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旧情郎》 第1页 [古装迷情] 《长公主的旧情郎》作者:寒花一梦【完结】 文案: 平阳长公主李妩,生性骄纵,胆大肆意,被她撩过的未婚郎君不知凡几。 贺知余是其中生得最好看的那一个。 李妩原本很喜欢他。 奈何他黏人又爱吃醋,李妩久而生倦,将他抛弃。 久别重逢,贺知余摇身变成侯府世子,深得皇帝信任,并且成为一众小娘子们心中犹如高岭之花的存在。 李妩虽觉诧异,但未放在心中。 直到遭了贺知余的算计报復,面临被迫和亲的局面,她才晓得,当年他们之间的那一段情,贺知余一直耿耿于怀。 思索数日,李妩深觉,想要尽快破局,不如—— 摘下这朵高岭之花,再撩贺知余一次。 · 贺知余的旧友都以为,他做的许多事皆为报復平阳长公主。 唯有贺知余清楚,他想要的,从来都是李妩回到他身边,心里只有他一人。 备註:1甜。 一句话简介:论如何攻略一个黑化权臣前任。 立意: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妩 ┃ 配角:贺知余 ┃ 其它:权臣、黑化、攻略 第1章 重逢 那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依旧赏心悦目…… 七月流火,酷暑渐消。 晨早温煦灿烂的光静静照在朱红宫墙上,明黄琉璃瓦熠熠生辉。 「是我对你不好吗?」 忽而响起的一声诘问蕴着丝丝的笑,语气轻快,声如莺啼。 叫人辨不出其中真意。 「自然不是!」 否认之言脱口而出,年轻郎君似未思考便已给出答案。 立在年轻郎君面前的李妩轻笑一声。 「不是?」 话音才落,她唇边笑容越深,骤然抬手,一巴掌扇在眼前之人脸上。 「不是为何不珍惜?」 眼前晃过一片大红衣角,紧跟着「啪」地一声沉闷的响。 郎君脸颊火辣辣,李妩眉眼徒留冷艷与淡漠:「你可当真是不知好歹。」 说她对他好却背着她和别的小娘子纠缠不清。 可不是不知好歹? 她对这些事本不那么在意。 左右前些日子撩拨这人不过一时兴起,也未真的把人放在心上。 但偏要不识趣故意来拦她、要同她解释便招人厌烦了。 难道还妄想她原谅他,给他机会? 收回手,李妩慢慢理一理衣袖:「往后你我再无干系,你愿意同谁亲近也与我无关。别再来碍我的眼。」 年轻郎君似羞愧低头:「殿下……」 李妩冷笑,余光瞥见一抹身影,当下视线越过他,落在此刻自宫门迈步而出的另一人身上。 一袭绯红官袍、头戴官帽的男子年轻英俊,长身鹤立。 在深宫的一片金碧辉煌里,他眉目冷淡、气质疏离,愈显出几分出尘淡泊,亦无声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贺知余。 李妩看清楚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离开京城三年时间,与贺知余也有三年未见。 虽说她从边关回来已有一阵子,但对许多事皆没留意。 不曾想在这里遇到他。 如今再见,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相比,变化颇多,乍一下,倒叫人恍惚。 但一副好皮相比从前更甚。 李妩微弯了下唇,哪怕被撞见极不淑女的一面,她脸上亦丝毫不见偶遇旧情人的难堪尴尬。 那种平静的神色与目光,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过。 贺知余从宫里出来便瞧见李妩。 她仍如往常,一袭张扬的红衣,乌髮如瀑,靡颜腻理,一张生得极美艷的脸,若灼灼芙蕖、似海棠春醉。 无论在何处、无论在何时,皆为最惹眼的存在,轻易引人注意。 李妩打人的那一幕,他看见了。 抬眼对上李妩勾着笑的一双妩丽眸子,贺知余淡淡回望。 和李妩一样,他脸上没有撞见旧情人的窘状。 反而本面对李妩、背对贺知余的年轻郎君注意到李妩的目光,回头看一眼,望见贺知余,顿时心生窘迫。他压着情绪转过身,与贺知余见了个礼:「贺大人。」只是脸颊残留手指印,有几分滑稽。 贺知余眉眼不动,客气回礼道:「凌公子。」 随即方才与李妩见了个礼,语声疏离:「长公主殿下。」 他表情冷淡,口吻同样冷。 李妩不以为意一笑,更无半分异色,随意点了下头,权当应下。 被贺知余唤作「凌公子」的凌越实则乃户部尚书之子。论起来凌越身份不低,但他无官无职,面对身为长公主的李妩和身为朝廷重臣的贺知余不免挺不直腰板。 但比起这些,此时夹在他们二人中间的凌越,只觉心底那一份压不住的尴尬愈演愈烈。 因他知晓长公主殿下同贺大人之间曾有过一段情。 彼时贺大人尚是新科状元。 长公主殿下费尽心思追求贺大人一事在京城闹得可谓沸沸扬扬。 不久之后,贺大人拜倒在长公主的石榴裙下,那一阵子,他们两个人蜜里调油,如胶似漆,似感情极好。 第2页 但后来仍分开了。 其后长公主殿下更去往边关,一走三年之久。 直到前一阵子才回来京城。 凌越暗忖间不动声色看一眼李妩,復又看一眼贺知余。他正准备同贺知余寒暄几句化解尴尬,便听李妩淡漠开口:「还不滚,是想我请你用饭?」 凌越愣一愣。 李妩又笑,眼尾勾起,顾盼生辉,她容颜中的那一抹妩丽之色更显妖冶。 凌越没来得及说话,她已迳自走向停在宫门处的软轿。 从头到尾不曾与贺知余说半个字。 待凌越回过神,抬眼已只能望见李妩的背影。 贺知余也朝李妩背影看去一眼。 那样风姿绰约、秀美姿容之下,藏着的却是一副冷硬心肠。 多年之前,早有领教。 贺知余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垂眸之间,他敛起眼底燃起的一团炙热。 礼貌同凌越告辞之后,贺知余也未多留,大步离去了。 被留在原地的凌越终于抬手摸了下红肿的脸颊,他耸拉着眉眼,垂下脑袋,丧气转身。 …… 李妩乘软轿去往临华殿见李深。 宫门外发生的事情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 三年前,李妩一母同胞的哥哥李深继承大统,是为新帝,而她被册封为平阳长公主,赐住长公主府。她今日进宫,便因嘉和帝李深有事相召。 去往临华殿的路上,李妩百无聊赖中想起方才偶遇贺知余。 她回来京城,只要贺知余在,他们迟早见面,早见、晚见、以何种方式见,于她并无太大区别。 然数年不见,那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依旧赏心悦目至极。 尤其他一袭绯红官袍的模样…… 李妩随口问道:「贺知余如今在何处任职?」 「回殿下的话,贺大人如今在大理寺任职,是少卿大人。」 「贺大人上任不久便办了几桩陈年旧案,大家都夸贺大人手段了得呢。」 软轿外的太监陈方堆着笑说起贺知余的好话。 李妩品了下大理寺少卿这个官职,笑道:「他三年前在春闱科考中蟾宫折桂,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不假,可才两三年而已,他这官是不是升得太快了些?」 「殿下这几年不在京城,有所不知。」太监一一与李妩细细解释,「头两年宣平侯将贺大人认回去了。据说贺大人乃是宣平侯流落在外的嫡长子,此番也算认祖归宗,贺大人的嫡长子身份当时是上了贺家族谱的,便不会有假。」 「宣平侯将贺大人认回去后,又上摺子向陛下请封贺大人为侯府世子。」 「因而,如今贺大人不只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也是宣平侯府的世子,身份委实不一般。」 说清楚贺知余身世这一桩,那太监揣度着再道:「这些年上贺家说亲的媒婆甚多,贺大人却不曾点头,至今未娶妻,也无婚约在身。奴才听过一耳朵,道京城里的小娘子有不少评价贺大人实乃高岭之雪、云端之月,高不可攀。」 李妩才回京城不久,诸事繁杂,也是忙碌的。 这些旧闻她此刻将将听说。 回想三年前初见贺知余,他才十八岁,身上几分少年郎君的青涩与傲气。 彼时一袭干净齐整的布衣便如松如竹、仪表堂堂,眼眸清亮无比,与如今犹如深潭望不见底的一双眸子截然不同。 原是经歷这许多的事。 但所谓高岭之雪、云端之月……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人,偏偏折在她手里过,在那些人眼里,同她之间一场过往,岂不是贺知余的污点? 李妩沉吟中闲闲一笑。 「这样有出息的郎君,贺家如何会不想把人认回去?」 「殿下说得极是。」太监恭维,復道,「像贺大人这般一表人才的郎君,委实不多见。贺大人又曾护驾有功,陛下待贺大人也是颇看重的。」 「护驾有功?」 李妩拧眉,掀开帘子一角问,「怎么回事?皇兄遇到过危险?」 太监连忙道:「不过几个宵小之徒,未伤陛下分毫,那时也已将他们一网打尽,请殿下放心。」 跟着才与李妩解释当时的情况。 简而言之,乃新帝李深在三年前的冬狩之际遭遇埋伏刺杀。 彼时贺知余伴随君侧,替新帝挡下一箭,于是有太监口中的「护驾有功」。 正是因着此事,新帝待贺知余越发看重。 宣平侯与贺知余父子相认之后,上摺子请封贺知余为宣平侯府世子一事才会如此顺利。 自贺知余任职大理寺少卿,朝堂内外已然默认贺知余是新帝面前的「红人」,与旁的朝臣终有两分不同。 目下几乎无人明面上随意轻视这位年轻臣子。 李妩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放下心,闲谈间软轿稳稳停在临华殿外,她扶着太监的手下得软轿,独自步入殿内。 …… 李妩到临华殿时,嘉和帝李深正在批阅奏摺。 听见大太监禀报李妩到了,他搁下手中的硃批御笔,屏退殿内宫人,微笑看着李妩走上前。 「皇兄万福。」 李妩与李深行了个礼,起身后笑问,「皇兄急急派人寻我来,所为何事?」 李深比李妩略长三岁。 兄妹两个人倒是自小关系极好,李深对李妩这个妹妹十分疼爱。 第3页 「你先看一下这个。」 李深手指轻点一点案一角放着的东西。 李妩将东西拿起来,展开。 这是一封国书,是一封来自与大晋相邻的小国鞑靼的国书。 迅速看罢这封国书上的内容,李妩不由挑眉:「鞑靼想要同大晋和亲?」 「是。」李深颔首道。 他站起身,负手来回踱得几步:「鞑靼往年与大晋多有不和,他们的人每逢秋冬,总要闯入大晋的境内,掠夺百姓的钱财与粮草,以致边关百姓每逢年尾时常胆战心惊。此番倘若能握手言和,边关的百姓们也能过安生日子了。」 李妩在边关待了数年时间,对这般情况有所了解。 这些鞑靼人异常狡猾,通常一击即退,想要追击颇为艰难,而鞑靼又对这些生事的人横加庇护。 倘若大晋和鞑靼能借着和亲一事从此和平共处,边关的百姓们日子确实会变得更安生。 不过…… 「皇兄想同我说的,大概不止这个吧。」 李妩暗忖间抬眸看一看李深,「所以那个将要去鞑靼和亲的人,是我?」 「是鞑靼点名要你。」 李深纠正她。 第2章 两情 与梦中的那一道身影渐渐重叠在一…… 两国和亲,事关重大。 大晋与鞑靼向来有些摩擦,断然没有鞑靼随意想说和便说和的道理。 更没有鞑靼点名要她,大晋便得答应的道理。 李妩相信自己皇兄也不是这个意思。 否则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全无愠色同她提起这么一件事。 「鞑靼人为何会知道我?」李妩好奇问。 李深说:「据传因你在边关时,叫鞑靼的三皇子瞧见,他对你一见倾心。」 这也不是不可能。 边境之地由来鱼龙混杂,鞑靼的皇子若是扮做普通百姓混在人堆里,她未必能够注意。 「作为一国公主,若我前去鞑靼和亲能换来大晋百姓安宁,自然是万分值得。」李妩微微一笑道,「皇兄若已做出决定,我自无意见,一切听由皇兄的安排。」 李深抬眸,笑容淡淡。 「大臣们皆认为此提议甚好,擎等着鞑靼使臣进京。」 「唯有吕相持反对的看法,以为不妥。」 「但单他一人,终究辩不过其他大臣们,吕相最终也不得不点头同意。」 宰相吕鸿乃三朝元老,在朝堂中威望极高,说一句唿风唤雨也是不为过的。 上赶着去相府讨好攀交吕家的人将相府门槛都踏破了。 他的反对,在李妩看来也非真心反对,不然那些唯他马首是瞻的朝臣,该同样站出来反对才是。 这件事便有点儿意思。 李妩笑:「吕相一把年纪,对大晋也是一片拳拳之心。」 她转而再问,「只不知此番乃哪位大人主张答应鞑靼提出的要求?」 李深静静看着李妩,笑容染上些许调侃。 「妹妹当初实在不该那样绝情,伤了贺大人的心,以致于惹来如今的事。」 李妩却笑意不减:「皇兄这话实在冤枉人。」 「我对贺大人,也是有过真心的。」 从未在皇妹口中听过对哪个男子有真心,李深听言下意识扬了下眉。 他去看李妩,李妩眉目平静,方才的话倒似随口之言。 李深抿唇,又笑了下。 「你同贺大人之间若有误会,得找个机会解开才是。」 李妩点点头。 「皇兄说得极是。」她眉眼弯弯,「我会去见贺大人的。」 …… 直到回到长公主府,李妩仍在想李深那些话。 如若一切皆是皇兄的安排,没必要瞒她,所以当真是贺知余有意主张让她去鞑靼和亲。 依今日从太监口中听说过的种种,贺知余的举动无疑也会引来一些支持。她同贺知余之间那些旧事知道的人很多,即便贺知余有心报復她,旁人不会奇怪,说不定乐见有人当出头鸟、看好戏。 连她皇兄都认为贺知余是有心报復。 可见贺知余在促成答应鞑靼和亲之事上的表现有多招眼了。 啧。 过得许多年,竟仍这般厌她恨她?便那么念念不忘吗? 李妩懒懒躺在美人榻上,伸手点一点葡萄,她的大丫鬟清芷当即动手将葡萄剥了皮餵到她嘴边。一连几颗清甜的葡萄下肚,轻抬眼帘,见清芷欲言又止,李妩笑,语气:「有话便直说。」 清芷将一颗新剥好皮的葡萄再餵到李妩嘴边。 待李妩吃下以后,清芷方小声道:「奴婢是替殿下不平。」 「贺大人堂堂七尺儿郎,竟是拿得起放不下,为着多年前的事,这般算计殿下,实在小肚鸡肠,叫人不齿。那鞑靼是什么地方?殿下当真去鞑靼和亲……」 说着又说不下去了。 和大晋相比,鞑靼只称得上弹丸之地,且鞑靼人野蛮得紧,不提两国习俗诸多不同,那日子能好过得起来吗? 清芷想着这些便心疼李妩,禁不住眼眶微红。 她低下头,掩起眼底的泪。 「我是大晋的长公主,若我嫁去鞑靼能换来百姓安宁,便是我该做的事。」 李妩对清芷仍是在她皇兄面前的那番话。 「不过我确实也没想到他对当年的事这样耿耿于怀。」她笑一笑,手指再次点一点葡萄,示意清芷继续剥葡萄来吃,「我得好生想一想,这事究竟该怎么办。」 第4页 清芷小心问:「殿下有法子吗?」 「没有。」李妩微抿唇角,「但天无绝人之路,鞑靼的使臣既未到京城,不必太过着急。」 贺知余,贺大人。 李妩从内心深处翻出那些与他有关的回忆,兀自琢磨起来。 …… 宣平侯府。 秋日深夜的凉风自微敞的轩窗吹入房中。 贺知余睡梦中醒来,回想起梦境,一张脸阴晴不定——这些日子他已不知第几次梦见李妩。 属于她的香与甜清晰如昨。 那一声声如呢喃的温言软语响在耳边,却已离他如此遥远。 这些年,这个人便一直这样折磨他。 时不时闯入他梦中,叫他想忘也忘不了,叫他记起她的绝情,记起她一副冷硬心肠,刻骨铭心。 但她回来了。 离开京城足足三年之久,她终于回来了。 贺知余将手臂打横搁在额头上,双目紧闭,徐徐吐出闷堵在胸口的浊气。 李妩定会来找他,他知道,也确信。 这一次,他绝不会如三年前那样给她离开的机会。 心下想着,贺知余睁开眼。 一双眸子犹如两簇烧得正旺的火苗。 于是贺知余在与李妩久别重逢的第三日,等到李妩出现在宣平侯府。 彼时他仍在衙署办事,府里派了人来递消息。 贺知余没有着急赶回府去。 他三言两语打发走那个小厮以后继续忙于手里的公务。 贺知余回宣平侯府是在放衙之后。 得知李妩在正厅,他迳自去往侯府正厅。 迈步进去,便见侯夫人与府上的小娘子小心谨慎陪在一旁。 几个人一见贺知余,如蒙大赦。 她们之所以如此乃因晓得李妩这位平阳长公主不好惹。 往前有位国公府的少爷在她面前多嘴多舌,便被她叫侍卫把人押下,摁着跪在大街上被扇耳光。 那少爷受此折辱,心下难堪,当夜便自寻了短见。 幸得小厮及时发现把人救回来。 然而事情闹得这样大,李妩有当时的大皇子与彼时尚是四皇子的皇帝陛下相护,最终不过被罚禁足府中半月。反而那位少爷,从此远离京城,再没有回来过——怕也是觉得没脸再回来了。 贺知余主张大晋与鞑靼和亲,鞑靼偏又希望平阳长公主嫁去鞑靼…… 任谁都瞧得出来,他这一次是蓄意报復。 以长公主的性子能咽得下这口气?谁知长公主今日是不是来找贺家麻烦的? 怕不小心激怒李妩,她们只能盼着贺知余赶紧回府,让他自己解决。 坐在上首处的李妩似对众人心思浑然不觉,气定神闲搁下手中茶盏,慢慢抬眼去看贺知余。视线在贺知余脸上定一定,她莞尔一笑,语气熟稔:「贺大人,你终于放衙了,我等你许久。」 红衣乌髮,肤白胜雪。 嫣然而笑的模样与梦中的那一道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贺知余看着她,冷淡客气。 「不知长公主殿下前来府上所为何事?」 「多年未见,想与贺大人叙叙旧。」李妩站起身,含笑瞥向旁边的宣平侯夫人与贺家的小娘子,「贺大人确定我们要在这里叙旧?」 贺知余听言沉默了下,转身往正厅外走。 李妩笑着,抬脚跟上。 贺知余带李妩去他的书房。 两个人在默然无言中一前一后穿过开着秋菊与丹桂的庭院。 正是夕阳西沉时。 落日余晖将庭院里的草木镀上一层暖黄的光。 李妩随手掐了朵紫菊拿在手中把玩,毫不掩饰、全无避讳打量起走在她前面几步的贺知余。 几息时间,她轻笑中问:「贺大人这几年好像长高了些?」 走在前面的人仿佛不曾听见这话,脚下不停,也无半个字回应。 直到走到书房外,贺知余在廊下站定,偏过头去,淡然吩咐底下的人奉茶。 他先一步走进去。 李妩继续跟在他的身后,入得书房,见花几上一个白釉瓶空空如也,随手把手中紫菊放了进去。 贺知余走到书案前,转过身便见李妩已不客气打量起他的书房。 从书房陈设,到书案上摆放的纸墨笔砚,眸中有好奇之色,似对他书房种种颇有兴趣。 不多时,小厮进来奉茶又退出去,识趣将书房门关上。 贺知余没有多管李妩,迳自在书案后坐下,平静端起茶盏,悠然喝起茶。 李妩打量过半天贺知余的书房,看一眼贺知余,手掌撑在书案上,微微俯下身望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能为大晋百姓们过上安定平和的日子出一份力,这是身为长公主的我应该做的。去鞑靼和亲之事,我无意见,只是贺大人,有一件事,或许有些难办。」 贺知余迎上李妩的目光:「什么?」 李妩弯一弯眼睛,眼角眉梢妩媚之色稍敛,漾出一抹温柔意味。 「我们的女儿,要怎么安置?」 「是将她留在京城让她在宫里长大呢?还是让她随我去鞑靼?」 语气再软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然她弯着眼睛笑容灿烂,乍一看像是在说着什么甜言蜜语。 夕晖自轩窗照进来,照在贺知余的脸上。 第5页 一片静默中,他的眉眼在光影中几分晦涩不明,那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愈发幽暗深邃探不到底。 「我们的女儿在哪?」 贺知余声音里透出一股冷硬,「怎得不带来让我这个亲爹见一见?」 第3章 得逞 「贺知余,你是不是怪我?」…… 贺知余的反应让李妩意外又不意外。 三年时间,人到底都是会变的,贺知余不再是当年的性子也不稀奇。 只她本以为这样的话会令他有哪怕一瞬间的失态,却没有。 贺知余表现得十分镇静,镇静得仿佛早知她会对他说出那些话一样。 李妩低眉一笑:「两岁的孩子,哪里能跟着我在外面瞎跑,人在长公主府里奶娘仔细照看呢。」她直起身子,从书案前退开,退到一方茶几旁的玫瑰椅上坐下。 李妩单手托腮歪着脑袋好整以暇望向书案后的贺知余。 盈盈笑意始终萦绕在她的眉眼。 「看着贺大人现下这般冷冰冰的模样,竟叫我越发怀念起从前了。」 「那个时候的贺大人多可爱多有趣呀。」 十八岁的贺知余全然不是如今这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李妩仍记得那时他被逗一逗便会悄悄红了耳尖,偏面上强作镇定,叫人禁不住想将他一逗再逗。 那时的贺知余整个人又青涩又单纯。 同她在一起那些日子,更是恨不得将心窝子都掏给她。 那双眼睛也瞧不见她之外的小娘子。 多么可爱的一个少年郎君。 过去几年时间,他依旧忘不了他们之间那一段情,说来并不能怪他。 「长公主,人是会变的。」 贺知余回望李妩,语气无波无澜,「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贺知余,长公主在我眼里,也是一样。」 李妩认同般点点头:「是呀,贺大人,我们都变了。」 她目光从贺知余脸上移开,望向白釉胆瓶里那一朵她随手摘的紫菊。 不知在想什么,李妩陷入沉思,也变得静默。 贺知余看得她片刻,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平心静气喝茶,耐下性子等着她再一次开口。 但他心下思忖起李妩方才提到过的孩子。 按照李妩的性格,她会提,说明现下长公主府里当真有那么一个女孩儿。 是她从边关带回来的? 谁的孩子? 李妩说是他们的孩子。 贺知余却晓得不会是他们的孩子,倘若是他们的孩子反倒极好。 三年前她离开京城去边关,走时的确伤心难过。 但那些伤心难过与他没什么关系。 她的伤心与难过只与当时的大皇子、她的大皇兄有关。 当年,大皇子出了事。 沉吟半晌,他改变想法,打破书房安静。 端起茶盏抿一口渐凉的茶水,贺知余出声道:「不知长公主打算几时让我去见女儿。」 贺知余的声音拉回李妩神游的思绪。 「贺大人几时得空?」她微笑反问,又说,「现下去也不无不可。」 话语中隐隐似含着某一种邀请。 在天黑之际,他随李妩出入长公主府,直到深夜方才离开……只怕翌日便要传得人尽皆知。 「今日不行。」 贺知余漫不经心道,「改日得闲,定亲自去府上见一见。」 其实得闲,他今晚无事,能随她去长公主府。 可不想让她轻易得逞。 然李妩要的便是贺知余这样一句话。 「一言为定。」她含笑起身,「贺大人,我同孩子在长公主府里等你。」 贺知余又一次看着李妩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紧绷的一张脸放松下来,想到李妩有意诱他去长公主府,他嘴角一点若有似无的笑,眼底也浮现一抹幽深之意。 …… 去过一趟宣平侯府,与贺知余单独见过面,李妩确信这个人也非恨她入骨。 只是皇兄说得对。 当年的事大约给贺知余留下阴影,才叫他如今这般对待她。 好在仍然有机会化解。 想要推她去鞑靼和亲的人,比贺知余更「真心」的有之。但既对方要让贺知余当那只出头鸟,她便也顺着他们的意,当只在乎这一只出头鸟,只纠缠于他。 有所收穫的李妩心情不错回去长公主府。 路过芝春斋,特地停一停,亲自去买了些点心和糖捎回去。 李妩自十五岁那年搬入公主府时起便一直住在月漪阁。 她踏入月漪阁已是天黑之际,月漪阁处处点起灯,廊下挂着的几盏灯笼投下明亮的光,照在一个小小身影上。 小囡囡仰着笑脸望向李妩。 一双大大的眼睛不停眨巴眨巴,圆圆的小脸蛋又粉又软,头顶用红绸缎扎着两个可爱的小揪揪。 「娘~抱~」 才两岁的小小娘子软糯乖巧沖李妩张开手臂索要抱抱。 李妩走上前把人从地上抱起来,一面带她往房间里去一面问:「婉婉用过晚膳了吗?」 小囡囡没回答,只小手搂着李妩的脖颈,凑上前「吧唧」亲一口她的脸。 清芷跟在李妩身后道:「小姐执意要等殿下回来,尚未用膳。」 李妩闻言,垂下眼去看怀里的人。 第6页 小名婉婉、大名李婉的小囡囡把脸往李妩怀里埋一埋。 李妩温柔笑笑,只吩咐一声让底下的人摆膳。 入得里间,李妩抱着婉婉在美人榻上坐下,又让清芷用买回来的莲子糖化一碗糖水来。婉婉尚小,自己吃糖费劲,也担心她会不小心被噎着,化成糖水便不怕。 餵婉婉喝过糖水、一起用过晚膳,李妩便让奶娘带她下去休息。 清芷去吩咐丫鬟准备热水后,折回里间。 李妩今日去宣平侯府未带丫鬟同去。 这会儿,清芷走到斜躺在美人榻上的李妩面前,压低声音:「殿下,贺大人那边顺利吗?」 「顺利。」 李妩眉眼不动,微笑说道。 清芷看一看李妩的脸色,略放下心:「若贺大人能早日改变想法便好了。」 「小姐喜欢殿下,也是不愿和殿下分开的。」 虽然清芷知道李婉不是李妩的孩子,但清芷也知道,从李妩决定把人带回京城起,李妩便是准备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养的。外人眼中,李婉只会是李妩的孩子,亦只能是李妩的孩子。 李妩拨弄着腰间的香囊玉佩:「贺大人改日会来长公主府看婉婉。」 清芷一怔:「殿下告诉贺大人了?」 李妩勾了下嘴角,轻唔一声:「我同贺知余说,婉婉是我和他的孩子。」 清芷又一怔,继而倒吸一口凉气。 李妩继续道:「于是他要来府里看婉婉,我答应了。」 清芷向来知道她这位主子不是个按常理做事的人,可仍被方才的话吓了一跳,回过神后隐约明白李妩的意图。 「殿下,要提前做什么安排吗?」 思索几息时间,清芷询问。 「我自有成算。」 李妩弯唇,待丫鬟准备好热水,便让清芷扶她起身,转而去浴间沐浴梳洗。 即便贺知余说「改日」,李妩也知他根本不会主动来长公主府。 但无妨,过几日,她去找他便是。 确如李妩所想,贺知余并没有主动去长公主府的打算。 自从那一天李妩出现在宣平侯府,其后数日,他们未曾再见,他也忙着查手里的一桩案子。 那桩案子牵扯到一桩旧案。 贺知余亲自到库房去找那桩旧案的卷宗。 库房里光线有些暗,四下静悄悄的。 不少卷宗存放时间已极为长久,翻动之间,鼻尖越能嗅到一股腐败的味道。 贺知余专心于手里的事。 他微低下头,英俊的面庞隐在昏暗的光线里,双眸如漆,轮廓分明。 略费一些时间才翻找到需要的卷宗。 贺知余将这一摞卷宗放在一旁,准备稍微整理下便从库房出去,余光恍然似瞥见一抹张扬的红。 他蹙眉,偏头望去,只见李妩倚靠书架,正含笑看他。 不知几时来的,也不知来了多久。 「贺大人。」 四目相对,李妩笑容灿烂,直直迎上贺知余的眸子,「我来找你。」 这里是大理寺的库房,李妩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贺知余没有提。 李妩是平阳长公主,身份尊贵,大理寺的人不敢伤她,也担不起这责任,拦不下她很正常。 既然拦不下,自然便可能出现在库房了。 贺知余拿起那一摞卷宗,抬脚往外走:「殿下,微臣有公务在身。」 李妩脚下也动了动,依旧笑:「不碍事,贺大人先忙,我今日得闲,有空闲慢慢等。」 口中这样说却拦住他去路。 贺知余抬眸,面无表情看着她道:「多谢殿□□谅。」 李妩笑问:「贺大人今日放衙之后可得闲?」 「我在长公主府等得许久却不见贺大人登门,不得不来大理寺寻贺大人。」 库房外几道人影一晃而过。 李妩声音不高不低,但外面的人足以听清楚她的这些话。 她行事一向张扬高调。 贺知余清楚,整个大理寺必已晓得她在库房,晓得他在库房,晓得她是「专程」来找他的。 因而外头有人偷偷摸摸跑来看热闹。 李妩的一言一行,皆可能迅速在大理寺传开。 他不去长公主府。 她便来大理寺,一样备受瞩目。 贺知余洞察李妩心思,眸光闪了闪,凝视着李妩那张笑脸。 无论他去不去这趟长公主府,她心中所想都能得逞,根本不需要他的配合。 这一局,又是他败了。 贺知余带着那摞卷宗同李妩从库房出来。 在同僚们好奇探究的目光里,他交待过几件事,随李妩离开大理寺。 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大理寺外。 李妩先一步上去,纤纤素指撩起帘子,笑看贺知余:「贺大人,上来吧。」 贺知余立在华贵的马车前,没应她的话。 李妩但笑,他终究在沉默中上得马车,端坐在李妩的对面。 「回府。」 随着李妩一声令下,车夫当即听从吩咐驱着马车往长公主府去。 马车车厢里只他们两个人。 贺知余心中郁郁,安安静静不去看李妩。 他沉默,李妩也沉默。 唯有穿过长街时市集的热闹响动不停传入他们的耳中。 第7页 直到李妩不安分拿鞋尖碰一碰他的。 缀着南珠的软底红绣鞋与黑色皂靴碰在一处,看似微小的举动满含暧昧。 贺知余皱了下眉。 下一刻,他听见李妩一本正经问:「贺知余,你是不是怪我?」 第4章 滋味 是比过蜜糖的甜,亦是摧心肝、枉…… 是不是怪她? 长街的热闹渐渐远去,马车内外一片无声的寂然。 贺知余目光不轻不重落在李妩脸上。 他品着李妩的话,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 贺知余不由得想起他们的过往。 初遇李妩,他十八岁。 那时他一个穷书生,遵从母亲遗命上京赴考,幸而高中状元,没有辜负母亲独自将他拉扯长大的恩情。 只是自启蒙起,他便一门心思寒窗苦读,对儿女情长从无念想。 更不晓得那是个什么滋味。 但他遇到了李妩。 十六岁的李妩同眼前的人无几多差别,一样喜穿红衣,雪肤朱唇,灿烂明媚,与旁的小娘子全然不一样。 她胆大肆意,见过他两面便每日笑吟吟追在他的身后。他写过的文章、诗词,她皆搜罗了去,装订成册,背诵于心,他不理会她,她便故意紧跟着他,压着声音一一背给他听,叫人束手无策。 「贺知余,你的文章写得真好。」 「贺知余,你什么时候能为我写一首诗呢?」 「贺知余……」 那个时候的她喜欢沖他甜甜笑着全须全尾喊他的名字。 他却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 知余知余。 他的母亲明明白白告诉过他,为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认为他很多余,认为他将她的一生拖累。 后来他把此事说给李妩听。 李妩抱着他,似极心疼他,在他的耳边温柔说:「分明是『知道余生若能得你相伴,定幸福快乐』的知余。」 十八岁的他太过蠢笨,将这样的话信以为真。 他满心以为他和李妩两个人当真有余生,有一辈子,直到李妩将他抛弃,有如当头棒喝,叫他一夜醒悟。 是不是怪她? 贺知余在心底将李妩的话品了又品。 他眼神凉下去两分,却嘴角微弯,扯出一点笑的弧度。 「长公主此话何意?」 李妩捕捉着贺知余脸上所有细微表情变化,脚尖仍然抵着他的脚尖,诚恳道:「我这样跑去大理寺寻你,是不是要给你添麻烦?我瞧你那些同僚里不少人似在等着看好戏,贺大人向来机敏,应知我实乃无奈之举,不会怪我罢?」 只提今日,不提其他。 贺知余眸光幽幽,凉凉看着李妩:「微臣有何怪罪长公主的资格?」 他也像在说今日李妩出现在大理寺这一桩事。 李妩仿佛松下一口气,挪动脚尖,绣鞋缩回裙摆下,一笑。 「贺大人不怪便好。」 贺知余终于懒得理会李妩。 便是这个人,叫他领悟情爱滋味——是比过世间所有蜜糖的甜,亦是摧心肝、枉断肠的苦。 然而所有的苦却与她全无关系。 她抛弃他的时候,何曾有过半分的犹豫?更不曾惦念过那些「甜」。 她对他,根本没有心。 贺知余保持沉默。 李妩也分外识趣一般不再多言,没有故意找话聊,更不再提及和亲之事。 马车最终停在长公主府的大门外。 贺知余迅敏先一步下去,仿佛不愿再与李妩待在一处。 只他来长公主府,算是客人,没有撇下李妩自行进去的道理,又不得不立在马车旁等着李妩也下得马车。李妩今日出门不曾带着丫鬟,大约乃她提前交待过,长公主府里此时没有僕从迎出来,是以,贺知余便见她沖自己伸出手。 素手纤纤朝他递过来,动作十分的自然。 这般举动也是在示意他伸出手臂,扶她从马车上下来。 贺知余没有动作。 李妩不恼,微弯了下唇,直接扶住贺知余的肩膀,借力下马车。 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她手掌的绵软。 肩膀一沉的贺知余面色也一沉,冷着脸被迫扶住李妩,扶她站定在他面前。 李妩笑,手搭在贺知余身上不急着收回来,笑容开怀。 「多谢贺大人。」 贺知余知道李妩又得逞了。 他皱眉,心中不快,脸色愈发冷淡,漠然收回手,退开两步,有意掸了掸被李妩触碰过的地方。 这般举动难免藏着嫌恶的意思。 李妩看在眼中,眼波流转,也故意问:「贺大人果然厌我么?」 贺知余淡淡回:「微臣不敢。」 李妩嘴角勾起朝他走过去两步,重新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凑到他面前看他:「是么?」 咫尺距离,近得嗅见她身上甜杏子般的香气,将她朱唇上的细纹看得分明。 近得倾身便足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化为乌有。 贺知余冷眼看李妩,心底涌起两分烦躁。 「自然。」 他压下冲动,维持着冷淡的语气沉声道,「长公主殿下,可以进去了吗?」 李妩看他一眼,转身往府里去。 几根微乱的髮丝如羽毛轻轻拂或贺知余的面庞,他目光追随李妩身影,几息时间,抬脚跟上了。 第8页 …… 入得长公主府,贺知余目不斜视,跟在李妩的身后去往月漪阁。 其实,府中一切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因与三年前相比,这一座长公主府几无变化。 仍是记忆中的雕栏玉砌,雕樑画栋,亭台楼阁伫立在日光下,在花木掩映中愈显雅致不俗。一条玉石铺就、通向月漪阁的曲径两旁种满牡丹。若逢花开时节,满目国色天姿,灼灼似火,玉笑珠香。 只是他也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来这个地方。 贺知余心下自嘲一笑,抬眸望一眼近处的人,他面上神色又是晦暗不明。 走在前面的李妩敏锐觉察到他的视线,却未做任何的反应。 她带贺知余去月漪阁的花厅小坐。 「给贺大人奉茶。」 走进花厅,李妩吩咐一声,又问清芷道,「婉婉醒着吗?」 清芷道:「殿下,小姐午睡已经醒了。」 李妩点一点头,兀自在上首处坐下,继续吩咐道:「去把婉婉带过来。」 清芷福身,应声而去。 贺知余便晓得自己当时没有想错,长公主府里确实有那么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尚不为外人所知。 李妩大约想借着他的手,让外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之后呢? 和亲一事本也不是真的要让她嫁去鞑靼,陛下从无此意,这一点与陛下兄妹关系亲厚的李妩不会不知道。 那么她想做什么? 贺知余不动声色皱了下眉。 丫鬟很快奉上茶水与点心又退出花厅,留他们两个人。 李妩单手托腮看着贺知余,觉察到她目光的贺知余只默然不语。 偏她一样不说话。 从头到尾不过是这样盯着他看罢了。 「娘~」 未几时,一道稚嫩软糯的声音在花厅响起,打破寂静。 李妩望向小囡囡,弯着嘴角,沖小小娘子招一招手:「婉婉,来。」 才两岁的李婉迈着小短腿朝李妩走过去。 经过贺知余身边的时候,婉婉步子停一停,站定在他面前,歪头睁着一双乌润润的大眼睛看他。 贺知余便彻底看清楚她的模样。 李妩口中的「婉婉」穿一身红衣,衣襟袖口和裙摆处绣着小朵的牡丹,头顶两个小揪揪拿红绸缎繫着,红绸上缀着银铃铛,走动间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额间贴着红色花钿,玉雪可爱如从年画里走出的奶娃娃,最不可忽视的是——她眉眼瞧得出来与李妩有两分像。 她离开京城去边关是三年前,而这个孩子似是两岁的年纪。 三年前,他们有过一段情。 仿佛对上了。 李妩说这个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这话传出去,定有人愿意信。 贺知余打量过婉婉半晌,方才去看李妩。 婉婉也顺着贺知余的目光望向李妩,小眉头也揪起来,心里对花厅里这个陌生的英俊男子有小小的疑惑。 「过来,婉婉。」 李妩再一次微笑沖婉婉招招手。 婉婉便继续迈着小短腿走到李妩的面前。 李妩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认真道:「娘亲不是说带你回来找爹爹吗?这个人就是你爹爹。」 「爹爹?」 婉婉歪一歪小脑袋,大眼睛里疑惑更浓,头顶银铃铛一时乱响。 贺知余本以为自己出现在长公主府,当着孩子的面,李妩不会是私下在他面前那样的态度。 但李妩依旧语气、神态皆表现得极为坦然,乃至对孩子说,他是她的爹爹。 前几日从李妩口中听说这个孩子,贺知余认为这个孩子不会是他的,甚至也未必是李妩的。可是现下,此时此刻,他心生动摇——说到底,这三年他几乎没有李妩的消息,怎知此事不是「万一」? 尽管李妩态度不怎么严肃,但贺知余心下已经认真对待起此事。 若当真是他的女儿,那这几年他对她们便有莫大亏欠。 贺知余念头转过,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坐在李妩腿上的婉婉忽然满脸欢喜望向花厅门口的方向。 她张开手臂,探着身子,奶气喊:「爹爹!」 贺知余朝花厅门口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一身材高大、剑眉星目的年轻男人迈步进来,他脸上同样有欢喜之色:「婉婉!」 对方大步流星走向李妩,一把将坐在李妩身上的小囡囡抱起来。 「婉婉,想我了没?」 被抱起的婉婉小手搂住年轻男子的脖颈,蹭一蹭他脸颊甜甜笑:「想!」 怎么看怎么一副画面。 饶是在李妩面前始终表现得淡定,贺知余在这一刻仍禁不住呆愣一瞬才真正反应过来。 回想半晌前自己心底的念头,他生出一种又可笑又焦躁的情绪。 贺知余霍然起身。 他头也不回,半个字也无,阴着脸走出月漪阁的花厅。 第5章 坦荡 「贺知余,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啊…… 贺知余的举动来得突然,花厅里众人不由循声望过去。 李妩看得半晌贺知余的背影,沉吟中想到什么,弯一弯唇,没有追上去解释。收回视线,她望向眼前正抱着婉婉的年轻男人,笑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陛下急召。」 第9页 年轻男人抱着婉婉坐下,看一眼李妩復认真对婉婉道,「婉婉,我不是爹爹,不能这样喊我。」 婉婉鼓一鼓脸颊,小眉头揪起来,扁着嘴巴。 李妩敛笑,吩咐清芷把婉婉抱到别处去玩,继而屏退花厅里其他人。 骤然出现的这个年轻男人是奚明仲。 李妩同他当得上自幼相识。 奚明仲常年驻守边关。 而今得她皇兄急召回京……想是与鞑靼的事情有关系。 晓得奚明仲来长公主府之前定已入宫面过圣,李妩心下有所计较,不紧不慢向他确认:「所为何事?」 奚明仲回答得简单直接:「鞑靼。」 李妩瞭然点点头。 奚明仲看她一眼说:「一点儿也不慌,是你的性子。」 「有什么可慌的?」 端起一旁的茶盏,李妩弯着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我也想知道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 奚明仲轻扯了下嘴角。 到得这会儿,似后知后觉,他忽然问:「方才那人是谁?」 李妩慢悠悠喝一口热茶道:「贺知余。」 「那位状元郎?」 奚明仲虽常年远在边关,但并非初次听到「贺知余」这个名字。 李妩不置可否。 奚明仲心里有了答案,笑一笑:「让贺大人误会可不好。」 「不碍事。」 李妩轻抬眼帘,眼尾勾起,笑容妩丽,「不怕他误会,倒怕他不误会。」 奚明仲熟悉露出这般表情的李妩。 他好奇问:「是打算同贺大人再续前缘?让他当婉婉的爹爹?」 「没有。」李妩平静搁下茶盏。 随即她才慢慢说,「这一次的事,贺知余极力主张和亲,不是皇兄授意。」 不是陛下授意,而是贺知余自己的想法。 奚明仲蹙眉:「他想做什么?」 李妩笑,回想一刻前贺知余愤怒离去的背影,唇边笑意渐深:「我也想知道贺知余想做什么。」 「这些日子我会在京城。」 略想一想,奚明仲对李妩说,「若有事可以派人来奚家找我。」 「嗯。」 李妩淡笑颔首,不与奚明仲客气。 …… 贺知余寒着脸回到大理寺。 心里不痛快,他埋首之前找出来的卷宗,将所有的心思放在案子上。 却任凭谁也瞧得出来他心情极差。 贺知余那些同僚们识趣不来触他霉头,然到底晓得他是随长公主离开,再回来便是这般,不由心下一番猜测。 长公主殿下本是不好惹的性子。 贺大人在朝堂上积极主张长公主殿下与鞑靼的和亲,挟私报復,岂能不遭长公主记恨? 今日想必是在长公主的手上吃了瘪才会这般。 而今日之事恐怕只是个开端,贺大人后头的麻烦且多着呢。 思及此,众人无不为贺知余嘆息—— 到底过去那许多年,何必呢?早些放下,好聚好散,不也没如今这些事了? 贺知余无心理会那些探究的目光也未在意旁人作何想。 他在翻阅卷宗期间慢慢平復心情。 翌日,贺知余如常去往大理寺。 一大清早便见廊下三个同僚凑在一处兴致勃勃谈论着「奚大将军」。 「奚大将军回来了,这事当真越来越有趣。」 「我听说,当年长公主离开京城便是去边关找奚大将军。」 「奚大将军昨日也去长公主府了。」 「那此番奚大将军回来京城是因为长公主和亲的事?如此岂不是说……」 贺大人挟私报復长公主殿下,主张和亲。 奚大将军若因和亲之事从边关赶回邺京,那么贺大人诸多举动,只怕一样会得罪奚大将军。 几个人默契想到这上面,互相看一看,各自惋惜轻嘆一气。 正当时,其中一人余光瞥见贺知余的身影,微怔之下忙道:「贺大人早。」 另外两人听言,当即回头去看。 见果真是贺知余来了,连忙如之前那人一样与贺知余问好。 但上一刻谈论着人的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一时间到底心下惴惴,眼神飘忽,几分心虚的模样。 贺知余看在眼中,只作不知,略一颔首便越过三人进去了。 眼瞧着贺知余走过去,三人松下一口气,敛话不再提,也连忙散去。 殊不知,几句话落在贺知余耳中,叫他又想起前一日在长公主府月漪阁的花厅里发生的事。 原来昨日在长公主府见到的人便是「奚大将军」,奚明仲。 离开京城的这几年,李妩在边关…… 贺知余沉下脸垂眼看书案上的卷宗。 片刻,他将卷宗打开,继续翻阅昨天没有看完的那些。 自前一日下午,贺知余离开月漪阁花厅,一夜过去,继而一整个白天过去,李妩未出现,亦无任何消息。 她没有找他。 像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 于是,贺知余面色也阴沉了一天。 待到放衙准备回府,步出大理寺,看见长公主府的马车,他的脸色愈差。 「贺大人。」 坐在马车里的李妩细长手指挑开帘子的一角,露出姣好的面容。 第10页 贺知余目不斜视,并不理会她。 他走向宣平侯府的马车,迳自上去,便吩咐车夫回府。 贺知余的小厮当归瞥向长公主府的马车。 「大人……」 劝告之言尚未出口,只听贺知余又冷声道:「回府。」 声音极为低沉,隐隐有发怒之意。 小厮惴惴,应声放下帘子。 贺知余冷眉冷眼看着马车车壁,信手从暗格里抽了一本书册子出来。 马车却未如预想中般上路。 细长白皙的手指这一次挑开的是宣平侯府马车的帘子。 马车车厢里光线随之变得明亮两分。 贺知余侧眸,望见李妩笑吟吟立在马车外,正拿一双妩丽的眸子望住他。 四目相对的剎那,李妩眼波流转,眉眼间一点散漫的笑意。 「贺知余,三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啊。」 突来的戏嚯之言落在耳中,贺知余微怔,随即眉目森然,面若寒霜。 李妩似浑然不觉,趁着这会儿兀自上得马车,坐在他对面。 贺知余蹙眉,凉凉瞥向李妩一眼,仍旧不语。 他只是准备从马车上下去。 李妩见状,适时伸手拽住贺知余的一片衣角。待贺知余回头,她抬眸,迎上贺知余冰冷的目光,认真说:「婉婉不是奚明仲的孩子,我和奚明仲什么也没有。」 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话,不带半点儿含煳。 贺知余听言却冷漠道:「长公主殿下,这些与微臣无关。」 李妩反问:「怎会无关?」 「我说了,那是我们的孩子,你不信?」 「你算一算日子,对得上的。」 贺知余不为所动。 自己前一日的可笑想法他没有忘,更不会随便重蹈覆辙,不会信她的话。 李妩见他冷淡,又说:「婉婉昨日之所以喊奚明仲爹爹,只是因为在边关时,太想见到自己的爹爹,故而生出一些痴想罢了。贺大人难道不懂?」 这几年,她果然是和奚明仲在一起。 贺知余视线落在李妩拽住拽住他衣袖的指尖,忽然间笑了。 「我懂。」 怎么会不懂? 他幼时也曾经对素未谋面、不知样貌、不知性子的那个「爹爹」有许多的好奇与念想。 李妩维持拽住他衣角的姿势,双眼只望住他,又扯一扯他衣袖。 「婉婉需要你。」 贺知余将自己的那片衣角从李妩手中救回来。 他语声淡淡:「长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极力促进大晋与鞑靼的和亲,贺大人又到底想做什么?」 李妩顺着贺知余的话反问一句。 他想做什么? 贺知余眸光闪烁两下,抬眸沉沉凝视着李妩,又笑了。 「微臣想做什么,殿下不清楚?」 李妩回望贺知余。 他脸上一抹笑,笑容里掺杂着讥讽。 「不清楚。」 李妩轻唔一声,「我清楚的是,我若必须去鞑靼和亲,便要与婉婉分开。」 「我以为贺大人愿意帮我照顾婉婉呢。」 「既然不成,倒也罢,我另外替婉婉找个爹爹便是。」 李妩口中说着这些却稳稳坐在马车里面不动,脸上又是那样散漫的笑容。 那些话便染上玩笑之意,似真似假。 贺知余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不理会她的话。 李妩又歪了脑袋去看他,片刻莞尔而笑,红唇轻启:「我知当年的事是我不对,贺大人,今日我特地在府中备下酒席一桌,薄酒几杯,想为当初的事向贺大人道歉,不知贺大人可愿意赏脸?」 贺知余静静看着李妩。 须臾,他压一压嘴角回:「长公主相邀,自然是要去的。」 …… 宣平侯府的马车改道去往长公主府。 两个人依旧相对而坐。 贺知余始终盯着之前那一本从暗格里抽出来的书册子。 李妩则毫无遮掩目不转睛盯住他看。 马车车厢里的气氛有些许诡异。 然而两个人皆似浑不在意,面上照旧瞧不出任何尴尬窘迫之色。 李妩看得贺知余半天,百无聊赖中闲闲开口。 「贺大人可有婚约在身?」 贺知余手指翻过一页书册子,不理。 李妩自顾自道:「想来是没有的,倘若有,那小娘子该不高兴了。」 贺知余眼也不抬。 「殿下操心好自己的事即可。」 李妩笑:「现下难道不是正在操心吗?」 「和亲的事,婉婉的事,贺大人,哪一桩同你没有关系?」 贺知余眸光微凝,终于抬起头。 他看着李妩,尚未开口,马车忽然间颠簸几下,而后在路边停下来。 贺知余皱眉微偏过头,问外面的小厮:「怎么回事?」 当归压低声音:「大人,是云安郡主。」 话音才落,车窗的帘子被撩开一角。 云安郡主李滢溪出现在贺知余视线之中,笑盈盈道:「贺大人,我有事寻你,要同你单独说。」 李妩挑眉,意味深长看一眼贺知余,在贺知余如芒在背的同一刻,笑着避到车厢角落。 以确保李滢溪不会发现她。 而后…… 第11页 悠闲地看起热闹。 第6章 爱恨 贺知余的衣袖又一次被她的手指拽…… 云安郡主李滢溪,乃是端王独女。 端王妃生产时落下病根,在李滢溪两岁那年病逝,到得李滢溪八岁的时候,端王也病故了。去世之前,端王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託付给了先帝。是以,彼时待守孝期过,先帝特地派人去接李滢溪,自此之后李滢溪便一直养在宫中。 先帝尚在时,待李滢溪有若亲女。先帝驾崩之前,亦曾叮嘱新帝李深照顾好李滢溪。故而李滢溪这一位云安郡主,在众人眼中一样身份尊贵。 只是与身为平阳长公主的李妩不同,李滢溪乃是被交口称赞的窈窕淑女。 既为淑女,自行事有度、知礼守礼而不逾矩。 李滢溪这般在长街莫名拦下宣平侯府马车的举动,在李妩看来是新鲜有趣,在贺知余看来,却不过令他深深皱眉。 尤其李妩便在马车里。 不必回头也晓得她此时定一副好看戏的表情。 但他与云安郡主向来无什么交集。 贺知余想不出李滢溪拦下他马车的理由。 站在马车旁的李滢溪不知贺知余此刻心中所想,但明白自己的举止突然,亦有违贵女身份。然而,她要见贺知余,一时寻不到旁的法子。 「贺大人。」 李滢溪努力定一定心神,开口询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马车车厢里,故意避去角落的李妩换到贺知余同侧的位置。 李滢溪的话字字句句落在她耳中。 她虽不出声但一双眸子直直盯住贺知余侧脸,在李滢溪提出借一步说话时,抬一抬手。于是,贺知余的衣袖又一次被她的手指拽住了,且似乎拽得比之前更紧。 贺知余感觉到了,面上不动声色,半分痕迹也不泄露。 哪怕眼角余光也未瞥向李妩的方向。 他客客气气对李滢溪道:「云安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虽客气,但语声温和。 李妩听出贺知余同李滢溪说话时的语气与对待自己的不同,不以为怪——贺知余对她有怨有恨,对李滢溪又没有,好端端的怎么会故意不给李滢溪好脸色? 念头转动,手指松开,李妩放过了贺知余的衣袖,拿盈盈美目望着他笑。 贺知余眉眼不动又道:「或是云安郡主觉得不方便?」 确实不方便。 李滢溪因贺知余的话而暗暗咬唇,感到为难。 「也罢。」 纠结过片刻,李滢溪悄悄深吸一口气,吩咐周围其他人退开些。 她仍立在马车旁,脸颊微红,垂下眼,放轻声音对贺知余说:「贺大人,我知道,你当年被我皇姐伤害过,对她存着报復之心,才会有而今这诸般举动。」 「我、我……」 李滢溪支吾了下,忍着脸颊的滚烫,一鼓作气说清楚来意。 「贺大人,我可以帮你,我们合伙吧。」 「我也不喜欢她那样嚣张任性。」 李滢溪把话说出口,却不敢去看贺知余是何种表情和反应,只期望能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的答覆。她更想不到,这些话一字一句,无不落入李妩这个正主的耳中。 听见李滢溪这番话的李妩几乎被她逗笑。 她无声微笑,即便看热闹看到自己身上也根本不见恼。 贺知余拿余光飞快瞥一眼李妩。 望见李妩笑容灿烂,俨然不把李滢溪的这些荒唐之言放在眼里。 可李滢溪到底喊她声皇姐。 做妹妹的想要帮着外人欺负她……有什么值得笑的吗? 贺知余早便知道李妩是没心没肺的性子。 偏偏这一刻,看她这幅模样,依旧生出几分不快,这种不快令他倍觉烦躁。 「云安郡主误会了。」贺知余克制情绪,沉声对李滢溪说,「微臣怎会对长公主殿下存着那样的心思?请郡主也勿要再抱着这种想法。」 李滢溪惊讶中勐然抬起头。 她不可置信看着贺知余:「可是别人都这么说的啊。」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言本不可尽信。」 贺知余道,「是云安郡主误会了。」 是误会? 李滢溪因贺知余的话满心迷茫。 不是京城里四处传的那样? 既然不是,为何极力贊同大晋与鞑靼和亲,让她皇姐嫁去鞑靼? 「郡主请回罢。」 贺知余淡淡道,「微臣也有事在身,先告辞了。」话音与帘子一道落下来。 「噢……」李滢溪茫然退开两步。 她站在原地,看着宣平侯府的马车重新上路,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 宣平侯府的马车继续往长公主府去。 车厢里一片悄然无声。 安静待在角落的李妩侧过身子,来回打量着坐在近处的贺知余。 她弯着唇,眼底流露浅浅的、不怀好意的笑。 「贺大人几时和云安这样亲近了?」李妩慢悠悠说,「也不知我有没有坏了贺大人的好事,我若不在,贺大人同云安总归能待上一会儿?但想来不要紧,贺大人自可另寻时间找云安细细聊一聊。」 几句话怪声怪气。 贺知余垂眸望向手中那一本书册子:「微臣同云安郡主不熟。」 第12页 「是吗?」 李妩轻笑一声,「因为不熟,所以特地来找你商量该怎么合伙欺负我?」 贺知余道:「微臣不敢。」 李妩慢条斯理、装模作样烦恼嘆气:「你不敢,所以云安说外面处处在传你蓄意报復我。」 「贺大人,撒谎不是这么撒的。」 「何况我不是什么三岁小孩,没有你想的那么好骗。」 贺知余翻书动作一顿,转而合上手中的书册子,抬眼去看李妩。他面上一点思索的表情,思忖中问:「长公主殿下会因今日之事去找云安郡主的麻烦吗?」 李妩也问:「你怕我去找云安的麻烦?」 贺知余平静道:「殿下倘若与云安郡主不和,会让陛下难做。」 「我与云安不和又非一日两日。」 李妩不以为意的口吻说,「皇兄恐怕习惯多时。」 贺知余慢条斯理把书册子放回原处。 「郡主想来是玩笑之言,殿下太当真,总归不合适。」 李妩慢慢扯起嘴角,又笑了:「原来贺大人口中所谓的同云安不熟是这样能帮忙说情的不熟。」 「只是贺大人,我若要找她麻烦,让她难堪,方才便不会默不作声。你好歹是状元出身,连这也看不明白?」 「抑或在你眼里……」 「我是那般小气、喜欢斤斤计较之人?」 贺知余听出李妩话语中的恼意。 他看向她,见她冷冷一笑,眸含不悦,扬声吩咐车夫停下马车。 「今日长公主府的小宴独我一人享受。」 「贺大人请自便。」 李妩没有给贺知余开口的机会。 于是贺知余眼看李妩头也不回下得马车,她不做停留,脚下生风,快步而去,如同那一日他离开月漪阁花厅。 贺知余也从马车上下来了。 但恰似那一日李妩的不做任何挽留,他没有去追李妩。 贺知余站在马车旁看着李妩隐隐辨得出淡淡恼和怒的背影,良久嘴角微翘。此处离长公主府已不远,吩咐小厮当归去暗中确认李妩平安回去了,他亦打道回府。 他知道她不会因今日之事去找李滢溪的麻烦。 在马车里对李妩说的话存着故意。 她这般反应,是不是意味着——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她也是在乎他所想的? …… 李妩独自回长公主府。 知晓她乃出门去请贺知余来府上的清芷见她回来,不时朝她的身后张望。 看得半天却再无半个人影。 清芷疑惑跟在李妩身后入得里间,听见李妩吩咐:「贺知余今日不来了,让人去吩咐厨房一声,不必准备那么多的菜餚。再让人去备下热水,我要沐浴。」 「是。」 清芷应声出去将这些事交待下去。 片刻折回里间,清芷行至李妩跟前问:「殿下,贺大人怎得不来?」 「难道他铁了心和殿下对着干?」 「没有。」 坐在罗汉床上的李妩笑一笑,「是我半道上扔下他。」 清芷愣住:「贺大人惹殿下不高兴了?」 她又去看李妩,未从李妩脸上发现任何的不快,有些不明所以。 李妩弯唇一笑:「想试探试探他。」 清芷倒杯热茶送到李妩手边,不解:「试探贺大人?」 「对。」 李妩手指扶上茶盏,自顾自说,「我有些怀疑贺知余的真正目的。」 她怎么会当真因着那么一点小事便同贺知余闹起别扭? 只是贺知余问她会不会找李滢溪麻烦的话太刻意,她便顺他的话假作生恼。 她同李滢溪自小关系不冷不热。 李滢溪眼巴巴找上贺知余去说那些话,倒是蠢得可爱。 但贺知余说对她没有报復之心、说传言不可尽信。 这些话可假,也可真。 这世上或许存在无缘无故的爱恨。 然她与贺知余之间,贺知余倘若恨她,却必然是由爱生恨。 便让她仔细看一看…… 贺知余如今对她,爱有几分,恨,又有几分。 清芷没听明白李妩话里的意思。 正蹙眉思索,又听李妩问:「这些日子,京城里有哪些与我有关的传言?」 清芷连忙收敛思绪道:「这阵子京城里同殿下有关的流言分为两桩。一桩是贺大人极力主张大晋与鞑靼和亲,乃因想要报復殿下。一桩是,奚大将军回京也与和亲一事有关,且殿下当初去边关便是寻奚大将军,说殿下与奚大将军关系非同一般。因这些说法,又闹出一些诸如贺大人与奚大将军要因殿下起冲突的猜测。」 「奚明仲昨日回京,来过一趟长公主府,外面便已风言风语。」 李妩暗忖间轻抬下巴道,「恐怕是有人在背后作怪。」 清芷讶然:「这……」 「正巧我也最喜欢热闹。」 李妩搁下茶盏,眼尾上挑,笑得肆意张扬,「但不够,要更热闹些才好。」 外面的流言想来会传进宫里去。 在这个时候,她身边冒出来一个两岁大、生父不明却与她眉眼相像的孩子,自然会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李妩神色轻松屈指轻敲了下榻桌。 她对清芷道:「明日你随我带婉婉进宫去见一见皇嫂。」 第13页 当下有丫鬟禀报热水准备妥当。 李妩站起身来,抬脚往浴间的方向走,清芷跟上去伺候,听李妩道:「倘若有人向你打听婉婉的事情,自可大大方方说婉婉是我的孩子,不必藏着掖着。」 「是,请殿下放心,奴婢明白。」 清芷跟着李妩入浴间伺候,微笑应下她的话。 李妩几不可见颔首。 想起贺知余,她又微弯了下唇。 她确实没想到…… 多年不见,这个人不但一张脸更胜从前,也分明变得更有趣了。 有点儿意思。 第7章 流言 果然还是李妩棋高一着。…… 一如李妩所想,京城里与她、贺知余以及奚明仲有关的流言迅速传入宫中。 她带着李婉去见她的皇嫂陆霜筠时,陆霜筠皆已听说。 往前京城关于李妩的流言便从未曾少过。 哪怕李妩不在京城的那几年,京城里依旧有一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 陆霜筠与李深成亲已久,多少了解李妩的为人,亦晓得外面许多与李妩有关的话无非胡说八道。 因而如今这些,她也是不信的。 只是,李妩落落大方、坦坦荡荡带着两岁的李婉出现在她面前,这般状况,终究出乎陆霜筠的预料。她看着那个与李妩眉眼有些相像的可爱小娘子,怔了一怔。 而初次进宫的婉婉正睁着一双乌润润的大眼睛好奇地不停张望着凤央宫正殿内的所有事物。 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皇宫里的一切于她皆新鲜有趣。 李妩表情淡定望向陆霜筠,行礼请安后,从清芷手中抱过李婉,微笑向陆霜筠介绍:「皇嫂,这是我的女儿,我给她取的名字是李婉,今年两岁了。」随即微微低下头,语气温柔对自己怀里的小囡囡说,「婉婉,向伯母问好。」 陆霜筠因李妩的话回过神。 她视线落在婉婉身上,便见婉婉眉眼弯弯,语气乖巧喊她伯母。 李妩说:「既是我的孩子也随我姓,合该喊皇兄伯父,喊皇嫂伯母的。」 「我也只这样教她。」 压下心绪,陆霜筠没有对李妩的话提出异议。 她一时眉眼舒展,莞尔一笑夸:「婉婉乖。」又招招手,温柔道,「过来伯母这儿。」 李妩把婉婉放在地上。 婉婉仰头去看李妩,在她鼓励的目光中,朝陆霜筠走过去。 人到得近前,愈能看得清楚她模样。 陆霜筠认真打量婉婉,瞧来瞧去唯一能确认的是这个孩子确实有些像李妩。 其实眉眼也有点儿像李深。 但李深与李妩兄妹本便都像他们父皇的,连同当初的大皇子也是…… 阿妩的孩子? 若说不信,也谈不上不信。 只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没有半点儿徵兆,难免让人诧异。 陆霜筠把走到跟前的婉婉抱到罗汉床上挨着自己坐下,又褪下手腕上一个金镶玉镯子给婉婉玩。 婉婉收到礼物,欢欢喜喜向陆霜筠道谢。 陆霜筠看着她乖巧可爱的模样,忍不住微笑。 李妩见状,由着陆霜筠逗弄过婉婉片刻方才吩咐清芷把婉婉抱下去。 「阿妩,来坐。」 宫人已奉上热茶和糕点果品,陆霜筠招唿李妩一声,又屏退左右宫人,只留她们两人说话。 李妩上前,在罗汉床上坐下来。 陆霜筠轻嘆一气:「我倒是羡慕你有个这般可爱的女儿。」 「皇嫂也会有好消息的。」 李妩安慰她。 陆霜筠与李深成亲多年,始终未有喜事,这是她一块心病。 听过李妩的话,陆霜筠笑一笑,撇开这一茬不提,只问:「阿妩同陛下提过婉婉么?」 「没有。」 「怕皇兄生气,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 李妩诚实回答过陆霜筠的话,顿一顿道,「但总归是要说的。」 「所以须得皇嫂帮帮我,若皇兄生气,皇嫂届时可要帮我劝一劝才行。」 陆霜筠无奈:「这样大的事,本不该瞒着,怎能这个孩子已经两岁了才叫我们知情?」她看一看李妩,斟酌过,声音低了点,终是问出口,「孩子的父亲呢?」 李妩口吻随意,嬉皮笑脸回答:「正在找。」 陆霜筠被她的话一噎,继而瞪她一眼:「这话你若说给陛下听,非要叫他气出病来不可。」 「阿妩,这种事情不能胡闹。」 陆霜筠一面嗔怪一面分析,「你方才说婉婉两岁,算一算时间,便是三年前有的喜。」 「那个时候……」 陆霜筠想起贺知余,也想起这几日他同李妩之间的传闻与流言。 「皇嫂,贺大人可正想着如何送我去鞑靼和亲呢。」李妩晓得陆霜筠想到了些什么,笑说,「何况,也未必是他的孩子呀,兴许我是在边关有的身孕呢?」 陆霜筠也笑:「我不信。」 她不紧不慢端起茶盏,笑容淡了些,「阿妩,旁人不清楚,但我是知道的,你不是随意的人。」 生孩子不是小事,陆霜筠不信李妩会乱来。 旁人眼中,李妩骄纵肆意,荒唐无度,可真正入她眼的男子有几个? 李妩双手托腮眉目含笑看着陆霜筠。 「皇嫂原来这样相信我。」 第14页 陆霜筠点一点头:「嗯,外面那些传言我是不信的。」 李妩又笑:「往后要更热闹了。」 「说起来这些传言着实来得蹊跷奇怪。」陆霜筠微拧着眉,「奚将军分明才回来京城,如何就传成那样了?」 李妩不正经回:「说不定是我哪个旧情郎,同贺大人一样,伺机报復。」 陆霜筠见她满不在乎,有些无奈。 两个人正聊着,陆霜筠的大宫女禀话道云安郡主前来请安。 陆霜筠闻言看向李妩,李妩微笑:「皇嫂,我同云安许久未见,今日正好在你这儿一叙。」 「让云安进来罢。」 陆霜筠会意,吩咐自己的大宫女。 「云安喊我一声皇姐,自然是婉婉的长辈。」 李妩垂眸执壶帮陆霜筠添满茶,「我不想将婉婉藏着掖着,迟早要见的。」 只在陆霜筠看来,这件事哪有这样简单? 即便李妩是平阳长公主,尚未出嫁,已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 这世道,于女子由来艰难。 她迟迟没有身孕要惹来口舌是非,如李妩这般没有驸马却有孩子,更要遭受诸多非议。 陆霜筠是心疼她。 恰在此时,云安郡主李滢溪被大宫女领着进来殿内了。 李滢溪规矩与陆霜筠和李妩见过礼,入座之后,沖陆霜筠摆出笑脸。 「皇嫂,我方才进来,见殿外有个小娘子。」 「是哪儿来的孩子?」 李妩没看李滢溪,笑着接话:「没瞧出来孩子同我像么?」 「自然是我的孩子。」 婉婉由清芷照顾,而清芷一直跟在她身边,李滢溪即使不认识李婉也认得清芷的身份。 李妩知道李滢溪已有所猜测,无非想要确认一番罢了。 李滢溪的确猜到那是李妩的孩子。 何况,刚刚在殿外她问过清芷那孩子叫什么。 然而李妩坦然承认那个小娘子是她的孩子,脸上看不到任何异色,让李滢溪心下郁闷。见过的、认识的小娘子那么多,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李妩这样,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永远镇静,永远波澜不惊,也永远不惧旁人的目光。 李滢溪暗暗撇嘴。 她不觉记起前一日找贺知余的事。 这个孩子…… 看起来两三岁的小娘子,李妩的孩子,往前推两三年的时间…… 李滢溪脑海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逐渐清晰,也让她剎那间大惊失色。 她藏不住惊恐望向李妩,颤抖着问:「是、是……她的父亲是谁?」 李妩弯唇笑得恶劣:「云安希望是谁?」 李滢溪哆嗦了下。 她抬手捂住唇,侧一侧身子,避开李妩的目光,努力平復心情。 原来如此。 难怪贺大人否认那些传言! 李滢溪一瞬恍然大悟。 明白过来,又丧气——三年过去,果然还是李妩棋高一着。 她只怕是一辈子都比不上李妩。 …… 同李妩这位平阳长公主有关的流言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与贺知余、奚明仲之间何种情况众人尚未弄明白,忽然间一个两岁的女儿冒了出来。 孩子父亲的真实身份众说纷纭。 与鞑靼和亲之事如何处理,亦因此而变成一桩大麻烦。 消息无疑也传到李深那里。 有陆霜筠在旁边劝着,李深克制着怒气,那些怒又在婉婉一声一声甜甜的「伯父」里烟消云散。 他看着这个和自己妹妹眉眼有些像、才两岁的小囡囡,实在发不了脾气。 但作为兄长,他一样关心小囡囡的亲生父亲。 「皇兄,我觉得不重要。」 面对李深的李妩在这个问题上态度认真了些,她对李深道,「婉婉是我的孩子,这便足够了。」 李深抬手摁一摁眉心,静默片刻,问:「是贺大人?」 「不是。」李妩笑着摇头否认。 李深斜睨她一眼:「你之前不是在朕面前说,对他有过真心?」 「皇兄,这是我和贺知余之间的事。」李妩不置可否,笑吟吟说,「贺大人若肯认,不是,也可以是。」 从宫里出来,李妩让清芷带婉婉乘马车先回长公主府。 清芷问:「殿下不回吗?」 李妩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帷帽戴上,翻身上马。 她坐在马背上,手握缰绳,隔着帷帽的轻纱看清芷,微微一笑:「我得去见一个人。」 …… 李妩的荒唐事牵扯到贺知余、奚明仲,闹得满城风雨。 这些流言无疑也叫宣平侯府上下知晓了。 休沐在府中的贺知余被宣平侯贺显派管家喊过去他的书房。 贺显坐在书案后正生怒,额头青筋隐约可见。 「长公主的那个孩子和你有关系?」贺显单刀直入,沉声对贺知余说起这些事,似苦口婆心,「若没有关系,你便马上撇清,往后也不该再同她有牵扯。」 「你如今是宣平侯府的世子,又得陛下器重,他日自会有好姻缘。」 「往前那些煳涂事,过去也就过去了,你心思收一收,勿再与长公主做对,惹得她把孩子的事扣在你头上。」 贺知余冷漠听着贺显这些话。 第15页 少倾,他抬一抬眼,淡淡问:「侯爷当年便是这么安慰自己,心安理得抛弃我和我娘亲的吗?」 宣平侯愣住,分明对贺知余的话始料未及,反应过来,越发怒火中烧。他勐然站起身,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一张脸因怒不可遏而变得铁青。 「逆子!谁允许你同我这么说话的?!」 贺显指着贺知余怒斥,指尖发颤。 贺知余面无表情道:「过得去、放得下的人,只有侯爷自己罢了。」 「我娘一辈子也没放下。」 父子两个隔着一张书案对峙着。 气氛也剑拔弩张。 书房的门却在此时毫无徵兆被人从外面推开。 而后一道贺知余熟悉的声音飘进来。 「宣平侯如今才想起来当个严父,不觉得太迟了吗?」 李妩嘴角扬起,迈步入内。 她走到贺知余的身侧,一双眼睛只看着贺显笑:「难道宣平侯认为,贺大人是靠着您栽培才得以高中状元?」 贺知余皱眉,侧眸看李妩。 李妩终于转过脸,唇边笑意深深也看一看他,而后当着宣平侯的面,她动作熟稔又自然随性般抓住贺知余的手腕,潇洒转身带他一道往外走。 第8章 一骑 眼前一片影影绰绰,似远似近,辨…… 隔着衣袖也似能感觉到她指尖温度。 贺知余垂眸,去看李妩握住他手腕的细长白皙的指,又抬眼去看李妩容颜妍丽的侧脸。 袒护之言犹在耳畔,他一颗心忽然渐渐平静。 面对宣平侯时紧咬的牙关不觉松开,脸色亦缓和两分。 几息时间,他们从书房至廊下。 李妩在廊下站定,在贺知余开口之前松开他的手腕,转过身来。 「贺大人得闲么?」 嫣然笑颜绽放,李妩语声轻快,邀请道,「去骑马?」 是问他却不等他回答。 李妩迳自走出廊下,走得几步回头看一眼贺知余,眼神示意他跟上。 贺知余视线飞快扫过自己的手腕。 他未出声,沉默抬脚跟上李妩,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一路无话至宣平侯府大门。 李妩在门房处停下脚步,贺知余跟着站定,便见她回过头来笑问:「贺大人不吩咐人准备马匹,莫不是想与我共乘一骑?」说着又道,「我倒是无所谓,只担心对贺大人名声有损。」 宣平侯的话叫贺知余想起他的娘亲。 一时心思飘忽,便后知后觉才想起李妩说的是去骑马。 回过神正要吩咐备马,贺知余眼前忽然一黯。 是李妩将一顶帷帽戴在他头上,轻纱落下来,挡住他视线。 微怔之下抬眼,又见李妩站在他面前帮他整理着帷帽。 「这样便不要紧了。」 她脸上有笑,话里也蕴着笑意。 贺知余隔着轻纱看她,只觉得眼前一片影影绰绰,似远似近,辨不真切。 「走吧。」 帮忙整理好帷帽的李妩收回手,重新转身,走向侯府大门外被贺家僕从牵着的她那匹枣红大马。 眼前一黯的人却换成李妩。 被她亲手戴在贺知余头顶的帷帽换到她这里。 但贺知余没有像她那样贴心帮忙整理好。 在李妩反应过来的同一刻,本跟在她身后的贺知余大步越过她,先行走出宣平侯府的大门。 来宣平侯府找贺知余,乃因这几日流言甚嚣尘上,她既然想要搅浑水自然得处处到位。 那些流言能传进宫里当然也会传到贺家。 贺知余如今是宣平侯府的世子。 他的事、他的名声多少牵扯到整个宣平侯府,宣平侯便不可能不闻不问。 何况前几日,她同贺知余「不欢而散」。 挑在贺知余休沐的日子来侯府寻他,在她看来,时机正好。 李妩对贺显有所了解,对贺知余更无须多言。 当初贺知余也对她说过一些他的事。 有宣平侯抛弃贺知余同他娘亲之事在前,贺知余会认贺显这个父亲,自也不是贪图宣平侯府的荣华富贵、贪图什么侯府的世子之位。 他又怎会对贺显逆来顺受? 贺知余同贺显出现分歧不令人意外,意外的是她赶巧撞上贺知余被宣平侯摆出严父的架势训斥。 那便只能说是她运气好了。 他们父子在书房里的一番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但,不可笑吗? 贺知余是被他的娘亲辛辛苦苦拉扯长大,他娘亲也是为赚银钱供他读书累坏身子,未能等到贺知余考取功名便病故。贺显什么也没有付出,白得一个足以光宗耀祖的儿子,倒有脸真当自己是爹了。 毫无疑问,在宣平侯和贺知余之间,她必然是站在贺知余这一边的。 在她进去那间书房之前,她便确信贺知余会随她离开。 只是—— 李妩隔着轻纱望向已然背嵴挺直坐在马背上、偏头来看她的贺知余,饶有兴味地嘴角翘起。 她一面将帷帽戴好一面走向贺知余。 …… 李妩和贺知余共乘一骑穿过长街。 用帷帽遮挡住面容的李妩一袭飘飘红衣坐在贺知余的身前,又因头顶的帷帽而与贺知余隔开一些距离。即便贺知余此刻一双手臂虚虚环在她身侧,紧抓着缰绳,他们也不至于会靠得太近。 第16页 然贺知余本便容貌英俊,引人注目。 放在平日,他若从长街打马而过,必定要引得许多小娘子向他投来目光。 勿论今日他马背上多出来一个人。 红衣之下纤腰楚楚,手如柔荑虚搭在缰绳上,指尖染着殷红的蔻丹。 不辨容貌、不知身份也晓得定然是一个女子。 「那是不是贺大人?」 临街一处茶楼的二楼雅间,坐在窗边的吕雪莹听见闺中密友的话,偏头拧眉朝长街上望去。 近乎一眼望见马背上的贺知余。 贺知余今日穿一袭蓝色云鹤暗纹锦袍,如往日不露圭角,但与他共乘一骑的小娘子红衣惹眼,难以忽视。 吕雪莹眉头皱得更深。 她目光追随着贺知余的身影,又听好友惊奇说:「与贺大人一起的似乎是个女子?好生稀罕。」 「稀罕什么?」与她们坐在一处喝茶的贺月晴瞥一眼长街,冷笑道,「我的好大哥当真是越发出息了。」 贺月晴是贺知余同父异母的妹妹。 作为宣平侯府的嫡小姐,她本事事顺遂如意,父母关系由来和睦,又有个疼爱她的、只待请立为侯府世子的嫡亲哥哥。 可自从出现一个不晓得从何处冒出来的贺知余便不一样了。 她的娘亲时时心伤委屈,她的哥哥从此与世子之位无缘,而她的父亲也对贺知余异常偏心。 为什么?凭什么? 贺月晴烦透了她这个所谓的大哥,不提还招惹上平阳长公主这么个麻烦。 同席的小娘子皆清楚贺月晴不喜贺知余。 哪怕贺知余状元郎出身,仪表堂堂,贺月晴依旧对他不喜。 其他人听言识趣噤声。 意识到自己的话叫她们不自在的贺月晴缓一缓情绪,扯出个笑。 她又透过雕花木窗朝长街望去一眼。 再开口时,语声变得柔和。 「那女子我也不认识,我大哥平素洁身自好,身边从来不要丫鬟伺候。」 「想来是有些特别的原因两人才会这般一道骑马的。」 贺月晴说着看一看吕雪莹。 虽然贺月晴是侯府小姐,但吕雪莹的祖父乃当朝宰相吕鸿,论权势,贺家是比不上吕家的。 冲动之下的话不合时宜也破坏兴致。 贺月晴担心自己方才的失言惹得吕雪莹不悦。 吕雪莹没有看贺月晴。 她仍在看着窗外,好似不在意她们的话。 反倒有小娘子见贺月晴态度和缓,又恰聊起贺知余,心下实在好奇,禁不住压低声音问:「月晴,近来那些流言你可曾听说?当真是外面传的那样吗?贺大人同平阳长公主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贺大人当真想要报復长公主?」 「那女子也不晓得是什么人。」 「难不成是贺大人想藉此应对近来同平阳长公主之间的那些流言?」 「还有……」 那小娘子想要再问一问长公主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后知后觉贺月晴黑了脸,忙咽下未出口的话。 雅间里气氛却因此变得尴尬起来。 这会儿,在席间一言不发的吕雪莹站起身,迳自步出雅间。 小娘子们不由得一怔。 待反应过来追问吕雪莹去做什么,对方身影已消失在门边,惹得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唯有贺月晴无声转过脸看向窗外。 未消片刻,她看见吕雪莹的身影重新出现了。 而贺知余同那位红衣小娘子从马背上下来,正停在一处小摊前。 …… 赶上市集热闹的日子。 长街行人繁多,他们想要骑马穿过去,不得不放慢些。 走得慢,更引得行人侧目。 李妩戴着帷帽怡然自得坐在马背上,仗着遮掩面容,一派轻松闲适。 招招摇摇同贺知余骑马从长街走过当然是她的坏心思。 可她没有逼迫强求贺知余,是贺知余自己愿意,他们才能像这样一道骑马。 路过的小娘子们不停悄悄朝马背上投来目光。 瞧着那个架势,却只怕今夜有许多的小娘子要难以安眠了。 两个人又骑马往前走得一段路。 李妩望见路边有个娘子在卖糖葫芦,那位娘子身边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娘子,梳丱发,着布衣,一手拿着个拨浪鼓,一手依恋地轻拽着娘子的衣摆。娘子时不时低头逗弄下小娘子,两个人便笑得开怀。 「贺大人,我帮你一回,你准备怎么谢我?」 李妩一面看卖糖葫芦的娘子和小娘子,一面低声开口。 坐在她身后、始终同她保持着距离的贺知余垂眸,能看见的唯有那顶帷帽。 他轻轻扯了下嘴角,没有去应李妩。 「想吃糖葫芦。」 李妩又继续说,「前面那儿卖的糖葫芦看起来不错。」 贺知余抬一抬眼。 坐在他身前的李妩依旧不等他的回答,趁着这会儿马匹走得慢,也趁他一恍神的功夫,自顾自跳下马背。 待到贺知余反应过来,李妩已稳稳落地。 她抬手扶一扶头顶的帷帽,仰起脑袋似乎看他一眼,继而沖他招招手,便走向卖糖葫芦的娘子。 贺知余看着李妩走上前去挑糖葫芦,也从马背上下来。 他牵马上前,走到李妩的身后。 第17页 李妩正专心致志、慢条斯理挑着糖葫芦。 挑好一串又挑一串,连续挑十串,让卖糖葫芦的娘子帮忙用油纸包好了。 「银子。」 挑完糖葫芦,晓得贺知余站在她身后的李妩转过身去,沖他伸出手。 贺知余看一眼李妩的掌心。 他自袖中摸出块碎银子,放在她摊开的手掌。 对贺知余的知情知趣倍感满意,帷帽遮面的李妩弯一弯唇。 正欲夸一夸他,李妩余光瞥见一道身影,抬眼去看,便见吕雪莹走过来。 又一位故人。 李妩挑眉,诸般旧事悄然浮上心头。 「小娘子,糖葫芦都包好了。」 听见娘子的话,李妩回身,一面接过糖葫芦一面递过去碎银子。 她的身后随之传来吕雪莹的声音:「贺大人,好巧。」 而后又一句,「这位小娘子是……」 手中正拿着一大把糖葫芦的李妩听言,轻纱遮掩下的笑容愈发明艷。她再一次转过身,把油纸包着的糖葫芦往贺知余手中一塞,伸手亲昵挽住贺知余的胳膊,掐着嗓子娇滴滴道:「知余哥哥,我想吃相思楼的荷花酥,好不好?」 第9章 暴露 贺知余手指捏住她下巴,迫她抬头…… 突来撒娇般一声「知余哥哥」叫人寒毛直竖。 贺知余不动声色去看李妩。 然隔着帷帽的轻纱,辨不清她此刻表情。 视线下移,又望见她双手抱住他的胳膊,一副亲昵依偎在他身侧的姿态。 贺知余抓着李妩塞过来的那一大把糖葫芦的手指收紧。 藏在帷帽之下的李妩在看吕雪莹。 鞑靼和亲一事来得蹊跷莫名,是否与吕相以及吕家有关尚无法定论。 但她与吕家的人,确实是有一些积怨在。 李妩将吕雪莹此刻面上细微表情与眼神变化看在眼中。 她笑意不减,对于吕雪莹出现在她和贺知余面前的原因有了明晰的答案。 而吕雪莹在李妩开口以后更确信自己的判断。 眼前这个一袭红衣同贺知余共乘一骑招摇过市的小娘子,正是李妩。 帷帽遮面又如何? 掐着嗓子,故意隐藏本真的声音又如何? 行事如此大胆、肆意任性的女子,满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人。 即便藏得起那张芙蓉面,却藏不了别的。 吕雪莹垂眼,目光划过李妩风姿绰约、曼妙婀娜的身段,几不可见扯了下嘴角,她藏在袖中的手,慢慢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之后她不再看李妩,只看一看贺知余道:「既贺大人有事,便不叨扰了。」随即一福身,告辞而去。 似要回茶楼的吕雪莹在转过身后,眉目间的温润顷刻化为乌有。 她想着李妩与贺知余是怎么回事。 贺知余一心想要送李妩去和亲,似恨似憎,为何又同李妩这般举止亲昵? 难道他……这么快便已经向李妩倒戈了? 吕雪莹皱眉又觉不对。 李妩以帷帽遮面,显然是不想暴露身份。 只怕贺知余未必心甘情愿同李妩这般,毕竟李妩一向狡诈,诡计多端,总有许多的法子折腾人。 回到茶楼,吕雪莹紧皱的眉忽而又变得舒展。 李妩掩藏身份与贺知余走在一处,旁人自不知与贺知余走在一起的乃平阳长公主,她也一样可以当自己不知。 外人眼中这位小娘子身份不明,唯似与贺知余关系不寻常。京城而今倾慕贺知余的小娘子不知凡几,同贺知余同乘一骑、举止过分亲密的小娘子不知招了谁的嫉妒、惹祸上身,能怪得了谁呢? 往前李妩让她吃过那么多苦头,丢过那么多的脸,她一件也没有忘。 如今,李妩的报应,终于还是来了。 思及此,吕雪莹嘴角扬起。 她心情剎那好转,入得茶楼立刻招来随从,低声细细吩咐起来。 …… 直到吕雪莹回去茶楼,李妩挽住贺知余胳膊的双手才不疾不徐松开。 她偏过头,隔着轻纱望向贺知余。 「贺大人。」 李妩从贺知余手中取回她的糖葫芦,眸光流转,兴味十足笑一声,「我们好像暴露了呢。」 贺知余略作思索便反应过来李妩指的是吕雪莹认出她。 然而当他明白这一点,李妩已兀自翻身上马,她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姿态,微微低头,似在看着他。 「知余哥哥,荷花酥下次再吃。」 「我也告辞了。」 戏嚯之言话音才落,趁着长街行人少了些,李妩策马而去。 留下贺知余一个人在原地。 马蹄声渐行渐远。 马背上衣袂飘飘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贺知余面沉如水,一双眸子久久盯着李妩离开的方向,因被她牵着从贺显书房出来而稍缓的心情变得比那时更加苦闷。苦闷之外,又泛起厌与恨。厌轻易着她的道,恨明知她心肠冷硬仍信她一句「去骑马」,随她离开宣平侯府。 一刻之间,判若两人。 既能随性为他出头、偏袒于他,也能随意将他扔在大街上。 不愧是李妩,果然是李妩。 甚至花他的银子买下十串糖葫芦,却一串也不留给他。 贺知余轻扯了下嘴角。 第18页 不期然,他的衣袖也被扯了下,垂眸望去,见梳着丱发的小娘子仰起小脑袋,纯稚双眸看着他。 「给你糖葫芦。」 一串糖葫芦伴着软软的声音递过来。 贺知余视线又落在递到眼前那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上。 他没伸手去接,抬眸看卖糖葫芦的娘子。 娘子主动解释:「是方才那位小娘子挑的,说这一串不用包。」 贺知余眸光凝滞一瞬,终于把糖葫芦接过来。 他又朝李妩离开的方向望过去一眼。 行人匆匆,来来去去,而熟悉的那道身影却早已不见。 贺知余将糖葫芦递到嘴边。 裹着一层糖的山楂入口,甜与酸的滋味很快便在舌尖蔓延开来。 贺知余紧抿着唇,抬脚往回走。 回到侯府,脑海浮现李妩在侯府门口帮他戴帷帽的样子,继而浮现李妩在长街的一言一行。 也想起李妩那一句他们好像暴露了的话。 贺知余恍惚意识到什么,不觉一怔,几息时间,他勐然回过身。 然他已站在宣平侯府门口。 贺知余脸色遽然变了几变,又压着怒,沉声让人备马。 …… 李妩骑马出了城。 她一路策马至城郊种着许多木槿的树林。 或白或粉的木槿花缀在繁茂枝叶间,有如云霞,远远望去便觉心旷神怡。 在这片树林附近有处凉亭。 李妩驱马上前,靠近凉亭后勒停身下马匹,而后从马背上下来。 入得凉亭,在石桌旁坐下之后,她摘下那一顶帷帽放在一旁,復不紧不慢打开油纸包。用油纸包着的糖葫芦有一些融化的迹象,她便又摸出一方丝帕,借着丝帕挑了串品相尚佳的糖葫芦来吃。 山楂红馥馥,塞得李妩雪腮微鼓。 味道仍是极好的,她吃得高兴,当下欢喜得弯起眼睛。 凉亭内凉风习习。 李妩抬手,将颊边碎发别至耳后,余光注意到有一群人靠近凉亭,仍慢条斯理吃着糖葫芦。 「小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轻浮之言响在凉亭里,李妩没有理会,慢吞吞咬一口手里的糖葫芦。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再靠近几步。 看清楚李妩容貌,他眼前一亮,目光不觉又落在李妩的唇。 嫣红柔软的唇,嘴角微翘,勾勒充满难言诱惑的弧度。 为首那人忽觉口干舌燥,下意识咽一咽口水。 李妩唇边笑意深了些,不紧不慢将手中那串糖葫芦最后那一颗山楂吃完。 剩下五串糖葫芦也重新用油纸包好。 她手指仍搭在那条丝帕上。 偏头望向那个因看她而看呆了的猥琐男人,李妩弯唇,笑问:「要玩点儿刺激的吗?」 为首的男人被李妩的笑容勾得兽血沸腾。 他双眼发亮,又上前一步,搓着手问:「小娘子想要同我玩什么?」 李妩笑。 随即有惨叫声响彻凉亭,而后一声接着一声,声声不休…… …… 贺知余找到李妩时,她正双手托腮坐在凉亭前的石阶上,在她的身边有一个油纸包,还有一把粉白的木槿花。飞快打量几眼,确认过她没有大碍,贺知余从马背上下来,冷着脸走上前去。 靠近些便发现凉亭里躺着一地的人。 贺知余眉眼浮现森然的寒意,眸光微闪,藏不住眼底一片阴翳之色。 「明知有危险,为什么不说?」 在李妩面前一步远处站定,贺知余低下头看她,冷声质问。 坐在石阶上的人眼也不抬。 贺知余咬咬牙,将那一步的距离缩短,他半是单膝跪在李妩面前,手指捏住她下巴,迫她抬头。 「你是故意的。」 简单几个字叫贺知余说得咬牙切齿。 李妩一双妩丽的眸子无辜看他,似笑非笑:「听不懂贺大人在说什么。」 她拂开贺知余的手,手背蹭一蹭自己的下巴。 贺知余气极,嘴唇颤了颤,愤恨起身,几欲拂袖而去。 但最终也只是背过身,不看她。 李妩确实在等人。 不过她等的那个人不是贺知余,她也没有料想贺知余会找过来。 本以为,贺知余要等明日才会知道这些事情。 李妩暗忖间抬眸去看正背对她的人。 贺知余的几句话足以说明他是觉察到不对,因而来追她的,不知她去往何处,想是费了些功夫。 他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来得比凉亭里那些人更迟,大约不是偶然发现这些人要害她,那可能性便剩下她与吕雪莹。 吕雪莹彼时在他们面前并没有说过什么。 所以,是她。 在他们分开之后、在她把他扔在大街上之后,他依旧在想她说过的话么? 所以觉察到蹊跷之处? 李妩眼睫轻眨一眨,唇角勾起。 「贺知余,你不是要送我去鞑靼和亲吗?我有没有危险与你何干?」 「殿下倘若有事,微臣难辞其咎。」 因李妩的话沉默过半晌,背对她的贺知余闭一闭眼,出声回答。 「难辞其咎?」李妩呵笑一声,面上笑眯眯的,却故意用不屑的语气道,「难道贺大人要说,想送我嫁去鞑靼是真心认为我会从此一生平安喜乐、夫贤子孝?」 第19页 贺知余无言,唯有以静默相对。 李妩撇下他独自离开时,他不知她是洞察危险,有意为之。 他应该早一点发觉的。 在李妩说吕雪莹认出来她的时候,他便应该想到吕雪莹堪破却未点破李妩身份的原因。 「抱歉……」 贺知余开口,不远处响起的一阵马蹄声却将他的低语掩盖过去。 他抬眼,余光又注意到李妩站起身。 李妩越过他往前走得几步,面上有明晃晃的笑,贺知余看一看她背影,又定睛去看马背上的人。 是奚明仲。 眼见李妩含笑走向他,贺知余嘴唇近乎抿成一条直线,一颗心沉沉落下去。 第10章 不怪 贺知余望入李妩的一双眸子。…… 奚明仲回京之后被嘉和帝派去巡防京郊军营。 李妩特地出城,选在这个地方守株待兔,也是为着方便联络奚明仲。 这些人她要应付不难。 然而想把他们带走、挨个仔细审问便不是她一个人能办得到的。 不过她有改造过可随身携带的鸣镝。 奚明仲对此知情,倘若他这会儿在京郊军营,收到她求救的讯号,自会尽快带人前来接应。 李妩微笑朝着奚明仲的方向走过去几步。 奚明仲驱马至李妩面前,见她无碍,目光又掠过站在她身后的贺知余,继而望向凉亭里面躺着的那些人。 「阿妩,怎么回事?」 翻身下马的奚明仲拧眉问李妩。 「有人欺负我,其他事情待会儿回去我再慢慢同你细细解释。」 李妩蔼然对奚明仲道,「但那些人需要带回去审问。」 指的无疑是凉亭里的人。 奚明仲会意颔首,而一声不吭的贺知余在这个时候独自走进凉亭里。 眼瞧着贺知余蹲下身去查看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奚明仲看一眼李妩,眼神询问她情况。李妩回头看一看,弯一弯唇,又转过脸来,对奚明仲温声细语道:「审问的事我不在行,你来帮我吧。」 觉察出李妩话里有话的奚明仲没有立刻应下。 李妩笑着,再问:「不行吗?」 奚明仲沖李妩挑了一下眉。 「行。」 凉亭内的贺知余听见奚明仲的应答,动作略停顿了下,才继续从这些人身上寻找线索证据。 而李妩早已含笑转过身,把贺知余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在贺知余迅速查看过这些被李妩弄昏迷的人后,奚明仲的人也到了。 未几时,在奚明仲的吩咐下,那些人被带走。 贺知余从凉亭里出来。 奚明仲的人也已牵来李妩那匹枣红大马。 李妩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坐稳之后,接过没吃完的那包糖葫芦又接过那束木槿花,一一放好,这才握紧缰绳。奚明仲同样重新上马,他去看贺知余,原本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李妩截断。 「贺大人。」 此时的李妩未戴帷帽,贺知余清楚看见她唇边浅浅的笑。 她微微低头看他,居高临下的姿态。 贺知余望入李妩的一双眸子,听见她说:「即便你想送我去和亲,我也不会怪你的。」 来不及深想话中真意,李妩已然娇喝一声,催马疾驰。 奚明仲也同贺知余告辞追上去。 贺知余没有去追。 他骑马远远跟在李妩和奚明仲的身后回了城。 …… 回到长公主府,李妩带奚明仲去月漪阁花厅。 先行送李婉回府的清芷迎上来。 李妩一面问婉婉在做什么一面将那束木槿花交给清芷。 清芷接过东西回答道:「小姐刚睡下。」 李妩点点头。 清芷好奇朝李妩手中的油纸望过去,依稀辨认出包着的是糖葫芦,又听见李妩说:「把花拿去我房中供着。」 「是。」 收回视线,也收起好奇与探究,清芷步出花厅去吩咐奉茶。 尽管被油纸包得严实,但余下的五串糖葫芦有些化了。 李妩倒不嫌弃,继续取一串吃起来。 奚明仲见状,倍觉新奇:「有这么好吃吗?」 「嗯,好吃。」李妩笑吟吟道,「但这些是贺知余给我买的,你想吃,得自己去买。」 奚明仲无奈一笑。 李妩慢吞吞吃着糖葫芦,一串又一串,半颗山楂也不浪费。 不多时,清芷领着丫鬟奉上热茶和点心。 待花厅再无旁人亦不会有人来扰,奚明仲方才问起李妩究竟发生什么事。 李妩不紧不慢咽下口中的山楂:「我和贺知余共乘一骑出门,在长街停下来买糖葫芦的时候,偶遇吕雪莹,虽然我戴着帷帽,但她认出我身份。」 奚明仲便隐约明白过来为什么他赶过去找李妩时,贺知余也在。 李妩继续说:「吕雪莹认出我,没有揭穿。」 奚明仲略一思忖道:「她对你原也熟悉,认出你不难。若你有意叫她认出来,更是如此。」 随即又问,「你是在试探她?」 「对,也不对。」李妩嫣然一笑,手中捏着吃糖葫芦剩下的竹籤在她指尖转一转,「吕雪莹和我本便有旧怨,她认出我身份却不揭穿,我猜她可能存着别样的心思,所以撒些鱼饵,倒当真有鱼上钩。与其说试探,不如说利用。」 第20页 其实是不是吕雪莹尚无法完全定论。 但于她而言,有鱼儿上钩是最重要的,是条大鱼抑或是条小鱼,都不错。 奚明仲沉吟中问:「有何想法?」 李妩弯唇,扯出一丝顽劣的笑来:「要与鞑靼和亲的长公主竟遭遇刺杀,岂是小事?」 「我盼着这些事是吕雪莹做的,如此只消寻得证据便有正当理由查一查吕家了。不过想来不是易事,那些人我也查探过,瞧着像江湖中人扮做地痞无赖,想从他们身上找证据,恐怕一场空。」 奚明仲听言眸光微沉。 三年前,大皇子忽然卷进一桩谋逆案,被指认是背后主使。 经手此案的正是吕相。 那时他在边关,只知先帝认可那些大皇子谋逆的证据。 大皇子便被先帝下令诛杀,不容任何人质疑,乃至许多大臣因替大皇子说情而被降罪。 那一年,大皇子出事,先帝驾崩,新帝即位。 大事一桩接一桩。 数年过去了。 有些事情即便没有忘记也无人再提,真相也一日一日被掩埋得更深。 「不过本也没那么容易。」 李妩放下竹籤,取过帕子一点一点仔细擦着手指上沾的糖,「总之,我险些遇害,这是真的。」 但那些人仍须审一审。 回想李妩对待贺知余的态度,奚明仲思忖中道:「贺大人若值得信任,他是大理寺少卿,审问犯人自然有诸般手段。」 「他确实值得信任。」 李妩淡淡一笑,「但我不想将他也扯进来。」 「明日进宫,我会告诉皇兄是你救下了我。」李妩对奚明仲道。 奚明仲问:「贺大人呢?」 李妩口吻随意说:「贺大人的事,我如何知情?」 轻唔一声,她又补上一句,「唯有待会儿把人请来问一问,弄个明白。」 …… 贺知余颓丧回到宣平侯府。 他在府门口下马,让小厮将马牵下去,迳自回自己住的那一处院落。 穿过庭院时,四下里忽然响起一声「大哥」。 贺知余脚下步子微顿,等他多时的贺月晴自月洞门后迈步而出。 贺月晴在贺知余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贺知余冷冷淡淡看着这个关系疏离的妹妹:「何事?」 在茶楼瞧见过贺知余同一位小娘子共乘一骑的画面,贺月晴本以为他今日大约春风得意。这会儿上下打量两眼贺知余,发现他面色不愉,她不解皱了下眉。 但贺月晴没有多问,亦不关心贺知余心情不悦的原因。 定一定心神,贺月晴说:「我瞧见你了,你同一位小娘子招招摇摇在外面骑马,对不对?」 闻言,贺知余抬眸盯贺月晴一眼。 他眼神里透出的阴翳昭示着他此刻的不快,贺月晴也被他看得心下直犯憷。 但贺月晴不怕他。 毕竟破坏她哥哥前程、影响她爹娘感情的人是贺知余,应该觉得亏欠他们的人更是贺知余。 「你不用这样看我。」 贺月晴冷哼,瞥向贺知余,「瞧见你们的人多着呢,你敢做,还怕被说?」 「我找你,是想提醒你一声,平阳长公主必定也在盯着你。你这样同别的小娘子招摇过市,外面又不知要生出多少的风言风语。事情他日传到平阳长公主面前,惹恼她,你担得起后果吗?此事若牵连到侯府,你负得起责任吗?」 「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因你的事受罪?你不能这么自私。」 「总之,你最好收敛些。」 贺月晴一番话未得贺知余半句回应。 她紧拧着眉,看着贺知余又生恼,终不愿再与贺知余多说,烦躁地离开了。 贺知余从贺月晴话中确认她不清楚那个人正是她口中的平阳长公主。 他又想起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 回府之后,贺知余独自在书房待着。 先前与贺显的那一场不愉快已被他忘在脑后,或者该说,那在他看来并非多重要的事。 他从来都不喜欢贺家人的喜欢。 无论那个人是贺显,是贺月晴,抑或贺家其他人,都一样。 贺知余未在书房待得多久,书房门被人叩响。 小厮当归的声音响起,禀报说:「大人,长公主派了人来,请您过府。」 蘸满墨汁的毛笔,笔尖一顿,在宣纸上留下浓重的墨痕。 贺知余回神,用力捏着毛笔的手指松一松,继而搁下手中的笔。 「什么事?」 起身离开书房走到房门前,贺知余打开房门看着当归问道。 当归又重复一遍之前的话。 「大人,长公主殿下派了人来府上,说请您去一趟。」 被李妩派来递话的清芷与贺知余福身道:「贺大人,殿下要见您,软轿便停在侯府的大门外。」 贺知余瞥向清芷,克制情绪,淡淡颔首:「那走吧。」 片刻。 贺知余从宣平侯府出来,乘软轿随清芷去往长公主府。 到得长公主府,贺知余甫一从软轿上下来,又见有人骑马匆匆赶到。 那人几乎跳下马背,扔开马鞭便风风火火往长公主府里闯。 贺知余看了过去。 却见走出去一段路的人回过身来,贺知余看清楚他的脸,认出他是凌越。 第21页 凌越却狐疑看着贺知余,眼底隐约防备之意。 「贺大人?你怎会来长公主府?」 第11章 好梦 在醉人的玉兰花香里,她偷偷吻了…… 贺知余记得那一日宫门外发生的事。 当时李妩分明对凌越说,让凌越不要再碍她的眼,言下之意,是凌越不必再出现在她面前。 因而见凌越疑惑他出现在长公主府,贺知余几不可见嘴角抽了一下。 他语声淡淡:「殿下命人来宣平侯府寻我。」 随即想到或许凌越也是被请来的。 贺知余眉心微拢。 凌越闻言却瞪大眼睛,惊奇不已:「是殿下派人去请贺大人?」 当下他又看一看原本准备引贺知余入府的清芷,心下瞭然贺知余所说不假,顿时笑得愉悦。 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凌越变得镇定,折回几步至贺知余身侧,一副要与他一道进去的架势,却又笑着自顾自道:「殿下既然愿意见贺大人,能派人去请贺大人过府,想来也不是当真不愿意见我。那一日说的定都是气话,不知殿下而今气消了没有……」 贺知余听着凌越的自言自语,侧眸看他一眼,方知李妩没有请凌越。 清芷这个时候也朝凌越看过去。 起初见凌越赶来长公主府,清芷有些奇怪,因在她领命去宣平侯府请贺知余之前,未有派人去请凌越的吩咐。 但也可能是在她离府之后发生的事。 只是,凌越的自言自语把那种可能性掐灭了。 清芷明白并非李妩想见他。 确认过这一点便好办。 清芷记得李妩之前吩咐过不想再见凌越,若叫凌越当着她的面闯进府里,无疑是她的过错。 长公主府门口的侍卫也曾得过吩咐。 是以,这会儿清芷只需一个眼神示意那些侍卫便明白她的意思。 一脸高兴、要进去长公主府的凌越也被侍卫无情拦下。 凌越微愣中被迫停下脚步,他错愕一瞬,反应过来立刻扭过头去看清芷。 清芷与凌越恭敬福身道:「凌公子,殿下说过不想见您。」 凌越怔住,清芷转而一面为贺知余引路一面微笑说,「贺大人,这边请。」态度截然不同。 「清芷姑娘……」 凌越变得慌乱,急急想要去追清芷,被长公主府的侍卫再一次拦下。 清芷却没有回头,只为贺知余带路。 贺知余瞥一眼垂头丧气的凌越。 他不动声色理了下衣袖,目不斜视阔步跟随清芷入得长公主府。 入得府中,仍是不陌生的景致。 只是贺知余本以为李妩会如之前在月漪阁的花厅见他。 然而到得花厅,不见李妩身影,走在前面引路的清芷亦脚下不停,似欲带他穿过花厅去往别处。 可若再往里去便是李妩的闺房。 贺知余兀自停下脚步。 清芷又往前走得一段路才发觉贺知余没有跟上,疑惑中回过身。 她询问贺知余道:「贺大人,怎么了?」 贺知余蹙眉,往清芷的身后望一眼,方问:「长公主现下在何处?」 清芷道:「殿下身体不适,正在房中休息。」 「去与贺大人递话之前,殿下也吩咐过在外间见贺大人。」 「还请贺大人见谅。」 听闻李妩身体不适,贺知余沉默了下,仍是问:「太医可曾来过?」 清芷道:「太医已经来过了。」 她没有提太医为李妩诊脉后是怎么说的。 清芷只微微一笑,提醒:「贺大人,殿下在等着呢。」 她继续引贺知余去见李妩。 贺知余敛话,如之前那样安静跟在她身后,随她去往李妩闺房。 穿过花厅,他们很快便到了李妩的闺房。 清芷在门外住步,示意贺知余稍等,之后敲门进去禀报过一声,折回来请贺知余进去。 但这一次清芷没有为贺知余引路。 他是独自进去的。 房门在贺知余身后被合上。 迈步入得李妩闺房的他略在原地站得几息时间,方抬脚往里走。 长公主府的景致与三年前相比无太大的差别。 李妩闺房亦如是。 走得几步,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贺知余站在琉璃珠帘外,恍惚中生出三年来的一切如一场梦的错觉。 似乎那个人依然会枕在他膝上,抓着他手掌,软声撒着娇央着他留下来多陪她一会儿。 可她分明再也不会了。 不会捨不得他走。 不会对他留恋,不会如那时对他笑。 他们两个人如今的关系,不过是旁人眼中的平阳长公主以及她的旧情郎。 是心有不甘的他一门心思想要报復,她因此被迫同他纠缠。 仅此而已。 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清晰也令人变得清醒。 贺知余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压一压眉眼掩下起伏的心绪,他抬手拨开琉璃珠帘,朝那个模煳的身影走过去。 …… 李妩正斜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小憩。 贺知余站定在几步外,眸光平静看着她。 李妩依旧一袭红衣,但与之前他们见面的那一身衣裳不同。 午后金灿灿的日光从雕花窗棂照进来,静静落在她身上,绣着精緻花纹的裙摆也堆叠在她脚边。 第22页 裙摆下方探出一双未着鞋袜的纤细雪足。 小巧可爱、如珠如玉的脚趾染着艷丽的蔻丹,无声无息,透出勾人的妖艷。 贺知余目光落在李妩的雪足上。 又慢慢上移,划过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最终落在她的脸上。 李妩徐徐睁开眼。 她莞尔看站在不远处的贺知余,嗓音透出慵懒:「贺大人,请坐。」 贺知余却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不似李妩的捉摸不透,他单刀直入问:「殿下有何吩咐?」 李妩抬一抬眼,双眸似看穿贺知余的心思般淡然,轻扯嘴角,但笑不语。她不紧不慢坐起身,云鬓松散,乌鸦鸦的青丝自肩头滑落,微乱的衣襟隐约露出深红的亵衣,精緻的锁骨下一片白皙腻滑。 贺知余移开视线。 李妩笑着整理好散乱的衣裳:「吃了十串糖葫芦,有些不适,不便起身,请贺大人见谅。」 这十串糖葫芦无疑是同贺知余一起买的那些。 贺知余抿唇,默一默道:「殿下应多加爱惜自己的身子。」 「可是,是贺大人买的。」 李妩慢悠悠说,「不能浪费贺大人的银钱。」 贺知余不语。 没有去应李妩的话,也没有看她。 他视线始终落在佛手插瓶里供养着的那一束木槿花上。 看见这束木槿花,想起城郊的事,贺知余躁动的心绪渐渐恢復冷静。 一日之间,随李妩离开侯府,与她共乘一骑,给她买糖葫芦,追去城郊质问,甚至看到凌越被拦下时错以为自己与他不同……他有太多失控的举动,太多自以为是的想法,只怕她也已发现端倪,但他不能继续这样。他不能总是任由她摆布,不能总是受制于她,不能总被她全无真心的言行迷了眼。 外间的两个人一时皆静默无言。 贺知余在看木槿花,李妩在看贺知余,时间缓慢流淌而过。 直到贺知余转过脸来。 他看着李妩说:「微臣不知殿下今日遇刺之事,也不曾见过奚大将军。」 让清芷去宣平侯府请贺知余确有这一层原因。 但到底尚未有任何解释,他却晓得她为何寻他也给出她想要的承诺。 这是在说他知道她耍什么「花样」? 来自于贺大人的……反抗? 李妩挑了下眉,念头转动愈是眸中笑意深深。 贺知余却眉眼不动平静道:「若无他事,微臣先行告退。」 「好。」 李妩微笑应,不留他,又吩咐清芷送客。 贺知余转身往外走。 李妩看着他背影,笑意盈盈:「贺大人,今夜好梦。」 「多谢殿下。」 贺知余脚步略顿一顿便大步离开了。 …… 贺知余从长公主府出来的时候,凌越仍未走。 他执着地努力想要说服长公主府的侍卫们通融一回,放他进去。 看着凌越,贺知余想,他与凌越在李妩心里有何不同? 答案清晰而明了。 他与凌越,无外乎—— 都是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罢了。 李妩一句「好梦」的祝愿也未奏效。 夜渐深,贺知余在一片幽暗的房间中、在似梦似醒里,又一次梦见李妩。 梦里仍是当年。 李妩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央着他同她一道去寺庙拜佛。 他们共乘一骑去城郊的白云寺。 寺中大雄宝殿内一尊金身大佛宝相庄严。 他平生第一次对着佛祖虔诚许愿,祈求佛祖保佑,盼他们生生世世在一起。 那时不懂佛祖眼中悲悯。 只是在诚心祈愿之后,安心走出宝殿,然后看见在廊下等他的李妩,一颗心满涨着的欢喜。 寺庙中有一株百年的玉兰树,彼时恰逢玉兰花开,枝头硕大花朵香气袭人。 李妩躲在树后,探出半边身子沖他不停招手喊他过去。 然后…… 在那一株玉兰树下,在醉人的玉兰花香里,她偷偷吻了他。 甜蜜喜悦沖昏头。 纵然慌乱无措,却更觉得一切如此美好。 可惜世间好物大多不坚牢。 「贺知余,往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冷漠的一张脸与无情的话叫心尖的甜蜜荡然无存,又全无预兆变成苦涩痛苦,如刀割的钝痛似依然感觉得到。 贺知余在阵阵的窒息感勐然惊醒。 他抬手轻摁心口的位置,缓缓地闭一闭眼睛。 梦中情景悄然浮现于眼前。 贺知余又一次想起那日在白云寺的事情。 想他当时那般不敬佛祖却竟盼着佛祖庇佑,实在天真可笑。 更可笑的是数年过去,他仍放不下。 既如此,那他便要李妩回到他身边,同他一起坠入这慾海深渊,至死不休。 第12章 嫌疑 李妩很是期待。 李妩翌日一大清早便进宫去向她的皇兄李深哭诉险些遇害一事。 她向来不怕把事情闹大,也不喜欢息事宁人。 因而李深承诺必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她一个交待。 「救下」李妩的奚明仲也得到一番嘉奖。 于是,当天,平阳长公主险些遭人陷害,幸得奚大将军相救才平安无恙的消息迅速传开了。 第23页 随之而来是诸般流言甚嚣尘上。 眼见李妩平安无碍,事情却越闹越大,吕雪莹终究有几分心慌。 在前一日她便晓得那些人没有伤到李妩。 但她本以为,李妩会将此事随便轻轻揭过,毕竟闹大以后对李妩全无好处,谁知局面变成这样。 会查到她身上吗? 吕雪莹不认为李妩能查到任何证据。 那些人根本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受她的指使。 与此有关的僕从在昨日便离开京城去外地避风头,李妩不可能会有证据。 可她仍莫名忧心挂怀。 李妩这个人……万一疯起来,有没有证据便变得不重要了。 吕雪莹后悔自己太着急想看李妩的笑话。 她又担忧又懊恼,心烦意乱不已,即使哥哥吕璋为她送来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兔雕摆件,她也笑不出来。 吕璋见妹妹心情低落,不免问:「怎么瞧着不高兴?」 「是这摆件不喜欢吗?原以为你会喜欢,我特地叫人寻来的。」 吕雪莹摇摇头:「没有,哥哥,我很喜欢。」 吕璋笑问:「那为何不高兴?」 吕雪莹支支吾吾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吕璋想了下最近发生的事,试探道:「听说长公主昨日在城郊遇刺,若非奚大将军相救,恐要出大事。」 吕雪莹紧抿着唇。 吕璋继续道:「鞑靼想与大晋说和,要长公主嫁过去。目下只等鞑靼使臣入京,和亲一事大约便会正式定下来。倘若长公主在此之前出事,说不定会挑起两国战争,那个背后作乱的人不知抱着什么想法,但这件事未必好收场。」 吕雪莹原本有一些心虚,听见吕璋这些话又震惊不已。 「不、不至于罢……」 吕璋见吕雪莹眼神不停躲闪,心下有数。 他无奈道:「确实不至于,但妹妹也太过鲁莽冲动,原不该挑起事端。」 「我知你不喜欢她。」吕璋伸手揉一揉吕雪莹的髮鬓温声道,「可再忍一忍不好吗?」 「待她嫁去鞑靼,自然再也不会碍你的眼。」 吕雪莹因吕璋宠溺的话而鼻尖泛酸。 她没有否认事情与她有关,小声问:「哥哥,我会不会有事?」 「不会。」 吕璋笑一笑,「妹妹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吕雪莹抬头去看吕璋,见吕璋异常淡定,也慢慢笑了。 「好。」她露出乖巧笑容,「我相信哥哥。」 …… 被李妩拒之门外的凌越得知李妩遇刺的消息后,又急切赶到长公主府,想见一见李妩。 但他如昨日那般又被侍卫拦下。 凌越关心李妩,比前一天更迫切想要进去,生出强闯心思。 是以,当李滢溪被大宫女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时,抬眼便望见欲图强行闯进长公主府被侍卫蛮横拦回来的凌越。 李滢溪看着凌越的背影,有一点儿眼熟。 她偏过头,低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位公子是谁?」 「是户部尚书凌大人家的少爷。」 宫女解释过又压低声音,把凌越的名字说与李滢溪听。 李滢溪反应过来。 她想起自己觉得凌越眼熟的原因。 李妩自边关回到京城以后,招惹过的正是凌家的这位公子哥儿。 可,凌越这样是在做什么? 李滢溪不解蹙眉,缓步走上前。 她站在凌越身后直白髮问:「凌公子,你在做什么?」 被侍卫挡回来的凌越正紧拧着眉想对策,听见李滢溪的声音回过身,又连忙行礼道:「见过云安郡主。」 「我想求见长公主殿下。」 凌越苦笑,「可是长公主殿下不愿意见我。」 李滢溪更疑惑了:「为何不见你?」 她问得太过坦然,凌越愣一愣道:「因为我做了对不起殿下的事。」 对不起李妩的事? 李滢溪瞬间被勾起好奇心:「你做过什么?」 凌越声音低了点,却老老实实回答:「前些日子,我见表妹不高兴,陪表妹去游湖散心,殿下知道这件事以后生气了,故而不想见我。」 李滢溪恍然记起来,前些日子她从宫人口中听过李妩对凌越动手的传闻。 似乎……甩了凌越一巴掌? 记起这件事的李滢溪越发不懂凌越。 被甩巴掌为何还要苦苦哀求只为见李妩一面,他难道不生气吗? 李滢溪道:「我皇姐既然不想见你,你又何必如此?」 凌越仍老老实实回答:「听说殿下昨日遇刺,我放心不下,想见殿下一面,好亲眼确认殿下平安无事。」 李滢溪看着这样的凌越莫名来气。 「她甩你巴掌,你不厌她恨她,竟还求着见她,凌公子,你的自尊呢?你的尊严呢?」 被甩巴掌的确有些丢脸,凌越面上一红,却不知李滢溪为何要生气。 不过他依旧认真为李妩辩解道:「是我有错在先,不怪殿下,我也不应为那件事而怨恨殿下。」 李滢溪:「……」 她开始怀疑凌越脑子有点问题。 一时又记起之前否认过对李妩存着报復心思的贺知余。 李滢溪更觉来气。 若那个孩子与贺知余有关系,贺知余那样说,她尚且可以理解。 第24页 凌越图什么? 「你不知道我皇姐有孩子么?」李滢溪看凌越的眼神逐渐嫌弃,又忍不住问,「那个孩子说不定是贺大人的,你不介意不在乎?你想给我皇姐的孩子当后爹?」 这些事,凌越听说过。 李滢溪几句话有一些咄咄逼人,他不见恼,反而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李滢溪却不满。 凌越收敛笑意,只道:「郡主尚小,大约不知,真心喜欢一个人,自然是不在意的。」 「殿下的女儿想必如殿下一样聪明又漂亮。」 「能有这样的女儿,是求不来的福气,为何介意呢?」 李滢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凌越。 她哼笑一声,决定放任这个傻子被拦在外面,领着大宫女迳自进去。 凌越这才反应过来可以托李滢溪带话的,连忙喊住她。 李滢溪转身笑看凌越,带着点儿幸灾乐祸慢悠悠道:「凌公子,你走吧,我皇姐不喜欢傻子。」 凌越却无计可施。 他唯有眼睁睁看李滢溪的身影消失在长公主府内。 復过得半晌。 凌越后知后觉想:云安郡主不是淑娴的性子么?今日一看,怎似和他从前听说的不大一样? …… 与凌越相比,哪怕和李妩关系不亲近,但李滢溪的确能自由出入长公主府。 不过又和凌越一样,她今日来也为李妩昨日遇刺之事。 李滢溪在李妩外间见到她。 李妩倚在美人榻上,身上搭着薄毯,正在吃一碗甜羹。 行礼过后,李滢溪入了座,想起被拦在府外的凌越,她说:「皇姐,我来的时候看见凌公子了,被侍卫拦着在大门外进不来。他似乎有事想要见你一面。」 李妩笑问:「云安很关心我和凌公子的事?」 李滢溪与凌越不熟,本是顺口提一提,李妩这样说,她自然不再聊这个。 李滢溪只是让大宫女送上自己捎来的几样糕点与百年人参。 而听她说人参是给她补身子的,李妩禁不住又笑。 搁下手中瓷勺,李妩接过清芷递来的帕子擦过嘴,抬眸去看李滢溪。 她嘴角微翘:「我现下看谁都有嫌疑,你倒不怕被盯上。」 李滢溪气定神闲端起茶盏。 「皇姐,我行得正坐得直,为何怕?昨日的事,我毫不知情。」 李妩又接了清芷递来的桂花茶慢慢喝得两口。 桂花的香气萦绕唇齿,李妩弯唇,笑问李滢溪:「你不是想同贺大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么?」 李滢溪身体一僵。 手中茶盏终究被打翻在地,她满脸错愕惊恐去看李妩,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妩比平常更轻声细语,「云安,皇姐对你很失望。」 李滢溪一张脸蓦地烧了起来,火辣辣的。 她想不明白,李妩怎么会知道那一日发生的事情?难道是贺大人告诉她的?为什么?为了讨李妩的欢心? 贺大人,我也对你很失望! 李滢溪暗暗怨念,但李妩晓得了,她也不否认,何况贺大人根本没答应。 「那你肯定知道贺大人没有应。」 李滢溪撇嘴,「昨日的事,确实与我无关。」 李妩笑:「与你无关,与谁有关?」 李滢溪看她一眼,小声道:「你得罪的人那么多,有嫌疑的人多着呢。」 「我得罪的人?我怎不知我得罪过许多人?」 李妩诚心诚意请教,「比如?」 「比如吕家的小娘子呀。」李滢溪鼓一鼓脸颊,「你怎么能忘了?当年……」她看一看李妩,顿一顿,仍为吕雪莹抱不平,「皇姐不该让她那样在心仪之人面前丢脸的,换作任何人都要受不住。」 李妩似认真想一想:「不记得了。」 李滢溪:「……」 「但昨日,我倒见过她。」李妩沉吟中又说,「原来她也有嫌疑。」 李滢溪:「……」 「倘若没有证据,皇姐,这样随便怀疑人也是不负责任。」 反应过来可能给吕雪莹招了麻烦,李滢溪忙道。 李妩借用李滢溪之前的话,不以为意的口吻:「行得正坐得直自然不怕。」 李滢溪哑口无言。 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小心把无辜的吕雪莹扯进来,李滢溪很不安。 才坐得一盏茶的功夫,她便起身告辞了。 李滢溪走后,李妩吩咐清芷道:「派个人暗中跟着云安,看一看她是不是去了吕家。」 清芷福身领命:「是,奴婢立刻安排。」 未过去半个时辰有消息递迴来,李滢溪离开长公主府之后直奔吕家。 懒倚在美人榻上的李妩听过清芷的禀报,弯唇笑一笑。 李滢溪眼里的吕雪莹是个好人。 吕雪莹眼里的李滢溪是同样不喜她这位平阳长公主的「盟友」。 李滢溪的话,吕雪莹会信。 得知前一日的事情被怀疑到自己身上,吕雪莹会怎么做呢? 李妩很是期待。 第13章 执念 贺知余似平静的面容下,眉心跳了…… 心有不安的李滢溪去吕家见吕雪莹。 她对李妩有所了解,晓得李妩一旦起疑心,势必是要做点儿什么的。 第25页 但吕雪莹本不必被牵扯进这些事情里面。 若非她在李妩面前提起,李妩显见不曾怀疑到吕雪莹身上。 李滢溪便有些歉疚。 来吕家是想提醒吕雪莹近来小心一些,别着李妩的道。 只是她在长公主府与李妩之间的谈话没有办法直白告诉吕雪莹。 见到吕雪莹以后,李滢溪也提醒得委婉含蓄。 「皇姐正为昨日遇刺之事闹心。」 「这会儿瞧谁都像有嫌疑,怀疑你也怀疑我,叫人头疼。」 吕雪莹对李滢溪也有信任。 她知道,身为云安郡主的李滢溪对李妩这位平阳长公主是一直都不喜的。 李滢溪不可能帮着李妩来诓骗她。 多半是李滢溪或有意或无意从李妩口中听闻一些关乎她的话,才会专程赶来知会她、让她小心。 李妩当真这么快便怀疑到她的身上来了? 若无证据,想也不能对她做什么,何况不可能有证据。 吕雪莹平心静气,配合李滢溪的话微拧着眉,语声里透出无奈:「长公主殿下遇到那样的事,确实叫人挂心,也知道殿下定心中不快。可若乱怀疑便叫人无措了,凡事总归是要讲究证据的。」 「幸得身正不怕影子斜。」 吕雪莹贴心执壶为李滢溪斟茶,「我虽心中无畏,但也多谢郡主挂怀。」 李滢溪听着吕雪莹的话,发现她没明白。 想一想,李滢溪轻嘆一气:「论起来自然是这个理,只是……」 她抬眼去看吕雪莹。 停顿过几息时间,李滢溪将声音压得极低,问道:「可记得大皇子妃小产那一桩事?」 吕雪莹一怔。 经由李滢溪的提醒,她慢慢回想起来了。 那时大皇子与大皇子妃尚未出事。 虽然李妩和大皇子非一母同胞的兄妹,但与大皇子、大皇子妃皆关系极好。 李妩及笄那年,大皇子妃有喜,眼见皇长孙便要出生。 然而在大皇子妃快要六个月身孕时,变故横生,大皇子妃小产,险些一尸两命,那个已成形的孩子没有保住。 后来的一些事便只是道听途说。 吕雪莹听闻,当时大皇子妃小产的消息传到李妩那儿,李妩怀疑是有人故意陷害大皇子妃,纵无证据,一样将大皇子妃宫中的宫人一一关押起来严刑拷打。 那日先帝恰巧亲自送太皇太后去行宫休养,不在宫中。 谁也拦不住李妩,而李妩也当真靠这般狠辣手段查到一些线索,把暗中下毒谋害大皇子妃的人查出来了。 据传那两日李妩那处宫殿外鲜血横流,哀声四起。 皆为她拷问宫人所致。 吕雪莹没有亲眼见过那般场景。 可光想一想便寒毛直竖,而真相恐怕比她听说的这些更为可怖。 眼前仿佛闪过那些血肉模煳的画面,吕雪莹端着茶盏的手轻颤一颤,不觉咬了一下唇。 李滢溪一样回想起这桩事。 只是与吕雪莹不同,她如今想起大皇子妃遭人陷害以致小产的事,心底生出的是懊恼与沮丧。那会儿她人在病中,又年纪小,听说以后更多是害怕。大皇子妃对她也很好,她心疼大皇子妃的遭遇,却不可能做到如李妩一般凭藉雷霆手段查出谋害大皇子妃的人。 但她本也该为大皇子妃做些什么的。 李滢溪想着这些,禁不住出神,忘记自己正当和吕雪莹在一处。 悄悄去看李滢溪却见她呆呆愣愣坐在那里,吕雪莹暗暗深吸一口气,稳住杂乱的心绪。 她告诉自己不必自乱阵脚。 李妩敢对宫人严刑拷打,却不可能对她那样。 说到底她身份尊贵,她是吕家的千金,有一位身为宰相的祖父。 再任性妄为,李妩也应当有所顾忌。 吕雪莹捏紧衣袖的手指松开,定一定心神,对李滢溪道:「陛下既下令要彻查,想来长公主殿下不会冲动。」 亦是不愿继续与李滢溪聊这些叫人心慌的事。 吕雪莹转而招唿她喝茶,又请李滢溪品尝厨房新做的点心,说起京城里一些别的闲谈。 送走李滢溪,问过底下的人,知哥哥吕璋在家,心中惴惴的吕雪莹寻过去。 她担忧问:「若当真怀疑到我身上,哥哥,这如何是好?」 吕璋自认为不必担心。偏妹妹放心不下,故而他道:「妹妹无须这样自己吓唬自己的,郡主提醒你小心,不见得长公主便要针对你。倘若长公主日后当真无故对你发难,总归是你有理,且那个时候,我也定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有事的。」 吕雪莹看着吕璋胸有成竹的模样,点一点头。 「多谢哥哥。」 有了吕璋的承诺,吕雪莹不再害怕。 吕璋看着时时惶恐不安的妹妹,也暗自思忖起这件事来。 兄妹两个一时间心思各异。 …… 那一日落在李妩手上的人没有意外个个皆是什么也审问不出来。 他们拿钱办事,只知目标乃一个戴帷帽、穿红衣的小娘子,全然不清楚究竟何人指使。 没有证据,同样没有任何线索。 如同李妩所预料的那样,这件事到这里便没办法查下去了。 索性把事情闹大也并不是为着这个。 第26页 在借李滢溪让吕雪莹知道她被怀疑上之后,李妩时不时出现在吕雪莹面前。 吕雪莹在府中,李妩便上吕家,别的什么都不做,让吕雪莹陪她喝上一盏、两盏茶便离开。吕雪莹出门,无论她在茶楼听书、在铺子里买胭脂水粉、挑选首饰,李妩随时都可能出现。那种感觉便仿佛阴魂不散,叫人无计可施又无法摆脱。 起初吕雪莹十分镇静。 毕竟李妩瞧着确实不敢随便伤害她。 可未消数日,这般被人时时刻刻盯着的感觉便令吕雪莹倍感折磨。 乃至梦中也似看见李妩,那一双眸子含着阴森森的笑,站在远处永远一动不动盯住她。 吕雪莹夜里变得难以安眠。 几次三番深夜惊醒,有时甚至梦见李妩严刑逼供的场景,醒来迟迟不敢睡。 她深深领教到李妩的无耻与无赖。 偏生这会儿若轻举妄动,极容易被李妩抓到把柄,叫李妩得逞。 吕雪莹一面深受其扰一面努力自我安抚,方知李滢溪前些日子为何那般小心翼翼提醒。 现下是连后悔招惹上这尊大佛也没有余地了。 夜里不得安眠,白日也不论待在府里或出门皆禁不住提心弔胆。 可李妩没有伤害过她,想哭诉也无门路。 这一边吕雪莹煎熬又折磨,那一边李妩正在准备带婉婉去行宫迎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回宫的事宜。 中秋将至,且她此前离京多年,是该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皇兄,让贺大人护送我去吧。」 临华殿内、龙案前,李妩笑吟吟地看着李深,提议道。 李深合上手中的奏摺,抬头看一看李妩:「贺大人又非武将,如何护送你去行宫?便让奚将军陪你去,母后原也颇为喜欢他,见到他一定高兴。」 李妩但笑,一双眸子看着自己皇兄。 李深却不看她,放下手里的奏摺又取过另一份,不疾不徐打开。 「贺大人正在生我的气。」 李妩说,「皇兄,你不帮我,我怎么得贺大人原谅?」 在城郊被贺知余沉声质问的那一日。 后来她让清芷去宣平侯府请贺知余,贺知余来了,却显然怒意未消。 放贺知余离开是因为没必要哄。 但,她知道他在生气,也知道他为何会生气。 如同那一日,她把他扔在长街,如同三年前,她把他扔在京城。如同他担心她有事,为自己的疏忽心生歉意,对她说抱歉,如同明明分开多年,再见她却无法心如止水……她明白他为何态度转变。 至此,她也看得分明。 贺知余而今对她,或怨,或恨,或残存几分当年的爱意,除此之外,想来便余下一种执念。 她愿意帮他消除这种执念。 到得那时,贺知余大约会真正明白他并不是非她不可。 「皇兄,你得帮我。」 李妩真诚看着李深,「我当真不会欺负他。」 李深瞥一眼李妩,反问道:「因为婉婉是你和他的孩子?」 李妩笑:「只要贺大人愿意认。」 「让奚将军陪你去。」李深不松口。 李妩无奈看着他。 大太监这会儿躬身入得殿内禀话:「陛下,贺大人来了。」 李妩轻笑,李深又瞥她一眼,吩咐让贺知余进来以后,李深对李妩道:「你自己同他说。」 「好。」 李妩也不拒绝,微笑颔首。 未几时,贺知余缓步进来临华殿。 他注意到候在殿外的清芷,也从陈公公口中得知李妩在,看见她便不意外。 贺知余面色平静上前与李深和李妩行礼请安。 李深与他免礼,贺知余谢了恩,又听李妩对他说:「贺大人,中秋将至,太后娘娘要回宫过节,须得有人去行宫相迎,这份差事,不知贺大人愿不愿意应下?」 只提去恭迎皇太后,不提自己也会同去。 贺知余却猜到李妩会去,她回京之后,尚未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李婉也未叩见过皇祖母与曾祖母。 愿不愿意去? 于公,这是他身为臣子的本分,于私,他愿意与她同行。 但不愿意像这样轻易答应。 贺知余微微低头,正正经经的语气说:「恭迎太后娘娘回宫,乃一桩喜事,微臣本不该推辞。只护送之事,微臣多有生疏,或许奚大将军更能胜任此事。」 李深听言,笑看李妩。 李妩望向言语推辞的贺知余,又扭过头去看李深:「皇兄,还是让凌公子陪我去罢。」 李深挑了下眉。 站在下首处的贺知余,似平静的面容下,眉心跳了跳。 第14章 同行 贺知余心底一盪。 李妩之前压根没有提起过所谓的凌公子。 以致于乍听到这么个人,李深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李妩说的是谁,贺知余却马上想起了凌越。 凌越后来是否见到李妩他不清楚。 距离那天在长公主府大门外碰见凌越也已过去许多日。 顺着李妩的话想起与凌越有关的事情,禁不住又生出一些探究心思,念头一起,贺知余当即意识到李妩或是故意为之。那一日的失控大约果真叫李妩发现端倪,如若那般,她提及凌越,目的浅显。 第27页 贺知余掩藏心思,垂首默然立在玉阶下。 李深自记忆里搜寻到个凌越,再看李妩时眼底便有淡淡的无奈之色。 他不得不一本正经的配合。 「凌越无官无职,也无功名在身,不合适。」 李妩面有遗憾,又似发起愁:「婉婉初次向皇祖母和母后请安,皇祖母和母后定然会关心婉婉的父亲。」 贺知余继续沉默。 李深略略思忖道:「他不是婉婉的父亲,去也无用。」 李妩一双眸子当即望向贺知余,语气里添了惆怅:「可是贺大人不想去,总要有个交待。」 微怔之下,李深也看向贺知余。 贺知余:「……」 从李深得知婉婉的存在起,李妩一直对婉婉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含煳其辞。每一次问起是不是贺知余,她的回答总藏着玩笑之意,道只要贺知余愿意承认婉婉这个女儿。一如片刻之前她的话。 此时当着贺知余的面,李妩毫无避讳几乎明示婉婉同他有关系。 而贺知余纵然沉默却全无惊讶的反应,也使得临华殿内气氛有剎那的凝滞。 李深蹙眉,表情比方才严肃几分。 倘若婉婉与贺知余无关,他不会随意插手他们的感情之事。 倘若婉婉当真是贺知余的孩子,贺知余却不愿承认,那便要另当别论了。 「无玷。」 李深喊贺知余的表字,沉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妩慢悠悠从旁劝道:「皇兄莫动怒,贺大人的确不知情,不能怪他,总要给他一些时间,慢慢接受。」相劝的话,愈发像是把这一桩事情坐实。 贺知余百口莫辩。 他抬眸,安静看得李妩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乃至是不是李妩的,于他而言从无什么要紧。 那些揣测、探究与流言,他不在意。 承认又如何? 两个人反倒纠缠更深更扯不清,正中他下怀。 贺知余脸上莫测的笑意一闪即逝。 之后,他淡声道:「殿下此前同微臣说,想让微臣帮殿下照顾婉婉,微臣深思熟虑过,此事不无不可。」 「殿下将要去鞑靼和亲。」 「为臣子者,当尽心竭力、尽己所能为陛下和殿下免去后顾之忧。」 贺知余提起李妩同他说过的话。 言外之意,在他面前,李妩不是现下这般说辞,不曾明晰婉婉是他的孩子。 李妩也明白过来贺知余方才的那一抹笑。 她弯一弯唇,认真点点头,认同般道:「贺大□□拳之心,叫人敬佩。」 说话间又是眼波潋滟。 李妩笑着,一双眸子望住贺知余,虚心请教的语气问:「不知贺大人准备哪日搬来长公主府?」 「既然贺大人愿意尽心竭力、尽己所能为我免去后顾之忧,总要让我亲眼瞧见婉婉愿意同贺大人亲近才是。此外也当让我看见贺大人的诚意,让我亲眼看一看贺大人打算如何照顾婉婉才行。」 几息时间,已变成要让贺知余搬去长公主府。 李深觉察贺知余终究着了李妩的道,而自己正是那个「帮凶」。 他不由以手握拳,虚虚放于唇边,轻咳一声:「平阳,不得放肆。」 李妩无辜看向李深:「皇兄,我是认真的。」 「我去鞑靼,是为大晋效力。」 「贺大人来长公主府照顾婉婉以令我心安,亦是为大晋效力。」 「想来……」 「贺大人不会拒绝?」 李妩目光重又落在贺知余身上。 于是听贺知余道:「微臣自当言出必行,尽心竭力。」 李妩轻勾嘴角:「贺大人果然明事理。」 「如此,贺大人不如便从护送婉婉去行宫做起,待自行宫回来,再行搬来长公主府。」 让贺知余搬来长公主府,往后贺知余同她见面频繁,自会醒悟那份执念。 在李妩看来这是最省心省力的法子。 总不能往后让她一直寻时间去宣平侯府或大理寺找贺知余。 她也没有那么多闲情逸緻。 贺知余此刻却只眸光幽深看着李妩。 少倾,他徐徐出声应道:「微臣,谨遵长公主之令。」 李妩微笑道:「多谢贺大人。」她含笑去看自己皇兄,「贺大人愿意随行自然极好,然贺大人到底对护送之事多有生疏,皇兄可否让奚大将军也与我们同往?」 生疏之言乃贺知余先前推拒说辞。 此时便被李妩拿来做文章,伸手向李深要人。 贺知余眸光微闪。 李妩又说:「前一阵子险些遇害的事情再不愿经歷。」 「望皇兄恩准。」 自己妹妹已说出这样的话,如是要求不应下来,多少不近人情。 李深飞快扫一眼李妩道:「准了。」 贺知余垂下眼,抿唇不语。 李妩欢欢喜喜谢恩復行礼告退,留贺知余与李深谈论正事。 李深不留她,但沉吟中视线在李妩和贺知余身上转一转,莫名觉出不对劲。 这两人似针锋相对,但怎更似……打情骂俏? …… 李妩从殿内出来后没有着急离宫。 在临华殿附近的小花园转上两圈,李妩手里也多出一把淡粉色的拒霜花。待悠闲从小花园出来,远远见贺知余自临华殿出来,她转而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 第28页 贺知余不知李妩尚未离开。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仍在想着李妩的那些话。 搬去长公主府…… 虽然未曾料想李妩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窥见他内心端倪依旧如此,李妩定有她的目的。 那个目的,又是什么? 揣测着李妩心思,贺知余步出临华殿的地界。 未几时,经过一株高大古槐时,面前忽然递来一把拒霜花。 举着拒霜花的手,手指白皙细长。 贺知余一眼认出是李妩,侧眸便见李妩自树后探出头来,沖他莞尔一笑。 那笑容灿烂而又纯粹。 嫣然而笑的模样犹如寒冬里最暖的那一束光。 贺知余心底一盪。 李妩笑着从古槐树后走出来,那束拒霜花也被塞到贺知余手里。 「后日见。」 话音落,人也转身而去,留下贺知余在原地,垂眸望向手里突然多出来的淡粉色的花。 后日正是出发去往行宫的日子。 贺知余抬眼去看李妩的背影,握住拒霜花的手指悄然收紧。 李妩回到长公主府便吩咐清芷让人这几日去收拾出月漪阁的一间厢房来。 清芷应声又问:「是有客人来吗?」 李妩道:「贺知余会来小住。」 清芷一愣,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迷茫去看李妩神色,不见半分玩笑之意,迟钝一惊。 「贺大人要来小住?」 清芷吃惊中问,「这、这……」她也不知想说什么,只是太过诧异。 「是我的意思。」 李妩笑看呆愣的清芷一眼,「总之自然是我手段阴毒胁迫贺大人,贺大人乃迫不得已,委身长公主府。」 「吩咐下去提前准备好房间便是。」 「旁的话不必多说。」 清芷从震惊中回神,又因李妩的话忧心忡忡。 往后外面关于长公主行事不端的风言风语……定要被多添上一条了。 忧心却无可奈何。 清芷唯有去吩咐底下的人准备房间,再领着丫鬟将后日李妩和婉婉出发去行宫的行李准备妥当。 临到他们要启程的这一日。 天不亮,李妩从长公主府出来,清芷抱着尚在熟睡的婉婉紧跟在她身后。 长公主府大门外,贺知余、奚明仲以及随行的侍卫提前候着了。 李妩与婉婉上得马车,一行人很快上路。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休养的行宫离京城谈不上远,但也须得赶将近一天的路才能抵达,尤其带着一个孩子。他们出发时,婉婉仍在熟睡,当她睡醒之后,他们也早已出城,离京城有些远了。 婉婉一路上格外乖巧,不哭也不闹。 醒来吃过些东西,她便窝在李妩的怀里,安静听李妩拿着话本给她讲故事。 温柔的声音从马车车厢传出来。 骑马走在马车旁的贺知余一字一句皆听在耳中,津津有味。 「贺大人。」 一名侍卫驱马靠近,打扰马车里的人,也暴露贺知余。 侍卫浑然不觉,正直禀报:「前方不过一里路便要到驿站了,可要让队伍停下来休息,稍事休整?过了这一处,往行宫去的路便再无驿馆驿站。」 「贺大人,让大家休息半个时辰。」 马车帘子掀开一角,李妩露出脸来,吩咐道。 贺知余转过脸看李妩。 对上李妩的眸子,看清她眼底的戏嚯,贺知余别开眼,语声淡淡对那侍卫说:「先知会奚大将军一声,再行传令。」 奚明仲骑马走在队伍前方。 侍卫得了吩咐,当即领命策马而去,贺知余也打算去前面。 「爹爹!」 忽来的一声稚嫩软糯童音,绊住正要走的贺知余。 他凝眸偏头去看。 见李妩怀中探出一颗可爱小脑袋,小手扒拉着马车的车窗,扬着小脸,笑容很甜看他。 第15章 柔软 李妩看着贺知余,嘴角扬了扬。…… 贺知余认真去看李妩怀里的小娃娃。 如若他们有个女儿,像婉婉这般,肉乎乎的脸蛋,软糯的声音,又乖又甜喊他爹爹…… 光想一想,胸腔里的一颗心便变得无比柔软。 李妩那时说的话不假。 他懂这么小的孩子会对从未谋面的「爹爹」有怎样的痴想。 贺知余对婉婉欢喜沖他喊的这一声亲暱称唿不置可否。 只是缓和表情温声道:「很快便能休息了。」 婉婉乖巧点头,甜甜笑:「好呀!」 贺知余也弯一弯嘴角,待李妩重新带婉婉在马车里坐好、放下马车帘子,这才驱马往前去。 半刻钟后,他们抵达驿站。 去往行宫的队伍在赶路大半天后停下来休整。 贺知余入得驿站小憩时,李妩与婉婉已坐下来休息了。 他们的那一张木桌上摆放着热茶和点心。 婉婉本是乖巧被李妩抱在怀里,清芷正慢慢餵她喝蜂蜜水,余光瞥见贺知余,她立刻转过脑袋,继而探过身子,一面喊「爹爹」一面张开手臂似乎要贺知余抱。 和路上婉婉喊贺知余的那一声不同。 这会儿,驿站大堂里所有人皆听见小姑娘带着点儿撒娇的软糯话语。 众人不敢明目张胆凑热闹。 第29页 似未曾听见,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分反应,却悄然中竖起耳朵。 但没有听到来自于贺知余的否认或辩驳之言。 他也依旧没有应,却走上前,在与李妩行礼之后,在婉婉期待的目光里,伸手将小姑娘抱起来。 被贺知余抱起来的婉婉绽放笑颜。 除去李妩、清芷之外,驿站里的其他人心下无不震撼。 李妩笑吟吟看向贺知余道:「贺大人,坐。」 贺知余规矩谢恩,面上一片镇定,抱着婉婉方桌旁坐下来。 李妩看一眼清芷。 从旁服侍的清芷极有眼色取过干净茶杯为贺知余斟茶。 婉婉瞧得出来很高兴。 她坐在贺知余腿上叽叽咕咕和他说起话,起初贺知余听得认真,过得片刻便发现实在听不明白。 偏偏小姑娘一脸认真,那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面对婉婉,贺知余板不起脸,不觉眼底浮现淡淡的笑。 眼前忽然又被推过来一只青瓷碗。 贺知余抬眼望去,李妩收回手,含笑道:「婉婉的蜂蜜水还没有喝完。」 言下之意,需要继续餵她。 而这大约属于前两日在临华殿内,她提过的「诚意」。 婉婉看见那碗蜂蜜水,小手又扒拉贺知余的胳膊,轻晃一晃,娇娇道:「爹爹,水!」 贺知余垂下眼,婉婉也望向他,眼睛眨一眨。 于是,从不曾照顾过孩子的贺知余便伸手拿起青瓷碗里的瓷勺。 他耐心一点一点餵婉婉喝起蜂蜜水。 奚明仲进来得比他们稍晚一些。 骤然瞧见贺知余小心餵着婉婉喝水的一幕,他微愣一愣,才抬脚走过去。 自顾自捡了空座坐下来,奚明仲伸手去取茶杯,再取过茶壶倒茶,又不动声色打量两眼贺知余,最后看向李妩,眼神询问怎么回事。李妩但笑,从碟子里捡了块栗子糕,慢条斯理地吃着。 忙着喝蜂蜜水的婉婉看见奚明仲,慢一拍才反应过来。 她眨一眨眼睛,脸上仍是那样又甜又乖的笑,软糯的语气喊:「爹爹!」 贺知余:「……」 「婉婉,我不是爹爹。」 奚明仲伸手轻柔婉婉的髮鬓,不厌其烦纠正她,「不能这样喊我。」 婉婉照旧揪起眉,扁一扁嘴巴。 贺知余却因婉婉对奚明仲喊的这声「爹爹」而记起更早之前发生的一桩事。 是他在长公主府初次见到婉婉那日。 李妩对他说,婉婉是他的孩子,婉婉却在奚明仲出现时,脱口而出喊奚明仲「爹爹」。 那时,他心觉被李妩戏弄,自花厅拂袖而去。 如今想来…… 回想起之后李妩的解释与他彼时的态度,贺知余心情渐渐复杂。 这种复杂心绪直到他们抵达行宫也未能平復。 到行宫有些晚了。 夜幕早已降临,天彻底黑下来。 王太后身边的嬷嬷提前候在行宫门口迎李妩。 当看见李妩从马车上下来,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小娘子,宋嬷嬷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掩下异色,宋嬷嬷上前与李妩行礼。 待李妩免了她的礼,宋嬷嬷又道:「太皇太后身体欠恙,已经歇下了,太后娘娘正等殿下呢。」 一路奔波,大人尚且几分疲惫,年幼的婉婉更是在抵达行宫之前便在李妩怀里睡着了。 李妩没有吵醒她,把人交给清芷抱着问:「我今晚的住处可安排妥当?」 宋嬷嬷道:「回殿下的话,已备下了。」 李妩轻点一点头,让宋嬷嬷安排宫女引清芷和奶娘先送婉婉去休息。 宋嬷嬷照做。 之后,她在前面为李妩、贺知余及奚明仲引路,带他们去与王太后请安。 夜色之下的行宫异常静谧。 他们一路去往王太后所住的宫殿,听得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虫鸣蛙叫与彼此的脚步声。 比之皇宫,这一处行宫山明水秀,清幽娴静,又远离俗世。 确为上佳的安养之所。 太皇太后身体欠恙已久,先帝尚在时便搬至行宫休养。 后来先帝驾崩,王太后郁结于心,时常病倒,因而也在御医的建议之下搬来行宫调理身体。 这是李妩离开京城之前的事了。 她回京之后听皇兄提过,他们母后而今身体康健,已经无什么大碍。 到得王太后所住宫殿的正殿外,李妩三人在殿外稍等。 宋嬷嬷先行进去通禀,半晌方才请他们进去。 正殿内一室幽幽烛火。 雍容华贵的王太后面容慈祥坐在上首处,看李妩三人步步上前,向她请安。 「快免礼。」 王太后让宋嬷嬷代自己扶李妩起身,又让奚明仲与贺知余起身。 贺知余,王太后是知道的。 不仅因他状元郎出身,也因他与李妩之间那些事,以及他乃宣平侯前些年才认回去的长子。 不过王太后没有怎么与贺知余寒暄。 她只拉着奚明仲闲话家常。 王太后也算看着奚明仲长大的,这些年奚明仲待在边关,许久不见,自然要问上几句。既问奚明仲一切可好,也问他婚娶之事,以长辈身份敦促两声,奚明仲一一恭敬应答。如是客客气气聊过一会儿,王太后允奚明仲与贺知余先行退下,留李妩与她说话。 第30页 「宋嬷嬷,你也退下。」奚明仲同贺知余出去后,王太后又吩咐道。 是以,宋嬷嬷很快领着殿内的宫人们齐齐退到正殿外,殿内只余下李妩与王太后两人。 单独面对李妩的王太后脸上再无之前的和蔼。 她眉头紧拧,似忧心不已,看着李妩问:「你带了个孩子来?」 李妩应声道:「是。」 王太后眉头皱得更深:「哪来的孩子?」 李妩寻常的语气答:「我的孩子。」 如是态度却将王太后触怒,王太后脸色骤变,压着声音质问她:「你尚无驸马,哪来的孩子?」 李妩说:「我可以生育,想要孩子便自然能有孩子。」 「荒唐!」 白瓷茶盏碎裂在李妩脚边的刺耳声音伴着王太后的话响起。 「你身为长公主,未尚驸马,却有个两岁大的孩子,传出去,皇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你的名声,你的贞洁,还要不要?从前你做些混帐事,哀家当你年纪小,爱胡闹,长大自会收敛,你竟越来越放肆!哀家怎会有你这种女儿?」 「这天底下哪个正经的小娘子会做出这等浪荡事?!」 「你不要脸面哀家还要!」 李妩平静听着王太后的斥责,慢慢弯唇。 她伸手扶一扶鬓髮间一支嵌红宝石鸾凤衔珠金钗:「母后,您这样说我,皇兄会难过的。」 「您也别纠结为何有我这种女儿。」 「总之便是有了,你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我都是您的女儿。」 「你!」 王太后气结,看李妩的一双眼满是厌弃。 李妩依旧一脸平静道:「时辰已晚,母后早些休息。」 「明日我再带孩子来给您请安。」 她转身往外走去。 王太后视线落在李妩身上,终是忍不住问:「阿妩,我是你的母后,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李妩听言,停下脚步。 她没有回过身,只偏过脸淡淡一笑道:「我待母后向来敬重。」 王太后逼视着李妩:「你是不是恨我?」 「母后为何会这样想?」李妩轻笑中反问,「抑或母后认为,我确实有恨您的理由?」 王太后身形一僵,藏在烛火光亮下的一双眼,眼神躲闪了一下。 李妩不再停留,抬脚步出殿内。 在殿外听候吩咐的宋嬷嬷见李妩出来,与她行了个礼。 李妩喊了个宫女为她引路,去她今晚的住处。 宫女提着六角琉璃宫灯走在前面。 不紧不慢跟随其后的李妩打量着被夜色笼罩的行宫,看不出王太后的那些话对她有何影响。 快要到地方时,远远见廊下贺知余负手而立,似乎在等她。 李妩看着贺知余,嘴角扬了扬。 她走上前,笑问:「贺大人深夜怎在此处?」继而一贯不正经道,「难道是想邀我同赏月色?」 第16章 撑腰 贺知余发现什么了? 贺知余转过身正对着李妩。 白天在驿站发生的事情,令他认真揣测起婉婉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 不是奚明仲,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其他人,但在此之外,更有可能,婉婉并非李妩亲生。 离开京城三年时间,两岁的女儿,乍看之下没有问题。 偏偏当初接连发生过太多的事。 他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但李妩不在京城的这几年,他曾暗中查过大皇子的那一桩案子。 大皇子谋逆案当初由吕相经手,结案以后,大理寺也存放着相关卷宗,却非任何人都可以查阅。他入大理寺,为大理寺少卿,一样没资格,只能暗中小心查探。 卷宗上记载的内容不十分详尽。 其中关于大皇子妃畏罪自缢、葬身火海一事也不过留下了只言片语。 纵有疑虑,也无处寻真相。 到底事情已被盖棺定论,容不得任何人质疑。 自认识李妩起,京城中与李妩有关的流言从未消停过。真真假假的传闻里,他经歷过其中的「真」,也见识过其中的「假」,但却觉得,李妩不会随随便便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世上,不会任由那么小的孩子便不得不承受闲言碎语。 而今回想起来,联繫李妩的一举一动,他不由生出这般猜测—— 婉婉会不会是大皇子与大皇子妃的孩子? 譬如,大皇子妃那时有孕在身,畏罪自缢、葬身火海是障眼法,实则与腹中胎儿一起逃离京城。 李妩与大皇子、大皇子妃关系亲近。 大皇子出事那个时候,以李妩的性子……是不是其实曾做过些什么? 倘若婉婉其实是大皇子与大皇子妃的孩子,而她的身世秘密绝不能暴露。 李妩的许多举动便也说得通了。 当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贺知余生出与李妩见一面的念头。 当真同她见面,又知那些揣测不应提起。 贺知余静静看她。 李妩也看着不言不语的贺知余,平静吩咐宫人们退下。 「贺大人。」 慢悠悠走到廊下,李妩又一次开口,却被终于出声的贺知余截断她的话。 贺知余问道:「婉婉究竟是谁的孩子?」 明明这样问偏似无须李妩回答,略顿一顿,他道,「也不重要,从今往后,她便是我的女儿。」 第31页 李妩抬眸,似笑非笑:「贺大人终于愿意认了?」 贺知余看她一眼,然再无旁的话,只是迳自离开廊下大步而去。 李妩偏头望向贺知余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脸上的笑淡下去,想着贺知余刚刚那一句「婉婉究竟是谁的孩子」,总觉得有一些别的意味。 贺知余发现什么了? 年纪轻轻却能稳坐大理寺少卿之位,有此洞察力与敏锐心思倒也不稀奇。 可是不论谁好奇、谁质疑都不会变。 婉婉是她的孩子,今天是,往后一直是。 但方才贺知余还说过什么? 他又似宣誓又似承诺说:「从今往后,她便是我的女儿」。 李妩微皱的眉在回想贺知余的话时舒展开来。 她垂眸,几息时间,禁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愉悦。 …… 在行宫休息过一夜。 翌日清早,李妩带着婉婉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老祖宗年事已高,记性大不如前。 连同过去许多事、许多人,如今也有些记不清楚了,但瞧着精神头不错。 看见李妩,太皇太后很高兴,沖她招手喊她到自己身边坐。 李妩牵着婉婉走上前。 她在老祖宗旁边坐下来,婉婉乖乖倚在她身边,太皇太后注意到婉婉,笑眯眯说:「延儿的孩子也这么大了,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延儿怎么没来?是不是在帮你们父皇处理朝事?」 陪在一旁服侍的宫人听见太皇太后的话,慌忙低下头。 太皇太后口中的「延儿」乃从前的大皇子李延,而李延早已不在人世,与他有关的所有事情也变得讳莫如深。 没有觉察任何不对的太皇太后自顾自拉着李妩的手,又殷殷切切说:「阿妩是不是快要及笄了?皇祖母记着呢,到时候定然给咱们阿妩备一份厚厚的礼。」 在老祖宗眼里,李妩仍是豆蔻年华。 李妩安静听着太皇太后的话,不忙着指正,待老祖宗念叨完,她才反握住老祖宗的手。 「皇祖母,阿妩早便及笄了。」 李妩扬声对太皇太后道,「您送了我一套南珠的头面首饰,我很喜欢的。」 太皇太后听罢李妩的话反应过来自己又犯起煳涂。 她「哦、哦」两声,脸上的笑淡下去,忽听李妩温声道:「皇祖母,这是我的孩子,叫婉婉。」 太皇太后一怔。 李妩把倚在自己身侧的婉婉牵到老祖宗面前。 婉婉看着太皇太后,在李妩的帮助下,奶声奶气喊:「曾祖母……」 「好、好。」老祖宗又笑起来。 太皇太后问婉婉几岁啦,也问起她爹爹。 婉婉不假思索,笑吟吟指着殿外方向:「爹爹,在。」 太皇太后便笑着问李妩:「阿妩的驸马也来了?怎得不见人?」 李妩微笑,握一握老祖宗的手问:「皇祖母,我若说没有驸马,您会不会怪我?会不会训我?」 老祖宗有些没听清楚。 李妩又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惹得太皇太后一脸惊奇:「咱们阿妩没驸马?」 「没有呢。」李妩正经回答道。 「好,好,挺好。」老祖宗反倒笑起来,「咱们阿妩便该这般潇洒,什么驸马不驸马的,他们没那个福气。」 「阿妩别怕,也别担心,有皇祖母在,皇祖母给你撑腰。」 「谁来都别想为难咱们阿妩。」 李妩也忍不住笑。 即使皇祖母忘记许多事,即使连她的年纪都记不清,可对她的那一份疼爱却是不变的。 从小到大,便数皇祖母最疼她。 祖孙两个高高兴兴聊得一盏茶时间,王太后也过来了。 她脸上看不出前一晚与李妩之间那场不愉快。 大约因为在大皇太后这儿,见到婉婉,也表现得态度温和,未恶言相向。 一整天的时间,李妩留在太皇太后这儿。 陪她用膳、陪她喝茶、陪她午休,没有见贺知余,也没有见奚明仲。 是以,在行宫又多待过一日,一行人才启程回京。 回去时太皇太后、王太后与她一道,路上不敢走得太快,待送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入宫已然夜深。 皇后陆霜筠带着宫人候在宫门处。 之后,奚明仲与贺知余同他们分开去向李深復命,李妩与皇嫂陆霜筠则送两位长辈去休息。 服侍太皇太后歇下,再送王太后回去永宁宫,李妩这担子才算卸下。 她同陆霜筠从殿内出来了。 陆霜筠温声道:「阿妩,这次辛苦你。」 「不妨事。」李妩微微一笑,握了下陆霜筠的手说,「皇嫂回去歇息罢,我也出宫去了。」 陆霜筠问:「婉婉呢?先让人护送回长公主府了吗?」 「她在路上睡着了,便没带她进宫。」李妩道,「明日一早我再带婉婉进宫来请安。」 陆霜筠看一看左右的宫人,示意他们退远些,方才压低声音问:「阿妩,婉婉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一句,说婉婉是秋天出生,想来不太远?」 李妩点头:「确实快了。」 「到时候给婉婉办一场生辰宴罢。」陆霜筠握住李妩的手,「我来帮你。」 李妩明白陆霜筠话里面的意思。 第32页 借着生辰宴,遍邀京城的夫人与小姐们,让她们认可婉婉身份。 陆霜筠作为皇后,自有薄面,这些人定然会给她面子。 「皇嫂,多谢你的一番好意。」 李妩轻声应道,「我回去以后认真想一想,再给你答覆。」 「好。」 陆霜筠颔首,同李妩说过这件事,不多留她。 两个人各自上得软轿。 一个回凤央宫,一个出宫回长公主府去。 李妩没有告诉陆霜筠的是,她之前考虑过给婉婉办生辰宴,只未想过麻烦陆霜筠这位皇嫂。 且既要办生辰宴,她也不希望仅仅是一场生辰宴而已。 因而这件事须得多想一想。 倒是明日,她有另外一件必须去做的事。 李妩乘软轿回到长公主府,沐浴梳洗过便躺下歇息了。到得第二日清早,她带婉婉进宫与两位长辈请安,直到和陆霜筠、李滢溪一起陪老祖宗用过早膳才出宫。 回府之后,李妩让清芷照顾好婉婉,又令管家召集长公主府的侍卫。 清芷惊疑不定:「殿下为何召集府中侍卫?」 李妩笑:「要去抢人,自然要拿出点气势和阵仗来。」 虽然贺知余在她皇兄面前答应搬来长公主府,但旁人不知他们的那些话。如此唯有她亲自上门一趟,外人自当「明白」,贺大人在此事上纯属被逼无奈。他们会对贺知余多几分同情,少几分探究。 清芷记起去行宫前李妩说贺知余会来长公主府小住的那一桩事。 房间已然备下,是擎等着住进来了。 婉婉不懂话里的意思。 她小手揪住李妩大红的裙摆,仰着小脸眼巴巴看李妩。 李妩伸手捏一捏她的脸:「婉婉乖乖在府里等着,我去接你爹爹。」 婉婉眨巴眨巴眼睛,慢吞吞用力点了下小脑袋:「好呀!」 于是,早朝散后又被李深召去商议过朝事的贺知余,甫一从宫中出来,便从小厮当归的口中得知—— 李妩带侍卫闯进宣平侯府,在等他。 第17章 对峙 李妩倾身上前,手指轻抬贺知余的…… 贺知余回到宣平侯府。 他住的那一处院子被长公主府的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穿过重重侍卫进去,贺知余入得院子,遥遥望见在檐下的李妩。 她正微微俯下身欣赏着一盆紫菊,淡定闲适。 贺知余抬脚快步朝李妩走过去。 待他走近,李妩已站直身子不再欣赏那盆菊花,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贺大人的东西可收拾妥当?」 李妩扯了下嘴角,漫不经心地发问。 他们去行宫接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之前,当着皇帝陛下的面,李妩说过从行宫回来之后让他搬入长公主府。这件事,贺知余虽然没有忘,但也不曾收拾东西。 只无从预料李妩会急吼吼般带上这么多侍卫闯进宣平侯府。 贺知余眉心紧蹙,看着她。 李妩仍笑,负手在身后,越过他往外走:「想来贺大人没来得及收拾东西,我先去马车里等。」 「我今日有些忙,希望贺大人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了。」 人要走,侍卫却一个不撤。 且说让这些人留下来帮他收拾行李。 李妩带这么多侍卫出现在宣平侯府,定又要引得蜚短流长。 可以提醒他搬去长公主府的法子分明有许多,她偏要选择对自己声名最不利的那一种。 是,不仅对她自己声名不利,同时对他有利。 传出去,外人必定同情他被长公主威压,可怜他迫不得已向长公主低头。 他倒是当真被迫承她的情。 如同在他面前摆着一个明晃晃的圈套,却由不得他不钻进去,这让贺知余心中十分的不快。 紧跟在贺知余身后的小厮当归见他黑了脸,觉出他此刻的心情糟糕。 然而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低声问:「大人,收拾行李吗……」 贺知余一张脸愈阴沉。 当归连忙噤声,埋着脑袋老老实实听候吩咐。 李妩却没有在马车里等得太久。 在长公主府侍卫的护送下,两刻钟后,贺知余从宣平侯府出来。 「恭候」贺知余的李妩透过马车车窗看着他走出来,弯唇一笑,便吩咐清芷将帘子放下了。 贺知余被请上长公主府的另外一辆马车。 未几时,长公主府的侍卫们簇拥着两辆马车离开宣平侯府。 气恼不已的宣平侯也当即命底下的人备轿,准备入宫去面见嘉和帝李深。 宣平侯府与长公主府离得不算远。 把贺知余「接」回来后,李妩让清芷带贺知余去安顿,她自己未下马车,很快又离去。 「贺大人,婉婉小姐正在府里等您呢。」 眼见贺知余望着李妩乘坐的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清芷出声道。 贺知余回神去看清芷。 他眸光微沉问:「长公主殿下是去何处?几时回府?」 清芷道:「殿下的事,奴婢无权过问。」 贺知余又看一副恭敬模样的清芷一眼,心知她是在撒谎与有意隐瞒。 进宫,对峙。 贺知余思忖片刻,推断出一个他认定的答案。 而李妩的确进宫去了。 第33页 之前无意听见过宣平侯贺显要求贺知余同她撇清关系的话,她也猜得到自己今日举动会引得宣平侯盛怒。盛怒之下,不去找她皇兄「主持公道」,又能去找谁? 她在宣平侯府待得许久,宣平侯始终未露面。 想来在她看似强行带贺知余离开之后,宣平侯便要有所应对了。 贺知余得搬过来长公主府。 宣平侯同意与否,不会改变这件事,她也不允许出现变故。 这得她自己处理。 所以,李妩进宫一趟,打算去会一会宣平侯。 李妩不急不躁到临华殿的时候,宣平侯贺显正言辞激烈在对李深控诉着她这位平阳长公主的放肆与无理。 今日这一桩事确实将宣平侯惹恼了。 贺知余身为宣平侯府世子,又乃大理寺少卿,朝廷命官却被迫向一介女子低头,委曲求全。 这是贺显不能接受的。 「陛下,犬子今日若受此折辱,往后当如何在京城立足?」贺显痛心疾首,「他主张与鞑靼和亲,乃一心为大晋,怎会有私情?长公主却挟私报復,若任由长公主任性妄为,往后岂不一片混乱?」 李妩认真听罢贺显的一番话,慢悠悠道:「宣平侯想来是误会了。」 她步步上前,正正经经反驳起贺显。 「贺大人为大晋着想,因而主张与鞑靼和亲,以修两国之好,换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太平,赤诚之心,令人动容。身为大晋的长公主,自也当为大晋效力,为大晋的百姓谋福,故而本宫认可贺大人一番苦心,也甘愿远嫁鞑靼。」 「贺大人无私心,宣平侯,本宫亦是。」 李妩嘴角微翘,「此番让贺大人搬入长公主府,本宫同样一心为公,绝非挟私报復。」 「鞑靼使臣不日将入京。」 「而本宫膝下有女,难免挂怀,若有贺大人帮本宫照顾,往后自当心安,便不耽误和亲之事。」 李妩理直气壮,宣平侯横眉竖眼。 在贺显听来这些皆是歪理,他冷哼一声,一甩衣袖:「一派胡言!」 「长公主未尚驸马却膝下有女,本便有违妇德。」 「岂可……」 李妩一听贺显的话,知他要搬出那些腐朽之言来充大道理,不耐烦听,索性一笑截断他的话:「侯爷,有些话,别人说说也罢,贺大人如何流落在外近二十年,难道须得本宫来提醒侯爷吗?」 「那会儿侯爷倒似不觉得不妥,现下反来摆这些谱。」 「依本宫看,纵使缺了侯爷谆谆教诲,贺大人依旧蟾宫折桂,可见这亲生父亲也不是缺不得。」 这些话句句戳在宣平侯心窝上。 谈论起贺知余有关的事情,他这个做父亲的始终理亏。 可被一个女子教训,难免觉得丢人。 贺显沉着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下生恼,一时却说不出话。 李妩不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继续用规劝的语气对贺显道:「此前,我已同贺大人做下约定,贺大人亲口答应此事,以为我免去后顾之忧。侯爷当晓得,贺大人言出必行,执意反对,极可能惹得贺大人心中不快,同侯爷对着干。如此又是何必?且不允贺大人帮我照顾孩子,侯爷难道打算亲自上阵么?侯爷倘若诚心诚意,我也是无所谓的。」 即便宣平侯明知贺知余不会按他的心意做事,听见李妩这番话,他也又变得惊怒起来。 只是这一次,指责之言未来得及出口,贺知余赶到了。 宫人进来通禀,李深召他进殿。 贺知余脚步匆匆进来,分别与李深、李妩行礼,才看向宣平侯。 「贺大人来得正好。」 李妩笑,「那一日也是当着皇兄的面,贺大人亲口答应搬去长公主府替我照顾女儿的,不知贺大人可还认?」 贺知余收回目光去看李妩,语气克制道:「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微臣日后自当尽心竭力为殿下免去后顾之忧。」 贺显被气得不轻,却彻底无法。 他终是唯有默许此事,任由贺知余从宣平侯府搬出去。 气血上涌的宣平侯贺显在临华殿待不下去,与李深行礼告退。他退出去以后,李深让贺知余也暂且退下,待无旁人,他板一板脸看李妩:「你也当真胡闹,怎能像这样带上一帮侍卫去侯府?」 「皇兄,宣平侯不懂我苦心,您也不懂吗?」 李妩摇头轻嘆,「若不是为宣平侯府的名声着想,我又何须如此?」 「皇兄说我胡闹。」 「但没有我今日一通胡闹,旁人怎知其中因由?这责任我担下,贺大人和宣平侯府自然无恙。」 论胡搅蛮缠的本事,李深晓得再没有人比得过他这位妹妹。 他只道:「贺大人既搬去长公主府,你也当藉此机会解开从前的误会。」 李妩微微一笑。 「皇兄放心,我同贺大人会相处得很好的。」 …… 李妩自临华殿出来,见贺知余等在殿外,与他一道出宫回长公主府。 两个人这一次乘一辆马车。 李妩坐在贺知余对面。 她微弯着唇,拿脚尖去轻轻碰一碰沉默不语的贺知余。 在贺知余抬眸的剎那,李妩邀功般道:「贺大人,我又帮你出一回气,你怎么谢我?」对于临华殿内同宣平侯贺显的争执,她不但毫不避讳,甚至连带此前将贺知余从贺显书房带走的那一桩一併提起。 第34页 贺知余脚下微动,一双脚挪得离李妩远一些。 晓得李妩故意要他承情,他淡淡道:「微臣不曾求殿下做这些事。」 李妩听言轻嘆,仿佛颇为失落。 「原是我多嘴多舌。」 那种失落却持续过几息时间便无影无踪,她话锋一转,又笑得没心没肺,「贺大人专程赶来,亲口告诉侯爷真相,想来是为侯爷着想,怕我要为难侯爷。」 贺知余眉眼不动说:「殿下英明。」 李妩笑,没有应贺知余的话,听见长街的喧闹声响,她掀开帘子看一眼,继而吩咐车夫停一停。 眼见李妩要下马车,怀疑她有新花招,贺知余拧眉:「殿下去做什么?」 李妩抬眸去看贺知余。 「我去做什么需要贺大人同意么?」她反问一句,随即倾身上前,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抬贺知余的下巴。离得太近,气息仿佛交缠在一起,贺知余不闪不避回望李妩,只见李妩微微一笑,徐徐道,「贺知余,你若是我的驸马,我定告诉你我去做什么。」 第18章 山楂 掌心覆上贺知余的手背,握住他拿…… 李妩慢悠悠收回手,下得马车。 贺知余看着她下去了。 然而她温软指腹传来的触感依然清晰,即便松开手,那种感觉也未消失。 静坐过一会儿,贺知余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往外看去。 却见李妩在买糖葫芦。 仍是之前带着个四、五岁小娘子在卖糖葫芦的那位娘子的小摊。 和那次一样,她又买一大包糖葫芦。 贺知余略看两眼便收回视线,重新放下帘子。 临街茶楼的二楼雅间,吕雪莹也再次看见正在长街买糖葫芦的李妩。 一见李妩,她才端起青花瓷茶盏的手,手指骤然用力收紧。 眸子里有藏不住的怨。 前些时候被李妩反覆折磨,寝食难安至几近崩溃的痛苦,吕雪莹不可能忘记。尤其在她被折磨得连出门都生怯的时候,忽然得知李妩同奚明仲、贺知余去往行宫接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回宫。 在她看来,李妩之前对她做的那些事如同猫儿抓了只老鼠随便逗一逗一样。 李妩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偏她如临大敌。 吕雪莹深深觉得自己被李妩戏耍。 纵然知道李妩乃故意为之,或目的便是抓她把柄,她也压不住心底的怨。 手指不禁越来越用力。 茶盏里的茶水不觉也因此溢出来,顿时浇吕雪莹满手。 丫鬟出声提醒,拉回她的神思。 怨念盯得李妩半晌的吕雪莹意识到手心的湿漉漉,终于别开眼。 幸得那茶水已不怎么烫人。 搁下手中那盏茶,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吕雪莹不紧不慢擦去手上的茶渍。 只要更谨慎更小心让李妩抓不到把柄便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也非必须自己出面。 云安郡主不也一样对李妩这个人厌恶至极么? 何况,抓把柄这样的事情,既然李妩可以做,那么,她也一样可以。 吕雪莹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再冲动。 她稳住情绪,脑海里慢慢思索起可行的法子。 买糖葫芦的李妩觉察到暗处隐约有一道视线盯她许久。 待不怎么能感受那道目光,她才不动声色朝着吕雪莹所在茶楼雅间的方向望过去一眼。 李妩又看一看茶楼的招牌。 她勾了下唇,带着新买好的一大包糖葫芦回到马车上。 却没有着急回府。 李妩让车夫往前走一段路便又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处无人住的巷子里。 贺知余揣测不出李妩要做什么。 但他这次选择噤声,只是安静坐在马车里,耐着性子等着。 李妩同样表现得耐心十足。 在将马车帘子掀开一角并固定好以便观察外面的情况之后,她举止优雅打开那一大包的糖葫芦。 「吃吗?」 李妩似友善礼貌问贺知余一声。 贺知余客客气气拒绝。 李妩不勉强,取过一串糖葫芦慢慢吃着,顺便留心着长街来来往往的人。 马车帘子只是掀开小小的一角,且马车又停在巷子里,若非刻意去看,走过去的时候很容易忽视了这辆马车,更不提注意到马车里的人。而做出这番举动的李妩像在等人,一面吃着糖葫芦一面等。 左右马车一时半会大概不会上路。 贺知余便也同李妩一样,默然留心起长街上往来行人。 只约莫一刻钟时间。 在李妩吃罢一串糖葫芦的时候,她忽而伸手放下马车帘子,吩咐车夫回府。 贺知余匆匆一瞥,望见不远处走过去一个他认识的小娘子。 是吕雪莹。 李妩特地在这里等吕雪莹? 等吕雪莹做什么? 等到了,却吩咐车夫回府,不像有与吕雪莹碰面的打算……贺知余记起上一次的事情。虽说凡事应讲究证据,但以那日情况而言,与吕雪莹有关的可能性极大。 李妩定然想到这一点。 在当时把他扔在长街的时候,她已经想到了。 兼之以李妩的脾性,有没有证据,想要折磨一个人的法子也多得是。 但她这些日子谈不上怎么刁难过吕雪莹。 第35页 李妩是另有目的? 吕雪莹,吕家,吕相……他能想到的无疑是数年前的那些事了。 贺知余又抬眼去看面色平静的李妩。 李妩也抬眸,脸上挂着一抹浅笑看着他问:「怎么?」 贺知余没有回答。 他垂下眼,同之前那样,不言不语端坐在李妩对面,直至回到长公主府。 而李妩在看见吕雪莹以后便知自己所猜不假。 方才留心的那处茶楼是吕雪莹常去的,在暗处盯着看了她许久的人,多半也是吕雪莹。 前些日子,她逗了逗吕雪莹。 这几天忙着去行宫以及贺知余的事,的确把吕雪莹给抛在脑后。 借着城郊那一场小风波生事端,原本以为吕雪莹受她刺激会有所举动,倒是比她想得要更沉得住气,或也可能是被身边的人摁住了。有人在旁边看着吕雪莹让她不要冲动行事,那便得多费些劲了。 也无妨。 急不来那便慢慢耗着磨着。 李妩暗忖间伸手再去取一串糖葫芦。 手腕骤然被摁住,她抬眼去看,贺知余移开眼,取走她手里那串糖葫芦道:「我也尝尝。」 是想尝一尝,还是记起她上一次糖葫芦吃得太多身体不适? 李妩眸子盈满笑意,眼尾轻挑,闲闲收回手来,没有再吃糖葫芦了。 她单手托腮看着贺知余,一双眼直勾勾落在贺知余身上。 「贺大人,我买的糖葫芦好吃吗?」 贺知余咬下一颗山楂,仿佛认真品尝着。 须臾,他不咸不淡的语气回答李妩的问题:「勉勉强强。」 李妩眸光潋滟,眼底漾开妩丽的笑。 她掌心覆上贺知余的手背,握住他拿着糖葫芦的手,倾身上前咬下他手中糖葫芦串上一颗山楂。 此番举动来得全无徵兆,也叫贺知余猝不及防,怔了一怔。 李妩只在吃罢那颗山楂以后笑着说:「我觉得不错,贺大人,你再尝尝?」 贺知余:「……」 回到长公主府已临近晌午。 乖巧在月漪阁等着李妩接「爹爹」回来的婉婉一听见动静,立刻迈着小短腿跑出来迎。 「爹爹!」 婉婉飞扑向贺知余,亲昵的称唿依旧极顺口。 贺知余被抱住腿,低头见婉婉仰头殷殷切切看他,唯有俯身把人抱起来。 婉婉开心将小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又很乖喊李妩一声「娘亲」。 李妩微笑颔首,伸手揉一揉婉婉的髮鬓。 紧跟在婉婉身后出来的清芷福身请安后,回禀道:「殿下,贺大人的行李已经送过去贺大人的房间了。」 李妩又点了下头。 之后她侧眸去看贺知余,莞尔道:「房间布置若有不喜欢的让底下的人去调整便是。」 「今后也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去办。」 「我便擎等着看贺大人表现了。」 贺知余稳稳抱住怀里的小娘子。 他平静回答李妩,单只一个字:「好。」 …… 李妩将动静闹得那么大,贺知余搬进长公主府的事自然迅速传开了。连同宣平侯进宫去找嘉和帝讨公道,却遭遇李妩阻碍,对此束手无策,一併传得沸反盈天。 李滢溪本是来相思楼尝一尝新出的菜式,心情很愉悦。 偏偏隔壁雅间的喧闹声不停传来。 那是一群男子的声音。 他们正凑在一处,热情高涨讨论贺知余迫于李妩长公主身份的威压,不得不搬进长公主府一事。 「按我说,贺知余只怕艷福不浅,说不定长公主惦记着当年的旧情呢?」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啧啧啧。」 另外一道声音又兴奋接话:「虽说长公主刁难任性了些,但到底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能驯服这样的美人,那可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反正换成我是贺知余,我肯定乐意搬进去。」 「切!」 其他人闹笑起来,「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性!你能轮上,那我们个个都有戏!」 一句一句传到李滢溪耳中。 她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刺耳无比,那些笑也透出一种噁心,叫人胃口全无。 李滢溪眉头紧皱,重重搁下手里的筷子。 正要让身边的大宫女想法子堵了这些人的嘴,她听见有人大喝一声:「住口!」紧跟着响起杯盏碎裂的动静。 那些议论似因此消失。 随之而来的,却是更为激烈喧闹的响动。 李滢溪略听一听,反应过来,应当是打斗的动静,连后来出现的那一道声音也有些许的耳熟。她当即吩咐大宫女去看一看隔壁雅间怎么回事,大宫女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回禀李滢溪说:「郡主,是凌公子和那些人打起来了!」 凌越? 李滢溪微愣,明白过来自己刚刚为何觉得那声音耳熟。 可是凌越…… 得知在隔壁闹事的人是凌越,记起凌越在长公主府外苦苦相求只为见李妩一面,李滢溪生出许多的好奇。 她也不理解凌越这些举动。 当真是觉得李妩那么好,值得他如此么? 好奇心起,李滢溪在雅间坐不住,准备出去凑个热闹。 热闹没来及看,先瞧见鼻青脸肿的凌越从隔壁雅间冲出来,直接冲下楼,一熘烟跑了。 第36页 李滢溪:「……」 凌越分明打不过那些人,身边连个小厮都没跟着,倒是会逞强。 也和之前一样没脑子。 李滢溪一边暗中嘲笑凌越一边让大宫女去吩咐一声,找两个她的护卫跟上凌越顺便保护他。大宫女领命去了,李滢溪也回到雅间坐下来。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凌越出现在她的面前来同她道谢。 李滢溪看一看凌越好好的一张脸变得又红又紫,滑稽无比,不由扑哧一笑。 她语带嫌弃问:「凌越,你是不是蠢?」 第19章 商量 「贺大人通情达理,会帮忙的。」…… 李滢溪的嫌弃太过明显,凌越想装傻充愣也不行。 他想开口说话,牵动脸上伤口,又龇牙咧嘴,忍着疼道:「今日多谢郡主,但我不觉得我蠢。」 「是吗?」 李滢溪反问过一句,让大宫女把提前去马车上取的药膏递给她。 「坐吧。」李滢溪手指虚点一点旁边空着的位置。 凌越看她一眼,犹豫着入了座。 本在雅间的大宫女无声退到外面去守着。 李滢溪打开药膏,继续嫌弃道:「你说你觉得自己不蠢,那为何打不过偏要去生事?」 凌越一如既往老老实实回答李滢溪的问题:「郡主倘若听见那些污言秽语,自然明白我为何冲动。若不给他们一些教训,下次定然会说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话。」 李滢溪虽然心下一样认为那些人卑劣,但口中问:「可是同你有关系么?」 凌越抿唇,表情比之前严肃起来:「或许在郡主眼里,此事与我无关,然我无法忍受长公主殿下受此折辱。」 李滢溪听着凌越的话,微拧了眉。 「为什么?」 一面问一面依然好心帮鼻青脸肿的凌越擦药。 凌越却不领情,躲闪避开李滢溪的手,毫不掩饰的不乐意。 李滢溪自认一番好心,且若不是她让护卫去救凌越,凌越必然要伤得更重,而凌越竟敢不领情。嘴上才说过道谢的话,可这幅模样哪里有诚心诚意道谢的意思? 「你在嫌弃我?」 李滢溪生了恼,语气带着不悦。 凌越别开眼看着雅间里的一扇落地屏风,嘴上否认:「不敢。」 李滢溪皱眉,心下轻哼,假作又要帮凌越擦药,被凌越再一次躲闪避开。 「郡主,男女授受不亲。」 凌越侧过身子解释般对李滢溪说道。 男女授受不亲? 一句话叫李滢溪微怔,回过神,她越发生恼。 倘若这会儿要帮他擦药的人是李妩,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么? 只怕是高兴也来不及! 李滢溪心里憋着一股气,和凌越较上劲,偏要帮他擦这一回药不可。凌越见她又伸手,闹不明白她为何执意帮他擦药,唯有继续来回躲闪,以避开她的手。 「郡主,待回府之后,我自会擦药的。」 凌越终是隔着衣袖抓住李滢溪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李滢溪这会儿看凌越更不顺眼。 论力气,她确实比不过凌越,但她又不像凌越那么蠢,她有护卫啊。 李滢溪扬声让大宫女带两个护卫进雅间。 凌越不知她要做什么,却心觉不妙,松开她手腕,起身要走,大宫女却已带着护卫进来了。 于是,凌越被护卫钳制住行动,也被押回李滢溪面前。 李滢溪心中舒畅,不紧不慢拿着药膏走上前,动作一点儿也不温柔强行帮凌越擦了药。 「放开他吧。」 李滢溪看一眼面上似有委屈之色的凌越,弯了下唇,又掩下笑。 让其他人退下,李滢溪坐回桌边,看着凌越说:「你说男女授受不亲,可若是我皇姐要帮你擦药,你会拒绝吗?你根本不会拒绝,所以你方才在敷衍我。」 凌越不说话。 李滢溪拿帕子擦了擦手,问:「为什么我皇姐将你拒之门外,你依然待我皇姐如此不同?」 凌越没有再坐下,他站在桌子另一侧,和李滢溪保持距离。 不过,他认真回答李滢溪的话说:「因为长公主殿下救过我的命。」 这是从未听说过的事。 李滢溪讶然追问:「我皇姐救过你的命?什么时候?」 见她好奇,凌越便一五一十告诉李滢溪。 说来不复杂。 凌越年初离开京城去过一趟江南,回京的路上,不小心住进一家黑店,险些遭了毒手。是李妩路过出手相救,凌越才安然无恙,随李妩一道平安回到京城。 李滢溪抿了下唇。 不是在京城发生的事情,李妩没有提过,她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所以你同我皇姐……」 李滢溪斜眼看凌越,话未说尽,其中深意落在凌越耳中,却当得上明了。 凌越沮丧低头:「殿下心里没有我,我自然知道,但目下京城流言四起,桩桩件件对殿下不利。且或许殿下很快要与鞑靼和亲,如此,往后再难见面。我能为她殿下的事本也极少,殿下目下大约有些艰难,我更不能袖手旁观,哪怕殿下不见我,我也想让殿下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同那些人一样厌弃她的。」 他语气极诚恳,活似肺腑之言。 也像,一腔真心无怨无悔地捧出来,摊开在她的面前。 第37页 李滢溪本便觉得凌越蠢,现下越发觉得他蠢。 偏她也犯蠢想帮一帮这个蠢人。 「想见我皇姐还不容易?」 看一眼凌越,李滢溪撇撇嘴,「见到又如何呢?你应当晓得,贺大人已经搬进长公主府去了。」 凌越仍沮丧道:「只是想见上一面,没有旁的念头。」 「但我已试过许多次,殿下不愿见我。」 李滢溪说:「我可以随意出入长公主府啊。」 凌越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勉强一笑:「郡主自与我不同。」 李滢溪见他不明白,唯有说得更直白些:「我可以帮你。」 凌越一愣,缓缓抬起头来,双眸望向李滢溪。 李滢溪道:「我可以带你进长公主府,让你有机会同我皇姐见上一面。不过你自己考虑清楚,贺大人已经搬进长公主府,传言是一回事,也许事实又是另一回事。以我所知,贺大人其实并不像外人口中说的那样多么厌我皇姐。」 「若我皇姐那个孩子当真与贺大人有关系。」 略微停顿了下,李滢溪说下去,「那他们两人关系只怕非同一般。你要自讨苦吃,我不拦你。」 凌越仿佛单单听见那句李滢溪能帮忙让他与李妩见面。 他双眼发亮:「郡主愿意帮我?」 「是。」 李滢溪看一看凌越脸上的伤,又说,「要等你脸上的伤好了才行。」 凌越顿时笑起来,连忙道:「些许小伤,明日便全好了。」 「只不知郡主打算如何帮我?」 想到自己数次被长公主府侍卫拦在府外的经歷,凌越皱一皱眉,「那些侍卫许已认得我,哪怕是郡主出面,有长公主殿下的吩咐,他们也未必放我进去。」 李滢溪浑不在意:「让他们认不出你,自不会拦你。」 凌越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他谨慎问:「以郡主所见当如何做才能叫他们认不出我?」 李滢溪看见凌越眼底生出的怯。 她心下暗笑,面上一本正经:「我身边有宫女跟随乃稀松平常,你假扮成我的大宫女便是了。」 凌越听言噎住了。 乍听,确实是个法子,只是……他一个郎君,扮成小娘子? 「那样会不会有些奇怪?」 凌越想着李滢溪一片好心,谨慎而委婉问道。 「不要紧,毕竟有我在,难道他们还敢验你的身么?」 李滢溪忍着笑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凌越,难道你对我皇姐的心,不过如此而已?」 凌越纠结道:「郡主和传言里的,着实也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李滢溪说着轻哼一声,「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只须考虑要不要我帮你。」 凌越用力抿了下唇。 他沉默片刻,闭眼用力点一点头:「也罢,便按郡主说的法子来。」 「好。」 李滢溪弯一弯唇,「过两日,我们仍在相思楼碰面。」 「好……」 凌越又觉得煳里煳涂又觉得洞洞惺惺答应她。 …… 贺知余搬入长公主府一事引得众说纷纭。 然说来说去,无外乎对李妩深恶痛绝、对贺知余生出怜爱之情。 李妩不为流言所扰,照旧进宫去与太皇太后、王太后请安。 陆霜筠是从李深口中得知因由,只当李妩不满贺知余之前的针对而故意为之,委婉提醒她注意分寸便不多言。 比起这一桩,陆霜筠更惦记婉婉生辰宴的事。 她问李妩:「之前我说的那一件事,阿妩考虑得如何了?」 「为婉婉办生辰宴我自万分愿意。」 李妩晓得陆霜筠在问什么,微笑道,「皇嫂若能帮我,我亦求之不得。」 「但……」 「皇嫂,我想为婉婉讨要一份生辰礼。」 陆霜筠听言一笑,佯作不满:「讨要?这是什么话?」 李妩没有和陆霜筠兜圈子,直白说:「确为讨要,我想说服皇兄下一道旨意,封婉婉为郡主。」 「你们兄妹,当真是心有灵犀。」陆霜筠听过李妩的话,笑容越发灿烂,又压低点儿声音,「前些日子,我同陛下提起婉婉生辰,陛下也提过一句说在琢磨婉婉的封号,可见你们想到一处去了。」 「陛下说,婉婉既是你的孩子便容不得任何人看轻。」 「所以阿妩无须说什么讨要。」 李妩本以为这件事会有些许的波折,总需要费上一番功夫。 未想皇兄为她考虑至此…… 「那帮大臣可不是好对付的。」 李妩按捺心底涌动的暖,慢慢说,「这件事,仍该由我来提,之后,让贺大人来说服那帮人。」 「贺大人?」陆霜筠怔一怔问:「贺大人已经同意了吗?」 李妩笑:「尚未与贺大人提过。」 「我原想着让皇嫂去试探下皇兄的口风,若皇兄不反对,再去与贺大人说的。众人皆知,为着去鞑靼和亲一事,我没有少针对贺大人,这些日子又逼着贺大人搬进长公主府,连宣平侯也拦不住。」 李妩眉眼弯弯:「既如此,那贺大人被我逼着做这些事有何不可?」 「总之,贺大人不替我解决此事,便别想回到贺家。」 陆霜筠听明白李妩的安排。 第38页 她沉吟中叮嘱道:「到底是能够商量的,左右仍有些日子才到婉婉生辰,你也勿要太过心急。」 「皇嫂安心。」 李妩脸上绽放明艷笑容,「贺大人通情达理,会帮忙的。」 第20章 当年 字字句句落在贺知余耳中犹如惊雷…… 贺知余搬入长公主府之后,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变得与从前更不一样。 凡事牵扯李妩总容易血雨腥风。 贺知余早便清楚,现下才来介意未免太迟了。 他视若无睹,忙碌于自己手里的事。 心无旁骛便不觉日月星辰流转。 整理好厚厚一沓卷宗,搁下手中的竹管笔,贺知余抬起头,后知后觉屋中昏暗,烛光轻曳。 「大人,已经戌时了……」 小厮当归的声音响在外面,提醒着他时辰,也催促他回府。 想到回府又记起他今日要回的不是贺家。 贺知余眉心微拢,将东西一一归置妥当,起身往外走。 之前全神贯注忙碌于卷宗整理,丝毫不觉得累,这会儿心神松懈,立刻一阵疲惫袭来。他手指轻摁眉心,步出廊下,当归紧跟在他身后:「马车在外面等着。」 贺知余神色淡淡颔首。 待从衙署出来,走向马车,掀开帘子忽见李妩正坐在里面,她手里似乎拿着个孔明锁。 马车车厢被李妩拿两颗夜明珠照亮。 温和的光线照在她的面庞,她的眉眼也仿佛染上一层温柔。 定睛再看,却仍是那样笑意未达眼底的眸子。 李妩转过脸看着贺知余,上下打量他一眼,脸上顷刻浮现一贯的笑。 「贺大人平日放衙也这么迟么?」 「婉婉自午睡醒来起便一直在等你回府,迟迟等不到,伤心许久,方才好不容易才被奶娘哄着睡下了。」 贺知余默一默,上得马车低声道:「有些事要处理。」 李妩不质疑他的话,点点头:「是我考虑不周,回去便吩咐他们为贺大人准备一间书房。」 话说罢,她重新垂下眼盯着手里的孔明锁,继续拼拆。 贺知余视线从李妩平静的一张脸划过,最终微靠着马车车壁,闭目养神。 马车也很快上路。 戌时已过,长街白日里的热闹此刻遍寻不见。 往长公主府去的路异常安静,外面唯有马蹄声与车辙轧过青石板路面的动静不停传入耳中。 以及马车车厢里,不轻不重的、李妩手指反覆拨弄着孔明锁的声音。 贺知余始终未睁开眼。 却同样因闭上眼而将马车内外这些动静听得越发分明。 「下次还是早一些回府的好。」 「天黑不安全。」 李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打破马车里的沉寂。 贺知余睁开眼,话未说出口,先被李妩伸手抓住胳膊,那手掌继而攀上他的肩膀,迫他俯下身。 李妩的举动来得突然。 贺知余下意识顺从她的动作俯下身去,随之便听见异样的破空响动。 一支利箭飞射进了马车车厢里面。 倘若没避开,他这会儿已经遭遇暗算受了伤。 「大人,有刺客!」 当归高喝提醒的声音与马匹的嘶鸣混杂在一起传进来,马车也被迫停下。 李妩却悠然松开攀在贺知余肩膀上的手。 她坐直身子理一理衣袖,尚有闲心笑问:「贺大人,你说这些人是沖你来的,还是沖我来的?」 她一派闲适,不见丝毫慌乱与无措。 同样直起身子的贺知余则一脸肃然、眉头紧锁,虽不惊慌,但神色凝重。 这辆马车是他自己平日里出行常常用的。 沖谁? 多半不会是冲着李妩来的。 贺知余没有说话,他迅速找出长剑便从马车上下去了。 李妩不拦他,自顾自借夜明珠的光审视着那支钉在马车车壁上的箭。 几息时间,伸手把长箭拔了下来。 李妩将它拿在手里又看一看,方不紧不慢如贺知余一样下马车。 黑衣人说多不多,但比起贺知余这边,单纯在人数上,可谓是压倒性的。这些黑衣人个个手握长刀,刀身在夜色中泛着寒光。只是其中几人在看见李妩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明显愣一愣。 李妩注意到他们的反应,挑了下眉。 若非多少认得她身份不会是这样的反应……且大约畏惧她长公主的身份。 「刺杀当朝长公主,可诛九族。」 李妩倚着马车,似笑非笑,又补上一句,「不过现下逃走来得及。」 突兀响起的话在无边黑夜的寂静里难以忽视。 两句话传进贺知余耳中,也准确无误传入那些黑衣人耳中。 身份挑明,这些黑衣人的动作变得迟疑。 为首的两人互相交换过眼神,倒迅速作出放弃刺杀的抉择,立刻示意同行其他人撤退。 于是这些黑衣人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长街又变得空荡寂寥。 李妩摇头轻嘆:「我如今竟变得这么可怖了吗?」 她笑看一眼贺知余,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贺知余过得片刻才上马车。 手中长剑搁在小几上,他眸光一凝,望向李妩手里的那一支箭。 第39页 「贺大人,你是做过什么事,招惹上仇家?」李妩抬眸去看面色不愉的贺知余,又笑,「查案子容易得罪人,被封世子也引人妒,得给贺大人安排侍卫才行。」 目光从李妩手中的箭矢上移开,贺知余淡声道:「不敢麻烦殿下。」 李妩看他一眼,有意无意说:「怕别人瞧见身边有我的侍卫,引来更多闲言碎语、不得清净?」 自不是为着这个。 贺知余单纯不想让李妩掺和进他的琐事里面。 李妩却又说:「贺大人果真变了许多。」 「放在当年……这样的风言风语,贺大人可是从来不在乎的。」 当年。 听李妩提起当年,贺知余面无表情看着她:「在乎不在乎,有何差别?」 「自然有差别。」 李妩弯唇,笑容莫测,徐徐道,「本宫喜欢过的,是那个顺从本心、不在乎任何蜚短流长的少年郎。」 字字句句落在贺知余耳中犹如惊雷。 他一怔,又听李妩说:「你不乐意我插手,我偏要插手。」 「这件事我管定了。」 李妩兴致盎然,「总归得将你的仇家看个明白,免得不小心被牵累,届时白白吃亏。」 那支箭终是没有落到贺知余手里。 他也不曾向李妩讨要。 回到长公主府月漪阁,李妩扔下贺知余先行回房休息。 贺知余便也回李妩安排给他的房间。 未几时,清芷带着丫鬟送晚膳进来,又准备热水,以供他沐浴梳洗。 然而哪怕已经躺在床榻上,贺知余心情依旧未能平復。 李妩在马车里说过的那句话久久的、反覆的在他耳边响起。 当年……她说当年…… 贺知余闭一闭眼,嘴角勾起,渐渐发出沉闷笑声,那笑却无任何的愉悦。 反倒透出一种难言的苦闷。 良久,贺知余止住笑,重又睁开眼。 他觉得自己该问一问李妩,即便他仍是当年、仍是她记忆里的人又如何?难道他们还回得去吗? 「爹爹!爹爹!」 房门外骤然响起的软糯声音打断贺知余的思绪。 他偏头朝帐幔外看过去,继而坐起身,听见李妩在门外说:「婉婉睡醒一觉,想要见你。」 贺知余下得床榻,去开门。 李妩显见准备睡下了,身上一袭宽松的寝衣,乌髮披散着。 睡眼惺忪的婉婉也披散着发,依旧肉嘟嘟的脸蛋儿,颊边髮丝微乱。 「爹爹……」 婉婉迈着小短腿上前伸手抱贺知余的腿,软软的声音满是依恋。 「给她讲讲故事,很快便能睡着。」 李妩把经验传授给贺知余。 没有被抱起来的小姑娘又伸长小胳膊去扯贺知余的衣袖,听见李妩说讲故事,眼底剎那被期待填满。她撒着娇一面扯着贺知余衣袖一面说:「爹爹,讲、讲!」 贺知余终于把婉婉抱起来。 他抱着婉婉越过李妩,送婉婉回房,李妩笑一笑,让奶娘也跟上去。 李妩没有去。 放心把婉婉交给贺知余,想着明天有事要忙,她直接回屋休息。 贺知余把婉婉送回房间去。 婉婉被放到床榻上,她坐稳以后,小屁股往里面挪一挪,小手拍一拍床榻:「爹爹。」 然后她便自己躺了下去,乖巧拉过锦被盖好,只露出个小脑袋。 贺知余看明白小姑娘是让他也躺下来,不过他没有照做,仅是坐在床沿。 在等他讲故事的婉婉眼睛里的期待比之刚才分毫不减。 但要讲什么故事却令贺知余犯了难。 「想听什么?」 贺知余不得不询问小姑娘。 婉婉眨眨眼睛,奶声奶气说:「兔兔。」 兔子?贺知余拧眉,脑海中努力搜罗了下与兔子有关的故事,又听婉婉支吾说:「花,花……」 她努力想要告诉贺知余自己想听的故事,却表达不出来,转眼急得揪起小眉头,一双眸子眼见可怜巴巴的含着一包泪。贺知余本有些沉闷的心缓和下来两分,借着婉婉的话努力思索半晌,他有了答案,向婉婉确认:「花木兰?」 「嗯嗯!」 小姑娘用力点头,再次笑起来,「爹爹讲。」 「好。」 贺知余颔首,低声一点一点说起花木兰的故事给婉婉听。 小姑娘听着故事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如李妩所说的那样。 待她睡沉,贺知余才放轻脚步从房间里出来。 回房休息的时候,他脚下微顿,朝李妩房间的方向看过去一眼。 李妩对婉婉当真十分上心。 她应是重情重义之人,为何独独在情爱之事上,心肠冷硬至此? 数年前,贺知余没看明白,如今依然不明白。 但既已非当年,他迟早会看明白。 贺知余在原地站得片刻,终于回房去了。 翌日清早。 贺知余被李妩喊去陪婉婉用过早膳,便出门乘马车去衙署。 李妩果真为他安排几名侍卫跟随。 贺知余懒再拒绝一遍,那些侍卫一路护送他到大理寺。 到得大理寺,贺知余从马车上下来,当即收穫同僚带着怜爱与同情的注目。 第40页 待他目不斜视走进大理寺,有人上前来安慰般拍一拍他的肩膀。 「贺大人当真是不容易。」 对方嘆一口气,「长公主未免不近人情,竟连你来衙署也要派人监视你,贺大人受苦了。」 说罢又用力拍了下他肩膀。 「贺大人你受苦了。」 莫名被安慰的贺知余:「……」 第21章 赌局 贺知余俯下身去,狠狠吻上她的唇…… 在贺知余出门去衙署之后,李妩让奶娘带婉婉去小花园玩。 婉婉欢欢喜喜去了,她让清芷吩咐底下的人备马车,未几时带上昨天夜里昧下的那支箭去奚家。 见过奚明仲,李妩从奚家出来。 她没有直接回去长公主府,而是吩咐车夫去宣平侯府。 贺月晴陪宣平侯夫人聂氏出门去白云寺上香时,正遇上李妩来贺家。 聂夫人连忙携贺月晴上前行礼请安。 李妩与他们免礼:「夫人有事可自便。」 「我是来见侯爷的。」 聂夫人见为李妩引路之人乃宣平侯身边的随从,应下李妩的话。 只是…… 目送李妩去往宣平侯的书房,聂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贺月晴见状,以为自己母亲忧心李妩又来贺家生事,便安抚道:「娘,不会有事的,大哥也不在府里。」 聂夫人勉力一笑:「也不知长公主找侯爷所为何事。」 「是找父亲的,同娘亲同我有何关系?」贺月晴满不在乎,「反正不是第一次来了。」 贺知余搬入长公主府,贺月晴一面觉得脸上无光,一面又高兴往后不必时常看见贺知余那张脸。但到底事情不为她左右,好在旁人多对贺知余心生同情,称平阳长公主蛮横霸道,她也不至于太过丢人。 「娘,我们快些出发吧。」 贺月晴见聂夫人仍在看李妩离开的方向,伸手挽住她胳膊,带她往外走。 聂夫人唯有收回视线,随女儿往外走去。 她们乘马车去城郊白云寺烧香祈福,李妩也顺利地见到宣平侯贺显。 上一次在宫里,贺显拂袖而去。 今日得知李妩来侯府要见他,他本不愿意见。 然而李妩叫人送来一支箭。 贺显看过那支箭后,不得不让随从去把李妩请来书房。 「见过长公主殿下。」 随从在书房门外禀报过一声,引李妩进来,坐在书案后的贺显也起身行礼。 李妩与他免礼,未入座,瞥一眼书案上那支箭,淡淡一笑道:「看来侯爷也认得这支箭。」 贺显垂首站在书案旁问:「不知长公主殿下从何处得到此物?」 李妩道:「昨天夜里,贺大人在回长公主府的路上遭遇伏杀,那些人不知我在,在我亮明身份以后很快撤退了。我猜那幕后主使不愿得罪我,或该说不愿将我牵扯进这桩事情里面,故而事先有所交待,那些刺客才放弃得迅速。」 「侯爷认得此箭我便也不绕弯子。」 「贺大人如今搬入长公主府,无论往后如何,至少现下,我容不得他有任何的闪失。」 李妩对贺显说:「你们贺家的事情,我不愿意管也没那么多闲情。」 「但有一件事,望侯爷明了。」 「不管是贺大人的母亲,抑或而今的聂夫人,不管是贺大人或贺家的小娘子、公子哥儿,他们做出何种举动,根由皆在侯爷身上。侯爷倘若想要责罚他们,在那之前,不若先责罚责罚自己。」 「只昨夜之事望今后不再出现。」 「若再来,我定不会如此次一般轻轻放过。」 贺知余的母亲本是贺显明媒正娶的妻子。 那时,贺显尚非侯府世子,也非今日宣平侯身份,乃贺家一位少爷。 后来为世子之位,为侯爷之位,老侯爷和老侯夫人要贺显休了彼时数年无所出的妻子。在贺显一封休书之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的贺知余的母亲,先一步消失在京城,消失在贺家,从此杳无音信。 贺显终又迎娶而今的聂夫人为妻。 此后人前显贵,人后威严,过了近二十年的太平日子。 直到贺知余高中状元。 直到贺显发现贺知余是他的孩子。 李妩的话不好听,或叫旁人听来皆难免冒犯,可总归不是罔顾事实胡诌。 那一日在临华殿愤懑不已的宣平侯贺显,此刻也一脸颓然。 谈及贺知余的母亲,贺显大约底气不足。 对于李妩所说这样一番话,他竟半个字也未反驳,仅是一味沉默着。 李妩摆明态度,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见宣平侯无什么想要辩驳的,她欲离开,转过身又听贺显问:「殿下要怎样才愿意放过无玷?」 李妩回身望向宣平侯,笑容散漫:「侯爷可曾想过。」 「以贺大人的性子,他若万般不愿,我当真可以强行将他带走么?」 贺显的话被堵在嘴边说不出口。 李妩又笑:「侯爷放心,我会照顾好贺大人的,他回来时,定完好无损。」 …… 自宣平侯府出来后,李妩回到长公主府。 婉婉正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摆弄她各式各样的小玩具。 听见动静,婉婉扭头望去,瞧见李妩,马上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奔向李妩:「娘!」 第41页 李妩张开手臂接住她,抱着她重新在绒毯上坐下,陪她一起玩。 「婉婉昨天晚上听的什么故事?」 过得一会儿,李妩轻声问。 「兔兔。」李婉乖乖回答,「花。」 李妩笑着拿手指捏一捏她软软的脸蛋儿:「婉婉很喜欢这个故事。」 「喜欢。」 李婉眉眼弯弯,笑得乖巧。 「等婉婉再长大几岁,娘亲送你去随你奚伯父学武可好?」李妩温声问。 李婉连连点头:「好呀好呀。」 李妩看着婉婉的眸子里溢满少见的温柔。 记起为贺知余准备书房的事,她又喊了清芷来,吩咐下去。 一整日待在大理寺的贺知余对李妩去宣平侯府不知情。 相比前一日戌时才离开,今日一放衙,没有多留,他便又在长公主府侍卫的护送下回去了。 踏入月漪阁,婉婉立刻笑吟吟迎出来,一口一个「爹爹」,撒娇要抱抱。 贺知余抱着她进去,看见在花厅闲坐的李妩。 「婉婉先自己玩一会儿。」 看见抱着李婉的贺知余,李妩站起身道,「我有事找你爹爹。」 婉婉撅着小嘴,转过脸眼巴巴看贺知余。 贺知余不知李妩有什么事,但依然哄着怀里的小姑娘说:「晚点儿再陪婉婉,好吗?」 婉婉委屈点点头。 清芷便上前抱走婉婉,贺知余也跟在李妩身后穿过花厅。 眼见李妩走向的是她自己的房间,而非别处。 贺知余问:「不知殿下有何要事?」 李妩脚下步子不停,迈步进去,笑道:「贺大人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贺知余便噤声,随她入内。 李妩在美人榻上坐下。 见房间门敞开,她轻抬下巴,示意贺知余:「关门。」 贺知余拧眉,仍照做,转身折回去关紧房门。 之后,他同李妩保持着一些距离,不远不近站在那里,等待李妩开口聊一聊「正事」。 「正事」却没有等到。 只等来李妩漫不经心的一句:「脱吧。」 李妩把这两个字说得极其自然平静。 自然平静得贺知余以为方才是他的一个错觉。 直到李妩又开口:「贺大人,脱衣服。」 贺知余彻底听清楚她的话,冷下脸,看她一眼便往外走,全然是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我今日去见过宣平侯。」 李妩不紧不慢道,「为昨天夜里的事。」 贺知余停下脚步。 李妩似笑非笑看着他背影:「既然心知肚明,为什么从来不提?若是觉得亏欠,又何必非要认那个爹?」 贺知余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李妩的这些问题。 李妩慢慢走近,走到贺知余身后,手掌攀上他肩膀,继而绕到他的身前。 贺知余垂下眼看李妩。 李妩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乌鸦鸦的发与发间的一支双蝶金钗步摇。 「也没有同宣平侯多说什么。」 李妩手臂绕到贺知余身后,虚虚环在他身侧,解开他腰间玉带。 她抬眼去看贺知余,手指挑开他衣襟,嘴角勾起:「反倒是宣平侯问我,怎样才愿意放过你。」 「贺大人,你说呢?」 贺知余攥住李妩的手指,转而握住她的手,从自己的身前挪开。 他沉默中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可你若有闪失,往后谁来帮我照顾婉婉?」 李妩指腹从贺知余脸颊轻轻抚过,又一笑,「旧时恩怨不提,把婉婉交给你,我很放心。」 「虽说往前不是没见过,但既你今日不愿,我也不强求。」 收回手,李妩折回美人榻旁,背对贺知余淡淡道,「便劳烦贺大人帮忙照顾婉婉了。」 贺知余却觉出其中的戏弄。 他系好腰带,整理仪容,自李妩的房间出去。 …… 李滢溪和凌越约好两日后在相思楼碰面。 到约定的日子,她早早到了,并为凌越准备好一应东西,从合身的衣裳到胭脂水粉,样样周道。 李滢溪在雅间等得约一盏茶的时间,凌越也如约出现在相思楼。 见凌越走进来,她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凌越行至桌边坐下,「岂有出尔反尔之理?」 看一看李滢溪,凌越又问她:「现下我们要做什么?」 李滢溪示意大宫女把东西拿给凌越看:「我帮你准备好了,不用谢我。」 凌越瞥见那个包袱里粉嫩的裙衫。 他狠狠心,点头应道:「好,麻烦郡主了。」 李滢溪原觉得这事儿有趣。 可见瞧见凌越如此果决,全无迟疑犹豫,又觉得没劲。 单单为见上李妩一面,扮成小娘子,扮成她的宫女,他也不在乎…… 蠢得厉害,却又一腔赤诚。 李滢溪有些郁闷。 纵然外人眼中,李妩全无好名声,可是李妩身边有如凌越这样愿意为她全心全意付出的人。 比起平阳长公主,云安郡主在外人口中名声的确极好。 但云安郡主身边却没有任何一个「凌越」,只怕往后也不会有。 第42页 李滢溪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復看一眼傻乎乎坐在那里任由她大宫女折腾的凌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答应的事情却不大好反悔。 李滢溪忍下心中的不快,坐在旁边等着大宫女帮凌越梳妆。 凌越在男子当中算生得白净俊俏的。 一番搽脂抹粉,打扮起来,也有几分花枝招展的模样。 待更迟一些换上小娘子的粉嫩裙衫,他从屏风后大喇喇走出来,李滢溪瞧见他滑稽的样子,却笑不出来。先时被压下去的不快又涌上心头,看着揽镜自照、拨弄发间一支玉簪的凌越,她眸光黯淡,而凌越浑无所觉问:「郡主,我这样,应当不会被那些侍卫认出来罢?」 凌越却没有等来李滢溪的回答。 他疑惑朝李滢溪看过去,忽见李滢溪霍然起身,语带恼意:「不去了。」 凌越一怔,连忙放下手中铜镜,急急走向李滢溪:「为什么?」 「郡主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 凌越表现得越着急,李滢溪心里的那一股恼意愈熊熊燃烧。 她咬唇,胡乱扯了个藉口:「想起有桩急事,我先回了,你自便。」 话音落下便扔下凌越步出雅间。 凌越想要去追,可他衣衫不整实在不便见人,略一迟疑,李滢溪便已离开相思楼,乘马车离去。 垂头丧气回到雅间,凌越在桌边坐下,看着那些胭脂水粉长嘆一气。 云安郡主这是怎么了? 他想不明白。 李滢溪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心里十分不痛快。 坐在马车里,回想起凌越那副欢喜滑稽的模样,她又厌极了他的蠢。 李滢溪怔怔盯着裙摆上一朵海棠花。 直到大宫女的声音传来,询问道:「郡主要回宫吗?」 李滢溪回神。 后知后觉脸颊传来些许湿意,她手指去擦,才反应过来自己落了泪。 李滢溪看着指腹沾染的泪。 她缓一缓情绪,吩咐:「去长公主府。」 李滢溪赶到长公主府时,李妩正在月漪阁花厅陪婉婉玩闹。 婉婉看见李滢溪,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回忆自己应该喊李滢溪什么。 李妩却立刻发觉李滢溪神色不对。 她让清芷把婉婉抱去别处,这才不紧不慢请李滢溪坐。 李滢溪站在原地不动。 李妩看她一眼:「云安有事?」 李滢溪望向李妩的目光渐渐浮现怨怼,看着面色平静、无波无澜的李妩,想起凌越,她压不住冲动,步步上前,质问李妩:「为什么践踏别人的真心?为什么不把别人的真心当一回事?如若被践踏真心的那个人是你,你不会难过吗?你不会伤心吗?」 看着李滢溪通红的一双眼,李妩笑问:「谁的真心被我践踏了?你吗?」 她这般反应叫李滢溪恼怒不已:「不是我!」 李妩问:「那是谁?」 「他自己不能不敢来问我,要你这位云安郡主代为传话?」 李滢溪又生怒:「分明是你连见面的机会也不给……」 「哦,凌越。」李妩笑看李滢溪,「你几时同他关系变得这么亲密,甚至帮他打抱不平?」 李滢溪被李妩两句话说得涨红了脸。 又一次辩不过李妩,深觉丢人的李滢溪气得跺脚,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哭着跑出花厅。 花厅里变得一片安静。 李妩坐在玫瑰椅上,想着李滢溪为凌越打抱不平的话,忍不住嘴角微翘。 久久未听见花厅有别的动静传来,清芷谨慎回到花厅。 她走到李妩身边,低声问:「殿下可还好?」 李妩端起茶盏,却只慢悠悠说:「云安哭着从长公主府跑出去,我这罪名又要添上一桩。」清芷皱眉,又听李妩道,「去把婉婉抱过来。」她收敛思绪,暂且退出花厅,去房间里抱婉婉。 而李妩的罪名的确又添上一桩。 贺知余尚在大理寺,已听闻云安郡主遭受李妩这位平阳长公主欺负之事。 具体怎么一回事无人知晓。 但云安郡主哭着从长公主府离开是事实。 放衙回到长公主府,婉婉仍听见动静便奔出来迎他,贺知余却未在花厅见到李妩。一直到陪婉婉用过晚膳,哄婉婉睡下,李妩仍不知踪迹,贺知余终问了清芷。 「殿下在揽月阁……」 李妩未曾吩咐不要透露她行踪,是以清芷告知贺知余。 贺知余没有问李滢溪与李妩之间发生什么事。 得知李妩在揽月阁,迟疑之下,他凭藉往日的记忆独自寻至揽月阁。 揽月阁内外静悄悄的,也无人看守。 贺知余在远处便发现唯有顶层依稀辨认得出些许光亮,故而入得揽月阁,他踩着木梯往顶层去。 木梯走到尽头,往前又走得几步,李妩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夜风吹拂,坐在窗台上的人红衣飘飘,绸缎般顺滑的乌髮在她身后被风吹得略显凌乱。 手边有酒壶、有杯盏。 李妩的指尖虚虚搭着瓷白酒杯,贺知余走近两步,嗅见淡淡的酒气。 「贺大人。」 听见脚步声的李妩转过脸望向贺知余,嘴边一点若有似无笑意,指尖不紧不慢转一转手边酒杯。 第43页 贺知余也不紧不慢走到李妩身边。 李妩轻唔一声:「我欺负云安的事情这么快便传到贺大人耳中了?」 「是。」 贺知余不否认,望着李妩问,「殿下欺负郡主了吗?」 李妩思忖中回:「大概。」 贺知余目光却从李妩脸上移开,看向茫茫夜色又问:「缘何?」 「因我践踏别人的真心,不把别人的真心当一回事。」 李妩认真回答贺知余的问题,随即微笑,「贺大人若在场,应当会认同云安那些话。」 贺知余也笑:「难为云安郡主年纪轻轻站出来主持公道。」 「是呢。」李妩低低附和。 「我这样可恶的人却得贺大人一腔真心,天理何在。」 她笑着,饶有兴味看着贺知余问,「对吗?」 贺知余不妨李妩笃定说出这样的话。 微怔之下,他面上笑意不减,口中只道:「殿下想是喝醉了。」 「是吗?」 李妩反问一句,眼中的笑染上狡黠,「贺知余,那便让我们赌上一把。」 贺知余正想问赌什么,在他眼前的红色身影骤然晃动。 坐在窗台上的李妩直接从揽月阁顶层跳下去。 贺知余脸上一白。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身影追着那道红色身影自揽月阁跃下。 近乎本能的举动使得贺知余的心思无所遁形。 他忘记李妩武艺高强为外人所不知,哪怕从揽月阁的顶层跳下去,她也可以做到毫髮无损。 这便是她设下的赌局。 而他,轻易输得一败涂地。 「贺知余,我赢了。」 李妩带着贺知余稳稳落在地上,凑到他耳边含笑宣布两人输赢。 贺知余却被李妩的举动彻底惹恼。 他一瞬双目猩红,手臂用力至有些蛮横扣住李妩的腰肢,俯下身去,带着怒,狠狠吻上她的唇。 第22章 宝贝 「贺大人,我是在很认真的威胁你…… 李妩没有推开贺知余。 她承受着贺知余这个带着怒、带着宣洩的吻, 只是抬手,手指轻轻抚上他后颈的发尾。 指尖微凉的触感与充满温柔爱怜的小小举动让贺知余更难自持。 一个吻愈演愈烈。 仿佛迟来的、分别多年的念想悉数倾注其中。 贺知余用力亲吻着李妩,胸腔里似有一团火在灼烧着他, 直至唇舌间泛起一点淡淡的血腥味道。 他忽然停下动作,额头抵着李妩的肩,僵硬站在那里。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贺知余沉默中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他微喘着气, 感受到李妩手掌轻抚他的后背,眼角渐渐染上些许湿意。然而当视线触及李妩胸前微乱的衣裳, 他眸光一凝又是一怔, 继而抬起头来, 盯着李妩锁骨下方的伤疤,挑开层层的衣裳。 在李妩胸前,一块刺目至极的伤疤, 一道狰狞的新的疤痕。 分辨得出是胸口中箭后留下的痕迹。 并且看得出彼时伤口很深。 这样深的伤口,多半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也似乎印证他之前的某些推断。 然而,李妩离开京城这些年的经歷,他其实一无所知。 数年时间与李妩有关的记忆皆一片空白。 他只是一厢情愿认为,像李妩这样的人, 无论走到哪里,必定都过得极好,不会让自己受任何委屈。可她受过伤,重伤,险些要她性命的重伤…… 贺知余盯着那一道伤疤,胸腔里的一团火熄了,一颗心却像被攥住。 李妩始终面色平静, 抬手慢慢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裳。 舔去唇上的血珠,李妩轻笑:「贺知余,这么多年,怎么技艺不见长?」 贺知余仍在气头上。 这会儿听见李妩嬉皮笑脸不正经的话,他终于又恼火。 「与你何干!」 李妩又笑:「脾气倒是越来越大。」 贺知余牙根发痒,恨不得把这个如今只知道折磨他的小娘子生吃了。 李妩仿若有所觉退开两步,笑盈盈看他。 「贺大人,愿赌服输的道理想来无须由旁人提醒,对吗?」 她在说之前被他否认的「一腔真心」。 贺知余冷着脸,一言不发看得李妩许久方才出声:「长公主殿下使命在身,微臣自当竭力护殿下周全。」 李妩听言,拖长调子、意味深长「哦」一声。 她瞭然般点一点头,不提那个吻,只问:「所以贺大人是铁了心要送我去鞑靼和亲?」 李妩不提,贺知余也不提。 即便不提却各自心知肚明——倘若不愿,李妩要推开他,易如反掌。 贺知余这会儿倒顾不上想这些。 他因李妩的话心生警觉,问:「是又如何?」 李妩笑:「那便须得贺大人再帮我做一件事我才愿意乖乖听话的。」 「也不难。」 贺知余微抿下唇。 李妩怡怡然说:「婉婉生辰将至,我准备向皇兄请旨,册封婉婉为郡主。」 「那些大臣得知此事定横生枝节。」 「我不愿让皇兄为难,唯有劳烦贺大人帮一帮忙,明晰利弊。」 贺知余听李妩说起这样一件事,心下明了,皇帝陛下同样有心册封李婉,但李妩未尚驸马,「李婉」这个孩子的身份,有些朝臣未必愿意承认,须得小心处理。 第44页 他已猜到婉婉真实身份的某一种可能,便明白李妩的用意。 以今日同僚对他的怜爱目光,即使他贊同此事,落在旁人眼中,大约不过归咎于「被逼无奈」。 那么,李妩是从几时开始算计他的? 在去行宫之前,抑或更早? 贺知余几近冷笑出声。 他冷冷望住李妩:「长公主殿下厚爱,微臣本责无旁贷,只恐担不起此重任,唯有敬谢不敏,望殿下恕罪。」 话音落,人也转身气汹汹离去,步履匆匆,一步不停。 分明又恼了。 李妩看着贺知余的背影,指腹轻摁微肿的唇,慢悠悠收回手,低低笑一声。 果然,还是以前的贺知余更可爱更有趣。 …… 深夜的揽月阁,两个人不欢而散。 到得翌日,李妩与贺知余见面,平静的眉眼下藏着浅浅的笑,仿佛昨日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贺知余一肚子火气却没消。 但见李妩面色如常,他便一样不露端倪,照旧坐下来,和和气气用早膳。 婉婉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乖巧坐着喝着素粥。 临到贺知余要出门去衙署,又依依不捨。 多少火气也不可能冲着小姑娘去。 贺知余温声哄过泪眼汪汪的婉婉几句,正准备走,忽听见李妩的声音:「放衙以后,贺大人会回来罢?」 抬眸便见李妩眸中盈满笑。 别有意味的话,隐隐有几分戏嚯在其中。 回不回来,她在乎吗? 无非是拿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嘲弄他一回罢了。 贺知余飞快看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也不去应李妩的那句话,和婉婉道过别,他步伐沉稳,离开月漪阁。 与婉婉的天真无邪不同。 眼瞧贺知余对李妩的话充耳不闻,清芷拧眉问:「殿下,贺大人今日怎是这般态度?」 李妩牵着婉婉去后花园散步,笑一笑道:「大约生气了。」 清芷跟上她们,不解:「生气?」 李妩随意应一声转而吩咐:「派个人去凌府递话,告诉凌越我要见他。」 清芷福身,略过贺知余的事不提,先去办事。 待婉婉在花园玩累了,小手抓着一把秋海棠被奶娘抱着和李妩一道回月漪阁时,凌越也过来了长公主府。奶娘直接抱婉婉去休息,李妩在花厅与凌越见面。 李妩坐在玫瑰椅上,瞥见凌越进来,语声淡淡请他坐。 凌越脸上掩不住的忐忑紧张,行礼入座之后,小心翼翼问:「殿下见我,是为云安郡主的事?」 「还不算笨。」 丫鬟奉上热茶,李妩示意其他人退下,只留清芷在花厅里。 她问凌越:「你同云安如今什么交情?」 凌越低着头,支吾了下说:「云安郡主性子良善……」 「没问你这个。」 李妩打断凌越的话,「我问的是你和云安关系几时变得这么好了。」 要说清楚和李滢溪之间那些,难免牵扯到他在相思楼为李妩同别人大打出手并且打输了一事,凌越不知如何开口。何况,昨天新冒出来的平阳长公主欺负云安郡主的流言,推算起来,李滢溪正是在离开相思楼之后便过来的长公主府,如此说不得同他那点子事有关,面对李妩,他更觉得羞愧。 李妩见凌越吞吞吐吐不回答,也不着急。 她捏着茶盏的甜白釉瓷盖拨弄两下漂浮的茶叶,不紧不慢说着:「云安昨日上门来找我。」 「在那之前,你们是不是在一起?」 「在何处?做什么?」 李妩语气里带着审问之意。 凌越深深皱眉,又觉得这件事责任在他,因而起身道:「殿下,与云安郡主无关,是我的错。」 李妩瞥一眼站起身的凌越,冷声:「坐下。」 凌越依言坐了回去,却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是我的错,和郡主没有关系,殿下万莫迁怒到郡主身上。」 李妩不置可否。 她只顺着凌越的话问:「怎么个错法?」 凌越说:「是我执迷不悟,明知殿下不愿见我,却不肯放弃。」 李妩想一想道:「之前有一次,云安在府门口撞见过你,得知你难见我一面,打算帮你?」 「她准备怎么帮你?」 「既要帮你,为何又没有带你来见我?」 三两句话便将那些事猜出大半。 凌越不知李妩是否已经知悉,但也明白自己瞒不下去。 他终于老老实实坦白。 将在相思楼的事,以及李滢溪原本打算怎样帮他进长公主府见李妩的事一一交待清楚。 当听见凌越一本正经说他原本要扮做李滢溪身边的大宫女混进长公主府,李妩难得嘴角抽了抽。 这种法子,亏得他们想得出来,也亏得凌越愿意尝试。 两个傻子凑一块,傻得更明显了。 「郡主为我准备好一应的裙衫、胭脂水粉与首饰,那日郡主的大宫女已帮我梳妆打扮妥当,郡主却突然说想起有急事,便留我在相思楼,先行离开。后来才晓得,云安郡主来过长公主府……」 「殿下,此事因我而起。」 凌越认认真真说,「倘若要怪罪,只怪罪我一个人便是。」 第45页 李妩笑问:「我说过怪罪么?」 凌越怔一怔。 「外面那些流言……」 凌越怔怔中不确定问,「难道不会给殿下添麻烦吗?」 「这也算麻烦?」 李妩挑眉,「我怎么不知我这般脆弱?」 凌越慢一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李妩淡定端起茶盏慢慢喝一口变得温热的茶水,搁下茶盏方道:「我知你为我救你一事心怀感激,但感激只是感激,不是别的。你同你表妹如何,是你的事,我不愿意同你再有牵扯,是我的事。」 「我派人去请你来。」 「你见了我,便担心我会为难云安,她是我妹妹,我为何要为难她?为着几句闲言碎语?」 李妩不轻不重的语气说:「凌越,你既不了解我,也不信我。」 「你自认对我有情,便是这样的有情?」 「由来如这般自我感动最无趣。」 「望你早日想清楚这些,不要越走越远,错失良人。」 凌越被李妩说得越发羞愧。 他涨红着脸,早已变得哑口无言。 「所以往后不必想着要见我。」李妩无声一笑,「你方才说这次的事是你的错。别的倒罢了,云安因这些事而不高兴,这确实是你的责任,你不能不闻不问。」 凌越茫然望向李妩:「殿下希望我怎么做?」 「非常简单。」 看一眼凌越,李妩弯唇道,「把云安哄高兴了便是。」 凌越微愣。 李妩问:「做不到?」 「不是……」 凌越迟疑过一瞬,转而坚定心思,答应下来,「好,请殿下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哄郡主高兴。」 李妩点点头。 说到此处便对凌越也无太多别的话可说。 不多时,凌越从长公主府出来。 他心里仍有些许茫然,为李妩所说的那些话。 同时又决心定要把哄李滢溪高兴这件事办得妥妥噹噹。 只是另一个问题也冒出来。 要哄云安郡主高兴,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 见过凌越,在李妩眼里便算把李滢溪这一桩事解决了。 迟一些用过午膳,她陪着婉婉小憩。 李妩醒来时婉婉仍睡得香甜,小小的嘴巴微微翘起,似乎梦境甜美。 她轻手轻脚从床榻上下来到外间美人榻上懒洋洋躺着。 清芷听见动静,问过一声,确认李妩已经起了,很快带着丫鬟送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由着清芷帮她绾髮时,李妩问:「当初离开京城之前,我交给过你的一个匣子,如今在哪里放着?」 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清芷想得一会儿才记起李妩指的是什么。 「奴婢记得,当时存放在书房靠北那一座书架的暗格里。」 清芷回答过李妩又问,「殿下想找出来吗?」 「待会儿去取给我。」 李妩看一看铜镜里自己的脸,弯唇一笑,「有用处。」 清芷循着记忆顺利找到李妩提到的匣子。 东西交到李妩手里,她打开看得两眼便放在一旁,暂且不再动。 当年清芷把匣子拿去存放的时候便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如今依旧不知又无从窥探。 清芷索性问:「殿下,这匣子里面是什么?」 李妩回答得毫不犹豫:「宝贝。」 清芷不明白。 巴掌大一个小匣子里能装什么宝贝?且若是宝贝,殿下的小库房平日里由她打理,她不应不知。 李妩瞥向清芷,见她眉心微蹙,心有不解,又笑一笑。 那匣子里的当真是「宝贝」,却非金石玉器而是一位少年郎的赤诚真心。 是…… 她当年缠着贺知余为她写的诗。 正当这会儿,李婉醒来了,正在里间软软喊着找「娘亲」。 李妩下得美人榻,进去里间看婉婉。 而身在大理寺的贺知余,甫一放衙便见宣平侯贺显的随从等在外面。 那随从见到他立刻迎上来。 「世子爷。」 「侯爷请您回府一趟,有要事与世子相商。」 贺知余记起李妩昨夜说她去过宣平侯府,想必贺显要见他与此有关。 他淡淡道:「得空我会回去的。」 随从听过贺知余的话,又一躬身道:「侯爷说,那些事,他已知晓,想与世子爷细谈。另有与长公主殿下有关的一些事,侯爷也想与世子爷认真聊一聊。」 与李妩有关的事? 贺知余拧眉,定定看得眼前的老随从几息时间,勉强松口:「知道了。」 因而贺知余未回长公主府,先回了宣平侯府。 往日与贺显见面,彼此能客客气气说上两句话已称得上和睦融洽,如今夹杂着许多事,两个人愈发疏远。 说是父子。 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父子关系其实多么脆弱不堪。 贺知余走进贺显的书房,见贺显正坐在书案后,缓步上前见了个礼。 他语声平淡道:「侯爷找我。」 书案后的贺显抬头看一看贺知余,示意他坐。 贺知余在下首处坐了,贺显说:「前天夜里的事情,往后不会发生了。」 「之前为何不提?」 「这么大的事,你应当告诉我的。」 第46页 贺知余没有回答贺显的问题,只说:「不再发生是好事一桩。」 他显然无心多聊这些。 贺显见状,默一默,转而斟酌道:「昨日长公主来见过我,她说,若你不愿,不会强逼于你。」 「中秋快到了,你准备几时搬回府里来住?」 在宣平侯府也过得几年的中秋除夕。 可他与贺家格格不入,本该团圆的佳节,对他来说,并不团圆。 贺知余亦堪破贺显的心思。 目的何尝是想问他几时搬回侯府、盼他同过中秋?分明不声不响摆出两个选择在他的面前。 其一自然是搬回贺家。 其二,他不搬回来便相当于承认自愿留在长公主府,因李妩说不会强逼他。 承认自愿留在长公主府,亦承认对李妩有情。 之后便该盘问他当年那些事了。 「侯爷是觉得脸上无光?」 贺知余轻扯嘴角,笑容里带着丝嘲弄,「有什么所谓?左右更脸上无光的事,不也做过?」 贺显沉一沉脸:「你打算一辈子不原谅我?」 「不敢。」贺知余敛笑,「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有什么资格不原谅?」 贺显又一次气结。 贺知余认为已无说下去的必要,不再浪费口舌,起身要走。 贺显也站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 他闭一闭眼,沉声对贺知余道:「我知当初是我令你娘亲心灰意冷,她才会远走他乡,近二十年杳无音信。」 「我亦心中歉疚不已,一日不敢忘了你们。」 「为何不愿给我补偿的机会?」 贺知余偏头。 「以侯爷高见,究竟什么样的补偿,能够换回我母亲的性命?」 贺显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也没办法回答。 贺知余便晓得这一趟本不必来,他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回到长公主府比昨日迟上许多。 踏着残阳步入月漪阁,远远见婉婉探着小脑袋不停张望,翘首以盼等他回府,贺知余神色稍缓。 「爹爹!」 小姑娘瞧见贺知余,当即高喊一声,哒哒哒哒朝他跑过来。 婉婉迈着小短腿跑到他面前,贺知余抱起她的动作已变得十分熟练。 被抱起来的婉婉又将手里的花拿给贺知余看。 「爹爹,花花。」 她奶声奶气向贺知余介绍,小手指向前方,拽一拽贺知余的衣襟,「看。」 贺知余想一想问:「里面有花?」 婉婉点头,弯着眼睛,认真说:「里面,花花,看。」 贺知余便抱李婉进去。 本以为婉婉说的花在李妩的房中,他却在婉婉的指挥下回到他住的房间。 外间花几上一个他出门时空空荡荡的细长插瓶多出一把秋海棠。 花朵艷丽,使得整个外间染上两分活泼。 「婉婉摘了送你的。」 李妩的声音响在他们身后,贺知余与婉婉齐齐回过头。 再看那把秋海棠,又觉出几分可爱。 贺知余低头去看怀里的小姑娘,心底暖意涌动,他认真说:「谢谢婉婉。」 婉婉听言,咯咯直笑。 李妩却轻嘆一声:「有些人嘴上道谢,偏不愿帮忙。」 贺知余瞥她一眼。 李妩笑,上前捏一捏婉婉的脸说:「清芷做了桂花藕粉羹,婉婉去吃。」 贺知余便将婉婉交给清芷抱走了。 李妩这才迈步进去,这会儿,贺知余留意到她手上拿着个匣子。 「婉婉生辰在即,我想与皇兄请旨册封婉婉为郡主。」李妩迳自走到一张圈椅前坐下,手中的匣子放在小几上,望着贺知余说,「只担心大臣们得知后竭力反对,横生枝节,想劳烦贺大人帮忙。」 「不知贺大人可愿意帮这个忙?」 与昨夜那一番话相差无几,且又询问他一次。 贺知余站在花几前,侧过身子去看李妩。 「殿下昨夜已经问过了。」 「是。」 李妩一本正经,「但或许贺大人今日改主意了呢?我多问一遍,也不亏。」 贺知余:「……」 他又一次领教李妩的歪理。 「以长公主殿下的本事,想找旁人来做这件事不难。」 贺知余走过去,捡了另外一张圈椅坐下。 李妩手指拨动着匣子的铜锁片,发出嗒嗒的声响:「贺大人在我看来,是最合适的人选。」 贺知余问:「为何?」 「自然是一心想送我去鞑靼和亲的贺大人,反而会在这件事上为我说话,毕竟要为我解决后顾之忧。」李妩笑吟吟望向贺知余,「旁人或有私心,或被我收买,唯有贺大人,不会听从我的指使。」 没有人会认为贺知余会站在李妩这一边。 在那些大臣眼里,贺知余恨她不及,如若帮她说话,定有后招。 贺知余闻言笑得一声。 李妩手指点一点放在小几上的匣子:「贺大人答应帮忙,我便送贺大人一件宝贝,如何?」 贺知余觑向那只巴掌大的匣子。 他看着李妩将匣子打开,继而从里面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宣纸。 宣纸在李妩的手中展开。 贺知余看不见宣纸上写着什么,只隐约能瞧见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 第47页 一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宝贝…… 将李妩的话放在一处,贺知余心底剎那间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然见李妩把展开的那张宣纸反过来给他看。 他看清楚上面熟悉至极的字迹。 在贺知余有所举动之前,李妩收回那张纸,慢条斯理折好,放回匣子里:「想数年前,贺大人已是文采斐然,今时今日定更胜以往。偏我独爱这一首感情真挚的小诗,不知贺大人以为如何?」 匆匆两眼,也足够贺知余认出来了。 上面的字迹是他的,这首小诗是他当年被李妩缠着为李妩所作。 贺知余轻呵:「长公主想怎样?」 李妩无辜看着贺知余:「贺大人实在不愿帮忙,我亦无可奈何,唯一的念想,是将这首小诗公之于众。」 贺知余:「……」 「撒泼打滚,无理取闹。」 李妩微微一笑:「贺大人,我是在很认真的威胁你。」她把匣子重新合上,「只要贺大人在婉婉册封一事上帮忙,我便将这匣子里的宝贝送给贺大人,如何?」 将那首诗公之于众,贺知余相信李妩做得出来这种混不吝的事。 却偏偏叫人难生她的气,乃至昨天夜里的气彻底消了。 她说自己在很认真威胁他。 那么,他也唯有很认真的被她威胁。 贺知余面上镇静:「烦请长公主殿下先将匣子归还于我。」 李妩纠正他:「送给我,自然是我的。」 贺知余没有和李妩分辨这个问题。 他默一默,顺着她的话改口:「烦请长公主殿下先将匣子交给我。」 「可以。」 李妩很好说话的应承,不疾不徐补充,「立个字据。」 贺知余便随李妩到她书房。 府中布局陈设与数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书房亦是如此。 贺知余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双鸭戏水图。 这幅画是他与李妩通力之作,当年装裱好以后,亦是他亲手挂在书房的。 李妩把画留下了,却不知是特地寻出来挂起来让他看见,或一直挂在这个地方,从未取下。 贺知余不动声色去看李妩。 李妩平静走到书案后,抬头看一眼贺知余,见他表情似不对劲,环视一圈自己的书房,终于注意到那一幅双鸭戏水图。她淡淡一笑,取过毛笔,埋头写字。 直到同贺知余立下字据为证,李妩把那只匣子交给贺知余。 接过匣子的贺知余配合检查过一遍,确认没问题才真正把东西收下。 从书房出来之前,贺知余又去看墙上那幅画。 李妩也看过去一眼:「若不在意,天天在眼前也不会在意。若在意,远在天边,也时时刻刻想着念着。」 「贺大人,这幅画很好看,我很喜欢。」 「你我之间那些事,不会影响我对这幅画的喜欢,因而它不曾被取下。」 贺知余越过李妩走出书房:「我也觉得好看,故而多看两眼。」 「殿下以为是什么?」 李妩侧眸看一看贺知余的背影,嘴角慢慢浮现一抹笑。 唔……嘴硬的贺大人。 贺知余终是揽下婉婉册封郡主那一桩事。 将李婉册封为长乐郡主之事一经提出,确遭遇诸多朝臣的反对,而缘由无外乎李妩预料中的那些,其中被搬出来最多的无疑是身份问题。但有贺知余的支持,几番唇枪舌剑,兼之大臣们暗暗揣测嘉和帝心思,渐渐松口,默许了。 这桩事尘埃落定,此前陆霜筠和李妩提过的婉婉的生辰宴也定下来。 中秋亦如期而至。 嘉和帝李深于宫中设下宴席,邀请朝臣赴宴共庆佳节。 宴席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皆露面。 李妩带着婉婉陪在老祖宗的身边,有婉婉逗开心,这场宴席对太皇太后来说便不那么无趣。 作为云安郡主的李滢溪则陪在王太后的身边。 她离李妩很近,即便殿内热闹不凡,依然能模模煳煳听见李妩说话的声音。 只那一日在长公主府的事仍梗在她心上,她有些不能面对。 酒过三巡,李滢溪彻底坐不住。 她寻了个藉口从殿内出来,走到无人之处一面吹风一面缓下一口气。 「云安郡主。」 李滢溪捕捉到脚步声的同一刻也听见吕雪莹出声唤她。 「雪莹。」李滢溪回过头看着吕雪莹,礼貌微笑着打了个招唿。 吕雪莹含笑走到李滢溪身侧:「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李滢溪转过脸,望向不远处的一丛翠竹:「殿内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吕雪莹忽而压低声音:「我也担心你。」 李滢溪以为是指她从殿内出来一事,笑一笑说:「不碍事的,我再待上一会儿便回去了。」 吕雪莹却道:「郡主,我不是说这个。」 李滢溪偏头去看吕雪莹,一双眸子写满不解。 吕雪莹抿唇,李滢溪反应过来,让大宫女退到远处,又问:「怎么了?」 「郡主可曾听闻长乐郡主的事?」 吕雪莹低声问道。 李滢溪颔首:「自然晓得,这件事怎么了?」 吕雪莹摆出哀哀戚戚的表情来,皱着眉说:「我听闻,此番乃是贺大人极力支持此事的。」 第48页 李滢溪看着她不说话。 吕雪莹顿一顿,继续说下去:「贺大人搬入长公主府又支持长乐郡主,叫人很难不担心郡主。」 李滢溪问:「担心什么?」 吕雪莹不得不把话说得更直白:「郡主也知,往前正是贺大人极力促进与鞑靼和亲之事。」 「我担心的是,倘若贺大人向长公主倒戈,改变心思……」 「与鞑靼和亲一事或难更改,长公主若不去和亲,便得有其他的人去。」 吕雪莹眸光盈盈看着李滢溪。 她执起李滢溪的手,又轻嘆一气:「郡主本不必受此苦累的。」 李滢溪便听懂了。 是说,如若她皇姐不去和亲,许要轮到她去鞑靼和亲。 但又如何呢? 身为皇室宗女,遇到这样的事自不可任性妄为,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也未曾听陛下提起过。」 李滢溪说,「多谢雪莹关心,只我不愿庸人自扰,徒增烦闷。」 吕雪莹以为李滢溪懂了,却发现她依然不懂。 「郡主甘心吗?哪怕被长公主这样算计,也甘心吗?」 算计? 李滢溪不大喜欢吕雪莹这个措辞,但她没有多想,好脾气说:「皇姐不至于要算计我的。」 吕雪莹佯作不解:「可是不久前长公主不是还欺负郡主吗……」 「那是误传。」李滢溪摇摇头。 误传? 吕雪莹皱眉,又听李滢溪道:「出来得有些久了,雪莹,我们进去罢。」 李滢溪牵着吕雪莹往回走。 吕雪莹亦步亦趋跟随,心下郁闷:云安郡主明明和长公主不和,这挑拨怎么不见奏效? 是她说得太含蓄? 可机会错失,现下不宜继续提那些事,免得叫李滢溪发现不对。 李滢溪却也认真想一想吕雪莹的话。 她暗自一本正经分析。 倘若李妩真心算计她去鞑靼和亲,她有反抗的余地么? 几乎是没有的…… 即便晓得李妩真心算计她,她能报復李妩么? 不能,若李妩出事,去鞑靼和亲的重任只怕当真要落到她头上。 是以这件事多想无益。 李滢溪得出结论,又想吕雪莹乃一番好意,纵然于她无用,她也该领情。 「雪莹,让你担心了,不过我心里有数的。」 临到要进去殿内,李滢溪温声对吕雪莹说,「你放心吧。」 吕雪莹却觉峰迴路转、柳暗花明。 「嗯!」她重重点头,想着李妩兴许很快便要倒霉,脸上浮现灿烂的笑。 第23章 沐浴 「来伺候我沐浴。」 李滢溪本是去外面透透气。 然而有吕雪莹那一番话, 她回到殿内,瞧见李妩,心绪又不平静了。 那日去长公主府质问李妩确实是她太过冲动。 她与凌越关系平平, 而凌越也不见得需要她抱不平…… 李妩想怎样对待凌越是一回事。 哪怕当真……凌越甘之如饴,她作为外人,根本没有必要横插一脚。 她凭什么去质问李妩? 又有什么资格因为这件事感到委屈? 李滢溪这些日子一直在想那一日她为何会哭,为何会觉得委屈, 似没有缘由,偏偏眼泪止不住。 此时此刻, 看着端坐在那里便叫人难以忽视的李妩, 她恍然有所悟。 虽然难以直面却不得不直面—— 她终究是羡慕李妩的。 羡慕李妩可以骄纵任性, 羡慕李妩说离开京城一走便是数年,自由自在,羡慕李妩有许多的偏爱。皇兄与皇嫂待李妩是如此, 老祖宗也一向疼爱李妩,全心全意对待李妩的凌越,连贺知余也未尝是许多人口中的对李妩心有怨恨。 皇兄皇嫂、老祖宗,他们待她也好。 她心中感激,同样清楚,这与他们对待李妩的那种好并不相同。 母妃在她幼时病逝, 父王也在她八岁那一年离她而去,变成孤女的她引人同情,引人怜爱。 他们对她的那份好便也夹杂着这些情绪。 身为孤女的她亦不敢任性乃至时时小心翼翼不敢犯错。 一旦犯错,难免给大家添麻烦,她不应如此。 一如今日中秋佳节,团圆的日子。 殿内鼓乐齐鸣,觥筹交错, 她置身其中,却总归难以真正觉得满心欢喜。 要去为那日的失态道歉吗? 李滢溪内心迟疑不定,思绪也渐渐飘远。 直到王太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将她游走的神思拉回来。 李滢溪听见王太后道:「云安也已十七,眼瞧过个新年便是十八,也该考虑仪宾的事了。」 缓一缓才反应过来是说婚嫁之事。 李滢溪扯出个笑,规规矩矩温声回:「让皇伯母挂心了。」 「怎能不挂心?」 王太后握住李滢溪的手,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一脸和蔼,「皇伯母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 「你皇伯父尚在时,也对你的婚事很关心,惦记着要为你寻一个好夫婿。」 「倘若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便是皇伯母的过错了。」 李滢溪维持着脸上的温柔笑意。 然听王太后提起婚嫁之事,她心下几分迷茫。 虽则已十七岁,也未尝没有想过婚嫁之事,但谈论起这些,依然觉得离自己有些远。什么样的才算好夫婿,李滢溪说不明白,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仪宾,她同样闹不清楚,只心下模模煳煳感到抗拒。 第49页 可又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 听着王太后絮絮叨叨说起各府的少爷,李滢溪掩下心思,不时微笑颔首。 坐在不远处的、耳力上佳李妩将王太后与李滢溪之间的话听得分明。 她朝李滢溪瞥去一眼,觉察到李滢溪的侷促。 十七岁,谈婚论嫁不稀奇。 只是王太后殷殷切切,李妩心思稍转一转,便弯一弯唇,起身朝着王太后和李滢溪走过去。 「母后。」 李妩走到王太后的身侧含笑问,「能否将云安借给我一会儿?」 王太后看向她:「找云安做什么?」 李滢溪同样看向李妩,不知她为何突然要找自己。 恰逢李妩望过来。 两个人便不期然对视一眼,李滢溪微怔,又连忙移开视线。 「想让云安帮我照顾一会儿婉婉。」 李滢溪听见李妩的话,不解中重又抬眼看她,于是见李妩嘴角微翘,问:「可以吗?」 「嗯。」 不大想继续与王太后聊婚嫁之事的李滢溪垂下眼,点点头应下李妩的话。 「皇伯母,我先过去了。」 李滢溪与王太后说得一声,这才起身,随李妩走向婉婉与太皇太后。 向老祖宗见过礼,李滢溪在李妩原本的位置上坐下来。 而李妩交待过两句便暂时离开。 李滢溪抿唇,去看婉婉,只见婉婉乖巧坐在旁边,仰起小脑袋,拿一双乌润润的大眼睛看着她。小姑娘不怕她,见她看过来,立刻弯起眼睛笑,小嘴张一张,想喊她,又似忘记该怎么称唿,小眉头揪起来,变成一副发愁的模样。 事实上,李妩坦然让她帮忙照顾的样子让李滢溪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知李妩为何这样平静。 那一日那些话,李妩半点儿没有往心里去么? 为什么? 李滢溪不明白李妩的心思。 甚至,竟然会放心把小姑娘交到她手里。 「叫姑姑。」 李滢溪摸一摸李婉软软的脸颊,低声说,「我是姑姑。」 她知道婉婉称唿皇兄皇嫂是皇伯父和皇伯母。 既然如此,合该喊她一声姑姑。 婉婉从李滢溪这儿得到怎么称唿的答案,揪起的小眉头舒展,又笑起来,甜甜开口:「姑姑。」 李滢溪微微一笑,望向案几上摆放着的吃食,询问小姑娘想吃什么。 小姑娘没有回答。 她正哼哧哼哧忙着挪动小屁股,挪到李滢溪身边,紧紧挨着李滢溪。 才两岁的小姑娘怎么会知道那些复杂的事情? 见婉婉对她毫无防备,沖她笑得甜美,李滢溪心情更难以言喻。 「婉婉想要吃什么?」李滢溪柔声又问一遍。 挨着李滢溪的李婉认真看一看案几上摆放的吃食,伸出小手,指一指其中的一道甜汤。 李滢溪便将那碗甜汤端过来些。 她正要让宫女取干净的瓷勺,先见李妩身边的清芷走上前一步。 「郡主,婉婉小姐今晚已经吃过半碗甜汤。」 清芷躬身提醒,「不能再多吃了。」 李滢溪听言去看李婉。 却见小姑娘伸出一双小手捂住脸把自己藏起来,又害羞透过指缝悄悄看她。 可爱的模样令李滢溪忍俊不禁。 开怀笑着,她忽觉心中一片霍然,对那一日的事再无纠结。 是她太过冲动,也不应该对李妩说那样的话。 于情于理…… 李滢溪想,她应当向李妩道歉。 李妩没有离开得太久。 回到殿内的时候,李滢溪正在餵婉婉喝水,两个人看起来相处得很融洽。 见她回来,李滢溪把婉婉交还给李妩,自己也回到位置上。道歉的事情李滢溪放在心里,然中秋宫宴的场合不大合适,须得另外找一个适宜的场合与时机,是以这会儿什么都不曾对李妩提起。 李妩坐下以后,清芷走上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离开期间李滢溪与婉婉的事便大致了解。 得知李滢溪亲口让婉婉喊她姑姑,李妩轻勾嘴角,低下头,问怀里的小姑娘:「婉婉喜欢云安姑姑吗?」 婉婉「嗯嗯」点头,李妩又笑。 天色渐晚,一场中秋宫宴也终散去。 宫宴的热闹让婉婉精神振奋,平常该睏乏的人至宴席散仍精力旺盛。 李妩便带上她陪长辈赏月。 赏过月、分吃过月饼,再送太皇太后回宫休息,准备出宫回府时,小姑娘靠在清芷肩上睡着了。 夜里凉,李妩让宫人拿来一床小的薄毯裹住李婉免她受凉。 李滢溪慢一步从殿内出来也欲回去休息。 廊下李妩正在帮李婉整理着小毯子。 听见脚步声,她抬眼看见李滢溪,又听李滢溪声音很轻喊她一声「皇姐」。 「云安。」 李妩也喊住李滢溪,走上前去,低声说道,「我见过凌越了。」 不妨李妩突然告诉她这么一件事,而她想道歉却尚未道歉……李滢溪脸颊滚烫,一着急便口不由心,眼神躲闪:「皇姐告诉我这个做什么?与我也是无关的。」 李妩笑笑:「没什么。」 「既是我多事,你当未曾听见便是了。」 第50页 眼帘低垂的李滢溪用力咬了下嘴唇,心里生出小小的懊恼。 余光瞥见李妩转身往回走,她连忙抬起头,对着李妩背影略显急切喊一声:「皇姐!」 「怎么?」 李妩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李滢溪,耐心等她后面的话。 李滢溪又咬了下嘴唇,低着头,沉默半晌,鼓起勇气小声说:「那天……对不起……」她一张脸越是烧得厉害,也不敢看着李妩,唯有盯住自己裙摆下探出来的一点绣鞋的鞋尖,「皇姐,是我不对,不应该对你说出那样的话。」 李妩倒没有想过李滢溪会向她道歉。 她同样不期待道歉,但李滢溪同她说「对不起」,她心安理得收下李滢溪的这份歉意。 「知道了。」 李妩微微一笑,「早点儿休息。」 待李滢溪迟迟抬起头来,李妩已坐上软轿,出宫去了。 看一眼远去的软轿,脸颊热意却未退,她一面拿手背贴一贴脸颊,一面也离开廊下,吩咐回去。 在宫里磨蹭许久,李妩带熟睡的婉婉回到长公主府时已然夜深。 宴席上到底不似在府中自在随意。 大半日下来,她难免懒怠,不愿多想事情,也忘记贺知余。 于是,当回到月漪阁,看见先一步回来的贺知余,李妩目光在他身上顿一顿,方笑着慢悠悠说:「中秋佳节,贺大人不回宣平侯府么?回去过节也是无碍的。」 贺知余知道他本该回宣平侯府,与他喜欢不喜欢无关。 只见李妩在今日的宴席上喝得许多酒,不甚放心,才来了长公主府。 此时见到看不出醉意的李妩,贺知余明白自己的担心颇为多余,淡淡道:「正要回。」 他望一眼被清芷抱在怀里睡着了的李婉,抬脚往外走。 经过李妩身边时,忽而被扯住衣袖。 贺知余脚下的步子一顿,侧过脸,听见嘴角噙着笑的李妩说:「太晚了,贺大人还是留下罢。」 李妩松开扯住贺知余衣袖的手指。 示意清芷送李婉回房,她又吩咐一声让丫鬟准备热水。 待清芷抱着婉婉先行进去,李妩方才不紧不慢微笑看向贺知余。 她抬手,手指抚上贺知余的衣襟,復轻抬眼帘:「贺大人,伺候人的事情,如今可还愿意做?」 借着廊下灯笼的光亮,贺知余垂眼去看李妩。 宴席上喝得许多酒的人两颊有淡淡红晕,眼尾也似氤氲着一抹嫣红。 一笑间,眼尾勾起,本便妩丽异常的眸子更添魅惑,那眼角的笑又如能摄人心魄的蛊。 李妩的手在贺知余胸前停留几息时间,继续往下飞快掠过。 直至寻到贺知余垂在身侧的手。 于无人觉察的隐蔽之处,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勾了下,也只一下。 迅速收回手后,手掌又攀上他的肩。 李妩凑到贺知余的耳边轻启唇齿:「来伺候我沐浴。」 低低的话语里蕴着若有似无的笑,笑极轻,如羽毛抚过贺知余的心尖,带来一阵轻颤。 贺知余便觉得李妩当真喝醉了。 却不待他开口,收回手的李妩步履轻盈走向她自己的房间。 李妩在美人榻上懒懒倚得片刻,底下的人备好热水,清芷也将干净的寝衣准备妥当,送至浴间。她从美人榻上起来,往浴间去时,也朝房门的方向望过去一眼。 「不用伺候了。」 入得浴间,李妩对清芷说道,清芷福身应是,退出去。 清芷从浴间退出来,关上浴间的门,又不放心朝房门多看两眼。 转身骤然瞥见一道高大身影,险些惊叫出声。 随即发现是贺知余。 清芷未得李妩的特别吩咐,迟疑开口:「贺大人……」 李妩的声音便从浴间传出来:「让他进来。」 清芷敛话,垂首安静与贺知余一福身,不言不语悄然退到外间去了。 浴间的门被推开。 李妩站在黄花梨木凤纹木施前,听见贺知余走进来的动静,没有回头,淡淡说:「帮我宽衣。」 贺知余将浴间的门又一次关上。 他走到李妩身后,当下没有任何动作,只问:「为什么?」 李妩侧眸,轻笑反问:「那为什么来?」 贺知余沉默。 今时今日,面对李妩,他时常只能沉默以对。 「没有为什么。」 李妩徐徐解开衣带,「无论做什么事,什么决定,我只希望我自己高兴,这便是唯一的理由。」 「你若不喜,现下离开,我不会责怪。」 「贺知余,你有选择的权利。」 李妩说他有选择的权利。 在贺知余看来却不是,正如此刻他出现在这里,因为那个人是李妩,他便失去任何的选择与选择的机会。 因为他的选择—— 从一开始是她,如今依然是她。 「有选择权利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我。」 贺知余帮李妩脱下身上的外裳,目光落在别处不去看她,淡淡说道。 李妩宽衣的动作一顿。 她失笑,回头看一眼贺知余,弯一弯眼睛娇声道:「知余哥哥,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不正经的话入耳,贺知余动作也禁不住一顿。 第51页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一句话哀哀戚戚,他终于选择闭口不言。 浴桶里的水,水温正合适。 水面上漂浮着片片或红或粉的花瓣,淡淡的花香氤氲在热气里。 李妩整个人泡在热水里,舒服得眯一眯眼睛。 贺知余坐在凳子上,伸手捧起她柔软的发,用热水打湿,又一点一点抹上香胰子,控制着力道慢慢搓洗。 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伺候人的事。 两个人浓情蜜意又无法无天时,多么亲密无间的事也做过。 那个时候,李妩的确喜欢他服侍她沐浴。 她喜欢,他便也喜欢。 静静漂浮在水上的花瓣遮盖水下的旖旎风光。 贺知余亦屏息凝神,平心静气,视线单单落在掌中三千青丝上。 「云安今晚同我道歉了。」 身上舒舒服服的李妩轻轻打一个哈欠,一笑说,「为那一日跑来府里质问我的事情。」 贺知余想起的是李滢溪跑去寻他,说要同他联手对付李妩。 他记得那时李妩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那会儿单纯想着李滢溪要帮着外人欺负她,不懂李妩为何那般表情。听闻李滢溪向她道歉,后知后觉,她早知李滢溪不会真的害她……连同对他态度如此,兴许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是以有恃无恐。 「云安郡主到底心善。」贺知余低声道。 李妩懒洋洋说:「端王妃和端王皆早早离开她,她一个人在京城,在宫里,也多有不易。」 但作为云安郡主的李滢溪在宫里身份特别,从来不碍着谁,从前有先帝待她若亲女,如今李深和陆霜筠对李滢溪同样不错,这么多年自然无人故意给她使绊子。未曾见识过宫中阴暗,也渐渐养得她这样其实多少天真无邪的性子。 李妩想着,又记起吕雪莹。 若非李滢溪这性子,也不会叫吕雪莹有机会和她走得亲近。 却也谈不上什么大事。 吃一堑长一智,吃点儿苦头换看清楚一个人的本性,对李滢溪来说很划算。 「那你呢?」 贺知余看不见此刻李妩脸上的表情,平平静静出声问。 李妩也问:「贺大人指什么?」 「胸前的伤。」贺知余抬眸,终究问出口,「那箭伤,是怎么留下的?」 李妩手指抚上胸前的伤疤。 她淡淡一笑,不以为意的语气说:「没什么,不小心中了奸人圈套,我替自己报过仇了。」 若不是见识过那伤疤,这般轻描淡写的话,难叫人想像彼时情况有多兇险。 贺知余抬手屈指想轻敲下李妩的脑袋又放弃。 他转而伸手去掐一掐李妩的脸。 「这世上,当真没几个人比长公主殿下更能耐的了。」 李妩却嫌弃贺知余手指上残留着香胰子。 她掬一捧水泼在脸上,揉一揉被他掐过的地方:「贺知余,你脏不脏!」 第24章 半个 在她胸口伤痕处,落下一个极轻的…… 宫宴散去, 吕雪莹回到府中,心情不错。 因中秋有拜月的礼俗,她回府后又随自己的母亲一起在庭院里事先设好的香案前拜月祈福。 待到祭拜过月神, 吕雪莹直起身子,无意一眼便瞥见二哥吕璋。 她偏头望去,发现果然没有瞧错。 「二哥?」 吕雪莹朝吕璋走过去,微笑着问, 「你怎么过来了?」 拜月是小娘子们的事。 按理说,她的二哥不应这会儿出现在这里的。 吕璋看着走过来的吕雪莹, 笑道:「有个消息想和妹妹分享。」 吕雪莹微怔, 吕璋又引她走远些去说话。 他们走到无人处。 吕雪莹低声好奇问:「二哥想告诉我的消息是什么?」 「我收到堂叔的回信了。」吕璋笑着回。 吕雪莹微讶:「堂叔?是……」 吕璋颔首, 吕雪莹便晓得确实是她想到的那一位:如今住在清河郡,为清河大长公主驸马的他们的堂叔。 当下又想吕璋所说的回信。 「二哥给堂叔写信了?是有事?」吕雪莹意识到那封信恐怕不简单。 吕璋微眯眼睛,仍笑:「也没事, 只是和堂叔闲话家常。」 「京城近来发生的事不少,便在信里和堂叔随便念叨过几句。今日收到堂叔的回信,堂叔在信上说,他与大长公主不日会回京。想来中秋一过,也该启程了。」 得知清河大长公主要回京,吕雪莹有些惊讶。 自先帝去后, 清河大公子便去往封地,这几年时间,纵使除夕也是不回的。 也听说大长公主而今修身养性、吃斋念佛…… 吕雪莹垂眸细细想一想,念头转动,半晌一脸惊讶抬头看吕璋。 「二哥这是……」 她瞪大眼睛,犹不敢真正确定。 吕璋点头肯定她的猜测:「对,妹妹, 长公主不是欺负你么?二哥思来想去,也该为你出出气,索性将她那些事在信中与二叔提了提。大长公主最是守规矩的,如何能容忍长公主做下的这许多荒唐事?总归是要教训她一番的。」 旁的不论,最近李妩那个孩子被册封为郡主的事定了下来。 只待一道旨意便真正尘埃落定。 清河郡离京城不算远,若清河大长公主能赶在那之前到京城,这册封自然不可能那么顺利。毕竟哪怕皇帝陛下,也须得喊大长公主一声皇姑姑。大长公主一旦插手此事,怎么都要给李妩添一添堵。 第52页 惊讶慢慢散去,吕雪莹看着吕璋,灿然一笑。 「果然还是二哥最疼我。」 「我们吕家的小娘子怎么能随便被人欺负?」 吕璋见吕雪莹高兴,也笑,「纵使那个人是长公主,也不行。」 …… 长公主府。 浴间,贺知余动作轻柔为李妩洗过发,伸手试一试浴桶里的水温,又往里面添了一些热水。 李妩双眼紧闭,脸颊的红晕被热气熏成嫣然的颜色,眉眼放松靠着浴桶。 贺知余凝视过她侧脸容颜片刻,移开视线,准备起身出去。 「原是有人这样沐浴的。」 李妩睁开眼,偏头看一眼站起身的贺知余,索性转过身,手臂交叠趴在浴桶边缘看他。 贺知余在听见水声时也转过身。 他这会儿背对李妩,无声清了下嗓子才说:「我去让清芷进来服侍你。」 李妩看着贺知余的背影问:「为什么?」 又慢悠悠自问自答般含着笑意道,「看来是我们贺大人不行。」 贺知余:「……」 没有理会李妩的调笑,他抬脚要走,却被李妩拖住手。 湿漉漉的手指紧握住他的手掌。 继而略执起他的手,轻拽一拽,下一刻,一块帕子被塞进他的掌心。 「不是想看我身上的疤才跟进来的吗?」 李妩语调温柔,声若引诱,「贺大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收回手。 贺知余手指悄然间收紧,攥住那一块被塞过来的帕子。 李妩重新转过身。 背对着浴桶的贺知余也转过身,坐回椅子上。 浸湿的帕子一点点擦过李妩圆润的肩头与光洁的嵴背。 水珠也沿着她吹弹可破的雪肌滑落。 彼此皆未说话。 李妩表现得十分配合,在贺知余又一次浣洗帕子时,转过身面对他。 水面漂浮的花瓣随她动作漾开。 贺知余微抬眼,见一片粉色花瓣贴在李妩胸口那一处伤疤。 他动作一顿。 李妩手指将那花瓣拂开,让他将那伤疤看得更为清楚。 贺知余凝视那道有些狰狞的致命伤痕几息时间,眸光逐渐变得晦涩,又去看一眼李妩。 李妩不闪不避回望他。 两相对望,手中的帕子松开,沉沉落入水中。 贺知余压下心底的欲,手掌撑在浴桶边缘,终是俯下身,在她胸口伤痕处,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从浴间退出来又看着贺知余进去的清芷一直候在外间。 即便晓得李妩做事自有分寸,心下依然忧虑。 她不时往浴间的方向望去。 克制忍耐着,才没有失礼故意靠近去辨认浴间里面的动静。 也不知过得多久。 在清芷看来是过得很久很久的时间,换上寝衣的李妩长发披散着,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倒杯水给我。」 李妩随意吩咐清芷一声,步入里间。 清芷应下,看着李妩走进去了,又禁不住朝浴间再望过去一眼。 贺大人还没有出来…… 李妩入得里间后,坐在梳妆檯前。 清芷端着茶盏走过去,将茶盏轻轻搁在桌案一角,又站在李妩的身后,取过玉梳为她梳头。 「贺大人伺候人的手段是不是很不错?」 李妩端起茶盏,润过嗓子,笑吟吟对清芷道,「不输你。」 清芷斟酌着问:「贺大人帮殿下洗的头髮?」 「擦干也是。」李妩搁下茶盏,手指挑起胸前的一缕柔软的发,笑靥灿烂,「不输当年。」 捕捉到外面的脚步声,她变幻语调,惋惜道:「可惜……」 清芷又问:「殿下可惜什么?」 从浴间出来的贺知余听见李妩的话脸色微沉。 而后便听见李妩说:「可惜清心寡欲,变成了半个和尚。」 清芷:「什么叫半个和尚?」 李妩懒洋洋一笑,像对清芷解释般说:「上面不是和尚,下面是和尚。」 贺知余:「……」 他大步从李妩的房间走了出去。 …… 中秋佳节过,李婉生辰也离得更近一些。 李妩再带李婉进宫请安,便被皇嫂陆霜筠拉着商议生辰宴的事。 置办宴席这样的事,陆霜筠经验多,各方面周道,李妩很放心她的安排。何况要在宫里设宴,自当以身为皇后的陆霜筠的意见为主。不过这乃是李婉在京城第一次办生辰宴,也算正经与京城里的夫人小娘子们见面,生辰宴理当办得隆重热闹。 陆霜筠亦是尽心尽力。 在大臣们不再反对册封之事后,她已然慢慢开始做起准备。 「想着是婉婉在京城头一回过生辰,且那一日陛下册封她为郡主的旨意会下来,宾客名单便尽量多列了些。」 陆霜筠将事先列好的宾客名单递过去李妩看。 「阿妩,你瞧一瞧。」 「若里面有须得再商议的,勾画出来即可。」 李妩接过那份名单,细细过目。 京城里有些脸面的夫人皆在这份名单上,她微笑道:「皇嫂辛苦,这些客人都很好。」 陆霜筠颔首,这宾客名单便暂且算定下来了。 让大宫女将名单重新收好,陆霜筠握一握李妩的手,又低声说:「但有一位我也拿不准主意。」 第53页 李妩看向陆霜筠。 陆霜筠轻声:「皇姑姑。」 李妩挑眉,发现自己一时忘记自己还有一位皇姑姑了。 许多年没有见过她身为清河大长公主的皇姑姑,她这位皇姑姑远在封地不在京城,确叫她疏忽。 也不单只是这样。 虽然这一位乃她嫡亲的皇姑姑,但自打她幼时起,皇姑姑便不甚喜欢她。 皇姑姑喜欢文静淑女如李滢溪那样的小娘子。 她性子与这些赞美之词不怎么沾边,长大以后更不知收敛,皇姑姑对她那份不喜愈演愈烈。 想来也是皇嫂犹豫的原因。 皇姑姑不喜她,她未尚驸马却声称有个两岁的女儿更会惹得皇姑姑不快。 生辰宴乃是喜宴。 纵然清河大长公主是长辈,不请多少不敬,可送去请帖,又恐怕…… 说不得好好一场生辰宴要作罢。 只是,早晚会知道的。 早折腾与晚折腾,李妩想选前者,且最好能借着她皇姑姑这一场折腾,让那些人打消对婉婉身份的疑虑。 除此之外,今时今日不送请帖去清河郡,日后皇嫂也会被牵累。 李妩可不想看她皇姑姑为这些事责骂陆霜筠。 还有—— 记起她的这位皇姑姑,李妩同样记起来她这位皇姑姑的驸马、她的皇姑父与吕家关系匪浅。 此前一直在等吕雪莹有大的动作,可是始终未曾等到。 现下想来,若晓得她那位皇姑姑不喜她,只消请清河大长公主出马,自可能让她吃瘪。 却不知吕雪莹有没有想到这些了。 虽则她已决心要送请帖去,吕雪莹哪怕已经想法子让她的事叫远在清河郡的大长公主知道,也无碍什么。 「皇嫂。」 李妩梳理清楚思绪,对陆霜筠一笑,「皇姑姑的请帖也先备下吧。」 陆霜筠问:「要派人送去清河郡?」 「要的。」李妩轻唔一声,「那是皇姑姑,是长辈,不送请帖,到时候定被皇姑姑责骂失礼。」 陆霜筠却蹙眉。 她看着李妩,措辞克制:「阿妩,皇姑姑在有一些事情上确实严苛……」 「或许待事情落定以后再知会一声呢?」 「这些年,皇姑姑待在清河郡,日日礼佛,不问世事,说起来,怕也不那么着急的。」 陆霜筠之所以同李妩说拿不定主意,是担心清河大长公主得知李妩未尚驸马已有个两岁的孩子,会不能接受。那是他们的长辈,总不那么好处理。眼下,或可等旁人认下婉婉的郡主身份,再知会他们的皇姑姑,起码碍着诸种原因,事情不会闹大。 届时被责骂是难免的。 然而责骂一场,好过李妩在如生辰宴那样的场合下不来台。 陆霜筠原以为李妩能想明白这一点。 也以为,按照李妩的性子,会选择姑且瞒下不提,未想竟打算直接派人往清河郡送请帖去。 「不能让皇嫂因我而受皇姑姑的责怪。」 李妩反握住陆霜筠的手,「何况,有些事既迟早要发生,不如早一些。」 「能像皇兄皇嫂这样真心接纳婉婉的人不多。」 「想来多得是对婉婉身份存着疑虑的,那便让他们晓得婉婉当真是我的孩子,消除这份疑惑。」 李妩看着陆霜筠:「这事儿,我们太过主动反而不可信。」 「让皇姑姑来当个见证自然无人质疑。」 陆霜筠才明白李妩打的这么个主意。 她微愣,反应过来点点头,轻嘆:「阿妩,你呀……」 只要请帖送出去,到时候的事,皇姑姑不会责怪到她身上,有什么也是阿妩一力扛下。 陆霜筠想着又捏了下李妩的手。 李妩笑。 定下要送请帖去清河郡后,她们转而商议起别的安排。 …… 李婉生辰是八月二十六,生辰宴自定在这天。 陆霜筠以皇后之名遍邀京城里的命妇与小娘子们,收到请帖的,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也必然赴宴。 按与李妩商量好的,陆霜筠派人快马加鞭去清河郡给清河大长公主送请帖。 这份请帖却未送到大长公主手中。 「不在清河郡?」 陆霜筠听过底下的人禀报,微讶中去看李妩。 「回皇后娘娘、回长公主殿下,据大长公主府上的管事说,卑职赶到清河郡时,大长公主同驸马爷离开清河郡已有两日。留下请帖后,卑职又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来向皇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禀明此事。」 陆霜筠问清楚之后让人退下了。 她看一看李妩,听见李妩说:「皇姑姑未说去何处,也说不定已经回京。」 陆霜筠拧眉:「清河郡离京城不算远,若回京,应该到了的。」 「或许是去了别的地方。」 李妩兀自想一想:「总之请帖先派人送到清河郡了。」 「无论皇姑姑回京与否,对过些日子的生辰宴,我们心中有数,便无碍。」 陆霜筠点头。 她又说:「索性仍有几日时间,且看一看,也不着急的。」 李妩认同颔首,未再多言。 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着,为八月二十六的生辰宴做准备。 到得生辰宴当天。 第54页 清早,李婉醒来便发现床头冒出来两个匣子。 她坐在床榻上,费劲把匣子抱过来,放在自己面前,伸手敲一敲,拨弄几下,却没能打开。 奶娘在旁边笑盈盈说:「小姐,这是你的生辰礼物。」 李婉听言,歪一歪小脑袋。 奶娘又解释:「是小姐的娘亲和爹爹为小姐准备的生辰礼物。」 所谓娘亲指礼物。 所谓爹爹,因这些日子贺知余对李婉照顾周道,李婉也喊他爹爹喊得高兴,自然指的是贺知余。 李婉别的或许不大明白,却明白娘亲爹爹这些词。 她小手拍一拍匣子:「这个,娘,看。」 奶娘问:「要拿给殿下看吗?」 李婉用力点点头,奶娘会意,吩咐小丫鬟捧上匣子,抱着梳洗穿戴好的李婉去见李妩。 这会儿李妩已经起了。 她正在梳妆,见李婉迈着小短腿进来,转头沖李婉招招手:「婉婉,来。」 李婉笑着走到李妩面前,小手扒着梳妆檯边缘,踮一踮脚尖,又回头看那个捧着匣子的小丫鬟。奶娘一面示意小丫鬟把东西放过去一面福身笑说:「殿下,小姐今儿醒来,发现这两个匣子,便惦记着要抱过来给殿下看一看呢。」 李妩含笑把婉婉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乖,回来再拆礼物好不好?」李妩亲一亲李婉软软的脸蛋儿,和她商量。 「好。」 李婉很好说话,奶声奶气应下。 李妩笑一笑。 待清芷帮她梳妆妥当,简单用过早膳,她带着李婉出门,进宫去了。 婉婉的生辰宴设在御花园。 李妩先带婉婉去凤央宫见陆霜筠,李滢溪意外的已经在凤央宫。 于是她们又一道去请太皇太后与王太后。 之后才乘软轿去往设宴的御花园。 今日天气晴好,宫女们将一盆一盆各色的漂亮盆栽搬到御花园。李妩带着婉婉同陆霜筠、李滢溪一起陪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在凉亭小坐赏花,才坐下不一会儿,已有前来赴宴的人被宫人引来见礼了。 而后陆陆续续许多夫人与小娘子出现在凉亭。 有吕家人,也有宣平侯府的人。 御花园渐渐热闹起来。 夫人们聚坐在一处闲话家常,小娘子们也相携着四处赏花看景。 圣旨便是在这个时候由李深身边的大太监亲送过来的。 众人见圣旨到,纷纷聚拢在凉亭前。 「平阳长公主之女接旨。」 大太监唱得一声,众人纷纷垂首行礼——来赴宴的人个个心知肚明,这会是一道册封李婉为郡主的旨意。 李妩带婉婉从凉亭里出来,行至大太监的面前,福身准备接旨。 大太监将圣旨展开,正要传旨,忽然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打断大太监。 「一个不明来路的孩子,怎么能轻易认下是我皇家李氏血脉?」 如是一句话已说得很重了。 在场的夫人与小娘子们听见这样的话,几乎齐齐一怔。 这道声音,小娘子们或有不熟悉的,夫人们却多半晓得,来的人是大长公主。 也唯有大长公主,敢当着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换作旁人何来的胆量? 李妩抬眸,见自己的皇姑姑沉着脸走近,牵着婉婉站起身,继而又转向清河大长公主。 她与大长公主一福身:「平阳见过皇姑姑。」 第25章 清白 「贺大人,我还你清白了。」…… 李妩一句「皇姑姑」点明来人身份。 小娘子们也纷纷恍然, 这一位应当是清河大长公主了。 御花园内的夫人与小娘子们不动声色望向大长公主,又悄悄去看一看一派镇定的李妩。面对这般场景,有太皇太后、王太后与陆皇后在场, 终是轮不到他们多嘴,因而众人默契噤声,亦垂眉敛目。 吕雪莹和贺月晴同在人群中,此刻温顺陪在自己母亲身边。 似突然的变故却是吕雪莹早早在盼着的。 她心里有两分得意, 瞥一眼李妩,只觉李妩故作镇静, 心下定然慌乱不已。 清河大长公主的身份摆在这儿。 哪怕李妩, 也要对大长公主恭恭敬敬, 且有李妩不好过的。 吕雪莹压一压嘴角,心情反而雀跃,暗暗期待起接下来的一场好戏。 和她不同, 贺月晴却在听见清河大长公主质疑李妩孩子身份时,几乎立刻想起贺知余。 诸般流言曾道这个孩子是贺知余的。 贺知余也搬入长公主府…… 比起看戏,贺月晴更想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与贺知余有关。 只是以现下这般情况,不管有关无关,宣平侯府,似乎又要因贺知余而捲入风波当中。 旁人确认为贺知余搬入长公主府乃被逼无奈, 对宣平侯府也只有同情的。 但她前两日便听见有人向母亲建议,让母亲去与长公主说说情,借着这次的事卖贺知余一个好。 可是凭什么?为什么? 他们为何要向贺知余低头?为何非要讨好他? 贺月晴咬了下唇。 她垂下眼,手指绞着手中的帕子,对贺知余更添了几分厌。 清河大长公主没有理会李妩的请安。 第55页 李妩也似不在意般自顾自站起身,面上不见尴尬之色。 被牵着的婉婉却觉察到周遭气氛变得不对,望向清河长公主的一双眸子染上害怕之色。 她下意识往李妩身后躲一躲, 小手揪住李妩裙摆,小眉头又揪起来。 凉亭内,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陆霜筠等人皆听见长公主的话。 之前有过担忧的陆霜筠惊讶之余又心生忧虑。 那会儿请帖送往清河郡,得知清河长公主已出远门,然人未到京城,她不免想着或可能去了别的地方,以为这一场生辰宴会顺顺利利。未曾想,长公主会在今日出现,且像是来之前已得知婉婉的事,一出现便质问起婉婉的身份。 来者不善,来势汹汹。 陆霜筠用余光看一看太皇太后与王太后。 外面夫人与小娘子们纷纷与清河大长公主见礼,她也欲起身步出凉亭去与清河大长公主行礼,尚未来得及有动作,先听见太皇太后缓缓开口道:「清河来了。」 陆霜筠朝太皇太后望过去。 时常犯煳涂的老祖宗这会儿看着十分清醒。 见太皇太后伸出手,她忙起身去扶,便与王太后一起扶着太皇太后起身。 清河大长公主听见凉亭内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眉心微拢,越过李妩要进凉亭去请安。 太皇太后却先被左右扶着走出来。 「清河见过母后,母后万福。」 她上前与太皇太后行礼,復与王太后见礼,随之陆霜筠、李滢溪与她见礼。 如是一番行礼见礼,气氛无声之中缓和两分。 大长公主要去扶太皇太后回凉亭内坐下,被老祖宗推开手。 「婉婉,来。」 太皇太后只看向躲在李妩身后的李婉,笑容慈祥沖李婉招一招手柔声说,「到老祖宗这儿来。」 李婉从李妩身后探出小脑袋看太皇太后。 但她犹豫着没有走出去,又看一看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大长公主,便往李妩身后躲,一张小脸也藏起来。 这是惧怕清河大长公主的意思。 大长公主将李婉的这般反应看在眼中,神色一凛,愈深深皱眉。 最终在李妩的安抚下,李婉才从她身后走出来,慢慢走到太皇太后面前去。 老祖宗耐心等着,待小姑娘走近,便紧握住李婉的手。 「来,婉婉,见过你姑奶奶。」 老祖宗牵着李婉面对清河大长公主,含着笑教她怎么称唿大长公主。 李婉虽怕眼前这位娘子,但依旧乖乖听老祖宗的话,软糯喊:「姑奶奶。」 太皇太后笑眯了眼,连声夸赞李婉乖巧。 大长公主如何不明白这是太皇太后对她之前的话不满? 也同样是让她承认眼前的这个孩子。 可她做不到。 往日李妩再骄纵再肆意,纵然不喜,她也忍耐下来,然未尚驸马却有孩子,这是何等辱没皇家颜面之事? 怎么能认?如何能认? 孩子当然是无辜的,可这个孩子生父不明,是李妩未成婚前出现的,便註定会是皇家污点。 要怪应该怪做出这种不知廉耻事情的人。 大长公主脸色非但未因这一句软软糯糯的「姑奶奶」缓和,反而更加难看。 「母后,我不会认的。」 清河大长公主冷冷开口,再瞥一眼李婉,「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也未必真是我李家人!」 这些话叫生辰宴上稍微放松下来些的气氛又变得尴尬。 太皇太后的脸上也没有了笑意。 在得知李妩去边关数年回来突然多出一个孩子时,王太后的心情和清河长公主差不多。她也觉得不能接受,对这个孩子有着许多质疑……但目下那么多夫人与小娘子在场,对于清河大长公主此时此刻的做法,她却实在难以认同。 「清河一路奔波,想是劳累。」 王太后语声淡淡吩咐,「还不请大长公主下去休息?」 旁的宫人未必敢动,王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总归胆大一些,听从吩咐,便朝大长公主走过去。 「大长公主,得罪。」 清河大长公主自然知晓这是准备将她强行带下去。 她一甩衣袖,冷冷盯着那两个嬷嬷:「我倒要看看今日虽敢碰我。」 「皇嫂,阿妩是你的女儿,亦是我的侄女,难道我不疼爱她吗?可正因如此,才不能让她继续错下去,更不能明知她犯错却一再纵容。」清河大长公主又看王太后,「来之前,我去过一趟万寿山,去看望皇兄。我只知,此时我忆起皇兄,想皇兄若在,也定不会无动于衷。」 李妩听着大长公主的话,心下明了她这一位皇姑姑为何早早离开清河郡却迟迟才入京。 她上前与清河大长公主福身:「皇姑姑为平阳考虑至此,平阳铭感五内。」 「和皇姑姑一样,平阳亦时时想念着父皇。」 「中秋之夜,更梦见父皇,与父皇在梦中有了团圆。」 李妩不紧不慢走到太皇太后身边,一手牵李婉,一手扶太皇太后,送太皇太后回凉亭内坐,口中继续说着:「那时趁着父皇託梦,也将婉婉的事禀告父皇。父皇便同我说,我是他的女儿,我的孩子自是他的孙儿,一样流着李家的血脉。父皇嘱託我定要教养好这个孩子,让她长大后成为一个对大晋有用的人。」 第56页 清河大长公主提先帝,李妩同样提先帝。 先帝与清河大长公主是兄妹,与李妩是父女,总归皆血脉相连。 这样的话落在清河大长公主却无异于顶撞了。 她脸色阴沉,怒意更盛:「你也知皇兄待你极好,那你的体面你的教养你的廉耻呢?」 「身为长公主却不为小娘子们做表率。」 「德言容功,你身上哪一样当得上你的长公主身份?」 「你未尚驸马岂可有子?」 「你的贞洁,你的贞操在何处?皇家的名声脸面又被你置于何地?」 自清河大长公主出现时起,李滢溪便明白,之后的一场对峙,没有她开口说话的资格。她虽是云安郡主,但更是小辈,有老祖宗、皇伯母、皇嫂以及李妩在,哪里轮得到她说话?是以她始终安安静静陪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身边。 李滢溪意外于大长公主突然出现在京城,却不意外李妩遭遇今日的质问。 做出那样的事情,想不被质问也是难的。 可清河大长公主的这些话依旧叫李滢溪诧异不已,诧异之外,她心里莫名有一些不喜。 暗自琢磨着心底如是情绪,她去看立在凉亭外的李妩。 李滢溪想看一看李妩何种反应。 却又不叫人觉得意外了,李妩安静站在那,没有羞愤,没有无措,像单纯是在听着清河大长公主这些话。 她确实从未见过李妩有慌乱无措的时候。 李滢溪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她这位皇姐……似乎从来不需要旁人的担心。 停留在凉亭外的小娘子们听见这些话,大多面露难色。 夫人们亦为清河大长公主的不留情面而讶然。 训斥之言大可私底下说…… 现下这般,他们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吕雪莹只恨不能够为清河大长公主鼓掌叫好。 她知道京城里这么看待李妩的人不少,可真正敢说出口的,也唯有大长公主这般身份的人。 旁人若说这话,李妩不会可能放过。 可李妩难道敢以下犯上,也那样对待清河大长公主不成么? 吕雪莹将头埋得更低一些。 她弯一弯唇,藏不住脸上的笑意,一再努力克制,才将那笑压下去。 又想这次多亏哥哥出面帮她出气……回头得好生感谢哥哥。 李妩看着盛怒的清河大长公主,眉眼不动,叫人辨不出她心中所想。她开口,轻声细语,然而这一刻,太过平静的语调下,反似隐约藏着一点不可察的悲伤:「皇姑姑这般动怒,我也只能够向皇姑姑坦白,婉婉的亲生父亲……」 她提及李婉生父,勾起众人好奇心。 那位郎君至今无切实消息传出来,莫不是长公主打算在今日承认了? 凉亭内太皇太后、王太后、陆霜筠与李滢溪等人齐齐看向李妩。 所有人无不在等着她后面的话。 沉默过一瞬的李妩垂下眼帘,徐徐说:「皇姑姑,他已不在人世。」 「多少脸面多少廉耻,也换不回来了。」 众人不由得骇然。 连清河大长公主一时忽而噎住,看李妩神色,不似玩笑,却到底是她一面之词,不知该不该信。 「此事,奚大将军也是知晓的。」留给众人讶然的空隙,过得一会儿,李妩重又抬眸去看大长公主,「皇姑姑若不信,可以找奚大将军对峙。诚然,奚大将军的话也可能是假的,许我二人串通,但婉婉是我的孩子,这一点却是绝不会有假。」 清河大长公主缓过神,冷声问:「平阳,你要如何证明?」 李妩眸光微闪一字一句回答:「皇姑姑倘若不信,我愿滴血认亲。」 一句话引得凉亭内外譁然。 清河大长公主定定看得平静的李妩半晌,扯了下嘴角,应声:「好,那就滴血认亲。」 于是一连串的吩咐,安排宫人去做准备。 李妩敢提,大长公主便也应她,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滴血认亲,至少能够证明这个孩子当真是皇家血脉。 她说孩子的亲生父亲已不在人世。 无论此事真与假,对外人也算有个交待,好过流言蜚语没有个消停。 无外乎再追认个驸马罢了。 起码全了皇家的颜面,往后与这个孩子有关的事,算遮掩过去。 清河大长公主始终板着一张脸等宫人做准备。 李妩也很平静,甚至将李婉抱起来,低声哄着此时心中正不安的小姑娘。 御花园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所有人也开始耐下性子,等待李妩所说那一刻的到来。 按理,李妩作为平阳长公主,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出这件事,自表明底气十足,不担心会出现任何的纰漏。但人心向来古怪,明明觉得应当会是那样的结果,仍会期待究竟是否与自己所推测的一致。 宫人们动作麻利准备好需要的一应物品。 众目睽睽之下,李婉的血,李妩的血,相继滴入盛着清水的瓷碗中。 很快所有人都看见那样一幕…… 李妩与李婉的血渐渐融合在一起,这一幕便也意味着,李婉是李妩的孩子这件事千真万确。 清河大长公主亲眼见证过,脸上的不快才略有所收敛。 第57页 李妩没有看她,只忙着帮小姑娘手指上的伤口擦上止血的药膏。 太皇太后不曾出声阻止过此事。 不阻止,是要藉此让大长公主不再刁难李妩,但小囡囡被迫做这样的事,也不可能不心疼。 「乖孩子,快过来老祖宗这里。」太皇太后把婉婉喊到跟前,又是抱又是哄,也对大长公主说,「你看见了,婉婉是阿妩的孩子,你也不必再折腾人,更别提什么驸马不驸马的。难道阿妩还缺驸马不成?便是像婉婉这样乖巧可爱的孩子,也不会缺了好父亲。」 「今儿是婉婉的生辰宴。」 「你作为姑奶奶,又是头一回见,可准备了生辰礼?」 太皇太后看着清河大长公主,等她回答。 「备下了。」 大长公主不敢对自己的皇祖母不敬,紧抿了下唇,回答说,「一会便吩咐人送过来。」 太皇太后淡淡「嗯」一声,没有再理会清河大长公主。 王太后又出声:「清河想是疲累,你我也许久未见,我陪你一道过去休息,路上正好说说话。」 王太后与清河大长公主一道离开。 宫人们将凉亭外那些东西撤下,这场突来的质问便至此收场了。 大太监终于宣读那一道册封的旨意。 才两岁的李婉从今日起,拥有了一个新身份——长乐郡主。 生辰宴也终继续。 来赴宴的夫人与小娘子们比之前更捧场,待宴席散,也是一副和乐景象。 而眼瞧在那场滴血认亲过后,清河大长公主轻轻放过李妩,未再多言,吕雪莹心里的那些快意化为乌有。直至回到府中,她仍无法释然,不明白为何大长公主态度骤然转变。孩子是李妩的,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这是什么道理? 吕璋知晓吕雪莹今日去宫中赴宴。 待她回来,特地寻她,却未想会见自己妹妹闷闷不乐。 「妹妹这是怎么了?」 吕璋微微俯下身,看一看吕雪莹,「难道不是才看过一场好戏么?」 吕雪莹撇撇嘴:「这算什么好戏。」 吕璋听言,无奈摇头,他手中一柄摺扇轻敲案几:「妹妹,不管怎么样,清河大长公主也是长公主的姑姑。」 「怎会当真让长公主在那么多夫人与小娘子的面前颜面尽失?」 「但今日之事,也足够给长公主教训。」 吕雪莹小声嘀咕:「可我怎么觉得像是成全她了呢?」 吕璋失笑:「妹妹不应这样想。」 「消息目下已经传开,说小郡主的亲生父亲不在人世,那便意味着,小郡主不是奚大将军的孩子,也不是贺大人的孩子。可贺大人不是被长公主逼着住在长公主府么?妹妹无须着急,麻烦且多着呢。」 吕雪莹被吕璋的话稍微安抚了情绪。 她想一想,那个孩子不是奚明仲的也不是贺知余的,终归李妩的名声又要变得更臭了。 吕雪莹心情好转。 宫宴上没有怎么用过东西,她这会儿觉出饿,便让丫鬟去准备吃食。 回到宣平侯府的贺月晴亦仍旧惦记御花园里发生的事。 她在房中坐得片刻,心绪难平,忍不住让丫鬟再去吩咐备马车,独自出府。 贺月晴守在大理寺外守到了贺知余。 她压一压情绪走上前,冷声道:「大哥,恭喜你啊。」 贺知余眉眼沉沉静静看着站在眼前的贺月晴,又听她讥讽道:「长乐郡主的生辰宴上,清河大长公主出现了,后来长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与小郡主滴血认亲。」 「长公主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小郡主的生父已不在人世。」 「如此,小郡主也与你无关,你恢復清白。」 几句话说得简单,却足以令贺知余了解生辰宴上发生的事。 大皇子而今确已不在人世,李妩称婉婉的生父不在人世,谈不上说谎作假。至于滴血认亲的结果,他相信在此之前,李妩早做好充足准备,那个结果必然只有婉婉是她的孩子这一种可能。 贺月晴的恭喜无疑不是真心恭喜。 听过她的话,贺知余依然面无表情,淡淡反问:「我何时不清白?」 贺月晴拧眉:「那些流言你难道知道?」 「在今日之前,有多少人认定这个孩子同你有关系?」 贺月晴呵笑一声:「之前父亲让你澄清这个孩子与你无关,你不愿意,乃至顶撞父亲,我本以为那些流言或有几分真,原是明知与你无关,却非要如此。」 「既这般又为何要回来?」 「为何认非要自己是贺家的人?是为了报復我们吗?」 贺知余看一看正对他怒目而视的贺月晴,只道:「事情既已澄清,便不会牵累宣平侯府。」 贺月晴怔住。 贺知余却再无旁的话,迳自越过她。 待反应过来,贺月晴只见贺知余上得马车离去了,她气恼跺脚,却也无法。 贺知余回到长公主府。 路上,小厮当归将打听到的御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与他听。 知晓事情经过,贺知余更确定李妩早有预谋。 她在用这种不容置疑的法子,消除那些暗地里对于婉婉身份的疑虑。 可也仍然有隐患。 却不知她筹谋到哪一步,是否备下万全之策。 第58页 贺知余暗忖间走进月漪阁花厅。 听见响动,他一抬眼,望见李妩正陪婉婉拆生辰宴收到的礼物。 「爹爹!」 在李妩怀里抬起头来的李婉一瞧见贺知余便朗声喊他。 贺知余缓步走上前去。 合上一只鎏金雕花紫檀木匣子的李妩慢悠悠看他一眼,笑道:「贺大人,我还你清白了。」 第26章 如愿 「以我所见,贺大人恐难如愿。」…… 他的清白。 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却不止一个人向他提起。 李妩说还他清白。 可她若当真准备还他清白,该先教小姑娘不要再喊他「爹爹」。 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便可见一斑。 今日过后,那些关于李婉同他有关的猜测想来几乎会消失。 但只要李婉喊他「爹爹」, 这「清白」,也总归难保,脆弱得厉害。 李妩的话落在贺知余耳中无异戏弄。 他看着笑意浅浅的李妩,不似面对贺月晴时的冷淡, 轻扯了下嘴角,口吻随意说:「诚意不显, 难生信任。」 李婉尚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 小姑娘一双眸子在李妩与贺知余之间转一转, 又从李妩怀里挣扎着钻出来。 她落到地上便如平常那样哒哒哒跑向贺知余。 之后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去牵贺知余的手, 指着案几上那些礼物,要拉着贺知余一起看。 贺知余任由李婉牵着他往前走。 随小姑娘走到李妩近前,他面色不改, 眉眼辨不出太多的情绪。 李妩抬眸看着贺知余,贺知余也回望她。 四目相对,眼波无声流转,一个眸含笑意一个无波无澜,彼此皆未开口,却似说得许多话。 走到案几前的婉婉只顾着踮起脚尖伸长手去够摆放在几面上的匣子。 无奈小手小脚, 努力半晌也够不着。 贺知余垂下眼看一看李婉,见她费劲,索性将她抱到圈椅上去。 小姑娘站在圈椅上,顺利够到其中一个匣子。 收回视线的贺知余又去看一眼坐在一旁只笑不说话的李妩。 他依旧用随意的口吻平静说道:「清河大长公主倘若回过神来,未必不知殿下心思。」 李妩借大长公主的手,让众人消除对李婉身份的疑虑。 说得更直白些,这是利用。 发觉自己被利用的清河大长公主许会生了恼。 若又发难, 李妩仍会有别的麻烦。 贺知余看似突兀的话却无碍李妩听明白。 她便知道贺知余已猜到她早有图谋,果然在此之前,贺知余已猜到一些事。 贺知余在说她的皇姑姑事后可能会反应过来自己被利用了。 余下未出口的话,自是想问她准备怎样应对。 这是在关心她吗? 来自,贺大人别别扭扭的温柔体贴。 「贺大人是盼着我无恙,还是盼着我被皇姑姑教训?」 李妩弯唇,笑意渐深,明知故问。 贺知余见她答非所问也笑:「殿下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 说话之间,他抬手帮婉婉打开一个方形的匣子,扫一眼,里面躺着一对精緻的梅花镯。 镯子对于小姑娘的手腕来说却太大。 这对梅花镯大小适合李妩。 婉婉从匣子里抓出其中一只镯子,拿在手里来回翻看。 李妩瞥一眼那梅花镯,吩咐清芷拿礼单来看,她一面确认礼单一面说:「以我所见,贺大人恐难如愿。」 依旧答非所问。 贺知余觉察出李妩不愿同他聊今日之事。 「殿下此番恐怕猜错了。」 他淡淡一笑,抬手揉一揉李婉的小脑袋,先一步离开花厅回房梳洗。 「爹爹?」 发现贺知余离开的小姑娘连忙朝贺知余的背影喊一声。 李妩把婉婉重新抱回自己腿上。 「来,继续拆礼物。」 李婉收到的生辰礼各不相同却无不精緻贵重。 贺知余那一份,直到最后,李妩才陪着婉婉一起打开那只匣子。 匣子里放着的是长命锁以及平安符。 那平安符李妩认得,想是贺知余在城郊白云寺求来的。 在长命锁上刻有两排小字。 蕴着朴实的祝福:「平安健康,福寿深远。」 婉婉眉眼弯弯,拿细细小小的手指拨弄长命锁下缀着的一排小巧的鎏珠。 李妩笑问:「喜欢?」 「嗯!」 婉婉点着小脑袋,欢欢喜喜回答说,「爹爹,喜欢。」 李妩微笑,沉吟中尽量用婉婉能听懂的话道:「这是长命锁,是希望婉婉无灾无病,平安长大。上面刻着的小字『平安健康、福寿深远』,是祝愿婉婉一直平平安安,一直不生病,一直好好的。」 「乖乖的。」 小姑娘弯着眼睛软软开口。 李妩捏一捏小姑娘的脸,将长命锁给婉婉戴上,目光又落在那枚平安符上。 她把平安符拿起来,微抿了下唇。 …… 陪李妩和李婉用晚膳时,贺知余注意到小姑娘脖子上的长命锁。 得知婉婉喜欢后,他没有多说别的。 迟一些,贺知余和之前一样给婉婉讲故事,哄她睡觉。 第59页 待小姑娘睡下,他从房间出来,去李妩后来为他安排的那一间书房。 书房的陈设雅致简洁。 贺知余自搬入长公主府从不多提要求,无论卧间书房,李妩怎么吩咐底下的人布置,他便怎么全盘接收。 入得书房,贺知余在书案后的圈椅坐下以后便打开一份从衙署带回来未处理完的公文。 独他一人的书房十分安静,偶有翻阅公文的声音响起。 李妩沐浴梳洗之后,从浴间出来,从清芷口中得知贺知余人在书房做事。 据说吩咐过底下的人不必打扰。 李妩懒懒倚在美人榻上,想一想说:「让小厨房准备些宵夜。」 「要清淡些的。」 清芷福身应是,出去吩咐。 晚一些小厨房将宵夜准备妥当,便让人提着食盒送过来了。 清芷提着食盒入得房间,正要送到小几上,却见李妩自美人榻起身,不紧不慢说:「给我吧。」 食盒便转到李妩手里。 她让清芷不必跟着,亲自提上食盒去往贺知余的书房。 经过窗下,望见贺知余的身影映照在轩窗上。 站在门外却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声响传出。 李妩抬手轻叩三下门扉,清楚听见书房里传出贺知余的声音:「何事?」 书案后的贺知余不知李妩来了。 以为是哪个丫鬟,他出声时语气便格外冷硬。 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在书房外面响起:「贺大人,我来给你送宵夜。」 贺知余一怔,搁下手中的笔,起身开门。 书房门外站着的人果真是李妩。 站在书房门内的贺知余看着微微而笑的李妩,尚未开口,见李妩递来食盒。 他顺手接过。 两手空空、轻松自在的李妩抬脚步入书房去。 「贺大人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大晋有贺大人这样的臣子是幸事。」 走到书案前,见上面摊开着的一份公文,李妩转过身来,含着笑意似感慨般对贺知余说道。 然而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活像讥讽。不得不提着食盒折回书案前的贺知余将东西搁在宽大书案一角,撩了下眼皮说:「殿下夜深不睡,便是为了来骂人?」 李妩眼神诚恳看着贺知余辩解道:「贺大人,我在夸你。」 贺知余不接话,回到书案后坐下来。 「宵夜既已送到,殿下也应当回去休息了。」 他重又提笔,一面埋头写字一面态度冷淡对李妩说着。 李妩自然没有走。 食盒里的吃食一一端出来,摆放在书案上,而后她拖来一张椅子,悠悠然在书案一角坐下。 「看贺大人这么忙,连吃宵夜也不得闲,不如我来帮忙。」 她取出一副干净的碗筷摆放好。 贺知余朝李妩望过去。 李妩便又取出另外一副干净的碗筷问:「当真不吃?」 贺知余:「……」 片刻,两个人坐在书案一角,一道用起宵夜。 李妩夜里少食,这会儿也只有一盅雪梨百合汤是她的。 贺知余的则丰富一些,一例豆腐黄鱼汤,一碟酱牛肉,一碗雪菜鸡丝面。 用宵夜时,彼此又沉默着。 李妩慢条斯理喝甜汤,贺知余吃相也雅,速度却比李妩快许多。 到得这会儿,贺知余便也明白李妩来是有事。 否则不会有闲情亲自送宵夜来,又留下陪他一起用膳。 一盅甜汤未几时见底。 李妩搁下瓷勺,坐在那里没有动,只单手托腮看着贺知余。 犹记得那时在宫门外与贺知余再见面便觉出他一副好皮囊更胜往昔。 而今细细看亦是那般想法。 眉眼沉静、丰神俊朗且年轻有为的郎君,怎能不令诸多小娘子心神往之? 更不怪那么多人为他当年遭遇不平。 李妩想着又记起那一枚平安符。 她记得,当年在她同贺知余说往后不再见的那一日,她注意到贺知余手中拿着一枚平安符,或许本打算给她。 但到底没有能拿出来。 今天看到匣子里的平安符后,她记起此事,心下隐隐的直觉,这一枚平安符或许是…… 为何留着呢? 李妩好奇却不准备开口问。 离得这样近,想不发觉李妩正在看自己也难。 贺知余没有在意,把几样吃食一一吃完全不浪费,才搁下手中银筷。 李妩未带丫鬟来书房,贺知余也无意特地叫丫鬟进来,便自己动手把碗碟一一收拾好放回食盒。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的李妩一言不发,看着他收拾好这些,又看着他起身去木架前净手,再看着他走到外面,很快端着两盏茶回来。 一盏茶被轻轻放在李妩的面前。 贺知余重新入座,饮下两口茶水,搁下茶盏方道:「多谢殿下的宵夜。」 李妩维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另一只手,手指轻搭在茶盏的茶盖上。 良久,她终于出声:「多谢贺大人为婉婉准备的生辰礼。」 贺知余说:「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礼轻情意重。」李妩莞尔,「何况婉婉十分喜欢。」 特地来为生辰礼道谢? 贺知余抬眸,心下明了,李妩注意到那枚平安符,可是以李妩的性子,不会主动问他。 第60页 「那枚平安符求来已许多年。」 他又端起茶盏,喝一口茶水,「那时原本是打算送给殿下的。」 贺知余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对李妩说起当年。 第27章 幸事 一个带着梨子清甜的吻落在他的唇…… 那样的话是肯定李妩心中所想。 同样藏着隐秘的控诉, 原本打算送给她的平安符为何没有能送出去? 原因似不得而知。 但李妩彼时既注意到过这一枚平安符,而今自然心下清楚,是因为她忽然抛弃他, 没给他送出去的机会。 贺知余说这些话时语气很镇定。 将这些话听在耳中的李妩也未表现出任何的诧异惊讶。 她甚至变换姿势,双手托腮看着贺知余。 李妩眸中流露出欢喜情绪,脸上笑容比之前一刻愈发明艷灿烂。 「贺大人果真不厌我呀。」 她带着点儿小雀跃说着,转而又怅然道, 「可惜,若贺大人早些将它送我, 许我便不会受伤。」 耍赖一样的话落在贺知余耳中, 只换来他的一声轻笑。 没有去应李妩, 他仅仅提醒般对李妩说:「夜已深,殿下该回去休息了。」 贺知余反应冷淡。 李妩脸上的笑收敛一些,又一次变换成认真的模样, 仍托腮看着他。 「贺知余。」 李妩唇角微弯,望住贺知余,仿若询问的语气,似正经似玩笑道,「我重新追求你一次如何?」 贺知余身形凝滞过一瞬,继而抬眸。 他看着李妩那双妩丽勾人的眸子, 平静重复他之前的话:「夜已深,殿下该回去休息了。」 李妩也自顾自说:「谦谦君子,佳人好逑。」 「虽常言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但好在我不是好马,吃一吃想来也无妨。」 贺知余表情淡淡的,全无回应。 李妩莞尔,看他的眼神逐渐带着审视, 又说:「鞑靼使臣未到,大概并不妨碍我再纵情一回。」 「贺大人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许了。」 她几分霸道下定论,在贺知余朝她望过去时站起身,有些居高临下看着他。 「其实你同意不同意不重要。」 李妩温声细语,微笑俯下身,凑近贺知余,同他几乎鼻尖挨着鼻尖,贺知余没有躲闪。 「左右这些年贺大人也没有寻到能送出那枚平安符的人。」 她笑着,忽然又没头没尾冒出来一句,「今晚的雪梨百合汤味道不错。」 贺知余蹙眉。 却不待他有所觉察有所防备,唇上蓦地一软。 一个带着梨子清甜的吻全无预兆悄然中落在他的唇上。 贺知余垂下眼,看见李妩眼睫轻颤了颤,随之一个吻一触即分。 李妩重新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她微微笑着站在书案前,不见羞赧与扭捏。 「明日见,贺大人。」 寻常的话语此刻从她口中缓缓说出,染上百转千回的柔情。来自于她的甜吻与柔情却更像诱人深陷的鸩毒,似能解渴,然饮下便是万劫不復。 贺知余依旧没有特别的反应,静默中看着李妩从这一间书房走出去。 她的身影映照在窗前,復渐渐远去不见。 唇上柔软的触感犹在。 贺知余回想李妩方才说过的话,眼眸微眯,又慢慢舔了下唇,无声一笑,而后坐回书案后,继续未做完的事。 …… 对于李妩的话,贺知余信,也不信。 诚如她前一天夜里在书房中所言,他同意不同意不重要,因为是她自己在主宰这一切。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他信抑或不信终归不影响李妩究竟想做什么,又究竟会怎么做。 除此之外—— 他乐见李妩主动向他靠近,无论真情与假意。 如同中秋那一夜过后李妩所表现出来的平淡与坦然,贺知余也对李妩前一晚所为反应平平。他一夜安眠,翌日醒来,和李妩、李婉用过早膳,一如既往吩咐准备马车,例行去大理寺处理公事。 李婉前一日戴上的长命锁没有取下。 用罢早膳,见贺知余起身,她便拉着李妩一道去送贺知余出门。 三人先后步出月漪阁,只见管家脚步匆匆走过来,立刻与李妩行了个礼,躬身禀报导:「殿下,大长公主殿下派了人来递话,请您入宫一趟,说有要事。」 「轿子已经在外面候着。」 顿一顿,管家又道,「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也来了。」 王太后身边的人既一道出现,表明想见李妩的人不止清河大长公主。 李妩随意点点头:「嗯,晓得了。」 管家復行一礼,暂且退下。 李妩面上却不见着急,慢悠悠看一眼正望着她的贺知余,一笑道:「贺大人不必担心我。」 贺知余移开视线。 他温声同眼巴巴看他的小姑娘道别,未多言,大步离去。 李妩弯唇,她瞥向清芷,清芷当即会意,上前去将李婉带回月漪阁。 把小姑娘交给清芷照顾的李妩没有跟着进去。 于是,当贺知余坐进马车里面,才吩咐过车夫上路,当即又有人上来他乘坐的这一辆马车。 他看着李妩在他旁边坐下。 宫里来的软轿此刻正在长公主府大门外候着。 第61页 贺知余从府里出来,瞧见立在软轿旁的一个嬷嬷,想来是管家所说太后娘娘身边的人。 「长公主殿下。」 贺知余正想着,马车外响起嬷嬷的声音,含着劝告之意说,「太后娘娘和大长公主殿下正在宫里等着您呢。」 李妩抬手掀开帘子的一角。 她笑又不笑看着立在马车外的嬷嬷道:「我是要去见母后和皇姑姑的,请嬷嬷放心。」 「只是软轿便留给嬷嬷。」 李妩收回手,马车帘子落下来,「我坐马车也很好。」 嬷嬷拿李妩没有办法,不得不遵从这种安排。 不一会儿,马车上路。 「母后和皇姑姑大约会想让我追认个驸马。」 李妩不疾不徐开口,对贺知余道,「这样我便是孀居,而非不贞不洁、有失皇家体面的罪人。」 「贺大人,你觉得我该从吗?」 她笑着问贺知余,又悠悠嘆气,「早知应该赖上你才是。」 所谓早知该赖上贺知余,无疑是诱骗贺知余相信李婉乃他的孩子,如此一来,鞑靼的麻烦须得贺知余去解决,而被盘问起李婉的亲生父亲、被质问起未尚驸马却有孩子的时候,皆可有所交待。 可听来只像玩笑。 她要做,大可在回京城之前便筹谋,没有做,便是不想做。 贺知余从李妩的话语里听不出烦扰之意。 纵然似在问他,她自己心里却定有自己的论断,无须他来指手画脚。 「殿下是想在太后娘娘和大长公主殿下面前改口了?」 端坐旁边的贺知余悠悠问。 李妩反问:「可以?」 「不可。」贺知余淡漠拒绝,语声平稳说,「微臣也想留些清白。」 他的话换来李妩的一声笑。 「贺大人昨日不是口口声声我诚意不显,难生信任?」 贺知余眉眼不动:「两回事。」 李妩便摆出一本正经的思索模样:「倘若如女子这般,被人看过身子便称得上一句不清白,那贺大人的清白,实则早在数年前已没有了罢。」 当年,血气方刚又满腔爱意时,一次醉酒,一场放纵,便失了克制。 后悔过么?也是有的。 即便彼此交付唯一,自认不会做出始乱终弃之事,但心知此事于女子不公。 它本该发生于洞房花烛夜,以更郑重的方式。 李妩却始终镇静。 他记得,李妩那时对他说:「是我愿意,才有今日之事。你若心生歉疚,便是小看了我。」 贺知余想起那样一句话,眸光微沉。 「那点儿什么也不是的清白能失在那位小娘子手里,也是它的幸。」 李妩听言飞快看一眼贺知余,不觉微笑。 「这样吗?」她轻唔一声,转过脸,凑到贺知余耳边低语。 听清楚李妩口中不甚正经的话,贺知余面上猝然一热。 他现下也后悔了,后悔顺着李妩刚刚的话说起这些不正经的事。 李妩看一看贺知余转瞬泛红的耳朵,脸上笑容却愈发开怀。她同贺知余说的话不是戏弄,而是事实,那时的贺知余血气方刚食髓知味且最喜横冲直撞,于她实在谈不上太多享受,同样谈不上念想。 多少受到打击的贺知余终于又一次在李妩的面前陷入沉默。 当马车停在大理寺外,他从马车上下去,也未开口对李妩说半个字。 他走进大理寺的背影落在李妩眼中便有两分仓惶意味。 李妩笑着,继续乘马车去皇宫。 …… 王太后和清河大长公主在仁寿宫等李妩。 前一日李婉的生辰宴上,清河大长公主的出现,令生辰宴有过小小的混乱。李妩当着御花园里所有夫人与小娘子的面,同李婉滴血认亲,又道李婉亲生父亲已故,这一场混乱才勉强揭过。 王太后陪清河大长公主离开后,便是先回来的仁寿宫。 大长公主待得许久,与王太后聊李妩的这一桩事,直到两人达成共识—— 要真正平息这些有辱皇家颜面、有损李妩声明的流言,应将李婉那一位已经故去的亲生父亲追认为驸马。 这个法子简单且有效。 往后说起来,便是平阳长公主而今孀居,膝下有女,而非未尚驸马却诞下一女,不知廉耻。 命人去请李妩进宫也为商谈此事。 以王太后和清河大长公主来看,李妩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作为李妩的母后,王太后心知,她这个女儿行事乖张,未必愿意乖乖听从安排。 一旦她不愿,便难免费些功夫。 清河大长公主也算看着李妩长大的。 李妩从前做过那些事清河大长公主看在眼里,晓得她这个侄女并不温顺。 如此才有清河大长公主与王太后一道出面要和李妩谈一谈。 而李妩并非独自前来。 她在乘软轿来仁寿宫的路上遇见陆霜筠和李滢溪。 是以,她们是一道过来仁寿宫的。 看似偶遇,但在李妩看来,她的皇嫂极可能是得到些消息,特地赶来的。 至于李滢溪,许是稀里煳涂跟着皇嫂来。 倘若是她所想的那样要她点头追认驸马,她不会答应,因而李妩本无意让陆霜筠牵扯其中。只是陆霜筠已有自己的决定,又不露痕迹,她便没有刻意把人拦下。 第62页 到得仁寿宫后,三人一道入得殿内。 清河大长公主在看见李妩、陆霜筠与李滢溪一道出现时,几不可见皱眉,但这会儿没有说什么。 陆霜筠亦面容平静,带李妩与李滢溪向王太后和清河大长公主行礼。 免礼之后,王太后让人赐座奉茶,三人又各自入了座。 起初不免寒暄,聊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但大长公主也无那么多耐心,过得约莫一盏茶功夫,她搁下手中茶盏,说起「正事」。 「皇后和云安先退下罢。」 大长公主直接道,「我同皇嫂有话要和平阳单独说。」 李滢溪听言,看一眼李妩,又微拧了眉问:「皇姑姑,我们不能听吗?」 大长公主道:「你乃未出阁的小娘子,有些事情确实不宜听。」 李滢溪直觉同前一日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有关。 她又笑,温声细语:「皇姑姑,我也到出嫁的年纪了,让我留下来一道听一听可好?」 清河大长公主微抿了下唇。 王太后在这会儿出声道:「清河,还是让皇后和云安留下吧。」 大长公主没有再反对,陆霜筠和李滢溪得以留在殿内。 因而,她们自王太后与清河大长公主口中,听到要让李妩追认李婉的亲生父亲为驸马的话。 李滢溪也没想到留下来会听见这些。 她目光落在李妩身上,想知道李妩会不会拒绝,又觉得拒绝也不叫人奇怪。 放在旁人身上或令人费劲的举动,放在李妩身上常常顺理成章。 不意外的,李滢溪听见李妩平静道:「母后,皇姑姑,我无此意,今日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清河大长公主闻言霍然起身,眉眼沉沉盯住李妩:「这于你有何损失?那人既已故去,所谓驸马无非个虚名罢了,你难道偏要听着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才罢休?」 「确实是个虚名,我也不喜那些风言风语。」 李妩语气仍十分淡定,「皇姑姑,但我不愿,我的孩子也不愁没有爹爹。」 大长公主冷笑:「你便凭你一己私慾行事,从不在乎身边人,自私自利,肆意妄为。」她伸手点一点坐在一旁的李滢溪,「云安尚无仪宾,你可曾想过,你如此行事,会否影响到她的婚事?」 李妩说:「京城众人皆知,云安郡主乃淑女风范,行事有度,知礼守礼,与长公主全然不同。」 「若如皇姑姑所言,即便有所影响,想也不会是不好的。」 清河大长公主越生恼。 王太后见状,忙起身拉了下大长公主的手臂。 「阿妩,你怎可如此同你皇姑姑说话?」 板着脸训过李妩一句,王太后看着她道,「你身为平阳长公主,便不应做有损皇家颜面之事。」 「母后,何谓有损皇家颜面?」李妩弯唇笑着,望向清河大长公主,笑容却冷,「譬如,府上婢女被驸马爷强迫,失了身子?想是太过有损皇家颜面,所以只能赐那婢女一杯毒酒以免宣扬出去?」 「不知我这皇家血脉,是不是让母后和皇姑姑觉得恨了。」 「若无这血脉,想必毒酒一杯,万事大吉。」 「母后,皇姑姑,我知你们关心我,才同我说这些,但我自己的事情自会处理妥当。」李妩慢悠悠说着,「追认个驸马,让我变成一个孀居寡妇,或是最合乎规矩的法子,又能保全我贞名。可我今时今日,偏不愿从了这规矩。」 「住口!」 被在王太后、陆霜筠和李滢溪下脸的清河大长公主面色铁青。 她疾走几步,抬手一巴掌便要落在李妩脸上。 李妩手掌抓住清河大长公主的手臂。 抬眸看着自己这位皇姑姑,李妩轻扯嘴角:「皇姑姑这些年不是在修禅么?您这样,佛祖看了是要怪罪的。」 第28章 旧事 她也一直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李滢溪被李妩的言语与举动惊得呆愣住。 她从不知清河大长公主身上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更犯懵李妩为何会知道。 明明李妩言行对长辈多有冒犯不敬,李滢溪却未有太多责怪的情绪。 与之相比,她更不解。 不解李妩为何心知自己的话会触怒大长公主依然要说。 不解一件事明知不得体为何依然会去做。 那毕竟是长辈, 不是旁人。 如此肆意,如此随性,便不单只会招来口舌。 李滢溪目光落在李妩眉眼坚毅的面庞上,搭在大腿上的手, 手指不觉揪住裙摆,一颗心提起来。 余光瞥见旁边陆霜筠站起身, 她慢一拍反应过来也站起身。 殿内的气氛骤然变得令人不安。 王太后和陆霜筠相继上前, 一个拉开清河大长公主, 一个拉开李妩。 即便分开些距离,清河大长公主一双眼睛仍死死盯着李妩。 被一个小辈如此对待,这口气怎咽得下? 「往前看在皇嫂的面子上, 我虽不喜你的荒唐做派,但不与你多计较。」大长公主咬着牙,「谁知竟将你纵成这般不知好歹,无法无天,你当真以为满天下已经没有人能治得了你,是不是?」 「平阳不敢。」 李妩依然脸色平静而语气冷淡, 「若平阳的实话叫皇姑姑不高兴了,平阳这便给皇姑姑道歉。」 第63页 这话听来哪有道歉的诚心? 王太后一样觉得李妩胡闹,她紧抿着唇,压住心中的怒火。 这是她的女儿。 如今她的女儿变成这个样子,做母亲的怎敢说没责任?到底是她失职了。 王太后看着李妩,眼底流露出嫌恶之色:「阿妩,你说哀家怎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她闭一闭眼, 深吸一气,厉声让嬷嬷取鞭来。 「你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哀家这个做母亲的从前教导不周。」 「可也总不能放任你不管,叫你一错再错。」 王太后缓缓对李妩说着,话里的意思却再浅显也不过。 从前教导不周,如今合该补上。 如何补? 一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陆霜筠听王太后让嬷嬷去取鞭,心觉不妙,连忙暗中握一握李妩的手,口中道:「阿妩,你今日确实放肆,陛下晓得,也是绝无可能惯着你的。」如是训斥过她,又对王太后和清河大长公主说,「母后和皇姑姑息怒,阿妩口无遮拦,我定当禀报陛下,让陛下仔细罚一罚她,让她改了这坏脾气。」 在王太后和清河大长公主面前,陆霜筠的话起不了太大作用。 她唯有搬皇帝李深出来试一试。 李妩听着王太后的话,却仿佛听见笑话般,轻笑出声。 一面笑,一面看向王太后。 李妩望住王太后,弯着唇说:「母后,有些事,我是不愿多提的。」 「不提,不是我不知,是我选择成全了母后的颜面。」 「我想母后也并非忘记那些。」 「只是过得太久,一时半会难免忽略,譬如在我四岁那一年,在那个冬天,高烧不退……」 李妩的话点到为止。 王太后却由于她提到的事脸色遽然生变,瞪大眼睛,隐隐双唇苍白。 李妩又笑,笑得更加张扬。 都以为她那时年纪小,什么也不懂。 说来,在那个时候她确实不懂,单纯记得那样一件事。 只一年一年长大,渐渐明白其中的不对劲,后来更从旁人口中得到证实。 仅三言两语自不会信。 可哪怕陈年旧事,也不是不能查,查个明白,便心中明了。 何况一次次有意无意的试探,她母后的反应也在证实着那样一件事的存在。她的母后,她的亲生母亲,曾为六宫之中的明争暗斗,不惜给她这个女儿下毒。 或许她身为女儿,没有憎恨的资格。 她亦无所谓,只也无法做一个乖巧顺从、事事令她母后满意的女儿。 陆霜筠见王太后脸色极差,纵然心下不知李妩提到的事指什么,却觉察得出不是一桩好事。 清河大长公主眉头紧皱,目光在李妩与王太后之间转一转。 而王太后这一刻震惊不已。 震惊之余,明白过来李妩话中之意——不喜她们插手她的事情,不喜她们要她做不愿做的事情。 王太后嘴唇颤一颤,终低声道:「你走吧。」 「往后,哀家不再管你的事情便是了。」 「多谢母后。」 得到想要的承诺,李妩爽快一福身,与王太后和清河大长公主告退。 陆霜筠见状,稍事安抚几句,也行礼告退,去追李妩。 正殿内余下王太后、清河大长公主和李滢溪。 对于王太后的态度转变,哪怕不知内情,大长公主也猜得到李妩提起来的那件事不甚光彩。 她从前太小看这个侄女了。 十几年以前的事,对于清河大长公主而言,没有去深究的意义。她的皇兄已经驾崩,而今的皇帝陛下乃她侄子,是她皇嫂的嫡亲儿子,纵然她皇嫂有错又如何? 她们都被李妩威胁了。 大长公主缓一口气,看向进退两难、呆愣愣的李滢溪。 「云安。」大长公主的声音拉回李滢溪思绪,李滢溪回神,愣愣应一声,又听大长公主谆谆叮嘱说,「你万不能学平阳那个样子,不孝不悌,不知廉耻。今日之事,勿放心上,你也回去吧。」 李滢溪乖顺应下清河大长公主的话。 悄悄看一眼一脸颓然的王太后,她垂眉敛目,福身告退,退出正殿。 领命去取鞭的嬷嬷担心王太后冲动,故而回来得迟些。 于是回来时,发现殿内除去王太后同清河大长公主再无旁人,平阳长公主、皇后娘娘与云安郡主皆不在。 王太后望向那嬷嬷手中托盘上的鞭。 她长嘆一气,与大长公主推说身体不适,让嬷嬷扶她进去休息。 走得几步,王太后停下脚步,回头去看清河大长公主。清河大长公主见她欲言又止,冥冥中猜到两分,索性开口对王太后道:「皇嫂,她不会知道那一件事的。即便她知道,我们也没有错。」 王太后听着这些话,缓缓点了下头。 但她未开口,再嘆一口气,仍被嬷嬷扶着去休息。 陆霜筠从仁寿宫的正殿内出来以后去追李妩。 这会儿李妩尚未走远,待到追上李妩,她便把人带去了凤央宫。 屏退宫人,单留下她们姑嫂两个。 陆霜筠忍不住说:「阿妩,我知此事不该多言,可你今日这般,往后……」 「也罢。」 本想说李妩这样往后与自己的母后、皇姑姑恐难以相处,又觉得实在多嘴,干脆作罢。 第64页 陆霜筠收起这些话,顿一顿,转而轻声问李妩:「你还好吗?」 她一双眸子藏不住的担心。 李妩看着陆霜筠,微笑点点头:「皇嫂,我挺好的。」 有些事在心里埋得久了,也麻木了,早已不再能轻易令她心绪起伏。 她也一直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我既做出这样的事,被训斥被处罚,被骂不孝不悌,不敬长辈,皆是我该受着该承担的。」李妩晓得陆霜筠担心她,便慢慢出声道,「皇嫂,方才多谢你有心护我。自我回京以来,短短时日事事不消停,让你和皇兄费心了。」 陆霜筠摇摇头:「没事的。」 默一默,她又微笑对李妩说:「这世间的女子比之男子本便约束繁多,故而每每看你,我也心中欢喜。」 守规矩未必不好。 李妩不愿意守着那些繁文缛节,陆霜筠一样觉得很好。 却也因这般太过惹眼。 陆霜筠知道,如今日在仁寿宫与人针锋相对的情况,李妩遇过不止一次两次,可旁人是旁人,长辈又有不同。 李妩笑:「待皇嫂有了女儿,我的小侄女定然十分幸福。」 陆霜筠觉出李妩的打趣,嗔怪看她。 李妩弯一弯唇,坐得片刻,自凤央宫离开,出宫回府。 陆霜筠送走她不久,准备去临华殿见李深的时候,李滢溪先过来了。 「皇姐出宫去了吗?」 发现李妩不在,李滢溪语气里有淡淡的失落。 「嗯。」陆霜筠颔首,猜出李滢溪的来意,索性问,「云安担心阿妩?」 李滢溪面上一红,支吾了下,否认道:「也、也不是……」 她尚不能直面自己关心李妩、担心李妩这事。 因此听见陆霜筠的话,一心否认。 陆霜筠微微一笑,随即敛笑正经说:「虽然阿妩说自己无碍,但我仍有些担忧。只她不要旁人安慰,关心她的人便也唯有相信她自己能处理好、能应付得来。」 李滢溪微抿唇角,点点头。 然而她心里的迷茫与疑惑比在仁寿宫更盛,李妩……到底为什么呢? 被挂怀的李妩却已离宫回长公主府。 在宫里发生的事,她不提,清芷也未能从她身上发现不对。 李妩回府之后去了自己的书房。 她循着记忆,在书架隐秘角落处翻找出来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几本画册子。 一一拆去外面那层锦缎裁制而成的书衣,里面的册子完好无损。 李妩随手翻看几下其中一本画册子,欣赏几眼上面的小人,她轻勾嘴角,把画册子合上了。 这些画册子很快被李妩送过去贺知余的书房。 画册子堆得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房里那张书案的一角。 此时的贺知余自然不晓得自己书房已经多出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被李深召见,呈禀过事宜又从临华殿出来的他,才步出临华殿地界,被提前候着的李滢溪拦下。 「贺大人。」 李滢溪紧拧着眉望向贺知余,问他,「你其实很关心我皇姐,是不是?」 第29章 伺候 「我对殿下,知之甚少。」 虽然许多人认为贺知余住进长公主府乃被逼无奈, 但李滢溪而今越来越认为贺知余并非如传闻中那样憎恨李妩。不恨又与李妩有过一段情,那无疑是余情未了。 既有情,便关心。 贺知余目下住在长公主府, 关心李妩很方便。 至于李妩对待贺知余到底是什么态度,李滢溪说不清楚也没办法下判断。 但起码和对待凌越截然不同不是吗? 凌越连长公主府的大门也进不去。 贺知余却可以堂而皇之住在长公主府与李妩同食同寝。 李滢溪也不想做什么。 只是昨日今日,将李妩的遭遇看在眼里,总觉得……她也有些可怜。 从前一直以为李妩无论做什么都被偏爱。 却也并非如此。 意识到这件事以后, 李滢溪莫名心里觉得有些闷闷的。 既然李妩不要他们的安慰,那换别人来便是。 以贺知余身份, 在仁寿宫发生那些, 他一时半会难以了解, 对李滢溪拦下他的目的自然不清楚。面对李滢溪突如其来的提问,贺知余也未直接回答,而是淡淡反问道:「云安郡主此话何意?」 李滢溪明白自己的举动太过突兀。 她心下虽然觉得别扭, 但没有退缩迴避,而是把今日在仁寿宫发生的事情告诉贺知余。 话说到最后,李滢溪暗恼自己冲动、不该管这闲事,又想起往前拦下贺知余说要与贺知余合伙欺负李妩的事,心下羞耻,可不得不嘴硬挽回一点颜面:「我知道你根本不关心我皇姐, 被迫搬进长公主府定也有怨,现下我告诉你此事,你正好趁此机会给她添添堵。」 然而李滢溪这一刻脸上的表情却让贺知余感觉不出她想让李妩不快。 但若不是李滢溪,他不会如此迅速知晓此事。 贺知余眉眼不动,态度一如从前。 「云安郡主,微臣无心为长公主殿下添堵。」 贺知余太过淡定。 这种淡定让强压着那股羞耻情绪的李滢溪倍觉丢脸,她暗暗咬了下唇, 面上有些撑不住了。 「哦,那贺大人随意。」 第65页 李滢溪干笑一声,勉强语气镇静开口,之后她先行乘软轿离开。 坐进软轿里,李滢溪轻吁一气,抬手轻摁胸口的位置。 只脑海里仍想起仁寿宫正殿内李妩的模样,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话,到得最后,又无端想起凌越。 自从那日把凌越扔下在相思楼雅间,李滢溪始终没有再与他见过面。 回想起来,依旧郁闷。 仁寿宫的事凌越是没法子知道了。 昨天在御花园里发生那些,暗地里想必已经传开,他要知道便十分容易。 这傻子定然又在为她皇姐担心。 李滢溪想着,撇撇嘴,同样忍不住嘆气,脸上渐渐浮现沮丧之色来。 …… 贺知余从宫里出来,没有回大理寺而是回了长公主府。 他步入月漪阁,遇见清芷手中提着个竹篮从小花园的方向走过来,竹篮里是新摘的红色凤仙花。 清芷看见贺知余怔一怔,随即福身与他行礼。 贺知余几不可见点头,开口问清芷:「殿下回来了?」 「殿下在房中。」 清芷回答贺知余,想着这些日子许多事,又补上一句,「殿下方才吩咐奴婢去采凤仙花。」 贺知余又看一眼那竹篮里的东西。 「给我吧。」他伸手把清芷手中的那个竹篮接过来,迳自进去。 李妩斜躺在外间美人榻上。 在她面前,地上临时铺上绒毯,李婉坐在绒毯上摆弄着自己的各式小玩具。 贺知余进来的时候,李妩才从手边小几上的攒盒里拿起一颗橘子糖放入口中。带着橘子香甜的滋味在唇齿间漫开,听见脚步声,她视线慢悠悠从李婉身上移开,望向进来的贺知余,轻挑了下眉,而后望向他手中竹篮里的凤仙花。 「婉婉,看谁来了。」 李妩收回视线,咬碎口中橘子糖,提醒正当沉迷于小玩具的小姑娘。 听见这话的李婉懵懵抬起头,手中依旧拿着一把巴掌大的小弓。但在转头看见贺知余的一刻,她将那把小弓无情抛弃,一屁股从绒毯上爬起来,热情迈着小短腿喜滋滋朝贺知余奔过去:「爹爹!」 尽管才半日不见,但在此时见到贺知余,对小姑娘来说与惊喜无异。 贺知余没有弯腰去抱李婉。 他伸出手摸一摸抱住他大腿的小姑娘的脑袋,復抬眸去看李妩。 躺在美人榻上的人看不出刚在宫里遭遇过那样一桩事。 李妩的样子太过平静。 平静得仿佛发生在仁寿宫里的对峙,于她不过寻常,根本无须放在心上。 贺知余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牵着李婉绕过绒毯,走到李妩的跟前,将装着新鲜凤仙花的竹篮放在美人榻旁的另一张小几上。在他们走过来时,李妩调整了下姿势,略坐起身问:「回来这样早?」 「太后娘娘和大长公主找殿下进宫做什么?」 他们今早同乘一辆马车出的门,贺知余便也不提李滢溪告诉他的那些,只捡这个来问。 走到美人榻前的李婉没有在意这些。 她忙着手脚并用往美人榻上爬,想要和李妩挨在一处。 李妩目光也落在李婉身上。 看她努力爬上美人榻,李妩配合挪动身子多腾出些许位置,又随口回答贺知余:「贺大人关心这个做什么?」 贺知余看一眼近处的这一张小几。 除去他方才提进来的竹篮,上面还有石臼,于是他兀自在小几旁一张玫瑰椅上坐下来。 「太后娘娘和大长公主让殿下追认驸马了?」 贺知余有样学样,也不回答李妩的问题,只说自己想说的。 李妩轻笑,见李婉爬上来,帮她调整姿势躺得舒服些,懒洋洋道:「仁寿宫的事,已经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她自顾自分析,「母后、皇姑姑想来不是,皇嫂的性子,没有徵得我同意也不会多嘴,那知情的人便剩下云安。」 「贺大人和云安关系果真不错吶。」 「云安这一次也要同贺大人联手欺负我么?」 她阴阳怪调说着。 可要论正经,话里寻不见半分。 李妩猜出他已然知情,贺知余对此不置可否——自然不该承认是云安郡主告诉他的那些,而否认此事,李妩不会信,甚至极可能导致她更坚定自己的推断。 「我对殿下,知之甚少。」 贺知余缓缓将这句话说出口,又抬眼去看李妩,「可是殿下从来不提,我无从知晓。」 李妩与王太后之间的事,贺知余分毫不知情。 在宫里听李滢溪说李妩提及小时候的事,他便意识到这一点了。 他不知李妩四岁那年的冬天遭遇过什么。 哪怕在他们两个人关系最为亲密那一段日子,李妩亦从未向他提起。 不知情的何止这一桩? 在回长公主府的马车上,贺知余已将这一点想得清清楚楚:其实,他远远不了解这个人,对于李妩的过去,他知道的极少。知道李妩与曾经的大皇子、大皇子妃关系极好,却不知她为何与太后娘娘关系僵硬,甚至从前不知她们母女关系僵硬。 李妩显然没太大兴趣谈论自己的事。 连昨日生辰宴上发生的事,她也不怎么愿意和他多聊。 「不说,自是不愿意说。」 第66页 李妩微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格外冷淡,「非要强求,便让人不喜欢了。」 贺知余并未想过李妩会轻易把那些过去的秘密告诉他。 听着李妩这些话,他慢慢笑起来:「与我而言,也不甚重要。」 不知道,又如何? 数年之前初初遇见她时便不知,依旧动了心,可见二者之间,全无关系。 李妩垂下眼。 她把玩着李婉小而软的手掌,半晌一笑,抬眸看着贺知余,慢慢道:「贺大人,帮我染指甲。」 新摘下的红色凤仙花被扔进石臼中捣碎。 艷丽花汁又被一一涂在李妩的十指,指甲染上夺目的色彩。 李婉对贺知余在做的事有许多好奇。 她趴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也不捣乱,眼底渐渐染上新奇。 眼见贺知余耐着性子涂完李妩十根手指,小姑娘兴沖沖也学李妩之前的样子对贺知余伸出手:「爹爹,要。」她两手摊开,手背朝上,朝着贺知余伸过去。 李婉眸子里盛满期待。 贺知余看一眼李妩,见李妩没有开口的意思,唯有说:「婉婉还小,不可以。」 小姑娘听出是不会帮她染的意思,扁起小嘴皱起眉,委屈不已。 贺知余微愣,又去看李妩一眼。 李妩却含笑朝他再次伸出手:「贺大人,染一遍不够的。」 「要!」婉婉连忙也将小手往前递一递。 贺知余:「……」 于是不得不伺候起大小两位娘子。 一篮子的凤仙花用尽,李妩的指甲染过一遍又一遍,待彻底晾干,才勉强算成了。婉婉的小指甲也染上艷丽颜色,不过贺知余只给她染一遍,勉强满足她。 「不能放进嘴巴里。」 染完指甲,李妩认真叮嘱小姑娘,「吃坏肚子会不舒服,得喝药。」 最怕喝药的婉婉听见她的话,连忙把小手背在身后,努力摇头:「乖乖的,不喝药。」 李妩「嗯」一声,抬手轻捏一把她的脸。 贺知余手上也不小心沾上凤仙花汁。 伺候过李妩和李婉,他终于能取将沾染的花汁洗净,便起身去净手。 而到得此时,仁寿宫的事,李妩不想谈,也无旁的什么事情,贺知余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他正欲离开,先听见李妩说:「差不多该用午膳了,贺大人。」 这是邀请他留下一道用膳的意思。 贺知余过得几息时间才出声问:「有酒么?」 …… 午膳是李妩、李婉同贺知余三个人一起吃的。 酒却是李妩与贺知余两个人喝。 用罢午膳,奶娘带李婉回房间午憩,而李妩带贺知余去揽月阁喝酒。 她从前吩咐过将佳酿悉数存放在揽月阁。 白日的揽月阁与夜里风景不尽相同。 贺知余跟在李妩身后,沿着木质台阶步步往顶层走去,偶尔从窗户能望见外面的景色。 一层又一层,各不一样。 至揽月阁顶层时,站在窗棂旁朝外面望去,远处近处风光一览无遗。 只不久之前在揽月阁发生的事歷歷在目。 贺知余想起那一日李妩口中赌局,不由得朝她看过去。 李妩却在案几旁席地而坐。 干净的碗碟、吩咐厨房准备的下酒小菜与佳酿,皆在案几上摆放着。 「不是要喝酒吗?」 李妩执壶往两只酒杯里分别斟满酒。 贺知余走过去,一撩衣摆,在李妩对面坐下。 李妩放下手里的酒壶,端起其中一杯酒,微笑沖贺知余举杯道:「贺大人,今朝有酒今朝醉。」 第30章 兴趣 「不知殿下可有兴趣?」…… 心情烦闷的李滢溪在房间里独自待得一阵, 依旧难以平復情绪。 因而在大宫女的提议下,她出宫来听戏。 李滢溪坐在二楼一处绝佳的位置,可以清晰看见戏台上的人, 又不必担心被打扰坏了兴致。 左右用帐幔隔绝视线,面前一张案几,摆放着茶水与果品点心。 戏台上一出生死别离的戏码看得人泪眼婆娑。 本想借听戏缓和情绪却不奏效,李滢溪心情愈发低落, 比出宫时更郁闷。 大宫女剥了橘子递来。 李滢溪全无胃口,摇摇头, 一双眼睛仍望着戏台却皱起眉。 不过她没有离开。 即便不听戏, 李滢溪也没有其他地方想去、可去, 索性留在这里,无非换个地方枯坐。 直到一折戏唱到最后,戏里的小娘子与书生艰难重逢, 执手相看泪眼,她的烦闷情绪才慢慢疏散些许。伶人们上台谢场,五颜六色站了两排,李滢溪一向大方,扭头吩咐大宫女送些赏银去让他们分了。话音才落,底下生出骚动。 事情发生得突然。 一名醉酒的公子哥儿忽然冲上台, 拽住其中一名小花旦便不肯撒手。 不但不撒手,还将人往自己的怀里揽,口中又说出些轻薄话语,把那名小花旦吓得懵住了。 周围其他人也愣一愣才回神,连忙上前去把公子哥儿拉开。 未想那公子哥儿带着不少小厮僕从,且个个会武,转眼把上前想护那小花旦的人一一揍趴在地。 待戏班的班主赶过来, 那小花旦仍被公子哥儿揽着却挣脱不开。 第67页 李滢溪看着一楼大堂发生的事情。 弄明白状况以后,她不由眉头皱得愈深。 不知为何,李滢溪在这一刻想起李妩:假如李妩在这里,会置之不顾么?会怕招惹上麻烦、怕得罪人么?答案如此清晰明了,换作李妩,她若管便绝无可能有那些担心,只会想要怎么做便怎么做。 李妩究竟会怎么做,李滢溪不清楚。 但李滢溪清楚自己想怎么做,她也没有犹豫,沿着木质楼梯从二楼下来。 戏班班主正点头哈腰求那位公子哥儿放过那位小花旦。 可那公子哥儿哪里有放人的意思?不但不想放人,更拿手指挑起小花旦的下巴,愈发肆意戏弄。 李滢溪走进,听见戏班班主称唿对方「贺少爷」,一时眉心跳了跳。 她又看一眼那个公子哥儿。 京城高官显贵里姓贺的无疑是宣平侯府。 认真分辨这位「贺少爷」的容貌,确实同贺知余眉眼有些许相像,看年纪也是不大的。 如此,多半是宣平侯府如今那位二少爷贺安。 李滢溪不怎么认识这个贺安,但对他的无才无德与纨绔略有所耳闻。 今日一见,果真令人生厌。 常言道相由心生,哪怕眉眼有些许相似,可一个高洁傲岸,一个贼眉鼠眼,可谓千差万别。 宣平侯当初想尽法子让贺大人认祖归宗也不难理解了。 李滢溪心思转动,在大宫女把侍卫召来时,上前两步,压一压眉眼看着贺安道:「贺家二少爷做出这等欺男霸女之事,不怕宣平侯知道么?」 话出口,吸引醉醺醺的贺安注意。 他微眯着一双眼睛看李滢溪,见是位漂亮的小娘子,扯起嘴角:「哟,又来一位漂亮的妞儿。」 「放肆!」 大宫女听言立刻呵斥一声,「你是什么东西,竟对云安郡主如此无礼!」 周遭的人得知李滢溪身份不免譁然。 戏班班主与那些伶人当下怔住,然而辨不出是真是假,他们此时站在一旁更不敢乱来。 云安郡主的名头贺安是听过的。 但他与李滢溪初次见面,今日才得见「云安郡主」真容,也分辨不出真假。 醉酒之人无法讲道理。 贺安暗暗来回打量几眼李滢溪,越打量她越心痒难耐。 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是不是郡主又如何? 不是郡主,他不会吃亏,纵然是郡主,若在今日将清白给了他,他反而从此攀上高枝。 强迫强逼? 云安郡主主动勾引他,怎么谈得上是他的错? 贺安迅速打定了心思。 李滢溪却从他脸上的猥琐与眼中的下流觉察出他内心的想法,一阵噁心。 贺安放开身边那个小花旦,朝她走过去,淫笑着说:「冒充郡主可是大罪,小娘子,你犯了错,我得好好治一治你。」一面说一面不忘暗示自己的那群僕从上前将李滢溪与她的大宫女围堵住。 李滢溪见贺安靠近,听着他的话,毫不犹豫抬手扇了他两巴掌。 可惜力道控制得不怎么好,太过用力,震得掌心发麻。 这么两巴掌下去无疑激怒贺安。 李滢溪从未曾做过这样的事,痛快归痛快,也不是没有半点儿心慌。 却在此时,她忽然被人从后面拽住胳膊。 一怔之下又被那人拽到身后去,待李滢溪抬起头,只望见眼前多出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贺二少爷想对郡主做什么?」 李滢溪听见凌越的声音,虽看不见他面上表情,但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凌厉。 凌越又道:「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贺安恨恨看着凌越,却当真没有上前,撂下两句狠话便带着人离开。 李滢溪听言,落在凌越背影的眼神却非感动,而透出些许古怪。她见过凌越挑事却只能挨揍的样子,也不知他哪来的底气说要对贺安不客气……不提她有护卫。偏偏贺安见到凌越,立刻偃旗息鼓。 怎凌越的话便如此有效? 她云安郡主的身份,难道还比不过凌越? 李滢溪心有不满。 这会儿倒忘记之前与凌越那场不欢而散,也顾不上有别的念头。 贺安离开,小花旦也无碍,戏班班主和伶人们连忙向李滢溪和凌越道谢。客气过几句,戏班班主要加一折戏以表示感谢之情,推辞不掉,李滢溪便接受了,她折回二楼去,凌越也跟在她身后。 李滢溪旁边多出一张椅子。 直到此时,她渐渐回神,想起与凌越之间那些不愉快,有些不自在。 凌越却浑然不觉。 他坐在李滢溪的旁边,看着李滢溪问:「郡主气消了吗?」 李滢溪:「……」 没有去看凌越,她反问:「我几时生气了?」 「郡主不生气便好。」 凌越不反驳不质疑李滢溪,默一默,又说,「多谢郡主之前愿意帮我。」 反悔不帮他,却从他口中听见感谢的话,李滢溪紧拧了眉。她终于仍转过脸去看凌越,凌越也看她,一双眸子满是真诚,佐证着他的道谢真心实意。凌越这般表情反而几乎剎那令李滢溪生恼,她不理解凌越,更不为凌越的道谢而高兴,甚至因此愈发不快。 第68页 「为什么要道谢?」李滢溪问。 凌越微愣,回答道:「虽然最终未能用上那个法子,但郡主准备裙衫与首饰,总归费了心思。」 这个回答根本不能让李滢溪觉得满意,不但不满意,而且越发恼怒。 她不觉语气变凶。 「你是不是傻子?我帮你了吗?我那天不是扔下你走了吗?你向我道什么谢?你应该责怪我反悔,责怪我不守信用,你应该为那天的事不高兴,而不是我明明失信于你,你却对我道谢!」 凌越被李滢溪训得有些懵。 他怔怔看着李滢溪,见她眼泪夺眶而出,一时更懵了。 「郡、郡主……」 凌越慌乱中当即站起身,不知该怎么办。 大长公主让他哄云安郡主开心。 可是云安郡主见了他,非但不开心,甚至掉起眼泪,哭得这般可怜。 「是我说错话了?那我同你道歉,你别哭了好不好?」 他努力想要哄好李滢溪,一遍又一遍重复,但多少遍亦是徒劳。 凌越很头疼。 半晌,他小心翼翼问:「郡主,我去买糖给你吃,当是赔罪,可以吗?」 李滢溪听见「赔罪」两个字,一面掉眼泪一面瞪一眼凌越。 而凌越手足无措站在李滢溪面前,终于选择闭嘴。 …… 大长公主府,揽月阁。 贺知余从不擅酒。 但李滢溪到长公主府来质问李妩那一日,李妩夜里便独自在揽月阁喝酒。 故而他在李妩说该用午膳的时候问有没有酒。 却不是他想喝,只是委婉试探,倘若李妩想要喝酒,他可作陪。 李妩应下了。 是以,他们出现在揽月阁,及至此刻,他看着李妩慢条斯理却饮下一杯又一杯桂花酿。 时值秋日,饮桂花酿最合时宜。 桂花酿口感柔和,微甜,不似许多酒的辛辣,有淡淡的桂花香。 却后劲很足,一样会醉人。 但李妩今日倘若想醉,贺知余不准备拦。 安静陪李妩饮下小半壶姑娘后,贺知余搁下手中酒杯,抬眸看李妩。 「长公主的话,实在难叫人分辨真假。」 李妩微笑捏着一只酒杯,修长的手指与艷丽的指甲在指尖那只酒杯的衬托下,有种别样的瑰丽。她微抿了下唇,笑问:「贺大人当真想我再追求你一次?」 「这是殿下的事。」 贺知余镇静执起酒壶为李妩添酒,「殿下不是说过,我的想法不重要。」 李妩没有着急饮下这杯酒。 她手指轻抬,指腹轻轻点一点酒杯道:「纵然那时是我说出那些话,也与旁人无关,我不曾移情他人。」 「我知道。」 贺知余平静开口,也为自己斟满酒。 李妩不愿意多谈生辰宴的事,不愿意多谈王太后的事。 那么,他便同她谈一点她大约感兴趣的。 又一杯桂花酿饮尽后,贺知余目光落在李妩脸上:「殿下离开以后,我也遇到许多事。后来得陛下信任,调任大理寺,为少卿,曾翻阅过一些隐秘卷宗。」略顿一顿,他不紧不慢道,「其中有一卷,与大皇子那桩谋逆案有关。」 李妩抬眼,定定看着贺知余,望入他的眸子。 贺知余回望她,继续语气平静问:「不知殿下可有兴趣?」 第31章 画册 贺知余别开眼,勐然将画册合上了…… 李妩自然有兴趣。 当年她的大皇兄莫名捲入谋逆案中, 囫囵审得一阵便定下罪名。 她的父皇在震怒之下,不允任何人为她大皇兄求情,亦不顾父子亲情, 索去她大皇兄性命。 事情发生得突然而又蹊跷。 说是铁证如山,却不给任何查实的机会。 待到大皇兄为免更多人被无辜牵连,慨然赴死,一切仿佛变成定局。 可她始终不相信。 不信大皇兄会牵扯进所谓的谋逆。 除此之外, 更觉她父皇彼时对待大皇兄的态度充斥着诡异之处。 直觉告诉她在那一桩事情之下必定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辛。 而她,也确实想剥开真相。 但李妩依旧不想让贺知余牵扯进来。 她当然晓得他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可以为她带来诸多助益, 只查到最后究竟会查出些什么, 谁也无法保证。 「贺大人, 你是在以公谋私?」 半晌,李妩轻轻一笑,手中一只酒杯却往贺知余面前递一递, 示意他添酒。 贺知余照做。 添酒时他微垂着眼道:「大理寺本也掌刑狱,何来公私之说。」 李妩仍笑:「即便是大理寺少卿,亦未尝能够随意翻看当年的卷宗罢。」 贺知余看她一眼,没说话。 李妩也晓得贺知余问她是否有酒本意乃是想要安慰她。 提起她大皇兄的案子,大约与她不愿意同他聊其他的事情有些关系。 言语上的安慰却往往太过苍白。 李妩忽然伸手,虚虚握住贺知余搭在案几上那只手的手指, 弯一弯唇,温声说:「过来。」 贺知余看着她没有动。 李妩握住贺知余的手,手指收紧,添了两分力气,引着他起身。 虽不知李妩心思,但贺知余终究顺从她动作,起身至她的身边重新坐下。李妩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贺知余目光落在她艷丽的指尖,又见李妩攀着他的手臂,一面引他一双手臂搭在她腰侧,一面朝他靠过来。只一个眨眼的功夫而已,他怀里多出一个人。 第69页 李妩靠近他,将他们之间原本的那点距离消除,直到亲密依偎。 贺知余垂眸去看下巴搭在他肩上的李妩,感觉到她纤细的手臂缠绕在他腰侧,一点点收紧。 这是拥抱的姿态。 亲昵的,依恋的,隐约流露出些许缱绻意味。 贺知余虚虚搭在李妩腰侧的手臂却始终没有主动更进一步将她圈入怀中。李妩似不在意,微微抬起头,脸颊同他侧脸蹭一蹭,又偏过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这样的安慰,不是更有用么?」 如是一句话仿佛在说,她清楚他想要安慰他,也接受他的安慰。 但换一种法子会更好。 属于李妩的淡淡馨香萦绕贺知余鼻尖,温热唿吸也喷洒在他的耳畔。 软玉温香在怀,又听着这样的话,内心深处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已然被撩拨得摇摇欲坠。 贺知余沉默着克制着。 他抬手,手掌轻抚李妩的发,不带旖旎心思安静拥住她,以一种安慰姿态。 李妩任由贺知余抱得片刻才慢慢从他的怀里出来,抬眸间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目光似缠绕在一处。而李妩又一次靠近他,手掌抚上他的脸颊,去吻他的唇。 不是一触即分一个吻。 也没有任何或躁动或激烈的情绪,便如方才那个拥抱一样,是亲昵、缱绻与百般柔情。 却更令人情难自禁,无法继续假作淡漠。 唯一能做的,不过予她回应,被诱着堕入名为慾念的深渊。 藏着绵绵情意的吻悄然交缠着酒后的燥与热。 分开时唿吸已然乱了。 李妩缓缓睁开眼,心情不错又亲一亲贺知余,一条手臂仍勾住贺知余的脖颈,另一只手摸索至他腰间轻轻一扯,又去解他的衣带,却在下一瞬被他的手掌摁住。 理智回拢的贺知余耳尖微红,但在彻底失控之前将李妩的手挪开了。 这是无声的拒绝。 李妩当然明白,她心下轻笑中松开勾着贺知余脖颈的手臂,同他略微拉开一点距离,继而抬眸看一看他。贺知余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避开她视线,李妩也不恼,只不正经上下打量他两眼,仿若担忧:「贺知余,你不会是……」 贺知余敏锐觉察到李妩想要说什么,抬手捂住她的嘴。 他对上李妩的目光,看清楚她眸中的调侃,不觉眉心跳一跳,又别开眼。 被捂住嘴,李妩索性也不说话。 然而一双眸子染上浅浅笑意,将贺知余眉眼间压不住、藏不住的侷促与窘迫尽收眼底。 其实方才她已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清楚他并非无意。 但他却停了下来。 李妩不紧不慢移开贺知余捂住她嘴巴的手,安静看一看四周再看一看窗外午后淡淡的日光,最后去看贺知余。她陷入思索,沉吟中先听见楼下传来清芷的声音,同她禀报说奚明仲过来长公主府了。 闻言,贺知余脸色微沉,沉默起身整理仪容。 李妩懒洋洋应声,让清芷把奚明仲请过来,而后坐姿端正了些,仍坐在案几后,拢一拢身上微乱的衣裳。 在奚明仲被请过来揽月阁之前,贺知余准备先行离开。 李妩没留他,只在他抬脚离开时看着他的背影慢悠悠道:「天冷了,贺大人几时来帮我暖塌?」 贺知余听言脚下步子微顿,却未停下也未给李妩任何回应。 唯有他沿着木质楼梯离开的脚步声传来。 李妩失笑,指腹抚过微肿的唇。 收回手又执壶自顾自为自己斟满一杯桂花酿,她一面喝酒一面等奚明仲。 …… 清芷为奚明仲带路至揽月阁,没有随他上去。 奚明仲独自上得顶层,迈步进去便见李妩独自坐在案几前喝酒。 李妩抬眼看一看他:「过来坐。」 奚明仲走过去,在李妩对面坐下来问:「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 「贺知余刚走。」 李妩全无避讳回答,笑一笑,「喝茶?」 奚明仲颔首。 李妩取过干净的茶盏为奚明仲一面添茶一面问:「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奚明仲开门见山道:「鞑靼使臣不出半个月便能到京城。」 「我的人打探到一些消息,推断鞑靼的三皇子此番极有可能混迹在出使的队伍当中。」 李妩微抿嘴角说:「又是这个三皇子。」 奚明仲看她,李妩不紧不慢补上一句,「和亲一事,据说正是鞑靼这位三皇子点名要我。」 作为此前常年在边关的大将军,奚明仲对鞑靼的许多事自比旁人了解。思忖间他道:「以我所知,这个三皇子确实得鞑靼王的宠爱,且他藏得极深,我在边关那么多年,却未曾见过他真容。」 李妩想一想道:「若消息属实,他此番来京城的目的,值得深究。」 奚明仲颔首认同。 「虽说这个三皇子最得鞑靼王的宠爱,但他来京城便意味着要离开鞑靼许久。鞑靼王这两年据说身体抱恙,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幌子。」 李妩听着奚明仲的话却笑:「我觉得他是真的来了。」 「且是有他必须亲自来一趟的事。」 奚明仲拧眉。 「鞑靼送上的使臣与随行人员名单里既然没有这样一个人,我们面上自也只当没有。」李妩道,「待他们抵达京城,再想法子确认便是。」顿一顿她,又问,「可有这位三皇子的画像?」 第70页 「有。」奚明仲说,「虽画像上的人容貌各不相同,但你若想看,明日我命人送来。」 李妩点头应下了。 「若大皇兄当年的事也与鞑靼有一些关系。」 「这个三皇子来京城……」 没有太多的证据。 无非他们暗中查证之后,隐隐查到那么一点儿线索,可那一点蛛丝马迹很容易便断了。 他们不得不耐下性子等待时机。 奚明仲知李妩内心所想,接上她的话:「顺藤摸瓜。」 「嗯。」 李妩应一声,记起贺知余提及大理寺的卷宗又说,「贺知余问我是否对大皇兄的卷宗感兴趣。」 奚明仲微怔。 半晌,他评价一句:「贺大人的确在乎你。」 「是。」 李妩扯了下嘴角,「所以我没有应,不能让他做将来会后悔的事。」 奚明仲端起茶盏又放下。 他看着李妩,少有多嘴:「阿妩,你终究不是他,怎知他将来必定会后悔?你不喜旁人为你做决定,对于贺大人,未尝不是如此。何况,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手里有些权利,想查大可自己去查。」 李妩垂眸笑一笑。 「但愿贺大人没有这么冲动。」 …… 贺知余从揽月阁离开,没有与奚明仲碰上面。 他也未留在府中而是出府去了。 回来之后,即便晓得奚明仲已经离开,贺知余没有回揽月阁,只去自己用的那间书房。靠近书案,他将两个木盒子放在书案一角,又注意到书案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摞似乎是书册子的东西。 贺知余皱一皱眉,随手拿起搁在最上面那一本册子翻开了。 随之才发现手里的是画册。 也非普通画册而是…… 贺知余看着纸上交缠在一起的男人与女人,一怔之下耳根滚烫。 他别开眼,「嘭」地用力将画册合上了。 与此同时明白过来,这些东西定然是李妩放在这里的。 他想起马车里李妩在他耳边说过的话,想起午后在揽月阁顶层发生的事。 贺知余紧抿着唇,脸色亦愈发变得难看起来。 夜里。 李妩沐浴时,浴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辨认脚步声已知是谁。 她懒懒泡在热水里,在贺知余走近时,捞起一块帕子往身后递去:「来帮我擦身子。」 第32章 理由 偏头在他侧脸落下一个轻吻。 贺安这些日子过得十分不痛快。 先有被他的父亲贺显痛斥, 扬言他若再敢对贺知余不利,便让他滚出宣平侯府,后有被所谓的云安郡主及凌家的凌越坏了好事。他借酒浇愁, 夜里回到宣平侯府,等着他的又是他父亲的一顿家法——白日里戏台发生的事已传到贺显耳中。 藤鞭落在身上的剧烈疼痛使得醉醺醺的贺安清醒两分。 对上贺显怒意沖天的一张脸,他下意识生怯,缩了下脖子, 只这种怯意很快变成不满。 那些骂他一事无成、游手好闲、朽木不可雕的话早已听得耳朵生茧。 贺安面上麻木听着,心底却燃起怒。 无非如今有了贺知余那个能光宗耀祖的儿子, 便对他万般厌恶。 可明明他才是一直在为光耀贺家门楣而努力的那一个人, 明明宣平侯府的世子之位原本是他的囊中之物。 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贺知余, 宣平侯府的一切仿佛变得与他无关。 世子之位变成贺知余的,他这个所谓的儿子也越来越讨嫌。 外头那些人故意在他面前拿世子之位打趣他的时候,难道他心里好受吗? 但无人在乎。 尤其是他这个父亲, 根本不在乎。 只会一次又一次痛骂他,用看着一滩烂泥一样的眼神看他。 酒壮怂胆。 当又一藤鞭落下来时,被摁在地上跪着的贺安用力挣脱钳制站起身。 他站在怒目而视的贺显面前,粗喘着气,拿手指点着贺显说:「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 觉得我没用,因而你有了个前程大好的儿子以后什么好处都往那个儿子面前捧。可终有一日,我会叫你们刮目相看!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你们都会后悔!」 撂完狠话的贺安不待贺显有所反应,便理一理凌乱的衣袍走了。 刚回到宣平侯府的他又从府里出来。 这一次,贺安去的不是酒楼,而是烟柳之地。 他要了个雅间, 不一会儿好酒好菜连同美人一併来了,叫他忘记贺家那些不愉快的事。 正当贺安左拥右抱,一时喝这个美人灌的酒一时吃那个美人夹的菜时,有人手中拿着一坛酒推门进来了。他不悦皱眉望去,看清楚来的那人样貌愈发不爽。 贺安冷笑:「什么风把吕公子吹来了?」 吕璋带着酒上前,不在意贺安态度,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听闻贺兄在此,特地过来向贺兄敬一杯酒。」 一面说一面要给贺安倒酒。 贺安看一眼吕璋,伸手护住酒杯,冷声拒绝。 吕璋失笑,示意旁边的美人递来一只干净的酒杯,先自己倒一杯酒,一饮而尽方道:「贺兄,我这一坛陈年佳酿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喝到的,当真不尝尝?」 贺安见吕璋当着他的面先行饮下一杯酒,定一定心神,收回手,默许吕璋为自己倒酒。 第71页 待到一杯薄酒入喉,他也品出来吕璋这坛酒确为好酒。 贺安看吕璋顺眼了些。 吕璋笑着,为贺安添酒后又为自己添酒,之后便一杯接一杯酒下肚。 贺安越喝越醉,醉酒以后拉着吕璋大吐苦水。 耐心等待这一刻的吕璋终于对贺安说:「见贺兄如此,我亦心中感伤,愿对贺兄伸出援手,只不知……」 贺安大着舌头问:「不、不什么?」 吕璋嘆气道:「不知贺兄有没有那个胆量。」 「怎么没有?」 醉酒也无法容忍被认为他无能,贺安重重一拍桌子,「我定要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吕璋见贺安满口应下,扯了下嘴角。 「贺兄定是成大事者。」他恭维过贺安,继续对贺安灌起酒来。 …… 长公主府月漪阁。 进来浴间的人正是贺知余。 他没有说话,接过李妩递来的帕子,在浴桶旁的凳子上坐下,安安静静帮她擦洗身体。 李妩坦然享受着他的伺候。 过得许久,她慢悠悠开口:「今日我挨了训,说我不是你,怎知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掺和不该掺和的事,贺知余,你不怕自己将来后悔么?」 「有些代价是任何人也付不起的。」 不该掺和的事,无疑乃是在揽月阁提过的与李妩大皇兄有关的那些。 这又似乎在说她后来同奚明仲提起过他。 贺知余手中温热的帕子轻柔擦洗过李妩圆润白皙的肩。 他动作未停,平静反问:「既是任何人也付不起的代价,殿下会后悔吗?」 「不会。」 李妩回答得很快,同样语气平静。 贺知余抬一抬眼继续问:「为何这般笃定?」 李妩弯唇:「于我而言,最坏不过赔上这条性命,可以为之。」 贺知余对李妩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道:「那婉婉呢?」 李妩说:「她如今有长乐郡主的名号伴身,又有皇兄皇嫂和你照顾,不用担心什么。」 贺知余便明白李妩的心思。 他微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赢了才真正不用担心。」 「殿下会赢的。」 贺知余重新直起身子,用平静的语气又补上一句。 李妩未得到贺知余怕不怕将来会后悔的、直白的回答,但那个答案已然在贺知余的字字句句中。她想起奚明仲说过的,贺知余想查大可去查——的确是这个理。 即使贺知余对她余情未了,也不意味着她可以随意左右贺知余的一举一动。 无非是,当贺知余愿意被她左右的时候才任由她摆布。 「可我不喜欢。」 李妩往浴桶壁的方向略靠一靠,仰起脸去看身后的贺知余,「不喜欢无关的人掺和进来。」 贺知余垂眸去看李妩。 他全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态度说:「这是殿下自己的事。」 李妩看一眼贺知余,收回视线也低下头。 贺知余在她身后徐徐道:「诚如殿下之前所言,有些事无须旁人同意。」 李妩不语。 贺知余凝视着她始终放松的双肩。 过得半晌,听见李妩缓缓开口道:「大皇兄救过我性命。」 哪怕这样一句话,贺知余也才头一次听。 大皇子救过她性命。 所以她拼命保下大皇子的孤女,所以想要查个究竟,想知道当年那一桩案子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然而陈年旧案,牵扯若大,要查必然悄悄查。 直到掌握充足证据,再寻得上佳的时机,真正的翻案。 他这些年也经手过一些案子,翻看过大理寺库房里许多办成铁案的卷宗。要说大皇子这一桩所谓的谋逆案,只怕其中内情,出人意料。他似乎不该怀疑有一日得知真相时李妩能否承受,因为她从来不是脆弱的人,却又很难不为此挂心。她对他铁石心肠,对大皇子却不是,想来也会有伤心难过的时候。 贺知余正当凝神想着这些。 忽而,他又听李妩问他一个同这些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问题:「为何要主张让我远嫁鞑靼和亲?」 「为着边关百姓生活安定,这是理由,却不见得是你的理由。」 「我也知道你不是为了报復于我。」 李妩转过身,动作之间,飘着花瓣的水面不停晃动着。 她双手搭在浴桶边缘处去看贺知余:「甚至,你很清楚,这件事到最后根本不会成。」 贺知余看一眼李妩,却放下手中的帕子道:「殿下,水凉了。」 李妩一动不动。 她看着贺知余站起身去取来一条宽大的干巾。 折回浴桶旁后,他站在那里,耐心等着她从水里出来。 李妩过得片刻才朝贺知余伸出手。 贺知余扶着她出来,立刻用那条宽大干巾将她的紧紧包裹住,復动作温柔,细细擦去水珠。 直至为李妩穿上宽松寝衣,立在她面前的贺知余方才认真看她。 关于那个问题的回答来得很迟,却正正经经。 「因为我想见你。」 贺知余望入李妩的一双眸子说,「以无须反覆努力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与你见面的方式,见你。」 他们不是亲人,没有纵然不想见面也会不得不见面的羁绊。 第72页 自李妩同他分开之后,他们亦非眷侣,早在数年前,他已失去想她便能去见她的立场。 倘若那时李妩没有离开京城,他或许不会有如此想法。 但分隔两地,失去任何不经意间碰面的可能。 于是在一日又一日的沉湎回忆中,他一日比一日清醒,自李妩离开他身边起,他不能随意所欲与她见面、写信,乃至说话。他们之间所有的维繫便是那一点感情,而它如此缥缈,经不起任何摧折。 李妩认真思索贺知余的话。 无须反覆找理由去与一个人见面…… 她从未有过这种困扰。 想见便见,不想见便也不见,事事皆是理由,事事皆不是理由。 李妩从贺知余的话里品出他的小心翼翼。 一瞬有些许恍惚。 贺知余当真是她以为的那样因为意难平才对她余情未了吗? 李妩在这一刻生出不确定。但这不令她感到茫然,她迎上贺知余的视线,脸上漾开妩媚笑意说:「如今不是日日见面么?恭喜贺大人得偿所愿。」 贺知余又看一看笑盈盈的李妩。 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李妩横抱起来,抱着沐浴过的她从浴间出去。 在过来之前,贺知余也已在房中沐浴过。 他迳自抱着李妩进去里间,经过一张案几的时候,顺手拾起搁在案几上面的一个木盒。 李妩注意到那个木盒。 更迟一些,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随之反应过来,在揽月阁时,贺知余为何选择不再继续。 木盒里是被处理过的鱼鳔。 藉此可以避免在她身体里面播种,为她免去一些麻烦。 如此为她着想,周到得能叫人觉出可爱。 心念微动,看着终于与她坦诚相见的贺知余,李妩弯唇,手臂绕到他身后,攀上他的肩背。 她凑近抱住他,偏头在他侧脸落下一个轻吻。 第33章 亲密 他凑过去,近乎赌气般在她唇上辗…… 层层帐幔遮挡之下的光线有些暗。 一片昏暗里, 亲密交缠触感愈发清晰,从缱绻温柔至热烈狂悍,反反覆覆, 不停不休。 无边夜色湮没天地万物,夜风吹抚过树梢,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贺知余拥着怀中睡颜恬静的李妩,久久未眠。 眼睛适应帐幔下的昏暗以后, 渐能视物。 他垂眸望向脸颊轻靠在他胸前、紧闭双眼的李妩,目光一点点变得柔和。 但想到她明早醒来兴许翻脸不认人, 贺知余又是眸光微凝。 这绝对是李妩做得出来的事情。 当真招惹上了个妖精。 贺知余想着, 视线落在李妩柔软的唇瓣, 默一默,他凑过去近乎赌气般在她唇上辗转。 又怕惊扰她的好梦,很快放轻动作。 却似乎依然惊扰到她。 贺知余觉察本虚虚搭在他腰侧的手臂略略收紧, 怀里的人动了动,随之雪腮蹭一蹭他胸口。 「困呢。」 近乎呢喃的温柔低语响起,贺知余微愣,又弯唇无声一笑。 他也收紧手臂,轻「嗯」一声。 低头在李妩柔软的发上落下一个轻吻后,贺知余闭了眼, 拥着她沉沉睡去。 李妩一觉睡得很安稳。 只醒来时,感觉到眼前似有一堵墙,一双手臂将她整个人禁锢住,缓一缓才记起昨天夜里的事。 她徐徐睁开眼,不着急起身,微仰起头去看贺知余,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手指一分一分划过贺知余的眉眼, 想着昨夜那些缠绵,李妩嘴角翘起,心情愉悦。 那些画册子似乎起了作用。 不愧是……虚心、勤奋又好学的贺大人。 李妩端详着贺知余睡梦的样子。 未几时,拥住她的手臂松开了些,便知是贺知余醒了。 「早,贺大人。」 李妩微笑开口,轻抚贺知余面庞的手往下移动,当手指划过他肩颈时,被贺知余捉住。 初初醒来的贺知余握住李妩的手,抬眼看她,对上她含笑的眸子,剎那犹如仍沉湎在梦境之中。但他清楚知道这不是梦,是以嘴角微翘,嗓音低哑道:「早。」 话音落下,手臂悄然收紧,将身前的人往怀里带一带。 李妩任由他抱着自己,轻声说:「这两日,婉婉大约要你照顾着。」 贺知余低头看她,微拧了眉:「为何?」 「我送皇祖母和母后回行宫。」李妩道,「带着婉婉不方便。」 中秋已过,婉婉的生辰宴也办过了。 昨日又闹成那个样子,李妩知道以她母后的性子,该不愿继续待在京城,当初是她去接,难免要送一送。 来去一趟行宫,两日足够。 贺知余反应过来李妩所说的「两日」的确是两日时间。 「嗯。」 他便应下李妩的话,「我会照顾好婉婉的。」顿一顿慢悠悠补上一句,「等你回来。」 李妩笑,解开贺知余的手臂坐起身,乌鸦鸦的发散落肩头。 侧眸看一眼贺知余,她伸手,握了下贺知余的手指:「帮我穿衣。」 贺知余便披衣起身了。 他去为李妩取来今日要穿的衣裳,又一件一件帮她穿好。最后单膝跪在床榻旁,手掌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正准备为她穿上罗袜和绣鞋,外面传来清芷的声音:「殿下,小郡主醒了,闹着要找您。」 第73页 贺知余抬眸去看李妩,只看得她一眼便垂下眼,继续为她穿袜。 李妩弯唇吩咐清芷道:「让婉婉自己进来。」 贺知余手上动作不停也未放快速度。 因而,当小姑娘哒哒哒跑进里间,乍一下看见的是贺知余半是跪在床榻前帮李妩穿绣鞋的画面。 李婉的认知不足以理解眼前画面是怎么回事。 她怔在原地,一双眼睛眨啊眨啊眨却挥散不去眼底的疑惑。 「爹爹?」 婉婉歪一歪小脑袋,满脸不解。 贺知余帮李妩将两只绣鞋分别穿好,淡定站起身来,原本坐在床沿的李妩也同样起身。 她走上前去抱起婉婉问:「昨晚睡得好吗?」 婉婉用力点头,往李妩肩膀上靠一靠,一双眼睛却盯着贺知余,口中念叨:「爹爹,娘,起……」一个念头逐渐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汇集在一起,便是李妩和贺知余昨晚是一起睡觉的。 可是她都没有和娘亲一起睡觉。 也没有和爹爹一起睡。 小姑娘逐渐生出被抛弃的小心思和委委屈屈的小情绪。 她扁一扁嘴巴,眼睛里含着一包泪,再看贺知余,悲愤控诉:「爹爹坏!」 忽然遭遇控诉的贺知余怔一怔。 李妩却幸灾乐祸笑了,她手掌抚摸着婉婉的小脑袋,赞许的语气说:「乖,我们洗漱去。」 过河拆桥,翻脸无情。 贺知余眼看李妩抱着婉婉走向浴间,微弯了下唇,回房去梳洗。 用早膳的时候,以往会热心帮贺知余盛粥的小姑娘待他格外的冷淡,只抱着自己的小碗捏着小瓷勺乖乖喝羊肉汤。即便不小心同贺知余的目光对上,她也会轻哼一声,别开小脸不看他,以表明自己依然不高兴,不打算轻易原谅。 是以,当贺知余要出门的时候,李婉自然不像往常那样去送他。 更没有半分不舍。 贺知余便发现,旁的不提,小姑娘这翻脸的本事可谓跟李妩学了十成十。 想着这两日李妩可能不在长公主府,去大理寺的路上,他盘算起放衙以后去买些糖和小玩意儿回来哄人。 李妩在贺知余离开后不久也离府进宫去。 知母莫若女。 仁寿宫昨天发生的事确令王太后不愿继续待在宫中,已打定主意要与太皇太后一道回行宫。 嘉和帝李深与皇后陆霜筠得知消息后,难免对王太后再三挽留。 然王太后主意已定,挽留无用。 李妩入宫时,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的行礼已令宫人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启程。拗不过王太后的李深也已传令下去,命奚明仲带人护送,李妩要同去,倒不会影响什么,而她料想到过这样的情况,临出门以前已交待过清芷诸般事宜。 于是,李妩陪同奚明仲护送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回行宫。 只相比去接人时,少了李婉,也少了贺知余。 虽然为着赶路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但抵达行宫的时候,仍然天色已晚。李妩服侍太皇太后歇下,自房间里出来,见王太后立在廊下,宫人们已被屏退,四下无旁人,像提前在这个地方等她。 她立在原地。 王太后转过身来看着李妩,过得片刻说:「随我来。」 李妩脚下却一动不动。 王太后走得几步,发觉她没有跟上,回身见她依旧站在原地,深深皱眉:「难道你想扰你皇祖母休息?」 「不想。」 李妩慢慢回答,走上前道,「但也望母后有话直说。」 王太后看她一眼并未接话。 两个人便这样一前一后离开太皇太后在行宫的住处,去到的不是别处,而是王太后的房中。 进去时房间里唯有宋嬷嬷一个人在。 待王太后让宋嬷嬷退下,房间里除去李妩与王太后也无其他人。 眼瞧着王太后走到一处柜子前,似要去取什么东西,李妩自顾自捡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借着幽幽烛光,她安静耐心,看自己的母后取出一个紫檀木鎏金雕花匣子,復将那个匣子放在她的面前。 王太后把匣子打开了。 躺在这个匣子里面的是一封陈旧的信笺。 李妩看一看那封信,信封上字迹熟悉,是她故去的父皇的字迹。 她掩下心意,望向王太后,笑问:「母后这是何意?」 王太后缓缓在李妩旁边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 和李妩不同的是,王太后脸上无笑,眉眼透出一抹凝重,声音透出疲惫:「这是你父皇写过的一封信。」 「在你幼时,你父皇几次生出废后心思,想要扶淑贵妃上位,你应当晓得那意味着什么。」提起这些往事,王太后语气异常沉重,「是母后对不起你,但母后亦是被逼无奈,倘若当时不那么做,一旦你父皇狠心废了我,我们母子三个,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李妩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 不是为王太后告诉她这些事情,而是为王太后话里的深意。 在得知自己母后为着宫里的明争暗斗不惜给她下毒后,她便把这些事情一一了解透彻。 因而她从来晓得自己没有说恨的资格,更无所谓报復。 但她的母后好像不是这样想的。 同她说这些,是担心她报復抑或盼她说一句体谅那些苦衷? 第74页 李妩只觉得可笑。 往前她一直假装不知,从不曾主动提起,若非一次一次的折辱与逼迫,她根本不打算开那个口。 觉得可笑,李妩便又笑了。 她弯着唇附和:「母后说得极是。」 「我当体谅母后苦衷,不怨不憎。感谢母后生我育我,每日晨醒便提醒自己,若非母后令我生在皇家,我绝不会有如今这般富贵荣华,告诉自己绝不可做让母后不快、让母后不喜之事。」 「母后让我往东,我便不该往西。」 「母后说的话我合该每一个字都费心遵从。」 王太后皱眉:「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女者,听从父母之命,有何不对?」 「没有不对。」 李妩沖王太后微微一笑,她站起身,「不对的那个人一直是我,让母后费心,必是我的不对。」 王太后一双眼睛看着李妩。 蓦地,她瞳孔微缩,脸上爬满惊恐,霍然起身:「阿妩!」 王太后盯住李妩的手。 在李妩手中紧握住一支金簪,簪子尖利的一端竟被她用力刺入胸口! 「可这债该怎么还才好?」 李妩低声,手中金簪自胸口拔了出来,任鲜血流淌,「母后,是不是只有将这性命还你,方有还清的一日?」 王太后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变成一个不能将道理的疯子。 她抬手将那匣子合上,扬声喊宋嬷嬷去请行宫的女医来,声音止不住发颤。 「从今往后我当没有生过你便是!」 「阿妩,你本不是这样的,为何你长大以后会变成这样?」 王太后痛心疾首。 下一刻,她想起一个人,恍然有所悟,质问道:「是他?是不是他教唆你,叫你变成这样的?」 李妩略慢一拍反应过来王太后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握住金簪的手指松开又收紧,李妩失笑,而担心王太后受伤的宋嬷嬷这时闯了进来,看见受伤的李妩与完好无损的王太后,宋嬷嬷愣住。 「母后,不要欺负死人不能说话。」 李妩冷冷说罢,没有管宋嬷嬷也没有等医女来,迳自往外走去。 第34章 品尝 「甜。」 王太后让人去请医女的动静惊动同样在行宫的奚明仲。 粗略了解过发生什么事, 得知李妩受伤,他带人寻见李妩时,李妩已回到休息之处, 并未乱跑。 奚明仲当下未多言。 吩咐医女进去为李妩处理伤口,他候在外面,直到医女出来才进去。 李妩倚坐床头,面上神色辨不出心底的情绪。 也叫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奚明仲缓步走上前, 李妩抬头看他一眼,看见他眼底的担忧, 扯了下嘴角慢慢说:「我无事, 亲自下手, 很有轻重,不会伤及性命,伤口也已处理过了。」 她有未竟之事, 尚且捨不得这条命,便不会让自己有性命之忧。 疼是疼的,却并非难以忍受的程度。 「回去休息。」 见奚明仲欲言又止,李妩索性催促道,「明日早些回京。」 李妩与王太后之间的事,奚明仲知道得不多。 今夜这场纷争究竟由何而起, 他无从知晓,这会儿听见李妩的催促,识趣留她自己静一静。 奚明仲只道:「你也早些休息。」 之后他退出房间,到得翌日,未待天亮便与李妩一道启程回京。 李妩不顾身上有伤急匆匆赶路。 奚明仲根本拦不住她,唯有一直护送她回去长公主府。 出发甚早,路上没有耽误, 他们回到京城正是夕阳西斜时。 李妩和奚明仲一前一后踩着落日余晖步入月漪阁花厅,只见在一张案几后,贺知余在陪着李婉写字作画。 昨天一大清早,李婉在李妩房中看见贺知余,对贺知余有了小情绪,的确不愿意理她。不过贺知余放衙回府给她买了一大堆糕点、糖果和小玩具,又给她讲故事听,小姑娘慢慢仍是被哄好了。 李妩夜里迟迟没回府。 等不到她回来的小姑娘很不安,缠着贺知余要去找李妩迟迟不肯睡,一样是叫贺知余安抚好的。 李婉的那一些小情绪来去迅速。 被贺知余哄好之后,依旧待他很亲热,欢欢喜喜喊他「爹爹」。 今日贺知余休沐。 他留在府里陪着李婉,在李婉午睡醒来以后,让人搬了案几在花厅,教她写字和画画。 顺便—— 也是在等李妩从行宫回来。 自花厅外传来的脚步声令他们齐齐抬头。 案几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同一刻目光皆落在李妩身上。 贺知余看见李妩,发现她嘴唇有些发白,脸色也不太好,不由皱眉。 李婉却已扔下手中的毛笔。 小姑娘急急忙忙从椅子上爬下来,而后撒开小短腿一边喊着娘亲一边朝李妩跑过去。跑到李妩面前,她习惯性伸手索要李妩的拥抱,却被奚明仲的手臂拦下了。 被拦下的小姑娘仰起小脸可怜巴巴看着李妩。 奚明仲俯身抱起她,又看一看贺知余,方看向李婉哄她道:「娘亲不舒服,婉婉乖乖的。」 对小姑娘说是身体不舒服,真实情况想来不单单这样。 贺知余眉心一跳,从案几后走出来。 第75页 李婉听懂奚明仲那句「不舒服」,不再闹着要李妩抱,只伸长手臂、探着身子凑过去:「娘亲唿唿,不疼不疼。」李妩转过脸来,任由李婉在她脸颊上亲一口又说:「乖,和奶娘去玩。」 同在花厅的奶娘连忙上前抱走李婉。 听闻李妩身体不适的清芷不待吩咐已命人去请女医来。 贺知余走到李妩面前。 不待他开口,李妩慢悠悠道:「没什么,受了一点伤。」语气平淡,似对此不以为意。 受伤? 贺知余微愣之下深深皱眉,却在李妩抬手时,立刻会意将她扶住了。 李妩看贺知余一样,微弯了下唇,随即偏头对奚明仲说:「有人照顾我,不用担心,只进宫復命一事得劳烦你。」奚明仲瞧见贺知余对李妩如此态度,明白他们关系缓和许多,当下一颔首,放心离去。 李婉被奶娘抱走了,奚明仲进宫去復命。 月漪阁花厅留下李妩和贺知余。 「为何会受伤?」 奚明仲一走,眉头紧皱的贺知余忍不住问道。 依据刚刚奚明仲的神色与态度,贺知余推断她受伤不是因为遇刺,而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贺知余不知以她的身手,何人能随意伤她。 李妩从贺知余眉眼与言语中觉察到的却是隐隐的怒气。 他似乎在为她受伤这件事生气。 「贺知余,我累……」李妩看着为她操心的贺知余,眼睫微垂。 她的眉眼间悄然浮现一抹倦色,声音很低,透出虚弱之意,「能让我先回房休息吗?」 贺知余听言脸色微变。 他噤声,沉着脸立刻将李妩横抱起来,抱她大步进去里间,小心把她放在床榻上,再帮她脱下绣鞋让她躺好。 李妩难得两分乖巧顺从的模样。 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她几乎只露出一张小脸,小巧的下巴搭在锦被边缘。 「医女很快便会来。」 贺知余俯下身看着李妩,温声询问,「饿吗?渴不渴?伤口疼吗?」 李妩摇摇头。 本想逗一逗贺知余,但马不停蹄从行宫赶回来,她确实有一些累,便暂且收敛起心思。 贺知余也看出李妩的疲惫。 他迟疑着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睡吧,睡一会儿。」 随后又一个吻落在李妩的眼睛上。 她下意识闭眼,眼睫轻颤,未几时睡着过去。 贺知余守在床榻旁,直到李妩沉睡才稍微离开了片刻。 回来之后,不一会儿丫鬟送热水进来,他依然守在床榻旁,只拧了温热的湿帕子为她稍事梳洗。 復过得半晌。 贺知余看见李妩胸口处缠着的白色布条。 伤口本被包扎处理过。 然此时此刻,他看见布条上的血迹,多半是伤口的情况不太好,也不怪李妩脸色那样难看。 可她去一趟行宫而已,为何会受伤? 贺知余紧抿着唇,抬眼看向已陷入沉睡的李妩,眸光逐渐变得晦涩。 「殿下,医女来了。」 清芷的声音在外间响起也将贺知余游走的神思拉回来。 为李妩整理好衣裳后,他起身步出里间。 看见清芷,贺知余压低声音道:「殿下正睡着,你们动静小一些。」 「是。」 清芷福身应下贺知余的话,领着太医院的医女进去为李妩看诊。 知晓李妩伤在何处,贺知余没有跟进去,守在了外面。 待医女出来,他立刻迎上去,低头看着那医女沉声问:「殿下伤势如何?」 医女从贺知余身上觉出一种压迫,深埋着头。 她恭敬回答道:「殿下身上的伤口不深,无性命之虞,只须得细细调理,待伤口痊癒便无碍。」 贺知余又问得几句才放那医女去开药方。 清芷比医女略迟一步才出来,见贺知余守在外面,便同他道:「贺大人,殿下醒了。」 睡得小半个时辰的李妩精神要比刚回长公主府时恢復不少。 她脸色不不似之前那样差。 贺知余从医女口中确认过李妩伤势,又见她双唇恢復些许的血色,心底的担忧稍微压下去。 走到床榻旁,他俯下身,伸手掖一掖被角问:「饿不饿?」 李妩没回答贺知余的问题,而是自锦被下探出手,去握贺知余的手。 她牵着他在床沿坐下,继而挪动身体,悠悠然调整好姿势,将脑袋舒舒服服枕在贺知余大腿上。 贺知余顾忌李妩身上有伤一动不动。 李妩却始终握住他的手不放,便这般一面枕着他大腿一面把玩起他的手指。 贺知余垂下眼看李妩。 见她颇有闲情,他又开口问一遍之前未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为何会受伤?」 「因为不听话。」 李妩轻飘飘回答一句,转而衷心夸赞,「手真好看。」 贺知余蹙眉,想抽回手却无法,唯有维持着这个姿势问:「是太后娘娘昨夜伤了你?」 李妩笑一笑:「不是,是我自己伤的。」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因而古有哪咤三太子削骨还父削肉还母,我却是比不得万万分之一,只会装腔作势吓唬人。」她轻笑一声,丢开贺知余的手道,「贺大人,我呀,实在虚伪得很。」 第76页 贺知余看着李妩,隐隐明白她同王太后之间起过争执。 一晃神,躺在他大腿上的人便坐起身来。 贺知余抿唇,轻轻拥住背对他的李妩,復倾身上前,下巴搭在她肩上,脸颊贴着她的侧脸。 他避开李妩身上的伤口,收紧手臂。 李妩偏一偏头看身后的人。 贺知余却什么话也无,抱得她片刻松开手说:「我去让人送些吃食过来。」 他起身往外走。 李妩倚靠在床头看着贺知余走出去,不待贺知余折回来,又听见李婉的声音响在外间。 小姑娘哒哒哒跑进来,一口气跑到床榻旁,一双小手扒拉着床沿,眼巴巴看着李妩:「娘,疼,唿唿。」 清芷跟在李婉的身后也进来了。 李妩微微一笑,轻拍身侧的位置:「上来。」 听言,婉婉忙不迭点头,撅起小屁股往床榻上爬,清芷忙上前帮她一把,也帮她把小鞋子脱了。 「奶娘说,小郡主沐浴过了,也用过晚膳,只不肯休息,要来找殿下。」 清芷将奶娘的话一一转达。 李妩颔首,而爬上床榻的李婉已然哼哧哼哧挪到李妩的身边,拿小脑袋靠在她身上同她排排坐,伸长两条腿乖乖坐好。听着清芷的话,李妩垂眼去看李婉,李婉便闭上一双眼,往她怀里钻一钻,口中小声嘟囔:「困困,觉觉。」 分明惦记着昨日清早看见贺知余出现在李妩房中的事。 这是准备赖在这儿了。 「睡吧,娘陪着你。」 李妩抬手轻抚李婉的髮鬓,让她躺下来,躺在自己身边,柔声哄她入睡。 贺知余亲自端着素粥和汤药进来时,李婉已在李妩身边睡着了。 清芷见状,想把李婉抱走,李妩示意她不必,清芷便福身独自退出去,免得打扰他们。 李妩避开李婉,从床榻上下来,换到一张美人榻上去躺着。 贺知便也跟着走过去,将手中的黑漆木质托盘搁在了美人榻旁的小几上。 李妩自觉取过旁边叠放着的一床薄毯替自己盖好,以免不小心着凉。 之后,她看一看贺知余,再看托盘里的素粥。 贺知余配合端起那碗素粥。 明知李妩伤势不重、行动自如,他照样顺从李妩的心思伺候她吃粥喝药。 汤药下肚,唇齿间残留一片苦涩的滋味。 李妩微抿下唇,见贺知余自袖中摸出一个小盒子,她看着贺知余把那个盒子打开,才知竟是一个小小的糖盒。 贺知余从糖盒里取一粒糖塞进李妩的嘴巴里。 这糖是昨日去卖糖的铺子里给李婉买糖的时候捎带的,本不是为李妩准备,倒似变成为她准备。 李妩仔细品尝了下,尝出是橘子糖。 她将口中酸甜的橘子糖咬碎,得寸进尺:「贺大人,你买的糖怎么不甜?」 贺知余见李妩无理取闹,淡淡道:「殿下可以不吃。」 李妩笑,倾身上前吻上贺知余的唇,待让贺知余品尝够橘子糖的滋味,她不紧不慢退回来。 「甜吗?」靠回美人榻上,李妩含笑问。 贺知余抬眸看她,过得好半天,他终于声音低哑回答:「甜。」 李妩低低一笑:「那今晚也留下。」 贺知余清楚李妩是不想让婉婉「一家三口」的念想落空才这么说的。 他垂眼,喉结上下滚动两下,藏起眸中慾念。 定一定心神,贺知余重又徐徐抬眼去看李妩哑声说:「糖盒里还有杏仁糖和松子糖。」 李妩瞥向贺知余手边那个糖盒。 她伸手将糖盒取过来,莞尔一笑:「尝尝。」 第35章 私心 「你娘亲说了才算。」 尝过糖盒里不同口味的糖, 贺知余终于抱李妩去浴间梳洗。 她身上有伤,伤口未结痂之前不宜入水,便无法沐浴, 只能拿帕子避开伤口擦洗身体。 有贺知余在便无须让丫鬟伺候。 李妩任由贺知余帮她擦洗,又帮她换上寝衣,再抱她回去里间。 夜里两个人陪李婉一起睡。 一个在里侧,一个在外侧, 中间夹着个睡得香甜的小姑娘。 此时夜已深。 李妩躺下以后不多时安然睡去,本仰躺在外侧的贺知余在一片寂然里动作很轻转过身。 他在黯淡的光线里凝望着熟睡的婉婉和李妩。 良久, 他伸出手, 掌心谨慎地覆上李妩轻揽着婉婉那只手的手背, 又很轻捏一捏她的手掌。 贺知余的嘴角慢慢弯一弯。 他未收回手,就着这样的亲密闭眼休息。 婉婉睡得早醒得也早。 醒来发现身边有「娘亲」也有「爹爹」,她欢喜得立时扭头在李妩脸上亲一口, 復在贺知余脸上亲一口。 一人脸上吧唧过一口之后,李婉也不吵着闹着要起床。她乖乖躺在床榻上,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李妩,一会儿看看贺知余,小手也分别去勾两个人的手, 心底的欢喜也逐渐变成满足。 小姑娘动静不大。 但贺知余仍被李婉吵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感觉到手指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攥住,继而偏过头,对上婉婉满盛笑意的眸子。 单是瞧见李婉此刻开心的模样,贺知余便懂李妩昨夜为何让他留下。 第77页 在长公主府的这些日子,抑或该说从知道李婉这个小姑娘起,他清楚感知到李妩内心深处对李婉的珍视与呵护。李妩将这个孩子视若己出, 更视若珍宝,不仅不愿让她受委屈,而且努力满足她的一切念想。连同……对一个疼她爱她的父亲的期盼渴求。 贺知余看着睁着大眼睛看他的小姑娘,比了个嘘声的手指。 李婉见状忙用力点一点头,拿小手捂住嘴巴。 贺知余微微一笑,先坐起身来。 他下得床榻,稍事整理过自己的仪容才回身去抱李婉。 李妩昨夜喝的那碗汤药有助眠之效。 她此时此刻仍睡得沉,贺知余抱着李婉轻手轻脚从房间出去,没有惊醒她。 直到从李妩的房间出来了,李婉才将一双小手从嘴巴移开。 清芷已经在外面听候吩咐。 见贺知余和李婉起身,她上前一步,贺知余压低声音:「殿下仍在睡。」 清芷忙点头,又看一眼李婉轻声说:「大人把小郡主交给奴婢吧,奴婢带小郡主去梳洗。」 听言,小姑娘搂着贺知余的小胳膊立刻收紧。 她小脸埋在贺知余肩上,瓮声瓮气抗议:「不要,要爹爹……」 清芷想伸出去抱李婉的手缩了回来。 贺知余看一看李婉,对清芷道:「我帮小郡主梳洗,让人准备热水即可。」 清芷心下讶然,却只福身应是,转而去吩咐底下的人。 脸埋在贺知余肩上的婉婉偷偷看一眼清芷的背影,见清芷离开,这才放心抬起头,一脸的乖巧。 「爹爹真好。」 小姑娘笑眯眯看贺知余,搂住他脖子蹭一蹭。 贺知余笑一笑,抱她去浴间梳洗。 李婉从头到尾维持乖巧状态,眼角眉梢的笑自醒来便未消失过。 却不单单要贺知余帮她洗漱也缠着要贺知余帮她梳头。 贺知余同样满足她的念想。 从前为帮李妩绾髮,贺知余专门学过,如今虽然生疏许多,但婉婉向来梳丱发或是扎两个小揪揪,不怎么难。他很快帮小姑娘梳好头,两个小揪揪系上帮着银铃铛的红绸带,且分别打上漂亮的蝴蝶结。 「好了。」 贺知余低头看坐在绣墩上晃着腿的李婉,温声说,「去用早膳吧。」 李婉臭美照一照铜镜,满意的从绣墩上下来。 她仰起小脑袋,眉眼弯弯看着贺知余:「爹爹不要走哦。」 贺知余对上李婉澄明的一双眸子,却给不出承诺,毕竟这件事不是他可以随意决定的。李婉没等到他的回答,小手忙去牵他的手,有点儿着急道:「婉婉乖,爹爹不走。」跟着又连说好几声不走。 「这事得问你娘亲。」 沉默几息时间,贺知余耐心道,「你娘亲说了才算。」 李婉无法理解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她疑问歪一歪脑袋,却听懂「娘亲」二字,反应过半晌,眼前一亮,转身跑出浴间要去找李妩。 贺知余说的话是实话却一样藏着小小的私心。 但没有料想小姑娘会马上去找李妩,赶在李婉吵醒尚在休息的李妩之前,他把人拦下,带着她去用早膳。 用罢早膳,李妩仍未醒来。 贺知余有些不放心,让清芷命人去请女医,也准备出门去大理寺点个卯再回长公主府。 婉婉则如常交由清芷和奶娘照顾。 却在贺知余离开后不久,李妩慢悠悠醒来了。 窗外天光大亮,而房间里不见贺知余也不见李婉,她意识到时辰已不早。 李妩正欲喊清芷进来服侍她起身,清芷先一步自外面进来里间。 瞧见李妩醒来,她快步上前:「殿下醒了。」 「贺大人已经出门。」 「小郡主去了小花园赏花散步。」 交待过贺知余与李婉的去向,清芷方道:「殿下,宣平侯府的侯夫人求见,已递上了拜帖,正在府外候着。」宣平侯府的侯夫人,亦即贺显如今的夫人,正经论起来,贺知余得喊她一声母亲。 「聂夫人想要见我?」 李妩被清芷扶着坐起身,笑一笑,「请进来罢,让聂夫人先在花厅喝茶。」 「是。」 清芷一福身,出去吩咐过又折回来伺候李妩起身梳洗。 …… 贺知余去大理寺点了个卯,整理些亟待处理的公文,便乘马车回长公主府。 回来看见停在长公主府外属于宣平侯府的马车,他皱一皱眉,问过门房,方知乃是聂夫人来了。 因而,当贺知余回到月漪阁,步入花厅,便见李妩与聂夫人两个人正坐在花厅里喝茶。 他面无表情,与她们二人分别见礼。 李妩偏头望向贺知余,笑着明知故问:「贺大人怎么回来这样早?」 贺知余抿唇不语。 聂夫人察言观色,起身道:「殿下身体不适,臣妇也先行告辞,免得打扰殿下休息。」 李妩颔首,又说:「贺大人送一送聂夫人。」 聂夫人看一眼沉着一张脸的贺知余,勉力一笑:「不碍事的。」 她再与李妩告辞而去。 聂夫人离开花厅。 贺知余沉默跟在她身后,送她离开。 对于聂夫人今日来长公主府做什么,贺知余本可以问,却直到送聂夫人上了马车也没有开口问。坐在马车里的聂夫人微拧了眉看着贺知余,迟疑之下,依然柔声说:「侯爷这些日子过得很不好,若得闲,便回来看一看侯爷罢。」 第78页 贺知余没有应聂夫人的话。 聂夫人无奈嘆一口气,让大丫鬟放下帘子,吩咐车夫上路。 宣平侯府的马车远去。 贺知余转身回月漪阁去找李妩。 李妩不在花厅,已回到房中让女医为她看诊。 聂夫人比女医来得更早,是以请来太医院的女医以后,便让女医等着了。 贺知余如前一日那样安静等在外面。 李婉从小花园回来,见到贺知余很高兴,听说李妩醒了更高兴,哒哒哒跑进里间去找李妩。 见女医正在为李妩诊脉,李婉跑到床榻旁后半个字也不说。 她趴在床沿,只拿一双眼睛眼巴巴看着女医。 復过得约一刻钟,女医为李妩看诊结束,回禀过一些情况暂且退下。 李婉这才撅着小屁股往床榻上爬。 外间隐约传来贺知余同女医交谈的声音。 李妩伸手扶李婉一把,让她靠着自己稳稳坐好,仔细看两眼她头顶的小揪揪问:「今日谁帮你梳头的?」 「是爹爹!」 小姑娘朗声回答,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去摸一摸头顶的小揪揪。 李妩眸中也染上笑意。 这一刻,李婉想起的是清早贺知余曾经同她说过的话。 「娘。」 李婉小手拽住李妩的胳膊撒娇晃一晃,「要爹爹,婉婉乖,爹爹不走。」 听来仿佛稀里煳涂的话,对于照顾李婉至今的李妩而言不难懂。 她知道李婉是在央求让贺知余留下。 可谁同婉婉说贺知余要走? 底下那些人是没胆子在李婉面前乱说的,李妩自然而然把目光投向贺知余。 她正当想着,抬眼见贺知余从外面进来。李妩手指拨弄了下李婉头顶的铃铛,弯一弯唇,视线从贺知余脸上移开:「没事,好爹会有的,走了一个,娘便帮你再找一个,肯定一个比一个好。」 贺知余:「……」 他听出这话是故意说与他听,轻咳一声:「殿下可曾用早膳?」 李婉却揪着小眉头努力想李妩的话。努力想得半晌,她继续晃一晃李妩的胳膊,摇着头:「不要不要。」而后指着贺知余坚定的说,「要爹爹。」 李妩眼尾轻挑,懒洋洋开口:「这样啊……」 她含笑望向贺知余,偏偏不再聊这个话题而是冒出来一句,「我饿了。」 李婉眨眨眼。 贺知余已然转身又走出去,去让人送早膳来。 第36章 心软 李妩笑,轻拍床榻,示意贺知余走…… 贺知余出去吩咐清芷送早膳进去后并未折回里间, 而是离开去书房。 聂夫人来所为何事,他不那么在意,不是非知道不可。 既未问聂夫人, 便也不准备问李妩。 公文已先送过来书房。 在书案后坐下,贺知余摒除杂念,正欲取过公文来批阅,忽听书房外响起清芷的声音。 清芷是来替李妩传话要他过去。 贺知余不得不搁下手里的事, 又回去找李妩。 回到李妩的房间,入得里间便见她仍如之前那样半坐半躺在床榻上。 婉婉却已经被带去别处玩。 床榻旁边的案几上放着冒着热气、没被动过的素粥和汤药。 清芷没有随贺知余进来, 因而里间再无旁人。 贺知余顿时瞭然李妩找他所为何事。 而李妩亦毫不掩饰, 微微一笑道:「不是贺大人相餵, 这粥和这药皆叫人难以下咽。」 贺知余沉默上前。 在床沿坐下,他看一眼李妩,随即取来那一碗素粥, 一声不吭开始餵她。 纵然一言不发也无碍细緻入微。 无论是素粥抑或汤药,贺知余一一先吹凉了才餵李妩。 直到一碗汤药也饮尽。 贺知余搁下药碗,抬眸见李妩一双眸子正望着他,又听她问:「糖呢?」 昨天夜里,小糖盒里的糖被他们吃完了。 「没带。」贺知余站起身平静道,「殿下好生休养。」 步子尚未迈出去, 他身后继续传来李妩的声音,只一个字:「疼。」 贺知余:「……」 即便不认为李妩伤口真的疼,贺知余依旧回头去看她,果然见她懒洋洋躺在床榻上,嘴角微翘。贺知余轻抿唇角,李妩不再逗他,笑问:「怎么不问我聂夫人方才来长公主府所为何事?」 「聂夫人是来找殿下的。」 贺知余眉眼不动, 给出自己的回答。 来找李妩,不是找他,那么究竟所为何事,他没有必须过问的理由。 倘若与他有关,便迟早会知道。 「是来找我求情的。」 李妩却直接告诉贺知余,「聂夫人希望我不要为难你,早一些放你回贺家,一家人团圆。」 贺知余默一默问:「殿下是怎么说的?」 李妩笑,抬手轻拍了两下床榻,示意贺知余走近一些。 贺知余上前两步。 李妩但笑不语,他又上前两步回到床榻旁,站在李妩面前。 「聂夫人也当真不容易。」握住贺知余的手让他在床沿重新坐下,李妩自顾自躺下来,枕着他大腿,「这世上倘若有人遇到这样的事却半分不计较,真心接纳,只怕准备立地成佛。但心中委屈难过却要表现得宽容大度,这样的事又似乎不大稀奇了。」 第79页 李妩拉过贺知余的手轻贴着自己的脸颊。 她笑一笑:「我同聂夫人说,不会为难你也不会不许你回去宣平侯府。」 「其实我更想问她,你留在我这里,对她又什么不好,何必专程跑一趟来为你说情?」 「可惜呀。」 贺知余垂眸,感觉到李妩对聂夫人的客气,和对宣平侯的态度全然不同。 他看着李妩说:「殿下没有问这些,确实叫人意外。」 「贺大人不是也一样吗?」 李妩懒懒打了个哈欠,「不过这世间万般规矩皆在教女子顺从,聂夫人只是其中的一个。」 但有一个人不在其中。 贺知余眸子看着枕在他的大腿上、闭上眼的李妩,在心底无声接上一句。 他右手的手掌停留在李妩脸颊,掌心薄茧摩挲着她娇嫩的雪腮。 这份软心肠,她当初倘若愿意均给他一分…… 李妩如今越是接纳与他之间种种亲密,贺知余越难明白她那时心中所想,越不知她为何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因为可以确定的是,李妩不讨厌他,甚至不单单不讨厌他,否则他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然而在此之外的事情无从窥探。 难道又要玩弄他一次么?如她对李婉说的那样,无非再找一个罢了。 贺知余记起旧事,又很快遏制念头。 一时听见李妩说:「让清芷去书房帮你把公文取来。」 「不用了。」 贺知余手掌从李妩脸颊上移开,低低的声音道,「睡吧。」 …… 李妩受伤的事情没有声张。 来长公主府为她看诊的女医也被交待过,便不会往外宣扬此事。 李滢溪更不知这些,此时此刻,她正对着眼前罗汉床榻桌上堆满的糖盒目瞪口呆。糖盒里装满各式各样的糖,乍一下,根本数不清这些糖拢共有多少口味。 「你方才说是谁命人送来的?」 回过神后,李滢溪转过脸去看自己的大宫女。 大宫女微笑道:「郡主没有听错,是凌公子命人送来的。」 李滢溪又确认一遍,视线再一次落在这些糖盒上,不由得咬了下唇。 那日出宫听戏偶遇凌越,凌越向她道歉,分明是她言而无信,却得到来自凌越的道歉。 彼时心中一半憋闷,一半恼怒,在凌越面前没忍住泪。 李滢溪自己也说不太明白。 如若更早之前那次反悔帮凌越掉眼泪与李妩有关,那后来这一次呢? 凌越的言行在她看来的确让人讨厌。 她从来没有见过像凌越这么笨、脑子这么不对劲的人。 明知李妩膝下有了个女儿也心甘情愿当后爹,最忧虑的是没有当后爹的机会。被拦在长公主府的大门外,会愿意为见上李妩一面扮做小娘子,不觉得委屈。 甚至不仅对李妩如此,对她这个不甚相熟之人亦是这般,分明错在她,他却不恼,巴巴凑上来道歉,仿佛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那个人是他一样。乃至现下命人送这许许多多的糖来给她。 那天她哭得厉害。 凌越为了哄她便说要给她买糖,也当真给她买了糖吃。 李滢溪思绪乱糟糟的。 她打开最上面的那个糖盒,从中取出一颗莲子糖放入口中,糖很甜,她心里却又发酸。 何必来哄她? 李滢溪撇撇嘴,觉得凌越更讨厌了。 且这么多糖光靠她一个人得吃到什么时候去。 别说大半个月也吃不完,即便吃得完,她的牙也恐怕要保不住。 「凌越在哪里?」 李滢溪用力咬碎口中的莲子糖问。 大宫女看一看李滢溪的脸色:「凌公子没有进宫……」 李滢溪脸颊鼓一鼓,淡淡「哦」一声,不再问,而是挨个查看起糖盒里装着什么口味的糖。 这些糖最终被她分成了许多份。 一份让人送去给清河大长公主,一份送去凤央宫给陆霜筠。 另有一份本是打算命人送去长公主府的。 然而吩咐到嘴边,李滢溪又觉得别扭,凌越心里揣着她的皇姐,却给她送糖,而她把糖送去…… 罢了。 李滢溪把临到嘴边的话改了口,她点一点手边放着的几大盒糖:「将这些送去长公主府。」 「便说——」 李滢溪吩咐大宫女道,「便同皇姐说糖是凌越送的。」 「是。」 大宫女福身应下李滢溪的话,带着那几盒糖前往长公主府。 …… 几大盒糖送到李妩跟前时,她一觉刚醒。 先前借了大腿给她枕着的贺知余这会儿已然不在房中。 李妩闲闲看两眼清芷抱进来搁在案几上的那几盒糖:「凌越送的?」 清芷笑道:「郡主身边大宫女是这样说的。」 李滢溪身边的大宫女自不会受凌越差遣。 因而吩咐定是李滢溪的吩咐,偏要说凌越所送,便多半是凌越送给李滢溪,李滢溪再叫人送来长公主府。 「收下罢。」 李妩不费吹灰猜出因由,轻笑中吩咐清芷伺候她起身。 清芷为李妩梳头时,李妩一面从妆奁里挑选髮簪一面道:「送一盒糖过去给贺知余。」 「是。」清芷应声。 第80页 李妩选好一支白玉兰花髮簪递过去。 清芷会意接过髮簪,为李妩绾髮时没有梳太过繁复的髮髻。 一盒糖很快送至贺知余的书房。 李妩人却始终未出现。 原本在书房心无旁骛批阅公文的贺知余,有些被那一盒糖扰乱神思。 只他想得简单,以为是李妩之前喝药觉得苦,向他讨糖吃却落了空,故而命人特地去买的。 贺知余看得那一盒糖半晌,打开取了糖来吃。 后来吃着糖将余下的公文处理完毕。 处理完这些要紧公文,贺知余稍事整理便从书房出来。 知李妩醒了,他问底下的人一声,得知李妩这会儿正在小花园里晒太阳,他寻了过去。 小花园里的李妩正坐在一株盛开的玉兰树下。在她头顶,白玉兰在树梢盛放着,秋日温煦的光悄然穿过玉兰树疏密的枝叶照在李妩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婉婉也在小花园玩耍。 她正和小丫鬟打闹,一直来来回回追着那个小丫鬟跑。 贺知余缓步上前,走到李妩的身边。 在发现他的李婉沖他挥舞小胳膊的时候,微微点头以作为回应。 坐在木轮椅上的李妩偏头去看身侧的贺知余。 她莞尔问:「糖好吃吗?」 贺知余低头看着笑吟吟的李妩,略一颔首,矜持回答:「还不错。」 李妩笑,又追问:「只是不错?」 贺知余便不那么矜持回答:「挺好的。」 却听李妩轻唔一声,慢悠悠冒出一句:「凌越送的。」 第37章 画像 贺知余走到书案前,发现她在研究…… 唇齿间本仍有糖的甜。 然而李妩一句话, 叫所有的甜烟消云散。 贺知余的表情不受控制变了变。 李妩愈笑,笑得幸灾乐祸,偏又补上一句:「云安吩咐大宫女送来的。」 「凌越送给的云安。」 「云安再让人送来长公主府。」 她不紧不慢仿若解释般说给贺知余听, 却令贺知余更知她前一刻的故意戏弄,以及自己不知多少次因她随口一句话而失态。贺知余心下恼火于李妩的不正经,可望着她脸上的笑,明白自己越恼, 她越开怀,便不愿意再上她的当。 而李妩已经拿着糖盒在他面前晃一晃:「还要吃吗?」 糖盒倒是他昨夜留在她房间里那个。 定一定心神, 贺知余道:「微臣出门一趟。」 李妩轻「咦」一声, 望着贺知余说:「贺大人如今这样乖, 连出门也要向我汇报了?」 贺知余:「……」 他终于闭嘴,转过身在李妩笑吟吟的目光里大步离去。 玩得开心的李婉后知后觉刚来小花园不一会儿贺知余便不见了,哼哧哼哧跑回李妩身边问:「爹爹呢?」 李妩见婉婉额头有汗, 让丫鬟递来帕子。 她一面动作温柔替婉婉擦着汗一面道:「出门去了。」 「忙完了正事会回来的。」 李婉似懂非懂点点头,李妩让她继续去玩,她便又撒着欢跑开。 小姑娘的笑声伴着银铃铛的悦耳声响一直飘荡在小花园。 贺知余出门是带着公文回去一趟大理寺。 然而待他处理过公事从大理寺出来,小厮当归迎上来,告诉他关于宣平侯贺显生病的消息。 「据说侯爷是被二少爷气病的。」 当归留心着贺知余的表情。 见贺知余没有不愿意听下去的意思,这才将发生过的事一一仔细告诉他。 作为跟随贺知余多年、深知贺知余脾性的贴身随从, 在把贺安的事说与贺知余听之前,当归已了解得细緻。那日在戏楼发生的事,贺安如何醉酒调戏小花旦,李滢溪、凌越如何牵扯其中,到得此时,贺知余尽数从当归口中知晓。 贺安在外生事,宣平侯贺显得知以后自要训斥于贺安, 却遭遇反抗。 再之后,贺显便生了一场病,这些日子一直卧床休养。 贺知余也瞭然聂夫人为何会来长公主府。 听罢当归的一番禀报,他沉吟中又问:「贺安那天夜里从侯府出去以后,去了何处?」 听言,当归一怔。 「小的尚未去打听此事。」 贺知余说:「他性子鲁莽冲动,又愚昧无知。我在朝中多有树敌,他对我不喜,怨憎我抢了他的世子之位,难免叫人藉此钻了空子,会利用他对我不利。」 从前贺安被贺显压着,纵然对贺知余不满,也不太敢轻举妄动。 但上一次已妄图谋害于他。 如今贺安与贺显闹得如此不和,在贺知余看来,便是另外一种徵兆。 即便其实贺安无什么本事也不能不留个心眼。 「让人留心他这些日子与什么人来往。」 贺知余吩咐当归,「倘若发现异动,记得向我禀报。」 当归垂首应下贺知余的话。 已上得马车、坐在车厢里的贺知余略一迟疑,淡淡道:「去宣平侯府。」 …… 贺知余回宣平侯府去见了见贺显。 躺在床榻上的贺显在看到贺知余的剎那,一双眸子明显亮了亮。 贺知余见过他,确认他虽卧床,但身体状况尚可,便没有在宣平侯府多留。此前同贺知余也一度闹得关系僵硬,贺显自然放不下姿态开口留他,聂夫人有心想留也无用,只能任由贺知余离开。 第81页 贺月晴对此十分不满。 她依旧认为,宣平侯府如今所有矛盾皆因贺知余而起。 「娘,你开口留他作甚?」同聂夫人一道从贺显的房间里出来,避开下人,贺月晴不悦道。 聂夫人看一看女儿,眼底浮现忧虑之色。 「晴儿,你也到出嫁的年纪了。」掌心轻轻覆上贺月晴的手背,聂夫人轻嘆一气,「娘的话,或许你不爱听,可你觉得,你那个不学无术的哥哥往后当真能指望得了吗?娘只希望你能多个依靠。」 「何况那些成年旧事,不是他能左右的,长辈的事与他有何关系?」 「他讲理,谁真心待他好,他也会待那个人好,你……若同他关系和缓些,将来有什么事,他会愿意帮你。」 聂夫人承认自己有许多的私心。 当初意识到贺安这个儿子不学无术又头脑简单,她便一直为此发愁。 宣平侯府看似光鲜,但也因有侯爷支撑。 如若将来把爵位传给贺安,以贺安的本事,如何可能撑得起宣平侯府?更不必说庇护妹妹。 可贺知余不一样。 高中状元,得陛下赏识,年纪轻轻任大理寺少卿,当得起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人才能把宣平侯府撑起来。 只要贺知余愿意庇护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定能寻个好夫家,并且有贺知余的面子在,她的女儿难受委屈。 这笔帐很容易算清楚。 聂夫人并不在乎对贺知余和善客气是否丢脸,唯望贺知余往后能对宣平侯府存着一分仁善。 贺月晴确实不爱听聂夫人这样的话。 依靠贺知余?这是她从未想过也从来不愿意考虑的事。 「娘亲也未免太过天真!」 贺月晴吃惊道,「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帮我?娘亲你恐怕是昏头了。」 聂夫人平静看着贺月晴,握紧她的手:「他不会帮,那你哥哥呢?你哥哥即使会帮,又能帮你多少?晴儿,不管你怎么想,你也要面对这一切,身为女子,没有倚仗,便是容易被欺负。你的丈夫待你好,那是最好,但若待你不好,总要有人能帮你讨个公道。我只是怕我同你爹百年之后,这个家里再没有人能庇佑你。」 贺月晴愣愣看着自己娘亲。 聂夫人又长嘆一气,抬手摸一摸贺月晴的脸:「晴儿,别怪娘……」 贺月晴根本说不出话。 她愣愣半晌,轻眨了下眼,便控制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 贺知余离开宣平侯府以后又顺道去买糖。 糖果铺子里有各式各样的糖,他每一样要一些,便也买得许多回去。 在他书房里放着的那盒糖被贺知余让底下的人拿去分吃了。 取而代之,是他自己买回来的糖。 贺知余回来不久,清芷再一次来书房请他,说李妩有事要见他。 不过这次见面既不是在李妩的房间,也不是小花园,而是在李妩的书房。 那副双鸭戏水图一如既往静静挂在墙上。 贺知余信步走到书案前,目光掠过李妩的书案上摊开的那些东西,发现她在研究几张画像。 「来瞧瞧。」 埋首看画像的李妩在贺知余走到近前才抬起头来,示意他走到书案后来。 贺知余便行至她身侧。 看一眼那些画像再看一眼李妩,贺知余问:「殿下何故研究画像?」 「我让奚明仲送过来的。」 李妩弯唇一笑,「这些画像在传闻里指向同一个人,所有卖画像的人都信誓旦旦画像上的便是那个人。」 可这几幅画像上的人模样各不相同,连眉眼的相似也瞧不出来。 任凭谁来看都不会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若要说这些画像有什么共通之处,那便是画像上的这些人看得出是鞑靼人。 每一幅画像皆是如此。 贺知余又看几眼画像问:「这些画像上的是什么人?」 李妩说:「鞑靼三皇子。」 贺知余眉头轻挑。 李妩继续道:「有消息传来说鞑靼三皇子此番也来了大晋,会来京城。」 无须李妩解释,贺知余清楚鞑靼送到京城的使臣与随行名单里没有他们的这位三皇子。 而鞑靼狂妄要李妩去鞑靼和亲,据说是这个三皇子对李妩一见倾心。 但关于这位鞑靼的三皇子,他知之甚少。 李妩关心这个人…… 贺知余垂眼看看她:「殿下认为,他确实会来京城?」 「无风不起浪。」 李妩轻抬下巴,慢悠悠说,「只如今连这个三皇子究竟是何长相也不知,有些啰嗦。」 鞑靼人与大晋人实则样貌有明显的不同。 比起大晋人,鞑靼人五官更深邃一些,除此之外,鞑靼男子普遍身形高大健壮,气质粗犷。 从这一点上来看,哪怕不清楚这位鞑靼三皇子的长相,异族男子出现在京城任何地方都必然十分惹眼。可李妩在意对方长相,说明她心中怀疑这位鞑靼三皇子的长相与寻常鞑靼人或有所不同。 这也不是不可能。 鞑靼边疆与大晋紧挨着,又有贸易往来,鞑靼王的后宫里面有大晋的小娘子并不稀奇。 如若鞑靼三皇子的长相与大晋人更相近。 那么,他在大晋便不会显眼,在京城同样可以不引人注目。 第82页 贺知余暗忖间问:「殿下认为这些画像不过是那一位三皇子的障眼法?」 「不知道。」李妩回答得很干脆。 「倒是想问一问贺大人对此事怎么看。」 她手指轻叩书案,轻声细语,「这些画像无疑是那位三皇子自己有意散布的,可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殿下认为,纵使这位鞑靼三皇子长相偏向大晋人,也未见得必须散布这些画像,细想有点儿欲盖弥彰?」贺知余说着,垂眸思索中与她分析,「或许,那位鞑靼三皇子单纯认为这样有意思,便这样做了。或许,他不希望被打探到他的长相,藉此扰乱想打探他的人。」 「也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 贺知余垂眼去看李妩,对上李妩的眸子,他不紧不慢说,「这位所谓鞑靼三皇子,并非男子。」 第38章 喜事 「贺大人的银子买的,分明要更香…… 贺知余抛出一种新的可能。 李妩听言, 眸中沁出浓浓的笑:「有意思。」 鞑靼三皇子的名号以及这些散布在外的画像,寻常情况下,自不会往此人并非男子的可能去想。 但不意味着事实如何。 倘若鞑靼所谓三皇子其实乃是一位公主, 事情确实要有趣得多。 且难以打听、打探到与鞑靼这位三皇子有关的消息,也完全可以说得通。 「还有呢?」 李妩不再看画像,只看贺知余,「若鞑靼三皇子乃是女子, 她要我去鞑靼和亲是何目的?」 贺知余平静道:「微臣不知。」 李妩手指轻点一点贺知余的嵌白玉腰带,又将他佩戴在腰间的玉佩拿在手心看得几眼。 她慢悠悠道:「莫不是她有磨镜之好?」 贺知余:「……」 从李妩手中拿回自己的玉佩, 贺知余站直身子说:「和亲非诚心, 别有目的, 晓得会毁了这两国的秦晋之好,便也不在乎这些了。」顿一顿,他问, 「殿下认为她会来京城,准备如何确认此事?」 「贺大人不是说她别有目的?」 李妩笑,瞥一眼贺知余衣袖,慢悠悠从中掏出来一个糖盒。 「既有目的,无论是男是女,不担心不露狐狸尾巴。」 她打开糖盒看得两眼, 復抬眸去看贺知余,「贺大人方才去了买糖?没有我的份么?」 贺知余冷酷回:「殿下不缺糖吃。」 「如何能一样?」李妩从糖盒里拿了粒橘子糖来吃,「贺大人的银子买的,分明要更香甜些。」 贺知余看一看李妩含笑的一双眼睛。 他把自己的糖盒也收回来,平静道:「待会让人送去你房间。」 李妩顿时又笑了。 橘子糖吃罢,她指尖轻戳贺知余的胸膛,嗓音温软, 眼角的笑勾出一抹媚色:「晚些过来帮我擦身子。」 …… 宫中。 李滢溪收下凌越送来的糖,本以为凌越既送了糖来总该会抽空寻她。 然而她卖力吃得好几天那些糖也未等来凌越。 到最后,李滢溪坐不住了。 她打算出宫见凌越一面,亲口问一问为何要送这么糖给她。 但专程去找凌越,李滢溪面子上挂不住。 更何况这样的举动太过不矜持,她没有去凌家,只去相思楼,再命人去打探凌越的去向,以便「偶遇」。 派去打探凌越消息的侍卫迟迟才归。 带回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是凌越被凌大人罚跪祠堂已有两日。 李滢溪好奇:「为何被罚跪?」 「据说是有人闹到凌大人面前去了,说凌公子在外为非作歹。」侍卫道,「凌大人一怒之下,罚了凌公子。」 凌越在外为非作歹…… 这种话在李滢溪听来,与笑话无异。 凌越倘若有为非作歹的本事,能为她皇姐不平反挨揍?能被她皇姐拒在长公主大门外,什么法子也没有?能……她想起戏楼那天发生的事,难道凌越被贺安报復了?她是云安郡主,贺安又能把她怎么样?倒是凌越要好欺负得多。 李滢溪无法确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看在凌越送她那么多糖的份上,她决定帮他这一次。 又想一想到底要怎么帮他。 待想清楚了,打定主意,李滢溪起身,带着大宫女离开相思楼。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李滢溪出现在凌家。 她坐在凌家的正厅里一面喝茶一面耐下性子等凌家的当家主母出现。 不知云安郡主为何会突然造访的沈夫人姗姗来迟。 这两日,沈夫人正为凌越受罚之事焦头烂额,得知云安郡主上门,也是缓一缓神,方才急忙换衣裳过来。 赶到正厅外后,沈夫人缓和脸色,面上堆笑迈步进去,又是与李滢溪互相见礼,又是一阵寒暄。寒暄过片刻,她含笑询问李滢溪的来意:「早先不知云安郡主登门,多有怠慢,请郡主恕罪。却不知郡主此番来凌家,所为何事?」 李滢溪微微一笑道:「沈夫人,我是来与贵府的公子道谢的。」 沈夫人微愣问:「郡主要向小儿道谢?」 「是。」 李滢溪颔首,「因不是大事,便未呈禀皇兄,只我今日亲自登门。」 她朝沈夫人看过去一眼,见沈夫人蹙眉,淡定说起那日在戏楼发生的事。 第83页 不过此时从李滢溪的口中说出来便难免添枝加叶,把凌越那天的表现说得更英勇无畏几分。 「那日若非凌公子挺身相救,许要闹出一些事端来。」李滢溪说,「故而今日特地登门道谢,只不知凌公子现下人在何处,能否让我同凌公子见上一面?」 沈夫人被李滢溪的话说得一愣一愣。 这件事,她不怎么清楚,可至少她明白,借着此事便能让儿子不必再受罚。 「小儿在府里的。」 沈夫人忙道,「这便让人请他过来见郡主。」 沈夫人沖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大丫鬟当即会意,福身告退,离开正厅赶去了祠堂。 凌越在祠堂罚跪过两天,滴水未进,几乎不曾合眼,这会儿人已是昏昏沉沉。未想祠堂外传来一阵吵闹动静,随之他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赶过来,让两个小厮扶起他便要带他离开祠堂。 「少爷,云安郡主来了,说要见您,亲自向您道谢。」 大丫鬟的话传入凌越的耳中,凌越却反应迟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只他也来不及问出口。 在反应过来之前,凌越被带离祠堂送回他自己的院子去,跟着一番梳洗、换衣的拾掇。 可惜凌越没能撑到去正厅见李滢溪。 尚未离开房间,他先晕倒了,底下的人七手八脚将他抬上床,忙去请大夫。 李滢溪最终没能见上凌越的面。 不过来凌家的目的达到,见不见面已无所谓,留下临时准备的「谢礼」,她先行回宫去了。 直到又过去两日。 凌越入宫,李滢溪在宫里见到了他。 「身体好一些了吗?」 李滢溪在小花园招待凌越,两个人坐在石桌旁,宫女奉上茶水果品与点心。 凌越听见李滢溪的话,微微一怔。 李滢溪微笑:「那日沈夫人说你身体抱恙。」 「蒙头大睡一天多,已经恢復精力了。」凌越后知后觉李滢溪话里的意思,又明白她前两日应是晓得他受罚才去凌家,微微一笑,起身沖李滢溪深深鞠一躬,诚恳说,「多谢郡主仗义相救。」 李滢溪又笑,不无得意:「你是该谢多我。」 「否则没准这会儿你还跪着呢。」 记起这个,她让凌越赶紧坐下,转而道:「我也是无意中听说你受罚。想着若因戏楼的事你遭了人报復,对此坐视不理多少于心难安,因而去替你解围去了……你是被那个人报復了么?」 凌越诚实摇头,回答她说:「尚无证据,难下定论。」 略略沉默过一瞬以后,凌越又说,「但归根结底,是我父亲宁信别人却不愿意信我。」 闻言,李滢溪脸上的笑凝滞住。 她换上正经的表情问:「为何不信你?」 凌越不由得反问:「郡主认为,我的话是值得相信的吗?」 李滢溪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半晌,李滢溪说:「倒也不是。」 凌越:「……」 见他被自己的话噎住,李滢溪笑一笑,心生感慨:「原来被没有理由的偏爱这样难。我的父王和母妃离开以后,我发现自己再也没有这样被真心偏爱的机会,今日才知本便不是能轻易拥有。」 「可怎么也不该相信你在外面为非作歹呀。」 她认真想一想,问凌越说,「是不是因为凌大人对你有误会?」 凌越道:「大约是因觉得我不学无术。」 李滢溪当下又认真看一眼凌越,沉吟中说:「凌越,我知道你为何比不过贺大人了。」 「贺大人认识我皇姐时可是状元郎,你呢?贺大人如今是大理寺少卿,你呢?虽说莫欺少年穷,但你不努力的话只会一直少年穷,也永远追不上贺大人。」 凌越没想到李滢溪会把话歪到这上面去。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仍一本正经告诉李滢溪:「长公主殿下此前见过我一面,同我说过些话。」 「殿下说,我既不了解她也不信她……」 凌越话说到此处忽而一怔。 少倾,他皱眉低下头去,语声低落。 「殿下说得极是,那件事分明是我错了,殿下还说让我早些想清楚……」 李滢溪听得稀里煳涂。 她一样皱眉:「你在说什么?」 凌越缓缓抬起头来,勉强一笑,对李滢溪说:「郡主,我可能需要重新想一想,自己对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样的想法。现下尚且乱作一团,却又感觉抓住头绪。」 李滢溪依旧皱眉:「我听不明白,你究竟在说什么?」 「郡主说得也极是。」凌越笑着站起身,「我比不过贺大人,且不努力往后亦不可能追得上。」 然后李滢溪便听见凌越说告辞。 她茫然看着凌越的背影,唯一隐约能确认的是,凌越似乎想为着她皇姐努力有一番作为了。 李滢溪想着轻哼一声。 真了不起啊凌越,她心下默默念叨一句,在小花园饮茶的闲情却散去大半。 过得片刻,李滢溪突然记起来忘记与凌越提糖的事情。 她无奈抬手轻敲了下脑袋,怨自己的烂记性。 …… 李妩在长公主府安生休养一阵子。 伤口不深,兼之有贺知余照顾,待伤口结痂,她照常出门。 第84页 这一日。 陆霜筠命人来长公主府递消息,请她入宫商议鞑靼使臣入京之后的一些事宜,李妩便进宫去了。 到得凤央宫,见到陆霜筠,李妩感觉出她面有喜色,像有什么喜事。 「皇嫂是不是有信儿了?」 李妩一语中的。 陆霜筠惊讶之余惊嘆:「阿妩,你难道会看相不成?」 李妩的话毕竟是推断。 此时经由陆霜筠的话确认她猜对了,也是喜上眉梢,笑吟吟说:「恭喜皇嫂,心想事成。」 第39章 孩子 「和我有个孩子,如何?」…… 身为皇后, 在子嗣方面自是有些压力的。 而今终于有了喜事,陆霜筠的这一块心病也可以祛了。 李妩是真心为自己的皇嫂高兴。 她对女子怀孕曾花费时间与精力认真了解过,亦有照顾婉婉的经验, 此时便与陆霜筠聊起这些。 陆霜筠听李妩对怀孕之事娓娓道来,本有些愣忡,待到记起李婉才反应过来那么一回事。那些年李妩不在他们身边,没有机会照顾她, 一时反而忘记她在外面那些日子是自己照顾自己的。 「阿妩定也受过许多累。」 陆霜筠越是听着李妩事无巨细的叮嘱越心疼,「若你那时在京城多好, 我也能照看着你。」 李妩微微一笑, 安慰陆霜筠:「皇嫂知我身体康健, 倒未吃那么多苦头。」 「只是了解得比皇嫂要略多一些罢了。」 她口中虽然这样说,但聊着这些记起在边关时的许多事情,一双眸子几不可见黯了黯。 若可以, 她也不想了解这么清楚,总好过…… 李妩与陆霜筠在凤央宫正殿喝着茶聊着闲篇,宫人禀报李滢溪来了。 陆霜筠一面吩咐请李滢溪进来一面压低声音。 「母后此前特地交待过我,要多多关心云安的婚事。」 「这些日子,我从各家少爷里物色几位,准备让云安瞧一瞧。」 三两句话匆匆说罢, 李滢溪已进来殿内。 陆霜筠收敛话匣不再与李妩多提,而李妩含笑看一看李滢溪,復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喝一口茶。 李滢溪不知陆霜筠找自己所为何事。 她脚步轻快上前,福身分别与陆霜筠和李妩行礼问安。 「云安快坐。」 陆霜筠微笑让李滢溪起身,请她入座,宫女也立刻上前去为李滢溪奉茶。 李滢溪神色放松。 入座之后, 她笑问:「皇嫂可是有事寻我?」 「是有一点儿要紧的事。」陆霜筠含笑吩咐大宫女取画像来,方对李滢溪说,「母后回行宫之前叮嘱过要对你的婚事上心,我亦不敢怠慢,便从各府年龄合适的少爷们里选了几位。这些是他们的画像,你且看一看可有顺眼的。」 李滢溪未曾想找她乃是为她的婚事。 先前王太后提起过,后来王太后回行宫得匆忙,她以为这一茬暂略过了,却是她想得太过简单。 皇嫂为她费心,一番好意,她不能放肆无礼。 李滢溪压下心底冒出来的惶恐情绪,示意宫女将画像放在茶几上,又一一取来打开看一看。 她一双眼睛盯着画像上的人,也暗暗思索应对之法,想要打消陆霜筠为她说亲的念头。尚未想出什么好法子,先见李妩起身走到她身边,在她身侧那张椅子施施然坐下,随即凑过来与她一道欣赏画像。 李滢溪偏头去看李妩。 李妩笑看她一眼:「这个如何?」 李滢溪:「……」 收回视线,李滢溪继续去看手中的画像,斟酌着说:「不知品性如何。」 有陆霜筠亲自把关过,便多少有些保证。 这些画像上的郎君不说丰神俊朗,起码五官端正,长相不会太糟糕。 李妩轻笑一声,探过身子凑到李滢溪的耳边低语一句。李滢溪听言面色悚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坐在上首处陆霜筠不知李妩说了什么,唯有嗔怪道:「怎还当着我的面说起悄悄话来了?」 「皇嫂,这些画像应该让云安带回去慢慢研究才是。」 李妩弯唇说,「到底是一件大事,急不得。」 陆霜筠当下笑一笑,惯常的好脾气:「自然是急不得的。」 「云安便将这些画像带回去慢慢看,也别让我等太久,给我个答覆便是。」 李滢溪如蒙大赦。 她立刻接话:「好呀,皇嫂,我回去再认真想一想。」 李滢溪感觉得出来李妩有意在帮她,让她今天能逃过这一劫,却不知李妩为何要帮她。 不过,她心里也是感谢的。 至于李妩方才在她耳边说过的话…… 李妩偷偷告诉她,画像上这个人喜狎妓,又养外室,很不洁身自好。 单看样貌确实看不出来是那样的人。 至于李妩的话是真是假,李滢溪对此却根本没有怀疑。 毕竟连大长公主府里那样隐秘的事,李妩都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有无故栽赃的必要么? 李滢溪自觉被放过一马也不愿在凤央宫多留,怕陆霜筠继续同她说这些事。小坐片刻,她寻了个藉口,便捎上那些画像先一步告退回去了,转眼凤央宫的正殿内又剩下李妩和陆霜筠两个人在。 陆霜筠看出李滢溪的不自在,故而放她离去。 第85页 她走后,陆霜筠微拧了眉说:「云安瞧着似对婚事仍有些牴触……」 「皇嫂且再等一等。」 李妩语气轻松劝道,「许云安自己便有看中的小郎君了。」 陆霜筠一听这话,觉出李妩话里有话,一时称奇:「云安最近正同哪家的小郎君走得亲近么?」停顿了下,她又笑,「怎这样的事我不知,反而阿妩这般清楚,倒似你们两个的关系更亲密。」 「皇嫂诓我话。」 李妩微笑,「可现下不能说,如若真有喜讯,我再告诉皇嫂。」 见当真有那么一回事,陆霜筠「咦」一声,没有追问只道:「早知这些画像便先不拿出来了。」 「无碍的。」李妩笑着又道,「但皇嫂养身体要紧,这些事确可放一放。」 「会多加小心的。」 陆霜筠莞尔,记起贺知余依旧住在长公主府,便打趣一句,「阿妩同贺大人如何了?」 即便提起贺知余,李妩面色不改。 她坦然说:「贺大人同我、同婉婉皆相处得很好,皇嫂安心。」 陆霜筠失笑。 转念想,他们住在一块,相处得好是好事一桩,尤其婉婉也喜欢贺大人…… 「贺家那边——」 陆霜筠话未说罢,李妩已笑道:「现下尚不能放贺大人回贺家,唯有让贺家人等一等了。」 李妩口中所谓「尚不能」究竟指的什么,陆霜筠不明其意。 但听李妩这样说,她也不多问。 贺大人目下似仍心甘情愿住在长公主府。 如此,无须旁人置喙。 陆霜筠和李妩又聊别的约一盏茶时间,渐渐生出疲乏之感。她有孕之后,觉也比往日多,李妩见她小小打了个哈欠,知她应是疲惫,不扰她休息。扶陆霜筠去躺下休息后,李妩离开凤央宫,转而去一趟临华殿见自己的皇兄李深。 从李深这里,李妩得知鞑靼的使臣过得五日便会到京城的消息。 故而从宫里出来,她始终在惦记这件事。 鞑靼的使臣来京城走官道,远道而来,对大晋定有所上贡,他们队伍的速度快不起来。 如若鞑靼三皇子也来,未必与使臣们一路…… 或许这个人即将抵达京城。 或许,其实,这个人已经在京城了。 …… 贺知余回到长公主府,去陪婉婉玩过一会儿才去李妩房间见她。 鞑靼使臣不日会到京城的消息他也已经得知。 贺知余进来时,李妩正斜倚在美人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册子在看。 走到近前,看一眼李妩手里的书,发现那是一本医书。 「殿下。」 直到贺知余的声音响起,早已知道他进来的李妩方慢悠悠「嗯」一声,目光却未从手中的书册子上移开。 贺知余见状,稍微沉默过一瞬,自顾自说:「鞑靼的使臣即将到京城。此前殿下在意那位所谓的鞑靼三皇子,如若殿下消息无误,此人恐怕或马上到京城,或已经在京城,可派人暗中多加留心。」 李妩终于不紧不慢放下手里的书册子。 她抬眼去看贺知余,继而挪了挪,让开一点位置:「过来坐。」 贺知余脚下未动。 李妩便伸出手去牵住他的手,復牵着他在美人榻上坐下来。 「贺大人,你想要个孩子吗?」 手臂从后面绕到贺知余身前揽住他的腰,李妩问他一个与鞑靼的使臣、三皇子通通无关的问题。 这个问题来得很莫名。 贺知余垂眼看一看李妩缠在他腰间的纤细手臂:「为何要问这个?」 李妩说:「怀孕,尤为不易。我的大皇嫂曾在五个月身孕时,遭人算计,险些一尸两命,那个孩子没保住,她后来亦子嗣艰难……医书上也记载有许多的女子因生产而丧命,可是,在这件事上,似乎这世间的女子便没有其他的选择。哪怕艰难,哪怕兇险,仍会心怀希冀。」 「是不是便像你的娘亲?」 另一条手臂一样去抱贺知余,李妩脸颊贴着贺知余的后腰,「哪怕几多艰辛,依然会庆幸有你的陪伴。」 贺知余听李妩提起自己母亲时皱了皱眉。 却未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怔一怔,贺知余缓缓道:「微臣不知,无法回答殿下的问题。」 李妩将脸往他后腰埋一埋继续说:「不是爱着你,如何会为你付出那样多?只是爱得太辛苦,自己承受不住,也伤了你。」 贺知余没有接话。 李妩又绕回原来那个问题:「所以你想要个孩子吗?」 见她执着,贺知余认真思索起李妩的话。 从前自是不会想这些。 与李妩分开以后,他发现自己舍不下,所有念头不过让她回到他身边,再之后的事,那时想不了那么多。而今想这个问题,似仍尚早,且必须要面对的事实是,李妩已经有李婉了。李妩将婉婉看成亲生女儿,婉婉便是她的孩子。 他想要个孩子吗? 贺知余发现,这件事的选择权,大概依旧不在他手里。 「微臣尚未成家,难以给殿下明晰的回答。」 半晌,贺知余对李妩说,「但在此事上……或无那样的执念。」 没有又如何? 贺知余也不觉得会如何,他无意为贺家传宗接代,便难对此有执念。 第86页 「那……我呢?」 李妩坐起身,在贺知余耳边轻声问,「和我有个孩子,如何?」 第40章 取悦 李妩嘴角弯一弯,看他的眼神变得…… 不觉外面下起雨。 密集的雨点持续打在窗棂上, 发出阵阵响动。 音犹在耳,连同温热的唿吸仍感觉得到,贺知余却深深蹙眉, 为李妩无端冒出来的话。以他们现下的关系,以他们如今彼此的处境,李妩当真会考虑这样一件事吗?只怕一时兴起,问起这个问题罢了。 尽管认为是李妩的玩笑话, 贺知余仍在思索之后回答:「不如何。」 他和李妩略拉开距离,方才偏头去看她。 「倘若要有孩子……」 「唯望那个孩子不要像我一样, 有一对感情不睦的父母。」 贺知余认真说与李妩。 而后, 他反问:「难道殿下对我有情?」 李妩也问:「为何没有?」 贺知余微怔中别开眼, 自不信她话里的意思,却又听李妩问,「难道是贺大人没有?」 「殿下何时在意过?」 没有顺着李妩的话说下去, 贺知余把话题绕回去,「鞑靼三皇子的事,殿下有何计划与安排?」 「已安排人手留心京城的异动了。」 李妩笑一笑,懒洋洋躺回美人榻上道,「贺大人说得对。」 「可我也不知感情和睦的父母是什么模样。我的父皇后宫佳丽三千,我的母后一面掌管好我父皇的后宫, 一面暗自心伤垂泪,甚至……」为争宠,可不择手段。 她在深宫长大,见惯了的是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未曾见过所谓的一家人感情和睦、其乐融融。 其实,或许她曾有机会见一见。 当年她的大皇兄与大皇嫂确实感情恩爱。 可惜未能落得个完满结局。 她在京城没能见上大皇兄最后一面。 她在边关小城的一座小宅院里,送走了自己的大皇嫂。 李妩嘴角的笑垮下去。 翻了个身, 拿背对着贺知余,她闭上眼,骤然变脸冷冰冰说:「出去。」 李妩前一刻谈及先帝与王太后的话戛然而止。 贺知余不清楚她原本想要说什么,只隐隐有所觉,那些或许同她如今与王太后不和有关系。 但现下李妩情绪不佳,让他出去。 不动声色看一眼李妩的背影,贺知余站起身,真的出去了。 虽然背对贺知余,但无碍李妩听见他走出去的脚步声。 属于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轻,直至消失在房间门口,又传来推开门的声音。 李妩缓缓睁开眼。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躺在美人榻上,安静听外面雨滴不停敲打着屋顶琉璃瓦发出的清脆声响。 远去的脚步声却逐渐近了。 贺知余折回来,大步走到美人榻旁,俯下身去扳过李妩的身子。 看着李妩阴郁的一双眼,贺知余抿了下唇,继而凑过去吻一吻她的脸:「你若愿意,我有何不愿?只不必拿些话来诓我,你已有婉婉这个女儿,未尝想要别的孩子,何况是同我的孩子。」 李妩任由贺知余亲吻她的脸颊。 她听着他的话,反应过来这些话是在回答那个关于孩子的问题,微微一怔,忍不住笑。 眼底阴翳骤然散去,变成满满当当的笑。 贺知余知自己的话取悦到她,耳根微红站直身子,换上冷淡的表情。 「我不会考虑殿下的话。」 他淡声说罢,转身要走,却被李妩扯住衣袖。 「跑什么?」 李妩说着已攀着贺知余从美人榻上下来,立在贺知余身后。 她脚下动一动,转到贺知余面前去。 李妩松开扯住贺知余衣袖的手,沉吟中来回打量他,说:「像贺大人这样洁身自好的男子,确实不多。」 贺知余:「……」 李妩又笑,笑得狡黠:「怎么偏被我这样的人糟蹋了呢?」 两句话听得贺知余直皱眉。 他沉声问:「殿下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闻言,李妩脸上带着点儿思索的表情,诚心诚意问:「狼心狗肺、不知廉耻、名声尽毁?」 贺知余见她这般形容自己,简直被气笑。 「殿下也知自己是狼心狗肺?」 「微臣倒不觉得殿下不知廉耻,却真真切切见识过殿下心肠如何冷硬。」 听着贺知余的控诉,李妩丝毫不恼,反而弯着唇:有冤喊冤这才对嘛,把话一直憋在心里,没得憋坏了。 只是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才一句「心肠冷硬」,未免…… 李妩正想着,忽听贺知余继续道:「然而这些日子见过殿下对待婉婉的温柔用心,也知殿下绝非无情无义之人。无外乎是,那份情与义非不是谁都可以拥有。」 「不过是不爱罢了,有什么错?」 「错的,分明是那个明知不该执念却依旧执念的人。」 贺知余将心底的话说出口。 尤其最后这两句,不是说与李妩听,而是说与自己听。 望见李妩微讶的模样,他别开眼,又别开脸,眉眼却不由染上落寞之色。 而一双眸子看着贺知余的李妩真正诧异。 他的话情真意切。 控诉是,说她实则有情有义也是。 第87页 即便认为被她所伤、认为她心肠冷硬,也如此么?连不是她的错这样的话一併说出口。 错处竟往自己身上揽。 「贺知余。」 沉默过好半晌,李妩问他,「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贺知余皱眉。 李妩嘴角弯一弯,看他的眼神变得兴味十足。 「贺大人知道当年我为何毫无徵兆说要同你分开么?」她手指抚上贺知余的脸,眸光一凝,轻嘆,「贺大人魅力十足,令人不自觉深陷沉沦,我不喜欢。」 贺知余本以为李妩又要趁机故意说些什么不正经的话。 待听清楚,他扭头看她,意外没有从她眼中寻见往日熟悉至极的调侃,后知后觉变得错愕。 可…… 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 宣平侯府,贺家。 那日贺知余回府过一趟,聂夫人对贺月晴说过的话,叫贺月晴心中惴惴。 无论她认同不认同自己娘亲的话,却有一点无法否认——以她哥哥贺安的那个德性,她是永远没办法指望贺安给她倚仗与庇护的。贺月晴思来想去,认为自己得想个法子让贺安振作起来才行。 只要哥哥考取功名,哪怕仍比不上贺知余,但将来一样可以庇护她。 贺月晴打定主意便想採取行动。 然而贺安这阵子不知在忙什么,整日早出晚归,不见踪影。 贺月晴在府里守得几天也没能逮到贺安。 不得已,她悄悄派了个可信的小厮暗中跟随贺安,去打探贺安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什么。 连着数日时间,小厮回禀的话里,贺安便没做一件正经事。 贺月晴心里难免生恼,只烟柳之地她也不可能去捉人,不得不按捺下情绪。 又一日。 小厮急从外面回来给贺月晴带来一个消息—— 贺安正在相思楼宴请一位面生的小娘子。 得到小厮的禀报,相思楼又是酒楼,贺月晴当即出府,赶到相思楼去了。 不过她没有惊动在二楼雅间的贺安。 贺月晴以面纱遮住容貌,在相思楼一楼大堂不起眼的角落处坐下来。 她耐心等待贺安出现。 贺月晴足足在大堂坐得一个时辰,快要耗光耐心,终于听见二楼响起贺安的声音。她仰头去看,果真如小厮所说,自己的哥哥正同一位面生的小娘子从雅间走出来,准备从二楼下来,大约要离开。 贺安对那位小娘子表现得格外殷勤。 不但脸上堆笑,连对方下楼也是一副担心她不小心摔了的样子。 贺月晴看得直拧眉。 她这个做妹妹都没被这么关心过,对比之下真叫她觉得那不是她的哥哥。 可是贺安从楼上下来后,贺月晴把那张脸看得更清楚。 未免被注意,在他们一行人穿过大堂的时候,她又连忙低下头去,假作没有在意他们。 不过那个面生的小娘子生得漂亮。 大堂里许多人被她吸引目光,且她身边跟着两个同样生得十分漂亮的丫鬟,几个人走在一处,分外养眼。 贺月晴撇一撇嘴。 她哥哥上哪儿认识的这个漂亮的小娘子? 怀揣诸多疑问,贺月晴回到宣平侯府,而这一次她打定主意要等到贺安。于是,当贺安从外面回来,远远见他的妹妹贺月晴正守在他的院门附近。 「妹妹怎么在这儿?」 贺安走近,挑一挑眉,却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贺月晴迎上去,开门见山道:「哥哥,我有事寻你,在等你回府。」 贺安问:「什么事?」 贺月晴示意丫鬟和小厮们退去远处,方才对贺安道:「不如哥哥先说一说,今日相思楼那个小娘子是什么人?她不是京城的小娘子罢,面生得紧。我倒是好奇,哥哥怎么认识她的?」 贺安不意贺月晴知晓此事。 他蹙眉:「你怎知我今日……你派人跟踪我不成?」 「没有。」 贺月晴矢口否认,理直气壮道,「哥哥又不曾遮掩过,需要派人跟踪吗?」 贺安没有太纠结这个问题。 他对贺月晴说:「是我一位好友的远房表妹,她最近初来京城,我陪着在京城游玩一番而已。」 贺月晴笑:「哥哥的好友不能自己陪表妹?」 贺安不喜欢听贺月晴这话,顿时有一些不耐烦:「与你有何关系?」 「你便想同我说这个?」 「若没别的事,我忙了一天累得慌,先回屋休息了。」 贺安越过贺月晴往院子里走去。 贺月晴转身看着他背影:「哥哥整日不学无术,怎么从贺知余的手里把世子之位抢回来?」 贺安脚下步子顿一顿。 世子之位,对他是最不愿意提的事情。 「我自有我的法子。」 贺安侧眸朝贺月晴看过去,沉下脸,「妹妹担心什么?难道在你眼里,我那般无用?」 贺月晴不曾想贺安会说自己有法子。 想追问,贺安却已大步进去,她咽下未出口的话,紧抿着唇,无端不安。 第41章 聒噪 「阿妩,我是你的。」 因此前贺安在外生事, 与凌越、李滢溪在戏楼起过争执,兼之他与宣平侯贺显闹僵,贺知余曾让人暗中留意贺安的动向, 留意贺安近来与什么人走得亲近。 第88页 是以,贺安这一日在相思楼招待一位似从外地来的小娘子的消息,很快传到贺知余的耳中。 听过小厮当归的禀报,贺知余吩咐继续留意着, 没有太多其他交待。 小厮当归退下后,贺知余折回月漪阁, 去李婉的房中。 近来陆陆续续下过几场雨, 天气骤然变冷, 小姑娘许是夜里睡觉踢被子,着凉生病了。 病中的李婉比往日更乖巧安静。 她身上难受,常有笑容的一张小脸变得苦兮兮的, 一双眼睛也可怜巴巴。 坐在床沿的李妩手里端着药碗正餵婉婉喝药。 汤药苦得厉害,小姑娘虽然乖乖喝药,但却被那苦味闹得心生委屈,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李妩见婉婉掉眼泪,不是不心疼,可不吃药总归不行。 这么一点点大的小孩子根本经不起折腾, 一旦病得严重很容易留下病根。 「婉婉乖,把药喝了,病才能好。」 李妩柔声哄着,又吹凉一瓷勺的汤药递到婉婉唇边,小姑娘眼睛里含着一包泪将药继续喝下去。 贺知余安静站在离床榻稍远些的地方,他看着李妩的背影没有上前。 也将李妩一句一句哄着小姑娘的话听在耳中。 自前几日,李妩从宫里回来, 忽然与他谈论起孩子的事情,之后便突然对他态度冷淡。这种冷淡带着几分的漠视,即便同在屋檐下也当看不见他,近乎将他视若无物,连三两句话也不愿意说。 这般态度转变像他惹她生气,令他不快。 然而,那一日,他说与李妩那些话,李妩分明笑了,那时她笑得愉悦,乃至对他说…… 「贺大人魅力十足,令人不自觉深陷沉沦。」 这是李妩那个时候的原话,后面跟着一句,「我不喜欢。」 依着李妩所言,这短短两句话便是她当年毫无徵兆同他分开的原因。 贺知余不知所以。 听来似乎在夸他却是抛弃他的理由。 以致于,到得如今,仍会是她冷淡他、忽视他的理由。 不过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 她的确不厌他恶他,如同他之前的判断。 贺知余在稍远的地方站得许久,直到李妩耐心餵婉婉喝完药,他才走上前去。 小姑娘瞧见他,语声软软却不无委屈喊一声「爹爹」。 「婉婉把药都喝完了,很棒。」 贺知余温声夸赞过婉婉一句,自袖中摸出糖盒,塞一颗糖在她口中,让她含着去去嘴里的苦味。 李妩拿帕子温柔替李婉擦去眼角脸颊的泪痕。 却不看一眼旁边的贺知余。 糖很甜,有汤药的苦味做对比便更甜了。 李婉含着糖不再说话,待糖的甜味替代唇齿间汤药的苦味,药劲上来,她也慢慢睡着过去。 贺知余先一步从房间里退出来。 不一会儿,李妩也轻手轻脚离开婉婉的房间。 行至廊下看见在等她的贺知余,她脚下步子不停便往外走。 贺知余没有拦她,只是紧跟在她的身后。 「殿下近日可曾收到什么与鞑靼三皇子有关的消息?」 跟在李妩身后的贺知余平静出声询问,换来的唯有李妩的沉默。 略等一等,没有等来李妩的话,贺知余又说:「我方才已让底下的人去准备热水,殿下回房便可沐浴。」 依然未能得到李妩的回应。 「皇后娘娘有喜一事,朝堂上下也知晓了。」 贺知余继续说着。 陆皇后有喜的消息是今日正经公布的,因早朝又有大臣上奏向皇帝陛下提起子嗣问题。 他想着李妩应当更早些便晓得此事。 然话说到此处,贺知余不免又一次回想起那天的事情。 那日李妩进宫过一趟,后来提起孩子……实则因得知皇后娘娘有喜? 贺知余又仔细回想李妩那时与他说的话。 李妩起初谈及怀孕生子不易,谈及她大皇嫂曾在五个月身孕时,因遭人算计而险些一尸两命,后来子嗣艰难,也谈及许多的女子因生产而丧命,又嘆世间女子在此事上似别无选择,且无论几多艰难兇险,仍会对这件事心怀希冀。 婉婉……十之八九她大皇兄与大皇嫂的孩子。 许多女子因生产而丧命,无论几多艰难兇险仍心怀希冀…… 贺知余把这些慢慢串联在一起。 以及李妩当时说,不知感情和睦的父母是什么模样,谈及太后娘娘曾为先帝暗自心伤垂泪。 恍然中,贺知余感觉自己快要触及李妩内心深处想法。 且几乎确认,那天的她,记起故人旧事。 贺知余一面安静想着这些一面随李妩回她的房间,渐渐回过神,他没有与李妩说起心里这些推断,而是徐徐道:「鞑靼使臣已至最近的驿馆,待明日他们便会抵达京城,入宫正式觐见陛下。」 走到自己房间门外的李妩停下脚步。 跟在她身后的贺知余也站定了,见她偏头问:「贺知余,你还不搬出去?」 贺知余表情淡定:「不是殿下强迫微臣搬进来的吗?」 李妩呵笑,抬脚入得房中:「鞑靼使臣来了,你一个大理寺少卿无名无分继续住在长公主府像什么话。」 「叫鞑靼使臣瞧见还以为你是我养的面首。」 第89页 「多影响两国和睦。」 贺知余眉眼不动,继续跟在李妩身后,也迈步入得她房间:「那鞑靼三皇子也不知有过多少女子,殿下作为大晋的长公主,身份尊贵,府上养了面首又如何?」 李妩:「……」 她被突然变得厚脸皮的贺知余口中这些话难得噎一噎。 「我不养面首。」 李妩轻笑,「贺大人不必如此污衊我。」 底下的人刚刚在浴间备下热水。他们退了出去,李妩索性走向浴间,本以为贺知余不会跟上来,偏他没有犹豫,在她关上浴间的门之前,扶住门走了进来。 李妩站在门边抬眼去看贺知余。 她似笑非笑道:「贺知余,我要更衣沐浴,你跟进来做什么?」 贺知余背靠着浴间的木门站在李妩面前。 没有应李妩的话,他微微俯下身去,飞快吻了下李妩的唇。 之所以结束的迅速是因为李妩伸手将他推开。 站直身子,贺知余一双眼睛看着她。 「微臣更喜欢听殿下说要重新追微臣一回,或是问微臣,愿不愿意和殿下有个孩子。」 「旁的话未免聒噪。」 李妩慢条斯理拿帕子擦一擦嘴,瞥他一眼:「聒噪的人是你。」 却也没有赶贺知余出去,而是转过身往里走。 「明日便搬走。」 李妩走得几步,身后传来贺知余的声音,她慢悠悠应道:「好,不送。」 但贺知余也并未就此离开浴间。 他依然跟上李妩,当李妩走到木施前,便体贴地帮她宽衣。 正所谓熟能生巧。 在伺候李妩沐浴这件事上,贺知余日益娴熟,将她伺候得极为周道舒服。 李妩不拒绝,也懒得开口。 两个人长久的沉默过后,坐在浴桶旁、在她身后的贺知余低声说道:「阿妩,我是你的。」 李妩侧眸去看他。 只见贺知余似平静的一双眸子,眼底藏着缱绻与疯狂。 翌日。 贺知余如他自己所说那样搬了出去,从长公主府搬回宣平侯府。 鞑靼使臣已然入京,他继续住在长公主府确实不合适。 且贺安这些日子颇不安分,他若回宣平侯府,有什么状况可以及时处理。 宣平侯贺显见贺知余搬回来了,心中畅快,面上冷冷淡淡。聂夫人则笑脸相迎,说着欢迎贺知余回家的话,又道他不在府里这些日子,他住的院子一直有人负责清扫打理,仍是处处干净整洁。 贺月晴虽然不喜贺知余,但是聂夫人那番话对她也算一种警醒。 纵然不喜欢,亦无必要闹得太僵。 贺月晴并非想着往后或许有事不得不求到贺知余面前。 她只是意识到,若惹怒贺知余,一旦贺知余不管不顾起来,要对付她、欺负她无非动动手指头。 在没有任何倚仗之前,这个人她惹不起。 惹不起躲得起,贺月晴无意讨好贺知余,只想要与他保持距离。 贺安这会儿不在府里便不知此事。 即便晓得,他也做不了什么,无非如过去那样,同贺知余老死不相往来。 李妩亦如自己前一日说过的那样不送贺知余。 婉婉生病尚未痊癒,她忙着照顾小姑娘,得知贺知余走了,只淡淡应一声,再无旁的反应。 直到下午,李妩把婉婉交给奶娘,梳妆之后带清芷入宫去赴宴。 今日一场宫宴意在为鞑靼使臣接风洗尘。 不管鞑靼的使臣此行究竟是何种目的,礼数总要到位,李妩更盛装赴宴。 她入宫之后先去的凤央宫。 李妩在凤央宫见到陆霜筠和李滢溪。 相比陆霜筠,李滢溪对这些事了解更少一些,心下不禁为李妩忧虑。 鞑靼使臣未到京城以前,她对和亲之事没有太多实感。而今鞑靼使臣当真来了,李滢溪便忍不住想,难道李妩当真要与鞑靼和亲么?那李婉呢?贺大人呢? 但李滢溪没有把这些话问出口。 因为李妩看起来十分的镇静,她的担忧仿佛杞人忧天。 会不会已有应对之策? 李滢溪忆起贺知余当初主张这一场和亲,思及贺知余这些日子住在长公主府,又怀疑贺知余已经叛变了。 然兹事体大,也不是反悔便有用的。 她越想越好奇李妩和贺知余究竟是什么打算。 却在李滢溪有机会一探究竟之前,久未见面的吕雪莹在宫宴上主动找上她。 第42章 答应 「记得当初答应过你。」 宴请鞑靼使臣的宫殿正值热闹不凡之际。 此番跟随鞑靼使臣而来的鞑靼舞姬在殿中翩翩起舞, 合着乐声,献上独具鞑靼特色的表演。 吕雪莹在李滢溪旁边跪坐下来。 她眼角眉梢染着笑意,执壶为李滢溪斟一杯果酒, 看起来心情不错。 李滢溪偏过头看吕雪莹。 吕雪莹笑着,取过一只干净酒杯,为自己也斟一杯酒,这才搁下手中酒壶。 「臣女敬云安郡主一杯, 也恭贺郡主。」 举起那杯果酒,递至李滢溪面前, 吕雪莹微微而笑道。 她笑脸相迎, 李滢溪不至于故意摆脸色, 她没有顺从端起酒杯,只笑说:「雪莹这话,我倒听不明白了。怎得突然来向我敬酒, 又莫名其妙说要恭贺我?」 第90页 吕雪莹一笑,望向鞑靼舞姬道:「自然是恭贺郡主没有遭人算计。」 李滢溪顺着她的目光也朝那些舞姬看去一眼。 算计? 不是第一次从吕雪莹口中听见这个词了。 上次…… 李滢溪记起中秋宫宴,彼时吕雪莹说担心贺大人向她皇姐倒戈,她或许会因此而遭了算计。 现下吕雪莹说恭贺她没有遭人算计。 确实,鞑靼使臣抵达京城,然和亲一事未曾出现任何变故。 只是李滢溪并感受不到任何值得为此庆贺的喜悦。她悄悄朝着李妩的方向瞥过去, 见李妩坦然坐于席间,弯着唇饮着酒,一时垂下眼,更想知道李妩的打算了。 尽管另有心思,李滢溪仍温声与吕雪莹道:「本也无人算计我的。」 吕雪莹反倒微微皱了下眉。 中秋宫宴,找时机对李滢溪说过那些话,她一直在等着李滢溪有所反应。可是, 无论是李妩那个孩子的生辰宴上或别的时候,李滢溪始终什么反应也没有。直到今日仍是如此冷冷淡淡,不以为意。 是那日的话太过隐晦? 但李滢溪不是向她道过谢么?按理……应当是懂了的。 心思转动的吕雪莹兀自饮下一杯果酒。 搁下酒杯,她又笑说:「我也不过是关心郡主,虽说应不必再担心,但到底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郡主倘若遇上难处,无人相助,我愿帮一帮郡主。」 吕雪莹亲密握住李滢溪的手,「但愿贺大人没有真的倒戈,对郡主不利。」 李滢溪垂眼看吕雪莹握住她的手。 听到这里,兼之有中秋宫宴的那一场对话,再迟钝,她也明白过来吕雪莹想要说的是什么。 以及之前外面谣传过李妩欺负她的事…… 在许多人眼中,大约她应当是恨着皇姐,而这些人里有吕雪莹。 这也不奇怪。 她曾经对吕雪莹在李妩那儿受过的挫折对吕雪莹抱有同情,也曾以为两个人志趣相投。 但吕雪莹终究是有所误会。 哪怕以前,她亦从未想过要故意对李妩使坏。 何况单论和亲,李妩至今不曾做过任何设计她、让她去顶替的事情。 她有何难处之说? 不提当真发展成那样,她决计无心去与李妩鹬蚌相争。 和亲乃大事,事关大晋百姓安危,她岂能为一己私念与私利而任性妄为? 愿意帮她…… 李滢溪琢磨着吕雪莹的话,愈认为有些奇怪。 难道吕雪莹厌李妩之深乃至想对她不利? 这样的念头出现在李滢溪的脑海,只她却又不大愿意相信。 「想来不会的。」 李滢溪勉强笑一笑,没有拆穿吕雪莹可能存在的意图。 吕雪莹欲再说,恰逢鞑靼使臣起身与皇帝陛下敬酒,她唯有噤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而殿内众人很快安静下来,听鞑靼使臣的话。 鞑靼人相较于大晋人更为高大健壮。 这位鞑靼使臣更如此,他立在案几旁边,便如一堵墙横在那里。 他向李深举起酒杯朗声笑道:「早听闻大晋嘉和帝英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不愧是能做出与我鞑靼同修共好英明决定之人!望此行,鞑靼与大晋和亲顺利,从此两国安定,共享太平盛世。」 这位鞑靼使臣说的其实是鞑靼语。 不过有人在一旁,负责将他的这番话翻成大晋的官话。 乍一听,这番话似乎也无什么太大问题。可无形之中,是将大晋与鞑靼放在一样的位置上,然而鞑靼相比大晋只是一个小国,前朝时,鞑靼也曾一度沦为附庸。 对于大晋而言,即便鞑靼常年骚扰边境属于忧患,却不意味着认为鞑靼能与大晋平起平坐。 尤其此番鞑靼提出和亲,指明大晋长公主,态度不可谓不嚣张。 贺知余主张和亲不是当真想让李妩去和亲。 李深默许,也一样因未曾觉出鞑靼诚意,想看一看鞑靼耍什么把戏。 此时听着鞑靼使臣之言,琢磨了下他口中那句「共享太平盛世」,李深眸光微沉。他未举杯,也没有顺着鞑靼使臣的话应声,只平静道:「百姓生活安定富足,自是朕身为一国之君的祈盼。」 于是又一番你来我往。 坐于席间的李妩如殿内大多数人那般安静听着李深与鞑靼使臣之间的话。 从这个鞑靼使臣的话语当中,她听出几分狂妄与野心。 而使臣之言,所代表的从来不是他一个人,是整个鞑靼的态度。 但,他们的自信从何而来? 是什么叫鞑靼认为,他们已可以和大晋比肩? 鞑靼使臣说到最后提出狩猎比试,以促进大晋与鞑靼友好。 李深笑着应下,这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招唿着鞑靼众人继续喝酒、观赏歌舞表演。 宴席散,鞑靼使臣被李深命人平安送回驿馆。京城的驿馆与路途之中暂时落脚的驿馆不同,修建得十分富丽堂皇,堪比行宫,鞑靼使臣一行人被安顿在驿馆并谈不上是怠慢,另也拨了宫人侍卫去。 在出宫之前,李妩先去见过自己的皇兄。 是以回到长公主府便有些晚了。 李妩一回府却得知婉婉迟迟不肯休息。这会儿仍醒着。 第91页 她赶去月漪阁,走到花厅外,听见一阵细碎脚步声,随即小姑娘的小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中。 「怎么还不睡?」 两步上前把李婉抱起来,李妩亲亲她脸颊问。 「爹爹不在,娘也不在。」一见到李妩,李婉的委屈便涌上来。 她靠在李妩的肩膀上,吸一吸鼻子。 李妩抬手摸一摸她的小脑袋说:「婉婉先睡觉,睡醒了带你去找爹爹。」 听言李婉却扁扁嘴巴:「爹爹不回来,爹爹不要我。」 「明儿见到人,你问一问他是不是不要你。」 李妩一面说一面抱着李婉进去,又问她,「有没有乖乖吃饭喝药?」 「有的。」李婉软乎乎回。 紧跟在她们身后的奶娘顺势向李妩禀明李婉晚膳吃得半碗素粥,也喝了药。 李妩便夸赞李婉几句,一路把她送回房。 小姑娘被李妩轻轻地放在床榻上,復拉过锦被帮她盖好:「睡吧。」 婉婉缩在被子里,睁着一双大眼睛看李妩,认真同她确认一遍:「睡醒就可以去找爹爹?」 李妩微笑,揉一揉她的脸:「嗯。」 李婉当即紧闭上眼睛。 到底撑到此时已困得厉害,不一会儿,李婉便睡着了。 李妩在床榻旁多守得片刻。 欲起身离开时,发现在李婉枕下有个小盒子,她小心拿出来,瞧见的是贺知余的糖盒。 昨天他餵婉婉喝过药,贺知余便拿糖哄婉婉。 也不知什么时候把糖盒留下的。 看得两眼,李妩又动作很轻把手里的糖盒塞回李婉的枕下。 之后她才从李婉房间出来,也回房休息。 一场宫宴过后,鞑靼使臣一行人被有意无意冷在驿馆。 他们提出的狩猎之事便暂且无下文。 而在贺知余自长公主府搬回宣平侯府后的第二日。 清早,他准备出门办事,却见宣平侯府外停着一辆再眼熟不过的马车,是李妩出行的马车。 贺知余朝那辆马车看过去。 便见车窗的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随即一颗小脑袋朝着外面探一探。 贺知余看见正坐在马车里、探出头来的李婉。 同一刻,李婉也看见他,脸上立刻绽放灿烂的笑容,挥着手、扯着嗓子喊:「爹爹爹爹!」 李婉喊得十分大声。 幸得这个时辰宣平侯府大门外无什么人,引不来行人侧目。 贺知余快步朝长公主府的马车走去。 到得近前,他愈看清楚仰起小脸看他的李婉,也看清楚在马车里的李妩。 「病好了吗?」 贺知余低下头去看李婉,问她。 李婉点一点小脑袋:「好啦,我乖乖喝药。」 贺知余颔首,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若未病癒,李妩不会带她出门。 「婉婉想见你。」 马车里的李妩慢悠悠开口,「我便带她过来见你了。」 她是坐着,而贺知余站在马车旁边。要去看贺知余,她便须得仰头,于是贺知余瞧见一大一小两位眉眼相似的娘子面有笑意,用相同的姿势朝他看过来。那个样子,确实像极了……他们是一家人。 贺知余目光温柔两分。 又听李妩问:「要去白云寺?」 贺知余对她知晓自己今日要去白云寺感到诧异:「殿下怎知我要去何处?」 「许多事,本也有心便不难。」李妩笑一笑,「上来罢。」 贺知余上得马车。 他方才在李妩对面坐下,李婉欢喜扑向他,被李妩制止了动作。 马车徐徐上路,去往京郊的白云寺。 贺知余暗忖间抬眸看李妩,已然明白李妩知道今日是他母亲的忌日,他去白云寺是为祭拜母亲。 只他没有特地提起这件事。 反而李妩主动开口:「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记得当初答应过你,要陪你去祭拜的。」 第43章 簪花 李妩随意把手里的花别在贺知余耳…… 马车去往白云寺。 被李妩抱在怀里的婉婉要来清芷为她做的手鞠, 缠着贺知余陪她一起玩。 一颗五彩斑斓的手鞠在贺知余和李婉手中不停地来来回回。 简直至极的小游戏,李婉依旧玩得十分开心。 李妩更佩服贺知余的耐心。 这种小游戏对她而言太过枯燥乏味,她至多只能陪婉婉片刻时间, 贺知余却陪着玩上一路。 直到抵达白云寺,贺知余才和李婉好声好气约定下次再陪她玩。 小姑娘当即乖乖点头应下,把那个五彩的手鞠收起来。 贺知余事先已与主持大师约定今日祭祀之事。 故而他们到得白云寺,很快有僧人上前, 同贺知余交谈过几句,便走在前面引路, 请他过去一处小佛堂。 李妩这会儿没有跟着贺知余去。 祭拜的过程繁琐, 要听僧人诵经念佛, 对小姑娘不甚合适。 李妩与贺知余暂时分开,带婉婉去逛白云寺。 秋冬之交的白云寺与别处一样,显露出几分萧瑟之意。 寺中不少草木已变得枯黄, 落叶铺满地。 李婉紧紧牵着李妩的手,迈着小短腿,低头看自己踩着一地落叶往前走。虽然与贺知余分开,但这是李婉初次和李妩、贺知余一起出门,又是来这个她从未来过的地方。少时不知愁滋味,也不懂人死灯灭, 在她心里,今日出行有些一家三口一道出门游玩的意味,故而格外兴奋。 第92页 李妩带她从白云寺的前殿逛到后山。 小姑娘一路上坚持自己走,也不央人抱,更不喊累,足见高兴。 白云寺后山种着木芙蓉花。 倒正值开花的季节,或粉或红的硕大花朵在枝头尽情招摇。 李婉瞧见漂亮又好看的花便喜欢, 让李妩将她抱起来,探着身子、伸长手臂努力「辣手摧花」。摘下一朵红色木芙蓉,她拿在手里认真看一看,再认真看一看李妩,笑吟吟把艷丽的花朵别在李妩耳后。 「娘好看。」 小姑娘一面夸一面凑过去在李妩的脸上「啵唧」一口。 李妩微笑同她道谢,李婉又继续探着身子摘下另一朵,交到李妩手里,让李妩帮她也别在耳边。 临走时,不忘多摘一朵晚些拿给贺知余。 回到白云寺的前殿以后,李妩便吩咐清芷去多捐些香油钱。 而她带着婉婉在那株古玉兰下歇息。 自寺庙后院出来的凌越便是在这时发现李妩与李婉的。 他今日来白云寺,是陪他的母亲沈夫人来上香,沈夫人正在厢房听大师讲禅,他觉得无趣,便偷熘出来。 未曾想,会在白云寺偶遇李妩。 凌越却不知李妩乐意不乐意在这里见到他,他犹豫着没有立刻上前。 反而李妩发现他以后,示意他过去。 「殿下。」 快步走上前,到得李妩面前,凌越低声道,又看一眼李婉,微笑一笑说,「小郡主。」 正在摆弄手里那朵木芙蓉的李婉听言,仰头去看凌越。 看得一眼,她低下头,继续玩手里的花。 「我陪母亲来礼佛。」 凌越解释过一句,没有问李妩为何会在这里。 李妩对凌越为什么在白云寺无多少兴趣,这儿又不是长公主府,她来得,旁人自然也来得。 示意凌越过来,是想问他和李滢溪有关的事。 「之前和你提过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抬眼看一看站在她面前的凌越,李妩不拐弯抹角,慢悠悠问道。 凌越念头稍转便明白过来指的是让他哄云安郡主高兴那桩。 但论办得如何…… 凌越惭愧低头说:「我没能将殿下交待的事情办好。」 李妩挑眉,问:「为何?」 凌越本便是个实诚的性子,兼之他至今未完全明白自己把事情办砸的原因,有心让李妩指点一二,便把不小心将李滢溪惹哭的始末仔细交待清楚,连同他后来买下许多的糖送去给李滢溪。 「殿下……我……」 悄悄觑一眼李妩神色,凌越仍低着头,「恕我愚笨,实在不知为何惹得郡主不高兴。」 李妩听罢凌越谈起与李滢溪在戏楼发生的事。 因其中牵扯贺安,她不免记起贺知余从长公主府搬出去的痛快,恍然明白或有这样的一层因由。 至于李滢溪为何不高兴…… 李妩暗道凌越当真像是一根木头,但木头有木头的好。 云安也非有心计的人。 若碰上的是木头,有些事情反而能简单一些。 李妩淡淡说:「因为她不想听你道谢,也不想听你道歉。」 凌越茫然看着她,眼底有疑惑之色。 「但,郡主诚心帮我,是以我想向郡主道谢。未曾想会惹郡主不高兴,是以向郡主道歉。」凌越自我分析道,又问,「为何郡主不想听这些话?」 李妩轻扯嘴角,不解释这些,只问:「你给云安送过糖以后见面了吗?」 「见过……」凌越点点头。 他又将李滢溪救他一回的事情说了。 以及之后他去向李滢溪道谢,那是他们近期最后一次见面。 李妩略一颔首,沉吟中说:「云安最近遇上些麻烦。」 凌越问:「郡主遇上麻烦了?」 「是。」李妩道,「她在为婚事烦恼。」 凌越闻言,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李滢溪也已到得这样的年纪。 李妩将这事告诉他却又不多说别的。 临了,她对凌越道:「你若想要知道云安为何既不想听你道谢,也不想听你道歉,你应当亲自去问她。」 「是……」 凌越应一声,见沈夫人身边的丫鬟来寻他,便与李妩告辞,先一步离开。 从小佛堂出来的贺知余便站在廊下,一直远远看凌越与李妩在说话。 直到凌越离开,他抬脚走向玉兰树下的李妩。 临近晌午,差不多是用斋饭的时辰。 寺庙的僧人们稍作休息,贺知余便也离开小佛堂欲去寻李妩,走到廊下瞧见她,倒不必去别处。 不是玉兰花开的时节。 白云寺中这一株古玉兰应和秋冬之交的季节,枝干逐渐光秃秃。 暖阳便肆无忌惮照在李妩与李婉的脸上。贺知余走近,看见李妩和李婉耳边别着的艷丽木芙蓉。小姑娘发现他,大约之前走得累了,没有和往常那样跑出去迎,只冲他递去手里的木芙蓉,眉眼弯弯甜甜开口道:「爹爹,花花。」 贺知余接过那一朵木芙蓉,对李妩道:「已让人去备斋饭了。」 李妩点点头,抱起原本坐在她大腿上的李婉交给贺知余,而后站起身来。 她抬手摘下耳边别着的那朵花。 「我去上柱香。」李妩一面说一面随意把手里的花别在贺知余耳边。 第93页 贺知余这会儿正抱着婉婉,腾不出手来阻止。 而李妩做完这件事,已越过他们,朝着小佛堂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看见贺知余耳边那朵木芙蓉花,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摸一摸自己耳边的花,忍不住偷笑。贺知余垂眼看一看她,无奈把她放在古玉兰树下坐好,方取下耳边的花,信手挂在李婉的小揪揪上。 两个小揪揪,只一朵花也不够。 贺知余把李婉递给他的另外那朵花也挂在她头顶的小揪揪。 小姑娘看不见「爹爹」在做些什么,唯一感觉自己头顶的小揪揪被拨弄几下,不由揪起小眉头。 贺知余见她拧眉,仔细看一看,微笑评价:「漂亮。」 李婉听见贺知余夸她,扬起小脸:「漂亮?」 「嗯,很漂亮。」贺知余又夸一句。 小姑娘便眉开眼笑。 她点一点头,又晃一晃小脚丫,不吝惜夸奖:「爹爹也漂亮。」 贺知余微微而笑,记起李妩说婉婉想见他,一时温声问:「不是约定好了,吃完糖盒里的糖便能见么?」从长公主府搬出去之前,他和婉婉做了约定,等她每天一颗糖将那个塞满糖果的糖盒掏空,他们还是会见面。在那之前,她要乖乖的,不吵不闹。 提到糖盒,李婉明白贺知余正在同她说什么。 而她…… 小姑娘不辩解,垂下小脑袋,不说话一样透出可怜的意味。 贺知余也并非责怪,然而他最近没办法住在长公主府,总不能天天缠着要来宣平侯府找他。 想一想李婉对他这个「爹爹」的喜爱,贺知余又不忍说些让她难过的话。 「得空会去看你,好吗?」 李婉听言,悄悄抬起小脑袋,眼巴巴说:「要每天看……」 贺知余摇头:「不一定每天有空。」 小姑娘脸颊鼓一鼓,不情不愿道:「好吧。」 贺知余微笑,同她重新商量过这件事,偏头朝小佛堂看一看,见李妩出来,便抱起李婉走过去。 三个人一道去后院厢房用斋饭。 午后,李妩同李婉待在厢房里休息,贺知余则回去小佛堂。 他们在白云寺待到日落时分,方乘马车离开。 马车车辙一路滚过夕阳的余晖回城。 婉婉玩闹几乎一整天,上得马车后不久便在李妩怀里乖巧睡着过去。 却在半途,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他们乘坐的马车骤然急停,以致于马车狠狠颠簸了几下。 动静实在太大,原本在李妩怀里睡着的李婉惊醒过来。 李妩拧眉,听见车夫道:「请殿下恕罪,是有人肆意纵马,险些相撞。」 也在车夫话音落下的同一刻,马车外响起另外一道清丽的、属于小娘子的声音。那人似诚恳赔罪,说:「着急赶路,一时不察,冲撞贵人,请贵人见谅。」 李妩手指挑开马车帘子一角望去。 只见数名小娘子皆坐于马背上,个个戴着面纱,辨不清晰容貌。 然而京城长大的小娘子们向来规矩守礼。 鲜有几个稍肆意跋扈的小娘子也不会认不得长公主府的马车,更不会随随便便招惹她。 李妩目光在这几个身份不明的小娘子身上不紧不慢转一转。 她弯唇,笑着说:「既知冲撞,还不滚开?大晋的狗也知好狗不挡道呢。」 第44章 肆意 李妩手指抚上他胸膛,抬眸看他,…… 李妩虽在笑, 但话说得颇不客气。 尤其言语之间她似乎怀疑这些小娘子的身份。 因而李妩这般话语落在那些小娘子耳中,便十分不中听了。 她的话也招来愤怒的目光。 「你是什么人,竟这般放肆?!」 有小娘子娇喝一声, 质问,「难道普通老百姓便应当被这样对待?」 又有骑马在最前面的那位小娘子偏头呵斥让这人噤声。 出声的小娘子愤愤不满却听从命令一般住口。 「抱歉,我们这便让开。」 为首的小娘子态度始终表现得和善,温声与李妩说着, 驱使身下大马让到一旁,以便马车通行。 李妩没有多言, 收回手, 放下马车帘子。 车夫也当即赶着马车重新上路。 长公主府的马车很快越过这些骑马的小娘子继续往城里赶。 这些小娘子却直到马车走远也没有继续赶路。 她们久久停留在原地, 起初一直沉默看着马车走远了,后来便有小娘子的声音响起。这一次,她说的是鞑靼语:「公主, 大晋这个长公主,是不是发现我们的身份了?我们现下怎么办?」 过得片刻,有另一道声音不疾不徐用鞑靼语回:「只是在试探我们而已。」 「确实比想得更聪明,不过这样才有意思。」 她仿佛兴味十足。 藏在面纱下的嘴角翘了翘,又说:「我倒也想看一看,究竟鹿死谁手。」 另一边, 乘马车走远的李妩忙着哄被吵醒却仍睡眼惺忪、一脸迷煳的李婉多睡上一会。 贺知余则同她保持着当着婉婉的面不聊正经事的默契。 李妩方才话里的意思贺知余听得分明。这些尚无证据直接下定论是否有意冲撞的小娘子们,在李妩眼里,却是她们有意为之,且她怀疑她们身份。她也不吝惜表露自己的怀疑,是以特地提起大晋。 第94页 如若要说是否蹊跷,在贺知余眼里一样蹊跷。 长公主府的马车不怎么难认,即便不认得, 光瞧见这马车华贵,也能猜出马车里的人身份尊贵。 但—— 倘若她们是沖李妩来的,又是何意? 贺知余记起之前在李妩书房里,他们两人有过的关于鞑靼那位所谓三皇子的推断,以及前几日贺安招待的身份不明的小娘子。他未曾见过,无法确认贺安身边的人与今日这些人是否身份一致。 假如当真是这么一回事,这位事实上的鞑靼三公主,会否太过嚣张? 何来的底气? 不过,如此却又与鞑靼提出和亲、指明李妩似对上了。 抑或……这人的目标的确是李妩? 贺知余心底生出种种疑问。他暗中反覆梳理目下所知与鞑靼有关的消息,面上维持一份镇静,只在李妩让车夫先去宣平侯府时,开口让车夫直接回去长公主府。 回到长公主府后,贺知余同李妩一道从马车上下来,随她入内。 待他们一道回了月漪阁,把婉婉交给奶娘,贺知余復跟在李妩的身后进去了她的房间。 「殿下认为方才的那些人是冲着殿下来的?」 迈步入里间,跟在李妩身后的贺知余已出声问,「也认为他们不是大晋人?若如此,为何他们会盯上殿下?」 贺知余相信李妩做出这种判断定有她的理由。 但他不确定那些理由究竟是什么。 李妩侧眸看一眼贺知余,轻笑道:「贺大人如今是越来越随便了。」 「我的闺房,贺大人便这样肆意出入?」 贺知余沉默。 他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想着房间并无旁人,索性退出去,停留那道珠帘附近,又温声说:「这些人的举动确实蹊跷,值得留意,可若她们实则是鞑靼人,行径未免高调,有如唯恐不被注意。」 李妩坐到梳妆檯前,一一取下鬓髮间的首饰。 「贺大人要留宿我府上?」 贺知余本欲诱着李妩透露想法。 然她答非所问,只说几句与那些无关的话,迫使贺知余缓缓道出心底猜测。 「殿下想查清的那桩案子,是与鞑靼有关?」 贺知余仍远远隔着珠帘与李妩说话,他看不见李妩此刻的表情。 没有得到半句回应,他依旧道:「殿下在边关的数年时间,是不是暗中查探过?或许那位所谓的鞑靼三皇子,便是在那时注意到殿下,而此番提出和亲也与此有关。那些小娘子若是鞑靼人,今日之举似高调张扬,或存试探与挑衅之意,是冲着殿下来的。」 李妩取下耳饰收进妆奁里。 她慢悠悠起身,从里间走出来,走到贺知余面前:「还有呢?」 贺知余静默中与李妩对视半晌。 还有什么?自是想知道她真正的计划、她真正的打算。 她似乎想过从吕家入手查,可又不急于此事。 是在等着吕家露马脚? 「怎么不说了?」 李妩笑一笑,「我在等贺大人的高见。」 「微臣也在等殿下的解释。」默一默,贺知余缓缓道,「住在长公主府的时日虽不长,但与婉婉相处过一些日子,微臣也认为婉婉十分可爱,希望她能平安健康长大,而婉婉全心全意依赖殿下。」 「哪怕为婉婉着想,微臣也不希望殿下有任何意外。」 「故而对这些事难以袖手旁观。」 贺知余口中虽然这样对李妩说,但追根究底无疑是出于对她的关心。 李妩也明白贺知余的意思。 只听罢贺知余的话,立在他面前的李妩眼眸微眯,嗤笑一声凉凉道:「贺知余,差不多得了。」 「想一想你刚才提的那些,你能帮我什么?」 贺知余说:「端看殿下希望我做什么。」 「已经做得很好了。」李妩手指抚上他胸膛,抬眸看他,笑容暧昧,「我是说,贺大人伺候人伺候得不错。」 贺知余也看着李妩。 他抬手,握住她搭在他胸前的手,一点一点收紧手指,紧攥在掌心。 「回去罢。」 李妩抽回手来,越过贺知余,平静地吩咐清芷服侍她沐浴。 …… 凌越陪沈夫人离开白云寺要稍早些。 马车穿过长街往凌家去时,未至夕阳西斜时分,市集也正热闹。 百无聊赖坐在马车里的凌越掀开帘子一角朝街边望去。 不期然的举动,却令他不经意瞧见恰巧从一间商铺里走出来的李滢溪,而在李滢溪身边跟着一位年轻的郎君。 凌越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 定睛一看,发现果真是李滢溪,旁边那位年轻郎君,他也认得。 李妩在白云寺同他说过的一些话悄然浮现在脑海。凌越记起李妩提及李滢溪近来为婚事所扰,他当时不曾追问更多细节,心下却大致明白,应是皇后娘娘在操心云安郡主的仪宾人选。毕竟……云安郡主如今也是能出嫁的年纪了。 但与云安郡主在一起的那位郎君…… 凌越皱皱眉,发愣过几息时间,马车已又走出去一段路,他回过神立刻喊车夫停一停。 「母亲,我想起有急事要办。」 一面从马车上下去,凌越一面匆匆对沈夫人含煳解释。 第95页 「您先行回府,我晚些办完事便回去。」 话音落下,人也犹似一熘烟不见踪影,沈夫人根本来不及多问。 朝大街上看得几眼,没寻见凌越,无奈轻嘆,沈夫人倒没有派人去追或强行抓人。她让凌越的贴身小厮去找,盯住照顾好凌越,便如凌越所说先行回去了。 凌越全然凭藉一股冲动自马车下来,想着去找李滢溪。 待在一间玉石铺子寻见人,他意识到自己冲动,反而侷促起来。 李滢溪瞥见走进铺子里来的凌越,挑了下眉。 旁边的郎君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在瞧见凌越以后,倒主动上前寒暄问好。 郎君姓董名广,长相斯文,乍一看也有几分仪表堂堂意味。 是陆霜筠拿给李滢溪的那些画像里其中一个,且是李妩悄声告诉她养着外室的那一个。 李滢溪主动与陆霜筠提出来想要与这个董广见上一面。 之前她命人暗中查探过一番,确认董广如她皇姐所说养着外室。 见面也不为别的。 是她好奇董广究竟抱着什么心思做这样的事。 李滢溪知道自己提出见面以后这件事会被安排得妥当。 与此同时,她也相信董广明白他们的见面,多少是有些不一样的深意的。 是以难免她在想,如若那位被董广养在外面的小娘子乃因身份问题不被董家接受,被迫如此,而董广其实一心对待那位小娘子,或叫人可以理解。可,直到这会儿,董广有许多机会,却不曾向她坦白,不曾提过他有心上人,甚至对与她出游这件事表现得热忱殷勤。 李滢溪慢慢觉出一种噁心。 她正想法子把董广打发了的时候,遇到凌越。 下意识的李滢溪拿凌越和董广比较一番。 尽管凌越有些蠢笨憨直,但他对待她皇姐的那片真心却无可挑剔,相比之下,董广这样的人,虚伪无比。 赏玩着掌柜的展示出来的一件件玉器,李滢溪耐心等董广与凌越寒暄结束。当凌越上前来与她问好时,她放下手里的玉镯子,对凌越道:「上次买的糖是哪间铺子的?来帮我引个路。」又对董广说,「董公子,我有别的事,你先回罢。」 董广怔一怔。 李滢溪让掌柜的把玉镯子包了,留大宫女付钱,便先一步离开。 凌越便同董gg辞,去追李滢溪。 追上她,凌越明知故问:「郡主和董公子怎会走在一处?」 李滢溪却问:「你晓得他养着外室吗?」 凌越愣住,又听李滢溪徐徐说,「明明养着外室,在我面前半个字不提,向我献着殷勤。」 「因为我是云安郡主,因为做我的夫君便会是仪宾。」 「从前不觉得,现下突然发现……真讨厌。」 第45章 柿子 李滢溪和凌越。 李滢溪心里有些沮丧。 见过董广, 又想起许许多多事后,她迟钝发觉想找到一个值得共度一生的人其实异常艰难。 寻常的情况下,小娘子若遇上一个董广那样的夫君, 便或耽误半生。 她模模煳煳有些能理解李妩了。 凌越依从李滢溪的话,引她去糖果铺子。 听着她口中谈及董广所作所为,也发觉她眉眼难掩的低落之色。 「但不是郡主的错。」凌越不经意的语气道,「那些人觊觎郡主的身份、地位或美貌, 唯一能说明的是那些人居心叵测、心术不正,如何谈得上郡主的问题?」 李滢溪看一眼凌越, 淡淡一笑。 沉默几息时间, 她声音低低道:「只是羡慕皇姐, 能被真心诚意的喜欢。」 「有你这样的。」 「同样有贺大人那样的。」 凌越闻言却一愣。 他变得不知如何安慰李滢溪,唯有安安静静陪她去买糖吃。 只是买得许多糖也不见李滢溪神色缓和。 凌越便记起白天在白云寺遇到李妩时,李妩问起过的哄李滢溪开心的事。 之前不但没做成, 还惹得她不高兴。 今日她又心情低落沮丧,凌越认为自己不能又什么也不做。 何况,看李滢溪为着那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不高兴,凌越认为其实颇不值得。同李滢溪从糖果铺子出来后,看一看天色,尚不算晚, 凌越问:「郡主着急回宫吗?」在李滢溪看过来的一刻,他说,「如若不着急,要不要一起去一个地方?」 凌越徵询李滢溪的意见。 李滢溪不置可否,问他:「要去何处?」 「离这里不远,步行过去至多一刻钟时间。」凌越说,「郡主同去吗?」 李滢溪好奇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点点头:「好啊。」 凌越便一笑,又一次走在前面为李滢溪引路。 且确实像他坦白过的那样,那个地方离长街不远,他们走得不算慢,没花费一刻钟便到了。 只是—— 李滢溪仰头去看面前一堵墙,继而偏过头去看凌越:「这是哪儿?」 凌越却反问:「郡主可瞧见那棵柿子树了?」 李滢溪朝墙内再次望过去。 他们虽然被挡在院墙外,但可以轻易瞧见里面的一颗高大柿子树,树梢枝头挂着红彤彤的果子。 「这棵柿子树结的果子格外甜。」 凌越笑着,挽起衣袖,整理下衣摆,摩拳擦掌,一副预备翻墙进去的架势。 第96页 李滢溪一时犯懵。 当听见凌越告诉他待会儿他翻墙进去,再去找木梯来方便她翻墙,李滢溪变得更懵了。 「为何要翻墙进去?」 「不能从大门走?翻墙进去被主人家发现了怎么办?」 李滢溪连问几句,最后道,「这般行径,和做贼岂不是没有区别?」 「我是云安郡主……怎么能……」 话未说罢,感觉宽大的手掌揉一揉她的髮鬓。 李滢溪微微一怔,听见凌越说:「没关系,若叫主人家发现,我会保护郡主,让郡主先走的。」 凌越手上没用太多的力气。 然对于李滢溪而言,他手指划过髮丝的触感异常清晰。 这也是极为少见与旁人有过的亲密。 李滢溪耳根滚烫,想发作,凌越早已收回手,她唯有轻咬了下嘴唇,不自然抬手理一理颊边散落的碎发。 浑无所觉的凌越已经开始翻墙。 他似无比娴熟,身形灵巧、轻松翻上墙头,坐在上面沖李滢溪得意一笑。 「郡主,稍等。」 李滢溪根本来不及回答,凌越已从院墙上直接跳下去。 隔着一堵墙也听得见他落在地上的沉闷声响。 李滢溪扑哧一笑,怀疑凌越摔了跤,又想他果真笨得厉害,又想他会不会不小心受伤。 但院墙里没有传出凌越的求助。 略等一等,听见脚步声远去,李滢溪知道他应该无碍,便守在外面。 自小被母妃教导要淑女文静的李滢溪从未曾做过这样的事。她心下纠结,认为翻墙偷别人院子里的摘柿子不对,当拒绝凌越,却隐隐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李滢溪在墙根下来回踱步。 一会儿想待会凌越出现,得让他赶紧出来,一会儿心跳如鼓,不敢去深想内心深处的叛逆情愫。 偏此时此刻,她忘记去想凌越为何清楚那棵柿子树的果子香甜。 也忘记去想凌越怎么会晓得要去何处搬木梯。 凌越很快搬来张木梯。 他如之前那样,先爬上墙头,将木梯送到院墙外,继而从墙头上下来,帮忙把木梯摆放好。 李滢溪纠结中皱着眉在一旁说:「凌越,要不然算了……」 「我身为郡主,不该做这样有失体面和规矩的事情。」 凌越没有和李滢溪辩论该不该做。 他把木梯摆放好以后,先沿着木梯爬过一回,确认无碍,才坐在墙头沖李滢溪伸出手。 「郡主相信我一回。」 「那棵柿子当真格外甜,只要不被发现,我们便不会有事的。」 顿一顿,凌越故意道:「郡主这便不敢了?」 「谁说我不敢?」被激将的李滢溪轻哼一声,鼓着脸颊一手扶木梯一手轻拎裙摆,踩着木梯上到墙头上。 凌越伸手扶她一把,待她在墙头稳住身形又去把木梯换到院墙里侧。 摆弄好木梯,凌越跳下去,再伸出手扶着李滢溪下来。 两个人便进得院墙内。 木梯暂留在墙边,李滢溪的大宫女和侍卫同样被留在外面。 李滢溪整理下仪容才跟着凌越小心翼翼朝柿子树走去。进来以后又发现院子里空荡荡无半个人影,她觑着凌越背影,左右四顾,始终没捕捉到任何的异动。 柿子树离得不远。 不等李滢溪开口说话,他们已经走到树底下。 「郡主会爬树吗?」凌越抬头看一眼枝头挂着的累累柿子,随口问。 李滢溪哼笑道:「不会。」 凌越又说:「那郡主在这儿稍等。」 李滢溪本以为凌越要去别处,譬如把木梯搬来,他却重新捋起袖子,沿着树干,敏捷爬上了树。 一个接一个的柿子被正在树上的凌越往下扔。 树下的李滢溪被迫一个个去接,生怕从自己手中熘走,砸在地上砸坏了。 不但要接柿子,还要留心周围动静。 做贼心虚,做贼心虚,李滢溪这会儿的心情全然是这么几个字。 转眼树下堆起一小堆的柿子。 提心弔胆的李滢溪忙示意凌越够了,让他从树上下来。 而直到此时,依旧不见半个人影、听不到任何动静,当凌越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李滢溪后知后觉意识到其中的怪异。她问凌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凌越大喇喇靠着树干坐在柿子树下:「小时候每逢秋天遇上不高兴的事情,我便会翻墙进来摘柿子吃。」他伸手从那堆柿子里取过一个,动作小心掰开避免汁水留出来,递给李滢溪,「郡主尝一尝?」 李滢溪扯过凌越一片衣摆,在他旁边也坐下。 她接过那个柿子,认真品尝一口,双眼一亮惊喜道:「好甜!」 凌越笑,伸手又取个柿子。 李滢溪慢条斯理吃着,动作忽然一顿,扭头去看身边的人:「你小时候便知道这个地方?」 「是不是……」 她微拧了眉,「你是不是认识主人家?」 李滢溪终于反应过来凌越搬来木梯的速度极快,不是熟悉木梯放在何处,不可能那么迅速。她举着才吃了一半的柿子拧眉思索着,越想越怀疑自己被凌越戏耍。 却未待她质问凌越,远处蓦地响起一声洪亮呵斥:「什么人在那里?!」 第97页 李滢溪一愣,先一步回神的凌越立刻拽着她起身,似要带她在那个人赶过来之前逃走。 脑袋嗡嗡作响又一片空白的李滢溪不得不任由凌越拽着她落荒而逃。 丢脸的情绪剎那涌上来,她涨红着一张脸,不敢回头去看,更恨没有地缝可钻可藏,后悔陪着凌越胡闹。 发现他们的那人穷追不捨。 当凌越拽着李滢溪跑到墙边时,那人追上来,对着凌越背影喝道:「凌越,你像不像话!」 那一道声音离得极近。 李滢溪心知以她的本事根本没有办法逃出去。 挣脱凌越拽住她手臂的手掌,认为不能继续逃的李滢溪迳自转过身。 她深深埋下头,结结巴巴:「抱、抱歉……」 凌越转身去看李滢溪。 望见她此刻涨红的一张脸,连同耳朵、脖颈皆一片粉色,心虚的模样可爱至极,不由无声一笑。 「学生见过程夫子。」 凌越上前两步,挡在李滢溪的面前,冲来追他们的人行礼问好。 夫子?原本心虚紧张至极的李滢溪听见凌越的话,近乎呆愣在原地。 她抬眸去看凌越,深吸一气,终按捺不住,抬脚踹他。 李滢溪云安郡主的身份没有暴露。 但和凌越一样,乖乖站着墙边,挨了那位夫子狠狠的一顿训斥。 凌越带李滢溪来的这个地方实则是书院。幼时的凌越在这里读过很久的书,他小时候比而今调皮许多,最喜上蹿下跳,没有个消停,不免被书院夫子格外关照。 李滢溪太久没有挨过训,几乎忘记被训斥是何种感觉。 今日「得幸」重温,她发现自己从前诸多的幼稚想法实在当得上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 最可气的是凌越。 既为书院,且他认得书院夫子,他们分明可以从正门进来,偏他…… 离开时自不可能如进来时一样。李滢溪气唿唿走出书院大门,回头看一眼书院匾额,视线往下,触及跟在身后的凌越的脸,她瞪一瞪他,继续气唿唿地往前走。 凌越双手抱着拿油纸包好的柿子紧跟她身后。 大宫女和侍卫已在书院大门外候着,马车也已在外面候着。 凌越送李滢溪上马车。 那一兜子柿子被交到大宫女手中。 「郡主别不高兴了。」 他站在马车外,伸手掀开帘子的一角,对坐在马车里的李滢溪微微一笑。 「董家公子于郡主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郡主若将情绪浪费在他身上,未免太过高看他,况且,以郡主的良善可爱,他日定能够遇到琴瑟和鸣的仪宾。」 鼓励的话说罢,凌越退开两步放下马车帘子。 李滢溪将他字字句句听在耳中,但心底仍有不满,故意不看他,当他放下帘子,不满愈增。 却不妨帘子又一次被掀开。 正当望着马车车窗方向的李滢溪猝不及防望见凌越的笑脸。 她被凌越脸上的笑晃了晃眼睛。 耳边听见凌越说:「本想让郡主开心,却似适得其反,但一样希望郡主开开心心,没有烦恼。」 李滢溪脸颊滚烫。 她没看凌越,然马车里光线微黯,是帘子重新被放下。 话真多。 压下心底莫名的雀跃,李滢溪不满小声嘀咕。 第46章 配合 李妩微笑,「不过需要贺大人配合…… 回宫的路上, 李滢溪一直想着在书院的事,嘴角一直翘着。 这可谓她这些年做过最大胆、最有失身份的事了,尽管分明凌越故意吓唬她, 隐瞒她真实情况。 眼前不停晃过凌越的身影。 他翻墙时动作利落,坐在墙头朝她伸出手扶她时的体贴,被抓包后迅速挡在她身前…… 便又想起他信誓旦旦说会保护她。 李滢溪轻哼一声,暗骂骗子, 伸手轻戳放在小几上的一颗红彤彤的柿子。 但那种紧张与刺激的感觉依然在她心底激盪起一阵阵小小浪潮。 她忘记董广,忘记愁闷, 也忘记挑选仪宾带来的烦恼。 直至回到皇宫。 李滢溪沐浴之后从浴间出来不一会儿, 陆霜筠过来了寻她。 今日李滢溪去见过董广, 陆霜筠对此事颇为关心,是以亲自走一趟。原本李妩与陆霜筠提过几句后,陆霜筠想着若李滢溪有别的想法, 便依李妩所说暂且搁下相看仪宾的事情……只见董广一面是李滢溪提出来的,故而没有阻拦。 李滢溪在瞧见陆霜筠时也记起自己原本出宫是为什么。 她明白皇嫂是关心进展才过来的。 「皇嫂如今正当是要保重身体的时候,有什么事,等我过去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李滢溪拉着陆霜筠一道在罗汉床上坐下来,不无嗔怪开口。 「虽说是有身孕, 但哪里就连你这儿都不能走动了?」 陆霜筠微笑,不动声色观察李滢溪脸色,又问,「见到那位董公子了吗?」 李滢溪颔首:「见到了。」 陆霜筠又笑一笑问:「云安可有什么想法?」 抬眼去看陆霜筠,李滢溪咬唇,低下头沉默半晌,摇摇头低声说:「皇嫂, 抱歉,我……」话未说罢,感觉到陆霜筠伸手轻抚她髮鬓,动作温柔带着安抚之意。 第98页 「不管何种想法都不必抱歉。」 陆霜筠柔声对李滢溪说,「不喜便是不喜,本也是去见一见,没有非要求个结果的意思。」 李滢溪身形一滞。 陆霜筠转而握住她的手鼓励般道:「没关系的,没有人怪你。」 李滢溪僵硬的双肩慢慢放松下来。 她抬头去看陆霜筠,微微一笑颔首道:「多谢皇嫂。」 陆霜筠便笑:「看来结果大约不怎么好了。」 李滢溪声音低下去两分,坦白:「皇嫂,见面之前,我偷偷派人去调查过董家这位少爷。」 她没有「供」出李妩。 把私下查探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其实,我不是觉得他不错才要同他见面的。」李滢溪悄悄别开眼,「是因为查出他养了个外室,有些好奇,才想见他一面,想知道他见到我会怎么做。」 「他同我见面,定晓得与仪宾之事有关,可他养着外室呢……我想过,若他主动同我说起那位小娘子、告诉我他已有心上人,只是迫于无奈,目下不能把那位小娘子迎娶过门,倒也是个可敬的。」 「但他从始至终什么也没有说,对待我温柔体贴、斯文有礼。」 「想起那位小娘子,便有些难过。」 陆霜筠提前把过关不假,但未令人这般深入去查探过。 从李滢溪口中得知董广养外室一事,她吃惊之余,更为自己的疏忽歉疚。 「云安……」 陆霜筠出声,李滢溪看她。 望见她眼中歉疚,李滢溪起身绕到陆霜筠身边坐下来,伸手去抱她:「皇嫂,见过这位董公子以后,我认真想一想,觉得相看仪宾的事或不必着急。不怕皇嫂笑话,我觉得自己如今还小呢,皇嫂让我在宫里再多赖上两年可好?」 李滢溪极少在陆霜筠面前流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憨模样。 此时见她撒起娇,陆霜筠不忍笑道:「自也没有什么不可的,若遇上合适的,不多赖这两年一样可以。」 李滢溪面上一红。 眼前、脑海不觉又浮现那一道身影,她一怔,忙道:「才没有那样的人。」 陆霜筠见李滢溪脸颊通红,倒想起李妩的话。 也不拆穿戳破,陆霜筠微笑抬手轻拍两下李滢溪后背,之后略坐得片刻便回凤央宫了。 带回来的柿子味道好。 李滢溪原想分些让陆霜筠带回去,可想着不知如何解释柿子的由来又作罢。 且不知是否晚膳吃得许多个柿子的缘故。 夜里,李滢溪梦见自己回到白天凌越带她去的那一间书院。 她独自在庭院里穿梭,莫名走回那棵柿子树下,听见树上的动静,仰头看见凌越正忙着摘柿子。 满树的柿子皆被凌越摘个精光。 一个个柿子在树下堆成小山,她和凌越坐在树下吃柿子,无人打扰。 他们吃柿子吃了很久很久。 当她抱怨吃撑的时候,凌越那张脸忽然间凑到她面前。 越来越近,越来越…… 李滢溪从梦中惊醒,勐然坐起身。 惊惶又茫然看清楚四周景象,缓缓反应过来,那些场景只不过是梦,而自己正在宫里。 回过神的李滢溪动作僵硬抱着锦被躺回床榻。 在大宫女声音响起的一刻,她沉默扯过锦被蒙住脑袋,手握成拳,抵在胸口的位置。 咚、咚咚、咚咚咚。 胸腔里的一颗心脏持续剧烈跳动着。 李滢溪却怕梦中场景再一次出现,安静躲在锦被下,迟迟不敢闭眼。 …… 贺知余回到宣平侯府后,却未在贺安身上发现太多的异样。 他又派人到贺安常去的烟柳之地小心查探,看他是否暗中与什么人有往来。 贺安有问题。 这一点,贺知余可以确认,而那个暗地里的人显然有戒备,把自己的踪迹隐藏得很好。 此前与贺安一道出现在相思楼的小娘子也没有再与贺安一起出行过。 想确认她们是否恰巧为那几个骑马的小娘子缺少时机。 而鞑靼使臣们始终被冷落在驿馆。 这帮人却也算沉得住气,安安分分没有闹事。 如是过得数日,李深在宫宴上承诺过的狩猎比试一事得以兑现。 围猎之地便选在水肥草美、飞禽走兽不知凡几的南苑。 南苑乃皇家园林。 地处京城南面的城郊外,骑马过去只消半个时辰,天亮出发,在太阳高悬时便差不多到了。 李妩也过来了凑热闹。 但狩猎比试自然轮不到她上场,亦轮不到贺知余这个不擅武的大理寺少卿。 当狩猎比试开始以后,李妩策马疾驰入得山林,贺知余骑马紧随其后,一直跟随至山林深处也未被落下。纵使秋风萧瑟,南苑风光依旧甚好,远眺群山绵延,耳边虫鸣鸟叫声声不休,马蹄声时而惊动林间的动物飞蹿着躲躲藏藏。 又往前骑马过片刻渐渐听见有水声传来。 待靠近,穿过一片草木,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幽深峡谷中嵌着一道银白瀑布。 日光照在飞流直下的水流上,闪烁金灿灿的光,水花四溅,在谷底的溪流激盪出层层涟漪。 贺知余虽非初次来南苑,但从前不知南苑竟有这样的地方。 第99页 反观李妩,轻车熟路,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 贺知余念头转动,李妩已翻身下马。 侍卫上前牵过她骑的枣红大马,她回头看一眼正从马背上下来的贺知余,笑道:「贺大人,去抓鱼啊。」 来这儿抓鱼? 贺知余抬眼去看李妩,想分辨一下李妩的神色,她却转身走向溪流。 溪水清澈见底,确能看见水中一尾尾鱼儿在肆意游动。 贺知余拧眉研究过半晌,正考虑要怎么抓鱼的时候,李妩已经吩咐随行的侍卫们动手。 「不敢让贺大人做这种粗活。」 李妩拽住贺知余手臂,带他离开溪边,在一株红叶似火的枫树下坐下来。 他们离侍卫们有些远。 四周没有遮蔽,周遭情况一览无余,聊什么也无须担心会被听了去。 「贺大人最近可有什么收穫?」李妩指尖转动着一片新摘的枫叶,不疾不徐询问贺知余道。 贺知余偏头看着她问:「殿下指什么?」 李妩说:「搬回宣平侯府其中的一个原因不是与贺安有关么?」 「贺大人便没有查出些东西来?」 乍听李妩提起贺安,贺知余微怔,随即明白大概她晓得一些与贺安有关的事。毕竟此前贺安在相思楼的动静不小,而他们去白云寺那日,又遇见那几个奇怪的小娘子。李妩对她们有所怀疑,不会不派人去查,但她是查到什么了? 「殿下查到了什么?」 没有拐弯抹角,贺知余直接问。 「快了。」李妩微笑,转过脸与贺知余对视着,「不过需要贺大人配合。」 贺知余问:「怎么配合?」 李妩轻唔一声答:「离开南苑后,来一趟长公主府。」 「好。」贺知余爽快应下李妩的话。 只是这个时候,贺知余以为李妩让他去长公主府是商量对策的意思。 在南苑期间李妩不再提这些,他更不曾往别处想。 他们在这处瀑布峡谷停留许久。 李妩早有筹谋命人准备烤鱼用的香料,他们便烤鱼吃,又在附近猎了点儿野兔和山鸡,摘了些新鲜果子。 狩猎比试的结果,对李妩和贺知余而言不存在多少的悬念。 这儿归根结底是大晋,自不会给鞑靼赢的机会,否则大晋颜面何存? 离开南苑时,李妩也分到些战利品。 贺知余如同答应她的那般,随她去长公主府。 李妩却没有带他去月漪阁。 他们过来揽月阁,但不似过去在揽月阁的顶层喝酒,李妩停留在一楼,没有往上走的意思。 除此之外,贺知余在一楼看见有两名侍卫看守着其中一个房间。 此时的他终于发觉自己意会错了李妩的意思。 李妩面上一片淡定,自袖中摸出个小瓷瓶,从中倒出两粒黑色的药丸,自顾自将其中一粒吞下,另一粒则递到贺知余嘴边。她低声开口,声音变得异常嘶哑,与平常声音全然不同:「把这个吃了,便不用担心待会儿被认出来。」 贺知余深深皱眉,张嘴吃下那一粒药丸。 再出声,与李妩一样变了声音,全然听不出他原本的声音。 李妩说不用担心被认出来。 这意味着他们要去见人,要见的人认得他们的身份,或者至少认得他身份。 以及在南苑,李妩问起贺安又道快要查到什么,但须得他配合。 贺知余略一分析,脑海里浮现一个人的名字。 直到此时才知李妩所谓的配合是怎么个配合的法子,所谓「快了」又是怎么个「快了」的说法。 她……八成把贺安给捋到这儿来了。 待李妩令侍卫推开门,贺知余随她进去这个被布置得异常幽暗的房间,看见那个被绑在柱子上,蒙住眼睛、堵住嘴巴和耳朵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推测无误。 柱子上绑着的人,是贺安。 第47章 逼问 她双手托腮,凑近去看贺知余,「…… 发现自己被人绑了后, 贺安简直气炸了。 他不知道什么人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他压不住心里一团火。 太憋屈了。 回想起来今日遭遇的事情,贺安唯一的感受就是憋屈。 他记得自己被人拿大木棍偷袭敲晕过去。 第一次醒来的时候, 虽然被蒙住眼睛、堵住嘴巴、捆住手和脚,但他判断得出来,他在一辆马车上。那辆马车不知道是要带他去什么地方,而在他试图挣扎反抗的时候, 他又一次被人敲晕了。 第二次醒来依然在马车上。 直到第三次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不在马车上而是被绑在柱子上。 且头疼欲裂。 被敲晕一次又一次以后, 他脑袋像根本不是他的, 整个人晕晕乎乎。 被绑住四肢没有办法挣扎逃跑。 被蒙住眼睛, 什么也看不见,被堵住嘴,没办法骂人。 连耳朵也被堵上。 这么怕他还绑他做什么?! 贺安很生气。 他好歹是堂堂宣平侯府的少爷, 竟然敢绑他,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忍着后脑勺一阵阵的疼,贺安把绑他的人咒骂一遍又一遍。直到嘴里塞着的布团骤然被取走,他一怔,随即立刻扯着干渴的嗓子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人居然敢绑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看你是活腻……咳咳咳……」骂得太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被迫停下骂人, 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100页 贺安看不见,不知道自己真正想骂的李妩究竟在哪里。 他扬着脸对着贺知余狠骂一通。 李妩看着贺安这会儿骂人跟看猴戏的心态差不多,听他嘴巴里的狂妄之言也和听笑话一样。 尤其见他沖贺知余发泄,险些忍不住笑。 贺知余此前搬回宣平侯府的原因之一,在于发现贺安的不对劲。 知晓此事以后,李妩也在等贺知余有所收穫。 但亦显而易见的是,这些日子, 贺知余并没有在贺安身上查出太多有用的线索与消息。 她便觉得这么个法子太慢。 贺安这样的除去宣平侯府的二少爷这层身份外,可谓一无是处的人,恐怕能被用来当颗棋子也是因为沾着贺知余。一旦贺安暴露,往贺知余身上泼些脏水太容易。即使贺知余躲过去,一旦宣平侯府牵扯其中,也足够他焦头烂额。 当然真正的矛头不在贺知余,而在她的皇兄。 谁让贺知余得她的皇兄重用呢? 留心贺安动向,最终目的无非从他身上发现一些线索。 把人绑来审问一番也一样可以得到线索。 换作其他人或不能如此的粗暴。 可贺安这样的软骨头,用这种法子反而简单直接,能省不少的精力。 她这会儿又不是查案。 无须等着确凿的证据摆到面前再来行动,也不担心招是非——这么丢脸的事,贺安会往外说吗? 贺安曾被凌越和李滢溪撞见调戏小花旦。 以他的德性,那次定也非初次做欺男霸女的事,李妩这些日子安排人去查。 果然查到些把柄。 据说有位小娘子为贺安殉情了。 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那户人家也无人报案,是否当真为殉情无从得知。 不过总归有那么一桩恩怨。 李妩慢悠悠笑看一眼替她挨骂的贺知余。 她一面上前两步一面自袖中摸出一把锋利匕首,刀锋寒光闪过,刀刃便轻抵在贺安脖颈处。 「贺安,不如我们来赌一把,看看到底是谁活腻了?」李妩用已经伪装过的嘶哑声音说出威胁之语,她语气不紧不慢,一句话落在贺安耳中,配合颈间冰冷匕首,令他剎那感受到死亡的逼近。 躲不开那把匕首的贺安身子勐然抖一抖。 骂人时的狂妄消失不见,他结巴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自是来找你算帐的人。」 李妩慢悠悠说着,刀刃却逼近贺安一寸,「你自己做过的事不记得了?」 贺安身子又哆嗦了下。 对方明知他身份且拿着匕首,怕是真的想要取他性命。 「你、你敢杀我?!」贺安战战兢兢但更想保命,便道,「你知道我是宣平侯府的二少爷,我出事,你以为你逃得了吗?杀人偿命!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重要吗?」李妩反问,又笑,「反正我只要你下去陪我姐姐,只要你死了就够了。」 贺安听这人提起「姐姐」且说让他下去作陪,脑海里渐渐想起旧事。 多年以前确有过一位小娘子…… 那个小娘子,他隐约记得有一位弟弟,难道找上他的是那个小娘子的弟弟? 这人想要让他一命偿一命? 「不是我害的。」 后背冷汗涔涔,贺安费力辩解道,「是她自己想不开……」 「可是她因你而死。」 李妩换作冷冰冰的语气,似质问他,「你却过得逍遥,前些日子携一群漂亮的小娘子出游,我姐姐呢?」 「你是要成亲了罢!」 「是不是那群小娘子里其中一个?可真是好福气啊。」 「不是!」贺安连忙否认。 感受那把匕首在他的颈间不安分划来划去,他艰难咽一咽口水解释,「那些人不是。」 李妩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 「当真不是!」贺安急急道,「我只不过帮吕公子招唿他的远房表妹!」 话出口,贺安愣一愣。 李妩挑了下眉,朝着贺知余望过去一眼。 而今这京城里可能使唤得了贺安的「吕公子」,还能是谁? 李妩压一压嘴角,逼得贺安说出吕璋后,便把剩下的事交给贺知余。 若论起审问无疑得让贺知余来。 怎么拿捏分寸、怎么从贺安口中套出更多有用的消息,贺知余比她擅长,李妩不揽这个瓷器活。 李妩没有离开揽月阁,在揽月阁的顶层耐下性子等贺知余。 天将黑未黑之际,贺知余也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出现时,李妩正坐在窗沿上吹风。 揽月阁的顶层风比别处大,在李妩转过脸来的一刻,风吹动她的三千青丝,遮掩她半张脸。 李妩手指拨开凌乱的发,看着贺知余:「收穫如何?」 她声音已然恢復正常。 贺知余走上前,将她从窗沿上横抱下来了,轻声说:「风大,小心着凉。」 尽管声音放得很轻,但依旧是伪装过的、粗哑的声音。 李妩看一眼窗外渐渐被夜幕笼罩的天地。 收回视线,她抬眼去看贺知余,却笑:「怎么?贺大人看我做事的法子不顺眼,难受了?」 「也是。」 她闲闲的语气慢慢说,「总归是被迫做个坏人,做一些坏事。」 第101页 贺知余沉默忍耐,把李妩抱到一张美人榻上。放李妩坐稳后,他立在她面前,一本正经道:「吕璋趁他失意找上他,要他帮忙做事,许诺帮他夺回世子之位。」 「那几个小娘子的真正容貌他没有见过,真实身份也不清楚。」 「他与吕璋后来避嫌不见面,消息是用别的法子传。」 「陪着那几个小娘子在京城游玩,是吕璋目前唯一託付给他做的事情。」 「没有证据能证明吕璋有罪。」 李妩靠坐在美人榻上,轻唔一声:「忘了餵贺大人解药。」 话音落下,她坐直一些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 让贺知余吃下解药,李妩从美人榻上下来,替两人各倒一杯茶水,笑吟吟的:「这个法子自然不会用在吕家人身上,贺大人不必担心我日后坑你第 二回。」 贺知余将李妩倒的那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搁下茶杯,他执起茶壶,为李妩和自己添茶,却不看她,只问:「为何又让我插手?」 「高兴。」 李妩漫不经心给出个答案。 「殿下若想查吕家,无论中间用什么法子,最终仍要经过三法司。」 贺知余道,「吕相在朝中深耕已久,吕家树大根深,真要查,殿下当早一些想法子收买微臣。」 李妩听言淡淡一笑:「怎么收买?」 她双手托腮,手肘搭在案几上,凑近去看贺知余,「美人计?」 贺知余静静与李妩对视过几息时间。 垂下眼,他轻扯嘴角说:「殿下不妨一试。」 两个人话说到此处,有一紧急的消息传到长公主府—— 鞑靼使臣住的驿馆出事了。 被派去驿馆的侍卫里,其中一人姦淫了鞑靼的一名舞姬,被抓了个现行。 现下鞑靼已把那名侍卫扣押下来,要求大晋给个说法。 李妩听罢禀报,一时深深皱眉。 大晋侍卫姦淫鞑靼舞姬,不管有无内情,在鞑靼要拿此事大做文章的情况下,终归对大晋不利。 「准备马车,我要进宫。」 李妩吩咐过一句,又交待下去对贺安的处置。 贺知余随她离开揽月阁亦随她一道进宫。 两个人赶到临华殿,嘉和帝李深也正在考虑驿馆这件事情如何处置。 听小太监禀报李妩和贺知余来了,李深召见他们,在他们进来后很快免他们的礼,开门见山:「阿妩,无玷,你们来了。驿馆发生的事,想必你们已经听说。」 李深一拂衣袖,重重哼一声:「鞑靼这帮人恐怕想藉此事挑衅于我们。」 「实在是狂妄至极。」 李妩问:「皇兄准备怎么处理?」 李深看向李妩也问:「平阳可有什么想法?」 李妩本想先听听自己皇兄怎么说,见皇兄想听她看法,她不推辞,便直白道:「既是被抓个现行,否认此事定然是不成的。那侍卫无论是被算计或确鬼迷心窍,皆不可能抹去他的失职。此事的责任由他来担,谈不上委屈了他。」 「但自无须向鞑靼卑躬屈膝。」 她转头看贺知余,「说到底是一桩案子,该查是要查的。」 第48章 鱼饵 「鱼饵是我。」 贺安又一次醒来时, 发现自己在床榻上。 他爬起来,依旧感觉头疼厉害,恍惚中不知今夕何夕。 慢慢回过神以后, 贺安记起他似乎稀里煳涂抖出许多自己的事,后来被弄晕……再次醒来,在这个地方。他低头看一看,身上还是昨天的那件衣裳, 扒开衣服看一看,也没发现什么伤痕。 贺安想不明白究竟什么人因何目的绑他。 尤其一开始以为是来找他寻仇, 偏偏他完好无损、平安无事…… 那人这算是放过他了? 不过……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贺安正想着, 听见房门外响起娇滴滴的小娘子的声音。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 他故作镇定,扬声让人进来,待瞧见人, 他一愣之下双眼一亮。 这小娘子是他的「老相好」了。 贺安反应过来自己在青楼,从小娘子口中听说自己昏睡一天一夜也不否认。 既然外人以为他昏睡一天一夜那便是罢! 难道他要告诉所有人他被绑了不成?实在是丢人得紧。 即使很想知道绑他的是什么人,很想报復回去,但想一想事情闹大,他那个父亲又不会心疼他,且若叫吕璋晓得他被人绑过, 兴许会怪罪他。贺安思来想去,认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是最好的,反正没要他的性命,他平安无恙。 于是贺安便当自己在青楼睡得一天一夜。 当自己没有被绑过也未曾向任何人透露与吕璋有关的事情。 而另一边,驿馆发生的事以李深承诺待查明真相后会给出一个切实交待暂时安抚鞑靼使臣情绪。 查清真相的担子託付大理寺,由贺知余负责。 向鞑靼提出由大晋来负责查清真相,亦在藉此试探鞑靼的态度。 中间经歷过一番唇枪舌剑, 鞑靼使臣才点头同意交给大晋,耐心等结果。 如此便又不似故意挑拨两国关系。 纵然鞑靼使臣反应看起来极为寻常、可以理解,对他们抱有戒心的李妩心底始终存在疑虑。 在掌握更多消息之前,她未对李深提起自己的猜测与看法。 第102页 李妩心中的疑虑源自那几个有意挑衅她的小娘子也来自驿馆里莫名发生的事。那个侍卫被押到大理寺,知事情严重,他这条小命难保,便迅速交待此事的始末,而他与那个鞑靼舞姬各执一词。 按照侍卫所言,乃舞姬给他下药、勾引陷害于他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舞姬则称侍卫引她至一无人的房中强迫。 侍卫说下药、勾引,李妩不认为他一定在撒谎,却也认为,他大约是起了色心的。否则他一个有武艺在身的侍卫,要从舞姬手中或逃走或反抗挣扎必然有法子。 只撇开这件事如何发生的,李妩更为在意挑起事端的目的。 被贺安带着把京城逛了个遍的小娘子若与鞑靼有一些关系,她们游遍京城的目的又是什么? 李妩不认为她们单纯有此闲情逸緻。 那一日在城郊偶遇…… 城郊偶遇之后,她回到长公主府便派人去查探那些小娘子的下落,却竟一直未得她们踪迹。 仿佛这些人已经离开京城一般。 驿馆的事情发生,派人去查探贺安口中吕璋的远房表妹亦没有收穫。 隐隐在印证这两拨人实则乃是同一拨人。 但是否离开京城有待确认。 如今从贺安口中撬出一个吕璋,李妩便也安排人盯住吕璋及其身边随从的动向,看一看是否能得到线索。 驿馆的事发生第二日。 李妩乘马车出门,准备去茶楼会一会吕雪莹,却在经过长街时发现堵了路。 远处闹哄哄、乱糟糟的动静传来。清芷上前去查看过情况,折回马车旁皱眉与李妩禀报:「殿下,有许多百姓正堵在医馆前,似在求医馆大夫帮忙治病。有不少的衙役正在驱赶这些老百姓。」 李妩听罢清芷的话便觉出不对劲。 寻常情况下,老百姓求医问药,不应会到齐齐堵着医馆求大夫的地步,更不至于直接把路堵死。 勿论这些赶人的衙役。 她当即从马车上下来,亲自去查看情况。 望见那一个个被亲人抬到医馆、病恹恹的男女老少,李妩骤觉心惊。 被衙役驱赶的一位娘子怀里抱着个孩子跪下来给衙役一面磕头一面哭喊:「大人,求求你,我女儿快要不行了,您让我们在这里等大夫出来罢,求求你了。别处的医馆全是病人,我们根本没地方去了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 衙役看一眼娘子怀里的小姑娘也有些于心不忍,面露为难。 李妩同样看见被那个娘子抱在怀里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瞧着才四五岁,这会儿嘴唇发白,脸色蜡黄,看起来不省人事。 不懂医术也知她情况糟糕。 清芷上前两步,俯下身问那娘子:「别处的医馆全是病人是为何?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位娘子脸颊挂着泪,抬起头去看清芷。 见清芷穿着富贵,不似寻常人家出身,那位娘子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只是抱紧怀里的孩子。 「娘子,你别怕。」清芷又温声说,「究竟怎么了?」 那娘子迟疑中道:「是、是……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我们那一片许多老百姓家里相继有人生病,且病症相似。大家来医馆求医,大夫却说不曾见过这样的病。可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不来医馆求大夫,碰上这样的事,还能去求谁呢?可怜求个医也被容不下……」说着去看怀里的孩子又止不住眼泪。 几日时间,许多人生病,病症相似。 清芷听着娘子的话,心下一凛,忙去看李妩。 李妩蹙眉看着那个衙役,沉声问:「京兆尹在何处?」 衙役微怔,清芷已然亮出一块可证明李妩身份的金镶玉令牌斥道:「平阳长公主在此,还不速速回话?」 话音落下便引起一片譁然。 然李妩眉眼沉沉,她或许晓得那些人让贺安带着她们游歷京城的目的了。 …… 李妩带着京兆尹一道入宫去见李深。 京城之中,似有瘟疫发生,这样的事必然是捂不住的。 短短时日老百姓已须得四处去磕头求医,而京兆尹忙着差使衙役赶人,也未将事情上报,实在蠢得厉害。李妩让他进宫,因他手中定掌握些情况,兼之许多东西终归是这个京兆尹了解得更为细緻。 在临华殿,当着李妩和李深的面,京兆尹把京城里的情况一一说来。 老百姓蜂拥至医馆已有数日,城中各家医馆收治不少病人,但仍有许多病人涌过去,医馆的大夫应付不过来。 李妩撞见的那间被围堵的医馆本有三名大夫。 但其中两名大夫染了病,余下那名大夫也没有坐诊,即便围住医馆也找不到大夫治病。 李深听罢京兆尹的禀报便将他斥责一番。 京兆尹战战兢兢跪伏在地求饶,李深方才允他戴罪立功,让他立刻带人查清楚有多少百姓病重。 遣退京兆尹后,临华殿内只李妩与李深两兄妹在。 既无外人,李妩说话也不兜圈子:「皇兄,待会我让清芷把婉婉送进宫里,便托给皇嫂和云安照顾了。」 「没有查明因由之前,认定是出现瘟疫或太草率,但须得做最坏的打算。倘若是瘟疫,宫里要防住会容易些,婉婉在宫里我很放心。皇兄得负责主持大局,何况皇嫂才有身孕,皇兄万万不能出事,正好让我代皇兄去处理此事。老百姓们知我身份,见我在,会安心些,能少些骚乱。」 第103页 李妩平静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看着李深,笑一笑:「皇兄不会偏私不让我去罢?」 「阿妩……」 李深听李妩流利说出这番话,知她并非冲动。 「皇兄很为你骄傲。」知道李妩打定主意,他不应允她也不见得不会去做,李深索性应下,转而叮嘱说,「但你不可乱来,我会安排大臣负责此事,也会派几名太医院的医正前去核查情况。」 李妩颔首:「听皇兄的安排。」 李深沉吟中看她一眼:「无玷晚些会来临华殿,不见一见他?」 「不用了。」 李妩摇摇头笑,「我也无什么可交待。」 离宫以后,李妩交待清芷把李婉和奶娘送进皇宫,送到凤央宫去,让清芷留下和奶娘一起照顾。清芷却知京城里那些染病的老百姓或情况复杂,不愿留在宫里,执意留在李妩身边照顾她。 「殿下身边也得有人照顾才行。」 清芷执拗说,「旁人殿下用不习惯,奴婢伺候殿下,能让殿下更省心。」 李妩便领她的情,让她留在身边。 但仍让清芷代自己送李婉和奶娘进宫去,她则去见京兆尹,命清芷安顿好婉婉以后去寻她。 不过李妩在等到清芷回来前,先见到贺知余。 她正听京兆尹向她说明目下一些情况,京兆尹先一步发现贺知余,立即向他行礼:「贺大人。」 李妩慢慢转过脸看一看贺知余。 贺知余便让京兆尹暂避,那京兆尹倒机灵,立刻行礼告退。 「我在宫里见到婉婉了。」 贺知余说着上前一步,「你知道婉婉有多离不开你,别让她担心。」 李妩轻笑,这哪里是在说婉婉? 她也朝贺知余走过去一小步,拉近两人距离。 抬眸去看一眼贺知余,李妩抬手,手臂勾住他的脖颈让他微微低下头,继而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你这么想管我的事?那好,想钓鱼吗?鱼饵是我,能不能钓上大鱼,端看贺大人的本事了。」 话说罢的李妩松开手臂也准备同贺知余重新拉开距离。 却先被贺知余一把抱住,将她拥入怀中。 「保护好自己。」 贺知余沉声在李妩耳边道。 第49章 福祸 是祸,果然躲不过。…… 疫病之事, 刻不容缓。 李妩同贺知余分开后便将精力投入其中,而她之所以坚持要去参与处理此事,是出于多方考量。 因怀疑这次的事来得蹊跷, 或与鞑靼有一些关系,便唯有往严重了去想。 疫病一起,若置老百姓于不顾,再散播以谣言, 定惹得民怨沸腾。古往今来的诸般教训记载在史书之上,百姓如水, 水能载舟, 亦可覆舟, 怨声载道,则四海不平,此足以动摇国本。 她出面, 以平阳大长公主的身份坐镇,自能安抚民心。 只要京城中民心安定,无疑少了隐患。 除此之外便是同贺知余所说的,她要做那鱼饵,看一看能不能钓上大鱼。 若此次疫病之事另有图谋,不信藏在背后的人不会想法子捣乱。 但李妩也须得面对风险与危险。 生老病死对普通老百姓或对她皆一样, 如果这是瘟疫,便会传染,一旦染病便有可能出事。 她既去自然做足准备。 倘若碰上瘟疫,染上疫病,无非是生死有命。 虽则有尚未做成的事,但她如今晓得,即使她没有查出那个真相, 也会有人继续查下去,直到真相被揭开。她便不认为自己的努力是白费,何况——像她这样的祸害,按道理,不该留千年么? 李滢溪得知这些已在当天下午。 她赶至凤央宫去见陆霜筠,亦在凤央宫里见到了李婉。 李滢溪本是脚步匆匆入得殿内,瞧见坐在罗汉床上玩个五彩手鞠的婉婉,她不由脚下一顿。 放慢脚步,她目光望向也坐在罗汉床上的陆霜筠:「皇嫂……」 听见动静的李婉慢吞吞抬起头看李滢溪。 她依旧认得李滢溪,当下眨一眨眼睛,乖乖喊:「姑姑。」 李滢溪被李婉这声姑姑喊得红了眼。陆霜筠见李滢溪情绪不对,猜到她应晓得京城发生的事,柔声和李婉商量先去别处玩,待李婉点头,被奶娘抱走,陆霜筠才招唿李滢溪到自己跟前来。 慢慢走上前去的李滢溪被陆霜筠拉着坐下来。 陆霜筠倒一杯桂花茶,塞到李滢溪手中:「云安,喝茶。」 李滢溪愣愣接过茶盏饮下半盏茶,情绪稍缓,冷静下来抬眸望向陆霜筠。 她轻声道:「皇嫂,我听说……」 「京城是不是出事了?」李滢溪顿一顿,拧着眉说,「是瘟疫?可好端端的怎么会冒出来瘟疫?若是瘟疫,皇姐她……」想说那样很危险,想说情况是否当真那样严重,却莫名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李滢溪自惭形秽。 她根本不知京城发生这样大的事。 那日见过董广,和凌越一起去书院摘柿子回来后,夜里又做了个怪梦…… 这些日子,她皆在为那件事所恼。 一直盘踞在她脑子里的,是凌越对李妩的痴心,是因那个梦而恍然意识到那份悄然心动,是想到凌越眼里心里只有李妩的黯然神伤……她整日闷在宫里为此烦恼,却不知外面早已不太平。 第104页 「皇嫂,我能够做什么?」 李滢溪咬了下嘴唇,「有没有是我可以做,可以帮到皇姐的?」 陆霜筠感觉出李滢溪内心的不安与慌张。 京城里忽然之间发生这样的事,说她丝毫不慌也是撒谎,只是她身为皇后,必不能先乱了阵脚。 这会儿见李滢溪的不安,她更坚定自己得稳住的想法。 「云安,别慌。」陆霜筠握住李滢溪的手道,「现下尚未查明情况,不知事态如何。」 「阿妩既把婉婉託付给我们照顾,那我们便先得帮她照看好婉婉。」 「待查明具体情况,才能有对策。」 「大约到那个时候我们便帮得上别的忙了。」 「如今我们不要生乱、不添麻烦,想也算得上帮忙。」 陆霜筠安抚的话语使得李滢溪心底慌乱淡下去,她意识到不安与慌张註定不可能帮得上忙。 心绪缓和,亦认同陆霜筠的看法。 别的事情或暂做不了,照顾好婉婉总是不难。 婉婉在宫里见不到自己娘亲,难免着急,需要有人陪着她、安抚她。 「皇嫂说得极是。」李滢溪反握住陆霜筠的手,语气变得坚定几分,又柔声道,「皇嫂有孕在身,也不宜太过操劳,有什么事,我能办的,皇嫂尽可吩咐我去办。往后我每天过来和皇嫂一起照顾婉婉,等着皇姐来接婉婉回家。」 陆霜筠想李滢溪一个人待着容易胡思乱想,便点点头。 李滢溪也颔首,松开陆霜筠的手起身:「皇嫂,我去陪婉婉玩一会儿。」 「去吧。」陆霜筠应道。 李滢溪便从凤央宫的正殿出去,到外面的小花园去找李婉。 未免皇宫出现疫病,自然处处管得严格。 其后一阵子,除去採买东西的宫人外,无人可随意进出,六宫的宫人更不允随意与出宫採买的宫人接触。 京城内被发现染上病症的老百姓却越来越多。 是瘟疫的可能性也变得越来越大。 李深下令命将士严守城门,只许进不许出,以避免感染疫病的老百姓逃去外地,使得瘟疫传开。 有欲图逃出城或悄悄跑出城去的,无一不被拦下或抓回来。 一番大动静引得京城人心惶惶。 没染病的怕染病,逃不出去索性门也不出,唯恐遇上染了疫病的人被传染。 京城内各家医馆的大夫被官府召集起来要求收治病人。 尽管如此,源源不断被发现的病人依旧轻易将各家医馆迅速占满了。 李妩亦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她穿梭在京城的医馆,亲眼确认各家医馆的情况,又与太医院的医正一起去查疫病的源头。 当发现纵然将所有染病的老百姓收治,仍冒出许许多多病人,乃至从未接触过染病之人的人也会出现病症,李妩觉察疫病的源头想是寻常人十分容易接触到的。 病人虽多,但却偏偏与高门大户、簪缨贵胄关系极小。 只除去各家各府负责採买的僕从中偶有染病,并没有出现未曾接触病人却染病的情况。 这足以印证这场疫病的根源在市井之中。 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无非是财米油盐、衣食住行,大差不差。凭藉这些情况,李妩与太医院的医正几乎同时想到城中水井,便又依据那些病人的住所,在京城的地图上分别进行标记,以此划定范围。 待赶到那几处水井,取来井水进行查验,果然发现井水有问题。 与贺安带那些身份不明的小娘子在京城游玩联繫在一起,李妩更确信自己此前的猜测两分。 驿馆那桩事情,许是故意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抑或暂且不发作实则在等更为合适的时机,令它发挥别的用处。 不管真正用意为何,皆足以确认一点—— 所有蓄意为之,意在图谋大晋生乱。 大晋生乱、民怨沸腾,若得里应外合,自可……谋朝篡位。 当李妩心中出现这个新的猜测,她只是情绪格外平静。 假如这是这些人最终目的,她反倒想看一看这些人能做到何种地步。 查出根源,李妩立刻命将士看守住这些水井。 普通百姓用水虽然会变得麻烦折腾,但为了控制住疫病的情况,须得先处理好水井的问题才行。 本是秋冬之交,天气一日较一日冷下来。 李妩靠信笺与李深商议着在京城各处开设粥棚,以供百姓们熬过这一阵子。 把那几处水井看管起来又过几日,新发现染病的病人在变少,眼见情况有所好转,只消再熬上一阵子,这一场疫病也能熬过去了。无论如何,是个好消息。 对大晋、对京城乃好消息,对有些人则未必。 李妩在等有人坐不住。 如是又过得两日。 李妩和往常一样去过医馆又去粥棚巡视。 粥棚外排起长长的队伍,都是在等着领取素粥和馒头的老百姓。 她在粥棚,瞧见当初发现城中或起瘟疫时见过的那个抱着女儿向衙役磕头的娘子。娘子领了食物,正要离开回家,转身发现李妩,立时千恩万谢,又夸李妩菩萨心肠,又道李妩人美心善。 「你女儿如何?」 李妩受了她的谢问起小姑娘的情况。 娘子忙道:「差不多痊癒了,已回了家中休养,多谢长公主殿下关心。」 第105页 李妩微微一笑说:「那便好。」又询问娘子家在何处。 娘子回答李妩的问题。 李妩笑道:「这两日有些忙,待另寻个时间,我过去看看你女儿。」 娘子诚惶诚恐连声说不敢。 李妩没有多言,让娘子快些带着饭食回家去。 復过得两日。 如自己承诺过的那般,李妩寻去这位娘子的家中看她女儿。 此前她已了解过,这个娘子乃是寡妇,与女儿相依为命,日子有些艰难。 碰上疫病更可谓雪上加霜。 李妩带去几本书册子给娘子的女儿,另又给了些银钱。 她也未多留,只喝得一杯粗茶便离开了。 翌日。 李妩一觉醒来,发现身上滚烫,浑身无力,心口灼热,嗓子干渴难忍——分明是如那些染病的病人一般症状。 是祸…… 果然躲不过。 第50章 理直 贺知余手指抚过她脸颊。…… 太医院的医正前脚刚从李妩房间出来, 贺知余便赶到了月漪阁。 尽管此时月漪阁有侍卫把守,他仍凭藉自己大理寺少卿身份,强闯进去。 李妩半躺在床上, 清芷在一旁餵她喝水。 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清芷望去,瞧见贺知余不由一怔。 「贺大人?」 清芷惊讶中又转过脸去看李妩。 自京城发现疫病起,清芷一直在李妩身边照顾她, 而今李妩出现病症,清芷纵然想避也已太迟。何况这会儿的李妩更需要有人照料, 清芷准备仍如往常那样负责照顾李妩饮食与起居。只是不曾想贺知余会这么快出现在长公主府。 李妩抬眸去看贺知余, 见他要走过来, 冷声道:「站住!」 贺知余闻言,蹙眉朝李妩望去一眼,他微抿着唇, 却脚下一步不停,疾步走到床榻旁。 得知李妩可能染病的消息,贺知余立刻赶来长公主府。 他当然清楚倘若尚有冷静理智,便知道这个时候应当不见李妩以免被传染。 但,他更清楚自己做不到。 做不到保持冷静和理智,做不到在长公主府外耐心等消息。 贺知余从清芷手中接过茶杯淡淡道:「先下去吧, 我和殿下有话要说。」 清芷看向李妩,斟酌中仍福身告退。 李妩目光落在贺知余身上。 她看着他,眸中也无太多旁的情绪,只像觉得好笑:「贺知余,你以为你这么做我会感动吗?」 「我知道殿下不会。」 贺知余也去看李妩,望入她的一双眼睛,有半晌沉默。 「以殿下的无情和冷漠, 即便我染病去世,殿下恐怕也不会掉一滴泪。」贺知余开口,故意顺着李妩的话说,「可能有什么法子?今早我去见婉婉,婉婉缠着哭着说想娘亲。那么小的孩子,若没了娘亲多可怜,叫人于心不忍。」 「所以我和婉婉说她娘亲很快会接她回家。」 「如何能撒谎骗小姑娘?」 贺知余振振有词。 李妩瞥他,又笑:「没爹没娘才是真的可怜,而且你跑我这儿来,谁在外面去帮我做事?」 「自有人能办。」贺知余回答道。 他復将手中的茶杯递过去,让李妩把剩下半杯水喝了。 喝过水,搁下茶杯,贺知余扶着李妩躺下来。 李妩问:「婉婉在宫里还好吗?」 「除去每天想娘亲会偷偷哭鼻子,别的挺好的,乖乖吃饭,乖乖睡觉。」贺知余温声道,「我每日进宫看她,她在宫里摘了许多花,说要留着拿给你看。」 李妩笑一笑。 贺知余手指抚过她脸颊:「休息一会,药煎好了我喊你。」 李妩却道:「昨日我去过一位娘子的家中。」 贺知余安静看着她,她继续道,「在那位娘子的家里,我喝得一杯茶。」 「前天,我在粥棚偶遇那位娘子,知她家中有个女儿之前染了病,便说得空会去她家中探望。」 「那位娘子被人威胁了。」 李妩几句话说明此事。 贺知余认真听罢,一时陷入沉思中。 以李妩所言,她前天应当是有意同那位娘子说会去娘子的家中。 既知那位娘子被人威胁,想来掌握一些证据。 顺藤摸瓜…… 贺知余念头转动,愈发深深皱眉:「也不值得以身犯险。」 「因而并不是以身犯险。」李妩略微侧一侧身子,脸颊枕在自己曲起的手臂上,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我一直同染了疫病的病人有接触,被传染也稀松平常。」 她说得异常轻巧。 仿佛无非一件如喝水吃饭一样不值一提的事。 贺知余拧眉,不因李妩的话感到安慰,更没法夸她做得好。 默一默,他问:「殿下派人去跟着了?」 「本是要将此事交给你去办的。」李妩觑他,「可你现下闯进月漪阁,便只能留下陪我受罪。」 贺知余道:「这次疫病来得蹊跷。」 「殿下认为与鞑靼有关?」 「那位娘子若受人威胁,意味着殿下在粥棚所言,藏在背后的人知晓了。」 「是有人将消息泄露给他们。」得到推断,贺知余又问,「他们想做什么?让殿下染上疫病,被迫困在长公主府,对他们有何益处?即便没有殿下,城中疫病的情况也在好转,总有人负责此事。」 第106页 李妩没有马上回答贺知余的问题。 贺知余沉默片刻,缓缓道:「吕家当真是胆大包天。」 李妩便晓得贺知余猜到了。 他知晓与鞑靼有关的许多事情,猜到不奇怪。 「京城里百姓染上疫病的情况虽在好转,但若在所有病人彻底痊癒之前,一个不慎,便会功亏一篑。没有一个我横在中间,上下隐瞒一番,只消三两日足够。」 「甚至有余力腾出手来去欺辱一番染病的普通百姓。」 「哪怕多费些功夫,他们想要的也能得到。」 贺知余问:「殿下有何计划?」 李妩轻唔一声:「自然是先把鞑靼那个所谓的三皇子想法子抓了。」 「可是谁来抓?」 「贺大人,原本我信你,想让你去办,现下你办不了,你说自有人能办,那个值得万分信任的人是谁?」 要抓的人是鞑靼所谓的三皇子,抑或三公主。 那么负责此事的人,必然得值得信任,否则便是白费精力。 若奚明仲在,亦可让奚明仲去办。 但前些日子奚明仲悄悄离京先行回边关,此事除去她与皇兄之外无人知晓。 既存在鞑靼与朝中的某些大臣里应外合的可能,边关多半会不太平。 奚明仲悄悄回边关,是为了防备与提前部署。 至于李妩自己…… 她现下定被人盯得正紧,且她生病,留在府里好生养病,便能发挥用处,实不宜轻举妄动。 「宣平侯。」 贺知余给出李妩一个选择。 「贺安虽然和吕璋有所牵扯,但宣平侯与吕家无甚往来。」 「他在朝堂上,亦是从来不结党营私,比起旁人来说,可以信任。」 李妩笑:「贺大人当真公私分明。」 「贺大人说可以信任,我便相信贺大人了,晚些会有消息递迴来,待寻到这些人的藏身之处便可行动。」 那杯有问题的粗茶意味着他们仍在京城。 疫病现下几乎可以确定因鞑靼而起,这样能轻易酿造人祸的东西,想来他们不会随意交给其他人。如此胁迫那个娘子的人出现过,自也会留下一些其他的痕迹,顺着这些痕迹,总能查到一点消息。 「晚些我让当归回宣平侯府去取行李来顺便捎封信回去。」 「不会引人注目。」 李妩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人在病中易生疲惫,与贺知余商议过这些事,倦意涌上来,她慢慢闭上眼。 贺知余在床榻旁守着李妩睡下。 看着她的睡颜,轻轻拨开她颊边的碎发,贺知余才起身轻手轻脚走出去交待一些事情。 鞑靼舞姬与大晋侍卫的那一桩早已不必再查什么。 只因着京城出现疫病,藉此将事情搁置,迟迟没有给鞑靼一个交待。 鞑靼使臣虽时不时会催促几句,但比起最初,态度一直不强硬,倒显得对所谓的交待不甚在意。 他们不在意,大晋便也配合敷衍着。 是以,贺知余待在长公主府不会对此事造成太大影响。 且总归能和外面联繫。 贺知余留在长公主府照顾李妩,连同李妩染病的消息一道传回宫里。 李滢溪得知此事时,刚刚哄着李婉午睡。 骤然从大宫女口中听说李妩染了病,李滢溪脑袋嗡嗡作响,头脑有剎那的空白。她愣得许久,本想去找陆霜筠,快要到凤央宫的时候,又改变主意去往临华殿。 李滢溪求见李深。 入得殿内,与李深行过礼,她单刀直入:「皇兄,我想去代皇姐做事。」 「城中百姓仍在因疫病备受煎熬。」 「皇姐病倒了,当有人去替皇姐做那些未做完的事情,皇姐既做得,云安便没有做不得。」 「我定会努力不辜负皇兄期望。」 「望皇兄允准!」 李滢溪认真说罢自己的想法,却遭李深一口回绝:「这些事自有人去办,染上疫病不是玩笑,不少百姓因此丧命,朕岂能让你去冒险?朕若那样做,怎么对得起皇叔皇婶,怎么对得起先皇?」 「那样危险,皇姐不也去了吗?」李滢溪着急说。 「皇兄,皇姐可以,我也可以,即使染病,我也不会有任何抱怨。」 她竭力想要说服李深。 但在这一刻更意识到自己的话苍白无力。 她不像李妩那样有魄力、经歷过许多事,同样没有李妩的能力。 若在皇兄眼里,李妩是歷经风雨的树,她便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花,轻易凋谢,脆弱不堪一击。 李深道:「云安照顾好自己便可。」 「你的心意,皇兄了解了。」见李滢溪沮丧低落,他走上前去,揉一揉她的鬓髮安抚说,「云安有这份心,皇兄便很满足,你皇嫂那边,这阵子朕可能有疏漏的地方,便劳烦云安帮忙多留心了。」 李滢溪从临华殿出来。 她步出廊下,仰头去看阴沉沉的天,低下头,用力咬了下嘴唇。 第51章 照顾 贺知余低下头,在李妩额头落下一…… 京城日益不太平。 但染上疫病的李妩须得先养好身体。 她之前一直在京城奔走, 在医馆见过许许多多染上疫病的百姓,从太医院医正、医馆大夫口中了解过许多与疫病有关的事,大约了解得清楚, 即便晓得有丧命的可能,仍是不因此而感到慌乱害怕。 第107页 李妩当然不想死。 她有未做完的事、有想照顾的人,她想看着婉婉长大。 是以,在诸如让太医看诊、吃药、吃饭这些事情上, 李妩十分配合。 该休息便休息,不宜思虑过多便不多思多想。 生病却总归是令人难受的。 放在李妩身上并不会有任何例外与不同。 难受的时候心情差, 情绪不佳脾气也大, 看什么都不顺眼。 尤其看赖在她房间不走的贺知余不顺眼。 一觉醒来, 李妩缓缓睁开眼,偏头望见贺知余坐在床榻旁,手中拿着一本书册子。昨夜临睡前, 贺知余便守在她床边,她醒来,这个人依然在,且眼下一片乌青之色,俨然未曾睡好,甚至未必睡过觉。 看得一眼贺知余后, 李妩移开视线。 她又从被撩开半边帐幔的床尾一侧望过去,发现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连续数日阴沉沉的天终于放晴。 明灿暖阳从窗棂照进来,将整个房间照亮了。 天晴了,是个好兆头。 李妩正想着,耳边响起贺知余的声音:「殿下醒了?」 「汤药和早膳已经备下。」 「今日天气也不错,殿下若是高兴,晚些可以去花厅坐一坐。」 贺知余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 去准备热水帮李妩梳洗。 李妩听着他这些话,不紧不慢收回视线,看他从里间出去,过得片刻又回来,手里多了些东西。 贺知余将盛着热水的铜盆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之后再去倒了杯温水,取来牙粉和齿木,也一一整齐摆放在小几上。 做完这些事,贺知余去扶李妩起身。 李妩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见他面容平静、眉眼温和,蓦地一笑。 贺知余眉眼不动扶李妩坐好,不忘在她身后塞两个大引枕让她能靠得舒服些,便听李妩慢悠悠的语气说:「贺知余,你是真不怕死啊。你怎么不想一想我不领情不买帐,你只会是白费力气?」 「殿下先洗漱。」 类似的话昨日已听过,贺知余全无反应,淡定将水杯递给李妩。 李妩睨着他。 贺知余抬眼对上李妩的眸子,在她开口之前颔首道:「对,我是故意的。」 「我不怕死不要命,非赖在这里。」 「指望殿下将病传染我,逼着殿下不领情不买帐也不行。」 「兴许这会儿已染上了。」 贺知余把水杯塞到李妩的手中,问,「殿下怕了吗?」 李妩便发现贺知余不对劲。 她眼眸微眯,静静看得贺知余片刻过后,兀自一笑,配合开始洗漱梳洗。 洗漱过后,贺知余取来玉梳帮李妩梳头。 因人在病中时常疲惫睏倦,须得躺下来睡觉,便只简单用玉簪绾髮。 当贺知余搁下玉梳,准备起身去端早膳和汤药进来,手腕忽然被李妩的手握住。他垂眸看一眼,只见握住他手腕的手往下,又不轻不重握住他的手掌,修长细白的指穿过他的指缝,同他十指相握。 「贺大人。」 李妩弯一弯唇,轻声喊贺知余,另一手抚上他脸颊,略定住他的脸。 贺知余蹙眉。 在同李妩四目相对的剎那,他隐约明白李妩想做什么。 又一次,在李妩有更多举动之前,贺知余另一只手的掌心覆上李妩停留在他脸颊那只手的手背。 他手掌添了两分力气,仿佛摁住她的手,继而凑上前主动靠近李妩。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一瞬消失。 此时便离得极近,近到几乎嘴唇要碰着嘴唇。 在贺知余的吻落下来的前一刻,李妩迅速与他重新拉开距离,又松开手。 她阴晴不定看着面前闭上双眼的人:「贺知余你是不是有病?」 「染了疫病的人是殿下。」 贺知余徐徐睁开眼,抬手揉一揉李妩的脑袋说,「殿下该喝药了。」 他知道她方才想假作要吻他,试探他的反应。 倘若有过那般亲密之举,被传染疫病的可能自然会变得更大,她认为他一定会躲开吗? 可她不知道,他不会。 她猜错了,那么,他自然而然便从她手中赢下这一局。 难得从李妩脸上看到吃瘪的表情。 贺知余嘴角微翘,起身去端早膳和汤药进来。 用早膳、喝汤药的时候,李妩没有再做出之前那些举动,看贺知余的眼神却变得古怪。贺知余仿若不觉,始终体贴温柔,餵她早膳、餵她汤药,最后不忘餵她吃糖,让她去去口中残留的汤药苦味。 「殿下要出去走一走吗?」 撤下碗碟,贺知余温声询问李妩道。 李妩拧眉点点头。 贺知余去取来清芷提前准备的一件薄披风帮她穿上,也帮她仔细戴好兜帽。 天气虽不错,但冬日将至,外面到底有些冷。 李妩生病更受不得凉。 「殿下为何一直看着我?」 贺知余站在李妩面前帮她系上披风的系带,他没有去看李妩,正在认真帮她系蝴蝶结。 「贺知余,你当真不怕被我传染?」 李妩这次说话的语气明显变得比之前更正经。 贺知余慢条斯理帮李妩系好那个蝴蝶结,復打量几眼,确认穿戴妥当,才牵起李妩的手往外走:「得知你染上疫病,来长公主府之前,我问过自己,能不能接受你有事,能不能接受出现意外的时候,赶不上见你最后一面?答案是不能。离开你确实没有活不下去,但却也只是活着。」 第108页 这是他与她离开那么多年、与再次她重逢之后得到的结论。 离开李妩,他仍可以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 「我不希望你有事,也不希望自己有事,但倘若我们之中有人出现意外。」 「至少直到最后一刻都有你在我身边。」 贺知余不疾不徐说出这些话。 他牵着李妩走出房间,走出花厅。 湛蓝天空下,两个人同几株菊花盆栽一起安静沐浴着暖阳。 李妩转过脸看贺知余。 「晚些太医来诊脉。」 「还是让太医帮你看一看脑子吧。」 病得不轻。 李妩在心里暗暗补上一句评价。 「好。」 贺知余反而应她,又道,「只恐怕心病仍须心药医,还请长公主殿下届时不吝赐药。」 口中说着这些,却也忽然在这一刻,贺知余明白了李妩的「不信」。 她不信他真的把她看得那样重。 哪怕明知她染了疫病、不怕被传染地照顾她,在她内心深处,依旧无法因此而相信了他的真心。她不信,她怀疑,所以她想要试探、想看他「幡然醒悟」,想看他发现自己不如以为的那样在意她。 贺知余骤然沉默。 是不是—— 当年的她要和他分开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 待在月漪阁养病的前两天,李妩的情况尚可,有力气同贺知余胡闹。 自第三日凌晨起,她开始高烧不退,整个人迷迷煳煳,远远不是之前的疲惫睏倦这样简单。 吃药用膳,李妩皆是被贺知余喊醒的。 人却也不清醒,一勺勺素粥、汤药灌下去,食不知味,只凭藉着一点染病更得吃饭喝药的念头强咽下去。 贺知余衣不解带守在床榻旁照顾她,太医来看诊的换了一个又一个,药方也一点点调整。李深和陆霜筠派人来守在月漪阁,吩咐有任何消息立刻回宫禀报。 但李妩昏依旧睡过两日才变得稍微清醒两分。 连着两日迷迷煳煳,已分不清白天黑夜,见房中点着灯才反应过来是夜里。 贺知余仍坐在床榻旁。 却不似之前有闲心拿着书册子看,他此时手肘搭在床沿,手握成拳、撑着脑袋睡着了。 李妩安静凝视昏黄烛光下的贺知余。 短短几日,已从他脸上看出憔悴清减之意,然无损他眉目英俊。 李妩想起贺知余前几日说的话。 她轻抿了下唇,眼见睡着的人惊醒过来,睁开眼便立刻朝她望过去,眸子里藏着几分惊慌。 贺知余目光落在李妩脸上,见她醒着,微微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 当下伸手去试李妩额头的温度,发现不怎么烫,他松一口气,尚未开口先听见李妩说:「渴。」 床榻旁的小几上有干净的茶杯和备下的温水。 贺知余听见李妩说渴,当即倒一杯温水,扶她坐起身喝水。 李妩连连灌下两杯水才感觉嗓子的干渴稍有缓解。她看一看贺知余干燥的唇,让贺知余也喝水,见他也不知是不是累得犯煳涂要拿她用过的水杯,不得不连忙提醒:「换个干净的茶杯。」 贺知余这才另外取一个干净的茶杯也倒了杯水喝。 他确认了下时辰,对李妩道:「子时刚过,太医在府里候着,我先让人去请太医来诊脉殿下。」 李妩点点头。 不多时,太医匆匆赶来,为李妩诊脉后,确认她情况好转才退下了。 太医的话使得贺知余眉眼舒展两分。 他俯下身去帮李妩盖好锦被,本想让李妩再多睡上一会,却又动作一顿,看一眼李妩,他在床沿坐下来。 「谁许你上来的?」 李妩眼睁睁看贺知余上得床榻,同她一床锦被,深深皱眉。 想要把人踹下床,偏浑身乏力。 因而不但没有把人踹下去,反倒被贺知余一双手臂抱住,被他抱在怀中。 「殿下这两日睡得迷迷煳煳,根本不知已不是第一次被我抱着睡。」贺知余低下头,在李妩额头落下一个吻,他声音很低,温柔无比,「阿妩,我们睡觉了。」 第52章 不悔 「这世间若有十分可爱,殿下定独…… 只极轻的一个吻却让李妩有一瞬被定住。 眼见贺知余闭上眼睛, 又感觉抱住她的一双手臂收紧,她拧着眉没说话。 这两日她不甚清醒、迷迷煳煳不假,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贺知余说这两日她已不是第一次被他抱着睡……她知道他根本没有。 不过除此之外的许多事倒都做了。 她知道他一直守在床边, 知道他餵她喝粥喝药,为她擦手洗脸。 李妩伸手去轻推闭上眼睛当真像要睡觉的贺知余。 「你不能去别处睡?」 前一刻没有把人踹下床的力气,这一刻同样没有把挣脱贺知余怀抱的力气。纹丝不动的人不但眼皮子没有撩一下,且抬手握住她的手掌, 攥在掌心,放在自己胸口:「有什么话, 睡醒慢慢说……」 「殿下不是不在乎微臣的死活么?」 「难道这会儿改变心意又担心微臣会不小心染病了?」 贺知余声音低哑, 含着浓浓的睏倦之意。 他握住李妩的手往在胸口摁一摁, 挪动了下身体,离她更近一点儿。 第109页 「若会被染病这几日下来大约也已染上了。」 贺知余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索性……」后面的话似未说完, 又似声音低到叫人难以辨认。 李妩没听清楚他后面的话。 等得片刻,唯一等来贺知余平稳轻浅的唿吸声在耳边响起。 才刚刚醒过来的李妩暂无睡意。 她安安静静躺得许久,从贺知余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 尽管动作很轻,睡梦中的人仍下意识收紧手指想将她的手继续攥住。 李妩微微仰头目光复杂看着贺知余。 半晌,她移开视线闭上眼。 又过得一会儿,李妩在贺知余的怀中慢慢睡着了。 再次醒来便天光大亮。 本以为自己这一觉不会睡得太久, 醒来偏发现时辰不早,李妩略有诧异。 但比起这个,更令她在意的是贺知余未起床。 她如睡着过去之前那样被这个人抱在怀里,乃至在她醒来的一刻,贺知余屈指轻刮她鼻樑。 「殿下终于睡醒了。」 贺知余的声音不似之前低哑睏倦,变得精神许多,不但精神, 而且愈发胆大,竟用那样亲昵的语气调侃于她。 李妩更确认贺知余的奇怪。 从她染上疫病、他出现在长公主府起,他一日比一日奇怪。 然而李妩没来及开口。 生病这些天整日吃的是素粥、灌的是汤药,现下整个人好转不少,便也有种饿得太久、饿得太狠的感觉。 肚子因为饿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声响。 她未说话,贺知余也未说话,房间里静悄悄的,这般动静听来格外大,清晰落在他们耳中。 任凭李妩有什么想要说的话也被堵在嗓子眼。 并换来贺知余的一声轻笑。 「殿下饿了。」 他语气十分笃定说过这么一句,手掌抚上李妩的肚子。 「殿下有没有想吃什么?」 「早膳应在准备着了,正好吩咐厨房去做。」 李妩没吭声。 贺知余倒松开抱住她的手臂坐起身,很快便从床榻上下来。 「昨夜问过太医,太医说即便有所好转仍要吃得清淡一些,以免引得身体不适,反而不美。」贺知余俯下身看李妩,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先让他们做碗菌菇鸡汤面?若吃不下便再换别的。」 李妩看着贺知余唇边的笑却颇觉得碍眼。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她的所有话语、所有举动对贺知余而言,正如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毫无威慑。 从前自然不是这样的。 放在过去…… 李妩打住念头,她没有继续纠结贺知余为何有如今的表现,只示意贺知余扶她坐起身。 「我要洗漱。」李妩淡淡出声道。 贺知余和前几日一样亲自服侍李妩洗漱梳洗。 待梳过头,早膳也已送来。 辨认出门外响起的那道声音来自清芷,李妩稍放下心。她知道即便有贺知余守在床边照顾她,清芷一样不会放心把其他事交给旁人,除非生了病。既送早膳来的丫是清芷,清芷无疑身体无碍。 贺知余出去将房间门外的食盒提进里间。 两个食盒是他和李妩两个人的早膳,有素粥、花卷、小菜、馒头以及一碗鸡汤面,一碗牛肉面。 当一样又一样吃食被贺知余从食盒里端出来,李妩感觉自己隐隐食慾大振。 这些自与山珍海味无关,偏勾得她胃口大开瞧什么都想吃。 经歷过连续数日的寝食难安,李妩也清楚觉察到自己身体好转许多。 否则难有这样的胃口。 贺知余拿小碗夹了些鸡汤面,举着筷子要和之前一样餵她。 李妩却不要他喂,伸手将碗筷接过来,慢条斯理把小碗面条吃了个精光。 贺知余见状,帮李妩再夹了一碗鸡汤面。 李妩的确胃口不错,吃光那碗菌菇鸡汤面以后又吃了两个花卷。 其实这样也不过半饱。 但她自己知道平常的食量,即便远未觉得饱,依然克制着没有多吃。 贺知余帮李妩倒一杯茶水漱口,见她眉眼惬意舒展,知她精神不错,必然关心外面的事,便徐徐道:「这几日,云安郡主代殿下去了监察染上疫病的百姓们的收治情况,如今情况好转,过得一阵子,染病的百姓定能彻底痊癒。」 「云安代我……皇兄竟然同意了?」 李妩从贺知余口中听闻李滢溪这件事,立时间眉眼微沉,面容肃然。 「陛下起初不同意。」 「郡主便在临华殿外长跪不起。」 贺知余看一眼李妩:「听闻云安郡主对陛下说,殿下做得到的,她也可以努力去做。」 「郡主说想和殿下一样,为大晋的百姓出一份力气。」 「看来在郡主心中,殿下的份量颇不一般。」 「是将殿下看作楷模了。」 楷模?像她这样可未必是好事。 李妩笑一笑,也看一眼贺知余:「贺大人,你的面凉了。」 贺知余用罢早膳,煎好的汤药送了过去。 收拾好的碗碟连同两个食盒提出去,又一个食盒被提进里间来。 李妩一气儿灌下那碗汤药。 贺知余接过空药碗,顺便娴熟将一粒莲子糖塞进李妩口中。 第110页 收拾好食盒,他净过手摺回床边:「凌越这几日一直陪在云安郡主身边。」 话音落,贺知余抬眼去看李妩。 见李妩挑了下眉,贺知余道:「郡主和凌越的关系似乎不错。」 吃着糖的李妩当自己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想从她这里打听李滢溪和凌越之间的事、确认他们两人的关系? 想听她亲口说她同凌越本也没什么? 哪怕是真的,她也不会说。 李妩慢悠悠咬碎口中的莲子糖,任由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鞑靼那边的情况如何?」 「抓到了一些人。」 贺知余回答李妩的问题,「不过他们尚不承认自己是鞑靼人。」 李妩又问:「都关押在何处?」 「大理寺的水牢。」贺知余说,「钥匙在我手里,待殿下真正痊癒便可亲自去审问。」 把那些人关押在大理寺定然是贺知余的主意了…… 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管他们有没有抓错人,鞑靼的人、与鞑靼有联繫的人收到消息,想皆会有些动作,关在别处更难看守。而若关在大理寺,要有什么动作都不会那么方便。 「人抓了以后,暗地里有几拨人打探这些人的下落。」 贺知余说,「但也难保是障眼法,唯有等真正见到人、审问过才能判断。」 「不着急,殿下将养好身体才是第一要紧。」 他又塞一颗莲子糖进李妩口中,「把这些人晾一晾也不失为策略。」 琢磨过片刻这些事情,李妩斜睨贺知余。伸手轻抬他的下巴认真端详过几眼,李妩问:「夜里你说若会被染病这几日下来大约也已染上了,后面的话是什么?」 贺知余没有拂开李妩的手。 他一双眸子回望她:「微臣说过那样的话?」 李妩指腹轻轻摩挲着贺知余的侧脸:「贺知余,你不知我最擅过河拆桥?」 「我身体已好转,不日痊癒,用不上你了,你可以走了。」 一字一句落在贺知余耳中,却未令他脸上有太多表情,他表现得平静,握住李妩的手腕,在她手背落下一个吻,又去亲吻她的指尖。李妩蹙眉,从他掌中抽回手,贺知余反笑,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这世间若有十分可爱,殿下定独占九分。」 本坐在床榻旁一张玫瑰椅上的贺知余站起身復在床沿坐下。 奇怪,非常奇怪。 李妩再次确认贺知余的不对劲。 她蹙眉,重新在床沿坐下来的贺知余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 这般举动来得突然,李妩微怔之下来不及做出反应,属于贺知余的吻已雨点般落下来。 温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睛,她下意识闭上双眼。 一个又一个吻便陆陆续续落在落在她鼻尖,落在她的脸颊,最终落在她唇上,辗转吻过她的唇。 李妩反应过来,要推开他。贺知余却先拉开彼此的距离,李妩欲开口,一个字在舌尖滚了滚,他便寻机再次欺上来,深深吻她,吞下她所有的话。 如是一个吻,比起温柔,更多热烈。 仿佛那日停下来的那一个吻在今日得以有了一个明晰结果。 李妩确实不懂贺知余在想什么。 但在那之外,她又大约懂得贺知余的这个吻想说什么。 「等殿下痊癒之后我便离开。」 结束突来的厮磨以后,贺知余摸一摸李妩的脸道,「若我染病,可能会提前几日,不差今日。」 「今日先留下。」 他平静说罢,起身出去了。 第53章 折梅 李妩气定神闲指挥起贺知余。 那天去求李深被拒绝以后, 李滢溪想过放弃。 她清楚自己能力不足,清楚自己虽看过许多书但终归纸上谈兵,也担心自己会耽误正经事。 只思来想去, 终究放不下那份念想。 万事皆难一蹴而就,不去做便永远留在原地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她现下的确没有那么厉害。 可是这不等于她不能学、不等于她不会进步。 李滢溪又一次打定主意以后,索性在临华殿外长跪不起,以示决心。 用这样的法子, 终是求得李深点头同意。 被应允的李滢溪得以从皇宫出来。 坐在马车上往医馆去的路上,看着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 长街上几乎不见行人, 临街的铺子不知关了多少, 李滢溪很不是滋味。待在医馆见到那些正忍受着疫病折磨、痛苦不堪的男女老少,她几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对于作为云安郡主的李滢溪而言,这样的场面她第一次见。 直面旁人苦痛, 令她心下惶然。 那一刻甚至生出一种逃避与逃离的心思。 不忍多看,便下意识想要不去看、想假装什么都不知。 但李滢溪竭力把这些心思压下去了。 她心里有另外一道声音不断提醒她,即使不去看,即使逃避,这些染上疫病的老百姓也终究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每一个皆是活生生的人,皆是大晋的子民。 何况染病的人里有和婉婉一样才两岁的孩童。 他们那么小, 什么也不知,却经歷这样的痛苦与煎熬。 逼着自己去面对以后,李滢溪慢慢适应,稳住情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第111页 于是身后便很快多出尾巴。 最初看见凌越出现在自己面前,李滢溪以为他是来打听李妩的情况,好心告诉他:「皇姐在府中休养,有太医守在府里, 也有贺大人照顾,一定可以挺过去的,你也不必太忧虑,相信皇姐便是。」 然而,在得知李妩的情况后,凌越没有离开。 在之后更日日出现在李滢溪的面前。 李滢溪起初尚有闲心和凌越费些口舌,让他安心待在府里。 过得两日便懒得多说,腿长在凌越自己身上,他愿意做什么、爱做什么,她也管不了。 李滢溪不去想凌越留下、跟着她的原因。 也不想那一日过后的心悸。 她只知,凌越心里一直放不下人是李妩,是她的皇姐。 而前些日子骤然得知京城出现疫病,她同样意识到自己将心思困在情情爱爱里,无非庸人自扰。 病人太多,医馆的人手一直不足。 李滢溪哪怕做不了别的,帮忙煎药、餵病人喝药总归不难。 在医馆治病的孩童多,她便想法子买来各种各样的糖,哄他们喝药、给他们糖吃。光是做这些看似简单的事,一整日下来已叫她晕头转向,忙碌过后筋疲力尽。 往日李滢溪住在皇宫。 而今她从宫里出来,日日与染上疫病的百姓接触,自无法回宫休息。 李滢溪这些日子搬到城中一处宅子住下。 一应用什,自无法与宫里相比,连每日用膳也是极寻常的吃食。 她没有过这样的经歷,放在从前亦想不到有一日会经歷这些,且是自己主动为之。但或许太忙太累,李滢溪无心思考这些问题,有地方落脚休息、每日能沐浴、一日三餐有热腾腾的饭菜便觉得不差了。 唯独凌越莫名操心她。 每逢用午膳、晚上的时辰,凌越便会变戏法一样提来两个食盒为她送饭菜。 又一日。 晌午将至之际,凌越一如既往准时出现。 他拉着刚餵一个病人吃过药的李滢溪去医馆后院净手,再带她去屋里用膳。入得房中,便见木桌上两个眼熟的食盒,李滢溪被摁着在桌边坐下,食盒里的吃食被凌越一样接着一样端出来。 莲藕排骨汤,清炖牛肉,红烧里嵴,姜汁鱼片,此外另有一碟明珠豆腐,一碟豆沙卷。 李滢溪看着摆在面前、香味四溢的饭菜,又皱眉去看凌越。 之前,她确实无心与凌越纠结。 可过得这么许多天,凌越每日如此,她不得不去想他这么做的原因。 李滢溪拧眉想得好一会儿,开口问:「凌越,你是觉得我是代皇姐在做事,所以这样照顾我?」 正在为李滢溪盛饭的凌越听言手抖了下。 「不是。」 他否认李滢溪的猜测,将那碗米饭搁在李滢溪面前,「吃吧。」 李滢溪却不愿动筷:「那是为何?」 「你何必非要做这些事。」 凌越听出李滢溪语气里的不悦也看得到她不怎么高兴。 然乍被追问,他给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 为什么? 凌越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是觉得李滢溪辛苦,便想要做一点儿什么,让她不那么辛苦。 李滢溪半晌未等到凌越的回答。 既已开口,她索性再问:「之前带我去摘柿子是为何?还有更早一些买那么多糖送我又为何?」 凌越被问得语塞。 李滢溪没有就此放过他,反而步步逼问,非要他说个明白。 凌越迟疑中便向李滢溪坦白:「长公主殿下曾命我哄郡主高兴……」 李滢溪闻言一愣:「什么时候的事情?」 「郡主本打算带我去长公主府那一次,后来在白云寺曾偶遇长公主,长公主也这么说过。」 凌越毫无保留回答她这个问题。 白云寺的事,李滢溪不了解,但凌越前面提到的那一桩,她再清楚不过。李妩也告诉她见过凌越,原是这样一回事……偏她未将这些联繫在一起,傻乎乎闹不明白凌越为何待她如此耐心温柔。 无非是沾些皇姐的光罢了。 她早应该想到,也早该反应过来的。 李滢溪眼帘低垂,长长的眼睫遮盖住一双眸子,藏起眼底情绪。 片刻,她抬起眼去看凌越,轻扯嘴角,露出笑脸来:「你若早些告诉我这些多好,难道我会不领情吗?」 「但皇姐不该为难你的。」 李滢溪拿起面前那双干净的筷子,夹一块炖得软烂的牛肉,笑着用起膳。 「不为难。」 虽然李滢溪在笑,但凌越感觉出些许不对,否认过,又轻声说,「也不全因长公主殿下的话。」 李滢溪未听进去。 在她看来,凌越的话像有意安慰她。 不想听凌越继续说那些,李滢溪假作平静笑道:「你家厨子手艺不错。」 「是我下厨做的。」凌越一笑说。 李滢溪不意会是他亲自下厨,又愣一愣。 却自此选择闭口不言,胡乱用过午膳,继续忙碌去了。 …… 上午的天气有些阴沉沉,下午却放了晴。 李妩午憩醒来,贺知余命人准备好木质轮椅,推着她去长公主府的后花园转一转,透透气。 连续数日闷在房间里并不好受。 第112页 从月漪阁出来往后花园去的一路上,因贺知余提前吩咐过,府中的丫鬟仆齐齐避让了,他们没有遇到其他人。 天气不觉又变冷许多。 今日从房间出来,李妩身上依旧裹着斗篷、戴着兜帽。 与斗篷同色的大红兜帽周围一圈白色的软毛。 兜帽半遮住李妩精緻的面容,也叫她眉眼看起来比往日更温柔几分。 李妩有已些日子没有到过府里的后花园。 入得花园,隐约嗅见空气里若有似无的梅花清香,她笑:「梅花开了。」 贺知余在李妩身后推着木质轮椅。 听见她的话,便推着她一边闲逛花园一边去寻找梅树。 两株红梅在花园角落,静静散发着幽幽清香。 贺知余推着李妩走上前去,木质轮椅停留在红梅树前,先前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变得浓郁。 李妩坐在轮椅上没有起身。 她气定神闲指挥起贺知余:「折几枝红梅回去插瓶。」 贺知余听从李妩的话,从她身后绕到梅树下,回头看她一眼问:「殿下看中哪一枝?」 李妩便开始东南西北的折腾人。 贺知余却始终好脾气。 他耐心十足,哪怕李妩反反覆覆一会儿觉得这枝梅花开得好一会儿觉得那枝开得好,也不见半分不耐烦。 李妩看着贺知余在梅树下来回折腾的身影,慢悠悠问:「不累吗?」 贺知余折下一枝梅花回到李妩面前,把花塞到她手中。 「殿下不用试探我。」 说罢,他折回梅树下继续去折梅花。 李妩望住手中的梅花沉吟片刻,终于放弃去了解贺知余的心思。 也罢,她想,将精力浪费在这上面并无意义。 李妩便也不再折腾贺知余。 折下几枝梅花后,在后花园熘达过一圈,他们回到月漪阁。 清芷候在月漪阁外。 见他们回来,她快步上前,对李妩和贺知余一福身道:「殿下,贺大人,聂夫人在府外求见。」 「聂夫人是来求见贺大人的,据说有急事。」 「与宣平侯府有关的事。」 听罢清芷的话,李妩看一眼贺知余,对清芷说:「推我进去。」 贺知余对李妩道:「我去去便回。」 李妩扬了扬手中的红梅,由着清芷推她回房。 贺知余则去见聂夫人。 从聂夫人这儿,贺知余得知一件事情—— 贺月晴不见了。 一天一夜,不知去向,遍寻不到踪影,仿若人间蒸发。 第54章 旧梦 贺知余上前一步,便被李妩抱了个…… 贺知余却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去去便回。 李妩半躺在床榻上看书, 清芷端着厨房新做的糕点和甜汤进来,顺便捎来一个消息:「贺大人出去了。」 手中的那本书册子又翻过一页。 李妩眼也不抬,清芷将黑漆木质托盘放在小几上, 把糕点和甜汤端出来。 「聂夫人说贺小娘子已有一天一夜不知去向,哪儿也寻不见,故而求贺大人去帮忙找人。」 「贺大人便随聂夫人离开了。」 清芷话音才落,李妩合上手中书册子, 看一眼小几:「梨汤?」 「是,太医说殿下吃些雪耳梨汤对身体好。」清芷便先端起那碗甜汤送到李妩的面前。 李妩接过汤碗慢慢喝着梨汤, 顺便思索清芷方才的话。 贺月晴不见了…… 她是宣平侯府千金, 身边向来会有丫鬟跟着, 而今却一天一夜不知去向。 古怪,蹊跷。 京城染上疫病的百姓尚未痊癒,如宣平侯府这样的人家, 如今多半是关起门来,恨不得府上所有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贺月晴若不在府中,定不是正经出门去的。出门便有染上疫病的风险,聂夫人不会让她去冒险,她想来也没有足以说服聂夫人的必须出门的理由。 何况聂夫人慌张到来请贺知余出面。 此前能找的地方定然已找过,才会得到不知去向、遍寻不见的判断。 李妩喝下一碗甜汤, 把白瓷碗递给清芷。 「聂夫人来了之后都说过些什么?一一说来听一听。」 「是。」 清芷接过瓷碗,又将糕点送到李妩面前,这才同李妩转述聂夫人那些话。 起初发现贺月晴不在院子里时,聂夫人以为贺月晴人在府中,便只让丫鬟去寻贺月晴。丫鬟去了,却没有找到贺月晴,但那会儿尚未慌乱, 只同聂夫人禀明暂没有寻见人,又继续在侯府中找。直到天色渐晚,贺月晴迟迟不曾出现,无论是丫鬟或聂夫人皆发觉不对。 此前贺月晴离开院子的时候,她身边大丫鬟是知情的。 那会儿,贺月晴只说要去侯府花园转一转,没有让大丫鬟跟着。 如今侯府的大门、角门、后门无不有人把守。 想出府不是易事,贺月晴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不疑有他,听从吩咐没有跟随。 这便是贺月晴身边大丫鬟最后一次见她。 然贺月晴离开之后,底下的人却无人见过贺月晴出现在侯府后花园。 担心贺月晴出现什么意外,聂夫人派人在后花园仔细找过,连荷塘水底也未曾放过,但没有发现贺月晴。 盘问看守侯府大门、后面的僕从,也同样无人见过贺月晴离府。 第113页 府里遍寻不见,唯有去府外找。 宣平侯贺显这些日子异常忙碌,除去夜里回来休息,几乎不在府中,聂夫人没有特地派人告诉贺显这件事情。而贺安得知贺月晴不知所踪的消息以后,亲自带上些僕从去府外想办法寻人。 顾虑贺月晴兴许自己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聂夫人原本留在府里等着消息。 贺显深夜回府,知晓此事,加派人手去找人。 但一夜过去依旧一无所获。 偏偏又赶上贺显在这个时候似操劳过度病倒,聂夫人焦头烂额,终赶来长公主府求贺知余。 李妩耐心听过清芷的转述便陷入思索中。 清芷观李妩神色,猜她认为事情蹊跷,按捺着待她回神方问:「殿下,贺小娘子会是自己跑出去的么?」 「如今京城不太平。」 「贺小娘子若自己跑出去,能去哪儿?现下想出城是不能的。」 「若没有跑出去……」 「为何会侯府上上下下皆不清楚她去向?」 聂夫人自然不会特别提使过什么手段确认底下的丫鬟僕从没有撒谎。 但这一桩确可谓最要紧的。 否则府里府外忙碌一场,变成白费功夫。 李妩吃罢两块糕点便不吃了,示意清芷拿湿帕子来插手:「贺大人去了自会查明,倒也无须我们操心。」 清芷听言,乖乖噤声,只取帕子来。 只是李妩生病的这些日子,清芷将贺知余尽心尽力照顾李妩的举动看在眼中,兼之此前贺知余同李婉相处得不错,她已相信贺知余对李妩的心意。作为李妩身边的大丫鬟,清芷知道,李妩未把贺知余看得太重,不单单贺知余,换作旁的男子也是如此。 长公主殿下无心择一人长相厮守、白头终老。 与其说不愿被此束缚,不如说不愿怀有如这般决定权在别人手中的期待。 一生一世人固然美好。 却终究并非一厢情愿之事,两个人中,有一个人有一日心不在此,那一份美好便会被轻易摧毁。 同为女子,虽为奴婢,但清芷心下很理解李妩的想法。 她作为丫鬟也做不得李妩的主,却在见过贺大人一腔真心后,期望李妩可以拥有那份美好。 去取来湿帕子,清芷回到床榻旁,一面为李妩擦手一面谨慎开口:「殿下说得对,贺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查案的本事想是有的,应能查明贺小娘子的去向。」 「贺大人到底心善,连宣平侯府的事也不忍心不管。」 「但愿好心能够有好报。」 李妩擦了手,瞥向清芷笑问:「想说什么?倒突然夸起他来。」 清芷眉眼低垂:「奴婢不敢。」 「你觉得他好?」李妩重又拿起那本书册子。 清芷说:「奴婢瞧着,贺大人待殿下,应是一片真心,且难得小郡主也喜欢贺大人。」 「所以我应该为了婉婉接受他?」李妩目光落在手中那本书册子上。 清芷攥着帕子立在床榻旁,语气认真:「奴婢绝不敢有盼着殿下勉强自己的心思,只觉得……」 李妩问:「觉得什么?」 「觉得……殿下也不讨厌贺大人……」清芷声音低下去些。 「确实不讨厌。」 李妩未否认,坦然一笑,「但没考虑过别的,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以后老了没人伺候?」 清芷小心看一看李妩。 见李妩聊起这些没有不耐烦,于是她大起胆子问:「殿下不考虑贺大人,往后会考虑别人么?」 「往后的事,自然往后再说。」 又是一页书看罢,李妩指尖在书页的一角停留,迟迟未翻至下一页。 「麻烦。」 她忽然冒出来这么两个字,继而重复一遍,「麻烦。」 清芷眸中浮现疑惑与不解。 李妩合上手中的书,没有继续翻看,而是说:「我睡上一会。」 「是。」 清芷放下手中的帕子,上前扶李妩躺下来,少倾,她轻手轻脚退出里间。 李妩躺下之后不多时顺利入睡。 或许因与清芷的对话又或许因贺知余这阵子莫名的态度转变,她梦见数年以前的一些过往。 李妩很少会忆起同贺知余之间的旧事,更很少会梦见从前。 梦见的这桩,却也只称得上是一件小事。 那日是七夕。 她与贺知余夜里同游京城,比起旁的小娘子与小郎君,或少几分矜持,却无太多不同。 他们一起逛灯会、赏花灯。 贺知余被她强迫着和她一道戴上赤面獠牙面具,又一道去放孔明灯。 熠熠星子闪烁的无垠夜空之下聚满放孔明灯的小娘子与小郎君。 贺知余手捧被他留下诗句的孔明灯,偏头欲喊她去放孔明灯却发现她不在身边,于是着急寻她。 隔着人群,她静静看他努力寻找她的身影,即便看不见他脸上表情,也知他的紧张与担忧。而他很快便发现她,奋力穿过人群来到她的身边,不忘小心翼翼保护好手里的那一盏孔明灯。在走到她面前的一刻,他微喘着气,掀起脸上那张面具,露出英俊面容,却只对她着笑。 「找到了!」 贺知余欣喜的语气对她说出这么一句话。 而她那一刻迎上贺知余明亮的眸子与灿烂的笑容,一颗心若有鹿撞。 第114页 李妩依然清楚记得那时心底涌现既陌生又奇异的感受。 亦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感情失控了。 「贺知余」三个字于她变得不同,但她不喜欢,她不喜欢这种突来的失控。 李妩睡得不过小半个时辰便醒来。 她蹙眉尚未睁开眼,耳边先捕捉到外间的一阵脚步声。 待徐徐睁眼,人也进来了。 是贺知余。 贺知余行至床榻旁,俯下身来,动作很轻手背贴上她额头。 李妩嗅见他手掌有淡淡的皂香。 「找到人了?」 在贺知余移开手的瞬间,李妩徐徐睁开眼问。 「吵醒你了?」贺知余维持着俯下身的姿势,同李妩对视一眼,「尚未寻见,不过快了。」 李妩似感兴趣:「人在侯府?」 贺知余「嗯」一声,站起身来:「离府可能性极小。」 「可是聂夫人却说寻不见人。」李妩伸手让贺知余扶她坐起身。 「侯爷也在这个时候病倒了?」 李妩睨向贺知余,又笑,「贺大人,此事该不会是冲着你来的罢?」 贺知余没有回答李妩这个问题,他往李妩身后塞两个引枕,让她靠得舒服些:「待殿下晚些喝过药,我便回宣平侯府,今晚应是会留在侯府了。」 李妩顺势靠在引枕上,嘴边的笑意不减。 「贺知余,我方才做了个梦。」 贺知余抬眼看她。 李妩慢悠悠道:「梦见那年七夕,我们去放孔明灯。」 重逢之后,李妩极少提起正经提起过去的事。 贺知余一双眸子望住她:「为何?」——为何会梦见过去? 「过来。」 李妩伸出手,或该说,张开手臂,贺知余沉默中上前一步,便被李妩探着身子抱了个满怀。 贺知余微微一怔。 李妩额头轻抵在他身前,拉近两人的距离,瓮声瓮气开口。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贺知余,你如今也这样想?」 第55章 回吻 贺知余看着李妩,回以一吻。…… 贺知余同样记得李妩提及的那一年七夕。 正是在那个七夕的夜晚, 两个人于醉酒之后放纵一场。 然李妩谈的并非后来夜里的事。 放孔明灯……他们的确一起去放孔明灯,他在孔明灯上写下那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因他那时认为, 同李妩相遇是他之幸、是极美好之事。 只这份念想在不久之后,由于李妩的一番狠绝话语而悉数碎裂。 如今是否这样想? 贺知余抬手轻抚李妩散落在身后柔顺的乌髮。 「殿下可晓得,为何我明知殿下在边关,却甚至没有往边关写过一封信?」 他视线落在李妩的髮丝, 一缕乌髮在他指间缠绕着,一圈一圈, 又松开, 又继续一圈圈缠绕:「虽知你在那一处地方, 虽心有不甘,但知即便赶去你面前,也只会落得自尊扫地, 写信亦如此。我寻不到你同我见面的理由,也寻不到给你写信的藉口。」 「殿下不该问这样一个问题。」 贺知余淡淡道,「是与不是,对殿下来说,有何区别?有何意义?」 「只是——」 缠在指间的柔软髮丝又一次松开了,贺知余手指轻抬李妩下巴。 他一双眸子望入李妩妩丽的眼眸。 「没有阿妩, 我心如死水,便也唯有认命。」 贺知余指腹轻摁李妩柔软的唇,眸光微黯,反笑一笑说:「但被抱了一抱,又舒服许多。」 李妩抬手,握住他手腕,移开他的手掌。 半是跪在床榻上, 李妩手掌攀上贺知余的肩膀,让他俯下身来,便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这样又如何?」 贺知余看着李妩几息时间,回以一吻:「通体舒畅。」 李妩嘴角微弯,收回手臂。 「晚些我同你一道去宣平侯府。」 准备从床榻上下来的李妩坐在床沿拿脚尖轻挑绣鞋,被蹲下身的贺知余宽大手掌轻轻握住脚踝。 「我自己应能应付。」 贺知余一面帮李妩穿上绣鞋一面道。 「我不担心你。」 李妩轻笑,慢悠悠说,「但想去会一会你那个便宜弟弟。」 闻言,贺知余抬眼看一看李妩。 他微抿唇角,为李妩穿上绣鞋便起身去净手,对李妩的话未置一词。 …… 李妩之前同贺知余一道盘问过贺安。 他们从贺安口中问出些消息,只一场疫病来得突然,掌握的那些消息尚未能派上用场。 对李妩而言,有贺安这么个与吕璋、鞑靼搭上些关系的人在,宣平侯府发生的这些事想得阴谋些也是无妨的。贺知余去过一趟宣平侯府了解情况,做出贺月晴应当仍在府中的判断……有点儿意思。 有贺安那么个蠢货在。 这件事的真相无论是什么,李妩都不会奇怪。 同贺知余一道用过晚膳、喝过汤药,李妩与他相继从长公主府出来。 离开长公主府的贺知余是光明正大从大门出来的,而李妩为了掩人耳目,遮掩过一番才趁夜色偷熘出来。 之前从宣平侯府出来,贺知余是以探查贺月晴下落为理由。 第115页 他一回去,心急如焚的聂夫人立刻赶到垂花门外。 「如何?」 聂夫人攥紧手中帕子急忙问道。 贺知余说:「没有消息。」 聂夫人一双眸子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又禁不住落泪:「怎么会……月晴,我可怜的女儿……」 丫鬟忙上前来扶聂夫人,低声劝着。 贺知余示意丫鬟婆子把聂夫人扶回院子去:「兴许仍在府中,我再带上人搜寻一番。」 聂夫人忍着泪:「仍在府中?」 「可府里上上下下已搜寻过不知几遍,是如何也找不见的呀。」 贺知余没有与聂夫人多解释自己的推断。 他只说:「夫人这两日几未合眼,不如先回去休息,倘若有消息,我定让人立刻去禀报。」 聂夫人已束手无策,别无他法,唯有点一点头应下贺知余的话。 之后,聂夫人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回院子里去。 贺知余便命当归去找管家,从管家的手中要来些小厮僕从。 他带上人,直奔贺安住的院子。 贺知余出现时,贺安正在房间里抱着身边的丫鬟亲热。 听见外面传来的动静,他蹙眉呵斥道:「外面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 他的贴身小厮在房门外慌张回:「二少爷,大少爷带着一群人过来,说要搜查咱们院子。」 贺安听言,心神一凛。 推开怀里的美娇娘,匆匆整理下仪容,贺安从房间里出来。 立在廊下看着已经带着人进来院子里的贺知余,他抬手指着贺知余怒道:「你站住!」 贺知余不为所动,疾走至贺安面前。 盯一眼贺安,贺知余却不同他多说什么只吩咐身后的僕从小厮进屋搜查。 「贺知余,你究竟想干什么?!」 贺安瞪大眼睛看着贺知余,「你凭什么搜我的房间?」 但光凭贺安同他的贴身小厮自不可能赤手空拳拦下那么多的人。 贺安的命令,这些人更是不听。 这些僕从是贺知余带来的,虽说皆乃宣平侯府的人,但过来之前,贺知余对他们说,找到贺月晴,一人得二十两银子的赏。二十两银子对这些人而言可谓重赏。重赏之下,他们便也愿意听从贺知余的吩咐,有这个胆子忤逆贺安。 何况,倘若小姐当真藏在二少爷的院子里…… 这可是不得了的事,这些僕从也清楚,届时二少爷想报復他们也有心无力。 再则。 贺知余乃宣平侯府的世子又是大理寺少卿,在这些人眼里,讨好贺知余总归比讨好贺安有前途。 一大群人唿啦啦涌进各个房间。 他们开始翻箱倒柜,倒也顾忌贺安身份不敢乱扔偷拿,翻找过便恢復原样。 贺安眼见阻拦无用似十分生气,对着贺知余破口大骂。 一面骂一面进去挡在自己房间门外。 「贺知余,别以为你是大理寺少卿就可以无法无天!」 「有本事你从我身上踏过去!」 贺知余面容平静看着放狠话的贺安,淡淡反问:「在你房中?」 他侧眸,让当归带另外两个僕从一道闯进去。 当归作为贺知余的贴身小厮,清楚贺知余的意思更不惧此时的贺安。 「二少爷,得罪。」当归赔笑说得一句,抓住贺安的肩膀,便趁机把他推到一旁去了。 贺安一个跄踉,咒骂堵在嘴边,而贺知余同一刻越过他,气定神闲迈步进去。先前的那个丫鬟本躲在房间里,虽整理好仪容,但见这么多人进来也吓一大跳,尤其看见贺知余,当下羞红着脸,深深埋着脑袋,脚步匆忙逃了出去。 贺知余略瞥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先行入得里间的当归已快步折出来道:「大人,找到了!」 贺月晴确在贺安院子里,甚至被贺安藏在自己房间里。 贺知余进去,便见贺月晴被粗绳捆住四肢、嘴巴也被布团堵住,整个人缩在一口大箱子里。 她正无声流着泪。 看见贺知余的一刻,眼泪越发汹涌。 「没事了。」 贺知余凝眸,面容肃然上前,宽慰过贺月晴一句,把人从大箱子里扶出来。 他首先取走贺月晴嘴巴里的布团。 贺月晴能够说话了,控制不住情绪大哭起来,眼泪扑簌簌落下。 「他给爹爹下药,他要害爹爹……」 贺月晴一面哭一面哽咽道。 没有提贺安,但任谁也晓得这个「他」是谁。 贺知余「嗯」一声,解开贺月晴身上粗绳,扶着腿脚发软的她出去。 行至廊下,不曾跟进房间的贺安此时站在院子里。 而整座院子已被包围住了,里里外外站着的都是贺安的人。 贺安抱臂站在人堆里,仰天大笑,得意洋洋:「贺知余,没想到吧,你也会有今天。」 「你以为你自己很厉害?还不是斗不过我!」 贺月晴眼泪流得更凶。 她忍不住泣声道:「哥哥,你怎能如此?你怎能做这样的事?」 「妹妹,我难道不是为你好?」贺安冷哼,「待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往后自有你的好日子,你难道还怕我这个哥哥不会罩着你不成?从今往后我、你和母亲都不用再被这个人欺负了。」 第116页 贺月晴听着贺安的话,又是震惊,又是痛苦。 她想起自己娘亲当初对她苦口婆心的一番话,后知后觉,她这个哥哥远远比她以为的愚蠢。 往后她会有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是被自己的亲哥哥利用、被自己亲哥哥捆绑起来塞在箱子里的好日子么? 贺月晴哽住,说不出话,一味流泪。 稳稳扶着她的贺知余也未开口,始终眉目平静看着贺安,那般表情同看个跳樑小丑无什么区别。 贺安本以为贺知余会慌乱害怕。 可未能从他脸上捕捉到期盼的情绪,贺安便不犹豫,冷笑一声示意身边的人把贺知余拿下。 「我看谁敢动世子!」 院子外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叫贺安同他安排的这些小厮僕从心弦一紧。 贺安回头去看,只见宣平侯贺显面色铁青大步走进来。 他瞠目结舌:「爹……你不是……」 「怎么?巴不得我下不了床?」 贺显目锐如鹰盯着贺安,「有你这个的好儿子,我倒确实险些躺在床榻上起不来了。」 贺安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身体抖了抖,艰难回过神后,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 「父亲,我是被逼的!」 「是有人逼我!不是我的本意,不是我想这么做的!有人威胁我!」 贺显一脚踹开他,走到贺知余和贺月晴面前。 「月晴,你先回房。」贺显低声道,转而吩咐人去请大夫。 本便正迟钝的贺月晴被眼前的场景吓懵了,怔怔颔首。 而李妩在房顶看着这一齣戏,明白过来贺知余那句「应能应付」,她轻勾嘴角,无声一笑。 第56章 回眸 李妩含笑看着贺知余的背影:「不…… 贺安被贺显命人抓了起来。 没有去别处, 只把贺安困在他的院子里。 而贺安院子里那些人一併被控制住,不允许他们离开。 宣平侯府各扇离府的门紧闭,着可信任之人看守, 便免去通风报信的可能。 被抓起来、送回房间里去的贺安脑袋虽谈不上多灵光,但看得分明自己落得何种处境。贺知余且不提,把他父亲贺显惹怒,被发现自己做下这些事, 他能有什么活路可言?吕璋手伸再长,能随随便便伸到宣平侯府来吗?无非远水救不了近火! 贺安一向是能屈能伸。 见势不妙, 又觉贺显恨不能生吃他, 稍被逼问, 该说的飞快一股脑坦白。 贺知余白天来宣平侯府之后,了解过情况,见过贺显便已有所推断。 他猜测这些事与贺安有关。 贺显年轻时候, 曾上过沙场杀敌,并非无胆无谋之人。 纵在府中,贺显仍有警觉,贺安在他茶水下毒,他发觉之后,将计就计, 便假作病倒。 贺知余因贺月晴不见一事回到宣平侯府。 推断出贺月晴极可能尚未离府,他寻了个藉口去过贺显的书房探查。 贺显的书房没有藏人。 至此,整个宣平侯唯一这两日从头至尾不曾被查探过的地方,只剩下贺安住的院子了。 于是有贺知余同贺显联手布这个局。 这一局既为找到贺月晴、让贺安哑口无言,也为趁机循着贺安追查想利用他的那一股势力。 根据贺安的坦白,吕璋这次给他「支招」——给宣平侯贺显下药是为让贺知余回府,待贺知余回府, 再想法子捉拿他,后面的事情则与贺安无关。但吕璋向他保证,贺知余从此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贺月晴是一个纯粹的意外。 偷熘到贺显书房、给贺显茶水里下药时,贺安没想到会被贺月晴撞见了。 贺月晴那时情绪激动,要将事情告诉聂夫人。 心慌之下,贺安把贺月晴弄晕绑了。 光绑了也没有用。 贺安担心贺月晴破坏他的大局,决心要等事情办成再放贺月晴。 是以,他用薄毯裹了自己妹妹、遮住贺月晴面容,趁着天将黑未黑之际,假作带个小娘子回自己院子。左右这样的事儿他平常便干得不少,无人以为奇怪。 带人出门找妹妹是装一装样子。 虽然会叫自己母亲更担心,但贺安想着,左不过一两日便好,何况妹妹平安无恙,不会出乱子。 只出乎贺安意料,自己母亲竟会低声下气去求贺知余帮忙。贺安心下几分不可置信,又担心贺知余会发现贺月晴在他院子里,最终在吕璋提点下,在自己的院子布下天罗地网,擎等贺知余钻进来。 贺知余的确钻进来了。 他带人来强行搜查他的院子,顺利找到贺月晴,钻进他的圈套。 可是! 贺安哆哆嗦嗦坦白,言语间却努力把责任往吕璋的身上推。 话音落下,见宣平侯贺显面色阴沉,他战战兢兢:「爹,我是被逼的!」 「是吕璋他威胁我!」 贺显自知贺安口中所谓的威胁不过推托之词。 但此时,贺显根本没有训斥贺安这个儿子的精力与心情,更在意贺安口中提及要把贺知余交给吕璋一事。 吕璋费尽周折,用这种法子绑了贺知余,打算做什么? 甚至许诺贺安说贺知余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贺显此前暗中抓过几个人。 第117页 这件事是与贺知余、李妩有关,包括鞑靼有关系,而今贺知余便被针对。 记起那些被抓的人,贺显自然便将两件事联繫在一起。 避开贺安,贺显单刀直入,问贺知余道:「此事是不是与之前那些鞑靼的人有关系?」 贺知余却平静:「或许。」 待停顿过几息时间,他缓缓补上一句,「一试便知。」 贺知余说「一试便知」,是以身涉险的意思。 这是打算叫贺安顺着与吕璋说定那样,把他绑了送到吕璋手里。 有贺显坐镇,在宣平侯府、在贺安这一座院子里发生的事走漏不了消息。 吕璋不会晓得期间发生过什么。 抑或即便吕璋有所怀疑,也未必顾得上那些。 因为当他们成功抓到想抓的人,便意味着藏在背后与鞑靼勾结之人计划被打乱,大约十分着急,顾不上许多。 「你可知有多危险?」 贺显蹙眉,「那些人分明想要你性命。」 「倘若如此便证明我们当真抓到那位鞑靼的三皇子或三公主。」贺知余淡定道,「他们不见得认为我的命更精贵,无非做了过河拆桥的打算,但人在我们手里,主动权便会在我们手里。」 贺显明显不贊同。 不贊同,却无法否认这个法子能让他们掌握更多证据。 鞑靼相比大晋纵然只谈得上是个小国,战事一起,边关不可能太平。 若大晋朝堂上有人与鞑靼勾结,里应外合,对大晋是灭顶之灾,须慎重对待,更不可轻易退缩。 想把藏在背后的人一锅端,便已经不可能不直面危险。 幻想轻松解决,无疑大意轻敌,此乃沙场上兵戎相见时的大忌。 贺显不得不默许贺知余的想法。 要的人是贺知余,这件事便唯有让贺知余去做,其他任何人无法代替得了。 贺显回到房间里。 贺知余站在廊下仰头看一看,復步出廊下,站在院子里去寻李妩的身影。 便见李妩仗着武艺了得,自房顶上飞跃而下。 轻巧落地后,李妩三两步至他面前。 「给。」 贺知余听见李妩的话,一个小瓷瓶随之被塞到他手中。 「让贺安吃下。」李妩站在贺知余面前,似笑非笑看他,解释,「此药会令人浑身难受,瘙痒难耐,且每两个时辰发作一次,三日之内若未顺利服下解药,将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待会儿让贺安吃下这个药,他便不敢耍花招。」 贺知余想起李妩之前让他吃过的能叫人声音变化的小药丸。 「殿下何处寻来的这些奇药?」 「在边关自不会是白待。」 李妩抬眸,嘴边笑容渐深,「仍有别的好药,贺大人日后若想试一试,也不无不可。」 贺知余看着李妩脸上那一抹笑,对她口中所谓「好药」,颇为怀疑。 不是怀疑药性,而是怀疑药的用处。 「此事待微臣平安回来见殿下再行商量也不迟。」 贺知余握住那个小瓷瓶,转身欲进屋去。 李妩含笑看着贺知余的背影,不疾不徐在他身后道:「不会有事。」 贺知余回眸望她。 李妩却未有别的话只微微一笑。 「殿下吉言。」贺知余安静望得李妩半晌,颔首说道。 这一次贺知余真的进去了。 而李妩没有继续在宣平侯府多留,姑且离开。 …… 贺月晴受一场惊吓,哪怕被送回自己院子,整个人依旧是懵的。从最初的嚎哭里缓过神后,她也一直止不住在流泪,当聂夫人得知消息赶来,母女两个抱作一团,贺月晴又没有忍住大哭一场。 聂夫人过去便对贺安这个儿子颇为失望不假。 但她终究未曾想贺安会做出今日之事来,她禁不住想怀疑这个人当真是自己的儿子么? 怎会养出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 她如何有这样一个对自己的父亲、妹妹下毒手的儿子? 贺月晴哭,聂夫人也在哭。 两个人抱着哭得许久,聂夫人拿帕子帮贺月晴擦泪,柔声哄着。 大夫被请来后,聂夫人又忙让大夫上前为贺月晴诊脉。 好在贺月晴只是受些惊吓,无其他大碍。 让大丫鬟请大夫下去开药方以后,聂夫人坐在床榻旁,握住贺月晴的手,仍旧满心自责:「月晴,是娘不好,娘没有管教好你哥哥……」贺月晴连忙摇头,一面摇头一面流下了来,几是要将眼泪流干。 但她如今再清楚不过。 娘亲一心为她着想,贺知余对她亦无坏心思,唯有她的亲哥哥,人面兽心,既愚蠢又可恶。 「娘亲很好,不是娘亲的错。」 贺月晴竭力忍下眼泪,「娘亲为我计深远,是我愚钝,不知娘亲苦心。」 「而今再没有不明白了。」 她话语生涩艰难,「多亏……多亏大哥,否则我今日也要……」 否则她今夜仍要待在那个大箱子里。 这一天一夜,她几未进食、饮水,被迫缩在那个幽暗的箱子里,求生不得。 贺月晴一回想起来便眼眶湿润。 那是她的亲哥哥,她的亲哥哥如此待她,今日是这般,他日为了旁的利益,又该如何待她? 第118页 她往后再也不敢信这个人! 「没事了没事了。」 聂夫人把贺月晴搂在怀里连声安慰。 被丫鬟扶回来院子后,丫鬟简单为她梳洗过,也餵她喝下两大杯水。 这会儿哭得累,她靠在聂夫人怀里,一阵疲惫渐渐涌上来。 「娘……我要和大哥道谢……」 贺月晴低声与聂夫人说着,「娘亲说得对,我从前不该那样任性对待大哥,是我错了……」 聂夫人轻嘆一声。 看着贺月晴因睏倦而慢慢闭上的双眼,她抬手摸一摸女儿的脸。 「睡吧。」 「娘守着你,睡醒一觉便没事了。」 贺月晴呢喃低语,似应下聂夫人的话便沉沉睡去。 聂夫人想着贺安犯下的这些混帐事,一颗心却始终有些沉重,她心觉自己不得不做出一些决定。 手心手背都是肉。 儿子是她的,女儿不是她的么?她的儿子这般欺负她的女儿叫她怎么做? 追根究底,却到底与往日太过纵容有关。 待京城这一场疫病过去,聂夫人想,她许该同老爷商量,他们的这个儿子究竟该怎么办了。 第57章 相护 李滢溪双手稳稳扶住凌越。 似无波无澜的一夜过去了。 在宣平侯府发生过的事, 外面无人知晓亦无人能窥知一二。 李滢溪这些日子已然适应每天在医馆、粥棚来回查看老百姓们的情况,看着他们一个个渐渐痊癒,她也变得开心。被千恩万谢时, 心底有一种难言的满足。 而自从那一日从凌越口中得知他对她的善意,皆因皇姐命他哄她开心,李滢溪也不再见他。 倘若凌越出现,李滢溪便吩咐侍卫将他拦下。 更不再用他自称亲自下厨做的饭菜。 之前身后跟着凌越这个尾巴, 每日时不时能见到凌越,有闲情时, 可互相调笑几句, 又得凌越嘘寒问暖。 李滢溪承认, 被关心被在意那种感觉很好,令人心情愉悦。 但长痛不如短痛。 既明知凌越心里有她皇姐,她实不该饮鸩止渴, 假作不知自欺欺人。 看不见身后跟着的尾巴、晌午附近换成旁人送来膳食,李滢溪也承认自己有些不习惯与不适应,仍会控制不住想起凌越来。可凌越被她的侍卫拦过两次便不再出现,亦在提醒她无须自作多情。 她与凌越,不过如此。 或许那时的心悸,只是一点小小的涟漪, 迟早会变得平静。 李滢溪倒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件事。 日日忙碌令她无瑕沉湎于悲春伤秋,正如今日清早,休息过一夜后,她准备先过去粥棚看一看。 离分发食物仍有两刻钟,有老百姓已经候着排起队了。 李滢溪去粥棚后面准备早膳的地方看得两眼,见白粥、馒头马上可以煮好蒸好便放心出来。 未想出来时外面忽然变得混乱。 之前在粥棚外排成一队的百姓被一群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们挤开了。 这些人瞧见她立刻冲上来。 李滢溪皱眉,下意识后退两步, 侍卫也上前护她,呵斥这些人命他们退下。 只无人听令。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李滢溪根本来不及弄明白此刻的情况。这些年轻男子不管不顾涌上来又不知从何处掏出武器,与赶来维护秩序的将士扭打在一起,粥棚顿时混乱一片。惊吓声与尖叫声一声又一声响在李滢溪的耳边,她被侍卫护着步步后退,却又叫她眼睁睁看侍卫受伤倒下。 意识到这些人将她当成目标,李滢溪自然想离开粥棚。 目下这些混乱尚未波及后院准备早膳之处,她倘若继续留在此地,便唯有往后院退了。 不能让百姓们的口粮遭殃。 李滢溪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以后,便在侍卫的掩护之下提裙往粥棚外跑。 然对方人多势众又紧追不捨,感觉到这些人似想要她性命,李滢溪压不住慌乱与无措,后背冷汗涔涔,方才跑出粥棚,便一个不察跌倒在地。身上的疼痛顾不上在意,只禁不住自己也懵了下,剎那感觉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 身后已然有人追上来。 保护她的侍卫被围住顾不上她,李滢溪回头望一眼,望见长刀闪着寒光,朝她噼过来。 李滢溪脑袋「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 她忘记要逃跑,也忘记做出更多的反应,下意识妄图抬手去挡。 同一刻却有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李滢溪眼前变得昏暗,随即被一片似温暖的怀抱所笼住,她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夹杂痛苦的闷哼。 怔怔中偏头,清楚看见凌越的侧脸。 又听见他的低弱的声音,竟是关心起她:「郡主可有大碍……」 一群新赶到粥棚的将士涌上来将他们围住了保护起来。 李滢溪双手稳稳扶住凌越,然而张一张嘴,她愣是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 粥棚的动乱传至李妩的耳中时,李妩正在与李深写信。 自清芷口中听过来龙去脉,她当下搁下手中毛笔,让清芷派个人去留心着凌越的情况。 清芷应声去了办。 李妩坐在书案后沉吟过片刻,提笔继续将这封给她皇兄的密信写完。 写好的信,封上火漆交给清芷。 第119页 李妩吩咐道:「这封信你亲自送去送去凤央宫,让皇嫂悄悄呈给皇兄。」 清芷应下李妩的话,收下信笺放好。 李妩把另一个装着几样小玩意的匣子也交给清芷捎给婉婉。 她染病后的这些日子,清芷留在长公主府、贺知余也待在这里,无人去宫里看望婉婉。李妩知道,婉婉见到清芷会着急心慌,故而让清芷捎上小礼物,让婉婉能够在宫里继续安心待上一阵子。 清芷知交给她的这封信十分重要,不敢怠慢。 她很快离府赶往皇宫。 李妩沉住气,依旧留在长公主府中休养。 虽然昨夜去过一趟宣平侯府,但没有惊动任何人,倘若白日离府,定会引人注意,叫人知晓她身体好转。 还不到时候。 李妩坐在书案后,抬眼望见在墙上挂着的那副双鸭戏水图。 贺知余已连夜被贺安绑离宣平侯府交给吕璋。 吕璋要做什么?吕家要做什么?总得留一点儿时间让他们折腾。 粥棚发生的动乱冲着李滢溪去,又不单单沖李滢溪去。 兴许还是在警告。 是想拿李滢溪这位云安郡主的命警告他们么? 幸而她有所防备,担心城中生乱,暗中提醒奚明仲特地留在京城帮她做事的人留意着异动。 李妩想着,手指轻敲书案。 她起身从书房出来,扬声命人准备早膳。 …… 直到凌越被抬走就近送去她住的小宅院,李滢溪才算是真正回过神。 她又命人去请太医来。 跟着他们去的李滢溪望见凌越后背斑斑血迹,眼泪在眼眶里一次一次打转又一次一次被她强压下去。她不知凌越为何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粥棚,也不知他为何对她以身相护,只知他受了伤,伤得极重,面色惨白,人已昏迷过去。 怎么办? 李滢溪心里、脑海里所有想法最终统统变成这三个字。 她不希望凌越有事。 当下却辨不清,是不希望凌越为救她而有事,抑或纯粹不希望凌越有事。 李滢溪此时同样辨不清楚心里那股难受是哪一种情绪。 唯有一件事异常清楚:她想凌越好好的。 凌越被送到李滢溪住的那一间房。 伤口在后背,他整个人暂且只能趴在床榻上。 李滢溪这些日子时常在医馆,虽谈不上学会什么医术,也不能给人看病,但多少学到点皮毛。在太医赶来之前,她已命人去多准备一些热水和干净的巾帕。 待太医赶来,为凌越处理伤口,李滢溪便退到外面去。 她无心去为别的事忙碌,留在廊下,等着太医为凌越处理过伤口、诊断过后,询问凌越的情况。 大宫女有心上来劝。 李滢溪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沉默中又记起来该让人去告诉凌家这件事,忙吩咐大宫女去一趟凌家。 沈夫人得知消息赶来的时候,太医刚刚为凌越处理好伤口、诊过脉。 从太医口中听闻凌越情况颇有些兇险,沈夫人险些昏过去,满心歉疚的李滢溪上前扶住她。 不是为了救她…… 自责的汹涌情绪一浪接着一浪将李滢溪淹没。 太医去开药方。 李滢溪扶着沈夫人进屋看望凌越。 「沈夫人,抱歉……」 跨过门槛的一刻,李滢溪艰难开口,鼻尖酸涩,「是为了救我凌公子才会受伤的……」 沈夫人听见李滢溪的话,本欲说什么,嘴唇动一动,闭一闭眼,徒留一声嘆息。可到底李滢溪是郡主,没有摆脸色冷落着的道理,过得许久,沈夫人问:「我家越哥儿,是不是对郡主有情?」 李滢溪怔住。 沈夫人忍耐着情绪,低声道:「郡主这些日子为京城染上疫病的百姓忙碌,越哥儿便整日整日不回府。」 「家里人担心他,他只道自己可能染上病症,暂回不去。」 「一直到今日也不曾回府来。」 李滢溪诧异:「他……一直不曾回府?」 连着既然不曾见到凌越,李滢溪以为他当回府了的,可沈夫人说他未回府。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无声浮现在李滢溪脑海。 她同沈夫人走到床榻旁边,望见趴在床榻上,双眼紧闭,露出一个侧脸的凌越,脑袋嗡嗡作响。 难道凌越这些日子虽然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但一直跟着她? 否则怎么会她遇到危险,他便赶来? 李滢溪只觉得不可置信。 然而沈夫人的话,又令她不由自主想到这样的一种可能。 可……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仍如过去那些事,为着皇姐的命令? 李滢溪恨不能让凌越立刻醒过来说清楚。 偏凌越身上伤口极深、情况兇险,不知要何时才能醒。 忍耐半日的眼泪终是滚滚而落。 李滢溪压抑哭声,咬着唇,心底生出一种已然多年未有的悲痛。 凌越的情况不宜乱动。 沈夫人纵然有心让凌越回凌家养伤,目下也唯有听从太医安排让凌越暂留在这处小宅院,其他的事醒来再说。 消息传到宫里,李深派人来关心李滢溪与凌越的情况。 然一整个白天过去,凌越迟迟不醒。 第120页 夜深之际。 沈夫人被劝着去了厢房休息,李滢溪独自守在床榻旁,不时伸手去探查凌越额头温度。 「凌越,你快些醒过来。」 李滢溪为凌越掖一掖被角,「你醒来亲口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着便又落下泪。 眼泪汹涌,低落情绪难以自抑,李滢溪终是埋首趴在床榻旁,痛哭起来。 衣袖沾染泪水渐渐被打湿,心里的难受反而愈演愈烈。 却蓦地感觉有手掌轻抚她的发顶,一愣之下,李滢溪抬头,恍然对上凌越的眸子,彻底愣住了。 第58章 骨气 「贺大人好骨气!」 「郡主怎又哭了……」 自昏睡中醒来, 听见哭声时,凌越有些迷茫。 循声望见李滢溪趴在床榻旁边哭的正凶,记起白天发生的事, 便明了她为何哭成这样。 于是想要出声安慰她。 乃至,凌越脸上特地扯出个笑,声音低弱嘶哑却带着淡淡宠溺。 李滢溪怔怔看着凌越正以一个颇为别扭的姿势,转过脸面对她, 骤然止住哭意。几息时间,她轻眨下眼睛, 眼底打转的泪水落下来, 后知后觉自己满脸泪痕, 她回过神慌忙中低下头,拿手背去擦。 「我去让人请太医。」 丢下一句话,李滢溪避开凌越的视线, 起身匆匆往外走去。 白天来为凌越处理伤口的太医夜里也留在这座小宅院。 李滢溪从房间出来命人去请,太医很快赶到,只她自己未随太医再进去。 宅院外有打更声传来。 小小的院子寂然无声,因已是冬日,如今连虫鸣鸟叫也听不见。 廊下挂着几盏灯笼静静散着幽幽的光亮。 李滢溪倚靠墙壁,仰头看一只飞蛾绕着灯笼来回飞舞。 她渐渐定住心神。 关于凌越醒来的念头在心底变得清晰, 而太医说过,醒来便算是度过一次危机,应当性命无虞。 李滢溪眼睛一眨不眨望住那只飞蛾。 她嘴角微弯,拿帕子一点点擦去脸颊残留的泪痕,良久缓缓松下一口气。 太医为凌越诊过脉又查看过伤口的情况后从房间出来。 「凌公子情况如何?」李滢溪见太医出来了,快步迎上去,低声问。 「回郡主的话, 凌公子既已醒来,便无性命之忧。然伤口太深,尚未癒合,或引起发热,须得谨慎对待,继续命人留心着凌公子情况。」太医恭敬回答道。 李滢溪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 未几时,太医退下,她在房间门外徘徊许久,终究没有进去看凌越,只让身边的大宫女去服侍。 这会儿已然是后半夜。 李滢溪住的房间今日腾出来给凌越,她自己另外住一间小厢房。 梳洗洗漱过一番,她和衣躺在新铺的床榻上,不知是否不习惯,辗转难眠。 白天在粥棚发生的事一幕幕反覆闪现在脑海。 一回想,鼻尖似仍能嗅到血腥气味,耳边依然能听见百姓们由于突来的混乱而惊慌失措的尖叫。 李滢溪在锦被下蜷缩着身子,脑海中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凌越护她那一幕。 那些尚未得到答案的诸多问题悄然中又一次冒出来了。 她想起凌越醒过来时那个笑容。 这个人,受伤醒来第一却不是关心自己伤势。 而是…… 傻子,李滢溪咬唇,在心中默念一声,随即再默念一声,傻子。 为着她皇姐的话连命也不要么? 李滢溪心底涌现这般念头,许久未曾感受的酸涩堵在心口。 她用力闭上眼,辗转过不知多久,艰难睡去。 …… 同在这一日深夜。 另一边。 贺安按照吕璋的意思,从宣平侯府悄悄绑走贺知余,交到吕璋手中。 被五花大绑、蒙眼堵嘴、扔在墙角的贺知余,独自在一个幽暗的房间待得近乎一天一夜,终于听见一点别的动静。虽然被蒙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未能感受到任何光线明暗变化,他猜测自己极可能是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密室。 唯有与外面隔绝,才能从始至终保持这样的死气沉沉般的沉寂。 才会无法窥知半分旭日东升与夕阳西斜。 贺知余平心静气等着有人出现。 而此刻,耳边捕捉到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 他同一刻暗暗做出判断,只一人,应当是男子,并离他越来越近,直至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站定。 贺知余倚着墙,席地而坐。 他低下头,纵然觉察到这个人站在面前,也没有抬起头来。 蒙住眼睛的深色布条被强行扯开。 眼前骤然变得明亮,贺知余眯着眼缓一缓,待双眼适应,才抬起头。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吕璋。 贺知余抬眸盯住他,吕璋却轻笑:「贺大人,别来无恙。」 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的贺知余自然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 吕璋独自见他,也不担心他乱来。 看着贺知余环视一圈这间密室,吕璋嘴边笑容愈深:「这个地方,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贺知余不理会吕璋的话,只仔细打量着这个地方。 一如他的推断,这是密室。 第121页 密室很空,但有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以及在另一侧靠墙有简单搭就的一张木床,上面的床褥九成新。 九成新的床褥…… 贺知余视线在床褥上略凝滞过一瞬便移开了。 直到一一打量过这个地方,他目光重新落在吕璋脸上。 然而依旧被堵住嘴,无法开口。 吕璋气定神闲,也任由贺知余打量。 之后,吕璋自信满满说:「即便你聪慧过人,猜出这是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任何用处。」 「不如来谈谈正事。」话音落下,吕璋上前一步,一面自袖中摸出个瓷瓶,一面解除对贺知余嘴巴的束缚,让他得以张嘴说话。只显而易见,吕璋并不是为了让贺知余能开口说话才这么做的。 瓷瓶中的药丸被吕璋倒在手心。 他欲掐住贺知余下巴,迫使贺知余张嘴吞下那一粒药。 「毒药?」 贺知余却在吕璋有所动作之前先行出声。 吕璋笑道:「不愧是贺大人。」 「你绑我来此处,总不会单纯为了逼我吃毒药?」贺知余逼视着吕璋问。 吕璋说:「自然不是。」 「但待贺大人吃下这药丸,会更诚实、更听话一些。」 不待贺知余再开口,吕璋已强行令他吃下药丸,復道:「贺大人应当想活命吧?这药丸虽毒,但却须得慢慢发作,只会一天比一天痛苦,直至发疯自尽。」 「但只要贺大人愿意配合我,解药会有的。」 「贺大人以为如何?」 即便吕璋说药丸的毒性是慢慢发作,但贺知余被迫吞下之后,不过一刻钟,五脏六腑便似虫嗜般,疼痒难忍。他忍受着痛楚,后背沁出一层汗,整个人连意识也几分模煳。这种痛楚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消失后,又与平常无异,唯有身上的冷汗证明被折磨过。 贺知余脸色发白。 吕璋在一旁欣赏过贺知余的痛楚,眼底流露几分满意:「贺大人考虑清楚了吗?要不要配合?」 贺知余稍微缓和过来。 听过吕璋的话,他只语气冷淡低声问:「配合什么?」 吕璋自认已拿捏住贺知余,何况终是要说出口的,索性问:「你此前把什么人关在大理寺的水牢了?水牢的钥匙又在何处?把钥匙交出来,便饶你不死!」 「那些人同吕公子有何关系?」 贺知余因吕璋的话而确认他们没有抓错人,却装起煳涂,明知故问。 吕璋道:「贺大人,与你无关。」 「但你今日若不交出钥匙,便是死路一条!」 吕璋以言语威胁,又以利相诱:「只要贺大人愿意乖乖配合,总归有贺大人的好处。」 「以贺大人的聪明应当分得清利与弊。」 贺知余面上却不见惧色,反而如听见笑话般轻笑出声。 吕璋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自然是笑……」 贺知余一句话未说罢,之前那种侵蚀五脏六腑的痛楚又一次毫无徵兆袭来。 他剎那因疼痛而说不出话。 吕璋也笑:「贺大人,只要你一日不配合,至死皆受此折磨。」 贺知余如之前那样强行忍下又一阵痛楚。 待缓和过来,他声音听来比之前更加虚弱两分,语气依旧平淡,缓缓说道:「吕少爷想威胁我,却用这样的法子,若我舍了这性命,玉石俱焚,你又待如何?」 「我可以选择配合。」 「但是,我同样可以——」贺知余眸光淡淡看着吕璋,「选择死。」 「哈哈!贺大人好骨气!」 吕璋笑得两声,眼眸微眯,「我也料到贺大人不会轻易配合,那就看一看,贺大人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话音落下,吕璋也未再蒙住贺知余的眼睛、堵住他的嘴巴,只拂袖而去。 留贺知余在这间密室,饥寒中继续忍受一波又一波痛楚。 贺知余始终没有松口。 他也清楚吕璋如此折磨他存着试探之意,吕璋对他并无任何的信任。 倘若被看出端倪,吕璋便不会真的逼他配合而会另寻法子。 藏在背后、与他沆瀣一气的人自也不必露面。 忍着煎熬,贺知余同之前一样靠墙而坐。 他暂且放空心思,趁着痛楚尚未袭来,安静闭目养神。 …… 李滢溪本以为夜里会睡不安稳,却或许实在太累,醒来的时候,时辰已然不早了。她睁开眼,偏头望向窗外,见阳光灿烂,一惊之下坐起身,后知后觉记起今日不必去医馆和粥棚——昨天发生过那些事,皇兄命人来递消息让她暂且乱跑。这一座小宅院也增派许多侍卫保护。 抬手轻揉一揉额角,李滢溪深吸一口气。 掀开锦被,她从床榻下来,让大宫女送热水进来洗漱梳洗。 「凌公子情况如何?」 大宫女正站李滢溪身后为她梳头,听李滢溪问得一句。 「郡主,凌公子后半夜身上烧得厉害,又去请了一回太医。」大宫女回禀李滢溪,小心翼翼,「彼时沈夫人守在床榻旁,让奴婢们勿扰郡主休息,郡主昨日忙碌过一整天,自己也受惊吓,须得好生休息,且有太医在,故而……」 李滢溪闻言却骤然紧张:「凌公子现下仍烧得厉害?」 第122页 「已经退下来一些了。」大宫女连忙说,「清早便烧退了些,太医也说不必担心的。」 李滢溪尚未松一口气,外面响起另一名大宫女的声音。 「郡主,凌公子执意来见您!」 第59章 说开 她温热手指抚上他脸颊。 李滢溪一惊。 忘记自己尚在梳妆, 她起身走出房间,便瞧见凌越被人搀扶着朝廊下走来。 距离凌越受伤方过去一日。 他身体状况依旧很不好,本该躺在床上休养而非这样下床随意走动。 李滢溪紧抿着唇, 几步走到凌越面前,眉眼间满是着急之色:「凌越,你知不知道自己伤得很重?怎么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任性随意走动?你不要命了?」 一时情急,语气有些重, 带着责怪。 「我有话想同郡主说……」凌越却带着些许固执又神色认真道。 李滢溪微怔,深深皱眉:「什么话这么急?」 「即便着急也可以让人来请我, 我自会过去见你的。」顿一顿, 她缓一缓语气, 补上一句。 「可郡主昨夜出去之后便未回来。」凌越语气更认真两分,解释,「不知派人来请, 郡主可会愿意见我,唯有来见郡主,把想说的那些话亲口告诉郡主。」 李滢溪看着他,有一瞬的沉默。 几息时间,安静走到凌越的身边伸手扶住他,李滢溪道:「你先回去躺着再慢慢说。」 凌越望住李滢溪。 望见她眉眼间隐隐的落寞, 忍着伤口疼痛与身体不适的凌越顺从她,一路缄默被扶回房间躺下。 李滢溪的大宫女与其他伺候凌越的人被屏退。 房间里只他们两个人,李滢溪垂下眼,反覆凌越掖着被角。 凌越选择侧躺着,以尽量能和李滢溪面对面说话、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一片静默中,凌越率先开口:「我母亲先行回府了,打点好以后便派人来接我回去休养。」 李滢溪颔首。 凌越又说:「郡主遇险, 我挺身相护,是因希望郡主无恙,不是想让郡主心怀歉疚。」 李滢溪勐然抬头,话到嘴边却踟蹰犹豫。 「长公主虽曾命我哄郡主开心,但不曾要我做这些,是以救郡主乃我本心,与旁人无关。」凌越继续说下去。 李滢溪心中震动。 未出口的话彻底咽回肚子里,她瞪大眼睛,禁不住似喃喃自语起来。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 「为什么偷偷跟着我……」 「凌越,为什么?」呢喃中视线重又落在凌越脸上,李滢溪咬唇,哽咽着问,「何谓你的本心?你在乎的人是我皇姐,对我好也与我皇姐有关,不是吗?」 凌越听言,蹙眉反问:「郡主怎会这样想?」 李滢溪别开眼,看着帐幔上绣着的一朵海棠花:「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 凌越否认得坚决,「长公主是长公主,郡主是郡主。」 他话说得着急,一时剧烈咳嗽起来。 李滢溪连忙起身又是倒水又是帮他顺气:「你先好好休息,这些话以后再说也不迟。」 凌越过得片刻才缓过来,听见李滢溪的话,当下手掌攥住她的手臂:「郡主前些日子曾问过我为何要送那么多糖、为何带郡主去摘柿子。我说过与长公主有关,也说过不全与长公主有关,便因在我心中,郡主乃可爱良善之人。」 「与郡主一道去摘柿子是开心的。」 「这些日子,看郡主用我准备的午膳,也是开心的。」 「即使没有长公主那些话,若发生昨日之事,我一样愿意救郡主。」 「也一样不希望郡主为此而自责。」 「我也不知郡主为何突然不愿意见我。」凌越声音低了点,「只郡主既不愿意见我,我若识趣便不应在郡主面前碍眼,令郡主于忙碌之中要因我分心、受更多累。倘若我光顾着自己,便太过自私了。」 「这个道理,从前我确实不懂。」 「但在长公主殿下对我言明我既不了解她也不信她后,渐渐明白过来。」 李滢溪对凌越这番话反应不及,唯有反问:「此话何意?」 她说:「凌越,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是我被长公主殿下拒之门外,郡主要帮我那一次,长公主后来单独见过我一回,便说得那样的话。」凌越低眉,「殿下言语中深意,乃我并非当真对她动了情,只是自我感动。我哑口无言,却犹不服气,然到得如今已日渐醒悟,长公主殿下的话极是。」 「故而怎会是郡主以为的那样,因长公主殿下才愿意救郡主?」 凌越轻摇了下脑袋,「不是的。」 李滢溪瞠目结舌。 凌越竟然说自己不是当真对她皇姐动情?那什么才是? 「你……不是愿意接受婉婉吗?」 「甚至愿意为我皇姐做到这个地步,怎么会不是当真动了情?」 凌越同样不解:「倘若我心悦一位小娘子,自然应当愿意接纳她的一切。难道因为晓得她有孩子便不喜欢了?这样的喜欢岂不是太过廉价?」 李滢溪被凌越绕得有些懵。 凌越偏在此时问:「郡主莫不是……以为我单纯为了长公主殿下才有意讨好郡主,是以不愿意理会我?」 第123页 李滢溪:「……」 「不是……」 否认的话说出口,李滢溪停顿一瞬,又改口,「是。」 「你自己说为着皇姐的话才对我好的。」 她涨红着脸,小声道,「但也非不愿意理会你,只不想看你为难自己。」 辩解的话却令李滢溪的心底涌出一阵阵羞耻。 剎那间,她一张脸红得越发厉害,耳朵泛红,耳垂似能滴血,连白皙的脖颈也染上淡淡的粉色。 如是两句话在脑中转过几个弯,凌越才真正反应过来。 面对这般模样的李滢溪,他忍不住扑哧一笑,便惹得李滢溪眼睛都瞪圆了:「你笑什么?」 「郡主当真可爱至极。」凌越不吝夸赞、含笑道。 李滢溪脸又红了红,一时噤声。 凌越松一口气,敛笑说:「我虽受伤,但太医道休养数月便可痊癒,与往常无异,因而郡主无须自责。倘若我昨日没有救下郡主,倘若郡主因此而出事,许令我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故而,我只不过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我会好好养伤。」 「回府之后,亦会有人仔细照料,郡主不必为我担忧。」 李滢溪悄悄抬眼去看凌越。 见他一本正经,李滢溪依旧小声:「原来你也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凌越微怔,却又一笑。 李滢溪再偷偷看凌越一眼,见他眉眼松快,收回视线,也笑了。 …… 被吕璋强逼着吞下毒药的贺知余被折磨过一夜,双唇早已失去血色,整个人濒临虚脱。 清早,吕璋来密室查看他情况。 入得密室,便见贺知余倒在地上,面如白纸。 吕璋眼眸微眯走上前,踹了贺知余一脚,见他毫无反应,蹲下身试探他气息,发现他气息微弱。 片刻,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兜头浇在昏昏沉沉的贺知余身上。 他身体下意识打了个激灵,被刺激得寻回一丝理智,缓缓睁开眼,看见蹲在他面前的吕璋。 「贺大人昨天夜里考虑得如何?」 吕璋扯一扯嘴角,「依我看,中毒的滋味不好受,不如乖乖配合。」 「我说过……」 撑着这一丝的理智,贺知余语声低哑,「我可以选择死。」 吕璋咬牙切齿:「有何意义?」贺知余沉默,吕璋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刀,搭在贺知余颈间,「贺知余,你当真不怕死,那我现在便成全你!」 贺知余索性闭上眼,一副视死如归模样。 吕璋暗恨,他本为恐吓贺知余,谁知他当真一副硬骨头,现下这把刀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 正当吕璋想要再言语威胁,有人急匆匆进来道:「少爷!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辨认出是身边小厮声音,吕璋收走架在贺知余脖子上的长刀,霍然起身。 小厮疾步走上前。 吕璋没有防备,未曾想待小厮靠近他,忽然将他摁在地上。 「反了你了?!」 吕璋震惊质问,话音才落便沦落到自己脖颈架着匕首。 随之一阵凌乱脚步声。 他抬眼去看,见平阳长公主李妩带人闯进密室,顿时慌了。 李妩目光没有朝地上的吕璋瞥过去一眼。 她直直望向浑身湿漉漉、靠着墙壁勉力支撑的贺知余,绣鞋碾过吕璋的手指,在他的惨叫声中,走向贺知余。 眼睛艰难睁开一条细缝,望见李妩的脸,贺知余有些恍惚,以为是错觉。 却感受她温热手指抚上他脸颊。 「贺知余,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我允许过了么?」 李妩眸光微沉,声音里透出一股冷。 贺知余勉力微微一笑:「让殿下操心了……」 李妩视线往下,看见他外裳残留的鞋印,也轻扯嘴角:「无妨,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有人上前来扶贺知余。 李妩松开手,终于回头瞥一眼被摁在地上的吕璋。 她抬脚朝吕璋步步走过去。 一双大红绣鞋停留在吕璋眼前,李妩抬脚,一脚踩在吕璋的脑袋上。 「废物!」 「就凭你们这些蠢货,还想动摇大晋根基?」 她脚下用力,吕璋又一次惨叫出声。 李妩冷冰冰道:「你伤了我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60章 渡药 她端起药碗,选择以口渡药。 贺知余将计就计被贺安绑走, 李妩在外面等得一天一夜便彻底失去耐心。 她也猜到,贺知余多半出了事。 诱着贺安在宣平侯府对贺知余设下圈套,十之八九与被关押在大理寺水牢里的人有关。钥匙在贺知余手里, 大理寺的牢狱也非等闲之地,他们想救人,哪怕在大理寺有内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故而盯上手握钥匙的贺知余不令人奇怪。 但贺知余被绑走乃有意为之,按理, 对方计划应进展顺利,若不顺利, 自是出现意外。 最大的意外是贺知余的不配合。 为何不配合?李妩心觉, 是他们用的法子让贺知余没办法低头。 这亦是她失去耐心的原因。 索性带人找上门来, 先确认贺知余的情况,再行另做打算。 闯进密室,见到短短时间被折磨得形容憔悴的贺知余, 李妩知他受了虐待。残留在贺知余衣裳上的鞋印很新,吕璋人在此处,虐待贺知余的无疑也不会是别人。 第124页 若依着原本的计划,是要利用吕璋、让吕璋以为得到贺知余配合,再看他们下一步怎么做。 现下,李妩不想要那个计划了。 「把他绑起来。」 李妩绣鞋碾了两下吕璋的脑袋, 吩咐道。 被摁在地上的吕璋后知后觉自己应当是中了李妩和贺知余的计,心下骇然。 他挣扎中艰难仰起脑袋,一双眼睛却几乎只望见李妩鞋底。 「放了我!」 「否则休想从我手里拿到解药!」 吕璋叫嚷两句,依然敢威胁李妩,瞧不出忐忑与不安。 闻言,李妩不看吕璋,看向被扶着的贺知余:「他给你下毒?」 贺知余虽想回答李妩的话, 但恰逢毒性发作,痛楚袭来,强忍的面容控制不住几分狞狰,已如白纸的一张脸又冒出一层薄汗。李妩大步走向他,贺知余却又在毒药的折磨之下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再也无法强撑,彻底昏迷过去。 那口鲜血便吐在李妩身上。 大红衣袍上的一朵盛放牡丹被浸染出愈发深沉的颜色。 李妩冷眼睨向自己的一袭衣袍,嘴角忽浮现一抹阴森古怪的笑。 听见贺知余吐血声,被从地上拽起来的吕璋见贺知余昏迷,似乎十分满意:「长公主殿下,你想救贺大人?」 「虽不知你们究竟是何关系,但全天下也唯独我手里有解药。」 「想救他便放了我,否则殿下永远拿不到。」 李妩回身,似笑非笑看着吕璋。 她闲闲的语气反问:「要解药做什么?」 这般反应与吕璋的期待相差得太远。 吕璋想不明白,不是和贺知余串通设计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里怎么会不在乎贺知余? 不要解药…… 难道看着贺知余去死? 但李妩面上不见着急,吕璋心下有些拿不准,不确定道:「殿下要看着贺大人去死?」 李妩弯唇一笑:「你们吕家上下给他一个人陪葬,他也不亏。」 吕璋因为李妩的话怔一怔。 他下意识认为李妩的话是开玩笑,却从李妩的脸上辨不出玩笑之意。 吕璋心底生出忐忑,再无之前的狂妄与嚣张。 「殿下怎么敢?我祖父乃是三朝元老,殿下岂可做这等事情!」 「你试试啊。」 李妩又一次示意把吕璋绑起来,轻笑道,「试一试,看我到底敢不敢。」 吕璋看着李妩的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李妩侧眸,慢悠悠吩咐道:「把贺大人送回长公主府,再让清芷去把吕家的大小姐请来,便说我见她。」 吕家的大小姐便是吕雪莹。 吕璋眼底流露惊慌,瞪大眼睛:「你、你想做什么?」 「试一试啊。」 李妩走向密室里的那一把椅子坐下来,「只要贺知余有事,便且看一看,我会不会言出必行。」 之后,无论吕璋说什么,李妩也不理会。 甚至嫌他聒噪,让人堵了他的嘴。 坐在密室里的李妩看起来一派气定神闲,而绑起来的吕璋却一点一点变得害怕。他既认为李妩是有心吓唬他,又担心李妩当真把自己妹妹也绑来。倘若他不应,不交出解药,妹妹会不会因此出事? 吕璋一颗心渐渐七上八下。 事情眼看要成了,怎会变成现在这样?难道他们早就败露? 究竟怎么一回事? 倘若败露,再无机会翻身,吕家往后怎么办?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吕璋脑海翻涌。 他曾经信誓旦旦,想着有朝一日事成,吕家扬眉吐气,妹妹也无须再受李妩这个长公主的委屈。 然而…… 吕璋望向李妩,被堵住嘴巴的他勉强发出几声含煳的声音。 李妩却眼也不抬。 她正耐着性子欣赏自己未染蔻丹的指甲。 上一次染蔻丹,是贺知余帮她弄的。 这些日子为许多事而忙碌,自无那个闲心,指甲也为着方便剪去了。 待到这些事情结束再让贺大人帮忙染一回罢。 李妩心下念头转过,终于捕捉到密室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殿下,吕大小姐来了。」 一声禀报响起,吕璋骤然瞪大眼睛。 李妩吩咐把人带进来。 吕璋便见吕雪莹被押进密室,而吕雪莹在看见被绑着的吕璋时也瞪大眼睛。 「考虑得如何?」 李妩站起身,不紧不慢朝吕璋走过去,「或者要不要先让你瞧一瞧,我是不是在说空话?」 吕璋赌不起。 他也根本没那个胆量去赌李妩是不是吓唬他。 当自己妹妹当真被带过来,吕璋清楚他在李妩面前已别无选择。 「我给你。」 「别伤害我妹妹……」 吕璋闭一闭眼,「我把解药给你。」 …… 李妩从吕璋手中拿到解药回到长公主府。 吕璋囚禁贺知余的密室在京城里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从拿到解药到赶回去,没花太多的时间。 贺知余仍昏迷着。 原本身上的衣裳已经被小厮换下,净过面,然而脸色变得比之前更差了。 清芷已去请太医过来。 李妩回来时,那名太医为贺知余诊过脉,正在想法子研究贺知余身上所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第125页 「长公主殿下。」 眼见李妩大步进来,坐在桌边翻阅医书的太医站起身行礼。 李妩把从吕璋手里拿来的解药交给他,低声道:「劳烦太医查验一下,这解药是否有异。」 太医听闻是解药,当即接过,随之便又一次忙碌起来。 为医者自有验毒、验药的法子。 李妩不更加干涉,只在一旁安静看着,直到太医告诉她:「殿下,此药确为解药。」方才点头。 太医便餵贺知余服下解药。 又耐着性子等待许久,他为贺知余诊脉,确认他脉象慢慢变得平稳。 贺知余发青的双唇亦褪去两分颜色。 李妩看得见,到得此时,才信他是真的服下解药。 太医为贺知余另又开了调理身体的药方。 清芷拿到药方,立刻买药回来煎药,李妩令太医暂留长公主府,让人带太医下去安顿。 如此一番折腾过后,房间里剩下李妩同贺知余两个人。 李妩静静立在床榻旁看得昏迷的贺知余片刻,方在床沿坐下来。 清芷送煎好的汤药进来,已是日落时分。 她轻手轻脚把那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搁在小几上,復轻手轻脚退到外面。 李妩沉默中端起药碗要餵贺知余。 只贺知余仍昏迷不醒,瓷勺递至他的唇边,汤药却餵不入他口。 尝试几次,依旧无法。 李妩倒未因此而失去耐心,但不再继续强餵。 她平静端起药碗,选择以口渡药。 一碗汤药便用唇贴着唇的方式,慢慢餵进贺知余口中。 餵过药,李妩拿出帕子擦去嘴角的药汁,顺便替贺知余也擦一擦嘴巴,最后收起帕子,另从袖中取出糖盒来。糖盒里装着满满当当不同口味的糖,她随便取两粒塞进嘴巴里,去一去唇齿间的苦味。 直至两颗糖相继在她唇舌融化。 口中的苦被甜取代,昏迷过去大半日的贺知余也悠悠醒转。 李妩倚在床头、靠坐床沿,糖盒在她指尖不停转动着。 贺知余睁开眼后,觉察到旁边有人,偏头便望见李妩细长手指间的糖盒。 而后,李妩的声音响在头顶:「醒了?」 贺知余抬眸望向她,四目相对,静默几息时间,他开口,声音嘶哑:「殿下怎么……」 「想问我怎么会去找你?」 李妩收起糖盒,手指点着贺知余额头,「贺大人,你把事情办成这样,还问我怎么会去找你?」 贺知余沉默。 李妩收回手慢悠悠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总归你没有大碍。」 「无外乎是原先的安排作废。」 「却也不要紧,我同皇兄已经商量妥当,你安心养身子。」 贺知余听着李妩话里深意,所谓新安排不日便要进行,一时忙哑着声音问:「殿下有何打算?」 李妩轻勾嘴角道:「浑水摸鱼,关门捉贼。」 原本是想耐心等着那些人自己跳出来的。 但现下她打算换一种方式,加点柴、添点火,打乱这些人的行动,让他们被迫提前跳出来。 「这事不必你操心。」 李妩指腹轻轻抚过贺知余的脸颊,「养好身体,晚些再帮我染一回蔻丹。」 第61章 话多 下一瞬,轻吻落在李妩的侧脸。…… 贺知余醒来以后, 发现之前折磨过他的那种痛楚与难受不见了,身上也慢慢恢復些许力气。 但在吕璋近两日的折磨之下,仍旧虚弱无力。 昏迷过去以前在密室里发生过的那些事逐渐回想起来。 记忆定格在李妩问他吕璋是否给他下毒。 清芷送过来用鸡汁煮的肉糜粥。 贺知余半躺在床榻上, 一双眸子始终看着坐在床沿、端着粥餵他的李妩。 一勺一勺肉糜粥递至唇边。 他配合吃下,欲从李妩眉眼间瞧出别的情绪,却见她异常镇静。 被贺知余直勾勾盯着的李妩心知他有话想问。 但李妩未对自己此前的话做解释。 直到一碗粥见底,贺知余低声道:「殿下是如何从吕璋手中要来解药的?」 李妩侧身復盛满一碗粥:「你不会想知道。」 贺知余问:「为何?」 李妩转过身来看着他, 唇边浅浅的一抹笑,意味深长。 「无论殿下用的是什么法子, 既为救我, 我自然没有置评的权利。」 贺知余认真道, 「更不会怪罪指责于殿下。」 李妩但笑,继续将一勺肉糜粥递至他唇边:「张嘴。」 贺知余顺从张开嘴,被迫又吃起粥。 两碗粥下肚, 对贺知余而言,不过是个半饱。 只念着之前饿得狠也没有再吃了。 李妩帮他倒了盏茶水,这一次不再餵他。 贺知余接过茶盏,不紧不慢喝过茶,抬眼看李妩,犹不放弃:「殿下之后到底是何打算?」 「吕璋逼我配合不成若又迟迟不出现, 只怕引他们起疑。」 「局面或对殿下不利……」 贺知余正说着心中的担忧,话语骤然间顿住。 是李妩倾身,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 「话真多。」 蜻蜓点水的一吻过后,李妩同贺知余拉开一点距离道,「贺知余,我救了你,不能多说几句我爱听的?」 第126页 一触即分却始料未及的亲吻令靠坐在床榻上的人有剎那的愣忡。 贺知余诧异中回神, 看李妩的眼神俨然变了。 李妩嘴角微弯,从他手中取走茶盏搁在小几上,站起身:「罢了,你好好休息便是。」 话音落,人似转身要离开。 贺知余伸手拽住她手臂,不让她走。 李妩回眸瞥去一眼,恢復几分力气的贺知余已然顺势从床榻上下来。 拽住李妩手臂的手掌松开之后,转而将她揽入怀抱中。 贺知余微微俯身,抱住她的一双手臂收紧,在她发顶落下轻吻,下一瞬,轻吻落在李妩的侧脸。 「万事小心。」 有如低喃的话语响在李妩耳畔。 李妩无声一笑,没有推开身后的贺知余,只回身看他。 贺知余垂眸,安静的对视,伴随几息时间的静默,他终于抬手捧住李妩的脸深深吻她。 …… 李妩离开贺知余房间时已然天黑。 她去往揽月阁,见被她从密室里绑来的吕璋和吕雪莹。 单是吕璋囚禁贺知余那么长时间,她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把人放了。何况,吕璋口中总能撬出点别的消息,而她发现,吕璋把吕雪莹这个妹妹看得很重,兄妹情深,感人之至,反倒便宜她这个恶人。 那个密室乃是吕家的地盘。 吕璋所做之事也绝对不是他一人想法,是以那一间密室不能继续待下去。 吕雪莹是被她派人从吕家请出来的。 迟迟不归,吕家的夫人当然会起一些疑心,正如那日贺月晴突然不知去向、不见踪影,聂夫人着急不已。 而她正是要吕家有人开始着急。 急才生乱,吕家乱了阵脚,对她、对他们无疑有好处。 吕雪莹和吕璋被关在此前揽月阁一层此前关过贺安的那个房间。 周遭漆黑一片,吕雪莹勉强才能辨认出吕璋位置,只是她被绑了起来,想靠过去异常艰难。 吕雪莹被敲昏之后,醒来确认过吕璋位置便努力朝自己哥哥挪过去。当她费尽力气快要靠过去的时候,房门蓦地被人从外面打开,一道光线照进房间里,继而是烛火的光亮照亮整个房间。 忽来的光亮使得吕雪莹眯起眼睛。 她望过去,见李妩在几名似侍卫的人簇拥之下走进来。 定睛仔细瞧上两眼,才发现后面那些侍卫或提着食盒,或搬来桌椅。 桌椅摆放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食盒里一道一道美味佳肴被端了出来,很快便将案几摆满。 吕璋和吕雪莹现下皆已大半日不曾进食。 菜餚的香味在房间里飘散开来,引得他们两个人愈觉飢肠辘辘。 吕璋被堵住嘴,无法开口说话。 吕雪莹待遇好上一些,没有被堵住嘴,想开口,却终用力咬了下嘴唇,痛苦地别开眼。 案几、椅子、菜餚一一摆放妥当之后,吕璋口中的布团被取走。其他人退了出去,留下来的李妩站在案几旁,看着案几上的一道道出锅不久的菜餚,莞尔一笑。 「水晶肘花,用的带皮猪肘子,去骨后在锅中炖至熟烂,放凉后切成薄片,配上蘸料,味道清爽,韧糯不腻。樱桃肉,取上等五花肉,与山药酒、新鲜樱桃一起炖煮一个多时辰,让樱桃的甜香浸润在肉里,滋味鲜香酸甜。酸笋鸡皮汤,用的西南酸笋,鸡肉片得极薄,和鸡汤一起炖煮半个时辰,鲜酸爽口。藕粉桂糖糕,用的是江南老藕,淋的是糖桂花,香甜软糯……」 吕璋和吕雪莹看得见、闻得到却吃不着已颇煎熬。 再听这样细细说来,若非尚且忍耐不住,几是要口水直流。 他们不说话,李妩便一气儿为他们介绍四道菜,微笑道:「这儿还有红烧鳜鱼、荷包里嵴、黄焖鱼翅。」 「不知里边可有你们爱吃的?」 吕雪莹知道眼前的人不会那么好心特地给他们送饭来。 分明是晓得他们饿极,故意欺负人来了。 「不用费这些功夫!」 吕雪莹咬牙切齿,「今儿落到你手里,有本事杀了我们,不信你是长公主便能随便取人性命。」 「纵为长公主,自也不能草菅人命。」李妩含笑看着吕雪莹,「可你们两个不一样。」 吕雪莹冷哼:「你也知道我们杀不得。」 「那倒不是。」 李妩手指轻敲案几,轻唔一声,「你哥哥竟然不曾告诉你么?」 吕雪莹狐疑看一看李妩,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当下朝吕璋望去,偏听自己哥哥对李妩道:「殿下莫要血口喷人!」 「看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李妩点破吕璋也是把话说与吕雪莹听,在吕雪莹拧眉不解时,她慢悠悠说,「你们吕家好大的胆子,居然勾结外贼,谋朝篡位。」 吕雪莹满脸震惊。 「你、你……」她结结巴巴,「你无凭无据,岂可胡说?」 李妩没有理会吕雪莹,语声淡淡道:「谋逆之罪,可诛九族。吕璋,你觉得你们有胜算?」 吕雪莹根本不信:「不可能!」 「不可能!」 她又重复一遍,「一定是你故意栽赃污衊!」 李妩问:「我为何要栽赃污衊?」 吕雪莹嘴唇颤一颤,李妩再问,「因我回京不久,你想命人暗中教训我一番那件事?」 第127页 不妨李妩提起那桩事情,吕雪莹心虚又惊慌。 李妩反笑:「抑或指你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一桩事情?」 「那位郭公子是自己倒贴给我写书信的,当初我便说过,是你不信。吕雪莹,你满脑子只有儿女情长吗?连你家中出这么大的事也一无所知。是不是哪一日被抄了家,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 在李妩的眼里,和吕雪莹之间这点子事实不值得上心。 然吕雪莹多年来念念不忘,她被迫记起。 那位郭公子同吕雪莹假意温存又暗中与她写信,信中言辞暧昧,令人噁心。 她未留情面,羞辱一番,招来对方散播流言道她故意勾引。 偏偏这样的话有人信得真真的。 尤其是吕雪莹,即便同那一位郭公子此后再无瓜葛,也好生记她一笔仇。 不过她晓得吕雪莹不能拿她怎么样。 旧事重提,无外乎……想让吕雪莹如此刻般感觉无地自容而已。 吕雪莹不信李妩的话。 但李妩说她满脑子儿女情长,连着骤然得知家中如此大事,她这一刻确感到羞愧难当。 李妩见吕雪莹偃旗息鼓,方又去看吕璋。 「识时务者为俊杰,虽事已至此,但仍有挽回余地,我可应你保女眷们性命,当然,也要看你的诚意。」 「可正如你妹妹,万事不知。」 「她们为何非要为你们这群人的狼子野心付出惨重代价?」 李妩这一刻言尽于此。 留下那些菜餚,她离开密室,姑且让吕璋和吕雪莹独自待一待。 吕雪莹怔怔中问吕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 吕璋无言,明知李妩乃威逼利诱,甚至可能故意诓骗于他,依旧心生动摇,挣扎不已。 他才惊觉赌不起。 分明该是他们吕家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怎会变成这般? 「妹妹……」 吕璋低下头,「我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晚些,李妩又来看过吕璋和吕雪莹一回。 待她再从密室出来,回到月漪阁,沐浴过后却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去了贺知余的房间。 贺知余正在睡梦当中。 李妩从床尾绕到床榻里侧,在他身边躺下了。 刚刚躺好,旁边的贺知余翻个身,手臂伸过来便将她揽入怀中。 不但将她揽入怀中,更在同一刻收紧手臂,低头将脸往她脖颈处埋一埋。以为是人醒了,微微仰头去看,却见贺知余双眼紧闭全无醒来迹象,亦不是装睡。 李妩垂眼瞥向贺知余抱住她的手臂,復看一眼贺知余。 她终在帐幔下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微笑。 第62章 熟悉 回想起来曾经的贺知余喜欢这样同…… 贺知余服用的汤药有安眠之效。 虽被吕璋下毒, 但未受什么别的皮肉之苦,是以服下解药便恢復得很快。 前一日吃过粥、喝过汤药,他清醒过一阵又睡着过去。后一夜好眠, 醒来时,怀里一个又暖又软的小娘子,微怔中低头去看,望见李妩的睡颜, 不由心底一盪。 没有吵醒睡梦中的人。 贺知余小心翼翼收紧手臂,再无旁的动作, 让李妩能睡得安心。 李妩却睡得很浅。 哪怕贺知余的动作很轻, 她也有所觉察, 继而醒来了。 「感觉如何?」 李妩埋着头往贺知余怀里凑一凑问。 贺知余又垂下眼去看李妩:「殿下昨夜几时过来的?」 「亥时附近吧。」李妩懒洋洋回。 「有人暖床的感觉不错。」 她慢悠悠补上一句,抬手摸一摸贺知余的脸,「身上可还有哪里难受?」 贺知余掌心覆上李妩手背:「好多了。」 话说到此处, 李妩终于抬眸去看他:「身上可有伤?」 从贺知余手中抽回手来,李妩又去「检查」贺知余身上的情况。贺知余一个激灵,连忙摁住她的手,从衣服里拿出来,李妩似笑非笑,贺知余微抿唇角:「没有皮肉伤, 殿下不必挂怀。」 「这样。」 李妩笑着又一次从贺知余掌心抽回手,继而往下,隔着衣料发现他身体某一处悄然的变化。 忽来的刺激令贺知余轻颤一颤。 李妩瞥向他难掩诧异、无奈与窘迫的眉眼,失笑中离开他怀抱起身。 「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她意有所指,贺知余强作镇静跟着坐起身来道:「吕璋可曾吐露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多。」李妩坐在床沿,从床榻上下来的贺知余几是单膝跪在她面前帮她穿绣鞋,听见她道, 「待会儿用过早膳再去瞧一瞧,许是改变心意,又愿意说了。」 贺知余帮李妩穿好绣鞋站起身:「吕家可曾派人来问过?」 「嗯。」扶着贺知余的手臂起身,李妩说,「你睡下不久,吕家打发人来问吕雪莹下落。」 「我让清芷去回了说不知,人便走了。」 「且看看他们今天有何动作。」 贺知余望向李妩。 李妩看他一眼,微笑:「我们时间不多,他们也是。」 一时让清芷命人送热水进来,洗漱过后,李妩回到自己的房间。 晚些,她同贺知余一起用早膳。 吕家又一次派人来长公主府道吕雪莹一夜未归,询问李妩可知吕雪莹去向。 第128页 李妩仍让清芷去回不清楚,顺便拨两个侍卫陪吕家的僕从一併去寻。 贺知余从旁听着李妩吩咐底下的人。 待人退下后,他道:「吕家或已怀疑到殿下身上了。」 李妩却只将那碗汤药搁在贺知余面前,淡定道:「喝药。」 贺知余蹙眉但仍端起药碗。 李妩看着贺知余喝过药,让他回房休息便离开花厅去往自己的书房。 过得片刻,贺知余从房间出来去寻李妩。 意料之外的是,他寻过去却见书房外的小庭院里,李妩正斜躺在美人榻上,抱着一本书册子看。 那般模样惬意至极,不见半分急躁。 贺知余脚下顿一顿方走上前去。 李妩眼也不抬,手指翻过一页书册子:「怎么没有休息?」 贺知余站在美人榻旁静静看得李妩半晌。 他俯下身,望住李妩的眸子:「殿下不在,难以安眠,唯有寻来。」 李妩听着贺知余这句话颇有些耳熟。 话耳熟语气也耳熟,于是回想起来曾经的贺知余喜欢这样同她说话——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你睡不着,同我有何关系?」 李妩呵笑,贺知余已挤上美人榻挨着李妩躺下来,伸手去抱她。 「贺大人自荐枕席也不看看我收不收?」 她抬脚踢一踢他,被贺知余抬手摁住腿,贺知余平静说:「不妨收下。」 一面说一面低头吻一吻李妩的唇。 贺知余脸埋在李妩肩窝处,温热气息抚过她颈间,语声透出欢喜:「殿下在意我,我很高兴。」 李妩垂眸,嘴角微弯。 她继续去看手里那本书册子:「天气不错,睡一会。」 「嗯。」 贺知余低应一声,和李妩挤在一张美人榻上,在汤药的作用下渐渐睡着了。 直到午后小憩醒来,才似记起密室里囚着的吕璋和吕雪莹。 李妩去揽月阁见他们。 又是一整夜飢肠辘辘叫吕璋和吕雪莹两个人饱受折磨。 何况不远处摆放一案几的吃食,对他们兄妹而言,这一夜又半日格外难熬。 李妩昨夜离开时,没有给他们松绑。 无论吕璋抑或吕雪莹皆行动受限,也因此,案几上那些菜餚对他们便属于可望不可即。 即便吕雪莹能想办法靠近案几,她亦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因为那意味着向李妩低头、乞求与尊严扫地。 隔着大半天不见,吕璋和吕雪莹看得出不怎么好过,只昨日尚有力气对李妩耍横的人,此时双眉紧皱、面如菜色,已无往日在人前的光鲜。李妩进来,吕雪莹撩了下眼皮子便无其他的反应。 「如何?」 李妩含笑走向吕璋,「现下可考虑清楚了?」 吕雪莹后来从吕璋口中晓得一些事,同样晓得李妩想要知道些什么。 她便与吕璋商量,让吕璋绝不松口。 无非是受些折磨罢了。 然而一旦松口,告诉李妩那些事,他们恐怕更无活路。 他们两个人大活人不见踪影,府里怎会不知?又怎会无动于衷? 吕雪莹坚信,他们坚持得久一些便有人来救。 李妩放任吕璋和吕雪莹待在一起也知他们会互相商量。可有什么要紧呢?吕璋与吕雪莹的想法註定不同,吕雪莹可以不在乎自己性命,吕璋也能做到?怕是看见吕雪莹忍受饥寒交迫的痛苦,便悔恨不已,谁让他太在乎这个妹妹。 没有从吕璋口中得到满意答覆,李妩转而不疾不徐走向吕雪莹。 吕璋果然警觉:「你想做什么?!」 李妩把吕雪莹从地上拎起来让她勉强站着,面对吕璋。 「自然是你怕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李妩笑,那笑容落在吕璋眼里分外可怖可恨。 「吕璋,让我也看看你骨头多硬。」 袖中滑落一把匕首,李妩手握利刃轻抵在吕雪莹的脸。 「这世上有得是把一个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法子,你会,不代表别人不会。尤其像我这样恶名在外的,自然也仔细研究过,才不负这恶名。」她瞥向吕雪莹,刀锋擦着划过吕雪莹的脸,「你妹妹也是个美人,毁了容多可惜吶。」 吕雪莹心下惊惶。 「你怎么敢?!你怎么可以?」 冷冰冰的匕首贴在她脸颊,吕雪莹不敢挣扎。 怕一乱动,脸被划破,纵然活着出去,往后也没办法见人。 吕璋虽答应过吕雪莹不会轻易告诉李妩想知道的,但他心里明白自己被李妩拿捏住了。 譬如此时此刻,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妹妹被毁容? 即便有骨气又如何? 大势一去,回天无力,吕家会落得何种下场,已然能预料得见。 「毒药我也有。」 在吕璋的沉默中,李妩慢悠悠补充。 吕雪莹又是一惊。 吕璋同样心惊肉跳——他才知道身为平阳长公主的李妩,分明与疯子无异。 「要杀要剐,长公主大可沖我来!」 「我妹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无辜?」李妩挑眉,倒收起匕首,推开吕雪莹,「她是吕家的千金,只怕你惦记着,有朝一日你们吕家若事成,便让她享受无上的待遇罢。这也叫无辜么?」 第129页 「在我这儿,可从来没有那样的好事。」 李妩自袖中摸出个瓷瓶问,「或是你觉得让她吃下这毒药好一些?」 吕雪莹看李妩的一双眼里满是悚然。 她下意识想要逃,挪动着想要离李妩远一些,依旧被李妩轻易攫住下巴,被迫张开嘴。 眼见那瓷瓶便要往她嘴巴里塞。 吕雪莹一脸惊恐:「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不要!」 吕璋在此刻彻底屈服,在李妩动作一顿时,他连忙开口,「长公主想要知道的,我都可以说。」 李妩朝吕璋看过去。 吕璋又道:「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妩这才收起手中的那个瓷瓶,松开吕雪莹。 她起身,理一理衣袖,让人进来把吕璋带去另外一个房间。 …… 李妩离开揽月阁后,亲自入宫去了。 也正是这一日下午酉时差一刻,京城的南面出现几声巨响,接着便有滚滚的浓烟直冲云霄。 突来的巨大动静使得京城的普通老百姓惊慌不安,连带各个衙署的官员们,无不被因这动静而备受惊吓。所有人因这动静走到外面,看到沖天浓烟,互相询问发生什么事,又打探起消息。 尚未弄明白南面发生什么事,皇宫的北面也冒出一股浓烟。 所有人便齐齐冒出同样的想法:宫里出事了! 皇宫出事不可能是小事。 大臣们心神不宁,担心宫中情况,一拨人留在衙署静候,一拨人入宫去求见皇帝陛下。 吕家书房。 丞相吕鸿正为下落不明的吕璋和吕雪莹心中惴惴,骤然听见外面巨响,当下疾步走出书房。 「怎么回事?!」 吕鸿仰头望见远处浓烟,脸色遽然生变,又询问大儿子在何处。 「大爷早上出府,至今未归。」管家连忙躬身回答道。 吕鸿心口勐然跳一跳,心觉不妙。 「备轿!」 他转身往外走,脚步匆匆,「我要入宫面见陛下,速速备轿。」 管家应声,小跑着去吩咐底下的人。 第63章 局势 皇宫内外,局势变幻莫测。 京城的异样动静, 皇宫众人亦听得一清二楚。 彼时,凤央宫中的陆霜筠正餵李婉吃松软香甜的枣糕。 李婉被送进宫里、留在陆霜筠身边已有一些日子。她虽仍时时惦记着李妩,但少了哭闹, 一日较一日乖巧,因陆霜筠哄着她这样才可以快些见到她的娘亲。 外面声声巨响令人胆颤,吃着枣糕的小姑娘被这动静吓得抖一抖,瞪大乌熘熘的眼睛。 陆霜筠见她害怕, 连忙一面低声哄一面让她到自己身边来。 原本由于外面的异动陆霜筠一颗心突突直跳。 然瞧见李婉,想到自己乱了, 更没得吓坏她, 便很快定住心神。 奶娘惊吓中回过神, 听见陆霜筠的话,连忙上前把李婉抱到陆霜筠的身侧。 小姑娘乖巧依偎在陆霜筠身边,小手揪住陆霜筠衣摆。 陆霜筠低下头去看一眼, 又柔声安抚几句,復继续餵李婉吃枣糕,顺便喊来小太监,吩咐去打听发生什么事。小太监应声要去,尚未退出去,一名宫女快步进来, 面有喜色,一福身连忙禀报导:「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来了!」 宫女话音才落,陆霜筠便已听见李妩的声音:「皇嫂,我来迟了。」 她循声望去,见李妩快步走来,霍然站起身。 本倚靠着陆霜筠的李婉在听见李妩的声音、看见李妩时, 眼里瞬间含着一包泪。在陆霜筠站起身后,她直接往陆霜筠的身后躲,不去看李妩,也不让李妩看她。 「阿妩,你好啦。」 李妩走到陆霜筠面前,陆霜筠拉着她的手笑着道,再仔细打量几眼,确认她气色不错。 「身体如今已大好,让皇嫂担心,也让皇嫂操心了。」 微笑说得一句,李妩才去看躲在陆霜筠身后、藏起半边身子的李婉。 「婉婉。」李妩扶着陆霜筠坐下。 之后走到李婉旁边,伸手扯一扯她头顶的小揪揪,「怎么?不要娘亲了?」 李妩出现在凤央宫并不在陆霜筠的预料。 也因此,陆霜筠一时忘记之前听见外面传来的怪异响动。 陆霜筠尚且是如此,才两岁的李婉更是如此。 小姑娘满腹委屈等着自己娘亲来哄,不妨被「倒打一耙」,竟被控诉不要娘亲,愈发扁起嘴巴。 「不要不要!」 李婉努力摇头,声音隐约含着哭腔。 李妩笑,直接把小姑娘抱起来,带她一块坐下,一本正经说:「这些日子生病了才没能早些来接你回家。你不心疼我生病,反倒怪罪我,也不喊我一声?」 听懂李妩口中的生病,李婉忙抬起头来:「娘生病?」 李妩点头:「是呀,生病了。」 李婉又是泪花闪闪。 「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也不用吃药了,所以来接你。」李妩又道。 得知李妩生病,小姑娘便不再置气不再委屈。 她探着身子凑上前去亲一亲李妩的脸颊:「给娘亲唿唿,不生病。」 「好。」 李妩嘴角弯一弯,和陆霜筠对视一眼,都因李婉而笑起来。 陆霜筠替李妩倒一杯茶水,记起方才听见的异动,知李妩定也听见了,而李妩过来凤央宫这般淡定,一时有所猜测,问:「刚刚的动静,阿妩可晓得是什么?」 第130页 「皇嫂而今身子重,无须挂怀这些,可安心待在凤央宫。」 李妩端起茶杯,「我会在这里陪着皇嫂的。」 陆霜筠明白过来李妩知情。她一颗心稍微定一定,对着李妩颔首,微微一笑将那碟枣糕往李妩面前推一推:「阿妩也尝尝,御膳房今儿新做的。」 「好。」 李妩应一声,李婉已取了块枣糕餵到李妩嘴边,笑眯眯说,「娘,吃。」 诸多消息之后陆陆续续传到凤央宫。 但无论多少的消息,在李妩的命令之下,只禀报与李妩一人听。 而李妩坐下喝得一杯茶,便又让陆霜筠命底下的人传膳,陆霜筠想着李妩或许有所安排,当即吩咐下去。 是以天黑之际,陆霜筠、李妩和李婉已先行用过晚膳。 只在凤央宫之外的许多地方,早陷入混乱中。 待又过得半个时辰,皇宫处处不甚太平,将士如一浪一浪潮水涌了进来。 临华殿被围困住。 嘉和帝李深与大太监在正殿内,将殿外厮杀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灯火通明的临华殿内一片寂静。 李深负手立在玉阶之上,眉目淡然望着殿门的方向,良久抬脚步步而下。 大太监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待走到紧闭的殿门处,李深与大太监皆听见殿外有人嚣张叫喊,让李深这个皇帝出去。 「陛下,恐怕有诈。」 见李深要亲自开门,大太监上前两步,横档在李深面前,低声提醒。 不待李深多言,大太监挡在李深的面前推开正殿的门。 殿外火光沖天、人影绰绰,密密麻麻、手持武器的将士围在殿外,而作为帝王护卫的御林军只余寥寥十几人。 众人看见李深没有胆怯退缩自殿内走出来,无不心神一凛。 李深背嵴挺直立在廊下,目光一寸寸扫过这些将士的面孔,沉声问:「何人要见朕?」 他一句话说罢,无人应声。 少倾,那些将士次第让出一条道路,一行人疾步上前。 李深的视线落在这些人的身上。 每一个人,他都认得,每一个,皆是曾在朝堂上对他山唿万岁的人。 有负责京城护卫的将军、有吕家人,也有六部的尚书。 放在平常个个被称之为朝中的栋樑。 李深慢慢转一转拇指上戴着的一枚羊脂白玉扳指,扯了下嘴角。 他问:「吕丞相怎么没有来?」 皇宫之外,京城之中。 京城出现异动时尚未放衙的官员们被困在衙署,此前想要往入宫面圣的许多大臣也被堵了回去。 被困在衙署的大臣们看见这些士兵便确认宫里出了大事了。 只许多大臣乃文臣,根本没法和一群拿着武器、训练有素的士兵硬碰硬,只能干着急。 诸多衙署中,大理寺首当其冲。 在大理寺任职的朝臣们齐齐被赶去一间狭小的房间里。 这一处房间没有点灯,他们唯有借着外面照进来一点光亮视物。 房门外一排将士负责看守。 「大人,怎么办?」 众人焦心不已,最终将目光投向本欲入宫却被士兵截下赶回来的大理寺卿。 怎么办? 对于现下被困在此处的他们而言,这个问题却不会有答案。 人群中不知谁忽然低声说得一句:「贺大人今日也没有来衙署……」 话说罢,本窃窃私语不断的房间,所有人如同被从背后敲了一闷棍般,剎那陷入沉默。 京城里出现疫病时,贺知余尚是来大理寺的。 后来传出平阳长公主染上疫病,他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大理寺过。 据说有人看见贺知余入了长公主府。 而今…… 几息时间过后,众人面面相觑,乃至互相大眼瞪小眼。 这一次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们却不知,将大理寺控制住以后,有一小队人直接闯进大理寺的地牢。 想来事先了解过布局,这些人轻车熟路入得地牢,復往深处去。 大理寺的地牢里关押的犯人不算多。 其中大部分为与正在审理案件有关的需要提审的犯人。 这一小队人没有在意这些犯人。 他们迳自奔向大理寺地牢最深处的水牢,持刀砍断水牢的锁链,抬脚踹开水牢的铁门。 然而,等着他们的却是扑面飞射而来锐利的一支又一支的箭矢。 纵然迅速反应过来抵抗,仍旧有人因此受伤。 想要撤退,后路已然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将士截断。 前路后路被围堵住,打斗没有持续太久,这一小队人就此被擒获了。 「大人,拿下了。」 一声禀报过后,贺知余从水牢深处信步走得出来。 他走到这一队人为首那个跟前。 抬手掀开这个人的面具,看见鞑靼使臣那张脸,贺知余眉眼不动,冷声吩咐:「都关押起来。」 皇宫内外,局势变幻莫测。 看似平静的凤央宫也同样生出波澜。 用过晚膳不久,李妩陪婉婉玩闹过两刻钟便哄她睡觉。 小姑娘许久不见李妩,颇有些兴奋,但到底听话,乖乖被李妩抱在怀里,安心睡着了。 李妩没有让奶娘把李婉抱下去。 第131页 睡着的李婉留在凤央宫正殿,仍与李妩、陆霜筠待在一起。 起初是李妩抱着她,待她睡沉一些,李妩把放在罗汉床上,枕着一个软枕,復接过奶娘递来的毛毯,盖在小姑娘身上。陆霜筠在旁边看着,待李妩帮李婉盖好毛毯,听殿外又一次传来异样响动,不由低声问:「阿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一些宵小之徒闹事罢了。」 李妩回答陆霜筠的话,復站直身子道,「劳烦皇嫂帮我看着婉婉,我且出去看一看。」 让她帮忙看李婉也是让她不要乱走动的意思。 但陆霜筠意识到有人谋反,心中实在不安,便拉着李妩的手,紧张问:「外面是不是有危险?」 李妩想了下,对陆霜筠说:「京城里的异动是故意为之。」 「所以请皇嫂安心,一切尽在皇兄掌握中。」 第64章 做局 贺知余却深深看一眼李妩,握住她…… 京城南面形如爆炸的巨响, 实则是李深与李妩暗中商议之后的手笔。 也是有意给吕家的人下一剂勐药。 单单知道与鞑靼勾结、企图祸乱朝纲的乃吕家人远远不够,吕家人想要生事,手里总归得有兵。这是一个大隐患, 他们须得寻机将牵扯其中的大臣揪出来。是以,便有了今日这一场充满危险的局。 吕家人暗中有所动作从来不是一日两日。 如今虽逼得他们提前动手,但并不如李妩对陆霜筠所说的那样轻松。 只是李妩不觉得会输罢了。 何况,吕家人犯下一个最大的错便是以为他们一朝起事, 待到事成之后即可高枕无忧。 唯一的解释,无外乎这帮人利慾薰心, 已经不管不顾。 然而天下承平已久, 百姓们对皇室李家尚未积累太多的不满, 京城一场疫病也不曾在百姓中间掀起波澜。 吕家人的行为在百姓眼里自然属于图谋不轨。 纵使他们事成,也绝无可能轻松大权在握,反倒整个大晋会陷入混乱之中。 原本被按住的各方人马定蠢蠢欲动, 乃至于趁机揭竿而起。 也或许他们本也有此目的。 发现京城出现疫病之前,想寻那群身份可疑的小娘子却遍寻不到踪影,后来看到吕璋囚禁贺知余的那间密室,注意到那些九成新的用什,便可猜到有人曾在那密室待过。盘问之下,吕璋也承认宣平侯帮忙擒获的这帮人, 曾盘踞在那间密室里避人耳目。 鞑靼倘若不能趁此机会从中得到诸多好处,岂会与吕家人搅在一起? 无外乎是,天下熙熙皆为利往。 李妩稍微安抚过陆霜筠便从殿内出来了。 凤央宫里住的是皇后,到得现下这个时候岂会不打皇后的主意?更何况是怀有身孕的皇后。 凤央宫外,想要劫持皇后的与想要保护皇后的两方人马已形成对峙之势。 李妩取过长剑,缓步上前,一声令下, 只一个字:「杀!」 …… 丞相吕鸿进宫面圣并不怎么顺利。 皇宫内外的骚乱,使得他真正见到李深时,已是后半夜,人也是被御林军「请」到临华殿去的。 在此之前宣平侯贺显带兵赶至宫中护驾。 那些作乱的将士本也行动匆忙,多少丈二摸不着头脑,是以很快被贺显带的人马击溃。 吕鸿见到李深时,李深早已脱困。 唯有临华殿外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气味与尚未沖刷干净的血迹,诉说不久前在此处发生过的一切。 但丞相吕鸿又不止在临华殿见到李深,同样见到李妩。 他颤颤巍巍跪拜下去。 事到如今,辩驳已经全无益处,吕鸿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出声辩解。 仅剩的期盼不过皇帝仍旧愿意见他,或可愿念着一丝仁善,对吕家的女眷和孩子网开一面。 「老臣,罪该万死!」 吕鸿跪伏在地上,深埋着头,一双眼睛看着临华殿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你们吕家确实罪该万死。」李妩低头去看这个跪伏在地上、髮鬓苍苍的老人,语声冷漠,「吕相这一年来身体是日渐撑不住了。」 吕鸿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或便是吕家人按捺不住的原因。 这棵三朝元老的大树一倒,註定今时今日吕家的风光将要不再。 吕家曾想过往后宫送妃嫔。 只皇帝陛下无心,他们也未能得逞,将来皇家子嗣与吕家必然不会有关系,自无法为吕家谋夺荣华富贵。 皇后娘娘虽然有孕,但吕家想藉由小皇子继续把持朝政几无可能,尤其吕鸿的身体状况未必能撑到小皇子顺利出生。于吕家而言,这一条一条的路被堵死。 然他们想延续如今的风光与富贵。 甚至不惜与鞑靼勾结出卖家国换取一己私慾。 时至今日,鞑靼在那时向大晋提出和亲之事又全无诚意的因由颇为明朗。诚如李深、李妩、贺知余等人皆觉察出其中的蹊跷,也未真心实意认为此事能成,对于鞑靼,那同样不过是一个幌子。 一个要在大晋生事的幌子。 连同此前驿馆里发生过大晋侍卫轻薄鞑靼舞姬之事,亦有鞑靼从中作梗。 「既然如此,吕相也无须非要把一些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李妩眸光沉一沉,到此时,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他,「当年我大皇兄的那一桩案子,究竟有什么隐情?」 第132页 吕鸿听李妩问起这些事,心神微凛。 「老臣也未听明白,不知长公主殿下所说隐情是指什么?」 「当年那桩案子是吕相一手办的。」李妩淡淡道,「可当时匆匆结案,卷宗上也记载得含煳,难道没有隐情么?我既问你,也是给你们吕家机会,吕相不说,我便只好换一种法子继续查下去了。」 李妩虽未对李深明言自己在查当年之事,但确认吕家有异心后,她在李深面前提起过有所疑虑。 因而这会儿盘问吕鸿,她没有避讳李深。 吕鸿便知李妩认定当年大皇子的事和吕家有莫大关系。 他若不说、不打消李妩的疑虑,这笔帐多半要一併算在吕家的头上。 那样吕家更万劫不復。 「长公主殿下,这实在是冤枉啊!」 吕鸿对李深与李妩一拜下去,「老臣当年也是奉命行事,那桩案子的一切事宜皆乃先帝亲裁。」 先帝亲裁,意思是想要她大皇兄性命的人乃她的父皇。 李妩眸光微闪道:「继续说。」 吕鸿道:「长公主殿下倘若有疑虑,老臣府中保存有先帝亲笔书信为证。」 「可命人取来,让陛下与长公主殿下过目。」 李妩看向嘉和帝李深。 李深沉吟中喊大太监进来,吕鸿道明书信存放之处,待李深又吩咐几句,大太监即刻去了。 冷冽的初冬夜风里,一个木匣子被送进皇宫,送至临华殿。 东西呈到李深与李妩面前。 大太监打开匣子检查过里面的信笺,方才取出来,双手递向李深与李妩。 信封上面的字迹,对李深、对李妩一样熟悉。 确实是他们父皇的字。 李妩从大太监手中取过最上面一封信,打开抽出信纸,展开后,一字一句仔细读起来。 读完一封,又换另外一封。 一封封信读完,李妩缓缓抬起头,眼底隐有泪花,却在一笑后寻不见踪迹。 在先帝这些亲笔书信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李妩想知道的与她大皇兄有关的「隐情」,无非一句:她的父皇怀疑她的大皇兄不是自己的血脉,故而除之。 当先帝对那个儿子真实身世生出怀疑,所有震怒、不信任、不顾父子亲情皆由此而起。 大皇子乃文顺皇后之子,彼时文顺皇后已仙逝十数年,早无法自辨。 所谓谋逆,倒像为掩饰此事而有的。 乃至于当有那般怀疑的心思,以她父皇的性子,不会去赌一丝一毫可能。 可是她父皇又为何会生出怀疑?文顺皇后既已仙逝十数年,从前没有过怀疑,怎蓦地怀疑起她大皇兄的真实身世?她父皇更疯狂相信了她大皇兄不是他的血脉?难不成,时隔十几年时间忽然冒出所谓的证据,叫她父皇深信不疑? 只怕此事有人做局,有人配合。 而从中得益的,抑或可以做成此事的…… 这一刻,李妩脑海中悄然间浮现两张脸。 她紧抿着唇,没有说话,看罢那些信的李深命人将吕鸿押下去,復对李妩道:「莫钻牛角尖。」 逝者已矣。 李深终不愿自己妹妹太过悲痛,被这些事情困住。 「皇兄,我明白的。」 李妩点一点头,「我去一趟凤央宫,让皇嫂先安心休息。」 皇宫内外出现这么大的乱子,李深尚有许多事要处理,便让李妩离开了。 不多时,李妩离开临华殿。 她如对李深所说那样,回到凤央宫。 陆霜筠未休息,见李妩回来,快步迎上去:「阿妩。」 「已经没事了。」定住心神的李妩握一握陆霜筠的手,告诉她,「宫里的乱子镇住了,宫外想必也很快恢復平静。但仍有一些事须得皇兄处理,皇兄暂时过不来,哪怕为腹中胎儿着想,皇嫂也当早些休息为好,不宜这般苦熬。」 李妩让宫女送热水进来伺候陆霜筠洗漱梳洗。 待到陆霜筠躺下,她才去看由奶娘守着、正在酣睡的李婉。 小小的一张稚嫩面庞睡得香甜。 今夜皇宫内外的动盪,并没有惊扰到她。 李妩安静看得小姑娘许久,一颗心逐渐真正定了下来。 她抬手,指腹轻抚过李婉的眉眼,又收回手。 「长公主殿下。」 李妩守着酣睡的李婉时,陆霜筠身边的大宫女轻手轻脚走过来,低声禀报,「贺大人在凤央宫外求见殿下。」 「嗯。」 低应得一声,李妩慢慢收回落在李婉脸上的目光,站起身。 宫人虽禀报贺知余过来凤央宫求见她,但李妩走到廊下没有看见人。她朝远处望过去,才瞧见一点灯笼的光亮,贺知余几乎是在凤央宫的地界之外等着她。 李妩步出廊下,没有让宫人跟随。 她走过去,快要靠近时,贺知余也疾步走过来,在她的面前站定了。 「殿下。」 贺知余低唤李妩一声。 「有事吗?」 李妩语气淡淡的,辨不出太多情绪。 贺知余却深深看一眼李妩,当下一言不发,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凉的双手攥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李妩抬眸,要缩回手,贺知余反而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殿下还未见过那几个鞑靼的人。」 第133页 贺知余一面帮李妩捂手一面问她,「殿下打算何时去见?」 第65章 大结局 拜过天地,也算夫妻。 大理寺贺知余再熟悉不过。 是以, 他带人去伏击可能出现去救那几个小娘子的人。 当发现为首的那一个乃鞑靼使臣后,足以确信宣平侯贺显抓到的人便是鞑靼的人,且其中定有人身份不俗。那些人虽长相与大晋人更相似, 但确非大晋人。 贺知余来凤央宫之前先去过临华殿復命。 纵然不知吕鸿说过些什么,却知此时的李妩晓得一些过去的事。 与先大皇子有关的事都不会多轻松。 李妩将先大皇子的孩子养在身边,当亲生女儿看待,他知先大皇子在李妩心中的份量。 贺知余这会儿有意同李妩提起鞑靼的人, 既为让李妩转移一些注意力,也为提醒她, 吕丞相所言未必是全部真相。吕家人做的这些事, 吕丞相全然不知情吗?恐怕是不大可能单单瞒住他一个人的。 吕丞相倘若知情, 即便他的话不是假话,也不见得是全部真相。 一桩案子、一件事如果未知全貌,所知的那点儿真相, 亦有可能与真实情况相去甚远。 贺知余相信李妩明白这个道理。 然冲击之下,或许一时半会顾不上多想。 「人关在哪儿?」 李妩的确明白贺知余的意思,问道。 「大理寺。」 贺知余转而牵起她的手,牵着她离开凤央宫地界,「微臣愿与殿下同往,听候殿下差遣。」 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六角琉璃宫灯。 贺知余一手提灯一手牵着李妩, 才走出去几步,忽觉李妩停了下来。 他回头:「怎么了?」 李妩从贺知余掌中抽回手。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她轻扯嘴角,对贺知余说:「过来。」 贺知余静静看李妩几息时间,两步上前,在李妩有所动作之前,先一步将她揽入怀中。 四周未散去的宫人们连忙低下头。 手中提着一盏宫灯的贺知余只能单手抱李妩, 却无碍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又阵阵冷风吹来,拂过李妩颊边的碎发。 她抬手反抱住贺知余,沉默中感受着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 「我不要驸马。」 李妩靠在贺知余的胸前,语气无波无澜说道。 贺知余听言,抬手轻抚她散落在后背柔顺的三千青丝:「好。」 一个字,便是所有的答覆,把话说尽了。 「不要驸马」几个字对贺知余而言,称得上一种警告。 是在警告他、提醒他,她不见得会给他名分,毕竟成为李妩的驸马才算得上有正经的名分。 但他如若在意这些,此前不会搬去长公主府。 何况,他心里清清楚楚知道,李妩身边根本没有别的男人。 李妩却在贺知余毫无犹豫给出答覆之后将他推开。 微微仰头去看眼前的人,李妩伸手轻捏贺知余的下巴,眸中藏着笑:「贺大人,以色侍人,色衰爱驰。」 「这又该如何是好?」 贺知余认真应,「唯望殿下多予微臣几分爱怜,顾念往日情分了。」 李妩一面收回手一面回:「可以考虑。」 「多谢殿下。」贺知余再次牵起李妩的手,与她并肩而行。 …… 李妩与贺知余到大理寺时,大理寺已无骚乱,只里里外外仍有重兵把守。 他们是来见鞑靼人的,故而直接奔向了大理寺的监牢。 其实,当李妩冷静下来梳理过几遍各方的消息后,她已基本摸到当年她大皇兄之死的真相。从吕鸿拿出来的那些信笺中得知她父皇怀疑大皇兄非皇家血脉,不过其中一环,对她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此前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父皇匆匆定案。 只有确凿的证据摆在面前,她才敢信、才能信是她的父皇认为那并非自己的子嗣,故一心诛之。 在她眼里,这个理由自然荒唐可笑。 却无法否认足以要她大皇兄性命,连同大皇嫂也险些难以倖免。 李妩便记起另一桩事。 是与她的皇姑姑,清河大长公主有关的事情。 在她大皇兄未曾出事以前,曾接下过一纸来自于清河郡百姓的诉状。 百姓冒着风险感到京城诉苦被欺压、被鱼肉,她的大皇兄接下那一纸诉状,亲自负责审查。 清河郡是她皇姑姑的封地。 在那么个地方发生的事,能绕得过她这一位皇姑姑么? 想来那时把人得罪才会招来祸患。 身为清河大长公主的她的皇姑姑,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条件,同样有动机。 而她的那位皇姑父恰是吕家人。 李妩随贺知余来大理寺,不指望从鞑靼的人口中撬出什么消息。 抑或该说,她不愿意为一点消息被拿捏。 只诚如李妩所想,当她同贺知余见到那几个被抓的小娘子,她们起初矢口否认与鞑靼有牵扯,更不承认她们其中有鞑靼皇室中的人。这般行径却不过无畏挣扎。 「不提是不是误会。」 李妩懒洋洋开口,以冷血之言打破她们幻想。 「即便是误会又如何?我一个长公主,手里沾几条人命会怎么样?」 第134页 「于我而言,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李妩说对她们这些话的时候,余光觑向身侧的贺知余。听见她这般话语的贺知余眉眼不动,格外镇静,甚至从旁附和:「事关大晋安危,确不可有半分的懈怠,尤其鞑靼使臣竟闯入大牢想要救人,这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从贺知余口中听见这种话,李妩觉得颇新鲜。 但想到他作为大理寺少卿又审过不少案子,面对犯人总不能也是在她面前那副样子,便瞭然了。 「此话在理。」 李妩一笑,望向几个小娘子其中的一人,「你觉得呢,元黎?」 被唤作元黎的人控制不住有剎那的惊讶。 不意身份被堪破,反应过来,她意识到自己此番在劫难逃。 今日之前她坚信自己会赢。 未曾想输得一败涂地,变成插翅难逃的阶下囚,眼前之人不点破她身份,那么死的自也不会是鞑靼的三公主。 「平阳长公主,不知该不该对你说声恭喜。」 元黎眸光闪烁看得李妩半晌过后,释然一笑,「大约还是该恭喜你,为自己的大皇兄报了仇。」 「那我也恭喜你。」 李妩没有被元黎挑衅,弯唇道,「恭喜你,得幸为我大皇兄陪葬。」 话音落下,她转身往外走。 在她身后包括元黎这位鞑靼三公主在内的几人顷刻间相继殒命。 贺知余吩咐过几句,慢一步才去追李妩。 离开大理寺后,四下无人,他方才问:「殿下如何认出那人真正身份?」 「画像。」李妩回答贺知余道。 贺知余先记起此前李妩让他一起看过的画像,思索几息时间,復问:「奚将军命人快马加鞭送了画像回来?」 李妩偏过头看一看贺知余。 她笑道:「贺大人不愧是新科状元郎。」 奚明仲去边关,一边排兵布阵防范鞑靼偷袭大晋边关,一边靠着线人与鞑靼的二皇子取得联繫。鞑靼的皇室怎可能一片和乐融融?自有人希望元黎这个把其他皇子风头抢尽的公主回不去。 鞑靼可以想着和大晋的大臣勾结,生出事端。 他们便也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鞑靼搅起血雨腥风。 不过这些皆是后话了。 目下,李妩只想回到长公主府沐浴。 李妩与贺知余离府后迟迟不归,清芷便迟迟不敢休息。 焦急等到他们回来,见两个人平平安安,她得到准备热水的吩咐,立刻喊上丫鬟婆子欢喜去办。 迳自入得闺房,李妩在梳妆檯前坐下来。 走到她身后的贺知余自觉取过妆奁里的象牙玉梳帮她梳头。 「殿下,热水准备好了。」 不到一刻钟时间,清芷已在外面恭敬禀报导。 贺知余停下梳头的动作,把玉梳放回妆奁里收好,继而俯下身。 他看着铜镜里属于李妩的那张艷丽面容,在李妩的耳边低语:「我来服侍殿下沐浴。」 「准了。」 得李妩应允,贺知余站直身子,扶她起身,復又将她横抱起来走向浴间。 李妩手臂攀在贺知余身上,懒懒靠在他肩上。 在贺知余抱她迈步入浴间的同一刻,她凑过去亲了亲贺知余的嘴角。 贺知余微怔,抱住她的手臂收紧。 直到将李妩抱到木施前,贺知余放她下来,只未帮她宽衣,而是捧住她的脸,吻上她的唇。 不觉一室春光至天明。 …… 皇宫内外一场混乱来得突然,平息也得迅速。 一夜过去,该拿下的人已一一擒获,从吕家的人到参与其中的大臣,无不成为阶下囚。 当京城出现异动时,李滢溪住的那座小宅院便被将士守护起来。 待在那座小宅院里消息不灵通,她难免着急,却晓得自己出去也帮不上任何忙,索性按捺住性子,安安分分。 但当本该躺在床榻上养伤的凌越带人赶来,李滢溪的情绪终究没控制住。 望见凌越被人扶进来,她又诧异又哭笑不得:「你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自是得知京城骚乱、放心不下,特地赶过来。 李滢溪又一次领略到凌越的「傻」。 可当这傻与她有关而与她之外的人无关,她暗暗觉出几分的甜。 有凌越作陪待在这座小宅院,这个混乱的夜晚对于李滢溪便不那么难熬。于是,整夜未眠过后,终于在晨光熹微之际,她与凌越等来诸事尘埃落定的消息。 李滢溪当即回宫。 回宫途中,顺道先把凌越送回凌家。 被侍卫护送回到皇宫,李滢溪直奔凤央宫去见陆霜筠。 看见陆霜筠、李婉平安无事,也见到李妩无恙,她一颗心真正放回肚子里。 「皇嫂,皇姐。」 李滢溪放松下来走上前去。 婉婉才睡醒不久,洗漱过乖巧坐在绣墩上,李妩站在她的身后,正拿着玉梳为她梳头。听见李滢溪的声音后,她转过头朝李滢溪看过去一眼,随即眉眼弯弯,愉快同李滢溪打招唿:「皇姑姑早。」 「婉婉早。」 李滢溪回应李婉一声,李妩也看向她,「昨夜可遇上什么事?」 「不曾遇上什么事。」 第135页 摇摇头,李滢溪回答李妩,想一想,没有把凌越去寻她的这桩事说出口。 陆霜筠柔声道:「云安无碍便好。」 「已是这个时辰,我这便让人去准备早膳,待会儿一起用膳。」 「皇嫂和云安一块吃罢。」 李妩帮婉婉梳好了头,将小姑娘从绣墩上抱下来,「贺大人尚在宫外等着我们,得先走一步。」 听见李妩口中提及「贺大人」,李婉顿时双眼一亮:「爹爹!」 她已经很多很多天没有见爹爹了! 昨天夜里,贺知余过来凤央宫的时候,陆霜筠虽睡下了,但醒来便从大宫女口中得知李妩是与贺知余一道出宫去的。因而这会儿听见李妩的话,她不十分诧异。反而李滢溪听着李妩平静的话有些许的惊讶,只很快回过神来,由衷为李妩高兴。 李妩带李婉从凤央宫出来,准备回长公主府。 李滢溪送她们到廊下,折回殿内后,她问起陆霜筠昨日发生的事情。 陆霜筠斟酌着与李滢溪说得一些。 得知吕家人勾结鞑靼生事,李滢溪震惊不已:「他们怎么敢?」 然事实摆在眼前。 多么不可置信,也是事实如此。 李滢溪当下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之间,记起从前与吕雪莹的牵扯,不能不庆幸没有帮着她欺负自己皇姐。 哪怕吕雪莹看起来不像当真了解这许多的事。 只是…… 吕家犯下这等罪孽,吕家的夫人和娘子们,能逃过一死便算万幸了。 李滢溪没有问吕家人会被怎么处置。 但陪着陆霜筠用过早膳,她终是提及凌越昨夜去寻她之事。 陆霜筠不无惊讶。 凌越曾经对李妩穷追不捨,陆霜筠有所耳闻,如今…… 只很快记起当初她惦念起李滢溪的婚事,李妩隐约提及李滢溪或有意中人。那会儿,李妩没有明说,也未透露多少消息,现下从李滢溪口中得知这么一桩事情,陆霜筠后知后觉,李妩那个时候没有明说的那个人大约便是凌越了。 是以惊讶之余,陆霜筠又确信李滢溪与凌越之间不是一日两日有些纠葛。 此前有凌越为护李滢溪而受伤,昨夜那般危险危急的情况,凌越受着伤也赶去,事实便已分明。 陆霜筠觉察出李滢溪告诉自己此事带着些忐忑与不安。 是担心阿妩知道以后会多想么? 「凌公子对你这般上心,云安又怎么看?」陆霜筠温声询问道。 李滢溪低头,声若蚊吶:「皇嫂,我觉得他挺好的。」 「你们若是两情相悦便再好不过。」 陆霜筠对李滢溪说,「不拘陛下或阿妩知晓此事,只会祝福你们二人。」 李滢溪微微一怔,下一瞬满面绯红。 而在听罢陆霜筠的话之后,她心下明了——皇嫂告诉她,哪怕皇姐晓得,亦是不会怪罪的。 「皇嫂,我没有问过他。」 李滢溪轻声道,「且,如今我也有别的想做的事了,未必如何呢。」 陆霜筠莞尔中好奇问:「云安想要做什么?」 李滢溪抬眼去看陆霜筠,微微一笑。 离开凤央宫的李妩带着李婉乘软轿至宫门处。 待从软轿上下来,出得宫门,远远见贺知余一袭藏蓝色锦袍负手立在马车旁,正望着她们。 被李妩牵着的李婉看见贺知余以后,连忙朝着他挥舞起小胳膊。 贺知余阔步走到她们面前,将李婉抱起来了。 小姑娘心情很好,没有同贺知余计较他那么久没有去看他,喜滋滋在他脸上亲一口:「爹爹!」 贺知余弯唇,单手抱着李婉,腾出一只手来牵住李妩。 「回家吧。」 握住的手没有被抽走,贺知余嘴角微翘,对李婉也对李妩说道。 …… 一场动乱导致朝堂内外的残局仍需时间方能彻底处理妥当。 期间,李妩带着人去清河郡请大长公主回京,但见到的是清河大长公主与驸马的尸首。 在李妩赶到之前,他们已齐齐服毒自尽。 京城的这场混乱与清河大长公主之事也传到王太后休养的行宫。 寝食不安的王太后命人去请李妩来。 李妩如约而至,先去看望过太皇太后方才去见王太后。 「这块玉佩是你大皇兄留下的。」 王太后坐在窗下罗汉床上,望着面前案几道。 李妩走过去,没有坐下,伸手将那枚笼罩在日光里的玉佩拾起。 这枚玉佩她认得,也是大皇兄与大皇嫂的定情之物,从前大皇兄日日都将它带在身边。 「母后心中歉疚么?」 没有犹豫收起玉佩的李妩低声问王太后。 如是一个问题,王太后却无法回答。 直到吕家人谋逆作乱、清河大长公主自尽而亡,她才知自己当年被利用。 即便被利用,亦一样犯下大错。 王太后闭一闭眼睛,终没有回答李妩的问题。 「大皇兄教我习武、教我读书,在母后眼中却叫带我带坏了。本以为是因母后不喜我,而今始知,是母后不寻这样一个藉口,只怕日夜难以安眠。」李妩看着王太后,沉声说,「母后是该歉疚,该一辈子歉疚,大皇兄尚在时,待您有若亲生母亲,待我、待皇兄更关怀备至,可母后想的却是要他的性命,是让他万劫不復。」 第136页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希望母后有事。」 李妩收好玉佩便转身离去,「母后当长命百岁,带着今日的歉疚,一直好好活下去。」 王太后良久才转过头去看李妩。 动作太慢,望见的不过她一个消失在门边的背影罢了。 直到李妩离开大半个时辰,王太后依旧维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又过得一些时日。 在李深不容任何人置喙的态度之下,先大皇子得以平冤昭雪,同先大皇子妃一起葬入皇陵。 李妩带李婉前去皇陵祭拜。 小姑娘万事不知,只听从李妩的话烧香叩首。 她们乘坐马车回京城的路上,全无徵兆的,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李妩和李婉便踏着一路雪花回到京城,回到长公主府。 马车停在府外,李妩从马车上下来方去抱李婉,小姑娘反倒沖李妩挥一挥手中的一条红绸。 「娘乖乖的,不动。」 小姑娘语气异常认真对李妩说着,继而探过身子,伸长小胳膊,拿那条红绸布去蒙李妩的眼睛。 李妩虽不明所以,但表现得配合。 任由李婉帮她蒙上眼睛,又任由李婉牵着她入得府中,一路牵她回月漪阁。 到得月漪阁,李婉央着李妩把她抱起来。 李妩照做,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姑娘便认真而努力帮她解下这一路蒙住她眼睛的红绸布。 做完这件事的李婉冲着站在月漪阁外的贺知余挥舞两下手里的东西。 牢记爹爹交待的事且做得很好,她脸上不无得意。 眼前恢復明亮,李妩先看见不远处的贺知余。 旋即注意到月漪阁被装扮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大红绢花装点花厅,无一处不是喜气洋洋。 入得花厅,朝里望去。 当望见一扇窗户上贴着的「囍」字,李妩视线终于落在贺知余身上。 清芷悄然把李婉带下去了。 花厅里余下李妩与贺知余两个人在。 贺知余走到李妩身边,扳过她的身子彼此面对面。静默对视过片刻,贺知余看着李妩的一双眼睛,说:「今日,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公主臣子,只你和我,天地为证,日月为鑑,祈愿永结同心,白头相守……阿妩,你可愿意?」 她不要驸马,那么便不要。 那便以这一场为世人所不知的婚礼作为见证。 李妩确实没有想到贺知余「串通」婉婉背着她弄这么一出。 她回望贺知余,环视一圈四周,轻唔一声:「贺知余,我们去哪拜堂?」 拜过天地,也算夫妻。 忐忑等待答覆的贺知余只觉得时间从未如同此刻漫长。 待听清楚李妩的话,他眉眼剎那蕴满笑。 顾不上回答,贺知余兀自牵起李妩带她直奔喜堂。 好不容易光明正大握住她的手,绝对不能给她一丝一毫反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