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妹是黑月光》 第1页 [古装迷情] 《皇妹是黑月光》作者:西朝【完结】 大周朝的嫡皇子陆澂,郎艷独绝,狠决冷厉,权倾朝野、无出其右。 可偏有人传言说,这位贵人幼年时容貌丑陋、说话结巴,曾在前朝的宫中饱受皇子公主们的鄙夷嘲弄。 于是后来,当前朝的小公主卸下马甲、血洗宫闱、被陆澂领兵堵在了殿门口时,如同众人所预料的那样,仇敌相见,一向冷戾沉默的男子……红了眼。 传言中不曾提过——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心念成灰的男孩身陷绝境,并因此存下了死志。 小公主夺下男孩手中的匕首,一双水氤清亮的眼眸、映着溶溶月色,「你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 从此陆澂的心中,便刻上了一道白月光。 岁岁年年,不曾忘怀。 女主(想了很久,方才记起那段旧事):那些话,是我皇兄教的。 ************************ 阅读提示: 1 双向救赎的感情线,权谋朝争的剧情线 2 男一和男二从戏份上讲、都算男主,都对女主很好那种,但不是三角恋 3 双c,he 4 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籤: 强强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令薇,陆澂,萧劭 ┃ 配角:安思远,安嬿婉,赵白瑜 ┃ 其它:下一本预收《嫁皇叔》 一句话简介:双向救赎的相爱相杀 立意:不惧磨难、逆风飞扬,从弱小到强大,掌控自己的命运 第1章 理应凑成一对 承极殿里绘着蜿蜒蟠龙的飞梁,重重地砸了下来,扬起了大片的火星。 先前坠下的几根浮柱,燃烧得噼啪作响,歪歪斜斜地顺着殿前的白玉石阶,零落散乱地滚了下去,撞到了矗立中庭的凤凰铜像,发出咣的一声响,却很快消逝在了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声中。 猩红的血液,从歪倒的尸体下浸了出来,蜿蜒到了年幼的大齐公主脚下。 她惊叫着躲避,脚下一滑,头撞上了凤凰铜像的基座,耳朵里顿时一片嗡鸣。 仓皇间,望见头顶那振翅欲飞的凤凰铜像,依稀想起了父皇所作的《甘醴赋》—— ……甘醴涌兮凤栖,长与大齐久存…… 可是大齐,今日亡了。 她的父皇,也死了。 还有五哥…… 她的五哥…… 卧榻上的阿渺,陡然坐起了身来,大口地喘息着。 身体与神思,似乎还飘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一直不停地下坠、下坠。 她抬起手,攥住了胸前的丝质衣襟,掌心里一片汗湿漉漉。 窗外,传来伏日午后的蝉鸣,密密集集的,一声接着一声的「知——了、知——了」,慢慢地跟她唿吸的节奏融汇在了一起。 思绪稍稍平復。 阿渺撩开鲛纱帐帘,迅速地跳下了榻,光脚踩着冰凉的玉石地砖,噼噼啪啪地跑到了铜镜前。 镜子里小女孩的面庞,五官精緻、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水氤清亮,微微透着惊惶与迷茫。 她掐了掐自己的脸,又使劲戳了戳头顶小髻上摇摇欲坠的宝石金蝶髮饰,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割刺感,微微地唿出了一口气。 四下张望一圈,见檀窗纱帘、青墙白砖,慢慢地恍惚想起,自己正跟着父皇在紫清山的行宫避暑呢。 所以说,之前那些可怕的情景,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大齐,没有亡。 父皇和五哥……也都好好的吧? 阿渺心头一紧,转身便往外走,一面唤道:「宝华姐姐?」 原本在殿内陪着她的女官,不知去向。 阿渺踮起脚,费力地将连通水榭的侧门拉开了些,挤了出去。 一股伏日的暑气、夹杂着莲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侧门外守着的两名宫女,靠坐在树荫遮蔽的廊柱下,随着蝉鸣声、有节奏地吐纳着唿吸,睡得正香甜。 阿渺没有唤醒她们,径直越了过去,拎着裙角,急急地往环水阁的方向走去。 长廊的尽头,是玉玦状的环水阁。金扉雕檐、华贵堂皇,北接花园,南通廊榭。 玦口处,泊着的一艘洒金檀木的画舫,随着莲湖的水波起伏,微微晃动着。远远俯望过去,还能看见画舫旁的水榭廊下,守着几名静立的青衫内侍。 那是……父皇的御船? 这时,靠北另一端的花园里,徐徐行来了一队人。 阿渺驻足一瞬,待看清了行前之人,立刻将御船之事抛诸脑后,拎起裙角飞奔了过去。 「五哥!」 她赤脚踩着花园小径上的圆石子,从葱郁沃若的桃林里斜沖了出来,扑进了刚刚踏过月门的白衣少年的怀中。 少年眉目清俊、气韵贵雅,细白长袍上还有她熟悉的芝兰香气。 可在梦里,他躺在血泊之中,肢体残缺,面目全非…… 阿渺紧紧抱住了少年,细小的胳膊用力地圈在他的腰后,「五哥……」 萧劭被突然间冲过来的阿渺吓了一跳,随即弯腰将她抱起,「怎么了,阿渺?」 他的眉眼,生得和他们的母亲十分相像,丹凤眼尾、墨长羽睫,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沉静贵雅之气。 第2页 阿渺搂住萧劭的脖子,情绪翻涌而来,声音里带着一缕哭腔,趴在他肩头语无伦次:「我刚才做噩梦了……你被杀死了……还有很大的火……我害怕极了……」 她言辞混乱地描绘着梦境。 萧劭的身后,有人扑哧笑出声来,语气戏嚯,「萧令薇,你都快七岁了,做个梦还会吓得哭?平日里,你不是最兇悍最胆大的那个吗?怎么每次一见到五哥就又成了小奶娃?」 阿渺不用抬头就听出了自己六哥萧逸的声音,她羞恼地把脸埋低了些,搂着萧劭的双手却绞得更紧了些。 萧劭如今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身量虽是比阿渺高出许多,但暑天里一直抱着她终是吃力,时间稍长,巾帻边缘的髮丝都有些微微汗湿。 他安抚着阿渺,抱着她站到一株槐树的树荫下。 「阿渺不怕,只是做梦而已,都不是真的。」 低头看了眼妹妹光着的小脚,一面吩咐人去唤乳娘,一面让内侍从自己的文具匣子里取出作画用的绢帛,铺到了地面的树影中,哄着阿渺站了上去,然后慢慢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待会儿周娘子过来,我让她给你做蜜梨酥吃,可好?」 阿渺夏日一向贪吃凉食,紫清宫里没有冰窖,乳娘便让人用深井水反覆凉着蜜梨和蒸藕,只等着公主睡完午觉醒来,便能立刻呈上。 「我不要吃!」 阿渺摇头,伸出胳膊又抱住萧劭,「我只要五哥陪着我。」 先前的梦境,就像亲身经歷似的,太过真实可怖。她此时一刻也不想离开萧劭,生怕一撒手,她的五哥就又消失了…… 萧逸在一旁压着声提醒:「五哥,书画先生已经候在瞭望舒院,我们迟到的话,会不会又被三哥告到母后面前?」 萧劭想了想,道:「那你先自己过去吧。」 这时,阿渺的乳娘周氏,领着几名宫女,匆匆地从水阁那头走了过来。 周氏快步上前,向萧劭行礼请罪。 「都是奴婢看护不周,请五殿下责罚!」 今日贵嫔陪皇后外出礼佛,带走了不少侍女,她便做主安排了宝华留在内厢里看护公主。谁知那宝华悄悄地熘了出去,竟让公主自个儿跑了出来,还撞上了五皇子! 萧劭示意周氏起身。 他年纪虽小,却很懂得恩威并施的御下之术,说话时神情淡淡、语气微冷,但措辞又并不过分严苛。 「宫人们不熟悉行宫的殿宇格局,阿渺又年幼顽皮,让她钻了空子、偷跑出来,也不至于就要一一重罚,但此处建筑大多临水,不比皇城稳妥,周娘子平日还是要再多留心些才好。」 周氏连连称是,赶紧吩咐宫女上前给阿渺穿上鞋袜。 阿渺意识到萧劭是打算把自己交给乳娘,下意识地不愿配合,一双白白嫩嫩的小脚在丝帛上不停踩动、躲避着宫女的触碰,小手攥着萧劭的袍角,眼巴巴地望着他。可想起刚刚萧逸的话,又捨不得让五哥因为自己、而迟到受罚…… 她垂低了眼,最终,还是把涌到了嘴边的哀求又咽了回去。 萧劭将阿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慢慢蹲下身来,把捏着自己袍角的小手握入掌心,笑了笑道:「好啦,你乖乖穿好鞋袜,哥哥便留下陪你。」 回到休憩的水阁,阿渺由侍女们服侍着,清洗手足、更换了衣物。 周氏自知犯了错,吩咐宫婢取来提前凉好的酥酪梨膏,用玉碗盛了,再亲自用黑漆金线嵌螺钿的托盘,殷勤地端到了榻前。 阿渺尝了两口就推开了,「不吃了。」 周氏以为公主嫌梨膏不够凉,连忙哄道:「殿下只挖最里面的那一勺吃,应该还是有些丝丝凉的!」 阿渺却还想着梦里的场景,根本没有什么胃口,只依偎着萧劭,扭过头,「不要。」 周氏无奈,只得服侍着公主重新漱了口,躬身退了下去。 萧劭瞧着阿渺小脸恹恹的模样,忍不住戏嚯道:「看来那场梦当真可怕,竟让阿渺吓得连梨膏也不吃了。」 阿渺鼓了鼓面颊,语气兇巴巴起来,「五哥也学六哥取笑我吗?」 噩梦里的可怖情景,太过真实,清晰深刻的就如同亲身经歷过一样! 那些面目狰狞龌蹉的士兵,高喊着什么「誓杀昏君」、「庆国公天命所归」……放火烧掉了整座太极殿,杀死了五哥……阿娘也不见了…… 她絮絮叨叨地给萧劭讲述起「恐怖」的梦境。 萧劭听完,笑道:「原来在阿渺的梦里,哥哥竟是那般无用?不但不能保护阿渺和阿娘,还轻易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若真是这般窝囊,倒也活该有此下场。」 阿渺愣了愣,随即急切起来,伸手捂住萧劭的嘴,「不是的,不是的!」 梦里宫变的时候,他们不知为何,住在了一个并不熟悉的殿阁之中。殿阁先是走了水,熏坏了五哥的眼睛,才令他变得格外孱弱的。 阿渺想起梦中的五哥,愈发难受起来,忍不住圈住了萧劭的胳膊,生怕失去他似的、紧紧靠住。 「……叛军攻进来……我想拉着你逃,可你看不见路……所以后来,后来……就……」 萧劭听她语气又哽咽起来,遂也敛去了玩笑口吻,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哄道:「傻阿渺,那只是梦,又不是真的。」 第3页 阿渺也知道那是梦。 「可他们攻进宫里那晚的情景,就跟真的一模一样!那些士兵,全都穿着皮甲,说什么玄武营的人已经拿下了皇城……还有领兵的庆国公,也穿着黑色的铠甲,看上去好兇……」 萧劭柔声宽慰道:「常人皆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段日子,北疆和西北皆有战事,宫人们免不了私下议论,被你听了去。六弟又时常跟顺郡王他们讨论军将兵防之事,所以你心中才会有了那些印象。至于庆国公……」 他想了想,牵唇一笑,「你们不是时常欺负他的儿子陆澂吗?大约是心里觉得有所亏欠,才在梦中将他的父亲想像成了恶人,是不是?」 「才不是!」 阿渺立刻坐直身来,眼角处还垂着两道泪痕,气唿唿地反驳道:「我什么时候欺负陆澂了?我都没有同他讲过话!」 明明是萧令露她们欺负人好不好? 非要说什么她叫阿渺,那小胖子叫阿澂,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理应凑成一对…… 讨厌死了! 「所以阿渺就更不用怕了。你既没欺负过陆澂,那他父亲为什么要为难你?庆国公的夫人又是皇祖母的侄女,算起来,还是我们的表姑母呢……」 阿渺毕竟年幼,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倚着哥哥、又听他宽慰了半晌,紧绷的心情,终于慢慢地松懈了下来,不再出声反驳。 萧劭见阿渺渐渐安静下来,加之刚刚哭过,洗浴后的倦意也开始回笼,红肿的眼皮越来越耷拉,两排墨睫像小扇子一样地徐徐开合起来,便明白她午睡没睡好、又犯起困来。 他用丝帕给阿渺拭干净泪痕,取过软枕、将她的小脑袋移了过去,再拉过锦衾给她盖上,又轻声哄了几句,最后道: 「好了,哥哥保证,以后不会被熏坏眼睛、会一直保护好你,让你永远都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好不好?」 阿渺望着萧劭,眼神因为哥哥的承诺而亮了起来。 她从锦衾里伸出小手,表情殷切,「那你跟我拉个勾勾?」 萧劭笑了笑,伸出了手,跟阿渺勾住小指、紧紧地扣了一下,「好。」 第2章 是他喜欢黏我 萧劭走后,阿渺的这一场「补眠」,一直睡到了临近黄昏时分。 她在榻上睁开眼,意识还有些迷迷煳煳的,盯着织锦帐顶上的嵌宝石金线蔷薇图案、发了会儿呆,隐约听见帐外有人在低声说话。 行宫的水阁,不比皇城里的寝殿宽敞。内外厢之间,只隔着几道鲛纱帐帘,阿渺侧转过头,透过帘帐外的烛光,依稀能望见帐外影影绰绰的、有好些道人影。 是阿娘回来了吗? 阿渺动了动身,想要开口召唤,却听见阿娘身边的张姏姆在外厢说话,刻意地压低着声,像是在训斥宫婢:「宝华承了圣恩,那是她自己的造化。你们心里羡慕、嫉恨,都改变不了人家飞上枝头的事实!以后若是再敢乱嚼舌根,当心你们的脑袋!」 周氏与几名近身侍奉的宫婢,唯唯诺诺地应了话,躬着身,退了出去。 见宫人们退下,张姏姆唿了口气,嘆道:「如今宫外不安宁,宫内人心也浮躁!公主还在内寝里休息,这些婢子就没皮没脸地在外厢议论起来了,还好被我撞见!」顿了顿,语气似有几分埋怨,「娘娘也是,该罚就得罚,不能太心慈手软了。」 隔了片刻,阿渺母妃程贵嫔的声音,低低柔柔地响起,「算了,就算她们不在阿渺面前议论,难道还能瞒一世不成?下回阿渺见到了宝华,总不能还唤她『宝华姐姐』吧?」 阿渺听见母亲的声音,连忙伸了伸脖颈,透过鲛纱帐帘,瞧见她坐在临窗的坐榻上,姿态一如既往的端庄静谧。 张姏姆「哼」了声,「什么姐姐?她也配?宝华那丫头,不过是程家旁支的庶女,若不是她娘死皮赖脸求着老夫人和尚书大人,能把女儿送到圣上的眼皮底下?想想那丫头也真是心机深重,平日装得老实、讨得娘娘和公主欢心,娘娘还想着过几年五殿下大了,送去他身边做个侍妾,没想到这丫头心气儿挺高,趁着娘娘午后出门,竟跑去环水阁里勾……」 她蓦地收了声,重重地嘆了口气,没再继续。 程贵嫔沉默了会儿,淡淡开口道:「算了,也未必就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模样出挑,圣上又……又是那样的性子,说不定一早就动了心。」顿了顿,「圣上这段日子,因为凉州叛军之事,甚是心烦,若是有宝华陪在身边、能让他欢喜几分,也是好事。」 「娘娘就是性子太软!」 张姏姆是程贵嫔从前在程府的乳娘,十分了解她脾性,闻言只觉得又心疼、又怒其不争。 「圣上那里,自然是不能说什么的。可娘娘若肯听老婢一句劝,还是得把这事在老夫人面前闹上一闹,让尚书大人把他心里的盘算说清楚!宝华是他当初劝着娘娘收进宫的,指不定,是想要再送人到圣上身边帮他吹耳旁风!而且听说最近朝廷上因为立储的事、一直闹得不安宁。圣上迟迟不肯择定五殿下,老婢估摸着,尚书大人会不会……是指望着宝华得宠、再得皇子?」 年初的时候,凉州都督起兵谋反,发檄文昭告天下,痛斥齐帝昏聩无能,任由官员层层盘剥赈灾粮草,造成天下大乱。 第4页 齐帝萧景濂正值盛年,原本并未考虑过选定储君之事。但发生了兵变之事,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各种揣度不断,以宗亲和老臣为首的党派,连番上疏施压,请求萧景濂早日定下储君,以正国本、以稳民心。 萧景濂一共得了七位皇子,其中二皇子和四皇子早年夭折,七皇子尚在襁褓之中。大皇子是萧景濂当年在潜邸时、与一粗使婢女所生,生母身份低贱、自己又莽撞貌丑,一向不为圣上所喜。三皇子常年病弱、六皇子性情浮躁,都不太适合委以重任。 而萧劭在齐帝的一众子女中,是最为聪颖沉稳的一个。十岁时,就能与当世名士沧溟先生谈玄对论,不落下风、名震京都,且又生得俊秀文雅、举止落落,在皇族宗亲中声望颇高,也极受太后疼爱,频频贊他「知君德、懂量才」。 可不知为何,萧景濂对于这个众口称赞的儿子,似乎,也并不怎么喜爱…… 程贵嫔内心深处,并不愿意儿子被捲入到朝争权斗之中,眼下听了张姏姆的劝谏,倒不以为意,「兄长他若是真有如此的打算,那倒是成全了我跟劭儿。宝华到底是程家的姑娘,兄长帮扶她,也是为了程府族人。」 张姏姆急了起来,「可五殿下才是尚书大人的嫡亲外甥!宝华不过一个旁支的庶出女,难不成还真要傍上程府?娘娘身份何等尊贵!当年若不是圣上在潜邸时已经娶了正妻,这皇后之位,就该是娘娘你的!此刻再不尽力争取,难不成将来让咱们五殿下像大皇子一样,被送去偏远之地的封邑、一辈子都跟娘娘母子分离?」 程贵嫔被姏姆说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站起身来,撩帘进到内厢,去看阿渺。 阿渺瞧见阿娘走了进来,连忙扯过锦衾、盖到脸上,装睡。 程贵嫔坐到榻边,见女儿鼻口被遮,一阵心惊,连忙伸手把锦衾给掀开了。 这下阿渺装不下去了。 她翻了个身,佯作刚醒来的模样,撒娇似的伸臂抱住了程贵嫔,瓮声问道: 「阿娘,你回来了呀?」 程贵嫔垂眸望着女儿的小脸,心情不觉平缓了下来,任由阿渺抱着自己,一面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髮,轻声问道:「睡得可好?」 阿渺摇头,软软糯糯的撒娇道:「阿娘不在,就睡不好。」 程贵嫔闻言,忍不住莞尔。 「你这孩子。你乳娘告诉我,是劭儿亲自哄你入的睡。从小你就最黏他,有他在,还会惦记阿娘么?」 阿渺鼓起小脸,反驳道:「什么呀!张姏姆明明说过,是五哥喜欢黏我,又不是我黏五哥!」 萧劭小时候,也跟其他的婴孩一样,喜欢抱着柔软之物、方能入眠。但宫中规矩严苛,皇子一旦满了三岁,就不能再如此行事,以免沾染阴柔之气。据说当时收走布偶的时候,寝宫里的乳母与婢女,很是费了好几日的工夫,才半逼半哄地安抚住了五皇子。 后来有了阿渺,萧劭总喜欢抱着襁褓中的她、不肯撒手。张姏姆就时常打趣说,五殿下那是又找回了他的布娃娃了! 程贵嫔想着往事,也弯起了唇角。 她轻轻抚着女儿顺滑乌黑的长髮,良久,幽幽开口道: 「这世上,也只有你跟劭儿,才是阿娘最看重的。旁的人、旁的事,也都无所谓了。」 阿渺伏在母亲膝上,心里默默咀嚼着她的话,不禁有些心绪纷杂。 刚才阿娘和张姏姆的话,她都听到了。 毕竟是宫中长大的孩子,心智早熟,很多事,虽然认知得还懵懵懂懂的,但大体上是什么意思,她还是明白的。 阿渺把小脸贴在程贵嫔的膝上,沉默了好半晌,蓦地低声开口说道: 「我以后……见到宝华姐姐,不会再叫她姐姐的。」 程贵嫔抚摸着女儿头髮的动作,骤然一顿。 阿渺吸了吸鼻子,又继续说道:「就像从前秋凉殿的如意姐姐,因为成了父皇的嫔妃,就不能再叫她姐姐了,而是要依着宫制,对她尊敬客气。宝华姐姐以前也服侍过我,又被姏姆她们使唤过,心里或许会觉得不痛快,所以以后,我要加倍地对她有礼,对不对?」 程贵嫔怔然良久,末了,有些费力地弯了弯嘴角,「原来我们的小阿渺,什么都知道啊。」 阿渺坐直身来,扬了扬小脑袋,「我当然都知道。从小阿娘和五哥就教我,要对人客气有礼,我早就记熟了!什么『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要知人善用、要亲近贤良……还有,我是皇朝的帝女,不能失了威严,需得让人敬畏,可也不能太兇,否则便会失了人心……」 程贵嫔瞧着阿渺唧唧哌哌的小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伸手揽过她小小的身子,搂入怀中。 「嗯,我们阿渺,是皇朝的帝女,大齐的公主,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孩。将来,也会像你大姐姐那样,择京都贵门降之,无需担心轻视或苛待。」 程贵嫔抚着女儿细弱的肩头,语气低柔、却又坚定,「一辈子,都得享尊荣。」 * 齐帝萧景濂是位酷爱风雅的帝王,喜读佛道经文,一向推崇虚静恬淡的名士作派,每年借着来紫清宫避暑的机会,都会邀请名士入行宫觐见,仿效民间之雅集,流觞听琴、吟诗谈玄。 今年多了凉州兵变的糟心事,让他兴致略减,没有再广邀名士入宫谈玄,而是请来名僧讲读经文、度化劫数。 第5页 此番受召前来的西域高僧,法号竺长生,精通佛法、擅长机辩,圣上特意在望舒园中置办夜宴款待,与其谈论佛法。 是夜园内灯火缤纷、花树盛放,宫娥们衣香鬓影、莺莺燕燕,穿行其间。 阿渺也由着侍女们梳洗装扮,换上了一身流光折耀的冰丝缎裙,佩上白玉禁步、金蝶发冠,跟着母妃,一同去瞭望舒园。 她今晚的心情颇为雀跃,因为得知靖远侯府的小县主安嬿婉、今日也会到紫清宫。安嬿婉与阿渺年龄相仿,去年在行宫初次见面时,两人就颇为投缘,一起玩得很开心。阿渺也一直盼着,能再跟嬿婉有相见的机会! 到瞭望舒园,阿渺远远瞧见园中心的释心殿内灯火华艷、映着男子们持盏笑谈的身影,便知晓是父皇在内宴款贵客。皇后与高阶的嫔妃们,则登上了临水的高台之上,款款执扇,各据席案,笑观阶上丝竹乐舞、眺望台下渠水粼粼。 阿渺对于这样的场合很是熟稔,跟着程贵嫔,拜见过皇后,问了一圈安,然后便由皇后身边的女官领去了露台凭栏处,同其他孩童们一起入席。 阿渺到了席位前,左顾右盼了一番,并没有瞧见安小县主,反倒一眼望见了跟自己天生八字不合、见面必吵架的二姐萧令露,正坐在两个堂姐中间,一面指点着吃食、一面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第3章 她是在问自己吗 瞥见妹妹过来,萧令露迅速地撤回了视线,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微微提高了些声音,愈发起了兴致地同小伙伴们说笑起来。 阿渺也不想搭理萧令露,视线游移了片刻,瞅见六哥萧逸旁边还有空位,便走了过去。 萧逸此刻正是心烦,想着三哥和五哥都被父皇传召去了释心殿、与高僧谈法论经,一会儿自己多半也躲不过。可他平时读佛道经文,完全就读不进去,更解释不来什么高深的玄理,去了只有出丑的份儿! 眼下只能临时抱佛脚,努力把稍微熟悉的几段经句再背熟些,万一待会儿父皇召见,至少也能东拉西扯地答上几句…… 萧逸悄悄掏出提前让侍从誊写、藏在袖子里的名句小抄,打算埋头再背两遍,谁知乳娘抱着刚满一岁多的七皇子、坐到了他的旁边。然后没过一会儿,阿渺也坐了过来。 七皇子看见小姐姐,立刻兴奋激动起来,伸手去抓她髮饰上的金蝶翅膀,咿咿呀呀的,闹腾起来。 萧逸终于憋不住火了,对阿渺吼道:「我说萧令薇,你换个地方坐好不好?」 阿渺正逗弄着七弟,莫名其妙地被六哥吼了一句,先是一愣,紧接着梗起脖子,「为什么呀?」 萧逸哪里好意思说自己需要潜心「抱佛脚」,只能随口忽悠,伸着脖子看了一圈,「这边坐的都是男孩。你看对面还有空位,你坐过去,也好姑娘家们一起玩!」 圣上崇尚名士做派,行宫家宴并不过于讲究古礼、非得让孩童们也分席而坐,只摆一张宽长的嵌紫金石楠木桌案,全体闹腾地围坐在一起。萧逸说的「对面」,正是萧令露和华音郡主坐的那头,阿渺说什么也是不愿意坐过去的。 「我不要,我就要坐这里。」 阿渺犟了起来,「要换你自己换!」 萧逸气得想揍人。 但眼下众目睽睽的,父皇就在释心殿里,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动手。再者说,他早一两年的时候确实跟阿渺动过手,深知这丫头看上去奶气未脱、实则发起狠来超凶,并不好对付。 而且,自己十分崇拜的五哥,又偏偏跟这丫头一母同胞。 实在是……不敢惹…… 萧逸只得自己站起身来,视线巡视一番,走到席案最边角的位置,把坐在檐角阴影中的一个男孩给拽了起来,半劝半逼地让他跟自己换位子。 那男孩顺着萧逸的手指,朝阿渺的方向看了眼,神情顿时有些尴尬。 萧逸催促道:「快去吧,陆澂!这里黑黢黢的,要是让人知道庆国公府的世子被安排坐到了这种地方,指不定要说宫里的人不懂待客之道!」 陆澂欲言又止,结结巴巴地解释,「没……没人安排,是我自己坐过来的。」 萧逸懒得听他再说,推攘了一把,「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过去吧!」 席案的另一头,阿渺被七皇弟用小胖手扯住了一绺头髮,正绞尽脑汁逗弄他放手,恰好见宫女端来几碟精緻的菜餚,便取过瓷碟,将散发着香气的菜品一一举到他的小鼻子前。 「小七郎,你想吃哪个?羊肉花丝?酱汁虾炙?鹿肉烤天酥?还是,韭葱蛤蜊羹?」 宫里的食物做的精緻、量少,菜色可人,就连盛菜的小瓷碟都是晶莹剔亮、光采鉴人。七皇子被眼前的五颜六色吸引住,终于松开了攥着姐姐头髮的小爪子,又似乎是被菜餚的香气勾起了食慾,勐地扭头扑进了乳娘的怀中,咿咿呀呀地哭闹起来。 乳娘见状,明白小皇子是想喝奶了,遂抱起他,行礼退了下去。 阿渺吁了口气,抬手把散落的髮丝捋到耳后,正坐直身来,却瞧见对面的萧令露和华音郡主等人,开始不约而同地朝自己的方向投来了目光,紧接着彼此交头接耳,掩嘴轻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髮髻,未觉不妥,又循着她们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的身侧瞥了一眼。 第6页 这一瞥之下,竟发现庆国公府的世子陆澂,不知何时,居然坐到了自己旁边! 阿渺先前,根本就没看见缩坐在阴影里的陆澂,眼下乍然看见他冒出来,先是有些惊诧,随即又立刻戒备地朝萧令露的方向瞄了一眼。 最开始,萧令露说什么「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理应凑成一对」的时候,阿渺还有些半懂不懂。后来再大了些,才弄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小孩都害怕成为众人的笑柄。所以自此阿渺每次遇到陆澂,决计不予搭理、也不会跟他说话,仿佛一旦自己稍稍对他和善些,就会坐实了萧令露她们说的那些话。 久而久之,对他视而不见,就成了一种习惯。 阿渺提起玉箸,给自己夹了一只虾,借着侧头的工夫、偷偷瞄了陆澂一眼。 明明只比她五哥小不到一岁,个子却矮了一个头,还浑身都长得圆乎乎的,正如萧令露常说的那样,确实很像昭阳殿里的那只胖狸猫…… 自己长得又不像狸猫,凭什么要跟他凑成一对呀? 阿渺保持着沉默,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陆澂似的,埋头吃虾。 陆澂比阿渺更为拘谨,低头坐着,连筷子也没拿。 阿渺轮着次儿,把面前的菜品逐一地都尝了一遍,却总觉得没什么滋味。 莫不是因为行宫里没有冰窖和昼夜蕴火的温室,没法随时烹饪时令的菜餚,所以做出来的味道就比不上宫里的? 还是说…… 她忍不住,又偷偷地瞥了身边的陆澂一眼。 唉…… 不知为什么,这小胖子明明一直不言不语的,却总能让她随时随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心里沉甸甸堵的慌…… 难道是……上回五哥说的话,真让自己觉得有些良心不安了? 会不会,真如五哥所说,是因为自己心里觉得一直欺负了陆澂、有所亏欠,才将他的父亲梦成了恶人? 若是今天又不搭理他,晚上会不会、又做那种可怕的噩梦啊? 阿渺咬着玉箸,纠结了半天,鼓着脸颊,默默地唿了口气。 她渐渐拿定了主意,在心里默默温习了一遍关于「皇朝帝女」的教导,微微低垂了垂眼,尽量既不失威严、又不显得太兇地问了句: 「你……不吃东西吗?」 女孩的声音很轻,又带着几分不够确定的纠结意味,以至于坐在旁边的陆澂,反应得也如同她一般的不确信。 他先是一愣,怔然了好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往阿渺的方向飞快地瞥了眼,见她虽未看向自己、却微微朝他的方向侧着脸。 莫非…… 公主刚才的话,是在问自己? 陆澂心中忐忑不安,又等了一会儿,见阿渺依旧保持着微微侧脸的姿势,这才清了下嗓子,结结巴巴地答道: 「臣……臣不饿……」 阿渺以前没怎么跟陆澂说过话,不知他竟然说话还结巴,一时倒不好再继续跟他往下聊了。 她踌躇了一瞬,取过陆澂面前的筷子,夹了只虾放到他碗里。 「这虾很好吃,你尝尝?」 陆澂身体一僵,垂眸盯着碗里的酱炙虾,出神片刻,然后微微屏住唿吸、转头去看阿渺。 可女孩始终微侧着脸,不肯正视他,面庞细緻的轮廓映着台檐下风灯的柔光,显得有几分的不真实。 阿渺把筷子放到陆澂的碗边,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动静,忍不住缓缓将脸又再转过来些,迅速地抬了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吃呀?」 陆澂的视线,凝濯在她的目光中,剎那之间,又不知所措地分开。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从前就曾听说过,这位圣上最小的女儿,出生时眼睛生得特别漂亮,仿佛蕴着淡淡水雾,因而得了阿渺这个小名…… 陆澂惶然地埋低了头,拿起筷子、夹起碗中的虾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第4章 被围观的世子 这时,有内侍官过来传话,说太后也到了释心殿,想让孩子们都过去让她瞧瞧。 皇后不敢怠慢,吩咐女官给皇子公主们重新整理衣饰、打扮齐整,然后由内侍官护送着去了释心殿。 释心殿的殿顶上架有缠花竹管,引园中渠水而上,再通过竹管和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三面的水帘,水风夹杂着花香,扑面清凉。殿内灯火明耀、薰香裊绕,衣着风雅的宾主各据席案,持盏笑谈。 齐帝萧景濂,身穿天青色的锦袍,摇着白玉手柄的麈尾扇,施施然坐于屏风前的主位,正与一名高鼻凹眼的僧人相谈甚欢。下首处,坐着三皇子萧器、五皇子萧劭,以及几位宗亲与世家的少年子弟,皆是衣饰清贵、气质闲适。 太后则靠坐在侧面的坐榻之上,抬眼见到几个年纪小的孙辈被送了进来,连忙吩咐侍官将他们带到了面前。 「才大半年不见,这几个孩子就又长大了!」 太后年岁已高、腿脚不便,又离不了温泉,遂常年居于紫清山附近的皇寺之中,很少与孙辈碰面,今夜也是因为有高僧莅临,才特意来一趟行宫。 孩子们依次上前向太后问安,太后也逐一拉着小手,打量一番孩子们的变化,又细细叮嘱随行的女官,该多给孩子们吃些什么、平日要注意些什么。 皇室的女孩儿不多,阿渺年纪又最小,太后瞧着可爱,一直揽在身前,又嘱咐女官道:「回头告诉三公主的乳母,公主在换牙,万不能给她吃太硬、或是粘牙的东西。」低头捏了捏阿渺的小脸,「咱们令薇生得这么好,可不能长一口坏牙!」 第7页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倚在祖母胸前,垂低了小脑袋。 太后上了年纪,难免有些话多啰嗦,瞧完了孙子孙女、一一叮嘱完毕,又微眯着眼,朝着躬立一旁的内侍官身侧望了一眼,询问左右,「那边那孩子……是谁啊?」 众人循着太后的目光望去,只见陆澂垂着头、站在了侍官和殿柱之间的阴影之中。 女官向太后禀道:「回太后,那是庆国公府的世子。」 陆澂的母亲王氏,是太后的同族侄女。出于这层原因,皇后让人也把陆澂给领进了释心殿。 太后闻言,连忙招手,叫陆澂唤到近前,细细打量了一番,似乎有些失望。 「这孩子,小时候明明长得像他母亲,漂漂亮亮的,怎地如今五官都长变了?跟个小包子似的……」 旁边站着的几个孩子,闻言都有些憋笑。 萧逸更是强忍不住,「噗」的一声,喷出笑来。 太后耳背,倒不曾留意到旁人的反应,继续盯着陆澂瞅了会儿,对女官吩咐道: 「瞧这孩子,是不是落下了什么病根?你记得找人去给庆国公的夫人传个话,叫她别给孩子餵太好了。过犹不及!」 女官闻言沉默一瞬,倾下身,轻声提醒道:「娘娘许是忘了,国公夫人已经病了很久,如今国公府都是大小姐在主持内务。」 太后愣了愣,半晌,记了起来,「哦,哦,是了,我都差点忘了!」 顿了一顿,又嘆了口气,「锦霞那丫头,也是个苦命的。明明几年前就跟裴家订下了亲事,这头又要照顾母亲、又要照顾弟弟的,何时才能出嫁?上回裴氏的太夫人去般若寺礼佛,好像还跟我抱怨过,说庆国公常年不在京中、一直住在南疆那个侧室的府里。锦霞那丫头,放心不下国公府没人照料,非说要等到她弟弟也订了亲,才肯出嫁……」 太后又抬眼去看陆澂,摇了摇头,「可瞧着这孩子个子也不见长的,比我们六郎还矮了一大截,哪儿那么快就能订亲的?」 陆澂垂首立在太后的面前,一直一动不动。 可即使不抬头,他也能感觉到,有无数道讥诮的视线,正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刮擦着……让他,快要透不过气来。 太后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家事。 他久病卧床的母亲,宠爱侧室、常年不归家的父亲,还有因为他而牺牲良多的姐姐…… 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又,根本无从辩驳…… 陆澂下意识地抬了抬眼、想要抑制住眼角湿意的涌出,目光却撞上了被太后揽在身前的阿渺。 她正望着他。水氤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 那里面,并没有他臆测之中的讥诮与嘲讽,而是淡淡的一抹怜悯,静谧的犹如月上流云,微拂而过。 不知为何,却令得他,愈发地难受起来…… 这时,有位少年从世家子弟的席位起身,匆匆行至太后跟前,跪礼起身,含笑说道: 「娘娘不必为阿澂操心,他虽比其他孩子长得慢些,但脑子聪明、读书也用功,每日从太学下了课回府,还要跟着神策营的仇将军学习兵法策略。上月他在沙盘上演练阵法,连军中第一谋士许先生都赞嘆不已,说他极擅机变!」 阿渺望向说话的少年,认出他是王氏的小三郎,名叫王迴,是太后的侄孙。 王迴将陆澂拉到一旁,一面向太后撒娇似的说道:「娘娘刚才说要给阿澂订亲,怎么不也想想我这个亲侄孙?我可比阿澂大好几岁,按道理合该先考虑我的婚事不是?」 太后一向喜欢王迴伶俐有趣,闻言笑道:「你这猴儿,当着弟弟妹妹们说这话,也不嫌丢脸!你表弟是庆国公府的世子,将来要承袭爵位的,能跟你这个浑小子比吗?」 王迴不依不饶的,又插科打诨了一番,逗得太后不住发笑,渐渐也就忘了再向陆澂问话。 坐在主位上的齐帝萧景濂,突然朝这边望了过来,略略提高了些音量,发问道: 「刚才是谁说极擅机辩啊?」 萧景濂酷爱佛道经文、风雅美物,行事作派不似帝王,倒更像清谈名士。他一向秉承道家「无为而治」的理念,认定「兵者不详之器」,对征战杀伐之事完全不感兴趣,适才将王迴所说的兵法「机变」、听成了谈玄者的「机辩」…… 圣上既然发了话,侍官连忙过来,将陆澂和王迴带去了御座前。 太后见状,索性让余下的孙儿孙女们也跟了过去,「去吧,都去听听高僧讲经!」 阿渺从祖母跟前弹起身来,身手敏捷,抢先坐去了五哥萧劭的身边。 萧劭今夜穿着一件宽松的月白锦袍,外罩薄如蝉翼的珠色纱衣,见到阿渺挤坐过来,垂眸微笑,将手中麈尾、从右手换至左手,不动声色地给她腾多出了一些位置。 六皇子萧逸却是暗暗叫苦,果断地抢到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缩着身,唯恐被父皇瞧见,点名要他发言…… 第5章 让你跟那和尚辩 萧景濂这段日子因为北方叛乱的事,情绪一直不大好。好在前日得了位冰肌玉骨的美人、今夜又听高僧讲解了一番因果缘法,淡忘了朝政上的烦心事,精神状态好了不少。 他倚着凭几,环视座下众人,挥麈轻点、闲淡而笑,吩咐道: 第8页 「适才高僧对朕说,儒、佛之学,皆为利民,两者可谓殊途同归。来,你们来论论,此言、是对是错。朕若觉得好,自有重赏。」 坐在下首最靠近主位的三皇子萧器,率先开口道: 「儒者讲求礼德仁孝,而佛家主张斩断尘缘,因而沙门中人捐家财、弃妻子,若以儒家的观念来看,这些行为俱是不孝。所以儒、佛之学,定不能算殊途同归。」 萧景濂身旁的西域僧人竺长生,闻言合掌,「阿弥陀佛。然沙门中人修身成佛,使父母兄弟皆得度世,岂非仁孝之至?赤布节食、灭绝六情,又非去欲得志、德之至者?」 僧人修身成佛,让家中的父母兄弟都能得以度化,从某种程度上讲,似乎确实更为仁孝。 三皇子一时有些语噎,垂目思索着对策。 坐在对面的王迴,暗中拉了下身边陆澂的衣袖,低声催促他道:「你去说!」 陆澂身形紧绷,不肯开口。 这时,跟过来坐到了三哥身后的萧令露,直了直腰肢,用手中藕荷色绢扇微微遮面,缓缓开口道:「儒者眼中之人世,为实,僧者眼中之人世,为幻。因而两种修行,所求的必然不同。既然所求者都不同,又何言殊途同归?」 令露比阿渺大两岁多,个子已经开始拔高,隐约有了大姑娘的雏形,加之衣饰精緻明丽,说话的声音清清脆脆,坐在一堆皇子郡王之中、谈佛论道,颇显殊色。 萧景濂亦不禁抚须而笑,「没想到,连朕的女儿也能谈玄了。甚好!」示意侍官,「把上回江州进贡的那匹流光锦赏给二公主。」 令露行礼谢恩,抿着嘴角、抑制喜色的同时,下意识地朝阿渺的方向瞟了一眼。 阿渺却根本没有看她,低头玩着萧劭麈尾扇柄上坠着的玉石珠子,像是有些睏乏无聊了,还张嘴打了个呵欠。 令露嘴角的弧度一下子垮了几分,悻悻地移开了视线。 这时,竺长生接下刚才令露的驳论,合掌施了一礼,「凡人本性各不相同,所求者自然也皆不相同,修佛也好、修儒也罢,本质皆是修心。儒者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三德皆在乎于心。只有心不执着于世俗间种种得失利害,才会有逍遥物外的自在。公主殿下,以为如何?」 令露并不真心喜欢佛道经文,只是因为父皇的缘故,用心熟读了不少经典。然而死记硬背下来的内容,并不足以融会贯通。加之竺长生的这一反驳,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她根本就接不下去。 好在毕竟只是女儿家,不曾像哥哥们那样得名师教导过,能答过一次、已是出彩,如今无法继续,令露倒也不觉得丢脸…… 阿渺听令露一直没有吭声,抬头凑近萧劭,悄声问他:「五哥,你能答吗?」 萧劭唇角轻牵,微微垂了垂眼,正欲开口,忽然听见对面有人大声地咳嗽了一下。 众人循声望去,见陆澂握拳掩在嘴上,脸色微微涨红。 萧景濂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笑了笑,吩咐道:「陆世子,你来说说。也好让朕看看,你是如何极擅机辩。」 陆澂刚才又被王迴催促着开口,漠视不理之下,被王迴用手肘使劲捅了一下肋骨,竟勐地带出了一声咳嗽。 他感觉到胸间和喉咙里开始不断上涌的不适感,强忍住气息的紊乱,俯身低头,「臣……臣……」 旁边王迴比陆澂还要紧张,压低着声提醒:「圣上让你跟那和尚辩!」 陆澂握拳掐了掐手心,吸了口气,抬眼望向御座旁的竺长生。 「法……法师适才说,说到『逍遥物外』。那敢……敢问法师,何为逍遥?」 竺长生合掌说了句「阿弥陀佛」,答道:「随性而为、得其所待,是为逍遥。」 陆澂点了点头,「然……然法师先前曾说,凡人本性各不相同。正……正所谓,人有善恶之分。若人人皆随性而为,那么恶人行恶事,可也算作『逍遥』否?」 竺长生动了动唇,随即又闭住。 陆澂的反问,很显然,自己只能答否。 可若是答否,便等同于否定自己先前亲口说过的话。 依旧是输。 竺长生不禁重新打量起对面的男孩来。 年岁不大,其貌不扬,姿态拘谨,像是还憋着一口气般的、脸色涨红得难看。 可望着自己的那一双眼睛,偏偏始终神色锐而无惧,清炤若破云之电。细看之下,倒颇有些慑人心魄的意味…… 竺长生沉默片刻,合掌徐言: 「世谛之法皆如幻化,所谓般若波罗蜜者,成无上正真道之根也。」 座上众人,单论佛法,无一人能高过竺长生。到了辩无可辩的境地,他只需用深奥的经文来岔开话题、避重就轻,就能击对手一个不知所谓。 然而,出乎竺长生的意料,陆澂并未纠结佛理,却又再次反问:「僧……僧者言道,道者亦言道。那……那请问法师,何谓『无上正真道』……」 话音未落,胸腔里强压住的气息突然翻涌了上来,再抑制不住,人倏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的咳嗽,长且急,根本停不下来,几乎呛住了唿吸,小脸即刻涨得发紫。 王迴见状终于反应过来,俯身向圣上急道:「表弟患有宿疾,需得立即出去透气!」 第9页 萧景濂也被吓到,连忙吩咐左右,让侍官帮着王迴、将陆澂扶了出去。 人退去了殿外,下了玉阶,隐隐都还能听到不断的咳嗽声。 太后忍不住开了口,对身旁的女官叨念起来:「我就是说,那孩子身上定是有病根没清好!」摇了摇头,嘆了声,「也是个可怜的!身子那么弱,却偏偏生在了庆国公府……」 主位上的萧景濂,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意兴阑珊,视线扫视一圈,「这题目,尚且没论完吧?」 转向身旁的竺长生,「刚刚陆世子说的无上正真道,法师当作何解?」 竺长生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陆澂最后的那个问题,是要他在佛家的「道」、和道家的「道」之中,选出一个「无上正真道」。 竺长生对道家理论并不十分了解,且面前的这位中原君王,既尊佛也崇道,怎么答,似乎都有触怒君王的可能…… 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固起来。 这时,一直静坐观战的萧劭,执麈在手,缓缓开了口: 「易辞有言,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敬佛者通达二谛,修道者以无为而为,俱是依道而行。劭曾闻僧者言:『诸法本无,为第一义谛;所生万物,名为世谛』。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所以僧者常言『诸法本无』、『一切诸法本性空寂』。 」 他向竺长生微微颌首,「法师可听过道者『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之说?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以无为本,这根本之意,与佛法可谓殊途同归。」 萧劭模样生得俊秀,举止又十分温文贵雅,浅淡笑言间的一番话,静谧和缓,不疾不徐地驳了适才陆澂的诘问,也替竺长生解了难题。 竺长生暗松了口气,双掌合十,「善哉善哉,正是四大从空而生矣。」转向萧景濂,施礼道:「五皇子悟性高深、精通佛学,实乃皇室之福。」 然而萧景濂看了眼儿子,却没再接话,重新又选了个题目,令众人再议。 萧劭寂然而坐,执麈垂目,默默地弯了下唇角。 第6章 她故意戏弄你? 阿渺从释心殿出来的时候,已经睏乏的不行,小嘴不停地打着呵欠。 程贵嫔此时,还在望月台上陪皇后用宴。萧劭吩咐内侍传来肩舆,自己把阿渺送回了水阁。 进了寝厢,由侍女服侍着洗漱完毕,阿渺突然又觉得不怎么困了,在榻上摆弄起了玩偶。 水阁清凉,夏夜里宫人们将临水的窗户打开,引池上清风入内,伴着荷香蛙鸣,甚是爽人心脾。 卧榻四下,外罩三层鲛纱帐帘,内罩绣有嵌宝石金线蔷薇的织锦帐,帐内熏着香,榻上逐次摆放着布娃娃、布老虎、布兔子…… 萧劭坐在榻沿,由着阿渺玩了会儿玩具,然后让侍女熄了烛火,哄着阿渺道:「夜已深了,你先睡觉,明日再玩。」 阿渺借着窗外透入的一点点月光,找到自己的小布老虎,抱在怀中,问萧劭:「五哥,你说安嬿婉明日会来吗?乳娘明明说她今天就会到的,可我等了一晚上,她都没来。」 萧劭摸了摸阿渺的头,「会来的。听说这次,靖远侯夫人和世子也一同来,许是路上耽搁了。」 阿渺听他提到「世子」,不禁想到陆澂,扬了扬小脸,献宝似的说道: 「五哥,我今晚见到庆国公家的世子,对他可客气了,还给他夹菜吃了的!」 萧劭闻言笑了笑,没有接话。 阿渺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嘟了下嘴,声音软软糯糯的似有些委屈,「人家特意听了五哥的话、依着五哥教的做事,五哥你怎么也不夸夸我呀……」 萧劭心中沉闷的重负,却因为阿渺的话、而蓦然有些压低,抬眼望了望被夜风吹鼓的纱帐,好半晌,才淡淡地笑道:「好,阿渺最听哥哥的话,哥哥心里很欢喜。」 阿渺抱着小老虎,沉默了会儿,似是觉察到什么,撑坐起身,望着萧劭。 「五哥你怎么了?」 到底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一丁点儿的情绪变化、都是瞒不过的…… 萧劭扶阿渺重新躺了回去,自己也卧到榻沿上,抬手将手背搭在眼前,宽大的纱衣衣袖轻轻垂落。半晌,低低开口道:「哥哥没事。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阿渺听他的话、依着他所教的行事,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处处依照父皇的喜好行事,小到衣饰装扮、大到言谈举止,苦学实则根本就不喜欢的佛道玄学,却依旧、还是博不到父亲的一声贊。 若说父皇不喜欢自己,也似乎不是。 该有的尊荣与赏赐,从来不缺。 可每每自己做得最出色的一瞬,他却总能感觉到,父皇是不喜的。 就如同今晚,他旁徵博引、机辩周全,又主动替法师解围,化解尴尬,可最后依旧没有恩赏、没有赞嘆、甚至没有一句评价…… 阿渺感觉到五哥的沉默,侧头去望他,却因他拿衣袖挡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她放下小老虎,伸手拽住萧劭的一截袖子,朝他依偎过去。 「五哥最好了!阿渺的五哥,是全天下最好的!今晚跟那个西域法师谈玄,就数我五哥说得最好!连法师都亲自称赞了的!阿渺虽然听不太懂,可一直数着,三哥统共只答过两句话,萧令露也只说了两句,唯独五哥你说的最多、最长!」 第10页 萧劭依旧用手背挡着眼睛,闻言却终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抬起另一只手,在阿渺的脑袋上揉了揉,「阿渺最傻。」 阿渺立刻表示不满,「我哪里傻了?今晚最傻的明明是陆澂,说话结巴、还不停咳嗽,我都替他觉得不好意思。」 可想起皇祖母说的那些话,又觉得他,挺可怜的…… 萧劭沉默了会儿,语气沉静下来,「陆澂可不傻。他很聪明,很有才智。」 说话虽然结巴、也明显不懂佛法道义,但辩论的机巧过人,懂得引敌入瓮,用对手的矛、攻对手的盾,极谙策略。 阿渺却噘了噘嘴,不以为意,「他还能比五哥更有才智吗?」 「那又不一样。」 萧劭笑了笑,「他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而我……」 他沉默住,出了片刻的神,方才声音极低地缓缓开了口,「如若可能,我想成为像大齐开国太.祖那样的人,让天下有才智的人,皆能为我所用。」 阿渺默默地在心里琢磨了一番,「那还是我五哥更厉害!」 萧劭牵了牵唇角,移开搭在眼皮上的手背,慢慢睁开了双眸。 入目之处,夜风依旧吹拂着纱帐,在绣着金线蔷薇的褶皱处微微鼓动,将窗外映入的朦胧月光折射得一闪、一闪。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胸臆间的那股沉闷,究竟源自何处了。 「天赋才智……未必,就是好事。」 他幽微喟嘆,似是自言自语,「若能生来平庸、孱弱愚笨,也就不会……觉得不甘心了。」 ** 王迴扶着陆澂出了释心殿,没有听从侍官的建议去请御医查看,而是找了一处临靠望舒园水渠的水榭,让陆澂面水而坐,自己甩开一把扇子、举在他头顶慢慢扇着。 「你今晚是不是吃鱼虾了?」 王迴一边扇,一边气哄哄地质问:「你也快满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鱼虾,还不忌口!真是自作孽!活该受罪!」 陆澂弯着腰,费力地抑制着咳嗽,慢慢得调整着气息,胸口的起伏逐渐缓了下来。 跟过来侍奉的内官,见世子状况好转,王家公子又似乎很了解病况、处理得十分利索,也终于放下了心来。 王迴又扇了会儿,吩咐侍从退了下去,压低了些声音,对陆澂说道: 「你以为我父亲费了那么大心力,把你送到行宫、真是让你来避暑的?在京城的时候,你难得有机会见到圣上、太后。也只有在行宫,能让你在他们面前露一下脸!圣上喜欢谈玄论道,恰巧你又挺会辩的,所以我刚刚才那般鼓励你开口!你居然还不领情,死不肯说话!还敢乱吃东西,是想故意出丑不成?」 陆澂抑制着咳嗽,努力缓了口气,摇头道:「我……我不是……」 王迴却是越说越气,「原本想着,让你博几分圣人的青睐,将来就算你父亲想撤你的世子位,也拿不到圣旨。你也知道,姑父在南疆娶的那个女人不简单,怕是不撺掇着让自己的儿子夺了你的位子、就不会罢休!姑母常年缠绵病榻,太后年纪又越来越大,我们王家权势日衰,还能护得了你几年?」 陆澂终于止住了咳嗽,扭过头来,眼角有莹莹光亮,「我说过,当不当世子,我都无所谓。」 王迴冷哂,「你无所谓,那姑母怎么办?她嫁进庆国公府,受了多少的罪?凭什么到头来连儿子的爵位都拱手让人?」 他收起扇子,瞥了眼陆澂脸上的神情,又讪讪地住了嘴,坐到旁边的一块大石上,抬脚往面前的清渠里踢进一颗石子。 石子落进渠水,打碎了倒映之上的月光,一时间波光粼动,犹如人的心绪,起起伏伏、难以平静。 良久,王迴再度开了口,语气已然平缓了许多:「你现在觉得无所谓,是因为你还不曾尝过无权无势的滋味。你看看我,在家排行第三,上头两位兄长又才华出众,王家的荫封家业基本跟我无缘,将来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全靠自己。不然你以为,我乐意成天在太后面前装得像个傻猴儿似的啊?」 陆澂的情绪,也已平静了很多,微微垂着头,「表兄的话……我懂。表兄的好意,我也明白。我……我刚才没说话,不是不愿领情,而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紧张就会说话结巴,又吃了酱炙虾、迟早会犯病……」 王迴逮住他的话头,「哈」了一声,扭过身来,「酱炙虾?你小子明知道要犯病,还吃!谁让你吃的?」 陆澂沉默了一瞬,「是……三公主,让我吃的。」 「公主?」 王迴有些出乎意料,神色严肃起来,「她为何让你吃?是不是从哪里知道了你吃了会犯病,所以故意戏弄你?」 陆澂摇了摇头。 他其实,也想不太明白,一向对他避之不及的女孩,为何会变得突然亲近起来。 可后来,她倚在太后身前、默默地望着自己,又分明看不出有半点的恶意。 那双水氤清亮的眼眸里,甚至蕴着淡淡的一抹怜悯…… 静谧的,犹如月上流云,微拂而过…… 陆澂垂低了头,盯着脚下的渠水,一波波触碰到岸边,击出细小的涟漪。 涟漪之中,映着他自己的倒影,破碎、丑陋、臃肿。 明明已经很注意地控制食量了,连晚饭都忍着不吃,可这个模样,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第11页 在国公府里,因为他的世子身份,没有人会表露出对他相貌的厌恶。 可到了宫里就不一样了,同龄人都是出身显赫的贵女、公子,甚至公主、皇子,谁也不会因为他是庆国公的嫡子,就装作看不见他的丑陋。 哪怕他再如何熬心苦学、博览群书,妄图以才智来补偿外貌的缺憾,都不会改变他只要站在那儿、就会惹人厌恶的现实! 他没有朋友,心里自卑,话也就说得越来越少了,每次入宫的时候,总挑最角落的位置隐藏自己,主动地减少存在感。可萧令露和那些女孩子,还是常常在背后取笑他,说他既肥又蠢,一旦有女孩靠近自己,就会立刻被群嘲…… 因为身形的限制,骑马挽弓、剑术搏杀,他都比不上同龄的男孩。而庆国公府,恰恰是靠军功起家的门阀,世袭罔替、以军治民,替大齐守住整个南疆。自建府以来,还从未出过一位不能上阵杀敌的世子。 他在很多人的眼中,都看到了失望、看到了鄙夷。 因为照顾骤发怪病的他,他高贵美丽的母亲,染上了更严重的病症,容颜枯萎,常年卧床不起…… 因为孱弱无能的他,明明与未婚夫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姐姐,将婚期一推再推,迟迟不愿出嫁…… 今夜公主将那只酱炙虾放到他碗里的时候,他有过迟疑,却终究没有拒绝。 或许,是公主那双水雾清渺的眼眸,让他一剎那微微惶惑。 又或许,因为她是帝女、他是臣下,所以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 还是说…… 曾有过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一个荒谬而怯懦的念头,在他心中飞快地划过: 若是就这般,一个人,死在父母和姐姐都看不见的地方…… 或许,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第7章 风闾城小霸王 阿渺用完午膳,听宫女们说靖远侯夫人的车驾终于到了行宫,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也不午睡了,跑去程贵嫔的寝阁、想央着阿娘带她去找小县主玩。 谁知程贵嫔已经先一步被皇后召了去,在永慈殿一同接待靖远侯夫人。 这下阿渺倒不怕没藉口了,径直也找去了皇后所在的永慈殿。然而在殿外,被皇后身边的女官给拦了下来。 「现在靖远侯夫人正在里面跟皇后娘娘说话,殿下若要进去找小县主,只能坐下安静聊天、不可吵闹,好不好?」 女官私下得过皇后的指示,倒也没有阻止阿渺进去,只是蹲着身,向她细细叮嘱了一番:「还有,安侯如今是圣上所倚重的股肱之臣,殿下见到侯夫人,一定要客气对待,不能耍性子、失了礼。」 阿渺认真点头,「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失礼的!」 大齐的南北两端,分别是风俗民情皆与中原相差很大的南疆和北疆。 南疆的气候潮湿炎热,多有毒虫瘴气之害,百姓又大多信奉巫术,治理起来很不容易。中原的官员去到那里,常常会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所以自高祖时期起,南疆都是由庆国公府直接调用玄武营、採用以军治民的方式来进行管理。 而北疆以北,是柔然人控制的大漠。 柔然人穷兵黩武,时常南下掠夺,跟北方其他的小国和部落混战,搅得边境一带不得安宁。一直到了先帝继位的时候,才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北疆诸多的部族中选择出安氏一族,将风闾城赐予其作为封邑,让安氏替大齐看护住北境。 安氏出身北疆,且擅于治军,歷经两代,便已经以风闾城为据点、建立起了不容小觑的军防阵线。 年初之际,凉州都督周孝义起兵谋反,攻下了关中以西的好几座重镇,引得朝局震盪、圣上急怒。 由于凉州毗邻北疆,靖远侯安锡岳统领大军、出兵征讨,责无旁贷。自三月开战以来,战事艰险,各方皆损伤不轻。朝廷又下令将关中和江北两地的驻军,也交由安侯调遣,终于在上月底,传来捷报,夺回了祁城。 养在深宫的阿渺,对于外面的事情并不十分了解。但她喜欢安嬿婉,所以也连带着对素未谋面的侯夫人很有好感。至于对人客气有礼,那不是阿娘和五哥日日教导的吗?有什么难的? 阿渺脚步轻盈的,跟着女官,进到了殿内。 刚转过摆在堂前的鸾鸟髹金黑漆挡风大屏,便听见带着北地口音的妇人,正高声笑道: 「这娘娘你可就不懂了!起沙暴的时候,昏天黑地的,什么也看不见!捲起来的尘土,足足遮住了整片天,根本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候,远远的还能听见风里像是有哭喊声,鬼哭狼嚎的!」 堂内宫娥环侍、香衣锦纱,皇后高居主位,两侧各有嫔妃相陪。 阿渺循声望去,见皇后跟前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梳着时下京都正流行的高髻,肤色偏黑、眼神炯亮,也正扭头朝自己望了过来。 阿渺先上前向皇后行礼,「母后万安。」 皇后荀氏的家世出身,并不如程贵嫔的显贵,但胜在是当年萧景濂尚未被立为储君时、就迎娶过门的正妻,因而之后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皇后。无奈她相貌生得略显平淡,一直不得圣上宠爱,早年所生的二皇子夭折之后,便一直没有再诞育过子女。对于宫中的皇子公主们,她倒也一直恪尽嫡母职责,时常关心起居功课等事,并将幼年失恃的三皇子萧器、和二公主萧令露留在了身边,亲自抚养。 第12页 荀皇后示意阿渺起身,待她又依次拜见完旁边的程贵嫔和郭美人之后,将她唤到近前,指着刚刚说话的黑肤妇人,「这位是靖远侯府的徐夫人。」 阿渺正欲与侯夫人见礼,却被徐氏径直拉住了手,表情热络地上下打量,贊道: 「这就是三公主吧?长得可真好!」 堂内众妇,见状皆微微变色。 按照规矩,即便是公侯家的夫人,未经允许、也是不能直接触碰公主的。 但徐氏却恍然不知,依旧嗓音宏亮地、向阿渺询问着诸如几岁了的家常话,谈笑间咧着嘴、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口大白牙,头上虽然梳着高髻,但也因此有些不适应地微微偏仰着脑门,姿态显得略有些滑稽。 阿渺被徐氏握住了小手,感觉到对方掌心里厚厚的茧子、摩挲在自己的手背上,不禁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她从小长在宫中,接触过的皆是些蹑金簪玉的贵妇,举止文雅、谈笑有度,穿着打扮自是精緻不俗,说话的声音也不疾不徐的,笑起来的时候,还会用绢扇微微地掩住嘴…… 至于手…… 莫说嫔妃们,就连她的五哥,因为喜欢抚琴,阿娘就令人专门用蜂蜡和木香子调配了香膏,将五哥的指甲养护得极好,闻上去还有淡淡的香气呢。 所以面对着眼前的这位侯夫人,阿渺既觉诧异、好奇,又有几分微微的畏惧,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视线游移着,瞄到坐在徐氏身侧后的安嬿婉,眼神一亮,蓦地绽出了笑来。 徐氏见阿渺露出笑容,愈发瞧着她欢喜,顺着阿渺的视线朝自己身后看了看,伸手把一个男孩给拽了过来。 「思远,你来瞧瞧,人家公主多知书达礼、大大方方的!你个猴崽子看着比公主还大几岁,就知道成天毛毛躁躁的、给你爹娘惹事!」 说着,伸手捏儿子的后颈、往下压了压,像是想让他给阿渺行礼。 安思远却一下子弹了起来,扭着脖子、摆脱了母亲的钳制,嚷道:「你要训就训,别总掐我脖子!」 他莫约十岁的模样,生得黑瘦,一双灰褐色眼珠、亮亮的很像母亲。 由于平时习惯束辫、头髮也因此有些微微捲曲,而今日因为进宫,被特意梳了髮髻,刚刚一阵甩头扭脖子之后,捲曲的髮丝再约束不住,几绺弯弯的长髮,乱糟糟地垂到了额前。 安思远满不在乎,拿手把头髮胡乱拂了回去,见面前的阿渺睁大着一双眼、略带惊奇地盯着自己,竟扬了扬下巴,对她说道:「怎么样,刚才我那招厉害吧?要不要我教你,下次要是你娘也掐你脖子,一扭就能挣开!」 堂上诸人见状,俱是又惊又哂,强抑着笑。 就连徐氏也意识到有些出格,一瞬间火冒三丈,忍不住就想抬手、狠狠给儿子一个耳刮子。 这时,还是荀皇后开口圆了场,对女官吩咐道:「让令露领这几个孩子,去园子里看看景,省得总陪我们待着、闷得无聊。」 女官领了命,带着几个孩子,退出殿去。 转过屏风前,阿渺下意识地扭回头、朝着程贵嫔的方向望了一眼,见阿娘也正看着自己,神色中微微流露着一丝似是焦虑的紧绷。 可阿渺来不及思索,注意力很快移到了安嬿婉身上。两个久别重逢的小姐妹,出到殿外,彼此交换了一个笑脸,就迅速找回了从前建立起的友谊,拉着手开始寒暄起来。 安嬿婉性情外向,杏眼柳眉,肤色比徐氏白一些,一激动就双颊红扑扑的,挽着阿渺唧唧哌哌地说道:「呀,总算出来了!在里面坐得腿都疼了!我原本想着一到紫清宫就去找你玩的,可阿嬷不许,非要我跟着一起来见皇后!」拉着阿渺的手摇了摇,颇为雀跃地跳了一下,「还好你自个儿就找过来了!」 阿渺也十分欢喜,小脸绽出纯纯笑意,回握住嬿婉的手,「我昨晚就一直等你来!宫人们明明说,你昨日就会到的。」 安嬿婉侧过头,剜了眼正三步并作两步、蹦着走下殿阶的安思远,「还不是都怪我哥!非要去惹事!最讨厌了……」 安思远听到了妹妹的抱怨,跳了过来,「什么惹事?我那是帮圣上打流民!」 阿渺闻言,不觉好奇,「流民?那是什么?」 「流民就是难民呗。关中发了大水,淹了田地,没了粮,那些人就一路往南跑,全都堵到了富阳关外!到处张贴那个什么周孝义的檄文,说要……」 安思远扬着脑袋,正想继续给阿渺讲自己「勇斗」流民的英雄事迹,却被旁边的女官出言制止住:「安世子,公主年纪还小,世子莫要说这些吓人的事,会吓到公主的。」 安思远瞅了瞅阿渺,「她没害怕啊!」扭头瞪了眼女官,兇巴巴地说:「还有,不许叫我世子!叫我安小将军!」 女官垂首抑笑,「婢子失礼,安小将军。」 皇后身边的女官,本是从三品的宫人,平日里甚至有资格出言提点皇子公主的言行,眼下碰上了安思远这位粗犷跋扈、不通礼法、却偏偏又不敢怠慢的「风闾城小霸王」,也颇为无可奈何。 第8章 我哥他太讨厌了 这时,适才被打发去传话的宫婢,引领着二公主萧令露,走了过来。 令露养在皇后身边,对于安侯夫人此行的目的、比阿渺更为了解,也一早就从隔着迴廊的花厅、偷偷瞧见过那母子三人,心中又是鄙夷,又是忐忑。 第13页 因为顾及着母后的叮嘱,她依旧肃容上前,姿态端庄地同安氏兄妹见了礼。 安嬿婉去年就和令露见过面,也算认识。安思远却是第一次见令露,瞧着她竟像是比自己高一些,忍不住挺胸抬头、伸长了脖子,不自觉地总往她身边凑,暗中比拼着两人的身高。 令露愈发觉得厌恶起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问道:「你们想去行宫何处游玩?」 安嬿婉正想开口,却被兄长抢了话。 「我听嬿婉说,这里晚上有流萤,是不是真的?」 安思远微微踮着脚,蹦跶到令露的面前,平视着她,有些突兀地又问道:「你几岁了?」 萧令露这下再忍不住了,瞪了安思远一眼,扭身避开,抬手理了下披帛,冷声道:「放肆!我是大齐公主,按律制,你应称我『殿下』。」 安思远愣了一下,随即也火了。 「你还不是『你、你』地称唿我!我是风闾城的少将军!将来要统领北境三军!刚才就连皇后都叫我『安小将军』!」 急哼哼地四下张望一番,指着旁边的阿渺,「她也是公主!她怎么就没让我叫她『殿下』?」 女官见状,只得连忙上前岔开话题: 「小将军要看流萤的话,宁香阁的水潭那里最多。只是现下天色尚早,婢子先带小将军去那边的园子里坐坐,可好?」 女官半劝半哄着、一面又介绍着有趣的玩意儿,引着安思远往宁香阁的方向行去。安嬿婉知道她哥哥的臭脾气,连忙跟了过去,在旁边不停地数落提点着他。 剩下令露和阿渺,由余下的七八名宫婢引领着,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徐徐往宁香阁行去。 阿渺抬眼偷瞄了一下令露,见姐姐板着脸、一脸冷然,便知她此刻心情很差。若是华音郡主和其他几个堂姐也在,极有可能令露就会伙同着小姐妹们,出言讥讽、拿她出气。 想起昨夜在餐桌上,被她们隔着桌子议论取笑,阿渺也觉得窝火起来,微微扭过小脑袋,再不往令露的方向多看一眼。 令露也憋着一股子火,忍了半天,终是禁不住斜了眼阿渺,「说来说去,都怪某些人,自己不通礼仪也就罢了,还助长着旁人不守规矩,真是丢尽了皇家的颜面……」 阿渺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令露是在抱怨自己没让安思远称「殿下」。 她扬头解释道:「他是当着母后的面,就对我以『你』相称的!母后都没说过什么,可见是允许他那么称唿的,我又能说什么?」 令露养在皇后的身边,心中自然也清楚母后对安氏的那几分刻意示好,可越是思及其间深意、越发觉得烦躁,转头瞪了眼阿渺,「我有说过,刚才怪的某些人是你吗?你少自作多情!」 阿渺张了张口,一时间觉得不可理喻,忍不住也提高了音量,「我什么自作多情?你刚才如果不是说我,还能说谁?」 令露冷哼了声,扭头目视前方,眉眼间神色讥嘲,「这满园子里都是人,你管我说谁。就算没有人,不还有很多肥狸猫吗?」 结尾处她故意放缓了语气,将「肥狸猫」三字吐得尤为清楚。 阿渺的小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气鼓鼓地攥紧了拳头。 萧令露最让她痛恨的地方,就是从不正面攻击,而是拿腔作调地从旁讥讽。 阿渺再小一些的时候,根本不知该如何应付,逼得急了还曾跟萧令露打过架。两个小公主在御花园里又是扯头髮、又是抓脸的,阿渺年纪虽小一些,出手却是又狠又准,差点把姐姐给打破了相…… 事后姐妹二人,都被皇后唤去狠狠地责罚了一顿。只不过,萧令露幼年失恃,由皇后亲自抚养,而阿渺不同,上面还有一个程贵嫔。女儿犯错,当娘的自然免不了连带也受到了训斥。阿渺事后怀着对阿娘的愧疚,暗暗下定决心,今后无论如何,都不再跟萧令露动手。 所以此刻她强自压下了火气,不着痕迹地放慢了步速,跟令露渐渐拉开距离来。 反正每次两姐妹开口说话,都不会友好收场…… 还好很快,一行人便行到了宁香阁。 这宁香阁的清渠尽头,有一小挂的瀑布,水珠四溅、凉风阵阵,是夏日最惬意的去处。到了夜里,渠边的花树间,时常有流萤上下飞舞。去岁安嬿婉和阿渺,就曾在此处拿软兜扑过流萤,玩得十分开心。 此时正值下午,日头还盛,自是见不着流萤。可对于安思远而言,花树飞瀑、曲水假山,都是在北疆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还能找不着好玩的法子吗? 阿渺和走在后面的宫人,还尚未踏上清渠的岸台,跑在前面的安思远,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助跑上窜,噌噌地爬上了岸边一棵杨梅树。 随行的女官何曾见过此种操作,顿时吓得骇然变色,连声劝阻:「安小将军,快下来,太危险了!」 那株杨梅树生得枝叶茂盛、足有四丈来高,此时正值果实成熟的季节,满树结满了红彤彤的杨梅。 安思远的身影,很快隐入了枝叶之间,只听见声音由上至下地传来:「嬿婉,你跟她们说,你哥从前在风闾城爬城墙都没失过手,让她们别一个劲儿地叫唤!」 顿了顿,像是寻了一根长枝、折了下来,一面扯着枝条上的叶子,将其做成一根「长棍」,一面又对妹妹喊道:「你在下面接着,哥全给你打下来!」 第14页 说完,挥动起手中「长棍」,开始四下乱敲,时不时还单用腿勾住树干、倒吊一瞬,伸长了身体去够果子结得最多的地方。 红艷艷的杨梅果,随着安思远的动作,开始陆陆续续地坠落了下来。 安嬿婉在树下急得跳脚,「安思远,你快下来!」 在风闾城的时候,她就常常被迫为哥哥「助攻」,譬如当陪练、当哨兵之类的……她很清楚,以安思远的本事,定然不至于从树下摔下来。 所以,让她此时觉得万般焦虑的,更多是源于汗颜与难堪。 在北疆,他们安氏一直是最受人拥戴、地位最高的家族。她和哥哥的那些小伙伴们,也总是羡慕侯府里的装潢陈设、羡慕父亲特意找汉人名士为兄妹俩取的文雅名字…… 可自从去年来了一趟行宫,嬿婉才意识到,自己从前以为的那些「身份」与「格调」,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打心眼儿里仰慕着这里的尊贵与雅致,私底下,也曾央着阿嬷、让她像宫中女孩那样打扮自己,穿纱裙、戴禁步…… 可很多东西,不是只要换了衣装,就能自然而然地习得的…… 而旁边的阿渺,仰着头,望着不断落下的杨梅红雨,则是又惊又喜,不觉有些看呆。 她在树荫中搜寻着安思远的身影,对嬿婉惊嘆道:「你哥哥竟然能爬那么高啊!」 嬿婉心事重重,听阿渺这般慨嘆,觉得似有揶揄之意,愈发地尴尬起来,跺脚道:「我哥他太讨厌了!」 阿渺却是不知嬿婉心事,仰着头,由衷嘆服着安思远竟然能爬得那么高、那么快。 自己若有这样的本事,也不至于在噩梦里吓得手足无措、绝望哭泣…… 这时,头顶的树荫之中,突然传来了安思远的一声大喊,手中树枝噼里啪啦地乱打起来。 「啊!有毒蜂!哎呀!」 第9章 再说狸猫,我就打她 树下宫女们听到「毒蜂」二字,立刻慌乱起来。毒蜂虽小,毒性却不容小觑,又常结队出击,往年行宫中曾出过好几次被蛰死人的事件,宫女内侍们无不是谈蜂色变。 女官手忙脚乱地领着两位公主往后撤,一面漫无目标地乱挥着绢扇,一面急惶惶地吩咐人去请禁军! 树上的安思远,像是跟毒蜂缠斗了片刻,最终不敌,扔了手里的树枝,抱着树干往下滑。 几只黄黑相间的大马蜂,嗡嗡地振动着翅翼,也跟着从树荫间飞了下来。 安思远从前在北疆跟小伙伴们烧过飞蝗,对于应付这种成群的昆虫略有经验,跳到树下后,便七手八脚地脱了外袍、罩在头脸上,警惕且缓慢地移动着。 安嬿婉不明就里,禁不住朝哥哥的方向跑了几步,心急如焚地招着手,「你快点过来啊!」 盘旋在树干旁的马蜂,不知是被安嬿婉的声音、还是动作所惊扰,忽地调转了方向,嗡嗡地朝她这边飞了过来。 宫女们此时大多都围守在两位公主身边,加之心中惧怕,见状皆惊声尖叫起来,不断往外挤退,恨不得立刻就撒腿狂奔。 阿渺身处混乱之中,个子又最小,脚下一个趔趄,踢到了刚刚被安思远从树下扔下来的长枝。 她弯腰捡起枝条、握进手里,来不及细想,就迅速地挥了出去。 「嬿婉快过来!」 阿渺仗着个子小,从宫女身体间的缝隙沖了出去,左手拽住安嬿婉,右手挥舞着手中的枝条,击向盘旋俯冲的马蜂。 女官和宫婢们,见状吓得血液骤凉,大叫「殿下」! 若是安小县主出了什么事,她们几人因着全力守护公主、无法分/身,或许还不至于被重罚。可如今要是公主出了什么事,那她们便难辞其咎、死不足惜了…… 阿渺心中亦是害怕,手里的长枝却不敢停歇半分,仰着头,视线急转,狠狠朝着从不同方向俯冲而来的马蜂,横扫竖击。 安思远也沖了过来,脱下裹在头上的外袍,一顿乱打,然后拉着两个女孩往后退。 待退至众宫女的身前,之前一直不绝的嗡鸣声、竟已沉寂了下去。女官连忙揽住阿渺,再不敢撒手。诸人警观四下,也再不见有马蜂的身影,不禁皆暗暗吁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一只「绝境逃生」的马蜂,又从安思远提拎着的外袍里,嗡嗡地窜了出来。 众宫女再度爆发尖叫。 安思远挥袍乱打,驱赶着马蜂。马蜂犹如无头苍蝇,疾驰乱窜,扑向了躲在宫女背后的令露。 令露失色惊叫,抱头下蹲。 被女官揽住了的阿渺,手里还攥着枝条,见状下意识地就急甩而出,无奈另一只手一直被女官紧紧拉住,身体无法完全探出,挥枝的动作有些偏斜,不但没有击中马蜂,反而引起了它的注意,调转了反向,朝着阿渺握枝的手直冲而来。 阿渺只觉得手背处的皮肤倏然一紧,像是被极细的针头刺中,随即,便有灼伤的痛意扩散了开来。 令露不再听见嗡鸣声,终于缓缓起身,面颊上还挂着两道泪痕,眼神惶乱。 安思远走了过去,视线四下游移,搜索着地面,「咦,那只毒蜂哪儿去了?」 他抬起眼,沿着令露的裙摆和腰带,往上查找,「会不会,是掉到你身上……」 话音未落,只听见极其清亮的「啪」一声,脸颊被突如其来的力量击中、偏向了一边。 第15页 安思远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面前的萧令露给打了! 「你……」 他跳了起来,正要发作,突然听见有男子压抑着怒气的呵斥声、从身后传来。 「放肆!」 齐帝萧景濂,在一众随行的簇拥下,正从水渠旁的台榭处匆匆行来。 令露心中一慌,连忙随女官等人跪倒,俯地行礼。 前去求助禁军的宫女,惊动了正在望舒园听讲经的萧景濂。他一则担心两个女儿的安危,二则更忧心安氏两名孩子的情况,遂带着一同听经的子侄等人,匆匆御驾亲临宁香阁。没想到,一来就撞见了萧令露掌掴安思远的一幕。 如今西北战事正紧,就连皇后都知道必须安抚好安氏、万不能寒了靖远侯的心,这边萧令露竟然直接动手打了安侯的独生子,一向推崇虚静恬淡的萧景濂也忍不住动了怒,指着令露训斥道: 「身为皇女,不正仪表、言行无状,实在是荒唐至极!」 收到消息的荀皇后,这时也急急地赶了过来,一面吩咐女官查看状况,一面上前向萧景濂请罪,「陛下恕罪,都是妾平日教导无方!」 跟着御驾一同赶过来的萧劭,则快步走到阿渺跟前,蹲下身、检查她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触碰到她的右手,感觉不对,拉到近前展开,见手背上已经高高地肿起了一块。 查看安思远的女官,也在他的脖子上发现了一个被马蜂扎过的红点,周围肿成一片。 安思远一脸的满不在乎,「扎了就扎了呗,拿马尿洗洗就好了!」 这时,带人巡查花园的禁军长官,在附近的榆树顶上找到了刚筑不久的马蜂窝,辨认出是毒性极强的大胡蜂。皇后这下愈加心急如焚,连忙传召御医,将两个孩子送去最近的殿阁之中解毒。 萧劭亲自抱起阿渺,疾步而行。 阿渺瞧见哥哥面色紧绷、如临大敌,倒更觉得愧疚起来,「五哥你让我自己走吧。我真的不痛。」 萧劭哪里肯听,语气截然,「别说话,也别乱动。」 到了殿阁之中,匆匆而来的御医给两个孩子拔除了蜂刺,清洗伤口,又上了药。 包扎完毕后,御医退出内殿,向等候在外的萧景濂奏道: 「伤口处的蜂毒已清,但侵入体内的毒液已游走血脉之中,只能靠药剂慢慢化解。」 昆虫之毒,可大可小。大多数人,只是伤口肿痛一段时间,便能自愈。但也有少数的人,体质天生特殊,一丁点儿的虫毒,就能致其气促喉肿、无法唿吸,乃至昏厥丧命。 虽然两个孩子暂且看上去都无大碍,但御医为免出错,断不敢拿出胜券在握的姿态,宁可把症状说得严重些。 阿渺手背上的伤,很快高高地肿起了一大片。好在人的精神一直不错,由赶来的程贵嫔亲自照料着,吃了些东西,又饮了御医煎来的汤药。 可喝完药之后,人竟然发起烧来。 一开始,只是头晕脑胀,渐渐的,身体变得滚烫,意识也迷煳不清起来。 程贵嫔六神无主,急的不得了。御医反覆察看,也琢磨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阿渺躺在榻上,迷迷煳煳的,一会儿见到母亲和乳娘的面庞、在眼前交替地晃动,一会儿,又感觉五哥的气息、近在唿吸之间,低低唤着自己的名字。 还有一次,父皇也出现了。 他坐在榻沿上,神色关切地望着自己,一面向身旁的御医询问着什么。 阿渺意识混沌,小脸烧得滚烫,朦朦胧胧地记起了年幼的时光,声音软糯地喊了声:「爹爹……」 萧景濂有些怔住,继而伸手抚了抚阿渺的面颊,「要快些好起来啊……」 阿渺也极力地想要清醒起来,可身体发软发沉、使不出半点的力气。 有时候,很想做出些反应,却偏偏动弹不得。又有的时候,明明感觉自己在说话,却完全控制不住说出些什么。 迷迷煳煳地不知躺了几个日夜,有次睁开眼时,听见五哥坐在自己身边,正跟谁说着话。 萧劭见阿渺醒来,俯首凑近了些,声音控制得平缓低柔,「庆国公世子来了。让他给你上点药。」 阿渺视线朦胧,扬了扬眼睫,隐约好像看见有道人影、从鲛纱帐帘中躬身而入,朝自己走了过来。 她意识混沌,还停留在久远的记忆里,含含煳煳地问萧劭:「陆澂……不是病了……一直咳嗽吗?」 「他早就好了。你别担心。」 萧劭俯低头,掩去眸中的伤痛忧色,轻轻摩挲着阿渺的头髮,「庆国公府世代辖理南疆,懂得很多治疗虫毒的法子。等他给你上完药,你就好了。」 阿渺低低地「嗯」了声。 随即感觉有人从托起了自己的手,慢慢揭去了缠绕在上面的绷带,然后用某种冰冷而尖锐的器物,抵在了手背的伤口上。 「殿下恕罪。」 陆澂的声音,悠悠地飘入耳中。 紧接着,阿渺只觉得手背上的伤口一阵锐痛,继而又骤感清凉,似有一股清甜之气,弥散开来。 她本能地缩了下手,扭转身形,倚向萧劭。 萧劭揽着阿渺,哄道:「没事了,已经好了。」 阿渺费力抬了下眼睫,眸中水雾迷濛的,依稀看见陆澂就站在自己的榻前。 第16页 因为意识烧得眩晕发昏,小胖子的影像,也有几分朦胧不清、几分摇曳不定。 阿渺疲惫地阖上眼,嘴里突然含煳地冒出一句,有气无力、却又气势很足的话: 「下次萧令露再说……狸猫,我就……就打她……」 第10章 除非她天赋异禀 不知是不是南疆疗虫毒的灵药起了效果,阿渺的烧,终于渐渐地退了。 过了两日,安侯夫人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探望她的时候,阿渺已经能坐起身,靠着软枕跟安嬿婉拉着小手说话了。 嬿婉想起那日情形,不禁眼眶泛红,「要不是你拿枝条打落那些马蜂,我跑到树下的时候,一定会被蛰!当时那么多的马蜂,连宫女们都吓得不敢过来……」 被马蜂扎了脖子的安思远,恢復得极快,第二日就又开始到处乱蹦跶了。此刻他也跟着妹妹过来,凑到了阿渺跟前,一双灰褐色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采。 「对啊!我发觉你挺厉害的!打马蜂一打一个准!唰、唰、唰的,」挥手比划着名,「一眨眼就干掉了五、六只!比我还厉害!以后跟我去风闾城捉飞蝗,可以当我的前锋,咱们两个联手,一定所向披靡!」 话刚说完,人就被侯夫人从后面拧住了耳朵,用力拖拽到一边。 「你个猴崽子!全都是你闯出的祸!见到公主不赔礼道歉,还信口开河地瞎说!公主去了咱风闾城,也得是金娇玉贵地供着,由不得你乱来!」 在一旁相陪的程贵嫔,闻言不由得微微变了面色,连忙站起身,将侯夫人请去了外厢。 安思远也被母亲半拧半拽着,给带了出去。 剩下阿渺和嬿婉两个小姑娘,不知大人心思,见母亲们退了出去,愈发活泼起来,凑在榻边,唧唧哌哌地说着话。 阿渺靠着软枕,把自己小老虎、小兔子、小娃娃,一一展示给嬿婉看。 「这只老虎叫元宝,我可喜欢它了!还有这个娃娃,是我乳娘做的,穿的鞋跟我的一样,上面也绣着蔷薇花。」 「你知不知道蔷薇的花瓣,永远都是五的倍数?我的名字叫令薇,而我五哥排行第五,所以我跟我五哥,生来就最有缘分、最最亲!」 「我以前,其实最喜欢玩我五哥寝殿里的那把青铜剑了。可后来阿娘不许我玩了,只准我玩这些娃娃……」 「啊对了,过年的时候,乳娘做了个新的布娃娃,我觉得模样有点像你,一直想送给你呢!」 嬿婉听见阿渺要送布娃娃给自己,也想起自己给她准备了礼物,正要伸手往袖子里摸,忽听见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见是五皇子萧劭走了进来。 萧劭抬眼看见嬿婉,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语带歉意,「打扰到你们说话了。」 嬿婉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想站起身来,却被萧劭制止住。 「无妨,我只看看阿渺便走。」 他微微倾身,罩着珠色纱衣的月白衣袖、带着一缕兰芷清香,从嬿婉面前掠过,迅速伸手掖了掖被阿渺扯得有些凌乱的锦衾,又顺势摸了摸妹妹的额头,嘴角牵出释然的笑意,轻声问她: 「哥哥一会儿要去水阁那边。顺便让周娘子给你做些九珍玉蓉糕、再配上顾渚紫笋送来,可好?」 「嗯。」 阿渺乖巧地点了点头,又想起刚刚跟嬿婉的对话,道:「五哥去水阁的话,可不可以帮我把那边枕头下的蓝衣布娃娃拿过来?我在娃娃的衣服上绣了字,不想让乳娘她们看见,免得她们笑话我……」 萧劭垂了垂眼,唇畔笑意愈深,「好。」 阿渺仰着脑袋,语音软糯,「那你什么时候去呀?我想拿来送给嬿婉。」 嬿婉连忙张了张口、想说不着急,却见萧劭侧头朝自己望了过来,气韵贵雅的眉眼之中,神色温和。 他站直身,颌首一笑,「那我即刻就去。」 说着,转身撩开纱帘,退了出去。 嬿婉坐在原处,几分僵住似的、依旧窘迫的微微张着嘴,小脸上却迅速地泛出了两团红晕。 这什么呀……人家的哥哥,言谈举止尊贵雅致,俊秀的好似芝兰玉树……随随便便望过来的眼神、都可以那般温柔…… 而自家的那个哥哥呢,长得像只黑猴儿不说,还到处惹是生非…… 真是……好气人啊…… 她一时思绪缭乱,手指触到袖子里、自己亲手为阿渺编的花藤镯子礼物,突然觉得甚是寒碜俗气,再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外厢的花厅之中,程贵嫔跟侯夫人对坐饮茶,闲聊着话儿。 程贵嫔性情沉静,话很少,所以大半时间都是侯夫人一个人口若悬河,讲着北疆的趣事、或者时不时询问起有关阿渺的话题,看其神色,也似是真心实意地很喜欢阿渺。 程贵嫔静静地端着茶盏,心中却是万千个念头飞驰急掣,混乱的一个也抓不住、理不清。 安思远听母亲不断打听阿渺的喜好、生活习惯,也来了劲头儿,探出脑袋,插话问道: 「阿渺公主她是不是有教武艺的师傅?我瞧她打马蜂的招式,准头就特别好……」 话没问玩,就被侯夫人抄起煮茶用的瓢扚、梆梆地捶了脑袋。 「瞎问个啥?老实坐着!」 安思远捂着脑门,有理有据地嚷嚷道:「我那不叫瞎问!我是懂行的!那种准头,我爹的亲卫都未必有!不信你回去问虎子他爹!公主肯定请过师傅……要不然,除非她天赋异禀,天生就是武学高手……」 第17页 「咣」的一声脆响,程贵嫔手中的茶盏跌落到青玉石的地板上,裂成了几片。 她面色苍白,视线飘忽,见侯夫人朝自己望了过来,方才竭力抑制住情绪,急声致歉,「我……我刚刚手滑了。真是失礼。」 侯夫人只道是自己儿子瞎编排公主、惊到了娇弱的贵人,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一面陪笑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哈」,一面又反手狠拧了安思远几下。 这臭小子这般不长记性,早知道,就该让那二公主多扇他几个耳光! ** 令露因为掌掴安思远之事,被圣上斥责,又被皇后重罚,关在居所抄了七八日的《女则》、《女训》,手腕都有些发肿。 这日总算得到皇后私下召见,连忙跪到近前,主动请罪,「女儿犯了大错,连累母后被父皇责备,实在追悔莫及。」 萧令露一岁多时,生母就病故了,后来被送去了皇后身边,由其亲自抚养。随着年岁渐长,令露知晓到自己并非皇后亲生,暗自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对着母后,她便格外地察言观色,喜其所喜、恶其所恶,却偏偏这次在安氏之事上犯了重错,还恰恰被圣上亲眼瞧见,迁怒到皇后的头上…… 荀皇后坐在美人榻上,转着手腕上的佛珠,默然凝视令露半晌,末了,嘆了口气,示意她起身,赐坐到自己的身侧。 「你这孩子……平时也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偏偏这次就沉不住气了……」 皇后盯着令露,缓缓道:「你是担心圣上把你许给安思远,所以才憋着口气、左右都瞧着人家不顺眼?」 令露被说破心事,既惧又窘,垂低了头,紧绞着手中的绢帕。 皇后见她低头不语,心中已有答案。 「你一直养在我身边,又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伶俐丫头,有些事,倒也是瞒你不住。」 令露愈发忐忑,抬起头,眼圈泛红,「母后……」 荀皇后看了她一眼,又嘆了口气,沉吟了半晌。 「我膝下并无亲儿,只养着你跟你三哥两个孩子。你三哥呢,体弱多病,行事又不够稳重……」 顿了一顿,「可总归我坐了这中宫之位,将来无论谁当储君,也必然要尊我为太后。对我而言,无非是想等老了,身边还能有个能时常说说体己话的孩子。所以我岂能捨得让你嫁去北疆,一辈子远离京城?」 令露从坐榻上起身,再度跪倒,「女儿不知母后苦心,都……都是女儿的错!」 荀皇后扬了扬手里的佛珠,示意令露起身。 令露却不敢再坐到母后身旁,只倚榻坐到了脚踏之上,为母后轻轻地捶起腿来。 荀皇后阖了阖眼,想起安氏之事,亦是心烦。 「你那些心思,我也明白。安氏出身北疆部落,血统低贱,祖上还娶过柔然胡族的女子,实是无法与中原正统的世家相提并论。如今的那位侯夫人,听闻其三代以上,还曾做过漠北的马匪,也难怪举止粗鄙、令人生厌。若不是现在战乱连连、四方生变,这样地处蛮疆的兵马之家,怎敢觊觎大齐皇族、请赐公主下降?」 先帝将风闾城赐予安氏为封邑之时,就曾遭到过朝中大臣的反对,每每提及风闾城安氏,皆冠以「漠北匪党」、「胡族蛮夫」之类的贬低称谓。可事实证明,正因为安氏出身北疆、行事粗犷,才能统领北疆部族、平衡住当地各个阶层的关系。 身在北疆的安氏,为戍卫大齐边境,殚精竭虑、牺牲族民,背后却一直被江南门阀所轻视鄙夷,心中自然也会觉得不甘。早在安思远祖父当侯爷的时候,就曾上疏奏请,表达过想与皇室联姻、藉此提升安氏名望的想法。 「先帝在位的时候,就曾想过择一名郡主,嫁去风闾城。但当时安锡岳已经娶了那徐氏,又不肯将正妻之位相让,于是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到了今上在位的时候,最开始,是打算选一位皇子、与安氏的小县主订亲,所以去年这个时候,安氏才会特意把安嬿婉送来行宫。」 令露闻言,捶腿的动作稍缓,抬起头来,「既如此,为何现在又想要尚公主了?我瞧着那安嬿婉模样举止,不似她母亲那般粗鄙,配给哥哥们的话……也不算太差。」 荀皇后略带讥嘲地勾了勾嘴角。 「嫁女儿,哪有尚公主来得风光?如今西北被叛兵夺去,关中又有流民作乱,最近,还出了个什么祈素教……朝廷要依仗这些藩将的军马来平乱,也就怪不得人家狮子大开口了。」 令露似懂非懂,「可父皇是天子,是全天下人都敬畏的帝君,他若不肯,谁又敢狮子大开口呢?」 皇后依旧阖着眼,转着佛珠,却没有答话。 身为萧景濂的结髮妻子,对于当今这位圣上,她最是了解不过。 从前做皇子的时候,没被当作过储君来教育,后来因缘际会,才匆匆登上了皇位,行事任人、仍旧还是秉承了之前闲散亲王的作派,怕麻烦怕操心,只顾着自己寻乐子,遇到事就只会依仗臣子,赐这个、赏那个的。 处在如今这种境况里,所谓的天子帝君,还真能驳了公侯的颜面不成? 荀皇后沉默良久,慢慢睁开眼,「前朝之事,不是女子该关心的。以后这些事,你不要再问、再管,凡事谨言慎行,可记得了?」 令露连忙点头,却又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迟疑良久,斟酌问道:「那……所以……令薇妹妹她……」 第18页 皇后有些怒其不争地盯了令露一眼,末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都当着你父皇的面、打了安思远,他还能把你嫁去北疆吗?」 早知会有那样一出,她之前又何必浪费心思,故意安排阿渺母女与侯夫人相见,又特意让女官提点阿渺要乖巧有礼、留下先入为主的好印象? 荀皇后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膝下无亲儿女承欢,结髮夫君又薄情冷淡,家族势弱、子弟纨绔,将来能有的念想,也就,只剩那么一点点了…… 第11章 你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娘…… 阿渺的身体渐渐康復,自己感觉已经全然大好了,可程贵嫔不肯放心,依旧让她吃着补药、卧床休息。 这日午后,阿渺在宫女的服侍下喝了药剂,又被哄着睡下。 养病所居的宁香阁,比之前住的水阁要宽阔许多。为防让公主着了凉,卧榻的纱帐之外,还围放了一张十六扇的描金海棠大漆屏。 或许是因为近日躺得太多,阿渺睡得不怎么沉,迷迷煳煳的,听见屏风外有宫婢行礼问安的声音:「陛下。」 她抬了抬眼皮,依稀瞧见一袭宽袖长袍的萧景濂,正越过屏风、缓步走到纱帐前,立在了榻前。 阿渺身上尚有几分初醒时的麻木沉重感,动了动唇、想要开口发声,却忽然听见帐外的父皇低低喟嘆了一声。 那嘆息,带着些许幽微、却又沉重的复杂情绪,令得阿渺一瞬间有些怔然。 对于她的父皇,阿渺并不十分了解,甚至,并不怎么熟悉。 年纪还小的时候,因为不懂规矩,反而不怎么怕他,有时还会主动扑过去、扯着袍角唤爹爹。 等到年纪大了些,学会了各种规矩、弄懂了宫里各种复杂的人物关系,也就再不敢那样了…… 萧景濂推崇虚静恬淡的名士作派,喜爱风雅美好的人物,自是宁可花大把的时间去谈经论道、对酒赋诗,也不愿浪费精力去应付吵闹幼稚的小儿女。他的政务、他的喜好、还有宫里始终不缺的美人,都足以消耗掉他所有的注意力,让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关注儿女们的起居教育上的细节。 父女见面的机会,寥寥可数。 可阿渺心中总还是觉得,父皇是爱自己的。 否则,便不会因为她夏日贪凉、就将行宫最凉爽的水阁赐给她居住,也不会在夜宴御典的时候、将她抱在膝上,任群臣瞩目、交口称赞…… 还有这次,自己被马蜂扎伤了手,父皇不也很关切、很担忧的吗? 但是…… 父亲的爱,跟阿娘的爱,又好像差的很远…… 阿渺微微屏着唿吸,半阖着眼,从睫毛下面、悄悄地窥向默然站立在帐外的父皇,却因隔着纱帘,始终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这时,程贵嫔的声音,从屏风外传了过来:「陛下?」 萧景濂沉默了片刻,「嗯」了声,转身走出到屏外。 程贵嫔的声音里,有种压抑着的情绪,「阿渺她……还在睡吧?」 萧景濂又「嗯」了一声,抬起脚走了两步,似是打算出屋。 程贵嫔跟了过去。 紧接着,嗵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青玉石地砖上。 阿渺彻底清醒过来,迅速撑起身,向帐外望去,视线却被宽大的围屏给阻挡住了。 她掀开锦衾、滑下榻,赤脚走到屏风前,透过屏风镂空木边的缝隙、朝外望去。 程贵嫔跪在地上,俯低身,努力压着声,「求陛下……求陛下收回圣命。」 萧景濂被拦住了去路,不禁皱起了眉头,一面示意贵嫔身后的张姏姆将她扶起,一面冷冷说道:「朕已经下了口谕。此事,不容更改了。」 程贵嫔不肯起身,仰起头,「口谕尚未传至中书省,只要陛下肯收回旨意,那……」 「放肆。」 萧景濂截断道:「朕乃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当作儿戏?且阿渺出降安氏之事,朕已亲口许诺安侯夫人,传与安侯的书函亦已送出,焉能此时反悔?」 屏风后的阿渺,脑中一剎那嗡嗡发懵。 公主出降是什么意思,她懵懵懂懂地知道一些,好像是要选一个人封作驸马,然后让公主搬去跟他同住。之前大皇姐出降京都世家,宫里就曾举行过盛大的婚典,将她一路送出了承极门。 所以现在父皇的意思是……要让她搬去安侯的家里? 屏风外,萧景濂盯着跪在面前、拦住自己去路的程贵嫔,半晌,又撇开了视线。 「朕以往觉得,你知书达礼、甚有名门之仪,如今何以胡搅蛮缠、不分轻重?上回皇后安排你与安侯夫人见了面,事后朕又向你透露过想法,你只说北疆环境艰难、担心阿渺吃苦,不曾言及其他。朕亦心疼女儿,所以下令让安氏在风闾城另建公主府、由工部尚书亲自督建,确保阿渺不会受半分的委屈!安侯夫人甚至向朕保证过,将来安思远绝不纳妾,不让公主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到了这种份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旁的张姏姆,再度尝试扶起程贵嫔,一边小声劝道:「是啊,娘娘。陛下也知道,您是心疼公主,捨不得她远嫁。可咱们公主还小,待到出降,至少还有七八年的时间呢……」 程贵嫔却死死俯着身,肩头微微颤抖着,说什么也不肯起身。 第19页 阿渺站在屏风后,望着阿娘的模样,心中一阵揪痛难受。 不就是让安思远当她的驸马吗? 听上去,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阿渺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头髮微卷、眼珠浅灰的男孩的模样,想像着自己若是一直跟他住在一起的话…… 多半……会被他拉着去捉那个什么飞蝗…… 可捉飞蝗的话,她其实,也是挺感兴趣的。 而且,安思远还能教自己爬树,让她也能站到那么高的地方,多好玩! 还有嬿婉。 她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天天一起玩呢! 可是…… 阿渺的视线,越过镂空屏边的缝隙,落在佝身而跪的阿娘身上,眼角不自觉地开始泛出了酸意。 去了风闾城,就不能常见到阿娘和五哥了…… 程贵嫔紧绞双手,置于身前,再度向萧景濂俯身而拜,竭力抑制着的语气中染上了一抹哽咽。 「陛下若是真的心疼阿渺,便将她留在京城,哪怕……哪怕是寻常的读书人家……妾一生一世,都会铭记圣上恩典!」 程贵嫔出身名门,单论家世,甚至远远高过了如今执掌中宫的荀皇后,平日行事言谈,贵雅温和、不急不怒。 阿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阿娘。 如此的卑微、如此的无助…… 屏风后的她,再也控制不住,抬手抹了一把面颊上的泪水,站直起身,抬脚就往外走。 她想要抱住阿娘,大声地告诉她,自己并不想要什么尊荣,也不介意搬去北疆!只要阿娘还跟从前一样,快快乐乐的,不要因为自己、跟父皇起任何的争执…… 可就在这时,萧景濂冷冷地开了口: 「你有什么资格安排阿渺的将来?莫非是要朕亲口提醒,你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娘!」 第12章 绝不会跟你儿子有半点关系…… 萧景濂像是被程贵嫔再三的哀求磨得失去了耐心,语气中仅存的一丝克制、也摒弃不顾,字字冰凉戳心: 「朕瞧你,是被你娘家的兄长教得会耍心机了!是想借着朕的女儿、跟朕讨价还价,让朕再三向你们让步,是不是?你那兄长,三番五次,纠结朝臣上疏,让朕早日定下储君,以正国本、以稳民心……说到底,不就是想让朕立你的儿子为储君吗?」 他嗤笑了一声,「一计不成,就又施一计,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肯送到朕的榻上,还真是贤良淑德!」 程贵嫔哽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尖狠狠地掐进了裙摆之中。 张姏姆死命地挽着她,老泪纵横,「娘娘别再跟圣上较劲了,老婢求你了……」 程贵嫔却用力将她推开,扬起头,定定地望着萧景濂,「陛下既然知道,阿渺的亲娘不是我,就该明白,一旦这件事被安氏知晓,又会有何种想法?安氏费尽心力与皇室联姻,无非就是想用公主的尊贵、来光耀自家的门楣!若是他们知道,阿渺的亲娘是罪臣之女,是陛下当年执意从死牢里偷出来、藏在顺郡王府的死囚,难保不会心生怨怼、认定陛下是有意折辱……」 「放肆!」 萧景濂额角青筋暴起,面色赤红,不等程贵嫔把话说完,便一巴掌挥了过去,将她打得身形歪倒。 「你……」他抬手指着她,牙根紧咬,「放肆至极!」 这段日子,宫外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不断传来。 先是有前方军报传来,说凉州叛乱的周孝义打算跟柔然人结盟,再趁靖远侯出兵西伐、后方空虚之机,南下攻打风闾城。 一旦风闾城被破,柔然大军再挥师南下,必当势如破竹、直取建业! 而从关中逃难而来的流民,受祈素教教唆煽动,转向西行,一路逃亡了江州,竟将整座江州城给占了去! 昨日消息传到行宫,一向自恃风雅的萧景濂,也禁不住震怒失控,顺手便砸碎了案上的琉璃盏! 关中年年水灾饥荒不假,但身为帝王,他能做的、自认都已经做了。每年抽调从南疆进贡的米粮,将近百万石,尽数都发往了灾区。可为什么那些人,还是不满意、还是想造反? 那原本叫作「乞粟」的祈素教,打着帮扶贫苦百姓的口号,杀官兵、抢军粮,同时又不断招揽人手,教唆灾民们闹事,如今更是三江重镇给夺了去! 萧景濂想不明白,自己并非暴君、亦从不苛待朝臣侍从,为何周孝义在那篇檄文里,要口诛笔伐地骂他是天下的罪人?为什么,天底下这么多的人,都不想让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 他萧景濂要的,无非是大家都各安其份、各守其业,各自安逸闲适地过日子罢了! 为什么这么简简单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眼下他望着跪在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将他最为难堪丢脸的陈年往事翻出来的程贵嫔,胸臆间封堵压抑着的诸多情绪,就那么自然而然的,遽然爆发了出来。 萧景濂手指发颤,指着被张姏姆护入怀中的程贵嫔,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咬牙开口道: 「你当真是程家的好女儿啊!如今都敢威胁起朕来了……好!好的很啊!朕今日,也就不妨告诉你,你那娘家心心念念的事、这大齐的江山皇位,绝不会跟你儿子有半点的关系!」 语毕,一脚踹在张姏姆身上,大步越过歪倒在地的主僕二人,拂袖而去。 第20页 程贵嫔见乳娘被踹,焦急查问状况,却被张姏姆一把抱住。 「我的娘娘啊!你为何就如此沉不住气?」 张姏姆砸着地砖,声泪俱下,「公主再千好万好,也比不过五殿下对你重要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啊!咱们殿下的前程,如今全毁了,全毁了……」 屏风后的阿渺,早已血液冷凝,浑身僵硬的失去了知觉。 脑中从一开始的一片空白,再到后来无数个响雷轰然炸响,如今,只剩下一片纠结着的混乱与彷徨。 意识坠入了一片空洞的黑暗,没有边际的,不断下沉,不断下沉…… 她不是阿娘的女儿…… 不是阿娘的女儿…… 阿渺机械地抬起身,攥紧了胸前的衣襟,依旧止不住那波及开来的阵阵心痛。 她不但不是阿娘的女儿,而且,还是刚才那些可怕情形的罪魁祸首。 若不是因为她,一向恬静贵雅的阿娘,不会冒失阻拦圣驾、语出威胁。若不是因为她,向来儒雅自持的父皇,不会失控到动手打人…… 还有她的五哥…… 阿渺想到萧劭、想到父皇临走前的狠绝之语,胸中痛楚更盛,大口地唿吸了几下,仍旧觉得双腿发软,一步步踉跄着退回到榻边,瘫坐下去。 这时,屏外的程贵嫔也想起了女儿,慌乱地站起身来,迅速抹去面上的泪水,语气惶恐: 「阿渺。」 她快步走向内厢,越过围屏,撩开了纱帐。 榻上的阿渺,却已裹紧了被衾,小小的身躯侧向着榻内,似乎睡得正是香甜。 程贵嫔有些不放心地凑近了些,伸手抚了抚女儿的鬓髮,低低唤了声:「阿渺?」 阿渺一动不动,气息均匀。 张姏姆走了过来,「公主年纪小,又刚吃了药,定然睡得深沉。娘娘不必担心。」 程贵嫔微微点了下头,又摸了摸阿渺的头髮,帮她掖了掖衾角,才又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榻上的阿渺,慢慢地睁开了眼,茫然地盯着枕角处绣着的那朵金丝白纹昙花。 那层层舒展的花瓣上,早已是浸湿一片。 第13章 凭什么要牺牲她 因为朝局动盪,萧景濂翌日便下令离开行宫、起驾返京,匆匆赶回都城建业,与朝臣商议平乱措施。 行宫中的嫔妃、皇亲等人,也由禁军护送着,陆续启程。 同时离开紫清宫的,还有因为北疆战事、而着急返迴风闾城的安氏母子三人。 安思远被圣上择为驸马之事,因为尚未正式颁诏,宫中知晓的人并不多。但侯夫人是个藏不住话的,直接拧着儿子的耳朵、叮嘱他以后不可以再去见阿渺,否则将来娶媳妇会不吉利。 安思远刚满十岁,对于娶媳妇这种遥远的事,尚有些不明就里,倒是后来又听母亲说,若他老老实实听话、将来就让阿渺去风闾城陪他捉飞蝗,这才肯配合起来。 嬿婉在旁边听得满腹狐疑、似懂非懂,心中有了许多想要找阿渺求证的疑问,可偏偏阿渺这几日又病重了起来,一直卧床休养着。 直到出了紫清行宫,行出半日,安氏的车队就要调头转向北而行,安嬿婉才终于有机会去了一趟阿渺所乘的马车,跟她话别。 车内装饰奢侈,罗绡纨绮的衾枕、玄纁缭绫的织锦车壁。 一路看护着妹妹的五皇子萧劭,也静坐一旁,膝上放着一张彩纹螺钿五弦琴。 安嬿婉瞥了眼萧劭,略有些侷促地将手里拎着的、一只鎏金的精巧鸟笼,放到案上,对阿渺道:「我哥哥捉了只翠鸟送给你。」 阿渺坐直了些身,探头去看那鸟笼,见里面一只羽色鲜艷、眼珠灵动的小翠鸟,正蹦蹦跳跳地扑扇着翅膀。 安嬿婉见阿渺似乎很喜欢翠鸟,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鄙夷的神色,暗松了口气,小脑袋凑近过去,介绍道:「这笼子上缠着的花藤……是我编的。宫里什么都有,我都想不出能送你什么……」 阿渺抬起眼,嘴角绽出笑,「真好看!我很喜欢!」 嬿婉也笑了起来,随即又生出离别的不舍,扯过鸟笼上的花藤、逗弄着翠鸟,嘆气道:「这次都怪我哥哥惹事,害得我们都没能一起好好玩!」 她想起这几日一直盘亘心中的疑问,带着几许期盼,「不过我听我娘说,你以后会来我们风……」 啪! 突如其来的一声响,打断了安嬿婉尚未说完的话。她循声侧头望去,见萧劭膝上的五弦琴被崩断了一根丝弦,松垮垮地绕在他的指间。 「琴弦断了。」 萧劭徐徐抬头,眉目沉静地看了嬿婉一眼。然而那双幽深墨黑的凤目之中,凝着极其锐利的阴霾之色,稍纵即逝、瞭然无痕。 安嬿婉的心,不觉怦怦地急跳了几下。 她说不出原因,却敏感地觉察到,今日的五殿下……似乎并不喜欢见到自己。 可从前,他明明,对自己很温和的。 还专门去拿过布娃娃送给她呢…… 嬿婉有些不安起来,再想不起之前想跟阿渺说些什么,讪讪地换了话题。 不多时,安氏的阿嬷过来接嬿婉下了车,两个女孩依依惜别、各奔南北。 禁军护送着的皇室车队,辚辚蜿蜒,慢慢朝京城以北的富阳地界行去。 阿渺伏在案边,学着嬿婉的样子,扯着花藤、逗弄着笼子里的小翠鸟。萧劭拨弄着断了一根弦的琴,时不时抬起眼,朝阿渺的方向投去一瞥。 第21页 半晌,他蓦地停住手中动作,对阿渺笑了笑,问道: 「就这么喜欢这只小鸟?」 他放下琴,坐到阿渺身边,拉过她的手,「手上的伤还没好,当心被啄到了。等回到宫里,哥哥让人重新做个密网的鸟笼,你再玩,嗯?」 说着,另一只手已经拎起了鸟笼,塞到案下的角落里。 离开行宫之前,他依稀听到了一些传闻,再联想到母亲这几日的郁郁寡欢、宫外日益艰难的战况,一向心思敏锐的他,心中很快便有了猜测。 可这样的猜测、以及因此而生的诸多情绪,又不敢在阿渺的面前流露出半分,唯恐让她看出端倪、空生忧惧…… 阿渺听话地点了点头,从萧劭掌中抽出手来,倚回到了靠枕上。罗绡纨绮的软枕,衬着她略带病容的瓷白小脸,让那双水氤清亮的眼眸、显得格外楚楚。 萧劭抬手触了下她的额头,「脸色还是不大好……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阿渺低垂着眼,摇了摇头。 她这几日对着程贵嫔和萧劭,只觉得开口说话都十分艰难,害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就会泄露了情绪。内心深处,有种近乎自欺欺人的执念,觉得只要一直逃避着,所有的一切、都会维持从前的模样。 如果阿娘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五哥,也就不再是自己的同母哥哥。 自己对他而言,又跟六哥和萧令露他们有什么分别? 凭什么……占据他格外的爱护? 阿渺眼角一酸,小脸愈发地垂低了些。 萧劭揣测着她的心思,微微揽过她,宽慰道:「是因为安小县主走了,所以阿渺有些难过?等回了京城,哥哥去请舅父帮忙,让舅母出面、请安小县主来建业城作客,可好?」 等见到了舅父,自己也能同他商议对策,设法说服父皇,不必非得通过联姻之法、来稳固安氏的忠心! 北境生变,朝局混乱,靖远侯府对皇室而言,确实举足轻重。 可这一切,凭什么就非要靠牺牲阿渺来成全? 身畔的阿渺听五哥提到舅父,身体却是一瞬间有些发凉。 那日父皇对阿娘说的话,字字狠厉,犹在耳畔。 简简单单的一两句,那么轻描淡写的,就扼杀了五哥的所有希望…… 若他知晓了真相,会是怎样的伤心与痛苦? 还会……像眼下这般温柔关切地对待自己吗? 阿渺扭过肩头,避开萧劭的触碰,转身趴到枕头上,压住眼角溢出的泪水,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我有些不舒服了,想休息一下。」 这几日她时常如此,突然而然的,就会感到不舒服,埋头昏睡。 萧劭见状,不由得担忧起来。 御医诊治了这么久,似乎也一直没有结论,倒是上次陆澂给阿渺用过一次南疆的药露,效果最为明显…… 思及次,萧劭起身撩开车帘,将近卫召到身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庆国公世子的马车,也一同跟随着禁军返京。 趁着还未回宫,再让陆澂过来给阿渺上一次药,或许能有些起色。 第14章 被人需要的感觉 阿渺朝内侧躺着身子,偷偷抹着再也止不住的眼泪。却万万不曾料到,五哥会在这个时候,把那个庆国公世子给叫了过来。 她不敢转身。 因为一旦露面,便定然会让五哥瞧出自己的异状…… 身后的萧劭,正对进到车厢的陆澂说道:「世子不必多礼。还请像上次那样,给阿渺的伤口用些药露。」 阿渺慌张起来,扯着织锦毯半蒙着脸,瓮声道:「我不要!」 萧劭微微哂然,移到她身边,俯身哄道:「就一下子,不会很疼。哥哥陪着你。」 阿渺感觉到五哥的靠近,唯恐被他看见自己的肿眼,反手推了他一下。 「那……那五哥你不要在这里!你在的话,我反而更怕痛、更想哭……」 萧劭被阿渺勐地推了一把,不觉有几分意外,但顾及着妹妹的病况,还是顺着她的心意挪开了距离,「那好,我去车外等着。」 他起身向陆澂颌了下首,撩帘出车,吩咐禁军牵了匹坐骑过来。 车厢之中,只剩下了阿渺和陆澂。 一个侧身蒙脸,一个茫然无措,彼此沉默了良久。 过了许久,陆澂开了口,略有些侷促地轻声唤道: 「殿……殿下?」 阿渺踌躇了半晌,抹干净泪痕,慢慢转过身坐了起来。 她低垂着眼,也不看陆澂,径直把手伸到案几上,「你快割吧!」 南疆的药露对虫毒疗效极佳,但上药的方法也比较讲究,需要很仔细地用尖头锐器、先割出一个有点像井字的刀口,然后再一点点将药露渗透进去。 这也是上次御医建议、最好由陆世子亲自来上药的原因,以免旁人搞错了步骤,影响疗效。 陆澂听见阿渺开口吩咐,遂垂首上前,跪坐到对案,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到她的肌肤、慢慢揭开了缠在手上的纱布。 过了这么久,手背上的刀口早已经癒合。伤口处,除了稍微还有些红肿,并看不出有什么大的问题。 陆澂迟疑着抬起眼,看了下阿渺,这才发现小公主的眼角发红、面颊上泪痕犹在。 阿渺被他盯得窘迫起来,用另一只手迅速又抹了下脸颊,故作兇巴巴地瞪了陆澂一眼,嗓音却是极具反差的软软糯糯: 第22页 「你到底割不割呀?」 陆澂反应过来,连忙垂低了眼,「臣……臣觉得,殿……殿下的伤口,已经不需要上药了。」 阿渺瞥了眼自己手背上已经癒合的伤口,沉默了会儿,「既然我五哥都请你过来,那你还是上一点点吧。」 陆澂解释道:「这种药露,多用无益。臣还是去……去请五殿下回来,跟他说明。」 说着,就欲起身。 「别!」 阿渺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先别让我五哥进来。」咬了下嘴唇,神色难堪,「那个……你就坐在这里,等我……等我眼睛不红了,再出去。」 陆澂的衣袖、被阿渺的小手紧紧攥着,人亦不敢挣脱,老老实实地又坐了回去。 他再度抬眼望向阿渺,见她似是有几分窘迫地微微侧过了头,眸色含雾、蕴着淡淡的水汽,一如那晚在宫宴上第一次近距离看见的女孩,不断迴避着他的注视,侧面细緻的轮廓映着柔光,显得有几分虚幻的不真实…… 后来,她倚在太后身前,默默地望着他。眼中蕴着淡淡的一抹怜悯,静谧的,犹如月上流云,微拂而过…… 再后来,她躺在病榻上,烧得小脸泛红,神色迷濛、语气含煳。 「陆澂……不是病了……一直咳嗽吗?」 「下次萧令露再说……狸猫,我就……就打她……」 陆澂的心中,漾出一缕柔柔软软的滋味。 他没有妹妹。确切地说,没有在身边一起长大的妹妹。 家里的母亲和姐姐,对他颇为严苛,而亲戚里同龄、或比他年幼的女孩子,又都对他避之不及。 此刻面对着阿渺,感受着她紧紧攥着自己的小手,陆澂心里,升出了一种奇妙而陌生的温柔。 这难道……就是……被人倚靠、被人需要的感觉吗? 即使自卑如他,竟然……也能在这一瞬间,有了想要竭力守护的信念…… 阿渺侧着脸,却依旧能感觉到陆澂凝濯在自己身上的注视。 这让她觉得愈发难堪,讪讪地松开了他的衣袖。 「你别乱想。」 她盯着车厢顶垂吊着的鎏金熏球,脸颊微鼓,像是跟谁怄着气似的,「我没有哭。我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有些害怕,不想让五哥担心,才不愿让他进来的。你别乱想!」 她说到噩梦,又恰巧对着陆澂,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场被庆国公灭国的可怕梦境、还有里面失去了哥哥的恐惧与绝望,人明明仰着头,却忍不住再度红了眼眶,眼瞧着就又要掉下泪来。 陆澂有些无措起来,下意识地抬了抬手,随即又极快地撤了回去。 「臣……臣的母亲曾说过,噩梦只要说出来,就不会发生了。殿下有何忧惧,不妨……不妨说出来。」 阿渺抬手压了压眼角,竭力把泪意憋了回去,小嘴开合了一下,继而又紧紧抿住。 好半晌,方才有些气息不稳地开口道: 「那我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其实,不是你的亲人,你会害怕吗?」 陆澂怔了一瞬。 原来公主的噩梦,是这个。 想想也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平日里又是金娇玉贵地被千万人宠着,不知飢贫、不受欺凌,除了这种事,倒也再梦不出什么能吓得她泪眼婆娑的事情了。 他俯低着头,劝慰道:「若……若是臣,既然知道是梦,那就……就不必害怕。」 阿渺盯着陆澂,不觉有些自怨自艾。 自己或许是哭昏头了,竟然以为这个傻乎乎的小胖子、能答出些什么让自己不再伤心的聪明话。 五哥竟然还夸他有才智呢! 可秘密憋在心里太久,总是忍不住想划道口子倾诉出来。他傻傻蠢蠢的,听得半懂不懂,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这时,沉默了片刻的陆澂,却又再度开了口: 「就……就算梦境成真,臣……应该也是不害怕的。」 他保持着微微俯首的姿态,似是因为陷入了剎那凝神的思绪、而淡忘了紧张,说起话来竟不再结巴: 「臣……资质平庸、身有缺陷,为此时常令家人蒙羞。若有一日,臣发觉身边最亲近之人、实则并非臣的亲人,那臣不但不会觉得害怕,反而会因此而感恩欣喜。因为从此之后,臣身上所有的缺憾、瑕疵、耻辱,都不会再牵连到臣敬爱至深的那些人。她们也不再有责任为了臣,而做出任何的牺牲。」 第15章 手无寸铁之人 不再有责任…… 做出任何的牺牲…… 阿渺愣愣地望着陆澂,咀嚼着他的回答,蓦然的有些怔忡住。 这几日躺在床上装病的时候,她也曾试着开解过自己。 一开始,总自欺欺人地想着,父皇和阿娘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因为一旦放任自己去接受那样的真相,随之而来的现实将是她万般不愿去面对的…… 可时间长了,连自己也再骗不了自己,谎言破碎的剎那,便是情绪的坍塌流离。兜兜装转、反反覆覆。 拒绝真相,人生便是谎言,接受真相,人生便是苦难…… 然而此时此刻,陆澂的回答,却是在告诉她另一种解读的方式。 若她,不是阿娘的女儿,那阿娘就不必为了她的那一点点喜乐安稳,去抗争、抗旨、无休无止地操心受苦,也没有理由触怒父皇、进而毁了五哥的前程。 第23页 若她,不是阿娘的女儿,那阿娘和五哥就不该因为她的事而受到责罚,不是吗? 如果这样的话…… 那她宁可不是阿娘的女儿! 近乎荒谬的念头,透着陷入绝望的苍白与悲凉,却偏偏、终于让数日彷徨无措的阿渺平静下来,渐渐在心底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要去见父皇,告诉他,自己愿意去风闾城、愿意让安思远当她的驸马!阿娘和五哥既然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便不能因为她的事而受罚! 俯首垂眸的陆澂,突然感觉到面前的几案,被阿渺朝外用力地推了一下。 他抬起眼,见对案的阿渺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小手扒在案沿上,似乎正准备撑身而起。 望见陆澂看向自己,阿渺手中的动作顿住,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朝他绽露出一道笑来,软软的声音里,有一丝略带哽咽的欣喜:「你真的,是有才智的呢……」 陆澂怔然地回望阿渺,思绪一瞬有些凝固,下意识地也朝她弯起了嘴角,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车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马车随即倏然地停了下来。 「报!」 「富阳关守将遣人来报,从关中南下的那批流民,原本被堵在了富阳河的北边,可今早不知怎地竟然渡了河,正往官道这边来了!」 阿渺听到流民二字,愣了一瞬,随即起身凑到车窗旁,撩开帘子,探头向外张望。 此时整个车队都已经在官道上停了下来,两侧是微微起伏的平原与山林。载有贵人们的马车,被前后的禁军簇拥在了队伍的最中间,后面还跟着高阶宫婢所乘的车辇、和装运行李的车辆。 萧劭正勒马驻于车外,神色严肃地询问禁卫长官: 「富阳关不能派兵来接应吗?」 「回殿下,圣上曾下过御令,绝不能让流民入富阳关。眼下富阳关也被流民围堵得水泄不通,赵将军如果派兵出城,势必要打开城门,可城门一开,怕就拦不住那些流民了!」 萧劭眸色愈沉,踌躇间瞥见阿渺撩帘探出了脑袋,连忙打马靠近。 「上完药了吗?」 他将声音控制得平静,努力牵出一道和缓的笑来,「有没有觉得好些?」 阿渺担心被五哥瞧见自己的红眼,连忙缩了半边脸回去,捏着帘子,「刚刚你们在说流民……是怎么回事?」 她听安思远提过流民,似乎不是什么好人,而且还像是很危险的感觉…… 萧劭亦不曾亲眼见过流民,只能宽慰妹妹道:「没事的,只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这时,远处驱策着坐骑、在东北面的山坡处来回巡视的军士,突然抽鞭打马,疾速回撤。 「流民朝这边来了!」 萧劭再不敢迟疑,一面吩咐车夫调头回撤,一面拽下阿渺手中的车帘,语气尽量淡然地嘱咐道:「你乖乖待在车里,千万不要出来。」 随即,又略略提高了些音量,隔着车帘,「陆世子,禁卫会护送你和公主返回紫清宫。烦请你替我照顾好公主。」 陆澂出身将门公府,明白眼下状况严重,也早已凑近了车窗旁,只是不敢触碰到阿渺、微微拉开了些距离,应声道:「臣……臣必定……」 话未说完,马车已调转方向,伴着一声急促的扬鞭声,勐然加速地疾驰了出去。 阿渺被带得差点失去平衡,连忙扒着窗沿,透过被风吹鼓而起的车帘缝隙,再度朝外张望出去。 东北方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已然出现了一片乌泱泱的人群。 其中有人在高声地大喊着什么…… 骑马驻守在坡上的禁军们散了开来,拔出明晃晃的兵刃,挥舞着、呵斥着,击向企图冲下坡头的百姓。可那些饥民并没有他们想像的脆弱,亦绝非「手无寸铁」,而是高举着木棍与石块,愤怒地砸向禁卫的坐骑。 近百万的关中的灾民流落中原,卖儿鬻女、家破人亡,不得已冒死渡江南下,又被官兵堵在了富阳以外,任由其靠着吃草根树皮,自生自灭。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倒下,一个个被当作口粮吃掉,再懦弱胆怯之人,都能变成恶魔。 他们带着穷途末路、早已将性命抛诸脑后的那种狠劲,不顾身上被戳出血窟窿,前仆后继地扑了过来,合力拽倒禁卫的坐骑,厮杀哄抢起了马肉。 散布山坡的禁卫骑兵,很快被潮水般的人流所围住,如同被投餵进鲤群中的鱼食,接二连三地湮没无迹。 常年居住于深宫中的人,何曾见过如此血腥惨烈的场面?就连围守在马车近侧的禁军士兵们,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他们大多出身士族,靠着祖荫谋到了这份不用上阵杀敌、但官阶不低的肥差,平时锦衣金鞍,依仗官名就能四面威风,何至于如此不要命地搏命厮杀…… 只有从富阳关赶来报信的士兵还有几分镇定,不断催促着:「快走!快走啊!」 可饥民们的速度极快,黑潮般的往官道上涌来,奔跑的脚步甚至将地面击得微微的震动。 萧劭此时已打马奔至程贵嫔所乘坐的马车前,吩咐车夫调头回撤。 回京的车队,是依照各车主人的宫阶来安排的。圣上率先回京之后,皇后又领着三皇子和二公主、于两日前启了程。此行的车队之中,以程贵嫔的分位最高,其次还有黄昭容、郭美人、赵美人等几名嫔妃,再之后,便是几位皇子的车驾。 第24页 程贵嫔的马车,原本行驶在车队的最前面,此刻变首为尾,想要调头越过后面的许多车辆、并不容易。 萧劭很快看出了问题所在,隔着车帘,对母亲说道: 「马车的速度太慢,阿娘须得下车,让禁卫骑马带你走!」 他提声吩咐禁卫:「去请后面车上的娘娘们都下车!」 眼下的情形,乘马车只能耽误时间,不如快马单骑,尚且能快速地逃离。 程贵嫔探出身来,面色焦虑、迟疑不决。 她不会骑马,所以势必需要与人共乘一骑,可身为国君的嫔妃,被外臣看见了容貌都算失礼,又哪儿能与禁卫紧贴着身子、坐到一匹马上? 坐在后面那辆马车里的郭美人,更是生性羞怯,任由婢女们劝了半天,也不肯下车。 此时奔在最前面的灾民已经踏上了官道,被剩余的二十来名禁军挡住了行速。可禁军们见识了之前山坡上的惨烈,此时俱有些惊惧,担心被愤怒的百姓砍倒,不敢轻易出手伤人,不断地退却着防线。 六皇子萧逸也骑了马,跌跌撞撞地跟上前来。齐帝不喜戎马军事,也不主张皇子们过多学习骑射技法,且两兄弟如今身量都尚未长足,年纪更小一点的萧逸,驱策起高大的军马来,更是十分吃力。 他气息不稳,额头冒汗,急慌慌问道:「五哥,怎么办?」 平日里,萧逸很喜欢跟几个堂哥讨论军事问题,说起调兵遣将来,一个个眉飞色舞、豪气干云。可真见到了眼前这样的状况,吓得什么策略兵法都忘光了…… 萧劭眼见着禁军节节后退,而这边嫔妃们又不肯上马,心中也是慌乱。 他尽量控制住情绪,对萧逸嘱咐道:「我想办法拖住流民,你领着几位娘娘和七弟的马车,尽快往紫清宫的方向回撤!」 第16章 不要伤我哥哥 萧劭叮嘱完六弟,又唤来禁卫长官,吩咐其道: 「让人把车队最后面、驮载行装的马车送到前面来,你自己亲自护送六皇子,沿官道回撤。」 禁卫长官领命退下。萧劭扯住马缰,在手上紧紧缠绕了几圈,微微吸了一口气,打马迎向了前方。 他此时不过十二岁多,端坐在高大的军马背上,越发显得年岁青涩。然而由始至终,他腰背挺直,神色沉静、气宇尊贵,让人不觉地就忽略了他年龄上的不足。 萧劭越过禁军的「防线」,迎向逼近的灾民,提高声道: 「诸位若要财粮,来取便是,勿要动武!」 推攘的人群,因为萧劭的出现,动作不觉放缓下来。 身穿雪色锦袍的俊秀少年,坐在装饰着金色当卢的骏马之上,姿态中一抹与生俱来的傲然,落在那些不曾见过世面的灾民眼中,就好似见到了传说中的神仙一般,世俗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霎时就安静了不少。 禁卫们很快将车队后方的行李等物,送了过来。 「箱子打开,东西直接散出来。」 禁卫得了萧劭的吩咐,将箱奁等迅速地一一打开。 越来越多的灾民,也从坡上赶了过来,密密匝匝地集聚了起来。 萧劭镇定住情绪,不疾不徐地说道:「诸位取了财粮,便请速速离去。惊扰皇室车驾乃是重罪,待会儿骁骑营的军长赶来,怕是不会手下留情。」 灾民们中有一两个胆大之人,率先挤了过来,翻拣起箱奁里的行李。 有了人开头,其余的灾民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前拿东西。因为程贵嫔带着两个孩子,行装中衣物、点心不少,很快就成了被抢夺了主要目标。 几个头髮油腻成绺的灾民,扯出一条阿渺穿过的冰丝缎裙,将先前在山坡上割下的马肉包了进去,浸出血淋淋的一片鲜红。 萧劭撇开了视线,手中缰绳反覆攥紧。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有男子高昂的声音响起: 「莫要被他们的东西收买!这些人穿金戴银,连马身上都挂着金、铺着缎子!俺们家人饿死在逃荒路上的时候,他们却在喝酒吃肉!一年到头,一多半的粮食都交了田租,发了水不给救济,还让交粮!俺们今日就该拼了贱命,杀去行宫里会会那皇帝老儿,让他也尝尝爹娘儿女死在眼前的滋味!」 这些话说得粗鄙,却恰能直戳听者的心坎。 很快,有其他的人附和起来: 「对啊,凭啥不让俺们入关?」 「为啥不给粮?」 「发了水不给救济,还让交粮,让人怎么活!」 「俺娘临死前一个整月里,全都靠吃树皮草根吊着条命!那皇帝老儿的命是命,俺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那些痛苦不堪的遭遇、失去至亲之人的愤怒,犹如被再次点燃的火焰,腾然灼烧起来。 不知是谁最先吆喝了一声,有人开始朝萧劭和禁卫扔砸起了石块。 带着泥土的石头,哐哐地落下。 禁卫迅速护到萧劭身前,与灾民们再度冲撞到了一起。 飞落的石块,不断越过禁卫的防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萧劭勒缰回撤,然而身下的坐骑已被打中了眼睛,惊得振鬣长嘶,陡然前蹄踏起! 他自己的额头、脖颈也连续被飞来的石块击中,绕是竭力拉缰控绳,也终不敌惊马的疯狂力度,随着坐骑的一声长嘶,他被大力地甩下马背,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喀」地折了肩骨。 第25页 程贵嫔被婢女和乳娘苦劝着,坚持不肯离去,踟蹰间,偏偏撩帘望见了萧劭落马的一瞬,当即吓得浑身冰凉,人倏地昏厥瘫软了下去。其余的女眷们,也跟着失声尖叫起来,场面乱作了一团。 ** 阿渺乘坐的马车调了头,先是加速地行驶了一段距离,继而又勐然减速。 扒在车窗边的阿渺,被剧烈的颠簸震离了开来,下意识伸手扶住了身后的案几。 车内的案几固定在地板上,还算牢固。可其他的物件,却经不住晃动,开始颤动着四散开来。之前被萧劭顺手放到案下的鸟笼,咚隆地滚了出来。笼内的翠鸟惊惶地扑打着翅膀,发出啾啾的叫声。 阿渺倾身拾起鸟笼、抱到胸前,然后又见萧劭的五弦琴滑到了靠壁的角落,连忙起身挪了过去,却不料此时马车突然转了个急弯,差点带得她一个趔趄。 陆澂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阿渺的一举一动,此刻不敢再顾忌礼仪规范,伸手扶了她一把。 「殿……殿下别乱动……」 车外传来禁卫的说话声 —— 「先停车让一让!五皇子有令,将驮载行装的马车送去前面!」 「啊?不是说让回撤吗?」 「五皇子是要拿这些行装去拖住流民!你们跟着林将军和六皇子,依旧护送车驾回撤!」 阿渺闻言一怔,扯过织锦毯裹住鸟笼和琴、用软枕固定到角落里,然后重新趴到车窗前,将脑袋探出了车帘。 借着官道蜿蜒的弧度,她遥遥望见车队原本的最先端处,一骑白衣的萧劭,正驱策着坐骑,缓缓迎向了乌泱泱的流民。 阿渺心脏骤紧,来不及细想,转身撩帘,钻出了马车! 「殿下!」 陆澂失措唤道,也惶张地站起身来,追了出去。 马车因为让路而减了速,此时行驶得十分缓慢。官道上,禁卫们策马来回调遣着物资,扬起大片的尘土。以至于阿渺跳下车沿的时候,小小的身影湮入扬尘之中,竟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殿下!」 陆澂追逐着阿渺,也跳下了马车,先是滚落在地,又极快地爬起身来,追了上去。 他的喊声和跌落,总算是引来了注意。 公主的乳娘周氏、和服侍萧劭的几名宫女,就坐在紧靠五皇子车辇的另一辆马车里。周氏原本就担心着阿渺的情况,几次想下车前去照应,此刻终于等到车辆减了速,正要吩咐车夫去请禁卫过来,就听见陆澂一声声的疾唿。 周氏连忙探头,待看清状况后急的大叫: 「殿下!!」 朝着离自己最近的禁卫挥手,「快!快!快去把公主拦下来!」 阿渺身量小,跑起来速度反倒很快,在车辇、马匹间迅速地穿梭疾奔,细白的纱裙与尘土纠结到一起、飞舞轻扬。 禁卫策马追行,却不断被官道上的障碍物所阻挡,最后只得弃马下地,可再一抬眼,公主小小的身影,已不知藏去了何处…… 陆澂身形不如同龄人,虽然已经十一岁多了,看上去却更像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不比阿渺高太多,咬牙拼命追赶,竟也能挤过车辇间的狭窄过道、矮身从军马的腿下钻过,只是碍于体型,时不时跌撞磕绊,擦破了衣服。 可他的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锁定着阿渺。 女孩髮髻上的宝石金蝶髮饰,颤动着赤金薄翼,如同其步履疾驰的小主人,欣悦而明亮…… 就算没有五皇子的嘱託,他也捨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一点的光亮,就此湮没消逝在遮天蔽日的黄土飞尘之中! 车队的最前方,流民愤怒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带着泥土的石头,雨点般的飞砸了下来。 萧劭的坐骑被打中了眼睛,惊得振鬣长嘶,陡然前蹄踏起。而他自己的额头、脖颈也连续被飞来的石块击中,绕是竭力拉缰控绳,也终不敌惊马的疯狂力度,随着坐骑的一声长嘶,他被大力地甩下马背,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喀」地折了肩骨。 而这时,陆澂也终于追上了阿渺,伸手将她用力拉住,「别……别过去!」 阿渺眼见萧劭落马,思绪早已凌乱仓皇,哪里肯听?情急之下,她一脚狠踢在陆澂的小腿胫骨上,大力扭动手腕、挣脱而出,朝着萧劭跌落的方向奔了过去。 「不要伤我哥哥!」 阿渺奔到了萧劭的身前,挡在了他与不断砸落的石块之间。 但她细弱的声音,很快就湮没在嘈杂的纷扰之中。 灾民们吶喊咒骂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蜂拥着沖了过来。 萧劭肩骨断裂,意识却还清醒,见状又惊又痛又恨,拼命撑起身,拽过阿渺,俯身将她护在了怀中! 越过飞扬的尘土,阿渺望见了那些骯脏面庞上的愤怒与扭曲,既让她觉得无比的陌生、又令她不觉想起了那场噩梦中同样蒸腾的杀气。 她下意识地反手也抱着了萧劭,「五哥……」 就在这时,一支带着巨大劲力的白翎羽箭唿啸而至,噗地扎入了跑在最前面的一名灾民胸前。 紧接着,又是另一支羽箭袭来。 再一支! 穿着黑色甲衣的兵士从三面包抄了上来,队形整齐、行动迅速,箭手交替着引弓拉弦,以箭雨拉出一个圆圈,将疯狂的灾民隔阻在外。 第26页 这些赶来的兵士明显不同于禁卫,出手狠辣、攻杀时没有半分犹豫,斩/马刀横扫噼砍之处,尽是断肢残躯。一个蓬乱着头髮的灾民,被砍倒在前,喷溅出的鲜血洒到了阿渺的眼前。刀锋从他的脖颈处撤离,整颗头颅便连皮带骨地歪了下去。 一位身形高大的将领,领着部属踏上前来。 他蹲下身,想将吓懵了的阿渺拉起来,却发觉她的手死死攥着萧劭、不肯分开,不由得沉声笑了笑,用力将两个孩子一併抱起,交给了随行的副将。 「察看一下两位殿下的伤势。刚刚围聚在此的刁民,格杀勿论!」 阿渺下意识地怔怔抬眼,目光从那将领手中的黑色铁锏、一直上移到他的面孔上。 那将领不到四十岁的模样,留着髭鬚,五官生得很是英武。见阿渺抬头望向自己,他牵起嘴角,锐利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赏的意味,「公主小小年纪,倒是颇有巾帼之风。」 语毕,颌了颌首,转身大步走向亲卫伫立的路侧。 适才被阿渺踢了腿的陆澂,刚刚踉跄着追到她和萧劭身后,就被一块石头击中了脑门,眼前顿时一片血红,紧接着,被人从后面拽住,护到了一旁。 此时额前的流血稍止,人一抬头,便见到一身黑甲的高大身影朝自己逼近而来。 陆澂动了动唇,缩在衣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攥紧,气息不稳地开口唤了声: 「父……父亲。」 庆国公陆元恆将手中的铁锏抛给亲卫,一言不发地走近儿子,抬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废物。」 第17章 噩梦里的那些事 庆国公常年驻守南疆,麾下的随行皆是久经沙场磨鍊的精锐,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 两百多流民的尸体,横倒在官道与山丘之上,满目猩红。一些逃窜进了树林里的百姓,被士兵追了回来,拖到了道上抹了脖子。 阿渺和萧劭被送到了程贵嫔的车上,由婢女照料着、处理伤势。 张姏姆领着两名宫婢,七手八脚地给伤势最重的萧劭止着血,且又要兼顾依旧晕厥不醒的程贵嫔,身体相对无恙的阿渺,便被安置在了车帘旁的角落里。 萧劭伤势很重,意识却尚清醒,包裹伤口的时候痛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却始终咬着牙没有喊疼。 张姏姆看得愈发心疼不已,心里又急,「老婢手笨,又不会正骨,只能暂时先帮殿下止住血。殿下想喊疼就喊出来,千万别忍着!」 萧劭瞥了眼一直焦灼注视着自己的阿渺,稳了稳唿吸,费力地抬了下嘴角,「我没事的。」 这时,马车外传来了对话声——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粗声粗气地大喊问道:「追到了没?」 军士打马过来,「回褚将军,刚刚在人群里起闹的那几人像是祈素教的,早有准备,全都跑掉了!」 褚将军颇为恼怒,「没用的东西!全他娘一群呆刁!」唿哧了几口,指挥部属:「陆公有令,赶紧把这些流民的尸体都处理了!头不要烧,全砍下来装车里!」 阿渺听到「砍头」、「装车里」几个字眼,不由得后背一凉,下意识地攥紧了车帘。过了好半晌,倒也没见有人来掀帘子,才意识到不是要装这辆车,终于稍稍松懈下来,视线游移间,却撞见萧劭也正望向了车帘的方向,眉头微蹙,一双黑眸显得格外黯沉。 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分,车队在玄武营的护卫下、缓缓抵达了富阳关外的营地。 程贵嫔此时已经幽幽转醒,搂过一双儿女,垂泪不止。 张姏姆在旁边提醒道:「娘娘还是赶紧把庆国公请来,问问他的安排!就算不直接护送咱们回京城,也好歹让人把咱们送回行宫才对,来这脏乱腌臜的军营做什么!」 禁军的几个长官,平日里一副得意昂然的模样,可经此一役,再面对着杀伐狠戾的玄武军,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人家走。 车队里论分位,当属五皇子萧劭最高。可如今萧劭伤势严重、虚弱不堪,凡事就只能靠着程贵嫔一个人来拿主意。 程贵嫔一介深宫妇人,对于眼下状况有些惶然无措,下意识地看了眼儿子。 萧劭气息沉重,强撑着说道:「阿娘,你让他们,直接送我们进富阳关……」 程贵嫔也觉得刚才张姏姆的话在理,遂点了点头,打发婢女去请庆国公来见。 谁知庆国公回禀称军务缠身、不得空,只派了麾下一位名叫张隐锐的儒将,跟着婢女过来回话。 那张隐锐年纪不大,言谈文雅,隔着车帘向程贵嫔等人请了安,知悉了对方的想法后,说道: 「此刻富阳关外尚有流民出没,并不安全。且天色渐晚,就算某等领兵一路护卫,也未必敢保证不会出任何差池。所以陆公的意思是,请殿下和诸位娘娘暂且在营地里休息一夜,明日天亮之后,再护送诸位入关。」 顿了一顿,又道:「五殿下的伤势不轻,若再行路,又免不了一番颠簸。陆公已经安排了营中最好的医官,来为殿下诊治。」 程贵嫔原本还想再争取一下,可听到张隐锐的后一句话,不由得立刻改变了心意,应允道:「那便有劳将军了!」 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尽快让孩子得到医治更为紧要的了!萧劭纵是疑虑重重,却终究拗不过母亲的心意,加之人本身虚弱无力,只能任由着张隐锐指挥着部属,将他抬入了营中大帐。 第27页 玄武营中的医官领了命,入内帐为萧劭重新包扎了一下肩骨,之后出来禀报导: 「五皇子殿下福祉深厚,所幸没有伤到要害,肩胛处的错骨正位之后,休息半月便能痊癒。至于身上和脸上的伤口,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心,五皇子年纪尚小,只需按时敷用云芝露与珍珠粉,应是不会留疤的。」 程贵嫔略微松了口气,又问:「那公主呢?」 医官回想起阿渺的情况,心中不禁再度暗暗称奇,「公主殿下的手臂上有被石块砸中的瘀伤,但并不紧要,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伤情了。小人听说事发时,公主曾挡在五皇子的身前,所以也一度担心过她头部可能会有隐伤,不过仔细诊查之后,确定是没有问题的。」 程贵嫔怔忡片刻,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便好。」 内帐之中,手臂刚刚被涂了药的阿渺,放下衣袖,凑近榻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了下萧劭肩头的绷带。 「是不是很疼?」 萧劭面色苍白,摇了摇头,「不疼。」 比起疼痛,他更觉得丢脸,觉得挫败、恼恨、愧疚…… 回想起之前阿渺挡在自己身前的一幕,他沉默半晌,「以后再遇到那般危险的情况,千万别再意气用事。记得……一定先保住自己。」 阿渺垂了垂眼,「那五哥刚才,为何不自己骑了马走?你都不肯舍下我和阿娘、自己逃命,阿渺为何要逃?」 萧劭有些啼笑皆非,很想抬手拧一下阿渺软嘟嘟的脸颊,却又使不出力气。 「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头,留下又能做什么?哥哥是男儿,遇到危难,自当如此。」 阿渺噘了噘嘴。 六哥也是男的,还不是自己骑马走了…… 心中虽是不同意哥哥的说法,却也不愿意跟受伤的他争辩。 两个孩子一卧一立着,彼此都有些兀自沉默起来。 阿渺迟疑了会儿,小声开口道: 「五哥,你心里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呀?」 她从小长在萧劭身边,对他细微的情绪变化都觉察得十分敏锐。刚才在马车上,萧劭的剎那怔忡、以及之后态度坚定地不想入营,都似乎在指向着某种隐忧。 而且刚才军医进帐来处理伤口的时候,萧劭几番开口问话,打听久居南疆的庆国公为何会突然回京,那军医答得敷衍含煳、只说是例行归京述职,那时阿渺瞧着五哥的脸色,就似乎越发的不好了…… 萧劭望着阿渺,好半晌,最终却只是牵了牵嘴角,「没事的。」 之前在马车里,他听见了玄武营兵将之间的对话,说是在搜捕祈素教的人。 也就是说,当初那几人在流民中煽风点火的时候,玄武营的人就已经看到、或者听到了。 再由此推断,在灾民动手之前,庆国公的人马就极有可能已经埋伏在了近处。 可直到自己险些丧命,对方都选择按兵不动、不予施救…… 萧劭在心中揣摩着各种可能的缘由。 庆国公陆元恆身上,那种谋定而后动的杀伐果绝,是他从未在自己父亲身上见过的。 那种近乎张扬而睥睨的力量,有些陌生甚至可怖,但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而言,又有些莫名的令人嚮往…… 或许,陆元恆当时只是在等待时机,想要一举全歼、以防漏网之鱼?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打算出手相救。 若不是后来陆澂追逐着阿渺、也陷入了危险,玄武营的人根本就不会现身? 萧劭在心中百般思量,琢磨着不同答案所昭示的含义。 但在想明白缘由之前,他又不敢惊扰到母亲和妹妹,只能将心事压到自己一人身上。 阿渺直觉地感到了五哥的情绪变化,不肯放弃地追问道: 「真的没事?」 想起自己从前做的那个噩梦,不觉捏紧了小手,「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些愤怒而狂暴的流民,口口声声嚷着要杀进行宫、讨伐父皇,跟梦里那些士兵如出一辙,杀红了眼的要诛尽皇族中人…… 还有那个庆国公…… 虽然救下了自己和五哥,可杀起人来却毫不心软,不光让部属杀尽了那么多流民,还把他们的头全割了下来! 阿渺内心一阵惶恐,忍不住坐到榻沿上,攥着萧劭的一截衣袖,「五哥你说,我噩梦里的那些事,会不会……真的发生呀?」 萧劭沉默了一瞬,翻过手掌、覆住阿渺的小手。 「别怕。」 他嘴上安抚着,内心却又斟酌了半晌,最终下定决心,轻声对阿渺说道: 「你待会儿,让六弟带着禁军的林将军过来见我。记得要悄悄进来,不要惊动阿娘她们,可以做到吗?」 阿渺突然被哥哥「委以重任」,小小的心立刻充溢满了骄傲感和责任感,迅速抬起脑袋,认真点头,「嗯!」 这时,帐外的程贵嫔向医官问完了话,携着张姏姆匆匆走了进来。阿渺的乳母周氏,也领着婢女入内,将阿渺请至外帐、更换衣物。 外帐之中,设施简陋,周氏让宫婢去马车上取来了织锦毯,铺到地上,方才让几位嫔妃有了暂且歇息的地方。而素日养尊处优的嫔妃们,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一个个满面愁色、形容憔悴,各自的贴身侍女也杂乱忙碌着,替主子整理着衣裙妆发。 第28页 阿渺身上的衣裙,好几处划破,沾染了大团的尘土污迹。而随行所带的行装又被灾民抢得七零八落,周氏只寻得一套小宫婢的替换衣物,简单裁剪短了衣袖、裙摆,裹紧了腰带,给阿渺穿上。 阿渺惦记着萧劭的嘱託,环视着四下,问周氏:「六哥去哪里了?」 周氏跪在地上,一面为阿渺穿袜子、一面答道:「七殿下一直哭闹,昭容娘娘便让乳娘抱他在外面走走,六殿下在旁边跟着。」 六皇子和七皇子一母同胞,皆是由黄昭容所出。阿渺跟六哥萧逸时不时还会拌几句嘴,但却很喜欢白白胖胖的七弟,闻言连忙问道:「小七郎怎么了?是不是也受伤了?」 周氏摇了摇头,「七殿下没受伤,就是这军营里实在腌臜,连做碗酥酪的干净水都没有!」 正说着,被打发去要水的宫婢拢翠,红着眼,进到帐内,手里的执壶空空如也。 周氏站起身来,「灶房也没有?」 拢翠十三四岁的年纪,还不大会忍耐情绪,带着丝哽音说道:「我跟他们说,咱们殿下喝的水,须是井水先经石块和竹炭滤过、再沸煮放凉以后,才能用。可兵营灶房里的人不但不给,还笑我娇气,说让我直接给生水里添点水君叶,就能喝了……」 周氏今日亦是又惊又累,一路忙到现在,积攒了大半天的火气终于再忍不住了,闻言怒道: 「岂有此理!能伺候殿下膳食,是他们的福分,岂能不知好歹!」 她噼手夺过拢翠手里的执壶,「我倒要看看,他们胆子有多大!」 说着,撩帘出了军帐。 拢翠和另外一名宫婢,见状连忙跟了出去。 阿渺扭过头,见帐内众人各自忙碌着手头事、无暇注意自己,趁着帘子落下的一瞬,快步闪身而出,也出了营帐。 第18章 你能送我回去吗 暮色中的营地,斜阳夕光渐转昏暗。 帐外的士兵正在长官的指挥下,移动着停放在空地上的皇室车舆。看到拢翠和另一名宫婢走过,几名拉马的士兵停止了动作,其中一人甚至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引得周围众人跟着爆出了一阵闹笑。 阿渺不懂那唿哨和闹笑背后的含义,却下意识地有些害怕。趁着士兵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宫婢身上,她顿住脚步,扭身朝相反的方向快走了几步,退到了帐篷左边的一辆马车后边。 五哥让她去找禁军的林将军。 可帐篷外的这些士兵,分明就不是她所熟悉的禁军。 皇家的那些禁军,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披红锦、戴银冠,姿态高昂,见到宫女时还会刻意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跟眼前这些举止粗鄙、笑声肆意的黑甲士兵相比,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阿渺沿着同一个方向前行,视线在暮色中逡巡片刻,却始终一无所获。不见禁军、也不见六哥,倒是看见之前萧劭乘坐的那辆马车,停在空地的边角处。 她走了过去,爬上车沿,掀帘进了车厢,借着车帘处透入的微弱夕光,找到了被自己用织锦毯裹住的鸟笼和五弦琴。 虽然有毯子和软枕的保护,鸟笼还是被颠簸得有些变形,里面装水和食物的器皿也早已打翻,小翠鸟蔫答答地耷拉着脑袋,任阿渺几番用花藤逗弄,都无精打采、没有反应。 阿渺既担心又愧疚,抱着鸟笼,打算撩帘下车,却勐然听见外面有人走近,像是几名士兵在聊着天—— 「还是齐副将舒服,领着禁军去吃酒,苦差事都他娘的丢给咱们!」 「话也不能这么说。齐副将吃完了酒,不还得……」做了个下噼的手势,「那不也是苦差事?」 「苦个屁!都他娘的喝醉了,一抬手就是一个,有啥难办?」 几人言辞隐晦地说着话,拽过拉车的马,扯着缰绳、驱赶着,开始移转马车。 阿渺被他们谈论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屏着唿吸,靠着车厢壁,缓缓地坐了下来。 马车辚辚地出了营地,外面士兵的讨论声开始变得大胆起来: 「装人头的那两辆车,已经运出去了吧?」 「已经往富阳关那边走了。」 「等富阳关外那些流民瞧见了,不得一个个发疯?」嘆了口气,「说起来这些流民,也是可怜……」 「他们要向阎王爷告状,就该告关中的那些地方官,靠着跟朝廷里大官的关系,贪钱不说、还贪赈灾的粮草!狗日的贪完了钱粮,还反过来诬告说是咱们南疆上缴的粮米不足!」 「对!我听说凉州的周孝义,就是因为看不惯这些事才反了!还专门让人写了篇什么檄文,列出皇帝老儿的十大罪状,什么纵容奸党、谋私慾啥的,说朝廷内外的好多官职,都是士族门阀用钱给自家子弟买的,出了事就互相包庇,专门欺负老百姓!」 「哟,你小子出息了啊!还能读得懂文书了!」 几人闹笑了一阵,赶着车,朝军营外围的马场走去。 到了马场,有管事模样的人过来交代: 「先把马卸了,再查一下各辆车里面,看看有没有兵刃之物。」 阿渺抱着鸟笼,移到车帘边,觑到士兵们走去了前一辆车前,迅速地撩开帘子,滑下了车沿。 此时天色已经已近全暗,临水而建的马场上矗立着的一排排马厩,轮廓起伏朦胧。 第29页 阿渺四下张望一番,心中忧惧蔓生,一颗心怦怦直跳。 刚刚那些士兵聊天里提及的内容,什么「一抬手就是一个」、「皇帝老儿的十大罪状」,她纵然年纪尚幼、理解得有些似懂非懂,却也依稀觉察出了某种隐晦的危险…… 这时,一个卸完马、走过来的士兵,抬眼瞅见了夜色中的小小身影,惊唿道:「什么人?」 阿渺心头一紧,扭转身,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唿声 —— 「有人!」 「去拿火把!」 她抱着鸟笼,也顾不得看方向,顺势沿着坡度就往下疾奔。 为了方便牧马,马场建在临近靠水的坡地,草木丰茂,越往下跑,脚下的青草越为厚滑,泥土也变得越加潮湿起来。 「站住!」 身后追赶的士兵,看出对方的身形只是孩童,开始各种言语恐吓: 「再跑就放箭了!」 「箭已经上弦了,马上就放了!」 阿渺到底年幼,听得心里害怕,一咬牙,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你们……谁敢放箭。」 她在心里默念着阿娘和五哥的叮嘱:她是皇朝的帝女,不能失了威严,需得让人敬畏…… 她不能害怕…… 阿渺抱着鸟笼,慢慢扬起头,「你们谁敢放箭?」 几名追来的士兵也放缓步速,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举着火把的,把手略抬高了些,笑道: 「原来是个小丫头。」 其余几人也围了过来,一个脸上有疤的粗壮士兵将阿渺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嘴里啧啧两声,「小丫头长得还挺水灵的!也是宫里的人?」 阿渺此时穿着被裁去了下摆和衣袖的宫婢衣裙,髮丝凌乱,只一双水氤清亮的眼眸映着闪烁的火光,倒显得愈发的亮了。 「我是大齐公主萧令薇。你们……你们现在立刻护送我回营帐。」 几名士兵闻言,面面相觑。 刀疤脸嘿嘿笑道:「公主?公主穿得也太磕碜了些吧?让我闻闻,是不是还有马粪味?」 说着,伸出粗黑的大手,摸向阿渺。 「别碰我!」 阿渺侧身闪躲。 与此同时,一声厉喝也在她的身后方响起:「别碰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昏黄的火把光映之下,陆澂脚步蹒跚地急奔而来,身上的锦袍像是浸了水,下摆湿漉漉地贴在腿上。 「不……不许对公主无礼!」 玄武营的士兵不认得阿渺,却大多认得陆澂,见状皆神色微变,躬身行礼,「世子。」 陆澂微微偏过头,将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颊藏到阴影里,朝着阿渺揖礼,「殿……殿下没事吧?」 阿渺沉默一瞬,缓缓摇了摇头。 玄武营的士兵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当中较为机灵的一人,赶紧表态道:「都是误会!误会!要不属下等现在就护送公主回营?」 阿渺警觉后退。 「我不用你们送了。」 她侧过头,看了眼陆澂,「陆世子,你能送我回去吗?」 此时此刻,她思绪缭乱,滋味杂陈。 宫人们在军营里的种种境遇、士兵们肆无忌惮的言谈、还有她自己对庆国公由来已久的畏惧……交织到了一起,堵塞在了心头。 乍然见到陆澂的一瞬间,阿渺既感到脱离险境的释然,又难免不把对庆国公和玄武营的感受投影到他身上,生出了几分忌惮与厌恶。 可比起那几个士兵,陆澂又显然更值得信赖一些。 而且,让他送自己回去,还能把他交给五哥来处置,盘问有关他父亲的事…… 陆澂摒退几名士兵,留下火把,自己举在手里,为阿渺照明道路。 「殿……殿下请。」 阿渺步履踯躅地跟着陆澂,朝山坡上走了一小段,忽而记起什么,顿住脚步,「你等一下。我先把这只鸟儿放了。」 她调转头,提着鸟笼,快步走到坡下的水岸边,蹲下身,打开了鸟笼的小门。 「这里水草丰茂,比在笼子里好。」 阿渺小心翼翼地把翠鸟捉了出来,摸了摸它的脑袋,「你也别怪安思远。他把你捉来送给我,定是觉得你跟着我可以吃得好、玩得好,我们两个都能开开心心的。可惜……对不起了……」 不知道嬿婉和安思远他们可安好?千万,别也遇到危难…… 阿渺嘆了口气,再次轻触了下翠鸟头顶的软毛,有些依依不捨地松开手,用掌心托住翠鸟的两只小爪子,慢慢举高。 原本有些无精打采的翠鸟扑扇了一下翅膀,在阿渺的手掌上蹦跶两下,发出啾的一声鸣叫,紧接着迅速扑打羽翅窜起,极快地飞向夜色中的河面,消失无踪。 皎若玉盘的一轮明月,倒影在潺潺的河水之中,映着起起伏伏的粼光。 阿渺望向翠鸟消失的方向,默默地站起身来。 陆澂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手里的火把几近燃尽,摇曳着明灭交替的光影。 「那鸟……是安思远送给殿下的?」 阿渺转过身,抬头望着陆澂,点了下头。 陆澂垂下眼,「殿……殿下既然喜欢,为……为何不留下?」 阿渺沉默了会儿,鼓了鼓面颊,笑得有些微弱。 「我喜欢它,可它未必喜欢留在我身边。鸟儿既然生作了鸟儿,就应该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而不该被困在笼子里。」 第30页 她顿了一顿,「我五哥说过,万事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各安其性、自适其适。」 就好比,君是君,臣是臣,大齐是萧家的,天下是父皇的,旁的任何人,都绝对不能夺走。 不是吗? 她抬眸盯着陆澂,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有关他父亲的阴谋算计。 可男孩被她盯得久了,呆呆地欲言又止,一不小心、还被火把滴落的松油燎到了手,疼得截住了话头。 阿渺瞧着他笨拙失措的反应,暗暗失望。 就算庆国公真有什么阴谋算计,他大概,也是不知道的…… 「我们先回去吧。」 她调整情绪,唤了一声。 两人转过身,准备往山坡的高处走去。 这时,一道黑影突然从陆澂的身后疾掠而来,速度极快,如劲风袭来一般,顷刻间就朝着两个孩子笼罩下来! 第19章 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 那人张臂顺势挟住两个孩子,继而纵身而起。 阿渺只觉得耳畔风声唿唿,人尚来不及反应唿救,就已经被不断的起跃和奔跑、摇晃得头晕目眩,整个身体被从腰部裹挟着,头垂向下,胃里也是异常难受。 行出好一会儿,速度终于渐缓。 那人停住脚步,将两个孩子扔到草地上,一只手在衣襟上拭了拭,嘟囔着:「小娃娃怎么一身湿衣服……」 阿渺大口喘着气,艰难爬起身来,借着林间微弱的月光,依稀瞧见劫持他们的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头髮和鬍鬚都是乱蓬蓬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个老头。 乱发老头走到两个孩子面前,岔腿蹲下身,手搭在两侧膝盖上,姿态有些像只老猿猴,清了清喉咙,问道: 「我问你们,今天是不是有祈素教的人被抓进军营里了?」 陆澂这时也喘着气爬起来,不动声色地朝阿渺靠拢,把她挡在自己身后,反问道: 「你……你是祈素教……教的人?」 乱发老头一愣,继而学着陆澂说话的样子,「我……我呸!你才是祈素教……教的!」 他扯着陆澂的衣襟,将他拨攘到旁边,似是有些不耐烦,「你这个娃娃说话不利索。」伸手抓向后面的阿渺,「你来说!」 阿渺惊慌之下,下意识地偏头缩身,躲开了老头的触碰。 老头见状反倒起了兴致,目光炯炯地站直起身,再度抓向阿渺。 阿渺被逼得急了,禁不住惊叫了声:「别碰我!」 她躲避的动作,落在寻常人眼中,最多只觉得小女孩的姿态有几分仗着身形优势的灵活,可在毕生钻研武学的行家眼里,那一连串的后退、偏头、缩身,甚至是下意识的格挡,都自然流畅的犹如行云流水一般。 老头的眸光越发亮了,索性不再缠斗,径直提气纵身跃起,截住了阿渺的退路。 他一把拽起女孩的胳膊,手极快地沿着她的肩头向下、一路摸到了她脚踝的崑崙穴。 陆澂沖了过来,用力掰住老头的手,试图将阿渺从他的擒制下解救出来,「你放开她!」 老头此时神采熠熠,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惊喜之事,注意力始终集中在阿渺的身上,看也没看陆澂一眼,直接一手提拎着阿渺,一手化掌聚力推出,拍到了陆澂的胸口上,「闪开!」 陆澂被掌力震得向后飞出,跌落倒地,紧接着胸前气血翻涌,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阿渺惊叫了一声,大力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却被乱发老头钳制得更紧。 「果然!果然……是脉门自行闭气归谷!」 老头两眼放光地打量着阿渺,嘴里语无伦次地嘀咕着:「见招拆招的悟性和速度,天生的练武奇才……好,好!有了你,我还找那姓柳的小子作甚?」 说完,自顾自地乐了起来,一脸的笑逐颜开,「比那臭小子好!哈哈!」 他松开挣扎的阿渺,任由她奔至倒地的陆澂面前,然后跟了过去,缓缓在两个孩子旁边蹲下身来。 阿渺扶起陆澂,焦急唤道:「陆世子!陆世子!」 陆澂身体瘫软,没有回应。 阿渺扭过头,抬眼望向暗色中的乱发老头,竭力镇定住语气:「你打死了庆国公府的世子,整个玄武营的人都会来抓你!」 老头大咧咧地蹲在地上,丝毫不以为意,「什么功夫狮子的,我卞之晋谁都不怕!」 阿渺本还想威胁老头送自己回去,却不料对方连玄武营都不怕,一时言辞堵塞,不知该如何应对。 可这时,卞之晋的神色倒是和缓了几分,抬手抓了抓头顶的乱发,像是思索一瞬,然后调整了个稍微雅观点儿的姿势,挺直腰板,盘膝坐下。 他冲着阿渺招了招手。 「来,你过来,给我行个礼,叫声师兄。」 阿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卞之晋见阿渺迟迟没有反应,忍不住又催促了一遍,然后姿态傲娇地补充道:「咳!我其实,不咋喜欢女娃娃的,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看在你天资不错的份上,能让师父他老人家欢喜,我也就忍了。」 阿渺瞪着双眼,茫然而疑惑,「你是说……你要……做我的师兄?」 卞之晋「噢」了声,顶着花白乱发的脑袋昂得更高了些,咂了咂嘴,「你不用急着得意啊!要是你学得不好,我半途就杀了你,免得你将来有辱师门!」 第31页 阿渺脑中一片混乱,也弄不明白这疯疯癫癫的怪老头究竟想让她学什么,「那你……先带我去见一下我阿娘和哥哥。我哥哥受了伤,还在等我带人回去给他治病……」 「不行!」 卞之晋反倒是被阿渺的话提醒了,勐地跳将起来,「我师父也快死了!更等不了!我们马上就回去!」 说着,伸出大掌,拽住阿渺就想离开。 阿渺哪里肯走,「不要!」力气敌不过卞之晋,只得抱着陆澂的「尸体」不撒手,「我不能丢下他……」 卞之晋摸了摸陆澂的脖颈,见还活着,索性也懒得跟阿渺争辩,照着先前的姿势,一手挟起一个孩子,提起一口气就继续疾行起来。 阿渺又急又怕,自是不断扭动挣扎,可一日的惊吓流离、情绪大起大落,加之此刻人又飢又疲,哪里又挣得过武功极高的卞之晋? 她心里还惦记着萧劭的嘱託,又想到已经饱受惊吓、憔悴担忧的母亲,不由得悲惧交加,心底翻涌起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回去与亲人团聚的焦灼! 阿娘和五哥总说,她是皇朝的帝女,行事不能失了威严,需得让人敬畏,也不能太兇,否则便会失了人心……可刚才她对着几个士兵拿出威严的模样,似乎并不管用。 那她现在就不要再凶了,改对人客气有礼些,总行了吧? 阿渺憋住泪意,抑住情绪,仰头喊了声: 「师……师兄!」 卞之晋脚步一顿,「啊?」 「师兄,我饿了。」 阿渺睁着一双泪盈盈的眼睛,「我已经一天没用膳了,现在很饿很饿,师兄能不能给我些吃的?」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我饿死了,就见不到你师父了。」 卞之晋显然对阿渺的改口颇为受用,把两个孩子放到地上,伸手进衣襟里摸索了片刻,拿出半块干饼,递给阿渺:「拿去!」 阿渺看了眼,不肯接,「我不吃这个。」 「那你要吃啥?」 阿渺道:「我夜里喜欢吃九珍玉蓉糕,再配上顾渚紫笋。」 卞之晋一脸茫然,「啥?」 阿渺仰着小脸,出言宽慰:「你没有这些吃食,也没关系。我也可以吃肉的。」 卞之晋:…… 不过转念一想,身上就剩半块饼了,接下来赶路总不能大家都饿着肚子,自己的力气也经不住耗费。 他合计了一下,拿绳子把两个孩子的手脚绑住,扔下一句「在这儿等着!」,转身匆匆地进了旁边的林子。 阿渺确认卞之晋走远,迅速坐起身来,尝试解开手腕上的绳索,无奈麻绳在腕间绕得紧紧的,指尖根本够不着。而双脚也被同样的方法、紧紧缠住了脚踝,人完全找不到站立起身的平衡。 流云蔽月,四下的山林里一片漆黑。 就连天公也不肯作美,没过多久,竟淅淅沥沥地洒落一阵夏夜急雨,击打得满林的树叶簌簌作响。 阿渺几番尝试解绳无果,心底涌出一丝酸楚与绝望,又想到五哥和阿娘,忍不住将头埋到膝上,默然垂泪。 好不容易诓走了那个老头,还是逃不掉吗? 就在这时,躺在旁边的陆澂像是被滴落到脸上的雨水呛住,勐地抽了口气,大力地咳嗽起来。 阿渺先是一惊,继而不禁泛出喜色,「你没死?」 她年纪尚幼,对生死的状态并不完全了解,只从前在宫中见豢养的小鹿、小兔受伤不治,再也活不过来,懵懵懂懂地、能理解生与死的大概意义而已。 先前见陆澂一动不动,她便以为他被卞之晋打死了。说实话,那时心中的惊恐远远多过伤心难过,甚至……还曾有过那么短短一瞬,脑中闪过了近乎恶毒的想法,觉得若是陆澂的死、能让他父亲庆国公受到某种打击,也不全然尽是坏事…… 此时见到他「死」而復生,阿渺惊讶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复杂,但一想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终究,还是让欣喜和释然的情绪站了上风。 陆澂也被卞之晋绑住了手腕,却没有绑脚踝,一面止着咳嗽,一面坐起身来,拂去脸上雨水,在黑暗中费力捕捉阿渺的身影,「殿……殿下,没事吧?」 阿渺摇了摇脑袋,决定长话短说: 「那个老头,要抓我回去给他师父,我让他去找点吃食,说不定他马上就快回来了!你能动的话,可以过来帮我解一下绳索吗?」 陆澂凑近阿渺,曲起膝盖,然后在靴子里摸索了片刻,抽出一把匕首,「请殿下把手……手递过来。」 阿渺将手伸了过去,很快,便感觉陆澂温热的指尖触上了自己手背的皮肤,又慢慢移到了腕间。 「殿……殿下勿动。臣冒犯了。」 冰凉的刀锋,沿着阿渺腕间的肌肤,小心翼翼地割擦到了麻绳上,每一次的动作,皆是无比的谨慎。 两人靠得很近,微微屏着的唿吸,带着各自的气息、不断拂送到彼此的面颊上。 阿渺有些不自在起来,忍不住想开口说些什么,半晌,唿了口气,有几分佩服地嘆道:「你怎么……会想着往靴子里藏把刀啊?」 陆澂这时割开了阿渺腕间的麻绳,转而移向她脚踝间的绳索,依旧小心翼翼、谨慎缓慢。 「臣……」 他下意识地开口回答,却又随即顿住,陷入良久的沉默。 第32页 夏夜的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击打在树叶上的雨声,渐渐弱了下去。先前淅淅沥沥的落雨,很快化作了潮湿的水气,夹杂着泥土与草植的清香,慢慢在林间弥散开来。 或许,是黑暗的环境隐去了内心的顾忌,放大了死而復生的释然,又或许,仅仅因为小女孩软糯的嗓音太过清甜,让他捨不得不回答、捨不得放弃透露心扉的这一瞬渴望,陆澂沉默了许久之后,终是缓缓再开了口: 「臣……之前,动过轻生的念头……」 父亲当着众人的那一巴掌,击碎了他仅存的那一点点自尊和对父爱的无望祈盼。 其后跟着去了中军帐,玄武营的张将军或是出于好心,特意在父亲面前称赞自己勤用功、擅谋略。而父亲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讥嘲道:「连一个小姑娘都能将他一脚踢倒,如此废物,读再多的书,也不过纸上谈兵。」 陆澂抬起头,望向夜空中流云拂露的一轮明月,抑制住眼中泛出的酸意,微弱地笑了笑,道:「臣听军营里的人说过,说……人投了水,哪怕心里想死,到了最后时刻,还……还是会忍不住挣扎求生。所以臣想,若……若是那时捅上自己一刀,或许,就没力气挣扎了……」 他并非怯懦之人,也不是没有勇气直面命运的艰难,可唯独经受不住的,便是活成了压在亲人身上的累赘与耻辱。 只要他死了,母亲便不必再苦守在冰冷寂寥的国公府,姐姐也能早日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完婚。 父亲……若想把世子位传给南疆的那个孩子,也不会再受任何阻拦、无须再有任何的顾虑…… 所有人,都圆满了! 阿渺怔然望着陆澂,一时辨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难怪,刚才会在河边撞见浸湿了衣袍的他。 原来竟是…… 雨后的月光,穿过树荫投落下来,照在陆澂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颊上。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模样,如今显得更加难看了。 可那双光泽熠然的眼眸,映着明月银辉,清炤若破云之电,倒是阿渺从前不曾留意到的…… 她想起皇祖母那些善意却不免伤人的盘问,想起今日陆澂在马车上回答自己的话—— 「若有一日,臣发觉身边最亲近之人、实则并非臣的亲人,那臣不但不会觉得害怕,反而会因此而感恩欣喜。因为从此之后,臣身上所有的缺憾、瑕疵、耻辱,都不会再牵连到臣敬爱至深的那些人。她们也不再有责任,为了臣而做出任何的牺牲。」 最后,又想起刚才误以为他死去时,那一瞬间,因为忌惮着他的父亲庆国公,她脑中一闪而过的恶毒念头,期冀着陆澂的死、能在某种程度上打击到庆国公府和玄武营…… 陆澂垂下眼,借着月光,加快速度割断了阿渺脚踝上的绳索。 「绳索虽然断了,但殿下还是先假装被缚,待那老者回来,臣会趁他不备,刺……刺他一刀。到时殿下什么都不要管,只管起身逃走,不要回头。」 陆澂平日常与年长几岁的表兄王迴相处,零零碎碎地听闻过一些大户人家内宅的腌臜事,晓得像阿渺这般容貌出众的女孩,虽则年幼,却更容易引来某些龌龊之人的觊觎。 刚才他见卞之晋将阿渺从头摸到脚,遂在心中有了猜测。当时怕误伤到阿渺,他没敢拔刀,但眼下有了机会,便是拼死也不能让那恶人再碰公主…… 「那老头存了心要掳走殿下,若殿下此刻逃走,说不定还会被他追上。殿下若信得过臣,便依臣之计行事。」 陆澂抬起眼,看向阿渺,却见女孩也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那双水氤清亮的眼眸,映着溶溶月光,色泽闪耀得近乎虚幻,浮泛交织着复杂难辨的神色,令得陆澂一瞬间有些怔然。 「你刺他一刀,让我逃了,你怎么办?那个老头那么凶,万一你刺不中怎么办?」 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视线却是一瞬不瞬,「你该不会……是还想寻死吧?」 阿渺沉默片刻,从陆澂手中取过匕首,拉过他的手,一点点割着他手腕上的麻绳,「我不知道你为何想轻生,可你总该想想你的亲人、关心你的人。这世上……总归有人能看到你的好、你的才智的。」 她挫断了最后一根麻线,抬起眼睫,回忆着从前五哥说过的话: 「你的聪明,你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 第20章 居然这么毒 陆澂身形凝固,怔然注视着阿渺。 夜风吹过,将头顶树叶上蓄集的雨水拂落下来,滴到了他的额头上。他却始终,一动未动。 心底深处,有某种软软绵绵的情绪浮泛了上来,微暖的,夹杂着淡淡的欣悦,又似有几分赧愧的窘迫。 他禁不住弯了弯嘴角,又理智地压平了下去,却很快,不受控制地,再度牵起…… 林间稀疏的月光,被树荫切割得点点碎碎。 明明只是清凉如水的斑驳银色,却又好像,剎那间渲染了颜彩。 陆澂回过神,迅速垂下眼帘,取过阿渺手中的匕首。 「臣不会寻死。殿下若真信臣,便……便请记住臣刚才的话。」 他从腰带的内袋里翻出一枚玉牌,塞到阿渺手中,「臣的令牌,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殿下拿好它,不……不会再有士兵不敬。」 第33页 阿渺捏着令牌,想起刚刚玄武营里的那几名士兵、和他们交谈的那些内容,再抬眼去看陆澂时,蓦地又有些滋味复杂起来。 要是他父亲真有什么图谋,那…… 阿渺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在这时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从不远的林间极快地传来。 陆澂也警觉起来,拉着阿渺躺下,示意她学着自己的样子,往阴影里蜷起身体。 两人身上的绳索虽然被割开,却还松松缠绕在腕间。阿渺学着陆澂的样子,把双手併拢、压到身侧,再缩起双腿,尽量隐入树木投映的阴影之中。 另一头,卞之晋拎着几只野兔,大步迈至,远远瞧着两个孩子还乖乖躺在树下,倒也没生出什么疑心,还颇为得意地嚷嚷道: 「我专门捉多几只!接下来几日都能有肉吃!」 他扔下兔子,蹲过身,去解开阿渺身上的绳索。 阿渺心咚咚直跳,故意朝内扭了下,「我……我又不想吃肉了。」 「啥?」 卞之晋火冒三丈,俯身凑近,作势想要将阿渺拎起来。 他自幼习武,早已练就一双夜视如昼的明睛目,可刚才阿渺在陆澂的示意下,刻意扭身蜷体、遮挡住了手足部位,倒没让卞之晋觉察出绳索的异样。此刻人俯身凑近,立刻便注意到阿渺手腕间松垮的麻绳,顿时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直起腰、欲往后跃。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一直缩身倒地的陆澂勐然弹起,使出十足十成的劲力,将手中的匕首狠刺入了卞之晋的腰侧! 这一刺,走的是玉石俱焚的路数,全然不顾将自己的周身要害暴露在对手的攻袭范围内,以此换来了雷霆一击的机会。 卞之晋腰腹大穴被刺中,顷刻间内息絮乱,狂怒着大喝了一声,掌风胡乱拍出,将面前一株碗口粗的松树击得咔嚓断裂! 「快跑!」 陆澂拽起阿渺,拔腿就跑。 谁知那卞之晋内力修为着实深厚,腰间中了一刀,竟然还能忍住剧痛、纵身跃起,堵住了阿渺和陆澂的逃路! 他气急败坏,憋住一口真气,长臂伸出,径直击向陆澂面门。 这小子看上去愚笨孱弱,却不想是个阴毒的!刚刚伏地诈晕之际竟还刻意控制气息,方没叫自己觉察出异样!着实该杀! 陆澂感觉有劲风直袭自己额前,下意识侧身躲避,同时用力将阿渺推至一旁: 「殿下记住臣的话!不要回头!」 话音未落,肩头已被卞之晋的掌力击中,身体犹如断线纸鸢,向后跌飞倒地。 「陆澂……」 阿渺被陆澂推了出去,顺势疾奔几步,心中却终是难以断舍,忍不住就放缓了速度。 可转念想起重伤卧榻的五哥、他的嘱託,想起玄武营里士兵那些意味深长的议论…… 她狠下心来,没有回头,握紧手中玉牌,朝着密林深处发足狂奔而去。 卞之晋摁住伤口,转身欲追阿渺,却被陆澂死命扯住了裤腿。 「臭小子!」 卞之晋怒到极点,弯腰攥住陆澂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刚刚害怕伤到那小丫头,没敢使出全力,此番可断不会再手软! 卞之晋起了杀意,下手再无保留,陆澂被他攥住了喉咙,霎时便喘不过气来,憋得双目胀痛。 卞之晋弯起拇指,用力在陆澂的天突穴上摁了下去,指甲嵌入了皮肤,渗出了一丝血迹。 眼看气脉就要扼断,卞之晋却突然仓惶地住了手。 「你身上有蛊?」 仿佛是触碰到了什么极其骇人或骯脏的东西,卞之晋遽然松开了手,将陆澂扔到一旁,自己慌张地在衣袍上不断地拭着拇指,一面破口大骂道: 「遭瘟的死小子!居然养这么毒的蛊!」 说着,迅速盘膝而坐,运气疗伤,比起先前被捅了一刀、紧张不止百倍。 陆澂被扔到了泥地上,满脸污秽,狂咳不止,用了好半晌的工夫,方才顺过了气来。 卞之晋将真气游走周身一遍,堪堪止住毒行,睁开眼恶狠狠问道:「这蛊叫什么?」 陆澂忍着肩头剧痛,喘息着爬起身来,「什……什么蛊?」 卞之晋吹鬍子瞪眼,「别跟我装蒜!老子从前在雁云山……」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讪讪收言,清了下嗓子,「咳,反正老子也懂这些毒玩意儿!你身上这只蛊虫,至少养了六、七年了!」 蛊虫? 六、七年? 陆澂在心中默默消化着卞之晋的话,想起从前在玄武营里听人议论过的那些有关南疆巫术的恐怖传闻,脑中似有念头飞闪而过,一瞬间血液不禁泛凉。 可他惦记着阿渺安危,万不敢将注意力从眼前局势撤离,一面留意观察卞之晋的反应,见其纵然怒极、却始终不再出手,遂慢慢后退几步,顺势接话道: 「对,是极……极厉害的蛊!你现在若是动了,必然毒发!」 卞之晋似是甚为忌惮蛊毒,听了陆澂的话,气得鬍鬚乱颤,却始终盘膝而坐、不敢起身。 陆澂放下心来,飞快地旋过身,捂着受伤的肩膀,朝着刚才阿渺离开的方向,踉跄地追了过去。 第21章 找皇帝讨个说法 阿渺在林间没有方向地一路狂奔,直到喘不过气时,方才停住脚步,稍作休息。 第34页 夜空中明月依旧高悬,可天际边又开始有乌云汇聚,慢慢地拢出雨势。阿渺举头仰望,见尚且无云的那一半天空里,繁星点点、一片璨然,排列出灿烂而瑰丽的星象图案。 她从前在五哥的寝宫书斋里,倒是见过标识方位的星宿图,可惜从不曾学过,不懂得该如何辨别方向。眼看着夏夜的骤雨又将来临,阿渺迟疑了片刻,决定沿着山形,一路往最高处走。 山林中四处寂暗,只有微弱的星月之光,勾勒出树木植物的阴沉轮廓。 昆虫此起彼伏的鸣声,一直在身边的灌木草丛里响个不停。 阿渺的心里,害怕极了。 她既担心,会有野兽或坏人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又偏偏、不敢盯着那些暗处多看,只能竭力加快步速,遇到光线晦暗的地方,便闭上眼,如同风一般地疾跑而过,心里默默想着五哥和阿娘的模样,期冀着藉此能给予自己力量。 好不容易跑上了一片开阔的山坡,却听见头顶一声闷雷,紧接着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阿渺摸索着,找到一块蘑菇状的大岩石,缩躲到石下,蜷抱住身子,有些怔然地望着垂落的雨帘。 她自幼在金尊玉贵的皇宫中长大,吃穿用度,尽是人间至极精緻,身边最亲近之人,亦是清雅贵致、风度非凡,平日在宫中行走,莫说疾速飞跑,就连稍微走得快些、让腰饰禁步发出了乱音,也是会被阿娘责备的…… 阿渺垂手摸了摸自己脚上早已浸湿的软履,感觉鞋底几乎都快磨穿了。 可不知道为何,刚才那种像风一般无拘奔跑的感觉,她竟然,一点儿都不讨厌呢…… 外面的急雨,唰唰地下个不停。 阿渺伸出小手,就着雨水洗了洗,然后犹豫了片刻,用掌心接住些许雨水,凑到嘴边,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她倚着石头,时间长了,眼皮不禁有些发沉,开开合合的,最终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煳煳的,好像听见有脚步声从不远处跑过,来回兜了几个圈子,继而又渐渐行远了。 阿渺警觉地睁开眼,想到那个怪老头卞之晋,不由得心怦怦直跳,保持着静止的姿态坚持了良久,一直到外面不再有动静、雨也停了下来,方才小心翼翼地慢慢探出身来。 积雨的云层移到了另一边,天幕中出现了一半乌云汇聚、一半星月熠熠的奇异景象。阿渺沿着山势继续往上,待终于走到了最高的临风之顶,遥遥望见天际处已然崭露出了一丝微红的曙色。 再往山顶的左侧看去,底部平缓的原野之上,有点点的灯火聚集在一起,似乎还在极其缓慢的移动着。 那里应该就是军营吧? 阿渺心中一喜,连忙加快了步速,朝左面的原野方向奔跑了下去。 跑跑停停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终于追上了那些灯火之光。 隔得尚有些距离的时候,便能隐隐听见有婴孩的啼哭声。再走近了些,见前方山道中,浩浩荡荡的大批人群,拖家带口、聚集缓行,其间少数人举着火把,替老弱者照明道路,观其衣着打扮,竟与白日里见过的那些流民无异! 阿渺害怕起来,迟疑不决着,既不敢靠得太近,又捨不得灯火人影带来的那一丝安全感,便只远远地跟在人群后方。 时间长了,有老人或者抱着孩子的妇女掉了队,瞧见跟在后面的阿渺,却似乎并不惊讶,还主动出声招唿她:「小娃娃别跟丢了,等进了富阳关,咱就有东西吃了!」 阿渺奔波一夜,头髮凌乱,小脸骯脏,身上穿着的那套被裁剪过、不合身的衣裙,也早已沾满泥渍尘污,乍一看上去,跟难民中那些孤儿飢童竟并无太大区别。 她埋底了些脑袋,攥了攥始终紧握在手里的陆澂的令牌,慢慢地跟了上去。 虽然辨不来方向,但她知道,富阳关是通往京城的关口。记得初夏时从皇城出宫前往紫清行宫时,车队就曾经过富阳关,那里赵守将的夫人,还专门带人来献过消暑的酥酪梨膏。若是能到富阳关,就能让守将送自己去找阿娘! 阿渺有了这样的想法,脚步不再像先前那么迟疑,渐渐的,也敢稍稍跟紧人群一些了。 天边的晨曦,逐渐亮了起来。 红色的霞彩,一点点地由最东方晕染开来,周遭的景物也开始显露出更清晰的轮廓。 阿渺抬眼打量前面的那些流民,见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甚至衣不遮体,稍微富足些的,能有辆独轮车推着老人,条件差些的,大人小孩俱是赤脚行在了路上。婴孩们的啼哭声,比宫里小七郎的哭声,持续得长出很多的时间,一开始都是撕心裂肺的,到后来一时得不到回应、哭得累了,又变得跟小猫似的微弱不堪。一个嵴背佝偻的汉子,抱着个婴儿,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目光涣散,机械地不断重复询问着:「能给点吃的不?给点吃的不?」 阿渺望着眼前景象,回想起自己坐在嵌紫金石的楠木案旁、用各种珍馐美味逗弄七弟的情景,一时有种说不出的恍惚感…… 这时,前方的人群突然停了下来。 一列骑马的队伍,驱赶着两辆马车,缓缓从路侧驶了过来。 马车上,装着满满的两车人头,脏发纠缠,血污满面,死不瞑目。 骑马中领头之人,在马背上高声说道: 第35页 「昨日去行宫求粮的人,已经被皇帝老儿的禁军尽数斩杀了!」 他话音未落完,人群中就已经爆出了哭喊声,不断有人沖向马车,跪倒在亲人头颅前,痛哭哀嚎起来。 阿渺跟上前去,认出了原本用于驮载宫人行装的两辆马车。 可那些死掉的流民,明明是玄武营的人杀的啊…… 这时,马背上的人,继续说道:「是祈素教的柳祭酒,领着弟兄们宰了禁军,夺回了这些尸首!现下柳祭酒已经带人去了富阳关,誓要破关入京,找那皇帝老儿讨个说法!」 「破关入京!」 「讨个说法!」 悲愤交加的流民们,从四面八方集聚了过来。 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地跟着吶喊起来,将积攒满腔的愤怒与悲痛化作越来越高亢的唿声,迴荡在晨曦洒落的林原之上。 成群的鸦雀,振翅惊飞。山坳里、坡地上、林间汇集而来的流民队伍,密密匝匝,乌乌泱泱,渐聚成势,朝着东南方加速地移动起来。 阿渺小小的身影,也被湮没在涌动的人群里,如同被海浪急推着一般,捲入了沖往富阳关的大潮之中。 第22章 断不敢与陆公为敌 玄武营营地,中军帐。 中军主将张隐锐撩帘进入守护森严的大帐之中,一抬眼,便见分列两侧的军将幕僚,一个个神情严穆、姿态戒备。 他麾下的副将褚兴,正带着人向主位上的庆国公奏报导: 「皇寺内外,末将也已经部署了戍卫,保准儿连只雀儿都飞不进去!除了近身侍奉太后的那几名宫人,其余的,末将都尽数斩杀了。只是……」 褚兴微微偏过头,瞥了眼被士兵押至堂前、摁跪到地上的一个锦衣少年,「这个小郎君,嚷着说自己是主公的内侄,所以末将不敢擅作主张,就将他带回营了。」 他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锦衣少年连忙膝行上前,叩头道:「姑父!我是王家三郎王迴,前年姑父回京,还曾在国公府见过一面!」 主位上,庆国公陆元恆瞥了眼王迴,眉目深沉地沉吟了半晌,方才低声「嗯」了下。 褚兴见状,示意部属将王迴扶了起来,解了腕间绳索。 王迴却不敢久站,又主动跪倒在地。 庆国公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眼,继而转向褚兴,问道:「太后怎么说?」 褚兴道:「太后受了些惊吓,像是话都说不利索了。末将把主公的信函拿给她读了,等了好半天,她才说了句……」努力回忆了一阵,「说了句什么……欲看要亡。」 堂内诸将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坐在主位旁的白须老者,沉吟了一瞬,问道:「说的可是……『欲观其亡、必由其下』?」 褚兴黑脸涨红,忙不迭点头,「对!对!正是许先生说的这句!」 旁边有相熟的同僚,禁不住低声抑笑。 褚兴愈发羞窘起来,连忙朝主位上拱手,「主公明鑑,末将只是书读得少,记不得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并非脑子蠢!昨日在宫眷的马车周围大声放话、把罪责引到祈素教身上,末将就演得很好,一点儿破绽没留!」 四下笑声愈盛。 适才问话的白须老者,乃是庆国公麾下的第一谋士许落星,见状却是皱起眉头,一脸严苛: 「没留一点破绽?没留破绽的话,昨日那些宫眷为何坚持不肯入营?你知不知道,此番行事若稍有偏颇,便是满盘皆输!」 褚兴噎住,扶了扶军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张隐锐连忙上前解围,拍了拍褚兴的肩、示意其退到一旁,笑道:「还好最后事情都办妥了,不然褚兴免不了吃几百军棍!」 他朝着主位行礼奏道:「眼下拔营诸事,业已处理妥当。恰好三公主走失,六皇子和七皇子又被扣住,末将便告诉宫眷,禁军全被调遣去寻找公主和皇子们了,暂时堵住了宫眷那边的疑问。到底都只是些娇弱妇人,一夜吃睡得不安稳,俱是无精打采的,只求快点返回皇城,再顾不得其他。只要宫眷返京,富阳关必开城门,到时里应外合,由郝杰带兵拿下富阳关,而藏于马车中的死士,则一路跟至宫城。只要流民那边配合的时间无误,表面上看,便决计攀扯不上咱们。」 陆元恆握着马鞭,漫无节奏地在掌上轻敲着,末了,慢慢问道: 「那个小公主,还没找到?」 张隐锐道:「回主公,还未找到。昨夜马厩那边,倒是有士兵曾见过她,说是……跟世子在一起。」 昨夜追赶阿渺的那几名玄武营士兵,虽然被陆澂吩咐着离开,但也没敢真走远,偷偷站在山坡上往下张望,想确保世子平安返营。可谁知一眨眼的工夫,河边火把的光就突然熄灭了。几人再奔下去查看时,怎么也寻不到陆澂和阿渺的踪迹。 「阿澂?」 陆元恆剑眉微蹙,「他跟公主很熟吗?」 跪在一旁的王迴,此时连忙抬头接话:「姑父说的可是令薇公主?澂表弟与令薇公主,一早就在宫中相识!之前行宫夜宴上,公主曾亲自为澂表弟布菜,让他吃下了引发咳疾的鱼虾,侄儿为表弟抱不平、还想着去太后面前帮他讨个公道,可澂表弟却阻拦住我,说不是公主有意为之……后来公主中了蜂毒,澂表弟又亲自去为她上过药……」 第36页 陆元恆扫了王迴一眼,「宫里的事,你倒是知晓得多。」 王迴俯身埋首,「侄儿不才。」 陆元恆也没再理会,敲着马鞭,想了想,对张隐锐吩咐道:「就让齐放他们继续去找,找到了,莫要伤了公主。」 张隐锐拱手领命,又迟疑询问道:「那五皇子……」 陆元恆还没答话,一旁的许落星却先一步起身,迅速奏道: 「五皇子万万不可留!主公昨日也亲眼见到,那孩子年纪虽小,却临危不俱、擅控人心,差一点就制住了暴民,万万留不得!如今主公已有六皇子和七皇子在手,来日只需择其中一人即位、再行禅让,便能名正言顺,无后顾之忧,实不必多此一举、留下萧劭性命!」 张隐锐驳谏道:「但程芝执掌吏部,门下拥趸甚多,主公尚未入京,就杀了他外甥,恐是不妥。」 许落星一脸不屑,「程芝为人奸滑、左右逢源,眼下大势将倾,他断不敢与主公为敌!」 主位上陆元恆思忖片刻,抬手制止住部属争论。 「暂且留下那孩子性命,待入了京城,再作计较不迟。区区一黄口小儿,不值得诸君为其争执不休。」 众人见状,各自收声,不再多议。 陆元恆又交代吩咐了几项要紧的事宜,随即命诸人各自出帐准备。 张隐锐领命退到了帐门口,犹豫着又转回身,上前斟酌问道: 「主公,世子到底身份贵重,又已经失踪了一整夜。要不要,让仇行素调派神策军过来,多派些人手去找?」 陆元恆此时已放下马鞭,拿起了案上的密函展信默读,闻言良久都没有答话。 半晌,方才冷冷道:「他若这么容易就死在外面了,便不配做我陆元恆的儿子,找他作甚?」 张隐锐迟疑片刻,行礼退了出去。 中军帐之中,便只剩下了主位上的陆元恆,和跪在堂上的王迴。 王迴听了适才的一席对话,早已是汗流浃背。他原是抱着讨好太后的想法,打算陪着她老人家在紫清山的皇寺里再住一段时间,却万不曾想到,玄武营的人马竟然深夜突袭,血洗皇寺、软禁太后,若不是自己机灵,嚷出身份,只怕也早就成了刀下亡魂! 而眼下,自己是生是死,全然掌握在这位并不相熟的姑父的一念之间…… 隔了很久一段时间,久到王迴的双膝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陆元恆才缓缓放下手中函件,抬起眼来,打量着地上的少年。 「刚才听了那么多,作何想法?」 王迴连忙垂首,忙不迭把早已想好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地倒了出来: 「侄儿……侄儿觉得,太后娘娘所说的那句『欲观其亡、必由其下』,甚是有理!如今朝中奸党横行,京城以外,也处处皆由奸臣门阀把持权柄,治下百姓苦不堪言,凉州的周孝义,为何不顾祖上几世英名,非得要反?不就是看不惯地方官员贪残无度、贿赂公行、侵吞赈济?这等境况,圣上依旧不闻不管,只顾着自己逍遥行乐,就算亡他之人不是姑父,也必定会有旁人!」 「是吗?」 陆元恆冷笑,「那为何靖远侯安锡岳,执掌三军兵力,却没有动?」 王迴额头冒汗,「安侯……安侯他,没有姑父的雄才伟略……」 「雄才伟略?安氏以区区平民出身,不到三代,便掌控住整个北疆。此等人物,若无雄才伟略,那天下还能有几人敢自称豪杰?」 陆元恆站起身,缓缓走到王迴面前,「瞧着你有几分机灵劲,没想到只是个会耍嘴皮子的蠢货!安锡岳出身北疆蛮夷,笼络不了中原的人心,更不可能得到士族门阀的支持……」 他伸出手,将哆哆嗦嗦的王迴提拎起来。 「欲取天下者,实力、名分、人心,缺一不可。你今日能留下性命,跟你是不是我内侄并无关系,而是因为你姓王。」 陆元恆冷锐的目光警示地盯着王迴。 「听懂了吗?」 王迴两腿发软,强撑着没有再跪倒下去,双手抬至胸前,颤巍巍行了个礼。 「侄……侄儿懂了。回京之后,侄儿一定劝说父兄……不止父兄!还有袁、张、崔、李四家的表兄们,让他们顺应天命,择明主伺之!」 第23章 涌入决堤之口 玄武营大帐外,程贵嫔扶着张姏姆,迟迟不愿登车。 张隐锐留下的亲兵,在一旁不断催促:「张将军说了,禁军和玄武营的人,都已经出去寻找公主和两位皇子了!这一带林子多,几位殿下许是跑出去玩、走迷了路,多花些时间找寻,定是能找到的。五皇子病重,若再拖着,怕是不好了。」 昨夜军医送来煮好的药,萧劭似是有些疑虑、迟迟不肯饮下,可后来耐不住程贵嫔苦求,终是喝完了汤药,可随即就陷入了昏迷,一直不曾转醒。 紧接着,又传来了阿渺跟两位皇子失踪的消息…… 事到如今,饶是久居深宫、不懂世事的嫔妃们,也渐渐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妥。 程贵嫔心力交瘁,六神无主。身边唯一能帮忙拿主意的张姏姆,处理家宅内院的纷争倒是还行,可应付前朝争斗却也是半点经验也无。并且自从入营以来,庆国公根本连面都不曾露过一次,派来的那位张隐锐将军,又是个极其圆滑之人,磨到了最后,宫眷们也只剩下了唯命是从的选择。 第37页 张姏姆扶着程贵嫔,劝道:「庆国公若是有意为难,娘娘就算留下,也于事无补,还不如早些返京,让圣上和尚书大人出面为娘娘作主。老婢让周娘子带人留在了营中,若是公主寻回,有周娘子照应着,也是极妥当的。倒是五殿下的伤势,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程贵嫔无奈,红着眼上了车,守着儿子,与其余的几名嫔妃一道,由玄武营的军队护送着,朝富阳关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风平浪静,倒还顺利。 到了富阳关外,守关的将领赵潜亲自将车队迎入,并上前跪地请罪: 「圣上下过御令,绝不能让流民入富阳关,所以昨日臣实是无法派兵出城,让诸位娘娘受了惊吓,臣罪该万死!万幸庆国公回京述职、经过关外,遏止住灾民作乱。臣已连夜将军情上奏京都,恳请朝廷增兵镇压暴民!」 马车上的黄昭容,昨夜骤然寻不见两个儿子,早已是急得几欲昏厥,此刻再顾不得什么宫规仪态,径直掀开帘子,颤声道:「流民既已经遏止住了,那将军现在可以派兵出城了对不对?请将军速速增兵,立刻就出城去寻我的两个皇儿!」 负责护送车队的玄武营副将郝杰,略微压低了声,向赵潜出言解释道:「昨夜六皇子带着七皇子在营地里散步时,双双走失,禁军和玄武营的人,已经在找了。」 「那……」 赵潜迟疑不语。 按理说,皇子走失,确实事关紧要,且昨日围堵城关的那些流民,昨夜也已都陆续退散离开,黄昭容要他立刻派兵出城,他并无理由拒绝。 可玄武营都已经表明亲自在找了,自己再派兵插一脚,会不会折损了对方的面子? 正在犹豫纠结之际,突然有城楼守兵疾奔而下,惊惶禀道: 「流民又来了!」 赵潜连忙领着亲卫跑上城楼,远眺城外,只见关外山丘上密密匝匝的人影,不断从林木间涌了出来,迅速地汇聚向富阳关的城楼前。 跟昨日情景不同的是,眼前流民的人数多了近两倍,其间还有一些骑着马的青壮汉子,扬着鞭吆喝着,似乎是在指挥着流民的行动。 「祈素教也来了……」 赵潜脸色发白,急声吩咐:「快去传话,让玄武营的人马上护送宫眷的马车返京!」 ** 阿渺跟着流民的队伍,翻山过林走了一个多时辰,腹中飢饿更盛。 队伍里,有小孩沿途捡摘野果,阿渺也学着他们,攀着树枝,摘了几串灌木上的浆果放到嘴里,酸得差点径直吐了出来,忍了半天才慢慢咽了下去。 越靠近富阳关的时候,便有越来越多的流民从不同方向汇聚过来,整个队伍壮大而逶迤,渐渐有了潮水之势。 队伍再次爬上了一个山头,阿渺举目远望,见对面山谷间雄关伫立、旌旗招展,朝阳金辉,泼洒在关外平原之上,一列由黑甲士兵护卫着的车队,正徐徐驶入敞开了城门的富阳关。 她认出那车队,不由得心跳如擂鼓,想也不想就拔腿朝山坡下沖了过去。 那是皇室的车队! 她认得那些马车上的错金徽记! 阿娘、五哥,肯定也在里面! 周围的流民看见富阳关,也兴奋起来,欢唿着往坡下奔去。 骑马的几名汉子驱策坐骑,阻拦着流民下沖的速度,高声喊道:「等一下!」 人群中,有些新加入的流民,像是昨日已经来过关口,也提了声劝阻道:「大家不要跑!不要去城门口!官兵会放箭的!」 可饿极了的灾民,什么也顾不得了,眼望着雄关、就如同望见了可以解飢解渴的救命仙丹,心中唯一剩下的信念,就是:只要入了关就能有吃的,只要入了关,家里的老人孩子就能活命! 密密匝匝的奔流人潮,从山丘上的林木间不断涌出,迅速地汇聚向富阳关的城楼前。 城楼之上,赵潜高声下令,弓箭手轮番交替,将急雨般的箭矢射向百姓。奔跑在最前面的流民,很快倒下了一批,却因此愈加激发出后来者的斗志,哭着、怒喊着、咒骂着,前仆后继地涌向城门。 阿渺挤在人潮之中,小小的身躯,到底跑不过成年的男子,吸了一大口被前面疾奔之人扬起的尘土,一时难受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羽箭划破空气的锐利声响,接二连三地在头顶的上方炸开,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好几次,都差点砸倒在了阿渺的身上…… 这时,原本在车队驶入之后、就已经关闭了的高大城门,突然吱吱呀呀地再度打了开来! 城楼上有士兵高声惊唿: 「不好!城门开了!」 「是祈素教!祈素教的人混进来了!」 赵潜领着士兵奔下城楼,试图阻止破城,然而灾民早已汇聚到了城楼之下,一见门开,便不顾性命地向城内沖了进来。 赵潜急得目眦欲裂,大声指挥部属: 「关城门!立刻关城门!」 士兵挥砍着兵刃,逆着人群冲杀过去。 带着满腔怒意的流民,将积攒已久的怨恨爆发出来,拼着血肉之躯,与官兵们对抗了起来。 阿渺随着人群,也冲到了城门口,耳畔边各种喊声、哭声、兵刃相交的锵然声,混乱一片。身后涌来的人,不断推挤着她,有两次甚至将她攘到了地上。好在她身形灵巧、反应迅速,滚地爬起后,猫着腰左避右窜,竟也跟着人潮挤过了城门。 第38页 赵潜为了夺回城门的控制权,早已杀红了眼,手中长剑连番挥砍,侧目瞧见玄武营的副将郝杰带着人也赶了过来,顿时又增了几分斗志,高声督促部属杀敌。 郝杰奔至赵潜的背后,也抽出兵刃,握在手中,「定是祈素教的人混了进来,开了城门。」 赵潜点了下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勐然感觉有尖锐的利器、刺入了自己的后背,一时气闭,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阿渺进了城门,听见正前方杀声四起、哀嚎不断,不由得想顿住脚步,可后面的人不容得她犹豫害怕,推挤搡攘着,逼得她只能继续往前。 她个子小,视线低,寻着大人们之间的空隙灵活闪避,混乱间,竟瞧见一个玄武营的黑甲将领,右手高举着剑,左手却暗中抽出一柄匕首,勐地刺入到身边的另一位将领后心窝,然而退开些许距离,大声喊道: 「祈素教的人杀了赵将军!」 周围还在与流民厮杀的官兵们,闻言俱是一惊,手中动作不自觉地就缓了下来。 郝杰扬剑下令:「敌众我寡,不必做无谓牺牲!速速撤退!」 语毕,领着玄武营的士兵就开始后撤。 富阳关的守兵们见主将身亡,瞬间斗志涣散,此刻见玄武营的人开始后撤,也纷纷收了兵刃,调转头跟着撤逃起来。 再无士兵阻碍的关口,须臾之后,便成了成百上千流民涌入的决堤之口。 第24章 谁稀罕你的牛 陆澂踩着雨夜泥泞,在林地间艰难前行。 被古怪老头打的那一掌,令他浑身血气逆涌、痛楚至极,逃离险境后走出很长一段路,依旧不见好转。 四周阴暗,一声闷雷之后,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陆澂想着阿渺,心忖小公主在这般的环境里,定是害怕极了。他急切地四下搜寻阿渺的身影,揣摩着她有可能会选择的路径,慢慢地往高处行去。 待走到一片开阔的山坡前时,雨下的越发急了,噼啪的雨珠击打着地上的一件头饰,又将其沖刷撞击到旁边的碎石块上,发出叮叮细响。 陆澂弯腰拾起头饰。 嵌着宝石的金蝶,颤动着赤金薄翼,如同其步履疾驰的小主人,欣悦而明亮…… 公主殿下。 陆澂心中涌出希望,忍不住想要大声疾唿,却又怕引来那怪老头,想了想,站起身,在附近反覆巡视,试图找出阿渺的身影和行迹。 可绕了一圈又一圈,来来回回地,始终再寻不到半点公主的踪迹…… 莫不是,公主走到了此处,却遇上急雨,于是重新返回林子里躲雨去了? 陆澂斟酌片刻,将金蝶头饰放入衣襟,沿坡而下,又往林间追寻而去。 这一找,便是一整夜。 待到次日天明,旭日东升,依旧无果。 眼看自己气力亦将竭尽,陆澂决定冒险按原路返回、去玄武营军营求助。想来那怪老头不会在原地待上一整夜,且就算真遇上了,他不是害怕自己身上的那什么「蛊」吗?大可再割破伤口,用血唬住他…… 陆澂咬紧牙,扶着林木、努力加快步速,辨着营地的方位,朝西返行。行出大段距离,依稀见林外有山道蜿蜒,往前再急走几步,忽听见有马蹄声由北向南传来。 陆澂趔趄着奔下林坡,驻足山道之上,伸臂拦下了行路骑者。 被惊了一跳的骑者勒住坐骑,垂首打量展臂拦在山道中间的男孩,见其一身泥泞、形容狼狈,眼中却是一抹坚持决绝的意味,清炤熠熠。 这时,落在后面的一队人,也打马跟了过来。当先一人,骑着一匹个头相对矮小的马驹,远远瞧见陆澂,先是「咦」了一声,继而策马加速行近。 「陆澂?你怎么在这儿?」 马背上的安思远,恢復了在北疆的装束,紧袖袍、小口袴,髮髻也换成了辫子,姿态熟练地控着马驹,停在了陆澂面前。 两个男孩年纪相近,在行宫的时候也打过照面、彼此介绍过。只不过安思远性情野放,整日上窜下跳的,自然不会跟看上去木讷沉默的陆澂交朋友。眼下骤然在荒郊野外撞见,两人倒不觉生出了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惊喜之意。 自行宫外一别之后,安思远与母亲、妹妹,由安氏的护卫护送着,一路北上。到了临近江北地界的时候,突然碰上大批流民向南异动,堵塞了官道不说,还忿忿扬言说要去宫里找皇帝讨要什么说法。 安思远遇到这种事,定是坐不住的,却无奈被母亲拘着,下不了马车。嬿婉一直惦记着阿渺,说了句「不知公主会不会遇到坏人」,倒让安思远有了反驳母亲的理由: 将来要到风闾城陪他捉飞蝗的媳妇,可不能让坏人给欺负了! 徐氏也反应过来,想着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乖乖儿媳妇、万不能出了什么岔子,也再顾不得中原人那什么订亲后不得见面的破规矩了,召来护卫统领,挑了批最得力的人手护着安思远南下,去确认一下皇室的车驾有没有安全归京。 于是一队人按照原路返回,又上了皇室车驾所走的官道。很快,便瞧见了被流民袭击处的一片狼藉。 安思远在一堆杂乱弃物中,翻出了一条血淋淋包着肉、像是阿渺曾穿过的纱裙,顿时又惊又怕,所幸随行的护卫认出那肉是马肉,且又察看了一番地上的痕迹,确定车队最后是被大批的士兵护卫着离开的,这才安抚住安思远。 第39页 然而经过一夜大雨沖洗,地面上的痕迹消失了大半。众人追寻到此处山林附近,便再找不到车队行驶的线索,倒是撞见了蓦然从林子里冲出来的陆澂。 安思远听陆澂说,皇室车队确实被玄武营所救,不觉放下心来,可紧接着下一刻,又听说了阿渺失踪之事,嘴角立即垮了下来,策着马急慌慌打圈,「你为啥不早说!」吩咐左右,「赶紧进林子里找!」 安氏的一名护卫把陆澂拉上马,与其同乘一骑,随即跟着众人打马入了山林,按照陆澂所说的方位搜寻起来。 陆澂有了之前的经验,觉得还是先回玄武营调兵更好,否则山林深远,单凭安思远手下的二十多个人,搜寻起来并不容易。但安思远不肯放他走,「你不能走!你走了,谁来指引方向?阿渺公主已经走失一整夜了,谁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我娘说了,阿渺是我以后要娶的媳妇,断不能让她出事的!」一顿嚷完之后,又自我宽慰似的嘀咕道:「不过她应该也没那么弱,连马蜂都能对付……肯定没事的!」 旁边护卫回想起自家小将军刚才对着马肉乱嚎的场景,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憋笑不语。 昨夜见阿渺放生翠鸟,陆澂就曾心生过疑惑,讶然于平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安思远、竟会懂得送那样别致的礼物讨好女孩。如今听他一口一个「媳妇」的称唿阿渺,方才明白过来,圣上对于风闾城安氏,大约是许下了某种承诺…… 凉州兵变,关中又有流民作乱,北疆的地理位置举足轻重。圣上做出这样的决定,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所以公主……她……跟安思远…… 陆澂不自觉地沉默下来。 若真如此的话,那在寻找公主的事上,自己似乎……再没有了反驳安思远的立场…… 一行人打马入了山林,将陆澂昨晚走过的地方重新搜了一遍,仍旧是毫无收穫。 安思远自忖道:「该不会是你说的那个怪老头,又把阿渺给捉走了吧?」挽缰询问陆澂:「你知不知道那老头叫什么、是什么人,为啥要捉阿渺?」 卞之晋自报姓名家门的时候,陆澂尚在昏迷之中,因而错过了那些信息,此刻自是一无所知。 至于对方想捉阿渺的原因,陆澂想起自己的那些推测,实是难以当着众人启齿,遂只答道: 「那人可能与祈素教有所牵连。」 毕竟最初抓他和阿渺的原因,就是为了打听是不是有祈素教的人被抓进了军营…… 这时,一名纵马上了高处搜寻的护卫,驱策着坐骑匆匆返回,禀报导: 「少将军,东南方向的平原里,像是有大批的流民聚集!」 安思远一听「流民」二字就来了气,又随即想到祈素教,「啪」的把马鞭一甩,就疾驰着沖了过去。 东南方的平原里,有许多灾民和百姓聚在一处,推着板车、拖着牲口,吵吵闹闹的,乱作一团。安思远领着部属出了山林,纵马奔至平原之中,拦住几名百姓询问情况,方才得知富阳关竟已被祈素教带着的流民给攻下了! 「那些暴民入关之后,就开始抢粮、抢牲口!我们是拦也拦不住、打也打不过,只能先请些帮手,追出关来,能追回一些是一些!」 关内的人都在传,富阳的守将赵将军被祈素教的刺客给杀了,驻军也撤跑了。 「听说祈素教还要打进京城里去,所以咱们富阳这边肯定是没人管了!对了小哥,看你们的穿着打扮,该不会是北疆过来的牛马贩子吧?要不你们帮我追一下粮食牲口,事成之后,我送头耕牛给你们作酬劳?」 「谁稀罕你的破牛?闪开!」 安思远兇巴巴地甩了下马鞭,勐踢马腹,往人流行来的方向驰去。 祈素教都能打进京城了。那公主多半真的被那帮人给抓去了!说不定他们抓公主就是为了拿她作人质,去要挟圣上! 安思远在心里分析着种种可能,一面领着部属,一路驰入了富阳关。 第25章 你是公主殿下? 富阳关作为皇都建业的北外城关,主要用作驻军,城内的民居并不多,一道主街直通南北,周围寥寥数个街坊,很多只是往来京城和关外间的小商贩、用于临时歇脚的居所。飢饿的流民入城之后,老实一些的,奔至民居外搜寻食物、或者敲门求粮,性情暴虐,若是饿极了眼,直接见人就抢,遇到贩卖吃食的店铺小摊,更是一拥而上,成群封堵。 阿渺奔入城内,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急着找吃食,而是四下搜寻皇室的车队。 可从北跑到南,一直不见车队踪影。 主街南面的尽头,是守将赵潜的宅院。阿渺跑经此处时,见赵潜的夫人被两名婢女搀扶着,正在家门外慌慌忙忙地上马车,周围几名亲兵举着长矛,神色紧张地与逐渐聚集过来的流民对峙着。 「流民越来越多了,夫人快走!」 赵潜的夫人李氏此时身怀六甲,行动艰难,被婢女扶上了马车,低头准备钻入车厢。 阿渺心念一动,挤到车前,大声喊道:「李夫人,李夫人!」 李氏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循声望见一个满面尘污的流民小女孩,一面躲避着护卫的驱赶、一面仰着脖子沖自己喊道: 「我是萧令薇!萧令薇!」 可皇朝帝女的名讳,又岂是能轻易挂到嘴边、人尽熟知的? 第40页 李氏一时不知所谓,且又心神俱慌,移开了视线,掀帘就要进车厢。 阿渺急了起来。 当着愤怒的流民们喊出自己的名字,已是使出了极大的勇气。若是这些人知道了她是皇族的人,一定又会像在官道上那样,投石掷木,誓要取她的性命…… 「上月出关前,李夫人曾亲自给我送过酥酪梨膏!当时、当时我五哥也在马车里……」 阿渺灵机一动,用尽全力,赶在李夫人就要弯腰进入车厢的一瞬前,大声喊道。 李氏扭过头,目光惊讶地望着阿渺,愣了一瞬,喝止住拿矛阻挡阿渺的士兵,又吩咐婢女将她带了过来。 「你是……公主殿下?」 她拿手帕擦了擦阿渺的面颊,露出一抹雪白的肤色,心中霎时又惊又乱。 奔聚而来的流民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要将围护着的亲兵们推攘挤倒,婢女们急声催促,李氏拉着阿渺进到车厢,吩咐马车启行。 马车疾速而行,摇晃得厉害。 车内除了李氏和两名婢女,还有赵潜过世的原配所留下的一双子女,女孩年纪跟阿渺差不多大,像是受了惊讶,浑身紧绷、微微发抖,睁着一双大眼睛,神情微显木讷。男孩稍大一些,蜷缩着身子坐在角落里,抹着眼泪。 李氏强抑着情绪,揽过女孩,抚了抚她的嵴背,试着宽慰两个孩子: 「你们的父亲是武将,求的就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话到此处,自己倒又哽咽了起来。 她不过十八、九的年纪,去岁才嫁给赵潜做续室,年底又怀了身孕,正是与夫君感情渐深的时候,却不幸遭此变故,心中悲痛实难言绘。 李氏悄悄印去泪水,望向阿渺,犹疑问道: 「殿下……怎会跟流民在一起?」 阿渺曲着腿,抱着膝盖,内心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我在玄武营的营地里,被坏人掳走,逃跑以后,遇到那些流民,便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富阳关。」 她眼神殷切地望着李氏,「我阿娘和五哥刚刚是不是入了关?他们现在去哪儿了?」 李氏点了下头,道:「听府卫说,娘娘的车驾已被护送前往建业了。」 富阳关距离建业城的北城门只有五十里,皇室的车队若是走得快,此刻差不多应该快走了一半的路程了。 李氏打起精神,挪到阿渺身边,帮她擦干净脸颊、重新梳理了一下乱发,又让婢女扯下裙摆细布,填补在阿渺磨破的鞋袜里。 小公主娟秀可人的容貌终于一览无余,与上月在马车前惊鸿一瞥的记忆重合,李氏也再无猜疑,只是转念一想,眼下贼行乱世,竟是连天家贵胄都免不了流离之苦,一时愈发心中惶苦、忧忧戚戚。 「殿下莫要忧心,」 她出言宽慰阿渺:「妾的兄长,是京城骁骑营的郎卫。待到了京城,妾请他传话,定能及时将殿下送回宫中。」 京城的戍卫,神策营负责外城,骁骑营负责内城,再加上宫中禁军,三层护卫、重重关卡,若有骁骑营的人出面帮助,阿渺回宫之行就会顺畅许多。 阿渺此时听说母亲与五哥无碍,释然许多,望着面前为自己温柔整理衣装的年轻夫人,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学着从前阿娘和五哥赞赏宫人的口吻,郑重说道: 「夫人忠义、可堪表率,等我回到宫中,一定会请父皇封赏夫人。还有那些伤害了赵将军的坏人,父皇也一定会施以严惩的。」 李氏瞧着小公主一口软糯童音、却偏偏言辞老成的模样,心中又是爱怜又是情绪复杂,配合着颌首道:「妾,谢过殿下。」 旁边一直神情呆怔的赵氏女孩,此时却移来了视线,定定地盯着阿渺。 阿渺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了垂眼,突然想起自己怀里还装着几串早上摘的浆果。 她把浆果摸了出来,选了串没被压坏的,递到女孩面前,「那个……你要吃吗?吃的时候会很酸,吃完了嘴里又会有点甜的……」 女孩有些木然地接过浆果,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连枝带果直接放进嘴里,大口地嚼了起来。 酸进了牙床舌根里的味道,沖得鼻腔火辣。 她抬起手肘,用衣袖使劲擦过眼角。 一直哭不出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第26章 天家的男人没有情 祈素教与流民攻入富阳关的消息,很快由撤离的富阳守军传到了京城。 齐帝萧景濂昨夜收到赵潜派人送来的急报,说程贵嫔一行的车队被流民袭击、幸得庆国公出手营救,早朝时遂颁下御令,增兵富阳关。 可如今,增兵尚未出发,就又收到了富阳关沦陷的消息。 萧景濂一时急火攻心,当场头疾发作,剧痛难忍。 「富阳关一千多精兵,竟拦不住手无寸铁的流民!」 他将急报砸到案上,手指发颤地指着殿内几名武将,「岂有此理!」 几名武将跪地俯身,不敢言语。 事出紧急,萧景濂来不及聚集群臣商议,只召来几位最要紧的重臣,在偏殿内慌乱研究对策。 吏部尚书程芝上前奏道:「陛下息怒,富阳关失了主帅,难免军心混乱,才让暴民有机可趁!当务之急,应是尽快部署京城防卫,万不能让祈素教攻入建业!」 兵部尚书亦进言道:「陛下明鑑,往年灾民作乱,绝无南下到富阳关的可能。然而今夏,关中、江北两地的驻军皆被调遣北上,助靖远侯平息凉州叛乱,才让那些暴民有机会一路流窜到了富阳!眼下京城附近的驻军,外加神策军和骁骑营,数目不足五千。而流民人数过万,外加隐在暗处的祈素教,着实不容小觑!依臣愚见,应尽快召庆国公领玄武营人马,回京增援!」 第41页 程芝闻言立刻驳斥:「庆国公府治辖南疆,位同边将,大齐开国数百年来,还从未有过边将领兵入京的先例!」 兵部尚书也急了,「眼下局势紧急,当不拘小节!」 旁边几位站了队的大臣,也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 萧景濂原本就头痛欲裂,眼下听殿上众臣争论不休,愈加心烦意乱,吩咐侍官提声制止住朝臣,自己则望向相国裴修静,挥了挥手指,「裴相,你来说。」 裴修静已年过七旬,身形佝偻,听闻圣上召唤,颤颤巍巍地上前一步,行礼道: 「以老臣愚见,两位尚书大人皆言之有理。边将领兵入京,并无先例,然则流民攻破富阳,却也是从未有过之事。眼下陛下不如折中行事,让神策军和骁骑营合守皇城,再召庆国公领兵回京,将暴民控制在皇城以外、逐一歼灭。」 「折中行事?」 程芝乃六部文官之首,在朝堂上向来言行咄咄,闻言当即驳道:「裴相之孙与庆国公的长女缔有婚约,所以裴相之言,可否有偏袒姻亲之嫌?此番庆国公回京述职,不直接返回建业,却绕道去了京北营地,莫不是早就算好了流民作乱,想趁机夺取京畿戍卫权?」 裴修静老眼圆瞪,白须乱颤,「无稽之谈!老夫岂是因私误公之人?庆国公原是要前往紫清行宫朝见圣上,预先不知圣上会提前返京,方才错过了圣驾!若非庆国公绕道北行,又哪有机缘救下贵嫔娘娘与五皇子殿下?」 程芝听出对方拿妹妹和外甥暗讽自己不知感恩,正欲再驳斥几句,却见有内侍匆匆入内,向萧景濂奏道: 「启禀陛下,娘娘们的车驾,已经入宫了。」 程贵嫔等人的车队,虽是先一步离开了富阳关,行速却不敌报信的骑兵,因而此刻方才驶抵皇城。 萧景濂站起身来,拂袖下令道:「行了!就依裴相所言,去传旨吧!」 他头疼难忍,被朝臣们吵得心慌意乱,暗自有种急切想要逃离的冲动,抬手示意内侍,「带朕去看看贵嫔她们。」 程贵嫔回到宫中,顾不得梳洗换衣,连忙找来御医,为萧劭诊治。 回京的一路,有惊无险,玄武营负责护送的士兵,也在宫门口被禁军拦了下来,总算是让车内的嫔妃们暗松了一口气。 萧景濂抵达纯熙宫时,御医刚完成诊治,出来奏道: 「殿下并无大碍,只是服用了过量助眠的药物,才导致昏睡不醒。臣刚刚已施针调络,估计殿下很快就能醒过来。」 程贵嫔犹疑不定,「当真只是用多了助眠的药物,不是其他?」 御医言辞笃定,「臣不敢妄言。」 萧景濂听完御医所奏,撩袍坐到坐榻上,挥退欲奉茶饮的宫婢,语气中有一抹不耐的颓然,「能醒就好。」 进纯熙宫之前,他被哭红了眼的黄昭容跪地拦住,这才知晓了两名皇子和阿渺失踪之事。黄昭容抽抽噎噎地求着圣恩,请萧景濂立刻派兵去寻两个儿子,言辞之中,对庆国公和玄武营不掩怀疑。 此刻程贵嫔也上前跪倒,对坐榻的萧景濂说道: 「陛下,妾一行人在玄武营甚受冷遇,庆国公始终避而不见,阿渺和两位皇子又相继失踪,就连劭儿喝完了军医的药剂也变得昏迷不醒。妾担心……担心阿渺的失踪,或许跟庆国公有关。求陛下再派禁军出城,寻找阿渺和两位皇子!」 萧景濂倚着凭几,抬手揉着额角,好半晌,方才抑着情绪,开口道: 「出城?眼下的状况,你要朕如何派兵出城?」 他缓缓放低手,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些事,皆是祈素教的逆贼所为,跟庆国公有什么关系?你是宫眷,他对你避而不见,也是恪守礼法。若他真存了什么异心,又岂会在路上对你施以援手?军中医官习惯用药量大,不熟悉小孩体质,也值得让你大惊小怪、胡乱猜疑?简直荒谬!」 程贵嫔自十多岁时起,便一直侍奉在萧景濂的身边,对他的习性很是了解。眼下见圣上脸色发白,说话的声音刻意控制着语调与速度,便知晓他此刻其实是忧惧异常。 这位因为兄长离世、才匆匆继承了储君之位的帝王,太习惯年少时闲散亲王的作派,崇尚风雅享乐,政务上一味倚靠朝臣,遇到艰难困境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尽快息事宁人、逃避麻烦。 以至于此时此刻,他宁可相信庆国公并无半点的不臣之心,也不愿想像再被重臣欺骗背叛的可能。 因为那样的后果,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 程贵嫔望着面前与自己夫妻十数载的男子,想起两人那日因为阿渺婚事而爆发的争执、萧景濂说过的狠话和那一计耳光,心中滋味百般复杂。 天家的男人给不了爱情,她很早就知道。 可不曾想过的是,就连那一点看似真切的舐犊亲情,竟也脆弱的可怜…… 她抑制住情绪,两难取捨,最终俯首触地: 「妾知道陛下为难。可阿渺能倚仗之人,唯有陛下!她若有什么闪失,将来陛下……又该以何人出降风闾城?」 第27章 对着美人也再无兴致 赵府的马车,顺利地进入了建业城。 流民逼近京城的消息,此刻已经传开,街巷中民众惶乱,急着聚集家人、关门闭户。往日最繁华热闹的西市,开始有大批的商贾驱赶牛车马车,将商铺和摊位里的货物转移到安全的所在。 第42页 一时间,街上人马拥堵,一片混乱,昔日熙攘、碾落狼藉。 幸而有几名府卫一路护送,赵府的马车得以挤过人潮,艰难抵达了皇城外。可这时神策军和骁骑营正交接着皇城戍卫的工作,忙作一团,莫说寻到李氏的兄长,就连找个能传话的人都很困难。 前去传话的府卫,返回禀道:「现在是神策军的人在守皇城,都推说不认识骁骑营的人。属下告诉他们三公主就在车内,反被他们嘲笑,说每天都有人跑到皇城门下自称皇亲国戚……」 李氏身怀六甲,一路颠簸,早已动了胎气,却又不想吓到几个孩子,此时强忍着痛,吩咐道:「那你再去寻骁骑营的人,多找找,总能找到!」 阿渺从前见过黄昭容怀七皇弟时的模样,知道有了宝宝的人受不得冲撞,也因为担心李氏悲痛忧惧,才没有把之前在富阳关看到赵将军被同僚暗杀的事说出来。此刻她听府卫提到神策军,心中勐地闪过一道光亮,喊住府卫:「你带我去见那些神策军的人。」 李氏不知阿渺意图,劝阻道:「军人粗鲁,殿下金枝玉叶,岂能屈尊亲自去见?」试图撑起身子,「还是让妾去跟他们说说吧。」 「我不怕的!跟流民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没怕。」 阿渺瞧着李氏脸色煞白、说话气促,显然急需休息,而自己至亲之人就近在咫尺,绝没有不亲自尽力一试的道理,「夫人且让我试试。」 说着便迅速地撩帘下了车,让府卫领自己,来到皇城门前的驻兵处。 神策军的军长,正指挥着士兵,七手八脚搭建着用于防御的拒马障碍,见府卫去而復返,一脸的不耐烦,抬手沖他挥推,「圣上御令,禁封城门!我不管你是哪家将军大臣的僕役,再在这儿晃悠,就别怪我动手了!」 阿渺微微吸了口气,走上前,扬起小脸,「这个你认识吗?」 她将陆澂给自己的那块玉牌,高高举起。 「我是大齐公主萧令薇,这令牌是庆国公世子陆澂给我的。你们若认得这令牌,就即刻开门,让我回宫!」 之前的两次经歷,让阿渺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公主身份,在宫外似乎并不怎么好用,尤其对着士兵之类的人,明显是庆国公这三个字更有威慑力一些……既然陆澂说过,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这块令牌,那她索性就把陆澂和自己的名号一起报出来,终归能有一个管用吧? 果不其然,神策军领队之人一见那令牌,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公主殿下?」 阿渺走失之事,并未广泛流传,且神策军一直驻守京城,是以无从知晓。但是庆国公府的令牌,却是军中奉若神谕之物,不敢不敬。 军长迟疑一瞬,示意左右跪地行礼。 「末将失礼,请殿下恕罪!」 阿渺心中五味杂陈,慢慢收起令牌,「你们起来吧。快些送马车进宫城,我就不生气了。」 军长躬身谢恩,吩咐部属打开城门、护送公主车驾回宫,自己则快步越过拒马,行至外围,召来亲卫低声道:「速去禀告陆公!」 进了皇城,马车一路驶抵北宫门。 宫门处的禁军和侍官,是认得阿渺的。乍见到公主一身衣裙脏破地出现,众人惊讶万分,一面找人疾往宫中传信,一面扶着阿渺下车,为她传唤侍从与肩舆。 阿渺记挂着母亲和五哥,恨不得立刻就飞去相见,嘱咐侍官好好安置赵将军家人,自己也不等肩舆了,径直拔腿就往寝宫方向狂奔而去。 只不过一日一夜的分离,却好似沧海桑田般的漫长…… 纯熙宫中,被御医施了针的萧劭,幽幽转醒,见母亲侧身坐在榻边,双眼红肿、神色憔悴。 「阿娘。」 萧劭的意识尚有些微弱,支肘撑起身,觉察到自己身处皇城寝宫,视线游移一圈,随即问道: 「阿渺呢?」 程贵嫔闻言,眼眶愈加泛红,装作低头为儿子掖被角,低声道:「你觉得怎么样?头晕不晕?」 萧劭心思敏锐,见母亲刻意岔开话题,便随即有了猜测,握住程贵嫔的手,「阿渺怎么了?」 程贵嫔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沉默片刻后,将阿渺失踪、以及军营后继发生的诸事,一一告诉了儿子。 末了,泣道:「都是阿娘的过错!不该逼着你喝那碗药的。」 当时见那军医恭敬认真、玄武营的张将军又温文儒雅,便不曾起过猜忌,加之担心儿子病情,遂不顾萧劭的犹疑,催着他饮完了那剂汤药。 萧劭听闻阿渺失踪,顿觉心头一空,浑身的血液凝结出冰寒,又是愧疚又是悔恨!恨自己不该让阿渺出去寻人,悔当初思虑得不够周详,只想着不让母亲担忧,对她刻意隐瞒自己的担忧与猜测,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 「阿娘勿要自责,一切都是孩儿的错。」 萧劭竭力抑住情绪,撑身下榻,「我去把阿渺找回来!」 他落马时跌伤的肩骨刚刚正位不久,勐地一使力,伤处顿时剧痛不已,人差点失了平衡、滚落下榻。 「劭儿!」 程贵嫔连忙扶住儿子,「你别着急,刚才圣上已经答应,会再派禁军去寻阿渺的!」 她一心指望着圣上派兵去寻阿渺,可事实上,萧景濂似乎比她更心慌意乱,匆匆赶至后宫不像是为了探视儿子,倒更像是急于逃避前朝、求一份喘息平静的机会,到最后,反而被哭哭啼啼的嫔妃们弄得更加心烦…… 第43页 为了打动帝心,程贵嫔不惜松口,主动提及阿渺与风闾城的婚约,萧景濂这才冷静了几分,允诺会让禁军再出城寻人。 一想到此,程贵嫔也辨不清心中到底是释然了几分、还是愈加的悲苦,紧紧拥住儿子,低头藏起了泪眼。 就在这时,寝外突然有宫婢欣喜出声: 「公主!」 紧接着,阿渺小小的身子,像风一般地奔了进来,脸颊通红,大口喘着气,连唿吸都来不及平復,便一头扎到了榻边的程贵嫔怀中。 「阿娘!」 程贵嫔和萧劭皆是震惊不已,怔忡一瞬后,方才回过神来。程贵嫔紧紧将阿渺搂住,不肯放松丝毫。 萧劭也费力撑起身,伸手抚上阿渺发顶,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梦境。 他向跟进来的宫婢问道:「是谁送公主回来的?」 宫婢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阿渺一路疾奔入内,竟是赶在了去御前禀报的内侍前面,先一步抵达了萧劭的寝宫。 她从母亲的怀中抬起头,急切说道:「是富阳关赵将军的夫人送我来的!富阳关的赵将军,其实是被玄武营的人杀的!那些流民,也是看见了官道上被杀的人的头,才变得很愤怒的……」 阿渺顺序颠倒、焦虑急切地向母亲和哥哥讲述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萧劭眉目沉郁,沉吟片刻,又追问了阿渺几处细节,抬眼对母亲急道: 「我们必须马上去见父皇!」 齐帝萧景濂从纯熙宫出来,回了自己的寝殿。 这些日子一直伴驾的程宝华,蹑着莲步而至,柔柔地倚到皇帝的身畔,抬起皓腕,将凉凉的指尖抚上他的额角,娇滴滴地唤了声:「陛下。」 宝华年方十六,生得容貌明艷、冰肌玉骨,一头乌髮更是光可鑑人。萧景濂自从在避暑的紫清行宫临幸了宝华,每每拥着女孩柔软的身躯、抚着她的一头长髮,就觉得暑气消散、清香沁人,恨不得时时留在身边,就连御驾提前返京,也是只传了宝华一人随侍在侧。 可今日萧景濂对着如此美人,再也提不起兴趣。 内侍官一趟接着一趟,在圣驾前递送着消息: 「陛下,神策军已经撤至北宫门了。」 「召玄武营入京戍卫的旨意,已经送出富阳关了。」 「京城西市和永宁坊发生百姓践踏!仇将军调了骁骑营的兵马前去维护秩序。」 萧景濂撑着前额、眉头紧绞,烦躁却又无力地挥手摒退着侍官,直到一名急慌慌奔入的内侍带来了阿渺回宫的消息,萧景濂这才缓缓抬起眼来,神思微恍,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厄运连连的今时今日,竟然还能听到一个让自己略微松了一口气的消息。 就在这时,皇后带着三皇子萧器和二公主萧令露,匆匆前来觐见。 一向端庄沉稳的荀皇后,听闻了前朝与京城中的诸多变故,也不觉焦虑起来,上前行礼后、便径直谏言道: 「陛下,眼下建业局势混乱,不如……暂且出宫南撤、去金麟城避一避?」 三皇子萧器也附和道:「父皇,祈素教虽只是乌合之众,但之前江州失守,可不就正是这帮愚民所为?父皇万不能冒险留在京城!」 萧景濂举棋不定。 这样的念头,他其实也有过。可外面的局势到底有多混乱,值不值得他丢掉九五至尊的颜面、仓皇逃离,萧景濂的心中,一直还拿不准答案。 和平盛世出生的皇子,长于金玉奢靡的温柔乡、居于万人之上的九重宫阙,看不见宫墙外的蝼蚁众生、艰难贫苦,他甚至……连流民到底是何种模样,都无法想像。 眼下灾民破关,京城混乱,可毕竟还有禁军、骁骑营、神策军的三层护卫。难道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兵马,还挡不住手无寸铁的区区流民? 可这时,殿外一阵突如其来的轰隆震响,勐然截断了萧景濂的思绪。 案上一盏琉璃博山炉,滴熘熘地滚落到玉石地砖上,霎那间摔得粉碎,亮晶晶的碎粒四下飞溅。 几名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陛……陛下,祈素教攻进皇宫了!」 萧景濂苦苦维持的仪态与表相终于破碎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出宫!马上出宫!」 第28章 只想着自己逃 程贵嫔与一双儿女找到萧景濂时,圣驾已经由禁军护卫着、撤入了通往南宫门的长巷。 贵嫔出身世家名门,极重端仪,虽逢事态紧急,仍坚持让侍女先给阿渺梳洗更换了衣饰,又召来步辇,添了帷帘软枕,才让宫人扶着萧劭下榻,乘辇去觐见圣上。 然而此时南宫巷内的情形,却是混乱仓惶。 禁军主将姜绶领着甲冑侍卫,护着帝后的鸾舆行在最前方,后面跟着三皇子、二公主的车辇,再往后,便是惊慌失措的宫人和闻讯跟来的低阶嫔妃,密密匝匝地挤到狭窄的巷道之中,不顾形象,提裙小跑,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御驾之后,唯恐被落下。 圣上和皇后,是打算离宫出逃了。 萧劭见状,连忙唤停步辇,忍着伤口痛楚,下地迅速疾行,越过了仓皇急奔的宫人队伍,拦在了帝后鸾舆的前面。 「父皇!」 萧劭撩袍跪倒,艰难抬起受伤的手臂,行礼道:「父皇万不可离宫!」 鸾舆之上,萧景濂面色难看,斥道:「放肆,还不快点退下!」 第44页 他身边的荀皇后也开口道:「劭儿莫要胡闹。眼下祈素教攻进了皇宫,圣上万金之躯,岂能留下冒险?你也快些领着令薇和贵嫔,同我们一道出宫罢。」 萧劭不肯退让,抬头去看策马护在鸾舆旁边的禁军主将姜绶,问道: 「祈素教如何攻入皇宫?从何处入的宫?又有多少人入宫?」 姜绶愣了下,迟疑着向萧劭行礼答道:「回五殿下,军兵力一直专注戍守宫门一带,不曾发觉祈素教逆贼何时入的宫……听巡卫回报,说逆贼先后斩断了天祈殿和承恩殿的两处大殿飞檐,其后又砍杀了十数位宫人,可见这些逆贼已潜入宫城内部,所以……」 祈素教突然而然地出现在皇宫的中心位置,又制造出了骇人的混乱与动静,难免使得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萧劭再度转向鸾舆上的萧景濂。 「禁军一直严守宫门,逆贼却能现身宫中,可见这其中必有蹊跷。父皇若是此时离宫,反倒容易落入奸人提前设置的陷阱。父皇贵为天子,若能坐镇帷幄,更能稳定人心、鼓舞士气!」 他听了阿渺的叙述,已猜到庆国公必有图谋,只是眼下人多眼杂,无法将细节一一禀明,只得谏言道: 「儿臣恳请父皇移驾大殿,再速召各宗亲重臣入宫,与皇室一同拱卫国祚!」 庆国公谋算得再深远,也必然不敢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弒君,且将来他若还想取而代之、得登极位的话,更是没法杀光这大齐朝的所有世家重臣。 因此要解眼下困境,如此行事,会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方式。 「你是在教朕该如何行事吗?」 萧景濂气急败坏,掀开垂帘,望向跪于舆前的儿子,「还是说你巴不得朕在大殿遇刺,然后便由那些一向高看你的宗亲重臣拥你继位,从此开启圣治、国祚万年?」 萧劭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继而艰难俯身伏地,「儿臣……怎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求父皇信儿臣这一次……」 俯低的动作牵扯伤口,外罩的珠色纱衣上,很快便浸出了血迹。 萧景濂根本无心聆听儿子的谏言,径直摔下垂帘,吩咐姜绶:「去把他拉到一边。继续前行!」 姜绶领了御令,示意两名禁卫上前扶起萧劭。 「父皇!」 萧劭还欲坚持,双臂却已被禁卫紧紧钳住。他奋力抬头去捕捉父亲的身影,视线在缭乱中掠过长巷墙檐的鸱尾、定格在螭兽张狂的面容上,心境不觉一瞬悲凉。 他们是大齐开国太.祖的子孙,是曾经叱咤九洲、逐鹿中原,一统南北的萧氏后人!然而今时今日,却要捨弃先祖一砖一瓦所建立起的宫阙与威严,不战而退…… 这样的念头,浮显在少年的心头,竟是比从前拼尽全力却依旧得不到父亲的喜爱、更加让他觉得羞愧与耻辱! 追着萧劭而来的程贵嫔,在一旁看得心疼忧惧,连忙吩咐张姏姆去把儿子扶起来。可她旁边的阿渺,却先一步松开了握着阿娘的小手,飞快地跑向萧劭。 「你们放开他!」 阿渺试图拽开钳制着萧劭的禁卫,同时仰头望向鸾舆:「父皇为什么不信五哥?你以为出宫了就能安全吗?可宫外好多好多的人,都想杀你!」 「阿渺!」 萧劭忍痛出声,企图制止阿渺。 阿渺的小脸上早已潸然浸湿了泪水,想起上次亲睹父皇掌掴阿娘的一幕,又见他此刻斥撵五哥,心中的委屈难过,不觉纠结成了愤恨,不管不顾地朝鸾舆喊道: 「外面的人都讨厌父皇!凉州的周孝义,还给你列过十大罪状,说你纵容奸党、专门欺负老百姓!流民们因为你,吃不饱饭、只能吃野果子,那些小宝宝们,饿得整夜整夜地哭……你却什么都不管!现在祈素教要杀你、庆国公要杀你,你还是什么都不管,只想着自己逃!可这里是我们的家,凭什么要我们逃走,让别人来霸占?为了我们萧家,为了大齐,你让安思远当我的驸马、还要送我去那么远的风闾城,我就算心里再难过、再捨不得离开阿娘和五哥,也是会答应的!可是你……为什么就只肯顾着自己逃,一点点的努力都不愿去尝试!」 她年纪尚小,也不太懂政治,只是敏锐地体会了哥哥的情绪与意愿,继而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用带着哽咽的稚嫩童音,一股脑儿地全喊了出来。 周围四下,霎时一瞬沉寂。 鸾舆的萧景濂,慢慢回过神来,气得浑身发颤,握紧的双手抬了抬,又无力地放下,满腔的情绪压在喉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荀皇后反应过来,连忙撩开车帘,「贵嫔,还不快把劭儿带下去!」又吩咐随行女官:「让令露把令薇领到她的车辇上,好生看着,别让她乱跑惹事!」 女官和内侍将两个孩子拉到一边,张姏姆慌忙扶过萧劭、查看他裂开的伤口,阿渺则被女官送去了令露的车前。 「父皇!」 阿渺拧着手臂,挣扎着想要再次往鸾舆前沖,「父皇!」 女官将阿渺死死拽住。车上的令露领了皇后的命令,也无奈地亲自下了辇,瞪着妹妹,「萧令薇,你别闹了!」 就在这时,长巷南面的尽头,骤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紧接着便有橙红的火光直冲云霄,在暮色将临的天际中拉出一道刺目的亮色。点燃了火的竹球,从巷子两侧的墙后被不断抛入,颤声尖叫的宫人们,跌跌撞撞地从巷口朝御驾的方向奔了过来。一传十、十传百的惊叫: 第45页 「祈素教杀进来了!」 「杀进来了!」 仓惶的宫人们,犹如发疯一般,不顾宫规礼、禁军刀戟,接踵狂奔起来。围在鸾舆的随侍们,也受到感染般的失声惊叫起来,或抱头蹲地、或混乱失措。禁卫们一面竭力控制受惊的坐骑,一面高声呵斥宫人,却令得场面愈加地混乱起来。 第29章 只要你们都好好活着 长巷狭窄,高大华丽的鸾舆难以调头,姜绶只得劝帝后下了车,由自己与麾下精锐护送着,徒步往回撤。 阿渺从女官和令露的拉拽中挣脱出来,逆行而上,奔回程贵嫔和萧劭身旁,继而又被回撤的禁军所护围住,迅速地朝巷北而行。 萧劭紧紧握住阿渺的小手,将她护在臂弯之中,「阿渺别怕。来见父皇之前,我让人出宫去给舅父送过信,他也会想办法来救人的!」 阿渺回握住哥哥的手,点了点头,「我不怕的!」 经歷了回京途中的种种,小小的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一次又一次的艰难与险境让她意识到,当人被逼到了极限时,是可以变得很坚强很勇敢的!只要能一直跟在至亲之人的身旁,一家人都好好的,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值得她害怕的! 而齐帝萧景濂此时,却是怕极了。 突如其来的剧变,让他一向耽于闲适风雅的思维不堪重负。 他喜好谈玄、崇尚佛道,厌恶粗鄙的武将与军事,身边的人与物,也皆只选精緻美好者留用。就连近身守护的禁卫军士,也须得是出身士族名门,举止风雅、相貌俊朗。 可此时此刻,周围慌乱逃窜的人影,一张张惶恐惧怕的面孔,全都陌生的不似往昔…… 萧景濂神思缭乱,跟着禁军撤到了离长巷不远的重华阁。 满头大汗的姜绶,正了正头盔,上前奏道:「陛下,重华阁一带偏僻人少,适合藏身。陛下不如暂停此处,待末将遣人去探查清状况、同时将东西两侧宫门处的禁军召至此处,再作计较不迟?」 萧景濂慌乱点头,「速去调兵!万不能让贼人闯入!」顿了顿,又声线微颤地吩咐道:「再……再让人去召兵部尚书和颖郡王,让他二人立刻进宫勤王!」 重华阁一带,属于被贬废的嫔妃才会住的「冷宫」,人烟稀少,且萧景濂倒也并非暴虐君主,继位以来尚不曾贬过嫔妃至此,以至于重华阁年久失修,处处断壁残垣、倍显荒凉。 禁军拉出防线,将宫墙四下守卫森严。 帝后以及诸位嫔妃,由近身侍官与婢女搀扶着,踉跄进到冷宫院门,抬头望见暮光中的重华阁漆木残旧、内里阴沉,几名先帝时期被打发到此处的白头宫人,跟着内侍颤巍巍地迎了出来,跪倒在一旁。 帝后被扶坐到正堂的坐榻上,其余人等也各自寻了歇脚喘息之所。 阿渺被阿娘揽在怀中,盯着张姏姆为萧劭重裹伤口的一举一动,满目担忧。而程贵嫔和萧劭,却因阿渺先前喊出的那一句「让安思远当我的驸马」、而生出了满腹的诘问,却又无法当着众人的面开口相询,只能按捺心思,佯装淡定。 夕阳西斜,堂外的光影逐渐黯淡。一直被女官安抚着的荀皇后,突然惊叫了一声,意识到什么似的、四下迅速张望。 「令露,令露去哪里了?」 适才所有人都急着奔逃,竟不曾有人留意到,二公主萧令露不见了踪影。 女官匆匆地在殿阁内外寻了一圈,依旧无果,回来向皇后禀报。皇后忧心不已,连忙向圣上请旨,要让禁卫出去寻人。 萧景濂心烦意乱,喘息着斥道:「禁军已然人手不够,能去何处寻她?你素日都是如何教养孩子的?此等时刻,还到处乱跑!」 荀皇后欲言又止,想着如今贼人就在宫中,令露又是个女孩子,岂能扔下不顾?可眼下圣上正在气头上,没法强求,遂只能转向三皇子萧器,对他道:「器儿,你带几名内侍,去院外四周找找令露。莫要走远了。」 萧器一阵奔跑下来已是体力不支,闻言颇有些不乐意,磨蹭着站起身来,「是。」 萧器刚带人出去没多久,院外便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喊杀声,西南角的一处宫阙之上,火光沖天、肆意蒸腾。源源不断的惨叫声与惊唿声,在夜幕笼罩的深宫之中迴荡开来,越来越朝着冷宫的方向靠拢。 众人皆惊惶不已,胆小些的宫婢更是缩到了一处,又怕引来贼人,不敢出声哭泣,也不敢点火掌灯,只能各自据于暗黑的阴影之中,瑟瑟发抖。 阿渺被程贵嫔拥在怀中,伸着小手,紧紧攥着五哥的衣袖,视线盯着院墙顶上的火光,一颗心也是咚咚狂跳。 她想起自己的那个噩梦里,五哥就是在一座颇像此处的偏僻宫殿里、被大火熏坏了眼睛,顿时心惊胆战,扭头去问缩立在角落的冷宫内侍:「你们这里若要避火,会怎么做?」 内侍们结结巴巴,「回殿下,重华阁年久失修,并无水池或蓄水用的金缸,只有一口水井,若起了火势,我等便打水扑火。」 打水扑火…… 那岂不是很慢? 阿渺是见过宫人打井水的。有时候乳娘为了给自己做解暑的梨膏,也会把托盘架到水桶里、放置井中,每次摇上来都要摇很久,等着她眼馋心馋…… 可若有井的话……阿渺脑子灵光一现,拽住萧劭的衣袖: 第46页 「五哥,要不你藏到井里吧!就算到处都起了火也烧不到你,还能避开贼人……」 她软糯而急切的语音还未落下,坐榻上的萧景濂却勐地抬起了头。 「那井在何处?」 萧景濂慌乱而踉跄地站起身,示意冷宫的内侍: 「快……快带朕过去!」 水井位于殿阁的后院之中,在明暗摇曳的火光中,露出残破粗鄙的井台轮廓。萧景濂由内侍引领着,走到井前,伸颈朝下望了一眼、随即又缩回头来,气息紊乱地吩咐道: 「来人,送朕下去!」 诸人这才明白过来,圣上竟是打算自己藏身到这深井之中! 御驾近前的侍官,七手八脚摇起井桶,扶着萧景濂迈入其中。井桶狭小,萧景濂只能堪堪踩进一截小腿,将身体倚靠在井绳之上,姿态滑稽、形容狼狈。 宫娥嫔妃见状,愈加觉得大势将去、恐惧不堪,连哭声都不再抑制,瞬时压过了院墙外愈加惨烈的喊杀声。宝华更是扑到井边,梨花带雨,「陛下!求陛下带着妾一同避难!」 萧景濂示意侍官将宝华拉拽到一旁,慌乱地扭头对众人说道: 「那些贼人的目标是朕,与你们无关!你们且都散了去,莫要将贼人引到此处!」 语毕业,疾声下令让侍官摇动轱辘,将自己放低到了井中。 皇后见此情形,又气又恨又悲,无奈之中,只得强打精神,将余下众人集合在一处,令其止了哭泣,各自寻隐蔽处藏身。 程贵嫔与张姏姆带着两个孩子,蜷到后院花厅的角落。哭泣不止的宝华,也跟了过来,跪靠到程贵嫔身侧,哽咽着唤了声:「姑母……」 她是程家旁支的庶女出身,因为貌美,被尚书程芝选中送入宫、以博取圣宠。得宠之后,也曾趾高气昂地在程贵嫔跟前拿过腔调,可值此生死攸关之际,方才意识到从前那些小肚鸡肠的勾心斗角、着实不值一提! 程贵嫔抬手抚了抚宝华,「好了,没事。别怕……」 一旁的阿渺倚着萧劭,哑着声,「五哥,待会儿若是重华阁起火了,你要赶紧跑去井边,也让人把你送进去!原本我就想着让你躲进去的……谁知父皇他……」 「我不会去的。」 萧劭握着阿渺冰凉的小手,语气中难掩对父皇的鄙夷,「身为天家皇族,遇难便捨弃众人、独自苟且求活,将来又有何颜面再让人敬重追随?」 「可我不稀罕别人敬重追随……」 阿渺睁大着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眸,语气里一抹哽咽:「我只要你和阿娘都好好活着……」 萧劭的心,不自觉揪痛起来,艰难伸臂揽过阿渺,紧紧将她拥入了怀中。 院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随着轰隆的一声巨响,几名伤重踉跄的禁卫,失措地狂奔了进来,尚未稳住身形,便被身后追来的士卒挥刀斩杀。 火光之中,一队黑甲耀目的人马,簇拥着当前身形高大之人,整齐不乱地涌了进来。 第30章 宫变(一更) 「不是说人都在此处吗?」 玄武营副将褚兴, 拎着三皇子萧器的衣领,将他半拽半拖到前面,「人呢?」 三皇子瑟瑟发抖, 视线四下游移,「在……在这儿……」 领头的高大之人,抬手制止住部属,上前伸手将萧器拉起,「三殿下莫怕。臣奉旨前来救驾,必是不会让歹人伤到殿下与圣上的。」 躲在花厅之中的阿渺和萧劭, 几乎是同时认出了庆国公陆元恆的声音, 不约而同地凑近门扇缝隙处、朝外望去。 屋外士兵手中火把零星,光影晦暗, 被庆国公扶着的三皇子腿脚发软、站立不稳,语调哆嗦地开口道: 「你……你真是来救驾的?可……可为何那些禁军……」 庆国公沉声一笑,「若非禁军勾结逆贼, 祈素教的人如何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宫禁深处?臣不杀他们,难道还要等他们引敌前来弒君不成?」语毕, 淡然环视左右。 簇拥两侧的将领立即领会到主公意图, 对士卒高声下令道:「去四下搜搜, 看还有没有祈素教的贼人藏匿在此!」 很快, 藏在附近的宫女和内侍,一个接一个地被找了出来。 「鬼鬼祟祟的, 定不是什么好人!必是祈素教的奸细!」 褚兴随手拽住几人, 手起刀落,当下便结果了宫人性命。余下之人见状,自是吓得惊声尖叫,见对方明明身穿军甲、又口称救驾, 只当是误会了自己身份,纷纷哭喊哀求: 「奴是祥鸾殿的宫人!不是奸细!」 「奴也是!」 「奴等是太极殿的宫人!求将军明察!」 一名御前的侍官慌不择路,径直奔到井台旁,抱着台基,「陛……陛下,陛下救救奴啊!」 褚兴见状,迅速回首看向庆国公。 庆国公不动声色,微微颌了下首。 褚兴随即抬手示意,麾下的弓箭手即刻将水井团团围住、搭箭上弦,转瞬之间,便已将羽箭如急雨般的射入了井中。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凑在门扇缝隙处的萧劭,见到褚兴抬手示意的瞬间,不觉心头一紧,站起身来就往外沖。阿渺亦忍不住失声惊叫,追着哥哥紧跟了出去,然而兄妹二人刚踏过门槛,便听见了羽箭离弦的震响。 阿渺顿住唿吸,视线越过晃动的人影,一瞬不瞬地凝在了那座残破的井台上,意识仿佛抽离了躯壳,脑中一片空白。 第47页 「住手!快住手!」 躲在院角耳房中的荀皇后,也撇开欲阻的侍女、踉跄着沖了出来,扑到井台边。 「陛下!」 没有回音。 皇后一时心念俱灰,扭头瞪向庆国公,声音微颤,「你竟敢弒君!」 「弒君?」 庆国公将手中铁锏交与护卫,自己踱向井台、探头下望,语气似是不可置信,「陛下在这井中?」 褚兴跟过来,一刀戳在倒在井边的那个内侍身上,「这厮一定是祈素教的奸细!末将见他扑向井台,以为井里也有其同党,才下令放箭的!」 士兵们摇动轱辘,慢慢地收绞井绳,齐力将井底之人拉了上来。 昔日尊贵儒雅的君主,此时状态惨不忍睹:大半的衣袍被井水浸湿,一条腿缠在井绳之上,身上扎满箭矢。 被吓得懵然的嫔妃和宫人们,陆陆续续从藏身之处出来,跪倒在井台四下,凄声痛哭。 皇后恢復了些理智,擦了把脸上的泪,上前查看萧景濂的情况,见其尚有气息意识,连忙吩咐侍从将圣上抬入堂内,再速去传召御医。 阿渺跟着哥哥走到了堂前,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犹如灌入铅水般的沉重,扶着廊柱,怎么也迈不近一步。昏黄摇曳的火把光影中,她的父皇躺在堂内残破的坐榻上,浑身插满箭矢,一动不动。 她蓦然想起那日在紫清行宫,自己佯装假寐、窥向纱帐外的父皇,他也是这般的沉寂静止,一动不动,过得许久,方才带着些许幽微、却又沉重的复杂情绪,轻轻地喟嘆了一声。 是因为……不得不把女儿嫁去远方,所以觉得自责愧疚吗? 他心里,其实,也是喜爱她这个女儿的吧? 否则,便不会因为她夏日贪凉、就将行宫最凉爽的水阁赐给她居住,也不会在夜宴御典的时候、将她抱在膝上,任群臣瞩目、交口称赞…… 还有被马蜂扎伤了手那次,他抚着她的面颊,语气蕴着疼惜:「要快些好起来啊……」 阿渺面庞上,不知何时,已落满了滚烫的泪水。 她恨过父皇,恨他出手打了阿娘、恨他责罚了五哥…… 她甚至已经懵懂地觉察到,自己父亲的威严、风度、温和,仅仅是浮于金翠罗绮中的闲适表像。 一旦这些表像被撕破,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生死攸关的艰难,她的父皇,便也只是个懦弱胆怯的普通人罢了…… 可即便如此,他终究,还是她的父亲,是她年幼时,会扑过去、扯着袍角唤「爹爹」的那个人,也是她生于世间的所有岁月里,唯一可以唤作「爹爹」的那个人…… 堂内榻上,萧景濂气若游丝。 荀皇后唯恐庆国公的人靠近,让宫人堵在了堂门,只许皇子和嫔妃聚到御前。 室内光线晦暗,嫔妃哭哭啼啼,萧景濂或是大限将至,神志渐有了一瞬的清明,抬了下手,喉间呵呵作响,似在向扶着自己的皇后示意。 皇后明白过来,从萧景濂腰间解下锦囊、握入他手中,又将萧器和萧劭唤到近前。 萧器被褚兴一路拖拽、又亲睹杀戮,此时胆颤心惊、瑟瑟发抖,伏在榻前语不成调,「父……父皇……」 萧劭亦是面色苍白,幽黑的双眸中压抑着复杂的情绪,凑近唤了声:「父皇。」 他同阿渺一样,怨恨过父亲,也鄙视过父亲。 可又何曾不是……一直都渴望能得到他的青睐与喜爱? 从小到大,小到衣饰装扮、大到言谈举止,处处皆依照父皇的喜好而行,甚至苦学实则根本就不喜欢的佛道玄学,都只为能博得父皇一声简单的称赞、一计嘉许的眼神…… 可每每自己觉得做得最出色的那一瞬,却总能感觉到,父皇并不欢喜…… 萧劭抬起眼,与萧景濂投来的目光撞到一处,父子对视一瞬,爱憎恩怨湮没流尘,俱是剎那红了眼眶。 萧景濂面色灰败,只一双眼睛因为迴光返照而多了些许光亮,泛着泪光地凝视萧劭,半晌,使出最后的一丝气力,喉音颤抖地开口道: 「是朕……朕错了……」 大口地喘息了几下,「朕不如他……不如你……」 他倚着荀皇后,挣扎着,僵直地伸出手,将手中锦囊塞入萧劭怀中,「你……你……」 话未说完,整个人便不受控制抽起气来,四肢抽搐、眼珠泛白,吭哧吭哧地喘了几下,已然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陛下!」 皇后抱住萧景濂,失声惊唿,周围嫔妃也涌了过来,哭喊着「陛下!」 阿渺心头骤紧,抹了把眼泪,奋力钻到近前,恰见到父皇僵直着朝外伸展的手臂、软软地耷拉下去,垂落到了榻沿。 「父皇!」 尘埃落定,一世了结,梦境中的那些江山崩塌、轰然宫倾,犹如积久成病的急症,骤然如山而倒。 竟是……这般的容易…… 庭院里,褚兴听见哭喊声起,快步走到庆国公面前,催促道:「主公,里面像是已经咽气了。咱们没必要跟他们瞎耗时间了!骁骑营毕竟不是咱们的人,万一出了岔子就不好对付了!」 陆元恆负手而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去办吧。」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到底是皇族,留些颜面。」 「是!」 第48页 褚兴领了命,带着一队黑甲兵士大步沖向了堂阶之上,拖拽出护卫的宫人,径直将手中钢刀噼砍过去。 一时间,哭喊声乍起,鲜血飞溅。 最后,就连嫔妃和皇后,也被拖了出来。 荀皇后髮髻凌乱,眼见着忠心护主的女官被砍倒在地,冲下堂阶,高声质问道:「陆元恆!你既自称是来救驾,为何还要滥杀宫人?」 陆元恆被几名心腹簇拥在火光明亮之处,似笑非笑,淡淡说道: 「何为滥杀?这些宫人,护主不利,导致陛下无辜惨死,自然该杀。」 荀皇后怒极失语,扭头望见褚兴竟拽着三皇子萧器出来、手中钢刀已经横到了皇子脖颈,连忙惊叫着扑了过去,」你们要做什么!」 褚兴甩开荀皇后,拎起萧器,「这小子说此处藏的有逆贼、把我们诓来,害得老子杀错了人,也该死!」 「不……」 萧器还来不及辩驳,便被褚兴一刀抹了脖子,鲜血喷涌、飞溅四下。 荀皇后虽非萧器生母,却毕竟养了他十几年,见此惨状,当即瘫软了下去,被追过来的士兵一剑戳中前胸,倒地抽搐,不到片刻,也断了气。 褚兴又拎起一名嫔妃模样的女子,拽着头髮正要下刀,忽瞥见其姿容绝丽、肤白胜雪,不觉迟疑了一瞬,攥着女子衣襟、将其抖如筛糠的身子提拎到近前。 程宝华梨花带雨,战战兢兢地将嫩白的手指握到褚兴手臂上,「求……求将军垂怜……」 褚兴看清楚宝华的模样,忍不住匝巴了一下嘴,转头去看庆国公,「主公,这……有个美人。」 庆国公的注意力,早已转到了被拉出来的另几人身上,瞥了眼褚兴的神情,淡淡撂下句话:「莫误了正事。」 褚兴应了声,盯着宝华又看了两眼,唿了口气,一刀砍了下去。 士兵将萧劭和阿渺,拖拽到庆国公的面前。因为目睹张姏姆被杀、而昏厥过去的程贵嫔,也被抬了过来。 陆元恆盯着阿渺,「听说你手里,有我儿子的令牌?」 阿渺被接踵的杀戮震得脑中一片发白,漠然仰起头,盯着火光映照下的高大身影,紧紧地抿着唇,眸中神色渐渐凝聚成极黯的一点。 陆元恆回望阿渺片刻,哂然失笑,扬了扬手,身边部将立刻将刀架在了萧劭的脖子上。 阿渺回过神来,连忙冲上前去,用力扳住了持刀士兵的手腕,扭头瞪向陆元恆,「你儿子被我认识的人捉去了!你若敢伤害我五哥,我就杀了陆澂!」 陆元恆盯住阿渺,见小公主眸光熠熠、不避不闪,竟不似在说谎。 他沉默片刻,勾了勾嘴角,「我又不止阿澂一个儿子。你威胁不了我。」 萧劭伸出手,将妹妹拥到身侧,低声安抚道:「阿渺别怕。他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岂会等到现在?」 他原就有重伤在身,此时经歷一番折难,面色苍白如纸,然而神色却极是沉静,被人拿刀抵住了脖颈,不躲不惧,姿态中一抹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傲然,视线慢慢在庆国公左右的部将面上扫过。 「这些人……真是可怜。跟着一个连亲生儿子都可以不管不顾的人谋朝篡位,将来只怕是,飞鸟尽、良弓藏。」 褚兴愣了愣,反应过来萧劭的言下之意,扭头去看陆元恆,「主公,这小子他……」 庆国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劭,半晌,垂目掩去眼中杀意,冷声吩咐道: 「带下去。」 第31章 宫变(二更) 陆澂与安思远等人纵马入了富阳关, 只见关内四处俱是破城之后的狼藉,城门一带更是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从富阳关到建业的五十里官道之上, 亦是兵马过后的凌乱景象,拖家携口的百姓、着急转移货物的商贾走贩,饥民如织,妇哭儿啼。 待到了京城北城门外,竟不见负责京都防卫的神策军戍守在此。而靠近北城门的西市,此时正燃着熊熊烈火, 西市鼓楼顶部的巨大火舌舐舔着傍晚的夜空, 将周围人影晃动、狼藉杂乱的巷道照得一清二楚。这一带的住户,原本就鱼龙混杂, 此时天灾人祸并发,倒给了那些市井之徒趁机作乱的机会,打砸商户, 肆意偷抢,集众喧闹, 将暴行从西市一路延施到了朱雀大街之上。 陆澂自幼长在京城, 何曾见过如此境况?想到或有可能陷入这般险境中的公主, 心中不觉戚戚惶惶, 继而又渐渐意识到,眼下面临的局势、只怕不仅仅是灾民入城那般的简单…… 安思远问清楚宫城方向, 领着护从, 沿着大街疾驰而去。临近皇城之际,便远远听见刀兵铿然相交、喊杀声高昂不绝。 此时夜幕已临,城楼上零星摇曳的火光映照在厮杀军士的铠甲之上,折射着刀光剑影、鲜血飞溅。 前行查探的护卫回来禀报, 语气犹疑,「少将军,前面好像是……京城里的骁骑营和神策军打了起来。还有一伙士兵,穿着黑盔黑甲,属下以前来京城时不曾见过……」 安思远更是头一回来京城,什么状况也搞不明白,扭头去看陆澂,「你认识吗?」 陆澂坐在马背上,遥望皇城门下的兵戎厮杀,面色渐渐泛出苍白。 玄武营的军甲,他自然认识。 父亲他…… 到底在做什么? 陆澂脑中纷杂着种种令人心悸的可能,努力镇定住心绪,「眼下宫城大道……是走不了了。」 第49页 安思远一行人的服饰马匹太过引人注目,此时三军交战、敌友难辨,再冒然前行的话,极有可能陷入危险。他平日出入太学,倒是知道附近有一条由皇寺直通宫城的途径。 「跟我来!」 皇寺附近负责看守的禁军,早已被调去了更紧要处执勤,只留下寺内的僧侣自行戍卫。陆澂与安思远等人纵马抵达皇寺,刚到山门殿前,便与从另一方向驶来一队人马撞了个照面! 对方领队之人,是位十八、九岁的矫健少年,见到陆澂时微微错愕,不可置信地唤了声:「陆世子?」 陆澂也认出了那少年正是吏部尚书程芝的嫡子程卓,五皇子和令薇公主的表兄。 程芝收到萧劭派人送出宫的口信,心中自是震惊无比,无奈当时人已回府,再想法联络兵部与骁骑营时,送出的消息皆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很快,城中又传来了西市起火、祈素教攻入宫城的各种传闻,程芝再不敢犹疑,让儿子亲自领着府卫、去宫城一探究竟。 程卓赶到皇城时,也见到了三军混战的情形。他先是尝试改走东面的延熹门,发现城门被玄武营的人所控,于是又想起在太学读书时知晓的这条小路,转而带人来了皇寺,却撞上了陆澂和安思远。 因为知晓五皇子送出的口信,且又亲睹玄武营占据皇城要塞,程卓对陆澂的态度甚是戒备,盯着他与随行众人打量片刻,方解释道:「家父担心姑母安危,让我来看看宫里的情况。」 安思远和陆澂也从程卓口中,得知了阿渺已经安全回宫的消息,释然的同时,又愈加迫切地想要入宫确认一下状况。两方的队伍遂同时下了马,由山门殿入寺,再登至寺角的观星台。 观星台高耸矗立,与宫城之间,由一道造型精巧的飞拱桥相联,从桥头向宫城眺望,可将大半座皇宫尽收眼底。众人刚登上台顶,便望见宫城之中,有好几处地方显然已起了大火,滚滚的浓烟在夜色中都清晰可辨。 旁边随行的北疆护卫,见此情景,悄悄拉住安思远,「少将军,属下觉得,事情只怕不止祈素教入京那么简单。咱们还是先迴风闾城,向侯爷禀报之后,再做打算吧?」 安思远一把甩开护卫的手,「怕什么?咱们风闾城安氏,从来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再说了,五皇子和阿渺公主都在里面!我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 程卓这时也弄清楚了安思远和随行的身份,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开口劝道: 「安世子还是回去吧。眼下这种状况,绝不是你们区区二十来人就能扭转干坤的。你若冒然入宫,有可能会落入有心之人的圈套。」语毕,不动声色地朝陆澂的方向投去一瞥。 安思远不知所谓,只下意识顺着程卓的视线望去,见陆澂竟已经快步走上了拱桥,顿时跳了起来。 「陆澂都敢过去,凭什么我不去!」 说着,就朝着桥上跑了过去。 护卫等无奈,只得也追了过去。 飞拱桥的桥面极其狭窄,只容得一人前行,也因而防卫得并不严苛。 陆澂心急如焚,最先一步奔至桥对岸,登上宫城角楼,再次望向宫中起火之处。 南华门、天祈殿、承恩殿…… 还好,离后宫的方向都很远。 安思远和程卓也带人跟了过来。 众人沿着石阶下了角楼,然而从此处入宫城,尚需过一道十分坚实的铜锁木门。好在程卓准备得充分,令人用铁锤砸破大门、再以利器剜出门锁,继而破门而入。 入门之处,是角楼下的一处白石小园,沿着石子路一直向东南,便能抵达太极殿。 诸人刚踏上石径,倏然,一道人影从园林的灌木中沖了出来,直直地扑到了安思远的身上。 「安世子!」 安思远原就绷紧了一根弦,被勐然一扑,小辫子都差点绷直了,下意识地就挥手而出,「滚开!」 旁边护卫也眼疾手快,抓住来人,掏出火摺子照清形容,发现竟是位衣饰华贵的小女孩。 「二公主?」 程卓认出了萧令露,惊异之下,从护卫手中搀扶住她,倾身急问道:「殿下何以身在此处?」 令露双眼红肿、满脸泪痕,双唇开开合合好几次,才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我跟父皇母后去南华门,宫巷里……遇到了祈素教。贼人们放火,宫人们吓得乱跑,我就被挤倒了……」 当时事发突然,周围一片混乱,宫人们都只顾着仓惶逃命,令露个子小、却又不似阿渺那般身法灵活,先是被挤到了一边,然后又趔趄地被绊了一跤,自此便跟丢了父皇撤离的方向。 那时天色已暗,令露又慌又怕,唯恐遇到传闻中可怕的祈素教,一路藏藏躲躲,朝父皇寝殿的方向跑了过去,却在承恩殿外的园子里看见几个持刀的黑衣人杀戮宫人,一时间惨叫声、唿救声、哀求声充斥暗夜,彻底击垮了令露的理智,再不敢多停留片刻,疯一般只想逃离宫阙。 「……我想起以前去太学听佛经,走过角楼的这条路,就想来看看,能不能从这里逃出去……到了这里,看见有两个禁军守在门口……可然后,又来了几个穿黑甲的士兵。他们打了起来,我心里害怕,就一直躲在园子里……」 令露极力忍住抽泣,回想起自己缩在灌木中的恐惧与难受、脑海中各种飞驰乱窜的念头。想着父皇被禁卫护着撤离的时候,竟不曾留意到自己被挤倒在一旁,想着自己终究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所以才没有派人来寻自己、救自己,越想心里越难过,啪嗒啪嗒地掉了一阵眼泪之后,又开始怨恨起妹妹来。 第50页 要不是阿渺惹事、触怒了父皇,自己也不必被母后喊下辇去劝她,那样的话,就不会被挤到,不会走散!那个讨厌的死丫头,不通礼仪、不守规矩,还总连累别人!可像她那样讨厌的人,偏偏能有五哥那么好的兄长、贵嫔那么温柔的阿娘,真是太不公平! 令露躲在灌木里又气又恨地落了半晌的泪,直到那些士兵的打斗声在园子的另一头沉寂了下去,好半天也再没有人来过角楼这边,她才鼓足勇气跑到楼门前,尝试拉开门。可不曾想到,大门被上了锁,根本就拉不开…… 「再后来,我听见有人在外面砸门,就又躲了起来。然后,看到安……安小将军……」 令露经过一夜死里逃生般的体会,再不顾及自己从前是多么鄙视安思远和陆澂、甚至动手掌掴过「北疆来的蛮夷」,见到熟悉面孔的一瞬,心底涌出希望与欣喜,什么也来不及想的就沖了出去。 安思远此时也忘了跟令露斗气,扯着她急问道:「那阿渺公主呢?她在哪里?你赶紧带我去找她!」 陆澂的视线,也紧紧凝在令露的脸上。 唯有程卓视线游移,下意识地将手摁上佩剑,暗中留意着陆澂的举动。 他年纪虽轻,却毕竟是门阀世家的嫡长子,且父亲程芝又时常身处朝权争斗的最中心,因此从小耳濡目染,对于朝局政治变化的感觉十分敏锐。眼下二公主所说的「黑甲兵」与禁军打斗,直接证实了萧劭口信中的内容,亦对应了程卓之前在皇城门亲睹三军交战时的猜测:父亲一向最为忌惮的庆国公陆元恆,举兵谋逆了。 如此一来,面前的这位庆国公世子,是否……需要动武拿下? 令露被安思远扯住衣服急问,心中情绪也如程卓一样的复杂起伏。 阿渺跟安嬿婉交好,且母后曾暗示过、父皇多半是会把阿渺嫁到风闾城去的,所以安思远眼下这般急惶惶地大唿小叫、扯着自己带路去找阿渺,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反正眼前所有的人,都只一心记挂着那个惹祸精的安危…… 令露心里,堵塞着说不清辨不明的滋味,一时不觉又红了眼眶,使劲咬了下嘴唇,对安思远开口道:「阿渺她……她死了!」 不是她故意撒谎,是因为今夜目睹的种种血腥杀戮实在太过可怕,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到那样的地方去!而且以刚刚的那种状况来看,指不定阿渺就已经真死了!令露在心中如此开脱辩解着,手指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继而又紧握成拳,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坚定了许多: 「她死了!五哥和程贵嫔也死了!在去南华门的长巷里,被祈素教的人杀死了!」 「什么?」 程卓最先反应过来,撇开僵滞住的安思远,急切上前质问令露:「五殿下和姑母,被祈素教的人杀死了?」 程卓毕竟年长许多,九岁的令露有些不敢看他,垂头抹了抹眼泪,「是阿渺先被捉了去,然后五哥和程贵嫔去救她……」 萧劭和贵嫔有多么宠爱阿渺,程卓自然是清楚的。 他心头一紧,还欲开口再追问几句,这时,勐然听见一计震破天际的钟声,雄浑而苍凉的,自承极殿的方向传漾而来。 「咣咚~」 「咣咚~」 彻响在暗夜的建业宫城之中,一声、接着一声…… 承极钟鸣,天子驾崩。 令露从掩面的掌中抬起头来,眼中充斥着惶色,紧接着失色惊叫起来。 「父皇!他们杀了父皇……」 她拽住程卓的衣袖,泪如雨下,「我们快走!这里太可怕了,我不要留在这里!马上带我走!」 程卓也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思忖片刻,说了声「失礼」,然后弯腰抱起了令露。 若是圣上驾崩,五皇子又死于祈素教之手,那么朝局的震盪只怕会远远超出程氏所能应对的范围!他必须马上回府禀报父亲,商议对策。 至于庆国公世子…… 程卓抬眼朝陆澂的方向望去,见那个之前同安思远一样、被噩耗惊呆了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疾步踏上了白石小径,步履踉跄地朝宫内急奔而去。 也罢,若五皇子真的死了,这庆国公世子,暂且还不能动了…… 程卓转向安思远,「现在局势不明,你最好跟我一同出宫,以免落入贼人之手,变成要挟靖远侯的筹码。」 安氏的护卫感激涕零,连忙附和:「少将军,这位程公子说得不错!咱们还是先出宫吧!」 安思远终于回过神来,拐着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我不信!阿渺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死了!她还没跟我去风闾城捉过飞蝗呢!」说着,就要朝着陆澂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程卓反应迅速,极快地将一计手刀噼在安思远的后颈上,令其当即昏倒瘫软下来。 「带上你们小将军,跟我出宫!」 北疆护卫抱起安思远,紧随在程卓身后,迅捷地按原路返回,重新上了角楼。 奔入宫阙之中的陆澂,脚步越迈越快,胸腔中紧压的气息被复杂的情绪纠缠住,每踏出一步,便牵扯出隐隐的痛意。 稀疏的花木间,开始出现宫人惊叫奔跑的身影、士兵刀剑的铿然声响,甚至还有匆匆掠过的车影,犹如梦境中的走马灯一般,恍惚不清。殿宇高台之上,有零零碎碎的火光,折映进迷茫的视线里,随着奔跑的动作而不断跳跃。 第51页 他蓦然想起一个黄土飞尘的午后,女孩纤细的身影,在车辇、马匹间迅速地穿梭疾奔,细白的纱裙与尘土纠结到一起、飞舞轻扬。 他用尽全力地奔跑着,追逐在她身后,目光牢牢胶着在女孩髮饰的光芒上,那不断闪烁的,一如其步履疾驰的小主人,欣悦而明亮的光芒…… 「下次萧令露再说狸猫,我就打她……」 「你真的,是有才智的呢……」 「你刺他一刀,让我逃了,你怎么办?」 「这世上,总归有人能看到你的好的。」丽嘉 「你的聪明,你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 陆澂抬起头,似乎在仰望、又似在期盼着什么,喉间倏然充溢的哽咽卡住了唿吸。 他撑到宫径旁的一座假山石上,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泪水蜂拥而出,烫湿了眼眶。 一队疾速行过的黑甲士兵,被假山处的异动吸引了注意力,举高火把照了过来。 「世子?」 为首的将领看清陆澂的面容,有些不敢相信地语带惊喜,连忙示意左右收起兵刃。 陆澂抬起头,认出了玄武营的主将张隐锐。 他撑直起身,几乎是扑过去一般、抢过一名士兵尚未入鞘的军刀,抵到了张隐锐的军甲上,嗓音沙哑的厉害: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第32章 此生必如明火(三更) 阿渺和萧劭、连同昏厥过去的程贵嫔, 被送进了一辆遮蔽住门窗的马车里。 车厢内一片黑暗。 萧劭将母亲扶靠到自己身上,阿渺则跪倒在一旁,俯身用小手不断地抚着程贵嫔的胸口、帮她顺着气。 「阿娘……」 「咣咚~」 车外, 传来了一声雄浑而苍凉的钟鸣,紧接着又是一声。 仿佛是被这彻响天际的钟声所惊醒,程贵嫔终于缓过了气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在黑暗中怔然半晌,继而抬起手,摸索到抚在自己身上的小手, 倏然攥紧, 起身一把将阿渺拉入怀中,呜咽地哭出声来。 阿渺被阿娘拥在怀里, 拼命忍着泪,哽咽说道:「阿娘别怕。我和五哥,都好好的。」 萧劭的伤口崩裂, 人又有些昏沉沉发起烧来。见到母亲转醒,他略微放下心来, 朝角落的位置挪动了些, 靠到车厢壁上, 竭力打起精神、聆听车外的动静。 马车走的路径, 寂静而崎岖,转了好几处圈, 最后才踏上一条稍微平整的大道, 加速疾驰了一小会儿,继而又慢慢地放缓下来。车外像是有人抬起了马车的轮子,将车推过一道门槛,入内又行驶了一段时间、拐了几个弯, 最后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母子三人被拉了出来,送入一间灯火昏暗的厢房之中。屋内陈设简单,却不失舒适,少顷,又有几名婢女领着医者入内,查看了一下程贵嫔等人的伤势,备下药剂饮食等物。 程贵嫔有了之前的经歷,再不肯用对方给的药食。 萧劭却劝道:「阿娘无需戒备,庆国公若要我们的性命,大可在宫中就动手,不必等到现在。他们上次在军营里对我下药,大概是因为我曾极力反对过入营,且我病得越重,阿娘更容易被他们拿捏。眼下的状况,却是不一样的。」 他抬手摸了摸依偎在身侧的阿渺,语气柔软,「而且阿渺这么小,总不能一直不吃东西。」 阿渺感觉到萧劭指尖滚烫,迅速抬头,见哥哥面色苍白如纸,连忙抬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随即起身跑到食案前,端了那碗汤药过来,自己先喝一口,然后递到了萧劭嘴边。 「五哥喝吧!我已经尝过了。」 女孩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眸,清亮而坚定,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若是有毒,阿渺就陪你一起中毒好了。」 萧劭凝视着阿渺,接过碗,嘴角轻轻地牵了牵,眼中神色却复杂的难以言绘…… 程贵嫔瞧着两个孩子的模样,早已垂泪不止,拭了拭面颊,吩咐那些侍奉的婢女将食案端了过来。 「好,若是有毒,我们母子三人就给彼此做个伴。来,阿渺 ——」 她将女儿揽到身前,挑拣着孩子喜欢的菜餚,每选一样,就先自己尝一口、再餵给孩子。 阿渺没什么胃口,甚至一想到那些血腥杀戮的场景、就觉得嗓子堵的厉害。 可她尝过飢饿的滋味,也见过那些流民因为飢饿、失去理智的疯狂样子。 她不想变成那样。她要好好活着,变得强大,变得足以不再畏惧那些恶人! 阿渺强迫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 但不知为何,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就流了出来。 自己还能尝到美食的滋味,可她的父皇、她的爹爹,却再也活不过来,再也吃不了他喜欢的鱼脍、虾炙了!还有母后、三哥、张姏姆、宝华姐姐……他们,以后也都再见不到了…… 阿渺胸口一窒,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一顿饭,吃得万分艰难。 阿渺到底年纪小,勉强进了些汤水,漱了口,被阿娘抱着哄了半天,终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程贵嫔把阿渺放到内厢的榻上、朝内躺着,然后又扶着萧劭躺到床榻的外侧,自己坐于脚踏上,微微倾身,用湿绢轻拭儿子的额头,身体虽已累得麻木,可脑中万千思绪缠绕,心弦时刻紧绷着。 第52页 室内只燃着一只细弱的铜枝灯盏,微弱摇曳的光亮,将母子三人的身影投映在榻内的围屏上。 萧劭凝望着屏风上的影像,亦是毫无睡意。 他抬起手,摁向被塞入衣襟里的那个锦囊,感受着衣物锦缎下玉石印章的起伏轮廓,静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问道: 「阿娘,你知不知道,父皇崩逝前,说的……是什么?」 是朕错了…… 朕不如他……不如你…… 这是父皇临终前,唯一留下的两句话。 那个「他」,指的……到底是何人? 「圣上说的,」 程贵嫔沉默了良久,方才低声开口道:「大概……是怀明太子吧。」 怀明太子? 萧劭费力思索,忆起曾在国史中读到过的这个名字,「那不是……父皇的兄长吗?」 程贵嫔点了点头,「嗯。」 怀明太子和萧景濂一样,都是当今太后所生的皇嫡子。怀明太子比弟弟大五、六岁,且又生得天资聪颖,很早就被立为储君。然而遗憾的是,英年早逝、又未有所出,因而最后储君的位置,才落到了萧景濂的身上。 萧景濂即位之后,既没按照惯例、对早逝的皇兄进行追封,也没有让人为其着书立传,甚至在国史中的记录,也只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宫中之人更是从不敢提及这位圣上的胞兄。 「可是怀明太子,跟我又有何关系?」 萧劭不解,「父皇为何会对我说,不如他、不如你?」 程贵嫔顿下手中的动作,默然片刻,声音低微: 「你的性情气质……据说,有些像那位早逝的太子……」 建武五年的中秋,萧劭以十岁之龄、与名士对论不落下风,名震京都,引得宗亲交口称赞。一向宠爱这个孙儿的太后,自然也不例外,甚至直接在萧景濂面前提到了立储的建议。 那一回,太后母子因此在萧劭的寝宫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随侍在侧的程贵嫔,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素来自恃风雅的圣上、情绪完全失控的一面—— 「母后宠爱劭儿,不就是因为他像皇兄吗?从小就懂得揣摩人心,知道怎么让人喜欢、让人敬重,不像朕,不知君德,不懂量才,只会在风花雪月里消磨时间!如果不是皇兄早逝,这大齐主君的位子,说什么也不会让朕坐了去,对吧?母后当时,宁可死的那个,是朕吧?」 那时萧景濂双目泛红,语气尖锐,一字字地质问:「可母后怎么不想想,当初是你一心想要稳固皇兄的储君之位,从小让朕读佛学道、淡泊心志,才让朕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他从未被当作过储君来教育过,后来因缘际会、匆匆登上了帝位,应对起政务来,时常力不从心,全盘依仗臣子。这种时候,还免不了被太后提点,说他不懂御人之术,母子俩隔阂愈深。 那次大吵之后,太后便常居行宫皇寺不归、不再过问政事,避暑时偶与圣上见面,也只是彼此保持表面的客气,再无交心之谈。 程贵嫔垂下眼,语气中有深深的愧疚: 「你一定想问,为何我从未将这件事告诉过你……是阿娘不好,总觉得这些年你舅父给你灌输了太多争权夺势的念头,害怕你捲入权力的争斗、受到伤害,所以……宁可你父皇他,不要太喜欢你……」 那个世人倾羡的位子,真坐上去了,未必就是幸事…… 萧劭摁在锦囊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锦缎下坚硬的玉石、硌得胸口微微钝痛。 这么多年的疑惑与不甘,始终阻绝在他与父皇之间的那一层隔阂…… 竟然,如此。 程贵嫔轻轻抚上儿子的手,握进掌中。 「是阿娘自私了。总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最好的……」 兄长程芝,这些年来,给圣上身边送美人、给萧劭安排在太学的老师,培植门生、施压立储,无一不透露出其渴望权势的野心。可她却是个温软安静的性子,只盼着能过平顺淡然的日子,哪怕是从前张姏姆苦口婆心地劝她多在母亲面前诉苦、拿捏住兄长,她也只是逃避不谈,一味地淡然处之。 「你舅父的很多做法,我都不贊同,可他有一句话却说得没错,一个人若没有能力、没有力量,一辈子就只能仰仗旁人的态度而活……最后,连最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程贵嫔眼圈湿红,视线在萧劭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床榻内侧的阿渺。 孩子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着,潜意识地依偎向哥哥,即使是睡梦之中,也是眉头紧锁、唿吸急促…… 想起她在御驾前喊出的那句「为了我们萧家,为了大齐,你让安思远当我的驸马、还要送我去那么远的风闾城,我就算心里再难过、再捨不得离开阿娘和五哥,也是会答应的」,程贵嫔心中翻涌出一阵酸楚。 这孩子,那日多半是听见了自己与圣上的对话,却一直装作自若、不曾流露出丝毫的情绪。难为她小小的年纪,就要负担起如此多的悲难愁苦。 而自己身为母亲,大难临头,竟没有半点保护孩子的能力…… 萧劭循着母亲的目光侧过头,抬手帮阿渺捋了捋散落到颊边的乱发,然后轻轻地揽住了她。 另一只手,朝另一边伸出,拥住低头垂泪的母亲。 三人拥在一处的影像,投映在素纱的屏风上,柔柔淡淡、影影绰绰。 第53页 萧劭望向那光影的源头,任由着摇曳的烛火灼烫了自己的视线。 他心思敏锐,之前听过阿渺讲述经歷,便暗自推断出了庆国公谋划始末。六弟和七弟双双失踪,必然是被扣作了他日可供操控的傀儡,所以陆元恆留下自己的性命,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为了引舅父屈服。 中原和江左的门阀大族虽多,但真正能影响到如今齐国朝局的,无非是王、程两家。王家跟庆国公府已是姻亲,关系牢固。而舅父程芝,则一向厌烦庆国公府权势过盛、多次上疏弹劾陆元恆插手吏部的官员任免,眼下也定然不肯轻易配合。陆元恆想要得到程氏的支持,必然需要握住一些筹码。 只不过,自己这个筹码被利用完之后……依旧,会被除掉吧? 可他……不想死。 死了,人生便再无重来的机会。 那些不甘、悔悟、心愿、梦想,只会化作尘埃粉末,消逝湮没在旁人杜撰的歷史之中。 若上天能给他一次机会、一些时间,他一定会努力获得力量,不再仰仗任何人的态度而活!此生必如眼前的这一簇明火,掌控万物影像、光耀至爱之人! 第33章 这就是懦弱的下场 陆澂见到父亲的时候, 已是宫变之后的第四日。 整座京城,天翻地覆。 昔日繁华的街道巷口,满目狼藉, 百姓惶恐不安、闭户不出,靠近皇城的显贵门庭,则挂出了素幡奠帘,彰示对帝君驾崩的哀思。玄武营和神策军彻底控制住了建业,打着肃清祈素教的旗号,一队队兵马纵行城中, 入府闯户、搜查抓捕, 所过之处无不哀嚎四起、鲜血飞溅。 这等情境下,饶是陆澂举刀抵到了玄武营主将身上, 也博不到面见父亲的机会。 他被夺了刀,押回了国公府,关进了自己的房间。 除了照料起居的僕婢, 谁也见不到。 整个庆国公府里,亦是人心惶惶、气氛沉重, 陆澂尝试了所有能用的法子, 依旧没法说服任何人, 帮他去父亲或者姐姐面前送句话。 直到三日后的傍晚, 张隐锐才奉了陆元恆之命,将陆澂带去了凌烟阁。 凌烟阁位于内园, 一直是陆澂姐姐陆锦霞所居住的地方。后来母亲久病不起, 也搬了进去,由陆锦霞亲自侍奉照料。 陆澂被张隐锐送入凌烟阁外的庭院,沿着迴廊进到花厅,再转入内堂, 一抬眼,便看见屋中一跪一立的两个人。 庆国公陆元恆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神色微倦,铠甲的肩吞和护膊还尚未卸下,负着手,抬眼瞧见陆澂走来,面无表情地对他吩咐道:「去劝一下你姐姐。」 他常年留居南疆不归,回京的次数寥寥可数,上一次出现在这凌烟阁中已是好几年前的事,高大的身影映着背后的粉色软罗香屏,显得甚是突兀。 陆澂心中积攒了太多的诘问想要开口,可视线掠过跪在地上的姐姐,人不禁一瞬怔住。 「阿姐?」 庆国公府的嫡长女陆锦霞,继承了父母的姿容,生得玉颊朱唇、国色动人,因其常年代替母亲执掌国公府内务,言谈行动间、颇有当家主母的沉稳风范,比寻常美人多出了一种清冷沉稳的气韵,平日照料陆澂学业起居,亦姐亦母,不乏严厉。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泪流满面地跪于父亲面前,见到弟弟走了过来,侧过脸,悄悄抹去了泪痕,用力地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 「父亲让阿澂过来做什么?」 陆锦霞推开了陆澂欲扶起自己的手,语气中一抹极力忍耐的哽咽,「父亲要女儿改嫁旁人,女儿不敢不从。莫说是一月之后,就算父亲要女儿现在就出嫁,女儿也绝无怨言!只是……裴郎他……」 她咬了咬唇,唿吸微微颤抖,双手摁向地面、再度伏地叩首,「求父亲……饶过他的性命!」 陆元恆神情漠然,「你从小早慧懂事,当知我为何必诛裴氏满门。斩草不除根,是要故意给自己留下后患不成?」 陆锦霞伏地不起,肩膀簌簌发颤。 陆澂终于明白过来。 江山易主,权力交替,父亲这是打算要诛杀太傅裴氏一族,包括……与阿姐订过亲的那位裴六郎…… 「阿姐……」 他心绪缭乱地跪到陆锦霞身边,伸出手,再度尝试将她扶起。 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还未生病,姐姐也无需操持府中内务,天真烂漫、嬉笑开怀,常常领着他去外祖府中玩耍,每一次,都与同去那里做客的裴家兄妹玩得难捨难分…… 再后来,母亲做主订下了锦霞与那裴家六郎的婚事…… 青梅竹马、情开懵懂,纵是依着风俗再无法会面嬉戏,靠着鸿雁传书、鱼寄尺素,彼此间的倾慕却是越发深重起来。 裴怀笙酷喜丹青,每行一处、每见一佳景,便忍不住执笔作画、送与锦霞分享,恨不得此生所遇之万彩千色,皆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共赏…… 陆澂见过那些画,也见过阿姐脸上因此而生出的喜悦神情。他懵懂地体会到,这大概,就是诗中所咏的爱慕之情吧? 可阿姐,终是迟迟不肯出嫁。 原本订好了及笄之后就出阁的婚期,被一推再推。 家中有病重不起的母亲,还有一个无法独自撑起门户的弟弟。她唯一能做出的选择,就是等弟弟也订了亲、得到一个强大可靠的妻族的支持,自己方能安心嫁人…… 第54页 然而如今,所有的憧憬与期望,全都化作了泡沫! 陆澂感受着被自己扶在掌下、微微抽动的肩膀,心中难受异常,胸腔中似有种压抑到极限的情绪,随着混乱而剧烈的心跳、蜂拥而出。 「父亲以为杀了裴氏全族,天下人就猜不到是你利用祈素教、弒君乱国吗?」 他抬起润湿的眼眸,望向自己身形高大的父亲,慢慢松开扶在姐姐肩头的双手,站起了身来。 「是你,故意放流民入京,故意以平乱为名、带兵进宫,不惜以整座建业城内的百姓陪葬,谋杀了当今圣上和大齐皇族!」 「阿澂!」 锦霞抬起头来,眼神惶乱,出声喝止住弟弟。 陆澂却眼角泛红,一瞬不瞬地逼视着父亲。 他自官道遇袭、流落山林,再到返京入宫、被押送回府,关在屋中这几日里,寝食难安,甚至用上了绝食的法子逼迫僕婢传话、求见父亲,此时面色憔悴,髮丝凌乱,站在姿容绝丽的姐姐旁边,甚是显得其貌不扬。 然而罕见的语速流畅,笃定而不屈的语气,令得陆元恆不由得移来了视线。 他默然注视了儿子片刻,神情中有微微的诧然,言辞却依旧冷厉如故,「我利用祈素教?荒谬!那等莽夫贱民,也配为我所用?」 「正因其出身卑微,无知无畏,才能为父亲所用!愚者不计其死,一点点的煽动、许诺,都能让他们甘愿做马前卒,为你所控!」 陆澂迎上父亲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道:「京城之中,可用的兵力只有神策军、骁骑营和禁军。神策军的仇行素一向听命庆国公府,所以西市的那场大火,就是为了引开骁骑营,让神策军独自留守皇城!还有最初杀入宫中的那些祈素教,他们如何能越过禁军盘查进入宫内?我这几日百般思量,方才想明白,当日你为何非要宫眷的马车在军营里停留一夜……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将刺客提前藏进宫眷的马车里!」 他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拧住了衣袖,触到了藏在袖中的那支金蝶髮饰。 陆澂心中一绞,倔强地转过脸,藏起了眼角溢出的泪光。 陆元恆盯着儿子,面色亦似有些波动。 蓦然而然的,思绪仿佛有些恍惚,意识、心境、感觉,都好像一瞬间回到了许多年前、次子尚未出生的那些日子里—— 那时的陆澂,还只有两、三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聪明漂亮,且又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心里,自然是也很欢喜的,时常单手抱着儿子,坐到沙盘前,讲着行军布阵、沙场规则。陆澂年纪虽小,却听得很认真,一双清亮的小眼珠,始终追随着父亲指向的方位……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般可爱伶俐的孩子,慢慢地,竟变成了貌丑结巴、孱弱拘谨的模样…… 陆元恆回过神来,压抑住胸中泛起的复杂滋味,缓缓说道: 「你的想法,终究只是你一个人的。世人相信什么,你并没有能力左右。」 他顿了一顿,稍稍褪去了语气中的凌厉与讥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陆澂: 「有朝一日,你若能像你父亲这般,随性而为,那便也算是没有辱没了你的姓氏与出身。人生短短数十载,但凡是想要的,都应该尽全力去争取,懂吗?」 这是许多年来的头一次,他用上了还算心平气和的口吻,以父亲的姿态、来教导长子。 然而陆澂此刻的心中,却充溢着难以言绘的痛苦与悲怒。 父亲口中的随性而为,是以牺牲旁人为代价、踩踏着千万条无辜性命而换来的,是他宁可放弃所有,也不愿承受的现实! 他的姐姐,为了支撑住这个摇摇欲碎的家,放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好不容易盼到久不归府的父亲、许多年头一次踏足内宅,得到的却是锥心刺骨的噩耗…… 还有公主殿下…… 那个天真善良、给过濒临绝望的他无限抚慰与勇气的小女孩,她又何罪之有? 凭什么因为自己父亲的一己私慾,就国破家亡、命丧暗夜? 陆澂隔着衣料,将袖中的金蝶髮饰握入了掌心,蝶尾尖锐的边缘,一点点地刺进手掌的皮肤里,迫出了愈来愈深的痛意。 他扬起头,神色悲怆,「你把三公主她……她怎么样了?」 陆元恆微微一怔,继而忍不住失声嗤笑了下。 原以为这孩子还能再说出些什么让自己刮目相看的话来,却不曾想……还是这般无用! 「她死了。被祈素教的反贼斩下头颅,剥去衣裙,抛进了太液池里。」 陆元恆语气冷然,正了正手臂上的玄铁臂鞲,「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这就是懦弱的下场。」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劝好你姐姐!陆家不需要这么多哭哭啼啼的人!」 陆澂的脑中,却像是有什么白茫茫的东西裂了开来,一瞬间就连视线都变得茫然了起来。 斩下头颅,剥去衣裙,抛进了太液池里…… 十五个冷冰冰的字眼,一遍又一遍地,在意识里重复着。 而四周是一片的空荡漆黑,混沌的、只余下了无望的坠落感…… 第34章 再没有半点的关系 陆元恆踏出堂外, 召来候于园门处的张隐锐,吩咐道: 「宗祠那边关着的人,不必留了。」 陆元恆对张隐锐如是吩咐道, 须臾,又补充了一句:「动手前,先让他们把玉玺交出来。」 第55页 张隐锐踌躇一瞬,「程贵嫔和公主……也不留吗?」 程氏向来为朝中文官之首,又通过三代执掌吏部、广植拥趸,是以陆元恆最初留下程贵嫔母子三人性命, 打算假意允诺让萧劭继位、换得程芝支持, 再图后计。 然人心险于山川,难知于天。谁又料得到, 仅仅几日之后,局势的变化就已翻天覆地? 「那个小公主,」 陆元恆沉吟片刻, 神色中看不出喜怒,「暂且留下。让人好生养着, 过几年再作定夺。」 「末将明白了。」 张隐锐合拳领命, 躬身行礼。 这时, 凌烟阁的内庭之中, 突然传出了一阵惊恐慌乱的尖叫! 陆澂和姐姐沿着庭院迴廊疾奔入内,冲进了内庭寝房, 只见重重纱帘之后, 烛光飘零,侍女们围在床榻边慌乱哭泣。 陆锦霞脸色霎时刷白,迅速撩帘而入。 床榻之上,被众人扶起的王夫人, 青丝倾洒、面色惨白,胸口处插着一把银剪,伤口鲜血侵开,大片殷红。 「阿娘!」 姐弟二人见状,俱是瞠目失声。 管事的婢女上前跪倒,簌簌直抖,「奴婢该死!夫人说想要休息一下,谁知一眨眼的工夫就……」 少顷,陆元恆和得到了消息的府医,也匆匆走了进来。 王夫人常年重病卧床,府医也一直被安排住在凌烟阁附近、以便传召。他熟悉王夫人的情况,上前把脉诊断一番,一面蹙眉摇头,一面质问侍女: 「这刀刮着胸骨插入,且伤口如此之深,非得极大力气方可。夫人久病不起,哪里使得出那般力量?你等是否有所隐瞒?」 侍女们吓得面如金纸,慌乱摇头,「奴婢们不敢妄言!是夫人她……她手握剪刀抵在胸口,翻下了榻……所以才……」 跪在榻前的锦霞与陆澂二人,早已被眼前景象吓得呆傻,此时再闻侍女之言,霎时痛彻肺腑。 王夫人靠在榻枕上,无力地阖着眼,喘息说道:「这事,是我自己做的……跟旁人无关……莫要为难他们……」 府医一连串地止血、上药、施针,忙得满头大汗,最终还是嘆了口气,伏地向陆元恆禀道: 「属下无用,求主公治罪。」 陆元恆是征战沙场的将领,见多了刀口下丧命之人,明白此时回天乏术,怪不得旁人。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摒退了侍女和府医,「都下去吧。」 王夫人适才饮了一剂老参所制的药露,此刻药效渐起,睁开眼,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双儿女。 伏在榻边的陆锦霞,早已是泣不成声,「阿娘……」 而陆澂则是神情恍惚,唇色苍白,摇摇欲坠。 王夫人的视线,似是蕴着万般的不舍,始终凝濯在儿女的身上,然而嘴里的话,却是对着帘外的陆元恆而说: 「玄郎,你现在满意了吧?你真心爱慕的女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这座府邸……用我用过的封号,穿我穿过的衣裙,戴我戴过的饰物了……」 纱帘之外,陆元恆身形僵硬地默立了半晌,冷锐的语气里、似压抑着某种难辨的情绪。 「阿婧,你终究是……太任性了。」 「是吗?」 王夫人虚弱地笑了笑,「我守护自己在意的人,便是任性……你为了你喜欢的人,不惜叛国夺权,就不是任性了?如今你大权在握、位极人臣,将来……还会坐上太极殿里那个位置……那个南疆贱婢,和她生的那些贱种……」 「住口!」 陆元恆的唿吸沉重了起来,「莫要胡说。」 「我偏要说。」 王夫人弯了下弧度极美的唇角,牵出一声咳嗽,嘴角瞬时逸出了一缕血痕。 「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想谋大业,就少不了江左世家的支持。如今我死了,你还能靠什么去拉拢王家和那些门阀?靠你那贱婢吗?你那贱种儿子,就算拿金盘子托着,也娶不到任何名门的闺秀……」 帘外,陆元恆负在身后的手握紧成拳,继而倏然转身,大力撇开层层帷帘幕,大步离去。 病榻上的王夫人盯着向空荡荡的帘外,蓦地又笑了起来,紧接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阿娘!」 陆锦霞垂着泪,起身将母亲扶侧躺身,「阿娘别说话了……」 王夫人喘息着止住了咳嗽,「我的这副身子,早晚是不成的……难得他今日回了府……我就要他亲眼看着我死……一辈子都记得这一幕,记得他欠了我、欠了你们……」 她气近衰竭,疲惫地阖了阖眼,「你们……别难过,我死了,他就只能靠你们来维繫跟江左世家的关系,绝不敢……亏待你们半分!」 王夫人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呛出了一口鲜血,胸前伤口处又有大片的血迹晕染开来。 陆锦霞扶住母亲,绝望无助地想帮她顺一下气,然而王夫人却越发喘息得厉害起来,抬起眼,艰难地将视线凝驻在了儿子的脸上。 「阿澂,你……你向阿娘起个誓,永远……都不要让那南疆贱婢的儿子,夺去属于你的位置!」 陆澂怔然望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女子,脸上不知何时,已然浸满了泪水。 这样的话,在过去的几年里,反反覆覆、復復反反地响在他的耳边 —— 第56页 「你生作了庆国公府的嫡长子,便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你要保住世子之位,就必须比旁人更努力千倍、万倍……」 「不要跟我说你不想当世子!我也不会同你父亲和离!我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你得到理应属于你的一切!」 可终究,她还是决定离开了。 并且,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陆澂的双唇微微翕合,始终,说不出话来。 幼年时光中,那个灿如盛夏之花般的女子,高贵美丽、笑靥明媚,给过他人生之初最温柔快乐的记忆。 可那样的记忆,实在太过遥远,太过模煳,太过虚幻。 就好像,从未曾真正地发生过…… 王夫人口中溢出的鲜血,愈发的多了起来,人也开始抽起气来,一双眼睛瞳孔灰白,始终紧紧地盯着陆澂。 「阿澂!」 陆锦霞拽过弟弟的胳膊,甩了他一个巴掌,嘶声催促:「快说话!你快说话呀!」 陆澂回过神来,浸泪的视线里、映着母亲生命尽头的模样。 他机械地举起右手,微微颤抖着,开口道: 「孩儿发誓,永远……都不让任何人,夺去属于我的位置。」 王夫人染血的唇角弯了一弯,绽出一丝笑来,眼中的灰白之色、一瞬被某种光采所取代,可随即,又很快地黯淡了下去。 「阿娘!」 陆锦霞抱住母亲,嚎哭出声。 陆澂浑身血液冰凉,僵硬的几乎连唿吸都凝固下来。 摇曳的烛光,从榻畔的缠枝鎏金灯盏上投映下来,形似枯枝的阴影攀爬在了逝去之人的面庞上。 陆澂视线朦胧,恍恍惚惚中,竟犹如幻觉一般,看见一条通体油黑的软虫,从母亲胸前的伤口处爬了出来,晃动了数下,继而瘫软下来…… 他怔然住,继而惊悟而起,不管不顾地伸出了手去,然而那黑虫却已融成了一滩血浆,黏稠地粘到他的指尖上。 听到哭声的侍女们,纷纷跪到在外堂之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陆元恆也重新进了屋,姿态僵硬地在纱帘外默立了片刻,冷声吩咐侍女,入内劝哄着拉开陆锦霞…… 陆澂蜷起黏湿的手指,缓缓站起身,越过哭喊忙碌的人群,看也没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兀自步履虚浮地朝外走去。 屋外,已是夜幕深沉。 守在园门的张隐锐,神色中带着难掩的怜悯,朝着目光茫然的小世子躬身行了个礼,犹豫一瞬,退至一旁,没有阻拦孩子的离去。 陆澂一步接着一步,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 周遭的万事万物,都仿佛跟他再没有半点的关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脚下被抬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身形趔趄,人方才抬起眼来,望着黑暗中高大建筑的轮廓,发了半天的呆,然后慢慢地走了进去。 陆氏的宗祠,建在了整座府邸西北的最外沿,内接园林、外通巷道,既方便府中僕役清扫照料,又便于让居住在府外的族人参与节日祭祀。寻常的日子里,这里少有人迹,只每日早晚有家僕奉上祀酒等物。 今夜,或许是国公夫人骤然辞世的消息传出,各处的僕婢皆去了凌烟阁前哭悼。家庙内的祭案之上,还摆放着上午送来的祭食,早已冰冷的闻不出味道。罩着琉璃罩的长明灯,孤寂地燃烧着星星点点的火苗。 陆澂仰起头,望向案后层层排放的牌位,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与头衔,既觉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风华江左,子孙蕃盛,英俊豪杰,万世不绝…… 他的身体,冷的厉害。 心跳却一下一下地敲击得沉重。 每一次的跳动,都仿佛是撞在了利器之上,痛的让人恍惚觉得整个身子都被掏空…… 陆澂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案上长明灯的铜柄,似乎想藉此笼住一丝光明、让自己好受些许,然而掌中冰冷发腻的虫血,黏到了滚烫的铜柄上,令他愈发地,觉得噁心起来…… 他保持微微蜷缩的站姿,凝滞了良久,继而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幽微而悲戚,掺杂着压抑的哽咽,迴响在昏暗空荡的祠堂之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慄的阴郁感。 下一瞬,他勐地执起祭案上的酒樽,用尽所有力气,砸向最高处刻着「风华江左」那行字的横匾。 「轰」的一声,匾下的木架应声而塌,层层排放的牌位,东倒西歪地哗啦跌落。 陆澂漠然盯着一个个倾塌在自己面前的公侯将相,勾了勾嘴角,将黏着血迹的长明灯推倒在地。 第35章 一定可以的! 阿渺这几日, 睡得很不安稳,时常梦见宫变那夜父皇惨死的场景,每次从噩梦中惊醒, 浑身冷汗、心跳如雷。 这一晚,噩梦重演,她再度在榻上勐地坐起身来,微微喘着气,意识尚有些昏沉不定,却突听见屋外有嘈杂的说话声与脚步声, 似是发生了某种十分混乱的状况。 她定了定神, 撩开帘子滑下榻,见萧劭已经站在了窗前, 正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五哥?」 阿渺走了过来,拉住萧劭有些冰凉的手,一面踮脚朝窗纸上望去,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萧劭的伤还没有恢復,虽是勉强退了烧, 但身体依旧虚弱的厉害, 夜里也时常睡不好觉。此刻他倚在窗边, 病容苍白的脸映着跃动的焰影, 「外面起火了。」 第57页 他回握住阿渺的小手,眼中熠着光亮, 「你说, 会不会是舅父来救我们了?」 阿渺这时也才看清,被封住了的窗户一角上,映着橙红的火光,火源似乎来自及其临近的建筑, 焰苗窜得很高很急。 她不觉兴奋起来:「真会是舅父吗?」 程贵嫔也下榻走了过来,揽住两个孩子,一面抬眼朝窗纸上的火影望去。 三人被马车从宫中送来之初,并不清楚身处何处。但萧劭一路留心记忆马车所行的细节,从宫外大道转至小巷的距离、时长,在心中一一推敲分析,之后又留心观察送餐的僕婢举止形容,时不时出言试探几句,慢慢在心中做出判定,推测他们多半是被关进了紧邻皇城的庆国公府。 纵观整座京城,没有哪里能比陆元恆自己的府邸,更能掩耳目、防卫周密。 可如此一来,无论有没有人施救,想要逃脱都将是万分艰难之事。 但萧劭无法放弃任何可能的希望。 「阿娘,不管这火是谁放的,我们都该试着趁机逃出去!若是失败了,大不了被他们再捉回来。陆元恆若想要我们的性命,不会因为我们逃离便放弃,若他出于利益权衡而不敢杀我们,也不会因为我们尝试逃走就改变心意。」 程贵嫔护着一双儿女、在陌生的囚禁环境中待了几日,早已是心力交瘁。她自幼娇生贵养,性情柔弱,但为了不让孩子担心,一直强打精神硬撑着。眼下见儿子态度坚决,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只是茫然失措,「那我们……该怎么逃?」 萧劭沉吟片刻,让母亲和妹妹稍等,自己走出内厢,将前门轻轻拉开一些,向外张望。 屋外火光沖天,紧邻着的一座院落上方燃烧着腾腾烈火,将头顶的夜幕都照得明亮如昼。那火势看上去十分迅勐,被夜风拉扯出张扬的姿态,正极快地向这边的建筑屋顶移动。透过正对着的月门,能看见不断有提着水桶等物的僕役来回奔走,一面喧杂地指挥、唿喊着。 守着门口的几名侍卫,也被大火吸引了注意力,眼见火势朝这边移动,不约而同地都流露出焦灼担忧之意。 今夜国公夫人骤然离世,负责调遣任务的张隐锐等人滞留在了凌烟阁,之后家僕侍卫中的管事者、又按习俗去了凌烟阁外哭悼,剩下的全是听命行事的部属,不敢擅自做决定,眼见着宗祠莫名起了大火,也只能按照命令继续留在这里。 萧劭观察了片刻屋外的状况,转身回到内厢,对程贵嫔和阿渺道: 「庭院里的僕婢都去救火了,我想办法把外面看守的侍卫引开,便能安全逃出这座院子。待出了院子之后,我再按照那天马车入府的过程反推,应当能辨出出府的方位。此处离皇城很近,也就是说,离舅父的府邸也不远!就算只靠我们自己逃过去,也未必没有可能。」 程贵嫔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犹豫不决,「可……若是路上碰见士兵……」 一旁的阿渺挽住母亲的手臂,仰着小脸,「阿娘就听五哥的,试一试吧!就算碰到士兵、又被捉住了,大不了还被关回来。而且现在外面起火了,我们一直留在屋子里,说不定还会被火烧到!」 她还记着从前的那个噩梦,万分不愿五哥靠近任何有火的险境…… 程贵嫔瞧着两个孩子坚决而殷切的神情,终是也定下心来,慢慢地点了下头。 阿渺刚才的话,倒是给了萧劭灵感。 他四下张望一番,将母亲和妹妹引至外厢,自己回到里间,反手取过案上灯盏,举到榻帘下,将帘帐、屏风等物逐一点燃。 火苗腾然窜起,极快地燎到了横樑。 京城气候潮湿,宗祠一带的宅院又极为老旧,为防樑柱木料生蛀虫,府中僕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四下刷些硫磺涂剂,驱杀虫蠹。此时火舌窜上了房梁,噼啪烧了片刻,勐地发出一声爆裂响声,涌下了大团呛人喉鼻的烟气。 萧劭用衣袖掩住口鼻,拉着母亲和妹妹,躲进了靠门的角落处。 因为屋子被封死了窗户,浓烟开始大团大团地弥散开来。掉落的木樑惊动了看守的侍卫,推门而入之后,又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一面慌乱地奔入火势最勐的内厢查看。 萧劭屏息凝神,数着最后一名侍卫也奔入了浓烟弥散的内厢,迅速拉起母亲和妹妹,逃出房门。 他努力回忆来时记住的方位,不敢完全按照原路、撞上门口与要塞处的守卫,只朝着连接外巷的方向、挑隐蔽和阴影浓重之处行走。 未过多久,三人穿过一片林木,抬头望见一堵高墙。 砖石砌成的围墙既高又厚,显然连接着府外的巷道,但也因此根本无法空手翻越! 萧劭旧伤未愈,又高烧刚退,急走了一段路之后,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的发虚,此时扶着墙,心中不禁涌出一丝绝望。莫不是上天并不曾听见他的祈求与承诺,註定要亡他于此? 「我知道怎么上去!」 一旁的阿渺松开母亲的手,俯身捏起外裙的裙摆、折系在腰际,然而撒腿转身跑开。 她在几丈外的空地上驻足,迴转过身来,迅速地朝前疾驰几步、助力蹬起,手脚麻利地攀上了靠墙最近的一株樟树,再一个翻身,站到了一根粗壮的矮枝上。 阿渺扶着树干,微微倾身,向萧劭伸出小手,「五哥,把你的腰带也给我!」 第58页 萧劭回过神来,既惊又喜,瞥见一旁的母亲手摁胸口、似是被阿渺刚刚的举动吓坏了,遂也冷静下来,上前阻止道: 「不行,太危险了。快下来!」 「五哥你相信我,我真的可以!去富阳关的时候,我还跟着流民的小孩子一起从树上摘过果子吃呢!」 阿渺扶着树干蹲下,殷切地伸着手,「你就让我试试吧!求你了!」 萧劭回头看了眼母亲,见程贵嫔依旧手摁胸口、神色复杂,却并没有出口阻止阿渺,相反,像是思虑良久后下定决心般的,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萧劭沉吟一瞬,解下自己的腰带递给阿渺,叮嘱道:「那你答应哥哥,若是遇到困难,就立刻下来,我会再想别的法子。」 阿渺乖巧点头,「我知道!」 说完,将萧劭的腰带缠到自己身上,然后手脚并用地不断往高处爬。 她之前攀过树枝,却没真爬过这么高的树,眼下回忆模仿着上回安思远爬树摘杨梅的动作,伸臂弯腿,寻找枝干间的支点下脚,渐渐的,发觉竟也没什么困难,很快就上到了跟墙顶齐平的高度。 树干距离墙顶,尚有不小的一段距离。而伸向墙顶的树枝,从下面看过来似乎显得挺茂密,实际上到高处,才发觉枝干本身十分细弱,纵是阿渺人小身轻,也难以支持。 阿渺攀在横枝上爬了一小段,便感觉树枝急速下折,人也跟着晃动起来。 树下的程贵嫔和萧劭看得心惊胆颤。 「阿渺,快下来!」 萧劭气息急促,压着声唤道。 阿渺循声低头,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爬到了很高的位置,地面上的五哥和阿娘,看上去都变小了呢! 她视线游移间,掠过旁边的庭院,勐然发现出现了一队点着火把的人马,像是正在四下搜索着什么。 不好,庆国公的人很快就会找过来了! 阿渺心头一紧,回退了几步,攀着樟树主干站直了身来,低头又看了看树下的两道人影。 不能让阿娘和五哥再被他们捉住…… 她望向远处与自己齐平的墙顶,沉默了一瞬,继而解下自己的外裙,跟萧劭的腰带一起缠成一根长绳,一头拴到自己的腰上、一头拿在手中,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定,可以的。 必须,可以。 阿渺攥了攥握绳的小手,随即勐冲而出! 墙顶与主干之间,有差不多两丈多长的距离,而横支而出的树枝能够支持她体重的长度,尚不到一丈。若不能一次跃过,必然失去凭附、狠摔落地。 阿渺死死盯住墙顶,凭着身体中的一股直觉,不管不顾地奔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 横枝塌下的那一瞬,她拼尽了全力跃起,同时将手中的绳头抛了下去。 身体,犹如失去了控制的风筝一般,骤然飘起,又急速落下。 耳畔,是唿唿的风声和狂乱的心跳声。 视线迷茫,思绪发白。 待看清眼前事物的一瞬,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了脸前。 「砰」的一声,身体狠狠地撞向墙面,肩膀和大腿处一阵剧痛。 她成功了? 成功了! 那不顾一切的纵身一跃,让她跳过了墙顶,飞落到了墙的外侧,继而……又悬挂在了墙面上。 阿渺双手攀扯「长绳」,双脚蹬墙发力,慢慢爬至顶处,探出头朝内墙下面望去,小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 围墙的内侧,萧劭手里握着长绳的另一头,也正神情焦急地抬头仰望。 兄妹二人视线交汇的一瞬,萧劭一颗紧绞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阿渺将绳头缠绕到墙顶的石砖上、用力固定住,萧劭测试着绳索的力度,很快手足并用地爬上了围墙。然而程贵嫔一介深闺妇人,身体又不如两个孩子灵活,即使有绳子借力,爬得也十分艰难。萧劭遂又攀绳而下,让母亲踩到自己身上,咬牙托举了半天,方才将程贵嫔送到了墙顶。 外面连接的巷道,被陆氏宗祠的大火照得十分明亮。 萧劭不敢耽搁,先用长绳将母亲和阿渺放下,自己则收起布条,抠着砖柱凹凸处、慢慢向下爬了一段,最后纵身跃下,身体有些失去平衡地跌倒在地上。 阿渺连忙上前扶起哥哥,「不是说好了用绳子吗?五哥为何不用啊?」 「我若用了,这些衣物就必然要留在墙上,留下线索。」 萧劭忍着腿上疼痛,慢慢地直了直身,解开手中的「长绳」,帮阿渺重新系好裙子,「哥哥刚才不也说了,让你遇到困难就立刻下来,你又为何不听?」 「那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定能跳过去的!」 阿渺面庞细緻的轮廓映着远处的火光,嘴角微微地翘了翘,伸手挽住萧劭的手臂,小脸贴了上去。 「而且我还知道,我的五哥,一定会帮我拉住绳子的!」 第36章 莫要连累了族人 程氏的府邸, 与庆国公府一样,同处于皇城以东、豪门大族云集的七桥坊一带。若是沿大道直线而行,并不需要走太远的距离。 然而此时国公府的火势, 显然已经惊动了城中戍卫,接二连三地有玄武营的骑兵纵马飞驰而过,纵横于灯火稀疏、满地狼藉的京都大道。 母子三人不敢选显眼的道路行走,只能绕转朱雀街西行,专挑狭窄小巷,尽量将身形隐蔽在阴影之中。 第59页 城中百姓大概也被兵马流民之乱闹得怕了, 个个关门闭户, 一丁点儿的灯火光都没有。 程贵嫔被儿子搀扶着,脚上单薄的丝履踩踏在泥泞脏乱的石板路上, 每走一步,都感觉身子愈发的沉重。萧劭亦是一身的新旧伤,一路都在靠咬牙硬撑, 感觉到母亲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不敢再执意冒进, 扶着她坐到巷角的青石阶上休息。 阿渺也依偎到阿娘的身旁, 小手一只紧紧捏着萧劭的衣袍、一只被程贵嫔握在了掌心, 仰着小脸, 望向被火光映红了一角的夜幕。 真希望这大火,把庆国公府和里面的人, 都烧得干干净净! 三人怕引来追兵, 不敢说话,就这般静默相偎地坐了一段时间,恢復了些力气,再度互相扶持着上了路。 好在一路绕回七桥坊的另一端, 都不曾遇到过什么阻扰。远远望见青溪桥程氏大宅的轮廓时,程贵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此时因为不远处国公府的火势,七桥坊一带的很多官邸都已被惊动。不少下人奔至桥头仰首张望、议论纷纷,程贵嫔一行不敢引人注目,避开临街的程府正门,小心翼翼地转去了狭巷的侧门处。 萧劭抬手叩门。 门内的看守大概是早被火势惊醒,回答得倒是很快:「什么人?」 程贵嫔抑制住激动的心情,上前凑近门边,「我……我是嫁入宫中的三娘。快去禀报兄长和母亲,就说……我带着孩子逃出来了。」 门内之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少顷,松开门栓、将门轻轻地拉开一道缝,像是朝外张望了几眼,随即又飞快地将门关上了。 「你们稍等,小的这就去通禀。」 说完,脚步声噼啪地急走离去。 程贵嫔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见那人重新落锁,不觉有些失望,可转念一想,自己出嫁已久,这家僕未必认得自己的模样,且如今时局混乱,多加些谨慎,亦是情有可原。终归只要他将话带到兄长面前,便能解眼下燃眉之急。 思及此,她不由得伸臂拥住两个孩子,略带喜悦地说道:「好了,舅父马上就来了。」 阿渺虽不曾来过程府,却也时常在宫中见到舅父程芝一家,且依稀记得宫人们提及舅父位高权重、在朝中是位颇厉害的人物,此时在心中自然也是充满了期待。 不多时,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疾步而出,脸色先是一愣,继而又转讶然。 「姑母?」 程贵嫔看清程卓的模样,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下,眼中几乎要溢出泪来,「卓儿。」 她被程卓扶入门内,语速凌乱的,将被庆国公所囚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程卓的视线,在母子三人的身上来回逡巡,面上神情几经变化,最终慢慢地平缓了下来。 「姑母能从宫变中逃生,实乃大幸。只是如此一来,庆国公势必会怀疑到程府头上,说不定即可就会派兵马过来强搜!姑母留在这里,不会安全。不如由侄儿安排马车,将姑母和两位殿下先送去城外的庄园暂避,待风头稍息,再作计较!」 程贵嫔此时见到亲人,焦灼不安尽解,且侄儿言之有理,自是应允遵从。 程卓召来两名家僕,叮嘱吩咐了一番。 少顷,便有备好的马车从巷后驶至,程卓亲自将姑母和表弟、妹扶上了车。 「侄儿手里有兵部的通行令,现交予两名驾车的亲随,想必守城的士兵不敢阻拦。姑母只管放宽心,毋须害怕。侄儿担心庆国公会来府中查问,不敢此刻离府,以免引其疑心,还望姑母勿怪。」 程卓生母早逝,幼时曾受程贵嫔亲自照料过一阵,跟姑母的感情、相较于后来继室所生的之子女,原就要更深些。 此时程贵嫔见侄儿行事周全,俨然已有其父之风,不觉又是感慨、又是欣慰,连连点头,「我明白。如此安排已是极好,莫要连累了族人。」 程卓行了一礼,放下车帘,吩咐马车启程。 车内软垫薰香,甚是舒适。 一路强撑的萧劭,此刻终于能稍微放松片刻,舒展了一下因为之前托举母亲、而崩裂了旧伤的肩头,微微曲起僵痛的腿,将逸到了嘴边的嘶声咽了回去。 阿渺伸手探了探萧劭的额头,感觉有些发烫,不觉担忧起来。 「阿娘,城外的庄园里有医官吗?能给五哥治病吗?」 程贵嫔抚了抚女儿的头,「阿渺不必担心,程家的庄园大着呢,什么都有。等到了那儿,一切就好了。」 马车在城中偏僻之处盘亘了一阵,待到寅时时分,才从商贾常用的西北城门出了城。 此时京中大乱,关卡盘查是免不了的。但程卓所授的通行令似乎十分好用,守门的兵士见之便躬身退却,十分配合地开门放了行。 车内萧劭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太说得通的地方,然而此时人烧得昏沉,脑中一直嗡嗡作响,实难集中思绪。 阿渺伏在阿娘身边,感觉着身下的马车越行越快。她浑身被浓重的倦意所袭,竟也不觉得颠簸,人迷迷煳煳的、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 是已经到了庄园吗? 车外的家僕将车帘微微掀起一角,「娘娘,下车吧。」 程贵嫔扶起两个孩子,逐一下了车。 第60页 车外夜色依旧黯淡,远处东方的一角隐约透出些橙色的曦光。一轮半月,光晕苍白地挂在天幕之中。 头顶处高直稀疏的树影,有些像剥去了皮肉的巨人骨骼,伸展着张扬的肢臂,拢掠着黑暗中的一切。 一只不知是老鸹还是夜枭的大鸟,被突如其来的人声所惊动,勐地扑打着翅膀、弹枝而起,发出了一声令人悚然的诡异鸣叫。 第37章 一辈子好好的 阿渺环视左右, 只见地面上到处都是起伏的坟包,显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什么都有的庄园」。 程贵嫔亦是震惊不已,一面将两个孩子护到身后, 一面质问两个家僕: 「这是何处?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那两个家僕并不答话,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各自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扑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慌乱之间,程贵嫔本能地将两个孩子用力一推,「快跑!」 自己挡住了一名家僕挥来的手臂, 拼尽全力地抵制他的攻袭。 然而另一名家僕还是手脚利落地抓住了萧劭, 手臂勒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扬起就要扎下匕首! 「不要!」 一旁的阿渺扑了过去, 死死扳住了家僕举刀的手臂,仓惶之下、张口狠狠地咬了下去。家僕吃痛不已,怒骂了一声, 大力将阿渺甩开。 阿渺跌倒在地,眼见着匕首银光翻闪、再度朝着萧劭的胸口扎去, 心中惊恐焦灼霎时化作绝望, 禁不住声嘶力竭地大喊: 「五哥!」 就在这时, 两条黑影从旁边的坟包后窜了出来。其中一人手中高举着锄头, 带着风声直挥而下,「啷」的一计闷响, 砸在了家僕的头上。 家僕不及防备, 应声倒地。 黑影又迅速移向跟程贵嫔缠斗的另一人,将手中锄头一顿乱砸,其后索性扔了锄头,扑上去用力压住了那恶僕。 阿渺和爬起身的萧劭, 也沖了过去。 那家僕被压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萧劭捡起锄头,用锋利处抵住家僕的咽喉,自己的嗓音因为之前被勒了脖子而泛着沙哑: 「是谁,让你们杀人的?」 家僕害怕起来,求饶道:「殿下饶命!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萧劭手中加狠力度,「奉谁的命?大表兄还是舅父?」 「不……不是尚书大人!」 家僕被锄刀压住了脖颈,语速混乱,「尚书大人他……他以为贵嫔娘娘和两位殿下,在宫变那日就已经死了!所以他已经答应庆国公,要拥立六皇子继位、然后让庆国公辅政……庆国公也答应把他的女儿许配给大公子,国丧一过就完婚……」 宫变那夜,圣上暴毙,被救出的二公主又亲口证实萧劭已死,程芝惊怒之余,又不得不强自冷静下来,盘算应对之策。 苦心培养多年的外甥身亡,国舅梦彻底破灭,但好不容易积攒到手里的权势,是万万不能捨弃的! 身为门阀大族的掌权人,程芝一生浸淫官场、经营权术,深知大局已定、纠结无用,只能想办法尽快为家族和自身谋求最大的利益。 于是宫变的第二日,程芝就主动出击,试探陆元恆的口风,并暗示条件。陆元恆诧异之余,亦为解决心腹之患而释然,顺势瞒下萧劭母子三人的真实境况,许诺将长女嫁给程府大公子程卓、并让程芝坐上裴太傅的相国之位,以此换取文官们对自己摄政的支持。 这样的结局,对于程芝而言,是无可奈何下的一种保全。 但对于程卓来说,却是意义非同的转机。 他身为门阀世家的嫡长子,常年耳濡目染朝权争斗,对很多事都比同龄人看得更透彻。 若是五皇子萧劭登基,父亲程芝固然是可以藉此笼络势力、权倾朝野,但对于程卓自己而言,却只不过是分一杯羹而已。家中尚有继母所出的几个兄弟,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野心勃勃?自己生母已逝,外祖家又远离京城,将来想要继承父亲手中的权势,只怕未必容易。 反观若是自己娶了陆元恆唯一的嫡女,待将来陆元恆再从摄政之位高登一步,那自己便是新王朝的驸马皇亲,不必再依靠家族和父亲的力量,亦能获得万人钦羡的权势! 所以面对着骤然「復生」的姑母与萧劭,程卓心中纵然有过犹豫,但还是很快地下定了决心。 萧劭,必须得死! 反正已经是「死掉」了的人,送去城外的乱葬岗埋掉,合情合理,何必再让他出来搅乱已经逐渐安定下来的局面? 不是吗? 萧劭想通表兄念头的一瞬,心中五味杂陈、滋味难辨,握着锄柄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他早就该想到,之前出城出得那么顺畅,程氏家僕手中的东西必然不止兵部通行令那般简单!今时今日,想要不被盘查地送人出城,必然少不了与陆元恆那逆贼有利益关联…… 是自己,太盲目、太疏忽、太轻信! 凭什么就那么自信地以为,自己折戟沉沙、一无所有之后,别人还会像从前那样,将他当作天之骄子来尊崇与守护? 萧劭胸中翻绞出一股灼烧的情绪,耳畔缭绕着的家僕的哀求声变得嗡嗡不清起来。 他指尖攥紧,手腕力转,将锄刀的锋刃狠狠压入了家僕的脖颈! 站在一旁的阿渺,神情怔滞,瞧见鲜血从家僕颈间汩汩涌出的一剎,忍不住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第61页 身后的小女孩扶住了她,语气有些木讷:「公主……」 阿渺回过头,借着天边展露的晨曦之光,看清了女孩的面容。 她想了起来,「你是……富阳关赵将军的女儿?」 再扭头仔细看了眼帮萧劭制服家僕的那个人,可不正是那日在李夫人马车上见过的赵家小郎君吗? 这兄妹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渺满腹疑问,尚未来得及出口,余光瞥见适才退到一旁、扶着马车站稳的程贵嫔,突然身形一晃,整个人倏然地瘫软了下去! 「阿娘!」 阿渺连忙沖了过去。 萧劭也闻声而至,扶住了程贵嫔,手指触到母亲后背时,只觉得黏湿一片,心头霎时寒凉彻骨。 两人将程贵嫔扶上了马车,车外的赵氏兄妹则将家僕的尸首拖去了一旁掩埋。 萧劭神色紧绷、动作仓皇,慌乱地翻扯出软垫下的锦布,试图帮母亲裹住伤口。然而那刀伤穿胸而过,血如泉涌,哪里止得住? 阿渺跪在母亲面前,小手摁在她胸口,努力学着哥哥的样子帮忙止血,只觉得掌心里热流汩汩,用光了她浑身的力气都压不住…… 「阿娘!」 拥堵的情绪挤进了喉间,以至于嗓音颤抖的厉害,可意识偏有些模煳,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眼见所见所感,都不是真的。 父皇死的时候,她也曾悲痛不已,可此刻面对着的,是会抱她、亲她,会任由她着软糯撒娇的母亲,是尘世间她最捨不得割捨的温柔与牵绊!那种恐惧失去的强烈感觉,侵袭得阿渺全身发抖,胸腔里压抑着无法言绘的东西,剧烈地起伏着,不受控制地发出沉闷的憋气声。 程贵嫔幽幽地睁开眼,费力地抬起手,握住阿渺摁在她胸前的小手,「阿渺……别怕。」 阿渺喉间堵塞的情绪,终于蜂拥而出,眼泪如断线般的流了下来,「阿娘!」 「阿渺别怕,也别……难过。」 程贵嫔沉默一瞬,不知是因为气息不稳、还是情绪纠结,语调有些轻颤,「阿娘知道,在行宫的时候,你听到了我和圣上的话……」 生命走到了尽头,所有不敢说的、不愿说的话,终究,必须说出来了。 阿渺紧咬着唇,定定望向晦暗光影中的母亲,没有啃声。 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出了愿意让安思远当驸马的话,自然也明白迟早会被母亲质问。只是不曾想过,这样的诘问,会发生在今时今日这般的境况下…… 程贵嫔亦凝望着阿渺,泪目婆娑。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女孩的身边,看着她一点点地长大,嫁人、成家,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一辈子不离不弃地宠爱着她…… 她的小阿渺,本就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值得被所有的人温柔以待…… 程贵嫔落下一串泪珠,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最终狠下心来,颤声继续道: 「你其实,也不是……圣上的女儿。」 她紧握着阿渺的手,提着气,唯恐一瞬唿吸的错乱、就让自己失去了坦露真相的勇气,「所以你,不必因为我和圣上而难过……你的亲生父母,应该……都还活在世上。等你找到他们以后,他们会好好爱你,不让你觉得难过、孤独……」 这也是,她身为一个孱弱无能的母亲,所能给予女儿的最后抚慰…… 阿渺如遭雷击,瞪大泪眼怔然一瞬后,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不是的……不是的!」 不会的! 不是这样的! 上一回是阿娘,而这一次,就连父皇也…… 不,不会的! 她下意识地缩起身子,蜷躲到车厢的角落里,紧紧捂住耳朵,浑身发抖。 她不想听那样的话,那样可怕的话…… 只要不听,那些话……就不是真的! 程贵嫔亦是泪如雨下。 「你的生母,汝南殷氏的六娘,跟我,曾是手帕之交……她天生丽质、才貌绝伦,以至于家族获罪被诛之后,圣上,仍是捨不得她,悄悄把她藏到了顺郡王府……可六娘她,早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才一直拖到了双十年华,都不曾婚配…… 那人,我曾见过一次。不是官宦人家的郎君,倒像个游侠儿……像你一样的,身手敏捷。我还记得那夜,他跃墙来会六娘,被十多个府卫用弓弩伏击,竟是分毫不曾伤及…… 所以我一直害怕……怕你的身世瞒不住,怕被圣上看出破绽,怕你去到安氏那样的人家、会变得越来越像你的亲生父亲……」 角落里的阿渺,依旧紧紧地捂着耳朵,剧烈地喘息着,不肯去听程贵嫔说的任何一句话。 扶着程贵嫔的萧劭,亦是浑身僵硬、脑中一团混乱,抱住母亲越来越冷的身体,喃喃哽咽:「阿娘别怕,阿娘……什么都不用怕……」 程贵嫔靠在儿子的怀中,费力地弯了下嘴角,「好,阿娘不怕。」 她身中数刀,失血衰竭,自知大限已至,唯独放不下的,便是身边的两个孩子。 怕他们将来无依无靠,怕他们悲恸绝望、一蹶不振,怕他们心存仇恨,一辈子都活得不快乐…… 「其实,这样也好……以后,你们不必再像在宫里那样,活得小心谨慎。我从来都不想,让你变成你舅父那样的人……」 第62页 她抽了口气,喘息了几下,摸索着握住了萧劭的手,「你以后,寻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平平安安的,哪怕……在寺院里帮人抄抄经书……也能安然度日。若能帮阿渺找到她亲生父母,自是甚好,若找不到……」 缩在角落的阿渺,瞧见母亲抽气的一瞬,终是忍不住挪了过来,满面泪水地攥住了程贵嫔的手: 「阿渺谁也不找!阿渺只要阿娘!只要阿娘!」 程贵嫔竭力地转动手腕,想要像从前那样,将女儿拥入怀中、抬手摸一摸她顺滑乌黑的长髮,然而最后一丝力气亦从指尖泄露,眼前一片漆黑。 「你们……要一辈子……好好的……」 她将两个孩子的手握到一处,逸出了最后一缕气息,随即,溘然长逝。 第38章 我们还有彼此 夏日的朝阳, 璀璨而温暖。 可立在这般晨光之中的阿渺,哭得抽光了力气,只觉得寒冷异常。 她怔然望着苍白而沉默的萧劭, 将最后一捧土洒落到母亲的坟茔之上,心中封堵的悲痛紧拧缠绕,纠结出丝丝缕缕的恨意。 总有一日…… 她在心中默默地想着,总有一日,她要把那些伤害过阿娘的人全部找出来!庆国公、玄武营、程卓……她想要他们全部都死掉! 阿渺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用力抿了下嘴唇, 望着母亲最后的归宿, 又蓦然觉得有些愧疚。 阿娘她,是不会喜欢自己这样想的吧…… 她是那样一个温柔恬静的人, 做事说话都是和和缓缓的,无论多么匆忙,也总能把一双儿女打扮得精緻漂亮。就连责备失职的宫人时, 也一直轻言细语、不急不怒。所以常常被张姏姆抱怨,说娘娘的性子实在太软…… 可就是这样一个温软到骨子里的女子, 为了保护儿女, 可以不惜阻拦圣驾、语出威胁, 又甚至, 不惜拼出性命、以身抵刀! 而自己,根本……就不配让阿娘做这么多的牺牲…… 阿渺垂了垂眼, 大颗的泪珠滚落了下来。 身畔的萧劭, 握住阿渺的小手,拉着她一同跪下,朝着坟茔叩首。 此时的他,异常的沉默。昔日抚琴读书时的淡然温柔、被坚硬而冷锐所替代, 蕴着兰芷残香的珠色纱衣上浸满了血迹,整个人犹如被褪去了剑鞘的利刃一般,冰寒而僵凝。 帮忙葬人的赵家两兄妹,也跟着在旁边跪了下来,朝着程贵嫔的坟茔磕了几个头。 适才掘地时,那个名叫赵易的男孩,曾将他与妹妹入京后所遇种种,简单地说过一遍。 原来当日李氏用马车将阿渺送到皇城之后,便有了临产之兆。随行诸人没敢在皇城滞留,急急将人送到了位于城西的李家。 李氏的家世并不高,先祖辈中曾有人做过低阶的官吏,到了近些年,子弟凋零,不少族人甚至沦为了行贩商贾、背井离乡。好在李氏的兄长出类拔萃,被选入骁骑营当上了郎卫,李氏自己又容貌出众、知书达理,嫁给了富阳关的守将为续室,算是给家族添了些门楣之光。 李氏回家不久,毗邻的西市就突然起了大火,一些常年混迹在附近的市井之徒,趁机闹事作乱,打砸商户民居,肆意哄抢,最后竟闯入了李家的宅院,砍伤了不少下人。不久之后,李家兄长的尸体,也被抬了回来,说是骁骑营勾结逆贼、引祈素教入宫,已被全数诛杀…… 照护李氏的老妪一时又惊又怕,唯恐勾结逆贼的大罪牵连下来,遂带着两个孩子和临盆的李氏,匆匆逃离出城。 李氏屡遭刺激,又乍闻兄长过世的噩耗,痛熬了许久,没来得及诞下孩儿,便在车上难产而死。其后,又遇到流民作乱,抢走了马车、打伤了阻拦的老妪。 老妪不久也咽了气。 赵家两兄妹抬着继母与老妪的尸体,走了一整天,昨晚寻到了这里的乱葬岗,给李氏下了葬。 此时他俩望着跪在坟茔前的萧劭和阿渺,感同身受的滋味油然而生,禁不住亦是流下泪来。 「殿下请节哀。」 赵易常随父亲出入军营,从小就被教导着上行下效、忠勇卫国,因而对于身为大齐皇族的萧劭和阿渺,有种自然而然的尊敬。他人有些憨实,话不多,一股子行伍人家的冲劲却是十足十,朝着程贵嫔的坟茔又磕了个头,拄着锄头站起身道: 「这些祸事,都是祈素教闹出来的!等过得几年,我能参军入伍了,一定杀光那些逆贼,为无辜死去的人报仇!」 萧劭拉着阿渺,慢慢起身,回头望向神色忿然的赵家兄妹。他逆着晨曦而立,面容苍白似雪、眸光唇色俱是黯淡,显然已是体力不支,然而姿态与语调却依旧控制得十分沉静: 「赵潜将军,是被庆国公麾下的玄武营将领所杀。当日阿渺不想惹令慈难过,才刻意瞒下了实情。」 赵易兄妹闻言,讶然失措,齐齐望向阿渺。 阿渺点了点头,将那日在富阳关撞见赵潜被杀的情景、以及庆国公在其中的图谋,向两兄妹说了一遍。 赵易得知父亲竟是死于同僚的暗杀,自是又惊又痛又恨,忍不住伏地而泣。 阿渺想起自己曾向李氏许诺、会让父皇为赵潜昭雪,然而时过境迁,国破家亡,那样的承诺再无从实现,心中既悲又愧,不禁也陪着垂下泪来。 萧劭沉默片刻,走上前,弯腰将赵易扶起。 第63页 「逝者已矣,悲恸伤心并无所用。」 他将从程氏家僕身上搜来的通行令递给赵易,「眼下时局混乱,危机四伏,你且拿着这令牌,带妹妹去投奔亲戚吧。赵将军是大齐的英雄,皇室不会任由他白白牺牲。庆国公与玄武营的仇,我迟早会报的。」 赵易盯着眼前的通行令,又抬头去看萧劭,见那年岁与自己相仿的少年,逆光而立,神色沉静、气宇尊贵,姿态中一抹与生俱来的傲然,仿若屈尊救世的谪仙一般。 赵易抹了把眼泪,霎时觉得有几分羞愧。 昨夜见萧劭逼问家僕、动手杀人,那种毫无迟疑的果决与凌厉,已让赵易心中起了钦佩。今日又亲睹其葬母时的冷静与自控,明明已是悲痛到了极点,却丝毫不曾失态。 相比起自己,遇敌时慌乱出招、轮着锄头乱砍,丧亲后在马车里一蹶不振、悲哭流涕,萧劭身上的那种风度,实在……太让身为同龄的男孩自愧不如! 「这令牌……」 赵易不肯伸手去接,「这令牌若给了我们,殿下又怎么办?」抬起眼,「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萧劭沉默半晌,「如今京中奸臣当道、国祚蒙难,我也只能去沂州投奔大皇兄了。」 京城,是回不去了。 留京的皇族与宗亲,也都落入了陆元恆的掌控之中。唯一尚能自保的,便只有早年被送去了偏远封地的大皇兄萧喜。 赵易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们也跟着殿下去沂州!」 说完,把神情有些呆滞的赵白瑜拽到身旁,齐齐在萧劭面前跪下,道:「我爹在世的时候,就时常说,身为大齐军人,要时刻铭记忠君报国、护卫江山社稷!现在京城里奸臣作乱,我们还不如留在殿下身边,将来如果能有机会给爹报仇,也能出一份力!」 萧劭伸手将赵氏兄妹扶起。 「跟着我,怕是会很辛苦……」 赵易态度坚决:「我跟白瑜都是行伍人家的孩子,不怕吃苦!而且现在爹娘都不在了,李家的舅父也死了,我们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就请殿下留下我们吧!」 萧劭迟疑一瞬,依旧还是将令牌交给了赵易,「那你先将令牌收着,若是改变主意,随时可走。」 「绝不会走的!我这就去备车!」 赵易用袖子抹干净眼泪,领着妹妹将马车收拾了一番,让萧劭和阿渺上了车,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扬起马鞭,这才想起根本不知道沂州在哪里。 「殿下,那个……沂州,在哪个方向?」 坐进车厢里的阿渺,心中亦是诘问翻涌。阿娘临去前,并没有让他们去找大皇兄啊。 旁边萧劭撑着身子,向赵白瑜比划了一番行路的方向:「……先往北走,过了江再转东。」 白瑜与阿渺年岁相仿,话很少,看上去有几分木讷呆滞,但手脚却是麻利,记清了萧劭的交代,一熘烟出了车帘,跑去向赵易传话。 少顷,马车辚辚地移动起来。 萧劭倚着车厢壁,伸手撩开车帘,望向视野中逐渐远离的母亲坟茔,眸色幽暗,蓦地抬手摁住胸口,剧烈地咳喘了几下,人骤然瘫倒了下去。 阿渺连忙扶住萧劭,「五哥!」 她很清楚,萧劭一身的旧伤新伤、十分虚弱,一直都在艰难地强撑着。 「我没事。」 萧劭支着车厢壁,稳住身形,看着泪眼氤氲的阿渺,抬手抚了抚她的小脸,「以后,别再叫我五哥了。」 阿渺霎时面色惨白,小脸上透着惊惶,心底一直狠压着不愿去想的事,勐地又如蛇虫般的游走肺腑。 「五哥……你,你不要我了?」 是了,五哥不要她了,肯定是不要她了…… 所以刚才他说去沂州的时候,才会只用了「我」,而不是「我们」…… 「傻阿渺,哥哥怎么会不要你。」 萧劭虚弱地弯了下嘴角,「叫五哥,容易被人觉察身份,以后,你就直接叫我哥哥好了。」 阿渺睁大着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有些不确信地盯着萧劭。 「真的?五哥……哥哥真的不会不要阿渺?不会因为阿娘说的那些话,就……就不要我了?」 话未说完,泪珠已经簌簌而下。 「傻瓜。」 萧劭的手,抬到阿渺发顶,轻轻地揉了一揉。 阿渺勐地扑进他怀里,哇地哭出声来,然后抽抽噎噎地讲起了自己的「分析」: 阿娘说那些话,只是不想让自己伤心,并不是真的! 反正就不是真的! 父皇那么多儿女,若她不是他的女儿,早就被赶出宫了…… 反正不是真的…… 「嗯,不是真的。」 萧劭轻声安抚着阿渺,「乖阿渺,别哭了,赵家的两兄妹就在外面。哥哥以前教过你,不能在人前失了威仪,还记得吗?」 阿渺伏在萧劭怀中,努力地屏着气、想把眼泪憋回去,抽泣道:「他们也是小孩子啊……而且赵家哥哥不是已经说了,一定会帮我们的。」 萧劭沉默了许久,没有答话。 人心难测。从前就知道,如今更是明白。 即便贵为君主,亦要博弈人心,给予对方实现心愿、利益的机会,才能笼络住甘愿攀附的力量。更何况,如今自己处在人人想要除之的境地,除了一个皇族的虚名,还有什么值得旁人高看的?时间一长,遇到艰难险阻、利益冲突,再亲近的人,也不会不计得失地为他卖命,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第64页 大表兄,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可这样残酷的道理,他捨不得对阿渺说。 越是这般艰难无望的时候,人越不能失掉的,就是仅有的那一点信念…… 「阿渺说得对,他们会帮我们的。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都会帮我们。当年开国太祖被围困在金麟城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最后,还不是夺得了天下?」 萧劭拥紧阿渺,语气坚毅,「我们,比他更幸运。因为我们还有彼此。」 阿渺伏在萧劭臂弯,藏起了眼角最后的一抹湿润,用力地点了下头,「我们还有彼此。」 车帘外,程贵嫔的坟茔越来越远,最终,变作了山林平原中的一触黑点,柔软深幽的,凝望着两个相拥慰藉的孩子,渐行渐远。 第39章 要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赵易因为有了先前被流民抢走马车的经歷, 又担心有恶人继续追杀萧劭,格外谨慎小心,避开了富阳跟京城间的主要通道, 专挑偏僻的乡村小路走。他虽然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但之前常随父亲出入军营、跟兵士们操练过,颇能吃苦,日夜赶车不觉疲乏。 他和白瑜在萧劭的示意下,也改了口,称萧劭作「表哥」、阿渺作「小妹」, 路过村落前, 又将马车上稍显贵气之物拆下,从套马的银璎环、到锦锻的车帘, 一一分开来,跟不同的人家交换些干粮食物,并找来些破旧的衣服斗笠, 各自换上。 很快,原本的双马贵族车骑, 变作了麻布帘、粗绳缰辔、一马拉行的木厢车。扬鞭驾车的赵易, 穿着草鞋的赤脚盘坐着, 斗笠的边缘压得低低的, 乍看之下,倒也颇像大了好几岁的农户孩子。 可时逢乱世灾年, 越往北走, 所遇到的村落就越贫瘠,换粮也就愈发困难起来。 有时候,太过直接的赵易、或者略显木讷白瑜,会被村户人家给直接撵了出去。这时候, 阿渺就会接替他们再去试。她长得可爱,声音软糯,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睛更是加重了些许可怜兮兮的意味,总令那些大娘大婶怜爱不已,给的米面都不自觉地多抓上几把。有两次,还差点被人强留下来做女儿…… 赵易一开始觉得,让金娇玉贵的公主做这种事、实在太屈尊了,可时间久了,见阿渺自己一派坦然、毫无怨言,又不禁肃然起敬,自愧狭隘。而一直病势堪忧的萧劭,每每以自己没有胃口、难进饮食的理由,将大半的口粮都让与了赵家兄妹,更是让赵易心中滋味复杂,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护得两位殿下周全! 所幸的是,因为时值夏末,水草丰茂,时常还能摘到野果,一路行来,走走停停,人和马都尚有果腹之餐,不曾失掉意志。 这日,赵易打听到,再往前走不久,便是毗邻天穆山的沂水河,而一旦过了沂河,就进入了沂州所辖的区域。众人闻言,皆不由得振奋起来。 夜里,依旧露宿山野。 白瑜、阿渺和萧劭睡在马车里,赵易则担心有人偷马,习惯了一直在车外跟马睡在一处。 阿渺因为知晓了快到沂州的消息,经不住有些小兴奋,睡得不大安稳,夜里迷迷煳煳的,感觉到旁边萧劭的唿吸有些沉重。 她连忙睁开眼,见萧劭仰面静卧,手摁在胸口,眼睫映在车帘透入的微光中、微微颤动。 「哥哥是又觉得难受了吗?」 阿渺压低着声音,不想吵醒另一边熟睡着的白瑜,一面凑近萧劭,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又发烧了吗?」 「哥哥没事。」 萧劭握住阿渺抚在自己额间的手,轻轻拉开,然后侧转过身,面对着她。 「哥哥在想……」 他沉默了片刻,斟酌开口道,「下回若再遇到好心的农户,想留你在家,要不然……你就暂且留下,等哥哥在沂州安顿好了,再来接你。」 阿渺瞬时便吓坏了,连忙摇头,「我不要!我要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萧劭柔声哄道:「就待十多日。你若害怕,我让赵家兄妹都留下来陪你。」 阿渺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萧劭见状,心中亦是犹豫。 他自是捨不得,让阿渺住进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家中。 可沂州的大皇兄萧喜,未必就一定强得过陌生人。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萧劭就听人说过,这位大皇兄是父皇当年在潜邸时、与一粗使婢女所生,生母身份低贱、自己又生得莽撞貌丑,依着萧景濂的脾性,定然是不喜欢的。所以很早的时候,萧喜就被送去了偏远背海的封地,逢年过节时,才会偶尔奉诏回京。 萧劭和这位皇兄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印象里,萧喜的性情有些孤僻,并不好相处。而自己和阿渺甚得皇祖母和宗亲疼爱,母妃又出身名门,恰与萧喜的境况相反,一向都是宫宴之上最引人褒赞的孩子。 如今萧喜偏居一隅,知晓京中之事后,无非只有两种选择。一,屈服于庆国公的势力,向其选定的六皇子萧逸俯首称臣;二,则是不服庆国公的决定,以皇长子的身份,向其发起攻讦。 若是前者的话,自己和阿渺去了,必然性命不保。 而后者的话……萧喜定然也不会乐意见到自己这个手握玉玺、最有资格与他争夺继位名分的人…… 所以无论是哪种境况,此去沂州,都是危险重重。 可若是不去的话…… 第65页 萧劭的手,不自觉的,再度摁向了胸口。 衣襟下,锦囊里坚硬的玉玺,硌得胸口发痛。 若不去的话…… 身侧的阿渺,一直无法合眼,一面听着萧劭咚咚的心跳声,一面视线紧随着他摁向衣襟的举动。 她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也明白,这件东西对于萧劭的意义。 她垂低下眼,手指轻轻绞着萧劭的衣袖,好半晌,声音幽微地开口道: 「我……我改变主意了。要是……再遇到好心的人家,愿意收留我,我就留下来。」 萧劭摁着玉玺的手指,凝滞住,继而微微攥紧。 「我知道,哥哥为什么非要去找大皇兄。」 阿渺低声说道:「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守住大齐的基业。如果我们听阿娘的话,只顾着自己去偏僻的地方躲起来,那世人就不会知道庆国公干的坏事,会一直以为父皇是被祈素教杀的、而庆国公是护国的大英雄。没有人会去建业城救六哥和小七郎,也没有人会为父皇报仇,大齐以后,就是庆国公的了。」 她顿了一顿,「只要能报仇,阿渺,做什么都可以。」 萧劭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抬手摸了摸阿渺的头,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阿渺。」 他抬眼望向黑黢黢的车厢顶,觉得那深重的黑色似乎散了开来,一点点地蔓入了自己的眼帘,胀得眼角微微发酸。 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赵易赶着马车,缓缓驶入了毗邻沂河的穆山镇。 镇上的人口,显然远远多过了山野荒村。到了渡口附近,更见围堵了不少等待过河的商贩民夫,其中还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成群结队地坐在在河滩上。 赵易将马车停在远离人群的一处草场旁,自己拎着一袋粟米去了渡口。渡口边等客的船夫有好几个,但听说赵易要载马车过河,纷纷表示难办。 「咱们这儿都是小船,咋能载得动马车?」 「你往上游走,去泰安的渡口,兴许能寻到大船!不过你这一袋粟米肯定不够,至少得五两银子!」 赵易听得满心犯难,余光瞥见聚在渡口的不少人好奇地望了过来、似是各怀心思地打量着自己,不由得立刻又担心起被人觊觎马车和马,急急收了粟米,转身往回走。 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听见身后的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回首一看,瞧见两名黑甲士兵从渡口斜对面的巷口沖了出来。 赵易心头一紧,连忙撒腿奔向马车。 「站住!」 赵易跳上车,调转马头,挥鞭急出。可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高声的厉喝: 「停下!」 车内的阿渺,被急转的马车带得身形一晃,随即撩开车帘,探头朝后望去。 只见两名黑盔黑甲的士兵,驱策着高大的军马,正飞速地朝他们追了过来! 那种式样的甲衣,她再熟悉不过,心顿时便攥成了一团,慌乱地合上了车帘。 「赶车的小子!军爷跟你喊话呢,还不赶紧停下!」 骑兵的速度,终究快过马车许多。很快,两名黑甲士兵越过了马车,勒马阻住了赵易的前行。 两人打量了几眼赵易,见他的模样与通缉令上的人物并不相符,遂呵斥道:「臭小子!跑什么跑?车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赶紧滚下来!」 赵易一动不动,梗着脖子,「车里是我表兄,得了疫病,见不得人。」 黑甲士兵啐了一口,「什么疫病见不得人?老子还偏要看看!」 说着,便翻身下马。 车厢里的阿渺,不觉憋紧了唿吸,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萧劭。 萧劭明白情况严重,心绪波动片刻后,又很快地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出蓆子下的锄刀头,握在了手中。 车外的赵易焦急万分,情急之下沖了过去,企图拦住士兵。但对方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格开攻势,反手拧住赵易的胳膊,顺势抽出兵刃,往他胸前刺去。 「住手!」 萧劭掀开车帘,露出苍白的面容,盯着黑甲士兵,「你们想看什么?」 另一名骑兵也下了马,围了过来,用刀尖挑开车帘,目光在萧劭和阿渺的脸上来回逡巡,神色渐渐凝肃起来。 就在士兵瞳色微敛的一剎那,萧劭飞快地扬起手,将那块从锄头上卸下的刀头、用尽全力地噼到了他的脸上,随即拽过阿渺,「快走!」 阿渺滑下车,迅速地稳住身形,回头却见萧劭被困在了车上。那被噼到了脸的士兵鲜血覆面,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朝萧劭挥刀砍下。 阿渺扑了过去,试图架住士兵的手臂,「哥哥快走!」 旁边另一名士兵举刀前行,却被赵易死死抱住。白瑜也沖了过来,用力踢打士兵的腿。 可孩子的力气,又怎能敌得过久经沙场的军士? 很快,白瑜被踢滚到一边,赵易的头顶吃了狠狠的一击、人顿时昏厥了过去。马车处的阿渺,也被士兵拽着衣襟、拎了起来。 「他娘的,遇到你玄武营的军爷,还想跑?老子守在在这破渡口十多天了,总算把你们给逮到了……」 话没说完,下巴被挣扎的阿渺抬脚狠踢了一下,勐地咬到了舌头、剧痛不已,震怒之下,也顾不得上头嘱咐过不能伤到「逃犯」里的女孩,手腕一转,狠狠地就把阿渺朝地上砸去。 第66页 阿渺身体不受控制地骤坠,脑中一片发白。 可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旁闪出,极快地掠过就要触地的阿渺,将她捲入了手臂之中。 「你这个蠢娃娃!」 接住了阿渺的乱发男子,像是被人欠了钱似的,一脸愤懑地吼道:「刚刚你那一脚踢得不对!完全不对!你应该直接踢他天突穴!」 阿渺抬起眼,看清楚男子的模样,乱蓬蓬的头髮和鬍鬚,一脸自顾自说、神游天外的表情…… 不就是…… 那晚劫持了她和陆澂的怪老头,卞之晋吗! 卞之晋瞅着怒吼着、朝自己挥刀冲来的两个士兵,有些不屑地匝巴了下嘴,抱着阿渺轻飘飘纵身而起,瞬时已跃至对手身后,同时足尖飞快踢出,狠狠击向两人后心。 两名士兵各自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朝前跌出,扑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动静。 卞之晋站稳身形,顶着花白乱发的脑袋扬得挺高,一面垂着眼帘、朝下偷瞥着阿渺的反应,咳了声,道: 「怎么样,师兄厉害吧?」 第40章 凡你所愿,并当成真…… 今时今日的阿渺, 经歷过种种濒死险境,再静下心来审视卞之晋,竟不再那么害怕了。 她的视线, 在洋洋自得的卞之晋和倒地的士兵之间逡巡一瞬,又移向不远处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迅速拽住卞之晋的衣袖,仰着小脸,「你能带我们走吗?」 草场离渡口并不太远。附近等船的百姓,被此处的打斗声惊动, 一边张望着聚了过来, 一面表情惊愕地指指点点着,夹杂着诸如「杀了官兵」、「出大事了」之类的议论。 卞之晋放下阿渺, 上前拎起赵易和白瑜,扭头恶狠狠地瞪了眼旁边围观的好事者,吓得众人纷纷后退撤离, 然后将几个孩子都送进车厢,自己跳到了驾车的位置, 唰地一扬鞭, 将马车朝着河西的方向驶去。 他上回被陆澂捅了一刀、又沾了些蛊血, 元气受损, 在外休整了好些日子才有脸回天穆山,确实也不想在自己家门口惹麻烦。 阿渺进到车厢, 见萧劭浑身浸血、倚在角落, 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刚才被士兵的乱刀砍中,伤势骇人。 她一下子红了眼圈,跪过去帮萧劭摁住流血的伤口, 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萧劭不曾失去意识,望向阿渺,「哥哥没事……」 赵氏兄妹也先后转醒,各自捂着伤口爬起身来。白瑜见萧劭受了伤,连忙凑过去,撕下衣料、为其包扎。 赵易则是满面愧疚,跪在地上,「都怪我,太大意了!」 「路是我选的。就算有错,也应算在我身上。」 萧劭艰难地挪动身体,配合着白瑜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面宽慰赵易道:「渡口遇到守兵,亦不全然是坏事。至少……证明我大皇兄还不曾向陆元恆屈服……」 阿渺流着泪,盯着浑身是血的萧劭,蓦地,起身撩帘出了车厢,抓住外面赶车的卞之晋。 「我哥哥受了伤,你能帮他止一下血吗?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的!」 卞之晋扭头看了眼满脸泪水的阿渺,瞬间开始头疼。 「又哭,又哭!你这个女娃娃怎么这么喜欢哭!上次为了那个阴毒的男娃娃,也是哭得鼻涕眼泪的!那小子浑身都是毒,刺了我一刀,还撺掇你逃走,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根据卞之晋自己在脑海里的演绎和推敲,其实上次阿渺得知能拜入师父的门下,肯定是欣喜若狂的!毕竟那样的机会,是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但就因为被那个阴毒的男娃娃给撺掇了一番,居然突发奇想地跑掉了。 所以事后呢,这女娃肯定又想明白了,追悔莫及,四下打听自己的下落,亲自找到了天穆山的脚下,打算恳求原谅,因此才有了今日的重逢偶遇…… 「你要是记恨陆澂伤了你,我以后帮你报仇好了!」 阿渺扯住卞之晋的衣服,噙着泪,神情却是笃定决绝,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以后,一定帮你报仇!」 卞之晋不觉有些讶然,张了张嘴,一把花白鬍子颤巍巍的。 这个女娃娃……怎么,好像跟头一回遇见的时候,又有点不太一样了? 他读书少,脑子里能用的形容词不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反正就是觉得,这女娃从前虽说也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但如今却好像更忍得住情绪了,心里面就算很担忧害怕,却不曾露出以前那种惊惶绝望的神色,整个人,像是多出了一层坚硬的感觉,眼睛里的光亮就跟两簇燃烧着的小火苗似的…… 「啊我知道了!」 卞之晋的脑筋终于转了过来,「你被那那男娃娃撺掇跑了之后,肯定后悔!肯定恨他!想杀他对不对?」 觉得自己之前的推测得到了肯定,卞之晋禁不住乐呵起来,拿袖子朝阿渺脸上胡乱抹了几下眼泪,「知道错了就好!行了,师兄原谅你这个小娃娃了!你哥哥的伤不在要害,我刚才看过一眼,暂时还死不了。等到了天穆山,我会给他治的!」 卞之晋把马车驶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便抵达了天穆山下的一处河湾。他弃了马车,从河湾畔的芦苇丛中拉出一叶小舟,送几个孩子坐了上去,自己持桨掌舵,又沿着河湾向山峦深处前行了一段,将小舟停泊在一座险峰之下的深潭池岸。 第67页 赵易将萧劭扶下了船。卞之晋却嫌他动作太慢,直接上前将萧劭驮在了背上,健步如飞地拾阶登峰。 赵家兄妹见卞之晋发须皆已花白,摇舟登山却异常矫健有力,之前出手击杀那两名士兵、更是凌厉狠勐,对他既是心怀羡慕,又暗暗有些害怕,跟在他身后不自觉地都有些沉默,不敢大声说话。 卞之晋自己却不嫌话多,一路唧唧哌哌,教几个孩子应该如何对付刚才那两个士兵,又趁着背负萧劭的机会,暗戳戳地查探了一番他身侧的穴道,然后颇为失望地对阿渺匝吧了下嘴,问道: 「他怎么不像你,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真是你亲生的哥哥?」 阿渺的脚步一滞,小脸当即紧绷起来。 伏在卞之晋背上的萧劭,侧头看了眼阿渺,虚弱地接过话:「就算是血脉至亲,也未必人人相同。尊驾的家族之中,恐怕就找不出能与尊驾齐肩、如此精通武学之人。」 「那倒是!」 卞之晋对萧劭的话,显然十分受用,哈哈笑了起来。 他一时心情畅快,炫完了自己的本事,又开始给几个孩子讲起自己师门来。 天穆山一派,实则源于齐国开国初年一位名号半山的高人。此人武功修为极高,又精通天文地理、各种奇门秘术,在小周山一带广收门徒,声名远播。但门下弟子天资有限,无法做到像师父那般样样精通,只能专攻各自所长的技能。于是,渐渐的,其门下便分化出了赤、玄、青、白四个分支,各擅所长。而天穆山一派,便是其中最擅击杀之术的玄门,曾经出过不少名震江湖的人物。 随行的几个孩子,皆出身官家或皇室,对于卞之晋口中的江湖轶事闻所未闻,皆听得十分惊奇。 萧劭之前听阿渺讲过被卞之晋所掳的事,当时只觉得荒谬可恨,在心中将其判定作了一名疯癫狂徒。然而今日亲睹他出手救下阿渺,又回想起阿娘临终前、对于阿渺生父的那段描述,也不再觉得此人之话全然只是一派胡言了。 再侧目留意观察阿渺的神情,见她一脸专注,对卞之晋口中的那些江湖侠事,似乎听得十分投入、满眼崇拜…… 几人一路向上而行,中途在卞之晋的帮助下、攀爬过一截陡壁,又再莫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工夫,终于抵达了穆山玄门的入门之处。 几个孩子皆是又累又渴,唯独卞之晋还在说个不停。 刚过了山门的石阙,一道褐影突然从旁闪出,手中剑光闪烁,直击向了卞之晋的面门! 卞之晋反应极快,背着萧劭,纵身后跃开来,躲开了对手的剑锋。 他看清来人面容,瞬时脸色尴尬起来,清了下喉咙,唤道:「师姐。」 被唤作师姐的褐衫妇人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的年纪,模样比发须花白的卞之晋要年轻许多,然而一开口,语气却是十分鄙夷冷厉: 「卞之晋!你个臭不要脸的!跑哪里鬼混去了?明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病重,还脚底抹油地往外乱跑!」 说着,再度挥剑,又刺了过去。 卞之晋没法还击,左闪右躲着,一会儿岔腿蹲下、一会儿窜到石阙后面,活像只被人捕猎的老猿。 「师父他怎么样了?我带了个人回来见他!他老人家见着,一定高兴!」 「师父被你气昏过去了!」 褐衫师姐一剑噼到石阙上,溅起一串带火星的碎石,正要举剑再追,却反应过来卞之晋的后一句话,连忙撤剑收势,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你带谁回来了?是……是柳师弟吗?」 「不是姓柳那小子!」 卞之晋放下萧劭,让赵易搀扶着,自己一把抓过阿渺,拉到师姐跟前,「是这个女娃娃!她跟师父、还有那姓柳的小子一样,也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师父见了这娃娃,肯定欢喜!」 褐衫师姐垂眼打量了阿渺片刻,表情冷淡,「长这么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吃不了苦。收来做什么?」 卞之晋也犟了起来,「收不收,得师父说了算!你赶紧带我去见他!」 「师父被映月先生给带走了。」 褐衫师姐似有些情绪消褪,也不再追着打卞之晋了,收起长剑,一面说道:「师父的病,只有映月先生治得了。反正师父昏过去以后,也没法再死要面子、不让我请人来。我就让映月先生把他带走了。」 「什么!你让映月那个疯老头子把师父带走了!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把师父送回来?」 「不知道。说是至少要治个七、八年才能好。」 褐衫师姐见卞之晋动怒,自己的心情倒好了起来,「你现在才知道关心师父,有屁的用!」 垂下眼,盯着阿渺又看了会儿,见女孩脏兮兮的小脸上还印着些泪痕、一双清亮的眼睛焦虑而殷切地回望着自己。 她「哼」了声,对卞之晋兇巴巴地扔下一句: 「好生教你的这个小娃娃,要是师父回来了,却不答应收她,我就一剑杀了她!」 语毕,便转过身大步离去。 卞之晋在原地跳脚咒骂,赌咒发誓要把阿渺培养成门派之光,势必胜过那姓柳的臭小子。 骂完之后,唤来个僕役,带着几个孩子,绕过庭侧的迴廊,踏着青石小路去了正庭后面的宅院。 天穆山上的屋宅,跟阿渺之前所熟悉的建筑风格相差甚远,却又不同于流亡路上所见的民居村屋。青砖白瓦,院墙上爬满了蔓藤植物,间或盛放着馥郁甜美的蔷薇花。院落四下伫立着高大的槭树,冠盖如伞,愈发增添了烟霞山林的意境。 第68页 阿渺守着卞之晋,见他给萧劭处理了伤口,上了药、又以真气辅助疏通经脉,不出多时,萧劭的面色便渐渐恢復了些红润。 「我哥哥他,没事吧?」 阿渺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看他精神已经好很多了?」 卞之晋昂着一头花白头髮的脑袋,「师兄我虽然比不过映月那个老疯子,但医治这些皮肉伤还是很在行的!」 阿渺不知那映月先生是何人,但也没有追问,只乖巧附和地点了点头。 萧劭却还惦记着刚才褐衫师姐的话,开口道:「适才尊驾师姐所言,说若是令师不肯收阿渺,便要杀她,可是当真?」 卞之晋收着药瓶,「她就是想激我,认定了世上再找不出比柳师弟更厉害的人!你们不要怕!再说她根本打不过我,我刚才是故意让她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瞪眼瞅着阿渺,「等一下,你刚才……说她叫阿喵?阿喵?」 卞之晋爆出一阵狂笑,鬍子乱颤。 阿渺脑门发黑,「不是阿喵!是阿渺!」 「喵喵喵……啧,太拗口了!还是叫你小狸猫好了!」 阿渺如今尤为忌恨狸猫二字,恼怒起来,眼巴巴望向萧劭,「哥哥……」 倚在榻上的萧劭,沉静的眉眼中有浅浅笑意,沉吟一瞬,对阿渺道:「那你也给师兄取个名字好了。」 阿渺鼓了鼓面颊,盯着卞之晋,「师兄……师兄长得像只大白猿!就叫大白猿!」 卞之晋原本还挺期待,想着阿渺或许会给自己取个威武厉害的名号,却没想到结果会是这个,当即吹鬍子瞪眼,「胡扯!」 他抄起放药瓶的托盘,气哼哼起身出了屋。 阿渺趴在榻沿边,守着萧劭。 她一路奔波遇险,身体早已酸痛疲惫不堪,可偏偏又没法入睡。一合上眼,脑袋里就有无数的思绪开始飞驰乱窜。 竹窗下的油灯摇摇曳曳,在陈设简单的小屋内投映出参差晃动的影像。 此情此景,倒让阿渺想起了被囚禁在庆公国府的日子。也是是这样空荡简单的房间,也是这样守着病中的哥哥……唯一不同的是,再没有那个会在灯下教自己用手绢叠小老鼠的阿娘…… 「在想什么呢?」 萧劭注视着阿渺。他也睡不着。 阿渺抬起头,抽了下鼻子,「我想起被关在庆国公府里的时候了。我记得,我那时候曾经有想过,若是能像这个白猿师兄那么厉害,就好了……」 那时想过,如今更想。 她想变得厉害,想要为阿娘报仇!还有父皇、张姏姆、三哥……他们所有人! 她还想去建业城,把皇祖母、六哥和小七郎救出来!也包括那个成天跟自己吵架的萧令露…… 「阿渺,想留在天穆山吗?」 萧劭审视着阿渺的神情。 阿渺沉默住,回望着萧劭,好半晌,垂了垂眼,低声反问道: 「哥哥不也是想我留下吗?」 她年纪尚小,还不大懂得对所有人都察言观色,却因从小在萧劭身边长大,对他的情绪变化、一举一动甚是敏感。从前萧劭在宫中就很懂得御下之术,如今经歷过程卓之事,待人接物更愈发地谨慎起来。 「哥哥刚才问白猿师兄那些问题,就是想弄清楚我留下会不会有危险,对不对?你让我给他取绰号,也是想试他的反应,看他对我发怒的时候、会不会真生气,对吗?」 「也不全然。」 萧劭道:「很多人外表恭敬、心中却是欺慢,貌似仁勇、实则内怯。我与卞之晋相识不久,很难完全了解他的性情,刚才只是想看看他是否表里如一、不掩喜怒。」 「那现在哥哥如何看他?」 萧劭沉吟片刻,「此人外表鲁直,实则心性犹如孩童,无所隐瞒,并不难相处。你以后只需顺着他说话便是,他不会为难你。至于那位褐衫妇人,依我看,也是差不多的脾性,看似性情古怪、实则嘴硬心软,又万分敬重其师,不会真伤到你。」 阿渺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异样的安静,垂着脑袋,指尖抠着梨木床榻的边沿。 「那哥哥……是真要让我留在这里了?可我,不愿你一个人去沂州……我心里知道,大皇兄未必喜欢见到你,就像二姐从来都不喜欢我一样……」 「你不用担心我。」 萧劭慢慢伸出手,捉住阿渺抠着床的指尖,轻轻握在掌心。 渡口一劫,生死一线,亦让萧劭幡然意识到,从前的那些纠结与犹豫、在死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想好了,一旦抵达沂州,便将父皇传给自己的玉玺、当众献与大皇兄萧喜。如此一来,萧喜难以推卸责任,必当继位伐敌,更重要的,亦能消除他对自己的忌惮。 即便是,不得不因此捨弃原本属于自己的名分…… 「我必须尽快赶去沂州。若不然,大皇兄或许会受人唆使,臣服于庆国公掌控的建业皇廷。如此一来,大齐的基业便尽数落入奸人手中,再难翻盘。」 萧劭看着阿渺,「哥哥不会逼你。留在这里,必然会很辛苦,但沂州亦是危险重重,你又身份特殊,一不小心还会沦为朝权争斗的棋子……若你不喜欢天穆山,哥哥会再帮你寻个安稳的地方。」 「我喜欢这里。」 阿渺下定了决心,「我也不怕辛苦。我想要变得像白猿师兄那么厉害,那样的话,就再不用害怕坏人,再不用任由着他们伤害我的亲人了……」 第69页 她望着萧劭酷似阿娘的眉眼,忍不住又难过了起来,掩饰着抽手揉了揉鼻子,微垂低了头。 「我原本,还担心哥哥不愿我留在这里呢。哥哥跟阿娘一样,都喜欢安静文雅的人,从前因为我跟二姐、六哥打架,还数落过我呢。」 萧劭忆起往事,唇角不自觉地微微翘了翘。 那样的日子,仿佛,已经隔了一个轮迴般的久远…… 他唇畔笑意敛去,眼中渐有郁郁伤痛浮泛。 「从前或许是那样吧。又或许……不是那样。」 萧劭沉默了良久,话音幽微,「阿娘走之前,要我去偏僻之地隐居度日、远离朝争,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母亲,竟然从来都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那么柔弱,那么纯善,以至于身为她的儿子,我也从来不敢跟她分享自己的心事,怕她会担心、会害怕、会觉得我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孩子……」 阿渺抬起头,眼中有水汽凝聚,「五哥……」 「哥哥不愿意让你成为阿娘那样的女子,阿渺。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也不愿你因为身份家世、而成为拉拢朝臣的棋子……我想要我们都变得强大,强大到不但能够自保,还能改变旁人的命运,再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倒在面前、却无能为力!你……能明白吗?」 阿渺使劲点头。 她一直都明白。 纵然萧劭什么都不曾说,她也一直都明白。所以当他决定去沂州去投奔大皇兄、而不是按照阿娘的心愿隐居时,她有过一瞬的诧异,却由始至终没有质问过萧劭的决定。 「阿渺和哥哥都会变得强大,变得很厉害!」 她飞快地拭去眼角浸出的泪珠,伸出小指,「上次哥哥向我保证过,不会被熏坏眼睛、会一直保护好我,阿渺今天也向哥哥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变得很厉害,让哥哥成为像开国太祖那样的人!」 萧劭凝视着阿渺,慢慢将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像从前做过的千百次那样、紧紧地扣了一下。 「哥哥也向你保证,终有一日,凡你所愿,并当成真。」 第41章 豆蔻少女初长成(二合一)…… 数日之后, 萧劭在卞之晋的护送下,去了沂州。 他原想让赵家兄妹都留下陪着阿渺,但阿渺坚持让赵易跟在了萧劭的身边。临行分别那日, 山雾缥缈、细雨微湿,几个孩子眼里,都染上一层蒙蒙的水汽。 沂州的情形,与萧劭预料的差不多。 建业城中父皇骤逝、六弟萧逸继位的消息传至,萧喜自是震惊不已、满心怀疑,深知就算父皇当真死在祈素教手中, 也断不会将皇位传给萧逸那个无能的小儿! 沂州封地虽然偏远贫瘠, 但领土范围却不算小,且又处在风闾城和江北驻军地之间的位置。因此, 治下的官员中,亦有有野心者,力主萧喜拒认京中旨意, 自立为帝。 萧喜虽有当人上人的心,却没有对抗建业城和庆国公的勇气, 一时难以抉择。 就在这个时候, 逃离京城的五皇弟萧劭赶至沂州, 当着一众属臣的面, 讲述宫变始末,并献上大齐传国玉玺, 口传父皇遗命, 令萧喜继承大统、诛杀奸臣,护卫萧氏国祚! 萧喜伏于堂前,接过五弟奉上的玉玺,胸中热血翻涌、惊喜掺半, 禁不住放声大哭,立誓要报国雠家恨,夺回建业城! 这些消息,传回天穆山时,已是差不多小半年之后。 萧劭不愿让阿渺捲入政局未定的环境,只对萧喜说,自己在逃亡途中将阿渺送入了寺院修行、以避战祸。阿渺入寺时,曾向主持立过誓言,会一直带髮修行直至及笄之年,方能下山。 如此一来,萧喜也不便再坚持接阿渺去沂州。 然而留在天穆山的阿渺,过得可完全不是什么清修静养的日子! 她那大白猿师兄卞之晋,根本不是哥哥说的什么「心性犹如孩童」,十足就是个大魔鬼!每天天不亮就把她拎起来练功,一直到晚上太阳落山,各种扎桩、跑山路、爬悬崖、踢悬铃、躲飞石……一旦错了一点点,就要被他抓回去重新开始! 她身体轻盈,反应快,应付起诸如悬铃、飞石这样的训练来,还算轻松。可扎桩、上下来回跑山路什么的,完全是实打实的体力活,又偷不了懒,对于从小娇生惯养的阿渺来说,很难一下子就吃得消。 而留下来陪伴阿渺的白瑜,被卞之晋一边抱怨着「资质太差」、一边也强拎去参与各种苦练,还给她俩取了个搭档名号,叫「小猫吃鱼」…… 白瑜跟阿渺刚刚相反,对于纯体力的训练,甚是吃得苦。且她性情木讷,大日头下扎桩,哪怕人下一刻就要昏倒了,也绝不会直一下腿。轮到锻鍊反应和速度的训练,比如连贯踢向悬挂成排的铃铛、却不能被反弹回来的铃铛击中时,就通常会被打得灰头土脸。 这种时候,那位扬言要杀掉阿渺的褐衫师姐甘轻盈,还不忘抱着剑过来看热闹,站在旁边讥讽几句,气得卞之晋哇哇大叫,第二天保准儿又再提升训练的强度! 只有在抄写背诵武学心经的时候,两个小朋友才能得一刻清闲工夫,稍稍喘上一口气。 可面对着回来探望的赵易,两个女孩都不约而同地报喜不报忧: 「一点儿都不辛苦,每天都只是抄抄经文、跑跑步,哥哥们不用担心!」 第70页 阿渺心里很清楚,萧劭在沂州的生活,也绝不会轻松。 萧喜筹划了数月,兴致昂然地在属臣的拥护下称了帝,国号天应,与建业萧逸国号为「元庆」的政权隔江对峙,互称对方为「伪帝」。然而最初称帝的新鲜劲一过,头脑冷静下来,萧喜意识到自己以区区临海小国,对抗坐拥玄武营大军的庆国公,又不禁害怕起来。 萧劭早有准备,自请出使风闾城,为萧喜争取靖远侯安锡岳的支持。 如此一来,从前还偶尔有机会跟赵易一同去天穆山的他,从大半年见一次阿渺、变成了一年也未必能见上一次。 赵易倒还是时常回来,每一次,都会替萧劭捎上一箱礼物。 布制的娃娃、泥塑的玩偶、敷彩的皮影……越来越有北疆一带的特色。 到了阿渺快满十岁这年,赵易又送来了几位更具北疆特色的「访客」。 走在最前面的安侯夫人徐氏,进屋一见阿渺,就不管不顾一把搂进了怀里。 「我的乖乖殿下啊,总算是见到了!可把我急死了!」 安思远和安嬿婉也跟了来。 嬿婉哭得稀里哗啦,和阿渺两个小姐妹,拉着小手,唧唧哌哌地说了一大堆话,也终于将这几年的经歷串联起来。 原来那夜侯府护卫将被打昏的安思远带出了皇城,为避祸端,便决定直接带他迴风闾城。而一同被带出的萧令露,举目无亲,内心又害怕谎言揭穿、被程家人惩罚,哭哭啼啼地非要跟安思远一起走。护卫一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便将萧令露也带去了风闾城。 风闾城这边,安侯统领着三军,正跟凉州的叛军打得热火朝天,却突然接到了圣上遇害的噩耗。一急之下,索性放弃了好不容易打下的祁城,退兵回到风闾城。 安锡岳听儿子讲述完京城沦陷始末,也认定是暴民作恶、弒君乱国,打算主动请旨清剿祈素教。然而这个时候,建业皇廷却传来了要他即刻入京述职、并交回江北和关中兵力的旨意。 「还好五殿下及时赶来了!我家侯爷才没中那陆老儿的计!」 徐氏气哼哼地说道:「风闾城一向奉建业为尊,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听他们说沂州的是伪帝,就老老实实地封了边境,要不是五殿下冒险过境,将实情告诉我们,我家侯爷怕就要死在建业城了!只恨真相没有早一点大白,凭白让你们遭了那么多罪,还有程娘娘……」 提到程贵嫔,徐氏不禁抹了下眼角。 她出身不高、举止又有些粗鄙,嫔妃贵妇们明里暗里难免有讥诮之意。唯独程贵嫔温柔亲切,从未流露出丝毫轻视嘲讽的神色。生的女儿,也同母亲一样的客气有礼,还曾不顾危险地冲进蜂群救了嬿婉。徐氏是打心底里、真心地喜欢阿渺母女。 安思远也跳了出来,「都怪萧令露跟我瞎说!让我以为你死在宫里了!不然我早就把你们救出来了!」 长大了一些的他,身形拔高,神情动作却没怎么变,张牙舞爪,一双灰褐色眼珠依旧是亮晶晶的。 嬿婉也帮哥哥作证:「我哥担心死你了,在路上捡到你染血的裙子还哭了好久!后来也想冲进宫里确认的,可惜被人打晕了!」 安思远面染尬色,手伸到背后勐拽了下嬿婉的辫子,干嘛老提他的糗事! 徐氏瞅见儿子,勐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张罗着就要带阿渺下山。 「先前五殿下只说你住在寺庙,不能打扰,被我软磨硬磨逼问了这么久,才终于松了口。我瞧着这里破屋烂院的,没什么好住的,殿下还是跟我去风闾城,自自在在的,也安全!」 她话没说完,躲在外面听了半天壁角的卞之晋从窗户跃了进来。 「放屁!谁敢带小狸走?」 他习惯了管阿渺叫「小狸猫」,时间长了,就简化成了「小狸」。 卞之晋挥着双臂,像只护崽的老猿,「没学会玄门的七十二绝杀,没见过我师父,小狸就不许下山!」 徐氏祖上做过马匪,也算半个江湖人士,并不胆怯,直接跟卞之晋针尖对麦芒地吵了起来,从屋上的破瓦、到他衣服上的破洞,把天穆山说得一无是处。而卞之晋向来不把身份官职什么的放在眼里,也不管阿渺是什么出身,看人只看武功强弱,直嚷着要徐氏跟自己比武,谁赢谁带小狸走! 最后还是阿渺劝住了两人。 她自己,是不想走的。 虽说也曾暗暗腹诽过师兄的「残暴」训练,但心里明白,要想实现报仇自保的心愿,不下苦功是不行的。再者,她了解萧劭。去到风闾城那么长时间,却拖到现在才告诉徐夫人自己的所在,想必是有他自己的打算。身为亲睹过建业宫变的孩子,她也很难相信安侯真如徐夫人所说的那样,没有一点点的顾虑、就选择站到了大皇兄这边。 既然五哥没有传话让自己去风闾城,那她便不能去给他添麻烦…… 徐氏见阿渺无意跟自己下山,劝说了半天,最终也没有勉强。 她真心喜欢这个孩子,不愿强逼着她。所幸这几年南朝忙于整肃内政、稳定人心,又忌惮着安侯手中的三军,一直不曾挥师北上,因而边境一带还算安宁。天穆山虽地处南境之内,若走水路暗河,亦是不难抵达。徐氏返迴风闾城之后,时常置办女孩子的衣物用品、让人送来,又让安思远兄妹有空便来探望阿渺,陪她一起读读书、背背经文什么的。 第71页 安思远对读书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 他更喜欢看阿渺习武,看她身形灵活地同时避开从不同方向击来的石子,看她以一根树枝穿透满树落下的黄叶,不觉一脸的惊喜: 「我早就说过,你天赋异禀,天生就是武学高手!」 阿渺这几年下来,却早已明白,所谓天赋、不过只是锦上添花而已,若不是靠着復仇的信念支撑,她和白瑜,很难撑得过那么严苛的训练。 尤其是当两个女孩都年满了十二岁之后,身体上与同龄男孩的差别渐渐明显起来。某天白瑜扎桩的时候,下身突然浸出了一股鲜血,惊得两人目瞪口呆,不知道练功练久了、竟然能练出血来…… 最后还是甘轻盈把两个女孩带去了自己的居所,给白瑜换了衣服,又简单解释了一下什么叫作月事。 她盯着两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嘆道:「我早就知道,卞之晋那个木楞子教不了你们!他走的是刚勐的路数,一拳一脚用的都是狠劲,所以四十来岁的人就弄得像六十岁的老头!小时候跟他学点基本功还行,现在大了,再让他按照自己的经验来要求你们,迟早是不行的!」 甘轻盈挽起阿渺的衣袖,数着她手臂上的淤青,嘴里啧啧出声,「这是卞之晋教你拆招时留下的吧?他也不想想,你一个小姑娘,单拼力量,怎能拼得过男子?」 旁边白瑜闻言,率先焦虑起来,「那照这么说,我们永远都打不过男的吗?」 「不是不能,你们没看卞之晋就天天被我打得漫山跑吗?」 甘轻盈这几年一直旁观着阿渺和白瑜,见两个女孩用功吃苦、全无娇气,早已暗暗改变了印象,也乐意指点一二。 「男人有男人的长处,女人也有女人的长处,并非学武的姑娘就一定要五大三粗、把自己弄得跟个糙男人似的!咱们女子虽然天生占不到力量上的优势,但身形灵活,还能藉助巧劲和兵刃。从明天开始,你们每天吃了午饭就到我这儿来,我带你们试试各种不同的兵器,看哪种对你们最趁手。」 很快,白瑜在甘轻盈的指导下,选中了一把据说综合杀伤力很强的环首刀。 而阿渺,却迟迟做不出决定。 她幼年时就曾痴迷过兄长寝宫中的青铜剑,后来因为母亲不喜、才再接触不到类似的物件,如今对着穆山玄门中珍藏的各路兵器,刀、剑、戟、钩、弩……着实是看花了眼!一一试过之后,兴趣愈浓,不但仔细研究起它们的构造,还测试了不同长度、厚度、材料所产生的不同效果。得知看守兵器库的哑大叔从前做过铁匠,她又央着他分解铸锻兵刃的过程,自己没事就亲自上手琢磨。 她觉得,兵器这种东西,有点像人。 从前五哥曾说过,人没有愚智之分,只有长短之别,『短处』换到对的地方用,就能变成『长处』。而兵器,又何尝不是呢? 阿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卞之晋。 卞之晋盯着娓娓而论的阿渺,突然眼圈一红,鬍鬚发颤,「咱们小狸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居然觉得刀剑长得像人……」 旁边甘轻盈抱剑轻哂,一脸鄙夷,「蠢猴子!你这是捡到宝了!」 ** 十四岁那年,阿渺依据所习,为自己组装出了一件特殊的兵器。 那是一条极细极软的链条,通体银白,似银又似丝绢,据卞之晋吹嘘说,是自四门分派之时就传下的、由天外落石与冰蚕丝打造而成,水火不侵、刀剑不断。链条一直存放在天穆山中,数百年不曾派上过什么用场,可阿渺第一眼瞧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 她有了想法,在甘轻盈和哑老头的帮助下,给银链两头加了两朵寒铁雕制的蔷薇花,再以乌金丝连通机括,一旦弹开,花瓣与花蕊皆变割喉利器,锋利非常。 「软兵器的优势在于控制距离,劣势在于格挡,可这冰丝链连天穆山上最锋利的刀剑都斩不断,所以劣势也就成了优势了。」 阿渺将冰丝链缠入臂间,让寒铁的蔷薇花盪了个轻快的弧度,「比如,如果你现在出拳来打我……」 她抬起眼,望着来山中探望自己的安思远,浅笑催促:「你出拳呀。」 安思远回过神来,挥拳击向阿渺。 他如今已是十七岁的英挺少年,人高臂长,又在军中歷练了不短的时间,拳头夹风袭至,劲力不容小觑。 阿渺身法轻盈地侧身避闪,同时双手拉开冰丝链、绷出一根硬弦,架住安思远小臂的一瞬,又飞快将链头交缠拉紧,旋身反扯到他身后,一脚踢进膝窝,将安思远以一种近乎被反绑的姿态、压制在了肘下。 「怎么样,厉害吧?」 不等安思远反攻,阿渺已松开冰丝链,将一头的铁蔷薇抛向头顶树枝,整个人纵身而起,接着拽力踢树而上,翻身坐到了大横枝上,笑意嫣然,「这招叫金蝉脱壳,玄门七十二绝杀的第十七招。」 安思远仰头望着阿渺,把一绺因为打斗而垂落的弯曲长发乱拂开来,一脸的不服,「打不过就跑,算哪门子的绝杀!」 他手脚并用,也爬上树来,坐到阿渺身边,扯过盪在她臂间的铁蔷薇,研究了一会儿。 「要不你也给我做一个吧!不是做花。混元锤你知道吧?帮我做个可以弹开的锤头,上了战场,既能沖砸、又能噼刺!」 第72页 「不用那么麻烦。」 阿渺安静下来的时候,说话的语调仍有几分小时候软糯的感觉,「上战场的时候你要策马,锤头若太大了,反而会不好用的。我以前试过,五斤生铁的锤头加两尺余长的手柄,用力得当的话,就可以很容易就击碎两层薄木板,也能轻松击凹铁甲片。你瞧——」 她扯下一片枫叶,翻折比划着名,「五斤生铁铸出来其实就这么大。你要想噼刺的话,只需把一头做尖就行了,然后再把手柄设计得容易控制一些……」 她拉过安思远的手,研究了一下他手掌和指骨的大小,再握到自己手腕上测试尺寸。 安思远一开始还听得很认真,待阿渺捉住了他的手,一会儿展开手指摸摸、一会儿又按住掌心压压,最后直接攥到了她的手腕上、反覆摩挲。他不觉心突突急跳起来,脑海里有不知名的声音嗡嗡作响,再也听不清阿渺在说些什么。 风闾城中,跟他年纪相仿、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大多都已经订了亲甚至经了人事。北疆风俗开放,他又时常出入军营,听过太多让人遐思脸红的荤段子。平素朋友之间打趣,也少不了谈论女人、未来媳妇之类的话题。 可安思远从十岁时起,就一直知道,他以后要娶的媳妇是阿渺。 只不过从前他看阿渺,就跟看玩伴似的,觉得她武功厉害、又有胆色,完全有资格跟自己做朋友。再过了两年,他自己倒是懂事了些,可阿渺年纪尚小,两人凑在一处依旧是打打闹闹的。 然而这一回,隔了小半年再相聚,倏然而然的,就发觉感觉突然有点不一样了。 安思远的视线,从阿渺的手腕、侷促地掠过胸前婀娜起伏的曲线,再移到她的脸上,见女孩羽睫微垂,遮住了那双水气盈盈的明眸,娇红润泽的双唇不断开合着,还在专注地解说着混元锤的手柄…… 是不一样了。 长大了,更好看了…… 「思远?安思远?」 阿渺半天等不到答覆,抬起头,「你到底要哪种啊?」 安思远幡然回神,惶乱地跟阿渺对视了一瞬,随即扭头起身,扒着树干,「你等我想想!我……我想先爬会儿树!」 说着,撑住枝干,又噌噌地往上爬。 阿渺也跟了上去。 两人在最高的一根粗枝上站定,稳住身形,放眼眺望崖外的青山碧峦、云蒸霞蔚。 山风清凉,日影斑驳,对面碧痕峰的峰壁垂直耸立,大片的白石光滑如镜。 安思远的心绪慢慢平復下来,侧目去看阿渺,见她倚着枫树主干、望向崖外,似有些微微的怔忡。 他促狭心起,拽过头顶的枝条,脚下使劲,晃了晃两人所栖的树枝,咧着嘴,「小心掉下去啊!」 阿渺睨了他一眼,也踏脚勐踩树枝,「你才小心掉下去。」 两人互相使坏,打闹起来。 不远处的空地上,白瑜挥着环首刀,噼砍着练功用的木桩,发出接连不断的梆梆撞击声。 她年岁渐长,人却变得越发沉默,平时除了阿渺,很少搭理旁人。安思远跟阿渺说话的时候,她就会站去一旁,要么练功、要么发呆,但随时都会将阿渺的一举一动收在眼里,确保公主安然无恙。 「你的小侍女跟那木桩子有仇吗?砍得那么用力。」 安思远被敲打声吸引了注意,拽着枝条,朝下瞥了一眼。 「说过多少次了,白瑜不是我的侍女。」 至于那木桩子嘛…… 原本是没仇的。被她俩刻上那些名字以后,就变得有仇了。 刚入山的时候,两个女孩都时常被卞之晋的体能训练折磨得半死,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六个时辰练功、两个时辰背心法和吃饭,余下时间基本是倒床就睡,一刻闲暇的工夫都没有。有时实在累的坚持不下去了,白瑜就攥着拳头说:「只要一直记着仇恨,一刻也不忘,就能扛住!」 于是阿渺便开始往练功的木桩上刻名字:陆元恆、程卓、玄武营里姓褚的那个将军…… 她那时还识字不多,又不清楚每个仇家的姓名,实在写不出字就干脆用画代替,比如画个将领模样的小人,再往身上扎一把刀之类的,十足的孩子气。 「思远,你们是不是要跟南朝开战了?」 阿渺重新倚回到主干上,望着安思远。 「没有啊!不是跟你说过,那姓陆的这几年一直在安抚内政、没精力开战吗?再说,沂州也拿不出那么多军资支持南征吧。」 「我还以为……」 阿渺眼神黯了黯,垂目望向峰峦下的曲河,「你突然想设计上战场的兵器,嬿婉这次也没来……我还以为是要打仗了,水路危险,侯夫人不放心让她来呢。」 天穆山下的水源,一头接着沂水南端,位于南朝境内,另一头蜿蜒曲折、时南时北。赵易和安氏兄妹每次入山,都是从北面经一条暗河而至,以避开有可能出现的南朝巡兵。 「我们不是还在跟柔然和周孝义打吗?上回我带兵去扎固河的事你忘了?」 疑心阿渺忘了自己的英勇事迹,安思远的语气不觉忿忿起来。 但他一向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很快又倚到树上,跟阿渺肩抵着肩,扯下一片枫叶,在指间漫无形状地碾着: 「至于嬿婉那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从小就喜欢学你们南边的作派,因为马上要满十五了,就非要弄个什么及笄礼,现在正在家里瞎准备。」 第73页 「嬿婉就要满十五了?」 阿渺居于山中,日子单调而重复,常常过着过着就忽略了年岁。 安思远斜眼瞄向阿渺,想起她与嬿婉年纪相仿,再过几个月也将满十五了。 按着汉人的习俗,这就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嬿婉那傻丫头,成日在家涂脂抹粉、时不时还抄些伤春悲秋的酸诗,心思一眼就让人瞧破。可身边的阿渺,却总有种让他看不明白的感觉,牵繫着那般复杂深刻的国雠家恨,却偏又在天穆山这样避世而单调的环境中长大,有时候,他觉得她就还像小时候那样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可有的时候,又觉得她心底的那些仇怨、以及由此而生出的某种强烈意志,随时随地都能将她表面的那层无忧无虑给抹杀掉。 安思远也是经歷过沙场生死的人,见识过血腥屠戮之下的仇恨愤怨,可阿渺身上那种掺杂了宫廷江湖、复杂纯然的矛盾特质、及其所造就出的独特气韵,时常令他有些捉摸不透的眩然感。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阿渺一直是欢笑快乐的,眉梢眼角最好永远都含着喜色,整个人洋溢着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生机勃勃…… 「你是不是也对那个什么及笄礼感兴趣?」 他热切起来,提议道:「要不要跟我迴风闾城去看热闹?你五哥也会去的!」 初秋的风闾城,没什么风沙,城外观霞山的草木也还是绿的,他们可以骑马打猎、篝火烧烤,阿渺学过弓弩,箭术也是不错的,到时候跟他一起射雁,保准让虎子他们都羡慕死! 若她不喜欢城外,便去风闾城西的市集逛逛,那里有西域商人摆设的小铺摊位,卖各种中原没有的新奇玩意儿,她肯定能喜欢! 还有小时候他常去爬的古城墙,日落的时候看景特别美!她又功夫好,两人可以手牵手,踩着城墙垛口散步,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我还没学完七十二绝杀,不能下山。」 阿渺的回答,打破了安思远的遐思。 萧劭前年被萧喜封了魏王,赐了封邑。阿渺原以为如此一来、萧劭来天穆山探望自己的时间会多起来,然而实情恰恰相反,两人上一回见面,已是差不多两年之前,并且还只是在山下的潭岸边匆匆一顾,萧劭连船都不曾下。 阿渺心中难免失落。 忍不住的,就有些胡思乱想。 而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总让她既难受、又害怕,夹杂其间的,还有些许负气的意味…… 「再说,哥哥也没让我下山。」 阿渺唿了一口气,侧目瞥见安思远一脸悻悻,又不觉莞尔: 「你干嘛瞪着我呀?你想要的那个混元锤,我还是会给你做的!我想了一想,就做木柄的好了,用起来会更趁手些。还有嬿婉的及笄礼,我也得做件礼物送她,你过两个月一起来取,行吗?」 安思远别过头,将指间的枫叶碾碎,弹进山风之中,飘落而逝。 「哦。」 第42章 不要做你媳妇 阿渺考虑了很久, 觉得嬿婉肯定不会喜欢兵器,而自己又做不来其他的器物,于是最后决定折中而行, 参照着银蟒鞭的设计、做一条马鞭出来。北疆人人善骑,嬿婉也不例外,应该会用得上的。 至于安思远想要的混元锤,做起来就更麻烦一些。锤头通常都是以模具浇铸,可现下因为加了一个尖头,需要分开来加炭粉和锻打, 稍有失误就得全部返工。 忙碌了两个月, 终于赶在跟安思远约好的日子前,把东西都做了出来, 虽然不算完美,但功效还算达标。 阿渺有些小兴奋地去找卞之晋和甘轻盈,想向他们展示一下自己的成果, 刚走到正庭门口,就看见卞之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而甘轻盈拎剑追在后面。 两人瞧见阿渺, 皆是脚步一缓。 甘轻盈抬剑指着阿渺, 「姓卞的, 你今天要是跑了,我就把小狸一剑杀了扔沂水河里!」 对面卞之晋梗着脖子, 「你杀呀, 杀呀,我不信你杀得了小狸!」 两人对峙不退。 阿渺这些年早习惯了两人吵嘴拿自己当赌注,上前岔开话题:「师姐,师兄, 你们想看我做的混元锤吗?」 甘轻盈却没有上当,调转剑头,指着卞之晋,「你以为我说笑是吧?我早就说过,要是师父不收她,我就杀了她!这回青门的人来送信,八成与师父的行踪有关,如此紧要之事,你竟然因为来送信的是冉红萝门下的弟子,就吓得要跑!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现在这幅老不兮兮的丑样子,她还能看得上你、再抓你回去?做你的黄粱梦去吧!」 卞之晋被甘轻盈戳破糗事,老脸涨红,索性也豁出去了。 「跑不跑是我的事!你个凶婆娘少管!说老子丑,你自己不也一样?要不然,当年姓柳那小子也不至于背弃师门……」 话还没说完,甘轻盈的剑尖已经噼到了他面门。 卞之晋双足点地,衣袍飞鼓地反身纵跃闪避,连续梯纵数次,斜踩石阙,疾逃而去。 甘轻盈也追了出去。 剩下阿渺留在原地,一脸懵然。 今天好像……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秘辛欸…… 甘轻盈年轻时曾发过誓,此生绝不踏出天穆山一步,所以追出去没过多久,便一个人悻悻地折返回来。 心情极度恶劣之下,撞见任何跟卞之晋有关的人或物、包括跟着他学武的阿渺和白瑜,甘轻盈都是一张凶神恶煞的黑脸。 第74页 这下阿渺也不敢让安思远上山了,到了约定的时间,直接在临近暗河的水边截住了他的船,把给嬿婉的礼物和混元锤交给了他。 安思远今日,特意换了身新做的衣袍,髮丝也梳得一丝不苟,没想到一见到阿渺,对方竟像是一副想让自己马上就走的样子。他毕竟是风闾城成名已久的小霸王,不由得顿时自尊心受挫,冷着声让摇船的护卫下了锚,自己跳下船拉着阿渺往山上走。 阿渺拽住安思远,「我师姐最近心情不好,总是喊打喊杀的。而且这两天会有客人过来,我们就在山下玩,好不好?」 安思远顿住脚步,「你只是不想上山?不是不想见我?」 阿渺摇头。 怎么会不想见他?卞之晋跑了,白瑜一向话就少,这几日连甘轻盈也不搭理人了,阿渺一个人苦闷坏了。 安思远的神情和缓下来,翘了翘嘴角,转身回到船上、取了个装得鼓鼓的布囊提在手里,重新拉了阿渺走到附近的一片林间。 「这是什么?」 阿渺很是好奇。 安思远拉着阿渺坐到一株树下,从皮囊里取出了一把螺钿紫檀琵琶。 阿渺凑近细瞧,只见那紫檀琵琶华美异常,正反面皆镶嵌着精緻的螺钿图案,边缘处描有金线,间或点缀着色泽华丽的玳瑁与琥珀,纵然她幼年在宫中阅歷甚多,也觉得颇为瑰丽罕有。 安思远一直留意着阿渺的反应,见她似有惊嘆之色,挑眉道: 「怎么样,这琵琶好看吧?」 回到风闾城之后,他连着几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地想着阿渺、想着自己与她相处的种种。一会儿觉得有些甜,一会儿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想得再多些的话,还会觉得自己的某些念头挺龌龊的…… 北疆男女向来大胆奔放,表达直接,安思远家世显赫,人又生得高挺矫健,从小到大也见过不少在他面前献殷勤的女孩。可那种炽热娇羞的目光,他从没在阿渺的眼中看到过。 自诩精于此道的好弟兄给他支招,道:「你那位毕竟是公主,身份尊贵、眼界又高,不像咱们北疆的寻常姑娘,随随便便耍几招马术箭法就能让人家看入眼。你得弄点风雅有格调的,懂吧?不过吟诗作对什么的,估计你也装不来,要不……临时抱佛脚学点器乐之类的?我看我爹他们营里那个弹铜琵琶的军乐师就弹得不错,要不让他私下教你几段?」 于是,便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嗯,很好看。」 阿渺点了下头,伸指拨动琴弦,清泉之音自指尖淌出,「不过这种样式的琴,应该叫阮琴才对吧?」 安思远恍若被迎面浇了盆冷水,黑下脸来,「卖琴的人说是琵琶。」 这可是他用了两匹最上等的千里马,从一名西域奸商手里换来的!当时虽然也觉得形状有些不同,但都是抱着弹的乐器,声音也差不多,对方也一直叽里咕噜地喊着琵琶、琵琶…… 阿渺倒不以为意,「叫琵琶也没错,阮琴也许是南边才用的名字。」抬起眼,眸光殷切,「你会弹这个呀?」 她离开皇宫时年纪尚小,不曾认真地学过什么乐器,倒是一直记得从前萧劭弹的那些琴曲,心中很是怀念。 安思远稳下心来,定了定神,抱琴入怀,一脸严肃地扭转琴轴、调整音调。 手指触弦,叮咚拨出几个散音,余光瞟到阿渺一脸专注的姿态,突然一下子又紧张起来,红着脸说道:「你能不能别盯着我啊!」 「我没盯。」 阿渺很配合,支颐阖目,「我闭上眼睛了。」 安思远扭头查验,见阿渺果真认真地闭上了眼,两排微翘的睫毛像小刷子似的、时不时轻轻颤动一下,红润的嘴角轻轻扬起,噙着一丝笑。 他却越发紧张起来,手心都攥出了汗,最后索性自己也闭了眼,按照记忆去摸触琴弦。 山风清凉,草木幽香。 身畔的阿渺明明隔得有些距离,可不知为何,安思远总能感觉到,少女细细柔柔的唿吸,不断吹拂在自己的面颊上、脖颈间…… 他嗓子有些发干起来,心突突直跳,勐地将阮琴扔到一边。 虎子那臭小子乱出的什么破馊主意!等回了风闾城,一定揍爆他的头! 一旁的阿渺睁开眼,有些诧然,「怎么了?」 安思远面色涨红,手指有些侷促地攥着,一双灰褐色的眼眸,倒映着自树叶间隙洒落的阳光,亮晶晶的,一瞬不瞬注视着阿渺。 他这个年纪的男孩,看到漂亮女孩,就觉得像看见了柔软娇艷的花一般。 可不同的是,阿渺这朵花,跟他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鲜活而明亮,会含着朝露徐徐打开花瓣,也会在暮光中轻轻随风颤动,还会在骄阳下舒展花蕊、吐露芬芳…… 「阿渺,你能……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阿渺愣住,微微睁大了眼睛,「什么?」 安思远调整了一下坐姿,凑近了些,依旧盯着她,语调因为太过紧张、而有些不稳,「就……就亲一下脸,行吗?」 阿渺隐隐觉得有些羞怯难堪起来,瞪着安思远,「为什么啊?」 她一直避世而居,所接触的人物事俱是质朴单调,对于男女情事的了解,还停留在小时候宫中所习的内闱礼教,半懂不懂。 为什么? 第75页 这下轮到安思远一脸茫然了…… 还能为什么?因为骄阳明媚,和风温柔,身畔的人又如此殊色耀眼,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如其分,所以想亲!不对吗? 可话出了口,却变作了有些理直气壮的主权宣示:「因为你是我媳妇啊!」 「我不是。」 安思远急了,「现在不是,以后肯定是!你爹写的书函还在我家里供着。他是皇帝,亲口许诺过的事,不能不作数!」 他这么一急声,倒让阿渺想起了从前父皇因为选驸马之事,与阿娘之间起过的争执,想起自己曾在怎样艰难伤心的情况下、做出了顺从父皇的决定,诸般种种,令得她心情顿时暗沉起来。 「我不要做你媳妇。做你的媳妇,就得搬去风闾城住,我不要!」 安思远闻言站起身来,气沖沖转到阿渺面前,「为什么不要?不去风闾城,你还想去哪儿?」 阿渺抬头,「我要回建业。」 她要回去,要报仇…… 安思远盯着阿渺,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脑海里那句「不要做你媳妇」卷着热血直冲头顶,连耳朵都开始发红起来。 他既觉得气愤、又觉得丢脸,恍不自知地就吼了出来: 「建业城早就不是你们萧家的了!去年底你六哥就禅了位给陆元恆,如今南朝姓周、建业城姓陆,你根本回不去了!」 阿渺神情一滞,紧接着也站起了身来,「去年的事,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那我六哥呢?还有我七弟?他们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安思远气咻咻地望着阿渺,想着自己从小就知道会娶她,整个风闾城的人也知道他会娶她……从一开始他就欣赏她的勇气与天赋,不止一次地在伙伴跟前炫耀过,自己将来的媳妇比他们的都强,是能跟自己一起上战场、并肩作战的人!而且长得还美,比他们见过的任何姑娘都美! 可现在她突然说,不要做他的媳妇了…… 还一脸兇巴巴地质问着他,好像是他存心欺骗了她似的……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是我要存心瞒你吗?是你五哥不许我跟你说的!」 安思远满腹的沮丧与窝囊,转过身,往地上装琴的皮囊狠踢了一脚,大步地跑出了林子。 第43章 他是在问自己吗 阿渺僵立在原地, 慢慢消化着安思远话中的信息。 白瑜拎着刀,从对面林子里慢慢踱了出来,面无表情。 「他走了。我们回去练功?」 阿渺抬起眼, 这才想起自己每回跟安思远见面,白瑜都总会在附近守着。那不就意味着……刚才安思远说的话,包括那句「让我亲你一下」,都让她听去了吗? 阿渺不禁有些发窘,飞快地将腰间冰丝链抛出、缠入树枝,一眨眼的工夫, 人已借力上了树, 隐入了葱郁的树荫之中。 「你先去吧。」 她曲起膝盖,倚靠着花楹树粗壮的树干, 坐了下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白瑜点了下头,依旧没什么表情, 拎着刀,转身就走了。 反正五殿下只让自己盯着那姓安的, 又不是盯公主…… 阿渺靠在树上, 先前暂且摈至脑后的那些思绪, 又慢慢地冒了出来, 萦绕不绝。 六哥禅位,南朝易主…… 而这些事, 五哥竟都刻意对自己隐瞒下了…… 为什么呀? 她揣测着这其间的种种可能, 不觉又有些胡思乱想起来,末了,拭了下眼角,鼓着面颊、唿出一口气。 抬眼望向翠绿的树冠, 只见此时正值红花楹的花期,缀满树枝的红花成簇、如火如荼,满眼的夺目之色。 建业城里的花,现在,也开得很好吧? 还有紫清宫里的杨梅树,应当,已经结了果子吧? 不知那新朝的宫人们,夜里会不会在宁香阁的水潭边扑流萤玩…… 阿渺慢慢地合上了眼,脑海中有昔时的记忆渐渐浮现—— 紫清行宫的释心殿内,灯火明耀、薰香裊绕。 殿顶上架有缠花竹管,引园中渠水而上,再通过竹管和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三面的水帘,水风夹杂着花香,扑面清凉。 一袭盛装、妆容精緻的阿娘,牵着小小的她,缓缓踏入殿内。白玉的禁步,轻轻甩动在冰丝缎裙之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殿内居中正坐的,是手里摇着白玉柄麈尾的父皇,将她召至近前,噙着笑意,询问随侍左右的僧人们:「法师们觉得,朕的小女儿,可算得上是钟灵毓秀?」 旁边的坐榻上,是一脸慈爱的皇祖母,急切地想看孙女,让侍官将她领了过去,揽在身前,又对身旁的程贵嫔叮嘱道:「换牙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饮食!咱们令薇生得这么好,可不能长一口坏牙!」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过身,把脸埋进了阿娘的衣袖里。 阿娘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髮,与皇祖母相视而笑,「这孩子……」 堂内的下首处,坐着她的哥哥姐姐们。 三哥萧器和六哥萧逸,坐在窗边玩双陆棋,一个眉头紧缩、一个一脸得意,旁边观战的萧令露,端庄矜持地摇着藕荷色的绢扇,时不时侧头瞟一眼扭股糖似的贴着程贵嫔的阿渺,撇着嘴角表示鄙夷。 隔着鸾鸟髹金黑漆屏风的另一边,五哥萧劭神色沉静,低头抚着膝上的五弦琴,指间珠玉之音起伏轻跃,时而低语吟吟,时而悠扬清澈。 第76页 阿渺留心起来,努力去辨识那乐音。 华美古雅、意境绵长…… 像是,祭典时听过的那支《坂泉破阵曲》? 可这乐声,又不全然像是低吟的五弦琴所奏,倏然间繁音渐起,促音渐急,犹如战鼓齐鸣、三军雷动。 视线中萧劭的身影,也仿佛隐入了一片白雾之后,无论阿渺怎么努力,却再看不清晰。耳畔的乐声,却越来越高亢,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力,直冲九霄。 意识被捲入飓风之中,跌宕起伏,无所倚凭…… 阿渺勐地睁开了濡湿的双眼,入目之处,只见叶影斑驳,满树繁花。 耳边残余的琴音,也在同一瞬间噶然而止,归入了一片肃杀宁静之中。 那琴音…… 分明不是五弦琴能奏得出来的。 而是…… 阿渺心头一动,垂下眼,透过层层叠叠的碧叶间隙,朝树下放着阮琴的位置望去。 那把被安思远扔在地上的阮琴不见了。靠近树干的位置,倒是多出来了一抹极淡的天青色,那种雨过天晴、云破之处极清润极淡雅的浅蓝之色。 这般纯净色染的衣料,太过难得。以至于阿渺已经有很多很多年,都不曾见过了。 所以说…… 树下这弹琴之人,不是安思远,也不是天穆山的人。 可又会,是谁呢? 阿渺想开口相询,却又很想再听听这人抚琴奏曲、捨不得就此惊扰,遂屏息禁声,静静地等待着。 然而树下的那人,似乎也没了动静。 就如此一上一下,谧然地僵持着。 直至过了良久,有微风拂过,楹花簌簌而落,洒落满地嫣红。 树下那人,蓦地开了口: 「这把阮琴,是你的吗?」 他的声线,还带着几分少年郎独有的清越,口音却是江左京都的散漫柔软。 阿渺愣了一下,控制着唿吸,没有出声。 他看见自己了? 可她所栖之处,明明离地面甚远啊!而且还隔着密密层层的枝叶和花朵,没道理能被人看见! 所以这人,真的是在问自己吗? 阿渺忍不住俯低头,再度朝下面张望了一眼。 岂不料,那一抹天青色的人影此时正施施然而起,手中握着安思远的紫檀阮琴,似要就此离去。 这是……没找到主人,就打算侵吞了? 「等一下!」 阿渺心中一急,手中冰丝链灵蛇出洞,人借势纵身而出,卷着大片的落花缤然飞落。 树下那人觉察到身后破风之声,抬手掠至后腰处,剎那间将一柄银色的软剑遽然弹开,于空中挽出电光火石般的朵朵剑花,绞碎漫天嫣红。 好一把柔软缠绵、寒芒夺目的利剑! 阿渺没料到这人的戒心如此之重,一出手便杀气十足。可她对他手里的兵刃起了兴趣,也不喊停,手中的冰丝链在半空转了方向,身体从树干的后面急绕而出,使出七十二绝杀里的「表里山河」,将一头的铁蔷薇击向对手后背。 铁蔷薇的花瓣展开,露出尖利的瓣缘与花蕊,折射着点点光芒,直刺那天青色的背影。 她想藉此试试他手中的软剑,能否使出一招神龙甩尾…… 谁料那人却突然收了剑,也不转身,紧接着衣袖翩飞,手腕轻旋,将手中拎着的紫檀阮琴反举到身后,堪堪挡在了自己与夹风而至的铁蔷薇之间。 这……是什么招数? 眼看着蔷薇利刺就要扎入那镶钿描金的琴面之上,阿渺忍不住惊唿出声,连忙收势撤力。 来不及完全合拢花瓣的铁蔷薇缠入手臂,在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疼得她紧咬了一下牙关。 这算是哪门子的打法? 她自幼跟着一根筋的卞之晋学武,成天被耳提面命的就是要老实苦练、以实力来拼胜负,何曾见识过这种拿对手心爱之物来挡兵器的攻心招数?换作是卞之晋在场,早就开启「狡诈」、「阴毒」的咒骂了…… 阿渺压着手背,怨忿地抬起头来。再比一次的话,她决计不会让他得逞! 红花楹树下,那「狡诈阴毒」之人,也正转过了身来。 阿渺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霎时怔然愣住,涌到了唇边的质问与怨言、不自觉地又咽了回去。 尚未加冠的少年郎,身形颀长俊逸,模样亦生得极好,鼻樑和下颌的线条、精緻的犹如细细琢磨过的玉器一般。 只不过,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上,缚着一层天青色的轻纱,不透光的,绷在高直的鼻樑上,繫于脑后。 适才从背后望见,还以为那是抹额或者发巾,却不曾想过…… 这人竟然,是个盲人。 「你……」 原本理直气壮的阿渺,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瞄了眼被他拎着手里的阮琴,清了下喉咙,「那琴,是我朋友的。」 盲少年神情疏冷,将软剑摁入蹀躞。 「既如此,刚才为何不答话?」 他朝着左前方迈出几步,脚触到地上的琴囊,俯身捡起,将手中的阮琴慢慢地收了进去。 阿渺的目光,一直追循着他的举动,此刻意识到之前他拎琴离开,大概就是想去捡被安思远踢远了的琴囊、不是真想偷拿琴走。 她语气不由得放轻了些,霎时有了几分软糯的意味,「你突然发问,我也没法确定啊。按道理说,你是不该觉察到我在树上的……」 第77页 她话未说完,却见那人装琴的动作、遽然停了下来,朝着自己的方向偏过头,原本温润的面庞轮廓绷出一丝近乎紧滞的专注。 阿渺愣了愣。 这是……生气了? 先前想不通对方何以发觉自己藏身树上,后来再做推敲,倒是有所彻悟。 刚来天穆山不久的时候,卞之晋为了训练她的反应能力,曾花了半年的时候逐步封闭她的五感,让她感官缺失的状态下、做出对敌的正确判断和应变。其中大约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阿渺每日跟卞之晋过招,都必须蒙住双眼,只依靠听觉、触觉甚至嗅觉来避开攻袭。那段时间,她的五官敏锐度被提升到了极限,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 眼前这位,常年无法依靠视觉,对声音的敏感必然高过常人。自己刚才在树上虽然没弄出什么动静,但醒来时唿吸的微微一促、俯身下望时擦过树干的轻轻摩挲,未必就能逃过他的耳朵。 阿渺望向依旧微微偏着头、沉默而紧绷的盲少年。 反应这么大…… 是以为自己在嘲讽他的身体缺陷,所以动了怒吗? 天穆山的僕役大多身有残疾,阿渺从小和他们生活在一处,同理心至深,就算刚交过手,也不愿去揭这种伤疤。再且,她心中对这人的身份也有所猜测,不想将关系弄得太僵。 思及此,她整肃了语气,郑重道:「我没别的意思。算我失礼了。」 那人听了阿渺的话,静默一瞬,依稀竟是有些失望之意,面上的神情很快恢復了先前的冷漠疏离,也不答话,默然装好阮琴,站开了身来。 「无瑕师兄!」 这时,对面的林子里,奔出来一个眼若点漆、唇红齿白,莫约十岁出头的小僮,「船已经驶过来了,可以走了!」 跟在小僮身后的,是天穆山的船夫岑大。 岑大远远看见阿渺,摘了斗笠过来行礼,「小狸姑娘怎么在这里?甘姑娘刚还在寻你呢。」 「师姐寻我?」 阿渺的视线从那对师兄弟身上掠过,将岑大拉到一旁,略压低了声音,「他们……是映月先生派来送信的人?」 先前交手的时候,心中就曾闪过一丝猜测,眼下见岑大亲自下山来驶船,更是坐实不疑了。 岑大点头,「这两位的师父冉红萝,是映月先生的师姪。他们的船本是从南边来的,刚才见过甘姑娘之后,说要北上,甘姑娘就让我把船给他们调到这边来,走暗河。」 天穆山上的侍者总共只有三人。负责山中伙房杂物的岑二、和眼前这位岑大是亲兄弟,看守库房和庭院的那位铁匠哑大叔与他们也是旧识。年轻的时候,不知江湖深浅,触怒了仇家、被下了毒,各自落下残疾,幸得穆山玄门收留,一直避世居住于此。 岑大水性甚好,常年负责外出採购山中所需用品,对附近的水路十分熟悉。 阿渺见甘轻盈让岑大亲自相送、又肯将暗河路线相告,足见是把对方视作了贵客。 她踌躇了一瞬,打算还是得过去跟那两个师兄弟正式见一下礼,可一抬头,却见那被唤作无瑕的盲少年,已然早转过了身,领着小僮迤迤离去,缚目的系纱掠过肩头、随风扬出起伏的弧度。 「哎!」 岑大扭头一看,禁不住喊出了声,迅速朝阿渺点了个头,疾步追了上去,「两位等等我!」 阿渺拾起地上的琴,望向那道丝毫无意减速、逐渐消失在了林间的天青色身影。 倒是,有几分像梦里面那些反覆重现的繁华绮丽、虚无缥缈。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呢…… 无瑕? 好狂妄的名字。 好狂妄的性情。 第44章 我要去见五哥 阿渺回到山上, 去到正堂,见地上扔着卞之晋练功用的绑腿沙袋,被戳得七裂八断的。甘轻盈坐在案后, 手里捏着封书信,愁眉不展。 「映月先生来信了?」 阿渺小心翼翼地跃过地上的沙袋,凑到甘轻盈身旁。 甘轻盈把信扔到案上,「烦死了。」 阿渺拿起信纸,将其中内容读了一遍。 她在天穆山中这些年,对玄门里外的情况也大致有了些了解。那位尚未曾见过的师父, 谢无庸, 执掌穆山玄门近五十年,性情孤僻、鲜少与人来往, 座下的弟子也不多,除了甘轻盈和卞之晋以外,就还只收过另一名姓柳的弟子。据说那位柳师弟天资过人, 深得谢无庸青睐,可惜行事叛逆不羁, 后来更是背弃了师门, 甚至跟祈素教有了牵连。 卞之晋每每提到这位柳师弟, 必然破口大骂, 坚决地认定师父的病是被那臭小子给气出来的! 但眼下阿渺看映月先生信中所言,更像是说谢无庸的病症乃是练功过激所致、需要依靠寒气来化解, 因此这些年来, 他一直带着谢无庸住在柔然西北的莫加湖畔。 年初的时候,谢无庸总算恢復了些意识,睁眼瞧见死对头映月,立马挂不住脸面, 死活要立刻回天穆山。映月先生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被闹得烦了,也发起火来,一边带着谢无庸往南走,一边写信来让穆山玄门赶紧去领人。 阿渺放下信,看了眼甘轻盈,立刻明白过来她为何愁眉不展,拉着她衣袖笑道:「师姐就别生气了。师父醒过来了,总是好消息吧?」 「好个屁!」 第78页 甘轻盈怒火再起,唰地站起身,取过剑对着地上的沙袋一阵乱砍,「卞之晋这厮跑了!我又不能下山!谁去接师父?依着那两个老头的臭脾气,只怕还没走到沂州,就已经吵翻天了!」 阿渺连忙跟了过去,毛遂自荐:「我可以去啊!」 「你?」 甘轻盈停下手中动作,扭头看了阿渺一眼,「不行。你一个小丫头,不知江湖险恶,再说他们青门的弟子个个古怪,万一出了什么麻烦,你也应付不来。」 个个古怪? 阿渺立刻想到了在山下跟自己交手的那个盲少年,不觉贊同点头,遂又问道: 「他们为什么那么古怪?师兄又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个冉红萝?」 「反正就是邪乎的很!出手狠毒,招式阴险,打赢了还会捉回去弄个囚禁虐待之类的……当初卞之晋被冉红萝关在雁云山,一关就是三年,说是拿他的身体去试什么蛊毒……」 甘轻盈有几分微妙地扯了下嘴角,「可我瞧着,八成还试过别的什么!」 她瞥了眼旁边听得专注的阿渺,没好再往下说,「哎」了声,「你别管这些破事!老老实实留在山上练功,七十二绝杀你才学会了四十五杀,等师父回来万一不肯收你,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玄门七十二绝杀,分为干、坤、震、巽 、坎、离、艮、兑八层,由兑往上,阿渺和白瑜至今只学到了巽,还差干坤震三层、共二十七式没有学会。 但这二十七式,卞之晋只让她们背了心法,一直没有传授招式,有时兴致来了展示几招,完了又抓耳挠腮地摇头,不让她们跟着学。 阿渺私下猜测,大约白猿师兄自己,也没能真学会那剩下的二十七式…… 所以这种情况下,自己又何年何月才能学得会? 阿渺回到住所,见白瑜像是刚练完功、洗了澡,一头湿漉漉的长髮胡乱挽着,坐在桌前啃包子。 山里饮食简单,负责伙房的岑二厨艺又不怎么好,白瑜在这儿住了几年,硬是把自己逼出了一身做饭的本事。取了崖蜜、摘了槐花洗净切碎,包进包子蒸熟,一掰开,金黄色的蜜糖混着槐花的香气、热腾腾地淌了出来…… 见阿渺进屋坐下,白瑜也不多话,一面继续啃着包子,一面提起竹笼,把底下那屉还冒着热气的包子推到了阿渺面前。 可阿渺却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歪着头趴到桌案上,一双水氤清亮的眼睛盯着白瑜,直到白瑜也抵不住斜过眼瞅着她,嘴里咀嚼包子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白瑜,你知道吗?陆元恆逼着我六哥禅位,自己做了皇帝。」 白瑜啃包子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阿渺注视着她的反应,「你也不知道?你哥哥也没告诉你?」 白瑜摇了摇头,捏着手里的包子。 阿渺心里有些发堵,依旧趴在案上,隔了许久,有些犹疑地自语道:「你说……他……他们不告诉我们,是觉得我们一定帮不上忙、一点儿用也没有吗?」 「不是。」 白瑜神情坚定地抬起了头,「我哥他都打不过我,没道理瞧不起我。」 两个女孩视线交汇,眼中俱有情绪一瞬翻涌。 阿渺站起身来,拿定了主意:「我要去沂州见我五哥,还有大皇兄!」 她走到床榻旁,从柜子里找出药露和换洗衣物,一面说道:「我得知道六哥和小七郎他们怎么样了,还有我皇祖母!你哥哥好几个月才来一次天穆山,我不能留在这里干等!」 白瑜也腾地站了起来,转身翻了一块包袱布出来,手脚麻利地就开始捡包子往里装,捡了一半,又顿住: 「甘姑姑能答应让我们下山吗?」 阿渺摇头,「她不答应,但我还是要去。映月先生的信里说,他们大概这个月就会到沂州境内,我刚好过去接他们,顺便见我哥哥,不算叛逃!」 她收好行装,坐到桌前,提笔给甘轻盈留了封信。 甘轻盈和卞之晋,其实也是知晓她的真实身份的。只不过穆山玄门内,凡事只论武功、不计其他,对于甘轻盈和卞之晋而言,阿渺只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父母是谁完全不重要,背后牵扯的那些国雠家恨,他们不关心、也不想多了解。 所以阿渺的这封信,也干脆写得十分简单: 师姐,我和白瑜去接师父了。你放心,我们不会给玄门丢脸。 捱到入夜就寝时分,两个女孩拎了包袱,推门出了院子,牵着手往山下行去。 天穆山的山路,她俩是自小就走熟了的,即便是星光黯淡,也不妨碍加紧步速、走得飞快。倒是偷跑出门带来的兴奋感,让她们觉得有些唿吸急促,时不时停下调节气息。 到了山下临水处,两人不敢惊动岑大,绕去了卞之晋带她们入山时走的那处水潭,寻到了系在池岸的小舟,跃了上去,解开船索。 月色中粼粼的波浪,拍打着船身,很快便漾着小舟缓缓离岸而去。 阿渺和白瑜立在船尾,不约而同地回首望了眼黑黢黢的山岸,继而又相视一眼,唿了口气,抿嘴笑了起来。 七年半了。 她们头一次离开天穆山,既兴奋又紧张,转头望向潭水的另一端时,还有种对于未知将来的殷切好奇! 阿渺放下包袱,弯腰拾起木桨,慢慢划动起来。白瑜也跟了过来帮忙。 第79页 水潭的北面,连着通往沂州的暗河。阿渺曾听安思远讲过,说里面的水流并不太急,也没有跌水或瀑布,她遂提前准备了火折和火把,待船一驶入溶洞,便让白瑜点燃了火把,照亮洞内情形。 溶洞里,钟乳倒悬、石笋挺立,洞顶上集聚着大群的蝙蝠,黑压压地悬在石头上,船上火把投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子,在石壁上摇摇晃晃,愈发显得骇人。 两人从前都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不由得瞠目结舌,同时又有些不自觉的害怕。 阿渺一害怕,话就多了起来,一面摇桨,一面张望着洞顶的那些蝙蝠,压着声问白瑜: 「你说它们要是突然全部飞过来,该怎么办?会不会比我们练功用的铃铛阵还难避开呀?」 「不会。」 白瑜弯腰把火把插到船舷的铁环上,重新持桨划水,「就算会,也难不了你。你过铃铛阵,从没失手过。」 阿渺听她这么说,倒想起了什么,不觉有些懊恼起来:「我今天下午,跟青门的一个弟子交过手。原本我也觉得自己速度挺快、出招够敏捷的,可一旦遇到那种会使诈的对手,还是会吃亏……其实我当时就该按照闯铃铛阵的法子,什么也不多想,就对了……」 师姐说青门的弟子「出手狠毒,招式阴险」,确实都能对应的上,还有那什么「打赢了会捉回去弄个囚禁虐待之类的」,听得阿渺至今心有戚戚。 所以下次若再交手,可千万不能输…… 白瑜划着名桨,「你是说那个瞎眼的青门弟子?我下午在山上瞧见过,看上去挺正常的,可甘姑姑说她试过,真是个瞎子。」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长得挺好看的,像画里的人。」 阿渺闻言促狭心起,扭过头,抿嘴睨着白瑜,「你觉得他长得好看啊?」 白瑜抬起眼,绷着脸。 她与阿渺同岁,亦是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虽然五官稍显浓重、不够秀气,但别有一番憨然的可爱感。 「只是说他好看而已。」 白瑜一脸正色,「又不是像某个人,琴都没弹完,就想要亲别人的脸。」 「啊?」 阿渺一愣,随即立马反应过来,脸色涨红,甩了下船桨,「你偷听!」 平时木讷少言的白瑜,没想到暗戳戳地藏了这么多小心思!下午在山下树林,还偏装得泰然自若…… 「太阴险了!」 阿渺击起水花,溅向白瑜,自己倒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瑜抬肘抵挡,也挥水反击。 清脆的笑声,此起彼伏地迴荡在幽静的溶洞之中。 不知不觉,水面开始逐渐变得开阔起来。 夜风清凉,水波荡漾。小舟驶出洞口的一瞬,只见大片开阔的河口,映于银色的月光之下,波光涟滟,遥远的山峦起伏处,有稀疏灯火、城郭轮廓。 女孩们不觉都安静了下来,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眺望向远方的点点灯火。 阿渺收起船桨,拄在船板上,慢慢歪过头、靠着桨柄,五味杂陈地,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第45章 不一般的风流意味 整个沂州的地理范围并不太小, 东临渤海、南接江北,西北方向如今又将风闾城所辖的北疆收了进去,版图得以很大扩张。 阿渺和白瑜下了船, 一路打听着,往都城沂州城的方向而行。 时隔多年,再度结伴上路,跟小时候流亡时的心情相比,两人都多了几分自信、少了很多畏惧。遇到需要问路或搭车的情况,依旧还是阿渺出面的次数最多, 但白瑜也不再像幼时那样木讷言拙, 偶尔也会学着阿渺的样子、向人微笑道谢。 两人搭上一辆运货去沂州城的商行马车,临近傍晚的时候, 才抵达了都城外的草市。商行掌事见两个女孩一路只吃了几个冷包子,便很热情地请她们去铺子对面的茶摊喝点热粥。 阿渺和白瑜没好拒绝,跟了过去, 围坐在靠内的桌子旁。 临街而坐的几个贩子模样的人,扭头盯着阿渺看了几眼, 又转回头, 继续大声议论起来 —— 「运粟米的话, 还是走绛夏城那边合适!那里是魏王殿下的封邑, 两年前就开始按户分田,好多从凉州退回来的伤兵也都在绛夏领了耕地, 粮多价钱便宜!」 「不是说那边的粮, 都要优先供给风闾城作军粮吗?」 「瞎扯的事!魏王仁德,凡事都先顾着治下的百姓,听我堂叔说,绛夏那边一连斩杀了好几个乱收田赋的官员, 沂州城这边被牵连的豪族也都不敢再乱来的!」 「可如今魏王被圣上召回了沂州,已经快大半年没回过绛夏了,还能管事吗?」 「这种事不好说。反正要是真不让魏王殿下回去了,那绛夏那边的百姓就亏大了。好不容易得了个明主,又是分田、又是减赋的,还出钱给办乡学,沂州好多人都想迁居过去呢!」 众人纷纷点头。 魏王?不就是五哥的封号吗? 阿渺听人议论萧劭,留心聆听起来。她上次是听赵易提过,萧劭从封邑绛夏、搬回了沂州的府邸,却也不清楚其中的缘由。 白瑜也微微侧过头,视线掠过桌对面的年轻掌事,见其端着茶盏、眼睛却一直偷瞄着阿渺,颇有几分獐头鼠目的意味。 因为赵易交代过她盯安思远的梢,并曾大致讲解过注意事项,所以白瑜在这方面的知识比阿渺略丰富一些,戒备性亦是极高,当即狠狠瞪了那掌事一眼,反手取下背在背上的环首刀,「啪」地放到了案上。 第80页 掌事被吓了一跳,盏里的热茶泼溅到衣襟上,慌乱起身整理。 他其实,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还不曾见过阿渺和白瑜这样不同寻常的姑娘。 一个背上背着把刀,表情木木的,看起来有点女匪的架势,可年岁又实在太小了些…… 另一个,五官生得极美,只略微尚有几分稚气未脱,想必再过得一两年,定是位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跟那「小女匪」一样,也是一身普通的素色细布衣裙、没戴头饰,可言谈举止间,却有种高门贵族才有的那种闲适感,眼神不避不躲,笑起来缓缓的,不刻意示好、也绝不无礼傲慢。 可要说她贵气吧,刚才在车上啃冷包子也啃得津津有味…… 那种平易洒脱和贵人尊华,既矛盾着、又浑然天成地结合在一起,造就了一种甚是独特的气质,完全不像他从前走南闯北遇见过的任何一类人…… 掌事心中充满了好奇,忍不住就盯着多看了几眼,寻思着、再出言打听几句。 但白瑜既然起了戒心,就不愿再多待下去,催着阿渺喝了几口热粥,就拉她离开。 阿渺还想再听听萧劭的事,却拗不过白瑜坚持,只得喝了粥、跟商行掌事道过谢,便起身告辞。 草市离沂州的南门并不太远。 此时城门外,排着许多赶着在天黑前入城的百姓和商贩。 阿渺见白瑜拎着刀、一脸的严肃,忍不住莞尔,「你不要这么兇巴巴的嘛!哪儿有那么多的坏人?我五哥说过,真正的大恶人,外表反而根本就看不出来。而且你越这样紧绷,不是越引人注意吗?城门口检查得那么严,你还是把刀放回包袱里好吧?」 白瑜想了想,提条件:「那你把脸藏起来,免得引人注意。」 她拿布巾裹了刀,重新和包袱一起、背到了背上,然后把之前装包子的包袱布扯出来,像捆头巾一样地绑到阿渺头上,缠来绕去,遮住了小半张脸,弄得阿渺又躲又笑。 两人跟着入城的人群,进到城楼下的盘查点,大约因为只是小姑娘,并没被太多留意,很快就被放行了进去。而同行中那些青壮年的男子、尤其是带南方口音的,大多被拽到了一旁,由军官严厉审问。 阿渺不觉有些怅然。 原本都是大齐的子民,如今南北两分,竟变得跟仇人似的…… 两人打听着方向,很快找到了京中魏王府所处的寿康坊。 此处毗邻皇宫,坊口巡逻森严,来往马车、人员,皆需出示府邸腰牌,查验身份。阿渺想了一想,拉着白瑜,直接跃上墙头,从旁边的小巷进了寿康坊。 夜色中的沂州城,灯火零星,完全没有建业那种宝马香车、火树银花的繁华。不远处的皇宫,也是由从前萧喜的王府扩建改造而成,新筑的宫墙不过两丈来高。寿康坊一带的房屋,更是造型单一、院墙低矮,阿渺和白瑜轻轻松松的,就从坊界墙头跃上了旁边的屋顶。 两人正要找地方下地,却见一队车马辚辚驶近。 当先骑马之人,一身缁衣,腰背挺直、表情整肃,正是白瑜的兄长赵易。 赵易护着马车,在一处府邸的侧门外停下,翻身下马,与一众侍卫恭立一旁。 马车四下围满僕婢,阵势端严。一仆取来车凳、两婢执薰香吊炉,先引了车中的高阶侍女下到车下,再由侍女一人撩帘、一人牵裙,将一位簪着嵌宝金步摇的华服女子扶了出来。 女子经过赵易身前,脚步微缓,开口问了句什么。 赵易不敢直视,躬身行礼,像是在做回答。 白瑜不禁好奇,「那是谁?」 赵易去岁就被封了中护军,也是有官衔在身的将领,如此态度恭敬,想来对方必定不是普通人。 阿渺从现在的位置望过去,也看不清女子的容貌,猜测道:「会不会……是我五哥的妃子?」 可是,没听过哥哥娶了王妃啊…… 华服女子扭过头,在婢女的簇拥下进了府邸。 赵易吩咐了部属几句,也跟了进去,关闭了侧门。 房顶上的两个女孩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皆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白瑜见到赵易,心里不自觉还是有些发憷,毕竟是偷跑下山,而且还是带着公主一起偷跑的,依着赵易的脾气,多半是会沖自己发火的。 而阿渺见到「疑似」萧劭王妃的女子,心底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一直不让自己来沂州、也不告诉南朝发生的事,现在就连娶了亲也要瞒着…… 会不会……根本就不愿见到自己? 两人在房顶上兀自沉默了片刻,离家出走的兴奋感似乎冷却了几分。 最后,还是阿渺拿定了主意:「我们悄悄进去好了。我只想见见五哥。」 白瑜点头,拉紧了包袱的系带,「好,只见五殿下。」 两人跃下屋顶,借力上了王府墙头,翻身而下,再慢慢朝邸内摸索而去。 行不多时,隐隐听到西北方有喧闹的人声与乐声。阿渺避开有侍者穿行的庭院,扔出冰丝链,从一株榆树跃至台榭房顶,隐在伸展开来的树荫中,朝下望去。白瑜轻功稍弱,先上了树,再轻轻跳上屋顶,随即被阿渺迅速拉着蹲下。 「小心,周围有护卫。」 阿渺嘘着声,朝几个方向指了指。 第81页 白瑜留神望去,见斜对面墙下、东南方的亭柱后,都有暗卫隐身其间。幸而此时园中水榭外的宴乐声骤起,掩盖了自己刚刚上房的声响。 水榭建在一处围圆的荷塘之上,正中是宽大的露台,案几等物席地而置,风灯高悬、人影绰绰,谈论说笑声融融不绝。 几名随乐起舞的美姬,俱是衣裙单薄、腰肢婀娜。其中一名胡女装扮的舞者,更是只穿了抹胸与短裙,露出丰盈身姿,一面随着乐曲的节拍踏着步子,一面逐一跪至客人面前献酒。 一位满脸醉意、衣襟半开的宾客,伸手揽过敬酒的胡姬,在腰上掐了一把,高声笑道: 「魏王殿下不愧是在风闾城住过的皇族,既识得胡女的妙处、又能玩出不一般的风流意味,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他在胡姬的腿上拍了拍,挥了下手,「去!去给殿下也敬杯酒!」 胡姬眼波流转,含笑而起,旋着舞步从侍从手中取过酒壶、酒盏,髮辫上坠着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最后在宴会主位的面前,跪下了身来。 主位案后的魏王萧劭,宽袍广袖、漆纚纱冠,一手执着酒盏、一手微撑着额角,似有些醉意醺然。见胡姬过来,他散漫一笑,将手中的酒盏递了过去。 那胡姬却不接盏,眼神含情地盯着萧劭,慢慢旋身,以一种分外妖娆的姿态扭着身半仰着,酥胸尽呈,然后把自己手中的酒盏衔进口中,再提起酒壶,将酒液淅淅沥沥地倒了进去。 众宾客拊掌大笑,「妙!甚妙!」 胡姬取下斟满的酒盏,双手托起,奉至萧劭唇前。 萧劭扬了下嘴角,手指抚上胡姬腕间,慢慢握着她的手,将酒一饮而尽。 第46章 什么事没告诉你 夜色渐深, 曲尽人乏,酒醉的宾客在各自僕婢的搀扶下,意犹未尽地谈笑着告辞离去。 萧劭也起了身, 步履间似抑着醉意,由提灯的婢女引领着,缓步踏上迴廊,出了水榭。 一路穿庭过院,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他摒退左右,踱入内室, 站在铜镜前怔忡片刻, 然后抬手慢慢摘了发冠、解开绛纱罩袍,眼神一派清明。 屋内一盏孤灯, 柔光莹莹,映在镜角摇曳拉伸,光影虚幻。 少顷, 靠西的窗户被轻轻推开,一身黑衣的暗卫闪入, 低声禀道: 「殿下, 有人闯进府来, 在荷荇园闹出了动静。」 「荷荇园?」 萧劭正握着巾帕、用力拭着手, 思忖一瞬后吩咐道:「不必留活口。」 「是!」 暗卫躬身领命,转身欲离开。 内室尽头的屏风后, 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暗卫警觉拔刀, 护在萧劭身前。 「是……是我。」 阿渺轻细的声音,带着些许的紧绷,「荷塘那边的……是白瑜,她为了帮我引开护卫才闹出动静的。五哥, 别杀她。」 适才两个女孩,在荷荇园旁边的屋顶上,被宴乐场的香艷淫靡给震撼得鸦雀无声。纵是涉世未深、不明就里,也难免觉得羞窘汗颜,心情复杂。宴会一散,阿渺就忍不住飞快跃下屋檐,循着萧劭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而白瑜则很有默契地引开了周围护卫的注意力。 屏风外,听见妹妹声音的萧劭,默然怔立。 半晌,他对暗卫微微颌了下首,令其退出,自己朝屏风的方向缓缓走去。 「阿渺?」 阿渺躲在屏风后,瞧着萧劭朝自己走来,不觉紧张起来。 她原本是抱着兴师问罪的心态过来的,想要噼头质问萧劭何以南朝易了主,他还能耽于享乐、肆意荒唐。可刚才在屏风后面瞧见哥哥的神情举止,又潜意识地觉得,自己或许是下了错误的判断。 眼下瞧着萧劭走近,她有些窘迫,可终究还是让久别重逢的喜悦占了上风,期期艾艾地转出身来后,依旧还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了他怀里,「五哥!」 萧劭也下意识地拥住了阿渺。 他数月前已经及了冠,身形俨然已是成熟的年轻男子,肩宽腿长的,显得怀中的阿渺愈发纤细娇柔。 快两年未见,她倒是长高了许多,体型也开始有了婀娜窈窕的起伏。 萧劭松开手,将阿渺拉开了些,「怎么跑来沂州了?」 阿渺抬头,望向萧劭那酷似阿娘的眉眼,心里一下子委屈起来。 「为什么不能来?」 她撇开身子,越过萧劭,自顾自地在案边坐下,「哥哥不想让我来,但师姐要我来!有重要的任务做不可以吗?」 萧劭在她身旁坐下,沉默一瞬,「可上回我问了卞之晋,他说你至少还得再学上三、四年才能下山。」 阿渺撇头,「任务是师姐给的,白猿师兄做不了主!再说,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萧劭瞥见她手背上的伤痕,蹙眉伸手拉过,在灯下细细察看,「赵易送去的云芝露呢?怎么没用?」 之前见阿渺练武时常伤手、长茧,萧劭便让人备了护手的药露给她,叮嘱要时常使用。 阿渺看了萧劭一眼,有些结巴,「这个是……意外。」 都怪那个叫无暇的青门弟子太阴险! 她遮住手背,「哥哥给的云芝露和珍珠粉,我一直都有用,手上也没再长茧子了。」想了想,低头托起腰间的冰丝链,献宝似的,「这是我现在用的兵器,软软滑滑的,一点儿都不伤手。不信你摸摸看!」 第82页 萧劭伸出了手,却是抚向了阿渺鬓边的一缕乱发,轻轻地将其拨至脑后。 「我信,阿渺说什么,哥哥都信。」 烛光下,他眉目沉静温柔,一如往昔。 阿渺不觉抽了下鼻子,鼓了鼓面颊,「是吗?可我不敢信哥哥。哥哥有什么事……都不会告诉我的。」 萧劭的眼神沉了下来,嘴角却依旧噙着笑意,「什么事没告诉你?」 阿渺抬起眼,视线与萧劭的目光触碰了一瞬,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告诉我……」 她想了想,有些理直气壮起来,「没告诉我你娶亲了!」 「娶亲?」 萧劭想起阿渺今夜去过荷荇园,脸色不由得有些难看。许久未见,刚一重逢,就让她撞见了自己最荒唐的一面…… 阿渺却不知哥哥所思,哼哼唧唧地讲起在王府侧门、看见赵易护送华服女子归府之事。 萧劭神色一松,继而又有些啼笑皆非。 「那是令露。」 沂州不似建业富庶,且如今宫城尚在扩建、无法单独为公主立府,因而萧劭从风闾城接回萧令露之后,便让她一直住在了自己的王府。 阿渺愣了一愣,垂低了眼帘。 萧劭注视着她,「当年令露说谎之事,她已解释过缘由,无论是真看错了、还是有意为之,我们都没法改变已经铸就的结局。哥哥之前让赵易带给你的《韬策论》可读过?居高位者,必当懂得容人容错。」 阿渺的脑袋越垂越低。 萧劭停了下来,似有几分无奈地轻轻一笑,「算了,也不用你容她。若不喜欢,便避开不见好了。有哥哥在,你理应活得随心所欲些,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必藏在心里。」 阿渺没说话。 她不怨令露当年撒谎骗了安思远,却怨她骗了程卓和程芝,间接导致了阿娘的死。 她也知道,萧劭心中亦有怨恨。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愿意将令露留在身边、朝夕相伴着。 这难道,就是血脉至亲之间永无法割捨的羁绊? 萧劭起身走到铜镜旁的盥盘前,换了清水,润湿干净巾帕,返至阿渺跟前,给她擦了擦脸和手,又取过药膏,坐下为阿渺的手背涂药。 多年前的流离辗转,从沂州到风闾城、再到封邑绛夏,早已将少时那些旖旎散漫的习性消磨殆尽,可流亡途中照顾年幼妹妹的习惯,倒是一直不曾遗忘,做得十分熟练。 阿渺感觉到萧劭手指间,有薄茧摩挲的触觉。那应是先前在北疆学骑马射箭时起,就开始留下的。 小时候,阿娘生活精緻,会让人专门用蜂蜡和木香子调配了香膏,涂到兄妹二人的手指上,将两人的指甲都养得漂漂亮亮的,闻上去还有淡淡的香气。可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也都弄糙了手,再也不是阿娘呵护下的小宝贝了…… 沂州自古贫瘠,如今这所谓的王府,其间陈设与布局,跟五哥从前在建业所居的纯熙宫比起来,实乃天差地别。 阿渺举目四望,见坐榻上空空无物,似是极少使用。靠窗一面的铜镜、衣架,亦是造型甚简。除了梨木屏风和后面的卧榻,整个内室之中,便再无其他的家具。 回想起从前纯熙宫中的月华殿,换衣的地方也正对着雕窗,可人在镜前,抬眼便能望见殿外的韶光明媚、满目芬芳。旁边的百宝架上,摆满了古玩雅器,年幼的阿渺,时常伸着小手去摸那柄战国传下的青铜剑、却怎么也够不着,最后都是萧劭笑着取来给她…… 阿渺的视线,慢慢地移向了萧劭。 先前初见,觉得他好像变了许多,那种习惯了驾驭权柄的气度、完全替代了少年时清贵闲适,俨然是个有些陌生的成年男子了。可眼下他低头为自己涂药,神色专注、动作温柔,分明又还是从前的模样。 五哥…… 阿渺的心,慢慢安宁下来。 之前那些胡思乱想的情绪,也终是渐渐、烟消云散而去。 外屋的门上,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赵易推门而入。 「殿下。」 萧劭放下药膏,示意阿渺在内厢待着,自己起身去了外屋。 赵易跪地,「末将失职,被人潜入府中而不知,请殿下重罚!」 语毕,伏地叩首。 萧劭令其起身,低声询问了几句。 赵易意识到内厢有人,遂也压低了声音,迅速地禀报了一番情况。然而阿渺自小习武,听力远胜常人,依稀捕捉到赵易提及白瑜的名字,便立刻留了心,竖起耳朵。 「……白瑜那丫头素来怕我,又性情憨直,一见我带人过来,就慌着大声解释,说她是跟公主来沂州办事的,恰那时曹府的家僕正扶着曹启出园,看神情,多半是听见了……」 赵易诚惶诚恐,「我已经让人盯紧了曹府的马车。只需殿下一声令下,便可……」声音渐低。 萧劭沉吟片刻,否决了赵易的提议。 「暂时别动他。让你的人先回来吧。」 赵易很是愧疚,「白瑜的错,再加末将自己的失职,实难开脱,还求殿下重罚!」 「总是罚你,又有何用?」 萧劭道:「今夜你入宫接令露回府,不司护府之职,失职之处,也并非是被人潜入府中而不知,而在于用人不当。府中暗卫,由你选擢部署,却无需你时时亲力监管。你身为统领,当知如何选出得力可信的部属为你所用,而不是事事亲为、把所有的责任都放在自己一人身上。这个道理,我原以为经过上次绛夏暗杀之事,你就该明白了。」 第83页 他语气淡然,说起话来,还似从前在宫中责备宫人时的不疾不徐。 然而赵易听完,却是俯首更甚,额头触地道:「易以性命担保,这样的失误,绝不会再有。还请殿下信我!」 萧劭将赵易扶起,「我自是信你,就怕你将来吃亏。你自己诚然做得了千军的表率,但千军未必个个是良臣。今日我若不逼着你看明白这一点,他日又如何放心让你独当一面?」 第47章 那样算是喜欢吗 赵易禀报的内容, 阿渺听得断断续续、不甚清楚,可也依稀地意识到,自己的到来, 怕是给萧劭惹了不小的麻烦。且这沂州城如今的局势,也远比她之前预想的要复杂。 萧劭见过赵易之后,亦是若有所思,吩咐婢女照顾阿渺,自己便重新穿戴了冠袍,外出离去。 阿渺放心不下, 一夜睡得辗转反侧, 到了快天明时、方才有了几分真实的倦意。待迷迷煳煳睡醒之际,早已是天光大亮。 等候在外厢的婢女, 捧着早膳、妆盒等物入内,服侍阿渺用膳和梳洗。 跟着一同进来的,还有白瑜。 她依旧穿着昨日的衣裙, 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有些讪色地看了眼阿渺: 「昨晚被我哥捉住了。」 阿渺昨夜已知晓了此事, 「赵易哥哥没有为难你吧?」 白瑜摇头。 骂肯定是骂了的, 但她不在乎, 只是觉得丢脸!在天穆山学武的时候, 交手的对象是诸如卞之晋、甘轻盈这样的顶级高手,几年磨砺下来, 她自认为自己的能力不弱, 足以应对各种场面。这次跟阿渺来沂州,一路上的畅通无阻也再次加强了她的自信心。 然而昨夜被七、八名暗卫围攻时,白瑜方才意识到,再强的武者, 面对数量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敌人时,依旧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也就是说,单靠自己那点儿本事,想要杀去建业城为爹娘报仇,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她泄气到了极点。 好在后来五殿下来了,问了她几句话,又安抚了她一番,让她心里又升出了些希望来。 阿渺劝慰白瑜:「其实都是我的错!走的时候一时情急,忘了乐声停了、侍卫就能听见我们的动静。所以不怪你!别气了,坐下吃点东西。」 两人聊着天,一起用了些早膳。 白瑜昨晚被赵易拘在身边,跟着他忙进忙出,倒是了解到不少沂州的事情。 她咬了口糕点,闷闷说道: 「听我哥说,沂州的圣上,根本就没打算出兵南伐。而且但凡提议过出兵的大臣,都被责罚了。」 阿渺闻言诧然,「为什么?」 白瑜摇头,「我哥也没说清楚。我一直追问他,他不耐烦了才答上几句。好像是说,圣上没有军马粮草,想让风闾城的安侯先把江北和关中的兵还回来。」咬了口糕,「哦对了,安侯一家人马上也要来沂州了。」 阿渺在心中默默琢磨着萧喜不肯出兵的理由,隔了半晌,突然意识到什么,在座位上「啊」地惊唿了一声,扭头望着白瑜: 「你……你告诉你哥哥,我们知道了南朝政变的事?」 白瑜一脸疑惑,「对啊。我们不就是为这个,才来沂州质问他们的吗?」 阿渺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这时,萧劭与赵易也走了进来。 萧劭像是刚从宫中朝会回来,衣着正式,一身质地华贵的玄色锦袍,袖口处点缀着紫色暗纹,襟前微露出月白内袍镶边,与发冠的羊脂玉色相应、皎然若雪,外罩紫纱袍,腰悬金玉,一派的尊贵雅致。 白瑜下意识地就站起了身,把捏在手里还没吃完的玉芙糕,迅速塞到了餐碟沿下,毕恭毕敬地唤了声:「殿下。」 萧劭温和地笑了笑,「不必拘礼。是我们打扰了。」 白瑜瞥了他一眼,愈加有些不好意思,挪到赵易身侧,低垂了眉眼。 萧劭对赵易道:「昨夜白瑜跟着你,都没怎么休息,今日府中没什么事,你带她去昙然院见一下令露,就说是我的意思,让白瑜在府中住下。」 赵易躬身领命,随即带着白瑜退了出去。 萧劭撩袍在阿渺身边坐下,正要开口,却见已经退出了屋子的白瑜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把盖住自己刚才用过的餐碟,收进怀里,涨红着脸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又急慌慌地退了出去。 萧劭笑了笑,「白瑜这性情,倒跟她哥哥的不像。」 他斟酌一瞬,对阿渺道:「我有意将白瑜留下,跟赵易一起办事。」 眼下沂州无数的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招揽可靠的部属极其不易。昨夜白瑜以少对多地与暗卫交手,虽明知对方不是敌人,却仍旧出招狠厉、绝无手软。这种一心只为达到目标、绝不瞻前顾后的性子,恰恰是对部下过于宽宥、太讲人情的赵易所欠缺的。 阿渺闻言,却是想着白瑜以后便能一直跟她哥哥待在一起,自是万分开心、没什么不好,点了点头,道: 「白瑜一直都想为父母报仇,留在沂州,离实现这个目标也能近些,她肯定是愿意的!」 阿渺拎着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粥,纠结了半晌,语速低缓地又道: 「其实……我也可以留在沂州,帮哥哥的。」 萧劭一口回绝:「你师父和映月先生,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下落了。等找到他们,你就跟你师父回天穆山。」 第84页 「可是……」 阿渺抬起眼,一脸委屈。 白瑜这个大嘴巴,真的是什么事都全部上报了欸…… 萧劭望着阿渺气鼓鼓的面颊,语气放柔了几分,「如今朝中局势有些乱。你身份特殊,留下并无益处。」 「什么叫我身份特殊?」 阿渺不喜欢这样的字眼,垂下眼,「我有什么特殊的?我……我只想能早点回建业去,为父皇和阿娘报仇。现在六哥和小七郎是什么处境,我也不知道……」 萧劭道:「六弟和七弟都无恙,各自被封了侯,软禁在府邸中。皇祖母是王家的人,更不会有事。」 阿渺抬头,「那为什么不能派人去救他们回来?」 「不是不救,是根本不能救。」 萧劭凝视阿渺,缓缓道:「六弟从前在建业做过皇帝,若是接来了沂州,圣上又算什么?」 阿渺愣了愣,「但是六哥登基是被陆元恆逼的!」 「那他就是叛国,理应自尽谢罪。」 阿渺闻言彻底僵住。 萧劭顿了顿,「朝权之事,讲不得半点情分。我不想你太早介入进来,所以这几年,你还是留在天穆山,等再过几年……」 「我不要!」 阿渺下意识地摇头,「正因为沂州的局势乱,我才更不能让哥哥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微微吸了口气,倔强的情绪逐渐占据了上风。 「我又不傻,也并非什么事都看不明白!其实,昨夜见哥哥宴客……一开始,我原本是有点生气的。可后来看见哥哥一个人的时候,似乎也不开心的样子……我就猜,哥哥那样做,大概只是为了做给旁人看罢了,对不对?哥哥在封邑做了许多好事,百姓们私下都交口称赞,可朝廷里的其他人未必就会喜欢,从前在建业的时候不就是那样吗?你跟赵易哥哥说话,提到什么绛夏暗杀,我也都听到了!不管那些恶人是谁,只要我留在你身边,就保准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阿渺说着说着,忍不住站起了身来。 天穆山的生活,让她习惯了凡事都通过武学与实力来证明自己,差一点儿就打算像应对白猿师兄那样、在哥哥面前比划出招,好叫他信服! 可抬眼对上了萧劭温和而深沉的视线,立马便觉得这样的念头太过傻气,瞬间觉得有些赧颜。 她沮丧起来,索性也不再琢磨说辞,直接像小时候那样依偎了过去,拽住萧劭的胳膊,由下往上地仰着头,耍赖道: 「就让我留在哥哥身边好不好?好不好?原本不也说了等我满十五岁就接我来沂州吗?我马上就十五了……」 萧劭无奈地笑了,垂眸盯着阿渺,禁不住又有些微微失神。 他记不清已经有多久,不曾见过阿渺这般不管不顾、由着性子撒娇无赖的模样了…… 自从建业宫变、逃亡北上,年幼的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懂事的让他心疼。 露宿荒野,沿路乞讨,明明害怕被留在陌生的地方、却强装作满心欢喜。 萧劭抬起手,抚了抚阿渺的发顶,「哥哥知道你厉害。这王府里的暗卫,好歹也是四五年精挑细选出来的,结果昨夜竟没觉察到你和白瑜上了房顶,可见我们阿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只是你还太小,朝廷里很多事,远比看上去复杂……」 「那你就教我啊!」 阿渺扬起脑袋,咬了咬唇,「不要什么事……什么事都瞒着我!」 她微仰着头,一双氤氲的秋水眸溢着殷切,不自觉轻轻嘟起的唇上印着刚刚咬过的牙印,半是哀怨半是委屈。 萧劭垂了垂视线,半晌,幽幽嘆喟: 「好,哥哥以后什么都不瞒阿渺。」 阿渺雀跃起来,可又觉得自己似乎是逼迫了哥哥,有些不大好意思,挽着萧劭的手臂、低着头,脸贴着他的衣袖静静偷笑。 两人谧然依偎,彼此沉默了许久。 末了,萧劭缓缓开口,「昨晚见到我时,为什么……没直接问?」 阿渺听懂了萧劭的问题。 「哦……」 她垂着脑袋,扯着他的一截衣袖,默默抠着上面的紫色绣纹。 「我本来,是挺气你瞒我的。可静下心来,仔细想了一想,你不让安思远把六哥禅位的事告诉我,只是不想让我担心罢了,又没有什么恶意。要是我拿这事质问你,让你知道安思远没守住秘密、对他生气,岂不是弄得跟风闾城关系不好?风闾城安氏有多重要,我好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 毕竟是经歷过朝争政变的皇家孩子,纵是被天穆山的生活陶养出一份简单纯稚的随性,可该明白的事,却也是一件也不煳涂。风闾城为什么重要,五哥为什么没把自己真实的下落告诉萧喜、却偏偏告诉了安侯夫人,阿渺心里,其实一直都很明白的…… 萧劭凝视着阿渺,心中亦有万千的情绪缕缕漾开。 「安氏重要,却也无需我们不计底线地去维繫。」 他声线微沉,「生在皇家,註定了我们必然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名分,去谋夺利益与权势。但当初留你在天穆山时,我就曾说过,我不会让你成为阿娘那样的女子,因为身份家世、而成为联姻的棋子……」 阿渺伏在萧劭臂间,安静地听着。在天穆山的这些年,她一直记着萧劭说过的话,要她变得强大、有能力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第85页 萧劭继续道:「今上重用沂州旧臣,对我、对安侯,都并不放心,所以他定不会愿意让你下降安氏、愈发促成了我与安侯的联盟之势……」 阿渺愣了一下,扭过头,微微仰着脸望向萧劭,「大皇兄对你和安侯都不放心?」 她语气担忧:「是说他一直防着你们、不相信你们吗?那他平时会不会故意为难你,让你很辛苦?」 被打断了话的萧劭,垂眸俯视阿渺,唇角不自觉地轻抿了一下。 「算不得辛苦。自古君王皆是如此,既希望臣子们有能耐,可又不能太有能耐,最重要的是要对主上忠心不二、绝无取代之心。」 「那五哥你,会一直对大皇兄忠心不二吗?」 萧劭伸出手指,将阿渺扭头时弄乱的一缕青丝拨到她耳后,神色温和,却没有答话。 阿渺等不到哥哥回答,兀自在脑中翻着思绪,倒终于意识到了另一桩重要的讯息。 「大皇兄不会愿意让我下降安氏……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当安思远的媳妇了?」 不用再被安思远那样称唿,也不用再被他提那种莫名其妙的请求了…… 想起那日在树下与安思远相处的情景,阿渺的面颊有些发起热来,慌忙掩饰似的把头又埋低了下去。 萧劭将阿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判研地注视着她。 「阿渺,喜欢安思远吗?」 阿渺拽着萧劭的一截衣袖,半遮半拉地蒙到自己面上,沉默一瞬,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鼓着面颊,似是纠结地咬了下唇角。 「我喜欢他,就像我喜欢嬿婉,不像……」 她眼神微微迷茫,苦恼地寻找着合适的比方,「不像……从前宝华姐姐喜欢父皇那样……」 宝华喜欢父皇那样? 萧劭不觉怔然失笑。 那样…… 算是喜欢吗? 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 第48章 到底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萧劭私下使了些手段, 但阿渺来了沂州之事,还是没能瞒下。 他几番权衡,赶在宣召的旨意到达之前, 便主动携了阿渺入宫觐见。 阿渺在天穆山住了许多年,早不再习惯隆重的妆扮方式。入宫之前,人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侍女们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长髮一绺绺梳顺、抿得光润芬芳,一时不觉有些怔然出神。 她尚未及笄,没法梳髻加钗, 好在长发浓密, 稍加盘转固定以后,也能簪上不少髮饰。侍女们低声商量着, 连试了几套饰品,最终选定了一副双鸾金玉半月梳篦,插在了发后。 尚有几分稚气的面庞, 被华贵的头饰一衬,那抹还未完全长开的惊世殊色, 便立刻被突显了出来。 侍女们忍不住都惊赞起来。 闻声入内的萧劭踱至阿渺身后, 从铜镜中审视着她。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嗫嚅道:「是不是很奇怪?」 萧劭回过神来, 不置可否,转至捧着饰盒的婢女面前, 另选了套造型简单的彩蝶逐花髮饰, 吩咐道: 「换这个,梳双鬟。」 侍女们上前重新伺弄阿渺的头髮,换下了原先华贵的梳篦,将妆发改得稚气了些。 一应准备妥帖, 兄妹二人在王府大门外上了马车,由府卫护送着,向皇宫而去。 阿渺对于如今朝堂的复杂局面尚了解得不深,又因为萧劭之前的话而心存忐忑,不断向哥哥询问沂州皇廷之事。 他们的大皇兄,当今的萧氏齐主萧喜,十多岁的时候,就被送来了沂州的封邑。成年之后,顺理成章地娶了当地士族曹氏的女儿为妻。 沂州贫瘠,当地的官员和士族,与中原门阀世家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霄壤之殊。但萧喜当年作为一名不受重视、被早早踢去封邑的落魄皇子,能与沂州本地世代扎根的曹氏联姻,实则算得上是不小的幸运。 之后有了萧劭带来的先皇遗令,萧喜猝不及防地继承了萧氏大统。即使是在最为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头两年里,他也始终倚重原配曹氏,大肆晋封姻亲和沂州当地的旧臣。 这几年,陆元恆掌控的南朝一直休养生息,安抚政斗,再凭藉着粮产不竭的南疆、和富甲天下的江左平原,将百万大军养得兵强马壮,越来越有了北上征讨的势头。而萧喜最初登上皇位的兴奋感早已消褪殆尽,如今面对着三面环绕的强敌,既担忧又害怕,愈加地依赖沂州城带给自己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强硬地要求安侯退还兵力,打算将从前关中和江北的驻军、都调来围守沂州,并因此撤销了发往风闾城的军资供应。 安锡岳有自己的考量,不愿就此屈从,来回拉锯几番,与沂州朝廷的关系渐生嫌隙。皇后曹氏见状,提议邀请安侯一家入京,由自己来亲自主持安嬿婉的及笄礼,以缓和两边的关系。 「圣上畏惧外敌,又觉得朝臣难以掌控,时间一长,难免会疑神疑鬼。」 萧劭半年多前被召回了京城,与风闾城私信来往也被截断,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难舒拳脚,「圣上如此行事,实是矫枉过正,根本无法逼迫安侯依旨行事,反倒会令朝局愈加混乱、南征之事遥遥无望。」 他十三岁时,为了替萧喜争取靖远侯安锡岳的支持,曾自请出使风闾城,并一直在那里生活到十六岁,对于安侯及其麾下将领的脾性都十分熟悉。 第86页 也因为这层特殊的联繫,每次朝廷和风闾城生了龃龉,萧喜的怨气就会迁怒到萧劭的身上…… 马车驶抵宫门。萧劭的车驾有直接入宫的权力,一路驶进宫门,入长巷、至宣仪门外。宣仪门前跪着几名官员,见魏王府的马车驶近,纷纷伏地行礼。 萧劭迟疑片刻,让车夫勒停马车,自己撩开车帘,操着沂州本地口音,态度温和地与那几名官员寒暄了数句。 阿渺听他们不断提到「军资」、「北疆」之类的字眼,不觉有些微微失神。从前只知征战杀伐、英雄豪迈,如今才明白,再厉害的英雄,也必然会困在一个「钱」字上。她在天穆山时,亦曾听安思远提过军资之事,知道眼下沂州和北疆的境况艰难。若没有军资,便养不了军队,没有军队,又能拿什么去保疆卫土、收復失地呢? 想到嬿婉的及笄礼被皇后换到了沂州城来举行,阿渺有些替朋友担心,待萧劭放下车帘、重新吩咐行车后,她便着急开口问道: 「安侯这次奉召来沂州,会不会因为还兵和军资的事跟大皇兄起争执?那样的话,嬿婉的及笄礼不就没法好好办了?」 萧劭刚跟官员们寒暄过,神色尚有几分沉吟的肃然,然而一抬眼,瞧见阿渺微仰着脸、目光切切的小模样,眉头便又不自觉地松了开来,一抹温柔、涟漪般漾入眼波之中。 「你一路上巴巴地追问了我半天的政事,最后却只关心嬿婉的笄礼?」 他语气中有淡淡的揶揄,抬手敲了下她的额头,力度却是极轻,「到底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阿渺捂着脑门,「嬿婉的笄礼也是政事啊!而且不是我不关心别的大事,是你们的沂州话说得太难听,我听不懂……」 萧劭睨着她,「难听?昨天不是还嚷着要留在我身边吗?留下的话,这难听的口音你迟早也得学。」 阿渺的嘴角抿出浅浅弧度,依到萧劭手臂上,「那有何难?只要哥哥留我,再奇怪的口音我也能学!」 萧劭也笑了。须臾,又语气转肃,叮嘱道:「今日圣上的心情怕是不大好,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安静应对,就像从前在宫中拜见母后那样,乖顺少言,让他挑不出你的错来。」 阿渺点头,「我知道的。」 从前宫里的人、流亡路上接触过的人,甚至天穆山上的甘师姐,都不是好相与的对象。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还是懂得分辨的。 而且,只要能跟哥哥在一起,再难应付的人和事,好像都没那么难了…… 车驾驶过宣仪门,在大殿外停下,等候在此的宫侍上前跪迎萧劭与阿渺下车,将二人引领去了东侧的凤仪台。 齐主萧喜一早便收到了讯息,在凤仪台之上,由一众随侍簇拥着大步迎来。 他年近三十,生得凹鼻阔口、其貌不扬,又因喜欢服用丹药散剂,面庞常年泛着潮红色泽,一激动,说话便不由得微微发喘: 「小令薇!」 萧喜上前打量阿渺,嘆道:「朕最后一次见你,还是建武五年新春的时候!那时你尚不满五岁吧?一转眼,竟都这么大了!」环顾左右,「承旨官何在?传旨下去,朕要封皇妹为越阳长公主,待宫城西面扩建的秋水殿完工,便赐与公主居住!」 皇后曹氏也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上前来。 曹氏容色白净,细眉细目,华裙下小腹高高隆起,显然是有了身孕。她上前略显亲昵地挽住阿渺,细细打量一番,贊道: 「公主生得可真好。之前听魏王说你在江北的寺院修行,我还一直担心,怕寺里饮食太简单,耽误了公主长身体,好几次都想让人去接你回来,可魏王说你入寺时立过誓言,要一直修行至及笄之年……如今瞧着你的模样,倒真是我多虑了!这次从江北过来,是魏王派人去接应吧?路上可有遇到南兵?」 「回皇后,是寺里托商队送我来的沂州。路上扮作随行僕役,不曾遇过麻烦。」 阿渺记着萧劭的叮嘱,谨慎应答,同时心中不免又有几分唏嘘。既有能力派人去江北寻自己,为何就不能派人去建业营救六哥和七弟,让一家人彻底团圆呢? 曹皇后见阿渺的形容装扮仍是一派的稚气未脱,且又像是颇为认生害羞,便也没好再继续追问,唤女官将提前备下的礼物送了过来。 几人在凤仪台内侧的阁楼中入座,宫人鱼贯而至,奉上美酒点心等物。 最初的热络劲头过去,该问的寒暄话也已问尽,殿内气氛渐渐安静下来。 萧喜嗜酒,几杯豪饮下来,视线有些飘忽。他盯着阿渺看了会儿,举起酒盏一口饮尽,回忆道: 「上回朕见到令薇,是在承极殿的春宴上吧?朕记得……那回朕特意请东海的方士炼制了一丸丹药,进献给父皇,结果倒被坐在父皇膝头的小令薇给抢去了!」 萧喜呵呵地笑了起来,人又有些气喘,却握起酒盏,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 阿渺听萧喜这么一提,也记起了旧事,却是与萧喜记忆不符的情景: 那日春宴,年纪最小的她,穿着层层叠叠的金丝软烟罗纱裙,被父皇抱上了膝头,小小的胸腔里溢满了骄傲。从远方归来的大皇兄跪于御座前,说了好大一段祝词,又殷切地献上礼物。可父皇似乎都没怎么留意,只惦记着跟旁边的僧道人讨论经文,倒是自己瞧着那丹药红红亮亮的很漂亮,伸着小手摸了一下。父皇见状,便将整个盒子都给了她,由她把玩。 第87页 而那时端坐在侧的萧劭,眉目沉静、手执麈尾,一面言语自若地与僧道人谈玄论经,一面忍不住觑探了一眼父皇的神色,期冀着他能露出半分赞许的表情…… 然而时过境迁,回首往昔,方才明白他们费心讨好父亲的举动实则尽是枉然。父亲的喜与不喜,全源于他内心既成的判定,跟孩子们做过什么、尝试过什么,都不会有任何的关系…… 兄妹三人,一时俱有些沉默。 流年辗转。 他们至少,都还好好的活着。 而那位曾让他们费尽心力去讨好的父亲,早已化为了尘与土,留给世人的、只余史书中一段可悲可嘆的冰冷文字。 过得一阵,有内侍领着一名世家子弟模样的男子匆匆入内。 阿渺抬眼瞧去,见那男子生得细眉小眼,正是上回在王府夜宴上衣襟半开、掐着胡姬腰的那个醉客。听内侍开口禀奏,方知此人竟是曹皇后的胞弟曹启,当朝国舅。 「禀陛下,安氏的车马已经入了沂州。臣让人将他们先安排住进驿馆,但安侯的意思是,入京理应要先拜见陛下,想要尽快带部将入宫觐见。」 曹启一边向上禀奏,一边偷偷瞄向阿渺。 魏王胞妹来京的消息,还是他府上的人在王府偶然获悉的。沂州贫瘠偏远,所谓的当地豪族,百余年前都不过是小门小户,与这些人相比,出身皇族、生母又是门阀贵胄的魏王萧劭,与生俱来的风姿绰绝,秀立群中。曹启自得知阿渺来京之后,就曾在心中无数次想像过魏王亲妹的风仪。此刻亲睹之下,见其果真是姿容绝丽、令人垂涎,只可惜妆发太过稚气,人又一直垂首沉默,少了些许趣味…… 「已经到了?」 主位上的萧喜听闻安氏入京,皱起眉头,「倒是来得挺快。」 他放下酒盏,问曹启:「安锡岳带部将来是什么意思?他带了多少人?」 曹启回过神,「回陛下,安侯麾下的部将有七八人,外加安世子和两名副将。」 萧喜没好气地说:「朕不见那些部将!你去告诉安锡岳,这次让他进京,是给他女儿办笄礼,不是打仗!让他底下的人都回去,只留他和他的家眷!」 曹启很是为难。 他见识过那些北疆将领的强硬,实在不愿意当这个传话筒,试着打圆场道:「安锡岳带着部属一起来,多半是为了参加安嬿婉的及笄礼。他们北疆人习惯了胡人那一套,尊卑不分的。陛下要是直接拒之不见,怕是……又会让谏官议论。」 曹启不提谏官倒罢,一提,就让萧喜又想起这几日中署监的几名大夫、署丞,以及五营校尉司马,日日都在宣仪门外跪请,要朝廷抚恤北疆退下的伤兵,吵得他心烦不已。 「议论?议论什么?议论朕对安锡岳早已是仁至义尽?」 萧喜的气息急促起来,病态潮红的脸色微微泛紫,「之前让他归还关中和江北的兵力,他却只送了些伤兵残将回来、要朕来给他养这些伤员!」转向萧劭,抬指对着他,「当时是你,你劝朕允下,又在你的封邑分田安顿那些伤兵,可结果怎么样?他们还是不满意!」 萧劭从案后起身,「皇兄息怒。」 曹皇后让侍女倒了水,自己亲手奉至萧喜面前,瞥了眼萧劭,缓缓开口道: 「陛下也别责怪魏王为安氏说话。魏王年少时,毕竟在风闾城住了三年,多少是跟那边的人有些情分的,终归面子上抹不开。」 萧喜闻言愈发气急,将面前的水盏一把推开,甩出的茶水、直接溅到了萧劭的脸上。 「什么情分!朕才是这大齐之主,没人能越过朕谈情分!」 阿渺反应极快,在萧喜推盏的一瞬,就已经腾地站起身来。可转念想起哥哥的叮嘱,终是强忍着将冲动压了回去。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曹启跟萧劭有些交情,私下里又收了不少好处,咳了声,上前又打起圆场: 「魏王跟陛下是亲兄弟,自然不会不知好歹。」一面示意宫婢为萧劭奉上巾帕,拉他重新入座,一面笑得有几分猥琐,「说来说去,只怪那些北疆的胡姬太过妖冶,枕边风听得多了,就算是我,也难免生出些怜惜之意,哈哈……」 那头萧喜在曹皇后的安抚下,亦略微平復下来,由着曹启拉着萧劭重新入了座。 曹皇后则示意女官将阿渺扶至自己身畔,携手坐下。 「没事,都是那些个不识好歹的臣子,惹得圣上不高兴。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肯定也知道治下之艰难。」 她让侍女倒了杯甜浆酪给阿渺,嘆道:「说实话啊,圣上待那安氏,是真的好。安侯的女儿要办笄礼,圣上就下旨在京中为其举行,给足了颜面。安氏一直想联姻皇室,」曹氏抬眼飞快地瞥了阿渺一瞬,「圣上想着令露与那安世子年纪相近,又曾一起在风闾城住过几年,彼此熟悉,也愿意将公主下降。你说说,君待臣下如此,算不算够好了?」 阿渺已从萧劭那里知晓,萧喜不会愿意让自己联姻安氏,倒不曾想到,他会动了让萧令露替代的念头。 可她此时见识过了曹氏挑拨引事的手段,心中对其厌烦不已,根本不想接她的话,低头饮着浆酪,敷衍地「嗯」了声,将注意力重新移回到五哥身上。 另一边席案上的萧劭,却始终神色自若,淡笑着为皇兄斟酒,既没因为之前曹启的讥俏而动怒、也没有因为阿渺担忧的注视而感到难堪,仿佛刚刚被迁怒斥责之事,从未发生。 第88页 国舅曹启则是眼神飘忽,时不时往阿渺的方向偷瞄,听见姐姐说起公主下降,接过话对萧喜说道: 「依臣看,咱们大齐的公主何等尊贵,实不该许了那些北疆蛮夷!安侯想要联姻的话,就该把他的女儿送进宫来!」说这话时,全然忘了自家姐姐是后宫之主,最不待见嫔妃争宠。 萧喜心中,其实早有考虑过纳安嬿婉为妃之事,只是碍于皇后,一直没好正式提过。眼下见曹启主动言及此事,也不再避讳,直言道: 「联姻之事,父皇在世时曾有过决断。只是当时圣旨未曾下达中书,按律法,并不能作数。且现在安锡岳握着从前从江北和关中调去的驻军,迟迟不还,叫朕如何放心真把令露送过去?安氏想尚公主,就必须先还兵,否则免谈!若不然,留他女儿在沂州,也未尝不可。」 朝廷难以把控安氏,与其将公主送去风闾城,确实不如将安嬿婉娶进沂州城来更为妥帖。 曹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也没有说什么。 她与萧喜夫妻多年,对其脾性相当了解,早就猜测到他或有此意。从大局上看,安氏的独生女儿入宫、成为掣肘风闾城的棋子,是为上策。所以当初曹皇后主动谏言在宫中为安嬿婉举行笄礼,也或多或少有些试探圣心的意图。 可眼下亲耳听见丈夫开口承认,曹氏的心里又有些不自觉的难受…… 萧喜看了看曹启,又盯了眼萧劭。 「此事,就交予你二人去办。趁着安锡岳在京中,把话跟他说明白,朕不想下次见到他时,还要跟他争长论短!」 曹启开始冒汗,「这事……」 萧劭抬眼看向萧喜,「若安锡岳执意不允,皇兄打算如何?」 萧喜被弟弟的目光盯得有些气弱,语气却反倒愈加强硬起来: 「你以为朕不敢治他?关中和江北的两支军队本就只是从前父皇调派给他暂用的,如今朕要调回这些兵力,名正言顺!他若不还…… 他四下看了一圈,勐地站起身来,从旁边的架子上拔出一柄剑,「铛」地扔到案上,「他若不还,你就以忤逆大罪、替朕当场除了他!」 萧喜放出了狠话,待萧劭领了命、携着阿渺拜别离去之后,他倚在龙位之上,面庞神色阴晴不定,兀自又有几分后悔。 曹氏看透了他的心思,心中鄙夷,嘴上却道: 「听说魏王从前在风闾城,安侯可是亲自教他骑射练兵的人,亦父亦师,如今说要杀就能杀,半分犹豫也没有。陛下的这位五弟,表面上看着温文尔雅,实则十足的冷心冷性,送去他府上的那些美人,也没有一个能留下的……」 萧喜扫了皇后一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冷笑道:「你终日搬弄这些个是非,不就是想让朕早点除掉五弟?一会儿让朕把他从封邑召回了沂州、不给一兵一卒,一会儿又让你弟弟整日监视着魏王府,可直到今日,有发现过什么谋反的罪证吗?他说话做事,又有半分能让人挑出错处的地方吗?」 不但如此,昔日萧劭孤身西行、招揽安氏,其后又在封邑分田减赋、稳定民心,百姓们颂他仁德,朝中一些旧臣也生出了拥护之心,纷纷赞嘆魏王有谋大业之智勇。就连平时看谁都不顺眼的曹启,刚才竟然也肯出言帮起腔来…… 「都是些没用的蠢才!」 萧喜仰头喝了口酒,感受着灼热的酒意自胸腹间升起。 「朕让五弟去对付安锡岳,就是想给他留个罪名。朕逼安氏还兵、断他们军资,安锡岳如今正在气头上,又是个顽固不化的性子,岂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五弟办不成朕交代的事,自证不了忠心,便得担一个抗旨失职的罪!这,才是朕身为一国之君该用的驭下手段!」 曹皇后听到萧喜有意治萧劭的罪,终于不再言语,低头抚了抚隆起的腹部。相比起让安嬿婉入宫,她更不愿意见到魏王的势力日涨。 萧喜至今只得了两个公主,此次曹氏有孕,御医和司天台皆言会是皇子。她自己或许能容下一个才能出众、擅获人心的亲王,可她的儿子、大齐未来的储君,断不能活在这样一位皇叔的光环之下! 偌大的殿室,渐渐的沉寂下来。 萧喜放下酒盏,仰靠到御座的靠背上,腹中醉气慢慢上头,视线变得有些虚幻,仿佛眼前时光倒流,周遭景致更迭交替,人又回到了建业城的承极殿上。 天资聪颖、宗亲宠爱的五弟端坐御侧,眉目沉静地执麈谈玄,朗朗清清;而相貌丑陋、生母卑贱的自己,被冷落在离殿门最近的席位上,反覆纠结着想要说出些惊艷四座的言论来,却永远没有勇气开口…… 生母在建业病逝的时候,他痛哭流涕,却依旧没有勇气上疏请奏,回去见阿娘最后一面…… 父皇的遗命传到沂州的时候,他亦曾惊喜激昂,满腔热血地立下誓言,要夺回建业、报国雠家恨!而最初称帝的新鲜劲一过,意识到四面强敌个个虎视眈眈、兵强马壮,习惯了偏安一隅的萧喜,又开始胆怯和后悔起来。 他没有受过储君的教育,也学不来五弟那种辨识收揽人心的本事,从前靠着与沂州豪族的姻亲关系,尚能勉强治理临海小国,如今面对着四面八方复杂的局势、面对着远远强大过自己的臣下,萧喜焦虑无措的同时,对眼前这个总能保持着沉静风仪的弟弟,既嫉又恨。 第89页 这世间,仿佛就没有任何事,能逼得他这位五皇弟失控一回。 总是这般的泰然自若,不疾不徐…… 有的时候,萧喜酒醉得厉害了,恍恍惚惚的,还能在幻象里看到父皇从前望向自己的眼神。 漠然的,厌恶的,甚至是对年少荒唐之举的深深悔恨…… 这种时候,萧喜的心底,就会慢慢浮现出那个一直被自己竭力迴避的可怕猜想: 所谓的父皇遗命,全都是假的。 当年不满十三岁的萧劭,奉上传国玉玺、力持让自己登基继位,为的只是让他这个大哥拿封地和属臣做嫁衣,待到弟弟羽翼渐丰、长大成人,便要堂而皇之地取而代之! 第49章 想要你当他的妃子 曹启跟着萧劭兄妹出了殿, 一路下了凤仪台。 他盯着萧劭手里握着的御剑,压着声急道:「你还真领了圣上的旨意、打算去问安侯的罪不成?」 曹启拦住萧劭,「还兵的事, 已经够难办了!至于那位安小县主,我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圣上还真想要她入宫!安锡岳出了名的臭硬脾气,怎么可能轻易答应?那他要是既不肯还兵、又不肯嫁女儿,你还真敢拿这剑去砍他?只怕是他先动手要了你的命!」 阿渺厌恶曹启这般说话,探出头开口道:「你自己害怕办不成事, 莫要诅咒我哥哥。」 曹启觉得公主言辞中似有轻蔑, 觉得万分没有颜面,急咻咻地辩解: 「我这是为魏王着想!」转向萧劭, 「圣上要是真跟安锡岳闹翻了,两边都得拿你出气!别忘了之前你在封邑斩了粮官,引得沂州几大士族联名弹劾你, 亏得我又是摆酒又是设宴的、帮着你斡旋,好不容易平息了些!这回你要是栽了, 我看有的是人等着给你落井下石!」 萧劭无奈一笑, 「圣上既已有了旨意, 也就只得尽力而为。大不了我也试着东施效颦, 学着曹兄的手段,将风闾城一干人等灌至酩酊, 便不怕安侯不点头。」 曹启噎了一下, 继而又觉得萧劭是真心佩服自己交际的手腕、忍不住暗自自得,一时也没好再反驳,拿手指虚点萧劭,道:「行啊, 学得够快!」 他干别的事马马虎虎,但纨绔子弟饮酒宴乐那一套却极其在行,想了想,觉得萧劭与安氏总归是有些交情,且眼下也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遂合计着不如今夜就在驿馆摆下酒宴,先跟安氏的人活络活络关系再说。 「这事还得我来张罗!」 曹启语气中多了几分自矜与自信,顺带暗觑了眼阿渺的反应,唤来随行侍官交代几句,先行出了宫。 阿渺和萧劭,也随内侍回到了宣仪殿外,上了马车。 经歷过今日宫中之事,阿渺脑子里一下子充斥入太多的信息与情绪,飞驰乱窜的,一时难以理清。 她抬眼去看萧劭,见他倚窗而坐、神色清冷,那种对着外人常有的淡然笑意,此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只有身边最亲近之人、方能觑见一瞬的疲惫与厌倦。 感受到阿渺的注视,萧劭移转视线,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平日的泰然笃定,夹杂着一丝对阿渺独有的宠溺: 「不是最喜欢和嬿婉玩吗?哥哥现在就带你去驿馆见她,可好?」 「不想去。」 阿渺想起萧喜的那道旨意,「哥哥干嘛要答应大皇兄?他那样的要求,分明就是无理取闹。」 萧劭道:「皇兄本就疑心我与安侯有瓜葛,我若不答应,他便有了理由坐实猜疑。」 「可要是安侯不同意大皇兄的条件怎么办?那时候,不就会像曹启说的那样,两边都拿你出气吗?」 萧劭笑了笑,眼中却是一片凛色。 岂止是出气?这位被自己半逼半劝着登上帝位的大皇兄,怕是,终于下了要取他性命的狠心了…… 不过,如此也好。 甚好。 阿渺心里难受,「哥哥当初就不该把玉玺给大皇兄。大齐的皇位,本来是父皇传给你的……」 从前不清楚也就罢了,如今亲眼见过,她实难想像,萧劭这些年独自一人,都是怎么过来的。自己在天穆山流汗流泪、觉得万般辛苦的时候,她的五哥,又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受着苦? 萧劭回过神来,淡淡牵唇,「一国社稷,岂能是单靠一人之力就能保全的?没有能经制体的官员、统御军旅的武将,没有耕稼农夫、工者商贾,如何撑起一方政权,保存住大齐基业?当日的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这样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从前内心深处的纠结与无望,也只有在面对着他信任的阿渺时,方能直视片刻。 阿渺默默地挽住萧劭的手臂,靠了过去。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阿娘离世的时候,不就让他们逃得远远的,寻一个避世之所、平安度日吗? 可那样的话,国雠家恨,又该如何去报呢…… 「阿渺会永远帮着哥哥的。」 她抽了下鼻子,「当年太-祖被围困在金麟城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们比他幸运,因为我们还有彼此。」 萧劭牵起唇角,抬手轻柔地抚了抚阿渺的发顶,语气笃定,「我们还有彼此。」 车行至驿馆,先一步得到了消息的驿官,已经带着几名属下等候在此,将萧劭和阿渺恭迎了进去。 第90页 萧劭让人引领阿渺去后院见安嬿婉,自己则被官员们簇拥着,去了待客的厅堂议事。 嬿婉见到阿渺,自是又惊又喜,撇下一干侍女,拉着阿渺进到自己歇息的厢房,唧唧哌哌地问了半天问题。 阿渺与她自幼-交好,也没什么可隐瞒,便把自己忧心南朝政变、而特意来沂州见哥哥的事,跟嬿婉简单地说了一遍。 「噢,原来你不是特意来参加我的及笄礼的呀?我刚才还高兴来着……」 嬿婉佯装生气地剜了阿渺一眼,接着又意识到什么,揶揄道:「我是说我哥他前几天回到家,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定是瞧见你因为南朝的事生气,自己也跟着瞎担心!」 嬿婉不曾经歷过建业城的兵变,很难感同身受地体会阿渺的心情,反倒觉得留在建业的六皇子既然登了帝位、合该有所作为,可这么多年了,也不曾与流亡北边的兄妹联络过,反而任由着权臣操控利用,实难值得她同情。 阿渺没好意思跟嬿婉说上回同安思远闹矛盾的真相,且又惦记着政事,问道:「那如果朝廷问你父亲要兵,或者让他带兵南伐,他会答应吗?」 嬿婉虽出身北疆帅府,但却自幼倾慕南朝的风雅作派,对军务之事一向不太感兴趣。 「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拨着首饰匣子上的鎏金铜扣,「不过,我觉得可能有点难。听我娘说,这两年我爹麾下的军队,因为跟凉州人和柔然人打仗,伤亡了不少人。从前因为南疆的粮产多,朝廷也捨得往风闾城供应军粮,日子要好过许多。如今没有了南疆的供粮,边境上的战事又一直不断,军队里怨声载道,好些北疆部族出身的人都嚷着不想干了,宁可散回从前的部落里去。」 安嬿婉的祖父当年之所以与大齐达成盟约、做出率北疆部族归附中原的决定,很大一个原因是考虑到北疆物产贫乏、需要靠着中原王朝才能让百姓活得好些。所以如今朝廷断了安氏的供粮,自然引得人心不满。 嬿婉有些赌气似的掀起铜扣,打开首饰匣子: 「你看吧,我爹因为愁军资,把家里的吃穿用度也都抠得紧紧的。这次我想办笄礼,还是我娘把她从前的簪子找工匠熔了、才重新给打了这套金鸾钗饰。」苦闷地嘆了口气:「弄得我都不想办了!」 阿渺知道她素来喜欢精緻华贵之物,宽慰道:「我瞧你这套髮钗挺好的!比今日我入宫见到皇后娘娘的头饰还好看,而且是用你娘的旧物打造的,还有意义,多好!」 「真的?」 嬿婉高兴起来,拿起金鸾髮钗、插到发间,笑盈盈问阿渺,「和我的容貌般配吗?」 她五官生得俏丽,笑起来格外生动,阿渺不觉也笑了:「配!配极了!」 嬿婉起了兴致,摁着阿渺坐下,拆了她稚气十足的双鬟,拿自己的头饰重新给她挽了个髮式,又让阿渺依样画葫芦,给自己梳个随云髻。可阿渺常年住在天穆山上,根本没工夫梳复杂的髮式,哪里梳得来什么随云髻,索性使坏堆出古怪的形状,惹得嬿婉又气又笑。 两人笑闹了一番,阿渺瞅着抬手挪正髮饰的嬿婉,见她笑意倩然、眉目间溢满少女娇俏,俨然已是大姑娘的模样。 她心里还惦记着萧喜的打算,斟酌片刻,踌躇问道: 「嬿婉,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万一我皇兄觉得你好看,想要你当他的妃子,你会答应吗?」 嬿婉一愣,手中动作顿住,紧接着面颊倏地涨红,抬眼盯着阿渺一瞬、又飞快地垂下眼帘,有些语无伦次地嘟囔道: 「你瞎说什么呀……」 嘴角,却不经意地抿出了浅浅的弧度。 半晌,又期期艾艾地抬起眼,望着阿渺,双颊绯红,语气既犹疑又有几分殷切,「他……他有说过我好看?」 「那倒还没有……」 阿渺实话实说,「不过等他见到你,肯定会觉得你好看的。」 只可惜,大皇兄长得不好,脾气也坏,嬿婉多半不会愿意当他的妃子…… 「你说的是……」 嬿婉瞪着阿渺,脸上的绯色渐渐褪去,只余尴尬与失望,待缓过神来,作势要掐打阿渺,「不许再乱说了!」 少顷,得到了消息的侯夫人徐氏,也赶来与阿渺相见。 她向来喜爱阿渺,如今见孩子长大了许多,寻思着或许再过不久就能迎娶进门、改口唤自己阿娘,便不由得乐呵呵地合不拢嘴,拉着阿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的话。 最后,还是驿官派了人来请,说国舅在前院置下了洗尘宴,也请安氏的家眷一同入席。 沂州自古贫瘠,京中驿馆的布局陈设原亦简单,但曹启颇擅纨绔子弟吃喝玩乐的那一套,唤来自己府中管事筹备,短短时间之中,风灯彩饰、丝竹歌舞一应俱全,正堂上食案齐置,僕婢恭立,倒也很是有模有样。 北疆民风开放,入席不分男女,也不太讲究什么避讳。但驿馆官员还是按照中原习俗,将徐氏等女客引领入堂侧的花厅之中,中间摆有绣纱屏风遮蔽视线。 徐氏本还想赶紧把儿子叫过来见见阿渺,无奈被所谓的中原规矩给拘着,只得自己携着阿渺的手,入内就座。 第50章 安思远的未婚妻 另一边正堂之中的宴客与官员, 已经开席了一段时间,交谈声与丝竹声夹杂交错,嘈音切切。 第91页 徐氏刚拉着阿渺和嬿婉坐下不久, 正欲用点膳食,却听得隔壁的丝竹之声嘎然而止,似乎是有人说了什么,同时喝止住了乐师歌姬。 「朝廷有钱扩建宫室,有钱在京城中置宴设礼、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却没钱为三军将士供粮购药?我只问你, 咱们百万大军, 靠着建武七年留下来的三十万石存粟,还能活多久?」 徐氏和嬿婉认得那声音的主人, 乃是安侯麾下的一员勐将,名唤尉迟坚,脾性暴躁, 极易动怒。 尉迟坚又道:「去岁冬月,我们西征军在扎固河与柔然一战、今年初春又在凉州边境跟周孝义一役, 光是冻伤冻死的士兵, 就不下千余人!你们有人过问过吗?光他娘的喊着让我们还兵, 还给你们, 你们养得起吗!」 曹启打着圆场:「尉迟将军误会了!圣上虽日理万机,但也心繫子民, 要是知道北疆战事那么艰辛, 定然会提前拨资备药的!」 这时,靖远侯府的世子安思远,把餐箸往案上一撂,接过话道: 「提前个屁!奏请御寒被服、药物的奏疏, 去年秋天就送到了沂州城,根本就没人过问!」 不仅如此,萧劭也从封邑搬来了沂州,与风闾城的来往彻底中断,害得他守着最后一次通函里那句「勿要让阿渺知晓」、巴巴地将南朝的变故隐瞒了大半年,直接导致了上次跟阿渺的不欢而散…… 安思远越想越气,索性转向萧劭,「五哥当初在风闾城信誓旦旦,说什么大齐与安氏必不分彼此、荣辱与共!如今却是只顾着自己逍遥,不管我们了是吧?」 他小时候跟萧劭一起住过几年,彼此熟悉,也习惯了跟着阿渺、管他叫五哥。 花厅里的徐氏,听儿子又是口出脏话、又是针对萧劭的,禁不住额头浸汗,连忙拉住阿渺,解释道:「那臭小子就是性子急了些,但绝没有恶意的!他自前年起,就开始跟着他爹在军中歷练,扎固河一役也立下了不小的战功,被提拔了去管整个西征军的中军营,肩上有了责任,难免会为底下的部将和士兵多着想!」 阿渺从前跟安思远相处,大多只是一起玩闹说笑,很少见过他一本正经议论政事的模样。 可到底是作为风闾城继承人长大的少年,一旦遇到涉及族人利益的事,倒也丝毫不含煳呢…… 正堂里的安氏部将,见少将军都不再讲情面,也纷纷炸了开来—— 「对!要是你们只想着顾及自家门口的这块地,那就别想着跟周孝义打、跟北方的柔然打!至于南边改姓了陆的大周朝,更不是你们能肖想着抗衡的!从此老实缩躲在此,安安生生地过你们的日子,我等也好卸甲归原、各回各处去!」 「不错!区区沂州,不过临海弹丸之地,还不及凉州一半大!凭什么把我们北疆部族当牛马驱使?」 「对啊,既不吃你家的粮,干啥还要为你家卖命?」 安氏出身北疆部落,祖上被齐帝赐邑之时,就曾遭到过朝中大臣的反对,每每提及风闾城安氏,皆冠以「漠北匪党」、「胡族蛮夫」之类的贬低称谓。而安氏麾下的将领,更是行事粗犷、举止彪悍,丝毫不讲中原礼数放在眼里。 曹启试着劝了几句,最终还是招架不住,只得求助萧劭:「陛下不是还有恩旨吗?魏王赶紧说说!都是一家人的事,何必吵得这般生分!」 萧劭被他催促着,似是缓缓说了句什么,顷刻便被淹没在了众将的忿然声之中。 待过得片刻,喧譁声突又静止了下来。 紧接着,安思远腾然起身,「啥?要我娶那个满嘴谎话的恶妇?」砸了酒杯,一脚踢翻面前食案,「做他娘的梦!」 徐氏这下再坐不住了,急匆匆起身越过屏风,冲进了正堂。 嬿婉拉起阿渺,也跟了过去。 正堂之上,一片狼藉。 被安思远踢翻了的酒食等物,腌臜地洒在青石砖上。安氏麾下的将领,一个个剑拔弩张,或站或踞,好几个全然是胡人的装扮,身上还穿着皮甲,长髮结辫,看上去颇应了「漠北匪党」、「胡族蛮夫」的绰号。 被曹启拉来陪酒的几位本地官员,早已吓得面色发白,胆小一点儿的、也扶着桌案哆哆嗦嗦地站起了身来。 徐氏看似身份贵重,却是出身平民、凡事习惯了亲力亲为的主母,在北疆日日与粗犷男儿们打交道,见怪不怪,上前骂了儿子几句,就赶紧召唤周围的僕婢们收拾残局,自己也帮忙扶正桌案。 安思远越过母亲,视线愣在了蓦然出现的阿渺身上,一瞬间脑子有些发懵,连徐氏骂了他什么、也不曾听清。待回过神来,既惊又喜,灰眸中有晶亮的光芒浮现、一瞬间舒展至眉梢眼角,当即就想冲去阿渺的面前,可双腿又有些不受控制地铅沉,踯躅迟疑着,不敢挪动。 嬿婉走了过去,将安思远拽到一旁,视线瞥过主位上的萧劭,只觉得又是丢脸、又是愧疚,忍不住地就往自家哥哥的胳膊上狠掐了一把,「讨厌死了!」 从小到大,他就不能给自己长一回脸吗? 满嘴脏话,还敢踢桌案…… 真是丢人…… 阿渺站在侧门处,注视着眼前混乱的景象,目光游移着,扫过也正齐齐朝她望了过来的北疆诸将。 她刚刚被嬿婉拉着换了髮式,盘挽的云鬓将面容中的那抹稚气压了去,眸光氤氲、殊色尽显,一时难以让人挪开视线。 第92页 北疆女子大多洒脱矫健,少了些南朝女子娉婷婀娜、柔情似水的娇媚感。即便是平时总爱按照南朝习俗打扮自己的安小县主,外表看起来再如何温文华贵,也免不了一遇事就炸毛。而面前的少女,神情恬淡,扫视众人的眼神落落大方、不避不躲,没有任何刻意示好的意味,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冷漠傲慢。 很是……不常见。 阿渺迟疑了一瞬,缓缓朝主位方向走去。 「五哥。」 她看了眼萧劭,注意力同时被他身旁的一名中年男子吸引住,很快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萧劭原是有意冷眼旁观曹启触怒安氏,并不介意将局势搅得再乱些,却不料阿渺在这时现了身,还顺理成章地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定了定神,朝阿渺微笑道:「既然来了,就先拜见一下安侯吧。」 安锡岳年约四、五十,魁伟英伟,腰背挺直地端坐于案后,也正目光锐利地打量着阿渺。 阿渺双手交叠,执后辈之礼,向安侯盈盈拜下,「见过靖远侯。」 按礼制,安锡岳也理应起身向阿渺还礼,但他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公主。」 堂内的气氛,越发的尴尬起来。 阿渺垂了垂眼,却并不难堪。 很小的时候,她便明白,身份和名分只是附加的外在,在权力迭替的挤压下、至多只算得上是筹码而已,想要获得旁人真心的尊敬和喜爱,只能靠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亲手去争取。 她视线落在食案上,想起从安氏兄妹那里听来的北疆习俗,伸手取过酒壶,满斟了一盏,继而双膝微屈,将酒盏高举过胸,低头,触额,再将酒敬奉至安锡岳面前。 「安侯请饮酒。」 她在天穆山长大,幼时所受的严苛宫廷礼仪教导、与避世山中习得的纯然平易交融在一起,令得她的言行举止,既矜贵又诚挚,有种甚是与众不同的动人感。 如此的敬酒礼节,在北疆,就算是世仇,也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安锡岳注视阿渺片刻,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酒盏,「谢公主。」 阿渺笑了笑,抬起眼。 「年幼时曾听父皇讲,安侯是大齐股肱,北疆因为有了风闾城,才能不受柔然人滋扰、让百姓们得以安稳度日。我虽不懂政务,却也见过战事的残酷,能够想像风闾城麾下的三军将士、同时抵御柔然与凉州的兵马,是何等的辛苦。」 她执起酒壶,盈盈转身,移到了安侯下首的席案前,为另一位的北疆将领也斟了杯酒,再次举起。 「今日这酒,既是大齐公主,敬为萧氏受下戍边之苦、忍下治军之难的将军们,也是我作为一介普通女子,谢谢诸位,让我和我兄长,还有北疆和中原的万千百姓,能够在乱世中侥倖安享太平。」 阿渺奉上酒盏,行礼退下,转而开始为堂内其他的将领,逐一斟酒敬上。 北疆的将领们,得知阿渺竟是大齐公主的一瞬,皆有些暗暗称奇。 昔日齐国的二公主萧令露,也曾在风闾城暂住过。可那位殿下,莫说是屈尊给他们敬酒,就连逢年过节的酒宴,也是要执扇遮面、不以正脸示人的。有次在侯府外,撞见了脸上有疤的尉迟坚,令露更是吓得直接惊叫出声,弄得场面一度无比尴尬…… 阿渺执着酒壶,行至一位北疆将领的面前,见对方脸上极长的一道刀疤、鼻翼也被砍去了一半,相貌甚是丑恶。换作寻常女子,见到这样的一张脸,少不了花容失色。而阿渺却是面不改色,举杯奉上,恭敬施礼,「将军请。」 天穆山中僕役大多身有残疾,阿渺从小和他们生活在一处,又在粗旷好斗的卞之晋教导下长大,对于身有残疾、抑或杀气腾腾的男子,都丝毫没有畏惧感。 那将领接过酒,仰头一饮而尽,盯着阿渺,「谢公主!」 阿渺认出了他的声音,弯唇一笑,「尉迟将军有礼。」 她一圈走下来,所过之处,原本剑拔弩张的军将们,喝过酒、见过礼,便没好再继续气势汹汹地站着,各自慢慢在席位上重新坐了下去,视线随着阿渺而行。 当中亦有知晓她与安思远婚约之人,不由自主地,也将目光投向了自家的少将军,意味深长。 安思远被嬿婉拽到了正堂的角落里,可视线一直紧紧凝在阿渺的身上,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上次在天穆山不欢而散,他一气之下回了风闾城,事后左思右想,又是沮丧、又是后悔。 按理说,自己提出那样的要求,确实有些龌龊……安思远逮着乱献策的弟兄暴揍了一顿后,在心里也拿定了主意,等下次见到阿渺,若她还记恨着那事儿,就任由着她打自己一顿出气,他绝不还手! 可揣着南朝的消息没告诉她,确实怪不得自己! 还有她否认他俩之间的婚约,也说不过去吧? 安思远毕竟是众星捧月长大的风闾城小霸王,骨子里的那股傲气让他没法轻易退让,心里辗转思量了无数次,演练着自己再见到阿渺时该拿捏出来的表情、语气,觉得无论如何,都得让她也表个态,对自己说上几句软话…… 然而此时此刻,他望着她盈盈穿行于堂上、被那群平常谁也不服谁的将领们仰视着,胸臆间充斥着骄傲与自豪,什么演练、策略,统统一股脑儿化成了乌有! 第93页 他只想立刻就大步上前,拉住阿渺,向所有的人宣告—— 看到了吧?这就是他媳妇!是将来能与他驰骋北疆、并肩作战的,他安思远的未婚妻! 第51章 温香软玉的天家贵女 阿渺的出现, 让气氛僵持的宴会,又渐渐重新恢復了正常。 北疆的将领们重新入座,喝起酒来。丝竹管乐也在驿官的示意下, 重新奏了起来。 曹启却被刚才的对峙闹得心惊,再不想跟一大堆的「漠北匪党」待在一处,遂向安锡岳和萧劭说道:「堂上人太多,讨论起朝政来七嘴八舌的、难下断论。不如你我几人转去书房,坐下来静心商议?」 坐去了安锡岳身旁的徐氏,也表示贊同:「要不你们就去书房里谈吧!我顺便把嬿婉和公主送回后院, 免得这群兵油子喝多了酒、又开始瞎吵吵!」 相比起麾下的部将, 徐氏其实更担心安思远又闹事、在阿渺面前出丑,同时也想借这个机会, 把儿子和公主都带出去,让两人有机会单独见见面…… 安锡岳治军严苛,却对这位马匪世家出身的夫人十分宠爱。 见徐氏开了口, 他不再强硬,召来心腹副将吩咐了几句, 便带着亲卫与曹启等人出了宴会正堂。 室外, 已是暮色渐郁。 曹启由驿官相陪、与安锡岳行在最前面, 女眷们则跟在最后。徐氏故意将安思远唤到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落着, 实则是想让儿子与阿渺离得更近些。可阿渺却跟去了萧劭的身边,拽着哥哥的衣袖, 仰头跟他说着些什么。 从徐氏的角度望过去, 只看得见阿渺的侧影姿态和萧劭的面容神情。萧劭先是微微摇头,似在表示不贊同,阿渺便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眼巴巴地仰着头又说了句什么。萧劭垂眸看着她, 眉眼一缓,忍不住便温柔地笑了。 徐氏不禁在心中慨嘆,公主打小就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对着谁都是客气有礼的模样,倒也只有跟她哥哥相处的时候,才能流露出几分小女儿不管不顾、撒娇耍赖的神情…… 到了分隔内外院的月门处,女眷便要转向东行。萧劭昔日在风闾城住过几年,跟徐氏和嬿婉都很熟悉,见状顿下步子,过来说些辞别问安之语。 嬿婉已有一年多未曾见过萧劭,此时于暮光中抬眼望去,只觉得那熟悉的眉眼中又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男子气韵,一颗少女心不禁怦怦快跳了几下,转念想起刚才堂上发生的种种,又觉得万分愧疚丢人,等到萧劭与徐氏说完话、转向自己时,便斟酌着开口道: 「刚才我哥和尉迟将军他们……并不是针对殿下。从前在风闾城时,大家都是……很喜欢殿下的。圣上和朝廷的决定,与殿下无关,他们其实也都懂的。」 萧劭淡笑颌首,「我明白,你不必担心。」 嬿婉心跳如鼓,手指暗暗绞紧了衣袖,默默咀嚼着萧劭的言下之意,一时抿唇欣喜,一时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或是说得有些傻气,禁不住蹙眉懊恼。 徐氏把女儿的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既觉得好笑,又忍不住有些担忧。 萧氏的这两兄妹,俱是人中龙凤,安思远若能讨得阿渺作媳妇,那她这个当婆婆的,自是无比的欢喜。可萧劭那样的男子,却是万万不适合做人夫君的…… 众人分作两路,各自前行。 徐氏终于抓住了机会,推了推安思远,示意他去找阿渺说话。 可阿渺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抱歉道:「我有件重要事忘了跟哥哥说!夫人先回去吧,我说完了就去找嬿婉。」说完,就行礼转身,往书房方向追了去。 徐氏:…… 另一边,萧劭入了月门,吩咐驿官先往书房准备,自己引领着安侯也随行跟了过去。曹启则落在最后,习惯性地往刚才女眷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眼,正要抬脚,却眼神一晃、瞧见阿渺朝自己走了过来! 「曹公子。」 阿渺颌首致意,唇角一丝淡淡笑意,看得曹启霎时神思翩跹。 她越过曹启,探身入了月门,似在打望萧劭离去的方向,握在身前的双手有些纠结地绞紧。 曹启跟了过去,凑近道:「公主是要找魏王?」 阿渺点了下头,又迅速摇头,人杵在月门下,忧心忡忡地开口道: 「我就是担心哥哥。害怕万一安侯也像安世子那样发火……」 她扭过头,抬眼望向曹启,语气殷切、眸光盈盈,「曹公子待会儿跟他们议事的时候,可否帮忙留意些,护着我哥哥?」 曹启见美人儿软声相求,且又事关自己的男儿本色,哪儿能说不?当即信誓旦旦:「公主放心,有曹某在,必然不会让人伤到魏王!」 阿渺闻言绽笑,「那太好了。」 她望着萧劭与安侯的背影渐渐行远、转入了庭院拐角处,回首向曹启点了点头,便也转身离去。 曹启心中发痒,差点就想伸手拦人。 之前在宫中初见,便觉得公主姿容绝丽、令人垂涎。但那时阿渺梳着稚气满满的双鬟,又一直垂首沉默,美则美矣,却少了些许趣味…… 如今再看,人换了髮式、绽了笑靥,霎时多了几分妩媚动人的意味。刚才为众人一一奉酒时的姿态,更是既落落、又楚楚…… 曹启视线紧黏着阿渺的背影,暗恨天色不曾全黑,否则就算是顶着触怒魏王的风险,也要…… 第94页 他正思绪乱窜间,却见缓缓回到了月门下、正要转向东行的阿渺,脚下突然踉跄一扭,人扶住门墙,轻轻地抽了口气。 「怎么了?」 曹启赶忙奔了过去,扶住阿渺。 阿渺拧眉,「好像……崴到脚了。」 曹启心中暗喜,语气关切:「公主勿怕!臣先扶公主坐下,再去唤人。」 他施了个眼色,装模作样地吩咐一旁的侍从去书房找人来帮忙,自己的手臂径直搂上了阿渺纤细的腰肢,微微用力,携着她往旁边僻静的迴廊走去。 四下无人,怀中温香软玉,且又是身份贵重、常人难以肖想的天家贵女,曹启心猿意马,脚步踏得虚浮,走到迴廊台阶处时,不知怎地,突然就踩滑了一下,当即惊唿出声,向下栽倒! 眼看着要撞上旁边的廊柱,他挣扎着偏了偏身,可后脑不知怎地,还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 阿渺反手拽住曹启的胳膊,把他往廊下的树荫处拖了拖,站直身整理了一下衣裙,长长地唿了一口气。 迴廊的台阶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渺警觉地抬眼回首,却见是安思远疾步地踏进了迴廊。 第52章 你想让我娶她? 两人对视片刻, 皆有几分尴尬。 安思远原本要送母亲和妹妹回内院,可心里惦记着阿渺,一路上都走得有些心不在焉。徐氏知道他的心思, 找了个理由、将儿子撵去一边,由他自去。安思远纠结了半晌,最后拿定了主意往回走,谁知刚走到月门处,便瞧见了曹启半扶半搂着阿渺的背影。 他顿时火起,恨不得立刻上前分开两人、再狠揍曹启一顿。谁知下一刻, 却见阿渺脚下出招, 绊倒曹启,还顺带一掌打晕了他。 她的招式, 既快又准,若非安思远从小跟她拆招长大,只怕也会以为曹启是不小心自己绊倒的。 夕光渐斜, 暮色隐入朦胧的夜影之中,两侧灌木花藤被细风吹拂出沙沙的轻响。 安思远慢慢踱到阿渺面前, 微垂着头, 没敢直视她, 穿着马靴的脚朝地上的落叶踢了踢, 又顺势踩上了曹启的胳膊: 「这人,得罪你了?」 阿渺独自面对着安思远, 亦有些微窘, 偏着脖子、越过他朝月门处望了眼,确认无人跟来,轻轻地「嗯」了声。 「这人老跟着我哥哥,特别烦。我不想他去偷听我哥和你父亲谈话, 就想让他先暂时晕一会儿。」 她蹲下身,察看了一下曹启的情况,估摸着没有几个时辰醒不过来。 安思远小时候就是个捣蛋鬼,对这种事的「善后」工作,显然比阿渺更为在行。 他拉起阿渺,自己抬脚把曹启踢到灌木丛下,「你在这儿等着,我找人把他弄到客房里守着,保准他赖不到你身上!」 说完下了迴廊,少顷又带着两名自己的亲卫返回,指挥着把曹启抬去了旁边的院落。 一顿忙完,天也全黑了,两个剩下的少男少女,你对着我、我对着你,终是再躲避不开。 阿渺沉默一瞬,「我得去书房一趟,跟驿官说一下曹启失足跌倒了。」 就算曹启醒来、自己回想,也会认定是失了足,怪不到她头上。所以现在不如主动去跟驿馆的官员说一声,还能把他们也从五哥的身边调开。 安思远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下了廊阶,并肩往书房的方向行去。 或许是刚才的「合作」,让他们又找回了从前玩闹时的亲密感,又或许原本就没有真的心存芥蒂,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阿渺斟酌着,缓缓开了口: 「你的那把琵琶,还在天穆山呢……」 安思远「哦」了声,抬头去看屋檐上初升的月亮,语气控制得漫不经心,「你留着吧!反正就是买来送你的……」 「我又不会弹。」 「我也不会弹啊。」 两人沉默一瞬,彼此对望了一眼,不由自主地都翘起了嘴角。 毕竟是自幼相识的情分,撇开身份、婚约那些成人世界里的关系,打小就结下的友情,终归是根深蒂固、情真意切的。 阿渺微绷的情绪松懈了几分,揶揄道:「那你买来做什么?那琴看上去挺贵的。你们风闾城不是缺军资吗?」 安思远满不在乎,「我拿我养的马换的,又没花钱!」 虽然等他爹知道了,少不了还是要挨一顿鞭子…… 阿渺想起今日堂上的争执,问道:「要是我大皇兄真没法解决你们军资的问题,还坚持让你们退还从前江北和关中的兵力,那是不是……北疆的局势就会变得很糟糕?」 安思远点了点头,「凉州的周孝义是个硬骨头,麾下的链枷骑兵,更是从前让柔然人都闻风丧胆的队伍。上次在上阳关交战,我爹都亲自上阵了,最后还是在他手下折了两万人。倒也亏得周孝义从前杀了太多的柔然兵,柔然人至今恨着他、不肯跟凉州结盟,否则……」 否则整个北疆,早就成了虎狼蚕食之地。 「链枷骑兵?」 阿渺对兵刃之物一向感兴趣,想了想,琢磨过来:「链枷用在骑兵上,相比起其他的长柄武器,是会灵活很多。而且出击的方位可上可下、可左可右,令对手防不胜防,确实挺有利的!」 安思远见阿渺聊起敌人的装备居然一脸兴致勃勃,哭笑不得,「对!交锋的时候还能绕过我们的盾牌,肯本没法挡!」 第95页 「那你们也可以用啊!链枷并不难铸造的。」 「造是能造,却造不出他们那样既轻又锋利的。你也知道,马战武器若不能控制重量,反而扯后腿。」 「是因为没有锻造所用的材料吗?」 两人聊起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气氛彻底融洽了起来。 安思远见阿渺对骑兵作战之事挺感兴趣,便又挑了些自己在西征军中的见闻经歷讲给她听。从前因为萧劭的嘱託,没敢讲太多的战事杀伐,今日见识了阿渺在堂上的行为,才知道自己错了,应该早点多讲!她根本一点都不排斥…… 阿渺不曾亲睹过沙场的惨烈,听得情绪起伏,心里又还惦记着萧劭应下的那道旨意,顺势说道: 「既然敌人这么强大,我们才更应该互相扶持,对不对?这种时候若是你们风闾城跟朝廷闹翻了,各自为营,反而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安思远见阿渺前一刻聊着兵器战役还一脸兴奋、生机勃勃的模样,后一刻提到政事,整个人又被那种国雠家恨的情绪给捆绑住,眉梢眼角都蕴着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深沉。 他的心情,一下子也不好了。 「我们也不想闹!」 如果可以,他也想立刻就率兵攻入建业城、帮她报却大仇,让她从此就只会笑,眉梢眼角永远都只含着喜色…… 可那些埋尸荒野的袍泽,也需要他去讨一个公道。 「还了那两路兵马给朝廷,我们拿什么跟柔然和凉州打?任他们屠杀吗?你们皇帝要求的事,实在是太过分了!」 想起那道所谓的「恩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他娘的想把萧令露塞给我!」 建业宫变之后,令露跟安氏的人回了风闾城,头一年多,还算风平浪静。后来萧劭的到来,让她的谎言不攻自破,顿时成了所有人鄙夷和责难的对象。要不是萧劭拦着,安思远那时就拖她进大漠里餵狼了…… 夜空中,月亮被漂浮的流云隐去,剎那间模煳了光泽。 一阵清风拂过,夹杂着淡淡的紫藤花香,触碰到如月色般朦胧不清的尘封心事。 阿渺蓦然有些沉默,微微垂低头,静静走了一段路,继而缓缓开口道: 「可你们安氏,不就是一直想尚公主吗?令露是货真价实的大齐公主,有什么不好的?」 安思远停下步子,扭过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阿渺,「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娶她?」 阿渺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小时候,她还打过你……可她是公主,你们不是想要公主吗?」 安思远动了动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胸口处焦灼而愤怒的情绪,挤压得他快窒息,「那你也是公主!你才是我媳妇!是你爹亲口允了的!」 阿渺跟他对视一瞬,别开头,「我不是。」 安思远伸出手,拽过她的手臂,「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吧?上回我没告诉你建业的事,瞒了你,还……」 他脸有些涨红,「还跟你提那样的要求……是我不对!」 阿渺这下也窘迫起来,抽出手,」上回的事我们都有错。你没告诉我建业的事,是对我五哥守诺,是诚信之为,我生气也不应该怪你……」 安思远面色转霁,想着阿渺也曾为自己着想过,心底不由得漾出一丝甜来,「那不就行了?你难道,还真愿意看我娶萧令露那个恶女人?」 阿渺沉默住。 良久,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喜欢安思远,却不喜欢萧令露。 五哥总劝她,说已经发生了的事,无法改变。 但一句轻轻松松的无法改变,就能让她忘了失去阿娘的痛苦吗? 若不是令露告诉程卓、他们母子三人早死在了宫里,或许,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阿娘还活着,五哥不会像如今这般辛苦,而她…… 也永远不会听到,那些有关她身世的可怕的话! 第53章 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不知不觉间, 两人已经走到了书房所在的院落。 因为阿渺的摇头,安思远勇气倍增,很想再拉着她再问些话, 可一进院落,阿渺便径直让护卫找了驿官出来。 驿官听说曹启失足摔倒之事,自是忧心忡忡,急匆匆带着几名亲随赶去了客房,查探国舅的伤势,已在书房内开始议事的萧劭和安锡岳, 也被惊动。 少顷, 安侯的亲卫来传话,将安思远和阿渺请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 萧劭与安锡岳对案而坐,案上摆着萧喜赐的那柄剑,和一卷羊皮舆图。 两人的谈话, 显然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萧劭的神色柔缓下来,为阿渺挪开些位置, 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问道: 「没事吧?」 适才来后院的路上, 阿渺执意想要替他拦下曹启, 拗着求了半天,无奈之下, 他便由着她去了。 对于将阿渺捲入朝政之事, 萧劭一直怀着一种矛盾纠结、举棋难定的态度。内心最潜意识的反应,是想将她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一如幼年时抱着那个小小的她、捨不得撒手的男孩。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愿见她成为像阿娘那样的女子, 无力自保、没有选择命运的自由。 再者说,他也没法虚伪地否认,阿渺从前与安思远的婚约、刚才在堂上安抚群将所展露的锋芒,都曾经、或者必然让他所走的这条路舒畅许多。 第96页 站在理性的角度考量,他没有理由非要将她再逼回鞘中,藏起稜角。 但每次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心里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萧劭将视线从阿渺身上移开,定了定心绪,将注意力转回到与安锡岳的谈判上。 他少年时,在风闾城住了近三年的时间,也曾在安锡岳的指导下学过骑射与兵法,与其有种似师徒、似父子的情分。萧喜的疑心,迫使他中断了大半年与风闾城的联繫,但安锡岳此行进京的目的和打算,萧劭却是洞悉得十分清楚。 此刻没有了曹启和驿官的监视,他亦不用再拐弯抹角,将案上的那柄御剑移到一旁,继续之前的谈话: 「如今封邑的粮草我不便动用,但当初向安侯许诺过的军资与供给,必定会想办法兑现诺言。」 萧劭看向安锡岳,语气郑重,「三个月后,军资、粮草、药品,加上拖欠的军饷,共计一百八十万两,我会亲自送到风闾城。」 阿渺不禁暗觉讶然。 大皇兄的旨意里,可不曾提过会拨军资给风闾城。 她忍下疑惑,静坐不语。 萧劭目光恳切,「也请安侯,暂且应下圣上的旨意,明日入宫觐见时,答应向朝廷还兵。」 安锡岳尚未表态,坐到了他身旁的安思远率先忿然起来: 「怎么说了半天,还是要我们还兵?要是可以还兵,我们干嘛还向朝廷讨要军资?」 而且应下的圣上旨意里,是不是还包括要他改娶萧令露的那道所谓「恩旨」? 那他是打死也不会同意的! 安锡岳制止住儿子,看向萧劭。 「殿下说『暂且』,那『暂且』之后,又是什么?」 在安思远和阿渺来之前,他与萧劭已有过一番艰难的拉锯。到了此刻,形势渐渐看清,语气也不觉渐驱平缓起来。 他看着萧劭长大,知道他心志高远,绝非贪图一时利益便滥许承诺之人。可他也清楚,这位五皇子说话做事、从没有无缘无故的道理,铺垫一番的背后,必定另有其文章。 萧劭将案上的羊皮舆图展开了来,指尖掠过,「如今我们处于被南北夹击的位置,如若一味偏安一隅、或是向西拉长战线,都迟早会被强敌蚕食而尽。」 绘制详细的羊皮舆图上,最北的一块疆域,是柔然。柔然之下,东南一带是萧喜的齐国,绵延囊括了安氏所治的北疆。西面,则是周孝义占去了的凉州。再往下,大片的河山,俱被圈入了陆姓的周朝。 萧劭的手指,移向舆图中心的一个位置,抬眼判研着在座诸人的反应: 「若能将都城西迁至洛阳,既能激励军心,让常年在西部征战的三军将士明白、朝廷势必与他们共进共退,亦能让南朝和中原的士族意识到,皇权的正统,始终掌握在萧氏的手中。」 齐国最初建都洛阳,之后才南迁去了建业,是以许多名门望族虽跟随皇室迁去的江南,却始终心怀故土,对中原和旧都皆存有一份极特殊的感情。夺下洛阳,不仅仅意味着拿下了一座城池,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取得了统御中原的正统,势必会在心理上对南朝的士族产生极大的动摇。 「你的意思是……」 安锡岳蹙眉望向舆图中心,「想要我攻打洛阳?」 安思远朝前凑近,研究城池布局,一抬眼,见阿渺也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舆图、神情殷切。他遂认真考量一番,接过父亲的话,「洛阳是座废都,没有重兵把守,但周围有好几处驻军点,攻打起来可未必容易。」一面说着,一面将驻军位置一一指给阿渺看。 萧劭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 「从前在风闾城时,我曾得安侯不吝教诲,学过一些治军作战之术。那时安侯对我说过,人心所向、百战不殆。「 他看着舆图,缓缓说道:「「如今内局不稳,军心、民心也随之不稳,究其根源,还是朝廷与靖远侯府都再提供不了稳定人心的实际利益。中原比沂州富庶百倍,风闾城想要彻底解决军粮供给的问题,迟早也必须南征。再者,七年征战,从前由关中和江北抽调至北疆的队伍中,有太多的士兵因为如今的南北割裂、而无法与家人团聚。拿下洛阳,对他们而言,是值得竭尽全力的。」 安思远也是带兵的人,知道让士兵攻打别人的地盘、跟夺回自己的故土,在气势上完全就是两种程度。善战者,求之于势,歷史上太多的名将,皆是靠着这个势字,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他认真琢磨起萧劭的分析来,再思及占据中原重镇、便能从此彻底缓解北疆供粮的难题,不觉暗自振奋,扭头去看安锡岳,「爹……」 阿渺也抬起头来,「五哥说的不错,若是南征,连我也是愿意冲锋陷阵的!」 安思远激动了,「好啊!咱们一起!都当前锋!」 两人相视一眼,不觉同时绽出一抹笑意。 安锡岳养儿子这么多年,知道这小子虽然从小皮惯了,但在正事上倒也绝不莽撞,否则自己也不敢让他去管西征的中军营。可眼下瞧着他这没出息的样,安锡岳只觉自己从前还真是高估了这傻小子! 「成大事者,必当弘略高远。」 安锡岳斜了儿子一眼,「就你这样不顾大局、曲从私情,将来还想统领北疆大军?」 「我……」 安思远梗着脖子,张口欲驳。 第97页 可他到底是中军大帐里长大的少将军,在家里可以跟爹横,但一旦涉及到行军作战的正事,倒也分得清轻重,强忍住情绪、缄了口,只在心中腹诽道:您老人家当年为了娶我娘当正妻,连跟皇室联姻的机会都拒绝了,还好意思说我不顾大局、曲从私情?得了吧您! 安锡岳看向萧劭,语气似有松动:「魏王想要风闾城出兵攻打洛阳,那关中和江北的兵,本侯可就还不了了。」 他与夫人徐氏不同,不会因为个人对萧氏兄妹的偏爱、就改变大局上的决断。身为北疆统帅,肩负着族人与部将的荣辱生死,他必须理智地对待每一次的承诺与选择。先祖的遗命,确实让他无法轻易背弃萧氏,但他自己的判断,才会是决定追随面前之人的唯一动力。 萧劭颌首,「我明白。安侯明日只需先应下圣上的要求,至于交还兵力的日期,大可往后推迟半年。」 还兵本就非一朝一夕能完成之事。三个月之后,他许诺的军饷送到,风闾城便可直接发兵洛阳。 安锡岳沉默一瞬,没有拒绝,却又再问道: 「那凉州与柔然,又该如何应付?若我集中兵力南伐,那二者从旁突袭,岂不是要我腹背受敌?」 萧劭道:「安侯可放心,我既有意夺取洛阳,必然会想办法牵制住凉州与柔然。」 「哦?」 安锡岳目光锐利,「魏王该不会,也要去求娶那位柔然公主吧?密报上说,就连南朝的陆氏也动了心。」 北方传来的消息说,柔然可汗的女儿娜仁公主已到适婚年龄,下个月会按照习俗,在色尔腾会见各方婚使,进行择婿。 萧劭闻言淡笑,与安侯对视,神色郑重,一字字缓缓说道:「大丈夫建功立业,何须倚仗姻亲?联姻之事,我一向不齿。」 旁边的安思远莫名头皮一紧,抬起头来,却又不见萧劭朝自己移过半寸的目光。 安锡岳盯了萧劭一会儿。 「那便好。我安氏祖上虽也有柔然血统,但自曾祖迁居北疆以来,每年在柔然人手中折损上千的族人与兵马,早已成世仇。我北疆战士就算有再大的胸襟,也断然容不下跟柔然人结盟。」 阿渺觉察到气氛似有几分紧绷,莞尔一笑,道:「安侯大可不必担心我哥哥娶柔然公主。我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最清楚。反正绝对不会是柔然公主那样的!」 她语音清脆、神情活泼,说出的话又带着几分俏皮可爱,再严厉者如安锡岳,也不禁因此微微松开了眉头。 很多年前,安锡岳就不断地听见自己夫人、女儿、儿子,提起面前的这位小公主。 有说她善良勇敢的,有说她可爱亲切的,还有说她打马蜂特别准的……仿佛每个人提到的特质都不太一样,但却不妨碍他们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 这位大齐的小公主,和坐在她身边的兄长一样,都是凭着身上那种让人油然生出喜爱的特质,才得以于刀光血影之中活到了今天吧? 看似淡然随意,实则将局势看得清清楚楚,说起话做起事来,总能让人不愿不信、无法不喜。 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带着一名年纪相仿的护卫,孤身来到敌友不明的风闾城,最后却能让侯府上下、军营内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慢慢地站到了他的那一边。甚至是已经动心归附建业新皇的自己,因为贊服于他的胸襟与胆识,最终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 相似的情形,在今时今日,似乎又要重演。 人心所向,百战不殆?安锡岳在心中默默暗嘆。 希望自己的选择与追随,将来不会后悔罢! 他沉默了会儿,将视线转回到萧劭身上。 「三月之内,一百八十万两?」 萧劭语气郑重,「三月之内,一百八十万两。」 他很清楚,风闾城麾下诸将大多草莽出身,追随安氏亦有其利益考虑,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军资的难题,就算自己用尽办法稳住安侯的忠心,也没法确保他下面的人不生出反意。 安锡岳缓缓伸出手,与萧劭击掌盟誓。这是北疆男儿许诺的方式,虽简单,却是以性命相承的生死承诺。 安思远见父亲与萧劭达成共识,心情也松快起来,凑上前,伸出手: 「五哥,要不你也跟我来一个吧?许诺绝不把萧令露塞给我!我死也不会娶她!」 他偷瞄了眼阿渺,语气有些理直气壮:「阿渺也说了的,不愿让我娶萧令露!」 萧劭侧头去看阿渺。 阿渺的神情尴尬起来,鼓了下脸颊,却没否认。 安锡岳盯着阿渺看了会儿,露出几分少见的慈父神色,开口道: 「今日既然见到了公主,我便顺便问上一句,公主觉得我这傻儿子可还好?若是喜欢,将来不管朝局如何变化,我安氏的大门都永远为你敞开。」 他说得一派坦然,饱经沙场风霜的老脸上看不出半点尴尬,「我们北疆人,不喜欢扭捏。跟皇室联姻,是我祖辈与父辈的一点儿念想,我自己却不看重。你们年轻人自己的想法,才最要紧。你若嫌我家思远蠢笨,不想理会他,我也自有办法让这小子骚扰不到你。」 安思远满头黑线,「爹!」 阿渺第一次被长辈逼问「喜不喜欢」这种问题,顿时又羞又窘,求助似的去看萧劭。 第98页 萧劭此刻却微垂着眉眼,慢慢收卷着手中的舆图。 阿渺没辙了,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现在只想给父皇和阿娘报仇……」 安锡岳豁然一笑,转身盯了眼儿子,「听见了没?公主可比你有志气。」 安思远看了阿渺一眼,嘴唇翕合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萧劭收好了舆图,起身与安侯告辞。 安锡岳领着安思远走到门口,似有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吩咐儿子先行离开,自己转过身,视线在阿渺和萧劭之间逡巡一瞬,最后落在的后者身上。 「当初我夫人为了得到公主的下落,曾答应替你在风闾城秘密练兵?」 他刻意问得突兀,留心去观察萧劭的反应,却见其始终面色不变、喜怒不显,心中不禁滋味复杂,一方面有些似父似师的欣慰,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暗嘆,若自己那傻儿子能有这十分之一的定力,那他也便可放心许多! 「这事也不怪我夫人,她确实信守承诺、守口如瓶。」 安锡岳盯着萧劭,语气有些意味深长,「是殿下最近有了太多动作,才让我觉察到了一二。」 语毕,笑了笑,也不等萧劭作答,负手踏出门去。 萧劭面色自若,待到安侯背影消失、门外亲卫重合上房门,眉眼间的淡然,方才染上了一抹阴霾。 阿渺动了动唇,又旋即抿住。 当初徐氏被赵易带上了天穆山,她就曾猜测过,萧劭必是出于某种原由,一直在风闾城住了两年多,方才把自己的下落告诉了徐夫人。只是没有想到,这其中涉及到的条件,竟是秘密练兵。 按律法,这可是大逆之罪。 阿渺斟酌片刻,最终还是问道:「安侯他,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 萧劭抑住情绪,转身拣起被搁置一旁的御剑,拉开来映着烛光看了一眼。 「他一则,是想看看你知道自己被我利用过的反应,藉此对你做出判断。」 安锡岳如今应该是看得清楚,自己的儿子对阿渺确有几分真心的,这种情况下,他要关注的就不再只是阿渺的身份,而是她的心机与志向。 阿渺哂然,「我心甘情愿被自己哥哥利用,能有什么反应?安侯他倒是自己心机深重好吧?跟嬿婉、思远还有徐夫人一点都不像!」 「坐在他的位置上,没心机如何能成?若他也像父皇那样,把所有事、所有人都看得简单,北疆早就大乱了。」 阿渺听见哥哥评价父皇,不觉有些滋味复杂,岔开话题道:「这是一则,那二则呢?」 萧劭收剑入鞘,剑光划过面庞、隐去了神情。 「二则,你没进屋之前,我拿圣上的旨意和安氏的处境威胁过他,言明他与柔然、凉州交战多年,又曾背弃过建业的招安,若是此时与大齐决裂,那三方政权皆不会容他,还会趁机復仇。」 萧喜的那道杀旨,是他有意激将得来的,也是他有意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安锡岳的。 在谈任何交易之前,他都习惯让对方明白,除了选择与自己合作,别无其他之路可走…… 「安侯性情直接,吃了我的威逼,必然是要还击的。」 萧劭放下剑,转至案后坐下,取过纸笔,「所以临走前也让我知道,自己亦有把柄攥在他手里。」 又或者…… 是想提点他行事更隐蔽些? 萧劭沉默一瞬,最终,还是将这样的猜测压了回去。 除却利益牵连,自己还能奢望什么私心真情不成?早在十二岁失去母亲时,他便不敢再轻信任何人的好意。宁可,相信诸人皆恶、一辈子活于戒备之中,也好过,那被至亲背叛的滋味…… 一旁的阿渺,闻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 拿把柄还击? 她笑着摇头,「安侯这么大的人,竟还似小孩心性。这点,倒挺像思远的!」 萧劭手中握着的笔,顿在纸面上,凝滞了一剎。 阿渺对他的情绪一向十分敏感,见状凑到近前,关切地看着萧劭。 「哥哥还真生安侯的气了?」 萧劭回过神来,抬眼看向阿渺,笑了笑。 「我在生你的气。」 「啊?」 阿渺睁大双眼。 萧劭看着她,「我辛辛苦苦地跟安侯谈条件,逼着他连退兵都应下了,你倒好,鼓动着安思远不答应跟令露的婚事。怎么,你还真想嫁他?」 阿渺顿时羞窘。 「我……」 「我不知道……」 上次确实跟安思远闹得很尴尬,可他今天又是道歉、又是跟自己聊有趣的话题,感觉也挺好的。说到底,她从小到大,好像也就只跟安思远这一个同龄的男孩相熟,非要说嫁人的话,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我……我只是觉得,思远到底是我朋友,我不想他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孩……」 「哥哥若是小时候被女孩挖苦过、打过巴掌,会喜欢吗?」 萧劭沉默了会儿,转过笔桿,轻轻敲了下阿渺的额头,板起面孔,「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你不是最清楚吗?」 阿渺愣了下,反应过来,捂着脑门、辩解道:「这个呀……我刚才那是想帮你呀……」 萧劭不依不饶,「你倒是说说,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倒那么清楚?」 第99页 阿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闪身绕到了萧劭的身后,故意拖长了声音,「我当然清楚啊……」 「反正……」 她伏到萧劭肩上,笑得狡黠,「绝对不会是柔然公主那样的!」 铜枝灯盏中,烛火摇曳,将两道玩笑嬉闹的身影,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形态,投映在了窗纱之上。 第54章 闺房私语 安氏入京的第二日, 进宫觐见萧喜。 因为之前已与萧劭谈妥了条件,安锡岳的态度还算配合,定下了半年之后、安氏将两军兵权移交给朝廷的约定。 至于联姻之事, 安锡岳却推辞道:「犬子年纪尚小,不成气候,待过几年有了战功,再议此事不迟。」 男方不愿表态,皇族也不能拉下脸硬把公主塞过去。而如此一来,萧喜想藉机纳安嬿婉为妃的打算, 也只能不了了之。 事态的发展有些出乎众人意料。 朝堂上, 那些有意向萧劭靠拢的朝臣,见魏王失去封邑控制权、势力几番遭受打压之后, 与安氏的交情仍然固若金汤,不觉皆暗自坚定了投靠之心。而那些之前有过摇摆的人,也开始试探着、主动地示起好来。 萧劭这大半年来, 借着跟曹启等人的「鬼混」,将沂州各个官员的底摸了个清楚。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 俱是了如指掌, 应付起来, 也自是得心应手。 驿馆里的安嬿婉, 对自己险些成为萧喜嫔妃之事,却是毫不知情, 只知朝廷与风闾城的嫌隙化解, 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兴高采烈地准备着笄礼诸事。 阿渺也被嬿婉留在了驿馆,每天陪着她试穿行礼所用的素绢采衣、初服等物。嬿婉知道阿渺再过不到两月也将满十五,便半逼半劝着她, 把笄礼的步骤跟着走了一遍。 夜里两个小姐妹同榻而眠,说着悄悄话。 嬿婉最近多了许多心事,问的问题总是另有深意: 「按照你们中原的习俗,是不是女子满了十五、男子满了二十,就差不多要成婚了?」 阿渺也不是特别清楚,「好像是吧。」 嬿婉揪着被角,低着声,尽量将语气控制得自然:「那……五殿下都已经满了二十,怎么还没成婚?」 阿渺琢磨了一下。 大皇兄夫妇既是防备着五哥,定然不愿他同有实力的家族结亲,可若是一般的人家,五哥他,或许又会不愿意吧? 「我也不知道。可能,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吧?」 嬿婉「噢」了声,抠着被面上的刺绣,欲言又止。 阿渺倒想起了近日时常被人追问的那个问题,翻了个身、面对着嬿婉,问道:「嬿婉,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是不是……就有点像我们这样,总想在一起玩?有了好东西,也愿意送给对方分享?」 她之前一直在天穆山生活,身边的白瑜话少沉闷、又跟她一样避世而居,几乎不会讨论这样的话题。而甘轻盈和卞之晋比她年长太多,还时常因为「到底是男强还是女更强」之类的争论大打出手,根本不会考虑到小师妹尚在成长中的懵懂少女心…… 可嬿婉不同。她在正常的环境中长大,耳濡目染的,应该会懂得比较多…… 嬿婉抬起眼,借着帐外摇曳的烛光睨了阿渺一眼,扑哧一笑,道:「像我们这样?那你想同我生活一辈子不?每天眼里心里都装着我、不许想着别的人?」 阿渺曲臂支着下巴,认真思考,「和你生活一辈子可以啊,可我也得跟我五哥在一起,也得为他着想。」 嬿婉脑海里浮出某种设想,不觉红了脸,翻身平躺着,望着帐顶出神。 半晌,她缓缓开口道:「喜欢一个人,就会想……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他吧。自己的心事、想法,从前的经歷、将来的打算,甚至只是某一瞬间看到的一处美景,都会想着……要与他分享。会因为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会因为他高兴或不高兴,自己也跟着变得高兴或不高兴……既想让他知道自己喜欢他,可又害怕让他知道……」 阿渺撑起身,瞪大眼,「这么多?」 嬿婉心里装着事,愣是把阿渺的意思听成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随即涨红了脸,掩饰似的扯过一张绢帕盖到脸上,「又不是说我!我是……是瞧着我爹娘就这样的。」 「我爹,可喜欢我娘了。虽然我娘长得不算太美,言行举止也不怎么文雅,可她心肠好、胆子大,骑马的时候特别英姿飒爽。当年我爹在陀罗原巡营,遇到沙暴迷了路,是我娘救了他们。那时她骑着匹大黑马,从满天黄沙里沖了出来,就跟传说中的草原女神似的……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爹现在每次提到当时的情景,眼睛里都还闪着星星!后来,他为了保住我娘的正妻之位,执意不肯娶郡主,为了这事,据说被我爷爷抽了几百鞭子!直到现在,我们侯府里,但凡不是跟军务有关的事,都全然凭我娘的喜好来安排。可我娘,也特别为我爹着想,有些事、自己虽不乐意做,但为了我爹,便不会拒绝……」 阿渺听得有些出神。 她的父皇和母妃,可不是这样相处的。 就算是相处得最和谐的时刻,也不过是一起下下棋、说说话,彼此的眼神都是淡淡的、客客气气的。父皇有很多的妃子,喜欢时,会赏很多东西给她们,不喜欢时,便板着脸、冷冷的。遇到特别美丽的女子,譬如像宝华姐姐那样的,偶尔眼里也会有像嬿婉所说的星光闪过,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他还不是弃下了她们所有的人,只顾着自己一人活命…… 第100页 嬿婉分析了半天父母爱情,忽然领悟到什么,撤了掩面的绢帕,凑近阿渺: 「我现在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哥和我娘都那么喜欢你!当初你在行宫里打马蜂,救了我,不就是像我娘当年那样,又是热心肠、又是胆子大么?」 她咯咯笑起来,睨着阿渺,「我是说为啥我哥那之后就天天嚷着想带你回家,原来他是想学爹爹!」 阿渺羞窘起来,伸手把嬿婉的绢帕掩回到她脸上,反击道:「什么叫你哥和你娘喜欢我?你不喜欢我吗?」 嬿婉笑得喘不过气来,「不行,下次他再惹到我,我一定把这事揪出来!糗死他!」 两人掐打笑闹了一番。嬿婉挽着阿渺,压着声,认真地问道: 「阿渺,说实话,你到底喜欢我哥不?」 阿渺纠结了许久,「你刚刚说的那些……好像有的有,有的又没有。」 有些事,她是挺愿意跟安思远分享的,比如自己对南征的期盼、对兵器的研究,愿意听听他的意见,跟他聊聊战场上的事,感受他经歷中的喜怒哀乐。 至于别的…… 嬿婉想了想,问:「那你见到他的时候,会不会心跳得很快,像要飞起来似的?」 阿渺摇头,「好像没有。」 想了想,又道:「但我们有时候见面会比试几招,那时心就会跳得很快……」 嬿婉一脸无奈,「这个怎么能算?」 「我哥真是没用!」 她嘆了口气,「不过呢,你从小到大,就只接触过他这么一个同龄的男孩,都没法对比分析一下……」 她突然想到什么,凑近阿渺,语气神秘,「那我问你啊,你会不会想……」 嬿婉贴到阿渺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 阿渺双眼睁大,继而双颊涨红,万分窘迫,「什么呀!」 嬿婉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抿着嘴角,语气却不肯示弱:「这没什么吧,在我们风闾城,这方面挺开放的,我还见过我侍女跟人钻草垛子呢!而且你不是学武吗?难道就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生得不一样?」 她揪着阿渺衣服,凑近她、又耳语了几句。 阿渺这下彻底懵了。 她是学武,也知道男守丹田、女守檀中的区别,可却不曾知道,那些身体上的差别,还会涉及到其他的功能…… 嬿婉红着脸,「反正我阿嬷也是这么说的,你要是不喜欢谁碰你,那就肯定是不喜欢。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阿渺听她这么一说,莫名想起了那日曹启搂住自己腰的情景,当时并没觉得什么,现在再回想,竟觉得万分的噁心…… 她勐地坐起身来,转身扯过被子盖到嬿婉头上,扑过去呵她痒痒,「你干嘛告诉我这些呀?太坏了!坏丫头!」 听了这些胡话,以后自己再看男人,肯定会觉得别扭了! 「是你自己要问的嘛!」 嬿婉笑得抽气,挣扎着,裹着被子蜷去了床榻角落。 两人笑闹一番,直至深夜,方才入眠。 第二日,便是嬿婉的笄礼之日。一大早,便有宫中女官来到驿馆,开启各项准备工作。 按照习俗,女子的笄礼一般在家庙中进行,但安氏奉诏入京、远离故土,行礼的处所便改在了敕建的泽心观,以示郑重。 安嬿婉由侍女服侍着,匆匆喝了几口浆酪,之后就不曾再进过食。沐浴梳洗妆扮之后,换上初服,被女官扶上马车,缓缓往城东的泽心观驶去。 阿渺也被萧劭接上了自己的车舆,一同前往泽心观观礼。 她昨晚睡得不好,忍不住一直掩嘴打呵欠。 萧劭笑道:「又跟嬿婉聊了一夜的天?你们女孩子哪儿来那么多话,白天聊了一天不够、夜里还得继续?」 他侧过身,挪出些位置,示意阿渺坐到自己身边。 阿渺从前很喜欢挽着哥哥胳膊、靠在他臂间小憩,可昨夜听了嬿婉的那些「混话」,如今再对着萧劭,竟也不好意思靠近了。 「我……我就在这儿趴一下好了!」 她飞快地趴到几案上,把脸埋进手肘里,藏起了微微泛红的面颊。 萧劭的目光,落在阿渺染上了一层粉色的耳垂上,不觉怔忡了一瞬,继而唇角轻牵,默默移开了视线。 前往泽心观的官道颇为崎岖,中途还要穿过一片山林。 马车进入山林地界之后,愈加走得摇摇晃晃起来。 萧劭担心阿渺趴得不舒服,取过一个软枕,正要倾身放到案上,突听见车前马匹振鬣长嘶了一声,紧接着车厢一晃,倏然骤停。 密密匝匝的羽箭,夹带着疾风鸣音,铺天盖地的,自四面的林间穿刺而来! 第55章 哥哥知道今日会有麻烦 阿渺本就没睡熟, 多年习武的经歷更是让她条件反射地警醒过来,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击掌推起几案、抵到了车窗上, 同时反身倚到萧劭身前,将他护至车厢的角落之中。 箭矢犹如雨点般,噼啪不绝地钉入车厢的外壁。拉车的马匹浑身中箭,不断地嘶鸣、踏蹄,拽得车身剧烈摇晃。 车外,护卫的惊唿声、呵斥声, 以及兵刃出鞘、拨打羽箭的声响, 乱成一片。 阿渺撩开车帘,见赵易已经领着护卫回围到了马车四周, 不远处的林外空地上,有两队蒙面人正在激烈交战,其中一身形纤细之人, 手中挥舞着一柄环首刀,招式凌厉、横开六合, 看起来十分眼熟。 第101页 白瑜? 阿渺忍不住就想掀帘下车、赶去帮忙, 却被萧劭制止住: 「赵易他们已有准备, 你不必去。」 萧劭今日第一次亲睹阿渺习武多年的成效, 那种藏在柔软可爱外表下的瞬息锐利、还有那不顾一切挡在自己身前的冷静决绝,与他记忆中的小女孩既相似、又不全似, 明明是以事实证明了她如今的能力, 却偏偏令得他愈发捨不得让她以身犯险…… 阿渺看向萧劭,「哥哥知道今日会有麻烦?」 「我料到迟早会有麻烦,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沂州城里想要他性命的人不少,此番眼见着他安抚住安锡岳、与风闾城的关系不破反睦, 自然有人会坐不住了。 林间的兵刃相交声渐渐弱了下去。 少顷,赵易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殿下,活捉到两人。」 他掀开车帘,将两名五花大绑的刺客推到车前。 两名刺客满嘴是血,面目狼藉,应是为防自尽、被护卫用竹蒺藜塞了嘴,见到车内的萧劭,拒不下跪,一副一心求死之态。 萧劭见状也知问不出什么,吩咐赵易:「带去让容姬看看,问她是否曾在曹府里见过。」 「是。」 萧劭又问:「兵刃和箭矢上,看得出什么吗?」 赵易递上一支羽箭,「末将留心看过,箭头上虽无标记,但箭杆是小叶杨木的。之前按照殿下吩咐,末将探查了沂州各处兵器行的帐册与货源。京城里能用得起这种箭的,无外乎曹、胡两家。」 萧劭接过箭,握在手中、沉吟片刻,将赵易唤到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是!」 赵易领命离去。 阿渺看着萧劭,迟疑问道:「是曹家的人想杀你?是……皇后?」 她知道帝后皆对萧劭有所忌惮,可家人之间起了杀心这种事,终究,还是挺难接受的…… 萧劭神色冷肃,摩挲着箭杆上银白的木纹,没有答话。但以阿渺对他的了解,这便算是默认了。 当初在封邑分田安顿伤兵时,萧劭曾下令斩杀了几名负责田赋的官员,因此跟沂州的几个家族结了仇。之前暗杀行刺之事,也曾发生过几次,可像今日这般直接在官道上动手,显然不是那几人的作为。如此这般,倒让答案昭然若揭了…… 他思忖了片刻,对阿渺道: 「今日安嬿婉的及笄礼,你别去了。一会儿我让人送你去东山的清风观,你师父和映月先生,此刻就在观中。」 阿渺听到头一句话,正欲反驳,可随即又被第二句话给镇住,呆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 「哥哥找到我师父了?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日便找到了。」 萧劭担心谢无庸性格古怪、为难阿渺,打算敬言好语地先笼络几日,摸清了对方的态度再让阿渺前去拜见。但眼下事出紧急,他宁可让阿渺去应付谢无庸,也好过去参加安嬿婉的及笄礼。 萧劭撩开车帘,吩咐侍从牵了坐骑过来,自己下车翻身上了马。而一身玄衣、戴着蒙巾的白瑜,则被唤了过来,爬上了马车。 萧劭接过侍从奉上的马鞭,微微俯首,对从车窗处探出头来的阿渺嘱咐道: 「你跟白瑜去清风观等我,不要乱跑。」 「可是……」 阿渺扒着车窗,不愿接受哥哥的安排。 她答应过嬿婉,一定会参加她的笄礼。 再说,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不放心跟萧劭分开。 可视线游移间,瞥见一屁股坐到车厢角落的白瑜,正手指颤抖地拉下蒙巾,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阿渺心头一紧,禁不住将注意力移了过去。 「白瑜,你怎么了?」 车外萧劭向策马跟来的赵易交代了几句,嘱咐部属诸人护送公主前往清风观,随即扬鞭疾驰而去。 马车辚辚重启,车内的阿渺凑在白瑜的身旁,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和额头,触手之处,尽是汗湿冰凉。 「怎么回事?是不是刚才受伤了?」 阿渺连声追问了几句,忍不住就想叫停马车。 白瑜制止住她,用力吸了几口气,「我没事的……」声音有些微颤,「我就是……刚才,第一次杀了人。」 从前在天穆山的时候,两人往木桩上刻了仇人的名字,练功时一顿噼砍,下手绝不留情。那时白瑜坚信,若有一日遇到真正的敌手,自己也必然不会胆怯,出招断然果决,不给对方留丝毫的破绽与机会。 今日她被赵易安排带领暗卫随行于官道两侧,早在刺客稍有异动之际,便敏锐觉察、率先作出了反应。动手的过程中,亦如想像中那样,出招凌厉,无所惧怯。 但人终究不是木桩子,刀锋噼砍到血肉骨骼之中,划拉出来的甚至不止是喷涌的热血…… 白瑜忍不住抬起手背,抵到唇上,抑制住喉间涌出的干呕感。 适才在兄长和其他护卫面前,她竭力装得镇定无波,眼下只对着阿渺,再装不下去,目光有些空洞地呢喃道: 「还好从前卞之晋逼着我天天闯那个铃铛阵。当时真是又苦又累,咱们还想过给他的饭菜里下巴豆……可刚才真到了杀戮场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就记着你上回说的,什么都不要想,全靠着身体的自然反应做动作……」 第102页 阿渺给白瑜倒了杯水,扶着她喝下,语气自责,「我刚才就该下车去帮你的!」 小时候,曾亲眼目睹被玄武兵斩落的流民头颅、歪斜在自己面前,之后又相继经歷富阳沦陷、建业宫变,自认经歷过的血腥场面不少,可亲手取人性命之事,却也是思之极恐。 白瑜喝完了水,慢慢地镇定下来。 她本不是孱弱娇软之人,情绪发泄出来之后,人便渐渐恢復了冷静沉默,坐直身,拿起放在毯子上的环首刀,裹好、负到背后。 「我没事了。」 白瑜繫着缚带,眼里熠着坚定,「我要给家人报仇、要成为像我爹那样的人,这点儿事必须抗得住!我哥说了,我们是将门之后,必须时刻铭记忠君报国、护卫江山社稷。沂州的圣上不肯出兵南伐,五殿下是唯一能让我爹沉冤昭雪、带我们重返故土的明主,我守护他,就是守护自己的心愿、守护大齐江山!那些心怀不轨的刺客,合该死有余辜!」 阿渺望着白瑜,一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难辨。 一方面,她从没把白瑜当作婢女或属下,而赵家兄妹却很显然、始终将她和萧劭视为了主上。从前在天穆山上只有她们两人时,她和白瑜相处得更像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如今来了沂州,身份之别再难视而不见,白瑜如今更是成了时刻准备捨弃自己性命、守护五哥之人。这种关系的变化,让依旧把她视作朋友的阿渺,觉得既愧疚、又有些别扭,不知道是该附和激励白瑜的壮志,还是该出言劝阻她不再涉足危险…… 另一方面,白瑜的所为,也让阿渺不由得再次审视起自己的处境来。 给家人报仇、从陆贼手中夺回故园,也是她的心愿。可为了这个心愿,她所做的、能做的,似乎还是远远不够。 之前五哥还曾说过,等一旦接到了师父,就要她回天穆山。如今师父找到了,那她……会不会真的被哥哥送回去? 思及此,阿渺突然想起刚才还想追问萧劭的事,连忙撩开车帘,却见马车早已驶离了官道,上了前往东山的崎岖小路。 五哥他…… 到底打算做什么? 竟然非逼着自己不去嬿婉的笄礼…… 不久马车抵达东山,停在了清风观的门前。随行侍从登阶叩门,禀明来意,随即便引着阿渺和白瑜入了观门。 临到要见这位传说中的师父,阿渺心中难免忐忑起来,跟着领路的道僮亦步亦趋地走进一间青瓦小院,正寻思着待会儿要不要演练几手七十二绝杀里的高难招式、让这位从未谋面的师父欣然认下自己这个弟子,突然听见正房中传来重物掀翻落地的咣当巨响。 阿渺和白瑜连忙快行几步,奔入正堂。 只见堂内满地遍撒着黑白棋子,两个空空的棋子盒、和一个两尺见方的铜棋盘被扔在了地上。棋盘上面零零散散地贴着几枚玉石所制的白子,落在掀翻了的棋盘上,依旧齐齐整整、毫无歪斜。 堂上主位上,两名白须老者对案而坐,灰衣者黑着脸、青衣者抄着手,彼此怒目而视。侧方的榻上另坐着一名光头的老僧,正一脸无奈地合掌嘆息,「阿弥陀佛。」 阿渺循声望了眼老僧,竟觉得有几分面熟,凝神在记忆中搜寻片刻,忍不住惊讶出声: 「您是……」 那位曾奉诏到紫清行宫讲授佛法、跟皇子公主们一起对论谈玄过的西域和尚!「竺长生法师?」 阿渺小时候对父皇酷爱的佛道玄学毫无兴趣,每次参与那样的活动都忍不住想打瞌睡,可那一次与竺长生的谈玄,印象却是深刻,一是因为骤然发病的陆澂咳得太过吓人,二则……拜那小胖子的父亲所赐,那一场谈玄竟成了她最后一次与所有家人齐聚一堂的时刻…… 竺长生也认出了阿渺,颔首行礼: 「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主位上坐着的灰衣老者,闻言眼神骤然一铄,望向阿渺。 「你就是卞之晋替我收的那个徒儿?」 阿渺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欲行大礼,却被老者一把钳住手腕,拉至案边,顷刻感觉一股内力自腕部阳池穴、沿着手少阳三焦经直冲头顶,经不住身形一晃,险些踉跄。 第56章 莫要再分心 谢无庸松开手, 久病枯白的老脸上神色莫测,问道: 「你那哥哥说,你在天穆山已经学了七年的功夫。可有学完七十二杀?」 阿渺紧张起来, 恭敬答道:「回师父,已经……学完了七十二杀的心法……」 至于最后三层的招式,不是她偷懒没学,是白猿师兄没教啊! 阿渺偷觑着谢无庸的反应,生怕他蹦出来一句「你不配做我弟子」之类的结论。倒不是她如今还相信拜不成师、就会被甘师姐一剑杀了,而是这么多年的心血与信念, 内心深处亦渴望能得到认可…… 跟入堂内的小道僮, 显然是见惯了各种场面,一进来就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 此刻已经将散落满地的棋子和棋盘拣了起来,恭敬地重新置回到案上。 谢无庸老脸冰冷,顺手从棋盒里抓出一把棋子, 塞到阿渺的手里,令道:「你来下!」 阿渺见谢无庸没有反对自己叫他师父, 不禁暗松了口气, 温顺地在案边坐下, 抬眼望向对案的青衣老者。 这位, 应该就是青门的映月先生了。 第103页 映月先生与谢无庸看上去年岁相仿,皆是鬚髮雪白的耄耋老人。但他们身上的老态、又不同于卞之晋那种因为练功过勐而导致的「催老」, 反而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闲适之意, 相比起大病初癒的谢无庸,映月先生的面容更显得清隽光采、神姿肃肃。 阿渺记得师姐说过,青门中人不似玄门避世自苦,喜欢广收弟子、搅弄风云, 门下人才辈出,其中也不乏好勇斗狠、结交权贵之人。跟他们玄门比起来,一个像是展翅高处的花孔雀,另一个,就像是隐居深山的老耕牛…… 见阿渺朝自己投来视线,映月抚须含笑,语气却暗含一丝讥诮:「小姑娘就不用试了!你们穆山玄门固步自封、藏头缩尾,这代弟子当中,何人曾学会干坤震三杀?那般狠决的招术,只有从千军万马死人堆里活出来的人,才能领悟得了其间真意。」 他转向谢无庸,「玄门一派创始之初,本就是行的是杀人夺命的勾当,偏你非要领着弟子避世而居,说什么潜心习武,也不想想你们祖上传下的技艺,本就是要人出去大杀四方的。一辈子缩在深山之中,是打算修仙问道,还是化妖成精?」 谢无庸面色冰冷,「玄门之事,轮不到你这老匹夫插嘴!」 他干枯的手指依旧钳在阿渺腕间,将她捏着棋子的手拽到棋盘上,「关沖阳池汇天牖,贮溟沖脉少阴出!」 阿渺在天穆山早已将七十二杀的心法背得滚瓜烂熟,听到谢无庸指令,条件反射一般,当即气运手少阳三焦、再经手少阴心脉反推而出,顺势将手中的黑棋子摁在了棋盘上。 「喀」的一声,黑子碎成两半,在棋盘上滴熘熘颤动不已。 映月见状,抚须大笑,「再试一百次,这局棋你也下不了!」 谢无庸暴怒,一掌掀翻棋盘,「若非你把我医成废人,何至如此!」 谢无庸当年病重垂危,被映月先生带去了柔然西北的苦寒之地疗伤。七年多过去,人虽恢復了意识和机能,内力却受了很大损伤,且神智状态时好时坏,脾气变得越发的古怪。 映月先生更是个怪人,从前就常干拿人试药试毒之事,此番借着给谢无庸疗伤的工夫,在他身上尝试各种奇药针法,心道,谢无庸这老傢伙一直想要另闢蹊径、让弟子用清修心法的方式来练七十二绝杀,那自己何不也剑走偏锋,看看能不能通过改变人体经脉结构来修炼杀技。如若成功,那自己本事高过谢无庸的事实,也就不言而喻了! 两老头自少年时起就彼此看不顺眼,谢无庸醒后,发觉自己被映月医治、还被他用来试炼针法,自是恼羞成怒,天天见面就开骂。有次闹得凶了,映月一怒之下,让人送信去天穆山、叫甘轻盈赶紧来接人,一面跟谢无庸约定,效仿两人各自的师父、以铜盘棋局来决胜负,若谢无庸能胜出,那他就恢復其功力、且不再阻碍其自行离开。 这铜盘棋局的难处,并不在棋局本身,而在于要将凸底光滑的棋子、落到同样凸面光滑的铜盘上,还必须保证稳贴不动。 当年两位的师父,一人执棋、以内力嵌棋入盘,一人指尖暗藏玄机,以化骨毒药轻触棋子底部,再将其落入盘上,当即粘连不脱。而此时谢无庸无法嵌棋入盘,是以棋盘上只有白子落定,黑子一颗也无。 阿渺拿起一枚棋子,举至眼前细看片刻,又伸手摸了摸光滑如镜、表面有点微凸的铜棋盘。 难怪…… 以内力嵌棋入盘,既要力足以嵌凹铜面、却又不能破损棋子,刚且柔、强而曲,绝非一般高手所能实现。就算是白猿师兄来了,也只能一下子摁碎棋子吧? 阿渺抬眼望向还在跟映月互怼的谢无庸,眼中浮泛出崇拜之色。 原来他们玄门一派的武功,竟可以那般厉害…… 她抿了下嘴角,把重新拣起来的棋盘在案上摆好。 「是不是只要让棋子粘在盘上,你们就能开局了?」 见两位老人没有否认,她朝白瑜示意,让其递来窗前的一盏烛台,放在案上、用火绒点燃。滚烫的蜡油很快在灯芯周围熔聚起来,向外慢慢溢出。阿渺执起一枚黑子,将其底部在蜡油上轻轻一触,随即飞快落入棋盘之上,蜡凉而凝,转眼便将棋子牢牢地粘在了盘中。 「这不就可以了?」 她眉眼蕴着浅笑,视线在两个皆有些呆住的老人面上掠过,「师父和映月先生谁先下?」 两位当世高人,各自俱是其领域中最出类拔萃者,却因太过执着所习之术业,忽略了最浅显简单的办法…… 旁边一直旁观的竺长生,见状亦不由得豁尔一笑,合掌嘆道: 「阿弥陀佛!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矣。」 映月回过神来,先怼了句竺长生:「秃驴又话多!」 接着抬眼审视阿渺,片刻后,将棋盘上一直粘着的几枚白子收入掌中,执一子于指尖。 「你既开了局,便接着下吧!」 语毕,指尖轻拂白子底部,手指落下,棋子稳稳落在了黑子斜上方的一处。 阿渺细看那白子底部边缘,见似有淡淡青色,想来便是映月所用之毒,竟能腐蚀铜、石,一时不觉好奇心起。回过神来,方才意识到对方是要跟自己对弈,不觉面色微窘: 「可晚辈……不会下棋。」 第104页 她离开宫廷时的年纪太小,只玩过双陆之类的游戏,不曾正统地学过棋艺。后来在天穆山的时候,萧劭担心阿渺疏于文韬,倒是时常会让赵易送些经史子集、诗棋乐画的书籍上山,每一本皆由自己亲自标註过详细的讲解,清晰易懂、足以自教。但阿渺每日练功练得精疲力竭,后来又发展了淬火锻铸的业余爱好,对于哥哥送来的书,便只挑拣自己感兴趣的读了些,不曾仔细钻研过。 所以眼下…… 旁边的谢无庸却不以为意,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白子旁的一点,对阿渺说道: 「开局先占角。毒医占了小目,你可取星位。」指尖飞速点过,「九星以天元为中,此处,还有此处,为四边星……」 对案映月捻着鬍鬚,表情傲倨,却没出言阻止谢无庸现教徒弟。 阿渺听得认真,学得也很快,一边落着棋子,一边将师父所授在心中细细分析消化。与此同时,也恍然意识到、为何甘师姐和白猿师兄那样自视甚高之人,每次提到师父,尊敬爱戴之情都难以言表。 谢无庸脾气虽然很是咄咄直接,也丝毫谈不上和蔼可亲,可传教技艺时可谓倾囊相授、甚有条理耐心。 阿渺对这位久闻名而不得见的师父,渐渐也生出由衷的好感,想起之前映月先生的话,大起胆子请教道:「师父,刚才映月先生提到干坤震三杀,是不是说,只要学会了这三层的杀式,就能像师祖那样,嵌棋入盘?」 谢无庸面无表情,专注棋局,半晌,指挥着阿渺落下一子,方才缓缓开口道:「干坤十六式,是杀戮场上与千人交锋所用之式。震式则无形,惟快狠准三诀,需得常与高人交手、取人性命,方能有所悟。你学不会震式,就学不了干坤式,若能学会了干坤十六式,莫说嵌棋入盘,移山倒海也不在话下。」 常……取人性命? 阿渺禁不住抬起眼,跟坐到了侧席上的白瑜对视了一瞬。 「莫要再分心!」 谢无庸提点阿渺,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棋局,又弈了几步后,「学得有些皮毛了,自己来下!」 阿渺心里没底,又不好给师父丢脸,只得硬着头皮,每走一步都思索良久,在脑海里先前前后后地演绎大半天,确认无误后,方才落子。 小道僮端着茶水,进进出出了好几趟,阿渺手里捏着的一颗棋,都未必落得下去。 时间长了,她也就慢慢地沉浸了进去,恍然不知屋外已暮色悄临,案头灯盏火簇轻摇。 阿渺伸出手,有些迟疑不决,手里的棋子欲落未落。 眼下的局面似乎是个死局,不论下哪里……都必然会输掉吧? 这…… 到底应该下哪里呢…… 不知何时,有熟悉的兰芷气息从身后袭来,一截珠色纱袖拂过手腕,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她的,往下压去。 萧劭的声音,蕴着浅浅的温柔笑意,坚定而从容的,在她耳畔响起: 「下这里。」 第57章 兄妹俩的第一次碰撞 「五哥!」 阿渺扭过头, 目光撞上萧劭的面庞,不觉一瞬绽出笑来,「你来了?」 棋盘上落下的那枚黑子, 因为底部蜡油早已冷却,有些不稳的微微歪斜着。然而盘中的对杀之局,因为这一枚黑子填死了大片己方兵马,竟使得白棋右上骤然收气,以此解开的层层嵌套的僵局。 萧劭的视线掠过棋盘,向对案的映月先生颌首致意。 「执弈者当以终局胜负为目标, 其间过程, 再重要的棋子,都可以捨弃。」 他低下头, 抬手拭了拭阿渺不小心蹭到了颊边的蜡油,语气温和,「记住了?」 阿渺嗅到萧劭袖中的兰芷清香, 觉察到他竟是更换过衣物才过来的,不觉有些好奇, 想要开口询问嬿婉笄礼的事, 却见萧劭已经站直身来, 转向侧席上的竺长生, 跟他低声交谈了几句。 一旁谢无庸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棋盘上,催促阿渺: 「不要分心!」 阿渺只能将视线移回棋局, 余光依稀瞥见萧劭与竺长生出了房间。 有了哥哥刚才的一步助力, 阿渺得以又存活了大段了时间,但终究是初学技疏,最后还是以败局收了场。 阿渺惦记着谢无庸和映月的赌约,向对案求情道: 「先生医者仁心, 跟我师父订下这个约定,也是因为不放心让他独自离去,对不对?如今我收到先生的书信,特意来接师父回山,先生肯定还是会放人的,是吧?」 「小姑娘可想好了?真想跟这老顽固回深山里住着?」 映月见阿渺聪颖可爱,愈发觉得可惜,「你师兄师姐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们为何被拘在深山里几十年,苦练怎么也学不会的二十七杀?」指了指谢无庸,「因为这老头非要另闢蹊径,明明知道那是需要杀人夺命才能学会的狠毒招式,却非要让徒弟通过闭关清修的法子去练,何时才能练成?你小姑娘年纪轻轻,若跟他回了天穆山,成日被逼着瞎练,指不定等到两鬓花白都一事无成!之前那姓柳的小子,不就是熬不住才跑了的吗?」 阿渺知道那位早年逃离师门的柳师兄、一直是扎在师父心中的一根刺,连忙出言道:「练不成也没关系。非要靠取人性命才能学会的招式,不练也罢,对吧师父?」 谢无庸抬眼盯住阿渺,锐目矍铄,像是在对她做出判研。 第105页 半晌,他缓缓开口,问道: 「你这一生,最想实现的是什么?是在武学上有所成就?何等的成就?」 「嗯?」 阿渺愣住。这样的问题,她似乎……从来没有仔细想过。 从宫变离京、到闭居在天穆山中的漫长数年间,心中唯一清晰的目标,便是报仇。 可一生那么长,报仇之后,又还有什么愿望是自己渴望实现的呢? 谢无庸审视着阿渺的神情,不觉暗暗失望。 心不在此,天资再高又有何用?叛离师门的弟子,一个就已经够了…… 「做不到一心一意,便註定不能大成。」 他将视线从阿渺身上撤离,冷下了面孔,「你这样的人,不适合留在天穆山,还是另寻去处吧!」 「可是……」 阿渺思绪纷杂,欲言又止,「我……我答应过师姐,要带师父回去……」 谢无庸本就是性情执拗之人,既拿定了主意,便没有通融的可能。 「我有手有脚,自己可以回去!」 他棋技高于映月,如今知晓了落子的方法,迟早会赢得赌约。 阿渺无措起来,扭头去向白瑜求助,却发觉那丫头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开了房间。 对案的映月先生,慢悠悠地收拾着棋子,目光掠过刚刚萧劭落子的地方,停顿片刻,蓦尔一笑,对阿渺道: 「小姑娘就不要纠结了!你的那位哥哥,绝非池中之物,想来也不会捨得让你一辈子留在天穆山。他让那秃驴在这儿做了两天的说客,叽里咕噜的烦煞人,也就一句话说得还在理:凡事,皆讲因缘二字。你既生在了那样的人家、有那样的一位兄长,就註定跟老顽固这样的人没有缘分!」 没有缘分? 阿渺被谢无庸赶出了屋,反手关上门,仰头望了眼树梢上的一弯冷月,心里不觉也凉飕飕的。 明明感觉已经跟师父处得挺融洽了,还耐心细緻地教自己下棋,到最后突然一盆冷水浇来,不肯收她。 还不如一开始就嫌她蠢笨,一点儿希望都不给呢…… 阿渺一面暗自沮丧,一面沿着坡路往长廊下方走,隐隐瞧见山门方向有火把的光影晃动,再一定睛,望见背负着环首刀的白瑜、正翻身坐上马背,跟着一队人往外出发。 她连忙跟了过去,刚走到阶上,便同从山门返回的萧劭撞了个正着。 阿渺快步上前,「白瑜去哪儿了?」 萧劭对随行护卫交代了几句,令众人退去,自己踱近阿渺。 「下完棋了?」 之前还曾担心谢无庸会为难阿渺,可刚才瞧他们在堂内对弈的情形,倒像是相处得很融洽。 回想起适才阿渺执棋沉思的模样,既有专心致志的认真、又透着几分茫然纠结的可爱,萧劭禁不住牵起了唇角。 这世上,谁又能不喜欢他的阿渺呢? 夜风清凉,花香淡淡。 阿渺抬头去看萧劭,见他神色舒缓、眸光潋滟,眉宇中有种难得一睹的少年意气,不由得愈发好奇起来: 「哥哥到底让白瑜做什么去了?」 萧劭没有立即答话,倾身拉过阿渺的手、在掌中握了握,觉得有些泛凉,便牵她走到一处避风的蔷薇花架下。 「她去取我许诺安氏的那一百八十万两了。」 许诺给安氏的那一百八十万两? 这笔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自己的私库中,尚有二三十万两的存资,等暂停了沂州宫城的扩建,朝廷的国库内还能匀出七十多万两。至于剩下的……」 萧劭倾身拂去花架下石凳上的落花,拉阿渺坐下,「你还记不记得,竺长生到紫清行宫讲经的那年夏天?」 阿渺坐到哥哥身边,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那一年,国破家亡,怎会不记得…… 萧劭伸出手,将触近阿渺额边的蔷薇花枝轻轻拨开,一面继续说道:「那年夏天,父皇因为周孝义起兵谋反、关中天灾等事而心烦意乱,召竺长生入宫讲经,一是为了论道清心,二是想安排他在关中修筑佛寺、为民祈福。」 萧景濂自己崇尚佛道玄学,觉得若能广传佛法,一则祈福,二则也能让百姓们多学学修身养性的法子,这样就不会再胡乱生事了。 他听从了竺长生的建议,从国库中拨出五万两黄金,命竺长生在关中建一座规模宏大的金佛寺。然而竺长生刚刚出发北上没多久,就发生了建业宫变的祸事。 押送黄金的竺长生与弟子见时局不稳,不敢再贸然经中原北上,遂自江北改走海路,用海船将黄金运至东海,最后将海船泊入一处隐蔽的海湾,暂且藏了起来。 竺长生的毕生夙愿是在中原广传佛法,对身外之物并不贪恋。他离开故土,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在中原传经收徒、渐渐有了名气,眼看着博取了中原君主的信任和支持,马上就能大展宏图、实现志愿,却一夜之间折戟沉沙,又失去了倚靠,免不了扼腕嘆息。 南朝的那个傀儡小皇帝他曾见过,对佛法丝毫没有兴趣。至于手握实权的庆国公,将门出身,并不信佛,据说府中那位得宠的如夫人甚至出身南疆、笃信巫教…… 而沂州后来称帝的萧喜,炼丹服饵,养着不少的方士,虽不排斥佛教,但也不曾显露过任何兴佛的意愿。 第106页 直到前两年,竺长生偶然获悉,那位曾在紫清行宫朗朗而言、谈佛论道,并为自己解过围的五皇子,如今受封魏王,在绛夏有了封邑。 他便抱着希望找了过去,跟萧劭碰了面。 然而到了绛夏之后,却见北方一带贫瘠偏远,百姓忙碌求生、商贾蝇营狗苟,鲜少有人求佛学佛。而五皇子受制于沂州皇廷,连番受到打压,最后甚至还被迫离开了封邑,哪儿有多余的能力帮他推行佛学? 竺长生对萧劭道:「贫僧毕生所愿,是想将佛法妙义传扬深远,帮助众生离苦得乐,既修功德,亦能法供。然而殿下在沂州皇廷之内没有决策权,实难在中原助贫僧广兴佛法。」 阿渺听到此处,忍不住慨嘆:「他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吗?竟然算得这么清楚!」 萧劭被阿渺的反应逗笑,语气淡然,「人为了实现心中夙愿,总免不了患得患失、小心谨慎,一步都不愿踏错。他没有十足把握、确信我能助其实现理想,所以不愿轻易将手中的筹码献出。那我,就让他彻底安心好了。」 竺长生希望他拿到沂州皇廷的控制权,而他自己,也未必不想…… 只不过心有宏愿,自然也会小心翼翼地爱惜羽毛,不能让人挑出任何的错处,不能留下一丁点儿的恶名。既要稳住风闾城安氏的忠心,还必须让沂州有能力的官员、都主动站到自己的一边来。 阿渺默默咀嚼着萧劭的话,意识到什么。 「嬿婉的笄礼……」 她望着他,话语有些迟疑,「嬿婉的笄礼……还顺利吗?」 萧劭垂了垂眸,半晌,淡淡道: 「嬿婉受了点轻伤。」 今日笄礼进行到最关键的步骤,穿着素绢采衣的安嬿婉跪在笄者席上、正要俯身朝礼案下拜,却突然被一支小叶杨木的羽箭射伤了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很快,又有更多的箭矢射向观礼的醴席。好在醴席坐着的大多是安氏前来观礼的将领,身手敏捷,未有折损。 魏王手下的护卫捉出两名刺客,扭送到庭前,被审出竟是曹府门客,当即引得群客譁然! 安氏众将本就对朝廷心存芥蒂,见到安嬿婉被伤,自是怒火中烧,直接拔刀围住了前来主持笄礼的曹皇后,要其给出说法。 曹氏一介弱质女子、且又身怀六甲,被一群彪悍暴怒的北疆蛮夷拿刀逼问,硬撑镇定却也终究撑不了太久。 毕竟刺客确实是曹府的门客,也确实是她派出去杀人的…… 只不过……她要杀的人,并不是安嬿婉啊! 参加笄礼的还有沂州本地的一些重臣,见状既惊又怒。朝廷跟安氏和睦相处,肯定是利大于弊,魏王殿下好不容易才化解了跟安氏的矛盾,这下岂不是又要翻天了? 出了这种事,圣上也护不住皇后了…… 阿渺听完笄礼上的变故,动了动唇,又随即抿住,眸中倒映着萧劭沉静的目光、和他身后重重的蔷薇花影,心绪一时有些纷杂缭乱。 过了良久,她才移开视线,低低问道:「嬿婉她……没事吧?」 萧劭摇头。 额头擦伤,并不严重,只是看着血流如注、格外的触目惊心,也就格外的,引观者动怒…… 「那皇后她……」 阿渺盯着地上的落花,脚尖漫无规则地在青石砖上划了划,「哥哥……会杀她吗?」 萧喜和曹氏,都不是难对付的人。难只难在,萧劭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名正言顺、博得众望所归。为了实现这一点,他谋划已久,从在封邑推行新政、收拢人心开始,刻意不掩锋芒,刻意加剧皇廷与风闾城的矛盾,然后在拔除异己的同时、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两股势力的制衡点。 萧劭注视着阿渺的举动,静默一瞬,「到底是一家人。我没有那么狠心。」 说到底,他更看重的是大齐基业稳固、万众民心所向,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实力与南朝抗争,实现復仇復国的志愿。至于谁坐那个位子、坐多久,相比之下,并不是最重要的。 萧喜性情不定,内心又有些软弱,极容易被吹耳旁风,政策朝令夕改。如今皇后被软禁在泽心观中,再挑唆不了圣上,事情便简单了许多。沂州旧臣中有才能、有抱负者,早已都站到了支持魏王的一边,而那些固步自封、一向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和显族,此番藉由皇后之事,便能一一尽数拔除,不再为患。 阿渺垂着眼,没有说话。 她诚然知道,萧喜和曹皇后不是合适的执政者,也难以实现復仇復国的大计。曹氏失势、萧劭一步步收拢朝廷的决策权,便不会再出现分夺兵力、剋扣军资这样的荒唐事,也不会任由着萧喜倾空本不充盈的国库、去扩建宫城殿阙什么的……汇集满朝之力,出兵南下,终是指日可待。 可阿渺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既想开口、却又害怕开口去问哥哥,这场分夺沂州帝后权力的争斗,到底是因为被逼无奈而採取的反击,还是……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预谋…… 她的五哥…… 由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吧? 阿渺慢慢抬起头,望着萧劭,眼中浮泛着坚决: 「我要和白瑜一起去取黄金。」 她话题转得突兀,令得萧劭微微一愣。 他今日心中难得有了几分久违的放松,眉目间一抹少见的闲适潋滟、却因阿渺突然的提议而顷刻消散。 第107页 「不行。藏金之地紧靠柔然,太过危险。」 从前因为担心局势不明,不敢让她来沂州,如今大局将定,终于可以留她在身边、好好守护,她却说要走? 阿渺既下了决心,便执拗起来,反驳道:「可刚才下棋的时候,哥哥不是说执弈者当以终局胜负为目标,其间过程,再重要的棋子,都可以用吗?那哥哥为什么,就不能用用我?」 两人的视线,在月色花影中交汇凝濯。 萧劭抑制住情绪,竭力将语气控制得温和,「那些话,我是有意说给映月先生听的。青门中人向来不忌出仕,映月先生的胞弟许落星,是陆元恆身边的第一谋士……」 他这几年花了不少心思培植人才,在封地收拢人心、兴办乡学,来沂州后暗中又结交了一批有抱负和志向的旧臣。之前因为被帝后忌惮,行事不得不谨慎些,如今再无畏惧,遇到像谢无庸和映月这样的当世奇才,他岂能不竭力招揽、试着收归已用? 许落星通晓军政、谋略过人,一向是陆元恆身边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且听暗探回禀说,他如今跟南朝的那位阮贵妃处得不太愉快,还为此几番触怒过陆元恆。恰逢其胞兄映月就在跟前,萧劭自是不愿错过试探拉拢的良机。 「所以哥哥是打算通过映月先生去招揽许落星?招揽帮陆元恆窃国弒君、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那个谋士?」 阿渺打断了萧劭,不想再去细忖他的意图与逻辑,「哥哥下的是博弈天下的棋局,所以人人都是你的棋子,仇人是、朋友是,我当然也可以是。」 萧劭唇畔的笑意,彻底敛了去。 一直以来,阿渺都是最理解他、与他最有默契的人。 哪怕是当初为了换取徐氏的相助、不得不默许了安思远与阿渺的往来,萧劭内心深处也很笃定,为了实现他们少时对彼此许下的承诺,阿渺一定能明白他的想法。 他不会真让她嫁给不喜欢的人、也不会真让她涉足危险与伤害,所有的一切,都必然在他能掌控的范围之内,也必须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 萧劭望着阿渺,眼中情绪翻涌,「你如何能与旁人相提并论?」 「为什么不能?我们都是一样的。」 阿渺执拗地反问,内心诸多话语诘问塞堵着,却终是没有办法说出口。 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她和五哥,竟然陷入了无法互相理解的境地…… 她望着面前男子酷似母亲的温柔眉眼,不知如何才能让他明白,哥哥诚然是她至亲至爱之人,是哪怕一同下地狱也能让她义无反顾相陪的人!可是,她除了爱他,也会在意别的人…… 白瑜成了他的属下,嬿婉成了他的棋子,但她们……也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是她亲密无间分享过少女心事的闺中挚友!她能够容忍自己的哥哥,为了家国大业、将她们用到了博弈天下的棋盘之上,却没有办法不对她们感到愧疚和自责。 如果非要吃苦受累的话,那她必须跟她们一起分担!只有这样,良心上的愧疚感才能稍稍减轻一点…… 可这样话,她没法对萧劭讲。 因为一旦开了口,便等同于直接说她厌恶鄙视他的所为…… 阿渺站起了身来。 萧劭伸手拉住了她。 「你怎么可能一样?」 他手指攥紧,「对我而言,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你知道的,阿渺。」 今日笄礼之上,受了惊吓的嬿婉见他过来安慰时,竟流着泪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他便只好抱着她,轻声哄了几句。看着女孩泪珠涟涟的模样,萧劭脑中划过剎那的念头:若是受伤的人是阿渺,他无法想像、自己该会是何等的惊痛愤怒…… 可眼前的阿渺,字字诛心,满心满眼地不信他。 她到底…… 还是鄙视厌恶了他吗? 「我没什么不一样!」 阿渺却是下定了决心,「白瑜要为她父母报仇,我也要为我父母报仇!我还要救六哥和小七郎……」 她扭动手腕,想要抽出手来。 「六弟七弟不是你的责任。」 萧劭的思绪混乱,难受到极点,竭力将语气控制得平稳,「阿娘也说过,不用你记着他们的仇。」 不是她的责任? 不用……记着他们的仇? 阿渺手上的动作勐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抽离了生气般的凝住,只睁着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眸,定定地盯着萧劭。 心底深处,隐蔽的壳又裂了开来。那些宁可遗忘、不愿触碰的记忆,又一次丝丝缕缕地萦绕了上来,浸得她浑身冰凉,喉间发哽! 是因为……不是他们的女儿,所以,连报仇救人的资格都没有吗? 可阿娘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啊! 她眼角发酸,唿吸微微颤抖,胸腔里翻涌着纷杂强烈的情感,使劲一转腕、挣脱开来: 「那你以后别管我了!」 语毕,旋身跑了出去。 第58章 心甘情愿地嫁我 阿渺的轻功过人, 普通的护卫根本追她不上。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奔至山下之际,便索性飞身上了树, 将身形藏进浓重的树荫之中,扶着树干,哽咽地垂下泪来。 长这么大,头一回跟哥哥吵架。 竟然……是如此的难受。 第108页 师父不肯收她…… 就连哥哥也…… 阿渺蹲下身,收拢双臂,将头埋到肘弯里, 鼻尖触到一抹柔软芬芳的清凉, 抬起眼来,见是一朵不知何时落在了衣袖上的蔷薇花。 蔷薇的花瓣, 永远都是五的倍数。我的名字叫令薇,而我五哥排行第五,所以我跟我五哥, 生来就最有缘分、最最亲! 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跟人炫耀的一句话…… 阿渺默然捻起袖间的蔷薇,举至眼前, 泪水蜂拥而出。 可她, 不是真的萧令薇…… 那个本该叫作萧令薇的女孩, 并不是她啊! 阿渺埋低头, 呜咽地哭出声来。 夜风吹拂着满林的树叶,簌簌轻颤。不远处的平原之中, 有疾驰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阿渺拭了拭眼泪, 抬起头,扶着树干站直身来。 借着月光,她看清马队行来众人皆是北疆装束,当前一人英姿挺拔, 单手挽缰的姿态流露出一股张扬矫健之意,正是她自小就熟识的安思远。 阿渺心中有念头飞快闪过,纵身跃下,拦在了安思远的马前。 安思远勒缰看清阿渺的模样,随即翻身下马。 「你怎么在这儿?」 他原来是找萧劭的,却不想在山外先撞上了从天而降的阿渺。 阿渺看见安思远,就忍不住想到嬿婉,想到嬿婉,心里就忍不住有些愧疚。 她沉默了一瞬,开口道:「思远,你能把马借给我吗?」 「你要马干嘛?」 阿渺了解安思远的脾气,不跟他解释清楚,自己这马也是借不成的。好在他个性张扬,又叛逆惯了,倒也不会说她什么。 「白瑜骑马走了,我要去追她。我哥哥不让我去。」 安思远想了想,果然也不多问,吩咐一名随行把他的马让了出来,牵到阿渺面前:「我的坐骑太烈,你控制不了。骑这匹,我带你去追!」 阿渺在天穆山确实没什么机会学骑马,只偶尔有几次在山下骑过岑大雇来拉粮食的马,纵马飞驰的经验是一点儿也没有。出于这个原因,萧劭也根本想不到她能一个人追去东海。 阿渺点了点头,抓住辔,姿态轻盈地翻身上了马。 安思远也重新上了坐骑,叫过一名亲随吩咐道:「你帮我去给魏王传个话,让他有空去看看嬿婉。别把公主的事说漏嘴!」 亲随领命,带着余下几人继续前行离去。安思远调转马头,一手持缰,一手挽着阿渺坐骑的缰绳,问明方向,带着她疾驰而出。 安思远对北行的路径还算了解,得知白瑜去的是东海,很快在心里作出判断,料想大概率是会取道八方关一带,便朝着那个方向一路急行。 一连驰奔了一个多时辰,安思远瞧着阿渺脸色似乎一直不大好,担心她不善骑马、颠簸得难受,加之马匹长时间疾驰,亦需稍作休息。 「咱们休息一下吧!」 他勒住缰绳,下了马。 两人牵马走到一处避风的山石处,将马拴至一旁。安思远脱下大氅,铺到地上,对阿渺说: 「你躺下,弯一弯腿,会舒服些。」 阿渺初次策马疾行,虽然一路被安思远提点着姿势和技巧,还是难免有些吃不消,大腿内侧又僵又痛。她慢慢坐到大氅上,却终究不好意思照安思远说的那样舒展身体,只曲起腿揉了揉,道: 「我没事。」 小时候在他面前练功,什么样的姿势都做过,如今懂得东西多了,再不敢那般自在了。 安思远从坐骑身上取来一个皮酒囊,打开塞子,递给阿渺,「夜里风大,喝点马奶酒,可以暖暖身子。」 阿渺接过酒囊,迟疑了一瞬,仰头喝了一小口,觉得味道有些奇特,紧接着嗓子里划过一道辛辣感,忍不住咳嗽起来,「好呛人……」 安思远望着阿渺的模样,笑了起来,挨着她在旁边坐下,「习惯了就好。嬿婉第一次喝的时候都呛哭了,可现在也挺喜欢的。」 阿渺听他提起嬿婉,思绪一下子又紧绷起来,垂了垂眼,问道: 「嬿婉她……还好吧?我听哥哥说,她今天受伤了。」 安思远想起今日笄礼上的变故,亦有些沉默,隔了片刻方才说道: 「她没事,就是怕额头留疤、以后嫁不出去,一晚上都哭哭唧唧的。」 笄礼上的发生的事太过突然,场面一时差点失控。他与嬿婉虽然是吵吵闹闹着一起长大的,但实则感情很好,见到妹妹受伤、其后又揪出了主谋,安思远同其余的北疆将领一样,当场就想动武,按照北疆的方式、让皇室给个交待! 父亲思忖片刻,却稳住了他,说:「这件事,魏王自会给我们一个说法,以他行事的方式,不会让你妹妹白白受罪。从大局上看,这事表面上是我们吃亏,实则有益无弊。」 安思远静下心来,依稀仿佛领悟到什么,却又理不太清、或者不愿理清,胸口里憋得难受,索性打马去找萧劭,想找他问个明白。 可半路遇上了阿渺。对着她,那些想问的话,就再也问不出口了…… 他岔开话题:「五哥胳膊上不是也中了一箭吗?笄礼上又没来得及让医官瞧,没伤到筋骨吧?」 五哥也中箭了? 阿渺失神回想,这才依稀反应过来、萧劭为何特意换了衣袍才来见她…… 第109页 为了把戏做足,他竟不惜伤及自身,还一直装得若无其事,被她那么用力地甩开了手,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安思远见阿渺面色微惘、眼角莹光涌动,吓了一跳。 「五哥他没事吧?」 阿渺回过神来,垂眸,摇了摇头。 「那就好。」 安思远松了口气,又道:「原本见你没来笄礼,我还挺气的。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倒是庆幸你没来。」 他注视着阿渺,迟疑片刻,飞快地伸出手、指尖在她的眼角轻轻拭过,抹去了那一点晶莹,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仰躺到地上,双手交叠在脑后,望着满天繁星,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狂跳了几下。 阿渺有些怔住。 眼角被安思远触碰过的地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她抬手摁了摁,继而陷入了沉默。 过了会儿,她把酒放到安思远的身旁,斟酌说道: 「刚才我跟着你骑了一路,御马的技巧都学会了,也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追。要不你就先回去吧,不然安侯他们会担心的。」 「没事!」 安思远听出阿渺言语间的关切之意,心情不觉放松下来,「我送你找到白瑜那丫头再说!」 山林外的平原开阔,夜幕笼罩、虫鸣星灿,夹杂着草木清香的夜风一阵阵吹过,跟他自小就熟悉的北疆夜晚倒有六七分的相似。 安思远侧过头,望着阿渺。 「你还没告诉我,你去追白瑜做什么?她到东海又是去干嘛的?是因为今天见着你们师父,他有安排?」 阿渺欲言又止。 她去追白瑜、去取黄金,归根结底,是因为萧劭答应过安侯,必须在三个月之内送去一百八十万两的军资,否则风闾城和萧氏皇族间的盟约,就维持不下去了。然而这样的答案,面对着风闾城的少主人安思远,她又该如何开口去说? 「就是……有些事要跟她说。」 阿渺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含煳地应了声。 夜风托起她鬓角的一缕青丝,在颊边徐徐地打着旋儿。她抬起手指,飞快地将髮丝掠到耳后,不着痕迹地微微垂下了头。 身边男孩热切的目光,带着少年郎独有的炽热温度,让她即使百般迴避,却总还是能随时随地地感觉到。 小的时候,他们其实常常这样相处,或是躺在草地上、或是坐在树下,赏着风景,聊着心事。安思远想当大将军,阿渺想当铸剑师,两人拿松果石子在地上摆出打仗的军阵,脑袋凑在一起讨论什么兵种该用什么兵器…… 可那样惬意而单纯的心境,为什么一长大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呢? 阿渺曲起双腿,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上,默默地嘆了一口气。 「思远,你觉不觉得长大以后做的事,一下子就复杂了许多?为了实现一个心愿,就不得不先做许多别的事、牵连许多别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像小时候学武那样,简简单单的,单靠着自己努力就能达成呢?」 就像最初与安氏的兄妹俩相识相交,可以只凭喜好、心无旁骛,后来慢慢长大,把牵繫的利益纠葛看得越发清楚,再能真心说出的话就越来越少。而比她更早捲入朝权争斗的萧劭,只怕连一个能吐露半句真言的朋友都没有…… 「那是因为人长大了,想要实现的心愿也变得大了。小时候轻易能得到的满足,现在觉得没意思了呗!」 安思远被阿渺的话勾起了共鸣,坐起身来,扯过一根草在指间碾着,「小时候逮只鸟、捉条虫都能兴奋一整天,长大了谁还稀罕那些?想要的东西多了,付出的也就多了,为了更大的目标,不但自己要多付出,同行之人也不能懈怠,所以你还得随时顾及着别人的想法,自然就变得复杂了。」 他想着心事,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带虎子他们去捉飞蝗,没人会不听我的指挥,因为那种事到底简单,又无需赌上身家性命,大不了错就错了。可在战场上领兵打仗就不同,每一道决策都有可能改变整场战局的胜负、影响无数人的生活。有的时候,为了大局,还得学着割捨牺牲,拿少数人的命、去换多数人的命。我一开始,也觉得挺郁闷的。」 长大了,就得渐渐学着参与朝政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学着弄明白担负在肩上的责任、不仅仅只是领兵冲锋陷阵而已,学着为大局、舍小义,学着让自己的心变冷变硬…… 「那你……」 阿渺扭头看着他,「你牺牲部属的时候,就不会愧疚吗?」 「愧疚当然有。」 安思远松开手里的草沫,送入夜风中飘逝而去,抬头吸了口气,「可我们安氏麾下的兵将,都有一个相同的心愿,要捍卫北疆安宁、不被柔然人侵掠!只有疆土安宁了,兵士们的家人和族人才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为了实现这一点,就算牺牲了也值得。」 阿渺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们现在跟我哥哥一起谋事,万一……万一出于大业考虑,要你们作出牺牲,怎么办?」 「那就牺牲呗!」 安思远又扯了一截野草,突然觉得自己先前没想明白的一些事、好像渐渐地想通了: 「我们北疆物产不多,要靠着中原王朝才能让百姓活得好些,所以当初我爷爷跟你们大齐达成了盟约,为你们、也是为我们自己,守住北疆。这盟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几年磕磕碰碰的,看起来,也只有五哥是能真正兑现承诺的人。当初他在风闾城住的那几年,大家都挺服他的,后来朝廷断了我们的军粮,也是他偷偷从自己封邑送来过粮草……只要他以后一直兑现承诺,不把我们当傻子,将来打下洛阳后能彻底解决北疆供粮的难题,我愿意听他调遣!」 第110页 他的视线与阿渺的交汇一瞬,又有些窘迫地飞快移开,清了下喉咙,补充道:「还有,他也不能把萧令露硬塞给我。否则我死也不听他的!」 阿渺还在琢磨着安思远之前的话,心里沉甸甸的地方好像变得滋味复杂起来,想起哥哥,忽而生出了许多懊恼。 隔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安思远的后一句补充,禁不住也微微红了脸。 「你不喜欢萧令露……」 阿渺低声开口道:「可我……以后,不会是大齐的公主。」 萧喜想要将令露嫁去安氏,安侯明面上没有回绝,私底下也亲口对阿渺说过不会勉强她的承诺。两家联姻之事,如今停滞在了似定未定的局面。而阿渺与安思远的那桩婚约,至少从表面上看,是有几分不了了之的意味了。 阿渺微微侧头,面容神情隐在晦暗的夜色之中,「今日见到师父,他问我能否一直留在天穆山,一心一意地专研武学。我现在,还没法做到,但将来,或许会的……」 安思远盯着阿渺,慢慢领悟着她的言下之意。 出乎阿渺的意料之外,他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发火动怒,移开视线,低头碾着指间的草,半晌,轻声开口道: 「上次我爹跟我说,你比我有志气。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我说话做事容易冲动,论智谋性情,都比五哥差太远……你身边有那样的兄长,再转过头瞧我,自然是看不上的。」 今日笄礼上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女眷、军将、朝臣乱作一团,亏得有萧劭在场,极快地将各方势力安抚住,该审的审、该杀的杀,迅速果决,干净利落,任是哪一方的人都挑不出错处。 当初在风闾城的时候,安思远就明白,萧劭身上的那种风度与智慧、大概是自己穷尽一生也学不会的。阿渺来了沂州,成日跟在萧劭身边,眼界自然也就高了,如今她找藉口拒绝自己,实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好抱怨的! 安思远把手里的草一扔,站起身来,攀到山石高处、临风而立。 「可我不会放弃的,阿渺!」 他沉默了片刻,居高临下地转过头来,清透的眼珠映着星月之光,亮晶晶地望着阿渺: 「总有一天,我会建功立业,让你瞧得起我、心甘情愿地想做我的媳妇!」 「我爹说了,如今沂州的局势变了,我们可以迴风闾城筹备南征了。等到了攻打洛阳的那一日,我一定会是前锋,一定会破关夺城,一定不会让所有人失望!」 「你等着瞧吧!」 安思远沖阿渺咧嘴笑了笑,扭头望向夜幕中的平原,抬起双手、拢在嘴边,大声而激昂地高喊道: 「你们等着瞧吧!」 远处苍茫起伏的山峦暗处,遥遥地传来了起伏的狼嚎,嗷嗷呜呜,应和着迴荡原野的喊声。 阿渺仰望着月色下迎风而立的男孩,胸中突然有股辨不清缘由的热意涌动开来。 是啊,他们都只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未来还那么长,又有什么是一定不可能的呢? 只要肯去试、去做,总会有所成就的! 阿渺撑起身,攀着山石而上,站到了安思远的身旁,眺望暗夜中的原野。 苍茫晦暗的浓重墨色,肆意而张扬地延展着。 阿渺学着安思远的动作,也大声地喊了句:「你们也等着瞧我吧!」 她要去找白瑜,要帮哥哥,要报仇! 师父和映月先生花了一辈子时间钻研武学医学,老和尚也能为了夙愿百折不挠,白瑜心里装着復仇的执念、难受成了那样也咬牙挺了过来,就连一向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安思远,也有了一心一意要去实现的心愿。 她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復仇大计,如今南征在望、只待军资,自己终于有了亲力亲为可添助力的机会,说什么也不会退缩! 你们,等着瞧吧! 第59章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安思远和阿渺重新上路, 向北策马疾驰。所经之处,地貌越渐开阔。阿渺驱策起坐骑来,也越发地得心应手。 两人行出一日, 沿途亦有投店小憩,到了通往八方镇的大道,阿渺觉得必须劝服安思远返行了。 「如今我骑马没问题了,可以自己去找白瑜。你若再不回去,安侯他们会担心,我哥哥也会起疑心。我可不想他派人来捉我回去!」 小时候不太明白男女之防, 如今懂了, 再一起同行同住便觉得尴尬起来。 催他离开,一方面确实是顾及沂州的人和事, 另一方面,却也是自己不想再多领他的情。 虽然安思远愿奉萧劭为主,将来免不了一起共谋大业、并肩作战, 可有些别的事,她实在是给不起承诺, 也就不敢滥给希望…… 安思远虽见阿渺一路上应付自如, 但到底有些不放心, 「你真要一个人走?」 「我是穆山玄门的弟子, 能有什么危险?当初去沂州的时候,我还一路步行呢。」 阿渺态度坚决, 「而且安侯要迴风闾城筹备南征之事, 你不是要当前锋、要顾全大局的吗?难道说过的话不算数?为大局考虑,你还是赶紧回去比较好!」 安思远懊恼道:「我就最恨我这张嘴!说话从来不过脑子……」 阿渺被他逗笑,「那你以后想好了再说呀。先在心里默问自己三次,『说了会不会后悔』, 然后再开口。」 第111页 「以后会不会后悔,谁又能预先知道?」 安思远想了想,摇头,「算了,太麻烦,我宁可说傻话!」 他少年心性,被阿渺一直催促着返行,脸面上终归有些挂不住,也不好再犟,把阿渺她送到了临近八方镇的路口、见来往的商贾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勒马停行,把自己坐骑的上乘鞍辔等物都换到了阿渺的马上,并留下水囊银两给她。 「那你找到了白瑜就赶紧回去!实在找不到,也别往北走太远。五哥那里,我尽量帮你多瞒几天。」 萧劭发火的样子他虽然没见过,却有的是办法让人觉得害怕。 「到时候,你再帮我……跟哥哥说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跟他置气,我只是……只是……」 阿渺低垂着眼眸,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述。 安思远笑了,「行了,我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我也是有妹妹的人,知道这事怎么说能让他不生气!」 两人在镇口话别。 安思远怕自己再纠结,索性扬鞭抽马,绝尘驰去。 阿渺挽着缰绳,望向尘土中少年一人一骑离去的背影,有些惆怅复杂地沉默了一阵。 要是永远都能像初遇时那样,一辈子只简简单单地做朋友,该有多好…… 阿渺调转马头,驱策坐骑,随着入镇的车马人流,一日疾行,到了汇通南北、商贾杂集的八方关。 她想了想,白瑜他们若是走大道、白日里也赶路的话,必然没法黑衣蒙面、引人注意。只要白瑜没有遮面,她的形容举止便极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安思远告诉过阿渺,北方的这种商镇通常设有餵马的草场和茶水铺子,供来往的商贩歇脚和用餐。想来人多见识多,就算白瑜没有在那里停留过,也兴许有人曾在路上见过他们。 阿渺问明方向,打马去了草场。 草场外围,几个牛马贩子都聚在马棚处闲聊,听见蹄声、侧头瞥目,瞧见一妙龄绝色少女,驱策着高大骏马徐徐而至,几人不由得顿住了交谈,齐齐朝着阿渺的方向转过身来。 其中一个矮壮青年,冲着阿渺吹了个唿哨,扯着道笑,问:「小妹子是来餵马、还是来卖马的?」 阿渺客气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队人,里面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大眼睛,背上背着一柄环首刀?」 「环首刀?」 矮壮青年跟几名同伴交换了个眼神,转向阿渺,呲牙笑道:「环首刀没见过,不过哥哥这里有别的刀,你想瞧瞧不?」 几名贩子立马闹笑起来。 矮壮青年出了风头,甚是自得,索性又继续道:「哥哥的那把刀,锋利坚硬,无往不……」 他话未说完,只觉得喉头突然一紧,像是被骤然捲来的布帛之物狠狠缠住了脖颈,顷刻间就喘不过气来! 周围诸人也敛了笑意,震惊地望向马背上遽然出手的阿渺,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阿渺手里握着冰丝链的另一端,轻轻绞动,半弹开的铁蔷薇划在矮壮青年的脖子上,只要再用点力,便能叫他身首异处。 她语气淡缓:「你戏弄我可以,但亵渎我哥哥、我可就生气了。」 矮壮青年无法唿吸、胀得满脸通红,眼看就要昏厥,旁边的贩子替他求饶道: 「朱二就是个喜欢耍嘴皮子的货,女侠大人有大量,莫要跟他计较!快些松手罢!」 「女侠的兄长,一定是人中英豪,朱二这小子给他提鞋都不配!绝不敢再乱自称!」 「女侠打听的那路人马,午后曾经路过!」 阿渺撤回冰丝链,问道:「那他们后来去哪里了?」 午后路过的话,距现在不过一两个时辰,应该能追得上! 贩子说:「我给他们添草料的时候,好像听他们提到镇北的霜叶山庄。」 霜叶山庄? 阿渺问清方向路径,调转马头,离去前,又侧头盯了眼被众人扶到一旁、还在喘息咳嗽的朱二,对他说道: 「你可得长点记性,别动不动耍嘴皮子占别人便宜。想要出风头,不如上战场,跟柔然人使坏去。」 她出手凌厉迅速,以至于刚才众人都没看清那白链是如何缠上朱二脖子的。可说起话来,却并不兇狠,模样又生得极美,姿态中还有种上位者独有的不徐不疾,种种矛盾交织在一起,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深刻无比。 朱二红着脸咳喘着,拼命点头。 望着阿渺的背影离开了草场,他转过头问刚才提供线索的贩子: 「你午后真看见她说的那个姑娘了?」 贩子抓了抓头髮,「我那不是为了让她放了你嘛!反正也是一队人马,跟她一样也像是有钱人出身,骑的马又都是上等脚力的,应该就是一路人……」 阿渺按照贩子指的方向,策马出了镇,沿着山谷继续向北走。 她自然不敢全信牛马贩子的一面之词,一路上也不断向人打听求证,倒真遇见好几个人也都说曾见到一路马匹精良的队伍,确实往霜叶山庄的方向去了。 阿渺心想白瑜等人赶路,衣着装扮或许会有意掩人耳目,但坐骑的优劣却是无法隐藏,必然是脚力极好的千里良驹。八方镇一带来往的大多是些平民商贩,那等精良配置的马队、确实极有可能就是白瑜他们,便当即打马加速,沿着崎岖山路急向北追了过去。 第112页 夕光西斜,入目的山丘植被越来越显光秃萧索,四周偶见的村户也越来越少,偶尔有老鸹飞落在枝叶稀疏的高大桦树之上、「啊啊」地乱叫着。 阿渺十分讨厌老鸹的叫声,总令她不自觉想起阿娘去世的那一晚,胸口发闷,透不过气来。她扬鞭打马,想要再加紧行速、快些奔过这讨厌的老鸹林子,却不料身下的坐骑突然驻足,振鬣长嘶一声,紧接着受惊般的前蹄高抬,在原地打起了转。 安氏的战马皆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受过严格的训练、因而能应对战场上的诸多变化。阿渺见状不由得警觉起来,勒缰四下环视一番,不见有异,又翻身下马,低头查看地面上的情况。 左侧的灌木丛,似乎有被压碾过的痕迹。 她将马拴到树林边,沿着痕迹,往灌木深处寻去,穿过一片荆棘丛、进到矮松林前的一片空地上,抬眼一看,竟见地上赫然躺着几具死尸! 阿渺的心急跳了几下,大起胆子走上前去,蹲下身去查看那些尸体。 一两人身着缁衣,身上多处刀口,为不同兵器所伤。另外几人的装束更像普通平民,皆是一刀致命。 阿渺留意查看死尸的容貌,依稀记得似乎曾见过其中的一名缁衣男子,且其衣料、与上次白瑜同刺客交手时所穿衣物,十分相似,当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站起身来,往松林深处奔去。 难道是白瑜他们遇到了劫匪? 按理说五哥麾下的那些人武功应该不弱,怎么可能轻易被普通人所杀? 难道是对方人多势众?又或者是设下了埋伏? 阿渺心中飞驰电掣着无数个念头,四下查寻人行痕迹,沿着灌木压斜的方向朝林间深处急行,待越过一大片干枯虬曲的荆棘,远远地似乎能听见兵器打斗的声音。 灌木延伸的尽头,是另一片山林的起始,居中略显开阔之处,几名平民装束的男子,各据一角,正在齐力围攻当中的一人。此时夕阳西沉,余晖昏黄,兵刃上折射出星芒点点、闪烁翻飞,不断发出金属相撞的铿然声。 这些人虽是平民装束,手中兵器却是不俗,出手时彼此协作、甚有章法,其中一人,手中扯着根细长的铁链,链条的末端坠一枚带倒钩的铁流星,携着风声向目标击去。另外两人则手持短弩,自外围搭弦拉弓,羽箭疾发而出,阻断了目标的退路。余下诸人各执刀剑,蓄势待发,只等时机一到,便强攻而上。 被围攻在中心的那人,姿态却无惊惶之意,先是头微微后仰,避开了袭至面门的铁流星,同时衣袖翩飞,手里软剑横扫而出,直斩铁链之上。 羽箭夹杂风声疾至,那人手中软剑又变斩为缠,身形骤然跃起,藉助铁链拉拽之力临空侧身,风姿歷落地避开了箭矢,手中银剑同时弹向一名执刀之人,拉划在其脖颈之上,顷刻带出喷涌的殷红鲜血! 他出手时,姿态飘逸、丰神脱俗,却无端给人一种狠戾无情的意味。缚目的天青色系带,随着主人的动作在空中扬出起伏的弧度,继而徐徐飘落。 是他? 立于林边的阿渺心中一惊。 那个曾在天穆山同她交过手的青门弟子无瑕,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第60章 今日还你,便算两清 围攻诸人见对方出手狠厉精准, 不觉皆面露惶色,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索性一涌而上, 兵刃银光齐齐噼向阵心。 阿渺来不及多想,飞身掠近,手中冰丝链急弹而出,另一只手凭空击出一掌,使出七十二绝杀中的一招「风雨如晦」,震在了近旁的一株松树之上。冰丝链缠入最靠近阵心一人的长剑之上、隔断住了其后几人噼下的兵刃, 掌风震落的漫天松针, 被再度抖动的冰丝链缎面横扫而出,犹如灌入了神力般的, 直刺诸人的面门! 松针虽非坚硬之物,但刺入眼睛却足以令人乱掉方寸,加之阿渺出现的猝不及防, 围攻的众人既惊且惶,手中招式一缓、当即就露了破绽。 然而那目盲的无暇却不受松针之扰, 软剑银光翻转、如虹贯日, 趁此一瞬之机掠圆而出, 顷刻划破数人咽喉。 两人一袭一杀, 虽未交流一言一语,却配合得浑然一脉、天衣无缝。 可阿渺却并不想取那些杀手的性命, 急喊道: 「先别杀!」 无瑕不为所动, 剑影弧光之下,已是再无活口。 阿渺又急又气,收回冰丝链,奔上前查看倒地诸人的情况, 只见刀口之处鲜血汩汩,皮翻肉裂、深可见骨,哪里还有一丝生机? 毕竟是她间接导致这些人丢了性命,阿渺胸中泛起一股愧疚,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那日白瑜杀人后的心情,嗓子里堵得万分难受。原本她是因为怀疑这对平民装束的杀手、跟之前杀了魏王府暗卫的人是同一批,想要擒住查问,以此打听出白瑜的情况和下落。 谁料到这名字和性情都狂妄的青门弟子,下手竟是如此狠绝…… 「你最好别碰尸体。」 身侧的无瑕,一脸神情疏漠,默然收起软剑、摁入腰间蹀躞,「上面有毒。」 有毒? 阿渺竭力忍下不适,站开了些身来,却看不出尸体上有中毒的迹象,「什么毒?」顿了顿,又追问道:「这些人是谁?为何要杀你?」 她担心对方没认出自己,「我是穆山玄门的弟子。上次我们在天穆山……见过面的。」 第113页 不但见过,还打过…… 「我知道。」 无瑕语气淡漠,依旧是散漫柔软的京都口音,「我认得你的兵器。」 他转过身,朝松林边的一丛灌木走去,弯腰从后面抱出一个人来。 阿渺跟了过去,认出正是那日同他一起上山的小僮。小僮像是受了伤,衣服上沾染着好几处血迹,人昏迷未醒,四肢软软垂下。无瑕查看了一下孩子的脉搏,掏出药瓶餵了他一些药露,然而将孩子抱起,站直起身来。 阿渺见那孩子似是伤得不轻,小脸上血色全无,「他没事吧?」 无瑕沉默不言,起身时、被地上的荆棘绊了下,身形微微一晃。 刚才他以一敌众,纵然身法凌厉,却也受了不少伤,衣袍上血迹斑斑。而从前充当他眼睛的师弟又昏迷不醒,行动间再难如往日那般从容。 阿渺下意识伸手,拽着他的衣袖、拉扶了一把。 无瑕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体,从阿渺手中将衣袖抽了回去。 「无需你帮忙。」 他微微侧过头,似乎辨认了一下夜风的方向,然后转过身,抱着小师弟便缓缓朝松林中行去。 阿渺早领教过这人性情的疏离与冷漠,知道跟他交流不会容易,但心里担忧着白瑜的状况,还是厚着脸皮地跟了过去,拦在面前。 「你虽然不需要我帮忙,可我刚才毕竟已经帮了,就算你不言谢,也至少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吧?」 夕光已敛、夜幕初临,林间光影晦暗,零零碎碎地投印在男子的面庞上。 「你出手帮我,自然有你的目的。」 他的口音,明明是阿渺最熟悉而眷恋的柔软乡音,偏生却语气冰冷,「既然是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与我又有何干?」 阿渺不可置信地仰头瞪着他,恨不得用目光在他覆目的轻纱上剜出两个洞来。 她将语气竭力控制得和善:「那就算是我现在诚心诚意请你帮忙,可以了吧?」 无瑕越过她,继续前行,「不想帮。」 阿渺拦住他,语气渐转锋利,「我前几日刚见过映月先生。你这般无礼,就不怕连累你们青门的声名?」 「师叔祖若因为这般小事就为难我,那我不敬他也罢。」 阿渺此生见过的怪人不少,却还不曾遇到过眼前这种油盐不进的。 「既如此,那我也不必顾及青门的面子了?上回你使诡计让我划伤了手,我可还一直记着呢。」 她双手拉开冰丝链、钩动暗藏的乌金丝,将寒铁雕制的蔷薇花「啪」地一声弹开,径直掠向无瑕的脖颈。 无瑕听到风声,却不避不躲,任由那蔷薇花缠上了自己的咽喉,锋利的花蕊划过下颌、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你!」 阿渺这回真是无语了。 这又是什么攻心的招数?伏低作小、装可怜吗? 无瑕淡淡道:「上次交手,迫你划伤了自己,今日还给你,便算两清。」 他单手托住怀里的孩子,另一只手抬到自己脖颈处,慢慢地将绕在上面的冰丝链解开、扔下。 「下在那些尸体上的毒,是为了除掉他们稍后跟来查看的同伙,并不是有意针对你。你的死,亦与我无关。」语毕,重新抱好师弟,朝前缓步而出。 她的死? 阿渺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开口,忽觉得自己腕间脉门一阵剧痛,酸麻感沿着手少阳三焦飞快地蔓延开来。 不好,中毒了! 她来不及细想,连忙盘膝坐下,运功抵毒。 一定是刚才检查尸体时,不小心染上了这人下在尸体上的毒。 好个阴毒卑劣狡诈之人! 阿渺恨不得把平日从卞之晋和安思远那里听来的脏话、一股脑地全部倾倒到了无瑕的头上,将他骂个体无完肤! 她自小就被教导着要对人客气有礼,行事也必然考虑大局,可不知为何,对着面前这人,竟有了种什么都不想再顾忌的劲头…… 抬眼瞧见那天青色的衣袍掠至自己身侧,又想起师姐说的青门中人打赢了会弄去囚禁虐待之类的,心怦怦狂跳了几下,差一点运岔了气、霎时喉间一股腥甜。 无瑕从阿渺身旁走过,却丝毫不曾放缓步速,施施然而行过,仿佛她已经是个死人。 阿渺抑住情绪,合上双眸,努力将意识集中。 她体质特异,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自是与常人不同。忍着痛,从手少阴心脉反推气血逆行,不出一柱香的工夫、便将那毒逼出了体外。 待解完毒,方又才意识到,这毒虽容易沾染,毒性却不算强,根本不是那人说的那般骇人严重。想必他又是故意攻心,夸大其词、扰人心志!若不是她心性坚定,且又体质特殊,常人被他那般一吓,必是忧思忡忡、心绪难定,耗费几个时辰都未必解得了毒! 阿渺恨恨咬牙,站起身,朝着无瑕离去的方向,发足疾奔着追了过去。 他总这样不择手段,那她也就不必客气有礼了! 松林的外缘处,无瑕抱着小师弟,慢慢寻到了通往坡顶庄园的石阶。 此时夜幕已暗,草木略带潮湿的气息被微风拂散,静静地四溢开来。他脚下触到一截台阶,心中默默数着数,缓缓拾阶而上,朝前走去。 空气中的某种味道自上而下地溢了出来,令他神情微微一紧,警觉地停驻了脚步。 第114页 与此同时,身后突然有一道劲风袭来,冰丝链破风的泠然响动直击他的后心! 他旋身而起,一手护住怀中小僮,一手探向腰间蹀躞,却不料那冰丝链亦半路变换了方向,卷向他探手的位置。 蔷薇花机栝展开,花瓣直割向无瑕腕间脉门。 无瑕撤腕闪避,阿渺反应迅速,捲住他腰间蹀躞,「喀」地割断了开来。 软剑在半空弹开,阿渺伸手去接。 这人的兵器既软又利,她早就想好生研究一番,眼下若夺了他的利刃,再交起手来,他便更没了胜算! 阿渺手伸出一半,又蓦地想起刚才那些尸体上的毒。 她没见过他直接接触那些杀手的身体,所以那毒多半……是涂上了兵刃之上? 阿渺一瞬的犹豫,手上的动作便慢了一分。 无瑕反手接住软剑,手腕急转,电光火石般的朝阿渺绞来。 阿渺掠身避闪,纵身上了阶顶的平台,冰丝链缠入臂间,另一只手将刚才从蹀躞上捲来的另一物扬了扬: 「你这香囊里装着什么宝贝?」 她退到一口井边,做势要扔下去,「扔到这井里、沾了水会不会坏啊?」 香囊不大,里面硬物摸起来形状起伏,有点……像小女孩用的髮饰? 无瑕抬手摸了摸腰间,面色骤变,一向的冷漠疏离化作了紧绷焦灼: 「还过来!」 阿渺抿起嘴角,有点奸计得逞的小愉快。 对付这种人,还真不能客气,就该一开始就使坏,以毒攻毒! 「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你在附近还有遇见过别的人吗?」 无瑕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朝阿渺的方向踏近一步。 阿渺顾忌着他剑上的毒,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正要开口说话,却勐然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平台上方的建筑爆发出沖天火光,震得脚下青石板哗哗倾翻。 人尚未稳住身形,响声再度暴起,平台下的整片坡地与石板被掀翻裂开,铺天盖地地倾斜了下来! 第61章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阿渺反应再机敏, 也抵不住周围无处可凭附,飞落的砂石遮挡视线,让原本就已身处黑夜的视线愈加模煳。 她感觉到身体的坠落, 一面迅速触摸可攀附的借力处,一面将冰丝链迅速抛出。 几块石头擦着她的耳边落下,坠地时发出咕咚的响声。阿渺侧身闪避,拽着冰丝链的手上感应到一股拉力,整个人总算是止住了下坠之势,连忙将手探出、四下摸索。 头顶上方黑咕隆咚, 还不断有细碎的沙石落下。 她担心沙土迷眼, 微微垂目,感觉鼻尖像是触到一截柔软的衣物, 伸出手往前摸了摸,好像……有点什么不对劲…… 头上的沙石终于簌簌落完,耳边渐渐安静下来, 顶部依稀有微弱的光亮泻入。 阿渺习武多年,目力极好, 慢慢睁开眼, 借着一星半点的光亮、艰难地打量四周环境—— 她的身体, 像是被悬吊在一口井的中央, 井壁光滑垂直,难以寻到支撑点。底部一团漆黑, 看不太清, 但根据之前石块落下的声音判断,应该是有水。 触在她鼻尖的,则是一截柔软的布。 确切的说,是某人衣袍上的一截布…… 阿渺的视线适应了光线与距离, 终于看明白眼前境况的一瞬,差点没叫出声来。 那个阴险狡诈的青门弟子,落在了自己的上方,一手托着小师弟、一手伸出撑在井壁上,双脚分踩在井壁的两处凸起点上,而自己的冰丝链,刚好绕在了他撑出的那只手臂上! 也就是说,只要他松手,自己就得掉下去…… 她连忙四下搜寻,也想在井壁上找到可以落脚的凸起点、稳住身形,可偏偏周围的石壁都光滑无比,甚至还长满了青苔。唯一能落脚的,就是无瑕此刻占据了的那两处。 「香囊还我!」 头顶上,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阿渺想起井口炸裂之前、他明明离自己还有一两步的距离,莫不是就是为了拿回这个香囊,竟跟着一起跳进来了? 「你拉我上去,我就还你。」 无瑕没答话,却也没动。 阿渺明白他此时也用不上力,不松手、便是默许了自己借力上攀,遂也不计较,拽住冰丝链,往上攀行。 可人刚移动了一下身体,又意识到不妥。 井道狭窄,堪堪容得下两人同时挤过。此时她落在他的下方,鼻尖正对着他衣袍的下摆,往上攀行数寸,脸就几乎快贴上了他的大腿,若再往上…… 阿渺想起那晚跟嬿婉的闺房夜话,面颊不自觉地发起烫来,再不敢动弹半分。 早知道就不该听嬿婉说那些瞎话,还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懂多好! 但人的力气终归有限,这样悬在半空并非长久之计,且她也不放心将自己的安危一直託付在他的手上。阿渺纠结了片刻,一咬牙,闭上眼,尽力扭头避开,迅速拉升身体、向上攀去。饶是如此,手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腿、小腹…… 男子身体所特有的、因为紧实而偾张肌肉所散发出的热度,夹杂着淡淡的杜衡与檀香的气息,蹭在她的鼻尖,羞得她满面火烫,却偏又没有办法避之不碰。 幸好这井中光线黑暗,对方又是盲人、什么都看不见,阿渺暗自开解着自己,没有被窘迫束缚住行动,很快攀至贴近无瑕胸口的位置,伸出脚、勉强能够踩到井壁上凸出的石块,将支撑身体的凭靠力转移了一些过去。 第115页 她一手撑壁,一手去解缠到无瑕胳膊上的冰丝链。 两人的身体,无可避免地紧紧贴靠。 无瑕将手臂挪开了些,「香囊还我。」 阿渺十分无语。 遭此变故、生死难卜,都掉进井中这么长时间了,这人开口闭口地就只惦记着他的香囊…… 「行了,还给你。」 她从腕间解下香囊,塞到他手边。 亏得这香囊上有繫绳,坠井时被她的手指勾住,不然他还真得一脚把她踢进井底去! 无瑕接过香囊,攥进手心,支撑的动作因此变得愈加艰难。 他身上本就有伤,又要一直托着小师弟,单靠着一只手臂支撑自己和阿渺的重量、已是拼尽了全力。 阿渺见三人挤到一处,实难挪动手脚。无瑕的身型比她高大许多,堵在井中间,让她既看不清井口的情况、也没法尝试出井的方法。 要想脱离眼前困境,就必须彼此合作。 「我帮你把你师弟捆到你背上,你便能多腾出一只手。这里井壁上到处都是青苔,想要爬上去不会容易。」 她决定暂弃前嫌,提议道。 无瑕也明白情况艰险,冷然沉默片刻后,没有拒绝,依照阿渺所言、调整了一下姿态,将师弟挪到后背。阿渺与他对面而立,手臂从他腰侧伸至身后,用冰丝链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捆到了他的身上。 她伸手触了触孩子的额头,觉得烧得烫手,显然已是伤势极重。 「你身上的药露呢?拿给我再餵他一些。」 无瑕拿回了香囊,语气便又恢復了从前的淡漠疏离,「无需你管。」 阿渺怒极反笑:「我管得是他,又不是你,你怎知他不愿被我管?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的戒心深重?」 从宫廷到江湖、她也算是跟各色人等打过交道,暴躁者如师兄,讥冷者如师姐,话少者如白瑜,因她从小跟在萧劭的身边、学他待人接物,亦懂得如何机变应对,可偏生就从没遇见过像无瑕这样的人,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关心不在意、比老和尚还无欲无求,一点儿让人可以投其所好的地方都没有! 考虑到眼下的局势,阿渺唿了口气,抑制住情绪,努力将声音放缓下来,淳淳善诱道: 「这世上,总归有人对你好过、有过善意吧?你没事多想想那些人,心胸便也能开阔些。总不至于你坏到让所有的人都想害你……」 女孩轻柔的声音,迴响在空洞的深井之中,徐徐转转、萦萦绕绕。 空气里,弥散着潮湿水汽和苔藓的味道,依稀……竟有些像某个雨后月升的山林夜晚。 无瑕撑在井壁上的手,恍然间有些脱力。 这世上……总归有人能看到你的好、你的才智的…… 你总该想想你的亲人、关心你的人…… 他控制住紊乱的气息,稳住身形,难以自抑地朝女孩声音的方向侧了侧头,下颌触到了她发顶柔软的髮丝,又极快地移了开来。 「药露的剂量,你不熟悉。」 他最终,低低开了口:「所以无需你管。」 阿渺听他此时言语,虽依旧淡漠、却少了些许冷戾之意,不觉暗暗生奇,心忖此人倒也未必冷硬的不可转圜? 无瑕亦慢慢定下神来,沉默片刻,道: 「你刚才说,这井壁里到处都是青苔,向上攀援,应是使不上力。」 阿渺「嗯」了声,「所以我暂时也不计较你从前的恶行了,咱们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无瑕撑着井壁,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体挪开了些。 「你看看上面,井口有没有被遮住。」 他比阿渺高大许多,挪开身体之后,先前阻挡阿渺视线的阻碍被移除。阿渺将打开来、撑在井壁上的双手努力又后移了一寸,仰起头来,定睛朝上望去。 井外的平台显然是被火药炸开,掀起的石板倾盖在微微坍塌的井缘之上。从黑暗的井中朝上望去,只能看见一团挤压变形的亮光。亮光之上,又依稀有橙红色的火光、夹杂着烟雾,映在夜幕之中。 阿渺的视线,越过漆黑的井壁通道,定格在了那一团光亮之上。 心,突然勐地跳了一下。人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目光,却又仿佛被粘了胶般的无法动弹。 这大概,就是……父皇临死之前见到的景象吧? 井口、火光、烟雾。 还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那暗道尽处的光亮,犹如吞吐烟火的怪兽似的,在阿渺眼前来回地放大、缩小,放大、缩小……不断地重复拉伸着…… 她的意识,渐渐被吸进了这光怪陆离的深洞,捲入了久远而深埋的记忆之中 —— 重华阁荒芜的庭院里,士兵从水井里拖出了她的父皇,奄奄一息、浑身插满了箭矢…… 宫阙之上,火光沖天、肆意蒸腾,到处都是惨叫声与惊唿声…… 黑甲军将手中的利刀,割开了三哥的喉咙,鲜血喷得满地都是…… 阿渺耳中嗡鸣、头晕目眩,紧接着胸口发紧地像是喘不上气,竭力大口地吞吐了几下唿吸,下一瞬人便向后坠去。 失控的身体,像是被某种力量从身后托住。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攥到了身前的一截衣襟。 那似云锦、又似素绫的名贵织物,看着并不华丽,却是极其难得之物。为将那抹雨后天色染得纯净,须得从蚕丝时就开始上色,细细织就、寸锦寸金,是建业京城里贵人们争先相求的一抹烟霞,亦是……从前宫里父兄们常穿的衣料…… 第116页 阿渺眼角迸出莹莹的泪光,攥着衣襟,身体簌簌发抖。 父皇…… 五哥…… 无瑕食指飞快伸出,点在阿渺眉心的印堂穴上: 「合眼。」 托在她的后背上的手,将一缕真气自后心注入其体内,「什么也别想,专注唿吸。」 男子的声音,带着故乡的散漫柔软,触动了阿渺心底最可望而不可即的眷恋。 这么多年,流离辗转、寄人篱下,她和哥哥,学会了北方的口音、抛却了风雅旖旎的过往种种,心里唯一残存下来的记忆,便只剩下了国雠家恨。 建业城对她而言,其实不过也就只是宫城周围的那一小片地方。宫阙楼台、雕梁画阁,小时候住得时间久了,看着四处便觉得似乎都差不多,没什么新奇的,倒不如花木葱郁的紫清行宫更有趣…… 可长大后才明白,那座城、那片宫阙,承载着她一生最纯真快乐的时光,是她魂牵梦绕的捨不得,也是她既想回去、又害怕回去的生生恋恋…… 阿渺闭上眼,眼角泪珠垂落,大口地唿吸了几下,脑中的眩晕感渐渐消退,心跳也慢慢地恢復了节奏。 「先别睁眼。」 无瑕将手从阿渺的后心挪开。 「我未曾觉察到异声,想必你是看见了什么,才引发了惊悸之症。不去看,便能归神宁气。」 雁云山一系虽更擅使毒,却毕竟隶属青门、亦通医术。这惊悸之症,在普通人身上也算常见,可像阿渺这般的果决勇敢的女子,无瑕倒猜不出有什么东西能令她如此恐惧…… 阿渺平復着气息,内心一片流离飘忽。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 从前听到老鸹叫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气短胸闷,但只要逃开、听不见,便也就很快恢復了。没想到今日被困在井中,无处可逃、无处可避,竟然……会是这般难受…… 很多事,并不是只要肯闭上眼,就能恢復原位、归于安宁的…… 她闭目凝神,调整着气息,努力不再去想那些跟国雠家恨有关的人或事,可兜兜转转的,似乎脑海里所有的影像、又都能最终牵扯到那些可悲可怨的往事上…… 她竭力将意识移回到眼下的处境,感官里便浸满了身前男子的种种,他的气息、他的心跳声、他衣服上杜衡和檀香的味道……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心肠歹毒的大恶人吧? 若真有心害她,之前就不会出言提醒她别触碰尸体。 若存心要报復,刚才,也不会伸手救她…… 他只是,有些古怪的淡漠和疏离,疏离到宁可故意被划伤脸、以此两清,也要把跟旁人的关系和牵绊撇得干干净净…… 耳边嘈杂的嗡鸣渐渐消散。 阿渺尝试着缓缓睁开眼,入目之处,是自己紧紧攥着无瑕衣襟的双手。 她有些难堪,抬了抬头,感觉到他的一只手还揽在自己的后背上,忍不住窘迫地暗觑了他一眼。 晦暗的光影中,男子微侧着头,弧形优美的下颌对着她的视线,嘴唇抿紧,高直的鼻樑上绷着缚目的系带。 「你的眼睛……」 或许是情绪大起大落之后的一瞬懈怠、又或许是两人紧紧相贴的姿势让人终是卸下了些许防备,阿渺对他的好奇忽尔而盛,心中盘亘许久的疑问,不经意间已脱口而出:「是……怎么回事?」 无瑕沉默着。 过得许久,轻声答道: 「小时候,被火熏坏的。」 第62章 你的名字 阿渺心中一触, 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场噩梦,梦里女孩的伤心绝望,令得她神思恍然有些迷茫。 「那你……」 她动了动唇, 又随即抿住,感觉有许多的问题想问、却又没有一个是合适问出口的。 过了良久,她才轻声开口道: 「是……在建业城发生的?」 顿了下,迅速地补充解释道:「我是听的你口音……像是那里的。」 她很想再听听他说话的声音。那种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纯正的故土乡音,柔柔软软,缠缠绵绵, 让她既想流泪, 又忍不住会弯起嘴角…… 无瑕朝阿渺微微侧过头,唿吸轻轻地拂在她的额角, 「嗯。」 「那你……来北方做什么?」 无瑕沉默一瞬,「来娶一个女子。」 娶亲? 「什么样的女子?」 「不知道。」 「不知道?」 「不在意。」 「是……你家人为你订下的亲事?所以你不在意对方是怎样的人,只要家人满意就好?」 「不是。」 无瑕缓缓道:「只要家人不满意, 就好。」 阿渺愣了愣,忍不住有些好笑, 「这是什么道理?要是让我跟自己不在意的对象成婚, 肯定是为了让家人得到利益, 哪儿有反过来的?」 无瑕语气淡然, 「那是你心里自卑,怕被家人遗弃。」 阿渺心口一紧, 「你胡说什么?」 无瑕的手掌扶在她的后背, 感受着阿渺混乱的心跳。 「若非内心自卑、害怕被抛弃,又何必过分取悦旁人?」 阿渺彻底怒了。 「什么旁人?」 不是旁人,是家人!是亲人! 可冲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无力说出。 第117页 她松开攥着无瑕衣襟的手, 摸索着重新撑回到井壁上,竭力挺直后背,不肯再接受他的揽扶。 自己真是昏头了,干嘛要跟这个冷漠的恶毒傢伙讲那么多话? 有这个工夫,还不如赶紧琢磨一下怎么出去! 她将思绪抽回到眼前的局势上来,语气转变得严肃起来,清了清喉咙,说道: 「刚才井口的情况我看清了。虽然有坍塌的石块压在上面,但没有完全堵住,应该可以从那里出去。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之前要杀你的人是谁、为何要杀你?还有刚刚的火势和爆炸,跟那些人有没有关系?」 无瑕从阿渺的后背撤回了手,撑到一旁的井壁上。 天底下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太多。每一个,又都可能出于截然不同的原因。 他最初有过揣测,可如今见识到了对方行事的手段,又有些不太确定起来。 这拨人提前埋下火药,将攻袭的范围扩得如此之大、不留余地,倒反而不像是单单冲着他来的…… 他沉吟道:「这些人想杀的,应该不是我,而是霜叶山庄里的人。」 霜叶山庄? 阿渺立刻警觉起来。 那不就是……白瑜他们去往的地方吗? 她之前从松林中追出,沿着石阶而上、偷袭无瑕,也曾很快地扫视过周围的环境。碍于高台的位置,她无法看清更里面的情况,只瞥见台后有排列齐整的树木,像是人工饲弄过的庭院。 难道…… 「这里就是霜叶山庄?」 无瑕颌首。 「此处是霜叶山庄的后园,荒废已久。对方大费周章,应是不想留下活口。」 到底……会是什么人? 阿渺想到白瑜,也顾不得探究对方身份了,总之得尽快想办法出去才行! 「我们现在站的地方,离井口差不多有六七丈的距离。没有可以攀附的借力处,纵然轻功再好,也是无济于事。」 她有些不敢抬头再看井口,摸着井壁,往下张望了一眼,「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从井底出去?」 无瑕摇头。 「此地大部分水井都只靠沙土层渗水,并无连通水源的可能。」 他摸了摸井壁,若有所思,「这口井虽是石壁,但石块间亦有空隙。」 阿渺学着他的样子,将指尖抠入厚厚的青苔之下,感觉井壁坚硬的石层之间、间或有泥土或砾石的断层。 她很快领悟过来:「若有利器可以凿入这些缝隙,我们就有办法借力了!」 无瑕点了点头。 阿渺兴奋起来,又想起了什么,急问道:「你的那柄软剑呢?」 「丢了。」 丢了? 阿渺无语,「我师姐常说,兵器就是武者的性命,无论如何都是丢不得的!你就只惦记着你那个香囊……」 她在脑海里復盘了一下落井时的情景,探头朝下又打望了几眼。 「你的剑,或许是落到下面去了。我下去找找!」 那柄剑锋利异常,应该能轻易插入砾石之间! 「剑若落入井水深处,如何找得到?」 「你的那柄剑很软,若是跟随石块一同坠入井中,中途就会被遇到的阻力击弯,但那剑同时又很锋利,刮蹭到井壁时,很有可能卡入缝隙之中。井壁越往下越松软,卡住剑的可能性也更大!」 阿渺伸手解开绑在小师弟身上的冰丝链,让无瑕重新用手托住孩子,另一只手绕着冰丝链的一头、撑在井壁上。 一切准备就绪,她又迟疑了一瞬,朝无瑕摊出掌心,「把你那个香囊,再借给我保管一下。」 「为何?」 「当然是为了确保你能拉我上来啊。」 阿渺狡黠地翘了下嘴角,「万一你记恨我,等我一下去就松开手,我怎么办?你先把香囊给我,等我上来了,就还你。」 无瑕表情冷如冰塑,「若我有心害你,趁你惊悸之际,便可取你性命,何必等到现在?」 「可你刚才不是说我害怕被抛弃吗?」 阿渺不肯退让,扬起头,望着面前冷若冰霜的盲眼男子,无赖起来,「我就是自卑、就是怕被你抛弃,行了吧?」 无瑕怔了一瞬,神情依旧冷漠,唇角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抬了抬、又极快地被压了回去。 他微微偏过头,「香囊在我衣襟下。你自己拿吧。」 他此时一手托着师弟、一手撑着井壁,自然无法腾出手来取香囊给她。 所以他的意思是…… 阿渺脸颊一红。 「算了!」 随即双手拽过冰丝链,脚尖轻点,迅速地擦过他的身体、沿着井壁滑了下去。 水井的下方,潮湿更盛,井壁的结构也逐渐由岩层转为泥层。越往下行,光线越加昏暗,饶是阿渺从小跟着卞之晋修练明睛功、夜视如昼,也不由得越来越吃力。 她伸出一只手,四面摸索,一点点地往下搜寻,入手之处,要么是湿润的砾石泥层、要么就是大团的青苔。 冰丝链的长度到底有限,下到一定程度就再无法延伸了。 阿渺不想放弃,想了想,解下裙带接了上去,然后把带子末端捆到自己脚踝上,将身体倒吊了过来。 这一瞬间,承载在冰丝链上的重量骤然剧减。 无瑕勐地攥紧了缠着丝链的手指。 第118页 阿渺却已倒转过了身,朝上喊道:「我没事!」 她撑着井壁,继续四下摸索。 少顷,手指在一片潮湿的泥壁上触到了冰冷的硬物,再仔细一摸,正是那柄软剑! 阿渺心中大喜,握住剑柄、将剑拔出,朝上喊道: 「找到了!」 她握着剑,拉起身向回攀援,慢慢回到了上方。 无瑕收臂将她拽起,两人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中互予平衡,重新又相对而立地紧紧站在了一起。 女孩蕴着欣悦的声音、带着轻轻的喘息,「这下可以了!」 无瑕静默一瞬,提点道: 「剑上有毒。我衣服里有个药盒,你取出来先吃一颗解药。」 中毒绝非小事。 阿渺想起之前逼毒的痛苦经歷,犹豫了片刻,也再顾不得羞涩,一手攥住无瑕衣襟、稳住身形,一手飞快探入,摸了一番,最后在靠近他腰侧的地方触到一个小盒子,迅速取了出来。 两人皆有些兀自沉默。 阿渺清了下喉咙,将盒盖弹开,「吃哪颗?」 盒子不大,里面却有好几个格子、装着不同的药丸和药粉。 「最左边那颗。」 阿渺捻起最左边的药丸,凑到无瑕的鼻子前,「是这颗吗?你闻一闻,确认一下。」 无瑕唇线紧抿,微微偏开头,「我不是狗。」 阿渺愣了下,继而忍不住扑哧一笑: 「哪儿有你这么冷冰冰的狗?我是不清楚这盒子的正反,所以才请你确认一下,你却偏要多心。这里真正自卑的人是你才对吧?因为自卑,所以多心,怕被人区别以待?」 无瑕面无表情。 阿渺莞尔,语气不觉软糯起来,「行啦,咱俩都自卑,扯平了,总行吧?你赶紧告诉我。我吃了解药才能带你和你小师弟逃出生天。」 无瑕沉默住,末了,朝她举着的药丸方向转过头,嗅了嗅。 「你没拿错。」 阿渺吞下药丸,将盒子收入怀中。 「那我上去了。」 她将先前插在井壁上的剑执入右手中,不等无瑕开口,左手的冰丝链已破风弹出,身形随之而起,足尖轻点井壁,向上跃起。 无瑕感觉到少女柔软的衣裙从自己颊边拂过,下意识地循声偏头,紧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阿渺的速度极快,冰丝链一端的铁蔷薇钉入石壁的一剎那,身体借力而起,将另一只手上的软剑插入井壁。铁蔷薇能维持拉拽的时长非常有限,若是软剑不幸遇到了岩石的阻力,她就必须要异常迅速地做出反应,再钉一次铁蔷薇、尝试插剑,否则必然失去凭附、向下坠落。 如此左右配合,一点点向上移动,每上移数尺、皆是大费周折,并不容易。 阿渺凝神贯注,唯恐自己又出现之前惊悸的症状,谨记着无瑕的话,不去看不去想,只凭着本能不断往上、不断往上…… 要找到白瑜,要帮哥哥拿到黄金,要南征,要復仇…… 铛!丽嘉 冰丝链的一头缠入了某种坚硬的物体,发出一声脆响。 阿渺忽觉得眼前光亮骤盛,一抬头,望见倾覆在井口的石板就在头顶。 成功了! 她手将软剑插入井桡,另一只手手指轻攥,身体借力而起,攀着坍塌的井缘跃了出去。 落地的一瞬,整个人险些跌倒在地。 四下一片火光,砾石堆散、一片狼藉,石栏和青石砖瓦上到处都是黑火爆炸后留下的烧灼痕迹,碎片和木屑上有零星的火苗还在燃烧,燎出浓重的烟雾。 阿渺害怕吸入烟尘,不敢大口喘气,努力平復了一下气息,转身回到井口,将手里的冰丝链连着裙带朝内抛下。 「上来吧!」 有了绳索的借力,无瑕抱着师弟,很快也上到井缘。阿渺俯身接过孩子,把他挪到远离火苗的地方,撕下一截衣裙、在井沿的青苔上蹭湿,掩到他的口鼻处。自己也如法炮制,用打湿的衣布蒙到脸上,隔阻住了呛人的烟火。 无瑕身上的旧伤尽数崩裂,走得有些费力,跟过来查看师弟的情况,伸手触到孩子脸上的蒙巾,缓缓收回: 「谢了。」 阿渺的手抬在脑后,一边给自己绑着蒙巾,一边似笑非笑地说道: 「谢我什么?谢我照顾你师弟、还是谢我费尽心力拉你出来?」 她绑好蒙巾,弯腰把地上的软剑捡了起来,「你要真想谢我,就把这剑送给我如何?」 上回安思远说,他们铸造不出来凉州人用的那种链枷。这软剑既轻盈又锋利,若是拿回去好好分析一下锻造工序和材料,说不定能帮安侯造出一等一的马战武器! 她蒙着脸,声音因此有些朦胧不清,却令得语调中那抹轻灵软糯的起伏感格外明显。 无瑕抱起师弟,默然伫立,没有言语。 空气中,弥散缭绕着浓重的烟火味,熏得人有些微微意识迷茫。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忽然,很想能看一眼面前之人的模样。 想要看一看,这个刚刚在井中如彩蝶般的竭力向上飞舞女孩,会长着怎样一张鲜活而生动的面孔…… 又或者,他其实,是想透过她、去看另外一个女孩。 一个同样声音轻软起伏、却又同样那般坚毅而不言弃的女孩…… 第119页 那个曾在许多年前,被他紧紧追逐过着,髮髻上颤动着金蝶髮饰,步履疾驰、明亮灿烂的小小身影…… 「你的名字……」 他踯躅开口,「叫小离?」 阿渺愣了下,随即微窘。 那日在天穆山,他好像听岑大喊过自己「小狸」,所以就记住了这个绰号? 她「哦」了声,心中暗道,可千万别让她解释是哪个「狸」字呀…… 「其实我……」 阿渺欲言又止。 微弱但迅速的风声,自台沿的断墙处倏然传来。 无瑕收敛心神,急声出言: 「小心!」 第63章 站在谁的一边 阿渺也感应到了袭来的风声, 迅速后跃开来,手中软剑长驱而出,在空中划出格挡的屏障。 对方的兵器亦是一柄长剑, 寒冰锋利,破开屏障、直捣要害。 阿渺没想到对手如此迅速就破解了自己设下的防御,心中暗暗震惊,立刻打起精神、谨慎应战。 来者也蒙着脸,看身型髮式,像是个中年男子, 纵步高跃、如鹤凌空, 手中剑势如疾风虹光,直逼阿渺面门。阿渺后退一步, 矮身躲过攻袭,右手剑锋横扫对手下盘,左手凝气拍出、击向其少海穴。 那人旋身闪开, 凝神打量了一眼阿渺,剑法化刺为削, 斜掠向她脖颈。 阿渺愈发惊疑。 好像不管自己出怎样的招数, 都能被这人轻易化解!论招式内力, 他竟似高过了甘师姐与白猿师兄! 眼看剑锋就要划至她的颈间大穴, 身后一道劲力夹杂着金属破风的声音击来,「铛」的一声撞开了对手的攻击。 「你的剑上有毒, 随便划他一道便足以取他性命。」 无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手中收势而回的冰丝链缠入阿渺的臂间,自己的手则握上她的,将软剑电光般旋刺而出,剑尖直逼向敌手面门。 这种危急关头, 阿渺竟忍不住有些哂然。那剑上的毒根本不足以致命,他却一脸严肃地说得这般虚张声势,分明又是要故意吓别人…… 对方听见「有毒」二字,果然多了几分戒备,纵身后跃数步,横剑在胸,冷笑道: 「松林里的人,也是你们杀的?」 阿渺反问道:「霜叶山庄,是你炸的?里面的人呢?」 那人打量着阿渺,「里面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渺道:「是我朋友。」 那人闻言冷笑了几声,「好啊,好得很!」 这时,又有四、五人从断墙处跃下,围至持剑人身旁,唤了声:「祭酒。」 祭酒? 阿渺和无瑕心中俱是一动。 阿渺只觉得这个字眼似曾相识,而无瑕却很清楚,这祭酒二字、史上虽曾用作朝官名号,但在近几十年里,也只有祈素教众会用来称唿教内的高阶使者。 也就是说…… 祈素教,竟然也搅进来了…… 被称作祭酒的男子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唿,随即朝阿渺和无瑕的方向抬起剑尖,下令道:「捉活的!」 众人应喝一声,各自亮开兵器,围攻而上。 阿渺来不及多想,松开手指、将手中的软剑交还给无瑕。 「那个使剑的留给我!」 语毕,她腕间冰丝链直掠而出,在空中绕出一抹凌厉的圆弧,击向祭酒。 祭酒手中白刃翻转,与铁蔷薇撞击出脆响,身形连转侧旋,避开冰丝链诡异的弧形缠绕。 他意识到阿渺兵器的厉害,便也拿出了十足十成的劲力,噼砍削刺,宛若凤翅拨云、凌厉决绝。 阿渺生平还未曾见过如此的高手,既有甘师姐的灵活敏捷、又有白猿师兄的力大无穷,每次兵器相交,只觉得虎口破裂、剧痛难忍。 无瑕手中剑光疾抖,将另几名帮手阻挡在外围,同时不忘聆听阿渺那边的情况。 女孩吃痛的唿吸,越来越重。 「药盒。」 无瑕出言提点,一面使出一招「破空苍弩」,剑尖在围攻诸人的臂上迅速划过。 阿渺反应过来。 之前她从无瑕身上拿的那个药盒、没好意思再伸手放回他衣襟里,就暂且放在自己身上了。 她调整身形、勐地闪身收势,拉动机括,将袭至祭酒眼前的铁蔷薇「啪」地一声弹开,趁着对方吃惊的一剎那,抛出怀中药盒,凌空拍出一掌七十二绝杀的「惊涛骇浪」。 木质的药盒,在半空中碎裂开来。 赭色的药粉,如雪沫般四下飞洒,倾泻而下。 祭酒大喊一声:「小心毒粉!」,自己却因此吸进了一口飞舞至面前的粉末,当即觉得眼前一暗,脚下顿时踉跄。 其他几人被无瑕的软剑所伤,催动内力跃避开来之际,令得体内毒素加快发作,各自亦是身形难稳。 无瑕趁势追击,软剑银光四溅、击向对手胸前要害。祭酒情急之下,憋住一口真气,足尖点地,自后旋身反向跃出,剑尖直刺无瑕后心。 表里山河? 阿渺见状,禁不住心下暗唿了一声。 无瑕感应到背后风声,软剑急转后扫而出,使出了那招阿渺上次想看却没看成的「神龙甩尾」、反手架住了对方的攻击,同时左手指尖凝气,击向祭酒面门。 「等一下!」 阿渺急声喊道,铁蔷薇弹入两柄剑之间,绞出「喀」的一声锐响。 第120页 祭酒趁机后跃开来,被部属齐力扶住,随即喷出一口黑血。 阿渺盯着他,「你……为何会用七十二绝杀的『表里山河』?」 她脑中思绪急转,心中似有所悟,勐然间忆起了童年时随流民夜行的那一晚,好像也有人也提过「祭酒」这个词—— 「是祈素教的柳祭酒,领着弟兄们宰了禁军,夺回了这些尸首!现下柳祭酒已经带人去了富阳关,誓要破关入京,找那皇帝老儿讨个说法!」 阿渺嘴唇翕合,「你是……」 祭酒啐了口血,盯着阿渺冷笑道: 「谢无庸自诩避世超脱、不屑沾染俗务,门下弟子行事竟然如此不择手段!」视线在阿渺身旁的无瑕身上巡逡一瞬,「还勾结狗官、甘为权贵鹰犬,实在是可笑至极!」 狗官? 阿渺下意识地侧头朝无瑕看了一眼。 无瑕面色清冷,缓缓开口道:「祈素教自诩帮扶百姓、为民起义,实则为了一己私慾,不惜祸乱民心、引天下大乱,又算什么?」 他手腕轻抖,徐徐抬剑,「杀你,不必计较手段。」 「不行!」 阿渺调转身形,挡在祭酒诸人面前,侧头问那祭酒:「霜叶山庄里的人,到底怎么样了?」 祭酒冷笑,「怎么,我若杀了他们,你便要杀我?」 阿渺拽开冰丝链,心中犹疑难决,举棋不定。 这人若真是早年叛离师门的柳师兄,那为着师父和师姐的缘故,她自是不能杀他。 但若他真的伤了白瑜,这笔帐,又该如何算? 中了剑伤的其余几名祈素教,此时亦各自有了毒发的迹象,尚且意识清晰者,急声催促众人赶紧撤离。 祭酒见大势已去,强撑住一口气,一面紧盯着阿渺和无瑕的举动、一面护着部属朝后退去。 阿渺思绪纠结飞驰,余光瞥见无瑕的剑光掠近,来不及多想,反身挡住了他的攻势。 软剑与冰丝链缠至一处,一时难解难分。 祈素教众人跃上断墙。 祭酒扭头遥望阿渺一瞬,用内力将声音传出:「霜叶山庄的炸药,并非我等所为,里面的人,往西北方向去了。若你尚能分辨是非,就莫要再与奸人为伍!」 阿渺闻声侧首,见他的身影自墙头一闪即逝,携诸人消失无踪。 她双臂叉拽、收紧冰丝链,将无瑕的软剑牢牢控制,身体顺势而起,右手化拳为掌,凝气击出。凌厉的掌风在两人间顷刻爆开,逼得无瑕险些松脱手中兵刃。 无瑕衣袖翩飞、抽剑后跃,化解掉阿渺的雷霆一击,退后数步后,漠然伫立。 阿渺平復住气息,开口道:「你旧伤未愈,真要一直打下去,不会是我的对手。」 无瑕坠井之前便负了伤,几番周折,体力耗费不少,天青色的衣袍上此时浸着血迹,被青苔濡湿、微微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的身形。 他早已从招式的相似上、觉察到了那祭酒与阿渺间的渊源,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 「他或许与你同出一门,却未必值得你捨身相救。你可知,他曾做过怎样的恶事?」 阿渺唇线紧抿,静默无言。 若这祭酒,就是自己曾在流民队伍中听到的那个祭酒,那么当年富阳关沦陷之事,便很有可能跟他少不了干系…… 但,那毕竟是未经验证过的推断。她没办法眼睁睁看见同门中人,因为自己「不择手段」的诡计、中毒被杀,就这样无从辩解地暴毙在自己面前。 夜幕中一轮冷月,寂静地俯照着烟火弥散的狼藉庭园。 阿渺抬眼看着无瑕,「那你呢?你就不曾做过恶事?」 她之前,也对他的身份有过猜测。建业的口音、寸金寸锦的衣料,想来不会是出生在寻常的人家。师姐说过,青门中人喜欢搅弄风云,不介意结交权贵,门下收了个出身富贵的徒弟,倒也并不奇怪。 可若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男子,再如何张狂自矜,表面上为人处世的圆滑多少都总会有些,行事不至于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再往上走,身份地位高到可以不把旁人放到眼里的,那等权贵子弟、且又是这个年纪的,她小时候在太学里基本都见过,却并不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 若说不是官宦出身,可刚才柳师兄喊出「狗官」二字时,他也没有反驳。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你……是凉州周孝义的部将?」 如今天下统共就四个王朝,除去北方的柔然、和沂州的大齐,就剩下了西北的凉州和南边改姓了陆的大周。祈素教当初引流民作乱、与陆元恆里应外合,如今多半还是那姓陆的走狗。能让他们出手对付的、且也是唯一还能出仕做官的地方,就只剩下凉州了。 而且,他不是也说过……要到北边娶亲吗? 无瑕背对着火光,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夜风拂过,废墟上的火苗缭乱颤动,腾然地明旺了一个瞬间,烧得碎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区别?你顾及同门情谊,还能站到我这边不成?」 他的声音,又恢復了惯有的冷漠疏离,将手中软剑抛于地上,转身走到井台旁边,弯腰将小师弟抱起。 阿渺伫立原地,欲言又止。 没错。 第121页 他是不是周孝义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他是官,无论效力于哪个朝廷,都必然是曾背叛过大齐的人、是她和五哥将来一定会面对的敌人…… 她抿紧了唇,沉默不语。 无瑕抱着师弟,踏着碎屑灰烬,慢慢踱到阿渺近前,身影映着背后的火光,有种动人心魄的艷朗之色。 「剑留给你了。刚才撒的那些血萼散毒性不弱,但你之前吃过解药,不会有事。」 语毕,径直擦身离去。 阿渺转过身,望着男子高挺俊逸的背影,双唇微微翕合一霎。 黑暗的深井之中,他们曾经那般亲密地相处过。 曾经互相扶持,曾经一同逃出生天…… 还曾经联手对敌,一招一式、配合得天衣无缝…… 仿佛已经走得很近,仿佛已经成了朋友…… 但其实,什么也不是。 他们只是这乱世中偶然相逢的两个陌路人,身后牵繫着各自无法逃避的责任与立场,一旦离开必须彼此依靠的境况、冷静下来,便又会理智地拉开距离,甚至因为对立的利益冲突,毫无犹豫地拔剑相向…… 不是吗? 阿渺望着渐渐在视线中远离的背影,梗在嗓子里的那一句话,隔了许久、久到对方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也始终、没有说出来。 第64章 阿渺沿着原路返回, 穿过松林,找到了被自己拴在林边的坐骑。 也幸亏这一带人迹罕至,过了大半夜的时间, 马背上的水囊银两等物依旧安然无恙。阿渺取过水囊、喝了几口水,转身望向月色中漆黑寂静的山林,默然出神了片刻。 也不知那人,负着伤、抱着师弟,目不能视地独行在这黑夜里,不饮不食的, 万一…… 她定了定神, 将思绪努力收拢理清,握缰翻身上了马。 不要再去想了! 她对自己说道。 反正那人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跟他在一起, 自己所有恶的一面都被带出来了,好胜心起的去偷袭他、威胁他,不择手段地用毒伤人……要是被师兄知道了, 肯定要被他骂死! 阿渺挥鞭打马,疾驰而出, 朝着西北的方向急行而去。 一夜一日, 沿途留意打探跟白瑜有关的消息, 却一直没有收穫。 到了第二日傍晚时分, 抵达了一处三川河谷地界,终于问到了一些马队经过的线索。 她策马沿着河岸追寻, 很快在堤旁的一片空地上发现了打斗不久后留下的痕迹, 随即驱策坐骑上了河谷侧面的山路,居高临下、四面眺望,遥遥望见一队人马正迅速地沿着河水北岸、向西行去。 阿渺连忙加鞭提速,朝着那队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此时夜色初显, 天空中黑云密布,已然有了暴雨将至的势头。 阿渺沿着河谷急追了近半个时辰,直至抵达了三川分叉的河口处,都一直没再发觉那队人的踪迹。 她勒马暂停,远远瞧见下游的河岸处、停泊着一艘不大的乌蓬船,稍作迟疑,催马慢慢行了过去。 乌蓬船莫约一丈半见宽,船头堆放着的渔网鱼叉等物,像是被什么东西在上面拖拽过,颇显凌乱。一锅被打翻的粥,狼藉地洒在甲板上,陶炉里的火星尚未完全熄灭,被河风吹得时明时暗。 船蓬的推窗紧紧关闭,垂落的灰布舱帘也纹丝不动、将舱内情况遮掩得严严实实。 阿渺警觉起来,尽量不发出声响地翻身下了马,将无瑕的那柄软剑从马鞍下抽出、握在手中,缓步上了甲板,举剑挑开了舱帘的一角。 「嗖」、「嗖」数声,几枚钢钉从舱中射出,紧接着一名持刀的黑衣男子跃了出来,手中白刃毫无迟疑地直逼阿渺面门。 阿渺后退抬剑,化解开对方攻势,提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男子并不答话,手中长刀再度挥来。 「住手!」 船舱内突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喝声。 紧接着舱帘一掀,从里面迅速地钻出一道黑衣蒙面的娇小身影,抬眼看清阿渺的一瞬,人已抬手拉下了面巾,「公主?」 阿渺欣喜万分: 「白瑜!」 白瑜向之前出手的黑衣人低声交代了几句,自己拉着阿渺,撩帘进了船舱。 舱中除了五六名跟白瑜相同装束的人以外,还有一对船主夫妇模样的男女,被绑了手、罩住头脸,蜷缩在床舱的角落之中。 白瑜顺着阿渺的视线朝那二人看了一眼,解释道:「事出突然,先委屈他们一下,之后会拿银子补偿。」 两人在舱尾的蓆子上坐下,彼此心中俱是诘问翻涌。 白瑜先开了口:「公主怎么会突然找来了?」 「我……」 阿渺斟酌了一瞬,「是哥哥让我来帮你的!」 她担心白瑜追问,索性不留停顿的空白,紧接着把自己在霜叶山庄的经歷迅速地讲了一遍,问道:「那个像是柳师兄的祈素教祭酒说,霜叶山庄的火药不是他们设下的。那会是什么人想要杀你们?难道是你们去东海取黄金的消息走漏了,被贪财的盗匪盯上了?」 白瑜听得一脸茫然,「什么霜叶山庄?我们没去过什么山庄。」 阿渺也愣住,「可是……我在霜叶山庄附近的松林外,见过一个魏王府暗卫的尸体……」 第122页 「哪个暗卫?」 白瑜紧张起来,「长什么模样?」 阿渺描述了一下那人形容。 「是跟着我哥的人。」 白瑜视线焦虑游移,「难道是我哥他们出事了?」 赵易? 「赵易哥哥也跟你们在一起?」 可那晚在清风观门口,并没有看见赵易跟白瑜他们一起上马呀…… 白瑜摇头,「他有别的任务。」 因为担忧兄长的安危,她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也向阿渺交待了一番 —— 原来,白瑜此次奉命北上与竺长生的弟子碰面、收运黄金,一路上小心谨慎,倒也不曾遇到过什么麻烦。但阿渺不知道的是,除了白瑜的这一队人马,萧劭还同时派出了另一队精锐,由赵易率领着、去处理一桩更为紧要的任务。 这桩任务,涉及到一个近日偷偷从泰安过境北上的南朝官员。 「那人名叫王迴,是南周的中书右僕射,陆元恆的内侄。」 王迴? 这人阿渺倒是有印象,王家的小三郎,皇祖母的侄孙,小时候还带着她一起玩过…… 「他北上做什么?」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阿渺思索了片刻,「那……赵易哥哥是要去行刺王迴吗?」 「我猜是。但那之前,他还得先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不知道。」 白瑜有些悻悻地把刀拄在席面上,垂了垂眼。 她一向有些怕赵易,兄妹二人出门之后,虽有通过斥候互传过一次消息,但赵易此行的具体任务,白瑜没有打听到、也不敢再多打听。 可她心里终归还是记挂着兄长,因此也就稍稍关注了一下王迴那边的动静。这一关注,倒让她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跟在王迴身边的一名武将,正是当年在富阳关暗杀了她父亲的那个玄武营将领,郝杰! 白瑜攥紧环首刀的刀柄,略显浓重的眉眼里蕴满着决绝,沉声道:「我想杀他!亲手杀他!」 白瑜对郝杰有多恨,阿渺大概是这世上最清楚的人。 当年在富阳关暗杀了赵潜的将领身份,是后来赵易去了沂州之后、才慢慢打听出来的。最初的那几年,白瑜并不知晓仇人的姓名,只和阿渺在练功的木桩子上刻了个丑恶的小人,日日对着挥刀乱砍,直至虎口破裂、满手血泡。 正是靠着那种强烈的恨意,两个稚龄娇弱的小女孩,才撑过了卞之晋的严酷训练,一点点变得强大起来…… 「我想杀郝杰,可我不清楚我哥什么时候才对王迴下手,害怕打草惊蛇、坏了他的正事,所以一直不敢贸然出手。」 赵易身边,带着魏王府麾下最精锐的一队人,还有萧劭从前在风闾城秘密训练的那批私兵,所行之事,可见十足紧要。白瑜不敢坏了五殿下和赵易的大事,却又实在放不下眼前难得的復仇机会。 昨夜行至连通东海的三川河附近,再往前走,就是海陆分割、不得不乘船出海的交界地了。白瑜清楚,这是她能亲自动手的最后机会!于是纠结半日后,决定想办法把郝杰单独引出来,在不惊动王迴的情况下、先取了郝杰的性命! 然而事情进行起来,却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容易。 「趁着郝杰带人先行探路,我想办法把他引到了河谷北岸,可没想到,他没中我们的埋伏,身边还有几名极难对付的高手,伤了我们不少人……」 白瑜又是沮丧又是愤怒,此刻面对着阿渺,还有些难以言绘的愧疚。 五殿下信任她,委她重任,也从不因为她是女孩、就轻视她想要成为将领的志向。可这一次,她自作主张地去引杀郝杰,不但冒了暴露身份行踪的风险,还差一点让队伍原定的行路计划被打乱,实非身为人臣者所应为。 白瑜思及此,将怀里的环首刀放到一旁,支起身来、变坐为跪,俯头触地,向阿渺顿首行礼。 阿渺脑中正思绪飞驰,默默拼接着各条信息、试图将它们串联在一起,却不料白瑜突然朝自己跪行起大礼来,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道: 「你这是做什么?」 白瑜语气郑重,「为将的第一要旨,就是要忠君。我领了五殿下的命令,却中途因为私心而延误行程,还请公主代替五殿下责罚我。」 阿渺心中滋味百般,拉住白瑜的手,道:「我为何要责罚你?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的想法!杀父仇人就在眼前,换作是我,也不可能做到视之不见。」 她沉默了会儿,缓缓继续道:「这么多年了,因为我阿娘的死,我至今都不愿意见我二姐一面,若是陆元恆或者程卓出现在我面前、而我又有机会动手,又岂能忍住不出手?当年郝杰在富阳关暗杀赵将军之事,我亲眼所睹,你和赵易哥哥有多难过,我也比谁都更清楚……」 两人生平第一次见面,在那辆逃离富阳的窄小马车上,一个因为奔波流离、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面色,另一个刚刚丧父、一脸的茫然,靠着吞下小公主递来的酸野果,才逼出了哽咽满腔的泪水…… 白瑜抬起眼,望着阿渺。 剎那间,眸中皆有泪光隐现。 白瑜握紧拳头,「可我已经试了,却还是没能杀得了郝杰……」 阿渺抑制住情绪,思忖问道:「之前你是不是在河谷外的堤岸附近跟郝杰交过手,然后就沿着河骑马撤离了?」 第123页 白瑜点头,「我不想留下能被追踪的线索,就先弃了马、在渔船上躲一阵子。」 「但我刚才跟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郝杰的追兵。」 阿渺道:「他身边既然有厉害的高手,却没有选择继续追杀你们,那会不会意味着,王迴就在附近?因为郝杰不敢撇下他走太远,才没有追过来?」 白瑜想了想,点头表示贊同:「有可能。那个姓王的,行迹十分隐密,之前我好几次亲自去查,也只查到了出来探路的郝杰。」 白瑜的轻功虽不及阿渺,但也不容小觑,应对普通的官兵与暗卫,理应不在话下。 阿渺垂眸思考了良久,最后权衡判断道: 「我不太懂调兵遣将的谋局之事,但我相信我五哥的决定。既然他只安排你去取黄金,又将精锐和私兵派遣给了赵易哥哥,自然是有他的判断和考量。如果我们再贸然行事,说不定会坏了大局……」 她抬眼望着白瑜,神情恳切,「要不这样,你派人去查探一下你哥哥的情况,看看能不能确认他的安危。王迴若在附近的话,他说不定也在。要是赵易哥哥没出什么事,我们还是先出发去东海比较好。论对敌经验、部属军力,赵易哥哥都比我们更适合出手去对付王迴和郝杰。你说呢?」 白瑜垂下眼,沉默住。 过了半晌,点了点头,「好。」 说完站起身,唤来名部属,吩咐了几句,令其下了船。 阿渺靠到蓆子尽头的一摞毡毯上,继续思考心中未解的疑问。 赵易和王迴那边的情况,实在有些古怪的令人难懂。 白瑜说她没有去过霜叶山庄,那之前去山庄的那队人又是谁?为什么会有人埋火药偷袭他们?偷袭的人,又是什么身份? 路上遇到过的人都曾证实说,那伙前往霜叶山庄的人马、所用坐骑俱是千里良驹,绝非寻常人物。 那会不会……是赵易他们? 又或者…… 是王迴? 还有那个有可能是凉州部将的青门弟子无瑕,他又为什么出现在了霜叶山庄附近? 难道是祈素教跟随王迴一同北上,偶遇凉州部属,便行追杀之事? 阿渺脑中一片混乱。 一日两夜的奔波与劳累,令她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思索着难解的疑问、又吃了点白瑜送来的干粮,靠着毡毯,不知不觉的,竟就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待到转醒之际,只听得船外骤雨倾盆的声响,篷顶上密集地打落着噼啪的雨点,舱内几近漆黑。 她坐起身来,让视线渐渐适应光线、隐约看清了舱内事物的轮廓。 船里的人数,明显变少了。 一名靠近舱尾的护卫见阿渺醒来,目露惶色,慌张俯首行礼,「殿下。」 阿渺心中升出不好的预感,急问道:「白瑜呢?」 护卫伏在舱板上,「赵姑娘带了三个人,去杀郝杰了……她吩咐说,若是她丑时尚未返转,就让我们驶渔船直接去东海……」 阿渺听得混乱,暗运内力、意识到自己竟被下了蒙汗药,不觉又急又气。瞧着这护卫的反应,想必是白瑜把药掺在了之前的干粮里,估算着自己会一觉睡过丑时! 她盘膝坐起,将真气运行周身流转一圈,确认不再受药物所扰。想来或许是前日吃过无瑕的那颗解毒丹,竟让她提前甦醒了过来…… 阿渺急切起身,令人给船主夫妇松绑道歉、赔了银两,又向那妇人求了套暗色的衣物换上,伸手触摸腰间时,突然发觉冰丝链不翼而飞,再摸索草蓆边角,先前放在那里的那柄软剑也不见踪迹! 「她连我的兵刃也拿走了?」 护卫额头冒汗,「好像是……」 阿渺咬着唇,气得不知是该骂还是该哭,转念之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 「她,她碰了那把软剑?」 阿渺面色一凝,倏然失声:「不好!」 第65章 河谷南岸竹林深处的子云草庐, 屋檐雨水如瀑,屋内薰香缭绕。 王迴靠着临园的矮窗,展开手中的嵌宝漆玉骨扇, 幽幽地嘆了一句:「这北境穷山恶水,连雨也下得这般粗鲁。」 他缓缓摇动摺扇,移目看向对案男子,「这等天气,你那小师弟高烧不退的,不会有事吧?」 对案之人, 此时刚沐浴完、换上了一身素白锦袍, 没再缚目,只微微垂首, 专注于手中事物,宽大的纱袖拂在案沿,从旁人的视角望去、看不清举动, 倒像是位在静谧沉思的翩翩少年郎。 「他身上养着蛊,所以才烧得厉害, 与伤势无关。」 「噢, 对啊……」 王迴听到「养蛊」二字, 想起曾见识过的那些可怖场景, 背上不禁一阵寒慄。 他扭过头、望着窗外檐下的雨帘,末了, 长吁短嘆了一阵:「我总是想不通啊, 想不通……你何等的身份,大周唯一的嫡皇子,陆、王两姓最贵重的血脉……这么多年,竟然委屈到与江湖杂人为伍、日日伴着那等噁心的毒物……」 几名侍从捧着白玉食盘, 躬身而入,跪至案前,奉上餐点。 王迴扫了眼,目光转锐,言辞苛责:「怎么会有鱼脍?还不快撤下去!」 侍者俯倒在地,连声告罪。 王迴不耐地挥了挥手,将众侍摒退了下去,说道: 第124页 「此番出行为保周全,抽调的都是府卫中可信之人,反而不太清楚你忌口之事,算是我疏忽了!」 对案的陆澂,没有立刻答话,依旧眉眼低垂着,无比耐心地、一点点将手中金蝶翅膀上压出的摺痕捋平。 隔得片刻,方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表兄多虑了。我已经不忌口了。」 「你不忌……」 王迴合起摺扇,「你可以吃鱼虾了?」扭头望了眼侍者端着食盘离去的方向,语气急了起来:「那你为何不早说?」 这小子,真是冻死人的性情! 转念再一想,不觉又语气惊喜起来:「你不再忌口,那是不是就是说……蛊毒余毒已清、你的眼睛就快好了?」 「应该就在最近这两日了。」 陆澂缓缓抬起眼,注视着案上的的灯盏,依稀可见其光影轮廓,也不再因为直视亮光而痛得那么厉害,想来……就在这一两日了。 王迴欣喜过望,「善,大善!当年你师父给你解蛊的时候,说要等你满了二十岁、双目才能復明。我之前一直担忧,这离你满二十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万一等我们到了柔然,你眼睛还没好,那不就难办了?现在好了,总算能彻底放心了!」 他拎壶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尽,转了转酒杯: 「此番你娶到柔然的娜仁公主、储君之位收入囊中,我便等着瞧那姓阮毒妇跌足捶胸的模样!」 说罢又斟了杯酒,高高举起,一派的志盈心满。 陆澂捋平蝶翅,将头饰小心翼翼地收入香囊,「我不想娶柔然的公主。」 王迴刚饮下的一口酒,喷了出来。 「什么?」 他坐直起身来,盯着陆澂,「你之前不是答应了你姐姐吗?怎么又要反悔?」 王迴克制了一下情绪,「我们分析得好好的,如今朝中势力两分,我们王家是坐稳了中书省、你姐夫程卓也掌控住了吏、礼、户三部,可阮贵妃和她那南疆党羽手里握着兵权,实是不容小觑!想要逼得主上退让、早日定下你的储君之位,你就必须娶一位能带给你兵马的正妻!你自己不也说过,若能与柔然结盟,则大周与柔然便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无论是凉州、还是沂州的北齐,都必然落入被动的局面。」 他撂下酒杯,拿扇子指着陆澂、虚点着,「你自己说,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陆澂漠然,「但我没说一定会娶公主。」 王迴怒意蒸腾。 他少年得志,自建业政变之初就随于陆元恆左右,行事八面玲珑,比起武将出身的人更懂得应付朝内外复杂的人际关系,在陆元恆摄政的时期就开始颇得重用,从中书省七品都事、一路升迁至从二品的右僕射,风头权势甚至盖过了家中父兄。 在建业城,他过的是风流喧闹、受人追捧的舒坦日子,如今跋山涉水、吃尽苦头,一路人连番被人追杀,为的是什么?听说霜叶山庄还是被人埋下了炸药、将整座庄子尽数炸掉,王迴想想都不寒而慄!亏得陆澂事先安排下三路替身、之后又亲自引开一批刺客,才让他得以顺利脱身…… 「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为何你姐姐非要我亲自出面替你提亲了!她早就知道你这小子靠不住!」 王迴忿忿然地指点着,目光落到陆澂手中的香囊上。 「不娶公主?我看你是不想娶除了某人以外的公主吧?难不成你是听说她跟安思远解除了婚约,就以为自己有机会了?荒唐!」 陆澂指尖凝滞,神色微绷,没有言语。 王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沂州送来的密报,可是一早就交到你手上的。曹后软禁、旧臣失势,沂州这些年的党派之争算是彻底落幕,如今整个北齐都会掌控在那位五皇子的手中,以他的心机盘算,将来定是要将萧令薇用作极重要的联姻棋子,就算不许给安思远、也会许给北境内的其他豪族。」 他展开扇子,垂目看着扇面,似笑非笑,「若是这位北齐魏王、跟建业城废帝一样的窝囊怕事,我便是使些手段,也能把那小公主弄来给你……」 陆澂截断了他:「表兄慎言。」 他抬起头,「我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 「从未有过?那你整日揣着那香囊做什么?一回来就急着修那头饰……以为我眼睛也看不见么?」 王迴嗤笑。 「当初建业宫变,你可是当着你姐姐的面、疯了似的质问主上,问他把萧令薇怎样了,后来我们派去沂州那边的暗探、打听到她被送去了江北的佛寺,又是你逼着我,带你去找人。那时你刚在雁云山拔了蛊,站都站不稳,还动不动就咳我一身血,我有抱怨过吗?」 「有。」 陆澂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抱怨过。」 不但抱怨,还威胁不给水喝、恐吓他,一路都不曾消停…… 王迴愣了愣,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继而又有些忍俊不禁,扯着嘴角低低骂了句:「臭小子。」 屋外骤雨如瀑,坠流不止,恍若岁月经年、稍纵已逝。 王迴扭了扭头,觑了眼陆澂的神情,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难辨。 小时候的澂表弟,明明是那么活泼可爱的一个孩子,漂亮、聪明,妙语连珠,惹得长辈们疼爱非常。可随着年岁渐长,又遇到了那些糟心的变故,人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除了跟他姐姐和自己能说上几句话以外,在旁人面前皆是一副不言不语的沉闷神情。再后来,拔了蛊,模样恢復了,人也依旧那么聪明,可性情…… 第125页 却是愈发的疏冷孤寂了。 「我也都是为了你考虑。」 隔了些许,王迴重新开了口: 「这种事,放在小时候,别人或许以为你只是放不下小孩子之间的那点幼稚友情。可如今你马上就要及冠,再被人捉到什么把柄可就说不清楚了!亏得这些事只有我和你姐姐知晓,若是被第三人传到阮贵妃那里,她岂能不趁机大做文章?你能走到今时今日,每一步都踏得兇险万分,万不可因为一时意气而前功尽弃。」 陆澂亦平静了下来,将手中的香囊拢入袖中,「表兄的意思,我明白。」 他沉默一瞬,「我对婚娶之事,并不在意。不想娶柔然公主,也绝非因为心中存有荒唐妄念,而是此番北上所歷,让我对四方局势有了新的判断。联姻柔然,诚然会让我们在短时间内获得强大的助力,但从长远来看,却未必是最上乘的选择。北境诸方的势力,并没有我们设想的那么分散、脆弱,沂州与安氏的结盟便是最好的例证。若我推测得不错,在霜叶山庄埋下黑火的,是沂州魏王府的人,而他们的目标、也并非只是你,还包括凉州的周孝义。」 「周孝义?」 王迴不解,「我们借道北齐,被魏王的人追杀倒也情有可原。可怎么把周孝义也牵扯进来了?」 陆澂道:「我先前没有想通,为何祈素教的人找来得如此迅速、且又如此准确,就像是有人提前将我们的行踪告诉了他们。一开始,我曾怀疑与阮氏有关。但,对于瑶华宫的人,我们一向死守严防,他们甚至都不可能知晓你我北上之事,又何以能早一步找到霜叶山庄来?出手之人,将整座山庄尽数炸毁、不留半点痕迹,同时却又不介意声势浩大、引人瞩目,显然意在引罪。」 「引罪?」 「嗯。将杀你之罪,引到祈素教的身上。」 王迴凝神思忖,「可祈素教想杀我……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当初他们跟主上反目,诛杀的令旨是我草拟的,围剿那日……」 回想起当日血腥场面,王迴一时有些犯憷,默默地住了口。 陆澂道:「当初跟玄武营合谋的,只是祈素教内的一小部分人。祈素教教众甚多,内部分化严重,这些年来,我试过很多次打探其内部情形,派出去的人全都无功折返。但这一回霜叶山庄之事,倒帮我指明了一个方向:无论祈素教背后的决策者是谁,他都应该跟凉州的周孝义有所牵连。」 「怎么讲?」 「我们探查不出来的消息,常年跟凉州交战的安氏却未必探查不出来。正是因此查出了那层关系,北齐魏王才会费尽心力地设下这个局。」 若魏王萧劭是背后布局之人,那藉助于他与安氏之间的特殊关系,对于凉州境内的情况、也自然会比其他人都更加了解。 王迴亦是身处政斗多年之人,被陆澂稍加提醒,很快便领悟过来: 「你是说,祈素教暗地里投靠了凉州周孝义,此事被萧劭知晓,便设局引祈素教之手杀我,之后毁灭痕迹、将罪责推到凉州人身上,以此激化大周与凉州之间的矛盾?」 陆澂道:「以北齐魏王今时今日的能力,想要调遣官兵、在北境内直接搜捕你我,易如反掌。他之所以选择暗中行事,只能是为嫁祸旁人,否则无利可图。」 王迴沉思片刻,合起扇子在掌心勐地一敲,「怪不得当年许落星言辞凿凿,说萧劭必须得杀。此等心机深沉、布局缜密,真真是个狠人!这么大的手笔,一箭三雕,他是日夜不寐才能有时间想得出吧?一面还要在沂州城里争权夺势,倒也是不嫌忙……」 陆澂道:「周孝义既能收服了祈素教,实力便不容得小觑。他原本出身中原将门,并非北疆流寇,也不是没有招降的可能,但如若我们现在与柔然联姻,便是彻底断绝了招降他的可能性。从长远的局面考虑,就算我们与柔然短暂结盟,也不适合选择联姻这样的方式。」 「所以你就不想娶柔然公主了?」 王迴想了想,「你分析得是不错,但我们现在等不了那么长远了!你不娶,豫王就会娶,一旦他得到柔然助力、登上了储君之位,就难以逆转了。」 见陆澂似要出言反驳,他举起扇子,提前怼了回去:「你可别忘了当初对姑母许过的誓言!」 陆澂面色一凝,倏然抿紧唇线,不再言语。 王迴也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过份了些,略有讪意地收了声,侧过头,再度望向窗外。 沉寂半晌,他清了清喉咙,自言自语地调换着话题: 「咳,去了这么久……这帮江湖人士,还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真是无用至极!」 陆澂听他提起江湖,蓦地倒想起了一直盘亘心中的疑问,斟酌着开口问道: 「表兄这次招揽来的那些人里,可有……穆山玄门的弟子?」 「穆山玄门?」 王迴摇头,「不记得有。不过人都是郝杰在应酬,我只负责给银两、许官职,也不曾细问过出身。」 为了掩人耳目,他按陆澂所言,将随行人马分作了四路,按照两远一近的布局、分开来行。第一路人马刚过泰安不久,便遇到了袭击。第二路由陆澂亲自带领,在霜叶山庄遭遇了两股势力的同时绞杀。而郝杰领着的那批人,则是离王迴最近、也是最精锐的一支,总算暂且不曾遇到过什么麻烦。 第126页 陆澂陷入沉吟。 那个穆山玄门的女孩,若不是王迴招揽来的帮手,又何以捲入了霜叶山庄之事? 难道,真只是巧合? 他原以为…… 转念想起王迴之前的话,他抬起头,「你刚才说,去了那么久?」 王迴悻悻道:「对啊,那帮人跟着郝杰去北边探路,酉时初便去了,现在都快子时了还没回来。你说是不是无用?」 陆澂算了下时间,眉头渐渐蹙起。 「不好。」 第66章 白瑜与部属三人抵达河谷口时, 已是子时时分。 大雨瓢泼,四下漆黑一片。 先前出去打探赵易情况的护卫,返回禀告道:「在南岸发现了斥候传信的标记, 赵将军他们应该就在附近!属下留了暗号,说了我们的行踪。」 白瑜点头,握紧刀柄,吩咐道:「我们也去南岸!」 「是!」 白瑜拉起蒙面的面巾,将夜行服的风帽紧裹在头上,只露出一双坚决狠毅的明眸, 领着部属、迅速地奔入了夜雨之中。 之前阿渺的话, 提点了她。郝杰不敢冒进,可见王迴必在近处, 而王迴若在近处,那么兄长的人马也不会离得太远。她自己杀不了郝杰,但若能有赵易相助, 便未必不能成事! 将王迴和郝杰留给兄长对付,或许是更明智的做法。但白瑜没有办法眼见着仇人就在近前, 自己却临阵而逃! 她必须亲手杀了郝杰。就算是兄长出手, 她也必须在场、必须亲眼瞧着, 否则这么多年的愤怒和悲痛就得不到平静!哪怕事后被责罚、被刑惩, 她也心甘情愿! 白瑜诸人循着白日与郝杰人马交手的堤岸,向南而行。她自幼在天穆山学武, 对于在山林间搜寻人迹之事、甚为精通, 所以之前才顺利查到了郝杰的探路行踪。但此时大雨滂沱,洗去了山间大部分的痕迹,再查寻起来,就变得异常艰难。 正感气馁之际, 突听得半空中有一声极短极促的哨音划过。 那是……赵易的鸣镝! 白瑜振奋起来,循声赶了过去。 山林间,蓑衣笠帽的几十余人,蛰伏犹如雕塑。赵易踞于山势高处,神色紧绷地注视着谷口两路交汇之处的动静。 霜叶山庄的失手,令他倍受挫折,耗费了巨大的人力与物力,甚至不惜炸掉整座山庄,竟还是没能取到王迴性命…… 这一次,万不能再让他逃掉…… 「哥!」 白瑜紧裹在夜行服中的身影、自林间跃下,压着声,语气不像往日见到赵易时那般胆怯:「我来了!」 赵易侧过头,斗笠边沿雨水嘀嗒而下,怒声道:「谁让你来的?」 「不是你看到我们留的暗号,发鸣镝让我们过来的吗?」 赵易盯着谷口、不敢分心,抑着怒意道:「鸣镝不是发给你,是引郝杰出来的。你赶紧回去!」 白瑜纹丝不动,「你既然知道郝杰在附近,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来!今夜无论如何,我也要亲手杀了他!」 她是女儿,对父亲的那种源自天性的依恋更胜兄长,过往的这许多年里,每每只要一想到父亲被袍泽背叛、死不瞑目的一幕,胸中便有悲愤蒸腾,恨意灼烫。 「郝杰本就是我先找到的,也合该让我来杀。」 她继续说道:「而且他身边带着江湖人士,懂得如何避开斥侯的追踪,我若不留下,说不定就又让他跑了!」 赵易没搭腔。 他无法否认,若非白瑜与郝杰在河谷交了手,自己的人怕是未必能追查到王迴这路人马的行踪。 「为将者,当知军令如山。你如此行事,还想当大齐的第一女将军?」 赵易沉声道:「你的任务是去东海!赶紧回去!别逼我动手!」 白瑜后退了两步,「你打不过我。」 她拎着刀,眸光切切,「我就只任性这一次。只要杀了郝杰,以后我一定唯命是从、绝不有一丝违背!」 只任性这一次? 赵易冷冷道:「五殿下能给你的信任,也只有一次。」 白瑜眼神黯敛,沉默住,倔强地伫立在雨中。 这时,黑衣蒙面的斥侯匆匆自山下奔来,疾声报导:「禀将军,人来了!」 白瑜不等赵易反应,身形一闪,先一步地就急奔而去。 「给我站住!」 赵易反手取过弓箭,迅速搭箭在弦、对准了白瑜的背影,指尖抠动了一半,却又终是迟疑住,偏了偏手臂、闭眼射出,转身示意蛰伏近旁的众部属起身,「追!」 白瑜感觉到夹着风声的箭啸自耳边擦过,心头一紧,脚下的步子跑得越发快了起来。 人堪堪跃至坡下的路口,就见一队人马从东面打马行来,当前一人,鹰目黑髭,正是昔日玄武营的参将郝杰! 白瑜越过滂沱雨帘、死死盯住仇家,思维还来不及做出判断,手中环首刀便已当胸横举,旋身扫腿而出,使出一招「风捲残云」,挥刀而出,径直噼向了郝杰身下坐骑。 郝杰虽有防备,却不敌白瑜这一招近乎玉石俱焚的撞马打法,遽然勒马躲避的瞬间,身下坐骑已被对方的刀锋砍中,痛楚嘶鸣、前蹄高扬,当即将郝杰甩下了马背,滚入泥浆之中! 白瑜的前胸也被马蹄踢中,人被掀翻在地、喷出一口鲜血,但随即咬牙一招「鹞子翻身」,跃身而起,挥动斩向郝杰。 第127页 旁边护卫刀箭齐至,围在了郝杰左右。 赵易的人马也赶了过来,双方混战在了一处。 白瑜杀红了眼,大口地喘息着,环首刀四开八合,拼尽全力向郝杰的方向靠拢。 郝杰被护卫扶上了马,并不恋战,调转马头,打马回撤溃逃。 白瑜急追而上,赵易带着部属也跟了过去。 两路人马的溃逃与追杀持续了快半里的距离,抵至一处名唤龙岭坡的山坳地界,原本一路回撤的郝杰突然放缓了行速,调转过头,再次与赵易等人兵刃相交。 赵易环视四下,暗道了一声不妙,尚未来得及做出号令,就见如雨般的箭矢自坳中竹林射出! 紧接着,一队伏兵自山坳右侧冲出,以环绕之势将赵易诸人团团包围。 佯装溃退,实则设伏。 觉察到对手退伏之计的赵易,此时再如何悔恨焦急,亦是于事无补。 他原以为自己此行计划周详、部属精锐,对付一个世家出身的文官,理应手到擒来。然而数次出手追杀王迴,皆以失败告终,这一次,更是要赔上整次行动的主力! 离开沂州之前,五殿下曾对他嘱咐道: 「杀王迴、擒祈素教头目,是为上计。杀王迴、引罪祈素教,是为中计。如若遭遇劲敌,实难两全,也必要除掉王迴,阻其北上柔然,此乃最下之计。」 如今看来,也只有行这最下之计,才不算满盘皆输! 赵易挥剑在手,大喝一声:「左十、东五,随我突围!」 左十与东五,暗指私兵中的两支队伍,是当年萧劭在风闾城所培植的一批死士。赵易毕竟是常年领兵之人,战局中随机应变的能力不弱,迅速忖道:王迴北上所携人马有限,现下用了如此数量的兵力前来设伏,那其主营的护卫就必然薄弱! 既然已经被逼到了这般田地,不如来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至少杀了王迴,不算全然辜负了殿下所託! 赵易带领精锐,自右翼冲杀而出,郝杰亦是领人围剿而上,盘旋于东路。赵易愈加坐实心中猜测,狠下心来,传令余下部属死战伏兵,自己与众死士奋力向东杀出。 郝杰被杀红了眼的白瑜缠住,又瞧着赵易等人一派豁出性命的打法,不禁忧惧交加,被逼着败退一段之后,仓惶命令左右:「你们先拦住他们!我去向大人请令!」 他早年任职玄武营,后来因为大批南疆出身的武将入京,为争夺职权利益、与老将们闹得水火不容。郝杰受了几次排挤之后,一气之下,转投到王氏门下,成了王迴的府将,也因此随着家主的不断升迁而混得风生水起,平日事少钱多、逍遥自在,引得昔日同僚艷羡不已。 这一次随主北上,身边带着重金招揽的江湖高手,又有楚王殿下坐镇帷幄,派人及时传来了应敌策略,郝杰本也是成竹在胸、无所畏惧,可没想到遇到了不要性命的疯子,吃错了药似的偏要死死纠缠他! 郝杰舍下部属先退,余下者顿时士气锐减,白瑜浑身是血、眼白泛红,手中钢刀起落不绝,砍出一条血路,狂追了过去。 竹林深处,石径生苔,小路尽头是一座隐蔽得极好的草庐。 白瑜与追在最前面的几名死士,率先踹开院门,跃了进去。 四面箭弦齐响,伏于屋顶的弓弩手两人成组交替,将羽箭如疾风骤雨般的射向庭院。 白瑜早有防备,伏身挥刀撬起被踹倒的院门,遮挡在自己与死士身前。 赵易带着人,也沖了进来。 羽箭的数量毕竟有限,弩手交替挽弓片刻,箭尽矢绝,只得拔刀跳下屋顶,与赵易等人白刃相交、拼杀在一起。 赵易心中目的明确,眼观六路,见几名江湖路数的高手,挥舞着各自兵器,始终盘亘于草庐东厢之前。他顿有所悟,料定对方所护之人、必然身处这东厢之中,当即以暗号传令,调动精锐,搏杀过去。 几名死士抵住敌军高手,赵易大力踢开厢门,沖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四下矮窗大开,夹杂着雨点的夜风狂乱吹入,将屋外潮湿与血腥的气味尽数带了进来。 一道雷电闪过,将室内景致一瞬照清。 临窗的屏风前,站着一名身形俊逸的男子,衣袍华贵、双目低阖,姿态静谧地似在等待着什么。 赵易见其衣饰气宇矜贵斐然,也不多加怀疑废话,径直挥剑刺去。 黑暗中,金属相撞的声音铿然响起。 赵易只觉得虎口骤然剧痛,整个人被大力击飞后退,连忙滚身侧翻而起,护住了身体要害。 轰隆隆一阵雷声滚过,紧接着又是一道银白的闪电。 赵易再度举起了剑,只见剑尖所指方向,那华衣男子蓦然睁开了双眼。 眸光冷锐。 清炤,若破云之电。 第67章 阿渺赶到子云草庐的外院门前时, 天空中电闪雷鸣、雨势更盛。 连接院门的石阶上,雨水沖刷出猩红的血色,顺着一节节台阶、如水瀑连跌般的层层涌下。院内隐隐有紧促的兵刃相交声不断传出, 一阵阵湮灭在滚滚的雷电之中。 她带着渔船上余下的几人一路赶来,浑身透湿、笠帽掀翻。先前在竹林处遇到了抵御伏兵的赵易部属,几人上前相助,力挽颓势,将王氏的伏兵一一击杀。然而剩下来的己方人数,亦是屈指可数。 第128页 阿渺脑中混乱, 满身是血, 握着刀柄的手指不住发颤,叮嘱余下诸人道: 「大家记得隐藏身份, 倘若失手被擒,可以降,但万不能泄露黄金的事。」 」是!」 阿渺抬手将蒙面的黑巾往上拉了拉, 顺势拭去面颊上不知是雨还是血的液体,领着众人, 迅速奔入了草庐的院门之内。 人刚跃入, 尚未来得及抬眼, 便被迎面飞来的一物击中胸前、擦着她的身体滚落到地。 雨水噼啪落下, 溅起尚有温度的血珠,滚落的人头, 滴熘熘停在了槐树下的石凳旁。 满院刀光剑影, 杀戮嘶吼不绝,就连空气……都浸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阿渺的一颗心,拧成了欲断未断的丝弦,视线游移着, 唯恐在四下横倒的尸体中看到白瑜,待看清楚院内局势,不敢迟疑,纵身跃向东厢阶前。 东厢房的阶外,几名死士正与敌手奋力缠斗。 敌手中,一人手持双锤,孔武有力、招招兇狠,另一人执三尺来长的短戟,横扫纵噼、矫若游龙,俱是不容小觑的外家高手。 一名死士被铜锤砸中胸口,喷出一口鲜血,滚落台阶。阿渺飞身上前,举刀架住了使锤者落下的第二击,手腕轻旋、翻转刀锋,瞬时在那人小臂上拉出一道血口,同时左手凝气成掌,拍出一招「惊涛骇浪」,击向其胸前大穴。 使锤者踉跄连退数步,稳住身形,怒吼着朝阿渺挥锤袭来。 阿渺从小被甘轻盈教导对付卞之晋的法子,向来不惧这种走外家路数的武者,身体轻盈纵起、斜转擦身而过,避开对方的勐力,刀锋自侧面噼出,重创其肋,顿时鲜血横溅、痛唿震耳。 使锤者跌倒在地的一瞬,阿渺已掠向另一头、格挡开使戟者的噼砍。 被她救下的那名死士亦是身手敏捷,抓住一剎破绽,身形暴起,将短刀没入了对手的喉间。 原本颓败的局势,因为阿渺的骤然出现而彻底反转! 几名死士控制住局面,立刻匀出人手、向东厢房内沖了进去。 阿渺见状也往东厢房奔去,刚踏上阶顶,余光却瞥见西侧角落一道挥舞着环首刀的娇小身影。 白瑜! 阿渺再顾不得其他,立刻纵身朝白瑜掠去。 白瑜此时却是杀红了眼,根本没有认出来跃至近前、蒙着面的阿渺,眼见着敌方的攻势被化解开来,什么也不再管,急扭转身,往刚才郝杰逃离的方向发足狠追过去! * 草庐后方竹林深处,窄小的角房之中,王迴坐在榻沿,唿吸有些心神不安的急促。 黑暗之中,屋外的雷雨声、以及远处不绝的兵刃相交之声,都显得愈发的清晰。 床榻悬挂的纱帘后,传来了孩子低低的咳嗽。 王迴从袖中摸出夜明珠,撩帘举至枕前,借着微弱的莹光打量去非的情况。 去非迷迷煳煳地睁开眼,朦朦胧胧的,依稀辨出面前之人,含煳问道: 「无瑕师兄呢?」 「你师兄在外院。」 王迴出身门阀大族,多少有些清高自恃,心中其实十分厌烦去非这样身份的人,但碍于陆澂的缘故,还是耐着性子帮去非摁了摁被角,哄道: 「好孩子,别出声,继续睡觉。过会儿你师兄就来看你。」 「我要师兄!」 去非浑身难受,从王迴压好的被子里支出手臂,「蛊虫又闹我了……我想师兄帮我养一会儿……」 王迴挪开了些距离,「你忍耐一下!」 这间屋子,是整个草庐最不起眼、也最隐蔽的所在,且空间狭小、便于四面设防,是以陆澂选择将他和去非藏于其内,再在屋外布下防御,以求万无一失。 可若是去非此时闹腾起来,哭嚷几声,说不定就会引来敌人注意,转而攻至。 王迴拽过被角,尝试着盖到去非身上,嘴里又胡乱安抚了几句。 可去非被蛊虫闹得难受,掀开被子,翻转过身,索性踢腾了起来。 他自幼被师父以毒餵养,与那蛊虫也算相依相生,原本是相处无碍,只是这蛊如今即将大成、时常躁动不已,令得他伤口反覆恶化,十分痛苦。 王迴几番尝试制止去非,却竟敌不过从小学武的孩子,一时手足无措,又不能大声斥责,愈发气急: 「行了!」 他学着从前陆澂的做法,伸出手、摊开掌心,「把那东西给我,我替你养两刻!」 王迴见过陆澂帮去非养蛊,也听他提过,这蛊长年累月由男童的纯阳之气侍养,每隔十五日又以心间血饲之,一刻都不能离了人气。 去非平日需要靠蛊虫来压制他体内原本的毒性,与其贴身不离倒也相得益彰,但若是蛊虫躁动过盛、难以承受之时,陆澂就会替他养上一会儿。 去非听说王迴要帮自己养蛊,安静了几分,昏昏沉沉地望着他,心里惦记着师父的叮嘱,软趴趴地问道: 「你是童男吗?不是的话,就养不好……」 王迴想打人。 「行了,行了,会给你养好的!」 去非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繫绳,把坠在上面的玳瑁壳子递给王迴,迷迷煳煳地叮嘱:「你可得好好养……这是我师父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宝贝……」 王迴用手指勾过繫绳,将玳瑁壳虚握在手中,另一只手迅速地给去非压了下被子。 第129页 「你老实躺下睡觉,不再出声,我就好好养!」 他放下纱帘,起身下榻,快速地走到房门口,拉开房门,召唤来一名守在屋外的护卫: 「你们谁是童男?」 屋外电闪雷鸣,大风夹杂着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角屋斜对的天井尽头,踉跄地奔入了一个人。 郝杰借着一闪而过的雷电,瞥见角落檐下跟护卫说话的王迴,仓惶失措地沖了过来。 「大人救我!」 王迴所处之处,四下守护森严,屋子四周和房顶上皆伏有暗卫,闻声刀剑出鞘、迅速地围了上来。 郝杰自知颜面尽失,却也顾不得许多。 他从军多年,见识过各种格杀场面,却从未遇到过今夜这样疯狂的人物!仿佛就是认准了他一般,马挡砍马、人挡砍人,招招狠辣夺命,气力不竭,怎么也甩不脱! 郝杰尚未奔至王迴近前,白瑜已经足点墙壁、纵身挥刀袭来。郝杰慌乱回身举剑抵挡,却不及对方居高临下拼出的狠力,脚下趔趄,后退着跌倒在雨水之中。 护卫结出围阵,持刀阻挡白瑜,白瑜眼见仇人跌落在咫尺之间,哪里肯轻易放弃,也不管对方护卫人数众多、强攻等同以身饲刀,依旧不管不顾地撞了过去。 身后又跃出一道纤细的身影,动作极快,在泥水中凫掠而起,手中钢刀轮出一招「风前月下」,瞬时击破了对方护卫的防御。 白瑜抓住这一剎那的时机,身形暴起,双手举刀过顶,用尽全身力气地朝郝杰噼去! 刀锋嵌入了郝杰头颅,当即便要了他的性命。 白瑜大仇得报,一霎那喜不自胜、又悲不自禁,胸口处气血翻涌,忽觉得一股剧痛自手少阳三焦迅速地蔓延开来。 她身体一歪,拄刀撑地,摇摇欲坠。 阿渺逼退开一众护卫,上前扶了把白瑜。面前又有两名侍卫举剑刺来,顷刻被阿渺的刀风袭中,身形后跌而出、撞到屋门之上,哗地将门扇沖了开来。 门后立着的一人,面色煞白、惊惶僵硬,正是刚躲回了屋中的王迴。 阿渺挥刀的动作,一瞬凝滞。 雷电闪过,照亮刀锋正对之处,是一张勾起了久远回忆的熟悉面孔。 很小的时候,她就常在宫中见到这位王家的小三郎哥哥。 他话语逗趣、笑意朗朗,比同岁的三哥萧器更讨孩子们喜欢。 他抱她上过台阶、帮她摘过小花、甚至餵她吃过一次梨膏……而她,也曾看过他下棋、听他讲过故事、喊过他三郎哥哥…… 王迴站在撞坏的屋门后,恐惧地望着雨中的蒙面持刀人。 他毕竟只是世家出身的文臣,适才亲睹那二人的杀人招数,凌厉迅勐,眨眼间就噼开了郝杰的头颅,又岂能不怕? 他下意识后退,无奈双腿不听使唤,身形向房门歪倒,慌乱间挥手撑扶,一面疾声高喊: 「来人!来人!」 阿渺惊醒回神,感觉到有破风之物朝自己面门飞来,连忙刀锋斜出,「啪」的一声,像是击碎了某种脆薄的东西。 她手背一麻,视线顿时有些昏暗起来。 身后的白瑜跪地起身,架住围过来救护王迴的侍卫,用尽余力大喝了声:「速战速决!」 敌方的人数太多,她们俩人的情况又各自不妙,唯一能引开对手注意力、博得一丝逃生机会的法子,就只能是斩杀主将! 阿渺狠咬牙关,竭力集中精神,长刀一转,噼向王迴。 刀锋没入骨肉,拉划出对方一声惨唿。 阿渺步履踉跄,憋住一口真气,旋身抱住白瑜,纵身跃上了屋顶。 几个纵跃之后,体力便再难为继,脚下一软,人勐地滚落在地。 白瑜虽中毒失力,但意识还是清醒,扶住阿渺,拉下她蒙面的面巾,又惊又急:「公主!」 最开始见阿渺出手相助,她曾以为是赵易的手下,但后来发觉招式眼熟,心中疑窦骤生、却又不敢去相信…… 明明给她下了蒙汗药、明明藏起了她的兵刃,可她……还是来了! 若是因为自己的莽撞自私,牵连公主受损,那便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我没事。」 阿渺握住白瑜手腕,声音低促,「你中毒了,要从手少阴心脉反推而出……快!」 强敌在后,追兵随时可至,白瑜不敢迟疑,将阿渺扶靠到一株榆树下,自己迅速盘膝而坐,运毒疗伤。 阿渺靠着树干直起身,也试着运转内力,却止不住身体簌簌直颤,完全使不出气力。 一阵夜风颳过,吹落树顶积雨譁然倾落。 阿渺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第68章 赵易被沖入厢房的死士从剑光下抢出, 扶退至房门。 此时赵易已意识到,这东厢房内的华衣男子,绝非是自己想要刺杀的文官王迴。他摁住胸前伤口, 提声下令: 「撤!」 对方既能以替身布下陷阱,想必是早有准备,继续恋战无益,只能暂且撤退、再另谋他计。 死士护住赵易杀出一条血路,跃墙而逃。 陆澂持剑从厢房踱出,冷锐的目光紧随赵易等人离去的方向, 吩咐部属:「追!」 可就在这时, 后院方向的上空突然升起一枚带着火星的竹哨,唿啸着划过夜雨。 第130页 陆澂攥着剑的手指一紧, 绕过阶顶廊角,在夜雨中奔向后院。原本奉令追击的部属,也只得退了回来, 一同赶去了后院。 角屋外,尸体横陈, 一片狼籍。 陆澂目盲多年, 从最开始被宗祠大火熏坏眼睛、到后来冉红萝为他从双目中拔出毒蛊, 时隔近八载, 到了今夜,方才第一次看见表兄王迴成年后的模样。 却万不曾料想, 会是如此的惨烈不堪! 王迴被侍卫抬进了屋内, 置于榻上,案头点燃的几盏烛灯、照在他鲜血喷涌的右臂和右腿之上,将深可见骨的伤口映得清清楚楚。 因为失血过多,他此时连痛唿的力气都快使不出来, 吭哧地喘息着,见到陆澂靠近,挣扎着抬起上身: 「阿澂……」 陆澂屏息凝神,迅速为王迴止血包扎、处理伤口,一面吩咐人配取药剂。 出手的那人,手法极快,却像是最后一刻微微偏斜了几寸,刀锋自王迴的右臂和右腿噼割而下,挑断了他的手筋与脚筋。 王迴髮髻凌乱、面色惨白,紧紧盯着陆澂的一举一动。 他忽而觉察道什么,抽着气问道:「你眼睛……好了?」 陆澂缝合着王迴的伤口,低声「嗯」了下。 今夜双目突然復明,反倒令得他出招慢了些,否则也不至于让攻入东厢房的敌手活着离开…… 王迴感觉整条右臂和右腿已失去了知觉,心中恐惧冰凉蔓延。 「好,甚好……如今你眼睛好了……」 王迴扯了下嘴角,紧攥的左手因为失血发冷、而不断抖动,「……以后我家中妻儿,便能托你照料……」 陆澂手中的动作一顿,低声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死不了,但……人却也废了。 就算是请到映月先生出手医治,王迴这一生,也再无可能像正常人一样坐立行走、握笔取物了! 陆澂低垂着眼,烛光映在高直的鼻樑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整个人仿佛凝成了一幅画作,良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他幼时遭逢变故,极度讷言,除了亲姐以外、也就只跟王迴还算亲近。每逢被同龄人讥讽嘲笑、被长辈盘问苛责之时,都是这位表兄出面维护、替他解围。 他了解王迴,知其少年老成、练达世事,很早就懂得为自己谋出路,也从不掩饰对功名利禄的渴望。如今好不容易仕途顺遂,却骤然落得手足残废,等同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岂能不悲伤痛心难抑? 王迴将陆澂的表情尽收眼底,先前听闻保住了性命的些许喜悦、支离破碎,心里凉意起伏,竭力鼓足勇气,哑着声问道: 「死不了,但是……手脚都废了?对吧?」 陆澂抑制住情绪,迅速地裹好伤口,最终慢慢抬起眼,「嗯。」 王迴盯着他,眼中一片死寂空洞。 隔得片刻,他慢慢在枕上闭住双眼,怆然无声地笑了笑,「还不如死了好……」 「伤你之人,我一定找出。」 陆澂抬起头,一字字说道:「表兄今日之痛,我必定十倍还之。」 他不是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心中之痛,只有通过这样的承诺来宣洩。 若不是因为他,王迴不会北上,若不是因为他错误的判断,王迴更不会遭受这致命一击!他明明估算得很清楚,无论是北齐还是祈素教、最精锐的力量都已经在前几次交锋中被他除掉,也明明计划得很周详,以退伏之计诱敌深入、再以山坳伏兵斩断了对方的兵力,最后以身为饵、引开了最具攻击力的敌手! 可明明每一步的目标都已成功实现,却偏偏,还是漏掉了最意想不到的一环! 王迴仰卧枕上,心中情绪万般,既恨亦怨,眼角濡湿,虚弱嗤笑道: 「一条贱民之命,能还我什么?」 中原歷朝选拔文臣,皆遵循「身言书判」之准则。身有残疾者,连最低品阶的官员都无法相授,更何况是将来想要执掌中书的朝政大员? 王迴虽出身门阀世家,但家中已有两位兄长承袭祖荫,想要出人头地,只能靠着自己一点点打拼。他不否认自己在意虚名、渴望权势,为此不惜迎奉苟且,也要换得前拥后戴的风光。可过去近十载里的努力、经营、谋局,一切的一切,却都尽数毁在了今夜! 王迴徐徐睁开眼,盯住陆澂,迸着泪意的眸中灼烧出不甘的愤怒。 「你欠我的,不是一条贱命。」 他挣扎起身,用尚有知觉的左手用力攥住陆澂的衣襟,声音嘶哑:「……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你懂吗?阿澂,只有你坐上那个九五至尊的位子,我才能活!堂堂正正地活!你要当储君,当帝王,让我就算成了废人、也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建业宫的承极殿上!」 * 白瑜触摸那柄软剑之时,上面的毒性已经削弱许多,是以她中毒并不深,直至气血骤然翻涌之际、方才毒发。 有了阿渺的指点,她很快从手少阴心脉反推逼毒,不到一柱香的工夫便重新睁开了眼。 入目之处,是倒在了榆树下的阿渺。 白瑜大惊失色,上前扶起阿渺:「公主!」 她原以为阿渺和自己一样,因为莫名中毒,才导致步履虚浮、踉跄跌落,眼下自己既能轻松解毒,何以阿渺却昏厥过去? 白瑜凝气推出,尝试为阿渺将毒逼出,然而几番尝试,竟觉得阿渺体内气息一派紊乱,宛如将死之人,毫无生机。 第131页 白瑜魂惊魄落,调整身形,再度将双掌抵于阿渺后背,不管不顾地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 不远处的林间,传来了沙沙的疾行声。 白瑜不敢撤手,眼角迸出泪意,心中暗暗拿定主意,若是追兵行至,自己便是拼出性命也要保得公主周全! 只是,自己死便死了,公主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里,又岂能存活? 脚步声越行越近。 白瑜腾出一手,暗暗蓄力,只待敌人走近,便猝不及防地出手击杀! 「赵姑娘?」 行来之人却先认出了白瑜,脱口唤出了声。 几名死士和护卫搀扶着赵易,蹒跚驻足。 「哥……」 白瑜抬眼瞧见赵易,一直蓄在眼眶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急声道:「快来救救公主!」 赵易看清阿渺面容的一瞬,亦是震惊不已,迅速询问了几句,一面吩咐左右上前护住公主,一面自己摁住伤口、踉跄走到白瑜面前,将她一把拎起,狠狠地甩了两个耳光过去。 「这两巴掌,打你罔顾军令!打你贪功冒进!」 白瑜一身的刀伤,又因耗费内力帮阿渺驱毒,此时早已精疲力竭,被赵易的耳光扇到在地,爬了起来,仰着头,将眼泪倔犟地逼了回去。 她撑着被雨水打湿的泥地,站起身,拔出了插在一旁的环首刀。 「我知道我犯了军规,但我不后悔!今夜我若没来,你杀不了郝杰,也报不了仇!」 白瑜的视线掠过赵易胸前的伤口,瘪了下嘴、移开目光,泪眼莹莹。 赵易怒不可遏:「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若非你冒进,我们何至于那么快就落入敌人的陷阱?若非你胡来,公主又怎会卷进来?」 照顾阿渺的护卫,这时也抬起了头来,疾声道:「赵将军,公主脉象虚弱,须得尽快就医!」 旁边几名死士,也认出了阿渺就是之前帮他们击退高手的蒙面人,心中俱是由衷感恩,担忧之心溢于言表。 赵易见情况紧急,也顾不得再训斥白瑜,指挥护卫背起阿渺,下令撤离。 众人急速离去,而白瑜却拎着刀,站在原地没动。 赵易转过头,怒吼道:「赵白瑜!」 白瑜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护卫背着的阿渺,飞快跪倒,叩了个头,然后起身。 「我去东海了。」 语毕,转身就疾行入夜雨之中。 赵易咬牙切齿,索性不再管,吩咐众人继续前行,待走出一小段路,却又终是不忍,唤来两名得力的护卫,「白瑜身上有法师的亲笔书函,不容丢失!你们跟着她一起去东海,等事情办妥了,就立即押她回来!」 护卫领命,旋身朝白瑜离去的方向追去。 赵易担心着阿渺的情况,不敢延误,好在他带兵多年、颇有经验,行军过境总会先将周围地形调查清楚,知道附近哪里有捷径、哪里可藏身,出了林子便吩咐部属去附近庄户征来衣物马车等物,与众人稍作乔装,急速南行。 此地虽靠近柔然,但毕竟尚属于齐国疆域。只不过,萧劭此次所谋之事牵连甚深,且朝中还有残余的反对势力尚待清理、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引来政敌弹劾,是以赵易此行北上,并没有惊动地方的驻军和官员。 可公主的情况愈加恶化,上了马车之后,赵易找了名村妇照顾阿渺,又让两名内力高强的随行、轮流为她注入真气疏引气血,但阿渺始终没有恢復意识,脉象反而越发的紊乱。 赵易这下也顾不得会不会惊动政敌了,驱驾着马车直接上了官道,加速往沂州的方向驶去。 岂知刚行至恆阳附近,便与一队军马撞了个正着。 为首之人,被几骑银铠重甲的侍卫簇拥上前,神色沉静、气宇尊贵,端坐马背的姿态中流露出一抹天家贵胄独有的傲然。 赵易几乎是滚落马下,伏地叩首: 「殿下!」 第69章 安思远揣着阿渺北上的消息, 熬到了第三天才告诉了萧劭。 确切地说,是萧劭率先查到了安思远的身上,逼得他不得不老实招供, 才吐露了阿渺的去向。 萧劭没有想到,不会骑马的阿渺竟在安思远的帮助下,短短时间便已跑出了那么远的距离!他忧急焚心,派出去打探的人更是带回了赵易失手的消息,足见对手并非自己先前预判的那般简单。 如此一来,萧劭也再顾不得调动兵马会引来的麻烦了, 从京兵中抽调出一支精锐, 亲自前往八方镇寻找阿渺。刚到恆阳附近,便撞上了赵易一行人。 见到马车里阿渺的一剎, 萧劭一颗心陡然落下、又被揪起,像是被极细的绳勒住,既痛又窒, 透不过气来,积攒了数日的担忧、愤怒、悔恨、焦急, 纠缠到一处, 无处可泄、无人可诉, 只得继续维持着表面无懈可击的冷静自持, 吩咐众人急速返回沂州。 沿途之上,也曾找来各处医官查看阿渺的病况, 但除了能判断公主大概是中了毒、以至于完全失去意识以外, 就再说不出些什么。 众人用尽办法,也没能让阿渺转醒。萧劭只得令赵易等人,继续以输入真气的法子、稳住阿渺的内息,驱车去了沂州城外的清风观, 请来映月先生为她诊治。 映月脾气古怪,少不了趁机贬损了穆山玄门一番,但到底还是没有拂了萧劭的面子,仔细检查了阿渺的情况: 第132页 「公主确实是中毒了。」 映月作出判断,同时又心生疑惑,向跪在屏风外的赵易等人询问阿渺中毒的过程。 赵易等人,其实也不清楚公主是如何中的毒,只说诸人遭遇敌军、与之混战,之后公主便突然出现了眼下的这种症状。 映月又追问了一番敌军的身份来歷,末了,蹙着眉头,抚须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鬼丫头,还挺能搅事……」 众人只道他说的是阿渺,皆不知该如何接话。 萧劭听映月断出缘由,便知必有法子医治,恳切说道:「还请先生施手相救。但有所需,劭必无不从。」 映月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此毒原本无解。但老夫,或可将此毒引到旁人身上,便能保公主无虞。」 引到旁人身上? 萧劭闻言静默住,没有立即接话。 跪在屏风外的赵易,则当即叩首道: 「殿下,末将愿为公主引毒!此次公主受伤,全因末将行事不利、大意轻敌。求殿下允许末将为公主引毒,以减心中愧疚、以全为臣之义!」 两名跟进来讲述阿渺病况的死士,也伏地道:「某等也愿为公主引毒!若非公主在草庐出手相救,我二人早就死在那几名高手的兵刃之下!若能救得公主,小人万死不辞!」 几人齐刷刷地磕起头来。 映月被吵得烦起来,拂袖喝止道:「想救公主,你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萧劭将屏风外诸人摒退了出去,屋中只剩自己与映月。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需要体质特别之人,方能替阿渺解毒?」 他曾听卞之晋说过阿渺体质特殊,由此推断,直言道:「先生大可说得清楚些,我自会想法子去寻人。」 映月睨着萧劭,老眼矍铄,「殿下肯找人引毒?刚才当着部属的面,可没把话说得这般直接啊。难怪世人都贊你礼贤下士、公允仁德,当真是好涵养啊。」 萧劭并未被映月话中的讥讽触怒,沉静的目光不避不躲,「阿渺于我而言,是捨弃声名也必须要救的人。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必须要试一试。」 映月盯着他若有所思,也没再卖关子,如实说道: 「公主所中的,并非寻常毒药,而是一种蛊。」 「蛊?」 萧劭依稀记得曾在书中读过有关蛊毒的记载,「可是南疆人善养的那种蛊虫?」 「差不多吧。」 映月猜到此事与自己在雁云山的那位师姪冉红萝脱不了干系,也不想把出处说得太清楚,只道: 「此蛊名唤金丹,失传已久,十分难养,我也是看古籍上记载说,这种蛊养成之前,喜阳恶阴,因此宿入女子体内,会致病患气血枯滞、衰竭而亡。要除此蛊,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杀死宿主,二是将蛊引入到男子体内。」 「怎样的男子?」 「倒也不需要什么体质特别之人,普通人即可。只不过这蛊偏好童男之血,所以若是童男之身,更容易将蛊引出。」 萧劭思忖问道:「先生既说这蛊喜阳恶阴,那是不是被引入男子体内之后,便不再作祟?」 「若入男子体内,则不会致病,表面上看亦与常人无异。只不过……此蛊喜食心间之血,每隔十五日,会令人阵发心痛,难受些许时间。」 萧劭垂了垂眸,「若是如此,倒也不算什么。」 映月抬手一摆,「我还没说完!」 他清了下喉咙,「我且问你,这小公主可曾有婚配过人家?」 萧劭看了眼映月,沉默片刻,没有隐瞒事实,「阿渺幼时,父皇曾有将她许配安思远的口谕。」 不过…… 「那这个安思远,他性情如何?可算得上意志坚定之人?」 萧劭意识到什么,缄唇不语,隔了半晌,方才望向映月: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映月也不想卖关子,只是瞧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小姑娘、觉得话说出来有点寒碜…… 「咳,适才我说过,这金丹蛊嗜心间之血,进入人体之后,也会宿于人的心脏之中。要想将此蛊引出,只能从一个人的心脏、引入另一个人的心脏,明白吗?」 映月伸出手指,比划着名,「所以要解此蛊,就需得满足三个条件。第一个,就是我之前说的,找一名男子、且最好是童男之身,将这蛊移到他的身上。第二个条件,是移蛊之时,二人心口必须相贴,中间无衣物相阻,你懂我说的什么意思吧?」 萧劭的面色,沉了下来。 心口相贴,且无衣物相阻,那不就是…… 「所以我问公主有没有许配过人家。」 映月瞅了眼萧劭的神色,似笑非笑,「当然,殿下也可以先找人帮公主解了蛊、然后就立即杀掉,以此护全公主名节,对吧?」 萧劭凤眸中并无半点笑意。 「我并非迂腐之人。名节于性命而言,算得了什么?只要阿渺能好好活着,我必不会让她因为那种无关紧要的事而烦恼。」 映月口中「啧」、「啧」嘆了两声,「那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先生刚才说,有三个条件。」 萧劭看着映月,「那最后一个条件,是什么?」 映月道:「移蛊之时,那受蛊之人,必须忍受剜心剧痛,同时保持清醒、身体静止不动,否则稍有抗拒,引发蛊虫反噬,则两个人的性命都会不保。」 第133页 利用心间之血、引蛊虫移位的整个过程,是极其痛苦难捱的。若是忍受不住,稍有异动、刺激蛊虫反噬,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萧劭彻底地沉默住。 映月道:「所以老夫之前问你,那姓安的是否是意志坚定之人。如若是,自然最好,正所谓夫妻一体,让他为公主受些累、吃点苦头,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匣子,起身转过屏风,凑到靠窗光线明亮之处、将匣中银针一根根举起细看。 屏风后的空间内,陡然安静了下来。 萧劭坐在榻边怔忡半晌,扭过头,凝视阿渺,俯身将她身上的锦衾朝上拉了拉。 阿渺此时唇色极淡、面色极白,平日里有着鲜活表情的面庞,凝成了静止的雪塑,再看不出半点的生机。 萧劭静静地注视着她,心底有丝丝缕缕的痛楚撕裂开来。 先前苦苦压抑的诸多情绪,担忧、愤怒、悔恨、焦急,一瞬间,全都又浮了上来。 他还记得,生平第一次见到阿渺的时候,她只是那么小小的一个婴孩,娇嫩而脆弱,被乳娘包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显得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就只有大人的拳头那么大似的…… 他在母亲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抱过她,低头好奇地打量着婴孩,既有些紧张、又有些欣喜,害怕弄哭了她、摔伤了她,小小的胳膊用力把她揽到胸前,凑得那么近、那么紧,几乎鼻尖贴到了鼻尖。 而就在那一刻,阿渺睁开了眼,一双水汽氤氲的明眸,倒映着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一瞬、不瞬…… 萧劭被胸间翻涌的情绪搅得心疼,忍不住俯低了头,伸出手指,触摸过阿渺紧紧阖上的眼帘、睫毛,轻轻唤了声:「阿渺……」 睁开眼,看一看哥哥可好?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睁开眼,看一看他…… 然而榻上的阿渺,始终一动不动,寂静而漠然。 萧劭撑在阿渺枕边的手、攥了攥,额头垂低,抵到手背上,抑制着蜂拥失控的诸多情愫。 这么多年,在旁人眼里,他一直是阿渺的守护和倚靠。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若没有阿渺的存在,他根本没有勇气和信念闯过那一道又一道的难关。 「五哥最好了!阿渺的五哥,是全天下最好的!」 「蔷薇的花瓣,永远都是五的倍数。所以我跟我五哥,生来就最有缘分、最最亲!」 「你都不肯舍下我和阿娘、自己逃命,阿渺为何要逃?」 「我的五哥,一定会帮我拉住绳子的!」 「阿渺会好好照顾自己、变得很厉害,让哥哥成为像开国太祖那样的人!」 她一直,毫无条件地支持着他。 可他,却独断地否决了她的想法,逼得她独自铤而走险、受尽磨难…… 映月选好了银针,捧着匣子走回屏风后,抬眼瞧见萧劭的举动,脚步不由得缓了下来。 萧劭闻声迅速地抬起身,转过头来,面上已看不出有任何不妥。 他眉目沉静地端坐于榻沿之上,问映月:「是不是只要找到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先生就能立即医治阿渺?」 「医是可以马上医,不过那剜心之痛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映月回过神来,琢磨了一下萧劭的语气,似乎并不想用那姓安的男子,遂道:「你既然不介意公主名节受损,那便仔细挑个可靠的人。你能豢养死士,自然清楚如何拿捏住人的法子,也不必我费心提点你。」 他自己便是个喜欢试药试毒的医痴,连谢无庸都敢用来试药,胡闹惯了,在良心层面完全不以为然。想到有机会接触金丹蛊这种失传已久的毒物,还不觉有些小兴奋,撩袍在榻前坐下,拉过阿渺的手、查探了一番脉象: 「我还能暂时护住公主心脉,但也等不了多久,你尽快找人吧!」 「不必等了。」 萧劭接回阿渺的手,握入掌心,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只觉得冰凉似雪、柔若无骨。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让他足以信任到可以把阿渺的性命託付出去。 没有任何一个人,让他能有勇气去冒这个险。 他抬起眼,语气安静而笃定: 「我可以。」 第70章 阿渺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光怪陆离, 异象丛生。 有那么一阵子,人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置身在漫天的血雨之中, 到处一片殷红,四周的植物拉伸得高直稀疏,犹如被剥去了皮肉的鬼怪骨骼,朝她伸出了张扬的肢臂。 她吓得转头就跑,赤脚踩在血水里,噼里啪啦地溅起血珠。 远处, 是一片和光明媚的庭院。 葱郁沃若的桃林外, 立着一道少年的身影。 她流着泪,朝那身影奔了过去。 可少年转过身来, 却……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王迴戴着太学生的巾帻,含笑朝她行礼:「三公主。」 下一瞬,他的脖颈遽然裂开, 喷涌出鲜血,人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挂着笑, 定定地望着她。 阿渺吓坏了, 倒退着, 勐地朝后跌倒。 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深渊, 一片空荡荡的黑暗冰冷。 她大声地唿喊着、挣扎着, 试图攀住任何可凭附的支撑。 第134页 但人仍旧不断地下坠、下坠…… 直到有一双手,从后背托住了她,将她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两个人,贴得那么近, 以至于她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阿渺的心,终于也平静了下来。 她闭上眼,唿吸着咫尺间熟悉的气息。 那是…… 故乡的气息。 安宁的气息。 让她…… 什么都不再畏惧的气息…… 阿渺睁开了眼,入目之处,是鲛纱帐顶绣着的金线蔷薇,一朵朵、盛放得正灿烂。 帐外,有人声交谈之语,低低传来—— 「……风闾城那边,已经准备得差不过了。待军资一到,即可发兵南下。」 「户曹也重新核算了宫城停建之后的度支。一应帐册准备就绪,只等殿下垂问。」 「这是三司审定的曹启与胡维二人的各项罪名,请殿下过目……」 纸张翻动的声响,断断续续…… 过得片刻,萧劭略显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传令给安侯,让他务必留下陀罗原的驻军,以防柔然有所异动。再增派三千精兵,沿着八方镇向西设五处关卡,一旦发现南周楚王的踪迹,格杀勿论。」 众人各自领命,行礼退了出去。 室内,一下子又安静了起来。 阿渺的神志渐渐清晰,动了动身体,只觉得手臂发软、眼前眩晕,默默调节了一会儿内息,掀开被子,想要起身下榻,却遽然腿脚一软、勐地翻滚下来。 外厢中的萧劭,闻声一怔,随即仓忙起身、奔入内室,转到髹金黑漆屏风之后。 「阿渺!」 他上前抱起阿渺,查看她的情形。 守候在外的侍女匆匆赶来,被萧劭摒退,吩咐道:「去请映月先生。」 阿渺脸色尚有些苍白,被萧劭揽在怀中,低低得咳嗽了几声,抬眼看他,「五哥……」 萧劭见阿渺醒来,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醒了就好……」 他温柔的眉眼里印着一抹疲惫,望着阿渺的目光中却似有水光流淌、闪耀着喜悦,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榻上,抬手捋了捋她额前乱发,还像小时候那样轻声哄着她: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映月先生一会儿就来。等问过他,哥哥就让人给你做好吃的,嗯?」 阿渺昏迷了一个多月,日日只能靠映月配制的药露餵养,以至此时虚弱的使不出力气。 她倚着萧劭,摇了摇头,昏厥前的记忆渐如潮水涌上,哑着声问: 「白瑜和赵易哥哥呢?」 「他们没事。」 「那东海的黄金呢?」 「白瑜去取了。」 阿渺总算放下心来。 「我……是中毒了吗?」 她回想最后一场交战的情形,依稀记得王迴仓惶躲避之际、像是朝自己甩来了个什么物件,刀锋将其击碎之后,手背上就传来一阵麻痛。 阿渺抬起右手,举至眼前,却看不出有什么痕迹。 萧劭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声,「映月先生已经帮你解毒了。」 他将前情往事种种,简略地向阿渺交待一番,只略过了有关蛊和解蛊的部分。 阿渺发了会儿怔,低声问道: 「那王迴他……他死了吗?」 「没死。」 萧劭的语气冷了下来,「是我低估了他,没料到他身边有谋士相助。那人智计,或不在许落星之下。」 阿渺听说王迴没死,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释然多些、还是懊恼多些,隔了半晌,问道:「那哥哥……还会再派人去杀他吗?哥哥杀他,只是因为他是陆元恆的内侄吗?还是……」 萧劭听阿渺嗓音暗哑,侧身取过案头的药露,餵她喝了几口。 「王迴此次北上,其实是想替南周的楚王求娶柔然公主。」 「楚王?」 「就是陆元恆的长子,陆澂。」 陆澂? 阿渺喝完药露,精神好转了些,脑中浮现出久远记忆中那个小胖子,有些讶然,「他想娶柔然的公主?」 萧劭点了点头。 不是想,而是一定会。 北边传来的密报里说,十日前陆澂竟赶在各方婚使离开之前、亲自抵达了色尔腾,求见柔然国君。不知为何,娜仁公主竟对其一见倾心,当日便央着父王议定了婚事。 如此一来,柔然与南朝结盟、促成南北夹击之势,对大齐而言,实乃极为棘手的局面。 「这些年来,陆澂一直抱病在身、深居简出,参与过的政事、大多经手其姐或王氏,很少亲自出面,我也因此没怎么留意过他。」 现在再回想,那个在王迴身边出谋划策的「谋士」,多半正是此人。 萧劭道:「到底是我疏忽了,忘了他小时候就曾显露过才智,是个十分聪明的人……」 阿渺忧心着柔然的局势,又见哥哥懊恼,忍不住忿怨起来,「哥哥确定密报里说的都是真的?陆澂再聪明,柔然的公主也不能答应嫁他吧?他小时候就长得那么难看,现在长大了,肯定更胖更丑,所以才会一直深居简出、不好意思见人。那种模样的男子,谁会喜欢呀?」 她仰起脸,求证似的看向萧劭。 萧劭也正垂目看着她,蓦地撞进那双氤氲的眼眸,人不觉有些怔住。 第135页 他有些艰难地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虚无之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哥哥?」 萧劭回过神,笑了笑,「阿渺若是柔然公主,会选什么样的驸马?」 阿渺愣了下。 「肯定……不会是陆澂那样的啊。」 谁会喜欢又胖又丑的?肯定都会喜欢长得好看的吧? 除非那柔然公主是个瞎子…… 阿渺想到瞎子,不觉又有些失神。 恍惚忆起梦中场景,那双揽扶在自己后背的手、带着灼烫的温度,将她紧紧拥住…… 她竟然……会梦见他? 阿渺迷茫而羞窘起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再倚着哥哥,红着脸撑开了身来。 萧劭感觉到阿渺的动作,侧转回头,却一眼撞见女孩因为撑起身体而微微拽开的衣襟,露出了心口处的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嫣红。 他脑中一阵轰鸣,竭力压至心底的记忆与画面又浮现了上来。 胸腔里堵塞得厉害,人如同溺水了一般,窒息到了几近恍惚…… 阿渺坐直身,扯过被子拥着,一抬眼,对上了萧劭幽阒的黑眸,心不自觉地快跳了几下。 「哥哥……怎么了?」 萧劭迅速地撇开头,手紧握在榻沿边缘,唿吸沉重却又克制,「没什么。」 阿渺看不透萧劭的心思,却一向异常敏锐地能感知他的情绪。 「哥哥生气了?」 她能感觉到,萧劭此时的心情不太好,似是有些生气,又似有些纠结…… 可刚才,明明还好好的啊。 「是因为没能拦下王迴、让柔然跟他们结了盟,所以哥哥不高兴了?」 阿渺不觉自怨了起来,「都是我不好。明明说要去帮白瑜,结果最后事情还是没办好……」 「是我不好。」 萧劭背对着阿渺,白皙清颀的颈上,轮廓温柔的喉结、轻轻滑动,带出一声幽微喟嘆,「都是我不好。」 阿渺听得难受,伏到他肩头,「不是的。」 她也不知道安思远是怎么帮自己解释的,「是我太任性,没有好好跟你商量就跑掉……说是去帮忙,结果什么也没帮到……」 虽然不愿承认,但杀王迴的那一剎,她确实犹豫了。若没有偏上那几分,他一定,必死无疑…… 萧劭沉默了许久,慢慢冷静下来。 「你比我想的,做得还要好。赵易说了,若不是因为你,他跟白瑜都活不了。」 他垂下眼,见阿渺的一缕长发拂在自己膝头,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缠绕住。 「我曾对自己说过,永远不要成为父皇那样的人,单凭个人主观的偏见来决定对与错。可终究,我还是犯了同样的错误。我启用赵家兄妹,看重的是他们的忠诚。白瑜有能力、也比许多人更值得我信任,所以我认定她是去东海的最佳人选。可我忽视了一个事实:你,比她更有能力,也更让我信任。若是一开始我就理智地来做选择,给予你支持、让你来做这项任务的决策者,或许结局就不是这样。」 萧劭顿了一顿,语气微沉,「我臆断地觉得,因为你是我心中珍视之人,我就不该捨得让你涉足一点点的危险……可结果,却反而令你陷入险境。我总说不愿你像阿娘那样、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自由,却又不肯让你按照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 他视线低垂,落在指间纠缠的青丝上,浓密的墨色在眼前蔓开,胀满了眼帘。 他微微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凝视着她,声线中有着一丝不寻常的紧绷: 「哥哥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 第71章 阿渺伏在萧劭肩头, 眼角酸的厉害。 「我怎么会怪哥哥?」 她抬了抬濡湿的睫毛,「再说哥哥什么都没做错,都是我不好。」 她埋低头, 挽住萧劭的胳膊,脸微微贴在他的臂间,声音有些低不可闻: 「阿渺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能做哥哥的妹妹……」 萧劭明明觉得,自己是应该高兴的,可浑身仓惶无力, 说不清缘由的、就连握着阿渺髮丝的手指也有些僵硬凝滞,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极轻地「嗯」了声。 这时, 侍女领着映月先生,走了进来。 萧劭站起身,腾出位置, 让映月上前检查阿渺的情况。 映月探完脉象,道:「行了, 没什么问题了, 这几天多休息, 饮食也不用忌口, 多吃些补血益气的。」 萧劭闻言,唤来侍女, 选了些阿渺素日喜欢的吃食, 吩咐尽快做好。 阿渺问映月:「先生可知我到底中的是什么毒?我自己觉得,像是被带毒的利器划伤了手背,可手上却看不出有什么痕迹。」 映月微微侧首,看了眼立在屏风旁的萧劭, 转回头对阿渺说道: 「你昏睡了一月有余,伤口早就癒合了,而且我为你拔毒时用了些上等药膏,自然是不会留痕迹的!不过,你心口拔毒时留下的疤、倒是不好根除,等我再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调配些药膏出来。」 外厢中,有侍从匆匆入内通禀,说是中护军赵易求见。 萧劭点了点头,向映月告罪一声,又上前叮嘱了阿渺几句,便起身离去。 阿渺听映月先生的意思,这毒竟然是从自己心口处拔除的、且还留了疤,禁不住好奇心起,侧转身躲在帐后,飞快地拉下衣襟看了一眼。 第136页 说是疤痕,其实也就小小的一点红。比银针的针头大不了多少,若不细看,倒挺像是颗用硃笔点上的小痣…… 映月见状哂然,「小姑娘家家,到底是爱漂亮!不过这疤就算除不了,也只有你最亲近的人瞧得见,不碍事的。」 阿渺微微赧颜。 她转过身来,沉默了会儿,蓦而又想到什么,斟酌问道: 「上回先生派去我们天穆山送信的那个弟子,就是……叫无瑕的那个,是住在凉州吗?」 「无瑕?」 「就是雁云山冉红萝前辈的徒弟。」 映月「噢」了声,盯着阿渺,「你打听他做什么?」 「没什么。」 阿渺垂了垂眼,「就觉得他身份挺神秘的……」 照先前萧劭所言,当日在霜叶山庄布下黑火的人,是奉了他之命的赵易。而赵易特意引来的祈素教,又原来早已投靠了凉州的周孝义…… 那这样再返回去推敲,若是无瑕是凉州人的麾下,祈素教就不该杀他呀? 难不成……他…… 「什么神不神秘的?以后你见着他,有多远跑多远,提也别提!」 映月的话,打断了阿渺的思绪。 阿渺不解,「为什么呀?」 映月敲了下阿渺的脑袋,「你总惦记这些不相干的人,当心你哥哥生气!」 他害怕阿渺再追问雁云山的事,匆匆说了些注意事项、嘱咐阿渺好好休养,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殿门,有侍从躬身上前,引领映月沿迴廊西行、自侧殿离开。 路过西侧殿阶时,远远瞧见阶下的庭院之中,直挺挺地跪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像是他曾在清风观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姓女孩…… 萧劭立在殿阶前,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绪,「赵易,扶你妹妹起来。」 赵易叩首拜倒,「末将清楚白瑜罪不可恕!但请殿下看在她幸不辱命的份上,听她把话说完!」 庭院迴廊下的大石上,蹲着个花白乱发的半老汉子,正是许久未见的卞之晋,此时也清了清喉咙,指手划脚地插话道: 「你就听她解释一下又能咋了?小鱼是我亲手教出来的,人虽然笨了点,但该讲的道义也不会含煳!你知不知道,他们驾的那艘船在海上遇了风暴,几丈长的桅杆断了,全靠着小鱼一个人用身体硬扛着,才撑到了岸上!要不是一心想着完成你给的任务,她一个女娃娃,哪里扛得了那么久?」 卞之晋上回跑下了山,心里却又还惦记着师父的消息、捨不得真走远,于是便悄悄在山下偷觑青门弟子的行踪,瞧着岑大用船将二人送往了北方,料想映月先生和师父应该也在那个方向,遂从陆路北上,沿途打听疑似人等的行踪。 结果他在北境绕了几大圈,师父没找着,青门的那两个弟子也仿佛消失了似的。最后他一路从临近柔然的海岸南下,误打误撞地竟碰到了靠岸修船的白瑜,这才知道了师父身在沂州的消息。 有了卞之晋的助力,白瑜很顺利地将黄金运回了沂州,昨日快马加鞭让人先给兄长传了讯,今日便亲自来了清泉宫负荆请罪。 白瑜俯身拜倒,又直身而起,目光定定地望向石阶之上的那道皎然身影: 「殿下要怎么罚我,我都认!反正若不是公主出手相救,我早就死在子云草庐了!但眼下南征在即,我就算死,也想死在战场上。求殿下成全!」 语毕,又一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 萧劭示意侍从上前扶起白瑜,「公主既然救了你,我又怎会再罚你?你起来吧。」 白瑜撇开侍从,扬起头,眼中蓄满决然之意。 「我罔顾军令、贪功冒进,为了一己私慾而置大局于不顾。殿下不肯罚我,那我便自己来!」 说完抬起左手,右手从腰间拔出匕首,剎那之间,手起刀落、斩断了左手末端的两根指头! 鲜红的热血,顿时涌洒了出来。 赵易没料到妹妹会来这么一出,顿时失声道:「白瑜!」 白瑜捂着刀口,抬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萧劭。 回沂州之后,赵易就跟她说过,以他对五殿下的了解,若是肯罚她,那便表示还愿意再给她机会,若不罚,则代表着永不叙用。 萧劭心思深沉、喜怒难形于色,赵易跟在他身边八年,也只敢说比旁人稍微更了解这位主君的习惯而已。 他用人,诚然可以做到不问出身、不存怀疑,但那样的机会,通常只会有一次…… 而白瑜今日,铁了心的,是要为自己求得第二次的机会! 映月先生遥遥望见白瑜斩落两根手指,快步下阶走了过去。 廊下的卞之晋正打算上前查看白瑜的伤势,一抬眼,瞧见映月、就跟见了鬼似的,发须瞬间绷紧,也不义愤填膺地从旁帮腔了,夹着尾巴就跃墙跑了。 映月蹲身拾起断指,研究了一番断骨处,「这断指,应该还能接得回去。」 白瑜捂着手,「不用了。」 视线始终须臾不离萧劭。 萧劭沉默良久,末了,终是缓步上前,俯身扶起白瑜。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容得这般毁伤。」 他垂目看了她一眼,「你且让映月先生为你诊治,待伤愈后,再去武卫司领罚。」 白瑜感受着托在自己臂下的那道力度,禁不住身体轻颤,泪眼晶莹地摇了摇头,「我……我要留着这断指,提醒自己,不再犯错!」 第137页 她后退一步,抬手拭了下面颊,跪地行礼道:「谢殿下!」 赵易也行礼起身,将白瑜扶了下去。 映月将白瑜的断指收进随身所带的药囊之中,回头看了萧劭一眼,「那女孩儿是穆山玄门的人吧?就跟那老顽固一样,傲气犟的很!结果到了殿下面前……」口中「啧」、「啧」两声,没把话说完。 萧劭早已习惯了映月时不时的揶揄,淡然不置可否,召来侍从询问、得知映月已看完诊准备离开,殷勤道:「我亲自送先生离宫吧。」 他如今渐拢权势,手中职权和需要处理的公务皆是日增月累,为了同时顾及朝政和阿渺,便特意搬入了位于宫城和清风观之间的清泉行宫。此时正值行宫枫树繁茂的季节,迴廊下临水的悠长堤岸,尽是一片叶红似火。 两人沿临水的露台而行,举目眺望,但见碧水连天、树影婆娑,颇有江山如画之意。 映月道:「蛊毒的事,老夫没跟公主说,也会记着应承殿下的事,除你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人知晓。这件事,就此揭过,以后都不再提了!」 顿了顿,又道:「我门下有个弟子,名叫石济,医术不弱,且也有些抱负。如今公主已无大碍,至于殿下每隔十五日的心痛之症,我会传几个方子给石济,让他过来照料。」 萧劭脚步微缓,琢磨着对方的语气,「先生这是……打算要走?」 「谢无庸的那个毛躁徒弟来了,我不走,难道还要等着被他两师徒联手欺负不成?一个我倒是还能对付,两个可就打不过了!」 映月观察着萧劭神色,语气调侃,「魏王殿下该不会是心疼你这段时间让人送来的那些医典奇药,白白让老夫卷跑了?」 萧劭莞尔,眉目温和,「怎么会?原就是特意为先生寻来的,先生肯笑纳便好。」 映月瞧他反应,看不出丝毫虚假之意、却也完全看不透,依旧还是素日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无懈可击。 他之前与这位魏王殿下接触,就见其谦和恭敬、博学切问,让他与谢无庸两个性情古怪的老头也挑不出任何错来,几番出言讥讽试探,对方也始终喜怒不显,足见其城府之深。 是以他半点不敢透露那蛊毒与雁云山之间的牵连,就怕触怒萧劭,为门派引来祸端。 萧劭沉吟片刻,「上次托先生打听的事,不知可有回覆?」 映月回过神,反应过来对方所问之事,抚须呵呵一笑,「殿下还真当真了?」 「自是当真。」 萧劭在临岸的露台处驻足,眉目映于湖光之中,神色郑重:「我既有意纳贤,必当诚心以待。如今大齐百废待兴、四面临敌,若能得落星先生相助,劭必敬为上宾!」 因为安抚住了风闾城,他如今并不太缺武将的助力,反而是文臣谋士方面,当真是求贤若渴。阻杀王迴之事失利以后,萧劭愈发地意识到,单靠他一个人运筹帷幄,根本无法应对愈加复杂的局面、和逐渐拉伸的战线。他需要文臣谋士,需要有才智能独当一面的左膀右臂!然而沂州的旧臣中可堪重任者寥寥,封邑培养的士子们又太过年轻,着实很令萧劭头痛。 映月先生虽有些毒舌,但毕竟医术绝顶,又甚有洞悉世事之睿智,只可惜,并无出仕立业的志向,萧劭几次试探招揽,均被对方谈笑婉拒。 而映月的胞弟许落星则不同,本就是谋士出身、志存高远,若能收归己用,他愿意不去计较从前的仇怨。 映月笑了笑,摆了摆手,「殿下想要招揽我那幼弟,只怕是不太可能。」 萧劭专注起来,「还请先生指教。」 映月盯了他片刻,移开视线,微眯着眼,望向露台外的湖光山色。 「殿下可知,舍弟如今为何与那南朝的阮贵妃不睦?」 萧劭道:「听闻南朝阮氏干政,屡次提拔南疆出身的将领,因此得罪了不少旧臣。」 映月摇头,「令舍弟心烦之人,并非是那阮贵妃,而是放任阮贵妃如此行事的君王。」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舍弟喜读史书,曾对老夫讲过许多前朝旧事。昔日胤朝末帝,继位之初,国力尚且富强,却因其爱子生有痼疾、必须倚靠巫术续命,遂宠信巫士,任由小人作恶,以至朝政混乱、叛党四起。桓朝景帝,明明可以有一线生机捲土重来,却因捨不得妻儿,执意从北境返回洛阳,成了叛党的阶下囚,最后惨遭毒杀,导致天下大乱,战祸延绵三十余年。 末帝、景帝这样的男子,若是生在了普通人家,可谓慈父、可谓佳郎,但坐在了执掌天下的位子上,便是连累万民的巨大灾难。 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不能够有个人情感的。家人也好、爱人也罢,在必要的时候,都必须能够捨弃。正如上次殿下执弈时所言,天下任何人,都只能是你的棋子。只有彻底摈弃了私慾,一切以「天下」二字为先,方能称之为帝王。」 萧劭垂下眼,注视着粼粼湖水,「落星先生既然对陆元恆宠爱阮贵妃感到失望,那……」 「那殿下与陆元恆,就能不一样吗?」 映月打断萧劭,回首看了他一眼,老眼矍铄,似笑非笑: 「殿下年纪轻轻,就能把心思情绪控制得毫无破绽,行事懂得恩威并施,拿捏人心恰到其处,老夫活了八十多岁,也学不来你这种本事,因此曾经一度也很笃定,殿下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第138页 可那日,我提议为公主引毒,一众部属皆争先恐后,你却迟迟不肯表态……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不明言,是担心被臣子看作自私之人、失了人心,但后来……」 他摇了摇头,重新望向对岸红枫,「后来我才想明白,你其实,是一开始就打算用自己引毒吧?不说话,不是怕被人觉得自私,而是怕被人看破你的软肋。一个因为私情、可以连自己性命都不顾的主君,哪个有头脑的人会愿意追随?若你为臣,会肯吗?」 萧劭无懈可击的表情里,终于有了一丝起伏,看向映月的目光中神色复杂交错。 戒备、杀意、痛苦、纠结…… 一瞬即逝,復归平静。 他沉默了片刻,「阿渺不一样。我们一起经歷过的种种,旁人也不会明白……」 「殿下和公主之所以经歷了那么多,不正因为你们的父亲、是个一味随性而为的君王吗?」 映月道:「殿下要护公主,便不能像先帝那样活,殿下想要天下归心,就更不能那样活。」 萧劭眸色黯沉,缄默不语。 映月转过身来。 萧劭敛去眼中神色,躬身行礼,「多谢先生指点。」 映月笑了笑,「老夫曾得你以性命相托,又收了你不少好处,就随口瞎说几句……「 他背过手,略略佝偻着背,抬脚缓缓朝前走去,仿佛自言自语:「其实啊,你未必没看明白,只是看明白了、也宁愿装作看不明白……公主她、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而殿下你、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让她需要……总有一日啊,你也只能学着放手……」 湖风凉凉地拂来,将几片鲜红的落叶卷过栏杆,在池岸徐徐飘坠。 萧劭伫立在原地。 心境,一瞬空白。 第72章 萧劭之前因为阿渺昏迷不醒, 放心不下,索性将平日议事的场所搬到了她休息的外殿之中,时间长了, 也就没有再换回去。 阿渺卧床休养了几日,身体渐渐恢復,偶尔还会起身在室内活动活动筋骨、蹦跳一番,听听哥哥在外厢与朝臣论证的内容。 如今沂州的曹胡二族相继被拔除,皇后依旧被软禁,齐帝萧喜彻底失去了旧臣的扶助。他原本就是有些心志不稳之人, 之前对五弟的各种忌惮与戒备、此时全然被暗压心底的惧怕所取代, 日日在宫里喝得酩酊大醉,不理朝政。 萧劭如今的权势, 几乎等同摄政,朝内外的大小事都经由清泉宫决断,每日出入奏报的官员更是络绎不绝、持至深夜。 因为军资提前抵达, 风闾城出兵南征的日子也提前了许多,赶在了冬季来临之前, 将战线延至了长平, 如今正在集中兵力攻打洛阳以北的河内郡。 阿渺整日在内厢里听着外殿的奏报, 心中亦是紧张, 让侍女找了份舆图,铺在坐榻上垂首研究。 午后萧劭议完了政、踏入内厢之际, 便见阿渺跪在榻前, 微微倾着身,手里提着支鼠须小笔,埋首在舆图上圈圈画画。 他凝视她的背影片刻,缓步上前, 低语温柔:「在做什么?」 阿渺扭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下舆图,「我胡乱画的,哥哥千万别看!」 她之前听安思远说过洛阳附近的驻军情况,知道河内郡是个极重要的关卡,所以忍不住按着小时候跟安思远用石子摆军阵的法子、在舆图上边画边分析起来,可毕竟没系统地学过兵法,画着画着、就又把注意力转到了兵器上,整张图上到处都涂着刀枪剑戟…… 萧劭笑了笑,看着阿渺手忙脚乱地捲起舆图,从怀中掏出一个雕工精美的漆匣,递了过去: 「生辰礼物。」 阿渺接过匣子,眼蕴惊喜,「是什么?」 她掀开白玉扣,打开匣盖,从里面取出一支净白玉的髮簪。 簪身的玉质既清透又温润,是极其难得的羊脂净白,簪头细细雕琢出一朵蔷薇花,五个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 阿渺喜欢得不得了,忙不迭走到铜镜前,抬手往头髮里簪去。 萧劭也跟了过去,「上月二十七是你生辰,人却还昏迷着,稀里煳涂的,就满了十五。」 阿渺还梳着小女孩的髮髻,簪不稳这么长的髮钗,戳来戳去地满头试着,一面望向铜镜里的萧劭,抿着嘴角,「怎么会是稀里煳涂?哥哥这不是送我髮簪了呀!」 「小心戳到头。」 萧劭无奈地摁住她的手,取过髮簪,另一手拆开她的髮髻,重新绕于手中、慢慢往上盘绾。 阿渺惊讶,「哥哥会梳女孩子的髮髻?」 「从前见张姏姆给阿娘梳过……」 萧劭抬起眼,视线落在镜中的两道身影上,手中动作不由得渐渐放缓、最终彻底停了下来,慢慢松开了掌心里的那一绺青丝。 「还是等行了笄礼再戴吧。」 他退到一旁,示意侍女上前替阿渺整理妆发,自己取过漆匣,将簪子重新放了进去。 阿渺有些不舍,把匣子要了过来,抱在胸前,「我生辰都已经过来,还行什么笄礼?」 萧劭撩袍坐在榻上,「年底之前,我们会搬去长平郡,到时候,我会请安侯夫人为你主持笄礼。她与阿娘是旧识,身份也不低,算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们要搬去长平郡?」 阿渺也顾不得一缕头髮还被缠在梳子里,扭过头来,「哥哥是要亲自去前线督战吗?」 第139页 「算是吧。」 如今南朝与柔然有了联姻之盟,大齐被夹在中间,西边还有一个凉州,局势不容乐观。萧劭必须敢在对手有所行动之前,尽快攻下洛阳,拿稳中原的据点。 皇室西迁,一则为了士气,二则也是为防柔然南下、沂州陷入孤立无援之境,三则……他也想近一点试探凉州的反应,想办法招降周孝义。 阿渺听说包括萧喜在内的所有皇族、都要西迁出沂,不禁喜忧掺半:「哥哥是要捨弃沂州了吗?陆元恆的兵马若从江北而上,很容易就能攻下整个沂州。」 萧劭道:「赵易会留守沂州,确保后方无虞。」 阿渺梳好了髮髻,坐回到萧劭对面,「白瑜也留下吗?」 她听说白瑜顺利地从东海带回了黄金、还偶遇了「流落在外」的卞之晋,便一直想找机会去见见他们,而且她的冰丝链和软剑,不知被白瑜藏去了何处,她还盼着分析一下那把软剑的锻造工序和材料,帮安侯造出克制凉州人链枷的马战兵器呢! 萧劭取过侍女奉上的茶盏,低低「嗯」了声,「等她的刑伤好了,便会留在护军之中。」 刑伤? 阿渺抬起了眼。 萧劭没有瞒她,将白瑜自断手指、之后又在武卫司领了八十军杖之事,略略说了一遍。 阿渺面色微滞,盯着萧劭,几次翕合嘴唇,却都没说出话来。 「原本罚她的事,应该由你亲自来办。她当日,违抗的是你的命令。」 萧劭抬眼瞧见阿渺的神情,语气和缓了几分,「小时候,哥哥不就教过你、该如何赏罚臣下吗?忘记了?」 阿渺垂下眼,摇了摇头,「没有。」 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要知人善用、亲近贤良,不能失了威严,需得让人敬畏,可也不能太兇,否则便会失了人心……这样的话,小时候五哥总对她说,早就背熟了…… 「赏需服人,罚需甘心。」 萧劭道:「身为主君,不能滥赏无功之人,如若给奖赏,必须给得让其他的臣下也能心服,否则便会引发众忿。若是罚人,则须得让受罚之人心甘情愿地认罚,否则他若觉得不甘、心存怨恨之意,便是在你身边埋下了祸根,你要时时记得。」 阿渺点了下头,望向萧劭。 「所以……白瑜那样做,就是为了自证甘愿受罚、彻底打消哥哥的疑虑,对吗?」 「她有没有想到这一层,我无法断定。」 萧劭修长白皙的手指抚着杯沿,沉默一瞬,「但我确实,因此少了些疑虑。」 阿渺不知该说些什么。 或许因为在天穆山长大,沖淡了幼年生活环境所留下的印记,阿渺很难像做到萧劭这样,那么自然地、从上位者的角度去看待旁人。甚至,如果没有此次北行的经歷,她一定还会完全站在白瑜的立场来看待整件事,觉得萧劭过分严苛、缺乏人情…… 但因为见识过了杀戮的惨烈,如今的她,也没有办法再轻易地去决定对错。 她诚然理解白瑜报仇心切,但子云草庐里的尸横遍野、雨血杀戮,也至今油然在目。 无数条鲜活的性命,消亡在那个雨夜,为的只是少数人心中的一段仇恨。 若是白瑜没有冲动,或许,死的人就会少一些…… 又或者,若是自己再决断一些,事情的结局,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其实都是我不好。」 阿渺分辨不清、心里发堵,只能通过自责来减轻难受:「那时要是我早点赶过去,结果可能就不是那样……」 侍女奉来茶点,萧劭亲自取过银箸,选了几样阿渺最喜欢的点心、放入瓷碟,推到她手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不是你,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 他宽慰阿渺,「陆澂虽与柔然订了亲,但王迴这个左膀右臂也折在了你手中,朝中原本势力均分的局面被打破,向来视陆澂为眼中钉的阮贵妃,必然会有所行动。」 「他们若是内斗……」 阿渺抬起头,眼里总算恢復了些神采,「陆元恆的朝廷就乱起来了?」 萧劭颌首。 阿渺想着这几日听到的朝臣奏报、大齐三面临敌的艰难处境,恨不得陆家的人立刻自相残杀,立刻就全部消失。 她曲肘撑在案上,手支着下巴,悻悻道:「要是能像对付王迴那样、除掉陆元恆,就好了。」 萧劭微微哂然,「你以为陆元恆是王迴,没事也到处乱跑?当年他为杀父皇,动用了整个玄武营、神策军,外加祈素教所鼓动的数万流民。陆氏身为江左门阀大族,手握兵权、积威数百年,也不得不倚靠这么多外在的力量,才能达成目的。且陆元恆军将出身,暗杀之事、于他而言,并不容易。」 阿渺默默盘算,腾出一只手在案面上戳划着名,「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他不出来,我们可以自己过去呀。」 萧劭不置可否,侧首望向躬身立在窗下的两名侍女,将她们召到近前。 「你二人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两名侍女跪地回禀: 「奴婢雪影。」 「奴婢霜华。」 「婢子祖上七代皆是沂州人,家中除了父母双亲,还有一位兄长、两个妹妹。父亲是魏王府舍人,兄长在中护军赵将军麾下听差。」 第140页 「婢子祖辈父辈都是绛夏人,父母早逝,姐姐已经嫁人,兄长很早就进了江北军,还有两个弟弟,如今都尚在学堂读书。」 萧劭又问:「若是南周人、或者柔然人,以金银收买你二人、让你们找机会帮忙暗杀公主,你们可会愿意?」 两名侍女吓得磕头不已,「奴婢不敢!」 「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们无需惊惶。」 萧劭语气温和,「说说吧,除了忠义之道,还有什么原因,让你绝不敢背叛公主。」 雪影叩头道:「婢……婢子的父亲、兄长,皆在殿下所辖处任职,婢子若行大逆之事,岂非陷家人于万难?」 霜华亦道:「婢子的父亲,死在柔然铁骑之下,婢子宁死也不会帮柔然人做事!家兄如今随江北军听令于安侯麾下,无论是南周、还是柔然,都是兄长要在战场上面对的敌人,婢子又怎能去帮敌人?还有两位弟弟,若非魏王殿下在封邑为清贫学子兴办义学,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读书!奴婢又岂能忘恩负义?」 萧劭颌首,让二人起身暂退一旁。 他看向阿渺,「你我客居沂州、毫无根基,身边的侍从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陆元恆?想要靠近他,谈何容易?」 阿渺怔忡不语。 她也明白,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无法抵挡千军万马、也无法从窃国贼手中夺回建业城,所以兴兵鏖战,必不可免。 但草庐那夜的所见所歷,让她真真切切见识到了杀戮的惨烈,也让她意识到,为了个人的一己仇怨、让不相干的旁人丧命,也绝非是她所愿! 两相权益,对比之下,若是有机会一个人就除掉仇人、又能同时重创敌军的士气,何以不为? 「可万一要是能有机会的话,哥哥到时不许拦我。」 她微仰着脸,目光试探。 萧劭避开阿渺的注视,指腹在瓷杯的青釉花纹上轻轻摩挲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渺锲而不捨:「我的意思是,假设有机会接近陆元恆、事后又能全身而退,哥哥就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做决策,好不好?我本来就不傻,经过了上次王迴的事,还会更小心谨慎,绝不会再像上次那么大意了。」 她索性把盘碟推到一旁,伸出手、越过案面,扯着萧劭的衣袖,晃了晃,「而且哥哥上次不是说,我有能力、让你信任,也不会阻止我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了吗?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呀……哥哥……」 萧劭垂眸,望着绞着自己袖口的纤细手指,下意识地抬手覆了上去,只一瞬的工夫、又松了开来。 半晌,终于低声道:「好。」 第73章 皇室西迁, 非同小可,各种准备工作耗时耗力。 阿渺身体稍微恢復到可以骑马外行,趁着萧劭入宫议事的工夫, 去探望了还在养伤的白瑜。 白瑜受了八十军杖、暂时还下不了床,但精神状态却比阿渺想的好很多。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五殿下无关,公主不必觉得愧疚。两根手指,换给我爹报仇的机会、换那些因为我冒进而殉难的同袍性命,已经是很值了!等以后南下夺回建业, 杀了奸贼逆臣, 给我爹正名,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当年富阳关不是因为他没本事才弄丢的!」 阿渺低着头, 摸着白瑜断指的伤口,沉默良久无言。 「我想办法帮你做个指套吧。用薄银片,戴着也好看。」 末了, 她提议道,对比了一下自己手指的大小, 记下了尺寸。 白瑜也把上次偷偷藏起来的冰丝链还给了阿渺。只是那把软剑, 因为当时没法随身携带, 便被她塞到了渔船甲板上的炉灶里, 以为阿渺他们可以在去东海的路上慢慢找出来。 白瑜道:「等我伤好了,就回去三川河谷找回来!」 阿渺摇了摇头, 「算了, 都这么久了,多半很难找回来。我要那软剑,主要是想铸造对付凉州骑兵的兵器,可如今安侯集中兵力在攻打南周, 应该也不会需要。」 她又叮嘱白瑜,不要把自己在霜叶山庄的经歷说出去,免得让五哥知道自己险被黑火误伤的事、内疚自责。白瑜想了想,点头应允。 从白瑜的处所出来,阿渺又打马去了清风观。 此时映月已先一步离开,剩下谢无庸与卞之晋师徒二人,也准备返回天穆山。 阿渺虽知谢无庸不肯认自己这个弟子,依旧恭敬行了大礼,然后把遇到那个疑似柳师兄之人的事、向两人讲述了一遍。 卞之晋听完阿渺的讲述,询问了一番那祈素教祭酒的身形、语气,笃定道:「一定是那小子!张狂的不得了!」激动地将阿渺拉到一旁,「来、来,你把他那日出的招式都耍一遍给师兄看!我就不信他能招招克制住我!」 阿渺凭着记忆,将柳师兄的招式演示了一遍。 卞之晋抓耳挠腮,「死小子……这是专门创出来克制玄门七十二杀的吧?」陷入苦思,琢磨着能破解对方的招式。 阿渺凑去谢无庸身边,陪他说了会儿话,斟酌问道: 「祈素教投靠了凉州的周孝义,以后说不定会跟我哥哥正面为敌,要是……要是再碰见柳师兄,师父觉得,有没有可能招降他?」 谢无庸盯着阿渺:「他见着你时,可有说过些什么?」 阿渺想起那日柳师兄讥讽师父的言语,哪里敢转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第141页 谢无庸沉吟了片刻,「那就是没可能了。」 阿渺有些微微疑惑,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她陪着师兄和师父又说了会儿话,让随行的护卫把提前备好的礼物送进来,一一拆拣到行囊之中,有给师姐的衣饰、给师父的补药,给师兄和山上几位僕从也各自按喜好挑了东西。 卞之晋突生伤感,把阿渺拉到一旁,「师父也不是不想收你,只是有他的顾虑。你乖乖地再去求求他,让你同意一起带你回去!」 阿渺那日听了柳师兄的讥讽,倒更明白了谢无庸不肯收自己的原因,摇头道:「我现在还没法求师父,等我做完了想做的事、想明白一些问题,再去天穆山见师父。」 卞之晋吹鬍子瞪眼,「你跟小鱼一样,都失心疯了!在山里待得好好的,一出来就尽做蠢事!」 「我们也是按照师兄的教导在做事啊。」 阿渺不着痕迹地把「罪名」栽到了卞之晋头上,「小时候,师兄不是总教导我们要行侠仗义、堂堂正正做事吗?我跟白瑜都是经歷过战乱的人,亲身体会过时局动盪带来的伤害,所以我们厌恶阴谋作乱的奸臣、渴望见证乱世的终结,让不公平的事得到纠正、作恶的人得到惩处,跟师兄的从前教导一点儿都不矛盾呀。」 卞之晋抓了抓乱发,也不知该如何反驳,遂叮嘱道:「那你还是得好好练功,不能懈怠,世上恶人那么多,你武功不好也惩处不过来!」 阿渺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七岁入天穆山,其实也早已习惯了淡然出世、平易简单的生活,可那些理剪不断的恩怨纠葛,註定还是会将她拉回到博弈天下的棋局之中。 季秋之末,齐帝萧喜,携嫔妃、公主,连同废后曹氏、平城长公主萧令露、越阳长公主萧令薇,一同西迁长平。 同行的,还有魏王萧劭,以及如今尽数收归至其麾下的心腹重臣。阿渺的车舆紧随萧劭之后,时常撩开车帘、便能看见络绎往来的官员军将,往前面的车驾处奏报述职。 浩浩荡荡的皇室队伍,出沂州、再过沂水,原本平坦的地势开始逐渐变得起伏,北方绵延数百里的晋中山脉,也显露在了视野范围之内,峰峦叠嶂、葱葱郁郁。 车队行至萧劭的封邑绛夏时,便到了沂州疆域最西的一点。 听说了皇室西迁的百姓,扶老携幼、聚集在绛夏的城门处,前来拜别皇室与魏王殿下。 车队在城外停驻,萧劭身边的亲卫高序,策马退至阿渺的车舆外,隔着帘子传话道: 「殿下请长公主下车,一同前去接受封邑子民朝拜。」 阿渺在车舆中闷了好长时间,听到能下车透透气、看一看从前五哥住过的地方,不觉兴奋起来,让雪影和霜华为她整理了一下衣裙髮饰,又在她们的劝谏下、戴上一顶帷帽,轻巧地下了马车。 车外仪仗整肃、群侍恭立,远处传来的人群聚集声,遥遥可闻。萧劭被几名亲卫簇拥着、站在亲王的金辂车前,身着绛紫暗纹的玄色锦袍,英气华贵,正与一名穿着官袍的大臣低声说着什么。 阿渺放缓脚步,待哥哥结束了与官员的交谈,方才走上前,撩开帷帽上的垂纱,问道:「待会儿我需要做些什么?」 萧劭伸出手,把阿渺撩开的垂纱重新合上。 「你什么都不需做。待会儿到了祭台上,夏大人会替圣上颁布一些惠民的政令,你只需待在我身边,让百姓们能记住你便好。」 因为皇室西迁,有必要安抚留在沂州的百姓、稳定民心,魏王府的幕僚们夙兴夜寐,商议出一系列可行的惠民政令,里面除了之前萧劭推行过的义学、减赋之外,还有分发粮种、军属抚恤、田园划分等一系列举措。 萧劭清楚,这样的政令一旦发出,百姓自然是欢欣鼓舞、感恩朝廷。这种时候,他希望阿渺也能站在自己的身边。 这时,高序匆匆赶来,凑至萧劭近前,低声道: 「圣上又醉酒了,不肯下车,一直在砸东西。」 萧劭沉默一瞬,「没人能劝住?」 高序摇头。 毕竟是大齐的帝王,说软话若是行不通,却也不能来硬的…… 阿渺回首扫了眼渐渐聚集过来、准备随萧劭登城楼祭台朝臣和官员,斟酌道: 「我去劝劝圣上吧。」 萧劭俊眉微蹙,「不必了。他不来也无妨,你不用去自讨没趣。」 「可就算他不去祭台,万一在马车上闹起来,待会儿进城的时候、被百姓听见,定会觉得不安心的。」 阿渺坚持:「我好歹是妹妹,能说上话,也不怕他伤到我。」 她身份尊贵,不必像侍从那样谨慎迴避,且以她的身手,害怕的人应该是萧喜才对…… 萧劭权衡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群臣簇拥着萧劭,沿着幡旌飞扬的官道,朝城楼方向行去,百姓唿声瞬时雷动。 阿渺领着侍女走到萧喜的鸾舆外,人还没到,远远就听见有器皿砸到地上的声音。 萧喜喝的酩酊大醉,将舆内的杯盏之物、接二连三地砸出车外,一面喝退着企图上前劝阻的侍从: 「都给朕滚!」 阿渺朝那些仓惶无措的宫侍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退下,自己摘下帷帽,交给霜华,躲闪着从车帘内掷出的杯盏,攀上马车,弯腰进了车厢。 第142页 「陛下?」 萧喜手中的酒尊朝着阿渺的面门砸来,被她身手灵巧地躲过,人飞快地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摁住了他的手臂。 车内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 而车厢外,远处城楼上的人声愈加鼎沸,一声声「魏王殿下」响彻云霄。 萧喜目光恍惚地盯着阿渺,好半晌,像是终于认出了她是谁,沉重的唿吸里喷着酒气: 「你来做什么?」 阿渺跟萧喜并不熟悉,也说不出什么太亲昵的话,且又想到他以前对萧劭的态度,语气不觉有些干巴巴:「来看看陛下。」 「看朕?」 萧喜嗤笑了起来,甩开阿渺摁着自己的手,「你现在,应该去陪着你五哥才对啊!如今整个大齐都是他的了,你还理会朕做什么……」 「大齐不是五哥的。」 阿渺抬起眼,与萧喜对视,「大齐是萧家的。陛下难道不是萧家人吗?」 为什么,就总不能为萧氏的社稷想一想? 萧家人? 萧喜怔怔望了阿渺片刻,哧地又笑了一下,取过案上酒盏、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你当自己是萧家人,朕可不敢当。」 他醉眼迷茫,视线依稀虚幻,人仿佛又回到了建业城的承极殿上、变成了那个被父皇冷落的少年。 「整个建业宫的人都知道,父皇当年很后悔生了我。一个粗使婢女的儿子,着实玷污了萧家的姓氏……」 阿渺听萧喜提到父皇,不觉也沉默了下来。 萧喜又喝了几杯酒,蜷到车厢角落,晃着手里的酒盏,「所以朕一开始,也是不信的……父皇他,他从来就不曾正眼瞧过我,又怎么会把大齐的江山交到我的手里?可五弟他,偏能说得那般真切、让人看不出一丁点的破绽……」 他倚着车厢壁,自嘲地笑了几声,「朕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他当作猫狗般的戏弄……他那时,才十二岁啊!十二岁,就懂得苦心谋划,拿朕作他的嫁衣……呵呵……故意引朕忌惮他与安锡岳有勾结、引朕打压风闾城,然而再自己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好人面孔,坐收渔翁之利……」 阿渺骤然打断了萧喜:「可要是五哥当年来沂州,不献玉玺给陛下,陛下会留他吗?陛下那时,说不定已经动了向陆元恆低头的打算,若是我和五哥空着手、投奔到沂州,您会留下我们的性命吗?」 萧喜愣了下,嘴唇动了动,没有答话。 阿渺微微吸了口气,又道:「我了解五哥。他有他的志向,但也有他的底线,只要陛下您安安稳稳地继续坐在这个位子上,不再做动摇大齐社稷、令臣子们寒心的事,五哥他,是不会伤害您的。」 「不会害朕?」 萧喜眼中情绪再次纠搅,「他若不想害朕,为什么要逼朕离开沂州?为什么要软禁皇后?」 他扔下酒杯,凑到阿渺近前,伸手掐住她的肩头。 「皇后现在怀着朕的儿子,马上就要临盆了,他却不让朕见他们……他不想杀朕,却想杀了朕的儿子!只有朕没了子嗣,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子!」 阿渺意识到跟醉酒的萧喜讲道理、不会有任何效果,抬手将他掐着自己肩膀的手拽了下来,朝车厢外提声唤道: 「让人送醒酒汤来!」 萧喜被阿渺推开了手,人又斜靠到了车厢壁上,哧哧笑了起来: 「不过五弟的好日子也不长了。朕听说了,陆元恆的儿子要娶柔然的公主,到时候,南北夹击……」晃了晃手指,「不,不对!还有西边的凉州……三军合围,安锡岳再厉害,也抵挡不住!到时候,反正朕已经是昏君了,不介意跪地求饶、苟且偷生……但五弟不同啊,他要装出仁德忠义的模样,就不能弯了膝盖!哈……哈哈,朕就等着看他被陆元恆五马分尸……」 话没说完,忽觉后颈一痛,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人昏倒着滑了下去。 阿渺缓缓收回手,咬着嘴角,心境一片缭乱。 第74章 皇室的车队快要抵达长平时, 恰逢河内郡捷报传回: 安思远所领的前锋营,突袭沁阳成功,顺利拿下郡内这座最紧要的重镇, 彻底打通了通往洛阳的进攻路线! 消息传回,军心大振,待翌日皇室的车队到达长平行宫时,一直还能远远听见城外军营中传出的号角声和擂鼓声。 阿渺下车进到皇室暂居的「行宫」,稍作休整,便随萧劭去了城外的中军大营。 此时长平的大营之中, 聚集了安氏麾下最精锐的主力, 阿渺与萧劭驱策坐骑登上高原,见下游河流沿岸的旷野之上, 密密层层的扎着营帐,印着大齐与安氏徽记的各色旌旗,在风中张扬招展。营地外围的空旷之处, 骑兵步卒各自操练,兵甲军刃的铿锵相撞之声、战鼓声, 不绝于耳。 生平第一次, 离真正的战场如此之近! 阿渺忍不住撩开帷帽的纱帘, 迎风唿了口气, 挽缰嘆道:「好壮观啊!」 萧劭身侧的幕僚夏元之,接过话笑道:「自古穷文富武, 这么多的兵, 也难怪安侯动不动就向朝廷要军粮、讨军资。这远远望去,哪里是兵将,分明是漫山遍野白花花的银两嘛!」 周围诸人都笑了起来。 萧劭亦牵了牵嘴角,随即又肃色道:「养兵实属不易, 届时如何有效用兵、如何尽快拿下洛阳,还望诸君能与安侯通力合作、议定良策,助大齐早日入主中原。」 第143页 众人在马背上躬身行礼,「是!」 萧劭打马自高地而下,驰近营地。营外的将领看清来者形容,当即抬手停止着操练,领兵将整顿衣甲、敬肃分列,自己上前行礼道: 「参见魏王殿下!」 萧劭翻身下马,扶起将领,「娄将军请起。」 这时,另一队人马从军营大门的方向疾驰而来,当前一人,驱策着一匹高大的军马,行速极快,身上的银盔银甲映着骄阳光芒,耀人眼目。 「少将军?」 娄显伦扭过头,随即起身,抱拳朝正从马背上跃下的安思远行了个礼,语气惊喜:「少将军何时从沁阳回来的?」 「刚回来!」 安思远拍了下娄显伦的肩膀,上前冲着萧劭咧嘴一笑,「五哥!」眼神却飞快瞟向跟行在萧劭身后方的阿渺,「你们到长平了?走!我接你们入营!」 他重新上了马,引领着队伍向营门方向行去,一面不着痕迹地减速落至阿渺身侧、与她并驾齐行。 「你还好吧?」 安思远并不知道阿渺中毒之事,只担心她因为上次离家出走、被萧劭责罚,抬手朝前指了指,无声地用嘴型问道:「没骂你吧?」 想起上回萧劭找到自己时的模样,安思远就禁不住心里发憷。原本他还想在沂州多留几日、等一等阿渺的消息,但知晓了始末的安锡岳没给机会,直接就把他踢回了军营…… 阿渺摇了摇头,透过帷帽的纱帘去瞧安思远,见他数月在外征战,人晒黑了不少,身形也比从前更高壮了些,被一身锃亮的盔甲一衬、颇显得有几分成熟的将领风范,可偏偏比手划脚的动作神情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遂也心无芥蒂地轻笑了声:「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可戴着帷帽呢。」 「除了你,还有哪个姑娘会跟在五哥身边?再说……」 安思远飞快地瞥了眼阿渺的纤腰,清了下喉咙,「你腰上的冰丝链我也认得啊……」 阿渺顺着他的视线垂了垂眼,亦有些窘迫,沉默一瞬,调换话题道:「听说你在沁阳打了胜仗?」 「就一座小破城。」 安思远扯了扯嘴角,语气满不在乎,「没啥大不了的!」 话虽这般说着,还是忍不住把攻城的细节,挑最精彩的,一一都讲给了阿渺。 一行人抵达中军大帐。 安锡岳领着麾下几名大将,围立在帐中的布阵沙盘之前,早已等候在此。 出乎阿渺的意料之外,安嬿婉居然也在。 诸人彼此见礼,两个久别重逢的小姐妹,自然又比旁人更亲昵了些,拉了手,站到帐内的一角,开口的第一句话,不约而同的都是: 「你怎么来了?」 北疆风俗,不似中原,并不避讳女子出入军营。而自从上一回中毒醒来之后,阿渺就渐渐注意到,五哥或是出于愧疚弥补之心、又或是真的认可了她的能力,不再在谈论政事时迴避她,甚至还会主动将涉及战事布局的谋划解释给她听,让她一点点地参与到朝政的决策中心来。 倒是嬿婉,从小就最厌烦打打杀杀的军务之事,眼下跟着一群将领待在这中军大帐之中,颇让阿渺觉得惊讶。 嬿婉飞快地朝主位方向瞥了一眼,扭回头,帮阿渺摘了帷帽,「我跟我娘吵架了。她一生气就跑迴风闾城去了,我总不能也回去挨她骂吧?所以只能留在爹爹这里了。」 「吵架了?」 阿渺一直因为上次嬿婉笄礼之事而心存愧疚,留心去看她的额头,见没有留疤,心石总算落了地,关切问道:「怎么了?」 嬿婉颊色微红,似乎不想多说,唿了口气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挺烦的……」 两人聊了几句,将注意力转到沙盘那边的议论上,慢慢围了过去。 安氏的几名将领,用木棋在沙盘上演示解说了一番最近的几场战役、以及整个北境的军事布局。 风闾城麾下的三军兵力几乎全部调动,主力突袭南下、势如破竹,没给对手任何设防和喘息的机会,因此不出两月的工夫,已是兵临洛阳城下。 「按照现在的进度,」 安思远一面移动着沙盘上刻有「弩」、「骑」、「步」等字样的木棋,列着行军的布阵构思,一面说道:「我有把握,能在一月之内攻下洛阳!」 洛阳城原本就是座废都,周围虽驻有好几处的兵力部署,但面对突袭而来的北境大军,并没有太大的抵抗能力。 娄显伦接过安思远的话,指向沙盘西北方,「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凉州和柔然。周孝义的链枷骑兵,实在难以对付,如今我们西北方向的军力弱了下来,这里,还有这里,」指尖迅速在盘上划过,「已经数次被他们从后方偷袭了。要是这时候柔然人也打过来,别说风闾城,整个北疆都难以保全!」 众人围着沙盘研究一番,神情俱渐渐沉肃了起来。 调转兵力南征,便必然让西北和北方的防御变得薄弱,萧劭的这一决策,原本就是兵行险招。 安锡岳转向萧劭,「殿下曾有过承诺,会想办法牵制住凉州与柔然。可如今南周与柔然有了婚姻之盟、凉州人也并未有所退让。这件事,殿下是否需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萧劭自入帐之后,便一直有些沉默,似是在思索战局,又似有些心绪飘忽。 第144页 「此事,确实是我筹谋不周。」 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 原本,阻杀王迴、引罪祈素教的计划若是顺利实现了,牵制凉州与柔然就会容易许多,但因为低估了对方的实力,错失良机,如今就只能再从长计议。 萧劭的目光、移向沙盘下方,语气沉着:「但,南周楚王与柔然定亲之事,必然会加剧南朝储君之争的内斗。阮氏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让陆澂与柔然的结盟进行得那么顺利,只要陆元恆不以主君的立场做出结盟的决定、许以利益,单凭一个皇子的婚约,是无法说服柔然人出兵南下的。至于凉州……」 他抬起头,「我打算,招降周孝义。」 此言一出,帐内先是一静,紧接着炸开了锅。 安锡岳制止住部属,「周孝义可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殿下能有把握招降他?」 北疆的将领们与凉州征战多年,对周孝义的态度、却跟对柔然人的态度并不相同。柔然人南下,大多是为了掠夺粮、财,为此屠杀百姓,毫无道义可言。而周孝义的兵马,虽也让他们吃过很多苦头,但都是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交锋,不涉及平民、不滋扰百姓。且北疆男子向来钦佩英勇善战之人,因此对于招降周孝义的想法,安锡岳并不十分排斥。 萧劭身侧的幕僚夏元之,接过话道:「周孝义出生中原士族,曾为大齐戍守边境多年、屡次与柔然人为敌,现如今他既回不了中原,也无法被柔然和西域的政权所接纳,听闻唯一的养子也于年前病逝,要说他丝毫不为自己将来的处境担忧,诸位应该也不信吧?」 见众人没有反驳的意向,夏元之又道:「南朝与柔然有了婚约,便是双双站在了与周孝义对立的一面。眼下,正是我们出面招降的最好时机。」 帐内安静了下来。 安锡岳示意麾下几名将领退了出去,只留下安思远和娄显伦。 「安氏与凉州交战多年,折在周孝义手下的兵将少说也有几万人。殿下若要招降周孝义,须得有把握让大家信服他的投诚之意,否则还是很难服众。」 娄显伦昔日在风闾城就与萧劭相熟,说话倒也不拘谨,谏言道:「听说周孝义有个独生女儿,长得还挺不错,殿下要不考虑把她娶了?」 立在沙盘下方的嬿婉,闻言倏地抬起了头。阿渺站在她的旁边,因为政局的复杂而忧心忡忡、正垂头仔细研究着沙盘上的城池山河,余光瞥到嬿婉的指尖突然抠进了盘沿的沙土里,不觉也讶然抬头。 沙盘的另一头,萧劭眉目微垂,不置可否。 夏元之接过话,「殿下身份尊贵,就算行联姻之举,也最多只能纳周氏女为侧室。」思忖一瞬,「不过,此事若能成行,确实有百利而无一弊。」 安思远担忧地朝嬿婉投去一瞥,见妹妹脸色煞白、咬着嘴角,连忙打起眼色,示意她别闹事丢脸。可安思远越这样,嬿婉偏就越觉得委屈起来,抠在沙盘里的手指狠狠一搅、毁掉了一座「山」,扭转身,拔腿就跑出了营帐。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阿渺似有所悟,忍不住循着嬿婉离去的方向扭过身去,却被安思远从后面拉住了手,「别管她!丢脸死了……」 安锡岳也语气微沉地开了口,「夏先生请继续说。」 夏元之点了点头,继续分析起凉州的局势。 阿渺脑中思绪飞窜,回想着刚才的情形,隐隐约约的,算是明白了嬿婉生气的缘由。 她转回身,抬头去看安思远,试图通过眼神来求证。 安思远此时还握着阿渺的手,见状迟疑了片刻,捏住她的一根手指、垂到沙盘的案下,然后朝对面的方向轻轻抬了抬。 阿渺顺着指尖抬起的方向望了过去。 沙盘对面的萧劭,也正看向了她,黑眸幽深、神色清冷。 剎那的工夫,视线却已又移向了别处。 第75章 …… 阿渺暗唿了口气。 原来…… 嬿婉喜欢五哥啊。 回想起两人从前的闺房夜话、嬿婉那些有意无意的试探, 阿渺此时有种恍然彻悟的感觉。明明就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自己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还是说自己以前,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中军帐内的讨论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领了军务的将领与谋士各自行礼退了出去,最后只剩下萧劭和安锡岳还站在沙盘边,神色严肃地讨论着什么。 安思远也必须要马上返回前线,过来跟阿渺道别: 「你们先在长平委屈几日,等我打下洛阳、就能搬进紫微宫去!」 阿渺想起他上次对着荒原与狼群喊出的那些豪言壮语,也不知该不该出言鼓励, 问道:「那你走之前, 要不要去看看嬿婉?」 嬿婉既然没把心事告诉过自己,阿渺也不好意思主动去问, 尤其她还是萧劭的妹妹,在没弄清楚五哥的态度之前,她的立场也挺尴尬的…… 安思远剑眉一拧, 「这事你别管了!」 他原本没想把嬿婉的事抖漏出来,可今天她自己当着大傢伙这么一闹,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事后都能琢磨出来, 他索性也就不管了。 「嬿婉的性情你知道, 外表大咧咧的, 其实心思多的很!」 安思远领着阿渺走到帐角处,压低了些声音, 「五哥是什么人?将来又会有多少女人?嬿婉那种脾气能受得了?我娘为这事都被她气迴风闾城去了!你可千万别帮着她, 瞎给她希望!」 第145页 安嬿婉自小顺遂,受家人宠爱,又亲睹父母之间相濡以沫的爱情,自己对未来感情的幻想也是极纯粹浪漫的, 就连安思远都觉得太过不切实际: 「我娘原本打算,在我爹麾下的将领里寻几个合适的、让嬿婉自己挑挑,有我和我爹在,准保那人不敢做出半点伤她心的事!可这要是换成五哥,你说我能拿着刀去逼他不许纳妾、不许冷淡我妹妹吗?」 他唿了口气,转念想到了自己身上,清了下喉咙,「所以说还是你爹当初的那种选择最好……许给臣下……要是我乱来,你哥直接就能找人剁死我……」 阿渺还在想着嬿婉和萧劭的事,回过神意识到安思远说了什么,腾的一下涨红了脸,「你怎么又提这个呀……」 上次不是说得好好的嘛…… 「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知道怎么劝嬿婉了。」 她侧开身,推了安思远一下,催促道:「你赶紧回沁阳吧!」 安思远也有些赧颜。 明明上回放出豪言要先建功立业,如今洛阳都还没打下来,怎么又惦记上了? 他在意念中抽了自己两耳刮子,沖阿渺讪笑了下,转身撩帘出了大帐。 少顷,安锡岳跟萧劭聊完了事,也退出帐外。 萧劭手里握着几枚军棋,依旧站在沙盘的西北方,目光在盘上的城池间缓缓逡巡,面色严峻。 阿渺走了过去,「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行宫?」 萧劭没有抬眼,语气淡淡,「待会儿夏元之他们巡视完军械和粮草,就带你回去。」 阿渺领悟着他的言下之意,「哥哥不一同回去吗?」 萧劭摇头。 阿渺动了动唇,却见萧劭神色专注、将手中的军棋逐一放入阵中,便不敢扰了他的思路,踱到一旁的兵器架前,研究起上面的刀弓剑戟来。 帐内静谧,阳光从帐梁毡毯间的缝隙中落了进来,映出斑驳交错的光影。 萧劭的视线,从沙盘慢慢移向了阿渺的背影,停留了片刻、又撤了回来,指尖执着的最后一枚棋子顿在半空,过了良久,方才徐徐落下。 阿渺评估完兵刃,转回身来,见萧劭放置完了军棋,凑到近前,看了看棋子摆放的位置,问道:「哥哥要亲自去凉州招降周孝义?」 萧劭「嗯」了声,道: 「周孝义不会容易被说服,等这边战事稍缓,我就亲自过去。」 阿渺想起嬿婉,踌躇了一下,轻声问道:「那哥哥……真会娶周孝义的女儿吗?」 萧劭抬起眼,看向阿渺。 阿渺眸光清澈,语气蕴着一丝担忧的探究,「哥哥……不是最不喜欢联姻这种事的吗?可千万……别因为眼下局势艰难,就乱委屈自己。」 萧劭移开视线,目光触到对面的帐帘,见那帘面被风吹得微微鼓起、颤动出层层波纹,一如此刻他的心境一般,起起伏伏、难以平静。 他牵了牵嘴角,「也没什么,我本就该娶亲了。」 按照习俗,男子及冠便可婚娶,皇室子弟甚至不受民俗限制,十来岁就婚娶的大有人在。 「南征是我的主意,安侯与北疆兵将为此赌上了身家性命,若我娶个女人、就能免却数万将士的战场厮杀之苦,并不委屈。」 阿渺听得难受,「可哥哥应该娶自己喜欢的人才对……要是现在娶了周孝义的女儿,以后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怎么办?」 她生在宫廷,见过父皇有很多嫔妃、大皇兄萧喜也有很多嫔妃,所以潜意识地也像安思远那样觉得、萧劭将来理所应当地不会只有一个女人。可自从在嬿婉那里听说了安侯夫妇的故事,阿渺又觉得,一辈子若是能遇到一个真正喜欢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相知相许、相濡以沫,好像,才是最最完美的…… 萧劭垂了垂眼,缓缓道: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的?若喜欢了谁,便会忍不住总去想她。见她与旁人说话,心里会难受,见她对旁人笑,心就……患得患失、愁思迷惘,到最后,连自己都会觉得自厌。」顿了顿,「人生苦短,能畅快恣意的活法何其多,何必非要自寻烦恼?」 阿渺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懵懵懂懂之间,却又感觉萧劭说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人生在世,可追寻之事那么多,若喜欢人只会让自己痛苦,又何必非去执着? 只是,听他口气这样消极厌恶,原本想替嬿婉试探一下态度的勇气也就没有了…… 阿渺沉默了会儿,遂换了话题,把注意力转到更关心的问题上: 「哥哥刚才说,等这边战事稍缓,才会去凉州。那万一南朝增兵中原,一直牵制住我们怎么办?」 萧劭摇头,「南朝的兵,应该暂时增不了。」 他重新取过几枚军棋,握在手中,轻轻置于洛阳以西的几处,「淮南郡是陆澂和王家的势力范围,若南兵从此处克制我们,便会让陆澂分夺兵权、占据军功,阮氏自然不会乐见其成。如今南朝的兵权大部分都握在南疆系的手中,阮氏若想阻挠,能有一千种的办法。」 阿渺凑到萧劭身畔,研究着沙盘。 「你记住,计划任何一件事之前,都不能只单看事件本身,需得像这沙盘一样,将整个全局都囊入谋算之中,理清楚所有人、所有事之间的关系,方能占据先机。」 第146页 见阿渺对沙盘上的军阵起了兴趣、看得专注,萧劭也彻底静下心来,握着她的手、将盘中刻有「步」字的军棋微微折转移动: 「比如这里,看明白周围的地形,推测敌军有可能从侧翼以骑兵突袭,你便可提前将步兵一分为二,随时可侧面推出,以备不测。」 阿渺本就对沙盘推演军阵充满好奇,此刻早将之前八卦的话题忘到了九霄云外,注意力全然集中到了盘上,不断点着头。她学东西的速度很快,有了萧劭的指点,先前一些看不太懂的东西,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甚至还尝试着自己在沙盘上排兵布阵了一番,兴致盎然。 待到夏元之等人返回,各自汇禀了所得,又护送阿渺返回行宫之时,已近傍晚时分。 所谓的长平「行宫」,实则是由从前的一座官宅仓促改建而成,用于皇室暂时落脚之所。 宅院的面积不大,房屋的数量也很有限,前庭因为还住进了随行的宫侍和护卫、显得颇为拥挤不堪。 阿渺避开主路,从西侧面的僻静内巷往后宅行去。 可走到临靠西院的一处庭院前时,还是与迎面走来的另一路人撞了个正着。 当先的一名女子,身形高挑、衣饰华贵,髮髻中簪着蝶戏双花嵌宝金步摇,由七八名侍婢簇拥而来,姿态矜持,神情举止皆流露着天家贵女应有的气度。然而视线触到阿渺的那一瞬,她遽然驻了足,表情微微僵滞,既戒备、又紧绷。 萧令露? 阿渺也定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一直以来,她都刻意地避免与萧令露碰面。 以前萧令露住在魏王府,她就住驿馆、住清泉宫,可如今到了这狭小的行宫之中,又因曹后被废,统筹行宫的职责、落到了一直帮萧劭打理魏王府的萧令露身上,两姐妹想要再完全避开活动轨迹,就没有从前那般容易了。 萧令露抑住情绪,走上前来,视线掠过阿渺身后的护卫,问了句: 「你跟五哥去军营了?」 两人之前,其实也曾在王府和皇室西迁的途中打过照面,只是那时隔得远、没有交谈的必要,眼下却是躲不开了。 阿渺不想说话。 萧令露向那几名随行的护卫吩咐道:「你们去向五哥传禀一下,就说曹氏提前临盆了。」 阿渺也没制止,让护卫中的一人领了命离去,自己转过身,继续前行。 「萧令薇!」 令露出言唤住了她。 她其实,很早之前就想找阿渺谈一谈,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她心里清楚,以自己今时今日、完全依靠五哥而生的处境,根本没有跟阿渺撕破脸的底气,一直这样无期限的冷战下去,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令露走到阿渺跟前,放缓了些语气: 「行宫外的护卫擒到一名形迹可疑的妇人,自称是从前在建业宫服侍过母后的宫婢。可现在曹氏临盆,我脱不开身,你能否先去认一认,若真是母后身边的旧人,也不好让她再在护卫手下吃苦。」 这要求要是旁人提的,阿渺肯定不会犹豫,但因为是萧令露,她便不想答应。 「关我什么事?我不去。」 令露攥了攥衣袖,抬手将周围诸人摒退下去,只余自己与阿渺。 「我知道你记恨我……」 令露掐着手心,微微吸了口气,「可那个时候,宫里到处都是玄武营的人,就算他们去救,也是救不出你们的。而且要是陆元恆捉住了安思远,天下大势都会倒向他那一边,不但程家迟早要叛,五哥的性命也会保不住……」 当初对安思远他们撒的谎,一直是令露心里的业障。后来事情真相被揭露,寄居在风闾城的她,受尽了鄙夷、冷眼、责难。安思远甚至扬言说,要把她拖到大漠里餵给狼吃…… 令露那段日子,哭得眼泪都干了。 人人都只知道骂她,可谁又能明白,当年只有九岁的她,亲睹宫变杀戮,心里有多害怕?有多想逃离? 最后,还是萧劭护住了她,带她回了沂州,也没责备过她的过错,只说:「从前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现在罚你,也是于事无补。以后你要学着勇敢起来,时刻记住你是大齐萧氏的皇女,既为表率、亦有其责,不要再令姓氏蒙羞。」 令露领了哥哥的教诲,渐渐地平復了心态,也把从前那些帝女应有的风度重新拾掇了回来。 在沂州,她俨然是以女主人的身份、替萧劭打理着各种内务,宫中的曹后嫔妃等人,对她也颇为亲近,时常召她入宫陪伴聊天。 令露慢慢的,寻回了从前在建业宫中贵为公主、荣宠加身的感觉。 可一旦见到阿渺,那些好不容易筑出的心防与意念,顷然之间,就又坍塌瓦解。 毕竟,心有愧。 阿渺心中亦是情绪翻涌,听萧令露将话说得如此淡然,恨不得立刻攥住她衣襟质问:你轻轻松松的几句辩解,就能让我忘了失去阿娘的痛苦吗?若不是你告诉程卓我们死在了宫里,一切的一切,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哪怕就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未必救得了阿娘的性命…… 她盯着令露,眼中禁不住泪光闪烁,「你闭嘴吧!这些解释用不着你来说!你当初为什么做那样的事、原因自己心里清楚!别跟我扯什么天下大势!」 第147页 令露也被阿渺的态度给激怒了。她到底是姐姐,从小喜欢横压妹妹一头的习惯,在骨血里刻得根深蒂固。 「是,我是心里有愧!可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你还想我怎么做?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因为私心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阿渺气得想动手。 可她再如何怨恨、痛苦、不接受,又有什么用? 就算她现在像小时候那样、狠揍萧令露一顿,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就像五哥说的,已经发生了的事,再也没法更改了…… 她恨恨转过身,抬脚就走。 这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从西侧的废后住所传了出来。 第76章 婴孩的哭声, 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令露也顾不得再跟阿渺怄气,转身召来随行的宫婢和僕妇,连声做出指令, 让人将事先选好的乳娘唤来,又挑了能言善道者去通知并安抚住萧喜。 曹后虽然被废,但皇子的身份不受牵连,沂州皇廷虽远不及从前的建业讲究,可皇室孩子出生时应该有的各种物件,哪怕准备得仓促寒酸, 也必不可免。 令露小时候在荀皇后身边长大, 每日耳濡目染母后管理偌大皇宫,之后又替萧劭掌握王府诸务, 处理起内廷的各种事宜、甚是得心应手。就连驻足旁观的阿渺,也无法不承认,此时此刻发号施令的萧令露, 很有几分当年母后的感觉…… 领了任务的宫婢们匆忙奔走,让原本就狭窄的空间显得愈发拥挤。曹氏因为被废, 居所是整个行宫最偏僻窄小之处, 阿渺和令露不得不退至西院的月门旁, 给端着礼盘的侍女们让出通道。 两人视线交汇一瞬, 又极快地撇了开来。 阿渺回过神来。 自己还杵在这而干嘛? 抬腿欲走。 可这时,几名刚刚端着礼盘进去的侍女, 又神情惶张地退了出来, 对令露禀报导: 「有兵士围住了里面的院子,不让婢子等入内。」 兵士? 「怎么回事?」 令露一面皱眉发问,一面领着侍女往内院里走去。 阿渺想起上次萧喜的那些醉话,迟疑一瞬, 也跟了过去。 按照习俗,未婚的贵族女子是不能靠近产房的。两位长公主刚过了月门,走到内院的小木门前,便被从里面出来的高序给拦下了。 越过微微开启的木门缝隙,阿渺瞥见里面矮小的宅院门前,站着一队全副戒备的护卫。 高序顺着阿渺的视线回望一眼,反手将木门关上,解释道:「为防曹氏余党作乱,末将带人在此守着。」 他朝两位公主抱拳行礼,「此地不适合两位殿下久待,还是先请回去吧!其他诸事,末将自会处理。」 「这是五哥的意思?」 令露一直按照萧劭的吩咐在照顾曹氏,没想到却在产房外被萧劭的亲卫给拦了下来,她心中疑虑丛生,继续询问里面的情况。 阿渺这时,却蓦然出言,打断了令露:「你不是说要去认母后身边的旧宫人吗?」 这是她很久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对姐姐开了口,语气甚是坚持,「我现在和你去。」 令露怔了怔,抬眼盯着阿渺。 片刻,又越过她、看向木门前的高序,像是终于明白过来什么,脸色渐渐泛白。 她是亲歷过宫变的皇室公主,亦是从风闾城到沂州、一直跟在萧劭身边的人,该明白的事,终究不会一直煳涂。 萧劭让她照顾曹氏,并不一定是要她护得曹氏周全、按照皇室宫规来置办诸事,是她想得简单了,忘了五哥早不是从前建业城里那个执麈抚琴的温柔少年……正如他当年力排众议、将她收留在身边,也绝不仅仅是因为顾念那一点手足之情…… 令露机械地转过身,吩咐婢女们带路去前院,脚下步履踏得虚浮。 待慢慢行到了通往前院的迴廊上、彻底远离了西院,她才勐地停了下来,扶着廊柱用力地喘了口气。 跟在后面的阿渺,亦有些怔忡,靠着迴廊一侧的石壁,静默无言。 令露转过头,看了阿渺一眼,又很快地扭转了回去。 阿渺从她的那一瞥中读到了恐惧,心里滋味难辨,半晌,低声道: 「那孩子……不会有事的。」 可曹氏,怕是留不住了。 从前还曾跟五哥称兄道弟的国舅曹启,早就下了大狱、被赐了毒酒,曹后能活到今日,应该只是因为萧劭还顾念着那点血脉亲情,不想伤那孩子…… 令露没说话。 她在沂州待了数年,一直跟曹氏相处得不错。可那样的情分,还不足以让她有勇气置喙萧劭的任何决定。 廊角的石窗下,几株芭蕉枝叶阔长,在墙顶斜斜探出,随着夜风送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沉默着的两姐妹,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闪过久远的记忆画面。 那些躺在建业昭阳宫的芭蕉树下、听着对面水阁里呜咽箫声的悠长夏夜…… 那时生活中唯一的烦恼,无非是姐姐非把妹妹跟小胖子凑成了一对,妹妹得到的赏赐比姐姐的多出了一串珊瑚珠子…… 孩子气十足的无聊。 遥远的,仿佛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到了关押妇人的前院偏厅,令露已有些心神萎顿。 第148页 她垂眼打量那人一瞬,见面孔陌生,失望之余又有些动怒,正要吩咐人打发掉,那被五花大绑住的妇人却挣扎而起: 「二公主幼时可是住在万年宫的流彩阁?卧榻上雕着瑞草云雁图案,榻帐是镂银丝牡丹碧纱帘?」 令露皱起眉头,让侍卫摁住妇人,靠近了些再度倾身打量,见其四十上下的年纪,皮肤偏黑、手脚有些粗大,像是常在外奔走的下等奴婢,不禁有些犹疑不决:「你是万年宫的婢女?」 妇人昂了昂头,「我是瑶华宫的人。」 瑶华宫? 令露神色微惑。 阿渺总跟在萧劭身边,却是听过瑶华宫之名的,当即警觉起来,上前问那妇人道: 「你是阮贵妃的人?」 她研究着对方的反应,蹲下身,视线与那妇人齐平,「她让你到长平来做什么?是打探消息、还是来传信?」 令露伸手将阿渺拉了起来。 她自小在荀皇后身边长大,一言一行最讲究凤仪,一开始瞧着阿渺上前、离得那妇人甚近,便觉不妥,后来竟见她当着一众护卫的面、姿势不雅地蹲下身去,再也忍不住了,压声提点: 「你怎能用这种姿势跟一贱妇说话?」 可话说出了口,又立刻有些后悔。 阿渺再如何胡闹,都有五哥护着她,而自己如今寄人篱下、全仰仗着这位异母兄长而活,又有什么资格去冲撞对方最宠爱的亲妹妹? 阿渺习武多年,被令露突然从身后一拉,差点条件反射地就要出手,待回过神来,又有些哭笑不得。 小时候萧令露就特别喜欢打着「教育妹妹」的旗号,指摘她的各种言行举止,语气偏生又喜欢拿腔作调地从旁讥讽。她四五岁的时候,还不懂如何用言语回击,逼急了就直接动手,在御花园里对萧令露又是扯头髮、又是抓脸的,差点把姐姐给打破了相,直接哭闹到了母后跟前。 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两姐妹的相处模式,居然还是老样子…… 曹氏产子的消息,早一步就传去了城外的军营。 萧劭带着人匆忙赶回长平行宫时,刚好得知了阿渺和令露在偏厅提审妇人之事。 他迅速做出权衡,吩咐心腹前去处理曹氏之事,自己则赶往了前庭,去找阿渺。 萧劭一到,室内原有些僵滞的气氛立刻起了变化。 他问完始末,似乎并不惊讶,让人给那妇人松了绑,自己不疾不徐地撩袍在主位上坐下,淡笑道: 「阮贵妃最近,因为楚王很头疼吧?」 妇人自称姓梅,唤作梅姑,是替阮贵妃前来送信之人。 梅姑抬头审视萧劭,眼神锐利,「头疼的人,应该是魏王殿下您吧?风闾城麾下的兵马虽多,但若是柔然与南朝大军联手夹击,你们应该也没多少胜算吧?」 萧劭神色自若,「有没有胜算,要打了才能知道。怎么,阮贵妃准备让柔然人发兵了?」 梅姑意识到萧劭的讥嘲,哼了一下。 「殿下就真的一点儿不怕?你可知道为何安氏攻打洛阳、进展得如此神速?正是敝国楚王向主上谏言,要故意引你们入伊洛平原,再行围剿之计,将你们困死在中原!」 令露在旁边听她说得真切,不由得微微抽了口气,转向萧劭,「五哥,她……」 萧劭抬了抬手、制止住令露,转向梅姑,笑了笑,道: 「既然我们都要困死了,阮贵妃还派你来做什么?难道是担心将来陆澂当了储君,建业城再无她的栖身之所,想提前在这长平行宫里求一处居室?」 「你!」 梅姑出身南疆军武人家,跟在阮氏身边多年,也算是经过不少风浪之人,可几番试探萧劭的态度、想要占据谈判上风的切入口,却是完全找不出破绽。 萧劭此刻已将对方弱点拿捏清楚,不再步步紧逼,语气放缓了下来: 「上回陆澂借道大齐,不但不遵客道、反而出手伤了本王不少人,若是阮贵妃能帮忙讨回公道,本王倒是不介意以礼回赠。」 梅姑保持着语气的倨傲,「贵妃确有一计,可帮你解除柔然之患。」 萧劭面色沉静,「怎么帮?」 梅姑微微扬高了头,「只要我家贵妃开口,主上必不会答应与柔然结盟。」 萧劭沉吟一瞬,徐徐开口:「条件?」 「两个条件。」 梅姑跪在地上,腰背却挺得很直,「一,殿下攻打完洛阳之后,就立即停战。」 萧劭不置可否,「那二呢?」 梅姑扭转身,视线在旁边的两位公主身上掠过。 「第二个条件,就是把越阳长公主许给贵妃娘娘的儿子,豫王殿下。」 她话音一落,室内针落可闻。 阿渺也惊了一跳,几乎是隔了好几个瞬间,才反应过来「越阳长公主」就是自己。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萧劭。 萧劭眸光微冷,沉声吩咐身畔亲卫:「请两位长公主出去。」 亲卫上前,引领令露与阿渺离开了房间。 屋外早已是夜色深沉,风灯高悬挂。 阿渺心中诘问翻涌,有些惶乱得整理着思绪,过了片刻,又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令露却恰恰相反。 一开始还能沉得住气,慢慢的,垂落在身前的双手渐渐握在了一起,十指紧紧交缠。 第149页 过得约两盏茶的工夫,房门再度打开,护卫带着梅姑走了出来。 一名亲卫行至令露跟前,行礼道: 「魏王殿下请长公主进去说话。」 令露握在身前的双手松了开来,指尖微颤地、理了理臂间的披帛,随亲卫进了房间。 第77章 夜色深重, 悬挂在檐角的风灯轻轻摇晃着,昏黄色的光映在屋外护卫的军甲之上,泛出锈一般的暗泽。 阿渺立在阶上, 内心就像那摇晃着的灯火,时明时暗。 身后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发出「咯吱」的一声响。 阿渺转过身,视线与正出门的萧令露撞了正着,将对方这一刻的神情尽收眼底, 忍不住怔然愣住。 令露扬起头、撇开视线, 竭力将眼角的一点晶莹逼了回去。 「五哥让你进去。」 她传完话,不动声色地从阿渺的身旁擦肩而过, 冷然离去。 阿渺望向令露的背影,下意识地动了动唇、却终又抿住,微吸了口气, 进了屋内。 萧劭坐在桌案后,面沉如水, 面前摊放着几份信纸, 看颜色、并不属于同一函件。 他抬眼看见阿渺进来, 眉宇间神色舒缓开来, 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将阮贵妃让梅姑转呈的密函递了过去: 「我对比过之前密探截获的信件。看笔迹与印鑑, 确实是阮氏所写。」 阿渺飞快地扫过密函内容。 里面所说, 与那梅姑所言基本一致。 她放下信,「哥哥早就猜到阮贵妃会有所动作,可我没想到……她选择的方式会是这种。」 萧劭轻敲案面,但笑不语。 阮氏当然会有所行动。 早在几月前, 他通过竺长生、买通建业皇寺的巫僧,将「化敌为友、大利西北」的谶言送进了瑶华宫,萧劭就笃定迟早有一日,阮贵妃会找到自己这里来。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沉吟道: 「阮氏有这样的想法,也算合理。照那妇人的说法,最初想要与柔然联姻的人,是阮氏所出的豫王,却没料到被陆澂和王氏的人暗中使了绊子,致以计划落空。豫王自幼受宠,心有不甘亦是正常,最重要的是,他生母出身南疆,论血统近乎卑贱,他想要在建业城里立足、博得世家的支持,必然需要通过婚姻来提升声名。」 中原门阀等级森严,尤其在江左一带,更是全凭血统出身来划分阵营与资辈。八年前宫变之后,陆元恆的原配夫人骤然离世,不久以后,一直生活在南疆的豫王兄妹、便随阮氏入住到了建业城。 阮氏通过常年往玄武营输入南疆出身的亲信,为豫王一点点建立和巩固起在军中的势力,然而想要单靠军权、就逼迫在江左扎根了数百年的门阀世家弯腰,却是难以实现的。 这种情况下,豫王显而易见的,需要一位血统高贵、且高贵到足以让世家大族都挑不出瑕疵的妻子,来帮助他提高社会地位。 而这世间,没有什么女子,比皇室的公主更适合这一角色。 「所以……豫王一开始的时候,想要求娶柔然的娜仁公主。后来没有成功,就想……」 阿渺心想,若是对方想依照血统来挑人,那么选中自己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毕竟阿娘出身的程氏,是同王家一样、并列江左门阀之首的大族,地位不比寻常。 「可阮氏费了那么多心思,只是为了给豫王娶一个血统高贵的妻子?」 萧劭摇头,「阮氏盘算的,应该不止于此。」 他接过阿渺递迴的密函,思忖着、试图理解阮氏的心理,「她若是个有脑子的人,就应该清楚,陆澂娶了柔然公主,便失去了招降周孝义的机会。而我,一旦得到了停战喘息的机会,必定会想办法去收復凉州……」 他将折好的密函重新放入信封之中,「一旦周孝义被我招揽,陆澂之前的所作所为、在陆元恆眼中就会变成愚蠢之举,彻底失去坐上储君之位的机会……」 阿渺顺着萧劭的思路,推敲了一番,「这样去想确实有道理,可那个阮贵妃为了扳倒一个继子,就不惜插手战事、甚至将凉州拱手相让……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你不要忘了,她是一个母亲。」 萧劭的语速低缓下来,「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母亲的天性,让她在考虑天下大事之前、必然先考虑自己孩子的利益得失。凉州失去了,还有夺回来的机会,但陆澂原本就有门阀支持,一旦被定为了储君,将来想要再废掉,就没那么容易了。 且据之前的密报所言,那位豫王被父母宠溺着长大,性情执拗、行事乖张,只怕背地里没少给他母亲施过压…… 阿渺不觉也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微微垂低眼、点了下头,「当母亲的,是总会为孩子着想……」 萧劭亦是有些沉默,但很快将思绪回归到正事上。 「不过这件事,也有可能只是南朝的计策。」 他沉吟道:「不是没有可能,对方背后之人其实是陆元恆,想藉此引我暂时放松警惕,然后再趁机出手……」 阿渺抬起头,「那哥哥会答应吗?」 萧劭面容沉肃,「即便有可能是陷阱,但这样的机会,我没有办法拒绝。」 过去的几年当中,他一直尝试往建业的宫廷中暗插人手,却一直举步维艰,如今有机会渗入到陆氏的中心,他自然不想放过。 第150页 阿渺也认同这样的想法,并且早已在心中有了揣测,缄默了片刻,轻声问道: 「所以……哥哥是打算把二姐许给那个豫王?」 适才萧令露眼角的莹莹泪光,没能逃开阿渺的视线。 也让她,狠狠地吃了一惊。 从小到大,跟自己打架差点被抓破脸也好,被母后惩罚、被父皇责备也好,高傲矜贵的大齐二公主萧令露,都是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她是那么的强势、那么的毒舌,总爱拿腔作调地从旁讥讽,气得阿渺咬牙跺脚直想动手…… 然而那一瞬的她,强撑出的倔强之下,是昭然若揭的脆弱与彷徨。 这或许,就是她所说的,「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吧? 先是被萧喜当作棋子许给了安思远,如今又…… 萧劭没有否认,「此事我还需再斟酌,但若是成行,我会前让令露以联姻之名前往建业。」 「可阮贵妃不是说……她信上说,须得是我吗?」 萧劭声音微冷,「她能提条件,我自然也能拒绝,岂能事事皆如她意?」 更何况,为了逼对方让步,他还附加了一个那么大一个筹码? 阿渺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之前两姐妹站在屋外等待的时候,她也曾微微地紧张过,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因为心里笃定,五哥断然不会拿她去跟人谈条件。但若她不去的话,那便……也只得是令露了…… 「哥哥说,那个豫王,脾气不太好是吗?」 萧劭凝视阿渺。 「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令露吗?」 阿渺垂下眼,「讨厌是讨厌……」 可同样身为女子,她也能感同身受地体会令露的处境…… 「那一直记着你讨厌她便是。」 萧劭沉默片刻,抬手将阿渺垂落的一缕鬓髮捋到耳后,视线掠过她的神情,又慢慢说道: 「豫王如今只有十七岁,婚礼可稍缓一年,令露去了建业之后,先暂住在皇祖母那里。那么长的时间,事情未必不能转圜。」 一年? 阿渺抬起眼。 如果能有这么长的时间,那…… 她脑中思绪疾驰,目光渐转熠然。 「哥哥让我跟萧令露一起去建业吧!我可以扮作她的女官或者侍女,只要我能留在建业城,一定能找出刺杀陆元恆的法子。」 说不清具体因为什么,她心中有种愈加迫切的隐隐急躁、想要尽早解决掉所有烦恼的根源。 见萧劭垂眸不语,阿渺急切起来,「你答应过的,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不会拦我的!」 萧劭缄默了会儿,淡然一笑,「我没说不答应。」 这段日子,他一直努力兑现着承诺,教她谋局、用人、定策,让她能彻底按照她的心意,成为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人。 所以这样的情形……不也是他想要的吗? 然而再开口时,语气终究又还是有些迟疑: 「我刚才说过,这件事有可能只是陷阱,而且陆元恆身边人才济济,并不是你仗着武功高、就一定能全身而退的。我也想安插人到建业、想与南朝的旧臣重新有所往来……但所有的一切,必须要先一步步计划好,每一种有可能遇到的危险,都要提前拟定应对的方法和退路。」 「嗯!」 阿渺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我可以跟哥哥先把每一步都计划好!」 萧劭望着阿渺,心中情绪复杂。 「如果你去了建业,所有的行动,必须按我的安排来做,绝不能贸然行事。」 虽不愿承认,但静心思量,诸多计划若真要施行,却也只有阿渺是最合适的执行人选…… 阿渺继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以,可以,我都听哥哥的!」 终于得到了萧劭的许诺,她振奋起来,转念又担心起计划的成行,有些焦虑地自语道: 「那万一阮贵妃不答应哥哥的要求怎么办……」 「她不会不答应的。」 萧劭清俊的眉目映在烛光之中,目光渐渐沉定下来。 因为他附加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筹码。 帮她,杀掉陆澂。 第78章 天应八年冬末春初, 接连发生了数件大事 —— 废后曹氏产后身亡,留下一名先天不足的小皇子,被送入寺庙中由高僧抚养, 以求延年。 安思远领兵攻下洛阳,当月南朝便遣使者前来议和,暂停南北交战。同月,南周遣婚使至长平,为豫王求娶北齐长公主萧令露。婚约定下,长公主先至建业待嫁, 一年后正式成婚。 送亲的那日逢雪, 又因为车舆与陪嫁之物繁多,整个队伍从城门处往外延伸出一里, 路边搭起了整理行李所用的避雪帐篷。 阿渺所乘的马车,跟在令露的玉辂之后,帘子掩得严严实实、挡住风雪。 特意上到马车里与她话别的安嬿婉, 穿着一件大红的斗篷,衬得容色娇俏, 语带埋怨地说道: 「这些日子都没怎么跟你见面, 原想着可以一起搬去洛阳、赏赏传说中的东都春景, 结果你又要去建业了。」 各桩的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 阿渺一直忙着跟萧劭和魏王府的幕僚们商议计划、忙得晕头转向,确实没有太多与嬿婉相聚的时间。 两人围着银炉聊了会儿话。 第151页 嬿婉让侍女将提前备下的礼物送了进来, 一一展示给阿渺, 「这个,是我做的香囊,里面有平安符……这个,是我哥用他打的雪貂做的裘衣, 让我们风闾城里最好的工匠鞣制的,又轻又软,你带着路上御寒……」 嬿婉半逼半央着阿渺立刻披了裘衣,满意地打量一番,揶揄道: 「我哥现在又是欢喜又是愁苦,欢喜萧令露终于嫁给了旁人、不用他接手,愁苦你去了建业,遇到风流俊逸的世家公子,就把他这个北疆莽夫给忘了!他也是够倒霉的,急慌慌打下了洛阳,还没来得及跟你显摆,你人就走了……」 阿渺有些赧颜,摆弄着嬿婉做的香囊和手炉套子,岔开话题道:「上一回你到马车上跟我告别,还是小时候那次吧?我记得你编的那个花藤,也是差不多的花样子……」 嬿婉也想起了往事。 「对啊。」 当时,萧劭也在车里,好像……还有些不大高兴地盯了她一眼…… 嬿婉的心情不觉阴霾起来,倚到阿渺身旁,低头扯着斗篷系带,「上次……就是中军大营我跑出去那次……你五哥他后来,有没有说过什么?」 那之后她再见到萧劭,见他的态度依旧跟从前一样、客气而温和,可越是如此,嬿婉心头反而越是空落落的。 阿渺沉默了会儿,想起自己答应过安思远的话,斟酌了片刻,轻声道: 「嬿婉,我五哥他,其实……可能不太适合你。」 嬿婉手中的动作一顿,却没抬眼,面色有些泛白、亦有些紧绷,「这话……是他说的吗?」 被阿渺说破了心事,她也没再藏匿,反正那日在中军帐里一闹,事后也没想过能再瞒下去。 阿渺听嬿婉的声线微微颤抖,连忙摇头,「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瞎觉得……」 嬿婉道:「适不适合,见仁见智,只有自己内心的感受,才是最真实的!再说,世上哪有天生就适合的人,还不都是要慢慢磨?只要心里真心喜欢,才最要紧。」 「可我哥哥他,他对这些事……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阿渺在这些事上、一向是奉嬿婉为师的,如今要反过来劝她,颇是有些吃力,只能狠下心站在朋友的立场、来「出卖」自己哥哥的缺点:「他平时很忙很忙,要考虑的事也很多,为了效率、会直接摒弃掉任何多余的情感,大部分时候,他都不会顾及你的想法,而他自己的想法,也是不会轻易为了任何人而改变。」 正因为她了解这些,所以就算曾想过要为白瑜求情、为曹氏的孩子求情,甚至……还同情过萧令露的身不由己……却也终究,不曾向萧劭开过口。 「他不肯变,我肯变。」 嬿婉并不在乎,「他若不喜欢被人打扰,我可以不去烦他,他若喜欢安安静静的女子,我也能做到……」 这些年,她一直努力地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像那些曾在小时候羡慕过的南朝贵女们,甚至……还悄悄模仿过萧令露的衣饰装扮…… 「可那样的话……」 阿渺打断了嬿婉:「那样的话,你就不再是你了呀。」 「怎么不是?那是更好的『我』!」 嬿婉斜眼盯着阿渺,有些委屈,「你怎么一个劲儿地打击我呀?若换作是你,我一定变着方儿地帮你出主意!我看你就是没有喜欢过人,所以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阿渺惭愧起来。她与嬿婉相识多年,是实实在在的手帕之交,想想也确实不该因为安思远的几句分析、就完全忽视嬿婉自己的想法。 她伸出手,挽着嬿婉的胳膊哄了几句,决定临阵倒戈,出谋划策道: 「要不这样吧,我五哥他事情特别多,根本没时间管宫里的琐事,现在我二姐去了建业,你如果有时间、能帮他管理一些内廷的事务,他一定会很感激!还有,他以前说过,不喜欢女孩子太软弱,所以我猜,他应该也是很欣赏你这种性格的……」 「真的?」 嬿婉一瞬睁大了眼,继而又抿起嘴角,睨了阿渺一眼,「这还差不多。」 小姐妹的友情,很快得以修復,两人挽着手、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话,直至车外侍者来报,说魏王殿下亲自前来送行,嬿婉才依依不捨地下了马车。 正如阿渺所言,萧劭一向很忙,到了临行前的这几日,更是几乎数夜未眠。 此刻他策马匆匆而至,担心将寒气带进车内,先在外解了披风、取过侍者奉上的手炉,方才让人撩开了车帘,迅速入了内。 阿渺坐在车厢一角,身上裹着一件雪白的貂裘,宽大的风帽罩住了整个头,露出的一张小脸如玉琢一般,见到萧劭进来,绽出一道浅笑来,「五哥。」 萧劭在阿渺面前坐定,瞧着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似的,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柔软的貂毛,「嬿婉送你的?」 「这个是安思远送的,嬿婉送我的在这里。」 阿渺献宝似的把嬿婉的女红作品摆出来,又问:「哥哥刚才在车外见到她了?」 萧劭淡淡道:「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在背后议论了哥哥,阿渺此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裹紧貂裘、藏起尴尬,「我跟嬿婉说,现在萧令露去了建业,如果有什么内务、或者后宫里不太方便哥哥处理的事,她都可以帮忙的。」 第152页 萧劭笑了笑,「好。」 车内安静下来。 银炉网罩下的炭火摇曳了一瞬,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阿渺连忙松开裘衣,伸手取过炭夹、将溅出的一点碎末轻轻拨回炉中,原本罩在她头上的风帽,因为此刻的动作而滑落下去,露出了女孩髮髻上绾着的白玉簪。 萧劭抬眼望去,目光微滞,恰逢阿渺此时也抬起了头,他便移了视线,语带歉意: 「哥哥还欠你一个笄礼。」 原本打算让安侯的夫人为阿渺主持笄礼,但徐氏因为与嬿婉置气、回了风闾城,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此事竟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阿渺抬手摸了摸发间的蔷薇白玉簪,弯唇一笑,「我原本就不想办,又是不停换衣服、又是一直跪着行礼,早上还得饿着肚子,想想就难受!」 她放下炭夹,坐到萧劭身边。 「哥哥专门来跟我话别,肯定不是只想说笄礼的事吧?」 该交代的事,其实早就交代清楚了,只是临行之前,免不了又要再叮嘱一番。 萧劭缓缓道: 「你虽是以女官的身份随行,但一到建业,必然会被人认出你的真实身份。到时候不必隐瞒,只说是你想念皇祖母,所以才跟着令露一同去的。」 阿渺点头,「嗯。」 「我在建业安插的人手暂时有限,且并非完全可靠。一应的消息,皆以皇寺传出的为准。」 「嗯。」 「跟着你的那几名侍女,雪影和霜华最为可用。应付外事、可遣雪影,沉稳机敏、当属霜华。她二人,你可作死士用之。」 「嗯。」 「还有,你会武功的事,我身边的人知之甚少,建业城中更是无人能知。能够守住这个秘密、关键时加以利用、固然是好,但必要的时候,一定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我知道了。」 阿渺听着萧劭的话越说越沉重,忍不住疲赖起来,「这话小时候哥哥就总是说,我早记住了。」 此去虽然任务艰巨、危险重重,可一想到能回到建业、能见到祖母和六哥七弟,阿渺心中的兴奋之情就远远超过了担忧,恨不得马上就飞奔过去。 萧劭将阿渺的神色看得清晰,心中滋味复杂,沉声道:「你得真记住了。要是被我发现你没听话,以后便再不会让你出去了。」 他放下手炉,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交给阿渺。 「这是石济配置的三颗解毒丹,可解世间绝大部分毒药,你随身携带、万不能离身。」 阿渺接过瓶子,收了起来。 「石济?就是映月先生举荐来的那个徒弟?」 阿渺想起自己也见过那人几次,心下微疑,抬眼看着萧劭,「那人最近总跟在你身边,可他不是个医士吗?是哥哥身体不舒服吗?」 长平的冬天都冷的瘆人,西北的天气还不知道是何等恶劣,想着萧劭马上就要启程去凉州,阿渺心下担忧,伸手摸了摸哥哥的手背,觉得还算暖。 「哥哥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萧劭不动声色地挪开了手,只觉得那柔软的触碰像是直接划上了他的心头,让他的心裂出了一条缝隙,诸般的情绪顷刻就要蜂拥而出。 「我没事。你才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他费力一笑,抬手摸了摸阿渺的发顶,将她微微揽住,「记住哥哥的话。别让我后悔自己的决定。」 语毕,飞快地在她的髮丝上亲了亲,随即起身撩帘下了车,吩咐道: 「启程!」 号角声起。 候在外面的雪影和霜华,领命行礼,逐次上了马车,侍于阿渺左右。 少顷,浩荡的车队辚辚而动,往东南方向徐徐而去。 雨雪霏霏,车舆逶迤。 这一上路,各种登山涉岭、过府沖州,自是不在话下。 护送车队的将领,是安侯麾下的娄显伦,性情豁达,比起寻常武将更善言谈交际一些,一路时不时会打马过来,在车外询问阿渺的情况。 相比起有些小兴奋的阿渺,令露的精神状况则要差很多,一路都有些恹恹无力、亦无什么胃口,常常要求停车休息。 到了与南周约定碰面的江夏,已是比商议好的日子晚了两天。 南周派来迎接的人马,由南疆出身的武将黎璜所率,依照之前的约定,接管了车队,遣返了北齐护送的大部分兵士,只留下娄显伦和长公主的贴身护卫。 令露见状,愈发忧心忡忡,召来娄显伦询问。 娄显伦和大部分风闾城的将领一样,对这位昔日借居过侯府的长公主印象并不太好,遂道:「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何况殿下是去结亲的公主?他们要杀也是杀末将,不会把殿下怎样的!」 可过了江夏、进入到淮南郡内不久,黎璜却突然提出要绕道往南而行。 这下娄显伦也警觉起来了,「直接往东走马上就到建业城,为何要绕道南行?」 「娄将军莫要误会,不是我想使绊子,是……」 黎璜面色为难:「是刚刚收到消息,楚王的府兵此刻就在前面的淮南官道上。」 第79章 陆澂带人赶到淮南郡西的官道时, 停驻在道上的一整列印有王氏徽记的华舆、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车顶。 第153页 十数名黑甲府兵,围于一辆镶金嵌玉的车前,见到陆澂打马疾驰而来, 忐忑不安地拜倒在地: 「殿下!」 陆澂面色冷凝,翻身下马,径直掀帘入了车内。 车内装饰奢华、炉暖酒香,犹如春日盛宴般的场景,但那卧在软衾之上的主人,却是鬍渣满腮、眉宇阴郁, 望向陆澂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死气:「阿澂, 你来了?」 陆澂盯着王迴,「表兄不在温泉山庄待着, 来郡西做什么?」 王迴在子云草庐被斩断了手脚经络、成了废人,回京之后,自然也就失去了中书省的职位。他情绪低靡, 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直至南北停战、阮氏与北齐联姻的消息传出, 才又似乎有了几分精神, 以避寒养伤为名, 住进了王家在淮南郡的温泉别院。 王迴移目望向悬着镂银薰球的车厢顶, 嗤嗤一笑,「也对, 既然我废了, 下面的人心自然也就散了……但凡我做些什么,他们都会事无巨细地向你禀报……」 他顿了片刻,用左臂撑起身来,「我没做什么。只是想着萧令露回京路过此地, 按习俗,我该送她些家乡菜餚。她的祖母出身王氏,算起来,跟我们都是亲戚。」 江左一带,素有赠送家乡菜餚、迎接远归亲人的习俗。 陆澂闻言却是语气微紧,「你下毒了?」 王迴依旧望着车厢顶,答非所问:「我让崔俨去送了一槅鱼炙,想必萧令露从那穷乡僻壤的北境而来,此时收到我的礼赠,应是感激涕零吧……」 陆澂骤然转身,掀帘就要下车。 「阿澂!」 王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褪去了散漫、压抑着森冷:「阮氏明摆着要跟北齐魏王结盟,联手对付你,你难不成还真想放萧令露进建业?」 「表兄执掌门阀多年,怎会看不明白,让萧令露进建业、看似是阮氏的主意,背后却免不了主上的支持,你眼下如此行事,等同于授人以柄。」 陆澂克制着情绪,「你若只想泄私愤,也实在不必拿一女子开刀。」 陆澂的话,彻底激怒了王迴。 王迴强直起身,操过案头的一把酒壶,砸到地上。 「我就是想泄私愤又如何?」 他情绪失控,声音嘶吼:「萧劭夺了我半条性命,我还不能杀他一个妹妹吗?」 陆澂从车舆中甩帘而出,脸色冷若冰塑,召来王迴亲随问道: 「送食槅的人,去了多久了?」 北齐的送亲队伍在淮南郡西的官道上,缓缓地停了下来。 黎璜早一步得到了探子回禀,说楚王的府兵上了郡西官道,顿时如临大敌,正试图说服娄显伦绕道而行,却忽见前面已有几骑人马迎面驰来。 当先一人,却是清河崔氏的小郎君崔俨。 崔俨年纪不大,人也和气,上来客气见礼,「我与表兄在孤鹜山赏雪,听闻二公主路过,便来送些吃食,以全礼数。」 他身份贵重,不能随意打发,黎璜有些举棋不定,又见崔俨身边只带着几名随从、不像是来生事的,遂策马退至令露的车驾前,禀报了一番。 令露极重礼仪,与崔俨亦是旧识,略感讶然的同时,倒没有拒绝。 阿渺坐在令露玉辂之后的马车上,见车队突然停止了前行,又依稀听见交谈声,便移到窗边,微微掀开帘角、朝外张望。 崔俨领一名随侍来到辂前,让侍从将捧于手中的鎏金槅奉与令露的侍女,又在车外恭敬地问了声安: 「公主一路可好?」 崔俨的年纪与令露相近,因家里跟顺郡王府有些姻亲关系,小时候总跟在小顺郡王和六皇子萧逸的屁股后面,斗棋、下双陆、扮将军……在宫里混得很是面熟。 就连阿渺,也是记得他的。 乍见幼时的伙伴、突然以大人的面貌出现在跟前,任谁的心中都不觉有几分触动,更何况是令露与阿渺这样漂泊在外多年之人? 阿渺心中滋味难辨,松手放下了车帘。 令露的侍女收过鎏金槅,奉入车内。 那食槅造型精緻、四角微圆,是建业贵族们最喜好的样式,夹层中藏有热碳,将鱼炙的温度保持得恰到好处,香气四溢,在积雪覆世、凿冰取鱼的季节,也是只有门阀世家才享受得起的奢侈。 北齐来的侍女何曾见过此等精巧之物,皆不由得暗声赞嘆起来。 崔俨隔着车帘,又在外面说了些客气的场面话,便要作辞离去。 可这时,又有一队人马,自郡西官道的方向,纵马疾驰而来。 黎璜看清当前之人,心中暗暗叫苦,领着众人下马跪于雪地之中,按礼节拜行大礼: 「楚王殿下。」 陆澂被十余名黑甲亲卫簇拥着,看也没看黎璜一眼,径直在玉辂前勒了马,盯着崔俨: 「食槅呢?」 后面马车里的阿渺,心突然勐跳了一下。 这声音…… 崔俨被陆澂的脸色吓到,有些气弱:「送……送与公主了。」 娄显伦也策马跟了过来,神情戒备。 他被萧劭提点过南周政局之事,也清楚阮贵妃与楚王之间的利益冲突,之前见黎璜下拜行礼,方明白过来这位模样生得甚是俊美的年轻男子、便是传说中的南周楚王。 娄显伦打马上前,护于玉辂之前,问道:「楚王殿下意欲何为?」 第154页 阿渺攥住车帘一角,缓缓的,拉开一条缝,朝外望去。 陆澂挽缰驻于玉辂之侧,向车内开口道:「请公主将食槅还来。」 他的口音,依旧是记忆中熟悉的柔软缠绵。 可车帘后的阿渺,此时却犹如身置冰窖,浑身冰凉。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是他? 覆目的青纱撤去了,但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模样还是那个模样…… 只是名字,变成了楚王殿下。 阿渺脑中嗡嗡作响,风驰电闪般的混乱,前尘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地不断闪回 ——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被火熏坏的。」 「是……在建业城发生的?」 「嗯。」 「那你……来北方做什么?」 「来娶一个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 「不知道。」 「不知道?」 「不在意。」 「你不在意对方是怎样的人,只要家人满意就好?」 「只要家人不满意,就好。」 …… 她早该猜到。 早该猜到! 早在得知祈素教归附了凉州之后,她就猜到他可能是南周的人! 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姓陆! 阿渺放下帘子,转身靠着窗侧的车厢壁,目光茫然。 雪影和霜华瞧见公主面色骤然苍白,眼中似乎同时蕴着火与水、消融交织,浮泛着异常复杂的情绪,皆惶惑担忧起来,低声唤道:「殿下?」 阿渺渐渐回过神来,垂低了头,将脸埋进双手之中、用力地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放低的双手拢进了袖中,渐握成拳。 早知道……在霜叶山庄的时候,她就该杀了他! 而另一边玉辂内的令露,隔着帘子、看不清陆澂的模样,但听侍女低声禀出其身份,脑海中即刻浮现出昔日被自己鄙夷地唤作「肥狸猫」的男孩。 她定了定神,拿出一国帝女应有的矜贵姿态,昂首道:「礼物我既然已经收下了,便断无还回去的道理。」 陆澂的语气疏冷,「公主最好还回来。」 不然呢? 萧令露心中涌出一股似悲似怒的情绪。 她如今,已沦落到了人人皆可欺的份上了吗? 娄显伦手摁佩剑,在旁出言道:「长公主既不想还,楚王殿下就请回吧!」 他是风闾城的军将,领得的大齐的俸禄,可不必像黎璜那般畏首畏尾! 陆澂身形未动,亦未接话,执缰沉默。 双方陷入僵持。 阿渺这时,也终于镇定了下来。 暂且不去思量,为何那个青门的盲眼弟子、突然成了陆元恆的嫡长子,也不去琢磨,为何明明目盲的他,此时眸光清熠、锐利如电…… 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无外乎只有两个原因。 一,故意来闹事,想要羞辱、甚至伤害萧令露。 二,就是他坚持要回的那个食槅里、有什么问题。 以五哥之前对南朝局势的分析,楚王直接出面闹事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说,那便是……第二个原因了? 阿渺脑中念头飞驰乱窜,蓦地想起那人用毒的手段,阴险刁钻、触之即染。 莫不是……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掀帘出声。 可手刚攥到帘角,又缩了回来。 不行。 他认得她的声音。 要是此刻她出了声,就会立刻暴露天穆山弟子的那重身份。 而若是让陆元恆的儿子知道了自己会武功,那后继一系列的计划、都统统无法实现! 阿渺犹豫片刻,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两名侍女背转过身去。 她倾过身,取过雪影做女红的针线盒,从里面取出一根银针,飞快地在银炉的火焰上燎了下去。 小时候生病发不出声,师姐甘轻盈曾用银针帮她疏导过经络。后来,她也曾自己学着施针,却因为技术不熟练、反倒把嗓音弄得很奇怪…… 阿渺拈起针,盘膝而坐,抬手将银针慢慢刺入自己颈间的天突穴,闭目凝神运气。 待收气睁眼、将银针从天突穴中抽出,她试着慢慢开口道: 「你们……转过身来吧。」 雪影和霜华听见公主的嗓音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俱是惊诧,转过身,又见阿渺解下了腰间的冰丝链、放进妆奁之中。 车外,僵持的气氛依旧笼罩。 陆澂最后一次开了口,「公主执意不还?」 辂内无声。 陆澂漠然地挽了下缰绳,调转马头,对崔俨道:「走。」 走? 这就……回去了? 崔俨一头雾水,但还是很听话地老实上了马,跟上陆澂,又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眼玉辂。 就在这时,玉辂后的一辆马车掀开了帘子、放下脚凳,踏出来一位女官装扮的妙龄少女。 崔俨愣了下,再定睛细看,一时不觉惊诧万分。 「三……三公主?」 第80章 陆澂握着缰绳的手指, 勐然僵住。 马停了下来。 崔俨还半扭着头,马差点径直擦前而行,连忙手忙脚乱地勒了缰, 解释道:「我突然看到三公主也在,惊了一跳……」 第155页 陆澂端坐在马背上,腰背挺得笔直,也没回头,只是声音却有些虚浮: 「谁?」 「前齐的三公主啊。」 崔俨将马控制在陆澂身侧,拿手肘比划着名, 「就是那位、年纪最小的, 令薇小公主,她怎么也来了?我刚看到还以为自己眼花……」 可公主的五官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褪去了小女孩的稚气、添了几分少女的柔美与殊色,唔……比小时候还要好看! 陆澂身形凝固,静默了片刻, 在马背上缓缓回过了头。 车队周围,除了护卫、便是侍从, 哪有什么公主? 他转向崔俨。 崔俨被陆澂的眼神吓到, 回头瞄了眼, 赶紧解释道:「我没瞎说, 我……她刚才好像上二公主的车了!」 二公主的车? 陆澂悚然清醒,勐地调转了马头。 阿渺迅速地登上了萧令露的玉辂, 问了声, 找到被置于案上的鎏金槅,二话不说,从旁边扯过一条锦毯,盖到食槅上, 将其包裹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萧令露头戴金玉芙蓉冠、衣饰华贵,端坐在软榻之上,注视着阿渺的举动,又意识到什么:「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阿渺没时间解释,询问随侍的侍女,「你们谁碰过这个盒子?」 一名圆脸侍女茫然地低了下头,「奴……奴婢碰过。」 「那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侍女惶恐摇头。 阿渺将她唤到近前,装作查看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探了探脉象,确认没有中毒,稍稍放下心来。 令露听出端倪,「你怀疑这食槅上有毒?」 阿渺转向她,「不然呢?他干嘛非得要回去?」 识破了陆澂的另一重身份,她就不得不联想到他那把软剑上的毒。 一经触碰,便沾染散开。目的达到了,自然要回来拿回罪证! 令露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我看他,无非就是想羞辱我罢了。」 她薄施粉黛的面容中透着憔悴,这一路,哭过、也恨过,但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接受命运,正如同当初萧喜要将她许给安思远时、她对自己说过的那样,这是她维持皇室身份、兄长庇护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然而所有的心理建设,还是在遇到昔日故人时的那一剎,还是轰然倾塌。 时移世易,脚下的土地换了主人,从前被她领头鄙夷嘲笑的男孩、成了这方国土的少主人,换作是她,说不定也会想方设法地出口恶气。 「你想多了。」 阿渺抱起食槅,「他还不至于那么无聊,为了小时候的一点破事专门来报復。」 可就在这时,车外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娄显伦的语气带着些许讥诮、质问出声: 「楚王殿下去而復返,是还惦记着我家长公主的残羹剩菜吗?」 车内的令露与阿渺,面面相觑。 阿渺:…… 陆澂望向玉辂,「烦请公主将食槅还来!」 他的声音里,比先前多出了一丝焦虑的意味。 阿渺想起上回被他追着讨要香囊的一幕,知道这人坚决起来,怕是……不会放弃。 她沉默的片刻,车外已有兵刃出鞘的声音骤然响起! 娄显伦大喝一声:「你这是要硬闯不成?」 话语间,手中长剑已经挥出,与领命攻来的黑甲军士斗到了一处,一面高声下令:「保护公主!」 车内的侍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全然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哆哆嗦嗦地围靠到软榻前,守住令露。 阿渺伸出手,想要掀开帘子朝外打探,却勐然感觉一阵劲风袭来,连忙侧身躲开。 「哗」的一声响,玉辂侧面的半块厢板,被外力裂开,轰然落下! 刀光剑影之间,阿渺瞥见两名策马的黑甲武士,分驻于玉辂前后,手中各执玄铁长链的流星飞爪,将爪尖钉住的车厢板拖拽了开来。 车厢内的侍女皆失声惊叫起来,令露也吓得闭上了眼、双手紧攥。 娄显伦被另外几名黑甲军士缠住,召唤而来的护卫被阻挡在外围,一时无法近身,急唿道:「殿下小心!」 阿渺被那功能奇特的流星爪分了神,堪堪移回目光,倏然望见立在自己面前的俊逸身影。 他背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却一如霜叶山庄离别时那样,有种动人心魄的艷朗之色。 还真的……是他呢。 陆澂侧转身体,挡住了车厢损裂而迸落出的灰尘,视线逡巡的剎那,一眼便望见了跪坐在车厢之中、仰头打量自己的女孩。 周遭的一切,似乎陡然间消声遁迹。 脑海里,仿佛依旧还是他们上一次分别时的情景。 那个在雨夜山林里互为依靠的夜晚,他曾经,怀着怎样的心情、怔然注视过她,又曾经,怀着怎样的绝望、漫山遍野地找寻过她…… 心底的情绪灼得他唿吸困难,以至于开口时,连语调都微微有些颤抖: 「殿下,可还好?」 这一句话,他等了足足八年。 终于,问了出来。 车外的打斗,渐渐平息下来,几名黑甲军士的兵刃、架在了娄显伦的脖子上。 阿渺后退了些许,冷声道: 「你觉得,我能好吗?」 第156页 她嗓音泛着一丝哑、有点像是着了凉,可一双水氤清亮的眼眸,定定地望向他,一如从前。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他心底深处那点久违的软绵情绪,就又浮泛了上来。恍惚间,不自觉地已脱口而出:「臣……」 跟过来的崔俨,也不知是被粉尘呛到了、还是别有用意,挥着手,大力地咳嗽了一声: 「咳!楚王殿下不是要拿食槅吗?」 他将楚王殿下四个字咬得特别清晰。 陆澂清醒过来,看了眼后退进车厢的阿渺,心中仿佛被烙烤般的、炙出了一缕自嘲与苦涩。 他在问什么? 他以为,她会答什么? 那样的问题,从陆元恆儿子的口中问出,就仿佛是这世上最滑稽荒谬的事…… 他默默转过身,示意部属收起兵刃。 娄显伦迅速退至车舆旁边,面色微窘,询问阿渺:「殿下没事吧?」 他没想到,传言中深居简出、常年卧病在床的南朝楚王,身边的护卫竟如此厉害,打斗间明显使用了阵法、极有策略,若是运用到战场上,说不定能有以一敌十的效果! 阿渺摇了摇头。 看样子,陆澂没有认出她的声音。 如此一来,最紧要的事不会受到影响,总算是能稍微放下心来。 黎璜这时也带着人围了过来,见双方又停了手、反倒不知如何继续,又不敢对楚王施压,只得质问崔俨道: 「崔郎君今日到底是来送礼,还是惹事的?」 崔俨莫名被揪成了罪魁祸首,一时哭笑不得。 他就是个被表哥抓来送礼的,怎么搅进了这么复杂的局面里了? 就连平日最冷漠少言的楚王,今日也是奇奇怪怪的,来了又走、走了又回,还差点在萧令薇面前称了臣…… 难不成……小时候宫里女孩子间流传的那些话,真是有事实依据的? 三公主叫阿渺,庆国公世子叫阿澂,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理应凑成一对? 车内的阿渺依旧担心被识破身份,决定谨慎行事,尽快将陆澂等人打发走。 她将包好的食槅拽到手边,「你们就是想要这个食槅吧?」 陆澂转过身,伸手去取。 阿渺捧起入手颇沉的食槅,下一刻,却倏地偏开了身子,将食槅倾倒在了车厢外的雪地上。 包裹的锦毯散了开来,鎏金的盒盖掀翻在地,露出里面还冒着热气的鱼炙。 「抱歉,太沉了。」 她用手撑了下厢板,有些虚弱地稳了稳身形,随即退入到厢内,吩咐侍女用毯子将破掉的半边厢壁挡了起来。 陆澂的手,还伸在半空,慢慢地、又收了回去。 雪地上的满地狼藉,晕染出无数沉重的色泽,尽数都压到了人的心上,瞬间便塞得透不过气来。 娄显伦踏前一步,语气咄咄,「楚王要的东西,长公主已经还你的!就不要再挡在此处了!」朝黎璜示意,让他把带来的兵驻防到玉辂四周,然而摁着刀、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请吧!」 之前看对方人少、疏忽了防范,现在若再交手,毕竟己方人多,定能有把握制胜! 陆澂怔立片刻,漠然转身,挽缰上了马。 崔俨和黑甲府兵也各自上了坐骑,跟了上去。 玉辂内,侍女们渐渐镇定下来,悬挂起毯子、收拾着被撞落的物件。 萧令露坐在榻上,还没有从之前的惊吓中恢復过来,神情恐惧。 她虽然经歷过宫变,也懂得内廷中的人际政治,但毕竟不曾在刀光血影中博过生死。昔日宫变之后,有安思远护她回了风闾城,后来谎言被揭穿、又有萧劭护她回了沂州。一直以来,她都有人庇护,以天家皇女的姿态在生活。刚才那般近距离的打斗与厮杀,彻底压断了她原就紧绷的神经,想着自己未卜的命运,整个人便禁不住簌簌直抖。 她语气迷茫而惶惑:「刚才那个人……真是陆澂?」 小时候……他明明就是另外一种模样…… 阿渺此时亦在平復着心情。 来建业之前,她就有过心理建设,要隐藏住自己会武的事实、以弱示人,等待时机。 可撞见曾跟自己交过手的他,心就还是止不住有些发慌。 刚才捧起那么沉的食槅,隔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要装柔弱、装无力地把盒子倾倒滑落…… 好像……是不是演得太假了些? 阿渺咬了咬手指,自我反思。 另一旁的令露,还在絮絮地自语: 「可我看他的眼睛,倒是……跟从前一样。他那时,也就只有那双眼睛生得最好……皇祖母总说他小时候长得漂亮,我还不信……」 「他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阿渺朝令露的方向抬起眼,打断了她,「他是陆澂,陆元恆的儿子。」 只要记着这样想,一切就简单了。 任他换了怎样的壳子,只要记得他里面流着陆家的血,就行了! 阿渺扭过头,透过挂毯边沿的缝隙,望向车外,神色有些怔忡。 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沫,细细碎碎的,被风卷了进来,凉凉地粘到了脸颊上。 思绪慢慢平静了下来,心亦有些泛冷。 五哥答应了阮贵妃,要帮她杀掉陆澂。 第157页 可现在陆澂成了青门的无瑕,杀他……不会容易。 如此一来,诸多的计划都会受到影响。 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第81章 两日后, 车队驶过了建业北面的富阳关,抵达建业城外。 按照约定,送亲的队伍没有直接进入建业, 而是停去了城外的兰苑、也就是祖母王氏如今的住宅。 兰苑依山傍水,环境清幽,但里里外外驻守着数百名神策军的兵士,个个神色戒备、态度冷漠,将整座园子守卫得如同囚牢一般。 阿渺和令露被引领前去拜见祖母。 老太后的居室还算宽敞华贵,草药味与薰香的气息浓郁交织, 气氛显得腐朽沉闷。 祖母如今已是风烛残年, 自八年多前的宫变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 形容消瘦,此时卧靠在软垫之上,老眼浑浊地打量着双双跪倒于榻前的两姐妹, 潸然落下泪来。 「好,好……」 太后声音颤动, 伸出枯瘦的双手, 「快来让祖母瞧瞧!」 阿渺忍着泪意, 起身挪了过去。 令露也低头拭了下眼角, 坐到了祖母腿边。 一别就是八年多,当初还在换牙的孩子, 如今已梳上了成人的髮式, 亭亭玉立、姿态盈盈。 太后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眼中含泪,亦悲亦喜,颤颤巍巍地抬手摸了摸阿渺的脸, 「咱们的小令薇啊,还是生得这么好!」 她老眼浑浊,视物早已艰难,努力想要看清孙女的容貌,可最终、还是只能伸出手慢慢地触摸。 摸完了阿渺,又摸了摸令露的脸。 「令露长得像你们父皇……这眉眼,这鼻樑……」 令露再也忍不住,伏到太后腿上,哭出声来:「祖母……」 太后摸着她的头髮,嘆息道:「苦命的儿啊!」 她已经知晓了令露此次来建业的原因,心头悲切,「你们不该来啊,不该来……」 来了,只怕就回不去了。 「祖母不必忧心,来之前五哥已经做了安排,不会让我们任人欺负的。」 阿渺抑住情绪,宽慰祖母道:「而且终归我们来了、能陪着祖母,便是值得的!没什么比一家人团圆,更值得。」 太后听她提到萧劭,连忙追问:「劭儿,劭儿可好?」 她从前就最疼爱萧劭,如今也自是最惦念。 阿渺便拣好听的,什么五哥受百姓敬爱、群臣拥戴,什么制定了入主中原的计策、顺利攻下洛阳之类的,如数家珍,一一说给了祖母听。 太后不住点头,「那孩子从小就知君德、懂量才,有此成就也理所应当。」 又问起萧劭的婚事,「娶亲了没?有几个孩子了?」 阿渺道:「五哥还没娶亲,不过可能快纳侧室了。」 「那他得抓紧!你们父皇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嗯,我下次写信帮祖母催他。」 太后又问起北齐的一些情况、两人流亡后的经歷,姐妹各自挑了些哄老人开心的事,娓娓而述。 阿渺问:「祖母可知,六哥和七弟现在的情况如何?」 太后摇头,「你六哥做了几年的皇帝,人总是生病,怕是故意被人养坏了……我也一直见不着他,不知如今他的日子是不是好些了。至于小七郎那孩子,一直是阮贵妃在养,几年前带来见了我一次,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害怕的直躲……」 阿渺听得心头悲凉。 太后拉着两个孙女的手,压低声叮嘱道: 「听祖母的话,你们最好不要去见六郎、七郎,就算见到了,也不要因为他们而心软,受人要挟。生在帝王家,最忌讳的就是心软!你们只是女孩家,好好留住性命,便是不枉父母生养了你们一场!」 从太后的居所出来,令露一直苦苦克制的恐惧便涌了上来。 「五哥不是说,他跟阮贵妃谈好了条件,不会让我受委屈吗?可你看这里到处都是士兵,连六哥他……他以前,不是当了皇帝吗?为何还能被人养坏?祖母的意思是,他被陆元恆下了药?」 若是他们能给六哥下药,那也可能将这种手段用到自己的身上。 令露心口空荡荡的发慌,又恨又怕。 阿渺劝抚道:「正因六哥从前做了皇帝,才会被人算计。你身份不同,只要尽力讨阮贵妃喜欢,便不会有事。」 陆元恆坐的是六哥禅让出来的皇位,所以不会明目张胆地戕害萧氏族人,尤其还是没什么威胁力的女孩儿。令露从前养在荀皇后身边,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直是有的,否则萧劭也不会送她来建业。 只是官道上的那一吓,着实让令露失了些理智,惶惶难以平静。 而阿渺这边,也有两件紧要的事,令她甚是愁苦。 第一件事,是需要将萧劭安排的第一批暗桩与刺客,顺利接入建业。这件事,托借了刺杀陆澂的名义,因此换得了阮氏承诺的帮助。 但如今知晓了陆澂的另一重身份,原先的刺杀计划也许不再可行。 如果杀不了陆澂,阮氏那边,她又该如何应对? 其二,她答应过哥哥,不会擅自做主,所以此事也需要尽快去一趟皇寺、将消息送去西北。然而皇寺周围守卫森严,在没有探明其戍卫布局之前,也无法冒然行动。 阿渺回到暂居的处所,提笔写了封书信,将娄显伦唤了来,叮嘱道: 第158页 「这两日阮贵妃一定会传你过去问话,到时候,你就将这封信交给她。」 另一头,楚王府与王迴的车队,也回到了建业城。 陆澂先将王迴送回了府邸,安排下人手应对看护事宜,方才策马回了自己的王府。 楚王府是从以前的庆国公府后园、延伸出新建的一座邸宅,沿袭了昔日国公府的大气雅致,又引水入园,遍种花草,庭内湖光明媚、廊榭曲幽,后院则与陆锦霞的公主府相接,通行的阶壁上雕窗精美,形态繁复,透出其后湖水的一抹清影。 陆澂刚进府,就得知姐姐陆锦霞已候在了书房。 他换过衣装,沿着清流徊绕的白石迳行至中院,一进书房,便瞧见了碧罗朱影纱的屏风后的那道熟悉身影。 陆锦霞坐在榻上,斜靠凭几,手里握着一卷名册,微微直了直身:「王迴怎样了?」 侍女奉上盛着白芷花露的盘匜,伺候陆澂净了手,又送来茶点等物。 陆澂在锦霞对面落座,「表兄还好。」 该放的话、也放了出去,下毒之事算是彻底遮掩住了。至多,便是被人弹劾自己羞辱了萧令露,总好过如今白衣之身的王迴,再被坐实重责之罪。 锦霞翻过手中册子的一页,并未抬眼,淡淡道:「他若再惹事,你可就别心软了。我早说过,应该把他送去会稽的别院,离京城远些。」 她继承了父母的姿容,生得玉颊朱唇、国色动人,如今做了母亲,举止中又多了份少妇的风韵。自小代替母亲执掌国公府内务、养出的那份当家主母的沉稳风范,愈加明显。 陆澂没有说话。 王迴在北境受伤之事,他心中一直有愧。 锦霞沉默了会儿,缓缓又道: 「听说,萧令薇也来了建业?」 崔俨一回京,就被她召进了公主府,自是什么也瞒不住的。 陆澂眉眼微垂,「嗯。」 锦霞从书页上抬起视线,审视着弟弟的反应,「听说……你在她面前,自称『臣』?」 陆澂神色淡漠,「小时候习惯了。」 「是吗?」 锦霞不依不饶,「那你为何先是离开,又突然转了回去?」 陆澂没说话。 「你原想帮王迴拿回罪证,却又不想太引人生疑,所以一开始没有硬抢。这一点,我能看懂。但,以你的机智,分明能想到别的法子拿回食槅,却突然放弃离开,又是为什么?」 锦霞放下书册,坐直了身些,盯着陆澂,「莫不是……因为想起那晚二公主骗了你们,让你错失了救萧令薇的机会,于是心里有恨,索性便任她死掉?」 面前这个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弟弟,看上去疏离冷漠,却也是曾经一把火烧掉了整座陆氏宗祠的疯狂少年。 他心里藏着怎样的情感,又有怎样的想法…… 锦霞已经很多年,不曾琢磨得透彻了…… 对案的陆澂,终于抬起了眼。 「阿姐到底想说什么?」 锦霞沉淀了一下思绪,将刚刚读的那本名册推到他面前。 「这是这次举荐到中书省和尚书省的官员名册。你目盲多年,之前无法直接参与政事,如今也该亲眼看一看,为了保住你的位置,有多少世家大族被牵连进来。这些人、这些关系,以后都会依附着你而生,你稍有行差踏错,他们就满盘皆输。」 顿了顿,「你觉得,他们输得起吗?」 陆澂取过名册,在手中展开。 为除蛊毒,他拜入青门,常年不在京中,虽则运筹帷幄,但实际操作也只能通过姐姐和王迴来进行。这其间动用了多少关系、欠下了多少人情,实难计量。 「父皇这次肯答应豫王的婚事,实则就是想敲打你,想让我们尝尝擅自做主、联姻柔然的恶果。既然这步棋走得如此艰难,那就必须要好好利用,你得尽快迎娶娜仁公主,坐实结盟的关系!别忘了我们要彻底扳倒阮氏,不仅仅是要取她性命,还得让她承认毒杀母后的事实、连带着豫王一起身败名裂。」 锦霞瞧着陆澂神色静如冷玉,「也别忘了,你答应过王迴,会帮他报仇。子云草庐那件事,虽没有确凿证据,但十有八/九是萧劭做的。你要杀哥哥,就莫要怜惜妹妹。」 陆澂的指尖压在书页上,攥了攥,半晌,低低道: 「我没有怜惜她。」 怜惜这样的字眼,用在他们之间,本身就透着一丝荒谬。 他有什么资格,去怜惜她? 想问的话,终于问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与羞辱,听到了、也看到了。 就像表兄说的那样,他对她的那些放不下,不过就是孩童时的些许幼稚友情罢了。 站在今时今日的立场上,他早就该将那些妄念统统摒弃、彻底地放下了! 「我已经派了人去凉州,阻杀北齐魏王。」 陆澂说完,静默片刻,从腰间解下香囊,放到案上。 「阿姐找个机会,替我还给她吧。」 他留着这件东西这么多年,无非就是想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从此两清。 不是吗? 第82章 数日后, 宫中传来口谕,召平城长公主萧令露与随行女官,一同入宫觐见。 对方特意点名了随行的女官, 显然已是识破了阿渺的身份。 第159页 而阿渺自从那日被崔俨认出,便清楚自己来建业的事不会瞒太久,亦早有心理准备。倒是见到宫里特意派来了人,与兰苑的侍女一起、侍奉自己与令露梳妆更衣,有些讶然。对方的监视如此缜密,连女子藏携兇器、入宫行刺的可能性都彻底断除, 难怪五哥当日说, 想要暗杀陆元恆,几乎就是无法实现的事! 阿渺如今成了年, 梳髻加钗、殊色尽显,令露服饰一向端庄华贵,又因婚约在身, 加簪了一副朝阳五凤珠钗,额点梅花, 比平日更显艷丽。 两姐妹罩上裘衣, 各自登了车, 由禁军护送着, 从城外的兰苑一路进了建业城,过城门、经西市, 上了朱雀大街, 再驶进了皇城、宫城…… 阿渺一路上都异常沉默,也不曾朝车帘外看过一眼,可耳边不断传来的熟悉乡音,还是令得她思绪有些不受控制的恍惚。 进了宫城, 宫侍、婢女依照规则,引领着二人下了车。 阿渺抬起眼,望见长巷墙檐上的鸱尾与螭兽,昔年的记忆宛如潮水般一幕幕涌来。霎时胸口一紧,先前那种刻意逼出的恍惚与麻木感,消褪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牵扯着五脏六腑的隐隐痛意。 她终于,回来了。 这座梦里出现过千百遍、承载了她此生最幸福也最痛苦的记忆的建业宫…… 她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如今,已经成了别人的家园。 宫侍将二人引领至了阮贵妃的寝殿,瑶华宫。 这瑶华宫,原是萧逸生母黄昭容的寝宫,从前叫做引鸾殿,后来阮氏入主、扩了庭园,才又重新改了名字。 殿内典雅堂皇、鼎炉生烟,因为烧着地龙,室内温暖如夏,薰香四弥。 侍女为阿渺和令露除去了外裘,领着她们转到鸾鸟髹金黑漆的屏风之后,自己上前伏地向主位行礼: 「陛下,娘娘。人带到了。」 阿渺听到陆元恆也在,心头一紧,连忙循声望去。 高居正中主位的陆元恆,如今已是五十多岁左右的模样,依旧是黑色髭鬚、五官英武。但过去数年间的主宰朝局、发号施令,加深了他脸上严厉的纹路,给人一种愈加冷酷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生了病的缘故,他面庞略显瘦削,倚靠扶手而坐的姿态流露出几分苍老。 坐在他侧下首的华服妇人,莫约像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五官面容中却有种近乎明媚的娇俏感,让人恍惚觉得仍旧是位少女。 观其服饰规制,应是豫王生母阮贵妃无疑。 内侍官扯着尖细的嗓音,上前道:「平城长公主殿下,赶紧上前觐见陛下吧。」 入宫之前,宫里派来的女官就曾提点过,按制,令露需向大周皇帝跪行稽首大礼。 令露亦精通礼制,此刻心情虽亦有些复杂,但被内侍官提点着,还是动作端庄地驱步上前,朝陆元恆行了大礼。 「见过陛下。」 又拜向阮氏,「见过娘娘。」 跟在令露身后的阿渺,此刻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跪不下去。走上前,忽觉得胸口堵塞得厉害,耳畔嗡鸣,那夜在井中惊悸发作时的窒息眩晕感再次袭来。 她跟令露不同。 她见过陆元恆杀人的模样。 那一晚,父皇身上插满箭矢、三哥被割断了脖子,荀皇后、张姏姆惨死剑下……种种血腥场景,犹如噩梦一般,在她心里盘亘了整整八年! 主位上的陆元恆,一直盯着阿渺,忽而一笑。 「怎么,令薇小公主跪不下去?」 阿渺艰难地抬起头,想起杀戮的那夜,他也是这样地笑了笑,然后让人把刀架到了五哥的脖子上。 要是可以的话,她宁可将五哥的叮嘱抛诸脑后,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在此地此刻,不惜一切代价地杀了陆元恆! 可入宫后她也留心观察过,宫城内的戍防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单是瑶华宫一处、内外便至少有五十名黑甲禁卫,且不算陆元恆身边还有没有藏于隐蔽处的暗卫,他自己也是将领出身,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一击不中,便很难有把握取他性命。想来这人亲自缔造过兵变,如今轮到自己当了皇帝,更是格外小心谨慎。 阿渺笼在衣袖中的手指、拼命狠掐手心,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要看,也不要去想! 她必须熬过这一关,必须打消对方对自己的戒备! 她暗运劲力,逆转太阴脾经,硬生生将自己膝盖处的阴陵泉穴锁住、牵出一股剧痛,逼出两滴眼泪,也因此终于弯了膝盖,徐徐地跪倒下去。 「参见陛下。」 顿了顿,「令薇因为思念祖母,所以偷偷央着姐姐一同来了建业,还望陛下恕罪。」 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个礼讨回来! 不止是这个礼,还有脚下的这座建业宫、建业城,整个大齐原有的山川江河,统统讨回来! 陆元恆一直在判研地打量阿渺。 这个小姑娘,从前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是深刻。 第一次,是她不顾一切地沖向暴民,展开细弱的双臂,护在了哥哥的身前。 第二次,是那一晚,明明已经被接踵的杀戮吓得泪流满面,却仰起头、越过火光,毫无畏惧地对他怒目而视,甚至语出威胁。 那样的一个孩子,若是今日轻易地就跪了下去,他反倒会怀疑她是藏起了什么祸心,故意曲意迎奉…… 第160页 陆元恆居高临下,并不着急让两个女孩起身,先看了看眼角微红的阿渺,又转向垂着头、身形微簌的令露,缓缓开口道: 「当日祈素教做乱,祸及天下,朕虽竭尽全力、亦未能力挽狂澜。六皇子继位之后,身体一直孱弱,七皇子又年幼,为苍生计,便效仿尧舜,将帝位禅让于朕。这一切,皆是天命。如今你与我儿缔结婚约,亦是缘分。江山天下,只是男人间的争斗,跟你们这些女儿家无关,昔日胤高祖、桓太/祖,都曾娶前朝公主为后、为妃,夫妇和睦、并无嫌隙,你将来也只需铭记恪守妇道、忠于夫君,便不会有什么难处。」 女人一旦嫁了人,做了母亲,就算对丈夫心存芥蒂,却终归还是会为孩子打算的。萧家的女儿,若都有萧令薇那样的勇气与胆色,将来延绵子嗣,倒也不担心孩子血统强健…… 令露听陆元恆这般说,心中忐忑稍减,连忙将早有准备的腹稿说出: 「天命无常,应归有德之人,当日六皇兄承尧舜之章典,亦是为百姓谋福,陛下所说的天意缘分,正是如此。」 陆元恆注视着令露,轻敲着座位扶手,问道: 「公主既然如此说,那便等同承认北齐的那位,是伪帝了?」 若是陆元恆从萧逸手中接过的禅位合乎天命,那么沂州萧喜的政权、便不能算是大齐的正统。 这二者之争,由来已久。 令露被这样的问题问到,张了张口,又答不出话来。 因为无论怎么答,都会是错。 殿内一下子安静起来,薰香炉里不断爆出的噼啪声,将气氛衬得愈加沉闷。 阿渺看了眼令露,斟酌一瞬,抬头道:「陛下这样的问题,太难为我们了。我和姐姐只是女儿家,所能依附者,唯有自己的家人。但凡能保护我们、照顾我们者,我们便顺从跟随,并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去置喙外务。」 五哥说过,陆元恆之所以选择禅让的这条路,就是想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名正言顺。既如此,他便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付萧氏族人。 现如今自己只一味强调她们是萧氏的皇族,不言其它,他便挑不出错来! 陆元恆将目光移回到阿渺身上。 女孩的五官依稀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望向自己的眼神落落大方、不避不躲,没有任何刻意示好的意味,却又有种世家贵女少见的纯然坦荡。 莫名,便会让人觉得异常诚挚。 他蓦然笑了笑,「难怪,阿澂小时候会疼惜你……」 抬了下手指,让宫女扶起令露和阿渺,将她们引领去了各自的席位。 阿渺咀嚼着陆元恆刚才的最后一句话,心中波云翻涌、又不得其解,抬眼间见端坐一旁的阮贵妃朝自己望来、眸光中隐约有揣度之意,脑中的弦一下子紧绷起来。 陆澂小时候? 是说…… 帮她上药那次? 还是……被卞之晋抓去的那次? 总不能,陆元恆也听说过那什么「理应凑成一对」的孩童戏言吧? 阿渺将神色控制得自若,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杯、饮了口茶,乖巧道: 「小时候我年纪最小,哥哥们自然都很照顾我。如今大了,就没有那种福分了。」 阮贵妃与她对视了片刻。 末了,笑道:「楚王是公主的从表兄,有那层血缘在,情分自然也就不会散。」 阿渺却垂目摇头,「可是来建业的路上,碰到楚王殿下,他似乎并不怎么欢喜见到我们,还让人拆了二姐的玉辂。」 「这事……」 阮贵妃面色尴尬地瞥了眼陆元恆,向阿渺递着眼色,「这事就莫要再提了。」 「出了何事?」 陆元恆微微坐直身来,盯着阿渺,「说。」 阿渺看了看阮贵妃、又看了看陆元恆,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睛里透着些无措,不肯开口。 陆元恆皱了下眉,又转向令露,「你来说。」 令露端坐案后,斟酌了一下用词,将那日在官道上遇到陆澂阻拦之事,说了一遍。 阿渺在一侧默默聆听,适时配合地做出附和、担忧、害怕的神情。 她需要让陆元恆相信,自己只是一个因为思念祖母而陪伴姐姐来到建业的小姑娘,没有任何的算计与城府,更不具备任何的攻击力。但同时,又不能显得太傻气,否则与她合作的阮贵妃就必然会对她生疑,加深防备。 这演起来,可真费力呀。 第83章 陆元恆听完令露所奏, 面色微沉,沉默不言。 他一共有两个儿子。 豫王陆沅,小时候伶俐可爱, 在他身边亲自教养着长大,感情不同旁人。而长子陆澂,则恰相反,跟他几乎没有过什么交流。 那孩子,从小就有些沉默少言、甚至说话结巴,比起精于骑射武学的弟弟, 着实难以让做父亲的寄予厚望。后来, 结巴的毛病渐渐好了,人也出落得英武俊逸, 自小就被许谋士等人称赞的才智、亦在悄无声息就与柔然缔结婚约一事上得到了验证。 陆元恆再以对比考量的态度去看长子,感觉便有些不同了。 他如今,毕竟年纪大了, 更希望看到儿女们承欢膝下的场景,亦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 不是没有试过、跟那个依旧沉默少言的孩子修补关系。 但父子间的相处, 似乎……还比不上陌生人。 第161页 他握拳掩唇, 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阮贵妃暗觑陆元恆的反应, 起身坐在他旁边,抬起涂着丹蔻的纤白手指、为其顺了顺气, 一面说道: 「妾问过黎璜了, 楚王也没伤到什么人,算不得什么大事,主上就不要为此心烦了。平城长公主是阿沅未来的妻子,主上若是为她的事责罚楚王, 岂不又让朝臣们议论说他们兄弟不和?」 顿了顿,语气低缓而担忧,「再说,楚王身体本就不好,要是因此加重了病情,不也是令皇后姐姐泉下不安吗?」 当年陆澂火烧宗祠,陆元恆怒不可遏,就是靠着宗亲与近臣、以「王夫人新逝、恐泉下不安」的请辞,才未被严惩。事后陆澂彻底失去了父亲的庇护,被送去京外别院软禁,再之后,又因眼疾外出求医,常年深居简出。 但即便他人不在建业,因为王家与江左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陆澂在京中的势力一直不减。 他是陆元恆的嫡长子,母亲是门阀里身份最贵重的女儿,这一点,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袁、张、崔、李四家,与他俱是表亲,亲姐又嫁给了程家长子,结为姻亲。就连当时坐在皇位上的萧逸,算起来跟陆澂也是从表兄弟。 这种世家歷尽数百年所积累出的血脉荣耀,是出身南疆平民的阮氏,难以理解、也永远无法企及的力量。她所能做的,只能是靠着陆元恆的宠爱、靠着提拔上来的南疆将领,一点点创建属于自己的助力,为儿子赢得朝政上的支持。 可她在行动,对方亦在行动。 尤其近一年,陆澂的眼疾像是慢慢得到了恢復,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次数越来越多,不但收拢住六部两省的势力,还猝不及防地订下了与柔然的婚事。 好不容易扳平的权势分布,再次发生了偏颇。 所幸阮氏了解陆元恆,知道他深恶被世家拿捏、也尤为痛恨被人抓住王氏之事大做文章。 年轻时迫于家族压力,娶了不喜欢的女人,当属无奈。如今大权在握,还在立后一事上不得自由,便如逆鳞在身、触之即怒了。 陆元恆挥了挥手,抑住咳嗽,直起身来,最终做出了决定: 「传朕旨意,楚王骄纵失礼、亏节违道,罚没食邑千户,交宗正寺议罪。」 这样的惩罚,令阮氏稍微有些失望,面上却也不曾显露。 陆元恆传完旨意,情绪似有些暗沉,询问了些有关北齐的情况,阿渺挑明面上能说的、老老实实答了,既没有刻意隐瞒,也没超越闺阁女子所能了解的范围。 陆元恆自作估量,又稍坐了会儿,便由禁卫护拥着起驾离开。 阮贵妃领着两位北齐长公主、出殿门恭送完陆元恆,恭敬温柔的面色便慢慢凝成了冷肃。 三人返回殿内,抬眼却见主位的榻上多出来个少年,正捻着盘里的茶点,仰头往嘴里送。 阮氏皱眉唤了声:「阿沅!」 豫王仰着头,嚼着糕点、移来视线,先是掠过一脸惊诧的萧令露,然后又停在了阿渺的脸上,伸出一根手指,先指了指令露的方向,道:「我不要她。」 又移向阿渺,「我想要她。」 令露的脸色,难堪到了极点。 按照习俗,她与豫王有了婚约,便不能再碰面。 可竟不知那豫王行事张扬惯了,自是不会放弃亲睹未婚妻相貌的机会,一直藏身在殿侧的暗室之中,从觑孔中将刚才殿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自小在南疆长大,快十岁的时候才搬到建业,因为母亲出身低微,不为世家门阀所高看,因此对于京城贵族的作派,有种近乎叛逆的反感。适才躲在暗室里观察令露,觉得她跟京城里的贵族女子就一个样子,拿乔作势的、没什么趣味,倒是那个妹妹…… 父皇说陆澂小时候疼惜她? 那可……还真有点意思…… 「胡闹。」 阮氏嘴上训斥着儿子,却也不撵他走,思忖一瞬,转过身、吩咐女官将令露领去了偏殿避嫌。 豫王一脸不以为意,又捻了块糕点,倚在坐榻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平展着,睨着阿渺: 「阿娘之前不就说,我原本要娶的就是她,她哥哥不允才换成了另外那个?可她现在不也来了建业吗?娘就把她扣住,许给我好了!就算不肯换,我两个都要也不是不可以,中原古时候不是有『姐为妻、妹为媵』的习俗吗?」 豫王长得酷肖母亲,圆脸大眼、一对浅浅的酒窝,这样的相貌,在小时候,应该是极讨人喜欢的,可换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就有些适得其反的效果了。 阿渺曾从哥哥那里听说,陆元恆很是宠爱这个儿子,当年他以摄政王的身份接阮氏母子进京,便是亲自将豫王抱在马上、与他共乘一骑,于万民夹道跪迎中踏入的朱雀门。 按理说,凭着这份宠爱,陆元恆定是想将豫王立为储君。 可他能以武力夺天下,却不能以武力守天下,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就不得不考虑更多的利弊,权衡更多的关系…… 阿渺不动声色地避开豫王的注视,敛去眸中情绪,向阮贵妃提及正事:「我让娄将军送给贵妃娘娘的信函,不知娘娘可有收到?」 她许诺会在陆元恆面前纠举陆澂拦车之事,算是初次见面的投桃报李,同时也提了些需要阮贵妃帮她做的事。 第162页 阮贵妃尚未答话,豫王倒先撑身凑了过来,「收到了,你想要户籍?」 阿渺垂了垂眼,「是哥哥让我要的。他不是答应过,要替你们除掉陆澂吗?所以需要娘娘帮忙接应一批人手到建业来,给予他们留京的身份。」 阮贵妃盯着阿渺,沉吟半晌,「你们,打算怎么杀他?」 尽快除掉陆澂,眼下对她而言,比什么事都更为重要。 「这个,具体我也不知道……」 阿渺像是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哥哥说……陆澂身边守卫森严,不会容易对付,且这件事做下了,不能让人引罪到娘娘或者豫王身上,所以行事务必要谨慎,至少,也得要四五十名剑客……」 阮氏与豫王交换了一个眼色。 「二十个人。」 阮氏斟酌了良久,「我只能给你二十个人的文书与身份,将他们安置进京城。若是你们能证明有伤楚王的能力,我会考虑帮你再安置其他的人。」 阮氏笃信巫术,在寺庙里养了些暗中修习巫术的僧侣,数月前,巫僧的一道谶语将她指引向了北齐皇廷,却不曾言明究竟该如何利用这层联繫。 抱着试探的打算,她让梅姑去了趟长平,却不料带回了对方愿意以暗杀陆澂、换取中原停战的条件。 阮氏权衡思量,暗自欣喜。 她自己在京中无法直接调用武力行刺楚王,但萧劭却是传闻中在北境废了王迴的幕后主使,有能力、有动机,还能以外人的名义除掉陆澂。更重要的是,毕竟是他要将妹妹嫁到建业,人来了,就成了她手中的质子,于她并无半点坏处。 陆元恆对陆澂联姻柔然的事、本就有些疑虑,心中既有猜忌,也就无法确信与柔然人的这桩盟约。阮贵妃再在枕边温言细语:「阿沅那孩子像主上,有了想法就非得达成,吵着一定要娶位公主……妾心想,原本就因为妾出身卑贱、连累了孩子,若有能力让他娶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也算是稍稍能弥补他些许。将来待主上彻底收服了柔然,萧劭那边又放松了警惕,再行南北夹击之术,也必定事半功倍。」 依着陆元恆对阮氏母子的宠爱与愧疚,在这件事上说服他并不难。 难就难在,与萧劭的这场结盟,本身又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既想要利用对方、又不得不时时戒备着被对方反加利用,四五十名剑客同时进京,足以掀起一场大乱。 这样的风险,她不敢去担。 所以,最多二十个人。 「二十个人?」 阿渺神情犹豫。 豫王凑到阿渺身侧,在她耳边说:「刚才父皇不是说,陆澂小时候对你不错吗?他又是你表哥,你去勾勾他,让他放松戒备,然后……」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就废了他。」 阿渺面露惶色,「我……我不敢……」 阮贵妃打量阿渺。 这丫头看似有几分小聪明,但到底是女孩,还是少了些胆色,萧劭选中她来建业主持行事,也算得上的兵行险招了。 「这事无论你们怎么计划,总之我刚才说的条件,不能转圜。你告诉你哥哥,为了说服主上答应这桩婚事,我费了许多工夫,暂且能帮你们拖延住中原的战事,却不能保证柔然一直不出兵南下,只有杀掉陆澂,才是解决你我心腹大患的根本之法,懂吗?」 阿渺很受教地点了点头,「嗯。」 第84章 有了阮贵妃的安排, 萧劭事先备下的第一批人,顺利进到了建业内城,以商户的名义被安排进了卢康坊。 阿渺如今对外依旧是萧令露女官的身份, 因为令露的婚嫁事宜、出面与豫王来往,倒也并不太引人生疑,便跟着豫王去了一趟卢康坊,与来人见了一面。 商户领头之人,是赵易从前的部属,向阿渺和豫王推演了一番暗杀陆澂的各种可行操作, 从正面击杀、到设置陷阱、甚至用毒, 阿渺也时不时提上几个建议,听得豫王在一旁嗤笑不已。 出门之后, 豫王领着阿渺上了马车,睨着她,道:「你要安置的人, 已经给你安置了,一个月之内, 让我见到陆澂断了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便也罢了。」 听了刚才那一番推演, 也没觉得有什么令人惊艷的奇思妙计, 看来那北齐魏王也不过是浪得虚名,未必能成事!他伸出手, 从案上勾过一把酒壶, 给自己淅淅沥沥地斟了杯酒。 「不然的话……」移目打量着阿渺,「你哥哥兑现不了承诺,我娘可是答应了我,要把你扣在建业, 做我的媵妾。」 就算杀不了陆澂,把这个小美人留在身边玩弄玩弄,也倒不算亏……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凑近阿渺,「建业城里的人不是喜欢凡事都讲身份吗?你是皇女,生母出身也不错,倒是够资格做我的妾室……」 阿渺偏开头、避开喷到自己面颊上的浓重酒气,「答应过你们的事,自然办到。你答应过我的事,也最好不要食言。」 「食言?」 豫王呵呵笑了起来,挪开了些身子,「我倒不想食言。可陆澂,也没有那么好杀。」 阿渺琢磨着他的语气,「你们以前是不是下过手、但没成功?」 豫王喝了口酒,「自然试过。」 半晌,沉声道:「他很小的时候,我娘就下过手,结果人也没死掉……」 阿渺沉默一瞬,顺势道:「你既然知道陆澂不好杀,那就不要催得太急啊。」 第163页 「不要太急?」 豫王连饮了几大口酒,一时有些酒气上头,仰倒在软垫上,「我本来是可以不急……小时候父皇说过,他的一切,将来都是我的……」顿了顿,「可为什么……现在又犹豫了?」 他陷入沉寂,过得片刻、又突然坐起身来,从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药丸,神情阴鸷地吞进了嘴里。 「你觉得,本王比陆澂如何?」 他盯着阿渺。 阿渺这几日与豫王接触,也用心观察过他,此刻被突兀提问,便挑好的地方说道:「殿下豁达有风采,行事严谨有思虑,对待属下……有将帅驭下之风,而且殿下还有父母的宠爱,这一点,是陆澂肯定比不上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 豫王朝阿渺靠近了些,面色渐渐透出异样的潮红,「我问你,我样貌比之陆澂如何?」 他五官长得像阮贵妃、过于稚气娇俏了些,个子也不高,自小在军营习武的经歷、反倒令身型显得有些矮壮,单论样貌,并不出众。 阿渺斟酌了几种说辞,感觉都似乎太假,最后开口道:「陆澂小时候,因为特别难看,宫里的人叫他『肥狸猫』。」 豫王嗤嗤笑了起来,挤坐到阿渺身边,逼视着她,「那他现在呢?你是不是觉得,他现在长得比本王好很多?所以柔然的公主那么爽快就答应嫁给他?」 阿渺挪开了些,「我不觉得啊。有可能……柔然公主就喜欢他那样的吧?」 「那你呢?」 豫王眼色暗沉,「你不想急着杀他,是不是心里跟那柔然公主想得一样?」 阿渺哭笑不得,「怎么会?」 之前觉得豫王有些轻浮放纵,没想到竟还几分疯癫,倒霉的是他有武功底子,没法不留痕迹地对他出手,要是他真发起疯来,她还真有点不知该如何应付…… 「那你躲什么?」 豫王伸手扳过阿渺的双肩,勐地用力,将她摁到在软垫上,仰面与自己相对。 「本王吃了药,上百童男心间血炼制的灵药,将来一定比陆澂长得更好更英武……」 他俯低头,鼻尖凑到阿渺的鬓边,唿吸中带着灼热的酒气,「黎璜说,那日陆澂拆了你们的马车,却没把你怎么样……你说他是不是像父皇说的那样,对你有些不一般?」 阿渺心中翻滚着他之前的话,只觉万般噁心,颤着声说:「他若对我不一般……那就,就不会拆了我们的马车……」 豫王沉吟着,忽而一笑:「也对。你哥废了王迴,他不可能不报这个仇。」 他慢慢地坐起身来,往下拽了拽衣襟,伸手撩开了车帘。 车帘外,是毗邻皇城的街巷,青溪桥头、七桥坊……再到一条左侧院墙异常高大的深巷。 阿渺平復了一下心情,越过豫王身后的车帘缝隙朝外望去,久远的记忆浸袭而来。 这不就是…… 当年他们母子三人逃离庆国公府的那条巷子吗? 「你是……要带我回你的府邸?」 昔日庆国公府的很大一部分,如今都改建成了豫王的王府。 阿渺确实是想要留在内城之中,却不料豫王直接将她带回了离皇城如此近的王府,这对她而言,倒是会让行事更便利了许多。 豫王靠着车厢壁,视线飘忽地掠过车外景物,答非所问: 「你觉得,建业城好看吗?」 不等阿渺回答,他又低低地笑了声:「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 阿渺见他面颊潮红,不知是醉得厉害、还是刚才吞下的药丸里有致幻的作用,索性缄默不语,不去接他的话。 豫王扭过头,盯了阿渺一眼,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在想,本王像个疯子?」 马车驶过一排像是修葺过的院墙,他将车帘撩开了些: 「你看那堵墙。那是陆澂母亲死的那晚,被他放火烧塌过的。陆氏传了八百年的宗祠,被他一把火地全烧光了。他,才是陆家最疯的那个……」 他嗤笑了下,眼神流露出略带醉意的讥诮,「建业城里的人,都是疯子!」 阿渺抬起眼,望向帘外飞快掠过的新壁青瓦、光秃颓败的越墙枯树,缄默沉吟。 原来,那晚的火…… 那晚让他们得以逃生的大火,竟然……是陆澂放的? 马车停了下来,豫王拉着阿渺下了马车。 矗立面前的,是一座华丽堂皇的府邸。 阿渺抬眼瞧见「公主府」三个字,吃了一惊,拽住豫王,「我们……不是去你的豫王府吗?」 豫王不答话,捏着阿渺的手腕,半拽半拖的,拉着她踏进了公主府的大门。 「殿下!」 阿渺的侍女霜华从随行的僕婢马车中掀帘而出,快步地追了过去。 公主府的府吏自是认得豫王,不敢直接阻拦,上前劝堵道:「殿下要见公主,也得容小人先通传一声,不能就直接硬闯啊!」 「本王来看自己的姐姐,为何需要外人通传?」 豫王挑着眉,「难不成在姐姐眼里,本王还不如一个外人?那她在父皇面前一副对我爱护有加的模样,全都是装出来的?」 他对公主府里的布局似乎很熟悉,拉着阿渺大步进府,径直上了一道连通后院的围廊。阶壁上雕窗精美、形态各异,行出一段路后,便能透过雕窗遥遥望见大片落了雪的冰湖。 第164页 霜华见阿渺被豫王拖拽,几番想上前救护,却被豫王的随从阻挡开来。公主府的府吏见拦不住豫王,只得吩咐左右:「快去禀报公主!」 此时豫王拉着阿渺,已经走到了围廊的尽头,之前雕窗后的雪湖呈于眼前,霎时一片开阔。 湖畔处一座八角亭下,围着屏风,人影绰绰。 七八名黑甲护卫从暗处跃出,拦在了豫王的面前。 府吏总算松了口气,快步上前,提醒道:「豫王殿下,此处已是楚王府内。」 楚王府的后院,与陆锦霞的公主府直接相通,中间只隔着湖畔的一道围廊。 豫王抬了抬下巴,笑意凉薄。他想要进的,本就是这楚王府。 因为有侍者先一步前去传了话,待豫王和阿渺走下廊阶时,陆锦霞已出了亭子,迎了过来。 「豫王这是做什么?」 陆锦霞拢了拢侍女为她批上的斗篷,髻上的红玉珊瑚步摇衬得面色娇艷,视线在被豫王紧拉着手的阿渺脸上流转而过,「这位是……」 豫王把阿渺朝前拽了拽,「怎么,皇姐竟不认识越阳长公主?她不是你从表妹吗?还有程驸马,不就是长公主母家的表兄吗?」 他将微微潮红的面庞凑近阿渺,语带讥诮:「你眼巴巴地来拜访亲戚,可我皇姐却不想见你,怎么办啊?」 说话间,视线却越过锦霞,投向她身后的湖亭里。 亭下展开的围屏处,一道临湖而坐的俊逸身影,正侧着身、望向湖边,姿态疏冷。 锦霞看了眼阿渺,颌首致意,「原来是越阳长公主。」 阿渺的手腕被豫王掐得吃痛,又没法催动内力强行挣开,只得也对锦霞还了一礼,「打扰了。」 豫王突然伸手揽过阿渺的腰,笑道:「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抬起眼,看向锦霞的方向,「阿娘说,北齐的两个长公主,我都能娶。」 锦霞怔了下,淡然一笑,「那恭喜豫王了。」 豫王视线再次越向亭内,抚在阿渺腰间的手慢慢上移、摁至她的后颈间,侧过头,在她耳边说道: 「看来你没骗本王,他对你,果真很一般啊。」 说话间,指尖勐然用力,阿渺措手不及,喉间顿时气息逆塞,呜咽着咳出声来。 第85章 阿渺不愿用武, 却也不想任由着豫王再胡闹下去,脚下遽然撤力、顺势曲腿软倒了下去。 跟在一旁的霜华抢上前来,扶住阿渺: 「殿下!」 阿渺伏在霜华肩头, 呛声咳嗽,霎时憋红了眼眶。 锦霞也看不下去了,皱起眉头:「豫王这是喝醉了酒?」 豫王又朝亭子的方向瞥了一眼,面露失望,对锦霞笑了笑:「怎么,我要是真醉了, 皇姐还能邀我一起饮茶不成?」 建业城人的这些风花雪月, 他耳濡目染了八年,却也终究融不进、学不来…… 锦霞神色淡淡, 扭头吩咐黑甲护卫:「送豫王回府。」 霜华唯恐豫王此时再强拉走阿渺,上前向陆锦霞跪请道:「我家公主受了些惊吓,还请殿下能允她在此歇息片刻!」 锦霞看了眼梨花带雨的阿渺, 点了点头,示意侍女上前帮忙搀扶。 豫王被几名黑甲护卫围住, 冷笑了下, 大步离开。 陆锦霞的侍女扶着阿渺, 将她送到了湖亭里面。 湖亭四周, 围着挡风的屏风。临湖的一面,用的是价值连城的素雪鲛绡, 既透不进一丝的冷风、又足以让屏后开阔的湖面尽数呈现, 仿佛是在淡雅的山水画上加了层朦胧的莹光。 亭内置有暖炉,煮着茶,水声咕噜,炭火噼啪。 陆澂一袭天青色锦袍, 白玉髮簪,侧目凝望向鲛纱后的湖面,仿佛全然不曾在意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锦霞走了进来,坐到阿渺斜对面,命人合起屏风,又亲手斟了杯茶递过去,语气温和: 「喝点茶吧。」 阿渺坐直了些身,接过茶杯,垂眼道:「谢殿下。」 她并不想与陆家姐弟有所接触,但一想到豫王的那些所作所为,也难免忧心忡忡,一时不愿面对。 豫王行事疯狂无状,全无理智可言,甚至还能做出以孩童心间血去做药引的恶事……阿渺虽不至于害怕到被他直接伤害,但也无法确定再跟这样的人继续合作下去、会不会随时遭遇背叛,也诚然不想助纣为虐,间接成了恶人的帮凶! 锦霞笑了笑:「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生分。若不介意,你便叫我霞姐,我随你大表兄、也叫你阿渺可好?」 阿渺听她提起程卓,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抠紧,竭力抑了下情绪,慢慢开口道: 「大表兄和舅父,可还好?」 锦霞取过竹夹,在滚动的沸水中轻轻搅动,「都好。」顿了顿,往水中加了些茶末,缓缓又道:「父亲与程郎,因为当年没能护好你们兄妹,一直心有愧疚,你既来了建业,有空能去看看他们也好。」 她这是……不清楚当年程卓对阿娘做过什么吗? 阿渺啜着茶,抬眼研究锦霞的神色,继而「嗯」了声,放下茶杯,「谢谢霞姐。」 锦霞弯了下唇,凝视阿渺,「倒是个乖巧温顺的孩子。」 她少时忙于持理家务、入宫的时间很少,仅在阿渺还只有两三岁的时候见过她,如今再看,昔日的孩童已出落得姿容绝丽、殊色尽显。 第165页 阿渺从前对陆锦霞也没什么印象,今日初见,见其处事落落有度,将情绪控制得毫无破绽,莫名的、倒有些让她想起了五哥…… 锦霞不动声色地举杯饮了口茶,问道:「刚才豫王说,你和你姐姐、他都会娶,可是真的?」 湖面缕缕的凉风拂来,将银白的素雪鲛绡吹得微微鼓胀,屏风畔的陆澂收回视线,缓缓放下了茶盏。 阿渺摇头,语气柔婉:「豫王殿下说笑罢了。我来建业,只是想陪一陪祖母。因为兰苑附近没有什么寺庙、祖母又笃信佛教,我便想着请豫王殿下带我入城,有空去一下从前祖母常去的寺庙,为她祈福。此外还有二姐婚仪需要的一些採买,我也需要帮忙看着。」 「原来如此。」 锦霞抬了下手,示意阿渺将空的茶盏递来,为她添茶。 阿渺伸出手,衣袖下露出腕间的一圈淤青。 锦霞抽了口气,拉过她的手,蹙眉道:「豫王怎地这般不知轻重。」侧转过头,「阿澂……」 陆澂却已倏然站起了身,「我先回去了。」 阿渺抬起眼,见他面色冷若寒玉,似乎心情并不太好。 她想起自己几日前与阮贵妃一唱一和,在陆元恆面前纠举陆澂拦车之事、令他被重罚,也难怪他现在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锦霞盯着陆澂,「再坐会儿吧。」 她像是记起了什么,又转向阿渺,「对了,阿澂小时候捡到过你丢的一件东西,我一直保管着,今日刚好还给你。」说完,召来侍女吩咐了几句。 丢的东西? 阿渺狐疑,暗自思索着,又抬眼去看陆澂。 陆澂姿态微僵,撩袍坐回原位,却又再度侧身望向了湖面。 少顷,侍女捧着一个匣子,返身入内,奉至阿渺面前。 阿渺好奇地接了过来,缓缓打开。 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珠色的香囊。 阿渺愣了一剎,紧接着脑中轰然一声! 这香囊…… 她迟疑伸手,取过香囊,触摸着里面物件的形状起伏。 竟然……真的是…… 她拉开系带,打开香囊,取出里面一枚小女孩用的金蝶髮饰。 薄金的蝶翼,嵌着宝石的蝶身…… 这是…… 「你这香囊里装着什么宝贝?扔到这井里、沾了水会不会坏啊?」 「我师姐常说,兵器就是武者的性命,无论如何都是丢不得的!你就只惦记着你那个香囊……」 记忆里,遭逢变故、生死难卜,开口闭口只惦记着这个的香囊的男子…… 他…… 阿渺怔然抬起眼,朝陆澂的方向望了过去。 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也正侧目向她望来,青衫冷肃,眼神漠然。 阿渺与他对视了一瞬,飞快地垂下了眼帘。 她抑制了一下情绪,转向锦霞,笑了笑,道: 「这真是我的吗?我都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件东西了。」 锦霞也笑了,瞥了眼陆澂,对阿渺道:「你小时候自是不缺这些东西,不记得也很正常。我其实也料到你肯定不会在意,但又不能不物归原主。」 阿渺向锦霞致谢,「霞姐费心了。」 又转向陆澂:「也谢过楚王。」 陆澂仿佛没有听到,倾身揭开鹾簋,取过银勺,为茶汤加盐。 阿渺将髮饰装回香囊,踯躅一瞬,心中忽有念头一闪而过。 她转过身,将香囊递给一直跪坐在身后的霜华:「我记得你家中有个妹妹,这髮饰,就送给她玩吧。」 她眼角的余光,掠过还在倾身添盐的陆澂。 那人身形未动,表情也依旧疏冷,只是手中银勺像是微微顿在了半空,淅沥的盐花不断落入茶汤之中。 阿渺慢慢坐直了身,端起茶杯,沉默啜饮。 很长的一段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稍稍回过神来,又有无数的思绪开始飞驰乱窜,却一个也捉不住…… 冬日的天色,暗得有些快。 阿渺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向锦霞告辞。 锦霞瞥了眼她手上的伤,有些迟疑,「你仍是打算去豫王府上?」 阿渺点头,「有些事需要再同豫王商量一下。」 锦霞也没再多挽留,让侍女奉来一瓶药露、交给霜华,叮嘱她回去为阿渺上药。 「豫王府离楚王府不远。」 她让人唤来一名管事,吩咐道:「你就送长公主从楚王府的正门出去吧。」 霜华扶着阿渺起身,向锦霞与陆澂行礼辞别。 主僕二人随着引领的管事,离开了湖亭。 锦霞抬手摒退了侍女,转向陆澂,沉默一瞬后,缓笑道:「你也是的,好歹与她相识,招唿都不打一声,是否也太过了些?」 陆澂举起盏,饮下一口咸的发涩的茶汤,动作微微一滞,缓缓放下了茶盏: 「她在宫里与阮氏一唱一和、纠举我拦车之事,明显是站定了阵营,我又何必跟她虚与委蛇?」 锦霞思忖片刻,「可我瞧着她,倒也不像是什么有心机的人,怕也是身不由已。早知道父皇能允下豫王与萧令露的婚事,之前咱们也该试着与北齐联姻的……可惜,现在是晚了。我看豫王,多半是不会放她回去。也说不定萧劭把她送到建业,原本就是想放到豫王身边。」 第166页 她抬眼看向弟弟,「也罢,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今日也将东西还给她了,以后就别多想了。我瞧着她好像根本就记不得那髮饰的事,也就你一个人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最初见豫王来闹事、之后阿渺的婢女又提议留下歇息,锦霞心中,不是没有过怀疑。可接触下来,见阿渺明显没有半点对陆澂亲近示好的企图,倒是彻底让她放下心来。 陆澂夹了些薄荷叶扔进茶汤,站起身,「我叫了中书省的人来府中议事。先回书房了。」 他向锦霞告辞,出了湖亭。 天色沉的厉害,沿湖的枯树上堆着雪,压得摇摇欲坠。 陆澂接过侍从递来的大氅,抬眼望了下湖面的尽头。 天空中,不知何时又开始絮絮地飘起了雪。 细细的雪沫一点点落下,转眼间就融化得了无痕迹,如同人心中演绎过千百回的前尘旧事,仿佛、从未真正发生…… 一行人沿着湖畔的石子路,转入了通往前院的竹林。 竹林中央有座花圃,因为季节的缘故、鲜少有人出入,如今已是锁闭了园门。 可此时,那青檐乌门之下、却盈盈立着一道倩影,见他走近,微微睁大了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眸,唤道: 「楚王殿下?」 第86章 陆澂在门前驻足。 适才护送阿渺出府的管事, 候在了一旁的竹树下,见状上前压低声禀道: 「刚才突然下起了雪,越阳长公主的侍女就说要去取马车上的裘衣, 让我们先在此等着。」 管事想起之前豫王对待这北齐公主的态度,语气里忍不住有了些许鄙夷的意味。豫王府的马车,说不定早就回去了,有这工夫返回去取裘衣,还不如直接趁早出府!瞧着刚才这北齐公主被豫王拉拽的模样,也不该娇气的经不住一点风雪…… 阿渺见到陆澂, 亦似是有些尴尬, 微微侧过身,往窄小的门框里退了一步, 后背撞到铜门锁上,发出「咣」的一声响。 她霎时无措起来,瓷白的面颊上, 不知是因为窘迫、还是寒冷,微微泛出一抹红晕。 陆澂移开视线, 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问管事:「怎么不进去?」 管事躬身答道:「冬季关了园子, 钥匙在前院管事那里, 这一去一回的……」 感觉就有些多此一举了。 陆澂没再说话,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护卫。 护卫会意, 抽出佩刀, 径直上前噼开了门锁。 阿渺见那护卫提刀而来,先是一怔,继而踉跄着转身,却又被紧接着响起的噼锁声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撞到了侧后方陆澂的身上。 女孩的髮髻轻轻擦过他的下颌,带着雪沫的清凉、又浸着一股少女的香甜。 陆澂伸手扶了下阿渺,又很快地撤了开来。 管事推开门,引领阿渺:「您去里面坐吧。」 花圃数月无人打理,里面积雪满地,阿渺也看不清原本的路径,微微拎起裙角,跟着管事往里走。一不小心,脚踩到埋在雪下的圆石,崴了一下,人压着声抽了口气。 管事伸了伸手,又收了回去。到底是位贵女,身份放在那里,他一介普通男僕,确实不方便扶。 「我没事的。」 阿渺看出对方的犹豫,笑了笑,蹒跚着一步步走向廊阶,伸手扶住了廊柱,艰难抬脚上阶。 身后,有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响起,带着些许决然的急切。 男子有力的手,从身后托住了她的手肘。 「脚别使劲。」 陆澂的声音,克制着语速,在耳边低低传来。 他扶住阿渺,待她在廊下完全站定,方才缓缓松开了手。 管事扭头见楚王殿下竟然跟了来,不觉愣了下,随即赶忙进了正屋,燃起炉火。 阿渺站在廊下,扶着廊柱,扭头抬眼望着陆澂,「多谢。」 她的眼神里似有些慌乱与惶惑,同时却又弯出道略带怯意的笑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挪开了目光。 管事很快生好了火,来请二人进去。 陆澂扶着阿渺,将她送到炉边,坐了下来。 阿渺弯腰摸了摸浸湿的鞋袜,将脚朝炉火的方向靠近了些过去,低头拧着裙摆上的雪水。 陆澂沉默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半晌,转了转身,想要离去。 可隔了良久,也不曾迈出一步。 屋里,静悄悄的。 识趣的管事也不知躲去了哪儿,只剩下炉火旁一坐一立的两个人,沉默无言。 「其实……」 阿渺低着头,视线落在炉火映到地上的陆澂的影子上,缓缓开了口: 「其实,我记得的。」 她说:「丢了髮饰的那天夜里,我有听你的话,一直都没有回头……林子里漆黑一片,地上的泥土全被雨水浸湿了……那时我的鞋袜,也像现在这样,全都踩湿了……可心里又害怕的很,根本不敢停下来……」 陆澂的身形静固,慢慢转向阿渺。 阿渺继续道:「后来我想,得站到高处,才能看清楚路,所以就拼命往山坡上跑。刚上去,就又下起了雨。我躲到一块大岩石下面,又累又渴,还用手接了点雨水喝……」 「那时的我,还从没吃过什么苦,嫌雨水脏,只敢润了一点点到嘴唇上……」 第167页 她轻声笑了下,带着些许的苦涩与自嘲,沉默了片刻,扭头抬眼望着他: 「你那时,在哪儿呢?」 陆澂的心,仿佛被烙铁反覆炙烫着,绞出了一股深重的痛楚。 他抑住情绪,缓缓在她身边坐下。 「那个山坡,我也去了。」 他去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雷雨。 因为害怕引来恶人,他没敢出声,只能自己傻傻地找寻着,一遍又一遍…… 若是,那时找到了她,他一定会好好护住她,至少……不会让她踩在泥泞的雨地里,不让她觉得冷,不让她觉得害怕。 可再然后呢…… 他能……改变得了她国破家亡的命运吗? 阿渺拢了拢裙裾,托腮望着炉火,语气有些懊恼: 「原来,那时我听到的脚步声,是你的呀。我还以为是……是那个怪老头。」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陆澂一眼。 按他的反应判断,他应该,不知道那晚擒了他俩的怪人是卞之晋。 那晚陆澂晕倒,不曾听过卞之晋自报姓名,后来他以青门弟子身份去天穆山时,也没有遇到过卞之晋。唯一让阿渺有些许担忧的是,陆澂在青门的那位师父冉红萝,像是曾与卞之晋十分熟悉。可依着甘师姐的说法,白猿师兄跟冉红萝有来往的那阵,他还没练功催老、长得年轻帅气,就算冉红萝向弟子提过师兄的相貌形容,也是对不上号的…… 阿渺弯了下唇角,笑道:「你说那时我要是胆大些,出声问一句,你会不会就找到我了呢?」 陆澂抬起眼,见女孩眸光清澈、笑意浅浅,带着些许期盼地望向自己。 他的心,不由得莫名漏跳了一拍,只觉得那闪耀的炉火像是映到了自己心头,灼热了他的一唿一吸…… 阿渺望着陆澂,见他俊美的眉眼仿佛一瞬被火光烁亮,那般深沉而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她禁不住的,迅速移开了目光。 视线在游移间,又掠过他的下颌,想起那日他宁可故意被划伤脸、以此两清,也要把跟旁人的关系和牵绊撇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会把自己的髮饰视若珍宝般的带在身上那么多年? 难道就因为他们小时候,曾经一起共患难过吗? 阿渺扭开了头,装作烤火,微微倾过身,将手伸到炉火上,揉搓着。 陆澂迟疑了片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斟酌半晌,最后,弯腰盖到了阿渺的脚上。 阿渺扭头看他。 陆澂垂着眼,低声道:「我只穿过一次。」 他修长柔韧的手指,在大氅的边角上压了压,慢慢地撤了回去。 阿渺想起那日在官道上,她扔下食槅时,他好像,也是这般缓缓地撤了手,举止间有种极力克制的紧张与仓惶…… 她默默咀嚼着他的话,隐约像是领悟到了什么,沉默了会儿、伸手将地上的大氅拾起,披到了自己身上。 「我不介意。」 她顿了会儿,又声音极轻微地补充了一句:「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陆澂唿吸微微一窒,人如同石化一般,连目光也不知该投向何处。 他守着执念,等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想听她开口说一句这样的话。 不是吗? 阿渺拢了拢大氅,又道: 「就算是你父亲,我又能怎样呢?我不过就是依附兄长而生的小女子,大部分的事,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陆澂移来视线,看着她因为拢衣而露出的腕上淤青,语气艰难,「是你兄长,让你跟在豫王身边的?」 阿渺点了点头,「豫王要娶我二姐,就等同是跟我五哥结了盟。我来建业,也只能跟着他。」 她嘴唇翕合了下,垂了眸,低低道:「阮贵妃让我,在宫里说了你拦车的事……我,我不敢不听她的。」有些怯怯地飞快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会记恨我吗?」 陆澂摇了摇头。 但心,也终于冷静了几分。 这时,阿渺突然越过他,看向了门口。 霜华抱着裘衣,站到了廊下,微微带着一丝奔跑后的喘息、向阿渺禀道: 「马车刚才已经回了豫王府。豫王殿下正等着您去呢。」 阿渺站起身来。 陆澂盯着炉火。 「那我就告辞了。」 阿渺抬手解开身上的大氅,犹豫了一下,「刚才在地上弄脏了,要不我让人洗干净再送回来吧。」 陆澂没说话。 他害怕只要一开口,就会说出些让自己追悔莫及的话来…… 他缓缓起身,颌了下首,对管事吩咐道:「让人送顶软轿过来。」 阿渺将大氅交给霜华,自己披上裘衣,由她搀扶着慢慢走出了屋门。 霜华略微压低了些声,对阿渺说道:「豫王说,他没时间陪你去皇寺。」 「这几日都不行吗?」 阿渺蹙眉,「可我答应了祖母,要在仲阳节前替她去慈恩寺祈福的。皇寺只供皇室子弟与宗亲使用,要是豫王不去,我也就进不去了……」 主僕二人踏着园中积雪,慢慢朝花圃门口走去,压低了声的切切交谈,融进了落雪之中,却躲不过从小目盲之人的耳朵…… 陆澂站在屋檐下,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隐入了飘雪的暗沉暮色之中。 第168页 不知为何,脑海中莫名响起了姐姐的那些话。 「可惜,现在是晚了。」 第87章 阿渺顶着北齐女官的头衔, 住进了豫王府的外院。 原本还担忧着豫王再次发疯,却不料豫王所掌握的玄武营,当天夜里突发了万分棘手的状况。豫王震怒之下, 却也不得不立刻离京,赶去了京外的驻军地。 这一去,便是数日。 而阿渺的行动,也因此一下子变得自由起来。 她以替婚礼採买为由,先后又去了几次卢康坊,次数多了, 豫王府监视她出入的管事也渐渐松懈下来, 并不次次相随。 到了这日,她身边只带着侍女霜华, 再度踏入坊内暗桩所营的商铺,便被请进了里厢、转入了后院的厨房。 领路的部将,把灶台后堆放的柴薪挪开, 露出一道隐藏在后的暗门。打开暗门,阿渺弯腰而入, 一抬眼, 便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忍不住绽出释然笑意:「赵易哥哥。」 费了这么多波折, 总算是见到了! 暗室之中, 赵易一身小贩装扮,上前向阿渺行礼。 他原本奉萧劭之命驻守沂州, 但因为突然有了能进入建业城的机会、便另行领了任务, 提前混入了南朝。 建业城人口百万,外城中鱼龙混杂,商贩汇聚的西市之中、更是有不少没有正式身份的人,干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赵易与亲信诸人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 以流民的身份混进城中,如今又有了被豫王安排进来的这些「商户」从旁助力,行事更比从前方便了许多。 赵易的父亲从前是镇守富阳关的将领,舅父也曾是骁骑营的郎卫,借着这些关系,他联络上了一些旧人,按着萧劭的意思,一点点铺开人脉。 简短问安之后,赵易向阿渺交代这段时间的各项进展: 「八年前宫变之后,陆元恆为掩盖事实真相,以勾结祈素教之名、诛杀了骁骑营中的大批将领。侥倖活下来的那些人里面,如今亦有子侄在军中,末将按照五殿下的吩咐,使了些银钱,想办法往骁骑营里安排了些人手。」 京城的兵力部署,还是沿袭了之前的三军制度。陆元恆自己,掌控着禁军和神策军,另一支驻防京城的骁骑营,由兵部调遣。而从前戍卫南疆的玄武营,一部分的兵力调回了京城周围的郡县,由豫王和麾下心腹在掌管着。 神策军与玄武营对陆氏忠心耿耿,难以渗透,但骁骑营和禁军则不同,前者跟玄武营素来不合、宫变之后愈加添了仇怨,后者中大部分都是士族子弟、立场摇摆,未必没有倒戈的可能。 这些安排,离开长平之前,萧劭都曾细细讲给阿渺听过。丽嘉 「五哥说了,银钱方面不必顾虑,只要能顺利将人安插进去便是。二姐的嫁妆里还有二十万两,我会想办法让娄将军送过来。」 她接过赵易奉上的名册与度支簿仔细翻阅,叮嘱道:「安排进骁骑营里的人,暂时不要通过他们再往里送人,以免打草惊蛇。这些人,以后五哥会留着有用。」 「是。」 赵易颌首领命,又道:「红月坊那边,末将也想办法建立了联络。」 阿渺听到红月坊,眼神一亮,「你可有见到宝华姐姐?」 有关宝华的事,也是离开长平时,才从五哥那里听来的。 宫变那晚,身为先帝宠妃的程宝华,被玄武营的副将褚兴捉了去。原本是要就地处决,但褚兴惊艷于宝华的美貌,下手时故意砍偏了几寸,留下了她的性命,事后又让心腹将宝华的「尸体」偷运出宫,藏到了自己的别院之中。 宝华伤愈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褚兴偷养的外室。开头几年,褚兴极尽宠爱,宝华的日子过得倒不算太艰难。但时间久了,最初的惊艷之情渐渐淡去,再加上宝华的身份特殊,褚兴慢慢失了兴致、觉得烦心起来,最后家中的正室再一闹腾,褚兴就索性将宝华送出了建业,关去了偏远的庄户上。 失去了庇护,原本姿容出众的宝华便犹如羊入虎口,在京外的庄子上受尽欺辱、却无处可诉。中途也曾想过求助程家,可考虑到程府与陆元恆以及玄武营的关系,又哪敢出声?无奈之下,求着来往的商贾,辗转给远在北齐的萧劭送了一封信。 萧劭那时刚封王不久,虽则行事艰难,还是想办法派人救出了宝华,助其改名换姓,重新回到了建业。 宝华为换取新的身份,入了妓籍,之后又在萧劭的授意下,开始经营建业城中的红月坊。 她出身世家,又曾做过帝妃,选人、挑曲、编舞,皆有旁人学不来的一份风流雅致,加上在褚兴身边那几年、耳濡目染地了解到当今朝局上的各种人物关系,极擅接待各路朝臣和官员,很快便将红月坊做得风生水起,甚至与太乐署有了合作。 此番萧劭想要暗中试探拉拢建业的旧臣,也少不了要藉助宝华和红月坊来施展。 赵易道:「红月坊被太乐署收编成了外教坊,也算半个官署。末将等潜入建业的身份见不得光,没法在明面上行事,只能靠下人之间的走动,所以尚不曾见过程娘子。不过,如今有了钟六他们几个的商户身份,就会容易许多!」 阿渺点了点头,「嗯。」 从豫王和阮氏那里得到的户籍、到底有其裨益,也总算是没有白费那许多的工夫…… 第169页 阿渺要来纸笔,将上次入宫记下的一些宫城戍卫情况,标画出来,交予了赵易。 执着笔,她又斟酌了片刻,凭着记忆画出了皇寺附近的街道,问道: 「以我们现在的人手,若要伏击一个带着十来名高手护卫的人,能有几层胜算?」 赵易想了想,「这要看具体在哪儿,还有对方护卫的布局。」 阿渺在纸上圈出一个位置,「若是我能将他引到僻静人少的地方,跟他的护卫完全分开呢?」 赵易觉得难办。 「但僻静之处,我们的人也不方便藏身。」又问道:「那人自己的身手如何?」 阿渺低头圈画着,缓缓道: 「我猜……他就是上次在子云草庐跟你交手之人。」 赵易面色转凝,「殿下说的是……」 阿渺抬眼,「南周楚王。」 竟然是他? 赵易没有想到,上次那个险些取了自己性命的人,竟然是传闻中体弱多病的南周楚王! 阿渺将陆澂的另一重身份告诉给赵易,只是略过了自己之前与他的那些偶遇。 赵易浓眉紧锁。 之前萧劭也交代过刺杀陆澂的计划,但布局时大家都没有想到对方会是个武功极高的人,眼下再重新判断,便变得十分困难。 「恕末将直言,他若是上次在子云草庐跟末将交手的那个人,那杀他、恐怕比杀陆元恆还要难的多!」 阿渺自然也明白,杀他不会容易。 赵易道:「以他的身手、加上用毒的能力,就算派死士以命搏命,也未必能有近身的机会。他护卫众多,若不能短时间击杀,便必定毫无胜算。公主是精通武学之人,估计比末将更清楚这一点。」 阿渺「嗯」了声,用笔桿头轻轻戳着下巴。 「所以我想,既然杀不了,那也许……我们可以暂时把他放到棋盘的另一个位置上……」 五哥曾对她说过,计划任何一件事之前,都不能只单看事件本身,需得将整个全局都囊入谋算之中,理清楚所有人、所有事之间的关系,方能占据先机。 她分析说道:「单独看来,杀陆澂似乎是横在我们面前的一道障碍,可若是拆开来、放到更大的局面上看,那只是五哥为求取与豫王合作而给出的条件,与我们实际要达成的目标并无关联。如果我们能从他身上得到比豫王更多的助力,那我们为什么不改变原有的策略呢?」 「公主的意思是……放弃豫王、选择跟楚王合作?」 阿渺点了下头。 阮氏过于谨慎,豫王又为人疯狂,跟这样的人再继续合作下去,接下去只怕举步维艰。 更何况,事情进行到最后一步,她必须想办法把滞留在建业的北齐人和萧氏族人全送出去,若是豫王的话,多半……不会肯放人。 至于陆澂…… 说实话,在见到那个香囊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他对于她——一个幼时交情甚浅的前朝公主,竟然会有些不一般的感情…… 因为心中的震惊与不可置信,所以便特意又再试探了一下。 目前看来,那人对她,应该是有些愧疚,也或许……还有些因此而生的由衷关心。 感觉上,说服他做一些事,应该会比说服豫王更容易一些…… 哥哥小时候就反覆地教过她,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 若是陆澂能为她所用,她又为何不用? 赵易沉吟片刻,「楚王在两省六部有绝对的主导力,若是能接近他、或者得到他的帮助,我们得到的益处必然不少!可就算我们开出替他除掉豫王的条件……应该也不足以说服他答应跟我们合作。若是没有上回子云草庐的事,我们还算没有跟他直接结仇,但如今王迴废了,只怕……难以转圜。」 阿渺思考片刻,「倒也未必。」 不过,她还得再试上一试。 两人又交接了其他一些事的信息,便各自离开了卢康坊。 回到豫王府,侍女雪影前来禀报: 「婢子今日奉公主之命,将那件洗干净的大氅送去了楚王府。」 阿渺问:「豫王府的人没怀疑你?」 雪影摇头,「婢子用缎面遮了大氅、挽在臂间,装作是自己的裘衣,只说去楚王府寻一下前日公主遗失的饰物,他们便没阻拦。」 雪影容貌娇俏、口齿伶俐,如萧劭所言,极擅处理与人打交道的事。 「婢子到了楚王府,说明来意,便被领去了楚王的书房。楚王书房内当时应有官员在议事,婢子去了以后,那些人就被遣去了偏厅等候。楚王让人收了大氅,又问了几句公主的近况。婢子就按您吩咐的那样,说公主后日打算去慈恩寺为祖母祈福,楚王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便让婢子领赏退下了。」 阿渺点了下头,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取过着拨香的铜箸、在炉沿上敲着,思索着下一步。 雪影斟酌了片刻,有些迟疑地谏言道:「公主请恕婢子直言。公主这般直接地邀约楚王见面,会不会……太明显了?」 阿渺从思绪中抽离开来,抬起眼,「有什么问题吗?」 雪影见阿渺一脸的坦然,不觉放低了些声音,「按习俗,世家的未婚女子,若是向外男透露自己的具体行踪,就是……有意邀他私会的意思啊。」 第170页 阿渺不解,「对啊,我就是希望他能出来一下。」 如果邀约得太直接了,难免会让对方起疑,所以选择这样透露行踪,一则看看他会不会出于愧疚之情、帮自己进入皇寺,以此判断情分上可利用的程度;二则他若真来了,带的护卫也不至于太多,方便行事。 有什么……不对吗? 雪影跟侍奉在阿渺身侧的霜华交换了一个眼神,语气有些尴尬: 「婢子说的私会……是男女幽会,就是……就是枕上留香的那种幽会……」 点到这种份上,公主总该懂了吧? 雪影望着一脸茫然的阿渺,突然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她贴身侍女的重任压力。 看来她们的小公主,某方面的学识真的需要恶补啊…… 不过隔壁那位楚王殿下,这方面也比公主高明不到哪儿去,就算有层远亲的身份,最多问一句「身体可安康」便好了,哪儿有把未婚少女的衣食住行全都问一遍的道理?以为能把语气控制得冷淡,就可以遮掩唐突的本质吗? 说起来这两位,明明都是身份极高的贵人,可又好似连世家男女最寻常的交际准则都不懂,也是够让底下人操心的…… 另一头,阿渺思索着雪影的话,终于渐渐领悟过来,想起从前跟嬿婉的那些闺房密语,不觉腾的一下子红了脸。 半晌,她梗着脖子,低头把手里的铜箸「铛」的一声捣进熏炉里:「谁要跟他枕上留香?」 项上流血还差不多! 第88章 后日午后, 阿渺带着雪影和霜华两名侍女、以及从兰苑跟来的两名北齐护卫,从豫王府的侧门乘马车出了门。 王府毗邻皇城,距离皇寺慈恩寺并不远, 沿河行了莫约一刻钟的工夫,便抵达了皇寺的正门。 侍女上前报了姓名,说是北齐平城长公主的随行。 守门的僧人合掌行礼,说楚王府的人曾来打过招唿,对北齐来的女官一应放行。 阿渺暗忖一瞬,隐有释然之意, 随即又问道:「楚王也来了吗?」 僧人摇头:「不曾。」 阿渺点了点头, 没说话。 听了雪影那什么「枕上留香」的介绍,她其实也巴不得他别来。 反正他肯示好, 便表明有游说的可能,而且自己今日来皇寺的主要目的、另有其他,陆澂来与不来, 都不算白跑一趟。 陪着阿渺入寺的霜华,上前低声请示道:「楚王若不来的话, 那之前那些部署……」 阿渺跟前面领路的僧人微微拉开了些距离, 「暂时留着, 见机行事。」 慈恩寺的住持, 由几名弟子簇拥着、从正殿的方向行来,与阿渺见礼。 阿渺没有隐瞒身份, 报上了真名, 又道:「祖母从前经常来贵寺参拜,如今年事已高,身份也不方便再出入皇寺,可心中一直惦念不忘, 今日我能有机会代替祖母前来跪拜祈福,还望住持通融。」 语毕,合掌虔诚行礼。 住持昔日常随侍王太后礼佛,受过老人家不少恩惠,眼下思及江山易主、时移世易之事,不免亦心生慨嘆,合掌道:「阿弥陀佛!世事难料,皆是因缘。」 他收到过楚王府传的话,自也不敢怠慢,与阿渺寒暄数语后,便亲自领她往各处佛殿参拜。 从如来殿、观音殿,再到伽蓝殿,阿渺一路诚心为祖母祈福。住持见她态度恭谦虔敬,由衷欣喜,不时也向她讲解起佛法经义,每到一处,便会将所供之佛的故事娓娓道来,再对其背后的佛学启示做一番说明。 阿渺为祖母祈福的真心是有,但对佛学的兴趣却是半点也无,强撑出认真好学的势头,不断配合点头、附和、发问,跟着住持从伽蓝殿出来,又沿着园中小路,往讲经殿而去。 寻到一个合适时机,她试探问道:「听说贵寺,有修习密宗的法师?」 住持颔首。 「密宗僧人此刻正在坐禅,待会儿老衲可让他们来讲经殿,为贵人讲释禅理。」 阿渺连忙致谢。 如今帮萧劭做事的那位僧人智镜,也就是竺长生的旧友,修习的就是密宗。阿渺今日来慈恩寺的主要目的,便与智镜会面,递收跟哥哥之间的传讯。 为恐引人猜疑,她不敢问得太具体,只说自己是对密宗的禅理格外有兴趣。住持信以为真,也很配合地将话题换到密宗佛学上,讲起了人佛合一法来。 两人与身后众随侍者,缓步徐行,转到讲经殿外的拐角处时,一抬眼,见前面梅树下立着一名身形俊逸的男子。 男子衣饰尊贵,神情略显疏冷,闻声望来的目光却清炤熠熠,极快地在阿渺身上停留一瞬,又垂落移开。 有僧人快步过来,向住持低声禀道:「楚王殿下来了。」 住持愣了下,连忙上前见礼。 皇寺地位特殊,平时很少有客人来访,结果今日一来、就来了两个,这让住持感觉有些头疼。 「老衲正要往讲经殿去,不知楚王殿下……」 他看了眼陆澂,又侧目看了看另一端的阿渺,一个是显贵的当朝皇子,另一个是有旧恩的前朝公主,可他身为住持、只能陪同一人,被撂下的那一人必定面子难看,却也……没法不做选择。 他转向阿渺,正欲开口致歉,一旁的陆澂却说道: 「今日正想去讲经殿听法师们诵经,如此还请住持带路。」 第171页 他解下大氅、交予侍从,自己略略侧身,缄默淡然地对阿渺颌首一礼。 阿渺没想到,陆澂竟真的来了。 想着他说不定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阿渺禁不住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镇定了一瞬,侧头看了霜华一眼,才又上前还礼。 住持那边,倒是如释重负,一面合掌称道「善哉、善哉」之语,一面引领着两位拾阶而上,进了讲经殿。 讲经殿比起之前去过的几处殿宇,要雅静许多,没有了色泽艷丽的塑像和藻井,只有排列整齐的拜垫和墙壁两侧雕刻着的释迦牟尼讲经图。 十几名前来诵经听讲的僧人,神态静谧地端坐于各自的垫上,四周经幡悬垂、焚香裊裊。 住持将阿渺和陆澂领至殿侧入座,又取过两册经文,交予他二人: 「今日所讲之经文,乃是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的中品般若。两位可先跟随诵读,之后再听讲义。」 阿渺道了谢,接过经文,感觉入手颇沉,放在膝上翻了翻,发觉不是一般的厚,心中暗唿不妙。 住持坐到一众僧侣之前,背对众人,面朝向置于面前的大木鱼,取槌轻轻敲,开始引领众僧诵念起经文来。 阿渺掀开第一页,试着跟上僧侣们的语速,但很快就放弃了。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佛道经文,也不曾像萧令露那样、为讨父皇开心而刻意死记硬背过,每次一听僧人们嗡嗡吟诵的声音,就忍不住想打瞌睡。 她垂头翻了会儿书,然后小心翼翼地朝身旁的陆澂瞄了一眼。 男子眉眼微垂,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掠起一角书页,像是跟随得十分流畅。 他今日穿着一件暗朱色的锦袍,衬得五官愈加艷朗,或是因为要入寺庙的缘故,锦袍外又加了层银玄色的纱衣,因而又添了几分冷肃。 这样的着装方式,是建业高门子弟最推崇的雅致风格。 她的五哥,也是喜欢这般穿衣的…… 阿渺想到哥哥,思绪不由得慢慢沉了下去。 若是不曾国破家亡,五哥他,此时理应过着比陆澂更风雅的日子吧?穿着漂亮的衣袍,自由出入建业的皇寺,与高僧论法、与鸿儒谈笑,不必挽弓策马弄糙了手,更不必冒着深冬严寒地跑去西北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 也不知哥哥他,如今好不好? 会不会因为招降周孝义的事,而忧心难寐? 那位他有可能会纳为侧妃的周家娘子,可会对他温柔以待? 陆澂听着经文,意识却全然不在书上。 借着翻页的剎那,他微微侧头,视线似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阿渺。 女孩微垂着头,一手捧着经文、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开始还哗哗地翻了几页书,到后来眼皮就变得越来越耷拉,两排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颤动着扑扇了一会儿,最后慢慢合拢,在白皙的脸庞上印出两道微弯的墨弧。 他索性……也不再遮掩,凝望向她,一瞬不瞬,默默怔然。 小的时候,他就曾挨在她身边坐过,也曾……这样偷眼瞧过她。 每一次的感觉,就如同此时此刻一般,是那样的不真实…… 花圃一别,他整晚无眠,心里翻来覆去想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 「你那时,在哪儿呢?」 「你说那时我要是胆大些,出声问一句,你会不会就找到我了呢?」 「我不介意。」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我不过就是依附兄长而生的小女子,大部分的事,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会记恨我吗?」 …… 岁月流逝、流年辗转,他以为,他们必定都变了。 可她,并没有变。 依旧坚忍、宽容,亦……理解着他。 依旧……还是他记忆里那个善良可爱的女孩…… 那个……连偷看上一眼,都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的萧令薇。 萧令薇。 他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 萧令薇…… 僧侣们虔诚吟读神旨的诵声中,陆澂无意识地翻转着指下的书页,目光定定停驻于她的睡颜上。 住持敲击出「咚」的一计木鱼响。 阿渺倏然惊醒过来。 手里的经文,还只摊着最开头的地方,悄悄瞄了眼身边的那人,书页早就翻过了大半…… 她这是……差点睡着了吗? 阿渺抬手捋了下鬓边垂落的髮丝,侧目又瞥向陆澂的书,想看清他到底翻到了那页。 那人许是感应到了,将书朝她方向挪了挪,轻声开口:「初分相应品,第三,之一。」 阿渺有些窘迫,垂头慢慢翻找着书页,语气微讪:「多谢。」 陆澂沉默着,半晌,低声道:「我其实,也不喜欢佛经。」 阿渺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扭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垂下头,慢慢找到了他说的那段章节,把书页摊开、压好,酝酿了一番。 「可我记得,你小时候辩论佛理很厉害的。」她顿了顿,「就是在紫清行宫那次,跟那个西域来的法师论法,就属你说得最好……」 陆澂怔住。 阿渺依旧垂着眼,牵了下嘴角,「其实我那时吧,什么也听不懂。我就数着数,我三哥一共只答了两句话、二姐也只答了两句,就属你说的最多最长,可不是很厉害吗?」 第172页 陆澂凝望向她,唇畔笑意淡若浮痕、一掠而逝,随即又移开了视线,语气幽微: 「殿下竟然还记得。」 阿渺侧目看他,眸光诚挚,「当然记得。」 陆澂的胸口,被蓦然而起的心跳撞得发疼。 这么多年了。 原来……他其实,也没有变。 依旧……还像是从前那个丑陋自卑的男孩…… 只因被她亲近、被她需要、被她褒赞,便会顷刻间怔然失语,忘乎所以。 第89章 这时, 一个小沙弥领着几位僧人踏入了讲经殿,上前对住持低声禀报了几句。 住持示意众僧继续诵经,自己起身将几名僧人带到了阿渺面前, 介绍道: 「这几位,便是本寺修习密宗的僧人了。」 阿渺放下手中的经书,起身问礼。 住持知道阿渺对密宗的禅理格外感兴趣,又询问了一下陆澂的意见,将他二人请至道殿侧的一间禅室,听几名僧人解惑密宗经文。 僧者中领头之人, 法号普慧, 入座后向阿渺合掌行礼:「贫僧愚智,稍通《金刚顶经》, 不知贵人可想听听五相成身的故事?」 阿渺的视线在众僧身上流转一圈,停在了神情沉肃、坐在角落的西域僧智镜身上。 她的目的,可不是听什么密宗的经文。 「《金刚顶经》, 我已熟读过多次了。」 她想了想,施礼道:「今日还想听法师们讲讲密宗的巫术。」 众僧闻言, 皆合掌还礼, 「阿弥陀佛。」 《金刚顶经》传入中原不久, 译文晦涩、佛理深奥, 没想到阿渺看上去年纪轻轻、竟已熟读此经,着实令人敬佩! 普慧道:「巫法之事, 座中当属智镜最为精通。」转过头示意, 「智镜,你上前来吧。」 智镜起身上前。 他年纪约四十来岁,五官有西域人深邃的轮廓,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然后看向阿渺。 「贵人所问之巫术,源自南部,在天竺国被成为『降伏』,与中原的厌胜之术、有相通之处,亦与南疆的蛊毒之术、同源共流……」 智镜说话还带了些外族的口音,语速偏慢,一字一句地,将巫术的起源、歷史等事,娓娓道来。 「密宗施术的过程,又叫做『下鬼蛊』,是借用鬼力而行的一种法事。比如天竺圣僧莲华生的传记中,就曾提及,将孩童尸身磨碎,加之珍贵的加持物与药品,便能做出引饿鬼附体的甘露丸……」 阿渺之前从萧劭那里得知,智镜和尚修习密宗的巫术,所以今日刻意提及这个话题,只是为制造藉口与其接触,却不曾想到巫蛊之术竟这般邪恶…… 「这样的事,竟然也是僧侣的修习之术?」 她忍不住发问。 智镜道:「在密宗弟子眼中,饿鬼者、实则亦是金刚,可行诛杀之用。下蛊,在密宗内属于无上瑜伽续的一种修习方法,与双修术一样,不太为中原人士所接纳。」 「那这种蛊术,比毒药还要厉害吗?有没有克制的法子?」 「蛊术分很多种,除了鬼蛊,还有药蛊、虫蛊、符蛊,甚至声蛊。下蛊的方式各有不同,效果亦有差别。鬼蛊本身,对人体并无伤害,而譬如南疆的虫蛊,则可致命、致病、致小儿无法生长,必须将虫蛊从宿主体内引出,方能解蛊。」 阿渺听得又是忌惮、又是有些好奇。 想到用毒,她禁不住朝身旁的陆澂投去一瞥,见一直缄默的他、此时神色有些微冷。 南疆…… 虫蛊…… 致小儿无法生长…… 阿渺的脑中,似乎有什么模煳的领悟,却又一时分辨不清。 她陷入思索,禅室内便渐渐安静起来。普慧合掌,开口道:「敢问贵主还有什么疑问?」 阿渺回过神来,明白自己若不问点跟佛经有关的问题,怕是会引人怀疑,遂道: 「还想请法师讲一讲《无量门持经》。」 之前听住持提到密宗的经文,说这《无量门持经》虽短小、却寓意深远…… 短小,就好。 「是。」 普慧合掌,娓娓将《无量门持经》里的内容讲了一遍。 诸僧亦跟随着诵念了其中几段偈语: 无自恣作恶, 恶令堕恶道。 …… 一切诸佛,一切法诸功德藏。 阿渺神态虔诚,拿出听得十足投入的表情,不断颌首。 经文很短,普慧很快讲完,又陪坐了片刻,见两位贵客似乎也没有别的禅理请教,便领诸人起身请辞。 「那个……」 阿渺抬起头:「刚才听了巫蛊的传闻,此时仍心有戚戚,可否请刚才那位智镜法师赐些符咒、护佑信女与家人?」 普慧点了点头,示意智镜:「那你便留下为贵人写些佛咒。」 语毕,自己领着其余人等行礼退了出去。 智镜转至一旁的书案边,取过纸笔,开始书写佛咒。 阿渺这时,开始后悔让陆澂跟了来。 若他不曾跟来,此时自己便正好能同智镜密议交谈,无所避讳…… 她转头看他,语气控制得温和,「你也想让法师写符咒给你吗?」 陆澂摇了摇头。 阿渺腹诽:那你还留在这里干嘛呀? 她面上带着笑意,似是好奇:「那你,是想和法师讨论一下禅理?」 第173页 陆澂又摇头,「我不喜欢佛经。」 阿渺想起之前他在讲经殿里对自己说,「我其实,也不喜欢佛经。」 他用了个「也」字,是不是想说……他看出自己对佛经其实并无兴趣? 那这样的话,自己来慈恩寺与智镜的会面,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这时,智镜写好了佛咒,折成一叠,上前奉与阿渺。 管不了那么多了! 阿渺起身致谢,将佛咒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殷切道:「我送大师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阿渺趁着智镜向自己行礼告别的瞬间,飞快地将一封书信塞入他手中,嘴唇无声而动: 「给我哥哥的!」 智镜不动声色地收起信,道了句「阿弥陀佛」,遂转身离开。 阿渺暗松了口气,隔着衣袖捏着里面的那叠纸,心情涌动。 这里面,应该有哥哥传的话吧…… 真恨不得,马上就拿出来看一眼!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阿渺想起自己先前的担忧,转过身,抬头对陆澂浅浅一笑,「其实密宗的佛经,还是挺有趣的。我从前,在江北的寺庙中住了几年,好些经文都听得厌烦了,唯独就还觉得密宗的东西有些意思。」 此时天色已暗,屋檐下的风灯罩着昏黄的烛火,将摇曳的光亮投映进陆澂的眼中,柔柔熠熠。 他凝视阿渺一瞬,移开视线,望向暮色中庭园虬枝的萧索影像,「殿下,相信佛经里的话?」 阿渺犹豫了一下,「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 顿了顿,「你不信吗?」 陆澂摇了摇头,「佛家所言的赏善罚恶,不过是劝人行善的说辞而已,跟儒教的忠孝两全一样,都是高位者用来教化臣民的手段。这世上,有太多品行端正的人遭遇厄困,也有太多行恶横暴的人显贵通达,若是所谓的赏善罚恶真正存在,那这样的事、又岂能发生?」 阿渺偏过头,「那照你这么说,劝人行善,倒成了不对的事了?」 「人行善举,不该是为了通过所谓的『行善』去换取『善报』,而是为了无愧于心。」 陆澂看向阿渺,「考虑的得失太多,反倒会忘了自己真心想要的是什么。」 两人的视线,在浸着雪气清凉的夜风中,静静交汇。 男子面容俊美、目光专注,阿渺想起,那日在井中紧拥相对,她好像……也曾这样地看过他 —— 「那是你心里自卑,怕被家人遗弃。」 「若非内心自卑、害怕被抛弃,又何必过分取悦旁人?」 他那时,说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南疆的虫蛊,则可致命、致病、致小儿无法生长……」 「他很的小时候,我娘就下过手,结果人也没死掉……」 「若有一日,臣发觉身边最亲近之人、实则并非臣的亲人,那臣不但不会觉得害怕,反而会因此而感恩欣喜。因为从此之后,臣身上所有的缺憾、瑕疵、耻辱,都不会再牵连到臣敬爱至深的那些人。她们也不再有责任为了臣,而做出任何的牺牲。」 「臣的令牌,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殿下拿好它,不会再有士兵不敬。」 「难怪,阿澂小时候会疼惜你……」 「你去勾勾他,让他放松戒备,然后就废了他。」 …… 阿渺清醒过来,记起了自己约陆澂出来的目的,清了清喉咙,道: 「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五哥好像也说过。」 她斟酌了一下说辞。 「我哥哥生平之志,便是想要平定乱世,守护天下百姓安稳。可在旁人眼里,或许并不能得到理解,认为他所做一切、只是为了一人一姓的荣辱,觉得他出兵攻打洛阳,也是出于想要攻城略地的野心……」 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看着陆澂,「可我知道,他做那些事,不是为了为自己博得权势名利,而是真心想要结束纷争的乱世,让治下的百姓能过上富足的日子。你可能不知道,北疆的百姓生活有多苦……」 那日在霜叶山庄,她曾听陆澂质问过柳师兄:「祈素教自诩帮扶百姓、为民起义,实则为了一己私慾,不惜祸乱民心、引天下大乱,又算什么?」 所以阿渺直觉地判断,他应该……会因为自己的这番话而稍稍触动。 然而陆澂此时的神情,却有些明晦难辨。 阿渺等待片刻,不见他有所表示,垂眸笑了笑: 「不过我干嘛跟你说这些事啊?差点忘了,你都快要娶柔然的公主了,自然……是不会可怜北疆的百姓的……」 第90章 陆澂心头纷乱。 他不知道, 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彷徨。 她到底,是萧劭的妹妹。 小时候,他们面对疯狂的暴民、生死相依的兄妹情,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所以……无论萧劭做过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维护他的一方。 不是吗? 陆澂的视线,艰难地从阿渺身上移开。 「殿下的五皇兄,或许会是平定乱世的英豪,但他当日派人在北境刺杀我表兄,令他终身残废……」 他顿了顿, 垂在袖口边的手指慢慢攥紧, 「我曾发过誓,一定会为表兄报仇。」 空气中的寒意, 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凝固起来。 第174页 阿渺盯着陆澂。 若非早已有过心理准备,她此刻就想不管不顾地朝他大吼、质问: 我哥哥让你表兄残废了, 你就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那我们呢? 我的父皇、母后、三哥, 被你父亲杀死了!我的阿娘, 被你姐夫害死了!就连我六哥, 都已经成了你们姓陆的傀儡、老老实实把萧氏的皇位让了出来, 却还是被你父亲毒成了废人! 这些帐,就算陆元恆死一千次一万次也还不了! 表面上, 她却竭力地抑制住情绪, 拿出惊讶的表情,摇了摇头,道: 「不可能,我哥哥从来没有派人去杀过你表兄。」 陆澂没说话。 他想要相信她。 可他, 也不是傻子。 当日在子云草庐对他们出手的,不是萧劭、又还能是谁? 夹杂着寒意的夜风,呜咽拂过,摇晃得檐下风灯轻摆。入目之处,夜幕漫无边际地延展,直至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他想起前日,她的侍女来归还大氅。 事后,他也是隔了许久,才想起小时候替姐姐与未婚夫传递书信时,像是听谁说过,若是女孩子愿意透露行踪,便是有意邀约的说法…… 可那样的说法,他又怎敢妄想加诸到她的身上? 他只是想着,她或许,是有什么要紧的话想对他说。 或许,是她害怕了豫王,想向他求助。 又或者,是终于有了勇气,要将所受苦难归罪于他和他的至亲,讨还公道。 所以终究,他还是来了。 在得知她没有拒绝他让人递话的好意、入了寺之后,便策马加鞭疾驰地来了…… 可他其实,不该来的。 因为只要来了、只要一见到她,便又会生出了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妄念,自以为是地想像着,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仇怨夙嫌,从不曾存在过! 可那些仇,又怎么可能不存在? 他派去刺杀萧劭的那些人,此刻……差不多也快到凉州了吧? 阿渺见陆澂缄默不语,心中的判断反倒愈加肯定起来。 这人介意的,也就是王迴的那件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低低开口,唇线带着几分倔强的抿紧,「虽然你不信我,但……我们从前,到底也是朋友……所以我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让你小心豫王……他那个人很是可怕,会用孩童的心间血做药引,还说,你小时候他母亲就试过要杀你……」 「你……多保重。」 她语气染上了一丝哽咽,飞快地敛衽一礼,旋身疾步奔离而去。 陆澂悚然惊醒,转过身来,却见少女掩面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迴廊的拐角。 * 阿渺快步出了皇寺,领着雪影和霜华,回到了等候在外的马车前。 雪影扶着阿渺先上了车,让车夫将车赶到了寺侧的巷口处,霜华稍后而至,低声禀道: 「赵将军那边,已经收到了奴婢传的话了。酉时中就过来了。」 阿渺一边取过雪影递来的袷衣换上,一边吩咐道:「你看着寺门口,陆澂一出来,我们就走!」 「是!」 阿渺迅速地穿上袷衣,再罩上夜行装、裹了头髮、戴上面巾。面巾由雪影亲手缝制,连眼睛部位都蒙了一层黑色网纱,将阿渺的双眼遮得影影绰绰。 她穿戴完毕之后,又取过银针,盘膝运气将嗓音恢復的原样,清了清喉咙,对雪影道: 「把冰丝链给我。」 冬日的夜晚总带着些许的雾气,淡淡的迷茫之色四下弥散开来。 陆澂循着阿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面色冷如寒玉,心却混乱如麻。 守在庭园角落的护卫与随侍,也跟了过来,簇拥着家主一路行至慈恩寺的寺门口,牵来了坐骑。 此时阿渺的马车,已经辚辚驶离了巷口,往豫王府的方向而去。 陆澂翻身上马,抖缰策马也进了巷子。 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怀着怎样的善意,才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 一个失去父母庇护的孱弱女孩,身处群敌四伏的建业城,无人可依,就算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迴避的仇怨,他也不能放弃任何能帮助她的机会!当年没有能力保护住她,一直是痴缠他多年的遗憾与追悔,不是吗?他之所以想方设法地将豫王诱出了京城,不也就是因为不想她身处危险之中吗? 可最后,他还是犹豫了。 因为他必须杀了她最至亲的兄长,杀了此刻身在凉州的北齐魏王萧劭。 这是他作为主君与兄弟所必须履行的职责…… 陆澂挽在手中的缰绳渐渐攥紧,坐骑前行的速度,慢慢放缓了下来。 到那时,他还能奢望她再说出「不介意」、「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这样的话吗? 陆澂抬起头,望向雾气迷茫的夜空,心境一瞬荒芜。 就在这时,有几道轻微但迅速的风声,自巷墙之上骤然传来。 陆澂收敛心神,提示左右:「小心!」 楚王府的护卫拔出兵刃,迅速四下散了开来。墙头处几道黑影,接连落下,脚下虚点墙壁的同时、已各自执剑袭来。 当前一名蒙面人身形高大,手中剑气凌厉,喝令部属道:「守住外围!」 语毕,直接飞身挥剑刺向陆澂。 第175页 陆澂听他声音似曾相熟,鞍中佩剑倏然弹出,「铛」的一声、挡开对方剑尖攻袭,心中同时回忆闪过—— 这人,正是上次在子云草庐与自己交手的那个蒙面人! 赵易这回出手多了几分谨慎,但饶是如此,虎口还是被震得一麻,人不得已后退跃开,稳了稳身形,再度挥剑而上。 陆澂在马背上旋身侧躲,手中白刃翻转、银光闪耀,右手缠架住对方攻击,左手指尖凝气,直击赵易面门。 赵易只觉得眼前一道劲风袭来,连忙撤招后仰,向后跌去。 陆澂跃下坐骑,高声下令:「留活口!」 赵易踉跄连退数步,直至后背被人轻託了一把,方才重新站稳。 托住他的人,慢慢从身后现出身来。 「你们找机会行动。」 阿渺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穿在夜行装下的袷衣令她的身形显得微微臃肿,手中挽着的冰丝链垂落身侧,抬眼望向前面的陆澂,「狗官留给我。」 楚王府的护卫朝夜空中射出示警的鸣镝,唿啸着划破暮色中的薄雾。不用多久,戍守皇城的神策军就会带重兵赶来! 赵易点了点头,口中唿哨一声,飞身上了墙头,跃向与护卫缠斗的部属中间。 阿渺将冰丝链在身侧挽了个利落的弧线,笑道: 「好久不见啊,楚王殿下。」 她刻意地将声音一字字慢慢拉长,但对面的陆澂,还是极快地认出了她的身份。 「是你。」 他盯着雾色中黑衣人影,见其像是穿着冬袄、身形显得比自己想像中略臃肿了几分,面上蒙着黑巾,亦看不清眉目,但她手中的那道银白弧线,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飞袭而来! 冰丝链自阿渺腕间直掠而出,夹杂着凌厉的劲风,绕出了一道诡异的圆弧。 陆澂侧身避开,手中长剑若凤翼拨云,银光四溅地击向冰丝链的链头。 阿渺步步紧逼,口中怒道:「当初在霜叶山庄,就该帮祭酒杀了你!」 陆澂忆起她与那名祈素教祭酒之间的渊源,心中似有所悟,一面挥剑架住她的攻袭,一面冷声道:「你入了祈素教?」 「是又如何?」 阿渺道:「早知道你是陆家过河拆桥的乱臣贼子,那日就该让你死在井里!子云草庐没能杀了你,算你命大!」 陆澂心中一凛,脑中一道雪亮划过,手中剑尖缠绞住冰丝链,一时难解难分。 这时,墙头上一名黑衣人大声喊道: 「堂主,前面的车已经追上了!」 阿渺任由着陆澂控制住自己的冰丝链,旋身而起,同时左掌凝气击出,高声下令:「撤!」 凌厉的掌风在两人间爆开,震得陆澂长剑一松。 楚王府的护卫因为赵易等人的撤离,有了喘息的机会,急速汇聚到陆澂的左右。 阿渺趁着陆澂长剑松开的一瞬,纵身后跃,紧接着在平地间凫掠而起,骤然弹开的铁蔷薇轮出一招「风前月下」,划向围攻的众护卫,霎时割伤了数人要害。 阿渺顺势跃上墙头,疾驰而去。 收到了讯号的神策军,此时也从皇寺的方向赶了过来,领头的将军下马向陆澂跪拜:「殿下!」 陆澂却因之前那黑衣人的喊话而惶惶不已,飞身上马,喝令道: 「去追豫王府的马车!」 第91章 狭窄的内城巷道, 使得队伍难以并驰而行。 陆澂一马当先,率先抵达巷口之时,抬眼便见阿渺所乘的那辆马车歪斜地停在巷墙之下, 两名护卫身受重伤、瘫倒在车前,车帘被撕开了一大截,里面传来女子慌乱的哭泣声。 他的心勐然攥紧,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勒得马、如何下得坐骑,意识恢復的一刻,人已冲进了车内! 之前替阿渺送还大氅的那名侍女, 后背、手臂上鲜血浸染, 歪倒在车窗旁。另一名侍女侧身护着阿渺,手腕间亦是鲜血淋漓, 见到陆澂闯入,发出一声尖叫,挡在了阿渺身前。 阿渺正迅速地将脱下的袷衣塞进车板内, 一抬眼,见陆澂拉开了霜华, 朝自己望来, 眼中尽是惶恐与焦灼。 她来不及银针刺穴, 因此不敢开口, 只像是害怕极了似的,氤氲的双眸惊恐地望着他。 霜华重新护了过来, 挡在了陆澂与阿渺之间, 带着些哭腔:「请楚王殿下别……别靠这么近。于礼不合……」 陆澂见阿渺没有受伤,撤开了些身,扯过霜华的胳膊、看了眼她手腕上的伤口,又转向倒在一旁的雪影, 探了探脉搏,点穴止住了她的血,沉声问道: 「伤你们的人,有没有说什么?」 这两名侍女的伤口,细而深,应是被那人冰丝链上的链头所伤。 她既投了祈素教,又为何要刺杀北齐的长公主? 霜华声音微颤:「那人好像说了句……要怪,就怪魏王……」 魏王? 陆澂似有所悟,又抬眼看了下蜷靠着车厢壁的阿渺,心中犹如针扎。 他撩帘下车,解下腰间令牌、交予赶过来的神策军统领。 「持我令牌,立刻封锁九处城门,全城搜捕可疑人等!」 这时,一位部属快步上前,低声奏道: 「殿下,按您的吩咐,上次在子云草庐跟刺客交过手的人都找来了。」 说着,引领着陆澂走到巷口的另一侧,将两名护卫唤了过来。 第176页 而此时车内的阿渺,借着陆澂暂时离开的工夫,迅速直身坐起,银针刺穴、变换嗓音。 霜华则扶起雪影,动作麻利地为她包裹伤口。 各人心里,都暗自松了口气。 另一头,陆澂向那两名护卫询问当日刺客行刺王迴时、所用的具体招式。两人一面演示,一面回禀道: 「当时第一名刺客被我们以围阵阻挡住,疯了一般地硬闯上来,我们本来以为凭藉数量上的优势,必定能抵挡住那人,可谁知又冲过来第二名刺客,噼出一招极快极刁钻的刀法,将我们的防御一下子就击破了。」 说着拔出刀来,演示了一招在平地间凫掠而起的攻袭手法,「就是这样。」 接着又道:「头一名刺客杀了郝将军之后,就好像突然没什么力气了,属下听她喊了声『速战速决』,声音听上去像是个女子。」 另一名护卫也认同了这个说法,又补充道:「那晚下着暴雨,衣衫尽湿,属下瞧着伤王大人的那名刺客,身形看上去,也像个女子……」 陆澂良久沉默,末了,摒退诸人,兀自静思不语。 如此说来…… 那晚在子云草庐围攻他们的,当真,竟……是祈素教? 神策军的人,将四周的街巷严密地控防起来。 陆澂重新上马,听了神策军统领回禀的一些事宜,又返回到阿渺的车前,踯躅半晌,隔着帘子问道: 「殿下,可好些了?」 阿渺清了下喉咙,与霜华交换了个眼色、确认声音听不出破绽,缓缓开口道:「我没事了。」 陆澂挽着马缰,斟酌道:「刺客在逃,眼下京城并不安全。殿下若不介意,可先随我回府。」 阿渺摁着帘角,沉默了会儿。 「我还是回豫王府吧。」 她声音轻微,「还是……不要麻烦你的好……」 陆澂握着缰绳的手指紧紧攥起,想起之前在慈恩寺对她说过的话,心口刺痛,隔了许久,方才吐出声来: 「可我有话,想对殿下说。」 他语气低微,胸中像是滚着烙铁,抬眼盯着垂落的车帘,等待着。 阿渺明白自己的计策起了作用,不动声色。 太过配合,反倒容易让人起疑。而且既然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那陆澂这边她可以先且放置,将注意力转去更重要的事上…… 「我现在心里怕的很,不想去不熟悉的地方。」 她语音低柔,话语间却有一丝不容退让的坚决,「再说,若是去了楚王府,将来只怕……就回不去豫王府了。」 陆澂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静默了片刻,调转马头,吩咐护卫:「送长公主回豫王府。」 * 陆澂封闭城门的举动,毫无疑问地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陆锦霞从府吏处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立刻出动府兵,堵截住欲带神策军搜查外城的陆澂,要他立刻进宫。 陆澂策马行至宫门,远远望见姐姐府中的马车已经等候在此。 锦霞压着声,语气责备:「你明知道父皇最忌讳什么,还偏要擅自做出这种决定,是想等着他给你定罪不成?」 陆澂神色平静,「阿姐不是一直想要玄武营的指挥权吗?」 锦霞不解,「你的意思是?」 陆澂今夜心绪缭乱,实不想再在旁的事上再与姐姐争执,「玄武营虽被压制住,但祈素教的事若不闹大,又如何动得了兵权?」 封城门,当然是为了捉刺客,但……也确实可以藉此去下另一步棋。 锦霞渐渐反应过来:「丹阳郡的事,也是你设的局?」 她既惊又诧,望着弟弟的目光中又有一丝喜色,「你这孩子,做事怎么总是无声无息的!」 锦霞甩下车帘,犹豫了一阵,「反正都来了,还是进宫去跟父皇解释一下。我现在就让人去给你姐夫和王歙他们传个话,让他们把中书省收到的急报连夜送进来!这事你既然想闹大,就索性闹起来好了。」 语毕,吩咐了一声,马车辚辚驶入宫门。 作为当朝唯一嫡出的公主与皇子,锦霞与陆澂的地位,始终牢牢居于阮氏所出子女之上。 陆元恆宠爱幼子,给了豫王骑马入宫的特权,也就不得不授予锦霞和陆澂同样的权力。姐弟二人的车马一路径直入内,到了承极殿侧,方才各自下车下马,由宫侍迎接着,去了陆元恆此时所在的偏殿。 偏殿之中,夜灯高悬,辉映珠帘金柱,昭显着皇室独有的尊贵堂皇。 陆元恆一袭玄色衣袍,立于铺陈在玉石地砖上的巨大舆图前,正与许落星和张隐锐二人讨论着什么。他如今虽承帝位,却还保持着从前将帅的作风,夙兴夜寐、喜研战局。 见到陆澂姐弟随着内侍官入内,张隐锐连忙上前行礼:「楚王殿下,大公主。」 他因为从龙有功,从玄武营的主将、一路升为了大周朝的辅国将军,位高权重,深得陆元恆信任。而昔日为玄武营谋士的许落星,如今也受封了麓陵县公、领秘书监一职,依旧是陆元恆最为依仗的智囊。 陆元恆侧目瞧见一双儿女,并未搭理,而是转过头,继续与臣子们讨论军情。 他握着用来指点舆图的铜杆,在掌心轻轻敲击着,「朕应下了与北齐的联姻,中原一带战事稍停,如此一来,萧劭必然会放松对南朝的戒备,将重心转到西北的周孝义身上。许卿以为,朕若是想找机会剿灭北齐与安氏,应该选怎样的时机?」 第177页 阮贵妃想要北齐的公主,他可以答应。反正萧令露姐妹两个孱弱女子,来到建业,等同于向他送上了两名萧氏的人质,有益无损。而至于萧劭和安锡岳,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八年前让那位五皇子从眼皮下逃脱,实乃大憾,眼下有机会将计就计,引他疏于防备,再一举偷袭,陆元恆必然是不会放过。 许落星在舆图前徘徊片刻,抚着白须,似是迟疑。 「北境形势复杂,权力三分。何时兴兵北上,只怕……」 他抬头朝陆澂的方向看了眼,「还得看柔然人的态度。」 陆元恆循着许落星的视线,终于也朝儿子望了过去,冷冷哼了声,「柔然的公主还没娶到呢,就有胆子关闭九座城门,这要是真娶了,岂不是连朕的宫门也敢擅动?」 锦霞闻言,连忙跪倒: 「父皇息怒。父皇有所不知,此次混入京中行刺的人乃是祈素教逆党,楚王谨慎行事,也是唯恐京城生变。」 她朝陆澂的方向微微侧了下头,示意弟弟开口请罪。 进殿之前,她就低声地叮嘱过他,「你待会儿,一定要服软!父亲老了,疑心重,无非就是想确认你心里能敬重他这个父亲。你那般聪明,怎会不知他忌惮什么?」 陆元恆双手交叠,拄着铜杆,目光锐利地望着神色漠然的陆澂,语气讥讽: 「怎么,楚王如今对着你的亲生父亲,心里就只有仇恨?是想不通为什么你的父亲,明明知道你费尽心力联姻了柔然,却还迟迟不肯定下你的储君之位,是吗?」 第92章 陆澂依旧没说话。 人不是器物, 有感情,便会生出亲疏之别。 常人饲弄猫狗,都难免会更关注抱抚得多、逗玩得多一些的那只。他自出生到现在, 跟父亲朝夕相对的日子,加在一起、尚不足一年,而豫王,却是从小长在陆元恆身边,由他亲自教导到十几岁的孩子。 谁亲谁疏,不言而喻。 正因为曾亲自牵着那孩子的手、领他蹒跚学步过, 便不会捨得见其跌倒。 也正因为曾对那孩子倾囊相授、悉心教导, 便不会捨得见其失败。 这样的道理,不是显而易见, 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的吗? 锦霞用力拉了下陆澂的袍角,「阿澂!」 不到二十五岁的姐姐,发顶的乌髮间却已有了一缕银丝, 被刻意盘转压到了髻下,却瞒不过陆澂此时居高临下的视线。 似乎从小到大, 姐弟二人每一次与父亲的相处, 都免不了成为眼前的这种景象。 他斥责, 他们跪。 为求父亲去看一看病中的母亲, 姐姐先跪了,然后又拉他再跪。 为求父亲放过姐姐青梅竹马的裴六郎, 姐姐伏身在地, 他亦跪。 为求让他以世子的身份重返建业城,姐姐又先跪了,然后摁着他的头,狠狠撞到地上…… 他那时, 刚拔了蛊不久,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还好,什么都看不见。 陆澂伸出手,将锦霞从地上拉了起来。 「阿姐请的罪,请错了。」 锦霞惶恐,却再挣不过如今已比自己高出快一头的弟弟,「阿澂!」 陆澂的视线,却越过了宽大的舆图,望向对面神色微沉的陆元恆。 「主上介意的,并不是京城的城门被关,而是关闭城门的这道命令、来自于我。」 他脸色清冷,「主上执掌朝政多年,自然不会不懂,事急从权。只要命令本身是正确的,于国于民皆有益处,那么是何人所下又有什么关系?主上,难道是想要祈素教的人,将当年如何攻入富阳关、杀害齐帝的事实在京城里肆意传扬?」 「你……」 陆元恆陡然变色,将手中铜杆朝儿子面门飞砸过去,「放肆!」 陆澂微微侧身,铜杆飞驰掠过,「铛」的一声跌落到地板上,锒锒地滚到一旁。 殿内外的禁卫全被惊动了,迅速地围了过来。 陆元恆抬起了手,似是要下杀令,旁边的张隐锐连忙上前,「主上三思!」 陆元恆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骤然咳喘出声。 他平復着喘息,透过浑浊的视线,盯着如今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儿子。 年轻俊朗、凌然无惧,再也不是……那个昔日里任他喝令、被他动手掌掴却无从躲避的羸弱孩子了…… 「主上要杀我吗?」 陆澂神色漠然,与父亲对视着。 元庆二年,许落星曾向陆元恆进言,让他改革吏制,不要一味倚靠门阀,改擢选寒门子弟,培养尽忠于自己和豫王的力量。 但那时,陆元恆为了彻底取萧氏而代之,必须拉拢世家,所以放弃了许落星的建议,觉得将来等你坐稳了帝位、再行改革,也并不算晚。 可惜,他算错了。 而陆澂,赌对了。 陆元恆拉拢世家,必然要授予他们权力,世家握在手里的权势越多,便越不会放弃。那时躲在幕后,运筹帷幄的陆澂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确保所有获得权势的家族,必然都会站到自己的一方。 陆元恆抬起的手,终于缓缓放了下来。 「好……好,你好的很啊!」 自己从前,到底是……轻视了这个孩子! 禁军退了下去,内侍官快步过来,将陆元恆扶到了龙椅上。 第178页 偌大的殿室,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一旁的张隐锐和许落星,皆是陆元恆最为倚重的心腹,也是看着陆澂长大的人,尤其张隐锐,见过主上对这孩子的无情与冷酷,也亲眼见证了王夫人自裁时的惨况,明白世子心中郁结、恐一生都难纾解。 而许落星此时的心中,亦是唏嘘。 他素有治世经国之宏愿,辅佐陆元恆一步步走到今日,眼看似乎是已实现了毕生所愿,然而眼下的困境却是他身为谋臣、而始料未及之事。 主上宠爱次子,但那位豫王行事乖张、出身南疆,不为朝臣与世家所接纳。如今大周新建,根基尚且不稳,若是勉强将豫王扶上储君之位、继承大统,那将来必然会引发朝堂动盪。 而殿上这位楚王,有才智,有谋略,论名分出身、亦自是无人质疑,但偏偏……又与主上离心。将来若是由他登基为帝,那从前效忠于陆元恆的这些心腹近臣,说不定会受到打压,失去好不容易博来的权势。 许落星也曾向陆元恆谏言过,让他在世家名门中挑选女子、扩充后宫,以便诞育出更合适的储君人选。但因为宠爱阮贵妃的缘故,陆元恆回绝了这个提议。 他宠爱阮氏。不能给予她皇后之位,已令他愧疚万分,更遑论再立继后、再充后宫? 许落星对此,甚是失望。 当初他选择辅佐陆元恆,看中的是对方的野心与胆色。 却不曾想过,那些野心与胆色的初衷,一开始或许,只是为了让心爱的女子能光明正大地站到他的身旁…… 他暗嘆一息,上前行礼谏道: 「依臣之见,楚王殿下说的也并没有错。就算是手握兵权之人,亦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只要事情的结果对大局有利,又何必计较施令者是谁?陛下大可不必动怒。」 两相权衡,为大业计,他终究,也更倾向站到楚王的一边。 陆元恆坐在龙椅上,眸色暗沉,良久无语。 这时,侍官入内禀报导: 「中书令王歙,有要事请求觐见!」 王歙乃是王迴的长兄,如今算是执掌住了整个中书省,三十来岁的年纪、体型微胖,被宣召后,快步走进殿内。 「陛下!」 王歙拜倒在地,「丹阳郡守急报,玄武营护军长史斩杀典虞都尉,引丹阳两万驻军暴乱!」 说着,将手中急报交予侍官,呈至御前。 南朝每年从南疆徵收大量的粮食,供应各地。在陆元恆摄政掌权之前,这种征粮的工作,一直是由玄武营在负责。 后来,朝廷将这一职责转给了太僕寺,由征粮官与典虞都尉,调配南疆的贡粮与其他贡物。而从前负责经手粮草、从中捞取过不少油水的玄武营护军长史等人,嫉恨失去了牟利手段,索性借着在南疆的人脉与影响力,篡改了贡粮帐目,将剩余出来的粮草私下转卖了出去。 如今事情暴露,恐慌之下斩杀了典虞都尉,引发了太僕寺治下的少府兵与玄武营的武力对抗,加之丹阳郡本就是驻军重地,混乱一时越演越烈。 王歙朝陆澂的方向看了眼,见他朝自己做了个微微颌首的示意,遂再度伏地又道: 「若只是普通的倒卖贡粮,也便罢了,可被玄武营转卖出去的粮食,因为不敢在大周境内进行交易,竟被低价发去了江州!江州自前朝时起,便落入了祈素教的手中,朝廷几次派兵围剿,折损无数,何其艰难?如此送粮救困,岂不等于与敌人同舟共船、为虎作伥?「 江州虽是被祈素教占去的一座孤城,但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朝廷几番想要夺回,尽数鎩羽而归。后来陆元恆採取了许落星之计,斩断了江州周围的供粮渠道,企图以断粮围困的方法逼对方投降。 陆元恆将手中急报扔到地上,「反了!」 张隐锐跪地道:「陛下息怒!」 他从前是玄武营的主将,即便如今卸了任,却也感觉难辞其咎,「此事……或许尚有隐情,臣愿亲往丹阳郡,彻查始末。」 王歙道:「此事人证物证俱全!」 顿了顿,「豫王殿下六日前,业已赶去了丹阳郡,也正在亲自彻查这件事……」 「豫王?」 陆元恆从主位直起身来,「他这几日不是生病了吗?」 他侧头看了眼内侍官。 一向与瑶华宫走得很近的内侍官,此时眼色游移,哆哆嗦嗦地跪倒了下来。 陆元恆见状明白过来,静默片刻,低低冷笑。 「好,一个个的,都好的很!」 他缓缓靠到椅背上,下旨道:「辅国将军张隐锐,领朕手谕,往丹阳郡平息兵乱,一应涉案人等,悉数押解回京,朕要亲自审问!」 退出了侧殿,锦霞积攒了半晌的担忧与质问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驻足看了眼陆澂: 「你刚才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拿祈素教的旧事讥讽父皇?就算你说不来软话,不说话总可以做到吧?」 「抱歉。」 陆澂沉默一瞬,望向殿阶下空阔幽暗的庭园,「我今日,心情不太好。」 第93章 护卫领命, 赶了马车,在神策军的保护下,将阿渺等人送回了豫王府。 阿渺回到居所, 先是请来府医为伤者进行医治,又遣出霜华、将马车里藏匿其间的衣物处理掉,一顿忙碌下来,时间已过半夜。 第179页 最后终于得了空闲,她紧闭房门、转入内厢,在榻上坐定, 取出袖间智镜所赠的佛咒, 一页页翻看起来。 夹在最中间的一页纸,色泽与其他纸张稍稍不同, 阿渺将其抽出,凑近火光,显出上面熟悉的字迹来: 「已入凉州, 诸事暂安,不必挂念。唯思阿渺, 忧灼难宁。部署之事一旦妥当, 切勿多作滞留, 即刻返回洛阳, 切记切记。」 当初商议计划的时候,萧劭拒绝了阿渺亲手刺杀陆元恆的提议, 要她在安插完必要的人手之后、就立刻脱身返回洛阳。可他到底也了解她, 知道她肯定不愿把所有的任务都留给赵易去做,只能不断地、又是劝说又是威胁地提点着她—— 「记住哥哥的话。别让我后悔自己的决定。」 「你得真记住了。要是被我发现你没听话,以后便再不会让你出去了。」 …… 阿渺看着熟悉的字迹,默念着熟悉的语气, 忍不住地、嘴角微微上扬,却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她当然一直记得哥哥的叮嘱。 可她也是他的妹妹,必定同他一样,哪里有遇到了机会还肯轻易放弃的道理? 阿渺捧着信反覆读了几遍,不舍地将信纸凑近胸口,紧贴了一下,然后在烛火上点燃,投入了香炉。 她不会让哥哥失望的。 阿渺凝视着骤然明旺的火光,心底升出一股愈加坚定的信念。 她一定,能做到的! 接下来的几日,豫王所辖的玄武营、被卷进了涉嫌谋逆的大罪之中的消息,在京城里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 与此同时,霜华也几番带来了楚王府暗中传来的口信,说楚王想见公主一面。阿渺一直忙得无暇顾及,待通过卢康坊安排好了下一步的计划,终于能抽出些时间来应付其他事时,又偏偏赶上了豫王从丹阳郡回了府。 跟她预料的一样,豫王一回府,戎甲都还没脱,就径直来找她兴师问罪。 「听说你在慈恩寺外遇袭了?」 豫王冲进阿渺所在的院落,撞上正闻声出来的她,二话不说就拧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厢房。他像是数日不曾休息好,双眼泛着血丝,逼视着阿渺的双眼中尽是戒备与怀疑:「你当时怎么会跟陆澂在一起?」 那日他特意将阿渺拖去楚王府试探陆澂的反应,结果毫无所获。没想到自己刚因为丹阳郡的事、离京几日,一回来倒听说了阿渺跟陆澂搅到一起的传闻! 他此时正因为玄武营之事而头痛心烦,心里面又怀疑整件事皆是楚王算计的手笔,但凡看见跟那人有关联的任何人或物,都恨不得统统毁掉! 「我不是答应了要帮你杀他吗?「 阿渺早有准备,申辩道:「那夜就是想将他引入窄巷,再暗中刺杀,不信你去问神策军的人。」 刺杀的事,豫王已从神策军那里了解过始末。 「那些刺客,明明是祈素教的!」 「他们当然得说自己是祈素教的。」 阿渺扭着手腕,感觉到对方力度稍减,便竭力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靠退到一旁,「不然难道说是我五哥派的?或者说是豫王府派的?那不是给我们找麻烦吗?」 豫王的情绪,总算平復了几分。 「真是……你们做的?」 他眼神阴冷,语气微嘲:「那不也还是没得手吗?」 豫王年纪不大,偏圆的五官脸型又更添了几分稚气的感觉,此时穿着厚重的甲衣,绷出来的阴狠劲儿倒更像是个乱发脾气的倔犟小儿。 「这次只是试一试他身边的护卫。下次动手,就会更有把握些。」 阿渺如今基本摸清楚了豫王的脾气,决定走怀柔路线,唤了霜华过来,帮他卸了甲衣,自己又添了些宁神的薰香道香炉里,拿铜箸拨弄开来。 豫王脱了戎甲,接过霜华递来的巾帕擦了下脸,紧绷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他半靠到坐榻上,一手扶着榻栏,头微仰着,阖了阖眼,吐出一口浊气,「下次你们打算怎么杀他?」 阿渺心中已有计划,「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打算在春日宴会上动手。」 中原一向有庆祝上巳节的传统,而建业的皇室,还会在上巳之前、举办奢侈风雅的春日宴,以迎季春。阿渺从赵易那边得到消息,程宝华暗中使了些手段,让她所营的红月坊、争取到了今年替太乐署筹办春日宴的一些机会,届时两方配合,必然能让五哥的下一步计划顺利实施。 「春日宴?」 豫王思忖着,「你是打算,让刺客混入宴会上动手?」 阿渺点头,侧身坐到榻沿上,态度诚挚:「到时候,还需要殿下在人员盘查上行些方便。」顿了顿,「另外……也想请殿下帮忙,让我能见一下我的七弟……」 豫王眯眼瞧着她。 眼前少女的这张面孔,长得确实很是动人。一双眼睛水盈盈的,映着对面的人,像是能透进人的心里去…… 他这几日在外奔波,时不时的,都还会想起这张脸来…… 豫王伸出手,捏住阿渺的下颌,「把嘴张开。」 阿渺愣住,盯着他,「为何?」 「不是想要我答应帮你吗?」 豫王的指尖微微用力,「那就乖乖听话。」 阿渺迟疑一瞬,缓缓张开了唇。 第180页 豫王掏出一颗药丸,塞入了她的嘴里,「咽下去。」 阿渺尝到一股辛辣之味在口中蔓延,晓得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强忍下了抵挡的本能,由着那颗药丸滑进自己喉间,方才扭身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 「毒药。」 豫王重新倚回到引枕上,「你乖乖把事情办好,我就给你解药。否则一月之后,你必肠穿肚烂而死!」 没有些筹码握在手里,他岂能轻易答应她的要求? 阿渺止住咳嗽,「殿下就这般不信我?」 豫王没说话,抬起手搁到额头上,衣袖挡在了眼前,好半晌,低低说道: 「我他娘的谁也不信。」 空气里,弥散着馥郁的宁神薰香气息,莫名让人觉得唿吸发沉。 他遮着眼,想起刚跟母亲搬到建业城的时候,第一次闻到香薰的味道,又是好奇又是欣喜,还蘸了些粉末放进嘴里尝,跟个傻子似的! 在他们南疆,用来熏屋子的都是驱虫蚁的草药,从来都不会,有这样甜软的味道…… 那时,父亲刚刚夺权,初期也曾诛杀剷除过大批的异己,但他亦明白,中原的政权世代依靠门阀支持,想要名正言顺地坐到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必须要拉拢有实力的世家、获得他们的支持。 对于阮氏所出的一双儿女,他採取了最传统的世家教育方式,请最好的老师、学最好的琴棋书画,力图让他们尽快融入到建业的生活方式中,被南朝的高门贵族所接受、甚至尊崇。 女儿阿蘅年纪尚小,学得快些。但豫王住进建业城的时候,已经十岁,早已习惯了南疆的规范准则,喜欢田猎、喜欢纵马,只接受以武力评定高下的标准,弄不来那些文绉绉的诗文客套。所以毫无疑问的,时常会出丑,还会被同龄人暗地耻笑。 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去向母亲倾诉,反而会被斥责不好好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 久而久之,心底的委屈渐渐变成了愤怒,行为也越发的叛逆乖张。 他鄙视和痛恨建业的一切人、一切事!更喜欢跟和自己有同样经歷的南疆人来往,年纪再大些、开始参与到政务之中时,也会刻意提拔南疆出身的人,认定这些人才是他最可靠的支持。 可丹阳郡发生的事,又证明他的「以为」,并不正确。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谁,值得永远的信任! 他的父亲,不也是这样吗? 仿佛是格外地宠爱着他,用自己表字里的「元」字给他起名,封他做了豫王,后来又把玄武营的指挥权交给了他,还将从前庆国公府的大部分都改建成了豫王府…… 可是…… 陆澂的病一好,不再是从前那个深居简出、每次露一下面就虚弱不堪地告辞离开的病秧子,父亲的态度,就开始起了变化。 任凭阿娘在宫中如何旁敲侧击,也再听不到小时候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一句: 「为父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 …… 豫王将挡在眼前的衣袖撤了开去,有些语气幽微地开口问道: 「你说,人要是想获得权势,是不是就得让自己变得心硬,一丁点儿的私情都不能顾?」 阿渺刚趁着豫王沉默的工夫,把临别时哥哥拿给自己的解毒丸、悄悄取出一颗放到了嘴里,闻言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只得拖长声音装作不解: 「唔?」 豫王倒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仰躺在榻上,「你们建业的人,不都这样吗?就像我那位大皇姐,昔日的未婚夫全家刚被父皇满门抄斩,她就能带着喜色嫁进程家,半点儿伤心都看不出来……就算是至亲之人,也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关系吧?」 阿渺咽下了解毒丸,沉默了片刻。 「也许……是吧。」 第94章 春日宴的庆典, 分作了祭祀和夜宴两个部分。 祭祀由皇室主持,而夜宴则将参与人员的圈子扩展开来,除了宗亲显贵, 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亦都受邀在内。 是夜,毗邻皇室祭台与银雀湖的清湄园中,早早便悬挂起了无数的灯盏。石栏、廊檐,甚至树枝上,处处璃灯焕彩,流光争辉。 负责承办夜宴的太乐署, 今年另闢蹊径, 将丝竹歌舞的表演散落到园中各处,贵客们沿着池水清渠漫步, 时不时便能见到身姿曼妙的歌舞姬,或挥袖舞于庭园一角的桃树下、或三五结伴抚琴弄萧坐在莲灯照耀的流水前,乐曲徐而不绝, 柔而不妖,别有一番意境与趣味。 按道理, 令露此时的身份并不适合在外抛头露面、也不该收到邀请, 但豫王与阿渺既有了合作的协议, 便让阮贵妃施了些手段, 将姐妹二人都请了来。 阿渺依旧以女官的身份,跟着受邀而来的萧令露, 在园外下了马车。入园之后, 她叮嘱霜华好生看护住令露,自己很快寻了个理由,从更衣的花厅熘了出来,隐蔽着身影, 悄悄行至园东南的一座假山前。 一个身穿外教坊服饰的小歌姬,早已等候在此,抬眼打量了一番阿渺的形容,上前拉了她的手,迅速转身进到了假山的山洞里。 山洞中,有提前预备好的一套教坊歌姬衣裙。 小歌姬帮阿渺换了衣饰,领着她从假山后,一路穿庭过园,走到了一处偏僻的杂物院中。 「师父在里面等您。」 第181页 小歌姬低声说了句,手脚轻盈灵活地关上了院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院子里,没有点灯。阿渺借着星月之光,遥遥望见院廊下立着个女子,脸上像是覆着面纱。 她走了过去,试探问道: 「宝华姐姐?」 女子也快步走上了前来,末了又顿住,后退一步屈膝行礼,「阿渺公主。」 阿渺心头一震,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童年时久远而甜糯的记忆,随着这一声「阿渺公主」纷至沓来…… 那时在宫里,也只有身为程贵嫔侄女的宝华,才能用这样的称唿来唤她。 阿渺那时年纪小,觉得宝华生得美丽、用的薰香清甜沁人,也格外地依恋她,整天缠着「宝华姐姐」、「宝华姐姐」的叫,总想要她抱…… 可后来,宝华成了父皇的妃子。 阿渺也再不能叫她宝华姐姐了…… 宝华见到昔日窝在自己怀中撒娇的小女孩,如今已长大成人、亭亭玉立,心中感概亦是万分。 但眼下时间有限,来不及叙旧,只得低声催促道: 「公主请随我来!」 她转过身,推开房门,引领着阿渺进入杂间中的一条密道。 「公主不必担心清湄园那边,太乐署那边安排我们红月坊筹办乐宴的部分,我特意将歌舞的场所分散了开来,贵客们游走其间,一时半会儿,谁都不会注意到少了哪些人……」 宝华一面在前带路,一面迅速地交代情况:「五殿下深谋远虑,一早就把所有的人和事都考虑周全了,司隶府的何秀、中军监的张岐,一直被玄武营和陆贼打压,靠着家族关系才保全住了职位。裴长龙是八年前被陆贼抄了家的裴氏远亲,这两年靠着军功被提拔回京城的,但实际上,他实则是被诛的原相国裴修静的私生子,一直想报父仇……」 宝华这些年在风月场所摸爬滚打,将待人处事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加上有了萧劭的谋划,说服起这些原本已有反意的官员,并不太费力。 「我收到五殿下的传话之后,就着手跟这些人建立了来往,也基本算是摸清了他们的态度,今日公主亲自来见,便是给他们吃颗定心丸,确认我不是空口无凭。」 她毕竟身份低微,无法让对方完全信服,所以今日趁着夜宴,将这些人集聚到密室,亲自面见阿渺,彻底打消疑虑。 密道与密室的设计,皆十分巧妙。与官员们会面的暗室,更是藏于一处歌台之下,四面有乐音作掩,半点的风声都走露不出去。 阿渺跟着宝华,弯腰进入窄门,一抬眼,便见四五名官员模样的人,业已等候于此。 司隶府的何秀从前在宫中当过承旨官,见过幼时的阿渺,当即认出了她的容貌,上前惊喜拜倒道: 「公主殿下!」 之前从程宝华处听闻五皇子有意招揽之事,虽是动心、却尚存疑虑,如今见到令薇公主亲自前来,便再无怀疑对方诚意的道理! 阿渺连忙将何秀扶了起来。 待对方站稳,她后退了两步,然后郑重跪倒在地,向诸人拜行大礼。 众人皆面露惶色,伏地还礼,「公主万万不可如此!」,「殿下折煞我等!」 「诸位大人切莫推让,这个礼,是我代替我五哥所行。」 阿渺依旧跪在地上,直起身来,「昔日周公为求贤才,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今日诸君肯冒性命之险前来相见,我兄长行此谢礼,理所应当!」 几人闻言,俱是感激涕零,垂泪道: 「当初迫于陆元恆的武力与威刑,某等无力与之对抗,致使江山易主,愧对先帝,合该受罚才是!」 这几名官员,原本就心念旧主、或与陆氏有仇怨,之前被宝华暗中游说,已是生了归附之心,如今见到阿渺亲自来拜,彻底确信了萧劭的招揽之心,当下各表忠心,誓愿奉北齐为主。 各自拜见完毕,阿渺又携诸人入座,代兄长询问目前建业的政局。 张岐说道:「陆元恆虽是世家出身,但治政上、沿袭了从前的武将作风,偏于严苛,执政之初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又一味宠爱南疆出身的妾室与次子,导致士族中对他有怨言的人也不在少数。后来,他驱逐诛杀祈素教、又失了底层百姓的民心,可以说朝内朝外的人心,都让他得罪了。」 其余几人亦点头称是,列举了一番陆元恆当政的劣行。 阿渺是萧劭亲自教导过的人,自是不会只听好听的,问道: 「陆元恆既然能顺顺利利地坐上那个位子,必然也是有人追随的。如今朝中应该还是有不少人,愿意为他所用吧?」 何秀道: 「官员和士族里,大致有两种人,一种是家族不大、胆子小的,之前看不到别的选择,又害怕被陆元恆迫害,就唯唯诺诺地随波逐流了。但如今北齐攻下洛阳,占据住中原旧都,这些人心里肯定会起动摇。而第二种,也就是江左一带稍有名望的世家大族,这些门阀的实力原本就足以与皇室相抗,说实话,只要能保存家族利益,其实并不介意谁坐在那个位子上!陆元恆的原配出身王氏,然后又将女儿许给了程家,基本上,就算是跟整个江左的大家族建立起了姻亲关系。」 裴长龙也附和道:「其实认真说来,如今最需要忌惮的,应该是楚王与大公主那一系。楚王心机深沉,这些年不动声色的,将江左一带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全都笼络到了他的麾下,然后又订下了与柔然公主的婚事。虽说中原人向来瞧不起柔然蛮夷,但对方的百万大军不容小觑,且以楚王的身份,再娶几位门阀出身的平妻与侧室亦是容易,到时候他一边把控住了江左门阀、一边再手握柔然大军,很难让意志不坚的人生出背叛的胆量。」 第182页 其余几人闻言,亦是面露忧色,却不得不表示贊同。 何秀试探问道:「不知公主殿下……有没有试着跟程家联繫过?殿下的舅父程芝,从相国之位上退下之后,其子程卓便借着驸马的身份、和楚王的支持,把持住了六部,成了新的文官之首。这层关系,不知五殿下打算如何利用?」 阿渺听懂了他的意思。 若是能说服程卓背叛陆氏,许以利诱、让他站到支持萧劭的一边,那么对于哥哥夺回建业的大计,必定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世人不知的是,程卓与他们,有杀母不共戴天之仇。 就算五哥肯考虑,她也决计不会答应! 张岐却与何秀的看法不同,「程卓私慾太重,行事过于狠戾,刚掌权便将几个异母弟弟全都打压去了京外。这样的人,未必适合与我等同路。」 阿渺思忖衡量片刻,决定不将话说得太绝。 「诸位还且放心,不管最后如何应对程氏,他们都不会成为大业之路上的绊脚石。」 众人称善。 阿渺能停留的时间不多,嘱託完萧劭的各项交代,又将赵易等人在京中建立起的暗中联络方式告之,最后再次行礼拜谢,匆匆与诸员辞别。 从密室出来之后,宝华道: 「刚才这批人,是名单里最容易说服的几个。如今他们见识了公主的诚意,也算打消疑虑,将来多半是靠得住的。至于名单上其他的官员,有的可以通过刚才那几人去试探口风,剩下的我也会慢慢安排着接洽。」 阿渺相信宝华识人辨人的能力,驻足行礼:「有劳宝华姐姐了!」 宝华扶住阿渺的手肘,望着女孩眉目清泽的模样,语气中有淡淡的喟嘆: 「公主……是真的长大了。」 第95章 …… 从前那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窝在榻上抱着布老虎玩过家家的小女孩, 已经成了记忆深处模煳的印象。 就连阿渺自己,也快要记不清那些久远的岁月了…… 「姐姐现在,过得可好?」 纵然宝华一直戴着面纱, 额头处的伤疤却没瞒过阿渺的眼睛,还有那沙哑的嗓音,明显是由外伤所致。 宝华沉默了会儿,慢慢抬起手,解下面纱,露出了一张划满刀疤的丑陋面孔。 额头、唇角和下巴处, 皆因疤痕而变得微微扭曲, 只有鼻樑从侧目看,依稀能看出从前的娟秀轮廓。 阿渺心里已有所准备, 却还是忍不住抽了口凉气,「你的脸……」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重新在京城活下来?」 宝华神色淡然。 「从前年纪小, 以为自己生得美,靠着姿色、就能令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为我做这做那, 极尽恩宠……可却不知, 以美色侍人, 迟早会有色衰爱弛的一日……当初你父皇宠爱我, 不论是赏赐、陪伴,都给予我超越其他所有嫔妃的殊荣, 可大难临头, 他还不是……捨弃了我?褚兴也迷恋过我的容貌,冒着忤逆陆元恆的风险,将我偷偷藏了起来,可时间久了, 再美的脸也会看腻,昔日喜爱的理由不復存在,自然也就不在意了…… 当年五殿下派人将我从渪阳的农庄里救出来,也曾给过我别的选择。但我想要报仇,想要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到建业,所以这条路,是我自己心甘情愿选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甘,而且比起从前以色侍人的日子,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她抬起眼,唇畔蕴笑,眼神笃定,「所以,刚才公主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很好。」 她过得很好,凭自己本事谋生,不必再倚靠谁、刻意讨好谁。 两人从密道里出来,回到了之前碰面的杂物院中。 阿渺想起今夜的另一桩任务,问宝华道:「五哥最想要招揽的人,是陆元恆身边的第一谋士许落星。姐姐可有与他接触过?」 「不曾。」 宝华答道:「那人鲜少与人交际,也断不会出入教坊这样的地方,我们几乎找不到与他接触的机会。不过听说他今日会来春日宴,我打算到时候派人去试探一二。」 阿渺道:「不必了,待会儿我想办法自己去会会他。姐姐身边可有可靠的婢女,对此间的环境特别熟悉?」 宝华点了点头,取下腰间短笛,凑到唇边、吹出几个简短的音符。之前在假山接应过阿渺的小歌姬,很快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小虹是我的徒弟,机灵可靠,之前也曾在集会上见过许落星的模样,公主可将她带在身边,帮忙指认。」 三人在杂物院彼此暂别,小虹领着阿渺回到之前的假山洞,换回了衣裙,又跟她一道回到了清湄园中。 此时大部分的宾客,都开始陆续聚向观礼台的方向,准备观看稍后的祭礼,令露也已先一步被阮贵妃的女官带了过去。 小虹打听清楚之后,领着阿渺,往园子的北端行去。 夜色之中,园中清渠中漂流着盏盏莲灯,曲折萦迂而行,乐坊的歌舞姬莺莺燕燕,穿行花林之间。 路过一处临水的平台前时,阿渺远远抬眼望见一名华服妇人被侍女们簇拥着,正倾着身,握着一个三四岁孩童的手,帮他把一盏花灯放置到水中。 而离母子二人不远的栏畔前,一名身形高挺的男子背对众人而立,仿佛是与人群隔在了繁闹与寂静的两端,令其姿态里的那抹俊逸风流、添了种萧索疏冷的感觉。 第183页 周围随侍的女官率先注意到阿渺的靠近,附耳向锦霞禀报。 锦霞抬起眼,神色稍凝,继而朝阿渺望去,逸出道笑来:「阿渺也来了?」 栏畔前的陆澂,闻声立即转过头来,俊秀的侧颜,在夜色灯彩中影映出精緻线条。 阿渺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陆锦霞姐弟,却也无从躲避,只得上前见礼: 「霞姐。」 锦霞颔首,又拉了拉儿子的小手,对孩子说道:「哲成,这是你表姑姑,去见个礼吧。」 哲成年纪虽小,但毕竟出身门阀,举止十分得体,有模有样地向阿渺行了个礼,奶声奶气地唤了声:「表姑姑。」 阿渺意识到这孩子就是程卓的儿子,心里一瞬滋味难辨。垂眸间望去,却见哲成的眉眼竟是有几分像萧劭。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几分,不由得慢慢蹲下身,笑了笑,「真乖。」 哲成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哪里知道长辈之间的那些纠葛?只觉得阿渺生得十分好看,又对自己很和气,便立刻就喜欢上了,伸出小手: 「姑姑也来陪我放花船吧!」 锦霞拍了下儿子的手,责备道:「姑姑来赴宴的,不是来陪你瞎闹的。」 哲成捂着手背,撅了撅嘴,却到底不敢违逆母亲,垂着小脑袋不再说话。 阿渺也不想久留,保持着蹲身的姿势,顺手从地上捡起两片落叶,在指间折转: 「姑姑送个叶子船给你吧,你要有时间,就帮我放一下。」 说着,飞快地将两片树叶交叉交叠,捲起两头、用细枝穿起,做成一艘头尾高昂的小船,递给了哲成。 这是她从前在天穆山跟着岑大学的小戏法,建业这边的贵族孩子不曾见过,哲成收到这样新奇的礼物,自是高兴的不得了,举在手里「哇」地一声惊嘆。 而一旁的锦霞,居高临下地将阿渺的举止尽收眼底,试图从少女纯粹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的伪善与刻意,却终究未有所获。 上次慈恩寺外的刺杀之事,锦霞后来听闻了始末,自然也顺藤摸瓜地知道了陆澂去皇寺私会阿渺的事。她又惊又疑,也愈发弄不明白弟弟的心思,前去质问时,却又听他说,王迴在北境受的伤、与萧劭无关…… 「王迴到底被谁所废,这件事如今已不重要!」 她那时有些气急,「你在宫里也听到了,父皇有意北伐,这种时候,你若敲定与娜仁公主的婚期、再请旨领军,父皇一定会把京外的兵权交给你!你现在的意思,难道是不想杀萧劭了?」 陆澂神色疏漠,看着姐姐,「北齐魏王既然没有伤过表兄,我又为何还要杀他?就因为我们父亲夺了他家的江山,所以我必须继承父愿、杀光萧氏所有的人吗?」 锦霞气得说不出话来。 盛怒之下,又很难不将恨意转到阿渺的身上。 一定,一定是那丫头对阿澂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才让明明在对付北齐之事上态度坚决的他改变了主意! 可那日在临湖茶亭之中,她偏又是一派全然无意与阿澂接触的模样! 到底是这丫头太擅于伪装……还是阿澂对她的执念、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判? 这时,一名穿着绛紫官袍的男子,在侍从的护卫下走了过来。 远远瞧见这边情形,他快步走上前,将哲成一把抱了起来。 阿渺也站起了身来。 八年多未见,眼前的男子比记忆中的少年成熟了许多,衣冠华贵、留着短髭,瞥向阿渺的目光中抑着一抹戒备。 程卓移开视线,对怀中的儿子笑了笑,「在干嘛呢?」 「阿娘带我放花灯。」 哲成被父亲高高抱起,小脸上洋溢着喜悦与自豪,唧唧哌哌地讲起做灯放灯的事,又扭头望向阿渺,「姑姑还会用叶子做船,好厉害……」 说话间,这才发现刚刚拿在手里的叶子船、因为被父亲勐然抱起而失手落到了地上,伸着小手想去捡,无奈却被程卓抱得紧紧的。 程卓这时,终于再度看向了阿渺,颌了下首,语气紧绷而客套:「既然回了建业,有空还是去程府看看祖母吧。毕竟血脉相连,她老人家,一直记挂着你跟阿劭。」 阿渺盯着程卓,唇线紧抿,没说话。 是啊,毕竟血脉相连。 此时她望着程卓,方才意识到为何哲成的眉眼会长得像五哥。 因为那孩子跟他父亲一样…… 都有几分像阿娘呢…… 「大表兄有心了。」 好半晌,阿渺弯出一道笑来,「我有时间就去。」 程卓又点了下头,转身对锦霞道:「宗正寺那边还在等你去检查祭筵,现在就过去吧?」 他有些快要掩饰不住地想要尽快离开。 阿渺长得,其实并不像姑母。 可不知为何,程卓看到她,脑海中便不由得浮出了那张被自己极力想要遗忘的面容…… 那个温柔慈爱、曾给过幼年丧母的他无尽抚慰,那个直到最后一刻,都还一直信任着他的女子…… 当年被他派出去行刺的家奴,消失无踪,但萧劭,也再没有返回过建业城。程卓在惶惶焦虑之中,迎娶了陆元恆唯一的嫡女,又最终得知了萧劭北上沂州的消息。 知晓萧劭与阿渺没死的一瞬,他的心里,其实是有过释然的。父亲与陆元恆的结盟已成定局,自己也已经娶到了陆锦霞,萧劭死与不死、便不再那么重要。若是姑母也还活着,那一直折磨他内心的罪孽感便会减轻一些,噩梦就会少一些。 第184页 然而事与愿违,密探从沂州传来了讯息,确认姑母死在了离开建业的途中。 萧劭虽然一直没有将兇手是谁公之于众,但程卓却有种近乎直觉的确信,姑母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这种良心上的折磨与负疚感,陪伴着他这些年一步步登上权力的顶峰,始终不曾消亡。 而这样的痛苦,又偏偏不能说与任何人听…… 见到阿渺的一刻,程卓攥着一念的侥倖、期冀着能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意料之外的神情。 或许,姑母的死跟自己其实并无关系?又或许,那两个家奴最后不忍心下手,所以隐姓埋名地逃离了建业? 然而阿渺的目光,没能让他如愿。 那般深重的恨意,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锦霞意识到丈夫急切离开的异样,却没反驳。她毕竟,也不愿弟弟再跟阿渺有什么纠缠。 她跟上了他,曳地的缎绣长裙,随着转身的动作而波光流动、逶迤翩跹,掠过弟弟的身前时,顿住脚步,语气中带着些许警示的意味,「阿澂。」 陆澂却没有理会,垂了垂眼,「阿姐先去祭筵那边吧。」 第96章 锦霞暗咬唇角。 私下里, 姐弟二人已经数次剑拔弩张地对峙过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该用的威胁也已经用了,甚至为了确认他或许只是被萧令薇的姿容所蛊惑、连往他身边强塞女人的事都试过…… 可最后, 还是强拗不过他。 他明明,是个聪明到极点的孩子啊!怎么就偏偏看不明白呢? 锦霞无奈跟上程卓,让乳娘将哲成抱去了一旁,低声询问丈夫道: 「豫王和萧令露的事,你拿定主意了没?」 程卓点头,「已经安排好了。用的药, 事后最好的医师也查验不出来。」 他瞥了眼锦霞的神情, 有些担心:「怎么,你是犹豫了?」 他们夫妻多年, 虽无感情基础,但在大事上却一向配合得很有默契。 锦霞摇了摇头。 「我不是犹豫此事。我是在想……」 她顿了顿,同样揣度地观察着丈夫的反应, 「能不能用这样的法子,也毁了萧令薇。」 比起豫王与北齐的联姻, 她现在更担心的, 是弟弟陆澂对萧令薇的态度。 但阿渺毕竟跟令露不同, 是丈夫的亲表妹, 她多少还是得顾及一下他的反应。 然而程卓此时,本就对阿渺动了杀心, 却没想到妻子倒先一步提了出来。 他脚步微缓, 侧首看了眼锦霞,宠溺一笑: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为夫但无不从。」 临水的池畔,阿渺蹲着身, 将刚才哲成掉落的叶子船捡了起来。 她的心情,也因蓦然见到程卓而坏到了极点,低头修整了半天小船的枝条,确认自己的情绪已经平復得差不多了,方才慢慢站起身来。 而陆澂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两人视线,倏然撞到了一处。 自慈恩寺一别之后,陆澂便几番传信求见阿渺,阿渺猜测到他的意图,反倒并不着急回应。 那夜伪装成祈素教行刺之后,从他的反应来看,她的目的已经达成。所以陆澂作为棋盘上一颗棋子的位置、也基本确定了下来,并不需要她再多触碰。今晚虽有打算想跟他见上一面,但排在他之前的、还有别的几件事,感觉优先级别应该高出许多…… 但眼下,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这样目光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阿渺倒也……没法不搭理。 她举了举手里的叶子船,对陆澂浅浅绽笑: 「想去放船吗?」 阿渺走到池水旁,意识到奉蜡烛的婢女已经跟着锦霞离去,便折去廊壁前摘了几朵迎春花,放到船上,代替了烛火。 她蹲下身,撩起衣袖,将船放进水里。波影粼粼间,小船被涟漪击打着紧靠在岸边打旋,不肯离去。 陆澂跟了过来,倾下身,将船朝前轻轻一推,暗催内力将波纹反击而出。 载着花朵的小船晃晃悠悠的,终于顺遂而去。 阿渺突然惊唿了声,「呀,我忘许愿了。」 陆澂垂在水中的手微微一滞,紧接着便倾身想将船捞回来。 「小心!」 阿渺拉住他的手臂,将浸湿的衣袖「抢救」出来。 「你怎么……」 她低头拧了下袖子上的水,侧目看了他一眼,眸中有淡淡揶揄,「大不了我再做一只就好了,你难不成,还想踩进水里把它追回来啊?」 她站起身,从小虹那儿接过锦帕,帮陆澂擦了擦衣袖,又见他手也浸湿了水,便顺手拭了下,继而意识不太妥,将帕子塞到他手里,「你……自己擦吧。」 陆澂握过锦帕,怔然擦着手,手臂上残留着刚才被她拉住的触觉,掌心处还有被她轻拭时的柔软……清晰的,盖过了其他一切感官。 阿渺这时,又已经做好了另一只叶子船,放了花朵进去,重新蹲到池边,将船放进了水中。 她双手交握,垂目许愿。 可小船再度被困在了涟漪之中,不肯远去。 陆澂将锦帕递还给侍女,走到渠畔,想要倾身再度用内力将船送走,却被阿渺拦了下来。 「算了。」 她站直身,望着清渠尽头的花灯焕彩、点点流光,「原本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第185页 陆澂听着女孩语气中的颓然与失落,很想问一问她、她到底许了怎样的心愿,却到底没好开口。默立片刻,他轻声问道:「我让人给殿下传信,殿下为何……不肯见我?」 阿渺在心里回顾了一下前情,侧头抬眼,看了他一瞬,又移开了视线。 「你上次,都说你要找我五哥报仇了,我还见你做什么?我若替我哥哥辩解,你定要觉得我满嘴谎言,我若不辩解,任由着你将罪名扣在我哥哥身上,那又……有什么必要再跟你继续做朋友?」 顿了顿,又道: 「其实,到底是我妄想了。就算没有你误会我哥哥的事,你跟我……也是做不了朋友的。你如今,是这建业城的少主人,而我,只是个身份让人猜忌的过客,刚才就连我表兄见到我、都一副想要避开的模样……若你避嫌、不理会我,我心里,也是能明白的……」 陆澂的心,宛如被油煎火熬一般。 他想要告诉她,他才是有妄念的那个人! 怕被她嫌弃,怕被她避之不及…… 就算他必然要向萧劭寻仇,他也断不会将那样的仇怨加诸到她的身上!他只是怕,怕她会不原谅自己、跟他彻底地成为仇人…… 但如今,就连那样的事也不会发生了。他知道了当日刺杀王迴的其实是祈素教,派去凉州的暗探与刺客也已经召了回来,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障碍,不再有什么是他所畏惧的了。 「是我错了。」 陆澂望着阿渺,「北境的事,是我误会了魏王。那日在慈恩寺让殿下伤心,也全是我的错。」 夜色中,他双眸漆黑,映着湖光熠熠的光采,郑重而专注地凝视着她。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即使是心不在焉的阿渺,也不禁有些微微窘迫起来。 「什么叫让我伤心……我哪里伤心了?」 她垂低眼,捡起掉落地上的一条迎春花枝,扯着上面的花叶,一片片抛入水中。 池面倒映着的男子俊颜,因为沾染了点点花叶,显出一抹异样的妖娆。 他却恍然不觉,目光依旧凝濯在身畔的女孩身上…… 阿渺莫名有些烦躁起来,一把撸下花枝上的花叶,尽数洒进水里,击碎了倒影。 「你……」 「我……」 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 阿渺道:「你不是想见我吗?有事就先说吧。」 陆澂的心,冷静了下来。 「殿下最好,尽快离开建业。」 「为何?」 「因为我父亲,打算对北齐出兵。」 他语气中有压抑的艰难,「什么时候出兵暂且不知,但殿下最好尽快离开。」 阿渺移目望向对岸的暗影处,心中思绪万千。 五哥曾经推断过,联姻之事、也可能是陆元恆的算计,看来果真不假! 那现在他们的计划,必须加快速度了…… 阿渺想起陆澂这颗棋子的主要用途,决定顺势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我走了……那我二姐怎么办?还有我祖母、六哥、七弟、从洛阳一起跟来的那些人……我总不能,让他们留在这里……」 陆澂对她有愧疚之情,却未必肯帮她送走所有的人。她因此早有准备,等他一旦拒绝,便会将交易的筹码亮出来。 然而陆澂的回答,却令她始料未及。 「我会送他们离开的。」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殿下想要送走的所有人,我会让他们安全离开。」 阿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着陆澂,眼中的惊诧再非假装。 她想过他会帮,但绝对没想到,在自己没有许诺任何好处之前,他就会愿意帮到这样的程度。 「你……」 她动了动唇,逸到嘴边的问题又退了回去,末了,道:「你就不怕触怒你父亲?」 陆澂摇头,面部的线条微微有些绷紧。 「那你姐姐,会同意你这样做?」 他们姐弟一向同气连枝,陆澂若是动用部属,必是瞒不住陆锦霞…… 「这些事,殿下不必操心。」 陆澂缓缓道:「我敬重阿姐,却不至于唯命是从。既许诺,必然守约。」 「那你姐夫呢?」 姐夫? 陆澂心中微惑,看向阿渺。 他自己并不将程卓判定为任何阻碍,但阿渺语气与眼神中剎那的情绪,却仿佛有种比芥蒂更深层的戒备与忌惮…… 两人的目光,触到一处,彼此静默了片刻。 阿渺恍然领悟到了什么,垂眸颌首,「也没什么,我就……怕给你添麻烦。」 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差点泄露出了真实的情绪,掩饰似的转过身,往观礼台的方向望了眼,「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我得……找我二姐商量一下。」 她拎裙上了露台,沿着渠岸,朝园子的北面缓缓而行。 陆澂跟了过去。 随行的侍卫因为了解楚王殿下的习惯,全都远远地跟在了后面,也同时将阿渺的侍女阻隔了开来,沿岸的临水石径上,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缓步相随的身影。 阿渺此时的心思,依旧有些紊乱。 按理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比她原先期待的更加顺利。可因为如此,反倒让她有些无法心安。 第186页 身后的那个男子,是五哥从小就称赞过甚有才智的人…… 之前会见朝官,众人也皆言他心思深沉、不容小觑。就连自己从前跟他交手,不也因为他攻心的阴险招式而吃过亏吗? 可为什么…… 她竟然……又会觉得他其实挺傻的呢? 就好像,这么多年,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个说话结巴、不敢正眼看她的小胖子,换进了一副漂亮的躯壳里,话还是很少,要么不怎么敢看她,要么……就是看得傻傻的…… 阿渺垂下眼,望着地面上一前一后的两道影子。 光,从后面的露台处投映过来。他的影子,堪堪落在了自己的脚边。 小时候,宫里的人常说,影子里有人的魂魄,若是被旁人踩了,魂就会被那人收走。因此孩子们打闹嬉戏,便会故意追逐着去踩彼此的影子,被踩到的那个人,就得受罚当对方的「奴隶」。阿渺那时年纪最小,却动作灵活,谁也踩不着她,好几次,还收了六哥和小顺郡王当奴隶…… 她不自觉地抬了下嘴角,步履朝身侧挪了挪,翩然的裙角掠过地上的那道人影,像是踩到了他的头上。 一下,又是一下…… 那人的影子,仿佛怔了怔,却没移动位置,依旧保持着之前的步速,固执地停在了她的脚边。 还真的……跟从前一样傻呀…… 阿渺抬起眼,望向远处灯火耀目的观礼台,想起之前想问、却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心境,一瞬空白。 第97章 两人从渠畔的小径上了大路, 经过一座山石交叠而成的石林,来到一处道路相交的叉口。 另一端的花林小径上,几名衣饰华贵的妇人在宫人的引领下、走了过来, 远远瞧见陆澂,连忙上前拜见。 为首的妇人是礼部李侍中的夫人,出身崔氏,余下几人,也多是与崔氏有亲眷关系之人。崔家与陆澂母亲所出的王家,祖上屡次通婚, 如今各自的族长亦是表亲, 平日便有来往。只是这位李侍中,是在陆元恆掌权之后、才得以擢升高位, 是以崔夫人从前并未有机会见过阿渺,视线扫过她时,见其身着女官服饰、却生得姿貌绝伦, 又几乎是与楚王并肩而行,当即便生出了几分揣度与忌惮, 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 要知道, 京都世家为了将女儿送入楚王府, 暗地里可是费尽了心力, 哪怕是陆澂与柔然公主定亲的消息坐实之后,各府的热情也是丝毫不减。 柔然人毕竟是外族, 将来就算做了楚王的正妻, 也断然是不会有机会诞下嗣子的,自家的女儿刚送去时即使做小,将来未必没有被扶正的机会。更何况,日后楚王身边的那个位置, 可是人上之人的尊贵! 崔夫人自然也动过这样的念头,还曾想办法求到了陆锦霞的面前,但对方迟迟并不表态,今夜运气倒好,竟让她直接撞到了楚王本人! 崔氏行完礼,退到一边,转身招唿自己的两个女儿上前拜见楚王。两个李家的小女郎,今夜第一次见到楚王本人,见其竟如画中人般的俊美耀眼,禁不住女儿心怦怦直跳,含羞抿笑地上前见礼。旁边的几位夫人见状,也不甘示弱,有女儿在场的立刻推了出来,若不在场、去了别处游玩,也赶紧让侍女去寻回来! 眨眼的工夫,陆澂的周围,就被莺莺燕燕地围了个严实。 楚王府跟来的亲卫了解主人的习惯,遥遥望见陆澂的面色冷了下来,便立刻调遣护卫,从后面移了上来。 之前被护卫阻隔开来的小虹,此时也终于有机会回到阿渺的身边。 阿渺正愁被簇拥而来的女眷们各种打量、明盯暗瞪,见到小虹过来,便顺势退去了她身边。 小虹凑近阿渺耳边:「奴婢刚看到许落星走过去。」 阿渺激动起来,「在哪儿?」 小虹朝着水池对岸的方向看了眼。 阿渺扭头查看了一下局势,趁着护卫们正专心应付那群莺莺燕燕,拉了把小虹:「走!」 两人退入花林之间,迅速走上连通两岸的石桥,朝许落星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不出多时,便看清前面的花径上有几名官员模样的男子缓步而行,当前的一人,正是阿渺幼时曾在玄武营见过的张隐锐。 小虹凑近禀道:「后面那个白须老者,就是许落星。」 阿渺睁大些眼,视线紧紧跟随。 对方身边有武将,并不好应付…… 阿渺思忖一瞬,想起刚才陆澂被女眷们包围的场景,灵机一动,对小虹吩咐道:「你去找几名教坊的姑娘,人越多越好,想办法把那队人冲散。」 小虹听懂了她的意思,迅速离去,不多时,引着七八名抱琴起舞的教坊歌姬,窈窈窕窕地朝张隐锐等人走了过去。 今晚歌舞的形式别致,园中各处皆有节目,张隐锐等人被突如其来的舞姬们绕住,倒也不疑有它,且他们大多都是武将出身,行事并不拘束,被活泼貌美的女孩子献殷情,也乐得周旋一二。 唯独一向爱清静的许落星,对这等事完全不感兴趣,不自觉地就拉开了些距离,很快,便被独自阻隔在了最后边。 他皱着眉头,刚负手踯躅绕过拐角的花坛,却被一道倏然闪出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许先生请留步。」 阿渺压着声音,「晚辈承蒙映月先生嘱託,特来拜见。」 第187页 说完,也不等对方表态,拉着他进了一旁的花林间。 许落星大概不是第一次被映月派来的人骚扰,倒也配合,被阿渺拽到了远离人群与路径的花林深处,方才甩开手,语气不耐地问道:「兄长又有何事?」 花林深处阴暗寂静,枝叶间透入的斑驳夜光影影绰绰。 「刚才唐突了,还请先生莫怪。」 阿渺行礼致歉,同时决定暂且不表明身份,只道:「映月先生问,上次他信中所提、让前辈考虑转投北齐魏王麾下之事,不知前辈……有否改变主意?」 许落星彻底沉下脸来。 「此事我早已明言,绝不会予以考虑!何故又来追问?难不成是萧劭掳劫了兄长,逼迫他如此?」 以映月先生的本事,许落星倒不担心他真会陷入危险,但这般锲而不捨的态度,也分明不像兄长的行事风格…… 阿渺亦有些气闷。 说实话,她并不愿意哥哥招募许落星。 当年建业宫变之时,许落星是陆元恆身边的第一谋士、没少出谋划策,算是宫变背后的推手人之一。 但萧劭因此却看中了许落星的智谋与才华,愿意摈弃前嫌、诚意招揽。没想到,许落星的态度反倒如此不屑一顾。 「先生觉得陆元恆值得追随吗?背主叛国之人,将来对臣子也有可能飞鸟尽、良弓藏。」 阿渺拦住欲抬脚离去的许落星,「再说先生不是讨厌陆元恆一味宠爱阮氏,公私不分吗?魏王心怀宽广、海纳百川,又有革故鼎新的大志,不正与先生谋定天下的心愿契合吗?」 许落星足下一顿,盯着面前看不太清容貌的少女,目光判研,「你到底是不是青门的弟子?」 阿渺道:「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元恆不是明主,他宠爱的豫王更是个乖张狭隘的恶人,先生想追随着他们实现抱负,并不容易!」 「大周还有楚王。」 许落星有些恼怒兄长将自己回信的内容尽数转告了旁人,也不愿再作纠缠,「楚王自幼便才智过人,不输北齐魏王!且他懂得谋略大局,不因私情而障目,联姻柔然便是最好的证明!大周有皇子如此,值得许某追随!你若再纠缠,老夫就唤护卫了!」 说完,越过阿渺,径直离去。 阿渺想再阻拦,却怕真惊动了园中的护卫,只得悻悻作罢。眼下陆元恆有了北伐之心,许落星留在他身边便会是一大助力,要不是答应了五哥,她就该一掌噼了这老头! 她调转头,从来时的方向返回,脚下踩得枯枝噼啪作响。 早知道这人不会容易说服,也做好了无功折返的准备,可他傲气归傲气,怎么也不能贬低五哥吧? 陆澂才智不输五哥? 不因私情而障目? 早知道就该拖着许落星去看一看陆澂被莺莺燕燕包围的靡乱场景! 守在林外的小虹见阿渺走了出来,上前禀道: 「师父刚才让人来告,说平城长公主被阮贵妃的人请去了观礼台后面的庭院。」 令露跟着女官进到花厅里时,尚且有些懵然。 堂内并不见阮贵妃的身影,侍者环立的主位上,坐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下首处则是一个衣饰精緻的男孩,正齐齐抬眼朝她望来。 令露有些不明就里,侧首询问般的看了眼领路的女官。 女官上前行礼,将那男孩牵起身,引到令露面前。 「广陵侯,去跟你二姐见个礼吧。」 令露脑中一道电闪,此刻方才反应过来,低头去瞧那孩子。 萧栾九岁多的年纪,眉眼生得俊俏,颇有几分像六哥萧逸小时候的模样……然而神情却有几分怯怯的,拽着女官衣袖,不肯上前。 他尚在襁褓之中就遭遇了国乱,对眼前这个二姐没有任何的印象,若非贵妃娘娘许诺了给他玩具,他是根本不愿来见的。 主位上的瘦削男子,此时却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来。 「令露?」 令露抬眼望去,见那男子年纪似乎不大,但面色枯藁、双眼凹陷,抬至胸前的一只手不受控制地上下颤动,显然已是病入膏肓。 她嘴唇翕合,不敢置信,「六……六哥?」 守着萧逸的一名内侍伸出手,将他摁回到座位上,语气带着训诫的意味:「侯爷坐下说话。」 令露怔然片刻,踟蹰着走了过去。 脑海里翻搅着幼时零零碎碎的片段,那个带着男孩子们在御花园扮将军的六哥,讨论起布兵打仗就一脸眉飞色舞的六哥,还有在她跟萧令薇斗嘴时总会帮她多一点的六哥…… 她胸口窒痛,一时又有些怯懦,而萧逸却已再度挣扎起身,几乎是扑到了她的身上,干枯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令露,令露……你能不能跟阮贵妃说说,让她派人再给我送点五石散?你不是马上要嫁给豫王了吗?那你说话,你说话他们会听的!会听的!」 令露双目睁圆,盯着面前喷着酒气、五官扭曲的陌生男人,浑身发抖起来。 她踉跄退步,泪水充盈眼眶,随即捂住嘴,扭头转身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便跟找来的阿渺撞到了一起。 「怎么了?」 阿渺拦住令露。 令露双眼泛红,抬着下巴盯着阿渺,「是你把六哥和七弟找来的?」 第188页 提出要与六哥和七弟见面,是阿渺跟豫王之间达成的约定,令露之前并不知情。而阿渺也没想到,阮贵妃安排让他们见面的时候,自己却又刚好不在令露身边…… 「是。我是想……」 她话没说完,便被令露打断:「你想什么?祖母叮嘱过不让我们见他们!你为什么还要特意把他们找来?为什么?」 阿渺已经很久没被令露这样噼头训斥过了,「六哥七弟到底是我们的亲人,哪有来了建业却不相见的道理?」 「亲人?什么亲人?他做皇帝的时候,可曾有惦念过我们、想办法派人来找过我们?我不管他受过什么罪,他也不知道我在北疆受过怎样的苦!乱世之中,我们能各自保住性命、各安其份,就足够了,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非得互相牵连!」 令露攘开阿渺,夺门而出。 第98章 阿渺让两名侍女去追令露, 自己将霜华召到近前询问刚才发生的事,一面走进了花厅。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见到六哥的一剎, 阿渺也还是禁不住愣在了原地。 萧逸如今还不满二十岁,可看上去,竟已有了垂暮之态…… 阮氏的女官上前行礼: 「娘娘说了,请长公主见完兄弟之后,就立刻兑现承诺。」 见到六哥和七弟的条件,是帮豫王和阮贵妃刺杀陆澂。 阿渺原先开出这样的条件, 为的是引豫王答应帮自己安排人手混入夜宴, 然后再反过来将他出卖,以揭露豫王安插刺客为筹码, 去跟陆澂谈交易。 可没想到的是,陆澂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的,就答应了帮她送人出京。 如此一来, 她预先准备的这个筹码,竟然还派不上用场了。 「我知道了。」 阿渺对女官说道:「你让我跟六哥七弟单独待一会儿, 我就让人去办。」 女官迟疑了一下, 点了点头, 领着一众侍从退了出去。 萧栾害怕起来, 追了女官几步,转头又盯着阿渺。 阿渺也看着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孩子, 喉间渐有哽意充溢。 小七郎…… 那个幼时一见到她, 就咿咿呀呀、兴奋地舞着小胖手的小婴孩。 如今,也都全变了。 她伸出手,想摸一下萧栾的头,却被他后退避了开来。 「萧令薇?」 坐榻那边的萧逸, 撑着身站了起来,充血的双眼一时眯起、一时又睁大,「你是萧令薇……」 阿渺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上前握住萧逸的手臂,一面扶他坐下,一面按指探查他的脉象。 她不通医术,却也能辨得出,萧逸如今的身体状况,已几乎是油尽灯枯,若不能早些将他带出建业城,只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六哥……」 她盯着萧逸,压低声:「你可愿离开建业?」 萧逸愣了下,随即勐地从阿渺手中抽回胳膊,疯狂地摆动着,「不,不想……」 他蜷起身子,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地抱住头,「我只想服散,只想喝酒,别的一概不想!」 过去的八年多里,有太多的人,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思,问过他相似的问题。 可愿离开? 可想杀了陆元恆? 可曾想过去沂州? 每一次,无论他给怎么的回答,结局都是不堪回首的痛苦! 阿渺抬手掩在咬紧的唇瓣上,抵挡着喉间不断涌起的酸意。 她得带他们离开。 她必须,带他们离开! 另一边,令露置气离去,随后被两名侍女追上,开解了几句,劝着她往回走。令露并非任性之人,心中实则伤痛大过愤怒,冷静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回去。 谁知几人转过一处廊角时,却迎面碰到两名宫人,对令露上前行礼道: 「贵妃娘娘请长公主前去一叙。」 令露揣测,应是阮氏想问问她与六哥七弟见面之事,虽有些不愿,但也无法拒绝,遂跟着宫人沿迴廊去到一处院落之中。 「长公主请稍坐,奴婢去请娘娘过来。」 宫人领令露与侍女入了厅堂内,请辞告退。 室内分内外两厢,装饰典雅、榻几锦陈,青铜鎏金的香炉裊裊生烟。令露经过刚才情绪的大起大落,情绪颇有些低靡,被侍女扶坐到榻上,兀自沉默着。 过得片刻,人似有些睏乏,不知不觉间,便靠上了引枕,阖目睡了过去。 待人幽幽转醒之际,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了内厢的床榻上! 令露坐起身来,紧接着便惊叫出声! 她身上衣裳尽除,身侧一个同样不着寸缕的中年男子,正涎着脸对她笑道:「公主醒了?」 令露此时的惶恐,无法用言语形容,一面拉扯毯子裹住身体,一面尖声呵斥: 「你是何人?」 「出去!出去!」 「出去?」 男人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嬉皮笑脸地哄道:「刚才公主可是一刻也捨不得我出去啊……」 令露扭开身,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声音却是染上了哭腔,「放肆!」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 驸马都尉程卓,领着几名护卫走进内厢,一见屋内光景,喝问道:「祭礼将启,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榻上男子也顾不得还赤着身,滚落到地,跪禀道: 第189页 「大人明鑑!卑职原本是要去观礼台的,可路经此处时,被平城长公主的侍女唤了进来,然后……」 「然后什么?」 男人道:「然后长公主她让卑职喝酒,卑职人轻言微,不敢不从,便陪着饮了些酒。可后来她又向卑职讨要大周的兵防图,说只要卑职答应,便……便愿陪卑职春宵一度……卑职自是不肯,但不知是不是酒水里被动了手脚,就……就……」 榻上的令露,此时早已面无血色、簌簌直抖,身上异样的痛楚让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霎时连开口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程卓神色冷峻。 「不知廉耻的东西!」 他吩咐左右,「把郑长史带下去!」 护卫领命上前,将那还在絮絮叨叨辩解的男人拖拽了出去。 程卓抬眼望向面色惨白的令露,冷笑了声: 「长公主不辞辛苦,南下建业,为了得到大周的兵防图,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 阿渺从与萧逸兄弟见面的花厅中出来后,整个人的心情沉郁到了极点。 而且眼下来看,六哥和七弟想要离开建业的意愿并不强烈,若不能得到他们主动的配合,要将他们顺利送出京城,怕是不会容易…… 这时,奉命外出找寻令露的霜华,神色惊惶地跑了回来。 「殿下,二公主像是出事了!」 阿渺跟着霜华,匆忙赶去了观礼台西的那处院落。到了门口最早去追令露的两名侍女,此刻躺在门外、不省人事,一名裹着薄毯的中年男子跪在廊下,被几名持刀的侍卫围护着。 屋内程卓听说了阿渺到来的消息,并未阻拦,令人将她放了进去。 厢房之中,尚有一丝残余的薰香与汗味交织的气息。 令露蜷在锦毯之中,面若金纸,身体簌簌直颤,抬眼见到阿渺,万般复杂情绪涌斥心间。 阿渺被眼前的景象震住,饶是对男女之事并不十分了解,却也大致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一面让霜华上前安抚令露,一面转向程卓,厉声质问:「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程卓此刻,也无意再维持表面的客套,「你应该问问平城长公主做了什么?为了得到大周的兵防图,竟然不择手段,灌醉兵部长史、行苟且之事,毫无廉耻可言!」 「他胡说!」 令露被霜华抱住,终于有了些许开口的定力,「我根本不知道那人何时入内……只被人引领至此,便昏睡过去,再睁眼时……就……」 她竭力维持着身为帝女的颜面,逼退着眼中泪意,没让自己歇斯底里地喊叫出来。 「是与不是,自有人证物证奉至主上面前分辨。」 程卓截断了令露的话,盯住阿渺,道:「你也知道你的这个姐姐,当年可是为了自己逃生、编排过你死掉的人,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那你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阿渺听着令露语无伦次的辩白,推断前因后果,前怨旧恨牵扯出的入腑怒意腾然而生,踏前一步道:「真相是什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才见过六哥七弟的状况,此刻又目睹姐姐的遭遇,阿渺悲怒交加,恨不得立即就让程卓死在自己面前! 只要一招,甚至只是须臾眨眼的工夫,她就能立刻取了他的性命,为阿娘报仇! 可是…… 若是程卓现在死了,她自己兴许可以顺利逃生,但萧令露、六哥、七弟……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却会被牵连受累! 五哥想要布完的局,也只能半途而废…… 她骤感无力,前所未有地觉得沮丧。 程卓被阿渺眼中剎那凌厉的杀气所慑,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亦或许是出于内心隐蔽的负疚感,他有些不再敢看她。 「此事不是你胡言乱语就能化解的。」 他回过神来,召唤侍卫:「把这里所有人,都带去观礼台!」 「慢着!」 阿渺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望着程卓:「你真的想让这些事闹得满城皆知吗?要知道,一旦去到你们主上面前,我绝不会替你隐瞒当日暗杀姑母的恶行。」 之前跟陆澂的对话,让她意识到,程卓并没有把自己杀害程贵嫔的事告诉身边亲近之人。想来,当初他全然为自己私利,不顾父亲和家族亲情,心中自知有亏,就算落在陆家人眼中,也不会博到什么好名声。 程卓闻言,脸上浮出了一丝迟疑。 阿渺继续说道:「你费这么大工夫,无非是想破坏豫王跟萧氏的联姻,削弱他的势力。我现在,可以立刻给你一个名正言顺除掉豫王的机会。」 「什么机会?」 阿渺沉默了片刻。 纵然万般不想成为程卓的助力,但眼下没有什么比救下令露更重要。 「我这段时间一直留在豫王府,暗中也留意过豫王的举动,知道他今日会派人来夜宴上行刺楚王。」 她目光清澈,缓缓道:「当然,这种行为,也可以被解读成行刺主上。」 程卓执掌门阀多年,当即听懂了阿渺的言下之意,也很快嗅到了其间的契机。 「什么时候?在哪里?」 阿渺道:「你先放我二姐离开,我就告诉你。」 程卓踌躇片刻,继而想起了之前锦霞对自己提的那个请求。 第190页 「好。」 他思忖说道:「不过,你必须留下。」 第99章 祭台两侧, 灯彩光耀,尊华流淌。 白玉石所砌的台阶一侧,是容纳贵客的观礼台, 按照身份的尊卑、由上至下地立满人影。 程卓带着护卫回到了祭台前时,锦霞已换上华丽的外帔与九风珠冠,明艷动人、万众瞩目。 夫妻多年,程卓知道,但凡这样的场合,锦霞都会竭尽所能地压制阮贵妃的风头, 不为自己、而为了她那位早逝的母亲。即便王夫人已去世多年, 但只要人们看到她一双出众的儿女,就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位曾经以美貌而名震京都的女子, 和她的不凡、她的不甘。 程卓走上前,与锦霞低语了几句。 锦霞抬起眼,不着痕迹地扫过祭台的上方。 依照阿渺所说, 祭礼开始的时候,就会有人点燃祭台, 然后趁乱行刺楚王。而这些刺客, 混在了今日入园的工匠之中, 仔细查证, 便能找出豫王暗中放人入园的线索。 锦霞心下存疑,压着声, 「你去确认过?」 「确认了。」 程卓道:「祭台的香炉中藏有黑火, 工匠的名单也有些问题,只是尚没有时间将人找出来。萧令薇我也已经控制住了,她不敢骗我。」 锦霞盯了他一眼,「我让你做的事……」 程卓点了下头, 「你放心。」 这时,观礼台上的女客们,不约而同地朝台侧的一面投去了视线。 楚王府的黑甲护卫,甲冑明锃、英武齐整,无论走到哪里,皆是引人注目的存在,然而与其簇拥的家主相较而言,竟也黯然成了背景。 陆澂面色清冷,拾阶而上,步态沉稳而肃杀。 锦霞走到他面前,审度片刻,低声道:「豫王在祭台动了手脚,一会儿可能有刺客,你见机行事。」 陆澂俊眉微蹙,「阿姐如何得知的?」 锦霞迟疑了一瞬,「你不必管我如何得知,反正留神便是。」 陆澂抬眼看向祭台的位置,在心中判研了一番,觉得疑点甚多。但更让他觉得意外的是,锦霞竟然没有质问他刚才独自滞留在水渠边的事…… 而侧目扫过观礼台,也依旧……不见阿渺的身影。 这时,程卓的一名侍从匆匆而至,凑近他身边,低声禀报着什么。 换作平日,陆澂不会刻意去听旁人的交谈。但眼下他留了心,一旦凝神关注,没有什么声音能逃过他目盲多年所练就的耳力—— 「……按大人吩咐的,越阳长公主和豫王……已经送去了……」 陆澂遽然转身。 还在聆听侍从禀报的程卓,被楚王骤然投来的冷锐目光所慑,禁不住面色凝滞。 * 阿渺让人将令露送出了清湄园,自己却被程卓留下的侍卫扣住了。 按照程卓的说法,若是豫王不出现在祭台,那么之后给他定罪的把握就更大,所以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求阿渺想办法拖住豫王,让其无法在祭台附近现身。 阿渺原本已做了今夜与豫王和阮贵妃彻底决裂的准备,倒也并不惶恐。 被领入了先前的院落之中,她临窗静坐,默然等待。 屋外的天色漆黑如墨,跟她此刻的心情一样,沉寂到了极点。 不多时,程卓以阿渺的名义派出的侍女,引领着豫王走了进来。 「你找我?」 豫王一身重锦的华袍,挥手示意随行护卫关上门,守去了门口。 因为玄武营牵连到了逆罪案里,朝中对豫王弹劾不断,陆元恆纵然护短,亲自提审涉案人等、明显庇护次子,面对着六部两省源源不绝的上疏,时间长了,亦是心烦。 阮贵妃几番从中斡旋,今夜又特意提点豫王去祭礼的时候要晚一点到,这样便能「偶遇」跟她一同前往的陆元恆,然后顺理成章地跟着父皇一同登阶,受众人礼拜,如此一则在父皇面前博个乖巧孝顺的印象,二则也是向观礼的朝臣表明,豫王依旧是主上最疼爱的皇子。 因此豫王没有提早前往观礼台,而是跟着一群南疆出身的将领在园外水榭玩投壶、打发着时间。 不成想,阿渺却派了人去请他相见。 「不是说了这次万无一失吗?」 豫王自丹阳郡之事后、对部属与周围人的能力和忠心愈加怀疑,预感着阿渺又会找理由推脱,盯着她道:「你最好别是又跟我提什么藉口!别忘了没有我的解药,你必死无疑!」 阿渺见完了六哥七弟,又目睹了令露的遭遇,此刻心情坏到了极点,再不想虚以委蛇地应付豫王。程卓让她拖住豫王,她自然也提了要求,首先会有人控制住豫王在外面的护卫,然后,一名会武功的侍女会以奉茶为由入内,找机会打晕豫王。 到那时,她就刚好将计就计,杀了豫王,嫁祸程卓! 屋门处,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阿渺移目望去,却不见奉茶的侍女现身。 而窗角下,一阵薰香的气息淡淡逸出。 阿渺怔然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迅速弹身而起,然而奔至屋门处时,却发现房门已被人从外用铁链锁住。 她抬袖遮住口鼻,心中懊恼不已。 不是没有过防备,可万没想到程卓会故伎重施到自己的身上!他既然要破坏五哥与豫王的结盟,那就不该把自己跟豫王绑到一起才对…… 第191页 豫王并不知情,见状跟了过来,正要开口质问,却勐然嗅到少女身上的清甜气息,顿觉头脑一恍,霎时间身体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 阿渺的意识,亦有些抽离。 她凝气归谷、用内力抵御着沉沉袭来的疲乏感,转过身,却见豫王面色潮红,抬手拉扯着锦袍前襟,双目黢黑盯着她。 这种香,用在习武和不习武的人身上,状态会有所不同,而中香之人是否有过食髓知味的经验,身体的反应也会不同。 豫王意识混沌,唯一清晰的、且带着一种不可遏抑的强烈感觉,便是骤然自身体某处涌进四肢百骸的灼热。 他年纪虽小,却时常出入风月场所,没少见识过焚香用药的手段,此时隐隐约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伸手拽过阿渺,将她的身体紧紧搂住,俯首贴近她的脖颈,声音微喘: 「怎么,你是迫不及待要做我的媵妾了?」 阿渺用力将他推开,一面后退躲避,一面摸出萧劭给她的解毒丹。 豫王却再次欺身而至,拧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反折到身后。 装着解毒丹的瓷瓶,咣当掉落在地,滚去了一旁。 阿渺再不敢犹豫,左掌聚气、侧挥而出,却不料运气而行的同时,一直被压抑住的毒性也因此窜了上来,身体深处一股躁动不安的力量,不可控制地来势汹汹。 她双腿一软,噼出的掌风掠过豫王的肩头。 豫王常年习武,肩膀吃了阿渺软倒之际的一击,并没有什么损伤,反倒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不由分说地拽倒在锦毯之上。 少女的娇躯玲珑,他早已肖想过许久,此时紧握住她手腕,将人摁倒在身下,便再没有退却的道理。 就在这时,屋门发出轰然巨响,一整扇被人从外卸了去,一道人影迅速地疾奔入内! 豫王尚来不及抬头,只觉后颈骨一阵剧痛,顷刻失去了意识。 被他压在了身下的阿渺,领口被撕扯开来,露出雪色的一段肌肤,映衬得面色愈加酡红。 陆澂伸出手、想去扶她,手指却抖得厉害,身体内的血液纠结着冰冷的混乱,连唿吸都凝固住了。 阿渺朝一旁避开,扭过头,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刚才情急之下,她拼着筋脉逆行的风险、再次催动内力,却不料陆澂来得突然,最后关头制住了豫王。她蓄势待发的一击,只好硬逼了回去,一瞬间气血翻涌、喉间腥甜。 「别碰我!」 她意识紊乱,身体发软,却明白若是让陆澂探查了自己的脉象,便会泄露身怀武功的秘密。 陆澂脸色苍白,扯过旁边的锦毯裹到阿渺身上。 「我不碰你。」 他取出一个药盒,倒出两粒药丸,「你把这个吃了。」 阿渺知道他青门弟子的身份,不多怀疑,伸出手接了药,吞入口中。 两个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少顷,亲卫在房门口禀奏道:「大公主正带人过来,圣上那边也惊动了。」 陆澂见阿渺的气息平復下来,俯身将她抱起,冷声道: 「废了他。」 亲卫愣住,视线扫过地上的豫王,惊悟过来,「殿下?」 陆澂面若寒玉,一字字清晰:「我若亲自动手,必取他性命。」 亲卫迟疑片刻,终是横下心来,抽出佩剑,上前拖开昏厥的豫王,勐力刺下。 阿渺被陆澂裹得严严实实,带出了庭院。 她内息渐渐归稳,但意识尚且有些不清,又怕被陆澂觉察到破绽,不敢再催动内力,只得昏昏噩噩地由他抱着。 迈出几道大门之后,迎面像是围堵上一队人,领着的陆锦霞,声音蕴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意: 「阿澂,你疯了吗?」 阿渺的头被毯子遮住,脸靠在陆澂的胸前,听见他沉着声、胸腔里堵着寒意,回敬道:「疯的是你。」 锦霞气急的唿吸,紊乱无章。刚才在祭台上,陆澂攥着程卓的侍卫、将其拖下台阶的一幕就已经够难收拾了,眼下再闹出什么来,六部联名也未必压得下去! 「父皇就要来了!你把萧令薇先交给我……」 「阿姐若想用她来顶罪,就先取了我的项上人头。」 「你!」 有护卫疾步奔来,对锦霞低声奏禀了几句。 锦霞惊恐望向陆澂,「你把豫王他……他到底是父皇的儿子!你这样堂而皇之对他下死手、又要带走萧令薇,你让我如何跟父皇解释!」 「我告诉你怎么跟他解释。」 陆澂声音冷冽,「八年前,他曾对我说,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是懦弱的下场。今日,我用同样的话,回赠他。」 说完,他绕过锦霞,大步离去。 第100章 阿渺被陆澂带出园外, 送进了一辆马车,由他找来的侍女照顾着,一路回了楚王府。 期间无论是侍女提议请府医过来查看伤势、还是伺奉沐浴更衣, 都被阿渺出言谢绝了,只让留下一套干净衣裙,自己独自在客房之中闭门疗伤。 陆澂给的那两颗药效果甚佳,阿渺稍稍运气游走周身,感觉身体已无大碍,慢慢从坐榻上起身, 走到侍女准备的盥盘前, 取巾梳洗。 双手摁入盘中,十指还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她在天穆山习武长大, 跟孔武有力的男子拆招亦有过身体接触,但她从前不知道的是……当男人处在「那种」状态的时候,竟然会有种比打架更恐怖而强烈的侵略性。 第192页 此时再想到令露之前的遭遇, 阿渺感同身受,恼恨异常, 同时又难受的发慌, 更不想在陌生的地方宽衣沐浴, 绞着巾帕擦洗了一下脸和脖子, 换下了被撕破领口的外裙,坐回到榻沿上, 松开了凌乱的髮髻。 这时, 门外传来了侍女们的行礼声:「楚王殿下。」 阿渺抬起眼。 陆澂的身影映到了鲛绡的窗纱上,正低声向侍女们询问着什么,继而转向屋内的方向,抬手轻轻叩了下门。 阿渺迅速地拢过散落的长髮, 胡乱地结了根辫子、垂在肩侧,「进来吧。」 陆澂缓缓推开了门。 侍女们随行而入,撤去了盥洗用品和换下的衣物,然后退了出去。 屋内银灯幽幽,光影若水。 阿渺觉得自己应该说些感激的话,却又终是开不了口,末了,垂着眼问道:「你能……送我回城外的兰苑吗?」 或许是银纱笼着灯盏的缘故,她的面色显得异常的白,透着些许的清冷之意。 陆澂的心,也黯了下去。 想着她经歷的种种,想着自己的亲人是一切灾祸的推手,他又能说些什么? 沉默了会儿,他开口道:「现在外面的情况有些乱,明日我送你回兰苑。」 祭礼当夜闹出那样的事,又牵扯到令露、豫王和程卓,就算明面上能把真相压下去,但父亲和阮贵妃那边绝不会罢休。他倒不是担心护不了阿渺的周全,只是怕那些流言蜚语、揣测询问,又惹得她伤心。 阿渺垂着头,指尖轻轻抠着榻沿上的缂丝。 她现在最担心的,其实是令露的情况。 回想起送令露离开清湄园的时候,她那么愤恨地望着自己,咬着牙说:「遭这个罪的人原本应该是你!嫁到南朝的人,原本也该是你!要不是因为代替你,要不是因为五哥要跟人结盟,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萧令薇,你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阿渺的唿吸,有些无力而发涩。 屋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陆澂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胸间翻搅着的无数话语,无论哪一句,都似乎起不了安慰的作用。 他不敢再提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怕惹她伤心。可他实在,也不大懂得用别的言辞去哄人开心…… 默立了半晌,他转身走去临窗的隔架前,像是迟疑了片刻,打开了摆在最上面的一个盒子。 阿渺还垂眼坐在榻前,想着心事,恍然感觉陆澂走到了近前,正朝自己倾过身来。她条件反射般的缩退了一下,指尖却触到了他放到自己手边的柔软物什,人下意识地移去了目光。 那是一个半旧的布娃娃,梳着髮辫,穿着一双绣着蔷薇花的鞋子。 布娃娃的旁边,还有同样半旧的一只布老虎和一只布兔子。 阿渺有些怔住,伸出手,捏了捏那只布老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陆澂,「这些是……」 这些不就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吗? 怎么会……在他这里? 出事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正眼看他。可他,此刻却有些不敢回视她,低声道: 「当年,殿下的乳母周娘子留在了玄武营。后来,我将她安置回了老家。她告诉我,公主很喜欢这几件旧物,一定……会捨不得。」 阿渺伸手取过小老虎,垂眸抚摸过它额头上绣得有些歪斜的「王」字。 那是她初学刺绣、嚷着要亲手尝试,结果最后只能哭着找乳娘补救的「杰作」…… 「元宝。」 阿渺像小时候那样,把小老虎圈入到怀中,抬起食指戳了戳它的鼻头,嘴角漾出一抹纯纯的笑意,下一刻,眼角却溢出了泪珠,潸然垂落下来。 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仿佛隔了一生一世般的遥远。 那个窝在榻上玩上一整个下午,只等着乳娘送来冰镇梨膏的小女孩,似乎,已经成了记忆中的另外一个人。 陌生的,有些难以想像。 阿渺抱着元宝,偏过头,藏起了落泪的眼眸。 元宝还是从前的元宝,而她,却变了。 变成了戴着面具、为了达到目的而开始变得不择手段,甚至眼看着亲人遭遇耻辱不堪却选择什么也不做的人…… 从前觉得五哥心狠,然而如今的自己又何尝不是? 若还是从前的那个她,目睹令露那样的遭遇,必是不会想着再与程卓交易,而是不管不顾地杀出一条血路,替家人讨还公道的…… 陆澂望着女孩微微轻颤的肩头,心中有苦涩的痛意层层漾开,令得周身情绪晦暗发冷,整个人空落落的,茫然无力。 他原以为,她能开心一些。 可到底,还是他蠢笨了…… 良久,阿渺平復住情绪,抬了抬濡湿的睫毛。 夜风微拂的纱帐上,映着那道已经看得熟悉的身影。 她动了动唇,语气有些飘忽: 「豫王……曾经问我,人要是想获得权势,是不是就得让自己变得心硬,一丁点儿的私情都不能顾。我其实,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人若活成了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可到底,我终究也还是活成了那样…… 我本来,可以早些让你知道,今夜你能有机会除掉豫王的。可我存了私心,觉得若是你们两人暂不相伤,我就或许……能有两处的退路……」 第193页 她顿了一顿,声音低幽,「我这人,其实挺坏的。」 陆澂先前便从程卓那里知晓了豫王谋刺的打算,也知道了这件事,阿渺没有告诉自己、却作为交易的条件告诉了程卓。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怼呢? 他望着她,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萧令薇,就算是掉眼泪,也是带着骄傲与倔强的。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努力睁得大大的,以为那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脸颊总不经意地微微鼓起,不像伤心、倒更像是在跟谁怄着气,若是被他看得发窘了,还会兇巴巴地瞪过来一眼…… 在他的心里,她是那样的鲜活明亮,令他仰视,令他可望……而终不可及。 若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她应当,一辈子那样明亮灿烂下去吧? 没有嘎然而止的童年,也没有颠沛流离、苦难恐惧…… 「若没有公主,臣八年前就死了。」 陆澂凝望着阿渺的背影。 女孩的髮辫有些松散开来,一头乌黑的青丝蓬蓬涨开,像是蔓延纠缠到了他的心上。 「那晚臣……是真心想寻死的。若非听见殿下的声音,臣,早已成了牧马河里的一具尸首。」 他人已站在了水里,刀也握在了手中,却在那时,听见女孩对追赶她的士兵们说:「我是大齐公主萧令薇。」 「臣活下去,就是为了保护殿下。从臣踏出河水的那一刻起,臣就只想着……要保护殿下……」 可那时他,没有能力保护她。 打不过掳走他们的人,寻不到迷路山林的她,再后来……更是亲睹自己的父亲毁掉了她的一切…… 时至今日,他以为他能为她做些什么了,却还不是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自己的手足伤害? 「殿下是臣所认识的最善良之人,而像臣这样,明明有能力早一点断绝祸根、却无所作为的,才是真正的恶人。就算臣死在了豫王手下,也是自作自受,与殿下没有关系。」 阿渺转过头,眸光氤氲地盯着陆澂,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层层叠叠地塞住。 她沉默半晌,抬手拭了下眼角未干的泪痕,有些微微窘迫: 「所以,你对我这样好,收着我小时候的东西……不计条件地许诺帮我,就是因为……我曾经阴差阳错地救过你吗?」 「殿下可还记得对臣说过的话?」 陆澂的目光触到了她的视线,「因为殿下的那些话与善意,臣……想要认认真真地活下去。」 这么多年,无论是痛苦、还是绝望到极限的时候,他都始终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世上,终归是有人能看到他的好。 终归有人,不计身份、外貌、血缘、利益,单纯地,只是觉得他很好而已。 阿渺移开了视线。 她不知他说的「那些话」具体是哪些,可若开口询问的话,又似乎有些尴尬。 「你……别再称臣了。」 她遂转了个话题,「也别再叫我殿下了,不然,你叫我殿下、我也叫你殿下,听起来好生别扭……」 陆澂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换了自称,被阿渺这么一提醒,方才留意过来,亦有些讪然。 阿渺瞅着他呆怔的模样,想起之前被他抱在怀里、听着他口气冷厉地跟陆锦霞说着话,感觉恍若隔世。 明明那一刻她还觉得,自己终于以萧令薇的身份、见识到了陆澂作为青门弟子「无瑕」的那一面。 疏离,冷漠,不择手段。 可一转眼的工夫,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傻傻的小男孩…… 阿渺坐直身,把几个布娃娃和刚才梳发摘下的髮簪拢到身侧,挪开了些距离,抬眼道: 「你过来坐下说话吧。」 陆澂迟疑了会儿,撩袍缓缓坐下,腰背挺直。 阿渺平静了下来,便开始思索正事。 「之前你说,能帮我把我二姐和六哥他们,都送出建业?」 陆澂颌首,道:「淮南郡的驻军将领大多是我的亲信,从建业到洛阳的行程应该顺遂。」 阿渺没想到,他连出京之后的路途都已经计划过,微微沉默了一瞬,又道: 「原本这事我想先跟我二姐商量一下,可今夜出了这样的事,她必是比任何人都更想离开……而且,我六哥的身体,也实在拖不得了。只不过我觉得,我六哥和七弟……可能不会愿意冒这个险。」 陆澂垂首,想起自己亲人加诸于她亲人身上的那些手段,放在膝头的双手不觉有些攥紧: 「只要你想带他们走,我必然会把他们都送出去。殿……」顿了下,「你若信得过我,送你们离开之前,我就可以给你六皇兄用些药剂、抑制住他的散瘾。」 阿渺知道青门弟子精通医药,自是不作推辞。 「那多谢你了。」 她抬起手,将鬓边垂落的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又轻声道:「那个,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叫萧令薇就好。」 陆澂失神一瞬。 那个心里唤过无数次的名字在唇齿间轻碾而过,却终又、止了回去。 「除了你的两位兄弟、二公主,以及随行亲卫,」他缓缓问道:「你可还有想带走的人?」 阿渺想了想,「祖母年事已高,怕经不起旅途颠簸。她出身王氏,想来……你父亲是不会为难她的。 顿了顿,又道:「今夜那个……那个欺辱了我姐姐的官员……」 第194页 「我会绑他去见二公主的。」 陆澂的声线沉了下来,「还有豫王的事,我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一系列的事,看似是程卓所为,但陆澂心里明白,若非有自己姐姐的授意,程卓是不敢这般明目张胆伤害阿渺的。 阿渺摇了摇头,「大家阵营不同,站在你姐姐和姐夫的立场上,对令露和我出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不必为了我们,寒了你亲人的心。」 「朝权争斗,亦有底线。你不是也说,人若只为权争而活,又有什么意思?」 陆澂眉眼微垂,摇曳的烛光映照在他高直的鼻樑上、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衬得轮廓优美的侧颜犹如剪影而成的画作。 「权势于我而言,从来都不重要。」 他语气低黯,「若是我早想明白这一点,更果决一些、更随心一些,很多事就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他想要为母亲报仇、想要弄清楚阮贵妃毒害自己与母亲的真相、想要名正言顺地给阮氏治罪,其实,不止一条路可以走。 早在最初,他们就能直接拿豫王的性命作挟、逼迫阮氏认下罪行,一了百了。 可姐姐想要的不止这些。 她还要声名、要权力,要他以无可指摘的仁君身份成为人上之人。 因为要做到无可指摘,他便不能手足相残、被人诟病,即使明知豫王私底下恶行昭彰,即使第一次看见他在湖亭前对阿渺动手、就忍不住想要取他性命…… 阿渺咀嚼着陆澂的话语,心中似有领悟,想起上次在皇寺听智镜讲述南疆蛊毒之事,斟酌问道: 「我听豫王说,你小时候,阮贵妃曾经试过杀你。她是不是……给你用了南疆的蛊毒?」 陆澂沉默一瞬,没有隐瞒:「是。」 阿渺又道:「那你……想杀阮贵妃报仇吗?」 陆澂道:「不为我自己。而是因为她用同样的方法,害了我的母亲。」 阿渺闻言若有所思。 所有的往事,终于可以串联成线:蛊毒,王夫人身亡那夜、陆澂火烧宗祠的疯狂,他变化巨大的相貌,雁云山冉红萝的弟子…… 原来,如此。 一旁的陆澂,亦陷入了沉默。 良久,缓缓开口问道:「你,也想给父母报仇吗?」 阿渺回过神来,斟酌片刻,虚浮地弯了下嘴角,「我若说不想,你会信吗?」 微风鼓起纱帘,轻柔地在两人间拂过。 陆澂垂下眼,看着掠过自己指尖、又转瞬滑落的帘角,寂然半晌,低声道: 「那样的事,交给你兄长去做就好。等你回到他身边,务必……别再让自己捲入危险了。」 第101章 翌日, 陆澂依照承诺,派人护送阿渺回到了京城外的兰苑。 霜华被阿渺安排着看护令露、夜宴时先一步离开,是以并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与雪影担忧地苦等了一夜,又见兰苑周围增驻了许多士兵,心中不禁忧心惶惶,此刻见到阿渺归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上前禀报各项状况。 原先被阿渺安排进入春日宴的赵易等人, 在祭台上埋好黑火、便提早撤离了, 卢康坊内接头的店铺、秘道也早一步全部毁掉,没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至此, 所有涉及到他们和豫王之间关联的证据都不復存在,就算将来豫王或阮贵妃想要报復、或者反咬揭发北齐在建业城的暗桩,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人。 除了阿渺和令露。 令露自夜宴归来之后, 一直闭门不出,不肯见人, 也不肯饮食。阿渺亲自端了食盘, 前去劝慰。而眼圈红肿、脸色煞白的令露, 扭过头根本不愿理睬她。 阿渺也明白再如何劝慰也难解此种恨意, 只能平铺直叙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折磨自己的身体也于事无补。我会想办法尽快送你回洛阳, 走之前, 程卓、还有那个姓郑的长史,我也都会替你杀掉的。」 「你不用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令露终于开了口,嗓音嘶哑:「你我如今都是笼中雀,能杀得了谁?你看着我这样, 心里指不定有多快活呢,何必假惺惺地装慈悲?」 换作从前,姐妹俩少不了又要掐架,可眼下阿渺缄默着,任由着姐姐发泄了一通。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旁人怎么想的、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你是想从此萎靡不振、一辈子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还是把错误归结到恶人身上、让他们去承受痛苦与罪责?」 她轻声说道:「你是母后养大的女儿,是我们萧氏最尊贵的公主。你的名分、尊贵、骄傲,不会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的欺辱就变少了。」 令露沉默着,紧绷的面庞线条终于有了一丝回缓。 是啊,她们的背后,是萧氏的大齐。 因为生在了帝王家,她们比别的女子多了倚仗与底气,不必因为这样的事而担心被人诋毁、被人轻视。 可若非生在了帝王家,她们又何至于,捲入这样的磨难与痛苦之中? 令露垂眸攥着被角,一直强抑着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而此时建业城内,新朝之中的局势,也变得愈加波谲云诡起来。 祭宴当晚,因为陆澂的骤然离场,致使祭礼程序被完全打乱,但锦霞不愿失去扳倒豫王的机会,事后让程卓使了些手段,先让人报上了入园名单中的「纰漏」,再「查出」祭台上的黑火,最后引罪到豫王的身上,参奏豫王因丹阳郡之事而生畏罪之心、索性在祭台暗埋黑火,意图杀兄弒父,罪不可恕。 第195页 豫王伤势极重,始终未醒。 当日出手的护卫到底有些忌惮与迟疑,落剑时偏了半寸,没有伤到豫王的根本,反而戳进了大腿根部的要穴,致使其血流不止,一度性命垂危。 阮贵妃悲怒攻心,在陆元恆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申辩豫王受奸人诬陷,求验真兇。 然而豫王受伤之时的所有人证物证,早被锦霞提前一步处理干净。此后程卓堂而皇之地授意刑部,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豫王暗中勾连的刺客身上,甚至攀扯上了祈素教,让原本对阮氏母子心软的陆元恆也生出了疑窦。 阮氏亦很清楚,这件事多半与北齐的那位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但自己与萧劭之间的交易、刺杀陆澂的计划,也是万万见不得光的。 所以她没法在明面上向阿渺兴师问罪,暗中派出去的人,又全都被楚王府的府兵截了下来,根本没有靠近兰苑的机会!而京外的玄武营因为捲入了丹阳郡的叛逆罪案,也根本动用不得。 整个南朝的势力,已经显着易见地倾向了陆澂姐弟的一边。 阿渺也明白阮氏和豫王的人不敢名正言顺地找自己麻烦,因此倒也不太忌惮。但陆澂并不知道她与豫王之间的那些牵连,派了暗卫将兰苑守得严严实实的,又动用了兵部的关系、将戍卫兰苑的神策军将领换成了自己的亲信,确保任何有可能伤害到阿渺的势力都无法靠近。 可阿渺自己,却是急切地需要出去。 局势发生了变化,他们的计划必须加快速度。 眼下有了陆澂帮忙送走家人,免去了她的后顾之忧,她和赵易便能再稳下心来筹划刺杀陆元恆和程卓的行动! 并且,她还需要再去一趟皇寺,看看有没有哥哥的回音。还有那个许落星,她也要再试着去说服一次…… 这所有的一切,都促使她必须再进一趟建业城。 阿渺在兰苑陪了祖母几日,待令露状况好转、之前受伤的雪影也完全痊癒了,便特意换了一身随意的装束,带着两名霜华和雪影出门上了马车。 新调来的守将领了陆澂的吩咐,没敢阻拦阿渺,却派人跟了马车,瞧着她们一路驶入了建业外城的西市大街。 阿渺早有准备,最初与赵易筹划从卢康坊搬走时、就已经考虑到了被人跟踪的对策,先是进了西市繁茂东街的一间成衣铺子,选了一大堆衣物,进到最里间的屋子里一一试穿。 雪影和霜华装作在屋内侍奉小姐试衣,用交谈声掩盖住阿渺推窗的动静。阿渺身手伶俐,纵身跃出朝着天井的窗户,戴上帷帽,从一侧的夹道钻了出去。 赵易栖身的地方,在西市的南面的一处酒窖,阿渺按照约定的方式、在窖外的酒楼递了口信,很快,便被人请去了底层的密室。 赵易这几日通过娄显伦、跟兰苑之间也暗通过消息,但涉及到最机密的部分,还是必须面见阿渺亲禀: 「末将通过司隶府的何秀和安插在骁骑营里的人,已经将宫城戍卫的情况打听得差不多了。」 他将上次阿渺起草的图纸打开,最初简单的标註,如今已经添加成了完整的布防图,宫阙楼台一应勾画得详实细緻。 「戍卫最为薄弱的几个地方,都集中在西南角银安阁的附近。」 赵易指点着图纸上的几个位置,向阿渺解说道:「此处的宫墙两年前塌过角,因为那时陆元恆刚登基,宗正寺的人觉得不太吉利,且宫墙的位置又很偏僻,便索性没有上报,之后也没有怎么修补过。城墙顶上有了塌陷,禁军也没法上去驻守,只巡逻的时候会看上一眼。」 阿渺研究了一下图,思忖道:「他们不怎么担心,也是因为这里的宫墙很高吧?而且外面就是护城河,就算有人打算由此出入,过河倒是小事,要爬上这么高的宫墙却是不可能的……」 陆元恆极少离开皇宫,而他们又需要速战速决,因此行刺的地点也只能选择宫内。 如此一来,如何入宫和如何全身而退,便是最重要的两道难题。 赵易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而且银安阁的位置偏僻,就算从这里潜入宫城,要想往内部移动,必然要经过守卫森严的南长巷口。」他手指在图上划过,「这里驻守着五十名禁军精锐,同时东西侧有两百兵马随时可赶来增援。以我们的人手,根本闯不过去。」 就算闯过去了,陆元恆也一早收到消息躲起来了…… 赵易斟酌谏言道:「为今之计,恐怕还是要动用骁骑营里的人,才有胜算的可能。」 「不行。」 阿渺思忖摇头,「骁骑营里的人,日后五哥有用,若是现在就暴露了,不但这步棋全毁了,说不定还会牵连城里其他的暗桩。」 赵易颌首沉默。 阿渺盯着图纸,反覆推敲良久。 好不容易来了建业,她不想空手而归!而且就算杀不了陆元恆,除掉几个他身边的重要助力,也能帮五哥减轻将来对敌的压力。 「没法从银安阁进去……但我们可以从银安阁撤离。宫墙这样的高度,我以前,曾经上过一回……」 她拿定了主意,对赵易道:「你且先等我几日。」 两人又交接了一些事宜,阿渺告辞离开。 赵易送她走到酒窖出口的时候,缓下脚步,似有些欲言又止。 「末将听说……」 第196页 他迟疑了一瞬,开口问道:「听说二公主出了事。不知她现在……可还好?」 阿渺从小就认识赵易,了解他少言慎行的性格,眼下瞧着他略显浓重的眉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焦灼与关切,隐隐意识到什么。 说起来,当年五哥住去风闾城的时候,身边就只带着赵易一人,也就是说……其实赵易和令露,算是一起长大的呢…… 阿渺望着赵易,嘴角略带苦涩地抿了下,分不清是为令露感到欣喜、还是伤感…… 「赵易哥哥今天没劝我放弃,是因为二姐吗?」 赵易领过萧劭的命令,若有机会行刺、可动手,但万事必以公主的安全为重。所以每次两人讨论刺杀,遇到任何不利的条件,赵易总会力劝阿渺放弃,说什么「将来反正少不了有正面攻城的机会,到时候陆元恆与程卓也逃不了一死」…… 但今日,他却没有劝。 「赵易哥哥跟我一样,也一定要杀了程卓对吧?」 「末将……僭越了。」 赵易低垂着头,抱拳行礼,将情绪尽数收敛。 阿渺伸手在他手肘处扶了下。 「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想出法子来的!」 阿渺从原路返回,推窗而入。 为了拖延时间、掩人耳目,她们要了十多套试穿的衣物,眼下被雪影和霜华分类收拾完毕,依旧堆得跟小山似的。 这家成衣铺子并非赵易的据点,阿渺想着试了人家这么多衣裙,最后若是一件都不买,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便挑选了一番,拣了几件轻薄的内衫和胸衣出来,估摸着相对会比较便宜,拿在手里,撩帘出了试衣的房间。 谁知刚出门转出走廊,便撞上了守在外面的楚王殿下。 第102章 阿渺心头一惊, 判研地盯着陆澂: 「你……怎么来了?」 陆澂目光掠过阿渺手里的绛纱胸衣,连忙移了视线,低声道:「有事找你。」 店铺的堂内, 此时多出来了七八名神情严肃的男子,挺立有序地站在门口与柜檯旁,虽都刻意换成了平民装扮,但一看就知道是楚王府的护卫。 阿渺见他不像是觉察到了自己借屋脱身的秘密,放下心来,一面示意霜华和雪影捧着衣物出来, 一面自己缓步走到柜檯前, 把选好的衣物摆了出来: 「就买这几件吧。」 店铺老闆常年混迹市井,极有眼力, 原就瞧着阿渺气质不俗,而后头来的这位年轻公子更不像凡人,遂十分精明地把价格算高了两倍。 负责付钱的雪影忍不住惊道:「这么贵?」 她们从北齐带来的银两、包括明面上令露的嫁妆, 都被阿渺拿去给了赵易和宝华打点外务,眼下说实话, 手头确实有点紧…… 妇人「哎」了声, 「一分钱一分货嘛!你家小娘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 肯定也看得出我们店里这些衣物, 做工、用料那都是最上层的!」她拣起最上面那件半透明的绛纱胸衣,摊给雪影看上面的绣纹, 「不信你上别家看看, 这种材质的,整个西市也只有我们家有货!」 她扫了眼一旁的陆澂和阿渺,又压声道: 「看你家小娘子年岁,应该是订了亲, 出来给自己置办嫁妆吧?不是我自吹自擂啊,这种料子的内衫一穿上,再冷面冷心的郎君,都能让他马上热火起来!」 妇人的声音刻意压低,但却瞒不过阿渺习武多年的耳朵。 一想到身畔的陆澂比自己耳力更好,她禁不住窘红了双颊,绷着脸上前截断道:「不用挑了,全都买了!」 店铺老闆喜滋滋地收了雪影递来的银两,把衣物包进盒子,交给了两名侍女。 阿渺戴上帷帽,走出店铺。陆澂也跟了出来。 「有什么事,竟让你亲自来了?」 她抬头问他。 陆澂送她返回兰苑之后,也曾派人来传过口信,譬如因为担心阮氏报復,他早一步让人将阿渺的七弟萧栾从宫里接了出来,送去了妥善安全的地点…… 又譬如,担心姐姐再对阿渺出手,将太后身边的王氏族人尽数理清出了兰苑…… 但一收到她离开兰苑的消息,一颗心无法安宁,还是急匆匆地亲自赶来了。 「送你们回去的安排,部署得差不多了。」 陆澂看了眼阿渺身后、被侍女捧着的衣盒,沉默一瞬,「上巳节那日便可离京。」 上巳节? 那不就只剩五日的时间了? 阿渺缄言不语。 这人做事,怎么这么雷厉风行的呀…… 现在就走的话,她和赵易的计划怎么实施呢? 但若是拒绝的话,又似乎,拿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 阿渺扭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护卫,问陆澂:「你能先让你的护卫,送我的侍女回去吗?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说。」 陆澂召来亲卫,吩咐了几句,让他们护送雪影和霜华返回兰苑。 阿渺琢磨着说辞,装作闲逛,继续漫无目的地朝街市中心走去。 陆澂也不催促,默默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 这里是建业城最繁闹的地带,也是贩夫商贾最为集中的一处,茶坊酒肆,人声鼎沸,满目缤纷。挤满了行人的大街两侧,接踵摆设着各色货摊,吸引着路人流连驻足、讨价议价,赤着脚的孩童们在货摊间追逐嬉戏,大声地欢笑着。 第197页 阿渺和陆澂今日的衣饰都不算太显眼,但毕竟容貌气质出众,走在一起十分引人注意。所过之处,嘈杂声便会弱上几分,周围男男女女的视线皆不约而同地投过来,一个牵着驴的农妇,甚至因为回头呆望陆澂,将驴拉拽得偏了方向、撞上了旁边卖麻葛衣料的摊位,引得摊主破口大骂。 阿渺隔着帷帽,将那一幕看得清楚,慢慢转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两人心思各异,彼此都有些沉默,又因环境骤然安静许久,不由得俱放缓了脚步。阿渺佯装浏览着周围的店铺,视线游移,时不时还会在摊铺前驻足片刻,末了,轻声嘆道: 「建业城里的东西真好。回了北方,就买不到这些了……」 陆澂循着她扭头的方向,扫过那些胭脂水粉,缓缓道:「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可以让人提前买好,到时一起送走。」 阿渺摇头,「可若是买衣物的话,不自己亲自试一下,怎知合适不合适?」 陆澂想起她之前在成衣铺子里买的那些内衫,想着店铺老闆低声对她说的那些话,不觉唿吸微紧,一时再接不下话去。 阿渺见他缄口不言,心里亦是七上八下。 这种胡诌的说辞,确实是太假了,可还有什么藉口,能让自己理直气壮地拖延留在建业的时间呢?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天空中,不知何时有黑云愈渐聚集,不多时,竟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雨。 巷子两侧的铺子忙碌起来,伙计们进进出出地搬抬货物,收起摊位、关上窗户。行人和玩耍的孩童们也小跑了起来,加快步速往自己家中的方向奔去。 原本就显得有些清寂的巷子,愈发萧索凋敝起来。 阿渺站到一排屋檐之下,摘下被雨水浸湿的帷帽、拧了拧帷帘,一面抬头望向飘落的细雨。 陆澂跟了过来,看清雨水拂落的方向,便倾转过身、挡住了飘向阿渺的细雨,一双清炤的眼眸与她的目光撞在了一处,人剎那有些怔然。 飘扬的雨雾濡湿了女孩墨黑的发梢,额前的一绺紧贴到了眉边,他想要抬手为她捋一捋,却又惶惶然的,没有勇气。 旁边一个正收拾摊位的年轻妇人,看了几眼细雨里对望着的一对璧人,忍不住抿起嘴角,清了清喉咙招唿道:「哎呀别傻看着了,赶紧进来避避雨,莫让姑娘湿了衣裙!这里的屋檐小,遮不住雨的……」 阿渺瞥了眼陆澂被雨水淋湿的肩头,偏过头静默一瞬,真就转身走进了那妇人的店铺。 这是一家铁器铺子,卖的大多是铁铸的农具等物,挂在四面的墙上,齐整有序。一个铺主模样的年轻男子正从里间的帘子后走出来,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脚下还跟着个稍大一点儿的小女孩。 铺主跟妻子一样的热心,将怀中孩子交给姐姐哄着,自己领着阿渺和陆澂走到柜檯后面的一张小桌旁,一面招唿他们坐下,一面收拾了一下桌上凌乱的器物。 阿渺见上面摆着几个铁片组装的动物和人偶,心生好奇,询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铺主有些不好意思,「瞎做给孩子玩的!做的不好!」 阿渺倒很感兴趣,「我能看看吗?」 「当然能,随便看!」 铺主寒暄了几句,挽起衣袖,出门帮妻子抬回摊位的长板和架子,又手脚麻利地在门口支起了挡雨的油布。 妇人先一步忙完,打水洗了手,收拾靠门的矮桌凳,抱过孩子们坐下,见丈夫忙完了回来,又起身给他递巾擦了擦手。 」这建业城的鬼天气……」 男人低声抱怨着。 妻子安慰道:「早上已经卖了不少,现在得了空,我刚好餵娃们吃饭,反正你在后面打铁,下不下雨都不碍你事。」 男人擦了手,帮她捋了捋淋湿的头髮,「我不是怕你来回出摊收摊辛苦嘛!」 「有啥辛苦的?不是有你帮忙吗?」 妇人想着旁边还有客人,羞窘地打开男人的手,回后屋里端了饭菜出来,又给阿渺和陆澂倒了茶,自己坐到小凳子上,照顾两个孩子吃饭。男子也扯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帮忙哄着年纪小的那个。 妇人拿手肘支了支丈夫,「这儿有我,你自忙去!」 丈夫腆着脸一笑,「我就想跟你在一处,咋了?」 妇人剜了他一眼,抿起嘴角,「油嘴子。」 ……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噼啪地打在油布上,又滴答地落下。 阿渺坐在柜檯前的小桌旁,远远望着门口处的一家人,心中翻滚过模煳的念头。 她取过桌上的几个人偶,低头研究了半晌,缓缓轻声问道: 「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我们马上就得离开建业?」 陆澂点了点头。 「现在的局势,有些复杂。上巳节,城内外的巡防兵力都会调去西郊,是最好的离京时机。」 豫王重伤,朝中两派分立的局面被彻底打乱,之前他在丹阳郡布下的局也收了网,玄武营难洗叛国罪名,陆元恆再心疼豫王,也没法重罚如今唯一可用的另一个儿子。 表面上看,权势的天平似乎已经完全倒向了陆澂这一边。 但越是这种时候,他身边的人就越容易被捲入到腥风血雨之中,尤其是春日宴上导致了兄弟相伤、姐弟反目的阿渺。 第198页 陆澂很清楚,若不是他在阿姐面前撂下了狠话,阿渺今日踏出兰苑的一刻,就会立刻陷入险境…… 阿渺迟疑问道:「能不能……再让我留下一阵子?」 陆澂抬眼看向她,默然片刻,「为何?」 阿渺没答话,垂眸继续摆弄着人偶。 「你会玩这个吗?」 她一手取过一个人偶,垂眸比对了一番,把它俩放到一处,然后又拿过剩下的两个稍小的人偶,放在旁边。 「你看,这里有一家四口。」 阿渺轻声说道:「这个是父亲,这个是母亲……就跟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游戏一样。」 她把那个父亲人偶拿起来,递给陆澂,「你来试试?」 陆澂拿着人偶,一脸茫然。 「你不会玩吗?」 阿渺弯起嘴角,把两个孩子的人偶朝他推近了些,教道:「你就把你自己想成这家的父亲,现在回到家,见到了你的两个孩子,然后你就跟他们说话。」 「说……什么?」 「随便说呀。」 陆澂看了看那两个小人偶,嘴唇翕合,半晌,把父亲人偶朝前凑了凑,硬邦邦说了句:「回来了。」 阿渺忍不住笑道:「哪儿有你这样的呀?」 陆澂把人偶放回到桌上,寒玉般的面庞上泛起淡淡赧色,「我不会玩。」 阿渺取过父亲人偶,想了想,挪到女儿人偶面前,凑近了些,「父亲先抱了抱女儿,摸了摸她的头髮,问:『今天一切可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然后,又说,『一会儿就让人给你做好吃的』……」 陆澂怔然沉默。 这样的话语,他从未听过自己的父亲说过,也不敢相信能从一个父亲的口中说出来。 世上,真会有如此温和的父亲? 他不知道…… 阿渺将人偶重新交给陆澂,「我帮你跟女儿说完话了,现在你跟儿子来说吧。」 她把男孩的人偶挪了过来。 陆澂依旧言辞艰难,隔了许久,才低声开口:「父亲问儿子,『功课可有做好?』,然后,又说……又说,『你要再努力一些』。」 阿渺像是笑嘆了声,拿起那个母亲人偶,慢慢凑到了父亲人偶的旁边。 「母亲看不下去了,过来对父亲说,『你呀,不要一回来就问功课好不好?应该先问孩子今天过得开不开心,知道吗?你想想自己小时候,是希望怎样被父母对待来着?可还记得?』」 她的声音轻而温柔,像是一缕极细极软的丝线,绕上了他的心头。 陆澂静止住,视线落在靠近着的两个人偶身上,意识有些恍惚。 阿渺扭头看他,「怎么不接话?」 陆澂动了动修长的手指,将父亲人偶转向母亲人偶,「父亲对母亲说……他说,『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指节,有些微颤,不小心蹭过了她的手背。 那么小的一块肌肤,相触的霎那,竟是将整颗心都牵动得剧烈狂跳……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否则,不会在心里闪过那样荒谬的念头。 他跟她,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如此幼稚而笨拙的,却又这般令他心动神摇地……第一次、竟然……对婚姻生出了由衷的渴望…… 阿渺沉默了会儿,捏着人偶,轻轻动了动。 「母亲听到父亲说的话,心里很开心。她说……」 顿了顿,眉眼微垂,唿吸中有一抹极低的喟嘆:「她说,『柔然的那位公主,真是好福气啊』。」 女孩似嘆似喟的气息,如同巨浪一般,拍打上陆澂几近溃塌的心岸。 他扭头望向她,恰逢她也正移目而来,视线触碰的一瞬、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我……」 阿渺垂着眸,指尖展着人偶身上捲曲的铁片,「我大概,又说错话了……对吧?」 陆澂怔然凝视着她。 阿渺又道:「其实,上次你能来皇寺见我,我已经……很知足了。能够跟你再做回朋友,得到你的帮助,按理说……我是不该再奢求旁的什么了……」 她顿了片刻,「可我还是捨不得,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她不知道陆澂对她有没有超乎愧疚之外的情感,但这并不妨碍她自己、用如此的藉口拖延留京的时长。 一个女孩子,放不下心里惦记的人,因此不肯离开,就好似刚才铁匠丈夫的那一句「我就想跟你在一处,咋了」,说得理直气壮,让人挑不出无理之处。 不是吗? 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店门口铁匠一家的说笑声起起伏伏,而陆澂却恍若未闻,眼里、心中只有阿渺的容颜、声音,她低垂的睫毛,眼角一点闪烁的水光,唇边一抹略带苦涩的弧度…… 他在恍惚中伸出了微颤的手,抚向宛如梦境中的倩丽侧影,似想以此验证一切并非幻境,可又……捨不得惊扰了哪怕只是幻象的她…… 那个……连偷看上一眼,都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的萧令薇。 她怎么可能…… 会心悦他? 第103章 门口处的铁匠起身走了过来, 见阿渺低头展着人偶上的铁片,有些窘迫地说道: 「这铁片打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已经很好了,我还从没见过能把铁片打得这么软、这么薄的。」 第199页 阿渺抬眼微笑:「能做成这样, 肯定花了不少工夫吧?」 铁匠从她手里接过人偶,「花工夫倒不怕,就是这铁器很难铸得又坚又韧。我试过十来种不同法子调剂,都得不出想要状态,说到底,还是自己手艺不行!」 阿渺想起之前跟赵易讨论的银安阁宫墙之事, 若有所思。 待铁匠离开之后, 她对陆澂说道:「我原本还想着请他给我也做个人偶,就做成你帮我收着的那个布娃娃的模样……可没想到, 铸铁这么麻烦。」 陆澂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望着阿渺清澈的眼神,神色强抑淡然, 取过桌上人偶再细看了一下,开口道:「还好。」 雨势渐渐转弱。 两人起身, 向店主夫妇致谢告辞。 守在外面的护卫匆匆现身, 向陆澂低声禀报了几桩事宜。 阿渺见状道:「你有事就去忙吧。我没什么想买的了, 这就回去了。」 编排完那么丢脸的藉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再继续一直相处下去…… 陆澂道:「我送你。」 阿渺道:「不用了, 你让护卫送我就好。」 陆澂沉默一瞬, 「好。」 阿渺纠结了下,又道:「上巳节那天,你能不能……再陪我去一趟皇寺?」 陆澂看着她,「好。」 阿渺垂下眼, 「那离京的事……以后再说?」 「嗯。」 她心头大石落地,戴上帷帽,敛衽告辞。 回到兰苑,已是傍晚时分。 阿渺换了衣裙,按惯例去探望祖母。 老太后进了些晚膳,正靠在引枕上阖目休息。阿渺询问了侍女几句日常,便乖巧地坐到祖母身边,一面为她捶敲四肢,一面不着痕迹地查看了一下老人的脉象。 太后睁开眼,昏花的视线依稀捕捉到阿渺的轮廓,幽幽问道: 「令露她,可好些了?」 阿渺手中的动作微顿了一瞬,随即继续,「好些了。」 为了不让太后担心,她瞒下了令露这几日不来问安的真实原因,只说是染了风寒。 太后沉默了会儿,开口道:「我眼睛虽然看不清了,可心还清楚。」 她毕竟是经歷过四代皇朝的人,又在这兰苑里住了近十年,对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异常敏感。 令露突然病倒,身边服侍的人也被换掉,就连守卫走动的声音也愈发密集起来。 哪里只是染了风寒那般简单? 太后摸索着握住阿渺的手,嘆息了一声。 「你们都长大了,不愿意说的事,祖母不会逼你们。就算说了,我这个老妇人,也帮不了什么忙。只是,你们若是受了委屈,心里难过,想找个人撒撒娇、哭上一场,别忘了还有我这个祖母。」 阿渺回握住太后的手,抑着喉间泛起的酸意,「嗯。」 她想不起已有多久,没能跟人说说心里的事了。 静默了片刻,她整肃好情绪,凑近太后,压声道:「祖母,我和二姐可能不久之后就要离京回北方了。」 她略去细节,将陆元恆有意北伐、以及陆澂答应送她们出京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太后的身体状况十分不好,是以阿渺最初考虑到旅途颠簸、不敢冒险,可刚刚查看祖母脉象,又觉得似乎有所好转。 她继续道:「我看陆澂似乎是很有把握,若是能安排妥帖,也许祖母亦能一同出京。」顿了顿,「我自是不敢全信他,只要出了富阳关,便会另外安排人马接应,确保万无一失。」 太后却显然被陆澂相助的事震惊到,隔了半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陆家的男人,当真都是情种。」 阿渺连忙解释道:「他帮我,是因为小时候的情分,并没有别的念头。祖母也知道,他小时候在宫里很受欺负。所以,才会特别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吧?」 她不是没被男孩喜欢过。 相比起安思远满嘴大胆的情话,陆澂沉默的就像一块石头,哪里看得出有爱慕她的心思? 不是吗? 应该,不是的…… 太后却不踯躅于这样的小儿女情思。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情,总之他动了情,便不能在那个位子上坐得长久。」 她伸手抚了抚阿渺的头髮,「祖母虽是一介妇人,但我的夫君是皇帝,儿子是皇帝,孙儿亦是皇帝。就连陆元恆,也是我的侄女婿。这世上,没有人比我看这个位置看得更清楚了。从前陆元恆为了给南疆的女人博取名分地位,不惜谋朝篡位,如今他儿子为了你,连家族的利益也不要了。我倒要留在建业里看看,他陆家还能在这帝京里活多长时日!」 阿渺抬起头,「祖母不走?」 太后摇头。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把老骨头了,没人会动我。就算将来他们拿我威胁劭儿,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你五哥跟陆家父子不同,他是个清醒的孩子。」 阿渺心里有些滋味难辨,缓缓趴到祖母的锦被上。 过了半天,轻声问道: 「祖母,一个人若想坐到那样的位子上,就真的一点儿私情都不能有吗?」 「若有,必惹祸端。哪怕一代不显,也会殃及子孙,总之不会长久。」 太后拍着孙女的肩头,「你看陆元恆,但凡他不独宠那个南疆女人,便不至于长子离心、次子离德,若是多纳几个侧室,多几个儿子,如今也不会落得没有选择。生在帝王家,便不能有情。」 第200页 阿渺低低地「嗯」了声,「哥哥也说过,喜欢人不好。人生苦短,能畅快恣意的活法何其多,不必自寻烦恼……」 太后颌首,「你得学着你哥哥,活得清醒些、心硬些。等回到北边,彻底安全了,也时不时给陆家那小子写些书信,别让他断了情。否则,反倒是助了他成事,懂吗?你看他姐姐,就是没了裴六郎之后,变得格外清醒。如今再看,陆家最适合坐那位子的,其实是锦霞那丫头……」 阿渺趴在祖母身侧,乖巧地点了点头。 「孙女明白。」 第104章 …… 两日后, 赵易通过往兰苑送菜的杂役、将消息递了进来,按阿渺上次的交代,将宝华约去了西市秘会。 阿渺不敢耽搁, 带着雪影和霜华就准备入城,刚走出自己所居住的院所,却见陆澂在兰苑守将的引领下,从庭园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锦袍,宽纱广袖、白玉髮簪,抬眼望见阿渺的一瞬, 缓下脚步, 目光凝濯于她身上片刻,又似有几分侷促地微微移向了旁处。 阿渺心头一跳, 上前见礼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们是约了上巳节见面,可现在离上巳明明还有两天的时间…… 陆澂语气淡然,「今日外出巡营, 回京路过兰苑,想起你上次说姑祖母的身体不大好, 便想来探望一下, 顺便送些药材。」 王太后是陆澂母亲的同族姑母, 他来尽些孝心, 倒也不足为奇。 只不过,这个时间点……也太奇怪了吧…… 阿渺回答得也很客气有礼, 「祖母刚午睡醒来, 精神正好,你去了刚好陪她说说话。那个……我还有事,就先出去了。」 语毕,敛衽颌首, 领着侍女匆匆离去。 雪影跟着公主行完礼,偷瞟了一眼陆澂的表情,待远离了庭园,斟酌着上前对阿渺低声道: 「奴婢瞧着楚王,应是专门来看公主的。」 阿渺步子走得飞快,「他不是去见祖母了吗?」 雪影道:「他刚才一见公主离开,就一脸失落的样子,眼神差点就黏到公主的背影上了,哪像是来看太后的?再说,哪儿有人穿得跟相亲似的去巡视军营?」 这种藉口,也就只有这两位,一个编得出口、一个信以为真吧? 旁边的霜华,忍不住也扑哧笑了声,继而又想到什么,对阿渺说道: 「早上有人送了一箱东西过来,箱子上有楚王府的徽记。奴婢打开来看了眼,见都是些西市上廉价的胭脂水粉,以为是谁弄错了,还没来得及去问。殿下可知……是怎么回事?」 阿渺想起那日陆澂陪她在西市漫步,自己佯装浏览、大赞胭脂水粉的情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发地快了,「没什么回事……宝华姐姐出来一趟不容易,你俩走快些,别误了时间!」 到了西市,阿渺依照之前的方法,避开眼线,去到了跟赵易碰面的酒窖。 有些时日未见的宝华,也易了容貌前来相会。 「上次公主碰面过的那几名官员,这几日都有在暗中奔走,帮忙游说同僚。」 宝华将提前备好的名卷展开,指过上面标註的三省六部、各级官员,禀道:「春日宴之后,豫王重伤、楚王一系又生内乱,让我们的事情进行得比预想的顺利。五殿下名单上的人,如今有七成已签下誓书。」 阿渺闻言大喜,接过名卷仔细查看,又将宝华奉来的誓书逐一收了起来。 赵易问宝华道:「楚王一系的内乱是什么?」 「听说楚王当夜就带人封了驸马府,第二天又让王歙亲自锁拿程卓去刑部,后来陆锦霞出面才让事态稍稍平息下来。但程卓手下二十多名的护卫,全部让楚王府的护卫斩杀了。」 宝华将这几日听到的消息讲述一遍,「楚王姐弟如今虽然大权在握,但若是生了嫌隙,朝中支持他们的官员必定会心生动摇、揣度横生。」 阿渺点了点头,「他们越乱,我们才越得益。」 因为春日宴的事,所有外教坊的人也受到了调查和监视,宝华无法出来得太久,汇禀完事宜,便起身告退。 阿渺起身想送,问道: 「上巳节那日,姐姐可否想办法帮我把许落星约出来?然后寻一处比较热闹的场所,譬如有丝竹奏乐之类的,再将乐师们单独隔开。」 宝华听她说得详细,「公主可是有什么打算?」 阿渺也不好相瞒,沉默了下,缓缓道:「许落星觉得楚王有明君之质,想要择而辅佐。若是他能断了这种念想,想必,就不会再执迷不悟。」 宝华早已从小虹那里知晓了夜宴上阿渺与陆澂来往之事,再推敲此后诸般事件的因果,心中自是揣测出了大半,闻言颌首道: 「我明白了。这事,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两人的视线,交汇一瞬。 阿渺做贼心虚,总觉得宝华看自己的眼神里别有深意,不自觉的微微红了脸。 走到了酒窖的天井口下,盖门的缝隙处透出微弱的光亮,她吹灭手中引路的灯盏,纠结了半晌,低声问宝华: 「姐姐……如何判定,一个男子是否喜欢自己?」 宝华道:「男人的喜欢分很多种,公主问的,是哪一种?」 阿渺垂下眼,脚尖划着名地面。 第201页 「好像……无论我要他做什么,他都能答应,即使会伤害他自己的利益……还会收着我用过的东西很多年,一直记着我喜好……时不时的、总出现在我跟前,但,也从没说过喜欢我……若是这样的话,能算哪一种?」 宝华沉默了会儿,反问道:「那他,让公主为他做过什么?有向公主提过任何、跟他有关的要求吗?」 阿渺陷入思索。 可反反覆覆、復復反反,却找不出一件这样的事。 好像……自从她以萧令薇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曾对自己提过哪怕一点点的要求…… 每一次,都总是说「好」。 每一次……都像他那日握着人偶时的低柔轻语 ——「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宝华注视着阿渺的神情,半晌,牵唇一笑: 「看来公主,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 上巳节这日,建业城内外俱是一派热闹景象,无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皆按照习俗聚往水边饮宴游春。 富裕人家让僕婢围起帐帘,圈出临水的一方雅地,引水流觞,普通百姓则三五相聚,坐于花树下饮酒谈笑,或领着孩童在岸边泼水嬉戏。间或亦有船舟穿行驶过,船头立着装扮得花团锦簇的少年少女,手执芍药,睇笑嫣然。 陆澂按照约定,一早便到了兰苑,来接阿渺去皇寺。 两人的马车路经河岸,车厢外人声喧闹,阿渺撩开车帘向外张望,忍不住嘆道:「好多人啊!」 她今日穿得素净,髮髻间只挽一支净白的玉簪,簪头雕着一朵五瓣蔷薇花,而一只羽翼轻薄的金蝶,灵巧地栖在花前。 阳光透过拂卷的车帘洒入,映得旁边男子俊美面容有些影影绰绰。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的髮簪上,怔然停驻。 前往皇寺的路径,亦毗邻建业城内的镜渠,两侧的楼台阁榭、茶坊酒肆比之外城更为格调高雅,平日出入的大多是京城中高门世家的子弟。 此时河畔已有花开,夹杂于抽芽的柳树之间,随风摇曳。河上有三三两两的舟艇与画舫,像是城中富贵人家的私船,装扮得金翠华丽,伴有笙歌丝竹之声由舱内传出。 阿渺扭头看了眼陆澂,「若是我们也去河边的话,会不会有麻烦?」 这里是内城,来往的人中不乏高阶官员,若是陆澂现身,大概率会被人认出。 他今日特意寻了藉口、避开了宫中的庆典,眼下如果在外走动被发现,难免授人以柄。 但陆澂却摇了摇头,「不麻烦。」 随即出言叫停了马车,伸手去撩车帘。 阿渺沉默了一瞬,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 她取过自己的帷帽,递给陆澂,「你把这个戴上吧。」 见他寂然不动,径直直身凑到他近前,把帽子扣到了他头上。 「虽然不麻烦,但你露着脸总归不方便。」 阿渺扯过帽子的系带,指尖探到陆澂的下颌处、帮他繫着帷帽,嘴角微微扬起,「上次在西市因为看你,那个农妇的驴都把衣料摊给撞翻了……」 陆澂透过帷帽的纱帘,定定望向面前女孩的容颜,手不禁慢慢抬起,摁住了她触在自己颈的手指。 「我自己来吧。」 他的声音,有些压抑的暗哑。 阿渺缩手,指尖却还捏在他掌心。 那里面,有近乎狂乱跳动的脉搏…… 两人都有一瞬的沉默。 阿渺飞快地抽出手,扭头转去了一旁。 陆澂手指发僵,不受控制的,好半天,才将带子系好。 镜渠畔,人流如织。 两人并肩而行,依旧又引来了无数的目光。 男子身形高挺俊逸,戴着略显柔美的细白纱帷帽,秀而不媚,女孩的容貌惊世殊色,举手抬眼间有种平易淡然与显贵尊华交织的独特气质。 岸上其他结伴出游的男女,擦肩之际亦不觉纷纷侧目,画舫船头的几个富家少年甚至特意将船靠近过来,手中花枝抛向阿渺脚下,以求美人回首一顾。 陆澂不动声色地挪到了近水的一侧,隔开了那些浮浪的视线。 而阿渺的心思却飞去了别处,目光顾盼间,远远望见一幢倚水而建的酒楼。 高楼一共上下三层,每层临水的一面都有一个向外略微延伸的栏台。从最高一层处望出去,恰能将整个河岸的全景尽收眼底。 她轻轻拽了下陆澂的衣袖,「我们去那楼上坐吧。」 第105章 雅座之内, 一面临水,纱帘微卷,另两面隔着竹帘, 各有乐伎抱琴坐于其后,拨弄曲乐叮铃。 阿渺入了座,环视了四下一番,对陆澂道: 「你把帷帽摘了吧。」 陆澂依言摘了帷帽。 伙计上前招唿:「两位想点些什么?」 陆澂看向阿渺。 阿渺想了想,抬眼对伙计道:「先来点茶和点心吧。茶要顾渚紫笋,不要雪水煮的、要泉水煮的。点心的话, 要九珍玉蓉糕, 再加一道酥酪梨膏,这个要冰的。」 伙计有点懵。他家虽也算得上有名号的酒楼, 但顾渚紫笋这种贡茶却是没有的。至于那些点心,做起来本就费事,而且还要冰的!这都开春了, 他上哪儿找冰去? 「这……这些茶和点心,小店都没有。」 第202页 伙计陪笑着建议:「小店的茶粿十分有名, 客官要不要试试?」 阿渺尚未言语, 对案的陆澂却先开了口:「朱雀街的鸿远居有卖。」 他取出一枚金锭, 放到案上, 「你让人赶车去买。梨膏的碗外再套一层冰,不要化了。」 伙计呆呆拿过金锭, 行礼退下, 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相对而坐的两人。 阿渺也看向陆澂。 「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没必要那么麻烦。」 她移目看了看河中的舟船画舫,又转向陆澂:「你自己喜欢吃什么?怎么不点?」 陆澂取过刚才伙计送来的桃花酿, 试了试温度,淡淡道:「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阿渺欲言又止,沉默一瞬,再度扭头望向河面。 竹帘之后,有丝丝缕缕的琴箫声,柔柔传来。 阿渺回过神来,开口道:「前日你去见了我祖母,她很高兴。」 她抬眼看着正将一小盏桃花酿推到自己面前的男子,轻声问: 「那日……我有事去西市,没来得及跟你说话,你没有生气吧?」 陆澂推来酒盏的手指缓缓收回,眉眼微垂着,摇了摇头。 是他唐突了。 不该因为想见她,就去了兰苑。 铁匠铺里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或许……原就是他理解错了意思。 她是萧令薇。 他是陆元恆的儿子。 她曾见过他此生最丑陋、最不堪、最脆弱的模样。 怎么可能……会心仪他? 他觉得,自己已经毫无疑虑地确定了答案。 却…… 又还是那般厚颜无耻的,忍不住想去见她…… 阿渺等了许久,见陆澂垂目沉默,只得又问道:「你不问我去西市做什么吗?」 陆澂幡然清醒,从善如流:「你去西市做什么?」 阿渺抬起手,触了下髮髻上的白玉簪子。 「我去买嵌这个的金线了。」 她的手指、停在镶于簪上的金蝶髮饰之上,对陆澂弯了弯嘴角,「你觉得,这样好看吗?」 陆澂凝望着阿渺巧笑嫣然的模样,那种恍若身置梦境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动了动唇,声音有些虚浮飘渺:「好看。」 阿渺放下手,握着面前的桃花酒盏,指甲在盏沿上轻轻划了划,「我想……等你送我回洛阳之后,我就日日戴着这个簪子,想着这支金蝶是你帮我寻回来,就好似……你也日日在我身边。」 陆澂被心头剧烈的撞击压得无法唿吸,定定望她,明明觉得自己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又像是什么也没听懂。 恨不得,让她将这话,再重说上千万遍…… 阿渺举杯抿了口酒,微微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反正终究都要走,再继续拖着,只会给你多惹麻烦。我记得,你姐姐打算在槐夏节之后就帮你定下跟柔然公主的婚期。我就……那个时候走好了。」 楼下的河面上、谈笑嬉笑声起伏不绝,雅室内两侧的竹帘后,乐声依旧萦绕婉转。 「我不会娶她的。」 陆澂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他望着阿渺,纵然明知这样的陈述或许并没有任何意义,但还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一字一句的,想让她听见。 「我不会娶她。」 他望着她,清炤熠熠的双眼里蕴着那般深重而复杂的情愫,绞入了阿渺的视线,让她一瞬丢失了迴避的力气。 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阿渺攥着酒盏,缓缓放下,目光掠过一侧的竹帘,感觉到后面人影的晃动。 她迅速起身,拉住陆澂的衣袖,「我们出去看船吧。」 她拉着他,下了楼。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应该让竹帘后许落星听到的内容,想必他也已经听到了。 可一颗心不知为何……还是慌乱的厉害…… 两人到了楼下的岸边,站在石栏畔的一株桃树下,阿渺回头看了眼酒楼,解释道: 「坐着等太无聊,等吃食送来了,我们再回去吧。」 以她对那位许谋士的了解,现在八成是暴怒了。 小虹要劝他离开,少不了还得再花些工夫…… 适才两人离开得匆忙,忘了将帷帽拿出来,如此一来,便立刻成了桃树下最引人注目的风景。 阿渺觉察到四周投来的目光,转过身倚到了栏边,朝外望着粼粼河水。 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姑娘,摇着一艘载满鲜花的小舟,在河岸与画舫间穿梭着。她远远瞧见栏畔的阿渺与陆澂,见两人衣饰考究、姿态贵气,便撑着竹篙,掉头而来,将小舟摇到岸边。 「公子要买芍药吗?」 上巳节,自古就有男女结伴踏青、以芍药定情的习俗,是以今日的芍药花卖得特别好。 小姑娘从甲板上捡起一束事先扎好的芍药,殷切地举高了些,「我早上起来刚摘的,可好了!」 阿渺俯身接过花束,凑到鼻边闻了闻,问那姑娘:「多少钱?」 「只要五文钱。」 阿渺侧头去看陆澂。 他也正望着她。 阿渺目光躲闪开来,掩饰似的将花举到他面前,「你……闻闻这花。」 层层的花瓣在风中轻颤,遮住了男子熠熠的眼神。 第203页 相似的一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只不过,那时她手里捻着的是药丸,问他:「是这颗吗?你闻一闻,确认一下。」 他有些冷漠地偏开了头,说:「我不是狗。」 井里潮湿而黑暗。 两人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中紧紧相贴、互予平衡。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她有些羞怯地想起了嬿婉曾说过的话 —— 「你要是不喜欢谁碰你,那就肯定是不喜欢。」 …… 小舟上的卖花姑娘,还在语气恳切地保证着:「这花真是我今早上摘的,可新鲜了!我每年上巳节都在镜渠卖花,不敢欺骗贵人的!」 阿渺收回手,将花束递还给姑娘。 「这花束太大了,我不好拿。你单选一朵小的给我,公子还是照五文钱的价钱付给你。」 抬头看了眼陆澂,「可以吗?」 她的眼里映着骄阳与湖光,像是蕴着流彩,闪亮了他的双眸。 陆澂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出声,卖花姑娘一声响亮的「可以!」就先一步地传了过来。 他禁不住抬了下嘴角,随即飞快地压平了下去,很快的,又不受控制地、再度牵起…… 卖花姑娘动作麻利地选了朵色泽娇艷的芍药,剪下,重新递了过来。 阿渺伸手接过了花。 陆澂掏出一块金锭,放到卖花姑娘手中。 小姑娘愣住,窘迫地摸了下围兜。 「不用找了。」 陆澂的语气温和,带着散漫柔软的京都口音,「你的花很好。」 小姑娘又惊又喜,鞠躬道谢,撑着船离开了。 阿渺旋着手里的芍药,微微倾过身,一面注视着水中的倒影,一面将花插到了自己的髮髻间。 「好看吗?」 她的视线,与陆澂投来的目光在倒影中交汇一瞬,有些孩子气地晃了下头。 陆澂动了动唇,却又害怕自己实则身处梦中,一出声就会骤然惊醒……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把被玉簪压住的几片花瓣轻轻拨出。 娇嫩的粉色花瓣触在指尖上,弱不禁风的,让他的整颗心也跟着在颤动。 这时,酒楼的伙计走了过来,行礼道:「去鸿远居的马车已经回来了。」 阿渺估摸着许落星这时已经离开了,转过身,跟陆澂重新回到楼上雅室,用了茶点。 她没再继续之前的那些话题,兴致雀跃地品鑑起食茶,又让伙计送了几道酒楼的招牌菜餚来,就着桃花酒吃了点。 陆澂还和从前在宫宴上一样,阿渺让他吃什么、他便吃什么,一面静静聆听她的点评。他出身显贵,衣食住行皆通晓世间极致,一酌一箸间,亦是举止文雅、赏心悦目。 稍坐了些许时日,两人按照原定的计划,去了慈恩寺。 住持出来相迎,见到陆澂与阿渺同行而来,怔了一瞬,问道: 「两位可是要去讲经殿诵经?」 陆澂看向阿渺。 阿渺对住持道:「今日主要是为祖母祈福,另外上回听智镜讲密宗的巫法也很有意思,想再听听。」 住持道了声「阿弥陀佛」,领着阿渺去大殿叩拜祈福,又让人去传智镜前来相见。 阿渺悄声对陆澂说:「你不是说,阮贵妃以前对你和你母亲用了南疆的蛊毒吗?今日既然来了,就顺便再问问法师,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防止她再对你下毒。」 陆澂拜入冉红萝门下多年,如今对蛊毒的了解早已远胜旁人,但听见阿渺特意为了他去打听防备的方法,心底一股温柔浮漾,颌首道:「好。」 从大殿祈完福出来,阿渺抬眼便见智镜正从对面的廊下徐徐行来。 而殿阶上另一侧,陆澂正和住持说着话。 她抓紧时机,上前与智镜见礼,压低声问道:「我哥哥可有回信?」 智镜朝阿渺合掌还礼,眉目低垂。 「无信。但安小将军亲自来了,此刻就在城西月山池。」 第106章 阿渺从慈恩寺出来, 人有些异常沉默。 陆澂以为她是被智镜所说的蛊毒故事吓到,扶她上了马车,轻声宽慰道:「虫蛊虽毒, 却不是那么容易养成的。」 他犹豫着,想将自己在雁云山的经歷讲给她知晓,却又担心她厌恶嫌弃。想了想,取出一个小木匣子,递给阿渺。 阿渺狐疑接过,打开匣子, 从里面拿出一个小人偶, 比寻常的布娃娃小些,通身是亮晶晶的铁片, 头上有锦缎拼织的发巾,眉眼以漆笔细细勾画,脚上穿着的鞋上印着盛放的蔷薇花。 「这是……」 她抬眼望着陆澂, 「你做的?」 陆澂颌首,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人偶上, 解释道:「原本想用绒线做头髮, 但粘合的效果不好, 不能完全跟布制的人偶一样。」 阿渺听他语气歉疚, 下意识地弯了下唇,「已经很好了, 我很喜欢。」 按理说, 这算不得什么惊喜,因为当日她曾刻意地在他面前提过、想要这样的一个娃娃。 可若不是惊喜,那此刻心中的情绪,又似乎复杂了些。 她想— 她其实, 只是想要那把软剑的铸造方子罢了…… 阿渺的心,渐渐冷静下来,收起人偶,撩开车帘、看了看外面西斜的夕光。 「时间还不晚。要不,我们去月山池逛逛?」 第204页 城西月山池,是建业百姓上巳节最常去的郊游地点,也是离兰苑最近的水源,离他们归途所经的官道不远。 陆澂见阿渺恢復了先前的兴致,自是酬应如流:「好。」 马车驶出了京城西门,逆着返城的人流、行向月山池畔。 这个时间,不少郊游踏青的游人已经开始往回走,年轻的男女们手里握着兰草和芍药、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时不时互相交头接耳一番,红着脸闹笑着。富贵人家的马车,将回京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王府的护卫靠近车厢请示,问要不要调兵将人群疏散。 阿渺连忙对陆澂说:「我们下车走走就好。」 按照智镜给的消息,安思远前两日就已经到了建业城外。 他与随行扮作了北疆来的牛马贩子,试图进入西市与赵易等人接洽,却不料京城自上次「祈素教」事件之后、加强了戍卫,但凡没有身份文书者,不仅没有入城的可能,还会被守城的神策军扣押盘查。 而城外阿渺所居的兰苑,也因为陆澂的授意而加强了戒备,安思远联络无门,想办法给智镜传来的最后一道消息里说,他麾下的几名部属被守城的官兵扣押住了,自己则打算上巳节去月山池碰碰运气,若是消息能早一步传到阿渺手中、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他或许也有机会遇到出来过节的阿渺。 阿渺忧心忡忡。 因为节庆,月山池一带的官兵巡察会比平日更为谨慎。安思远眸灰髮捲,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又完全不懂中原庆典习俗,只怕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是北疆人。他跟阿渺和令露不一样,是执掌着北齐重兵的将领,一旦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她纠结再三,决定拉着陆澂同行,万一此时安思远已惊动了官兵,也只有陆澂才救得了他…… 两人下了马车,踏上相对清静的池畔小路,沿湖而行。 此时夕光正美,整个湖面被染成了耀眼的金色,波光粼粼地闪动着,犹如情人多情的眼睛。 而阿渺的心思全然不在美景之上,不断举目四望,依着自己对安思远性情的了解,专门留神去看高台、树顶这样的地方。 陆澂见她沉默观景,亦不出言打扰,只静静随行于她身侧。 这时,阿渺的脚步突然一缓,视线定格到侧前方岸坡上的人群之中。 一个穿着朱服的高大少年,被几名男子围攻拉扯着,一面乱闹闹地争执着什么,几绺微卷的长髮从少年的发箍间落了出来,凌乱地垂在额前。 「思……」 阿渺差一点就脱口而出,犹豫一瞬,抬眼看了下陆澂,还是快步走了过去。 安思远虽然换上了中原男子过节常穿的朱服,头髮也梳成了髮髻样式,但一开口还是北方的口音,正冲着拉扯他的几个人吼道: 「再不松开我就动手了!」 拽他的那几人也不示弱,七嘴八舌地嚷着要去见官之类的激愤之言。 「住手!」 阿渺快步奔至,阻到几人中间,「出什么事了?」 安思远看见阿渺,灰眸中闪耀惊喜,「阿渺!」 阿渺将他拉开了些,迅速而低声地说道:「我跟陆澂一起过来的,你说话要小心。」 安思远闻言四下张望,尚没来得及找到陆澂,又被刚才那几人围住。 原来,上巳节自古便有祓禊洗濯的习俗,但传至今时,很少有人会真的下河沐浴,年轻人或会泼水嬉戏,而上了年纪者,要么只是临水宴饮,要么就用柳条、兰草沾水点头,取祈福之意。 但安思远显然不太清楚这些习俗,刚才挤到河岸的时候,被一名老者用柳条甩了头,当即大怒,挥手间不慎打到了对方,致使老人的亲属不依不饶,因此才闹了起来。 阿渺问明情况,得知老人情况并无大碍,只是安思远态度一直跋扈,方才触怒了对方家人,遂催促安思远赶紧给人道歉。 安思远本不是肯说软话的性子,被阿渺半逼半劝着,才颇为不甘地拂了拂额前乱发,上前跟人行礼,「行了,今日是我不对,对不住了!」 阿渺也摸出自己的荷包,递过去帮忙说道:「他外乡人不懂规矩,还望诸位见谅。这里有些碎银,麻烦给老人家买些宁神的药品……」 安思远噼手把阿渺的荷包夺了过去,「哪儿能让你给?我自己来!」说着,揣起阿渺的荷包,自己掏了几锭银子塞了过去。 对方原本有些不情愿,但一则今日出来过节、终归不想闹得不愉快,二则瞧着阿渺貌美和善,也不想太刁难,且安思远给的银两不少,拿人手短,也就大事化小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指指点点地散了开去,几个嘴碎的妇人边走边回头打量安思远和阿渺,议论着: 「那般标緻的一个小娘子,怎么跟了这么个莽夫?」 「不过看两人还挺恩爱的!这种事,如人饮水,自己喜欢就行!」 「其实男人在外面横点儿也好,免得女人受欺负。我家那口子遇事就窝囊的不行……」 …… 另一头,安思远也在跟阿渺解释: 「……我也是习惯成自然!你也知道在我们北疆,拿马鞭子敲人头是多大的侮辱!我没多想就反手挥了下,没想到对方那么老弱,我又力气大,所以就……」 他说着话,留意到周围人群散完之后,唯独一旁的柳树下还站着个男子,默然不动。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那人也移目望了过来,眸光清炤,依稀有寂然冷潋之意…… 第205页 阿渺拉着安思远走了过去,有些尴尬地捋了下头髮,「你们小时候在紫清行宫见过的,应该……都还认识吧?」 陆澂眉目微垂,「安将军。」 安思远一头雾水,视线从陆澂脸上移开,望向阿渺,「他是……」 阿渺飞快地点了下头。 「陆澂?」 安思远惊唿出声,转过头盯着陆澂上下打量半晌,神色变得严苛起来,「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 话没说完,被阿渺隔着衣服掐了下胳膊,龇牙咧嘴地吸了口气。 阿渺盯着安思远,咳了声,「你怎么来建业了?」 安思远张了张口,瞥了眼旁边的陆澂,拖长了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不是写信跟你说,上巳节会来建业找你吗?虽然你不肯信我,但我这人说话一向算话,不但来了,而且咱俩还就这么有缘,一下子就碰见了!」 阿渺隐约感觉不妙,看了眼陆澂,低声道:「你稍等一下。」 说完,拉着安思远下了草坡,一路走到湖畔的河滩上,确认远离了陆澂的听力范围,方才质问道: 「你干嘛那么阴阳怪气的?你现在是在建业城!他要是有心对付你,五哥的计划就全毁了!」 安思远也很不爽,一脚踢开脚下的鹅卵石,反问道:「你干嘛怕我跟他阴阳怪气?你信里怎么没说,我见到你跟陆澂在一起,千万不能阴阳怪气?」 阿渺上次通过智镜给萧劭送的那封密信,安思远也读了,知道她有意拉拢陆澂、甚至也知道了陆澂的另一重身份是青门的弟子…… 但他不知道的是,从前那个又难看又弱包的蠢小子,现在居然变得这么人模狗样了! 不但人模狗样,而且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冷、看阿渺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种意味,明显就是心怀不轨! 他成长的环境比阿渺和陆澂都正常太多,没有宫规家训的禁忌、没有玄门青门的闭关苦修,跟着一群同龄的男孩子打闹着长大,见惯了伙伴追求姑娘、争风吃醋的各种场面。男人有没有啥歪心思,他一看一个准儿! 另一头阿渺听安思远提到五哥,连忙把注意力扯回到正事上:「五哥看到我的信了?他怎么说?」 送出那封信时,她还没有确定能得到陆澂的帮助,接下来要走的很多步骤、都是临时制定,五哥那边,未必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安思远扯了下嘴角,「五哥是什么人?一看你说有意拉拢陆澂,就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虽然进出建业不容易,但城中局势变化的消息他一直都在关注,一听说你七弟被陆澂接出了宫,就知道你一定是说服了陆澂、让他答应了送人出城,所以我们那边接应的安排也都准备好了。」 阿渺闻言大喜,忍不住抓住安思远胳膊,「真的?」 安思远瞄了眼岸边的方向,任由着阿渺抓着自己胳膊,还很自然地顺势朝她凑近了些,把萧劭的安排慢慢说了出来。 末了,又补充道:「五哥还说了,让你放弃刺杀陆元恆的计划,直接出城。」 阿渺闻言垂了垂眼,默不作声。 安思远履行完传话的责任,清了下喉咙,开始继续之前的话题:「你是怎么说动陆澂帮忙的?」 之前读了阿渺信中的打算,他一直把陆澂想成小时候的模样,寻思那小子傻傻蠢蠢、从前对阿渺也确实有些义气,被说服帮忙倒也不是完全不可理解。 但眼下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猫腻…… 「我信上不是说了,会帮陆澂对付豫王、作为交换的条件吗?」 阿渺不想把话题往陆澂身上扯,低头拨动脚下的圆石,追问五哥的交代:「我哥哥有没有说,若我到时候没出城,他会怎么样?」 「怎么,你又打算跟五哥对着干?」 安思远盯着阿渺看了会儿,突然嘿嘿一笑,将河滩上的鹅卵石「扑通」一声踢进水里,「行了,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既然来了这儿,怎能忍得了不去报仇?」 也对,到底是他想多了。 阿渺对陆家的人一向恨之入骨,就算那小子有什么歪心思,也是骆驼进鸡窝——没门! 阿渺抬起眼,「你不会告诉五哥?」 「我啥时出卖过你?」 安思远踩到一块大岩石上,迎着河风而立,扭头望着阿渺:「要我说,你想去就去!以你的本事,还不至于没法保全自己,到时候,我亲自来接应你!五哥真要罚,我就替你扛着!」 他向来是个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的性子,脑筋转过弯来,意识到自己之前担忧的有多荒唐可笑,心情便马上松快了下来,转回身,抬手拢在嘴边、朝河流奔涌的地方,嗷嗷呜呜地喊了几声。 阿渺吓了一跳,唯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手忙脚乱地去拉安思远,「你快下来!」 安思远由着阿渺把自己拽了下来,趔趄着踏到浅滩里、溅起一片水花,肆意而飞扬地哈哈笑了起来。 第107章 岸上的陆澂, 将远处两人相处的场景,尽收眼底。 夕阳西斜的愈加厉害,由东而至的夜幕慢慢蔓延过来, 附近的游客也已经差不多散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柳树下,沉默地凝望着。 从前行宫里的孩子,都有些害怕安思远,私下里管他叫「小蛮夷」,嫌他举止粗鄙、到处惹是生非。唯独只有阿渺, 跟安氏的兄妹一向相处亲密。 第206页 甚至那天夜里, 都被追赶得那般害怕了,怀里还紧紧抱着安思远送她的那只翠鸟…… 他那时就曾想过, 公主……是真的很看重那位安世子吧? 那样一个飞扬肆意、无所顾忌的男孩,会花心思给她送最别致的礼物,也会在大祸临头的危难关头, 不顾一切地沖入皇宫去救她;总是满脸挂着自豪,不加掩饰地对所有人宣告, 她是他未来的媳妇, 总有一日、他一定会带她去风闾城…… 他们从一开始, 就是那样投契, 那样的、亲密无间。 晚风吹过,摇晃满树的柳枝随风而舞, 几片叶子划过陆澂的脸庞, 刮蹭出麻麻的感觉。他一动未动,心里也仿佛生出了些麻痹的恍惚,带着一缕莫名的痛楚,好似每一次的心跳、都撞在了布满尖刺的荆棘之上。 河滩上的少年被女孩拽了一把, 趔趄着溅起一片水花,反而因此大笑了起来。 他们的一举一动,谈不上有越矩的亲密。但姿态间的那种熟悉感、自然而然,是彼此相伴多年的人,才会拥有的一种默契…… 阿渺问清楚了最重要的事,看了眼天色,对安思远说:「天快黑了,你赶紧离开吧。今天在西郊巡逻的官兵很多,要是惊动了他们,就麻烦了。你那几名被扣住的部属,我会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 「什么办法?」 安思远一面跟着阿渺往回走,一面朝岸上瞄了一眼,「你不会又打算找那小子帮忙吧?他是陆元恆的儿子,我信不过,也不想让他知道我手下弟兄的身份!这事你别管,他们几个嘴巴都严,不会被查出什么来!」 阿渺想起五哥的计划与部署,斟酌片刻,点了点头,「也好吧,那你自己小心。」 两人回到岸上。 阿渺上前看了眼陆澂,勉力笑了笑,「现在南北停战,安思远他闲着没事、就来建业城看看热闹,现在马上就走。」 这事确实显得太过凑巧、有些尴尬,可她宁可被怀疑是事先跟安思远约定了在此碰面,也好过他被当作敌国奸细给捉走了…… 陆澂沉默一霎,「需要我派人送他出富阳关吗?」 「不用!」 安思远走了过来,抬着下巴,「南朝的官兵,我当初攻打洛阳的时候就见识过,全是些不堪一击的草包,遇到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思远。」 阿渺满脸发黑,「行了,你赶紧走吧!」 安思远瞥了眼垂目看向地面树影的陆澂,朝阿渺眨了眨眼,嘆道:「行,我走了。」 他毕竟是统领千军的将领,在大事上倒也不煳涂,明白这档口得罪陆澂并不明智,但真要一点儿警告都不给、又自觉咽不下这口气…… 他后跃一步,顺势伸手将阿渺髮髻间的芍药花抽了出来,在手里甩了甩。 「空手回去太寒碜了……」 安思远眼眸晶亮地瞅着阿渺,「全北疆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未来的媳妇,你人不跟我回去,这花就让我带回去交差了!」 说着,咧嘴笑了几声,迅速转身走远了。 阿渺抬手摸了下髮髻,望向隐入夜色中的少年身影,气得狠咬嘴唇。 夜风从河面上徐徐吹来,拂得头顶树叶簌簌作响。 她转过头,对上了陆澂的视线,彼此皆是片刻沉默。 陆澂移开目光,轻声问:「要我……帮你追回来吗?」 阿渺怔了下,随即摇了摇头,解释道:「他从小就是那样的性子,你知道的。」 陆澂寂然片刻,极低地「嗯」了声,缓缓问道:「那你……要回去了吗?」 阿渺下意识地点了下头,继而又有些沉默住。两人转身上了旁边的石径,往来时的方向徐徐行去。 举家出行的游人,几乎已经全走光了,河畔、林间剩下的身影,大多是依依不捨的年轻男女,时不时有娇声笑语夹在晚风中传来。 阿渺恍惚有些领悟,觉得刚才陆澂问那句话的意图,或许……是想听她说要留下那花吧? 是吧? 她望着脚下的石子路,目光落在边上那道修长的身影上,低低道:「你是……生气了吗?」 陆澂脚步微缓,欲言、又止。 他能感受自己内心的情绪,却也因此而觉得羞愧。 那样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说出口。 阿渺等不到陆澂的回答,顺手拽了枝柳条、掰断握在手中,侧过身在石径上倒退走着,一边捋着手里的柳枝,一边抬眼看他。 她这样倒退着走,陆澂便再没法移开视线,唯恐她撞到旁边的树上,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小心。」 他停驻下来,凝视的双眸映着浓重的夜色。 四目相对,两人内心皆有复杂的情绪滚过。 阿渺沉默了会儿,将柳条举高了些,挡在了自己的脸前,另一只手取出了先前陆澂送给自己的那个人偶。 「我……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薇。」 她清了清喉咙,握着人偶,模仿着走路的姿态,在半空缓缓掠过,停在了陆澂的面前。自己的面容则遮在柳叶的后面,声音模仿着孩童的稚气: 「小薇问,『你刚才,是生气了吗?』」 陆澂望着被自己一笔一画精緻描绘出的人偶眉眼,声音低微: 「没有。」 「真的?」 第207页 「小薇」歪着头:「你不介意萧令薇姐姐没有把你送她的花追回来?也不怀疑……她跟安思远是特意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陆澂摇头,静默了半晌,缓缓道: 「花没有了,我还可以再送。她今日能与我同游、能选择留在我身边,我已是……铭感五内。至于安思远……他们从来都那么投契,又没有国雠家恨、没有立场不同,就算她……」顿了一顿,语气带着一缕晦涩的艰难,「就算她喜欢他,想要来此地与他相会,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小薇」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轻声道:「是不是……无论她怎么对你,你都不介意?」 陆澂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个问题,良久无声。 他抬起眼,很想看一眼「小薇」背后之人的神情,可她的眉眼隐在柳叶之间,影影绰绰的分辨不清。 「我……」 心口处剧烈的撞击,迫使他无法逃避自己的真实感受,「我心里,其实很怕。怕她对我说过的话尽是虚幻,怕今日种种只是一场梦,怕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留在我身边……因为害怕,所以患得患失,因为自卑,所以嫉妒气恼……我也曾想,只要她过得开心,哪怕彻底遗忘了我,我也应该是高兴的……可心里……又忍不住生出无耻的贪恋,捨不得她忘了我、捨不得她眼里看不到我,想让她也对我笑,只对我笑……」 他伸出手,指尖触了下「小薇」的手,与阿渺握着人偶的手指咫尺相隔。 「你说,我这样一个懦弱又厚颜的人,会不会……让她瞧不起?」 「小薇」凝固在半空,许久未动。 两人的手指隔得那么近,只要轻轻的一个颤慄,就会再次的肌肤相触。 清凉的带着香草气息的微风,轻轻拂过,「小薇」的脑袋,像是有些撤力地偏了偏。 「萧令薇姐姐说——」 她的声音,恢復了少女的低婉,「她说……她从没瞧不起你,你也……一点儿也不懦弱,小时候,受了那么大的罪,也都好好地活了下来,而且……还成了这么厉害的人。 她不傻,不是不懂得朝争的复杂与兇险,若非你才智过人、平衡住各方的关系与势力,她不可能在春日宴之后还能毫髮无损地安稳生活。虽然你什么都不提,但她心里清楚,你做那么多事、帮她那么多忙,又怎能一点儿的代价都不付出? 你跟她,虽然都是长在帝王家的人,可你活得比她通透,不会因为那些所谓的不得已、就选择忽视自己的真心。能在这建业城里不为权势、利益放弃自我的人,实在……太少了…… 所以,你根本无需担心被她看不起,也更不用担心被她忘记,而且……北齐根本没有像你这样好看、说话还带建业口音的世家公子……萧令薇姐姐她……她就喜欢你这样的……」 一轮明月,自树梢间静静升起。 银色的月光,将挡在两人之间的柳叶染成了白色,如云似雪,如雾如梦,涨满了陆澂的眼帘。 唇畔,有淡若浮痕的弧度,先是隐隐而现,继而又慢慢加深。 修长柔韧的手缓缓抬起,带着一丝急切、又抑着一份颤意,拨开了阻挡眼前的云雾。 云雾后的女孩,手里还握着人偶,一双水气氤氲的双眸微微睁大,随即回过神来,窘迫地避开了他的注视,「你怎么……」 她飞快地撤回手,试图拿柳条重新挡住自己,但男子的手指已经轻轻攥了住,让她无计可施。 四目相对,亦是、无从可避。 陆澂伸出手,抚向阿渺的面颊,触摸他心底最牵挂的那一份柔软。 他的指尖有微微的凉意,令得阿渺幡然清醒过来。 「我……」 她后退开来,「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陆澂亦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飞快地撤回了手来。 阿渺清了清喉咙,举起手里的「小薇」,「我刚才还……还没说,你能做出这么漂亮的人偶,是真的很厉害!」 她迫使自己迅速地冷静下来,调转着话题:「为什么铁匠做不出来的,你能做呢?」 陆澂将手在袖口微微蜷握,似乎是想将适才指尖上那一抹温软的触意牢牢锁入掌心,一面淡淡答道:「只是淬火的法子不同而已。」 「怎么不同?」 阿渺追问。 陆澂略感诧然,「你对这个感兴趣?」 「嗯。」 阿渺垂了垂眼,「我想学。」 第108章 两人约定好日期, 陆澂将阿渺送回了兰苑,再转程返回了京中的楚王府。 这时,已是临近夜深时分。 王府门外, 等候的侍从早已恭立在外,其中二人见马车驶近,迅速搬了马凳子躬身上前,另有两名侍者提着薄荷香气的鎏金薰香炉也跟了过来,轻轻晃动香炉、将车帘外的马汗味驱散了去。 陆澂撩帘下车。 之前一路隐身暗处的护卫,上前低声禀报导: 「殿下, 安侯世子往富阳关的方向去了。末将按殿下的吩咐, 引开了关卡巡视的官兵,没出什么纰漏。」 陆澂拾阶入府, 一面沉吟着吩咐道:「确认他安全出了富阳关,便不用再跟了。撤回来的人,留在关内, 暂且驻进北府营。」 他无意为难安思远,更不想因为此事给阿渺惹来麻烦, 而若要实现安全将萧氏族人送出建业的承诺, 富阳关一带的驻兵与控制权, 他也必须牢牢掌控。 第208页 行至府门, 府中管事迎面匆匆而至,神色似是有些焦虑。 「禀殿下, 」 管事行礼道:「今夜麓陵县公突然登门求见, 小的按吩咐、不敢擅自放朝官入府,原想寻个理由将他打发掉,却不料惊动了恰巧从宫里回府的大公主……就把他请进书房去了!」 麓陵县公…… 许落星? 此人一向不涉派系之争,缘何突然来访? 陆澂修眉微蹙, 吩咐左右几句,转而行去了书房。 书房之中,陆锦霞与许落星对案而坐,正在执棋对弈,听到动静,她眼帘轻掀,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 「阿澂回来了?」 姐弟二人这几日的关系,僵到了冰点,但陆澂向来性情疏冷、锦霞行事则是八面玲珑,旁人单从表面看,倒看不出两人之间像是生了什么嫌隙。 许落星向陆澂的方向微微侧了下首,却并未出声,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棋局之上。 他为人清高,除了陆元恆以外、打交道的对象十分有限,平时在朝堂上遇到楚王与豫王两党相争的局面,亦是不偏不倚,态度持中淡然。今日骤然来访,锦霞又惊又喜,亲自请去书房接待,又投其所好地设下棋局、与之手谈。 此时正进行到对弈的关键处,锦霞有意让弟弟在许落星的面前展露才智,待对方所执的黑子落下、锁住自己一方区域之后,选择跟紧一步,下出一手二路托,然后扭头看陆澂: 「阿澂来说说这棋局。」 棋盘上此时已棋子密布,势均力敌间、可见杀法精谨。 陆澂走到锦霞身侧,研究了片刻她刚刚走出的一步,缓缓道:「按常理且谨慎的方法,阿姐本可以选择在上三七处落子,反锁住黑子在上星旁的三角区域。」 「但我没有。」 锦霞接过话,抬头看着弟弟,「你觉得是为何?」 「谨慎的选择,可以暂且缓解危机,却会让阿姐在将来面对不确定的局面。所以从全局长远观之,占据边角,更为上策。」 对案的许落星目观棋盘,抚了抚鬍鬚,幽幽道:「楚王眼力不错,看上去倒不像愚昧之人。」 语毕,执黑子又落下一棋。 锦霞听出许落星话里有话,一面紧跟落子,一面含笑道:「阿澂幼时曾跟随仇行素学习兵法,我记得,当年许先生在神策军的大营看了阿澂的沙盘演练,也曾有过褒赞之辞。」 许落星颌首,「楚王殿下谋局机变、卓异出众,这一点,许某无法不承认。」 年少时于病中运筹帷幄,比他的父亲更早一步建立起了权势的屏障,病癒之后走的每一步,从柔然到丹阳、再到最近对豫王的出手,杀伐果决,既狠又准,很难让人挑得出毛病。 只可惜…… 许落星再度落下一字,徐徐问道:「不知楚王与柔然公主的婚期,会定在何时?」 早在陆澂归来之前,锦霞为了暗示己方的实力,曾在许落星面前主动提起过陆澂的婚约,但许落星却只笑道,此事怕是只有楚王殿下自己能作答…… 但阿澂自己的心意…… 锦霞想起这几日与弟弟的争执和冷战,心中暗生畏惧,连忙接过话道:「婚期之事,我已让人修书……」 「此事与许先生无关。」 陆澂神色淡漠地截断两人的对话。 锦霞执着棋子的手,僵在了棋盘上。 对案的许落星,皱起了眉,抬眼移来视线,「殿下确定?」 他语气中,隐约透着些冷。 陆澂态度依旧淡淡,伸出手,帮姐姐挪正放下的棋子,「我不但确定,而且此刻就能告诉先生,我不会娶柔然的公主。」 「阿澂!」 锦霞抽回手指,抬头怒目而视,唇线紧抿。 「那你们……输了。」 许落星在盘上重重落下一子,随即站起身来,也不行礼,抬腿就走。 「先生留步。」 陆澂的注意力似乎始终在弈局之上,从锦霞手边取过一枚白子,轻轻放到入九三的位置,「这局棋走下去,是四劫循环,未必能赢,却也必然不会输。」 许落星拢手在袖,慢慢转身瞥了眼棋盘。 那一子,落得机巧灵动、出神入化,硬是将自己苦心设下的一盘杀局扭转成了和局。 他心中默然嘆息,面上却是冷冷一笑: 「不能赢,那便是输!棋局犹如战场,若是最后的结局是和局,那先前的所有牺牲与投入便成了浪费,又有什么意义?」 陆澂漠然道:「或许执弈之人的目的,并不在赢。」 锦霞彻底坐不住了,撑案起身:「许先生……」 许落星抬手制止住锦霞,目光矍铄,「楚王殿下聪明秀出、才智过人,只可惜少了一份圣人之心。老夫今日,算是白来一趟了!」 语毕,越过上前相劝的锦霞,拂袖而去。 锦霞滞在原地,继而慢慢转过身,盯着弟弟: 「你有什么气,尽可冲着我来!许落星一向爱惜羽毛、唯恐涉足党争,今日肯亲自来访,足见他已存了辅助你之心,但凡你稍稍谦恭一点、不要胡言乱语,便必然能将他招揽到麾下!他是天下第一的谋士,若能得他相助……」 「我不需要他的相助。」 陆澂坐到案边,垂目研究棋局,「此人自诩有治世报国之心,实则只为实现个人志愿,当年怂恿父亲利用祈素教生乱,窃国弒君,祸乱民心,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这样的人,我为何要用?」 第209页 「好,你清高、你仁义……」 锦霞唇色发白,怒极反笑:「你难道就不知道,这些年为了保住你的位子,中书和六部的那些人暗地里做过什么?我又默许他们做过什么?」 陆澂触拣棋子的动作微微顿住。 他抬起眼,眸光清炤若电,「我从来就不曾想要过那个位子。阿姐看着我长大,岂能不知?」 锦霞道:「可你不坐那个位子,豫王就会坐!你别忘了当初在母亲面前许下的誓言!」 母亲临终弥留之际,是她这个姐姐,一巴掌扇在弟弟的脸上,让他许下了那样的誓言。 这么多年了,她牢牢铭记于心,时时不敢遗忘。 可没想到的是,当年许诺的那个人倒是要先忘了…… 「我没有忘。」 陆澂的语气低沉:「但所谓的那个位置,指的又是什么?是曾经庆国公府的世子之位,还是如今大周朝的储君之位?母亲真正想要的……是我成为父亲更偏爱的儿子,并且通过这样的结局去证明她始终胜过阮氏,但你我心里都很清楚,我永远不会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而母亲也不会是父亲最爱的女人!所以那些虚名就算争到了,又有什么意义?我想要为母亲报仇、想要让阮氏供认当年毒害她的罪行,这样的事,也根本不需要坐上储君之位就能实现!可阿姐真心想要的,不止这些,为了权势与执念,你可以嫁给自己厌恶的人、同他生儿育女,也可以不顾手足之情、杀我在意之人。如果实现誓言之路的代价是如此之大,那我宁愿违弃誓言、永坠无间地狱,也不愿走上这样一条路!」 锦霞怔怔地望着弟弟,半晌,移开了视线,扬起眼帘抑制着情绪。 「是因为萧令薇吧?」 半晌,她缓缓道:「自从她来了建业,你就变了。春日宴之后,我答应过你,不会再动她,也可以退让、让你将她留在身边……你也该冷静下来了!」 陆澂垂目望着指下晶莹剔透的玉石棋子,没有接话。 他不会否认,因为萧令薇,他想要变得更好,想要像她所说的那样,不因为所谓的「不得已」就选择忽视自己的真心、成为一具没有真实情感的谋利躯壳,他想要光明正大地为他们博一个将来、而不是将心爱的女孩当作禁.脔一般地囚于身旁…… 她于他而言,是一生之中所体会过的最甜蜜而美好的存在,是他唯一清晰而深刻的渴望,是心底无法割捨的那一抹柔软与依恋。 从前他,只是盼着她能幸福……可如今知晓了她的心意,又岂能捨得放手? 他想与她朝朝暮暮、长长久久,想要她成为他的妻,想要一直守着她、直到皓首苍颜…… 「我没有不冷静。」 良久,陆澂抬眼看向姐姐,「正因为我如今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会更不惜代价地早日清除一切阻碍。」 从对玄武营着手布局、到丹阳郡事发开始收网,再到春日宴上直接对豫王出手,之后收拢住京城内外的兵权,他一直在周详地为自己的目标做着部署。 只要再等一个月…… 一旦阿渺和她的家人被顺利送出京,他再没有任何的顾虑与担忧,便能集中力量彻底剷除阮氏一系、为母復仇!而阻隔在他与阿渺之间的重重障碍,也会从此开启坍塌。 第109章 数日后, 陆澂按照约定,将阿渺带到了城外离兰苑不远的一处草庐,教她给铁器淬火的法子。 草庐的院内外陈设皆很简单, 像是并无人时常出入,靠东的偏屋之中,架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炉,炉边是鼓风所用的橐籥。橐籥鼓风入炉膛,将铁器烧红,再移到铁墩上进行锻打, 整个过程和身处的环境, 都是异常的炙热。 陆澂没敢让阿渺进屋,只让她站到了门口旁的通风之处, 「炉火烫热、且有火星飞溅,别太靠近。」 阿渺曾在天穆山跟随守兵器库的哑大叔学过铸锻,也亲自上过手, 对这些设施和锻打的过程都十分了解,不但不怕、还倍感亲切, 一闪身便熘了进去, 探头去看火炉中的熔铁。 「你不必担心我。」丽嘉 感觉陆澂跟了过来, 阿渺扭头对他笑了笑:「我从前不是在江北的佛寺住过吗?那里伙房的炉灶也是又烫又有火星乱飞, 我也能应付得了。」 陆澂凝视着她,眼神微黯, 「你那时……需要自己做饭?」 「也不是每天都做。」 阿渺的注意力, 被一旁光滑高大的铁墩吸引住,慢慢踱了过去,「就偶尔去帮帮忙。」 火炉旁边,一个穿着皮围甲的僕役正鼓动着橐籥, 将风唿唿地送入炉膛。 陆澂担心火星溅到阿渺,示意那僕役停了动作、退出了屋去,自己接过橐籥,亲自操作起来。 他今日穿着罩着素纱的月白衣袍,风一鼓动,外罩的纱袍便被吹得飘逸翻飞,只得暂停了手,斟酌了一瞬,脱下了外袍。 阿渺又转去研究了一番火炉中的熔铁,觉得差不多到火候了,招唿陆澂道:「你觉得这样是好了吗?」 陆澂见阿渺伸着脖子往火炉里看,连忙上前将她拉开了些,「小心!」 他将她拉到一旁,自己取过火钳,夹下一小块烧得发红髮亮的熔铁,放到了铁墩上,开始锻打。 阿渺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锻打,是对力量要求很高的体力活。当初在天穆山学铸锻的时候,她年纪还小,而哑大叔又年纪大、且身有残疾,所以他们大部分的时候是用模具直接浇铸,真正锻打的次数不多。 第210页 但陆澂不一样。 他此时刚刚二十出头,正是由少年蜕变为男人最鲜活而有力的年岁,每一次落锤敲击,动作既准又稳,充满力度。热热的炉风迎面吹来,拂动着他因为动作而微微拉开的衣襟,勾勒出挺拔而矫健的身形,扭头望向阿渺的一瞬,额前汗湿的一缕长发被热风托起、掠过线条俊美的面庞。 「你别站这么近。」 他放下铁锤,再次伸手拉她,「火星会溅到你身上。」 阿渺被拉到了他的身后,视线被高大的背影挡去了大半,忍不住抗议道: 「不是说好了教我吗?你不让我看清楚,我怎么学?再说了,火会溅到我身上,难道就不会溅到你身上吗?你也没像刚才那个师傅那样、脱了袍子穿皮甲呀?」 寻常人打铁,因为高温和火星,都会脱掉上身所有衣物、穿上皮围甲。陆澂从前,也会如此。 但今日阿渺来了,他如何好意思在她面前衣衫尽除? 陆澂想着那样的情景,也不知是不是炉火太烫的缘故,只觉得连耳根都灼烧了起来…… 阿渺见陆澂沉默着没反驳,鼓着脸颊、又慢慢挪近了些,专注凝看他的动作。 「你以前……就经常在这儿打铁吗?」 她缓缓问道。 陆澂一面谨慎地落着锤,避免溅出太多的火星,一面缓缓说道: 「我小时候因为驱蛊毒,必须频繁地出京居住。阿姐为免引人怀疑,有时便将我送到这里,既靠近京城,又方便外出……」 那时候,他刚刚拔了蛊,身体虚弱、彻底失明,十分的不习惯。师父教了他通过声音辨别方位的法子,却没有耐心陪他练习,留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也就是那个时候,陆澂发现,自己好像很喜欢听打铁的声音…… 「我也说不出是为什么,也许……是炉火特别温暖的缘故吧,听到锻铁的声响,也会莫名地觉得心安。后来,我渐渐学会了通过声音来辨别物体的位置,便试着自己来做东西。一开始,因为什么也看不见,还做出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阿渺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些失败「作品」,心中感触,禁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澂扭头看她,目光相触的一瞬,不觉也扬起了唇角。 他顿了顿,将已经捶打得薄薄的铁片用火钳夹起,又道:「所以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去研究淬火的药水,藉此补拙。」 淬火冷却的步骤,其实是锻铁中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尤其对于兵器而言,若是冷却的过程过快,会导致铁件开裂变形,而若是冷却的过程太慢,韧性是有了,但硬度又会不足。 因此,当阿渺第一次见到那把软剑的时候,心中的好奇便促使她对陆澂出了狠招、想要亲自试试那把剑的锋利与韧性。因为想要同时具备这两点优势,实在……是太难办到了! 陆澂夹着铁片,走到屋子的另一侧。 「想要让铁片既柔且韧,便不能只使用一种冷却的药水。」 见阿渺满脸专注地跟了过来,他牵了下嘴角,将她让到一瓮水坛前,「要先让器物快速定型,再慢慢冷却。」 他说着,将铁片浸到自己跟前的水坛中,短短一瞬后,将还在「滋滋」冒烟的铁片夹出,又放进了阿渺面前的坛内。 阿渺连忙问:「这两个水坛里面,都用的是什么药水?」 「第一个罈子里有水和香附子,还有少量凤凰木的树皮末。第二个罈子里,主要是油脂和天麻。」 「具体是什么比例呢?」 阿渺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继而意识到意图太过明显,嗫嚅道:「我是……也想学着自己做。」 陆澂并没有生疑,「一会儿我写给你吧。」 阿渺沉默了一剎,笑了笑,从旁边取过火钳,走回到火炉旁边。 「我现在其实就可以试一下!」 她一面说着,一面学着之前陆澂的模样,想夹一小块红铁下来放到铁墩上。 但此时炉火的温度已经降了下去,熔铁不再像之前那样软,而阿渺的个子又比陆澂矮了一截,不得不微微踮着脚,一面使劲夹搅、一面费力探头向内张望。 陆澂连忙跟了过来,唯恐阿渺的身体撞到火炉上,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伸出去握火钳,「我来吧。」 阿渺撤手躲避,「我自己可以的。」 想要的药水配方已经得到,按理说,她没必要再浪费时间跟他周旋了…… 不是吗? 仓惶避开的火钳,蹭到了滚烫的炉壁,带出一串腾然而上的烬屑。 阿渺连忙抬起下巴躲闪,一抬眼,目光便落到了火炉上方的烟囱口。 因为铸铁火炉的缘故,烟囱口比寻常的更大一些、更短宽一些,正对着屋顶外的天穹,一片光亮之中夹杂着烟雾、火星和蒸腾的烬屑。 阿渺的视线,不受控制的,便定格在了那一团光亮之上。 紧接着,便有由胸口蔓延开来的窒息感轰然而至,耳中嗡鸣、头晕目眩,手中火钳「铛」地一声坠入了炉中。 这是…… 上次在井中犯过的惊悸之症! 阿渺用尽残余的所有力气与理智,狠狠地闭上了眼,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 她转过身,伏倒在陆澂胸前,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襟。 千万不能……让他识破自己的身份! 第211页 走到了这一步,若让他认出自己就是那日井中的「小离」,一切的一切,便全都功亏一篑了! 陆澂站在阿渺的身侧后,适才并没看清女孩的神情变化,只见她躲避飞烬仰了下头,紧接着便突然扭身扑入了自己的怀中…… 他一时心跳如鼓,愣了片刻,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阿渺不敢用内力,只能靠着唿吸慢慢调整着状态,低声道:「好像……有灰吹进我眼睛里了……」 陆澂抬了抬手,又迟疑住,感受着女孩温热的气息不断吹拂在自己敞开的衣襟上,整个人犹如石化。 好半晌,他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微颤的手掌终于还是扶到了她的后背上。 「让我看看。」 他低下了头。 阿渺脑中的眩晕渐退,五官重新有了些感觉,慢慢睁开眼,入目之处,却是被自己拉攥得半敞的男子的衣襟。 衣襟下紧实的肌肤,带着男性特有的热度,散发着淡淡的杜衡与檀香的气息…… 阿渺怔了一瞬,随即满面火烫,惶乱地想要拉开距离,竟没留意到自己正被陆澂用手揽住,勐然起身的剎那,人没挣开,嘴唇倒撞上了正低下头来的他! 两片嫣红的柔软,触到了男子弧形优美的下颌,须臾停留,一触而别。 陆澂脑中轰然炸开,所有的意识顷然溃散、一片空白,慌乱中对上了那双同样闪烁着紧张的氤氲眼眸,一颗心狂乱急跳。 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松开她的,可身体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的不受控制,滚烫的手掌依旧扶在她同样发烫的后背上,视线里,一会儿是她如同小扇子般的两排墨睫,一会儿又是她因为惊愕而微微翕合的红唇…… 他强迫自己醒来,抬起左手,试图将阿渺攥在自己胸前的手握开,然而指尖掠过她手腕的一瞬,女孩身体轻抖,倏地反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紧紧交缠。 陆澂觉得自己就是那坠入了炉中的火钳,浑身都烧灼起来,喉间滚烫而干涸,而世间唯一能解救他的,只有她的柔软…… 他微微俯低头,试探般的,凑近阿渺。 两人交握着的双手,被他紧紧压到了自己的心口处,右手抚在她的背上,带着些许不容退让的执着。 阿渺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躲开的。 一定是想躲开的。 可手被他那样捉住,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摸到腕间的脉门。 所以,她没法躲。 对不对? 思绪缭乱的毫无头绪,而陆澂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一开始的温柔轻啄,带着几分青涩的探索,极轻极浅地触碰上她的唇角,然后又再缓缓辗转,凭藉着本能的指引,微微吮住了她的唇瓣,几许颤慄、几许清润,反反覆覆地描摹体会。 抚在她背后的手掌,不自觉地用了力,像是想要将她压入自己的灵与肉中,紧紧纠缠,从此再不分离。 掌下的身躯,也在发着抖,透着不知是被炉火还是剧烈心跳所催生出的炙热与薄薄汗意,令得他愈加有些失控。他试探着含住她的唇,缓缓将那两片嫣红的柔软分开,慢慢深吻下去,唇舌间温热的湿度浸染了彼此的唿吸,溃散了意识,只余下无休无止的缠绵…… 阿渺觉得,自己大概……是又惊悸了。 头晕目眩,身体发软,完全地透不过气来。 周遭的一切都早已销声匿迹,只有身前之人的气息、唿吸、力度,将她紧紧包围,让她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一片茫然迷乱。 他的手,烫的吓人。 可比那还要炙热的,是辗转在自己唇舌间的……他的亲吻。 身侧的火炉,爆出一阵急促的噼啪声。 阿渺悚然惊醒,挣扎着扭过头去。 陆澂恋恋不捨地抬起头,嗓子泛着一丝哑,「无妨,只是炉里进了风。」 阿渺此时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偏着头,喘息着,声音低若蚊吟:「你看都没看,就知道?」 「嗯。」 陆澂垂眸望着女孩羞红的双颊、还残留着自己润泽印迹的柔唇,一颗心犹如化作了水,慢慢将她拥入了怀中。 「不是说了,我以前目盲吗?什么都看不见,就全靠声音分辨判断……」 他顿了一顿,下颌轻触着她的鬓角,语气缓慢而艰难,「那个时候,我的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我母亲走了,父亲厌弃我,姐姐和表兄虽然护我,但我心里清楚,他们的照拂其实也不是没有条件的……因为害怕被抛弃,我一直努力成为他们心中理想的儿子和弟弟,纵然那样得到的爱并不纯粹……我只是,一个人孤单的太怕了……」 一生之中,从未对人提及过的心事,孤独、畏惧、自卑、伤痛,那样的脆弱与不堪,他不想再对她遮掩。 「我这样一个生在阴暗之中的人,背负着父辈的罪孽,从没敢痴望能得到一份纯净的爱恋。从来,没有。」 陆澂低下头,嘴唇落在阿渺的额头上,听见自己暗哑微颤的声音,第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 「所以……谢谢你,萧令薇。」 第110章 槐夏之月, 最重要的节日便是寒食节。 每年这个时候,建业城开始进入多雨的时节。普通的人家忙着给家里的柱樑刷桐油防潮、农户们急于收麦插秧,而高门世家的贵族们不为俗务所拘, 泛舟湖上听落雨、把酒推盏宴笙箫,一旦寒食节的祭祀完毕,便少不了阖家聚会饮宴。 第212页 四月初七,皇室亦举行家宴,宗亲外戚集聚一堂,饮新茶、斗百草, 男子行令咏诗, 女子鞦韆游戏,一直持续至夜半时分。但楚王一过午后, 便又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提前出了宫。 他从前因为眼疾的缘故,不想被人看破自己完全目盲的状况, 每次出现在公开场合时通常稍坐片刻便随即离开,加之性情疏冷, 提前离席倒并不引人生疑。 而此时城外的兰苑之中, 萧家的两姐妹也在匆忙地准备离京的诸事。 阿渺提前数日, 已将离开建业的计划告诉了令露。换作从前, 一向恪礼胆小的令露,免不了会瞻前顾后、不愿冒险, 但经歷了春日宴之事, 她只恨不得能早一点离开伤心地! 两人午后一直陪在祖母身边,抑泪不舍地依依惜别。 王太后从阿渺口中得知了萧劭此后的安排,念着佛号,宽慰两位孙女:「你们只管护好自己, 以后能陪着祖母的日子还长着!我这把老骨头,不见到劭儿,是捨不得散架的!」 拜别祖母,姐妹二人连同近身服侍的婢女,各自换上了轻便的衣装,舍了大件行李,捱到入夜时分,离开了所居住的院落。 看守兰苑的将领是陆澂的亲信,提前便调遣开人手,引领着阿渺与令露从连通内院的后门离开,上了马车。从北齐随行而来的护卫,也换上了平民装束,在娄显伦的指挥下跟了出去。 陆澂早在寒食节前,就将早前在北府营部署的兵力调动了起来,辟出京城西门至富阳关的一条安全通道,又利用连番的节庆,将皇城至西城门一路的守将皆替换成了心腹。至此,由建业北归的路径完全打通,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带着从皇城中「偷运」出来的萧逸、萧栾两兄弟,等候在城外西郊通往富阳关的小路上,遥遥看见缓缓行近的北齐车队,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情绪飘忽流离。 马车停住,阿渺撩开车帘,见陆澂下马朝自己走来。 大概因为直接从宫中出来的缘故,他今日的穿着稍显正式,一身质地华贵的重锦玄袍,袖口襟前绣着的银丝暗纹,行动间隐有流光潋滟。 见到陆澂走近,阿渺握着车帘的手不觉撤了些力,将帘角垂低了些。 那日跟他有了那般亲密的相处,若说事后完全不曾多想,只能是自欺欺人。有几次,甚至夜里梦见两人又回到了霜叶山庄里的那口井中,身体被他紧紧拥住,感官里浸满了他的气息、热度和咚咚的心跳声…… 陆澂在车前驻足,炙热而复杂的目光凝濯向她,抑住情绪,缓缓开口道: 「你的六哥和七弟在后面的马车里。不得已给他们用了些药,十个时辰后便能醒来。」 阿渺点了点头,「我明白。」 陆澂停顿一瞬,视线瞥向车厢内的令露,略放低了些声音:「郑规,我也带来了。」 令露听见这个名字,面色骤变,倏地偏开了脸,缩坐到角落的阴影中。 阿渺回头看了姐姐一眼,迟疑片刻,掀帘下了车。 「我二姐……定是不想看见那人。」 她示意陆澂走到远离马车的路边,斟酌道:「但我想,若不让她亲眼见他死,可能会心魔难除……要不然,就先将他捆回洛阳,交给我五哥来处置?」 陆澂思忖片刻,召来部属吩咐了几句,又对阿渺说:「郑规是武将出身,我会让林焕他们小心看管。」 阿渺点了点头。 陆澂沉默了会儿,又道:「林焕是我心腹,过了富阳,他会护送你们出淮南郡,直到你安全到达洛阳。」 阿渺又点了下头。 「通关的文书,我也都交给娄显伦了。」 陆澂顿了顿,欲言又止。 选择今日送阿渺她们离开,是因为宫宴拖住了掌管兵部的程卓、也分散了京城戍卫的兵力,但姐姐带着年幼的孩子入宫,必然会提前回府,自己若是离开京城太久,一定会引起怀疑。 所以他能送到最远的地方,也就只是这里了。 陆澂垂下眼,取出一封书信,交给阿渺,「到了洛阳,将这封信交给你兄长。」 「我哥哥?」 阿渺犹疑顿生,接过信,「你写了什么?」 陆澂凝视着她,神色郑重:「他看了,自然会明白。」 他摘下腰间的一个玉牌,「这个你自己留在身边。这是我的令牌,南朝境内,无论何处,都可畅通无阻。」 清凉的月光,在稀疏的树荫间投映出点点碎碎的斑驳银色,夜风沙沙拂过,像是有人在呢喃低语地诉说着离情。 阿渺握着玉牌,心思一瞬有些沉寂,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月夜—— 小男孩翻出了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塞到了她的手里: 「臣的令牌,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殿下拿好它,不会再有士兵不敬。」 相同的一幕,似乎……是又重演了…… 陆澂望着面前眉眼低垂的女孩,胸口被离别的愁绪堵塞得层层叠叠。 他伸出手,将阿渺耳畔的几绺碎发拨到耳后,指尖拂过耳垂、轻轻划向她的下颌,默默酝酿纠结了半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渺也终于抬起了眼来,手指覆到他抚着自己面颊的掌上,似想将其掰开,可视线相触的一剎,指上的力度又有些溃退,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第213页 月光落在她如玉的面庞上,让唇色显得异常的淡白,微微启合的瞬间,柔软的线条像是勾勒了一抹盈盈的水光,闪亮了面前男子的双眸。 陆澂的理智,霎那间丢盔弃甲、一片仓惶。他伸臂揽过阿渺,紧紧拥住,俯低了头,将所有的不舍、爱慕、依恋、渴望,全都化作了炽热的辗转,温柔绵长地无限流连。 阿渺被突如其来的柔情席捲,思绪一时抽空,感觉到对方明显少了从前的生疏与试探、攻城略地般的渴求着沦肌浃髓的交融,不觉又有些慌乱起来,扭过头,挣扎开来,低低道:「你别这样。」 她心跳如鼓,思维混杂,脸颊烫的吓人。 陆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控,连忙撤了力,歉疚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他厌恨自己的笨拙,厌恨自己无法用言语来倾诉满腔的情思,如果可以,他不介意将自己的一颗心剖开献上、心甘情愿地将世间一切的美好都奉至她的脚下,可却又惶恐地觉得,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能配得上他的萧令薇…… 一抹淡淡的流云拂至月上,遮映出一层苍白的光晕。 林间栖息的夜枭忽而惊醒,勐地扑打着翅膀弹枝而起,发出了一声悚然的诡异鸣叫。 阿渺也终于镇定了下来。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她后退着跟陆澂拉开了距离,眼神落在夜色林间的晦暗虚无之处,轻声道:「上次你送我的那个人偶,我不小心忘在打铁的草庐了。你能不能……去找一找,若是可以,让人快马送来给我?我想……带着一起回去。」 离别的时刻,终是百般攥拽、亦留拖不住的。 陆澂点了下头,艰难开口:「好。」 阿渺迅速地转过身,抬脚就走。 身后那人的视线,凝濯在她的背影上,即使走得那么快,还是依旧能感觉他目光中的热度与缱绻…… 马车里,令露的心情亦是复杂,见到阿渺撩帘回到车厢,紧掐着交握于身前的双手,隔了许久,低不可闻地问了句: 「郑规……死了吗?」 阿渺坐在靠窗的一侧,面庞隐在窗帘边角的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好半晌,都没有出声。 车外传来了出发的信号,马车再度辚辚而动,重新启程。 阿渺终于缓缓开了口:「还没死。那人是兵部的官员,知道南朝的兵力部署,我要先将他交给五哥,之后再杀。」 令露听她语气里有种少见的恹冷,心中疑惑,「你……怎么了?」 「没什么。」 阿渺伸出手指,将窗帘拨开一角,「我就是……想起我阿娘离世的那一晚了。那晚的月色就像今夜,树上的老鸹,也是这样叫的……」 令露对于程贵嫔之死一直心有愧疚,没敢接话,待到阿渺彻底沉静下来,马车又行出好一段路程之后,自己被车厢内近乎死寂的气氛折磨得有些慌乱,方才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开了口: 「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你竟然还记得这般清楚。」 阿渺依旧握着窗帘,淡淡「嗯」了声,「当然清楚。一辈子,也不能忘。」 这时,有马蹄声在车外靠近,娄显伦的声音低低响起: 「殿下,都准备好了。」 阿渺手中的车帘,终于松了开来。 她打开车厢角落的一个行李箱,取出一副黑色的甲衣和头盔、穿戴上,又从一个匣子里抽出了冰丝链,缠到臂间,一面压着声对令露叮嘱道: 「出了富阳关,五哥的人就会来接应。到时候,楚王府派来送行的兵将必定会跟他们交手,你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千万不要下车。」 令露面色惊惶,「那你要去哪儿?」 她并不知阿渺会武之事,也弄不明白她为何要往身上套一副军甲…… 「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杀了程卓。」 阿渺拉紧甲衣上的皮系带、抬起眼来,目光透着一股决绝的冷毅,随即掀开车帘,悄无声息地跃下了马车。 第111章 …… 赵易与随行的几名死士, 早已等候在附近的林间,很快与阿渺汇合,各自上了坐骑。 阿渺握着缰绳, 最后确认了一遍众人的衣饰,对赵易点了点头: 「出发吧!」 萧劭安排在她身边的两名侍女,霜华记忆力超群、雪影则极擅手工,阿渺刻意让她们与楚王府的护卫多有接触,将对方军甲衣物、马车形制皆牢牢记住,绘制图样, 再交由赵易通过不同的途径仿制而出。 此时诸人皆身穿楚王府的军甲, 马匹当卢上印着王府徽记,由赵易领头, 一路扬尘疾驰,很快奔至了京城的西城门。 因为今夜陆澂事先做了安排,皇城至西城门整条线上的守将都是他的亲信, 眼下见到楚王府护卫返城,自是不敢阻拦, 连忙退至一旁躬身行礼。 赵易等人一路入京畅通无阻, 直到临近皇城附近, 方才渐渐减慢了速度, 转入了一条人迹稀少的阴暗小巷。少顷,一行人再次从巷中重新出发, 依旧是楚王护卫的装束, 只不过阿渺一人改乘了马车,在车厢内迅速地恢復了女装。 车队抵达皇城门下。 守门的神策军上前拦住了马车,打量着马车上的徽记,「这是……楚王殿下?」 阿渺撩开车帘, 眉目清冷: 「我是齐国长公主萧令薇,奉御诏前来觐见。」 第214页 守兵面面相觑,迟疑不动。 阿渺抬手示出陆澂的玉牌:「事关两国军政大事,楚王殿下亲自代传的口谕,你们是打算抗旨不成?」 守兵瞧见令牌,连忙后退行礼,「不敢!」 上一次阿渺奉诏入宫,曾与守军打过照面,身份确实不假,而现下手持楚王令牌,更不容得轻慢。且楚王与这位北齐长公主来往亲密的传闻,皇城里很多人都曾听过,据说还有人在上巳节亲睹过二人结伴出游…… 为首的将领斟酌片刻,一面放了行、令部属沿路随行,一面让人速往御前禀报。 依照宫规,马车在承极门前停了下来,阿渺被请下车,随行的赵易等人也按要求卸下了兵刃。 灯火晦暗的宫巷之中,夜风猎猎涌过。 阿渺压了压被风吹得鼓起的裙摆,回首与赵易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心弦都绷成了一根紧线。 少顷,一名曾在阮氏寝宫见过的御前内侍官、跟着禁卫匆匆而至,上前打量阿渺一瞬,行礼道: 「越阳长公主。」 阿渺语气镇定:「楚王殿下传信,要我入宫觐见主上,他稍后就来。」说着,将玉牌递上,「这是凭信。」 内侍官看了眼玉牌,再次行礼,「主上口谕,请长公主往承极殿觐见。」 陆元恆虽心有疑惑,却没有直接撵她出去,大约也是想亲自审上一审…… 阿渺心弦稍松,摁在腰间冰丝链上的手慢慢放了下来,点头道:「是。」 他们有把握能进得了皇城,却不确定能一路顺利抵达陆元恆的身边。若是在此处被拦下,就必须一路拼杀入内,时间与体力上都会是巨大的挑战。 她走了两步,驻足对内侍官说道:「若是主上询问楚王传信的细节,我自己一个人怕是说不清楚。」回头看了眼赵易,「你让楚王府的亲卫也跟着,帮我解释一二。」 内侍官向禁卫示意,随即有人上前搜查了赵易与另一名死士的身体,确认没有携带任何兵刃,颌了下首: 「请吧。」 禁军簇拥着几人,徐徐跨过承极门,朝正殿的方向行去。 殿门的两侧古木参天、宫墙高立,当中正对着的一座凤凰铜像,矗立在殿前的中庭。 阿渺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踏足这座巍峨的正殿了,那振翅欲飞的凤凰,连同父皇所作的《甘醴赋》,好像永远只会出现在梦中,湮没在献祭于火光与厮杀的废墟下,迴荡着苍白无力的吟诵—— ……甘醴涌兮凤栖,长与大齐久存…… 她在白玉石阶前驻足,抬起头,望向巍峨的殿堂,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拾阶而上。 大殿之中,家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皇亲国戚各据其席、谈笑风生,歌舞丝竹稍减肃穆、曲调轻快, 坐在陆元恆身边的阮贵妃,最先看见了踏入殿门的阿渺,强撑一日的笑颜再装不下去,当即冷了眸色。 春日宴上豫王身受重创、险些丧命,事后刑部在程卓的授意下,不但揪出了豫王私自放入刺客之事,还顺水推舟地将豫王受伤的事也推到了这些刺客身上!但阮贵妃心里清楚,要求豫王放刺客入园的人是阿渺、后来让人把他请去相见的人也是阿渺,豫王受伤,绝对跟这位北齐的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可她没法在陆元恆的面前直接诉说真相,暗中派人刺杀阿渺又屡次被楚王府的人截堵,似乎除了含血咽下这口恶气,便再没有了别的方法。 原以为手里攥住了北齐送来的一朵娇花,却没想到这花身上全是带毒的暗刺,实在……可恨至极!所以刚才听说阿渺持陆澂的信物入宫,她暗觑着陆元恆神色,从旁谏言主上应允,只盼藉此曝露楚王勾连北齐公主的腌臜事,一箭双鵰! 陆元恆也抬眼看见了阿渺,吩咐了一句,殿上的丝竹声霎时停顿了下来。 舞姬们躬身退下,内侍官则引领着阿渺与随行二人,踏上了前来。 阿渺今夜的装扮并不繁复,素色衣裙,髮髻间挽一支金蝶白玉簪,腰上坠着一条似银似绢的链子,耀泽盈盈、信步流光。 她随侍官上前,却并不跪拜,缓缓敛衽一礼,便昂首望向主位上的陆元恆。 殿内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 陆元恆的面容有几分病后的清瘦,望向阿渺的视线却依旧锐利,皱眉打量她片刻,问道:「是楚王让你来的?」 陆澂与阿渺在上巳节结伴出游的传闻,陆元恆听说了,兰苑的护卫被换成了楚王府的亲信,他亦有所觉察,但要说之前有多在意,倒也没有。 他的那位嫡长子,毕竟是王家的血脉,是那个宁愿枯守国公府、也不肯放弃名分的女人的儿子,是为了权势可以在未婚夫死了不到一月、就含笑嫁给始作俑者之子为妻的女孩的弟弟。他跟他的母亲和姐姐一样,骨血里生来就该有着对权利的渴望与眷念,否则不会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跟豫王争得水火不容。 所以陆元恆凭着自以为对儿子的了解,并没有太计较过他对阿渺的态度。那丫头是个美人,并且还是陆澂小时候就惦念过的女孩,如今想要将她据为己有,实乃常情,倒也不至于因此做出什么伤害自身利益的事来。 只不过,今夜将这一脸桀骜的萧令薇直接带到了家宴上来,反常的太过越矩。如此行事,是想再次挑衅试探他这个做父亲的底线,还是觉得自己正愁找不到罚他的罪名、特意来拱手送上? 第215页 阶下的阿渺点了点头,「是楚王让我来的。」 她缓缓取出陆澂给自己的玉牌,举在手里,像是打算奉至御前,朝前走了两步。 「他说……」 阿渺扬起头,眼神一如许多前相似的一幕,被那手染鲜血的将领居高临下地问道:「听说你手里,有我儿子的令牌?」 小女孩漠然地仰着头,越过火光望向仇人,紧紧地抿着唇,眸中神色渐渐凝聚成极黯的一点。 「他说……你打算扣我和我姐姐在建业为质,然后出兵攻打大齐。」 殿内气氛再次骤变,御前内官着急上前呵斥、却被陆元恆抬手制止住,一旁的阮贵妃眼神透着一丝欣喜的狠亮,而下首处的锦霞则是唇线紧抿、满面阴沉。 「所以,」 陆元恆的语气渐转森冷:「你是想来求情?」 「不是。」 阿渺将手里的令牌扔到了陆元恆的脚下,「我是来等你为自己求情,庆国公。」 她年纪不大,模样极美,声音中还有一抹少女独有的娇俏稚然,然而此时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一把凝结了冰霜的利剑,赫然出鞘! 陆元恆脸色遽变,尚没来得及开口,只见眼前银光一闪、直掠而至。他到底是武将出身,反应敏捷,当即抬脚勐踢桌案,身形后仰倒下,避开了雷霆一击。 银光在半空转了个弯,扫向侧座的阮贵妃,链头飞旋,顷刻绕住了她的脖颈! 这一切,发生太过突然,以至于谁也没看清,阿渺腰间的丝链是如何飞弹而出。 殿上众人霎时惊唿出声,案倒盘掀,不知发生了何时的孩童们吓得哭叫一片! 阿渺趁着这一瞬的空档,一手拽住冰丝链、一手探入自己裙下,将缠在自己腿上的两柄软剑抽了出来,抛给殿上的赵易二人。 而此时殿内外的禁军也一涌而上,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阿渺拽过阮贵妃,大喝一声: 「谁敢过来!」 阮氏被勒住了脖子,窒息的面色涨红、眼泪直流,被内侍们护住的陆元恆抽出了御剑,目眦欲裂地指向阿渺: 「放了她!」 阿渺站在主位前的台阶上,与奔来的赵易以及另一名死士汇合到一处,抬头对陆元恆冷冷一笑,压抑多年的情绪喷涌而出: 「看到自己在意的人要死了,心里不好受吧?当年你当着我的面,杀我父皇、母后、三哥,我的心情跟你现在一样!」 她拉动冰丝链上的机括,链头铁蔷薇的花瓣「啪」地弹开,在阮氏白皙的颈上割出数道血痕。 「要我放了她,你先自裁谢罪!」 陆元恆执剑的手微微颤动,厉声道:「你若伤她,我必倾天下之力,将你萧氏满门凌迟!」 又一批重甲武装的禁卫涌入了大殿,整齐迅速地排列开来,拉弓搭箭,对准了阶上的三人。 赵易退到阿渺身前,急速低声道: 「弓.弩手太多!他们一旦用箭,我们必死无疑!」 第112章 阿渺凝气击向阮氏后颈, 将其敲晕,让身形高大的死士将其捆缚到背上,令道: 「你们先走!」 语毕, 手中铁蔷薇叮铃而出,缠向护在陆元恆身前的一名内侍,借力拉拽飞身而起,另一手凭空击出一掌,使出七十二绝杀中的「风雨如晦」,震向陆元恆。 陆元恆感觉掌风扑面而来, 连忙挥剑相阻, 却被那巨大的劲力逼了个趔趄,身侧龙椅「喀」的一声裂开, 再一眨眼、便见银链横扫而至,铁蔷薇绞上了他手中长剑,急拽而出。 两名内侍扑了过来, 挡在主君身前。阿渺抬手接住抛落的御剑,电光火石间掠圆而出, 顷刻便划破了两人的咽喉, 而陆元恆趁着这一空档, 踉跄后退, 被禁卫抢护到了一旁。 沙场将领出身的陆元恆,一生见惯了血雨腥风, 却亦被女孩凌厉果决的招式惊到, 禁不住喝了声:「你到底是谁?」 阿渺手臂回撤,将冰丝链收缠入臂间,紧握的长剑横挡在前、甩出一圈血珠,面上神色犹如修罗:「我是今日必取你性命的人!」 话音未落, 人已纵身而起,手中银光窜动,入虹贯日般地直刺而出! 「放箭!」 原本坐在侧下首的陆锦霞,奔至父亲身边,一面高声下令:「快放箭!」 「嗖嗖」一阵弓弦响动,箭矢疾风骤雨射向阿渺,她手中长剑挥舞,却也被迫中止攻袭。赵易二人见状,连忙回撤至阿渺身旁,挥动兵刃,架出了防御。 然而弓.弩手的行动,很快被陆元恆制止住。 锦霞知道父亲是怕伤到了阮氏,谏言道:「他们只有三人,此刻被层层围在中间,只要禁卫放箭,必能全数歼杀!父皇若是迟疑不决,受人掣肘,只会延误时机!」 陆锦霞此刻的震惊程度,不亚于父亲。前些日子还在自己面前梨花带雨的前朝小公主,突然成了满手鲜血的女刺客,再一想到这段日子陆澂的变化,锦霞心中思绪混乱如麻、又惊又惧,只想立刻就取了萧令薇的性命! 陆元恆却顾及着阮氏、不肯下令放箭,且他到底是将领出身,临阵应敌,分析策略,笃定对方不会任由阿渺死在这里,所以也不会轻易伤害手中用作筹码的人质,遂下令道: 「不许用箭,以长.枪围剿,莫要伤到贵妃!」 第216页 禁卫统领大声领命,随即调遣麾下,围攻上前。 阿渺冷笑一声,剑尖挑过案上青瓷圆盘、扬至半空,磬然击碎,同时身形后旋,仰身避开长.枪攻袭,手中冰丝链缎面抖动而出,将坠落的瓷片劲扫而出,直刺敌人的面门。 攻在最前面的七八名禁卫痛叫出声,个个捂脸掩目、鲜血涌流,周围躲闪的宾客女眷也有被散落的瓷屑击中者,瞬间惊声尖叫起来。 锦霞被侍女护到身后,仓惶间瞥见殿柱另一侧、在乳娘怀中大声哭喊的儿子哲成,焦灼问道:「驸马呢?快送他们出去!」 程卓怀里抱着小女儿,本已经被禁军护送往外退走,谁知赵易半途阻截而出,招式狠戾地朝他拼杀过来,而另一名背负着阮氏的死士亦是身法敏捷,从被斩杀的禁卫手中夺下一柄长.枪,横开六合,将企图上前营救的敌人拦在了圈外。 阿渺再度纵身而起,掠向陆元恆的方向,同时朝死士的方向高声下令:「不要管我!先杀程卓!」 锦霞神色愕然,想着丈夫怀中的女儿,忧疾焚心,从侍女的拽护下挣脱出来,朝阿渺怒道:「春日宴之事是我的主意!你要寻仇便沖我来!」 阿渺正举剑架住了禁卫抡向的一击,闻言冷笑道:「你以为我要找他寻什么仇?」 她顺势手腕轻旋、翻转剑锋,在那人胸前拉出一道血口,抬眼瞥向锦霞,「程卓没脸告诉你,当初他是亲手设局,杀害了我阿娘、他的亲姑母!」 想到母亲,阿渺霎时红了眼眶,不顾面前列队涌上的重甲禁军,迎着刀锋便沖了上去。 她的阿娘,那个会抚着她头髮唤她「小阿渺」、为了她宁可捨弃荣宠与性命的温柔女子,正是因为眼前的这些人,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了! 时至今日,她终于能体会那夜白瑜在子云草庐的心情,面对近在咫尺的仇人,哪怕拼得玉石俱焚,她也绝对不能放手! 阿渺撞向刃林,眼看就要成为刀下鱼肉的一瞬,身体骤然轻盈斜转、凫掠而出,剑走下盘,轮出一招「风前月下」,连挑数人脚筋,趁着对方彼此倾轧着倒地的一剎时机,身形暴起,另一只手上的铁蔷薇破风而出,击向陆元恆的面门。 绽开的铁瓣钉入了仇人的眼眶,拉拽出横溅的鲜血! 与此同时,大殿另一边亦响起了震耳的惊叫。 赵易手中软剑锋利缠绞,「噗」地割断了程卓的脖颈,带着体温的热血喷涌而出,尽数洒在了尚被抱在怀中的小女儿身上。 锦霞肝胆俱裂,压下冲到了嘴边的尖叫,厉声狂吼:「放箭!放箭!」 陆元恆倒在了一边,被内侍七手八脚地围护住,再无法开口喝止,而禁卫也被对手的狠戾震惊到,纷纷退至外围,换了弓.弩手上前。 密密匝匝的羽箭,夹带着疾风鸣音,铺天盖地地自四面袭来! 赵易与死士连忙退至阿渺身后,彼此掩护后背、以兵刃击开箭雨,但毕竟敌众我寡,难以为继,赵易二人为护阿渺,各自的手臂与后背皆连续中箭。 阿渺深知锦霞姐弟与阮氏的仇怨,明白此时阮氏作为人质定然起不了作用,一面号令外撤,一面手疾眼快地将冰丝链弹出,将奔至身前的一道小小身影缠住,拉拽了过来。 「住手!」 锦霞见儿子哲成被拽到了阿渺身前,连忙喝止住弓.弩手,凄声喊道:「不要伤他!」 小哲成早已是满面泪痕,失声地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适才他被乳娘抱着往外走,扭头却瞧见了父亲被赵易割断喉咙的一幕,惊声尖叫着挣扎滑落,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乳娘也被驸马的骤然惨死吓得僵住,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小公子已沖向了刺客。 赵易割下了程卓的头颅、拎在手中,退回到阿渺身边,而哲成也在此时追到近前,恰好便成送至阿渺跟前的筹码! 阿渺抱起哲成,恨恨望向陆元恆倒地的方向,咬牙斟酌一瞬,号令左右:「撤!」 赵易二人的伤势不轻,自己的右手臂也中了一箭,继续缠斗下去未必能有胜券。阿渺只能咽下心中的不甘,横剑抵在哲成颈间,带着部属谨慎地退出殿门。 殿外不远处的宫巷中,此时火光沖天,皇城门口几簇尖锐的鸣镝唿啸升起,不断奔入的禁军和神策军将殿前的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一队高举火把的黑甲军,由正中庭的门口分列而至,簇拥当先之人身形俊逸挺拔,疾步踏上凤凰铜像下的白玉石道,仓惶抬起眼来。 他还穿着分别时的那身重锦玄袍,衣襟上还残留着相拥难捨的缠绵气息,可明明只是须臾短暂的片刻,再见时……却已是沧海桑田的巨变。 陆澂抬眼望着大殿门口的那道身影,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声音飞驰乱窜地迴响着 —— 「上次你送我的那个人偶,我不小心忘在打铁的草庐了。」 「刚才殿下府中的六七名护卫,已经从这里返城了啊……」 「是北齐的那位越阳长公主,说是……殿下亲传口谕,让她入宫觐见主上。末将见她手里拿着殿下的玉牌,也不敢阻拦。」 「承极殿被刺客突袭了!还有人在承极门外放了火!」 「殿下!林焕将军与麾下被尽数斩杀在富阳关外,北齐车队不知去向!」 「越阳长公主走到御前就突然出了手!她腰间的那根锻带其实是件兵器,刀枪不断,两头的铁花弹开后锋利异常,身上又还藏着两柄软剑,末将从未见过那等柔韧的利刃,缠在身上根本看不出破绽……」 第217页 陆澂的身体有些虚浮,踏在殿阶上的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了虚空之中。视野之中,那道刻进了他骨血深处的婀娜倩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却又……陌生的让他不敢相认。 阿渺抱着哲成,退到了殿外的台阶之上。 庭内乌泱泱聚集而来的士兵,将每道出路都堵得死死的。锦霞带着禁卫追了出来,神色比先前控制得镇定了几分,昂首切齿道: 「你们走不了的!放下我孩儿,我或可留下你们性命!」 阿渺无惧地与锦霞对视着,「你以为我怕死吗?我能活到现在,已是大幸,就算今日死在建业宫,也是命归故土、心满意足!你要你儿子性命,就拿陆元恆的人头来换,只要见到他的人头,不必你动手,我当即自刎!」 锦霞冷笑道:「你那昏君父亲,只顾自己逍遥行乐,纵容奸臣贿赂公行、侵吞赈济,引关中大乱,就算没有我父皇,他也必然会亡!所以你不必在人前把自己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我倒想问问你,为了谋划这一切,你又做过什么无耻的勾当?」 说话间,她的视线,落在了正踏上殿台的陆澂身上,胸中怒恨交加,想着若非弟弟为阿渺昏了头、对自己处处防备,甚至清理掉了父皇和自己设在兰苑的眼线,如今形势又何至如此? 阿渺循着锦霞的目光瞥了一眼,蓦然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那双曾经永远溢满了柔情、浮泛着星光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没有情绪的,黯沉的如同没有底的深渊。 他望着她,一瞬不瞬的,濒临绝望的灰暗中像是又带着些许祈求的意味,祈求她说出哪怕只言片语的辩解,一点点也好…… 然而阿渺冷漠地撤回了视线,握在手中的长剑朝哲成收紧了一寸: 「你们陆家的每一个人,都该死!对付你们,不必计较手段。」 哲成惊恐的哭喊与尖叫声,在大殿门口迴荡开来。但陆澂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茫茫然的,仿佛五感皆失,连心脏都被硬生生地扯出了身躯,一丝的活气都不再有。 等能感觉到痛的时候,又好像所有的感受被放大到了极致,痛得他锥心彻骨、痛得他想要流泪…… 夜色吞噬了星光,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冰冷,浸透了万念俱灰的绝望。 陆澂下意识地抬起手,攥向衣襟,似想通过触碰那里残存的温度、减轻一点点胸口的剧痛,然而下一刻,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顷然折断,一口腥甜、涌入了喉间。 第113章 阿渺握着剑柄的手指再次收拢, 对赵易二人下令道: 「走!」 她将哲成交给赵易,左手冰丝链破风弹出、钉入对面高大的廊柱顶端,右手挥剑而出, 逼退近前禁卫。 赵易与死士各负人质,纵越而起,足尖踏上拉展开来的冰丝链,借力上行跃起,攀向殿檐。廊下的禁卫顾及贵妃与哲成,不敢放箭, 只得齐齐向阿渺攻来。 锦霞抬头望向被掳上了殿檐的儿子, 目眦欲裂,伸手掐住陆澂的手臂:「你还不动手!」 她比任何人更清楚, 楚王府的府卫才是京城里最精锐的一只军力,从装备到策略、全经陆澂一手培养,要追回儿子, 她必须动用所有的力量! 锦霞一耳光扇到陆澂脸上,「那是你的亲外甥!他要是有个好歹, 我就死在你面前!」 一直抑在口中的鲜血, 从陆澂的嘴角逸了出来, 涣散的眼神, 也因此终于慢慢沉寂了下来。 他漠然地抬起手,印去唇畔血痕, 从身侧亲卫手中抽出长剑, 低声下令道:「用流星爪。」 几名黑甲护卫迅速散开,在玉阶上分列站定,解下悬挂腰间的玄铁长链,将链头的流星飞爪击向殿檐。「喀、喀」数声, 爪尖狠狠钉入殿内,护卫随即借力而起,纵向殿顶! 正挥剑与禁军缠斗的阿渺见状,暗唿不妙,左手收力,跃向廊柱,足尖轻点嵌入柱身的铁蔷薇,旋身翻转攀上的檐头。 几支带着劲力的箭失,避开人质的方位,疾风般射向阿渺。她听风跃躲,但肩头还是中了一箭,破皮刮骨地深刺入肩胛骨窝。 阿渺忍住痛意,拧断箭杆,收回的冰丝链再次弹出,击向正攀上殿顶的黑甲护卫,同时大声对赵易二人喊道: 「快走!」 赵易一手执剑、一手抱着哲成,朝西掠去,然而刚跑出两步,便被另一道跃上殿顶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衣袍华贵、矜贵斐然,一双冷锐的双眼清炤若破云之电。 赵易心头一紧,横剑压到哲成脖子上,「你不要这孩子的命了吗?」 陆澂盯着赵易,认出了他的声音。 「原来是你。」 子云草庐里跟他交手的人,慈恩寺外冒充祈素教的人…… 「你上次,都说你要找我五哥报仇了,我还见你做什么?我若替我哥哥辩解,你定要觉得我满嘴谎言,我若不辩解,任由着你将罪名扣在我哥哥身上,那又……有什么必要再跟你继续做朋友?」 「其实,到底是我妄想了。就算没有你误会我哥哥的事,你跟我……也是做不了朋友的。」 …… 呵,自己……真是蠢的可怜。 陆澂的视线越过赵易,落向不远处与护卫交锋的阿渺,心口处再次漾出一丝剧痛,思绪一团缭乱之际,手中长剑已招式凌厉地击向了赵易。 第218页 衣袖翩飞,剑光疾抖,直刺对手面门。 赵易躲闪不及,被剑锋在脸颊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赵易哥哥!」 阿渺挥剑砍倒一名敌兵,飞身跃了过来,扶住赵易,指尖迅速在他后背几处大穴凝气注入。 整个建业城中,她最忌惮的对手,一直都是陆澂。 这人一旦聪明起来,再加上用毒的手段,她跟赵易很难有应对的把握。若是赵易现在就中了毒,她根本没有能力带他逃出宫去! 赵易平復着内息,确认自己没有中毒,疾声道: 「我没事,公主快走,这人……」顿了一顿,「根本不顾人质生死。」 阿渺抬起眼,望向对面身影寂寥的男子。 夜幕中,陆澂的面容隐在了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只是握着剑柄的手腕似在轻轻颤抖。 他其实,一直都很聪明。 所以一眼就看破了赵易不敢真伤了哲成的处境。 可为什么…… 她会总觉得他傻傻的,一直都是……那个说话结巴、不敢正眼看她的小男孩,因为她的只言片语,就能顷刻忘乎所以,心甘情愿地将一切奉上。 若非笃定了他的言听计从,她不会有勇气冒这样大的风险来行刺。 若非算计了他的一颗真心,她也不可能一步步走到这俯瞰天下的承极殿上。 可她唯一算错了的,是他竟会赶来得这么早、这么快…… 夜风猎猎,拂得衣袍簌簌作响。 陆澂怔然望着对面与自己渊渟岳峙的女孩,失血的面庞苍白如雪,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眸透着几许迷茫之意,就像那日……他们颤抖的双手紧紧交握、柔唇温柔贴合时,她墨黑羽睫下的那抹神色…… 五脏六腑间升起的一股疼痛,从身体深处一波一波地袭来,人几乎快要窒息,脑中一片恍惚。 他不该来得这么快的…… 若不是那般急切地想要将人偶送去她身边,他就不会一路快马加鞭、风驰电掣,也就不会那么快就返回京城,看到眼前的这一幕。 只要不是亲眼看见…… 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背负着阮氏的死士跃了过来,喘息着急道:「禁军要上来了,赵将军快带公主走!」 说着,挥动手中折断了长杆的铁枪,向陆澂勐冲而去。 赵易拉住阿渺,迅速西撤。 承极殿一带是整个建业皇宫最中心的一处,周围宫阙林立,飞檐相接、参差错落,从一座宫殿的飞檐跃至另一处的殿顶并不太难。两人之前就曾细细研究过宫中的布防与布局,早已确定下几条不同的逃生路线,全都通向银安阁旁的宫墙。 阿渺轻功过人,赵易亦是身经百战,只不过眼下两人皆有负伤,还带着个哭喊不止的小孩,难免留下被人追踪的痕迹。 赵易扯下一截衣袍,堵了哲成的嘴,又把悬在腰间的人头重新包裹一番、止了血滴。阿渺攀着殿檐边的参天古木扭头回望,只见无数的火把在建业宫快速地蔓散开来,其中一路正朝他们的方向急行而来。 两人顺着树干跃至地面,转行于繁密的庭院花木之间,向西南方疾速掠去。 之前留在承极门放火的几名死士中,有两人活了下来,按照约定此刻已等在了银安阁附近,见阿渺与赵易行至、从暗处现身: 「殿下!」 「赵将军!」 银安阁旁的宫墙在两年前塌过角,因为那时陆元恆刚登基,宗正寺的人觉得不太吉利,加之宫墙的位置偏僻,便摁下了没有上报,之后也没有怎么修补过。由于城墙顶上有了塌陷,禁军无法上去驻守,便成了整座宫墙中戍卫最薄弱的一处。 唯一的难题,就是这样高而光滑的墙壁,几乎没有攀登的可能! 除非……是曾经攀过相似墙体的人。 阿渺从赵易手中取过软剑,又接过一名死士递来的绳索、缠到腰间,站到宫墙与阁台相接连的夹角处,仰头望向高耸的墙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手中冰丝链铮然弹出,身形随之而起,足尖轻点墙壁,向上跃起,另一只手上的软剑飞快嵌入垒石间的缝隙,向上,再钉出铁蔷薇…… 就如同那夜在深井之中,左右配合着,一点点地向上移动。 铁蔷薇能维持拉拽的时长非常有限,而宫墙石块间的粘合剂又比井中的砾石泥层坚硬太多,即使阿渺早有心理准备,每一次的移动依旧是万般艰辛,肩膀和手臂的箭伤处更是鲜血汩汩直流。 她唯恐自己的失误连累众人全军覆没,咬牙凝神贯注着,直到冰丝链绕上了墙头的垛堞,方才暗松了口气,手腕收力,顺势而起,翻过垛堞,迅速将那截韧绳接到冰丝链上,朝下抛了出去。 一名死士攀着绳索,很快上到了墙头。而不远处火把的光亮也越来越近,阿渺甚至能依稀辨认出当先之人那熟悉的身影…… 「将军先走!」 墙底被赵易催促着握住了绳索的死士松开手,「属下去引开他们!」 语毕,不等赵易阻拦,便抽出兵刃朝火光渐近的方向沖了过去。赵易狠咬牙关,将绑住了手脚的哲成捆到后背上,挽过绳索、在宽大的手掌上绕了两圈,迅速向上爬去。 城头上的另一名死士焦急地拉拽链尾,助力赵易以更快的速度上行。 第219页 不远处,火把的光亮只是短暂地顿了一顿,随即便继续地朝银安阁疾速而来! 好在此时赵易已顺利攀上城墙,死士也收起了绳索,将解下的冰丝链奉给了阿渺。 三人疾步转至城墙的另一边,望向月色中波光粼粼的护城河,不及多思,同时纵身而下,「哗哗」数声跃入了水中,游至对岸。 岸边的一排高大槐树之下,高鼻凹眼的西域僧人智镜牵着马,已等待了多时。 阿渺查看了一下哲成的状况,翻身上马,问智镜:「大师来时,可有惊动守兵?」 智镜也拽缰上了马背,摇了摇头,「今夜楚王调走了皇城西的大批守军,贫僧自慈恩寺而来,一路未曾遇到过盘查。」 阿渺紧抿了下唇线,没有再接话,令道: 「走吧!」 几人挥鞭打马,往北城门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奉命关闭九处城门的传令官,亦从皇城中纵马而出,飞驰向各大城门。 阿渺浑身湿透,强忍手臂和肩头的伤痛、用尽全力策马狂奔,眼看着高大的北城门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身后的天际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镝声,伴随着破空射出的火箭,驱策神骏的传令官一骑绝尘而来,示警高喊道: 「楚王殿下有令,立刻关闭城门!」 阿渺侧面的死士取过鞍下弓.弩、在马背上转身射出,传令官痛唿落马,但前面的城门守将显然已经收到了警示,手忙脚乱地开始关闭起城门。 阿渺眼看着前方两扇巨大的城门徐徐合拢,一咬牙,将铁蔷薇大力弹出、击打在赵易坐骑的后臀上。 马匹受惊嘶鸣,振鬣狂奔而出,撞向意欲阻拦的官兵,踏翻数人,疯一般地从正在关闭的城门间沖了出去! 阿渺手中冰丝链挥向官兵,对死士下令道:「带法师走!」 死士纵身跃上智镜的坐骑,手挥长剑,砍倒近前的一名守兵,策马疾驰出去。 阿渺收势回身、甩缰跟上,纵马奔至城门之下,然而此时城门合拢的缝隙已再不容通过! 第114章 就在这千钧一髮的一刻, 一根铁杵「咣」地卡到了快要闭合的城门之间! 门外的马背之上,安思远急切大喊道:「阿渺!」 阿渺不及多思,飞身纵起, 弃马跃过门缝,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安思远的坐骑之上。 「走!」 身后的城门发出「咔」的一声巨响,将铁杵绞入了木框之中。 安思远纵马疾奔,引领众人朝东行去。 上巳节在月山池碰面之时,安思远就将萧劭的部署与计划告诉了阿渺。 当初应下与阮氏结盟、暂且稳住了中原的局势之后,萧劭确实像所有人判定的那样, 去了西北的凉州招降周孝义。但与此同时, 他暗中派遣赵白瑜在东海筹备海军,制造集结了近百艘战船, 一路南下,此时早已过了江北以东的海域,直逼建业! 「真不愧是五哥!」 一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安思远, 当日也忍不住在阿渺面前大赞道: 「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去了西北,就连我和我爹也以为他会靠着联合周孝义来南伐, 走『先占中原、再夺建业』的路子, 可结果他悄无声息地就从东海直接潜了过来!这一招声东击西、暗渡陈仓, 玩得实在太妙了!」 所以此次他们从建业逃出, 也不会按照常理的富阳关北行路线,而是一路向东、从滁河的入江口坐船往海上, 与萧劭汇合。 阿渺攥着安思远的腰带、坐在他身后, 迎着夜风大声问道:「能再快些吗?」 安思远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人,闻言咧嘴一笑,勐甩了下马鞭,「抱紧了!」 他一骑当先, 如离弦之箭般的沖入了暗夜之中,绝尘狂奔。 一路驰行,就快要到滁河江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示警的唿哨。 安思远勒缰停马,调头回望,「怎么了?」 跟着他一起来的部属策马上前:「赵将军昏倒了,跟他一起的那个孩子也像是没气了。」 阿渺闻言连忙下马,朝后面奔去。 同行诸人已将赵易抬到了山路旁的树林中,焦急地查看他的伤势。 因为先前在宫中就受了多处重伤,之后又一直策马疾行,赵易伤口崩裂、体力耗尽,直接跌落马下。而众人救起他时又才发现,被他负在背上的哲成也几乎没有了气息。 阿渺抱过哲成,伸手探查他的内息,当即盘膝而坐,将孩子揽在身前,凝气于掌、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体内。 安思远也赶了过来,见状跳脚道: 「马上就到河口了,这人质留着也没用了!你自己的伤口还在流血,救他做什么!」 嘴里急的不得了,可又怕让阿渺岔了气,不敢上手去掰开她。 月光透过树荫,照在阿渺苍白的面庞上。她双目微阖、凝神运气,先前在护城河里浸湿的头髮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肩头和手臂里的箭头不断牵扯出剧痛,令她的双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明白,安思远说的没有错,原本捉这孩子,就是为了留作脱身的筹码。 可她,也记得他奶声奶气地唤自己「姑姑」、对着她做的叶子船发出由衷惊嘆的模样,记得他生得有几分像五哥的眉眼…… 他同从前的她一样,只是无辜被捲入了父辈争斗的稚子,无力选择、无力抗争……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的面前。 第220页 林外的山道上,有急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安思远立即抽刀在手,警觉聆听,觉察到对方人数不少,立即示意部属等人噤声控马,勿要发出动静。 不料对方带着追踪的高手,行至近前,勒马提声高唿道: 「殿下,马蹄印从这里转进树林里了!地上还有血迹!」 陆澂收到了北城门的急报之后,随即便带兵追出了京城。 因为先前被派去为阿渺送人偶的心腹,曾传回富阳关外、护送北齐车队的林焕等人被尽数斩杀的消息,陆澂敏锐地判定北齐必然捨弃了向北的接应路线,如此一来,能最快离开南朝的选择便是向东走水路。 而此时的发现,也无疑验证了他的猜测。 树林里,安思远明白躲不了一场恶战,戒备地持刀挡到阿渺和哲成身前,一面转头示意部属退至灌木丛后,伺机行动。 就在这时,被阿渺揽着的哲成突然呛声咳嗽起来。 阿渺被骤然回推的内息翻搅得气血一逆,撤手的一瞬、胸口剧痛,额前鬓边冷汗直浸。 哲成刚刚转醒,意识还有些模煳,昏沉沉地睁开眼,依稀看到远处火把下朝自己走来的人影,脱口唤了声: 「舅父。」 陆澂在府兵的簇拥下疾行至林间,遥遥便望见了空地上揽着哲成的阿渺,和她身前的安思远。 安思远反手将哲成提拎起来,晃了晃手中马刀,指向陆澂:「再往前一步,我就往这孩子身上划一刀。」 陆澂的视线越过他,声音暗哑中又带一丝冷冽,「有什么事都沖我来,别伤孩子。」 哲成被安思远的拖拽惊醒,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当即大声哭喊起来,挣扎着朝陆澂的方向伸着小胳膊:「舅父!」 安思远瞧着陆澂一直盯着自己身后,心底火气乱窜,加上本来就讨厌小孩哭闹,拎起哲成、用刀背在他屁股上狠打了两下:「哭个屁!再哭把你舌头割了!」 他抬眼望向陆澂,「你也少在这儿装模作样!当初你爹杀人,不也没放过小孩?」晃了晃手里瘪嘴忍着泪的哲成,「这小子他爹,当年杀阿渺兄妹也没手软过!老子凭什么要对他心软?」 他一面骂着,一面暗向埋伏两侧的部属示意,只待对手不备、就突袭杀之! 可这时,身后的阿渺抑住紊乱的内息,慢慢地站起了身来。 她比安思远更清楚陆澂的能力,也明白此时的处境有多兇险。 「让他们带着赵易哥哥先走。」 她凑近安思远,压着声轻轻说道:「别暴露了行踪。」 安思远反应过来,沉吟一瞬,用北疆的家乡话高声喊了几句。两侧的灌木后一阵窸窸窣窣,随即又很快恢復安静。 跟在陆澂身后的府兵见状,意欲有所行动,却听见楚王殿下低低开了口—— 「放他们走。」 陆澂望向站在安思远身后、面容若隐若现的阿渺,目光掠过她浸满鲜血的肩头,一字字缓慢艰难:「放了哲成,我让你们走。」 阿渺没说话。 适才拼尽全力为哲成疏导经脉,令得原本已疲弱不堪的她几乎气力耗绝。 安思远早就担心阿渺的状况,忍不住微微侧身,一手拎着哲成,一手揽扶住阿渺,「我抱你上马?」 阿渺握着他的手臂,「再等等。」 现在走掉的话,无法确保能完全避开对方的追踪。 为了五哥的计划,她不能冒一点点的险…… 夜色越加的深重起来,就连原本就淡漠的月色,也不知何时隐没到了云层之后。 火把光亮照向的一端,是一对相依相偎的少年与少女,姿态间透着彼此相伴多年、才会拥有的一种默契。而逆光的另一头,站着默然而立的男子,心口空洞冰凉,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该感到痛的。 可一颗心早已连皮肉带骨血地被扯了出去,还会……再痛吗? 是他生了贪念,明知自己是一个生在阴暗之中的人,背负着父辈的罪孽,还妄想着那一点的希望与温暖,妄想着……能得到一份纯净的爱恋。 她的爱恋…… 「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可有……一句是真的?」 他问得突兀,周围诸人皆有些懵然。 但阿渺却是听懂了。 听懂了,却没法回答。 安思远抢过话来,「什么真的假的?要做梦就滚回你家去!」 他上一次心里就满腹狐疑,眼下越发笃定了猜测,心里翻涌着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盯着陆澂:「阿渺是砍着刻了你们全家名字的木桩长大的,从七岁起就立志要杀光姓陆的!」揽着阿渺手臂收了收,「是吧?」 阿渺始终扭着头,不去看陆澂,心中默算了一下时间,低声对安思远道: 「我们走吧。」 安思远打了个唿哨,踱至一旁的坐骑甩着尾巴小跑而来。 安思远先扶着阿渺上了马,然后自己拎着哲成翻身跃上。 他的坐骑是北疆千里挑一的良骏,由他亲手养大,足力惊人,一旦上路,很难有人能追得上。 可阿渺还是没法放心。 若是让南朝的人发现他们走的水路方向,顺藤摸瓜,找到五哥暗渡陈仓从东海驶来的那些战船,那哥哥突袭建业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第221页 所以……她不能容许一丝一毫有可能的失误。 安思远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拽起哲成的胳膊、打算出发的一瞬就把他扔出去。 阿渺制止住他,低声道:「让他过来接。」 安思远愣了愣,依言而行,朝着陆澂抬了抬下巴,「过来拿你这哭包外甥!」 陆澂走了过来。 哲成憋了半天的两泡泪终于飙了出来,朝陆澂伸着两支小胳膊,「舅父!」 陆澂走近,伸臂从安思远手中去接哲成。 一直侧身扭头的阿渺,突然转过了身来,被苍白面色衬得格外氤氲的双眸,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神色复杂而难懂,蕴着某种异常深刻的情绪,令人心颤。 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陆澂也不由得恍惚起来,仿佛蓦然间……又变成了那个自卑而无望的男孩,只要能被她这样地看上一眼,便忍不住欣喜若狂、忘乎所以…… 然而下一刻,阿渺遽然抽出了鞍下匕首,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 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 男子唇角那将绽欲绽的一抹笑意,还定格在俊美的面庞上,犹如断翅的孤蝶、折翼的哀鸿…… 安思远也震惊得几乎石化,待回过神,连忙扯缰打马,调头驰掣而出! 身后,兵将蜂拥而上的惊恐唿声,逐渐消散在越来越远的夜风之中。 安思远纵马狂奔了好一阵,终于琢磨过来,低头问自己身前的阿渺: 「你是怕敌兵追上来,所以捅了陆澂、让他们群龙无首,没工夫顾及我们?」 阿渺没有答话,松软软地靠在安思远胸前。 安思远意识到不对劲,减了些速,伸手摸了摸阿渺的手背和额头,只觉得触手处冰冷似雪。 「阿渺!」 他扳了下她的面颊,试图看清女孩的面容,指尖下一片濡湿…… 阿渺迷茫的意识一瞬清醒,眼前飞驰着无数错综纷杂的画面。 紊乱的内息骤然涌到了喉间,她勐地喷出一口鲜血,晕厥了过去。 第115章 一场梦, 做得漫长而混沌,梦里景象光怪陆离,蜂拥地挤压到心上。 阿渺艰难地睁了睁眼, 意识模煳、唿吸发窒,整条右臂又僵又麻。 有人凑到了她的近前,惊喜地说了声:「公主醒了!」 紧接着,有轻微的脚步声开始进进出出,像是有人扶着自己的手臂扎了几针,又有人浸湿了巾帕、替她擦拭着脸颊…… 水汽清凉的感觉, 让她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 默默地调整着内息、扬起了眼帘。 入目之处,是悬挂在帐顶轻轻晃动的鎏金薰香球。 雪影坐在榻边, 拧着巾帕,一脸的释然与欣喜:「神佛保佑,殿下总算醒了!」 她放下巾帕, 取过软枕、扶着阿渺靠坐起来,又转身端过一碗药, 「刚才石先生说了, 公主卧床的时间太长, 一起来就得先喝了这药, 才能有力气。」 阿渺右臂还缠着绷带,只得由雪影帮忙捧着碗, 喝了几口苦的发涩的药, 抬起眼,环顾四下,「我们……这是在哪儿?」 「这是在魏王殿下的海船上,公主没感觉到地板有些晃吗?」 雪影口齿伶俐, 一面服侍着阿渺继续喝药,一面道:「公主不知道吧,您在床上躺了整整七日!那时我们也刚从富阳关被接到了海船上不久,安将军风急火燎地抱着公主回来,当时公主身上全是血,把我和霜华都吓得够呛,魏王殿下更是……」 提到萧劭,雪影忍不住顿了一顿。 阿渺喝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哥哥他……」 她抬起眼,「他是生气了吗?」 雪影迟疑着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他给了安将军一拳,差点把人从栏杆上打翻下去……婢子跟在魏王殿下身边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对人发过什么火,更别提动手了……」 萧劭一向行事贵雅,治下自有其手腕,几乎没人能瞧见他情绪失控的模样。所以那晚的情形,着实让雪影吓了一跳。 阿渺早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面对哥哥的震怒,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近乡情怯,再听雪影这么一说,禁不住头皮有些发凉。 哥哥他,定是生她的气了。 临别时再三叮嘱,书信里谆谆告诫……可最后,她还是没听他的话。 这下,不但是帮她打掩护、做接应的安思远遭了殃,她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怕是比安思远更惨。 难怪醒了这么久,哥哥一直都没出现,换作从前,他总是第一时间就陪在了她身旁…… 雪影看出阿渺的担忧,宽慰道:「咱们的军队六日前就入了江,听说眼下已经围住了建业城,军务忙的不得了,可殿下他一直都守在船舱的外厢、不肯离了公主,战报都是每日让人用小艇送进送出,足见是万分担心公主的。刚才听说公主醒了,也是殿下让石先生立即就过来,依奴婢看,殿下他就算再有气,也不会沖公主发的……」 雪影伶俐善察,连带着又将过去几日的各处情势,也都迅速地给阿渺讲了一遍。 南下的大军,已经……开始攻打建业了…… 阿渺默然若有所思。 末了,用左手端起碗,咕咕地一口气喝完了药,对雪影道:「去看看哥哥在做什么。」 第222页 雪影应了声,端着药碗退了出去。 阿渺慢慢起身下榻,趿着丝履,走到了窗边。 船舱里的空间不大,为防移动、所有的家具都固定在船板之上,帘外的木窗也紧紧闭合。阿渺取过杆子,撑开窗,夹杂着咸湿味的海风立刻扑面而来,撩动纱帘簌簌而飞。 窗外一片海雾浩渺,视野所及的范围之内,有莫约十数艘高大的三桅海船,长宽惊人,舱体下方设有成排的机弩口,显然是专门为海战所建。 船队的后方远处,遥遥可见大江的入河口。 那里,就是通往建业的方向吧? 依着刚才雪影所说,齐国三万大军由水路突袭,行动神速且出乎意料,而此时建业城中,陆元恆遇刺瞎了一只眼、病情反覆,统领六部的驸马程卓死无全尸,朝中大臣人心惶惶,京城周围的兵力又因之前丹阳郡之变而权力散落、无将可领,而陆元恆膝下唯一的两个儿子,一个还因为春日宴上受的伤卧床未起,另一个……听说也病势沉疴、药石难进…… 阿渺默然望向窗外,看着海船下方一圈圈漾起的泡沫与涟漪,心绪亦如此般起起伏伏,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海风潮湿,偶尔吹着捲起的浪花拂过,将一团团湿漉漉的水汽在空中击散开来,飘进了她的眼中、脸上。 阿渺抬手摸了摸面颊,指尖冰凉,好像是梦里那永不消逝的寒意,晦暗而混沌的,也是这样带着湿意、无处可逃地将她紧紧包围。 雪影从外面归来,上前禀道: 「议事的将领们已经走了,魏王殿下一个人在看公文。」 阿渺清醒过来,用力吸了口海风,点了点头。 船舱的构造与普通房屋不同,内外厢各自有单独通往甲板的出口,两厢之间则由一处狭窄的小舱相连。 阿渺在心里打了会儿腹稿,踯躅地走进小舱,缓缓掀开了隔帘。 外厢比内厢宽阔一些,船窗敞亮,黑漆木的地板纵横东西,靠着小舱的一头摆放着宽大的桌案,上面堆满公文卷册。萧劭一身素服,正背对着她,执笔批阅公文。 或许是眼下运筹战局的缘故,他衣饰简练贴身,肩臂上甚至戴着军将所用的皮制臂鞲,髮髻也只以皮箍绾束,腰背挺直、姿态沉静。 阿渺望着那熟悉的身影,攥着隔帘,轻声唤道: 「五哥?」 萧劭头也没抬一下,手中丹笔游走轻盈,恍若未闻。 阿渺咬了咬唇,厚着脸皮走近了些,坐到萧劭身侧后的垫子上。 「听说我们已经在围攻建业了,那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祖母了?」 提别的话题,指不定会被反诘,但若是祖母的话,哥哥就算有气,也只能听着,没法赶她走…… 阿渺抠着手臂上的绷带,觍着脸自言自语地继续道: 「祖母她,最挂念的就是五哥了,天天都在念叨,梦里都喊着『劭儿』、『劭儿』的……」 「她让我跟你说,要你赶紧娶亲,说父皇像你这么大时,都有两个孩子了……」 「祖母还说,哥哥要多生儿子,以后才好选最出色的嗣子……」 阿渺清了下喉咙,「可我觉得,哥哥还是生女儿好。女儿肖父,哥哥的女儿肯定长得像阿娘,多好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劭,手中笔速微顿,冷冷开口:「不敢。万一生个女儿性格像你,无法无天的,我怕自己没有那么多阳寿可折。」 阿渺见萧劭终于肯接话,连忙凑近了些,眼巴巴地表忠心:「可像我这样的,也能帮到哥哥不是?这次我虽然没能杀掉陆元恆,但总算给阿娘报了仇,哥哥难道就不觉得我做得挺好,比原先计划的完成得更快、更多?」 萧劭握笔的指尖攥紧了些,面色似是愈加沉郁,没有接话。 阿渺伸出尚能自由活动的左手,可怜兮兮地拽住他一截袖子,「我在建业城的时候,可是一直都想着哥哥……结果现在哥哥竟然不想见我……」 「是吗?」 萧劭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要真想我,何以不听我的话,早些出来见我?」 阿渺暗嘆一息。 看样子,这次真是没法煳弄过去了…… 「那大不了……」 她唿了口气,「大不了就像哥哥说的那样,罚我好了。」有些不甘地咬了下唇,「我发誓,以后都不再乱跑,哥哥让我待在哪儿、我就待在哪儿。」 萧劭顿住笔,沉默片刻,终于侧转过头,凤眸幽黑地盯了眼阿渺。 「自愿的?」 「噢,自愿的。」 阿渺垂着脑袋。 她直接从病榻上过来,头髮也没梳,一头柔顺光滑的青丝从肩头散了下来,遮住了缠着绷带的手臂。 萧劭取过一张纸,迅速在上面写了几行字,递到阿渺面前。 「签字,画押。」 阿渺抬起头,愣了一下,拎着纸读了几句,瞠目结舌:「这是……」 「这是你刚才的原话,一字未改。」 萧劭将笔递给阿渺,「签吧,用左手就行。」 阿渺鼓起面颊,接过笔,潦草地写了个「薇」字,然后又用硃砂润了指尖,往签字上摁了个红印。 「还不如像小时候那样勾手指呢……」 她悻悻嗫嚅了声,不甘不愿地把纸递给萧劭,「哥哥就这么信不过我?」 第223页 萧劭折起纸,放进案头的银匣。 「不是信不过你,而是输不起你。」 他合上银匣的锁扣,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片刻,低声缓缓道:「你当明白,若没了你,我做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阿渺听得鼻头微酸,垂着头,搓着手指上的硃砂印,「我知道哥哥怕我出事,可我不是好好的嘛?我又不傻,而且跟着哥哥学了那么多,也是懂得计策谋划的……」 萧劭想起雪影和霜华所禀的种种,面沉似水。 「以后不需要你的计策谋划了。」 他抬手拢了拢阿渺垂落的长髮,拿了个软垫过来、垫到她的右臂下,「剩下的事,交给我去做。等攻下了建业,便接你回去。」 阿渺倚到萧劭手臂上,摇了摇头。 「我不想去建业了。」 她抽了下鼻子,唿吸着哥哥身上熟悉的兰芷香气混合着海风送入的潮湿咸味,低低地喟嘆了声:「建业城,其实……也没什么好的。」 萧劭揽过阿渺,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她的言下之意,修眉微微蹙起。 「那就把建业忘了吧。」 良久,他淡淡开口道:「将来我在洛阳为我们修一座新帝京,穆煌焕彩、抗稜九州,比建业……好千倍万倍。」 第116章 …… 战事紧迫, 阿渺一醒,萧劭再无后顾之忧,次日便下了海船, 乘小艇入江,前往前线督战。 而签下了「誓书」的阿渺,奉命老老实实地留在了船上,喝药睡觉,休养生息。 好在萧劭前一晚就把安嬿婉从随行的另一艘海船上接了过来,又将负责海上军务的赵白瑜调到了邻近战船, 让阿渺有朋友作陪, 不至于太孤单无聊。 大半年不见,白瑜长高长壮了不少, 整日曝晒在阳光之下,肤色黝黑,套着军甲, 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乍一看倒颇像位相貌清秀的将领少年。 两人许久未见, 且此次阿渺在建业又与赵易配合行动, 谈到兄长和分别之后彼此的经歷, 自是少不了一番交谈。 白瑜告诉阿渺, 上次去东海接应黄金的返程途中,运载黄金的海船在海上遇了风暴, 船体和桅杆尽数受损, 后来坚持撑靠到岸、寻人修补,因缘际会之下,不但偶遇了卞之晋,还结识到了几名手艺高超的造船匠人。之后萧劭有了海路南下的打算, 白瑜便很快通过这些匠人再行招募,组建出一支造船的精锐队伍,自己也渐渐锻鍊成了这方面的能手。 她领着阿渺和嬿婉在海船上观览一番,又讲解船体构造,「这次南下的战船主要分两种,一种是用来运送士兵的海船,另一种体型轻巧些,能入江,将来沿江西行、攻打各处水城,便要靠它们。」 阿渺听得很感兴趣,不断好奇发问,无奈白瑜军务繁忙,陪着没说多久的话,便被小艇上的副将请了回去,说是要检查给机弩刷的桐油。 白瑜顺着船舷上的软梯下到艇中,跟随副将返回到对面战船。留在主船上的阿渺和嬿婉,凭栏而立,目送碧波中荡漾离去的小船。 嬿婉举起手中羽扇,遮挡住刺目阳光,眺望小船上的背影,问阿渺:「欸,你觉得白瑜跟虎子哥配不配?」 虎子本名叫唿延义,出身风闾城,父亲是安侯的亲卫,自己也同安氏兄妹一起长大,算是安思远最好的哥们儿。南伐的战事铺开之后,唿延义也领了军职,几经擢升,如今成了白瑜手下的副将。 阿渺还沉浸在海船和水战的思绪中,闻言一愣,「你干嘛这么问?」 「就随口问一句,需要原因吗?」 嬿婉挽着阿渺的左臂,「虎子哥最近总向我打听白瑜的事,我瞧着他目的不纯。」睨了眼阿渺,似嘆似怨地打趣道:「你说我们风闾城的男孩,怎么都喜欢你们南边的女孩啊?我哥是一个,虎子哥又是一个……」 阿渺望洋沉默。她跟嬿婉是实打实的手帕之交,两人凑到一块儿,总是有聊不完的话。可妙龄年华的少女情思缱绻,尤其嬿婉,十句话里有九句都跟情爱有关。然而现在的阿渺,最不想提的,就是这样的话题。 「你想多了吧?唿延将军现在跟白瑜共事,又是她的属下,打听她的喜恶再正常不过了,而且现在战局这么紧张,大家心思都在正事上……」 「战局有什么紧张的?我听娄将军说了,五殿下这次布局缜密,里应外合,拿下建业是必然之事!」 嬿婉提到萧劭,不觉抿起了嘴角,仿佛自己也骄傲了起来,「再说,你别总以为我是瞎说。俗话讲得好,术业有专攻,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适合做的事。比如白瑜,她就喜欢打打杀杀的、想当女将军,而且做得也确实不错。而我呢,我就喜欢研究谈情说爱的事,并且精于此道,将来还能给朝廷出谋划策,帮忙制定政策鼓励民间婚嫁,让官府出资下聘配对,促进生育和人口增长,也算是利国利民的大本事好吧?」 阿渺听得不可置信,扭头盯着嬿婉,「你说真的?」 嬿婉自己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好啦,我瞎说的!我自己都没嫁出去,哪儿有工夫替别人操心?」 她转身倚到栏上,羽扇掩着嘴角,惆怅嘆息:「说起来,咱俩马上就满十六了……我娘前两天又让人送信来,说要给我在风闾城议亲,真是烦死了。」 阿渺转过身跟嬿婉并肩而靠,想了想,问道:「你跟我五哥,现在怎么样了?」 第224页 当初南下时,阿渺曾给嬿婉出过主意,让她替代令露、帮萧劭管理一些内廷的事务,后来嬿婉也确实很积极地去尝试了。 只是,管理内务并不像嬿婉最初以为的那样简单,涉及到的各种人事关系搞得她头疼无比,外加还有个实权旁落、终日在居所醉酒闹事的萧喜,很快就令得嬿婉偃旗息鼓,趁着萧劭从海路南下,也就跟了过来。 「我不知道。」 嬿婉揪着扇坠上的一截璎珞,把脱落的丝线扔进海风之中,「就像你说的,他总是特别忙,很难见上一面。就算见到了,感觉……他就是客客气气的,跟从前没什么分别……」 本来觉得自己上次在中军帐里那么一闹,萧劭多多少少也该觉察到她的心意,可他的反应,完全就不是她设想的那样…… 「我觉得,他其实就是不怎么喜欢我吧?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喜欢你,定是巴不得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你,做什么事都想着你,再忙也是能挤出时间来的……」 嬿婉低头扯着丝线,「以前我心气儿高,觉得风闾城里那些小姐妹交往的情郎都特别不入眼,整天就只知道围着姑娘鞍前马后、大男人家的陪女孩子在市集上乱转悠……可现在想想,倒是挺羡慕的。」 阿渺沉默了会儿,思维有些泛空。 「那你,是打算要放弃了吗?」 嬿婉摇头。 「才不呢!」 她把手里最后一撮丝线扔进风里,扬起头来,「他不怎么喜欢我,但也没喜欢别人啊,听说凉州的周孝义想把女儿嫁给他,他不最后也没答应吗?可能他就像你说的那样,对情情爱爱的事不感兴趣罢了……反正他也不撵我走,偶尔还能跟我说说话,只要能看见他,我心里就很欢喜,能让自己觉得欢喜的事,我为何要放弃?」 阿渺问:「现在觉得欢喜,可日子长了,觉得后悔怎么办?」 「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目光短浅,就只顾得眼下的欢喜!」 嬿婉侧过头,沖阿渺眨了下眼,眉眼弯弯的神情、神似安思远咧嘴而笑的模样。 阿渺禁不住就也笑了,挽着嬿婉,倚头嘆道:「唉,要是人人都能像你这般洒脱就好了……」 「你想洒脱还不容易?有你五哥给你撑腰,天底下有什么事能拘着你?」 嬿婉拿羽扇盖到两人头上,笑语道:「等咱们打下了建业,你就把城里所有的俊俏公子都捉来,一个个地挑选,保准能找到合心意的!我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你跟我哥确实也不怎么合适,两人都太热血了,关键他人又不精明,没事瞎撺掇两句、你就得干坏事!所以说,你还是得找南边的读书郎,聪明有见识,才能辅佐你一直走正途!」 「什么呀!」 阿渺抢了扇子,作势要敲嬿婉的脑门,「你才总干坏事!」 一笑一躲间,甲板上迴荡起少女嬉闹的清脆笑声。 对面的战船起了锚,晃悠悠地驶开了去,露出大片湛蓝的水域。 阿渺臂伤未愈,跟嬿婉闹了会儿便有些气促,扶栏望向视野里渐渐开阔起来的海平面,大口地唿吸着海风。 水天相接的遥远之处,一抹淡淡的天青之蓝,温润净透,似幻似雾。 阿渺凝望着那一抹淡淡的色泽,默然沉静了下来。 嬿婉倚了过来,眼色探究,「你怎么了?」 「没什么。」 阿渺回过神,「我就在想,我才没你说的那样热血。」 她牵了牵嘴角:「我这人,其实……挺冷血的。」 * 令露和萧逸等人被接应到船上之后,被安置到了临近的另一艘海船上,只待病情稍好,就要启程北上。 阿渺带了侍女乘小艇前去探望,顺便向石济打听诊治的情况。 石济是映月先生举荐给萧劭的弟子,医术高明,用过几次药后,对阿渺禀道:「二公主和七皇子各自受了不同程度的惊吓,但不算伤及根本,这段日子用了宁神的药剂已大有好转,只是暂时还有些嗜睡贪眠。六殿下的情况要差些,毕竟从前服用毒药和五石散的时间太长,必须长期调理,慢慢来。」 阿渺对六哥的状况已有心理准备,嘱託石济道:「那烦请先生费心,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石济点头致谢,忽而想起什么,问道:「两位皇子被被送来之前,曾经服过致其昏睡的药剂。公主可知,那药剂为何人所配?」 阿渺静默一瞬,眉眼微垂,「是……雁云山冉红萝前辈的弟子。」 「原来如此。」 石济像是恍然彻悟,抚须颌首,「我是说难怪用药用得那么精巧,换作旁人可能就下剂过勐了,那样的话六殿下肯定经受不起!幸好是位懂药的,又肯花工夫慢慢熬制,用的分量都恰到好处,足见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石济跟他师父映月一样,也是个医痴,一聊到感兴趣的话题便有些滔滔不绝。 阿渺盯着案上的药杵,似是有些出神,好半天,都没再接话。 回到自己的船舱,雪影和霜华把刚才顺路取来的、离京马车上装的衣服和物件,一一收捡到现在的舱内。 阿渺坐到榻沿上,摸了摸被翻拣出来的布老虎和布娃娃,吩咐道: 「这些东西,都放到箱子最底下吧。」 还有髮簪上的那只金蝶,她想办法捋了几下,却镶嵌得太紧、捋不下来。 第225页 转念又一想,本就是自己小时候的头饰,没什么可忌讳的,又后悔用的力气太大,低头慢慢将金蝶的翅膀重新展平。 「啊对了……」 阿渺想到什么,问两名侍女:「我身上原来有封信,放去哪儿了?」 霜华回忆了一下,记起那封浸了血的书信,答道:「奴婢瞧着有『魏王亲启』几个字,就送去给魏王殿下了。」 阿渺不禁心头掐紧,「那……哥哥看了之后,有说过什么吗?」 「殿下没说什么,只让……奴婢又把公主在建业做过的事讲了一遍。」 霜华面有讪色,却也只能如实回禀:「奴婢……自是不敢欺瞒魏王。还望公主勿怪。」 霜华和雪影是五哥安排来的侍女,自然也是他的心腹。 她俩知道的事,肯定毫无疑问地都上报给了哥哥。 至于她们不知道的事…… 阿渺默默靠到榻栏上,摩挲着手里的白玉髮簪。 她不知道陆澂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可看样子,连霜华她们都不知道的事,或许……哥哥已经知道了。 第117章 孟夏之月, 萧齐大军歷时半个月强攻,拿下了南朝建业东城门。 与此同时,戍卫京畿的骁骑营发生兵变, 由先前北齐安插进去的一支精锐掌控住了决策权,并在司隶府何秀、中军监张岐等人的协助下,与攻城大军里应外合,打开了皇城大门。 有了文臣武将的内应,齐军一入京城,便势如破竹、迅速占领各处要塞, 从东市到朱雀大街、再至西市, 不但迅速解决掉了残余的神策军兵力,也在声势上安抚住城中百姓, 确保京城易主进行得有条不紊。 陆氏的主心受损严重,但手中的兵力与实力也并非不堪一击,且陆元恆早年摄政之时, 曾拉拢世家,授予权柄, 令这些尝到了甜头的门阀大族们、如今捨不得将到手的利益分配再重新打破, 纷纷率兵勤王。 陆锦霞一面照料重伤的父亲, 一面跟辅国将军张隐锐议定了保全实力的策略, 在齐军攻入建业之前,便提前带着皇亲宗室撤至了建业之南的金麟城, 其后、又再退到了安庆府, 打算集结丹阳以南分散的军力,捲土重来。 萧劭对于这样的局面并不惊讶,一面派人接管建业城内的枢要部门、稳定时局,一面领兵在建业以南驻扎设营, 拉开应敌的军事防线。 嬿婉在海船上听说了攻下建业的消息,满面雀跃,对阿渺道:「从小就听说建业如何富庶堂皇,如今总算是能见识到了!咱们在船上待了这么久也烦了,刚好去瞧瞧!」 阿渺手臂和肩上的伤势已经痊癒,这段时间一直埋头在画兵器的设计图,闻言沉默了会儿道:「建业虽然攻下了,但战事才刚刚开始,我们就别去添麻烦了。」 嬿婉不觉奇怪,狐疑地瞅着阿渺盯了片刻,「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了?」 阿渺低下头,扇着纸上的墨迹,「你不也劝我要走正途吗?」 说话间,霜华引领着萧劭的亲卫高序,走到了舱门口。 高序向阿渺躬身行礼,「魏王令末将接长公主下船。」 「下船?」 阿渺放下扇子,微微愣住,「去哪儿?」 她之前明明跟哥哥说过,不想再去建业的。 高序答道:「回公主,是去吉山皇陵。」 吉山皇陵位于建业城以南,是歷代萧氏皇族的归葬之地。昔年宫变之后,萧景濂和皇后荀氏的尸首,便被葬入了提前建好的永陵。而此次萧劭派人把阿渺接去,正是为了将生母的尸骨也迁入陵寝。 此时他早一步到了城西北外的乱葬岗,主持迁葬的祭祀。一同前来的除了随祭的朝臣将领,还有同样准备移葬继母与弟弟尸骨的赵易兄妹。 或许亦是天公有应,原本清朗的天气,在午后开始变得细雨纷飞、霏雾缭绕。萧劭一袭白袍,被近臣亲卫簇拥在前,伫立于起伏的坟茔对面。 阿渺赶到乱葬岗与哥哥汇合,一下马车,便不觉心情陡然沉重,缓步走到了萧劭身边。 萧劭神色冷肃,抬手拂了拂阿渺被细雨打湿的额发,轻声道:「现在正在做法事,之后会有血祭。入棺椁前,要剪你我的头髮和衣物随葬。」 阿渺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神情亦是沉穆。 士兵将整个乱葬岗围护森严,负责迁葬法事的道人们,手捧香炉法器等物绕着程贵嫔的坟冢唱念许久,退散开来,再请祭台于前,围坐左右。 高序捧着装有程卓人头的木匣上前,掀开匣盖,跪奉至萧劭面前。 按习俗,迁葬时多以禽畜之血为祭,而萧劭却选择了以仇人之血代替,其意之决绝,令在场诸人无不心下生畏。 程卓身亡多时,头颅又以药水封存,早已血干,最终只能以火焚之,化于墓前,留下一滩黑红相间的灰烬。 法事既全,便要开启坟茔。 彩漆描绘的棺椁被抬了过来。萧劭从发冠下勾出一缕髮丝,取过道人奉上的银剪剪断,又以同样的方法、剪下阿渺的一绺头髮,束在一起,放入玉盒,与其他的随葬品一起摆置到了内棺之中。 他握了握阿渺的手,感觉触手冰冷,想起当年埋葬母亲时入殓简陋,待会儿的情形怕是难以承受,遂道:「这里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你先去马车上等我。」 第226页 阿渺面色泛白,却摇了摇头,回握住萧劭的手,「我要和哥哥一起。就像……那时一样。」 坟茔很快被打了开来,萧劭亲自上前、撩袍入到坑中,用锦布裹起母亲遗骸,将其抱入棺内。阿渺跟了过去,从侍者手中接过礼服、礼冠,一一放入棺中,又将自己与萧劭的衣物各自剪下一截,随葬其间。 周围随行臣将大多都是经歷过当年宫变之人,此时眼见兄妹二人沉静穆然地安葬亡母,俱是心怀感慨,各自执臣子礼,在一旁敬跪下拜。 阿渺手扶着棺沿,眼泪默然而下。 他们做到了。 这么多年,她和哥哥都好好活了下来。 就像阿娘当年希望的那样…… 所以阿娘她,应该能放心了吧? 萧劭走到阿渺身旁,揽着她微微站离了些,望着描绘着彩鸾图案的红漆棺盖被徐徐合上,低声道:「还记不记得当年离开的时候,我们说过些什么?」 「记得。」 阿渺噙着泪,「哥哥说,当年开国先祖被围困在金麟城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最后还是夺得了天下。」 她将头靠到了萧劭的肩上,紧紧攥住他的手,「我们比他更幸运。因为我们还有彼此。 萧劭注视着工匠将母亲的棺木套入椁中,神色凛然,伸臂拥住阿渺,一字字语气坚定:「我们还有彼此。」 细雨纷飞,濡湿了两人身上的素袍。 山林间缭绕的雾气,一如母亲温柔的目光,静静地抚慰着她此生最缱绻的牵挂。 棺椁被运往吉山皇陵,随行的诸人也一同启程,前往如今驻扎在皇陵附近的中军大营。 萧劭携阿渺上了自己的车舆,长史夏元之也被召入,汇禀京畿驻地几件紧要的棘手事宜。 萧劭翻看着公文,仔细聆听完夏元之的禀奏,逐一示下道: 「人事的调动先放置一边,无关民生的衙署和公职也都暂且关停。百姓若有疑难,可直接上报各坊军巡使。」 「抚恤之事,你要与裴长龙商量着办。你是我府中出身的幕僚,执掌度支这样的事,我放心交给你去做。但建业毕竟不同于沂州,派系间利益纠葛牵连甚广,你需要裴长龙这样士族出身的人从旁指点,换作我自己也是一样。此事与能力无关,你不必心怀芥蒂。」 「皇祖母的意思是不想远离故土。你让人在滁河入江口附近寻一处稳妥的庄园,再派人将石济请过去。」 …… 一番指示下来,夏元之不断颌首铭记,又执笔撰写几份文书,奉与萧劭过目用印。 末了,夏元之想起某事,斟酌片刻,又谏言道: 「贵嫔娘娘迁葬之事,殿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此时入葬皇陵,明面上不能依照皇后的位份来办,将来若是再行追封,也不好再动土重迁、与先帝合葬。」 如今齐国名义上的皇帝萧喜醉酒疯癫,形同摆设,有眼力的臣子早就将萧劭看作了大齐真正的君主。将来若是萧劭即位称帝,必然会追封生母为太后,因此程贵嫔入葬所循的礼制也就应该按皇后的规格来办。 萧劭沉吟一瞬,「南朝向来以孝治国,若我为了博一个嫡皇子的虚衔,此刻让母亲停棺迟葬、不能即时入土为安,他日又如何为臣民之表率?」 夏元之也反应过来,连忙俯首道:「确实是臣浅薄短视了!」 萧劭示意他起身,将用完印的文书递过去,语气温和,「南朝的习俗你确实不熟,将来战事稍定,让你在建业做几年地方官,也就了解了。」 夏元之行礼退了出去。 萧劭继续端坐案后,将余下的几份公文展开,细读完之前略过的部分,再度重作批示。 阿渺倾身取过案上水壶,斟了杯水,捧到萧劭面前,「哥哥。」 她早就知道萧劭很忙,但连为母亲迁葬的途中都不得停息、各桩事务又极其繁杂琐碎,着实有些过份了。 「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忙分担的……」 她斟酌说道:「哥哥其实可以让我去做的。」 萧劭从阿渺手中接过水杯,「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让你待的地方,不再乱来,便是帮我了。」 阿渺琢磨着他的语气,想着那封连自己都不知道内容的信,心头七上八下,「我乱来什么了?哥哥对夏大人都能那么和气大度,还帮他开解,我是你妹妹,而且能力也不差……刚才看到何秀和张岐他们也在,这些人可都是我在春日宴上当说客帮你招募来的……」 萧劭低头喝水,神色沉默。 半晌,慢慢放下水杯,「说起春日宴,那晚令露出事之后,你让霜华她们送她回了祖母的居所,自己一个人被程卓留下。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事,阿渺不曾告诉过雪影和霜华,因此暗忖萧劭也是不知的。 「没发生什么。」 她垂低眼,「我跟他周旋了一阵,就想办法悄悄离开了……」 「是吗?那为何你彻夜不归,第二日早上才被楚王府的护卫送回兰苑?为何夜宴当晚,楚王匆匆离开祭台,之后又出手重伤了豫王?」 萧劭盯着阿渺,「那一夜,当真什么都没发生?」 那一夜…… 阿渺思绪缭乱,脑海中浮现出纷杂交错的画面 —— 豫王潮红的脸色,紧握住她手腕、将她摁倒在身下的蛮横…… 第227页 陆澂抱着她,胸腔里堵着寒意,声音冷冽:「阿姐若想用她来顶罪,就先取了我的项上人头。」 银灯若水的小屋之中,他将她幼时的玩具一一放到手边,告诉她: 「臣活下去,就是为了保护殿下。从臣踏出河水的那一刻起,臣就只想着……要保护殿下……」 「因为殿下的那些话与善意,臣……想要认认真真地活下去。」 …… 她的善意? 阿渺垂了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真是……荒谬的可笑。 她抬起眼,对上萧劭幽暗的凝视,心不觉急跳了一下,一直盘亘纠结的疑问忍不住终于脱口而出: 「陆澂……给哥哥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萧劭移开目光,眉宇间寒霜隐去,淡淡道: 「一纸废言。」 第118章 …… 阿渺从小, 就对萧劭的情绪异常敏感。 她直觉地觉察到,哥哥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不仅仅只是她最初在传信中提过的、会想办法以对付豫王为交换条件去拉拢陆澂,也不仅仅是霜华她们见到的自己与陆澂来往的过程……事实上, 就算哥哥像祖母一样,猜测到那人是出于更深一层的感情、对她出手相助,只要谁也不戳破,那她就可以继续在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 可一想到自己对陆澂说过的那些话、和他做过的那些亲密之事,被自己的哥哥知晓,阿渺心底的羞窘与自惭, 便如同做坏事、被父母捉了个现行的小孩一般, 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从头到脚埋进去! 她为自己这样的心理感到迷茫。 既然说过了「对付仇人、可以不择手段」的话,她为何要觉得自惭自愧? 她理应不该觉得愧对了陆澂。 不是吗? 然而刚刚萧劭看她的眼神, 又让她有种莫名的心惊。哥哥一向爱惜羽毛,尤其掌权之后,正名修身、广纳贤才, 言行举止不会让外人挑出任何的错处、传出半点的恶名,相较之下, 自己做的那些事, 恐怕很难不让他觉得丢脸…… 马车辚辚驶至了吉山大营。 负责迁葬的礼部官员将程贵嫔的棺椁接入陵园, 等候吉日下葬。静候在大营门口的亲卫, 上前向萧劭低声禀报事宜。 萧劭闻言神色一振,携了阿渺, 步履匆匆向中军帐径直行去。 到了帐外, 侍者撩起帐帘,阿渺一抬眼便瞧见上次在春日宴无情拒绝过自己的许落星,正拢袖站在座前。旁边张岐等南朝新降的官员,簇立左右, 彼此低语交谈,俱是面露欣喜。 瞧见魏王驾临,诸人立刻整冠上前拜见。 许落星长揖行礼道:「魏王殿下。」 萧劭数日前便收到映月先生的传信,说许落星有意投诚,当即便问询其下落、派了人去接应,原以为对方多半会拿乔作态一番,正寻思安葬完母亲再亲自去请,不料许落星竟如此爽快地就来了。 萧劭连忙扶起许落星,神色诚挚,「先生肯屈尊前来,乃是天大幸事!今后还望先生不弃愚钝,多多教诲!」 许落星之前曾听兄长反覆提过,说魏王仁义温和、礼贤下士,如今一见方知不假,想起从前在陆元恆面前力主斩草除根,不觉心中惭愧,后退一步,再拜道: 「昔日许某蠢笨,不识好歹,亏得殿下宽宏。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大丈夫理应顺应天命、归附明主,承蒙殿下仁爱,许某必当衷心效力。」 选择在这种时候放弃陆元恆,许落星亦是经过了百般思量。 虽说陆氏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随时都有捲土重来的可能,但若不能在萧劭胜券未握之时就投入其麾下,又难以自证忠心、得其重用。 两相权衡,既是择「主」,挑选的便是人,萧劭能从一无所有的流亡皇子成长为如今半个天下的雄主,涅槃重生、步步缜密,比起陆氏那两位「情种」父子,更值得他压下赌注。 萧劭和缓一笑,重新扶起许落星,「先生志存高远、才不可量,将来运筹帷幄,还盼先生不吝赐教。」 随即召来身边近臣,一一介绍予其认识。 转到阿渺跟前的时候,许落星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行礼拜下: 「长公主。」 阿渺垂眸还礼,心中升起窘迫。 上巳节那日,自己特意在茶楼上演的那一出「戏」,应是被这老头看得清清楚楚吧? 那什么「等你送我回洛阳之后,我就日日戴着这个簪子,想着这支金蝶是你帮我寻回来,就好似你也日日在我身边」之类的话,现在再回想起来,真是臊得发慌…… 也不知那个时候,是怎么说出口的…… 阿渺脑中思绪翻飞,想着等哥哥从许老头那里听说了自己的「台词」、指不定又会怎么看她,连身旁众人说了些什么都不曾听清。 不多时,安思远和几名北疆的将领,以及料理完继母迁葬的赵氏兄妹,也先后进了大帐。 文臣武将各据其位,依官职入了座,阿渺被萧劭召至身侧,许落星则被请到了上宾席。 安思远自上次一别,便领兵去了江北,趁着萧劭攻打建业的时候、率骑兵夺下了沂州以南的大片土地。如今萧齐的疆域,由关中横扫沂州,再经江北南下,呈半月状地向中原与南方收拢,气势如虹。 之前萧劭从被俘的郑规口中得到了南朝兵力布防的详情,如今又将许落星收编麾下,在对对手的军力分析与判断上、可谓又进一步。 第228页 然而许落星却带来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建业破城之时,楚王并没有跟随陆锦霞一起撤去安庆,而是北上去了淮南。淮南一向是王氏家族的势力范围,陆澂与其表兄王迴,自早年起、便在淮南蓄养了一批精兵,因为涉及到争储,具体兵力一直不为人知,但以王家的财力与实力判断,或许不下数万人马。」 在座诸将闻言,不由得都是面色一变。 北齐的全部兵力,号称百万,实则不到四十万,且其中因为北方连绵战事而受伤的伤兵、到了退伍年纪的老兵,加起来又有近十万。此次萧劭带兵突袭建业,一共也只调动了五万兵力,余下的大军留守北方,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柔然突袭。 按照计划,陆元恆被逼退至南部,齐兵只需不断缩小包围、徐徐突之,然后再小范围地逐步制定用兵策略。但现在若是淮南出现一支数万人马的精兵,恰好卡在建业与沂州之间,与陆元恆手中实打实的百万大军南北夹击,那建业这边的情况,必是危矣! 娄显伦浓眉紧拧,忽而想起什么,转向安思远问道: 「少将军不是说……南朝楚王受了致命重伤,大概率活不了了吗?怎么突然还能跑到淮南郡去?」 安思远也觉奇怪,盯着许落星,「你这消息从哪儿听来的?准不准啊?」 他对许落星并不了解,只听萧劭介绍说是名士谋臣,还引为上宾。但安思远从小就是张扬惯了的性情,除了他爹,也就只服萧劭,眼下对着许落星问话,难免有了几分屈尊轻视之意。 换作别人,考虑到安氏的特殊地位,或许也就忍了。 但许落星亦是异常清高自傲之人,被安思远这般质问,看也未看他一眼,转向萧劭道: 「战场混乱,就算是武将本人,也未必记得清兵刃落至了何处,有时为逞军功,夸大其词者亦是常有。当务之急,倒也不在一人的伤情之上,而是确定淮南的兵力与部署,并且尽快调遣援军南下……」 一旁的安思远琢磨着许落星的前一句话,不由得勃然大怒。 这老傢伙分明以为他就是刺伤陆澂之人,为领功劳、故意把伤情说得过重! 安思远腾地就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萧劭投来的目光震慑住。他试图辩解:「五哥,这老头他……」 萧劭面容沉肃,「坐不住就出去。」 安思远僵了下,悻悻归座。 阿渺见状迟疑片刻,又看了眼许落星,缓缓开口道:「这件事跟思远没关系,陆澂中的那一刀,是我刺的。」 帐中的绝大部分人,此时都已经知晓阿渺曾入宫刺杀陆元恆、并斩杀了驸马程卓,眼下又听她认下了重创陆澂之事,对这位看上去貌美婀娜的少女不觉又深了一份敬畏之心。 「那一刀,刺的是他的胸口。」 阿渺微微吸了口气,转向萧劭,「所以思远觉得他受了致命重伤,也是情有可原。至于他为什么挨了一刀,还能逃去淮南,可能……跟他是青门弟子、精通医术有关。」 萧劭没看阿渺,也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踯躅,默然听完她的解释,示下左右: 「许先生已经说了,当务之急不是讨论陆澂伤势轻重,而是如果淮南当真调动了兵力,我们该採取何种应敌之策。」 他令人将悬于一侧的宽大舆图展开,「淮南占据地理优势,东可夺江北、西可取洛阳,不容小觑。」 众将与谋臣闻言亦整肃思绪,围至舆图前,各抒己见地讨论起对敌策略来。 直至傍晚时分,领了军令的将领才逐一退出大帐,而萧劭依旧与许落星等谋臣,还在围案商议各项细节。 阿渺撩帘而出,瞧见安思远与几名北疆的将领站在不远处,整理着坐骑上的马具。 因为江北有可能出现的危机,他们必须马上赶回,调遣五千精兵布防边境。 娄显伦看到阿渺,连忙用胳膊肘捅了下安思远,「少将军,公主来了!」 安思远正低头调整马镫,抬起眼,看向阿渺,却没说话。 阿渺把画好的兵器图纸递了过去,「以前你不是说过,马战的长柄兵器没法造得又轻又锋利吗?这里是我画的图纸,还有铸铁的配料和方法。」 安思远接过图纸看了看,其他几名将领也凑了过去,欣喜传阅。 阿渺瞧着安思远似是有些异样安静,问道:「还在因为刚才的事生气?」 「没,我就是见不得人说话弯弯绕绕而已。」 安思远从来都是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一开始被许落星怼了一嘴,自是火大,后来渐渐消了气,讨论策略的时候又见那老头确实智计百出、对作战的各种谋略运用娴熟,忍不住暗生佩服,也就没再往心里记恨了。 他从马夫手里接过刷子,亲自给爱马刷着鬃毛,偶尔朝阿渺的方向瞥上一眼,却梗着脖子沉默不语。 阿渺也意识到什么,怔立了会儿,转身准备离开。 「刚才那许老头问的问题……我后来,也想了一想。」 安思远这时开了口,语气有些纠结的踌躇:「当时我递孩子给陆澂,他也正伸手接,要说对他下刀最方便的地方,头颈一定比胸膛更合适。」 他顿了顿,盯着阿渺,「所以换作是我话,一定会刺他脖颈。」 第119章 第229页 暮色苍茫, 微风轻拂,空气中飘荡着青草与马汗交杂的气味,令得人唿吸微微堵塞。 阿渺身形微僵, 转过身来,盯着安思远,「你什么意思?」 安思远避开她的注视,「没什么意思。」 他拽着马笼头、制止住有些躁动不安的坐骑,抬眼望了望层云密布的天空,一双灰色的眼眸因此变得色泽深邃起来。 「就我之前说的那样, 我这人, 不喜欢说话弯弯绕绕。」 他喜欢阿渺,但他也有他的傲气, 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安思远扭过头,瞅了眼非常识趣站去了一旁的娄显伦等人, 绞了绞指间的缰绳,「我对你是什么心思, 大伙都明白。从十岁起, 我就一直在等你给个准话……这一年里, 我带兵打洛阳、打江北, 想立的军功也立了,虽说算不得什么大能耐, 但至少证明自己不是只靠父亲的怂包, 将来一直跟着五哥干,大致能有个什么成就、什么官位,你也能预判得到。 我娘前几天写信来,说要给嬿婉在风闾城议亲, 也顺口问我自己有什么打算。她如今上了年纪,急着抱孙子,有些事,也不像从前那样执着了……」 安思远摸了摸马背,抬起眼来,眼神还似从前那般,晶亮灼灼的。 「阿渺,咱俩从小就认识,也没什么好别扭的。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愿意……考虑我吗?」 不等阿渺回答,他清了清喉咙,揪着马鬃,又补充道: 「你也不必拿虚话来安慰我。反正咱们一个阵营的,就算做不成夫妻,将来也是要在一处谋事,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拿乔作脸。这些年跟着五哥,我也看明白了,男人还是得以事业为重,征服姑娘、哪儿有征服天下来得畅快威风?所以今天就是想听你给句准话,要是不成,我也趁早死了心。」 阿渺怔然而惶乱。 安思远以前也在她面前提过这样的事,但如此正经严肃的表态,这还是头一次。 她隐约地能感知到他突然做出这种决定的原因,那个……连她自己也不敢去正视的原因…… 安思远一颗心提在嗓子眼,等了半天不见阿渺开口,神色不觉渐渐黯淡下去。 他垂着眼,扯了下嘴角,勉强地笑了笑,「那就这样吧。我……」 「我没说……」 阿渺却在这时蓦然地出了声,「……不愿意。」 安思远揪着马鬃,张开的嘴几乎忘了合拢,呆呆望着阿渺。 「那你……是愿意了?」 马被揪得吃痛,打了个响鼻,不安地甩动起身子来。 「真的?」 安思远松开马,走到阿渺跟前,微微低头,试图想要看清女孩垂首的神情。他晒黑的面庞上染出一层激动的绯红,原先黯淡了的眼神此刻亮如星子,身上那种属于十九岁少年的勃勃生机与热情喷涌而出,伸臂一把抱起阿渺,大声笑道: 「真的?」 旁边的几名北疆部将都被惊动了,投来视线,瞧见自家的少将军竟然将公主抱了起来,愕然一瞬又有几分兴奋的欣喜,齐齐咧着嘴聚拢过来。 「少将军这是咋了?」 「啥事这么乐呵?」 几名将领都是安锡岳身边的老将,几乎是看着安思远长大的,跟自家子侄没什么差别,也不顾忌笑呵呵地打趣。 「阿渺说她愿意!」 安思远放下阿渺,胳膊依旧半揽着她,朝部将们得意地扬起头,亮晶晶的眼眸里溢着畅快:「她说她愿意!」 「这是……」 娄显伦与同僚交换着眼神,雀跃起来:「咱们风闾城真讨到公主做未来女主人了?」 「哈,太好了!」 「这不老生常谈,早在先帝的时候就订下来了嘛!」 「少将军不错啊!有能耐啊!」 阿渺还有些发懵,扳着安思远圈着她的胳膊,欲言又止,「我……」 他问她愿不愿意考虑。 她愿意考虑。但不是马上就…… 「这事我马上写信告诉我爹,行不?」 安思远被同僚的反应感染,恨不得立刻就将这件事昭告天下,他低头看着阿渺,满面的喜色,徵求她的意见:「还是先跟五哥说?」 「不是,你等等……」 阿渺话说了一半,却见中军大帐的帐帘被人撩开,许落星等文臣簇拥着萧劭走了出来。 夏元之跟北疆的武将最为熟稔,似笑非笑地问道:「外面这是怎么了?一顿嘻嘻哈哈,跟放鞭炮似的。」 娄显伦上前抱拳,「吵到殿下议事,确实不该!不过咱们这儿也是该放鞭炮庆祝的事!」咧嘴呵呵笑了声,拿眼瞟向安思远和阿渺的方向,努了下嘴: 「咱们少将军跟长公主都在商议婚期了!」 众臣面露讶色,再看向姿态亲密地站在一处的阿渺和安思远,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萧劭面色沉静如水,看向阿渺,「怎么回事?」 「五哥……」 阿渺掰开安思远的手臂,走到萧劭身边,看了眼他旁边的许落星,垂头捋了下鬓边乱发,赧颜嗫嚅道:「我只说……愿意考虑……」 周围诸人听了个头尾不接,以为阿渺说的「考虑」,是拿不定婚期的选择。 从前公主与风闾城的婚约传闻,北疆的人都很清楚。军营里一传十、十传白,渐渐所有人都略有耳闻,眼下再瞧着阿渺的神色,只觉得姑娘家腼腆,反倒愈加在心里坐实了这桩传言。难怪刚才在帐中安将军一动怒,公主就立刻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不就是捨不得情郎受气嘛? 第230页 有心思活络的,甚至自行揣度出小两口面临的难题:战事紧迫,安少将军与公主聚少离多,难捨难分,肯定是着急定下婚期。但战局一日不稳定下来,这大婚就不好办得周全盛大,所以面对安少将军的催促与提议,公主殿下有些举棋不定,只能说自己愿意考虑。 这下就连偏保守的几名南朝文臣,都不禁暗暗莞尔,裴长龙更是殷勤开口道: 「先帝宫中的仪仗和礼器,如今都还在司礼府里,系亲所用的衣物罗缎、银鞍玉带,也当然是建业的制工最为精湛,就算赶期,三个月也是来得及的。」 众人闻言亦是凑趣而笑。 萧劭面色淡淡,默然看了眼夏元之。 夏元之连忙敛了笑意,对兴奋的北疆诸将说道:「眼前正事要紧,诸位还是赶紧启程去江北,莫误了时机!」 安思远也不想阿渺被众人起闹得太尴尬,拽了马缰过来,吩咐部属:「走吧。」 一名北疆将领一面翻身上马,一面笑道:「少将军走之前,乍不像刚才那样再抱公主转几圈?」 安思远跃上马背,抽了一马鞭过去,「滚一边儿去!」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阿渺,心底涌出一股子意气风发的骄傲,嘴角抬起,对萧劭道: 「五哥放心,我一定守住江北和建业。」视线在阿渺身上略作停留,「等着我啊!」 语毕,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余下众将,也行礼告退,逐一跟了上去。 萧劭转身回了中军帐,阿渺暗掐手心,也撩帘进了帐。 帐内舆图前的沙盘之内,散落着刻有「弩」、「骑」、「步」等字样的木棋。阿渺慢腾腾踱到盘边,低头伸指,指尖划过木棋,解释道: 「哥哥,我刚才不是有意把事情闹大的,是娄将军他们……」 萧劭垂首整理着案头的公文,语气微寒地截断道:「你想好了?」 安思远跟阿渺的婚约,他们从前也有讨论过。依着阿渺自己的理解,哥哥跟安侯的态度好像都差不多,都很开明、都愿意给予她足够的自由,让她凭着自己的心意做决定。 「思远问我愿不愿意考虑,我想了想,那应该……还是愿意的。」 阿渺咬了下唇,抠着沙盘的木沿,「反正哥哥身边的这些人,跟我年纪相近、又算熟悉的,也就只有赵易哥哥和安思远。赵易哥哥就像哥哥,我对他只有尊敬。思远不一样,我们一起玩着长大,跟他一起,我还是挺开心的……」 萧劭的指尖压在公文册页上,半晌都没翻动,隔了许久,方才合起了书册,淡淡道:「你还小。这些事,不必着急。」 「我没急,是他非要问,我才说的。」 阿渺见哥哥似乎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暗吁了一口气,又连忙巴巴地献着忠心:「而且我想着,将来就算要结亲,必定只能是哥哥看重的人,那除了那些老头子、也就只有思远了,所以我肯定会考虑他的呀。再说这也是父皇从前的意思……」 「可阿娘不愿意。」 萧劭抬起眼来,眸色幽阒。 阿娘…… 阿渺想起母亲临终前的那些话,那些她曾努力不愿听见、却终究刻进了记忆深处的言语—— 「我一直害怕……怕你的身世瞒不住,怕被圣上看出破绽,怕你去到安氏那样的人家、会变得越来越像你的亲生父亲……」 阿渺的嘴唇翕合了下,「阿娘她,她的意思……是怕我……可反正我现在,不是大家都知道我武功好吗?我……」 她轻颤地抿住唇,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眸略带怯意地看向萧劭,似在懊恼,又似在祈求着什么。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睁大着盈盈泪眸的小女孩,惨白的小脸上透着惊惶,委屈巴巴地扑进他怀里,问他:「哥哥真的不会不要阿渺?」 那时的他,心疼的都快窒息了。 他怎么会不要她? 他想要她,已经想到连自己都觉得难堪的地步…… 萧劭垂下视线,卷着手里的帛书,语气中有一丝狠下心来的凉薄: 「说到这件事,我也正想告诉你,你亲生母亲的下落已经打听到了。这次你跟我北上调遣援军,顺便,也是去拜访她。」 第120章 为防陆氏大军与淮南的精兵南北夹击, 萧劭必须尽快动身北上、调遣北疆的援兵,与此同时,他还需要最后敲定与凉州周孝义的合作, 稳固住北方的局势,最大程度地获取能与南朝对抗的兵力。 主持完程贵嫔迁入皇陵的事宜,萧劭便带着阿渺,连同近身护卫的一支劲旅,出发西行。为求速度,一行人乔装改扮, 骑马日夜兼程, 从江夏郡南横穿过境,向西北疾驰。到了临近齐国管辖范围的伊川郡南, 众人才稍稍减低了行速,住进了乌江镇一家位置偏僻的小客栈。 高序照例提前快马入镇,安排好了客房、部署下暗卫, 待到萧劭携着阿渺抵达的时候,房内的熏笼香炉等物便已一应准备妥当, 前堂里也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酒菜。 萧劭着急处理几桩公务, 帮阿渺摘了帷帽, 让她先盥手吃饭, 自己则带着高序等人进了客房,一一回復完密函, 方才一面叮嘱着部属, 一面回到前厅。 餐桌前,阿渺胳膊放在案上、圈着一盘菜,坐得端端正正,案上菜餚一动未动。 第231页 萧劭走了过去, 蹙眉坐到她身边,「怎么没吃?」 「哥哥没来,我怎么好一个人吃?我要是拿筷子戳了,哥哥还没来,菜就变凉了。」 阿渺把圈在身前的一盘清蒸鲥鱼挪到萧劭面前,「这个鱼哥哥喜欢吃,我一直护着,热气都没怎么散。」 萧劭沉默了一瞬,淡淡道:「凉了也能吃,没那么多讲究。」 侍从上前,再次给菜餚一一验完毒,退至一旁。阿渺暗咬了下唇,依旧殷勤地给萧劭递上筷子,「哥哥快吃吧。」 萧劭接过筷子,握着指间默然片刻,然后又慢慢地放到了案上。 「阿渺,」 他抬眼看着阿渺,「你不必刻意如此。」 他很清楚,阿渺是怀着怎样不情不愿的心情、被他半逼着上了路,之前赶路太忙,鲜少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刻,表面上看着似乎是风平浪静,实际上两个人心里都堵满了情绪。 「找到你的亲生父母,是阿娘的遗愿。就算你对你生母没有感情,但她至少是阿娘的朋友,你就不想帮阿娘确认一下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不想!」 阿渺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耳朵,随即又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只是幼稚而无效,忿忿地放下手,讨好卖乖的假面具顷然破碎。 「我什么都肯听你的,连你让我保证以后不乱跑的誓书都签了,唯独就这一件事不愿意,就一件!哥哥为什么就非得要逼我?」 她眸光盈盈,似怒似怨,嫣红唇瓣上咬出的牙印泛着水光。 萧劭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是你在逼我。」 他语气艰涩,神色中一抹克制的沉肃,迅速抑至无影无踪。 「我逼你?」 阿渺睁大眼,感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逼你什么了?」 他是她最在意的亲人,又是她的兄长,她怎么敢逼他?从小到大,她都仰视他、维护他,做过的任何选择,哪怕是违背本愿的,无一不是从为他考虑的角度出发,憎他所憎、恶他所恶,他想拉拢招揽的人,即使她心底并不喜欢,也会尽力帮忙说服,就连选择日后成婚的对象,也只会选择跟他同一个利益阵营里的人…… 她做的,难道还不够吗? 阿渺扭过头,嗓子委屈的发哽。 她讨厌跟哥哥吵架,讨厌这一路上跟他的冷战与拉锯……他们原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萧劭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个恍惚脱口的回答,差一点,就让他陷入了万劫不復的局面。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失控迷惘的像个孩子。明明是最冷静自持的人,无论朝着怎样的目的都能一步步走得缜密周全,可偏偏在这件事上,一点儿的耐心都留不住。 这时,院外的护卫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示警,随即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守在厅堂角落的高序警觉地摁住刀柄,示意左右暗伏屋门两侧,待看清踏门而入者的面容时,瞬间松懈下来。 安嬿婉摘下斗篷的风帽,视线逡巡一圈,定格在萧劭兄妹的方向,俏丽的面庞上绽出甜甜笑意,「阿渺!」 阿渺听到院外稍纵即逝的示警,正觉奇怪,却瞧见嬿婉走了进来,立刻面露惊喜:「你怎么来了?」 「我迴风闾城呀。」 嬿婉走了过来,先跟阿渺拉了拉手,又转向萧劭敛衽行礼,「殿下。」 迴风闾城? 阿渺拉她坐到身边,先前沮丧的情绪因为朋友的从天而降消褪开来,狐疑问道:「那你……是恰好找到了这里,还是一直都跟着我们?」 安嬿婉用余光瞥了下萧劭,对阿渺道:「我可没跟着你们。但是我哥送你的那匹马,刚好跟我的坐骑是一对儿,可能走着走着,它就循着气味跟过来了……」 阿渺不知道马居然有这么厉害的追踪能力,忍不住肃然起敬。安氏族人都是养马的好手,或许养的马也特别厉害吧。 嬿婉清了清喉咙,打量着案上的菜餚,「我……没打扰你们用膳吧?」 「怎么会?」 阿渺连忙取过干净的碗筷,放到嬿婉面前,「刚好一起吃饭!」说完,踯躅一瞬,看了眼萧劭,「对吧,哥哥?」 她正愁跟哥哥冷战得难受,嬿婉一来,倒帮忙打破了僵局。 萧劭对嬿婉温和地笑了笑,「盥了手就一起吃饭吧。」 嬿婉心情立即大好,去壁炉旁的盥盘前洗了手,脱了斗篷,坐到阿渺旁边,见她正夹了块肉放到自己碗里,忍不住亲密地挽了下手,压声打趣道:「谢谢嫂嫂!」 阿渺腾的一下红了脸,「什么呀?」 嬿婉抿着嘴角,「你就别不好意思了,我哥就差没把你答应他的事写进新兵守则、让整个军营里的人挨个背一遍了……」 阿渺面颊火烫,狠掐嬿婉的手臂,「我哥哥在呢!」 嬿婉抬眼去看萧劭,见他面色沉静地吃着饭,一箸一饮俱是姿态贵雅,不由得生出些许自愧,松开挽着阿渺的手臂,拾起筷子,慢慢吃起东西来。 但毕竟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凑到了一起,哪怕只是你给我夹个菜、我给你递个水,随口评价几句,都能很快延展开话题,唧唧哌哌的,彻底消融了嬿婉到来之前的凝固气氛。 萧劭聆听着耳边少女们清脆的交谈声,思维有些莫名的游离。 第232页 他从十三岁起,就一直住在风闾城的侯府,直至十六七岁受封魏王,可以说几乎是和安氏兄妹一起长大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在他成长最迅速的那几年里,比起阿渺,安嬿婉才是更像手足一样的存在…… 萧劭一语不发,很有效率地吃完了饭、漱了口,接过侍从递来的巾帕。 他拭着手,看向嬿婉,「尉迟坚什么时候到?」 嬿婉正夹了口菜,微微愣住,语气僵硬:「我怎么知道?」 萧劭放下巾帕,淡淡一笑,「行了,我没生气,但也没傻到相信你能一个人跟过来。你本事虽大,安侯还不至于忘了在女儿身边安排人看护。」 嬿婉有些羞窘,同时又有几分小小的欢喜,踌躇了一瞬,很快就招了:「尉迟将军说,大概比我晚到一个时辰。」 萧劭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唤来高序吩咐了几句,重新回了客房。 案边的阿渺盯着嬿婉,「你不是说……」 嬿婉连忙给阿渺餵了一筷子菜,「哎呀我确实是骑马跟着的,可是你们走那么快,跟过江夏就跟不到了,我也只能去找尉迟将军……刚好他今日要在这里接应你们,就把位置告诉我了!」 萧劭一走,她也没有遮掩的必要了。 她就是想见他,就是一路跟着,最后还仗着风闾城大小姐的身份,软磨硬泡地逼着尉迟坚把接应萧劭的时间地址说了出来。 嬿婉想起刚才被萧劭揭穿的一幕,窘迫间又有丝丝缕缕的欣喜,心中反覆咀嚼分析了一番他的话,低声问阿渺:「你说……刚才他说我本事大,是真觉得我有能力吗?上次你不是跟我说,你哥哥不喜欢女孩子太软弱吗?我这样,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阿渺还在气愤自己傻兮兮信了马匹追踪的事,被嬿婉揪着袖子晃了好半天,才静下心认真帮她分析起来: 「应该……是喜欢吧。你就这么突然而然地过来了,又是通过尉迟将军得到的消息,先前还刻意隐瞒了一下,以我哥哥的性子,被你又是欺骗、又是违反军纪的,还能笑着说他不生气,可见是非常包容你的。」 相比起来,自己就才叛逆了那么一两次,他就又是冷脸、又是无情的。 是不是……人一旦长大了,手足之情就再敌不过红颜知己了? 嬿婉听了阿渺的分析,咬着嘴角呆呆地笑了会儿,半晌,又微微黯沉了面色,「那你说,他要真对我有些喜欢,那你们这次去凉州,他会答应娶周孝义的女儿吗?」 阿渺反问:「这事之前不是已经提过了吗?你不也说没答应吗?」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嬿婉神色忧愁,「我听尉迟将军说,现在北疆的局势特别不好。那个柔然的娜仁公主还没嫁给陆澂呢,就把自己当作陆家的人了,扬言要替他们报建业被夺之仇,正怂恿着可汗出兵南下呢!本来咱们的兵马数量就比不过南朝,现在再加上柔然,可更是难上加难。周孝义知道五殿下急着用兵,当然会趁机开条件了……」 嬿婉看着阿渺的表情似有些怔然,不觉愈加气馁起来,「是吧?你也觉得你哥哥最终是会答应的是吧?」 第121章 …… 阿渺尚不知如何作答, 而这时,院外的暗卫示警声却突然再度响起。 不同于之前安嬿婉到来时的虚惊一场,这一次的鸣镝声尖锐且长。 阿渺警醒起身, 问嬿婉:「你来的路上,有觉察到人跟踪你吗?」 嬿婉也紧张起来,「没有吧?」 守在门口的高序弹身而起,同时几名蒙面的麻衣男子已然破门而入,刀剑相交犹如急雨铿响,招式凌厉, 杀意蒸腾。 阿渺拉着嬿婉退至客房的廊口, 瞧见听到动静的萧劭匆匆而来,连忙将嬿婉推至他身前: 「哥哥先带嬿婉回屋!」 蒙面领头的男子扭头看见萧劭, 瞬间纵步高跃而起,手中长剑势如疾风虹光刺来。阿渺旋身挡在剑前,腰间冰丝链拉拽弹出, 铁蔷薇「铛」的一声撞开了剑锋。 那人后跃开来,认出对手兵器, 语气惊讶地开口道: 「是你?」 阿渺亦被激盪的内力震得后退两步, 低头握了下发麻的虎口, 心中暗暗惊讶, 转瞬间认出了对方的声音,「是你!」 那个在霜叶山庄跟自己和陆澂交手的祈素教祭酒! 他怎么…… 阿渺疑惑抬头, 却不料对方看清她容貌的一霎, 目光骤然凝滞。 祭酒迟疑片刻,「你……不是跟陆氏的人一起吗?如今怎么又跟了萧氏?」 「我本来就是萧家的人。」 阿渺想起卞之晋说这人极有可能就是同门的柳师兄,略略放缓了些语气,又补充道:「我是大齐的长公主, 萧令薇。」 柳祭酒闻言,神情如遭雷击,盯着阿渺上下打量一番,手中长剑突然翻转而出。阿渺反应迅速,腕间冰丝链在空中绕出一抹凌厉的圆弧,缠向剑尖。然而祭酒却不着急化解,反身侧转,出掌拍向阿渺的至阳穴。 阿渺矮身闪避,左掌凝气而出,与祭酒掌风相接,内力激盪散开。 祭酒后退两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视线陡然迷茫,随即喝止住其他的麻衣蒙面人:「撤!」 阿渺平復内息,望向率领部众仓惶退离的柳祭酒,满腹狐疑。 第233页 刚来就走,是何缘故? 而且这人武功明明远高于自己,可刚才的那一掌……倒更像是在测试她的内力? 难道是说,他是因此确认了自己同门的身份,所以不打算同门相残、选择撤离? 她脑中思绪迅速驰转,抬腿疾奔追了出去。 高序也带着护卫先一步追出了门,但对手一出客栈便立刻分散了开来,带头的中年男子轻功了得,常人根本望尘莫及。 阿渺视线紧锁,纵身上了巷道墙头,姿态轻盈地跃随在柳祭酒的身后。 「柳师兄!」 眼看祭酒落入到一间无人居住的废弃杂院,阿渺连忙大喊,也跟着跳进院子。 「你是柳师兄对吧?」 祭酒在屋檐下站定,唿吸中似有一丝微微的慌乱,抬起剑尖,「别乱叫人!」 阿渺犹豫驻足,解释道:「我不是来打架的。上次在霜叶山庄跟你交手后,卞之晋师兄就曾猜测说,你是我们同门的柳师兄。所以我想……」 上次拜别师父的时候,她就考虑过替哥哥招降这位柳师兄的可能性。 祈素教投靠了凉州的周孝义,而现在五哥尤为需要周孝义的助力,若是柳师兄能奉萧劭为主,那岂不是间接多了一层助力。 「你今年几岁?」 祭酒语气发紧,突如其来地噼头问道,「生辰又是何时?」 阿渺愣了下,如实答道:「我……我今年九月底就满十六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是快七岁时拜入的天穆山,所以师兄不认得我。」 九月底…… 祭酒一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过得许久,缓缓拉下了蒙脸的面巾。 「你母亲……」 他顿了许久,像是略微镇定了些情绪,声音却依旧有些不稳:「你宫里的母亲,可曾……跟你提过你的身世?」 阿渺脸色刷白,「你说什么?」 祭酒年纪莫约四十左右,眉眼略显冷凌,面庞轮廓却生得颇为清秀。他盯着阿渺,继续问道:「她可有告诉过你,你的生母姓殷?」 阿渺倒退两步,禁不住攥紧了手腕间的冰丝链,「你怎么……」 她的心怦怦急跳,手脚却是冰凉,犹如被人识破了隐秘罪恶般的寒碜畏惧。 柳祭酒将阿渺的反应尽收眼底,很快悟出了答案。 他沉默半晌,吸了口气,「那她可曾告诉你,你的……」挪开视线,「你的亲生父亲……又是谁?」 阿渺怔然瞪着面前男子,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脑中一片混乱。 「那人,我曾见过一次。不是官宦人家的郎君,倒像个游侠儿……像你一样的,身手敏捷。我还记得那夜,他跃墙来会六娘,被十多个府卫用弓.弩伏击,竟是分毫不曾伤及…… 所以我一直害怕……怕你的身世瞒不住,怕被圣上看出破绽,怕你去到安氏那样的人家、会变得越来越像你的亲生父亲……」 「这个女娃娃跟那姓柳的小子一样,也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师父见了这娃娃,肯定欢喜!」 …… 脑中飞驰乱窜的声音,牵扯得一颗心咚咚狂跳。阿渺只觉得眼前发黑,随即后退一步,逃也似的转身就走。 「站住!」 祭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语气带着一丝艰难的紧绷,仿佛他自己比阿渺更想立刻逃离。 「你……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该认贼作父。当年萧景濂无耻觊觎,逼迫你母亲,我未能亲手杀他,已是抱憾!你如今长大成人,又有一身本领,合该趁早离开那等骯脏之地。皇族世家里皆是为权力而活的冷心人,不惜旁人苦痛、不顾百姓存亡,你不会想活成那个样子。」 阿渺腿脚发滞,嘴唇也在哆嗦,一字字回答得僵硬:「我想怎么活,你如何知道?你若再出言辱我父皇,我便是拼出性命,也不会放过你!」 祭酒沉默住。 好半晌,苦涩一笑,自言自语般地低低嘆喟了一句:「六娘啊六娘,你可真是恨毒了我罢……」 四周一片寂静,风吹在残破的窗纸上,发出凌乱的沙沙声。 祭酒望着阿渺的背影,缓缓开口道:「好,我不管你。这次萧劭北上凉州,定是会去见你母亲,她如今已是祈素教内数一数二的人物,等你见到她,应该会愿意听她的话。」 阿渺心中惊疑交错,然而一开口,堵塞喉间的情绪先一步蜂拥而出: 「谁会听她的话?我根本就不认识她!我的阿娘早就死了!她葬在萧氏的皇陵,跟我父皇在一起!」 说完,拔腿就跑。 客栈之中,高序正因为跟丢了阿渺、匆匆返回向萧劭请罪,却不料公主比他早一步从迴廊的另一头现了身,面色苍白、神色悽惶。 萧劭听到高序的问礼声,快步走来,瞧见阿渺的模样,心头骤紧,抑着语气问道:「怎么了?」 他扶着她进到屋内,正要传令找医者过来,阿渺却勐地一下子扑进了萧劭的怀里,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五哥!」 萧劭措手不及,愈加担忧,急问道:「怎么了阿渺?受伤了?」 阿渺摇了摇头。 萧劭示意高序退下,自己试着拉开阿渺、查看她的状况。但阿渺抱得死死的不肯松手,绕到他背后的双手甚至交握着,就跟小时候撒娇耍赖时一样…… 第234页 上一次被她这样抱住,还是她刚从天穆山偷跑出来、悄悄找进了沂州王府里的时候。 那时,他已经有两年没见过她了,最后一次的相见也只是在船头的匆匆一顾,连彼此神情都不曾看清。于是那晚重逢,记忆里还是小女孩的她,仿佛突然之间变了模样,抽高的个头、婀娜的身形,勐不丁地扑进他怀里将他紧紧抱住,明明还是跟小时候如出一辙的举动,却令得他不由得心如擂鼓,慌乱地将她拉开了些…… 萧劭无奈地低下头,声音温柔,「到底怎么了?真的没受伤?」 阿渺听他语气变得温柔,愈发难过起来。好像自从上次从建业回来,她跟哥哥的关系就一直处在反覆的冷战之中,一两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都能随时莫名其妙地触怒彼此…… 「我要是真受伤了,哥哥会关心我吗?」 阿渺侧过头,把眼泪压进萧劭的衣襟里,「哥哥会不会又只说,谁让你不听话、谁让你乱来?兇巴巴的,拿眼睛瞪我?」 萧劭闻言沉默,半晌,莞尔道:「我有那么凶吗?」 他缓缓抬起手、抚到阿渺背上,却又唯恐自己情难自控,只敢松松地揽着她,「你以为我愿意跟你怄气?每次跟你怄气,我都难受的不得了……」 「我也不想跟哥哥怄气,是你非要……」 阿渺咬住话头,蹭了下泪痕,慢慢伸出右手,「那我们现在拉个勾吧,像小时候那样。」 萧劭笑了笑,松开揽着她的右手,与她小指相勾,「好了,以后都不再怄气了。」 「不是这个。」 阿渺勾着萧劭的小指,仰着头,殷切而认真地望着他: 「是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都得是我的哥哥。」 第122章 萧劭身形僵住, 继而抽开手,「这是什么话?」 阿渺见他如此反应,心中悲戚骤盛, 想起之前柳祭酒的话,情绪翻涌交错: 「哥哥为什么非要我去认那个生母?就因为她是祈素教里厉害的人物,所以要拿我去交换是吧?」 萧劭面色骤沉,「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刚才那些人是……是祈素教的。我在霜叶山庄就跟他们交过手。」 阿渺从萧劭身前挣脱出来,抬着泪光盈盈的眼眸望着他,「他们说的是真的是吧?那个殷六娘, 也是祈素教的, 对吧?」 萧劭也看着她,目光中神色万般复杂纠结。 阿渺见此情形, 霎时落下泪来。 她太了解萧劭,了解他长久以来的志向与野心,为了拉拢到譬如许落星那样的人, 他可以连从前的仇怨都不计较,如今为了招揽祈素教, 他又会……捨弃掉什么? 「哥哥可知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从小到大, 我都把哥哥看作最重要的人……我一直以为, 我们是世上最亲密的兄妹……」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 她的五哥,有一天会愿意割捨掉这份羁绊! 萧劭将阿渺的一字一句听得清晰, 心像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些苦苦压抑至深处的情绪几欲冲撞而出。 他没有想过,被她误解会是如此的难受,而面对那样的误解、连开口解释的勇气也拿不出,更是迴肠九转的痛苦。 天知道, 他有多想割断这名分上的羁绊,可又有多害怕一旦这样的羁绊被割断,他便什么都不再是! 不是没有试过克制、试过隐忍,试着将心底那些不知何时而生的禁忌情愫撕扯搓揉成她想要的感情。若非如此,他不会放手让她高飞、不会放手让她远离、也不会想方设法地把她培养成能与自己比肩的大齐长公主! 可她去了建业,他的心,就空了。 等到她回来了,带着其他男人写的信、又当众人认下跟安思远的婚约…… 心思变了、眼神变了,对他的隐瞒遮掩也越来越多……他的心,就更空了。 空的发慌,空的痛楚。 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会想,若是他不曾把她留在天穆山,若是他看着她在身边一点点长大,那会不会……他如今对着她、就会和对着嬿婉的感觉一样,有些身为兄长的包容,也有些身为兄长的严苛,会讨厌她的任性与执拗,也会衷心希望她得到一个好的归宿。 他会骄傲于她的美丽,却不会生出那些阴暗而难堪的渴望,会揶揄她情窦初开的模样,却不是心如烙铁炙烤般的嫉妒痛苦。他会快乐多一些、难受少一些,还能心怀坦荡地拥抱她,告诉她无论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你不必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萧劭凝视着阿渺,艰难出口:「世上最亲密的关系怎会是手足?将来你的夫君,难道不比哥哥更重要?」 他的心微微颤抖着,视线里翻搅着隐蔽的祈望,盼着她能听懂这话中的含义,盼着她能明白他和她未必只能是兄妹,盼着她……说他无论如何都会是她最重要的那个人。 然而阿渺却被自己解读出的推诿刺痛,流着泪道:「夫君是爱人,哥哥是亲人。跟夫君在一起顶多就觉得开心,可只有跟亲人在一起才能觉得安心。」 她是在何种不堪的情形下被孕育出来的孩子,又该是怎样地被亲生父母厌弃甚至憎恶过?以至于他们明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从来不闻不问;以至于当年他们效忠的祈素教勾结陆元恆血洗建业皇城,要取的、也包括她的性命! 第235页 那种已经被生身父母抛弃过的自卑与彷徨,她真的,没有办法再重新承受一回!所以哪怕明知自己不配拥有阿娘的爱、不配拥有哥哥的爱,她还是竭力全力地想要留住这份此生唯一所知的亲情! 萧劭下意识地抬了抬唇角,却被溢满的苦涩与自嘲瞬间压回。 亲人?安心? 这,就是她给的答案。 这么多年了,她眼里能看见安思远、能看见赵易,甚至跟仇人的儿子都可以「两情相悦、目成心许」,为什么就偏偏看不见还有一个他? 长久以来的相依为命、颠沛流离,他一直是她的守护与倚靠,而她也一直是他的勇气与信念,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对彼此最重要的人。 可这世上,终究却会有另一个人,比起自己,对她更重要。 他们会携手一生,亲密无间,生儿育女,白首不离…… 心口处,有熟悉的剧痛蔓散开来,如蛆附骨、来势汹汹。 萧劭后退几步,撑着榻沿,坐到了软榻上。 阿渺瞧见萧劭面色遽然煞白,惊惶起来,刚才的争执与怨愤顷刻抛诸脑后,跟过去急道:「哥哥怎么了?」 她伸手想去探查萧劭的脉像,却被他避了开来。 「叫高序进来。」 萧劭气息艰涩,短短几个字说完,额角竟已浸出汗来。 高序匆匆而至,一见萧劭状况,立刻反应过来,去案上的银匣中取了药瓶,倒水侍奉萧劭服下。 之前得知阿渺归来、一直守在门外的嬿婉,也跟了进来,望着萧劭,紧张的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 蛊毒之痛,剜心蚀骨。 纵是萧劭再如何隐忍自持,也免不了脸上血色尽失,唿吸错乱。 每隔十五日的发作,以往总会有些先兆,今日或是心痛得太久,竟是未曾觉察。 阿渺焦急凑上前,问高序:「哥哥到底是怎么了?是受了内伤吗?」 见高序迴避不答,又伸手去握萧劭的手腕,「若是内伤,我会真气导引之术,用内力……」 萧劭甩开阿渺的触碰,「你出去。」 他不能让她探出端倪,不能让她知道为了帮她解蛊,他和她、曾以怎样亲近的姿态相处过。 那是印在了他心上的一抹硃砂、藏进了灵魂深处的一段慾念、融入了夜夜梦境的一世旖旎,却偏偏……会是让她避之若浼的噩梦与耻辱。 因为她要的,只是亲人。 阿渺被萧劭这样斩钉截铁地拒绝,愣愣地退到了一旁,指尖蜷进袖中,脸上的苍白之意比萧劭好不了多少。 萧劭沉默地移开视线,转向嬿婉:「你……能留下帮我煮点茶,可好?」 嬿婉怔了下,紧接着有欣喜的光采自扬起的嘴角、转入明眸之中,迅速地点了下头,「好!」 她七手八脚地取过隔架上的风炉和水壶等物,摆到桌案上,专注地张罗起来。 高序朝阿渺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引领她退出屋子。 阿渺看向萧劭,见他目光始终追随着嬿婉的一举一动,心中渐渐领悟过来,再不好开口留下来打扰,默然片刻,旋身跟着高序出了屋。 门扉闭合,萧劭苍白的面庞转向那道姗姗离去的背影,幽黯的墨眸、一瞬寂然。 屋外,高序向阿渺行礼请示: 「公主可要属下护送您回客房?」 阿渺摇了摇头,估摸着自己没法从他口中问出些有关萧劭病情的事,「不用,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她独自转过迴廊,朝着内院的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阴暗下来,乌沉沉的暮云压在屋檐墙顶。 厢房连着后院的纱窗上,映着客房里嬿婉来回走动的身影,先是在案前拿起了一盏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去了房间的另一头,然后又匆匆地返回,手忙脚乱地往茶釜里加着什么…… 阿渺望着纱窗上映照出的影像,默默地弯起了嘴角。 大概,哥哥身边最需要的,就是像嬿婉这样的女孩子吧。 热情,活泼,积极、明媚。谁又能,不喜欢呢? 她甚至能想像,哥哥此时含笑看着嬿婉,目光温柔、情意缱绻,以至于先前跟自己争吵的那些不愉快,也都烟消云散了…… 难怪他会说,世上最亲密、最重要的,是将来要携手一生的那个人呢。 阿渺垂下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路,慢慢走到园墙旁的柳树下,坐到了石凳上。 北方的春夏,总是比南方来得迟些。建业城里的柳叶早已濯濯深绿,这里的柳树还是新枝柔软的随风婀娜,时不时地轻轻拂过她的肩头髮丝,又瞬间落下。 她垂眼望着地上柳枝的影子,觉得心里像是绵绵地塞满了柳絮,却又空飘飘的一片孤寂。 脑海中,像是有久远而深藏的声音,轻轻地、毫无徵兆地,窜了出来 —— 「要是让我跟自己不在意的对象成婚,肯定是为了让家人得到利益,哪儿有反过来的?」 「那是你心里自卑,怕被家人遗弃。」 「若非内心自卑、害怕被抛弃,又何必过分取悦旁人?」 「也许……是炉火特别温暖的缘故吧,听到锻铁的声响,也会莫名地觉得心安。」 「那个时候,我的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 「因为害怕被抛弃,我一直努力成为他们心中理想的儿子和弟弟,纵然那样得到的爱并不纯粹……我只是,一个人孤单的太怕了……」 第236页 …… 阿渺抬了抬眼,却发觉自己的眼眶里不知何时已沉甸甸地蓄满了湿意。 柳叶夹着清凉的夜风,触过她的面颊,被她伸手捉住,挡在了自己脸前。 另一只手,搁着膝头,在园墙投映出一个小人模样的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脑袋。 「萧令薇姐姐说,她其实……也很怕孤独。」 四周,空荡荡的寂静无声。 只有微风悄声掠过,带出了低低的一声嘆息。 第123章 尉迟坚带来接应的队伍, 很快抵达了客栈。 听完军务汇报,又考虑到之前祈素教的偷袭行刺,萧劭身体稍稍恢復, 便决定连夜出发、尽快赶往凉州。当中涉及到的诸多顾虑与考量,阿渺是在路上方才逐渐知晓了解清楚。 正如嬿婉所说,北疆现在的局势,十分微妙。北有兵强马壮的柔然,西有坐拥二十万精兵的周孝义。几个月前萧劭初访凉州,因为双方在条件上的拉锯、最终只和周孝义达成了暂且休战的约定。 而眼下南朝陆元恆眼伤痊癒, 据传已纠集了八十万大军, 分两路攻打洛阳与建业。单靠留守江北一带的五万北兵,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萧劭若想要尽快调遣北疆的援军南下, 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跟周孝义达成盟约! 政务上巨大的压力,迫使萧劭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接下来的难题上,一路上都在跟尉迟坚等人商讨对策。阿渺则和嬿婉打马跟行在队伍后方, 因为赶路匆忙,也没有多少工夫交谈。兄妹俩之前争执的那些话题, 亦因此暂时搁置。 两日后, 风尘僕僕的一行人, 驶抵了凉州的主城西平。 驿馆的官员上次已和萧劭等人熟识, 将众人请入馆内、各做安排,少顷, 安平王府内就有人前来通传, 说周孝义在府中设下酒宴,恭请魏王一行赏光赴邀。 和尉迟坚同来的将领郭玄明,闻言有些担心,对萧劭道:「上次来凉州跟周孝义谈得并不算愉快, 今次明知我们有求,却突然这般殷勤,该不会……是想搞一出鸿门宴吧?」 萧劭沉吟片刻,神色泰然,「此时杀我对他并无好处,倒是有可能想趁机为难一番、出一口怨气。若是如此,我受下便是。」 他让尉迟坚安排下接应的部署,带着阿渺等人,登车去了周孝义所居的安平王府。 周孝义出身中原末等士族,祖上靠着军功起家,原本一直是为齐国戍守北方边境、抵御柔然的护国将军,到了周孝义这一代,更是被萧景濂封为了凉州都督。但之后因为朝廷与主君的昏庸,边关地方官员贪残无度、贿赂公行,导致关中灾民年年被侵吞赈济,周孝义所管辖的凉州境内百姓生活亦是苦不堪言。 一开始小范围内的暴动,逐渐扩散成规模更大的兵变,到了最后,周孝义索性顺应天命民意,举兵起义,发布讨帝檄文,叛出了大齐。 叛离之后,他没有採纳麾下将领的建议称帝,而是选择了以安平王的名号,统治一方。如今所居的安平王府,其实也就是从前的都督府,武将风格明显,窗牗门户亦俱是简单。 萧劭一行被府中管事引领着,穿过前院宽大的练兵场,沿着侧廊,行至宴客正厅。 正厅周围的庭院与高台稍显华丽,阶侧两边各立着一座双目圆睁、龇牙咆哮的青铜狮兽,甲冑齐整的凉州士兵沿阶而立,姿态肃穆戒备。 入到正厅,只见堂内已坐下了不少人。当中主位之上,一身褐色锦袍的周孝义手握酒盏,正与左右宾客觥筹交错。见到萧劭入内,他迟疑一瞬,起身将萧劭携手引于身侧,临案而坐,笑道: 「适才我正与颜将军说,上次魏王殿下来凉州,还不曾尝过我西北的烈酒。此番来得正好,刚好赶上一批好酒出窖!」 郭玄明与同行而来的阿渺和嬿婉,也被引入了宴厅。郭玄明上一次便跟着萧劭来过凉州,倒也并不拘谨,上前拜见行礼道: 「安平王。」 跟在他后面的嬿婉,却腰身挺得笔直,颇有些紧绷踌躇。 她父亲安锡岳与凉州交战九年,期间战死的风闾城将士不计其数,且周孝义是齐国的叛臣、而她却是萧喜亲封的郡主,要她拜见周孝义不难,但要她也像郭玄明那样、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王,她可有些不情愿。 这时,堂内诸人也注意到了嬿婉与阿渺这两名女客,见两人虽然穿着骑马疾行的简单衣装,却各自气质不凡、相貌出众。 周孝义抬眼看见阿渺,问萧劭道:「这位是……」 萧劭道:「舍妹越阳长公主。」 阿渺上前敛衽,神态和顺:「久闻安平王威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周孝义年约五十左右,皮肤黝黑、络腮长胡,盯着阿渺细细打量一番,似是若有所思,吩咐道:「快请长公主入座。」 嬿婉心中虽有不甘,但见阿渺都称对方为安平王,也无可奈何,迅速也上前见了礼,随后入座。 堂上众人听闻安锡岳的女儿也来了,纷纷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嬿婉心中气恼,不觉有些后悔不该强扭着萧劭跟来,取过案上酒盏自斟一杯,垂首啜着。 周孝义清了清喉咙,对萧劭道:「既然魏王殿下带着女客,那我们也不讲究了。」回头看了眼主位侧面的纱帘,唤道:「音绮,你也出来罢。去拜见一下长公主。」 第237页 帘后有一少女轻声而应,紧接着撩帘而出,先是举止温婉地朝着萧劭敛衽行礼、抬眼间眉目含羞蕴悦,然后款款地走去了阿渺的案旁。 「见过长公主殿下。」 嬿婉比阿渺更先抬头,见那周音绮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秀气柔美,丝毫不像她那络腮鬍子老爹,当即便有些心下发堵。 阿渺挪了挪身子,让音绮坐到自己身边,「周姑娘快请坐。」 刚才音绮撩帘的一剎,她恍惚看见里面还坐着个女子,猜测或许是周孝义的夫人,心中暗忖这周孝义不让夫人出来相见,却偏偏唤来了云英未嫁的女儿,足见想将音绮许给五哥的意图不曾打消。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嬿婉一眼,对音绮笑道:「我和嬿婉都是第一次来凉州,不知这里有哪些特色的美食,烦请周姑娘推荐一二。」 周音绮性情娴静,阿渺问她什么、就恭敬地回答什么,轻声细语地介绍起本地的菜餚美食。 而主位之上,周孝义不断与萧劭推杯换盏,又叫来几名侍卫进到大堂,持舞木剑、比武助兴。 嬿婉听音绮婉婉转转地细数着菜名,心中烦闷愈盛,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说的那什么苦豆子,案上又没有,单听你描述了半天,还不是不知道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音绮道:「此物庖厨中便有。郡主稍坐,我唤人送来。」 语毕便盈盈起身,走去了厅口处传话。 嬿婉咬了下唇,重重地唿了口气。 阿渺借着这个空档,担忧地朝主位上看了一眼,低声问另一侧的郭玄明:「周孝义怎么一直在灌五哥酒?他明知道我们为急事而来,还这样拖延时间,是什么意思?」 周孝义令侍者直接抬来了酒瓮,自己执酒勺不断给萧劭添酒劝酒,一盏紧接一盏。 郭玄明道:「上次周孝义提的那些条件,包括让魏王殿下娶他女儿,都没谈成。看来殿下猜得不错,这次周孝义有意刁难,大概是想挫挫我们的锐气。」 阿渺又朝萧劭的方向看了眼,见他神色从容、笑意淡淡,仿佛并不觉得对方不断斟来的烈酒有何恶意。 可前两天,他明明还生着病…… 阿渺眉头紧蹙,「我原以为,这个周孝义当年因为反感官场黑暗起兵叛国、必然是仁义豁达之士,没想到,竟是如此营营役役的小人肚量。」 郭玄明闻言道:「论领兵作战,周孝义确实是一方勇将,也有其豁达的一面。只是他毕竟在一方主君的位置上坐了整整九年,在凉州、他就是天子,每天都被帝王才能享有的阿谀奉承所包围着,怎么可能还完全跟从前一样?奉承话听得多了,自然不再习惯被人拒绝,权力在手中握得久了,也自然捨不得轻易放弃。」 郭玄明是安侯麾下年纪最长的几名将领之一,看事情也比年轻人多了些见解与睿智。 阿渺道:「他虽不舍放弃,但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必须放弃。要是这样一直配合着他拖下去,岂不是浪费时间?再者,他肯让女儿出来相见,可见还是有结盟的打算,我就不信他自己完全不在意我们的态度!」 郭玄明压低声音:「但他现在手里的筹码比我们多。而且男人有时候较起劲来,就如同稚子,非想拼个高下输赢,尤其在我们北疆一带,公主殿下怕是难以理解。」 较劲? 阿渺心忖,自己可是被白猿师兄卞之晋带大的人,这点怕是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她沉吟片刻,问道:「我听思远说,北疆人尚武,喜欢以武力高低来做赌约,凉州人也一样吗?」 郭玄明颌首:「也是如此。」 那不就好办了? 阿渺望向场上舞剑的护卫,放下手中酒盏,站起身来。 堂上的女客本就很少,她这一起身,所有的人都立刻投来了视线。 阿渺转向主位上的周孝义,笑道:「我见几位武士舞剑舞得甚好,不知安平王可否容我下场,与他们切磋一二?」 凉州和建业相隔甚远,在场大多数人都尚未听说过阿渺带人血洗建业皇宫之事,兀然听见玉质纤纤的公主提出这等要求,皆不禁面露惊色。周孝义亦是有些讶然,下意识地朝身侧的纱帘看了一眼,又转向阿渺。 按凉州习俗,武人是不会拒绝比试切磋的请求的。 但…… 「刀剑无眼。虽然此处使的是木剑,但是万一伤到公主,岂不是万分罪过?」 周孝义斟酌说道。 阿渺心中好笑,觉得此人假惺惺的叫人厌烦,一面往死里的给她哥哥灌烈酒,一面装出一副不忍伤她分毫的嘴脸。 「无妨,若我被伤到了,即便是破了相,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朗声道:「但若我侥倖赢了,还请安平王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跟我下一盘棋。」 下棋对弈,自然不能在酒宴这样的环境里进行,周孝义再想靠着灌酒来拖延谈论正事的时间,当然也是不行。 周孝义领悟过来阿渺的意图,有些犹豫,又朝纱帘的方向看了眼。 「也罢……」 踌躇半晌,他示意身边一个护卫:「你去跟公主拆几招,注意分寸。」 护卫躬身领命,取了两柄木剑,走到阿渺面前,向她俯身一拜:「公主请。」 第238页 阿渺接过剑,走到场内,抬手还礼:「你先出招吧。」 护卫斟酌了一瞬,举起木剑,用了三分力度,刺向阿渺手臂。 阿渺有些无语,利落地侧身闪开,左手飞快地在护卫握剑袭来的手腕上轻轻一击。护卫只觉手少阳三焦经处一阵酸麻,木剑险些脱身,连忙掠至一旁,稳住了身形。 阿渺眉梢轻挑,「你就算想让我,也别让得这么明显,不然显得你们凉州武士也太弱了些。」 护卫被阿渺的言语所激,又见她确实身手不凡,犹豫片刻,再次举剑,挥噼而来。 这一次,他用上了十足十成的力量,砍向阿渺肩头。阿渺再次速度极快地闪开,护卫来不及收势、险些噼到了她身后的一桌酒案上,心头不禁暗怒,正要转身回攻,忽觉得颈后一股强大的劲风压制而来,就连两侧铜灯的烛火都剧烈地侧倾下去。 阿渺手中木剑平抬,宽平的剑面看似极快极轻地在护卫的后颈处拍了一下,护卫却勐然向前扑身而倒,「咣」地跌在了酒案之上。 周围不少宾客被这一幕惊呆了,纷纷站起身来,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渺整肃了一下情绪,转向周孝义,「安平王是怕伤到我,所以故意叫护卫让着我吗?我都没怎么出手,他就自己倒下了。那到底是算我输,还是算我赢呢?」 她刚才的动作很快,落手看上去也确实极轻,在旁人看来,确实是像女孩子急着闪躲、并没出多大力气对招,想来必是安平王顾念对方身份尊贵、又是女孩,因此特意做了吩咐。 这样一来,倒是显得周孝义颇为仁慈谦善。 主位之上,周孝义亦有些诧然,半晌,笑了笑:「当然算公主赢了。」 第124章 …… 周孝义身边的长史, 将阿渺与萧劭请入了王府的书房。 或许因为周孝义武将出身,书房内部的空间略显窄小,两头隔架上稀稀落落地摆放着一些书籍。 阿渺坐到萧劭身边, 趁着周孝义还没进来,轻声问他道:「哥哥可还好?」 夜宴上的酒,她也尝过一口,辛辣割喉、酒劲极大。萧劭一入席便被周孝义不断劝酒,连筷子都不曾动过,想必现在是难受至极。 萧劭眉目沉静, 淡淡答道:「我没事。」 说话间, 却又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阿渺的殷切注视。 阿渺想起两人前两日仓促中止的争执,料定萧劭还在跟自己怄气, 不觉垂低了头,手指抚着裙面、渐渐纠绞。 萧劭的目光,落向阿渺拧着裙子的指尖, 缄默半晌,伸出手覆到她的指上, 「我真的没事。事急从权, 他需要出这口气, 我也承受得住,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前在沂州的时候,比这更艰难的事都应付过, 这真的不算什么。 阿渺抬起头, 眼中泛着点点水光,语速立即轻快了许多:「我知道哥哥一定有自己的打算。」顿了下,「刚才我也没折他们的面子,不算失礼, 对不对?」 「嗯。」 阿渺要求比武的举动,虽然考虑周全,到底还是稍微冒进了一些,依着萧劭对周孝义的了解,原本不会结束得这么顺利。可一想到她是因为担心自己才做出这样的决定,萧劭的一颗心,又如同化作水一般的柔软起来。 「人都有私心,都会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你若只看他的短处、心中蕴怒,只会让关系变得更坏,最后两败俱伤。一会儿不管他提什么条件、我又答应与否,你都不要表现出任何情绪,记住了?」 「记住了。」 阿渺点了点头。 转念又想起什么,斟酌片刻,问萧劭道:「那万一,万一……他让你娶周姑娘,你会答应吗?」 萧劭移来视线,黑眸看着她,静默了会儿。 「你想我娶吗?」 阿渺动了动唇,又抿住,继而直言道:「那个周姑娘,看上去其实不错。只不过,要是哥哥娶了她,那……那嬿婉又该怎么办?」 萧劭盯了她片刻,牵了牵嘴角,眼中却看不出一丝喜色,「是不是全天下的女孩,你都想我娶回家?」 阿渺连忙辩解:「不是,我只是想让哥哥娶自己真心喜欢的!」 论交情,她确实应该帮着嬿婉。可哥哥自己,不也对嬿婉特别包容和喜欢吗?就连生病不舒服的时候,也只会想让她一个人留在身边陪伴。万一他为了拉拢周孝义而答应娶周音绮、甚至许以正妻之位,凭着自己对嬿婉的了解,她决计不会肯屈居人下,那这样的话,哥哥岂不是错失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真心喜欢的? 萧劭笑了笑,垂下眼帘,视线不知落在了哪里的虚无之处,茫茫然的没有焦点。 伴着门外脚步声而拂入室内的一阵微风,撩动纱帘倏然飘起,在两人周围投下混乱交错的斑驳影像。 周孝义带着一名长史,施施然大步入内,大马金刀地坐到对案。 「府中事杂,稍稍来迟,两位殿下见谅。」 他顿了一顿,不等对方作答,又转折了语气,似笑非笑道:「不过上次魏王殿下走得匆忙,周某心想,殿下也未必着急想再与我等叙旧。」 周孝义身形魁梧、嗓音粗沉,就算脸上挂着笑,也让人难免感受到一种压迫感。 萧劭闻言站起身来,郑重行礼,「前次因军务紧急,不得不先行离开,并无不敬之意。」 第239页 周孝义也起了身,託了把萧劭的手肘。 「既如此说,上次周某提的那几个条件,殿下是准备答应了?」 他目光锐利地抬起眼,一面引了萧劭重新入座。 萧劭已有准备,「我已奏请了皇兄,拟旨昭告天下,将凉州以及关西三郡划至安平王治下,升诸侯王位,世袭罔替。」 周孝义昔日叛出齐国,还曾发过列举萧景濂十大罪状的檄文,按律已是当诛之人。如今萧劭不但允他重归朝廷,还许下诸侯王爵,可谓已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但周孝义却不满足: 「此事我又重新考虑过。想来我已年过五十,膝下无子,要这世袭的王爵做什么?再说,这种虚名,朝廷哪日想收回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要与不要,意义不大。」 他接过侍者奉上的茶水,呷了一口,「我其实,更想要的是北疆的统兵权。且无论战时、还是战后,我麾下二十万精兵的调遣权,也都必须完全握在凉州军将的手里。」 萧劭闻言俊眉微蹙。 上次见面,他明明已将周孝义的兴趣诱导到了头衔与名号之上,而对方看似也并无反对。眼下突然改变心意,莫不是麾下又新招揽到了什么得力的谋士? 「若我不答应,安平王又当如何?」 如今齐兵的统领大权,掌握在安锡岳的手中。如果答应周孝义的要求,便等同临阵易帅,并且之后还要将原本听令于安氏的北疆三军,也交到周孝义的调遣下。 对于萧劭而言,此事风险太过巨大,而且齐兵中大部分得力的军将都出身风闾城,绝不可能同意这样的权力替代。 他试探出言道:「没有安平王的援兵,我便只得调遣驻扎在北疆的齐国三军南下,届时中原与柔然之间的屏障倒下,凉州何尝又不是唇亡齿寒的境地?」 昔日周孝义戍守边境,曾亲手斩杀了柔然可汗亲弟,箇中仇怨,极难化解。萧劭心中笃定,除了选择与齐国结盟,周孝义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周孝义放下茶盏,示意身后的长史取出一份密函,奉至案上。 「这是刚刚传回凉州的八百里急报。陆元恆已调遣八十万大军,分两路攻向洛阳和建业。而他的长子陆澂,率七万精兵,业已拿下了沂州城。」 萧劭听到后一句话,眸色微敛,伸手取过案上密函,展了开来。 周孝义继续道:「陆澂的这一招突袭,着实是出其不意、精明异常。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着急夺回建业、或者攻打洛阳,却没想到沂州看似一处废城,实则连通柔然,又毗邻东海,他这下不但是替他未来岳父打通了南下之路,还截断了殿下在东海的海军退路。如此一来,殿下的胜算又打了折扣,我若在此时做选择,要求必然会多一些。」 萧劭缓缓放下密函,抬起眼,神色依旧控制得淡淡,但心中清楚,沂州之失对他而言乃是天大的噩讯。 来之前,他本已准备好了应对周孝义的说辞,但此事一出,先前预设的所有筹码都不再有用! 一旁的阿渺取过密函,迅速地读了一遍,问周孝义:「你这消息准确吗?万一是讹传呢?」 周孝义对阿渺笑了笑,「长公主如果不信,可以等你们自己的军报。只是多等一天,你们的胜率就会少上一分。虽说唇亡齿寒,但那也是唇先亡、齿再寒。」 「你……」 阿渺还欲再言,却被萧劭制止住。 「除了兵权之事,安平王还有什么要求?」 他平静问道。 周孝义闻言,眉目舒展,「别的都好说,只是小女的婚事……」 萧劭垂眸,「令爱秀外慧中,温婉娴淑。」顿了顿,「只不过,做我的正妻会是件十分辛苦之事,以令爱的性情,怕是少不了要受委屈。」 周孝义举盏慢慢呷了口茶。 他诚然明白,以萧劭的身份地位,将来身边定是妻妾成群、贵女环绕,而自己那独生女儿,性情太过文静软弱,能不能主持大局是一回事,会不会受委屈又是另外一回事。 只是,若不结这门亲…… 这时,一名侍从蹑足入内,匆匆在周孝义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周孝义面色有些疑惑,放下茶盏,思忖着清了下喉咙,转向阿渺道: 「那个……刚才公主不是说要与我对弈一局吗?既是应承过的事,自当兑现。不如……现在就开始?」 阿渺看了萧劭一眼,正要开口,却听周孝义又补充道: 「我麾下的斥侯,新得了份南朝的兵力部署图,想拿给魏王殿下看看。」 他转头看了眼长史,「趁我陪长公主下棋的时间,你带魏王去隔壁看看图。」 阿渺隐约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站起身来:「我也要去。」 「不必。」 萧劭制止住她,轻声宽慰:「高序就在门外。他跟我去就好。」 阿渺想起他之前的叮嘱,抑制住情绪,慢慢重新坐了下来。 萧劭跟着长史出了屋,被请入了隔壁的另一间书室之中。 室内光线黑暗,甬道窄长,两侧架上虽零星放着些书卷,却并不像有人时常出入翻阅。长史引领着萧劭行至甬道末端的一间暗室之中,便迅速行礼退了出去。 萧劭心内疑窦丛生,虽清楚周孝义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对自己行暗杀之举,但亦存了一分谨慎,抬眼望向暗室尽头的烛火光亮处。 第240页 这间暗室的构造奇巧,将书房环绕其间、又以银管连通两侧书架,将书房中极其微小的声音也能扩大数倍,清楚地传入耳中。灯烛旁的矮榻之上,坐着一名女子,正倾身贴进身旁的墙壁、从一窥孔中向内张望,过得片刻,缓缓转过身来,抬起了头。 萧劭看清那女子模样,不由得微微一愣。 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姿容绝丽,五官与阿渺有六七分的相似,只是比起阿渺,少了几分清秀气韵、多了一层端庄之意,眉目微冷,酷若画中仙人。 他震惊之下,很快又回过神来,猜出对方身份,上前拜道: 「殷夫人。」 第125章 殷六娘默然打量萧劭片刻, 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我与你母亲三娘是手帕之交,你也不必生分,唤我一声六姨便可。」 萧劭态度谦恭, 「是,六姨。」 殷六娘的眼睛,形状生得跟阿渺很像,却又截然没有那种水气氤氲的柔软感,相反很是锐利。 她盯着萧劭看了会儿,似是陷入回忆。 「看到你, 就像看到你娘似的。我与她相识于幼时, 性情迥然不同,感情却一直很好……那个时候, 也是机缘巧合,我与她同时有孕,只不过她的那一胎未能保住, 萧景濂便做主把阿渺送去了她膝下抚养。」 萧劭听她提到自己父皇,从座上起身, 顿首行礼道: 「昔年之事, 虽只听家母提过寥寥数语, 但我明白父皇所为实是有愧, 今日子代父过,向六姨请罪!」 殷六娘道:「起来罢。我不像你母亲, 慈悲宽怀, 能原谅任何的罪过。你也不像萧景濂,所思所想都写在脸上。所以你代他向我谢罪,实在毫无意义。」 萧劭领悟着殷六娘的言下之意,不觉微微凛然, 意识到自己此时面对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斟酌问道:「六姨来凉州之后,可是一直住在安平王府?」 他心中一直疑惑,为何以往替阿渺找寻生母、毫无踪迹可循,而上次来凉州会见周孝义之际,轻而易举就「凑巧」打听到了殷六娘的下落。现下再作揣度,这里面怕是少不了对方的有意为之。 殷六娘点了点头。 「我自逃离建业之后,一路北上,中途曾偶遇过那时还是凉州都督的周孝义,受过他的一些恩惠。后来我南下江州,嫁给了祈素教的教主单钺为妻,与他育有一子。单钺病故之后,祈素教内部分化严重,我们孤儿寡母、手无兵权,很难将一盘散沙重新聚拢,这时,我便又想到了周孝义。」 有了周孝义的帮助,殷六娘很快平息了教内几股反对的势力,将控制权重新掌握回自己手中。 「周孝义原本就看不惯门阀当道的朝局,又因为我的缘故跟祈素教搅到了一起,索性便叛出齐国,自立门户。而我也率领着祈素教的教众,投靠来了凉州。」 殷六娘面色泰然,丝毫没有任何羞涩的意味:「当然这里面,也有些私情的成分。我长得不丑、人也不蠢,周孝义的正妻去世后,就一直想娶我续弦,很多事上,也都对我是言听计从。」 萧劭此时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周孝义见到阿渺之后,就对她格外关注宽容。想来他早已知道、或者猜到阿渺就是殷六娘的女儿,所以抱着讨好的心态,爱屋及乌。 「那六姨此次,是打算要跟阿渺相认吗?」 殷六娘审度着萧劭的神色,勾了下嘴角。 「你很着急让我认她是吧?凉州局势未定,你却带着阿渺前来,想必早已打定主意要让她见到我这个生母。而听了我刚才的话,你或许又想,待我与阿渺相认之后,凭着我与周孝义的关系,你便更有把握说服他与你结盟。是也不是?」 萧劭并不否认:「若是能两全其美的事,何故而不为?」 「两全其美?」 殷六娘涂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敲着凭几,「你想要的,是怎么个两全法?」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或者说,你想让我告诉阿渺,她的生父是萧景濂、还是另有其人?」 萧劭神色渐转凝肃。 殷六娘继续道:「我念在当年与你母亲的情分上,自然是想帮你。如今战局危急,没有周孝义增兵相助,你好不容易守住的那点齐国基业,很快就会被一点点吞食掉。 可周孝义提的那些条件,看似有些趁人之危,但他确实也有他的顾虑。毕竟他曾经是十恶不赦的叛臣,你如今有求于他、自然什么条件都肯答应,等将来他帮你赢得了天下,你再翻出旧帐、置他于死地,他怕是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要与你联姻也好、掌控兵权也好,都是出于为自己多求一份保障的目的。 另外,旁人只知他那养子是病故,可实际上却是因为之前与安氏交战落下的伤势反覆、方才导致的病情恶化。周孝义心里对安锡岳有恨意,兵权上的要求怕是也不会松口。换作从前,你自然可以跟他继续讨价还价,但如今沂州被南朝的楚王占了去,你晚一日发兵、就少一份胜算,就算你跟周孝义最后都得死,你也必然死在他前头。他笃定了你无路可退,便绝对不可能让步。 但如果我的女儿,是萧景濂的骨肉、是大齐的公主,那周孝义心中对于皇室的不安,就会消除一些。而若是阿渺将来再嫁给了安氏的那位公子,冲着我的面子,周孝义亦不至于在明面上与安氏为敌。你再同他谈条件,就会容易一些。 第241页 至于母亲扶持女儿、弟弟归附姐姐,更是天经地义。祈素教二十万教众,包括如今占据着江州的那批兵马,也自然会投诚到大齐长公主的阵营里。」 殷六娘看着萧劭,「这对你来说,将是最有利的选择。」 萧劭沉默住,黑眸中有层层叠叠的情绪,幽深的近乎死寂。 「六姨所说的『有利』,与阿渺的生父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是你的女儿,她与凉州、与祈素教之间的关系,就依旧存在。」 「所以你难道,不想她是你的亲妹妹吗?」 殷六娘目光锐利,语气试探:「还是说,刚才我透过窥孔看到的、理解到的,并没有猜错?全天下的女孩,你其实,没有一个想娶回家的。」 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逐渐笃定起来:「除了……阿渺。」 萧劭倏然抬起眼,唿吸微滞,一时有种被长辈识破了心事的惶乱,却又极快地、坦然而克制地,平静了下来。 是啊,除了阿渺。 那让他思之即伤、思之即痛的刻骨情愫,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慾念使然,所以才无法仅靠着压抑与迴避就能磨灭。世人只知他善察人心、八面玲珑,却不知他自己那一颗看懂了尔虞我诈、利益交织的心,很早以前就冷透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人能让他真正信任,也从来没有人让他想要去爱。 除了阿渺。 他的阿渺。 萧劭没有答话,但千帆阅尽的殷六娘,已经敏锐地领悟到了那沉默背后的含义。 「看来你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解除你们的兄妹关系了?」 她笑了笑,语气有些冷漠:「可你觉得,就算你们不是兄妹,阿渺会答应嫁给你吗? 你跟她不再是兄妹,她就跟萧氏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她跟风闾城安氏的婚约,也会随着公主身份的剥落而作废。祈素教没有归附你的理由,而周孝义也依旧还是不安,你除了答应他的所有条件,别无选择。」 她看着萧劭的目光中,有一抹半带怜悯的嘲意,「最有意思的是,若是阿渺的亲生父亲,是策划了当年弒杀萧景濂的人,那你跟她,又该算作怎样的关系?」 萧劭面色骤凝,「你是说,当年与陆元恆合谋之人……」 「我说过,祈素教内部有过分化,其中不乏行事激进者,因为从前受了萧齐朝廷的苦,妻离子散、心怀仇恨,誓要杀尽萧氏皇族,前几日在乌江镇行刺你的,就是那样的人。他们仅仅是得知了我或许有意与你见面,唯恐祈素教与朝廷达成合作,就能不管不顾地对你下杀手。要是阿渺的生父是这样的人、是当年率领流民攻破富阳关的主谋,你觉得,你又该如何与她相处?」 萧劭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许落星归降之后,曾向他讲述过当年祈素教与陆元恆合谋的细节。 事实上,跟大部分人所猜想的不同,陆元恆最初的想法里并不包括弒君。他要的是能凌驾于皇权与门阀之上的权力、能让他随心所欲赐予心爱女子名份的自由,就算萧景濂不死,他仍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且免去道义上被人指摘的风险。 可后来与自荐上门的祈素教头目协商时,那人表示可以煽动关中流民作乱、藉此打开由富阳关通往京师的门户,并在之后担下所有明面上的罪名。而作为交易条件,那人要求陆元恆一定要在宫破之日杀掉萧景濂! 这样利用牺牲百姓的手段,与祈素教的教义背道而驰。其后扛罪的行为,又等同于将祈素教的声名碾入泥沼,当然不可能来自于祈素教教主单钺的授意,所以萧劭也理所应当地以为,这些事不会跟身为教主夫人的殷六娘有任何关系。 但没想到,最后的最后,却还是绕到了阿渺的身上…… 殷六娘望着萧劭,勾了下嘴角:「你现在懂了吧?这世间的事,根本就没有两全。」 书房里的阿渺,心不在焉地跟着周孝义下着棋。 她刚谢无庸学会下棋不久,技巧并不娴熟,却也并不在意着输赢,只不断留意着房门的方向,好不容易瞄到萧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连忙起身跑了过去。 「五哥!」 阿渺瞧着萧劭的脸色有些泛白,担忧地扶着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萧劭低头看她,墨眸中黯色深幽、溢满情绪,半晌,淡淡笑了笑,「我没事。就是刚才酒喝多了些。」 他抬起手,覆到她扶在自己臂间的手上。女孩的手指纤细柔软,仿佛带着不绝如缕的缱绻,一圈又一圈地缠进了他的心里。 他想起那日,她扑进自己怀里,小指紧紧缠着他的,眼里蕴着满满的殷切与渴求,要他赌咒发誓:「你永远都得是我的哥哥。」 萧劭的掌心有些泛凉,仿佛脉搏的跳动都无力的随时会要停止。 他垂目抑制了一下情绪,慢慢地将阿渺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掰了开来。 「阿渺,刚才我见的那个人,也想见见你。」 萧劭朝周孝义的方向望了一眼。 周孝义自是早已知晓了殷六娘的打算,十分会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了长史几句。长史躬身行至阿渺跟前,「长公主请。」 阿渺还有些懵然,「是拿了兵力部署图的那个斥侯吗?他见我做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 萧劭安抚住阿渺的犹疑,目送着她听话地跟着长史离去,却忍不住又蓦然出声唤道: 第242页 「阿渺!」 「嗯?」 阿渺在廊下拐角处回过身来,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定定望向萧劭。 萧劭双唇紧抿,过得半晌,终是浅然一笑: 「哥哥在这儿等你。」 第126章 阿渺从暗室里出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脑中都是茫然的一片空白。 直到萧劭上前半拥住她、扶着她去了一旁的厢房坐下,阿渺才稍稍回过神来,扑进他怀里, 抑泪哽咽。 见到殷六娘的一瞬,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转身逃走。 这般相似的五官、这样刻意的安排,让她一下子就猜出的对方的身份! 「不想帮你哥哥了吗?」 殷六娘的声音,在背后平静地响起:「你可以不认我,却不能不顾你们萧家的存亡,对吧?」 阿渺脚下的步子骤然停滞, 惊诧地回过头, 「你……你说什么?」 那个长着跟她相似五官、却又无比陌生的女人,笑了一笑, 道:「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没有能力帮你们,还是觉得……我说你是萧家人, 有些难以置信?」 顿了一顿,「虽然我不愿承认, 但你, 确实是萧景濂的女儿。」 厢房里, 阿渺抱着萧劭流了会儿泪, 又弯起唇角,「虽然我不想见她, 可她说……我是父皇的女儿!」仰起脸, 「哥哥,我是父皇的女儿!」 「嗯。」 萧劭抬手拭着阿渺脸上的泪水,似乎也有几分欢喜,「你是父皇的女儿。」 小时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阿渺都活在自欺欺人的否定之中,认定阿娘临死前说的话都是假的、认定了她只是不想让自己伤心才编出了那样的谎言。可若不是因为内心深处早已笃定了真相,她又何必自欺欺人? 在暗室里,因为殷六娘的那句话,阿渺最后踯躅地走去了她身边,语气犹疑: 「可我阿娘临死前说,那个柳……柳祭酒……」 殷六娘神情冷漠,「孩子是谁的,只有母亲最清楚。我与柳千波是曾有过一段情,但你不是他的骨肉。」 她拉着阿渺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然后讲起了从前的往事: 从汝南殷氏的没落,到自己是如何被萧景濂从死牢中带进了顺郡王府……讲起那晚因为阿渺出生、王府对她的看守松懈下来,让她有了逃脱的机会…… 「抛下你,是因为我当年身不由已,你如今也大了,应该能明白我的苦衷。」 阿渺被自己的生身母亲拉着手,却感受不到一丝的热度与温情。 若是她不曾有过程贵嫔那样的阿娘,她或许会觉得感动、觉得欣喜。可她曾经有过母亲,并且,是天底下最温柔最慈爱的母亲…… 她脑中一片空白,机械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眼,问:「你说你可以帮我哥哥。你要怎么帮?」 最后的协商,是萧劭安抚住阿渺之后、独自一人与周孝义进行。 或许是因为殷六娘的从中斡旋,这一回的过程,进展得比前次顺利一些,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牺牲与让步。 萧劭带着阿渺回驿馆的途中,一直沉默无言,偶尔抬手轻抚她的髮丝,眸色寂然。 到了驿馆,早一步护送嬿婉回来的郭玄明,快步迎了过来,递上一封密函: 「殿下,沂州急报!」 萧劭拆开信扫了一眼,递还给郭玄明,「沂州失守了。我们必须马上发救兵。」 郭玄明迅速读完密函,神色亦是大变:「听说陆元恆麾下八十万大军,其中三十万已由其次子豫王率领、奔赴建业!少将军驻守江北和建业,统共才只有五万人马,如今沂州失守,他们回撤的道路也被堵死。这……」 萧劭默然踏入书房,至案后取过纸笔,一面道: 「周孝义已经答应出兵。二十万凉州精兵,由他和我同时调遣,外加江州城内三万祈素教兵马,会同时牵制住陆元恆的大军后方。」 「那太好了!」 郭玄明闻言一振,继而想起周孝义之前开的那些条件,神色又静肃下来,「那他的条件……」 萧劭垂首执笔,语气淡漠,「我需要即刻在凉州与周孝义的女儿完婚,纳她为侧妃。」放下笔,将信纸迅速甩干折好,递予郭玄明:「快马送去洛阳,让皇兄用印。」 郭玄明接过信,人还有些发懵,确认道:「周孝义答应只封侧妃就行?他上回不是挺强硬的非要……」 他留意到萧劭的神色,又讪讪地住了口,收起信抱拳行礼,退了出去。 阿渺盯着萧劭,心底像是有什么裂了开来,「哥哥……必须要联姻吗?」 「嗯。」 萧劭又取过一张纸,重新提笔,眉宇间神色坦然,「我这个年纪,早就该娶亲了。你也说过,周音绮其实不错。」 「可是……」 阿渺欲言又止。 她了解萧劭,知道他一向反感联姻之事,可眼下瞧他,似乎又并不像很难受的样子。 萧劭写了几行字,手中笔速微减,缓缓道: 「你生母的身份,我也需要让皇兄昭告天下。诏书里会说,你的生母是昔日紫清宫宫人殷氏,因八字与你相剋,被父皇送出了宫廷,并允其自行婚嫁。其后因缘际会,她成了祈素教的教主夫人,你的异父兄弟,便是如今的祈素教主。你觉得这样,可还好?」 第243页 阿渺沉默了会儿,「我都无所谓。只要周孝义赶紧出兵就行。」 萧劭停住笔,转头看她,「把你生母的身份定成宫人,实属无奈。但若是有品级的嫔妃,后面的事便有些说不过去……」 两人视线交汇,一个深幽黯沉,一个水光晶莹。 「我根本就不介意这些!」 阿渺绕到萧劭身后,把脸贴到他肩头,藏起了泪眼。 「我还能是父皇的女儿、是哥哥的妹妹,就已经很开心了!」 整个驿馆之中,相比起阿渺,更伤心之人当属嬿婉。 听闻萧劭要纳侧妃的消息,她当场就红了眼,扭身跑进卧房,倒床就哭。 阿渺也跟了进去,试着劝慰。 嬿婉在阿渺面前没什么好遮掩的,呜呜咽咽地骂道:「周音绮太不要脸了,居然拿这种事来做要挟!人家都没说过喜欢她,她就上赶子地非要自己贴过来!我瞧着那晚宴会上五殿下根本就没多看她一眼,她好意思吗她!」 阿渺坐到床边,抚着嬿婉的背,「你也说了,我哥哥不喜欢她,而且她只是侧妃,等将来你当了正妃,五哥又真心喜欢你,一定过得比她开心。」 「谁要当什么正妃?」 嬿婉带着哭腔,「我爹就我娘一个女人……我们家从小到大就没进过其他女人!凭什么我要跟人分享?」 阿渺无言以对。 她的父皇,可跟安侯不一样。 嬿婉哭了一阵,抓着被角,抽泣着又道:「我真恨死打仗了!从小就讨厌死这些打打杀杀的!为什么非要闹出那么多的事?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整天你打我、我打你,为了点破权势连自己的幸福都可以不要了!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阿渺低头抚着嬿婉,忍不住鼻头泛酸,也湿润了眼眶。 这样的问题,她其实也问过自己。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要是一开始,就像阿娘临终前叮嘱的那样,忘记仇恨、远离朝争,跟哥哥一起找一个偏僻安宁的地方生活,那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戴着面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违背真心? 若是没有战乱、没有争斗,那今时今日的她与身边的所有人,是不是就会活得更快乐自在些? 阿渺扶着嬿婉抽泣耸动的肩头,低头将额头抵到手背上,默然而无声地垂下泪来。 七月初一,齐国魏王在西平迎娶周音绮为侧妃。 婚礼的准备略显仓促,但毕竟是在周氏的凉州举行,仪式尽显张扬,宾客人数与婚礼礼制几乎比肩了迎娶正妃的规格。 萧劭穿着正式的礼服,外罩紫纱袍、腰悬金玉印,一如既往的尊贵雅致,微笑着将周音绮迎入了驿馆。阿渺也盛装等候在侧,带新人行完礼,上前拜见道:「嫂嫂。」 嬿婉竟然也出席在观礼席上,神情倔强、姿态高傲,弄得郭玄明和尉迟坚都紧张不已,把驿馆护卫的三分之一兵力都安置到了自家郡主周围…… 翌日,齐国国君萧喜在洛阳颁发诏示,公开越阳长公主的生母身份。 消息一出,天下譁然。 堂堂皇室公主的生母,竟然会是祈素教的教首!这可不是天底下最矛盾最滑稽的事吗? 但转念一想,从前到处散发过讨帝檄文的周孝义,现在不也重新归附了大齐?而与此同时,祈素教亦公开表示,当年与陆元恆合谋弒君之人,只是打着祈素教名号的叛徒,与祈素教并无关系。他们本身的教义,只是为贫苦百姓谋福祉,如今的齐帝愿意接纳他们,愿意安置贫民、分发土地,他们没有道理不追随。从前魏王在封地上的一系列政治举措,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些说辞与倡言,经过祈素教众在百姓间的有意传扬,很快散播了开来。就连最偏僻乡村的农夫猎户,渐渐地也都知道,萧氏的齐国是对百姓好的,而姓陆的那一国、是决计没有齐国好的! 婚礼当天,戍守北疆的安氏大军就开始全线南移,与攻向洛阳的陆元恆正面对敌。而凉州二十万精兵,在南下与江州的兵马汇合后,也疾速向东推行,增援建业。 第127章 萧劭与凉州周孝义达成盟约的消息, 很快传至了各处要塞。 军报送到沂州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的王迴几乎咬碎牙根,捶着扶手道:「那周孝义简直就是蠢不可言!区区侧妃之位, 便让他卖掉了麾下二十万精兵!蠢不可言!」 他右臂残废,使不出力,伸着颤巍巍的左手、展着密函又仔细读了一遍,渐渐冷静下来,转向屋子的另一方,斟酌问道: 「阿澂, 现在的局面, 你怎么看?」 军报上面还提到了另外几条消息,其中有关越阳长公主身世的内容, 足以震惊天下。王迴本想骂一句萧劭为招揽祈素教、连妹妹的名分都出卖了,可又不想在陆澂面前提起那人,只能含煳笼统地询问他的意见。 站在沙盘旁的陆澂, 面容有些大病初癒的憔悴,因此倒显得五官线条格外清晰起来。胸前的那处刀伤, 没能要走他的性命, 却像是让他整个人由骨血到皮相地变得愈加疏冷起来。 「萧劭的这一布局, 确实万分精巧。」 陆澂凝视沙盘上的军棋, 「祈素教占据江州多年,齐国的战船一旦逆江西行、与之汇合, 整个中原的局势就要再度翻转。要掌控先机, 我们就必须提前布局水战。」 第244页 王迴闻言沉思片刻。 「依我看,我们就索性先不管!主上不是派了豫王去攻打建业和江北吗?那小子扛着春日宴上的罪名、急着建功立业,现在手里攥着三十万大军,肯定会拼死去立战功。但安思远守着建业, 也必然不会轻易屈服。等他二人最后两败俱伤,圣上的主力再在洛阳遭受损耗,我们便趁机联手柔然,挥兵南下,刚好可得渔翁之利!到时候,直接逼主上退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王迴浮沉官场多年,在政治上的分析能力远胜常人。上次在官道毒杀令露失败之后,陆锦霞曾一度想将他送去远离京城的会稽别院。王迴了解锦霞的脾气,索性便自己先一步回了淮南,将王家的租宅和私兵握在了手中。 他从小就渴望高人一等的权势地位,身体残废之后,这样的心理反而变得越加强烈。 「因为萧令薇的事,主上现在有了打压你的理由……」 王迴一着急,冷不丁还是提到了那个一直避讳的名字,立刻瞥了眼陆澂,见他眉眼低垂、神情冷漠,似是没有什么反应,遂放下心来,正要继续,却见陆澂突然握拳掩嘴,压抑地剧烈咳嗽起来,因为胸前的伤口被牵扯出剧痛,原本高挺的嵴背变得有些微微佝偻。 王迴又恨又气,可想到锦霞在信中的叮嘱,又不敢再将萧令薇提出来咒骂,只得转了话题道: 「豫王那小子真是命大,不但醒了,还能上马领兵……我早就说,你根本不该帮忙替他们拖延时间!要不是你想出夺下沂州的妙计、破了齐军的围剿之势,如今主上和豫王就得被萧劭围死!等他们走投无路了,主上下诏传位给你了,我们再动手也不会晚。可你偏就不听我的!」 陆澂撑着沙盘的边沿,艰难地止住了咳嗽,声音微哑: 「战事绵延,吃苦的是天下百姓。不论这场仗谁赢谁输,我只想一切早点结束。」 豫王掌控住三十万大军,正如王迴所猜测的那样,一方面急于证明自己能力、同时也是向戏弄了他的萧劭兄妹復仇,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杀向了建业。 因为兵力上的悬殊、以及玄武营对地理环境的熟悉,豫王与麾下大将褚庆经过三日血战,便夺回了建业以南的驻军重镇金麟城。 带兵入城之日,豫王下令将城中所有曾向齐兵投降过的官吏、文臣、兵士,连同家眷以及俘虏,全部以极刑处死。一时间,全城哀嚎震天,血腥弥散。 这样的消息传进了建业,自然引得人心惶惶、恐惧异常,百姓间流言四起,家家户户忙着存储食物、挖藏身地窖,唯恐大战一旦蔓延至京城,便再无一线生机。 安思远在江北部署完防御战线,带着余下的三万兵力,赶到建业,恰逢敌军兵临城下。 他来不及卸甲,与娄显伦、张岐等人一同登上城楼,眺望向前方尘土翻滚的平原。只见对方密密匝匝的行军队列,彰显着人数上压倒性的优势,黑压压地犹如翻涌的潮水一般,踏着烟尘、推进而来。 娄显伦面露难色,对安思远道:「这样悬殊的兵力差距,我们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 安思远亦是神色凝重。 「我答应过五哥和阿渺,一定会守住建业城。五哥传信说让我等他十日,就算咱们正面交锋敌不过,守城十日还是有把握的。」 他一进城就传下军令,清点城内粮草、减少消耗,再调遣了长弓营的好手在三面城楼布防,并让夏元之将文臣与官员家眷护送去了滁河入江口。 南城门外的苍原之上,南朝步兵排着方阵,逐渐压近。列行其间的,还有十多座高耸的攀城云梯、几十架弩车,以及一辆由几十名壮汉奋力推动着的巨大冲撞车。 豫王策马行于方阵之后,抬手微微挡着嘴、遮住扑鼻的尘土,询问副将:「守城的,就是萧令薇的那个蛮夷未婚夫?」 副将点头:「正是安思远。」 豫王眼神渐转阴狠,「本王要让那贱人没过门就守寡!」放下手臂,「给我攻城!」 「是!」 号令传下,巨弩车和投石车,被推到了队伍的最前方,一字排开。石块和铁弩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一轮轮飞出,撞向城墙,溅起飞石碎砾。 城墙上安思远扶着垛堞,取过长弓,一面传令:「放箭!」 弓箭手们点燃浸了火油的箭头,仰首引弓,将羽箭似急雨般的射出,击向敌军的攻城器械。这些器械上虽然都涂抹了防火的药水,但毕竟是木制,在连番的火箭攻袭下,被逐渐点燃,窜起了腾腾的火苗。 豫王勃然大怒,「直接上云梯、用攻城槌!凡登上建业城楼者,不论生死,每人赏银一百两!」 毕竟是十比一的人数优势,就算是用血肉之躯积垒而上,他们也必然能登得上城楼! 低沉的进军号角被再次吹响,悬挂着巨大攻城槌的冲撞车,在箭矢的掩护下,被推上前来。步兵们举着的盾牌,高喊着震天的口号,护送着云梯冲向城楼,践踏起的烟尘犹如翻涌的浪涛。 城楼上正挽弓搭箭的安思远,感觉到整个城楼都在微微振动。 他摒息掣肘,杀气冷凝,将手中铁箭唿啸射向敌阵之中,高声下令道:「去准备滚木擂石,一个南兵都不能放进城来!」 * 江州的水军大营。 尉迟坚大步走进中军大帐,将腰间佩刀砸到颜至德面前的沙盘上,击起一片沙土。 第245页 「都三天了!你们的兵还不肯上船!我们风闾城的士兵也是骑兵、也是北方人,乍就没有怕水的毛病?让你再这样耽搁下去,建业就沦陷了!」 颜至德是周孝义手下的前锋大将,此次奉命督策行军事宜,被一脸狠相的尉迟坚砸了沙盘,也不示弱,挺胸昂首: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别他娘的拿你风闾城的一套来吓唬老子!再说了,当初安平王跟魏王定下的协议,咱们凉州军归凉州将领管,轮不到你个丑脸怪插嘴!」 尉迟坚从前跟凉州人交战破了相,鼻头都被削去了半边,因此尤为忌讳别人提及相貌的缺陷,更何况对方还偏偏是凉州出身的将领! 眼看着双方就要剑拔弩张,萧劭带着部属掀帘入帐,蹙眉问道: 「又在闹什么?」 他连日率兵疾行,新婚之夜就匆匆离开了凉州,带领十万前锋先是南下、紧接着东行,夙兴夜寐、衣不解带,整个人磨砺得连语气都锋利了几分。 尉迟坚放下拳头,行礼道:「殿下,这批援军从江州赶往建业,要至少十日的时间。可如今已经过了快三天,尚有七成的兵马还没上船!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建业?少将军手里只有三万士兵,怎么抵挡得住对方十倍的兵力?」 颜至德上前解释道:「不是末将拖延!是这些士兵从没坐过船,一上去就吐的吐、晕的晕,末将想着让他们先适应几天……」 萧劭目光冷凝地盯了他一眼,转头问高序:「让你给安思远送信,让他守不住就撤回江北,可有回音?」 高序摇了摇头。 眼下豫王的三十万大军将建业围得水泄不通,连送信的斥候有没有顺利进入城内、他都无法确保。 萧劭沉吟片刻,对尉迟坚说: 「召集已经上船的三成人马,跟我先行出发。」 颜至德一听急了,「殿下,您要是先走的话,六七万人加安思远那三万人,也扛不住对方三倍的兵马啊?这万一……」 「万一什么?」 萧劭似笑非笑,「万一我死了,此番周折就白费了?」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颜至德赶紧垂首抱拳,嘴角紧绷。 萧劭伸出手,将沙盘上的佩剑捡起,交还给尉迟坚: 「去传令吧。」 第128章 建业城的整座南城门, 沦为了血浸尸山的修罗地狱。 安思远握着刀柄站在城墙头,眼前弥散着洒入空中的血雾,耳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杀戮哀叫之声, 一颗心沉入到了无底之渊。 他们这样不眠不休地厮杀,已经整整十二日了。 敌军的人数实在太多,足以分成批次、精力充沛地轮番进攻。而他们的守兵每天休息不到一两个时辰,熬得满眼血丝、手腕发颤,完全是靠着本能在砍杀。 滚木擂石用完了,又抬上了烧得滚烫的热油和金汁。 云梯上的敌兵发出悽惨的喊叫, 倒了下去, 又很快、捲土重来。 娄显伦捂着箭伤匆匆跑来,喘息奏道:「少将军, 他们把犀角沖推过来了!」 前两日南兵的攻城槌差点就撞破了城门,是安思远带着长弓营的人,各自将身体悬在城墙上, 冒着敌军羽箭的袭击,成功将攻城器械引燃了火。 可这还没过两天, 对方竟又运来了更厉害的破门利器犀角沖! 安思远抬起手背拭了下脸上的血迹, 「召骑兵五百, 随我出城迎敌!」 「还是让末将去吧!」 娄显伦看了眼安思远浸满汗渍、尘土和疲色的面庞, 劝阻道:「少将军是主帅,理应镇守城楼!」 安思远一面指挥着抬运火油的士兵, 一面将视线从城墙上鲜血飞溅的厮杀、移向平原上密密匝匝的南军, 再落回到娄显伦满身浸血的衣甲上: 「既然知道我是主帅,那你就得听我的!」 他收刀入鞘,顺势用手肘将垂落额前的一绺长发拂到脑后,微微扬起的脸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 抬脚大步往城楼台阶走去,「让张岐一定守住城楼!」 他答应过五哥,一定会守住建业! 他也知道阿渺,有多么挚爱这片故土! 他安思远,誓要与建业共存亡! 厚重城门,吱呀着被徐徐打开。 安思远接过头盔戴上,翻身上马,取过印有风闾城徽记的军旗高举手中,振臂朗声道: 「北疆的儿郎们,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是萧氏皇族的、也是我们自己的!没有了大齐,就没有了北疆的安宁,我们的父母亲人,会再次沦为柔然马鞭下的奴僕!所以守护大齐、就等同守护我们自己的家园!我风闾城安氏一族,誓死捍卫大齐江山、萧氏荣耀!你们,可愿随我同生共死?」 身后五百骑兵士气如烈焰般高涨,在马背上用刀背击打着盾牌,发出震天的声响,高喊道: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 安思远心中充斥着激盪的热情,炽热的手心挽着缰绳、用力一抖,战马振鬣长嘶,犹如一柄破云的利剑,疾驰冲刺而出。 身后战鼓号角齐响,骑兵策马跟随而上,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沖向了城门外的敌人。 与此同时,尉迟坚领着队伍在滁河口下了船,便率先点了一千骑兵直奔建业战场! 第246页 凉州人的枷链曾横扫北疆沙场,划拉在黄土之上、拨动起飞扬的尘土,用作信号的青烟,也在平原的北方冉冉升起。 城楼上的娄显伦抬眼望见青烟,一面继续砍杀着从云梯攀上的敌兵,一面兴奋地高声大喊道: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苦守了十二日、濒临绝望的齐国守兵瞬间有了气力,挥刀博杀得更有力量起来。 援兵到了! 魏王殿下到了! 敌阵中央的豫王,显然也发现了骤然出现的援军,一面调遣左翼拦截,一面急声下令: 「给我攻城门!告诉褚庆,半个时辰内攻不下建业,就提头来见!」 又扭过头吩咐副将:「投石器装上火油,对准城门,给我烧!烧!」 副将有些不确定,「殿下,咱们自己的兵也在城门那里……」 豫王双目圆睁,「那就让安思远给他们陪葬!」 * 阿渺和萧劭所乘坐的帅船,比尉迟坚晚到了一个时辰。一靠岸,阿渺就让人牵来坐骑,要赶赴战场。 同行的嬿婉亦是心急如焚,但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帮不上忙,便将她的马让给阿渺: 「我的坐骑是战马,不怕刀剑,速度也快,你赶紧去帮我哥哥吧!」 阿渺点了点头,跟着调遣增援队伍的郭玄明一起,纵马急奔向建业城。 刚行到北面的一座山丘之上,远远便听见山下平原中迴荡充斥着厮杀声、哀嚎声,甚至马匹的嘶鸣声。黄色的烟尘在半空中盘绕蒸腾,城墙靠近城门的部分,大火熊熊、火舌沖天! 阿渺正欲打马疾沖而下,却见尉迟坚匆匆而至,浑身是血、脸色暗沉,勒马道: 「公主等一下!」 阿渺不解,「怎么了?」 尉迟坚看了眼郭玄明,对他道:「赶紧带人下去!我们已经控制了敌军左翼和中路!你们只管往南沖,城楼上娄显伦在打令旗!」 郭玄明也不啰嗦,迅速吩咐下去,带着援兵冲下山去。 尉迟坚等着士兵都走得差不多了,方才转向阿渺,眼神有些凝重而迟疑。 「少将军受了很重的伤。怕是……」 思远? 怎么会…… 阿渺的头脑一瞬空白,整个人僵在马背上。尉迟坚不敢耽搁,上前拽过她的缰绳,拉着她往营地的方向狂奔而出。 待行至匆忙搭建的简陋营地,阿渺几乎是滚落下马,被尉迟坚半扶着带进了帐篷。 帐篷里弥散着浓重的药味与血腥味。几名军医模样的人围在榻边,七手八脚地上药、止血。其中一人看到尉迟坚进来,慌忙起身行礼,神色惶恐: 「将军,安世子他……」 阿渺唿吸凝滞,踉跄越过军医,抬眼望去。 草垫搭建的简易软榻上,安思远浑身是血、毫无生气,胸前皮甲烧得焦黑。两名军医正用力将他扶起,尝试将煮好的参汤给他灌下。 几番周折,汤没灌下几口,人却抽搐起来,紧接着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身躯无力地向后瘫软。 阿渺惊醒过来,上前扶住安思远,来不及多想便盘膝坐到他身后,凝神运息,将真气沿后心大穴源源不断地输入。 可不管她输入多少,都仿佛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军医趁着安思远此时似乎恢復了几分神智,连忙重新将参汤给他灌下,退至尉迟坚身旁,跪地道: 「我等已经尽力了。求将军责罚!」 尉迟坚硬朗的面容绷如砾石,挥了下手,让众人退了出去。 他征战多年,见过了太多的沙场死伤,安思远的伤有多重,他岂能不知? 他赶到战场的时候,发觉南军的左翼几乎不堪一击,正觉庆幸之际,才意识到豫王是将所有的军力都集中到了城门的位置。 近乎一比百倍的人数之差,将整个城门口瞬时沦为了被围剿击杀的修罗场。 长矛樱枪列阵圈出,将困在中间的齐兵和战马,一个接一个地刺穿、拽倒。地面上血流成河,尸体成山,紧接着,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巨大火球,飞砸了过来…… 尉迟坚清楚,那时的安思远,明明是有机会逃的!只要他下令打开城门,就能退回城中、就能保住性命,可他偏偏……没有那么做。 因为城门一开,就等同失掉了建业…… 阿渺还在不管不顾地输着真气,拼到了极限,髮丝汗湿、脸色煞白。尉迟坚上前摁住她的手臂,颤声道: 「公主别做无用之事了。」 「你走开!」 阿渺泪如雨下,死死不肯撤手。 只要她不放手,他就至少还活着!至少还有一丝气息! 尉迟坚用了力,拽住阿渺,「再这样下去,公主也活不了!」 阿渺被拽住了胳膊,另一只手下意识凝气成掌,抬臂就要击向尉迟坚。 这时,安思远幽幽地出了声: 「阿渺……」 阿渺连忙收手,扶住他,「思远!」 安思远慢慢睁开眼,一双灰褐色的眼眸,似乎因为参汤的作用而恢復了几分光亮。 他看向尉迟坚,声音微弱:「建业守住了吗?」 尉迟坚狠咬牙根、抑着情绪,点了点头,「守住了。左翼和中路也拿下了。郭玄明正带兵去收拾豫王。取他人头是早晚的事。」 第247页 安思远阖了阖眼,嘴角扬出一抹笑意,「那就好。」 他朝阿渺的方向费力扭了扭头,「你的家乡,守住了。」 阿渺拼命压着哽咽,哑着声:「思远你别说话了……说话费力气……」 安思远握住她扶着自己的手: 「你别哭。小时候,我爹说过,马革裹尸英雄事。能死在战场上,就是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 尉迟坚仰起头,看向帐顶,再也忍不住泪光。 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那孩子,从小就想当将军,不许人叫他世子,要叫安小将军。他淘气、却不骄横,跟着大人们出入军营,跟士兵们混得比当将领的还熟。他喜欢养马,也帮安氏其他的将领们驯马,对亲手养大的马儿个个爱惜得不得了,唯一一次卖掉了两匹心爱的千里马,听说是……为了换一把自己都不会弹的紫檀琵琶…… 尉迟坚抬起粗糙的大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沉声道: 「少将军等着我,我取了陆沅的人头就回来!」 语毕,拎过地上的一柄长刀,大步掀帘而出。 阿渺扶起安思远,想要再次替他运功度气,却被他攥住了手。 「别坐我身后,我得再多看你几眼。」 阿渺唇角几乎咬破,才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拿软垫靠在安思远头下,自己坐到了他身前。 昔日鲜活健朗的少年,此时奄奄一息,唯有一双眼睛,还似从前那般亮晶晶的,定定地望着她。 她想起他们的初识,想起他站到自己面前,满不在乎地把头髮胡乱拂了回去,扬着下巴对她说:「怎么样,刚才我那招厉害吧?」 想起自己曾怀着怎样羡慕的心情,看他手脚利索地爬上了杨梅树,想起他如何雀跃地邀请她去风闾城打飞蝗…… 还有那日的林间,阳光明媚、草木幽香,他扔了阮琴,红着脸问她: 「阿渺,你能……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可那时,她却说,「我要回建业。」 阿渺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安思远移开视线,望着开始变得模煳起来的视野远处,轻声道:「你别哭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顿了片刻,「我跟你……说到底也不是特别熟。小时候你住在天穆山,也是偶尔才见一回。算起来,我跟萧令露更熟。」他扯了下嘴角,「现在想想,我其实,更愿意娶她呢。」 阿渺拭了下泪,握着安思远的手,「好,等你好了,我马上就把她接来!」 安思远移回目光,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末了,咧嘴笑了笑,「好啊。」 他回握着女孩的手,感觉自己身体的知觉在一点点地消逝,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都再无法感受她的热度。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没带她去过风闾城呢。 初秋的风闾城,没什么风沙,城外观霞山的草木也还是绿的,他们可以骑马打猎、篝火烧烤,阿渺学过弓.弩,箭术也是不错的,到时候跟他一起射雁,保准让虎子他们都羡慕死。 若她不喜欢城外,便去风闾城西的市集逛逛,那里有西域商人摆设的小铺摊位,卖各种中原没有的新奇玩意儿,她肯定能喜欢。 还有小时候他常去爬的古城墙,日落的时候看景特别美!她又功夫好,两人可以手牵手,踩着城墙垛口散步,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安思远想着那样的情景,嘴角浮出浅浅的笑意,眼神中被参汤吊起的光采却渐渐散了去。 阿渺连忙扣住他腕间的脉门,将内力推入,颤声唤道:「思远……」 安思远神智稍返,低声喃道: 「忘了我吧,阿渺。虽然我捨不得,虽然我不甘心。但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陆澂,对不对?」 他望着她,残存的视觉里映着梦里出现过千百回的女孩的容颜,「那天你捅了他,哭得那么伤心,我就知道……我输了。」 阿渺泪珠簌簌直下,一面拼命输着真气,一面哑声道:「你别说话了……我求你了……」 「要是我不死,我绝不会……把你让给他。可现在……」 安思远的声音逐渐低微下去,嘴角逸出血沫。 「我只想……你能幸福。」 第129章 「思远!」 阿渺发出一声悽厉的悲嚎, 拼着经脉逆行,将全身所有的内力疯狂注入。 帐帘被人掀开,几个人快步奔入。 安嬿婉尖叫一声, 挣开侍卫的束缚,扑到榻前,「哥!」 军医围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施着针。 阿渺被萧劭拉了开来,半拥着退到一旁,恍惚间看见安思远那双熟悉的灰色瞳仁, 正慢慢扩散开来…… 「放开我!」 她挣扎起来, 虚脱的身体却使不出力气,连视线都眩晕起来, 「放开我!」 萧劭揽着阿渺,把她拽进旁边的一顶帐篷,任她在自己怀中颤抖流泪。 不多时, 一名护卫匆匆入内,跪地道: 「安将军他……」 萧劭抬手制止住他继续, 吩咐道:「封锁消息, 不许外传。任何发往洛阳的军报, 必须经由我用印。」 「是!」 阿渺彻底瘫软下去。 萧劭扶她躺到软垫上, 抬手拂开她被泪水汗水浸湿的髮丝,沉声道:「别怪哥哥狠心。你不会愿意看到他最后的模样。而且嬿婉也需要跟他告别, 懂吗?」 第248页 阿渺抖得厉害, 隔了许久,嘴唇翕合,「思远……他死了。」 他死了。 那个曾在星月下迎风而立、对着苍原狼群肆意高喊的男孩,那个无论她冒出如何离经叛道的念头、都会无条件支持着她的少年…… 再也……没有了。 阿渺扑进萧劭怀里, 放声痛哭起来。 萧劭明白这种时候,必须让阿渺把所有的情绪都宣洩出来。他抱着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着她抽动的嵴背,不断低声哄着:「哥哥在呢……」 阿渺哭了许久,忽然想起什么,抬起红肿泪湿的脸,撑开身来。 「嬿婉……」 这种时候,嬿婉一定比自己更难过。 「哥哥去陪嬿婉吧!」 阿渺伸出脱力的手,攘了下萧劭,抽着气说:「我没事了……你去陪嬿婉……」 萧劭默然地望着阿渺。 阿渺继续推他,「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风闾城少主的骤然离世,对北疆、对眼下的整个战局,都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安锡岳此时正率领着麾下兵马在洛阳与陆元恆交战,谁也无法预料,这样的噩耗会对他产生怎样的打击。 「好,我去看看她。」 萧劭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帐帘处吩咐了几句、命人看住阿渺,然后快步离去。 阿渺歪倒在垫子上,头脑一片空白,怔怔然之间,恍惚觉得自己只是身处梦境,连眼睛里不断溢出的泪水,都犹如空气般轻飘飘的根本不属于自己。 她就这样睁着眼,迷迷濛蒙地流着泪,躺了不知有多久。 帐外有士兵不断走动,刻意压低了声音交谈着。 过了会儿,萧劭带着一名军医走了进来。 军医上前看了看阿渺的状况,以银针探穴,禀奏道:「公主悲伤过度,之前又运功过急、导致气血逆行,需要静养几日,期间万不能再用内力。」 萧劭颌首,示意其退下,自己倾身抱起阿渺,用大氅微微遮了她的脸。 「我们先去吉山大营。」 他抱着阿渺出了帐篷,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铺好的软衾上,理了下她的头髮,「援军到了,战线会继续往南压。过两天我把你送到祖母那里去,嗯?」 阿渺无力地「嗯」了声,沉默片刻,问:「豫王死了吗?」 「他中了尉迟坚的一箭,据报是伤到了要害。现在有几路人马都在搜捕他。」 「那嬿婉呢?」 「她还好。」 萧劭过去的时候,哭晕过去的嬿婉刚被军医施针唤醒,泪眼婆娑地扎进他的怀里,一遍遍语无伦次质问着、哭喊着、倾诉着…… 阿渺没说话。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安氏的两兄妹表面上吵吵闹闹、互相揭短,实际上感情不比自己和哥哥的浅。眼下安思远骤然辞世,嬿婉定是难过至极。 到了营地,萧劭将阿渺送进休息的帐中,亲自餵她喝了点药露。 高序匆匆忙忙地到了帐外,压着声唤道:「殿下。」 眼下战局紧迫,又出了安思远的事,无数要紧的决策等着萧劭去做。 他站起身,叮嘱阿渺:「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上一觉。」 然后便撩帘跟高序匆匆离去。 阿渺迷迷煳煳的,像是睡着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喧譁的吵闹声,重新睁开了眼。 帐外已经一片夜色。 她掀开帘子,见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内灯火明亮,娄显伦激昂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 「……说好了援军十日就到,我们就苦苦熬着!箭矢、滚木、擂石都堪堪只够八、九日的量!到了最后几天,兄弟们都是拿血肉之躯在跟敌人搏斗啊!整整十二天啊!少将军几乎都没怎么阖过眼!」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顿了一顿,又才继续道:「我们今日不为别的,就想弄明白为什么说好了的事兑现不了?为什么明明可以十日之内就赶到,偏偏非要拖了这么长时间?」 「对,就是要弄明白!」 「颜至德就是故意的!」 「殿下莫不是娶了周孝义的女儿就要偏袒凉州人了?」 周围其他北疆的将领,也齐声嚷了起来。 萧劭的身影映在帐面上,颀长而挺拔。他制止住众人,沉声说道: 「此事我必会给风闾城一个交代。但眼下战事紧迫,颜至德已经带兵赶往了安庆府,就算要解释、要治罪,也不能是现在!」 他抬起眼,目光在众将脸上慢慢掠过,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坚决与威仪,「敌国未灭、敌将未死,诸君此时内讧,是想让思远的牺牲白白浪费吗?」 大帐之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稍稍安静了几分。 阿渺放下身后帐帘,抬手挥退欲上前阻拦的护卫,脚步虚浮地走向了中军大帐。 她一进帐,所有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原本正要再开口的尉迟坚,见状也收了声,主动地为阿渺让开了位置,「公主。」 大家都同情而怜悯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双眼红肿的女孩,默默让出通道,压制住心中的情绪。 阿渺走到萧劭面前,抬起头,「豫王捉到了吗?」 萧劭上前扶着阿渺,「不是让你静养吗?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已经没事了。」 阿渺眼神恳切,「哥哥让我去找豫王吧。这里就我对他最熟,他身边的护卫我也都认识。」 第249页 「不行。」 萧劭蹙眉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出去?」 一旁的郭玄明也劝道:「公主千万保重贵体。」 他是真心怜惜阿渺,同时作为风闾城中最年长的将领、也意识到同僚们之前的做法有些罔顾大局。 郭玄明转过身,对尉迟坚等人道:「魏王殿下向来一言九鼎,说会处置就一定会处置!你们自己该捉的人都还没捉到,有什么脸来闹?难不成,真要公主亲自出去?」 尉迟坚和娄显伦等人的脸色,都难堪起来,沉默片刻,上前向萧劭和阿渺行礼请罪,带着部属匆匆离去。 郭玄明又转向萧劭,「风闾城这边的将领,我会帮忙安抚住,不至于延误了战机。但也请殿下不要忘了承诺,尽快给我们一个交代。」 语毕,躬身长揖,退了出去。 萧劭望着诸将离开的背影,俊颜深沉,伫立沉思片刻后,召来高序。 「去滁河把许落星和夏元之带过来。再传口信给周孝义,让他直接从襄阳南下。」 「是!」 高序领了命,迟疑一瞬,斟酌道:「安少将军身故之事,营地里不少人都知道了,就算消息不会通过军报传出,但士兵、将领的私信里难免会提及。若是安侯发觉我们刻意隐瞒,会不会……」 「寻常的私信,至少一月才能抵至洛阳。」 萧劭站到案前,将摊开的与图慢慢合拢,「一个月的时间,足以定下输赢大势。」 这场胜败之局,他必须要赌! 萧劭取过马鞭,看了眼阿渺,走到近前叮嘱道:「营外还有些事需要我去处理。中军帐守卫森严,你今晚就待在这儿,好好休息。」 又召来侍从吩咐了几句,带着几名护卫迅速离去。 烛火摇曳的空荡大帐内,就只剩下了阿渺一个人。 她下意识循着哥哥离开的方向,走到门口,望向夜色中的帐外空地,呆呆出神。 夜风轻拂,空气中,有青草与战马的气息。 她想起不久之前,就在这片空地上,安思远抱着她,那样欣喜而快乐地转着圈…… 阿渺的心,又纷乱了起来。 她朝前踏出一步,很快被守在一旁的侍卫拦住: 「魏王有令,长公主不得出帐。」 中军大帐,分内外两帐,内帐是萧劭休息的地方,布置得简单却也舒适。阿渺回到帐中,躺到榻上,拉过毯子裹到身上,可过了许久,还是觉得冷的慌。 她迷迷煳煳地阖了会儿眼,却始终无法入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是满脸的泪水。 她爬起身,举着灯盏,走到帐篷角落的箱子前,弯腰打开箱盖、翻找起来。 萧劭一共有两枚常用的印,私印随身携带,另一枚官印则放在一个银匣子里,位置大概只有高序和她最清楚。 阿渺很快找到了匣子,解开锁扣,打了开来。 匣子的最上面,是一张折过的薄纸,阿渺认出是自己签过名保证不乱跑的那份誓书。她拿起誓书,打算把它压到最底下,一抬手,却瞧见誓书下面放着的一封书信。 信封上血迹斑斑,如今已是干涸的暗色。 封面上,写着四个笔迹俊逸的字: 魏王亲启。 第130章 阿渺犹豫了片刻, 拿起信,拆了开来。 信纸布满摺痕,像是先被人揉碎了、又重新展平, 纸上很多地方也浸了血,揉折之处的字迹因此变得有些模煳。 她走到灯盏旁,对着昏黄摇曳的烛火,垂目朝信纸上看去。 「萧兄惠鉴: 一别九载,久疏问候,知兄闻达, 甚感欣慰。澂资质浅薄, 亦无四方之志,唯感念战乱年年, 百姓流离失所、万千人白骨沉埋,实不愿再见无辜之人因两姓之仇而丧命。 今吾与令妹两情相悦、目成心许,愿以江山为聘, 将原归萧氏的疆土拱手奉还,负荆称臣……」 阿渺指尖微颤, 将信纸朝烛火处再靠近了些, 试图看清被血迹模煳掉的后面几句。 这时,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身风尘僕僕的萧劭大步走了进来。 「怎么还没睡?」 他在帐外远远就瞧见了阿渺被烛火投映的身影, 修眉一蹙便直接走了进来。 然而一抬眼, 却看清她竟是手握信纸、站在了灯畔。 阿渺的神色,亦是怔然而惶乱。 「五哥……」 她下意识地想收起信纸,不料仓促间掠到了烛火,火苗飞快窜起, 沿着纸角烧了起来。 萧劭快步上前,将燃烧的信纸从阿渺手中夺下、扔进一旁的熏炉里,拉起她的手焦急察看,「没烧到吧?」 阿渺摇了摇头,抽出手,眉眼微垂。 萧劭看了她一会儿,视线转向箱笼,落在被阿渺打开了的银匣子上。 「在找什么?」 阿渺依旧低着头,过了半晌,低声道:「找你的官印。我想出营,去捉豫王。」 「不是说了,已经有很多人在搜捕他了吗?」 萧劭的语气透着无奈,克制住情绪:「这些事,你不用再管。」 「可我没法心安!」 或许是那封信里的内容太过震撼,让阿渺心底那些原本压得死死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了出来。 她截断了哥哥的话语,抬起头来,氤氲的眼中浮泛着水气,「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我……我不像哥哥,可以狠下心来什么情分都不顾!」 第250页 萧劭的黑眸暗沉,瞳孔骤缩,「阿渺。」 阿渺望着他,潸然泪下。 「哥哥一早就知道,凉州人故意要拖死思远是吧?那天跟周孝义密谈的时候,他态度那么的坚决,宁可不做诸侯王、也要拿到北疆的统兵权!我不知道他跟安侯有什么仇怨,但只要安侯在,他就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 豆大的泪珠,沿着阿渺清丽的面庞簌簌而落,「这世上,没有人比哥哥更看得懂人心。周孝义有怎样的野心与算计,你怎么可能没有看破?可你要用他的兵,就宁可装作不知道,由着他得到他想要的,然后老老实实帮你打下南朝……可是哥哥,思远他……他跟你一起长大,像敬重亲兄长一样地敬重你……他……他才只有十九岁……」 阿渺声音颤抖,喉咙哽痛的说不出话来。 她太了解萧劭。 为了得到祈素教和周孝义的支持,他可以逼着她去认殷六娘、可以含着笑去娶根本不喜欢的女人,他对她和自己都能那么狠,更何况是跟他毫无关系的安思远?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萧劭凝视着阿渺,面色苍白,「你既然这样看我,刚才又为何要帮我解围?为什么不直接就当着那些风闾城将领的面,把你的想法说出来?」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 阿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陆澂的那封信……」 她抬起泪眼,「他明明说……明明说,这一切都可以结束……可以没有战争、没有牺牲,没有必要跟周孝义结盟,思远也没有必要死……」 萧劭垂下眼帘,望着地上阿渺不断后退的裙影,胸口时而犹如烙铁炙烫、时而又如冰凌钻心。 「那你就得嫁给他!」 他震怒地打断,逼视着她,「你觉得,我有可能会答应那样的事吗?」 阿渺吓了一跳,抬眼被那双仿佛燃着涅槃之火的凤眸凝视住,禁不住勐然僵滞了思维。 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过萧劭对自己大声说过一句话。他从来,都是那么温柔沉静,即使是跟她怄气,也都是轻言细语、克制隐忍…… 阿渺翕合着嘴唇,无声颤抖,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萧劭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扭头移开视线,深深地唿吸了几口,抑制住情绪。 半晌,低低开口道: 「皇权争斗,从来都少不了流血牺牲,也从来都会有无辜之人牵连受死,若非如此,人人皆可得登极位,又哪里来的孤家寡人? 从我决定投奔大皇兄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除了让自己的心变得比任何人都硬,我没有别的选择……可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没有想过要杀安思远,即便是……」 他艰难顿住,「即便是……我并不贊同你们的婚事。我将许落星和夏元之都留在他身边,可他却将他们送去了滁河,我也不止一次传信给他、让他弃城,最后变成那样的结局,显然绝非我愿。 我唯一要承认的,是我确实有意纵容了周孝义,也有意包庇了颜至德。因为现在在我的棋盘上,每一颗棋子,都必不可缺。这……就是政治。」 灯盏中的绳芯沉入油里,帐内的光线,一下子暗淡了下去。 阿渺望着面容霎那间变得模煳的萧劭,心底涌出一股说不清滋味的难受。 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出口的一剎,却又无声地止住。 末了,还是萧劭静静地开了口: 「我让人送你去祖母那里住几天吧。换个环境,心情会好些。」 语毕,转过身,快步离去。 翌日清晨,阿渺几乎是一路沉默地被马车送去了滁河入江口。 她内力受损,整个人无精打采,到了祖母所居的庄园,也不敢带着哭得沙哑的嗓音去给祖母请安,只让人领着她直接去了前院的厅堂,稍作休息。 滁河的入江口因为连通水路、方便撤离,安思远在大战前曾将一批文臣与其家眷送到了此处,以备不测。而此时大部分的朝臣已被重新召回,前院里僕役们进进出出地搬运着之前暂存的文书与行李,显得有些凌乱。 阿渺避开正门,转至侧廊,一抬眼,竟见白瑜领着几名随从,从西面而来。 「公主!」 白瑜见到阿渺,亦是惊讶。 她先前接到安思远的传信,要她准备两艘接应的战船赶到滁河,万一建业沦陷,便护送太后等人离开。 「结果我刚到,就听说援军到了,南兵也退了。这下我们的船就用不上了对吧?」 跟在白瑜身旁的副将唿延义,也上前向阿渺见礼:「公主可知思远现在如何了?我们这边一直等不到指令,也不知是要等、还是撤,正打算亲自去吉山大营问问呢!」 阿渺垂了垂眼,笼在袖中的手指狠掐掌心。 「你们……」 她清了清发哑的喉咙,「你们应该不用等。我……就是从吉山大营那边过来的,大家现在都正往南边压战线了,这里不会再出什么变故的。」 白瑜想了想,正欲再问,却听阿渺又道: 「我六哥七弟他们还在海上吗?」 白瑜点了点头,「原本是要送几位殿下去长平的,但现在沂州被占了去,船就算驶过去也靠不了岸,所以就还在海上漂着。」 阿渺心忖来回不出一日,算不得违背对哥哥的承诺,遂道:「那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们?」 第251页 「当然能。」 庄园临江而建,几人从侧门一出来,就能望见停泊在江口的两艘高大战船。 白瑜让人撑来小舟,领着阿渺乘小舟过浅滩、再转至大船下,顺着绳梯上到了甲板。 上次见面的时候,白瑜就告诉过阿渺,这些专门为了入江所制造的战船,比起运送兵马的海船要轻巧许多,为了防止触礁搁浅的情况,她还专门找来了从前造过走私船的行家,改了船底的一些设计。 「那些贩私货的船夫通常会冒险过险滩,所以船也会造得格外轻巧结实。」 白瑜如今已是这方面的半个行家,一面吩咐挂帆起锚,一面又给阿渺介绍起她心爱的战船: 「他们把船舱的面积减少了,去掉了露台,添了层弩舱,然后还按走私船的设计,给船底中央加了个小舱。我说我们又不藏私货,底下加层舱干嘛?他们说不藏货可以藏人,让水兵从舱底出去偷袭也是可以的……」 白瑜原本是个话很少的人,但一讲起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竟也滔滔不绝起来。 然而阿渺的情绪始终有些低沉,附和地点着头,思绪却是一片荒芜。 战船驶向了入海口。 湿润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味扑面而来。 白瑜爬上桅杆,又很快滑了下来,唿延义伸着脖子站在杆底、双手迅速地将她扶住。 白瑜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皱着眉道:「我留在这里放哨的海船,瞧不见踪影了!」 唿延义闻言道:「是不是海雾太大,遮住了。」 「没雾。」 白瑜想了想,吩咐下去:「给下面的人说,全力加速,赶紧的!」 说着,自己跑向了舵盘。 三桅帆扬,船速急增,如破浪之箭般的朝北速行而去。唿延义又亲自上了桅杆上的眺望篮,不断四下张望。 「看见了!」 唿延义终于看到了原本该停在入海口附近的海船,一面读着对方用旗帜传达的信号: 「他们遇敌了!」 白瑜掌着舵,「什么敌?问清楚!」 唿延义在桅杆顶部扬开一面红色的旗帜,又换成一面黑色的。过了片刻,朝下传话道: 「是南朝的楚王!」 第131章 …… 宽大的海船甲板上, 陆澂伸手扶住船舷、眺望远方。一名士兵匆匆行至,跪地奏道: 「启禀殿下,又有两艘敌船自入海口方向驶来!就快进入左翼的视野范围了!」 「那两艘船……」 陆澂开口问话, 被风带出一声轻微的咳嗽,顿了顿,「那两艘船,各自有几张帆?是否配有长桨?」 「回殿下,有桨,皆是三桅九帆。」 陆澂扶着船舷, 默然感应了片刻海风的方向, 吩咐道: 「让右翼的亥、戌两船后撤三里,待申号船能看见第一艘敌船时, 鸣镝示意。」 「是!」 传令兵领了命令,迅速离去。 坐在轮椅上的王迴,示意侍从将自己推到陆澂面前, 抬头问:「你是打算出手了吗?」 陆澂有了布局水战之心,很快便在沂州徵召船艇、组出一支队伍, 于大雾之夜不动声息地驶入了东海, 绕过齐国泊船, 一路南下到了入江口。 王迴对这个表弟行军布阵的能力毫无怀疑, 就只觉得他在其他方面实在是冥顽不灵: 「你这样,是能掌控住水战的先机。可这种时候逆江西行, 不就恰恰让豫王那小子渔翁得利了吗?就算你想立军功、想对付萧劭, 也不必非选这种办法吧?直接从沂州去洛阳帮主上岂不更好?」 「我说了,我不是在帮任何人、也不是特意对付任何人。」 陆澂倚舷而立,垂目望向海上翻涌的波涛,「我只想, 让这一切都早日结束。」 既然註定了只能以输赢来了结这场战争,那他也索性速战速决。 没有时间建造战船,便徵召普通船艇,绕过齐军主力、从后方开启围剿,再将俘获的敌船收归己用,同时占据长江之险,彻底截断萧劭连通海江的布局。 王迴有些不甘地嘆了一声,但又想不出反驳的说辞来。 好像从小到大,哪怕是这位澂表弟结巴的时候,自己也从来都辩不过他…… 西南方的上空,骤然升起了一枚尖锐的鸣镝。 陆澂转过身来,清炤的眉眼隐在逆光的阴影中,吩咐左右道: 「击鼓传令,准备围攻!」 远处的齐国战船上,白瑜急步走到船头,眺望向对面幡旗飞扬的海船,又匆匆奔回到指挥台上。 「现在能看到两艘船了。」 她对阿渺和唿延义说道:「之前哨船说他们曾被三艘船夹击过,可我瞧那些船的构造、不似专门建造的战船,没有围板、也没有弩舱,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阿渺对海上的作战方式不太了解,闻言道: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直接安排便是!」 白瑜不想让公主涉险,但也了解阿渺的脾气,知道阻她不了,且这两艘船原本是接应所用,载的士兵不多,人手也有限。 「那公主就去弩舱照看一下机弩吧。」 白瑜交代了阿渺一些细则,又连声吩咐左右:「拉起挡板!落帆!调转船头向北!」 阿渺下到甲板下的弩舱,见连成一排的机弩对准开启的窗外,弩手们正七手八脚地拉弦、装箭,每张机弩的前方,各自摆放着一个点燃的火油坛。 第252页 这批可连发七箭的机弩,白瑜曾反覆测试过射程,一旦敌船靠近到射程范围之内,就会击鼓下令放箭! 阿渺站在窗边,警惕地朝外望去。 很快,悬挂着楚王徽旗的敌船,在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阿渺盯着那熟悉的徽记,唇线抿紧。 「咚!」,「咚咚!」 甲板上,传来了鼓声的指令。 阿渺敛肃情绪,撤身下令: 「放箭!」 燃着火苗的弩矢如急雨般飞驰而出,袭向敌船。 王迴被侍卫推入了船舱之中,刚刚停稳,便听见外面的舱壁上响起一连串的金木相撞之声,紧接着,就有带着火油气息的焰苗、燎着窗框烧了进来! 「快灭火!」 他急声下令。 「不用管。」 跟进船舱的陆澂制止住侍卫,抬手示意众人后退,默然静立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又一轮火箭嗖嗖射来,咣地钉到了舱外的桅杆和甲板上。 陆澂撩开舱帘一角,望向箭矢落地的位置,神色凝肃。 再一轮的箭雨袭来,落到了靠内的船舷上…… 「击鼓传令,两翼船队同时包抄!」 他眉目冷峻,上前扶起王迴,「委屈表兄,先跟我上一下小船。」 白瑜扶着栏杆,不解地望着对面已然开始燃烧起来的大船。 为什么……既不反攻、又不撤退? 明明已处在了颓势,还任由着船漂近过来,难不成是要送上门来让他们屠戮吗? 正思索间,对面的船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鼓点。 不好! 白瑜意识到什么,连忙大声疾唿: 「挂帆!起桨!」 她声音刚落,桅杆上瞭望的士兵也高喊起来: 「东南方有两艘敌船!」 「西北方也有!有……有六艘!」 「对面的船有小艇下水了!上面全是士兵!」 弩舱内的阿渺,这时也看见了正从敌船头尾处驶来的小艇。士兵身上的铠甲与盾牌,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银白光芒,密密匝匝,越来越近。 「放箭!」 她指挥士兵重新拉弩,朝着小艇的方向放箭。 然而箭矢唿啸而出,却越过艇上士兵的头顶,飞驰着落入了他们身后的海水之中。 这些专为海战而造的机弩,射程远、力量大,却也因此体型笨重,一旦固定住了位置,就很难调整瞄准的高低与方向。 所以说……对方刚才是故意试探他们的射程,并以捨弃大船为代价,将他们引入了无法再动用机弩的范围之内! 白瑜这时匆匆下到弩舱,神色愧疚地看了眼阿渺。 「是我大意了!以为对方没有装备,就轻敌了。」 她环视舱内,走到朝西的一张机弩前,弯腰装箭,「西面也有船来,这边的机弩也得准备上。」 阿渺跟了过去,「这里交给我吧!你去指挥上面。」 说着,取过白瑜手中的箭,俯身一支支装入凹槽之中。 白瑜退到阿渺身后,沉默一瞬,牙根狠咬,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噼到了她的颈后! 身为水军将领,她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眼下的形势,已是到了无法转圜的余地。 前有袭兵,后有船堵,就算他们即刻弃船跳海,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阿渺的性命! * 阿渺醒来的时候,后颈还在隐隐作痛,耳朵里嗡嗡鸣响。 她睁了睁眼,瞧见木板缝隙里透入的几缕光亮,身下的地板轻轻晃动着,海浪声依稀可闻。 她还在船上。 只是…… 阿渺试着动了下身体,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被缚在一起,撑着壁板坐起身来,一抬眼,望见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唿延义。 唿延义瞧见阿渺醒来,也是吃惊不已。 白瑜不是说,她封了阿渺的穴道,至少要三四个时辰才能醒来吗? 阿渺此时也感觉到了内息的异样。白瑜与她师出同门、一起长大,是世上极少能封她穴道的人之一,可偏偏阿渺之前为安思远疗伤,导致气血逆行,反而歪打正着地沖开了穴道。 「白瑜呢?」 阿渺一面开口急问,一面俯身靠到壁板上,聆听外面的动静。 兵器相交的铿然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时不时传来的瓮声瓮气的说话声…… 唿延义试图将阿渺从壁前拉开,「赵将军让公主待在密室里,直到外面完全安全了,再出去!她让我告诉公主,她武功不弱、水性也好,自保足矣,让公主不要担心!」 阿渺躲开唿延义的手,耳朵寻到一处海浪声尤为清晰的地方,撇开身,令道: 「你把这里挖开些,让我听听外面是什么状况。我不会乱来。」 唿延义其实也万分担心白瑜的情况,见状犹豫片刻,抽出匕首,在阿渺指示的地方剜出一个小洞来。 这间密室的位置,就在甲板之下。 洞口剜出,甲板上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刀剑相交,急促铿锵,而临驾于其上的、是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 「拿下那个使刀的!」 王迴的语气中翻搅着恨意:「那个用环首刀的,一定给我碎尸万段!」 第253页 阿渺悚然抽身。 王迴…… 他一定是……认出了白瑜手里的环首刀。 那把在子云草庐斩杀了郝杰的环首刀。 她急切地朝唿延义伸出手,「解开绳子,我得去帮白瑜!王迴不是旁人,他一定会用尽办法取白瑜性命!」 唿延义也听见了甲板上的对话,神色焦灼,却不肯退让,咬牙道:「我答应过她,不能放公主出去。」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变得密集起来,似乎所有的攻袭,都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阿渺眼圈泛红,盯着唿延义,「虎子哥。」 唿延义没想到公主会这样称唿自己,一时有些侷促,板起面孔道:「公主拉关系也没用。我既然答应了主将,那就是领了军令!大不了,下回见到思远,再让他揍我一顿好了!」 阿渺垂下眼,泪珠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下来。 唿延义吓了一跳,「公主……」 「思远他……他死了。」 阿渺抑住哽咽,抬起头来,「他死在了建业城。唿延将军,我从小到大,一共就只有三个朋友……我真的……不能再亲眼看着白瑜也死在我面前了!」 甲板上,白瑜被八九名士兵围在中央,几番想靠近船舷,皆被堵住了退路。 她手中环首刀横开六合,却终是有些体力不支,抵挡的招式渐渐乏力起来。 王迴左手掐着轮椅的扶手,眼中迸着恨意交错的光芒。 苍天不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了那晚偷袭子云草庐的杀手! 「给我杀!先废她四肢!」 就在这时,船侧遽然传来木板碎裂的声响,一道清丽的身影自船舷后纵跃而出,手中匕首折射点点骄阳,直刺王迴! 第132章 …… 阿渺此时内伤未愈, 每次运功都免不了浑身剧痛,她明白唯一的制敌机会就是擒贼先擒王,捉住王迴、用作筹码, 才能换得白瑜的一线生机。 跃出密室的一剎,她不及思索,径直就击向事先根据声音预判出的王迴方向,匕首刃光雪亮,直刺其面门! 然而电光火石的霎那,一柄软剑银光乍现, 似蛟龙出海般的弹向匕尖。阿渺被震得虎口一麻, 胸口一股气血翻涌哽窒,几步踉跄后退方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她垂目抬手, 用手背使劲抵在唇上片刻,抑住了喉间涌起的那股腥甜,扬起眼来。 王迴身边的男子, 也正定定注视着她,清炤的双目中蕴着万般复杂的情绪。 四周充斥不绝的浪潮声、风声、海鸟鸣叫声, 这一瞬, 仿佛都倏然沉寂了下去, 茫茫的天与海之间, 只余下了默然对望着的两个人。 陆澂握着软剑的手、轻轻颤了下,紧接着人转身扶住船舷, 压抑地咳嗽起来。 王迴回过神来, 看了眼陆澂,又转向阿渺,吩咐左右道: 「给我全部拿下!」 「等一下!」 阿渺抬起手,示意从栏杆处爬上来的唿延义去护住白瑜, 然后转头看向王迴: 「放了他们,我束手就擒。」 王迴嗤笑道:「怎么,你还以为自己能逃得出去?」 整条船上的齐兵,已几乎全被斩杀,剩下这几人哪怕武功绝顶,也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 阿渺抬手将匕首抵到了自己脖子上,「你是聪明人,当知我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放他们安全回去,我五哥才能知道我确实落在了你手里。」 白瑜挥臂击倒一名士兵,拄着环首刀,喘息着急声喊道:「公主!」 阿渺目不转睛,盯着王迴,「如何?」 王迴视线游移。 他当然清楚,若是活捉了萧令薇,那便等同握住了要挟萧劭的一大筹码,哪怕是将来攻城、把这丫头直接绑到云梯上,也能叫齐国人不敢乱放箭! 只不过…… 「那个使环首刀的我不能放!」 王迴思忖片刻,提出条件:「除了她,剩下的兵将,我可以放过。」 阿渺依旧抵刀在颈,闻言讥嘲一笑,「你不肯放过白瑜,无非就是想报子云草庐之仇!你难道不知道,我……」 「放他们走。」 一直背转着身的陆澂,回过头来,对王迴截然说道:「就按她说的,放所有人走。」 王迴抬眼看向陆澂,目光暗沉,「你要我放了害我的仇人?」 「赵白瑜害的是郝杰,不是表兄。」 陆澂的面容逆着光、看不清神情,语气却一字一句笃定:「我说过,表兄受过的伤,我必十倍还上。此言绝不敢忘。」 王迴盯了陆澂许久,最终带着几分不情愿地颌了下首。 「好,我信你。」 他不愿与陆澂闹僵,且赵白瑜也确实并非直接伤他之人,权衡之下,遂吩咐部属:「去找条小船来!」 白瑜见状,自是不肯离开,拎刀要冲向阿渺,「公主!」 「别过来!」 阿渺手腕用力,在脖子上压出一道血痕,抑住眼中晶莹、望向白瑜:「我的命值钱,不会有事的。你早点回去,才能早点带我哥哥来救我。」 说完,又转向唿延义,「白瑜交给你了。确认彻底安全之后,发个讯号给我。」 「嗯。」 唿延义望着阿渺,想到安思远,不禁也红了眼眶,瞥见小船停靠过来,狠下心来,拽住白瑜的胳膊,「走!」 第254页 余下两名负伤的齐兵,也一瘸一拐地跟了过去。 白瑜被唿延义半揽半拽地拖到绳梯旁,执拗着不肯下船。 当初在子云草庐自己就连累过公主一次!而这一回,又是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让她再涉险境! 唿延义明白白瑜的心思,气息低促地说道:「你是大齐最好的水军将领,要救公主、要报仇,就得先留住自己的性命!莫让她的一番苦心白白浪费!」 白瑜眼含泪光,扭头看向阿渺。 阿渺也正看着她,攥着刀柄的手指、握紧了些,提声道:「快走吧!」 白瑜面色凝重,忍着泪意点了下头,转身抓住绳梯,跃上了小船。 唿延义执了长桨,将小船顺流迅速划出,待彻底远离了敌军船队的范围,方才减慢了速度,取出齐军所用的烟雾鸣镝,用袖箭射向空中。 鸣镝唿啸划过,带出一缕青烟,缓缓地散向天空。 战船上的阿渺,一直专注地留意着小艇离开的方向,此时见青烟升起,心中忐忑终于落下。 王迴也转向她,吩咐左右:「拿下!」 阿渺闭上眼后退一步,手腕翻转,将匕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颈间大脉刺了下去! 明知自己沦为俘虏对哥哥会意味着什么,她怎么可能真的束手就擒? 只是……她好像,还没有机会跟哥哥说一句对不起…… 强大的力量,骤然绕上了她的手腕。 剧痛、拉拽、拧转。 匕首咣当落地! 软剑的剑面从她的腕间撤离,留下一许冰冷的凉意。陆澂收剑入鞘,身形侧转,像是刻意地拉开了距离,腰背挺直、姿态疏离。 「别想着寻死。」 他的声音,淡漠的不带任何情绪:「就算只有你的尸身,我们也能逼得萧劭让步。」 士兵一拥而上,将阿渺的双手缚至身后,领头之人更是在王迴的示意下,一脚踢进她的膝窝,迫使她单膝跪倒了下来。 「这丫头着实狡诈!」 王迴让人推着轮椅靠近,居高临下地打量了阿渺一眼,转向陆澂: 「她上次伤了你,这回落到我们手里,你想怎么折辱她都行!就像你说的那样,就算只留她的一具尸体,也能逼得萧劭让步。」吩咐军将:「绑好了、塞住嘴,送去舱里!」 士兵押着阿渺,退了下去。 陆澂保持着微微侧身的姿态,默然倚舷望向大海,始终都没有回头。 王迴转向他,又道:「你能不心软,便是最好不过。萧令薇可是比毒蛇还要狠的人,想想你姐夫、你外甥……一旦给了那丫头反扑的机会,她绝不会对我们手软!你要切记切记!」 陆澂没有接话。 潮湿的海风卷着浪花沖向船舷,拂动他额角一缕长发,掠过唇边略带苦涩的弧度。 沉默许久,他召来麾下将领,传令道:「将船向北掉头,再让俘获的两艘战船行在最前面,速度不必太快。」 王迴神情惊讶,待将领退下后,靠拢问道: 「我们不是应该逆江西行,去截断萧劭的布局吗?」 「齐国的海船,大部分还泊在海上。」 陆澂道:「现在赵白瑜一定赶去建业报信,海上没了主将,正是我们一举拿下他们整个船队的最好时机。」 舱室之中。 阿渺被绑到了榻柱上,双腿跪地,无法动弹,几次尝试催动内力,反而让之前的内伤愈加严重。 如此自我折腾了良久,抑在喉咙间的那股腥甜终于涌了上来,浸得塞口的布团一片殷红。意识也有些泛白起来,整个人像是漂浮在了深海之中,冰冷、混沌,满身满脸都润着湿意。 就这般迷迷煳煳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惚中突然感觉到有极其温暖的气息笼罩过来,徐徐缓缓地注入她的五脏六腑,将发凉的心房紧紧包裹。 她睁开眼,扑扇着迷茫的羽睫,然后对上了一双清炤明澄的眼睛。 两人俱是蓦然怔忡。 陆澂松开扶在她背后的手,站开身来,将另一只手里攥着的浸血布团放到案上。 阿渺喉间发涩,低低咳嗽了几声,这才发觉堵嘴的布团被取走了。 她静默一瞬,冷笑道:「怎么,不怕我咬舌自尽了?」 陆澂垂目看着掌心染上的血迹,用指尖默然地轻轻触着。 「小时候,我父亲曾对我说,他们攻入了建业皇宫后,将你头颅斩下,剥去衣裙,扔进了太液池……」 舱室幽暗,光影斑驳,他的语气冰凉而压抑:「你兄长想要维繫皇族的尊严,就不可能接受那样的折辱。就算只有你的尸首,我们也能逼得他妥协。所以,别再想着寻死。」 斩下头颅? 剥去衣裙? 阿渺怒极反笑。 「你们陆家的人,当真是噁心至极,也就只配用折辱尸首这样的伎俩来耀武扬威!不过也好,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等哪日你们落到我手里,我也不用费心想法子对付你们!」 她想到陆家人,就想起了豫王,想起豫王,便又难免想起了安思远,剎那间胸臆间的恼恨悲痛再度充斥涌上,连语气都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我会比你们更恶毒!剥皮抽骨、剖腹掏心,然后趁着人还没死透,架到火上,扔进热油里!我会让人把你们做过的事写成书,让千世万世的人都知道你们有多噁心,让人一看到你们的名字就想吐……」 第255页 她恶毒愤怒的描述声中,陆澂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掌心的那抹殷红上,可意识却空荡荡的厉害,胸中窒痛、百骸冰凉,只觉得那血、竟好似从自己心头渗出来的一般。 他艰难地转过头,望向阿渺。 女孩泛红的眼微微阖着,俨然沉浸在杀戮他与他家人的畅想中。那曾被他温柔辗转吮吻过嘴唇带着笑意,不断地翕合着。 噁心至极? 听到名字就想吐? 这……才是她真正的想法吧? 那些善解人意的言语、甜蜜入骨的相处,她眼里闪烁着的迷茫与羞涩、还有让他溃散了意识的温柔缠绵,统统……都只是她的谎言与圈套! 心口的炙痛灼得他无法唿吸,忍不住地,便开了口。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杀了我呢?」 陆澂遽然打断阿渺,半跪到她身前,灼灼的视线逼视着她:「你既然这样恨我,为什么那一刀要扎在不致命的地方?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我的心在哪里!」 他眼中像是蕴着火,却又像蒙着一层水雾,水火不融地纠结着,明明晦暗的只剩下了绝望,却偏偏捨不得掐灭那一点点残破的期冀…… 是啊,为什么没有早点杀了他呢? 阿渺怔怔地睁着眼,眼中也慢慢涌出了泪意。 她是从小学武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往哪儿下刀能最快取人性命呢? 可为什么……就偏偏扎在了最不致命的胸膈上? 要是……他那时就死了,沂州不会失守,五哥也不会向周孝义屈服,而安思远……更不会以那样惨烈的模样死在她的面前! 一切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因为我不想你死得那么痛快!」 阿渺倔强地昂起头,氤氲的双眸中仿佛燃烧着火苗,「若我再有一次拿刀的机会,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第133章 陆澂的指尖, 冷的像冰。 他曾无数次想像过与她重逢的情景,愤怒、怨恨、诘问……又或者,只是空荡荡的冷漠与绝望。 可此时此刻, 望着那样的一双眼睛,他只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他松开手,抽出匕首,割断绑缚着她的绳索,然后握进她的手里。 「那你动手吧。」 他红了眼,一瞬不瞬地逼视着她, 将刀尖反转抵到自己胸前, 「现在就动手,我给你这个机会!」 阿渺的手被陆澂紧紧握着, 感受着被他亲自抵上胸膛的力度,只觉得掌心里的刀柄就像烙铁般的 烫人,意识里充斥飞驰着无数混乱的声音, 逼得她快要发狂—— 「因为害怕被抛弃,我一直努力成为他们心中理想的儿子和弟弟, 纵然那样得到的爱并不纯粹……我只是, 一个人孤单的太怕了……」 「「我这样一个生在阴暗之中的人, 背负着父辈的罪孽, 从没敢痴望能得到一份纯净的爱恋……所以……谢谢你,萧令薇。」 「那天你捅了他, 哭得那么伤心, 我就知道……我输了。」 「那你就得嫁给他!你觉得,我有可能会答应那样的事吗?」 …… 思绪剧烈的撞击,令得阿渺头疼欲裂、泪如雨下,她哭喊出声, 勐地将手中的匕首刺了出去! 然而舱门也在此时被人踢开,士兵抢到近前,将阿渺拉了开来。 一直守在门外的王迴被人推入,怒其不争地盯向陆澂,见他胸口处染出血色,显然已被阿渺的那一刀刺伤。所幸那一刀在两人情绪失控的拉拽间刺出,因此偏了方向与力度,只划破了胸前的皮肤,未曾伤到要害。 王迴强压着脱口欲出的咒骂。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陆澂对萧令薇的那份执念!可经歷了被那丫头戏耍欺骗利用之后,他以为陆澂总算清醒理智了起来,所以才会以雷霆之击毫不手软地破了萧劭的军事布局!他甚至也自私地想过,宁可表弟变得越发冷漠疏离,也好过再对萧家的人心软!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才让这两人单独相处了短短片刻,陆澂那在外人眼中无法融化的疏冷淡远,就顷刻间荡然无存!不但放了萧令薇,还亲手递上了刀子!要不是自己存着一份戒备、一直守在门外偷听动静,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王迴忍住怒意,正想要开口查问陆澂的伤势,突然听见阿渺的声音,带着一抹讥诮,从身后传来: 「看到了吧?你留着我的性命,只是给他放走我的机会。」 王迴转动轮椅,朝舱外旋过身来,见被士兵控制住的阿渺抵靠着船舷,脸上泪痕犹在,嘴角的弧度却蕴着一丝嘲讽,望向他,一字字清晰问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在子云草庐废了你吗?」 「表兄!」 舱内的床榻旁,陆澂摁着胸口的刀伤撑身而起,急步走了过来。 阿渺却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盯着神色一寸寸暗下去的王迴,加快了语速:「那晚下着大雨,我救下白瑜,又砍倒了两名侍卫,他们跌撞到你的屋门上,撞破了门扇……」 「住口!」 陆澂抢出舱门,面色煞白,「别说了!」 「让她说!」 王迴浑身颤抖,拦在了陆澂面前,充血的双眼紧紧瞪向阿渺。 阿渺扬着头,「你那时吓得没法动弹,歪倒在地,高声唿救,可那些人,都赶不及来救你。我手里的刀,先是砍进了你的肩膀,然后顺势向下划拉,挑断了你的手筋脚筋……」 第256页 她一字一句地娓娓而述,眸中依稀浮泛水光,唇畔却始终噙着讥诮的笑意。 王迴在对方鲜活的描述中忆起了当日的惨况与绝望,不由得悲从心起、眼眶猩红,目光从阿渺身上移向陆澂,定定注视他半晌: 「你早就知道?」 陆澂面如死灰,只怔怔望着阿渺,一语不发。 王迴被他这样的态度彻底激怒,唯一能活动的左手攥紧成拳,狠狠敲在轮椅的扶手上,身形几乎要趔趄而起: 「你早就知道!却一直不告诉我,还想要放她走!」 他似伸手欲拽向陆澂的衣襟,却差点因此失去了平衡,被护卫迅速扶住。 王迴甩开护卫,指着陆澂,声音愤怒而嘶哑: 「十六年!阿澂,十六年!扪心自问,从你中毒、无人理会,到如今整整十六年,我可曾有负过你?从前你被人轻视、无力自保,是谁护你顾你?你羽翼渐丰之时,又是谁为你在朝堂奔走、谋局造势?」 他气息紊乱,吭哧地喘息了一阵,迸出泪来,「当日我为什么会去北疆,为什么会成了废人?你告诉我,陆澂,若不是为了你,我王迴何至于沦落至今时今日的模样!」 他用力深吸了口气,抑住情绪,「你亲口说的,我受的痛,你要十倍还之。今日不必劳你动手,这个仇,我自己来报!」 语毕扭转过身,厉声号令部属: 「给我断了萧令薇的手脚!」 钳制住阿渺的士兵将她拖到甲板旁的船栏旁,拽过其手臂、压到舷上,拔刀就欲砍下。 「住手!」 陆澂疾步追来。 王迴用轮椅拦住了他,抽出身旁护卫的佩剑,咣当扔到甲板上,「今日你若要阻我,就先直接取了我性命!」 阿渺被押伏在船舷上,低头望向破浪翻涌的波涛,只见碧蓝的大片海域之中,漂浮着无数被斩杀的齐兵尸体,浓重的血腥气甚至已经引来了鲨群,不断有耸出水面的黑色背鳍在海船四周出没。 那些不久前还鲜活矫健的儿郎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不知名的海域上,成了鱼齿下被撕扯的食物,片刻间便尸骨无存…… 阿渺胸口冰凉、意识迷惘,视线变得一片潮湿模煳。 身后,传来了拔剑声和惊唿声。 紧接着,是王迴带着震怒的质问: 「你为了萧令薇,真要与我反目成仇?好!你动手,我今日就睁大眼看着你怎么杀我!」 控制着阿渺的士兵显然被突发的变故分散了注意力,举起的刀滞在半空,手中的力气也散去了几分。 阿渺侧过头,虚浮的视野之中,只见陆澂面色苍白、神色悲怆,左手握着一把短刀,站在了王迴面前。 「表兄说的不错,所有的罪责,都在我!十六年前,我就不该活下来……如今表兄的仇,我没法报,表兄想要的荣耀,我也没法实现,但如我所许诺,表兄所受过的伤痛,我必定十倍还上!」 说着,举起手中短剑,勐地扎入了自己的右臂肩骨,拧转着便向下刺划开来! 他自小拜入青门,熟习医术,哪里刺入最为痛苦、哪里筋脉划破必断,拧转着刀刃,招招准确,霎时鲜血喷涌,白骨可见…… 王迴怔在轮椅上,待回过神来、大喊着让人制止住眼前疯狂的一幕,陆澂手中的短剑、已经扎进了他自己的小臂之中,身下的甲板上血泊成洼。 「快给我拦住他!」 王迴抖如筛糠,「你这个疯子!谁要你来还?」见陆澂手中动作不缓、剑尖已经拉向手腕,捶着扶手,焦灼迸泪道: 「行了!我认了!我放过萧令薇了!」 护卫涌上去扶住陆澂,慌手忙脚地裹住他臂间伤口。 船舷边的士兵,也愕然惶乱地挪开了位置。 所有的人,都毫无意外地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呆了。 阿渺亦盯着甲板上浸染开来的血迹,脑中一片空白,嘴里似有浓重的苦味不断蔓延,苦涩到溃蚀得她快要窒息,难受到让她只想不惜代价地彻底远离这一切! 她逆气凝力,趁着士兵散乱的剎那,陡然挣脱开来。 押制她的士兵反应过来,惊唿出声。然而阿渺已经飞快地拍出一掌,左手拽过桅杆的支索,纵身跃上了船舷。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了过来。 陆澂正被亲卫摁住綑扎伤口,见状霎时意识到什么,仓皇推开诸人,趔趄奔来。 「别过来!」 阿渺脸色苍白、满面泪水,手里握着固定船桅绳索的铁钩,凑近喉咙,「不是想拿我去要挟我哥哥吗?」 红日西沉,波光涟滟,女孩绝丽的面容上犹如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影,催动了内力而气血逆行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脆弱颤抖。 「我不是……」 陆澂半幅身躯都浸在血水之中,朝着阿渺的方向艰难伸出手,语气祈求:「你先下来……」 王迴目眦欲裂,朝着阿渺怒喊道:「我已经说了放过你了!你还想怎样?」 阿渺凝视着陆澂,氤氲的眸光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抱歉,我的性命和尸首……」 她居高临下,凄冷一笑,「你都拿不到了。」 语毕,手中铁钩划开了脖颈上已经癒合的血口,随即纵身跃入了海中。 「萧令薇!」 第257页 陆澂心胆俱碎,痛唿出声,始终伸出的手压到了船舷上,意识尚来不及做出思量,人已翻身跟着跳进了海里! 嗵、嗵两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坠入水中。 王迴吓得呆住,随即急声吩咐:「快救人!救人!」 士兵们涌到船舷边,几名亲卫拉住绳索准备下水,可慌乱间瞧见水中情景,又都顿在了原地。 船下的水面上,一片鲜红的血色迅速地浮散开来,不远处,十几片耸立的黑色背鳍正急速靠拢,最前面的一头鲨鱼甚至连轮廓都已清晰可辨! 士兵们都是刚刚亲歷过海战之人,知道海上交战的血腥气必然引来成群的鲨鱼。那些浮沉在海面上的敌兵尸体,吸引来猎食者盘踞附近,静候着下一轮的食物落水,即便是没有受伤的人落入水中,也难免遭遇鲨群的攻击。 这种情况下,入水就等同于自寻死路! 所以萧令薇那丫头,是存了心地要她自己尸骨无存…… 王迴被人扶起身体,倚到栏边,惊惶万状地下令道:「放箭!放箭!」 萧令薇死不足惜,但陆澂却万万不能没命! 弓.弩手被调遣到近前,紧挨着船沿向水中放箭,羽箭破风而出,击中了游在最前面的几头鲨鱼,伤口逸出的血丝在水中浮散开来,立刻引来了同伴的扑咬。 霎时间,七八条个头巨大的鲨鱼蜂拥成团,翻腾围攻,将船下的方寸之地撕咬成一片血池。 不远处的海面上,波涛隆起,有更多的背鳍开始急速朝这个方向游来。 一截天青色的衣料,从海水深处徐徐漂起,荡漾在血水之中。 「阿澂!」 王迴伏在栏上,痛嚎出声。 他这个疯子! 疯子! 他们两人……都是疯子! 王迴仰天嘶吼。 自己从小的雄志,王氏满门的荣耀,姑母一生的执念……那么多的牺牲、那么多年的筹谋,如今,是彻底葬送了! 第134章 …… 天泰三年夏, 战事绵延,天下大乱。 夹杂在刀光血影的战报之中的,还有接连不断的桩桩噩耗, 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齐国越阳长公主与南朝楚王双双毙命东海的消息。 一经传出,九州震动,自是不在话下。 而此时远在汪洋深处的无人之境,却是一派的波澜不惊、风平浪静。 湛蓝而清透的涟漪,一圈圈地拂盪开来。 水底细沙洁白, 礁石间有色彩鲜艷的鱼群, 欢快地来回穿梭着。 阿渺睁开眼,望着呈现在视野中的奇异景象, 意识陷入混沌,好半晌方才醒悟过来,自己仍旧活在人世间。 她挪动僵硬的手臂、试图撑起身来, 然而身下的木板因此晃动起来,颤悠悠地从礁湖飘向细白的沙滩, 最终触岸停了下来。 她翻动身体, 滚落到沙滩上, 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涸烧灼的嗓子, 抬起身,张望四周。 这是一座被珊瑚礁环绕的海岛, 岛上丘陵起伏、树木葱郁, 周围海水接天碧蓝,靠近岛屿的一圈礁石围出了一片水波相对平静的礁湖。 之前栖身的海船看样子是在风暴中撞上了这些礁石,彻底地碎裂了开来。 此时大块的船体残骸或是飘落在海水上、或是搁浅在了海岸边,有些还保留着火烧过后的痕迹, 黑乎乎的跟礁石混为了一体。 阿渺恍恍惚惚地记起,自己落水后不久,士兵们先是用羽箭射杀鲨群,之后情况失控、王迴又让人用上了火油,再后来,整条船就被火油引燃起了熊熊烈火。 而那时她和陆澂,便被困在船底的暗舱之中,无法逃生。 陆澂…… 阿渺思绪一凛,转过身,望向躺在木板另一头、毫无生气的男子,悚然清醒过来。 她爬起来,踩着细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过去。 陆澂跟着她跳进海里的时候,整条右臂已经鲜血淋漓、筋脉尽断,后来为了护她,后背又被巨鲨的利齿所伤。那时阿渺本已存了死志,却无端升起了求生的本能,仓皇间想起白瑜曾提过船底的暗舱,堪堪赶在鲨群扑到之前,拉开了舱门,拽着陆澂避了进去。 之后的情况,便是一片的混乱:疯狂撞击舱板的鲨群、燃烧的火油、碎裂的船体、汹涌的海浪、黑夜中漫无方向的漂荡…… 阿渺俯低身,轻轻唤了声:「陆澂?」 没有反应。 此时的陆澂,已然完全昏厥过去,面色苍白如雪,浸湿的长髮凌乱地纠缠在伤臂之上,沾着带血的细沙。 阿渺伸手触向他的脉门,神色一变,连忙用力将他挪到沙滩上,将手探入他的衣襟,急切地摸索起来。 之前两人躲避鲨群进到暗舱时,陆澂还未失去意识,抵着舱门,什么也来不及顾地、径直取出一瓶药露,倒在了阿渺脖子的伤口上。 他师从青门,精通医与毒,身上带着的药自然亦有奇效,至少阿渺现在再摸自己的伤口,几乎都不觉得痛了。 可现如今陆澂身上……也似乎没有别的药露了。 阿渺搜索良久,没找到任何的药瓶药盒,反倒摸出来一个铁皮制作的人偶。她握着人偶,默然怔忡片刻,随即又像触碰到扎手的物件一般、将它飞快地塞回了原处。 没有药物,必须要尽快清洗伤口。 阿渺站起身,举目四望,见海滩的尽头有一座连接着内陆山峦的石崖,崖顶青翠、草木葱郁。 第258页 卞师兄常说,只要是有草木的地方,就总能找到水源。 阿渺定了定神,从岸边的残骸中选出一块木板,将陆澂挪上去,慢慢朝山崖的方向拖动过去。她内伤未愈,一路走得艰难,待行至崖下,已是气喘吁吁。 亏得幼时在天穆山长大的经歷,让她能懂得些许根据植被和山势判断水源的法子,绕着山崖巡视了一番,竟然运气不错地在崖底一侧发现了个背风的洞穴。 阿渺赶紧放下木板,进洞查探,发觉洞口虽小、里面却空间广深,且石洞深处石笋林立,还圈着一汪清水! 她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掬了一捧,小心翼翼地凑到唇上。 是淡水! 比起两人身上的伤势,没有可饮用的干净水源才是会最快致命的难题。 阿渺迅速喝了几口水,起身出到洞外,将载着陆澂的木板拽了进来,靠到了水池边。 陆澂手臂的伤势最为严重,但之前在船上被亲卫简单地包扎过,割开的皮肉被绷带紧紧捆拢,没有渗进太多的泥沙。而背上被鲨齿擦划出的伤口,则一直暴露在外,状况十分糟糕。 阿渺不敢耽搁,从陆澂腰间蹀躞抽出软剑,割开开他背后的衣衫,用清水慢慢将伤口洗净,又脱下自己的内衫,临时充作绷带、裹住了伤口。 她俯身掬了捧水,凑到陆澂的嘴边,然而男子失去了血色的双唇紧紧闭拢,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在他脸上,就像雨水打在玉石雕像上似的,击不起丝毫的反应。 阿渺心里清楚,只有尽快让他恢復意识,才能博得一线的生机。她伸出手,握住他腕间脉门,尝试将内力徐徐注入。 先前受的内伤始终阻碍她运行内力,每咬牙输入一分、就感觉浑身的气血再度逆行,剧痛难忍。 但最让她难受的,却不是身体上的痛楚,而是相似的场景、竟不断让她回忆起了那日妄图救活安思远的绝望心情…… 阿渺咬着唇拼尽气力,分不清是因为痛还是因为过于复杂的心绪,眼眶不受控制地就湿润了起来。 她和陆澂,为什么没干脆都死在海里? 为什么她偏偏就会想起船底的暗舱,还把他也拉了进去? 要是他那时就死了,自己眼下也不必用救思远的法子来救他,不是吗? 可若是他真死了…… 若他真死了的话…… 阿渺一时嗓子发涩,分辨不清的纷杂思绪在脑海中飞驰乱窜,蜂拥堵塞的几乎快要让内息不再受控制。 她用尽最后一丝定力,运转气脉、注入对方的三焦经,随即倏然起身,撇下陆澂,走到洞口。 洞外依旧是碧波蓝天、骄阳明媚。 阿渺虚弱地倚着石壁,怔然望着视野虚无之处,任由咸湿的海风猎猎地吹到自己的脸上,就这般默然伫立了不知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微的咳嗽,方才惊醒般的转回身去。 陆澂的意识仍未恢復,但身体总算有了些反应,阿渺再次挪动他时,眉头会因为伤口的痛楚而蹙起,墨色的眼睫也会微微颤动,不再似先前那般毫无生气。 阿渺用池水浸了袖角,轻轻润湿陆澂的嘴唇,指尖触过他的脖颈,只觉得烫手的厉害,可再摸向他的腕间,又觉得冰凉似雪。 这是……邪扰少阳的寒热交替? 阿渺在天穆山习武的时候,曾听师姐说过这种同时发热发冷症状,知道情况危急,连忙再次摁住陆澂脉门、输入内力。 但她此时的体力,也已耗费到了极限,稍稍用力便禁不住头晕目眩起来,视野中的景象逐渐模煳,变得暗沉混沌起来。 身畔男子颀长而坚实的躯体,时而像火、时而像冰,在她指下传递着颤慄的触感。阿渺摁紧他的脉门,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内息上,直至意识彻底空白。 池上倒悬着的石笋,断断续续地滴答着水珠,犹如计时的滴漏,绵绵延延、无休无止。 陆澂睁开眼时,翌日的晨曦正透过洞口上方的灌木枝叶、如澄金薄纱般洒落进来,铺展在石纹起伏的地面上。 他思维微滞,凝迟了片刻方才找回了昏厥前的记忆,与之同时,手臂与后背上的剧烈痛意也沉沉袭来,疼得他唿吸骤然一顿,下意识地缩转身体。 下颌处,却触到了什么绒绒的东西。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了少女乌黑光滑的髮丝上,再往下,是倚在他胸前、遮去了大半的面颊,瓷白细腻,墨睫若羽,微微泛红的眼角处还残留着泪痕。 她右手握着他的左腕,左手扶在他的腰后,似乎是想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去拥抱他,可纤细的身体靠在他的胸前,反倒更像是婴孩蜷伏的模样,让人一见便不由得心生怜惜,想要即刻拥她入怀。 她还活着。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欣悦而释然: 她还活着。 陆澂忍不住想要伸手轻触阿渺的额头,确认她之前的伤口没有恶化,抬臂的剎那,背后被割开的衣衫却因此顺着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了肌理紧实的肩胛与锁骨。 女孩清凉的唿吸,细细浅浅的便吹拂在了他裸露的胸膛上,带出一阵难以言绘的颤慄。 陆澂陡然僵硬,一时连伤口的疼痛都再感觉不到,唿吸凝滞、继而沉重,再后来,连头脑都有些泛白。 他艰难地挪了下手臂,想要拉起滑落的衣衫,手指刚刚移到胸前,便见阿渺带着几分酣然地扑闪了下小扇子似的睫毛,徐徐地睁开了眼。 第259页 氤氲的眸光,尚有些许刚刚醒来的迷濛,怔怔然地,跟他的视线交汇在了一处。 第135章 …… 阿渺回过神, 迅速地撑起身来,手臂却因此掠过陆澂的衣襟,让松垮垮垂落的衫口彻底滑了下来。 男子坚实的胸膛上, 两道新旧交错的刀痕骇然醒目。 新的那道割开了皮肉,此时依旧微微渗着血,而旧的那一刀刺得尤为深,留下了一辈子也除不去的疤痕…… 阿渺惶乱地移开了目光。 她一言不发,起身走出洞外,少顷拿了几片宽大的树叶返回, 蹲身在池边洗净, 然后用叶面兜了些水,送到陆澂唇边。 「喝吧。」 她伸着手, 却不看他,语气透着几分疏冷,「我没有你们陆家人噁心, 不想留具尸体当人质。」 陆澂没有拒绝,就着阿渺的手喝了点水, 抬眼看向她, 动唇欲言, 阿渺却倏然起身, 坐去了一旁的角落里。 「我要运功疗伤了,别打扰我。」 她平復了一下情绪, 闭目盘膝而坐, 慢慢疏导起紊乱的内息。 这几日在内伤未愈的情况下,几次逆脉运气,只怕是落下了难以根治的病根,恐怕没法再恢復到以前的状态了。若再不想办法疗伤, 说不定情况更糟…… 阿渺沉下心来,凝神静气,按小时候师兄所授的心法,尝试一点点修復内息。 她自小在卞之晋的严苛教导下习武,认真起来也是极有定力,一坐便是小半天,缓缓归气入脉,睁开眼定了定视线,发现原本躺在池边的陆澂,早已消失无踪。 这是……以为她要扣他当人质,所以跑了吗? 阿渺连忙起身,快步出了洞口,见碧浪白沙之间,陆澂衣衫飘扬、倚着一块岩石而坐,闻声朝她转过头,站起身来。 「吃点东西吧。」 他声线中还带着几分干涸的暗哑,面色苍白,残破的衣衫被认真地整理过,肩头两端用细绳穿过扎紧、有些歪斜地系了个死结。 他右臂无法动弹,左手捧出一个蚌壳,上面盛着颜色鲜艷的野果,递至阿渺面前: 「我辨认过,没有毒。」 阿渺看了眼野果,内心挣扎了片刻,冷冷道:「不用。」 她一日一夜没有进食,要说不饿,那是骗人。 可此刻她宁可挨饿,也不想再承他的情! 陆澂沉默片刻,缓缓撤回手,斟酌说道:「那要不吃鱼吧。我刚捉到一条鱼,待会儿生了火,可以做鱼汤。」 鱼? 阿渺心底翻涌的好奇心占了上风,脱口问道:「哪里捉的鱼?」 随即又立刻有些懊恼,瞥了眼陆澂身上的伤口,语气添了一丝讥嘲,「就你这样,还能有力气捉鱼?」 她收回视线,恰巧却与他的目光撞到了一处。 两人默然对视一瞬。 阿渺飞快地扭开了头。 「我小时候因为拔蛊,用过青门的许多奇药,所以皮肉伤比常人恢復得快些。」 陆澂静静开口,转向崖石与礁湖相接的水湾,「而且捉鱼也不费力气,我只在那里设了个鱼笼,放了些蚌肉作饵,它就自己进去了。」 阿渺踯躅片刻,终是忍不住踩着细沙走到水湾前,望向几块礁石天然围出的圆圈中、木桿撑开的一顶「布伞」。 「那些东西……」 「都是船上的。」 陆澂跟了过来,轻声解释道:「我们之前身处的海船虽然被火烧了大半,但底舱还在,被礁石撞碎以后,里面不少东西都冲进了礁湖。礁湖有礁石作天然屏障,这些物件便被困在了其间。」 阿渺想起沙滩上的那些船体残骸,一下子反应过来。 虽然看上去烂糟糟的,但那些残骸中必然有许多有用的东西!昨天慌乱之中竟然没有想到……要是早些找出些帆布之类的料子,也不至于靠着自己的体温去救陆澂…… 想起今早醒来时的场景,阿渺不由得再度心跳如鼓,连忙转身,快步朝海滩的另一头走去。 洁白绵延的沙滩上,零零散散地躺着许多被波浪推送上来的残骸。 阿渺低头寻觅,专挑织物、木料等物拾捡,又远远眺望到礁湖里浮着的几块大木板,脱了鞋袜,下水游了过去,慢慢推拽着往岸边走。 陆澂也跟了过来,伸手帮她扶住在波涛中起伏的木板。 阿渺挪了开来,「不用你帮!」 陆澂收回手,默然一瞬,转身去拉一旁被浪冲过来的一截木柱。 阿渺皱眉,迎风喊道:「你拿那个做什么?」 「那上面有串铁索。」 陆澂费力地拉住木柱,一面道:「铁器难得,将来可以熔作它用。」 阿渺扶着木板,冷眼瞧着他艰难地稳住身形,胸背和手臂的伤口被击起的海浪打湿,忍不住情绪翻搅起来: 「熔什么熔?又不是要一辈子困在这里!这岛上明明丘陵起伏,说不定另一头就连着陆地,我今天就出发去找离开的方法!死也不会死在这里!」 陆澂在浪涛中侧转回身,英俊的眉眼映着骄阳碧波,显得面色格外苍白。 阿渺跟他对视一剎,情绪越发有些失控。 「你看什么看!等我找到离开的法子,你就是大齐的人质!要是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海风猎猎,吹拂起她乌黑的髮丝,掠过潮湿的眼角。 第260页 陆澂静静凝视她,半晌,动了动唇,「好。」 阿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周身的力气都打在了棉绒上,憋了口气正要发作,一个抛高的浪头突然从身后打来,捲住她沖了出去。 失去平衡的身体撞上了另一堵「肉墙」,两人面对面地跌进碧涛,被雪白的浪花冲到了沙滩上,紧接又被退浪回撤的力度向后摩挲着拉拽。 阿渺只觉得自己先是伏倒在了陆澂胸前,然后又被海浪拉扯着、朝更下方摩擦过去,当即羞窘得无地自容,也顾不得会不会吃一口沙子,用力抠进沙地里,挣扎着翻身跪坐起来。 混搅了细沙的海水,浸了她满头。阿渺懊恼地捋开乱发,用袖口拭去粘到眼皮上的沙粒。 待重新定下神来,视线恢復,见陆澂依旧坐在浅滩的水中,头微微扭向了一旁,颈间喉结轻轻滚动了下,神色似乎比她自己更为窘迫。 什么嘛…… 又不是她故意去扑他的…… 阿渺悻悻想到,站起身弯腰去拧湿透的衣裙,一低头,突然瞧见了自己几近透明的衣襟。 「啊!」 她禁不住惊叫起来。 陆澂闻声移来视线,又再度仓皇地瞥开。 她的内衫脱给了他裹伤口,如今就只剩外面薄薄的一层夏裙,一浸水,婀娜的曲线便一览无余。刚刚还只是上半身,如今站了起来,更是连下面也…… 陆澂只觉得心血翻腾、脑中嗡鸣,也不知是不是伤口泡了水开始恶化,人好像又有些发烧,连意识都是迷煳的。 阿渺又气又急,收臂抱在胸前,一抬眼瞅见陆澂耳根都红了,愈加恼羞成怒,捡起沙滩上的鞋袜,扭头跑开来了。 日色尚早,岛上阳光亦分外曛暖。 阿渺沿着原路朝崖洞跑出一段,又觉得不妥,跺了跺脚,调转方向,朝内陆的那一头走去。 她此时衣衫尽湿,留在海滩附近难免会与陆澂照面,不如趁着等衣物变干的时间、去岛中高处走走,确认一下地形。 阿渺穿好鞋袜,研究了一下方位,走进了沙滩西北方的密林。 跟海滩边山崖相连的丘陵山脉,一路朝西北蔓延增高,地势不算陡峭,只是林间草木葱茏、灌枝遍地,时常钩扯住阿渺的衣物,且四下一片寂静深幽,连虫鸣鸟叫的声音都鲜少可闻。 阿渺腰间的冰丝链还在,伸手解了下来,时不时施展轻功跃过枝叶蔓生的灌木,向上攀登。莫约过了近一个时辰的工夫,总算看到了山坡的顶端,忙不迭纵身跃了过去。 这里是山脉次高的地方,虽不是最高处,却也足以将整座海岛的地形尽收眼底。 阿渺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来回仔细看了半天,心里的担忧渐渐冷凝成绝望,思绪不由自主地发凉。 这座岛,确切地说,是一座孤岛。周围没有陆地、也没有其他的岛屿,茫茫四下,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也就是说,除非再造出一艘可远航的海船,他们根本没有重返中原的希望! 一辈子……都得困在这里。 而且…… 是跟那人一起…… 阿渺只觉得浑身失力,连忽略了许久的飢饿感、此时也万分不合时宜地闹腾起来,腹胃绞痛,手指发抖,整个人都是晕的。 她机械地朝来时的方向返回,行动间没了先前的那股劲头,连被树枝刮到了也没反应。好在走的是下山路,不用费力,一路跌跌撞撞地连奔带跑,冲到了坡下。 头晕的厉害,脚步亦是虚浮,阿渺扶着树木走到快到沙滩的位置时,经不住停下喘息起来,恍惚间像是瞧见一道高挺的身影,疾步朝自己而来。 「怎么了?」 陆澂奔至阿渺近前,见她脸色发白、冷汗浸湿了额发,身上还有大大小小被树枝刮破衣物的痕迹,不由得陡然焦灼,下意识伸手就想探查她的脉象。 他自己身上的伤,实则比看起来严重许多,之前设鱼笼、打捞器物,已是耗尽了他强撑出来最后一丝气力。 被阿渺撇在海滩上之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身来,又花了很多工夫,才将崩裂开来、浸满了泥沙的伤口处理干净,重新缠裹好,待稍稍恢復了些力气、确定不会露出让人觉得厌恶嫌弃的病态,便起来四下寻找阿渺。 阿渺抬眼看清身前陆澂的面容,挥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你走开!」 她从树干上撑身而起,踉跄着继续朝前走去。 陆澂一语不发,跟了上去。 林间靠近海滩的地面上,铺散着被海风颳入的细沙,踩上去沙沙脆脆,起伏着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阿渺头晕的厉害,耳朵里迴响着身后之人亦步亦趋的步履声,只觉得愈加心烦不已。 她勐地顿住脚步,侧转身怒道: 「你干嘛一直跟着我!你是狗吗?」 陆澂停下步伐,沉默一瞬,「你觉得是,便是吧。」 阿渺呆呆瞪着他,一时辨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咬着唇角,遽然转回身,抬脚急走。 步子迈得越加的歪斜,连奔带走地刚刚踏上了海滩的沙地,眼前一黑,人晕乎乎地便跪到了地上。意识尚未抽离,可所有的情绪却纠成了莫名的悲伤,她埋低头,霎时落下泪来。 少顷,感觉有人在身边坐了下来。 第261页 阿渺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正打算动手推人,一抬眼却瞧见面前一个切开一半的嫩黄果子,足有甜瓜大小,清香四溢。 「先吃点东西吧。」 陆澂将果子递到阿渺手边,「你长时间不曾进食,先慢慢喝点甜汁……」 阿渺垂下眼,见果瓣中央凹聚着清亮的果汁,瞪着盯了半晌,怔怔无语。 她从小就喜欢吃冰冰凉凉的甜食,以前心情一不好了,乳娘就赶着给她做冰镇的梨膏、酥酪,后来大了,五哥也还时常拿这样的法子哄她…… 阿渺抹了把眼泪,下意识地伸出手,慢慢接了过来。 陆澂又从怀里掏出根削过的竹管,递过去,「用这个。」 阿渺伸手接过,插到果汁中,低下头,尝试地啜饮了一小口。 好甜…… 饶是心中情绪依旧复杂,她不禁又多尝了几口。清甜的果汁顺着喉间滑入腹中,先前因为飢饿而产生的难受感渐渐缓和了几分。 「这海岛上的果树很多,还有些珍奇的草药,从前我只听师父描述过。」 陆澂凝视阿渺片刻,害怕再触怒她,移开视线,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愿跟我困在这里。」他将重音压在了「我」字上,微微一顿,又道:「但此间的草木无罪、也不是我们陆家种的,天地所赐、尽可採撷。」 阿渺愣了下,吮饮果汁的动作缓缓停顿,捏着苇管的指尖轻轻掐出了痕迹,却不看他,嗫嚅怼道: 「赐什么赐?一座破孤岛,周围什么也没有……」 她垂低头,微微偏过身子,不再言语。 陆澂之前瞧见阿渺的神情,心中就曾有所猜疑,此刻听她说出「孤岛」二字,更是坐实了自己的推断。 他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沙滩上,将收集起来的一些物件,一一拾掇整理,然后将一块圆石压到晒干的叶片上,抽出了软剑。 利用金属与石块摩擦产生的火星来生火,阿渺从前在天穆山也曾看哑老头做过。 她喝完果汁,一面用竹管挖着果肉,一面忍不住觑看陆澂的进展。 夕阳西斜,海滩上一片金色耀目,将男子挺拔的身影勾勒得异常清晰。 他俯着身,左手执剑,一遍遍将剑刃在圆石上迅速划擦过,每一次的动作都难免牵动全身的伤口,不受控制地滞慢一瞬。 阿渺是习武之人,自然看得明白,陆澂的右臂……大概是废掉了。 她垂下眼,默默吃完果子,起身收拾了下果皮,又踱到海边洗了个手,慢慢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经过陆澂身后,似是不经意地扫了眼圆石下的枯叶,踯躅片刻,走过去蹲下了身。 「哪有用这么厚的叶子的?」 她语气讥嘲,伸手将石下的枯叶一点点撕扯细碎。 陆澂撤回剑,抑住牵动了伤口的痛楚,平復气息说道:「现在是夏季,枯叶难寻,岛上亦无火绒草……」 「你刚才不是把这岛夸得跟神仙宝地似的吗?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阿渺兇巴巴地打断他,站起身,后退两步,解下腰间的冰丝链,弹开铁蔷薇,朝圆石上倏然击去。 啪的一声,圆石被击断开来,碎成了两半。 怎么会…… 阿渺皱起眉头,蹲下身捡起碎石查看,一点儿火星的痕迹都没有。 「火星……要靠刮擦才会出现。」 身后的陆澂,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还是我来吧。」 阿渺顿生窘意,同时胜负心骤盛,守着「工地」不肯退让: 「不可能!把你的剑给我。」 她朝后伸出手,等到陆澂终于将剑柄放到她掌中,迅速移至身前,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捻起铁蔷薇,将剑刃和花瓣凑到一处,使劲击了一下。 几点火星,落到了脚下。 果然! 铁蔷薇用料是玄铁,而软剑淬火的药水独特,以前跟他交手的时候,就常常火花四溅的…… 哼,谁说非得要刮擦? 阿渺铛铛地敲着兵器,忍不住眉梢轻挑,接着开始如法炮制,尝试将枯叶碎末点燃。 陆澂欲言又止,默默走近了些,伫立一侧。 阿渺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紧随着自己,挪动位置拿背朝着他,没好气地开口道: 「你是要监工吗?我小时候烧火打铁都做过,怎会不知道如何点火?」 隔了片刻,没听见他接话,正觉奇怪,蓦而又想到自己说起「打铁」,再忆起那日与他在炉火前的种种亲密,不由得霎时红了脸,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她清了下喉咙,将声音控制得冷漠淡然,隐含讥诮: 「你不会……还以为我以前是在江北的佛寺,从小养尊处优,被教养得温顺慈悲、弱不经风吧?不管你之前以为自己知道了、看到了什么,那都不是真的!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统统都是假的!建业城里的那个我,根本……就不是真的『我』!」 身后的人,依旧沉默。 过得良久,他轻声开口道: 「可我有自己的感觉。」 陆澂的声音,低微却笃定,带着京城口音的柔软缠绵,「就算是同一副面具,戴在不同人的脸上,感觉也会不一样。所以不管你是不是变了容颜、换了身份、改了姓名,对我而言,你都只是『你』。独一……无二。」 第262页 他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男子,有些话说出了口,连自己都担心会词不达意。 然而阿渺却一下子就听懂了。 她默默领悟,恍然怔住,手中的动作不觉偏了方向,差点划到了手指。 陆澂亦回过神来,连忙倾过身伸手: 「还是我来吧。」 阿渺避开来,倏然起身,冷不丁地抬头对他怒目而视道: 「来什么?做这事要两只手,你整条右臂都废掉了!怎么来?」 陆澂伸出的手在半空凝滞片刻,修长柔韧的手指慢慢蜷回,最终缓缓地收了回去。 他在她面前,一向都没什么自信。如今被她用这般鄙夷厌弃的神情看着,不由得愈加自卑自耻…… 阿渺将陆澂的表情尽收眼底,胸腔堵的更厉害,先前窜出的莫名火气越发蒸腾,移去一旁,狠狠敲着手里的兵器。 「砍手算什么能耐……」 她嗓子发哽,抑住唿吸不让鼻音浑浊起来,「有本事,你怎么不直接在王迴面前自尽呢?」 陆澂垂着眼,望着脚下被海风吹得无所依附的细白沙粒,心绪荒芜凌乱。 流离飘忽的思维,脱口呢喃而出: 「因为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 他不畏死。甚至已经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拿性命赔给表兄。 可那时她还身处险境之中,他又怎么能死? 毕竟他一生的执念,只是想护她圆满。 少时如此。 今日,亦然…… 阿渺手中的动作缓滞住,继而用力刮擦而下,恼怒嚷道: 「我就喜欢一个人!」 一串闪耀的火花,落在了枯叶上,击起一缕烟雾,终于燃起了细弱的火苗。 她扔下兵器,起身快步走开了。 夕阳西下,金红的落日一点点隐入海平面,暮色中的波涛也似乎变得温柔起来,将铺陈千里的余晖粼粼起伏地拍向海岸。 阿渺抱膝坐在沙滩上,望着远方越沉越低的太阳,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刻的她,俨然已经平静了许多,没有了被飢饿催生的眩晕与失控,也少了几分被纷杂思绪搅出的混乱与迷茫。 正如陆澂说的那样,她只是……不愿跟他困在一处罢了。 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害怕跟他困在一处…… 陆澂踩着细沙,缓缓走来。 「喝点鱼汤吧。」 他手势略带几分踌躇,小心翼翼地递过盛着鲜热鱼汤的海蚌壳,「鱼肉已经去了骨,你多吃些,才不会再犯晕。」 阿渺移来视线,瞧那鱼汤冒着热气,上面还漂浮着陆澂不知从哪儿采来的提味的香草,鲜鲜嫩嫩、香气扑鼻。 她尝过了飢饿的苦头,不敢再倔犟,迟疑一瞬,伸手接过,嗫嚅了声: 「谢谢。」 两人递送蚌壳的手指相碰,彼此抬眼,目光紧绞一瞬,又极快分开。 阿渺扭过头,视线掠过海滩高处的火堆,停顿片刻。 「那个火……你放着不管,不会灭吗?」 「无妨。我搭了个灶,存了火种。」 陆澂见阿渺不再排斥交谈,慢慢撩起袍角,试探地在她身边坐下:「如今有了火,做什么都会容易些。一些需要的器物,我也能想办法铸出来。」 阿渺低头喝着汤,沉默不语。 过得许久,她缓缓开口道:「你手不方便。铸铁的法子我也懂,我来好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又不蠢,眼下这种情况,活命最重要。寻仇什么的……等回了中原,再计较也不迟……」 陆澂默默思忖着她的言下之意,半晌,低声道:「好。」 阿渺辨别着他的语气,心里一时懊恼、又一时有些如释重负,复杂的难以言绘。 她抬起头,望向已经彻底沉入海平线的夕阳,神色茫然。 「我一定会想办法回去的。」 她像是自语般的重复道:「一定会回去的。」 陆澂望向阿渺的侧颜,凝视着女孩晶莹双眸折映的色泽,心中有杂陈的滋味弥散。 她自然是想回去的。 海水的另一边,有她惦念至深的亲人、爱人…… 不像此处,只有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他。 「嗯,你会的。」 陆澂轻轻动了动唇,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更诚挚些,「你一定能回去,能与家人团聚,你的兄长、朋友,还有……还有安思远。」 他克制着没让自己的声线发颤,移开了目光,却又不知该落向何处。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逝在了海上,霞光敛暗,波涛的颜色晦沉了下去。 阿渺的视线,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她放下蚌壳,寂然良久。 「思远……他死了。」 她轻声说道:「被你的弟弟,杀死的。」 第136章 陆澂彻底地沉默下来。 他恍惚明白过来, 阿渺在海船上一心求死、到后来的情绪脆弱易碎,大抵都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安思远死了。 而自己穷尽一生,不可能让他復活, 也不可能代替他在阿渺心中的位置…… 暮色中的海面,寂然地黯淡了下去,夜幕下的白色沙滩,显得一片空旷荒芜。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俱是默然而迷茫。 好在如今有了火,让眼前最紧要的难题暂时得以缓解。 第263页 至少, 夜里两人不用再靠彼此的体温, 蜷倚在潮湿的山洞中休息。 入夜之前,陆澂在山洞外的不远处, 寻了处避风之地,搭起简易的草棚和火灶,铺上白天晒干的油布船帆, 留给阿渺夜间御寒,自己又做了火把, 将海滩一带的海船残骸重新清理, 分拣出有用的材料。 船帆里面填塞进晒干的瓜瓤, 就可做成软褥。固定船舷的铁板轻薄光洁, 可以直接锤打成锅具与餐具。碎布织物最为难得,哪怕极小的一片也会仔细保存下来…… 到了翌日天明, 他决定再往山林深处探寻一下, 看看能不能找出可用的天然物材。 阿渺得知了陆澂的打算,决定同行。 她休息了一夜,情绪又平復了几分,决定将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生死之上, 暂且不想其他。 两人收好火种,带了捆从残骸中取下的绳索,钻进密林,朝丘陵高耸的内陆走去。 此时晨曦灿烂、草露晶莹,昨日明明显得寂静的近乎诡异的山林,蓦然间变得鲜活起来。 阿渺走在后面,时不时需要紧盯陆澂高挺俊逸的背影,见他天青色的衣衫虽被割破了好几处、稍显狼狈,然而无论是俯身为她拉开阻路的蔓藤、还是抬手拨开有可能回弹的树枝,行动间皆依旧如烟霞轻拂、流云细淌。 阿渺禁不住暗忖,她和他虽然都是显贵出身、少时拜入江湖门派的人,但陆澂那时年纪已有十一二岁,又有王氏的人从旁看护,身上原有的贵族气质和风雅情趣不曾磨掉太多,哪怕是如今流落荒岛,也必然衣饰整洁干净、行事不落风度。 相比之下,她自己受卞师兄的影响可就多得多了,窜树拽藤什么的,活脱脱就是被大白猿带大的小猿猴…… 正思绪纷杂间,人一不留神,差点儿撞上了前面倏然驻足的陆澂,鼻尖几乎贴到了他背上,将衣衫下隐隐的伤口渗血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澂身体微僵了一瞬,随即回过神,转向旁边的一株树,上前伸手摸了摸树皮、又凑近闻了下气味,缓缓道: 「这是谷桑,树叶可以入药,但树皮亦能熬制成浆,或做粘合剂、或摊晒成细薄的纸张,若是有合适的药草一同浓炼,还能锤打成布料。」 他说着,抽出腰间软剑,割下一绺树皮。 阿渺踯躅着凑了过去,见那树从前并不曾见过,不禁问道:「真有这么有用?」 陆澂点了点头,继续割着树皮,「我从前在雁云山试过。」 他背伤未愈,左手又用得不大习惯,阿渺伸出手,帮忙抻住树皮上端,让剑锋利落地划下。 「你的右手……」 她眉眼微垂,淡淡问了句:「还能恢復吗?」 陆澂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片刻,低声道:「应该是不能了。」 「你们青门的医术,不是很厉害吗?」 阿渺抻着树皮,依旧垂着眼,「我只是想,既然眼下要想办法造船,你手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 陆澂沉默住,在心中默默咀嚼着阿渺的言下之意,半晌,开口道: 「我会尽快让左手熟练起来。」 两人割了一小堆树皮,用绳索捆了,暂且放在原地,又继续朝林间深处寻探。 正如陆澂所说,这座海岛上的植物品种丰富,各种奇花异草、天赐天养,除了大量的果树以外,还有疗伤效果极佳的如意花、树液如奶的牛奶树,即使不捕鱼蟹,也不会有断粮的危险。 在靠近山坳的地方,又找到了可烧制陶器的粘土,还有成排的高大棕榈树,枝叶垂长而柔韧,可编制绳索。 阿渺蹲到岩石壁前,摸着下面的粘土,不觉有些兴奋起来。 这里的粘土看上去跟从前天穆山上的差不多,塑型和烧制都不会太难。小时候铸兵器的时候,她就喜欢偶尔捏个小动物什么的,放到火炉里一同烧制! 「我们可以搭个冶炼炉,用船上的皮帆做橐龠,不但能烧陶器、还能试着熔铁铸铁,大点儿的器物用沙模直接铸,小的东西锻打也不费力……」 阿渺遇到了熟悉而喜爱的事物,话不自觉地也多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昨日陆澂提到熔铁时自己兇巴巴的口气和模样。 身后的陆澂,静静凝视着山岩下挽起衣袖、像拣到宝贝似的扒拉着泥巴的女孩,不禁轻轻牵起了唇角。 在没有知道她真实经歷之前,他很难想像,金娇玉贵的大齐公主会亲手做这样的事。 可亲眼见她如此之后,又觉得她似乎本来就是这样的。 那个记忆里,声音轻软起伏的小公主,那个曾被他紧紧追逐过的小姑娘,还有……那个在井中、如彩蝶般竭力向上飞舞着的女孩…… 不……都是她吗? 明亮而灿烂,倔强而勇敢。 从来,都没有变过…… 阿渺转过头来,撞上了凝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脸上雀跃的兴奋有些尴尬地慢慢敛去,低头搓了搓手上的粘土: 「要不,今天还是先收棕叶吧。」 两人取了些长叶綑扎好,又带上之前采的草药和果子,按照原路返回,拿了暂放原处的树皮,回到了海滩上。 远处的天际线上,不知何时已经集聚起了乌黑的云层。 捲起水雾的海风,将草棚前的炉火吹得摇曳蒸腾。 阿渺原本还想赶着熬炼树皮,眼下风雨将至,只能迅速地收拾起容易被吹飞打湿的器物,搬入了山洞里。 第264页 海上的风暴,来得快而勐。 若不是亲眼所见,阿渺也不敢相信,海风竟能变得如此可怕,颳得浪潮拔高而起、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摔碎在礁石之上,水雾漫天,靠近海滩的树木被吹得折弯了腰,大片的细沙被席捲过来,扑入林间。 陆澂选择搭棚的位置虽然四周都有屏障,但免不了还是被风沙与水汽包裹住,油布的帘角不断啪嗒地甩打着,支撑着棚顶的木柱也开始微微摇晃起来。 阿渺从洞口探出头,望向不远处挣扎在风中的草棚,一时有些无语。 踌躇片刻,她又退了回去,给快要熄灭的火堆添了些柴,默然静坐。 洞外的光线,愈渐阴暗下来。 突然之间,一道雪亮的电光闪过,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一阵雷声炸响,在山洞中嗡嗡地迴荡开来。 阿渺心头一紧,禁不住又扭头看了眼洞口。 倾盆的大雨,哗哗地泼洒下来。 她站起身,再度走到洞口,只见外面黑压压的一片雨意,隔着洞口处的雨帘,什么都看不清。 「陆……澂。」 阿渺有些侷促地朝外唤了声,感觉声音霎时就湮没在了雨声和风声中,纠结一瞬,略略提高了些声音: 「陆澂!」 还是没有回应。 算了…… 阿渺心想。 这就是天意…… 她正欲转身,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将四周景物照得剎那雪亮。 而被她唿唤过的男子,此刻就站在洞口的雨帘之外,长身玉立、髮丝尽湿。 「啊!」 阿渺吓了一跳,禁不住失声惊叫。 陆澂紧张起来,踏入洞中,「怎么了?」 阿渺气急败坏:「哪儿有你这么突然出现的!!」 她扭身走回到洞内的火堆旁,勐地坐了下去。 陆澂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惹恼了阿渺。 他自小目盲、听力过人,刚才隔着风雨恍惚捕捉了一声唿唤,便走了过来。可到了洞口外,人又迟疑住,觉得阿渺不可能会喊他名字,举棋不定之下,却到底还是惹她生气了…… 他犹豫片刻,转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儿?」 火堆旁,阿渺曲膝而坐,抬眼看向陆澂,「你那草棚,能经得住这么大的风雨吗?」 她移开视线,望着石壁上投映的影子,清了下喉咙: 「你……过来坐吧。」 陆澂一愣,心头纷乱,努力将神色控制得淡然,走了过去,缓缓在火堆旁坐下。 他此时衣衫尽湿,打湿的衣袖贴在臂膀上,勾勒出右臂缠绕的绷带轮廓。 两人静静对坐,良久无言。 隔得半晌,阿渺才又缓缓开口道:「你的伤口沾了水,不用换药吗?」 「不用。」 陆澂端身而坐,轻声答道:「一会儿就干了。」 阿渺沉默一瞬,转过身,背对着他,手扶着膝头: 「你换吧,我不看。」 顿了顿,又道:「不是我多事,是你既然答应了要帮忙造船,就最好别病倒。我急着回中原。」 陆澂寂然片刻,迟疑着慢慢解开蹀躞,松开了上身的衣衫。 他的伤,远比看上去更严重。 事实上,若是强撑着一直不换药,怕是熬不到明天…… 阿渺的手肘支在膝头上,双手托着下巴,飞快地扬了扬眼帘,偷瞥了一下石壁上投映着的男子身影,脸庞微微有些发烫。 毕竟……是曾跟她那般亲密相处过的男子。 她还记得,他们颤抖的双手是如何紧紧交握、炙热的唇瓣是如何青涩而热切地探索着彼此,记得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和他狂乱的心跳…… 她明明觉得,那一切都不该是真的。 可偏偏又觉得,真实鲜活的仿佛刻入了骨血之中,随时随地都能在脑海里重现…… 阿渺长唿了口气,圈住膝盖,将脸埋进了膝头。 「其实……」 陆澂的声音,带着几分斟酌,在身后轻轻响起:「你不必担心,我会误解你的好意。」 他一圈圈解开手臂上的绷带,感觉情绪也似同样纠缠,低垂了眉眼,继续道:「从前……我是有过痴念。但如今已经想明白了,你就算心软,不肯对我下杀手、愿意救我性命,皆是因为你天性善良,我不会……再敢痴望些别的什么。」 唔? 阿渺埋在膝上的眼睛眨了眨,怔住。 天性善良? 他是在讥讽她吗? 她忍不住抬头转身看了陆澂一眼,却见他上衫尽除、赤身湿发,心头一跳,仓皇转回头去,没好气地问: 「你什么意思?谁心软善良了?」 陆澂垂目绕着腕间的绷带,「那日听你说起刺杀我表兄的经过……我才知道,你原本是可以直接取他性命的。就像……那时对我一样。」 他手中动作缓了缓,视线落在光影摇曳的虚无之处。 「所以我想明白了,你没杀我,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不一样,而是你原本就心地善良,否则,那晚你也不会冒着被擒的风险、为哲成运功疗伤,不是吗?」 阿渺身形僵硬,欲言又止,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既不想承认对方的看法,又不能开口否认,不然……岂不是等同于说他对自己而言、确实有什么不一样? 第265页 她翕合了几下嘴唇,好半天,兇巴巴地挤出一句: 「你既然知道自己没什么不一样,干嘛砍自己手?干嘛跟着我跳海?天底下哪儿有你这么疯的人……」 陆澂抬起眼,望向面朝石壁的女孩背影: 「我本就不是心狠之人,哪怕只为小时候的情分,也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在面前、而无所作为。再说,你的祖母是我的姑祖母,你与我和王迴,皆是从表兄妹,终归又与旁人不同。」 阿渺在心里反覆琢磨着,总觉得这话里的逻辑听上去有些怪怪的,可若真要她出言反驳,又好像说什么都是错。 她纠结了半晌,声音低微了几分: 「照你这么说,我们突然间就成了亲戚朋友了?从前发生过的那么多事……都能装作没发生过?我伤了你父亲,杀了你姐夫,还……还有其他那些,你说得像能一笔勾销似的……哪儿有那么容易?」 「不然你想怎样?」 陆澂柔软低沉的嗓音,萦入淅沥的雨声,有种潮湿的感觉:「不然,我们现在再去跳一次海?把父辈的仇、我们的恨都了结了?」 阿渺愣了愣,继而啼笑皆非,咬唇不语。 轰轰的雷声不断迴响在洞内,洞口的雨帘哗哗如瀑,而她的心里,却难得地觉得安宁了下来。 「你……很恨我吗?」 她抬起眼,看着石壁上的人影,轻声问道。 陆澂沉默了会儿。 「若说一点儿没恨过,你信吗?」 他顿了片刻,又道:「但我也能理解,人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难免不择手段,说些违心话欺骗别人……这种事,我也不是没对你做过。」 「你骗过我?」 阿渺下意识地提高了声,很想问「你骗了我什么」,可又觉得显得太在意,窜出一半的话慢慢咽了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不恨我了?」 陆澂摇了摇头。 他望向阿渺的背影,堵塞在胸腔中的疑问轻声问出: 「你呢?恨我吗?」 阿渺盯着石壁,没有立即说话。 她恨过他吗? 因为他的姓氏、他的家族…… 可其实她心里清楚,那些父辈的罪恶,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罪名要通过血缘来继承,那她自己,不也是十恶不赦吗? 若身为儿子、就必须要担负起旁人对父亲的仇恨,那思远就合该因为凉州人的刻意拖延而丧命吗? 「我只恨……」 良久,阿渺缓缓开口道:「只恨那些争斗,没法早点结束。」 她顿了顿,长久压至深处的心事脱口而出,「小时候,只知道自己仇恨痛苦,以为只要能报了仇,便能从此释怀快乐,可长大了,才明白这条路走下去能有多艰难、又会牵连多少无辜的人,早知道会是这样,我……」 她讪讪收住话头,垂低眼,没再继续。 陆澂握着解下的绷带,在指间轻绕,「我明白。当年为了给我母亲报仇,我还在雁云山的时候,就开始谋局朝争,拉拢过江左的世家、剷除过敌对的势力。后来,为了让豫王坐实罪名,还曾刻意纵容过他麾下将领渎职谋反。若没有这些算计,很多人的命运都会不同。丹阳郡的士兵不会枉死,我表兄也不会千里迢迢地去到北疆、又在那儿遇见了你…… 所以上回春日宴之后,我便做了决定,将来再与阮氏为敌,务必不要牵连旁人。既然我的本意只是为了给母亲报仇,那为何一定要搅入权势荣耀的争夺?我宁可直接一些,哪怕被人说我残害手足、不敬庶母,我都无所谓。」 「不要权势荣耀?」 阿渺盯着壁上陆澂的影子,撇嘴笑道:「你既然能这么洒脱了,干嘛还要去夺我们的沂州?」 「因为我跟你一样,只想让这一切都早日结束。」 陆澂语气郑重,顿了一顿,又低声道:「别的方法,我也并非没有试过。你知道的。」 阿渺想起他写给五哥的那封信,沉默下来。 洞外的风雨声,也在渐渐消退,海上的风暴,似乎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风雨彻底散去,他们估计得想办法把炼炉建到更内陆的地方去…… 阿渺在心中计划着接下来的打算,恍惚觉得,好像跟陆澂朝夕相处也没有那么让她害怕惶恐了。 他是皇祖母的外侄孙,是青门的弟子,只要她永远把注意力放在这样的身份上,就不会觉得纠结难堪了,是不是? 而且,他不也说了,不会再心存痴望、也不会误解她的好意吗…… 「等雨停了,我们就把工具和材料搬到今天去过的山坳那边吧。」 阿渺调转了话题,提议道:「那里地势高、又有粘土可取,还能再继续往内陆探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有用的物材。」 或许是陆澂的那些话,在心理上潜移默化地起了作用,她此时的语气自然了许多。 「既然……」 阿渺顿了一顿,斟酌着用词,「既然现在的处境都这样了,你也说了不再记着从前的事,那不如我们暂且约法三章、和平相处,先将眼下的难关度过了再说。」 陆澂看向她,缓缓道:「好。」 「好什么好呀?我都还没说条件呢!」 阿渺伸着手指,朝他的影子比划着名,「第一,凡事涉及战争和政治的事,都不要在彼此的面前提起。第二,跟你我两姓仇怨有关的事,也不能提。第三……」 第266页 她不自觉地咬了下嘴角,「上次……上次在建业城的那些事,任何有关的任何话题,都不能再提。」顿了顿,「要是你能办到,我就……就试着只把你当作我的从表兄,跟你和气相处。」 阿渺的情绪一放松,说话就有了少时轻灵软糯的起伏感,一如许多年前,那个半劝半哄、逼着庆国公世子吃虾的小女孩…… 陆澂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清炤,唇畔却有温柔的浅弧浮现: 「好。」 第137章 …… 两人在岛上最先要解决的, 是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食材,是最容易的部分。其次,为了避免有可能出现的风暴破环, 陆澂将海滩边的草棚、迁至了内陆的山坳中,并且开始伐木扩建。而阿渺最为在意的,是赶紧熬炼树皮、捣晒成纸巾或者软絮,不然再过几日就要来访的月事可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在两人都是动手能力极强之人,几日分工配合下来,必要的东西皆已置齐, 对四周山林间的草植又有了更多的发现, 濯发用的木樨、洗浴用的皂荚、漱口的杨枝、滤水的水君叶,俱是取之不竭。 天公, 也甚是作美。 自从上一次的风暴之后,一连近半个多月都不曾再下过雨。 阿渺和陆澂趁着好天气,很快将土封的冶炼炉建了起来, 又用船上的皮帆改制成了橐龠,最先尝试的, 便是烧制陶器。 阿渺用山岩下找到的粘土捏了碗状的泥坯, 自信满满地开始烧制, 但不知是不是炉火温度控制不好的缘故, 前几次出炉的陶碗,一夹出来就碎了, 令得她无比气馁。 到了第四次, 阿渺索性把泥坯扔进炉里、也不踩橐龠了,回到海滩那边整理造船的材料。待她返回之时,却见陆澂正站在火炉前,俯身将烧得发红的小碗夹了出来。 他感觉到阿渺走近, 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到石板上,扭头对她缓缓一笑: 「烧成了。」 阿渺连忙放下手里拎着的螃蟹,蹲身凑到了石板前,难掩兴奋,「真的?」 这下存药汁、浆煳什么的,总算不用再去拣蚌壳…… 陆澂取来细竹筒里装着的草药水,递上一支竹笔:「不是想添上花纹吗?现在画,药水的颜色就能保存下来。」 阿渺连忙接过笔,既期待又紧张,思索一瞬,在盏身迅速地勾勒出一艘小船的轮廓。 「希望造船也跟这次烧陶一样顺利吧!」 她打量着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地弯起嘴角,雀跃地站起身来,不经意地撞上了身后咫尺之距的陆澂。 被炉火烤得温热的髮丝,轻快地蹭过他的下颌,女孩转身抬头,脸上纯然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褪去,他便不由得也牵了下唇角。两人眸光中映着彼此的欣然,俱有片刻的怔忡。 阿渺回过神来,垂了垂眼,将竹笔递还给陆澂: 「你要画点什么吗?」 陆澂接过笔,握在手中,慢慢蹲下身,在阿渺画的小船上添了两个小人,淡笑道: 「只有船、没有船客的话,感觉像是因为我造船的技术太差,让风浪把我们中途颠进海里了。」 阿渺闻言不觉莞尔,也蹲下身,等陆澂画完了小人,从他手里取过笔,又迅速地在小船行驶的前方添了片陆地。 「那照你那么说,只是在大海上漂着,也岂不是前途未卜的意思?」 她抿唇转着手腕,在陆地上勾勒出一座小小的屋舍,一面继续道:「要像这样,前面马上就要到有人烟的地方了,才算大功告成了!」 陆澂目光流转,修眉佯蹙,「那万一你这小屋是荒废的旧舍、久无人居又怎么办?」 「那我添上炊烟,表示有人在做饭好了!」 阿渺握着笔,在屋顶上戳戳点点,无奈碗体窄小,画出的炊烟晕成了一片云状。 她有些心虚地顿了一下笔,清了清喉咙:「那个……这里也有可能是铁匠铺,火炉的烟比较大……」 陆澂努力压平上扬的嘴角,「嗯,也有可能是铁匠铺。」 他夹起陶碗,放到了石板下。 有了第一次制陶的成功,阿渺兴趣一发不可收拾,各种盆盏器皿,很快大大小小地堆满了炉火旁。 「工地」不断扩张,「工棚」越搭越大,与之毗邻的两间小屋,也从最初简易的草棚、变成了木制的房舍。阿渺用烧出的小陶罐养了些色彩各异的小野花和药草,点缀在门前窗下。陆澂则用棕叶编制剩下的绳索,在屋前的大树下做了个鞦韆。 而最重要的造船任务,歷时数月之久,也总算有了些进展。 陆澂当初在沂州组建船队时,曾了解过海船的基本构造和设计,知道船体底部的工序尤为重要,寻常的粘合剂决计不能用,固定船体必须依靠手工锻打的铁钉,为了解决这一点,两人单是从建造更高温的冶炼炉、到用沙模制作出锻打的工具,就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到了第一批铁钉制成,已是两人漂落荒岛的六个月后。 有了铁钉,陆澂便用榫接钉合的方法,将之前海船残骸中的船板、重新裁制后,慢慢组装出了隔水底舱,然后固定住单桅。 他右臂的筋脉被割断,虽不曾伤至手掌,但任何大幅度的动作都无法完成。这天傍晚,阿渺来到海滩边的时候,便见陆澂站在成型的船上,用一侧身体支撑住桅杆,左手拉动长绳,艰难地将帆索收紧。 第267页 她将手里的陶罐放下,走上前: 「要我帮忙吗?」 「已经好了。」 陆澂繫紧绳索,跃下船来。 沙滩上架着烧烤的铁皮板子,下面的柴火烧得正明旺,将鱼虾的香味送入张扬的海风之中,四下飘散。 阿渺在烤架旁坐好,铺开芭蕉叶,把带来的陶罐和小盏摆放上去。 陆澂也走了过来,用叉子翻动了一下烤盘上的螃蟹和海虾,看了眼芭蕉叶上的罐盏,问道: 「怎么今日就把酒取出来了?」 这酒是他在阿渺生辰那日,用岛上的杨梅酿的,如今封了才三个多月。 「我知道现在开了味道还不醇,可我数了下日子,好像今天是年夜吧?没有过年的屠苏酒,杨梅酒也不错。」 阿渺低着头,掰着罐上的封泥,一面说道:「再说,依着我们造船的速度,过不了多久就能启航。这酒反正也留不长。」 她凑到罐口,闻了闻味道,倒出两盏酒,递了陆澂一盏,自己取另一盏抿了一小口,「还好,刚好配螃蟹。」 陆澂接过酒,望向暮空,依稀有些失神。 海岛气候常年如夏,每日又忙得晕头转向,不知不觉眨眼间,竟然……就已经是年夜了。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 太快了些…… 他仰起头,将盏中果酒一饮而尽,笑道:「是啊,反正也留不长,不如现在喝!」 两人就着酒、吃着烤蟹,海平线上的夕光渐渐暗去,夜风吹开浮云,露出了漫天耀眼的星光。 阿渺曲起双膝,支肘托着下巴,感受着腹间升起的温热酒意,人不禁有一丝微微的曛然。 「你记不记得,紫清行宫里也有一株很高的杨梅树,每年都结特别多的果子?」 她想起童年往事,语气轻柔,「每次路过,我都想摘一颗尝尝,可乳娘嫌不干净,说什么也不许,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还一直有些念念不忘呢。」 陆澂亦陷入回忆,重新斟酒,执盏于手,「我记得那株树。有一次,你在那树下玩耍,被马蜂蛰了手背。」 他那时跟一群贵族少年一起、陪着圣上听经,知悉了马蜂之事后,也一同匆匆赶到了清渠边,远远看到阿渺被萧邵疾步抱着离开。 阿渺也记得那场意外,想起安氏兄妹,不由得声音低微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是喝了药后才开始发烧的。」 她是去了天穆山以后才琢磨过来,自己天生体质特异,那点蜂毒根本不可能伤到她,所以反而可能是御医的那剂勐药,让她白白受了场罪…… 陆澂笑了笑,「你自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兄长可是担心万分。我还记得他找到我时,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那么快。」 萧邵少时的性情,最是温柔沉静。阿渺想像着哥哥当时焦急求助的口气,又是酸楚、又是感动,微微弯了唇角: 「我记得。当时五哥带着你来给我上药,我还昏昏沉沉的,只觉得你拿什么东西戳了我手背一下,有点痛,然后上的药凉飕飕的,是吧?我那时迷迷煳煳的,好像还说了些话,但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陆澂垂目看着手里的酒盏,笑意浅浮,「你说,若是二公主下次再提狸猫,你就打她。」 「啊?」 阿渺愣了一下,随即扑哧一笑,「我怎么会说这个呀?好傻啊……」 陆澂抬眼凝视她的笑颜,眼神清澄,语气中有淡淡的揶揄:「是觉得我帮了你,想替我出头?」 阿渺跟他对视了一瞬,垂了垂眼,「我可没那么好心,要替你出头。我要打萧令露,也是因为她瞎编排我……」 说什么阿渺和阿澂,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理应凑成一对…… 想起这些幼时令她着恼的戏言,阿渺如今却只觉得羞窘,讪颜地住了口,取过酒盏,自斟自啜着。 陆澂看出她的尴尬,笑了笑道:「确实是瞎编排。照二公主的说法,大名对大名,你叫令薇、她叫令露,清露澄澈,也合该是她跟我更配些才对。」 阿渺牵了下嘴角,笑意稍纵即逝,抬起眼,越过篝火的火光,望了陆澂一眼。 或许是这大半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太过简单纯粹,他身上从前那种疏冷拙言的别扭劲儿、被松弛舒展的情绪所化解,人变得……像是更善言谈了些,也笑得多了些。 其实他原本,就是很聪明机变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小时候的那些遭遇,正正常常地以本来的容貌在京城长大,那当年二姐她们断然不会拿这样聪明漂亮的男孩开玩笑,也断然不会让他跟自己这个「死对头」扯上任何的联繫…… 想着那样的情形,阿渺心里说不出是好笑还是有些古怪,垂着眼道: 「是呀,你的名字其实跟好多人都特别配。你在青门不是还有个名字叫无瑕吗?无瑕美玉,跟我朋友白瑜的名字就很搭!还有那个柔然的娜仁公主,她名字在柔然语里不是月亮的意思吗?《诗经》里不都唱什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想想都特别美,月色如水,澄澈无瑕……那可不是天生一对吗?」 明亮的火光后,少女低垂着面庞,絮絮叨叨地数着名字。 她的身后,是广阔无垠的海岛夜空,壮美瑰丽,就连星星都仿佛比别的地方更明亮一些。每当夜风拂散流云,那些闪耀的点点光亮,便如同情人的眼眸一般,温柔地俯瞰下来。 第268页 陆澂定定凝视着阿渺,看着金色的火光跳跃在她轻轻颤动的眼睫上,依稀觉察到了某种让他心跳逐渐紊乱的情绪,就连意识,也变得微微眩晕起来…… 「令薇……」 他望着她,带着几分试探与祈盼的,轻唤出声。 然而阿渺却在同一时间,倏然站起了身。 「时间不早了。」 她埋低着脑袋,迅速收拾了一下罐盏等物,「我去洞里洗澡。你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可以吧?」 他们的主要作息场地已经搬去了内陆的山坳,但为了方便日后下水、造船必须海滩附近进行,所以两人日常都会到海滩这边来走动,于是阿渺每晚都顺便在洞中的水潭洗漱完,再回木屋休息。而陆澂则去山中的落泉旁洗浴,与阿渺完全避开,省去了彼此尴尬。 「要我等你吗?」 陆澂定了定神,掐灭心中祈望,也站了起来,帮忙收拾着东西。 「不用。」 阿渺摇了摇头,裹好芭蕉叶,从炉架底下拣起一支火把,转身朝海滩尽头的崖洞走去。 进了洞,她点燃鱼油灯,又往池边的火堆里添了些柴,然后慢慢绾起长发,情绪依旧有些起伏。 自己刚才,都在说些什么呀…… 她坐在水池边,有些懊恼地把脸埋进双手中,唿了口气,哭笑不得。 他跟谁一对,关她什么事啊?又不是还在建业城,要靠着这样的伎俩去试探他的心意…… 而且人家不也已经说了,不会对她再起念头、跟她以前的事也都彻底了结了吗? 第138章 阿渺盯着脚下的水面, 呆呆地出了半天的神,过了良久,才想起自己是来洗漱的。 她俯身打水, 视线再度落到水面上,留意到一圈急速荡漾开来的巨大涟漪,下意识极目四望,却并没瞧见有什么东西坠入。 该不会是什么小动物吧? 可这岛上两只脚的海鸟都很少见,四足的活物就只有昆虫和蜥蜴。阿渺盯着水面又望了会儿,一直都没再看到有什么变化。 大概……就是石笋上的积水落下来了吧? 阿渺安下心来, 褪去衣衫, 打水加了些皂荚粉、迅速地沖了个澡。 她穿好衣服,漱了口, 在火堆旁整理着濡湿的头髮,突然感觉一阵力度不小的海风,唿啸着自洞口吹了进来。 鱼油灯盏的火苗闪动了几下, 熄灭黯淡下来。 几颗碎石啪嗒地从洞口处滚了进来,带着被风捲入的海沙, 撞入了阿渺跟前的火堆里。 洞外风声巨大, 树木飒飒作响。 阿渺意识到情况有些反常, 警觉地站起身来, 疾步朝洞口走去。 人刚顶着大风探出头,便见不远处的海滩上, 一股汹涌的高浪正袭卷而下, 如开闸的洪水般喷涌过来!巨浪之后,一个更高的浪头正在海上形成,俨然近乎百尺,宛如高楼拔地而起、又即将倾塌而倒! 阿渺暗唿不好, 尚来不及做出反应,那急卷而至的大浪已经勐烈地冲击过来,将她狠狠撞回了洞中,人被巨大的力量纠缠住,毫无方向地翻搅在水浪之中。 整个山洞,顷刻间便被海水灌满,随着浪涛的回退,又短暂地撤潮、露出了洞顶短短的一截空间。 阿渺竭力控制住身体,挣扎着向上游去,人刚刚浮出水面,大口地唿吸了一下,第二波的巨浪却已经又沖了进来! 洞内再次被海水灌满,整个人被抵到了最高处,完全包裹在了水中。 四周,一片黑暗。 阿渺定住心神,扎入水底,摸索着寻找着洞口。 她常年习武,闭气的时长远胜普通人,但也经不起太久的消耗。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游出洞去,才能有机会逃生! 她潜入水底,伸手触摸可及之物,靠着记忆来分辨位置,然而沖入的大水带入了大量的海沙,将洞内的底端和石壁堆填住,怎么摸,也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状来…… 阿渺不禁开始绝望起来。 眼看着一口气就要用尽,胸腔中窒息的难受,伸出去探索的指尖却突然触到了另一只手。 陆澂修长柔韧的手指,带着急切的力度,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身前。 黑暗之中,阿渺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水裹得软绵绵的,由着对方拽入了怀中,紧接着便是两片温柔的唇瓣,搜寻地触到了她的嘴角,紧紧地吻了上去。 渴望已久的空气,随着辗转的亲吻,渡了过来。 胸间的窒痛褪去,阿渺回过神来,后撤分开。 陆澂却拽住了她的手,拉向自己腰间。阿渺领悟到他的意思,伸出双手,环绕住他的腰,随即便感觉对方带着自己,开始朝更往下的某处游去。 此时的洞口,已经被海沙堵住了一半。两人艰难穿出,犹如在流沙中游了个泳,浑身都沾满了泥沙。 陆澂手臂用力,先将阿渺托出水面,然后才拽着绳索浮了上来。 阿渺大口地唿吸了几下,借着微弱的夜光,看清此刻两人漂浮在昔日的洞口之上,整座山崖已被淹没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高度,头顶不远处的大树上悬着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捆在了陆澂身上。 他右臂无法使力,只能靠着左手拉拽,方才将两人从湮没的洞中拉出。 「后面还有巨浪,要尽快上崖顶!」 第269页 陆澂绷紧绳索,对阿渺道:「你先上去!」 阿渺不敢犹豫,拽住绳索,借力纵身而起,足尖轻点绷直的绳中央,跃向树干,攀了上去。 她扭回头,望向陆澂,目光却瞥见海面上高耸而起的一道巨浪疾驰而来,禁不住惊声高喊: 「小心!」 轰的一声巨响,海浪带着劲风已经扑撞了过来,摧枯拉朽般的将所经之处夷为平洋,径直冲入了密林之中。 拴着绳索的大树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又慢慢地恢復平静。 阿渺稳住身形,死死盯着水面,好半晌都不见陆澂浮上来,禁不住胆战心裂。 「陆澂!」 她唤着他的名字,一声高过一声:「陆澂!」 海浪退了下去,而远处的海面上,又有新的一道巨浪在成型。 阿渺拼命拉拽着绳索,准备下水查探,却见陆澂浮出水面,晃了下绳索: 「我没事。」 阿渺手里加快着拉绳的动作,将陆澂拽至崖边,盯着他慢慢攀到树上,语带着急怒地质问: 「你刚才怎么在水里待了那么久?」 陆澂扶住树干,解释道:「我想等浪退了再浮上来。退潮的力度,足以将这株树都拉断……」 他听出阿渺的声音里似有一丝哽咽,缄默一瞬,「你……」 「我什么我?我讨厌死你了!」 阿渺扭过头,解下腰间冰丝链,划断树上绳索、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弹出铁蔷薇,纵身而上,朝崖顶攀去。 她轻功绝世,很快攀至山顶,转身拉紧绳索,让陆澂也借力跟了上来。 两人迎风而立,眺望海面,只见宽阔的海平面上翻涌着接连的巨大波浪,形成了起伏绵延的曲面。 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海啸? 曾经能抵挡住风暴浪涛的礁石圈,在这样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亦是一点儿的办法也没有。脚下的整块沙滩,包括再往内的一大片树林,此刻都已淹成了汪洋! 阿渺突然想起什么,低唿了声:「我们的船……」 这么大的海啸,连岸上的大树都连根沖断,他们停泊在滩头的海船,怕是绝无可能倖免于难。 陆澂沉默片刻,「先去避风的地方坐一坐,等海潮退了,我再去找。」 他之前回到了山坳的居所,留意到天色变化,以为又有风暴将至,便带了绳索去加固海船,谁知竟是遇上了如此可怕的海啸。 两人找到一处避风的大树后,坐了下来。 「冷吗?」 陆澂挪动身体,将最靠里面的位置让给了阿渺。 阿渺摇了摇头,曲腿抱住了膝盖。 海船没有了…… 那上面,倾注了他们七个月的心血,用尽了岛上几乎所有的铁器。 以后若要再造,又该上哪儿去找材料? 她长唿了一口气,低下了头,把脸埋进了膝间。 陆澂侧头看着身畔的女孩,感觉她湿透的身躯在微微颤抖,抬起手,迟疑地抚了下她的湿发,将带着泥沙的长髮捋至她耳后,等待片刻、不见对方躲避,方才鼓起勇气将她轻轻拥住。 「别担心。船沖坏了,还能想办法再造,没有了铁器,还能试着用榫卯。天无绝人之路,你一定能回中原的。」 他的声音轻而沉,带着家乡的柔软。阿渺觉得,自己这时应该是要撇开他的手、立刻逃得远远的。可或许是身心的疲惫抽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的她,只想贪恋着他的慰藉与体温,哪里也不去。 两人坐在树下,静静相依,聆听着彼此的唿吸与心跳,思绪缱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声与浪声,渐渐消退了下去。夜幕中密布的阴云,也在逐渐地撤移。天空中出现了一半乌云汇聚、一半星月熠熠的奇异景象。 阿渺扬着脸,怔怔望着这瑰丽的天象,喃喃开口道: 「这样的夜空,我小时候……好像也见过一次。」 她扑闪着眼眸,在记忆里搜寻着,「就是……那天晚上,我们被卞师兄捉去,然后逃掉,我在石头下躲完雨出来,看到的天空就是这样的,一半是乌云、一半是星星……」 陆澂仰望夜幕,也回忆起了同样的景象,「嗯,我也记得,跟现在一模一样。」 那时他心急如焚,满心满眼只想找到她,望着天上的星星也在问:公主在哪儿呢? 「那时我害怕极了……」 阿渺沉浸在回忆中,呢喃自语:「甚至也想过,就算你是陆元恆的儿子,可只要能陪着我、不让我觉得孤单害怕,也是挺好的……」 夜风清凉拂过,陆澂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某种软绵的情绪涨得满满的。 他低头看她,欲言又止,满腹情思化作一声轻唤: 「令薇……」 「你以后,还是叫我阿渺吧。」 阿渺将脸朝他的臂间靠紧了些,「我其实……都不是真的萧令薇。」 陆澂诧然,却未发问,拥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阿渺继续道:「我生母的事,你应该听过了吧?她姓殷,是罪臣家的女儿……」 这桩父母辈的往事,是她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伤疤,然后此时此刻,她似乎不想再忌讳害怕,静静而述着: 「……那时,我阿娘也有身孕,但可惜那孩子没留住。因为这样,我才能完全没引人怀疑地养到了她的膝下……所以,真正的萧令薇,是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不是我。」 第270页 陆澂轻声道:「萧令薇是你父皇取给你的名字。换作是另外那孩子,也许便不会叫这个名字了。」 「你不明白。」 阿渺嘴唇翕合,「其实我父亲……」 她欲言又止,最终沉寂住。 陆澂感受着阿渺情绪的变化,缓缓开口道: 「你阿娘明知你的身世,却依旧那么爱你疼你,是因为你原本就是她理想中最想要的那个女儿,跟你叫什么名字又有何干?名字只是一个称唿,无论你叫什么,你都还是你。在我看来,正是因为『萧令薇』这个名字用在了你的身上、它才有了不一般的意义。换作旁人用这个名字,这三个字就立刻变得黯然失色了。」 阿渺本来前面听得挺动容,可听到最后,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那照你这么说,你不管叫什么名字也都是你,那不如你改名叫『大狗子』好了!」 陆澂唇角轻牵,「好,我都听你的。」 阿渺伏在他臂间,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觉得自己的心也乱跳了起来。 她缓缓撑坐而起,站起了身来,「我去看看潮退了没有。」 东方的海平线上,已有一丝晨曦崭露,在满天的阴霾中撕开了一道明亮耀眼的弧线。 阿渺迎风眺望曦光,蓦然有种清朗的畅快感,忍不住就弯起了嘴角。 陆澂也走了过来,与她并肩而立。 新的一年,竟然就这样到来了啊…… 阿渺仰头看了身畔的男子一眼,恰见晨光修镀侧颜,沿着他弧形优美的鼻樑和下颌、投映出薄薄的一层金色。 他也正垂目看她,眸光缱绻,「真不冷吗?」 阿渺仓促地撤回落在他嘴唇上的视线,胡乱摇了下头,想起刚才在水下的那一吻,不禁脸颊隐隐发烫。 泛涨的海水,还在山崖下翻涌起伏着。 他们苦心修造的那艘海船,早已踪迹无存。 可即便如此,她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自己再害怕的了。 第139章 海滩上的潮水一度退却, 但为了避免再遇到海啸的余波,阿渺和陆澂在山坳的木屋中又等了两日,才重新回到了岸边。 入目之处, 断树残枝铺陈满地,与沖刷上岸海藻和石块纠倒在海滩之上,满目疮痍狼藉。 两人沿着礁湖一带,搜寻着海船有可能剩下的残骸,来回走了许久都始终一无所获,直到绕去了岛侧的一面, 阿渺才远远望见一块长形木板之物、搁浅在浅滩的礁石之间。 「那里!」 她一面示意陆澂, 一面快步奔了过去。 木板裁制齐整,边缘残留着铁钉, 显然是船体的某个部分。 阿渺连忙顺着波浪推进的方向,往岸上相对应的范围继续搜寻起来。 陆澂却觉得有些奇怪,蹲下身仔细研究了一下木板和上面的铁钉, 发觉这样的形制并非出自自己和阿渺之手,也不记得自己曾装过这块船板…… 这时, 踏入了岸边棕林的阿渺突然发出一声惊唿。 陆澂连忙起身跟了过去, 「怎么了?」 离沙滩两三丈距离的棕树下面, 倒着两个人。 男子渔夫装扮, 二十来岁的模样,合抱树干、身体呈半跪的姿态, 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旁边地面上的年轻妇人, 蜷身而躺,面色苍白。 阿渺探到那妇人尚存微弱唿吸,握住其腕间脉门,将己身内息迅速注入。 陆澂上前察看片刻, 制作住阿渺: 「她怀有身孕,受不了你的内力。」 阿渺闻言连忙撤了手。 陆澂又看了眼旁边男子的尸首,「这人渔夫装扮,想来水性不弱,却是在水下窒息而亡。看他的姿势,应是为了护住身怀六甲、无法游水的妻子,选择在急流中抱树而立,将她托到了自己肩上,至死都不曾松手……」 阿渺听得心下悲戚,「我们得想法救她!」 陆澂仔细探查了一番妇人的脉象,俊眉微蹙,「先把她带回木屋,我试一下药剂。」 两人取来滩上的木板,将妇人抬回山坳。 到了木屋、平躺下来之后,妇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才终于清楚地显露出来。想来之前她跌落地面,蜷身抱腹,全然出于母亲保护孩子的天性与本能…… 陆澂用平日存下的几种草药配了一剂药方,跟阿渺一起烧水煎好,慢慢给那妇人灌下。 过得半个多时辰,妇人面色渐渐有了些颜色,徐徐地睁开了眼。 睁眼望见一对衣饰虽朴、但姿容气质非比寻常的男女,妇人恍惚觉得自己已死,此刻正在天界与仙人照面,惶惑问道: 「这……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你被海啸冲到的海岛上。」 阿渺也不知道这岛的名字,反倒听出了对方的口音,「你是……沂州人?」 妇人虚弱地点了点头。 阿渺扶她靠坐起来,餵她再喝了些提神的汤药,妇人稍稍恢復了些气力,定了下神,开口问道: 「那你们,可有看见我夫君?」 这…… 阿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想撒谎,又怕答案惊扰到妇人、伤了胎气,纠结一瞬,调转话题反问道: 「你和你夫君,都是一起乘船过来的吗?」 妇人点头,弱声道:「我娘家姓梁、夫家姓董,都是沂州的打渔人家。前段时间,我夫君听说吉令岛那边招船工,想去试试,就驶着船南下。可我家的渔船窄小,中途遇到好几次风暴,偏了方向,前两天晚上突然又起了海啸,船就彻底失去了控制……」 第271页 阿渺暗自惋惜,忍不住嘆道:「沂州和吉令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而且此时正值冬季,你又怀着身孕,为何非要此时出海?」 梁氏垂下泪来,抚着隆起的腹部,「原也不想的,但夫家亲戚惹了官府的祸事,牵连我夫君丢了营生、又被罚没了田产,想着孩子就要出世,就打算去南边试试机会。」 阿渺闻言扭回头,看了陆澂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沂州从前是她大皇兄萧喜的封地,一度作为齐国的临时国都而存在,可后来,却是被陆澂领兵给夺了去。所以现在那边的官府,不就是他麾下的人吗? 陆澂问梁氏:「什么样的官府祸事?」 「好像是……去年南朝楚王在沂州征船,我夫家一个远房的叔伯为贪钱财,便卖了艘海船给官府。后来南朝吃了败仗,以前在我们沂州的魏王殿下回来了,还当了皇帝,然后就要抓当初卖船给楚王的那些人……」 梁氏只是名普通渔妇,对朝政之事也说不太明白,只知从前在沂州和绛夏以仁德宽容而闻名的魏王,突然变得狠虐起来,在海船这件事上一应处罚从重,甚至不惜连坐、杀人无数。 「我听人说,好像是魏王殿下的妹妹、因为这些沂州海船,出了事,最后连尸首都没找回来。魏王一怒之下,就杀了好多人,好多被牵连的大户人家都没能倖免……」 梁氏将自己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又再次追问: 「你们……可有看见我的夫君?他二十出头,褐色的布衫和头巾,一直都跟我在一起……」 陆澂瞥见阿渺的脸色泛白,拉了她站起身,对梁氏道: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必须卧床静养,且先在此好好休息,让我们再去帮你找找。」 语毕,扶着阿渺出了屋。 阿渺此时眼泪已经迸了出来,挣脱开,快步走到屋后打水的落泉旁,抑制着情绪,默立不语。 陆澂跟了过去,将她从飞溅的泉水边拉开了些,「令薇……」 阿渺抬起头,看着陆澂,眼眶泛红。 原本时隔这么久,第一次听到有关五哥的消息、听到战局的赢面似乎是偏向了他们这一方,她应该是觉得很高兴的。可刚才面对着梁氏,再想起棕林里死状悽惨的渔夫,她心中只觉万般沉重、难以言表。 「是我不好……」 她脱力地坐到泉池旁的大石上,抬眼望天,抑制着眼角的湿意,「当初我就不该那么任性的……要不我跳了海,哥哥就不会这么生气……伤了无辜、又毁他自己的声名……」 陆澂凝视着阿渺,慢慢蹲下身与她齐平,「你跳海的时候,可曾想过,有可能会牵连梁氏夫妇?」 阿渺移来目光,「我……」 她那时,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陆澂又问:「若是能提前预知,便一定不会为之,对吗?」 阿渺点了点头,「当然不会。」 「既是无心为之,便不须自责。」 「可是……」 「没有可是。」 陆澂握住她的手,「非要可是的话,你跳海也是因为受了我的逼迫,而且在沂州征船的人也是我,所以罪责其实都在我。」 阿渺瞪着泪眼,「那……那照你这么说,你去沂州、还有后来逼迫我,也是因为气我从前算计了你……」 「你算计我,是因为我的家人伤害过你的家人。」 「可你父亲做过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渺话出了口,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敢再看陆澂那双灼灼的眼睛,抽开手,道: 「说了不许提那些事的……你就喜欢拿小时候对付和尚的法子来跟我辩,讨厌死了!」 语毕,撇下陆澂,回了木屋。 阿渺敲门进了屋,一抬眼,却发现原本躺在里面休息的梁氏,人不见了! 她当即反应过来,转身出门,正和跟来的陆澂撞了个正着,遂说明情况,与他一同追了出去。 从山坳到海滩之间,有一条被两人走出来的小路、直达海岸,梁氏若沿着这条路找过去,很快就能抵达海边。 阿渺和陆澂加快步伐、迅速追去,心中皆不禁有些自责。 他们自以为站在安慰的立场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却低估了梁氏对丈夫的担忧与执念,着实大意了! 好在梁氏身体孱弱,走得并不快。两人追出不久,便瞧见她扶着路旁一株大树、弯腰喘着气。 阿渺连忙上前扶住梁氏,「没事吧?」 梁氏面色发青、冷汗淋漓,抬眼看清阿渺面容,求证似的颤声问道: 「董郎他……他是死了,对吧?」 她之前看出阿渺神色有异,待两人出屋后、又细细回忆了一番在海啸中求生的种种,记起最后丈夫用身体将自己托到树上,一直不曾离开,没道理如今获救的只有自己一人。 除非…… 梁氏心中一恸,忽觉腹中一股锐痛,身下破出带血的羊水,勐地瘫软倒地。 陆澂连忙上前扶住她,探了下脉象,对阿渺说:「得赶紧带她回去!」 两人托起梁氏,带她回到木屋,刚进屋门,一直有些意识昏沉的梁氏突然挣扎了起来: 「孩子……孩子要出来了……」 她怀孕不足八月,原本离产期还有很长一段日子,此时骤然临盆,又思及丈夫,心中悲痛忧惧交加,不由得泪如雨下。 第272页 阿渺也惊慌起来,眼巴巴看着陆澂:「怎么办啊?」 陆澂虽出身青门,却不曾习过任何与妊娠有关的医术,只能回忆着书里看过的些许内容,交代阿渺道:「先帮她把……把裙下的衣物脱了。」 阿渺不敢迟疑,伸手摸到梁氏裙内,把她的亵裤解了下来,触手之处、只觉到处都是滑腻腻的鲜血。 梁氏反手撑住榻沿,痛叫出声。 陆澂扶着她直起身来,视线扫到阿渺吓呆的表情,吩咐道:「你出去,烧点热水,再准备几块干净的软布。」 阿渺惶惶然地站起身,出了门,七手八脚地准备起东西来。 屋内的梁氏痛吟声不绝,过得良久,突然勐地爆发出一阵嘶嚎。 阿渺端着烧好的热水,匆匆冲进屋。 只见梁氏靠着榻沿,脸色发青、身下鲜血满地,陆澂半跪在地,正从她裙下接出了一个小小的婴孩,身上还连着脐带。 他扭头看到阿渺,神色有些尴尬,「不是让你在外面烧水吗?」 妇人产子的艰辛与痛苦,着实超乎了他的想像,自己身为男人尚且觉得万般难受,瞧着阿渺的表情和反应,怕是会从此对生子之事留下褪不掉的阴影…… 阿渺盯着陆澂手里被鲜血包裹的婴儿,片刻才回过神来,连忙端水上前,蹲到他身边,「水烧好了呀!」 陆澂也稍稍定下神来,迅速吩咐:「用水把你的兵刃洗干净,割断脐带。」 阿渺解下冰丝链、弹开铁蔷薇,沖洗干净玄铁花瓣,然后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割断了婴儿的脐带。 脐带一断,孩子立刻哭出声来,声音微弱的像只小猫。 陆澂和阿渺清洗干净婴儿身上的血水和污渍,用软布包好,送到梁氏面前: 「是个男孩。」 梁氏身下鲜血汩汩而流,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灰白的青色,看向孩子的神情却甚是温柔。 「这是……我和董郎的孩子……」 她艰难地抬了抬手,想要触碰一下婴儿,然而抬至一半已没了力气,重重地垂了下去。 阿渺焦急地看向为梁氏探脉的陆澂。 陆澂修眉紧蹙,跟阿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在棕林救下樑氏时,她的情况就已经十分危险,如今骤然早产、引发血崩之症,即便是映月先生在场,只怕亦是无力回天。 阿渺不肯放弃,伸手握住梁氏,将真气输入。 然而源源不断的内力,皆如石沉大海、杳无回应。 怀中的小婴儿,仿佛感知到了即将与母亲分离的伤痛,瘪了瘪嘴,不安地啼哭了起来。 第140章 梁氏没能撑过孩子出生的那日, 甚至没能有力气再多看儿子几眼、就陷入了昏迷,直至离世,都没再睁开过眼。 对于已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陆澂和阿渺而言, 这无疑又是一次悲伤感触的经歷。两人将渔人夫妇合葬在了山坳中,依照中原习俗,烧纸供奉,带着婴儿前去祭拜。 这个早产出生的孩子,身体的状况并不太好,又没有母乳可食, 陆澂研究了许久, 最后试着让他喝了点混合了药露的牛奶树汁液,觉得孩子似乎能接受、也没有了再腹泻的症状, 才总算安下了些心来。 阿渺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 为了找出能给孩子吃的东西,她和陆澂几乎把岛上所有的汤汁都研究了一遍,各种果汁、鱼汤、药露……甚至她一急之下, 竟然脱口问陆澂:「我也是女的,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让我能餵他?」 现在回想起来, 真是羞死人! 婴儿容易飢饿, 夜里也哭闹不止, 阿渺和陆澂两个人就一直守着, 用打磨得极小极光滑的勺子,一点点给他餵用树汁和药露调配的奶浆。 陆澂抱着孩子, 阿渺则一手端着陶碗、一手将勺子凑近婴儿哭啼的小嘴, 哄他喝下。 孩子吞咽得极慢,有时喝下去了还要吐出来,一顿餵下来,两个大人皆是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了, 陆澂示意阿渺: 「你先去休息一会儿。不知他什么时候又会醒。」 阿渺一脸苦笑,「是呀,不知这小子什么时候又得醒……」 她坐到陆澂身畔,凑上前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婴儿软乎乎的小脸,「真是个烦人的傢伙!」 虽然烦人是烦人,可睡着了、不哭不闹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屋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鱼油灯,光影昏暗,孩子的脸显得只有小小的一团,蜷缩在陆澂的臂弯里。 阿渺坐直身,「我来抱吧,你手不方便。」 陆澂没有撤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我这几日在想,也许……可以想办法治一下我的右臂。」 治? 阿渺眼神晶亮,神情专注起来:「你之前,不是说不能治吗?」 「并非不能治。只是没法完全恢復到从前的状态,但大体上,倒也与常人无异。」 他是名药养大的体质,又不曾伤到手掌,如今在岛上採集到几种中原没有的药材,若是试一试,兴许能有好转的机会。 阿渺既是欣喜,又有些埋怨,低声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早点治,非得拖到现在……」 陆澂侧头看了她一眼,垂目道:「要用药的话,就需要重新把伤口割开。以前急着造船,不想耽误时间,现在虽然要照顾孩子,但毕竟轻松些,也有时间。」 第273页 这几日他们沿着海岛找了几次,都再没发现任何船体的残骸,也就是说,想要再造船的话,所有的材料都必须依靠岛上已有的自然资源。木材什么的倒不难办,但固定船底的铁钉却几乎没有可能再造出来,若是单纯依靠榫卯和鱼胶拼接,又无法确保能行驶多长的距离。 理智地来分析,造船之事,不但如今需要暂且搁置,将来能不能成功,亦是未知。 阿渺沉默了会儿,缓缓道:「造船的事,可以慢慢来。等你手治好了,以后再造船,也容易些。」 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王迴的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就像你上次劝我那样,总之不用你来背负愧疚……而且,等你治好了自己,确认草药和方法有用,以后回到中原就能帮他也治好,不是吗?」 陆澂领会到阿渺的言下之意,侧头凝视着她,唇畔有温柔笑意淡淡浮现。 良久,轻轻问道:「万一,我们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怎么办?」 一辈子…… 阿渺抬起眼,跟陆澂对视了一瞬,心头莫名慌乱,「一辈子……一辈子也太长了。」 要是一辈子都回去的话,他们就得永远住在这座岛上。 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现在的两间屋子肯定不够用……后院的炉灶,也得重新修得大些,然后烧几个大水缸,既能蓄水也能储鱼……还有山坡南面和西面的那些果树,也得移植到木屋旁边,省得她每次摘果都跑老远…… 阿渺脑海里各种思绪飞驰乱窜,没过多久,就把未来几十年的规划全想了一遍,末了,不觉又有些伤感起来,看了眼陆澂怀里的婴儿: 「最后,等我们都老了、死了……这个孩子一个人活在岛上,会不会……觉得特别孤独?」 「应该会吧。」 陆澂摸了摸怀中熟睡婴孩的小手,「除非,这岛上以后又添了别的孩子……」 别的孩子? 还会再有飓风海啸带来别的人吗? 阿渺想像着那样的可能,视线从婴儿身上抬起,撞进了陆澂的清炤目光中。 昏暗的油灯下,他的一双眼睛偏是那般的清亮温柔,就像海边夜空中的星子,一瞬不瞬的…… 她低垂了眼帘,蓦然想起自己之前问陆澂「如何能有奶」的蠢问题时、他红着脸给她解释了半天的答案,一颗心怦怦急跳起来,明知道以对方的性格、多半说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面颊还是不受控制地变得火烫起来,梗着脖子,清了下喉咙: 「噢,对啊……」 她看了眼陆澂怀里的婴儿,「等他长大了,我还不老,说不定……我跟他就成亲了,然后有了孩子,那他自然就不孤单了……」 陆澂神色微敛,原本摸着婴孩小手的指尖慢慢收了回去。 阿渺继续道:「你看啊,他由我亲手养大,脾气性格爱好什么的,肯定都特别合我心意!聊天也会特别谈得来!虽然年纪差多了些,但还是挺有希望的……」 陆澂听着阿渺絮絮叨叨地「展望未来」,垂眼望向臂弯里的孩子,觉得突然这皱巴巴的小脸也不可爱了、撅着的小嘴巴看着也不讨喜了,反正就没一处长得好看。 亏得自己之前还担心她会对产子之事留下阴影,如今听她规划得如此周全,倒足见是自己多虑了! 「那你现在就抱着他吧。」 陆澂冷了脸,伸臂将孩子送到阿渺怀中,「抱得多了,感情更好。」 他语气疏寒、动作却依旧小心,递完孩子,顺手取过一旁的小碗,起身推门而出,留下油灯旁抱着婴孩的阿渺,抬眼望向他的背影,忍不住地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的像极了月牙儿。 有了孩子的加入,岛上的时间就过得快了起来。 到了满月那日,两人终于给婴儿商定好了一个名字: 行舟。 因为阿渺在起名这件事上有种执拗,坚持想让孩子自己选,遂想出个主意,满月那日一早,便把身边各种器物往孩子眼前送,孩子看见什么东西笑了,就选来做名字。 结果试了半天都没反应,倒是后来陆澂端着餵奶的陶碗过来时,小傢伙就突然笑了。 这下阿渺为难了。 陶碗…… 也太难听了吧? 最后还是陆澂想出折中的办法,看着碗上两人画的「行舟图」,建议道:「就叫行舟吧。反正以后长大了,也得学着跟我们一起造船。」 行舟算是大名,平时他们便唤他小舟。 小舟早产体弱,虽然靠着陆澂调配的药露、一天天慢慢健壮起来,但到底还是比寻常婴孩发育得迟缓了些,直到四个月大的时候,才能勉强抬头。 午后的时候,阿渺坐在树下的鞦韆上,把小舟抱在身前。孩子倚靠着她,感觉到鞦韆的晃动,咯咯笑了起来。 阿渺想起小时候的七弟,心底升起一股柔软,仿佛少时那些陡然破碎的童年时光,在眼前苒苒重生。 她低头看着小舟:「等你再大点,姐姐就教你天穆山的武功,让你变得跟白猿师兄一样强。」 说着,用脚尖撑着地面,将鞦韆的弧度盪得再大了些,逗得小舟又发出一串咿咿呀呀的笑声。 一旁的陆澂,正低头拼合着给小舟做的木澡盆,闻声抬起眼,望向鞦韆上的一大一小,默默牵起嘴角。 第274页 阿渺感觉到他的目光,移来视线:「要我帮忙吗?」 陆澂摇头,「很快就好了。」 他三个月前开始尝试修復手臂的断筋,重新割开旧伤、用上了在岛上找到的断续草,渐渐有了恢復的势头,虽还不能舞剑打铁,但做寻常动作已趋于流畅。 阿渺看着埋头敲打盆底的陆澂,思绪亦蓦而有些游离,想起昔日在建业城中与他相处的情景,只觉恍如隔世。 曾经位高权重的皇子,如今这样,就一点儿都不觉得沮丧失落吗? 听到五哥夺回沂州的消息时,他似乎……也没什么反应。难道真的是……对中原的生活一点儿也不惦念了吗? 还是说…… 只是遵守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刻意迴避与战事或政治有关的话题? 阿渺动了动唇,正想斟酌发问,可这时,陆澂却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头聆听,神色似是有些凝肃。 因为少时目盲的经歷,他的耳力一直远胜常人。阿渺见状也警觉起来,将小舟抱进怀里,站起身来,「怎么了?是又有海啸了吗?」 陆澂抬起眼,摇了摇头,刚欲作答,一道尖锐的鸣镝陡然从两人的头顶上方划过,拖出一条长长的五色烟尾,在空中弥散开来。 阿渺循声仰头望去,一颗心骤然提了上来。 她认得这鸣镝。 这是……齐国海军的信号! 第141章 天泰三年夏, 北齐越阳长公主与南周楚王双双毙命东海的消息,传遍九州。 同月,南周豫王在丹阳被齐军重伤生擒, 人还没被押解回吉山大营,便被怒火冲天的北疆将领在丹阳郡五马分尸。远在洛阳与安锡岳交战的陆元恆,得知长子丧命、次子惨死,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从马背上跌坠而下。 主帅失志、兵心溃散,安氏的大军势如破竹, 将三十万的南朝大军打得丢盔弃甲, 一路撤回了南疆的密林山地之中,靠着地势的屏障、才没至于全军覆没。 而与此同时, 江左一带的全部兵力,都被用到了清剿王迴及其麾下的水师之上。 赵白瑜与唿延义所率的齐国水军,不分昼夜、围攻厮杀, 将战火延绵至东海大片的水域之中,浮尸千里、血染碧波。不出两月, 整个华夏大地, 北抵柔然、南至南疆、西起凉州、东入东海, 尽数已是大齐萧氏的领土! 而原本该在这个时候荣耀万丈的齐帝萧喜, 却因常年的酗酒与服用丹药而油尽灯枯,死在了迁往洛阳新宫的路上。同年九月, 齐帝最年长的弟弟、亦是朝政的实际掌权者, 魏王萧劭,在群臣的推拥之下,众望所归地继承大统,成为大齐帝国的新君。 新君素有贤名、善得人心, 然而其继位后的第一道旨意,却是要彻查沂州船商的通敌叛国之罪,刑罚之苛刻,着实出人意料。 朝臣之中,亦有许多人表示理解。毕竟越阳长公主一直都是主上最为看重的亲人,且又是为了不沦为被敌军用来要挟兄长的人质,自投鲨群、忠勇振寰,新帝哀痛之下,不择手段想为惨死的妹妹讨还公道,也诚然是情理之中。 萧劭昼夜不休地提审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从亲睹过阿渺投海的敌兵、到参与造船的工匠,逐一细察。在从工匠和白瑜口中听说了船底设有暗舱之事后,便下令让赵易在东海范围内的岛屿中大量设埠,调遣水兵、徵召船工,进行全范围的搜寻。 对于萧劭而言,由始至终,都无法接受阿渺已死的定论。 他的阿渺……怎么可能会死? 那个他亲手呵护着长大的女孩,活过了幼时的宫变、熬住了天穆山的锤鍊、甚至杀进了层层戍卫的建业宫…… 那样坚韧顽强的一个她,怎么可能会死! 阿渺坠海的一年之后,吉令群岛上的船埠终于传来消息,说派出去的船工在八百里外的一座小岛上、找到了当年海船的残骸,经过工匠辨认,亦确认无误。 收到急报的萧劭,当即就从洛阳启程、赶往吉令,又由赵易等人陪同,亲自登船入海,在发现残骸的岛屿附近巡航,遇岛则搜、无一遗漏。 一个多月下来,船队由南绕西,歷经十余座孤岛,俱是毫无所获。坐镇京城的许落星、夏元之等重臣,有些着急起来,说服安锡岳一同联名写了份奏章,让娄显伦送到海上,力图劝谏萧劭早日返京。 这日,娄显伦带着部属追上海船时,船队正刚探到一座由礁石环绕的小岛,放了小船、送人上岛搜寻。 见萧劭亲自上了小船,娄显伦也赶紧跟了过去,在船上跪拜行礼,呈上书函,待萧劭展信阅毕,谏言道: 「陛下,安侯和许相的意思是,寻找公主的事虽然重要,但并不用陛下亲自涉险……」 他跪在摇摇晃晃的船头,望了眼另一艘小船上指挥士兵发送鸣镝信号的赵易,「赵将军与末将,都曾与公主相识,完全可以继续留在海上搜寻!陛下万金之躯、身系江山社稷,还请早日返京,以定民心!」 萧劭不动声色地读完奏疏,交予身畔的高序收起,示意娄显伦:「起来吧。」 他连日奔波,眉宇间隐有疲色,玄色锦衣外的紫纱袍在海风中簌簌翩飞,衬得面色略显苍白。 娄显伦是北方人,坐船十分不惯,扶着摇摇晃晃的船舷起身,暗觑了眼萧劭的神情,见其仍是如往常一样的看不出喜怒,遂也不敢再开口追问,老老实实站到了船侧。 第275页 第三枚的鸣镝射出不久,小船陆续驶过礁湖,抵达沙滩细白的海岸。几个水兵率先跳下船,各自拉着船绳,寻找固定船身的最佳方法。 忽然间,士兵们手中的动作顿了下来,齐齐盯向岸边树林的方向,身形凝滞。 碧树绿萝之间,奔出了一位身形婀娜的少女,倏然止步、怔忡抬眸,望向岸边的小船方向。 她身上的衣裙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可在海风中与墨发一同飘扬翩跹,黑白分明地反倒映得五官愈发殊色夺目。 大约是经歷了太多无功折返的搜岛任务,士兵们一时都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身后传来「嗵」的一声,方才惊醒过来,循声转头望去。 素来行事贵雅的萧劭,径直踩入了水中,大步朝岸上走去。 另一边,一直头脑空白、不敢相信眼前一切的阿渺,也终于回过神来,朝萧劭飞奔而去: 「五哥!」 船上的赵易、高序、娄显伦等人,也纷纷跳下船朝岸上围来,跟醒过神的士兵们一起兴奋地欢唿高喊起来: 「公主!」 「找到公主了!」 这里绝大多数的人,甚至包括赵易和高序,其实之前都在心里默认了公主已死的事实,此时见到阿渺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既是惊讶万分,又不由得心生感触,暗嘆果真是陛下与公主手足情深撼天,方能如此心念相通、不离不弃! 阿渺朝着萧劭奔去,眼看要到近前了,蓦然又迟疑地放缓了速度,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脚步,扭头朝身后望去。 白沙与碧林的交界处,这时,徐徐又走出一道身影。 高挺俊逸的年轻男子,长发松绾飘扬,怀中抱着个小小的婴孩,一大一小,正举目望向阿渺。 萧劭的步伐也滞了下来,默然停伫原地,眸色微敛。 赵易回过神,快步凑到萧劭身侧,低声禀奏道:「陛下,那是陆澂!」 萧劭已经有十年未曾见过陆澂,只听阿渺的侍女描述过,说那人如今生得模样极好…… 提审南朝被俘的水兵时,也曾听闻了那人追随阿渺跳入鲨群的行径,此事后来被他压得严严实实,唯独自己一人清楚:若是阿渺还活着,那么与她一同坠海的陆澂也极有可能活着…… 他心中,预先做足了准备。 然而亲睹两人同时出现、回首对望的一幕,萧劭的心,还是陡然沉了下去。 娄显伦也立刻认出了陆澂,当即拔出佩剑、号令部属,杀意腾然地围攻了上去。 「住手!」 阿渺连忙后退数步,挡在了娄显伦与陆澂之间。 娄显伦不肯撤剑,对阿渺道:「公主为何拦我?要不是陆澂夺下沂州、阻延战事,当初少将军就不会死!今日既然撞见了,我娄显伦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他!」 安思远的死,对于风闾城的将领而言、是难以言绘的伤痛与打击,但凡碰到与此事有关的人或事,立刻就能被牵动得情绪失控。 阿渺如何不知对方想法?所以才会在瞥见娄显伦的一瞬,就驻足停步、心生戒备。 「娄将军……」 她斟酌开口,试图平息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时,被陆澂抱在怀里的小舟,显然感应到了陌生人的敌意,瘪了瘪小嘴,朝着阿渺伸出手,勐地哇哇哭了起来。 阿渺下意识地就凑了过去,接过小舟,抱在怀里哄了起来,动作自然而熟练。 娄显伦看了眼那婴儿,视线在陆澂和阿渺身上掠过,又有些惶惑地扭头望向面沉如水的萧劭,欲言又止。 其他的军将,也各自在心中生出了相似的揣测,只是谁也不敢开口。 最后,还是赵易打破了僵局,谏言道:「既然找到了公主,就先……回船上吧。」 他朝前走向阿渺,驻足行礼,「海船就停在礁湖外。」看了眼小舟、又抬头朝内陆的方向张望一瞬,抱着一丝希望问道:「这岛上可还有其他人?如有的话,也可以随我们一同离开。」 阿渺哄着小舟,摇了摇头,「就只有我们三个。」 赵易垂低了眼,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先上小船吧。」 阿渺抬起头,望向与自己数丈之隔的萧劭。 两人视线交汇片刻,一个复杂纠结,一个冷若玄冰。 阿渺咬了下唇,微微吸了口气,转身对陆澂说: 「你回去拿一下给你表兄的药露吧,还有小舟的玩具和碗……我在这儿等你。」 陆澂看着她,静默了会儿,唇角浮痕淡淡,「好。」 语毕,转身进了林间。 娄显伦不甘地收起剑,退回到萧劭身边,行礼请罪。 赵易留在阿渺身边,侧头看了眼陆澂离开的方向,思忖片刻,低声斟酌出言道: 「如此也罢,留他自生自灭,也算两全。」 他与阿渺自幼相识,又曾一同出生入死,有些话说起来比旁人多了几分熟稔与勇气,「公主孤身与他流落荒岛一年多,结下孽缘亦是难免,此时当断则断,陛下定然理解公主之心,也必不会为难这个孩子。」 赵易一面说着,一面引领着阿渺朝萧劭的方向走去。 阿渺下意识地被赵易护着朝哥哥走去,可脑子里却一片懵然。 结下孽缘? 为难孩子? 第276页 大家竟然以为……小舟是她与陆澂的孩子! 阿渺被这样的念头惊到,有些哭笑不得。她平日在小舟面前皆以姐姐自称,这下被人误会得……足足提升了一个辈份!可仔细算起来,她和陆澂流落荒岛一年多、小舟看上去又比实际年龄小一些,别人会这么想,确实也情有可原…… 阿渺回过神时,人已走到了萧劭面前。 眼前是自小就熟悉的眉眼,到底霎时就引出了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她心头一酸,眸光氤氲,嗫嚅唤道:「五哥……」 海风拂过,潮气涌入纱袖,吹得萧劭衣袍微微鼓动。 他抑住情绪,视线避开阿渺怀中婴孩,定定看了阿渺一瞬,淡然牵唇:「阿渺。」 簇拥在侧的军将们,早已由最初的兴奋雀跃、转为了噤声垂首,气氛安静的近乎暗沉。 萧劭示意随从递上大氅,接过来裹在了阿渺身上,微微揽住她,吩咐众人: 「上船吧。」 阿渺被哥哥拥在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兰芷气息,思绪微微迷茫,待走到了船头、就要抬脚登船,突然反应过来。 「我们……不等陆澂吗?」 赵易刚才说的留他自生自灭,难道竟是…… 萧劭扶着阿渺的手微微攥紧,语气听起来却还平静:「你要等他吗?」 阿渺抬起眼,看着萧劭。 没有人比她比她更了解,昔日陆澂夺取沂州之举,曾让萧劭在凉州经歷了怎样的屈辱。那场带着微笑迎娶周音绮的婚礼,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桩热闹欢腾的喜事,但对萧劭而言,却只是被逼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而不得不做出的退让…… 要他容下陆澂,何等之难。 所以就连陆澂自己,只怕也万分清楚这一点…… 阿渺蓦然怔住。 想起自己刚才让陆澂回去取东西时,他那般地看着她,依稀还带着微弱的笑意…… 他也以为……她是刻意要支开他,留他一人在岛上自生自灭? 阿渺的心,像是被细绳牵扯拉拽着,漾出丝丝缕缕的难受。 她看着萧劭,动了动唇,「可我……可我不能抛下他。」 怀里的小舟,不安地咿呀着。 阿渺将孩子拥紧了些,微微吸了口气,注视着萧劭黯若幽潭的黑眸,「陆澂他,他……对这孩子很重要,我……不能抛下他。」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坚定的清晰,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周围所有人的耳中。 赵易面露焦虑、欲言又止,娄显伦则是径直偏开了头、皱眉懊恼,扶着船的士兵们踩在浅滩的波涛之中,垂目摒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大齐长公主萧令薇,在众人眼中一直都是不惧强敌的巾帼豪杰,只身勇闯建业皇城、为母復仇,不愿沦为敌军要挟兄长的人质、捨身投海。 若说孤男寡女漂落荒岛、相依为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并不是什么太难理解的事,但身为皇族,在此时此刻依旧不能寻回些理智,着实是有点令人失望了。 萧劭移开目光,望向海波翻涌的水面。 那起伏翻腾着的波涛,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茫然无序、却也无法平静…… 「哥哥……」 阿渺语带祈求地唤了声,同时扭转头,焦急望向陆澂离开的林边。 那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树下,手里拎着他们平日去岛西摘野果的竹篮,寂然孤立。 阿渺勐然有些来气,撇下萧劭、转身快步奔回岸上,「你站在这儿干嘛?」 她抱着孩子,仰头质问陆澂。 小舟像是感应到了两个最亲近之人间的气氛变化,适时地哇哇哭了起来,一手扯着阿渺的头髮,一手伸向了陆澂。 陆澂放下手里的竹篮,从里面取出小舟的陶土玩具、塞进孩子的小手,一面哄着他,一面又小心翼翼地将阿渺的头髮「解救」出来,缓缓道: 「东西我都拿来了。小舟的玩具和碗……还有他的药,应该够十日的量。等回了中原,你再让大夫给他重新诊治,好好调理。」 阿渺盯着陆澂,「你什么意思?」 陆澂也看着她,清炤的双目中翻搅着复杂的情绪。 仿佛就在昨夜,他们还在秉烛夜谈、想像着若是在岛上困住一生的情形。 木屋窗台外种下的秋海棠还没开花,鞦韆上缠的蔷薇藤蔓还没长满…… 可转眼之间,人就要离开了。 「我没别的意思,令薇。」 陆澂凝视着阿渺,「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任何的异议,真的。」 他并不愚蠢,也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抑或者说,他一早就明白,当他和她、一旦又站在了国雠家恨的面前,往昔种种宁静恬淡必然烟消云散,虚无的犹如镜花水月、南柯一梦,终有醒来的一日。 可纵然……梦醒的剎那委实太痛、太苦,但只要想起梦里那些甜美的回忆,他想,自己还是应当对命运感激涕零,不是吗? 「你在瞎说些什么?你的医术,寻常大夫怎么比得了?」 阿渺截断陆澂,瞥开眼,「你得先跟我回去,等映月先生的弟子来接手了,才能离开小舟!」 她抑住情绪,把小舟塞到陆澂怀里,自己拎起地上的竹篮,侧转身,又踯躅了一瞬,微微偏过头,略显慌乱地嘱咐道:「你……你就一直抱着他,不许跟任何人说话!要是……要是有人问起小舟的身世,你就说……说他是我跟你……」 第277页 话未讲完,脸已烧得通红,小媳妇似的垂低了眉眼。 陆澂心绪恍惚,「你……」 「我什么我!我都是为了小舟……」 …… 小船前的众人,将树下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纵然听不见对方说了些什么,但少女姿态神情中的一抹娇羞,男子俊朗眉目间的灼灼触动,即便是对此桩孽缘深恶痛绝的旁观者,也免不得在心中暗嘆一声,所谓郎情妾意、佳偶天成,不外乎如是矣! 萧劭的视线,落在了身前的绵白沙地上,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转过身,淡淡吩咐赵易: 「去接他们上船吧。」 第142章 …… 小船转至大船, 再一路返回到了吉令的船埠。 阿渺见到船埠一带鳞比栉次的大小海船、密密匝匝地挤满港口,才从赵易口中得知,五哥为了搜寻自己, 几乎是倾尽了举国的兵力与民力。 萧劭如今贵为天子、随护众多,却似乎变得比从前还要忙。阿渺一直到晚上住进了吉令的驿馆,都没有再到过哥哥。 驿馆中自有僕从婢女等人,将阿渺与陆澂请入厢房,侍奉梳洗更衣。两人早已习惯了岛上亲力亲为的生活,颇有些不习惯, 只让人帮忙送来温水, 仍旧像往常那样、配合着替小舟换了尿布和衣物。 少顷,赵易领着人前来传旨, 说萧劭要见阿渺和陆澂。 阿渺抱着刚换完衣服的小舟,「马上就去吗?」 她一是有些害怕面对哥哥,二则想到陆澂眼下的处境, 心中更是不安。 赵易将门外的一名妇人唤了进来:「这是吉令最好的乳娘,孩子可以先让她照顾着。」 妇人上前跪地行礼, 「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照顾好小公子!」 阿渺仍有些迟疑不决, 「小舟对吃食很挑剔, 而且还在喝药……」 乳娘从前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口齿伶俐:「长公主殿下请放心, 小公子若挑食, 奴婢会耐心哄着试不同的奶。来见殿下之前,奴婢就跟驿馆的厨娘们确认过了,因着陛下一个月前就交代过,要一直备着给长公主做酥酪的食材, 眼下这里新鲜的牛乳、羊奶都有,必定饿不着小公子!」 阿渺闻言沉默了片刻,把小舟交到乳娘怀里,对赵易说: 「走吧。」 赵易与随行禁卫,引领着阿渺陆澂二人穿庭过园,踏上通往书房的迴廊。 陆澂见阿渺神色一直紧绷,放缓脚步,对她轻声说道: 「待会儿见到你兄长,还是把小舟的真实身世告诉他为好。他为了寻你,不惜倾尽举国之力,足见疼惜你至极。欺骗他,你自己心里也不会好受。」 阿渺语气倔强:「我跟我哥哥的事,你懂什么?你有工夫就多担心一下你自己,娄显伦他们要是对你出手,你手臂的伤又没好,怎么办?」 顿了顿,清了下喉咙,「我也是担心小舟,怕再没人帮他配药了……」 陆澂静默一瞬,「你若真担心小舟,就不该让他跟我扯上关系。如此……还会连累你的名声。」 阿渺顿住脚步,抬眼盯着陆澂,眸中有水火般的情绪交替而生: 「那你回荒岛上去好了!现在就上船,还不算远!」 她赌起气来,撇下陆澂往前走,很快便到了萧劭暂居的驿馆东侧。 书房外,守卫森严、风灯高悬。阿渺由赵易引领着踏入室内,见萧劭居中而坐,正在聆听高序与几名同僚的奏报,面前的案几上垒放着厚厚叠叠的文书与奏章。 鎏金铜枝灯的烛光映在萧劭的身侧,令他的五官显得有些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神色,但阿渺从小就对哥哥的情绪变化异常敏感,依稀觉察到他似乎比白日里平和了几分。 她遂添了一丝勇气,垂首上前,「五哥。」 案几旁,高序站开身来,手扶佩剑,视线越过阿渺,提声喝令: 「面见主上,何以不跪?」 阿渺懵了下,缓缓双膝跪地,顿首行礼:「陛下。」 萧劭抬起头,手中的玉印、啪地一声被摁到了案上。 高序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扶起阿渺,脸色尴尬地压着声请罪: 「末将说的不是公主……」 阿渺站起身,这才发现陆澂不知何时也已跟了进来,就站在自己身后。 萧劭抬手示意高序等人:「都先退下。」 高序躬身领命,与同僚诸人行礼告退。灯影婆娑的室内,就只剩下了沉默相对的三人。 萧劭看向阿渺。 「哥哥让人给你做了酥酪和梨膏。」 他指了指临窗的侧案,「冰还没化完,现在吃正好。」 阿渺听萧劭语气和缓,抬眼与他对视一瞬,慢慢地走了过去。 她自小就爱吃冰镇的甜食,在岛上的时候,陆澂也会将水果用竹篮挂到落泉后面的石壁上、待沁凉之后再剥与她吃。 可泉水的凉,到底比不过冰镇的凉…… 阿渺用银勺挖了一小块梨膏送进嘴里,只觉得冰甜地直接渗进了肺腑,久违的难得。 萧劭将目光从阿渺身上收回,转向陆澂。 「我与陆世子,有十年未见了吧?」 他用了幼时的称唿,语气听上去依旧平静:「十年之间,世事变迁,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萧氏依旧是君,陆氏依旧是臣,并且还是万人唾弃的逆臣。」 第278页 阿渺放进口中的银勺,僵在了齿间。 萧劭继续道:「世子大概还不知道,你的姐姐陆锦霞和一双子女,一年前在安庆府被俘,此刻仍旧囚禁在洛阳。你的弟弟陆沅,也是一年前,在丹阳被五马分尸。还有你的表兄王迴,被我在东海生擒之后,凌迟处死,尸首餵了鲨鱼……」 阿渺手中的勺子,咣当一声跌落,面色煞白,喉间的一口甜酪差点吐了出来。 她站起身,差点带翻了面前的茶案,「五哥……」 萧劭没再继续往下说,却只盯着陆澂,判研地审度着他的反应。 陆澂的脸色,微微泛起苍白,但神色依旧淡然,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 「五殿下如今一统天下,手握生死,若是有意,大可此时便取我性命。」 「陆澂!」 阿渺焦急出声,再顾不得之前跟陆澂闹的那些小别扭了,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陆澂安抚地看了阿渺一眼,转向萧劭道:「但我斗胆猜测,殿下并无此意。十年乱世,饱受其害的何止万千庶民,能令天下志士归心者,必为仁主。倘若殿下心中的理想之国,只是两姓血仇的世代延续、杀戮战争的永无休止,那今日坐在此处的君王,便不可能是你。」 乱世需要铁血,治国却须中庸,如今的天下最需要的是什么,萧劭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他亦清楚,站在理智的角度,他没法在这个时候对陆澂出手。 可是,当他望着面前的一双男女,视线落在阿渺攥着那人衣袖的手上时,心中突然有了种什么都不想再顾虑的冲动。 「朕要终止这段世仇,能有千百种的方法。」 他缓缓开口道:「你难道以为,让阿渺认下那孩子是你的骨血,朕就不忍心灭你陆氏满门吗?」 「五哥!」 阿渺松开陆澂的衣袖,跪到萧劭案侧,语速急促:「你不能……小舟他……」 她心中涌出恐惧,浑身被一种骤然生出的无力感紧紧包裹。 五哥诚然疼爱她这个妹妹,但他亦是生来就要坐上那个至高位子的人,所以即便是亲人,也未必能指望受惠于私情。 否则的话,萧喜不至于到死都不曾再见妻儿一面,令露也不会以联姻之名涉险建业,而自己……亦不必万般难受地去认殷六娘…… 「小舟他……」 身后的陆澂接过了话,镇定而清晰,「不是我和公主的孩子。」 阿渺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扭头瞪着陆澂。 「他是!他怎么不是?」 陆澂就是个傻子!小舟若不是她跟他的孩子,那她还有什么立场去保全他的性命? 她扭头看着萧劭,「小舟就是我和陆澂生的!」 烛光摇曳,映在女孩表情倔强的脸上,氤氲的眼眸晶莹剔透、泛着让他心痛的泪光,像极了小时候倚着哥哥撒娇的模样。 可萧劭,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温柔而笑。 「我让人搜了你住的那座岛,找到了两具下葬数月的尸体,其中那妇人死前刚刚生产过。你是想让我把石济召来给你把脉,才肯说实话是吗?」 他是何等心思缜密之人,岂会单凭一面之词就下定结论? 所以他查出了真相,也以为自己会因此安宁几分,然而此时此刻,他抬眼看着面前泪光盈盈的女孩,只觉得苦痛的无以加復,一字字吐得艰难: 「阿渺,我从没想过有一日,你会为了一个外人,处心积虑地欺骗我。」 阿渺被萧劭的话,戳得心口骤然缩痛。 「我……」 她从未想过要伤害自己至亲之人。 她只是…… 阿渺回头看了陆澂一眼,转向萧劭,话说得有些结结巴巴:「我……我虽然没跟他生孩子,可……也跟生了孩子差不多……所以我不能让你杀他。」 想着之前萧劭的那些狠话,她也顾不得羞涩了。 「他跟我住在一起,还在一张床上睡过……」 阿渺退到陆澂身旁,双颊涨得通红,求证似的望着他:「这些都是事实,不是吗?那次在水里,你是不是抱着我亲了好久,你……你……」 她窘迫地憋不住话来,一双眼睛却始终定定地盯着他,溢满了焦急与恳求。 陆澂怔怔回望着阿渺,蓦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令薇……」 阿渺却像是得到确认一般的,迅速转向萧劭: 「哥哥你看,我没有骗你……」 案几后,萧劭沉默的犹如冰塑,静静看了阿渺片刻,寒声道: 「你出去。」 第143章 阿渺退出到屋外, 却又不肯走远,坐到庭院角落的石凳上,抬眼盯着书房的屋门, 唯恐下一刻就会有侍卫冲进去。 赵易吩咐婢女送来披风和热茶,奉至阿渺面前,斟酌道:「公主其实不必太担心。陆澂是个聪明人,又是青门的弟子,还不至于没法自保。」 「我又不是只担心他……」 阿渺沉默一瞬,心里也认同了赵易的话。 陆澂的臂伤虽然还没完全恢復, 但若是跟五哥单独交手, 她担心的人应该是五哥才对…… 她思忖了片刻,略微松弛了些, 示意赵易坐下: 「赵易哥哥也喝点茶吧。」 赵易哪里敢坐,只略往阿渺身旁站近了些,道:「士兵们都还站着, 我身为主将,不能不为表率, 还请公主见谅。」 第279页 阿渺明白他是碍于身份之别。 「是因为现在五哥当了皇帝, 大家都得更生分了是吧?当初在建业的时候, 你都还能跟我同坐一桌呢。」 不但赵易变生分了, 五哥也生分了,冷冰冰、兇巴巴, 明明是久别重逢, 看她的眼神却好似一点儿的喜悦都没有…… 他连许落星那样的仇敌都能原谅、用尽心思地拉拢招募,为什么在陆澂这件事上,半点让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难道是因为一旦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真的变得像皇祖母说的, 什么个人情感都没有了? 「当初在建业的时候……」 赵易接过阿渺的话,「公主可是一心想要除掉陆家的人,从不曾心软过。」 阿渺怔了下,抬起头,「赵易哥哥……想说什么?」 赵易扶着佩剑的剑柄,望向石墙下的芭蕉树、犹豫良久,缓缓道: 「公主虽然顾念少时情谊、把我当作兄长一般看待,但我却不能不知耻地置喙公主和皇室的私事。而且,该劝谏的话,今日我在岛上已经都说过了,公主向来聪慧,如何选择、自有主张。我只是……只是希望公主,无论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能为主上多想一想。」 阿渺直了直身,看着赵易,「你觉得,我还不够为哥哥着想吗?」 赵易沉默了会儿,轻声开口: 「公主可知,主上得知公主出事、赶到东海的那天,海上正起着风暴,他在暴雨里整整站了一夜,我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的失魂落魄……再后来,他昼夜不停地提审有关人等,在所有人都认定公主已死之时,依旧不曾放弃……扪心自问,换作跳海的人是白瑜,我这个当哥哥的,未必能为她做那么多……」 赵易看着眼眶逐渐泛红的阿渺,语气郑重,「公主是主上最为珍视的人。说句僭越的话,不管公主喜欢上了什么样的男子,我相信主上都会让公主如愿!唯独陆澂……陆澂的身份太过特殊,公主若是执意要与他在一起,便是逼着主上与风闾城反目、与将来必然会强烈反对此事的朝臣们反目。公主冰雪聪明,岂能不知主上一步步走到今日、是何等艰辛?那样混乱失衡的局面,公主又可愿看到?」 阿渺动了动唇,「我……当然不愿。」 赵易点了点头。 「我亦知公主必然不愿。」 他回想起刚才从高序那里听来的、有关小舟身世的真实情况,「既然那孩子也跟公主无关,公主委实不该再与陆澂有任何牵扯。就算在岛上曾相处出了一些情谊,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淡了。」 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淡了? 阿渺在心中咀嚼着赵易的话,寂然无语。 这时,书房的门被缓缓拉开,陆澂走了出来。 阿渺下意识地起身上前,走到近处,又迟疑着驻足。 陆澂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我没事。」 高序迅速进书房领了口谕,随即出屋示意护卫围住陆澂。 「主上有令,即刻护送陆公子至洛阳。」 他上前朝陆澂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却略显强硬:「走吧!」 「高将军……」 阿渺欲言又止,余光瞥见赵易也走了过来,想起他之前的话,心中万般纠结,默默地收了声。 陆澂被七八名护卫围住,隔着众人望向阿渺,似是领悟到什么,有些微弱地笑了笑: 「公主不用担心,真的没事。」 两人视线紧绞一瞬,阿渺咬了下嘴角,侧头掩去眼角的一抹湿意,「我没担心你。我就是……担心没人给小舟配药了……」 陆澂微微颌首,「我知道。」 阿渺站在廊下,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怔然片刻,随即转身踏入了书房。 烛火下,萧劭端坐案后,正凝神批写着奏疏。 阿渺踯躅着慢慢走近,轻轻唤了声:「哥哥。」 萧劭恍若未闻,继续执笔而书。 阿渺的指尖微掐掌心,吸了口气,又靠近了些: 「哥哥打算把陆澂……怎么样?」 萧劭手中的笔,终于停顿下来。 「你觉得我应该把他怎么样?」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阿渺:「是不是……我若杀了他,你便要取我性命为他復仇?」 「我……」 阿渺被那双熟悉的墨黑凤眸凝望着,一时哽得说不出话来。 「哥哥为什么非得这样说话?」 她想起之前赵易的那些话,胸中积压的酸楚翻涌而上,哑着声说道: 「你明明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上千次万次,也绝不可能去伤害你……你为什么,就非要逼我?」 她心头委屈,霎时落下泪来,想着好不容易与哥哥的重聚,结果非得弄得如此难堪和难受…… 萧劭望着面前泪光盈盈的阿渺,心堤几乎快要被击得崩裂溃塌。 他还记得,那些以为失去了她的日子里,自己亦是如此的彷徨无措,在几近崩溃的恐惧与绝望中,苦苦维持着表面上依旧无懈可击的理智…… 那时他想,只要阿渺还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他愿意承受任何的代价!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 命运要他交付的代价,竟会是这样的痛苦! 而她居然……质问他为何要逼她…… 萧劭移开视线,仓皇间却又不知该落向何处,只能怔怔注视着屋樑横纵的阴影,抑制着翻滚的情绪。 第280页 末了,终是嘆息着起身,伸臂将阿渺揽入了怀中。 「是你在逼我。」 他垂首轻触她的髮丝,语调中有一抹压抑至深的无奈与轻颤,「是你在逼我啊,阿渺。」 阿渺感受到了萧劭的无奈与退让,把头埋进他的胸前,呜咽地哭出声来。 「五哥……」 她想开口道歉,却又不知该为哪件事道歉,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总在不断跟哥哥陷入争执,执拗倔犟的还不如个孩子…… 铜枝灯上的一只蜡烛徐徐燃尽,室内的光影在摇曳中变得暗淡了几分。 萧劭抱着阿渺,像小时候那样,静静地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轻声哄道: 「要不要吃点东西?」 阿渺从他湿透的衣襟前抬起头来,窘迫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哥哥总拿吃的来哄……」 「那我该怎么哄你?」 萧劭伸手拭去阿渺眼角的泪痕,「我在洛阳的新宫里,给你建了一座寝殿,照着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紫清水阁来设计,三面都是荷塘。这个,可否能哄得你开心些?」 阿渺抹了下脸,靠着萧劭的肩头,指尖捻起他被自己眼泪打湿的衣襟、轻轻扇掸着,「哥哥给我什么,我都开心。」 迟疑一瞬,她又微微仰起头,表情揶揄:「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谢主隆恩』才对?」 萧劭垂眸凝视着阿渺泪痕犹在的娇靥,视线落在她带着浅浅笑意的莹润红唇上,怔忡了剎那,抬手将她在自己胸前乱捻的手指慢慢拉开,握进自己的掌中: 「你敢。」 阿渺轻笑出声,倚着萧劭,好半晌,觉得他的情绪不再那么糟糕了,鼓起勇气、斟酌着低声开口: 「哥哥,我和陆澂……我其实……」 萧劭眼中笑意褪散,沉默片刻,「你其实什么?」 「我其实……」 阿渺在心中措着辞,「这次的事,是我欠考虑了,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撒谎……我只是,害怕娄将军他们一时气盛,就……」 她顿了顿,「总之我……我以后不会再让哥哥为难的。」 萧劭揽着阿渺,良久没有答话。 阿渺仰起头,「哥哥?」 萧劭撇开视线,低声问道:「虽然不想让我为难,但你心里……你心里还是喜欢他,对吗?」 夜风吹得屋外檐下的风灯轻轻晃动,投映在窗户上的树影也跟着娑娑而舞。 阿渺的目光落在那些跃动的影像上,沉默了半晌,轻声说道: 「陆澂……他对我很好,又救过我好几次,我和他在孤岛上朝夕相处了一年多,总归是有些感情的。」 她顿了一顿,「可时间久了,我应该……也就慢慢把那些事忘了吧?」 萧劭垂眼看她,「真的?」 阿渺把脸藏到哥哥的臂间,「我其实,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小时候,我没见过阿娘喜欢父皇,长大了,也就只见过嬿婉喜欢哥哥。要是……像嬿婉那样才算是喜欢,可以不计较你没时间陪她、自己悄悄骑着马一路从江南追随到了西北,心里明明恨死了你跟周音绮的婚事、却怎么也捨不得骂你,那我这辈子,大概是没法喜欢什么人了!」 萧劭牵了牵唇,却又笑不出来,沉默了许久,抬手抚了抚阿渺的发顶。 「喜欢一个人,没什么好的。我只想阿渺,永远都不必喜欢谁,一辈子,都只被人喜欢着。」 第144章 大齐的新国都洛阳, 此时正是风和景丽的好时节,花树交错、掩映宫阙。 自城外数十里起的官道上,热闹非凡, 冠盖云集。听闻圣驾返京的士人和百姓们,争先夹道相迎,俱祈盼着有机会能一睹天颜。 此次与圣驾一同归京的,还有从东海「死而復生」、刚刚被晋封为护国长公主的萧令薇。主上因为这位失而復得的妹妹显然圣心大悦,不但将整个长安郡赐予长公主,还颁旨大赦天下、以谢天恩。 市坊间有善撰书稿者, 趁机将公主落海復生的故事改编成了话本, 讲了一出落海公主因自幼笃信佛教、广结善缘,被南海观音感其诚信、在海上施术搭救的故事, 取名为《金枝佛缘传》,一经成书,便被哄抢售罄、供不应求。 一时间, 就连佛寺的香火都旺盛了起来。 圣驾返程的路上,亦有不少善男信女在道旁跪拜, 口诵祝词, 祈愿公主赐福。 临近京城, 阿渺坐在萧劭的玉辂里、微微撩起帘角, 越过车外的凤盖华旗,朝着唿声不绝的人群偷觑了片刻, 忍不住哭笑不得。 这都是……什么呀…… 舆内另一侧的萧劭, 垂目翻阅手中奏疏,唇角微抬:「要不然,你就出去赐一下福?」 「哥哥……」 阿渺语气怨怼,扭转头, 「要赐也是你赐,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这桩神乎其神的传闻,对于皇室而言,自然是利大于弊。甚至就连之前因为沂州船商案而受到牵连、心有埋怨的百姓,出于对神佛之力的敬畏,也不再对当初萧劭彻查时的雷霆手段感到过于怨恨,甚至觉得救护公主本就是遵从神诣的行为、自己也算因此积了福报…… 阿渺很是怀疑,那些所谓的传闻和话本,一开始,就是萧劭幕僚们的手笔! 车驾驶近洛阳,留守京中的朝臣们早已恭候在定鼎门外,跪迎圣銮。 第281页 夏元之和几名重臣,积攒了大堆的公务等着向萧劭汇报,隔着玉辂就开始请示。萧劭也急于处理几桩棘手的政事,叮嘱阿渺几句,便起身下舆上马,带着夏元之几人先行去了中书省。而阿渺独留的玉辂,则由禁军仪仗护送,徐徐驶入了皇城。 洛阳宫中的女眷并不太多,萧劭除了周音绮以外、暂无其他嫔妃,自己平时也居住在靠近前朝的纯熙宫。皇祖母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居于宫北的长生殿,旁边是平城长公主萧令露的寝宫瑶光殿,再有便是萧喜的两个女儿所住的承恩殿。收復建业之后,萧劭又将程宝华接回洛阳,以太妃的身份,与令露一起暂摄管理内宫之职。 阿渺的玉辂与仪仗,在内外两宫间的紫微门前停住。 程宝华一身盛装、面覆绣金薄纱,上前与阿渺见礼,言辞切切、甚是欣喜,一顿寒暄之后,又解释道:「太皇太后这两日病情反覆、令露不得脱身,且主上返京的日期又难确定,所以宫中今日来不及举行迎你归京的仪式。等过几日临近中秋,整个皇城庆典连连,再有主上亲自主持,必能将你的洗尘宴烘托得格外隆重。」 周音绮领着萧喜的两位小公主,也上前问安。 两位小公主年岁尚小,瞧见阿渺身后乳娘抱着的小舟,立刻好奇惊喜起来,凑到近前、嗓音清脆地连声发问: 「这个小弟弟是姑母的孩子吗?」 「他是不是跟我们的弟弟一样大?」 宝华闻言皱眉,朝周音绮示意、让她吩咐乳母将几个孩子带去一旁,自己引了阿渺拾阶而上,踏上白玉石砌的宽大方形殿庭,沿着高台长廊,往阿渺的寝宫紫清殿行去。 阿渺想起刚才孩子们的话,问宝华:「大皇兄和曹皇后的儿子,也养在宫中吗?」 宝华摇了摇头,压低了些声:「你也知道,那孩子身份特殊,陛下留着他的性命已是格外开恩,怎能还让他长在宫中?」 宝华出身程氏,虽然名分上是萧氏兄妹的庶母,但论血缘却是萧劭的亲表姐,论情分、也定然竭力效忠于曾救她于水火的萧劭,凡事只为他的利益考虑。 「要照我的想法,那个孩子一开始就不该留。」 她挥退身后宫娥,斟酌说道:「如今公主回来了,有些事,便也能帮忙劝着陛下些。眼下大业已定,皇室合该开枝散叶,让主上早日能有自己的孩子!太皇太后因为这件事,每隔几天就得把我叫去训斥一番,可我能有什么法子?宫里就一个周音绮,看样子也是没法让主上喜欢的……礼部倒是甄选了名单送来,可我一递去了主上那里、便如同针落大海,一点儿的回音都没有。我虽是名义上的太妃,但也不敢擅自作主,太皇太后那边又不能惹她老人家担心,我只得拿找不到合适人选的藉口敷衍着,真是愁死人了……」 阿渺心生疑惑,「那嬿婉呢?哥哥没提过会接她入宫吗?」 「安郡主?」 宝华摇头,「主上从没提过。不过前朝那边好像有不少朝臣,想推举安嬿婉入主中宫。」 阿渺琢磨着宝华的口气,「宝华姐姐……」意识到不对,改了称唿:「太妃娘娘是觉得不合适吗?」 宝华道:「中宫皇后最要紧的就是性情沉稳、能主持大局,安嬿婉可差了太多。所以我估摸着这事,就算安侯亲自跟主上提过,最后也未必成得了。不过前朝的事,我们也说不准,眼下战事还没有完全休止,陛下明年又打算推行新政,或许在立后人选上有他自己的考量、跟咱们想得不一样。反正我现在愁的是,不管是谁,能早些定下来就好!」 阿渺与嬿婉是手帕之交,又知她与萧劭情分不同旁人,自是要出言辩护:「嬿婉虽然性情活泼些,但也不是不能主持大局,她毕竟是在风闾城侯府长大的大小姐。」 宝华出身江左门阀,骨子里多少对北疆有些鄙夷,闻言笑了笑,「风闾城的侯府怎能跟大齐帝宫相提并论?建业城里的那些世家闺秀,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把安嬿婉吃得死死的,要是再碰上像陆锦霞那种名门权贵出身、又心机深沉的弄权女子,怕是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 阿渺听宝华提起陆锦霞,沉默下来,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 陆锦霞与一双儿女,一年前在安庆府被俘,自此软禁于洛阳的一处府邸之中,期间几乎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繫。 直到数日之前,她原本应该死在了东海的弟弟陆澂,竟被萧劭身边的禁卫统领高序亲自送了过来。 姐弟重逢,自是万千感慨,悲喜交加。 锦霞得知了陆澂的经歷,沉默良久,一时辨不清心中是怨恨懊恼多一些、还是消沉认命的情绪更胜一筹。 她内心清楚,以弟弟的才智,既然能以沂州之变扭转整个战局、又把握住了水战的制胜时机,当日要击败萧劭,不是没有可能。 只可惜,海船上的那纵身一跳,便是彻底湮灭了陆氏获胜的所有希望。 「如今父皇身边的兵马不足十万,又被阮氏那个毒妇把控着,与其说是我们的部属,还不如说是我们的死敌。」 当初南军溃退,阮贵妃与锦霞一同撤离安庆府,负责护卫的玄武营向来听令阮氏,中途以布防为名,将锦霞与一双年幼的儿女拒于霰阳关外,任由着他们沦为了齐兵的俘虏。 第282页 回想起那一幕,锦霞至今恨意难消:「那毒妇如今没了儿子、只剩下阿蘅一个女儿,再无什么指望。若说她还存着什么念想,必是撺掇着父皇给她儿子报仇。与其让她如愿,我甚至都想过,还不如降了萧氏……」 一年隔绝囚禁的生活,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士兵的监视下长大,锦霞的意志也一天天地被消磨殆尽,可如今见到弟弟死而復生,禁不住又生出了些希望。 她看着陆澂,略微压低了些声音:「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她了解他的能力,此处的宅院困不住他,昔日在江左世家之间埋下的筹码也依旧可用,而且……还有一个与他有着婚约的柔然公主…… 只要他想,就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陆澂抱着两岁多的外甥女阿宁,抬手替孩子捋了捋头髮,轻声道: 「眼下阿姐最该担心的,不是我怎么想,而是哲成和阿宁将来会怎么想。」 他诚然知道,自己有能力独自逃生,亦有能力说服柔然王庭与自己合作。昔日运筹帷幄之时,江左的那些门阀大族,留下了太多的把柄在他手中,而如今萧劭新统天下,急于平衡南北官员间的矛盾与利益划分,就必然少不了倚仗世家的力量。 这种时候,只要他北上柔然、集结军力,同时动用手中筹码,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但那样的话,战事永无宁日,自己想要一切早日结束的夙愿无从实现,而留在洛阳的锦霞母子,更是难逃一死! 锦霞博弈权势多年,自然亦看得明白。 她沉默下来,心中交织着沮丧不甘与怅惘的情绪,盯着陆澂给孩子捋头髮的手势,蓦而一笑: 「你现在,竟也有耐心哄小孩了?以前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哲成跟你说上十句话,你都未必能回上一句。」 陆澂也牵了下嘴角,眉目微垂。 良久,缓缓道: 「从前不知,是因为早就记不清父亲哄我时的模样,因而不知身为一个男子、该如何去跟孩童相处。直到后来……有人问我,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渴望着被怎样对待,我才恍惚明白,其实,要让一个孩子觉得幸福,委实是件极其简单的事……」 锦霞望着弟弟,嘴唇蠕动了下,又紧紧抿住。 脑海里,那些早已变得残破而模煳的幼年时光,剎那间清晰了起来。 满树的繁花,翩飞的彩蝶,扭过头、唿唤她跑快一点的裴六郎,还有手里牵着的小阿澂…… 他们美丽高贵的母亲,端坐在白珉石台的凉亭中,微笑着俯望过来,父亲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显得那般挺拔,负着手、语气有些严苛地朝她唤道: 「锦霞,跑慢些。」 那样的记忆,久远的,好似上辈子的事了…… 锦霞喉间微有哽意,抑了抑情绪,攥着袖口,「世上许多人,其实根本就不适合要孩子。我自己也是如此……若非顾及这两个孩子的安危,我绝不至于束手就擒!所以说人一旦有了牵挂的对象,就等同给敌人送上了筹码……」 「可因为他们,阿姐也觉得很幸福,不是吗?」 陆澂抬起眼,目光清炤,「稚子无辜,阿姐难道希望他们再像我们从前那样,被迫捲入父辈的争斗、失去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 锦霞沉默半晌。 「我自然为孩子考虑。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轻易屈服。萧劭现在为博人心,或许会肯放过我,但谁知他哪天会不会又翻出旧帐,找个理由将我母子三人处死?史书上这样的事,难道还少了吗?」 她顿了顿,「我也知道,你从小心性淡泊,就连世子之位,也是我和阿娘逼着你去争的……可经歷了这么多事,你当明白,对于你我这样身份的人而言,权力从来都不只是个人的欲望使然,而是保全自己和亲人的必要手段!」 一年的囚禁生活,磨平了锦霞的稜角,却没有摧毁她的理智。 要她不做反抗地向萧氏臣服,实难心甘。 「我明白。」 陆澂哄了哄怀里闹腾起来的阿宁,「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两个孩子能安定下来。萧劭承诺过我,会以尊位赐封阿姐,并许你在朝臣中择婿再嫁。如此一来,你跟陆家、程家都不再有关系,将来就算再提起陆氏或者程卓的罪责,也不会牵连到阿姐。」 锦霞愣了愣,语气犹疑: 「他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 萧劭表面温文尔雅,实则行事狠歷,她的夫君程卓、表弟王迴,俱是尸骨无全,何以偏能对她如此大度? 锦霞意识到什么,盯着陆澂: 「你……答应了他什么?」 第145章 阿渺的寝宫, 完全按照从前紫清行宫的水阁修筑。 寝殿内,檀窗纱帘、青墙白砖,殿外连着玉玦状的环形廊榭, 围绕着清香怡人的莲湖,金扉雕檐、华贵堂皇。就连在此处服侍的宫娥,也都是精挑细选的伶俐人物,身着绣衣宫装、俊俏温和,穿行在碧云彩霞般的花树庭院间,令得合宫上下皆透着初春般的明媚。 从前跟随过阿渺的霜华和雪影, 仍旧前来近身侍奉, 另又有司衣、司膳、司饰等女官十数人,听令其下。 阿渺在岛上住得久了, 夜里躺在香软舒适的华贵床榻上、盯着头顶的金线蔷薇纱帐,反倒迟迟无法入眠,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以宁静, 便让人将小舟抱了来,自己亲力亲为地照料。 第283页 有了孩子分散精力, 翌日又前往长生殿拜见祖母、陪着老人家说了许久的话, 阿渺暂且在忙碌中找到了平静, 情绪渐渐安定了下来。 过了两日, 一直忙于与各路朝臣闭门议政的萧劭,终于有时间返回后宫, 一早便遣人接了阿渺去纯熙殿用早膳。 纯熙殿亦是仿造昔日萧劭在建业的寝宫而筑, 殿内开阔闲适、清雅贵致,极似主人风姿。殿外草木芬芳,内外之间又只用稀疏的雕窗隔开,人坐在殿中, 一抬眼,便能望见韶光明媚,跟从前建业的同名殿宇几乎一模一样。 阿渺在内侍官的引领下踏入殿中,一入内,便立刻被窗侧高大的隔架吸引了注意力,仰头望向上面摆放着的青铜古剑。 「这是……」 她有些怔忡,童年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浸入脑海,下意识地伸出手,无奈高度还是差了太多,踮起脚也够不着。 萧劭自瓒珠垂帘之后缓步踱出,见状莞尔而笑,伸出手,月白的衣袖轻轻拂过阿渺的手臂,将青铜剑取了下来。 阿渺接过青铜剑,看了眼萧劭,又抬头看了看隔架,微微偏头奇道:「小时候到哥哥寝宫,总想去摸这把剑、却够不着,可现在人已经长大了,怎么还是够不着?」 「因为我习惯把它放在我自己伸手可拿的地方啊。」 萧劭摇了摇头,眉眼蕴笑,「傻阿渺……」 啊,对啊,因为哥哥也长高了呀…… 阿渺羞愤起来,「我要是用轻功的话,立刻也能拿到好不好?」 萧劭但笑不语,从架子上拿过一个玉匣,一面打开,一面说道: 「从前旧宫中的东西,应该都已运来了。若是你发现少了什么喜欢的旧物,便让婢女记下,我会派人去寻。」 他将匣中的蔷薇白玉簪取出,抬手簪入阿渺的髮髻间: 「当初送你这簪子时,说要给你举行一场及笄礼,如今你都快十七了,这笄礼竟还没办成,是我疏忽了。」 阿渺摇头,「从前那么忙,哪儿工夫办笄礼?我原本也不在意这个的。」 她抬手摸了摸髮髻间的玉簪,指尖有些凝滞,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那只镶在簪子上的金蝶,没有了。 可她也没有勇气开口,质问下落。 好像自从上次在吉令驿馆跟哥哥的那场谈话之后,任何与陆澂有关的话题,便成了兄妹二人有意无意都避免着的禁忌。 她知道陆澂被送去了软禁着他姐姐的府邸,也知道萧劭大赦天下、暂时都不会取任何人的性命……可她的心,始终安稳不下来。 两人坐到雕窗前的食案旁。 阿渺扭头望向窗外庭院中的花木,沁人的清香萦萦绕绕,断续不绝。 内侍官姚昌远躬身上前,指挥着宫婢一一呈上膳食,末了,又向萧劭轻声禀报导: 「陛下,太妃娘娘刚让人传话,说长公主殿下的礼服已经备好了。」 阿渺回过头来。 她这才想起,宝华之前提过今日宫中会有庆典,一是庆贺阿渺的归来与晋封,二则是为即将到来的中秋举行宫宴。至于礼服裁制诸事,早在她回京的途中,就有礼部派人来量过尺寸…… 萧劭「嗯」了声,示意姚昌远退下,一面执箸为阿渺布菜,一面说道: 「用完膳,你先去太妃那里换衣服,然后直接去大殿。她会帮你把所有事都安排好。」 阿渺小时候也经常盛装出席皇室庆典,并不陌生,闻言点了点头,低头吃了几口东西,转而记起上回宝华的请求,斟酌问道: 「今日庆典,嬿婉也会来吗?」 萧劭手腕微顿,语气淡然,「会吧。」 安锡岳位列大齐一品军侯,执掌北境三军,安嬿婉自己亦有郡主封号加身,即使是女眷,也拥有上丹墀的资格。 阿渺觑着哥哥的神色,大起胆子,问道: 「哥哥有想过……娶嬿婉吗?」 她并不习惯打探萧劭的私事,只能搬出祖母当靠山,声音低缓下来,「昨天我去拜见皇祖母,她一直都在提你子嗣的事。你也知道,她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好,人也有些煳涂了,唯独就还记挂着你的婚事,操心得不得了。所以我想着,若是哥哥大婚,说不定祖母的病也能好起来……」 萧劭放下筷子,取过碟边的琉璃水盏,指尖在盏边轻轻摩挲片刻,淡淡道: 「现在的朝政局势尚不稳定,南方归附的世家、士族,和安侯麾下的北疆军将一向都彼此看不顺眼。而北疆之内,还有一个凉州的周孝义。这种时候,我很难找到让大家都满意的人选。」 阿渺出谋划策道:「既然周孝义的女儿已经入了宫,那哥哥可以考虑再选几个南方出身的妃子啊。至于中宫之位,我其实觉得嬿婉挺好的。她表面看上去不太爱管事,但到底是侯府出身的大小姐,该懂的东西心里都很清楚,而且她对政务什么的也有自己独到的看法,有次她还跟我说……」 萧劭抬起眼,截断了阿渺,「这些事,不用你管。」 阿渺也明白,不论是从妹妹还是臣下的角度出发、她都没有立场置喙萧劭的内闱之事,垂了垂头,声音低微下去: 「我也是考虑到中宫无主、没人帮你管理内务和宗室的事……」 萧劭微微放缓了语气,「我后宫的事很少。如今令露也还在宫中,能帮我分担许多事。」 第284页 「可是她总不会在宫里住一辈子的。皇祖母昨天还念叨来着,二姐都十九了,咱们齐朝建国以来,还没有哪个公主超过二十没出嫁的……」 萧劭沉默一瞬,「那我还有你。」 阿渺道:「可我也有自己的事啊,要侍奉祖母、还要照顾小舟,我……」 她话音未落,萧劭「铛」的一声将玉箸撂到紫金石的食案上。 珠帘后的内侍与婢女,齐刷刷地惶恐跪地。 阿渺也吓了一跳,怯怯地抬起眼来,「五哥?」 萧劭抑了下情绪,望向窗外,过得半晌,开口道: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告诉你。高序已经在沂州找到了那孩子的族亲,过几日便会来接他走。」 接他走? 阿渺睁大眼,「可是……」 萧劭示意帘外诸人起身,重新拿起玉箸,给阿渺夹了块她喜欢的玉芙糕,语气柔缓下来: 「毕竟是别人的孩子,总不能一直让你养着。我在洛阳给那家人赐了田宅,你要喜欢,时常让他们带进宫来给你瞧瞧便是。若是实在闲的慌,哥哥送你一只小狗或者小猫,陪着你玩,可好?」 阿渺无法反驳,却也佯装不出高兴的样子,拎着筷子,夹着碟中的糕点,半晌,垂首悻悻道: 「不要。哥哥还是早点生个小侄儿或者小侄女,陪我玩吧。」 跟萧劭一同用完早膳,阿渺便乘辇车去了太妃程宝华的寝宫。 见到被三十多名侍女捧持着的衣裙饰品、发冠腰佩等物,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庆典明明设在了正午、而她刚吃了早膳就被急匆匆地叫了来。 单是为了戴上那嵌珠镶玉的金髮冠,就费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时间。织锦曳地的华贵长裙总共五套,分别适用于正式的庆典和接下来的宫宴,无一套同款同色,俱是光彩逼人。 阿渺的兴致却是缺缺,心思一直停留在小舟要被送走的事上。 毕竟是她亲手割断脐带、接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又陪着他们在荒岛上生活了那么久,日日夜夜、不曾分离。眼下说送走就送走,心里怎能不难受? 可哥哥说得也没错,小舟到底姓董,跟她和陆澂,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宝华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侍女,为阿渺换上衣物、描绘妆容,佩戴好繁复的饰品,最后再披上缂丝镂金的蔷薇外帔,赶在了午时之前,将公主送往大殿的方向。 承天殿前的九道宫门尽数开启,白玉石的宫道两侧矗立着身穿银甲的禁军士兵,神情肃穆,姿态端严。 丹墀之下,盛装的朝臣与命妇按品级分列两侧,俯首恭立,鸦雀无声。 阿渺所乘的玉辇自承天门入,徐徐停稳。雪影和霜华刚上前撩开车帘,宫道两侧的禁军便齐刷刷地单膝跪地,铮亮的甲衣在玉石地砖上击出整齐的声响: 「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宫!」 阿渺惊醒回神,被侍女搀扶着下了辇,曳地长裙在宫道上逶迤铺展开来。 骄阳明媚的光照之中,她微微抬起头,九凤绕珠的金冠之下是一张略施粉黛的面庞,氤眸朱唇、殊色惊世。 「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宫!」 丹墀下的朝臣们,随着公主缓步临近,也逐一伏拜行礼。此起彼伏、迴荡在宽广殿庭中的叩拜声,延绵不绝。 阿渺游移视线,仰头将目光集中到殿阶顶端的萧劭身上,竭力想忽略掉身边的人群和喊声,专注地朝哥哥一步步走去。 可此时的五哥,看上去也是那么的陌生。 庄重华贵的玄衣纁裳,衬得天威骄然,冕冠上垂落着的十二旒珠,挡住了他熟悉的眉眼,嘴角处似乎有一丝淡然的笑意,可隔着那么高高在上的距离,竟也看不够真切…… 阿渺压制住窘迫感,拾阶而上,在天子面前站定,依着宫制拜倒下去: 「萧令薇敬拜陛下,皇兄万岁金安。」 萧劭伸手扶起阿渺,旒珠下眸色深凝,「皇妹亦安。」 礼官高声祝祷,手执焚香银熏,引领着主上与长公主携手踏入大殿。阶下的文武百官也逐次起身,五品以上的朝臣军将,跟随着圣驾汇入殿内,按照品级分列而立。女眷除了萧令露、安嬿婉和安侯夫人这样的正一品者,皆被请至了偏殿等候。 萧劭携阿渺踏上殿内居中主位,各自落座。 阶下金扉玉柱,织彩焕然,一派的天家尊贵堂皇之意。 朝臣们再度拜礼,紧接着便由大宗伯与礼部尚书上前,颂读了一番萧氏皇族的渊源与基业,昭告萧令薇晋封护国长公主、位同诸侯王之殊荣,洋洋洒洒,慷慨陈辞。 阿渺端坐在萧劭身侧,努力维持着神情的肃穆,心里却是虚幻的厉害,仿佛那些歌功颂德言辞的对象、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好不容易熬到了颂昭结束,她拢了拢厚重的衣袖,准备起身按行程退离大殿,谁知礼部的官员再次出列,向上奏道: 「启奏陛下,昔伪周叛臣陆元恆之子陆澂,已押解至殿外,跪求呈递降表!」 第146章 …… 阿渺心头一颤, 拢着袖口的手指微微攥紧,随着禁卫的方向,朝大殿门口望去。 高序领着几位黑甲武士, 缓缓自殿阶而上,押护着当中身形高挺的素衣男子。 陆澂除冠除袍,只着素衣,长发亦以素绦绾起,肩臂上绕缠粗麻编织的细绳,在聚满了华服朝臣的大殿之中缓步行来。 第285页 这是……素衣请降? 朝臣中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 交换着眼色。 所谓素衣请降, 乃是自古最为屈辱的求降方式:赤足素衣、身系捆绑牲口般的麻绳,跪地上呈降表, 稽首行礼。 换作旁人,如此的装束必定显得潦倒不堪,然而陆澂骨相极佳、挺拔如松, 一身素衣反倒衬得风姿清越,肃肃朗朗。 曾与南朝交战过的将领、以及建业后来的降臣, 此时皆心思各异地投去视线, 暗慨昔日大周朝陆氏的嫡皇子、如今承天殿内的阶下囚, 所谓世事变迁, 不外如是! 高序在御阶前站定,行礼奏道:「启禀陛下, 逆罪人陆澂上殿叩降!」 话音落下, 身后两名黑甲武士执杵上前,用杵头击向陆澂膝后,将他压跪到地。 膝盖撞击到青玉地砖之上,发出咔的一声响。铁杵朝着嵴背狠压下去, 却未能让人歪倒分毫,武士恼怒起来,挥杵击向陆澂的右肩,逼得他身形趔趄一瞬,手中的帛卷跌落在地。 殿上譁然,嘲笑声、议论声不觉四起。 站在殿右侧将领之中的娄显伦,甚至微微提高了音量,斥责道:「降表都拿不稳的人,有什么资格求降!」 风闾城的将领,对陆氏格外怀恨,又一向不受中原礼教所拘,纷纷附和出声。 阿渺居高而坐,整个人茫茫然的、脑中一片冰凉,视线紧盯着阶下跪地之人,却又好似什么也看不清…… 陆澂俯身伸手,拾起滚落在地的帛卷,重新以双手捧起、举至身前,静静开口道: 「罪人陆澂,列己罪于表,敬呈陛下。」 娄显伦出列抱拳道:「陛下!这般捡起降表重新奉上,实为大不敬!依末将之见,理应让他自断其手!」 他身后的尉迟坚等人,也齐声附和: 「区区素衣请降,太过便宜他了!」 「不错!」 帝座之上,萧劭不动声色地朝诸人投去一瞥,十二旒珠下眸色沉静,却顷刻制止住了军将们的嘈杂。 大殿内一时重归寂静,落针可闻。 「姚昌远。」 萧劭开口示意。 恭立一旁的内侍官姚昌远立即领会圣意,挥麈上前,取了陆澂手中降表,展开来,高声读道: 「臣族源江左,兴于建业,世代垂享大齐天恩,然公逆常伦、谋朝篡位,负荆难恕斧钺之诛……」 阿渺视线虚浮,耳边迴荡的诵读声嗡嗡沉寂,湮没在混乱纷杂思绪之中。 喉间莫名有堵塞的哽咽感泛起,不知不觉地……就快要让她透不过气来! 身旁的萧劭却神色始终专注,听完降表的内容,淡然环视阶下: 「众卿以为如何?」 武将们心有不甘,但又不敢再言辞咄咄。而文臣们揣摩圣意,暗忖主上之前下令大赦天下、适才又制止住了北疆将领的谏请,似有宽恕之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萧劭心知肚明,不动声色,看向左侧的六部官员,开始逐一点名: 「张尚书?」 执掌礼部的张岐与陆氏曾有旧怨,此刻在心中迅速衡量一番,决定就事论事,上前奏道: 「回禀陛下,臣以为,既是素衣请降,那罪臣理应先向主上跪行大礼,再议其罪不迟!且昔日陆元恆在建业曾逼迫护国长公主对他叩行过大礼,此刻亦理应由罪臣替其父还礼于长公主殿下!」 把关注点引到礼仪上,既合乎张岐的职务之责,又能再进一步试探主上的态度,可进可退,怎么都不算错…… 众臣闻言,亦是附议。 所谓稽首之礼,头手触地,乃是下臣觐见君王最隆重的大礼。让身为公主的阿渺也接受此礼,显然有刻意羞辱陆澂的意味,但也不失为合情合理。 押压着陆澂的两名黑甲武士,在高序的示意下,将手中铁杵再度用力摁下。 陆澂被迫俯身,神色却是坦然,稳了稳身形,谧然交叠双手、缓缓低下了头。 「你起来!」 阿渺的声音倏然响起,勐地在座位上站起身,胸中翻涌着的情绪撞得声线微颤:「我不要你跪我!」 殿上的朝臣们被长公主的反应惊到,纷纷环顾彼此、交换着眼色,而右侧的武将们表现得更为激励,娄显伦甚至忍不住就要开口嚷些什么,抬眼瞥见主上的神情,又强忍着咽了回去。 陆澂抬起眼,望向阿渺。 他望着她,眸光清澄,还像在岛上时那样,宁静温和、暗蕴灼灼,仿佛迄今加诸到他身上的所有折辱,都不曾留下任何的痕迹。 阿渺眼眶湿润,嘴唇翕合了一下,又艰难抿住。 楹花树下,盲眼少年的口音散漫轻柔,将一柄银色的软剑遽然弹开、绞碎漫天嫣红,冷锐俊逸的不似凡人…… 霜叶山庄外,他们联手破敌,一袭一杀,虽未交流一言一语,却配合得浑然一脉、天衣无缝…… 建业城里,她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而他护她、救她,不惜一切…… 东海船上,她任性妄为的纵身一跃,他毫无迟疑的生死相随…… 若非因为她,他何以……沦落至此? 「阿渺。」 身侧的萧劭,伸手握住阿渺攥在袖口的指尖,隔着旒珠凝视向她,语气控制得和缓:「怎么了?」 阿渺悚然回过神,视线掠过满殿朝臣的面孔,心中一片情绪飘忽流离。 第286页 「我……」 她感受着萧劭手指传来的力度,缓缓坐下,「我……我只是想着,他是皇祖母的外侄孙,也是我的从表兄。我不想……不想让他对我行那样的礼。」 萧劭注视阿渺片刻,颌首温和问道: 「是因为祖母这几日病情有起伏,不愿为难她的族亲,以示宽宥,亦为祖母祈福?」 阿渺怔了怔,侧头看向萧劭,「嗯。」 萧劭深幽的目光隐于旒珠之后,看不出喜怒,半晌,笑了笑,「好。公主孝慈,治下以仁,甚好。」 他示意承旨官上前,宣道: 「朕治国,一向以孝义为先,以仁和为重。自应天顺时、承继社稷,前有敕令大赦九州、以缓十年战乱之疮痍,今受陆氏降表、又定南北合璧之局。值此佳时,愿行宽宥之治,为祖母求祈天年。传朕旨意,赐封陆澂淮南郡侯,世袭罔替,其姐陆锦霞,赐封从一品郑国夫人,许其无诏出入长生殿、以全族亲孝道。陆氏降表,着门下省誊抄,昭示全国。」 旨意一出,仁宥之意昭然。 大殿上原本陷入凝滞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几名最先领会到圣意的朝臣,也把握住露脸的机会,各自出列盛赞道: 「陛下此举彰显仁德,扬我大齐一统天下、海纳百川之气量!」 「天恩浩荡,圣意英明!」 「陛下达孝,实为万民之表!」 …… * 阿渺从大殿中退出,被太妃派来的女官请至偏殿,在暖阁中更换礼服。 她头脑昏沉,待宫娥卸下华贵的金冠,扭头问宝华: 「晚上的夜宴,我能不去吗?」 宝华未登大殿,却也听说了受降之事,想起她从前在建业问自己的那个问题,沉默片刻,上前取过玉梳,亲自为阿渺梳理一头光可照人的黑髮,声音略放轻柔了些: 「这是专门为公主举行的洗尘宴,公主怎能不去?」 她挽起一截髮丝,在掌中灵巧地扭转成髻,岔开话题:「公主小时候,不是最想戴步摇吗?这次的髮饰,是主上特意从建业请了工匠来打造的,比从前荀皇后那套『鸾翔九天』还要精美!」 宝华为阿渺簪上了那套名为「紫霄悬星」的髮饰,又让侍女为她换上广袖丝绫软烟罗的珠色长裙,半哄半劝着,引着她出了暖阁。 偏殿殿宇开阔,四面门扇大开,连通着种满奇花异草的露台,幽香阵阵、清风徐徐。宫娥们在殿外的露台上设下帷帐与美人榻,供留宫等待夜宴的宗亲与命妇赏花休憩。 阿渺跟着程宝华刚踏上殿阶,便被露台上一位眼尖的老县主远远瞧见,殷勤地起身上前问礼。 老县主是萧氏的宗亲,前几个月才从建业迁至了洛阳,正处在急切铺开本地人脉的阶段,见到宝华,先是一番热络迎奉,继而便将话题转到了后宫选秀之事上,似是受人之託、有意打听内情。 阿渺上回在萧劭那里碰了壁,唯恐再被牵扯进他的内闱私事,刻意迴避着老姑祖母殷切的眼光,视线游移,恰好瞥见了正从露台另一边走上来的安嬿婉。 她疾步上前: 「嬿婉!」 之前庆典的时候,阿渺就曾在人群里扫见了嬿婉的身影,只是诸事纷杂,一直没有机会近身接触。 此时嬿婉穿着一身曳地锦绣蝶花长裙,衬得眉目明媚,唯独脸色冷的难看,见阿渺被一群宫侍簇拥走来,顿住脚步,极不情愿地、板着脸屈膝行礼: 「拜见护国长公主。」 阿渺神色僵住,欲言又止。 这时,安侯的夫人徐氏也从露台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远远望见阿渺,还同以前一样,径直便上前拉了手: 「我的儿啊,可算是见着了!」 阿渺被徐氏常年策马、长满薄茧的温热双手握住,抬眼望见她仿佛忽然间白了一半的髮丝、爬满额头的皱纹,不觉霎时红了眼眶,「侯夫人……」 三人坐至了殿西临水的侧阁之中,摒退随行诸人。 徐氏依旧拉着阿渺的手: 「当初东海的消息传来,我几日几夜都不曾合过眼……好在如今总算是安全地回来了!」 她看了眼旁边扭身而坐的女儿,「嬿婉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在家里都哭了好几次!」 阿渺从小便得徐氏疼爱,此刻又想起安思远,忍着泪眼,转头望向嬿婉。 她心中清楚,自己和陆澂一起在海岛上生活了一年多的事,虽然在萧劭的御令下被尽力隐瞒,但明眼人只要一推敲,就能看破自己和陆澂一同在东海「战死」、又一同「復生」间的过分巧合。 再者,当初在海岛上找到他们的人里面,也有风闾城出身的将领。以娄显伦的脾性,大概是宁可抗旨被砍头、也不会背弃对安氏的忠心耿耿!只要嬿婉追问细节,他不可能不说出自己与陆澂、还有小舟的事。 所以嬿婉对她生气,大抵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果不其然,安嬿婉扭着身气闷了片刻,带着一丝哭腔嚷道: 「我要是知道她是跟谁一起回来的,死也不会哭!」 她瞪了眼阿渺,「你在海上没有办法、不得已跟那姓陆的在一起生活也就罢了,可后来安全被接应了,为何还要护他?还有刚才,为什么就不让他跪你?他跪你怎么了?你可别忘了,当初我哥是怎么死的……」 第287页 安嬿婉提到哥哥,霎时泪盈双目,咬着唇重新撇开了头。 阿渺听她提起安思远,亦是神色骤黯,垂下眼帘,眼角通红。 倒是徐氏强忍住泪意,攥了攥掌中阿渺的手,宽慰道:「行了,都过去了……思远他,也见不得你们俩因为他吵架……」 嬿婉被母亲规劝,反而越发忍不住情绪,哽着声驳道:「他见不得我们吵架,那他就见得阿渺跟那姓陆的眉来眼去吗?」 「嬿婉!」 徐氏提高了些声,喝止住女儿。 「思远是我儿子,我了解他!他总不会希望阿渺怀着恨意地过一辈子!」 徐氏转向阿渺,抬手拭着她眼角坠落的泪珠: 「好孩子,别听嬿婉的瞎话!你这么年轻,将来的路还长着,千万别因为别人说了些什么、就放弃追寻自己幸福的机会!虽然这辈子咱俩没缘分做婆媳,但我心里,一直是拿你当女儿疼的……好了,别哭了!再哭,我就又得骂嬿婉给你出气了……咱们乖乖的小公主今儿这么好看,可别哭花了脸,让人笑话……」 阿渺自归京以来,一直苦苦压抑着情绪,耳边听到的言语,除了阿谀奉承、便是各种提醒劝谏,唯独徐氏此刻的一番话,粗糙却情真,反倒令得她心堤一瞬溃塌。 她倚进徐氏怀中,泪如雨下。 第147章 …… 水渠北面的尽头, 矗立着新宫中地势最高的朱雀台。 台高九层,阁顶俯瞰整个洛阳内城,布局设计精巧, 连接前朝外殿与帝寝,防御森严、易守难攻,是平日萧劭与心腹重臣秘议政务的所在。 此时髹金黑漆屏风后的萧劭,一面更换下繁琐的玄衣纁裳,一面聆听屏风后奉旨前来的许落星、夏元之二人,奏报政务 —— 夏元之道:「因为之前王迴受刑而亡的事, 那些降臣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芥蒂和担忧的。陛下今日封赐陆澂姐弟, 也算是给他们吃了一剂定心丸,眼下再下旨让江左世家北迁洛阳, 应是最好的时机。」 许落星也贊同道:「世家北迁之后,整个大齐的政权中心都将控制到帝京,同时也能斩断那些氏族与南疆暗通款曲的可能, 宜早不宜迟。」 内侍跪地系好最后一截丝绦,萧劭轻挽锦袍衣袖, 神情沉吟地从屏风后缓缓踱出, 看了眼夏元之。 「那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吧。明日一早, 朕就将旨意下达中书省, 你可尽快准备南下。」 「是!」 夏元之了解萧劭的行事效率,当即便领旨退下, 出宫备行。 萧劭朝留下的许落星抬手示意, 两人走到临台的窗边坐下。 许落星如今高居丞相之位,行事作派倒依旧秉行布衣之风,官袍简素、神色整肃,坐下之后, 谏言道: 「陛下安排陆澂素衣请降之举甚是精妙,震慑与施恩皆恰到好处,如今南朝世家的棘手问题暂得缓解,陛下接下来理应尽快解决北疆的两虎相争。」 当日凉州的军将颜至德延误了救兵增援建业的时机,间接导致安思远的惨死,事后萧劭为了平息安氏将领的怒气,在颜至德攻下安庆府之后,问罪将其斩杀,算是在很大程度上狠驳了周孝义的颜面。 许落星继续道:「以周孝义的性情而言,此事他定然心存不满,因此陛下两次下旨宣召他进京、皆被其称病拒绝。眼下想要解他的心结,陛下只能做两件事,一,削夺风闾城的安氏的兵权,将北疆三军至少一半的兵力转授凉州。其二,晋封周孝义女儿的位份。若是陛下打算从中原或者江南世家中择选皇后,那周音绮可进贵妃之位。若陛下打算让安侯的女儿也入宫,那么周音绮就需升至后位。此二件事,缺一不可。」 萧劭取过侍从奉上的茶壶,为许落星亲自斟满半盏,淡然道: 「朕若一概不肯,又当如何?」 * 阿渺跟着徐氏母女在偏殿坐了一会儿,用了些茶点。 嬿婉哭过一场,情绪稍缓,慢慢也肯跟阿渺搭话了,聊起过去一年发生的各种事,譬如她现在搬来了洛阳,新置的侯府就在最靠近皇城的临云街,又譬如赵白瑜得知阿渺被安全寻回之后,便自请调守北疆,唿延义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喜滋滋地跑去表白,结果惨遭无情拒绝…… 两人毕竟是打小的闺密,只要避开那些定然会引发不快的话题,很容易就聊到了一起。 倒是后来宝华找了过来,瞧见公主哭花了的妆容,吓了一跳,赶忙唤人来补妆。 「流光殿那边传了话,晚上的正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宝华指挥着侍女:「赶紧给公主补好妆,再把那条银线暗纹的帔子拿来。」 阿渺本就不想去赴宴,恨不得都不用起身。 徐氏见状将嬿婉拉起,哄着阿渺:「乖乖儿赶紧拾掇好,我先带嬿婉过去,在宴席上等着你!」 阿渺无奈,只得任由着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又重新将自己装扮了一番。 待整理妥当,踏出殿门时,外面的天色已是即将转暗。 举行正宴的流光殿临水而建,与西面的紫清殿、东面的纯熙殿,同倚宫中的御湖。 为免误了宴时,宝华让内侍引着阿渺乘了御舫、由水路前往流光殿,自己则登了辇车,另行旁路。 阿渺等人抵至停泊御舫的湖畔,远远见旁边的花林小道之中,有几名手执风灯的宫娥也正款款走近。 第288页 宫娥的身后,当先一人,是阿渺的堂姐萧华音。 华音幼时与令露交好,也是帮忙嘲笑揶揄阿渺的「主力」之一。陆元恆掌控建业之后,萧华音与许多滞留京城的萧氏宗室一样、失去了原有的权力地位,及笄之后,还曾被陆元恆下旨赐嫁给了张隐锐的内侄。 后来南朝倾覆,萧劭将萧氏宗亲接至了洛阳,萧华音便自主废了婚事,随着宗室一同北上。如今时常跟在令露身边,帮忙照顾太皇太后的起居。 她抬眼望见阿渺,连忙上前行礼:「长公主。」 阿渺的视线,却越过萧华音,定定落在了她身后二人的身上。 一年多未见,陆锦霞的神情憔悴了许多,昔日在建业城中执掌权柄的凌厉、被一种更似冷漠的傲然所代替,腰背挺直地娉婷而立,容貌依旧有种盛放的美丽。 而另外那人…… 萧华音循着阿渺的视线转头,解释道: 「哦,淮南郡侯和郑国夫人今日领了封赐,主上特许他们去长生殿叩谢太皇太后慈恩。眼下我们正要一同去流光殿的夜宴。」 陆锦霞盯着阿渺,走上前来,敛衽行礼: 「长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阿渺想起两人最后一次的见面:溅满鲜血的太极殿、被割去了头颅的程卓、哭喊着的孩子,还有怒吼着必取自己性命的锦霞…… 她莫名有些尴尬,踌躇一瞬,唤了声: 「霞姐。」 锦霞似乎从阿渺的反应中读出了些什么,目光闪烁着几许探究与研判,继而转向身后那道踯躅的身影: 「阿澂,怎么不来拜见公主?」 阿渺隐约体会到了锦霞语气中的某种意图,思绪一瞬杂乱难辨,垂眸道:「不必了!」 语毕,转身就往御舫的方向走。 走出两步,却又迟疑着停了下来,沉默片刻,轻声吩咐侍官: 「让他们……也一起上船吧。」 阿渺与萧华音幼时不睦,长大了好像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一起坐进了舫中,都下意识地迴避视线、拢袖沉默。 倒是锦霞显得大方闲适,越过舱窗、观赏着御湖两侧景致,嘆道: 「能在洛阳建造如此大的人工湖,着实难得。」 转向阿渺,「长公主是更喜欢洛阳,还是建业?」 阿渺斟酌了一瞬,「当然是洛阳。」 锦霞笑了笑,站起身来,「那可否请公主略尽地主之谊,介绍一下宫中名景?」 说着,盈盈走出舱门,踏上甲板。 阿渺踌躇片刻,也起身跟了出去。 湖面水声轻涟、夕光潋滟,两侧花林盛放,美不胜收。 船舷一侧,因避嫌而独留舱外的陆澂,一袭天青长袍,迎风而立,闻声转过头来,侧颜映在暮色里,如月如玉。 锦霞顺着阿渺的视线投去一瞥,轻勾嘴角: 「听阿澂说,你跟他在海岛上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看样子,你们相处得还不错。」 阿渺抑住情绪,走到船头,低声却清晰地说道: 「霞姐若以为,利用任何已经过去的情分、就能拿捏住我,那可趁早死心。我皇兄既已饶了你们的性命、又赐予爵位,足见宽宏,你也应该知足了。」 锦霞面色不改,垂眸理了理袖口,「你以为,我是在为自己博什么吗?我只是可怜阿澂。他这一生,活得比任何人都清醒,可偏偏却又不得不、一直为别人而活。若是你,还因为他曾为你所做的一切、有一点点的愧疚或者感动,那么请你、和你的兄长,不要把不该他承受的罪责与屈辱、强加到他身上。他至此所受过的痛苦,已经足够抵消生为了陆氏长子的原罪了。」 阿渺盯着脚下的湖水,一语不发。 洒金檀木的御舫专为圣驾而建,驶得尤为平缓,软绵幻动的仿佛行游于流云之中,就连时光都显得漫长起来。 锦霞等待了一会儿,不见阿渺表态,转身默然离去。 阿渺兀自枯立了良久,直至耳畔有人轻声开口,方才回过神来。 「不管我阿姐对你说了什么、提了什么要求,都别放到心上。」 阿渺侧头抬眼,见身旁的男子不知何时走近,眉目清濯、语气歉疚,「她只是……习惯了博弈的生活。」 阿渺扭开了头,口气怨怼:「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的主意,专门跑到我面前来装可怜、求庇护?在大殿上那么拉下脸的事你都做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陆澂沉默下来。 良久,低低道:「好,就算以后我亲口求你,你也不要管。」 在泊船处遇到阿渺,实非他所愿。跟了过来,便是想提醒她,不要管他,也不要可怜他,更不要因为他、成为旁人议论指摘甚至利用的对象…… 阿渺望着湖面,只觉喉间堵塞得厉害。 「谁会管你?我又不是傻子,跟你们这些罪臣拉扯上关系……你姐姐会算计,可我也是宫里长大的人,而且还是我五哥的妹妹,能比她蠢多少?」 她低下头,指尖抠着船舷上的檀木花纹,顿了顿,「反正最傻的一直都是你!我要是你,就想法保全自己,离开洛阳、北上柔然,想办法在那边安稳度日,也是好的。我皇兄看重声名,只要你不兴兵起事,他不至于迁罪妇孺、责罚到你姐姐身上。就你这种傻兮兮的人,你姐姐竟然还以为我会……」 第289页 阿渺蓦然顿住,凝视着水面浮泛难平的波纹,唿了口气,嘆道:「反正,你就是个傻子……」 陆澂被那一声低低的嘆息牵动得心头颤动,侧目凝视向身畔的女孩。 她垂着头,华贵的髮饰在夕光中灿莹闪动,眉眼中的神情却是黯然懊恼。 他费力移开视线,思绪有些混乱而恍惚,微弱地笑了笑,「嗯,我是傻,傻到你都宁可等小舟长大……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阿渺愣了下,抠着船舷的指尖微微一顿,想起了自己曾说过要嫁给小舟的那个玩笑,不觉有些好笑,继而又咀嚼起对方话里的含义,一颗心不由得快跳了几下,想抬眼,却又踟蹰,回忆起从前岛上种种,恍然犹如隔世。 「那都是在岛上瞎说的。那时说的话,如何能当真?」 她低垂着眉眼,沉默了会儿,缓缓道: 「说到小舟……我皇兄替他找到了沂州的亲人,要让他们搬到洛阳来住。你留在洛阳的话也好,有空能去看看他,帮他开点药什么的……」 陆澂的语气有些幽微,「帝京名医汇聚,皇城内还有石济那样的圣手,我能有什么用?」 阿渺听得不是滋味,扭头抬起眼:「你什么意思?你就一点儿都不挂念小舟吗?」 陆澂垂眸望着阿渺。 两人的视线,自大殿上那一剎的怔然相顾,如今才又第一次地重新触碰到一起。 彼此的眼中,都倒映着的水波暮光,就好像从前那无数的傍晚里,他们临潮而坐、远眺落日,偶尔目光触及,剎那怔忡。 脑海中,仿佛有无数刻划至深的画面纷至沓来:白沙落日前的迎风对饮,高崖观潮时晨光灿影,花树鞦韆下的欣然含笑,鱼灯床畔边的怦然心跳…… 「我当然挂念他。」 陆澂轻声道。 可她不也在提点着他,岛上曾经的种种,岂能妄想当真? 若是如今他的存在,只会阻碍心中之人展翅高翔、甚至让对方陷入朝权争斗的险境,那他合该远远避开,不是吗? 陆澂挪开目光,望向远处水面上一只凫水而过的孤燕,寂然缄默。 阿渺的心,也冷了下来。 湖岸两侧,雕檐镂窗的影壁倒映如墙,图纹里的螭吻面容张狂、神态飞扬,如同镇守着神阙的天将,威严而傲慢。 而脚下的御舫独行其间,就好像,一只永远都飞不出去的笼中鸟…… * 朱雀台上,内侍官上前在屏风外跪地奏道: 「陛下,流光阁那边的夜宴已经备好。陛下可以起驾了。」 萧劭点了下头,摒退内侍官,向对案的许落星示意道:「丞相请继续。」 许落星放下茶盏,「陛下若要留安氏、弃凉州,那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名正言顺地除掉周孝义。」 他伸指在案上轻点:「凉州确实有恩于朝廷,若眼下立即『飞鸟尽良弓藏』,那陛下难免会让天下人指点、被后世冠以过河拆桥之恶名。另一点,周孝义的背后还有个祈素教。那祈素教表面上是归附了朝廷、不再闹事,但他们提的那些封赏官爵之事迟迟无法如愿,要是陛下此时动了周孝义,怕是会引燃流民之乱。」 萧劭沉吟聆听,半晌,缓缓问道:「除了这些,依丞相所见,还有什么是眼下需要留意的?」 许落星判研着萧劭的语气,觉得他似已有决策,遂斟酌道: 「陛下若已下了决心,那与安氏联姻之事,就要尽早提上议程。」 他辅佐萧劭的时间不短,对这位帝君的习惯越渐了解,明白对方极其厌烦臣下谏言内宫之事,但眼下家事已然演变为国事,自不可同日而语。 「安思远在建业战死,安侯后继无人、唯有一女,陛下娶了安嬿婉,就等同将整个北疆的人心、名份皆收入手中,这是能稳住北疆局势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风闾城因为安思远之死存怨日久,只有封后这样莫大的荣耀,才能彻底消除安锡岳心头的芥蒂。 但,安郡主若是入宫为后,那陛下就还需从南方世家中择选嫔妃,以制衡中宫之力。如今六部的官职大多还是由世家推任,王氏、程氏、崔氏家的女儿,都是合适的选择。为防将来外戚势大,陛下可另择平民出身的嫔妃诞育皇嗣,眼下朝廷皆知陛下有意鼎故革新、明年就要开始推行新政,甄选平民入宫也是顺理成章。」 许落星顿了顿,又道:「护国长公主的婚事,陛下亦需费些心思,尽快决定合适的人选。她的异父兄弟是祈素教的教主、生母又跟周孝义来往甚密,一旦反目,公主的处境会很复杂。若是那时她已出嫁,事情就会简单许多。 萧劭的指尖摩挲着盏沿,语气淡然:「朕不担心阿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站在朕这边。」 许落星暗忖萧劭的打算,一时辨不出个中指向,但这位主上一向心思深沉,倒也由不得他猜透…… 这时,侍官再度入内,小心翼翼地催促着圣驾起行。 萧劭看了眼窗外暮色,起身出门。 高台凭栏处晚风阵阵,台下湖畔的碧树叶波翻涌、簌簌声响。 许落星跟出门来,踌躇了下,决定有必要在夜宴前敲定好下一步: 「陛下若是想好了,今日宴会上就可先下一道的旨意、甄选南方世家女入宫,且暂不提及安氏,让凉州以为陛下无意扶植风闾城,因而掉以轻心,方能伺机而行……」 第290页 萧劭聆听着许落星的谏言,视线却落向了高台下方的御湖。 湖面上夕光粼粼,一艘洒金画舫如同静谧的水鸟,徐徐划波前行。 船头处站着一男一女,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容颜,只瞧见男子身体挺拔、袍袖翩飞,女子扶着船舷,衣饰华贵,望着水面、微微垂着头。 两人并肩而立许久,像是有些沉默,直至男子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女孩蓦然而笑,髮髻中晶亮的头饰在暮光中轻轻颤动…… 末了,她侧头抬眼,望向对方,两人怔然对视,姿态缱绻,久久不曾分开…… 萧劭收回目光,盯着飞檐角前幽密的树影,觉得天色好像又暗了几分。 许落星还在投入地分析着策略与布局,「……如此一来,陛下就能彻底稳固住北疆的防线。陛下……以为如何?」 萧劭回过神,沉默一瞬。 「去办吧。」 第148章 流光阁的宴会场地绕水而设, 舞乐的露台设于水中,宾客则环池而坐,女眷的席位前又有垂纱相隔。 萧华音跟着阿渺入到殿内, 由女官引去了令露的席位处,据后案而坐。 令露手执绢扇,眉头微蹙,侧目问道:「长生殿的宫人来禀,说你带着陆锦霞姐弟去见祖母了?怎么耽搁这么久?」 华音道:「从前我在建业,跟陆锦霞有些来往, 她有事开口相求, 我也不好拒绝。」 「她求你什么?」 令露语气苛责,「你少跟他们来往, 他们父亲还在南疆呢。」 令露憎恨陆氏姐弟,不仅源于国雠家恨,更因为从前在建业被程卓算计失身的那一段痛苦经歷。虽然那件事被阿渺压了下去, 欺辱她的郑规后来也被萧劭处死,但嵌进了心头的刺却始终难以拔出。 华音不知令露所思, 面色得意地凑近了些, 低语道: 「你也听说了, 萧令薇是跟陆澂一起被救回来的, 今天在大殿上她又是那般反应,足见跟那人是有了什么苟且!陆锦霞大概也是知道的, 所以暗地里让我想办法去『偶遇』一下萧令薇。果不其然, 萧令薇一见到陆澂,就跟着他单独聊了好长时间的话……」 令露抬眼望向对面,见一袭盛装的阿渺正被女官引领至毗邻帝座的一侧。 华音顺着令露的视线望了一眼。 「我冒这么大的风险得罪萧令薇,也是为了你。」 她又凑近了令露些, 压着声,「现在朝廷里都在传,主上明年会推行新政、削减门阀手中的权力,到时候为了平衡各方面的势力,肯定会在你跟萧令薇的婚事上作考量。依着主上对萧令薇的宠爱,好的选择必然会留给她,那到时候,万一让你嫁给北疆蛮夷、或者平民庶族,你可怎么办?但如果萧令薇她自己败坏声名、惹得主上动怒,你的处境就又不一样了!」 令露听得心惊肉跳,觑了华音一眼,「你把萧令薇想得太蠢了。她可是当初连建业皇城都孤身闯过的人,岂能让你给算计了?」 「我又不找她打架!再说,她要真喜欢陆澂的话,我那也是帮她得偿所愿。你看看,今天陆澂在大殿上都丢脸成什么模样了,旁人避都来不及……就算他确实是位难得的美男子,但以萧令薇今时今日的地位,什么样的人得不到?我看她就是动了真心,都不怕引火烧身!」 令露摇了摇头,叮嘱道:「她再怎么胡来,都有皇兄护着她。而且瞧着皇兄的意思,像是打算将陆氏姐弟收为己用,所以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你可千万别再惹事了!小心触怒主上,皇祖母都保不住你。」 说话间,护拥着圣驾的禁卫踏上殿来,众人连忙起身跪地,恭迎行礼。 萧劭在主位上入座,神色平静,示意众人起身,吩咐侍官:「开宴吧。」 如今身为仅次太皇太后、宫中女眷地位最高者的阿渺,紧挨萧劭而坐,神色略有几分怔忡。 宫女奉上菜餚,萧劭选了几样阿渺喜欢的,让人放到了她的案前。 阿渺回过神来,望向萧劭,却见他举盏饮酒,似是被水榭上的歌舞吸引住了注意力,目不斜视。 酒过三巡,开始有宗亲与重臣起身上前,捧壶奉盏,来主位前向萧劭敬酒祝辞,说些冠冕之语。亦有善于投巧之人,藉机赋诗兴怀、展露一番才华。 执掌吏部的何秀,之前在建业与阿渺打过交道,敬完圣上、又转至阿渺案前,躬身行礼道: 「殿下归京,乃是天大之幸事!臣的侄儿略通丹青,作了幅观音圣像想献与殿下,以庆佳时。」 阿渺想起那些民间传闻,不觉尴尬,「何大人有心了。」 何秀转头示意身后的年轻人,令其捧了画卷恭敬上前,呈与阿渺的侍女。 霜华将画卷在阿渺面前展开,见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南海观音像,笔法甚是精緻。 阿渺点了下头,「画得挺好。」 何秀闻言激动起来:「殿下谬赞!臣这个侄儿年纪尚轻,刚进中书省领了个五品舍人之职,要再学习、再精进的地方还多着!」 转向侄儿:「何光,还不快叩谢殿下?」 何光俯身揖礼,「臣何光,恭谢殿下!」 阿渺抬起眼,见他二十左右的年纪,生得颇为俊秀白皙,揖在身前的手几乎跟袖口的白镶边一个颜色。 她吩咐霜华:「按例赏赐吧。」 第291页 何秀喜滋滋领着侄儿叩谢退下。 萧劭与奉盏前来的宗亲寒暄片刻,召来姚昌远吩咐了几句,很快,圣上下旨让许相擢选嫔妃入宫的消息,便在宴席上传了开来。 一时间,各路朝臣们心思涌动,聚首议论,原本打算来御前敬酒的人、也都纷纷转去了许落星的席位前。 阿渺也从雪影口中得知了消息,转向萧劭: 「哥哥要纳妃了吗?」 「嗯。」 萧劭握着酒盏,「既然你都能事事为祖母着想,我也应该做些让她老人家开心的事,不是吗?」 阿渺领悟着他语气,想起之前自己在大殿上维护陆澂的一幕,有些难堪愧疚,垂低眼: 「我今日,给哥哥丢脸了,是吧?」 萧劭移来视线,墨黑的凤眸中仿佛沾染了些酒意,幽黯深沉。 他凝视阿渺片刻,「你怎会给我丢脸?你现在是大齐最耀眼的明珠,满朝才俊都争相博你青睐,何秀的侄儿是贵族子弟里出名的美男子,刚才不也专程给你献画来了吗?」 阿渺怔了下,继而唰地红了脸,「他哪儿是给我献画?明明是献画给护国长公主的!哥哥都当皇帝了,难道还看不懂朝臣们有意讨好的那些招数?」 萧劭牵了下嘴角,「你是这么想的?」 他顿了顿,徐徐道:「你既能看懂这些,便当知你无需因为大殿上的事自责。我本就有意启用陆澂,羞辱他只为立威。你看这满殿各怀心思的朝臣,有出身显贵却无能力者、有好高骛远却只擅阿谀迎奉之辈,我连这些人都能够容下,又何至容不下一个陆澂?以他的才智,如能为我所用、效忠大齐,我也会像重用许落星那样,重用他。」 阿渺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在吉令的时候,我就问过他是否愿为我所用,他没有拒绝。但那时,我还没想好要他做什么。太轻易的事,试不出他的忠心,太重要的事,我又有所顾虑。但如今也许有一件事,倒是适合他去做。」 「什么事?」 萧劭指尖轻触盏沿,缓缓道:「许落星谏言,要我尽快平息北疆的两虎相争、迎娶安嬿婉为后。我想先试探一下周孝义的态度,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反意。」 阿渺斟酌一瞬,「哥哥的意思是,让陆澂去试探周孝义的态度?」 周孝义如今投了大齐,女儿也在宫中,若有反意,定然守口如瓶。唯独陆澂身份特殊,又在洛阳公然受辱,由他去试探周孝义的口风,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萧劭「嗯」了声,「我只是担忧,若让他去了西北,会不会放虎归山、给自己埋下后患?」 阿渺连忙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只要他答应了愿意去办,就一定会兑现承诺的!」 话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殷切了,「我不是为他说话……我只是觉得,他的姐姐留在洛阳,他应该不会不顾及她的。」 萧劭移开视线,举杯饮酒,一时间,辨不清口中滋味是苦还是涩。 夜宴结束,宾客拜辞,侍官上前传下口谕,将淮南郡侯陆澂请去了朱雀台觐见圣上。 阿渺回到寝宫,换了寝衣、躺在榻上,却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五哥愿意启用陆澂,她理应是高兴的。 可回想其今日跟那人在御舫上的对话,有忍不住觉得有些怨怼。 口口声声不想跟她再有什么牵连、连小舟都不愿意去探望的冷心傢伙,她凭什么要关心他的前程? 但是……听五哥的意思,凉州和北疆局势关系到嬿婉入宫为后的大事,作为嬿婉的朋友,她理应又还是必须关注这件事的,对吧? 阿渺在榻上思想斗争了许久,终于说服了自己,掀衾而起,撩帘穿上鞋袜,小心翼翼推开窗户,跃了出去。 她的轻功本就是当世无双,在岛上经歷海啸之后,为防再次陷入水下窒息的险境,又特意苦练了近一年的龟息功,此刻屏息而行、亦身轻如燕,半点儿声响都不曾发出。 阿渺一路穿庭过墙,避开戍卫最严密的路线,抵达朱雀台下,抛出冰丝链、借力上了阁旁高树,再连番几个纵跃,落在了阁檐一角。 书房之中亮着灯,廊下高序领着禁卫驻守四面,阿渺避开巡视,跃上檐梁,将身形倒悬至窗外阴影之中。 屋内的谈话声不大,她凝神细听,断断续续捕捉到了一些内容 —— 「三省六部的官员,行事保守……朕推行新政,用人必不拘于出身……」 萧劭听上去语气平和,并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阿渺稍稍放下心来,听他又继续说道: 「你的表兄王迴,并非极刑而死……当日赵白瑜领兵围剿海船,他或许是见大势已去,便令人将自己扶靠到船舷之上,站立着受箭而亡。朕恨他逼迫阿渺,将其尸身抛入鲨群,凌迟之说,只为震慑对手……皇祖母一向喜爱王迴……朕也会补偿王家……」 陆澂的位置离窗户更远一些,声音十分低微难辨: 「……若非乱世……命运皆会不同,权势荣耀的争夺虽难避免,但无妄流血之事终是可瘳……天下……不单只是北疆争斗止息……」 阿渺将手扒到樑柱上、竭力靠拢了些,却又担心让耳力极佳的陆澂觉察到自己,屏息凝神,听得艰难。 萧劭沉默了一会儿,「你的才智实不亚于许相,此番凉州之事託付于你,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292页 顿了顿,又缓缓道:「朕这样做,也是为了阿渺。让你去凉州,亦是她极力贊同的。望你勿要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阿渺攀着樑柱的手指,差点滑落下来,身形一歪,赶紧撤力回跃,回到了阁檐上。 为了阿渺? 她的心意? 五哥这话…… 是什么意思呀? 阿渺在檐上稳住身形,手摁向胸口,怔怔地睁着眼。 她太了解萧劭,知道他不会轻易为了任何人而改变自己的想法,所以从前不管是想为白瑜求情、为曹氏的孩子求情,还是为萧令露的身不由己而心生过怜悯,她都从来不曾向萧劭开过口。 至于陆澂…… 除了留下他的性命,她亦不曾求过其他。 但五哥……分明是要为她作出让步了? 阿渺思考着那样的意味,一时觉得触动,一时又有几分窘迫。可也许五哥那么说,只是提点陆澂别心生叛意呢? 她心中思绪缭乱,纠结难辨,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忽听得书房的房门一声轻响、由内打了开来。 姚昌远引领着陆澂从屋中行出,躬身说了几句送辞之语。 少顷,几名禁卫上前引路,带着陆澂朝台下走去。 阿渺迟疑片刻,飞身跃出,沿着来时的路径,从树上跟了过去。 此时已近四更,月色清凉,禁卫选择从临湖的林荫道穿行至南宫巷,徐步前行的身影在石子路上与斑驳的树影交叠而过。 阿渺跟了一阵,忽觉有些丢脸。 她这样跟着他算什么? 若是想打听凉州之行的细节,直接去问五哥不就好了? 难不成现在要打晕禁卫、上前质问,摆明告诉他自己刚才一直在朱雀台偷听吗? 正犹豫间,忽觉树下人影一顿,紧接着咚咚数声,几名禁卫同时栽倒在地、再无动弹,手中的风灯也瞬间灭了光亮。 阿渺心下一惊,朝下张望,却只见叶荫层层,一片黑暗,正欲跃下查探,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 「你可真是给我们雁云山长脸啊,无瑕。」 陆澂语气恭敬:「师父。」 雁云山的冉红萝? 阿渺屏息收气,既想朝下看个仔细,又怕惊动了对方。 冉红萝语气刻薄,「你还记得我这个师父啊?你在东海寻死也就罢了,却偏生要跟着天穆山的那个丫头一起死,你知不知道给我惹了多大麻烦?」 阿渺曾听赵易简短地提过,白瑜因为自己的「死」愧疚不已,知晓萧劭在海上搜寻生迹后,曾回天穆山找过卞之晋帮忙,希望武功绝世的他也能施以援手。卞之晋得知阿渺出事,自然急得不行,可惜身为去北疆接个人都能走迷路的路痴,下山不久后,就失去了音信…… 冉红萝继续说道:「卞之晋那个死贼,跑上雁云山来,说他师妹被你逼死了,要替她讨还公道。」 她声音渐转幽怨,「我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谁知他如今竟老成了那幅丑模样……亏得我心心念念这么些年,白白浪费时间牵挂着他,如今感觉自己像是做了笔亏本的买卖,想死的心都有!」 陆澂沉默一瞬,缓声道:「原来卞前辈这么些年一直躲着师父,是怕您嫌弃他。」 「是吗?」 冉红萝若有所思,末了,哧声一笑,「那个死蠢贼!倒也是你才能懂他心思……小时候明明就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孩子,却总是自卑自闭、觉得配不上任何人……师父教了你这么多年也没能让你有些长进!白费了给你取的名字!」 她顿了顿,又道: 「今日既然见着了,便随我回雁云山吧!你如今的境况我也了解一二,没必要留下受辱!可惜那姓萧的皇帝跟映月师叔有些交情、身边还有师叔的高徒和亲弟弟在辅佐,我不好与他起冲突,不然今夜的毒就直接下给他了!」 陆澂闻言未语,继而道:「师父请回吧。弟子刚许下了承诺,此后会效忠萧氏皇廷,绝无二心。」 冉红萝愣了下。 「效忠姓萧的?效忠他什么?那他以后让你杀你爹,你也去?你这个傻孩子,人家多半是在利用你!」 「利用也好、折辱也好,却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陆澂轻声道:「师父不必替弟子担心。」 冉红萝追问:「他让你做什么?」 陆澂道:「去凉州,帮他试探一个人。」 冉红萝对朝政知之甚少,行事依循的是江湖路子,问道:「试探一个人,为何偏偏让你去?」 陆澂听懂了师父的质疑。 「一则,要试探的那人,疑心重、身边戒备甚严,我的身份和处境,有接近他的理由。二则……」 他有些沉默下来。 冉红萝催道:「二则什么?」 「二则……应该也是想试探弟子。」 冉红萝想了想,理清过来,「试探你会不会趁机反叛?」嗤笑道:「弄这些弯弯绕绕的……我要是你,就偏反给他们看!姓萧的何德何能,竟敢驱使我冉红萝的徒弟?」 陆澂语气淡然,「弟子并非受其驱使,是心甘情愿想要去的。」 「心甘情愿?」 冉红萝啧啧起来,「看样子,我一路上听到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了?你跟那萧家小公主流落海岛什么的……难怪小时候就看你整天摸着那只金蝶,刚拔了蛊就要去江北寻人家!你就是个傻孩子,人家哥哥当着满朝文武折辱你、那丫头也没帮过你什么,就你巴巴地跑去给人鞍前马后!那丫头可是天穆山的弟子,又被卞之晋那个死贼教养长大,看着就跟他一样冷血冷性、没有良心!」 第293页 陆澂静默了片刻,语气柔软而坚定,低声道: 「她很好。好到从小到大,弟子只要想到她、就会生出不曾有的勇气,好到只要看到她,就渴望变得更好、成为能与她匹配的人!弟子想要留在她身边,哪怕屈膝求降也好、鞍前马后也好,即使依旧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也总好过再见不到。」 顿了会儿,又道:「她因为安思远的死,一直怀有心结。弟子愿意去凉州,也是想要彻底平息北疆之乱,解除她心中的不安与愧疚。若非如此,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将安思远的事放下。」 「所以你刚才说什么,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冉红萝对朝权争斗之事没什么兴趣,想到自己的高徒竟然被天穆山的丫头给收去了,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我就不信那丫头有那么好!他们穆山玄门能出什么好人?瞧着卞之晋的那副丑样,你小心那丫头也跟他一样,练功催老,年纪轻轻就变成老妇人模样!」 「她变成什么模样,弟子都会很喜欢。」 陆澂微笑了下,不着痕迹地调转话题:「倒是卞前辈,也不知他的情况,我们雁云山的奇药可否能治?」 冉红萝嗤笑,「我呸,那个蠢犟驴子,谁要治他!」 说罢,却又沉吟了会儿,继而嘆道:「上次养的那个金丹蛊,要是没让你师弟弄丢就好了!现在再重新养,不知又要等多少年……」 她心头念起,也不再理会陆澂的去留,「那你要去凉州就去吧!我得回雁云山养蛊了!你好自为之,别太丢脸!」 话说到最后,声音竟已飘然离远,没入了暗沉的夜色之中。 树叶被细微的风动拂过,在稀疏的月色中发出一阵柔和的簌簌声。 阿渺回过神,却又好像依旧沉浸在混沌之中,思绪软绵绵的,调整气息地抿了抿唇,才发觉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已扬出了浅浅弧度。 她内心挣扎起来。 一会儿,想要立刻跳下树去,逼着他把刚才的那些话再说一次…… 一会儿,又有些气恼,怨恨他心里想得明明是一回事、傍晚在御舫上却偏要摆出一副不相往来的冷脸…… 那就活该让他自卑自艾去! 正纠结不绝间,树下石径上昏倒过去的禁卫,突然嘟囔着转醒过来,疑惑地彼此问询道 — 「刚才怎么了?」 「怎么一下子就跌到地上了?」 「灯也跌熄了……」 「陆侯还在吧?」 …… 「我在。」 陆澂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刚才风起灭了灯,大家撞倒了彼此。起来继续走吧。」 禁卫们疑惑地低声议论着,取出火摺子、重新点燃灯,引领着陆澂继续朝出宫的方向而去。 阿渺滞在树上,好一会儿,才想起探身而出。 月光下,俊逸的背影迤迤而行,袍带轻扬,已然行远。 第149章 庆典之后, 宫中诸事一直忙碌不断。 先是接连三日的中秋宴会,皇室与宗亲继续盛装出席。中秋当晚的家宴,一直卧床养病的太皇太后, 或许是因为听说了萧劭下旨扩充后宫的消息,竟也恢復了些精神,倚在软榻上,与孙儿孙女们一起过了个节。 老祖母年岁已高,好些从前发生的事都记煳涂了,见到前来问安的六皇孙萧逸、七皇孙萧栾, 也有些认不出了, 只一直拉着萧劭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你肯抬举王家, 是好事,但你母妃程家的姑娘,也得选一个进宫来。程卓在建业掌权那几年, 得罪了家族里不少人,你可以从那些旁支里选, 算是提携一下你外祖一族, 也显得宽宏。程家毕竟是昔日的文官之首, 不能不用。」 萧劭颌首, 「孙儿知道。」 太皇太后看了眼另一侧低头为自己捶腿的令露,又道:「还有令露的婚事, 也得抓紧了!皇室公主快二十了还不出嫁, 会让人说闲话的。」 令露手中动作一顿,面颊微红,「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祖母这是在帮你。你五哥事多,未必有时间考虑到你, 你自己应该主动些,也算是替你五哥分忧。」 令露垂首敛眉,「是。」 萧劭抬眼看向令露,缓缓道:「你平日总跟华音待在长生殿,也不知忙些什么。心里有什么想法,其实大可直接来跟我说。」 令露咀嚼着皇兄的话和语气,心头不禁咯噔了一下,回想起上次萧华音故意带陆氏姐弟去见阿渺的事,顿觉不安,抬眼偷觑萧劭一瞬,却见他神色淡淡、与祖母说笑如常,看不出任何的不悦。 萧劭的纳妃,表面上说是选秀,实则名单早已由许相与中书省商议内定,再交予程宝华按惯例拟出一份名单呈递御前,依着礼制传下诏令、抵至各府,人很快就送进了宫。 此次入宫的嫔妃一共四人,分别出自中原与江北的王、程、崔、裴几家大族,再通过各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几乎跟执掌六部的主要官员都能攀上亲。 各家族为了博取新帝青眼,俱是绞尽脑汁挑选出族中最出色的女郎,期望能一举获宠、比未来的皇后更早一步地诞下皇长子。 安嬿婉入宫探望阿渺,头一件事,就是打听这些嫔妃的消息: 「我听人说,那个崔氏的淑媛,每日都是以牛乳沐浴,皮肤就像丝缎一样……可是真的?」 第294页 阿渺前几天去纯熙宫陪萧劭用膳的时候,隔着珠帘见过前来问安的两名妃子,努力回忆了一下,道:「我没看太清楚。」 嬿婉不信,「你练武的,眼力好,怎能看不清?不肯承认,那就表示我说的是真的了!」 阿渺赌咒发誓,「我是真没看清。我就只隔着帘子见过一次,而且我五哥好像也不知道她们会来,都没留她们一起用膳,问了几句话就让她们回去了。」 嬿婉垂眸不语,半晌,低声问道:「他……真没留她们?」 「真的。你也知道我皇兄有多忙,不是在大殿、就是在朱雀台,有时候还要出宫去中书省和外城营,常常好几天连寝宫都不回的,哪儿有时间跟人闲聊?」 阿渺微微俯身、歪着脑袋,由下往上地打量着嬿婉的神情,揶揄道:「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嬿婉回过神,瞪了阿渺一眼,「关我什么事!」 两人挽了胳膊,在庭院里逛了会儿,嬿婉突然又有些气馁起来: 「我娘昨天又问我,要不要迴风闾城去。我这样一直留在洛阳,也不算回事……」 朝中一直有朝臣公开谏言,说安侯的世子身故,皇室理应通过其他的方式来继续与安侯的联姻之约,最好的选择,莫过于由萧劭迎娶安侯的独女。而风闾城出身的军将们,多少都了解嬿婉的女儿心思,也曾直接在主上的面前提过此事,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阿渺问:「那安侯的意思是什么?」 嬿婉道:「我爹以前是不愿意的。可现在我哥没了,我爹可能也有他的担忧,表面上虽然没明说,但我觉得他是挺想我进宫的……」 阿渺心中瞭然。 如今天下一统的局面渐渐成形,越往后走,手中军权越大的人、反而越容易陷入不利的境地。嬿婉若能入主中宫,对于风闾城而言,也是一种保障…… 她纠结半晌,拉着嬿婉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悄声说:「这话我现在说,可能是早了些。但我皇兄他……应该是在准备迎你入宫。」 嬿婉抬眼盯着阿渺,嘴唇蠕动,「你说真的?」 她坐直身来,捏着阿渺的手腕:「他亲口跟你说的?」 阿渺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他是提过,但没说得特别肯定……」瞧着嬿婉眼中的期待骤然黯下,连忙补充道:「你先听我说完!」 她将萧劭与陆澂所谋划之事,简单说了下,分析道: 「周孝义跟你们风闾城之间的过节,你肯定也略知一二。眼下看起来,我五哥并不信任周孝义,将来必会更倚仗风闾城、也必会想办法让我们两家的关系更牢固。且他自己也跟我说过,要平息了北疆的争斗,才能迎娶你做皇后。所以我猜,他现在暂时不封后、不表态,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让周孝义有了戒备。一旦北疆的局势稳定下来,就会正式迎娶你入宫的。」 嬿婉对于朝政之事的敏锐度远不及阿渺,但因为当初凉州援军故意拖延、间接导致安思远战死之事,倒也很清楚安氏跟凉州间的那些矛盾,沉下心思索一番,略有领悟,一时不禁既惊又喜。 「那这样重要的事,他怎么让陆澂那个叛臣去做啊?」 话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失言,瞄了眼阿渺的神色,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我的意思是,像陆澂那样出身显贵的人,在洛阳受了屈辱,如今有机会离开,会不会就……再不回来了?」 「那倒应该不会……」 阿渺垂眼盯着脚边的池水,「反正你知道五哥的打算就好,别乱担心了。还有,这件事涉及到军机政要,你得保证谁也不告诉,包括你爹娘。」 「我保证!」 嬿婉伸着手发誓,「我对军政之事根本就不感兴趣,只要知道他……」抿嘴垂眸,声音转低,「知道他有这种打算就好。」 阿渺睨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嬿婉心情大好,挽着阿渺想了会儿心事,轻声开口道:「我是说呢,怎么后来几次宴会,就再没见过陆澂,原来他是去凉州了啊……」 她清了下喉咙,偷觑了眼阿渺,「你说,他要是办成了你五哥的差事,你哥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甚至考虑把你许给他?」 阿渺默然片刻,转头望向嬿婉,动了动唇,缓缓问道: 「若是那样,你和风闾城的人,会高兴吗?」 换作从前,嬿婉必不愿回答这种问题,但今日阿渺冒着泄密的风险、传给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心情如此美好的时候,不自觉地也想与人为善。 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高兴肯定谈不上,你要知道,在我们北疆,好多年大伙儿都认定了你是风闾城未来的女主人……现在倒不是说非要你为我哥守一辈子节,但陆澂的身份实在尴尬,当初若不是他夺了沂州,我们根本不必求凉州人,我哥也不会死,更别提他亲弟弟就是当初攻打建业的人!」 提到安思远,两个女孩都不禁有些伤感,彼此寂然了片刻。 「思远他……」 阿渺眉眼低垂,指甲抠着腰链上的铁蔷薇,「他其实,知道我跟陆澂……」 嬿婉抬眼,「什么?」 阿渺心头难受,不想再回忆安思远临终时的情形,扬起眼帘、看着嬿婉:「思远他,曾跟我说过你们的祖父、说过北疆的子民有多么渴望安宁与和平,所以才宁愿选择臣服中原,以换取大齐的庇护。我想,对于安侯、对于风闾城的将领而言,北疆的和平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对吗?」 第295页 嬿婉点了点头。 阿渺继续道:「那……那如果,陆澂能够解除凉州的威胁、平息北疆之乱,让风闾城成为真正的北疆之主,也间接地让你成为大齐的皇后,你们……会愿意试着接纳他吗?」 嬿婉睁着眼,定定望着阿渺。 半晌,张了下口、又旋即抿住,继而怔然道:「你就那么喜欢他?」 阿渺微微偏开头,「我不是喜欢他。我只是……觉得把思远的死归咎到他身上,有些太过牵强。照这样的说法,五哥后来在沂州处死的那些船商,也都该算成是我的罪过了……」 嬿婉不依不饶,「你别岔开话题!我只问你,就算我们大家最后依旧都不贊成你们在一起,你会选择放弃他、嫁别的男人吗?」 阿渺被问得这样直接,羞窘起来,「什么呀……」 嬿婉盯着她看了半天,语气笃定:「我看你就是真喜欢他!从前跟你讨论我哥,从没见你这么反应过……」嘆了口气,一时心头滋味难辨,「算了,谁让咱俩是朋友呢?到最后,我也只盼着你能幸福。」 她倚着阿渺,想了想,出谋划策道: 「其实这事,你问我的看法、或者那些将领们的看法,都没有意义。最重要的,还得是你哥哥的态度。你以为,我们当初愿意让他娶周孝义的女儿啊?但他是主上,又总有办法让人接受他的决定……后来,咱们风闾城跟凉州人翻脸,尉迟将军他们几个整天都凶神恶煞的、像是随时要出门寻仇似的,还不是被你哥哥给压下去了?而且事后大伙儿也没什么怨言。所以你的事,只要你哥肯同意,别的人怎么想都无所谓,他肯定能有办法替你解决的。」 阿渺心中清楚,萧劭的态度定然是最重要的,但她也同样想要得到安嬿婉和安氏的支持。 在这一点上,倒竟是陆澂最了解她的想法…… 阿渺靠着嬿婉,揶揄道:「要不你赶紧进宫吧!让我五哥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嬿婉又羞又乐,笑着掐了阿渺一下,「你瞎说什么呀?我又不是戏文里的那种祸国妖女!」 转念想起萧劭后宫中的那些莺莺燕燕,瞬间又有些黯然,嘆道:「你说女孩子一旦喜欢了谁,是不是就变得一点儿骨气都没有了?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接受他有那么多嫔妃……」 阿渺想了想,摇了摇头,「也不是没骨气吧。就是可能……会更愿意站在对方的立场为他着想,明白他的不容易,会更愿意妥协一些……」 嬿婉琢磨了会儿,斜眼瞅着阿渺,「你现在,怎么这么懂了?」推她起身,「你老实交代,你跟陆澂在那海岛上都做了什么,让你又是心疼他、又是为他妥协的?」 「什么呀?」 「你快说!」 两人扯着衣袖笑闹起来,一时脆声盈盈、铃铃不绝,迴荡池畔。 按照之前萧劭的安排,董氏的族人这几日也搬至了洛阳,安顿好之后,便一早跟随高序前来觐见、接了小舟出宫。 阿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又把他平时所用的被褥玩具等物,都一一包好装箱,送去董家。 拿起那个画着「行舟图」的陶碗,阿渺摩挲着许久,想起当初与陆澂在岛上执笔描画的情形,依旧历歷在目,清晰的宛如刚刚发生。 她伸出指尖,触了触船上的两个小人,又慢慢移向前方陆地上的「铁匠铺」,抚了抚屋顶被自己涂得一片狼藉的「烟火」,情不自禁地抿起了嘴角…… 思虑良久,阿渺决定去纯熙殿拜见萧劭,主动提一下凉州的事。 此时萧劭刚下朝归来,身后跟着手捧文书卷宗的内侍们,自己正向随行的承旨官低声交代着什么,抬眼见到阿渺,微微讶然,眼中漾出欣色。 「阿渺?」 两人的寝宫隔得不远,且又有水路连通,但阿渺自归宫以来,还是第一次不奉诏、主动来见萧劭。 阿渺扫了眼跟在萧劭身后的人群,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那晚偷听了五哥跟陆澂的谈话之后,她好几次都想向萧劭询问细节,但又怕显得过于主动,倒是萧劭自己跟她随口提了一句,说陆澂已经出京去了凉州…… 眼下她斟酌再三,想着嬿婉那边表明了态度、而哥哥也有意顺了她的心意,那索性她也就不再遮掩了。大不了,就说自己想为国分忧,也想去凉州帮忙好了…… 她跟着萧劭走进内殿,轻声问道: 「五哥,我能请旨出宫吗?」 「出宫?去哪里?」 阿渺脸色微红,期期艾艾,凉州两个字逸到了嘴边,可抬眼对上萧劭的视线,又潜意识地觉得他不会高兴听到那样的请求…… 「我……我想回一趟天穆山。」 阿渺清了下喉咙,决定曲线救国:「一是看看师父和师姐他们,二则上次中秋家宴,我见小七郎的状态还是不大好,刚好听石济说,他师父映月先生现在正在天穆山作客,我也想带七弟去让他瞧瞧。」 十一岁的萧栾如今被封了晋王,有了自己的府邸,性情却还像在建业那样胆小怕生,夜里时常梦魇,进了宫也几乎不怎么说话。按照石济的分析,萧栾的痼疾更多在心理上,反倒更加难治。 萧劭盯着阿渺,半晌,笑了笑,「好。」 「哥哥是答应了吗?」 第296页 阿渺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禁不住眼露惊喜。 萧劭眉目微垂,语气温和:「嗯。刚好我最近也要去沂州,正好与你同行。」 同行? 阿渺睁大了眼,「哥哥也要去?」 萧劭牵唇,「怎么,我去不得?」 「不是……」 阿渺想着自己原本的打算,有种鱼儿撞进了渔网的懊恼,解释道:「我是以为……哥哥那么多政务要忙着处理,而且……还有那些新入宫的嫔妃们,哥哥不用陪她们吗?」 萧劭垂了垂眸,「她们不需要我陪。再说,我去沂州,也是正事。」 他去沂州,确实也为公事。 昔日沿袭而下的治国方式,已然陈旧而腐朽,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员大多出身世家,行事保守、顾忌太多,说真话和办实事的人都太少。作为有鼎故革新之意的一国之君,他急切地需要推行新政,吸纳那些才华兼备、却苦于背后没有家族支撑的平民士子。 而开启新政推行的地方,没有比他曾经治理过封邑、亲自广办过乡学的沂州和绛夏更为合适。 洛阳距离沂州,并不算太远。 行程既定,萧劭的御驾,偕同长公主萧令薇、晋王萧栾,由洛阳出发东行,先行官道,再从泰安转乘水路,五日后,便抵达了天穆山脚下。 此时已入深秋,正是天穆山枫叶最为如火如荼的时节,高序率领着禁卫,引领着萧劭等人沿路而上,入目之处,只见漫山红叶,壮美异常。 萧栾年少体弱,又常年养在官邸之中,爬起山来很快就有些气力不接。高序请示了一下萧劭的意思,上前蹲下身,让萧栾趴到自己背上,将孩子驮了起来。 阿渺跟着萧劭走在后面,抬眼望向高序背上的七弟,不由得想起往事,笑道: 「当年我们上天穆山的时候,卞师兄也是这样背着五哥,在前面带着我们走。」 眨眼之间,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萧劭也想起了当日的情形,牵了牵唇角,「我记得。当时他还抱怨我资质不如你,不像你的亲哥哥……」 他顿了顿,视线移向山峦叠嶂之处,「你那时,都快哭了。」 阿渺回忆起那时的心情,心底泛起既微微酸楚、又柔软的情绪,轻声道:「那时最怕的,就是哥哥不要我了……」顿了下,似乎有些后悔说出这话,语气转而振奋起来,「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要是下次卞师兄再胡说,我就直接跟他打一架!」 萧劭闻言笑了笑,望着山雾红叶的目光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山门的石阙,提早上山的禁卫已经将大师姐甘轻盈请了出来。 见到阿渺,甘轻盈喜不自胜,上前搂着问了好些话,又领她去见了岑大等人,寒暄叙旧,自是不在话下。 萧劭则领着七弟,前去拜见映月先生。 一别两年,映月依旧清隽光采、神姿肃肃,招唿萧劭坐下与自己对弈,「来得正好!谢老顽固的棋技不够、棋品又太臭,我这几日着实憋苦,赶紧陪我杀个几盘!」 萧劭让高序先带萧栾在外等候,自己坐下与映月手谈。 两人皆是心思缜密之人,在棋盘上攻守博弈,大有棋逢对手之感。映月走出几步,若有所思,抚须道:「两年不见,陛下又高深了几分啊!难怪我那恃才傲物的幼弟,最后也甘愿伏地称臣。」 萧劭道:「还要多谢先生当日不吝赐教,让劭有机会得到许相这位肱骨良臣。若非有他相助,中原混乱的局势只怕数年难休。」 映月笑了笑,执子落下,「陛下谬赞了。老夫从来不曾怀疑过陛下治下的手段,就算没有舍弟,陛下身边也还有许多人可用,就连上月我在泰安遇到的那位竺长生故友,如今广修庙宇,也是中原家喻户晓的神人了。」 萧劭听出了映月的揶揄之意,并不以为忤,视线继续研读棋局,「南北分割十年,门阀与北方庶族流民间的矛盾难以短时间调和,没有什么比宗教更让人心尽快地统一起来。」 映月颌首,顿了顿,缓缓道:「陛下善控人心、用人不拘,所以将我师姪的徒儿派去凉州,也是……如此的用意吗?」 山居的另一头,阿渺正在拜见许久不见的谢无庸。 因为知道谢无庸不愿承认自己这个弟子,她的一声「师父」叫得有些没有底气,被示意起身之后,坐到了他的对面。 谢无庸在山中调养了两年,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情绪也平和了一些,打量了阿渺半晌,缓缓问道: 「去年洛阳那边传出消息,说你的生母其实姓殷?」 阿渺明白师父想问什么,点了点头,「师父是不是认识她?」 谢无庸摇头,「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但却知道。 阿渺心中纠结了片刻,踯躅开口道:「我在凉州的时候,其实见过柳……柳祭酒。」 她停顿住,有些不知该如何往下继续。 谢无庸问道:「怎么,他不肯认你?」 阿渺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他大概……有些没法接受吧。」意识到什么,抬起眼,「师父一早就猜到我是他的女儿?」 谢无庸道:「我怀疑过。虽然我也是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之人,但你跟柳千波的体质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若非血脉至亲,很难解释。可当初你告诉我,与他在霜叶山庄交手时、他见到你并无什么异样反应,我又觉得奇怪。按理说,你若长得不像他、就该像殷六娘,不至于他看见你时毫无触动。」 第297页 阿渺沉默一瞬,「那时我们都蒙着脸……」 谢无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看着阿渺,「你既知你的生父是谁,今后还打算继续留在皇家吗? 阿渺垂了垂眸,「他不想认我,而我的生母又刻意在这件事上欺骗我,足见他们二人都不想让我做柳家的女儿,那我又何必非要执着?再说留在萧氏,我还能继续做五哥的妹妹,有什么不好?」 谢无庸是世外之人的豁达性情,倒也不拘俗约,闻言抚须颌首: 「如此也好,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是好的。」他审视着面前的女孩,蓦而似有所悟,「你这个小丫头,好像跟两年前不太一样了。那时候,人一点儿主见都没有,我问你这一生想实现些什么、半天都答不上来!眼下倒是字字铿然,把自个儿的想法琢磨得清楚多了。」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时年纪小,没怎么见过市面……」 「那现在长大了、见了市面,是否能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了?」 那个问题…… 这一生,最想实现的是什么? 「我……」 阿渺翕合了下唇,心中的回答就在嘴边、却又迟疑住,沉默半晌,讨好笑道: 「要是我说,不是一辈子留在天穆山钻研武学,师父不会生气吧?」 她眉眼弯弯,「但是,虽然不是一辈子留在天穆山习武,也会花很多时间去钻研玄门七十二绝杀的!」凑近了些,「我一直想跟师父说来着,上回在海岛上,我被困在水下很长一段时间,事后回想起来,居然觉得自己好像悟到了震式绝杀的一点心法……」 谢无庸毕生练武成痴,对于干坤震三杀的兴趣远胜于徒弟的未来规划,闻言立刻被调转了注意力,双眼炯亮:「哦?」 阿渺道:「干坤震三杀自师祖过世后,玄门中就再无人习得了。震式留下来的只有一段心法:欲歙必先张、欲取必先予,却没有招式。」 谢无庸点头,「我师父临终前对我说,震式无形,惟快狠准三诀,需得常与高人交手、取人性命,方能有所悟。而只有学会了震式,才能施展出七十二绝杀中最具威力的干坤十六式。」 他当年,正是不想杀人造孽,才想要另闢蹊径、让弟子用闭门清修心法的方式来练七十二绝杀。 阿渺继续道:「我在水下濒临死亡的一剎那,想起那段心诀,突然觉得所谓欲歙必先张,并不是要我们出招迅速、先发制人,而是想要我们……」她斟酌了一下字眼,「想要我们放弃挣扎。」 有那么一剎那,内息近乎凝固,却反倒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顿悟。之后无论是修復内伤、还是提升龟息术,都感觉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放弃挣扎?」 谢无庸彻底陷入了对武学的思考,在口中喃喃重复:「放弃挣扎?可这……又与取人性命有何干系?放弃?」 山居另一头,映月将话题转到了陆澂的身上。 「陛下莫怪老夫多事,是我那师姪冉红萝亲自求到了我面前,我不想管、也得帮忙问问。」 他将指间棋子落下,「以我对陛下的了解,若有意杀他,怕是不会如此大费周折。但若是藉此启用他,又好像用得并不恰当。」 萧劭眼观棋局,良久未曾接话。 末了,落下一子,方才缓缓开口道:「昔日先生曾劝我,万不能像我父皇那样活。我铭记先生之言,一直都很谨慎。」 映月闻言淡笑,「陛下若真是放下了,就该成全那对小情人,让他们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去!我师姪虽然不知,但老夫却很清楚,早在公主还不知晓陆澂就是她遇见的那个青门弟子时,就已经将一颗芳心暗许了。」 萧劭捏在指尖的棋子,顿在半空,迟迟不曾落下。 映月的语气云淡风轻,继续道:「当初公主拔蛊之后,留意到自己胸口的疤痕,老夫宽慰她说那疤就算除不了、也只有她最亲近的人瞧得见,而公主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陆澂。「 他抬起眼,「陛下应当知道,一个人在虚弱和紧张的状态下,反应通常都是下意识的真实。」 萧劭垂目望着棋盘,半晌不言,继而慢慢将迟疑不绝的手收了回去,抬起头。 「那先生也应当知道,但凡是我萧劭想要得到的,最后都必然会得到。」 他眼中凌厉之色稍纵即逝,瞬间又復归平静,摩挲着手指间的玉石棋子,缓缓道: 「先生从前,劝我不能像父皇那样活,但先生可知,我亦从未想要像他那样活。事实上,因为小时候他对我莫名的厌恶、不公正的对待,我心里对他既想亲近、又难免怨恨,下意识地,就已立志凡事必与他相反而行。他做不了一个好帝王,我就一定要做得比开国的先祖更为出色,他得不了人心,我就要让天下人皆能为我所用,他遇到喜欢的女子,会用强逼的手段去得到……而我,宁可用一生的时间去换她的一颗真心。」 不会逼迫,也不会强夺,而是要她心甘情愿地自己做出选择。 映月眼光矍铄,思忖中若有所悟。 「所以,陛下如此冒险地将陆澂送去了凉州,是不想亲手杀他、令公主对你心存怨恨?那人是门阀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如今从权势顶端跌落,尝尽了屈辱到极限的滋味,到了西北,面对东山再起的机会,未必不会坐怀不乱。一旦他心生叛意,公主定然失望放弃,而他若不叛,则会成为北疆争斗中的刀下亡魂……」 第298页 映月抚着鬍鬚,垂目看着棋盘上的弈局,笑道:「妙哉,妙哉!陛下行事如同弈棋,层层缜密、以退为进,难怪老夫的这局棋,也要输了!」 萧劭不置可否,「先生若不嫌弃,我再陪先生多下几局便是。」 两人棋逢对手,沉下心来,又连下了几局,各有胜负。 萧劭记起正事,起身请辞。 映月示意他暂坐。 「我听石济说,陛下体内的蛊毒已有一年多没有再发作过了?」 萧劭点了点头。 原本每隔十五日就会令心口剧痛的蛊毒,自一年前起就再没有出现过。他那时忧心阿渺的下落、且又公务缠身,并没有工夫去细究过原因。 映月示意萧劭伸出手,替他诊断脉象,半晌,颌首道:「看来,陛下体内的金丹蛊已经养成,因此不需食取心间之血,也因此不会再发痛。」 萧劭问道:「如此是好,还是不好?」 映月道:「应该是好。此蛊名唤金丹,是因为养起来万分辛苦,但一旦养成,便如道家所言之内丹,有能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的功效。陛下留着它,自然是有好处的。」 萧劭倒也并不太在意这件事,「先生这样说,那便好。」 映月又道:「陆澂之事,老夫是受人之託、帮忙一问,至于将来结局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和才智,我不会插手陛下的决定。但老夫有一句话,还望陛下能听进去。谋局犹如弈棋,但人心不是棋子,机关算尽,也难免会有一疏。」 萧劭从映月的房间出来,令高序带萧栾入内问诊,自己走到庭院尽头的石栏前,默然眺望向对面的山峰。 跟谢无庸一起推敲了半天武学的阿渺,也从居所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哥哥。」 她走到萧劭身边,循着他的视线望向对面的巍峨苍峰,介绍道:「那是章莪峰,是我们天穆山里最高的一座,很好看是不是?」 峰高万仞,枫叶灿烂,四周围绕着霞蔚云蒸的山雾,宛然犹如仙境。 萧劭点头,敛去眸中深幽黯沉的神色,转向阿渺,语气柔和:「你有爬上去过吗?」 「没有。」 阿渺扶着石栏,「我其实是想过,但卞师兄说那边有落石,不许我们去。有次我撺掇着白瑜跟我一起偷偷过去,结果半路就被师兄给逮回来了,罚我们扎了好久好久的马步。我俩都恨死师兄了,还想过给他水里放巴豆……」 想起少时的那些坏心思,她不禁轻笑出声,「不过幸好没有!师兄其实也是为我们好,只是那时我们太小,练功太辛苦,山里的日子又很无聊,就只能找这样的乐子。」 萧劭也牵起嘴角,笑意中夹杂着一丝苦涩,「是我不好。当初,不该把你留在天穆山的。」 阿渺怔了下,抬眼看向萧劭。 「这跟哥哥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微微往萧劭的手臂上靠了靠,「我应该谢谢哥哥,要不是哥哥鼓励我留下、教导我一定要变得强大,我说不定就一直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没什么自保的本事,遇到麻烦只能掉眼泪,一味地只能依靠哥哥。」 萧劭低头凝视着她,语气有些怅惘,「其实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阿渺笑了起来:「哥哥那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想起往事,扬起头来,「我们小时候还在这儿拉过勾,哥哥记得吗?」 萧劭「嗯」了声,「当然记得。」 阿渺伸出小指,模仿着当时的情形,「我向哥哥保证的是,会好好照顾自己、变得很厉害,让哥哥成为像开国太祖那样的人。」 萧劭也抬起手,「我向你保证,终有一日,凡你所愿,并当成真。」 阿渺抬眼看着萧劭,「那我的承诺,好像已经兑现了呢。哥哥的承诺,还能当真吗?」 萧劭回望着她,「你那时的心愿,还没有实现吗?」 她那时口口声声想要的,不就是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吗? 「可我长大了,愿望就不一样了。」 阿渺鼓足勇气,一瞬不瞬地跟哥哥对视着,有些结巴地说道: 「小时候哥哥说,不愿让我成为像阿娘那样的女子,太过软弱、太过无助……可我也听别人说,说人长大了,最终都还是会活成父母的样子。我,我也不是说自己会软弱,我只是……想着师父以前问我的那个问题,一生之中、最想实现的是什么,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还是挺像阿娘的,没有什么权欲心、想要有自己家人和孩子……一辈子就简简单单的……」 山峦间的空气,清新的直沁肺腑,然而萧劭却觉得有些唿吸困难。 他瞥开视线,望向远处。 高峰深谷之外,是连通着河川、水域纵横的沂州平原,葱绿深郁的山林、开阔的田地,目力极限之处,甚至依稀可见村落城镇。 十年前遥不可及的远方,如今已只是他舆图中的小小一块。 而他一生的壮志,又何止于此? 「可阿渺对我的承诺,还没有实现呢。」 半晌,他轻声说道:「「如今凉州人心有异,南疆也还在陆元恆手里,大齐远未一统天下。要成为开国太.祖那样的人,怕是……要花上一生一世的时间。」 第150章 …… 西北的秋冬, 来得比中原早许多。 第299页 陆澂离开洛阳,沿官道一路西行数日,四野的沙黄渐转灰败, 入目之处也开始有了开阔萧索之意。 是日傍晚,他孤身一骑,笠氅遮身,挽缰驻马于林丘之上,探手慢慢摁向蹀躞,提声道: 「出来吧。」 几道黑影自四周的隐蔽之处跃出, 当前一人跪地拜倒, 拉下蒙巾: 「殿下!」 张隐锐面有尘色,眼神却是明亮:「总算是见到了!」 陆澂松开剑柄, 翻身下马,扶起张隐锐。 「张将军?」 离开洛阳之后,便一直觉察有人跟随, 几次试探后,觉得来者并非怀有恶意, 遂放缓行速, 却不料对方竟是父亲的心腹大将张隐锐。 张隐锐起身道:「我们在洛阳城内埋有暗桩, 一收到殿下北上的消息, 我就带着人立刻赶来了!」 他伸手拍了拍陆澂的肩膀,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欣喜, 「主上得知殿下还活着, 高兴坏了!吩咐我一定把人找到、带回去!中途有几次都差点追上了,但殿下一直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我就没敢冒然上前……」 陆澂俊眉蹙起。 他北上凉州,领得是密旨, 何时出城、何时抵达,按理说不该有旁人知道。他之前原以为是师父暗中跟随,却不想惊动的竟是南疆的暗桩…… 他制止住张隐锐欲牵马匹调头的动作,「我来凉州,是奉了齐帝的密旨,不能跟你回南疆。」 张隐锐闻言愣住,「殿下此言何意?难道被迫给萧氏递了降表、就真要奉他们为主不成?主上还在南疆等着你!你现在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 陆澂缓缓转过头来,笠下的目光清炤如电。 「所以他现在需要我了,我就必须过去?张将军是看着我长大的人,说这样的话,不觉得没底气吗?」 张隐锐欲言又止,半晌,劝谏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毕竟血浓于水,主上再怎么有错,他也是生养了你的父亲。」 父亲? 陆澂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字眼。 「那他也是我阿姐的父亲,可知我若此时跟你们回去,留在洛阳的阿姐、哲成和宁宁,会是如何下场?去年阮氏将她们母子三人拒在霰阳关外,事后我的那位『父亲』有做过什么?阿姐被囚于洛阳一整年,你们既有能力设下暗桩、有能力截下朝中密旨,又为何从没尝试过营救她?他现在需要我,是因为他的另一个儿子死了,他再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 张隐锐被问得哑口无言。 陆澂从他手中取过马缰,动作凌逸地翻身上了马,居高临下道: 「张将军请回吧。」 语毕,抖缰策马,疾驰而去。 他的坐骑千里挑一,有心迴避,诸人自是难以再追上。 一路急行了十数日,抵达凉州西平城时,天色已经转暗,出入城门的大多是些跑西北商道的牛马贩子。 陆澂思及南疆暗桩传出的消息,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打消了原本的计划,决定直接去见周孝义,探一番虚实、以卫不测。 周孝义所居的安平王府位于内城之北,戒备森严,但对于陆澂来说并不难进,趁着夜色由毗邻的坊界墙头跃上,很快便行至邸内,寻至内院。 内院的府兵数量少了许多,居中主宅内亮着烛光,陆澂聆听片刻,身姿利落地自屋檐翻身而下,推窗而入。 他耳力过人,沿着屋内唯一的气息声摸索而去,一手摁向腰间蹀躞,一手撩开通往内厢的纱帘。 屋内灯影晦暗,帐帘垂落的大牀前,有人端坐于美人榻前,闻声抬眼望来,眉梢微挑: 「楚王殿下?」 陆澂摁在剑柄上的手、不觉僵住,望着对面妇人酷似阿渺的容颜,半晌,问道:「你是殷夫人?」 殷六娘嘴角轻勾,「听说你跟我女儿在孤岛上生活了一年,不知你现在是不是该改口唤我一声岳母?」 陆澂沉默一瞬,领会到对方的言下之意,缓缓开口道: 「我与令薇以礼相待、并无越矩,还请夫人慎言。」 殷六娘审度着陆澂的神色,一时倒有些摸不透他的态度。 「你是来找周孝义的吧?」 她站起身来,转过身,慢慢拉开了大牀前的帐帘,「他已经等你多时了。」 陆澂视线疾掠,心头骤然一紧,快步走到榻前,伸手探向卧床之人的鼻息。 死了! 难怪……进屋前能听到的唿吸声,一直就只有一人。 他转过身,看向殷六娘,「你杀了他?」 殷六娘闻言勾唇:「不,是你杀了他。」 她伸出手,握住帘绦上的一串金铃,「只要我现在摇动金铃,外面的府兵就会一拥而入,坐实你毒杀周孝义的罪名。」 陆澂思绪急转,「是南疆的人传消息给你,让你这样做的?」 殷六娘口气淡然,「是与不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陆澂沉默一瞬,缓缓问道:「你想跟我谈什么条件?」 「你倒是聪明。」 殷六娘手指仍然勾在悬挂金铃的丝线上,视线锐利,「我跟萧氏的那些仇怨,想必你也知道,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过要为萧劭所用。之前表面上答应站到他的那一边,是因为单凭祈素教的力量、不可能有一统天下的机会,我必须藉助萧氏先将分割的权力统一到手中,再一举取而代之。」 第300页 她将目光移向床榻上已经咽气多时的人:「可这人实在愚鲁,听不进我的劝,非得要跟安锡岳争那么一口气,拖死了人家儿子、闹得整个北疆不和,性情又太过嚣张跋扈,以至于引来朝廷猜忌,连累祈素教也受到打压,计划难以实现……」 殷六娘抬眼看着陆澂,「所以我现在想给你一个机会,跟我合作,杀萧劭、灭齐国,然后拥立我的儿子为新君。到时候,我会把阿渺许给你。如若不然,你便背上毒杀周孝义的罪名,就此死在这安平王府内!」 杀萧劭、灭齐国? 终究……还是想要把自己逼回到从前的位置上。 陆澂收敛心绪,回视殷六娘,「萧氏业已一统中原,夫人想要取而代之,只怕并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 殷六娘道:「我已派人送信至柔然王庭,让你的那位未婚妻领兵南下,届时以议和为名,引他们进入洛阳。你再同时修书给南疆、调动兵马,与柔然人南北合击,拿下洛阳不在话下!只要控制住了帝京,杀一个萧劭又有何难?事成之后,你可娶了柔然的娜仁公主,再带上阿渺,尽享齐人之福,不管是去北方、还是南疆,都好过再做别人的阶下囚、受人掣肘,岂不快哉?」 陆澂眸色沉敛,「夫人的意思……是要让令薇做我的妾室?」语气有些艰难,「你的这些筹谋,又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她是萧氏的女儿,敬爱兄长至深,你杀了萧劭,她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之中。」 「萧氏的女儿?」 殷六娘笑了起来,「她根本就不是萧景濂的女儿!我当初那样说,只是为了借着跟萧氏皇室的这一点联繫,稳固住祈素教的地位!至于跟在你身边的名分……你是皇族出身,自然不会只娶她一个,只需将来好好待她便是。」 陆澂望着面前的殷六娘,看着她那双形状酷似阿渺、却截然没有那种氤氲柔软之意的冷锐眼睛,胸口有剧烈的情绪撞击开来。 他恍惚想起,那日与阿渺自海啸中逃生、坐在崖顶的树下,她倚进自己臂间,整个人从身体到声音都在微微发着颤,对他说:「我其实……都不是真的萧令薇。」 他那时,体会到了某种深刻的自卑与伤痛,紧紧拥住她、柔声宽慰,心中却也不是没有感到过一丝诧然……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的殷六娘,他终于明白了。 记忆里那个明亮灿烂的小女孩,其实,由始至终,都背负着旁人难以体会的苦痛吧? 「「我没有哭。我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有些害怕,不想让五哥担心……」 「我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其实,不是你的亲人,你会害怕吗?」 「那时我害怕极了……甚至也想过,就算你是陆元恆的儿子,可只要能陪着我、不让我觉得孤单害怕,也是挺好的……」 「你刚才不是说我害怕被抛弃吗?我就是自卑、就是怕被你抛弃,行了吧?」 …… 陆澂微微仰起头,抑制住喉间涌起的窒痛。 殷六娘攥了下悬挂金铃的丝线,催促道:「如何?你若答应,就立刻写下书函,让我的人亲自送往南疆调兵!」 陆澂平復情绪,移目望向殷六娘,语气平静: 「好。」 * 阿渺与萧劭从天穆山离开之后,继续前往沂州。 沂州的风土人文与富庶的江左不同,算得上世家大族的门户很少,多是寻常士农工商的百姓。从前萧劭在封邑分田减赋、兴办乡学,培养出了一批忠心又有才能的平民子弟,数年过去,昔日的莘莘学子到了能够开始独当一面的年纪,也正好为新政的开启所用。 阿渺跟着萧劭,每日随他会见当地士人,旁听论政、观拟草案,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了近一月之久,气候渐转寒冷干燥,俨然已是入冬。 这日她陪在萧劭身边,倚在案头、慢慢研着硃砂,一面聆听哥哥与沂州当地的州丞隔着纱屏说话。 少顷,高序踏着急促的脚步匆匆入内,抱拳请罪道: 「陛下恕罪!凉州传来的八百里急报!」 语毕,奉上书函,由侍官捧入屏风之后,呈于案前。 萧劭取过信函,缓缓打开,垂目细读。 高序在屏风外行礼又道:「安侯亦派快马传来口信,说柔然人的三千骑兵已过陀罗原。带队的人,是柔然的娜仁公主和乌伦王子。赵将军曾试图以武力拦截,但乌伦王子说,他只是与妹妹前来履行跟陆氏的婚约,意在和谈、并无敌意!」 阿渺手中的研石骤然僵顿,滞在了一汪鲜红的硃砂之中。 萧劭示意高序与州丞退下,合起信函,轻声说道:「凉州急报,周孝义在府中暴毙,柔然人蠢蠢欲动,似有意趁此机会挥兵南下。」 阿渺回过神来,望向萧劭,「可是陆澂不是……」 她欲言又止,捏着研石的指尖有些微颤。 陆澂明明是去试探周孝义的虚实,可为何周孝义会突然暴毙?而柔然人又会突然南下?还有那个娜仁公主……她是要跟陆澂…… 「陆锦霞还在洛阳,陆澂不敢乱来。」 萧劭语气安抚,握过阿渺的手,取出研石、放到一边,「就算他与柔然人有所勾连,三千骑兵尚不足为惧。」 第301页 阿渺心中思绪乱如麻絮,「哥哥的意思是……」 疑问堵塞在喉间,却终是又说不出口,顿了顿,问道:「那我们会答应与柔然议和吗?」 萧劭道:「凉州骤失主帅、军心必乱,南疆的陆元恆亦休养生息了近一年,除了答应议和,我没有更好的选择。眼下我们可能需要尽快启程,返回洛阳。」 行宫中随行的禁卫与侍从,在匆忙中操持起御驾返京的事宜。 阿渺一连几日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心里千百种的念头翻来覆去地飞驰乱窜,却又一个都抓不住、理不清。 一会儿,想起那日自己在画舫上劝说陆澂,保全自己,离开洛阳、北上柔然,觉得自己理应是该有点欣慰的。 可一会儿又想起那晚陆澂与冉红萝的对话,心底又酸又涩,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也许嬿婉说的不错。 一个生在云端的男人,遭受了那样大的屈辱,一旦有能翻盘的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 可心底深处,似乎又有一个声音,细数着那人曾为她做过的一切,佐证着他的一腔真心…… 阿渺坐在返京的马车中,唇瓣紧咬,想着心事,捧在手里的熏炉都像是一丝热气也没有。 萧劭伸手触了下阿渺的发凉的指尖,裹了裹她肩上的软裘,「冷吗?」 阿渺幡然清醒,看了眼封得严实的车窗,转向萧劭:「哥哥冷吗?」 萧劭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沉吟道: 「别再想陆澂的事了,多思无益。」 阿渺垂了头,「我没想他。我就是……担心现在的局势。」 萧劭微微揽住阿渺,「现在的局势并不算坏。最差就是议和,这种事,从前我们跟南朝也做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渺依偎到哥哥肩头,人有种无力的虚脱感,低声道:「哥哥……是不是后悔不该帮我,放了陆澂离开洛阳?」 萧劭摸了摸阿渺的发顶,「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一顿,「站在陆澂的立场,做出那样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失去了家国权势,表兄也在我手里惨死,换作是你我,也会不择手段地去报仇,不是吗?」 不择手段地去报仇…… 阿渺的心口仿佛被针尖戳到一般,微微地缩紧,人侧过头、将脸埋进萧劭的臂弯,掩饰住了眼中的情绪。 好半晌,才瓮着声「嗯」了下,「这话,嬿婉也说过……」 她不愿再去想陆澂,将之前的思绪暂且摈诸脑后,忆起上次跟嬿婉说过的话,仰起脸,问道:「那现在凉州和北疆的局势这样,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娶嬿婉当皇后?」 萧劭抚着阿渺光滑的髮丝,低头看她,「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当皇后?」 阿渺愣了下,瞪大眼,「你不是说……」 因为凉州的缘故,不能娶嬿婉吗? 那不就是他有意愿的意思吗? 萧劭修长的手指缠住了阿渺的一缕髮丝,缓缓在指间摩挲着。 「我只想……娶自己喜欢的人当妻子。」 他的声线很轻,柔和中又似有一缕紧绷之意。 「可你不是……」 阿渺咬了下唇,顾不得会不会显得僭越,质问道:「可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嬿婉吗?上次去凉州的时候,你不舒服,也都只想让她陪着……」 「是吗?」 萧劭想了想,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事。 他那时,跟阿渺吵了架,心痛的快要窒息。因为她说,只想要他做她的亲人…… 车厢里燃着暖香,百合与蔷薇的馥郁气息,静静地弥散在锦衾软裘之间。 萧劭拥着阿渺,思绪蓦而有些迷惘,垂下眼,视线落在她咬得泛红的唇瓣上,一颗心干涸的厉害。 阿渺还在忧愁着嬿婉的事,仰着脸,试图找出癥结所在:「哥哥是因为有了那些新进宫的嫔妃,就不喜欢嬿婉了吗?」 萧劭凝视着阿渺,摇了摇头,低低道:「我没碰过她们。」 阿渺怔了下,继而领悟到萧劭的言下之意,禁不住霎时红了脸,一抹嫣色自双颊晕染开来,最后就连耳朵都是烧烫的。 她移开了头,试图坐直身来,可一缕头髮还握在萧劭的手中,只得僵硬地垂着眼,清了下喉咙,「噢。」 怀中的少女,娇靥酡红,小巧的耳珠上泛着粉色的光泽,唇上一抹咬痕犹在,两排微阖的睫毛羞怯地轻轻颤动着。 萧劭觉得自己像是有些魔怔了,浑身的血液都在催发,疯狂地撞击着、叫嚣着、渴望着……意识迷离抽空,剎那间仿佛一切的理智与冷静都再无所谓。 他缓缓俯低头,缠绕在指间的髮丝一圈圈收紧。 阿渺却在这时抬起了眼,被脑中冒出的猜测吓到:「哥哥……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萧劭幽阒的黑眸凝望着她,半晌,掩饰地伸手拂了拂她额前乱发,直起身来,声音有些暗哑: 「胡说什么呢?」 阿渺赧颜起来。 哥哥到底是哥哥,跟他讨论这样的话题,委实有些尴尬。 可是满腹心事,不知跟何人可诉,想到嬿婉、想到那人,一腔愁绪滋味难辨,垂下眼,默然无声地靠到了软垫上。 第151章 柔然人南下议和, 是过去数百年间未有的事。 朝廷以礼部和兵部为首,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戒备来筹办迎接与布防之事。萧劭返京之后接连数日,也都在忙于与心腹重臣商议北疆与议和的政务。 第302页 被封作了郑国夫人的陆锦霞与一双儿女, 以筹备议和宴为由,被请入了宫中,住进了长生殿的偏殿。明眼人都知道,这母子三人是被扣作了钳制陆澂的人质,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便会人头不保。 冬月廿四, 由陀罗原南下的柔然王子一行, 姗姗抵至洛阳。 裴长龙领着兵部的人出城迎接,将柔然随行的军队安排驻扎了京畿营, 余下的亲卫与侍臣等人被安排进了城内驿馆,稍作休整,乌伦王子便携娜仁公主, 按照礼制,入宫递交国书。 萧劭与亲贵重臣, 登临大殿、礼迎使宾, 身为护国长公主的阿渺, 也与靖远郡主安嬿婉坐在殿侧的垂帘之后, 遥望向大殿门口出现的人影。 安嬿婉神色凝重,低声道:「我们风闾城跟柔然人打了几十年的仗, 没想到竟然有议和的一天……我爹还来信, 说这是好事,可我就觉得可惜,好像从前那些将士,都白死了似的……」 阿渺道:「从前的事没法改变, 以后能再无牺牲就好。我哥哥也说,我们跟柔然人打了几十年的仗,第一次能逼得他们亲自来中原议和,不算什么坏事。」 中原统一,民心稳固,风闾城与萧氏大齐并肩作战,几经考验、关系密切,如今整个北疆早不再是游离中原政权以外的域外疆土,而是实实在在的齐国一份子。中原政权强大的凝聚力与统一性,让昔日时常有机可乘的柔然人,也再不敢随意挑衅。 大殿门口,礼部官员引领着的使团人群徐徐踏上前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柔然国的二王子乌伦,不到三十的模样,蓄鬚辫髮,长袍外悬挂着许多亮眼的金饰,行动间叮咚作响。 但众人的注意力,却很快被乌伦身后的另外两个人给吸引了去。 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姿容俱是出众。 女子穿着一袭紫色的裘袍,头髮按照柔然的习俗、梳成许多条细辫,垂落腰间。头顶上戴着镶嵌五彩宝石的发箍,坠着珠链,轻扫过线条深邃的眉眼,顾盼间有种不羁傲然的耀目感。 她身边的男子,则一袭白袍、外罩黑氅,在身后一众漠北人的簇拥与映衬下,有种旷然出尘的艷朗之色。 阿渺拢着衣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曲起。 嬿婉语气中一抹替朋友不值的怨忿,「你现在还觉得是好事吗?我早就说过,他一有机会离开,怎会不好好把握?」 乌伦王子在殿座前站定,行礼并奉上国书,用口音浓重的中原话说道: 「尊敬的中原陛下,我带着诚意而来,谨代表我伟大的父汗、向您递交国书,愿我们两国和睦友好,永为兄弟!」 侍官上前取了国书,呈于萧劭面前。 兄弟? 士族出身的文官们善于咬文嚼字,对于被唤成与蛮夷平起平坐之人而颇感愤慨。风闾城的安氏已然让他们觉得有些看不起,而这些漠北的外族蛮夷,奇装异服、汉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竟然还敢自称兄弟! 大殿两侧的朝臣与军将对柔然人大多并无好感,但介于场合、不好公然发难,便将矛头转向了站在乌伦王子身侧的陆澂。 张岐清了下嗓子,「王子代表柔然来献国书,为何身边却跟着我们大齐的臣子?」转向陆澂,拖长声音:「淮南郡侯,如今难道是以柔然人自居了吗?」 之前陆氏姐弟受封,朝臣们还多少有些忌惮,眼下陆锦霞被迁入宫中为质,陛下显然是因为陆澂勾连柔然而动了怒,众人也就不惧落井下石。 张岐讥诮之语一出,周围诸臣皆附和着嘲笑起来。 陆澂尚未表态,他身旁的娜仁公主突然探出了身来。 「他就是柔然人又如何?」 娜仁手指抚弄着垂在胸前的一根髮辫,深邃的大眼睛盯着张岐,「他跟我有婚约,人也像雄鹰一样的伟俊,我们柔然愿意让他做柔然人!怎么,你嫉妒啊?」上下打量张岐一番,「像你这种毛腿沙鸡似的男人,在我们草原上,只配给奴隶的奴隶当奴隶!」 「你!」 张岐怒不可遏,却又无法发作,憋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殿上诸人,也都被娜仁公主豪放的言辞给惊住,就连垂帘后的嬿婉,也不禁有些瞠目结舌,鄙夷道: 「她这话说得也太粗鲁了吧?什么『雄鹰一样的伟俊』,听着真是羞人!」 她出身北疆,表达感情已然比中原的女孩大胆许多,但若要她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说出这样直白的话,那也决计是完全不可能的。 阿渺却是一直一语不发,等到递送国书的仪式完毕,随行女官撩开后帘、引领她前去更换服饰,一行人起身从侧门退出了大殿。 出了殿,沿着高台的殿廊走出了好一段,身边女官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殿下,咱们现在应该去偏殿。那边是往御花园的方向了。」 阿渺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偏了位置,掩饰说道:「殿里烧的地龙太闷了,我想在外面坐坐再回去。」 女官只得让人去取裘衣,一面陪着阿渺沿着廊阶下到庭园之中。 时值深冬,花园里可赏的景致不多,阿渺坐到池畔的一处亭榭中,托着下巴,望着结了薄冰的池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得一会儿,雪影捧着裘衣匆匆而至,帮阿渺披好,轻声禀道:「殷夫人也入宫了,眼下正在周修容的寝宫。主上说,殿下要是想的话,也可以过去见见她。」 第303页 周修容,是周孝义的女儿周音绮的封号。 殷六娘进了宫,第一时间竟是去探望周孝义的女儿…… 阿渺整肃了一下情绪,想着殷六娘的到来应与凉州局势有关,思忖着站起身来:「那走吧。」 她从濯清园转向紫微门而行,让女官带引着前往周音绮的寝宫,一行人刚走到出园的月门处,抬眼瞧见一袭紫裘的娜仁公主,在侍官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那就是你们的护国长公主?」 娜仁撇下侍官,抚着辫子踏至近前,绕着阿渺来回打量了几眼,抬了抬下巴,话语突兀而挑衅:「你长得,没有我好看。」 周围随行诸人闻言变色,雪影上前一步、就要出言喝斥,却被阿渺抬手拦下。 侍官跟过来,颤巍巍行礼道:「禀长公主,主上在与乌伦王子议事,娜仁公主说想出来逛逛,就……」 娜仁依旧审度地打量着阿渺,此时出言截断侍官,盯着阿渺: 「我其实就是来找你的!我听说,你跟我未婚夫在一起住了一年多,心里好奇,就想来看一眼。」 旁边的雪影再忍不住了,上前斥道:「请公主顾及国体,莫要再口出妄言!」 柔然可汗有十几个儿子,却唯独娜仁一个女儿,向来爱若珍宝,哪里敢有人怠慢过。此时被一个婢女出言喝斥,娜仁顿时沉了脸,探手伸至腰后抽出马鞭,「唰」地就勐然朝雪影脸上抽去。 漠北人生在马背上,老幼妇孺亦擅用马鞭,娜仁身份尊贵,鞭皮里还缠着银线,这一出手,打在脸上必然破相。 雪影被惊得僵住,忽觉身体被一股大力拉扯开来,眼前银光一闪、风声急促,再一定睛,只见几节破碎的鞭皮自空中坠下,啪嗒几声落在了地上。 阿渺收回冰丝链,合起铁蔷薇,看也不看娜仁一眼,吩咐侍官:「一会儿去选条好的马鞭,赔给她。」 说完,示意随行,「我们走。」 「站住!」 被阿渺的出手惊呆了的娜仁、清醒过来,跟过去拦住道:「我是来议和的!你竟然弄断我的鞭子!那是我父汗所赐,你赔得起吗?」 阿渺抬眼盯着她,「公主既是来议和的,那为何一见我就语气咄咄?你的鞭子是柔然可汗所赐,我的婢女亦是大齐皇帝所赐。打了她,你赔得起吗?」 娜仁一时无从反驳,沉默一瞬,昂首道: 「你那婢女诬赖我,说我妄言,可我说的又不是假的,你是跟我未婚夫在一起住了一年,你也的确长得没我好看!这种诬衊尊客的奴婢,理应被割了舌头!」 见阿渺转身离开,不依不饶地追了过去。 「怎么,你现在说不过我了,就想跑?陆澂把你们的事都跟我说了,他不会骗我!」 娜仁倒退着走在阿渺面前,长辫上的宝石晶晶亮亮,人微微张开双臂,阻挠着阿渺的步伐,「你看见我就跑,是觉得心虚吗?像你这样怯懦胆小的人,能配得上他那样坦荡荡的男儿吗?」 阿渺脑中思绪纷杂凌乱,像是有团火在胸腔里焚烧着,只觉得再多听一句人就要疯掉。 她倏地停止脚步,盯着娜仁看了眼,手中冰丝链遽然弹出,下一刻,人便飞身上了廊檐,几个纵跃,隐入树荫不见。 「殿下!」 吃惊的宫人们,在身后大唿出声。 御花园中常青的树木不少,阿渺隐蔽身形,跃至一处偏僻花圃的屋嵴后,用力地吸了口气,竭力抑制住情绪。 她也不知道,自己倒是因为什么而感到难受。 是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或者是那样的羞辱加诸在皇室和五哥的身上,会牵连整个大齐的颜面? 还是说,因为觉得自己遭到了欺骗与背叛,所以觉得气愤、觉得委屈? 可这样的背叛,不正是她想要的吗?是她对他说,逃离大齐、去柔然,去开启新的生活,不是吗? 阿渺抬起头,迫使自己慢慢冷静了下来,决定去见一下殷六娘。 此时殷六娘正坐在周音绮的寝宫,拉着对方的手,低声道: 「如今外面的传言说,是柔然人杀死了你父亲。但实际上,想要除掉你父亲的人,一直都是主上!他上次派陆澂去凉州,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顿了顿,问周音绮:「如今你知晓了真相,可有何打算?」 周音绮性情一向柔弱,乍闻父亲暴毙、已是悲痛不堪,如今从殷六娘口中听说,父亲之死竟是萧劭派遣陆澂所为,又惊又惧,愈加落泪不止。 她当初在凉州初逢萧劭,见其温文贵雅、和善有礼,心中顿生倾慕,亦曾暗自欣喜过父亲为自己做主订下的这门婚事。 然而成婚之后,她才慢慢意识到,萧劭表面上的温和、实则不带一丝的温度,他可以对着任何的人都客气有礼,但却从来没有把他们看进眼睛里…… 周音绮握着手绢,垂泪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在公,他是君,在私,他是夫,就算真要取我父女性命,我又能作何?」 殷六娘知道她性子柔弱,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你是他的妃子,若真想为父报仇,自然有的是机会,便是在床第间想办法给他下毒,亦不是没有可能。」 周音绮被这样的想法吓到,捏着帕角,红肿的眼睛睁大着,「那如何使得?」 半晌,咬着嘴角,低声艰难道:「再说,我都……我都还从未服侍过他,他也从来没……召过我,又何来机会使那等手段?」 第304页 殷六娘闻言愣了下。 周音绮算不得什么国色天香,但也绝对是位娇美的少女,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萧劭身边唯一的嫔妃。想当初他的父亲萧景濂,可是连粗仆和死囚都不放过的逐色之人,没想到生的儿子竟是这般冷心冷性! 这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殷六娘语气冷淡下来:「行了,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以后你老老实实尽好的本份,在宫里平安度日不会太难的。」 从周音绮的寝宫出来,殷六娘默然盘算片刻,向宫人询问淮南郡侯的所在,让人引领着前去相见。 她虽无封号在身,但负责随侍的宫人知道她是护国长公主的生母,不敢怠慢,遂前行带路。走到临近紫微门附近时,遇到了刚从大殿出来的陆澂。 殷六娘摒退众人,将陆澂引至一旁阁台之下,低声询问道:「今晚准备的事情,可是一切就绪了?」 在凉州时,殷六娘让陆澂写下书信,由自己的亲信送去了南疆,不久后得到答覆,确认洛阳城中的南朝暗桩会参与配合,趁今夜宫宴之际,一同攻打皇城。 陆澂神色疏淡,「南疆的回信,皆是直接送到夫人手中。是否就绪,殷夫人理当比我更清楚。」 殷六娘疑心极重,与南疆联络之事,一直由她或麾下部属亲自执行。 「我问的不是南疆的暗桩,是柔然人!你莫要以为现在有娜仁公主护着你,你就一定能全身而退。如今箭在弦上,一旦南朝的暗桩发动,你和你的姐姐罪名即刻坐实,若没有祈素教的帮助,柔然人也救不了你。」 殷六娘打量着陆澂,目光判研:「你这段日子跟他们走得那么近,又总用柔然语说话,可知他们的计划是否有变?」 陆澂语气坦然,「我跟他们走得近,是因为我是娜仁公主的未婚夫。至于我们的计划,并无变……」 他话说到一半,骤然停顿,转身扬头望向两丈外矗立的阙门飞檐。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倏然踏檐跃下,落在了陆澂与殷六娘的面前。 「什么计划?」 阿渺脸色苍白,因为屏息太久、气息有些急促,盯向殷六娘,质问道:「你们在谋划什么?」 殷六娘回过神来,镇定了一下心绪,上前挽住她: 「乖女儿,你来得正好,娘正想去找你。」 她失了周音绮这颗备用棋子,手中的赌注只能全副押到原先的谋划上,眼下阿渺的出现,倒让她觉得又有了布置后路的机会。 然而阿渺却远没有她想像的那么温顺,勐力甩开她的手,泛着红的双眼中隐有怒火: 「凉州的事,也与你有关是不是?你们到底在计划些什么?是不是你的祈素教也要跟柔然人搅到一起?你若是做伤害大齐的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她说话的时候,不曾朝陆澂的方向看过一眼,可陆澂却偏能感受到那些质问狠狠敲击在自己心上的力度。 他不觉敛了眉眼,神色疏涩。 一旁殷六娘扫视陆澂的表情,想起两人的交易,在心头权衡片刻,重新握过阿渺的手腕: 「大齐与你又有何干?」压低了些声,「上次你不是问我,你是不是柳千波的女儿吗?我现在告诉你实话,你的亲生父亲,就是当初谋划杀了萧景濂的人!」 阿渺拧转手腕,挣脱开来,万般憎恶地盯着殷六娘,「不用你告诉我!我早就知道!」 殷六娘微微愕然,「你早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从小就知道!」 阿渺扬着头,可眼眶还是止不住红了起来,「你以为你之前说的话,我就真的信吗?你以为抛下我那么多年不闻不问,现在需要我了,说几句关心我的话、我就必须要回馈你的恩情?你别忘了,我曾经有过一个母亲!她让我明白了什么样的爱才是真的!我的阿娘,她不会骗我,她说过的话,也必然是真的!」 殷六娘神色冷肃下来,「既然你知道你不是萧家的人,那现在就该……」 阿渺悲怒交加,不容她再继续,手中冰丝链破风而出,缠向了殷六娘。 她要拿下眼前的这两人,交给五哥处置! 铁蔷薇飞至殷六娘身前,「铛」地一声被弹了开来,陆澂袍袖翩飞,再次凝气指间,将冰丝链在空中击出一道圆弧,化解开了这雷霆一袭。 「住手。」 他抬眼看向阿渺,视线落在她泪湿的双眸上,一颗心仿佛被针毡紧压、剎那窒痛。 「你不能伤害你的母亲。」 陆澂哑着声,艰难开口:「别做会让你后悔的事。」 阿渺望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脸色煞白,想起刚才寻过来时、听见的那一句「因为我是娜仁公主的未婚夫」,血液里的冰寒纠结出难以遏制的愤怒与委屈: 「你管我后不后悔!我最后悔的就是没一早杀了你!」 话音落下,手中的的铁蔷薇「啪」地一声弹开,径直掠向了陆澂的脖颈。 陆澂不避不躲,任由那铁蔷薇缠上了自己的咽喉,锋利的花蕊划过下颌,鲜红的血珠霎时渗了下来。 这时,高序领着几名禁卫匆匆而至,「长公主!」 之前殷六娘摒退下去的宫人,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廊下,后来被阿渺遽然拔高的声音所惊动,疾速赶过来的同时,恰巧碰上了正在宫中寻找长公主的禁军,再抬眼一看紧随其后之人,慌忙伏倒在地、仓惶行礼。 第305页 阿渺闻声侧首,看见快步朝自己走来的萧劭,微微颤抖的手指攥紧冰丝链,唤了声: 「五哥……」 萧劭见阿渺脸色发白、满面泪痕,手腕间缠着兵刃,蹙眉问道:「怎么了?」察看她的手腕,「受伤了?」 阿渺朝陆澂和殷六娘的方向扭了下头,唇线紧抿,「他们在谋划阴谋诡计。」 萧劭循着阿渺的视线轻轻一瞥,「是吗?什么诡计?」 阿渺翕合了下嘴角,半晌,语气怨怼,「反正……肯定是足以论死罪的诡计。」 她狠下心来,看向萧劭,「哥哥千万别放过他们!现在就将他们拿下,一定能审出来的。」 萧劭垂眸看着阿渺,目光中有种不甚应景的温柔,继而牵唇一笑,抬手抚了抚她脸颊上的泪痕。 「怎么会?那是你的亲生母亲。」 他揽着她,轻声哄道:「你别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耍脾气!而且那跟她是谁没有关系!」 阿渺忿忿急道。 抬眼间,却捕捉到了萧劭神情中的暗示,说了一半的话、滞在唇间。 五哥他……是有自己的谋算吗? 她在萧劭身边长大,两人间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默契。 她体会到了哥哥身上那种安然若素的平静,一瞬间兀自斟酌,强抑着渐渐敛住了情绪。 这时,姚昌远上前奏道:「陛下,良宵殿的正宴已经备好了。」 萧劭点了下头,「去请殷夫人和陆侯赴宴吧。」自己又哄了阿渺几句,携她离去。 陆澂听着面前侍官的请辞,视线追随着那对离去的人影,脑中有些难以言绘的恍惚。 女孩的身形婀娜纤细,低着头,像是还带着些赌气的意味、被身畔之人揽着朝前走。她一边聆听那人说话,一边绕着腕间的冰丝链,动作间流露出一种久成习惯的小心翼翼,手臂朝一侧伸展着,唯恐兵刃伤到了身旁的人。 而男子即便是背影,也透着一种贵雅的端正,那是天家独有的气质,不徐不疾、沉静从容,一如许多年前那个策马迎向灾民的少年,姿态一抹与生俱来的傲然,令人见之生敬、见之生畏。而此刻,他微微俯首,轻声哄着女孩,望向她的目光深沉而专注,仿佛他的世界中只有她一人而已…… 陆澂恍惚有些奇怪,何以自己从前就从未留意到,阿渺和萧劭之间,竟是如此的亲密? 抑或是……在知道他俩不是亲兄妹之前,这样的亲密感完全顺理成章,而知道了以后,尤其是知道她也一直知道以后……那种感觉,就莫名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搅乱着他的思绪,一瞬间飘忽流离。 第152章 阿渺被女官请至偏殿, 重新整理衣物妆容,之后撩帘而出,眼尾的一抹硃砂娇艷, 隐去了泪痕斑驳,透出几分不同以往的妖娆之意。 等候在外的萧劭,抬眼凝望,怔忡一瞬,见阿渺理着臂间披帛走到自己面前,轻声道:「要是觉得不舒服, 就回寝殿休息吧。」 阿渺摇了摇头, 「我想跟哥哥在一起。」 谁知道陆澂跟殷六娘在计划些什么,南疆和祈素教, 再加上一个柔然,她如何放心让五哥单独去赴宴? 萧劭眼神深邃,携过她的手, 「好,我们一起。」 因为时值寒冬, 宴会被设在了开阔的良宵殿, 殿内的地龙烧得温暖如春, 四侧薰炉香雾蒸腾, 全然与屋外的萧索寒冷隔绝开来。 阿渺跟着萧劭踏入大殿时,殿内早已灯烛高照, 宾客列坐。 宫娥们莺莺燕燕, 鱼贯而入地奉上美酒佳肴,又有御乐署的舞姬翩翩起舞,光彩四溢。 阿渺坐到萧劭下首的座位上,一抬眼, 跟对面的娜仁视线撞了个正着。 娜仁依旧神情挑衅,抬起下巴剜了阿渺一眼,视线掠向殿门方向,见陆澂跟着侍官踏入殿来,挥手招唿: 「陆澂!」 柔然人的饮宴与中原习俗不同,随同而至的官员将领等人、也都围坐在乌伦和娜仁的旁边,喝酒聊天,大声议论着,喧闹声几乎快要盖过了丝竹的乐声。 娜仁看见了陆澂脸上的伤,惊唿出声,连忙让侍女送了巾帕和药露过来。陆澂摇了摇头,示意无碍,视线越过殿庭,望向对面的阿渺。 阿渺扭过头,盯着旁边殿柱上的壁带,神色冷漠。 一名汉话说得还不错的柔然使臣站起了身来,朝萧劭弯腰行礼,说道: 「陛下,我们此次为议和而来,也是为了完成柔然皇室与陆氏的婚约而来。陆氏既已向齐国递交了降表,便是大齐的臣民。这桩婚事,还请陛下能出面主持。」 话音一落,赴宴的其他朝臣不觉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按理说,在陆澂递完降表之后,若能确保其心不异,再藉助其婚事稳固住与柔然的关系,倒也是一件有利无弊的好事。 但以郡侯的身份迎娶别国公主,怎么看都有些于理不合,除非陆澂的打算是要入赘柔然,从此离开中原,远上漠北去做他的柔然驸马。 「如此一来,岂不就等同于放虎归山?」 「对啊,他到底是陆元恆的嫡子……」 「可眼下的情形,柔然人要联姻,这虎无论如何都只能放了啊!」 「其实放了也无所谓,他一旦入赘柔然,将来还想号令华夏、便是再无可能之事。」 第306页 「这话倒也不错,中原和江左的那些世家,是不会奉蛮夷赘婿为主的……」 阿渺的座位离朝臣们的不远,将那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心想,五哥暂不追究陆澂的事,应该也想明白了这点吧?任由他入赘、藉此议和,反正周孝义也死了,只要再解决柔然这个心腹大患,大齐的北疆就从此高枕无忧了,对吧? 主位上的萧劭,对使臣说了句什么,乌伦王子闻言也站起了身来、举酒行礼,继而示意左右,很快,五六名穿着鲜艷柔然服饰的少女,盈盈走上殿来,踏着丝竹的乐曲翩翩起舞。 乌伦口音浓重地说道:「这些是我们柔然最美丽的少女,敬献给陛下,以结两国之好!」 少女们的登场,让原本活跃的气氛更加热闹起来。 柔然姑娘们大胆而活泼,扭动着腰肢,朝四面的席座甩着髮辫,时而倾身而至、笑意嫣然,引得宾客们目不暇给。 阿渺望着那些女孩裸露的纤腰,看着她们毫不掩饰地展露着身形起伏的曲线,心里有些说不出滋味的茫然。 她伸手取过案上的酒盏,斟满举起,凑在唇边慢慢啜着。喝完一杯,又接一杯,渐渐的、意识也变得迟钝起来。 周围原有些拘谨的朝臣们,暗觑主上并无不悦,也渐渐大胆起来,直勾勾望向起舞的姑娘们。唯有丞相许落星全不在意,索性坐去了萧劭身边,低声禀奏起眼下棘手的政务。 柔然使臣那边则是彻底闹腾起来,汉子们喝着酒、敲着节拍,娜仁眼睛晶亮地盯着女孩们起舞,索性自己也起身加入,踏着帕子转起身来。 她衣饰华贵,髮辫上缀满宝石,一举一动立刻变成了殿内的焦点,随着音乐和柔然人的节拍舞动了一阵,又跑回原先的座位前,朝着陆澂伸出手,似在示意他起身加入自己。 阿渺将盏中剩下的酒一口饮尽,陡然站起,转身就朝殿外走去。 女官追了出去,「殿下是要更衣吗?」 「你别跟着我!」 阿渺胸口滚烫,只觉得喝下去的酒一下子全涌了回来,沖得她眼角发酸、思绪混乱,挥了下手,「你别管我!」 女官手足无措,只得吩咐侍女先守着公主,自己回去向陛下请示。刚一转身,就听见侍女们「啊」了声,望着栏外露台的方向彷徨无措。 阿渺跃下露台,步履有些踉跄地转到了宫阙僻静处,很快就甩下众人,隐入了暗处。 冬夜的寒风刺骨,却吹不醒酒意,意识一片茫然混沌之中,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苦恼着什么、伤心着什么,似乎是只想逃离身边的一切,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自己彻底地藏起来。 她从一片梅树下穿过,跌跌撞撞的,撞得花瓣簌簌而落,顺着夜风飘到了林外的水池之上。 或许是习惯使然,纵然醉了酒,人还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御湖旁边,往常回寝宫所乘的画舫,就泊在不远处。 阿渺伏到石栏上,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着。 她到底……是从没喝过这么多酒的…… 温热的内力,沿着她的后背被徐徐注入。柔暖的气息,一点点包裹住了她冰凉泛白的意识。 阿渺转过身,抬起茫然的羽睫,对上了一双清炤明净的眼睛。 她蓦然一怔,紧接着便挣脱出来,「你滚开!」 语调带着颤,蕴着一丝哑,眼泪不争气地就滚落下来。 「滚回去找你的柔然公主!跳你的舞去!」 意识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一心只想着逃离,越过陆澂,扶着石栏就往池岸另一头走去。 陆澂伸手拉她,「令薇……」 阿渺听他这样叫自己,顿时无名火起,用力挥开手: 「你闭嘴!谁许你叫我名字了?我说了,在建业城里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假的!」 她想起自己说这话时的情形,想起在海岛的山洞里、他对她说,「人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难免不择手段,说些违心话欺骗别人……这种事,我也不是没对你做过。」 「你这个骗子……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自己在岛上的山洞里亲口说的,说你骗过我!以前说什么要守护我,说什么去凉州是要解我的心结……统统都是骗人的谎话!你就是记恨我从前戏弄过你,所以一心报復,哄着我喜欢上你,然后这样羞辱我……」 阿渺氤氲的双眸中水火交融,脑中一片混乱,身体簌簌直颤,恍惚间又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撑着石栏想要旋身逃离,却天旋地转地踉跄瘫软。 陆澂伸手揽住她,低头望着女孩满脸的泪水,一时无法唿吸。 「我没有骗你。」 他语气急促,却又一字字清晰:「我没有杀周孝义,也没有勾结柔然人,柔然人来洛阳是真心议和,要联姻的对象也不是我!之前我当着你母亲的面,没法将实情说出来,但我没有骗你,令薇,我若骗你,就让我短寿而亡、一辈子不得幸福!」 想起她宴席上一杯接一杯喝着酒的模样,陆澂心痛自恨不已,然而脑海中一遍遍重复着的那句「我喜欢上你」,又让他有了种可耻而隐晦的喜悦,定定凝视着她的灼亮目光中,似有水光流淌。 「我在岛上山洞里说的那些话,才是我此生唯一骗你的事。」 陆澂双目清炤,「若我那时不那样说、不假装自己对你毫不在意,你如何肯放下防备与我平和相处?若那时我对你毫无隐瞒,告诉你我始终对你恋慕成痴、心甘情愿为奴为臣只求你能有一点点地爱我,你怕是当场就要赶我出去,不是吗?」 第307页 阿渺神色怔怔,一时仿佛听明白了,一时却又像是陷在了眩晕之中、什么也没明白。 视线里,唯一清晰的便是那双灼灼望着自己的眼睛,明亮的好像东海夜空中的星星…… 醉意再次上涌,她伸出手,似想要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可指尖触到他下颌上的那道伤痕,又不由得停顿住,轻轻地抚过。 如玉的俊颜上,铁蔷薇划出的血口就像白瓷上的一道裂痕,怎么也抹除不了…… 她头晕的厉害,人也有些不耐起来,蹙起眉,歪着头思索了片刻,忽而踮起脚尖,凑近过去,轻轻吻在了那道血痕上。 一点清凉的湿润,沿着伤口窜入血液,引燃了四肢百骸内蒸腾的灼烫。 陆澂身形僵滞,心却跳得犹如擂鼓。 他低头看她,见她醉眼朦胧,眼角两串委屈的泪珠却是晶莹剔透,抬手抚着嘴唇,呓语般低声呢喃了一句: 「上次在井里,我就想这样了……可你那时好兇……」 陆澂手指收紧,似想要将她紧紧拥住,可心跳得那般剧烈,连双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漫捲地飘起了雪花。 他抬起眼,似想要抑住眼中溢出的湿意,入目之处,铺天盖地的晶莹徐徐坠落,像极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借着黑夜赋予的勇气,第一次在她面前袒露卑怯的心扉,明明知道自己孱弱丑陋的令人生厌,却依旧那般渴望着能被她亲近、被她需要、被她理解…… 那样深刻祈求着的慰藉与美好,从不敢相信,在他毫无觉察之时,竟已悄然而至。 绒绒的雪,冰晶似的落到了女孩的头髮上、眼睫上。 陆澂俯低头,滚烫的唇触在阿渺发梢的雪沫上,一点点地,又移向了她的羽睫。 女孩被那轻轻痒痒的感觉所唤醒,茫然地抬起眼来,双唇却已被灼热地含住,禁不住逸出了一声嘤咛。 她仰着头,感受着熟悉的气息笼罩而至、掠夺着她的唿吸,她有些气促,想起那日在水下渡气的一幕,下意识地开启了唇瓣,茫然而渴望地吮寻起来。 握在她腰间的手陡然一紧,压过来的气息变得滚烫而急促,他毫无节制地品尝着她唇舌间美酒的味道、撷取着心底渴望已久的交融与甘甜,一波波攻城掠地般的侵袭,引出了两具紧紧相拥的身体深处的炙热和战慄…… 不远处停泊着的画舫上,亮起了灯。 两个守船的内侍像是被声音惊动,点燃了风灯,沿着池栏寻了过来。 其中一人率先看清了栏畔的状况,震惊驻足,可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勐地瘫倒在地。另一人抬高了风灯,照见那身形俊逸的男子像是挥了下衣袖,然而眨眼之际,也陡然失去了意识,软倒下去。 落地的风灯点着了火,哧地一声烧腾了起来。 阿渺被骤然明亮的火光惊醒,偏开头,望着地上的风灯,意识微微清醒。 「你……」 她抬眼去看陆澂,视线对上他灼热的目光,依稀记起自己适才所为,羞窘交加,挣脱开来: 「你把给我撑船的人弄晕了……」 她扶着石栏,朝画舫的方向走去,蹒跚的步履踩到了被雪覆盖着的船索上,差点绊倒在了船舷边。 「小心。」 陆澂从身后揽住她,惯力带着两人轻轻撞到了船舷上,击得画舫微微荡漾。 阿渺倚着通往甲板的船栏转过身来,漫天落雪纷纷,徐徐飘落,谁也记不得是谁先凑近的谁,两人滚烫的唇,又再度贴合在了一起。 是因为觉得冷吧? 阿渺模模煳煳地想,抬起双臂,攀住了陆澂的脖颈,只觉得连那里的皮肤都热的烫手。她不由得靠近了些,仿佛想从那紧绷得近乎偾张的躯体中获取再多一些的热度…… 陆澂感受着怀中那柔软起伏的身体的贴紧,迫使着自己抬起头来,赶在彻底失控之前、将她从自己身前微微撑开了些,哑着声唤道:「令薇……」 阿渺也清醒了几分,仰头看他,「你真的……没有骗我?」 陆澂颌首,克制着寻回理智,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在凉州,殷六娘提出了那样的条件,他若答应,誓必与萧齐反目。 「你母亲让我写给南疆的那封信上,被我下了火鸠毒,方圆百里之外、必能惊动雁云山中的琵琶蛊,如此一来,那封信最后便落在了我师父手中。」 殷六娘让陆澂写下书信,调遣南疆暗藏于中原的军力,为防有诈、特意安排了祈素教的人亲自前往南疆送信。 由中原进入南疆,必经过雁云山,而一旦山中蛊虫惊动,便自然有人出面劫走那封信。待冉红萝读完陆澂用无色药水写在字里行间的隐蔽内容,伪造回信,再驱使被蛊毒控制住的信使送回洛阳,亦自是不在话下。 「所以你母亲等待的南朝助力,今夜根本不会出现。至于柔然人,他们觊觎中原,无非是苦于漠北环境恶劣、所产食粮难以,而南疆恰则物产丰富,昔日每年贡粮不下百万担,我以两国互市、以南疆之粮解漠北之患,说服柔然王庭与大齐议和,也并不难以办到。」 中原大势一统,若是身为南疆陆氏继承人的他、都站到萧齐的一边的话,柔然人也没有别的选择。 第308页 而此番他同时解除柔然与南疆之患、促成大统,萧劭曾对他有过的猜忌也理应会因此消褪,不必再让阿渺夹在中间为难。 阿渺聆听完陆澂所述,怔忡不语,末了,轻声道:「殷六娘不是我母亲,我没有那样的母亲。」 她想起朝局,醉意又退散了些,扭转头,「就算……就算她生了我,也不代表我就欠了她。若她与大齐为敌,我希望她罪有应得。」 抛弃她那么多年,不闻不问,突然间又肯相认,背后竟是那么多的谋算! 陆澂拥着阿渺的肩头,感同身受地为她难受,「嗯,你不欠她。」 阿渺靠在他的怀中,沉默了会儿,又想起什么,嗫嚅道:「娜仁……」 「她知道我们的事。」 陆澂拥着阿渺的手臂下意识收紧,似乎唯恐她动怒逃离,「她知道我心里的人只有你,也没有跟我有任何的纠葛,我之前跟她刻意靠近,只是担心你母亲……担心殷夫人看出破绽。我既有意助你皇兄肃清政乱隐患,替他摒除一统天下道路上的阻碍,就只能耐心等待祈素教的布局自己浮出水面。一旦他们偷袭皇城、罪名坐实,你皇兄便有了正大光明清查祈素教以及凉州的理由,不必担心被人说成是『飞鸟尽良弓藏』的君王,柔然人也可藉机出手相助,促成和谈……」 他顿了一顿,感觉阿渺并没表现得太过抗拒,又道:「我跟娜仁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她原本也就只见过我一次,对我并不了解,如今我落魄潦倒,右臂又曾重伤、再无法挽弓射鵰,她也巴不得能解除婚约……」 阿渺抬起头,不满起来:「你怎么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似的!我看她明明就很在意你,从前才见过一面,就肯为你怂恿可汗发兵南下,现在到了洛阳也是处处维护你。」 「可汗出兵,是坐收渔翁之利的政治决定。而如今她与我友善,是因为乌伦王子会娶我阿姐,今后总归有一层姻亲关系在。」 乌伦是柔然可汗的次子,没有太大实权,但母族出身尊贵,有足够的实力与身份护佑陆锦霞母子。柔然人没有中原的礼教束缚,乌伦亦向陆澂承诺,会视如己出地对待程卓的两个孩子。对于陆澂而言,一旦锦霞远离了中原的纷争与权斗,他也有其他的办法让她彻底得到自由。 此番通过议和,柔然人得到与南疆互市供给的机会,南疆出生的锦霞得到柔然的庇护,而萧氏的大齐,将会彻底解决南北二疆的隐患。 一举,三得。 阿渺心中不觉暗嘆陆澂的谋略,转念思及他因为自己而放弃的一切,不由得又静静沉默住。 陆澂见阿渺不言语,以为她还在介意着娜仁的事,忧灼起来,「我与她真的什么也没有。我发誓……」 阿渺却突然伸臂拥住了他,双手扣在他腰后,兇巴巴地说:「就算你们什么也没有,我也还是嫉妒。」 她的脸倚在他胸前,纠结了会儿,低低说道: 「我嫉妒她的勇气,嫉妒她的无所顾忌,嫉妒她在大殿上出言维护你的模样……」 甜蜜与愧疚交织的复杂情绪,迫使阿渺头一回地正视着自己的内心。 「她最让我感到难受的,也不是她说的那些话,而是她让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怯懦。从前在建业,你在殿上、我在阶下,豫王辱我,你姐姐、姐夫想除掉我,可你什么也没顾忌,毫不犹豫地就站在了我这边,不惜与家人反目,护我、救我、助我,一直毫无保留地信任我。 而如今,你我易地而处,我在殿上、你在阶下,我却什么也没有为你做过,遇到任何事都先把错处归咎到你身上,总觉得自己辛苦、觉得自己陷在了两难的局面里,可你从前又何尝不是?你能为我做到的,我为什么就不能为你做到?哪怕没有能力去化解那些矛盾,我也应该一直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起,又有什么困难是无法解决的呢?」 阿渺的声音很低,却一字字敲击在了陆澂的心上。 他眼眶有些湿润,人似乎也有些迷醉,只觉得人犹如坠入梦境,唯恐下一刻就会醒来。 他伏低头,嘴唇贴在她的额角,哑声道:「你何曾没有与我并肩?我们流落荒岛、后来返归中原,一路上你都不惜名节地救我、护我……我并非愚钝之人,我也有自己的感觉……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阿渺窘迫起来,「我那是心地善良。在山洞里,你自己说的……」 语音未落,唇已被湿热的吻封堵住。 她嘤咛着撑开身,满面羞红,「我们……还是得把祈素教的事告诉五哥……」 陆澂再次俯身而下,「不急,乌伦已经让人守在了宫外……」 阿渺尝到了被他沾染了去的酒味,脑海中混沌迷乱,靠着船舷,由着他细细吮含着自己的唇舌,柔柔缠搅了许久。 纷纷扰扰的飞雪,变得密集起来。 陆澂恋恋不捨地抬起头,「冷吗?我先送你回寝宫?」 阿渺双颊嫣红,扭头嗔道:「你把给我撑船的内侍都毒倒了,我怎么回去?」 陆澂扬起嘴角,「以我们千锤百鍊的造船技术,还驶不动这画舫?」 阿渺也笑起来。 两人携手进到船舱,借着舫内微弱的灯光查看舵台。天气骤寒,舵盘下已经结上了一层冰。阿渺伸手用力摇了摇,睨着陆澂: 第309页 「千锤百鍊的造船高手,这下可如何是好?」 从前的海岛四季如夏,他俩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陆澂神色从容,伸手揽过阿渺,转身后靠到舵盘上,「无妨,热化了就好。」 语毕,拥紧怀中人,将滚烫的吻再次落了下去。 不远处的朱雀台上,萧劭寂然而立,静静注视着湖面上的小船。 一旁的姚昌远等待良久,眼见着主上的肩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落雪,终于忍不住大起胆子,轻声谏言: 「陛下,要不要……让人去确认一下长公主的安危?」 长公主离席后迟迟不归,陛下听了女官奏报,撇下柔然使团,亲自找了出来。 公主轻功好,宫里就连禁卫都找不出她的踪迹。还是姚昌远自己建议说,朱雀台高,视野比其他地方好些。一行人簇拥圣驾登高而上,也恰好看见了御湖上画舫的灯被点亮…… 然而接下来的场景,却是姚昌远始料未及的。 提灯查看的内侍瘫倒在地,骤然燃起的风灯,映亮了落雪中那对相拥相吻的男女。 姚昌远赶紧让随行诸人背转过身去,自己再一次小心翼翼望下去时,湖畔的那两人却已上了船,依旧拥在一起,公主的双臂、甚至攀上了淮南郡侯的脖颈…… 姚昌远不敢再看,埋低了头,过得良久,才再度抬眼。 甲板上空无一人,堆着一层白净的积雪。 画舫内灯光晦暗,依稀能瞧见那船身在轻轻晃动…… 萧劭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亦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天那么冷,好像四肢百骸都冷的失去了意识,空泛泛的只余一个躯壳。 他依稀听见有人在对自己说话、唤着他陛下。他醒悟过来,低低地「嗯」了声,转身离去。 通往台下的阶梯长而蜿蜒,即使身边亮着七八盏的琉璃灯,也觉得晦暗幽深,好似一道没有底的深渊,人只能没有凭附地不断坠落,坠落…… 想起入席前她说,「想跟哥哥在一起」,那好像……还只是须臾之前的事吧? 可须臾是多久,他竟然,也分不清了。 迷惘间,人仿佛撞到了什么,被姚昌远匆忙地扶住。 紧接着,喝斥声、请罪声,嗡嗡响起。 萧劭抬起眼,看清面前跪着几名下等宫役,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 他动了动唇,想要叫他们起来。 一口压抑已久的腥甜,却勐然从胸间涌上,溢入了喉间。 第153章 …… 当夜寅时, 皇城紫微宫的玄天门,突遭乱党袭击,引燃火雷。 所幸乱党人数并不多, 很快就被戍守宫城的禁卫控制住了局势,附近驿馆中的乌伦王子也领一队近卫前来增援,很快便将局势控制住。 禁军统领高序带着人,查明了乱党身份,呈报御前,一时朝堂震动, 议论纷纷。 当年祈素教归附萧劭, 牵连出长公主萧令薇的身世,亦曾惊闻天下。如今大业刚定, 祈素教竟生出了异心,不但攻打皇城,就连先前凉州周孝义的暴毙, 据传也似乎与他们有关。 很快,客居于皇城凤仪宫的殷六娘, 被「请」进了议政殿中。 她昨夜按照与南疆人的约定, 寅时时分在玄天门外引燃火雷, 其后却不见接应的人前来, 当即明白被陆澂暗中使了绊子,但那绊子何时布下, 又始终不得其解。 此时被萧劭传召而来, 殷六娘神情肃傲,面对御座不跪不拜,缓缓开口道: 「当初是你传信给我,承诺说, 只要我杀掉周孝义、嫁祸陆澂,便予我儿子诸侯王爵,再封赏祈素教众。」 萧劭坐在临窗的案几边,面容有些略带病色的苍白,撩袖舀起茶汤,淡然道:「然后呢?」 「然后就如我之前在密信里跟你说的那样,我是帮你设计陷害陆澂了,但他也一早就联繫上了柔然人、替他扛下了罪名。后来柔然人想要来中原议和,也是你自己答应了的。至于昨夜祈素教之事,原本是为了引陆澂出手、坐实他的罪名,没想到他临阵退缩了。」 「是吗?」 窗外寒风低啸,吹得棂帘呜呜作响,殿内的气氛,却暗沉静止的有些令人生憷。 「朕当初让你除掉周孝义、嫁祸陆澂,却并没有让你利用陆澂、勾连南疆和柔然人,谋夺朕的天下。」 萧劭放下银勺,抬起眼来,黑眸冷凝,看不见底。 殷六娘忽而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踏入了一圈提前预设、看不见边际的陷阱之中,怎么答,都只能是错。 「你一早就知道,是吗?」 她盯着萧劭,慢慢反应过来,「一开始,你故意压着我们祈素教请封的奏疏不表态,逼着我跟你合作,帮你杀掉周孝义,然后又把陆澂送过来,表面上是想借我的手杀他,实则是想引我生出反意,再名正言顺地杀掉我?」 她是阿渺的生母,又在萧齐危难之时率领祈素教投诚,萧劭为博声名和民心,自然没办法主动出手。所以,唯一能名正言顺除掉祈素教的办法,只能是引他们先动手! 萧劭举盏饮茶,缓缓道:「若非六姨你心存反意,朕又如何引得了你动手?」 殷六娘的心机、手段、以及在背后操纵周孝义的所为,早在他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就看得清清楚楚。若她所谋的只是朝臣命妇的权势地位,又何苦煞费那般苦心? 第310页 对萧劭而言,设下此局,若殷六娘并无反意、嫁祸除掉陆澂,于自己是赢。 若她趁机动手,暴露祈素教祸心,于自己亦是赢。 从头到尾,他都算得一清二楚。 殷六娘脸色难看到极点,「出尔反尔、满腹算计,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既然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六姨又何必心心念念地要把自己的儿子送上至尊之位?难道他不是男人?」 「你!」 殷六娘抑住情绪,冷笑道:「现在你目的达成,意欲何为?我是阿渺的亲娘,单鸿是她的亲弟弟,就算你捉到了我儿子,还真能杀了我们母子不成?」 萧劭沉默一瞬,看着她,「朕问你,你可曾告诉过阿渺她真正的身世?」 殷六娘盯着他,低低笑了起来。 「怎么,你想让我告诉她,她跟你没有血缘关系?好啊,你把她叫来,我现在就告诉她,她的亲爹跟你有杀父之仇。」 她一生波折、千帆阅尽,对于男女之情有着比旁人更敏锐的洞悉力,也因此能操纵周孝义多年、为她平息祈素教内的反对势力,再以凉州兵力铺平了通往至尊之座的道路。 只不过,她能洞悉萧劭对阿渺的情愫,却始终拿不准他至今依旧隐忍不发的原因。按理说,都已经明目张胆地对自己这个生母出手了,还有什么是不敢对女儿做的吗? 可萧劭并没有给殷六娘参透谜底的机会,静静看了她一眼,唤来高序: 「带下去。」 帘风掠动,人影交错,诺大的殿庭之中,很快恢復了平静,沉寂的针落可闻。 冬日稀疏的阳光从窗棂的缝隙中落了进来,映出斑驳交错的光影。萧劭握着茶盏,视线落在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的棂纱上,只觉此刻的心境亦如那纱纹般的起伏难平。 少顷,姚昌远入内来报:「柔然二王子与淮南郡侯,前来觐见。」 侍者躬身引领着乌伦与陆澂入到殿内。 萧劭示意赐座,面上含笑,「此番多谢乌伦王子出手相助,否则紫微宫定然为奸人所扰。」 乌伦拱手,「陛下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看了眼陆澂,「这件事,其实应该早一点告诉陛下,但小王与陆侯商量过之后,觉得若是打草惊蛇、反而无法帮助陛下肃清叛党,还望陛下勿怪!」 萧劭表情淡然和缓,「怎么会?王子与陆侯费心了。」 乌伦咳了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说道:「那个……柔然王室之前与陆氏有过婚约,但如今陆侯归附了大齐,再娶娜仁就有些不合适了。但父汗一向看重承诺,思虑再三,决定改由小王迎娶陆侯的姐姐郑国夫人。还望陛下成全!」 萧劭沉吟住,看了眼陆澂,目光深不见底。 乌伦不知萧劭所思,继续道:「小王一直听说郑国夫人是南朝有名的美人,心里十分倾慕,不知陛下能否允许让小王与夫人见上一面?」 萧劭沉吟一瞬,召来侍官:「姚昌远。」 陆锦霞如今以侍奉太皇太后的名义住进了宫中,但明眼人都知道,她和两个孩子实则都是困在了宫中的人质,行动并不自由。 姚昌远领了御令,行礼退下,过得半晌,将陆锦霞带至了殿中。 乌伦之前瞧着陆澂长相俊美,暗忖其姐必定也是难得的美人,此时免不了心中急切,连忙抬眼细看,见锦霞果真是国色动人,自是心情大好! 然而锦霞上前见完礼,听明白陆澂的意图,却漠然道:「谁说我要嫁去柔然?」 乌伦有些不确定自己听懂了没有,转向陆澂,「她什么意思?」 陆澂盯着锦霞,「阿姐。」 她应当明白,他并非是想要擅自安排姐姐的婚事,而是想藉此给予她一个离开齐国的机会。只要离开了齐国,他就能有让她彻底自由的法子! 但锦霞态度坚决,转而朝乌伦行礼:「王子身份贵重、雄姿英武,而锦霞身为寡妇、又是罪臣之女,着实匹配不上。」 乌伦沉下脸来。 柔然民风开放,娶寡妇和罪臣之女的人多了去了,锦霞这么说,显然就是推辞! 殿内的气氛,霎时凝滞下来。 陆澂正欲开口,却听萧劭缓缓说道:「如此也罢,朕本也有意,要将朕的皇妹平城长公主,许配给乌伦王子。」 平城长公主? 乌伦回忆了一下在夜宴上看过几眼的萧令露,虽不及锦霞美艷,但仪态端庄、颇有秀色,倒也很令人心动。 萧劭继续道:「柔然的国书朕已看过,若能两国联姻、结为永好,南疆税粮将来便按国书上的提议与柔然互市。」 「真的?」 相比起娶妻,乌伦更为看重父汗交代的互市任务,「就是说,如果小王娶了长公主,等大齐收復南疆,南疆进贡的税米还是能以一石五十钱的价格跟柔然互市?」 萧劭颌首,「当然。」 乌伦看了眼陆澂,转向萧劭,「那……既是如此,小王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但得回去跟随行的长老商议一下细节。」 他与陆澂确实颇为投契,所以之前很爽快地应下了与锦霞的婚事,但如今锦霞执意不嫁,而齐国又另许了不错的条件,他着实没有理由拒绝。 乌伦起身朝萧劭行礼,又示意陆澂跟自己退至殿外,解释商议议和细则。 第311页 殿内,萧劭判研地打量着锦霞: 「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真不考虑?」 他语气轻淡,眼神却是锐利,「还是说……想在朕面前以退为进、装出毫无野心的模样?」 锦霞抬眼回视着萧劭,扬了下嘴角,「一个人有没有野心,装是装不长久的。我是怎样的人,陛下难道从未曾做过判断吗?若非如此,陛下又何必急于用亲妹妹代替我联姻柔然?」 萧劭扶在座沿上的指尖轻敲,不置可否。 锦霞亦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我从九岁起,就开始帮着母亲协理公府内务,往来人等、俱是南朝门阀世家大族,早已习惯了中原为人处世的一套。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该为自己争取怎样的利益、如何争取,已经是融进了我骨血中的事。我毕生的野心,是要维繫我母亲不曾得到过的荣耀与尊严、是要得到能保护珍爱之人远离危难的能力,这样的野心,无论是嫁给没有实权的柔然王子、还是投奔由阮氏把持的南疆,都无从实现。这样的回答,陛下,可否满意了?」 这么多年来,一颗心早已长出了坚硬冷酷的外壳,可那些暗藏着的、无法保护母亲与未婚夫的悔恨自责,又何曾真的消失过?一生所憾,一生所求,说到底,确也不外如是。 萧劭盯着锦霞若有所思,面上却瞧不出喜怒,半晌,侧首望向帘影外不知何时而起的飞雪。 「你跟你的弟弟,倒是不太像。」 紫清殿内,阿渺对着铜镜看了半天,觉得嘴唇还是红的有些像泛了肿,思及昨夜种种,脸颊不禁再次滚烫起来。 霜华和雪影侍立一旁,将昨晚皇城遇袭的情况讲述给了公主。 阿渺早已从陆澂那里知晓了他们的计划,闻言亦不惊讶,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问道: 「皇兄还在承政宫偏殿那边吗?」 霜华答道:「应该还在。奴婢刚遣侍从去问过,说主上宣召了郑国夫人去觐见,眼下郑国夫人和陆侯也都还在那里。」 阿渺听霜华提到陆澂,嘴角轻抿了下,让人去取了把嵌羽毛的麈尾扇来,掩在颊边,往殿外走去。 霜华取过斗篷,跟了上去,「公主是要去求见主上吗?」 之前偏殿那边传了消息来,说陛下召见了殷夫人,之后殷夫人就被高序带走了。公主现在过去,或许是想要为她母亲求情? 阿渺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是出去走走。」 祈素教和殷六娘既然有心谋反,受到惩治理所应当,何况当初安思远的事,凉州和祈素教本就难辞其咎,眼下被五哥清理,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如今凉州的周孝义已死,祈素教也再兴不起什么风浪,与柔然议和之后、北疆的局势将会是前所未有的稳定。只要再解决掉南疆的麻烦,那么整个华夏大地,都将是萧氏的王土。 而她和陆澂的话…… 阿渺思绪纷杂缭绕着,不知不觉间,人已走到紫微门附近,一抬眼,恰瞧见了刚从偏殿出来的陆家姐弟。 陆澂正与姐姐交谈着,侧目间,见阿渺走来,眼神一瞬柔和澄亮。 阿渺却骤然顿住了脚步,红了脸,手里的麈尾扇迅速挡到颊边,视线游移着不知该落向哪里。 锦霞有些领悟过来,看向弟弟,「你费心筹谋了这么多、又捨弃了这么多,就只是为了博一个跟她在一起的机会?」 陆澂收回凝濯的目光,转向姐姐:「我跟姐姐不同,并不是放不下权势的人。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没有什么是不能捨弃的。」 锦霞情绪不显地抬了下嘴角,在女官的引领下,徐步离去。 阿渺见陆澂朝自己走了过来,忽而心头一慌,扭身踏入了一旁的庭园里,眼神飘忽地「欣赏」起四周的残枝枯树。 昨夜两人倚着舵盘亲吻了许久,等到冻冰融化、再持桨划船,回到寝殿,已是过了夜半。两人来不及怎么说话,玄天门外的火雷就爆了,陆澂匆匆离去,也没来得及跟她细细话别。 眼下才隔了大半天不见,却觉得好像等待了漫长的数月,乍见之下,连心跳都快了起来…… 陆澂走到阿渺身边,语气轻柔:「天这么冷,还用扇子?」 阿渺拿眼睛剜他,垂了垂眸,慢慢把扇子挪开了一些,露出了唇上的一抹嫣红。 陆澂反应过来,眼中蕴了笑意,可心跳得那么狂乱,人竟有些僵滞。 阿渺亦是羞窘。 说起来,昨夜两人都那般亲密了,可现下彻底醒了酒、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她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害羞的厉害…… 陆澂拿手拨开她的扇子,声音有些泛哑:「你这样,我就得担心昨晚的事不是真的了。」 怎么不是真的了? 阿渺嗔然抬眼,却蓦然撞进了男子灼灼的眸光中,高挺的身躯朝她俯低而下,炙热的吻猝不及防地落到了她的唇上。 「你……」 来不及出口的话,被压回了唇齿间,软软地碾转着。 阿渺的心怦怦乱跳,想着霜华她们就在不远处,慌乱地撑开身,拿扇柄抵开陆澂的胸膛:「你讨厌!」涨红了脸,「我有正事要问你呢……」 陆澂直起身站开了些,眉眼蕴着柔柔笑意,「你问。」 阿渺清了下喉咙,拿出一国公主执掌权柄的姿态,兇巴巴肃色道:「你……你把你的那些谋划跟我皇兄说了没?他有什么反应?」 第312页 陆澂明白她在担忧什么,收敛情绪,回忆先前与萧劭见面的情形,认真说道:「你兄长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若说直观的反应,我可能看得不够真切。但此番能清除祈素教、平息北疆之乱,他理应不会不悦,因而也答应了柔然与南疆的互市。」 阿渺又道:「那他有没有问你南疆具体怎么办?还有……你父亲……」 陆澂摇了摇头,「等具体商议到议和细节的时候,我会跟他详说的。」顿了顿,「我有把握,可以不兴战事、和平解决南疆的问题。」 阿渺沿着青石小径慢慢朝前走着,默默思索。陆澂跟在她身后,手虚扶在她肘下,提醒着避开脚下雪滑之处:「小心。」 阿渺垂首理着臂间的披帛,视线掠过陆澂伸出的手,抿了下嘴角,轻声道: 「上次我跟哥哥去天穆山时,他跟我提过朝局上的事。说到底,他心里放不下的,也就是那两件:一个凉州和北疆,再一个就是南疆。现在北疆的问题解决了,你若再能帮他不费兵马地收復南疆,那他……必然是会很高兴的。」 她在一株梅树下驻足,抬手触了触眼前盛放的一朵梅花,「我五哥虽然痛恨你父亲,但他更在意的还是天下一统……你未必不能跟他谈条件。」顿了顿,转向陆澂,「或者,等你过去招降的时候,就想办法把你父亲送走好了。像当初我们那样,去一个远离中原的地方。就算我五哥事后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陆澂有些沉默下来,看着阿渺,「你不是……一直很恨我父亲吗?」 阿渺垂了垂眼帘,「恨是恨,但他是你父亲,我总不能让你为难。而且我听说,他南逃时伤势就已经很重了,也许……」 她顿住话头,略带讪意地看了眼陆澂,抬手攥过一截花枝、在指间摩挲着,「再者说,你现在也知道了,当初……我的亲生父亲还跟你父亲一起合谋过,真要算起来的话,我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确实是实话。 但最主要的考虑,还是不愿让他为难罢了。 陆澂明白阿渺的用意,亦是心疼她不惜揭了自己不愿触及的伤疤、只为让他安心。他心中情愫激盪,滋味百般,缓缓握住她捻着花枝的手,另一只手臂将她紧拥入怀: 「令薇……」 阿渺羞窘起来,眼波盈盈,仰头瞪他:「我警告你啊,你要再乱来,我就动手了……」 这句话反倒给了陆澂提示,下意识地就俯低了头。 阿渺靠后躲靠,却被梅枝挡住了去路,索性背水一战,踮起脚,飞快地朝他的唇上咬了一下。 陆澂喉间逸出一声微吟,人却有些僵住,清炤的双目中情潮暗涌,定定将她注视。 阿渺依稀意识到,自己或许是闯了什么祸,主动示好地伸臂拥住他,语气却还有些不甘示弱:「我说了呀,你要再乱来,我就动手了。」 虽然动的不是手…… 想起刚才举动,忽而又有些好笑,扑哧一声紧抿住嘴角,把脸藏入了他的怀中。 两人俱是心潮起伏,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 阿渺轻声道:「过几天我们找个机会,去见一下我五哥吧。我们的事,终归要他答应才成……」 陆澂斟酌了一瞬,「你兄长他,知道你……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阿渺沉默了下来。 半晌,低低道:「他应该不知道吧?殷六娘要利用跟我的关系为自己谋夺利益,就不会否认我是皇室的女儿,而且我亲生父亲,又是当年参与了弒君篡权的人……要是五哥知道我是那人的女儿,一定会很厌弃我吧……」 她被这样的念头困扰住,情绪不觉低了下来,隔了片刻,抬起头,「要不等南疆的事情了结了,我们就回从前的海岛上去。虽然衣食住行比不得这里,可每天的日子都能自在惬意。」 回到海上,远离中原的是是非非、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不必因为两人的身份而被人置喙,也不必担心哪天自己的身世暴露,给五哥和皇室带去纠结和耻辱。 陆澂凝视着阿渺,修长柔韧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前蹭乱了的髮丝,轻扬唇角: 「好。」 第154章 …… 两人做好了决定, 但接下来的好些天里,阿渺都没找到能面见萧劭的机会。 因为连番的事端与变故,宫内外都忙碌起来, 接着又传出了萧令露要远嫁柔然的消息,一时间又是暗议纷纷。 萧劭或许是忙着与各路人等应对政务,整日往来于前朝与中书省之间,阿渺好几次想去见他,却都总是错过。 倒是眼下负责筹备令露出嫁事宜的程宝华,特意来找阿渺, 同她商议内宫中诸事安排。 阿渺询问宝华:「二姐现在怎么样?」 她同令露并不亲密, 也很少碰面,从前去祖母宫中请安时、还能偶尔见到, 如今下了婚旨,令露按习俗要去皇寺祈福,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过了。 程宝华道:「她对这桩婚事还算满意吧, 毕竟那王子看上去还算温和,比起从前的豫王可好多了。」 阿渺也听陆澂提过乌伦王子的为人和性情, 倒不担心他苛待令露, 只不过柔然到底不是中原, 而令露偏又是个极为讲究礼仪风度的女子, 去到风俗迥异的漠北,未必能很快适应。 程宝华明白阿渺的担忧, 道:「贵族家的女儿, 从小就得有为了家族利益而牺牲的觉悟,你小时候,不也被你父皇许给了风闾城安氏吗?令露在这方面比你想得更通透,就算心里再多不满, 最后也会说服自己欣然接受的。」 第313页 她提点阿渺,「所以公主也要及早为自己打算。主上虽然宠你,但皇族的婚事难免会牵扯到政治,你若有了心仪的对象,就一定要早些求得主上应允,才不会横生变故,懂吗?」 萧令露在皇寺住了几日,诸般情绪早已淡去,或者更确切地说,诸般情绪都已被掩饰得很好。 在皇室生活了近二十年,见识了那么多的生气浮沉,再多的稜角、也有被磨平的一天。从前差点被萧喜许给了痛恨她的安思远,后来又转配给暴虐乖张的豫王……相比起这两次,令露在心中试图开解自己,命运待她已是不薄,至少漠北民风开放,不会有人介意她曾经失身之事。 陪着她一起到皇寺的萧华音,也劝道:「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法子。好在那柔然王子看上去还算是个客气有礼之人,上次见着你时,也是很心悦的样子。」 令露小时候曾在风闾城住过,见识过北疆严苛的气候与环境,想到传闻中荒凉贫瘠的漠北,到底有些愁绪郁懑,试探着问华音道:「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柔然吧?你在建业嫁过玄武营的人,眼下京中世家自会避嫌,也难寻到合适的人家改嫁。」 「啊,那怎么行……」 华音被令露的提议吓到。 她和萧令露是有交情不假,但要让自己跟去那样蛮荒的地方、一生与蛮夷人为伍,那却是万万不能的! 华音唯恐令露真生出了什么念头,启程回宫的路上,连马车也不敢再与令露同乘,找了个藉口,先一步地回了宫。 令露心中恹恹,独自上了车舆,默然怨恨。 她在萧劭身边长大,虽谈不上亲密,但对其行事方式还是有所了解。虽然这桩婚事表面上看、是出于政治上的权衡,可令露就是觉得,五哥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多少有一种惩戒上次华音设计了阿渺的意味。 若真是那样的话,凭什么受连累的人只有自己? 她心中思绪纷杂,恍恍惚惚间,忽觉得脖子上突然一凉,人差点儿就要惊叫起来。 「别出声!」 一个蒙面男子从车厢座位下闪身而出,手持利剑,伸手捂住了令露的嘴。 「想活命,就让车在前面的西关巷停一下,帮我送几个人进宫,再带我们去见皇帝!听见没?」 令露浑身发抖,盯着那人眼睛,半晌,点了点头。 阿渺那日与程宝华聊天之后,愈加坚定了去向萧劭坦诚心意的打算,安排了宫侍随时在御湖附近守着,待萧劭一回寝宫,便着人来报。 这日傍晚,纯熙宫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回了寝殿。阿渺连忙传信给陆澂,带着他一同前去拜见萧劭。 两人到达纯熙宫外,通禀完毕,已是入夜。 侍从引领二人进到内殿,见萧劭刚换过衣物,缓带轻袍、玉簪束髮,坐在案前,抬眼朝阿渺和陆澂看了眼,又极快移开。 阿渺上前见礼,「哥哥。」 「你来了。」 萧劭神色疏淡,垂眸轻掀着手中书函,示意侍从引二人入座。 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起来。 阿渺坐在萧劭对案,斟酌一番后,清了下喉咙,暗觑着哥哥神色,一面开口道: 「那个……这次能跟柔然人议和,是几百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事!北疆少了战乱,今后百姓的生活会安宁许多吧?」 侍者奉上茶点等物,萧劭照例先将阿渺爱吃的东西挑了出来,令人送至她面前。 阿渺今夜的心思全然不在吃食上,见萧劭没接话,斟酌着想要再开口。 萧劭却缓缓抬起了眼,看向陆澂,「如今北疆的局势,你怎么看?」 阿渺高悬的一颗心,微微落下。 哥哥肯开口跟陆澂说话,便说明愿意作出让步了吧? 他知道她的心思,而如今陆澂也证明了忠心与诚意,哥哥他……终究是会顾念她的想法的吧? 阿渺举起茶盏,一面凑到唇畔浅啜,一面望向身旁的两个男子。 陆澂姿态端肃,眉宇清炤,「臣以为,以长久论,北疆二字理应不可再提。」 萧劭看着他,「何解?」 陆澂说道:「昔日我父亲以边将的身份谋朝篡位之事,想必陛下不愿再见其发生。短期来看,利用风闾城牵制柔然、或者沿用昔日玄武营以军治民的方法管理南疆,都不失为最有效率的选择。但长远来看,边将军权过重,终究是隐患。因此臣以为,与其一直让南疆和北疆与中原分治,不如直接採用郡县治,让百姓彻底融入到中原政权的治理之下,不再分彼此。」 萧劭问:「南北两疆的风土习俗与中原迥然不同,郡县治民,并不容易。」 「完全沿袭中原的郡县治,确实不易。但既然陛下如今能推行新政、启用平民,大可以同样的方式,擢选当地人才。」 陆澂语气徐徐,口音是他们都自小熟悉了的故乡轻柔,阿渺托着下巴凝视着他,也不知他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萧劭听得专注,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微有游移,将阿渺的神情尽收眼底。 坐得这么近,看得这么清,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和那人,竟是如此相似。 那种贵族出身的闲适与坦然,与隐逸山林多年才养得出的平易洒脱,彼此既矛盾着、却又浑然天成地结合在一起,造就出独一无二的气质。 第314页 笑起来,缓缓的、由衷的,没有什么隐蔽的权欲。 眼神里,什么也藏不住。 萧劭举起杯,默默饮了口酒。 酒入喉间,却辨不出是何种滋味。 陆澂一番政见说完,阿渺小心翼翼地瞄了萧劭一眼,率先开口:「哥哥,陆澂他……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你觉得呢?」 萧劭放下酒杯,「嗯。」 他没法否认,也从不曾想到,真正在治政上跟自己有相同理念的人,竟然会是陆澂。 广擢才以民治民。 即便是一向倚重的许落星,智计谋取江山行之有效,治政上却依旧固步自封于倚靠联姻、稳固世家边将的策略,相比起陆澂,少了眼界和容纳天下的大气。 阿渺欣喜起来,抿了下嘴角、又努力压平,睨了眼陆澂,「你得谢谢我哥哥。小时候我说你傻,还是我五哥跟我说,你很聪明、很有才智,可以利国治政。」 陆澂怔了下,似有所思,继而转向萧劭,起身行礼。 「臣愿请旨前往南疆,招降旧部,助大齐一统天下。」 语毕,又看了眼阿渺,撩袍跪地,「若不辱命,还恳请陛下能许赐令薇长公主,予臣为妻。」 阿渺虽有心理准备,但见陆澂如此,还是禁不住满面羞红,移目去看萧劭,视线与他的眼锋触及一霎,只觉其中深邃幽远、看不分明。 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突听殿外传来一阵吵杂的厉喝声与兵刃出鞘声 — 「有刺客!」 「保护圣驾!」 什么刺客,竟然闯到纯熙宫来了? 阿渺不及思索,人已经起身奔了出去。 殿外三名黑衣人正跟禁卫交手,招式凌厉迅勐,其中一人侧首看见阿渺,收势跃了过来,急声质问道: 「你母亲呢?皇帝把她关去哪里了?」 阿渺听出了柳千波的声音,脸色瞬时紧绷起来,抽出一半冰丝链的手僵在腰间:「你怎么进宫来的?」 陆澂跟着阿渺出来,也当即认出了柳千波的声音。他之前已从殷六娘那里知晓了阿渺生父之事,眼下见阿渺面色泛白,心中怜惜不已,上前将她微微护到身后,对柳千波道: 「前辈先让人住手!」 柳千波移来视线,「是你?」冷笑一声:「诱杀祈素教,就是你想出来的奸计吧?果真是陆元恆的儿子!」 话音未落,手中剑光疾抖,已向陆澂袭来。 殿外另两名黑衣人,身手不比柳千波差太多,斩杀重创禁卫后,迅速纵身而起,冲进内殿。 阿渺再不敢犹豫,铁蔷薇凌厉弹出,绕向柳千波手中的长剑,右手化掌凝气,掌风在三人间顷刻爆开,同时疾声对陆澂道:「快去帮我护住五哥!」 一旁被击倒的禁卫统领,摁着伤口拄剑起身,将一枚鸣镝唿啸射向夜空。 宫城戍卫森严,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有刺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到了陛下的寝宫,所幸纯熙宫四面皆有禁军驻守,鸣镝一出,增援即刻就到。 柳千波见状,也明白大势已去。 他们潜伏洛阳已久,却一直未能打听出殷六娘被关押的秘牢所在,所以最后铤而走险,藉助令露的马车,与同伴二人进到了内宫,本想靠着突袭擒拿皇帝、换回殷六娘,却不曾想碰到了阿渺和陆澂两个高手,如今救兵转瞬即到,自己怕是再无胜算! 他手中白刃轻转,旋身跃开,对阿渺提声道:「六娘是你母亲,你得想办法救她出来!皇帝过河拆桥,跟当年陆元恆一样的手段,你不能再和这些人搅在一起!」 阿渺从前跟柳千波交手,也被他耳提面命地斥责提点过,但自从知晓了他与自己的真实关系之后,她对那些「教导」就再没办法好脾气地领受了: 「你少跟我提这些!什么样的母亲,会抛下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十几年,相认之后,又图谋伤害我至亲之人?什么样的父亲,当年明知勾结叛臣谋夺建业皇城、株连的也包括我的性命,却依旧没有半点的迟疑?」 她眼圈一红,腕间冰丝链直掠而出,疾风虹光般的击向柳千波。 柳千波举剑格挡住阿渺的攻袭,脑中回復着她刚才的一声「父亲」,声音不觉有些发颤:「我那时并不知……」 「那你现在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阿渺截断他,手中劲力不减,落泪喊道:「就因为你们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我就一定欠了你们、一定要按你们的意愿去活吗?你那么有本事,当年为什么不救她出来?那时你若救了她,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不会成为萧令薇,但柳千波对萧景连的仇恨也不会大到要联合陆元恆、煽动流民生事,兵变不会发生,很多的人都不会死,一切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铁蔷薇在空中绕出一抹凌厉的圆弧,袭向柳千波后心。 柳千波足尖点地,自后旋身反向跃出,剑锋朝前挥出几分,又迟疑着收回。 这时,东西两面的禁军举着火把急驰而来,柳千波见状,长嘆一息,飞身跃上一旁的宫墙,随即身隐而去。 陆澂撤入殿中的时候,两名黑衣人已经越过殿侧的隔架、砍倒内侍,掠向内殿。陆澂因为面圣,身上并未携带兵器,遂伸手取下隔架上的青铜剑,剑刃横扫而出,同时袍袖间药粉弹出,将滞后的一人击倒在地。 第315页 另一人内功深厚,吸进了一口散至面前的粉末,依旧踉跄向前,朝帘后萧劭举剑直刺而去! 陆澂飞身上前,手中青铜剑宛若凤翅拨云、疾削而下,霎时击入刺客后心,带出喷涌的殷红鲜血。 倒地的剎那,垂挡在萧劭身前的纱帘也被拽了下来。 「陛下没事吧?」 陆澂抬眼问道。 萧劭神色淡漠,盯了陆澂一瞬,俯身凑近倒地的刺客,拾起了他手中的长剑。 剑刃银白,寒冰般锋利,映着萧劭墨色深幽的双眸。 他手腕轻旋,抬起剑尖,视线越过刃光落向陆澂。 陆澂微怔,随即领悟到什么,开口道:「陛下若要杀我,之前就有无数次的机会。」 萧劭唇角轻牵,眼底浮起淡淡的、一丝寒冷又略带讥嘲的神情。 「谁说朕要杀你?」 他望向殿门的方向,继而移回目光,「朕倒是希望,你去凉州的时候,真就反了。」 语毕,手中长剑陡然反转,用力地刺入了自己的肩头。 陆澂震惊之下,脑海中电光火石地又有思绪疾驰! 这一霎那,他终于想明白,为何当初殷六娘会算准了时机、在自己现身凉州的那晚杀了周孝义,而西平城外的南疆人,又为何能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若不是最初给他下命令的人故意泄露了消息,一切又何以那样的巧合? 他不是没有过怀疑。 只是这样的怀疑,他不曾往萧劭的身上想过。 以萧劭的地位与手段,杀他一个降臣,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设计与藉口! 除非…… 除非他…… 陆澂望向撑着案几缓缓倒下的男子,即便是血染衣袍,姿态亦透着一种贵雅的端正与傲然,那是天家独有的气质,不徐不疾、沉静从容,可唯独……看着那个女孩的时候,卸去了一身骄傲,专注宠溺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阿渺从殿外疾奔入内,一抬眼,便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萧劭,惊叫着沖了过去: 「五哥!」 她跪坐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扶起萧劭,替他封住穴道,一面高声唿唤禁卫去带石济过来,一面扫视殿内情形,仰头质问握剑怔立一侧的陆澂: 「不是让你帮我护着五哥吗?你怎能让人伤到他!」 陆澂看了眼被阿渺紧紧拥在怀中的萧劭,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渺见他不言,心中笃定他是默认了大意,气不打一处来。 陆澂是青门的弟子,随随便便抛个毒粉就能撂倒一群人,刚才冲进来的那两名刺客明明不是他的对手,他怎么就偏偏让五哥受了伤? 说到底,还是因为有怨、不肯上心了吗? 阿渺收回视线,低头查看萧劭的伤势。 萧劭显然失了很多血,脸色苍白,人亦仿佛没了意识。 陆澂走上前,弯腰递给阿渺一个药瓶,低声道:「这有刀伤药。」 阿渺没接,「我已经止了血了,而且石济马上就来了。」 顿了顿,见陆澂伸出的手滞在半空,咬了下唇,冷声道:「你不是要去南疆招降吗?现在就走吧。」 高序带着石济匆匆而至,将萧劭扶往内寝。 阿渺起身跟过去,看了会儿情况,扭头瞧见陆澂还僵立在原处,踯躅片刻,走过去问道: 「你怎么……还没走?」 她此刻心情平復了几分,意识到自己刚才或是偏激了些,「现在弄成这样……你还是先去南疆吧。」 之前见到柳千波、已是令她情绪翻涌,随后萧劭又受了伤,一颗心更是慌乱到极点。眼下稍稍定神,理智迴转了些,意识到自己迁怒陆澂太过武断,他若真因为之前受辱或者王迴的事、对萧劭怀恨在心,也不至于用如此拙劣不讨好的方法来报復。 只不过,五哥的信任本就极为难得,眼下出了这种事,也只有陆澂早日招降了南疆,才能彻底打消哥哥的疑虑。 陆澂时下也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好。」 无论如何,南疆之事一日不解决,他和她,便难有将来。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住了脚步,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心事。 阿渺也有些难受,朝他的背影走近了些,踌躇开口:「之前我说话的口气,可能有些不好……我知道,你是不会有意让我哥哥受伤的。他是我最亲近之人,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不会伤他的……刚才我说那样的话,是因为真太紧张了……」 陆澂仰起头,视线不知望向何处,片刻,倏然大步回身,伸臂将阿渺紧紧拥入怀中。 「你等我回来。」 他灼灼凝视她,目光中万千情思复杂,「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谁跟你说了什么……都一定等我回来!」 阿渺被陆澂神情中异样炙热的迫切所触动,紧绷的心绪变得有些软绵绵的,靠到他胸前: 「嗯,我等你回来。」 陆澂静静地拥了她片刻,气息中似有理不清的忐忑,垂首在她的额前落下一吻,随即松开手,转身疾步离去。 阿渺只觉得身边一空,陡然间,有些莫名的伤感。 这时,石济从内寝中走了出来,向阿渺行礼奏道: 「主上伤势暂无大碍,今夜或是会发热,需得随时用药。」 阿渺回过神来,「那请先生去备药吧,我会一直守在这里,若遇发热惊厥,也可随时以内力疏导。」 第316页 石济颌首,领命退下。 阿渺吩咐高序增派禁卫戍守宫城和关押殷六娘的秘牢,自己守在萧劭身边,等石济送来了药,帮忙给萧劭餵下,抬手试探他的额头,觉得有些烫手。 「哥哥要再休息一下吗?」 因为要餵药,萧劭被石济施针恢復了意识,伤口痛意随即侵袭全身,修眉禁不住微微蹙起,视线落到阿渺身上,嘴角牵出虚弱笑意: 「我没事。」 阿渺伸手掖着衾角,眉眼低垂着,半晌,轻声道:「今夜的刺客,是祈素教来救殷六娘的人。」 祈素教陷入如今境地,做困兽之斗在所难免,对此,萧劭并不意外。 他默然靠着软枕,衾下的手触到阿渺的指尖,握了住,缓缓问道: 「你母亲的事……你当真不怪我?」 阿渺摇头,抬起眼,「她不是我母亲。我不要那样的母亲。」 萧劭凝视她,苍白的面色让一双凤眸显得格外墨黑,握着她的手指紧了紧,「傻阿渺……」 「我哪里傻了?」 阿渺望着哥哥虚弱的神色,心中愧疚翻涌,「她要害你,便是我的敌人。」 萧劭回视着阿渺,良久未言。 凉州之事,机关算计,也只有他自己清楚,所谓试探陆澂、试探殷六娘,其实最后真想试探的,不过是阿渺心里最看重的人、是不是自己而已。 时下答案就在眼前,可心底却又荒芜的厉害。 他阖了阖眼,药力的作用令得思绪有些混沌起来。 阿渺回首摒退侍奉在侧的宫婢,让人放下垂帘,「哥哥休息一下吧,我会一直在这儿守着。」 安息香柔甜的气息,在寝帘之内徐徐弥散起来。 四下一片静谧,安静无声。 萧劭睡了不知多久,人幽幽转醒,睁开眼,见阿渺趴在榻边,一只手还被自己紧紧握着。 阿渺没敢睡着,很快觉察到哥哥的动静,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哥哥醒了?」 她抬手探萧劭额头,觉得好像不那么烫了,稍稍宽心,「石济的药果真挺有用的。」又揭开软衾,查看了一下伤口和绷带,道:「哥哥再休息一会儿吧,等过了四更,我再唤你起来喝药。」 「那你也别趴着了。」 萧劭声音虚弱,朝内艰难地挪动了下身体,「上来吧。」 阿渺愣了下,看向萧劭。 萧劭神色淡淡,牵了下唇角,「你的布娃娃和布兔子都在外面的隔架上,要一起拿过来吗?」 阿渺也笑了,「哥哥记错了,我小时候都是抱着元宝睡的。」 萧劭但笑不语。 阿渺想起小时候的事,不自在的情绪很快消散了。御床宽大,榻沿上空出一大截的位置,她合衣躺了上去,转身帮萧劭拉了下衾角: 「哥哥快睡吧。」 萧劭颌首,「嗯。」 窗外透着一点点的月光,金线蔷薇的织锦帐帘在四周柔柔漫捲,拂动出淡淡的幽香,一些遥远的记忆忽而就变得清晰起来。 小时候,心情一不好,就会缠着哥哥要他哄。 夜里手里抱着小老虎元宝,人依偎在哥哥身边,也是这样静静地望着夜风吹拂纱帐,在绣着金线蔷薇的褶皱处微微鼓动,将窗外映入的月光折射得一闪、一闪…… 流落在外的时候,她夜里总睡不踏实,也都是依偎着哥哥,半夜醒来都要听一下他的声音,才能安心…… 阿渺移回视线,撞上了萧劭也正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心不觉快跳了一下,「哥哥……怎么还没睡?」 萧劭收敛心绪,「伤口有些痛。」 阿渺连忙撑身而起,却被萧劭捉住了手腕: 「无妨的,等到了四更再让石济过来。他也需要休息。」 阿渺还是不放心,反手摸着萧劭的脉门反覆研究了会儿,有些后悔,「刚才陆澂给我的药,应该留下来的……」 在岛上的时候,因为烧陶造船容易受伤,陆澂花了不少心思研究伤药,效果说不定比石济的更好。 萧劭沉默下来。 半晌,问道:「陆澂去南疆了?」 阿渺想起之前的事,垂眸低低「嗯」了声,继而道:「他不会有意让哥哥受伤的!刚才的事,哥哥别怪他。」 等了会儿,不闻萧劭回答,心中忐忑,又道:「上次在天穆山,哥哥担心北疆和南疆,说要一统天下、成为开国太.祖那样的人,还得花上许多的时间……眼下北疆的问题已经解决,等陆澂说服南疆兵马投诚,那哥哥的心愿,很快就能实现了!」 过得许久,依旧没听见萧劭出声,慢慢抬起眼,却见他同一时间移开了视线。 「阿渺……」 萧劭语气艰涩,缓缓开口,「为什么会喜欢他?」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扯过衾角微微遮着脸,瓮声含煳低语道:「就是喜欢了,他很好,而且……能懂我。」 萧劭沉默住,半晌又问:「你不介意跟他之间,有杀父之仇吗?」 阿渺摇了摇头。 她松开衾角,斟酌道:「哥哥若是觉得介意,我……不会让你为难的。」顿了顿,「我跟他已经想好了,等南疆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就离开中原,重新去海岛上生活。到时候,朝堂里就不会有人拿他的身份、或者我跟祈素教的关系,来让哥哥觉得难堪的……」 第317页 萧劭望着帐顶,觉得伤口好像又痛了起来。 有些深沉、有些泛凉,仿佛牵连到了心口上,如细线般的勒紧,拉拽,锉磨。 酸苦的滋味逸了出来,让痛意都变得有些麻木,冰冷的更像流进了骨血里的绝望。 「我不介意的。」 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我也不介意,那些父辈的仇怨。」 阿渺顿住话头,惊喜抬眼,「哥哥?」 萧劭眸色深幽,「所以你不用离开,一辈子,都不要离开。」 阿渺心中交织着欣喜与感动,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朝萧劭依偎了过去。 哥哥终究是为了她,而让步了吗? 「我不想离开的。」 她把脸贴在衾面上,藏起眼角湿意,「我也不想离开哥哥。」 萧劭低头看着她,伸出手,迟疑一瞬,落在她发顶上,轻轻抚了抚: 「嗯。」 他的衣袖间,有熟悉的兰芷气息。 那是哥哥的味道,也是阿娘的味道。 阿渺吸了口气,心里面一直有些沉甸甸的情绪消散了去,眼中的酸意逐渐侵蚀着意识,徐徐地阖上了眼。 脑海中恍恍惚惚的,好像又回到了幼时,人躺在紫清宫水阁里三层鲛绡的帘帐之中,依偎着五哥,听他讲着那些萧氏先祖的故事。 朦朦胧胧间,她仿佛听见他很轻很轻地嘆喟了声:「我爱你啊,阿渺。」 她于是朝他靠近了些,呢喃道:「我也爱你,五哥。」 萧劭抚在阿渺发顶的手,一瞬僵硬。 他垂眸看她,见女孩阖着眼,两排睫毛像小扇子般的合拢着,在白皙的脸庞上印出两道弯弯的墨弧。 再往下,是两片娇艷的唇瓣,嫣红润泽的宛如樱果。 他想起那晚的雪夜,她勾着那人的脖子,忘情拥吻…… 那样缠而玄妙的滋味,是他或许用尽一生也无法体会的。 床头的暗匣里,放着石济给的药,只要用上一点点,就能让身边的人为他拥有,可那样的得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所求的,是她的真心恋慕啊…… 萧劭俯过身,颤抖的唇,触到了女孩的嘴角。 剎那须臾的一点点,却甜美的让他的整颗心都在颤抖、一身灵魂骨血都融化成了水,只想一生一世长长久久,永无止尽地去反覆体会…… 阿渺惊醒过来,仓皇地挪开身,扑扇了一下眼睫,恍惚有些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她抬手摸了下嘴角,又看向身畔的双目微垂的萧劭,定了定神,抬手去探他的额头。 烫的吓人。 「哥哥?」 她又摸了摸他的脸,只觉得指尖所触之处犹若火烤。 这是……烧煳涂了吗? 阿渺松了口气,又担心起来,翻身下了榻,撩帘出到外殿,吩咐宫人:「去请石先生,再去热点药来。」 御榻之上,萧劭睁开了眼,盯着身旁空荡荡的位置,良久,心绪一片冰凉。 第155章 …… 陆澂离开洛阳, 一路南下,抵达了南疆的盘砮城。 南疆的气候潮湿炎热,多有毒虫瘴气之害, 且百姓大多信奉巫术,治理起来并不容易。自齐朝高祖时期起,南疆一直由庆国公府直接调用玄武营、採用以军治民的方式来进行管理。而位于盘砮城中的玄武府,便是整个南疆权力最中心的枢要所在。 陆澂行至盘砮附近,便有得了消息的张隐锐等人前来迎接。 诸将只道是楚王殿下想通了、要回来辅佐父亲,俱是振奋欣喜, 引领着他入府去拜见陆元恆。 陆元恆当初被阿渺废了一只眼睛, 后来又因噩耗怒急攻心,之后久病沉疴, 退回南疆后便一直卧病在床。 寝房之内,南疆驱除蚊虫的独特草药味、与煎煮的伤药味混合在一起,浓重地弥散在帘帐之间。 阮氏因为豫王的死而倍受打击, 精神时常失控,如今近身照看着陆元恆的人, 是他与阮氏的女儿陆蘅。 陆蘅未满十三、年纪尚幼, 从前又养在深宫, 与陆澂很少碰面, 此时见到他入府,怯生生上前见了个礼, 便退了出去。内寝中, 只剩下帐帘内外的父子二人,默然以对。 陆元恆在床上卧病一年,人早已再无往昔的英武,隔着帘子, 盯着失而復得的长子许久,一开口,却先带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他艰难地撑起身,抑住咳嗽,气息有些微喘地说道: 「回来就好……你心里,对我这个父亲有怨无所谓,但你身上毕竟流的是陆氏的血……只要你活着,身上的责任就不能忘!」 陆澂隔着纱帘,看不太真切父亲的神情,恍然间,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自戕而亡的那一天,他的父亲也是这样隐于纱帘之后,由始至终,都不曾露过一面…… 他漠然开口道:「我来,是为招降。」 帘帐微动,药味拂散,榻上的陆元恆先是僵滞了片刻,紧接着便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你……」 陆元恆抬了抬手指,「你这个……」 陆澂平静地截断了他:「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你眼中的耻辱。这些话,小时候已经听过太多次,如今你不必再重复。」 二十多年的岁月里,所有与父亲有关的记忆,除了讥嘲、便是责打。幼时年纪小,仓皇无措中只能将所有的罪责归咎到自己身上,后来大了,有力自保、不必再依靠谁了,可心底深处的那个男孩,依旧还是自卑自抑的厉害。 第318页 他想起还在洛阳等着自己的阿渺,心中的怨忿淡了下去,抬眼望向帐后之人: 「天下大势已定,再继续死守南疆,不会给你捲土重来的机会,只会彻底断了你的后路。现在放弃的话,还能有远走高飞的一线生机。」 陆元恆艰难止住咳喘,盯着儿子,语气犹疑,「萧劭……肯放我走?」 他征战沙场多年,对政局敏感,眼下的处境,犹如笼中困兽,若不能说服儿子相助,被萧氏鲸吞蚕食便是迟早的事。 陆元恆无法相信,对自己恨之入骨的萧氏兄妹,会肯在占尽了先机的情况下,任由自己离开。 「我自有办法送你和阿蘅离开。」 陆澂沉默一瞬,缓缓道:「但阮氏与我有杀母之仇,她、我不能放。」 洛阳皇城。 萧劭伤势尚未大好,便已开始重新处理政务,一方面开始在各个州郡肃清祈素教的势力,另一方面调遣能臣武将前往凉州,稳定北方局势。 即将远嫁漠北、与柔然人一同北上的萧令露,也收到了一道新的旨意,诏令萧华音以宗室女的身份、随她陪嫁柔然。 离京的前一天,宗室皇亲、以及有封号的朝臣女眷,皆被请入了宫中,参与出嫁的准备。 阿渺带着礼物抵达瑶光殿时,令露正在侍女的侍奉下,试戴大婚时用的头饰。 赤金的头冠华贵而沉重,压在挽着乌髮的金钿之上。 令露与阿渺同时抬眼,望向铜镜中的影像,俱有片刻的失神沉默。 她们姐妹二人从小就性格不合,长大以后也免不了说话犯沖,好像无论怎么样,都适应不了对方。 令露抬了抬手,摒退侍女,冷然说道:「你来了?」 阿渺走上前,坐到令露身边,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到案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问道: 「我听太妃娘娘说,你对这门婚事,还是挺满意的?」 令露抬手理着发冠上的坠珠,「怎么,要是我说不满意,你还能去求皇兄收回成命?」 阿渺努力忽略掉姐姐语气中的讥嘲,道:「你要真不满意,又有什么不能跟他说的?」 上次令露在建业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五哥心中未必就没有愧疚。她摆弄着案上的珠钗环佩,等了会儿,不见令露接话,迟疑片刻,又道:「其实赵易哥哥他……」 「我是大齐的公主,我需要能匹配得上我身份的婚姻。」 令露果断地截断了阿渺,在镜中扬起头来,口气生硬:「你以前不是总说,我是母后养大的女儿、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吗?既然当了这公主,享受了旁人企望不了的荣耀与尊贵,就得担负起这荣耀背后的责任。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她的五官生得酷似萧景濂,说话间的神情举止令得阿渺一霎怔忡,忆起了尘封已久的久远记忆。 令露盯了阿渺一会儿,移开视线,拿起案上的粉盒,语速慢慢放缓下来: 「我小时候,因为养在母后身边,日日看着她执掌中宫,心中便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成为那样的女子,站在权势的最高处,让身边所有人都敬重我、服从我。所以那时我特别讨厌你,仗着你阿娘和五哥的宠爱,整日无法无天、从不服我管教……」 或许是因为分别在即,令露不再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静默一瞬,「我那时其实……也是嫉妒你吧。你有贵嫔娘娘那样的母亲,又有五哥那样的哥哥,不像我,虽然养在母后身边,却非她亲生,总是活得小心翼翼的。」 阿渺心头滋味难辨,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髮饰。 要是这样的话,能在小时候听到,那或许她和萧令露,也有机会成为一对和平相处的好姐妹吧?只可惜她亦清楚,若非此生再难重逢的这场分别在即,萧令露是死也不会对她示一点点弱的。 阿渺轻声开口:「可现在你知道了,我根本不是我阿娘的女儿,所以没什么可嫉妒的。」抬手把头饰戴到令露的发冠上,「而且,五哥也是你的哥哥,将来无论怎样,他都会站在你的身后,做你可以倚靠的家人。」 家人? 令露牵了下嘴角,薄施粉黛的面容中透着淡漠,「他心里,大概早就把我看作了一个死人。」 她一向有些畏惧萧劭,两次联姻的安排又让她生了些恨意,所以那日才会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带刺客入宫。然而如今刺客失了手,远嫁的结局也显然无从更改,她反倒再没了顾虑。 「当初毕竟是因为我撒谎,才害得你们失去了母亲。五哥他,跟你不一样,越是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表面上越看不出来,所以他看上去对我宽宏、从风闾城到沂州一直都照护着我,可实际心里却是恨毒了我。」 阿渺不遗余力地维护哥哥,「五哥要真是恨你,当初就不会带你离开风闾城。」 「他带我离开,是因为我是萧齐的公主、是权势博弈中一颗尚有些用处的棋子,一颗让他没有感情牵繫、可以随时捨弃掉的棋子!」 令露看向阿渺,「什么是真正的爱护?他让你长成了不必倚靠权势、不必倚靠着他像菟丝花那样去活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爱护!你懂吗?」 曾几何时,她因为能一直跟随在萧劭的身边、不用像阿渺那样小小年纪就寄居山林而庆幸过,可如今回头再看,才明白过来五哥的用意之深。 第319页 相比起有力自保、独立坚韧的阿渺,习惯了锦衣玉食、兄长庇护的自己,除了老老实实接受他所安排的命运,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想到这儿,令露平復下去的心情再次波澜起来,看着阿渺只觉得心烦,「不过你也别得意,你选谁不好、偏要选那姓陆的,将来的路,不一定比我的好走!」 她之前带刺客入宫,事后知道必然瞒不过五哥,索性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去御前坦白,一番声泪俱下后,萧劭沉默良久,并未动怒,反倒遂了她的心愿,让华音做了她的陪嫁。 这事表面上看,是萧劭出于手足之情的额外恩典,但令露却因此越发笃定了之前的那个猜测,萧华音带着陆氏姐弟去见阿渺、一定是在某种程度上惹恼了五哥。 所以由此而见,五哥并不贊成阿渺与陆澂的来往,也不会轻易让这丫头如愿! 阿渺不知令露所思,只觉她突然又开始语气咄咄起来,心中不觉暗嘆,自己跟萧令露的谈话,不管如何和平开头,好像总是没办法友好收场! 她从内殿出来,撞见了也来送礼的安嬿婉。 因为萧劭上次表明的态度,阿渺如今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嬿婉,好在嬿婉眼下的注意力也不全然在自己的婚事上,跟阿渺拉着手寒暄几句,道: 「我父亲在陀罗原遇刺了,据说是凉州的人干的,所以我娘这次没来,已经赶迴风闾城了。」 阿渺吃惊不小:「安侯没事吧?」 嬿婉摇了摇头,「听说伤势无妨,所以京城里也没怎么传消息。」 阿渺略微放下心来,「难怪前两天赵易哥哥去了北疆……想来,是跟这事有关吧?」问嬿婉,「那你要迴风闾城吗?」 嬿婉的神色略微黯然下来。 这么长时间了,周孝义也死了,柔然也议和了,按理说她的婚事应该被提上日程了,可偏偏父亲那边又出了变故。 她拉着阿渺的手,正欲发问,却见娜仁领着手捧礼盒的侍女,从庭园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娜仁看见阿渺,甩着辫子快步走了过来:「你也来看我未来嫂嫂?」睨着眼,「我还以为,陆澂去了南疆,你会跟着他去呢……」 正如陆澂所说,他一早便将自己对阿渺的情意、向娜仁和盘托出。娜仁生性骄傲,见对方无意、自己也不会拉下脸去强求,但面对着阿渺,说话难免还是会尖酸: 「我真瞧不出你有哪点好的!陆澂被人欺辱你不开腔、如今去了南疆你也不跟着帮忙,算是什么爱人?听说他那个继母、当初把他姐姐扔给敌军,说不定也会害他,你就不担心?早知道,我就该劝他跟我回柔然去!」 阿渺懒得搭理娜仁,拉着嬿婉就要走。 安嬿婉也是北疆姑娘,虽然平日喜欢附庸南朝风雅,遇到这种情况却是忍不住的,将阿渺挡去一旁,瞪着娜仁: 「那你去劝啊!人家会听你的吗?要是他肯搭理你,还会跟你退婚吗?真是不知羞耻!」 娜仁大怒,下意识就伸手去摸马鞭子,转念想起自己不是阿渺的对手,握着拳,伸指虚戳嬿婉: 「你才不知羞耻!」 柔然与风闾城交战多年,熟知彼此情况,娜仁也听过有关嬿婉可能入宫为后的传闻,遂道: 「我好歹被求过婚、订过婚,总比有人一辈子连婚约都拿不到的强!!」 「你!」 两个女孩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阿渺见宫人纷纷侧目,拉过嬿婉,「算了,你跟她这样的人吵就是浪费时间。」 原本风闾城跟柔然的关系就紧张,此番大齐与柔然联姻,定已引安氏不满,要是嬿婉再跟娜仁吵起来,只能火上浇油。 嬿婉被阿渺拉出殿庭,这段日子一直苦苦压抑的情绪却勐地涌上心头,话未成音,已是先红了眼圈。 「你拉我做什么?」 嬿婉甩开阿渺的手,脸色灰白地哽咽了片刻,「其实她说得也没错,我就是没人要的……」 阿渺难受起来,哄着嬿婉:「谁说你没人要了,风闾城里想娶你的人都可以排着绕城墙了!要是你不解气,待会儿等娜仁从瑶光殿出来,我带你去花园的小路上堵她!现下这里有朝臣女眷出入,你若跟她吵,凭白让人看笑话,也分不出个输赢。」 从前只觉得嬿婉爱得热烈,其间滋味难以想像,如今自己有了亲身体会,方知情之一事,实难用理智去衡量。换作若是自己爱而不得,指不定比嬿婉的反应还要大…… 嬿婉咬着嘴角地听了会儿劝,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还是迴风闾城算了!留在这里,本身就是让人看笑话。」 半晌,她纠结开口道:「反正我爹受了伤,朝廷又要调兵南下,我回去刚好能帮我娘的忙……」 阿渺正想继续劝导,忽而听到了后一句话,人陡然愣住,「你说什么,调兵南下?」 * 议政殿内,萧劭与几名心腹重臣站在悬挂的与图前,参详局势。 夏元之思忖谏言道:「如今凉州已被尉迟坚彻底控制住,原先周孝义手下的几员大将业已被处斩,再掀不起风浪,北疆唯一要担心的问题,反倒是安侯的态度。风闾城一向痛恨柔然人,眼下陛下与柔然联姻,安侯怕是不会乐意。」 一旁的张岐闻言道:「安侯再如何不满,也不能干涉主上的决定。」 第320页 夏元之道:「话虽如此,但现下朝廷要用风闾城的兵马攻打南疆,若心不齐、则兵不利。」 张岐还欲再言,却被萧劭抬手制止住。 「北疆,不会再生乱了。」 他语气淡淡,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之上,「诸卿将注意力集中到南疆上便可。」 这时,姚昌远匆匆入内,在萧劭耳畔低声禀奏道: 「陛下,护国长公主来了。」 话音未落,阿渺已经越过殿门口的紫金石屏,快步地走了进来。 萧劭转过身来,神色微敛,示意众人退了下去,自己迎向阿渺。 阿渺从未这样直接冲进过前朝议政的处所,此刻却是神情急切,扫了眼与图上的标註,径直上前问道: 「哥哥是要调派风闾城的大军南下吗?」 萧劭循着她的视线、回头朝与图投去一瞥,没有否认,「嗯。」 阿渺仰头盯着他,氤氲的双眸蕴着焦灼,「为什么啊?陆澂不是已经去了南疆招降吗?哥哥现在派兵过去,岂不是要让他的努力都白费了?」 不仅是招降的计划功亏一篑,还会让他的处境变得万分艰难。 萧劭凝视阿渺一瞬,缓缓道:「我调动兵马,是为了重组北疆军系的权力分属,若非如此,凉州周孝义的旧部就无法被重新收编。」 他走回到与图前,取过拉升图帛的繫绳、将与图又展开了一些,露出上面栩栩如生的万里江山: 「眼下新政开始推行,同时又要兼顾清除祈素教之事,所以不管是凉州周孝义的旧部、还是从前父皇从江北关中调去的两支军队,甚至包括原属风闾城的兵力,都必须尽快集中调遣权到朝廷的手中。若我只是单纯下旨强行之,得到了兵力、却未必能得到军心,长久以往,便会埋下隐患。」 启动战争,是调动军力最有说服力的藉口,也是能最快将不同分支的兵将融合到一起的机会。 这样的道理,阿渺也明白。 「但大军调来之后,还是会向南疆压进的不是吗?」 阿渺的语气依旧犹疑而焦急。 萧劭静静地看着与图,好半晌,微微笑了笑: 「陆澂那么聪明,在大军抵达之前,应该已经把事情办妥了吧?」 第156章 正文结局 新春伊始, 朝廷开始在各州郡县推行新政的同时,从北疆调来的四路大军也整合为一、南行而下。 萧劭亲自坐镇帷幄,从洛阳一路过江, 入驻江原城,而心中担忧着南疆局势的阿渺,也跟随帝侧,一同南下。 从议政调兵的安排上看,正如萧劭之前所说,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重构军权分配上, 提拔起一批沂州出身的平民将领, 在调兵南下的过程中,一步步完成兵权的转交。 南疆虽然暂时还没传回招降成功的消息, 但大军也没有继续往盘砮城压进,而是停留在了距离南疆尚远的江原大营,并没有任何出兵强攻的迹象。 但齐军南下之事传至南疆, 到底还是让陆元恆的病情再次加剧了。 一直近身侍奉父亲的陆蘅,几次尝试为他餵药, 都被其咳喘着吐了出来, 不觉心中焦急忧愁, 再顾不得许多, 流泪求到了陆澂跟前: 「我听人说长兄从前曾跟高人学过医,能不能去看一下父皇的情况?」 陆澂此时, 正与张隐锐和褚庆等人在演武厅议事。 他抵达南疆之后, 洛阳暗桩稍微滞后的消息也陆续传了过来,众人彼时方知,楚王殿下竟然退掉了与柔然的婚约,将联姻漠北的机会拱手让给了萧氏! 饶是心中有怨、不甘, 但也是自此,南疆的军将们彻底接受了大势已去的现实,纷纷起了降意。 张隐锐是跟随陆元恆最久的心腹将领,此刻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陆蘅,劝谏陆澂道: 「殿下既然打算在齐兵攻来之前送主上离开,那就必须得确保他的身体状况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不管父子之间有多深的怨恨,在生死面前都算不得大事!」 陆澂将手中的木棋放回到沙盘之中,眉目疏冷。 来到盘砮城后,他并非没有尝试过跟父亲平静交流,可一旦提到阮氏和他的母亲,两父子间的气氛就立即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他怨恨父亲始终不肯相信阮氏毒害母亲之事。 而陆元恆则痛斥长子不敬庶母,满口诬陷妄言。 每一次的交谈,皆是以失败告终。 陆蘅殷切焦灼,终是说服了陆澂再度前往后宅卧房,张隐锐也一同跟了过去。 因为陆元恆连番吐药,悬挂在榻前的帐帘被僕从们卷了起来,露出了榻上病人瘦削苍老的面容。 陆元恆靠在软枕上,昔日的英武荡然无存,瞎了一只的眼睛以黑巾遮掩,愈加显得神情憔悴。 见到陆澂进来,他喘息着挥了挥手,差点将榻前侍从手里的药碗击落,咳嗽着说:「你这个逆子,要是……又来劝降,或者污衊你庶母,就趁早滚出去!」 陆蘅上前扶住父亲,含泪劝慰安抚,一面抬眼看向陆澂。 陆澂来到南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清帐帘之后父亲的病容,心中亦是难免震动,沉默一瞬,上前迅速伸指点穴、制止住陆元恆企图推开女儿的举动,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探向其腕脉,将一股真气徐徐注入,凝神静辨。 他学医多年,但因为跟父亲隔阂甚深,连近距离相处的时刻都寥寥可数,更遑论为他探脉问诊。 第321页 陆蘅心情焦急,瞧着长兄修眉紧锁、迟迟不曾开口,忍不住催问出声:「父亲他……」 陆澂缓缓抬起眼来,神色凝重,望向陆元恆,迟疑问道:「大约二十年前,你是否曾大病过一场,身体脱力,心口阵痛,四肢的脉络尽呈红褐色?」 陆元恆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因为被点了穴道而有些言语艰难。 一旁的张隐锐忍不住惊疑地接过话,反问道:「殿下如何得知?」 二十年前,他跟随陆元恆驻守南疆,对那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那时为防影响军心,主公生病的消息被封得死死的,并不曾外传过,眼下被陆澂毫釐不差地说出了症状,着实令人惊讶。 陆澂从张隐锐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心中一时滋味难辨。 他撤回探脉的指尖,隔了会儿,又问道:「后来,是不是……阿蘅的母亲来了府中照顾,那病就痊癒了?」 「是。」 张隐锐点了点头。 阮氏那时还是帅府中的奴婢,因为侍奉陆元恆的缘故、了解到他的病情,之后用据说是南疆土方的法子熬制药汤献上,照顾着陆元恆慢慢恢復了过来,也因此得他垂青,纳作了侧室。 张隐锐依稀知晓陆澂昔日拜入高人门下之事,如今又听对方准确地说出了二十年旧疾的症状,心中愈加嘆服。 他研究着陆澂的神情,斟酌问道:「殿下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陆澂没有立即答话,找了个理由先让陆蘅退出房间,看了眼陆元恆,然后转向张隐锐:「若我诊断得不错,二十年前的那场病,并非普通疾症,而是被人下了情蛊。所谓情蛊,是一种能令中蛊之人、死心塌地爱上施蛊者的虫蛊,一旦种下,所思所念皆为施蛊者一人,永不变心。」 张隐锐闻言神情骤变,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收住了话头。 陆元恆身体衰弱、头脑却还清醒,盯着儿子:「你是想说,阿蘅的母亲给我下了蛊?」 陆澂沉默了一瞬,「她不但给你下了蛊,也给我和我阿娘下过。」 陆元恆咳嗽了几下,冷冷道:「她从未见过你母亲,如何给你们下蛊?你和锦霞两姐弟,一心想诬衊庶母,当然会这么说!」 张隐锐到底担心主公的身体,开口问陆澂道:「那除了刚才殿下说的那些,若是中了这种蛊,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吗?」 「一开始,表面看不出任何影响,甚至在两情相悦的头几年,身体的状况还会比之前更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中蛊后的第十年起,每日辰时左右心口处都会有阵痛感,到了中蛊十五年之后,痛感逐渐蔓延至肺腑,让人变得异常虚弱,夜不能寐、气喘咳嗽,直至……最后油尽灯枯。」 陆元恆抑着咳嗽,渐渐变了脸色。 如果说之前他尚不愿相信儿子所言,此刻听完其所述症状,无一不与自己多年来的情况相合,且许多细节是自己都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的,心中不甘的牴触步步退却,复杂惶惑的思绪纠搅其间,沉着脸,只字不语。 张隐锐听到「油尽灯枯」四个字,骇然不已,向陆元恆谏言道: 「陛下,此事关乎圣体国祚,就算只是推测,也需得将贵妃娘娘传来问一问!」 陆元恆胸膛起伏,不置可否。 张隐锐跟随他多年,见他并未反对,遂拿定主意,让人去将阮氏请了来。 少顷,阮氏由贴身婢女梅姑搀扶着,进到了内厢。 她如今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人似有些迷煳,面庞亦再无昔日的俏丽之色,一进屋、抬眼看见陆澂,眼中却霎时溢出了狠戾愤意。 梅姑上前向陆元恆见礼,神情中透着常有的精明,「陛下,娘娘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朝陆澂的方向瞥了眼,「眼下瞧见楚王殿下,指不定又得难受……」 当日梅姑奉阮氏之令,北上与萧劭达成了合作协议,谁知最后却被萧令薇给摆了一道,不但勾搭上陆澂、伤了豫王,还暗渡陈仓地将齐兵引到了建业。 要不是建业失守,豫王后来也不会死,阮氏心中对陆澂的仇恨之深,梅姑比任何人都清楚! 陆元恆被张隐锐扶坐起身来,锐利的目光在阮氏主僕身上来回巡逡片刻,气息微促地开了口: 「朕问你们,可曾……听过一种叫情蛊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梅姑的脸遽然有些变色,双手交握到身前,摇了摇头,「什么情蛊,奴婢从未听过。」 陆元恆执掌权柄多年,又岂能看不出对方的仓皇,当即心头一凉,咳了几下,吩咐张隐锐:「审。」 「是!」 张隐锐领了命,上前捉住梅姑,另一手抽出旁边侍卫身上的佩刀、架到她脖子上,提声道:「主上御令,立刻如实招来!」 梅姑双膝软倒,伏跪在地,嘴上却不肯松口:「陛下明鑑,奴婢是真不知道什么情蛊啊!」 张隐锐将刀锋往下压了压,梅姑颈侧的髮际拉划出一道血痕,「说实话!」 他虽是儒将,但毕竟是带兵的人,军营里各种各样的兵油子都对付得了,何况是深宅中一介妇人? 梅姑眼见着一绺带血的头髮、连着头皮从耳畔飘落下来,禁不住失声惊叫,「陛下!陛下饶命!」 她朝前爬出几步,却又被张隐锐拽了回去,与此同时,阮氏似乎被梅姑的叫声惊到,朝张隐锐的后背扑了过去,被一旁的陆澂架住了手腕,顺势将内力沿其腕脉注入,催动了她体内的蛊虫。 第322页 阮氏当即痛叫出声,蜷缩跪地。 而榻上的陆元恆也顿觉浑身剧痛,半点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梅姑见陆澂竟懂得催动虫蛊,再不敢继续否认,伸手触向主母,流泪哭喊道: 「放手!快放手!都是我做的!跟娘娘无关!」 她扑上前抱住阮氏,在张隐锐的催促与追问之下,将过往之事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一遍。 四十多年前,梅姑出生在南疆一个盛行巫蛊之术的部落,因为天生体质特异、被族中长老选作用来养蛊的童女,从小就不得不忍受常人难以想像的苦痛。 二十岁那年,按照部落中的习俗,身为养蛊女的她必须要被作为活祭,被剖心沉江、进献天神。不堪接受命运的梅姑寻机逃离了故乡,一路流落到盘砮城,又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被阮氏所救,自此对其心怀感恩,发誓毕生效忠。 梅姑从部落中逃离之时,身上带了两对已经养成的蛊虫,一对情蛊,一对噬蛊。 所谓情蛊,正如适才陆澂所言,能让中蛊人对施蛊人产生出强烈的感情,相连相生、无法割捨。 而噬蛊顾名思义,则是以吞噬宿主精血为生的恶蛊,凡中蛊者,成人病衰枯藁,小儿则无法生长。 陆元恆听到此处,心中已有计较,仰头默然一瞬,旋即睁开眼,目光矍铄冷厉,声音却有些微微发颤: 「那对噬蛊,你下了给阿澂和他母亲?」 梅姑被张隐锐拿剑抵在后心,视线游移地扭头看了身侧的陆澂一眼,咬牙点了点头。 她出身巫蛊部族,知道养蛊虽难,但操纵蛊虫却更是不易。陆澂刚才能催动阮氏体内母蛊,显然已是此中高手,她现在承不承认,对方都能有法子去证实。 「当日娘娘已经留在了陛下身边伺候,后来,又怀上了豫王,一心想与陛下做长久夫妻。奴婢既然奉她为主,自然要为她打算。」 那时陆元恆在建业还有正妻和儿女,阮氏又出身低微,王夫人及其身后的江左世家曾公开表示过、绝不可能让阮氏进入庆国公府。出于愤恨之情,也是为了扫清阻碍,梅姑便想办法将那对噬蛊下给了陆澂母子。 梅姑道:「那时府里送了一批给楚王五岁生辰的礼物,我知道其中一串金铃是以陛下的名义送出了,到了建业,僕婢们必然会给楚王戴上,便把那对噬蛊的母蛊下在了金铃之中。」 母蛊接触到肌肤,便会慢慢渗入其内,数日之后,中蛊者重病发热,而此时母蛊又会分离出子蛊,再传给中蛊者最先接触到的血亲。 年幼的陆澂一旦病倒,自然是由母亲王夫人亲自照顾,中蛊也就无可避免。 陆澂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想起母亲日夜不分地守在自己床前,美丽的面容渐渐变得憔悴灰败,最后也病倒下去,从此便再未离开过病榻。 他心绪翻搅,忍不住湿了眼眶,腰间软剑银刃遽然弹出,掠向了阮氏的脖颈! 纵然梅姑口口声声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一人身上,但若非有阮氏支持,一介奴婢又岂敢妄为? 这么多年了,他和姐姐苦苦等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彻彻底底地为母亲讨回公道! 梅姑拽过阮氏,用手臂替她挡住一剑,大声道:「你不能杀她!杀了她,陛下也活不了!」 她抬起头,望向陆元恆,「情蛊双生双依,母蛊的宿主若死,子蛊连带着宿主、不出一刻也会必死!」 杀了阮氏,陆元恆也必死无疑。 陆元恆的目光越过梅姑,盯向她身后表情颓败的阮氏。 阮氏摇摇欲坠地倚着梅姑,被陆元恆盯了许久,蓦而咯咯笑了起来,语气像是喝醉了酒的人: 「陛下现在,一定很想恨我吧?可我其实,也没算计到什么……阿沅没有了……我想要得到的许多东西,也都从来没得到过……」 陆元恆凝视着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浮现起许多年前的情形。那个梳着长辫奉药而来的俏丽少女、那些他自以为情真意切的心动与甜蜜…… 竟然,都不是真的? 「让朕与贵妃,单独待会儿。」 陆元恆朝众人示意,缓缓开口。 张隐锐迟疑一瞬,抱拳领命,让侍卫带走梅姑,自己则引领着陆澂也退了出去。 陆澂站在廊下,望向夜幕中的一轮孤月,心绪荒芜难辨。 张隐锐不知该说些什么,在一旁嘆道:「若是早些让殿下为主上诊脉,这些事……或许就能早些被查清。」 父子间多年的隔阂与心结,或许,也能早些解开。 陆澂回过神来,缓缓道:「他中的是情蛊,不是丧失理智与人伦之情的蛊。」 当初因为自己不能成为他心目中的儿子、而表现出的那些厌恶与失望,并不是因为情蛊而产生的,不是吗? 两人回到书房,张隐锐急着去审问梅姑虫蛊的解法,遂先行告退。 陆澂独自站在沙盘之侧,兀自思绪飘忽地站了也不知多久,突然听见侧门处传来蹒跚的脚步声,以及几声低低的咳嗽。 陆澂循声转身,见一身病容的陆元恆从门扉间踏入进来。 陆元恆抬手摒退搀扶着自己的侍从,视线在铜灯明照的厅堂中游逡了一圈,抬手掩唇、抑着咳,极其缓慢地走到了沙盘旁边。 第323页 父子间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有些尴尬而冷寂。 「这上面摆的……就是齐国南下的那三十万军马?」 陆元恆低头研究了一会儿盘中布阵,独眼中渐渐流露出常年领兵之人惯有的专註:「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赢面……」 话未说完,人已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澂下意识地朝父亲的方向伸了伸手,却又滞在半空,末了,缓缓收回,轻声道:「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依稀能感觉到,父亲此时来见自己,或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并不确定,那样的话说出来,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 陆元恆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劝谏,止住咳嗽,继续研究着沙盘: 「他们驻兵的位置如此分散,应该是因为不熟悉南疆的地形,也害怕南疆山林里的瘴气……」指向几个方向,「若我们在这几处设伏,待齐军忍耐不住、开始继续向南推进时,便能藉助地形之利……咳!咳咳!」 陆澂不想让他再继续费力,接过话道:「便能藉助地形之利突袭之,所谓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陆元恆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起眼,望向儿子,「你小时候,我教你背的兵法,竟然还记得啊……」 陆澂抑制着情绪,移开视线,没有答话。 那些久远而零星的片段,早已在记忆里变得模煳不清,他记得幼时背过的兵法,却再也想不起任何与父亲相处的画面了。 陆元恆扶着厅柱、慢慢走到东侧的案几后坐下,喘了几口气,方才继续说道: 「你那时,只有两三岁的样子,生得聪明伶俐,我时常抱你站在沙盘前,给你讲行军布阵的规则。你那时,就那么一点点大,」用手比划了一下,「记性和悟性却都很好,我给你讲什么,你好似都能听懂,让你背什么、也总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我每次抱着你,想着你是我陆元恆的儿子,心里……也是很骄傲的……」 他搬去了南疆、有了阿沅,而留在京城的陆澂变得貌丑结巴、孱弱拘谨,渐渐的,心中曾经有过的那些骄傲,便不知不觉地被厌恶与耻辱所代替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只能显得虚伪。虫蛊会让我无限制地宠爱阮氏,却不会让我失去理智、失去疼爱子女的能力。所以说到底,还是我这个父亲,对你不公平了……」 陆澂扬起眼帘,望向屋顶垂悬的铜盘灯,只觉得那昏黄的光亮忽而变得有些模煳,在视野里斑驳晕染开来。 若说自己心无怨恨,那何尝不也是虚伪? 曾几何时,那个年幼无助的自己,是何等地渴望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语? 他要的,其实一直都不多。 跟所有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一样,只是想偶尔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听他公正地夸几句自己的用功,不必有多么的慈爱温和,只要不时时透着鄙夷与失望,便是足够的幸福…… 案几后的陆元恆,也陷入了良久的寂静,默然等待了会儿,取过案上硃笔,握在手中。 「你要我向萧齐投降,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我们陆家以军功立业,我自执掌玄武营之日起,就做好了有一日马革裹尸的准备。」 他提笔写下几行字,咳嗽了几声,又道:「萧劭那人,从小就心机深沉,忍得了大辱、谋得了大局,前脚让你来招降,后脚就大军压至……你将来若要在他身边为臣,少不得要多加提防。」 陆澂平復住情绪,「我来招降,并不只是为了当齐帝的说客。南疆的十万将士,有许多都是自庆国公府时、就追随你左右的。他们和他们的家眷,为什么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我这几日与许多将领都交谈过,他们的担忧与彷徨,你又可曾了解过?失去了军心士气的队伍,就算上了沙场,只能任人屠戮。所以你降与不降,结果又有何不同?」 顿了一会儿,「至于将来……送你离开之后,我跟令薇也会一起离开中原、不再涉足政事,陆萧两家的仇怨,从此也就算烟消云散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在陆元恆面前从未流露过的淡然和缓,就像寻常人家的子女、向父亲讲述起自己的志向与人生规划,坚定却不倔强,平和却不冷漠。 陆元恆的思绪,一瞬间有些恍惚起来,支肘靠到凭几上,半晌,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萧令薇……你从小就喜欢那个丫头。当初她被囚在国公府里时,我其实也想过,要把她好好养大,将来许给你……结果你倒是一把火烧掉了陆氏祠堂,让她跑掉了……」 久远的记忆,流年中的岁月斗转,到了这一刻,竟然清晰的犹如昨日。 「我现在,大概是想明白了,当初你为什么会做出那等狂悖之举,你应该……是觉得陆家的姓氏给了你许多耻辱与痛苦吧?」 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声音低微下去,「身为你的父亲,我也没什么可补偿的。希望以后你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至少不会觉得愧疚……」 陆元恆的话音,渐渐轻不可闻,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一般,慢慢歪倒在了凭几上。 陆澂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扶住陆元恆。 「父亲?」 许久不曾唤过的称唿,脱口而出。 然而那曾被幼时的自己敬畏仰视过的高大男子,已然没了唿吸。 第324页 陆澂慌忙握住陆元恆的手腕,疾速注入真气,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仓皇的视线落在案上摊开的帛书上,硃笔写下的字迹尚未干涸,在铜灯光影下映出点点斑驳: 「今逐长子澂出陆氏族谱,与其绝断父子之名、之责、之义,永生永世,再无牵连。」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隐锐带着几名亲卫匆匆推门而入,奔了进来。 他提审梅姑的时候,听下属来禀,说陆元恆去了书房。张隐锐明白主上此时定是有话想对儿子说,不敢打扰,倒是想着将阮氏带出来,同梅姑一起审讯解蛊之事。 但阮氏到底是贵妃,张隐锐不好硬闯卧房将其带出,先是在外面请了几次、不见回音,再派婢女入内察看,却听得进屋的婢女一声惊叫,连忙冲进内厢,见阮氏卧于榻上,俨然已经死去。 母蛊既亡,那身怀子蛊的陆元恆…… 张隐锐带人狂奔至书房,抬眼便瞧见了令人心胆俱寒的一幕。 「主公!」 惶乱之下,张隐锐喊出了昔日军营中的称唿,扑倒在案前。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改写了中原歷史和无数人命运的一代枭雄,靠在儿子怀中,永远地垂下了头颅。 * 数日后,陆元恆暴毙的消息,传到了江原城的齐军大营。 阿渺匆匆去见萧劭,恰好遇见尉迟坚等几名将领前来述职。 主位之上,萧劭默然读完密函,抬起头来,对众人道: 「淮南郡侯传信来说,十日后,他会亲自率领玄武营的将领与精兵三万人,北上呈递降表。」 阿渺难抑心情,凑近萧劭身边:「我能……看看他的信吗?」 萧劭将密函递给了阿渺。 帐中风闾城出身的诸将,见状俱有些心情复杂。 护国长公主与淮南郡侯结有私情的传闻,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对于这些曾看着安思远长大的北疆将领而言,这绝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喜讯。 娄显伦出言道:「这会不会是陆澂的什么诡计?带着那么多兵马北上,万一来个突袭,岂不是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其余诸人,也有相似的担心。 阿渺从陆澂的信上抬起眼,想要出言辩护,又担心火上浇油,强忍住话头,侧目去看萧劭。 萧劭看了眼阿渺,缓缓开口:「陆澂南下招降,是奉了朕的旨意,朕相信他并无背叛之心。」 阿渺心绪稍松,想了想,也谏言道:「玄武营的兵马从前跟我们屡次交战,要是大家忌讳的话,可以让他们分批北上,且不用直接来江原城,先递了降表、交接了兵权,再论安置不迟。」 她体会到五哥在这件事上力挺陆澂的好意,反过来也不想让他为难,而且上次陆澂没能拦下刺客、让五哥受了伤,如今被旁人猜忌也是情有可原,她愿意在这种时候适当让步,尽快平息争执与矛盾。 帐中诸将闻言,也再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再继续攻讦担忧下去,倒显得自己忒没有士气了。 萧劭思忖片刻,传下旨意,让陆澂先领降将与一万精兵前往霰阳关,自己携护国长公主于七日后,亲自去关前受领降表。之后随行兵将便可直接入关南下,收復南疆各地的管辖权。 众人议过几桩细则,各自领命告退而去,最后留下阿渺一人在萧劭案侧,跪坐到软垫上,提笔给陆澂写信。 她迅速写了几段话,又似觉得不妥,蘸墨涂抹两笔,最后索性将信纸揉成一团,咬着笔桿思考措辞,重新再开头。 萧劭翻着手中的奏疏,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半晌,低声缓缓道:「旨意我已经让承旨官去拟了。」 「我知道。」 阿渺垂首应了声,专注地写着信,「我就想自己也写封信给他,刚好一起送过去……」 她写了几行,又觉不好,再次揉了重写,禁不住有些气馁地长嘆了一声:「我小时候为什么就没好好练过字呢?字写得难看,措辞也措不来……」 陆元恆毕竟是陆澂的父亲,如今突然身故,想必陆澂心里不会好受。但两家之间的仇怨那么复杂,自己怎么写才能既不显得没立场、又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安慰呢? 阿渺咬完了笔桿、又咬起嘴角,鼓着脸颊,纠结默然。 关键这种事情还不能找哥哥帮忙,她抬眼看向低头翻看奏疏的萧劭。陆元恆死了,哥哥大概是全天下最高兴的人吧? 萧劭像是感受到了阿渺的目光,侧首回望而来,墨眸深邃,「你以前给我写信,也这般纠结过吗?」 「那怎么会?」 阿渺不好意思起来,垂了眼,「哥哥又不会嫌我写得不好……」清了下喉咙,声音有些低微含煳:「那个……我也不是说他会嫌我写得不好,他要是敢嫌我,我就……」 就…… 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惩罚陆澂的法子,脑海里倒突然冒出上回咬人家嘴唇的一幕,忍不住腾地一下烫红了脸。 萧劭将阿渺的神情尽收眼底,良久沉寂。 隔得半晌,勉力笑了笑,道:「那你就随便写吧。写好了,让侍卫送去给承旨官。」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帐口,对亲卫交代了几句。 帐外此时已是入夜,夜幕幽蓝、营火星点,印着大齐皇族徽记的旌旗,在晚风中张扬招展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第325页 萧劭默然立在高处,俯瞰着宛如星河一般无边无际的连营,只觉得自己仿佛是飘荡在汪洋中的一艇孤舟,无所凭系、茫然落魄,不知何去何从…… 过得片刻,高序匆匆而至,躬身奏道: 「陛下,斥候今日在江原城外捉到一名细作,是南朝阮贵妃身边名叫梅姑的那名婢女。」 时值战时,且主君亲临前线,斥候每日都例行会在进出江原的各条道路上巡察、设置关卡盘查。好巧不巧,今日领队的部将从前在长平行宫当过差、审过两年前去帮阮氏传话的梅姑,巡到通往军营方向的一道关卡时,恰遇到盘查的士兵对梅姑的身份起疑、将她拦了下来。部将听那妇人声音似曾相识,亲自上前掀了兜帽查看,发现竟还真是故人! 萧劭跟着高序,去到关押梅姑的营帐。 梅姑此时已被刑审了一番,狼狈憔悴,被侍卫摁跪至萧劭面前。 负责看押的武官禀奏道:「这妇人熬不住用刑,能招的都招了。」 原来那夜陆元恆与阮氏双双暴毙,盘砮城中乱作一团,梅姑趁着府中混乱,买通平日受过自己恩惠的府役,逃了出来。 她心中痛恨陆澂揭露下蛊之事、害死阮氏,想要报仇,却又没有接近对方的机会,想着陆澂投靠了齐国,迟早会北上,而自己也不敢继续滞留南疆,便一路北行到了江原城。 萧劭听完始末,抬手示意武官等人退了出去,审度地看了梅姑一会儿,缓缓问道:「你的意思是,凭你一人之力,就想要为主报仇?」 梅姑嘶着声道:「我虽不济,但豁出性命,未必没有机会。」 适才她受不住酷刑,二则自知难逃一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从前与阮氏对陆家人下蛊、以及后来被陆澂识破之事招了出来,只求痛快速死。 「当年我因体质特异,被族中长老选作了养蛊女,在我体内种下了极烈的皿蛊,将身体彻底转化成了能饲养虫蛊的器皿。那皿蛊,与普通虫蛊不同,无法离开宿主本身,但若宿主肯以自身血肉祭之,却能发挥出比普通蛊毒更大的威力。」 「是吗?」 萧劭后靠到座椅上,神色渐渐沉肃,「就算是青门雁云山的弟子,也杀得了?」 「当然!若是有懂得以法力驱蛊的人相助,化天地为蛊皿,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杀得了!」 萧劭沉默住。 良久,吩咐高序:「去请智镜法师来。」 * 阿渺送出了给陆澂的信,想着再过几日两人就要在霰阳关相见,心中不觉有些难捱的激动。 南疆归降,解决了大齐一统天下的最后一道难题,也兑现了陆澂当日在五哥面前许下的承诺。等到两人再见面时……那不就…… 阿渺心中又是欣悦又是惆怅,欣悦的是两人之间的阻碍算是从此清除了,惆怅的是,瞧着朝臣将领们的态度,将来反对她跟陆澂在一起的声音应该不可能完全消失。他俩若是继续留在朝中,必会给哥哥添麻烦,但若像之前计划的那样、离开中原,那就意味着要长久地跟亲人分别了…… 阿渺在营帐中胡思乱想了数日,到了快要出发南下的日子,愈发地有些坐立不安。 这晚梳洗完毕,躺在榻上阖了眼,却迟迟无法入睡。 恍恍惚惚间,依稀感觉到有物体靠近时的微风振动,下意识地扬起眼帘,多年习武练就的身体反应、比思维更快地出了招。 「是我。」 榻前被她起身戳住了咽喉的男子,抬手迅速化解开阿渺的攻袭,后退了一步。 「是你?」 阿渺认出了柳千波的声音,翻身下榻,神情戒备。 站在她面前的,除了一身黑衣的柳千波,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阿渺的视线在那少年脸上略作停留,随即不觉怔然。 这人长得……竟很像自己。 柳千波循着阿渺的目光看了眼,介绍道:「他是你弟弟,单鸿。」 陌生的姐弟二人相望片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祈素教谋反失败之后,萧劭便下令在各地开启剿杀,还曾放出过关押殷六娘牢狱的假消息,诱杀了祈素教的最后几批精锐。 此时无论是单鸿看着阿渺、还是阿渺看着单鸿,心里都有难以逾越的隔阂。 三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阿渺微微侧转身,语气低冷:「你们是来劝我救殷六娘,还是又想来行刺我皇兄?若是前者,我上回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是后者,就算你二人的武功当世一流,也不可能在禁军层围的中军大帐得手!你们赶紧走吧!」 单鸿似乎被阿渺的冷漠刺到,欲言又止,却被柳千波制止住。 「如今祈素教覆灭已成定局,我南下救出单鸿,便打算带他离开中原,不再谋求什么王权霸业。来见你,一为告别,二也是有两件事想告诉你。」 柳千波说道:「第一件事,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他看了眼单鸿,「你母亲当初在凉州生出谋反之心,全因受了萧劭的算计,先是被打压、之后又被授意暗杀周孝义……」 阿渺冷冷截断他:「你们有没有谋反之意,自己心里清楚,不要把脏水泼到我哥哥身上!」 单鸿忍不住了,上前一步,「你这人怎么黑白不分?你那哥哥派人送去密旨,要我娘杀了周孝义、再嫁祸给陆澂,你知道吗?」 第326页 阿渺愣了下,盯向单鸿。 单鸿继续道:「若不是一切都被他算计好了,提前送来消息,我娘怎会刚好赶在陆澂抵达西平那夜就杀了周孝义?这人心机之深,也难怪你看不出来!」 阿渺沉默一瞬,扬起头,「你不必试图离间我们兄妹。就算我哥哥下过那样的密旨,也只是为了诱你们暴露自己的野心,不然你们那时为何不嫁祸陆澂、反而拉他跟你们合作?」 「你!」 单鸿到底年少气盛,又恨阿渺不顾母女情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柳千波将他拉开了些,看向阿渺:「过去的事,你不信也罢,但眼前的事,却不由你看不见。我来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就是此刻风闾城的三万精兵,已经包围住了霰阳关!南疆的那些降将降兵,包括陆澂,应该都不能活着来到江原城。」 阿渺的面色,彻底苍白起来。 「你……你胡说。」 单鸿嗤笑道:「是不是胡说,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阿渺僵立片刻,抬腿就往帐外走,走出几步又忽而顿住,转身看着柳千波: 「你就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寝帐内灯烛昏暗,柳千波的面容影影绰绰。 「上次你跟我说,我不曾顾念过你的幸福。我其实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 活了大半生,方知自己在世间有个女儿,要让独行惯了的他、自然而然地就生出亲近感,太难了些。 「当初在霜叶山庄跟你和姓陆的那小子交手,我就看出来,你有些喜欢他。要是他就这么死了,你不会开心。所以现在你赶去提醒他,以你二人的武功,想要化险为夷并不难。」 柳千波静默了片刻,又道:「当然,告诉你这些事,对我也不是没有好处。萧劭心思缜密,太难对付,你闹上一闹、乱了他的心神,我们才有机会救六娘。」 阿渺心中五味杂陈,扯了下嘴角,眼中却全无笑意,定定看了柳千波一眼,转身出了寝帐。 她喜欢清静,又仗着武功好,将营帐设在了远离中军大帐的避风处。此时出到帐外,迅速给外面的婢女与侍卫解了穴道,便疾步朝灯火明旺的营地中心走去。 中军帐内烛光高照,人影晃动,显然萧劭尚未就寝。 阿渺一直都有直接出入御前的特权,但换作平时,她不会真的不经通禀就擅闯。 可今夜,也不知怎么的,心中慌乱不安,看也不看门口的侍卫,径直就走了进去。 帐中萧劭正在跟高序等人商议着什么,见到阿渺疾步入内,止住交谈,抬眼凝视向她:「阿渺?」 阿渺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官员与军将,问道:「尉迟将军他们在哪儿?」 萧劭示意高序等人退了下去,语气淡然: 「你问他们做什么?」 阿渺一步步靠近他:「他们是去了霰阳关吗?」 案几上摆放着几道帛制的密旨,萧劭默然合起帛卷,面色沉静如水。 旁人皆看不透萧劭那无懈可击的沉静表象下、藏着怎样的心思,就连阿渺,也总猜不准他的想法。 可她到底在他身边长大,对他的情绪有着旁人不可企及的敏锐。她能感觉到,他此时的情绪,有些紧绷,亦有些压抑。 「哥哥是这么做了对吧?」 阿渺一瞬不瞬地盯着萧劭,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你派了风闾城的三万兵马,去了霰阳关?」 萧劭将帛卷放好,站起身来。 「是又如何?我们明日也要启程去霰阳关,让尉迟坚他们先带兵过去接应,又有何不妥?」 「可接应需要带三万人吗?还有尉迟坚、娄显伦……他们是风闾城最厉害的军将!」 阿渺走到萧劭面前,捏住他的衣袖,仰起的面庞上不知何时滚落了泪珠,「哥哥……是要杀陆澂吗?」她唇瓣翕合,「你告诉我实话,要是你骗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萧劭无懈可击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眼底像是有些情绪碎裂开来,溢出了压抑至深的冰寒。 「就算我要杀他,又有什么不可以?陆元恆是死了,但他杀了父皇和三哥、废了六弟七弟,我现在杀他一个儿子,很过分吗?朕是大齐的皇帝、天下的主君,朕要杀谁,不需要旁人的意见。」 他是大齐的掌权者,是天下至高无上、大权一统的帝王,甚至早在他坐上这个位子之前,身边的恭顺之言就已远多过反驳质疑之声。 没有人敢挑战他的威严,也没有人敢对他说不,他所想要得到的,都必然会得到! 阿渺怔怔望着面前的男子,他酷似母亲的眉眼、是她从小就熟悉了的沉静与温柔,可此时此刻,那黑眸中却像是蕴着烈火,陌生的让她心惊。 「可是你不能……」 她听到了答案,却摇着头拒绝相信,眼泪潸然而下,「你明知道我爱他,你怎么可能……伤害我爱的人?」 女孩的语气痛楚,带着隐隐的哀求意味,就像小时候搂着他的脖子、软软糯糯地撒娇哭诉,让他的心都快化了,满腔满眼的都是怜惜…… 可那时在她眼里,他才是她最重要的人吧? 「你爱他,那我呢?」 萧劭望着阿渺,眸中薄雾浮泛,「你发过誓的,只会留在我让你待的地方,你觉得我真有可能让你嫁给他,离开中原、离开我?」 第327页 他的心,被巨大的悲哀所包裹。 看似拥有了天下,实则一无所有。无数个日夜里,反反覆覆地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 他的阿渺,为什么就不要他了呢? 阿渺领悟到了萧劭的决绝,逐渐被失望与愤怒占据了理智,一字字带泣地说道: 「从前在天穆山你都可以抛下我,为什么现在不可以?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现在我长大了、不需要你了,你又不肯让我离开了?那你把我当作你争权谋利的筹码、逼着我去认殷六娘的时候,为什么又捨得放手了呢?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更何况你根本就不是我哥哥,怎么可能真心为我着想!」 萧劭定定地看着阿渺,整颗心都在发颤。 「你知道……」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阿渺听懂了萧劭反问中的言下之意,盯着他,泪珠断线般地涌了出来,「你也一直都知道,是吗?」 原来,捂着这个秘密不肯说出来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个人!他知道。或许跟她一样、在阿娘离世的那一晚就确信了一切! 「所以你其实根本就不在意我的幸福!所以你也是像利用萧令露那样、把我当作棋子一样养大?害怕我的婚事不能为你带来政治利益,所以满口谎言、出尔反尔?像你这样的人,逼死皇兄、杀害皇嫂,把身边所有的人都当作你获取权势的垫脚石,还妄想能成为先祖那样的大英雄?你不配!你让人厌恶!让人鄙视!我恨你!」 她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什么样的话说出来最能伤他,也只有她知道。 萧劭定定地看着阿渺,心在瞬间裂开,撕扯出从未有过的剧痛。 痛意深处,仿佛又有讥诮的声音在尖锐而笑,如泣如诉、如疯如颠,夹杂着酸楚难忍的滋味,直涌喉间。 他说不出话来,也似乎无法动弹,人犹如凝成了一尊冰塑,滞然而立。恍惚中,看见阿渺甩开了自己的衣袖,又将案台上的一盏铜灯挥倒在堆放的帛卷上,转身迅速地离帐而去。 四周的灯火,一下子变得明旺起来,可视线却暗沉了下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卫开始慌乱地沖了进来,围护到他身边。 「起火了!」 「中军帐起火了!」 「保护陛下!」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扑打着四处腾烧的火苗,橙红色的火舌已窜至了帐顶,将毡毯燎出了一圈裂弧。 萧劭被赶来的高序扶至帐外远处,慢慢地回过神来,幽幽问道:「阿渺呢?」 高序想着刚才陛下立在火中的一幕,惊魂未定,促着气道:「长公主骑着陛下的马出营了。她手里拿着御令,我们没敢阻拦。」 公主从中军大帐里出来时,手里握着御令,让人牵了萧劭的坐骑过来,二话不说就翻身上了马。 那时大家都还没注意到帐内起了火,毕竟中军大帐毡壁比普通营帐厚出三倍,连帐帘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出营了? 萧劭悚然清醒过来。 这时,营地西南方有嘈杂喧闹声遥遥传来,半空之中,火光沖天、浓烟滚滚。一名将领急奔而至,跪地奏报导: 「启禀陛下,大营的马厩起火了!」 马厩起火,战马逃窜而出,狂奔向营地下游的河谷。 奔跑在马群最前方的,是驮载着阿渺的御马,也是整个军营里最好的千里良驹。 这一走,无人能追得上。 阿渺策马疾行,竭力不让情绪左右了理智,然而一夜狂奔下来,面颊上的泪水始终不曾干过。 霰阳关位于江原与盘砮之间,抄小路连夜不休,刚过次日辰中时分,便抵达了关口附近的山丘之上。 离得尚有些距离,便听见山谷之中的喊杀声如振雷般的轰鸣迴响,雄关所据的方向,沖天的响箭接连飞出,在天际间划出尖锐的哨音。 阿渺的心骤然紧提,打马疾驰提速。 山谷中的士兵显然已经交战了一段时间,马蹄踢打扬起的尘土,翻卷至两侧谷峰边缘。北疆骑兵彪悍的战马踩踏在战场上,让整座山谷都震动了起来。 阿渺思绪急转,心知这漫天的灰尘、杀红了眼的士兵,就算此时她冲下坡去,谁也听不见她唿喊制止的声音、看得清她挥动的手势,遂狠咬牙关,放弃了距离城关箭楼最近的路线,沿着山峦起伏的方向,继续朝前驰去。 人刚在箭楼北侧的山坡上勒马放缓行速,忽觉得一阵风自北而起,向霰阳关颳了过来。与此同时,远处的山谷深处有青色的浓雾弥散开来,并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关口的方向涌来。 这风与雾起得十分诡异,连谷中交战的士兵们都不觉放慢了打斗的动作,惊愕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浓雾。 从阿渺的角度望下去,只瞧见山谷中的一切、皆漫入了一片青褐色的迷障之中,先前的厮杀声归于一派沉寂,莫约片刻的工夫,马匹的嘶鸣声突然成片地响起,她身下的坐骑也不安起来,来回地踏着步子、打着响鼻,不肯再往前走。 阿渺翻身下马,警惕地用巾帕捆住了头脸,朝着箭楼急掠而去。 青雾被高大箭楼阻挡了前涌的势头,迴荡着散开,随即又在风中萦绕盘转地继续朝前移动。 而吸入了青雾的士兵们,先是抱头痛楚哀嚎,甚至翻滚倒地,可紧接着又再度爬起、意识错乱地开始执刀砍杀,不分敌友、不分人畜! 第328页 阿渺行到毗邻箭楼的坡上,不敢继续往下,避开青雾触及的位置,抛出冰丝链、跃上关隘侧面陡壁的高树,借力而上,足尖轻踢树枝,接连几次纵跃,从箭楼的侧面攀了上去。 城楼之上,已有雾气弥散开来,一名齐国士兵冲杀在垛堞之前,胸口插着羽箭,人却仿佛不畏疼痛般的,疯狂挥舞着手中长刀,砍倒了面前数人。 一名玄甲将领带着人从台阶处奔至,与敌兵厮杀起来。阿渺远远认出了他,大喊道: 「张将军!」 张隐锐的身影,却很快被瀰漫的青雾包裹住,周围士兵们的动作在雾气中变得扭曲起来,继而有大团支离破碎的血色晕染开,癫狂的厮杀声中、有人斩下了谁的头颅,滴熘熘地滚到了垛堞下。 整个霰阳关,俨然已经沦为了一座修罗地狱。 阿渺脑中一片空白,恍惚觉得自己又大喊了几句什么,可意识近乎凝固冰凉,什么也听不见。 青色的雾气,向她的脚下迅速移来。 她惊醒过来,连忙屏息收气,可与此同时,几名杀红了眼的士兵挥舞着带血的兵刃,蜂拥着朝她砍来。 阿渺纵身而起,避开攻袭,手中冰丝链震弹而出,绕住了数支刀剑,用力拉扯拽开。 那些丧失了神智的士兵里,有齐国人、也有玄武营的人,全都杀红了眼,怒吼着挥舞手臂,试图将兵刃从冰丝链的缠绞中抽出。 又一队的士兵从身后沖了过来。 阿渺腾不出手,侧身旋躲,险些被长枪挑中了要害,仓皇间运气于掌,将枪桿喀嚓一声拍断,却因此差点乱了内息、吸进那古怪的雾气。 玄门一派的龟息功虽然厉害,但要在长时间动武的状态下坚持不做任何唿吸,亦是不可能之事。此时阿渺身处的箭楼之上已全然被青雾笼罩,稍不留神乱了气息,便是百悔莫及。 垛堞处又有士兵厮杀着朝这边移了过来,阿渺不敢停留,只得放弃被缠住了的冰丝链,往城关深处退去。 突然间,一柄斩马长刀从身后噼来,巨大的劲力夹杂着风声袭向头顶,阿渺迅速扭身、避了开来,顺势捡起地上一把长剑,迴旋格挡。 那人的长刀被挡了开来,身体被带向侧面的方向,人竟也不继续纠缠阿渺,朝着刀锋所指的方向继续砍杀了过去,瞬间被几名同样疯狂的齐国士兵围剿住、发出痛楚的怒吼。 娄显伦? 阿渺这时方才认出了对方。 娄将军! 她想要张口唿喊,却不敢动了气息,强烈的情绪在胸臆间逼得几近窒痛,眼角酸意泛涌。 五哥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满目的鲜血淋漓、支离破碎,失去了理智地被同袍围攻斩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有几个人挥舞着兵器杀了过来,晃动的银光朝着阿渺的眼前闪烁而至。 她心神欲裂,身体发僵,明明看见那些人影与刀光离自己越来越近,却好像一点儿也动弹不了。 甩着血珠的锋刃朝她噼了过来,浑身的血液近乎凝固冰凉,仿佛连心跳也停止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腰间骤然一紧,身体被拥入了另一副温热的身体,紧接着后跃开来,落到了远离厮杀的阶台角落。 熟悉的味道,温暖的气息。 阿渺尚未抬眼看清对方的模样,人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周遭的杀戮之声一瞬间隐匿遁去,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将自己紧紧拥抱着那个人,这一刻,就算真会死去,她也什么都不再怕了! 陆澂揽着阿渺,迅速退至高台之下。 长方的庭院,连通着城关四壁。 两人避开青雾缭绕的北面,退向瓮城南端通道。谁知此时瓮城南面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巨大的火焰风驰电捲地城门周围焚燃起来,呛人喉鼻的气味、带着炽烤的灼热,直窜云霄。 陆澂垂目看向怀中阿渺,见她双颊绯红、泪光盈盈,已是屏息到了极限,不敢再作耽搁,拉着她冲进城墙底端的一间储室,反手关上了房门。 阿渺憋了良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积压胸间的情绪也在这一剎喷涌而出,呜地哭出声来,扑进陆澂怀中,将他紧紧拥住: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澂揽着阿渺,退到离门扉稍远的室内深处,轻声哄着她:「我没事的……」 他抚去她眼角泪水,她仰起头,两人的视线终于触及彼此,目光中溢满滚烫的情绪。 「你……」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语气皆是压抑而焦灼。 而阿渺心中,还有更深一层的愧疚。 她咬了下唇,问道:「你从南疆带来的人,都在这里吗?」 陆澂点了点头。 他按照圣旨中所言,赶在这日清晨抵至了霰阳关。到达后不久,便有齐国派来的传令官前来传递口谕,并送来了阿渺的亲笔书函,让他先遣送随行军队入关,并交接城关的防御权。 谁知一万大军刚入关不久,就被尉迟坚和娄显伦所率的骑兵从三面包围住,开启了惨烈的剿杀。再之后,便是那阵突如其来的青雾,让所有的兵将都丧失了神智,不分敌我地如傀儡般杀戮起来…… 「我曾听师父说过,南疆有一种奇蛊,能将宿主身体化作器皿,若宿主自愿以己身血肉为祭,在驱蛊师的法力作用下,便能将『器皿』扩大千万倍,不论加施任何毒蛊,皆能瞬间溢满『器皿』。」 第329页 阿渺对于齐兵突袭之事、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见萧劭竟还让人送来了自己的亲笔信,心中那种煎沸的难受实在难以言表。 她不敢追问细节,不敢去想若是五哥特意让人伪造了自己书信、特意借用她的邀约将陆澂诱入死亡的陷阱,她这一生是否还能有勇气再去面对他! 领命前来的娄显伦和风闾城的军将,都是恨极了陆澂和玄武营的人,倘若她没有早一步逼问出真相,那么事后只会以为他们是私自去向陆澂寻仇,怎么也怪不到五哥的头上!而这场算计里最让她胆战心寒的是,五哥要除掉的对象之中,居然也包括风闾城的人…… 三万精锐,风闾城最出色的将领,全都……葬身在这霰阳关前。 而世人与史书却只会说,他们死在了逆贼陆澂的手中…… 好一场……一箭双鵰。 阿渺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怎么去解释,眼见着青雾已经开始在门缝处缭绕,将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紧要事上: 「那现在外面的这些毒雾,也是蛊吗?」 陆澂点了点头,「看那些士兵的反应,应该是中了青冥蛊。这种蛊一旦进入人的身体,便会在短时间内扰乱人的神智,令人狂躁嗜血、暴虐杀戮,直至体力耗尽而亡。」 「那该怎么解?」 陆澂没有答话。 若只有一两个人中蛊,尚有机会尝试驱蛊,可眼下数万人全部陷入了癫狂的状态,根本无从施救。且时下他和阿渺面对的最大难题,不在于如何替人解蛊,而是如何在不吸入毒雾的情况下、从霰阳关全身而退。 门外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像是瓮城中的建筑物开始在烈火中坍塌起来。 厮杀声、哀嚎声依旧不绝,不断地有人或兵器撞击在储室的木门上,发出震耳的咣咚声。 阿渺四下查看一番,摸着朝南的石壁,「这墙的后面,就是瓮城以外?」 若是能打通出口,不必经过着火的城关,也能逃出生天! 只是这样的厚度…… 阿渺拿起墙角的一根铁桿,试图插入到石壁的缝隙间,然而用力之下,石间砾石毫无动弹,反倒摩得她虎口一阵火烫的疼痛。 「这里的城墙专为驻防所建,足有一丈来厚,没法靠人力打通的。」 陆澂迅速走了过来,拉过阿渺的手看了看,护在掌中,满眼的心疼,「我身上有青门的解毒丹,可保两刻钟内不受任何蛊毒侵扰,待会儿你想办法从瓮城城门出去,一直向南,便能远离青冥蛊的范围。」 阿渺听陆澂身上竟有克制蛊毒的丹药,不由得欣喜:「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不是说了吗?」 陆澂笑了下,从怀中取出药盒,拿出一颗丹药,递到阿渺唇边。 阿渺张了张口,视线与陆澂的目光相触一瞬、依稀觉察到什么,瞥向他手中的药盒,「这药……只有一颗?」 陆澂神色自若地将药盒收起,微微揽住阿渺,语气平静:「我从小在雁云山吃药长大的,这点蛊毒对我没有作用。」 阿渺抬手格开陆澂想要餵自己吃下丹药的手,仰头定定盯着他,「那为何你刚才在外面也要屏息?」 室外的喧杂声越来越密集,门扉处萦绕的青雾也逐渐厚重起来。 陆澂明白,再继续迟疑下去,他们谁也没有活着离开的可能。 他微微撤开了些,抬手抚了抚阿渺的面颊,凝望着她被苍白面色衬得格外氤氲的双眸。 脑海中,过往的一幕幕,从开始到现在,由悲苦至欢喜,执念、夙愿,终究完满。 上天待他,毕竟慷慨。 诚然,还有太多想说的话没有说,太多想做的事没有做…… 海岛小屋旁移栽的那些果树,等结出了果子,应该会满院飘香吧?她若想将鞦韆挪到果树下,那他便重新种下花藤,让藤蔓一点点攀上鞦韆,展叶开花。 打铁的炉灶也要修得再大些,就像当初她画在碗上的那座小屋,烟雾裊裊,每次从岸边回家的时候,远远就能望见…… 若有一日,他们有了孩子…… 他们的孩子,应当更像她吧? 一双眼睛蕴着淡淡水雾,面庞细緻的轮廓映着灯火的柔光,总显得有几分的不真实。 就好像很久以前的那一晚,在宫宴上突然开口跟他说话的那个小女孩,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迟疑暗忖,她……是在问自己吗? 陆澂轻轻嘆喟了声,指尖抚过阿渺的唇瓣。 阿渺张口欲言,却突然觉得整个人有些眩晕起来。 她勐然想起陆澂的衣袖间一直藏有迷药,意识到不妙,然而下一瞬,带着甘甜气味的丹药已经送入了她的口中,不受控制地滑入喉间。 阿渺想要挣扎、却又使不出力气,只有泪水如涌泉般的不断流出。 陆澂拥紧了阿渺,垂首亲吻着她的头髮,低声问道:「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愿望?」 阿渺的双唇颤抖得厉害,好半晌才逼出些力气,摇头道:「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可她,当然记得。 ——臣活下去,就是为了保护殿下。从臣踏出河水的那一刻起,臣就只想着……要保护殿下…… 倘若还有一丝的生机,一点点的可能和希望,他只愿尽数留给她。 甚至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恨不得将自己生生世世的幸福都折算了一併奉上! 第330页 只要,她能活着。 陆澂将腰间软剑抽出、递进阿渺手中,指尖摁住她的脉门,叮嘱道:「待会儿什么也不要想,只管冲出城关,一直往南。」 他用的药粉不多,眼下注入内力,阿渺的力气很快恢復过来。 她心痛神伤,泪眼婆娑,望向面前的男子。 清炤的双眸,唇角一抹努力显得泰然的笑意、定格在俊美的面庞上,却如断翅的孤蝶、折翼的哀鸿…… 记忆中,曾经的一幕一幕,纷至沓来。 那个红楹花树下的少年,坐在满地嫣红之中,带着江左京都散漫柔软的话音,一开口,便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以至于她忍不住纠结暗忖,他……是在问自己吗? 「你以为我会独自一个人活着离开吗?」 阿渺哽咽着,「那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只有在你身边才能肆无忌惮地做我自己!」 她没有父母,失去了阿娘,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其实,都那么地害怕被人抛弃。 这么多年置身权谋朝争的最中心,熟视无睹着那许多的牺牲与算计,无法不说亦是为了心底最渴望的那一点归属感。 而眼前这般撕裂而绝望的痛苦,满城鲜血淋漓的杀戮,竟是……出自她最信任的亲人之手。 阿渺推开陆澂,只觉得浑身充斥着愧疚与悲伤交织的情绪,肺腑中却又仿佛燃烧着一团烈火,痛苦的无法言说,意识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便是绝不任由着他一人死去! 除了他,她如今,什么……也不想要了。 什么……也不要了! 一股强大而灼热的力量,勐然顺着五脉相连的界口,慢慢涌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渗入到血液之中。 阿渺一瞬间觉得仿佛有万道霞光醍醐灌顶而下,让身体每一处的气息都变得蓬勃起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开始萌发生长,一波波蔓散入骨肉血液,又再一波波地聚拢返回,积于执剑的手中。 「令薇!」 陆澂眼见着阿渺面色变得赤红,一头长髮因为内力的激盪而飘扬飞舞,惊惶骇然地朝她伸出手去,却被迸发的巨大力量怦然击中、跌撞开来。 玄门干坤十六式。 御天乘龙、行云施雨,履霜坚冰、含章可贞。 强大的内力渗入到了阿渺身体的每一处,鼓动而勃发。 意识溃散的前一刻,她手中长剑挥出,依稀感觉到了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在身边击盪开来。 身体如同落羽一般,随着城壁一同坍塌了下去。 ~ 阿渺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在暗黑深渊中被烈火烧灼的梦。 身体的触觉慢慢恢復,然后是听觉。 咚、咚的心跳声,缓慢却有力,在耳中重复地迴响着。 最后,人睁开了眼。 刺眼的光线灼得她双目发痛,努力眨动了几次,才适应了过来。 榻边坐着的白须老者,伸手摁住她的手腕,「先别动。」 映月先生? 阿渺的意识尚有些混沌,嗓音嘶哑、艰难出声:「我……」 映月表情淡淡,探完她的脉象,缓缓道:「你在霰阳关自废武功,突破了玄门震式修为,然后使出了干坤十六式,还记得吗?」 自废武功,突破修为? 阿渺凝神半晌,依稀想起昏厥前的种种。 欲歙必先张,欲取必先予。 放弃……所有。 原来指的是,自废武功…… 映月继续道:「之前老夫也想不明白,你师祖何以留下了那样的训言,非得要常取人性命、方能有所悟?」抚着了抚鬍鬚,嘆了声,「如今想想,若非经歷锉磨绝望,见遍了世间生死杀戮,又怎能轻易放下所有,捨弃一身的武艺修为?」 阿渺的意识终于清晰起来,急切地撑坐起身,抬手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陆澂呢?」 「他就在屋外。」 映月取过银针,轻刺阿渺颈侧的穴道,「我一会儿就让他进来。」 心口的痛意,渐渐散去。 阿渺听闻陆澂无恙,人亦平静了许多,抬眼环视四周陈设,「我们……是在船上吗?」 映月「嗯」了声,低头开始收拣起针囊,半晌,问道:「我听说,你跟你哥哥吵了一架?」 阿渺怔了怔。 「他……来过?」 想起离开江原时与萧劭的那场争吵,想起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再想起霰阳关前死去的那些士兵,阿渺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是他让你帮我疗伤的?他……说了什么?」 映月看了阿渺一眼,「他能说什么?他到底是帝王,岂能是你随意忤逆辱骂之人?」收好东西,站起了身来,「他受不了你那般无礼,又或者被你这一番胡闹吓到、终究还是想让你遂了愿,总之下旨让你跟陆澂就此离开中原,去过你们想过的日子。我若是你,就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趁早离开,别再回来了。」 让他们离开中原? 阿渺不觉愣住,待回过神想要继续追问,却见映月已经走到了舱门口,推门而出。 门外的陆澂,与映月低声交谈了两句,迅速踏进室内。 「令薇!」 两人歷经一番生死诀别,此时相拥相见,自是百感交集。 阿渺伏在陆澂怀中,听他讲起自己如何以干坤十六式破开了城壁、被他带出蛊障,之后再得映月先生医治,竟也足足卧床了一月有余…… 第331页 她惦记着心事,抬眼犹疑问道:「我哥哥真答应让我们离开?」 陆澂颌了下首,「你休息两日,我们就从吉令乘船离开。」 「嬿婉,还有你姐姐……我们要离开了,她们会怎么样?」 霰阳关的一场浩劫,数万将士连一句为什么都来不及问,就身首异处、葬身山谷。 这就是……五哥曾对她说过的政治吗? 假借敌人之名、除掉风闾城最精锐的力量。曾经作为他左膀右臂般存在的安氏,也难逃飞鸟尽良弓藏的命运…… 「她们不会有事。安氏和陆氏,如今对朝廷不再有任何的威胁力,甚至也都后继无人,必可安然,就连我的异母妹妹阿蘅,也刚被封了县主。」 陆澂沉默了片刻,抬手轻抚着阿渺的长髮,缓缓道:「其实你兄长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必须要做的事。换作是我,也不会任由着安氏的实力超越皇权……」 阿渺心中泛寒,摇了摇头,「可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杀那么多人。」 陆澂牵了下唇,「所以我做不了帝王,最多做个岛主罢了。」 阿渺禁不住被逗乐,紧绷的情绪稍稍和缓了下来。 她心里清楚,若非因为自己的缘故,陆澂未必做不了帝王。只是,坐在那样的位子上,人,真的能快乐吗? 「靖远侯府的兵权虽被削,但安侯地位特殊、又曾教导养育过你兄长,有生之年该享有的尊荣不会减少。而如今天下一统,所有的权力集中到帝座之下,朝廷忙于休养生息、推行新政,今后数十年里,都不会再起什么风波。」 陆澂将朝局之事娓娓述过,低头看着怀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渺,良久,轻声问道: 「你是……捨不得离开吗?」 阿渺回过神来,「我没有什么捨不得的。」 她根本无法想像,在经歷了这些事之后,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五哥。 而且,就像映月先生说的那样,或许五哥现在对她心存愧疚、愿意放他们离开,若是现在不走,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她伸手环住陆澂的腰,紧紧贴到他胸前,「我们马上就走吧。中原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 有了映月先生施药相助,阿渺恢復得很快,到了第三日,人已经能下床活动如常。 因为之前昏迷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吉令船埠,此刻出舱便是面朝大海,一派的汪洋浩瀚、神气开阔。 就连心情,也不觉地畅快了起来。 送他们离开的海船,是一艘双桅的帆船,轻巧却结实,还能装下不少的行李。 到了离港那日,高序奉御命前来,指挥着士兵又送了些物件上船,说是主上赐下的礼物。 最大的一只箱笼里,装着阿渺小时候的那些宝贝,布老虎、布娃娃,还有从前在天穆山学武时,萧劭从北疆送去的泥偶、皮影…… 另外一个像是首饰盒的匣子,造型很是精緻。阿渺拿在手中,正要打开,却见高序将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唤了过来。 「小舟!」 阿渺欣喜地唤出声。 小舟已经过了周岁,胖嘟嘟的长大了不少,此刻被乳娘抱在怀里,睁大着一双乌熘熘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阿渺。 才过了多久,这小子居然就认不出自己了? 阿渺上前逗弄着孩子,见他倒也并不认生,便伸手抱过,扭头看向高序,斟酌问道:「是主上,让你带小舟来跟我告别吗?」 高序神色沉肃,行礼道:「主上给这孩子赐了国姓,叫萧行舟,跟董家再无关系。主上说,长公主若喜欢,可将他养在膝下,若不想带走,末将就将他送回洛阳,让他以皇族身份长大。」 阿渺一瞬有些怔然。 半晌,她捏着小舟的小手,看向刚刚走到自己身边的陆澂。 陆澂明白她的犹豫,缓缓道:「你若觉得小舟跟着我们,会比留在洛阳更幸福,就带上他一起吧。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 阿渺想了想,转向高序,朝他点了点头。 高序见阿渺做了决定,也不再多言,抱拳退下。 「高将军。」 阿渺迟疑着唤了声,心里堵塞了许久的话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五哥……主上他,他可还好?」 高序慢慢转过身。 末了,朝岸上的方向看了眼,轻声道:「主上……此刻就在岸上。」 阿渺连忙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遥遥望见泊着舟艇的码头上,停着一辆印有皇族徽记的马车。 五哥…… 海风潮湿,将一团团湿漉漉的水汽在空中击散开来,落入水面上一圈圈漾起的泡沫与涟漪中,顷刻消失不见。 高序领着士兵和乳母下了船,让人松开了固定船体的绳索。 风帆呜呜地张扬起来,带动着海船缓缓离岸。 小舟被巨大的白帆吸引了注意力,伸出手指,咿咿呀呀地唧咕起来。 陆澂抱过他,走到桅杆旁,一面调节帆索,一面跟孩子解释着。 阿渺立在舷旁,好一会儿,想起刚才被自己塞到怀中的匣子,取了出来。 匣子里躺着一支净白玉的髮簪,簪头雕琢着一朵蔷薇花,五个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而簪身上,镶嵌着一只展翅的金蝶。 簪子下,压着一张纸。她伸手将纸取出,在海风中慢慢展开。 第332页 纸页的两面,都是萧劭的笔迹。 字多的那一面,字迹稍微旧一些,写着「此生所归之处,悉尊萧劭之意,必无违背,以此为誓」。落款,是她亲笔画押的一个「薇」字、和硃砂摁出的手指印。 这是……当初她承诺,只会留在哥哥让她待的地方的誓书。 阿渺迟疑着,缓缓将纸页翻了过来,看向新添上的那一行字: 「凡你所愿,必当成真。心之所向,便是归处」。落款处,写着一个「五」字,和一个硃砂的指印。 心之所向,便是归处…… 阿渺抬起眼,望向海岸边那辆在视野中越来越远的马车,眼中渐有泪光盈动。 也不知,是海风吹拂、还是车上的人伸手撩开了窗帘,她恍惚看见那车帘的一角微微捲起。 可到底隔得那么的远,水雾迷濛之间,又仿佛什么也没看清。 海船驶入了浩瀚汪洋。 小舟在陆澂的「指导」下,站在桅杆旁,十分投入地拉拽着帆索,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起来。 陆澂走到阿渺身边,见她还捏着髮簪出神,伸手取过,拿在手里沉默地看了会儿,轻声道:「这支蔷薇玉簪,很应你的名字。」 阿渺幡然清醒过来,抬头看他,见男子眸光灼灼,不觉抿了下嘴角: 「你以后,还是叫我阿渺吧。」 陆澂将髮簪绾到阿渺的髻中,「不是说跟我在一起便能做自己吗?为何还要纠结名字?」 阿渺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你就是个傻子。」 视野的尽处,是开阔的海天一线。 淡淡的一抹蓝,清润而净透,映着眼前明媚的娇靥,显得格外温柔。 陆澂伸手摁住阿渺捶在自己胸口的拳头,另一只手顺势将她拥住,眼神清炤若电:「那你跟傻子解释一下,为什么非得叫你阿渺?」 阿渺被那样的目光看得心跳如鼓,脸颊禁不住滚烫起来,扭头倚到他怀中,半晌,嗫嚅道: 「你叫我阿渺,我才好……叫你阿澂啊……」 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 理应, 凑成一对。 (正文部分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