她没拼出来,毕竟自己用拼音还不够熟练,闹出什么笑话就不好了。她伸手要去抢纸,被顾清影按住。 「我看懂了。」顾清影浅浅地笑了,完美而大方的眉眼向上弯,于是房间里好像更亮堂起来。「夸我的话,难道还想收回去么?」 江琬婉使劲摇头。 才不是想收回去呢。 顾清影摩挲着那张纸,不知说什么好。 纸页都捏皱了,她才恍惚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想要说话。 「罢了,」她把纸递迴去,「有想说的么?」 江琬婉写:「外面的寿宴,你这么走了会不会有事?」 顾清影思忖片刻。 「不会,我大哥说给我担着,他有的是法子,一定不会有事。」 江琬婉联想到方才,顾清影说小时候大哥护着她,才没受什么虐待欺负,现在又这样说:「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顾清影毫不迟疑:「他呀,是最像我母亲的那个,脾气性子好,看事情也通透。不单单是我,他对所有弟妹都是一样的。」 江琬婉点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 「怎么?」顾清影话尾稍扬起,神色却不扬,「你对我大哥很是感兴趣?」 怎么平白无故冤枉人? 小青蛇这下是真急了,真像条蛇似的缠着三小姐,伸手摇摇晃晃去夺那张纸,夺来了,提笔就写。 「我对他们,没有那样的感兴趣。」小青蛇急着给她看。 第35页 「嗯……」顾清影不置可否,话音一转,「那你对我,是什么样的兴趣?」 江琬婉的心,倏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她紧紧捏着那张纸,拿笔的指节都发白了,不敢写字,微弯起的笔尖一直按在纸上,泅成一滩黑色池沼。 脸已经红得没法看了。 顾清影吐出一口气,身上和女孩贴着的位置似有滔天热浪:「是我说错了,不该提这些,你权当什么都听过,好么?」 江琬婉乖乖点头。 在三小姐身边待久了,失落和拒绝都是习以为常的,好言好语地,她受宠若惊,反之是常态。 「我出去抽支烟。」顾清影说。 她前两天看顾有林病入膏肓的模样,下定决心戒掉烟,好多活两年,看看人间大好风景。 好歹戒着戒着撑到了今日,谁知又要前功尽弃了。 刚要动,手腕被人捉住。 女孩真怕她走了,一只软乎乎的手按着她腕子,另一只手写着拼音。 本来字便横七竖八的乱,这一急,更潦草不入眼。 「不要急。」顾清影在她耳边说,「我等着你写完。」 温热的气息,全部洒在耳后,还有顾清影身上好闻的香气,江琬婉手抖了一下,险些把笔扔出去。 勉勉强强写,终于还是写好:「三小姐,你可不可以试着少抽点菸?这样不健康。」 连写的话,都是乖乖的。 出去不好受,待在这里更不好受。 顾清影揉了揉女孩的头:「那不抽了,我要出去一趟。」 江琬婉没放开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仍然盯着人。 顾清影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问,自己走了还会不会回来。 彼此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给了个模稜两可的答案:「你若是困了,先睡下,不用刻意等我。」 江琬婉有些失落地点头。 大概是不回了吧…… 「睡前记得把水喝完,明早我吩咐厨房给你蒸梨吃。」顾清影最后嘱咐道。 ...... 出了厢房门,顾清影长舒了口气。 屋里太闷了,人闷,心也闷。 虽然下头有几个碍眼的还跪着。 她吩咐丫鬟:「这些人,先打一顿,下手别过重了,之后他们愿意去庄园的去干农活,不愿意的就打发出去,只要往后在顾家,不要让我看到他们就是了。」 丫鬟毕恭毕敬答:「是。」 「等等。」顾清影改了主意,「到没人的地方打罢,别叫这边听见。」 别叫江琬婉听见。 丫鬟答:「是,三小姐。」 真是中邪了。 她郁闷得非要出来,全是因为她对着江琬婉脱口而出那句「那你对我是什么样的兴趣」。 这不是她会说的话,也不是她想知道的问题。 可她真真切切就是问出口了。真真切切,就是对回答忽然有一丝期盼。 期盼什么呢? 她从不缺狂热的追随者,况且江琬婉那写在眼睛里的情意,也早不需要多问。 寿宴前她在书房便有一些失控的苗头,那时她尚能自欺欺人,如今却再不行。 该不会…… 她真的动了心吧? 顾清影烦躁地摸了一遍身上,没有烟,连打火机也没有。 她晓得自个会想找烟,于是早把它们都丢掉了,除非去借,不然一根也找不到的。 夜色真深啊,偌大的宅子,除去低头唯唯诺诺的丫鬟,这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顾清影理了理旗袍,直接坐到台阶上,凉的。 看上去不雅观,但是她想这样做。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上学堂,那时她回回考第一,到最后老先生夸赞了一圈学生,天资聪颖,是好苗子,唯独到她,用的词是「刻苦」。 再稍大一些了,她接触到一个词,叫「严于律己」,才发现用它来形容自己果真是再清楚不过。 她的规矩,习性,是日復一日维持堆砌到现在的。 缺陷是,太过死板。 为了不给自己碰烟的机会,于是她扔掉了所有烟。就像,为了不让自己沉溺于情爱,于是她避开了所有人。(2) 终究有一天,这些都是徒劳。 那条小青蛇,她又有什么好的呢? 这世上有一技之长的人比比皆是,唱得红的女青衣一抓一大把,寒门走出来的文化人也数不胜数,性子好的、喜欢她的更多。 偏偏这些拼在一起,像拼音似的拼出个江琬婉,一颦一笑,怎么就能让她摇摆不定起来呢? 更甚者,顾清影已经不敢想她对江琬婉说过的那些薄情话了。 当真是惨不忍睹的局面。 「三妹。」 顾清影闻声,恍惚抬头,看见来人笑了笑。 是顾听涛。 「大哥,」顾清影说,「寿宴结束了?」 「嗯。」月色如水,顾听涛五官硬朗,在月色下少见地添了分温和。 他走过来,和顾清影挨着坐下。 这要是让军队的人知道顾长官不拘小节,陪妹妹坐檯阶,估计也都会惊嘆死。 他们兄妹都有一样的小性子,这是骨子里共有的东西,永远抹不掉。 他关心道:「你带回来的人,没事吧?」 「现在没事了。」江琬婉这个话题顾清影并不想多说,「父亲那边,你怎么安排的?」 第36页 「随意找了个藉口,说你不舒服,先一步走了。」顾听涛调侃,「或许还要你装两天病。」 「大哥……」顾清影沉默了会儿,「我刚刚,在想二姐。」 顾听涛听着,心里一紧。 七年来,这是顾清影头一次和他提顾明河。 他知道她会提会问。早晚会的。 「那时候你在军队,可终究是比我近的,」顾清影看着顾听涛,眼神里有说不清的东西,「你都知道些什么?」 她的眼神里,痛楚,遗憾,哀求,什么都有。 「三妹……你首先要问一问自己,」顾听涛这次停了很久,才说,「你真的准备好听了吗?」 顾清影低着头,不说话。 顾听涛明白了,看她的反应,就算她回答想知道,他今晚也不会赘述那些过程。因为太过残忍。 「你对那小戏子呢?」顾听涛换了个话题,「瞧着你急匆匆赶来的样子,也不像你平时。」 「我……」顾清影像鼓起来的皮球,本想反驳一番,却又泄了气,「你怎么问的都在点儿上?」 「哥不是迂腐的人,见过的也都不少了,清影,你是真的喜欢女人么?」顾听涛直言不讳。 前一个问题,他问顾清影是否真的准备好听答案,她尚是迟疑的,但这个,她自个很清楚。 「是。」她说。 「喜欢她?」顾听涛指了指江琬婉待的那间厢房。 「……我不晓得。」顾清影坦白地说,「也许有一点,但是不够清楚,也不够深刻。」 「什么才叫清楚,什么叫深刻?」顾听涛反问。 顾清影神色躲闪:「我不晓得。」 「你知道……」顾听涛说,「二妹最后给丫鬟留下的话是什么吗?关于你的。」 「大哥,」顾清影急促地打断他,「你别再说了。二姐的事,我只想查清究竟是谁做的,其他的任何事我都没有任何想法,过去是,现在也是。」 「其实明河那阵子,生与死,于她已经没多大差别。」顾听涛很深很深地嘆了口气,「查到底,查清楚是谁做的,早就没意义了。」 他从来不唬人,也不编瞎话哄骗人。 既这样说,就定有几分这样的道理。 「可是……」顾清影轻声说,「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啊。」 等她留洋回来时,人已入土,杳无痕迹,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个人。 可是,顾明河怎么可能不存在过呢。 「你唯一能为她做的,」顾听涛与她对视,将她的观念打翻,「不是执着追查,而是好好地活着。」 不是「活着」,是「好好地活着」。 加了缀饰,摇身一变,从最简单的事就这么变成了最难的事。 「嗯。」顾清影胡乱应着,尽管顾听涛说的话她此时并不能懂。 顾听涛伸手,在空中停留几秒,落下,拍了拍顾清影的肩膀。 「三妹,你记着,往后出了什么事,还有我。」 (1)化用 ithinkloveisatou插ndyetnotatouch. ——j.d.sailinger《theheartofabrokenstory》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2)化用 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顾城《避免》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在周五,8.14入v,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25章 曲终三尺意(十) 早晨的光透过窗棂,孜孜不倦地照进来。 江琬婉逐渐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仍然是睡眼惺忪的样子。 第二天喉咙果真又肿又痛,就连开口和吞咽都是一种折磨。 丫鬟拿着冰糖炖梨进来:「三小姐吩咐的,要您把它吃完。」 江琬婉听到「三小姐」三个字,人就已经彻底醒了,她看着那碗晶莹温润的雪梨,脸上一热。 就好像顾清影是那碗雪梨,盯着她一样…… 她慢条斯理吃完了雪梨,然后起床洗漱。 戏短时间是不能唱了,这样江琬婉一整天的时间都捧着国文书,在心里背和念。 绿袖已经又活蹦乱跳的了,她没事就过来守着江琬婉,读书时就安安静静在一旁看着,等江琬婉读累了,绿袖就想尽办法给她解闷儿。 一日三餐也要守着,顿顿不少。 江琬婉晓得她是在报恩,不过有些哭笑不得。 如此过了十几日,喉咙的疼痛逐渐减轻,她试着开口,仍是哑着的,但终于能说出几个字了。 她故弄玄虚地叫来绿袖,指了指嗓子。 绿袖看她表情太严肃,立马紧张起来:「嗓子怎么了?」 「好多了。」江琬婉眨眨眼睛,说。 「哦。」绿袖又垂头丧气,往门外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江琬婉跟她说话。 「你,你嗓子好了?」 绿袖惊叫一声,天知道她这些天有多愧疚,害一个唱戏的坏了嗓子,弄不好就是毁了人后半辈子。 「嘘。」江琬婉示意她小点声,淡定一点。 然后点头,表示她嗓子好多了。 但让绿袖淡定……已经来不及了。 绿袖像勐犬炸毛一样扑过来,一边「啊啊啊」地喊。 江琬婉招架不住地往后仰,绿袖重重压过来,她被扑在炕上,胳膊肘压着才没倒下。 第37页 「你……」 「太好了,江小姐!」绿袖笑得像朵向阳花。 「琬婉。」清凉的声线忽然灌进两个人的耳朵里,这声音绿袖最熟悉,她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从炕上弹起来。 江琬婉险些被绿袖晃着腰,她挣扎着起来看…… 是顾清影。 她今日穿了件青色的长旗袍,柳条状的样式,左肩有一朵青色小花,衣摆坠着流苏…… 不,重要的是,三小姐怎么来了? 江琬婉瞧见她,便是满心的欢喜:「三小姐?」 「嗯。」顾清影乜斜了绿袖和江琬婉一眼,「方才听见动静,就顺便过来看看。」 绿袖眉开眼笑地说:「三小姐,琬婉能开口讲话了!所以我才……」 「绿袖。」顾清影轻呵斥她,「今儿顾家就数你最闹腾,刚挨了教训,转头就忘是么?」 「我……没有……」绿袖垂下头,眨眨眼睛,红了一圈,委屈地要掉眼泪。 顾清影语气里的冰冷丝毫不减:「莫要自恃从前的事,越来越没规矩。回去闭门一日,明儿再来侍候吧。」 「……是,三小姐。」绿袖拿袖子掩着泪,匆忙跑出去了。 江琬婉在一旁憷憷坐着,人都僵了,大气不敢出一声,也不敢动一动…… 三小姐怎么发这么大火…… 「能开口了?」 顾清影将语气缓和一些,问她。 江琬婉暗地里清嗓子,似乎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甜美一些:「能了。」 「那便好。能说话了,也少说两句罢。」顾清影瞧了她一会,转身要走。 「三小姐!」江琬婉喊住她,但这次没清嗓,声音沙哑又难听…… 有些丢人,不过之前夜里再丢人的时候,三小姐也都是见过的…… 「怎么?」 顾清影眉眼若画,初见觉得惊艷,再见更是耐看,当真是举世无双。 江琬婉敏锐地察觉到,三小姐在生气。 想了想,她自个这几日也确实过于闹腾了,绿袖性子火热,她没什么交友经验,事事顺着绿袖,才失了分寸。 「对不起……」 顾清影没吭声。 「不该和绿袖闹……姐姐……不要生气……」 这样说话属实艰难,字一个个蹦出来似的,江琬婉还是硬着头皮道歉,顾清影听得蹙起眉。 「别说话。」顾清影很显然地深唿吸一下,「嗓子都这样了,还有力气说这么多?」 话听着刺耳,但江琬婉听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只要三小姐不憋着,就算是呵斥她也心满意足了。 她试探地凑过去,不敢伸手抱住顾清影,也不敢碰,只是怯怯地瞅着。 「我不阻拦你同谁交友,但言语和动作之间要适度。叫人看了去,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绿袖不光喊小青蛇「琬婉」,还将人扑在炕上,顾清影不晓得这样的事发生过多少次,进门看到这场面十分碍眼,没由来升腾起一阵火来。 「对不起……」江琬婉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道歉,虽然她没有主动去招惹过绿袖,光不拒绝就让她百口莫辩了。 「我没,和她……」 忽然又想起三小姐严词厉色说过不让她再讲话,江琬婉噤了声。 顾清影低头看着那双眼睛,干净透彻,非黑即白。 这世上,最少见的就是这样的眼睛,只要望进去,就能看见那一颗真心。 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牵动了。这女孩,从头至尾,干干净净,不受尊卑规矩桎梏,有几分「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样子。 这是三小姐永远都不会再有的干净。 「我晓得了。」 江琬婉当真是跟着绿袖胆子大了,轻抓起顾清影的手腕,把她的手搁在自己领口的纽扣上:「检查……」 意思是,顾清影可以检查。 「好了。」顾清影抽回手,「我知道了。」 这条初入人间的小青蛇,是真不懂这些动作对于旁人是怎样的引诱。 「向兴派人送了帖子来,明日向大少爷的二儿子满月,是喜事,教你学戏的谭先生也要去唱堂会。」顾清影说起正事来,「绿袖跟着我,你是谭先生的徒弟,思来想去,还是托她照看你最为稳妥。」 江琬婉点头,表示接受。 「上回是我疏忽了。」顾清影说,「在北平还有些时日,你若不乐意便提出来,我也能安然送你回桐城。」 那日寿宴,从坐轿车到换场子,顾有林切断了所有与外头的联繫,亲自盯着顾清影。下边的人都不明所以,就连打听也没处打听。 至于顾听涛哪里来的消息,他的道儿是最多的,贯彻黑白,无需再问。 这样的事,再发生就已经叫人胆战心惊。多的是无妄之灾,就连顾清影,都不能确保她自己有多安全。 江琬婉摇头:「不回。」 然后愣了一下,三小姐说「在北平还有些时日」……难道这次到北平,不是久居? 「怕么?」 顾清影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江琬婉做出疑问的表情。 「这样的日子,不是头一天,也不是最后一天。」顾清影大概是习以为常了,「小学课本里有一篇《河中两舟》,记得么?」 第38页 江琬婉点头。 这些天她整日闷着念书,反反覆覆背和默,都滚瓜烂熟了。 「『河中两舟,一去一来。去舟风顺,桅上挂帆,其行速;来舟风逆,以桨拨水,其行缓。』」顾清影背出来,「沧海茫茫,逆水行舟,就只能静待风向,静候有利时机。」 江琬婉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可这道理太大,又似乎什么都指。 顾清影离开后,她找出那本课本,找到三小姐说的那篇,在纸页右下角小心地折了个角。 三小姐说过的课文,她最该熟记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能写多少发多少吧。。。 晚上可能有一章,也可能没有 第26章 曲终三尺意(十一) 向家临时搭了戏台,作为唱堂会的场所,刚过午饭后,江琬婉乘车去找谭书仪。 她衣着朴素,且是先去找谭书仪,仅仅是以谭书仪弟子的身份,再到向家,倒颇有点乔装的意味来。 今日的堂会除了京剧,还有崑曲杂耍之类,几个有名的戏曲演员都早早来到后台,准备化妆。 「你待在这里,」谭书仪叫人给江琬婉搬了把椅子,「若是想听戏,找个角落瞧瞧就行,别出去。」 「是,谭先生。」生怕多说话惹事,江琬婉今日乖巧得不得了。 勾好了油彩,梳头师傅拿着长绷带给谭书仪吊眉,下手稳准,既不过度紧绷,又显得人精神活泼,化妆步骤都是稔熟于心的。 看样子便知道,没个十几年,练不到这般功夫。 江琬婉默默地看,甚至手里比划着名,该在何处收,在何处勾画,如何在视觉上先塑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儿来…… 这都是学问。 正午开戏,你方唱罢我登场。 像这样的场合,各家争奇斗艳,都是尽全力唱,博底下的观客一笑的。 江琬婉真找了个角落听戏,离后台近,而且视角好,不光是台上唱戏的人,台下都一览无余。 只是,她看着看着,心思就乱了。 穿军装的男人,打扮花哨的女人,台下围着不少,偏江琬婉眼尖,一眼看见最夺人心魄的那个。 今日的顾三小姐,是社交场上的三小姐,穿了一身红衣,虚与委蛇和笑脸都一套一套的。 顾清影身旁不远处是向兴,两人眉来眼去,就算隔着几人,也仿若天地间只有他两人。 江琬婉恍惚回神,发现布衣一侧被她攥得皱巴,沾上汗,颜色都稍变了一下。 心上忽然一阵闷痛,她一句戏也听不下去了,就好像人轻飘飘地在悬崖上行走,忽然有了重量,重重地跌下去。 这种感觉,真难过啊。 …… 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但还是能认出,向远眉眼和他弟弟向兴有几分相似。 不过向远看上去还要凌厉一些,唇薄,似是无情的长相。 向远抱着满月的儿子,先招唿了一圈亲朋,最后到顾清影这边。 他招唿了向兴一声,看见顾清影,皮笑肉不笑道:「弟妹,有失远迎。」 向兴和他哥哥向远关系一度僵化,后来向老爷子威迫,才表面上缓和一些,语气里仍是绵里藏针的。 「哪里的话。」顾清影笑着说,「今儿喜庆,我瞧见小二公子白白胖胖的,将来长大了,也定是栋樑之材。」 「小孩子有趣,不能光瞧着。」向远笑着说,「等弟弟和弟妹完婚,也赶快生一个才好。」 底下爆出一片闹笑声。 「这还不急。」顾清影忍住喉咙间的噁心,做出羞赧的样子来。这样的玩笑话她不是头一回听,忍也并非忍不了,她对小孩不反感,可如今对男人却是彻底无感。 她转头吩咐:「绿袖,将我备好的另一份红包给小二少爷。」 四两拨千斤。 绿袖…… 向远一直没注意,听见名字,乍看见她,面色很明显地变了一下,只是一瞬,又是完美的待客姿态:「那,多谢弟妹了。」 他接过包好的红包,不再同顾清影纠缠,去招唿其他客人。 向兴脸色也变了变,他看着顾清影身旁寸步不离的绿袖,欲言又止。 堂会从十二点要一直唱到半夜,达官显赫一批批地来,地上瓜子皮清扫了几遍,小吃糕点也都上了一轮。 顾清影好不容易熬到入了夜,才合适离开。 江琬婉先乘车回了顾宅,随后顾清影到。 疲累应付了一天,回到顾宅霎时寂静了,空旷的夜,一对比显得几分寥落。 丫鬟端着饭菜过来,顾清影难得也留下,在同一个圆桌上和江琬婉一起吃。 太静了,只有碗筷碰撞声,外头蛐蛐的叫声迴荡着。 江琬婉埋头吃饭,差不多头一回,不说话,不吭声。 饭菜不咸不淡,本是合她口味的,今回尝着,竟没滋没味。 「怎么了?」吃个半饱,顾清影擦干净唇角,洗过手,问女孩。 「没,没怎么。」江琬婉嗓音恢復正常一些,勉强进行交流也没那么困难了。 顾清影没再问。 等丫鬟将饭菜撤走,三小姐从柜子里随意抽了本书,在江琬婉睡的床上坐下看。 即便如此,女孩也仍是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瞅着顾清影。 顾清影放下书,抬了抬眼眸,终于开口:「向家请的都是有名的戏班来唱,今儿你在后台,可仔细听了?」 第39页 不提还好,提起这个,江琬婉更是愧疚。 最多听了一个时辰,再后面,她的眼神一直黏着三小姐,像有什么魔力似的,就没离开过。 唱了什么,她听着都当浮光掠影。 顾清影见她仍不答,还越发失落,问:「可是有人欺负了你?只管说,我替你教训他。」 江琬婉鼻尖一酸,泪险些掉出来。 顾清影见不得人哭,她俩头回夜里,她将女孩翻了个身,是晓得女孩要哭,又不想看见人哭,后来是在天井,女孩被逼着唱戏掉的那回眼泪,她实在看不得,破天荒去哄人。 「怎么又要哭。」顾清影无奈道,「小花猫,要哭成个林黛玉么?」 泪掉下来,江琬婉赶紧用手背去抹:「没有……」 她就是难过而已。 难过三小姐,此生都没有与她谈爱的可能。 顾清影最后放话:「说了,我打包票替你解决,不说,那我便再不问。」 解决? 要怎么解决? 太黑了,看不清三小姐的眼睛。江琬婉姑且找了这么一个藉口凑过去,嘟嘟囔囔开口:「我只是瞧见向二少爷……面若冠玉地,又听过路的丫鬟说,你和二少爷就要完婚……」 顾清影无奈地笑:「你听谁讲的?」 「都说了是过路,不认得……」 话说完,江琬婉起了身冷汗。她什么时候胆子这样肥,敢顶撞三小姐了…… 顾清影倒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要听下人们乱传,我还没考虑结婚的事。你是瞧见我同他说话,心里不舒坦了?」 江琬婉不知怎么答的好,下意识又要去咬唇。 顾清影伸手,指腹揉在女孩唇上,还偏刨根问底:「是不是?」 此时此刻,江琬婉眼底,心上,都是这人身上艷丽的红色。 三小姐穿红衣裳是真好看,衬得五官更突出,有盛放的美感,裙裾妖冶,倾城绝世。 这一抹艷,是红玫瑰,是硃砂痣,是她心尖流动的心头血。 三小姐出嫁时,也该是这个样子吧。可又能如何呢,她这样卑若蝼蚁的人,不知能看到几个明天,顾清影出嫁,同她也不能有什么关系。 「……是。」江琬婉鬼使神差地承认。 顾清影也沉默了片刻。 「琬婉,在北平,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她和向兴,多半是顾明河在撮合,尽管她们都知道郎有情妾无意,但那时三小姐出国在即,顾明河预感到什么似的,执意要她找一个合适人家定下。 刚好向兴来,说想同她合作。索性不过一纸婚约,顾清影应了。 可她不知,自己会有归来的一天,更不知,这婚约并不好退。 退了向家的婚,不仅是她名誉受损,两家往来也得终结于此。 向家树大根深,错综复杂不亚于顾家,顾清影倒是敢惹,可后果,连她也没多少把握能处理好。 「我明白的。」江琬婉说,「三小姐做事,定然都有道理。」 「嗯?」顾清影似是肯定又是疑问,「既明白了,何故又要哭?」 「我……」江琬婉看着她,眼神软怯,不语。 你分明都知道的。 「我教你个法子。」顾清影说,「不要去看那些纠结不出结果又没意义的事,看那些好的,这一生便足够如愿了。」 她是顾三小姐,向小青蛇和盘托出,是绝不可能的。 只能这样,暂时蒙蔽过女孩,也骗过自己。 「好。」江琬婉眼底雾蒙蒙的,一片模煳,刚要看不清。腰上忽然缠来一双手,那双足以翻云覆雨的手,三小姐身上的暖香近了,周身都是。 「给你些好的……」顾清影吐气如兰,「要么?」 她看着怀里冰肌玉骨的人,就乖乖缩在她身旁,莫名萌生出一种金盆洗手,此后改「邪」归正的念头。 见过小青蛇身上的纯,再看谁,都比不过她干净。 有些事就是如此,没有缘由,顾清影忽然没了去碰别人的念头,只想画地为牢,将女孩困在身边,同时也拴住自己。 「嗯……」 只要朝夕。江琬婉想。 「要……」 要一些足够余生回味的痕迹,好骗过那漫长而苦涩的预知。 第27章 曲终三尺意(十二) 女孩的头髮蹭散了,顾清影轻轻压着她,恍惚间好像摸到什么,握在手里,顺着光看,是她送的缎带…… 「还戴着么?」顾清影有些意外。 「嗯,三小姐送的,自然要……」江琬婉下意识往上仰,手虚抓了一把,「要好好戴着……」 顾清影噎住许久。「我挑的不好看,有时间带你去商铺,你自个挑喜欢的。」 她的审美,到底不如年轻女孩子了。 江琬婉还想要反驳,精力却集中不到嘴上了。 她像条悬在水上的船舶,顾清影撑着浆,往深处游还是浅处,都由不得她…… 一直折腾到深夜,江琬婉身上都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娃娃。 她靠在顾清影的肩处,瞳中焕散,人将睡欲睡。 「累了?」 顾清影嗓音有些低哑,她手间粘湿得不像话,仔细想想,今夜持续的时间是往日的几倍,早该累了。 「没有……」女孩看上去有点勉强,「还可以……」 第40页 顾清影抬手,把盖在江琬婉眼睛上的一绺头髮拨开:「不累么?」 「不累……三小姐,最后一回,好不好?」 女孩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央求了她一遍又一遍,毫不厌倦似的,最初那些羞涩也丢了许多。 有点儿绝望又有点儿疯狂,就好像在奔赴最后的欢愉,好像多贪恋一会,就多赚一会儿似的。 「不行。」顾清影断然拒绝,「小则怡情,大则伤身,处理一下就睡。」 江琬婉是下边的那个,到底不如顾清影,早已没了多少力气,搂住她的脖子,由着她收拾自己。 「好……对不起啊。」 「道歉做什么?」 外头的夜已经很深了。 「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还害三小姐这么晚睡……」 女孩的温婉大概随了她的名字,顾清影的视线从她胭脂红色的唇,上滑到眉眼之间。 迷乱时分,好似雾失楼台。 「不妨事。」也着实不早了,生生压下一个哈欠,顾清影违心说,「我寻思过两日便恢復你的课程,你意下如何?」 「嗓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随时就能唱。」江琬婉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经背完两本小学课本了……」 「嗯,很快,该往下学了。」顾清影说。 过了片刻,女孩没搭话。 她将解了女孩一半的上衣纽扣全解开,留下一层里衣。 「怎么?」 「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会有奖励……」 女孩如水眉睫中,有光芒,也还有迷茫。 屋里本来就是暗的,躺下便能入睡。 顾清影忽然倾身过去。 江琬婉下意识扶住三小姐的腰,额间还隐约有唿吸落下来,柔软的唇就落在自己鼻尖上方不远,有一瞬间,江琬婉几乎以为她要吻过来了。 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想要什么?」顾清影维持原样不动,问。 江琬婉摇头:「不知道。」 要得太真情实感,她不能,太云淡风轻,她又不愿。 「那便存着?」 「……好。」差强人意,但江琬婉也很满意了。 顾清影退回去,将薄被整齐给女孩掖好:「早些睡吧。」 江琬婉便晓得,她这晚仍不会留下的。 「做个好梦,三小姐。」 「晚安。」 声音随女人身上的香气一同散了。 顾清影总是这样,要走的时候毫不拖泥带水,就像她这人,做的出权衡,也总狠的下心。 江琬婉平躺着,看透过窗棂,露出一点月色来。心底一阵酸涩,一阵欢喜。 她有时觉得自己抓住三小姐了,最近的时候,三小姐指尖与她的距离要用负数来计。 可很明显地,三小姐心上有一把锁,她于天地间反覆找寻,却独找不到与之对应的那串数字。 床头是被搁久了的戏词,她亲手手抄的《贵妃醉酒》,江琬婉原本打算细品慢琢的,可三小姐来了,即使是有要做的事,也都要往后搁。 纸上的词是她早就背过的。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干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 明白了每个字的意思后,江琬婉才发现,原来戏词也是能表达人情感的。 咿咿呀呀的腔调有门派有分别,词却是没有。听的人有分别,那些情感人人却都能往自个身上套,人人听了有共鸣。 看上去一切都有不同的,终归下来好像也相同。 有关文字的所有文学形式,其一神奇之处大概于此。 三小姐在,这里便是歌舞昇平的阿房宫,三小姐走了,这里又变成了清冷落寞的广寒宫。 江琬婉只是躺着,脑海里思绪千迴百转,她那些浅薄拙劣的典故修辞一股脑涌入进来,蓦地想出一句话,连她自个也觉得新奇。 绿袖若是瞧见,又该说她是学得着魔了,整日瞎想。 江琬婉在淹没而来的睏倦里,胡乱想着很多,想她的戏,想三小姐,甚至想往后的路,要唱一辈子戏吗,要在哪里唱呢…… 然而一切只不过是在「想」的初层面,瞌睡虫上来了,她也就逐渐逐渐睡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冒个泡 上周没完成榜单字数黑三期了,我又看了一眼接下来的安排。。。 这文得改为周更了.. 我尽量.. 第28章 曲终三尺意(十三) 翌日早晨,江琬婉紧闭着眼,碎光从窗户外照进来,她翻了个身。 她做了个梦。 在土砖垒成的火车站,远处升腾着雾黑色蒸汽。 火车刚在站口冒出一个头,有人催促她:「快走吧。」 她回头,居然是三小姐。 「我不走!」 顾清影冷得没有任何表情:「你必须走,不走就是死路一条。」 江琬婉不顾一切地喊叫着:「那你呢!死我也要和你一起!」 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知识青年瞥了她们一眼:「有病。」 第41页 火车停了下来,一座难求,人群蜂蛹过去。 一双手狠狠推着江琬婉,推得人整个后背都生疼,直到将她推到车上。 她还在喊叫:「我不走,不走!」 「琬婉?」 耳边的声音唤了两次,江琬婉才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身下黏煳煳的,都是汗,她起身望向身边人,额角的汗珠往鬓角滑。 顾清影侧坐在炕上,瞧着她:「做噩梦了?」 「嗯。」江琬婉应着,忽然感觉身下有种撕裂般的疼,「嘶……」 顾清影伸手扶住她:「你慢一些。」 江琬婉有些别扭起来:「三小姐,我身上都是汗,不干净。」 女人好整以暇地看她:「不扶你,可起得来么?」 女孩深吸了口气,就着手肘上的力道下炕。 幸亏昨晚三小姐有数,及时收手,不然现在就不只是酸痛这么简单了。 她违心道:「也没有……那么疼嘛。」 「嗯。」顾清影满眼是笑意,她收回手,「今儿向二少爷邀我们去看戏,本不想去,小厮说晚上有宋玥先生的场,所以来问问你意愿。」 宋玥是当今北平最红的小旦,他人也清尘超俗,从未听闻与哪个谁有染。 听见戏,江琬婉整个人仿佛都染上光彩,可是转瞬又有些失落。 「那……」江琬婉试探问,「向二少爷也去么?」 「嗯,他也在。」顾清影看女孩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一窒。 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和向兴只是有名无实的关系,所以做事说话捎上他,比起不捎上他没太大差别。 可是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听着总是不舒服。 「那,便去吧。」江琬婉笑得仿若无事。 「你若不情愿,那便不去。」三小姐终是不愿勉强她,「我有别的安排。」 早饭她是同顾清影一块吃的,几碟清凉小菜和糕点,江琬婉吃了一些,三小姐的筷子却没怎么动过。 「你……胃口不好吗?」江琬婉问。 「嗯。」顾清影索性搁下筷子,「通常少吃些,饿一饿就好了。」 「嗯。」江琬婉低头,用筷子默默扒碗里的菜,翻过来覆过去。 「你若是觉着闷,可以在这院里走一走。」顾清影交代说,「不要过东西厢房便好。我还有事,先去书房了。」 「好,三小姐先忙。」 女孩看一眼钟錶,今儿是冯夏来上课,还有半个多时辰才能来。 绿袖进来收拾饭桌,她凑过去问:「这边的厨房在哪儿啊?」 绿袖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琬婉:「我看三小姐几乎没怎么吃饭,所以想做点吃的给她。」 「你呀,就别操心三小姐了。」绿袖吐吐舌头,「上回我被罚了反省,刚能出来唿吸点活的空气,就被三小姐叫去,又挨了一通骂,以后可不敢再同你顽。」 江琬婉惊讶:「三小姐还会骂人么?」 「也不是那种骂,」绿袖哀怨,「我夸大些,让你体会一下这种痛楚。」 江琬婉:「……那,我给你道个歉?」 「往后可别说这样的话,没了主次。」绿袖将碗筷收拾好,给一旁的小丫鬟。「江小姐,你真要去?」 连「琬婉」都不敢叫了。 「嗯。」 「好吧,那我带你去。」绿袖嘆了口气,「最近院子里安稳多了,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好。」江琬婉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谢谢你啊绿袖。」 绿袖腹诽:别的小姐谤上三小姐,那都是来享清福的,江琬婉怎么还专门往烟燻火燎的地儿跑。 「跟我走吧,你记得早些回来,别误了上课。」 江琬婉有心不张扬,让绿袖在门口候着,自己同丫鬟说。 哪想,她跨进门了,里面三两个人毫无察觉,仍在各说各的。 …… 「这顾家真是大变天了。」 一个丫鬟说。 「是啊,姐姐,我今天去顾老爷那边送饭,你猜我看到什么?」 「别打哑迷,不然下次我就不带你出去逛庙会了。」 「好好好,我说。除了管家都换人了,就连近身伺候顾老爷的小厮都是生面孔,我私下里猜,是为上次小戏子的事。」 第三个丫鬟说道:「我倒不觉得单纯为了这事儿,说明往后三小姐掌家,咱们得好生伺候着。」 …… 江琬婉不禁止了脚步,听着。 下人都换成顾清影的人,难怪,三小姐今早晨说「你可以在这院里走一走」。 绿袖也说,「这院子里安稳多了」。 三小姐连随口一句,都是大有深意。 可那丫鬟说的也对,三小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只为了江琬婉去换掉那些小厮呢。 她这是在掌家。 …… 小丫鬟继续说。 「谁敢不好生伺候着,要是触了三小姐逆鳞,你瞧,如今就连顾老爷也不好过。不过依我看吶,三小姐这样也不是没个由头,二小姐为人那样和善,又与三小姐一同长大,你都不知当时有多惨烈,满地的血啊……」 「哎哟哟,你快住嘴,这话可不能再提了!」丫鬟匆匆忙忙打断,「呸呸呸,哪有什么二小姐,顾家没有二小姐。」 「错了错了姐姐,这确是不能提的禁话,不过我们这样说,没人听见的。」 第42页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话,有个小丫鬟凑出脑袋往门口看,猝不及防,就这么看到立在原地的江琬婉,吓得魂儿都掉了。 小丫鬟扑通一声跪下:「这位姐姐饶命,饶命!」 另外两个小丫鬟也吓得跟着跪,磕头。 江琬婉有些手足无措:「你们快起来,我只是零散听了两句,绝不往外说。」 那小丫鬟抓着江琬婉:「姐姐,半个字也不能提,不然我们仨后半生,也只能在田庄里过了。」 「别说了,彩云……」另外一个小丫鬟眼力见儿好,看出江琬婉面生,长相温婉,举手投足间大气有方,衣裳又不是下人穿的料子。便有了几分猜测。 「你,你是江姑娘吗?」 方才一口一个「小戏子」,真见着人,还是得客客气气的。 「……嗯,但别害怕。」江琬婉诚恳说,「我不会刁难你们的,我发誓,只当什么也没听到过。对了,厨房是在这儿吧?」 那丫鬟佯作镇定:「是,江小姐来,有什么吩咐吗?」 「我想做个粥,还烦请你们帮个忙。」江琬婉说了食材,「我也不晓得,方不方便借厨房一用?」 丫鬟们赶紧腾地儿:「方便,方便。」 江琬婉要做的是美龄粥,用到粳米、豆浆、百合、山药等。 正好顾听涛那边的早饭是豆浆油条,豆浆多买了一些剩着,食材便都够了。 江琬婉挽起袖子,洗、削、剥、泡的,井井有条。 这是从前在戏楼。她和厨房里人混熟了以后学的。 眼见江小姐连柴火都开始烧,几个小丫鬟面面相觑,帮不上忙,又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只好凑着嘀咕。 「姐姐。」小丫鬟彩云去拉那个沉稳一些的丫鬟袖口,「我们说的被她听了去,该不会有问题吧?」 丫鬟摇摇头:「我感觉,她不会。」 江琬婉说的诚恳,而且又发过誓,她要是会揭发,完全不必这么做。 「既然是这样,姐姐,那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江姑娘不知道哪里很像明河小姐啊?」 丫鬟仔细看了看:「有吗?那也是脾气吧。」 几秒后,她反应过来,虚拧着彩云手臂上的肉:「哎哟该死的,你还敢说,真是不要命了,她脾气再好那也是三小姐的人,真传出去我们都不好过。你忘了前年螺春是怎么死的了?」 彩云蔫儿下去:「我知道了,姐姐。」 螺春是顾清影身边的丫鬟,也是因为提了一嘴,被逐到顾家的田里干农活去,她心气儿高,没多久就郁郁而终。 江琬婉回过头看她们,忽然开口:「可以帮我扶一下锅吗?……有点沉。」 这位江姑娘样貌也绝非俗人,脸上干净白皙,虽不施粉黛,却也透出华光。 杏眼含水,长眉如黛,就像副水墨画儿。 丫鬟看得愣了一下,赶紧过去:「我来吧,江小姐。」 靠近几步便闻到香气了,丫鬟低头看着锅里的粥,稠滑香郁,她不禁都咽了口口水。 「我多做了一些,你们也试试吧,算是答谢。」江琬婉笑,「若是不好喝,还请不要嫌弃。」 「谢谢三小姐。」 「你叫什么名字?」江琬婉问。 这丫鬟聪明有胆识,既能认得出江琬婉是谁,过来帮忙也毫不含煳,和其他两个不太一样。 丫鬟答:「我叫墨榕。」 江琬婉端起碗:「嗯。粥好了,那我先去书房了。」 「江姑娘慢走。」 等江琬婉的身影完全消失,她们松一口气:「幸好幸好,这回碰到个善人,不仅没揭发,还给我们留了粥。」 善人? 墨榕若有所思。 这倒不敢定论,只是江姑娘深谙为人处世的道理,绝非等闲之辈。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留言,好感动遇到可爱的你们qaq!! 写文倒是不辛苦啦,只是三次元真的辛苦又忙成狗.. 希望我们三次元的付出都会有好结果鸭~ 第29章 曲终三尺意(十四) 顾清影身边的几个丫鬟都认得江琬婉,见她端着瓷碗不方便,替她开门:「三小姐在里面呢。」 瓷碗边儿很快烫起来,江琬婉低头看着不让粥洒出来,脚下加快了速度,迈过门槛就进屋。 屋里隐约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再抬头的时候,江琬婉很意外地看到冯夏。 她今日穿的很正式,戴一副金边儿的眼镜,类学生装,只是打扮中性,总让人琢磨她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冯夏眼眶红透了,像染红的布,忽然就被江琬婉撞个正着。 「顾三小姐当真是心狠。」 冯夏撂下这句话,有些刻意地瞪了江琬婉一眼,或许是因为她素日里的老师傲气陡然毁掉,也或许是她晓得眼前这女孩和顾三小姐道不清的关系,气沖沖离开了。 还没等江琬婉开口,顾清影先注意到她手里端的东西,低头瞧着问:「这是什么?」 「……美龄粥。」江琬婉说,「我看三小姐胃口不好,离上课还有一会儿,所以去了趟厨房。」 顾清影伸手,把瓷碗接过来。 拧着眉,又把碗放到桌上。 她执起女孩的手,摸索到指尖位置。烫的,还有刚出锅美龄粥的余温。「不烫么?」 第43页 粥不烫,顾清影的指尖却很烫,几乎是触到的一瞬间,江琬婉就缩回手去。 「三小姐,」女孩眼神有些闪躲,「三小姐不去追吗?」 刚才顾清影的神色真温柔啊,就像丈夫对妻子那样,漫天星光在眼里摇摇落落,晃得醉人。 可这温柔,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呢。 顾清影没明白她的意思:「追什么?」 「刚刚……冯先生哭着跑出去了,三小姐不追么……」 顾清影收回手去,有些不可思议地微微睁大眼睛。「我为什么要去追她?」 一直拿话吓唬这女孩,她该不会以为自己和谁都是那种关系吧…… 顾清影忽然有种盖房子搬运很多石头,结果都要砸到自己脚的感觉。 「哦。」江琬婉心情忽然就明朗起来,「三小姐快喝粥吧,我去准备上课。」 「你且等等。」顾清影喊住她,「今天你没有课了,往后,冯夏都不会再教你国文。」 江琬婉愣了愣:「啊?」 今早晨,顾清影叫冯夏来书房想问些江琬婉的情况,除了第一天商议教课,这是她们头一回独处。 或许是冯夏意会错了顾清影的意思,或许故意打岔几次,顾清影开口闭口仍都是江琬婉,冯夏再忍不了。 「顾三小姐,你要我教个戏楼的妓.女,我是看在你的份儿上才应下,如今你只与我谈论她,难道我待三小姐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么?」 冯夏是接受过教育的人,本不应这样说话的,何况她对江琬婉的了解近乎于无。 顾清影听得蹙起眉,同她理论几句。 冯夏见顾清影字字句句仍然是为江琬婉辩解,也晓得她对那小戏子上心了,心里又是堵又是痛,难以疏解,于是哭着离开。 「嗯。」顾清影回答江琬婉,「她不会再教你。」 「那,」江琬婉接着话问,「我会有新先生吗?」 顾清影直视她,望进那双眼睛里去,答得却有些支吾:「或许吧,我还要替你寻几日。」 这姑娘真干净啊,从里至外,像块不经事的白布,什么乱七八糟的颜色也没有。 可是一辈子守住这种干净,堪称世界上最难的事。 江琬婉乖乖点头:「好。」 顾清影端起桌上的瓷碗,唇挨着碗边,试了试温度,然后一口一口地喝着。 江琬婉看着她喝粥,女人柔软嫣红的唇启启合合,慢条斯理地喝。 女孩别开视线,脑海里不自控地想某些画面,仿佛她就是顾清影唇下,躺在瓷碗里的粥。 「好,好喝么?」江琬婉有些结巴起来。 「嗯,很好喝。」顾清影说,「谢谢。」 江琬婉听着她直截的表达感谢方式,忽然有些侷促起来。 三小姐说这话,是隐约在拿她当朋友了么…… 而不像是对待家里养的姑娘,只有恩赐和接受的关系,谈不到感谢。 「三小姐不用客气,好喝的话,以后我天天做。」 顾清影有些刻意避开这话,而是问:「吃过西餐么?」 答案是肯定的:「……没有。」 「这样,」顾清影说,「你先回房读上两页书,等快到正午,我带你出去吃西餐,喝咖啡,然后逛一逛街市。」 江琬婉听着有趣。 「西边有家舞厅,是我最常去的,到夜里,我带你去那里,好不好?」 江琬婉像个只会跟在顾清影屁股后面的小孩一样点头:「好。」 「去吧。」 顾清影目送她离开。 江琬婉前脚刚走,后脚吴道远就进来:「三小姐,不好了!」 「等等,」顾清影说,「琬婉走了么?」 「三小姐,顾不得了,」吴道远焦急说,「顾家的洋行铺子被一群当兵的闯进来,说我们和外国人勾结,贪财走私,还拿出看不明白的一堆证据来!」 「嗯,不必惊慌。」 顾清影低头,端起她方才放下的瓷碗,里头的粥都喝完了。 她有些后悔喝那么快。 「三小姐!这,这都不惊慌?!」吴道远是洋行的老人了,好歹也跟着顾有林打过天下,在他眼里顾清影手段再厉害也不过是未出阁的小姐。 他阴阳怪气接着道:「您要是毫不在意,这会子也只能等顾老爷出山了。」 「呵。」顾清影不掩饰眸中的讽刺,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请他出山?你凭什么去请?你们几个老人家手里的股份么?」 「这还轮不到三小姐管。」吴道远冷哼一声,说。 「亏你自恃见识广。」顾清影接着讽刺他,「与洋人国人的所有交易,从帐本到据单,招待到交易结束,哪些环节还能出差错?吴先生打拼多年,道行还是浅啊,真能请动军队,懂洋行软肋的人,正是你要他出山的那个人。」 「不可能!」吴道远张口就反驳,「这是顾家的洋行,多少年的心血,顾老爷怎么可能说抛就抛?」 顾清影把桌上的久搁的信纸给他:「通信证据在这儿,是真是假,你自个看,还有,这件事必须听我的,洋行全权配合军队处置,不必管有利不利,他们要查什么,你就给他们看什么。不按我说的做,别说洋行,往后你连庄子的活儿都捞不着。」 吴道远攥紧信纸,喉咙里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第44页 「这,这是竟然向家大爷做的?」 「嗯。」顾清影说,「前几日我发现一些端倪,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轮位置,向远在听涛之上,这件事,大哥也无能为力。」 吴道远把信纸扔到桌子上,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他,他怎么能勾结向家,卖自己人呢!」 「事已至此。」顾清影苦笑道,「只能赌一把。吴先生,该威吓你的我说过了,但接下来是些衷心话。我毕竟也只是个商人,政治的事情无法插手,这次,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全身而退。」 顾有林寿宴,他趁机为难江琬婉,顾清影早怀疑过,如果没有别家介入,顾家眼线多不胜数,她不至于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原来那日顾有林不仅是想为难江琬婉,而是为了调虎离山,让顾清影毫无戒备地离开,才有充分的时间和向远商讨洋行的事。寿宴或许是他最后能与外界交流的机会。 事实亦是如此,顾清影刚回顾宅,向远就去找顾有林了。 她的亲生父亲恨她入骨,想想便知,他恨她这两年的肆意妄为,恨她大换血换掉他身边的人,恨她几乎是把他软禁起来......也恨她查顾明河。 于是不惜搬倒自家,也不想让她好过。 「三小姐……」 顾清影回国这两年,凡是她做的预测,无论看上去多么天方夜谭,她永远有办法扭转时局,可这一次,处境恐怕不会太好。 「不过是查封而已。」顾清影有些心不在焉,「即使做最坏的打算,我也不会少了你们什么。你出去吧。」 吴道远见她没多大谈话的兴致,索性也告辞。 --------------------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到一种圆寿宴bug的办法(狗头) 第30章 曲终三尺意(十五) 吴道远离开后,顾清影枯坐了一个早晨。 花边小报是青年赶着点骑车送来的,还有几张时政类的报纸,都摞在一旁,不曾翻动。 眼下是无事可做了,她慢条斯理地装点着自己,黑色长衣,蕾丝帽,又仔仔细细搽摸上胭脂。 最后,顾清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髮型装束到皮肤都是完美的,但唇是原色,总感觉显得有些苍白。 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涂口红。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生生死死,浮浮沉沉,华贵富丽于她从来都没什么吸引力。 顾清影如今做到了她许多年前对自己的要求,手里有花不完的银子,如此,后半生在这跌宕的北平也算有了点保障。 说直白了,哪怕无子无女,孑然终身,她也还能死的体面。 可一生若是只盯着尽头走,所有的路途都会变得毫无趣味。 幡悟又如何,警醒又如何。 她这一生,大概已经定格了。 * 枯坐一早晨的,除了顾清影,还有江琬婉。 她斜倚在窗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给顾清影煮的粥究竟好不好喝…… 她自己是尝过两口的,不太甜也不太淡,适中,味道勉强还能称赞,可她就是不放心,总感觉她尝的那口和盛给顾清影的那碗,不是从一个锅里熬出来的一样…… 书好歹没拿倒,那些小字却进不了脑子去了。 江琬婉跑神儿到九霄云外,一直到正午,丫鬟来叫她,说三小姐喊她一块出去吃饭。 她才恍惚,「哦」了声,想起来时间不早了。慌忙收拾一番,丫鬟带她上轿车。 不过这次,她有些意外。 开车的并不是司机,而是顾清影本人。 江琬婉也跟着坐到前面去。 太过惊讶,她好奇地问:「三小姐开车吗?」 「嗯。」顾清影笑笑,「今儿带你出来,有司机不方便。」 江琬婉想着之前何叙的事情,这次也以为她是受人限制,出行不便,就没再问。 毕竟顾及着旁边姑娘,顾清影把车开的极其温柔,轿车慢慢穿过街巷四合院,沿街的叫卖声一点点掠过去,她们逐渐背着北平繁华处走。 江琬婉只是很安静看着顾清影认真的侧脸,她不敢说话,也不晓得现下要说什么好。 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天色有些暗,兴许过会儿有雨。」很长一段沉默过后,顾清影率先说。 「嗯。」江琬婉有些心不在焉的。 车稳稳停下在街上,顾清影将车熄火,下车,然后颇为绅士地替江琬婉把门打开。 四周都是耀眼的楼房建筑,江琬婉模模煳煳认着字,看到夹着一间洋人开的西餐厅,大概就是她们要去的地方。 这是北平的摩登繁华地带,人流涌动,江琬婉紧攥着顾清影衣袖一角,只跟着三小姐走。 顾清影留意到了,她特意避开人潮,将手抽回来。 没等女孩心底一凉,她再度伸出手去,掌心朝上,示意:「抓着我。」 江琬婉试探地把手心贴到顾清影掌心上,刚恍惚挨过去,下一秒被牢牢握住手。 手是烫的,脸也是烫的,心也是烫的。 顾清影背对着她,所以没人看见,三小姐也很浅地笑了一下。 劲冰一朝开始融化,哪里感觉都是和暖的。 选了位置,坐好,然后点餐。 这些都是顾清影的活儿,其中她询问了江琬婉两次,得到的都是模稜两可的答案,最后索性两个人都要了一模一样的。 第45页 江琬婉托着腮,往窗外看,也不晓得在看什么。 「要下雨了。」顾清影说,「等会儿,街上的人就都会散了。」 女孩抬头看一眼天空:「是哎。不过天晴以后,这儿会更热闹吧?」 顾清影含煳着过去,并没有答什么。 不多久,服务生端着牛排、三文鱼和苏打水过来,七成熟的牛排滋滋作响,冒着香气。 她在国外一直吃习惯了三成熟,怕女孩吃不惯,特意逆着喜好来。 江琬婉没动,先看顾清影如何做的。 左手持叉,右手拿刀…… 她学着三小姐的样子,一块块地切肉。 心想着,这切肉的功夫,已经够她吃好几块这样的牛排了…… 至于味道,能入口便罢了,况且美人在前,她并没多少心思品尝。 「下雨了。」顾清影终于还是做了个略微不雅的动作,她轻抬刀叉,指指外面盖住天空的几朵浓云,还有一霎时瓢泼下来的雨。 「嗯……」江琬婉想到的都是很现实的问题,「我们没有带伞,可如何是好?」 「车就在不远处,况且,这样的雨不会下太久。」 三小姐说的都是对的。 江琬婉点点头,继续和盘子里的牛肉打磨时间。 顾清影吃的快,没一会儿,她放下刀叉,端起旁边的咖啡,一口一口地漱。 咖啡淳郁且丝滑,在唇齿间,每一缕都极仔细地掠过去。 菜并不多,在精而已。 江琬婉很快也吃完,她喝不惯咖啡,用凉白开漱了一遍口。 她看眼外头,雨还是没停,不过小很多了。 「三小姐,我们……」 女孩徵询地问。 顾清影停了两秒,伸手,很自然地搂过她:「先出去?」 「……好。」 街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辆,那些绸缎铺子杂货铺子之类都闭门了,这个地段客人少,好不容易下场雨,也算歇歇。 雨是斜着过来的,刚一开门,江琬婉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凉意。 顾清影早有意图,她三两下脱下黑外套,撑起来,盖在女孩头顶,把人蒙住。 然后温柔地连拖带拽,把人拉到街上。 天地空荡无行人,只有你我。 顾清影将黑长外套掀开一角,钻进去。 她的手很冰,或许不仅是雨的缘故。五指轻轻托住女孩的脸。 「别害怕。」 江琬婉不晓得她想做什么,灰暗天色下,再盖上外套,看东西都是不清不楚,有种天性的恐惧。 她强定心神,还是说:「好。」 「闭上眼睛。」 顾清影吐气如兰。 江琬婉微蹙起眉,照做。 下一秒,有软软的触感落在她鼻尖,顺着轮廓向下,到鼻下沟渠处,最后移到她上唇的边缘…… 起先是软的,后来是湿漉漉的,就像衣裳外头的雨。 这种失措感让江琬婉有些慌乱,她正僵着不敢动,后背忽然被抚了抚,然后那双手将她往前更带一下。 「别怕……放松一些。」顾清影说,「没有人看到的。」 三小姐话音刚落,那片柔软的唇便覆上来,几乎是接二连三的瞬间,外头的雨势大了,在黑暗里,尤为清晰。 江琬婉被迫仰着头,揽住顾清影的腰。 衣裳盖不住所有雨点,越来越多的水珠落在她身上,手背,可她知道,三小姐淋到的显然还要更多。 寻思的功夫,被含得有些发麻的唇被撬开,女人的舌头探过来,两个人喝的咖啡、白开水,此刻都混合到一起了。 她在亲吻自己。 江琬婉彻底放松下来,予取予求。 心却截然相反,跳得越来越快,到喉咙,到缠在一起的舌尖上,恨不得跳出来,给三小姐看见。 顾清影喉间做了个吞咽动作,不过大多是咽空气。她后退一些,唇齿没完全分开,有些含煳地问:「冷么?」 是不是换个地方,就要结束了…… 江琬婉摇头,然后迎上去,试图像顾清影对自己做的那样还给她。 虽然两个人此前都没经歷过,但相比女孩的技术太过拙劣,失了温柔,像饿狼似的在啃对方的唇。 「乖,乖……」 顾清影别过头去,顺着腮间滑到女孩耳垂,碰了一下,然后又顺着耳根回到唇角。「还是我来。」 有点丢人…… 江琬婉后知后觉,她没吭声,悄悄学着喘息和换气。 有时搭在腰上的手乱动,她还会模煳发出一声,惹人遐思。 咖啡的浓香全跑到她口中来了,隐隐约约地想,三小姐今日没涂口红,是否也是因为早想好要这样的缘故…… 「……感觉可还好?」 顾清影柔和而细碎地做着收尾,她把外套更挪向江琬婉一点儿,尽管两个人都被打湿地乱七八糟。 「……好……」 「我们该去车上了。」顾清影整理一下外套,给江琬婉能看清前方和脚下路的光线。 江琬婉还在方才的遐思中飘渺,那些触觉像是断藕的丝,叫人一遍又一遍回想。 她…… 她亲自己了…… 「……琬婉。」顾清影唤她,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地笑,「再不走,我就要淋坏了。」 第46页 「哦……?哦……」江琬婉才抓住三小姐,跟随她穿过街道,往对面的洋车方向跑。 斜扑过来冰凉雨丝,丝毫遮不住她心上的情,疯长出来的欲,它们迅勐地将人吞噬,从此一整个人,一整颗心,都为情而动。 而拉着女孩快步跑着的顾清影,她昔日放纵桀骜,从未有过像现在的感觉。 像是空洞已久的住所被填满了,热情,勇敢,洋溢出来的快活,竟都是源于这个女孩。 原来真的有一种瞬间,可以叫人觉得此生无憾。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想。。缩短一下更新时间。。只是这靠灵感。。。 第31章 曲终三尺意(十六) 顾清影先开车门,让女孩进副驾驶。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云,像掺稀了些的苦咖啡颜色。在这个时代,离别是常见的事,每个人和每个人,稍有不慎就会在人潮里走散。 雨水淋下来打湿眼睫,顾清影微仰着头,眼睛里都是水雾。 江琬婉在车内,寂静的都是雨点打在车漆上噼噼啪啪的声音。 她焦急地看着三小姐淋雨,手一直紧按着车门,想出去劝,又和自己做好几番斗争。 顾清影也没让她等太久,等回过神来自然就开门坐到车里,仿佛全然不知做出了挨淋这傻动作。 「……三小姐……」江琬婉有些颤着,话里有话,可不知如何说。 「琬婉。」顾清影打断她,「给我抱一抱。」 江琬婉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她,老老实实凑过去,被那人按在怀里。 身上的衣香混着雨草腥味儿,不知为何,在这个瞬间,女孩头一次对「家」这个字有了概念。 不必绿树村庄,也不必日夜相守。 天高海阔,有你在,本身就是一种圆满。 「……」顾清影轻按着她后脑,很多次,很多次想抽手回来。 犹豫了又放弃,放弃了再犹豫。 「小青蛇……」 这个怯弱而满眼只有她的女孩,连头上的钗钿都担不住,如何能担下在乱世註定波澜的一生呢? 「嗯?」 江琬婉敏感地察觉到顾清影有些发颤,面对三小姐,她讲话都是温声软语,这是不经意的反应。 「……你先松手。」 静默的雨打声里掩盖住几分江琬婉的窘迫,她只当是三小姐厌她了,红着脸,匆忙把搭在人腰上的手拿开。 却不想三小姐做狠心事多了,哪里会要她来放手。 顾清影随即轻描淡写道:「谭书仪与我商议,她要南下一阵子,有些机会于你很宝贵,希望你和她同去。」 江琬婉愣了一下,左右也由不得她做主,便点头:「好。」 「我不在的时候。」顾清影顿了顿,「好好照顾自己。」 女孩标标准准露出一个笑来:「三小姐不用挂心,我可以的。」 顾清影缄默着,伸手,小指勾起女孩鬓间像是络黄色的一绺碎发,在指尖打着弯。 还是不明白吧。不明白好一些。 从此天高云阔,我在和你告别。 那次百花戏楼,她站在高处,低低地看下头风景。 女孩着了身华服,腔调唱得有模有样。 向兴说女孩扮的不好,举手投足没有小青蛇的味道。 ...... 多好。 那时候,她还是北平光鲜亮丽的三小姐,不必借一些颓靡,去减轻一些痛苦。 「坐火车去。」顾清影说,「你还没坐过火车罢?」 江琬婉动了动唇,想说「我坐过」,忽然想起那是在梦里,黑色的大股往上冒的烟和蒸汽,都是梦。 「……是。」她说。 可心里总有种憋屈和闷痛感,就好像有什么在悄然变化,而她抓不住,也摸不到。 「三小姐。」江琬婉仓促开口,「你……」 顾清影已经启动了车子,像刚点起火来,又慢慢给掐尽,她随女孩的话迟缓下来:「怎么了?」 今儿顾小姐脾气好的有些过分,江琬婉比她更迟缓:「没,没什么。」 女孩窝到靠背上,她晓得已经蒙了天大恩赐,剩下的路途,静静回想也好。 于是雨里的那个潮湿的亲吻,及时在她脑海反覆了无数次,关于顾清影那些印到骨头里的深刻,再刺深一些,穿透了整个心口。 回住所,雨已经差不多停了。方才阴的骇人,没多久便放晴。 收拾行李,江琬婉只装了几本最近没读完的书和三小姐给的刊物。 绿袖也在旁替她收拾,一个劲把衣物往小皮箱放,只是不停说:「你多带两件衣服,听说那边阴晴多变的,留意点儿,莫要生病。」 「我晓得的。」江琬婉笑着说,「你这是捨不得我了?」 绿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半点不寻常来,还是戏嚯顽皮的样子:「伺候不好你,我可不想再被三小姐罚思过。」 她叠好最后几件衣裳,早有准备地从袖口摸出一袋银元:「这是三小姐让给的,她有事出去,不能来送你。」 江琬婉有些失落:「好。」 有专门来送她的司机,小厮将行李搬到后备箱,催促她快些走。 江琬婉上了车。 真皮座很舒适,她转过身去,在整整一天的栖栖遑遑中终于回过神来。 第47页 静谧中的顾宅,尤其是午后,瓦楞间的庄严苍白而寂寞,数十载的沧桑,岂能一两日道完。 她晓得自己要和它短暂告别了,如今乱世,最后一次道别也未可知。 对三小姐的情,又岂是一两日能道完。 视线慢慢地模煳,到最后,那座宅子变成了一个点,努力也看不清什么了。 江琬婉像只浮舟,摇摇晃晃,停驻片刻,又不知所措地飘摇离开。 -------------------- (本书来自:龙凤互联) 第32章 勿念花与月(一) 江琬婉离开那天,丫鬟传信过来,说亲眼瞧着人走了。 顾清影只觉得支撑不住,天旋地转倒下去,耳畔剩下一众人的惊唿。 这一病,来势汹汹,如山崩倒。 头一日是风寒,到第二日开始高烧,人烧得迷煳,头脑却是清醒的。 她多数时间都是睁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某处,似是沉思,更像一潭死水,瞧不见里头有生的渴求。 旁人问什么话,都一字不答。 顾听涛请顾家的医生来过,抓了两副药,喝下去都不见效,过了两天还是高烧不退。 他正忙着找西洋医生来看看,顾清影房里的丫鬟来说,三小姐想见他。 顾听涛推门进去。 扑面而来的中药味道,雕花的静雅木具,炕上躺着个苍白面容。 有丫鬟坐在一角,拿绢子拭去三小姐额角沁出的汗,见顾听涛来了,起身端着盆出去。 「哥……」 顾听涛往前走,那孱弱的声线落尽耳朵里。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三妹!」顾听涛蹙起眉头,温和而硬朗的轮廓蹙成难看表情,「你淋了雨才发高烧,又不是死人的病,何苦这样想。」 「哥……」 顿了很久,顾清影才再开口:「顾家完了。」 顾听涛无从反驳。 「这事怪不得你,父亲做得太冲动,为了扳倒洋行,他不惜把自己从前的受贿供出来,现在有官兵和向远的介入,只怕是凶多吉少。不过,三妹,除了洋行,顾家手底下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产业,这几日我代管你……」 「哥……」最后一句。顾清影动了动干裂的唇,所有情绪酝酿到顶端,默然地声泪俱下。「我想她了……」 顾三小姐,何其倔强,这样的流露,也只是背人时。 她一直都不肯承认自己内心的想法,因为对一个商人来说,感情用事就意味着失败。那么现在,她认输了,那些将要入骨的思念翻涌上来,她认输。 顾听涛看着顾清影,两行泪实打实挂她在脸上,心里被揪起来的一阵痛。 他一个大男人,何况是对亲妹妹,最看不得顾清影这样。 于是转身就要走:「那我去把她接回来。」 「别!」顾清影几乎是哀求,「你不要去找她,我现在不能见她!」 只有提到那小青蛇的时候,顾清影眼眸里才算有两分光彩。亲手把人送走,把光掐灭,她也真做的出来。 「三妹,你到底振作一些!」 「二姐……」顾清影伸手抓住床沿,这两日病痛让她更消瘦一些,青筋骨节愈发鲜明了。 不知是冷还是病,她打着颤,问:「明河,她是不是被打死的?」 顾听涛很冷静:「你现在不适合谈这些,等你病好了再说。」 「你告诉我……」顾清影执着说,「当年是不是还有……她的孩子……」 「你听到的都只是片面,等退下烧,我一件不落地告诉你。」 顾听涛不对她说谎话,这是变相的默认。 三小姐手上忽然失了力道,整个人靠倒下去,木床头磕着后脑。 「你从前说过的……只要我准备好了听,你便会告诉我……你说罢,我能听了。」 倘若一个病怏怏躺着的人说,她能承受风浪了,没人会信。 可此情此景,说的人是顾清影,听的人是顾听涛,亲兄妹,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顾听涛缄默片刻,看她是认真的,心底想着,这兴许是个转折。 「你走后第二年,明河一直状况不好,有时失魂落魄,有时又疯疯癫癫的,她尚未出阁,老爷子觉得传出去有失顾家声誉,所以明河的日子很不好过……」 顾有林这一代人,是刻板思想锤鍊敲打出来的,眼睛里容不得尘沙,三纲五常四书五经,顾清影打心底也惊异,世上当真有这般冥顽不灵、无法接受一丁点新思想的人。 「向远是什么人,你瞧向兴便能知道,只是他比向兴懂得收敛,不落人把柄。我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他盯上了明河,派人查她,查出一桩陈年旧事来……」 顾明河是顾有林偶尔一次放浪形骸,在外头和人生的孩子,那女人靠接客为生,孩子是早有的,只是顾有林那时迂腐好骗,很容易给她赎了身,把孩子养大。 多年后,向远稍一威逼,那女人就全盘托出了。 至于被顾清影处置的何叙,是当年给顾有林报信的人。 「老爷子想息事宁人,就……暗许了向远的动作,加上向顾两家的来往交情,明河只是牺牲品。三妹,明河她……」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你继续说。」 「……她不是自愿的,从始到终。明河有了孩子,性情更是大变,言辞间毫无顾及。最初宅子里的下人可怜她,但人的悲悯都是有限度的,疯闹了不多久,都希望宅子里清净些,不必有这个人了。加上那时向远刻意把我调出去,我托人看顾二妹,都无济于事…… 第48页 我赶到顾宅的时候,只剩下死讯。」 「哈哈,哈哈。整个顾家瞒了我这么久,原来是这样。」 顾清影像是笑,又像是哭,两只眼睛像两只干枯的井。 她没有对明河的悲悯,没有两行用来祭奠的泪。 她只有疼,越过血,连着心的疼。 第33章 勿念花与月(二) 洋车开到车站附近,江琬婉在一家商店铺子门口和谭书仪碰头。 谭书仪今日的打扮十分利落端正,中规中矩有女先生的风范。她同琬婉问了声早,便说:「上海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他腿脚不便不能北上,下帖子请五湖四海的人来唱堂会。届时会有许多大师前往,你多观摩,自会有进益。」 小厮把行李从后备箱拿出来,交给江琬婉。 「谢谢谭先生。」她说。 谭书仪望了江琬婉一眼,意味深长:「你头一次离开三小姐,又是异乡,有什么不适应尽管告诉我。好了,该上火车了。」 江琬婉总觉得,这火车站她是来过的。不晓得是哪一年来过,但倘使她不曾来过,为何今日同她梦到过的场景如出一辙? 有抱着孩子风尘僕僕的女人,有难捨难分却不得不别离的夫妻,亦有走出大半生的老人,没有那些岁月便不能懂的沧桑…… 火车站总是这样,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它悄无声息记录了太多血汗与泪水,这个飘摇飘渺的时代就像机头生出的浓烟,人们只能望着烟,一边望一边感伤,但到底没有人能够捉住烟。 在江琬婉梦里,在那个欢愉彻夜后的梦里,也是这样的火车站。 三小姐催促她走,板起脸,故乡变成了深厚围墙,生生将她隔到外头去。 她抗拒,挣脱,却还是被推上那列轰动蒸腾的列车,三小姐说,「不走就是死路一条」。 而如今呢? 三小姐压根就没出现在这里,也没逼迫她走,可她如今不得不走了。 只能盼着,现实该比梦里好一些。江琬婉这样想。 推搡着上车,谭书仪替她放好行李,两人找到座位。 火车上,座位可谓难求,据说曾有某位文豪与友人在火车站依依惜别,有人煞风景喊句该抢占座位了,便敛起愁容立即掉头去找座位,也不顾道别。 江琬婉刚要坐下,耳畔听见喝止声:「这是我的位置,你不长眼睛么?」 这路火车售票一率无座,要靠抢的,况且有无赖一个人占五六个人的座,早分不清了,哪里有什么归属。 江琬婉抬眼看。 来人是一副知识青年打扮,鼻樑上横着圆框眼镜,腋下煞有介事夹着个公文包。 只是那人有柔弱之态,分明就是个女人。 江琬婉倏地想起那梦,也有这样一个知识青年睨她,说:「有病。」 那两个字敲在她心口,所以她至今记得。 她深吸口气,压住烦躁好言好语道:「这座位不曾有标记,也无人看守,你如何就说这是你的位置?」 知识青年的嗓子听上去十分苍老,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倒像个抽了十桿旱菸袋的老人:「我说是我的位置,便是我的了,你谈那些做什么?」 眼下有僵持的苗头,谭书仪微蹙眉,放下手里的报纸:「琬婉,怎么了?」 谭先生这一抬头,那知识青年神色忽然变了,她有些敬畏道:「谭先生?!怎么是您?」 这是碰着熟人了?江琬婉诧怪。这样无礼的人,谭先生居然也认识。 谭书仪挑挑眉,锐利的神色瞥过去,又柔和下来:「晨雪,是你啊。你要到哪去?」 「去上海,江老爷子的堂会。」陆晨雪别扭地瞧了江琬婉一眼,「谭先生是一个人前去么?」 「不是。」谭书仪介绍说,「江琬婉,我的学生。」 陆晨雪又是不舒服又是不相信的,她原本看江琬婉一个怯弱的姑娘,很好欺负,想诓个座位,谁知碰上谭先生,声名远扬的大青衣,十个陆晨雪都惹不起。 「你好,陆晨雪。」她打着马虎眼,「座位的事,想来是个意外,你既是谭先生的学生,我便让给你,站一站罢。」 江琬婉一股气憋在胸腔,这人好生不讲理,自个没道理了,还拿她的座位来做好人,什么叫「让给你」,这分明就不是她的座位! 谭书仪似乎懂陆晨雪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等小事倒无须计较,她伸手轻拍了拍琬婉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女孩忍下去,也没接话。 那陆晨雪却似乎咬定她不肯松口了:「你也是学京剧的?是唱什么的?」 「……青衣。」 「想来你同谭先生是一脉。」陆晨雪总是话里有话,让人一时半会捉摸不透,「谭先生水平极佳,几年前指点我一番,至今受益。你可要好好学。」 仔细看,陆晨雪还是有几分姿貌的,大抵学京戏的都有这样一个特点——眼睛里头有神。她眉眼末端上挑,省了些吊眉毛的功夫,平日里也显得分外有色彩,况且五官端正,看外表,像花旦。 江琬婉却想错了。 「那你是唱什么的?」 「老生。」陆晨雪微仰头,有股子傲气在。 女老生?如此罕见,江琬婉想到冬皇,不禁生出几分敬佩来。 难怪,听陆晨雪的嗓子,便知她并不是唱花旦的料。京剧演员上了妆其实看不出什么差别,唯有一把嗓子是最富辨识的。 第49页 似乎明白琬婉所想,陆晨雪道:「我也曾有幸得到过冬皇提点。」 江琬婉不晓得接什么话,便表现出艷羡的样子来。 这北平真大,就连走到火车站,犄角旮旯,也总有叫人望尘莫及的人和事。上海滩并不比北平低出多少,这长路漫漫,到底还有多少令她颠覆了惯念的事呢? 她忽然萌生出一种渺小之感来,幸遇见三小姐,能念书、识字、学唱戏,可在万丈红尘里,这确是算不得什么。 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青年,底下都藏着十年磨一剑的真功夫,没有人是差的,想与众不同容易,想出彩难。 恍恍惚惚间,火车慢悠悠发动了。 见将姑娘打击得不讲话,陆晨雪得意洋洋,自认胜过一局。但她没抢到座位也是真,站着浑身难受,扶也不好倚也不好,仿佛下一秒骨头就要散架。 她咬着后槽牙,又是悔又是恨,不若当初去找别的座位,如今过多消耗,也在谭书仪面前丢人,并不划算。 驮着一节节车厢,火车孜孜不倦地前行。 路长道远,所幸有两三人,与两三趣事相陪,聊以为乐。 -------------------- 作者有话要说: 有比赛要用的东西还没写(嘆气) 是因为看了点古书吗怎么写文都变得奇奇怪怪,狗头 第34章 勿念花与月(三) 火车开了半日,一直开到夜里还没走完。 谭书仪说,天刚亮的时候大概就到上海了。 火车上的环境的确不太好,人挤人不说,空气好像都被抽走了,明明能唿吸,却还叫人喘不过气来。 江琬婉坐了一两个时辰,陆晨雪则更惨一些,她站得浑身疲倦,顾忌谭书仪在,还要强忍着不唉声嘆气。 万念俱灰之际,一道温温软软的声线在耳边响起:「你坐这儿吧,我起来站站。」 陆晨雪有些惊讶地看江琬婉。 「坐。」江琬婉站起身说。 陆晨雪瞟了她一眼,把头转过去:「你坐着吧,不需要。」 江琬婉无奈道:「都说了,我是坐得难受,位子空着也是空着。」 陆晨雪再三看她,确定不是圈套后,像饿狼抢肉一样一屁股坐下去。 江琬婉:…… 客套完,还真不客套了。 几个时辰小范围活动,她坐得浑身骨头都散架了,空气里腐闷酝酿的味道十分难闻,真不晓得是便利还是遭罪。 邻座几个男人聊熟了,各自说起家里的女子,大都是幸福地抱怨一些琐事,和家里软乎乎的小孩子。 陆晨雪用胳膊肘碰她:「诶,你有中意的男人没有?」 路途长,谭书仪早已用报纸半遮住脸,歪着脑袋睡着了。 江琬婉摇头,又点点头。 摇头是因为,三小姐不是男人,点头是想省一些麻烦。 「我也有,」然而陆晨雪并不在意江琬婉有没有,她只是想开个话题,好让自己倾诉下去,「他是在上海的大医院治病救人的,听说家里是书香门第……」 江琬婉反倒松了口气。 当听众,有时候比当倾诉者容易。 听陆晨雪狂吹热捧完,她随口问:「那你们在一块没有?」 陆晨雪上扬的眉眼和唇角忽然全都耷拉下去了,江琬婉有些惊讶,一个人前一秒晴空万里的,怎么下一秒就被阴云罩住了呢。 「怎么可能呢,他们最瞧不上的就是戏子,还是抛头露面的女戏子,你看到那些留洋回来的女学生也遭受诟病,却不知我们其实还不如那些女学生。罢了,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懂。」 江琬婉没答话。 也许她确是不懂吧,或者她懂一些,但没必要同陆晨雪理论。 可是当「留洋回来的女学生」这类字眼传到耳朵里时,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三小姐,就像今天无论碰见什么,听见什么,全都会想到三小姐。 三小姐不在身边,身边却到处都是三小姐的影子。 她的思念像座高墙,日復一日地往上垒砖,当砖堆到一定高度,反而要克制着不去添不去想了,因为生怕再加一块就都会轰然倾塌。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怎么会这样想念。 「你是为什么唱戏啊?」陆晨雪好奇,又问。 江琬婉恍惚了一下,笑笑:「为活下去,有口饭吃,算么?」 「……算,当然算。」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估摸着对方想听这样的回答,江琬婉便问。 「喜欢。就像女人对男人的喜欢那样。」 江琬婉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描述。 「老师傅说我嗓子好,人皮实,适合干这行,不过我倒没顾虑那么多。」陆晨雪说,「为了唱戏,挨打挨揍,饭也吃不饱,不过是因为喜欢。我是这样想的,人就活这一次,想做的事也就那样几件,就算拿命去拼去追,好歹也是追过的。」 火车叮叮咣咣的声音和陆晨雪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很渺远,却又很相近。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元挺糟糕的,状态心态都不太对 可能要当一个月的鸽子再回来,实在没办法分心到两件事情上了 真的抱歉orz 第35章 勿念花与月(四) 火车一路上慢吞吞地,比预计晚些到上海,天已经放亮了。 第50页 谭书仪在上海也算人物,刚出车站,迎接的人便蜂蛹而来,有报社记者那些手持西洋照相机,还有她从前的学生,嘘寒问暖。 不过他们来意很明确,话说到三句往上,就都是问堂会的事情。 「看见这阵仗了吗?」陆晨雪微抬下巴,洋洋得意道,「这就是谭先生在上海的名气,那些洋人抢破了头,就图一张她演出的票。你这后生跟着她见世面,可算有福了。」 这气派,江琬婉不是没见过,顾清影是商人,阵仗远比这气派的多。不过真正令人开眼界的,是顾清影和谭书仪身上都有种难言的气质,在尘世中能浮能沉,大富大贵,仍然能全身而退。 或许这也是她们成为朋友,彼此惺惺相惜的原因吧。 而陆晨雪大概是浑身绑着荆棘,话说出口,除了刺就是刺,让人听了别扭。 江琬婉有意地和她保持距离,可惜退一寸,陆晨雪就近一尺,非要贴着人说话。 女孩子都是香软软的,但除了顾清影,她不适应同任何一个女孩子贴近。 「琬婉。」谭书仪一一回绝了採访和邀请,转过头来找江琬婉,「同晨雪告个别吧,我们该走了。」 行李都交给来接的小厮了,没有拖累,江琬婉如释重负,半只脚跨进车门,又觉得这么痛快地走了,显得不太合适。 「回见。」她摆出一个笑,眼睛眯得弯弯的,说。 「一定会回见的。」陆晨雪笑得像个魔咒,「十天后,堂会时再见,小青衣。」 江琬婉:「……」 她坐上车,泄气瘪了似的。 「呵呵,晨雪就是有些难缠,说话也不中听。」谭书仪一路上都看在眼里,「不过你们很互补,往后若是有机会,一起处事也不错。」 看在老师的份上,江琬婉嘴上是勉强应承了,内心却希望再也不要和那个人相处。 简直是疾苦。 熟人所託,但谭书仪毕竟有夫有子,同住不便。她把江琬婉安排在自己闲置的房子里,教她使一些基本的器物,又特意雇了佣人伺候她一阵子。 这是栋颇有年岁的旧房子,临着街道有疯长的草木,听人说,夏季才过分,常绿阔叶林和总是看起来灰濛濛阴沉沉的天,让四处都散发着霉气。 提到上海,似乎每个人都会这样说。多年以后再想起这段记忆,江琬婉才明白,这不仅仅是厌烦,而是人们表达对这里喜爱的另一种方式。 「上海人杂,若是想乱起来,不比北平。」谭书仪如此点拨她,「三小姐待你确是不一样,但我护你是有限度的。」 「我明白,谭先生,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话说完,江琬婉红了脸。 连谭先生都说,三小姐待她是不一样的呢…… 谭书仪对江琬婉和三小姐的关系一直有猜测,经歷一番,大抵也有了结论。「我此次来上海,不仅是为堂会。我接到私信说,一个月后名伶的评选要开始了。」 「……嗯。」江琬婉瞳孔微缩,心也好像重重跳了一下。 「我带你去。」谭书仪说。 练了这么久,也见识了那么多,江琬婉自认为需要一些时机磨练了,可一直苦于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也想知道,站在灯底下,开口,自个到底是什么水平,比起别人,又是什么样的差别。 「这……」江琬婉先问的却是,「三小姐知道么?」 这姑娘倒是执着,谭书仪有些惊讶道:「她自然是知道的,若不是她提及,也没有今日。我实话告诉你,顾家的豁口其实很大了,银子那都是金玉其外,你总不能一生倚仗三小姐,起码要有一技傍身。名伶的评选在界内颇为重要,这是唱.红火的渠道,剩下的,还要看你个人造化。」 怪不得,近日来顾清影看上去总闷闷不乐,危机是潜在的,苗头却很多,她到底不会真的同江琬婉讲。 江琬婉想与她同甘,更想与她共苦。 「谭先生,我一定更刻苦地练!」 她眸中有一小簇火苗,能煅金石,能刺黑暗,能一往无前。 谭书仪看她傻得可爱,嗤地笑出来:「不必加倍,你自己够刻苦了,这几天练坏了身子可得不偿失。」 「……哦,好。」 最后,重重一击:「这次评选报纸都会登的,你若入选了,我替你寄一份给三小姐。」 交代完,谭书仪就离开了。 这天夜里,江琬婉不出所料地失眠了。 床比北平的炕要松软,她睁着一双眼,称得上两眼鳏鳏,却怎么都无法入睡。 天底下的床,都没有三小姐家里的软,天底下的好地方,没有三小姐都是空空荡荡。 江琬婉自诩十分用力珍惜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但分离的时候到来,才明白什么是抽筋剥骨,欲罢不能。 外头比白天静很多了,但是仍旧有几个夜晚归家的工人下班,操着地道上海话骂骂咧咧经过,突然地吓人一跳,偶尔还有渺远的电车声传过来,叮叮咣咣听不明晰。 像是身处北平。 第36章 勿念花与月(五) 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甚至连打扫之类的活都有佣人做,每日吊吊嗓子念念书,可不轻松。 谭书仪不允她惹事,她索性也不出门,在繁华的大上海,竟就这样浑浑噩噩住着,不知今夕何年。 一晃眼,直到大半个月后,终于来了位不速之客。 第51页 陆晨雪穿着很学生风范的蓝衣黑裙,看起来像是趁谁不注意,偷偷混了进来的。 午后,佣人正在房间小憩,陆晨雪拍着胸脯说:「跟我出去罢,我一定完整将你带回来,不要紧的。」 江琬婉觑她:「谭先生可知道你来?」 陆晨雪面不红心不跳:「那自然是!」 「嗯?」 「嗯……自然不知道。哎呀,你待在这里多无聊,外头的铺子可有意思了,我可以带你去逛街、买甜食,就一下午。谭先生那般闷,又不许你与外界接触,你莫非喜欢被压制着么?」 有几句话江琬婉听着刺耳:「她不许我与外面接触?」 陆晨雪吐吐舌头:「你真不知假不知,外头有人看着你,没人能进来的。」 江琬婉愣了愣:「那你如何来的?」 看样子……谭书仪是想要瞒着她什么事情? 一瞒就是近一个月,或许可能更久。究竟是什么呢? 陆晨雪摇头晃脑,悠哉悠哉道:「妙人自有妙计。」 「实在抱歉,我不能同你去。」江琬婉愧疚说,「我答应过顾三小姐,一定听谭先生的话,而且过两日就要选名伶,不能出岔子。」 「顾三小姐?」陆晨雪心直口快,话像刀子似的,一敞怀就抖落出来,展露无遗,「是那个倒了的顾家?」 有一种愈演愈烈的直觉慢慢涌上来,江琬婉忽然吞咽不得,一颗心都被悬起来,挂在陆晨雪未说出口的话上。 她想知道,却又焦躁地害怕听下去。 「顾家……倒了?」 「是啊。」陆晨雪眨眨眼睛,很是无辜,「哦对还有,顾老爷死了,前几日的事儿,三小姐明儿还就要出嫁呢。刚死了父亲就出嫁,这里头指不定有多少猫腻。」 江琬婉的心忽然一下被揪起来,反反覆覆,凌迟捶打。 她……要出嫁了。 她要出嫁了。 一个女人最美的年华和最美的时候,娇柔白皙的脸庞,红艷欲滴的唇,赤色待掀起的盖头…… 她努力地想,却始终无法把这样的场面和顾三小姐联繫起来。 怎么可能呢。 俯身的姿态,怎么可能是三小姐。 「她……要嫁给谁?」 每吐一字,心就撕裂一分。 陆晨雪嗤笑,像在嘲讽她脑子傻:「向兴啊,她未婚夫,不然还能有谁?不过,这向少爷的确是重情人,你想,顾家都倒了,他还不计这些愿意为三小姐收拾烂摊子,多难得。」 江琬婉又是急又是气,可她也晓得,自己不能与陆晨雪辩驳。 向兴算什么好人,他是披着羊皮的狼,微笑的伪装下面,没藏着什么好心思。 他们恩爱是真的,却又叫人觉得形聚神离。 但毕竟这都是外人做定夺了,言论跟着资本走,起码在这个半新不旧的时代,这是至上真理。 尽管她始终觉得,三小姐那样刚强的人,不会如此安于相夫教子的生活。 江琬婉努力稳住语气:「顾清影何时出嫁?」 是啊,就算三小姐是迫不得已,消息已满城皆知,况且她早有过心理准备的,终究……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她们毕竟殊途。 「两日后。」陆晨雪随着报了个日期,竟正是名伶评选的日子。「哎呀,你管她顾清影做什么,你速速做决定,要不要同我走,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 倘若说,在陆晨雪到来之前,江琬婉的的确确有见识外面大千世界的念头。 可惜,可惜听了这消息,她就像被抽光了榨干了力气似的,半分兴趣也提不上来。 「你……」江琬婉几乎是用最后仅剩的清醒理智来回答的,「你快离开吧,请原谅……我不能陪你走了。上海之大,想来陆小姐……能找个更称心的伙伴。」 上海之大,世界之大,大到山川湖海,小到平民百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归处。 唯独她,原来繫着整个人的绳子陡然断了,断地绝情,让她成了飘荡在这尘世间的孤魂野鬼。 纵然这世上有光,也不能再照进她心里面。 第37章 勿念花与月(六) 顾清影的病拖了十来日,大病好全了,小病却不断,时而咳嗽两声。 这几日,向家派人把顾宅围地像牢,顾听涛职位在身,算是还能体面进出。 但顾清影的状态则更像任由摆布的提线木偶,除了「哦」就是「嗯」,就算是顾有林死讯传来的那天,她也只是愣住了一会。 老爷子是抽着大烟猝死的,不是因为他积年累月的痨病,也不是他至死都带着的肺气肿。 丫鬟说,老爷子走的前两天,下人们通信给他说顾家已经完全被向家管控,三小姐也被囚禁了,让他想想办法。他没动作,拿着烟杆子的手抖都没抖。 但顾清影隐约地想,如若不是心底里有那么一丝后悔,人也不会走的那么突然。 祖宗世代留下的家产,顷刻之间落于他人之手。 顾有林因为腐旧思想做出的决定,也终究禁锢了他自己。 不齿。 他竟是她亲生的父亲。 顾清影得知消息后没多久,向兴就大刀阔斧地赶到了。 顾清影正怔忡着发愣,来人站了半天,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 憔悴了。 美人绝代,竟也瘦地稜角更显。 第52页 兴许是往日对手突然失去神采,向兴觉得对她倒也没落井下石。 「顾有林的丧事,你有什么想法?」向兴伸手象徵性地拂了拂床边,挨着她一段距离坐下。 「我的想法不重要,你不是要亲手处理么?」 向兴:「谁告诉你的?」 顾清影笑笑,不过到底是带着股惨劲:「你把我扣在这里,就是怕那些以前我施以援手过的人通风报信。办丧事人多眼杂,你怎么可能给我这个机会。」 向兴不否认:「那又如何。我倒有个想法,你听听,如何?」 顾清影把头微别过去,像是在说,她不想理,又不得不听。 向兴自顾自说道:「嫁到向家吧,后日是初六,我找人算过了,良辰吉日。这样一来,顾家的烂摊子向家会帮着接管,至于你父亲嘛,死得不明不白,太难看了,过两日下葬,就说他看你出嫁了却一桩心事,一激动走了。」 顾家?顾家哪里有什么烂摊子,不过是向家背后操控,吸干了血而已。无论如何,向家这买卖是不会亏本。 顾清影轻哼了一声,鄙夷之意毫不遮掩:「我大哥呢?」 「去战线上了。」向兴说,「哦,不用担心,有很多人保护他,他死不了的。」 顾清影脸色变了变。 真是,欺人太甚。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么?」向兴似乎陷入了一阵迷惑,「我还记得我们在西洋留学,你理论起来舌灿莲花的样子,怎么回来就变了呢?」 「我理论,就能改变么?」 顾清影很快恢復了平淡,眸子平淡的像一潭死水。 向兴笑笑:「自然不能。迎娶婚礼我已经筹备好了,这两天辛苦你,学学流程。」 早筹备好了。 真是有备而来。 顾清影在炕上转了个身,朝窗外,不再看他。 「烟问丫鬟要,说是你不肯给。我现在没有通天的本事,只是要闷死过去了。」 「在这里终归要顾忌一些礼教,要嫁人,这两天烟是不能再碰了,传出去会非议的。那……」向兴随口说,「叫人给你送两份报纸吧,你爱看的那类。」 顾清影没再吭声了。 向兴的脚步声一浮一浅地消散了。 什么西式婚礼,什么礼教嫁人,不过浮云尔尔。 二姐死后,她早不惧死,还惧怕这些形式么。 第38章 勿念花与月(七) 登台的前夜,谭书仪来看江琬婉。 她买了一些驴打滚和糖葫芦之类的小吃,来到江琬婉的住所。 佣人说,人一直在房里。 谭书仪把东西放在一旁,随口问:「这段时间怎么样?我近来事情多,自从嘱託完你照顾她,竟然也耽搁了这么久。」 佣人迟疑了一下:「本来也想照您说的,她若是出门就拦住,可是江小姐她一直都没出过房间啊。」 谭书仪蹙眉,她本就英气,目光更添了几分锐利。 「没提过出门?那她可有说什么?」 「……她……她除了谢谢,就没和我说过别的话。」佣人老实答道。 谭书仪雇了老佣人十几年了,知道她的性子,于是耐心问:「那,有什么人来过吗?」 「没有。」佣人说。 谭书仪转身要去进房门。 佣人喊住她:「等等……好像有,有个人来过,不过她说是您让她来的。」 「叫什么?」 佣人自顾自陷入恍然大悟里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对!她执意不告诉我姓氏,见我起疑才说的……好像是姓陆。」 陆晨雪那个鬼灵精,熘出去的时候碰巧被午睡起来的佣人逮个正着,于是将计就计,说是谭书仪叫她来的,暂且脱身。 一股不详的预感铺天盖地笼罩住谭书仪,她三步并做两步去开江琬婉的房门。 还好,没上锁。 还好,人还坐在沙发上。 江琬婉侧着脸,有些模煳地对着谭书仪。 「怎么在这里发呆?」谭书仪放缓了声音,「明儿的演出,你准备好了吗?」 江琬婉只是愣怔地看着窗外,有棵野草从窗缝里钻出来,此刻正伴着风左摇右摆。 「谭先生。」江琬婉一开口,滚烫的泪就蓄了一遭掉出来,「我……我不想去评了。什么名伶,什么荣华富贵,其实本来就不是我这样的人该有的东西。若不是三小姐……」 谭书仪心一凉:「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她要嫁人了。」江琬婉脸上泪水斑驳,呆呆地重复,「她要嫁人了。」 谭书仪嗓子忽然有些发涩,她哽住几次,才完整说出话。 「我,我也不是有意要瞒你的,三小姐从把你嘱託给我,就做了这个打算。」 「她……可还说过什么?」江琬婉哭得很安静,除了微微抽泣,竟也有种梨花带雨的美感,让人捨不得说一句重话。 谭书仪嘆了口气:「她说无论顾宅传出什么消息,都不许让你知道。」 「……所以要把我关起来,等事情结束。」江琬婉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可是新的泪珠子又滑下来,「可是等什么结束?等她完婚吗?」 「琬婉,你……」谭书仪一时语塞。 「谭先生,你让我去找她吧。」江琬婉近乎是哀求着,以一种从没被人看到过的姿态,「我很想她,最起码,我想……和她告别。」 第53页 那个潮湿粘煳的关于雨的回忆,那个让她了无数遍含义的亲吻。 或许并没有隐藏着多少爱意。 或许只是三小姐对她一场徒劳辛勤的一点点回报,一点点慰藉而已。 可是江琬婉要问的话,却一句都没来得及说。 「……可是,就算我放你走,顾清影也不会允许你踏进北平的。况且你又不是不清楚,三小姐做的决定,没人能更改的。」 即使是有着欺瞒对方的愧疚,谭书仪也最终彻底冷静下来。 记得,她当着顾清影的面训斥这姑娘时,人没掉眼泪,她要求江琬婉加倍苦练基本功,累得第二天走路一瘸一拐,江琬婉也没哭过…… 都没哭过。唯独这一次。 顾清影的韧性是明着的,刚硬而不容置喙,江琬婉的韧性是暗着的,不外露不尖锐,但却从来不会动摇。 而这一次变故,顾清影收敛了锐气,江琬婉开始随着她的三小姐动摇。 偏偏这势态,又没人能提前预知走向。 谭书仪默默嘆了口气。 江琬婉的眼里燃烧着一簇火,一簇光明来临前唯一的指望,而今,它们一点点在女孩眼里被什么泼淡了,熄灭了。 她只剩下剧烈挣扎后的颓然:「是啊,我去了也无济于事。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又哪里有返回来靠近她的权利呢。」 谭书仪缄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但江琬婉再也没有精力听了:「谭先生,多谢您的恩情。可是,我还是离开吧,或许去桐城,去新的地方,直到凑够要给您的报酬。」 谭书仪看着倔强而又孱弱的姑娘,好像回到几年前,看到那个初出茅庐的顾清影。 真不愧是三小姐带出来的人。 「你不欠我什么。」谭书仪又补充,「甚至是我欠你的。三小姐给我的报酬,够养活我半辈子。」 江琬婉愣了愣。 谭书仪终究是心软了,她心底里还是怕的,怕这一次若是江琬婉失去三小姐,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失去二姐的顾清影。 她抬手,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拍拍女孩的肩膀:「我虽然与你和她不同,对同性没有多余的感情,但……她对你是不一样的。至少在我看来。」 像闪电噼在脑门。江琬婉彻底呆住,未干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她忘了要哭,也忘了要擦。 「决定送你走的那夜,她告诉我,倘若这次功成身退,倘若她还有机会……再不会像往日那样浪荡颓靡了。虽然不能确定她对你是什么情感,终究几年的好朋友,我能看出来,她是有把什么东西放在你身上寄託的。」谭书仪说,「她大婚的日子过去,我便放你自由。至于明日,我希望你去这次名伶评选。如果三小姐在,她也一定和我有相同的看法。」 第39章 勿念花与月(八) 顾清影和向兴大婚这日,整个北平都添了几分喜庆。 虽是西式婚礼,向兴嫌不够热闹,请人敲锣打鼓闹了附近十几条街,大红的囍字和糖多到赘余。 碍于向顾两家的大派头,人们忍着躁,捧着笑脸送上来贺礼。 实际上呢?交换的不过是情面,远非真的祝福。 顾清影一早来到向家,被丫鬟服侍着穿上白色婚纱。 倒是较轻快了,她的魂儿好像也轻飘飘起来。 小丫鬟见她哭丧着脸不好看,便说:「大喜的日子,三小姐多笑笑,往后才有福气。」 顾清影却一副若有所失的怔忡样子,权当没听到。 因为顾有林尸骨未寒,谒见的环节算免了。现在,外界只都以为顾有林还重病在塌,却不晓得,他连死期也被人安排明白了。 顾清影有些不近人情地想。生前造孽太深,连人死了,都要被迫装一回活人。 多可笑。 那她呢? 她比起顾有林,究竟是好,还是坏? 她会得善报,还是下地狱? 锣鼓声很快敲到院子里来了。 丫鬟又为她唇上铺了层胭脂红,连腮边的每一颗痣,都被细细装点。 白纱盖头被拉下,丫鬟扶她走到厅堂。 透过隐约模煳的白纱盖头,能瞧见向兴一身硬挺俊拔的新郎装扮。 主持人,证婚人,热热闹闹乌乌泱泱齐聚一堂。顾清影木木地走完仪式,什么细节都看在眼里了,什么细节都没走进心里。 向远轻轻将她的盖头掀开。 他的声音也很轻,轻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向夫人,好好走完仪式,过会儿请戏子来唱堂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人。」随即,他几不可闻地嗤笑一声。 几乎瞬间,顾清影瞳孔微缩。 * 油彩搽好了,绫罗绸缎的服装也穿在身上。 眉眼被吊得昂扬,开过的嗓子清脆明亮。 和江琬婉同样相似扮相的是谭书仪,这场戏是《白蛇传》,江琬婉昨日主动提出定下的。 且不说既定的戏她苦练多久,就凭临时找搭档的难度,也够让她吃一壶。 江琬婉却咬紧牙根。 不让她唱《白蛇传》,她便不参与评选了。 也不知这《白蛇传》有什么特殊之处。 谭书仪拗不过她。 这儿人生地不熟,同人搭戏风险太大,思来想去,便自个也上了台。 也相当于向世人昭告了这个徒弟。 第54页 此刻,江琬婉在后台,仰望两三米高的台子。 上面,《赵氏孤儿》的折子戏已经唱到末尾,公孙杵臼正和程婴正在争相去死,比起未尽的职责,死对于他们来说是轻松点的选择。 她木木地想,这回同三小姐,是否算永别呢。 她们的命,在时代洪流中单薄如纸。 朝不保夕,又哪顾得上,谁还欠谁一个告别。 「可慌么?」谭书仪问她,「全国有名的京剧演员,现在有一大半就在台下。」 江琬婉摇摇头。是为无惧。 谭书仪也明白了,激将法对江琬婉毫不管用,这姑娘铁了心的要跟三小姐,劝也劝不动,倒不如索性放手。 「平时你做练习,太苦了。辛苦了。」谭书仪长嘆了口气,「其实决定教你,我是没有犹豫的。有句话你从不曾听过,你的天赋,质地,甚至好过我当年。」 江琬婉愣了一下。 「可是此时此刻,你的心是乱的。如果你仍没法改变这种状态,梨园……是不是你的归宿,可要好好忖度了。」 谭书仪总是如此,该点破的一针见血。 戏台上,《赵氏孤儿》唱罢了,生角儿浑身绵软地走下来,拼命唱好这一齣戏,几乎能要人半条命。 谭书仪说的对。 尽管拜师、登台唱戏的机会都是三小姐给的,可通过测试的是她自己,往后把戏唱下去的也是她自己。 留给她顿悟的时间,还是有些短,不过几瞬。 不过,还好。 江琬婉深吸了一口气,像人在半山腰,吸口云雾,凭着这股劲儿登顶。 等那张明亮动人的妆容面对观众,江琬婉悄然换了个精神状态。 青蛇俏皮而灵动,但那灵动因着对白蛇的忧虑而沉淀一些,江琬婉硬提起来的灵动和贯穿始终的忧虑,让青蛇既灵动,又不像多动。 恰到好处的美感,与谭书仪本就娴熟的演绎重叠,戏里戏外,叫人挑不出一丝违和。 「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 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 对这等好湖山我愁眉尽展, 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 谭书仪的梅派特徵明显,对于无数次登台的大青衣,自然不在话下。 可没唱过几句,谭书仪忽然发现,她似乎被将秉性技艺巧妙糅合的江琬婉给吸引进去了。 不合时宜涌上来探知欲,险些带偏了谭书仪。 而江琬婉的步法拿捏得十分稳当,一举一动,都宛然一个青蛇。 一段西皮快板,她唱得有如神助。 「报仇雪恨返江南, 救姐姐,出磨难。 再找法海上金山, 邀请火神来助战。 摧毁那雷峰塔, 娘娘再现彩云间。」 江琬婉站在戏台中央。 如今,没有了夏日阵阵掀滚的热浪,没有戏台那样古朴庄严。 底下,瓜子壳和甜点消耗量,却忽然陷入静止。 台下所有注意力,都被牢牢捆在这戏台上面。 一个换气的间隙,一个难以捕捉的沉默里。 江琬婉忽然想起,最初在百花戏台的那一夜,她唱的就是这一段。 那时候三小姐在楼上,将明黄色和黑色穿得相映成趣。 她亲口说,「我捧你」。她还说,「往后要跟着我」。 …… 救姐姐,出磨难,再找法海上金山,邀请火神来助战。 可是这条丢了姐姐的青蛇,连救都不晓得如何做。 …… 一段戏唱完谢幕,江琬婉深深鞠个躬。 腰弯下去,掌声就响起来。 谭书仪在女孩身后一些的位置,看着她挺拔刚劲的背影,看她头戴厚重的水钻头面,仍然在光影中耀眼得夺人心魄。 京剧是公平的,不论男旦女旦,上了妆都差不多一个形态,惟有身段功底骗不了人。 向兴曾说,三小姐是个外行。 可在看人识人这一方面,三小姐的确独具慧眼。 「这一场喝彩声,」谭书仪感嘆道,「比我演出时,要更响。」 「今天多谢谭先生。否则这齣戏我是唱不了的。」江琬婉垂眸,深吸了口气,稳着走下台阶。 谭书仪说:「我充其量算救场,如果换别人来……」 不是话没说完,是后面的话,江琬婉都听不清了。 词语都变成了碎片,溅得她两眼发昏。 累。 眉毛吊得太狠,现在额头头皮扯着疼,头面又重,怕稍不注意,就拖着人往下栽。 往化妆间走,一路有卸了妆的女演员从里面出来。她们挽着手,说说笑笑,似乎关系着人生走向的名伶评选,就在这谈笑中化为齑粉了。 江琬婉的灵魂却忽而很重,她明白必须该离开,可要去哪里,她却一点儿也不清楚。 * 婚礼仪式举行完毕,向兴换了次场,几十辆轿车,都用来拉载宾客,在北京城扬长而去,倒是十分壮观。 他今日的新娘子,正坐在他的左手边,嫁衣也未曾换。 「你猜猜,这是要去哪里?」 向兴悠然自得问。 顾清影不答,面无表情把眼神移向窗外一点。 她越这样,向兴反而越有快.感。昔日高高在上的女人,如今被他胁迫到半个字不敢说。 第55页 当然,如果求饶就更好了。 或许过会儿有机会。 向兴春风得意道:「是戏台,北平的大戏台,我特意找了一位名伶来唱《白蛇传》。上次的经歷太过失败,这次稍加改造,加上熟人来扮演,你定会喜欢。」 顾清影忽然转过头,狠狠盯住向兴的眼睛,神情似乎是询问似乎是威胁,但慌乱是显而易见的情绪。 向兴又悠悠住了口。 磨吧,耗吧。 这个女人,他倒想看看,她能骄傲多久。 洋车停住了,向兴早包下场,宾客们便鱼贯而入。 顾清影跟在向兴后面,大脑飞速运转。 一方面,她要维持一个冷静破裂的形象,所以时刻要揣摩,失控的顾清影是什么样子。 另一方面,她尽管清楚,只要没有谭书仪的消息,江琬婉就一定没有大碍,但向兴的话,还是让她心底一颤。 向兴该不会真的将小青蛇请了来吧? 不会…… 会…… 这里戏台的陈设,和桐城关系都很差不多。 向兴拉出他的金丝楠木戏,还替顾清影正了正座位位置。 「坐。」向兴说,「大家只管看戏,不必客气。」 后台的胡琴声已经响起来了,演员陆续登场。 顾清影仍然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但撑了一会儿,又小幅度地往台下瞅。 「你的小青蛇就在下面。」向兴轻昂了下巴,「清影啊,我其实一直想知道,你同男人女人在一起,到底有没有感情。」 「她们都是无辜的。」顾清影咬着牙说,「你沖我一个人来,还不够么?」 向兴的眼神逐渐逐渐狂热起来,他像一只刚被唤醒狮子,一旦寻找到猎物,便抱起来瞄准目标。 顾清影此时却再憋不住了。 她嗤笑一声,往身后的椅背上靠。 「向兴,那对于你,你可足够了解,向家是怎么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的?」 「你什么意思!」向兴感觉到瞬间的浑身发寒。 第40章 勿念花与月(九) 顾清影几乎敢确定,台上没有江琬婉。 正如百花戏楼那夜,向兴说许仙好,说白蛇好,可唯独那条小青蛇入了她眼。 向兴说的对,她同男人女人,的确是都没什么感情的。 但有个人,已悄然不同。 分了了片刻神,然后才重新把视线移到向兴身上。 「没什么意思。」她气死人不偿命地说,「只不过,我劝你先别着急动怒,否则好戏错过了,是要悔一辈子的。」 向兴勐地攥住扶手椅,关节处都攥得发白。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看戏吧。」顾清影说,「你特意点的,自然要听完。」 台上,点绸头面、一身红衣堆出来个薛湘灵,她正无知地善良着,不知这善良将救她于水火。 「鸳鸯要五色,彩羽透清波。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 配影须加画,衬个红莲花。莲心用金线,莲瓣用硃砂。 ……」 薛湘灵耍小姐脾气,尚有人教养,终究欢欢喜喜带着锁麟囊嫁人。 低头看看自己这身嫁衣,顾清影嗤笑一声。 当真十分讽刺。 说不在乎这些形式……她自己也不能够信的。 不过早知这戏一波三折,这些天和小青蛇相处,她都能听懂几句了。 情随事迁,薛湘灵曾施捨过的贫家女,也成了卢夫人,而她沦落消沉,体验着人生低潮。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只落得旧衣破裙。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顾清影已完全沉浸到戏里去了。 情绪随唱词一波三折起来,一吸气一吐气,一齣戏唱完了,她还恍然若失。 她想起那些年放浪缠绵,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自己的确动了探求心,有的则是逢场作戏。 以至于稍动凡心,动了找人长相厮守的念头,都觉得是妄念。 听了一场戏,倒悟出什么来了? 顾清影自顾自轻笑了声,暂且把这些抛诸脑后。 她此刻尚不知晓,这些积攒的觉悟,竟潜移默化真的改变了她后半生。 她偏头,看早已如坐针毡的向兴。 「我去桐城,当然不只是为了服丧,玩戏子。本就是不打算长命之人,怎会做这种无端损耗。向家发家的生意,听说关乎军火,还害死了不少人?」 向兴脸色忽然沉下来,旋即是苍白,像吐信子的蛇被捏住七寸。 「不……不是……」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 接下来这话,她不忍说,可一定要说。 「顾明河的死,也与这有关吧?一批不慎被揭露货物,生生被诬陷到清白人的头上,明河那时确乎接近疯了,可她还没疯。她大着肚子,仗着疯癫四处跑,谁知道,就偏偏听见了。」 「你,你哪有证据!你胡……」 「有。」顾清影打断他,「还记得何叙吗?他到了乡下,手脚齐全不受限,有什么证据,一个人可比向远那支懒散队伍快多了。」 何叙早就被发现了,后面的事,不过是顺势而为。 而最初她在试衣间,发狂失控地碰江琬婉,不是因为处置老人伤透了心,而是知道了实情。 第56页 这实情,她自始至终都瞒着所有人,甚至包括她大哥,顾听涛。 向兴已经说不出话,抖得像从高处飘下来的一张白纸。 「戏唱罢了,我该走了。」顾清影似乎是自言自语道。 明河…… 她微仰头,看着戏楼里的藻井,然后视线穿透了它,刺破云层,像到更高更远的天上去了。 我这诸多年月,是树木烂透了的根,从里到外都是经年的腐臭和烟尘味儿。 你该是给过我一切的。不是我世界的一切,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现在我拂尘而去,再不欠你的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两章之内必重逢he,我发4 第41章 珠玉掷四方(一) 近来,有两件轶事在桐城被津津乐道传扬着。 一件是,京城有名的向顾两家,先是顾家垮了台,后来是向家,一夜间消失得杳无踪影,好像不曾存在过。 连那位出名了的顾三小姐,穿着嫁衣出了戏楼,便再看不到人了。 另一件是,名伶评选中,一唱成名的小青蛇,竟曾是百花戏楼里打下手的小丫鬟。 而此时,远处的上海,江琬婉滞留了近两个月。 风声她早已听闻,本欲离开,奈何谭书仪苦苦相劝:「三小姐万一来找你,不见人了,我该怎么交代?」 她想着,的确如此,便留下了。 这一留,什么採访会见全来了。 她本就红透半边天,在上海小范围跑动,一出门就遭遇围追堵截。 谭书仪说:「趁这股名气,你该到各地演出。」 江琬婉却再笑不出来了。 「两个月,她再被什么绊住,也不至于没有半点音信。」 「兴许呢……」 时间有时真是深入骨髓的毒,她越等就越痛,那些不敢深想的结果,从一个角到一大片,悉数揭开。 「我要回去了。」江琬婉说。 顾清影为什么突然蒸发,她猜,连谭书仪都不晓得的。 两个人相互欺骗了两个月,以为那个人一定会回来,可最后还是被丢下。 谭书仪蹙眉,问:「你能去哪儿?」 「回桐城,回百花戏楼,再不然,去北平找……」江琬婉苦笑,「演出攒下的大洋还够一趟路费。」 谭书仪要给她践行,她也拒绝了。 连夜打包收拾衣物,坐来时的车离开。 时而有人认出她来,她只匆忙赶路,但笑不语。 …… 百花戏楼里,似乎还有人住。 大门没有落锁,像欢迎谁似的敞着,江琬婉试探性地推开往里走。 喊了几声,只有听不到的回声,也不见有人来。 戏楼又旧了些,她的视线由檐顶,到旧雕花栏板护栏,到望柱子。 恍若隔世。 来的路上,江琬婉曾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金枝死了,前几天,死在男人的床上,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恐怕她自己也不晓得。 踏进戏楼,戏台,化妆后台…… 她被金枝拧红了手腕的那一天,她唱《断桥》不肯下台的那一天,她被载到三小姐家里,醉生梦死的那天…… 江琬婉又失控地想,倘若被挑中的那个人,不是小青蛇,而是白蛇。 如今沦落风尘,死在男人床上的,会是她么?或者,百花戏楼倒了台,她只得日日去街头要饭,在某一天饿死…… 人的命运在风雨中飘摇,既猜不透这瞬息万变,存于当下,已是万幸。 可她无法满足。 有个人,在她心里扎了根。 沿着楼梯,拾级而上。 就好像她身着华服,被三小姐点了名的那天。 楼梯是暗处,光在拐角,被挡得影影绰绰。 她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或许不会再有三小姐,笑吟吟望着她了……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江琬婉沉着一颗心,温吞而散漫地最后扫视一遍四周。 她好像产生幻觉了。 大概是花了眼,才看到一个穿着明黄色开叉旗袍的女人,黑色蝴蝶领外套,手上还夹着跟哈德门烟。 这分明是她们在此处重逢的场面啊。 可那时顾清影的姿势是翘着二郎腿,可现在,她只是站着,有些惊诧、愧疚、爱恋地望着自己。 江琬婉拿不准,不敢乱动一步了。 她呆呆地分辨着梦境和现实,像座立着的雕塑。生怕这幻影像一戳就破的泡泡,她便两手空空。 「过来。」 听到声音,江琬婉仍不敢信。 这几个月来的每一天,对她而言都是煎熬。 季节、朝暮、分秒,一切概念都淡化了,只剩下一个执念——那人究竟还来不来。 「在怪我么?」 三小姐这话,是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倨傲的。 从前,向来只有她使唤别人的份儿,习惯了。 要改的。 于是下一秒,梦竟自己走来了。 带着风尘僕僕的气息,混着烟味儿、衣上的香,江琬婉好像终于落进一个怀抱。 终于被兜住了满腔的委屈。 「处理完事情,我刚从北平赶过来。」顾清影解释说,「几分钟前到这里。」 这些解释都是没用的,她知道。 第57页 她没解释究竟处理什么事,也没解释为什么没去上海,更没有解释,她的愧疚从何而来。 江琬婉渐渐搂住女人的后背。 梦被盪醒了,她竟不是两手空空。 「嗯……」 数月的分别,让她察觉到一些生疏感来。 她不知道怎么去回应,忽然之间,那些委屈不解的情绪,变成了一道阻隔她向前的屏障。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好像没有从前的热忱了,该怎么办呢? 下一秒,无需多想,天地颠倒了一般。 她被轻轻吻住。 哈德门烟据说死贵,竟然也这么难闻…… 她软下来,再次像片广袤的海,把波浪所有的击打和沖刷包容。 不是梦。 三小姐说:「我在这里。」 -------------------- 作者有话要说: 说这月看到更新的那位,俺来了~~ 第42章 珠玉掷四方(二) 江琬婉后知后觉地想哭。 她想退回来,可稍有一点儿意志,便被搂得更紧。 她向来拗不过这人,最终任由时间无限拉长。 耳边忽然有脚步声。 江琬婉像只吓惊了的兔子,眼角挂着泪,唇齿还没和女人分开,差点往后跳出一丈远。 被看到了该怎么办?要坏三小姐的名声的。 她想也不想,如今自己的名声几乎快和三小姐的同样响亮了。 「没事。」 顾清影冷静地把她揽在左肩,把她的脸挡住。 看了一眼来人。 穆青。 他穿了身伍子胥的戏服,素锻箭衣,已经上好了妆。 而穆青一步一忐忑上楼,第一眼就看见两个搂抱在一处的女人,立马脸色铁青了,正如他的名字。 「三小姐,你这是……」 「你演你的。」顾清影淡定如故,「我是叫你来试戏的。」 江琬婉再耳背,也听出来人是谁了。 她脸红了个透。 大师哥早晚要见的,只不过这场面,确乎尴尬…… 穆青不惧三小姐的威严:「你这是做什么?琬婉怎么办?我以为你说振兴百花戏楼,是为给她一个惊喜。怎么她人还没来,你就和别人……」 「没有别人。」顾清影打断他,「不如你先下去吧,你琬婉师妹怕羞。」 江琬婉:「……」你才怕羞。 穆青定睛一看,这人的身形还真是和江琬婉的很像。简直说是一模一样。 他又惊又喜,干脆利落下楼了。 「好了……他走了。」 「嗯。」 江琬婉想从三小姐怀里出来,可动了动,她终于发现了这个女人从一开始的不对劲。 好像在害怕什么。 「你……怎么了?」 「嗯?」 顾清影反倒有些魂不守舍起来了。 还是抱着姑娘,不让人走。 江琬婉抬头,有些好奇地瞅她。 她始终知明理、讲分寸,不放纵情绪慾念。 今天好像全都不占了。 于是姑娘大着胆子问:「你……想我了吗?」 她原本想问的,想问顾清影临别时那个亲吻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可想知道的太多,答案也说不清,她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想。」 江琬婉在她心口,仿佛感受到她的心跳加快了。 又是幻觉么? 「很想。」顾清影闭了闭眼睛,像打破了什么大屏障,「你评选那几天,我『嫁』到向家,当时在想……」 江琬婉也不敢问了:「……想什么?」 她要是懂婚嫁的好了,想嫁个男人,想有个孩子……自己该怎么办?这些又都算什么? 「我在想,如果是你,你会喜欢西式婚礼还是中式……你穿上嫁衣,涂上胭脂,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在想,如果我问你,后半生要不要跟着我,你会不会答应。」 最后一句没有很强烈的疑问语气。 兴许是三小姐也不敢确定答案吧。 江琬婉似乎表现得更糟,她像经歷了轮番五雷轰顶,从此与大地连在一起,一同静默。 她连回答都忘了。 「有些事,我该和你说的。」 顾清影突然放开她,后退一步。 三小姐居然脸红了…… 江琬婉像看见什么稀罕事,微睁圆了眼睛。 居然比搽上胭脂还红。就因为说出那番话吗?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救你,就是为了如今有一日用你,当挡箭牌。若不然,便为戏楼培养一个忠心的奴僕。我早知你的家境,知晓你父亲,他命不久矣,那时我判断,就算去医馆治好了,他也只会是拖累……」 几度哽咽。顾清影咬咬牙,还是继续说下去。 「这百花戏楼里有些事是真,有些事是假。它从衰败后就由我接手,窦新桂便是我的人。回桐城,一是为奔丧、查向家,二是为握住底牌。戏楼里修了密道粮仓,如今山穷水尽,能派得上用场。你大师兄答应了我留下来,振兴百花,算得上第二条命。」 大概就这些了。 姑娘通红的眼眶,已经又滚落下泪来了。 顾清影说:「这才是真正的三小姐,琬婉,她见死不救、世故、机关算尽,就算你离开,她也还是会活下去。这也是为什么,她始终不敢去上海找你,因为你早晚都会知道。她对你有情,再经不住你问了。」 第58页 这段话,人称总显得有些怪。 江琬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觉得它怪。 不必试探了,三小姐对自己的确有情。 可江琬婉没办法不从刚才的对话中,想起病入膏肓的母亲,被打死的父亲,想起自己在寒冬腊月拖着沉沉的死人行走。 原来那时候的三小姐,对她只有利益的考量。 所有的恩情或许都是假的,换作别人,兴许站在这里,听三小姐说这些话的,也就是别人了。 她为此不顾一切的给予,甚至包括身体。她为此忤逆常理,对同性别的人交付真心。 或许都是一厢情愿。 「再好好想想吧。」 顾清影再也不掩饰爱恋,像爱护一个孩子那样,伸手把江琬婉的碎发别到她耳后。 嘴唇都被亲红了,也忘了刚才自己有没有克制,姑娘痛不痛。 可惜也不能得知了。 江琬婉的眼睛红红的,眼睫毛被泪煳住了,七扭八歪黏在一起。视线,像蒙了层雾。 她站着,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哭,然后看着三小姐理了理衣服,转身离开。 她从来没见过三小姐如此落寞的背影。 她知道为什么。 可腿上像灌了铅。抬也抬不动。纹丝不动。 于是她只能喊:「你能不能……别走。」 顾清影愣了一下,侧了侧身,显得整个人像张纸片,风一吹,就会被颳走。 如此锋利,又如此脆弱单薄。 「别走……」 江琬婉不停地用手背抹眼泪。仍然迈不动腿。 顾清影遂她的意:「好。」 「我很难过……」 江琬婉用最朴素直接的表达方式,像初学汉语不久的水平。她也的确初学不久。 顾清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像又被狠狠砸了一拳。 再不敢抱住姑娘,只能走近她,万一有什么事,准备接住她就好。 「我知道。」 「可是我,好,好像没办法……」江琬婉抽噎着,「把这些都怪到你头上……」 她父亲好赌成性,母亲有心无力,这都不是三小姐的错。况且如果不是三小姐,连她兴许也活不下去。 顾清影垂眸,几乎失控地说下去:「抛开这些,我……浪荡了半生,从未对谁有过什么真情,也不配得到什么真情。」 每一句,对姑娘来说可能就是新的一刀。 很痛。但必须。 江琬婉哭着求她:「你抱抱我好不好?」 顾清影接住她,也好像接住了自己。 这个拥抱,比之前的要烫。烫得她开始隐秘地恨起从前的自己,如果那个顾清影不曾存在过,也不必有今天的抉择。 「你为什么要,要告诉我这些?」 让我这么痛。 「因为……我做错了事。」顾清影用指腹蹭掉她的泪,这样的补救方式才给了自己一点说下去的勇气,「因为妄想和你走一生。」 江琬婉已泣不成声。 她这一颗心,忽上忽下,以为被珍视的时候,她轻得像一片云,如今亦真亦假了,却真正被人托起。 顾清影低声说:「不能再说了。我不应再说中听的话来迷混你,你该好好想想的。」 江琬婉却听不懂似的,哀求她说。 拽住她袖子的一角,要她回答:「你说你想和我走一生……那你喜不喜欢我,你究竟有多喜欢我?」 * 百花戏楼的粮食都拿出来投卖了,加上在桐城不为人知的两家铺子,顾清影大赚一笔,虽然不復往日威风,维繫整个戏楼倒是没从前那样吃力了。 她头脑好使,日日出门周旋,都满载而归。 一日,穆青敲了顾清影的房门。 仍然青着一张脸。 顾清影请他进来,不嫌劳苦地亲自给他倒了茶,还递过去。 「我没你们那么多弯绕,有话就直说了。」穆青说,「琬婉去裁缝店挑了红布,说要做嫁衣。但你们最近,似乎……」 顾清影蹙眉,又震惊又好笑:「什么时候?」 这是半个月来唯一一次她破了功。 「昨天。」穆青睨她,「就算你们早有商量,这也不是琬婉该做的事。」 江琬婉没什么亲人在世上,穆青看着她长大,心底里早就把自己划作娘家人了。当然,江琬婉肯定也乐意的。 「……嗯。」顾清影坐姿乖巧,连神情也破天荒有了反思的意味,「我没有再同她谈下去,是我的错。你放心,这些事宜,我不会让她操心的。」 「那就好。」 穆青一口茶也没沾,起身离开。 走了一半,像突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 「怎么了?」 顾清影问。 「要是定……就早定下,别叫琬婉等。还有,找几个人见证就够,别闹得沸沸扬扬。」 穆青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清影脸还有些烫。 小青蛇这个娘家人,的确耿直,她忽然明白了一些岳父岳母的刁难,和拐走人家掌上明珠的罪孽感。 该找家好铺子。 不。该先找小青蛇谈一谈。 第43章 珠玉掷四方(三) 入了夜,顾清影把桌上的帐单合上,抬手揉了揉眉头。 戏楼里的房间都被修缮清理过了,现在江琬婉就在她隔壁,兴许也没入睡。 第59页 那边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到这边来。 本想直接过去的,可还是一拖再拖。 这半个月以来,她既欣慰又伤感,江琬婉除了日常的问好,几乎没再跟她说什么话。 小青蛇长大了,就连看自己的眼神里,也不再有从前的依赖。 顾清影起身,走到江琬婉房间门口了,又顿住。 如果答案是自己被丢下呢? 她失笑。 风水轮流转是什么滋味,轮到她尝尝就是了。 只叩了一下门,门吱呀一声,很明显克制而又雀跃地打开。 江琬婉看她,佯装出几分淡然:「怎么了,三小姐?」 「……」顾清影盯着姑娘褐色的双瞳,语塞。 她最近怎么总是语塞。 「先进来吧。」江琬婉些许露拙,有点儿手忙脚乱地招唿她。 顾清影站定了,就开门见山:「穆青找我了。」 江琬婉被窘迫和心虚彻底打乱:「他,他跟你说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 四两拨千斤。 江琬婉瞅她两秒,不知气从何处来,索性转过身去,拿起撂在桌上的抹布继续清理灰尘。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自己近来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她想。还剎不住。 顾清影心口也酸了一下,她走上前,环住那片阴影。「所以,你给我的回答呢?」 背后人身上带着凉气,一定是吹了风。 而且烟味儿也比平常重,这几天佣人清换三小姐房里的菸灰缸,江琬婉撞见过一回,满满都是烟屁股。 再这样下去,是要抽出病来的。 「在上海,我一直很担心你,怕你出事,每天都提心弔胆。你回来……又以为你要丢下我了,」江琬婉被她一抱,人和心就软下来,「我其实早想明白了,你告诉我戏楼的事,已经是把命脉给了我。后面的话,是吓唬我,怕我不清醒的,对吗?」 顾清影不由伸手,轻颳了刮女孩的鼻樑。 没有了小姐丫鬟的身份,擦拭了时代的灰尘,她才明白,眼前人是怎样一块珠玉。 「对。你可真是狠心,这些天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连觉也睡不好,只好拼命看帐本,好忘了有个小傢伙还在晾我。」 江琬婉自知理亏:「以后再也不了。」 顾清影非要跟她较真:「再也不理我了?」 「我……不捨得不理你,只是不想再听那些话。」 至此,所有的话都已说开。 江琬婉忽然又嘟囔一声:「你别抽菸了,对身体不好。」 「嗯?」顾清影将下巴轻轻往姑娘肩头放,不置可否,「这个啊,你说可不行。」 「……那你去找行的人。」 「我夫人行。」顾清影说,「我要去哪里找个夫人?」 「我……我不知道。」江琬婉两颊有些发烫,她避了避顾清影的气息。 顾清影沉默了片刻。 她在想,要怎么说更好一些? 「你那天问我,喜不喜欢你,有多喜欢。想知道答案么?」 「你说就是。」 顾清影却一句话也不说了,她起身把门窗锁好,帘子拉得密不透风。 「你……你做什么?」 接下来的话,江琬婉看着女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三小姐会说出来的话。 「你既不想当夫人,那我便当你夫人……帮我,如何?」 一双手从踝骨向下攀住她指尖,手指被搓得发热。 饶是江琬婉再纯洁,也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我不会……」 「我教你。」 …… 江琬婉迷迷煳煳,不知什么时候躺下来了,她侧着撑住自己,在身侧人褪去一地衣衫的世界探索。 她并不讨厌这样。 尽管听起来太失掉自我,但,凡是和三小姐一起做的事,她都不排斥,都能找到乐趣。 「接下来要怎么做?」江琬婉十分好学,眼睛都亮了。 …… 顾清影像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的水龙头,虽然开着,但东一下西一下,这种焦灼足以弄恼一个正常人。 她停下来,面色酡红:「你……是当真不会。」 肯定句。 「嗯……」江琬婉有些自责,「那怎么办?」 顾清影捉住她的手:「跟着我。」 三秒之后,顾清影以无尽的毕生的温柔说:「手别弯,直一点……」 …… 江琬婉觉得,自己真是丢人丢透了。 她本想好好表现一番,结果总是弄巧成拙。 但换个角度一想,她忽然欢喜雀跃起来。 三小姐是她的了。 这是三小姐用最真诚、直白的方式,丢弃所有的过去,昭告她们当下彼此的归属。 于是江琬婉看着旁边仍竭力平缓唿吸的女人,凑上去,用唇虔诚地蹭对方唇角。 顾清影成功自动会错意:「你想么?」 江琬婉:「……不想。我以前听人家说,结束以后都要安慰一下的。」 顾清影毫不留情揭短:「你方才连动手都没力气。」 江琬婉:…… 「过来一点,躺太远了。」 顾清影说完,小脑袋就听话地挨着她的肩,和她一起轻轻浅浅地唿吸。 第60页 「三小姐……」江琬婉有点愧疚地说,「对不起啊,我会好好学的。」 「没关系。」 江琬婉看起来更愧疚了。 顾清影侧着看她,脸上还有未全消散的红:「其实一直想告诉你,我早就不拿自己当什么三小姐了,你也只是我喜欢的人而已。所以,你完全可以再对我放肆一点。」 还是要鼓励一下的。 万一小姑娘被打击得垂头丧气,再没了兴致,她后半生可就没指望了。 江琬婉看着她有些涣散的桃花眼,想起刚才她柔软下来的样子。 好像有点明白,奉献者的快乐了。 小青蛇翻了个身,天真又嚣张地低头看顾清影。 「那我再放肆一次,可以吗?」 突然想变回三小姐的顾清影:…… 「对,对了……」她趁着最后一丝忽明忽灭的理智,吩咐最后一句,「我另找了家铺子做嫁衣,两件……如果你喜欢,可以把定做的留,留下…… 哦。真是反了天了。 灯火俱灭的夜里,碰撞的除了人,还有两个孱弱漂泊已久的灵魂。 第44章 珠玉掷四方(四) 接下来这几天,江琬婉的日子过得十分朴实。 日日和三小姐黏在一处,江琬婉总喜欢摸摸她的胳膊和腰。 之前在向家又是郁闷又是憋屈,顾清影瘦了整整一圈,加上这几天江琬婉晾着她,吃不下饭,于是只逮着烟死命抽。 江琬婉心疼,暗自发誓一定要让顾清影胖回来。 她嘴甜人巧,很快和街坊邻居混熟了,天天去隔壁大嫂家里学做饭,变着法子让顾清影多吃。 看着人把饭菜都吃下去,晚上熄了灯江琬婉还要摸摸她,腰上有没有长一点肉。 倒的确放肆多了。 顾清影被她搅得哭笑不得,把女孩的手按在床头,翻个身低头看她:「再摸,今夜就不要睡了。」 江琬婉烫着脸轻轻挣脱出来,委屈巴巴:「错了……」 看她这副样子,顾清影本来想直接动手,想到这几日嫁衣准备好了,其他事情也准备得差不多,姑且放小姑娘一马。 「这几天太累了,过一阵子再收拾你。」 江琬婉傻乎乎地,以为是那天晚上让顾清影累着了,也就不想其他,像个大姐姐一样拍着顾清影后背要她快睡。 顾清影把人拉过来。 小脑袋背对她,在她怀里乖乖入睡。 罢了。再忍一夜。 …… 翌日醒来,收拾洗漱一番,江琬婉忙着要去做早饭,被顾清影拦下。 她让小厮从街上买了饭,吃过后,慢慢悠悠把江琬婉拉到自己房间,给她搽脂抹粉起来。 江琬婉平时仗着五官好看素面朝天,不太适应:「你干嘛……」 「带你出去玩。」顾清影说,「别眨眼睛……嗯,好看些没有?」 「我平时不好看么?」江琬婉半严肃半撒娇地说,「怎么需要化妆才能出门?」 送命问题。 「你最好看。不过今天特殊,和往常不一样。」 「有什么特殊?」江琬婉感觉到耳垂被轻轻捏住,珍珠耳环被小心戴上,「你生辰,还是我生辰?」 顾清影卖关子:「先不告诉你。」 江琬婉觉得,顾清影和她这趟出来,完全没必要坐小轿车,几乎隔几个铺子就要停一下。 她喜欢偏中式的首饰衣裳,顾清影就挨家带她挑,感兴趣的就买下来。 「喜欢的都买了,而且,再买要回去哭穷了。」江琬婉拽拽三小姐衣袖,「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顾清影意犹未尽地又买了半条街的小吃,才肯回戏楼的住处。 江琬婉只觉得她碰到了什么变故:「到底怎么了?有事不和我说。」 小姑娘好像没有想像里的开心。 顾清影想摸根烟,落了空才想起,她早答应了姑娘要戒菸,为表示诚意,还把烟全都交出去了。 「今日才发现,较真起来,我想把整个桐城都挖空了给你。」顾清影这话,再真心实意不过,「可我有的,也只不过这些。」 江琬婉眼眶一热差点掉出泪来:「你陪着我,已经是比整个桐城更让我喜欢的了。」 「真的?」 「不能再真了。」 原来三小姐在乎一个人,也会执着和不讲理起来。 回戏楼,顾清影领她到房间,床上排列着三样东西,都用红布盖着。 江琬婉瞥了一眼周围。 怎么桌上还有笔墨砚台? 「揭开看看。」顾清影说。 江琬婉掀开最右边的红布,险些被清透亮丽的蓝色晃伤了眼睛。 那是一副点翠头面,一看就晓得是珍藏级别,点翠的蓝,拱着周围莹润的白珍珠。 漂亮到她不敢碰。 「本想为你定做水钻头面的,可恰巧遇上它。这是清末时候的东西,如今看,用鸟的羽毛太过残忍,所以……」 江琬婉有些哽咽:「我上台时候不会戴它的……谢谢。」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总是被感动。 「不谢。你再揭开另外两件。」 江琬婉掀开布,发现了两件大红为主,偶有金丝线点缀的嫁衣。 是按她找人做的样式,但显然做工好了几倍。 她又是惊,又是喜,愣的说不出话。 第61页 「再问一遍,你愿意……」 江琬婉知道她要问什么,抢先答道:「我愿意你当我夫人。」 这莫名的胜负欲。 顾清影抱着「今夜你就知道」的自信,说:「我们都换上衣服,好么?」 江琬婉乖乖点头:「好。」 她们不留旁念地替对方换上衣服,再看彼此,各自觉得惊艷。 大红的衣,比艷红还要动人的脸红。 「这算是要成婚了。」顾清影低声说,「是不是,新娘?」 这里没旁人,江琬婉还是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是。」 「会写毛笔字么?」 江琬婉:「……几乎不会。」 「嗯。」顾清影把人背对着自己揽在怀里,一手握住姑娘的手和笔,另一只手撑着桌子。 三小姐身上的淡香,和手上被半握住的融融暖意,都让江琬婉觉得,此生无憾了。 「那一起写婚书。」 第45章 珠玉掷四方(五) 毛笔笔尖蘸了黑墨,在一边抹匀,才小心谨慎地往纸上落。 江琬婉不吭声,生怕打扰顾清影,手腕随着她的手而移动,感受着她一深一浅,一停一顿。 「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三小姐正儿八经写字,工整如同印出来的一般。 江琬婉不由得分了神,抬眼看她专注的眸子,两把小蒲扇似的眼睫。 一定是练了很多很多次,才把字写得这样漂亮,落笔又这样地稳。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顾清影虔诚而又郑重地,写下两个人的名字。 她想了想,有意用左手手指涂抹上墨水,按下手印。 右手力道重些,待会还要有别的用处呢。 江琬婉也蘸了点墨水,按了手印。 她看着那张作完的婚书,看着自己的名字,恍若隔世。 这是她吗? 从前她会想,就算把她的名字和三小姐的并排,也是一种奢求。而如今,它们真切地挨在一起了,三小姐在一点点教给她,如何平等地对话。 软软的唇瓣蹭上来。 江琬婉温和地由她攫取,直到自己唇边被打湿,她有些不自然地退出来:「你给我画的妆,还没卸……」 顾清影说:「无妨。口脂都是花瓣做的。」 然后这次更浓烈地和她搅在一处。 江琬婉由内而外生出一种冲动,本能的冲动,想要被解开衣衫…… 等到自己被按在床边了,三小姐忽然起身:「我先去洗手。」 好吧,为了整洁。 她等着等着,不过一霎那功夫,等得慢如寒冬。 索性自己伸手解,偏偏解到一半,半掩半遮,三小姐推门进来。 顾清影眼里的光,好像被眼前场面染得半昧不明。 她忍住了直接提纲挈领的想法,告诉自己再柔和一点,让今夜再美好一点。 灯暗着,月光半熄。 江琬婉忍着叫喊出来的冲动,脚踝搭在床边,来回蹭得发热,连床单也蹭地皱起来,一半挂在空中,一角挨着地面。 顾清影本想宣告实力:「谁是夫人?」 结果江琬婉连应答的力气都剩不下多少,她现在明白了,三小姐是让着她由着她,要论技术,还是得顾清影。 接连几次,不等江琬婉说,顾清影已经很有节制地停下来了。 江琬婉尚在迷濛当中:「你怎么停了?」 「明天会痛的。」顾清影帮她清理好,替她揉着腰腿,催促她入睡。 「哦……好吧。」困意袭来,江琬婉捏捏眼睛,把最后的话说完,「我今天很开心。」 顾清影说:「知道。」 「这辈子都……没有今天开心。」 不堪的童年,望不到底的人生。江琬婉所花费的许多时间,都用来使自己站稳脚跟,不要与其他人同化。 这算不算……生命里终于遇见了报答。 顾清影却说:「以后也会很开心的。」 「嗯?」江琬婉强撑着哼出一声。她困得迷煳,眼皮快要黏住了。 「我们把戏楼规划好,这样你和穆青就都能有地方唱戏了,窦新桂还在四下漂泊,我已经找人寻了,她人也不坏,往后待在戏楼,也有口饭吃。你呢,以后唱戏,若是想要酬劳,就找场地唱,收门票,若是不想,那我就随你到处义演,等过几年再收两个徒弟也好……我只会做生意看帐本,大抵也能保你衣食无忧,你就尽管做想做的。再过几年,你万一厌烦了这种日子,我们就养个小姑娘,一个或者很多个,毕竟姑娘在这时代都不好活。等老了,我们就去看看山山水水,穆青那冰山对你宝贝的紧,该尽快给他找个媳妇,到时候大家一起种花养草,养养小动物……」 说着说着,顾清影再侧头看,怀里的姑娘已经睡着了。 唿吸平稳缓和,一起一伏,不知是不是想到什么,连嘴角似乎都挂着笑的。 她也失笑。 罢了。总归是一些她下定了决心要做到的事,小姑娘听没听到,并不很重要。 重要的是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只要和你一起……就好了。」 顾清影小心地护住她,也渐渐入睡。 再后来啊。 第62页 顾清影始终在践行着她的话。 哪怕后来京剧遭受过一段灭顶之灾,哪怕她们曾艰难得连把日子过下去都是问题,哪怕她们倔强地走了过来、真的养了个小小姑娘。 她们始终握着彼此的手。 无需过多形容,只是站在彼此身边。 她们的生活,从此也一以贯之地融进市井里去了,时代浪潮拍打,那一点点影子,那一点点戏剧的执着,在她们、在每个人身上立体地呈现着,又被泥土掩埋。 她们生于民国,踏进下一个世纪不久相继辞世。 这世界林林总总,细究到底,她们没有遗憾。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江知意最后也没有将百花戏楼商业化。 这些年它始终伫立在桐城,像不入流的乌托邦,可它分明又与很多人的理想重合着。 它会伫立多久?不知道。但它仍伫立着。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以这个id正儿八经讲话了。 我知道有从其他文跟到这里的读者,在这里一併感谢,真正写文的时间并不算长,我尚有很多稚嫩之处。喔,你们能跟到这里,也不太容易了哦,摸摸。 顾三和小江没有遗憾,我应该也是没有遗憾和后悔的。 但还是要跟你们道个别。 对不起。和,谢谢包容。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