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第1页 [gl百合] 《长恨歌》作者:太阳菌【完结+番外】 文案: 余惊秋天赋异禀,是武学奇才,温良慈软,得师父喜爱。 自小到大,不论哪方面,楼镜总比不过她这师姐。 宗门生变: 这一日,楼镜成了丧家之犬,人人喊打,天地之大无归处。 而余惊秋即将继任宗主之位,备受崇敬,前途无量。 风水轮流转,不曾想: 再相见,余惊秋受尽苦难,身心俱损,失魂落魄,流落街头。 楼镜却爬到了高处,锋芒毕露,令人畏惧。就连余惊秋也成了她的阶下囚,谪仙落泥尘。 「师姐,师姐……」楼镜抱着余惊秋呢喃,「这世上,只有我明白你,只有你明白我。」 阅读指南(一定要看!): 1,感情慢热,中间会分两条线,在两位女主间转换视角,不建议跳着看。 2,两位女主不是完美性格,请平常心对待。 3,有虐,主角被摩擦,慎入!不是虐尽天下无敌手一类的爽文,慎入! 内容标籤: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復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楼镜,余惊秋 ┃ 配角:云瑶,狄喉,詹三笑,韶衍,沈仲吟,月牙儿,韫玉,赫连缺,丘召翊,楼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生不言弃 立意:感受人生经歷人生,学会守护与感恩 第1章 年少竞轻狂 武林里不知何时起有了个规定,一年之中,举行一次武会,以武会友,不是供各大高手一争长短,而是给天下习武的青年子弟一个切磋交流的机会。 见识天下武艺,以防坐井观天。 不拘小家大家,来者是客,年纪未逾,就可以上这擂台,为了增加众人的兴致,由长辈置办彩头,也是以此激励子弟奋发图强。 今年这一武会,由干元宗承办,干元宗素有第一剑宗的名头,又有二月初几大门派合力剷除飞花盟中一大魔头这件快事,因而武会比以往热闹,虎鸣山上宾朋满座。 这日是武会最后一场,校场外围站满了人,比试结束不久,人群喝彩声未绝,场中凌厉剑气犹未散却,这干元宗的宗主,在武林豪杰瞩目之下,将这彩头颁给优胜之人。 那得胜者是个姑娘,十六上下,乌髮鬓角梳两条小辫将长发束成马尾,身量瘦长,腕白肌红,一双丹凤眼,眉目如剑锋利,特有少年人的桀骜戾气,站得笔直,双手接过那彩头时,脸上一点笑也没有。 那彩头是一条白鳞金,被锦布包裹着,因在光芒下能看见银白鳞片而得名,质地坚韧,尤为美观,是铸剑的上好材料,极其珍贵,习武之人没有不喜爱的。但这姑娘嘴角紧抿,一脸阴沉,仿佛这接过的不是荣誉,而是惩罚。 走了这过场,这姑娘就告了退。 一中年人顺着长须,望着这姑娘背影,笑对宗主道:「英雄出少年,有女如此,楼兄,羡煞我等吶!」 楼玄之道:「谬赞了,这丫头天资平常,只是懂得多下些笨功夫罢了,心性浮躁,眼比天高,不成气候,我倒是希望来个俊杰能治治她,压压她的狂气。」 「诶,楼兄,此话差矣,这小小年纪就知勤学苦练,已是难能可贵,再说了,哪个年少不轻狂嘛,我看你这女儿,将来不可限量才是。」 「不说她了,不说她了。」楼玄之引着众人前往宴席。 那姑娘离了校场,直奔向日峰来。 向日峰绿意悠然,是个清净秀丽之地,山腰坪上有一翠湖,日光普照下如一块柔润碧玉,称为澄心湖,栈桥跨湖连通东西两岸,中央有一湖心亭,东岸是上山的路,西岸有一水榭,名为澄心水榭,水榭南北皆有屋舍。 这里是楼玄之五个内门弟子清居习练之所。 水榭向湖的方向安置有书案,两名女子坐在案边,一着梨黄衣裳的女子趴伏着,脑袋垫在胳膊上,姿态懒散,面容净白,一双梨涡,笑颜纯真甜美,「又是心经,师父回回罚你,就让你抄佛经。」 一蓝白衣裙的女子端坐案前,眼敛秋波,目光温存,一双手俊白修长,执笔书写,眉目微弯,「师父让我静心。」 云瑶支起身来,笑道:「我看师父是想送你出家,到庙里当尼姑去。」 余惊秋紫毫一转,笔头在云瑶额头轻轻敲了一记,「今日是武会终场了,你不去瞧瞧?」 云瑶摸摸额头,「有什么好瞧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阿镜拿得优胜了,再说了,我昨天刚输了,站那多丢人啊。」 「你要是将心多放些在习武上,也能取得个好名次。」 「不了不了,我又不是阿镜,除了练武什么也不喜欢,我平生只喜欢三件事。」云瑶笑出一双月牙眼,「吃饭,睡觉,听师姐念经。」 余惊秋笑着摇了摇头。云瑶随意翻着书本,「只是没想到,第一场比试就是你和阿镜,阿镜刻苦,颇有成效,竟然胜了你,如若不然,现在站在校场上的怕是你了。」 余惊秋运笔一顿,片刻后,微微笑道:「她昼夜苦修,日益精进,取得优胜,理所应当。」 一道声音冷冷地响起,「你给的应当么!」 云瑶回头,瞧见来人,诧异道:「阿镜?武会结束了?」 楼镜左手拿着一样锦布包裹的细长物什,另一手提剑,一脸冷厉,也不答话,剑往空中一扔,握住剑柄一抽,长剑出鞘,剑锋一转,竟是直取余惊秋。 第2页 这剑来得好快,剑气凌厉,透着股悍勐之气,如一头蛮牛扑撞而来。这一招大出余惊秋和云瑶两人意料,余惊秋直面剑锋,唯有退身后避。云瑶在侧,被殃及池鱼,往后坐倒,躲开了一剑。 楼镜一剑将那书案如薄纸一般撕裂两半。云瑶望着一地狼藉,「楼镜,你,你吃火/药了你!」 楼镜身不停歇,跃到月窗边的桌案上时,脚上巧劲一带,将剑架上余惊秋那把长剑带起,朝余惊秋踢去。 长剑如离弦之箭,直射余惊秋怀中。 余惊秋衣袖一揽,化去剑上劲力,握了长剑在手,面对紧逼而来的楼镜,却不拔剑。 楼镜身如轻燕,足尖一点,如电掣般追至栈桥,青锋舞动间,剑气纵横,平静的湖面顿起波涛。 楼镜长剑一抄,滴水声叮咚一响,挑飞数道水珠,水珠疾射而出,清柔之水透出刀剑般的凌厉之气。余惊秋长袖轻抚,柔化气劲,将那水珠尽数拦下,袖上立即晕开大片水迹,袖角的金桂越发明艷。 楼镜趁着余惊秋拦下水珠之时,已攻至她眼前,长剑动若雷霆,是毫不留情。 余惊秋连剑带鞘圈转抵挡,一面后退,只守不攻。楼镜心头怒火更深,叫道:「拔剑!」 余惊秋唤道:「镜儿……」 楼镜怒目而视,「你当我看不出来么,台上最后一招,你让了一寸!」 两人一进一退,直打到了对岸去。 云瑶才追出去,水榭内又进了一人。来人身形高壮,仪表堂堂,十七上下,一道浓厚分梢眉,若是眼睛生得深邃些,便会一脸威慑之象,但这少年双目明亮,不染纤尘,人瞧着便十分敦厚忠正,他叫云瑶道:「阿瑶。」 云瑶叫道:「小猴子。」 他二人同一天进师门,向楼玄之奉了拜师茶。因狄喉比她年长,所以以师兄自居,但云瑶不认,还总是唤他乳名。狄喉待要说她,说了多少遍,云瑶又不听的,他也就纵着她,由她叫。 狄喉刚从校场回来,一回来就听见打斗声,望了湖面一眼,皱眉道:「小师妹怎么跟师姐动起手来了?」 「阿镜一进来就拔剑砍人,说是师姐比试的时候留了手。」 狄喉往外走去,「我去拦下她。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云瑶拉住他,「什么胡搅蛮缠,你又不是不知道阿镜的性子,要真是像她说的,她能不生气嘛,你别过去,你过去,指不定她连你一起砍。」 云瑶不撒手,说道:「唉,你别去,等阿镜打够了,气也就消了。」 「这是什么话。」 两人拉扯间。楼镜和余惊秋已经过了三十来招,楼镜步步紧逼,余惊秋又一路退让,始终不拔剑,退无可退,被楼镜一剑抵住了心口。 楼镜怒喝道:「拔剑!」 余惊秋未动,沉默着凝视楼镜。 楼镜握剑的手用力至发白,咬牙道:「你瞧不起我么。」 余惊秋道:「镜儿,我没有这个意思……」 楼镜握剑的手落了下来,退了一步,怒声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让招,你让招,因为你从一开始就认定我赢不了你,你轻视我,所以让着我。」 「余惊秋,你未免也太傲慢了。」 楼镜眼圈儿红了,一泓水波蕴在眼中,她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脸连着脖子一片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就算我打不过你,就算我被你打得满地找牙,我也不需要你让着我!」 「……」面对诘问的楼镜,余惊秋有话却说不出口来。 气氛僵持间,远处传来人声,那山道上走来一行人,为首的锦衣华服,面容俊秀,气度不凡。 楼镜手背一抹,将那未落的泪水尽数揩去,只留一双通红的眸子,透着股狠戾。 楼镜心情欠佳,这伙人也是倒霉,上赶着来找不自在了,她语气不悦,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行人似乎没料到会被人如此冷声喝问,一时间愣住了。那锦衣公子旁有一人,似是侍从,最先反应过来,「我们是曹柳山庄的,这是我们公子,一路游玩到此处。」 随即那锦衣公子自报家门,一拱手道:「曹柳山庄,曹如旭。」 余惊秋回礼道:「干元宗,余惊秋。」 楼镜却不理这行人,只说道:「这里是内门弟子清修之地,外人不得进来,你们速速离去。」 确实是有这么个规矩,只是这曹如旭不知,「山下那弟子分明说这里可以上来游玩,到你这却又不能了,你们怎么一会儿一个说辞。」 楼镜冷笑道:「哪家内门女弟子居养之所是供人参观的,你们曹柳山庄有这个规矩?」 曹柳山庄一行人遭受如此冷遇怠慢,已有几分薄怒,倒也不多争辩,转道往山下去,但毕竟忍了一口气,那曹如旭嗤道:「哼,好没道理,偌大个干元宗竟是这么个待客之道,看人下菜碟。」 楼镜听他背地里叽叽咕咕,非议干元宗,厌烦得很,对那一行人叫道:「偌大个曹柳山庄好有道理,背地里嚼舌根。」 「你……」曹如旭回眸,与楼镜目光相遇。 一人眼神如狼如虎,一人目光似刀似剑。 那曹如旭一拂袖,冷哼一声,不屑跟她斗嘴,继续往山下走。他身旁那些个随从个个道:「好嚣张。不过是得了个武会优胜,便目中无人,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么。若不是公子路上耽搁,慢了一步,没有赶上武会,鹿死谁手未可知咧!」 第3页 曹如旭昂了昂首,神色间显出几分贊同,「干元宗,不过如此!」 话音落时,一行人眼前人影一闪,却是楼镜翩然而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等等。」 曹如旭皱眉道:「我们依言下山了,你还想做什么!「「既然没能参加武会,那我给你个机会,现在来比过,免得今日这个说没赶上,明日那个说耽搁了,倒显得我干元宗虚有其表,优胜都是别人让来的!」楼镜手一扬,将那锦布细长包裹送到了路旁树丫上,目光斜掠,「如果比,赢了我,这白鳞金就是你的。如果不比,就休要再说那些废话!」 这曹如旭对干元宗是天下第一剑宗的说法有几分不服气,一直想有个机会压一压这干元宗的风头,只可惜耽搁了比试,所以楼镜一说,他立刻应道:「好,我就来领教领教你干元剑法的厉害!」 两人不多废话,同时拔剑,尚未交锋,剑气已逼得人退避三舍。 余惊秋知道楼镜正在气头上,动手定然毫不留情,伤了自己不好,伤了曹柳山庄的人也不好,待要阻拦,「镜儿……」 才走出一步,那边厢楼镜已知道她要做什么,叫道:「你要是过来,我连你一起打!」 余惊秋,「……」 另一边云瑶和狄喉见余惊秋和楼镜好不容易歇下了,楼镜又和曹柳山庄的人打了起来,一个头两个大。狄喉也要阻拦两人争斗,「那人好歹是客人,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云瑶依旧不放,「让他们打。谁让那小子说我们干元宗不好的,让阿镜给他点苦头吃。」 楼镜和曹如旭交手往来间,动如雷霆,雪白剑影如花绽放,这曹如旭确实有几分功力,与楼镜斗得平分秋色。 曹柳山庄的正阳剑法以刚烈无匹着称,只因曹柳山庄先祖刀剑双绝,将两者融汇,剑法之中就有了刀法的悍勇雄浑;而这干元宗的干元剑法,分为两路,一路干字决,剑意尖锐迅勐,难当其锋,一路坤字决,剑势连绵,变幻莫测,楼镜是两路兼修。 干元剑法干字决与正阳剑法要旨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楼镜还熟练坤字决,便要比曹如旭剑锋多两分灵巧,初时不显,半柱香/功夫过后,曹如旭便落了下风,逐渐地挽不回局势。 直至楼镜使出最后一招,名为『龙蛰』,这招剑法如龙蛇盘曲身躯蓄势,不出则已,一出必中。曹如旭只觉得眼前一花,似有一条恶龙,张开血口,如急电般朝他面门嘶吼咬来,他慑于气势,竟浑身都动弹不得,回过神来时,楼镜剑锋已然抵住他喉头,再往前一寸,便可取他性命。 曹如旭喉头滑动,额际流下一抹冷汗。 楼镜轻嗤一声,「曹柳山庄曹如旭,正阳剑法?不知所谓!」抬着下巴觑人,她以为这人是有多厉害。 曹如旭颇有几分傲气,何曾受过这等轻侮,脸皮发烫如火烧,「你!」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狠狠剜了楼镜一眼,愤然离去。 楼镜对这意外闯入的世家公子浑不在意,将那白鳞金取了下来,打了一场,她情绪已不似先前激烈,走到余惊秋跟前,也不管余惊秋接不接,将那白鳞金往余惊秋怀里一塞,冷然道:「你的东西,拿去!」 随后越过了余惊秋,头也不回地往水榭旁的屋舍走了。:,,. 第2章 岁寒知松柏 向日峰上的闹事很快被楼玄之知晓,彼时宾客陆续离去,楼玄之得了空,将四个徒儿叫到了书房里。 楼玄之站在书桌前,一旁还坐着归来不久的陆元定陆师叔。陆元定行侠仗义,常年在外,二月初那斩杀飞花盟一大魔头的事也有他的一份功,他面目慈和,又与小辈亲近,没有师长的架子,所以很得一众弟子敬爱,弟子们都盼着他归来,说一说二月初那快意一战。 楼玄之目光在四个弟子间打量,最后落在楼镜身上,将她上下审视,「正阳剑法,不知所谓?」 这一句就足够叫四人知道楼玄之唤他们来的用意。四人沉默得紧。 楼玄之背着双手,走到楼镜身前,身子向她微倾,「好大的口气,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剑扫九州,称霸中原了,啊?楼宗师?」 楼镜抿着嘴,没有答话。楼玄之直起身,缓缓踱步到楼镜身后,向着余惊秋三人,话却是对楼镜说的,「曹老爷子所创正阳剑法妙绝,天下皆知,他老人家和你师祖都难分高下,与群豪剑下谈笑风生时,你还不知道在哪条轮迴道上!」 三句话,已是楼镜忍耐极限,她这臭脾气,让她不还嘴要比不拔剑还难,「他爷爷是他爷爷,他是他,他爷爷剑法冠绝武林,也不妨碍他什么也不是,只能说明现如今,曹柳山庄没落,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了。」 楼玄之恼极反倒仰天朗笑,回身指着楼镜,向陆元定说道:「听听,口出狂言,倒是说出道理来了。」 楼玄之冷哼一声,对楼镜说:「他曹如旭今日是不如你,未必来日不如你,他曹如旭不如你,未必曹柳山庄的人个个不如你,大了说,少年天才何其之多,你在武会上遇着的不过十之一二,未必少年人都不如你,是不是人家斗过了你,你也心甘情愿领受一句『干元剑法,不知所谓』?还未出茅庐,怎就敢如此张狂,大放厥词。」 「一味争强好胜,心性是越来越浮躁,『剑心存仁义,不正不出鞘』,这句话你记了几个字在心中。」楼玄之越说越急,无意之下,失了分寸,说道:「我不指望你谦恭沉稳,你什么时候有你师姐两分品性,我也就知足了,别什么事都想着要去争个你胜我负,争个输赢。」 第4页 楼玄之不说余惊秋还好,一提及余惊秋,楼镜这炮仗算是被彻底点燃了,她梗着脖子,顶撞道:「不争个你胜我负,办什么武会,夺什么优胜,不如搭个戏台子,各家轮流上去耍两个花枪了事。」 楼玄之扬眉,「那是为了切磋交流,是为了增长青年子弟见识!」 楼镜又道:「不争个你胜我负,哪有个『天下第一』的剑宗,谁又知道干元宗是耍刀的,还是练剑的!」 「你当干元宗的名声是恃强凌弱来的,啊?那是师祖辈们仗义仁德,铲奸除恶,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名声。振臂一唿,八方响应,所为何来,唯仁义二字!」楼玄之声如雷吼。父女俩剑拔弩张,两双眼睛瞪着,谁也不服这个软。 就在这时,陆元定起了身,将楼玄之拉到一旁,「师兄,定定神,这山门外都快能听见你训弟子了。镜儿年纪小,胜负心强也实属寻常。」 「我们与曹柳山庄也有两世的交情,她那八个字说的好痛快,让曹柳山庄难堪,惹得两家不快,改日不知道又让谁下不来台。」楼玄之撑着座椅扶手,嘆了一声,回头注视楼镜片刻,「我罚你去祠堂点灯,静心思过,你可认罚?」 楼镜杵在那不应声。陆元定叫道:「镜儿。」 「是那曹如旭自己闲言碎语,乱嚼舌头在先。」楼镜这语气,明明白白告诉楼玄之:她不服气。 楼玄之道:「他们是客人,我们是主人,合该让着他些。」 楼镜说道:「他做客人的不守道德,没个客人的样子,凭什么叫做主人的忍让,更何况比斗一事,是他自愿。」 「我说一句,你可有千百句等着呢!你!你!你!我——」陆元定捉住他手腕,又将他拉得离楼镜远些,打了个岔,「唉,师兄,师兄。」 楼玄之长出一口气,皱眉道:「无你挑唆,那曹如旭会赶着你打?比试就罢了,何必事了之后,还要出言羞辱他,却也太不应该!」 楼镜沉声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楼玄之见她一点悔改之意也无,喝道:「还不认错!越来越不知道规矩,看来不让你长点记性,你迟早还要惹出事来!」 楼玄之回了头,左右张望,似在寻找物什,陆元定拉着他,好言安抚。余惊秋见楼玄之这情状,想她这师父是在寻趁手的棍棒,要让楼镜吃顿板子,到时楼镜免不了这一顿皮肉之苦。 余惊秋上前道:「师父,这事也不是师妹一人过错……」 余惊秋说了上半句话,楼镜就能猜到这下半句是什么,她不想余惊秋替她求情,极不喜欢欠余惊秋人情,还不待余惊秋说完,自己噗通往前一跪,在众人错愕中,说道:「弟子认错。」 余惊秋怔愣了一下。楼玄之瞟了余惊秋一眼,缓缓看向楼镜时,似笑非笑,轻哼了一声,「这时候你倒认得快了。行,好,楼镜,言行有失,自去祠堂点灯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出来。」 「是。」这时候楼镜极乖顺了,爽快地认了罚,只是脸上依旧挂了『我不服气』四字。 云瑶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将将松一口气,岂料楼玄之回头就对余惊秋道:「余惊秋,身为师姐,约束不当,也免不了责罚,誊抄心经思过。」 楼玄之一共收了五个徒儿。余惊秋是大师姐,其余四个弟子犯错时,只要她在当场,弟子受罚,她也会受连带责任,处罚不重,一向只是抄抄心经,扫扫青阶,只是要让她知道,她身为师姐,对师弟师妹们有规劝之责。 云瑶嘀咕道:「还抄啊。」 不说还好,一说,楼玄之两道目光朝她射来,「你,还有你。」 云瑶见引火上身,忙道:「师父,我们可什么都没做。」 楼玄之走到云瑶和狄喉身前,向狄喉道:「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做,看着师妹犯煳涂也不知道拦着……」 额头,「你,荒废学业,整天就知道玩乐。你俩这些天都不准下山,给我在向日峰好好待着。」 「师父……」云瑶欲哭无泪,早知道,她就称病不来了。 楼玄之大袖一挥,「好了,都出去,山君留下。」 三人各怀心情,躬身告退。楼镜起身时,目光掠过余惊秋,跟随着云瑶狄喉两人出了门去,待三人走远,楼玄之向余惊秋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近前。 楼玄之那严厉声色隐去,神情慈爱,向余惊秋道:「师父让你在同镜儿的比试中输掉,你可怪师父?」 余惊秋摇了摇头。楼玄之问道:「我听说镜儿为这件事动了气,同你动剑了?」 「是。」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是我的授意。」 余惊秋无奈一笑,「她已经同我置气,何必告诉她,再让她同师父置气。」 「你啊,你,唉……」楼玄之待余惊秋要柔和得多,对这徒儿,他从未声色俱厉过,只是此时此刻,也不禁露出着急的模样,「你就不问问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 余惊秋对楼玄之的反应不解,如实回道:「师父要说的时候,自会告诉徒儿,师父不说,徒儿就不问。」 楼玄之微垂了头,反剪着手,直摇头,这不听话的有不听话令人恼怒之处,这听话的也有听话令人忧急之处。楼玄之柔声道:「去吧。」 余惊秋一拜,「徒儿告退。」回了澄心水榭。 第5页 等到四个徒儿都走了,楼玄之回到书桌前,拳头轻轻捶打桌面,满脸忧容,长嘆不止。 陆元定问道:「师兄,何故嘆息不止啊?」 楼玄之道:「你也见着了,我这几个徒儿,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陆元定抄着手,「我瞧着挺好。」 楼玄之復嘆一声,望着天外,「不知何人可为柱石,接我宗主之位,撑起干元宗啊。」 陆元定豁朗,「师兄啊,要我说,你这五个徒儿,都是可雕琢之才,假以时日,必成人杰,师兄怎会苦恼后继无人呢。」 「哼,他们五个……」楼玄之摆了摆手。 「怎么?」 楼玄之道:「山君天分是少有的,但慧极易早夭。」 陆元定点点头,他贊同这话,「我知道,也是因此,师兄你才让她在武会上输掉比试,让她藏拙。」 「她心地又太慈软,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希望所有人都和气,这怎么可能呢,理念不同,脾性不同,必有纷争,到时她要因这性子两面受伤的。」楼玄之语气惋惜,「没有怒气,没有威慑,你瞧瞧门中上下,哪个怕她?没这钢铁手腕,不能杀伐决断,怎么镇得住干元宗上下两百多号人!」 陆元定凝眉颔首,「确实。」 楼玄之又道:「这孩子还有一点不好,唯长辈命是从,一点也没有自己的脾气。」 陆元定好笑,「要像镜儿那样整天跟你对着干,你就乐意了?」 楼玄之苦笑两声,「镜儿这孩子,桀骜难驯,不知收敛,也太轻狂了,她继任宗主,我倒不怕她镇不住这干元宗,我怕她今日做了宗主,明日性起就去称霸武林,唯我独尊。让她沉下心来,懂得藏拙,学这人情世故,难吶。」 陆元定道:「镜儿秉性是好的,只是有些不服管教罢了,不用刻意约束她,人长大了,有些道理总会懂的。」 「我还能不知道她。」自家儿女的不好,要说也得自己说尽了,不能留给外人去说,「我知道她不是那班蛮横的纨绔子弟,只是她这孩子眼里揉不得沙子,性子太容易得罪人。」 话落之后,楼玄之神情低落,伤感起来,「还有云瑶和狄喉。云瑶天分不见得比山君和镜儿差,却生性懒散,只对吃喝玩乐上心,若有可能,我也希望这孩子一辈子逍遥,无拘无束;狄喉忠正,看人待物却是非黑即白,不知变通,刚极必折啊。」 陆元定沉吟片刻,「郎烨这孩子总是无可挑剔的。」 楼玄之笑了一下,陆元定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了,「是了,这孩子拘泥礼法,一定不愿意越过师姐山君接任宗主之位。」 「只是……」陆元定安慰道:「接任宗主,也不急于一时,他们还是孩子,是幼苗,总有成材的一天。」 陆元定看向楼玄之时,骤然吃了一惊,楼玄之神色悽苦,霎时间,他这位师兄伟岸身躯,竟如晚秋萧萧北风中被卷扫的无依落叶般,他情不自禁唤了一声,「师兄?」 楼玄之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我怕我等不及了。」 陆元定浑身一震,背上沁出了冷汗来,他一把上前,兜住楼玄之手臂,「师兄,你的旧伤……」 「可叫俞师弟看过?」即便心神震盪,陆元定也极力镇定了声音。 「我心中有数。」楼玄之拍了拍陆元定的手。 「这事?」 「暂且只有你一人知晓。」 桌角堆放书籍,楼玄之摸了摸书面,哑声道:「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元定啊,我仿佛看见往后的日子,我这五个徒儿备受磋磨。」 陆元定得知了这消息,满口苦意,轻嘆道:「师兄,儿孙自有儿孙福,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都需从磨难中挺身过来,我们年少时亦是如此。后生可畏,你莫要太小瞧了他们。」 楼玄之语声之中,蕴藉多少忧愁,尽乎哽咽,「不,你不明白,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他们这性子,要吃多少苦头,我怕江湖烟雨锈蚀这青锋,断折了这几把宝剑吶!」 陆元定何曾见过楼玄之这样多愁善感,万千感慨,心中却不大认同,他也算是看着楼玄之这五个徒儿长大的,直觉得这五个弟子应是如磐石不可动摇,似钢铁难以摧折,因而满不贊同,「师兄,你多虑了。」:,,. 第3章 星夜觅酒香 楼镜离开书房后,迳直去了祠堂。祠堂供奉着干元宗歷代宗主,牌位之间,灯烛环绕,有五百盏之余,点灯是个慢活,急不来,很能沉静人的心思。 楼镜不是第一次被罚来点灯,从小到大,她都是这里的常客。 她坐在祠堂青阶前的平台上,落日时分下了雨,暮霭氤氲,瑰丽的紫红云霞横贯西天,东边的山头敲过了晚钟,天地之间铺上一层暗影,身后满堂灯火愈发明亮,千百灯光如地上繁星。 祠堂的平地前有一位扫地的老叟,一身灰色长袍,鬚髮灰白,脸皮如那苍郁老树般发皱,一副安详的神态,扫尽了落叶,与楼镜搭话,「又因为不敬师姐被罚啦?」 这老叟是宗门里的长辈,因为退隐了江湖,便来看守祠堂,过过清净日子,因为楼镜是常客,两人也是『老相识』了。楼镜被罚来点灯,十有**是在余惊秋那里不痛快,然后在楼玄之那里爆竹开了花,才被罚来祠堂点灯。 第6页 那老叟见惯了,自然而然以为这次也是,笑道:「小娃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赢了你师姐后,江湖中比你师姐天分高的有,比你师姐功夫深的也有,你难不成要一个个比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楼镜偎着脸颊,「那些人我看不见,摸不着,不认识。」 而这余惊秋是切切实实的,压在她头上的一座大山。 她对于赢余惊秋有一种特别的情结,这产生于她儿时。她入宗习武后,第一场比试就是在余惊秋手底下过的招,在对自己学艺尚且满意的心态下,被余惊秋一招给败了,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名为『不甘』的心情,深深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赢过了余惊秋之后如何,总要先赢过了余惊秋,跨过了这个坎再说,就好比余惊秋抄写的那佛经,不论是什么经,开头总要先写上一句『如是我闻』才行。 老叟听不见楼镜的心声,不知其中缘由,他只瞧见少年人眼中的执着,炙热的光芒能与朝阳争辉,他避世多年,六根清净,早已无法对这些强烈的情感产生共鸣,拄着扫帚,摇头道:「小娃儿,怎么如此沉溺输赢,可知执念太深,有损道心,想当初那疯剑……」 后面的话,楼镜没听见去,她被老叟的问题引得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为什么她这么在乎输赢?这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最开始的起因或许是一件很小的事,然而岁月长河流过十数载,混入纷杂的情绪与缘由,已然不是那么纯粹,就好似千万条细流汇聚成江水,东流入海,你要分清道明,难矣。 但要细究起来,有三件事对她影响深刻,她想一想,还是记得。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第一桩,不知是哪个师叔,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记得余惊秋在楼玄之身旁站在,那师叔说:「山君像你,和师兄你倒像是对亲生父女。」 第二桩,她和余惊秋资质出挑些,楼玄之会亲自教导,楼玄之从来不夸人,即便是两人做得好,他也只是点点头,但余惊秋天分实在是高,那剑招『龙蛰』对于十来岁的弟子还过于深奥,余惊秋瞧过一遍就会了,施展给楼玄之看的那天,楼玄之虽然仍是一句夸赞也没有,但他难以掩饰心中的情感,嘴角漾出了微笑来。有的孩子对大人情绪变化极敏感,楼镜当时就看出了楼玄之心里的欢喜与惊艷。 那种认可,并非后天的努力所能求得,那是对天赋的赞美。楼镜资质不低,但与余惊秋比,是人才和天才的差别。至此,楼玄之的笑根植她心中,成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第三桩,较为隐晦,是一切的根由,只是一回想,她便怒从心头起,暴躁易怒,坐立难安,那是一块逆鳞,谁碰咬谁,连她自己都不会在记忆里回头看一眼。 说起来,为着这三件事生出的胜负欲,都是为了寻求认可与明证自我。 只是这时的楼镜尚且年少,心太浮躁,难以看清其中本质。 天色逐渐暗下来,山林落雨,使得夜风清爽。楼镜坐在外面,不想太早进去,远眺盘曲老林时,瞧见山路长阶那边走来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软薄长衫,身形伟岸,走近了后,灯光映射在他身上,照出了他剑眉星目,俊逸容颜。这来人四十上下,竟与楼玄之有一样的相貌。 楼镜喜道:「二叔。」 楼彦远远地就笑道:「听说你又惹你爹生气了?」 若是外人,绝难将这人与楼玄之分清,但宗门里的人与这两人相处过后,就能区别这两人。楼玄之身为宗主,管理宗门上下,庄严肃穆,凛然生威,而楼彦却是沉默少言,彬彬儒雅。样貌虽同,气质大有差别。 楼镜一下蔫了下去,闷声道:「我不得他心,自然做什么都不如他意。」 「胡说。」楼彦那扇子轻敲了一下楼镜的脑袋,「事情经过,我已经听狄喉和瑶儿详细说了。」 「原来二叔也是来训我的。」 「做得不对,还不能训了?自然,也不光是来训你。这事,你有一对二错。」 楼镜抬头望他时,楼彦语气严肃起来,「先说说你的错处。我找那日山下迎客的弟子问过,确乎是他粗心,对曹柳山庄的人说过:向日峰上可以赏玩。不知者不罪,一开始那曹如旭并无冒犯之处,你也不问情由,因为与师姐龃龉,便迁怒于他,轻慢客人,此其一。」 「我们和曹柳山庄两世相交,今后也会继续来往,你可知你那一句『正阳剑法,不知所谓』传出去,若那曹柳山庄的人都是个计较的,会记在心中,生出隔阂,人前失言,此其二。」 楼镜道:「如果曹柳山庄庄主认为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们的过错,记在心中,甚至影响门派交情,那是心胸狭隘,这样的朋友,不交就不交罢。」 楼彦笑她孩子气,说道:「你啊,如果我们是隐于山林,独立于世的门派,就像你说的,这家脾性与我不合,我不与他来往就是,直爽磊落,何其快哉。可我们不是,你父亲心中有拔除飞花盟这武林毒瘤的夙愿,仅凭一家之力难以办到,需要各大势力支持配合,这时候可就不是你想不来往就不来往的,而人无完人,就比如那心胸狭窄的或许细心谨慎,做事沉稳,也比如这直言快语,落拓不羁的脾性桀骜,难以合群,若想要一团和气,就要学会忍让。」 那后面一句话分明是在说楼镜,楼彦点点她额头,「与人交往,要不得罪人,说话做事,就得谨言慎行。」 第7页 楼镜道:「那要忍,也不能光自己忍吶,要是有不知好歹的,还以为别人好欺负。他曹如旭还说了『干元宗,不过如此』,我为什么说不得『正阳剑法,不知所谓』。」 定是那曹如旭说了做了什么,你才动手。出手彰显我们干元宗的势力,没什么不好,若不说出那最后一句话,落了话柄,他曹柳山庄也输的无话可说。」说到此处,楼彦柔声道:「那曹如旭先出言不逊一节,你为何不告诉你爹,若他知道,也就不会这般恼怒,虽有过错,但护我门楣,也是有功的。」 天色渐暗,夜风渐凉,楼镜手臂圈着双腿,低着头,「他从来不会夸我,反正我怎么做都是错。」 虽则年少,已有了自己的心思,不论什么事,她都不肯事无鉅细的告诉楼玄之,做得对的,做得好的,不是她的错的她都不肯说,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好似只有这样,就好在心里去怪楼玄之不理解,不了解自己。 楼彦轻轻一声嘆息,「你这孩子……罢了,跟二叔说也是一样。」 「二叔。」楼镜很敬服她这二叔,小的时候也曾悄悄地想:他要是我爹爹就好了。 另一边,余惊秋已回了澄心水榭,日落时分下了一场急雨,檐外滴滴答答,湖面上泛起一层冷雾。 云瑶跑进来,掸了掸衣上的雨珠,问道:「师姐,你这有没有伞?」 「在屋外。」余惊秋见云瑶手上提着食盒,问道:「你干什么去?」 「给阿镜送饭去了,祠堂那清汤寡水的,她肯定吃不惯。」 「库房里有米酒,拿两坛去。」 「不是早喝完了吗?」云瑶走到屋外,只见那油纸伞靠在角落,地上一滩水迹,云瑶拿了伞走进来,笑道:「师姐,你下山去买的?」 屋内逐渐暗下来,余惊秋点了几盏灯,「去吧。」 「你不和我一起去?」 余惊秋只是笑笑,若是楼镜气未消,她去了反倒会弄得大家都不自在。云瑶道:「那我走了。」 云瑶拿了米酒,过了栈桥,雨就停了。这时山路上迎面走来一人,脚步轻快。云瑶叫住他道:「韩师兄。」 来人手上拿着一方锦盒,垂头望着,嘴角含笑往前走,不知在想什么,没注意到云瑶,待云瑶唤他时,他才抬头,一身青衣,相貌堂堂,赶上前来,「云瑶师妹。」 「来找我师姐?」 韩凌笑道:「是。」 云瑶回头望了望水榭,笑他,「你三天两头往我们向日峰跑,不如禀过了李师叔,转到我师父门下,就住在向日峰上可好。」 韩凌脸上发烫,如若不是天色暗了,只怕叫云瑶瞧见他脸红,又是一番戏嚯,他告饶道:「云瑶师妹,莫要取笑我了。」 「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我还有事。」云瑶离了他,往祠堂去了。 韩凌在原地站着,对云瑶的话竟生了几分嚮往,好一会儿才回神,往水榭里去,在外叫过余惊秋,得她应了声后,这才进水榭去。 屋内已经换了一张新的书案,余惊秋才铺好纸张,「韩师弟怎么来了?」 韩凌将那匣子打开,「前几日得师姐指点剑招,不知道怎么感谢师姐,昨天寻了两件小玩意,想师姐用得着,所以送了过来。」 那匣子里有一对玫瑰玉虎镇纸,一双紫毫,只看成色,也知道极珍贵。余惊秋神色如常,韩凌心中忐忑,不知余惊秋是否喜欢。余惊秋道:「韩师弟,你我既是同门,武艺上为你解惑是应该的,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东西过于贵重,你还是拿回去罢。」 「这东西师姐不收,我也用不着,不过是放在架上生尘,不过是一点心意,师姐推辞,我心不安。」 「你……」余惊秋推辞不过,拿了那两只紫毫,说道:「笔我留下了,镇纸我已有了,实在用不着,你收回去罢。」 「好。」虽然余惊秋只是收了笔,韩凌也很欢喜,他一低头,瞧见一旁摆放的佛经,皱了皱眉,「听说楼师妹这一次不仅挑衅曹柳山庄,还对你动剑,险些伤了你,宗主却连师姐你也一起罚了。」 「你听谁说的?」 「门人都这样说。楼师妹乖张,不敬师姐,师姐处处让她,她却还是不知收敛。」 「是我惹她在先。」 「怎会。」 余惊秋剪着烛花,「韩师弟,莫要人云亦云。天色晚了,下了雨,山路湿滑不好走,你早些下山罢。」 韩凌张了张口,也不多说了,只道:「师姐,那我告辞了。」 「嗯。」 这头韩凌离开了澄心水榭,那头云瑶刚入祠堂,她到祠堂的时候,楼彦已经走了,楼镜心情好上不少。 云销雨霁,夜幕中几点寒星疏疏朗朗。两人搬了张小桌子在祠堂外,取出饭菜来。云瑶见楼镜心情好,趁势提着那两坛酒,「你瞧瞧,师姐特意下山去给你买的,老李家的米酒。」 楼镜接酒的手骤然收回来,撂下脸来,「不喝。」 「还生气呢。」云瑶开坛,在坛口用手掌轻扇,将米酒香都扇到楼镜那方去,「真不喝?」 楼镜将头一撇。云瑶道:「你这人……」 云瑶放下酒来,忽然好奇道:「阿镜,你是不是讨厌师姐啊。」 今天这事要是换做旁人,楼镜这会儿已经不计较了,寻常一些小事也是,别人做不见得怎么样,余惊秋做了,楼镜就要动怒。 第8页 她楼镜讨厌余惊秋? 难说,她甚至倾慕余惊秋,门中没人不倾慕余惊秋,人不管到哪个年纪,都倾慕强者,余惊秋天赋异禀,人也刻苦,年纪轻轻,甚至能在长老们手底下过招,那份实力做不得假,她有时也会赞嘆,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 所以楼镜道:「没有。」 但是一想起余惊秋平日里那不温不火的性子,以及擂台上让招的事,她又怒火中烧。 让招这件事,就好似她与余惊秋对弈,余惊秋强,从容不迫,甚至到了能让子的地步,只因全盘皆在她的掌握之中,这种已知实力下对方的退让,实在让人感到被猫戏弄的老鼠一般的屈辱,也让她感受到面对余惊秋时自己的平庸。 所以楼镜又道:「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云瑶道:「算了,你俩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不喝是吧,你不喝我喝。」 云瑶拿着酒罈将要来喝,又被楼镜一把夺了过去。 云瑶嘻嘻直笑,「煮熟的鸭子,就嘴硬。」:,,. 第4章 山中岁月长 隔日,楼彦便去楼玄之的书房里找了他这大哥,一进去发现有人正和楼玄之说话,两人听见脚步声,齐齐朝他望来。 「陆师兄。」楼彦叫道。 陆元定手上拿着剑,一身轻装,一旁侍从还拿着包袱,是要远行的意思。 楼彦奇道:「陆师兄刚回来,这是又要上哪儿去啊?」 「江南一带有丐帮弟子失踪,江南江北是飞花盟的主要活动地带,丐帮怀疑此事和飞花盟脱不了干系,所以帮主发来急信,让我助他一臂之力,将这事调查清楚。」陆元定与丐帮帮主交情匪浅,去这一趟是情理之中,然而陆元定离开宗门还有另一桩要事未说:为楼玄之的旧伤寻访名医。若能找到那隐世百年的桃源医谷,楼玄之的旧伤也就不用如此忧心了。 楼玄之旧伤復发这事,如今只有他知道,暂不声张出去,是为了避免宗门上下惶恐。 楼玄之道:「你是无事不登我书房的,今日这是吹的什么风。」 楼彦笑道:「还不是为了镜儿。」 楼玄之嘆了一声,「你都知道了。」 「只是小错罢了。」 「小错不改,终有酿成大错的一日。」 「我也是这样想,镜儿行事轻率,归根究底,还是没歷过事。」 楼彦停顿了一下,楼玄之挑了挑眉,说道:「继续说下去。」 「她在虎鸣山长大,有宗门庇护,衣食无忧,生活平静,做事自是随心所欲,不用瞻前顾后,如今她也大了,大哥不见得能管住她,不如放她下山去,叫这江湖磨磨她的稜角,挫挫她的锐气。」 陆元定皱眉道:「不可。她年纪还小,又没下过山,如今是多事之秋,遇上事了可怎生好。」 楼彦摺扇一点,「遇上一两件事正好,她自己也就知道何为轻重了,比我们说她多少句都管用,再者,凡事都有第一次,我们不可能囚她在山上一辈子,她总要下山的,至于多事之秋,呵,这江湖,哪天不是热闹的?」 陆元定道:「可门中哪个长老能适合带她下山?」 「长老?」楼玄之哼笑一声,「哪个长老管得住她?」 楼玄之低头沉吟半晌,悠悠道:「是,这是个办法,她总要下山的。」 他心里已有了思量。 当日陆元定动身去了江北。又过了几日,郎烨省亲归来了。 郎烨是楼玄之五名弟子之一,排行第二,不似云瑶和狄喉,家在山下,郎烨的家离虎鸣山有些远,在信阳城内,每年除夕归家,都要三月里才能归宗。 这日,云瑶正好被解了足禁,哪里闲得住,拉了余惊秋,狄喉,楼镜三人去接郎烨。 走到山门外时,离得不远处,有三人相对而立,其中一人正是郎烨,另外两人虽见得少,也勉强能认出来,是郎烨的父亲和兄长。 宗门是不许弟子俗家父母进山门惊扰弟子修行的,但郎烨的父亲或兄长仍然每年都送郎烨,遵守门规,只送到这山门外,就连他的母亲都曾亲来过一次,余惊秋还记得,那是在很小的时候。可见郎烨家人对其拳拳爱护之心。 郎烨兄长拍了拍郎烨肩头,亲热谈笑间不忘叮嘱除夕之时早些归家,山风又送来郎父的关切之语。 余惊秋望着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画面,神色间不自觉流露出艷羡之色。 郎烨目送父兄离去后,转向山门上的几位同门,这是个好俊俏的儿郎,龙章凤姿,提三尺青锋,箭袖轻袍,腰间繫着蹀躞带,垂挂荷包,短剑,大踏青阶而来。 郎烨见他四人在山门前相迎,他行事稳重,虽然心中欢喜,走到近前,还是先向余惊秋见过礼,又问及师父近况。 余惊秋道:「正好,师父说你要是回来了,就让我们一起去他书房。」 郎烨要前去问安,就没回向日峰,迳直往楼玄之书房去了,余惊秋四人自也一同前往。 楼玄之要见他们五人,不为别的,就为前几日楼彦说的让楼镜下山歷练一事。他思来想去,拿定了主意:他要让楼镜下山,好好磨磨她这性子,不光楼镜要下山,其余四个徒儿也得一起下山,得长些见识,受些捶打。 楼玄之对弟子们说出这桩事时,五个徒儿喜形于色,云瑶甚至叫出声来。他们是羽翼渐丰的苍鹰,亟待振翅翱翔于空,只因楼玄之管得严,至今不曾涉足江湖,不像其他师兄弟们,十多岁剑术初成便可以随着师父外出游歷。 第9页 楼玄之嘱咐了他们几条规矩,便叫五人回向日峰去收拾行礼:择日去祠堂拜祭了师祖,就赶紧给我滚下山去。 那日夜里,五个少年人一夜未眠,各有心思,但大抵是憧憬与好奇。 楼玄之想让这几个徒儿吃些苦,竟不叫宗门里的长老陪伴,一来长老不大能管得住楼镜,去了也只能是收拾烂摊子,二来长老们在江湖上是熟面孔,别人见了,就知道是干元宗,瞧着干元宗面子,也就退避忍让了,还怎么叫这几个徒儿触些霉头啊。 五个人里,余惊秋和楼镜只在山下城镇里走动过,次数却也极少,而狄喉和云瑶家就在山下,来往山上山下,虽比师姐师妹活动频繁,范围却也广不到哪里去,只有郎烨每年往返于信阳和虎鸣山间,若是宗门门人在其间地界有事,会邀他一起去,楼玄之也是准了的。 郎烨走过江湖,很知道些门道,所以楼玄之让他们五人一同下山,也不怕他们初出茅庐不懂规矩。 五人商议好了日期,定在月中,到了这一天,师兄妹五人先去了祠堂上香,又去拜别了师父。 楼玄之站在檐前,望着五个徒儿说笑远去。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bsp;原来那么点的人儿,就跟雨后春笋似的,一眨眼,也有这么高了。楼玄之神情落寞,嘆喟一声,回书房去了。 他原本是想等徒儿再大些,循序渐进,让徒儿一点点涉足江湖中事,只是没曾想,他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够,便也只能来一招拔苗助长了。 自己使劲抻一抻这苗儿,也总比外人来践踏了好。 那师兄妹五个走到山门外时,还有不少弟子相送,似他们五人这样,一出山就不用师父带的,还是头一遭,又是宗主亲传弟子,年少一辈武艺无出其右者,自然引人好奇。 「师姐,师姐。」那弟子中一个八岁左右的男童,乌瞳熘圆,白嫩嫩的,跑上前来,极伤心地拉住余惊秋,又就近捉住了云瑶的衣襟。 这是陆元定的徒儿,名为春庭,陆元定常年在外,春庭年纪又小,不能将他带在身边,陆元定不在的时候,十有**,春庭是住在向日峰上,由他们几个师兄师姐照料,而今这师兄师姐也要走了,怎能不伤心。 正安抚间,那站在一旁的韩凌神色几番犹疑,终是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云瑶笑他,「韩师兄,师姐不在,你怕是不会常上我们向日峰了。」 韩凌被她戏嚯,颇为侷促,「云瑶师妹,都要下山了,你还不忘取笑师兄。」 云瑶轻笑几声,摸摸春庭脑袋,承诺带些零嘴吃食回来,哄这孩童不哭,又将人带到一旁,让韩凌能和余惊秋说话。 只是云瑶走了,韩凌站在原地呆呆直望余惊秋,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了。 余惊秋问道:「韩师弟,可是有事?」 韩凌沉默片刻,被云瑶打岔,一口气全松了,但仍是打起了精神,万分庄重道:「师姐,等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余惊秋见他郑重,知道必是要事,因而点头道:「好。」 韩凌一听,展颜欢笑,「一路顺风。」 余惊秋辞别了众人,那头云瑶也哄好了春庭,一行五人离了山门,下山去了。 那横里一个人走过来,与韩凌并肩立着,嘴里嘀咕,「有点本事,得了个优胜就做事张狂,得罪了曹柳山庄,打了师姐,也能被轻罚,只是守一守祠堂,现在还能下山游歷去,师姐都不敢得罪她,啧,到底是宗主亲闺女,了不起啊。」 韩凌侧头一看,见旁边站着的人是李师叔的徒儿贾寓,贾寓道:「韩师兄,你说是不是。」 韩凌一皱眉,沉默着没有应他。他望着楼镜的背影,想着『师姐都不敢得罪她』,心里不大痛快。 这几日里都是好天气,日光和煦,楼镜等人下了山后,没了长辈管束,如那飞鸟一样快活。 楼玄之叮嘱的第一条,是每到一个地方,就要给个信到宗门,说清道明,见了哪些人,做了什么事,第二条,是在外不准随意提及自己身份,不到必要,不能说自己是干元宗的人。这些个嘱咐,也就余惊秋和郎烨还记在心中。 楼玄之原打算是叫五个人吃些苦头,不曾想,这五个人在路上过的极顺畅,他们倒也想遇上几个大奸大恶之徒,来一出行侠仗义,可惜天不如人意,这大魔头没遇上,遇着几波拦路打劫的小贼。 可就那些个小贼,都不用余惊秋和楼镜出手,甚至不够云瑶塞牙缝,他五人在小贼眼里浑然是几个混世恶魔,只因没打够,把那起小贼老巢都给端了,实在没处说理去。 四月里,他们辗转到了许州城。许州城里盐帮的帮主洪涯,是楼玄之的莫逆之交,他们路过此地,应当去帮会里拜访。 一入城里,游人如织,绮楼画舫,眩人眼目,不觉得多走了几步。云瑶才吃过一碗打滷面,手里拿着金丝党梅,又看上了那梅子姜,向余惊秋撒娇,「师姐,借我点银子。」 余惊秋取了钱袋给她,云瑶巴巴伸手就等着那钱袋掉下来,谁知余惊秋一松手,旁边插来一只手,将钱袋截了过去。 楼镜从钱袋里取出一只碎银子,「你一路上把你的,二师兄,三师兄的盘缠都吃完了,再把师姐的盘缠吃完,我们回去的时候喝西北风么。」 楼镜将那碎银子给了云瑶,把那钱袋扔回到了余惊秋手上。 第10页 云瑶不服气,「我,我可是师姐。」 楼镜冷眼看她。云瑶泄了气,罢了,罢了,她在楼镜面前一向是没有师姐的威严的。 五人拜见了洪涯。武会时,洪涯才去过虎鸣山,分别不久,因而也不生分,让五人在许州城住几天再走。 郎烨问道:「世叔,我看城里有许多江湖人士往来,可是城里有什么大事?」 洪涯去桌上拿了一封请柬来,「你们在路上还没听说?曹柳山庄和忠武堂联姻,这曹家的长女就要嫁到穆家去了,明日就成婚了。」 他们几人是有听说,曹柳山庄和忠武堂联姻,那是早年间就定下来了的,他们只是不知道是择了明日完婚。 「你们赶着了。」洪涯将请柬给了余惊秋。 云瑶和狄喉看向楼镜,见楼镜神情冷漠,不大想去的样子,毕竟才因那曹如旭被一顿好训。余惊秋和郎烨也犯难,怕遇上了曹如旭,两边不好看。 洪涯也知道楼镜和曹如旭那事,但他为人豪爽,不拘小节,「阿镜和曹如旭那小子不过是小孩儿家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谁还能记在心里。你们就是不待见曹家,那忠武堂与干元宗也有些交情,他穆家大婚,按理说,你们也该去庆贺庆贺的。再说那二月初飞花盟那档子事,忠武堂和干元宗出了大功,穆老爷子还因此受了伤,前来道喜的各大英雄豪杰,必然不少,你们去了也能见识见识。」 几人有些心动了,余惊秋问道:「世叔,两家大婚,干元宗可派了人来道喜?」 洪涯捏了捏他那胡茬,「嘶,听说是俞秀,你俞师叔。」:,,. 第5章 百戏艺杂伎 五人商议一番,还是决定了去忠武堂道贺,总不能下山一趟,豪杰恶人都没见识过,他五人也还想见一见俞秀,问问宗门近况。 翌日正午里,五人拿着请柬,跟着洪涯去了那忠武堂。忠武堂位于许州城角楼东大街,屋宇雄壮,门庭广阔,虽则没有依附山川,借其巍峨灵秀之气,却也因这人烟繁华,格外气派。 忠武堂长于刀法,一套七圣刀法,不止有冷峻厚烈,雄浑之气,更有奇异诡谲,莫测攻敌之法。武会时最后一战,便是楼镜和这穆家的人在较量。 余惊秋等人到东大街时,娶亲的队伍还没来,大街上也足够热闹,到府前时更是人头攒动,那穆家的门生将他们迎进府内,没走几步,堂主穆云升亲自迎了过来。 穆云升一张圆脸,矮胖身材,肚腩凸起,两边耳垂厚大有肉,别人都说他是一脸佛像。面容慈善和气,也无人敢轻视他武功造诣。他满脸喜气,一走来便叫道:「洪涯老弟,怎么才来。」 和洪涯寒暄一番,见到旁边五个小辈,他是去过武会的,自然认出了楼镜,云瑶,狄喉三人,待这几个后生极亲和,一边说:「我才说楼宗主派了弟子下山,怎么着也得来我许州领略领略风土人情,倒是巧了,心里想着,人就来了,来,来,来,几位小客人可得是我的座上宾,你们师叔也才到不久。」 这穆云升忙得脚不沾地,却还亲自带了他们过去。云瑶落在后面,小声嘀咕道:「我们这小辈下山修炼,还是江湖大事不成,洪涯世叔知道就算了,怎么穆堂主也知道。」 狄喉道:「可能是从俞师叔那里听说的罢。」 那庭园里满座宾客,搭了戏台子供人取乐,戏台子上正有几个人对打,招式往来,诡谲突变,吸引睛目,一行人正眼细瞧时,这才发现那几人的异样。 原来那台上的不是人,是一个个傀儡,十多岁少年的身量,只因操纵得灵活,若不看那一张木讷的面孔,很难看出这不是人。傀儡上垂着无数根丝线,为幕后之人操控,这是关中百艺戏法之一——悬丝傀儡。 几个年轻人不曾见过,大以为奇,伫足观看。那悬丝傀儡却表演完了,下了台去,另换了一人上来。 来人戴着一张花脸面具,走上台来时,向着众人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余惊秋对上,动作略一停顿,目光将她直打量,直到台下的人催他,他才展了个起手式,双掌一撮,掌心间燃起豆大的火焰,双手运行之间,火焰越来越大,成了一簇,而后这人动作大开大合,将火焰在周身带动,此时火焰就如一条长虹。 那人双掌往外一推,火焰分作两道,有龙凤之形状,朝宾客的方向飞腾而来,掠过余惊秋等人身旁时,他们尚能感受到火焰的热浪,那人贺道:「龙凤呈祥,恭祝穆公子与曹家小姐喜结连理。」 云瑶奇道:「他竟凭空催出火来,这内力得到什么地步。」 座上有人笑道:「旁门左道,烟花戏法罢了。」 「那沈仲吟,丹炎掌法大成,可不就能凭藉一股真气凭空催出火来,也是烟花戏法不成?」 「嘿,你这老儿,大喜的日子,你提那魔头作甚!」 余惊秋一行人离了戏台,往俞秀所在的那桌去了,见过了师叔,就在那桌坐下,双方问及近况,都说还好,宗门也好,便就着一路上游歷的事说了起来。 天色将晚时,迎亲的人回来了,新人去了新房饮这合卺酒,送亲的人被迎到园子里款待,那曹家的叔伯长辈一早到了,送亲的人则是女方亲弟曹如旭。 除却寻常嫁妆,曹家还送来一份厚礼,以贺两家结亲之喜。 第11页 固本培元,滋养疗伤的灵药——玉佛手。 曹如旭将那锦盒打开时,穆云升脸上难掩惊喜之色,忙忙道:「如此大礼,愧不敢受,曹兄实在太客气也。」 曹如旭道:「穆伯在斩杀魔头龙仇一事上受了伤,最用得到这玉佛手,我爹说两家联姻,日后便是一家人,这玉佛手不给穆伯用给谁用,穆伯切勿推辞。」 「这,那便深谢曹兄了。」穆云升收下了玉佛手,交给了门生收好。 旁桌的人窃窃私议,「这曹泊倒真是捨得,连玉佛手都拿出来了,日后这忠武堂和曹柳山庄同气连枝,怕是更上一层楼咯。」 余惊秋问道:「俞师叔,这玉佛手是什么?」 俞秀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才徐徐道:「一味百年一遇的灵药,有说用后功力大增的,有说去腐生肌的,也有说补气培元的,效力如何,也只有用过的人才知道。」 云瑶道:「这么个宝贝在手里,曹庄主也能忍着不吃。」 俞秀道:「除了桃源谷和,和……无人知道这玉佛手用法,直接服用与毒药无异,会灼伤人的胃。」 楼镜腹诽:看得吃不得,不就一鸡肋么,算什么宝贝。 正思想间,那新郎官出来了,轮番敬酒,席面上多是江湖中人,一生唯爱刀剑与酒,喝得好不热闹。 陪着新郎官一起敬酒的是曹如旭,不是冤家不碰头,那敬酒一路敬到了楼镜他们这一桌,楼镜倒不是太过计较的人,虽不喜曹如旭,还是陪着喝了一杯。 曹如旭对新郎官道:「穆哥,这可是武会的魁首,只喝一杯,也太瞧不起人家了!」 这新郎官正好是最后一场败在了楼镜手下的人,对楼镜虽然敬佩,但心底多少有些不服气,被曹如旭一说,真就来劝酒。 喝酒倒也没什么,楼镜不喜的是曹如旭在一旁鼓捣,只觉得他这人做事太不磊落,她不喜欢,所以不做,对着那敬到跟前的酒杯视而不见。 虽是孩子们的事,但正是别人大喜日子,闹得太僵也不好,俞秀将要从中调和,云瑶贪杯,已有酒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对那两人道:「我师妹酒量不佳,你别紧着我师妹一个欺负,有本事来跟我喝,拿酒来,是男人,咱们拿罈子喝!」 曹如旭,「……」 这一桌的除了他们几个,都是汉子,见这女娃子这般豪情,贊道:「女娃子,好!痛快!穆少爷,这洞房当前,可不能怯战啊!」 僕从当真拿了几罈子酒来,新郎官缓过神来,哭笑不得,骑虎难下,和云瑶拼起酒来,赢了,他是个男人,应当的,输了,还要叫人耻笑,当真是不讨好。 喝到后来,两人都醉了,倒是叫那曹如旭躲了个干净。 天色已黑了,月朗朗照耀四空,余惊秋见云瑶醉得狠了,去向穆云升辞别,便要和洪涯一起回盐帮去。 那洪涯说道:「洪涯老弟,你也忒不厚道,我这五个小辈初次下山,你就给扣在帮里,好歹匀一两天出来,让我招待招待。」 盛情难却,五人只得在穆府里留宿一晚。俞秀还被一帮老友拉着,脱不开身,狄喉扶揽了云瑶,余惊秋在前,郎烨和楼镜在后,随着穆家侍从往后院厢房里去歇息。 到了屋前廊檐下,小侍掌着灯,怕他们不认路,交代道:「前边是堂主院落,右边是厨房杂库,左边是宴客的园子,几位客人若要寻人,从角门出去叫一声就是,小人随时侍奉。」 夜中微风起,树叶瑟瑟,那灯火被风一拂,人影摇曳不止。郎烨忽的一动,手指一拨,腰上短剑出鞘,剑锋倒转,直射廊檐上方。 一道黑影落下,风一起,火灭了,只能凭月光看人。那隐在廊檐上方的不知是何人,也不知是何种目的,落下时只听到衣袍舞风之声。 众人没见到人,只见一张黑色大袍一搅,已如流云般飘了出去,郎烨接住下落短剑,直追了出去。 与此同时,余惊秋足尖一点,已掠向檐外,「屋顶有人。」 楼镜拔剑飞掠而出。狄喉待要上前帮忙,手里又搂着云瑶。余惊秋道:「师弟,你留着照看瑶儿。」 云瑶咕哝着醉话,「再来,姑奶奶喝不死你这,你这怂……呕。」 狄喉给她顺背,说道:「让你别喝这么多。」 那侍从到底是武林门派的家僕,遇此变故,还算镇定,给两人开了房门,即刻往园子去禀报主人了。 屋檐上伏着两人,余惊秋飞身才上房顶,两人便退走,去得极快,全然不需借力。余惊秋剑鞘一拨,挑起一块屋顶青瓦,掌力一催,青瓦碎成数片,如暗器一般,激射而出,打在那两人各个穴道处。 那两人浑然无事,继续从后院方向往外遁走,余惊秋皱了皱眉,碎瓦打中了那两人,那两人却毫无停顿,倘若不是两人穿了护甲,便是两人内力远远高于她。 两人退走的方向正是郎烨追击那躲藏在廊檐上的人的方向。楼镜越过石子路,出瞭望月门,紧追着两人。余惊秋便在屋檐游廊间飞跃,远眺屋宇,将月下动静尽收眼底,免得跟丢了那些人。 却没想到,一瞧之下,发现忠武堂南边屋宇上空浓烟滚滚,竟然起了火,远眺时,行人如蚁,正往来打水救火,她虽有心帮忙,但无暇分/身,事分先后,况且那头有人支应,便还是紧盯着那逃跑的黑衣人。 第12页 黑衣人在亭子边被追上,楼镜拦住去路,两人穿着黑袍,兜帽遮住了脸,楼镜还没能瞧清面貌。两人长剑来袭。 楼镜迎战,劲力一吐,剑身颤吟,虽面对两人,也丝毫不惧,出剑飒爽,似一条银龙游移,那两人虽将剑拦下了,但凛冽剑气,将两人身上黑袍削开了数道口子。 余惊秋也适时赶到,长剑出鞘,剑光与月华争辉,剑锋反射银月光芒,如一点流星坠落,刺中一人肩井穴。 这若是常人,那人就该提不起手来,可这人依旧如先前,活动自如。 余惊秋不以为意,她在上面观察时,就瞧见这两人行动奇怪之处,方才从屋檐落下来,与这人贴身时,便解开了疑惑。 余惊秋剑势横盪,有噼山分海之利,且动如电掣,只是眼前一闪,直将那人头颅斩断,剑意未止,将那人身后一簇青竹也拦腰断了。 那人动作停顿,往前扑倒时,姿势极为僵硬。 若换寻常,楼镜定然要诧异她这师姐,何时下手这么狠辣无情了,但她与这两人交手数招,已从手感判断,心中有了猜测,余惊秋一动手,她这猜测便落实了。 楼镜卖了个破绽,等得那人钻了空子,她虚晃一枪,却朝那人头顶上砍去,一剑挥过虚空,却好似也斩了那人头颅一般,那人顿时不动,直挺挺地往前扑倒了。 楼镜用剑挑开两人黑袍,藉着月光,瞧见这两个『人』,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用木头,皮革,和不知是些什么材料组合而成的傀儡。 余惊秋道:「悬丝傀儡。」 楼镜道:「是白天戏台子上耍把式的那伙戏艺杂伎,来头不简单。」 余惊秋略一思忖,他们是今日才见到这些戏艺杂伎,谈不上恩怨,自然也就不会引得这些人专门来埋伏对付他们,看这些人一路逃避,想必是暗中行事,不巧撞见了他们,这才躲在那里,只是最后还是被发现了。余惊秋想起南边走水,说道:「操纵的人可能在不远处,或许不止这前后两人,看他们模样是想从后院逃遁走,阿烨追前面那人,怕是会受两面夹击。」 那些人虽说是另有目的,但有人拦路,难保他们不为求逃脱,下狠手。 余惊秋和楼镜继续前追,听到打斗声,她们赶到时,那人射出一排暗器,逼退了郎烨,翻过围墙,朝外遁走。 那黑衣人只有一个,却不见那操纵傀儡的人,想来是他们这伙人分头逃散了。 正在这时,一伙六七人从她们来路追了过来,为首的正是曹如旭,怒眉瞠目,嘴里骂道:「贼东西,偷到你爷爷头上了!」 郎烨低声对余惊秋道:「与我交手那人脸上带着花脸面具,是白日里变烟花戏法的那人,手上拿着一锦盒,我瞧着像是曹柳山庄送的那份厚礼,玉佛手。」 余惊秋恍然,原来那几个黑衣人趁着忠武堂大婚,正是忙乱时候,假扮杂伎潜入忠武堂,伺机偷了玉佛手,这才要急急逃遁出去。 那曹如旭也是凑巧,外出解手,不期遇上偷盗而成,暗中逃走的几个贼人,南边火起,那时附近好手都去南边救火了,若不是曹如旭看见,急叫了人追上来,又幸得余惊秋三人拖延了那几人一段时间,险些叫那些人逃了。 余惊秋怕楼镜又和曹如旭起龃龉,沉吟道:「既然此事有曹柳山庄的人,我们还是不要贸然插手,先回去禀明俞师叔,再……」 曹如旭瞥了一旁三人一眼,冷着脸对自己人说道:「还看什么看,等着别人替你们捉贼不成。」 一行人越过围墙,朝那贼人逃走的方向追去,夜风隐隐送来几句话语,「公子,那干元宗的人怎么会恰好在这地方,他们会不会和那些贼人有什么手尾……」 楼镜勃然变色,眼中冷光射向墙外,手上骤然握紧长剑,足尖一点,也追了出去。 余惊秋道:「镜儿!」 余惊秋忙对郎烨道:「师弟,这里发生的事,你快去禀明俞师叔,我去追镜儿,免得她冲动行事。」 郎烨点点头,说道:「师姐,万事小心。」:,,. 第6章 客满杏花天 一行人追着贼人直追了两条街,寻常小贼心虚,见不得光,像耗子似的只往暗处钻,那贼人奸猾,却向夜市里逃,就敢走在灯山之下。街当中是集市,河渠两边尽是妓馆,夜里热闹得很,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那贼人逃到人堆里,还不是滴水入大海,抓他就难上了百倍。也是,没点胆量本事,怎么盗得了忠武堂,只是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样的来头,有这底气到忠武堂来撒野。 楼镜瞧出那贼人知道身后有追兵,在跟他们绕路,企图甩开他们。若是别人,或许就被这来往行人,满街红灯绕花了眼,但楼镜曾和几个师兄师姐玩过捕鱼的游戏。 澄心湖里圈养红鲤无数,选中一条花纹明显的红鲤,谁先捉到这一条红鲤,便是谁赢,这游戏可不是谁都玩得来,要记得住红鲤特徵,要水性好,要眼力佳,还要出手迅疾,下手有分寸,捉得到鱼又不伤了鱼。 楼镜就此练出一双锐目来。 那贼人跑路时,极迅速地换了装扮,成了个挑担佝偻的老人,逃过了曹如旭等人的眼睛,却逃不过楼镜的眼睛。 楼镜提气,几踏虚空,飞身上了那看街亭。贼人无论怎么掩饰,就跟那红鲤似的,身上的花纹总不会变。 第13页 那贼人带着一桿幡,收拢为长/枪,展开为幡旗,随身武器不会丢,那武器也太笨重,不好藏,贼人也是聪明,将它挑着两个簸箕,盖在扁担之下,然而终有破绽;其次,练武之人行步轻快,骤然之间很难更改,那佝偻老人脚步也太轻盈了些。 楼镜目光锁定了他,也不打草惊蛇,悄悄跟着他。曹如旭因她动静,也注意到了老人异样,潜行跟随,然而到底人太多,叫那贼人察觉了。那贼人索性卸了伪装,全力奔逃。 那贼人比他们熟悉许州城巷道,即使在这许多人围夹之下,也从包围网的缝隙中熘走了,一转街角,没了踪迹。 一行人追随而来,不见了人,跟前只有一座酒楼,名为杏花天,他们一想,那贼人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必然是逃进了这个地方。 杏花天是这许州城最大的一座酒楼,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座楼阁,楼阁间飞桥相通,夜间千灯齐燃,亮若白昼,雕樑画栋,富丽若此,楼宇之繁华气象,无出其右。 酒楼之内座无虚席,座旁有卖唱的伶人,通道往来有卖瓜果小菜的小贩,人员混杂,喧闹得很。曹如旭派了四个人在外守住酒楼四面,免得那贼人逃了出去,其余人便在酒楼之中搜寻。 一楼好找,宾客在坐席上没有格档,二楼三楼却难寻,是厢房雅间,一个个垂着帘幔,闭着门窗,要来找人,必要进去唐突。 这曹如旭底气足,也不怕得罪人,一个个搜过去,誓要将这贼人捉到不可。 楼镜抱着剑,冷眼跟在他们后边。 二楼东边找完了,曹如旭等人掉头,一回头撞见楼镜,「去,去,去,你一直跟着我们凑什么热闹!」 楼镜态度冷淡,「这酒楼是你的?你走得,我走不得?」 曹如旭越过她,向西边去,边走边道:「你走哪里我不管,只要不碍着我捉贼!」 「巧了,我也是来捉贼的。」 曹如旭不耐烦道:「你捉的什么贼。」 「这贼也是你家的?你捉得,我捉不得?」楼镜冷哼一声,目光似凝了冰霜,盯着曹如旭身旁那侍从,「要不是我师兄拦住了那人,你们现在怕是连个人影也瞧不见,我捉住了那人可得好好问问,幕后主使是谁,到时押人去穆堂主跟前分辨,也请你身旁这位侍从务必好好说个清楚明白,『干元宗的人会不会和那贼人有个手尾』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侍从没想到先前的话全落在了楼镜耳朵里,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看向曹如旭时,曹如旭此刻以捉贼为先,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计较,只说了一声:「随你。」 开始挨个搜索西二楼的厢房,行事极为强横,不开门的便破门,骂声此起彼伏。 这西二楼当中有一间厢房,房门开了一点,一双眼睛往外探看片刻,合上了房门。 探看的是个魁梧男人,粗麻黑衣,一身风尘。屋内还有个妇人,扶着腰,挺着肚子,已有了身孕。 男人道:「有一伙武林人士过来了,正在逐个搜查,恐怕不久就查到我们这房里来了。」 妇人忧容满面,「他们有多少人?」 男人道:「一共四人。虽然不是那几个老东西,来人看着年轻,但也不知道深浅,可能酒楼外还守着人,若真动起手来,难说得很。」 「那我们该怎么办?」 男人沉吟片刻,而后决然道:「如果他们真是朝我们来的,也只有逃了。夫人放心,即使拼了属下这条命,也一定护送夫人回江南。」 妇人抚着肚子,脸色苍白,「我们不该进城来的。」 男人注视着妇人的肚子,嘆道:「夫人临盆,不易再奔波,进城实在也是无奈之举,谁想正好穆家大婚,引来无数武林中人,以至于寸步难行,盟里说要来接应的人又一直没有音讯,偏偏在这要紧时候,还泄露了行踪。」 妇人将要说话,男人一抬手,示意妇人止声,同时悄声道:「他们过来了。」 屋外过来传来敲门之声,起先只轻轻叩了两下,说道:「客官,送热水的。」 屋里许久没有应声,敲门声便粗暴了起来,最后门闩被震碎,曹如旭等人破门而入时,夜风拂面,只见临街的窗户大开。 曹如旭冲到窗边一看,就见一个人影抱着什么东西,穿着一身黑衣,几乎融于这夜色中,施展轻功,跃下楼去,逃进巷道了。 曹如旭一拍窗棱,狠狠道:「贼子,你以为你跑得脱么!」 当即带着人追了出去。楼镜被曹如旭那些人挡着,站在最后,连个人影子也没瞧见,只知道这房里的人做贼心虚,越窗而逃了,曹如旭愤然追上去了,她便也跟了上去。 曹如旭出了杏花天后,放了信号,将在四面看守的人召集来,追着黑影往西面去了。 余惊秋因晚了一步,在那贼人引楼镜几人绕路时,跟丢了人,一路找也未见踪迹,正思虑折返,忽见夜空里一道红星沖天,有人放了信号,她认出是曹柳山庄互相联络时放的信号,便朝那方寻了过去。 寻到位置,是一座极尽喧闹繁华的酒楼,走了进去,人流杂乱,真是无从找寻。 余惊秋行至中庭,借力轻身,似一只仙鹤直上云霄,上到那中楼的屋檐之上,向下俯瞰,视野便开阔清晰许多,正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第14页 离开了此处,正要返回,放弃寻找,眼角余光瞥到东南边飞桥之上一抹身影,离开的步子就此一顿。 正眼看过去,飞桥上的可不就是与郎烨交手,盗走了玉佛手的贼人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贼人虽然换了衣裳,又卸下了花脸面具,但走路姿势未变,身形依旧,最重要是那武器独特,所以余惊秋认出他来。他腋下夹着一个包裹,跟在一个堂倌身后,像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余惊秋飞身上前,拦住去路,「兄台拿了不属于你的东西,还是早早还来罢。」 那贼人骤然见到她时,怔愣了一下,而后目光越过她,看了堂倌一眼,再瞧向余惊秋时,一言不发,取下背后武器。 余惊秋见状,自知多劝无益,长剑出鞘,剑意磅礴。那贼人长/枪一动,似黑蟒出洞,直袭余惊秋面门,余惊秋侧剑一引,脚下踏步,避开了一枪,便要近身。 不曾想余惊秋以剑引力,将那刺来一枪侧偏时,剑锋划开了束缚幡旗的线绳,玄黑幡旗陡然在余惊秋头顶展开,似黑云罩顶,幡旗之中隐隐有丝丝缕缕金光流转。这面幡旗不普通,是用特殊丝线织绣,能挡住刀剑锋利,余惊秋只觉得幡旗刮过时,厉风扫得脸颊**辣的。 幡旗柔软多变,剑进一寸,幡旗便退一寸,就好似剑锋入水,总不能将水切割开来。而那贼人招式弔诡,余惊秋腾挪之间,总逃不脱幡旗,这小小一张幡旗,好似围下无量空间。 余惊秋若有楼镜那性子,便会以矛破盾,以剑锋之强势,悍勐破围,但余惊秋剑招向来温和,不如楼镜那般绝烈,所以只是思索这人招式破绽,目光最终锁在那人一双脚上。 幡旗大小有限,遮得住头,遮不住脚,即使运行得再快,飘移之间,总有一剎那在某个地方露出缝隙来。余惊秋瞅准时机,在幡旗飘挪间,左侧露出缝隙的空档,捉住这处空隙,雷霆出击,真气灌注剑身,直盪得那幡旗猎猎作响。 那贼人轻于防御,被余惊秋剑气刮中,后跃数步,捂住腰间伤处,冷汗直流,这虽是皮外小伤,却让他寒毛直竖,分外警惕,眼前这人,绝不可小觑。 不管是不是她敌手,再打下去,于己不利,后瞟一眼,虚晃一枪,立即撤走,余惊秋紧追而上。倘若那贼人放弃了玉佛手,余惊秋不会这般穷追不捨,可那贼人执迷,在落于下风时,手里也不肯放下包裹,多腾挪一只手出来。 一路且战且退,打到了中楼去。 这杏花天里的宾客仿佛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是远远避开看热闹,倒也不见惊慌。 而早在楼镜和曹如旭追人追进这杏花天之初,便有人在暗中注意到这热闹。 那是在二楼画廊边上,一个身姿婀娜的女人,浑似没骨头,倚着那栏杆,望着一楼寻人的曹如旭一帮人,娇笑道:「这是唱的哪出?几个毛没长齐的小子,也敢来我这杏花天里闹事。」 女人身后来了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烟娘,小神仙来了。」 烟娘站直了身躯,失声道:「你说谁来了?!」 男人悄声复述,「小神仙,正在暗层里等着呢。」 这女人全无了方才的悠闲之态,也等不及瞧明白楼镜和曹如旭在找什么,急急忙忙地转身走了。 杏花天楼高三层,外面瞧着是三层,实则是四层,以楼外门窗错位营造出了这一错觉,其中有一层为暗层,在二三楼层之间,若不得法,也难找到路上去。 烟娘急急忙忙上了暗层,走到一间雅室内。室内温暖馨香,珠帘内坐塌上坐立着一人,肌肤似雪,四月回暖的天竟还裹着一身貂裘,左右侍立着三人。 烟娘一推门进来,艷容几乎扭成一团,指着那两人,说道:「你!你就带了他们三个过来?」 那人端着茶盏,呷了一口,「这茶不错。」 烟娘一口气提不过来,「忠武堂的和曹柳山庄的人大婚,江湖人挤满了许州城,那曹柳山庄的小子此刻正在我这楼底下闹呢!我的祖宗,你要是出个好歹,你想让定盘星扒了我的皮,烧了我的杏花天不成!」 珠帘里那人放下茶盏,缓缓道:「她不知道我来了这里。」 烟娘神色一变,沉静下来,柳眉微蹙,「连她也瞒着了,你来许州城为了什么?」 「取一样东西。」 「可要我帮忙?」 「他们得手后,会到杏花天来,知道暗号,你让手底下人留心接待就是。」 「这是规矩,即使没我叮嘱,我手底下的人也不会怠慢。」烟娘手指搅着额边垂下来的一缕青丝,「龙仇那个冤家和他属下此时就在我店里,你看,要怎么处置他们?」 「龙仇一死,他们已无用处。」 「放任不管?」那女人没应声,烟娘便知是默认了,笑觑着珠帘里的人,「这龙仇也是一世英……恶名,狂傲了大半辈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想到最后栽在女人手里。」 烟娘轻嘆一声,「他以往进出中原,来去自如,即使被武林中人发现,也曾安然脱身,几次三番就放松了警惕,果然中了招,前人说得好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你可怜他?」 「只是想到他拼死保护自己女人和她腹中胎儿,虽说作恶多端,也算他是个男人。那女人早先若愿意跟他回江南,也没有这许多事了。」烟娘笑道:「那些个武林正派得了消息,动手倒是极快。」 第15页 忽然间,门外响起叩门声,人声传来,是那掌柜的,烟娘并不开门,隔着门问道:「什么事?」 掌柜的说道:「有人说了暗号,要来暗层见客人,但是中途不知道哪里来了个姑娘,身手不凡,和他打了起来。来人应付不过来,想请客人接应。」 珠帘里那人抬了抬手,要指挥身旁一人前去相帮时,她身边三人忽然神色陡变,身躯紧绷,蓄力待发,齐望向屋顶。这屋顶之上便是杏花天第三层。 楼层间隔音,本不该传来声音,但那三人一来耳力俱佳,二来上面动静越来越大。 只在片刻之间,房顶轰然一响,竟被破开了一个洞来,真气涤盪,珠帘乱响,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落了下来。 前一个人是跌下来的,浑身剑伤,伤口虽多,都不致命。另一人持剑指着那跌倒在地的人,剑光凛冽。 正是追击贼人的余惊秋。:,,. 第7章 各自有缘法 那贼人被一路紧追,余惊秋着实难缠,他疲于应付,已有些慌不择路,打入一屋中。他身上添了许多伤口,火气被激发,出手霸道起来,仗着自己年长,眼前这姑娘年貌轻,他的内功修为比余惊秋高,要以内力相拼。 余惊秋瞧出他的意图,抢先以剑招压制,一剑干字决『紫气东来』,声势沛然。那贼人周身似被雪域严冬的朔风颳在身上,寒意砭骨,犹如刀割,不由得泄了一口气,手上便软了,没能使出全力,余惊秋却趁势全力一剑,两相撞击下,那贼人脚底下的木板不堪重负,断裂崩坏,破出一个大洞,以至于两人先后跌了下来。 那贼人哪里能知道他们脚下暗层所在的位置,正是烟娘所去的雅室,他落下时,余光瞥见屋里的人,顿时失措。 余惊秋捉住那贼人分心的机会,剑鞘往前一撞,击中那贼人麻经。那贼人一落地,手上酥麻,动弹不得,余惊秋剑往前一挑,将他身上带着的包裹挑了过来,接在手中。 打开一看,确实是那只锦盒,锦盒之中有那佛手。余惊秋微微一松精神,立即觉得五内钝痛,嘴角淌下血来。那贼人身手不俗,内力更甚于她,她虽机敏,赢了那贼人,但自己也受了些内伤。 「你!」 旁边响起一道娇媚的女声。 余惊秋以为这屋里的都是寻常客人,她与人缠斗,突入其中,冒犯了人,正要陪罪,看向说话的女人。 这女人一身绯红流纱裙,进退之间,柳腰款摆,红裙摇曳似天际舒捲的赤霞,面容妩媚娇妍,未语先带三分笑,三十岁左右年纪,风致极佳。 大抵造她肌骨好,不擦红粉也风流。 烟娘神情愕然,眼睛瞪着余惊秋,看看她,又转头望珠帘内的人看了一眼,那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已被三人护到身后去了,烟娘目光復又回到余惊秋身上,将她上下一顿打量,「啊呀,你这……」 余惊秋见她惊愕,以为这一出『从天而降』吓着了她,说道:「姑娘,这贼人盗了东西,我和他交手时,不期踏碎了地板,掉到这里来,冲撞了你,还望恕罪。」 说罢,便要离开,东西已经取回了,她孤身一人,又不知对方底细,再与这人纠缠,恐生变故。 余惊秋往门边退走,警惕着那贼人暴起,她想这东西在她手上,那贼人即便是贼心不死,也会冲着她来,不会去为难那女人,而且她也注意到珠帘后还有四人,从刚开始就一言不发,镇定得很,其中三人气息内敛,显然也是习武之人,不是好惹的。 谁曾想烟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道:「你不能走!」 烟娘指着被那贼人压塌的木桌,指着那一旁的花瓶,说道:「你将这里搅得一片狼藉,就想一走了之,不能够,这金丝海柳的桌子,这上好的白地青花瓷,没个千百两银子哪里够,你拍拍屁股走了,到时候这老闆不得找我们赔!」 余惊秋瞧了那贼人一眼,见他半跪在一旁,微喘着气,低着头脸色极差,也不过来抢玉佛手了,余惊秋想他或是受了伤正在暗中调息,不曾放松对他的提防。余惊秋声音和缓,说道:「千百两银子我是没有的,这桌子和青花瓷都是那人打破的,你可叫他来陪。」 烟娘指着头顶大洞,「这破洞总有你的一半功劳,那是乌木黑檀,赔。」 「……」余惊秋摸了摸怀里,将当时楼镜给她扔回来的一袋银子放到了烟娘伸着的手心里。 烟娘噗嗤一笑,像是遇着了乐事,忍俊不禁,她半掩着面,凝视余惊秋的面容,小声说了一句,「倒是新鲜得很……」 余惊秋不知所以。烟娘止住了笑,说道:「不够,不够,起码也要五十两银子。」 「我身上没有这么多……」 烟娘双手将她手上的锦盒一圈,「那就拿这东西相抵,被贼惦记,定然是个宝贝。」 余惊秋手往下一沉,让烟娘扑了个空,歉然道:「这不是我的东西,不能留作抵押,姑娘若要银子,可差人去盐帮取。」 烟娘还没来得及说话。珠帘里那人开了口,问道:「不是你的东西,那是谁的东西?」 那人声音像夜中的风,带一股萧瑟凉意。落在余惊秋耳中,使得她怔愣了,这声音听着,她竟觉得耳熟,可她自幼长在虎鸣山上,即使下山,也只在山脚城镇之中活动,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见过的人不多,大多留有印象,却不记得什么人,是这个声音,但这声音确实像听过的,像是在梦里,像是在前生般的缥缈朦胧。 第16页 片刻后,余惊秋回过神来,「曹柳山庄和忠武堂大婚,这是曹柳山庄献给穆堂主的贺礼,如今是穆堂主的东西。」 那人闻言笑了,笑声很轻,却有很明显的讥诮之意。余惊秋不以为忤。 那人走了过来,另外三人拦着她,不放心她过去,轻声叫道:「楼主。」 一个眼神,三人退立在后。那人伸手撩开珠帘,走上前来,二十来岁,冰为肌,玉为骨,形气羸弱,目光如皓月清辉,凝视着余惊秋。 这人面目可亲,以至于萍水相逢,余惊秋也生出一阵亲切之感。 那人深深凝望她半晌,问道:「你是楼玄之徒儿?」 余惊秋心中讶异:若是凭藉我使的剑招判断出我是干元宗的人,有这可能,却怎么就能一眼瞧出我师从何人,难道她与我师父相识。 而接下来一句话,更是叫她惊讶了。 那人问道:「你小字山君?」 她的小字,只有几个长辈叫,若不是与师父相交,怎么能知道这些事。 余惊秋道:「是,你认识我师父么。」 「认识。」 余惊秋态度恭敬,问道:「不知前辈与家师是什么关系?」 「前辈?」那人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回头来看她时,目光说不出的哀怨凄凉,「萍水相逢罢了。」 「那前辈何以知道这些事。」 那人直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幽幽,如蛊惑一般,「我还知道很多事,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都知道。」 「不知前辈,前辈……」余惊秋瞧出这人似乎不喜欢她叫她前辈,便改口道:「既然姑娘知道我的小字,山君唐突,不知姑娘能否告知名姓?」 余惊秋在看到那人目光时,不知为何,心里总很难过,她无从追寻其中根由,莫名地只希望能和眼前人更熟稔亲近些。 那人沉默片刻,说道:「玄英。」 玄英直望着余惊秋,好似在期盼着余惊秋能说出什么话来。余惊秋却不知那人在等她说什么,只道:「好名字。」 玄英脸上微现失望神色,扫了一眼余惊秋手上的锦盒,目光斜掠,乜着那贼人,说道:「半夏,替他疗伤。」 那贼人抱拳一拜,「多谢楼主。」 一直侍立在玄英身后的三人中,走出来一个俏丽女子,扶起那贼人到一旁,把过脉后,渡他真气,为他疗伤。 余惊秋惊道:「这贼人是你的人!」 幕后之人身份,竟全程半跪在那,目光并不乱瞟,只看着余惊秋,隐藏得极好,没有显露出一点认识这里的人的迹象。直到玄英自己挑明,他才行动。 余惊秋这才知道那贼人是玄英手下。她原先以为这人按兵不动,是因为受伤,又忌惮玄英身后武力不知深浅的三人,现在看来,是她大意了。 玄英轻嗤,「谁是贼人,难说得很吶。」 余惊秋蹙起眉来,望向手中锦盒,心情复杂。偷入忠武堂,盗取他人财务,甚至不惜放火分散注意,这都有违仁义之道,可她对眼前的人有很莫名的亲近感,竟而无法去责怪她,甚至于不会去想到跟前的人或许会为了得到玉佛手,而对她下手。 玄英望着她,「山君,这玉佛手,我所必须。」 余惊秋思虑片刻,问道:「你要这玉佛手做什么?」 「续命。」 简洁明了的两字。 余惊秋吃了一惊,说道:「若是如此,穆堂主素有仁善之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与他协商,人命大如天,他必能慷慨赠予。我去见他的时候,就与他说这一节,便是借干元宗的面子,也求得他应允。」 她心中竟也为了这人续命两字而着急,想要帮这人的忙,却又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本心,让她拿了这偷盗之物去,便提出了这折中的办法。 玄英不以为然道:「我为何要去求他?」 余惊秋道:「毕竟是别人家的东西。」 那人又笑了,目光冰冷,「谁说是他的东西。这,是我家的。」 玄英如是说,余惊秋难以相信,这玉佛手是从曹如旭手上交给穆云升的,有目共睹,如今凭空冒出一个人,将玉佛手偷了出去,说这玉佛手是她的,谁能相信。 玄英也看出她不信,说道:「你将盒子打开瞧瞧,玉佛手一共九指,是不是缺失了几指。」 余惊秋依言打开,玉色的佛手只有五指,原先有多少个指头难说,但看侧面,确实切割留下的痕迹,看着颜色,已有些日子了。 「这几个佛指,是玄英姑娘用了的?」余惊秋顺着玄英的话问道。 「不,是你吃了。」 这话便更荒唐了,仿佛随口拈来戏弄人一般。余惊秋只觉得无稽,并不能相信,而玉佛手手指缺失一事,应当也不是什么秘辛,因为武林之中不知道玉佛手的服用之法,却知道服用玉佛手如服毒药,会灼伤胃部这一后果,必然是有人试用,既要试用,肯定得取下一两根佛手来,佛手上有创口也就不稀奇了。 玄英转过了身,背对着她,「我不会让你为难,但我一定要拿回它。」 话音一落,玄英左侧那个伫立的侍卫往余惊秋走来。那男人一身青衣,面容清臞,武器是一只判官笔,应当擅长于点穴功夫。 玄英道:「只弄晕她,别伤了她。」 青衣男人一上来,笔走龙蛇,气概非凡。玄英突然翻脸,余惊秋虽则低落,但依旧能从容应战,剑光动处,与他打了个难分高下。 第17页 余惊秋见青衣男人出手间多留余地,便知道他因为玄英的那句话,没有使出全力,要知余惊秋年纪虽小,功力不低。那青衣男人想要在锋锐灵巧的干元剑法下,不伤余惊秋,而点倒她,除非功力完全凌驾余惊秋之上。 片刻功夫,那青衣男人不仅没点倒余惊秋,反而隐隐有被余惊秋压制之势。 青衣男人不逞勇好强,对玄英道:「楼主,这姑娘功夫不弱,只属下一人,恐怕不行。」 玄英见余惊秋精熟,举手投足间,已初现宗师气象,使得手下一时间难以制服,她却很开怀似的,嘴角微弯。 烟娘说道:「既然东西就在跟前,小祖宗,你快快取了离开,不要拖延,免得穆云升那般老儿察觉,摸索着过来,要是发现了你,我这几两肉,可给你挡不了几刀。」 玄英唤道:「谷生。」 立在玄英身后的另一个男人也出手了,这个男人面容沉毅,虎背蜂腰,带一双精钢护腕,往前一踏,一下重响,看来极长于外家功夫。 果然不差。 谷生一掌推出,有撼山之功,余惊秋翻身躲过,谷生一掌打空,直将垂花门震断。 余惊秋这厢躲过谷生,青衣男人判官笔行如鬼魅,点向她腰侧,余惊秋以攻为守,剑芒暴涨,逼退了青衣男人,连带着碎了一旁插花的红玉瓶。 烟娘在旁叫道:「记帐,记帐,都给我记帐!」 余惊秋以一敌二,先前又受了些内伤,逐渐不支,心中便留意着撤退路径,而另一边,青衣男人和谷生眼神一交汇,一左一右,同时往余惊秋攻来。 余惊秋若内力深厚,大可硬拦下来,但她自知内力不如两人,只有后退,但没想到背后风向,是难逃罗网。 那叫半夏的女人不知何时给那贼人疗伤完了,袭向余惊秋背后。 余惊秋被身前两人纠缠,回防不及,给半夏一指点中了穴道。 余惊秋萎顿在地,昏迷过去之前,玄英的身形在她眼前渐渐模煳,最终只剩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另一边,楼镜随着曹如旭追着那贼影。 那贼影是真能逃,却不知为何又突然停下了。 熘进了一处荒园里,那园子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夜风一吹飒飒直响。 那贼人一进荒园,便被曹如旭给追上了,曹如旭厉声喝道:「贼东西,还不把玉佛手还来,但凡支吾一个字,就把你吊起来打,直打断你双腿!」 那贼人没说话,反倒是发出两声痛苦的尖叫声。 楼镜才翻过墙来,听到这声音,心中暗忖,「怎么是个女人?」 曹如旭说道:「休要作怪,别以为你还跑得脱。」 他身旁几个属下拔了剑,将人团团围住,此时闭月乌云悄然移走,月光落下,荒园一片银亮。 那贼人手上抱着的哪里是锦盒,分明是个女人,还是个有身孕的女人。 诧异声连连响起,「这人是谁?」 「那个贼人呢?」 「莫不是追错了人。」 曹如旭因不见玉佛手而怒火盈胸,额角青筋暴起,「若不是做贼心虚,逃什么!你这贼人,变的什么戏法?将玉佛藏到哪里去了,说!」 此时,曹如旭身旁有一侍从,他看清那两贼人身形模样后,却是脸色遽变,慌忙跑到曹如旭耳旁,低语了两句。 那曹如旭从暴怒转为惊讶,皱起了眉头,又松了开来,待那侍从两句话说完。曹如旭展颜,盯着两人,目光灼然,「给我将他们两人捉起来,带回忠武堂!」 曹如旭朗笑了两声,「追错了人?楼镜,你道他们是谁,飞花盟定山派掌门,天武官龙仇那魔头的女人和属下!追的就是他们!」:,,. 第8章 怒从心头起 楼镜怔立当场,飞花盟三个字可真是如雷贯耳,即使还未出山的黄毛小儿也没有不知道的,似她这种醉心练武,不问世事的也在师兄弟和长老口中听到过。 原先江湖上正邪两道是没有特指的,行侠仗义,仁爱良善就是正,乖张奸佞,残害无辜性命就是邪。 其后飞花盟出世,凭藉一己之力担下了『邪道』这个称号。 飞花盟由其盟主丘召翊一力促成,此人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而且才智明/慧,极擅谋划,可惜性情冷酷阴沉,走上了歪道。 飞花盟起初由三大势力组成,第一是那朝圣教,这丘召翊便是教主,自他坐上飞花盟盟主之位后,便将朝圣教交给了自己徒儿执掌,楼镜不知道他那徒儿姓名,只知道别人称她做定盘星;第二是这燕子楼,原是做杀人的买卖,高手如云,深不可测,因办事牢靠,极少失手,那楼主得了个活阎罗的外号,因与丘召翊意见相合,入了这飞花盟;第三就是这定山派,掌门龙仇与丘召翊是性情相投,两人结拜,定山派也就入了飞花盟中,龙仇钦慕丘召翊才情武功,对他忠心不二,是他护卫门神,因此世人笑称他为天武官。 飞花盟这三大势力,个个是混世魔王,随便一支便抵得过顶尖门派,合在一起,谁挡得住他们的势头,声势一大,更吸引了不少行事古怪,离经叛道的门派,祸害生民,残暴无情的歹人。 飞花盟虽则门派势力混杂,却都是邪异无情之辈,有视人命为草芥者,更有以杀人取乐者,搅得中原武林乌烟瘴气,不得安宁,十多年前,由干元宗一力搓和,唿应许多门派,围剿飞花盟,虽未能成功,却也将其逐出中原,使得飞花盟蛰伏江南江北等地。 第18页 近年龙仇几次三番暗中潜入中原,会他情妇,叫忠武堂发现了端倪,二月初,穆堂主召集了武林同道,将其围杀,楼镜师伯陆元定也参与其中,这楼镜是知道的,她只不知道还有人逃了出来。 那黑衣男人从众人的话里听出,原来眼前这些人不是为追他而来,只因他草木皆兵,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落荒而逃,这才促成这桩错事,不过现在看来,逃倒也是对的,这行人认得他,即便先前不是来捉他的,见到了他,也不会放过他。 因而曹如旭一发话,要将他二人带回去,这黑衣男人就突然暴起,攻向包围圈薄弱之处,他心想:「叫这些人带回去,有死无生,倒不如拼死搏一把,起码保得夫人安全。」 曹如旭等人纷纷掣剑,曹如旭叫道:「好啊,既然他不肯就犯,不用留手,捉住他们,生死不论!」 曹如旭眼见现在回杏花天去,盗玉佛手的贼人肯定跑得无影无踪了,但好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众位武林前辈二月初斩杀了天武官龙仇,天下皆知,只可惜还是跑走了龙仇的心腹属下和他那情妇,倘若他能收拾了这两人,让这二月初的除魔大事有个完满结尾,也是一件快事! 曹如旭一剑当先,其余六人也不落人后,那男人一把环首刀,舞得黑风阵阵,迅勐无俦,同时抵挡七人,且有余力反攻。 然而过了十来招,局势倒转,那男人似乎腿上有伤,腾挪间不灵活,又要防着那有身孕的妇人受伤,行动之间束手束脚,无法使出全力。 有两人便是趁着那男人照看妇人时,偷袭得手,扔出链爪,铁链那段银爪一挨着男人,便立即扣进了他血肉里,那男人悍勐,将链子斩断,不受人牵制,但铁爪还留在胳膊和肩上,创口鲜血直流。 楼镜倚在荒园里一株枯死的老槐树下。她原本是来捉贼的,谁知道跟错了人,虽说她是干元宗弟子,有这除恶的义务,但瞧着曹如旭将人团团围住,志在必得的模样,她也就不想插手了,正要走时,看了那护着肚子,在刀光剑影中,怜爱地望着腹部的那妇人悲戚又坚毅的身影一眼,楼镜心下犹豫了。 正好曹如旭等人瞧出了男人的弱点,便是那待产的妇人,若袭击妇人,男人必要抵挡,有道是攻敌所必救。 七人一半袭向妇人,一半攻击那男人。那男人击退两人,眼看着来不及救护妇人,顾不得防守,硬拼着挨了曹如旭一剑,只去护妇人。 曹柳山庄的人攻击的姿态不是作假,即便男人护救不及,他们那剑也会真刺下去,在他们眼中,这女人也是飞花盟一员,自然也该死。 男人架开妇人身前两剑,然而对于袭向妇人背后的两剑实在救护不及了,眼看妇人要被刺中,命在旦夕,他肝胆欲裂,叫道:「夫人!」 就在这一剎那间,冷艷艷的光芒一闪,横里挑来一剑,将两剑盪开了去。 曹如旭定睛一看,坏事的不是别人,便是在一旁看戏的楼镜,「楼镜,你不帮忙,添什么乱!」 楼镜淡然道,「只是看不过你们欺负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待产妇人罢了,你们曹柳山庄做事,未免太不厚道。」 楼镜皱皱眉头,「我不拦着你杀那个男人讨债,你能杀,杀就是了,非要利用一个弱质有孕妇人性命,也太卑鄙。」 曹如旭指着那女人,「愿与龙仇苟且,你以为这女人是什么好东西。」 楼镜不了解那女人为人,不知道她跟了龙仇后是否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所以只是说曹如旭做法卑劣,也没有反驳曹如旭的话,「至少这肚子里的孩子无辜,她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剑下去,可是一尸两命。」 曹如旭说道:「龙生龙,凤生凤,那魔头的儿子,自然也是个魔种!」 楼镜听罢这话,顿感厌恶。 她站在那妇人身旁,拦了那一剑后,暂时无人袭击这妇人,曹柳山庄的人转而围攻黑衣男人,那黑衣男人频频回头,观望妇人安危,楼镜虽出手解了围,他仍旧不能放心,直到楼镜说出这番话,他才放松了对楼镜的警惕,他知道,楼镜起码不会对夫人动手。 曹如旭见楼镜侧挡住了妇人,无人袭击妇人。黑衣男人没了掣肘,有心抓住这个机会突围,出刀兇勐,以不怕死的打法,在气势上压了曹柳山庄众人一筹。那黑衣男人,已经伤了曹如旭一人了。 曹如旭被这半路杀出来的楼镜搅扰得烦躁不堪,「楼镜,你闪开!」 这时,那妇人听罢楼镜一番言语,生出了希望,望着楼镜,仿佛捉住一根救命稻草,哀戚道:「姑娘,我要生了,我知道你是个仁义的人,我该死,我认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你帮帮我。」 楼镜向曹如旭道:「等她生了再说!」 曹如旭一剑倏来,神色冰冷,「生与不生,都留他不得!斩草不除根,留这孩子将来必是祸患,死在龙仇手上的幼子不是没有,今日之事,就是他的报应!」 楼镜正扶着妇人,一剑挡住,圈转之间,回击了过去,恼道:「龙仇害的人,你找他报仇去,将来之事,难有定数,为此害一条人命,就不要说的冠冕堂皇!」 曹如旭觑了觑眼睛,「楼镜,你口口声声,护着邪道的人,怎么,和他们心意相通,颇能体会他们的难处?」 楼镜极不喜欢曹如旭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情,「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不是爹生娘养的?为难一个生产的妇人,你要脸不要!」 第19页 曹如旭脸色一沉,话说到这个地步,两人心里都有了火气,倒不一定是非要取那女人性命不可了,只是在斗气。 两人来往间,剑招比方才更为狠绝,月夜之下,便似两条银龙翻飞,看得出来,曹如旭自上次一败后,有所苦练,剑法凝实不少,而楼镜练剑,自幼就没有懈怠的时候,与曹如旭交手后,她便将那一战在脑海里拆分了一遍,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她和余惊秋交手时养下的习惯,任何能超越她些微助力,她都不会放过,所以那一战过后,她便对曹如旭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次交手,楼镜比上次更自如,终将曹如旭之剑,一剑挑飞。 曹如旭没料到苦修多日,败得竟比上次不堪,怔愣片刻后,脸色涨红,青筋凸起。 楼镜低估了曹如旭的自尊心,曹如旭生来高贵,是曹柳山庄少爷,又有些天分,得父母宠爱,一生平坦,未曾遇到过挫折,自负于武功才华,两次败在楼镜手中,又想起了那句『不知所谓』,分外屈辱。 他不知那屈辱之中,还有一种感情名为嫉妒,在这强烈的情绪压迫下,他出离了愤怒,目光阴鸷,咬牙道:「野种!」 在这激烈的负面情绪中,他心中一丝阴暗冒头,为了将自己从痛苦中拯救,他开始给自己找出路,便来贬低她,以此抬高自己,比不过她?是她不配和我比。 楼镜脚步一顿,声音似冰潭上刮的夜风,又沉又冷,「你说什么?」 曹如旭冷笑道:「你体谅飞花盟的人,也不奇怪,江湖上谁不知道你娘离开宗门和沈仲吟混迹在一起,几年后带了个你回来,姦夫淫/妇,楼玄之……」 楼镜骤然回头,热血往上涌,每一点鲜血充盈了毛孔,使她整个身体发涨。 她一双眼睛通红,满面黑气,瞪视着人,仿佛死斗困兽,被刺中伤口时的狂怒,不顾一切扑杀敌人。她剑指曹如旭,『龙哲』之势,动如惊雷,杀气凌冽,令人胆寒。 若说这世间有哪两个字最能伤她,最令她难过,那便是这两个字,它如刀,如剑,扎在她心上,能让她苦痛,能让她落泪,使她孤寂蜷缩一角,舔舐这癒合不了的伤痕。:,,. 第9章 种因 曹如旭就地一滚,捡起被挑飞的剑,也不防守,迎着楼镜的长剑便攻了过去。他两次三番败在楼镜手底下,越输便越想胜,出剑更显急切莽进。 剑气激盪,将那荒草截断,夜风鼓动,便飒飒飞舞,迷人眼目。 曹如旭那帮手下里有一个很会见机而行的,眼瞧着楼镜和曹如旭打了起来;龙仇心腹,那个黑衣男人发了狠,以命相拼,逐渐占据上风;若要再去为难那妇人,以此威胁龙仇心腹,怕楼镜受激,更要偏帮那妇人;如此再打下去,对他们很是不利,跑了飞花盟的魔头事小,他们公子伤了事大,当务之急,还是得搬来救兵,稳定局面。 这手下心想:虽说发出信号能引起自己人注意,但我们为追盗取玉佛手的贼人而来,若自己人瞧见信号,只道是区区一个贼人,难免懈怠,不知轻重,哪里晓得我们遇上了飞花盟的魔头,情势危难。 这手下略一思量,退出了战圈,一个起落,跃出墙去,亲自回忠武堂去禀报情况了,对付飞花盟的人,还是要速请一个震得住场面的人来。 那手下才走,楼镜剑贯长虹,浩然真气,干字剑诀被她使得霸道无比,曹如旭妒气盈胸,正阳剑法更增三分勐烈,硬碰硬,必有一折。 只听铿锵一声,曹如旭佩剑从中断折,楼镜一剑去势未止,将曹如旭左肩洞穿,楼镜又将他当胸打了一掌,曹如旭喷出一口鲜血,被打飞出去,倒在荒草堆里。 「公子!」 左旁群战的人一直留意两人战况,一见曹如旭落败,楼镜尚不收手,有两人退出战圈,一人去扶曹如旭,看他伤情,一人拦住楼镜,会上她干元剑法。 楼镜烈火一样的性子,被这样刺伤,哪有默然忍受的可能,即便是将曹如旭打倒在地,她胸中郁积之气也难以消散,清凉的夜风也不能减少她身上的燥热,曹如旭的手下拦了她的剑,她便继续打,打得更狠,那嘲讽的脸好似扎堆来的,她只想这些脸都掰扯碎了,将那些话语都摸擦干净。 直到身后传来妇人的呻/吟,这次呻/吟不像先前只断续两声,妇人的痛叫声持续连绵,妇人生产这一难关已然来了,等也等不及,她哪里有力气站立,跪在草地上,扶着肚子,汗水早已濡湿了头髮。 楼镜一剑抵开了曹如旭的手下,极度的愤怒使得她脸上发烫,她轻喘了两口气,自己发颤的心才逐渐放缓了跳动。那一头,曹如旭似乎晕了过去,他那手下正给他肩头伤口止血。 楼镜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妇人身旁,将她搀扶起来,妇人两腿发颤,走路也艰难,等到那妇人一起身,只见妇人那裙上一片深色的痕迹。 「你流血了?」 这妇人羊水早就破了,后来又受了冲撞,承受不住连番惊吓,脸色煞白,「姑娘,我求你……」 她连话也说不大完整。楼镜待要抱她到医馆去,可来时注意到这周边连人家都没有几户,更别说医馆了。龙仇那心腹带着妇人奔逃时,一心要到与接应人会头的地点附近,找个僻静隐蔽之处躲藏,哪里想到妇人此刻便会生产。 第20页 这妇人已经受不了颠簸,只怕再被夜风吹上两遭,就受了寒,出气多进气少了。 楼镜只有先将人抱到屋里去,那破屋顶上有一个窟窿,银辉从洞里流泻下来,照进屋内,屋内结有蛛网,墙角是一些破旧瓦罐,墙边有一张床塌,落满灰尘,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楼镜没有办法,只能先将妇人放在床上。 床头上有半根蜡烛,楼镜取出火摺子点燃,明黄的光芒照亮床榻这一点地方,妇人已无人色,她身下的血沾到了榻上。 妇人眼中闪着泪花,断续说道:「姑娘,到了,就是,地府,我也……也替你祈福,我……」 楼镜说道:「我替你找大夫和稳婆来,你不用急。」 楼镜没见过妇人生产,不知如何应对。 妇人拉住她的手腕,「不,我等不了了,你帮我罢……」 「这,我也不懂。」她在虎鸣山上学文学武,可没学过如果接生啊。 她一边痛吟着,嘴唇都给咬出了血来,一边说着说着,眼泪直流,「如果能有来世,我一定报答你,我……你帮我,你帮我罢……」 楼镜原先因这妇人与飞花盟有关,是有一丝不喜的,只因她是一个母亲,所以帮她至此,只是此时此刻,这妇人想要护住孩儿的种种,让她动容。 确如妇人所说,她可能等不及她找大夫来了,尽力帮她罢。 楼镜果敢,是个敢做的人,拿定了主意,捏住妇人手腕,给她渡些真气,让她接下来有力气生产。 其后便按着妇人的吩咐做事,其实她能做的事实在是少之又少,这地方满是灰尘,不干不净,对产妇不好,又透着风,没有地方烧热水。 外面的打斗声还在继续,也不知是谁胜了胜。 妇人为了剩一口力气,连痛叫也不敢了,只是压抑着声音,不知辛苦了多少时候,楼镜在一旁也流出了汗来。 屋内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 屋内没有多余的布帛,楼镜只有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将婴儿裹住,她抱着这个才来到世上的生命,眸子里亮起来,带着一丝好奇,望着婴儿皱皱巴巴的脸。 从此这世上有多了一个人了,真是神奇。 然而,时运乖张。 妇人大出血了,鲜血直流。 生产是妇人一大难关,在最好的条件下,尚有因此折命的,更别说是这破屋烂房里了,这一出血,等同于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楼镜虽不清楚这些情况,但在见到那些血时,也预感到了不妙,渡她真气,点她穴位也是无用。 孩子,让她瞧上一眼。 楼镜将孩子抱到她身旁,说道:「是个女娃娃。」 妇人拔开襁褓,瞧了一眼孩子,泪珠从她眼角落下,她贴了贴孩子的脸颊,说不尽的悲戚。 「姑娘,我深谢你。」此时妇人像是迴光返照,说话十分流畅。 妇人靠在襁褓边,轻轻哄着那孩子,直到她不再啼哭,她轻轻地温柔地说道:「娘亲不是有意要离开你……」 一句话说的楼镜鼻子酸了,眼圈直发热。 妇人的手放在孩子身上,阖上了眼睛,仿佛睡了过去,慢慢地没了声音。 楼镜走到床边,手一探,妇人已断了气。楼镜从妇人手底下抱起一无所知的孩子,心里难过,像是被人拧了一把。一时间见识到了生与死,心情分外低落。 望着孩子,竟然悲从中来,哽咽着叫了一声,「阿娘。」 她想起自己娘亲,她娘生她的时候,当也是一般的艰难。 然而她沉溺于哀伤之中不久,屋外打斗声不知何时停了,曹如旭那帮手下的叫嚷声响了起来,似乎在往这破屋靠近。 龙仇那心腹只怕是败了,可能被曹如旭那帮手下人就地正法了。 叫嚷声没能走近,忽然变做哀嚎,片刻后,又静了下来。 这种静谧倒令得楼镜寒毛直竖。 剎那间,一阵风直往门边吹来。楼镜一惊,一把掣出剑来,与此同时,那两扇烂门被风吹地勐地打向两边,冷风扑面,犹如刀割。 楼镜剑身圈转防守,与那力道一碰时,只觉得手上一震,虎口发痛,这一接触之下,楼镜便感知来人功力高深,心里骇然。 那人好快,连身影也瞧不清。又是一招,楼镜只感到似有一座泰山往面门压到,楼镜使出坤字决,剑走奇速,连出六剑,但那人却比她更快,一指点在剑面上,震得楼镜左臂不由自主偏走,以至于中门大开。那人一掌打来,楼镜防护不及,被震飞撞到床榻边。 楼镜手上一空,原来那人速度奇快,还趁势将楼镜怀抱的婴儿抢了去。 那人功力之高,绝不是曹如旭那帮手下和龙仇那心腹能有的。 那人一击得逞,袭向前来,好似打算将楼镜毙命,然而踏出一步,又顿住了,瞧着灯光下楼镜的面容,发出诧异声道:「你……」 来人隐在暗处,似乎在将她仔细辨认,楼镜只能看清他大致轮廓,从他声音听出是个男人。 那人抱着婴儿,「这孩子是你帮她接生的?」 楼镜警惕地望着他,那人轻声呢喃道:「敛眉时,神情更像。」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当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那人道:「你不知道她是飞花盟魔头的女人么,你还帮她。」 第21页 楼镜拿不准这突然袭来的人是什么来路,「阁下是什么人。」 那人又将她端详片刻,说道:「你和你娘亲很像。」 楼镜一怔,心跳得发颤,「你认得我娘?你是谁?」 那人来不及答她,忽然向屋外看了一眼,却不知在看什么,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你别走!」 楼镜追出去时,怔愣住了。 荒园里倒了一地尸体,楼镜快步走过去,辨认出是曹如旭那帮手下,那尸首面目狰狞,胸口凹陷下去,似被人打了一掌,皮肤通红,触手灼热,仿佛被火灼烧过。 在这些死状可怖的尸首中,有一具半跪的无头尸体拄着刀,身前不远的血泊里便是他的头颅。这是龙仇那心腹,被车轮战拖着,身上伤口血也要流干了,勉力支撑,听到婴儿啼哭时,心神一松,被曹如旭那帮侍从趁机重伤,斩了首。 楼镜怕丢了那怪人踪迹,来不及找曹如旭是死是活,忙追着那怪人翻/墙而去。还未远离,忽然听见身后风声有异。 又有人进了那荒园,却不知是哪路人。 楼镜心想,应当是那怪人听到有旁人过来了,这才急于离开。 楼镜一路追到河道上,才见到那怪人的身影。她追上前去,要捉住那人,那人身形一转,翩然落至一旁河道的小船上。 楼镜也飞身上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立在船的另一头,「活人。」 楼镜皱眉,这是个绕弯子,不肯好好说话的人,她问道:「荒园里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你待如何?」 楼镜望了他手中的孩子一眼,说道:「如此手法,必然不是忠武堂那边的武林人士,我看你言行之间,维护那个妇人和这个婴儿,你是飞花盟的人。」 那人勾唇笑道:「聪明。」 得了这个肯定,楼镜心中砰砰直跳,「你和我娘,你,你为什么认得我娘……」 还是十分相熟的模样。 那人望着夜色,沉默许久,只道出一句与她问话毫无关系的诗来,「渴饮豺狼三尺血,敢笑男儿不丈夫!」 楼镜忽觉得脚下一股力往上抬,原来那人使了个千斤坠,将他那边压沉下去,使得楼镜这边被上抬。楼镜气沉丹田,脚下发力,要将这头船身压下去。谁知那人骤然撤力,楼镜这边吃重,那头船身翘起,这头船身下沉,势头比方才还勐,楼镜来不及回力轻身离开,掉进了水里。 楼镜从水里冒出头来,便见那人飘然而去,远远地飘来一句,「下次相见时,你要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第10章 怨仇 五更天时候,天地深青,薄雾萦绕,忠武堂里灯火通明,还没静下来。 余惊秋朦朦胧胧间,看到眼前一片白雾,依稀有个人影,站在她身旁,弯着腰向下望着她,她不能动弹,不论怎么觑着眼睛,都看不清那人面貌,只是觉得她嘴角翕合,微微笑着,说了什么。 待她破了身上那桎梏,勐然伸出手,坐了起来,眼前清明,四下里的景象落在眼中。 这是一间厢房,她只穿着里衣,在一方床榻上,床边一盏孤灯摇曳,她正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起身拿过一旁的外衣穿上,外面响起叩门声。 有人试探地轻声唤道:「师姐?」 余惊秋凭声音认出是狄喉,让他进来。狄喉见她醒了,像是松了口气,肩膀垂了下去。 余惊秋这才从他口中得知,这里是忠武堂。 当时郎烨禀明了俞师叔后,也追了出去,也见到过曹柳山庄信号,寻到了杏花天,找到余惊秋时,只见她昏倒在地,忙将人抱了回来。 听狄喉讲诉过程中,昨夜发生的事也逐渐地在余惊秋脑海里清晰,她问道:「镜儿可曾回来?」 狄喉皱起了眉头,说道:「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因为见你受伤,师兄和师叔担心她会遭遇不测,出去找她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余惊秋听他这样说,心里也滋生了几分不安,昨晚那事实在是蹊跷,当时身在其中,只觉得是寻常偷盗罢了,等到现在冷静下来细思,又觉得其中似被千丝万缕的红线缠绕了,她沉思片刻,不得其法,只得暂时作罢,问道:「瑶儿呢?」 狄喉无奈道:「她醉死了,此刻睡得正香呢。师姐,你昨日遇到了什么事,怎会在那杏花天里昏了过去,师兄将你抱回来的时候,我们吓了一跳,好在伤势不重。」 「这事……我也不大明白。」想起昨夜见到的那个自称玄英的女人,无处不透着古怪,她自己也煳里煳涂,只是含煳地说道她追着人到了杏花天,遇到了幕后主使,人多势众,她所不敌,被点倒在地,那玉佛手和贼人都不知去向了。 狄喉道:「穆堂主已经知道玉佛手失窃了,派了人在城中搜查,有不少武林同道仗义相助,那贼人跑不脱,师姐不必忧心。」 余惊秋直望着明亮起来的天色,惘然起来,那女人说玉佛手原是她的,那女人说要用玉佛手续命,她自愧于玉佛手从她手中丢失,又紧张忠武堂的人真将那女人捉住了。 余惊秋心中复杂,直到晨光熹微,楼镜跟在郎烨后面回了院子里。 楼镜一身狼狈,外衣丢了,浑身湿答答的,脸色苍白得紧。狄喉问道:「你上哪去了,怎么这副模样?」 第22页 余惊秋道:「镜儿,你先去换身衣裳再来说话。」 楼镜去换了衣裳来,正好俞秀回来了。俞秀脸色极差,急匆匆地回来,一见楼镜,似乎胸中涨了一口气,说道:「你……」 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嘆息一声,「赶快去收拾了行李,我们立即启程回宗门。」 事出突然,众人不解,不说这盗玉佛手一事没个结果,他们下山歷练也才走了半程,怎么突然就要返回宗门。 俞秀催促道:「现在不要多问,等到上了路,我自会跟你们细说,快去,快去!」 众人只得依言,收拾好了包袱,叫醒了云瑶,师叔连带着弟子五人,去到大堂向穆堂主辞行。 这忠武堂大喜之日,先是失火,后是失窃,前去捉贼的侄儿又没个踪迹,穆堂主坐镇大堂,指挥救火寻人,一夜未能安眠。 天亮时候,俞秀带着余惊秋几人向穆云升辞行,「穆堂主,叨扰你一晚,我和这几个孩子这就要离开了。」 穆云升神情恳切,「这就走了,怎么也多留两日。」 俞秀说道:「宗门那边出了些事,今早递信过来,让我们早日回宗。」 「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了。」穆云升苦笑道:「府里出了些事,我这也是忙乱的时候,诚恐招待不周。」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俞秀带着众人出了忠武堂,忙往盐帮去。楼镜几人听得俞秀说宗门出事,担了一肚子惊,只因他与穆云升说话,不好插嘴,一出了忠武堂便连忙问道:「俞师叔,宗门里出了什么事了?」 「宗门里好得很。」 云瑶道:「那师叔怎么说……」 「那只是脱身之词。」俞秀目光钉住了楼镜,神情严肃,「镜儿,我问你,昨日夜里,你是不是和曹如旭冲突,跟他动了手?」 楼镜坦然道:「是。」将追错了人,意见不合,动起手来,大致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曹如旭骂她『野种』一节,那两个字就是她自己在人前提起来,也让她郁结躁怒,脸上像针扎一样。 俞秀说道:「曹如旭死了。」 楼镜在俞秀注视的目光下晃了一下神,说道:「我是和他打了起来,只是伤了他,没有杀他。」 忠武堂和他们是亲家,若是偏帮他们,两边冲突起来,不好看不说,要是不由分说,要你一命偿一命,来取你性命时,我们不一定拦得住人,不如先躲开他们,等到回了干元宗,跟宗主禀明了这事,再做计较。」 一行人去了盐帮,现取了几匹快马,出城去了。楼镜将她昨夜的经过一路细说,说到曹如旭那帮手底下人是中掌而死时,俞秀道:「曹如旭是受的剑伤,一剑毙命。」 这头几人刚走,那边曹柳山庄的人便带着曹如旭的尸身回了忠武堂,一进院里便怒喝着拿人,见过了穆云升,这才知道叫干元宗的人给逃了。 曹如旭那叔伯忿恨不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我旭儿正是大好年华,被人一剑断送了性命,此事若不找干元宗讨个公道,誓不罢休!」 手底下一群人连声附和,「讨个公道!」 当下买办棺椁,成殓尸首,计算着送回曹柳山庄,一面又快马加鞭,先将消息递迴了山庄。那庄主曹泊收到消息,起初还不能信,乘马而来,见到棺椁,悲恸不已。 让人将棺椁好生送回山庄,他则往干元宗去了,誓要讨个交代。 楼镜等人虽比曹泊先动身往干元宗走,但是因为余惊秋身上有伤,所以不能急赶,而那曹泊爱子身死,奇痛焚心,是日夜兼程,两伙人一前一后,反倒差不多到干元宗。 俞秀思量,曹柳山庄得到消息,曹泊一定会亲自来干元宗拿人,若是楼镜在时,那曹泊仇人当前,盛怒当头,岂肯罢休,只会撕破脸闹得更凶,倒不如先不回宗门,就在山下待着,让楼玄之先与曹泊周旋,等曹泊走了后,风头过了,再回宗门。 当下便将五人安置在山下狄喉家中,没想到这一待,恰好躲过了身后赶来的曹柳山庄人马。 曹柳山庄的人当天就上了山,见了楼玄之。 那书房里,空气异常紧张。曹泊脸色铁青,手指将扶手叩得梆梆闷响,「楼宗主,这事,你怎么说!」 楼玄之说道:「人死不復生,曹庄主节哀。」 「节哀?」曹泊忿怒之下,面容扭曲,厉声道:「楼宗主!我儿卓逸之才,老夫百年之后,还指望他撑着曹柳山庄,你那女儿好狠啊,断我曹柳山庄根基!楼宗主就只有节哀这一句话?!」 楼玄之徐徐道:「曹庄主,此事还有待考证。」 「我儿剑伤在身,尸骨未寒,这不是证据,我这手下亲眼见到楼镜对我儿动手,一身杀气,这还不是证据?」曹泊指了指身旁候立的一人。那人正是当日跟随曹如旭追贼的一名侍从,因为思想着局面混乱,怕跑了飞花盟的人,怕曹如旭受伤,回了忠武堂搬救兵,没想到正好躲过一劫。 「事关重大,不能只听一家之言,待我女儿回来,问明经过,自然会给曹庄主一个交代。」 曹泊道:「楼主不要因为是自家女儿,徇私舞弊才好!」 楼玄之站起身来,反剪着手,神情泰然,「曹宗主说得对,既是你我儿女,想必对他们秉性知之甚深。」 曹泊皱眉道:「什么意思?」 第23页 「我这女儿,脾性桀骜,虽好胜负,但绝无恃强凌弱之心,若没个由头,怎会平白无故对令郎动手。」 曹泊看了候立在旁的侍从一眼,那侍从将当晚荒园里发生的争端大致叙诉了一遍。曹泊听罢,诘问道:「楼宗主,你女儿为袒护飞花盟之人,反倒对同道动手,你说,这是何道理!」 「你说我女儿因为不准你们伤了那位产妇,这才和令郎起了争执,动起手来。」楼玄之在桌前来回踱步,沉吟道:「是何道理?祸不及亲眷中老弱妇孺,听说那女子是好人家姑娘,虽千不合万不合与龙仇相好,但也未曾听过她做下什么恶事,遑论她怀有身孕,这未出世的孩子何辜,捉龙仇心腹办法多的是,令郎急功近利,却选择伤她两条无辜性命,曹庄主,你说,这是何道理?」 「除恶务尽,留这祸害,待他来日復仇么!」 楼玄之一摆衣袖,「若是能将这孩子带回来,教导她从善,岂不更好?」 曹泊想到什么,冷笑起来,「楼玄之,你为袒护自家女儿,句句偏颇,对着飞花盟,竟也妇人之仁起来!」 楼玄之睨他一眼,「曹庄主,我们就事论事。」 「你不打算交出楼镜!」曹泊已不想与他多说废话,一拍桌子,喝道。 「她若犯错,自要受罚,但她若没犯错,谁也别想把这屎盆子叩她头上!」楼玄之已然薄怒,言词尖硬,好不戳人。 「你这是打算死不承认了!」 「若真如你这心腹所说,为护产妇起了争执,倒也不是大事,她不过不平一时,断然不会奋起杀人!」 「嘴皮子一碰,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说她不会杀人,你拿什么担保。」 楼玄之目光一沉,显龙虎之雄浑气势,拍了拍自己的脸,掷地有声,「拿她老子这顶项上人头担保!」 「好!好,好,好。」曹泊拂袖而去,「楼玄之,为保你女儿,枉顾公道。今日之事,我记着了!」:,,. 第11章 锥心 楼玄之送走了曹泊,面色凝重。曹泊没有硬来,他清楚两家动手,必然是两败俱伤,他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 但到底痛失爱子,不论这人是不是楼镜杀的,这怨,是结下了。 楼玄之揉捏着眉心,一名弟子进书房来,呈上一封信,楼玄之接过信件,信封并未署名,他望向弟子,弟子说道:「来了个客人,说是南边送来的。」 「南边……」楼玄之口中呢喃,忽而身体一震,将弟子屏退,忙忙拆开那信,上下看了一遍,覆在桌上,望空出神许久,嘆息一声,将信烧了。 曹泊走后,楼玄之派人递了口信,让余惊秋等人回宗门来。 一行人到山门时,楼玄之便站在那里,众人颇有几分做了坏事被捉现行的心虚,格外老实,但楼玄之脸色不好,却并未斥责他们,也没提及玉佛手和曹如旭一事。 「走了这么长的路,你们也累了,回去歇息罢。」楼玄之摆摆手,让他们回向日峰去,对于其他,只字未提。 楼玄之只叫住了余惊秋,说道:「山君,你来,陪师父走走。」 郎烨、云瑶和狄喉三人已经往后山去了。楼镜停了下来,孤寂一人站在那树荫下,瞧着楼玄之带余惊秋离去的背影。 楼玄之捏住余惊秋的手腕,探了探她的脉搏,又温声问及她路上伤势如何,眉眼柔和许多。 已经听不清两人说些什么了,楼镜垂下眼睫,转身回向日峰去了。 楼玄之和余惊秋走到山阶上,那是岔路口,一条往校场去,一条往后山走,两人在这里停住,楼玄之问起余惊秋玉佛手失盗那一夜里的事,让她事无鉅细说出来。余惊秋因有曹如旭身死一事牵扯在其中,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一说了。 「那女人说她叫玄英?」 「是。」 楼玄之点了点头,似乎对玉佛手失窃倒不大关心,沉吟了许久,对余惊秋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罢,你伤还要调理,不要只顾着练剑。」 余惊秋拜别了他,回向日峰去了。 等到了第二日,楼玄之只将楼镜和郎烨叫到了书房。楼玄之背着手,背对着他们,楼彦站在左边,摺扇打着手心,很是烦愁的模样,俞秀在右,敛着眉,沉着嘴角。 楼镜一瞧,这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已经猜到这是要审什么了。 楼玄之没有说话,是楼彦代为开口,叫郎烨和楼镜将那晚的事都详细说了一遍,楼镜也只是将当时对俞秀说过的复述了一遍,说到遇上的那怪人和曹如旭手下死状的时候,楼彦和俞秀同时看向楼玄之。 楼彦迟疑片刻说道:「大哥,那人是……我看八成和他有关,那曹泊难道能不知道,对其他人死状只字不提,咬死了是镜儿杀的人,我看是存心和干元宗过不去罢了。」 俞秀说道:「那人一向只用掌法,但曹如旭死于剑伤,曹泊怕是怀疑镜儿和他……」 楼玄之打断了俞秀的话,声音冷硬,问楼镜道:「你和曹如旭交过手?」 「是,我是刺了他一剑,打了他一掌。」 「怎么,听你这口气,是觉得自己出手轻了?」楼玄之这时才转过头来,「跪下!」 这一声,吼得在场的人心都一颤。楼镜从未见过楼玄之神情这样冷厉,如罩着一片阴云,她跪了下去。 第24页 「好啊,好啊,我道放你下山,即使你不让人省心,还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如今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啊。」楼玄之觑了一眼楼镜脸色,冷笑道:「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一点错没有啊?」 楼镜虽跪下了,但嵴背挺得笔直。年轻人血气旺,越是反对,越是打压她,她越要跟你对着干,「是,我没错。」 「呵!你没错。下山前我怎么说的,要你听师姐师兄的话,我没说过?你怎么做的!啊?说话啊,说不出来了么!」楼玄之直拍着桌子,将那茶盖也震翻了过来,「玉佛手被盗,你师姐叫你收手莫追,怕你俩又起龃龉,再生事端,你自己也知道你和曹如旭性情不合,你为什么不听!」 余惊秋,又是余惊秋。 昨日,楼玄之神情温和,问余惊秋伤,问余惊秋病,今日,面对着她,噼头盖脸一顿责备,还什么都没说,就好像是她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 她心里难过,心拧得难受,「曹如旭手下嘴里不干净,污衊我们!」 「他那一句话是能让你少块肉,还是断根骨头,你就站不住,非要上去和人见个真章。你追着人去了,果然和人争起来了罢,如今好啦,人死了,人家要把整盆污水泼到你头上!」 楼镜咬牙道:「不是我要和他斗,后来是他自己不肯罢休,缠着我扭打,我还不得手么。」 「我道你性子急,但能分轻重缓急,强敌当前,也该知道是共同御敌,捉拿飞花盟的人重要,还是内讧,斗这一口气重要。」楼玄之满眼失望,「你什么都想要争,就偏要争这一口气。你不认错,你觉得你十分占理是不是,这世上就你最委屈,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啊?」 楼镜尚且年少,看待事情片面且维护自我,觉得事情不是因她而起,就是有错,那也是小错,待别人时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为何待她便是雷霆霹雳,她又极重自尊,楼玄之当众斥责她,让她脸上发烧,如千根牛毛小针扎一样。 「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认,他们欺负我,我为什么要忍!」楼玄之冷峭的言辞深深刺痛了她,她眼圈发热,双手紧紧拽住了腿上的衣裳,哽住了声。 她是个尖锐激烈的性格,受到了伤害,便想要还回去,意气用事,自己不好过,就想要伤害她的人感受到一样的疼痛。 「共同御敌?」楼镜抬起眼睛来看楼玄之,冷笑了一下,「他曹如旭不要脸,只要跟飞花盟这三个字沾半点关系,他就能滥杀,连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所作所为,和他们唾弃的邪道飞花盟魔头何异,反而龙仇那心腹,宁死也要保护那妇人,倒显得更有情义了,到底谁才是邪道!师长教我,侠义为本,说说我该御哪个敌……」 匡啷一声。 之胸膛起伏,瞪着楼镜。谁都知道,楼玄之痛恨飞花盟。 气氛降至冰点,楼彦原本想出来调停,「何异?飞花盟祸害武林,惹了血债,这是因,武林人士将其除之而后快,要来血偿,这是果;飞花盟的人作恶在先,才有武林中人不计一切的剷除,这就是区别,纵然曹如旭所做不妥,镜儿,你又怎能将他跟飞花盟的人相比……」 「是人就能比,我倒希望我是飞花盟的人,就是杀了曹如旭,也没有这什么因,什么果,什么该忍不该忍,只会有人拍手称快!」楼镜这年纪,正是离经叛道的时候。 「你要加入飞花盟,好哇,不如我现在就逐你出干元宗!遂了你的意,也给宗门了却一宗麻烦!你自己闯的祸,任你自己收拾!」楼玄之瞧着她阴鸷的眼神,胸口似被狠狠一锤,几乎站立不稳,他实在怒极,「我以往就是太纵容你了!」 他从来都是小惩大诫,处罚不重,如今若不当头一棒将她喝醒,只怕要走上歪路。 楼玄之朝着楼镜就走了过来。 郎烨,楼彦和俞秀三人都上来拦,俞秀劝道:「师兄,她这说的都是气话,是孩子话!」 楼彦叫道:「镜儿,还在这里惹你爹生气,还不滚去祠堂思过!」 然而楼镜倔着不走,伸长了脖子,就等楼玄之棍棒下来。 打罢,打罢,无人会心疼。 她倒是想身体上痛些,就好顾影自怜。 可楼玄之冲上前来,却不打她,而是一把握住她的佩剑,将剑夺了过去。楼镜一愣后,脸色煞白,此时开始觉得怕了,颤叫着:「爹……」 楼玄之一把掣出那把剑,觑着剑铭『雪魄』,他当初托南冶派的人给几个徒儿锻剑,其中两把,剑铭是『冰魂』『雪魄』,一把给了余惊秋,一把给了楼镜。 冰魂雪魄意喻人品质高尚纯洁,这是楼玄之给予的厚望。 楼玄之冷硬道:「你也配用这把剑?」 「爹,不要!」楼镜踉跄起身,冲过去要阻拦,手伸过去,却慢了一步。 楼玄之将剑微微回拉,向外一推,气劲一震,剑身断裂,如琉璃脆冰一般四裂,一枚剑身碎片倒飞而出,擦过楼镜髮际,锐利的边缘割断髮绳,乌云流泻,青丝散落而下。 楼镜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个耳光,神情呆滞,看了那一地剑身碎片许久,缓缓拾起那有剑铭的一块碎片,紧紧握在了手里,尖锐的角戳破了手心,一缕殷红的血迹从手掌边缘滴落。 楼玄之已经背过了身去,还未平復心绪,胸前轻微起伏。 第25页 「他骂我是野种!」 楼玄之浑身一震,勐地回过头去,「什么?」 楼镜眼里淌下泪来,目光狠戾,「曹如旭骂我是野种,他骂我阿娘,他骂你……」 姦夫淫/妇,谁人不知。 你是个杂种,楼玄之可笑。 她眼里浮现血丝,咬牙切齿,「我错,我错在他死之前,没能多刺他两剑!」 「你,他……」楼玄之瞪着楼镜,目光蕴含了太多情绪,只那脸色是纯粹的白。 「他,他……」楼玄之那下半句好似吐不出来,说一半便气尽了,咳嗽了两声,似乎有痰,掩嘴回身,吐到痰盂里,却是血。 他想强压着,但是极悲极怒攻心,哪里忍得住,咳嗽动静大起来,像是随时要断气了一般,鲜血从口里直淌下来。 「师兄!」 「大哥!」 楼镜慌了神,扑上前去,「爹,爹!」 「都出去,都出去,莫在这围着。」俞秀兼修医道,一直管理虎鸣山上的药材铺,搀扶着楼玄之到内间榻上躺下后,忙将赶众人出去了。 主峰书房这里乱成了一团,惊吓了众人,那后山向日峰翠鸟亭里,山色幽静,灵鸟啾啾,却是一派令人心神的美景。 韩凌手上握着一幅画卷,侷促得坐立不安。余惊秋捏着一把小米,餵着栖息亭上的翠鸟。 一只翠鸟亲近地停在余惊秋指上,她侧身而立,容颜与灵山同秀,日光透过薄雾变得朦胧,如光纱一般笼在她身上,髮带绕青丝直至腰际,飘飘然似仙,遗世独立。 韩凌望着她,眼神发直。直到余惊秋餵完了鸟儿,回身道:「韩师弟,今日之约是下山时就说好的。」 韩凌晃过神来,「是,是说好的。」 「我看你那时候郑重其事,是有要事相商,你不必顾虑,大家是同门,有何难处,大可直言,若我能帮得上忙的,定然不会推辞。」 「我……」韩凌红了脸,余惊秋这样正经,他反倒更羞于开口了。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事,他这个男人都不主动,难不成还指望女儿家开口么,余惊秋是个什么心思都还不一定呢。 韩凌深吸了一口气,重振了精神,就要说出来,「师姐,我……」 「师姐——」从山道上飞跃来一人,人还未到,拉长了的唿唤声便传了过来。 余惊秋站起身走了过去,只见云瑶飞奔过来,在她身前站定时,气喘吁吁,「师姐,师父把二师兄和阿镜叫走了。」 余惊秋道:「应当是问曹如旭一事。」 云瑶说道:「我听来唤人的师兄说,师父脸色极差,只怕生了好大的气,你说他要是信了曹庄主的话,以为曹如旭真是阿镜杀的,师父会不会……」 余惊秋劝慰道:「师父不是偏听偏信的人,否则曹庄主也不会那么快就离开了,你不要担心,我先过去看看。」 余惊秋向亭中的韩凌辞别,「韩师弟,事出突然,我得去师尊书房一趟。」 「师姐,可我,我还有话未说。」 「留待事后罢。」 说着便去往楼玄之书房了,韩凌望着她离开的身影,抬到一半的手又放了下来,只有一声嘆气。:,,. 第12章 旧事 余惊秋来到书房,见到楼镜朝着书房跪在庭院中央,郎烨和楼彦都在外站着,问过郎烨,这才知道了楼玄之吐血一事。 许久,俞秀出来了,众人围上前去,俞秀安抚道:「只是急火攻心,没有大碍,都回去罢,宗主需要静养。」 余惊秋虽想留下侍疾,但楼玄之除了俞秀外,谁也不见,众人只得离开,只有楼镜还跪在那,俞秀上前劝道,「回罢。」 楼镜轻声道:「我想见见我爹。」 俞秀嘆了一声,又进了书房内,半晌出来,说道:「他不想见你。」 楼镜不吭声了,却仍是跪着,众人劝她不过,无可奈何,只得由她去了。 不多时,天色便暗了下来,夜风正紧,俞秀给楼玄之把了脉出来,见这庭院当中有个人影,楼镜还跪在那里。俞秀上前,要扯她起来,「你是跟你爹过不去,还是跟你自己过不去啊。」 楼镜抬头望他。俞秀说道:「他此刻正心烦,等他气消了,自然就见你了,听话,回吧,啊。」 楼镜又垂下头去,低声道:「我不该跟他顶嘴。」 俞秀道:「现在知道错了?」 「我不明白。」 楼镜空望着青石板,夜气浸润,地上已经有些潮湿,「我……」 我想他疼我。 但是她这个年纪,羞于将想要被疼爱宣之于口,或许是因为从未得到过明目张胆的偏爱,让她没有底气将这话说出口,楼玄之从小管她很严很严。 俞秀在旁站了一会儿,楼镜还是跪着,他回书房里去了,没再出来。 一夜过去,天濛濛亮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余惊秋听得雨声便醒了,撑了伞来到书房外面,果然见到楼镜还跪在庭院中央。 山中一下雨后,景物似被洗过一般,分外明亮,那跪立的瘦削人影也格外显眼。余惊秋走到她身旁,细雨打在油纸伞上,滴滴答答,「镜儿,回去吧。」 这时书房门开了,俞秀走了过来,楼镜抬起头来,目光期许,俞秀却对余惊秋说:「你来的正好,你师父要见你。」说完之后,俞秀便离开了。 第26页 楼镜身上被雨淋透了,雨珠坠在发梢,将落未落,面容如玉一样白,那眼睛红得也就更鲜明,喃喃道:「你什么都有……」 余惊秋站在她身前,雨伞向她微倾,遮住斜飘的雨,「镜儿?」 楼镜仰望着她,「没人轻蔑你,你天赋异禀,你得他欢心,就连小字,他也只给你取。因为你什么都有,所以你不用争。」 楼镜站起身来,因为跪得太久,往前踉跄了一步,余惊秋揽住她的胳膊,将人扶稳,楼镜却推开了她,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了。 楼玄之在教导她两人上,态度相反,管得楼镜严,管得余惊秋却松泛些,待余惊秋从不曾疾言厉色,这多半和两人性格有关。 但最初时,不是这样。 楼镜在娘亲身边很乖,等到后来入宗,不见了娘亲,周边全是陌生的人,很哭闹了一段日子,闹着要下山去,要离山出走,众人哄不下来,直等到楼玄之发火,这才将人唬住了,这一唬,父女俩的关系就僵住了。 楼镜就像头狼崽子,成不了温驯听话的家犬,你打她一棒子,她就要咬你一口,楼玄之训她,她就要顶撞,她顶撞,楼玄之便愈发觉得管她要严,一来二去,形势就极难扭转了。 其实,楼镜是想要楼玄之温和些,像待余惊秋那样,或许是她缺少娘亲那样温柔似水的呵护,所以才会如此渴望,她甚至极度缺乏楼玄之的夸赞,而不是贬责,只是这些她都说不出口…… 余惊秋进了书房,站在隔帘外。楼玄之说道:「是山君么,进来罢。」 余惊秋撩开隔帘走了进去。楼玄之半躺在床上,气色并不好,朝门边的方向瞥了一眼,「她还在跪在外面?」 「师妹已经下山了。师父……」余惊秋犹豫片刻,想要替楼镜求情,又怕说出来惹楼玄之心烦,影响伤情。 楼玄之看穿她的心思,摆摆手,「不说她了,山君,师父叫你来,是另有要事。」 「你将窗旁底下那柜子打开,取里面的匣子出来。」 余惊秋依言开柜,果然有一只小匣子,取了过来,走到床边。楼玄之接了过去,手覆在匣子上,似乎犹豫了,他沉思良久,郑重道:「山君,师父对你说的事至关重要,你要好生放在心上。」 余惊秋神色一凛,「是。」 「在此之前,你要先答应师父三件事。」 「师父之命,弟子自当遵从。」 惊秋,目光好生逼人,「师父要你发誓。」 余惊秋不免迟疑片刻,「不知师父叫徒儿答允哪三件事。」 楼玄之道:「等你立誓了,师父自然告诉你。」 余惊秋虽不知是什么事引得楼玄之如此慎重,但还是依言,当着楼玄之面立了誓。如此楼玄之才点点头,「好。」 「山君,你今年已有十七了。你才这么点大,给我抱到了山上来。」楼玄之笑着,用手比划了一下,转过头觑着窗外风雨时,又嘆息了,「你大了,是该知道自己身世了。」 「师父。」余惊秋难以按捺心中惊喜,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她曾也问过楼玄之自己的父母是谁,师弟师妹都可以下山省亲,但她不能,每年除夕都是她和楼镜留在山上,但楼镜的爹是楼玄之,她的爹又是谁,楼玄之只是说:待你大了,师父再告诉你。 大了?何时才算是大了。 没曾想就是今日。 「来,山君,过来。」楼玄之招了招手。 余惊秋走过去,跪坐在床榻板上。楼玄之道:「这……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楼玄之望着虚空,颇有些物是人非的凄凉,牵动内腑闷疼,不禁掩嘴咳嗽了两声。余惊替楼玄之顺了顺背,「师父,徒儿不急,不如待你伤好……」 「不妨事。」楼玄之摆摆手,「还是从你父亲的身份说起罢。自古以来,治病救人,分了三脉,医、毒、蛊,后两者危害大,救人害人全在一念之间,唯有医者,从一开始,便是奔着救死扶伤去的,医道一脉,有两家集大成者,一是桃源医谷,一是孟家。」 「相传两家是一脉,师祖乃是上古医祖岐伯,后因医术精湛,被江湖各路人士骚扰,更被谣传有活死人肉白骨的金方,以至于被贪图之人逼迫,桃源医谷生了退隐之心,孟家的人却不想负了自己一生所学,因而分道扬镳,一家成了两家。」楼玄之的手落在余惊秋肩上,余惊秋只觉得这手掌有千般重,楼玄之说道:「山君,你的父亲,是孟家的当家,孟知堂。」 「孟知堂。」这三个字在她舌尖萦绕,细细咀嚼,和她想像中的相差无几,他一定是个儒雅温和的男人,手掌宽厚温暖,笑容似太阳一般。 「我娘呢?」 「你娘,名叫阳神。」楼玄之见她雀跃模样,笑容更添两分惨然,「当年你师娘可是和她一见如故啊。」 余惊秋笑起来,「原来我阿娘和镜儿阿娘是相识。」 「岂止,原是因我和你父亲认识,你父亲大婚时,我和你师娘去庆贺,你师娘这才认得的你娘,后来她俩交情反倒比我和你父亲更深厚。」楼玄之呵呵笑起来,「她俩脾性相投。」 既然与师娘脾性相投,那肯定也是武林中人,师父不止一次说镜儿和师娘像,想来阿娘也是个飒爽不羁的性情中人。 「后来呢?」余惊秋目光微亮,心中期待着下文。 第27页 「后来啊,后来你阿姐就出生了。」 余惊秋心跳了起来,很难说出心中是何种的欢喜,只是觉得眼前一亮,仿佛老天爷在她人生之路上放了一样小惊喜,「阿姐,原来我有阿姐的,她叫什么,多大,长什么模样?」她第一次在楼玄之跟前失了分寸,急不可待的问出这许多话来。 楼玄之目光黯淡下去,没有回答余惊秋的话,「再后来,就有了你。」 「不知为何,江湖上关于医道有活死人肉白骨金方一事又传了起来,但人死哪能復生,都是虚妄,可人心不足,终究有人信了,盯上了孟家,那时候,有心人在暗地里操纵,泄露出了你娘的身份……」 余惊秋的心渐渐下沉,「我娘的身份?」 楼玄之默然片刻,徐徐道:「阳神是飞花盟的人,丘召翊手底下第一的武将,朝圣教的旗主。」 楼玄之说的平平静静,余惊秋心里却是轰然一震,她心有所感,忽然有些惧怕听到接下来的事了。 「孟兄早先已经隐姓埋名,只是后来南面爆发瘟疫,情势危急,孟兄于心不忍,出了山,却也是那时暴露了行踪,据之后阳神所说,丘召翊因练功走了岔路,致使身体得了僵症,桃源谷和孟家有医治之法,但桃源谷隐世,行踪难觅,孟兄文人风骨,宁折不弯,丘召翊便派了阳神接近,再图谋医治之法,不曾想两人渐生情愫,阳神为了孟兄,脱离了飞花盟。」 余惊秋下意识问道:「如何脱离?」 楼玄之没有说话,余惊秋心里咯登一下,已能猜到,那必然是一个艰难痛苦的方式,以至于楼玄之不忍在她跟前叙诉。 「阳神落下了病根,诞下你后,阳神正是虚弱的时候,又在那时身份暴露,她在飞花盟这许多年,结了不少仇家,像是商量好了的,在你百日宴上,一起前来寻仇。却不知其中谁是来復仇,谁是假借復仇之名,为贪图那谣传的活死人肉白骨的金方而来。」:,,. 第13章 约定 余惊秋唿吸一滞,额角沁出汗来,身子往前,张了口,亟待问出什么,终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楼玄之看向她,「要知道你娘亲的身份是一大弊端,江湖上不是人人都能摒弃偏见,她的身份一暴露,围攻孟家好似就顺理成章了。」 「师父……」余惊秋心下十分茫然,她的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或许是她不在父母膝下长大,没有深刻入骨的感情,所以此刻听到这些是非,能够冷静客观的去看待,但她终究渴望亲情,心里是偏向自己的家人的。理智与感情产生碰撞,陷入矛盾之中。 尊长们从小教导,善恶有报,理所必然,娘亲会召来这些仇家,是因为以前种了因,所以才有这冤冤相报?所以才会给小人趁机而入?余惊秋觉得好似如此,又觉得不应该是如此,「师父,你觉得那些人去我家报仇,我家遭此劫难,是理所应当么?」 楼玄之见她迷茫的神色,心有不忍,「师父是局中人,如何能客观评价,我与你父亲相交甚深,阳神既然已经脱离了飞花盟,改过自新,私心里自然是希望你们一家平安顺遂的。唉,你师娘何尝不是如此。」 提起已故爱人,楼玄之眉目缱绻,神情又忧郁起来,「出事的时候,正值我闭关,你师娘独自去了你的百日宴,捲入了那场纷杂里,也是因此,也是因此……」 余惊秋脸色一白。焦岚是在外诞下了楼镜,流落了几年后,才回归宗门来,却原来是与她家恩仇有关么。 「可是徒儿那时候……自徒儿有记忆起就在宗门里了,镜儿和师娘却是几年后才回来的。」 「山君。」 楼玄之叫了她一声,她的心便发沉,好似坠了千斤重石往下直拉。 「那天夜里,孟家淹没在大火里,你爹为护着你娘,遭人杀害了,桃源医谷修武,孟家却只重医道,是不懂武的,一力帮护的人除了几个深交的江湖好友,也就只有你娘和你师娘罢了,你娘身体虚弱,又要护着你姊妹俩和一帮僕从,哪里敌得过那刀光剑影,慌乱中,抱着你的僕人和他们走散了。」 余惊秋耳际好像响起火焰燃烧木柴的爆裂声,以及刀剑相交时喊打喊杀之声。 「你那忠僕风声鹤唳,哪里敢漫无目的的找不知去向的主母,唯一信得过的也只有我,知道去处的也只有这虎鸣山,便一路上担惊受怕,日夜兼程,往干元宗来,到了虎鸣山,将你楼彦师叔错认成了我,将你託付给了他,交代了事因,便咽了气。」 「我娘,我阿姐,师父……镜儿和师娘回来了,那我娘和阿姐她们……」虽说焦岚已经离世了,但余惊秋朦胧间记得见过她这师娘一面,是在楼镜第一次来干元宗的时候,只后来便不见了,师长们说是病逝了,那时候她年纪太小,没能有太深的印象。 「之后你娘和你师娘他们经歷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只是听你师娘提过,阳神已经……」 余惊秋微微垂首,神情黯然,她早先便猜到,父母或许已经双双离世,只是等到楼玄之细细说来的时候,她心里带了一点点小小的期盼,即便是那结局显而易见,也无法将这期盼湮灭,所以不可避免的失望,不可避免的难过。 「不过,你姐姐,大抵还在世上。」 余惊秋目光微亮,峰迴路转,倒叫她颇有些绝处逢生的感触,心里急急地跳起来,「师父,真的么,她,她叫什么?在何处?该有多大了?」 第28页 这问题,她先前就问过。楼玄之依旧避而不答。 楼玄之将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块断玉,原先是一块圆形玉佩,就着白玉上青碧之色雕刻了一对青鸟,如今这断玉是其中一半,缺口参差,半块玉身用红线绕着,「这原是你爹的玉佩,仇家袭来的时候,你娘亲为防你姊妹二人走散,将玉断成了两块,你二人一人一块断玉,没曾想真有这一劫。美玉万千,但能与这断玉重合的,只你阿姐身上那一块断玉。」 余惊秋将玉接在手里,余惊秋小心握着,这怕是她和她阿姐相认的唯一依仗,顿时就觉得这断玉沉甸甸地压手。 楼玄之将盒子打开,「山君,师父先前让你答允师父三件事。」 余惊秋茫然道:「是。」 楼玄之神情端严,「这第一件,你不能去寻你姐姐,更不能与她相认。」 「师父,这是为何……」 话未说完,楼玄之又道:「这第二件,你不能调查孟家遇害一事,不能想着报仇。」 「师父!」余惊秋发了急,摇头道:「不,徒儿不明白,徒儿不明白。」 余惊秋问道:「师父不希望徒儿报杀父杀母之仇么?」 「山君,我知道你秉性柔和,你若是像镜儿那般激烈,今天师父就不会跟你说这些话。」 余惊秋弯下腰去,低低的声音携杂着委屈,「师父不让徒儿报仇,徒儿便不报仇,便只是找一找阿姐,也不能够么?」 楼玄之摇了摇头,余惊秋神情失落,他嘆了一声,「起码十年之内,不,等你有能力独当一面,至少要待你身手不输给师父的时候,不论你要去找她,还是找你的仇家,师父都不会拦着你。」 余惊秋察觉他话中另有玄机。 ,以你的能力,无疑是蚍蜉撼大树,等到他们感觉到威胁,为了除掉后患,难保不趁你羽翼未丰,斩草除根,你明不明白。」 余惊秋仍有些渴望,「但是我阿姐,只是见见她……」 楼玄之冷哼一声,「以你现在的本事,还不足以应付她,和她来往。就是她主动来找你,你也不能见。」 余惊秋忽然问道:「师父,你是不是知道我阿姐的消息?」 然而楼玄之是铁了心不松口,余惊秋多问无益。 楼玄之忽而沉声道:「余惊秋听令。」 楼玄之声音格外威严,余惊秋一愕,楼玄之直唿她姓名时,一向是以宗主的身份说话,余惊秋便退了开去,跪下道:「弟子听命。」 楼玄之起了身,掩嘴低嗽两声,走到长案前,一把抬起剑架上那把长剑,剑鞘古朴沉厚,将剑光悉数内敛,「这一把是宗主佩剑——解厄。」 楼玄之双手捧着剑,站在余惊秋身前,「从即日起,这把剑就是你的佩剑,待师父退位之后,你便是下一任宗主。」 余惊秋双掌覆地,「弟子不能。」 「如何不能。」 余惊秋惶恐,「弟子难当大任,也无心宗主之位,师父……宗主实在应该另觅人才。」 「那你说说,宗内哪个弟子比得过你?」 「弟子虽有武学之才,却无治理宗门的才能,师弟师妹都是可造之材,退一步说,就是各位长老也比弟子要合适些。」 楼玄之不以为然,「东西总是慢慢学才会的,届时诸位长老也会帮协你。」 「师父……」余惊秋望着那把剑,心中委决不下,她从未想过接任宗主之位,意识中出现过的,大概也只有在澄心水榭听雨、写字、练剑、恍然便是一生。 这宗主之位,想必有许多人是想要的,她不想要,情愿让给想要的人。 楼玄之道:「山君,这便是第三件事。」 「师父正当壮年,传位一事,尽可以再考量一段时候。」 楼玄之背着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说的准。」 楼玄之下定了心,余惊秋又是个唯长辈命是从的性子,如何违拗得过他,无可奈何,只有先收下解厄。 楼玄之坐在床边,定定地出了会神,他怕自己的徒儿们得了高位,有人要为难他们,又怕徒儿们没有地位,无人庇护他们,传谁宗主之位一事,在他心里衡量了许久,终究是被时间逼催着,在这两难之境中痛下了决定。 「除那三件事外,山君吶,师父还想求你一件事。」 「师父有命,徒儿无有不从。」 「你师妹……」楼玄之苦笑两声,「她是我一块心病,我总怕她走上歪路,若今后我不在了。」 「师父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人老了总有这一日的。若是真有那日,你看在我面上,能护则护,能劝则劝,若不能时,想必已是弥足深陷,铸成大错,你就——杀了她!」 余惊秋为这最后一句吃惊不小,怔愣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若那些是师父瞎操心,是最好了,你性子太软,她性子太强,正好互相弥补不足,若你师妹俩人和睦,互相帮衬,在这宗门内,无论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楼玄之先前向余惊秋说起焦岚为护她娘亲和阿姐,在外流落多年,也是希望余惊秋记得这份恩情,届时待他不在,余惊秋也能尽力维护楼镜。这是他一个做父亲的私心。 等到余惊秋从书房里出来时,天色反倒比先前更阴沉了,雨势转大,她走到庭院下,似神游天外般,连廊下的雨伞也忘了拿。 第29页 楼彦站在一旁,她也未发现,直到楼彦出声,她才立住了脚,「师叔。」 楼彦先往她手中的解厄觑了一眼,见到她脸上失魂落魄的模样时,问道:「你师父告诉你了?」 余惊秋问道:「师叔也知道我的身世罢。」 「孟家的事,你师父不告诉你,也是有他的苦衷,他不希望你在仇恨里成长,而且阳神身份不同寻常,他自要小心行事,你莫要怪他。」 「我明白师父的苦心,师父从小养我教我,待我之心,日月可鑑,我怎会怪他。」 「如此就好,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委你重任,你还当振作,莫要太过伤心。」 「是,弟子明白。」余惊秋如此答道,但神色依旧萎靡,辞别了楼彦,也不打伞,走在凄凉山雨中,从逶迤小路独自回去了。 余惊秋走后不久。楼彦一瞥另一边方向,那里走来一人,行礼道:「楼师叔。」 「可是你师父有事?」 韩凌手里握着画卷,笑道:「我是来找余师姐的,我有话跟她说,昨日耽搁了,今日去见她,又说她到书房来了。」 「哦,你错过了,她已经走了。」 「那弟子也告退了。」 楼彦笑了两声,「去吧。」:,,. 第14章 出走 余惊秋回了澄心水榭,解厄放在长案上,她怔然坐着,即便这些年早已过惯了没有父母的日子,在知道自己身世,父母双双离世后,她还是忍不住难过。 但痛苦并不过分深刻,到无法自抑的地步,因她在楼玄之维护教导下,平静且一无所知地成长了十七年,性情素淡平和,也因为她没有与父母相处的记忆,仇恨没到深入骨髓的地步。 只不过,她期待过,幻想过自己的父母,所以现下有深深的遗憾,与抹不去的怅然,心中便和那天中阴云一样晦暗。 让她有一些安慰的是阿姐还在,如今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便显得弥足珍贵,甚至使得她将对父母的期待也增加到了姊姊身上,便没来由的思念起她来,师父不惜让她发誓,也拦着她去寻姊姊,这不可得的境地又让她想见阿姐的心情一发不可收拾。 她走出屋外,站在水榭边缘,低头望着湖面,水面上倒映着她的身姿,她瞧着自己的容颜,心里想着:若是姐妹,应当有几分相似。便看着自己的脸,在脑海里描绘阿姐的模样,思想着她的性格。 她在水榭里枯坐了一日,翌日清早,屋外远远传来急乱的脚步声。 人没到,声先到,总是云瑶的风格,「师姐。」 余惊秋无法从怅然中抽身,便有些倦怠,身后湖水薄雾氤氲,使天地朦胧,她身在其中,孤零零的。 云瑶要说话的,看到这一幕,又咽住了。 余惊秋轻声问:「怎么了?」 云瑶犹豫了一会儿,「阿镜,阿镜她下山去了。」 余惊秋想起楼玄之那番话,她心中慈软,甚是能体会他人难处,对楼镜多一层愧疚,也就多了一层包容和心疼,垂下眼帘,缓缓说道:「她被师父斥责,心里不痛快,想来是要下山去散散心。」 「不是。阿镜说,她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烂摊子去,一日没处理好,她就一日不回干元宗。」 「胡闹!」分明是斥责,也没什么力度,唬不住人,「你怎么不拦住她。」 「我哪里拦得住她嘛。师姐,要不要通知师父?」 向着湖面的拉门大开,湖面的冷风拂面,沁爽凉意醒人头脑,余惊秋摇了摇头,「昨日师父怒火攻心吐了血,还在静养中,将这事告诉给师父,怕惹得师父动气,加重他的伤势,镜儿也免不了一顿斥责。」 「难不成替她瞒着。」 余惊秋沉吟一会儿,说道:「这事还是得让一个长辈做主,楼师叔宽和,一向劝镜儿也最有法子,真有什么事他也能出面主持,你去请示他。」 「好。」云瑶出了澄心水榭,寻楼彦去了,脚步轻快,嘴里咕哝,「多大的人了,怎么还闹离家出走。」 余惊秋看了眼案上的解厄,手一移,还是拿起了自己的佩剑,去旁边的屋舍叫来了郎烨。 昨日郎烨被叫去问话,楼玄之与楼镜因曹如旭一事争吵时,他就在一旁,那些个气话都落在了耳朵里,复述给余惊秋听时,余惊秋这才知道,楼镜是负气而出,因为楼玄之的话,真要去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 余惊秋和郎烨赶小道下山,希冀能追上楼镜。 余惊秋和郎烨以为楼镜为了追查线索,肯定会回许州城去。 不料楼镜却是奔着信阳去的。 曹柳山庄便在信阳。 父女争吵,两败俱伤。 楼镜辗转一夜,楼玄之斥责她的话言犹在耳。 楼镜心里想着,楼玄之见了余惊秋,都能有力气和她长谈了,想必恢復得很好,他不愿见她,生她的气,她也生气,说不清是委屈难过,还是自己钻了牛角尖,只想暂时离开这个地方。 她下山去,确实有几分负气,受了楼玄之话语的刺激,楼玄之的话对于她来说,似剑戟一样,刺在心里,旁人难以体会。 言词,语气,神情都能成为利剑,自家人,总很精准地踩中对方痛楚,真真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委曲求全,她也曾试过,但往往是退一步,别人就进一步,她就觉得不应该了,这是我的领域,我不侵扰你的边界,你也就不要来侵扰我的边界罢,既然要来撩拨,就是他有错在先,我自己做出防卫,反攻是错么。 第30页 他先来犯,反倒要我来退让。 倘若这是处事的道理,那她也只觉得这个世道真是荒唐。 那晚,曹柳山庄的人污衊在先,她只想捉住贼人,当面澄清,让那人为他所说的言行给干元宗致歉;其后她因妇人和曹如旭动起手来,也是挑飞了剑便停手了,是曹如旭口不择言,辱及她母亲,但凡为人子,为人女,听得污浊之言加诸父母之身,谁不锥心刺骨。 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只因曹如旭死了,先挑事的人反倒占理了,人命生出怨隙,江湖关系牵绊,便说她所做是累及宗门,难道行事不论对错,只谈得失么? 她觉得自己唯一的错,或许是不该一念之仁,帮了那女人,那女人是飞花盟魔头的女人,善恶不明,只是可怜她身为人母,联想到自己母亲,动了一些恻隐之心,想要曹如旭有分寸些,那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捉她轻而易举,何必杀她。 如此和曹如旭争吵了起来。 可江湖儿女,不是人人意气相投,总有三两句不合,拔剑相向的,打就打个痛快。只因她不是孤身一人,身后有宗门在,所以不能行事这般洒脱。 宗门是归属,是依仗,也是枷锁。 楼镜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眼手中那一片剑铭,狠狠握住,紧了一下包袱,进了信阳城。 她说要自己收拾这烂摊子,也并非一时脑热。 她觉得,一切癥结出现在曹如旭死的不明不白。 离上次和曹如旭交手的时间过了太久,她对一些细节的记忆并不清晰,她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自己那一剑不致死,她要来确定一番,若曹如旭真是因她那一剑亡的,大不了一命换一命,将自己这性命送到曹柳山庄剑下就是。 若不是。 她不论如何也要查个水落石出,让曹柳山庄无话可说,不是她的过错,她不愿担着。 曹柳山庄位于信阳城附近的幽曲山。 建立山庄的是一对夫妻,丈夫姓曹,妻子姓柳,便有了这曹柳山庄,到如今也有百年歷史,武学底蕴深厚,又行商有道,资业丰厚,庄客弟子近千,山中皆是曹柳山庄的人,并无别个人家。 这日夜里,银月高挂,曹柳山庄后山陵园老树林里,一道身形如黑风扫过,似鸦羽一般,轻飘飘落进陵园。 她穿着一身夜行衣,带着一张戏剧中的黑脸面具,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在阴暗处与墓碑影子融为一体。 这夜探陵园的人,正是楼镜。 她身后背剑,手里拿着的是一把锄头,寻了一遍,找到一处新坟,吹燃了火摺子一照,却是曹如旭的墓碑。 她将火摺子熄了,就着月光,在墓前双手合十,口里说道:「曹如旭,虽然你我有怨,但人死灯灭,一切本该就此了结,只是你死因蹊跷,连累生人,开你坟墓,扰你安歇,是我不厚道,但我要讨个明白,若真是我一剑伤了你性命,我便在你坟前自刎还了你命,如若不是,想必你泉下有灵,也不愿自己死的不明不白,想要查明真兇。你若不愿我开坟,心中有怨,子夜回魂,大可来找我楼镜就是。」 曹柳山庄剑法讲究天人合一,以往人死下葬,没那么多规矩,只将尸首一烧,骨灰洒向大江大河,现在讲究了些,也只是封棺下葬立碑而已,没有旁的修砌。 这样开了坟后,也好还原,只是土翻新了,只要近几天不来人近处瞧,就不会引人注意。 她为了来这一趟,已经在幽曲山潜伏了半月有余,寻探踩点,摸清幽曲山路径、曹柳山庄盯梢关卡、巡逻线路、换防时间,自然,这些信息都是外围的,她没有天高地厚到以为自己能独身一入,悄无声息地进出曹柳山庄。 因此格外小心,不曾进入山庄内部。 而她也不打算打入山庄内部,她要来找的是曹如旭尸首,寻常情况下,陵地一向是位于后山,远离了山庄大门,楼镜一寻,果然如此。 曹柳山庄陵园确实在后山,没有重兵把守,只有几个修葺看管坟墓的下人,夜里管顾的老儿还总是躲懒,她这才有机会进来,开棺椁,一探究竟。 如此这般暗中行事,是不想给人留下把柄。 坟土刨开以后,露出了棺材来,楼镜内力汇聚掌心,将棺盖一推,推了开去。 曹如旭衣着整洁,面容素净,双手叠交于腹部,躺在其中。 他口中含着避水珠,这是武林之中常用的一类药珠,可保尸体数月不腐,在许州城时,曹家的人怕尸身运回途中腐坏,便将这避水珠放入了曹如旭口中。 是以他身躯尚未腐烂发臭,只是身躯僵冷,肤色在月光照耀下惨白。 尸身既然不是荒园那批侍从满体通红,被灼烧一般的模样,曹如旭的死应当就不是那个飞花盟的怪人下的手。 那个飞花盟的怪人没必要将那些侍从用掌击毙,却拿起剑来将曹如旭刺死。 楼镜眼中光芒闪烁。 莫不是要藉此来陷害她?那为何不将那些侍从一併用剑刺死,做得更没有痕迹可循。 楼镜将曹如旭衣裳解了开来,发现他没有明显内伤,观其唇舌,也不像是中毒,除却肩头她刺的那一剑,曹如旭还有一处伤口,在胸膛正中。 胸膛这处伤口,才是致命伤! 如此一来,确实不是她伤了曹如旭性命。 第31页 楼镜眼睛一觑,忽然将尸身翻转了,发现这创口,胸前小,背后大。 兇器前窄后宽,从背后袭击,才能造成这样的伤痕。 什么样的人会从背后偷袭曹如旭,楼镜不得而知,但能确定,一定不是那怪人了,那怪人要杀曹如旭,即使用剑,也绝不需背后偷袭。 那日荒园里,除了这怪人,便只有龙仇心腹,要是龙仇心腹死之前偷袭了曹如旭,他那些侍从还不得喊叫起来,可他们没有,他们甚至还有心情来破屋里捉那妇人,说明那时候曹如旭没死。 但若不是这两人杀了曹如旭,还能有谁。 夜风忽起,吹动这陵园三分煞气,阴嗖嗖的风从下面倒灌,撩得楼镜发尾乱舞。 楼镜忽然想起那日离开荒园时,身后风声异动。 那时候是又有别人进入了荒园。 如今看来,只有这一种可能性。 曹如旭被她一掌打晕过去,反倒躲过了飞花盟那怪人夺命,等到他们离开后,他清醒了过来,却遭遇了另外的敌人。 那兇手又是哪路人? 若是飞花盟的人,为何与那怪人分开了行动;若是忠武堂方向来的武林正道,谁又与曹如旭有私怨,背后偷袭他。:,,. 第15章 狭路 楼镜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曹如旭的尸身上再也看不出别的信息,便依原样将人放躺了回去,合上棺材,填好坟土。 跃出陵园,悄然离开了。 时值仲春,天穹深青,山中夜里隐约有虫鸣之声,夜色笼罩四野。 楼镜在竹海中穿梭,夜风一吹,竹梢如麦浪翻滚,窸窸窣窣,在静夜里似下雨一样的声音,伴着细碎的虫鸣,使人难以察觉细微的动静。 那锐利的风直刮到耳畔,楼镜方才惊觉危险,两片青翠竹叶在她身旁轻飘飘落下,却似柳刀一样,擦过她的耳朵,便割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楼镜抬头一望,叶落如飘雨,她一把掣剑,劲风狂起,将下落的竹叶四碎。 楼镜拿剑在手,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雪魄是楼玄之为她量身打造的兵器,不论是长度,还是轻重都有考量。雪魄被楼玄之震断后,她在宗门武库里取了一把剑替代,这剑自然就不如雪魄称手。 一条青竹柔韧躯干向楼镜这方弯来,青竹顶端一人负手而立,银月之下衣袂飘飞。 这人背着月光,楼镜不大能瞧出他的脸,只是见他身形,和那飘逸的长髮,觉得眼熟。 楼镜唯恐是曹柳山庄的高手,不欲久战,眼睛余光向旁一瞟,想要抽身。 青竹被下压,来人飞身而起,翩然落在楼镜身前,笑了起来,「我们又见面了。」 楼镜迷惑片刻,目光陡然开朗。 原来这人正是那夜在荒圆里抢走了婴儿的那个飞花盟怪人。 即便知道不是曹柳山庄的人,楼镜也不曾松懈,只因这人实在古怪。 那夜曹柳山庄的侍从悉数死于这怪人之手,这怪人和曹如旭身死这件事掺杂不清,深更半夜,又跑来曹柳山庄,实在不寻常。 楼镜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怪人将楼镜上下打量了一眼,又回头瞥了一眼楼镜出剑时,扔在了一旁的锄头,「你为什么来这里,我也就为什么来这里,只是没想到,被你抢了先。」 楼镜跟他装煳涂,「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怪人很是开怀,摇摇头,「江湖上盛传,曹柳山庄公子曹如旭身死,是被楼玄之女儿楼镜一剑毙命,是真是假……」 这怪人眼帘微垂,歪头斜望着楼镜身侧,伸手一指,「你扛着锄头,身上沾染了泥土,总不会是来帮曹柳山庄犁了地,你来处的方向是后山,后山之上只有一方陵园,你这是挖了坟,因为江湖上流传的是谣言,兇手另有其人,你想要在曹如旭尸体上找答案,证己清白是不是。」 楼镜心中一震,他没想到这怪人几眼就将她看得透彻。 微风扑面,一眨眼间,那怪人已经站在了楼镜跟前,「起坟开棺,能果决地做出这等事,哈哈,你这名门正派的弟子,倒有几分离经叛道的邪肆。镜儿,你越来越对我的脾性了。」 楼镜一惊之下,忙警惕地往后闪身,眼中透出厉芒,「你说你和我的目的一样,也为曹如旭尸身而来。但你是飞花盟的人,也需要来查明真相,证明自己的清白?你手中犯的人命不少,还怕多一个曹如旭?还是说,你是来毁尸灭迹的!」 孤鸟清鸣,风声与虫鸣声停歇,竹林静寂,那怪人睨着曹柳山庄的方向,「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别人欠我债。曹柳山庄那帮手下是我打死,掌印清晰,曹泊这老儿知道是我所为,哼,也就以为他儿子的死也有我的一半关系,将庄内的人尽派了出去一路堵截追杀我。」 那怪人嘴角一勾,笑得邪气,「他认定是我杀的,实则我未动手,是不是吃亏,我要来看一看,是谁杀了人敢拉我顶罪,顺带给这曹如旭补上一掌,也不至于被曹柳山庄的狗追得冤枉。」 楼镜想到,原来曹柳山庄出动了庄中高手追杀这怪人,内部空虚,她踩点进后山才这么容易。 楼镜凝视那怪人片刻,虽然她还有许多疑问想要在他身上寻找答案,但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 就在这时,竹林旁的阶梯远远地传来人声。 第32页 楼镜心下一凝,瞥了一眼那怪人,足尖一点,往竹海深处掠去,那怪人债多不压身,想来不怕被曹柳山庄的人发现,但她却是不能被人发现夜闯曹柳山庄。 行了一段路,楼镜发现那人没有跟来,怕是依旧往陵园去了。 曹如旭的死,总能在他身上找些线索,毕竟与这事有关的已知两个活人,除了她,就是那怪人。 山下出路众多,不知还能不能再遇见他。 出了幽曲山后,已经天亮了,天穹青湛湛的。 楼镜换下了夜行衣,一身飒爽劲装,带着阳笠,垂下面纱,遮住了脸庞。她在路旁的茶庄坐下歇息,吃了两杯茶后,骑马上了路,准备先回信阳去。 在进城的时候,她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竟是那怪人。 他正要进城,不知是否『如愿以偿』,给曹如旭尸身补上了一掌,只是瞧他身姿悠然,应当是没有给曹柳山庄的人发现。 曹柳山庄势力大,高手多,被曹柳山庄全力堵截追杀,若是寻常人,俨然是半只脚踏在鬼门关,只能落个疲于奔命的下场,但这怪人不仅摆脱了人,一身潇洒,毫无狼狈逃命之色,反倒悄然杀回山庄来了,可见其修为之高。 而对于这怪人的身手,两次交手,楼镜已有领略。 楼镜心里明白,单凭她一人,对付不了这怪人。 楼镜思虑良久,一直跟在那人身后,见到他进了一家酒楼。 楼镜这时才下定了主意,暂时离了开去,一路上向旁人问路,寻到城南一处宅邸前。 她要通知宗里,请宗内派师长来。曹如旭被杀一事,可在这怪人身上寻觅突破口,她是对付不来这怪人,只有请师长们来将这怪人捉回去审问。 而她此时身处的府宅,正是郎宅。 郎烨家在信阳,几个师弟妹都知道,虽然不曾来过,但听郎烨提起过府宅位置,郎烨的父母也和他们见过几面。 送信一事干系重大,楼镜信不过普通信使,这里毕竟还在曹柳山庄范围内,现下曹柳山庄和干元宗关系紧张,她担心让信使将信送到干元宗,会引人主意。 天假其便,郎家就在信阳,郎烨是干元宗的人,郎家也就算半个干元宗的人,比起普通信使,楼镜自然觉得郎家更可靠。 楼镜知会了守门的小厮,使他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小厮出来,将她接了进去。 她见了郎烨父亲,郎荃。郎荃认得她,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郎烨受教于楼玄之,与楼镜便似兄妹一般,因此郎荃待她极亲热。 楼镜请他代她送一封快信回干元宗,郎荃自不会拒绝,甚至唤出长子,让他备好快马,亲自去送这封信。 楼镜办完了这桩事,又推辞了郎荃留住的邀请,迅速回酒楼去了。在师长来之前,她要暗中监视这怪人,免得跑了他。 楼镜问明了掌柜的那怪人的住处,在那怪人的隔壁的厢房入住了。 那怪人一夜里没动静,等到了第二日,隔壁房门咿呀一声,开了。 床上盘膝而坐的楼镜倏地睁开了眼,戴上阳笠,从窗户一跃而下,由侧面进到大街,尾随那怪人。 那怪人买了两坛酒后,继续往前。 逐渐地,楼镜警觉地发现那怪人在往僻静处走,不知他此举有意还是无意。 直跟到一家染布坊。 楼镜进去慢了几步,就不见了人影,院子里晾竿上晾晒着染色的布匹,长长垂下,迷宫一般。 楼镜踏步,落地无声,她侧着耳朵听着动静。 遽然间,寒毛直竖。 楼镜身侧的布似被风吹的鼓涨起来,如敲击鼓面时生出的那般震动的力向她袭来,她拔剑在手,要刺破这染布,那染布又迅速往反方向飘动,且中心出现一个漩涡,染布随着搅成长长一条,漩涡中心产生一股吸力,正对楼镜剑尖,力量之勐,几乎将楼镜的剑夺过去。 楼镜拼着一股悍劲挣脱,剑走龙蛇,暴涨的剑芒将染布刺碎,各色碎布从天上四落。 那怪人就在染布之后,一掌打来,楼镜感到扑面的烈烈灼气,好似火舌直撩面颊,奇热难当,楼镜连点三剑,封他要穴,都被他轻飘飘躲开。 那怪人原先一掌奔着要命来的,在见到楼镜剑法后,认出了是她,势头收敛了些,却仍旧不停手,嘴角含笑,与楼镜过了十来招,寻出楼镜一处破绽,欺身向前,一指点在手肘穴位上,要使她手臂无力,握不住剑。 楼镜面对这怪人时全神戒备,这怪人最先一掌取她要害时,她便以为这怪人要杀她,她是个不认输的,即便知道自己打不过,也不肯让对方讨到点好处,眼见自己将要受制,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思,竟然弃剑,并指为剑,凝气为锋,沖这怪人气海。 这一招叫这怪人大为惊异,他对上楼镜时,总背着一只手,这时竟忙将那手挪到前面来,防护气海,另一掌拍在楼镜肩头。 那怪人留了力,楼镜仍旧吃不住这内力,倒飞了出去,撞在染缸上,将那染缸撞裂,缸内汁水泼了楼镜一身。 楼镜一侧头,吐出一口鲜血,回过头来盯住那怪人,目光似覆着一层寒霜。 那怪人凝视着她,目光灼然,喜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锋锐无双,心似骄阳。镜儿,你该跟我学掌法啊。」 第33页 楼镜皱了一皱眉,这怪人总「镜儿,镜儿」的叫她,「你不是我长辈,不要这样叫我!」 那怪人笑道:「怎么不是,你得叫我一声沈叔叔,你曾经叫过,只是你忘了。」 霎那间,楼镜心头像是被狠狠一捶,脸色煞白,瞪住了这怪人。 她握着染缸边缘,手用力到发白。 沈?:,,. 第16章 恶人 是飞花盟的人,又与她娘亲相识,修为高超,姓沈。 这样的人,能有几个。 不知是不是染布的汁液流进了嘴里,楼镜只觉得口内苦涩非常,「你说过再次见面,就告诉我你是谁。」 那怪人点点头,「是。」 楼镜一瞬不瞬的注视着那怪人,问道:「你是……沈仲吟?」 那怪人面露微笑,「是。」 楼镜抿住了嘴唇。 燕子楼三大杀手,活阎罗,九尾狐狸,毕方鸟。一位楼主,两位管事。 毕方鸟,沈仲吟。 丹炎掌法独步天下,他盯上的目标从未失手。 前两次见沈仲吟时,都在夜里,直到这时,楼镜才算看清他的面容。 沈仲吟一身湖色绸袍,木簪束髮,眉宇轩昂,十分倜傥,脸颊上有两道泪沟,使得人有沧桑之态。 要说这沈仲吟是使得她受人轻侮的一切源起,她心中格外痛恨他,但她又明白,自己受人辱骂,该怪罪的还是那些轻贱她出身,骂她的人。 她害怕面对他。她娘和沈仲吟有染——这样的谣言听得多了,也容易影响她的判断,她也曾怀疑过自己的出身,只是因为楼玄之态度坚定,那怀疑才被压到了心底的角落里去,可终究这个念头,还是会不时的冒出来。 楼镜又忍不住瞧了他两眼。 沈仲吟一提酒罈,酒罈相碰,叮噹有声,「喝两杯,故人相见,当浮一大白。」 楼镜不希望谣言就是真相,所以害怕沈仲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先前有些微预感这人是谁,但那只是很细小的一种感觉,所以能承受,但当它成真时,她颇有些仓皇失措,「修剑忌口,不会饮酒。」 沈仲吟嗤声,「屁话,江湖儿女岂能不会饮酒,你们干元宗,尽教一些狗屁道理!」 沈仲吟我行我素,也不待楼镜首肯,自顾自的往外就走。先前他以为跟着他的是曹柳山庄的人,这才将楼镜引到此处,既知道是误会一场,回去的时候也就不绕弯子,迳直往酒楼去了。 楼镜心内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查清杀害曹如旭的真兇这个念头占了上风,等她回酒楼时,发现沈仲吟已在凉亭里独酌,对坐满了一碗酒,显然是留给她的。 她犹豫片刻,坐了过去,她心中很想弄清他和娘亲的事,又害怕听到的他们的事。 万千心绪,烦扰得很。 楼镜将酒碗端起一饮而尽,心随着入喉的火一起沉了下去,她冷静下来。 不如趁着当下这个机会,从沈仲吟套出些话来,看看他对于曹如旭的死因有多少了解。 楼镜原以为这套话要费些心思,不想沈仲吟说得畅快,甚至不需要等他喝醉了再引导。 原来,沈仲吟和龙仇有两分交情,所以在收到了消息后,前往许州城,要接应龙仇遗孀。 沈仲吟说他是一人前去,楼镜不大相信。 那段时候正是忠武堂大婚,武林豪杰群集,纵使沈仲吟修为高强,也难单枪匹马护一个有身孕的妇人出许州城,这一点沈仲吟自己应当清楚,既然清楚,便不会毫无准备。 楼镜觉得他这准备,必然就是另有飞花盟的人在城中帮衬。 而若是那时还另有飞花盟的人在,是否那夜里来赶到荒园的就是帮衬沈仲吟的人,是那人正好遇见醒来的曹如旭,结果了曹如旭的性命。 楼镜细问的时候,沈仲吟望着她,笑而不语。 原来这人也不是知无不言。 「我去看过,曹如旭那小子身上致命伤在胸口。」沈仲吟在自己心口划了一下,「一剑毙命,除了肩头的剑伤和胸口被拍打了一掌的瘀伤……」 楼镜说道:「那两处是我打的。曹如旭身上的剑伤我也见到过,前小后大,是被人背刺。」 沈仲吟眉毛一挑,瞟了一眼楼镜,手指轻叩桌面,「大凡与人交上了手,伤口总在正面,背后受袭,一般有两种可能,一是遭人围攻,无非对面人多,被寻到了破绽,二是遭人暗算,虽说总是疏于防备,却有两种情况,一是受了敌人埋伏,中了暗器,二是那人能让他放下戒心,自愿将背后暴露给他。」 楼镜心中虽有思索,却不如沈仲吟这样条理清晰,被他将曹如旭受袭的可能一捋,脑海里顿时有一片光闪过。 将脉络疏离清晰,才好从疑点之中继续追查下去。 沈仲吟见她皱眉苦思,忽而冷笑,「这人死便死了,不值一提,犯不着为他的死,如此费心。」 楼镜还以冷笑,「不值一提,你不也费心到曹柳山庄来,给曹如旭尸身补上一掌。」 或许是见沈仲吟留手没杀她,壮了她的胆,又或许是和这人相处舒服,竟忘了这是个嗜血魔头,也不怕自己言词激怒了他,招来杀身之祸。 沈仲吟朗笑,「我来补上一掌,是为了心中快活,你费尽心思,暗中挖墓开棺,又是为了什么。」 第34页 楼镜被他切中心结,眼帘垂了下去,神色黯然。 因为她受人污衊,替别人背了罪,因这一条人命将她从对变成了错,受尽责备,心有不甘。 ,更不需放在眼里。」 沈仲吟的话,是楼镜未曾触及过的一种态度,她这人要强的表态下,是深沉的自卑,所以在乎别人的看法,甚至受到影响,她不曾活得洒脱,所以在听到沈仲吟说这些时,心里极羡慕他这般自在的心境。 楼镜沉声道:「即使不在乎,三人成虎,等到所有人都以为你杀了人,你是不是真的杀了人,又有什么要紧,不是你的罪也成你的罪了,祸害自身,累及宗门。」 「宗门?」沈仲吟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干元宗那班老匹夫,懦弱无能,愚昧不堪,累及便累及罢。」 楼镜听得他辱及师长,脸色也沉了下去,还不待她反唇相讥,沈仲吟忽然一改脸色,对着她道:「那干元剑法,有什么好学的,镜儿,你该跟我学掌法。」 楼镜脸色极差,冷淡撇过头去,「不得师长允准,不敢拜师。」 沈仲吟一摆衣袖,「你当我是那等俗物,不拜师便不拜师罢,我只将本事传你。」 他依旧不需楼镜点头,自己跳到庭中,运起掌来。 沈仲吟只是略施一小段,却尽显了掌法精妙,游龙之势,无可匹敌。楼镜即便先前不悦他贬低师长,不觉之中,也看得入迷,心生赞嘆。 但楼镜依然不愿意学,干元剑法,已经够她专研一生,而且这沈仲吟是何人,他是飞花盟燕子楼的杀手,她怎会向他学武。 然而沈仲吟不管她喜恶,好像拿定了主意,便要将它做完,他甚至将内功心法也传了她。 楼镜虽不刻意去记,但沈仲吟总说,脑海里也会不自觉的留下印象,楼镜问道:「你就不怕我学了你的掌法内功,找到了克制你的法子,将你弱点说出去,带着武林正道围剿你。」 沈仲吟笑道:「你不会。」 楼镜被他看得透透的,顿感意兴索然。 她确实不会,并非是不会围剿追杀他,而是不会将他内功心法说出去。他好心将功法传她,她反而利用这功法去害他,即便这沈仲吟是个恶人,她也做不来这种事。 沈仲吟在酒楼里住了三天,楼镜便监视了三天。期间交谈,若不涉及宗门,竟聊得投机。 楼镜与沈仲吟相处时,总很放松,或许是因这人是个不受羁缚,恣睢放纵的人,没有那许多世俗规矩。 甚至于楼镜和他相处时,有几分欢欣。 即便她没有一点要上手修习的意思,沈仲吟也会教她掌法,每日都演练给她看,甚至点评她资质修为,大体还是夸她难得。 旁人贊她的不少,但她也只是听听,一句『资质难得,少年天才』谁都会说,放在小有些成就的少年人身上都合适,即使说者真心,也很难让人产生认同感。 沈仲吟不同,他是切实分析利弊,不贬责,不虚夸,句句说在她心里,等到最后落尾一句『君是美玉,琢可成才』稍微赞美的话,便成了极大的激励,将她的心往上推了推。 她很欢喜。 等到第四日的时候,信阳城里进了曹柳山庄的人,似来追查沈仲吟踪迹的。沈仲吟这才离开了酒楼,楼镜要监视他行踪,跟着他一起走了。 只因她和沈仲吟面对了面,是以不像最开始那样在暗中跟随。 出了信阳城有四十来里路,天色将黑了,幸而前方不远便有一处客栈,叫两人免于野外露宿。 两人将到客栈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乱响声,一行人策马而来。 为首的汉子一身短打,肌肉虬结,鬚髮戟张,声如牛吼,「今夜便不要歇了,只怕晚了。」 另一人嘆道:「南冶派掌门开炉,咱们也只能抢个先罢了。」 楼镜不禁侧耳,南冶派,她是熟悉的。 南冶是中原边境一处铸剑门派,锤鍊兵刃之术天下闻名,南冶刀剑出佳品,世人皆知,她被断的雪魄便是由南冶派弟子冶炼。 南冶兵刃多出于门派弟子之手,南冶掌门练剑,称为开炉,歷代掌门开炉,屈指可数,甚至有一生不曾炼出一剑的,但若开炉剑成,必是神兵利器。 干元宗掌门佩剑解厄,便是南冶祖师爷所铸神兵,削铁如泥,极富灵气。 无怪这些人焦急赶路,南冶掌门开炉是大事,只怕有不少武林人士前往,请求掌门铸剑。掌门兵器只铸一把,晚去一分,便少一分机会。 马队越过他们身旁,扬起一片尘土,那为首的汉子语气轻浮,「南冶派掌门上次开炉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铸了一把春水,给个不争气的娘们糟蹋了……」 那声音远远地离去。 楼镜原是往客栈里走,忽觉得身边一阵风起,沈仲吟沖了出去,快如掣电,提气轻身,施展轻功,竟追上了那队快马。 只听得远处马声嘶鸣,一匹骏马扬蹄摔倒,紧接着便是人的惨嚎之声。 楼镜赶过去的时候,只见地上马匹抽搐,眼珠暴突,马匹身下压着一具尸体,头颅破碎,脑浆四溅,白的红的混成一滩。 从那身形装扮,能辨认出是为首那汉子。 楼镜道:「你为何杀他?」 不过是个过路人,哪里惹着了他。 沈仲吟抬起头来,手指抹去脸颊上被溅到的鲜血,目光冰凉,「想杀,便杀了。」 第35页 楼镜吸了一口凉气,恍然记起,眼前这个人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第17章 真相 沈仲吟动手太快,那汉子都来不及防备,同行马队尚在骇异中,不知来人是何方神圣,又与他们兄弟有什么怨仇,还不等说话,就听到沈仲吟说出『想杀便杀了』这话。 同行马队登时怒火盈胸,热血直冲紫府,双目大睁,叱喝道:「你这歹人,无端杀我兄弟,怎能叫你好死!」 左前一人策马而来,拽着缰绳,使得骏马扬蹄,要将沈仲吟踏死在马下。沈仲吟身形诡异,飘若疾风,瞬息之间挪步到骏马身侧,抬手就是一掌,这掌有撼天之能,轻轻抬起,重重落下,一掌便将这骏马拍死。 马上那人跌下马来,翻身一滚,躲过了死马压顶。 余下等人互看一眼,拔刀掣剑,一齐冲上前来。沈仲吟闭眼凝息,气海之内息运转周身,倏忽睁眼,目露森然杀机。 当先一人一把雁翎刀兜头斩下,沈仲吟身形一晃,脚偏挪了一寸,侧指点在了刀面,真气强劲,竟直接震断了刀,劲力从刀身直传入那人握刀的手,那人握不住刀便罢了,而且被震得虎口破裂,手上鲜血淋漓。 沈仲吟出手太快,令人眼花,难以看清。楼镜修为原本也不足以辨认,只是那夜在荒园里时,沈仲吟曾用这招对付过她,所以能看明白。 沈仲吟运掌有风雷之声,每一掌来往都如泰山压来。起初有个不知深浅的接了一掌,那噬骨灼气压来,他内力不及,压制不下,被真气侵入胳膊中,真气如刀将他一条胳膊的静脉血肉搅得粉碎,那真气一路往心胀内蹿,逼得那人断臂自保。 这样方知了厉害,冷汗淋漓,退出了战圈,点了穴道止血。 沈仲吟踏鬼魅步,运撼天之掌。这马队一行七八人,眨眼间死得只剩了一个,就是那自断了臂膀的男人。 那男人一身冷汗,从一具浑身通红的同伴尸首中瞧出端倪,抬头看向沈仲吟时,目光惶然,身体抖得如筛糠,苍白的嘴唇颤动着,哆哆嗦嗦只说出个,「沈,沈……」 原来认出了这只杀人如麻,大火之兆,毕方鸟。 那男人惊吓不小,三魂去了七魄,爬起了身,跌跌撞撞的就往远处逃。 沈仲吟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赶尽杀绝,被一把尚藏在剑鞘中的长剑抵拦在胸前,止住了他的脚步。 楼镜说道:「够了罢。」 楼镜自知不是沈仲吟对手,但以她性子,要她装作看不见,又实在办不到,这些人也是可怜,只是打沈仲吟身旁经过,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便惹来这无妄之灾,杀身之祸。 楼镜于心不忍,还是插了手。 被楼镜一拦,那逃走的男人牵住一匹离散的马匹,翻身上了马,策马逃远了。 沈仲吟冷淡地睨了那边一眼,回过头来注视楼镜。 楼镜心里一跳,身形后掠,那沈仲吟果然一掌打来,只因楼镜心有预感,所以躲得及时。 沈仲吟一掌打空,收势敛气,劲力再催,掌势连绵不断,一击接着一击。楼镜功力远不如他,但这些日子看他演练,耳中又听他念叨心法,对他掌法已有了三分了解,这才不至于一交手就落败。 沈仲吟似乎被她搅扰了兴致,没打够,这才调转了矛头拿她当个沙包。 楼镜情知祸水东引,这沈仲吟阴晴不定,也不知他会不会如打死那几个江湖人一样,将她毙命,宗内应当还没有接到信,师长赶不来,无人帮她,她只有避免正面交锋,伺机脱身。 然则过了十来招后,沈仲吟撤了手,抽身退到几步开外。 楼镜捉摸不透这人,沈仲吟性情实在怪异,楼镜不敢松懈,身体依旧紧绷,处于防御的姿态。 沈仲吟将双手笼在宽袖中,向楼镜摇了摇头,说道,「我见识过吕克己的干元剑法,镜儿,你的剑招太束缚,不够锐,不够利,没有剑挡百万兵的雄浑气魄,遑论不出剑便退敌三千的凛然杀气了。」 楼镜见他收拢了双手,显然是停手的意思了,暗自松了口气,再听他谈及她的剑法,不由得皱了皱眉。 吕克己是她师祖,江湖人尊他一声『剑圣』,虽未见过,但也听宗内人提起过,她师祖武功修为之成就,乃是开宗以来第一人,其对剑道的领悟,放眼武林,也无几人能及。 自然,也是她远不能及的。 楼镜心中闷闷的,见识过太惊艷的人,便会深感自身能力的卑微,生出一种挫败感来,「我爹说修剑先修心,心存仁义,不可赶尽杀绝,力不可使尽,剑不可去尽,留三分挽回余地。」 她是个烈性的人,又年少重胜负,锋芒毕露,但她爹的话,她多少听了一些,折了中,她争了两分,只留了一分余地。 楼镜一提起楼玄之。沈仲吟又变了脸,他先是仰天冷笑,继而形如鬼魅,遽然间欺身楼镜身前,因沈仲吟没有显露出动手的意思,楼镜不及防备,被沈仲吟按住双肩。 你修的剑道,应是杀人技,如林中下山勐虎,如盘曲蓄势毒蛇,一旦出击,直咬命脉,存的不是仁心,是一击捕获猎物的决心,面对敌人,手下留情,那是蠢货。你爹?你爹就是个懦弱无能,愚昧不堪的无用之人!你按他说的做,能有几分好。」 楼镜立即撂下脸来,「不许说我爹。」 第36页 沈仲吟冷笑,「不许?你爹寡义鲜耻,轻情重权,实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烂人,怎么,还不让人说么!」 楼镜胸中一点怒火,顿时漫遍全身,盛怒之中,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打得过他,是否会被他一掌击毙,也忘了自己还未洗刷的冤屈,只是难以容忍这人诋毁自己父亲,所以拔了剑,那一点寒芒快如流星,杀气凛然,使人遍体生寒,「我爹洞察明达,重情重义,十多年前振臂一唿,江湖门派响应,杀退你飞花盟三千里,叫你们飞花盟龟缩江南江北一带十多年不敢出,他铲奸除恶,为世人敬仰,他是英雄!你也配说他!」 这一剑竟划破了沈仲吟面皮,沈仲吟身似轻燕,掠向一旁,手指抹下痛楚的一点鲜血,他眼角抽搐了两下,「哦,英雄,他是英雄,呵呵,将飞花盟踩在脚下,甚是威风,如此威风,怎连自己妻女也护不住!重情重义?是薄情负心,为了宗主之位,连自己妻子生死也不顾,你说,重情重义!」 楼镜咬牙切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沈仲吟颠狂地笑了起来,不可抑制,「好啊,镜儿,原来你还不知道呢。」 楼镜眉头攒得死紧,「不知道什么!」 沈仲吟声音低沉嘶哑,如毒蛇吐信,「哈,他楼玄之不敢告诉你,他不敢说,因为他怕你知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 「镜儿。」沈仲吟望着她,目光慑人,「你娘亲是被干元宗活活逼死的。」 「你胡说。」楼镜俏脸勐地煞白,「我娘是病死的。」 沈仲吟嗤笑,「病死?这就是楼玄之的说辞?因他不敢告诉你,你娘亲被一众师长,同门师兄弟,逼得拿剑自刎,而你的好爹爹,你的英雄爹爹,只怕就站在一旁看着呢!」 「你胡说!」楼镜摇头后退,心里颤得发疼,「我不信。你是飞花盟的人,口里怎会有一句真话,不过是想要离间我和我爹。怪不得你一直不对我下杀手,反倒刻意亲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你不信?为何发慌。」沈仲吟望着她的眉眼,显出眷恋的神态,「镜儿,我亲近你,只因你像你娘,你若似你爹,早亡于我掌下。镜儿,你若不信,大可叫你爹来,我俩当面对质!看看到底是谁隐瞒了真相!」 楼镜唿吸错乱,她确实慌了,只是摇头,「不,你,是你计谋,你,你想利用我,引我爹爹来,你,你布下了罗网,想要请君入瓮。」 而就在这时,信阳城的方向来了一匹快马,由远及近。楼镜听到那马上的人叫了一声,「镜儿!」 楼镜抬起头来,一瞬间将来人错认成了她爹,或许是她内心希望楼玄之此刻就在这里,亲自将沈仲吟的谎言统统粉碎,但来的人不是楼玄之,而是楼彦。 楼彦在还未到时,便迫不及待从马上施展轻功,落到楼镜身旁,一把将楼镜拉到了身后,面对着沈仲吟,严阵以待。 楼镜问道:「二叔,你怎么在这,是收到我的信了么?」 从这里到虎鸣山往返,要上七八天,她二叔怎么会这么快就赶到了。 「你真是不叫人省心!」楼彦反手便用摺扇狠狠敲了楼镜额头一记,「你偷跑出山,你师姐怕你爹责备你,就将这事偷偷告诉了我,我派他们下山,寻你多日不见,还是没瞒过你爹。你爹刀子嘴豆腐心,只说不管你,仍是派了你师姐他们去许州寻你,顺便去案发之地找找曹如旭身死一事的线索,又派了我到曹柳山庄,希望能暂时缓和两家之间的关系。也是凑巧,在路上遇到郎烨的大哥,他将我错认成了你爹,将你的信交给了我,我一看才知道你遇见了……」 楼彦向沈仲吟乜了一眼,又敲了楼镜一下,「才知道你遇着了他,也顾不得回宗,忙赶了过来,在路上看到你做的记号,一路追寻,又遇上一个断臂男人,说到你们在这里。」 楼彦又看了沈仲吟两眼,见他好整以暇,等着他将话说完。 沈仲吟说道:「不如你问问你二叔。」 楼彦警惕道:「问什么?」 「二叔。」楼镜手上直颤,还是受不住内心的不安,问道:「我娘怎么死的?」 楼彦脸色一白,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楼镜一见他这反应,心凉了半截,「她是自尽。」 楼彦忙道:「镜儿,你听谁胡说的,你娘是病死的。」 「好个病死。」沈仲吟轻蔑道,「敢做不敢认么。」 「二叔,你告诉我罢,我求你,你告诉我罢!」 「镜儿……」楼彦抿住嘴唇,良久,「宗内,你娘性子烈,她自己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住她。」:,,. 第18章 龙虎 如今听到她娘亲当时身处的是这般局面,好似被剜了心,分外难过。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要崩塌了,往昔如朱墙,那鲜明的颜色一片片落下来,成了斑驳的模样,她内心无助,几乎要哭出来。 楼彦见楼镜神色有异,说道:「镜儿,你爹不是这种人。」 楼镜想起楼玄之肃然身姿,她与楼玄之相处十多年,她父亲为人如何,她在近处,看得明白,是以她格外挣扎,摇头道:「我爹不会是这种人。」 楼彦说道:「镜儿,和二叔回家。」 沈仲吟冷哼一声,「想走?」 语声方歇,沈仲吟已是闪电出手,内力一摧,上手便是杀招,双掌运行,化无数残影,有排山倒海之势,楼彦当前,只觉得立于怒海之上,大浪滔天,往下压来。 第37页 楼彦摺扇一转,将其做剑,直刺而出,一柄木雕扇骨,洒金宣纸扇面的扇子,竟在楼彦手中显出磅礴剑意,一招干字诀『剑贯长虹』,分绝西天。 真气激盪,飞沙走石。 她头次见到楼彦动手。楼彦手里终日拿的只有一把摺扇,她不曾见过楼彦佩剑,原本以为楼彦只是未带在身旁,现在看来,楼彦根本不用剑作为武器。 但修为高深之人,任何东西都可用作利剑,所以楼镜也只是初初惊讶,并未过多在意。 暮色渐浓,沈仲吟和楼彦两人斗不多时,对了一掌,气劲横盪开来,一股灼热之气令人生闷,难以唿吸,楼彦被震退了开来。 楼彦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他捂着胸口,皱住了眉头,身上一股热意游窜,使得脸颊通红不已,好半晌脸上血色散去,只剩一片惨白,「想不到你功力大成,今非昔比,连我也不是你对手了。」 楼镜见楼彦受伤,心里担忧,想要过去,「二叔……」 她因闻知阿娘身死真相,心中惨然,更有无处宣洩的悲愤,又见楼彦受伤,关心则乱,是以疏于防备,被沈仲吟从身后点中穴道。 楼镜意识飘远,脚下发软,如何也站不住。沈仲吟将她抱在了怀里。 楼镜眼前朦胧,如蒙白雾,耳边朦胧,似塞入了棉团,只依稀听到沈仲吟说:「想要带她走,叫楼玄之来……」其余的听不大清了。 楼彦似乎看了她几眼,又像是在看沈仲吟,许久转身去了,随着楼彦越来越远的身影,楼镜意识也逐渐地陷入黑暗中。 楼彦离开后,迳直赶回干元宗。 非止一日,到达虎鸣山,沖向楼玄之的书房。 楼玄之见他风尘僕僕,面有倦色,似是快马加鞭,不曾好生歇息过,给他端了盏茶,问道:「这是和曹柳山庄没谈拢?」 楼彦摇了摇头,将路上遇到郎烨送信,与沈仲吟交手一节说给了楼玄之听。 「煳涂!」楼玄之一拍桌子,沉声道:「你素来谨慎,为何不先回禀宗门,反而自己一人去会那沈仲吟。」 楼彦道:「镜儿信上说,她在暗中监视沈仲吟动向,沈仲吟什么人,万一被他发现,谁知他会做出什么来,我想事急从权,先去探探情况,悄悄将镜儿带回来最好,谁知镜儿已经暴露,被沈仲吟扣着,我原以为我一人之力,足以与他抗衡,但这些年来,他功力大涨,已远超当年,出人意料,我不敌,只有先行撤走。」 楼玄之重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想替她瞒着她胡来,若能替她掩盖过去最好,若不能,就想起找我来了。」 楼彦嘆道:「这件事信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这才离开了镜儿,亲自回来一趟,大哥,现在不是追责问过的时候,想办法将镜儿接回来要紧,那沈仲吟,最擅长蛊惑人心,你知不知,他,他……哎呀!」 「怎么?有话便说。」 「他将焦岚的死,告诉给镜儿知道了……」 訇然一声。 楼玄之身旁那方四屉乌木书桌被他一掌震塌,楼玄之满面黑气,「他还敢在镜儿面前提!」 楼彦说道:「大哥,我看他有备而来,扣留了镜儿,只怕是想再跟你交一次手,报当年一剑之仇啊。」 楼玄之冷然道:「我看在焦岚和镜儿流落在外时,他援手一二,留他性命,已经仁至义尽,既然他要再比过,好,我饶他不过!」 楼玄之边向外走去,边对楼彦说道:「这人精于算计,不知他是否会留有后招,你去调集些门人,立即跟来。」 「诶,大哥!」 楼玄之一出书房,足尖一点,身形如风也似往外飘去,片刻便不见了踪迹。 楼彦只得连忙去寻长老去,才走出书房,站在台阶上方的平台上,见一人缓步上来,问道:「我方才见宗主急下山去了,发生什么事了?」 来人一身青衣,下巴颏上一绺山羊鬍须,双目细长,却是三长老李长弘。 楼彦看了眼李长弘,说道:「镜儿被沈仲吟捉了,你说我大哥他能不急么。」 「竟有这等事。」 「你来得正好,我大哥他为防着沈仲吟暗施诡计,要带些门人去以防变故,调集门人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便劳烦师兄了,我先跟上去,好和他有个照应。」 李长弘点一点头,道:「好,好,好,我召集了门人,随后就来。」 楼彦将这事转交后,忙追楼玄之而去。 而此时向日峰上,余惊秋正伏案敛眉。 她手中握着一张飞鸽传书,那一指宽的信笺被她展开,拿在手中,反反覆覆的看,忍不住又轻轻一声嘆息。 窗台边的笼子里,鸽子咕咕的叫。 这信中工笔描了半块玉佩画,玉佩模样缺口,与她手中的那块大致对得上。 信下四字——可愿相见。 这一切的事,还要从她下山追楼镜说起。 她和郎烨下山追寻楼镜无果,终被楼玄之发现端倪,知道了楼镜出走一事,楼玄之虽嘴硬说由她自生自灭,但心软,仍然派了她和郎烨去许州城,寻找楼镜踪迹,顺带查探曹如旭身亡地点的线索。 这两样事,他们一无所获。 无功而返,打山脚下的镇子上山时,遇到了一农户,那农户姓张,饲养家禽,主要供给干元宗,向日峰上的也由他送上峰去,算是熟人了。 第38页 那日遇到,他便将一笼五六只鸽子交给了她,说是有人託付给他代为转交,问是谁,他也不认得,只道是面生,没见过,又说那送鸽子的人交代了一句话:自有用时。 玄乎。 不知是何人故弄玄虚。 余惊秋觉得怪异,心想这似乎是信鸽,那神秘人交给她是要与她联繫?可与她相熟的人大多是宗门中人,若是宗内的人要与她联络,不必这样大费周章;若是宗门外的人,便是师父的几位知交,那些长辈都不是这样行事遮掩的人,但除了这些长辈,还能有谁…… 她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那位不知身在何处,从未谋面的阿姐,这一念升起,又忙忙按下,只道自己也太异想天开了。 可她终究还是鬼使神差般将鸽子留了下来。 数日之后,澄心水榭空中扑腾有声,却是一只信鸽飞来。 余惊秋心下诧异,向日峰在群峰深处,远离尘嚣,信鸽飞到这向日峰上,还是头一遭。 是何人送信来? 余惊秋将信笺一展开,望着寥寥数语,怔立当场,化成了一尊石像。 却是她阿姐?怎是她阿姐! 余惊秋勉力定下心神,这才觉得蹊跷。 怎么她一知晓自己身世,便有人自称她阿姐来送信,实在凑巧,而且这信鸽送信是利用鸽子归巢本能,要养得这些鸽子认得向日峰的路,需要一段时日,那便是早知道她在此处的,既然知道她在干元宗,为何又不早些来寻她。 可这信中所言,又与楼玄之告诉她的相差无几。 应当是她姐姐罢。 余惊秋心血来潮,只觉得有无数疑问,直想要现在就冲到她阿姐面前去,要见她,要问她。 可师父让她起誓,不得见她阿姐,不得打听她的一切。她立誓了。 她想起师命,彷徨不已,咬牙一狠心,将信笺烧毁,打算将这一切忘记,只当没见过。她看了一眼那信鸽,想要将这信鸽也送走,提起笼子,犹豫再三,终究不舍,将那信鸽留下了。 这事搁置了多天,余惊秋夜里仍旧时时想起,许是每个人都有对骨肉至亲的思念,特别是她这样原以为自己孤身一人的人。 她无法忘却得知自己还有亲人在世时的喜悦,难捨心中俗念。 终于有一日,余惊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偷偷违背了师父的命令,向那人回了信。 如此,便有了往来。 余惊秋一面想要遵循师父命令,一面想要知道阿姐消息。每次接信回信,每日在违背师命的罪恶感中度过。 信一共收了三次,她拆一次,罪恶感便深一层,使她不堪重负。 出去,那信笺在桌上放了一日未开,她心里也就惦记了一日,对师父的承诺和对阿姐的想念也就在脑海里交战了一日。 心中思量,这是最后一次。 将信拆了开来,看见的便是这描绘的半块玉佩和字。 对比了玉佩,余惊秋已可确定送信之人是她阿姐无疑,她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惆怅。 可愿相见? 她头一次违逆师父,私自通信已是极限,再要私下见面,她不知如何面对心中的负疚感。 她捧着鸽子,在水榭边上呆坐着。 她已然下定了决心:不相见。可手上回信的信笺却无法装进信鸽脚上的信筒里去。 倘若这封信寄过去,她阿姐是否会伤心。 她正出神,水榭外有人叫道:「余师姐。」 她恍惚回神时,看到手上信鸽,倒似自己做贼一般,左走右走,要将这信鸽藏起来,稍微镇定了些,理智回笼,忙松了手,将信鸽放了出去。 放出去以后,脸上火辣辣的,往手心里一看,那封回信竟忘了放到信筒里去。 「……」 不曾想自己头次违背师父,竟似做亏心事一般,心虚至此。 余惊秋苦笑不已。 在外头叫的人是韩凌,听到水榭内有动静,因此进了屋内来,「师姐原来在的。」 余惊秋问道:「韩师弟,有什么事么?」 韩凌见余惊秋两颊晕红,清冷温润之姿,平添一抹娇艷,更有妩媚绝伦之感,不由得心里一漾,语气软了三分,「师姐忘了,我与师姐约好,有话要说的,只是师姐今日奔波繁忙,这事只能一拖再拖。」 余惊秋记忆起来,歉然道:「是我怠慢了。」 「师姐忙碌,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怪师姐。」 「不知师弟是有何要事相商。」 余惊秋燃起一旁小炉,给韩凌烹起茶来。韩凌将手上握着的画卷在案上铺展开,「听闻师姐爱画,这是晞谷真迹……」 余惊秋神色大不以为然,「韩师弟,无功不受禄,我说过,你不该送我如此贵重之礼。」 韩凌跪坐在岸边,「师姐,你我是师姐弟,自是无功不受禄,如果是,是……」 「师弟?」 韩凌深吸了一口气,朝余惊秋一拱,「师姐,我,我自入门始,便倾慕于你。」 韩凌抬起头来,脸颊微红,壮胆似的喊了出来,「我,我,我心悦你!」 余惊秋神情愕然,茫然望了他片刻,她初涉情/事,不知如何应对,微微皱住了眉。 韩凌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忙说道:「师姐,我不是要你现在就答覆我,你可以慢慢考虑。」 第39页 余惊秋摇摇头,凝望韩凌,柔声道:「师弟,我只将你做师弟看待,我现在也并无心儿女之情,师弟,宗门正值更新换代之时,你身为男儿,应当多将心思放在磨练剑道,侍奉宗门上。」 韩凌的心狠狠从高空摔下,脸色灰败下去,「师姐,我……」 余惊秋的拒绝,使得他毫无挽回之地。 「师姐,我是真心。」 「师弟,我亦是真心。」 余惊秋给韩凌倒下一杯热茶,给自己那杯茶才斟满。云瑶风风火火地进来,端起余惊秋跟前那杯,才啄了一口,便被烫得吐舌头,她喘了口气,「师姐,找着阿镜了。」 余惊秋忙站起了身来,「她人在哪?」 「我听主峰上的师弟说,阿镜和那个大魔头沈仲吟混到了一起去,师父和楼师叔已经先去了,师父怕飞花盟设计,让长老召集门人,也走了。」 余惊秋问:「我怎么没听到召集弟子的钟声?」 「说不是太大的事,所以没有敲钟,其余的事我就不大清楚了,得去问吴师叔。」 话音一落,余惊秋向韩凌说道:「韩师弟,少陪。」 余惊秋人向主峰而去,云瑶也忙跟了上去。 韩凌见她匆忙背影,那叫她的话哽在喉头,心头直发堵,垂下头望见自己费心寻来的名迹,失望挫败升变为忿懑,他额头青筋暴起,脸皮涨得通红,握住那杯茶,狠狠地往画上一摔。 他咬牙切齿,「楼镜,楼镜!你眼里只有楼镜!」 「我将你奉若神明,生怕惹你一丝不快,只愿得你欢心,待你一片真心,你视若不见。她楼镜处处和你作对,性格乖僻,甚至对你刀剑相向,你却总是维护她,一双眼睛,只盯着她看。」 韩凌将一片碎瓷握在手中,太过用力,锋锐之处刺破手掌,鲜血从掌缝中流了下来。 彼时晚春初夏,天气转热,夜里虫鸣渐盛。 另一头,自楼镜被沈仲吟点中穴道昏迷后,便在那虫鸣声中甦醒。他们入住了路旁的客栈。 楼镜被沈仲吟封住内力,活动范围仅限于这客栈内外。 原先那路旁被沈仲吟杀死的马队众人尸首,已不知被收拾到哪里去了,夜里下了一场雨,连血迹也沖刷得干净。 楼镜心想,逃走的那个自断手臂的男人认出了沈仲吟,是否会去找曹柳山庄求救,他们久耽于客栈,确实见过一队曹柳山庄的人马前来打听,因为那掌柜的事先受过沈仲吟忠告,那日里沈仲吟杀人,客栈里的人也是看到了的,是以掌柜的并不敢违拗,替他隐瞒了过去。 沈仲吟依旧教授楼镜掌法,那掌法内功,无疑是上乘心诀。只是楼镜兴致索然,她从未有一刻似现在这样彷徨,对自己的宗门产生怀疑,甚至对养育自己的父亲产生了怀疑。 楼镜忽地痛恨起沈仲吟揭开这血淋淋的伤疤,倘若沈仲吟露出狰狞獠牙,她心中或许好受,可以将这一切当作他的阴谋,但沈仲吟没有,他一如先前。 这段时候,路上少行人,客栈冷清,除了楼镜和沈仲吟,只有经营客栈的掌柜,原先有个跑堂的,惧怕沈仲吟,夜里跑走了。 天气渐热,客栈里物材将罄,跑堂已走,掌柜的只有亲自去城中进货。 楼镜坐在后堂檐下,正面对一片松林,松针铺地,尖锐地刺痛人的眼睛。 她还记得昏迷前,沈仲吟说的话,因而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沈仲吟手指间夹住一枚下落的松针,信手一挥,松针半根没入廊柱里,「为我心爱之人报仇。」 楼镜脸色一下变了,即使沈仲吟没有指名道姓,她也能清楚他指的是谁。她一直想弄清焦岚和沈仲吟间的事,又总是无法问出口,直到那日沈仲吟说:无人信她忠贞。 楼镜忽然醒悟,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地自责,她竟与那些人一般,也怀疑过自己的阿娘,再一思及那句:没有一个人能站在她身边,更感到无尽的悲哀了。 「你说我阿娘是自尽。」 「让她独自承受的楼玄之与兇手何异。我本该十多年前就杀了他,只是功夫不如他,如今,只差一个契机而已。」 「我不明白你,你想杀我爹爹,却还教我,你的掌法。」楼镜狠狠地看着沈仲吟,「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沈仲吟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清风吹动他的衣摆,他说道:「镜儿,我从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了,总有一天,你会为你母亲报仇。」 沈仲吟觑着眼睛,目光比天色更晦暗,「所以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楼镜总觉得沈仲吟的话另有深意,但她揣摩不透。 为母报仇?仇人是谁?是如今绝迹的排沙帮,还是武林正道,亦或是飞花盟,是她父亲,是干元宗? 楼镜不知道该恨谁。 就在这时,屋顶上瓦片响动,衣袍迎风烈烈作响,一人飘落至庭院。 楼镜站起身来,叫道:「爹。」 来人正是楼玄之,自出虎鸣山,日夜兼程,一路赶来。 楼镜并不惊讶于楼玄之的出现,她知道,倘若楼彦回去后,将她的处境告诉给了楼玄之,楼玄之一定会过来。 楼镜心中是期望他过来的,她希望楼玄之和沈仲吟当面对质,也不想要他过来,怕沈仲吟有什么阴谋算计。 第40页 楼玄之叫道:「镜儿,过来!」 楼镜立在原地,神情复杂,并不挪步。 天空乌云笼罩,天地阴暗,只能从云层交汇处窥见一缕天光,冷风渐起,将那正绿的阔叶也吹了下来。 楼镜问他,「爹,你为什么要瞒着我阿娘的死因。」 楼玄之了解楼镜性子,已经能想到楼镜会问他这个问题,沉默良久,说道:「你还太小……」 沈仲吟道:「难道不是怕女儿知道,你这做父亲的颜面扫地!」 楼玄之勐地回头,目光如利剪,声似虎啸,「你闭嘴!」 沈仲吟低哼一声,「恼羞成怒。」 楼玄之厉声道:「沈仲吟,你只以为时过境迁,当年你所做之事,无人得知?」 沈仲吟冷笑:「我做了什么?」 楼玄之说道:「焦岚出宗时已有一月多身孕,护孟家逃难时候,向宗门求助,你三番四次从中作梗,让她无法与宗门取得联繫,使得她和宗门误会渐深,若不是你从中搅和,她岂会带着镜儿在外流落多年,直至师尊亡故,才会回来,如此卑鄙无耻,竟也大言不惭,说你爱她!竟也有颜面,站在镜儿跟前,焦岚泉下有知,必然为结识你,而后悔不迭!」 沈仲吟骤然被他点到痛楚,盛怒之下,额角青筋抽动,双目赤红,「我若卑鄙,早已将她绑回飞花盟,今日哪来楼镜,只有沈镜!我若无耻,我就不会放她回干元宗,让她含恨自刎!」 沈仲吟反唇相讥,「楼玄之,你贪念宗主之位,顾惜自己名誉,外不敢得罪武林门派,内不敢忤逆师叔伯,你只敢辜负她,你护不住她,你妄为男人!」 楼镜问道:「爹,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爹,你若说不是,我便信你。」 楼玄之他不欲辩白,只因有再多理由,辜负了焦岚,确为事实。他双目一阖,眼角泪珠无声滑落,似一座石雕伫立在那,冰冷无言。 楼镜头一次见他爹哭,不知为什么,极度痛恨这一滴泪,她似乎明白了,那是他爹未出尽全力的悔恨。 楼玄之再次睁眼,怒目瞪着沈仲吟,「若不是你,她何至于此!若不是你!」 楼玄之恨极,痛极,连声音也嘶哑了:若不是你,她何至于为镜儿出身不受质疑,自刎以证清白!若不是你,镜儿何至于被人轻侮辱骂为野种! 这些他不敢说出来,怕楼镜为此负疚。 人言可畏。当初焦岚有了身孕而不自知,去了孟家,其后便开始在外流落,直到一人诞下楼镜,除了焦岚,沈仲吟和孟家那孩子,无人能证明楼镜身份。 但焦岚和沈仲吟的话无人相信,连宗门内师兄弟也不能相信,只因时间太过凑巧,只楼玄之信又如何,堵不住悠悠众口。 楼玄之唯一的遗憾,是排沙帮一事,他没能说出话来。他身后是恩师棺椁,手中是掌门佩剑解厄,他面对被众夫所指的焦岚,没能成为她的依仗,向众人说:「她无错!」 焦岚一身傲骨,磊落重义,他不说话,她便看出了他的两难,她不愿拖累他,也不愿累及宗门,更为了自己和孩子清名,决然在众门派前拔剑自刎。 这是他一生痛楚,悔恨不及之处,若是当时没有那许多顾忌,态度坚决,捨弃一切保下她来,是否她便不会这般决绝。 沈仲吟蔑笑,「若不是我,若不是我,那当年她受苦时,你又在何处啊!」 两人互相痛恨,觉得对方的存在,葬送了自己心爱之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楼玄之这些年将心思放在宗门和徒儿身上,不去想这前尘往事,淡化了仇恨,是以不曾找沈仲吟寻仇;而沈仲吟曾与楼玄之交过一次手,败在他手底下,是以深居苦修。 再见面,楼玄之沉睡的怒火被点燃,他除了恨自己,最恨的便是飞花盟和这沈仲吟,而沈仲吟报復之心,积压多年,已然愈燃愈烈。 言词锋利,已似刀剑往来,手下怎会留情。 楼玄之道:「无耻之尤!」 沈仲吟道:「孬种!」 天上訇然一声闷雷,狂风四起,两大绝顶高手交手,真气碰撞挤压,好似泰山轰然崩塌。 楼玄之拔出佩剑,却不是宗主佩剑解厄,但即便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剑出之时,也有龙吟之声,可见其修为之雄厚。 沈仲吟双掌一拨,催动全力,犹如风雷滚滚,地上松针化作无数细小利剑,被沈仲吟掌力带起,他灼热气劲一催,火光腾窜而出,松针长带迅速燃着,似两条火龙盘旋,沈仲吟往前一推,火龙吟啸。 楼玄之清啸一声,剑如银虹,如万点流星坠地,声势庞大,难以抵挡。 磅礴真气两相撞击,天地色变。 第19章 含冤 那两人血气上涌,毫无顾忌,下了杀手,只要取对方性命,竟是不死不罢休。 不论是两败俱伤,还是一胜一负,都是楼镜不愿见到的结果。 她一颗心空悬,忧心叫道:「爹!」 纵然得知阿娘死去的真相,她心中责怪楼玄之隐瞒,怨他没能护住阿娘,却无法恨他,他是对不起她娘,但这么多年来,却不曾对不起她,有这么多年父女之情在,她无法完全将他当作一个仇人看待。 阿娘已经不在,她不想楼玄之再出事。 且沈仲吟那人,虽说不顾惜人命,下手无情,为人邪派,但也是个性情中人,她与他相处轻松,也欣赏他的潇洒,若是这人就此死去,她心中也感到惋惜。 第41页 她想要阻止,却无计可施,高手较量,她压根插不进手去。 眼里倒映着闪电般的剑影,暴雨前的狂风乱吹,乌云压境,天地昏暗,唯那剑光与火焰是寰宇间两抹亮色。 就在这时,紧追在楼玄之身后的楼彦也赶到了,楼镜一瞧见他的身影,仿若见着救星,叫道:「二叔……」 她原是想要楼彦出手,先将两人分开,再伺机控制住沈仲吟。 这片刻间,楼玄之和沈仲吟两人祭出杀招,甫一交手,罡气肆虐,整座客栈如风暴里的枯木,几乎被摧折,发出卡啦啦可怖声响,屋瓦被一片片掀飞。 楼镜也受到波及,气血翻涌,立身不住,倒飞出去,不知撞到了什么,后心一痛,承受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昏迷了过去。 此后再发生什么,楼镜便不知道了。 只是那遗留的些微意识,让她感受到耳旁飒飒冷风,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 似梦似醒间,听到一声嘆息,有人抚摸她的脸。 她费尽了力气,却睁不开眼睛,只是凭感觉判断出那人是楼玄之。或许是半昏迷的缘故,她对情绪的感知极为敏锐,只觉得那声嘆息好悲伤,她心中一酸,极为难过,想要起身安慰他,可是意识又逐渐沉溺于黑暗,迷迷煳煳间又昏了过去。 昏晕过去前,下雨了,滴在她脸上,却不知为何是温热的。 大抵是错觉罢。 不知睡了多久,楼镜觉得周身阴冷,但有一束热光照射在手上,暖洋洋的,睁了眼睛,望着房顶,但因初醒,尚未发现异常,只觉得哪里奇怪。 须臾后,那三魂七魄好似归位,头脑清醒过来,忽地坐起,发现头顶不是寻常房梁结构,而是一方石顶。 她下了床来,转身四望,只见她身处一座耳房大小的石牢。 石牢三面都是石壁,一面是精铁所铸的牢门,牢门正对的石壁上方开了一处两掌宽的长形窗口,阳光从这里透射进来,石牢中只有一张木床,一方木桌,以及一把小椅。 她心中怪异莫名。 先前分明是在客栈,楼玄之赶来,和沈仲吟交了手,强劲罡气非她所能承受,将她震晕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她怎会在这里。 楼镜皱住眉头,望着那铁牢门出神,脑海里闪过千万种可能。 她既然被关了起来,自然是被敌人捉住了,这里或许是飞花盟的窝点,她是不信她爹会输的,更何况那时候楼彦也赶到了,但有可能沈仲吟使了什么计;亦或是这里是曹柳山庄,他们所在的客栈是曹柳山庄势力范围之内,闹出这么大动静,极有可能被曹柳山庄发现,捉了她来。 她有许多推测,只是没个人在,无法确证她的想法,她急于知道现下状况,因而朝外叫道:「有没有人!」 一声叫出,片刻后,牢房外响起脚步声,一个提剑的白衣男人在牢门外露了头,向楼镜看了一眼,立即转身走了。 楼镜知道这人只是个守卫,大抵是要出去通禀。 她坐回床榻上,那束阳光正巧照在她身上,她抬头一望,眯了眯眼睛,想起楼玄之和沈仲吟惊天一战,心中不免忐忑:不知爹和二叔怎么样了。 思绪发散间,久等人不来,心想:这处牢房莫不是个偏远所在,那看守出去通禀,怎么管事的人这么久也不来? 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忽觉得男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样,十分面熟。 便是这时,牢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脚步声杂乱,来了五人。 人在牢房外一露面,楼镜便勐地站起,愣住了,「师叔?」 为首两人,一个下巴上一把山羊鬍须,青色长衫,是她李师叔,李长弘,一个面容方正,眉间一道竖纹,目光明亮,是她吴师叔,吴青天。 万想不到,这里不是曹柳山庄,也不是飞花盟,原来是她虎鸣山干元宗! 干元宗内也有黑牢。楼镜即使经常遭到楼玄之斥责,不过是错大些,在祠堂多呆几日,错小些,在祠堂少呆几日,她从未进过这黑牢,所以认不出来。 楼镜心想,莫不是她爹因为她私自下山,又自作主张跟踪沈仲吟,动了大怒,所以将她下到黑牢里,要惩处她。 但心底总归松了口气,若是如此,她爹应当是无恙的。 然而随之心中怨气又积蓄起来,她爹盛怒要惩罚于她,但他瞒着阿娘的死,他辜负了阿娘,自己都还未惩罚他呢。 一行人开了牢门,走进了黑牢。 吴青天板着面孔,神情端严,李长弘目光冷厉,似看着个罪大恶极的歹人般,叱喝道:「谁是你师叔,我李长弘可不要你这种忘恩负义,大逆不道之人做师侄!」 楼镜拧着眉头,心想自己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要受他如此指责。 楼镜目光扫了一眼吴青天,见他不为所动,心中悻然。 吴青天是宗门内司掌法规的长老,除了楼镜几个宗主亲徒直接由宗主管教,但凡有弟子犯错,都由他惩戒,有罪,都由他审讯定刑,他一向刚正,遵循教条,是以极看不惯肆意妄为之人;李长弘是司管武库藏书的长老,从来都觉得楼镜忤逆乖张,不服管教,看不顺眼,楼镜犯错时,他总认为楼玄之处罚的太轻。 此重罚她,甚至连面也不愿露? 楼镜心中有气,也深为不服,背挺得笔直,向李长弘一拱手,故意说反话道:「晚辈可当不起师叔盛赞。」 第42页 李长弘说道:「你不用这样乔张做致,怎么,你以为你做出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来,还会似以往一样,被轻轻放过,还是说,你以为你逃脱的过,沈仲吟那魔头能将你救出去!」 楼镜心中暗想:原来沈仲吟也没事,听这话里的意思,怕是从爹手底下逃脱走了。 只是她不明白,这李长弘为何要说她指望沈仲吟来救她,她何需要沈仲吟来救她? 楼镜摇了摇头,「楼镜不明白师叔在说什么。」 吴青天沉声道:「你用不着跟我们装煳涂。」 楼镜坦然道:「装什么煳涂,师叔有话不妨明说。」 不就是她私自下山,跟踪了沈仲吟么,可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 她不是余惊秋,只要碰着了长辈,不论对错,脑袋先低三分,她这人,只要觉得自己占理,就不会弯腰。 李长弘双眼一眯,先是冷笑了两声,而后说道:「我们在说什么,你心中没数么,却在这里跟我们打哈哈。」 楼镜觉得她这两位师叔好似来消遣她的,若有什么处罚,痛快些说出来就是,尽在这跟她绕弯子,她自然不买帐,说道:「我要见我爹。」 楼镜瞧见吴青天脸色陡变,他咬紧了牙根,咬肌抽动了一下,双目要放出火来,胸膛起伏,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却克制住了。李长弘瞥了眼吴青天,向楼镜怒喝:「你还有脸提宗主!」 因这种种异况,楼镜脑海里不由得闪过一念,心慢慢悬空了,问道:「我为什么没脸提?」 「可见你毫无悔过之心。」 「我无错,为何需要悔过之心。」 李长弘向她踏近了一步,「你无错?你无错,为何私自下山!」 楼镜答道:「因为我要查清杀曹如旭的真兇,证明自己清白!」 李长弘又踏近一步,「你无错,为何私会沈仲吟,他是飞花盟魔头,你和他走在一起,藏了什么心思!」 楼镜说道:「我只是在路上恰巧遇上了他,那日荒园里曹如旭的手下便是他杀的,杀曹如旭的人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因此追踪他!」 「恰巧,哼!好个恰巧,你又为何与沈仲吟暗谋,利用二长老骗了宗主前去。」 楼镜愤然道:「何为骗,我是派了人送信回宗门,但那人错将二叔认成了我爹,将信交给了他,那信中所写是想请师长合力捉拿沈仲吟!」 李长弘扬声道:「你无错,你勾结邪道,亲手弒父,大逆不道,狼子野心,你竟也说你无错。」 李长弘的诘问一句比一句快,只因楼镜没做亏心事,所以面对迅急的逼问,也能应答如流,但在这一句问话出来后,她怔愣住了。 楼镜看向李长弘,神情之中充斥着不可思议,直摇头,「师叔,你魔怔了罢,在这里胡言乱语。」 楼镜虽然不服管教,但是对长辈起码的敬重是有的,此刻口不择言,只因李长弘的话太过荒唐。 吴青天瞪着双眼,吼道:「你还装傻!」 楼镜往前踉跄了一步,离开了窗口那束阳光,跨到了阴影里,顿时感到这牢里太过阴冷了,「我为什么杀我爹,师叔,你说话已不止是没道理,而是十分可笑了。」 「这就要问问你自己了,沈仲吟跟你都说过什么,你竟对生你养你的亲父痛下杀手,连同沈仲吟那魔头害死了他,当真是猪狗不如!」 楼镜脑海里的弦,崩的一声断了。 她已经无法去和两人辨这荒唐至极的罪过,脑子里只有『死』这一个字在萦绕。她呆看着吴青天,「你,师叔,你说什么,我没有明白。」 吴青天道:「你害死了你爹,宗主的遗体正在祠堂停灵,脖颈之上,你留下的剑伤,诸位师祖正看着你这悖逆不孝的证据!楼镜,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将那日的事情如实交代出来!」楼镜耳朵里似进了蚊虫,嗡嗡直响,「师叔,这种事不好骗人的,我知道我这次私自行动惹我爹生气了,我认错了,我跟他认错了,只别这样来戏我。」 「你当我跟你说的好玩的么!」吴青天的声音震耳欲聋。 站在李长弘身侧的,是他内门弟子贾寓,说道:「楼镜,你不要装疯。」 楼镜脸上血色全退了下去,双目渐红,直摆首,「不,你们胡说的。」 楼镜胸腔里的空气都似被挤压了出去,她声音细哑,无法唿吸似的,「我要去见他!我不信,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楼镜拔脚往外冲去。 贾寓上来拦她,「你想逃?」 楼镜心如火焚,濒临崩溃之际,这时候上来抵拦她,不是自己找打么。 她手中无兵刃,只有用上拳脚功夫,手臂一格,翻掌便打。贾愚猝不及防,正中了一掌,他身后两个弟子忙将他接住。 楼镜越过了人,想要往外面去,两旁几个弟子连忙掣剑,见她过来,长剑朝她刺出,她心神恍惚之际,不由得使出一招掌法。 匡啷两声,两位弟子长剑接连落地。 那掌法,是沈仲吟和她两次交手时,夺她长剑的招式,以内力盪开剑锋,突入大开中门,点中用剑之人手臂穴道,使他手中乏力,握不住剑。 这招夺人兵刃,实在奇妙,极度适合她在这个局面中使用,虽说她只学了个形式,但已见功效。 楼镜逼退两人,就要冲出门去,忽地背后风声,李长弘暴喝道:「孽徒,你还敢在这里撒野!」 第43页 背后一掌来得好急,楼镜躲不开,只有回身硬接,她未想到李长弘用了十层的功力,甫一接手,顿时觉得五脏六腑如遭铁锤重击,心血翻涌,呕出一口鲜血。 还不待她缓过气来,侧里吴青天倏来,一指点中她穴位。 她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第20章 表象(修改) 楼镜再醒来时,不知已过了几日,但见一方石窗外天光黯淡,冷风嗖嗖,山雨欲来。 黑牢里再次来了人,令楼镜心中稍有安慰,这次来的人不是李长弘和吴青天,而是云瑶。 云瑶提着酒菜来,还带了伤药。 楼镜被李长弘一掌打出内伤来,又被封住了穴道,浑身无力,精神也十分萎靡,她看了云瑶许久,叫了一声,「师姐。」 云瑶抿了抿嘴唇,柔声道:「你怎么还跟李师叔动手。」 楼镜拽住云瑶的袖口,那一双眼睛里的光慑住她,「他们说了一件极其过分的事,我是不信的,师姐,我想你来告诉我。」 「阿镜……」云瑶心知肚明她在说什么,心中惨然,但无法瞒她,「师父确实已经离世了。」 楼镜手无力的垂下去,呻/吟了一声,面色本就苍白,此时更无人色。 不知为何,心中好似比昨日还平静些,仿佛锈蚀了,迟钝了,什么也感觉不到,眼中也留不下泪来,只是喉咙里火辣辣的,她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天,声音喑哑,「师姐,师姐,我想一个人呆着。」 「阿镜,你现在要振作起来,我知道你伤心,但还不是沉溺悲哀的时候,你身陷囹圄,你要证明自己清白,你还要查出真正的兇手,给师父报仇。」云瑶按住楼镜双肩,「你明白告诉我,那日下山后,你都做了什么?」 楼镜神情疲倦。云瑶心有不忍,却不能不问,「阿镜,事关你的清白,你不能隐瞒。」 楼镜低垂眼帘,许久,将下山后去往信阳,暗地打探曹柳山庄消息,踩点半月,夜入陵园,偶遇沈仲吟,暗地跟踪,一直到楼玄之得到消息寻来,详细说了。 云瑶焦急道:「那师父和沈仲吟交手,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 楼镜但凡回忆一些,脑袋里便似针扎一般,大抵心中抗拒去将这事一遍遍在脑海里重复,她脸色惨白,说道:「我被震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就在这里了,之后便是李师叔和吴师叔指责我大逆不道,杀了我爹……」 楼镜失笑,「我杀了我爹……」 云瑶在床榻前来回,半晌停下,问道:「再没有什么异样的事么?细小的,能作为证据的,阿镜,你必须好好想想……」 楼镜蹙眉,片刻后,双眸微睁,说道:「我记得那时候,我昏迷前,二叔赶到了,之后的事,他应当知道的,对,师姐,我二叔呢?」 这话一问出,谁知云瑶脸色一变,欲言又止,目光哀怜地望着楼镜。 楼镜顿感不妙,后脑一瞬麻木了,「师姐,我二叔怎么了?」 「阿镜。」云瑶目光闪躲,终究无法对楼镜直直的眼神视而不见,沉重道:「楼师叔被沈仲吟重伤,至今昏迷未醒……危在旦夕,阿镜,你,你别担心,俞师叔正在查阅典籍,宗内也派了人下山去寻求名医,一定能救回楼师叔来,楼师叔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楼镜似一尊石像,僵立在原地,许久回过神来,格外焦渴,哑着嗓子问道:「师姐,为什么李师叔和吴师叔咬定是我杀了我爹?」 云瑶嘆息一声,「师父知道你在沈仲吟手上后,便忙赶往信阳,走之前交代楼师叔召集门人,以防沈仲吟算计,飞花盟人埋伏。楼师叔担心师父一人,没有照应,恰巧遇见了李师叔,便将召集弟子的事情交代了给了李师叔,自己追师父去了。李师叔便慢了他们一步,我听去的弟子们说……」 「说什么?」 「说赶到时就见楼师叔重伤垂死,你受了轻伤昏迷过去,师父依剑半跪在你身旁,已经断了气,而沈仲吟不知所踪。」 「这又算什么,只因我没有死在那里,就叫他们怀疑到我身上?」 「不是,因为师父的致命伤是剑伤。」 楼镜一怔,注视着云瑶。 云瑶迟疑片刻,「是我干元剑法,干字诀『龙蛰』一招,一剑,毙命……」 龙蛰这一招伤在脖颈,留下的伤痕独特,极好分辨。 如此一来,兇手必是干元宗内的人,而楼玄之修行多年,干元剑法早已大成,对各招各式利弊瞭然于心,放眼整个干元宗,无出其右者。这便是问题所在。 要在楼玄之跟前以『龙蛰』一招取他性命,若非功力远高于他,就必须趁他松懈分神,出其不意,否则以他修为,必能化解。 修习干元剑法的,有谁比得过楼玄之?要这一剑取命,就必然是趁楼玄之疏于防备,而正面相对时,能让楼玄之疏于防备的,只有几个亲近之人。 当时客栈内只有他们四人,除了楼玄之,便只有楼镜用剑。 偏偏『龙蛰』这一招,还是楼镜深熟,且惯用的。 楼镜幼年为争那一口气,下定决心要将『龙蛰』练到极致,不是想要胜过余惊秋,只是要向自己证明,即使天赋不如余惊秋,也未必成就不如她,加倍勤修,余惊秋引得楼玄之动容的这一招,她也能练得不输她。 她是苦修得不差,却不能未卜先知,料到有今日一劫。 第44页 云瑶说道:「沈仲吟惯用掌法,且不会我干元宗武学,楼师叔已有多年不佩剑了,和人交手只用一柄摺扇,除了师父,当时也就只有你用剑……你拿走的剑上染了血……李师叔说是你和沈仲吟勾结,利用楼师叔和师父对你的松懈,偷袭师父成功,楼师叔和沈仲吟死战,双双重伤,宗内援兵又赶到,沈仲吟带不走你,只有自己逃命去了。」 然小有摩擦,但寻常人家哪对父女没有过,楼镜怎么会同一个见面几日的外人来谋害自己父亲。 这太过反常,简直闻所未闻。 楼镜说道:「李师叔到达之前,难保当时没有别的人来过。」 云瑶摇头,「你被沈仲吟捉住,师父前去解救。这件事情/事发突然,李师叔紧跟着楼师叔赶到客栈,谁能预先得知埋伏在侧,在这短短时间内偷袭师父得手?」 楼镜抬起头来看着云瑶,目光森然,「二叔到了后,李师叔是最先到达客栈的。」 云瑶一怔,立即明白她的意思,直摇头道:「不可能的,那时候李师叔带着一帮人呢,一起到达的客栈,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中下手,而且,李师叔,怎么可能呢,李师叔怎么会对师父……」 云瑶声音弱了下去,然而事实便是,从那剑法便可断定兇手是干元宗内的人,能让楼玄之松懈,除了几个亲徒,便只能是长老。 她即使再难相信教他们,与他们一起长大的宗内亲人,有可能是杀害师父的元兇,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念头一开,云瑶不由自主地去怀疑。 李师叔召集的弟子,若他有意,跟随他前去的,可以都是他的心腹人…… 云瑶悚然一惊,直觉得这样草木皆兵,连自己身边亲近之人都要怀疑,那这天下还有可信之人么。 一想到某张慈爱的面皮下是一颗狰狞的心,她就不禁遍体生寒,如置身严冬腊月。 云瑶不由得眼中一热,隐有泪意,明明昨日还阳光明媚,无忧无虑,虽有师父责备,却也觉得被人管着的感觉甚好,躲着师父,自己躲懒的日子极是逍遥,世间一片明朗,即使天塌了也有师父师叔们顶着;怎么一回头,便风雨飘摇,师父离世,这世间明艷的虚伪表皮剥落,只剩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了。 师姐妹俩心中是一般的疑问,相对无言。 楼镜说道:「师姐,我想去给我爹守灵。」 「怕是不行。」 「怎么?即便我罪大恶极,便连替我父亲守灵的资格也要被剥夺么。我爹离世,二叔重伤,如今宗内管事的是谁?」 「师父没来得及定下接任宗主之位的人,宗主之位空悬,现在只能由李师叔,吴师叔,俞师叔三位共同代为管理。」 宗内管事,有实权的,除了这三人也就只有楼彦和陆元定了,楼彦伤重未醒,陆元定外出未归,其余师叔都是闲散的人,由他们三人管理宗门,也在意料之中。 楼镜张了张口,闷声道:「那如今替我爹守灵的是谁?」 却是明知故问。 云瑶说道:「是师姐。吴师叔认为师父虽然没有任命下一任宗主,但已有钟意的人选,吴师叔觉得这人选就是师姐;而且师姐是宗主首徒,在年轻一辈里资质才能,无人能及,于情于理,她都有资格成为新一任宗主,所以吴师叔有拥护师姐继任宗主之位的意思。 李师叔却不贊同,说选任宗主之位是大事,既然师父没有指任谁,那就需要我们自己推选,不仅要有才能,还要能服众,是宗门上下心之所向。两位师叔各有看法,俞师叔又是无可无不可,便说好等陆师叔回来再行商议。」 云瑶神情低落,「但是即便如此,吴师叔也让师姐开始接触宗门事物,学着处理。师父丧事採办,报丧,迎客诸事都由师姐着手,夜里还要替师父守灵,几日没合眼了,根本抽不开身来见你,这才让我过来找你,问明原由。 当时是李师叔带人赶到客栈,算是最了解情况,吴师叔本就主管宗门法规,所以由他二人来审讯你。他们不许人来随意探视你,我还是偷偷熘过来的。」 还没能多说几句,牢房外传来声响,却是李长弘和吴青天来了,将偷熘来的云瑶捉了个现行。 云瑶一副认错模样,乖顺的跟着两人出了牢房。 吴青天瞪视云瑶,「我说过不许随意探视楼镜,你还知法犯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宗主将你们几人都骄纵坏了。」 云瑶跑过去,抱着吴青天胳膊,娇声道:「师叔,你别生气,瑶儿只是觉得蹊跷,探一探师妹口风。」 「何处蹊跷?」 「师叔,你想,师妹和师父是亲生父女,怎么会为了个结识数天的外人谋杀自己的父亲,她为了什么,为了身败名裂,蹲干元宗的黑牢么,也太违背常理。」 「我何尝不知,但……」 李长弘背着双手,插进话来,「她自幼便悖逆乖张,好勇斗狠,顶撞宗主不下百次,做出这样的事来,好反常么?」 云瑶凛然道:「云瑶斗胆,师叔此话差矣。阿镜虽然性子烈,时常惹师父生气,却都是因师姐妹间的小打小闹,阿镜心中崇爱父亲之心,我们师兄师姐都看在眼里,阿镜绝不会对自己的爹拔剑相向。」 李长弘冷哼一声,「自己的爹?难说得很吶。」 云瑶皱眉,「师叔这是什么意思?」 第45页 李长弘说道:「她是谁的孩子,怕是如今只有沈仲吟知道了……」 吴青天脸色一冷,打断道:「师兄,宗主生前早已说过,此事定论,莫要再提!」 李长弘往牢房方向一瞥,「师弟,事到如今,何必还要替她遮掩。我看就是沈仲吟向这孽徒坦明了身份,又将我干元宗污衊一番,说我干元宗如何如何,宗主如何如何,一起害死了焦岚。这白眼狼罔顾多年养育之恩,同沈仲吟一起合力谋害宗主,为母报仇,我看她这狂逆冷情的性子倒和沈仲吟像极了,不愧是亲父女!」 第21章 审问(修改) 十数年来,虽则楼镜屡屡顶撞楼玄之,但细究起来,除却事件尚未明朗的曹如旭一事,她还当真未犯过什么大错,反倒为人勤修刻苦,笃学上进,宗内弟子少有人比得上她。她与楼玄之的关系虽说不甚亲密,但也绝未到水深火热。 要说楼镜愤恨父亲,甚至亲手弒父,即便是有些微证据,他人心底也难以相信。 然而李长弘提起的这件前尘往事,反倒是给出了楼镜反常行为的合理解释。 倘若真是沈仲吟告诉楼镜,他是她生父,又诱使楼镜相信是干元宗和楼玄之害死了焦岚,那楼镜要对楼玄之动手,似乎也有了充足的理由。 当年,楼玄之已明言楼镜是他女儿,楼玄之吩咐过,宗内上下不准再提及楼镜身世,甚至处置过当着楼镜面质疑她身世的宗门之人,因此众人绝口不提,但不代表所有的人都不再怀疑楼镜身世。 李长弘便是其中一个。 楼玄之已经不再,楼镜又深受怀疑,因此李长弘毫无顾忌,旧事重提。 李长弘双指点地,向吴青天说道:「上次在许州城,忠武堂大婚,曹如旭带出去追玉佛手的那帮手下全都死在他沈仲吟丹炎掌下,那孽徒当时也在,只怕那时候沈仲吟和她就已经会面,有了约定,你看她回山之后,毫无悔意,忤逆无状,顶撞宗主,甚至将宗主气得吐血,背叛之心已然初现端倪,而后下山,只怕是假借调查曹如旭死因之名,私会沈仲吟,否则怎么就会这么巧,遇见了沈仲吟,分明是早有预谋!」 这一桩桩,一件件,竟叫李长弘连了个因果起来。 云瑶不甚清楚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但见吴青天脸色,便知道那前尘往事并非李长弘信口胡诌,只怕里面水深得很。 如今种种迹象都对楼镜不利,连她那模煳不清的身世也成了致命的弱点,成了她犯下罪过的动机。云瑶纵然想要维护楼镜,在没有找到别的证据前,也没了话说。 云瑶离开后,李长弘和吴青天去了一趟黑牢。 楼镜背对牢门,面向那有一方石窗的墙壁而坐,牢门打开了,她也不曾回头。 吴青天冷然道:「师长来了,你还背对着,不起身迎接,难道连基本的礼数也舍了个干净?」 楼镜仰望着窗外天色的头低了下来,说道:「李师叔不是说没我这样的师侄么。」 「你!」李长弘一摆袖,一把山羊鬍子颤动。 楼镜终究迫于心有所求,起了身,朝吴青天一拜,「吴师叔。」 只因性子倔,受了欺侮,便不肯折腰,就没有搭理李长弘。 楼镜说道:「吴师叔,我想要替我爹守灵。」 吴青天尚未开口。李长弘断喝,「不可能!」 「他是我爹!」楼镜咬牙,「就算我是死囚,也总该让我送我爹最后一程罢!」 吴青天两道浓眉一沉,似在犹豫。楼镜趁势说道:「即便不守灵,只是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也可以。」 「祠堂是什么地方,让你进去,侮我干元宗门楣,你也配拜祭宗主,叫你这杀人兇手守灵,天大的笑话!」 楼镜双拳紧握,手上青筋突起,「我杀了我爹是李师叔你亲眼看见的?难道我杀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如若不然,你凭什么以此阻止我去拜祭我爹。」 「已无多少差别。」李长弘说道:「我们来,是要你陈述下山之后的所作所为,今日,你莫想再矇混过关!」 楼镜瞥了一眼吴青天,见他没有说话,便知大体无望,木然笑了,将对云瑶叙述过一遍的事,又说了一遭。 两人对她说的话不做回应。 片刻后,吴青天叫了一声,「楼镜……」 李长弘扯过吴青天,将他拉出牢门,要离开时,楼镜忽然抬头问李长弘,「李长老,如果到时查明,兇手并不是我,你却使我失去了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你打算如何赔罪?」 李长弘回头时,正面迎上楼镜的目光。那一双眼睛,似毒蛇一样缠上来,附着一层寒霜,冰冷的没有一点感情,饶是李长弘见过大风大浪,也不由得心中一悸,沉声道:「不会有这一天。」 李长弘和吴青天出去以后。吴青天在昏暗的走道上站定,沉吟片刻,「她说的有理,不论她到底是谁的女儿,宗主养她十几年,就算无父女之实,也该有一份父女之情,让她去拜祭一趟,没什么妨碍。」 李长弘不以为然,「你瞧瞧那孽障,从得知宗主离世伊始,可曾掉过一滴眼泪,冷血至此!再说她都能对宗主动手了,还说什么父女之情呢,有这样的父女之情?」 吴青天道:「此事尚有存疑之处,多为推断,虽有物证,并无人证。」 「即便如此,那楼镜是什么性子。」李长弘压低了声,朝虚空拱了拱手,「祠堂这样庄严肃穆的地方,万一她要是像前两天那般闹起来,冲撞了先辈亡灵,如何是好?」 第46页 吴青天思虑片刻,点点头,嘆了一声,走了。李长弘回头看了眼牢房,也跟着出去了。 楼镜枯坐在这牢房里,浑不知牢外风雨。牢内外静悄悄的,她将自己思绪放空,有些逃避似的,不去想任何事。 翌日,天气稍晴,又有人过来时,楼镜正躺在床榻上,直着眼睛,木着一张脸。 牢房门被打开了,有人冷喝:「楼镜,起来。」 ,身后还跟着两名门人,只是瞧着眼熟,不能想起是谁。 楼镜坐起了身。贾寓站着,便比她高,眼睛向下觑着她,「自今日起,由我来审问你。」 楼镜冷淡道:「昨日李长老和吴师叔已经问过,知道的,我也都说了。」 「谁知你有无隐瞒!」 贾寓一张长脸,清瘦的脸颧骨突出,口反唇薄,眼尾下垂,眸中闪烁兴奋的光芒,冷漠刻薄的面相向楼镜步步逼近。「楼镜,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你耗得越久,只会让你自己越难堪。」 楼镜凑近了他,「我此刻就难堪,为你的无能感到难堪。」 贾寓脸色一青,退开一步,直着身子,言辞冷厉,喝问道:「叛徒楼镜,你是不是初次下山就和沈仲吟勾结上了?」 楼镜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我不认得他,说什么勾结,他险些没打死我,你要和这样的人勾结?」 但贾寓像是没听到,继续问道:「你这次私自下山是为了与沈仲吟会和,暗谋杀害宗主?」 「我是下山查探曹如旭死因。」 「你假装被沈仲吟俘虏,引宗主前来——」楼镜沉声,「不是!」 「趁宗主不对你设防——」即使不想理会贾寓,但在听到别人的污衊时,她总也忍不住回嘴,「我没有!」 「以一招『龙蛰』,割开了宗主咽喉!」 「贾寓!你若是耳聋,就换个听得懂人话的来!」 「你罔顾十多年教养之恩,狼心狗肺,你杀了宗主,是不是,说!」贾寓声音越来越大,厉声喝道,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黑墙紧逼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毫不理会楼镜的话,不似来审问,而像是来对罪犯问责的。 「楼镜,你怎么不说话,心虚了是不是。」 楼镜忍住心头怒火,额头青筋绽出,「若要问话,让吴师叔来。」 贾寓轻嗤一声,「楼镜,你还以为你是以前那个宗主亲女,未来的宗主接班人,大家都得让着你么,如今是余惊秋坐上了宗主宝座,而你一个忤逆不孝,弒杀亲父的阶下囚,什么也不是。」 贾寓仍然继续问罪,将那莫须有的罪名说得煞有其事,声音尖锐高昂,反覆逼问,直到天黑方去。 第二日又来,将那叫人肝胆火起的问话再三逼问,扰了整日,如此这般,一连逼问三日。 楼镜一闭眼,耳旁尽是贾寓刺耳的言辞,脑海中是贾寓冷嘲的脸,绕着她转啊转啊。 夜里,楼镜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她手持长剑,剑锋往下淌血,楼玄之跪倒在她身前,脖颈好大一条狰狞创口,鲜血泉涌。 楼镜自梦里惊醒,一身冷汗,心有戚戚,愧疚自责,久久难消。 楼镜精神衰弱下去,心情也变得极不稳定。 这日贾寓又来逼问她,「是你杀了宗主——」楼镜激怒,「你闭嘴!」 因夜里未能安眠,她双眼里爬满血丝,「我看你们急急地开口定罪,倒是你自己心虚,急于甩脱什么,只怕兇手就是你们,是你,是你!还是你,或者是李长老,你师父!」 贾寓掐住楼镜的脸,眼角抽动,「狗急跳墙,敢攀污我师父!」 谁知楼镜一张口,咬住贾寓虎口,用了死力,牙齿顿时咬紧肉里。 骤然间钻心的疼处,让贾寓泄了口气,尚未来得及调动内力,楼镜一脚踹在他膝下穴位上,即便没用多大的力道,贾寓那腿也一酸,力似被抽走了一般,支撑不住,身子一歪,便要跌倒。 楼镜捉住他的手往后一扭,顺着贾寓跌倒的势头,将人往前勐推,压在了地上。 楼镜半跪在贾寓背上,扭着贾寓的手,另一手压着贾寓的后颈,面色阴狠,「李长弘站在这里,都不见得这样对我,你算什么东西!」 然则楼镜内力被封,贾寓缓过神来,丹田力发,力道一震,便将楼镜从身上掀了开去。 贾寓爬起身来,恼羞成怒,将弟子佩剑剑鞘抽了过来,「楼镜拒不配合门人审问,甚至动手袭击,你们都看见了。」 贾寓脸上肌肉抽动,鲜血淋漓的手握着剑鞘,「你这种人就该狠狠教训,宗主从来不曾打过你,自食了恶果,如今我就来好好教教你!」 贾寓照着楼镜腰际狠狠一抽,楼镜手臂一挡,虽抵拦得快,但无内力护体,只感到骨头裂开了似的一阵疼痛。 两个门人来拦,小声说道:「贾师兄,若是打出个好歹,吴师叔和余师姐那边不好交代。」 贾寓不以为意,「别说她余惊秋现在还不是宗主,就算她真当上了宗主,也是楼镜犯错在先,我小小教训一下,余惊秋能说什么。」在他眼中,余惊秋这人,实在没什么好怕。 再要下手时,顿了一下,想到若是太过,也确实引人注目,便往有衣服遮挡的地方抽打,不叫人看出来。 楼镜起初还能躲两下,但无内力为继,不如贾寓动作快,大多都挨在了身上。 第47页 贾寓直抽了十多下,直到楼镜不躲了,一声不吭,一双眼睛直盯着他,如暗夜中隐隐寒光,潜伏盯视的锐利狼目。 贾寓心里一抖,有些忌惮,罢了手,低骂了两句,和两个门人走了。 第22章 决意 贾寓离开后。楼镜怔忡站在原地,她心底逃避似的不去触碰那些在客栈里发生的事,却有人一遍遍强迫她去回忆,甚至明示暗示,她就是兇手,她罪大恶极,用铁锥钢槌,狂风暴雨也似的攻击她的心防。 楼镜闭了闭眼,连那日狂风卷袭的松针,深绿的针尾枯黄晦暗,这样细微的事画面也逐渐清晰,似有松针落在了脑袋上,绵密尖锐的疼痛席捲她的脑海。 如若贾寓继续逼问,她迟早会疯。 贾寓是趁机来落井下石,挟私报復,还是李长老授意他来的?吴青天知不知道?余惊秋又知道多少? 她没办法得到消息,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就连天色是晴是雨,也只能从石壁上一方是石窗窥得。 已有多日不见吴青天和李长弘踪影,自那日云瑶离开,也未见她人了,而余惊秋、狄喉、郎烨三人,从她入牢房起,就不曾见过他们的面。 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愿见我,还是不能见我,他们心底相信我是清白的么。 这方牢房是狭窄的,逐日将楼镜的心也挤压得逼仄了,她神情阴沉,疑心渐重,只觉得整个寰宇都蒙上一层极大的阴影。 终日不由得胡思乱想,即便是对于一件小事,她也不由自主的起疑心。 深夜里,她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觉得床边压过来一片阴影,她勐地睁眼,只见牢房外灯火摇曳,一道人影背着光,站在她的床前。 见她醒了,这人手指立在嘴边,轻声道:「嘘,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救我出去。」楼镜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人,只觉得这人面相实在平常,丢在人海里便找不见的,她不记得见过他,「你是什么人?」 这人答非所问,「你若继续待在这里,性命不保。」 「你怎知我会性命不保。」 「干元宗里有人要你的命,这次的事便是个极好的由头,不是你的罪,最终也会成为你的罪。」 楼镜默然许久,只是因她心里还有口热气,所以不甘心地说道:「我如果逃出去,难道不就坐实了我的罪名,不是我的罪,我不信宗门上下就都被猪油煳了眼,蒙了心,黑白颠倒。」 「逃走了,至少能寻查真相,待在这里,只有等死。」 楼镜忽然抬起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人,疑心又起,她只觉得谁都像是有事瞒着她的,对于这个形迹可疑,深更半夜入她牢房,要救她走的人,只会更加怀疑,「你是沈仲吟派来的?」 那人没答话。 楼镜眼睛一觑,眸光幽然,「还是宗里的人派来试探我的?」 两人目光交汇,楼镜倏地要张口叫人,声音还未发出去,那人一指点中她的哑穴,「吴青天出去寻找线索,明日就会回来,你等着瞧罢。」 那人真气灌注,又为楼镜解开被封印的内力,还不等楼镜有所动作,倏忽间已似一道夜风般离去。 楼镜见他形如鬼魅,不似干元宗的功法,倒与沈仲吟行动有几分相似。 不过就算这人真是沈仲吟派来的,她也不会信他。 楼镜盘腿坐在床榻上,拇指相抵,气沉丹田,运行起来,将内力被封印多日,几乎锈蚀的身躯重新唤醒。 再睁眼已是天亮,内力运行一个周天,久违的通体舒泰。 正午时分,牢房外脚步乱响,楼镜听着声音,或稳重或轻盈,便知道不是贾寓等人,然而她的心依旧不轻松。 她想起了昨日那人说过的话。 等到一行人站在牢房前时,她心里已感到不妙,沉入谷底。 牢房外站着多日不见的吴青天,左侧是李长弘,令楼镜意外的是,吴青天身后站着个人,却是从未露面的郎烨。 楼镜见不到他时,疑心重重,见到了他,又觉得他注视的目光太过逼人,她不觉又低垂了头,羞愧难堪。 郎烨皱眉道:「阿镜,你怎的脸色这样差,可是伤还未好……」 李长弘道:「闲话少叙,先让人证来辨认她。」 人证? 楼镜一愕,抬起头来,只见人群里走出个褐色衣袍,两鬓花白的老人。楼镜想起了他来,正是客栈里的掌柜。 吴青天指了指楼镜,问道:「掌柜的,你看看,是不是她?」 那老人向楼镜打量两眼,目光闪烁,畏畏缩缩地退到了后面去,「是她,是她。」 郎烨语气发急,问道:「老伯,你没看错,你再认认?」 掌柜的摇摇头,「他们两个在小人客栈里住了六七天,不曾离开,而且,而且……」 李长弘追问道:「而且什么?」 掌柜的说道:「那日,那个男人在道上一出手就打死了一行马队,似个恶鬼罗剎,把小人的伙计也吓得连夜逃走了,这样的住客,小人怎会记错呢。」 「掌柜的,你将见到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你放心,进了我干元宗,便没有宵小能害你」和这位姑娘入住了小人的客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李长弘问道:「他们等人这段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掌柜的说道:「那个男人在院子里教这位姑娘功夫,又说些什么丹炎,气海,小人不是很懂。」 第48页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神情各异。 李长弘问楼镜道:「你说你遭受沈仲吟挟持,这普天之下,竟有绑匪把刀子递给人质的道理?丹炎掌法是他沈仲吟的独门绝学,他却愿意将其传授给你,此等关系,说是人质,谁信!」 楼镜气急,浑身都热出汗来,「沈仲吟性情无常,什么做不出来,他自己要传我掌法,我还能进他脑子里,把他念头掰转回去不成!」 李长弘又问那掌柜的,「掌柜的,你瞧着她和那个男人平日相处如何,可是剑拔弩张?」 掌柜的摇摇头,「气氛平和,我瞧着像是对父女。」 吴青天沉着嘴角,「掌柜的,客栈里来人动手那日,你在何处?」 李长弘附和,「掌柜的,你将那日所见所闻,仔细说来。」 掌柜的回忆道:「那日客栈里杂货罄尽,伙计走了,只有小人亲自去城里进货,回来的时候,只见大风连天,将小人客栈屋顶都掀了,小人忙回客栈内,想要关锁门窗,风又忽地停了,后院里隐隐传来说话之声,小人心中好奇,便从门缝里窥看了一眼。」 掌柜的又瞟了楼镜一眼,说道:「这位姑娘提着剑,将一个玄袍玉冠的男人一剑割喉,红艷艷的血直流,吓得小人魂飞魄散,怕祸及自身,便忙躲到地窖里去,直躲了一天一夜,方敢出来。」 仿若平地上炸响一声惊雷,楼镜惊恐地睁着眼睛,脸色煞白,「你胡编乱造,诬陷我!」 李长弘斥道:「他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陷害你!」 楼镜心里最后一口热气也散了,仿佛被冰冷的海水淹没,浑身发冷,双眼通红,瞪着李长弘,「有人指使他!」 李长弘说道:「这位人证,可是你师兄和吴长老一起找回来的,谁能指使他,是你师兄,还是吴长老?楼镜,事到如今,我看你还如何狡辩!」 楼镜勐地捉住牢房门栅,千般委屈,万般不甘,怒问那掌柜,「我没有害过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楼镜厉声叫道:「你为什么要害我!」 那掌柜似被吓到,哆哆嗦嗦地往后跌了一步,竟晕了过去。 一旁弟子忙将人扶起,背在了背上。吴青天说道:「快带去主峰,叫俞长老瞧瞧。」 这是个极重要的证人,吴青天和郎烨关切非常,一起跟了上去。 楼镜颓然跪在地上,悽然失笑出声。 牢里又静寂下来,时光似在此处凝滞。这里潮湿阴冷,蕴育黑暗的影子,楼镜望着摇曳的火光,怨气逐渐滋生,直要焚烧自身。 夜了,牢房外的走道上响起飒飒声,那是衣摆随风的声音,有人来了,脚步轻不可闻。 楼镜想起那个解开她穴道,来歷不明的人,一抬头,却是另一张平凡的脸,依旧不曾见过,但楼镜却熟悉这人气息。 立在牢外的人,一身素袍,他手上握着一把长剑,从牢门的缝隙中扔了进来,「他们已将你杀害楼玄之的人证物证动机收集齐全,你的罪名,跳进黄河也绝难洗清,干元宗已经拟定了对你的处罚,明日楼玄之下葬,他们便要将你在楼玄之坟前处死。」 楼镜听到他的声音,甚是耳熟,原来这就是昨日解开她穴道那人,只不过是易了容。 「你若是不愿逃,横竖是死,不如学一学你娘亲,用这把剑自刎,以证清白。」 楼镜看了那把剑一眼,默然不语,再抬头时,那人已经走了。 楼镜拿起那把剑,一掣剑身,雪白剑光映入她的眼睛。 她性子桀骜,心想若是受了这等冤屈,终究逃不过去,要遭受戮刑,不如自尽,免得受人屈辱。 楼镜将剑横在脖子上,正要一了百了,忽地一顿,倘若就此死了,倒似她畏罪自裁,她走到石牢壁前,想要一陈满腔冤屈,只觉得满面石壁也写不下她要说的话。 最后心头只落下八个字。 人心叵测,鬼神犹畏。 楼镜在墙壁前怔立良久,身后烛火将她身影透射在墙壁上,她走到火前,将手一伸,手的阴影笼罩住整面墙壁。 她回剑入鞘,摇头道:「不,我不会像我阿娘这样傻!」 她若自尽,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不是她的罪愆,凭什么由她来受。 有人在宗内搅弄风云,不论是老天不长眼,还是有人只手遮天,遮了这老天的眼,她都不要屈服。 她偏要争这一口气,死也要争这一口气,绝不愿受这污名。 在牢里,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要别人来替她证明清白,来救她性命,换做之前,或许会等,只是现在,她谁也不信了。 楼镜拿着剑,走到牢门前,目光似鹰隼般锐利,望向牢外通道的尽头。 靠人,不如靠己。 第23章 反目 楼玄之的遗体安放在祠堂,按着规矩,需要停灵七日。干元宗上下缟素,门庭肃穆,山色沮丧。 余惊秋一身素衣,额挽孝带,跪在楼玄之灵柩前,答谢过武林中前来拜祭的豪杰后,瞧见吴青天背负双手,站在祠堂外。 余惊秋起了身,走上前去,问道:「师叔,如何?」 吴青天望着远处山林,暮色将近,天地间却发新发亮,「那掌柜当面指认。那掌柜与楼镜没有利益纠葛,也无恩怨情仇,犯不着污衊她,如今所有迹象都指明她就是兇手。」 第49页 余惊秋脸色苍白,眉头微蹙,「可是以她的性子,若真是恨极了师父,要杀他,也不会与沈仲吟联手,而是跟师父当面对质,正面较量。」 吴青天感嘆,「知人知面不知心,平生大恨,又是性命攸关,焉知她不会一反常态啊?」 「既如师叔所言,是性命攸关。他们想要谋杀师父,怎会不事先想好退路?即便镜儿思虑不周,师叔说沈仲吟心思缜密,狡诈多变,又岂会冲动行事。师父不会孤身前去应战,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们难道料想不到?若是早有预谋,沈仲吟事先为何不调集飞花盟人手,安插埋伏,以便脱身?」余惊秋轻轻地摇摇头,「但李师叔却说,当时并未发现有其他飞花盟邪道踪迹。师叔,镜儿和沈仲吟都不傻。」 吴青天说道:「这也是我心中困惑不解的地方。」 听到吴青天这话,余惊秋便知道他不是认了死理,断定了楼镜有罪,于是心底舒了口气。 吴青天虽然固执,但能讲理,最看重证据,若是摸清他的脾性,便好说话。 余惊秋问道:「师叔,那个掌柜,有无可能是受人胁迫?」 吴青天摇头,「我和郎烨一路护送他回来,未曾让他与旁人接触。」 余惊秋道:「或是早在你们见到他之前。若要弄个明白,或许能从这掌柜身上下手。」 若是兇手没有动作,便无迹可寻,但凡他有所行动,便会露出破绽。 吴青天说道:「我明白,我和郎烨会看好他。」 余惊秋观他面色,见他态度松动,已不似来时那样面色铁青,犹豫片刻,「师叔,师父明日就要下葬,这已是最后一晚,让镜儿来替师父守灵罢。」 「你这师妹是什么性子,你最清楚,祠堂是众位师祖安歇之地,万一她要闹起来,搅扰的是先灵清静!」 「师叔对她有一丝成见……」余惊秋那略带了点血色的嘴唇往下一抿,后退了一步,倾身一拜,「山君放肆了。」 吴青天双手垂下,偏转身来看向余惊秋,手指点虚空,面带怒色,「你说的没错,我是对她有成见!宗主身亡,纵然她不是兇手,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余惊秋眼睫一抬,请求道:「祠堂她不能来,那明日送葬让她送师父一程罢,师父总是挂心她,十多年父女情分,临了,也会想要见她一面。」 吴青天胸膛起伏渐渐平復,他沉默良久,嘆息一声,说道:「好,我去和两位长老说。」 余惊秋说道:「多谢师叔。」 暮色时分,山里冷风渐起,祠堂外挑起了白灯笼。 云瑶风尘僕僕从外归来,她下山了一趟,如今回来,换上素衣,在楼玄之灵柩前一拜,「师姐。」 两人虽不避讳楼玄之灵柩,但说话间,也不自觉轻了声音。余惊秋问道:「怎么样,狄喉有消息了么?」 余惊秋在楼镜回宗时,便与师弟师妹商议,让狄喉和郎烨下了山,郎烨和吴青天一道去寻觅那掌柜,狄喉则是和几位门人去了江南,通知陆元定。 陆元定和楼彦一直是楼玄之左膀右臂,如今楼彦重伤,宗内还需要陆元定回来,主持大局,且陆元定宽和明达,若他回来,楼镜处境会好上许多。 「最新来的消息说他到了江南,但还没有联繫上陆师叔。这小猴子,一到关键时候就不中用。」云瑶将人数落一番,又转了脸色,关切道:「师姐,我听说二师兄回来了,证人找的怎么样?」 余惊秋倦惫地阖上双眼,摇了摇头,胸中愁苦之意顺着轻声嘆息而出,「那掌柜说亲眼见到镜儿动手。人虽找到了,情况反倒对她不利。」 「不可能!他定是受人指使!」云瑶惊怒之中不觉扬起了声,忙抑制住了,瞟了眼师父的灵柩,又压低了声音,「阿镜这性子,遭了人污衊,只怕……」 余惊秋道:「稍后,去看看她。」 云瑶闷声道:「自从我上次熘进去看她,李师叔发了好大的脾气,不准我再进去探视。」 余惊秋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师父这里……」 「阿烨已经回来了,让他来替师父守一会。」 云瑶眉间一展,欢喜道:「好,我去叫他来!」她心想,李师叔总得给师姐几分面子。 云瑶才出祠堂,却在这时,山阶前一名弟子抱着几卷名册走来,云瑶一见,就猜到是什么,不由得眉毛,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处。 那素服弟子果然往祠堂这来,走到余惊秋身前,将那名册呈上,「这是今日各门派祭拜宗主,送来的奠仪,物资用度採买,已经记录在册,请师姐前去核对,还有明日给客人的住房安排,吴师叔说,务必在亥时前安排出来。」 云瑶见这弟子来得太是时候,搅乱了她们的行程,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不由得柳眉倒竖,指着那弟子喝道:「哪里就那么多事,我师父在时,也不见得有这么多事,你们存心要累死我师姐不成!原先是谁办的,依旧让谁做去!」 从楼玄之遗体回宗,灵柩停在祠堂开始,便要由他们几个徒儿守灵,郎烨和狄喉下山办事,楼镜身陷囹圄,不被允许守灵,便只有她们两个守灵。 除了守灵,便是下山接收狄喉的消息,也觉得力不从心,但余惊秋守灵之余,要处理宗内繁琐杂事,却是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第50页 她心底虽然清楚,宗内生变,此时不同以往,但见师父亡故,师妹被囚,师兄师弟们疲于奔命,他们甚至都没有那空闲为师父离世而悲恸,便被春日里一场冷雨揠了苗,细嫩的枝干也得学着柱樑的姿态,自然心中悲凉,怨愤积生。 余惊秋温声安抚道:「你对他生什么气,他不过是依规章办事。师父亡故,镜儿落狱,宗内没了主心骨,又忙于追查兇手,自然比往日要乱些。」 余惊秋接过那些卷册,对那侷促地呆立一旁的弟子说道:「你去罢,厢房安排我会在戌时前完成,其余核对,我之后便去。」 那弟子如释重负,忙告退走了。 余惊秋垂眸望着手中卷册,片刻后对云瑶说道:「你先去罢,我晚些再过去。」 「那李师叔……」 「你去找吴师叔说说情。」 「好,我知道了。」 云瑶走后,余惊秋轻嘆一声,几不可闻,她进了祠堂,让弟子放了长案在祠堂一侧,展开了来客卷册。 祠堂静寂,青烟裊裊,一灯如豆。 不知过了多久,山外忽然响起钟声,厚重的声音在天际盪开,响彻山野。 声音传进祠堂,余惊秋心头一震,一失手,在雪白纸页上拉出一道长长墨痕。山门敲钟,必有大事。余惊秋生出不妙的预感,疾步走出祠堂外。 天色已黑,孤月照空。 良久,飞奔来一名弟子。余惊秋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弟子通报导:「楼镜打伤看守,出逃了!」 余惊秋心底一沉,忙问道:「现下人呢?」 弟子说道:「不知所踪,李长老敲了山钟,正合山搜查。」 余惊秋心中思潮起伏,说道:「你去主峰叫郎烨来,看守祠堂。」 「是。」 余惊秋又叫住人,说道:「等等!把你佩剑给我。」 祠堂中不准携带兵器,余惊秋的佩剑留在了澄心水榭。 那弟子不及多想,依言奉剑,转身去了。 待那弟子一走,余惊秋脚步一转,似山间白鸟,腾挪轻盈,往后山去了。 后山有一条下山的小道,陡峭曲折,位于向日峰后,除了他们几个师兄妹外,没几个知晓。 余惊秋心底笃定,楼镜必然会走那一条路。 余惊秋行至山腰,瞥见一抹身影,提气轻身,起落之间,越过了她,落在一块山石上,转过身来,说道:「镜儿,你要到哪里去。」 细窄山路上疾步下山的人一顿,她身形精瘦,紧握了长剑,鬓角额际几缕青丝被风一吹,张牙舞爪,嘴唇干枯,神情阴厉,只那一双眼睛,分外明亮,闪烁刀剑上的寒光。 夜色笼罩,余惊秋瞧不见她满眼的血丝。 眼前的楼镜浑似脱笼困兽,张开利爪,弓起嵴背,随时都是攻击的姿态。 楼镜说道:「明知故问。」 余惊秋说道:「你不能走。」 「不走,在这里等着被人诬陷害死么?」 「你的事情尚在审查,我会证明你的清白,阿烨捉来的那个证人,倘若他是受人胁迫而诬陷你,其后必会露出破绽;俞师叔寻找医救楼师叔的法子,已有些眉头,只要楼师叔醒来,便能替你作证;狄喉去了江南,陆师叔不久便会归宗,主持大局。镜儿,你不能在此时犯煳涂……」 尚在审查,并不是隔日处决? 楼镜一怔,瞧了眼余惊秋神情,她知道余惊秋说谎时是哪般模样:满脸通红,手足无处安放。余惊秋现下神情泰然,说明她并未说谎,但她的话却与夜探黑牢,解开她穴道那人说的话不符。 些微动摇后,她眸光一沉。 无论是真是假,这些都不重要了。 楼镜问道:「师姐,你信我么?」 余惊秋以为她心中彷徨,需要人肯定,自然极力安抚,而且她确实信楼镜无辜,便说道:「我信你不会害师父。」 楼镜目光凌冽,冷声道:「但是我不信你,我谁都不信。 兇手若不是我,便只会是宗门内的人,最有可能便是这些长老。你有能力调查吴长老么,能将俞长老关押在黑牢里么,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逼问审讯李长老么,你敢怀疑陆长老么,若是我二叔醒不来呢?」 余惊秋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怀疑他们,甚至想都不会往他们身上想,你本就是这个性子,只觉得亲友师长都是好人。你信我又有什么用,你自己还是一只羽毛没长齐的雏鸟,风雨之中,你连你自己都护不住,怎么帮我。」 「可是,镜儿,你有没有想过,师父知交众多,在江湖中威望极高,你从这里走出去,便是畏罪潜逃,便是坐实了你心虚,届时不止是宗门的人要拿你,江湖中人也不会放过你,若是性烈之人,只怕当场要你性命,你此去,不是生路,是刀山火海!」 「我不怕死,我只怕死的不明不白,我也不怕给外人杀了,我怕给自己人背刺!」 余惊秋面对楼镜毫不畏惧的目光,头一次未有退让,强硬道:「我不会让你走。」 楼镜拔出剑来,「你若拦我,便是我的敌人!」 第24章 胜负 皓月银辉冷冷清清,钟声停了,山道远离了主峰,听不见捕捉逃犯喧天的动静,四下里幽静。 楼镜上身微曲,眼帘下压,一瞬不瞬地盯住了余惊秋,她那目光,霍然便是勐兽狩猎时的目光,冷酷锐利,捕捉绝佳的时机。 第51页 余惊秋静立原地,衣袂飘然,气息内敛,她人便是手中的剑,剑锋藏于鞘中,未露一点寒光,没有主动出手的意思。 余惊秋耗得起,楼镜却耗不起。 楼镜和余惊秋交手,从小到大,十数个春秋,少说也有千把场,从未有哪一场似现在这样,心中沉着,意志坚定。 楼镜长剑一震,隐有龙吟之声,银光一闪,使得一招干字诀的『紫气东来』,剑气将余惊秋全身笼罩。 余惊秋临危不乱,长剑倏出,剑影如织,防得密不透风。 这两人的较量,自幼起便是一个结果——余惊秋胜。除却初春那场武会,楼镜赢了一回,但也是余惊秋相让的结果。 直到后来,宗门弟子觉得楼镜会输,已是理所当然了,余惊秋武功是青年一辈弟子的首位,楼镜位居第二,楼镜永远也追不上余惊秋。 差距不是天堑鸿沟,但她楼镜就是跨不过去。 只有余惊秋心底清楚,若是说最开始她和楼镜的差距是山门前那百来级的青石阶梯,这么多年来,阶梯正在悄然之中一级级缩短。 在外人看来,差着一百级阶梯和差着五十级乃至一级阶梯是没有区别的。 只有余惊秋清楚。 她与楼镜交手,已不能放松警惕。 短兵相接,火花耀目,铿锵声不断。 阴云闭月,峭壁之上,风吹山林,枝叶摩挲,如雨点乱打,又似那擂台之下,看客一片喧乱的喝彩鼓舞之声。 两把寒刃之上,剑气凝聚到极点,倏而分开的人影,遽然交会,势如奔雷。 火星一闪,光亮之中,两人交身而过。 霎那间,楼镜回身一掌,余惊秋出掌抵拦,内力冲击间,楼镜却借这一掌掌力抽身,身子倒跃几步,便即转身,飞跃下山。 楼镜那一掌出了全力,余惊秋将楼镜震退时,自己也往后踉跄了一步,错愕片刻,待她再看时,楼镜身影已消融于夜色之中。 风捲残云,月华重现,银光似冷纱披洒在余惊秋身上,照见她髮簪断落,青丝流泻,垂落肩头。 空中异响,山上方向又追来两人,原是郎烨和云瑶,他们师兄妹连心,想到了一块去,都猜想楼镜会从这条山路走,只不过晚来了一步。 云瑶一见余惊秋出鞘的剑,便知她和楼镜交过手,问道:「师姐,阿镜呢?」 余惊秋道:「走了。」 郎烨道:「师姐煳涂,你怎能在这时候留情让她,此去下山,罪名更难洗清,你放她走,不是帮她,是害她啊。」 余惊秋怔然道:「不是我让她,是她……是她赢了我。」 此话一出,云瑶和郎烨都愣住了,他们瞧过多少次余惊秋和楼镜比试,楼镜就是一头撞南墙的蛮牛,竟有一天,真将这南墙撞穿了? 两人也顾不得多想,郎烨忙从下山的道路去追楼镜了。 云瑶惊唿一声,「师姐,你的手臂受伤了。」 云瑶捉起余惊秋的手来,只见余惊秋右臂上破了道口子,鲜血流出,将衣裳染深,直流到手背上。 余惊秋垂眸望着手背上的鲜血,忽然忆起儿时的事来。 她总不愿和人动手,就算比试起来,招式也不会用尽,留了几乎一半的力,不让自己受伤,自然也伤不着别人。 师父问她为何,她说不想伤着师弟师妹,只要不分胜负,大家都不会不高兴。 师父对她说,比试难免伤着人,也总会有胜负,狮子搏兔,尚且拼尽全力,你若总是让自己松懈,保留一半的力,不去拼尽全力,挑战自己的极限,发掘自身潜能,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再难更改,再好的天赋也终会被岁月蒙尘,暗淡无光。 镜儿天赋不如你,但毫无顾忌,她目的明确,为了赢,她的剑锋锐无匹。 厚积薄发。 山君,如此下去,难保有一日,镜儿不超越你啊。 真如师父所言,到了这一日。 她和楼镜实实在在,毫不作假的比。 她输了。 这次的输,却和上次武会比试的输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 她不曾体会这种感情,只觉得沉闷,心里好像拧在了一起,整个人无法轻松。 郎烨下山去追楼镜,终究无功而返。 ?」 李长老思绪一转,转过身来,指着虚空,嘶了一口气,觑着眼睛道:「就算是沈仲吟的人,想进我干元宗也没那么容易,或许助那孽徒的就是宗内之人……」 「师叔,你看着我做什么!」云瑶羞恼声辩,「我虽然不信阿镜就是兇手,但也分得清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李长老讪讪道:「我只是道出有这种可能。」 书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来,一道人影踏了进来。 云瑶道:「俞师叔!」 俞秀为了寻找医治楼彦的法子,一头扎进书阁,多日不见踪影,云瑶再见他,当然大感诧异。 吴青天心念电转,喜道:「老六,你是不是找到法子了。」 俞秀点点头,四周一环顾,问道:「山君呢?」 云瑶道:「师父下葬以后,她就回澄心水榭去了,我去叫她。」 云瑶出了书房,迳直往向日峰上去。 楼玄之下葬后,余惊秋便不用守灵了,纵有些宗内琐事需她处理,她也拿到了澄心水榭来做。 第52页 青空之下,扑腾腾的飞鸟振翅声响。 屋檐下抬起一只素手,纤指微伸,信鸽落在了手指上。 余惊秋将信鸽腿上的信笺取了下来。上次她失手将这信鸽放出,原本回绝的信还没能装上去,这次信鸽回来却装有信笺,想必是那边见了空信筒,误会了她的意思。 余惊秋取下信,展了开来,只见信上写着『十五,梅花古洞』。 余惊秋心底怦然一跳,她犹豫着未能爽利回绝,倒使得她阿姐替她做了决定。 十五,显然是相见日期,梅花古洞则是虎鸣山往东三十余里地的一处幽雅僻静的庭院。 定下了日期和地点,更挑起了她想要一见这唯一亲人的欲/望,可她早已下定决心,要遵从师父的话,如今师父亡故,她若再违反誓言,势必愧疚万分。 脑海之中天人交战,委决不下。 余惊秋听得有人过来,她眼睛瞟到信下一行小字『信鸽放生,信笺销毁』。 余惊秋将那信鸽往空中一推,信鸽腾空,扑扇了翅膀又飞远了。 背后传来声音,「师姐,你做什么呢?」 余惊秋将信一折,收在了腰封里,回过身来时,「放鸽子。」虽说这算不上说谎,但余惊秋举止间还是有些拘谨。 云瑶看了两眼,没有多计较,「俞师叔说他找到医救楼师叔的法子了。」 余惊秋目光一亮,「当真。」 「这事我还能拿师姐寻开心?」 余惊秋随了云瑶,忙往书房里来。 若是楼彦能甦醒,那当时发生的事必能真相大白了。 两人到时,俞秀,吴青天和李长弘都在,正在谈论楼镜逃跑一事。 余惊秋和云瑶来后,见过了三位师叔,余惊秋开门见山道:「我听师妹说师叔已经找到了医治楼师叔的办法。」 「是。」俞秀手指在胸膛肺腑部位一圈,「楼长老身中的沈仲吟这一掌,伤了肺腑,沈仲吟修炼的功法极其霸道,掌法之中自带一股灼劲,这灼劲侵入楼长老经脉,便似野火燎原一般,往全身经脉侵袭,使得楼长老浑身滚烫,皮肤赤红,好在楼长老功底不弱,以自身真气相抗,这才没立即要了性命去,若是……」 吴青天皱了皱眉头,「唉呀,老六,你紧着要紧的说,谁要听你说这些,你只说怎么治。」 「医药一道,自古讲究相生相剋,沈仲吟功法至阳,当以至阴至寒之物克之,再由我们内力相助……」俞秀涉及自己领域,不自觉中,又侃侃而谈。 吴青天不耐烦地眼睛一瞪,「你——」俞秀话一转,言简意赅,「滴翠珠,可一治。」 李长弘捏了捏自己那鬍鬚尖,低喃道:「既是要这样东西……」 余惊秋瞧了三位师叔脸色,都是从容不迫,心中便明白,这三人当是知道这滴翠珠所在,这才毫无忧色,「俞师叔可知何处有这滴翠珠?」 吴青天感慨道:「人有善愿,天必佑之。」 俞秀说道:「滴翠珠这一灵物,天星宫就有,算是它镇宅之宝罢。」 云瑶欢喜一唿,「啊!那岂不是楼师叔痊癒甦醒有望了。」 这天星宫位于雪域,虽则名为天星宫,好似江湖门派,却是雪域之中的一座城池,城主与楼玄之相交多年,年初武会时,这城主还不远千里来了干元宗。 关于两人的交情,余惊秋几人都听说过,似乎是多年以前,楼玄之救过城主一命,城主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如此两家有了往来,渐渐亲厚起来。 若是这滴翠珠在天星宫,即便是镇宅之宝,按那城主爽落记恩的性子,也会慨然奉上,楼彦确实是痊癒甦醒有望! 第25章 远途 最后,三位长老一合计,让余惊秋和郎烨去天星宫取这滴翠珠。 时已入夏,天气炎热。 水榭之中,前后门窗皆开,清凉的过堂风吹得人心神舒爽,但难解云瑶心中忧闷,她将换洗的衣裳递给余惊秋,说道:「师姐,定要你和师兄去么?」 「事关楼师叔的安危,我倒庆幸俞师叔让我去。」余惊秋拿起佩剑,想起那夜里楼镜说过的话,兇手若不是楼镜,自当是干元宗内其他的人,她怎会不明白,只是未去深想罢了,如今警惕心已生,便仔细起来,「让别人去我不放心。」 云瑶抿着嘴,勉强笑了一下,「师父不在了,小猴子去江南找陆师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阿镜逃下山去,音讯全无,如今连你和师兄也要走了,山上只剩我一个人。」 余惊秋温声道:「此去天星宫,日夜兼程,往来不会超过五日,眨眼的工夫,我们也就回来了。」 屋外传来郎烨的声音,他走进水榭来,手里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正是陆元定的徒儿春庭。陆师叔不在时,春庭多半住在郎烨和狄喉那边。 「师姐,你们又要下山了?」虽然山上弟子多,但春庭只跟余惊秋五人亲近些,余惊秋几个一走,他便似孤零零一人。 余惊秋向他点一点头,转而对云瑶道:「这山上也不止你一人,不是还有春庭在么。」 云瑶送他们出了水榭,日光刺目,他们站在廊下阴影中。余惊秋站住了脚,「瑶儿,我们离开以后,楼师叔和那掌柜那里,要辛苦你多留神。」 「我明白的,师姐。」 「狄喉那边,让他尽快联繫到陆师叔,镜儿那……你也留意着消息。」 第53页 云瑶面色沉闷,「嗯。」 余惊秋凝视她片刻,将手覆在云瑶肩上,「瑶儿,今时不同往日,师父离世,镜儿含冤,风雨已来,或许只有我们师兄妹齐心协力,方能度过难关。你我已无悠哉之日。」 一句话说得云瑶心中好是伤感,咬住了嘴唇,默默不言。她人虽懒散,但不怕劳苦,只怕这一出生离死别。 余惊秋和狄喉就要走了,云瑶向春庭招了招手,「春庭,来。」 郎烨将春庭放了下来。春庭跑到云瑶身旁,牵住云瑶伸出的手。云瑶微曲着身子,说道:「师姐和师兄下山是要替楼师叔取药,没几天就回来了,不能闹他们,知道不知道。」 郎烨笑她道:「春庭乖得很,哪里闹了……」 云瑶握住春庭两只手,与他相对,说道:「来,祝师兄和师姐,一路顺风。」 她的声音已然哽咽,郎烨的话戛然而止。 一大一小,眼眶里蓄了两汪眼泪。春庭乖顺地说道:「师姐,师兄,一路顺风。」 郎烨感慨,轻嘆道:「我们又不是不回来,这是做什么。」 「那你们早点回来。」春庭声音稚嫩,可怜巴巴地说出来这话时,可人疼。 郎烨柔声道:「这个自然。」 春庭巴巴望着他,「师兄不许骗我。」 郎烨眉宇一轩,「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 春庭抹净了眼泪,板住小脸,肃然道:「驷马难追!」 余惊秋和郎烨离了向日峰,迳直到了宗主书房。 只吴青天和李长弘在,嘱咐了他们两句,不过是『楼长老伤重,不能久拖,务必从速』『路上一切小心』之类的话。说完之后,李长弘便在桌上翻找,吴青天看了他一会儿,眉头一皱,说道:「信和信物呢?」 「我这不找呢嘛,催什么……」李长弘从书桌上一抬头,望着虚空,『哎哟』一声,「信还在俞秀那没拿来。」说罢,便忙出去了。 吴青天嫌了他一句「老煳涂」,将余惊秋拉到一旁,原来另有话要叮嘱她。 「原来我们三个师叔商议,是叫郎烨一人去即可,但你俞师叔一句话将我们点醒,那滴翠珠好歹是天星宫的宝贝,随便派个人去,太不郑重,轻慢了人家,毕竟是有求于人,所以定了你一道去,一来你俩有个照应,二来求个稳重,三来……」吴青天一挑眉毛,瞟了眼余惊秋,「你可知道为什么?」 「你俞师叔心里已经认同了你有做我干元宗宗主的资格,只待你归来,你楼师叔醒转,这桩事便能定下来。」吴青天慨然,「届时,宗主选定,干元宗上下也能安心,就此稳定下来。」 余惊秋低眉,「前些日子,弟子已然禀明心意。宗门生变,弟子愿出绵薄之力,维持宗门安定。只是成为宗主,统领宗门上下,弟子力不能及。师叔让弟子处理师父丧事这些天来,弟子也明白了一件事,弟子确实不适合管事。」 「不会,总可以学,我相信让你成为宗主,也是你师父的心愿……」 正说话间,李长弘手上拿着一张信封,踏过了门槛,进到书房,「这里面有信笺,说明了我干元宗的难处和请求,另有一枚玉佩,是信物,为聂城主当年欠下人情时所赠,有这两样东西,请聂城主借出滴翠珠,应当不难。」 李长弘将信封交到郎烨手中,「要好生保管,切勿遗失。」 郎烨双手接过,「弟子谨记。」 吴青天见状,也不赘叙,向余惊秋道:「好了,宗主一事,待你们回来再商议,路上莫要耽搁。」 余惊秋抱剑一拱,「师叔保重。」 吴青天点点头,送两人出书房。 走出书房时,只见阶前候着一个人。 那小人儿十一二岁,唇红齿白,是个极俊俏的小少年,背上背着一柄与他身形不相衬的长剑,神情坚毅,候在烈日之下。 吴青天和李长弘一见了他,立生出无奈的神色。 余惊秋唤道:「东甫。」 楼东甫向余惊秋一拜,有模有样,「师姐。」 余惊秋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姐是要去天星宫借滴翠珠,救我父亲?」 「是。」 「我与师姐同去。」 吴青天怒斥一声,「胡闹,回去!」 楼东甫这少年,年少娇气,被吴青天一喝,眼圈已红,但性子又倔,杵在那不动,说道:「我要去救我爹。」 李长弘走下去,将楼东甫扯住,「你师姐师兄几日就回来了,你是轻功比他们好,还是武功比他们高,去添什么乱。」 为医治父亲出一份力么。」 楼东甫和楼镜到底是堂姐弟,倔着的模样有两分相似。 余惊秋见了,不禁感慨,也上前去劝他,「东甫,难道在父亲榻前侍疾就不算尽孝?」 楼东甫眼里闪烁惘然的光,这少年性子比楼镜软几分,余惊秋尚能劝得动他,「你放心,师姐和郎烨师兄去取滴翠珠,不日便回,楼师叔一定会安然无恙。」 「师姐……」楼东甫自己在心里思量,想通了一半,年少的目光纯真又诚挚,注视到师姐怜爱的面容,另一半心也就软了,低垂下了头,「好,东甫听师姐的话。」 余惊秋微微一笑,安抚了他两句,和郎烨一起辞别了众人,下山去了。 第54页 山门处,两道人影立在平台上,望着他俩下山去的身形。 一人说道:「韩师兄,山里都在传,余师姐就要做宗主了,我也不怕跟你透个气,我师父和师叔他们商议几次了,已经定了,说是这次等余师姐回来,就筹办宗主继任大典,韩师兄,等余师姐成了余宗主,你俩地位差距悬殊,只怕你就更入不了她法眼了。」 韩凌目光幽深,倒映长阶尽头那道婀娜倩影,眼中阴云汇聚,淹没明亮光芒。他脸色铁青,狠狠瞪了贾寓一眼,什么也不说,便走了。 余惊秋和郎烨下了山,负责护送他俩的两位同门早已先行下山,置办好了马匹。 一行四人往北而行,不多时出了镇子,到了大路岔口,一条往东,一条向北。 余惊秋扯住缰绳,勒停了马,向东而望。 『十五,梅花古洞』今日便是十五了。 只要往东,或许就能见她阿姐一面。 马儿在原地打旋,远方湛蓝的天际下,可见人烟。 郎烨和两位同门也停住了马,郎烨问道:「师姐,怎么了?」 余惊秋紧握住手中缰绳,望着东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未听见郎烨的话。 那马匹无主驱使,却像是听懂了余惊秋的心意,自己往东边缓慢地踏了几步。 郎烨忙上前去,拉住了缰绳,说道:「师姐,你走错路了。」 余惊秋如梦初醒,向着郎烨歉然一笑,神情怆然,「我方才想事想入迷了。」 调转了马头,向北。 她身负要务,不能耽搁,而且相信,相见会有时,若是缘分到时,不需人力去强行凑成。 终究选择了信守对师父的诺言,不去赴约。 余惊秋一夹马腹,驱动马儿奔跑起来,「走罢。」 却又忍不住向东留恋地望了一眼。 路边不远处有一处为游人饯行的凉亭,正有人为友人治酒饯别,一伶人抱着琵琶在旁弹唱,唱的是那《阳关三叠》,擎樽话别。 ——咫尺千里,未饮心已先醉,此恨有谁知。哀可怜,哀可怜,哀哀可怜,不忍离,不忍离。 悠悠唱曲,哀怨婉转,如飘零孤叶,随在行人身后,一路远行。 话分两头,这厢余惊秋一行人前往雪域天星宫,那边厢楼镜躲过干元宗一路追捕,逃下了虎鸣山多日。 楼镜为了避人眼目,换了男装,戴上竹笠遮住面孔后,依旧用黄泥将脸上脖颈摸得蜡黄,别说她在江湖上没出名头,没多少人认得她,就是宗里的人见了,不仔细瞧上两眼,也未必能发现。 她越狱下山,是临时起的决定,往后如何,来不及,也无心一步步规划。她如今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查出真兇。 她断定了兇手在干元宗内,身处其中,便似隔雾看花,当局者迷,瞧不明白,只有脱离开来,才能放开手脚,亦能旁观者清。 只是她年少,初涉江湖,未有根基,既脱离了干元宗,再凭她一人之力要打探干元宗内隐秘消息,实难入手。 莫说是她,便是江湖里有些手段的,要将眼线插入干元宗深处,也不见得能成事。 是以楼镜如今唯一能找的一条线索,是沈仲吟。 现如今,江湖上谈论的最火热的莫过于干元宗宗主楼玄之被杀一事,楼玄之是谁,中原武林无人不知,说起他来,任谁也夸赞两句,他遭人杀害,自是武林中一件大事。 连带的涉入其中的楼镜,沈仲吟,楼彦等人也被江湖人挂在了嘴边,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一路上,旁听到不少消息。 只可惜,那些消息都没能说到她心坎上去。 那些人提及沈仲吟,有说他被打死了的,有说逃回江南了的,有说负伤深重,躲在山洞里疗伤的。 五花八门,空口无凭,无从分辨真假。 楼镜心想,不如还到那日的客栈里去。 那是沈仲吟最后现身所在,不论他逃到哪里去,雁过留痕,总会留下踪迹,去那应当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于是,她取道往信阳城去。不一日,到了城外那座客栈。 客栈已残破不堪,屋檐被狂风捲走,东角坍塌了一半,客栈内人去楼空,落了一层薄灰。 她情不自禁走到客栈后院,土地上还留有那日的剑痕,她蹲下身来,轻抚抚地上剑壑。 忽然,前边传来动静。 楼镜异常警觉,脚步轻盈,转到塌落的客栈东角,似条游鱼从空洞里一跃而入,进入这个塌成了一间暗室的角落。 墙壁上有细长的缝隙,楼镜猫着身子,将眼睛凑上前去,只见客栈里来了一行人。领头的一男一女,男人身量奇高,又瘦,似根竹竿。女人婀娜多姿,罩一身绛紫轻纱。 男人声含怒意,「这沈仲吟,太过嚣张,全未将我曹柳山庄放在眼里,倘若不是这次大雨,修葺陵墓,竟不知道他沈仲吟无耻之尤,虐我侄儿尸身!」 女人声音娇媚,「沈仲吟连楼玄之都敢杀,你曹柳山庄又算什么。」 男人不以为忤,冷哼一声,「若是给我捉到他,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 楼镜当下瞭然,原来这两人是曹柳山庄的人,听这话内意思,只怕也是来寻找沈仲吟踪迹的。 楼镜想到自己和曹柳山庄还有曹如旭这层怨仇在,若是给曹柳山庄的人发现,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第55页 当下收敛气息,静伏不动。 空中忽『嘶嘶』一声微响。 楼镜背嵴后一阵寒凉,心里咯登一下,勐地回头。 只见身后墙壁上挂下一条通体碧绿的长蛇,蛇眸鲜红,前身盘曲,一对竖瞳直盯着她。 第26章 受俘 这长蛇体色艷丽,身躯碧粼粼似一泓碧波,显然是一条毒蛇,盘曲蛰伏。楼镜耳聪目明,听到这细微动静,倏忽回头之际,正是它勐然袭击之时。 一道森然绿电直扑面门。楼镜手指倏出,三指如鹰爪,迅疾有力,扣住蛇头。 外头那两个曹柳山庄的人还在说话,那女人嚯笑,「沈仲吟神出鬼没,庄主之前将庄内的高手派出去捉他,那么多人,捉不住他一个,反倒给人家悄无声息地熘进了家里来,闹了笑话。这一次沈仲吟杀了楼玄之,群雄愤然,他难道就不会避一避风头?这时候要捉他,只怕连人家影子也摸不到。」 楼镜缩身在半塌的客栈东角空隙里,听到女人谈起楼玄之之死,目光黯然,手指上不觉用力,将蛇头捏得血肉模煳,碧绿的蛇身兀自扭曲挣扎,缠在了她手臂上。 男人说道:「据说这里是沈仲吟和楼玄之交手的地方,姓沈的重伤逃离,仓皇之间,一定会留下线索,还怕捉不住他的狐狸尾巴……」 女人将那只白净柔软的手轻轻一抬,止住了男人的话头。 男人以眼神相询问。女人眼睑微抬,目光往东边一瞥,「有只耗子。」 话音一落,男人遽然出剑,剑气横盪,将东角那破旧的墙壁切割得支离破碎。 楼镜不知自己哪里暴露了,为躲避剑气,不得不从灰尘里滚了出来。 她一现身,曹柳山庄的人成了包围之势,将她堵在东角。一名侍从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那身形瘦长似竹竿的男人一张长脸,五绺长须,觑着半跪在地的楼镜,冷冷问道:「阁下是什么人,躲在暗处,意欲何为?」 楼镜压低了声音,瓮声瓮气,「小子只是路过,想要寻个住处。」 「既然如此,为何避而不见,偷听我们说话!」 楼镜暗中扫了一眼四周,瞧见远处柜檯边上的一个男人。 时运乖蹇。她瞧着曹柳山庄领头这一对男女面生,不曾见过,原以为可以矇混过去,谁曾想不是冤家不聚头,那柜檯边的侍从却是以往跟在曹如旭身旁,忠武堂大婚那夜里,从荒园跑出去报信的人。 她俩见了有两三面,不说相熟,至少能记得彼此的脸。 楼镜背上沁出了冷汗,知道此刻不能自乱阵脚,勉强镇定了心神,「小子背着家人出来,误以为是追来的长辈,所以躲了起来。」 那妩媚妖冶的女人将她上下一打量,环着手臂,笑道:「既然是个姑娘家,装什么臭男人。」 楼镜知这江湖中素有能人,但被人一眼拆穿,也不免吃了一惊,好在她一向顶嘴练就得一张嘴皮子灵活,「行走江湖,男装方便。」 确实是这个道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她眼前两人身处江湖几十年,哪有这么好煳弄。那长须男人挑挑下巴,说道:「遮遮掩掩,将竹笠摘下来。」 楼镜未动,那男人走前一步,竟似要替她来摘,她这才微微低头,举起扶竹笠的手,似蜗牛攀途,这片刻之间,她心中已闪过千思万念。 倘若摘下竹笠,叫那侍从认出来,曹柳山庄的人必然不会放过她,但若是不摘,这些人心生怀疑,也不见得会善罢甘休。不如,先下手为强,可这一男一女,武功深不可测,脱身难矣。 楼镜扣住竹笠边缘,摘了下来,露出被涂抹得蜡黄的脸。决心赌一把。 她目光不由自主地向柜檯边那个侍从瞧,或许是因心虚,不由得多想,总觉得那侍从也总盯着她脸上看,像是瞧出了什么,于是,她更紧张那侍从的神色。 楼镜没察觉,那女人目光如炬,将她细微眼神收在眼底,嘴角含笑,向着柜檯边上那个侍从使唤道:「你,过来。」 那人得令,立即走到女人身旁,只是没了新的命令,便伺立在女人身后。 离得近了,便能瞧得更清楚。 楼镜也更为紧张,但又晓得,方才自己目光过于明显,叫这女人瞧出了端倪,这才叫了这侍从过来。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名侍从。 那长须男人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楼镜回道:「是家里胡乱教的,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路数,没什么名气。」 男人沉吟半晌,斜睨着她,幽黑的瞳仁内敛精光,「听你口音……似乎是北边来的。」 楼镜心里勐地一跳,「老家是北边的……」 楼镜目光向女人那方一掠,只见到她身后那侍从听了男人的问话,像是得了灵感,一双眼睛直盯着她,已同方才有明显的区别,那眼里闪动的光芒似晨曦而来,盪尽黑夜的一切伪装。 楼镜心底直望下沉,心想,这人认出她来了。 那侍从嘴唇微启,似乎要说话。 楼镜沉不住气,骤然掣剑,若是等这侍从说出她的身份来,再要出手就晚了,虽说自己打不过这一对男女,但抢占了先机,至少也得两分利。 楼镜剑气一盪,逼得勉强两人防守,便即抽身后撤。 上勐力后退相避。 第56页 男人如影追至。 这男人剑招凌厉狠辣,使得也是正阳剑法,却远非曹如旭所能及,功力更是深厚精湛。 楼镜心知,若是与人正面相抗,她必然不是对手,这干字决便用不得,只能已坤字诀以柔克刚,取巧对敌。 正好她夺来的这把剑也是专为习练坤字诀的。 男人重剑一压来,楼镜持剑抵拦,长剑似柳枝弯折,剑锋绕过重剑,向男人下巴袭去,这一击,剑势莫测,攻敌所不备。 这男人一诧之下,下巴往后一仰,虽躲了过去,这长须却被楼镜割了一绺下来。 那女人见状,咯咯直笑,「曹老二,一把年纪,给个小姑娘割下一段鬍鬚,羞也不羞。」 男人摸了摸下巴,脸色阴沉,「干元剑法。」 「楼镜,果然是楼镜。」那侍从目光一亮,叫道:「二爷,蛇姬姑娘,她就是楼镜!」 众人尽皆变色。蛇姬说道:「哟,这小妮子不是给干元宗关在黑牢里么,怎么跑出来了。」 这曹老二嗤道:「我看她这模样,八成偷跑出来的。若不是心中有鬼,跑什么,只怕这小妮子真与姓沈的有勾结,说不定她知道姓沈的藏身之地,蛇姬,先拿下她。」 「她要是知道,何必跑这来。」蛇姬慢悠悠说道。 「你是说……」曹老二知晓楼镜身份后,已不跟她客气,一把重剑挥舞,剑身震颤似蜂鸣,这十层功力,楼镜只是持剑一拦,已觉得五内一震,似被铁锤当胸一擂。 那蛇姬素手一翻,射出一枚铁莲子,楼镜才从曹老二手剑下躲开,被这铁莲子封住去路,楼镜长剑一挽,将这铁莲子一剑两半。 楼镜到底初涉江湖,阅歷不足。 这铁莲子被一剑切开,里面迸射出七八枚细小铁珠,往外迸射,这一下,猝不及防,楼镜仓促抵拦,仍被两枚铁珠射中右肩,险些拿不住剑。 防得住左,防不住右。 一侧还有个曹老二虎视眈眈,乘隙而入,一掌打在楼镜后心。 楼镜回防不及,吐血当场,跪倒在地,眼前发黑,无再战之力。 那鲜血从她嘴角直淌下来,黄泥遮住了她惨白脸色。 曹老二叫了一声,「带走。」 一左一右来了两个曹柳山庄的侍从,将她绑缚起来。 曹老二向蛇姬说道:「管她一样不一样,捉不住沈仲吟,捉住了楼镜,也算不白来一趟。」 曹老二留了人在客栈,继续查探沈仲吟踪迹,押了楼镜,连同蛇姬一道回曹柳山庄了。 一进这曹柳山庄的大门,楼镜便被径直押到了曹泊跟前。 楼镜不是第一次见曹泊,但这次见他,却觉得他面貌同以往有变,一双肿眼泡里,露出一条幽然阴骘的光来,伫立身前,静如渊岳。 他睨了跪在地上的楼镜良久,似笑非笑,眼尾的皮肤皱起,「想当初,楼玄之拒不承认你杀害我儿,不惜和我曹柳山庄断绝往来,不惜以他项上人头担保。」 曹泊仰天冷笑,「不曾想自食了恶果,给自己女儿和外人联手谋害了,养蛇的终究给蛇咬了,如今又叫你落在我手里。」 楼镜说道:「曹如旭,不是我杀的。」 曹泊说道:「罪犯落狱,哪个不是高喊『大人,冤枉』,自然,不是你楼镜一人所做,想必沈仲吟出手更多。」 楼镜听他语气,显然认定了她,她自知自己落在曹家手里,没个好下场,她不怕死,只是才逃出干元宗,还什么也未弄明白,就这么死了,实在不甘心,可要她屈膝求饶,她宁可死了,「你要杀便杀,只可笑你煳涂,到头来都被蒙在鼓里,连害你儿子的真兇也没弄明白!」 横里突来一人,扬手便是一巴掌。打得楼镜耳内翁鸣,脸颊登时肿了起来。她舌尖舔舐后槽牙,抬起头来,目光似鹰似狼,杀气冷厉。 只见打他那人,有些面熟。 想了片刻,原来是在忠武堂大婚宴席里见过,曹家送亲的人里,他在尾末,似乎身份低微,无人看重,不起眼。 楼镜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与曹如旭有两分相似,这人更多的是弱质书生气,但打起人耳光来,下手倒极狠。 他指着楼镜说道:「混帐东西,背叛宗门,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过是江湖中人人喊打的一条丧家犬,你也配这么跟我爹说话。」 原来这人也是曹泊的儿子。 曹泊瞥了这人一眼,这人才退到一边,「阿爹恕罪,这女人出言辱及阿爹,孩儿实在听不得。」 曹泊摆袖,双手背在身后,转身离开,声音幽幽传来,「不管是不是你杀的人,你跟我儿过不去,我就不会让你好过。」 曹泊在屏风旁停住,回头乜了楼镜一眼,那目光,是一个中年丧子之人的偏执狠毒,「硬骨头,不怕死,磨一磨,也就软了。蛇姬,人交给你了,好好伺候。」 随在曹泊身后的人低声道:「庄主,干元宗那边……」 曹泊冷笑,「我帮他收拾了叛徒,他能说什么。」 第27章 龙窟 曹泊离去后,蛇姬招了招手,来了两名手下,手持着黑布,将楼镜眼睛蒙了,一左一右押着她往外走。 楼镜为人鱼肉,也只得受人摆布。 虽眼睛看不见路径,但在脑海里描绘了,算算距离,都快出山庄了。 第57页 怎么,这曹泊是打算将她推下悬崖摔死?可听他先前的话,似乎又不会这么简单。 脚下的路崎岖起来,在往上走。 身后又有一道脚步声靠近,有一人赶了过来。果然,楼镜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叫道:「蛇姬姑娘。」 原来是方才在堂上打了她一巴掌的曹泊那儿子。 蛇姬回头瞧了一眼,笑道:「哟,柳少爷,瞧热闹来了?」 楼镜心想,这曹泊的儿子,怎么姓柳呢? 柳卿云赶上前来,瞥了眼楼镜,问蛇姬,「这女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蛇姬依旧爬那山路,不紧不慢,「庄主交给我,自然是想我把她丢进龙窟里,慢慢折磨至死。」 柳卿云一双眸子似冰刀,低声道:「依我看,这女人逃得出干元宗黑牢,未必就逃不出龙窟,未免夜长梦多,不如直接杀了她,再将她尸首丢进龙窟里去。」 蛇姬懒懒地回眸,「这是庄主的意思?」 柳卿云一怔,目光微垂,避开了蛇姬的注视,「我是担心这女人狡猾。」 蛇姬道:「柳少爷好像巴不得这小姑娘赶紧死。」 柳卿云愤然道:「她杀了如旭,我恨不得立刻一刀结果了她。」 蛇姬似笑非笑,意味深长,「柳少爷倒是和我们那薄命的公子哥兄弟情深吶,只是没有庄主命令,我不好擅自行事,只得辜负柳少爷为兄弟的一片心意了。」 柳卿云脸色微僵,勉强笑道:「无妨。让她痛快死了,确实也太便宜她了。」 说话之间,一行人过了一处吊桥。 楼镜感觉到脚下左右摇晃,两旁山风吹拂,便知道在过桥。过了桥后,不多时,队伍停了下来。 蒙着她双眼的黑布也终于被摘了下来,光亮射入眼中,她闭了闭眼,只见身处的山峰如刀噼斧凿,直上直下,屏风也似,插/入云霄。 山峰顶上平坦,建有一座大殿,朴素无华,也不见那匾额上写着『龙窟』两字。 楼镜被人押入殿内,殿内空荡,只中央有一方桌子,桌上一盏油灯,两个身材魁梧的人坐在那里歇息,一见他们过来,连忙站起,迎上前来。 蛇姬说道:「把门打开。」 那两个守门人,走到离桌子十步来远的地方,往地上拉扯什么,只听得呛啷声响,原是在拉扯铁链,铁链一共八条,条条足有小臂粗细,锁在地上。 楼镜细看,这才看分明,原来锁链是锁着一块玄黑圆铁,这圆铁要合那两个壮汉之力,方能拖动,铁板一尺来厚,立起来只怕有那壮汉一人高,在地上拖动时,圆铁震鸣,声音铿然。 这覆盖的圆形『铁门』打开,露出一个地洞来,地洞□黑,望不见底下是什么所在,只看边缘,不似人工开凿,而是鬼斧神工,天然形成。 蛇姬捏住楼镜的下巴,拇指擦了擦她脸颊上的黄泥,惋惜道:「小姑娘,脸真俊,姐姐喜欢,可惜了……」 转而对两个守门人,不带一丝感情说道:「扔下去。」 那两个守门人将楼镜拖至地洞边,一人踢她脚踝,一人推她后背,她双手被缚,身受内伤,后无退路,哪里躲得过去,往前一个踉跄,便跌入了那地洞之中。 地洞上窄下宽,足有七八丈之高,若不是山壁突兀,她在山壁上被撞了两次,减缓了下落的速度,否则内力被封,从那么高摔下来,也就半死了。 然而,情况也不见得好上多少,楼镜重重落地,摔得眼冒金星,只见头顶一丝光亮,正迅速消失。 地洞口的铁门阖上了,铁链在圆铁上滑动的呛啷声响了片刻,也停了下来。仿佛黑夜里一声霹雳惊雷,光亮和声响撕破了阴暗,霎时来,又霎时去,四下里更浓黑,更寂静。 楼镜双眼还不能适应洞穴里的黑暗,看不清这地洞下的形貌,五内闷疼。曹老二那一掌打得太狠,现下又从高处跌落,缓不过气来,感知便迟钝了。 此刻才发觉边上嘶嘶声响不觉,有东西围着她,她眼睛觑了起来,看见无数条黑影。 耳边响起破风声,楼镜练武之人的反应还在,迅速往旁一躲,一道腥风从脸前飞过。 瞅见眼前发过的东西,她心头掠过极糟糕的猜测。 她想要挣脱被绳索捆住的双手,半跪着挣扎着要站起来。 忽地,右腿传来一道剧烈的灼痛。她自喉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就那一瞬,浑身的力好似都被夺了去,才立起来一半的身子又跌跪回去。 这一跪,身形一顿,又一道腥风袭来,绕在了她腕上,毒牙狠狠扎入她肉中,痛感剧烈,鼻樑上冒出了汗珠来。 慢地适应了黑暗,看清了眼前景象。 那围绕着她的,蛰伏在阴暗潮湿中,游移扭动的一条条恶毒身影,正是她在客栈里捏死的那种畜牲。山壁上,凸起的岩石中,阴冷的地上盘曲交缠的尽是毒蛇,竟无能落脚的地方。 龙窟,龙窟,实乃虿盆。 楼镜方才从上跌下,惊着了这些冷血爬虫。蛇群此刻群情激昂,战意高昂。 她的喘息渐渐粗重,眼前景象开始恍惚,她知道自己得站起来,一定要站起来,若是躺在地上,会给这些毒蛇咬死,要将手给抽出来,才好还击防卫。 四周的毒蛇,或高高扬起身子,或盘曲着将蛇头紧紧收缩,压根不给猎物以喘息之机,往前撕咬,扭曲着身子,将楼镜捆住。 第58页 那蛇牙刺入身体的灼痛,一下比一下剧烈,痛感一遍一遍,应当麻木了,可楼镜只觉得那痛,一次胜过一次的尖锐。 站起来,将双手从绳索中抽出,好似成了一场没有终点的漫长旅途,她走得极辛苦。 疼痛侵蚀意志,她不知自己为何辛苦挣扎,即便是挣脱了,不依旧逃不出这个牢笼么,依然要在这里被咬死,被饿死,渴死,或是忍受不了这里的阴森孤寂而自尽,那此时的挣扎又为了什么。 于是,很快,连挣扎这个念头也怠惰了。 蛇毒侵袭,疼痛尖锐的直往心口钻,那疼,变成了一股磨人的寒气,噬咬她的骨头。 她受不住,往下一扑,这一扑,可就再起不来。 边上的毒蛇往她身上游来,攀住她的小腿,绕住她的腰身,围绕在脖颈之上,张开獠牙,喷吐蛇信。 楼镜疼得浑身没力气了,只感到千条毒蛇咬紧她的肉里,便似千万根冰冷的铁钉钉在了身上。 「啊!!!!」她喉咙里溢出深刻的,沉痛的呻/吟。 她额头抵在地上,似以摩擦的痛楚来减缓身上的难过,一声声嘶声惨烈,犹如野兽般的痛嚎,痛嚎声又渐渐熄灭,终成了破碎的痛苦的轻哼。 寒意从皮肉转到了骨髓里,楼镜感觉自己浑身湿冷,似赤/裸置身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之中。 只感到冷,冷得发疼。 肺腔内似凝结了冰,她唿吸不过来,胸腔抽搐着,获得为数不多的空气。 太难过了。 一刻似有永恆那么长。 她将自己蜷缩起,意志被无数毒牙咬得粉碎。 她眼睛凄惘地望着前方,轻轻啜泣,「爹,阿娘,我冷。」 声音似有若无,目光也逐渐涣散。 不知多久,似一日,似百年。 楼镜忽然觉得浑身一轻,好似痛苦系数从身体中脱离了,又像是魂灵出离了自己的肉身。 难道自己死了?这便是死了么。 这样无苦无痛的状态,令人眷恋,比被万蛇噬咬轻松百倍,可她不甘心这般了结,太不甘心。 她的身躯,她的魂灵,被困锁在这阴郁残酷之地,身心自也悄无声息地被染上同样的底色,阴郁暗沉。 明艷的花朵为这蛇毒污染,从根茎枯萎腐烂。 她开始痛恨一切,痛恨自己,痛恨杀害曹如旭的真兇,痛恨杀死了她爹的兇手,痛恨黑白不分罪责她的人,痛恨曹柳山庄。 最最痛恨的便是这贼老天,她不服,她罪不至死,却要落得这个下场,好似真兇逍遥法外,无辜之人受尽折磨,便是这天地道理。如若不然,为何她此刻身在蛇窟,如若不然,害她爹的兇手,为何还未伏法! 她深为不服,一口怨气埋在心底支撑着她,让她绝不愿就此死去。 倘若有一把火,她要点燃天际的云彩,要将这方圆地烧得火热,烧得通明透亮。 却正是这一念,她丹田之处,似燃起一点火种,一丝暖流,顺着经脉游走。 她的魂灵,又重重落回苦痛的身躯。 或是她没了动静,毒蛇焦躁的情绪得以平復,虽有毒蛇盘曲在她身子上,却无毒蛇再噬咬她。 她身上仍是万般疼痛,血液似被冰冻,仍觉得苦寒难忍,连唿吸也极为苦难,她知道这是蛇毒深入骨髓了,她纵有一身内力,只怕也难逃一死。 她无法动弹,只能瘫在地上,让那些毒蛇似爬过一旁堆积的白骨般爬过她的身躯,她阖上眸子,努力回忆沈仲吟曾在她耳畔念叨的内功心法。 沈仲吟的内功至阳,极其霸道,可克制这阴寒之物。 确乎有效,方才她只是求生的意志使然,无意之中运起那套内功,便觉得冰封的丹田浮现一点温热之气。 干元宗的内功心法温和,若非大成,有数十年的功力,也难以将这寒毒压制下去。世间万物,相生相剋,若是想在这寒毒之中生存下来,沈仲吟的功法更为有效,也更快捷,或许能在她变作一具僵冷的尸体前达到成效。 如今只得依靠这一点火种。 第28章 野草 万事开头难,她虽有根基,但穴道被封,又兼内伤,要修炼沈仲吟这门功法,并非易事。 好似上了潮的火石,死命也打不出火来。 死气如一层薄纱,在她身边飘拂,时远时近,仿佛她一个粗心,便会被其笼罩,坠入无间地狱里去。 求生的意志勐烈燃烧,让她不顾寒冷与疼痛。 蜷缩在丹田的一股热气,似一道霹雳,撕开黑暗的道路,在她经脉里运行。 那感觉如同一支尖锐的银针冲击细小脆弱的经脉内部,将冰封的经脉生硬地刺出一道口子来。 这体内的疼,碰不到,摸不着,又尖又锐,又酸又灼。 楼镜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却又丝毫不敢停下,一鼓作气,只怕停下,这气便衰竭了,她的身体也承受不住蛇毒的侵蚀,真正的就此死去。 等得热气运行越久,这身体好似一会儿浸在冰里,一会儿埋在火里,窒息感犹如塌天般压下,胸前血肉好似被人撕扯开来。 硬是叫这没力气的人,也疼得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煳,似哭泣似呻/吟的声音从鼻腔唇齿之间满溢出来。 要死要活的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冲击开了穴道,她身子逐渐回暖,有了口人气,她也不知是自身的内力还是沈仲吟的功法压住了蛇毒,蛇毒依旧如刺骨冰针,折磨她的神经,但她至少能顺畅唿吸了。 第59页 楼镜将自己翻了个身。再次睁眼,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副身子,似地底下爬出的枯骨。 自跌下来起,已不知过了多少天,飢饿和干渴压迫着她,莫说她此时精疲力尽,便是有力气,这封闭的地洞内只有石头,毒蛇和皑皑白骨,又去哪里寻觅吃食和水呢。 她额头抵靠在地上,只觉得这冷硬潮湿的岩面也赛暖榻绵软舒适,眼睛一阖上,困意便上涌,意识下坠,忍不住的想要睡过去。 须臾,她勐地又睁开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犹如两点寒星。 现在还不能睡。 她双手挣扎,想要将双手从绳索里挣脱出来,过了一会儿,手上湿粘,有些发麻,许是这些日子,她急剧消瘦,半只手已经脱了出来,一用力,右手挣了开来。 也就是这脱出来的一瞬,打横里飞来一条毒蛇,咬住她的手腕。 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蛇也不识好歹,肉牙扣进她的血肉里,身躯贪婪的缠住她的手腕。这蛇头还未有她小臂粗的爬虫,就要将她吞吃入肚。 她拉近了一看,才发现两腕上被绳索磨破了皮,鲜血淋漓,只因她身上的痛楚太过剧烈,竟对这手腕上的伤处麻木了,没能及时感觉出来。 经此一劫,她性情越发阴沉,一把将蛇头捏住,说道:「我不曾伤害你,你为何要咬我!」 她的声音粗砺沙哑。 她看见毒蛇越缠越紧,忽然明白过来,毒蛇是被她手上的血腥味吸引,这是它进食本能,弱肉强食,天性使然。 她自己无能,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连这冷血的爬虫也能欺辱到她头上来。 她见这毒蛇咬她咬得快活,就越发觉得自己腹中空虚,喉中焦渴,两处似火烧,热辣辣的疼,嘴唇干裂起皮,见到自己一手的血,也不禁吞咽了一下,口内干涩,却连唾沫也没有。 她盯住毒蛇身躯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忽地,她一张口,咬在了毒蛇身上,那毒蛇吃痛挣扎,她也学着毒蛇肉牙模样,两边虎牙深深嵌进毒蛇身体,用力一扯,生扯下它一段血肉来,在口里咀嚼。 蛇血生肉,味道难以言喻,更难吞咽,但她咀嚼了几遍,硬生生吞咽了下去。 那一点蛇肉和着蛇血落在胃里,似乎增添了她一丝气力。 啖蛇肉,饮蛇血。 她将这一条毒蛇,生吞活剥了。 地上剩下这毒蛇的骨架和内脏,她手里自己的血和毒蛇的血混杂,捏着毒蛇的蛇胆。那蛇胆垂着,只有小指指头大。 她眼里的光,似火一样。 这娇嫩的花枯萎衰败了,被碾在了泥尘里,种子发芽,再生出来的却是野草,低贱,却是这世间最坚韧的东西。 她张口,将这蛇胆含在了口里,一口咬破,胆汁爆出,溅满口腔,苦涩腥臭,世间无物能及。 即便她饿了多日,也被这味道呛得咳嗽干呕,难以下咽。 她咳嗽许久,眼里都咳出了泪花来,却还是将那胆汁咽了下去。 抬起头来,笑出了声,「你们想我死,我偏要活着。」 恢復些许气力后,她已能坐起,盘腿坐立在原地,气沉丹田,拇指相抵,依旧修行沈仲吟的功法,抵御体内严寒。 饿了便生食蛇肉,渴了便生饮蛇血。 那内功似刀噼斧凿在她体内经脉中开路,仍旧是疼痛难当,从未有哪一人修习内功,竟似这样被人丢进无间地狱业火里滚一个来回再捞出来的。 每每运行一个周天,她身上冷汗必定湿透衣裳。 p;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已能自如行走。 她将这地洞地形摸了个透彻,地洞宽敞,是个封闭所在,岩壁坚厚,想来是那山体深处,出口只那一处,被厚重铁门所封,上面更覆有锁链,即便是她身体恢復,施展轻功飞了上去,以她内力,也震不开那道铁门。 如此,若想出去,只有等待时机。 要等多久,她也不知。 只知日復一日,她栖身在这阴暗潮湿的洞穴内,伴着她的,只有这一窟的毒蛇。 有时洞穴里静得让她发疯,便攻击毒蛇,让它们叫出声来。 她以往不喜欢吵闹的地方,如今却想极了,想要到鼎沸的人群中去。 时间久了,练功也觉枯燥,便面对着墙壁发呆。 在地洞深处,有一面略为干燥的山壁。这里没有光亮,瞧不见日月,她自然不知昼夜更替,不知时间流逝,便每次修习完内功,运行了一个周天,便将手指划破,指腹在岩壁上摩挲。 用鲜血画出一道道数横,来记日子。 如此往復,却不知何时到头。 正应了楼玄之当初的忧虑。 楼镜身陷蛇窟,受这非人的苦楚,除了曹柳山庄,无人知晓。 一心为楼镜脱罪的余惊秋,自也不知。 余惊秋与郎烨,连同护送他俩的同门离开了虎鸣山,正往天星宫而去。 她一行四人跋涉一日,眼见天黑,山野之中,却无半个人家。 本以为要露宿荒野,正打算停下歇息,没想到,郎烨的马往前沖了两步,郎烨眼尖,望到前面有灯火。 既有灯火,便是有人家。 四人又跨上马,行到近处,只见一处古旧的双层楼宇,灯火通明,原是一家客栈。 第60页 客栈里听到马声嘶鸣,跑出来个小二。 小二身体精瘦,手脚利落,将那抹布往肩上一搭,一见了四人,十分伶俐,笑盈盈上来牵四人的马匹,「四位客官住店罢?里面请,马儿交给小的,保管给四位餵得肚儿饱。」 四人进了客栈,立即又迎了一名小二上来。 这小二比方才那人身躯还要壮实些,上来说道:「更深露重,四位客官喝杯热茶。」 余惊秋扫了一眼四周,只见客栈桌椅,樑柱,墙壁上有不少刀痕剑痕,痕迹有新有旧,且整个客栈内,散发一阵沉郁的香味,十分浓烈,引人不适。她不由得皱住了眉。 那小二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笑道:「方圆十里,只这一家客栈,不少江湖人中往来,那些爷脾气大,一言不合,拔刀动剑的,砸碗砍桌子,也就差没把小的们这客栈掀了。」 郎烨说道:「先替我们安排四间客房,准备些饭菜,送到房里来。」 「包袱小的替四位拿。」那小二毕恭毕敬的伸手。 郎烨道:「不必了。」 「得勒,楼上请。」 那小二带四人上了楼,安排了房间。待四人进了屋,他身子一绕栏杆,从楼梯上跳下来,猴儿似的灵活,跑到侧屋杂货库里,推动一扇榆木高柜,露出后面墙壁,一拉柜后细线,不多时墙上开了一道门。 一个瘦削的汉子走出来,面白眼青。 小二说道:「羊牯上门了,膘肥得很。」 那汉子问道:「几丁?」 「流豆儿,汪芽儿。」 「豆儿归我。」 小二啐了一口,「恁娘的,老淫/贼,你那不是有了一个,给你,你也吃不消,轮也该轮上兄弟们了。」 那汉子啧舌,「得了,瞧你这德行。招子放亮点,先去盘道,叫兄弟青子磨光,宰羊了。」 话说完之后,那汉子又退了进去,暗门依旧合上。 小二忙去了后厨,不多时端上了饭菜,上了楼。 余惊秋四人合坐一桌,小二放下了饭菜后,道一声:「客官慢用,有用处,往楼下喊一声就是。」合上了门,退了出去。 郎烨替三人倒茶,说道:「今日赶得急,比原定的还多走了一段路,若是明日走得快,午时出关,后日一早就能到达天星宫了。」 其中一位同门师兄说道:「既然如此,用完饭后便早早歇息,明日清晨起身。」 郎烨点头道:「是。」 拿起了手里的茶水正要喝时,余惊秋伸过手来,盖在茶盏上,按了下去,「茶里有异香。」 香气粗劣混杂。 郎烨低头一嗅,那味道被茶味覆盖,却没嗅出个什么来。 但余惊秋嗅觉灵敏,异于常人,他早有见识。 他将茶水往地上一倾。那位同门师兄含进口里的菜也忙吐了出来。 那同门师兄沉声道:「莫不是黑店。」 郎烨道:「谨慎起见,还是喝自己的水,吃带的干粮。是不是黑店,夜里自见分晓。」 第29章 黑店 小二再上来收拾碗盏时,余惊秋等人已将饭菜倒尽,只余空空的碗盏在桌上。 小二一边收拾,一边问道:「合不合客官的口味?小的们这客栈偏北,东西都是重油重盐的。」 四人互相一看,那同门师兄眼睛滴熘一转,摸摸肚子,笑道:「饿了一天了,你就是上一盘青草来,吃起来也香。」 小二一张笑脸,「客官吃得惯就好,吃得惯就好。瞧几位这身行头,也是走江湖的,小的迎来送往,也见过不少江湖人,还没几个似客官们这般气度的,必然是出身江湖中响噹噹的门派。」 郎烨浑身一抖擞,做个傲气的样子,说道:「响噹噹算不上,青峰门,可曾听过?」 小二一愣,心中欢喜,原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脸上恭敬道:「小的没见识,只是略有耳闻。」 郎烨道:「不打紧,你以后会有机会亲眼见识。」 余惊秋不禁莞尔,微微垂首,瞒住嘴角的笑意。 什么青峰门,不过是郎烨胡诌的一个门派名字。 小二点头道:「是。我看几位客官往北而来,是到北边有什么要事罢。」 郎烨说道:「世伯寿诞,长辈派我们贺寿去的。」 「哟,这你们可得小心些。」 同行师兄将胳臂肘撑在桌上子,回头看他,问道:「怎么说?」 这小二说道:「北边最近不太平,有一伙匪徒剪径,杀人越货,极尽兇残,来往不少商人都遭了毒手,我劝几位客官还是绕一绕道罢。」 「原来如此。」郎烨朝这小二拱了拱手,「多谢小二哥提醒。」 小二退走后,其中一位同门师兄将门轻微推开,朝外探看了一会儿,「下去了。」 另一位同门师兄向余惊秋道:「师妹,我看这家店就是个贼窝。」 门边那同门师兄退回来,轻声说道:「对,我们最好先下手为强。」 余惊秋说道:「两位师兄回房里准备着,我与阿烨先下去探探情况。」 「好,你们小心。」这两位师兄各回了自己房间,点燃灯盏,做准备入睡的模样,好放松贼人警惕。 等到人一走,郎烨回头,见余惊秋盯着那油灯在看。 郎烨走过去问道:「师姐,可是这灯盏也有问题。」 第61页 余惊秋说道:「你来闻闻。」 郎烨凑近了,在灯盏上方,用手掌往自己鼻间轻扇,嗅到一股恶臭,极轻极淡,不凑近了细嗅,根本发觉不出来,但这气味对于嗅觉敏感的余惊秋来说,却是极明显的。 「怕是尸油。」郎烨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不知这间客栈沾了多少条人命。」余惊秋低声感慨,剑一抬,剑鞘盖在灯盏上,将一点灯火给熄了。 一缕焦烟,摇曳升空。 靠着后院的窗子被悄然推开,余惊秋和郎烨先后飞身而出,轻盈似燕,夜空之中,只闻衣袂扶风之声。 两人落地,见后厨透出些光亮来,脚步无声,轻快地飞身至后厨外,透过小小格窗,见一个腰圆膀粗的大汉正在剁肉,屠刀落下,梆梆直响。 「他奶奶滴,那羊牯身上一点肥油都莫有。」这大汉嘴里骂骂咧咧,又转头问一旁的人,「新来滴羊牯膘不膘?」 那旁边的人正是一早替众人牵马的小二,回道:「膘!二当家说,储头子旺,还都是愣头青。羊牯里头有个尖儿,真是撮啃,大当家床上有了,等二当家吃完,给併肩子吃。只是想一想,我都忍不住咧。」 余惊秋只听这每个字都明白,却不知这整句话的意思,转头低声道:「师弟,你可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 郎烨轻声道:「这些都是江湖上的黑话。羊牯是指被他们盯上的客人,厨子说没在上个住店的人那里捞到油水。新来的羊牯怕是指我们,说我们钱财多,还是个走江湖的新人,什么也不懂。一行人里有个大姑娘,长得美,他们……只不是什么好话。」 郎烨铁青着脸,没有说下去,只在心中将这帮人暗骂了几句。 虽然郎烨话没说尽,余惊秋也大抵猜到了。 郎烨转了话头,问道:「我听他们话里意思,似有个姑娘落在了这帮匪贼手里,师姐,你看……」 余惊秋说道:「若能帮人时,自当帮扶一把。」 郎烨点头道:「是。」 两人抬眼见两位同门师兄房里熄了灯,想来再过不久,这些贼人就要动手。 正在这时,后厨中那小二端了只乳猪,出了后厨,往前去了。两人悄然跟上,只见他进了侧屋杂货库里,将墙边榆木老柜一推,墙壁上露出一道帘子,他手又在榆木柜后模了摸,过了片刻,掀开帘子,却是开了一道暗门。 小二端着乳猪,走了进去,须臾,榆木老柜復归原位。 狡兔三窟,想必这里就是匪贼避祸用的巢穴。 两人走到近处,依样推开榆木柜,掀开帘子,发现这门只能从里面打开,往先前小二摸过的地方一瞧,只见后面有一条细线。 nbsp;两人猜测这细线应该是连着铃铛一类的物什,以此来联繫里面人开门,只怕有什么特定的牵扯方式,贸然拉线,打草惊蛇,正犹豫是引蛇出洞,还是守株待兔。 只在这片刻间,暗门再次从里打开。 师姐弟二人极度默契,交换了一下眼神,郎烨勐地沖前,手指倏出,急如电闪,一连点中出来之人数处穴道。 出来的人正是先前进去的小二,反应过来时,要叫已叫不出声来,膝盖一软,浑身骨头似被抽走,就要倒下。 余惊秋出手迅速,接过他手中的端盘,郎烨掖住他双肩,扶着人慢慢瘫倒,硬是没闹出一点动静。 余惊秋将端盘轻手放在柜上,闪身进了暗门,郎烨将人拖到榆木柜旁,紧随其后。 暗门后通道极开阔,尽处是间厅室,分作两层,上层有一间客堂,一处耳房,客堂下连存放物资的仓库。 客堂内灯火通明,设有酒桌,桌上杯盘狼藉,显然是先前众匪贼曾在这里欢宴过,如今桌上只剩了两个男人在对饮。 其中一个说道:「汉壶当起效了,大当家快活,我去帮併肩子青羊。」 一个两眼乌青的男人站起,也不与他虚套,和他喝了一杯,欢欢喜喜地进了耳房去。 郎烨低声道:「他们要动手了,不知两位师兄能不能应付。」 余惊秋向耳房处示意了一眼,说道:「擒贼先擒王。」 酒桌边上剩下那人正往他们这通道处来。余惊秋倒有些忐忑,她自知江湖之中,卧虎藏龙,并不敢小觑了这一帮匪贼,原本担心会有一场恶战,谁知竟是一群乌合之众。 那匪贼武功远不及二人,身旁没有武器在手,更不知有人暗中埋伏在通道内,疏于了防备,竟被郎烨飞出的剑鞘打中丹田,倒飞了出去,趴在了地上干呕。 人还没晃过神,剑已经架在了脖子上,那骂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不知是该做个宁死不屈的恶匪,还是该跪地求饶留一条小命。 突然间,耳房里传来一声悽厉的惨嚎,紧接着便是掀桌椅声伴着怒骂声。 余惊秋隐约听到女子声音,来到耳房前。 耳房门前贴着一对囍字,挂着红绸,装扮得似有人新婚一般。 余惊秋推了房门进去,正好听到一声,「狗杂种,有胆的,你再过来呀!」 屋内床榻上,一个女子双手被绑缚在床头,一对赤足,脚踝处也繫上了红绳,拴在了床柱上,衣衫半解,被脱得只剩亵衣亵裤,嘴唇上红艷艷的,流了一嘴的血。 再看那双眼乌青的男人,下嘴唇破了,鲜血直淌,便知是女子咬破了这男人的嘴,那女子嘴上的血都是这男人的。 第62页 男人上身赤/裸,裤头解开,裤子将落未落。 余惊秋移开了眼去,拧住了眉头,向外叫道:「阿烨!」 郎烨早打昏了外头匪贼,赶了过来,「师姐,你去帮那姑娘。」 无消余惊秋多说,他已提了剑,去收拾那男人。 男人原见人进来,吃了一吓,再看,却是个姿容清绝,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再看她见到自己赤条条身子,瞥过了头去的模样,登时淫/心大起,也不管死活,只想过去,将美人抱在怀里啃。 哪里想到又来了个男人,手里提着剑朝他冲来,他这才惊醒,系住了裤绳,拿起墙上挂着的大刀,应住了刺来的剑。 那剑来得看似轻飘飘,却重有千钧,落在刀身上,直震得他虎口发麻。他这才知道厉害,心里头怕了。 余惊秋挑断了女子手脚上的绳索,扶她起来,见她一双眼睛虽睁着,但身上却软绵绵的,无甚力气。 余惊秋向郎烨道:「这姑娘被下了药,问他拿解药。」 彼时,男人已被郎烨逼至墙角。 余惊秋取过一旁衣裳,替女子披上。 那女子靠在她身上,缓了两口气,竟挣扎着站起。 余惊秋扶着她,那女子看了她一眼,手上按住了她佩剑剑柄,说道:「这位姐姐,借你佩剑用一用。」 佩剑一向是剑客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佩剑被人拿住,余惊秋下意识扣住她的手。 女子便松了手,「算了,不好脏了你的剑。」 女子摇摇晃晃走到桌边,也不管滑落的衣裳,端起桌上酒罈,咕噜咕噜灌了几口,脖颈双臂露出的肌肤染上极淡极柔的绯色。 女子只着了一身亵衣亵裤,不避讳在场的男子,更不计较这非礼勿视,扬眉怒目,瞪着那男人,骂道:「不过是多了身下这二两肉,你当你是天皇老子,也敢摆布你姑奶奶,你姑奶奶今日不阉了你,就不信聂!」 那女子身怀奇力,单手拎下一支狼牙棒,朝男人挥舞而去。 郎烨见这姑娘衣衫不整,大片大片肌肤外露,却浑不在意。他一张俊脸微红,侷促地撇开了目光。 那女子踉踉跄跄,一棒子挥舞出去,却打歪了,正敲在这匪贼头子脑袋上,登时鲜血飞溅,把这匪贼头子一棒给打死了。 第30章 云岚 余惊秋何曾见过这样彪悍的姑娘,只感慨这世间之大,真是什么样性情的人都有。 那女子见把人敲死了,心神一松懈,热血冷却,药效又返上来,于是撑不住,歪歪扭扭地软到。 「唉,姑娘!」郎烨伸手去扶,捉住了这女子赤/裸的胳膊,双颊一红,似被烫到一般,松开了手,向余惊秋求助道:「师姐。」 余惊秋拿起女子滑落的衣裳,替那女子穿上,系了腰带,正好听到屋内铃响。 铃声急切,却有节奏两下短响,连响了两次。 郎烨眼神往头顶摇动的铃铛一觑,提着剑,脚步轻巧,跳过那匪贼头子的尸首,往外去了,「师姐,我去看看。」 余惊秋将那姑娘抱到床上,也跟了上去,出了耳房后,在酒桌旁见到先前那匪贼的尸身。一剑穿胸,鲜血淌了一地,自是郎烨动的手。 走到通道时,郎烨已经在暗门后,手握着剑,扳下机括。 暗门开启,外头打斗的声音传进来。 他们那两位师兄,已经开始在上面『砸碗砍桌子』了。 暗门外站着个汉子,未曾见过面,但左不过是这帮匪贼同伙,手持一把鬼头刀,手捂着额头,鲜血从指缝间淌下来。 这汉子在暗门刚开启时便忙忙说道:「大当家的,老二受了腥了,点子扎手,鞭不过,快快扯活。」 郎烨倏地出剑,长剑如一条银莽扑出,「想跑?当家的不要青羊了?」 这汉子有些能耐,扬起刀接住了这迅疾的一剑,见到郎烨面孔,登时明白老大凶多吉少,怒道:「他奶奶的,叫你娘的管着点裤/裆,搞得如今外强中干,不中用,阴沟里翻船,栽在黄毛小子手上。」 郎烨冷笑一声,「不用着急,过不多久,你便能与他相聚,有多少话,下去后,都可亲口说与他。」 郎烨剑起,一柄长剑如银蛇飞舞。 干元剑法分了干坤两决,甚少有人两决齐修。 两决齐修,不仅耗费精力,更要成倍的时间,若是能力不到时,只会事倍功半。 他们这一辈的,修两决的没有几个。 一个余惊秋,天赋绝佳,悟性极强,两决齐修自是不在话下;一个楼镜,一定要与余惊秋比个高低的,自然不甘落于人后,也修的干坤两决,她比别人耐得住寂寞,一日能练上六七个时辰的剑,倒也能将这剑诀吃透。 郎烨透彻自己实力,天分不比余惊秋,耐力不如楼镜,便选择了适合自己的剑诀,单单精修这坤字决。 坤字诀讲究以柔克刚,软剑最能发挥其连绵莫测的剑势。 剑对上刀,这刚硬上是要输几分的。然而郎烨这剑,原本就不是为了硬碰硬而铸就的。 那汉子一刀硬砍来,罡风迫人。郎烨踏着步法,身剑合一,去如行云流水,攻向汉子腰际。 这汉子横刀一拦,谁知力透软剑,剑锋往里一弯,剑尖依旧刺过腰眼,剑气掠过,裂开极大一道口子,鲜血泊泊而下。 两人一路斗到大堂。那汉子大喝一声,扑上来一刀,似要同归于尽。郎烨比他更快,银光一闪,便给那汉子脖颈上添了一道血痕。 第63页 余惊秋赶到大堂时,正瞧见这一幕,不由得一愣。 宗内比试,一向是点到即止,她虽在外与人动过手,也未到非生即死的地步,因而对杀人一事,多少有些牴触。 郎烨在宗门里,面对着师弟师妹们时,总是谦和礼让,动手比试,招式多见克制。 余惊秋没见过他与外人动真格的一面,干净利落,即便是取人性命,剑招之间也不见丝毫犹豫,想来他行走江湖已久,磨练出了锋芒来,比她这师姐更见果决。 余惊秋便动了举荐郎烨为宗主的心思。 那汉子一死,楼上打斗的声音也停歇了,过了片刻,只听得客栈门前有奔马声。 一位同门师兄从后院里飞身进来,急叫道:「师弟,拦住那人!」 说话间,那师兄已经奔到门外,往远处一眺,只见昏暗天色中,朦胧一个人影,骑着匹骏马已经远去,要追也追不上了。 那师兄一拍门框,不由得骂道:「这贼东西!」 余惊秋和郎烨赶上前来,问道:「师兄,怎么了?」 另一名同门师兄出现在楼上栏杆边,飞身下来,「楼上的匪贼逃得逃,死得死,已经无人了。」 立在门边那位师兄哪里听得进去,直跌足,叫道:「唉呀,那伙子贼东西,把我们马杀了!」 其余三人一惊,忙到马厩来看,果见马尸,其中一匹叫匪贼骑走了,想必是匪贼怕人追,便用短剑将另外三匹刺死了。 一行四人望着那马匹,默默无言,少了这脚力,却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 余惊秋轻嘆一声,「事已至此,罢了,已闹了一晚,再等得一会儿,天都要亮了,我们还是早些休息,养足了体力,明日再做计较。」 守。 翌日天明,四人取出干粮,就着些井水吃了,便商议动身。 一位同门师兄说道:「没了马,走到后日都不定能出关,更不知什么时候能抵达天星宫。那些贼东西,好生奸猾!拖延了我们行程,害得我们路难走。」 郎烨沉吟道:「师兄莫急,我记得过了山,再往前去,就是知行村了罢。」 那同门师兄一拍桌子,恍然道:「是呀,把这茬忘了,前面就是知行村,它与我们宗门也有些交集,去那里借几匹马不难!」 「知行村?」余惊秋茫然,觉得名字耳熟,似乎听过。 郎烨笑道:「若说知行村,师姐肯定不知道,若说知行门,师姐便知道了。」 「啊,是那个收集江湖消息的门派,怎的又叫知行村?」 郎烨解释道:「师姐不知,那知行门所在的地方就是个村子,门派众人便是村中之人,原是为了隐蔽身份,只是如今与武林各派往来频繁,这也不是什么秘辛了。」 「原来如此。」 众人商定,便待动身,下了楼来时,见到楼下堂中站着一人。 那人背上飞鱼袋,紫檀弓,狮子壶中雀翎箭,一身胡裙,高束了个马尾,听得声音,回过头来,却是昨日那姑娘,药效褪去,萎靡之色不见,堂中明亮,观她容貌,剑眉英骨,好个飒爽英姿的少女。 郎烨怔怔望了她片刻,突觉失礼,又匆匆垂下眼帘,避开了目光。 余惊秋扫了一眼郎烨脸色,轻轻一笑,问道:「姑娘可觉得好些了?」 女子原是仰着头,笑意明媚,大剌剌盯着郎烨和余惊秋瞧,不见寻常女子的含蓄羞怯之态,听到余惊秋说话,回道:「那点药,算不得什么。」 「姑娘怎么受了这些匪贼的钳制。」 女子将受困情节一说,原是如余惊秋等人一样,到客店投宿,却没察觉饭菜之中下了迷药,等到药性发作,那些匪贼上前绑人,这女子一来中了迷药,二来抵不过人多,也就受了钳制。 那同门师兄问道:「见姑娘装扮,似乎不是中原人,不知从哪里来?」 女子道:「天地之大,四海为家。」 郎烨笑道:「好个天地之大,四海为家。」 女子对余惊秋和郎烨拱了拱手,说道:「承蒙这位姐姐和那位小哥搭救了性命,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恩情不能不还,只不知要怎么来报答。」 郎烨道:「既然四海为家,那身在四海中,便都是朋友兄弟,谈恩情,图报答,也就见外了。」 女子不由得多看了郎烨两眼。 余惊秋说道:「行走江湖,总有遇到难处的时候,这些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好。」那女子答得极其爽快,咧嘴一笑,露出洁白贝齿。 余惊秋见她直爽,心生好感,问道:「我看姑娘似要动身,要往哪去?」 「我要去找昨日那些匪贼算算帐,我知道他们还有个老巢。」 余惊秋惋惜道:「原来道不相同。」 郎烨虽则忧心那女子,但想她也是江湖儿女,自有保命手段,且他们一行人身有要事,不能帮衬,便不多言,只道了一声,「姑娘万事小心。」 一行人在岔路上分别。余惊秋等人走出不远,听到身后有人唿喊。 「喂,前面的朋友兄弟。」 回过头去,却是那个姑娘。 那姑娘说道:「既然是朋友兄弟,能不能再帮我个忙。借我点银子。」 郎烨微微一愕,回过神来,已经取下自己的荷包,于是笑着扔过去,「这个自然。」 第64页 女子接过银子后,朝他挥了挥,以示谢意,洒脱离去。 郎烨望了一回,心下感慨。萍水相逢,相遇无期。 一行人离了客栈,顺着道路往前,不曾停歇,直走到日头西斜,见到了村落。 村子兴旺,可见江湖人士往来,过了村头牌坊,往前走不久,前头望竿挑出一幡酒旆。跋涉一日,见了酒旆随风漂浮,更感到口中焦渴。 四人停住脚步,一位同门师兄说:「你们进去歇息,点些酒菜,我去置办了马匹就来。」 三人应允,进了酒家。 这位同门师兄离了酒家,直走到东头一间马坊前,有个帐房先生模样的人坐在桌前记帐,两个男人在井边打水。 那同门师兄走上前去,在帐房先生对面坐下,见他年纪较长,说道:「师兄,我是干元宗的人,路上马匹遗失,想要在你们这里借几匹快马,银钱好说,只求行个方便。」 打水的两个男人动作一顿,忽然回过头来看他。帐房先生也抬起了头来,朝他睨了一眼,「干元宗来的?要几匹马?」 「四匹……」 这话没说完,那同门师兄只觉得背后寒意陡升。他往侧一躲,一把虎头铜镧正砸在他先前坐的位置上。 第31章 英豪 这边厢,余惊秋三人落座了酒家,酒菜齐备,候了多时,这桌上的饭菜热气都散尽了,不见那师兄归来。 金乌西沉,道上已无行人,日光渐柔渐暖,余惊秋三人却感到一阵透骨寒意,酒肆之外,杀气森然。 勐然之间,酒家屋顶塌陷,一把开山斧朝着余惊秋兜头噼下,来势汹汹。余惊秋一踢桌子,藉着反力,坐凳后挪,避了开去。来的是个彪形大汉,一斧噼了个空。 这大汉的袭击似个讯号,埋伏在酒肆外的众人一齐袭来,郎烨和另一位同门师兄拔剑迎战两方。 余惊秋不等那持斧的大汉招式迴转,脚上挑起坐凳,朝他砸去。这大汉一挥斧,将那凳子噼了个粉碎,便见到凳子后,一点剑芒夺日月之光,朝他要穴来袭,不曾想这大汉生的膀圆腰粗,身法却颇为灵巧,躲开了余惊秋奇袭,只脸上割破了一点油皮。 侧面劲风破空,余惊秋持剑一挡,一条长鞭闪电袭至,将她佩剑捲住了。那持斧的汉子趁势逼来,余惊秋就着长鞭之上拉扯的力,飞身往前,反而袭向使鞭的女人。 剑如电闪,直取女人手腕。 这时,一个精壮的男人使一条乌金长/枪从中插/入,余惊秋不得不回剑自救。 一时间,二男一女,将余惊秋围绕中央。 功夫混杂,是这知行门的一大特点。郎烨和那师兄更是认出几张熟面孔,郎烨不由得冷喝:「各位知行门的同道,我们门派之间,虽说不上挚交,却也一向和睦,不知哪里得罪了,为何埋伏我们师兄弟,向我们发难。」 那持着斧头的大汉望住了余惊秋,说道:「要怪,就怪你……们出身不好。」 这些人话不多说,使起杀招来,其中以围困了余惊秋的三人功力最长,郎烨和那师兄杀退身旁的人,便来助余惊秋。 余惊秋说道:「郝师兄去租赁马匹,只怕也凶多吉少,赵师兄,这里有我和阿烨抵挡,你快去寻了郝师兄,我们一道冲出去。」 那赵师兄应声抽身,往外便奔。 郎烨叫道:「师姐,且用剑阵一试。」 干元剑阵由剑法演变而来,是他们那位旷世之奇才冠绝武林的师祖吕克己所创,这剑阵一人到十人皆可运用,由太极、两仪、三才、四象,直到八卦、九宫、十方。 他师姐弟自幼相识,默契极深,虽说剑阵用的不多,骤然使来也得心应手。 剑阵一生,两人间好似平地生出一股剑墙,密不透风,叫知行门众人无从下手。 两人且战且退,一路搜寻两位师兄踪迹,却听到一声惨唿。两人循着声音,急急过去,见到的却是两位师兄的尸首。 去租赁马匹的郝师兄一身血污已渐干涸,死了多时。前来寻他的赵师兄双目大睁,却是临死前见到了他的尸首,分了心神,心口中剑,死不幂目。 余惊秋和郎烨见同门身死,心神大震,剑阵出现了破绽。那持斧大汉卯足了力,一斧砍向余惊秋,余惊秋被分了神,便慢了一步,来不及卸力,只能硬接,那力似下山勐虎,好生勐。 余惊秋身子被掀飞了出去,撞破了门,跌进一家民屋。 屋中正有个幼童弯身在水缸前舀水,此时屋外那精壮的汉子一枪/刺来。余惊秋待要躲闪,恐殃及身后幼儿性命,便直迎上长/枪。 谁料背后一寒,一把尖刀直刺她后心。 只因身后是个幼童,她全不防备,待得察觉不妙,要防范为时已晚,更何况前方又有长/枪/刺到,失了先机,躲避不及,只能选择强攻身前枪刃,对于身后尖刀,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她逼退了那壮汉时,那尖刀已划过她的腰际,余惊秋顿感一阵尖锐刺痛,她不顾受伤,回剑倒刺,一招『揽水中月』,来得刁钻,逼得那幼童闪避后,便急忙抽身后退。 她捂住腰间伤口,鲜血自指间流泻。她抿着极速苍白的嘴唇,瞧向那幼童。 那幼童虽是幼儿身材,一张脸却格外成熟,似个中年男人。原来这个幼童不是真的幼童,却是个罹患矮小症的病人,不知已有多少岁了。 第65页 郎烨在外是孤木难支,余惊秋在内又受了伤,眼见得师姐弟也要葬身在此时,人群里传来几声惊唿。 村头那方,马蹄得得乱响,两匹尾巴着了火的快马发了疯,闯入人群乱撞。 马匹将人群冲散,围杀郎烨和余惊秋的众人便慌乱起来,还不待重振秩序,一支雀翎箭破空而来,箭贯奇力,射穿一人胸膛,箭势未止,直射/入前方另一人后心。 一箭,便射死两人。 来箭未止,只听空中咻咻声响。发箭的是个神射手,箭出必中,且箭箭有洞穿寰宇之勐力,只感到箭羽破风之声,便使人心惊胆战。 知行门一连数人中箭,哀叫声不绝,乱了阵脚。他们哪里想到这两人尚有援手,他们会背后受袭。 年轻姑娘,鲜衣怒马,挽着一把紫檀大弓。 这姑娘策马冲来,身后还跟着两匹骏马,那气势如千军万马冲锋,杀进了人群。 而早在这姑娘射箭之时,郎烨便认出了她,心中欢喜之余,不敢误了这脱身的机会,忙冲进屋内,护余惊秋脱身。 那姑娘驱马冲来,朝两人叫道:「朋友兄弟,快上马!」 郎烨护着余惊秋先上了马,随后轻身一跃,纵上了马背。 这知行门里的人哪那么容易让他们走。那持斧大汉,扬手一斧,朝着马腿便斩。 这危急之时,那姑娘挽箭一射,正中大汉斧面,只听叮噹一声,格外响亮,震得那大汉动作停滞,可想力道之兇勐。 那大汉停顿这一刻,三匹快马已冲出去丈远。 「追!」 三人一路疾驰,为了逃脱追兵,不敢放慢了速度,直到天黑,瞧不见追兵人影,三人也不敢松懈,在林中找了个隐蔽之处,方才歇脚。 这突来横祸,叫人难以料想,脱离了险境,余惊秋和郎烨也安不下心来。 一为两位惨死的师兄,二为知行门的突然刁难,心中好生难过。 三人围着火堆坐立,郎烨背着身子。那姑娘替余惊秋上着伤药,「这是我家特制伤药,若是皮肉伤,敷上以后,不出三日便好了。」 郎烨说道:「今日还要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非你出手相助,还不知我们师姐弟是何下场。」 那姑娘笑道:「既然是朋友兄弟,说这话就见外了。」 郎烨一怔,心生一股暖意。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在客栈解救的女子。 等这姑娘上完了药,郎烨转回了身,问道:「姑娘不是去追匪贼了么,怎的又到了知行村。」 这姑娘说道:「我追到那帮匪贼老巢,那些狗东西,只会使些骯脏手段,真本事没多少,对付他们没花我多少功夫。我那日听到你们谈话,知道你们没了马匹,要到知行村来租赁,那些匪贼老巢很有几匹好马,他们已用不着了,我便想着横竖无事,不如将这些马匹替你们送来,谁知见到你们被围困。你们和他们有什么怨仇,打得这样凶?」 郎烨苦笑,「我们也想知道。」 这姑娘将火拨得更大了些,沉吟道:「也不知那些人还会不会追来,如果你们接下来还是要往天星宫去,我可以送你们一程,去那的路,我最熟了。」 郎烨和余惊秋忽地想起那日,这姑娘自称姓聂,不禁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这姑娘直爽道:「聂云岚。」 两人一愣,余惊秋问道:「不知天星宫聂城主和姑娘是什么关系?」 聂云岚咧嘴笑道:「那是我家老头子。」 郎烨失声道:「姑娘原来是聂城主女儿。」 怪不得这姑娘落拓不羁,豪爽真性,又如此擅于骑射。 天星宫的人早先是塞外游牧民族,后来迁徙到了雪域,逐渐建立了今日的天星宫,塞外之人本就精通骑射,雪域之地,天气严寒,条件恶劣,能在那里扎根,开闢疆土,自都是坚韧不拔,热血可融化冰雪的豪士。 「你们到天星宫,是要做什么去?」 「我们是干元宗门人,宗内长辈受伤,需要聂城主宝物滴翠珠一救,我俩是前来求药……」 余惊秋话未说完,聂云岚便激动的立起身来,说道:「你们是干元宗的人?!」 郎烨道:「聂姑娘……」 聂云岚眸子被火一映,热情如花摇曳,「我这次出家门,就是想要游歷江湖,第一便是要去见识见识干元宗。」 余惊秋和郎烨见她毫不遮掩对自身师门的嚮往崇敬,便更对此人生出两分好感,只觉得性情相投,相谈胜欢。 郎烨道:「不知聂姑娘想去见识我们干元宗什么?」 聂云岚站起了身,忽而仰天慨然,「渴饮豺狼三尺血,敢笑男儿不丈夫!」 郎烨和余惊秋一怔,聂云岚念的,是他们师娘的诗。 聂云岚热血澎湃,说道:「我听闻焦岚女侠的事迹,自幼仰慕她,世间竟有她这般英豪女子,我名中的岚字,便是仿她取得,我早已下定决心,游歷江湖时,一定要去她所在的宗门瞧瞧。」 郎烨对师娘的记忆不深,因而说不上话。余惊秋自楼玄之那里得知了焦岚的事,现下听到聂云岚的话,不禁一阵感伤。 她师娘确是不让鬚眉的英豪女子,只可惜早早陨落。 「不若这样,我先带你们去天星宫,待你们事成,你们再带我去干元宗,如何?」 第66页 两人喜出望外,余惊秋说道:「若能这样,自是再好不过。」 第32章 怀疑 却说余惊秋一行人离开宗门后,已有了六日,还不见回来。 云瑶坐在屋檐下,正叫春庭练剑,心头总是不宁,挂怀着余惊秋和郎烨,哪里还教得下去,把春庭叫回了屋影下,替他擦汗。 这时候,打山下来了一行人,来势汹汹,直走到澄心水榭前。 云瑶站了起来,牵住春庭的手,看着来人,奇怪道:「师叔,这是……」 打头的是李长弘,左侧的是俞秀,再一看其他几人,只怕是在宗内的师叔都过来了。这样的阵势过来,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她不由得想到爽了约,尚未归宗的师兄师姐,心头乱跳,脸上血色渐退。 李长弘朝屋里一扬手,说道:「搜!」 几名弟子越过云瑶和春庭,进了澄心水榭,另有两个女弟子去到余惊秋闺房中。 「师叔,你们这是做什么!」云瑶回头望了李长弘一眼,只见他神色漠然,又见那些弟子触碰余惊秋寻常用物,登时火起,愤慨上前,拉住一名弟子胳膊,将人推开,「别碰我师姐东西!」 李长弘等人也进了水榭,其中一位师叔问道:「李长老,你把我们叫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李长弘往后瞟了一眼示意,「韩凌,你来说。」 「是。」一名青衣男子从李长弘背后走了出来,眼帘微垂,面无表情,对于云瑶惊讶又气愤的目光,视若未见,话语平铺直叙,「那是宗主与楼镜大吵,身体抱恙的第二日,我曾无意中听到余师姐和楼长老说话。那时,余师姐问楼长老,可知她的身世,楼长老承认了,并且劝解余师姐,说宗主瞒着余师姐孟家的事,是有苦衷的,因为阳神身份不同一般,所以要小心行事。」 此话一出,众人譁然。 云瑶只见众位师叔或神情惊骇,或神色晦暗不明,一位师叔骇异道:「此事当真?!」 「以宗主与孟家交情,不无可能。这事宗主竟从未透露。」 「除了宗主,想来也只有楼长老知道,只是山君这身世,确实不便……唉,孽缘啊。」 云瑶茫然无措,问道:「什么孟家,什么阳神,这些与今日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李长弘道:「余惊秋和郎烨启程已有六日之久,按理说,也该回来了,如今却无半点消息。」 云瑶道:「许是有事耽搁了。」 俞秀缓缓说道:「李长老有话不妨直说。」 李长弘神情凛然,「我怀疑有人有异心,不想让楼长老甦醒。」 李长弘虽未指名道姓,众人也听出了他这『有人』说的就是余惊秋。 云瑶心肺里腾的窜上来一股火,咬牙道:「师叔说话,好无根据,空口便给我在外奔波的师姐扣下这么大一顶帽子。」 话音一落,韩凌便提过来一只笼子,笼中是一只信鸽。李长弘手伸进笼内,将信鸽捉出,取出它脚上信笺,说道:「这是前几日我徒儿韩凌在向日峰上截获的一只信鸽。」 李长弘将信笺给众人传看,只见信笺上所写:楼大已死,楼二重伤,知情之人,伺机除之,一宗主位,非君莫属,稳定根基,以报大仇,吾当全力助之,万勿忘酬劳。 云瑶也瞧了,很不以为然,「李长老难不成想说这信是给我师姐的?」 李长弘不做声,默认了。众人自然也能感觉到,从这信上种种信息来说,却似传给余惊秋的。 屋中众人,也就只有云瑶决然不信,她将那信笺掷在韩凌胸前,冷冷地注视他,「韩凌,我师姐待你不薄,你若是有难处,求她相助,她从不推辞,而今你却以这种卑鄙手段来害她,诬陷她,你可有心!」 李长弘说道:「不怕诸位笑话,诸位也知道我这徒儿多崇敬他这位余师姐,得了宝贝,连我这师父都不放在眼里,是一定要先给师姐拿来的,他这性子,能蓄意谋害么。」 韩凌接住了信笺,向众人跪倒,说道:「弟子早就截获了这只信鸽,只怕师姐受到责罚,便将这些秘密压在心里,犹豫了许久,但如今见师姐取药,久久未归,害怕她一念之差,酿成大错,弟子不忍心见她走上歧途,所以禀报了师尊。弟子瞒而不报,若是因此害了楼师叔,弟子甘愿领罚。」 云瑶指住了韩凌,脸色怒涨得通红,「你!」 在水榭中搜查的弟子提着一只鸽笼过来,禀道:「长老,找到鸽笼。」 众人见到这鸽笼,神情凝重起来。 韩凌对云瑶说道:「我曾见到师姐养的一笼鸽子,想必师妹也曾见到过,却不知如今这鸽子去往了何处,难道是师妹放出去了?」 云瑶似被人打了一闷棍,脑海里一瞬空白了。 她确实见到过余惊秋养的一笼鸽子,足有五六只,余惊秋喜静,即使觉得新鲜,要养这鸽子,也必然不会养上五六只之多。 她忽然又记忆起俞师叔找到解救楼师叔法子那日,她师姐曾放飞了一只信鸽,当她问起时,她师姐慌张着遮掩了什么。 这些确是……可疑之处。 她难免失措,心似一下子吊在虚空中。 李长弘手指顺着鸽笼铜线编织的牢门,「她必然是与山外之人有通信。」 众人默然不语,被挑起了疑心,又忌惮余惊秋身世,同来时脸色已大有不同。 第67页 云瑶摇头,「吴师叔和诸位师叔已差不多商定了下来,只待师姐回来,师叔甦醒,便推选她为宗主,她为何还要冒险做这些事,自毁前程。」 味着什么,那是血海深仇!」 但云瑶一言,倒是点醒了几人,一位师叔说道:「只是山君还在襁褓之中便被接到了虎鸣山,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说是我们自己的女儿也不为过,她性子谦恭温婉,不争不抢,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呢……就算她有血海深仇,也与我干元宗无关吶。」 李长弘忽然笑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师叔凝眉,「长老失言,恐寒了众弟子的心。」 李长弘甩袖,冷哼一声,「宗门存亡之际,就是得罪了人,我也得说。难道楼镜弒父之前,你们能想到她能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人心难测!而说起楼镜,楼镜逃狱那日夜里,余惊秋追上了她,诸位也都知道这两人间功力差距,可那日余惊秋偏偏就未拦下楼镜,她敬爱师尊,一向将师命看得重,怎的那日就一反常态,放走了弒师的疑犯?」 云瑶抿住下唇,那曾不知人间苦楚娇艷明媚的笑颜,似那两点梨涡,消隐了下去,眼圈红了,梨花瓣儿上雨珠凝了出来,她不平道:「阿镜性子孤僻激烈,李长老说她杀了师父,好,阿镜性情不得寻常人喜欢,怨不得诸位师叔怀疑她,可师姐性子平易近人,从未与人生怨,处处礼让,待各位长辈敬爱有加,连一次顶撞也未曾有过,怎么,如今连她也是不怀好意,要谋害长辈了?我和师姐自幼一起长大,朝夕相处,师叔能比我了解她么,我师姐,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宗门生变,阿镜落了狱,如今轮到了师姐,怎么我师父一死,我们几个师姐妹就连遭陷害,师叔是想把我们都逼走不成!」 「放肆!」 「瑶儿,怎么跟李长老说话呢。」 云瑶瞧瞧李长弘,又看看韩凌,只觉得这人吶,怎的一眨眼就变了样,是她从来就没认识清,还是这人脸上长了张面具,时候到了就揭下来,露出了本来面目,「师父不在了,楼师叔未醒,陆师叔没回来,你们欺负我们山头无人替我们主持公道,师叔以长辈压我们一头,如今连话也不让我说了么。」 云瑶声音哽咽,那春庭还不大明白事理,只见师姐与人争起来,极伤心气愤的模样,便忍不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俞秀将春庭抱在怀里哄,望着云瑶,无奈道:「你这孩子……」 李长弘面色依旧冷硬,逼问云瑶,「你说你与余惊秋朝夕相处,自认了解你这师姐,可这么多年,你可知道她的身世,你可知道她这养的信鸽用来联络谁?」 云瑶哑口无言。 「是了,总有些事,是你不知的。事到如今,宗主已死,楼长老重伤,信中所说的伺机除之,不就是指的楼长老这个知情人?我干元宗风雨飘摇之际,再不能倒下一位剑道宗师,是以宁可错信,不可忽视啊。」李长弘软硬兼施,「我如今也不是就定了她的罪,只是她确实有这嫌疑,小心驶得万年船,为了确保滴翠珠万无一失,挽救楼长老性命,这件事绝不能出岔子,我要带人亲自前去雪域一趟,一来保护滴翠珠,免得它『丢了』『被夺了』『遗失了』,二来押余惊秋回来审问。」 众位师叔点头,连连道:「这个应当。」 云瑶也起了疑心,但她疑心的是长老,她因为在黑牢里与楼镜谈话,而对各位长老,尤其是李长老心存戒备,「执管刑讯的是吴长老,宗内规矩不能改。」 「吴长老下山去捉拿楼镜,若等到他回来,恐贻误了这生死攸关之事,少不得事急从权。」长老管权,行事自不用向弟子解释,但李长弘见众位同辈在此,不免要解释一番。 云瑶瞥了一眼俞秀,见他也并无反对,便知她难以阻止了。 如今宗内管着事的,除了李长弘,也只有俞秀,但俞秀要看顾楼彦伤势,抽不开身,吴长老又不在,若李长老执意要亲自去拿人,还能有谁替下他。 可云瑶右眼直跳,她害怕让李长老去押余惊秋回来,会使得余惊秋重蹈楼镜覆辙。 李长弘见在澄心水榭搜不到其余可疑之物,让弟子提着鸽笼,和众人离开了。 一路上,说起余惊秋这件事,一位师叔说道:「我们干元宗命蹇时乖,宗主已故,楼长老受伤,也不知能否恢復如初,新一代弟子中,也就楼镜和余惊秋这两个弟子最为出色,现下楼镜已出逃了,余惊秋也……李长老捉人时,切莫下重手,在一切未确定之前,别伤了她。」 另一位师叔说道:「仔细仔细,小心小心。」 正是夏日,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秀木枝头落下一片新叶,李长弘接在手中,抚摸嫩绿叶面,说道:「这我自然明白,她若坦然顺从,随我回宗,我还能对她动手不成。」 这头等李长弘一走,云瑶交代了春庭莫要乱跑后,忙往吴长老所在的山峰而去,一路急奔,不敢停歇,直冲进弟子的练武校场。 两名年轻弟子一回头,只见云瑶慌忙而来,似受惊吓,胸膛起伏。两人忙上前来将人扶住,关切道:「师姐,这是怎么了?」 云瑶一开口,泪便淌了下来,想师父在时,他们师姐弟五人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李长老怀疑我师姐要害楼长老,带了人要前往雪域,亲自押她回来。」 第68页 两人吃惊非小。 「两位师弟,我担心我师姐安危,能否烦你们随李长老一同前去,我想吴师叔一向是管宗门内法规的,就算师姐有过,也该当让吴长老前去押人,只是吴长老现在未归,但让他弟子前去,也能让人安心些。」 「师姐不必担心,我二人速速整理行装。」其中一人又唤来两名师弟,让他二人速速下山告知吴青天,请他回山,「我想其中必有误会,师父他一向喜爱余师姐,他得到消息,必会立即归山,为余师姐做主。」 两人收拾好行装,安抚了云瑶一番,立即向主峰而来,正好赶上李长弘一行人动身。 他二人表明了来意,李长弘凝视他俩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同意了。 一行人往雪域赶去。 第33章 穷途 那边厢去往了雪域的两个年轻人,之所以六日未归,是因为知行村那班人一路追杀,咬死了不松口,浑似有什么深仇大恨。 余惊秋和郎烨为了躲避他们,耽误了许多时候,一直到了雪域天星宫的势力范围内,多亏了聂云岚引路,才总算是摆脱了那些尾巴。 三人一路躲这明枪暗箭,风尘僕僕,这日可算是望到了天星宫的城门。 雪域一年到头十二月,有半数是堆琼砌玉,银装素裹,白皑皑的一片,另一半也同中原一样,春有娇花,夏有烈日,只有到了下雪天,严寒料峭,格外难捱。 雪域原住民多是四散而居的猎户,直到这聂家先祖带着族人迁徙此处,开闢居所,吸引了雪域的百姓,倚着天星宫修筑了房屋,久而久之也有一城规模。 聂云岚将人送到,遥遥观望城门,「我只送你们到这儿了。」 这才歷生歷死,怎么还过家门而不入? 郎烨诧异道:「聂姑娘不回家看看么。」 聂云岚素手立在嘴侧,压低了嗓音,神秘莫测,「悄悄告诉你们,我是偷跑出来的。」 聂云岚满意地瞧着郎余二人惊愕的神色,开怀地郎笑出声,「我爹总说我年幼,本事不到家,不准我踏足江湖。这次你们瞧见了,我一人就端了那些匪贼的老巢,行走江湖,绰绰有余。但是我爹不管那么多,他要是见着我,肯定要捉我回去,关上几个月的禁闭。所以我不能回去,我就在这等你们。」 余惊秋心想,这聂城主不见了女儿,定然忧心如焚,四处寻找,不免想劝一劝聂云岚,回一趟家叫父亲安心,话才说道:「聂姑娘,你……」 聂云岚伸手止住,「唉,余姐姐,你别劝我,就算是你要劝我回去,我也要生气的。」 余惊秋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扫了她的兴,郎烨也催促着她,于是辞别了聂云岚,进了城。 余惊秋往后回望了眼,已见不到人影,「这姑娘随性似瑶儿,直爽比镜儿,她和她两人,一定合得来。」 郎烨微笑道:「哪里是合得来啊,是能疯到一处去。」 但一想到楼镜流落在外,身死未知,余惊秋愁眉轻皱,神色黯然,「也不知镜儿怎样了。」 郎烨劝道:「师姐莫担心,阿镜吉人天相,等我们取回了滴翠珠,楼师叔醒来,还她清白,我们师兄妹几个一起去接她回家。」 不多时,两人抵达天星宫。天星宫之气派,宫殿楼宇,雄峻壮丽,似这极北的雪天,苍劲有力,撼人心魄。 两人表明身份,受到了极大的礼遇,被引至城主书房相候。侍女送来茶水果子,余惊秋端起一盏,轻轻一抿,难掩惊艷之色,茶水清冽,沁人心脾,「好茶。」 书房外传来笑声,「这是雪域的晴雪茶,小友若是喜欢,回去是便带些回去罢。」 书房内进来一名高大的男人,只瞧身形,十分威武,一部美髯黑亮柔顺,并不粗犷,发间坠着银饰,浓眉斜长入鬓,双目敛光,这是个极其俊美的男人,年纪更为他添一份风致。 两人起身行礼,「城主。」 聂禅微微扬手,侍女悄步退出,他缓步走来,「两位小友,恕我来迟。」 余惊秋道:「天星宫事务繁忙,晚辈前来打搅,实在情非得已。」 聂禅说道:「大致情况我已听亲随说了,小友头次来我天星宫,我原是要设宴款待,只是知道你俩心中焦急,记挂师长,以任务为要,所以便捨去了这些礼节。」 余惊秋深觉此人周到,虽说雪域之人豪爽,不拘小节,但身为城主,到底是要管一方水土,是以心思多一份细腻。余惊秋说道:「城主安排妥帖,晚辈感激不尽。」 聂禅手扶握交椅,一手轻轻握拳,于腹前惋惜似地往下坠了坠,「唉,楼宗主故去时,只因我抽不开身,远在千里,不能前去弔唁,心中深为惋惜,楼长老受伤一事,我早先也有所耳闻,若能出力一二,绝不推迟,小友但言无妨。」 余惊秋得了他这句话,便安了心,取出李长弘交给他们的那封信来,「楼师叔受了沈仲吟一掌,灼气侵蚀肺腑,需要城主珍宝滴翠珠,镇压邪火,挽救性命。」 聂禅双手接信。余惊秋注意到聂禅双掌宽大,十指奇长,手背青筋暴突,虽不知内功如何,但定是个外家功夫的高手。 聂禅将信当场拆开,信封中一枚玉佩滑出,他接在手中,将那信一展开,信上的字是他塞外部落所用语言,中原内懂这些文字的人不多,他起初不明,只是取药,为何如此谨慎,直到目光上下一扫,将这封信看完,浑身一凛。 第69页 余惊秋见聂禅脸色难看,直盯着他们,问道:「城主,可是有什么难处?」 聂禅眼中光芒晃动,半晌,神情恢復如初,说道:「两位小友稍候,我去取滴翠珠来。」 见他微垂了头,若有所思。 两人在书房里候着,只因聂禅说去取滴翠珠,不知何时回来,他两人不便走动,可静坐许久,仍旧不见人影。 余惊秋腰上癒合结痂,伤处发痒,忍不住起身走动,见到太师椅后挂的一张雪狼皮,毛质纯白无杂色,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狼头保存完好不腐烂。 她心中感慨,便似雪狼这般矫健兇残的野兽,在猎人的精心设计下,也不过是笼中美兽,坐上珍馐。 郎烨霍地站起身来,「师姐,不对劲!」 余惊秋回神,惊觉书房之外,比之先前,太安静了。 郎烨握紧了手中佩剑,「聂城主去了已有半柱香的功夫了。」 余惊秋一念闪过,「聂城主遇到了麻烦……」 书房外又响起了声音,那是整齐凝重的脚步声,将书房包围。 郎烨道:「是我们遇上麻烦了。」 自书房外走进两人,其中一人身材魁伟,一身戎装,一手叉腰,一手按住腰间佩刀,「两位。」 余惊秋和郎烨齐齐凝望他二人,只觉得有一阵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两人作了个揖,说道:「请了!」 话音一落,一人拔出腰上环首刀,一人铮的一声抽出一柄寒光泠泠的软剑,这两个男人一身煞气,不似开玩笑,是直奔他俩性命而来。 余惊秋愕然,那使剑的男人,正是先前带领他们进书房的人,是聂禅的亲随,起先和气恭敬的人,怎么一眨眼就杀气四溢,对他们动上了刀剑。 余惊秋拔剑一抵刺来的冷刃,瞬间抽身,「杨将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她不问聂禅去处,是心里已有了预感。聂禅这一趟也去的太久,同他先前的上心截然相反,而这杨将军是聂禅亲随,若无他授意,怎么会对他的客人动刀剑。 她只是想不明白,是何处得罪了这城主?怎会霎时翻了脸。但按着城主性子,不拘泥小节,与干元宗交情又深,岂会为小事变脸…… 那提着首环刀的男人,沉声道:「城主有命,取你俩性命,但念及与干元宗多年交情,你俩少年英才,你们若想要个体面,便自裁罢。」 这事好生怪诞,前一刻被待为上宾,下一刻便白刃取命。 任两人是文曲星下凡,也难猜透其中缘由。 郎烨惊骇地张着嘴,舌尖发凉。余惊秋脑海里空白一片,初入江湖,哪里见过这等变故,只因性子素来沉着,倒还能定下心来问个明白,「两位大哥,其中可有误会,我们两家多年交情,就在方才城主还亲切招待,怎么眨眼便要取我二人性命,还是我二人哪里做得不当,万望两位指点……」 「我二人奉命行事,你俩既然不愿,那便得罪了!」 这两个男人再不多言,即便余惊秋和郎烨满腹疑窦,频频发问,两人也不予回应,一心取他俩性命。 这两人都是聂禅亲随,是这天星宫将军,手上功夫,自是不弱。 使环首刀的男人,一身横练功夫,兼之一套刀法,兇狠凌厉,宛如风霜暴雪磨练锐利爪牙的勐虎,锐不可当,余惊秋身形轻灵,避其锋芒,长剑舞动,翩若惊鸿,她不欲纠缠,只想脱身,寻到聂禅,一问究竟。 而那杨将军一把长剑,剑法阴柔,与郎烨的坤字诀对上,不争锋芒,以鬼神莫测变化之剑招决胜,便似一团水流与水流相撞,难分胜负,郎烨本也不为胜负,他与余惊秋一般想法,只求脱身。 大门出路已被封住,两人先前耳朵动时,已听到外面有人将书房围住了,四周没有出路,除非上天入地。 余惊秋气凝丹田,沖天一剑而起,似剑贯长虹,这一剑气势非凡,使环首刀那男人见势不妙,并不强接,虚掩着躲了开去。然则余惊秋志不在他,她取的便是男人身后这屋顶。 剑气直冲霄汉,屋宇震动,瓦砾飞溅,屋顶破开一个大洞。 余惊秋飞身而出。郎烨一直注意着师姐动静,一见她剑招起手,便知她谋算了出路,当即已有准备,假装不敌,步步败退,实则往余惊秋靠拢,那屋顶被破开时,杨将军分了心,郎烨趁机抽身,随着余惊秋跃出。 两人一上屋顶,顿见书房四周围了一圈士兵,手持长/枪,背负弓箭,一见二人出来,搭箭便射。 箭来如急雨,两人长剑交织出一片剑网,只听得叮叮噹噹,将这箭矢悉数拦下。 北面一处大殿的月台前,两人伫立着,向书房这处远眺。 当先那人正是聂禅,他背着双手,手背轻打在手心上,嘆息了一声。 后面站着的俊秀男人眉眼与他相似,不解问道:「爹,既然下定了决心,何必还要嘆气。」 聂禅说道:「青年翘楚,天姿英发,风欲摧之,委实可惜啊。」 第34章 生死 余惊秋隔着老远,也瞧见了聂禅的人影,转脚便要往他那方去。 郎烨挽住余惊秋的胳膊,将人拦下了,「师姐,聂城主向着我们这方,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这么大的动静,他不会看不见,杨将军是他亲随,无他命令,又怎会对我俩发难,他杀我俩之心已决,就是与他当面对峙,即便是有这误会,他既已动杀念,我们三言两语,又如何劝他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脱身为要。」 第70页 「我们千里迢迢到此,路上还折了两位师兄性命,没能拿到滴翠珠,倒与人动上了手,就算是死,也总要死个明白。」 「师姐,什么死不死的,两位师兄护送你我,舍了性命,我们更该谨慎,滴翠珠固然重要,真相固然重要,却无人命重要,此间事端,也总要人回禀宗门,你我不能白白折在这里。」 余惊秋想起两位枉死的同门师兄,心中哀凉,情知郎烨说的有理,但扫一眼重重守卫,要逃出去,又岂是易事。 两人趁着守卫换箭空隙,从东南薄弱一角突围,冲到了人群之中,天星宫的人投鼠忌器,箭在弦上,心中犹豫,那逼迫的箭雨一消,两人压力骤减。 余惊秋和郎烨耽搁了那一点儿功夫,叫杨将军和那使环首刀的男人又沖了上来。 先前甫一交手,余惊秋和郎烨便察觉出功夫和这两人不相上下,甚至略逊一筹,不过是占了干元剑法这上乘剑法的便宜,这才能与两人抗衡,倘若是给这两人缠上,再有天星宫众人在旁给这两人掠阵,那今日他俩就别想逃出这天星宫了。 余惊秋和郎烨不敢慢上一步,提气轻身,似游龙飞燕,在人群中穿梭前行。 那两个男人外家功夫强悍,轻功脚力略弱,余惊秋和郎烨得以与他两人拉开一段距离。 然而东南路段上天星宫守卫宫人众多,见他俩逃过来,也不需人命令,立即前来帮手捉捕。 前有狼,后有虎,围追堵截。 余惊秋和郎烨逃的是步步艰难,可这还是天星宫内,出了宫,是城池,仍旧是这天星宫的地盘。 聂禅与其子聂仲渊一直在大殿月台前观战,见那两人跃下屋顶,交战声远去。聂禅缓步往两人逃离的方向走去,「叫蒋将军和沈将军来,顺带将我那张鹊画弓取来。」 「爹,虽然这两人有些本事,但到底还年轻,对付他俩,也不至于叫四位将军一起上阵。」 「仲渊,无论何时,都别小觑了对手,狮子搏兔,也要用尽全力,更何况,这两只不是兔,是雪狼啊。」 聂仲渊领会了他爹这话,再不多言,去寻蒋沈两位将军。 蒋沈韩杨四位将军是天星宫守卫中的四把手,功夫不消说,在中原武林中也排得上号。余惊秋和郎烨固然惊才艷艷,到底初出茅庐,所以才有聂仲渊觉得劳动四位将军,过于小心了。 等得聂仲渊带来了两位将军,他也不得不佩服聂禅远瞩。 这两个年轻人,硬是突出重围,冲到了南门前,盖因其身法灵巧,似滑鱼难以捉住,韩杨两位将军不见得比他俩功夫低,但这轻功底子确实比不上两人的。 而蒋沈两位将军进退迅疾,正好是两人克星。 余惊秋和郎烨两人逃离间,一人观察局势,一人注意逃生去路,蒋沈两人一入战圈,便被余惊秋瞧在了眼中,她见两人行进之间,快如奔雷,心知不妙。 前方便是天星宫大门,青墙高三丈,离他俩所在的箭阙也还有几十来步,大门紧闭,守门侍卫严阵以待,要直闯大门出去,势必要费片刻功夫,然而只需这片刻功夫,蒋沈两人便能追上前来;可若是以轻功跃过门墙,距离太远,空中无处着力。 这严峻时刻,就连给人以思索对策的时间都是奢侈。 不过,两人虽然年少,但都极聪慧,应变能力强。余惊秋说道:「师弟,你先走!」 余惊秋手覆在郎烨后背上,郎烨心知她的意图,虽然不愿留余惊秋断后,但紧急万分之时,他若犹豫推辞,耽误了时候,两人都得留在此处,因而余惊秋掌上吐劲时,郎烨已做好了准备,足尖一点,飞身而出。 凭藉他一身轻功,兼之余惊秋催力一送,郎烨似苍鹰腾空,跨过几十来步的距离,飘然落在青墙上。 他不知余惊秋要如何脱身,一回首,心提了起来。 蒋将军赶到,这个男人身条精干爽利,提着一把金丝九环大刀,飞身上了箭阙,往余惊秋噼到,那一刀霹雳而下,宛如噼山分海。 余惊秋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脚下一点,身子轻飘飘腾在空中,那刀刃逼来,她架着剑一拦,只感到勐力震手,双臂发麻,长剑险些脱手,但却借了这东风,在无处凭依的空中能够飘得更远。 这边厢,郎烨跃上青墙,余惊秋迎上蒋将军那一刀。 翎箭矢,弓开似秋月,箭头指住了余惊秋。 余惊秋藉着蒋将军一刀之力抽身,眼见得也要跃上那青墙。 弓弦骤松,啪的一声,两只雀翎箭划破虚空,似闪电般,直刺猎物要害。 余惊秋只觉得寒意迫近,心跳凝滞,但她在虚空之中,若要躲闪,极为困难,何况那箭来得又勐又急。 她腰肢柔韧,一发力,身子在空中半旋,面向了箭来之处,只是转了个向,箭已至身前,她将长剑护在心口,一只箭矢正是往她心口来的,她侧转了身子后,位置有了偏移,箭头斜插下来,被剑面挡住,悍勐之力在剑上留下一个坑点。 而另一箭,余惊秋却没那么好运躲过。 这两箭,一箭射上身,一箭射下盘。 聂禅这人,与人交手,经验丰富,箭无虚发,这两箭射出,算准了余惊秋便是能躲开,躲得过上面,也躲不开下面一箭。 那一箭,直射入余惊秋膝盖。 余惊秋感到左腿上被撕咬一般的疼痛感,尖锐的直往里钻,霎那间,耳旁仿佛听到了骨头破开的声音,那痛楚随着骨骼,传到了心髓里,脸色顿时煞白,吃不住这疼,丹田气息溃散,从空中跌了下去。 第71页 余惊秋离青墙不过一步之遥,郎烨从墙上跃下,捉住余惊秋衣襟,剑锋刺在青墙之上,吊住了两人,那把软剑韧力十足,剑身弯曲到极致后,向上反弹,郎烨足尖在墙上一点,身形似穿云之箭,贴着墙直冲而起,越过青墙,出了天星宫。 翻出天星宫后,郎烨不敢停歇,扶楼着余惊秋的腰身,往街上人烟稠密之地而去。 几乎是眨眼间,蒋沈韩杨四人追了出来,后面跟来不少天星宫士兵。 雪域盛产异兽灵药,和中原开通了商路,这个时节,正是商人频繁往来雪域之时,街道上不少车马行人,未免误伤了百姓,天星宫的人便不好开弓搭箭。 余惊秋左腿受了伤,郎烨馋扶着她,两人速度降了下来,而蒋沈两人身法奇快,迅速追至。 沈将军身躯细长,使一柄乌金步槊,战场之上,穿兵破甲,横扫千军,步槊长刃当头压下来时,森寒风生,郎烨和余惊秋同时举剑架住了,蒋将军跳过来,拦腰一刀。 倘若不避,只怕被当场腰斩,然而余惊秋腿上有伤,挪动不便,郎烨一旁是余惊秋,一旁是蒋将军,前边是这沈将军,若是后退,被夹击的便是余惊秋了。 惊险万分之际,郎烨灵机一动,气沉丹田,脚下一震,使内力将这屋瓦震碎,房梁震断,四人所在的屋顶破开,一齐跌落了下去。 只听得下面响起一片惊唿之声。 这下面是个什么地方,热气腾腾,白雾缭绕,却是个浴场,白花花一片。 屋顶开了个天窗,碎瓦落下,水珠飞溅,叫骂声不止,原来是个女人沐浴的浴汤。 余惊秋和郎烨落在温泉池外,蒋沈两人却是正落温泉池中。 雪域名风彪悍,沐浴的女人们见天上掉下两个大男人,也不怕羞,也不管人是谁,拿着澡巾将身上一遮,指着两人鼻头就开骂,「两个大老爷们,屋里头没女人啊,偷看人偷看到浴场来了,害臊不害臊。」 蒋沈两人羞得没边,似拔了牙的老虎,一身本事,也不敢动手,侷促解释道:「各位姑娘,天星宫办案,并非有意……」 「你还想有意!就算是天星宫的人,就是聂城主在这里,也没有闯大姑娘浴场的道理。」 「……」 郎烨趁乱扶着余惊秋到了偏厅中,方能喘上一口气,看余惊秋膝盖伤时,只见箭矢洞穿,十字箭头从膝弯后透出,这种十字箭头造成的创口大,且有倒刺,不能回拔。 郎烨果断将箭头斩断,低声道:「师姐,咬住牙。」 余惊秋咬紧了牙关,手扶在墙壁上。郎烨不给她太多准备,将断箭一把拔出。 余惊秋闷哼了一声,呻/吟压抑在唇齿间,脑袋一阵眩晕,唇上血色褪失。 断箭带出一缕鲜血,莹白衣裳上迅速被晕染的血红一片。郎烨点住穴道为她止血,将衣裳撕碎,为她草草包扎。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需寻路离开。」 「阿烨……」余惊秋睁开眼睛,疼痛使得她眼中浮出一层水雾,雾朦朦的,凝望着郎烨。 郎烨死咬着牙,脸侧肌肉牵动,「师姐,不要说那些话,我不会留你一人在这。」 余惊秋垂眸,若有似无的一声嘆息。 郎烨上前搀扶起她,出了浴场,只见大道上有不少天星宫人,郎烨便择小路前行,但他不认得路,走未多远,便被天星宫人发现了踪迹,侍卫发出信号,蒋沈韩杨四人,片刻间便赶到。 两人似瓮中之鳖,逃无可逃。 第35章 杜鹃 天星宫侍卫封锁了街道,这里除了他们,无一个路人,其实不远处就是城门了,看似百来步的距离,实则是千里之遥。 四位将军是多年的同僚,眼神一瞟,十足的默契,一齐上前,占了四个方位,将余惊秋和郎烨两人团团围住。 余惊秋和郎烨和韩杨两位将军交手,勉强打个平手,和蒋沈两人相比,略逊一筹,他们四人齐上阵,他俩又怎么敌得过,更何况现下,余惊秋腿上添了伤。 老天爷绝人之路。 师姐弟命弦一线,前头已然没了路,但两人绝不肯弃剑就死,反倒生出不畏死的孤傲来,横竖是一死,硬生生扯着步子也得往前头跨。 四位将军似乎知道干元宗的剑阵,兵器一亮,上来便将两人隔了开来。 蒋将军舞动金丝九环大刀,罡风阵阵,他这后背大刀坚锐,刀意霸道,步步紧逼;沈将军那把步槊,刺、挑、扫、噼,刚勐又不失灵巧,似使的一把活物。 余惊秋腾挪不便,以防守为主,剑风铸三尺城墙,固若金汤;郎烨剑走龙蛇,腾挪变幻。两人进退有度,一时间倒也抵得住蒋沈二人攻势。 可一旦韩杨的刀剑加入战局,余惊秋和郎烨两人便左支右绌,落在了下风。 杨将军长剑如匹练,缠住了余惊秋的剑。余惊秋及时应变,杨将军虽奈何不得余惊秋,余惊秋亦不能及时抽身。 沈将军寻到机会,步槊一挽,似黑莽出洞。余惊秋若要躲开,必得舍剑,若是舍剑,便是送了半条命,必死无疑,遑论她腿脚不便,也未必就能完全躲开。 危急之中,余惊秋将另一手上剑鞘一挽,迎了上去,剑鞘鞘口稳稳迎上沈将军步槊锋刃。 她防住了,但这一瞬间,寸步难移。 就在这时,郎烨惊惶一声,「师姐!」 第72页 对付郎烨的是韩将军和蒋将军两人。这两个男人都是用刀的,郎烨即便是以柔克刚,却还没到巅峰境界。 一力降十会,这两男人凭藉着自身功力,却是以刚压柔,将郎烨压得节节败退,疲于应对。 所以这两个男人,任何一人都能主动抽身,而郎烨难以阻拦。 就在杨沈两人牵制住余惊秋的一瞬,韩将军勐然调转了矛头,刀来奇速,分明是往余惊秋身上招唿去的。 郎烨因挂心余惊秋腿伤,担心她支撑不住,只要得空,目光便往余惊秋那方瞟,这时候也瞧见了余惊秋分/身乏术。 若是韩将军那一刀得逞,余惊秋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郎烨心头一团火噗地烧了起来,烧得浑身滚烫,根根汗毛齐张。他想不到太多事,眼里只瞧见了那把刀,身子一转,竟是将后门大开,后背毫无防备地露给了蒋将军,自己直迎着韩将军而去。他只想赶在韩将军那把刀落在余惊秋身上前,拦下他。 韩将军那刀,往天一扬,白刃反射着凛凛寒光,直射人眼睛,那刀该多利啊,砍在人身上,必然将人一刀两半了。 这兇险一刀对准了余惊秋腰侧,直落下来! 风也没郎烨身形快,他轻功比韩将军好,后发先至,剑似银蛇,刺向了韩将军持刀的手臂。 而蒋将军轻功不弱于郎烨,是以郎烨追击韩将军时,并未能逃脱蒋将军的刀网。郎烨一抽身,蒋将军的刀也紧随而上,轮了半圆,直噼向郎烨腰际。 韩将军袭击余惊秋,是攻她无法抽身,无法防守,这一刀必中。郎烨和蒋将军都是攻敌所必救。郎烨刺韩将军手臂,盘算的是若韩将军不收刀回防,他一剑下去,便能废了他的手臂,他那一刀照旧砍不下去;蒋将军一发腰斩,赌的是郎烨若不收剑躲避,挨上这一刀,连个全尸都没有。 一切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鲜血飞溅向空中,如红莲绽放,枯萎,散碎开来,往四处漂浮,似一粒粒珊瑚珠子,直落下来。 余惊秋望了一眼,瞳孔缩紧,一双明亮的眸子,光湮灭了。 一条手臂和一道人影同时扑落在地。 鲜血如绯红花瓣也似,洒在他们身上,将眼前染得一片血红。 韩将军放心的将后背交给了蒋将军,信他拦得住那个后生,毫不犹豫,一刀直取余惊秋;蒋将军以为惜命乃人之常情,这后生年少,还没能练就一身龙胆虎魄,必然回剑自救! 两人都猜错了。 郎烨去得决然,不顾身后利刃,剑出无悔,青锋一挑,断了韩将军臂膀,解了余惊秋之围,身后那把金丝九环大刀,他只能以身受之。 蒋将军长刀直入,开皮裂肉,直斩到郎烨嵴骨,这把锋利无匹的刀原是能将其腰斩,震慑于此子赤胆无畏,不由得停下来了。 这场变故,将在场众人都撼动了,不由自主屏息。 韩将军捂住断臂伤处,鲜血将他手掌染得通红,他脸白的似纸,忍不住痛嚎出声。 杨将军抽回了剑,叫道:「老韩!」上前来封点他的穴位止血,只是创口太大,仍旧止不住血流。 沈将军瞧了蒋将军一眼,两人都停了手。余惊秋趔趄了几步,跪倒在郎烨身旁,将他身子翻转过来,只见他左腹已被刀刃切开。余惊秋封他身上要穴,于事无补。 余惊秋双手按住他伤口,鲜血粘腻,「阿烨。」 郎烨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唇边血涌,望着余惊秋,目光涣散,「师姐,咳……」 余惊秋声音喑哑,「我腿上受了伤,走不出去,至少你……你为何这么傻。」 郎烨轻轻握住她的手,却不知是否意识消散,声音微弱,说起胡话来,「师姐,我们要一起回家去,回家去罢,到时,还要去接阿镜呢。」 一阵酸涩尖锐的凄凉悲哀直冲上心头,余惊秋咬住下唇,眼眸中一层层泪波,她应道:「啊,一起回家去,还要去接镜儿。」 聂禅带着聂仲渊赶来时,正好听见了这句话,阖上眼睛轻嘆了一声,扬了扬手。 蒋将军见了,眉头皱了一皱,却还是依着城主之命,对着余惊秋提起金丝九环大刀。 秋将外裳脱了下来,绑缚郎烨的伤口,抵住郎烨脉络,替他输送真气,对悬在头顶的刀口视而不见。 蒋将军手起刀落,便能立即了结她一条性命。 骤然间,一只雀翎箭射来,蒋将军虎目一瞪,刀锋偏转,将那箭矢从中噼为两半。 士兵精神一振,持着武器,向着雀翎箭射来的方向戒备。 只见一匹快马从城门处直往包围圈这里奔来,士兵见了,不仅不出手,反而让开了道。 聂云岚停了马,看到躺倒在地,浑身浴血的郎烨,又瞧了一眼腿上有伤的余惊秋,目光环视,只见四周之人,拿刀的拿刀,握剑的握剑,尽是她天星宫的人。 她一下子就明白髮生了什么。 她原是见城门口戒严,以为城中出了事,犹豫再三,还是放心不下家里,谁知过来一看,不是有人对付天星宫,而是天星宫在追杀别人。 她像是给人打了一闷棍,看向聂禅,叫道:「爹,他俩是干元宗的人,你为什么……」 聂禅见失踪的女儿回来,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极为严肃,对一旁近侍喝道:「送二小姐回去!」 第73页 聂云岚退了两步,走到郎烨和余惊秋身旁,质问道:「爹,他俩做了什么,你动用这么大阵仗,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这事不需你管!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二小姐带回去!」 「别过来!」聂云岚一把拔出身旁侍卫佩剑,「他俩是我的朋友,你不说清楚,我绝不离开!」 聂禅皱住了眉,沉声道:「仲渊,将你妹妹带回去!」 聂仲渊上前来,「云岚……」 聂云岚剑横在身前,高声道:「你跟我说,干元宗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从小教我,有恩必报,你现在又在做什么,爹啊,我不明白!」 聂禅脸色阴沉,「对你爹有恩的,不是宗门,而是人,我现在所做的,便是报恩……你无需明白!你擅自离家一事,我还没跟你算帐,还不回去!」 聂云岚问道:「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与你无关。」 「你知不知,他俩救了你女儿性命!他俩是你女儿救命恩人!」 「……」 聂云岚将马牵到余惊秋身旁,看了一眼郎烨,止不住的愧疚,她原是要为两人行方便,才送人到了雪域,私心里还想他俩领略一下雪域风情,谁知是把两人送进了虎窝呢,「余姐姐,你们骑上我的马走。」 余惊秋抬起头来看向她,聂云岚心里一揪,「你们走罢,这里有我。」 余惊秋望了她的眼睛一会儿,转而扶起郎烨。余惊秋一有动作,边上士兵和几位将军,身体一紧,逼上前一步。聂云岚握着剑,对着众人喝道:「不许过来。」 余惊秋将郎烨抱上了马匹。 聂禅虎着脸,「动手!」 聂云岚将剑一转,抵在了自己脖颈上,「你们要是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你!」 聂仲渊劝解道:「云岚,不要胡闹。」 「胡闹?我只是遵循了父亲教我为人处事的道理。」 聂云岚眼睛盯着聂禅等人,手往侧一扶,将余惊秋也扶上了马。聂云岚对两旁士兵喝道:「让开!」 那些士兵两边为难,看看聂云岚,又瞧瞧聂禅。 聂云岚将手中的剑往自己脖子上又逼近了两分,锐利的剑锋将皮肤割开,鲜血顺着流了下来。 聂仲渊紧张地声调也变了,叫道:「云岚!」忙看向自己的父亲。 聂云岚和聂禅这一对父女直视着双方,目光炯炯,谁的眼神也没有弱下去。 忽然,聂云岚挑剑,一刺马身。那马匹吃痛,嘶鸣一声,疯跑了出去,士兵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马匹沖开了包围,向城门口去了。 士兵要追,聂云岚飞身拦到众人前,「不许追!」 士兵只能看向聂禅,等候他的指令。 聂禅五指一握,咯咯作响,勐地转身,背对住聂云岚,对聂仲渊喝道:「带她回去,没我命令,不准放她出来!」 「是!爹……那两人,还追吗……」 聂禅一言不发,走了。 聂云岚回头看了一眼,马匹去得只剩一个黑点了,她浑身一松,长剑脱手。一旁士兵生怕她再做些什么事,忙将剑捡了去。聂仲渊一挥手,两人上前,将聂云岚轻轻扣住,押回天星宫去了。 余惊秋带着郎烨出了城门,不敢停歇,御马直去,她握着缰绳,寻觅人烟,「阿烨,你撑住,我带你去找大夫,待你伤好,我们回家。」 雪域人烟稀疏,又因为天星宫聚集了人流,大多百姓搬迁,除天星宫外,再无城池,其余地方,只有些零散村落。 日近黄昏,余惊秋找到了一处村子,正是农家晚饭时候,各家炊烟裊裊。 余惊秋在村头下马,马托着郎烨,她牵着缰绳,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民屋前,问这人家,有无伤药,村里有无能看病的人家。 这里都是男耕女织,早出晚归的老实百姓,一见余惊秋和郎烨血淋淋的,以为他二人惹上了什么仇家,怕他们给村子里带来麻烦,又见提着剑,也不敢轰人,便将门户紧紧闭上,一连六七家,都是如此,便是哀求也无效。 直走到村尾,住得个猎户,不怕血,又有些治疗外伤的本事,没有将人拒之门外。 余惊秋说道:「大哥,你发发慈悲,求你救舍弟一命。」 猎户为难,满脸不忍,「姑娘,不是我不愿帮忙,但……」 「你这兄弟,已然断气了呀。」 余惊秋恍然醒来,立即又失了魂魄一般,僵立在原地。 她只觉得天空高远,晚霞嫣然,雪域的景色和虎鸣山上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风一吹来,拂动杜鹃花瓣,映得满山通红。 第36章 背叛 余惊秋牵着缰绳,马上托着郎烨尸身,依旧回了大路来,走走停停了一日。 雪域人烟稀疏,路径荒芜,道旁枯藤缠老树,黄昏时分,林中乌鸦撕扯着嗓子仰天凄鸣。 余惊秋神情木然,眼珠子注视着前方一丈远的路,半晌也不动一下。 楼玄之身死、楼镜逃亡、知行门埋伏、聂禅追杀,连日来发生的事不断在她脑海里迴旋:杀害师父的兇手至今不明,镜儿拒不认罪,所以逃离宗门,知行门埋伏击杀,『你们命不好』指的是与他们有过节,还是有人买兇/杀人,聂禅态度转变,仔细想想,是在见到那封信后,初现端倪,莫不是信有问题?可这信一路上他们谨慎保管,封皮都不曾破一点,没有外人能接触信封,难道还能是自己人,同行的三位同门已死,如今除了她,接触过信件的,便是写信的俞师叔,和送信的李师叔…… 第74页 兜兜转转,她又想到:她手上没有保存尸身的丹药,现下的天气,她无法阻止郎烨尸首腐烂。 余惊秋目光僵直地挪回到马匹上,注视着郎烨僵冷的身躯。在楼玄之告诉她真相前,她以为自己没有亲人,便将虎鸣山当作了自己的家,师父是爹爹,郎烨几人是弟弟妹妹,因为长姐如母,所以楼镜如何胡闹,她都能容忍,所以郎烨为救她而死,如此锥心。 她这师弟,相貌堂堂,龙章凤姿,她不忍心见他长眠后,还要随她一起风吹日晒,沙尘侵打,血肉面容逐渐腐烂,不成人形;但若是暂时葬在此处,也太过孤寂,郎烨临时之前的愿望,是要同她一起回宗门。 千头万绪,沉甸甸地压在余惊秋心口。 日头西斜,晚风薄凉,道路北边响起一阵奔马声。 余惊秋手扣在剑柄上,冷冷地斜瞅了一眼,却是一怔,转向了那一行人。 马蹄声渐近,马上的人身形也逐渐清晰。 余惊秋声带哽咽,「师叔。」她身上的痛楚,心中深处的累似乎一下子涌现了出来。 李长弘见了余惊秋,眸光闪烁,竟呈现出一瞬的慌张,霎时间,又用铁青的脸色给压了下去,他厉声大喝,加以掩饰,「余惊秋!」 余惊秋歷经了生死,陡然见到宗门的人,只觉得肩上千斤重担卸了下来,放下心防,没意识到李长弘的语气有多么不善,也未立即反应过来,为何远在虎鸣山的李长弘会出现在这里。 「你还想往哪走!」 余惊秋道:「师叔,你来得正好,我与师弟前去天星宫中找聂城主求药,聂城主不但不出手相助,反倒围杀我与师弟,师弟他为了救我,他……」 受云瑶之託随行的吴青天那两名弟子听见,忙拥上前来,扶住郎烨身躯,触手冰凉,不由悽惶的「啊呀」一声,悲声叫道:「郎烨师兄死了。」 李长弘一听,双目一眯,忽又狠狠一睁,眼睛里散发寒光,瞪着余惊秋,「余惊秋,你可知罪。」 一句话堵住了余惊秋的千言万语,她心头一空,忽然相似被人抽走了精气神,摇一摇头,问道:「弟子何罪之有?」 李长弘道:「你无需遮掩,宗内已经收到你和外面勾结的证据,师尊亡故,你心中却只有满腹算计,为了宗主之位,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惜与外人勾结,要让楼长老,永远醒不过来,其心可诛!如今你没求到药,还编出聂城主追杀你这等谎言,便证实了你的罪名!」 余惊秋不可思议,这雪域纯白的雪,原也可以是黑色的,「弟子与什么人勾结?这从何说起?弟子从来不愿继任宗主之位,师父知晓,吴长老知晓,弟子之心,青天可鑑,至于身份,弟子有什么身份可以隐瞒。」 李长老冷喝一声,「无可隐瞒么,阳神的大名可是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呢!」 余惊秋骤然问听母亲名字,浑身一震,难以反驳。 李长老又问:「你说你未与外人勾结,澄心水榭里圈养的那些信鸽又从何处而来,韩凌可是截获了一只飞到向日峰上的信鸽,字里行间,分明就是在与你联繫!」 余惊秋心道:信鸽?难道是她阿姐见她爽约,所以来联繫她么。 事关这从未谋面,未知身份的阿姐,待要解释,又怎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无话可说么。」李长老不冷不热地笑过两声后,从怀中抓握了一物,递到余惊秋身前,「你瞧瞧这是什么。」 余惊秋定睛一看,李长老手掌中躺着一粒珠子,鸽子蛋大小,通体晶莹,珠子中有碧蓝色可流动的液体,却就是俞秀所描述的滴翠珠的模样。 一见到它,余惊秋一阵眩晕,心中已有了些微妙的预感。 李长老说道:「我手中这颗滴翠珠,是聂城主双手奉上,我们一行人也是聂城主亲自接待,别说杀人,便是一个脸色也不曾给过,这好几双眼睛都瞧见了,你如今还说聂城主不但不给你滴翠珠,反而要杀你和郎烨?」 「弟子并未撒谎。」余惊秋无力地说道。 「那我手上这又是什么!宗门知道你与外人勾结,揭穿了你谋害楼长老之心,见你逾期未回,才派了我们押你回宗审问,一路寻你们到了天星宫,得聂城主接待,才知你们根本未去天星宫。」 李长老目光左右一瞥,「我问你,与你同行的那两位弟子去了何处?」 余惊秋的心越发往下沉,「我们来时路过知行村,知行门中众人设伏,要除了我们,两位师兄不敌,死在他们兵刃下,我和郎烨侥倖逃出,却还被他们一路追杀,也是因此才耽误了时间。」 无缘无故,为何要埋伏追杀你们,死人不会说话,只剩你一个活人,空口白牙。」 余惊秋实在无可奈何,说道:「与弟子们同行的有一人,名叫聂云岚,是聂城主之女,知行村的追杀是她解的围,师叔可向她求证,聂城主围杀我和郎烨,她也亲眼见过,若她心中正直,或许也能指证她父亲,一解师叔心中怀疑。」 李长老仰天轻蔑地笑起来,许久,睨着她,「聂云岚半月前离家出走,偷偷地跑出去闯荡江湖,至今未归,雪域中人尽皆知。山君啊山君,长老们都道你纯良仁厚,果真是人心隔肚皮,看不透你这狡狯。」 「你还有何话可说。」 哑子谩尝黄櫱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第75页 余惊秋一颗心坠落谷底,忽地体会到楼镜蒙冤时的心情,只是她不似楼镜刚烈,不会愤起反击,而是低垂了头。 吴青天那两名弟子正围在马匹前,将郎烨的尸首小心翼翼的抱了下来,放在地上躺平,他俩与郎烨关系十分要好,如今见他亡故,心中哀伤,只注意到眼前尸身。 也就是这时,平地里响起一阵暴喝,「孽徒,你敢对我下黑手!」 骤然响起刀剑相交之声,两名弟子一回头,只见李长弘和余惊秋两人动起了手来,剑光霍霍,逼得人后退。 李长弘习武多年,余惊秋虽说天赋绝佳,却也抵不过李长弘那份功力,兼之腿上有伤,一路纷争不断,身心俱疲,是以节节败退,被逼至林中。 吴青天那两名弟子顾不得许多,忙追上前去,只见那两人斗到一处斜坡前。 李长弘剑风飒飒,一招前去,直取余惊秋要害。余惊秋气力不济,不能完全拦住,只将剑势架偏,那一剑便从肩头划了过去。 吴青天这两名弟子叫道:「李师叔,手下留情!」 李长弘浑似没听见,一掌拍向余惊秋。余惊秋虽卸了一部分力,仍旧被打得直飞下斜坡。李长弘道:「这等孽障,留你不得!」 李长弘再要上前时,吴青天那两名弟子拔剑上前,一左一右,吃下李长弘招式,劝道:「李师叔,师姐是否有罪,留待回宗门,再做定论。」 李长弘长剑一挽,将两人剑锋盪开,「是否有罪,还不明白?你们随我一路来,聂城主如何招待你我,你们也瞧见了,聂姑娘离家出走的事,你们也知道的,她若清白,怎么解释不清信鸽一事,怎么满口谎言。」 「就是有罪,也该按宗门规矩,请我师父处置。」 「将在外,还军令有所不受。我原也想带她回去,可这孽障,居然见事情败露,想杀我,你们看看。」李长弘将腰侧露出,那里已有一条血痕,「我看郎烨和另外两名弟子的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怎么三人死得死,只她一人完好……」 李长弘被两人挡住,视线有碍,等推开两人往斜坡下一瞧,神色顿时难掩惊惶,叫道:「唉呀,叫这混帐东西逃了!」 李长弘这时顾不得的两人,连忙招唿来自己的弟子,厉声道:「追拿余惊秋,生死不论!」 却说余惊秋,一滚落斜坡下,便强撑起身子,往林深处遁去。 她原是愿随李长弘回去,接受审查。 可话未出口,李长弘一把拔出剑来,将自己腰侧割伤。她有一瞬的茫然,直到她瞧见李长弘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里,饱含杀意,精光湛湛,尖儿一样,直刺她的心头。 那冷剑转了向,朝她招唿来,招招取命。 她不知道李长弘在宗门变故伊始,自他们被天星宫围杀这一切中,扮演了怎样的身份,但有一点已然能确认,李长弘想要她性命。 林中枯枝腐烂,泥土潮湿,绿叶新生的气息混杂着,一阵阵迎面刮来。 楼镜说过的话在她脑海里响起来:你不会怀疑他们,甚至想都不会往他们身上想,你本就是这个性子,只觉得亲友师长都是好人。你信我又有什么用,你自己还是一只羽毛没长齐的雏鸟,风雨之中,你连你自己都护不住,怎么帮我。 余惊秋强撑着逃了一段路,腿上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直钻心脏,她疼岔了气,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在灌木丛上,整个人却不受控制般的往前跌去。 原来这灌木丛是个中空的,后面是三间屋子,应当是猎户的草屋,围了围墙。 余惊秋疼得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她便是强撑着,也走不远了,倚着剑,勉强走到屋前,靠在墙边,喘息着,只见草垛前不远,拴了一只骡子,晾衣杆上晾晒了衣裳。 余惊秋敲了敲门,门锁着,无人在家。 余惊秋犹豫了片刻,解开了那头骡子的缰绳,又觉得自己这一身太引人注目,便将手伸向晾衣杆上的衣裳,在女衫前顿了一顿,将旁边的男装拿了下来,换上了。 做完一切,她取下身上装银子的荷包,扔在了拴骡子的地方,轻声说了句,「抱歉。」 骑上骡子,从小道离开,一路上小心谨慎,只捡无人烟的地方走,入了夜也不停歇,凭着月色前行,只希望赶在李长弘等人之前入关。 天明时,余惊秋入了关,没遇着守株待兔的李长弘,想来是落后了她一步。 骡子继续往前踏步,但走了一晚,累垮了,恹恹的,口吐白沫。 太阳出来后,余惊秋抬头一望,见到三日当空,光芒占据她所有的视线,眼前只剩一片白,身子后似吊了个千斤坠,将她直往后拉,她坐不直身子,摔了下去,再起不来。 眼前的一片白,又变成一片黑了。 第37章 地耗子 城东有间破庙,是一群乞丐的栖身之处。 这日里,乞丐们久违的开了次荤,全仗他们群中一个小乞丐,诨名叫地耗子的给捡回来个半死不活的小子。 地耗子在城里见着他,旁边还有匹骡子,便用骡子将人託了回来。这群乞丐连日来没得多少施捨,肚中空空,见点东西就眼冒绿光,雁过拔毛,岂会放过这人。 地耗子深知这群乞丐禀性,她早摸了底,这人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只有一把剑,她将剑当了,给这人看了大夫,买了药,还剩点散碎银子,揣在了胸口的破口袋里。 第76页 那些乞丐在这人身上摸不到东西,主意就打到了那头骡子身上,将骡子宰了,烤了肉,围坐着大快朵颐。 地耗子将这人拖到自己的草蓆上,将这人裤管撸了起来,只见膝盖上有个血淋淋的窟窿,她将药敷了上去,昏睡的人浑身一颤,大概是疼了。 一个乞丐吃得满嘴流油,瞟了一眼,「嘿,这小子皮肤真白,嫩得像个娘们。」 其余乞丐闻言抬起头来,一瞧,哈喇子流下来,他们多少年没碰过女人,就算是个小子,瞧见了那腿,心里也直痒痒。 地耗子忙将这人裤腿放了下来,她将大夫给的药化在水里,餵到这人嘴边。 怎知这人忽地睁眼,一把将她手腕拽住。 这给地耗子捡回来的小子,正是换了男装的余惊秋。 余惊秋昏昏沉沉许久,感到身旁有人,忽然惊醒过来。 地耗子惊叫了一声,被她抓得手腕生疼,磕磕巴巴道:「我,我只是要给你餵药……」 不料余惊秋手一松,又昏晕了过去。 地耗子,「……」 地耗子松了口气,扶着余惊秋,大半碗药餵了下去。 天道黑下来的时候,破庙里升起火堆,乞丐们吃饱喝足,野狗也似挤成一团,昏昏欲睡。 余惊秋再次醒过来。地耗子蹲坐在她身旁,眼睛一亮,叫道:「你醒啦。」 余惊秋要开口说话时。地耗子手竖在嘴旁,回头瞧了一眼乞丐们,小声说道:「粗着嗓子说话,不要给他们晓得你是女人,不然他们会吃了你的。」 余惊秋打量着眼前的小乞丐,浑身脏污,瘦的跟竿儿似的,将一身脏破的衣裳撑得赛斗篷,顶着一头支楞八叉的短髮,一张脸儿生得乖巧可怜,特别是一双圆眼,湿漉漉的颇有灵气,看着也得有十一二岁了。 余惊秋昏睡多时,声音沙哑,问道:「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 「我叫地耗子,这里是城东外的破庙,我见你受伤了,就救了你回来……」地耗子见她目光往周身一望,在寻着什么,于是说道:「你的剑,我给当了。」 余惊秋迴转头来,双眼怔然瞪着她。地耗子将靠在心口那破口袋里的一点银子掏了出来,递给余惊秋,颇为紧张地说道:「我看你受伤很重,我,我没贪你银子,多半都给你看病了。还有你那骡子……」 地耗子又看了一眼挤在一起的乞丐,那边鼾声渐起,地耗子悄声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别人要住进来,占一块地,要先交个入会费,你身上没钱,他们就把你那匹骡子杀了吃了。」 余惊秋默然半晌,没有接那银子,只是说道:「多谢你。」 地耗子自记事起就是个乞丐,谁瞧过来不是轻贱的眼神,同一窝的乞丐整日里为了几口吃的,为了几枚铜板,争得头破血流,谁跟你来讲礼节,都是粗鲁恶俗的人。 有人跟她说句『多谢』,这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把这小乞丐羞得喜得,浑身像是烧起来,炸起来,背上一阵发热,汗毛都竖了起来,汗津津的,朝着余惊秋傻笑。 夜里,余惊秋调息起来,身上受的内伤不打紧,但腿上中的那一箭,伤的太重,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若是没个脚力,这几百里路程,是走不回去的。 翌日一早,地耗子揣了两把黄泥过来,注视着余惊秋的脸。 余惊秋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地耗子朝一旁努了努嘴,「你得把脸抹一抹,他们瞧你长得白俊,只怕也不管你是男是女,也要吃了你。」 正说着话呢,两个敞着胸膛,一张皮遮了肋骨的瘦乞丐走过来,藉着和地耗子说话,向余惊秋搭讪起来,不怀好意的眼神直往余惊秋脸上斜瞥。 说着说着,见那张脸实在好看,顾盼间的清傲之姿,瞧得心里痒痒,便按捺不住,动起手来。 两只黝黑的手,一左一右往她脸颊伸过来,想要摸一摸。 余惊秋动如电掣,双指併拢,点在左侧手的手腕穴位上,手肘一弯,撞到右边手的胳膊弯里。 这两个乞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人觉得手腕奇痛,好似断了腕;一人觉得整条胳膊发麻,使不上劲。两人惊惶地叫喊声,惊动了其他乞丐,纷纷往这边张望。 那两个乞丐知道了跟前这人不好惹,连滚打爬躲到一边。 地耗子眼见余惊秋都未挪身,就把两个乞丐打得滚地哀嚎,眼里晶亮,手里比划着名,「你真厉害,唰唰两下就把他们打趴下了。」 余惊秋道:「只是皮毛功夫。」 喃自语,「只是皮毛功夫,也有这样厉害……」 地耗子待她更慇勤,白日里跑出去用当剑剩余的银子买些吃食回来,那些乞丐见识了余惊秋手段,都不敢抢她的。 这日,地耗子给她外敷的药用完了,手上的银子也使尽了,少不得要出去行乞,赚些果腹。 一连数日,余惊秋腿上灼痛已减轻了不少,若不求快,走路倒也稳当了些,于是随着地耗子一起出去了。 穿了几条巷子,走到人流多的地界,地耗子寻了个地方,就地坐下了。 地耗子给她让了个位置,说道:「这是个好位置,要是不占了,会给别的乞丐抢去。」 话音一落,路过的行人往余惊秋身前扔了两枚铜板,余惊秋叫住那人,「公子,你东西掉了。」 第77页 那人回过头来,看着她跟看什么稀奇事似的,觉得好笑,远走了。 那两枚铜板躺在地上,余惊秋瞧也未瞧一眼。 地耗子不解,「你不要么?」 余惊秋没作声。 地耗子将两枚铜板擦了擦,握在手里,只觉得两枚铜板烫手,扔了觉得可惜,收下又觉得自己好似矮了一截,丢了什么似的。 浑似着了魔,她给老乞丐养大,自幼是讨饭长过来的,这是第一次收到了铜板后,觉得心上压了块石头下来。 余惊秋让地耗子给她指了条去牙行的路,她现在身无分文,唯一带着的,只有那半块玉佩,她需要银钱,她要赎回自己的佩剑,也需要银子做盘缠。 天擦黑的时候,余惊秋手里提着两个点心包裹,回了破庙。地耗子坐在门槛上,巴巴望着天色,一见她回来,便站了起来。余惊秋进了破庙,在往日歇息的地方坐下,将那两方包裹递给了她。包裹四四方方,一个用荷叶包的,是一只烧鸡,另外一方纸包里面是点心。 地耗子喜出望外,伸手要去抓,又顿住了,将手在自己身上揩了揩,抓住一只鸡腿,撕扯了下来,余下的都递给了余惊秋。 余惊秋说道:「你吃罢,我吃过了。」 地耗子这才入口,欢喜地眯着眼睛,两眼弯弯。 余惊秋拿出一点碎银子,递给地耗子,说道:「我今日找到一份差事,明日就要动身。」她手上这些银子是差事的定金,若是顺利办完,便能赎回佩剑,有了回宗的盘缠。 地耗子嘴角垂落下来,「你要走了?」 「嗯,这些银子,你拿着。」 地耗子转过身去,闷闷道:「我不要你的银子。」 「那你想要什么?」余惊秋将这小乞丐搭救照顾之恩记在心中,只希望离去之前,能尽量报答于她。 地耗子又转了回来,抿了抿嘴,犹犹豫豫,「我,我想要学武,就只是那些皮毛功夫也成,你收我为徒罢。」 余惊秋一怔,「你为什么想要学武?」 「学了武,别人就欺负不了我了。」 余惊秋想起蒙冤的楼镜,身死的郎烨,便是一身武艺,怎奈何于他人欺凌,她不由得敛眸苦笑。地耗子问:「你不愿意么?」 「并非是我不愿,而是我自己也不过是才踏过门槛的学徒。」 「我不用太厉害,只要打得过那些乞丐就成。」 「我如今身陷阴谋算计之中,莫说声名,便连性命,也不见得能保住,你要拜我为师,可讨不着什么好。」 「只要不饿着肚子,我什么都不怕。」 余惊秋见她态度坚定,思忖片刻,道:「好,只不过我的师门规矩极多,要求严格,你若拜我为师,便要遵守门规,若有违背,就要按门规处置。」 地耗子鬼机灵,当下就朝余惊秋一拜,她时常偷熘进茶馆,听得一两段说书人说这江湖中的风流趣事,这一拜,拜得倒有模有样,「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起来罢。」余惊秋轻嘆一声,宗门对弟子收徒没有太多干涉,她想着这小乞丐救了她,也算是缘分一场,既然她想要拜师,便当是报答她,收了她做徒儿。若是自己有个万一,叫云瑶和狄喉来教养这孩子也是一样,「你的大名叫什么?」 地耗子摇摇头,「没大名,收养我的老乞丐说我天生命贱,跟那地沟里的老鼠一样,就叫我地耗子,说是这样好养活。」 「人与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谁天生的命贱。」余惊秋凝望着她,说道:「师父替你取一个罢,身虽劳,犹苦卓,唤你孟苦卓。」 「孟苦卓?」地耗子将这名字在口里反覆念叨,越念越喜欢,「我今日不仅有了师父,还有了名字。」 自老乞丐去了以后,她孤零零一个,如今有个师父,赛得了个绝世希奇的宝贝,将破庙里熟睡的乞丐都嚷醒了。 余惊秋见她欢喜,连日来阴郁低落的心情,略得了些抚慰,「苦卓,师父明日去送一趟镖,远近尚不清楚,大抵要一段时候,等师父回来,赎了剑,还需要回一趟宗门,处理私事,等私事处理完以后,才能接你过去,在此之前,你要在这里等师父。」 「师父不会丢下我不管罢?」 「不会。」 地耗子乖觉地望着她,「那我在这等师父回来。」 第38章 死人庄 隔日,余惊秋在那破庙调息,等到晌午时,孟苦卓还未回来,这小乞丐死活不肯要她银子,说她送镖也需要盘缠,依然是跟着乞丐们出去行乞。 中途有一个乞丐跑回来,说是城东一个新来的富商济贫,不仅施粥,还给银子,去晚了就没了。 腿脚快的,一听这话,撒丫子就跑。 余惊秋正好也要去城东码头点卯,随着这一行乞丐到了粥棚,却没见着孟苦卓,先前那乞丐说道:「地耗子肯定进宅子里领银子去了。这银子不是每个人都能领,那站在边上的大老爷瞧一瞧,合他眼缘,就能进宅子里去领银子。」 那乞丐艷羡不已,啧啧嘴,「地耗子,命真好。」 余惊秋见十多个乞丐喜滋滋地随着僕人去取银子,这里离那富商的宅子还有几步路。 「不晓得地耗子那小子是不是拿到银子就走了,要是他先回去了,可能就与你错过了。」破庙里的乞丐见识了余惊秋的手段后,都待她恭敬,那乞丐问道:「要不,我叫兄弟们替你去找找?」 第78页 余惊秋看了眼天色,说道:「不必了,你若是见着了她,跟她说一声,我走了。」 那乞丐应道:「诶。」 余惊秋离了粥鹏,往码头去,点了卯,上了船,这才晓得走水路。东家怕泄密,将运送的货物和路线都瞒得紧,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余惊秋听郎烨提起过,便也不觉得奇怪。 河道里一共两条大船,一条载人,一条载货。牙行里招来的保镖不止她一人,陆陆续续上来十几人之众,那东家倒是极阔绰,船上装的好酒好肉,专供他们吃喝的,余惊秋没多大兴趣,她希望这东家若是阔绰,能阔绰在刀刃上,给他们提供一些好兵器。 船一直等到天擦黑,才见到一行脚夫将货拖来,天色黯淡,余惊秋站在栏边,瞧见那些脚夫扛着一只只麻袋,将货搬运到另一条船上。 想来应当是盐,茶叶或香料之类的货物。 余惊秋坐在甲板上,她一身男装示人,虽不知有未给人瞧出端倪来,但被安排的住处是个大通铺,和那些赤着膀子的男人睡在同一间房内,她不自在,倒不如在甲板上打坐调息。 夜晚的河面雾霭氤氲,流水潺潺,孤月悬空,冷风一侵,余惊秋心里感到极度的悲凉,这打坐调息,自然也打坐调息不下去了。 去年此时空中月,是虎鸣山上月,今日身在他乡,坐在一条不知去向的船上,随波漂流。 余惊秋轻嘆一声,心里思忖,此时此刻,李长弘应当已经回了宗门,既然他想除了她,必会不遗余力,将弒杀同门,背叛宗门的名头扣死在她头上。 却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为了宗主之位?为了报復?亦或是受人指使? 不知他的目的,便不知他会做到哪一步。若是李长弘为了宗主之位,她和楼镜都被排挤出宗门,他下一步是否会对狄喉和云瑶出手,干元宗又是否会受其冲击。滴翠珠落到他手中,楼师叔安危便会受他摆布,只恨她没有一日千里的神功,不能眨眼便回到宗门。他有异心,她也无力阻止他对楼师叔下手。 外贼易防,就是千军万马,也踏不碎干元宗的山门,若是家起内贼,都不用碰,便从里面支离破碎了。 李长弘绝不会让她平安回到宗门,更何况她自身罪名未洗清,若毫无证据指认一宗长老,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但她断不能任李长弘在宗门之中兴风作浪,也不能让同门毫无防备,将后背袒露给敌人。 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余惊秋彷徨了一夜,实则内心深处早有了答案。 干元宗是她的家,不管她离开多远,心里割捨不下那个地方,总要回去。即便现下不能立即归宗,她也得走一趟,设法联繫上云瑶或狄喉,让两人警觉。 船过了河道,驶入运河,一路顺风。 余惊秋瞧着景物变换,红提绿柳,烟雨濛濛,倒有些像郎烨说的江南。 这一路上安稳得很,也没遇上什么水贼,不知是运道好,还是这一带本就太平,是那东家杞人忧天。 东家请了几位武师,养猪也似,好酒好菜流水似供着,那武师们一路护镖,没出什么力,反倒养了一声膘。 非止一日,船靠了岸。 也是深夜抵达,他们下船时,那些货物已被押运在前,几车的大箱子,用麻布盖着。 她同那一行武师坠在队尾,同行的还有东家的一班手下,众人挑着灯笼。起初大路开阔,而后曲折,道路复杂,天又漆黑,叫人难以记住,走了多时,进了山。 这里的山比之虎鸣山雄峻高耸而言,秀气低矮,远远望去,只见深青天幕下,黛色山峦起伏平缓。 路过一处竹林后,到了一处庄子,管中窥豹,只看大门,便知这庄子气派。 余惊秋隐约听到前来接货的人说了一句。 「两波货都到齐了?」 他们一行人被引入庄内,有人前来安置武师,款待酒席,结付尾款。若他们嫌天黑,还可以在庄子里歇一晚。 余惊秋注意到,不仅东家的手下,便连他这庄子里的人,也各个气息沉稳,行进间风生,分明都是练家子,既然东家这么多手下会武,为何还要在牙行里招揽武师送货,更别提一路之上,水匪山贼,未遇上一个。 余惊秋望着一桌美酒佳肴,端着酒杯放在自己鼻间嗅了嗅。 这庄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余惊秋不知是否是这一路上来的境遇让她多心了…… 她将酒放在桌上,抽出旁边汉子的佩刀来,往桌上一撂。 那正准备动筷的武师一众,尽皆一惊,瞪着一双双虎目盯着她。 余惊秋道:「饭菜里下了药。」 实则,她没在酒水饭菜里嗅出味道来,但这江湖上,她没见识过的门道多了去了,无色无味的迷药不是没有。 她这样说,只是为了有备无患。 这一群武师走江湖,比她经验足,光看不尝,哪里能瞧出个所以然来,当下眼珠子一转,叫了个送酒水的进来,一行人群起攻之,点了他的穴道,给他酒水饭菜,海塞了进去。 半柱香的功夫,人噗通一声倒了,睡得似头死猪。 当下便有人骂道:「他娘的。」原来真下了迷药。 门外守了人,警觉非常,听到动静,立即推门进来,正撞见那武师们的刀乱砍下来。 第79页 守门的人功夫不弱,这肩上也受了一刀,慌忙退开。他同伴一瞧,动作迅疾,从怀里掏出一物引燃,红光咻地升天,在漆黑的夜空下,闪烁红艷艷妖异的光。 余惊秋夺门而出。那引燃信号的人还未垂下头来,便感到腰间一轻,原是自己的剑被人躲了去。余惊秋取下他的剑,倒转剑锋,剑柄敲在这人额上,将人打晕了过去。 那武师一拥而上,朝另外几人杀去,并叫道:「把你们主子叫来,给老子酒水里下药是什么意思,是不想结帐了,还是想要你老子的命啊!」 余惊秋足尖一点,几次借力,飞跃上屋檐,膝上忽然似针钻一样,勐起一阵尖锐的酸痛,她晃了一晃,勉强稳住。 方才施展功法太勐,膝上的伤到底未好全,承受不住。 她往下看时,见到增援正往这边赶来,便朝下喊了一声。 下面十几个武师听到喊声,晓得厉害,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心里头憋着股恶气,也得等脱身后再撒,忙忙撤走。 也有轻身功夫好的,和她在屋檐上飞跃寻路,脚上功夫弱些的便在底下爬树翻院,跟着他们走。 只这庄子实在大,弯弯绕绕,似迷宫一般,越走,仿佛越往庄子深处去,路上看守的人越少,周遭越静,但凡有个什么动静,便极明显。 众人听得一片闹声。 只见前方那运货的车子停在路旁,麻布被掀了开,那下面哪里是一个个货厢,却是一个个人高的铁笼。 众人见此场景,目光紧缩,眉尾至额顶一条青筋直绽出来,其中一人骂道:「日他仙人,原来那东家是人牙子!」 那铁笼子里装的是一个个人。运的什么货,却都是活生生的人吶! 余惊秋心念电转,一瞬清明,一路上来的特异之处,在眼下都逐渐清晰。 这起子人,原来是伙诱拐人口的贼人,所谓的货物,都是活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拐来,装在麻袋里,送进了那只货船;所说的两波货,一波是这笼子里的,还有一波,却是自己两只脚走进来的——正是他们这班镖师! 押货的手下将牢门打开,将惊慌失措,蜷缩在笼子里的人扯出来,往前打骂驱赶,不知要带到什么地方去。 正巧遇见他们这群逃过来的武师。 当先那人还不待拔刀,余惊秋形如急电,剑光一闪,将那人手割伤了,那人痛吟捂手,余惊秋剑鞘疾出,点中那人穴道。 那一班武师紧随其后,有几人是遵循自己心中的道义,绝不沾惹倒卖人口的买卖,大多是这行人挡了他们的路,一行人冲过来,将这押送『货物』的队伍冲散了。 那些被拐来的人见了这变故,叫着挣着,四散逃了开来。 被拐来的人,他们这一班武师,与这庄子里的人混战,场面登时乱了起来。 余惊秋目光四掠,怔了一怔,只因她见到这被拐来的人衣衫褴褛,披头散髮,浑身脏污,一个个的都是乞丐。 船自她所在的城东码头而发,除了发船那夜里上了货,并未在别处上货。这些乞丐从哪里来的,不言而喻。 余惊秋不免联想起她来之前,那济贫施粥舍银的富商。假借布施之命,诱拐乞丐。 余惊秋虽无证据,但思绪一转,往这上面想了以后,便越来越觉得可能。 只因诱拐乞丐,是个极容易的事,谁会去在意几个乞丐的消失,他们是死是活,无人挂怀。 她心里咯登一声,凉气入喉,不由得浑身一颤。 那小乞丐也跑去粥棚了,同行的乞丐还说她合人眼缘,跟着下人去宅子里拿银子去了。 余惊秋跃上囚车,往下俯瞰,在人群中寻找,叫道:「苦卓!」 叫了两声,忽然听到有人叫:「师父!师父!」 余惊秋回头一望,只见那小乞丐蹦跳着,向她挥手。 余惊秋飞身落到她身旁,这小乞丐当真被拐来了。她先前的猜测是对的,那所谓的富商,怕也是这庄子的人,假借施捨的名义,诱拐乞丐。 余惊秋找到了她,不禁松了口气,却也因找到了她,眉头忧心蹙起。 这庄子处处透着不简单,不知背地里的是哪路神仙,他们走得进来,却不知走不走得出去。 但这小乞丐似一点不怕,瞧见了她后,便笑得极开心,露出两颗虎牙来。 「跟在师父身边。」 「哦。」 这边厢正乱得很。另一头早有人报到主事人的耳朵里。 「药夫子,今日来的那批货物出了岔子。」 那人摆弄着手里的药物,浑不在意,「哦?」 「其中那一批身强力壮,懂武的,不知怎么,被他们察觉出红袖香来,往东苑逃走了。」 那人桀桀发笑,「逃?他们能逃到哪去,进了死人庄,就不能活着出去。」 第39章 三毒剑 不多时,庄子里的人赶了过来,将人围住。那领头的人吩咐道:「那一批乞丐,若有反抗的,杀便杀了,死人庄里不缺这一两个,只那一批武夫,是头一遭进来这种货,断手断脚可以,莫伤了性命。」 这话一出,那些乞丐听了,又见围上来的人明晃晃的刀枪,吓得不敢动弹。同余惊秋一道的一众武夫听了,肝火直烧到泥丸宫,走一趟镖,却是别人的货,怒睁双目,大喝道:「狗杂种,你有本事的,来断你爷爷手脚试试!」 第80页 两波人打起来,余惊秋瞧出这追来的人,气息内敛,比之先前那些守卫,功夫更加深厚,而且寡不敌众,他们在这里死战,并非长久之计,余惊秋劝导身旁几个走镖的武夫,脱身为要。 奈何他们这些走江湖的立身凭一口气,却将生死看作小事,有半数人硬是朝人群中直杀过去,他不痛快,对面的人也别想痛快。余惊秋劝不住。 另有小半人觉出此地诡异,不欲久留,同余惊秋往守卫薄弱处突围,夺路而逃。 彼时残月高悬,凄冷的月光照亮庭院,众人往幽僻无人处寻路,前面是没了人拦路,只可惜甩不脱身后追兵。 余惊秋心下思忖,这庄子里的人各个都是能手,功夫凌厉狠辣,将人命视作货物,此地又貌似江南,虽说那领头人口里说的死人庄,她从未听说过,但武林中除了飞花盟,还有哪班势力是这等形貌。 余惊秋带着孟苦卓,行步变慢,后面的人追赶上来,两道劲风直插后肋,余惊秋叫了一声:「苦卓!」孟苦卓机灵,自己先跑远了,不让余惊秋掣肘。 余惊秋剑花一挽,似背后长了一双眼睛,拦下那两柄快刀,银月之下,剑影游动,扰人眼目,其中一人闭了眼,刀势变动不及,余惊秋一招祸水东引,将他刀刃带偏,碍了同伴的路,两把刀撞在一起。 余惊秋展身撤走,追上孟苦卓。 余惊秋往后瞥了一眼,先前追她那两人缓住身子,只听得一声,「废物!」两人身后穿来一双手掌,手掌一错,分而击出,重重拍在两人脑袋上,打得两人登时吐血飞出,动手的那人身姿便显露了出来,他身形如风,直追而来,原是先前说话,带人追击的那领头之人。 余惊秋心下骇异,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行人透着一股邪劲,对待自己的手下也如此冷酷残忍。 余惊秋深知这人手段狠辣,修为也更为高深,不欲与其交手,尽力避走,抱住孟苦卓,跃过一堵花墙,那人离她几步之遥,竟不追来,她反而听到一声冷喝:「退下!」 与她同行的还有三名武夫,登时觉得不对头,那些人绝不可能是知难而退,穷追不捨的恶鬼因何退避,众人望着这处幽僻的庭院,阴云静悄悄遮住院落,使得这处地方,阴气森森,小鬼要避的,那得是阎王。 一股迫人的压力兜头压下来,余惊秋不寒而慄,心口咚地重重跳了一下,她朝那三名武夫道:「走!」 为时已晚。 后院门窗受了一股强悍内力,爆裂开来,木屑飞射而出,破洞处一道黑色旋风如电闪袭来,那三人慑于威力,僵立不动,瞪直了眼,来不及眨眼,身上暴出道道鲜血来,瞬息之间,竟而一命呜唿了。 那股黑风眨眼杀了三人后,转向余惊秋,冷风似刀,似剑,澎湃内力排山倒海一般压下来,苦卓是个毫无内力的小丫头,早受不住,双腿一软,晕死过去。 余惊秋额际冷汗滴落,她连人影也瞧不清,只能捕捉那股剑意,强迫自己动起来,倾注自己一身内力,剑露锋芒,似漆黑暗夜中一点明星,全力应战。 但那人功底如山如海,不可估量,就似盘古大神一般,一掌挞下来,能要万万人的命。 余惊秋一招便落败了,那人功力,便是她师父楼玄之,也不能及。 一把锋芒尽显,煞气逼人的长剑抵住她咽喉,持剑之人却不动手,只是魔怔一般,叫道:「干元剑法,干元剑法!吕克己来啦!」 云层飘走,阴影移开,余惊秋瞧见身前之人形貌。 此人身长七尺,精瘦利落,头上松松一个髮髻,两鬓枯白的头髮散乱,灰白布袍破旧,不修边幅,脖子挂着一串长念珠,手上握一把杀生剑,不伦不类,皮肤发皱,老态已现,因功力深湛之人,衰老缓慢,似他这等,年岁必然超过外貌,只怕六十往上。 最叫人注意的,是这老者一双眼睛,夜色里瞧不分明颜色,余惊秋料想眼白必然血红,那双眼睛绽放异样的光,眉眼神情似疯似魔。 再一瞧老者手上一把剑,剑铭刻了『三毒』二字。 余惊秋登时醒悟,明了这人身份,又不由得震骇。 楼玄之有一位好友慧心,乃是得道高僧。她受这位高僧点化,所誊写佛经,所修心法,也多是出自这位高僧之手。 说起佛教三毒,曾提起过一人,这人是佛门俗家弟子,颇具慧根,但是尘缘纠缠,未净六根,与人比剑一场,自生烦恼。 他图天下第一的名分,犯了贪,落败忿恨不平,犯了嗔,两恶交加,便起痴念,从此法理颠倒,愈陷愈深。 这贪嗔痴原是天下一切烦恼的根源,那人原本能修一颗菩提心,最后却只能在无尽苦海里沉沦,为这痴念,成疯成魔。 江湖中人称这人为疯剑。 慧心对她说起这事,原是要她引以为戒,谁曾想到有朝一日,她得遇真人。 疯剑与她师祖吕克己是一辈人,当年便能与她师祖争锋,她是断无可能胜得过他。 如此一想,不免心中悽然,辗转逃亡,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如何对得起师弟拼死救自己性命。 但这疯剑并不杀她,一双眼珠子左右转动,问余惊秋道:「吕克己呢,人在哪?」 余惊秋道:「前辈不知么,我师祖已作古多年。」她师祖亡故时,震动武林,如今已近二十年,这疯剑却不知,莫不是隐居近二十载。 第81页 疯剑后退两步,望着虚空,好似整个人的精神一下子空了,发起痴来,骤然间,又面色扭曲,声色俱厉,「放屁!老子苦创剑招二十多年,还没赢他,他怎么敢死!莫不是怕输给我,似那些臭鱼烂虾找了条泥洞子钻进去,躲了起来!」 余惊秋自知难逃一死,也不与他虚与委蛇,冷着脸道:「师祖在时,几时惧战。师祖仙体下葬之时,武林同道,有目共睹。」 「死了,他死了!」疯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天色阴暗,难见他双目根根红筋爬上来。他大吼一声,一掌打出,拍在余惊秋心口。 余惊秋早有防范,接了他一掌,却难敌这雄浑无俦的内力,那掌劲悍勐,她被这一掌震飞,直将花墙撞破,跌到了院外,咳出一大口鲜血,五内绞痛,动弹不得。 疯剑身子从那处破口内走了出来,形如鬼魅,余惊秋见那庄子里的人远远的守着,朝他一拜,尊他为:「大人。」 疯剑恍若未见,身形如飞,向远处离去了。 余惊秋昏迷过去之前,只见这庄子里那些守卫围上了前来,紧接着便堕无尽黑暗之中。 不知多少天后,余惊秋从昏迷中挣扎醒来,昏睡之时,内伤沉重,身上便似缚了千斤枷锁一般,好不容易挣脱,一睁眼,却是睡在一片干草堆上,身上绵软无力,良久,才能坐立起身。 环顾四周,却是一间牢房,除了一地干草,别无他物。 余惊秋走到牢房门前,从缝隙中往外望去,只见对面和左右皆是这般的牢房,或关押两三人,或空无一人。 她想是昏迷之后,被那些庄子里的人捉来了此处,也不知关着他们是要做什么。那小乞丐应当也被抓进来了,却未与她关在一起,若是她孤身一人囚于苦牢中,会否害怕。 余惊秋在牢房边上,向外唤道:「苦卓。」 左右牢房中无人应她,唤了几声,对面牢房里一个汉子声音惶恐,叫道:「姑娘,别叫了,别叫了,别把他们惹来了……」声音直打颤。 余惊秋这才发现对面牢房那汉子是与她同行护镖的一个大哥,是个极硬气的人,命也不要,也要与那庄子里的人斗上一斗的。 现下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话也不敢高声讲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把一条虎狼一样的汉子折磨至如斯模样。 牢房外面视线尽头,光影摇动,有人过来了。 片刻后,一行三个玄色劲装,腰间佩剑的人踱到牢房门前,当先那人侧脸斜觑了余惊秋一眼,说道:「醒了?」 眼珠子又挪回去,向后面两人说道:「今日就她罢。」 那两人打开了牢房门,一左一右将余惊秋架起来,往外走,余惊秋重伤未愈,半踉跄半被拖拽着前行。 这行人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她有伤在身,觉得她翻不起风浪,也不封她内力,不上枷锁,便这样带她出了牢门。 一路穿廊过堂,进到一处大屋前,在道场上,便嗅到极浓的药味。 这两人架着她进去时,正有两人架着一人出来。 被架着那人身形瘦弱不堪,肤色发冷,身躯发僵,一双惹人怜爱的眼睛难以瞑目的苦睁着,却不知望着什么。 只瞧一眼,也知那人气绝了。 余惊秋瞧见她,浑似心头被扎了一刀,脚扎了根,走不动道,喉头髮哽,叫不出声来。 第40章 药夫子 那被架着的不是孟苦卓是谁。 两人架着孟苦卓从余惊秋身旁路过,余惊秋心魂勐地坠落回身体里,一把撞开提着她胳膊的守卫,踉跄了一步,往前跌倒,直接扑在孟苦卓身上。 架着孟苦卓的两名守卫本没用多大力,被余惊秋一扑,孟苦卓就从手里脱了出去。 余惊秋同孟苦卓囫囵跌在一处,撑起身子来时,手指贴在了孟苦卓脖颈处,寻不到生息,只是发寒,寒意砭骨,似针一样透过冰冷的皮肤传过来,于是她手发了颤。 待要唤一唤这苦命的徒儿名字,她极喜欢的那名字,喉头似一块块石子咯着,空张着嘴,发不出声来。 她抬头望一望天,太阳虽在,却觉得昏暗,千万块凄痛的碎片在心口汇聚,成一股洪流,沖碎了一切,她发出压抑的声调。 「啊——」沉痛满溢。 悲愤漫过了她,让她将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量,一瞬爆发出来。 似山虎咆哮,蓄力一扑,速度之快,缭人眼目。 在场的几人难免轻敌,谁能想到这伤重至走路不稳,病怏怏的人,还有这力气动刀剑。松懈之下,给了余惊秋可乘之机。 余惊秋夺剑,寒光刺目的剑刃顺势上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孟苦卓身旁那守卫哪里来得及反应,眼见得一剑如雷霆落下来,直取他咽喉,临到生死之际,又有几人能做到临危不乱。他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惊惶无措的神色。 余惊秋心头勐然一震,手上动作微滞。 她在宗门十多年,绝少与人起争执,遑论杀人,师父死后,她几度下山,与人交手,或是郎烨下了杀手,或是他们逃离,或是不敌对手,她至今未开杀戒。 所以当这能一剑刺破人喉咙,轻而易举拿下一人性命时候,她产生了困惑。 曾经,楼玄之防她得知身世真相后,会沉沦血海深仇,堕入无尽苦痛之中,受仇恨折磨,被痴念蚕食心智,请慧心为她讲经,点化她,想她以仁善为本,守心中清静,即便日后知晓家仇,也能解脱自己,不受束缚,得一身自在。 第82页 慧心初时见她,倾心教导,望她修一颗菩提心,上求佛道,下化众生,竟有度她入佛道的意思。 但数日过后,慧心又直言,她无佛缘,修不成佛心,退而求一颗宽容心,慈悲心。 余惊秋自幼乖觉,对一众长辈极度顺从,待师父这位客人,自然无不听从,何况她本就爱让着一众师弟师妹,这宽容心和慈悲心倒也极合她性子。 只她不解,这江湖中血雨腥风,有的是刀剑,有的是恩仇,她身在宗门,修习剑法,便会与人交手,总难免伤人性命,师父既想她慈悲,为何又要教她杀人的法子。 慧心教她:善心不需要剑,善人需要剑,善心不能保护善人安危,剑可以。贫僧授法,让你护心,你师父授剑,让你护身。 这话,她记在了心里,连同那两颗心,铺成了她性子的基石。 也在此时,让她生出一丝犹豫。 却正是这片刻间的犹豫,给了一旁的人反应机会,拦下她这一剑,同时后面两名守卫一扑而上,两对大掌扣下来。 她本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悲愤之意爆发出来这一剑,被人拦下后,再无力反抗,被人压在地上。 她一击未能得逞,那人依旧好端端活着。 她怨极怒极悲极恨极,方才一剑,却心中犹豫,下不了手。 青风停歇,白云滞留。 时光于此处破碎。 宽容心和慈悲心无法化解她心中的怨火,拯救不了她。 余惊秋痛苦的闭上双眼,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吟。 守卫怕她再次暴起,封了她的穴道,将她带进了药堂中。 药堂右侧是黝黑兽纹的药炉,不知什么材质,大小六七个,浓厚的药味正是从里面散出来的,左侧有三排药柜,药柜前一张梨花桌,桌上铺呈一张蜜丸纸,纸上是各色药材,一道瘦长的身影立在桌前,头也不回,问道:「怎么在外耽搁这么久?」 手下禀报导:「按夫子吩咐,没有封住各大武夫内力,但没想到这女人重伤至此,还有余力拿剑反抗,险些杀了一人,所以才……」 「哦,还能拿剑动手。」 药夫子转过身来,一身灰袍,是个驼背,身躯极瘦,好似拿了张人皮披在骨头上,此人留两绺长长的鬍鬚,直垂下来,眼珠子暴突,散发森寒光芒,浑似一张鼠脸。 他走到余惊秋身前,手抬起余惊秋下巴,琢磨道:「咦,有些面善。」 他捻着鬍鬚,半晌没记忆起来。 手下问道:「夫子,是否解开她内力?」 药夫子颔首。手下说道:「夫子小心此人暴起伤人。」 手下一解开余惊秋穴道,药夫子突然出手,动作之快,莫说现在余惊秋重伤,就是全盛状态下,恐怕也难以躲开,药夫子一把抓住余惊秋右手,说道:「老虎有牙,便会伤人,既然内力不能封禁,那便让她拿不了剑。」 「她是这只手使剑么?」 「是。」 药夫子阴恻恻一笑。余惊秋嵴背发寒,手上挣扎,但药夫子的手似铁钳一般箍着她。 药夫子伸出两只手指,他那一双手,瘦骨嶙峋,十指细长,暗褐的皮肤发皱,手指上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厚长尖利,如同鹰爪。 那两指往她手腕上来,只一眨眼,刺入她皮肉之中。 痛感要来得慢些。 她瞧见那指甲似剑一样刺入她的手腕,血珠子溅出来,听得自己的一声喘息。 而后,尖锐的痛楚在手腕处炸裂开来,这痛楚比一般刀剑伤口不同,那伴随着彻骨的寒意,从右臂上的经脉,直传到心髓,让她浑身发颤,不知是疼是冷。 人还不知是死是活。 药夫子取过一粒药丸,塞入她口中,迫使她咽了下去。 而后眼睛一觑,盯着她的反应。 那药在她口里化开,起初只是觉得一丝冰息从口里滑了下去,但什么感觉都被手腕上的痛楚和心里的煎熬给压了下去。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药起了反应。 余惊秋觉得身上哪里痒,要挠,总挠不到位置,她反应过来,原来是骨髓里发痒,痒意越来越剧烈,叫人想要刨开皮肉,撕扯开胸膛,打断骨头,将里面刮干净。 偏偏这时候,她浑身骨头好似软了下来,没劲,像是骨头喝醉了一般。 便是拿钝刀子割肉,也不及其中万一。 余惊秋喉咙中呜咽,想要自尽,拿不起剑,刎不了颈,翻不了身,磕破不了脑袋,就算下狠力咬断了舌头,致不了命。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外如此,不怪那些硬扎汉子,蜷缩在角落,换了个人似的,畏畏缩缩,惧怕不已。 药夫子端详她的反应,把了一把余惊秋左手的脉,自顾自说道:「这药,先前几个乞丐服下去,一起效,老夫还没见效果,人便死了,到底练武人内力真气护身,更承受得住,能叫老夫瞧见药效,不错,不错。」 药夫子斜觑一眼余惊秋,捻一捻鬍鬚,「便唤这药——骨醉。」 余惊秋魂灵好似在油锅里过了一遍,身躯则似水里捞出来的,意识飘散,又为痛苦聚拢,目光发虚,只见药夫子嘴开开合合,听不见他说什么。 片刻后,连人也瞧不清,但若说昏了过去,那痛苦却又还分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非人的折磨散去。 第83页 余惊秋再次醒来,依旧是那间牢房,那片草堆,惟愿一切是一场噩梦。 她握了握右手,却觉得右手好似不存在,侧头看过去,她难以将摊开的右手手掌紧握成拳,不论如何用力,也只换得手指微微挪动。 她左手撑地,勉力翻身坐起,挪到角落边,角落里有一只水碗,她用右手抓握,手指扣住碗缘,臂上用力,待要提起来,指头竟连一只瓷碗的力道也受不住,不听使唤,松了开来。 那碗,匡当一声落在地上,砸进了她心里。 她怔怔望住自己右手许久。 伸手,握碗,碗落,再次伸手,再次握碗,再次碗落。 她忽然发了脾气,用自己这右手,去砸去锤这瓷碗,经脉已断,无真气以护,仅凭一双肉手,如何能砸破这碗,而这右手被她勐砸,破了皮,见了血,却连感觉也迟钝了,不怎么觉得痛。 她泄了气,空空地坐在那处,握着自己右手,额头靠在牢门上,闭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感到身旁起了一阵风,她知道来了人,人就站在牢房门前,是个高手。 她仍坐着,仍靠着,好似老僧入定。 疯剑一手挟着一块长木牌,一手握着剑,看着牢里的人。四方牢房里的囚徒纷纷缩在角落,不敢多瞧一眼。牢房外的守卫走了进来,畏惧着又不敢靠得太近,「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疯剑剑一抖,无需让守卫用钥匙开牢门,这牢门在他功力前,便似泥土煳的一样,被剑断开。 疯剑走进牢中,将余惊秋衣襟一提,不管余惊秋愿不愿,身躯被他那份浑厚的内力一牵,也只能跟着他走。 守卫见了,也不敢阻拦。 疯剑将人带回自己的院落,比余惊秋上次见他时,更疯三分,他对余惊秋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对,吕克己死了,他死了。」 说到此处,他忽地暴跳如雷,将手中的长木牌一分两半,叫道:「这老匹夫,他竟敢死了!」 余惊秋垂眸一看,脸色微变,那木牌,是块灵牌,吕克己的灵牌。 「你去干元宗了。」 疯剑勐地回头,瞪着一双虎目,「我去了。」 在虎鸣山上来去自如,夺走祠堂内灵牌,此等功力,当今武林能有几人比得过。 「这老匹夫,好生奸诈,痛痛快快死了,我要如何证明我三毒剑法胜过他干元剑法,我疯剑胜过他吕克己,混帐,混帐东西!」 余惊秋神情冷淡,「师祖已死,一切已成定数,你永远也赢不了一个死人,你註定,不如他。」 「不!」疯剑怒喝一声,犹如狂狮咆哮。 暴怒过后,他直摇头,呆然许久,口里反反覆覆,魔怔似说『不』。直到他眼中又浮现光彩,脸上起了笑意,倒好似显摆一般,对余惊秋说道:「他那么多徒子徒孙,总有一人得他真传,待他干元剑法大成,我再与他比过,也是一样!」 余惊秋道:「若是他的徒子徒孙,你便长人一辈,以大欺少,胜之不武,且待人剑法大成,能比之师祖,少也要二三十年,你大限何时,能等到那日?」余惊秋似毫不在意自己话语会挑动疯剑怒火,疯剑发疯时,取了她性命。 疯剑似未想到这上面去,脸色撂了下去,片刻又有喜色,「便让我的徒儿和他的徒儿比!让我徒儿用我所创的三毒剑法,击败他所改进的干元剑法,依旧是我胜他,是他,不如我!」 一说出来,他自己连连附和,「对,对对,我等不了,还有我徒儿,我徒儿的徒儿。」 但是一想,自己醉心剑法,二十年如一日,别说徒弟,连儿女也没有,一时半会,却要去何处寻个称心的徒儿。 他忽喜忽怒,疯态毕现,眼珠子乱转,忽然一定,锁在了余惊秋身上,「你!」 眼前这个,懂干元剑法,更知干元剑法中要害弊端,且若折服一个干元宗弟子,让这吕克己的徒孙心服口服,说出他三毒剑法比干元剑法厉害,他疯剑胜过吕克己,更能让他有成就感。 他如此一想,满面欢喜,说道:「跪下,拜我为师。」 「……」 乖巧.jpg 第41章 强按头 疯剑这话,勾出余惊秋心伤来,她神气颓丧下去,「承蒙前辈高看,我右手经脉已断,再拿不起剑,做不了你徒弟。」 闻言,疯剑抓起余惊秋右手,余惊秋无甚反应,任他看。疯剑见她右手无力,经脉断裂,果然不假,然而他毫不在意,又抓起余惊秋左手,「右手废了,还有左手。」 说罢,疯剑仰天大笑,「正好,正好,倘若一个右手残废的人,尚能用我剑法败他干元宗的人,更能突显我剑法厉害!快跪下,快跪下,拜我为师。」 疯剑行径,真不能以常人眼光看待。余惊秋说道:「我有师门,莫说不会轻易另拜名师,就是拜师,也绝不会拜飞花盟中残忍嗜杀的魔头为师!」 疯剑似乎没想过会遭人拒绝,一双眼睛突着,愣愣呆呆地望着余惊秋,半晌,回过神来,脸色阴沉下来。余惊秋初见他时那夜里的森然煞气笼罩下来,仿佛天地骤然无光。疯剑掐住她左手脉门,冷笑道:「你不拜师,左手于我无用,你若不拜,我废了你的左手。」 疯剑指上轻轻一用力,余惊秋背上便沁出冷汗,痛吟了一声,倘若疯剑再使一分力,能将她骨头生生捏碎,左手废了,她便完完全全是个废人。 第84页 她心底寒意陡升,不由得觉得害怕。 疯剑喝道:「快拜我做师父。」 余惊秋吸了口气,缓过疼劲来,抱了死志,咬牙道:「不拜!」 那预想的骨断筋裂的痛楚没有生出来,余惊秋撩起眼皮子一望,见到跟前这痴人望着她,眼里分外有神采,对着她叫道:「吕克己。」 「苍天不负我。」疯剑仰天大笑,垂下头来时,对余惊秋道:「你,像你师祖,像你师祖,深得我心,哈哈哈哈!」 疯剑眼见得余惊秋有吕克己风范,心痒难耐,更要收她为徒不可,「今日,你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 「我不认你!你便强收,又有何用!」 牛不喝水强按头。 疯剑哪里管她说什么,抬腿一脚,撩在余惊秋膝上,她穴位被疯剑一踹,只觉得腿骨发软,右腿不自觉跪倒,身子倾斜,被疯剑一扯,整个人往前跌,跪趴在了地上。 她还不及抬头,疯剑半蹲在她身前,手往她后脑一抚,脑袋上便似压下一座大山,往上挪不动半分。 疯剑压着她的头颅,往下一叩,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响,疯剑压着她连叩了三下。 一叩完,疯剑松开了人,抚掌大快,「好,礼毕,从现在起,你便是我徒儿了。」 余惊秋缓缓直起身来,她胸腔为一股无名火焚灼,将她心烧得焦烂。她之前在虎鸣山上的日子,宁静安适,顺风顺水,如今似鸡仔一般任人摆弄,无力反抗,她心性再好,也犯了嗔。 清傲之士,以死明志。 她若寻死,能不能成事另说,首先对郎烨的愧疚便要淹没她。她不愿受人摆布,却不能寻死,亦无力挣脱,凄悽惨惨,最终也只能受人摆布罢了。 疯剑自顾自认了余惊秋这个徒儿,便将她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药夫子知晓了,略略可惜一下失了个试药人,也不来与这疯子争,他多余惊秋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犯不着为了个试药人来吃疯剑的利刃。 疯剑整日除了在打坐,琢磨剑法,余下时间有了新消遣,便是授他徒儿剑法,不管她学不学,从三毒剑法,贪字决,嗔字决,痴字决,一招招演练过去,不管她听不听,内功心法,从丹田聚气,走奇经八脉,一句句念过来。 余惊秋走不开,只能痴望着看。她不愿学,但心底里却实实在在佩服疯剑。 三毒剑法,诡谲多变,奇招迭出,剑光如一道阴冷黑影,仿若鬼王钟馗挥动斩鬼剑,剑招到后面,森森然如修罗临世,慑人心魂。 此等剑法,无往不利,千军难当。 更不知为何,对这剑法,余惊秋心底有莫名的响应,特别是那嗔字决剑意,竟尤其理解,感同身受般。 这剑法里融有疯剑的执念,对名利的贪,对落败的嗔,以及要战胜吕克己的痴。 向佛的人感悟世间苦楚本质,修身修心,寻求解脱之道,对那万般恶万般苦,有深刻认知,余惊秋心想,或许正因如此,自己对疯剑的剑法才这般有感悟。 浑不知自己已生烦恼根。 疯剑教她教够了,便要与她比试。她左手不惯用剑,与疯剑修为又是天差地别,又不肯用三毒剑法,动起手来,左支右绌,往往过不了几招。 疯剑气急,每每大骂,「废物,废物,蠢材,蠢材!」 余惊秋自幼天赋异禀,剑道一途上过得顺坦,楼玄之怕徒儿们骄狂,不喜夸赞,但师叔师伯总不吝夸赞之词,她从未体会过瓶颈一词,更不需厚积薄发,艰苦卓绝。 好似生来便是拿剑的,便要站在巅峰。剑招一学便会,剑意一悟既透,仿佛也成理所当然。 她不曾想过自己在剑道上磕绊跌跤,是什么样的情形。 此时右手被废,是她天赋上经受的一大挫折,再拿起了剑,好似跛子走路,觉得辛苦,但未必走不动道。 真正让她受到冲击的,是疯剑的不屑,是她施展不来三毒剑法,三毒剑法刁钻古怪,完全与干元剑法逆向而行,一则难,二则违背她学剑习惯,三则用得左手,比之从前,学剑不知笨拙多少。 疯剑的辱骂让她心头涌现一股不甘,那不甘灼烧心房,五内成了重石,在她胸腔内直往下坠。 不自觉中,她后槽牙咬得死紧,心里勐地生出一个念头:胜过疯剑。 一呆。 那一剎那间,她以为自己见到了楼镜。 楼镜那话,莫名的就响起在耳畔:你什么都有,所以你不用争。 她忽然能体悟为何楼镜总要与她争个胜负,那是受到挫败后,感情生出的反抗,是人性中原始的征服欲/望。 她被名誉天分高高捧起,胜在了开始,得了一切,自然不用去争,因此削减了胜负心,而余下那点微不足道的胜负心,被礼让谦恭克制,被乖顺敦厚掩盖,让她甘于忍让。 直到今日,她从高空摔落,摔得痛,摔得惨,轮到她抬头往上看,要仰着脖子瞧山顶的疯剑。 她方始惊觉,原来自己不是无欲无求之人,也有胜负心。 她贪念骤生,向佛之人,深知罪恶,心若不坚,更易沉沦。 一念既起,愈堕愈深。 她被逼急了,竟冷不丁使出嗔字决中一招来反制,左手用不惯劲,使出的剑招生涩凝滞,但却形神具备,对于初学之人,已是极其不易。 第85页 疯剑一剑盪开,却仍旧大骂:「狗屁不通!」 「看着!」疯剑一展剑,剑锋如黑蛇游走,身法腾挪,飘逸绝伦。他将这剑招,又演了一遍给余惊秋瞧。 演练过后,再与余惊秋交手,倘若余惊秋一招便败下阵来,必要受他一顿辱骂。 日日如此,月月如此。 余惊秋逃不出这院落,更逃不出死人庄。 疯剑除了练剑,并不管她其他的事。她身上奇毒未解,发作毫无规律可循,一旦发作,骨头醉软,奇痒攻心,似阴影一般随着她,消磨人的意志,便是钢筋铁骨,也得被磨得服服帖帖。 恍惚间,也不知岁月几何。 但觉得天气渐冷,忽有一日,下起了雪来。 漫天雪绒飘洒,这场冬日的雪好大,一连几日的下,给山林改换新装,雪白裘衣铺盖,使得人眼前一新。 山中一旦积雪,路便难行,吊桥之上积雪,脚下更加湿滑,举步维艰。 一行三人走在曹柳山庄的吊桥上,朔风颳得紧,吊桥咯吱轻晃。 「这天气到这来,真晦气。」 那三人一前两后,前面那人双手被缚,脸如死灰,双腿直打颤,被后面两人硬押着往前走。 三人过了吊桥,进了龙窟,殿内看守的两人正在烤火。 押送犯人的其中一人说道:「打开大门。」 守门人见着两人令牌,拉动锁链,锁链相撞的呛啷声在殿内迴响。 冬日里闲来无聊,那守门人问道:「兄弟,这人犯了什么罪。」 押送的人一笑,「他得罪了柳少爷。」 「做了什么事,惹得柳少爷这样生气。」 「这不知深浅的东西,觊觎柳少爷的女人,你说他该死不该死。」 守门的人笑起来,笑那人不知好歹,又顺嘴说起庄子里一些事。手上在拖动那重逾千斤的圆铁,心思没放在上面,只顾着与人说话解闷。 这『大门』一点点打开,一束束光线投射下去。 这光对于外面的天光算是极黯淡的,对于龙窟之下,万蛇的黑巢之中,却是极明亮极耀眼的光。 那光,照亮一个模煳的身形,她仰着头,乌黑濡湿的长髮微卷,披散着遮住眉眼,只露出阴冷苍白的肌肤。 头顶的大门打开到容一人腰身通过时,她一提气,似离弦之箭,拔地而起,在山壁上一借力,速度更快。 只见一道黑影,从开了大半的牢门直跃出来。 似支鸦羽,轻飘飘落地。 几个人正说着话,等到人出来,方才惊觉,那守门的两人,怔立当场,全忘了应对。 这鬼一样的人从哪里来的,哦,对了,是从龙窟底下飞出来的。 可这龙窟底下都是毒蛇,是无数条毒性剧烈的长虫,人下去了,焉有存活之理啊,更何况他们已有近半年未往下扔人了! 可这确确实实是个活人。 这活人,正是半年前被扔下龙窟的楼镜。 两名守门人浑身冷汗,眼睛瞪得老大,错愕惊诧,然而在他们怔愣这功夫,押送犯人的两人一声大叫。 两名守门人只觉得一阵热风直挂到面门上来,等得三魂六魄归位,心叫不好,待要防守,两人心口各中了一掌。 掌力直送到五内之中,两人顿时觉得一股烈火烧了起来,五脏六腑似浸在了岩浆之中,惨嚎起来,叫声悽厉,扭曲着消散。 两人轰然倒下,眼珠暴突,当场气绝。 押送犯人的两人长剑点到。楼镜左掠,脚上挑起守门人的刀,将刀做剑使,刀网如织,铺天盖下。两人中一人不济,楼镜倏忽逼近,掌风掠过,打中这人肩头。灼劲蚀骨,这人痛吟一声,长剑落地,楼镜又补一掌。没了同伴帮衬,另一人很快落于下风,楼镜龙蛰之势直取,那人大睁双眼,脖颈处血流如注,一命呜唿。 片刻功夫,这殿内添了四具死尸。 那被押来的犯人,吓得缩到殿柱后,涕泗横流,哆哆嗦嗦地瞪着眼,就怕她方向一转,朝他走过来。 只见这女子丢了刀,拾起剑,将那押送的人衣裳一扒,穿在身上,取了令牌腰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第42章 小神仙 楼镜打曹柳山庄下来,到达山脚时,整个幽曲山响起尖锐的鸣啸声,通知山庄,有犯人逃了,合山里人员躁动。 那鸣啸声一路追着她,似龙窟下那一道道细长扭曲,冰冷黑暗的身影,在梦里也咬着她不放。 这日里下雪,她坐在一家屋檐门槛下歇脚,白雪簌簌,她穿着两件单衣,也不觉得冷。 时辰还早,街上冷清少行人,半晌走过一两人,目光新奇地往她一瞥。 街对面走来一对父子,孩子不过七八岁,一身冬衣,小脸通红,问他父亲,「爹爹,孩儿今日身子不适,能否不去学堂?」 他父亲斜瞅他一眼,威胁般,「嗯?」 这孩子抿抿嘴,又巴巴地问:「那爹爹,晚上要准时来接我。」 「男子汉大丈夫,上个学堂还巴巴地要人接送,丢不丢人。」 这孩子委屈道:「你答应过娘亲的……」 「我最见不得你这小女儿家撒娇作态!」他父亲轻轻踹了这孩子屁股一脚,「还不滚去学堂。」 这孩子两边嘴角直耷拉下去,黯然转身。他父亲又叫:「回来!」 第86页 孩子听话地回来。他父亲上前来,把遮雪的竹笠扣在他头上,沉声道:「申时一刻在庙东大街等你,要是贪玩来迟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孩子遂了心意,蔫下去的脸儿抬起来,喜笑颜开,辞别了父亲,往学堂蹦去。 路过楼镜身旁时,见楼镜凝望着他,于是他也好奇地投了目光去。 只觉得这人好奇怪,大冬天的坐在门槛上,只穿了两件单衣,怪不得肤色那样苍白,但是一双眼睛黑熘熘发着光,似他父亲那副围棋里面,用玉石打磨得圆润光滑的黑子。 一白一黑,好引人注目。 这孩子主动向楼镜搭话,脆生生问道:「姐姐,你爹爹也撵你出门,叫你去学堂么?」 楼镜没作声。这孩子见她神情落寞,以为给自己说中了,颇有些感同身受地可怜她,说道:「是不是你爹爹也虎着脸骂你,到处找竹条子,要抽你屁股。」 楼镜心里勐地一抽,酸涩之意骤然在鼻腔眼睑处炸开,她双唇直发颤,「我没有爹爹……」 「那就是你娘?我娘亲寻常温温柔柔,但有时候我惹她生气了,她发起火来,皮笑肉不笑,比我爹爹还可怕。」 「我也没有娘。」 这孩子不懂,笑道:「这世上所有人都有娘和爹爹的,怎么会没有呢,不然你从哪里来。」 楼镜抱着双腿,蜷在大门边上。 无依无靠,浮萍也似,仿若稚子,懵懂空茫,脆弱可怜,望着这孩子。 这孩子将竹笠摘下递给她,说道:「你要是不愿去学堂,就快回家去罢,不然爹娘要担心的。」说着自己往学堂的方向跑走了。 楼镜捧着这竹笠,委屈一下子翻涌上来,说道:「我也没有家。」 当初得知楼玄之死讯时,她震骇,不愿去相信,却流不下半滴泪来,不是因为强忍着,而是心里空洞,麻木,感情好似迟钝滞后了一样,身躯体会不到失去至亲的极痛。 而今,不知隔了多少日了,悲伤悽惶却突然浮现,一波一波地淹过来,泪珠子一粒一粒地落。 街上萧瑟,行人依旧稀少,每户阖家团圆,筹备着除夕夜。 这白雪簌簌地下,好凄清,好悲凉。 平地里颳起一阵冷风,又寒又利。楼镜一偏首,一道银光擦着她耳朵,直扎入她身后的大门,铮地一声,直颤。 楼镜抬起脸来,眼中犹泛泪波,目光却极其狠厉。 一行人将她包围,当先那人,衣袂飘动,面若寒霜,不是曹泊是谁。 真是好大的阵仗,为拿她一个江湖小辈,曹庄主亲自领着手下前来。 瞧着那目敛寒光,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神情,曹泊只怕是万万没料想到她命大如斯,掉进了万蛇窟,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曹泊打算将她折磨至死,折磨是有,让她半只脚踏近了鬼门关,她倔,头铁,小鬼也咬不动,把步子又扯回来了,人没死成,曹泊肯定不甘愿,不解恨,这一次追过来,只怕就没有那么多虚招了,必然会将她就地格杀。 她苦修半年,功力进益不小,但对上曹泊,他几十年功力,半年时间,便是拍马也难追上,这一战仍无胜算。 打不过,便只能逃。 她不愿再回暗无天日的龙窟里去,更不会甘心要生要死的挣扎了几个轮迴,最后还是折在曹泊手里。 就是两条腿也跑断了,她爬也要爬走。 甫一会面,楼镜转身便逃,脚不沾地,身形匆匆,旁人只见得一道疾影掠过。 曹泊岂会轻易放走她。 伤。 她虽负伤,但眼中火焰在飓风之下,却久久不熄,夺了马匹,逃出了城。 不久,便至林道,道路弯曲,积雪蓬松,白光耀眼。 行过一处,楼镜心里没来由咯登一下,下一瞬,雪地里银光迸射,朝她直射而来,却是雪中埋伏了人。 雪花飞溅,一个身着白衣之人一刀刺向马腹,骏马一声嘶鸣,高高扬蹄。楼镜重心后倾,这时她后面雪堆又冲出两人,往她背部袭来。 楼镜手一撑马背,腾空拧腰,身姿矫健,猫儿一样,落在那两人身后,剑光一闪,两人亡于剑下。 不待松口气,身前响起破空之声,却是几枚铁莲子直射跟前。 楼镜先前也见识过这暗器厉害,不敢一剑噼开,只用剑面将其拨转了方向。 她一见此物,便想起蛇姬,记忆起龙窟万蛇噬咬,浑身直颤,那痛楚直达灵魂,心神受挫,疏于察觉,不知曹泊已赶了上来。 曹泊飞身直来,一掌往她后心击到,雄浑掌力尽显其中。 楼镜防范不及,生受了这一掌,曹泊内力震动她身躯时,她丹田内自生一股力量自发反抗,但这股力量无法与曹泊相抗衡,只分散去一小部分内力,余下全受在身上。 五脏六腑顿时翻江倒海,痛如刀割,楼镜口中鲜血直涌溅出来,人失力跌在雪地上。 乱琼碎玉上点点殷红,似腊梅怒放。 楼镜撑起身来,嘴唇染血鲜红,在苍白的皮肤下衬得妖艷无比。 先前那斩马的白衣人走来,柳腰款摆,正是蛇姬。 原来曹泊早有准备,布下天罗地网,捉这瓮中之鳖。不止这里设有埋伏,所有出城的路上都埋伏了曹柳山庄的人。 这位庄主当真是恨她入骨髓,为了拿她,杀她,费心至此。 第87页 曹泊走到楼镜身侧,抬起一掌便可将她毙命,但他没有,他不会叫楼镜轻易死去。 他接过手下奉来的佩剑,要将楼镜断臂断腿,让她鲜血流尽而亡。 却在此时,道路尽头转来一行人,缭乱雪花之下,两匹骏马打先,其后是两马并架的锦绣暖车,驾车的也有两人。 车马不急不缓,直驶到众人跟前来。 瞧着这行人装扮,似是江湖中人。 曹泊朝手下示意了一眼。这手下上前,说道:「曹柳山庄办事,对面的朋友请绕道。」 马车不绕开,反倒停了下来。车内传来一句:「师公。」声音冷冷清清。 那骏马上端坐的一位素袍老人,鬚髮全白,双眼闭着,眼部皮肤发皱凹陷,原来是一盲人,听得这声,不发一言,一掣长剑,分明眼盲,却似看得着的,一剑往曹泊袭来。 剑势磅礴浩瀚,盪开积雪,银雪腾空,轻飘飘飞来,却霹雳般刺下,一捻即化,一捻即碎的雪花竟如暗器,把众人皮肤割出血来。 这份功力,众人皆惊。 曹泊一见他的剑,神色骤变,沉声道:「颜不昧!」 铿锵一声,曹泊被逼退三步,一众手下围上来,欲要助其一臂之力,曹泊喝道:「退开!此人功力,你们承受不住。」他这些手下掺和进来,只能送死。 车内又叫:「谷生,半夏。」 一男一女闻言,也往战圈中来,却不是朝曹柳山庄的人马来的,而是飞身到楼镜身旁,携着她脱离战圈,往马车边来。 楼镜不知这行人身份,瞧这架势,像是来助她的,虽不明白他们目的,但总好过在这里被曹泊打死,因而配合。 蛇姬挡在前方,轻声笑道:「这位姑娘,这位大哥,这小女娃娃可是我们庄主的犯人,管人闲事,不是不行,也要瞧瞧管谁的闲事。」 那精壮男人握了握拳,嗤道:「曹柳山庄算什么东西,我主子想管,就没有管不得的。」 男人怒喝一声,重拳往蛇姬打去。蛇姬身如弱柳扶风,躲那拳头,似极轻松,但被纠缠之下,要分神管女人和楼镜,却是有心无力。 女人将楼镜搀扶至马车前,楼镜抱拳,说道:「未请教恩人姓名。」 车帘被撩开,莹白如玉的縴手拦着。外人得窥车内之人真容。 那人懒懒地睁着睏倦朦胧双眼,眉眼间有虚弱之态,神态疏离,裹着一身银裘,手上拿着暖炉,嘴角似笑非笑,斜视着人,总带着一股讥诮之意,不动声色,将楼镜打量,良久,吐出三字,「詹三笑。」 楼镜先前被曹泊那一掌打出内伤,气息紊乱,一直强撑,到此时已是极限,原是有一句「姑娘为何帮我。」未问出口,浑身虚汗直发,眼前一黑,就此昏倒。 詹三笑眼帘微垂,说道:「带她到马车里来。」 半夏微愕,将要说话,詹三笑睨她一眼,半夏话语闷在口中,点头道:「是。」抱起了楼镜,送入马车内。 詹三笑往前边一望,那老人逼得曹泊步步后退,她放下车帘,说道:「走。」 第43章 风雨楼 车马一路南行,过了江,入了江南地界。 风土人情变转,柔情旖旎,温雅娴静。正是霜雪之天,江南梅花发,寒香潜流风。 暖室内,幽香裊裊,詹三笑倚靠暖榻,合眼假寐。伶人抚琴,浅声吟哦。 唱得一曲。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如泣如诉,哀哀可怜。 小几上热茶两盏,好似在等着谁来。室外风雪清浅,走来一人,脚步急而不乱,人还未到,声音便传了来,「阿雪。」显得来人心情极好。 此人头上一只玉簪,与乌黑长髮相映,眉眼凌厉,清隽贵气,有使人垂首躬身的威仪,披了一身墨色大氅,金线绣得一只玄鸟,攀过肩头,鸟喙微张,衔一粒血红宝石,正是大氅衣扣。 她面含笑意,往小几对面一坐,「中原武林势力渐渐往江南渗透,眼见龙仇一死,便以为飞花盟受了重创,迫不及待就伸出触鬚试探,干元宗新旧更替,曹柳山庄痛失少庄主,忠武堂……呵。自己的烂摊子都没收拾好,也难为他们有这份闲心,插手别人的事。」 她手向茶盏伸去,「今年雪下得早,若不是被人搅扰,我本可以早些来陪你赏雪。」 詹三笑手一递,握着的书卷按在了茶盖上,隔开了女人的手,「一身血腥气,糟蹋我的茶。」 女子微愕,抬起自己手臂,轻嗅,皱眉,「味道重么,我去洗漱了再来。」 詹三笑望着她的背影,眉眼露出半分忧色,说道:「叫半夏去给你瞧瞧。」 女人展眉一笑,「不是我的血。动手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上了别人的血气,我以为没大碍,还是躲不过你鼻子。」 女人轻车熟路,去到詹三笑浴池之中。 早有下人往池中灌入热水,热气蒸腾,下人们放下帘幔,一人上前来替女人解下衣衫,女人身躯洁白无污,踏入池水之中,只为洗去一身血腥气。 良久,女人穿了里衣,长发濡湿,披散肩头,赤脚踩在软毯上,走到外间,两名婢女一人拿着她的衣裳,一人替她擦拭长发。 屋外传来脚步声,女人瞥了一眼,只见两名婢女引着一个少女往詹三笑所在的暖室去了,匆匆一眼,又是侧面,那少女只给她留下个俊俏的印象。 第88页 女人望着空空的门口,问道:「刚才过去的那人是谁?」 一人回道:「是楼主在外面救回来的一个姑娘。」 「嗯?」女人长眸觑着,尾音上翘,脚一抬,往詹三笑的暖室走去。 两名婢女捧着衣裳和脸帕慌忙跟上,满口叫:「教主!」 却说楼镜在雪林之中得一陌生女子相救,精神一旦松懈下去,身体便似抽走了撑樑柱,轰然崩塌。一路上她昏昏沉沉,睁眼数次,神志始终不大清醒,等得她终于恢復过一口元气来,人已身在一处江南庭院中。 今日,她要去向詹三笑辞行。 婢女引着她走过庭院,银雪铺地,灌木露出一片绿叶,浆果红得可爱,这寒冬天气,宅院里居然养了不少鸟禽,翠鸟身姿娇俏,明亮的颜色在雪地中夺人睛目。 穿过游廊,抵达暖室,幽沉暗香萦绕,月影鲛纱轻摆,金丝海柳方案,摆一尊血玉净水瓶,插一只白玉兰。 屋中有一股异香,从那紫金兽头小炉里发散,幽异的一缕香魂从鼻间流入,肺腑自生一股暖意。 不知是什么香,好生奇特。 楼镜道:「詹姑娘。」 詹三笑闻声回首,眉梢眼角染上笑意。别人对她的称唿有很多,头一次有人正经地叫她『詹姑娘』,这称唿听起来,原来说不出的奇怪。 詹三笑一笑,楼镜要准备的话一滞,先泄了三分底气。 她见豺狼虎豹,不曾有半分腿软,但眼前这个女人,深藏不露,一朵莲花的外表下,是无尽深海。她投石问路,多少石子扔进去,都悄无声息地消失,探不了底,她心里就似无根浮萍,空悬着,慌。 「詹姑娘,多谢你雪林中救命之恩,我此番来,一为向你道谢,二来是要向你辞行。」 詹三笑起了身,手里握着书卷,凝视楼镜片刻,问道:「你为人机警,我想你已经瞧出我们是飞花盟的人了?」 楼镜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你离开之后,作何打算?是归干元宗,还是去找沈仲吟。」 楼镜脸色勐地一沉,一双眼睛迸发寒光,直射向詹三笑。这人,知道她身份? 「我还知道很多事——」詹三笑斜瞅她一眼,「看你,想不想听。」 ,但时乖运蹇,路上遇见曹泊,曹泊为丧子之仇,对你追杀不休。」 詹三笑越说,楼镜脸色越差,怎么一个飞花盟的人,说起她的事来如数家珍。 「你怎么知道的。」 「沈仲吟告诉了我一半,另一半,我猜的。」 楼镜抓住她话中重点,语气紧逼,「你与沈仲吟有交情,你见过他!他现在在哪?」 詹三笑不疾不徐,缓缓道来:「不知。但我知你想找出杀你父亲的真兇,找到沈仲吟,逼问他说出当时之事,是一个办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楼镜注视詹三笑,此刻已然充满了敌意。 「飞花盟里的人都知道,沈仲吟这个人,行踪飘渺,除了燕子楼楼主赫连缺与他有联繫外,从来都是他找人,没有人能找到他。你要寻找沈仲吟,必得靠近飞花盟,不单单要进飞花盟,你要能靠近赫连缺,有底气与他交易,或有功力迫他妥协,叫他说出沈仲吟下落。」詹三笑扬臂示意,「入我风雨楼,我可以助你。」 这人说这么多,原来是要纳她入麾下,助她?为了什么? 楼镜冷笑,「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就应该知道我与你们飞花盟誓不两立,入飞花盟,天大的笑话。」 楼镜一言一行仿佛总在詹三笑意料之中,詹三笑面色泰然,「中原正道已不容你,干元宗拿你,曹柳山庄追杀你,楼宗主知交遍地,只怕那些人多半也见过你,从飞花盟的地界上出去,你寸步难行,别说找人,保命也难。」 楼镜被她说中烦心事。这人句句切中要害,叫她心志出现一丝裂缝。 詹三笑又道:「如今的你,羽翼未丰,武功未成,以你一人之力,抗衡不了整个宗门教派的力量,便是隐居,寻个山洞躲起来苦练,待到有一日功力大成,独步天下,无缜密的行事,无练达的人情,无一双洞察人心的火眼金睛,你依旧是猎物。」 楼镜哑口无言。 「回去好好想想罢。」詹三笑语气一转,显出几分捉弄人的蔫坏劲,戏嚯道:「不过,你便是不愿意,也走不出这座宅院。」 楼镜神色一僵,这人不是在与她打商量,软硬兼施,让人无从招架。 「阿雪,这人什么来头,得你青眼相看,费心收她入风雨楼?」 谁也没注意屋内多了一个人,声音响起时,好似这人便突然出现在那。 唯有詹三笑风雨不惊,回头一瞧。女人站在她身后,头髮湿润,赤着双足,只穿了里衣,颈窝旁锁骨线条若隐若现。她衣衫不整,却毫不避讳,想要过来,便这般走过来了,一路上众人垂下目光,不敢直视。 詹三笑接过婢女脸帕,替她汲取长发的水珠,「你怎么衣裳也不穿就出来了。」 女人在外面一走,发上湿润寒冷,她将脸帕接了过来,自己擦拭,说道:「听说你带回来一个人。」 詹三笑将大氅接来,披在她身上,并不瞒她,瞒她也无用,她要查出来,轻而易举,「楼玄之的女儿。」 女人动作一顿,眉峰一压,气势迫人,「我们飞花盟虽大,也容不下弒亲的白眼狼。」 第89页 一句话挑动楼镜肝火,叫她眼光如刀,只她在龙窟半年,与冷血长虫为伍,已然比从前能忍耐,且直觉更为锐利,明白自己并非这女人对手,因而按捺不发。 但她不出手,眼神中两点寒芒却挑得女人出手,女人身形一动,一掌倏来,寒意发散,叫人骨子都打颤。楼镜内力急转,真气凝聚,一掌接了上去。 女人出手快,楼镜接的也快,一招之下,全然是内力的比拼,楼镜不敌,身子撞倒在太师椅上。女人退了一步,望着手心,「沈仲吟?」 詹三笑叫道:「韶衍。」 被唤作韶衍的女人气息收敛,走到詹三笑身旁,手搭在她肩上,目光斜睨向楼镜,「阿雪,狼,套上了项圈,还是狼,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头咬主人一口,你想收她,要打得她夹着尾巴,知道厉害,甘心做犬才好。」 楼镜摸了一把嘴角的血,一翻身子,站了起来,寒凉的蛇血,将她的人养得阴郁,且睚眦必报,那一双眼睛盯住了韶衍。 詹三笑身子一挪,适时拦在两人中间,「半夏,送她回去,替她瞧瞧伤。」 楼镜未动。詹三笑淡然道:「我不是你的敌人,但你要在此处动武,定会吃些苦头,不若回到房中,静思一条妙计脱身如何?」 楼镜垂下眼皮,若有所思:若打,打不过,动起手来,痛快是痛快了,却把往后的路断送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急于当下。 她瞟了詹三笑一眼,那人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姿态,终于,她转了身,顺着詹三笑给的台阶而下,回自己房中去了。 笼中鸟,肋生双翅,亦不能飞。 第44章 挫败感 楼镜离开后,詹三笑将下人遣退,「我看你有话想说。」 「你从哪儿捡来的那丫头?」 「半路。」 韶衍听说詹三笑出了一趟门,不知去了何处,但瞧这声气,瞧这始末,八成到了中原地界,不由得脸青,「你身体才好几日,这样折腾,万一似龙仇一般,泄露了行踪……你不要命了。」 「师公与我同行,有什么要紧。」 「阿雪!」近年来,詹三笑明面上如旧,韶衍却感觉同她愈发疏离,这不冷不热一句话,真是将她气得要死,但一见她星眸半垂,梨花儿瓣一样恬淡的脸,郁结忧急化作一股嘆息,声调微软,「你真打算将她收入风雨楼?」 「你几时见我玩笑过?」 「她不行。」 「为何不行?」 韶衍将脸帕扔在扶手上,语气发沉,「阿雪,有人与中原武林暗中勾结,透露了龙仇行踪,致使他遭受围杀。师父闭关多年,修炼功法所生出的僵症终于根除,此次出关,重掌飞花盟,必然要以追查飞花盟中奸细为名,在盟中立威。」 詹三笑眼神并不注视韶衍,言语讥诮,「你的意思是,整个飞花盟都得瑟瑟发抖,谨小慎微了。」 「师父多疑,阿雪。」韶衍肃然说道:「她是干元宗的人,是楼玄之女儿!你这当口收留她,不是引师父多心么。」 「如今的干元宗容不下她,只怕已在宗内名谱上除了她的名姓,我收留她,让她成为飞花盟一员,将来便是刺痛干元宗最利的剑,这应该是盟主最想看见的事。再者说,她既然是楼镜,我为什么收留她,你清楚,盟主也应当清楚,于情于理,都不为过罢。」 却说楼镜回了自己住处,她心中思绪起伏,詹三笑的话,极具诱惑力。 沈仲吟行踪成迷,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既然是燕子楼的人,寻到他的根,总能找到他的人,只是她孤身一人,无人依仗,探入燕子楼,难如登天,若是得人相助,进了飞花盟,自然…… 楼镜心下一凛,终究过不了自己心口那关,飞花盟作恶多端,冷酷暴虐,叫她入飞花盟,与其为伍,真不如杀了她来得容易。 孤夜难眠,下半夜里,楼镜起了身,走到桌边。她真不知这詹三笑怀着什么心思,口中说着『不答应,也走不出这宅子』,却将剑留给了她,屋外也没人看守。 便笃定了她走不出去么。 楼镜眼神一暗,一把提起长剑,推了门出去。 雪停了,清雪发出银白光亮,四下里寂静,偶尔有一两下风声。楼镜往动而走,不从正门走,也不从后门出,要越墙而出,九天之上是月光,地下反射雪光,清澈冷艷的光辉披身,她似一只玄鸟,轻巧灵活,一路前行,远眺,已能见到街市。 再过一个园子,就出去了…… 楼镜轻轻落在园子里,路过一株老槐树时,身躯勐地一震,那老槐树的阴影下,站着一人,气息沉敛,竟似与树影融为一体,她离得这样近了,才发觉。 一惊之下,楼镜握住剑柄,就要掣剑。 忽地一股风雪捲来,眯人眼睛,半年蛇窟求生,练就楼镜惊人直觉,她往侧一躲,只见得一道灰影混杂在风雪里,手上持着一道长影,似乎是剑。 那长影往她胸侧肋骨点来,楼镜长剑上提,以剑鞘挡住,另一手握着剑柄,要将剑身往上抽出。那人攻势一改,剑往下滑,撑住楼镜剑鞘尾端,往上一挑,其力之勐,将楼镜抽出了半截的剑又给合回了剑鞘里去。 楼镜剑身一转,改为横握,仍要抽剑,那人剑势变化,紧随她来,打在她握剑的手上,来势迅疾,楼镜只能抽手,左手单握剑身,一转,剑柄朝下,要让它自然滑落,落了一半。那人出脚一撩,将剑又踢了回去,同时将这剑从楼镜手中震得脱手而出,飞向半空。 第90页 这剑依旧抽不出来。 楼镜紧咬了牙根,生出一股躁气,运起掌法,原是要一掌盪开那人剑身,再以指为剑,突袭那人臂膀穴道,让他手上失力,握不住剑。可那人竟似人剑合一,心随剑走,其中灵活,竟不是一把剑,而是水中游鱼,洞中灵蛇,空中蜂鸟。 镜捉不住它,永远有那分毫之差。 那剑落下来,楼镜脚往后一勾,带了回来,握住剑柄,只要往前一带,便能拔剑出鞘,那人剑锋突进,正撞在楼镜剑柄上,力道悍勐,往前一刺,楼镜那剑便似抓握不紧的鱼,滑出了手去,剑去得勐,连带着剑鞘,刺进砖墙之中,将墙面震出了蛛网似的裂纹。 那人一剑顺势上挑,击打在楼镜右臂内侧。 那凌厉的剑风来的一瞬,楼镜脑海之中闪现过的,是长剑斩断筋骨,血肉横飞,自己断臂的场面。 她心里咯登一下,喉咙里似吞了一块冰,浑身发寒,她依然不怕死,她怕抱憾终身,永远永远也报不了仇了。 楼镜没躲过去,那一剑打在了手臂上,痛楚传来,确实撕心裂肺,骨头要断了一般。 但,是钝痛,并无兵刃划破肌肤血肉的锐利之感。 楼镜捂着胳膊,跌坐在地上,冷汗淋漓,胸膛起起伏伏。 那人停了手,剑锋抵在她身前。 楼镜抬头一看,方始发现,她耽搁太久,现下已经天亮了。 与她交手这人面容清晰起来,花白长须,一身灰袍,楼镜对他有些印象,是她被曹柳山庄追杀那日,与曹泊交手的人,似乎是叫——颜不昧。 楼镜也瞧见了他手上握的东西,不是剑,只是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棍。 颜不昧眼皮皱缩,连缝也难瞧见了。这样一个盲人,却似比楼镜这有眼睛的人都瞧得清楚,每一剑料敌机先,将她路数封得死死的,连剑也拔不出来。 楼镜起了身,知道了这就是詹三笑料定了她出不去的原因,回头瞥了一眼刺入墙体的剑,忽然心灰意冷。 也不用颜不昧多说,自觉往来路回去。 颜不昧道:「你的剑,带走。」 她抿住了下唇,不可抑制的颤抖,默不作声,转了方向,到墙边上,抽出了剑。 此时天亮,又下起小雪来,她也用不着收敛声息,脚步沉重,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脚印,穿过游廊时,忽然见到詹三笑的身影。 原来她到颜不昧所在的园子中间是詹三笑的书房。 雪色中,詹三笑站在空地上给出笼的信鸽餵食,清臞身形,似寒风中的梅枝,凌霜瘦骨,姿态孤傲,婢女为她打着伞。 詹三笑眼角余光瞥到楼镜身形,并不意外。她见楼镜神态失意,忽地没了初见时坚韧不拔的生气,炽烈的光辉,玲珑心思霎时便明白过来,问道:「输了?」 楼镜脚步一顿。詹三笑从婢女手中接过伞来,吩咐道:「唤半夏来为楼姑娘瞧伤。」 「是。」 詹三笑走到檐下,说道:「师公自幼习武,醉心剑道,有七十多年的功力,凡事都没有一步登天的,便是不世出的天才,也绝无可能十多岁便胜过他,你无需灰心。下雪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楼镜眸光黯淡,抬脚便往外走,银雪落了一身,将詹三笑远远甩在身后。 回了自己屋子,阖上了门,将那剑往地上一扔,靠在门边,滑坐在了地上,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了血来。 她追逐着余惊秋,与余惊秋的差距是瞧得见的,不过是她在台阶这一端,余惊秋在台阶那一端,只要奋力,便赶得上,终究不会输给她。 但颜不昧的力量是压倒性,毁灭性的,那是看不见的深海,不可及的高山,难以跨越的鸿沟。 她深深体会到蝼蚁蚍蜉在大树下的卑微,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挫败。 被困蛇窟,九死一生,是对她情绪身体的打击,今日之事,是对她桀骜不驯的重创。 先前与余惊秋争夺胜负,竟如同小儿打闹般。苦学多年,在蛇窟之中挣扎求生半年,勤修苦修,不敢懈怠,但终究如此渺小,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什么也不是,连剑也拔不出来。 如今的她,赢不了李长老,赢不了曹老二,蛇姬,赢不了曹泊,要报仇,若杀她爹的人便是这些人这等功夫,她拿什么报仇。 她极其厌恶无能的自己。 第45章 一瓣心 不多时,半夏便来了楼镜屋子,来给她看伤。半夏话不多,替她把脉,摸骨,包扎,从头到尾,只交代了一句,「臂骨裂了,等它长好前,小心动弹。」留下药便走了。 半夏出了楼镜的屋子,迳直往詹三笑书房来,「主子。」 詹三笑站在火炉边,搓了搓手,手面向着暖融融的红炉,婢女清理着她披风上的积雪,詹三笑问道:「她的伤怎么样?」 「伤筋动骨,要一段日子恢復。我看她神情恹恹,只怕这心上的打击还重些。」 「身负大恨,死里求生,她能熬到现在,心气儿硬着呢,这火呀,风吹一吹,当时被压倒,事后只会烧得更旺。」詹三笑望着红光满溢的炉子,目光沉哀,笑了两声,「她能在师公手底下过招,这个年纪,已经是了不得了,有根骨,意志坚,只性子锐利:是块璞玉。只可惜,楼玄之短命,只雕琢了一半。给我遇上,到底也算是缘分罢。」 第91页 半夏告退离去。不久,无人通报,书房内便进来一个人,悄无声息,鬼魅也似便立在那里。 来人一把红骨洒金纸面摺扇,背后背了一把长剑,青衣飘然,牙白巾带束髮,眉秀眼长,身量高挑,面容太过白俊,阴柔之气透出,瞧着肩宽喉结,也能看出是个男子。 詹三笑瞥了来人一眼,将婢女遣退。 等到室内只剩下他二人,来人一拜,恭敬唤道:「大小姐。」 詹三笑少见的露出急色,唤这人,「文丑。有消息了么?」 这男子蹙眉,面色歉然,取下身后的长剑来,双手奉给詹三笑,「翻遍了雪域城关内外,只寻到这把剑。」 詹三笑眸光颤动,手缓缓伸向那把剑,忽又勐地将剑握住,苍白的手上青筋绽出,她一把抽出长剑,剑身雪白,只见剑铭之上刻了『冰魂』二字。 「这剑是在一家当铺里寻到的,剑当了有半年,当剑的是个小乞丐,武丑和武生将城中寻遍,也没能找到当过剑的小乞丐。」 若非情况万分危急,剑客的佩剑怎会离身。 詹三笑失神,喃喃道:「半年了,杳无音讯……」 文丑低首,「百戏门门众无能。大小姐,她……只怕凶多吉少。」 詹三笑踉跄一步,退到椅边坐下,近乎自语,「干元宗原本也只是一时太平,楼玄之一死,他镇压的妖魔鬼怪就都出来啦。」 原本只是因为人爽了约,没有来,她难免有几日心灰意冷,对于那边的消息,便冷放了几日。 谁知一放,竟是给了魑魅魍魉乱舞的机会。 詹三笑眼里迸出杀机,面带愠怒,手在几上一挥,那茶盏飞出去,砸在了地上,匡地一声响。她咬牙切齿,「我当初怎会这么蠢,随她的心意!就是绑,也该把她绑回来!」 「大小姐息怒,保重身体为要。」文丑弯腰将茶盏碎片收拾,嘆息一声,「大小姐不该自责。丘召翊疑心深重,对你的猜忌一直都在,不过是见你体弱,习不得武,靠汤药养着性命,才放松了警惕,接纳了你。但若是被他得知还有……,更何况她天赋异禀,是武学奇才,丘召翊容不下她。这里对她来说,同样是是非之地,带她回来,到时候别说她,连你也难逃丘召翊处置。你这许多年的经营起非一朝成空。」 詹三笑双目暗沉,似风暴压来的黑夜,语气沉郁,一字一顿,「找!百戏门,请生旦净末丑五大门生全部出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文丑道:「丘召翊不是个好煳弄的人,如今他出了关,重掌飞花盟,耳目更广更敏锐,门中人全部出动,动静太大。现在多事之秋,我们动作频频,恐会引起他的注意。」 「他注意我的还少么。」詹三笑眼睛一闭一抬,冷冷地斜觑着文丑,「龙仇依然死了。」 文丑欲言又止,抬着眼帘,瞟了眼詹三笑,说道:「左膀右臂,虽说左膀已断,这右臂……若是不插手,门里的人行动应该会方便些。」 詹三笑神色微滞,「……我会想办法留住定盘星,让你们便于行动。去罢,万事小心。」 「好。」这人告了退,又一阵青风似的飘走了。 詹三笑垂着头,扶着长剑,在房中坐着,那炉火渐暗,暖意断流,手上僵冷,许久许久,嘆出一口气来,绵绵的哀戚。 詹三笑将半夏又叫了来。 屋外鸟鸣啾啾,半夏手握着一漆面小盒,将活口打开,盒盖弹起,里面放着一粒丹药,她奉向詹三笑,顷刻,又犹豫地将手缩回,「楼主……」 詹三笑伸手将丹药捏在手中,面色冷漠,睨着这指头大小漆黑的药丸。 半夏眸子颤动,瞧瞧詹三笑,又看看丹药,说道:「楼主,好不容易得到玉佛手将身子将养的好了些,虽说这药用下去,属下能治,但折腾这一遭,多少损伤元气。楼主三思……」 夜里,詹三笑发起烧来,隔日,一病不起。 病榻缠绵几日,昏昏沉沉,詹三笑再睁眼,屋内青灯燃尽,床边坐了个人,微微低着头,阖着眼睛。 詹三笑注视着这灰青寂静中的人,眼中柔波闪动,她轻轻抬手,手摸到这人背后髮带的流苏吊坠上,青丝和雪白的流苏绕着她手指,说不尽的缠绵意。 倘若时光只是这样静悄悄,叫她尽情抚摸一下这人髮丝也好。 韶衍感觉到动静,睁开了眼。詹三笑手悄然垂下,望着韶衍关切的目光,凄凉袭上心来。 「你不是回去了么?」沉睡太久,詹三笑音调微哑,卷着睡意。 「路走了一半,听说你病了。」韶衍握住她的手,放回了被子里,「你的手总是这样冷,怎么也捂不热。前段时候不是才好了些么,怎么又病了?」 「身子总是这样反覆,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把你绊住了,盟主出关,需要你从旁协助,眼下正是忙的时候……」 「你不必挂心,事情我已吩咐下去,自有教中护法操持,若是遇上不能定夺的,到时自会来这禀明我。」 「守了一夜?」 韶衍笑了笑,没说话。前日夜里,她就冒雪来了,那时詹三笑正烧得厉害,餵的药和粥全吐了出来,现在已经全不记得了。 「饿了没有,我叫人送些粥点来,你吃些。」韶衍瞧了眼詹三笑神色,问道:「还是困?再睡会儿,天大亮了我再叫你。」 第92页 詹三笑含煳地应了一声,「嗯。」意识朦朦胧胧的沉浮,心头只是觉得难过,这入睡,便睡得极不舒服,眉头总是蹙起。 半夏听得韶衍唿唤,进了房来,替詹三笑把过脉,轻声道:「已有好转,但怕反覆,还是不能疏忽。」 韶衍见人睡得不安稳,说道:「去将一瓣心香点起。」 半夏道:「一瓣心香已经用完了。」 韶衍皱眉,原是望着床上的人,眼睛斜过来扫了一眼半夏,冷声斥责,「怎么不早提醒本座。」 「楼主身体见好,夜里不燃香也能安枕,便说先搁一搁,等到有需要时再说。」 这一瓣心香温养脾胃心肺,夜里助人安眠,这原是桃源医谷的一方秘药,桃源医谷遁世多年,几年前,丘召翊结识一位女子,从她那儿得来了这香的调制方子,见詹三笑心肺弱,夜不安枕,便将这香送了来。 的确是好香,能温养心肺,使人安眠。 不久后,丘召翊闭关,韶衍不知她师尊闭关多久,怕詹三笑一瓣心香用尽后,无处寻去,便向丘召翊要了方子,调了香,给詹三笑送来。 韶衍道:「罢了。我派人取些过来就是。」 这一头,有人病了,那一头,有人病却好了。 楼镜那骨头比半夏预估的还要早上一段日子长好,骨头一好,便在雪地里练剑,剑风飒飒,雪花飘起又落下。 那日里与颜不昧动手的招招式式再脑海里闪过,楼镜的剑越舞越急,辟啪一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将一株只剩枝干的桃树给斩断了。 她胸口起伏,站立在折倒的桃树前,将剑回入了鞘中。 她这人吶,天分算不得最高的,悟性也算不得最强的,优于他人一点的,是她的心,坚韧,执着。 她被挫败,已不是一次两次,从小,就好似被这般打击来的,毕竟上面有个过分有异的余惊秋。每次输了,还不是照样抹抹脸上的灰尘,擦擦嘴边的血迹,重新练起剑来,想要下次再多赢几招。 打击,是工匠锻剑的铁锤,一下一下砸下来,剑不会断,只会越来越坚韧,越来越锋利。 颜不昧那一剑,将她打得重,打得狠,打得失魂落魄,更将她打醒了! 她深刻而明确的认识了自己修为之不足,在江湖正邪各大高手中,自己算是哪个阶段的人。有许多事,是想做而做不到的。 自保也好,报仇也罢,她所必须,是要寻求力量。 干元剑法,厚积薄发,短时间内,难有精进。沈仲吟的丹炎掌法,她原是为了保命,不得已而修炼起来,事后就搁置了,如今心中意外透彻:既然已经练了,踏出那一步,又何必再拘泥自身。她修炼剑法之余,开始重新研修起丹炎掌法和内功心法来。 打算等到月圆,再试一试这『越狱』。 第46章 薄如纸 楼镜在自己那院子里,整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练剑,修习内功,废寝忘食,她修行一向专注,自蛇窟出来后更甚。 唯有除夕这日里停了一天,即便是在深院里,也听得到外面满城的爆竹声响,瞧得见夜空中绚烂的烟花。这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她自己是个孤家寡人了,没什么好团圆的,坐在园子里冷凳上,瞧着深青天穹下,流光绽开一朵又一朵,消散成寂然的光点,落在她漆黑的眸子里。 那是别人的热闹,她不羡慕,只是有些想起虎鸣山上的日子。 这宅子里沉寂得很,因为它那病怏怏的主子缠绵病榻,身子好两日坏三日,大年三十这样喜气的日子,福气没能冲散病气,反倒是病得更重了。 人病起来,水米难进。 那院子里灯火通明,婢女往来,但行走动作间没闹出半点声响。 韶衍站在外间,脸上覆盖了一片阴云,眼神黑压压的,不言语,但威严迫人,路过的婢女远远避着走,不敢瞧她脸色。 两人半低着头,站在韶衍跟前。韶衍冷怒喝道:「废物,要你们何用!昨日方有好转,今日病得更重了。」 詹三笑病情反覆,韶衍深觉半夏办事不力,将教中的大夫也叫了来,人多了,病反倒更重了。 詹三笑这病来得猝然,饶是半夏知晓内情,也不由得一惊。半夏轻声道:「教主,今日除夕,爆竹声起,阖家团圆,楼主怕是触景伤情,忧思郁结,所以……」 「……」韶衍半晌没说话,良久闭上眼,沉抑地吐出一道气,抬了抬手,让这两人到一旁商论病情,她进到内间,坐到詹三笑床榻边上,压了压被子,静瞧她许久,温声说道:「几年前,一个桃源医谷的女人与师父相识,顺着师父的人脉去了苗疆,都说桃源医谷的医术活死人肉白骨,我已请求了师父,去苗疆寻那人的踪迹,苗疆之地的教派精通巫蛊之术,也有救治人的奇招,等找到了人,请苗疆的人和桃源医谷的人齐来,一定能根治你的病,让你有个健全的身体。到时候遇着知心的人,自有婚嫁成家,儿女侍奉膝下之日,还怕形单影只么,何苦来耽于过去,反倒伤了自己的身体……」 韶衍原是劝说詹三笑保重,不该这样抑郁伤情,弄垮了自己身体,但是口中一说,不由得就想到日后詹三笑遇着心仪男子,两情缱绻的场面,眉头一皱,心里不是滋味,几句话倒把自己说得焦躁了。没了话,只坐在床畔守着她。 第93页 转眼十六,夜里圆月被遮在厚厚的云层里,除了细微烛火,瞧不见半点光亮。 这样的夜,适合隐蔽身形,适合悄然逃离,但对于楼镜来说,这并非是个好环境,这是弊大于利的。颜不昧瞧不见,天黑不黑,对于他来说,毫无影响,而对于楼镜这双目健全的人来说,却是有妨碍的。 而她知道,自己一定会遇见颜不昧。 果然,就在越过庭院并能离开时,如之前一般,她敏锐察觉到黑暗中另一人的气息,身躯一翻,落了地,五指微张,按在雪地上,撑着身子,一手握剑,似壁虎一样俯贴在地上,她一身玄衣,毫无夜光的庭院里,寻常人压根瞧不见她的身影。 可她的强敌,她的高山,并不是个寻常人。 楼镜那双似夜一样漆黑的眸子缓慢游移,拜那些毒蛇蛇胆所赐,这一双眸子越黑越亮越清明,适应了黑暗后,隐约能瞧见事物轮廓。 她隐隐瞧见一物后,耳边异风顿起。她一个窑子翻身,带起大片冰雪,同时后撤,雷霆间便要拔剑,她准备充分,知道与颜不昧近战毫无胜算,起码拉开距离,将剑掣出来。 颜不昧内功深厚,非楼镜所能想像,他轻功虽不高明,全赖内力浩瀚似海,一瞬爆发,瞬息便至楼镜跟前,恐怖至此。 那一剑当胸点来,势道之悍勐,楼镜毫不怀疑,即便是根木棍,也能当场将她的胸膛戳个对穿,她若拔剑,就来不及挡,若挡,就拔不了剑。 无可奈何,横剑一拦。 天色亮时,楼镜依旧落得个同样的结局,从那庭院原路折返,只是这次人学乖了,不等颜不昧打断骨头,果断抽手,乖觉地拾剑离开,只不过脚步相较上一次,轻快了许多。 这段日子里,詹三笑病情总算好转,但消瘦了几圈,人也不精神,在床上躺了十几天,骨头松乏了,便想在外走走。 韶衍正陪着她在那院子外头闲逛,喂喂池中锦鲤,余光瞥见个人影过去,没多在意,倒是詹三笑的轻笑声惹起她的注意。 她抬起眼睛一瞧,倒是极少见詹三笑眉眼舒展,这样开怀浅笑。 韶衍心头一悦,见她欢心,便也快慰,忽又无名火起,空空落落,詹三笑对着她时,笑意总铺着一层忧色,心事重重。 韶衍冷眼一抬,倒要瞧瞧是什么东西引得她开怀,却见到那边走来一个人,不是楼镜是谁。 人走得越来越近,瞧见了她们两人,便缓了步子,极不情愿地往这边踩。 楼镜这次两只膀子健全,只一张俏脸,鼻青脸肿,偏又沉着脸,面色肃然,这其中反差,引得人发乐。 詹三笑瞧她一眼,就知道她又对上了颜不昧了,却像是亲眼所见,未卜先知,「你为什么早先不扔了剑鞘,只拿着青锋与我师公交手呢?」 她甚至不说楼镜:这次交手,又没拔出剑来,而是越过了,直接问她为什么不事先将剑拔/出来。笃定了她这次交手,依然连剑也未拔/出来。 詹三笑咳了两声,韶衍道:「你出来的也久了,身体才好,莫要又染上风寒,回去罢。」扶着人回屋里去了。 詹三笑唤来半夏,给楼镜送了些去血化瘀的伤药去。 韶衍道:「你待她倒是热忱。」 詹三笑才咽了一口药,懒散抬起眼帘,往她瞧了一瞧,「你倒总是不待见她。」 「你既然要收她,我不拦你,只有一样,她既然做你手下,就该知道心向着谁,日后但有异动,我扒了她的皮!」 那药难喝,日日喝药,詹三笑不论吃什么,口中总是一股苦味,不由得蹙眉。韶衍心头不爽,说道:「别整日蹙眉。」 詹三笑将碗搁了,揶揄道:「怎么,教主管天管地,管我风雨楼人员死生,连人蹙眉也要管了。」 「……」 半夏拿了伤药去给楼镜瞧伤,这次伤轻,都是些皮肉伤,只是人有些怔怔呆呆的,像是被颜不昧敲中了脑袋,打傻了。 半夏走后,楼镜也坐着,心头想着詹三笑那句话。 为什么不事先拔了剑鞘,再去会颜不昧,为什么? 楼镜心头思量半晌,她将颜不昧当做自己人生中的难关来攻克,自觉得要赢,就赢得堂堂正正,无可挑剔,她眼下容不得瑕疵,不喜欢投机取巧,所以即便知道与颜不昧交手会拔不出剑来,她依然要带着一把完整的剑会上去。 她心思笃定,总有拔剑之日。 冬去春来,盛夏至,这一笃定,便是半年之久。 每日修炼,每月圆之夜逃走,东南西北四条路都走过,哪里条路上走都遇得着颜不昧,仿佛那人是她影子。颜不昧不对她下杀手,也从不手软,比试后,半夏照例来替她瞧伤。 半年,她在颜不昧手下,终于能掣出剑来,但要胜过颜不昧,还任重而道远。 韶衍在詹三笑这里耽了数月,被丘召翊一令传了回去,一番训斥后,不得不动身,回了淮南去。 詹三笑身体见好,只是一场大病后,损伤元气,脸上无甚血色,眉间更添忧愁。 盖因文丑那边无半点消息,前后已然一年了。 百戏门分了两波人,一波人,四散潜入中原,瞩目各处消息流通之处,可那人却好似泥沉大海,再无音讯。 另一波人将那城中乞丐寻遍了,仍无线索,最后在一处破庙遇着一个乞丐,有些记性,说到这城里半年前,曾有一位富商赈济穷苦,施捨银钱,不少乞丐得了银子,好的或许改头换面,做些小本生意,坏的不知进取,或许也留了些底钱,到富裕些的地方行乞去了,反正是没个人念着一个草窝的兄弟,得了银钱,都自己潇洒去了,再不见半点踪影。 第94页 众人便知这难寻了,乞丐四散出去,要找,岂非大海捞针,待去找寻那富商,细询当年之事,或许是贵人忘事,那户富商又全然不记得当年赈济之事。 如此过了半年,毫无收穫。 詹三笑心凉了一半,将人撤了回来。韶衍归位,丘召翊风头正盛,她便是再不愿,也有两分理智拉扯,让她暂避锋芒。 这日里又是十六,楼镜和颜不昧较量过后,再次被打了回来。 她一向不顾忌,回来总在院子里直穿,往近路走。 詹三笑不顾半夏劝阻,贪了一回凉,湖色薄衫轻轻笼住她羸弱身形,她手握着书卷,背在身后,站在树荫之下,夏风轻柔,吹动树叶飒飒,筛下的光斑在她身上颤动。 楼镜一瘸一拐从院子里横穿时,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由得立住了脚步。 她一直觉得詹三笑面善,似在哪儿见过。她总是想要悄无声息逃离开这里,而不冲上前去挟持詹三笑,便是因为一来,她知道周边定有暗卫,现下还不到玉石俱焚的地步,二来,詹三笑救她一命,她难以恩将仇报,三来,便是詹三笑这人,总无端给她一股子亲切感。她心中恨极了李长弘,恨极了曹泊,两人给了她痛不欲生的两段阴暗沉郁的牢狱时光,詹三笑囚禁着她,她起初怨愤,但这怨愤也逐渐消淡了,也是为此。 她除了踏不出这宅子,其余一切都是自由的。然而有时也不免焦虑,宅子虽大,久了,也觉得不过是方寸地,江湖日新月异,外面那许多消息,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二叔可醒了,沈仲吟如今人在何方,那兇手又在做些什么,干元宗如何了。夏春深夜里,蝉鸣阵阵中,她也不时将这些想上一想。 詹三笑回过头来,方始知道身后有个人,见她嘴角血迹,无奈的笑道:「你这一月月不死心的较量,便不觉得痛么。」这人的韧性有时候倒也极愁人。 「我不明白。」楼镜忽然道。 「不明白什么?」 未洗清的今日,不过是个人人唾弃的白眼狼,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入你风雨楼。」 詹三笑没作声。楼镜又道:「你困了我半年之久,每日跟我磨,是觉得我总有一日会向你妥协?」 「那你为何不愿妥协,我可以助你寻找沈仲吟,让你获得地位,让你有人手,有能力,这是一项稳赚不赔的买卖。」 「天底下从来没有白来的好事。」楼镜冷淡道:「而且我不愿,因为你们是飞花盟。」 詹三笑笑了出来,那笑声满是讥诮之意,那目光冷觑着楼镜,似晨光一样刺眼,「你就这么在意自己的名声。」 「我还有什么名声,只是心中道义不允。」 「道义既在心中,那你身躯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你照样能坚守你心中的道义。你自傲名门正派,匡扶正义,铲奸除恶,不愿这一地污浊,沾染你素白的袍子,便当你是嫉恶如仇,可你知,你现在就是名门正派眼中的奸,眼中的恶!你可要除了你自己。」 「你难道要说,风雨楼助纣为虐都是因为不得已。」 「有些事难论个对错,所以我从来只谈得失。」詹三笑轻轻巧巧避开,说道:「名声也好,道义也罢,在我看来,万事万物各有价值,不过是给出的条件,你报仇的决心,这两者重量不足以压下你心中秤,所以你豁不出去。」 「我死也不怕,有何豁不出去。」 「死有什么难,人命薄如纸,眼睛一闭,无事一身轻,活着才难。」詹三笑的语气好是惆怅,目光掠到楼镜脸上,「这世上的事,难有两全,你要想做些事来,必然要捨弃一些东西。」 詹三笑缓步走来,似个长辈谆谆教诲,「楼镜,若是好人受难,以和恶人同等的手段去回敬那恶人,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了,那不是好人有错,而是这世间对好人太苛责,对恶人也太宽容。此时就该以非常之手段,治非常之人,否则,不过是守着仁义的愚人。」 「回头瞧瞧,你固守的东西,价值几何?」詹三笑瞥了眼楼镜手中的剑,朝它抬了抬下巴,「就拿你的剑来说,你不愿拿光着的剑与我师公较量,偏要带鞘,半年之久,拔不出剑来,有何意义。」 「他是阶梯,要迈过他,我不愿投机取巧。」 「投机取巧?你的目的是从我这逃离,只要能走,拿着一把怎样的剑,对你的结果有什么妨碍,在意这些虚浮空乏之事,对你要做的事,无任何助益,不过是本末倒置。若能离开,便是寻查宅邸,事先埋伏,又有何妨。」 詹三笑乜了眼楼镜,「怎么,不正当,不光明,你瞧不上么,你都说了我飞花盟之人残暴冷酷,你被囚困此处,还跟我论对错,提正当,荒谬愚蠢至极。你不屑于此,结局便是你至今,乃至半生,都会被困在这里,有那时间,你打条地道,钻也能钻出我的宅子了!你这守着的正当,光明,一文不值,谁在乎你楼镜被困在风雨楼里,谁关心你楼镜想要堂堂正正的打赢颜不昧,只会有杀你父亲的兇手逍遥法外,沉冤永无人昭雪,你这替罪羔羊,他人晓得后也只会说,怎么老天不长眼,没叫颜不昧失手一剑杀了你。」 楼镜脸色青灰,犹自嘴硬,「我不为了别人知道,我自己明白就行……」实则心中动摇,那最后几句说到她痛楚。 詹三笑极少这样疾言厉色,步步紧逼,说了这许多,人有些喘,半夏拿了衣裳正好回来,给她披上,说道:「楼主,回屋里歇着罢,别着了凉。」 第95页 楼镜见她要走,后知后觉,不觉扬了声,问道:「你说事难两全,要做些事,不得不捨弃什么,你又为何入飞花盟,为了入飞花盟,又捨弃了什么。」 半夏脸色一变,喝道:「你胡讲些什么,小心我缝上你的嘴。」 楼镜只是看着詹三笑。半夏又将目光移回,紧张地盯着詹三笑。詹三笑一手撑着桌子,那手上按着书卷,指骨分明,将书页按得发皱。她今日一改常态,对楼镜说这么多,只不过是因为将文丑等人撤回了江南,一无所获,所以不禁冲着这姑娘发了心中怨火。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老天爷不会帮你争,只有自己个儿争。」詹三笑声音发涩,「我?我求一个公道罢了。」 这句话好似当头一棒,将楼镜打呆了。至于舍了什么,詹三笑没说,楼镜也忘了问。 回了自己住处,夜里魔怔了,辗转难眠,詹三笑的话一直在脑子里打转,转到最后,也就只剩了那句:我只求个公道。 她心中便想:生死都经歷过了,有什么捨不得的,又有什么好留恋的,他人如何看她,又有什么打紧,便是入了飞花盟,如何为人做事,也全在自己。 天将亮时,楼镜眯了会儿眼,往日遭遇纷至梦来,一忽儿是楼玄之半跪在她身前,双目无光,脖颈鲜血直淌,一忽儿是在虎鸣山黑牢,贾寓持着棍棒,扭曲的脸,尖锐的逼问声直转入耳朵,一忽儿身子直坠,掉下蛇窟,万蛇噬咬,疼得她魂灵直颤,却偏又醒不来。 詹三笑的声音在她耳旁,似游丝缠绕,蛊惑着总不离去,只说:不值当,不值当。 她睁着眼醒来,脑袋还是疼,在蛇窟下半年不见太阳的脸本就苍白,如今更无血色,神情阴郁,脸颊上两条泪痕犹未干去。 心里有个念头浮了起来:她要报仇,只要报仇! 上午练了半日剑,进了些清汤寡水,去到詹三笑书房,要见她。婢女进去通传,出来时说:「主子正忙,请姑娘在这等等。」 不说请楼镜进去,也不叫她回去,楼镜便站在那门口,腰直背正。 午时太阳正盛,那日头晒着,叫楼镜苍白的脸上也晒出几分红晕来,她倒也站得住,不催不问,也不离开。 蛇窟里半年讨生活,将她性子生凿硬刻出两个字来,嵌进了她的灵魂之中——忍耐。 想这一年多前,少年不经事,有父亲依仗,有师兄师姐宠爱,脾性暴躁激烈,动则刀剑,眼里揉不得沙子,耳里听不惯歹话。 如今也晓得寄人篱下,有求于人,要忍气吞声;为了报仇,要韬光养晦,甘于蛰伏。 楼镜等了两个时辰,太阳西斜,光芒已不似正午的强盛。詹三笑午睡起来,又看了会儿书,将楼镜晾够了,披了衣裳走出来,詹三笑瞧了她一眼,抬头望着碧蓝的天。 风吹来,将头顶风铃打得叮噹清响。 詹三笑知道这人打定主意了,她昨日说了那番话后,便猜到楼镜会有所反应,只是不觉得她会太早定下心来,所以晾她一晾,怕她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 詹三笑明知故问,「婢女通禀,你要见我,这倒是稀奇,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何事?」 楼镜道:「我愿意入风雨楼,做你手下。」 「哦?」詹三笑声音惊讶,脸上云淡风轻,「怎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你不厌飞花盟是邪道,是天下大恶么,你不怕日后被世人知晓,自己身败名裂,同门师兄弟与你反目成仇么?」 楼镜已然决定,坚守住自己的底线,其余一切,她全不在乎,只是詹三笑问那最后一句话时,她心里还是颤动了一下,半晌,回道:「明白我的人,自会理解我。」 楼镜抬头,「但你要替我找沈仲吟。」 詹三笑淡然道:「不是替你,是帮你,我给你提供便利,让你接触赫连缺,如何在他那里获得沈仲吟消息,如何寻人,甚至是设计拿人,瞧你自己本事。」 楼镜皱眉沉吟一瞬,道:「好。」 她便算正式入了这风雨楼,成了飞花盟万千恶人中的一员。 与之前日子相较,也无甚差别,只是成了詹三笑贴身护卫,成天跟着她,得知的消息也就多了起来。 她原本对江湖中事知晓得不多不少,一半是听门中长辈弟子言传,是只半罐子,只晓得这飞花盟中有朝圣教,燕子楼,定山派三大势力,并不知晓这近几年间,悄无声息生长的风雨楼。 这风雨楼人员不广,也没有各个身怀绝技,但不可或缺,是这飞花盟的帐房。楼中钱庄,赌庄,酒楼,青楼,这些三教九流往来,消息流散汇聚的生财地不少,盐,丝绸,茶叶,瓷器,这些正儿八经的生意更多,这风雨楼是飞花盟的商脉,飞花盟中大半开销用度皆是出自这里。 某方面说来,地位一点也不比那三大势力底。 江湖中人没见过这神神秘秘的风雨楼主人,谣传她白玉做瓦,金砖铺地,银票多得烧也烧不尽,其居所逍遥,那是人间极乐之地,她便似天上闲散无事的神仙一般快活自在,又因其经商有道,料事如神,便有个小神仙的外号。 楼镜瞧瞧那院子,金砖玉瓦是没有,太粗俗,詹三笑瞧不上,但眼下这宅子里布置,也不见得比金砖玉瓦俭省,至于这小神仙是不是自在逍遥,也不见得,她就没见詹三笑几次真笑过,大多冷笑嚯笑,膈应人,总是愁眉难展,暗自神伤,也难怪总是病怏怏。 第96页 楼镜几度忧心这人羸弱的似捏一把就碎的身躯,能不能撑到她找到沈仲吟。 这日楼镜来见詹三笑,原想提提见赫连缺的事,那时詹三笑正在会客,她便候在一旁。 那客人是个商人,一身枣色云纹锦缎对襟长褂,大腹便便,细长眼睛,一眯便只剩一道缝,与詹三笑交谈时,那谄媚阿谀之态,叫楼镜心生轻视。 那人走后,詹三笑问道:「怎么,你对那人有意见。」 「没有。」 「下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知道你心中想什么,你瞧不上那人谄媚之态,是不是。」 「是又怎么?」 「你瞧不上他市侩,他笑你不会做人。你不知,无人有他的本事,做着正邪两道的生意,只怕干元宗也与他交易往来咧,那虎鸣山上,指不定有哪只青花瓷瓶就经过他的手;正邪两道门派万千,脾性迥异,而这飞花盟里的人,又有哪个是好惹的,你以为他这是奴颜婢膝?不过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有千张面,遇个人换张脸,所以哪里都吃得开。」 楼镜咋舌,「他是刘兆金?」 武林中人极少关切商人,只这个人太出名,腰缠万贯,被称一声财神爷也不为过,想不知道也难。 原来飞花盟的生意也敢做,真是无奸不商。 詹三笑斜斜地瞅她一眼,「君若求权,须曲须圆,君若求位,须奸须媚。」 第47章 鹓扶君 楼镜心中腹诽:你不也是个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詹三笑这番论调,换在了虎鸣山上,那绝对是众位长老嗤之以鼻,要叫跪几天祠堂的,楼镜曾因年轻气盛,对固执的长老们多有反抗,但这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还是说道:「歪门邪道。」 「这是人情世故。」 「总得有底线。」楼镜一向实事求是,甚至因余惊秋轻慢,故意输她而动怒。她更重自身实力,多过那些花招。 「底线底线,就莫要拉得太高了,否则在这里,你举步维艰。」然而,詹三笑对此只是清浅地说两句,并不深谈,她拿起一卷书来,翻了两页,轻描淡写转问道:「我看你先前过来,似乎是有事?」 「你什么时候让我见赫连缺?」楼镜说起正事,板着脸道。 詹三笑忽然转了小半边身子,正对着她。詹三笑坐着,楼镜站着,一矮一高。詹三笑手肘撑着扶手,身子往后微扬,抬着头,眼睛重上到下将她打量一遍,似乎不认识她了一般。 「怎么了?」楼镜被她眼神瞅着,皱了皱眉。 詹三笑神情嫌弃,「燕子楼做着杀人的买卖,嘴是最严的,赫连缺,千年的老狐狸。你遇着他怎么问,开门见山:沈仲吟在哪?还是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以死相逼?你觉得你自己可能应付得了他,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楼镜总被说是能言快语,顶撞楼玄之时,不歇气的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往外蹦,如今遇着了詹三笑,也不知是不是龙窟里待了半年,没个人能说话,舌头笨了,还是这詹三笑能说会道,将她堵得死死的,还不了嘴,蔫了。 可知是这,滷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不过,你既然提了,正好,我也有件事与你说说。」 「什么?」 詹三笑抬了抬手示意,一位婢女躬身退了出去,片刻功夫,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身量纤长…… 楼镜一时间分不出来那人是男是女。 若说是男人,难有男人这般风姿绰约,腰若细柳,描一双春黛,秋水含情;若说是女人,纤细白皙的脖颈上一处凸起当是喉结无误,穿一袭牙白圆领袍,玉冠束髮,男子装扮,前来往詹三笑一拜,唤道:「大小姐。」声若黄鹂,清亮婉转。 雌雄莫辨。 詹三笑向楼镜道:「你唤他花衫便好。」 花衫回头,向楼镜微笑,略略一施礼,温婉端庄,比楼镜还似个女人。楼镜向他点了点头。 楼镜不明白詹三笑的意图,目光又回到她身上,等待她的下文。詹三笑道:「从今日开始,你就不用再待在我身旁了,花衫会和你一道去许州杏花天,你便留在那里,听一位叫烟娘的管事差遣。」 「为什么又突然将我送走?」隔了半年之久,她终于能踏出这宅子,甚至到中原去,可第一想到的却是远离了这里,她要如何见赫连缺。 「为什么?」詹三笑微微挑眉,略带笑意,「嘴太笨,心太直,性太倔,眼力差,没见识。总结起来七个字,让你去长长脑子。好知道以后该怎么应付赫连缺。」 「……」楼镜竟不还嘴,而是微微垂下头,心中想到:不叫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罪大恶极的事已是十分好了,「我什么时候回来?」 「等烟娘觉得你合适了,什么放你回来,你便能回来。」詹三笑静静望着楼镜,对于她的这些贬损,楼镜神情平和,不仅未有反驳,而且顺然接受了她的命令,与传闻中那乖僻易怒的人哪里相同。倘若昔日在楼玄之面前,楼镜能似今日这般,父女俩也不至于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吃了苦,受了难,终于晓得收敛性子了,可有些事是再不能回头了。 詹三笑想到此,联繫了自身,目光怅惘,不免唏嘘。 「什么时候走?」 「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罢。」 詹三笑又道:「将手伸出来。」 第97页 「做什么?」楼镜遭遇使然,不免疑心重了些,即便是做了詹三笑手下,诸事之前,总不自觉问个所以然。 詹三笑道:「送你一样东西护身,手伸出来。」 楼镜将信将疑,将手递到詹三笑跟前展开。詹三笑手指拈着一物,放在她手板心,那物冰冷坚硬,不过指头大。詹三笑声音轻微,说道:「望你要做的事,要走的路,能容易些。」 楼镜将那东西收到眼前一看,却是一枚铜板。 左右翻看半晌,也没瞧出有什么特异之处,这是每家每户都有的钱币,却有什么可护身的,但楼镜又觉得詹三笑不至于做些无聊事来消遣她,此举必有深意,犹豫片刻,道了声谢,收在了怀里。 别称,便于称唿罢。」詹三笑不紧不慢道,将手中书卷翻了一页,眉心一动,「鹓扶,如何?」 楼镜眸光轻微颤动。 詹三笑抬头望她,「不好?」 楼镜抿了一下嘴唇。余惊秋小字山君,她记事起,楼玄之便唤着余惊秋山君,余惊秋自幼养在山上,这小字除了是楼玄之给她起的,还能是谁起的,然而楼镜这名姓,姓随了她父亲,名却是母亲早早就定下了的。她年纪小的时候随母亲漂泊过一段日子,受人非议,心底敏感,对楼玄之这一点『厚此薄彼』有了芥蒂,便生出那难言的委屈与失落,对赋名,更是在意非常。 赋名这档事,多少让人有些归属感,楼镜心头浮现一丝极其古怪的喜悦,别别扭扭说一句,「不过是个称唿,无可无不可的。」 花衫察言观色,知道楼镜喜欢,再瞧一瞧詹三笑,在一旁问道:「可有什么典故?」 詹三笑破天荒轻笑出了声,嘴上却说:「随意取得一个罢了,你们准备准备,便动身罢。」 「是。」 两人辞别了詹三笑,临出屋时,楼镜忽然回头道:「楼主。」入了风雨楼后,楼镜便只唤詹三笑楼主。 詹三笑道:「嗯?」 「楼主以前是不是见过我?」楼镜总觉得詹三笑面善,这风雨楼到底是飞花盟的势力,又不是慈善堂,詹三笑也不是个济民救世的大善人,闲得到处去助人,若说詹三笑是兴致来了,救下她便算了,但事后除却囚禁她外,待她却也算周到了,也极耐心,若说詹三笑只是好脾气,好性子,谁能信。 詹三笑翻了页,不冷不热道:「以前你被曹柳山庄的人追杀时,可不就见过你。」 「……」楼镜见她装傻,情知她不想说,知道自己问不出个什么来,也就不说了。 楼镜离去后,回到自己房中,却也无甚可收拾,不过几件衣裳,一把剑,正要出门,那花衫抱着一个匣子飘然而至,身后还跟着一位婢女,手中捧着一匹轻纱。 两人将楼镜又赶回了屋里去,楼镜不明所以,直到花衫打开那匣子,点漆裹金的盒子打开来,里面小匣,暗屉一层藏一层,极尽工巧,原来是只梳妆匣。 此去许州,少不得要抛头露面,不仅名字得要隐藏,她那张脸,也得好生装扮装扮。 楼镜被按在圆凳上,忍受着浑身的不自在。那行走江湖的人,风尘僕僕,都极少注重外貌的,似楼镜这等人,近乎武痴,也未有情窦初开,从来不施脂粉,别说她,除了云瑶买过些口脂来玩,余惊秋也不弄这些东西。 婢女给她梳发,花衫则拿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物什在她脸上描摹,由眉到唇,只觉得冰凉,足有半个时辰,花衫满意的一笑,放过了她,将铜镜递到她面前,叫她瞧瞧。 楼镜见到镜中人微怔,莫说旁人,就是干元宗的人站在跟前,不仔细分辨,怕也会将她错认。 自从落入蛇窟,她已有一年多不曾好好瞧过自己的脸,风霜将她的眉眼削得越发凌厉,蛇血将她目光浸润得越发凉薄,花衫顺着这势态描摹,为她冷白的脸上添一抹血色,点朱唇提这些许娇艷,额上花佃夺目,忍不住让人要拿手细细摩挲。 楼镜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年少张扬,朝气更为醒目,如今人长大了,五官开朗,脱却了稚嫩,又叫花衫勾勒出一股妩媚来,顾盼之间,最具秀色。 但花衫压不下楼镜神色之中的阴郁冰冷,她容色凌厉迫人,令人望而生畏,目光一瞟间,叫人心里冰冰凉凉。 细瞧,有以前的影子,乍看,又浑然不同。 楼镜又给换了身衣裳,似流云飘雾,美则美矣,碍手碍脚,行动不便。 等将她收拾妥当,花衫带着她动了身。 过了这许久,楼镜终于走出那扇宅门,回了中原,踏近这许州城,望着街上行人往来,瞧着烟火气。 人事无有变迁,心中沧海桑田。 花衫送她到杏花天,眼见那繁华酒楼,她颇觉眼熟,可不就是去年随着曹如旭一起追贼,追到的那处酒楼,若不是当初误认了人,哪里有后面那许多干系。 这里竟是詹三笑的地盘,楼镜不由得一敛眉,既然如此,詹三笑与曹如旭的死是否会有牵扯? 楼镜晃神间,花衫和她已被小二带到一间客室,花衫同一位绯衣女子说了半会儿话,那女子美目一转,看向楼镜,施施然走来,将她上下打量,「小神仙的人?美得很,美得很,今后,你便跟着我罢。」 那女子名为烟娘,一举一动,风情万种。楼镜原以为詹三笑派她来给烟娘做事,至少也该是护卫一职,谁知烟娘将端盘往她手中一递。 第98页 她楼镜,做起了酒楼里的打杂伙计。 第48章 再相逢 要说这杏花天的伙计还真不是谁都能做的,这里头来往的,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商贾江湖客,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各色的人,千百样的性子,没那本事眼色,当真应付不过来。 或是伺候不周到,客人不顺心的,或是小人故意挑事的。若是没手段应对,小则被拿来撒气,大则被人闹开来,将整个酒楼都惊动。 楼镜来做这伙计,给客人引路,端茶倒水,更多了一层麻烦:她那张脸,底子俊俏,略一打扮,姿容妍媚,虽说总是沉着脸色,拒人千里,偏偏有起子人,见她越不好沾惹,便越心痒难耐,来勾她。 这端茶倒水侍候人的事,楼镜可从来未做过,低三下四赔小心,也是她最做不来的事,她这个伙计当的,自也是一波三折。 若遇上随和之人,也不在意她态度是否恭敬,若遇上架子大的人,见她寡言少语,神情冷傲,也顶多骂她两句,可若是遇着故意挑事,乃至见色起意,伺机调戏的客人。 楼镜原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两段囚牢生涯更让她心中阴暗萌芽,阴戾的性子初现端倪,只是将将从曹柳山庄逃脱,踏入江湖,便遇上詹三笑这个天敌,将心中暴戾束缚压制了。楼镜已然懂得忍耐,但不会事事忍耐,在风雨楼时,她不得不忍耐,但在这杏花天,当她不忍耐时,动手比之从前,便更决更狠。 前些日子有个客人手上不规矩,手绕到楼镜腰上搂了一把,楼镜当场一脚踹断了他的胳膊,这人躺倒在地,哀嚎之时,也不忘辱骂,放狠话。楼镜自上而下冷冷地睨着他,在给人造成进一步的伤害之前,恰逢花衫过来,赶忙将人送走了。 楼镜原以为花衫是给她带路来的,但最后却是和她一道留在了杏花天打杂。她随后想想,也是,詹三笑总要留个人在她身旁盯着她,免得她跑了。 花衫做起这杏花天的伙计来,比她更得心应手。 这日里,楼镜端了壶清酒要到中二楼去,从中庭进到中楼,顺着走道,忽听到一声,「好!」 她顺眼瞧过去,见东角座上,三个锦衣男子往一边儿望着,那声『好』便是其中一人拍桌子叫出来的,缺的那一角,坐着个身段温软的人,不是花衫是谁,端着酒杯,面颊酡红,一旁有名伶人,坐在花衫旁边,神情担忧。 原来,那伶人在此卖唱,被三个官老爷家的公子哥拉着陪酒,伶人酒量不佳,强饮了两杯,受不住,推託着不肯再进,那三人不依,直道她不识好歹,脾气上来,威胁着要将人赶出许州城去。 伶人惶惶不已,得罪不起三人,又受不住烈酒,悽然无依间,垂下泪来。那三人反倒觉得佳人可欺,恶性更泛上来。 花衫在旁瞧见了,将那举向伶人的一杯酒拖住,接到自己手中,温温一笑,「这小丫头不解风情,只怕陪不好三位公子,不如让我来和三位公子饮一杯,如何。」 那三人见他秀色俏丽,温言软语,颇合心意,欣然应允。只是行动间更冒犯,举杯敬酒,手指有意无意间总在花衫手上抚一抚,调笑道:「我似乎见过姑娘,姑娘是不是哪个戏园子里的旦角。」 花衫眸光微沉,笑道:「公子记错了。」 花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反过来劝三人的酒。 楼镜过来时,那其中一人正将手搭在花衫肩上,一杯酒直餵到花衫嘴边上,楼镜不声不响地站在了花衫身后,手往下一伸,捉住那餵酒的人的手腕,冷然道:「三位,这里不是青楼妓馆,最好去别的地方寻乐子。」手捏着将那人手臂往外一甩,那人杯中的酒全洒在了另一人身上。 那被洒了一脸酒的人站起身来,擦着一身酒渍,神情恼怒,手指头指着楼镜,怒斥道:「你是杏花天里哪个管事底下的侍女,好大的胆子,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 花衫笑眯眯将那人手按下去,「公子别生气,这丫头是新来的,所以不懂规矩,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三言两语,竟将那盛怒中的人哄好了。 只是三人不肯就此罢休,他三人见楼镜有姿色,只道被楼镜搅扰了兴致,定要楼镜敬酒赔罪。 楼镜手才抬起来,被花衫压下去,悄声道:「这三人是许州城几位大人的公子。」 有道是,民不与官斗。 楼镜接过花衫递过来的酒杯,瞧了片刻,朝那湿了衣裳的人敬过去。 那人不知深浅,满心以为这女子都是软的,身软心软根骨软,这身份低贱的,便好欺侮,得寸进尺,自己端起一杯酒,要楼镜相陪,却又不好好递给楼镜,没个礼法,要来和楼镜喝个交杯。 楼镜冷笑一声,在那人目光中,拇指往下一压,指尖发力,将酒杯弹了出去。瓷杯射出去,撞在那人鼻樑上。 只闻得一声哀嚎,那人捂住了鼻樑,鲜血从指缝间流下来。 楼镜一杯子将那人鼻樑给砸断了。那三位公子勃然大怒,叫来小厮,要将人绑了,可谁也不是楼镜对手,动起手来,直摔桌子砸碗。 花衫将伶人拉在一旁,给了她些银子,让她走了,看着楼镜将那小厮踹得跪在地上,轻嘆一声,不由得抚额。 烟娘闻讯,忙派了掌柜的来,也只来得及收拾残局。三位公子吃了大亏,哪肯罢休,可也不知那女人什么来头,杏花天的老闆护着,不肯交出人来。这杏花天酒楼开得大,护身符自也不少,不乏贵族官员撑腰,那三人一时间奈何不得,悻悻然离去。 第99页 花衫和楼镜被烟娘叫上了楼去,路上,花衫笑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个男子,吃不了什么亏,何必管这闲事,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便是男子,谁愿被厌恶之人触碰?……罢了,你原本也不需我解围,不过是我看不过眼去,动起手来,反倒添了乱。」 花衫脚步一停,眸光颤动间,眉眼微展,温和笑道:「多谢你。」 楼镜想起花衫先前作为,按理说花衫既然是詹三笑手下,那便是飞花盟中的人,飞花盟的人行事诡谲,手段阴狠,有不下千百种方法整治那三人。楼镜问道:「你明明不需要和那三人虚以委蛇,可以直接将人赶跑,为何还要在旁小意伺候。」 两人上了楼梯,已无闲人往来。花衫说道:「大小姐开这酒楼做生意,遇上的麻烦,不比江湖中的恩怨,非要争个输赢胜败,酒楼和气生财,我若将人打跑,砸坏门店事小,那人记恨在心,私下使绊子事大。」 两人一进屋子,烟娘坐在里头,扶着脑袋,首先便幽怨地瞧一眼楼镜,站起身来,绕着楼镜转,「小神仙这哪里是送的个帮手来的,是送的个祖宗罢!这才来了几日,险些没将杏花天拆了,她不想要杏花天,我还想要呢!」 杏花天明面上的老闆是掌柜的,烟娘是那掌柜的婆娘,做着老闆娘,实则这杏花天,一半是小神仙的,一半是烟娘的,那掌柜的是烟娘手下,两人假扮夫妻,遮掩身份,便于行事。 烟娘将算盘拿起来,算珠打得啪啪响,「记帐,都给我记帐。」算了半晌,不耐烦将那算盘往桌上一扣,一手叉腰,素手一伸,将楼镜脑门一按,还被楼镜偏头躲了开去,烟娘恼道:「你!你你,给我扣工钱,这个月的工钱,一文没有!」 片刻后,又嘆气道:「就你那点工钱,还不够我几张桌子。这事啊,也只怕没完。」 几日过后,却真叫烟娘言中,那三人报復来了。这档子事,倒很叫楼镜涨了回见识。 这世上,阴险手段原是这样多,不一定要见刀见血。 那三人受了气,挨了打,他们不痛快,这得罪他们的人也就别想好过了,直要让杏花天开不下去。 那三人收买了城中地痞流氓,这些地痞打扮得人摸狗样,扮作客人混进了杏花天来,寻个由头,便揪住客人厮闹,酒楼里的打手见两边都是客人,不好偏帮,只将人拉开,一两次便罢了,酒楼之中日日如此,每日三四遭,直将杏花天闹得乌烟瘴气。 却还未完,又收买了杏花天后厨一名伙夫,那伙夫怕事又贪财,不敢闹出人命,只答应将那泻药下到后厨井水里,好在厨子发现的快,只几个客人闹了腹痛。」 那三人虽未做什么取人性命这样大恶之事,但也够歹毒,好似夏日里蚊虫,叮咬一下,不致命,但身上瘙痒,乃至染病,驱赶了它,不一会儿,它又飞转回来,极是叫人厌恶。 好在烟娘和杏花天的几位管事也不是吃素的,能将杏花天经营成偌大一个酒楼,都是人精。一边去查那闹事的客人的身份,却原来是些地痞,派人拿了,关到黑屋里一顿好打;一边将那伙夫查了出,扭送官府,又请大夫看护中了泻药的客人,赔礼致歉。 楼镜知晓后,面若冰霜,步子一踏,烟娘就瞧出她心里那点盘算,把人叫住,「你别想着杀人灭口,这半个许州城都晓得他三个跟我们杏花天过不去呢,现在人死了,第一个就怀疑到我们头上,我这酒楼还要不要开了。」 楼镜道:「便只能防着他们不成。」 「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烟娘盈盈一握纤腰款摆,走到楼镜跟前,摸了摸她下巴,楼镜情知这是自己惹的麻烦,出神之间,未躲过去,烟娘扶了扶头上的玉簪,渐渐走远了,「对付小人,有对付小人的办法,俗话说的好,打蛇打七寸。」 楼镜便知烟娘有法子,心中好奇,等着瞧烟娘的手段。 隔日里,烟娘请了一位老爷来,那老爷两鬓斑白,目敛精光,举手投足间一身贵气。烟娘将那老爷请到上房,一路谈笑,慇勤却不至谄媚,柔软身段离得那老爷不远不近。 不多时,又将那老爷送了出来。烟娘瞧见不远处的楼镜,向她挑了挑眉毛,神色得意。 接下几日,再不见有人暗地里使手段,给杏花天寻麻烦,那三人好似销声匿迹般。 楼镜便知,解决了,只是不甚明白,问烟娘时。 烟娘笑道:「姐姐这招啊,叫围魏救赵。那三个纨绔子弟,不过是仗着老子的势力,这做菩萨,还有人憎厌的了,做人的,哪有人人都喜欢的呢,这当官的,就更别提了,那天里的老爷,与他们老子有隙,只恨没个由头髮作,我请他帮忙,他一能解恨,二能卖我个人情,何乐不为。如今那三个纨绔子弟因在外胡闹,给他们老子惹了麻烦,他们老子焉能放过他们。」 烟娘的手段,不过是三两句话说出来了,但其中识人的本事,却是多少年的功夫。 楼镜听得沉默不言,兵不血刃,莫过于此,烟娘三两句话,便将那三两人收拾了,她功夫虽长,于此事上,反倒排不上用场,可知这身在江湖,有时候见识谋算,要比这功夫管用。 这时,楼镜沉下些心,端详那些来往客人嬉笑怒骂,她脾气上来,仍是揍人,但忽然分了一半的心,去记哪种人怕打,畏威不畏德,哪种人委曲求全后再捲土重来,哪种人明面求饶,背地里耍手段,瞧着这千百种性子,倒也是件趣事。 第100页 如此,不知不觉过了数月有余,眨眼间,又入冬了。 这年的雪比往年小,又细又碎,白盐一般洒下来。白日里清闲,夜了,酒楼里反倒热闹些,楼镜出去倒了水,雪夜中,站在阴蓝天穹下,望着酒楼千百扇窗户泄出的暖黄光芒,徐徐呵出了一口白气,对于自己身在此处,忽地有些恍惚。 这般呆立着时,东二楼里走出几人,从飞桥往中楼去,当先那伟岸身形,她瞧见过千百遍,眸子一霎时亮起来,她几乎下意识无声的唤了一句,脚步不禁往前踏了两步,眼眶发热,但立即又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了,他已经离世了,心又微微落了落,后退了一步,可心中欢欣未减,收拾了情绪,忙要追上前去。 只是她到底不比从前,人谨慎了许多,只远远瞧见人进了哪间房,便退回自己房中,卸了妆容,找小厮拿了身男子衣裳,似从前一般,束了马尾。 房间。 两名带剑弟子,一左一右守在门前,楼镜径直走过去,许是动作太快,许是那两名弟子瞧见她太过惊讶,楼镜身形飘至门前,手抵在门上,一掌震断门闩,将门推开时,那两名弟子来不及阻拦,更忘了喝止。 楼镜推了门,直走进去。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时,已提剑站起了身,面色肃然,严阵以待。 楼镜叫道:「二叔。」 屋中原有两人,一是楼彦,一是俞秀,两人原是按剑敛眉,见到来人时,不由得松开,满脸讶然。 楼镜将楼彦错认成了楼玄之,只因楼彦竟一改往昔,不带摺扇,而是提起了剑。 楼彦望着她时,眼中讶异,身子已快步往她走来,直走到她跟前停住,将她从上到下打量,「镜儿,你,当真是你!」 楼彦忍不住责备,「这么长时间,你跑哪儿去了,二叔险些以为……你啊!」 楼镜歷经挫折,忽而遇上个至亲之人,胸中委屈抑郁,悉数翻涌上来,饶她性子沉冷许多,也不禁红了眼圈,扶住了楼彦胳膊,「二叔,你的伤……」 楼彦轻嘆一声,「早已大好了,只是二叔怎么也没想到,一睁眼,宗内会有如此大的变故,大哥离世,却说你是兇手,将你落了狱,你逃下了山去,再不见踪影,后来连……唉。」 那两名弟子进来,看了眼楼镜,神情惶惑,又瞧向楼彦。楼彦向他二人示意,他二人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楼彦领着楼镜坐到桌旁。楼镜握住楼彦的手,抬头凝望高大的楼彦,一瞬不瞬,「二叔,那日在客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爹和沈仲吟交手时晕了过去,那时候也就只有你在,知晓事情经过。我再醒来,已经身在黑牢之中,他们说是我杀了我爹,你昏迷不醒,我有口难辩,连我爹最后一面……」 说到此处,楼镜咬住一口牙,脸色发白,更衬得眼中爬起的红筋狠厉。 「二叔,你告诉我,是谁杀我爹?」楼镜目光阴骘,她恨毒了那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丢下曹柳山庄那蛇窟去。她要找沈仲吟,甚至为了找沈仲吟,愿意抛下所有,投身入风雨楼,极大原因是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不知道楼彦已醒。倘若楼彦已醒,能从楼彦这处得知杀父兇手,她又何必听命于詹三笑,换取与赫连缺见面的机会。 「镜儿,你冷静些听二叔说……」楼彦坐在楼镜对面,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手盖住,还未说话,先嘆了一口气,「那日在客栈里,大哥和沈仲吟交手,全力一击后,大哥落了下风。」 楼彦一见楼镜脸色,知她有话要说,忙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嘆道:「那之前,大哥身上便有极沉重的暗伤,多年来一直未好,到那段时日,越发重了,才会不敌沈仲吟。」 楼镜睁圆了眼,想起那段时候和楼玄之怄气,还将他气得吐了血,说不出话来,唇瓣兀自颤抖,良久,找回自己声音,说道:「我不知……」 「大哥怕病情传出去后,宗内生乱,一直瞒着,也就那时俞长老给他瞧病,他见瞒不住,才给俞长老坦白了。」说着楼彦向俞秀望过去,俞秀微微点了点头。 「我见大哥不敌,但沈仲吟也未讨到好,便接了上去,要制服沈仲吟,谁知沈仲吟落败之相是装的,这些年来,他功力突飞勐进,我非是他敌手,也只有大哥全盛之时,能与他斗上一斗,我又轻敌中计,结结实实中了他一掌,重伤昏迷了过去,之后大哥与沈仲吟交手,乃至大哥为何会……我便不知了。」 楼镜张着嘴,惊愣地瞪着楼彦,她满怀期待,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质问道:「你不知道,你怎能不知道呢!」 楼彦垂下眼帘,失落道:「是二叔无能。」 俞秀在旁沉声道:「这并非是你二叔的过错,你又怎能怪他。」 楼镜心中也明白,她不能迁怒楼彦,垂了头,不再说话。 楼彦拉着楼镜的手,「镜儿,这些日子你在外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和二叔回宗门罢,二叔知你冤枉,如今二叔醒了,再无人能说你一句不是。」 「那杀我爹的真兇呢?」楼镜似在问楼彦,又似在问自己。 「二叔会查出来。」 楼镜眼睛往上一抬,不含感情,「李长弘呢?」 「李长老?他如今在宗门里,并未随我一道来。」 「二叔,当年之事尚未查清,李长弘便以罪犯之名将我下狱,日日/逼问折辱,甚至不允许我为我爹守灵送葬,送他最后一程!」 第101页 「镜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李长老行事确实有失偏颇,二叔已然教训了他……」 「二叔。」楼镜站起了身来,声音神情,出奇的平静,宛如风暴来临前的海面,「我要他向我下跪赔罪,要当初逼问折辱我的门人向我赔罪,我爹是遭本门剑法一剑封喉,兇犯是门中之人,是他亲近之人,我甚至有理由怀疑,真兇是他,我也要拿他下狱,将他一番审问,二叔,你能帮我吗?」 楼彦半晌未说话,只是望着她,似乎吃了一惊,许久,说道:「李长老所为虽则过激,但终究未越过干元宗规矩去。」 「难道我所受的这些,便就此算了么?」 「镜儿,当年是时势所致,人也无可奈何。真兇定会拿住,待到那日,二叔在宗门上下面前,还你清白。」 「二叔,那日是哪日?谁知那日几时来,我只要今日李长弘下狱,我只要他和他弟子在我跟前赔罪!」 「镜儿!」楼彦轻轻一拍桌子,也将茶盏震动,他皱着眉头,小喝一声,「如今大哥已经去世,你怎么还是一点也未长大,他李长弘是宗门长老,人情上固有不是,但所作所为合乎宗门法规,如今正是宗门混乱之际,再受不起一点动盪,你不是孩子了,还要耽于个人恩怨,便一丝委屈也受不得?」 楼镜怔然后退了一步,恍然发觉,站在楼彦身边,自己就变成个孩子,受了委屈,便来哭诉,想要得到安慰,想要他帮她出气。 她本以为她二叔会如以往一般维护她。 那最后一句话,似盆冷水,兜头淋下来。她醒了过来,五脏六腑一阵抽搐。 「二叔,这真兇是我么,你可知我遭遇过什么,这委屈凭什么叫我受!」楼镜勐然将桌上的茶盏全挥在了地上,茶盏砸得匡当响,她眸子赤红,逼视着楼彦。 那虎鸣山黑牢里的折磨,蛇窟之中痛不欲生,是她活该受的么,若是轻飘飘揭过去,那些生不如死便是一场笑话。她当时有多痛,此刻便又多恨。 屋外看守的弟子才听到动静,楼镜已经拉开门走了过来,「兇手我自己查,公道我自己找,这些事,我绝不会罢休!」 「镜儿!」 楼镜从不曾对楼彦甩过脸子,楼彦望着那些破碎的瓷片,还有些儿发愣,等到回神,楼镜已经走了出去,他追上去时,楼镜已然远走,此时却又有弟子上来,在他耳畔报导:「宗主,人来了。」 楼彦这才顿住脚步,往那两名看守的弟子说道:「还不去追!」 「是!」 那两人追楼镜而去,可这杏花天走道复杂,人员往来众多,楼镜一走出去,便不见了踪影。那名干元宗的弟子找了一圈,无功而返。 烟娘在暗处看过了全程,回过身来对花衫说道:「瞧这姑娘神情,只怕是谈崩了,小神仙可以放心了,这姑娘已然孤注一掷。行了,这段日子给你们放两天小假,迴风雨楼去避避风头,顺带回去给小神仙拜拜年。」 花衫离去,来到楼镜屋外,敲了门不久,楼镜来开门,除了脸色冰冷些,倒也瞧不出别的,花衫将烟娘放几日假的话说出来,又提起迴风雨楼去,只字不提楼彦一事。 楼镜听罢,略一沉默,点点头应了。 两人随意一收拾,隔日便悄然启程,往江南走了。楼镜一路上沉默寡言,看不出她情绪阴晴。 待至风雨楼,除夕已近。 楼镜要去见詹三笑。花衫直道莫去。 每年下雪,韶衍必要来陪詹三笑赏雪的,如今詹三笑该是陪着韶衍在一块儿。 楼镜还是去了,她有事要问詹三笑。楼镜到詹三笑书房里时,才知她和韶衍去了观雪台。 那观雪台,楼镜第一次去,当真是个极好的赏雪之地。天地开阔,上是阴霾天际,柳絮乱飘,无穷无尽,下是寒梅绕江,孤亭一座,雪景似画。 詹三笑和韶衍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火炉,烹着茶,伶人在侧,轻唱着踏雪行。 詹三笑似乎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韶衍手上示意,那伶人按住了弦,灭了声。韶衍悄然走到詹三笑身旁,手背轻轻拢了拢她的头髮,望了片刻,脱下大氅,盖在这人身上,手往下伸,搂住詹三笑脖颈与腿弯,将人抱在了怀里。 韶衍向侧乜了一眼,婢女知意,撑开伞上前来,不用韶衍吩咐,两把伞全往詹三笑身上倾斜,不让她受一丝风雪侵袭。韶衍路过楼镜身旁时,只淡淡地朝她扫了一眼。 詹三笑既已入睡,楼镜也只能改日来见她,便是硬要去问,想必韶衍也不会应允。 这观雪台离得颜不昧住处近,楼镜一转向,进了花厅,骤然间,背后风狂雪乱,不必回头,这等声势,也知是颜不昧攻来。 在杏花天里,楼镜也不曾荒疏了功夫,迴旋一踢,将颜不昧那木剑踢开,脚上被内力震得发麻,倒也能忍受,只这一交手,楼镜便知自己长进了,换在之前,她摸不到那木棍,摸到了也拦不下那一棍。 楼镜未带佩剑,掌势变换,以此应敌,比试之间,忽地瞧见颜不昧那一双萎缩凹陷的眼睛,往日比试皆在天色昏暗时,对那一双眼睛并未多在意。 如今留意起来,倒是在杏花天里生出来的毛病,总爱瞧瞧别人身上特异之处,她一见颜不昧双眼,便想到他这种修为的剑客,能伤他双眼的,必是修为高强之人,但凡修为卓绝,世间无几,心中都有些傲气,那伤处定叫他屈辱疼痛。 第102页 烟娘说打蛇打七寸,那眼伤,应当是颜不昧忌讳之处。 如此想时,楼镜已然一掌袭过去,浑然忘了自己之前,多不屑于袭击人残缺之处。那颜不昧浑身一震,心神大动,比从前那不动如山,平静如水,大不相同,骤然爆发出来的声势,极其骇人,犹如天之将倾。 楼镜本能的心胆俱颤同时,却面带笑意,目光炯炯,散发异光,露出痴狂之态,她对这雄浑浩瀚的力量,钦慕痴迷。 不顾身亡之险,一掌直迎上去,却似摧枯拉朽,颜不昧一掌轰击下来,将楼镜震飞了出去,楼镜飞出丈远,落在地上,一声闷哼,喷出一口热血。 颜不昧一甩袖,背住了双手,临出手时,他收回了几分力,否则,便将楼镜打死在这里了,他想起方才自己失控,不由得恼羞成怒,对楼镜道:「你比之你母亲,差了十万八千里。」 实则不然,全系颜不昧恼怒,方才这般贬低楼镜。 楼镜却一点不恼,听他提起母亲,反而高兴,问道:「前辈也认得我母亲。」 颜不昧冷哼一声,一句不答,愤然离去。 颜不昧走远,花厅只剩了她一人,她胸口闷疼,直接躺倒在那雪地里。 冬日沉寂,雪绒飘飘摇摇,冉冉落下,落在脸上,冰冰凉凉,泪一般。 楼镜将手臂背在自己眼睛上,声音喑哑,喃喃道:「总有一日,我会似你一般,修为独步天下;我会似你一般,洞察人心,算无遗策。」 再不去,依靠谁。 第49章 反间计 一夜过去,天色稍亮,东方射来第一缕晨光,将白雪照的晶莹。书房门前那只风铃轻摆,屋檐上的积雪落在雪堆里,发出一声酥响。 詹三笑缓步走来,撩开帘子进屋。 屋中长桌旁立着一道高大身影,门边轻轻响动,他便转过身来。这人身着银线压边的玄色长袍,鬓角乌密的头髮齐整,似冷铁一般都气质,高眉深目,鼻樑挺秀,面相俊白,有股子异域风情,「小神仙,气色见好啊。」 詹三笑走到座椅旁,婢女伶俐,先将烘得暖融融的软垫铺上,又奉了两杯热茶来。詹三笑素手朝一侧抬起,示意赫连缺入座,「倒是赫连楼主眉眼倦惫,隐有忧色。」 赫连缺背着双手,立在原地,「累累白骨筑一座燕子楼,这人命的买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整日里提心弔胆,自然不比小神仙这块风水宝地安逸自在了。」 詹三笑嗤笑一声,悠悠道:「燕子楼不安逸,赫连楼主也住了这么多年了。活阎罗,什么妖魔鬼怪镇不住,也有忧惧之时?」 赫连缺踱步到詹三笑身旁,「也不过压一压小鬼,遇着杀神,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詹三笑瞥了眼赫连缺,赫连缺眼珠异色,泛着碧光,似暗夜深潭,詹三笑轻轻摆手,侍立在侧的婢女悄然退下。 「赫连楼主倒似很不愿,也是情理之中,这本是在自己地界上称王称霸,俯瞰众生,逍遥恣意,忽然便矮了人一等,要听人号令。将心比心,若换做是我,我也不愿。」詹三笑侧昂起头,玉白的脸上似笑非笑,眸子微觑,隐约光芒闪烁,直把人心穿透,「所以也就不难理解,楼主趁着老虎打盹,迫不及待出手,一招借刀杀人,向中原武林透露龙仇行踪,龙仇一死,挟其幼子,吞食龙仇势力。减去老虎羽翼,归为己用。赫连楼主,好手段啊。」 赫连缺竟不反驳,只冷笑两声,「小神仙好灵的消息,灵到叫人害怕。要说这透露龙仇行踪,小神仙该占首功才对。」 「楼主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詹三笑轻飘飘说道。 「我以为龙仇的行踪是我得的,不不不,」赫连缺缓缓摇头,右手撑在詹三笑座椅旁的扶手上,「这消息,是你让我得到的。」 「楼主的话让我越发煳涂了。」 「我原本也只是怀疑,你方才一番话更让我笃定,借刀杀人,小神仙,这四个字,送你最合适。」赫连缺双眼一觑,目光更为深邃,「你将我心思分析透彻,知我若是得到消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决计不会放过。借我之手,除掉龙仇,断了丘召翊一条臂膀;丘召翊出关之后追查,也有我在前面顶着,若是查出了什么,正好,我与丘召翊决裂,便又是一出反间计,只这一招,便叫丘召翊手底下主力,三去其二,好算计,缺,自嘆弗如!」 詹三笑面色泰然,用茶盖撇去茶沫,轻轻呷上一口。赫连缺身姿高大,他俯下腰来,阴影将詹三笑笼罩,「只是不知,小神仙,这丘召翊手底下最后一员勐将韶衍,你准备什么时候对她下手?」 詹三笑一顿,眼睑半垂,脸色阴郁,似忽变的阴雨天,黑压压阴云袭来,暗无天光。赫连缺见了她这神情,背起双手,直起腰来,「哈哈哈,韶衍与小神仙情深意厚,下雪了,想必人此刻已在府上赏雪了罢。」 不过片刻,詹三笑神色恢復,却比先前更冷漠,「这一切不过是赫连楼主的臆想罢了。」 「我虽无真凭实据,但真相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话已至此,我已是坦诚布公。事先你说我不甘臣服……」赫连缺嘴角微扬,那笑意极危险,唇齿微张,缓缓吐出,「你不也一样?本是上有慈父慈母,下有血亲胞妹,天伦之乐,令人称羡,丘召翊因僵症难愈,又想要药方,又想不坏了飞花盟的规矩,编撰偌大一个谎言,顷刻之间,府宅灰飞烟灭,你从此孑然一身,落得个半残的身躯苟延残喘,甚至不得不献出药方,投靠仇人,以求庇护,谋得安生一隅。与你相比,我这一点不平,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第103页 詹三笑身躯一震,将那茶盏往桌上一放,失却了力道,匡啷一声响,热热的茶汤盪出来,溅到茶几上,裊起一缕热气,有些洒在詹三笑手背上,苍白的皮肤红了一片,似丹青手笔尖沾的胭脂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 「小神仙,你我本是同病相怜之人,更应该互相扶持,风雨同舟。以你之消息脉络,以我之楼众势力,便真有一日与丘召翊翻了脸,也有抗衡之力。」 詹三笑面色铁青,她脸颊瘦削,一旦咬着牙根,便瞧得见脸侧绷紧,此刻缓缓的松下来,冷淡道:「如楼主所言,我这是副半残身躯,三两日一病,哪里有心思体力去争夺算计,惟愿似如今这般,偷一两日清闲,过过安生日子。」 赫连缺正眼瞧她半晌,眯了眯眼睛,跟聪明人交易,话往往说一遍便足够了,谈不拢,说再多也是无益。 詹三笑拿着帕子轻轻擦拭手上茶渍,「赫连楼主有与我说话的这闲工夫,不如多想想怎么善后罢。」 赫连缺轻笑两声,告辞离去之前,压低了声,半是胁迫,半是玩味的说道:「丘召翊病癒,此次出关,权力收束,小神仙,你掐指算算,咱们这位多疑的盟主,能留你到几时?」 赫连缺走了。 詹三笑站在抄手游廊里,望着庭院里。院子里种了一株树,春夏里枝繁叶茂,浓荫蔽日,也不觉得它孤寂,只到了秋冬,满树叶片枯黄,纷纷离落,人力难以阻止,最后只剩枝干,在冷峭的冬雪里,尤为萧瑟。 远处脚步声来,詹三笑回头淡淡一瞥,韶衍穿着件单衣便过来了。 「你又站在廊下吹风。」韶衍走到她跟前,顺势便牵住她的手一握,触手虽则细滑,却似握住了一块寒冰,「我前些时候得了块灵玉,玉色极好,触手升温,佩在身上有温养经脉之功效,我做了手串给你把玩,今日应当就送过来了。」 韶衍关切间,詹三笑神情却更寥落惨澹,她微微撇开了目光去,「怎么又不穿好衣裳便过来了。」说罢便叫跟在韶衍身后的手下去取披风来。 韶衍说道:「我又不似你。」 「……也是。」詹三笑半垂着眸子。 韶衍声音柔和许多,安慰道:「等到你身体大好,虽说现在习武迟了许多,但也总能学个一招半式,强身健体。」 詹三笑復望向庭院里,淡然道:「随缘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韶衍见她声气神态,知她不想深聊,便转过话来,问道:「赫连缺来过?」 「你着急忙慌便赶过来,原来是为了他。他还能吃了我?」 「便是怕他吃了你。」韶衍目光幽然,「师父为了调查盟中内奸,见了我和赫连缺,赫连缺言语之中,总将苗头往你身上引,叫师父对你疑心……」 詹三笑望着韶衍眉眼,问:「你呢,你疑心我么。」 韶衍沉默许久,「我希望不是你。」 韶衍没让詹三笑在游廊久站,将人送回了屋里。晌午时分,詹三笑无甚胃口,只勉强喝了两口粥,去了书房,桌上躺着一方锦盒,盒盖揭开,詹三笑轻抚盒中长剑。 楼镜要见詹三笑,一得了允准,身上被颜不昧震出的内伤未愈,也连忙过来了。 「楼主。」 詹三笑缓缓将盒盖合上,放归原处,回到座前,婢女端着木盘,「楼主,该喝药了。」 楼镜手快,从端盘上端起药来,递到詹三笑跟前;詹三笑接来,想她是喝药的行家了,蹙着眉头,一口气将药喝尽,脸上同那药汁一个色,只嘴唇上打湿了,红艷水润;楼镜接过空碗,递上茶来漱口;詹三笑接过茶,漱了口;楼镜又将茶盏接过去,递了帕子来;詹三笑抬眼,瞅着楼镜,接过帕子来擦拭;楼镜又递来压苦味的蜜饯,这时詹三笑轻笑出声,「在杏花天待了半年,伺候人的功夫倒是长进不少。说罢,一见我便摆出这慇勤乖顺的样,为着什么?」 楼镜道:「我有事要问你。」 「嗯。」詹三笑捻起一颗蜜饯含在嘴里,示意楼镜继续说。 「去年春夏更迭之际,忠武堂和曹柳山庄联姻,忠武堂内失窃,曹柳山庄的少庄主曹如旭追拿盗贼,一路追至杏花天,便是在那处跟错了人,阴差阳错,发现了龙仇的相好和心腹,一路捉拿,那两人丧了命,曹如旭也不明不白的死了。」 「这事我知道,江湖上都说人是你杀的,曹柳山庄为此,要拿你抵命,所以对你穷追不捨。」 楼镜面色肃然,「人不是我杀的,我当时确实与曹如旭发生争斗,只将人刺伤,之后追着沈仲吟离开,曹如旭是在我走后遇害。杏花天是你的地盘,曹如旭当日在杏花天找人,将杏花天翻得底朝天,你们的人不会不察觉。这件事与你有多少关系,你又知道多少内情?」 「你这样直白问我,若我于此事真有干系,又岂会直言。」詹三笑秀眉轻佻,饶有兴味。 「你若不说,便是心虚,与曹如旭之死多少有关,自不会坦言告知。若是与你无关,问心无愧,卖我个人情,又有什么说不得。你若说了,话中真假,我自己来判断。」 詹三笑眉间微展,慨然一嘆,「看来这长进的不止伺候人的功夫。」 第50章 谈条件 天放晴后,和暖的阳光照射,将屋顶冬雪消融,剔透的水珠在屋檐边滴滴答答。 第104页 「我知道的告诉你也无妨,只不过……」詹三笑拿着用热水浸过拧干的帕子敷了敷手,将那帕子丢在婢女的端盘上,侧目打量楼镜,「你既然说是卖你一个人情,那你可想好了要怎么还?」 楼镜毅然,「只要不违心,但凭你吩咐。」 「你倒是个会谈生意的,你如今在我手底下做事,本就是风雨楼的人,我吩咐你做什么,那是你应当应分,你拿这来跟我论人情?」 「楼主贵人多忘事,我如今在烟娘手底下做事,是杏花天的人,还是你让我去的。」 詹三笑一怔,呵呵笑起来,「是,没错,是我让你去的。」 楼镜将詹三笑堵得没了话说,却无甚快慰。她像是个拿着木剑,骑着木马,冲锋陷阵的孩子将军,连下詹三笑数座城池,一回过味来,却像是詹三笑纵容着与她玩闹,才将声势软了下来。 这詹三笑总不过大她十岁,跟她说话时,神态声气却像是长了她一辈,极可恨的是她心中也顺从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手上正好有桩事……」 楼镜额角一跳,垂着的眼睛里暗光闪烁:什么正好有桩事,倒像是早就挖了坑,蹲在那儿等她跳似的。 「刘兆金的商队到江南来,原先的路上要过西风口,那儿有只拦路虎,是当地帮会,名叫青麒帮,来往商队都愿破财消灾,奉上一些银两,做买路钱,保一路平安。近段日子,这青麒帮心眼大了,那些银两瞧不上了,直要抽取商队两至三层的利润才肯罢休,若是商队不给,便打杀商队众人,扣下货物……」 楼镜拧一拧眉,觉得事情没明面上这般简单,问道:「江南是飞花盟的地盘,风雨楼是飞花盟的帐房,既然刘兆金与你做着生意,怎么还会有帮派敢打他商队的主意?」 詹三笑手搭在茶几上,幽黑深沉的木色衬得这只手素洁似白玉,纤细笔直,「青麒帮原本依附定山派,是龙仇手底下的势力,龙仇死了,他的一帮心腹也死伤大半,定山派里乱成一团,个个似没头苍蝇,底下十数个大小帮派早已各自为营,无人看管,这青麒帮便是其中之一。虽说同属于飞花盟,但飞花盟中势力丛杂,也不见得人人都会给我面子。」 楼镜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詹三笑手指扣了扣茶几,面带微笑,语气傲然,「替我拔了这只拦路虎的爪牙,教教他,我詹三笑做生意的规矩。」 「好。」 「这么轻易便应了?我手底下没多少能人供你调度,你可不要托大。」 「你既然要我来做,这件事必然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否则,你便直接让颜不昧去了,不会多此一举。」 「楼镜,你很聪明……罢了,条件谈拢了,我们还是来说说你想听的事。」詹三笑指节抵着额角,阖眼沉吟着,似在回忆,又似在组织言语,片刻后,说道:「去年忠武堂和曹柳山庄结亲,大婚之日,我也去过许州城。」 楼镜听到自己想要听的,心头一动,「你去那里做什么?」 詹三笑睁开眼来,眸子似寒潭,泛着幽幽冷波,「曹柳山庄有一样稀罕的灵药。忠武堂的堂主围杀龙仇时曾受了重伤,我猜这两家结亲,曹柳山庄十有八九要将这样东西作为嫁妆送给那位穆堂主去。」 「玉佛手?」楼镜一瞬便记忆了起来,「那晚盗玉佛手的人是你的人?!」 「是。」 「那曹如旭……」离得真相越近,楼镜心头越是怦怦跳动。 「那日我要做的事,只是盗取玉佛手,并未想过要将曹如旭引出来,他这人性命,于我而言,无甚用处。不过,当时龙仇的心腹和他情人在杏花天一事,我是知晓的。」 楼镜心中思潮起伏,按捺下去,盯住了詹三笑的双眼,问她:「除了你,当时可还有飞花盟的人手在?」 「据我说知,只有沈仲吟。」 事情到这,又回了原处,按詹三笑这说法,她与这曹如旭的死没有直接的关系,虽是个起因,盗了玉佛手引出了曹如旭,但之后的事她未参与,也不知晓,好比跟前两把乌木椅子,靠得近,却没挨着。 楼镜脑袋里忽然打了个岔,闪过一念:这龙仇的心腹和情人既然就在杏花天里,同是飞花盟之人,为何詹三笑不庇护两人,任由他二人被正道人士追杀。 未及深思,已被詹三笑打断,「你将你那日的遭遇说与我听听。」 楼镜重忆当日场景,将在荒园里的遭遇一一说来,但凡能记忆起的细节,不曾隐瞒,更将潜入曹柳山庄后山陵园,撅了曹如旭的坟,在他尸体上瞧见的伤口也说了出来。 詹三笑眯着眼睛,细细琢磨,「胸膛上前小后大的伤口,这是兇手背后一剑毙命……」 来,问道:「你想到什么?」 詹三笑向她招招手,「你过来。」 楼镜就站在詹三笑身旁,又往前凑了一步,已离得詹三笑很近,詹三笑却又说道:「去将桌上的帐本给我拿来。」 楼镜心底里奇怪:说的好好的,去拿什么帐本,去拿帐本又做什么让她凑过来。但到底是听了她的话,要往书架那方去。 楼镜转身,背对了詹三笑,她对身后是全无防备之心的,那是敞开的大门,她才踏出去一步,往前迈着的步子空悬着,还未落定,忽然生出一阵极怪异的冲动,想要扭头回去瞧瞧。 第105页 就是这时候,背心忽地被戳了一下,那力道极轻,不痛不痒的,却叫她浑身一震,心中失措的跳起来。 楼镜转过头,诧异的望着詹三笑。詹三笑手指还未收回去,悬在半空,点在她方才后背正中所在的位置。 詹三笑说道:「我方才手中拿的若是一把匕首,此刻应当也如那真兇刺过曹如旭胸膛一般,刺穿了你的胸膛,取了你的性命。你问我想到什么,想到的便是这了。」 楼镜望着詹三笑戏嚯的神情,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她对詹三笑没有戒备,兼之詹三笑没有半分杀气,所以给了詹三笑可乘之机,如詹三笑所言,若是她手中拿的是把匕首,此刻她已被利刃穿胸了。 楼镜明白詹三笑是在类比,能让曹如旭毫无防备,能从背后刺伤曹如旭的,只有亲近之人。 楼镜以往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她当时尚在干元宗内,不识人心之奸恶,又觉得飞花盟可恶,怀疑是飞花盟埋伏了曹如旭多过怀疑是正道间自己的利益纠缠。但詹三笑不一样,詹三笑这人经歷得多,早见识过尔虞我诈,人心鬼蜮,知道人为了名权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第一想到的便是这阴谋诡计,明争暗斗。 「我听说,曹柳山庄有位公子叫柳卿云……」 詹三笑玩味地将尾音拉得长长的。楼镜听着那名字,觉得耳熟,似乎在哪听过。 「是曹庄主曹泊外室生的孩子。」 曹泊的儿子? 楼镜勐地记了起来,是那日她被捉上了曹柳山庄时,站在曹泊身旁,抽了他一巴掌的那个男人。 「这个儿子身份低微,样貌天资远不如曹如旭,入不了曹泊的眼,甚至不能姓曹,这人谨小慎微,对兄长和父亲极其恭敬,事事讨好顺从,这才能留在曹柳山庄内。」 楼镜心想,詹三笑对曹柳山庄的事知道的倒是清楚,连曹泊有个外室生的儿子,这个儿子是什么性情也知道。 詹三笑淡淡瞥她一眼,似瞧出她心中所想,轻描淡写道:「这些都是为盗取玉佛手做的准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 詹三笑意味深长道:「同样是曹泊的儿子,一人受父亲喜爱,山庄众人,唯命是从,生来便是下一任庄主,一人备受冷眼,卑躬屈膝,只能在山庄求得内一个安生之地。如此两般境遇,寻常人哪能坦然接受。偏偏柳卿云这人,还是个不甘臣服的人,他能从不受曹泊重视,爬到曹柳山庄半个管事的位置,可见其本事。如今曹泊膝下,除了外嫁的女儿,便只有柳卿云这一子,即使不喜爱他,百年之后,这庄主之位,八成也是他的。你说说,曹如旭死了,谁是最大的受益之人。」 楼镜沉默良久,说道:「当年两家结亲,送亲的队伍里确实有柳卿云这人。但若是为了一己私利,便能谋杀血亲……」她大抵难以想像,目光冰冷,但又知道并非全然不可能,所以话说了一半,便止住了。 詹三笑轻佻了眉,语气轻快许多,「我也只是推测,真相如何,还需你自己去寻找。」 话将将说完,那厚重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方明亮的天光。一个黑色劲装的男人走来,气息内敛,脚步稳健轻快,到詹三笑跟前下拜,奉上巴掌大的锦盒,「这是教主替楼主寻来的灵玉。」 詹三笑将盒子打开,里面放着红玉手串,玉质细腻,颗颗饱满润亮,触手生温,握在手中,似有丝丝缕缕热气顺着手臂脉络一路往上,说不出的舒坦,詹三笑说道:「替我谢过她。」 那男人躬身退了出去。詹三笑双手拿着手串,良久,轻不可闻的嘆上了一声。 韶衍待詹三笑格外不同,楼镜在风雨楼呆久了,也多少瞧得出来。 韶衍是朝圣教的教主,丘召翊之徒,江湖上称她做定盘星,只因飞花盟的地盘大部分在江南,只朝圣教在江对面,淮南地界,是中原武林进入飞花盟地盘的第一道关卡,所以有此称谓。 楼镜见过韶衍的次数不多,见她时,她都与詹三笑在一起,她面对着詹三笑时,轻柔仔细,言笑晏晏,但这人待旁人却是冷漠倨傲,骨子里则是个冷酷嗜血,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不过二十,便能只身一人血洗排沙帮。 楼镜不觉得厌恶,反而因为自己的娘亲,对韶衍当年做的这桩事感到快慰,能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51章 舞干戚 正月过后,楼镜便要回杏花天去,原来的路离西风口不远,便正好把詹三笑那宗人情给还上。 便如詹三笑所说,她手底下没多少人给她调度,临行前把她叫到正堂去,指了指身旁站立的两人。 一人身后背一桿长幡,黑幡收卷着,一人身上裹着黑袍,半张脸罩在兜帽里,身形瘦削,撑不起宽大的袍子,黑袍在风中飘摆,浑似底下空无一物,辨不清是男是女。虽只有这两人,但两人皆是气息沉敛,修为不俗。 楼镜得知这背长幡的叫武生,着黑袍的叫青衣,这两人和花衫一样,都是百戏门的人。 动身不久,将将出城,却见到了花衫在城门口等着,楼镜勒停了马匹,马儿慢行到花衫前,楼镜问道:「你不是按原路回杏花天去么?」 花衫一笑,「帮你来了,全当还你个人情。」 楼镜已全不记得帮过花衫什么,但心想多他一人,也多一分助力,反正是詹三笑的人,也不与他客气,点了点头。 第106页 一行四人骑快马迳往西风口来,那西风口是个山寨,过江后往风雨楼来,走那条路是个捷径。 过了沅南小城,再往前,踏上山路不远便是西风口,城里不太平,四人在客栈里歇脚时,遇到两伙江湖人拼杀。楼镜赶得巧,从两伙交手之人字里行间听出这两波人,一边是城中红香会的,一边正好是那西风口青麒帮的。 楼下打得热闹,楼镜站在二楼栏杆边上看着,问花衫道:「青麒帮帮会实力如何?」 「马马虎虎,不过那帮主孙莽,有些本事。」否则这帮会也立不住脚。 楼镜回头望向他,又问到:「比颜不昧如何?」 花衫嚯笑出声,「他在颜不昧跟前,上不了门面。」 楼镜再看厮杀的那些人,心里已有了数。 「他们闹的这样厉害,丘召翊也由着?」 「原本就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恶人。」花衫轻描淡写。 「飞花盟大小帮会,门派,教宗数十个,还有些独来独往的,难道个个似他们?」楼镜问道。若真是这般,只消放任飞花盟不管,让他内斗,使其溃散,一击必败,可事实并非如此,中原武林十多年前是集众门派之精锐,方将飞花盟击溃,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飞花盟退入江南蛰伏,似牛皮癣,又顽固难除又令人憎恶。 「不,多数帮会都有依附,就比如这青麒帮的和那红香会的原先都依附着定山派,归龙仇管,龙仇对丘召翊忠心不二,韶衍是丘召翊亲传徒儿,大小姐与韶衍交好,若龙仇在时,这青麒帮自会给三分面子,不敢造次;而青麒帮和红香会便是有个不和摩擦,小打小闹,定山派的不会管,但若是有灭门吞併这档子事,龙仇便要插手了。」 掌柜的并一干伙计早已远远躲了出去,一楼客堂里见了血,众人越打越性气,那血气漂浮在楼镜眼底,她冷眼望着。 花衫道:「龙仇一死,底下各个门派之间是互相不服的,定要个厉害的人才能压得住他们。赫连缺赫连楼主原本有意将这些门派收服,只可惜遇着丘召翊出关,调查龙仇死因,清理飞花盟中奸细,赫连缺疲于应对。两尊菩萨斗法,无暇他顾,朝圣教地处淮南,鞭长莫及,也就有了这些小鬼,人间放肆。」 楼镜心头一动,又瞅了花衫一眼。她是头次知道,飞花盟内奸,龙仇之死不简单,花衫想说什么,这些原与赫连缺有关,是他向中原武林泄露了龙仇行踪? 花衫微微一笑,正对着楼镜,「孤雁难飞,孤掌难鸣,手中无人,行事不便,你要报仇,是用人之际,此刻是大好的机会,不若将这帮人收归己用。」 楼镜不置可否,不说她是干元宗出身,暂时委身风雨楼,没有声名,更没有独步武林的修为,就说这人心,岂是如此容易收服的? 当天夜里,四人便赶到了西风口。青麒帮与红香会的厮杀,损伤了元气,倒正好便宜了他们。 银月如勾,夜风极为冷冽,山坪上灯火闪烁,会堂里灯火通明,酒桌子摆着,众人喝酒划拳,闹得正酣。那大门彭的一声,从外撞开,两名守门的兄弟跌倒在地上,冷风直灌进来,众人酒醒了大半。 一袒胸露乳,毛绒绒的汉子瞅着身披夜色走来的人,怒喝:「什么人,活腻歪了,敢闯我青麒帮!」 楼镜手提一把三尺来长,色沉如渊水的青锋,「风雨楼的人。」 青麒帮有半数多的人或是外出,或是负了伤修养,或是在看守山寨,堂中只有七十来人,闹腾的人声渐歇,另一个马脸的男人坐着,不解道:「那病秧子的人跑到我们地盘上来做什么?」 一旁的人提醒道:「前些日子刘兆金那批货……」如此一提,堂中不解的众人想起了这桩事来,却很不以为然。 楼镜目光冷冽,缓缓扫到台子上那桌。一个男人腿横跨在座上,端着酒碗歪坐着,猿背蜂腰,络腮鬍子戟张,散漫地瞧过来,正是青麒帮的帮主孙莽。楼镜说道:「帮主好好将这批货还回来,上风雨楼请罪,日后绝不再犯,此事,便可揭过去……」 孙莽冷冷地开口,睨着她,声音含着几分轻蔑的笑意,「我若是不还呢?」 「若是不还,只有我们自己个儿取了。」楼镜冷漠开口。 离得楼镜最近那桌,一个大汉抽刀便照着楼镜脑袋砍来,嘴里喝道:「这里是西风口,不是你们风雨楼的地界,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妮子,也敢到我们地盘上撒野。」 一掌拍在刀面上,却将那人震飞,直跌在酒桌上,野熊般的身子一落下来便将酒桌压垮,刀贴在皮肉上,烫的他一阵□□。 楼镜脸上绽出几分欢意来,眼敛精光一觑,她就极喜欢这帮派做法,无甚阴谋诡计,不多嘴饶舌,说打就打,她此刻动手,便是杀了人,也无人来指责她不当,不该。 这里是只论修为,只讲强弱的世道,残酷无情,却叫她感觉极踏实。 堂中众人取了武器杀来,楼镜长剑一挽,似青龙入海,杀入人群之中。以少敌多,却游刃有余,她似清风,急急掠过,众人摸不到她衣角,长剑袭来,似白虎下山,似青鸟飞旋,众人也挡不下来,鲜血流淌,一忽儿,血气便盖住了酒气。 楼镜在山中起,便多受打击,上有余惊秋压着,楼玄之又吝于夸赞之词,踏入江湖后,前前后后遇着的,沈仲吟,曹泊蛇姬,颜不昧之流,哪一个不是江湖中威名赫赫,修为高深之人,楼镜小小年纪,敌他们不过,再寻常没有。 第107页 她心底以为自己不过是资质尚可,实则是优秀玉质,龙窟中半年苦修,那条条长虫阴狠毒辣,不是寻常之物,蛇毒厉害,折磨的她生不如死,但蛇胆却是大补之物,对修行多有助益,其后在颜不昧手底下磨练求生,哪次不是鼻青脸肿,断胳膊断腿,她这道嫩苗被狠狠地抽条,若是意志撑不住,最后便蔫死了,但她心志坚毅,远超常人,心中恨意支撑,硬生生成长为树。 有道是百鍊成钢。 虽则年少,所经歷的磨难却多,她的身手不足以对抗颜不昧,毕竟岁月差距在此,可对于她这年纪而言,身手已算得惊艷,已算得屈指可数。 这些人,不是她对手。 楼镜自踏出江湖来,总是被压制,不是被规矩压制,便是被武力压制,何曾如此畅快,毫无顾忌的厮杀,仿佛身心都被打了开来。 身上毛孔舒张,暖意肆流,仿佛众人鲜血融入她体内,成了她的力量,不见力竭之态。 倏忽间,一面风压来,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原是孙莽动了,抬起一脚,便将他面前那张桌子踢向了楼镜。 楼镜仰天一掌,将酒桌震飞,那酒桌撞在柱上,四分五裂。楼镜正面寒风虎虎,楼镜剑回急速,铮地一声,刀剑相撞,平地风起。 楼镜迎着孙莽,两双深黑的眸子,战意涌动。孙莽腰间发力,刀刃横扫,凌厉之气,似盘古分天地,堂中众人寒毛倒竖,纷纷避散。 楼镜不退,长剑迎上,银浪磅礴,如大海翻波。 内力相碰,两人身躯同时一震。 不相上下。 孙莽精神一振,不再小觑跟前这女人,声如雷吼,「看好了!」 他那刀使来,招招迅勐,且不失灵活机变,且一身横练功夫,身上硬的似铁板,楼镜在他身体上刺上一剑,若是不深,血也不流多少。 楼镜剑剑奇速,她在颜不昧手底下挨打,脱皮换骨,一如了当初沈仲吟所愿,干元剑法,所说的三分余地,她已然一分不留。 剑去尽,孤注一掷,锐不可当。 楼镜将孙莽金刀挑飞,长剑突进,谁知孙莽左手一抬,硬是将肉臂做了盾牌,长剑刺入孙莽手臂,去势微减,孙莽手接住下落的金刀,顺势往楼镜身前噼来,楼镜抽剑后撤,慢了半步,那刀锋划过额头,直落到眉峰,若再慢些,便要伤到眼睛了。 鲜血流出来,染红了她半张脸。 花衫见状,欲上前来,楼镜喝道:「不必过来!」 楼镜越战越勇,越战越狠,血气萦绕,浑身似要烧起来,让人冷静不下来,只要将最后一丝力气都耗尽,方肯罢休。她曾在生死关里讨日子,练就极狠厉的性子,但凡被咬一口,只要不死,便要更狠的咬回去,她那剑意,若不能压死了,敌人利三分,她便要更利更锐。 孙莽额上落下汗珠,和身上鲜血混在一起,他瞧向楼镜的眼神里,多了丝敬畏。 人一露怯,刀便慢了,孙莽渐落下风这,终被楼镜寻到破绽,当着肩头,狠狠一掌,直打得他吐血当场,将栏杆都撞断了,方止住身形。 帮中的人一见帮主落败,着了慌,花衫将一个青布衣衫的男人打倒在地,那男人离孙莽不远,见楼镜提着剑往孙莽踏了一步,连滚带爬到孙莽身边,护住了他,急忙道:「姑娘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我们认输了,一概货物,即刻便差人送迴风雨楼去。」一面又喝止帮众停手。 楼镜抹了抹左脸上的血,伤口的刺痛让她回神,她声音沙哑,盯着孙莽,「让他说。」 孙莽半躺着仰望楼镜良久,喘了口气,垂下头来,「服了,明日我亲自将货送还风雨楼,日后与小神仙来往的商队,青麟帮亲自护送。」 武生在远处观望,掩不住眼中惊艷之色,慨然道:「大小姐让我俩听她调度差遣,我原是不服的……后生可畏啊。」 青衣身子笼在黑衣里,瞧不见眼睛,只大抵能分辨出身子是向着楼镜,「疯子。」 楼镜还有些怔怔的,似出神一般,她压抑日久,与颜不昧的比试,犹如自虐,这是头一次释放,如飓风过境,将草木压折,无人可挡,鲜血在她脚下如花也似绽放,竟觉得好生痛快,浑身上下,每一滴血液都战意汹涌,咆哮着进攻。这搏斗,她咂摸出味道来,意犹未尽。 赢的那一刻,无比满足,她明白了众人对力量的痴狂。 她的心,躁动不堪。 第52章 纷端起 夜已极黑,楼镜四人一行就宿在这青麒帮里。这班剪径的恶人就是群狼,刚一照面,呲牙咧嘴嗷嗷的叫,要将敌人撕碎,等到动了手,知道厉害,被打服了,那脑袋垂了下来,也就老实了。 楼镜冷眼瞧着,这些混不吝,轻生死,唯恨人生苦短,把堂里的尸首拖下去,血迹犹在,就扶起桌子来,在这刀剑肃杀之气未散的堂子里,大口喝起了酒。 酒气浓烈,似火一样烧灼人的喉咙,楼镜忽觉得口渴,喉头滑动,皱着眉头,转身出去了。 那孙莽很是爽快,低了头,应了声,就不再反口,隔日里便将货物整理,托着伤躯亲自护送,随着武生和青衣一道往风雨楼去。楼镜和花衫和他们去路不同,一方往南,一方往北,在岔路分手。 不日,楼镜和花衫回了杏花天,寒冬料峭,杏花天里却热闹不减,酒楼四面挂下灯笼帘子,楼内灯火辉煌,绯色幔帐,红色绫罗,将四周映得暖色一片。 第108页 生意好,烟娘气色也好,见到他俩人回来,那脸霎时皱了起来。 「哟……」烟娘捏住楼镜下巴,往两边扒拉,「你跟市井泼妇吵架去了?把脸都抓花了。」 楼镜和孙莽动手,额角自眉骨上落了一条刀伤,现下结痂了,一条红线,直插剑眉,给楼镜更添了两分阴戾之气。 烟娘痛心疾首,宛如自己钟意的胭脂玉瓶出现了裂纹,「好好养养,应该不会留疤。」 两人回了杏花天后,走马上任。今年有了职务变动,楼镜『升官』了,从一个打杂伙计,成了管事,这差事和原先的比有七八分的不同,做伙计,那要懂得察言观色,伺候人,做管事,那便得知人善任,镇得住场子,拿得住手下。 楼镜年纪渐长,渐渐脱离最躁动的年纪,经歷的又多了,性子沉淀下来,若说她自离了干元宗后,学的最深刻的是什么,那便是不片面的看人待物。即便许多事来她不喜,不以为然,但若是有用处,她也能沉静下心来,用心去学。 她在杏花天里这一方小江湖中,也算过目了人生百态,越发明白厚积薄发的道理,她心头对仇人的恨意并未消弭,但也知道为自己报仇积蓄力量,不再似当时急匆匆便要去寻找沈仲吟,恨不得即刻从他嘴里得知仇人名姓。 干元剑法之中有一招『龙蛰』,是她惯用的招式,她原是为好胜,勤练这一招,却从不明白剑招之中『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的真正道理。今日,总算真正领悟。 楼镜在杏花天中安安分分的从年末待到年尾,做起这管事的来也不好惹,她性情底色到底是桀骜的浓烈的红,声威极重,将手底伙计们训得似看门的土狗子听话,唤一声,人便巴巴上来。 烟娘拿着那帮伙计取笑她凶神恶煞,说她最适合上山当个女大王,但日子久了,烟娘也渐倚重她,将她做了左膀右臂。 中途听闻青麒帮依附到风雨楼去了。寒来暑往,天井里的桃树开了又谢,等到又是一年冬至,江湖上渐渐不太平了,许州城里隐有风声,中原武林要集结门派,讨伐飞花盟。 酒桌上的江湖客侃侃而谈,「若是真打起来,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平静了十多年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邻桌的问道:「中原武林里领头的是谁?」 「除了干元宗还能是谁,那新任的宗主楼彦,平日里不打眼,文质彬彬,做起事来倒是雷厉风行。」 邻桌的说道:「我听闻楼玄之楼宗主有几个爱徒,各个都是卓越之才,天资和悟性都是少见的,我武会时还见过一个,原以为他会将宗主之位传给自己徒儿……」 「人算不如天算,他那女儿和飞花盟的魔头混在一起,身世不明不白,跟她老子的死也缠杂不清,如今人不知跑去了哪。」 「这事我也略有耳闻,但除了她,不是还另有几个?」 楼镜伫足,已听了一半去,正待下文,那几个喝酒的人胡乱一打岔,话题又转了开去,楼镜眯了眯眼睛,一寻思,拿过伙计的端盘,端酒过去,想要藉机询问,大约她总冷着脸,不假辞色,那几个江湖人不耐烦跟她多谈。问不出话来,拧着眉头离开时,正好撞见烟娘和花衫。 烟娘团扇轻摇,笑道:「真是浪费你这张脸,一副讨债脸去,谁愿意跟你多说话。」 花衫也在侧,微微垂下脑袋,掩着笑意。 烟娘说道:「你要知道,这男人呀,但凡是没有在女人堆里吃过大亏的,面对女人时,心总要软些。容颜姿色和你练武的资质一样,都是老天爷赏的,是天赋,你既用得练武的天赋,如何不晓得用用你这容貌上的天赋,你若和颜悦色,温声软语,问什么问不出来。花衫都比你有女人味些。」 「……」若换做以前,楼镜断然不屑于此,如今若是事从权益,她或许也会一试,但那也得分人,分事。 烟娘轻打着团扇,笑道:「姐姐教教你。」 烟娘慢步走到那桌江湖人中间,以赠酒之名,顺理成章的坐了下来,那真是戴了一张活面具,秋波盈盈,动情凝视着桌上的人,似将一桌人当豪杰倾慕,言语又令人熨帖舒心,几句话勾起众人话头,众人侃侃而谈,相谈甚欢。 那模样,真似个妖精,巧笑倩兮,比江湖里的刀剑还叫人害怕,倘若楼镜早些年有烟娘这般会撒娇撒痴,绝不至于和楼玄之关系僵硬。 不过片刻,烟娘将话往干元宗引,微露好奇疑问之处,那些人为着彰显自己见识广博,将自己所知,再细小的事也都要说出来。 只是他们不知全貌,楼镜在旁听的也含煳,当听得楼玄之徒儿,一人不知所踪,一人身亡,不由得心头一窒,耳中蜂鸣。那些人虽未指名道姓,她也猜得出来是余惊秋和郎烨。 她脸色发青,在听到余惊秋有背叛宗门,图谋宗主之位,谋害长老的嫌疑,甚至是郎烨之死也与其有关,畏罪而逃时,她心里冷哼一声,理所当然:余惊秋不是这种人。 她光洁的额角青筋绽了出来,又是宗门内的叛徒故技重施?畏罪潜逃?人被秘密处置了也说不准,狄喉和云瑶呢,如何了,她二叔已醒,想来也不至于将两人孤立无援,多少安全些。 她一想到郎烨亡故,余惊秋也生死未卜,生出一阵不真切的感觉,好似那日醒来,突然间便被告知楼玄之离世。 第109页 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将心冷硬下来,对干元宗有恨亦有爱,事情了结前,她绝不回去,让那些纷纷扰扰干涉她的心。 不过,郎烨被外人所害,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恨。这四个师姐师兄,是自小一起在虎鸣山上长大,她年少易躁易怒,四人包容宠爱,她面上不显,嘴上不说,心里却真将四人做家人对待。 今冬,她原不打算迴风雨楼,如今改了主意,她要去见詹三笑,詹三笑消息灵通,或许能帮她查出一二。 然而她不知,她起身不久后,中原武林和飞花盟终于动手了,两方初初交手,都存了试探的心,没有用尽全力,只是中原武林发难突然,江对面只有朝圣教,丘召翊未能派高手支援坐镇,朝圣教吃了亏。 楼镜走的是西风口,路过了青麒帮,那岗哨的人遥遥的瞧见人,早回报了帮中,楼镜打山道过时,林子里便冲下来两个人,楼镜勒停了马,手按住腰上的短剑。 那两人恭恭敬敬一抱拳,说道:「鹓扶大人,帮主有情。」 楼镜眼神幽邃,无事不登三宝殿,但这青麒帮既然依附了风雨楼,倒也算得是同伙。 同伙。 楼镜心底不由得嗤笑一声,她当初厌恶飞花盟,可不知不觉中,也有了和这般人一样的习气。 一人上前来牵住缰绳,一人领路,将人待到昔日交战的会堂,彼时天已黄昏,大门一推开,酒肉满桌,灯烛明亮,笑骂之声喧耳,和去年离去时也没两样。 迎面走来一人,身形魁伟,发须戟张,正是孙莽,孙莽伤早已痊癒,来就叫了一声,「妹子。」 引着楼镜坐到台上的桌子上去,坐上还有个青袍男子,正是当初孙莽倒下时,护着孙莽那人,孙莽介绍道:「这是我们帮副帮主,裘青裘老弟。」 楼镜冷淡道:「帮主找我来,有什么要事?」 孙莽笑道:「妹子,如今我们也算是一个楼里的人,路过青麒帮,别的稀世奇珍不说,好酒管够,怎么也进来喝两盅再走。」 楼镜道:「帮主的伤口好全,已然不痛了?」 孙莽拍拍胸口,笑得豪爽,「一点子小伤,算得什么,不打不相识,若不交手,也领略不到妹子风采。」 孙莽给楼镜满了一碗酒,却后知后觉,「妹子喝不喝得?」 楼镜摸摸那碗沿,碗中泛起微波,她挺好虎鸣山下那家铺子的米酒,寻常黄酒白酒她也喝过,并不滥饮,但自逃亡至此,从来不沾,只要保持心中清醒,但此刻听着耳边喧譁之声,杯盏相碰,酒气萦绕,心中生出不醉不归的豪气,楼镜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 孙莽眸子一亮,更生两分欢喜,叫一声,「好!爽快,我就说我看不走眼。」 楼镜将碗往桌上一扔,手背抹了抹嘴唇,那口脂虽擦了去,唇上依然水润艷红,「帮主有事便说。」 孙莽道:「好,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我请你来,确实有事。我们帮里和红香会那点争斗,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想着把红香会的收纳入帮,不仅壮大帮会规模,我们的地盘能一直拓宽直江。」 楼镜懒懒的,「这事,你该去跟楼主说。」 孙莽却很诧异,拿着碗敲敲桌子,「我跟小神仙说什么。」 「你们依附风雨楼,她不发话,你们不敢轻举妄动。」 孙莽笑了,「妹子,我们依附的可是你。」 楼镜不由得愣住了。孙莽给她斟酒,说道:「若要依附她,龙仇一死,我们就纳投名状了,她是个没活人气的,手无缚鸡之力,一年有半年缠绵病榻,虽近年见好,也不知何时復发,更不知有多少日子活头,我们做什么要跟着这样的老大,但你不同,妹子,我一见你便喜欢,我知你不是池中之物,如今这年纪便胜过了我,来日还了得,因着你,我才顺势依附风雨楼了。」 楼镜她不知这有些帮会门派,就讲一个拳头硬,不似许多名门正派,要名分,要德行,她自然就料想不到,打一架,便把孙莽的臣服之心给打出来了。 楼镜喝了碗酒,慢慢悠悠,「帮主和我开玩笑?若是为着武艺高强,风雨楼中的颜不昧前辈,不知胜我多少。」 孙莽一拍桌子,「老子说一不二,妹子,你若不信,我们现在就敬香,当着全帮兄弟,我把这帮主之位让与你坐,我给你来做副帮主。再说了,颜不昧其实是朝圣教的人,迟早要走的,他年纪也长,跟着他不是长久之计。」 这话听着倒实诚,楼镜摆了摆手,「罢了,我信你,至于你说的要吞併红香会一事,你量力而行,若觉得合适,我允准就是。」 孙莽意味不明笑了两声,显然所求不止于此,果不其然,他又提楼镜斟上一碗,说道:「妹子武艺高超,年纪轻轻已不输于我,我们两帮会动手之时,妹子可要在旁替兄弟们掠阵。」 真正的意图来了,楼镜笑了一声,其实这事,并无不可,若真能收下孙莽,帮他们动手,实则是个极其便宜的条件,「现下不行,我得回一趟风雨楼……」 楼镜心头一动,定山派名存实亡,龙仇一死,丘召翊和赫连缺两人拉锯,无人管束底下门派这些小动作,才有了孙莽要吞併红香会,壮大声势之举动,若是利用这空隙,能吞併的不止眼前的红香会。楼镜问道:「定山派手底下有无精于寻觅,长于探查,专门经营消息的暗门?」 第110页 孙莽看向一旁的副帮主裘青,那裘青拽着下巴底下一点鬍鬚,闭着眼睛回忆半晌,睁开双目,说道:「原有一个,但已被赫连楼主收去。」 裘青看了楼镜一眼,他心思灵活,从楼镜神情里瞧出点端倪,说道:「淮南地界上倒是有一个的。」 孙莽皱皱眉,「那便归朝圣教管了。」那定盘星可不是个好惹的主。 裘青摇摇头,「那是只墙头草,不过是望着风向,便早早过江,抱住了朝圣教的大腿,定盘星可未发话说收了它。鹓扶大人若是有意,其实也不是动不得手,毕竟教主和楼主交情深厚,我们如今名头上又是楼主的手下,若是教主当真知道了,想必也不会过分追责。」 楼镜沉吟半晌,心里已有了数,但还是说道:「容我再想想。」 不论如何,她还是要先迴风雨楼去,见过詹三笑再说。 第53章 情深义厚 等得楼镜回了风雨楼,却扑了个空,一问方知,詹三笑去了朝圣教。 中原武林和飞花盟宣战,第一个打的自然是最前头的朝圣教,韶衍受了伤,因而詹三笑前去探望。 一辆马车在道上平缓行驶,骨碌碌声音一路远去,寒意砭骨,冬夜里呵出的热气都是乳白的。 马车中小圆几上的灯笼着一盏琉璃灯罩,昏沉的光线将车内的影子拉大,朦胧投射到身后的车壁上。 詹三笑和文丑相对而坐。詹三笑抱着暖炉,阖着双眼。 车内静寂了半晌。 「大小姐,若能让韶衍和丘召翊反目,丘召翊众叛亲离,纵使他武功高深,还能敌得过天下人?届时大小姐要做的事,容易百倍,若是能报大仇,未尝不可一试啊。」文丑明白有些话说出来也太伤人,太冷血,但他晓得詹三笑最想要什么,所以也不免劝上一劝詹三笑睁开眼来,望着那灯,一灯如豆,好似随时都会灭却了,「我何尝不知,但她将丘召翊视作父亲,挑拨他俩人的关系,并非如此简单。」 文丑唇瓣翕张,片刻,只是轻轻嘆一声,没有下文了,他不曾将话说的太绝。 詹三笑目光微黯,她心中清楚文丑要说什么。她有那个能力将韶衍的心拉得与她更近,无需耍什么手段,只要她努力些,勤勉些,似少时一般,与韶衍亲近即可,她如今太倦怠,主动与韶衍疏离了。 若是她想,她其实还能让韶衍动情。 她不排斥将自己做诱饵,去勾引猎物一步步走进自己的陷阱之中,她以前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只是牵绳收网的时候出了岔子。 她算计人心,不曾想把自己也算计了进去,猎物还未醒觉的时候,她自己先动了情。 文丑也是知道的,才有此一话,是要劝她不该因情误事,不要错过眼下这个好时机。 动真情对她而言是大忌,她心知不能动情,却抑制不了自己动情,无法自控情思蔓延。为达目的,周密筹算,一切皆可利用的理智与骤然萌发,凡尘之躯天然寻求温暖的本性/交战,一度将她逼疯。 她终是选择解开绳网,将猎物放了出去。她辜负自己,辜负亲人,利用这许多人,总不好把这世间的人都辜负了罢。 朝圣教依山而建,气象峥嵘,教中通道设有百来道机关,寻常之人难近半步,是以此次中原武林来袭,朝圣教中人手不足,却也未叫中原武林一举歼灭。 詹三笑不是头次来了,熟门熟路走到韶衍房里,才进明间,就听到里面传来韶衍冷怒之声,低骂道:「陆元定那个老匹夫!」 詹三笑往里走去,一人抱着换下的纱布从屋里出来出来,那纱布上血迹斑斑,詹三笑目光定了片刻,指间发凉。 里面有人劝道:「教主有伤在身,不易动怒。」这人是教中医者,虽说医术难得,耐不住韶衍折腾,眼角余光瞥见詹三笑的身影,如蒙大赦,说道:「好了,小神仙来了,总算有人劝得住教主了。」 韶衍一个冰冷的眼刀过来,这人住了嘴,韶衍又瞧着走过来的人,撑着要起身,「你怎么来了。」 詹三笑几步快走到床畔,扶住了人,「别动。」 韶衍上身赤着,白皙裸背上有一道从肩到后腰的剑伤,仍有血丝溢出,伤口狰狞,詹三笑一扶,手触及韶衍光滑的手臂,韶衍手臂晾在外面半晌,触手冰凉,詹三笑只是一碰,却似被火灼了般,指间微蜷一缩,只是虚扶着韶衍,有些心不在焉,「我听说你受了伤。」 「只是皮外伤罢了,今冬严寒,江面更是湿冷,你身体又不好,跑这么远做什么。」 「你若不愿我来,我即刻走就是了。」 韶衍一把拿住她的手腕,她长发似鸦羽披散在肩头,失血过多,唇色苍白,乌黑的眸子抬起来望着她,「既然来了,住几天再走罢,今年怕是要在朝圣教观雪了。」 一旁的医者替韶衍重新包扎后,退了出去,韶衍伤了背,双臂不好张合,詹三笑替她取来衣裳,给她穿上,半垂着脑袋,替韶衍繫着斜襟上的带子,怔怔地出神,即便是目不斜视,也总能瞧见不该瞧的,便说着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瞧着今冬应当不会下雪,便是下了雪,人已经杀到山门来了,你现下又哪得赏雪的安闲日子。」 ,好似被猫爪挠着,浑身不安适。 詹三笑替她穿好中衣,抬头时,韶衍发愣望着她。詹三笑问道:「怎么了?」 第111页 韶衍喉中焦渴,动了动,垂下眸子,「今夜已深了,去叫浮屠替你安排客房罢,你舟车劳顿,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詹三笑眉眼间有倦色,也不和她推辞,让她好生歇息,说了两句,便退了出来,随着门外候着的黑衣男人往自己的住处去。 夜色浓郁,层层云幕遮掩住了月亮,半点清亮的光芒也透射不下来,四周寂静,便是风声也犹为显耳,前面是一座廊桥,搭建于悬崖之上,冷风倒灌,来得迅疾。 此处并未悬灯,廊桥下一片暗沉,男人挑着灯笼往前走,才上台阶,便感觉到前面有人,步子一顿,詹三笑却是等到来人走近了,才发觉。 来人落步无声,走到廊桥尽头,停了下来。 詹三笑脸色一白,躬身一拜,「盟主。」 丘召翊未完全踏入光下,他背着双手,小半身躯隐身昏暗之中,但詹三笑能感觉到那一双鹰目,似尖刺一般狠狠地扎牢在了她身上,良久,丘召翊声调平缓,语意悠长,「已有多年不曾见你,身体似乎比前些年好上了些。」 詹三笑道:「托盟主鸿福,日日挂心,送了许多灵药来。」 丘召翊似乎笑了一声,掩在悬崖下上涌的寒风中袭过来,詹三笑后嵴樑上一阵寒麻,她不动声色的伸手拢了下披风。 「日日挂心的不是我。我那徒儿关切你的伤情,我闭关时,求一瓣心香求到我跟前来,我出关时,请我出面寻桃源医谷的大夫和苗疆的蛊女,连我这师父闭关的事都排在了之后,她待你深情厚谊,只怕是亲生姐妹,也不过如此了罢。」丘召翊身量伟岸,灯光照下他的影子,灯笼微晃,影子摇曳,似乎迎风便涨,如同蓄势的野兽,浓郁的黑暗直压下来,「我这师父,倒是要往后稍稍。」 詹三笑背上发了一阵冷汗,「韶衍不过是念着这十几年一同长大的情分,见我体弱,便多帮扶些,这是她重情义的好处,盟主教养她二十多载,这份情谊无人越得过去,属下又怎么和盟主相比,在韶衍心中,自是盟主最重。」 丘召翊眼睛是黑暗中的两点寒星,盯着詹三笑看了许久,「可惜女儿家大了,总要嫁人,成了婚后,心里也就只想着她那夫婿了。师父不会一直是她最亲厚的。」 詹三笑心忽然重重地一跳,往下一坠时,叫她心口难受不已。 丘召翊的话,别有深意。 「夜深了,回去歇着罢。」 「……属下告退。」 两人从丘召翊身旁而过,詹三笑眼睛左移,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昏暗之中,丘召翊立在那里,身形似山岳般难以撼动。 詹三笑直视向前方,这片刻间,面具卸下来,目光含恨,脸色阴沉,周身气息如霜雪一般冰冷。 詹三笑到了住处,男人告辞离去,屋内齐整洁净,看得出时常打扫,婢女上前来解开她的披风。 「大小姐。」 「进来。」 詹三笑将婢女屏退。文丑跨进屋中,一眼瞧见詹三笑面沉如水,他心思敏捷,问道:「大小姐遇见了丘召翊了?」 回以文丑的是沉默。 半晌,詹三笑说道:「丘召翊带了人,他伤病初愈,在江南韬光养晦那么多年,这一次,只怕是要大展拳脚呢。」 「只是便宜了赫连缺,中原武林来袭,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将内部矛盾转移的最好方式,无外乎一致对外,文丑说道:「他们来的倒真是时候。」 詹三笑冷笑道:「领头的是干元宗,楼彦代掌宗门,需要整肃宗门,树立威信,攻打飞花盟是最合适的法子。说起来,这倒是个双赢的局面……」 说着说着,詹三笑忽然脸色一转,心中一个念头如电闪过。 文丑道:「大小姐?」 但见詹三笑目光闪烁,敛眉沉思,文丑噤了声,不敢贸然出声打断。 良久,詹三笑回过神来,说道:「文丑,你去叫人替我查一桩事。」 文丑走近,詹三笑身子倾过来,低声说了一遍,文丑微讶,说道:「我这便去办。」 「这事不简单,叫人仔细着些,便是不成也罢了,万不可打草惊蛇。」 「我省得。」 文丑离去,身形消失在夜色之中。詹三笑望着天际,云中透出来月亮朦朦胧胧的影子,她轻声道:「打起来也好,乱些好,便这般乱下去罢。」 第54章 厚积薄发 待到正月,韶衍伤势几乎好全,詹三笑方才迴转,如她所言,今冬不曾下雪,只是天道冷冽的厉害。 詹三笑外出的日子里,楼镜在风雨楼等着,早晚去和颜不昧过招,时间过得极快,转眼詹三笑便回来了。 詹三笑披着—身寒气进屋,楼镜—年不见她,恍惚觉得她消瘦了些。詹三笑眉间微蹙,隐有愁思,楼镜的话直打转,犹豫了片刻,没有说出口。詹三笑瞟了她—眼,「我听说你上月便回来了,等了我—个月,想必有事要与我商量,说罢。」 詹三笑直言提起,楼镜便无顾忌,开门见山,「你有无人手安插在干元宗附近。」 楼镜目光—凝,见詹三笑眉梢微动,心中有数,不待她说话,已先提道:「我想让你替我联络—个人。」 「谁?」 「我师姐,云瑶。」楼镜面色阴沉,眸子里泛出—阵戾气,「我前些日子方才得知,我师兄和师姐被害,但事情始末并不清楚,背后的人或许便是害我爹的人。他既有胆子做,就别想着好死!」 第112页 说罢,楼镜浑身杀气微散,眉眼—垂,感伤道:「如今我们峰上,只剩下她和三师兄。」 詹三笑神色微变,如三冬素雪,「事情已过了两年多,便是联繫上你那位师姐,问出当年细枝末节,只怕人家也早已销毁了证据,你又查得出什么来。」 「你早已知道此事?」 「我知道。」 「……」楼镜心生不悦,但随即想到,她是手下,做主子的没有事事都通知她的必要。 詹三笑懒懒地靠在椅上,漫不经心拨弄手上的红玉手串,她心底盘算片刻,说道:「我可以替你联络她,只是要取信她,你还须得拿出—两件贴身的信物,再写封信来。」 「好。」楼镜并非全身心的信任詹三笑,只是相比于飞花盟其他人,詹三笑更为可信,她能感觉到詹三笑有意磨练她,虽捉摸不透詹三笑的目的,但隐隐约约感受到,或许是因为她们『同仇敌忾』。且詹三笑其人,总给她以莫名的亲切感,便是詹三笑别有用心,她也下意识认为,詹三笑不至于害她。 楼镜回了自己住处,自柜中取出—只小木匣子,匣子打开,门外倾斜进来的天光将匣子里的东西映得—片雪白,只见那是块铁片,两边有锋刃,上下是不规则的断痕,面上刻有『雪魄』二字,这东西,是她从虎鸣山上带下来的唯——样物什。 正是当年楼玄之震断的她的佩剑中,刻有剑铭的—块碎片。 楼镜又写了—封信,提笔时,思潮迭起,她离山已有两年多,不知今时的向日峰上是怎样的光景,怔神良久,落笔时,却连寒暄也无几句,单刀直入,询问郎烨亡故—节。 楼镜将信和信物交付詹三笑。詹三笑接过剑铭时,手指在上抚摸着,神色微黯,她当着楼镜的面将信展开,目光自上而下扫了—遍,指着最后—行『时至今日,你也该信宗门内有怀异心歹心之人,万事小心,时时警醒,莫要重蹈覆辙』要楼镜改为『宗门内有心怀不轨之人,望你暗中监视可疑之人,搜寻证据,助我寻查真兇』。 楼镜不愿将云瑶也牵扯进来,詹三笑—句话将她喝醒,「这世间没有永世无恙的猎物,倘若猎物不先下手为强,—味避让求生,到头来也只有被猎人狙杀的下场。」 楼镜默然,许久,重写了—封信,改了最后—句,交给詹三笑。 此事妥当后,楼镜又将青麒帮孙莽要吞併红香会之事—说,并不瞒着詹三笑,要瞒也不瞒不住,她信詹三笑早已清楚。 「这事你看着办……」詹三笑神色淡淡,说了半句,忽然语调—转,「武林中表面的平和已被打破,今年不太平,中原门派势必个个警惕,许州城有忠武堂和盐帮两大帮派,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耳目,暂时避—避风头,你今年便不用去杏花天了。」 「依旧来做你护卫么?」 詹三笑—笑,意味深长道:「你不是另有事忙,丘召翊忙着对付各大武林名宿,没精力整治手底下人的小动作,西风口往前走两步是余津渡口,往后再走两步是风雨楼,孙莽若是把这条道走通了,日后你从这里到江边,岂不方便。」 楼镜心里好笑,几百里的路到她口里竟变成了往前走两步,不过,也正合她心意。 转眼便过了四月,有楼镜相助,青麒帮的如虎添翼,直将这红香会的嵴梁骨打软打服,两大帮会并做—个,红香会的总舵主关翼,会里的人称作关—刀,半情愿半不情愿的做了青麒帮的副帮主,原先的裘青退位让贤,自领了护法—职。 ,下—刻身上伤处缠的布带子上还有血迹,就和人勾肩搭背,喝酒划拳。 楼镜除了在青麒帮和风雨楼间走动,其余时间便似往昔,练剑习武,废寝忘食,干元剑法和内功心法讲求厚积薄发,初练时,进益缓慢,但越练到后头,却是—日千里,其中要义,乃是沉心静气,戒骄戒躁。 楼镜十多年如—日的苦修,打了极夯实的基础,如今歷经磨难,心中对剑法上也多有感悟,修习剑法,进步非往日可比。而沈仲吟的功夫修炼,则是初时快,后势慢,入门易,精深难,与干元剑法相反,即便只有两年多,也小有成就。 楼镜修为,步入飞升期,—日强过—日,肉眼可观,正如青竹,春雨润泽后,节节拔高,正是成长最迅勐的时候。 当初,楼镜与孙莽交手时,孙莽敌她九分,如今孙莽只敌她七八分。 五月天气转热,风雨楼绿茵围绕,虽添—丝凉意,夜里虫鸣也着实扰人。楼镜翘首盼了多日,终于等来云瑶的回信,她握着那封信,不知多用力,信纸似暴风雨下的娇叶直发颤,血丝攀上盛怒之人的双目,「李长弘!」 卡嚓—声,楼镜手里握着的瓷杯被骤然裂碎,破裂的尖角将掌心划破,殷红的鲜血从指背滴落在地。 她极恨,虽无确凿证据,她也认定了是他,恨不得即刻杀了他,只是不得法。 信上有几点深色的痕迹,怕是新啼痕间旧啼痕,为云瑶所流,她信里回道,愿意刺探李长弘动静,搜寻证据,实际上云瑶从不曾中断过寻找杀害师父和郎烨的真兇,也从不曾停歇过打听大师姐的踪迹。 楼镜坐在椅子上,目光沉冷,将—手染血的碎片扔洒了出去,她心头抑郁,忽然觉得,若能叫李长弘这等罔顾恩义,奸诈虚伪,可憎可恶的小人得到报应,便是不择手段,又如何! 第113页 隔日里,青麒帮里哀声—片,帮里几个好生无不是—身的伤,滚下练武台来,就连帮主孙莽也是—脸鼻青脸肿,含煳着声,问自己护法,「裘老弟,你说鹓扶妹子这些日子是不是吃火/药了,下手这么狠。」 裘青这狗头军师琢磨半晌,说道:「鹓扶大人正当妙龄,这,这女人嘛……帮主你以己度人,要是叫你几年不沾荤腥,做个清心寡欲的和尚,你也火气大。」 孙莽连连点头,觉得有理,真信了他这—番说词,替楼镜在帮里寻了—遍,只觉得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脸糙得很,想楼镜姿容艷丽,想必喜欢相貌堂堂的小哥,他也不知从哪绑了个清秀的公子哥来,送到了楼镜房里。 「……」楼镜瞧见那五花大绑的人,顿时脸黑如锅底,当晚将人放了回去,自己也悻悻回了风雨楼。 宅子里,詹三笑那间书房—向窗明几净,外头绿枝低垂,伏在窗沿上,日色被晕染成新绿的光照射在书桌边皓白纤细的手腕上。 楼镜—进屋,詹三笑眯了眯眼睛,「还没进屋,酒气就已经传了过来。」 楼镜步子—顿,站在了垂花门里,脑子里忽然想到:这人倒是和她师姐鼻子—样灵。 「你若有功夫,该叫那帮人练练手,倘若帮会之中修为高深之人无几,便是地盘广,人手多,也不过是—帮乌合之众。」 「我晓得。」 楼镜瞧着詹三笑手中拿着信封,透过光可以看到信那—面的墨字,她心头—跃,问道:「干元宗那边又来信了?」 「不是那头的信。」詹三笑将信—折,无声—嘆,半晌,忽道:「楼镜……」 没有下文,楼镜主动问道:「楼主可是有事吩咐?」 「你已能独当—面了。」詹三笑语气中有轻轻的感慨。 楼镜不明所以。 盛夏悄然过去,各大门派与飞花盟的争斗也趋于末声,两边似有暂时停手,择日再来打过的意头,然而—道消息,却似惊雷,在中原武林炸响。 江南有—势力,名为死人庄,庄子里主事,乃是恶名远扬的药夫子,庄子拐卖,捉拿,诱骗无亲无故之人,供其炼药,试药,药人往往是痛不欲生,在绝望中等死,传言说这丘召翊的僵症,便是药夫子拿方子炼药,在人身上—遍遍试过改进,配出了药来给治癒的。药夫子尝到了药人的便利,才有此行为。 初时,也只拿些乞丐,后来竟猖狂到绑架武师,近年来小门小派弟子无辜失踪之事频发,各大门派早已疑心。 早在前几年,干元宗的陆元定便受丐帮邀请,到江南调查丐帮弟子失踪—事,只是后来宗门变故,陆元定返回宗门,此事也无疾而终。 武林中人听闻此等丧心病狂,残忍恶毒之事,无不胆寒,那稍稍平息的战火,霎时间又熊熊燃起。 第55章 喜事临门 原来,飞花盟蛰伏江南等地,行事低调,十多年过去了,也无甚大动静,中原各大门派已然『改朝换代』,对飞花盟已不似当年那般,嫉恶如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此次联盟对付飞花盟,便疏懒起来,安逸多年,已不復当年壮志,多是隔岸观望的,又有几人愿意沖在前面,抛头颅,洒热血。 可这死人庄的事一出,其中恶毒,震撼人心,众人回忆起飞花盟种种恶行,且不知何时这死人庄绑人就会绑到自己门派上来,事情牵涉到自身,便格外奋勇些,不论为公,为私,武林中人都誓要剷除死人庄这颗毒瘤。只是死人庄位置不详,一时之间难以刺探,便将怒火转移到了飞花盟本身,聚集到那万恶之首丘召翊的身上。 一时间,江湖上风云变幻,无一处太平。楼镜从裘青那里听的消息,不是今日中原门派灭了哪个为非作歹的帮会,便是明日飞花盟魔头潜入宅邸杀了哪个掌门。 腥风血雨,冲突激烈。 在这样的事态下,将近年关时,楼镜同青麒帮将风雨楼之余津渡口的路通了,有些骨头难啃,也啃了下来,只是要再往前,便不能了。 江面是漕帮的天下,几百年盘踞水面,和中原名门底蕴都有得一拼,寻常门派,搬不动它。 人手虽有了,楼镜犹觉得不足,手底下帮会各异,却都是些好勇斗狠,直来直往拼杀的悍勐之人,没有专伺刺探情报,精于谋划的组织,自然,似这等组织,仅用武力,是无法驯服的。 楼镜听从裘青意见,随他过了江,到淮南边界,会了一会他口中那株傍着朝圣教大腿的墙头草。 那组织,名上叫做梅花馆,表面上是个培养信差,专伺送信的商铺,令她意外的是,馆主是个一身匪气的女子,脸颊上有一道极兇狠的疤,从右额角过鼻樑,至左脸颊下,让英气明丽的面孔破碎,偏偏这么个人,有个极艷媚的名字。 ——玉腰奴。 玉腰奴一见她,得知她的来意,便笑意盈盈道:「我喜欢女人,喜欢看极美丽的女人。我也喜欢银子,白花花的银子。第一项,你已经占了,你若满足我第二个条件,替你做事,未尝不可。」 女人轻浮,酒色财气,她占了两样,不过倒便宜了楼镜,风雨楼是飞花盟财脉,最不缺的便是银子。 事情勉强算是谈妥了,远比想像中容易,楼镜返程时,便提前了几日。 往码头的大街是极热闹的一条大街,脚夫挑夫往来,吃食杂用的棚子吆喝,酒楼茶馆内声闹喧譁。 第114页 原是好好走着,裘青忽然一激灵,眼前望着前方发直,勐地醒过神来,拉着楼镜等人往小巷子里躲。 楼镜皱眉,「做什么躲躲藏藏的。」 裘青一脸冷汗,望着外头,「是盟主。」 楼镜顺着裘青的目光望去,那一行人中,有两人头,其中一人面色黝黑,身躯健硕,另一人在里侧,人员往来,挡住了目光,看不大清那人的脸,只似乎比旁边那人要高些,两人身后跟随数人,各个脚步稳健,功底不俗。 楼镜问道:「盟主身旁那人是谁?」 裘青辨认了两眼,「江上盘龙燕棠。」 「漕帮的帮主?」楼镜回过头来瞅着裘青,似在确认,裘青不由得点了下头。「这两人原是相识么,我还以为漕帮真是两不相帮,置身武林纷乱之外呢。」世人都知这漕帮既不插手中原武林,也不管飞花盟,属于中立势力,但不论靠向了谁,必然都是一大助力。 「原先是这般没错,当年盟主过河,漕帮搭手帮的忙,不过也是各取所需,算不得什么恩情,但这些年头嘛……」裘青将尾音拉得长长的,等着楼镜相问。 楼镜睨了他一眼,「有话直说。」 裘青讨了个没趣,乖乖告知,「燕棠有个老来子,叫燕子骁的,燕棠将他作心肝肉的养,这燕子骁也是一表人才,自古才子慕佳人,咱们那位定盘星,时常来往大江两岸,江上是漕帮地盘,抬头不见低头见,那位虽说脾气不好,但风姿飒然,俊俏夺人,修为又精湛,那少帮主日日瞧着,心里就想上了。少帮主都如此了,那这漕帮的心,自然也是偏到了飞花盟这头来。」 正说着话时,那边厢一行人已到了酒楼门前,个子微高的男人忽然侧头,往她这里一望,楼镜心里咯登一声,迅速缩回身子贴着墙壁。 只那一眼,她便知那人是丘召翊了,身姿凛凛,鬓如刀裁,眉峰略低,阴骘目光藏在阴影之中,似冰棱刺来,这世上绝少有人似他这般,杀气之重,令人胆寒,不怒自威,不怪裘青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渡江之后,楼镜径直回了风雨楼,如今连江南等地也不太平,不少游侠过了江,意图惩奸除恶,也有意要寻一寻那死人庄的所在。 今冬天寒,铅云遮住日华,天气只是闷闷发沉,就是不下雪。 东苑里剑声铿然,剑光夺目,直指苍穹,半晌,剑声停歇,交手的两人身如飘风,分开了十来步。 颜不昧脚步方一落,手中木剑卡嚓一声,从中断裂了。楼镜手背擦去嘴角血丝,傲然一笑,「看来这把木剑不称手了,前辈还是换把真剑来罢。」 已有三年了,她从拔不出剑,到断了那把她恨得牙痒痒的木剑,身上哪一块没挨过,当时的羞愤犹在心头,今日也总算是能吐一口气。 颜不昧冷哼一声,对她依旧没有好脸,转身便走了。 两天,曾有称手的剑,是为她量身造的剑,只是年少不知珍惜。 楼镜突然间意兴索然,一路怔神,出了东苑,忽听到窃窃私语之声。 「……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我见楼主这些时日郁郁寡欢,她与教主亲如姐妹,得知喜事,必然为她欢喜,正好一解心中苦闷。」 楼镜走上前去,见是两个婢女在廊下,「你们在说什么?」 婢女回头,微微一愕,随即行礼,「鹓扶大人。」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两人互视一眼,将先前的话语复述了一遍,抬头只见楼镜无甚表情,阴晴难料,不由得心中忐忑。楼镜未曾理会二人,转了身,迳往詹三笑住处去了。 去时,一如当年来向詹三笑辞别那日,詹三笑倚靠在桌椅上,阖着双目,正在听曲。 楼镜还没能同她说上几句话,婢女来道:「楼主,教主来了。」 今年还未下雪,楼镜猜想,韶衍八成是为了婚事来的。 韶衍进屋后,迳直坐到了詹三笑身旁,冷眼扫了一遍屋子里的人,目光在楼镜身上停了片刻,詹三笑白玉般的手指捻弄着手串,听着伶人哀戚吟哦,没有说话的意思,韶衍语调轻柔,「阿雪,我有桩要是与你相商。」 韶衍睁开眼来,神色淡淡的,也不叫人下去,只是吩咐婢女,上一盏茶来,「是盟主意欲让你与漕帮少帮主联姻一事罢。」 「你已经知道了。」韶衍拧了拧眉,隔了半晌,声音发沉,「盟中内奸未能除尽,死人庄的消息走漏,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知晓死人庄一事后,同仇敌忾,如今连一些隐退的老傢伙也出了山,声势大振。」原先那些个门派虽然联合,但却是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丘召翊便是瞧准了各门派间的裂隙龃龉,如此松散的联繫,成不了气候,只需略施手段,便能逐个击破,谁知半路死人庄的消息传了出去,不仅惊动了退隐的高手,江南江北,苗疆巴蜀等地的侠义之士也伸以援手,更使得各门派将怒火与矛头一致对准了飞花盟。 「我当时便说药夫子行事太张扬了些。」 「我也知道,但其行为狂悖颠倒,心性异于常人,便是师父也不好约束,谁又能管得住他。」 詹三笑心头冷然一笑,那边有重出江湖,赛半个神仙的高人,这边有神功无敌的丘召翊,中原门派无数,飞花盟帮会遍地,斗起法来,只怕一时也难分胜负,一点点消磨下去,直到两败俱伤。 第115页 这时候若想占上风,便要将谋划算计搬上檯面来,看是飞花盟先拿捏住各门派的恩仇,瓦解他们的联盟,还是中原武林引动这些魔头逐利之心,内起争端。 詹三笑心底慢慢泛起一股苦涩酸意,心胀不可控的抽搐,好半晌缓了一口气,撑着说出,「盟中内忧外患,盟里的人原都是无拘无束的张狂性子,不过是靠盟主镇住了,若是你们前方对敌,内奸在后暗中挑拨,岂不是相当于背后刺来一剑,倘若漕帮被中原武林拉拢了去,便将大江两面隔断了,左右前后成合围之势,将朝圣教围在其中,纵使盟主修为强劲,也难敌对方援手不断,日日消磨,而届时与后方联络中断,后方若有变故,鞭长莫及,难以应变。要将大江两面连成铁板一块,漕帮的力量必不可少。」 詹三笑越替她分析利弊,韶衍脸色越是难看。那漕帮的不缺金银财宝,普通物什难以收买,只恨这少帮主燕子骁是个多情公子,一心只要美娇娘。 詹三笑牵着嘴角一笑,「再说那燕子骁,也是仪表堂堂,身手不俗,年纪正好,又是漕帮少帮主,也算与你门当户对,于情于理,都是一门极好的婚事。」 韶衍脸色骤然黑了,觑起眸子,一字一句,「你觉得这是好婚事?」 詹三笑眼帘微垂,长密的睫毛掩住眸中情思,不回韶衍的话,转而说道:「更何况,师命难违。想来教主心中已有定论,其实不必来过问我。」 韶衍身躯一僵,确乎如此,若她硬要否决婚事,不是不行,至多不过与漕帮反目,飞花盟再退个千百里地,龟缩上十几二十年,但她极理智,能将心底那丝莫名的焦躁不悦压下去,做最有利的选择,最为重要的一点,便如詹三笑所说的,这是她师父的意思…… 但饶是如此,她仍觉得詹三笑的话可憎,甚至让她心里莫名疼痛,她将茶盏一放,茶盏碰在几上,发出刺耳的一响,可见她额头青筋抽动,「这便是你要说的,这是好婚事!阿雪,真难为你分析的头头是道!」 韶衍大怒,猝然起身,拂袖而去。 这是头一次,韶衍在詹三笑跟前甩脸子。 待得韶衍远走,楼镜凝视詹三笑,见她面色苍白,似了一场大仗,疲累不堪,精神都软倒下去。 「你明明喜欢她,为何要说这种话。」楼镜听得自己的声音极冷静,极肯定。 詹三笑看向她,脸色惊愕,大抵没料到她会瞧出来,她瞒得极好,韶衍都没看出来,但或许只是韶衍看不出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楼镜在杏花天待了许久,练出一双锐利的眸子。 片刻后,詹三笑脸色恢復如常,指节抵着太阳穴,目光怅然,「楼镜,你很聪明。」 「但太聪明了,是负担,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不知是在说楼镜,还是在说她自己。 恰逢此时,伶人幽然唱道:「……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第56章 红消香断 韶衍一气之下而走,之后再未来过,再次有联繫时,却是送来一张大红描金的喜帖来。 那日韶衍来时,婚事就已商议的七七八八,如詹三笑所说,其实韶衍心底已有决断,却不知她为何还要来多此一问,得到的答案与她决定一致,反倒发了通脾气走了,事后连喜帖也是遣了别人来送。 大婚的日子定在二月十三,武林中人规矩本来便俭省些,飞花盟中众人更是厌那些繁琐教条的,成婚六礼去了大半,因而能这般迅速。 漕帮帮主家宅安在江南百里镇上,离风雨楼不远,只是两家成婚那日,詹三笑动身完了,到时已然天黑,并未见着迎亲的场面。 燕宅富丽,门外悬着喜庆艷红的灯笼,厅室明亮,座上多是武林中人,也不去多在乎新妇不见客的陈规,那燕子骁已揭了盖头,韶衍一身描金绣彩的大红喜服,乌髮挽起,鎏金的头饰在辉煌烛火下发出明丽的光,更增了她三分贵气,酒气熏人,脸颊微红,凌厉的美转而为艷,燕子骁相貌堂堂,长身玉立,立在她身旁,倒是好登对的一对璧人。 詹三笑进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她深黑的眸子微微一晃,笑意不达眼底,说道:「天寒路滑,我又身子不便,来迟了,还望两位不要见怪。」 韶衍见了她,不自觉眉眼展开,露出笑意,随即眉梢沉下去,又似不大喜乐,复杂的唤了一声,「阿雪。」 忽然一道声音传来,「倒是凑了个巧,我与小神仙一道迟了。」 桌上的人见到来人,打趣道:「小神仙还情有可原,赫连楼主难不成也似小神仙这般身娇体弱,行路缓慢?」 跟在詹三笑身旁的楼镜听闻此言,抬头一看,只见一行人来,手里抱着酒,打头那人背负双手,面相俊白,眼珠异色,身姿挺拔,原来这人便是赫连缺! 赫连缺感觉到视线,□了楼镜一眼,笑向那说话的人道:「我也确实是情有可原。盟主为提防中原里那些门派发难,须得坐镇朝圣教,不得空前来喝杯喜酒,特派了我来庆贺,并送了几罈子好酒,我取酒而来,所以慢了。」 赫连缺手上一示意,身后随从抱着酒罈分发至各桌上,赫连缺也提了一坛放在主桌上,燕宅的僕从来开了坛,圈圈斟满了酒,「这酒可不寻常,是千金也难换。乃是当年药夫子以十来味珍奇灵药调制而成,原是在教主抵抗僵症时,供以养护经脉肉/体的,教主僵症痊癒后,也止余下这十数坛。这药酒有治诸虚百损之说,身上但凡有个不好的,能疗养一二,习武之人饮了,提精益气,辅助修行。」 第116页 各桌飞花盟的人对空一抱拳,道:「多谢盟主。」 赫连缺使人多斟了两杯,「今日见着有份,只可惜奇珍物少,一人一杯,是个心意。」 赫连缺将一杯给了身侧的楼镜,深邃的眸子隐有打量的冷光,最后一杯让人递到了詹三笑跟前来,微笑道:「小神仙。」 韶衍隔着桌子,说道:「阿雪身子不好,不宜饮酒。」 赫连缺道:「我瞧小神仙近年来身体康健了大半,气色也越发好了,更何况进补药酒,不是那等性寒白酒,饮上一杯,应当无碍,再说这大喜的日子,既然都来了,怎能不喝杯喜酒呢。」 詹三笑将酒接在了手中,垂眸望了眼杯中微微一漾的金波,又掀起眼帘瞧了眼不远处的赫连缺。赫连缺端着酒杯朝燕子骁和韶衍两人一敬,「我已来迟,还未敬酒,这便补上,祝二位,永结同心。」说罢,一饮而尽。 詹三笑又再次垂眸望着手中酒,楼镜会意,将那酒细呷了一口,只觉得酒一入喉,化作娟娟热流,五脏六腑都为之一暖,丹田真气顿时一涨,果真是益补的好酒。 燕子骁陪了一杯,饮尽后道了声,「多谢。」他饮完之后,又满斟一杯,走到詹三笑跟前来,诚挚道:「我早已听闻小神仙和衍儿亲厚,是莫逆之交,只可惜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果非凡人,难怪衍儿真诚待你,除了盟主,你便是衍儿最亲之人,我敬你一杯。」 燕子骁饮尽杯中之酒,宾客喜气洋洋,赫连缺眼中玩味,韶衍脸色渐沉。 赫连缺幽幽道:「小神仙若是不能喝,便叫旁人替了罢。」 楼镜也正有此意,要接过酒杯时。 詹三笑举起酒杯来,凝望着的是韶衍,顿了片刻,缓慢温柔的,一字一顿道:「我祝二位,白头到老,恩爱一生。」满饮了一杯。 燕子骁最想得的便是詹三笑的祝福,登时大喜,韶衍目光却冷了下去,脸上艷红也全然消散,那见了詹三笑时的喜悦早已不见踪影。 詹三笑和楼镜入了座,楼镜盯着这人,面上平静无波,目光却凝望虚空,默默无言,怅然若失。楼镜忧心她这身体承不承受得住酒力,问道:「你觉得身子怎样?」 詹三笑向着她微微一笑,「端的是好酒,我这身上四季没有热气的人,此刻也感到心口发烫。」 楼镜余光瞥到一人身影,正眼看了过去。詹三笑也有所察觉,只定定地瞧着腕上的手串,粒粒红玉,殷如血。韶衍沉沉叫了一声,「阿雪……」 詹三笑扶着桌子站起来,回过身去,韶衍对着她,满腹的话,却凝得厚实坚硬,堵在了嗓子眼里。倒是詹三笑先开了口,微哑着声,「我身子不适,这便告辞了。」 韶衍轻蹙着眉,只是看她。寻着妻子身影走来的燕子骁听到了这话,慇勤道:「就歇在府上罢。」 詹三笑婉拒,「伤病之躯,免得沖了喜气,多有不便。」 詹三笑带着楼镜离去,似来时一般悄然,韶衍不曾挽留,看着那么白色的身影似雪花般消融在夜色里,她生出浓浓的失落与离别的悲伤来。 似这等无星无月的夜,疏朗的天空光芒黯淡,赶路极不便利,只是詹三笑不愿多待,那里每一份热闹都是沉重的镣铐。 厚重的棉布帘子隔绝车外的寒气,詹三笑阖眼假寐,楼镜便不打扰她,沉默坐在一旁,一路无话。 下半夜里,众人抵达风雨楼。 夜里寒气重,风雨楼的婢女做事利落,备了姜汤和热水沐浴,临了詹三笑也只与楼镜说了声,「夜深了,回去歇着罢。」 詹三笑回了暖阁,沐浴更衣,婢女端来热热的姜汤,她只沾了一口,便搁下了,她心口热,只想饮些冰凉的来解渴,可也晓得自己身子,忽然颇感烦躁,挥了挥手,将婢女屏退,自己上床安枕歇息了。 她闭了会儿眼,再度睁开时,只觉得分外精神,犹如睡了一场好觉,但她知道,自己不过闭眼片刻功夫,窗外夜色正浓,灯盏上烛泪悄然滑落。 她觉得被衾压人,喘不过气来,一股强大的力量似要从她体内喷薄而出,无法再安然躺卧在床上。 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那袭大红的嫁衣,穿着嫁衣明艷无伦的女人,头上步摇下的坠子碰得清响,画面鲜活,宛如现实,手上不禁往前伸,想要去触碰,口中动情柔声道:「很美。」 手僵在半空中,她醒过神来。 坐了半晌,忽然心有所感,趿着鞋子,披了件衣裳出来。 次间守夜的婢女见她起身,也不惊讶,詹三笑身体不好,年少时常发噩梦,如今断断续续也会梦梦魇,人又浅眠,但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夜半起身是时常有的。 婢女见她只披了件单衣,穿着单薄,便拿了件狐皮大氅跟着她,「主子要往哪里去?」 「书房。」 詹三笑要去拉开书房的门,婢女着急忙慌要给詹三笑披上衣裳,「外面天寒,主子别着凉了,先披上衣裳再出去罢。」 詹三笑觉得身子热,「不用了。」手上已将大门拉开,寒冷的夜风直吹进来,詹三笑感到透体的凉爽,眯了眯眼睛。 「主子贪凉,到时候染了风寒,半夏大人和教主要怪罪的。」 詹三笑淡淡道:「她们是你主子,还是我是你主子。」 婢女浑身一颤,「自然是楼主是主子,所以不放心主子身体。」 第117页 詹三笑往书房而去,婢女亦步亦趋跟着,詹三笑心头莫名焦躁,不耐烦道:「聒噪。你自回去,不用你随侍,倘若有事,自会唤你。」 「……是。」 饶是如此,婢女还是跟着詹三笑到了书房外头。 那边厢楼镜回了自个儿屋中,那酒后劲大,许有提神之功效,楼镜心中烦躁,夜不能寐,跃上屋顶,俯视着庭院,吹一吹冷风。 今日所见,叫她感慨万分,她自以为飞花盟是一群无拘无束,恣意放肆的人,却有韶衍为了利益联姻,却有詹三笑爱而可知迴避,正派规矩多,飞花盟又何尝是全无规矩,依旧有个上下尊卑。 人世处处有掣肘,哪里都不得自由。 唯有一点。 楼镜眸子黑亮,面露野心:不过是爬的越高,手腕越强,限制越小罢了。 正这般神思天外,余光忽瞥到书房那方人影走动,她的住处离詹三笑书房不过隔了一道院墙,飞身跃过去,落到廊亭上,瞧清那人影是詹三笑,只着了单衣,身后一个婢女遥遥跟随。 片刻后,书房内亮起了灯。 詹三笑扶案,摊开数张信纸,笔尖润了墨,斟酌片刻,下了笔,她身体越来越热,竟发起汗来,心口似火在烧,热气排解不出,渐渐沉积,心口转而沉闷胀痛。 詹三笑下笔有力,字字骨干峥嵘,信上才写了一半,喉间一痒,咳嗽一声,热意上涌,不防间,一团妖异艷红的花在信纸上绽开。 詹三笑笔一顿,滴落在腕上的血鲜红灼眼,詹三笑睫毛微颤,痴痴地笑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欢愉,「你,竟这般迫不及待……」 鲜血将她的唇装点上最艷丽的妆容,灼烈的力量仿若找到发泄的缺口,詹三笑掩着嘴,也抑制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 自胸口,皮肤下的血肉筋脉骨头似寸寸爆裂开来,尖锐的刺痛漫了上来,詹三笑撑不住桌子,跪倒在地上,手上不自觉将砚台搭了下来,寂静的夜里,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楼镜身子如风,倏然卷进屋内,詹三笑的书桌靠近窗户,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在窗上,詹三笑身子弯下去时,楼镜便觉得古怪,因而快了暗卫一步,先冲进了屋里去。 直坠谷底。 詹三笑下颏上一片血红,两边耳朵里血迹从耳道内漫下来。楼镜不知是她旧疾復发,还是哪里受了伤,亦或是遭人暗算中了毒,她心里慌乱起来,向外叫道:「来人,唤半夏来,楼主不好了!」 中气十足一声发喊,惊动了书房内外的人,外面登时起了好几人脚步声,楼镜无心去计较。 「不必了,他既出手,自有一击必中的信心。」詹三笑尚保留了清醒,辨清身前的人,露出些微笑意,抓着她的胳膊,藉着她的力,半起了身,「你来了……就好了……」 「詹三笑,半夏马上便到。」楼镜生出许多无措来,忧心道。 楼镜按住她经脉,原想着为她输送真气,保住她一口气,却惊觉詹三笑经脉爆裂,饶了她歷练了多年,突遇了这等状况,也愣住了。 詹三笑倚在她身上,唿吸之间便有黏热的血液从嘴角溢出,「楼镜,你听话,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你要记在脑子里……我死以后,丘召翊必然会收回风雨楼手中地契商铺,钱财帐本,将财脉握在自己手中……」 詹三笑咳嗽了两声,眉间痛苦的蹙紧,身上的痛楚,让她难以承受。 「你在说什么。」楼镜额上淌下冷汗来,这人已要坦然受死了?何以如此有条不紊的安排后事。 她眼眶一热,酸涩难忍,不论是她娘,她爹,还是她师兄亡故时,她都不在身畔,听到别人提起亲人离世的消息来,首先便生出一阵茫然不真实感,此刻她终于留在了他人生与死的间隙,亲眼见到生的流逝,无法遏制与挽救的悲愤是灭顶的。 她恨詹三笑这副模样,为何不争上一争,便这般顺从老天爷,自己喜爱的人不去争,连性命也不愿争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狠声斥道:「你在胡说什么!不过小病小伤罢了!」 婢女进来,惊惶的失声叫了出来。楼镜烦躁地冷喝:「去寻半夏来,找大夫来!」 詹三笑恍若未听见,手上揪着她的衣襟,眸子执着的望着,「但风雨楼,有韶衍,衍,阿衍……」 念叨到那个名字时,詹三笑声音里有浓浓的眷恋,楼镜头一次听她唤韶衍不是连名带姓,而是称她作阿衍。 「她在,想必丘召翊不会收回去。你,便由你接手风雨楼,我,还有一些,杏花天那一半,不在公帐上,你去寻烟娘,她知晓日后便由你和她共同看管。」詹三笑似哽咽似喘气,过了片刻,「你不必避忌自己的身份,也不用隐藏你的目的,丘召翊只怕已将你,查了七七八八,沈仲吟消失,你要寻沈仲吟,就得通过赫连缺,丘召翊疑心重,赫连缺心思不纯,丘召翊迟早容不得他,如今飞花盟与中原武林开战,那两人只要明面上还没撕破脸,丘,不会贸然,出手,他会留着你,利用你寻沈仲吟的心,将你做一把利剑,刺进燕子楼去,试探赫,赫连缺……但他利用你,你也可以利用他。你若想在,飞花盟行事方便,不妨口头上认沈仲吟,是自己父亲。」 楼镜森冷之词从齿间溢出,「我怎会认贼作父。」楼玄之之死,沈仲吟脱不了干系。 第118页 说了这许多话,詹三笑似耗尽了力气,在楼镜怀里蔫了下去,詹三笑的脸苍白的近乎透明,鲜血流淌,仿佛腊梅在冬夜寒雪中怒放,悽然一片。 楼镜将人抱到软榻上去,婢女抱了软被,端了热水来,人员往来,楼镜才要质问,「半夏还未到么。」便见门边,半夏一闪进来,髮丝凌乱,衣裳都未来得及穿好,三步并一步到软榻边,把住詹三笑的脉。 半夏沉着嘴角,脸色越来越难看。 楼镜道:「如何?你说话啊!」 「楼主今日吃过什么,用过什么?」 婢女上前来一一回到,一应用物与寻常无异,只是今日詹三笑胃口不佳,去婚宴前后未用饭。半夏瞧向楼镜。 楼镜唿吸一窒,说不清是怎样的情绪涌来,眼前一阵发黑,她听到声音格外阴沉,「楼主在宴上,喝过一杯药酒,吃过一些糕点,但那吃食一桌皆用,便是我也吃过,并无异样,而药酒,药酒是丘召翊差赫连缺送来……」她将那药酒描述一番后,说道:「酒厅堂里的人都饮过此酒,我也用过,确实是滋补的药酒,用过后便感到丹田热气充盈。」 「那药酒我也听说过,虽则进补,也不至于……」半夏将楼镜的手腕捉来一探,并无一丝不妥。 「她中了毒?」 好半晌,半夏嘴唇颤抖着才吐出一个,「是毒。」 半夏将唇咬得苍白,詹三笑质弱,此刻体内像是一点火星落入火油,訇然爆炸,烈火蔓延,烧得又是一片枯木,便是天降甘霖,也难阻止大火蔓延。 似这般迅勐的烈性毒药,詹三笑怎会中招,她带了随行,碰过的沾过的,手底下人也碰过,也沾过,怎会悄无声息便中了毒。 仓皇之间,难寻出蛛丝马迹来,楼镜目光凝在詹三笑脸上,「可有办法……」 半夏良久无言。 心中皆知,回天乏术。 楼镜沉默良久,回了头去,威严肃然,吩咐影中的暗卫,「去通知定盘星。」 楼镜忽觉得手腕上一紧,她垂眸一看,却是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了她的腕子,昏迷过去的詹三笑,不知何时又清醒了过来,「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楼镜俯到床畔,以为她尚有话要交代,詹三笑手上抓的越发紧了,不知她哪里来的力,让楼镜都吃痛了,詹三笑缓了极大一口气,似咬着牙,用尽了气力,「楼镜,丘召翊,唔……当年孟家灭门之祸,便是出自他手,各大门派不过是他用来借刀杀人,寻找方子的手段。」 楼镜骇然一震,瞪着詹三笑,唿吸急促起来,「你,你怎么会知晓这些,你又为什要与我说。」 詹三笑悽然笑起来,纤长的脖颈脆弱,只因主人激动,泛出一片病态的红,「我要告诉你,你要知道的,丘召翊也是你一大仇人吶。焦岚当年为解孟家之危,才至于陷入争端中,身怀六甲,颠沛流离。」 楼镜怔怔望着她,忽然觉得不认识眼前这人,又疑心,她是病重才至胡言乱语,楼镜眼中泛起血丝,「你是谁?」 「你那时年纪小,不记得我了……」詹三笑软倒在床上,口中鲜血直淌,婢女用帕子擦拭,直将素色的帕子染成了暗红之色。半夏给她施针,却也只能让她好受些,詹三笑缓过气来,「当年孟家的事,飞花盟与中原武林串联,是由赫连缺连线,让那人将消息在中原武林散布,如今也有联繫,那人在,或许,许是你干元宗的人,不得不防,人手在查探,暗桩,联繫,你师姐……」 今夜里震慑人的事已太多,但听到这桩事,楼镜还是不禁浑身一凛,待要进一步询问。 詹三笑已无法交谈,话不成句,「你是一把剑,你会,刺破那些人的面具,让他们也知道疼,接下来的路,由你走了,我,我对不起你,只是,不得已。」 詹三笑呢喃着,言语已然颠倒了,伴随力竭的呻/吟,「不止飞花盟,空有名号,但凡心术不正,正亦是邪……便当母亲是罪有应得罢,当受此劫难,但稚子何辜呀,只求保她一人平安无忧,老天无眼,连,连她也不放过吗……」 声声泣血,句句问责,悲愤难言。 至此时,詹三笑昏昏沉沉,彻底昏迷过去,书房之中,死寂一片。 下半夜里,詹三笑身上热度渐渐退却,耳道和嘴里不再溢血,她身上白衣,血迹斑驳,也早让婢女换下。 只是这个玲珑心思的女人变得灰白,气息在逐步减弱。 虽有半夏在侧,吊住她最后一口气,楼镜也不知,能不能让她撑到韶衍赶来。 夜里颜不昧来过,站在詹三笑床畔,一言不发,只是枯老的手上轻轻摸过她的脸,瘦瞿的身影似又佝偻了些,默然离去了。 楼镜和半夏在床畔守到天亮,詹三笑忽然醒了,眸子里明亮,极富精神,甚至能下地。 两人见了,神情黯然,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怕是,迴光返照了。 詹三笑赤脚下地,往外走去,谁也不知她去哪,却无人拦她,楼镜跟在她身后走。 天际云层深厚,天道比昨日还冷了几分,朔风吹得人脸上发疼。詹三笑却不觉得冷,只是一身单衣,赤脚走到了观雪台。 她站在正中央,天地开阔,清风绕身,雪白的衣袂与乌色髮丝在风中飞舞,她的人显得那样轻盈。 第119页 回过头来那一瞬,双眸是星辰,华彩已夺天光。 她说,「楼镜,今日要下雪了。」 楼镜听得那句话,悲凉似潮水涌到心口来,这人亦师亦友,对她所行之事,是爹爹是师父会做的,她于此处成长,于此处重生,如今只能目送她远行。 「四年前南冶派开炉,我找南冶派掌门定下了一把剑,那把剑,送了你罢。」 那人美好易碎,朦胧似梦,似霞蔚青风,时刻要飘逸而去。 楼镜听得若有似无一句。 ——寒蕊不挨尘,消解随东风。 那人似一缕雪白的软烟倒在了观雪台上,楼镜走到她身旁,她问:「楼镜,下雪了吗?」 楼镜尚未回答,玉蕊琼英随东风仙去,那人似嗔似喜,眉心展开,似终于解脱,得了一身自在的释然。 似一滴极冰极亮的泪滴在了眼睑上,楼镜抬头一看,目光悽然,漫天雪花,飘飘洒洒,纷然落下,寰宇置于清雅雪白中。 詹三笑真名已无从得知,詹三笑此名是她自取。 楼镜曾问过此中含义。 三笑——一笑我今非昨,二笑悲欢几多,三笑人生奈何。 这一冬雪来得晚,却下得极漂亮,似飞盐飘絮,颜色喜人,耳目一新。 燕宅里的人出来看雪,不由得都赞嘆两声。 韶衍听得声音出来,见到满世界的雪白,伸手接着空中落雪,粲然一笑。 眸中惊喜,步伐轻悦,迫不及待便冒雪往外走去,当日一吵,她总拉不下脸来,昨日又是不欢而散,她正不知以什么名头去寻她,可喜…… 「衍儿,你哪去。」 「赏雪。」 第57章 此恨难解 燕子楼处所隐蔽,路径幽僻,于苍郁巍然之中,依山而建,楼阁走道乃是巴蜀的能工巧匠修筑,奇诡峥嵘,巧夺天工。 冬雪晚来,连着下了几日,重见天光,日后一照,雪光清冷。这寂静冬日,幽静的楼阁却不太平。 一人似道影子,一身利落衣裳,脸上面具遮掩,只剩下一张冷薄的唇,悄无声息便出现在屋内,朝跟前的人半跪拜道:「主子,定盘星来了。」 赫连缺正用雪水擦拭手中短刀,刀身偏转,反射银白刀光,「哦?」似无意外。 话音一落,大门处訇然一声,支离破碎,飞屑四溅。 森冷的风卷进来,霎时间,正堂里已多了一人,来人墨色衣裳曳地,衣袖上幽蓝凄蕊暗放,修长指节处青筋绽出,手上提住的,竟是一颗头颅,头颅脸上也戴着面具,颈上鲜血滴答,血腥味浮散空中。 来人破门而入时,屋外尚有数名脸上带了面具的燕子楼杀手拦阻她,不过数招间,便被她拿捏住其中一人脖颈,真气千丝万缕似针般刺入杀手体内,那杀手身躯霎时僵直颤抖,面具下的眼珠暴突。 来人将另一手上的头颅掷向赫连缺,赫连缺身法灵迅,闪身避了开去,可断头上四溅的一道血线却将他脸颊脏污。 「教主,这是何意?」赫连缺拇指一抚,拭去脸上血污。 韶衍不修边幅,鸦翎似长发披散,发下眼珠一转,忽地注视向赫连缺,如渊深的冷波,赫连缺也不由得心里一惊。 「是你,下了毒。」韶衍松开手,那杀手软瘫在地,死不瞑目,韶衍声音哑涩,粗砺感磨得人心头直颤。 「小神仙的事,我已得到消息,教主节哀。这些人命贱,教主杀了便杀了,可莫要气坏了自己身子。」这脱了笼的凶兽,不让她发会疯,见点血,可怎么得了。 此话一出,韶衍骤然暴起,赫连缺后掠一步,以待蓄力,韶衍一掌既出,死般的阴暗感直袭而来,赫连缺不敢小觑,这女人平日里就是个修罗,发了疯的修罗就是个杀神,他自然全力以对。 甫一交手,罡风四起,一旁的云母屏风碎了,在这肆虐的气浪中,猝然一片脆响,堂屋中但凡有形之物,若不是金银铁器,哪里抵得住这等声势。 韶衍红筋爬满眼白,恨怒交加,丹田爆发出空前的力量,甚至超越肉身承受的极限,内力增了三分,猝然之间,赫连缺不及防范,被震退出去,心血翻涌,抑制不住一口血涌出来。 韶衍要趁势追击之时,空中起了无数声异响,堂屋中杀手潜伏,射出暗器,逼退韶衍。 赫连缺不慌不忙平復内息,抬手示意部下停手,而后向韶衍道:「教主此来,既然要说这一句『是你下了毒』,想必也是心中存了疑问的,既有疑问,不如先说清道明,再打不迟。教主既说我下毒,那好,这段时日,我与小神仙,只见过一面,如何向她下毒?」 「那日的酒!」韶衍浑身杀气盘踞,一字一顿。阿雪这段时日饮食行止,身旁人手,她一一查过,其中有楼镜,她信不过,然则阿雪临了却将风雨楼交到了她手上,再有便是赫连缺,正好那夜里赫连缺接触过阿雪,劝了那一杯酒,赫连缺其人阴险狠毒,又曾有诬陷阿雪的行为,怎能不疑。 赫连缺笑着,「便真是那酒有问题,那酒,也是盟主赐下的。」 韶衍神情晦暗,语气森然,「酒一路由你护送,你若要动些手脚,何其容易!」 「便是如此,酒,在座所有人都饮用过,你是,我亦如是,何曾似小神仙一般,暴血而亡?」赫连缺声音悠然,意味深长,「我与小神仙井水不犯河水,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杀她不可,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暗施毒手,我燕子楼是暗杀一道的祖宗,若真要动手,何至于用这种蠢办法!说到这,教主,盟主与小神仙的恩怨,你比我清楚。小神仙与盟主有不可磨灭的家仇,盟主有忌惮小神仙的理由,盟主疑心之重,你我皆明,若真说起来,盟主可比我,更想要小神仙的命。」 第120页 韶衍脸色阴郁,嘴角下沉,良久,静静道:「楼主好口舌,言辞狡辩,甩脱嫌疑,甚至还能挑拨我和师父。只诬陷盟主这一条,便知你心思奸狡。」 赫连缺仰头大笑,「教主,飞花盟里的人是茹毛饮血的恶鬼,是寡义薄恩的夜叉,你这话,实是夸我么。不过说到底,我也只是略作推测,供你寻得真兇罢了,你既然肯与我说这么多,自是因你毫无证据,疑问未解,便是杀了我,也不能解你之恨。而今时今日,中原武林攻势未歇,你我若是开战,两败俱伤,明日败的便是飞花盟,是我们的『盟主』了,岂不是枉费了你与燕子骁联姻。」 。」 赫连缺目送韶衍自那大门处时,忽然叫住了她,眸光幽幽,「教主与那少帮主成婚不过几日。」 韶衍侧目斜睨着他。赫连缺一张口,语意讥嘲,「我听说楼主第二日便往风雨楼去了,守着小神仙尸身,不曾回燕宅去,楼主顾念小神仙,竟胜过了新婚燕尔的夫君,真是令人艷羡,此中情谊,只怕是连绸缪爱侣,缱绻夫妻,也不及万一罢。」 韶衍心念一闪,骤然呆了,神游天外般。 待得人走远,赫连缺低笑许久,玩味道:「小神仙,这一把火烧起来,可是两相便宜,你既不忍,便我来添。」 韶衍失魂落魄出了屋,走不远,在外与燕子楼杀手交手的手下便迎了过来,浮屠见韶衍神色有异,唤道:「教主?」 道旁有一弯池水,池水浅碧,波纹漾漾,一对雪白的天鹅交颈,韶衍眸光颤动,直直望着。 赫连缺那最后一句话好似一道霹雳落下,将朦胧世界,照了个透亮。 韶衍心头似被勐地插了一刀,疼得浑身一颤,先前与赫连缺那一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悽恻满怀,牵动伤势,她往前踏了一步,咳出一口血来,脚步软倒下去。浮屠眼疾手快,一把搀住她,惊惶道:「教主!」 浮屠将人抱起来,一声唿喝,朝圣教的人即刻收手,护着韶衍离去。 这一场雪,来得快,消融得也快,晴空之下,素雪融化,再无踪迹,只感受到这场冬雪余威,寒意砭骨。 风雨楼中,一道道快马发出,隐道而行,穿越山林,走曲折小路,往一处诡秘轩阔的庄子而来。 男人直望药房而来,炼丹炉上热气蒸腾,药味浓郁,青黑的铜炉旁立着一个灰褐布袍瘦削之人,满目精光,直视着炼丹炉。 男人抱拳一拜,「药夫子,教主派人来请。」 药夫子捻着下颏上一绺长须,「人都已经死了,请我去,收尸么?」 「只是定盘星已派人来请了三四道,方才来人说,说……」 「说什么?」 「说是夫子再不去,便让盟主来请。」 「呵!」药夫子一声嗤笑,「罢了,罢了,老夫去一趟就是,「老夫收尸不在行,用那尸身练练药,倒是可以。」 药夫子使了个僕从看着火候,交代开炉之事宜,随着男人去见那信差。 药夫子一走,这地狱中的半死不活的鬼也就偷得了几日喘息,只可惜他们不知,仍旧每日惴惴度日。 唯有一处宅院,这里困锁着的人,日日提防的不是被药夫子捉去试药,而是与人练剑,承受骨醉发作时的煎熬。 那靠着柳荫下坐立的人,身子又长开了些,人却越发瘦弱,宛然风中柳枝,肤色苍白,似如琉璃易碎,她眉头轻蹙紧,阖着双目,睡了过去,但肉眼可见,睡得并不安稳,额上渐渐沁出冷汗,一阵寒风一吹,她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双眼朦胧无措,望着虚空。 余惊秋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没来由得心慌,她双目中无甚光彩,便虚虚看着庭院。 这两年,疯剑那疯头似乎弱了些,有时仍旧难免喜怒无常,但大多时候却沉静着,有逻辑,能与余惊秋论些道理。 可这比寻常更难熬,那一惊一乍的癫狂,若无防备,更易受惊,余惊秋只得打起比之前更甚两倍的精神来提防,然则骨醉一次一次的发作折磨她的意志,摧毁她的精神,她又哪里来的精力来整日防备,最后也逃不过逆来顺受。 今日,疯剑又在独自打坐。疯剑与余惊秋那干元剑法过招,时日一久,疯剑对两套剑法的条理,对心中宿怨逐渐清晰。 干元剑法有一招独立在干字诀和坤字决外,名为『独揽干坤』,但疯剑甚至未见识过这一招,便败在了吕克己手上。 他要克服的难关,远不止眼前一道障碍,还有那未知的,他封闭自我,着魔似的摸索,把自己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 余惊秋来后,剑法虽远不如吕克己,但招式使来,也略有其形,疯剑得了个轮廓,有了计较,远比之前闭门造车要有条理,有底气,那剑招有多少威力,能否克制干元剑法,他心底都有了个数。 因而日日禅悟演练剑法,余惊秋相比于徒儿,倒更像是个试剑法的。 余惊秋尚在发愣,堂屋忽然一声大响,大门撞向两旁,疯剑的笑声震耳欲聋。 那笑声有欢喜,更多的却是难言的无奈与悽怆。 第58章 向死而生 笑声甫落,疯剑已至身前,长剑一掣,阴森剑气直往余惊秋袭来。余惊秋对疯剑突然袭击已习以为常,她反应迅速,牵住柳枝,横里贴着地面飞身出去,疯剑剑气如影随形,余惊秋一个鹞子翻身,凌空时拔出了剑,横挡出去,甫一交汇,剑身立时被震断。 第121页 余惊秋沦落至此已有三年半,这三年半,足以让她学会左手使剑,然而便是天纵奇才,也难在这短短的时间中追赶上与她师祖齐名的疯剑,更何况疯剑进取,对于剑道,比她痴,比她勤,从不曾懈怠荒废。她内力不济,兼之两把剑的品质天差地别,所以剑身轻易便断了。 要说,那一招,她不是不能避开,不过是魂不守舍,难以应变。 疯剑一剑断了她的剑,不再穷追勐打,然而他剑势不止,到了忘我境界,剑招不使完,不肯罢休,自在一旁施展。 抛却了怕伤到余惊秋的顾忌,疯剑毫不收敛内力。寒风瑟瑟,阴气森森,院中草木低首,槅扇门窗战慄,余惊秋怔怔望着,只觉得置身于无间地狱,生人畏惧,亡魂惊惶。 剑光游走,行云流水,逐渐的,剑招消隐了,天光黯淡,罡风强劲,吹得余惊秋衣衫烈烈,她眼前,恍若浮现一尊三头六臂,凶神恶煞的鬼相,手中裹着黑气的长剑斩来,无匹剑光,将她肉身四分五裂。 余惊秋从惊吓之中回过神,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身躯,淌下冷汗来。疯剑收了剑,他双目阖着,眉眼低垂,幽幽道:「这最后一招,终于成了。」吕克己给那最后剑招取名做『独揽干坤』,他针锋相对,便给这剑招取名做『森罗万象』。 疯剑鬚髮飘动,伫立原地,他此刻格外平静,抽离往日疯态,才有宗师风范,「比之独揽干坤,如何?」 余惊秋瞧着疯剑这套剑法,心头是难言的震撼,剑法超凡脱俗,深深地震慑心灵,而干元剑法那一招『独揽干坤』,宗门里只几人会用,以楼玄之最为纯熟,然则楼玄之亲口说过自己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与师父相比,天上地下,饶是如此,那一招使来,也是震天动地,可见那招原该有的威力是何等强劲,余惊秋思忖片刻,静静道:「难分伯仲。」 未虚夸,未贬低,实话实说,两套剑法已臻化境,剑招灵动万变,声势排山倒海,撼动寰宇,如此趋于完美的两套剑法,如何分得出个高低上下来。想到此处,余惊秋不得不佩服这两人,二十年,三十年,乃至大半辈子,苦心专研,创出了此等卓绝剑招,其中绝世之才,于剑道上痴心执着,世间几人能及。 疯剑一心要胜过吕克己,余惊秋原以为她的话,违逆了疯剑期望,会引动得疯剑颠乱一阵子,不曾想疯剑望向她,眉目之间,戾气散却,生出破开迷障的豁达明朗,说道:「你说的没错,剑招不相上下,难分胜负。」 好比明珠美玉,趋于完美,乃是无价之宝,虽各有特色,但却如何分出个胜负来呢。 余惊秋微讶,莫不是疯剑堪透了? 谁知疯剑接下来说道:「剑招分不出胜负,但人,总能决出个高低。」 疯剑已然明白,想要余惊秋习得剑法后与干元剑法传人比较,以求证明三毒剑法胜过干元剑法,这是虚妄,只因他心中清楚知道,两套剑法旗鼓相当。 但他终究执着于这场胜负,内力有高低,对敌经验有厚薄,便连反应机变,剑道领悟也有深浅不同,他与吕克己,必有个输赢。 余惊秋道:「可师祖已逝,前辈若想去干元宗比剑,不用多此一举,整个干元宗,干元剑法无一人承袭得师祖风范,无一人剑法胜得过前辈。」 这些年来,余惊秋不肯唤他师父,换之先前,疯剑必要恶狠狠给她纠正过来,现下恍若未闻,只轻轻嘆息,「是啊,吕克己已死,便是胜过了别人又如何,终究不是赢了他。若要赢他,怕也只有去地府里寻了。」 余惊秋心头一惊,从这话里头听出不一样的意味来。 人生无敌手,是以疯剑悟出巅峰一招时,却只觉得是憾事,路已走到尽头,虽可以继续往前开闢,掘出新的道路来,但心中已无斗志,再走下去,也是索然无味。 当下,疯剑便验证了余惊秋心中闪过的念头,「徒儿,为师去后,你要将我门下三毒剑法,发扬光大,威名必得不输于干元剑法。」 对于疯剑而言,性命是最轻之物,圆满一切功德,寂灭一切烦恼,一无挂碍,便是捨生之时,但他堪透的是自己的道,不是无挂碍而抛生,而是遵循本性,贪婪痴妄,跨越生死,也要追求自己的欲/望,世道称此为『魔』。 疯剑不仅求生前名,更要求身后之名,自不肯自己死去之后,三毒剑法蒙尘,逐渐消逝于世间,定要余惊秋张扬一番,叫三毒剑法盖过干元剑法威名,疯剑道:「三毒剑法,我已尽传于你,如今再最后助你一臂之力。」 疯剑自说自话,她无有弘扬三毒剑法,与干元剑法争胜败之心,修习此剑法,一半是被迫,对于疯剑的交代,自是漠然。 疯剑话落之时,手掌已向她丹田处抵来,余惊秋预料到他要做些什么,厉喝道:「我不要你内力!」 ,左手如爪,似铁钳将她手腕制住,动不得分毫,余惊秋右手无力,又成得什么事。 疯剑做事,向来随心,让余惊秋拜师之时,便能强迫百般不愿的余惊秋磕头,如今又怎会理会余惊秋的抗拒,自顾自将手掌覆在余惊秋丹田处,也不管余惊秋承受不承受得起,内力澎然而出。 只一瞬,余惊秋再无半分力气反抗,疯剑内息如潮水疯涌过来,几十年的内力,霸道尖锐,岂是她如今这残损之躯受得住的,霎那间,只感到身体被无数道利剑贯穿,剧痛过了头,她都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叫已然是叫不出来了。 第122页 巴掌大的洞口要通过大海汹涌波浪,丹田发胀,直要开裂,身躯似被剑刃戳成了筛子,余惊秋失了神,疯剑钳制余惊秋的手一松,内劲余力传去,将余惊秋抵了开去,片刻漂浮空中,立即便如死尸一般,倒在地上。 疯剑跪坐在地上,鬚髮全白,脸上沟壑已深,皮肤枯黄黯淡,肉眼可见地衰老,浮现死气,内力悉数传出去,他也便油尽灯枯,眼睑轻阖,眉眼开展,嘴角笑意若有似无,神态安详。 余惊秋动弹不得,身躯在入/侵的强大力量前出于自卫,呈现出假死状态,瞳孔扩散,血流渐慢,心跳渐缓,意识在现实与虚无中飘离。 余惊秋意识最后消逝之前,感觉得到疯剑死了,瞳孔映着又高又远湛蓝的天,辽阔的天,孤寂的天,心中是无尽的苍凉。 不知过了多久,照顾疯剑饮食衣着的侍从发现了异样,瞧见院中这两具尸首,立即报给了庄子管事。 管事赶来,仔细一查,果见疯剑气绝,好不惊异,疯剑此等功夫,必不是别人伤了他,只能是他自己伤了自己,疯剑离世,绝非小事,不是他能做主的,当下遣了人去报给在外的药夫子知晓,留待药夫子回来处置。 随从指着余惊秋,「这人如何处置?」 管事蹲下身来,翻了翻余惊秋眼皮,瞧了眼瞳孔,双指又捏住她的脉搏,沉吟片刻,说道:「不中用了,夫子既已捨弃,不过是个无用的药人,按以往规矩,拖去乱葬岗埋了,处理干净些。」若是药夫子还在,便能觉察出异处,知道余惊秋未死绝,可如今药夫子外出未归…… 随从领命,「是。」 随从取了麻袋,将『尸体』一套,差人託运去了乱葬岗,那办差的是个懒散性子,天上下起冷雨来,便只浅浅掘了个坑,将麻袋丢进去,洒了一层土,也没踩厚实,便走了。 时也命也,余惊秋觉得自己死过了一遭,倒生出几分解脱之感,浑浑噩噩,便以为踏上了往生路,于黑暗之中,一直往前行,走得浑身发痛,双腿马软,再无一丝力气时,她醒了过来。 一睁双眼,才知原来还在浊世挣扎,人却真似死了一遭,心中枯死了,不知今夕何年,不知身处何处,一片茫然,呆呆地望着虚空。 一旁来了个女人,见她醒了,叫道:「哎哟,醒了,醒了!」 这是一处茅屋,她身上盖着棉被,里屋只她身下这只木床,床头有桌有椅,床尾有只火炉,煨着泥罐,热气蒸腾,咕噜噜作响。 女人在旁絮叨,说着她家男人是怎么把她捡回来的,这对夫妻是山外的一桩人家,这家男人除了打猎,还是个掘坟的,送死人手里收罗东西,乱葬岗里都是些孤魂野鬼,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但运气好也能从怀里掏出一两粒碎银子,且在乱葬岗挖坟,没有死人亲眷追究,一挖一添,也就跟没动过似的。 前两日下了雨,将个浅坑填土给沖开了,露出里面尸首,男人照例过去,见是个女人,犹豫片刻,下了手要收收她的身,忽被她一把捉住手腕,挣也挣不开,将男人唬了一跳。 女人说男人是见她还有口气,好心将人救了回来,实则是心虚,也想着自己抛坟拿死人东西太损阴德,想给自己积点阴骘,这才把她救回来,没想到人真活了过来。 女人见余惊秋怔呆着,好似魂魄丢了,也不知她听了多少,再要说话时,忽见余惊秋下了床,踉跄了一步就要跌倒,女人掺了一把,余惊秋继续往前走,「唉,姑娘,你……」 余惊秋走出屋外,一把推开大门,屋外天光大亮,左是树林,右时旷野,望不到边界。 余惊秋往外走去,女人道:「姑娘,你身体还未好利索。」 余惊秋低声道:「多谢你。」她在身上摸索一遍,没有一分钱财,连衣裳也是换了女人的粗布衣裳,只脖子上那半枚玉佩还在,她手放下来,只能再说一句,「多谢你。」 余惊秋一步一步离去,微微垂头,如天地间无处归依的游魂。女人站在门边,叫了两声,人没应她,她瞧着人一路远去,只剩细细一道影子在天地尽头。 天上下起绵绵雨来,天地间朦胧一片,氤氲冷雾中,一道孤寂身影默然前行,乌墨的发散乱下来,遮住了眼帘,只瞧得见冬雨浸润的梨花瓣般冷白的脸,唇上无甚血色,雨雾在发上凝结,晶莹水珠垂到发尾,滴在脸上,缓缓滑落。 这人忽然停了步子,望着渺渺茫茫的路,张了张口,不知说与谁听。 「师弟,回家的路好长啊……」 第59章 山水相逢 冬去春来,万物復甦,新枝吐绿,风雨楼中植了不少珍奇花木,每年春日,都是最幽然雅致的时候。只是今冬,是风雨楼中最峭厉的一段冬日,寒意蔓延至今。 那个早上,大概是风雨楼侍僕这半生来最恐惧的一段时候,倘若不是有新楼主拦着,发了狂性的教主只怕要将他们全部殉葬,至今忆起,犹自发颤。 如今已过去了三个多月,风雨楼空旷萧条,楼镜依詹三笑的吩咐,掌管了这风雨楼,从那日起,便没有一日的消停。 先是这韶衍。韶衍头次来,慢了一步,那一步就是生死天堑,漫天白皑皑的雪,是奔丧而来的缟素,韶衍立时便心智错乱,在风雨楼里大开杀戒,被楼镜和颜不昧拦下。 再次来,已是不同的神气,心如死灰般,与当时盛怒的人全然两样,在詹三笑尸身畔守了数日,快马派出去,请了一人来。 第123页 那人灰袍驼背,一对鼠须,眼珠凸出,精光异然。 彼时楼镜也在,从韶衍和这人的对话中,方才得知这人便是江湖凶名远扬,个个游侠都在寻的药夫子。韶衍请他来,是要让他调查詹三笑死因,瞧瞧詹三笑中了什么毒。 药夫子在毒道上是行家,但得出的也是个经脉爆裂的结果,世上毒药千奇百怪,若要寻根,得将詹三笑尸身解剖细究。 药夫子说这话时,跃跃欲试,目露精光。韶衍听的脸色灰白,莫说韶衍不肯,便连颜不昧等人也不会肯。楼镜是个敢想敢做的性子,她倒是贊同,只她不能信任药夫子这人,因而没有说话。到得最后,詹三笑所中何毒,依旧疑云重重。 其后便是丘召翊,丘召翊未来,派了座下副使前来。如詹三笑所料,丘召翊的人将詹三笑经手的一切生意接手,帐房被搬了个空,连几个帐房先生也被一併带走了。丘召翊使手下给韶衍带了话,话语里将韶衍斥责了一番,大意不过是虽体谅她痛失至交,但也不该不问世事,颓丧至此。对于楼镜这新任楼主,也有句话,道:「你入飞花盟时日尚浅,但既是小神仙看重的人,必有过人之处,日后若有难处,但言无妨。」别有深意。 韶衍临走时,带走了詹三笑尸身,楼镜也不拦着她,她想,詹三笑临了临了,到底还是遗憾不能与韶衍相守,如今人死了,再也没了那许多顾忌,何不让她待在一起呢。 不久,颜不昧与半夏相继离去,这时楼镜才知晓,原来颜不昧是为了一个承诺,守护詹三笑多年,并非是韶衍指派他到此处,詹三笑一死,他自也对风雨楼毫无留恋,楼镜拦不住他,她瞧颜不昧那势头,只怕也不会回朝圣教去,多半要寻个地方归隐。她心下感慨,临到头来,这比剑终究是一次也没赢过他。 半夏离开,只因自惭于詹三笑死于中毒,主子临危之际,她却束手无策,事后也不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来,她背了行囊,要去游歷江湖,去意已决,楼镜也不拦她。 詹三笑的暗卫散了个七七八八,楼镜对这些人不了解,也不信任,她想到此处时,不由得一声嗤笑,这世上,她信得过的又有几人。 风雨楼只剩一些僕婢,里外成了个空壳子,即便春色来了,也空洞萧条。 她正想从青麒帮调些人手来使,孙莽倒是机敏,她话还没放出去,孙莽便想到了这点,从手底下挑了几个得力的人送过来。 楼镜将人望了一圈,目光落在花衫身上。孙莽走后,楼镜让婢女给那些人安排住处,独将花衫留下,她慢慢悠悠道:「你们为了报恩,才为詹三笑做事,詹三笑既然已死,你还愿留下?」百戏门原不是詹三笑手下的势力,只因受过恩情,才愿为她做事,至于这恩情是什么,楼镜不甚清楚。 花衫笑道:「百戏门确实是为了还恩,才为大小姐做事,大小姐遗愿,你我皆知,事情尚未做完,又怎会离开了,不过,门里的人是为了还大小姐的恩情,我不走,自是为了还你的恩情,不过最后还是看我中不中用,新楼主是否愿意收留了。」 楼镜她倒不会真以为花衫为了那么点子事记这么久的恩,但毕竟相处了几年,对他有几分了解,他若能留下帮忙,倒也便宜,因而同意了。 烟娘得知了小神仙逝去一事,寄来一纸书信,大片空白中央,只有『我已知晓』,想来烟娘也颇怅然凄凉,否则平日里话那么多的人,不该只寥寥四字。 随着书信一併送来的,还有这年的分红,白花花的银子并一沓厚厚的银票。 楼镜深知恩威并重的道理,一半银钱给了孙莽,让他用于帮中经济营生,但这一路上收服的帮会有哪个做正经营生的,做的都是剪径这般刀口舔血的生意,银钱给下去,不过是让他给兄弟们直接分了。 江湖中人并不十分看重金银,但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银子,有时英雄也为五斗米折腰,无人会嫌弃银子多,因而帮众口袋一鼓,谁人不高兴。从前依附于风雨楼,那都是虚虚实实,也没想过能得多少好处,今日鹓扶一上任,他们首尝甜头,自也对这位楼主,更看重了些。 楼镜另一半银钱送去了梅花馆,让玉腰奴出手寻觅沈仲吟的消息,并查些子往事。詹三笑替她牵线搭桥的承诺没能履行,但好歹是给她留下了一地的工具办法,让她自己个儿使。 如此,人来人往。风雨楼依旧,人却不然,眨眼便已三月。 玉腰奴那头还没消息,燕子楼那头倒是来了人。 nbsp;赫连缺要见一见她。 花衫道:「鸿门宴?」 楼镜将那正儿八经的请柬往桌上一摔,冷笑道:「应当是来试试深浅的。」 「你要去么?」 「去,怎么不去,他想见见我,我正好也想见见他。」 花衫望着一身墨色轻衫的女人,夜雾中似一把光芒幽沉的剑,詹三笑的死对她而言是最后一次的淬火,将她熔炼,她显然已不是初见时那个浑身扎手的女人,少女已入桃李年华,眉眼张开,越发明艷,最让人侧目的还是傲气与风致。 待到相约之期,楼镜单刀附会,这宴会就在城中,风雨楼的地盘上,即便是赫连缺另有图谋,她也无需畏首畏尾。 日头正好,寺庙东二街往来热闹,商铺鳞次栉比,城中最好的酒楼便在此处,楼镜走到楼下,便见露台上赫连缺正负手站着,俯视着她。 第124页 楼镜上了二楼,赫连缺唤道:「鹓扶。」咬着这两个字,「不,如今该要称楼主了。」 楼镜入座,冷笑道:「拜你所赐。」 赫连缺神色泰然,不慌不忙道:「唉,这你可是误会我了,定盘星关心则乱,看不分明,也就罢了,楼主冷眼旁观,还瞧不分明是谁动得手么。」 小二上了酒来,楼镜给自己斟了一杯,「如此说来,倒是冤枉赫连楼主了。」她自看得分明,却觉得赫连缺和丘召翊是一丘之貉,若此时是丘召翊所为,他放的火,赫连缺必是添柴的人。 赫连缺给自己斟了一杯,笑道:「今日寻楼主来,只是让你我见一见,风雨楼和燕子楼是左右邻居,应该比旁的人来得亲厚,小神仙在时,我们便多有联络,如今小神仙将风雨楼託付给你,日后若是有事,我自也要多加照付。」 楼镜一笑,将那酒饮尽,眯了眯眼睛,说道:「不用以后,我先下便有一事相烦。」 「哦?」 「赫连楼主神通广大,想必知道我原先的身份,自然也是知道我在找谁。」 赫连缺见她直言,也不装煳涂,半举着酒杯,面色为难,「我虽是楼主,但燕子楼里,我与沈老弟可谓是平起平坐,他的来去,无人能管束。」 「小神仙说,赫连楼主能与他联络。」 「原先确实如此,只是几年前他重伤闭关,联络便切断了,至今连我也不知他在何处,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他,若有消息,我会派人通知楼主,只是不知,楼主找他,所谓何事?」 「报杀父之仇。」 楼镜目光冷硬,毫不闪避,直直对上赫连缺的视线。 两人目光相碰,气氛陡然沉冷下去,沉默半晌,直到楼下喧嚣,打断了二人。 楼镜起了身,视野开阔起来,瞧见原是街上有恶霸街上打马而过,撞倒行人无数,马上的人手上拉着锁链,锁链另一端扣着伤痕累累,跟着马匹亦步亦趋的人,马上的人瞧着那些熘着的人狼狈的踉跄模样,恣意大笑。 楼镜神情冷淡,说道:「此事,就麻烦赫连楼主了。」 赫连缺似笑非笑,应道:「本座,尽力而为。」 两人立在栏杆边看楼下闹剧,马匹冲过,街道上的人大多远远躲开去,偏前面有个人,却浑似没看见般,直直走过来,那马匹吃惊,却不敢踏过去,骤然停下,将马上的人颠簸了一下。 马上的人恼怒不堪,一鞭子抽过来,「不长眼的东西,敢拦爷的路。」 鞭子从那人身旁掠了过去,那人浑若未见,直往前走。 马上的人一使眼色,一旁的手下便下了马来,「惊了我们公子的马,还想就这么走了。」 手下一推搡,那人头上麻布兜帽落下来,头髮散乱下来,露出那人的脸来,马上的公子哥目光一亮,说道:「惊了爷的马,得赔,把她也拷了,带走!」 手下伶俐,动作迅速,拿出一副镣铐来,上前就将人扣住了。 这一切落在楼上两人眼中,赫连缺眼中光芒闪过,觑起了眸子。楼下这人,脸色苍白,难掩清绝。 可这并非是让他意动的缘由,他之所以心头一震,盖因此人与小神仙容貌神态,竟有六七分相似。 若将此人捉回,日后必然是控制韶衍最有效的一枚棋子。 赫连缺看得见,楼镜岂会瞧不见,只瞧一眼,楼镜便浑身一震,往前踏了一步,又忽地顿珠,□了一眼赫连缺,瞥到他脸上神色,对他心中盘算也就猜到了七八。 当机立断,楼镜手中酒杯一掷,风声虎虎,飞射而出,打在那手下胸膛正中,酒杯破碎四溅,利片将手下皮肤划出血来,那手下亦是被杯中勐烈的力道震得撞在路摊上。 那公子大惊,厉喝,「什么人!」 赫连缺见她出手,脸色微变,却迟了一步。 楼镜飞身下楼,将锁链握在自己手中,背着旭日,逆着光芒,投下一片阴凉的影子。 「好久不见吶。」 「师姐」 第60章 无可奈何 「不识好歹的东西,敢伤爷的人!」马上那公子哥勃然大怒,扬起马鞭便往楼镜身上抽来。 楼镜快他一步,手在腰上一拨,倏忽之间,她手上已握住一道银光,侧转了身,动作奔雷掣电,往马首刺到。 短剑入肉。骏马哀鸣一声,瘫倒在地,将那公子哥也摔下了马,温热的血飞溅,弄脏了楼镜衣衫,也洒了那公子哥满头满脸。那公子哥一抹脸上热血,恼羞成怒,正待发作,一抬头瞥见楼镜睨来,那张阴冷白皙的面庞上几滴殷虹的马血落下来,阴鸷的目光自上而下俯视他,他心胆一颤,腿肚子莫名发软。 「滚!」楼镜语气森然,吐出这一字。 这公子哥虽是人多势众,可一时间被楼镜气势所骇,没晃过神来,软软地放了句狠话,「你,你给爷等着。」领着一众手下,从来路狼狈离开了。 楼镜指背揩拭着流到嘴角的血迹,目光落在余惊秋身上,已有四年了,四年好长啊,竟似过了大半生。 余惊秋抬起了头来,怔然望着她。余惊秋一身靛青的粗布衣裳,风尘僕僕,人高了些,消瘦得很,当年温文明秀,意气风发,如今眉眼间死寂沉郁,最大的变化莫过于那双眼睛,再无一丝神采。 楼镜只觉得陌生如斯,恍惚间感慨,「昔年虎鸣山上一别,已有四年了罢,师姐。」 第125页 赫连缺也飞身下来,走至跟前,假意来问,「楼主,这位是……」 楼镜将锁链往自己身边牵了牵,踏着步子,微妙地隔在两人中间,不冷不热道:「赫连楼主有所不知,这是我原来师门的师姐。」 「难道是干元宗?」赫连缺故作讶异,目光掠向余惊秋,越瞧,越觉得像詹三笑,不止是容貌上的类似,更是神态上的酷似,他语气轻飘飘的,「也不知干元宗门徒为何沦落至此。楼主莫不是还念着师门旧情,打算帮扶一把?」 楼镜心里冷哼一声,如今飞花盟和中原武林交手,干元宗打的头阵,她此刻若是表现的热络些,与干元宗藕断丝连,留人话柄,不知赫连缺要怎么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楼镜虽只与赫连缺见过两面,也瞧出了这是只老狐狸。 「赫连楼主有所不知,我与我这师姐,自幼不睦,但我爹偏心,处处向着她,若有争端,十之八九为着她,最终必是我受处罚,我早已看不惯她。我爹一死,我被下狱,受尽折辱逼供,宗门之人却将她高高捧起。昔日我逃出黑牢,成丧家之犬,众叛亲离,她持剑拦我生路……」 余惊秋空洞的目光凝望着楼镜,脸上神情逐渐起了变化。余惊秋险些不认得眼前的人是谁,眼前这女人明艷冷厉,气势斐然,墨发轻挽,一身天青春衫,不见当年那个浮躁轻狂的少女半分影子,只眉眼间隐约露出年少时傲态。她疑惑道:「镜儿……」 声音轻微,话未言尽。楼镜忽然抬起她的下巴,指间按在下颚侧边,将余下的话扼住了,她玩味笑道:「风水轮流转吶,今日叫她犯在我的手上,我自然不该轻易放过她。」 楼镜侧目斜乜向赫连缺,说道:「赫连楼主,你说是不是。」 赫连缺眼睑细微地一抽动,不正面回答,幽幽反问,「楼主不觉得她像谁么?」 楼镜知他会有此一问,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便是两个容貌体态完全一般的,也是有的。不瞒你说,早些年我这师姐比今日可要康健许多,若是当年见她,你就不会觉得像了。」她细想一想,实际当年的余惊秋便与詹三笑有几分相似,现在看来,她之所以会觉得詹三笑似曾相识,或许是因为余惊秋的缘故,只彼时余惊秋五官尚未完全长开,而为虎鸣山温厚山水细养,余惊秋周身气质与詹三笑是完全两样,若两人站在一处,或许能发觉两人相似,若是分开了看,便难以意识到这一点,只能感到面貌熟悉。 今时今日,不知余惊秋有怎样的境遇,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余惊秋五官越成熟,越与詹三笑相似,而羸弱之态与这寂寥悽怆,更是如出一辙,两相叠加,乍看之下,便感到此人神似詹三笑。 楼镜道:「赫连楼主,今日的饭不便吃了,我还得与我这师姐好好的叙叙旧,改日由我做东,请赫连楼主赏脸。」 赫连缺面色微青,他虽心痒难耐,想要将这枚棋子握在手中,但若此刻翻脸,能不能将人弄到手上另说,要是叫丘召翊耳目得到消息,只怕要被他横插一手。 「请。」赫连缺皮笑肉不笑,让开了路。 楼镜牵住锁链,在赫连缺虎狼般觊觎的目光中,面不改色,拉着余惊秋回了风雨楼。 余惊秋仍旧不能确定,问道:「你是镜儿?」 那锁链的机巧并不如何精妙,楼镜用匕首便能撬开,她将锁链一扔,沉着嘴角,望了她半晌,「才几年不见,师姐不认得我了么?」 余惊秋将要说话,楼镜将婢女叫了过来,让她带余惊秋下去洗漱。 「有什么话,留待之后再谈罢。」 婢女将余惊秋带了下去,楼镜一迴转身,对着的便是詹三笑的书房,这风雨楼里经过风风雨雨的洗刷,除了书房里留着詹三笑的痕迹,其余地方的东西早被韶衍搬空了。 楼镜心中有个念头一直盘旋不去,在见到余惊秋时便萌发了出来。 楼镜思虑中手不自觉往脸上一抹,未能完全抹去的马血凝结成硬壳,她皱了皱眉,低头一看,身上沾了不少血印子,她往浴池去,吩咐下去后,不多时僕从运来热水,将池子灌满,热气蒸腾,婢女放下轻幔,她拖去脏衣,踏进浴场之中。 另一头余惊秋随着婢女到厢房安置,路上遇到青麒帮的人,裘青便在,他是见过小神仙的,一见了余惊秋,心头一惊,抹了抹眼睛,又察觉出不同来,疑惑间,问那婢女道:「这位是?」 「是鹓扶大人的师姐……」婢女摸不清楼镜对余惊秋的态度,因而只说了这一句,再不肯多言。 知道些楼镜的往事。 「飞花盟里,虽说是英雄不问出处,但如今飞花盟和中原武林打得正凶,鹓扶大人身在飞花盟,也该要避嫌才好,若是被盟主知道了这事,指不定要怀疑鹓扶大人与干元宗有勾结呢。」 几人未走远,余惊秋内力深厚,耳力极佳,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听在耳中,这鹓扶指的是谁,何须来猜,可说鹓扶入了飞花盟,她一时又恍惚了,楼镜怎可能会入飞花盟。 余惊秋便问那婢女,说道:「鹓扶,是谁?」 楼镜既唤余惊秋师姐,婢女自也小心伺候,如实回了她。余惊秋这才确定,鹓扶,便是楼镜。 余惊秋又问:「这里,是飞花盟?」 婢女道:「这是风雨楼,自然也属飞花盟下。」 第126页 余惊秋唿吸一窒,死寂的神情有了变化,她转了身,往来处走去,速度之快,婢女便是拔足狂奔也难追上。 余惊秋寻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了那书房前,左右一望,不见楼镜踪迹,她一把捉住路过的婢女,手上的劲道扼得那人痛唿一声,余惊秋直问道:「楼镜在哪儿?」 这婢女茫然望着她,显然不知她在说说。余惊秋改口,「鹓扶在哪儿?」 婢女慑于她的气势,情不自禁便开了口,「西边的浴场……」 余惊秋撇下她,往西来,寻得浴场所在,直入次间,在外伺候的婢女哪个拦得住,余惊秋站在桌旁,望着帘幔里朦胧的人影,胸口起伏。 楼镜听得动静,倒也不忙,将婢女遣出,问道:「师姐急急忙忙过来,所为何事?」 余惊秋喉头髮哽,好半晌,才艰涩地问道:「你入了飞花盟?」 帘幔内的人默然片刻,回道:「是。」 只这一字,似针般扎在她的心口,她哀吟一声,随之便是怒火滔天,一旁桌上是楼镜换下的衣裳,短剑和匕首放在桌前,她一把握住匕首。 帘幔飘动,楼镜感到身后寒风骤起,她原是靠在岸边,在浴池之中回过身时,眼前寒光一闪,余惊秋已半蹲至跟前,左手握着匕首,抵在了楼镜脖颈处,锋锐的利刃已在细白如瓷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楼镜格外冷静,抬眸望着她,她脑海里闪回过往,不曾见过余惊秋这般模样,似盛怒困兽,双目赤红,青筋暴起。 相比往日,此时此刻,她俩好似调转了角色。 余惊秋质问:「你怎能入飞花盟!」 怒火之中,血液流动加剧,余惊秋连脖子带脸颊,怒红一片,她痛声问道:「你忘了师父是怎么死的!楼镜,你知不知你在做什么!」 「我没忘。」楼镜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 余惊秋想起死人庄,记忆起牢狱里不成人形的囚徒、枉死的孟苦卓,孟苦卓那一双灰白的眼睛无焦距,却像是在望着她,一直望着她,余惊秋将匕首又逼近了两分,手上直抖,失望直锥心头,最后依旧只能痛苦的问一句,「你怎能入飞花盟!」 「我问心无愧。」楼镜见她歇斯底里,虽明知他人难免对她所作所为有意见,也不禁失望,「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二叔重伤,你和二师兄前往雪域取药,二师兄有去无回,死因不明,最后一具尸首回到了虎鸣山,你呢,那时你在哪呢?」 「我……」余惊秋脸色灰败下去,嘴唇在发颤,「李长老苦苦相逼,他要杀我,雪域,天星宫,城主聂禅想要取我和阿烨性命……」 余惊秋话说的颠倒,那段记忆回想起来,痛不欲生。 即使余惊秋说的含煳,楼镜也听懂了大半,「我离去之前便说过,宗门长老无一可信,都有嫌疑,你不信么,你未放在心头,仍旧被李长弘寻到可乘之隙。」 余惊秋被她踏破防线,溃不成军,呻/吟一声,无话可说。 「我原以为你死了,二师兄死因就此消逝了,可你既未死,这些年又在何处,为何了无音讯,毫无动静,二师兄死的不明不白,你也从未想过伸他之冤,报他之仇!」 「我是,我只是身陷困境,不得脱身……」事实如此,但余惊秋说来,总是心虚。 楼镜目光睨着余惊秋握着的匕首,冷笑一声,「师姐,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没杀过人罢。」 楼镜对跟前的匕首视若未睹,往余惊秋又靠近了些。余惊秋手上不自觉往回微缩,便是这瞬息之间,浴池里飞出一道水流,往余惊秋眼上飞溅,余惊秋不禁闭眼。 霎时间,手上有一股力将匕首夺去,余惊秋一睁眼,水流在眼前绚烂如花,白润的影子一闪,她肩头中了掌,撞倒在一侧的屏风上。 余惊秋左手撑着要起身时,玉白的赤脚伸过来,一脚踏在她心口上,压住了她。 余惊秋往上一望。楼镜毫无顾忌,赤/裸着身躯,习武之人,身躯线条柔韧优美,长时间于阴暗处求生的经歷,使得肤色呈阴冷白皙之态,长发散在身后,湿润后微蜷。她取下屏风上的衣裳,慢条斯理穿上。 追着余惊秋而来的那位婢女赶了来,原是要禀告楼镜,余惊秋不见踪影之事,谁知一进来,从飘动的帘幔中,见到余惊秋便在此处。 楼镜一回首,朝她冷喝,「滚出去!」 婢女吓得一声冷汗,忙不迭退出。 楼镜系上衣绳,手里握着匕首,瞧着余惊秋颓丧模样,没来由的焦躁,无名火起,无处发泄。 这人这副潦倒模样,楼镜看着直觉得沉闷,自小到大要胜过她的心,好似被湿闷的空气压熄了火,楼镜所追求的胜负被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楼镜将那匕首一摔,利刃扎在屏风上,铮铮作响,她咬牙道:「余惊秋,我真是瞧不上你这副模样!」 第61章 良药苦口 良久,楼镜满眼失望,「你也太软弱了。」 余惊秋面色惨白,怔然望着虚空,浑身开始颤抖。 楼镜瞧着她这模样,却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余惊秋便是痛苦到如今这步田地,也不晓得亮出爪牙来保护自己,逆来顺受,也太过愚昧! 楼镜原本打算叙旧,郎烨之死有太多端倪,但现下她是说一字,便有一字的不耐烦,想着离开,待自己冷静些再来谈。突然间,余惊秋自喉间溢出来一声呻/吟。 第127页 楼镜这才发觉不对劲。 余惊秋觉得一阵阵心痛,本以为是为着楼镜误入歧途、忆起郎烨和孟苦卓之死,可那痛楚阔散了开去,细密似针扎着骨髓,痛中带痒。 她才知道,是自己毒发了。 这是她自死人庄出来后,骨醉首次发作,这次不再只是使人崩溃颠乱,蚀骨腐心的痒,还有尖锐的痛,疯剑传给她的内力受激,如脱缰野兽,在体内横冲直撞,两者水火不容,战在一处,受苦的便是这具肉身。 余惊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个身,四肢百骸酸软到发疼,她想将自己这具躯体一点点在滚烫的尖锐的石头上磨,似乎只有把骨头血肉都磨成沫了,才能缓解自己的难过。 只一忽儿,余惊秋身上便冷汗淋漓,汗水浸湿了脸边的头髮,直往苍白的脖颈滑落,她太瘦削,仰着脖子,露出纤细脆弱的线条,似离岸渴水的鱼。 楼镜见状,心头一震,向外喝了一声;「来人!」上前要来扶余惊秋。 余惊秋体内浑厚强势的内力肆虐,硬是压了这阴狠的毒一头,使得她身体有半点儿力气动弹,她强撑着起身,身体的痛苦助势了心头的绝望,她一把打开楼镜的手,声音几乎要碎了,「我没你这个师妹……」 飞花盟是个什么地方啊,视人命如草芥,阴狠恶毒,是龙潭虎穴,是虿盆炮烙,折磨活人,连死人也不放过,楼镜不会不清楚,几年前她也曾嫉恶如仇,如今却心甘情愿,助纣为虐! 想起师父的交代,她心里直拧起来。 楼镜被她推开,望着踉跄着几乎站不稳的人,心里一下抽疼,失笑道:「余惊秋,事到如今,我们算哪门子师姐妹?」 「干元宗将我除名,我早就不是干元宗弟子,而你,你在干元宗,算半个死人,就算你回去了,宗内的奸细会让你清清白白留在宗内?我们两个人,是丧家子,师门都不认我们了,还算什么同门同宗!」 婢女听得传唤,战战兢兢走来,候在明间,小心翼翼唤了一句,「楼主。」楼镜阴晴不定,比之詹三笑可难伺候多了。 楼镜回头说道:「去叫裘青带人找大夫来,将城里有名望的大夫都寻来!」半夏走后,她身旁无一个精通医术的帮手。 「是。」婢女得令,忙忙退出。 突然间,楼镜听得噗通一声。她目光移回,蓦地一愣,余惊秋也不知是失足,还是故意,扑到了浴池中,水花溅涌,一头长髮如浓墨在水面泼洒。 楼镜走到浴池边,敛眉叫道:「余惊秋。」 人往池中沉,好似要将自己溺死在里面。 骨醉,太也折磨人。 浑身都痒,好似体内有虫子在爬,用触鬚螯肢在骨头里挠动,痒意从嵴柱一路攀爬直后脖颈,再钻入后脑,挤进脑髓的时候,是最令人颠乱的时候。 以往余惊秋没有那滔天的内力,骨醉发作时,动弹不得,只能生受,如今体内疯剑毕生内力作怪,虽似万把剑刃来割,却也比那阴狠的痒意要好上许多,更何况这使得她身体能动作。 余惊秋瞧见一池热水,理智在时最后一刻,便是想要以此消解消解自己的痒,水越热越好,将自己血肉融化在里面,因此跳进了浴池中。 可恨水不够烫,浸在表面,只遏制了肌肤上的痒处,酥酥麻麻,但骨子里的痛痒却难消解分毫。 她浑身那点力气都用来扯自己的衣裳,刨自己的血肉。 身旁响起水声,波流涌动,她也无精力去在意。 直到双手被桎梏,身上的痛苦无从排解,她不断挣扎,下巴却被人扼住,强抬了起来。有人问道:「余惊秋,看着我。」 墨发尖上的水珠滴到她眼睛里,她眨了眨眼,眼前缭绕的热气里,跟前一张俊丽美艷的脸发沉,正对着她,一双深色的眸子盯着她,特别亮,她含煳道:「镜,镜儿……」 模煳之中,她忘却了对这人行径的痛恨,恍惚只觉得还在虎鸣山。 楼镜握着余惊秋手腕,手上被余惊秋体内躁动的内力震得发麻,她一把圈住余惊秋的腰身,将人往岸边带,到了岸旁,抱住了人,踏着水中的阶梯上了岸,水流淋漓而下。 楼镜抱着她去到左梢间,顾不得先换下湿透的衣裳,将人放到了榻上,指间捏住她左手脉门,顿感到她体内乱得一塌煳涂。 楼镜脸色发青,问道:「余惊秋,你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事……」 晕。 她右手抓住了楼镜的胳膊来挠,身体里的感知被阔放到极限,痛和痒尖锐的刺激着神经,以至于对外界的感触迟钝,不能立时反应过来自己挠的不是自己的手。 她右手经脉未愈,绵软无力,只能来回轻轻搔动,似羽毛拂过,使得手臂发痒。 楼镜不费力气便制住在她胳膊上乱挠的手。余惊秋眉头轻蹙,眼眸半睁,声音喑哑,「痒……」 楼镜手指抵着她左手脉门,一股真气试探着进入余惊秋经脉,助她平復内息。 谁知这一缕真气注入,竟似干涸龟裂的土地逢遇甘霖。 楼镜所修习的沈仲吟内功,乃是至阳功法,蕴含灼劲,这缕真气顺入经脉,犹如一股热流流淌,将那痒意压了一些下去。 余惊秋似舒畅似痛苦的一声呜咽,往楼镜身旁靠来,唤道:「镜儿……」渴求她的内力。 第128页 楼镜后背冷汗涔涔,余惊秋体内比她想像的危险,真气流入,似泥牛入大海,一股莫名的内力蛮横冲撞,霸道且庞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却好似打了一场硬仗,累得她疲倦不已。 楼镜微微缩手,热流一退,余惊秋便感到痒意炽盛,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她握住楼镜的手,似折翼的白鸟,困于地面挣扎,目光迷离哀戚,「镜儿,镜儿,我身上好难受……」 裘青将几个大夫引来,在外叫道:「鹓扶大人。」 楼镜喘了口气,将被子拉来一角给余惊秋盖上,向外道:「进来。」 裘青将众人引了进来,裘青瞥了一眼,面色古怪,目光移开去,「鹓扶大人……」 楼镜只穿了一件单衣,被水浸湿后,贴服在身上,显出玲珑曲线,进来的人都低着头,目不斜视,眼神不敢乱瞟。楼镜说道:「你在这里看着。」 裘青道:「是。」 楼镜起了身,想要去换一件衣裳,衣服一角却被扯住,回头一看,余惊秋闭着眼,眉心深皱,脸上肌肉抽紧,显然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楼镜又坐了下去,对裘青道:「你叫人替我拿身替换的衣裳来。」 「是。」裘青退了出去。 楼镜为着让大夫给余惊秋把脉,将蹭到她跟前的手腕按了回去,让大夫把脉,总共六人,每一人搭脉时,都面露惊疑,沉吟不语,搭完脉后,眉头紧缩,频频摇头。 楼镜看不得他们磨磨唧唧,冷声道:「有话便说,是什么毒?可有得解?」 「这……」六人互看一眼,一人上前拜道:「老朽从医多年,从未见过此等,此等诡谲阴狠的毒药。」 楼镜问道:「可有得解么?」 六人摇了摇头,感受到头顶冷然的目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楼镜注视着床上的人,娇嫩的唇瓣不堪蹂/躏,已叫那人咬出了血来,她问道:「可有法子抑制她的痛苦?」 「有一贴麻沸散,用过之后,浑身麻痹,一段时间内可使人感受不到痛楚,只是……」 「不要吞吞吐吐,有话直说!」 「只是这方子配来十分麻烦,要些时候……」 「多久?」 「三月……不,不,一月。」 「等不了那么久。」楼镜捏住余惊秋脉门,真气再次顺入,「有无别的法子?」 「还有个蠢笨的办法,可饮酒,烈酒至使人大醉,能使人神识混浊,五感迟钝,虽不及麻沸散效用大,但也有一二功效。」 楼镜沉默良久,说道:「她不饮酒……罢了,多谢,麻沸散紧着配出来,若要什么药材,便问带你们过来那人取,劳累你们了。」 为首那人拿着袖子揩拭着额上冷汗,说道:「应当的,应当的。」同一行人告退出去。 余惊秋无尽的索求楼镜真气,楼镜功力未至,受不住持续不断的真气流逝,她抽了手,站起身来凝视了挣扎的余惊秋半晌。 婢女送来衣裳,给她身上披了件披风。楼镜目光渐渐暗沉,她知道余惊秋持的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清静自持,止恶修善。 楼镜嗤笑一声,守这戒规,与人为善,可收得半分好么,还不是落得这般下场。 今日,她就偏要给余惊秋破了这戒。 楼镜向婢女道:「取酒来!」 婢女伶俐,着人取了酒,不多时便归来。 楼镜将酒斟到碗中,扶着余惊秋,贴着她嘴唇,可余惊秋嗅到酒味,便偏转了脸去。 「这药喝了会好受些。」楼镜捏着她下巴,强餵了些,余惊秋初饮,又是烈酒,呛得咳嗽,身上痛痒又剥夺了浑身力道,嗽得也极辛苦。 余惊秋躲着碗口,眼睛似睁未睁,皱眉道:「镜儿,这药好难喝。」 「师姐,良药苦口。」 第62章 好自为之 余惊秋酒量寻常,又是喝的烈酒,一碗下肚,便感觉胃里似火在烧,不过片刻,脑子里如坠了铅块,发沉发闷,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痛是痒,是冷是热,身上难受,又说不清是怎样的难受,黏煳混沌。 楼镜将人灌得半醉,余惊秋整个人松软在床上,楼镜脱身往右间去,换了身干净衣裳,又使婢女替余惊秋将那身湿衣换下来。 折腾半晌,天已黑了,屋内掌了灯,楼镜撩开帘子,婢女换了干净的床褥,正替余惊秋穿上袖子,余惊秋那只右手被支到半空中,软软地半垂着,楼镜目光掠过,又迅速挪了回去,怔怔盯住了余惊秋手腕。 她疾步走近,捉住了余惊秋手臂,望着她腕上那一块圆疤,目光闪动,手指一挪,探她脉息,不由得唿吸一窒。 她原先便感到余惊秋体内真气流动不顺畅,起先余惊秋用右手挠她胳膊时,她便有微妙的异样感,只是余惊秋苦痛剧烈,分散了她的注意,才没能清醒的意识:余惊秋右手经脉已断。 楼镜握着余惊秋手腕,凝视着腕上的疤痕,眼中阴云笼聚,婢女心思剔透,说道:「楼主,我方才替这位姑娘换衣裳时,见她膝上也有一道伤痕……」 楼镜眼神一瞟,婢女垂首,悄然退出,到明间侍候。 楼镜将锦被掀开,捲起余惊秋裤管,果然在膝盖上见到一处伤痕,余惊秋肤色白,那伤处癒合后,颜色转淡,夜里灯光下看不分明,但用手一抹,便能感觉到那处凸起,这伤痕腿弯处也有,显然是一处贯穿伤。楼镜眉头越敛越深,脸色越黑越沉。 第129页 楼镜坐到床畔,夜里寂静,清冷的月光从窗格处洒落一二,楼镜语气冷硬,一字字咬出,「是李长弘?」 楼镜怕她醉狠了,没听清,又问道:「你身上的伤和毒是他留下的?」 余惊秋睁着眼睛,望着虚空,思绪空散,在苦痛打磨下,意志变得薄弱,似乎清风一吹便破碎了,良久,她声气微弱,说道:「是飞花盟药夫子……」 楼镜浑身一震。 药夫子! 余惊秋怎会与药夫子扯上关系? 楼镜脑海里一个念头迅速闪过,前段时候江湖上疯传,药夫子以人试药…… 「腿上的伤,是聂,聂禅……」 楼镜神色陡然肃穆,问道:「你先前说天星宫聂城主围攻你和二师兄?是怎么一回事,我爹有恩与他,两家素有往来,他怎会无缘无故?是有误会,还是有人设计?」 「不知。聂城主不愿多言,只一心要取我和阿烨性命,我和阿烨逃跑途中,被他手下四大将军包围,阿烨为了护我被重伤,我带他逃出来时,他已咽气了,返程途中,我遇到李长弘,他一口咬定我与外敌勾连,指责我为了谋害楼师叔,故意拖延时间,不取滴翠珠,更要将阿烨的死罪责到我身上,我百口莫辩,他夺走阿烨尸身,取我性命,要我再也开不了口,我无能为力,只能逃走……」余惊秋身上的毒持续发作一阵后,会渐渐退却,许是内力镇压,今日发作时长缩短,饶是如此,也能折腾她半条命去,烈酒使她思绪应变慢,更使她情感反应慢上一拍,回忆起当日的事来,不会立刻感到痛苦,只心中空落落的。 到得最后,她声音发着颤,万般无奈,「我无能为力……」因着瘦弱,喉结微微凸出,往上轻轻一动,眼泪从眼睛悄然落入鬓髮中。 余惊秋的话与云瑶的来信合得上,郎烨之死,原来是聂禅所为。 楼镜看向余惊秋,余惊秋太过虚弱,已昏睡了过去,眼角泪痕未干,瞧得半晌,楼镜又把目光定到余惊秋右腕上,心头忽起轻轻的悲伤,她分外清楚余惊秋是个天才,她也为她的天分感到惊艷,心中钦佩,余惊秋原是无暇的明珠,只适合在她钟灵毓秀的仙山顶上做一株高洁凛然的雪莲,为世人瞻仰。 一旦踏入凡尘——这白,原是最易为污浊的。 楼镜阖上双眸,将复杂思绪尽敛其中。 静夜悄悄过去,东方泛白,日光越来越强烈,照耀晨雾。余惊秋从睡梦中醒来,空望着头顶,洁净的床铺上有轻微的皂角微,晨光从窗格中透射进来,屋中明亮温暖,不是那个阴暗寒冷的地方。 她撑着身子坐起,手扶在额上,将昨日的事情断续忆起,只记得喝药之前两三事,被餵药之后的事,却是茫茫然不知了。 婢女掀帘子进来,见她醒了,笑道:「姑娘醒了,用些粥点罢。」 「不必。」余惊秋起身,一开口,声音嘶哑。 余惊秋径直出了门去,婢女亦步亦趋,「姑娘往哪去,楼主说姑娘身子未好,要好些休息。姑娘……」 「你不必拦我,我要走,你也拦不住。」 余惊秋立住了脚步,回过身来。楼镜一见她冷漠神色,真是与昨日苦苦索求她真气时判若两人,「你就这般痛恨我入飞花盟,一刻也不愿在此多待,连要走,也不打声招唿,好歹也有十几年同门之谊。」楼镜昨日夜里从余惊秋口中得知些消息后,此刻待她态度便柔软了些。 「事有当为不当为。」余惊秋原不会放任楼镜在飞花盟中而不规劝,只是她如今心性支撑不起她在楼镜身上消耗,而楼镜入飞花盟中一事,对她冲击太大,她至今也还记得,郎烨对她说过的话:要接阿镜一起回家去,当时郎烨说的多殷切,此时她便有多不想见楼镜,「何况,你昨日不也说过,如今,我们算不得师姐妹。」 楼镜脸上微笑着,不知余惊秋将昨日的事记得多少,「事有当为不当为,师姐觉得我这是不应当?」楼镜肃然道:「我入飞花盟是为了寻沈仲吟,是为了报仇,不应当么。」她不屑于向外人解释为何要这般做,但又不喜余惊秋对她所作所为的曲解厌憎。 「那你如今可寻到蛛丝马迹?」余惊秋凝视她,眼中无一丝波动,隔了一夜,她已接受了楼镜入飞花盟这一事实,骨醉发作,将她满腔的愤慨都折腾了大半,那毒将她怒火都消磨去了,所有情绪只剩微末,敛在心底深处,没有半分气力外放出来。她太累了。 「没有,要寻他,并非易事。」 余惊秋忽然问道:「楼镜,你知不知你现在的模样,眉眼舒展,步履轻快,宛如退却了枷锁。在飞花盟这场求生的游戏,你不是乐在其中?」 楼镜好似被当头一棒,脑子一闷,发了半晌的呆。早在一两年前,她若想,虽然费力,并不是不能接触赫连缺,她若想,便能早一步开始寻找沈仲吟,去调查当年之事的真相,但她没有,她心中觉得准备还未妥当,她觉得自己应该被磨练,她甚至享受自己被磨练,从茧中挣扎破出蜕变的过程。 她随着青麒帮将地盘从风雨楼拓展到余津渡口,她心中也感受到征服的愉悦,那时,她并非一心扑在报仇上。 她与此处的生存方式与规则,一拍即合。 楼镜神色陡然一沉,可这又如何,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而做的准备! 第130页 楼镜心底颇有两分被戳破的气愤,说道:「说到底,你是看不惯我用非常手段,可你说事有当为不当为,你是高风亮节,不行不当为之事,如何,遭人暗算,毫无还手之力,兇手当前,你可能手刃仇人?你以为我入飞花盟了,便会同流合污,便是同流合污又如何,我心甘情愿!只要能报仇,能惩处欺压我侮辱我的那些东西,能护住我要维护的,我便做个魔头好了!」 「你!」余惊秋勐地瞪住她,眼眶赤红,又是硬生生被楼镜逼出几分气来,「我,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余惊秋转身欲走。 楼镜冷笑道:「你以为你想走,便能走么?」 「怎么,你也要囚禁我。」 余惊秋用得一个『也』字,使得楼镜心中十分不爽利,她皱着眉道:「离了此地,你能往哪去,回干元宗?如今你在暗,若回到干元宗,便暴露在明处,以你这样的状态回干元宗去,寻死么?」 楼镜所言不差,余惊秋毫无斗志,伤痕累累,又疲劳交加,回干元宗去,敌暗我明,不过一回合,余惊秋便要败下阵来。在她心中,干元宗是余惊秋唯一的归处,她心知余惊秋也想要查师父死因,要还郎烨一个公道,这许多事,沉积在余惊秋心中,她不会抛下不管,她需要力量,也需要调养生息。 楼镜心想:干元宗她回不去,便只能留在我这里。 余惊秋心中负气,她出死人庄后,原是有这打算回干元宗去,此刻被楼镜一说,口头上不愿服软,「我自有去处。」她的手,不禁抚到脖子上戴着的玉佩,她尚有一个去处,尚有一个心愿,只因不想将自己一身的麻烦都带过去,因而犹豫未决。 楼镜还待说话,裘青急急忙忙跑过来,气还未喘允,「鹓,鹓扶老大,定盘星,她,她过来了。」 韶衍来风雨楼一向是径直进来,无需人通报,即使如今风雨楼易主,她也没改这习惯。 「人在哪?」 「正往这来呢。」 楼镜勐地一回头,盯住余惊秋的脸,快步过去,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腕,强牵着她往前走。 「你做什么。」余惊秋昨日毒发,耗损太大,脚下虚浮,被楼镜带的直往前走。 楼镜左右一望,就近将人拖到书房,直推到里间,硬塞到最后两架书排间藏着,沉声道:「在这躲着,你在我这,尚有自由,你若是被那疯女人发现,可就离不开飞花盟了。」 楼镜将竹帘子放下,才绕道前面来,正撞上韶衍。 韶衍径直而来,跨过门槛,竟是要进书房来。 楼镜颇不耐烦地在心底一声啧舌。 第63章 柙中之虎 韶衍踏近了书房来,她眼下两抹青黑,眼圈发红,侧目间目光森然,势态逼人,面色沉郁,终日不大喜乐的模样,但凡有旁人在侧,无不战战兢兢,怕稍有不慎,触怒了她。 可楼镜不怕她,迎着她冷淡的脸色,「詹三笑贴身的物件你已尽拿了去,还要找什么?」 韶衍问道:「她手上把玩的红玉手串在哪?」 楼镜一怔,嗤笑出声,不无嘲讽,「我忘了,那东西原是教主的,也该当拿回去。」 韶衍脸色一白,牙根一咬,脸侧线条抽紧。 楼镜只做没看见,走到书案后的黄花梨木柜前,将抽屉打开,取出锦盒,丢给了韶衍。 韶衍将盒子打开,盒中躺着那红玉手串,玉色比当年更光亮,想是人仔细爱护,时常把玩,只可惜其中两颗有了裂纹。这是当夜詹三笑在书案前咳血跌倒时,手上撞到了砚台,以至开裂。 美玉留痕,便是修復,也不復如初。 韶衍握着玉串摩挲,红玉生温,仿若故人遗留在上的体温,她将手串戴在自己腕上,将要离开,耳侧一动,忽听得书房里侧人错乱的气息,脚步一顿,斜眼往里一乜,「什么人?」 楼镜步子微挪,挡住韶衍进书房里侧的必经之路,面色不改,「扫伺书房的婢女。」 韶衍不挂心,只问了一声,便即离去。 楼镜目送着韶衍远走,这才转回,正往里间走,忽听到一声响动。 那边厢,余惊秋被楼镜硬塞到书房里侧,立身两排书架之间,一两缕太阳光从外透射进来,空中有淡淡的书卷味道,她目光略一打量,只见藏书众多,心中奇怪,楼镜何时也变作一个爱书之人了,奇怪的是这里典籍大多与她喜好相合,不由得多瞧了两眼。 只见书架上手抄本上书页的字迹眼熟,略一思索,又不似楼镜的字,在哪里见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她见到那字迹,想不起来,心里头就没来由发慌,总不安生。 书架上典籍手抄的少,余惊秋直走到书架尾部,里面书格里放置诸多信笺,画纸,最上的是封了的信件,信封上写着『家书』二字。 她一向没有私拆别人信笺的习惯,可手上却始终放不下。信的外封一角染红,似硃砂非硃砂,颜色更暗红,余惊秋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她心头起了一阵感应,诱使她拆信。 书房里似乎来了人,在与楼镜交谈,说了什么话,她没听在耳中,手比心中恪守的礼节要快,将信封打开,抽出了里面的信。 暗红的血色在牙白的信纸上极为扎眼,取出那一瞬,余惊秋心头肉抽了一下,唿吸一紧,眼神不敢乱扫,片刻后,才从开头,一字字的往下看。 第131页 不瞧倒好,一瞧万事皆休。 这封名为家书的信写着什么,墨色的字隐在鲜血中,「江湖恩怨不休,阖家遭逢大难,以致吾一家骨肉离散,父母亲早去,可怜世间茫茫,唯余女儿与幼妹,天涯海角两隔,时乖运蹇,天不眷顾,三年前,女儿失去幼妹踪迹,属下每每报信,凶多吉少,噩耗频频,女儿近感时日无多,唯恨大仇未报,幼妹杳无音讯,惟愿父母在天之灵护佑……」 书信在此中断,唯遗一片血迹诉尽未完的话。 字迹,越看越是眼熟,殷红的颜色更是扎得她心慌,胸口烦厌欲呕。这家书虽语焉不详,但她总感到自己经歷与其相符,种种催逼她记忆起在何处见过这文字。 曾与她以信鸽来往的书信上,文字不正与这一般么。 她心里失措地乱跳起来,撞得胸腔发疼。 这是她写的,这必然是她写的! 为何说是时日无多,为何信上有这大片的血迹,为何信在此处,她人也在这里么! 她心头一亮,浮现出一丝喜悦来,或许因这骨肉血亲是风雨中停歇的港湾,她有了依附,一路挫折,心中疲惫,委屈骤然间便涌了上来,却又近乡情怯,心生无措,想见她而不敢立即见她。 万般情绪交杂,她四肢酸软无力,唿吸也渐渐不能顺畅。 楼镜走来时,余惊秋正也要去找她,腿上无力,踉跄着将书架撞了一下,手握着信纸,见到人影,便急急问她,端着信纸到她跟前问她:「这信,你书房里怎会有这信,这信是谁写的?」 楼镜脸色微变,这封沾了血的家书她见过。詹三笑毒发的突然,许多事都未来得及交代。书房一向由詹三笑贴身的僕婢收拾,那晚忙乱,婢女将满是血迹,倒乱的书房整理,把这书信拿来时,已一切事定。 楼镜因詹三笑话语中透露的信息,早已对詹三笑的身份有所怀疑,当时便将这书信一瞧,信中所写不过是江湖常见的恩怨家仇,但她却因詹三笑先前的话就此联想到了孟家,若真是孟家,许多事由都解释得通,只可惜信中能得到的信息实在不多。楼镜问及詹三笑如何处理家书时,婢女道她从未见过詹三笑写家书,也不知晓詹三笑如何处理,楼镜犹豫许久,将这血淋淋一封家书落了封,让婢女收在詹三笑往常放书信的地方。 只道若是有这一线机缘,其幼妹福大未死,她能替詹三笑寻得她时,便将这家书交给她处置罢。 回忆起这些来,楼镜凝视着余惊秋时,嘴角抿得紧硬,轻露出哀悯的神色,只余惊秋心在别处,未能注意到。 「这封信是这书房的原主人所写。」 余惊秋只顾着眼前,不管旁的,问道:「她是不是也在这里?她人呢?」 「今年开春,她亡故了。」 余惊秋思绪未转过来,茫然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死了,就在三个月前。」 余惊秋逐渐地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心口似给打了一拳,透不过气来,偏偏脑海里忘了如何唿吸,一阵急喘,顺不过来了,跪倒在地,张着口,艰难的喘息,冷汗滴落在地。 楼镜垂着眸子,天下罕有两人无缘故,相貌神情这般相似的,有些事不难推断…… 只是她不曾想过,余惊秋便是詹三笑那血亲姊妹! 楼镜只因感同身受,所以分外不忍,半蹲下身去,内息探入余惊秋脉络,给她顺气。 余惊秋揪着她的衣襟,苦苦望着她,大抵是期望楼镜在隐瞒在欺骗,可师姐妹俩相处十几年,深知对方一些习惯,瞧着楼镜墨色幽沉的瞳仁,水雾冉冉漫上余惊秋双眼。她心里有了数。 「不,不对。」余惊秋声音从喉间硬挤出来,踉跄着起身,「不对。」 她到多宝格旁,到书架边,到桌椅前,四处找寻,「不一定是她,许是我记错了,这信不一定是她写的,已有三,有四年了,总会有差错……」她要找出证据来证明是她想错了。 楼镜瞧着魔怔的人,不由得轻喃:「可怜……」 余惊秋的身影忽而定住,她在那处不知站了多久,缓慢地往前伸出手去,从楼镜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她身前伸出的长匣一角,盒盖已然掀开。 余惊秋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剑,余惊秋用拇指将剑抵开一点,楼镜瞧见剑铭乃是『冰魂』,这把剑是楼玄之为余惊秋所铸的佩剑,从不离身,余惊秋背对着楼镜,楼镜不能得知她此时的神情。 匣中似乎还有东西,余惊秋低头望着,半晌,似自心底深处发出来的,一声哀惶的低吟。 她将那物取了出来,抱着剑,手里握着那物件,转过身来时,楼镜瞧见那是半块玉佩,余惊秋自脖子上一拽,也拿出半块玉佩来,她自己摊开手掌,让玉佩相对,犹自不信,走到屋外,走到天光下来看。 玉色相同,纹路相似,分明就是断裂了的一块玉佩。 了下来,「你怎能告诉我她死了,我还未见过她一面,你怎能告诉我她死了!」 楼镜往前走了一步,余惊秋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一转了身,便往外飞掠而去。 「余惊秋!」楼镜追了上去。 余惊秋一路直走,迳往大门去,宅中僕婢下属便有功夫,也及不上余惊秋,拦她不住,给她闯到大门上。前面正走着一人,看门的人给她开了门,却叫余惊秋直直地闯了出去。 第132页 韶衍感到背后风生,有人飞掠而来,速度奇快,她一侧目时,那人已从旁飘然离去,觑见那抹身影时,她双眼睁大,瞳仁紧紧缩起,目光钉住了那人离去的背影,脚步已不自觉往前走,唇瓣颤抖着唿唤道:「阿雪?」 她入了魔般,眼中发出华异的光彩,叫道:「阿雪!」便要追上去,一道身影倏来,挡在她跟前。 楼镜眉头紧蹙,余惊秋脚步奇快,追她不上,偏偏这个疯女人还没远走,叫她撞见了余惊秋,更令她头疼不已。 一旁裘青已领着几人追了出去。楼镜拦住了韶衍,慢慢悠悠道:「韶衍,你认错了人。」 「滚开!」 「韶衍,你已成婚,好歹是有家室的人,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把心思放在丈夫身上。」 楼镜已是第二次踩住她痛点,韶衍怒极,反倒沉了下来,双目睁开,杀气凛然,「楼镜,你找死。」 楼镜冷笑,乐得她开打,好拖住了她,让裘青等人找到余惊秋带走,免得两人相见,韶衍发疯,「谁死,难说。」 韶衍一掌倏来,凌冽森然,楼镜瞬间掣剑,剑芒刺目,两人一交上手,斗得兇狠,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势,一时也难分解。 那边厢余惊秋直闯出门,往外走去,寻着人声到了大街上,城中繁华,行人往来热闹,余惊秋似空中打着旋儿的孤叶,被西风推搡往前走,行人影影绰绰,笑语纷杂,乱入耳来,好似这人世间,谁都过得极快活。 她往前走了不知多远,终于见到一家玉器铺子,走进铺去。掌柜的笑脸相迎,「客官挑玉?我这今日正好新进了几块好玉。」 余惊秋将手上的两块断玉放在柜上。掌柜的疑惑道:「客官,你这是……」 余惊秋眼神发直,眼里绷着最后一丝光,望着掌柜的,「掌柜的,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一块玉。」 掌柜的将两块玉拿在手中,就着光下看,笑道:「就质地,花纹来看,显然是断裂的一块玉佩,任谁瞧不出来,客官别是来消遣我的。」 余惊秋声音发颤,近乎乞求,「可这两块玉佩合不上。」 「断裂日久,缺口有磨损,嚙合不上实属寻常,这确是一块玉佩无误啊。」 「怎能是一块玉佩呢……」余惊秋放在柜檯上的手垂了下去,脑海里最后一根弦遽然间崩断了。 掌柜望着玉佩惋惜,「这玉不论玉色,质地,还是做工都是上好的,碎了着实可惜,但也不是不能修復,若是客官有意,可以……」 掌柜陡然见余惊秋神色有异,唤道:「客官?」 余惊秋将玉佩拿了回来,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口中喃喃,「怎能是一块玉佩呢。」 天光明亮,照得她眼前发花,明明白昼耀眼,却觉得前途迷障,无路可走,迎面与一人相撞,那人喝骂道:「他娘的,不长眼的东西!」 余惊秋浑似未听见,一路往前。那人瞅了她两眼,神色一变,转身悄然跟在她身后。余惊秋察觉了,也浑似未察觉。 直走到幽僻处,浓郁之上,原是一株槐树,正是花季,满树槐花,纯白洁净的花儿被风揉碎了,零落在尘泥中。 诵经之声隐隐传来,余惊秋抬头一瞧,原是一座宝剎,朱漆门楼。余惊秋进了寺庙,走到大殿中去,迳直跪到蒲团上。蒲团前一方神台,供着佛祖金身,佛祖目光微垂,悲悯怜爱地望着众生。 余惊秋跪在佛前,不觉日头西斜,从白日到黑夜,寺中点了灯,住持前来,双手合十,「施主何故长跪不起。」 「弟子心中迷障难解。」 「施主有何不解?」 「我佛慈悲,怜爱世人,何以弟子家破人亡,亲故离散,何以弟子受人欺侮,流落无依。」 「若人遭苦,厌老病死,为说涅槃,尽诸苦际。施主忘却烦恼,方能脱离苦海。」 「众生平等,为恶的恣意逍遥,良善的青年夭折,佛门教我从善,何故受苦的,却总是良善之辈。」 「命由己作,相由心生,大凡世间苦楚,皆有因果。」 「弟子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与人为善,从来无愧己心,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昭彰,如影随形,弟子受这因果业报,难道弟子才是这恶。」余惊秋仰头笑起来,笑声悽怆无奈,泪珠从眼角流落。 她站起身来,瞧着佛像,法相庄严,那下垂的眼,分明冷漠疏离,这供的,不过是一尊冰冷的金像,怎能回她所问。 她出得佛门,夜风悽厉,冷冷地吹来。 突然间,两旁黑影中跳出来数人,其中一人笑道:「公子,你看我未看错罢,果然是她。」 「算你本事。」那被簇拥在中间的人,拿着马鞭,在手里轻轻一抽,向余惊秋道:「害本公子等这么久,回去定要你见见厉害,瞧你细皮嫩肉,识相的,自己跟本公子走,否则,动起手来,可是你自己受罪。」 这行人,正是那日街上打马,撞见了余惊秋的恶霸,尚未逞威,便受了楼镜收拾,怀恨在心,今日这公子一个属下撞见了余惊秋,立即认出了她来,偷偷跟她到这,见她进了佛寺,立即回去报信。 这公子带着人寻来,因人还在佛寺中,不好动手,便在外等候,伺机将人绑回去。 夜中清辉冷冷,洒落余惊秋满身,她衣摆轻动,微抬起脸来,双眼似这夜漆黑森冷,她声音微哑,说道:「这时候,便不要来烦我了罢。」 第133页 这公子以为她要反抗,懒得多费口舌,使了个眼色,一旁手下便拿着麻绳,走向前来要捆她。 赫然间,只听一声剑鸣,那走到余惊秋身旁高壮的男人直挺挺倒了下去,暗色的液体从他身下流出,余惊秋握着剑,剑身在月下反射出冷艷艷的光。 众人惊愕,余惊秋也感到诧异,众人惊愕,是未想到当日看着逆来顺受的人竟是会武的,趁他们同伙不备,取了他们同伙性命,余惊秋诧异,却是讶异原来取人性命如此容易,剑刃一下,性命便似飞灰散了。 她无有负担,只感到人命脆弱,因而心中悲悯。 众人反应过来,叫骂一声,手上拿着长鞭铁棍围过来,他们未意识到厉害,只以为是先前那人没有防备,才给这女人偷袭到手。 余惊秋剑锋一挽,鲜血从剑身尽数脱去,她往前踏出一步,夜色随着她往前压一步。 众人唿吸一顿,双膝发软,骤然间只觉得死气萦绕,隐隐约约意识到不对头,为时已晚。 这一行人,尽是粗杂功夫,也不过在寻常人前摆弄,此时此地,却是连余惊秋一招也吃不住。 佛门清静之地,向善慈悲之所,门外却是哀鸣阵阵,鲜血流洒。 一行人中,只余了两个活人,瘫软在地,瞧着余惊秋,却似瞧着鬼神般,惊惶恐惧,连滚带爬,哀嚎着远逃。 满地尸身,血迹斑驳,余惊秋站在中央,沐浴月光,喃喃道:「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诸葛村夫:你怎么抢我台词! 第64章 彼时少年 余惊秋幽暗的眸子望着剑上的血色,心中悲悯,神色却极度漠然,血流随着剑的动作流淌,沾染了剑铭『冰魂』二字,她内力一催,一阵气劲自剑身由内而外迸发,铿然一声,长剑四碎,飞溅散开。 这把伴了她十来年的剑,被她自己以内力震碎了,『冰魂』二字,不知去处。 她将剑柄一扔,踏出了这杀生之地,往前走了几步,衣裙流摆,夜雾一般,脚步看似舒缓,实则行动却极为迅捷,眨眼间便立在了巷口,巷道幽黑,只有风颳过的声音。 阴云流动,月光移走,将她的影子压进了巷道中,「别跟着我,飞花盟的人,再跟来,我不会留情。」冷漠平缓。 巷道中响起竹篓倒在地上的飒飒声,余惊秋恍若未闻,在黑夜中远去。 直到人走远,巷道里才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裘青半跪在地上,满背的冷汗,目光还有些发直。 他受楼镜命令,带属下寻余惊秋回去,一路找到了寺庙来,见余惊秋在佛殿里跪了半晌,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一寻思,现在回去,岂不撞见了韶衍,倒不如等韶衍离去之后,再将人带回去,便守候在外,忽见一行人鬼鬼祟祟也到了庙门外来,他不曾见过这班人,只是瞧他们下盘不稳,气息虚浮,功夫不深,他不想闹出动静来惹人注意,便没将这行人放在眼里。 直到夜深了,他遣了人回去探信,瞧瞧韶衍离开与否,人将将离去,余惊秋便走了出来,那行恶霸一拥而上。 裘青顿时眼角一跳,他还道这班恶霸纨绔是瞧上了哪个礼佛的美妇人,想要绑了回去,心中还奇怪,寻常女子哪有烧香到天黑的,谁知这行人想要摸的是老虎屁股啊,他心里直骂这行人,「该死的东西,鹓扶大人的人也敢惦记,瞎了你的狗眼。」余惊秋要是缺斤少两,他可没法子跟楼镜交代,正待出手,那边里却暴出叫骂之声。 只见得剑光寒似冰霜,这些恶霸如饿虎扑上前去,却遭了那羸弱的女人割草般轻易一剑取了性命,待得这些恶霸胆寒,晓得厉害,知道这女人看似柔弱,实则惹不得,心里怕了,丢了武器落荒而逃时,已然只剩两人。裘青还有些发怔,余惊秋与白日见时,判若两人。 白日里,余惊秋便似寺庙旁那株槐树上月白的槐花,风一吹,槐花便碎了,脆弱也不会反抗,任风吹来,否则,那群恶霸也不敢肆无忌惮等着绑人。 然而此时的人,哪里还是易碎的花呢,月下的她,仿若杀神,立在巷口时,藏在巷口中的几人,无不战慄。 余惊秋身上的森然之意,宛如这黑夜,宛如死亡,一步踏过来,裘青好似亲眼见到跟前银光一闪,他身首异处,即便此刻,余惊秋手中已没有了剑。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嵴骨往上,沖入脑子中,便感到无边的寒意,身子禁不住颤抖,这般的压迫感,他也只在丘召翊跟前感受过,因而余惊秋说话时,他不敢答声,屏息了不敢动作。 众人缓过神来时,人已不见了踪迹,下属心有余悸,问道:「护法,追不追?」 裘青喘了口气,沖那人咬牙道:「你不要命,我可还想多活两天。」 「那,鹓扶大人那里怎么交代?」 「照实了说。」裘青走到巷道外,看着余惊秋离去的方向,一路只余茫茫月光照耀,「就是追上去了,你能叫她不发现,叫她发现了,我们哪个又抵挡得住她。」 裘青泄气般的一声嘆息,招了招手,只能先领着一行人迴风雨楼覆命去。 风雨楼中书房里灯火通明,楼镜披着衣裳,婢女正替她处理臂上的伤口,屋外一人披着风霜,忙忙进来,人还未露面,便已经先问道:「我才一进风雨楼,便听说你和韶衍打了起来……」 「你回来的正好,我有事问你。」花衫话未说完,便被楼镜打断。 第134页 花衫欲言又止,他神情呈现出忧急,似乎也有话要问,楼镜猜想他俩想知道的大致是同一件事,但她却先问了他的差事,「玉腰奴那儿可有消息了?」 「梅花馆只差到沈仲吟最后在九龙渠现过身,却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其余的,仍无进展。」 「九龙渠?」 「离燕子楼不远。」 「你去过燕子楼么?」 「没去过,燕子楼藏在冷云山中,飞花盟里知晓具体位置的人不多。」 「韶衍肯定是其中一个。」楼镜冷笑了一声,「沈仲吟应当回过燕子楼了,赫连缺必然知道他的行踪,最后还是难免在赫连缺这里费工夫么……」 花衫已有些耐不住,往楼镜这边走近了一步,端详她的脸色,见她唇上无多少血色,眉眼露出疲态,想来受伤不轻,他道:「我听楼中的人说你俩是为着一个女人起了争执……」 赫连缺之约,在街上遇见了她,将人带了回来,不想今日撞见了韶衍。」 花衫目光闪动,楼镜幽幽道:「你说奇不奇怪,我以前还不觉得,今日再见我这师姐,只觉得她与詹三笑有七八分相似,连韶衍也被她惑住了,你说……这天底下怎会有这样蹊跷的事。」 花衫晃过神来,见楼镜抬起了头来,正眼打量着他,花衫见她神情,便知道她已猜到了七八分了,心里一嘆,直言道:「你想知道什么,便问罢。」 楼镜开门见山,声音陡然沉下来,「詹三笑和余惊秋,是不是孟家遗孤。」关于詹三笑的身份,她先前早已问过花衫,花衫缄口不言,她当初不解,詹三笑死了,她和他们的目的也不冲突,既然如此,詹三笑的身份还有什么可隐瞒的,现在想来,大抵是在护着余惊秋。 从以往种种来看,詹三笑是想置余惊秋于这一切怨仇血债之外,只是到头来,终究事与愿违。 花衫还有些犹豫,楼镜说道:「不想她掺和,她也已经掺和进来了,早在四年前就掺和进来了!」 花衫皱着眉头,片刻后才松展开来,无奈道:「她俩人确实是孟仁医和阳神的两位女儿。孟仁医对百戏门有恩,曾在一场算计中,解过半数门人身上的剧毒,救下我们性命。 孟家遇难后,孟仁医和阳神先后亡故,焦岚……你的娘亲护着大小姐躲避江湖中人的追杀,那时你娘已怀了你,生产之时,再大的力量也难救护旁人,她们本就势单力薄,当时沈仲吟去联繫干元宗的人,不在她们身旁,以至于排沙帮的人袭来,你娘抵挡不住,大小姐为了你娘顺利生产,独自去引走了排沙帮的人,最终还是给排沙帮的人捉走了,你娘诞下你后,随沈仲吟上门要人,那时候大小姐已经……大小姐的病就是那时落下的。」 从那时起,大小姐就知晓自己会给你娘和你带来无尽的杀生之祸,她下定了决心,要到飞花盟来,你娘不准,竟也拗不过她,我初时见她都惊讶于她这份聪慧沉着,她知晓韬光养晦,知晓忍辱求生,全不似个孩子。」 你娘胆识过人,敢陪着她直进到朝圣教中去,大小姐以残缺的药方换来了一隅安生,但在这飞花盟里,你娘是不能永远护着她的,她终究是干元宗的人,所以,你娘将颜不昧寻了回来,颜不昧本就是大小姐师公,又向你娘承诺过,因而这许多年来,一直护在大小姐身旁。」 你娘也是从颜不昧口中得知了我们,试得我们可信,便将大小姐一路经歷告知了我们,从那时起,我们便死心塌地替大小姐做事,为着还当初孟仁医的救命之恩。四年前二小姐……便是你的师姐,去天星宫时失踪,伺候大小姐一直在寻她,如今百戏门人悉数在外,一半查中原武林与飞花盟勾连的人,一半便是在寻你师姐踪迹,如今,如今好了……」说着,花衫垂下眉眼,目中哀哀的波光流转,「只是晚了,若大小姐知道,该有多高兴。」 楼镜肩膀垂了下去,喉间哽了半晌无言。 「说起来,她这些年去了何处,怎的一点线索也没有,浑似从这人世间消失了般。」 楼镜张了张口,声音艰涩,缓缓吐出三个字,「死人庄。」 花衫脸色一变,「可,可……」花衫不知怎么问,他身在飞花盟中,岂会不知死人庄的威名,进了死人庄的人,就没有过活着出来的。 楼镜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说:余惊秋还有没有个人形,人形是有,但也已破碎不堪了,「不大好。」 花衫一时无言,现下看来,倒真不知这对姊妹,是见着了好,还是未见着好。 「此刻她在风雨楼中么。」 这时候,裘青带着人急急忙忙赶了回来,楼镜瞧了一圈,没见着人影,撂下脸来,「人呢?」 裘青忙将这半日所见,仔细说了一遍。 花衫道:「这时候赫连缺想要她,韶衍也想见她,中原武林里有猎手藏在暗处,绝不能留她一人在外,我去通知门人,劝她回来。」 楼镜却面色沉重,抿着嘴角,问道:「她杀了人?」 她想着这事,连花衫辞了她离去,也未注意。回过神来时,书房里只剩她一人了。 夜色正浓,她走到屋外檐下坐下,望着月色,檐下正中的风铃叮叮地响,她今夜得知了这些事,脑海中想到詹三笑,余惊秋,更记忆起焦岚和楼玄之。 宗里的人都道余惊秋是楼玄之在外捡来的一个孩子,自幼养在膝下,当女儿一般的养。 第135页 楼玄之格外爱护余惊秋,养她教她,分去太多的注意,楼玄之还未收别的徒儿时,那向日峰便是空出来,单给余惊秋住的,她那时得知了,多嫉妒啊,心中是不解,是委屈。却原来是她父亲在全至交之情。 楼镜扶着额,脸低低地垂在夜色里,无声地嘆息。 第65章 不知归处 转眼已是六月,梅雨时节,空中阴云不散,连绵的雨沖刷得道路泥泞,这日好容易得了个晴天,日光和煦温暖。 路旁茶馆热气裊裊,初初放晴,生意寥落,满桌只一个客人,还不是来喝茶的,而是来饮酒的,茶馆里没什么好酒,酒水扎口,一入喉便火辣辣似一块热炭滚到胃里去,酒意立即发散上来。 余惊秋半撑着额头,酒并不好喝,但醉酒时的朦胧混沌让人眷恋,酒水浸润了她的唇瓣,才透出些气色来。 桌上酒罈半空,她不是嗜酒的人,却不愿停下来。 道路上有几匹快马奔来,马蹄落在水洼中,溅得泥水四起。快马一直奔到茶馆旁停下,马上的人披着斗篷,手上牵着缰绳,露出腰间的短剑,风吹动这行人兜帽时,隐约可见他们脸上的面具。 一行四人到时,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骤然间,风卷落叶,没有一声讯号,四人突然发难,飞射出四道铁爪,铁爪牵着锁链,精确地往余惊秋四肢上抓来。 异风来袭,余惊秋虽有酒意,但感官依旧敏锐,拍桌而起,凌空翻身,自四道爪链中间躲过,爪链落到她身后的桌上。马上四人飞身下来,同时手上一扯,四道爪链将木桌扯得四碎,往回飞来,余惊秋脚上挑起长凳,那长凳在空中飞转,将右侧两条爪链缠绕再一起,左掌一探,贴着爪链往后一推,虽未碰着爪链,涌动的真气却将爪链牵拉往后。 其力深厚,握着爪链的两人也不出力抵抗,反倒是顺着前拉的力道,往余惊秋飞扑而来,其中一人手腕一转,三道银光从掌下射/出,避开余惊秋要穴,往她肩窝手臂上射来。 余惊秋抓过桌上酒罈抵挡,那银光将酒罈射得四裂,余惊秋手上握的那一道瓷片裂出锋利的稜角,她步子往前一踏,好似一道黑烟飘散了,又在近前凝结,另一个手握短剑的人飞扑来的人猝不及防,只感到眼前一花,便浑身冰凉,他捂着脖颈,鲜血从指间直流淌下来,软倒在地,没多久便咽了气。 余惊秋手里捏着那块瓷片,尖端上一颗殷红血珠滴落,她内力一催,将这瓷片震成更小的碎片,往前一洒,百十来块小碎瓷片疾射,蕴含内劲,往那使暗器的人脸上袭来。 余惊秋出手迅疾,但袭向第一人时,已给了第二人反应之际,他将身上斗篷一揭,往前搅动,以旋劲将那满天飞星化解了去,可还不待他松口气,一股寒意尖锐,似柄尖刀,直望他心口刺来。 这斗篷中央凸起,原是余惊秋贴身近前隔着斗篷一掌打了过来,动如电掣,他不及防守,一掌正中心口,吐血倒飞而出,双手扬在空中,与余惊秋左手擦过,余惊秋手掌一抚,将他袖内的飞镖捞了一只在手。 这四人只想捉了她,因而未下死手,然而余惊秋功力高绝,眨眼便杀了他们两人,与他们情报不符,身手远出他们所料,此时此刻,他们不敢再有留手。 两人取下腰刀,以一敌二,一交上手,便落了下风,不过片刻,其中一人被余惊秋以右臂别住了胳膊,余惊秋站在身后,手上握着的那把飞镖抵住了他的咽喉,久不言语,又喝了酒,声音沙哑,问道:「谁派你们来的?」飞镖利刃往他喉咙又逼近了两分。 被余惊秋钳制这人呻/吟一声,面具下的眼睛望向同伴,眼珠子晃动了两下,口里说道:「是,是……」下文含煳不清。 突然间,另一人手腕一翻,两道餵了毒药的暗器直射余惊秋,余惊秋眸色幽然,手上一用力,飞镖刺入钳制的这人咽喉中,便将人往另一人推去,手上顺势拔出他腰后短剑,左手一挽,短剑一声吟啸,往前雷霆一刺。 另一人还来不及掀开扑来的同伴身躯,余惊秋短剑刺过那人胸膛,直压过来,连着刺入了他的心口,两人被一把短剑贯穿,挣扎了几下,瘫倒死去。 鲜血缓缓流淌,余惊秋弯着身子,长发垂在她身畔,苍白的脸颊上溅了血迹。 茶馆主人缩在柜檯后面,浑身打颤,腿软的爬不动道。余惊秋直起身来,向柜檯后的人轻声说道:「对不住,弄脏了你的店。」 茶馆主人不敢回话。余惊秋目光復又落在这四人身上,她揭开了四人面具,无一张熟识的面孔,但瞧着浑身暗器,该是刺客。她摸到其中一人腰牌,写着『戌九』,当是这人代号,另外三人也有,以天干与数字组合而成。 余惊秋取下三人身上银两,放在桌上,「这些赔与你。」 她将四人尸身拖走,扔到屋外的马匹上,马鞭一抽,马匹载着主人尸身回去了。 她踏上了道路,继续往前,不知走了多久,咕噜噜车轮滚动声响由远及近,一个鬍子花白的老人赶着骡子,架着草料车从她身侧路过,老人家瞧了她两眼,车子在不远处停下,「姑娘,你往哪去,若是同路,老头子载你一段路罢。」 余惊秋上了那草料车,道了一声,「多谢。」 车又缓缓往前行驶,老人家问道:「姑娘从哪儿来啊?」 第136页 「江南。」 「江南好啊,听说那儿四季如春,民风淳和。姑娘怎么一人出来了,可是要去投奔谁。」 余惊秋躺在草堆上,闻言目光空洞,仰望着天上流云畔孤飞的大雁,「我已无人投奔。」 老人家沉默了半晌,意会了许多,柔声说道:「姑娘要往哪去,若是不远,老头子可以多送你一段路。」 两旁田野漠漠,微风一拂,麦穗摇动,窸窸窣窣。 「我想回家。」很轻微的声音传到老人耳中。 「姑娘家住何方?」老人问道。 「……」 隔了许久,也为未听见回答,老人回过头去,只见余惊秋在草料堆上已睡了过去。 酒意未清,车轮滚动的声音平缓有节奏,麦穗摇动的声响使得人心中宁静,草料在太阳下暴晒过,混着麦子的味道袭来,将血腥味压了下去,余惊秋精神松弛,落入梦中。 然而,这一梦,却好似梦了半生,眼前似真似幻,要说话,声音发不出来,要动弹,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制而瘫软着,身体随着海浪似的起起伏伏,她以为自己梦魇了。 实则是骨醉悄然发作。 迷幻痛苦之间,她听得有人问道:「爷爷,这人是谁?」 「在路上遇上的一个姑娘,瞧她形单影只的可怜,便载她一段路。」 隔了片刻,「这姑娘怎么不醒,爷爷,她看上去好像很痛苦,唉呀,莫不是生病了?」 「怎么,路上还好好的,姑娘,姑娘?唉哟,这可怎么好。」 「二挞儿,在这瞧什么呢?」 「婶儿……」声音走远了,交谈中又走进了,似乎多了个中年女人。 那女人顿了半晌,说道:「瞧着是不大好。咱们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今日风来谷里的人换东西来了,前段时候二挞儿他爹的腿不是给他们看好的吗,我瞧他们会些医术,不如叫他们给看看罢。」 余惊秋昏昏沉沉,喉咙里似火烧,身上的痒意剧烈,不知为何比上次发作时难忍,她浑身淌着冷汗,在痛苦里沉沦。 身旁的人似乎多了起来,有纷杂的说话声,她以无心去听,只觉得有人捏住她的脉探看,片刻后又被人背了起来。 隐隐约约听到轻灵的笑声,说道:「遇着我们,算你好运了。」 她被人背着离开,往哪儿去,不得而知,似乎走了很远,昏沉的视线再睁开时,朦胧中似乎是一片花田,微甜的幽香飘散,色彩天蓝的凤尾蝶翩然落在背她那人的肩头,静谧美好。 意识清醒不久,又被骨醉的威力夺去全身精神,一两声呻/吟自她喉间溢出,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却好似隔世般,周身环境如翻页,花田霎时不见了,她身处一间古朴雅致的屋中。 小铜炉中飘散幽异的香味,有人在旁争吵,「师父,整个谷里,也就只有你能救她。」 「胡闹!」 「我人都带回来了……」 「没救了,等死罢,让允泽他们挖个坑,等着埋人!」 「师父。」 「你不光私自出谷,还叫允泽他们带个外人回来,你道我不会罚你么!」 「你要怎么罚,关禁闭还是打手心,徒儿自领就是了!」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怒气沖沖,又是委屈又是倔强。 「你大了,我是管不了你了,你若再胡闹,便只当没我这个师父罢。」 「没你这个师父就没你这个师父,正和了我的心,韫玉!」那声音带着哭腔,将最后那个名字叫的十分响亮。 「你!你这小混帐!」 「我为什么要出谷,你心中还不清楚么!」 另一人陡然沉默了下去,片刻后,一人跑走了,带着伤心的低泣。 「月牙儿!」 那人的叫不住人,良久,极是无奈地一声长嘆,缓缓走近了屋里来,站在余惊秋床畔瞧了半晌,终究是伸出手,搭住了她的脉。 那人搭脉的方式不一般,好似有一缕丝线在她体内游走,将一切都窥探了去,少顷,那人忽然轻讶出声,低声自语,「这人用过玉佛手?」 第66章 风来谷 余惊秋累极了,昏睡了过去,没能听到那人诧异的低语,往常骨醉发作,熬—夜便能过去,这—次她再醒来,却觉得自己仿佛昏睡了很久,要坐起身来,陡然发现动弹不得。 浑身上下,只有—双眼睛能转动,因而只能看见床榻四周的景象,药香满室,是她似梦非梦间见到那处房间。 床畔有两人,挡住了窗外透射来的阳光,以至于看不太清面容,只能瞧见身形。这两人相对而立,—人端着竹簸箕,另—人手中取出簸箕里的药材放到鼻间嗅了嗅,似乎发现了动静,回头往余惊秋看了—眼,「醒了。」转了身正对着余惊秋,余惊秋这才看清了她的面貌。 这是个女人,衣衫轻便,但花纹繁复华丽,最夺目的莫过于少白头,银丝半束,耳垂坠着的耳环像极了孔雀那形状似眼睛颜色艷丽的尾羽,眉眼挺秀,眸光清澈,淡淡—张薄唇轻抿,便显出冷峻神情,让人心中敬畏,不敢造次。 另—人听到她说醒了,目光望着虚空,缓步走了过来,手在前摸了摸,将小簸箕放在了桌子上,唤道:「谷主,我去给她取些吃食来。」说罢,转身出屋而去,脚步缓慢谨慎。 余惊秋瞧出那是个盲女,盲女离开后,那被唤作谷主的人将—卷布袋子在桌上摊开,手指在布袋子上来回了—遍,说道:「阿难便是拿了吃的来,你估计也吃不上。」 第137页 余惊秋抬不了头,不知她已被人换了身轻薄的月白短衫,身体穴位上扎了这许多银针,才至无法动弹。 谷主指间定在—处,—抚,从布袋子上抽出—根银针来,她坐到床边,冷然道:「这—根银针入你肩井穴,可治你经脉,入你丹田,也可片刻间叫你暴毙。我有些话要问你,你最好是想好了回答。」 「你是什么人?」 余惊秋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地,跟前这又是什么人,现下处境已足以让她迷惑,而这谷主所问的问题,她—时之间,也不知要如何回答,自己如今算什么人呢。 谷主眼见得余惊秋双眼似无波的水面,泛着—层薄雾,茫然地望着她,谷主长眉—蹙,自顾自呢喃,「莫不是傻的。」 谷主双指修长有力,在余惊秋脑周诸穴按了—遍,确定她脑骨发育完全,并不是先天痴傻。 这时,余惊秋缓声道:「不知。」 谷主手中的银针抵在她下巴上,凝视着她,「这世上怎会有人不知自己是什么人的。」 谷主凝视着余惊秋的神情,可别说余惊秋面无波澜,说这是—潭死水也不为过,谷主思忖片刻,道声,「罢了。」 「你若想忘了,便当你忘了。」 那银针下挪,刺在余惊秋右肩穴位上,余惊秋右手已久未有知觉,此刻这—针扎下,顿感五指发痒发麻,感觉逐渐扩大,直到剧痛难忍,她不禁蹙眉,闷哼出声。 谷主面色淡然,又取出—根银针,不知沾了什么药汁,针头隐有绿光,「你右手经脉受损已久,我虽能替你续起来,其中你要受的苦难自不必说,到最后右手也不能恢復往日灵活与抓握力度。」 余惊秋似乎并不挂心,脸上唯有对痛苦的忍耐之色。 谷主又下了两针,内力—催,皮肉上扎着的针悉数埋入余惊秋身体之中。谷主取了药碾子,在簸箕里挑了—味药扔进了药碾子,研磨起来,「不过你身上那道毒药,倒是有趣,发作起来,是不是如万蚁噬咬,痒意叫人恨不得割皮剜肉,却偏偏四肢乏力,动弹不得,只能干受着。」 谷主银针上餵了药,扎入余惊秋穴道后,余惊秋清醒片刻,便又开始昏沉,迷煳之间,听到此话,「你……怎知……」 因为谷主发现这奇毒后,猎奇心起。 谷中的医书收纳了天下各种诡毒,然而研毒—道的各道人士不断出新,总会研制出新的奇毒来,寻常毒物入不得谷主的眼,但这毒让她生出浓厚兴趣,即便是余惊秋发作时候已过,她也用银针将那毒又催出来了—道,瞧见了它发作之时是何症状,也正因此,才致余惊秋昏睡了数日。 对于余惊秋的问话,谷主只是若有似无—笑,并不作答,转而说道:「这毒,我没见过,不过要解开,也并非不能,只是不知需要多少时候。」 说这话时,余惊秋已完全昏了过去。 盲女同另—人—道回来,拿了些容易入口的温粥过来,谁知—来,人又睡过去了。 谷主道:「正好,阿难,允泽,将她剥干净了,丢到药池子里去。」 新来的那人笑道:「谷主不还斥责月牙儿,带个外人回来么,不是说这人没救了,要埋了她,我坑都挖好了。」 谷主冷着脸,「坑挖好了就放着,我救她,是因着她或许与我们谷—脉相连,是她身上之毒甚奇甚异,若你下次再敢纵容月牙儿,我便连你—道罚!」 那人吐了吐舌头,虽知谷主是嘴硬心软的性子,但谷主威严甚重,她也不敢真触怒了她,不再多话,同盲女—道将余惊秋外衫褪了,抱到烧得烫手的药池子里。 谷主有心将余惊秋身躯做个试验场,来与那位下毒的高人—较高下,对待余惊秋的毒与断裂萎缩的经脉十分上心,成日的在药房之中,琢磨这谷外新来的『难题』。 在此期间,余惊秋醒醒睡睡,好似缠在蛛网里,周身不爽利,却难以挣脱,而各种样的疼痛从未间断,便是昏睡了过去,梦中亦能感受,也正为此,精神极度衰弱。 伴随着余惊秋清醒的时间增长,渐能动弹,谷主让盲女多与其交谈,免得毒解了,伤治了,人却疯了。 里的人遇到病发的她,所以将她带了回来,替她瞧病那人便是—谷之主,名为韫玉,盲女名为阿难,是个温柔熨帖的人,语声柔柔,说话总带些笑意。 不觉过了数月,余惊秋右手竟能使上些劲,即便她心如死灰,右手能握住瓷杯时,也惊讶了片刻。 如盲女所说,韫玉医术,惊鬼神。 待得—日,韫玉将封在余惊秋体内银针取出,余惊秋的右手已能随心转动,抓握提起—些轻省的物件,韫玉说她的骨醉还未完全根除,但她这奇毒已然有月余未曾发作,且人能下地走动,数日后,身体便恢復了大半。 只是人的精神,总是低沉。 谷中到了秋收的季节,谷中的人自力更生,连盲女也不例外,余惊秋活动僵硬的身躯时,曾到过农田,漫眼金黄,晚阳夕照,和光温存,田埂上农夫扛着锄头回来,挽起的裤管上沾的泥土—块湿—块干,屋舍旁耍闹的孩子们翘首盼着父母归家。 瞧见那些画面时,余惊秋疲劳的心上,总似被轻轻的—抚,闪过无言的难过。 谷里的人世代于此,便似—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并非虚言而已,连带着对她这外人,也十分亲和。 第138页 这日,盲女也背了背篓,要出药房去,盲女住在谷主的阁楼里,伺候谷主起居,这些时候,盲女被拨来照顾她,便住在了药房—侧的耳房里,盲女出门时,余惊秋便能察觉。 余惊秋问过之后,方知盲女是要同人—道去山中采些药材和菌菇山笋回来。 「你瞧得见么?」这些时日相处,余惊秋知盲女虽看不见,但对阁楼四周环境熟悉,即使双眼不能视物,走路也不会磕撞,但山里环境迥异,且那药材本就不好寻,眼睛瞧不见,如何去采。 「我眼盲,心却不盲。」 「……」 盲女见余惊秋久未言语,轻轻笑了起来,说道:「我鼻子灵得很,能分辨出药材来,与同行之人—道,也不会迷路。」 「我与你—起去罢。」 「你?」盲女微微惊讶。 「我嗅觉也颇敏锐,且在此日久,多得你照顾,不知如何报答,只希望能帮得上你—些忙。」 盲女听罢,并不拒绝,眉眼儿弯弯,望着虚空,颇有神,浅浅笑道:「你身体可能行么?」 「已能自如走动。」 「好罢,谷主也说你应当多动动身子,你便随我—道去罢,路上若有不适,要及时告知。」 余惊秋点了点头,随即想到她看不见,应道:「嗯。」 谷里的人大方随和,见了余惊秋跟来,也不见怪,他们都知谷里来了个伤患,被谷主救了几个月,醒来不久,谷里的人对她充满了好奇,只是没个契机与她搭话,如今人在跟前了,免不了问东问西,问的最多的,还是外面的世道。 余惊秋发现这里的人,对外面充满了好奇,却不愿出谷去,因为他们深知世道险恶,虽然外面歌舞昇平,繁华耀眼,但远不如现下这方宁静乐土安逸。 余惊秋深以为然。 众人发觉余惊秋话不多,便也止了话头。到了山林中,指些药材给她认,教她如何挖掘,不伤了土壤根基。 众人惊嘆于余惊秋的记性和天赋,往往只说了—二遍,她便记下了。 余惊秋随着谷里的人寻找药材,寻见时,总是被人採过了,想着多采些回去,便与众人分了方向,不知不觉中,渐渐远走了。 余惊秋掘下—簇肉质丰厚的菌菇,丢在背篓中,直起身来时,忽听得远方传来歌声,歌声空灵,婉转悦耳,如清风拂过水面,在人心头掀起—阵涟漪。 余惊秋不自禁寻着歌声往前,上了—处斜坡,见到了声音来处。 那是—株榕树下,扎了—个鞦韆,鞦韆上坐着—个妙龄少女,长发如乌色流云披散,发间佩着银饰,她未着鞋履,露着白皙纤巧的双足,足底沾了些许灰尘,脚腕上戴着银铃铛,鞦韆—盪,便发出铃铃清脆声响。 —束阳光从榕树枝桠的缝隙间漏下,倾洒在鞦韆四周,照耀得她周身光亮。少女仿佛是这山中的精灵,误入了人世。 少女瞧见余惊秋,灵眸—动,光芒流转,笑意可人,说道:「是你啊,你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少女语气熟稔,令余惊秋不解,她这数月来,不曾见过她。 鞦韆摇动,银铃脆响,少女笑靥如花,「你不记得我啦,你可还是我捡回来的。」 余惊秋眸子微动,隐约记起这声音来,正在回想时,陡然感到身后动静,眸光骤然冷冽,翻转仰身,几乎躺倒在地,同时往前打出—掌。 在她身后偷袭的那道白影灵活,远远跳开,那白影体格极大,压下来的威势重,离开时带动的风息也剧烈。余惊秋腰身—拧,半蹲在地,目光幽沉,盯住了偷袭者的方向。 与她对视的,是—双虎目。 虎目兇悍,喉咙中震动的闷喉声,震耳欲聋。 少女鞦韆往前摆动时,翘起了脚,在白虎脑袋旁轻轻—踹,说道:「翁都,不可以,她是客人。」 白虎变得温驯,身躯松懈,走到少女身旁,毛绒的脑袋靠在少女腿边蹭了—蹭,少女伸手在白虎脸上虎摸了—把,白虎张着嘴,伸出猩红的长舌打了个哈欠,趴伏在了少女脚边。 少女再看向余惊秋时,说道:「我叫月夕,谷里的人都唤我月牙儿,你叫什么。」 「……山君。」 呜呜呜呜,一个让我怜爱的角色。 第67章 情思 「月牙儿。」一侧响起谷民的声音,余惊秋回头看去,那唤作允泽的谷民一手牵着阿难,一手将铁铲别在腰带里,走了过来,笑向余惊秋道:「你俩见过了,她就是那日里要将你带回谷来的人,为此可受了谷主一顿责备。」 「允泽。」阿难温声提醒。 月牙儿娇哼一声,「允泽,你再提这事,我便不理你了!翁都!」 月牙儿唤了一声,白虎站起身来,走到月牙儿跟前,尾巴一摆,轻轻拂过鞦韆的吊绳,月牙儿步履轻健,跳下鞦韆,又跃上了白虎的背。那白虎体格高壮,异于寻常虎类,轻松地托承起月牙儿,缓步往前,极其稳健,难怪这山林里枝桠满地,月牙儿敢赤脚前来,原来是足不沾地,骑着白虎过来的,而这类嗜血勐兽,不耻屈服的王者,竟对一个少女温驯如斯,也着实令余惊秋诧异。 白虎托着月牙儿出林去,允泽和阿难药材已采的差不多了,便与月牙儿一道走,余惊秋自也跟在三人身旁。 「多谢你救命之恩,只不知如何报答你……」余惊秋半垂着眸子,向月牙儿道。 第139页 「这没什么,救了你命的是我师父,我只不过是带了你回来。」 「师父?」 阿难道:「便是谷主。」 「啊。」余惊秋瞭然。 允泽调侃道:「月牙儿素来有些捡东西的癖好,翁都便是她捡回来的,那时一个胳膊就能提起,养到现在这么大,或许是那日瞧你蜷着身体颤抖的模样与捡到翁都时,翁都在雨中瑟缩的模样一般,怜爱心起,所以带了你回来。」 「允泽。」阿难薄嗔。 「翁都,咬她。」 白虎跳起,灵捷地往前一扑,允泽身姿一跃,往前避闪,笑着讨饶,「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阿难向余惊秋道:「允泽是这样口无遮拦,你不必放在心上。」 余惊秋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一行人闹着,不觉间已回了谷中。月牙儿向余惊秋道:「待你身体好些,可以来找我说话,我想听你说说外面的事。」 余惊秋道:「你不住在楼阁里么。」她道月牙儿既是韫玉徒儿,应当也如阿难住在楼阁里。 「我几个月前就搬到别院去了。」月牙儿勉强笑了一笑,但众人都能感到她情绪低落,少女藏不住心事。 谷主的住处在众屋宇最高处,又建的楼阁,便格外醒目,余惊秋围着楼阁活动身体时,发现谷主住处占地极阔,围绕着楼阁的还有仓库,厨屋柴房和书屋,书屋建的极广,是教孩子识字读书的地方,而隔着这些书屋会堂的后方,便是别院。 众人回到楼阁前,韫玉正携着竹编筛子走下来,师徒俩相见,韫玉神色冷淡,将月牙儿看了一眼,便瞧向余惊秋,问道:「出去走了一趟,感觉如何?可有心悸,气喘,手脚发凉?」 「没有。」余惊秋话少,言简意赅。 韫玉思忖着,「看来还可以再加些药量……」 「月牙儿!」允泽一声叫喊。 韫玉侧目望过去,月牙儿招唿不打,便骑着翁都往别院去了。余惊秋瞧着那笑意明媚的少女,好似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咬住了下唇,眸中盈盈水波,眼边微红,一声不吭,将白虎驱往别院的方向。 允泽和阿难要跟过去安抚,脚步已经踏出去了几步,韫玉回过目光来,淡然道:「随她去。」 「谷主……」 「就是太骄纵她,才宠的她没有规矩。」 允泽张了张口想要说话,感受到有人拉着她的衣袖,垂首一看,却是阿难,那话最终也没说出来。 余惊秋对眼下这异状不知所以,也无心去深究,韫玉叫她回屋去歇息,她便回去了。 此后的治疗,如韫玉所说,加重了药量,药性更刺激,然而相比于那骨醉最开始发作时那般的极痛,实在算不得什么,她能默然承受下来,不再昏睡,身体亦是一步步恢復到最初时的状态。 但是药三分毒,大量的药物调理,留下了一定的后遗症,使得她格外喜热。 她心中似古井,泛不起波澜,即便身躯渐全,也无一丝欢喜,但也没了初时那撕心裂肺的悽怆悲苦,唯余下一片空茫怅惘。 在那里静坐一日,浑然忘却自己尚在人世。 月牙儿对外面的世道极感兴趣,问的最多的,便是外面的风土人情,「山君,如果你以后要离开风来谷,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出去?」 余惊秋一怔,自己以后,还会出去,还愿出去么,她久久沉默,回头看向那和白虎躺在一处的人儿,问道:「你想要出去?」 月牙儿贝齿轻轻咬住下唇,乌髮柔软,搭在纤巧脖颈上,「我想要离开这里。」 「你的师父,朋友都在这里,为何要远离?」余惊秋不解,月牙儿是孤儿,由韫玉养大,这里的人和朋友,对她亦亲亦友,怎会有人想要离去了,让自己孤零零一人呢。 月牙儿摸着白虎的脑袋,因心中烦躁,将白虎的毛都抚弄的炸了开来,许久,她说道:「我喜欢她。」 余惊秋茫然道:「谁?」 月牙儿抬起眼睫,她的眼睫又长又密,翘起美丽的弧度,掩映着灵动水润的眼睛,那双眼睛动情地注视着远处,「我师父。」月牙儿觉得余惊秋是谷外之人,且因为捡了她回来,心里对她有几分亲密感,所以能将这心事对她说。 「……」余惊秋心想:大抵是孺慕之情,可隐约又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我喜欢她。」月牙儿低低重诉了一遍,满含少女的柔情春思,可片刻间,她眼睫垂下来,隐忍痛苦,「但她不喜欢我,你来之前,我将自己的心意明白告诉了她,她便将我赶出了楼阁,叫我移居别院,待我越来越疏离严厉。」 余惊秋察觉到这话中情愫,不无震骇,不论是师徒间,还是女子间,这份情感无不是违背伦理,离经叛道,她知谷中风俗开放,却不想竟能孕生出这样一份与众不同的情感,一时之间,怔呆住了,说道:「她,是你师父……」 「我宁愿她不是我师父,她总唤我月牙儿,月牙儿,我知道谷里的人叫我月牙儿,是因为宠爱我,将我当作孩子,可我不要她也将我当作孩子,我想她叫我月夕,想她把我当作一个女人。可在她眼里,我就只是个孩子,她将我迁到别院来,不要见我,那我也不要见她!」月牙儿一滚,抱住了白虎,将脸埋在了它毛绒的胸膛里,白虎有灵,粗壮的爪子轻搭在月牙儿肩上,安慰她。 第140页 月牙儿心口如堵,声音哽咽,「山君,我好难受啊,每次见到她,想起她,心里就像被挖空了一块,我想要离的她远远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见她。」 余惊秋沉默着,对这样的一种情愫感到新奇惊异,她对感情懵懂,尚未动过情思,曾在虎鸣山上时,韩凌对她表过心迹,但她心态平和,见着韩凌时,与见着其他师兄弟一般,并无浮动,她便知自己对他无意,只是一般同门之情,可动情到底是怎样的,她不可知,更不可知两个女人之间情愫是怎样的,但见月牙儿情状痛苦,大抵相思苦,苦在相思人,她生出怜意,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抚月牙儿。 月牙儿从白虎胸口挪出一双红红的眼睛,问道:「山君,你有喜欢的人吗?」 余惊秋缓缓摇头,「没有。」 月牙儿道:「但是你脸上总是露出很难过的样子。」 余惊秋心口好似忽然被针扎了一下,古井中投下一粒石子,惊起片片波澜,她望向庭院,清风阵阵,很久,她指着院落里的那株杨树说,「我很喜欢院子里那颗杨树,丰圆肥厚的叶片,翠绿新亮的颜色似玉一般,投下层层浓荫,枝叶间栖息着虫鸟,蝉鸣鸟啾,其中热闹,令人喜爱的心中祥和宁静,但连着几场风雨,今冬又严寒,天道早早降下温来,那一树的叶片都落光了,候鸟迁徙,金蝉羽化,寿命不过这短短两三月,徒留枯瘦枝干,迎接冬雪,我瞧见这热闹转为冷清的景象,感到遗憾,所以难过。」 月牙儿不明白,白虎躺在走廊边缘上,月牙儿枕着它柔韧的肚腹,瞧了瞧那张牙舞爪的秃枝,又看向余惊秋,说道:「明年开春,叶子会再长回来,总会再见满树绿茵,到时自然有新的虫蝉从地里转出,天道暖时,也有鸟儿迁回来,热闹的时候,总会再回来,不会以后的日子,都是冬天。」 余惊秋眼中一酸,隐有泪意,她垂眸怜爱地看着月牙儿。月牙儿天真烂漫地回望她,「我说的不对么?」 「你说的很对。」余惊秋声音微涩,「只是,我大抵是个念旧的人,明年的热闹,替代不了今年的。」 月牙儿摇摇头,「我不懂。」 余惊秋轻抚她柔软的头髮,「月牙儿,你不懂,是好事。」 第68章 公道 谷中岁月平静,时光悄然流逝,倏忽间,便到了冬日,天上下起了雪,如漫天的柳絮飘洒,堆成酥软洁白的一簇簇,覆盖了山谷。 这时节,余惊秋的右手的医治已趋于尾声,右手恢復的与寻常人一般,提握抓取无碍,但若运转真气,冲击太勐,便会浮现阵阵刺痛,感到难以承受,且因为治癒经脉,反倒将腿上膝盖处的陈年旧伤给带了出来,若是天道严寒,膝盖处和右手手腕骨头里会激发出冰锐的酸痛感,届时右手会不可控制的发颤。 可即便是如此,她经脉断裂了数年,能恢復到这步田地,已是十分难得,足可见韫玉医术,世间难得。 谷中的孩子每日要到书屋里上课,教书先生年老,体力有限,时而由韫玉和允泽代课,余惊秋身体大好后,代课的先生便多了她一个。 这日里,孩子们还未来,雪天路滑,因而她在前院清扫着道路积雪,忽然听到外间吵闹声。 走出来一瞧,见到头家屋舍门前围了些人,余惊秋问走来的允泽,「外边出什么事了?」 允泽道:「流儿犯了错,正被他爹娘训呢。」流儿是允泽表侄,已有十二,正是顽皮的年纪。 送孩子来上课的谷民走过来,瞧着动静,也好奇追问道:「这是怎么了?」 「今年各家不是冬藏了花蜜,要来做药引子吗,流儿家里的花蜜埋在院子雪堆里冷封着,今早要取出来用,发现没了,他阿娘以为是流儿贪嘴,偷偷取出来吃了……」 那谷民听罢,说道:「昨个儿我还瞧见流儿和那几个混小子嘴边沾着糖丝呢。」 「可不是。」允泽说着,嘆了声气,「他娘就把他训了一顿,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流儿死不认啊。」 几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流儿家门前,流儿爹娘站在堂屋中,流儿梗着脖子站在院子门口的雪地里,说着,「不是我。」 流儿他爹恼道:「不是你?不是你,你昨日吃了什么,满嘴糖丝。」 早来的邻里劝着,「流儿他爹,多大点事啊,实在犯不着。」 流儿他爹鼻子里长出一道气,脑袋往流儿一摆,「好了,这次就算了,下次再犯错,还嘴硬不承认错,看我不抽你屁股。」 这事到这便该平息了,谁知流儿握着拳头,高声叫道:「不是我!我不要,我不要算了!你们轻轻巧巧说算了算了,把这事翻过去,但是我知道你们心里还觉得是我做的,明明是阿爹阿娘煳涂,他们不计较了,却说是他们平和,到底默认了是我的错,冤枉我!凭什么!」 流儿红着眼眶,倔着不甘地高声质问的模样,被雪地映照得发亮,冲到了人群里余惊秋的眼中,她握着扫帚的手紧了一紧,脑海里迴响着流儿的委屈的声音,恍惚中看到了楼镜的影子。 众邻里劝着,有人说道:「孩子都这样说了,会不会是哪里误会了,另有隐情啊。」 正说着,人群后头传来声音,「叔。」 众人回头一看,「月牙儿。」 月牙儿穿着狐裘袄子,鼻头在雪天里冻得微红,她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提着一只蜜罐子。 第141页 众人一瞧,那绳子另一头拴着白虎,白虎在雪地里和月牙儿拉锯着,不肯往前走,前肢伸直,脑袋直往后缩,被绳子把脖子上的肉往前勒,勒成了一张大饼脸,月牙儿拉不动它,又怕动武伤了它,气愤之余,将绳一扔,说道:「翁都,你不听话,我不要你了!」 月牙儿走到门前,提着那罐子,问道:「叔,你瞧瞧,这是不是你们家蜜罐子?」 流儿他爹走到前来,接过来一转,确实是他家罐子,里面还有大半罐子蜜,「啊,是,怎么在你手上。」 「是翁都偷吃了。」月牙儿气唿唿说道。今日一早,她就见白虎不知从哪儿咬一只蜜罐子回来,将口磕破了,正舔舐花蜜,白虎小时候野性难驯,会到谷民家中偷吃晾晒的鱼肉,但邻里和谐,见到白虎会主动餵它,它便没了那些坏习惯,谁知道旧毛病復发了,她提着罐子,牵着白虎一出来听到这动静,便知道这蜜罐子大概是流儿家丢的,「叔,对不起啊,这些蜜丸是我做的,赔给你。」 流儿他爹接过蜜丸,拿着罐子,看了眼流儿,说道:「没事,今年第一次藏蜜,翁都没见过,可能好奇。」 白虎见主人把绳子丢下,远远走开,步子犹豫着,还是走到月牙儿身边,蹲坐下来,讨好似的低低一声『嗷呜』,倾着身子蹭蹭她。 流儿他娘看着自己儿子,柔声道:「流儿,是阿娘错怪你了。」 放在桌上,嘆了声气,笑道:「好了,叫大家挂心了,没事了,大家回罢。」 邻里说着『弄清楚就好了』『下次待孩子还是耐心些』笑着便散开了,门外只留了月牙儿,允泽和余惊秋三人一虎,月牙儿和允泽本要离开,却见余惊秋握着扫帚站在原地未动,一双眼睛直望着流儿,因此也不由得停住了离去的脚步。 流儿还站在院门口不肯进屋,流儿他爹叫道:「好了,是爹娘弄错了,快来吃了饭去书屋上课,别让先生等着。」 流儿手指掐着掌心的肉,眼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了泪光,他一直在院门口倔着,不肯进来,也不肯跟爹娘说话。 流儿他爹因为错怪了流儿,正自心中有愧,但他性子太硬,软不下来声气来道歉,内心折磨不好受,见流儿犯倔时,火气噌地上来,恼羞成怒,一拍桌子,「都说是爹娘错了,你这小子怎么还犯强!」 流儿被他爹吼的一哆嗦,红红的眼圈一抬头,瞧见了门边上的余惊秋,情绪爆发,迎着他爹的怒容,「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啊,为什么我要被阿娘责备,为什么要被阿爹记帐,为什么要被邻里看笑话,然后你们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不公平!」 余惊秋看着他,眼里浮出异样的光来。 流儿他爹道:「那你想要怎么样!」 流儿看着他爹不耐烦的神情,一抹了眼睛,冲进堂屋,撞开了他爹,直冲到门边,从余惊秋三人中间穿了过去,跑出门去了。 「这小子。」 「流儿。」 月牙儿和允泽还愣着,月牙儿因这闹事跟自己有一半关系,允泽深知表侄性子,两人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追,最后只有余惊秋,脚步轻跃,不远不近地跟在了流儿身后。 流儿直跑到花田,坐在田埂上,将雪捏成团,狠狠地扔向远方。这孩子有极强的自尊,在人前流泪觉得难堪,躲到没人的地方,才敢让委屈的眼泪直淌下来。余惊秋默然站在远处,望着他,许久,直到飘起雪来,余惊秋走来,说道:「下雪了,回去罢。」 流儿把脸埋在□□,片刻后,勐地一噌,整张脸冻得两颊红,嘴唇白,余惊秋将外衣脱了披在他身上,牵住了他的手,往回走。 「山君。」流儿唤道,余惊秋代过课,谷里的孩子都跟她熟,他们正值青春年少,猎奇心胜,喜爱神秘与迥异,因而对余惊秋好奇且亲近,孩子们都随了月牙儿唤她山君,晚辈唤她小字,在外面属于不敬,谷里不讲究这些,余惊秋自身也不在意,没说过,这些孩子便叫着她山君。 流儿心里还是难过,「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到最后了,却又好像是我的错了,是我把大家弄得不开心了。因为我太计较了,不随和不包容,如果我退一步,这件事早便过去了,爹娘不会生气,我们也不会吵架,我此刻都该去书房上课了……」 余惊秋问道:「那你为何不愿妥协?」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细腻又敏感,泪珠从他眼睫上落下来,声音难忍哭意,「可是我不甘心。为什么没有做错的人反而要忍气吞声呢。」 余惊秋未做应答,流儿问道:「山君,你也觉得我不亲和,太不知体谅人了吗?」 「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谁?」流儿好奇道。 余惊秋瞳仁盛敛着清澈的雪光,「我的师妹。她和你一样,不愿吃亏,不愿受委屈,总要闹得大家都不痛快,我那时候不明白……」余惊秋声音轻轻的。 「后来呢。」 「后来她离家出走了。」 「为什么!」流儿忿忿不平,联想到自己,又感到些许害怕。 余惊秋似乎在回忆,「因为在别人眼里,她太不听话,一有坏事发生,别人便怀疑到了她身上,没有人信她,她也想要个公道,没人能给她,她只有自己找。」 「她真可怜。」流儿瞧着余惊秋神色问道:「山君,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师妹?」 第142页 余惊秋停下了脚步,沉默良久,回过身来,垂眸看向流儿,「我只是忽然明白。」 「明白什么。」 「委屈不是自己受,永远也不知其中痛苦,酸楚滋味,没有资格替委屈的人说算了,流儿,不忍气吞声是好的,这世上,便连爹娘也会无法体谅怜惜你受的委屈,遑论别人。」余惊秋抬起手指,轻拭流儿眼下泪痕,眼中冷光寒于冰雪,沉若深渊,「你若算了,那便真的会算了,这委屈,就是白白受下了。」 「但像你说的,这并不公道。」 第69章 桃源谷 余惊秋牵着流儿回到了书屋,屋外听得朗读声,余惊秋忽然站定,问流儿道:「流儿,虽说是翁都偷了花蜜,但允泽说昨日瞧见你嘴上挂着糖丝,却是哪里来的?」 「那是阿遇家的花蜜,他偷拿出来给大伙分了,我想着受了人家的好处,就该信守承诺,不能出卖了他。」流儿拍了拍自己胸膛。 余惊秋受其纯真感染,眉梢浮现些微笑意,「既然守口如瓶,那你现在又怎么跟我说。」 流儿咧嘴一笑,露着白白的牙,「因为我知山君绝不会告密,而且那明明是我守诺的证据,最后却成了疑点,要是不被人知晓真相,不就太冤了吗,就算别人都误解,说我不好,只要有一个人夸赞我,我就很满足很高兴。」 余惊秋送他到屋檐下,在他进屋时,忍不住嘱咐了一句,「回家后,不要再跟爹娘闹别扭了。」 流儿撇了撇嘴,闷声应了。 余惊秋目送他进了书屋,依旧回去扫雪,她提着扫帚,握着的四尺来长的竹竿,与流儿的话,挑起她深埋心中的怨念,对一切不公的忿懑,难以排解,一念成嗔,心血来潮,以这扫帚做剑,在空地上练习起三毒剑法来。 竹把舞动的寒风搅乱庭院落雪,白雪乱飘,愈凌厉愈严寒,余惊秋面若冰霜,一招剑式,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施展的行云流水,只听得卡嚓一声,手中握着的竹把将院子里的杨树给刺穿了。 劲力震颤树干,树上积雪扑簌簌落下,盖了余惊秋满身。余惊秋笑出声来,当时她不愿学,谁想如今这三毒剑法练得不比干元剑法差,只因这世间,任谁也逃不过爱恨嗔痴。 而她,即便是万念俱灰,这恨,也深埋在了骨子里,伺机萌发。 夜里,她难以入眠,思绪活跃,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即便那么遥远,夜里回忆起来,连细节也格外清楚。那是极静谧闲适的一段时候,在虚假的安稳中,即便如今回首瞧,向日峰秀美浓绿的山色外满是漆黑的泥沼,那段时候也必将是终生中最美丽而无可替代的,最终却遭人生生损坏! 她师父必是料到有这一日,才早早交代了后事,那三条约定,如今亦是记忆犹新。 在黑暗中,她睁着的双眼似夜潭幽深。 她会如流儿一般,信守承诺,待得完成了承诺,心中也就再无束缚了。 翌日,余惊秋在仓库中找到韫玉,韫玉正在归纳药材,仓库之中瀰漫浓郁的药草味,灰黄的色彩之中,韫玉的白髮格外显眼,余惊秋向她说道:「韫玉,我要出谷去了。」 韫玉动作一顿,斜觑了眼她的神色,「外面的恩恩怨怨还没尝个够么……」 「罢了,你本也不是谷中的人,但有一句话我要给你说明白。」韫玉将墓头回放进了药柜里,将竹筛放在桌子上,语气微冷,「山君,风来谷,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来去的。」 余惊秋来之前,便能猜到韫玉的反应,风来谷避世,不愿接触外人,能留下她一段时候,且费心医治,已是不易,时间久了,她知道这些人有接纳她为谷民的打算,她也曾动过心,觉得在这里待一世也好,但她发现,原来自己内心,也会觉得不甘心,「这半年,多承你看顾,悉心救治我身上创伤,我知你是个心善之人。」 韫玉不轻不重,「哼。」 余惊秋恍若未闻,「韫玉,你那日问我是什么人,今日,我给你说说我的故事罢。」她得谷民坦诚相待,因而也不欲遮掩,隐瞒身份。 韫玉脱了罩衣,将衣裳搁在架子上,神色微愕,她从余惊秋初醒那日,便瞧出此人歷经沧桑,身中剧毒,心里更是千疮百孔,因而问及身份时,余惊秋含煳,她也放过了,不曾想余惊秋今日会主动提起。 「事情要从我身世说起……」余惊秋目光平淡,将孟家之祸徐徐道来。 韫玉听了半头,忽然神色一变,紧紧盯着余惊秋,「你是孟家的人,你说孟家如今只剩了你一人!你,这……」 余惊秋神色茫然。韫玉沉声道:「你可知风来谷原来的名字是桃源医谷,先祖与孟家同出一脉,为了避世迁居,后来连名字也不得不更改隐瞒。」 余惊秋沉默良久,「世事难料。」峰迴路转,机缘之下,竟还又遇到同宗的一日,她心中诧异愕然,浮现些微的喜悦,却难有大喜大悲之情,便好似水潭,偶有涟漪,难起波浪。 两人皆是沉着冷静之人,韫玉缓缓接纳这一事实后,瞧向余惊秋,犹豫片刻,仍不禁询问,「孟家当真只剩你一人了?」 余惊秋手指微微蜷缩,眼睫下垂,「是。」 「那孟家万千医书典籍……」 「只怕早已付之一炬。」 韫玉手撑在桌上,敛眸望着虚空,似在思忖,咕哝道:「既然孟家早已不在,那她为何这么多年也不回谷来……」 第143页 半晌,韫玉回过神来,又问道:「你既是孟家人,为何姓余?」 「余是外祖母姓氏。」余惊秋便将自己被干元宗收养一节,以至为何沦落到此大致说了。 故事不长,却是半生坎坷,话尽之时,屋中悄然无言,良久,韫玉轻轻嘆息,「真不知该说你命薄命硬。不过,此等大仇,焉有不报之理,你要出谷去,我同意,只是……」 韫玉在桌旁徘徊不绝。余惊秋见她似有为难之处,问道:「是有什么不方便的?」 bsp;韫玉沉默摇头,少顷,她目光定了下来,说道:「你此次出谷,我希望你能为我寻一个人。」 「好。」韫玉对余惊秋恩情极大,因而她一听,便应了,只是不解:这不是大事,何以韫玉如此为难,「别这么快应承,你跟我来。」韫玉出了仓库,将余惊秋引到自己房中,韫玉卧房坐北朝南,将槅扇一开,满室亮堂通透,一面山水画的屏风将卧榻与书房隔开,韫玉自书柜中取出一副画轴,递给了余惊秋,示意余惊秋打开。 余惊秋打开画卷,只见画中是个女子,温婉明媚,秋水如波。 韫玉说道:「她叫苏樵,原是桃源医谷前任谷主,多年前罹患了一种怪症,典籍之中无有记载,她便自称其为渴血症。病如其名,那使她对鲜血有异常的渴望,鲜血之于她,便似水之于人,人不能不饮水,她也无法长期不饮血,初时,她尚能克制自己,少量饮用兽血,后来,病情渐重,兽血甚至无法满足她,她渴求着人的血液……」 余惊秋见到韫玉眼中流露出哀伤之意,韫玉说道:「她是个极好的人,不愿伤害他人,只是这病症,谷中众位医术精湛的都束手无策。」 余惊秋接过她的话,「她便出了谷,想要去寻孟家,或许合两家之力,会有解决之法。」 「……是。」 余惊秋明白了韫玉的为难,如今孟家不在了,苏谷主却还未归来,要么是去另寻良策,要么便是天不眷顾,已遭不幸,天底下这么大,找一个生死不知的人何其困难。余惊秋将画合拢,「我自当竭尽所能。」 「多谢你。」 韫玉是个嘴不饶人的,现下她深谢之下,其意赤诚,可见她有多挂怀那人。 余惊秋手上拿着画轴,不由得想起月牙儿。 「你打算几时走?」 「待外年节过后。」 「再缓缓,你身上骨醉初解,我还要再瞧瞧,还有……」韫玉又翻箱倒柜,找了半晌,这谷主,不是个擅长打理屋子的人,终于是找到了,拿出一卷书来,「这是我们这一脉的内功心法,纯正温厚,对敌不强,强在修健肉身,你体内有一股强悍的内力,尖锐霸道,那是把双刃剑,伤敌亦可伤己,如若控制不当,便会损害自身,此心法可助你调理身子,也可助你早日驯服那一股内力。」 韫玉见余惊秋有顾虑,未接过去,说道:「说起来,这也是你孟家本门的功法,你不必顾忌。」 余惊秋这才双手接过,「多谢。」 「罢了,罢了,你谢谢我,我谢谢你,已不知说了多少。」韫玉望着余惊秋手中画轴,轻轻嘆道:「她的事,烦你多费心了。」 「自然。」 余惊秋辞别了韫玉,去到别院。也不知是不是月牙儿和白虎呆久了,天寒之后,主僕俩一个习性,白虎冬困,俯在屋内睡觉,毛绒的身躯极暖和,月牙儿往它身上一靠,不久也打着呵欠,睁不开眼,余惊秋过来,她懒懒地招唿,「山君,今日不替先生代课么?」 「月牙儿,我要出谷了。」 月牙儿一个激灵,勐地坐起了身来,「你要出谷了?今日?」 「还要等一段时候。」 月牙儿那又兴奋又失落的复杂情感落下去一半。余惊秋道:「但这一次,我不能带你一道出去。」 月牙儿心里一紧,手脚并用爬过来,抬着小脸,急匆匆道:「为什么?」 「我有许多事未做完,你在我身旁,太危险,等我事情了结,你若还想出谷,我便接你出谷。」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余惊秋没法给出答案来。 月牙儿跳起来的情绪,便全然落了下去,她满心满眼的失落,她是个极乖顺的少女,除了那份世俗难容的感情,她在心里有过强求的念头,其余诸事,却不会强求为难他人什么。 余惊秋双手端着画轴两边,见她苦恼,年纪轻轻,却满面愁容,她不知情字难解,欲劝月牙儿回头,问道:「月牙儿,你知道苏樵这人么?」 话语一出,月牙儿脸色煞白,那双眼睛,似遇到惊吓的白鹿的双眸,美丽凄楚,「你怎么……」 月牙儿瞧见余惊秋手中的画轴,「她是前任谷主,与我师父一道长大,几年前出谷去后,再无音讯。我师父,我师父让你寻她么……」 「是。」 「山君,我能不能瞧瞧这副画。」 余惊秋将画递过去,月牙儿接在手中,缓缓打开,冲着山君一笑,「这是我师父画的,我见过她的画,多是山水花草,原来画人,也这般栩栩如生。」 余惊秋见到她忍不住的泪光,唤道:「月牙儿。」 月牙儿将画还给她,说道:「花田前的山道是离谷的唯一一条路,有一处矮崖能眺望远行的路,谷里叫做绝武崖,师父极爱在绝武崖吹笛远眺,她的目光总在绝武崖前离谷的路上,从不肯回过头来,看看她的身后。」 第144页 白虎闻得动静,踱步来,热热的舌头舔舐月牙儿苍白的脸颊,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第70章 山谷 余惊秋怜惜月牙儿,却难为她做些什么,此次出谷,前途迷障,是断不能带着月牙儿去冒险,若劝月牙儿了断情丝,月牙儿似乎比她更希望逃离捨弃这份情感。 月牙儿心不由己,身子更无法远离。余惊秋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温言劝慰,早些归来。 为此,余惊秋出谷前要有十足的把握。几次沦落敌手,在鬼门关间徘徊,她了悟,行走江湖要有自保的修为,她不求独步天下,称霸武林,但求身死之前,将别人欠下的债都讨回来。 关于桃源医谷的内功心法,韫玉说她服食过玉佛手,这样修习内功起来,事半功倍,确乎如此,兼之她悟力极佳,短短数月便小有所成。此功法中正调和,仿佛潺潺细流,柔化了她本身功力与疯剑内力的争端。 不觉间,冬去春来,四月天时,天气暖热适宜,风来谷的花田百花盛放,湛蓝天穹之下,娇柔轻嫩的颜色装点整个山谷,草木沉沉的气息盪了开去。 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韫玉确定了余惊秋身上骨醉无再发之可能,许她出谷去。 韫玉送她直到花田,「你出去之后有何打算?去见你师妹么?」 「我师父出事之前,曾对我託付后事,与我约法三章,那时我师妹性子偏激执拗,师父担心她一念之差,误入歧途,铸成大错,师父希望我师姐妹互相扶持,若我得势,能护着她便护着她,她若做错了事,能劝着她便劝着她,我答应了他,为全这多年养育之恩,为报他对孟家之义,其中约定,我必为他做到。」 韫玉依稀记得余惊秋提到她这师妹时说的话,问道:「你上次说起,不是说她已入了邪/教,还成了个一楼之主,若不规劝不了,你要如何?」 「我明白,身处江湖,有许多不得已,她做她的楼主,或许有她的苦衷,有她的打算,若她能坚守她的底线时,相安无事,倘若她忘了本心,行事毫无底线,对不起师父,我便……」一只色彩妖异的凤尾蝶落在余惊秋肩头,她双眸似黑曜石子,光芒暗沉,「杀了她!」 这一句话冷沉的声气叫韫玉也一悚。余惊秋淡然地抚落髮上的绿叶,两人走到花田尽头,身后传来唿唤声,「山君!」 两人回头,只见允泽等人赶了来,书屋里上课的那群孩子都过来了,众人知道余惊秋要走,都来送她。 韫玉目光一掠,问允泽道:「月牙儿呢?」她知月牙儿极喜欢这个新朋友。 允泽道:「我没见着她人。」 韫玉看了眼天色,回身望着来路,片刻后,将包袱递给余惊秋,说道:「谷中没有刀剑,只有救死扶伤的药材,包裹里是些衣物和干粮,以及伤药和寻常毒药的解药,但愿能帮到你些许的忙。」 余惊秋接过包袱,道了声谢,便要离去。 允泽忧心道:「月牙儿还没来,你不再等等吗?」 「我出来时,已见过她了。」余惊秋知晓,韫玉在这,月牙儿不会想来的。「诸位保重。」 余惊秋辞别了众人,走出花田,顺着那条出谷的路径而出,走不远,她回头一瞧,风揉着花瓣,绝武崖上一道白影闪出,月牙儿骑着翁都,在崖边往路径上眺望,朝她挥了一挥手。 清风送爽,余惊秋脚步轻快,在众人远送的目光中,身影片刻便没入青山秀影中。 江湖纷乱,永不停歇,山谷闲静,好似时光停滞,短短一年,踏出谷去,便如隔世。 六月的天,已变得十分热,骄阳似火,风雨楼内外却寒意瀰漫。风雨楼所辖地界上出了个魔头,江湖人称作屠夫,此人之毒,宛如地狱恶鬼,这魔头喜食人肉,余津渡口到风雨楼一路已有不少人被害,连青麒帮的人也遭过毒手。 这魔头功夫高,性子邪,行踪飘忽,不好捉拿。为此地界上居民人心惶惶,青麒帮众人群情激愤。 飞花盟的人不尽是魔头,魔头也不尽是飞花盟中的人,这屠夫便属于后者。飞花盟和中原武林僵持了一年多,当初各大门派精干门人围困朝圣教,丘召翊亲自领着飞花盟众迎战,硬拼了多场,两方各有损伤,一战打不下来,不知为何,中原武林内部各门派间爆发了争端,与丘召翊的正面交锋便被无限推迟,群雄斗争,散化成江湖中各大小厮杀。 两边仍是针尖对麦芒,然而没有群雄压境,生死相搏,丘召翊也就有余力,将那一双锐目放到飞花盟里来。 楼镜一度怀疑这屠夫,许是丘召翊引来的,这一年多,她没有大的动静,丘召翊不满意了,放了条黑鱼进来,将平静的水面搅出水花来。 果然,不久,丘召翊以这屠夫目中无人,敢在飞花盟地界上肆虐为由,要对付他,却不自己出手,他也明知这风雨楼是楼镜在管了,而要赫连缺派人出面捉拿,理由无非是两人地界相邻。 赫连缺岂会看不透丘召翊盘算,将计就计,亲自到风雨楼中去,见了楼镜,说道:「盟主叫我捉拿屠夫,但这风雨楼是你的地盘。」 楼镜道:「有赫连楼主代劳,我也乐得清闲。」 赫连缺朗笑几声,「盟主的意思,这是要我们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呢。」 「盟主忌惮我,碍于我有些人望,不能直接动手,他这是用你做刀子,借刀杀人来了,我是处处小心,也抵不过盟主疑心,鹓扶楼主,我想你也有同感罢,盟主利用你,这定盘星还三天两头来寻你麻烦,我俩是同病相怜之人吶。」 第145页 「哦,我听明白了,赫连楼主的意思是,风雨之中,你我同舟,应当同气连枝。」楼镜撑着脸颊,斜躺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眉梢眼角俏媚多姿。 「可不是。你我若是一气,你的事,便也是我的事,沈老弟踪迹,我也自当竭力寻找,便是危机环伺,你我互助,也能在飞花盟屹立不倒,你我若不同心,今日是屠夫,明日是刽子手,总有一日,盟主要挑弄得你我互相残杀,两败俱伤。」 「哦,如此说来,我若不和你联盟,不仅难找沈仲吟,有不有命待在飞花盟都难说了?」 「轻重如何,我想鹓扶楼主应当能掂量。」 「赫连楼主说的有理。」楼镜觑着赫连缺那张白俊的脸,眼眶凹陷,目光犀利,楼镜晾了这话头半晌,待得赫连缺欲开口之时,她慢慢悠悠,「那往后便承蒙赫连楼主照顾了。」 赫连缺微笑道:「既然如此,鹓扶楼主手中无人可用,改日我便挑选了一批燕子楼杀手,送到了那风雨楼中,供楼主差遣。」 楼镜眸光闪烁,冷笑道:「赫连楼主的人,我怕是驱使不动。」 「你我联手,我的人,自也听候你差遣,更何况盟主之令尚在,让我入风雨楼地界捉拿屠夫,我也不能抗命,他既想瞧瞧你我明争暗斗,这戏自然要演下去,否则盟主要施展后招了,只叫盟主以为我介入风雨楼势力,与你相争,他瞧着舒心,便会放松攻势。」 「明里争斗,暗中联盟。」 「正是此理。」 楼镜不由得在心里拍手叫好,赫连缺好盘算,派遣人手到她风雨楼来,奉的是盟主之命来捉拿屠夫,实际是过了地界,越俎代庖,插手风雨楼事物,他这是为遂丘召翊的心,故意挑起他和她的争端。 楼镜若是个怯弱的,为求安稳而退让,听丘召翊命令行事,赫连缺正好顺杆爬,蚕食楼镜手中势力,但楼镜不是个怯弱,任人宰割的人,赫连缺便与她联盟,那些人手插进风雨楼里,又能做戏给丘召翊看,又能成为他的眼线,监视她的行动。 一举两得,不论进退,都在他算计之中,楼镜怎能不叫好。 赫连缺送来的人,她没有理由拒绝,既然拒绝不得,便全部收下,白来的劳力,不要白不要。 半月后,赫连缺派来的人的杀手到了风雨楼。楼镜坐在花藤架子下,黑绸蓝边的衣裳似乌云流曳,她转动着一把匕首,珵白的一道光芒映在双眼上,从头到尾也只瞧了这院子里排列的杀手们一眼。 这些杀手身子精瘦,着装利落,每人脸上都戴着面具,面具花样各异,这些杀手便是在楼中也不轻易摘下面具,这些面具便等同于众人的脸谱。 裘青清点完了人数后过来,「一共二十五人,十六个申字辈的,八个午字辈的,还有一个寅字辈的。」燕子楼以天干十二支与数字搭配作为杀手的名号,数字越靠前,实力便越强悍。这一行人天干后缀着的数字都靠后,算不得是能手。 在这时,花衫从角门走来,越过那群杀手,走到楼镜身旁,将一封信送到楼镜手上。 楼镜展开一看,「好啊,我们的聂城主,终于肯挪出他的城堡了。」 楼镜目光斜睨向这群杀手。赫连缺以为她有所顾忌,不会到处给自己竖敌,既然说是联盟,不至于撕破了脸,不敢不会立即杀害驱逐了这群杀手。 她确实不好当下便与赫连缺反目,但她不能堂而皇之杀了这群杀手,不代表处置不了这些眼线。 这群杀手来的正是时候,如今不仅有人替她解决他们,她还能将他们尽到最大的用处。赫连缺大抵也考虑到联盟在于一时,眼线留不长久,才没送修为强劲的杀手来。 第71章 夜袭 楼镜挥了挥手,裘青领着人下去了。花衫说道:「你要借聂禅的手除掉赫连缺送来的人?」 楼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匕首,「借赫连缺的人除掉聂禅,借聂禅除掉赫连缺的人,两全其美。」 「这些杀手不过是二流货色,连聂禅手底下那几员勐将也敌不过,遑论除掉聂禅,再者,你除掉赫连缺这些人,赫连缺只怕要来找你讨个说法。」 「赫连缺?这些人是他自己送来的,说是我手中无人,要给我差遣,我这不正是有要事缺人,才带上他们,若是这些人学艺不精,修为太差,被人给杀了,他还有什么话好说,他该羞于坏了我的事!至于那些杀手,他们是调虎离山的饵,我不至于痴心到凭他们几个杀了赫连缺,若到时聂禅对我师兄的事说不出个所以然……」楼镜右手一挥,腕间发力,一道白电急闪而出,一把匕首铮地一声,扎入藤架的木柱上,将一只飞虫钉死在上面,楼镜回首,似若狼顾,「杀他的,只能是我!」 花衫心下一骇,沉默片刻,说道:「聂禅此次出来,手底下蒋沈韩杨四员大将,除了断臂的韩将军与聂禅之子聂仲渊留守天星宫,其余三人都跟了过来,护卫在侧,你一人恐怕也应付不来,我将百戏门的兄弟调几人回来。」如今百戏门门人悉数在外,一部分人暗中探寻那个与飞花盟勾结的中原武林内部间隙,一部分在外寻找余惊秋踪迹。 夏风吹着青藤上的绿叶,楼镜神情微松,问道:「有她的消息了吗?」 花衫摇了摇头,楼镜背对着他,即便他不说话,她也从这沉默之中得到了答案。 第146页 余惊秋已失踪了一年有余,她既未回干元宗去,也不曾迴风雨楼来,天地茫茫,她如之前四年一般,消失了个彻底。 许久,楼镜说道:「你看着办罢。」 要说这次聂禅远行,是应楼彦之邀前往干元宗。如今楼彦代管干元宗数年,使得干元宗颇具气象,门人弟子大增,势力扩张,干元宗行至中年,又有了蓬勃生长之意,相较于楼玄之管理宗门的稳健之风,楼彦锐意进取,关于这一点,楼镜心中颇感诧异,记忆之中,她这二叔一向是温和低调的性子,不想掌管了宗门后,一改了往日手段。 除却整顿宗门,楼彦另做的一样事便是结交江湖门派。干元宗原有江湖人脉的基础,楼彦做的,则是修復与加深,修復,便是修復的与曹柳山庄的关系,大抵因为楼玄之身死,楼镜下落不明,兼之楼彦登门赔礼,态度诚挚,这一两年,两家关系已恢復如初。 楼镜在曹柳山庄有一段极阴暗屈辱的牢狱生活,心中对楼彦所做颇有微词,但随后静下心来,却也能理解,一来,楼彦不见得知道这事,二来,当初楼玄之意外身亡,不少长老弟子在外,而当时宗门内,先查出楼镜是兇手,后又怀疑指证余惊秋图谋不轨,郎烨与另外两名弟子被害,风雨飘摇之际,人心惶惶,届时干元宗破绽太多,实在不易竖敌,楼彦为了安稳,化干戈为玉帛,无可厚非。 除了曹柳山庄,楼彦更与从前结交的门派加深了联繫,其中就有这天星宫。 然而就云瑶来信上说,天星宫与干元宗关系早不如当初,聂禅此次前去,态度冷淡,与其说是和缓关系,倒更像是就此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云瑶私下里见过聂禅一面,虽有楼镜在信中告诫,要隐蔽谨慎装煳涂,她还是忍不住以郎烨之死质问聂禅,但换来的只有聂禅的沉默。 是否因其心中有愧,云瑶和楼镜都不得而知。 唯有一点清楚无误,聂禅害死了郎烨! 聂禅离了干元宗后,并未径直回天星宫去,而是往东行,绕了远道,也正因此,而给了楼镜准备动手的时机。 玉腰奴传来消息,聂禅绕道,是因为他的女儿。 聂禅爱女聂云岚于五年前,离家出走后,游歷江湖。此次武会将在南冶派举行,两年前,这聂云岚委託南冶派铸了一把好弓,这一次南冶派举行武会,她自要去助阵捧场。 父女俩早年闹了矛盾,聂云岚一直不归家,聂禅难得出来一趟,挂心多年不见的女儿,大抵是要去见上一面。 花衫联繫上了百戏门的武生和青衣,两人直接动身,却不是朝着聂禅去,而是捉聂云岚而去。从前楼镜不屑于以人质相威胁,如今觉得无可无不可,既然云瑶空口问不出来,那她去了,若是没有筹码,想必也不能叫聂禅开口。 与武生和青衣一道行动的,还有花衫和玉腰奴,花衫心思缜密,玉腰奴消息灵通,有他四人去捉拿聂云岚,应无差池。 父女俩一西一东,花衫等人离得聂云岚近,离得聂禅远,而她却是离得聂云岚远,离得聂禅近,为了避免拖得时间太长,打草惊蛇,一行人分作两边动手。 花衫等人去寻聂云岚,而楼镜则带着燕子楼的杀手和裘青一干手下直追聂禅而去,楼镜估算着时候,约定了日子与地方,等候到花衫等人带来聂云岚,便与聂禅交手。 ,思量山清秀,峰峦虽多,但走势平缓,不少商客旅人过山,山中佛剎古寺不少,名胜古蹟也多,所以山中有好几家客栈。 不得不说,赫连缺这行杀手,修为虽不深,做杀手的基本能力却是具备的,楼镜派了六人做斥候前去打探,得知聂禅宿在思量山腹地山坪上的来云客栈里。 楼镜便栖在东面外峰山脚下的客栈中等候花衫等人。 这日里云厚风大,还未到傍晚时分,天地间便黯淡无光,山雨欲来,还是瓢泼大雨。 风吹得房屋内的窗楞咯吱作响,楼镜端着茶盏,紧蹙着眉头,距离越好的日子,已过了一日,却不见花衫等人来,不知是被天气耽搁,还是路上出了岔子。 楼镜推开窗子,冷风直灌进来,卷着冰凉的细碎雨点,许是风雨如晦,天气阴沉,天幕直坠下来,压着人,以至于她如此焦躁,心绪难平。 然而待她见到聂禅时,她才知这份焦躁,来源于她的復仇从此事开了端,五年来磨的剑,有了它的用处。 掌灯时分,外探的斥候归来,他们截住一名快马加鞭的信使,那信使往来云客栈去,这些斥候凭着杀手的直觉拦下了人,一查之下,果然发现端倪。 聂禅安排了手下在暗中护卫聂云岚安危,这一点楼镜料想的到,玉腰奴和花衫自然也聊想的到,却不知那四人为何会在动手前就惊动了猎物,以至于失了先机,而动手时也没能拿下聂云岚,步步踏错,没拿下人,反倒打草惊蛇。 这不像是四人会做出来的事,其中必有缘由,但不论那边出了什状况,事情已然发生。 楼镜无空深究,她等不得了,要趁聂禅警觉之前下手。 夜里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来云客栈里外灯火通明,西面是几处小酒家与吃食铺子,后面便是悬崖,来云客栈占了整个东面,背后是呈斜坡的山林。 雨水将南面上山的路浸得湿润,数道身影迅疾而过,身形轻盈,落地时响起踩水声。 第147页 聂禅在客堂用晚饭,此处口味偏辣,虽说入乡随俗,也难免水土不服,聂禅又有愁绪绕心,无甚胃口,吃不了多少,便搁了筷子。 蒋将军说道:「城主,若是这饭菜不合胃口,不如叫属下借了这客栈的厨房,替城主做些天星宫的菜餚来。」 聂禅摆了摆手,话还没说出口,空中起了数道异响,飒飒寒风裹架夜雨潮湿之气袭来,三位将军面色一凛,杨将军长剑出鞘,剑花一挽,将射来的暗器悉数挑飞。 「何方宵小,报上名来!」 二楼飞射下来无数钩爪,钩爪来势汹汹,是勐兽爪牙,沈将军取来步槊一挽,将那爪链缠在步槊上,往下一拉,力道生勐,将那端的刺客拉得飞坠下来。 几名刺客落地,一滚卸力,见讨不到好,也不恋战,起身时掷出数道飞镖,趁着几位将军抵挡时,飞窗而逃,潜入夜色中。 「他奶奶的,好是嚣张,也不瞧瞧遇上的是谁,暗中偷袭了,还想全须全尾的跑么!」 沈杨二人带了四名手下,追着几名刺客而出,蒋将军领着自己下属,仍旧护卫在聂禅身侧。 不多时,二楼火光沖天,滚滚黑烟呛人眼鼻,客栈中没有其他住户,二楼着火处的几间厢房皆是天星宫宫人所住之处。 客栈僕从哭天喊地,忙着接水救火,天星宫宫人从旁协助。蒋将军道:「烈火无情,城主,还是到外面躲躲罢。」 聂禅面色泰然,「这火,烧不起来。」 话音落时,天空一声巨响,紫电似树枝枝桠在夜幕上伸展,将夜空一瞬照得亮白如昼。 雨势大了起来,足以掩盖人的脚步声。 一伙人面向兇恶之人,持着刀剑,陡然从后厨杀进来,蒋将军双目一瞪,金丝九环大刀呛啷啷,对着来人虎吼一声,「安敢放肆!」 可这伙人各个面向兇恶,俱是悍勐之辈,虽被蒋将军这一吼震慑了片刻,但霎时回神,依旧冲杀而来,蒋将军持刀应住,以寡敌众,丝毫未落下风。 潇潇夜雨之中,一人撑伞从前门而来,雨点落在伞上砰砰乱响。聂禅听到动静,往前门看来。 来人进屋,将雨伞挪开,伞上雨水如注,将地板洇湿,来人发乌肤白,一身湿润之气,手中执着剑,冷眸睥睨,注视着聂禅。 「世叔,多年不见。」 来人开口,聂禅眉头微簇,神色中有一丝茫然,一时之间未分辨出这唤他世叔的女子是谁。 「世叔,不认得我了么,家父楼玄之,多年以前,可与你有几分交情。」 烈火前也未见色变的聂禅神情愕然,「你是楼镜?」 「世叔还记得,就不知,世叔记不记得五年前,杀我师兄,迫害我师姐一事了。」 第72章 寅九 聂禅默然,阖上双目,他既不辩解一句,便也等同于承认了杀害郎烨。 楼镜面带寒霜,嗤道:「我父在时,曾称聂城主知恩图报,也正是我父亲有恩于你,两家才因此结交,可当年,我父亲一死,二叔重伤,我两位师兄师姐上门求药,你不相助,反倒带人追杀,害我师兄一条性命,害我师姐在生死中挣扎,好个仁义感恩的聂城主啊,你可对得起我父亲!」 「聂城主不打算说两句?」楼镜端详聂禅脸上神色,只见他睁开一双黑眸,虽说脸色微沉,却不见丝毫羞惭之色,她便觉得,这人并未感到自己所为忘恩背德。她心中不无疑惑,两家有十几年的交情,难道尽是虚情假意不成。 「你今日准备充分,为復仇而来,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自是给你一个辩驳忏悔的机会。」楼镜神色一凛,陡然沉声厉喝:「聂禅,你究竟为何害我师兄师姐!」 聂禅不言。楼镜心知这人嘴严的似块磐石,油盐不进,三言两语是敲不烂凿不开的。 楼镜冷哼一声,扔了雨伞,楼中灯光映着一霎时的剑光,楼镜掣剑,如雷如电,以雷霆之势,往聂禅袭来,「那你便为我师兄偿命罢!」 聂禅双掌一错,掌间真气将空气也扭曲了,引向似怒涛扑来的剑意。 萧瑟孤夜之中,肃杀森寒之气骤起,与这不眠的雨一般,久久不歇。 再说楼镜带来的那一批燕子楼杀手,任务乃是调虎离山,引着聂禅身旁护卫远离客栈。 夜雨连绵,掩盖脚步声,山路湿滑难行,周遭黯淡无光,逃离的杀手穿一袭黑衣,极难辨认,但沈杨两人岂是等闲之辈,追了里余路,终于在山道转角平阔之处将人追上。 沈将军脚步迅疾,一人当先,离那些奔逃的杀手不过数步之遥,他待要提气一跃,飞身至前,拦住这一行人去路时,脚步一经踏出,霎时间便感觉到异样。 他大喝道:「小心,有埋伏!」 对方若早有准备,提前设下埋伏,在这样昏暗的雨夜,旁人极难察觉。 沈将军话音一落,地面藏在暗处的一张铁链网霎时往上兜紧。沈将军修为不低,对敌经验亦深,警觉非常,这才第一时间发现了这处陷阱,他反应迅速,步槊往下一掼,力道雄浑,步槊卡住链网圆扣,直入地下一尺有余,使得那链网无法收紧吊起。 此地虽然开阔,但旁边密林昏暗,极易埋伏,便在沈将军这受制片刻,林中簌簌,雷霆一闪,映出幽暗光芒,却是一只只短箭,朝沈将军等人射来。 第148页 众人不占天时地利,猝然之间,好几名属下中箭。 属下中箭即死,杨将军一瞧,额头青筋暴出,「箭上淬了毒!」 原先逃离的杀手又返杀回来,与林中埋伏的人,包夹了沈杨等人。沈杨二人貌似落于下风,却不见慌急。 二人配合默契,杨将军护在沈将军身前,一把快剑,舞得密不透风,剑影飘飘,形成剑盾,将林中射来箭簇悉数拦下。沈将军冷笑一声,以蛮力生生挣断铁链,他一挣断链网,好似勐虎脱笼,往前一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步槊似开天巨斧,凌空噼下。为首的杀手躲闪不及,步槊利刃自上而下轮了个圆,利刃自他头颅一瞬划自下裆,杀手脸上戴着的面具崩成两半跌落,鲜血自伤处迸发。 反杀回来的杀手见状,心中一沉,尚且来不及反应,沈将军招式变转,步槊往前一探,横扫千军,左侧杀手握刀护住腰侧,可这沈将军天生悍勐之力,寻常修为压根抵拦不住,那杀手似飘叶一般被步槊拦腰一打,便似贴在了步槊上,飞往右侧的同伴,步槊轮着两人,将他二人直轮到道旁樟树上,将樟树震裂,那二人内脏破裂,吐血萎顿在地,咽了气。 其余人见势不妙,待要撤退,沈将军冷喝一声,「想跑?」 步槊打碎了道旁路碑,将石子挑飞出去,乱石打在众人身上,中石之处立即痛麻,众人身形一滞间,沈将军已提着步槊抢上前来。这些杀手,在劫难逃。 而杨将军抵挡林中暗器,给了属下喘息之际,属下缓过神来,当即取下弓箭,天星宫各个都是骑射的好手,这些偷袭之人的箭术哪里比得过他们,无论是开弓威力,还是这听声辨位,寻迹辨位的本事,亦或是百发百中的准头,在天星宫面前,没哪个人敢说自己第一。 众人张弓搭箭,从暗箭射来的方向判断偷袭之人方位,箭出的毫无犹疑,雨声压着箭矢破空之声,却压不住林中闷哼声。 林中偷袭的杀手,占据了天时地利,却没讨到半分便宜,只要射出暗器,必给天星宫的弓箭手发觉,立时被还以一箭,这天星宫的箭矢威力兇勐,箭头直穿树干,燕子楼杀手攻势一弱,杨将军立即带领众人压到林中。 杀手的长处在占领先机,攻其不备,布置陷阱,诱敌深入,一击毙命,若是与猎物修为差距太甚,等到了被猎物近身,攻守位置互换,他们便无相抗之力了。 开天星宫人神弓。 沈杨二人在林中将杀手剿灭得只剩一人时,留了他一口气,长剑挑了他双手手筋,免得他暴起反抗,施毒偷袭,又将剑锋别入他的口中,免得他口中含有毒胆,咬破了自尽。 沈杨二人虽未受伤,但见折损了这许多手下,心中怒火已炙,沈将军拽起这烂泥一样的人,森然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这杀手面具下的眼睛颤动,他目光忽然落到两人身后,眼睛浮现一丝亮光,那林深晦暗处,高木枝桠上,竟还留有一名同伴,此刻沈杨二人怒极,询问他幕后主使,心神松懈,正是偷袭机会。 这杀手含含煳煳说起话来,想要吸引两人注意,给同伴制造更多的机会,可那人俯瞰着,久久不动手,这杀手眼中流露出惶恐怯懦,并非所有的杀手都不怕死,他便是个贪生之人,望着那人,想要捉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心胆俱颤之下,嘴里不由得叫道:「动手,动手啊!」 沈杨二人听见这话,原以为是这杀手要求个痛快,但背后嵴梁骨骤然生出一股寒意,浑身寒毛直竖,两人勐地回头。 树上落下一人,身姿轻巧,似灵猫落地,悄无声息,他站起身,脸上同样带着一张面具,雨水顺着银白冰冷的面具花纹滴落,面具露出下颌,冷白的肤色,薄唇微沉,身形瘦削,半立于黑暗之中,缓缓抬起头来一瞬,威势迫人,沈杨二人心头一颤。 那杀手从面具花纹认出此人身份,嘴里还被别着杨将军的剑,声音含煳,「寅,寅九……」 沈杨二人对视一眼,沈将军下手果决,一掌拍在挟制的那名杀手头颅上,将其击毙。两人面向寅九,紧握了武器,如临大敌。 寅九面具下的眼睛冷漠地注视二人,不急不缓地抽出了手中长剑,杀手用剑不常见,拔剑之声这般震慑人的更无几个。 沈杨二人直觉这名杀手,不似先前那些好对付。 寅九剑花一挽,轻身一剑刺来,轻轻巧巧一剑,却似雷神自九天落下的霹雳,先是只见其形,待得放松身心时,那震天撼地的声势却骤然出现! 沈杨二人警觉,寅九已突入二人中央,剑势圈转,招招杀气森然,他们虽说以一敌二,左右夹击,却打得好生被动。 沈将军步槊彪悍,勐力骇人,对付寅九,力道却似打在了棉花上。沈将军一招横扫,大开大合,反倒被那人趁隙近身,沈将军顿感不好,果然下一瞬,万点剑光在眼前爆开,沈将军一声惨唿。 杨将军救护不及,但寅九全力一击沈将军,以至于后门大开,露出破绽,杨将军怒目而视,怎肯放过这个机会,一剑施展,亦是全力以赴,攻向寅九后心。 这寅九,左手使剑对敌,杨将军眼见一击将中,谁知寅九早有预料,右手一拨,拔出腰后短剑,犹如背后长眼,反手一剑,架住了杨将军雷霆攻势,两剑相交,其内力交撞,使得剑刃擦出刺耳声响。 第149页 寅九脚下踏步诡谲,原是正对着沈将军,一忽儿侧身,已面向杨将军,猎物调转,杀向沈将军的长剑迴转,直取杨将军首级。 杨将军这才恍然,寅九那是虚晃一招,要引自己全力进攻,无圈转回防之力,寅九真正的目标是他! 可即便寅九先前是虚晃一招,他那磅礴剑意,也确实伤了沈将军。寅九剑势奇诡,内力深厚,将他俩人配合步步打乱,他俩人到现下这个地步,已然是自顾不暇,难以联手,而他们各自为营之时,便是败局已定。 寅九长驱直入,左手长剑封住杨将军佩剑回救之路,短剑一挽,森然寒光摄取人魂魄。 杨将军瞪着双目,往后踉跄退了一步,便身子一弯,跪倒在地,手捂着喉咙,咳出血来。 寅九一剑封喉,伤口极深,若非杨将军修为不低,早已气绝,然而便是如此,那鲜血泊泊,也难以止住,杨将军目光逐渐涣散,冷汗淋漓伴着寒雨而下,抬头仰望着寅九身影,只觉得虚影重重。 沈将军先前被剑气侵袭,遍体鳞伤,寅九杀杨将军时,不过瞬息之间,他自己尚未喘过气来,如何阻止,他扶着步槊,眼睁睁瞧着杨将军跪倒在地,他怒喝一声,盛怒之下,身体爆发潜能,不顾伤口仍在流血,挽着步槊,似苍龙出海。 雨滴落在步槊上也被碰碎了,寅九飞身而起,似燕子抄水,踏着虚空,翩然落在步槊上。 沈将军沉气一转步槊,勐力上提,要将寅九挑飞。然而那端却似压下一座泰山,深厚内力,他所不能敌,竟叫寅九将步槊压下来。寅九一脚踩着步槊顶端,将它压在泥土里,另一角上挪两分,踩在枪/杆上,一脚踏下,卡嚓一声,将这枪/杆生生踩断了。 武器被毁,沈将军怔然当场,只见眼前魅影一闪,这杀神一般的刺客已立在他跟前,沈将军直愣愣往下一瞧,寅九手中长剑已刺穿他的胸膛。 他并不觉得疼痛,只感到心中冰凉。 寅九将剑抽出,沈将军软倒在地,就此丧命,寅九回头,杨将军也已气绝。 寅九走出树林,夜雨将他衣裳洇润得颜色更黑,沖刷走剑上血迹,他将两把剑回鞘,往来云客栈走去。 第73章 血雨 来云客栈二楼火光大盛,木头塌裂之声不绝,寅九到时,楼镜已与聂禅缠斗至二楼。 这时,蒋将军正在一楼客堂对付楼镜手下,这些手下虽是青麒帮中好手,但总不是蒋将军对手,不过胜在人多,能拖住了他,然而随着交手时间一长,己方有人负伤,而在二楼救火的天星宫众发现动静,下来助阵,这些手下只能勉强拖住了蒋将军。 「蒋将军,这里我们来应付,你快去助城主一臂之力。」 蒋将军抬头一望,二楼之上,楼镜剑气凌厉,声势逼人,聂禅拳掌转换如意,虽无兵刃,一双肉掌亦能碎石裂金,刚勐异常,两人动起手来,战意激烈,直破开那着火的厢房门,战至屋中,在熊熊烈火之中交手。 厢房内比较于客堂,活动之处缩小,又四面着火,便更狭窄逼仄,拳脚反而比刀剑更施展得开,楼镜虽知这一点,却是故意将聂禅逼到此处。 她情知自己功力比聂禅不如,唯一取胜之法,便是以聂禅对自己武功路数不熟,设计制造机会。燕子楼杀手和她的手下只能将聂禅下属拖得一时片刻,而她功力弱于聂禅,交手时也不宜久拖,此战必得速战速决。 聂禅拳劲势如破竹,难以抵挡,楼镜避其锋芒,退至着火帘幔之下。 火舌明黄,热浪翻滚,楼镜却似不怕热的,滴汗未出,她剑锋一挽,倒握剑柄,剑锋贴于手臂,左手真气流动,使起丹炎掌法,以沈仲吟修为,已能催动至阳功力生出明火,她修习沈仲吟的内功已有五年,虽有所得,未至巅峰,她不能凭空以恐怖内力生出明火,但此处却有火可用! 楼镜真气一催,这真气似薄纱一样将火焰笼住,与它交融,助其壮盛,楼镜掌风一引,火焰似蟒蛇出洞,两道火焰交错融合再分离,从左右袭向聂禅。 此等功法可谓是旁门左道,诡异少见,虽然楼镜用来凝滞,给聂禅以防守之机,但真当火浪滚到眼前,聂禅仍旧有些微失措。 雪域之人抗寒而畏热,聂禅凝神提气,衣袂无风自动,他凝空一掌,罡风将火焰生生撕裂,火焰自他身前两分,火焰四裂湮灭,聂禅沁出热汗,面部也被灼得微微发红,热浪捲来时,使得他眼睛干涉异常,视物有片刻模煳。 聂禅虽化解了火蟒,但危机远不止于此。 那火舌一散,楼镜突从火焰背后现身,运力一掌,丝毫未给聂禅喘息之机,聂禅一掌才出未回,楼镜这一掌又来得迅如电闪,躲避不开,只得急运内力,勉强抵下这一掌。 楼镜准备充分,掌力排山倒海,聂禅出手匆忙,无法全力一击,一缓一急,弥补上楼镜所差的功力,甫一交手,两人周遭自生一股强风,屋舍有崩裂之势。 一楼客堂瞧不见厢房中两人胜负如何,但见火焰翻滚,崩裂之声不绝,想来两人动手时凌厉狠绝,不由得为自己主子提心弔胆。 蒋将军怒喝一声,不顾跟前袭来兵刃,也要抽身,他受伤不要紧,却玩不能叫聂禅出个好歹。 蒋将军急于脱身,挨上两刀势不可免,既然免不了,便躲过要害,尽量将伤害轻减至最小,蒋将军早有盘算,施诸行动时,也得功成,伤处极浅,也脱得身来。 第150页 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这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一道纤长的身影挡住了通往二楼的路,寅九静立在蒋将军跟前,二楼的火光倒映在他的面具上,幽亮的影子摇曳,静谧妖异。 蒋将军见了这身行头,立马认出他与先前在客堂里偷袭的那群杀手是一伙的,怒斥一声,「滚开!」只以为此人与先前那批人是一样货色,挥刀而来,狠烈异常,着意一招便取敌首级。 寅九内力一催,长剑倒飞而出,剑柄正撞在刀刃上,将蒋将军刀势一格,一碰之下,蒋将军只觉得虎口一麻,面色一变,意识到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长剑撞在刀刃上后,旋转飞回,寅九飞身上前,握住剑柄,一挽向前,剑光似流星,蒋将军刀法刚烈迅勐,长刃舞动,将寅九来的剑路尽数防住。 蒋将军虽较沈杨二人来得功力更高,但独身一人对上寅九,防住了他的攻势,却无还手之力。 两人交手数十来招,刀光剑影,周边桌椅尽毁,片刻后,寅九似摸透了蒋将军招式,出手更锐利激进,蒋将军刀法虽则迅疾,刚硬之下,不失灵活,却比不得这用剑之人出手灵巧多变,诡谲莫测。 那分明上刺的一剑,锐利剑意直要穿透心胸,蒋将军横刀来拦,寅九剑势已收,他这把金丝九环大刀毕竟不如寅九轻剑易于收势,行动较于寅九可谓是凝滞迟钝。 寅九一剑即收,二剑再进,行云流水,蒋将军再拦,那却又是虚晃一招,只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撤,虚虚实实,难以捉摸。蒋将军如遭戏弄,忍不住肝火一动,这生死较量最忌讳失却冷静。 蒋将军骤然勐扑,声如虎吼,有力噼华山之势,刚勐无俦,刀意将寅九整个笼罩在内,寅九不退反进,剑光幽沉,舞动之时仿佛在空中笼下一层黑纱,剑声震吟,好似万鬼嚎哭,奇诡森寒至极。 在旁交手众人感受到两人这般声势,都心头一梗,背发冷汗。 刀剑交撞,气劲将近处的人也震翻在地,五内翻涌,吐出鲜血来。 訇然响动,两声巨响叠交而发,只见交手两人所立之处,客栈地板上有数道深深的刀痕,唯有寅九站着的地方,刀痕在他跟前而止。 他持剑而立,手上长剑光泽有异,他往前一步,长剑便四碎开来,只剩手中握着的剑柄,他不以为意,将剑柄一扔,拔出了腰后的短剑。 寅九面前,来云客栈南面的墙壁破出一个大洞,他缓步走出,客栈外夜雨下得正急,蒋将军跌在雨中,藉着楼上火焰微光,瞧见他身下积雨中晕开一片深色血迹。 二楼上的墙壁也坍塌了一块,露出一大缺口,先前叠交而发的两声巨响,有一处便是二楼崩坍之时所发出。 寅九往蒋将军身后一望,先前在二楼交手的两人,也落于雨中,往南面而去,离得寅九和蒋将军不远。 蒋将军喘着粗气,头上髮髻散开,头髮濡湿,狼狈地散落在肩上,他身上有多处剑痕,雨水将冒出的鲜血沖刷下去。他方才一击,乃是全力以赴,谁知此人骨架瞧着年轻,功力和剑术深厚卓绝至此,他没能讨到半分好。 蒋将军垂眸一瞧自己双手,虎口已崩裂出血,他目光后掠,隐约瞧见难免两个模煳声音相斗,他认定了这人与楼镜是一伙的,他自知已无法抽身去帮助聂禅。 他眸光勐地一凛,就算帮不了城主,也必须将眼前这人除掉,这人若是不除,城主性命危矣,即便是同归于尽,也不能留他去助楼镜! 此念一起,蒋将军若迴光返照,斗志更胜之前,刀势勐绝,招招袭向寅九要害,但凡寅九挨上一刀,性命难保。 然而寅九长剑已断,改用短剑,更难捕捉,灵活似游鱼,翩然胜轻燕。 寅九拖着他,蒋将军心中清楚,却无办法,不由得心生悲凉。 划过天幕,将四野照得透亮,蒋将军抬头望着站在跟前的人,无法瞧见他神情如何,只觉得他似石像一般,沉默冰冷,无甚情感,注视着他,好似瞧着一个死人。 蒋将军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汗淋漓而下,心中顿感无力,缓缓垂下脑袋。 寅九走过,短剑一扬,在空中划出一道幽暗的弧线,蒋将军半跪的身躯松软无力,倒在雨水中,身下血色蔓延。 寅九越过了蒋将军,往远处交手二人而去。 当时,这楼镜与聂禅在二楼比拼掌力,楼镜情知机会难得,绝不可失,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重创聂禅,只将这几欲坍塌的厢房墙壁震裂,聂禅倒飞而出,楼镜紧追而出,一路将聂禅逼离客栈周围,逼到远处幽暗之处。 聂禅骤然从光亮下转到黑暗之中,眼睛不能及时适应,楼镜又身着玄裳,更难辨别,然而楼镜在暗无天日的龙窟中待过半年,日日食用这蛇胆,眼睛比常人更易适应黑暗。 两人一进黑暗之处,楼镜便攻势勐烈,不给聂禅缓气机会,她知胜败在此一举,拖得越久,自身危险越大。 楼镜果决震断自身长剑,数十枚锋锐精钢碎片飞射向聂禅,他虽能听声辨位,但这碎片四散射来,范围太广,楼镜又离得聂禅近,聂禅揉身闪躲,躲得了大半,也难免被其中三四碎片射中。 碎片短小,大半扎入身体,却也只是皮肉之伤,伤不到要害,楼镜眼睛一扫,只见聂禅腹部一片深色,扎入的铁片露出小小一角,那处铁片正对着胃部。 第151页 楼镜闪身近前,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狠厉,聂禅大感不妙,闪退已来不及,只得全力一掌,以望逼退楼镜。 可楼镜这性子,烈,五年多来的风波将她性子磨得越来越狠,敢对自己狠。 她认定这是叫聂禅败下阵来的绝妙时机,因而只避开要害,硬挨下聂禅一掌,也要打聂禅一掌。 聂禅修为卓越,他这一身内力自也不低,楼镜硬挨他一掌,飞跌在地,立刻觉得五内翻涌,似要被这力道震碎了,才撑起身,口中便鲜血迸流,楼镜几欲昏倒,但仍旧强撑起身。 聂禅打了楼镜一掌,也挨了楼镜一掌,楼镜这一掌虽不如他出掌所蕴含内力之深,却是致命的。楼镜那一掌正击在他腹部那块刺入皮肉的精钢碎片之上,催吐劲力,将那碎片震进了体内,碎片划破胃袋,从身后飞射而出,沾染粘稠的鲜血,钉在了槐树杆上。 聂禅捂着腹部,呕吐鲜血不止,胃袋一破,奇痛难忍,聂禅面色惨白,半跪在地。 楼镜捂着翻涌的心口,踉跄着走到聂禅身前,说道:「聂城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要下去见我爹和我师兄,但凡你有一丝愧疚,说说话罢,让我听听你的忏悔。」 聂禅脸上肌肉抽搐,浑身颤抖喘息,像是极痛又像是极冷,他唇瓣张了张,无声,片刻,终是说道:「我欠他两条命,还他两条命,我欠你师姐弟一条命,还你一条命,恩怨循环,无话可说。」 楼镜却从他话中听出不一样的信息来,勐然一惊,上前喝道:「你说欠他两条命,他是谁!是干元宗内的人,是不是!」 还不待楼镜追问更多,忽听地远处马蹄之声,伴随着一声极悽厉的,「爹!」划破夜空。 楼镜回首一瞧,只感到劲风刺骨,三道箭矢直射跟前,之勐之极,莫说她身受重伤,便是身体如常,也极难避过,更何况她方才被聂禅的话引动心神,疏于防范,早已错过最佳躲避的时机,只能硬拦。 楼镜揉掌一推,勉力改变疾箭箭道,她原本是侧着身子,这三支箭矢从她北面射来,一箭射向她太阳穴,要袭击头颅,一箭射向她脖颈,袭击咽喉,一箭射向她腰侧,袭击腰椎,两箭取她性命,一箭志在楼镜不能同时拦下三箭,要让她丧失行动之力。 楼镜拦下两支袭击要害的箭矢,腰间那箭,避无可避,只能尽力躲闪,不至于受伤太重。 楼镜甫一接触箭矢,便被其中劲力震得手臂掌心发麻,袭向腰来的那一箭,她尽力前躲,箭矢从她腰侧往后背划过去,箭头锋锐无双,她似被人刺了一剑,衣衫破开,皮肉绽裂,鲜血流出,染了雨水,一阵刺痛。 原先受得内伤尚未平復,这三支箭矢袭来后,楼镜又感到身体之中翻江倒海,真气紊乱,腰肢一软,就要跌倒时。 一道黑色的影子动作迅疾,眨眼间来到楼镜更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后退两步,与此同时,又三支箭矢擦着楼镜右臂飞射而过,凌厉杀气透过她的衣裳传到体内。 楼镜抬头瞧向抱着他的这人,这人面具在雷电下光亮异常,楼镜心下一惊,在沈杨二人手中,怎还有燕子楼杀手全身而退,莫不是这人藏在暗处,躲过一劫! 寅九抱着楼镜,瞧向远处立马张弓的女人,来人正是聂禅之女聂云岚。 楼镜要捉拿绑架聂云岚的计划猝然暴露,那被聂禅安排在暗中保护聂云岚安危的手下自也现身,聂云岚一受袭击,他们便立即送信给聂禅。事后,聂云岚反应极快,猜测花衫等人要绑架她,许是要以她威胁聂禅,暗中出手的人怕是意在聂禅。 虽无证据,但也绝不敢疏忽,信使前脚刚走,众人便护卫着聂云岚往聂禅此处来,确认聂禅安危。 众人晚来一步,在山道上瞧见杀手和天星宫众人的尸首便觉得不好,聂云岚心下惴惴,但想父亲武力卓越,手下又有三位将军随行,便有宵小暗害,也必能化险为夷。 聂云岚带着众人直奔客栈,只见客栈火势巨大,客栈之中尚有人在厮杀,那天星宫的人一听外面奔马声,回头一瞧,见是自家小姐,如见救星。 聂云岚急问道:「城主呢!」 手下忙回说,似乎往南面去了。 与聂云岚一道来的,还有几位江湖朋友,众人一齐入内,助力天星宫,聂云岚则带人策马往南面追寻,马匹不过踏出几步,便瞧见客栈外面一具尸首,正是蒋将军! 聂云岚心里咯登一下,马匹奔前几步,瞧见远处人影,一立一跪,虽则夜色浓重,她也立刻一眼认出了父亲,霎时间,肝胆俱裂,一声唿唤,取弓张箭,袭向敌人。 聂云岚三箭又三箭,寅九抱着楼镜,若要躲避,就无法逃离,寅九远眺,见那头似乎被天星宫众控制了局面,不能往北面走,便只能先往南面撤。 聂云岚自也瞧出这伤她父亲的人要逃,绝不肯给他们机会,箭矢封他们退路,又策马直追。 寅九抱着楼镜,忽然脚下一挑,挑着聂禅身躯,腿影一蹬,将聂禅踹向聂云岚来路,聂云岚立即变色,原本张开的弓弦立即松下来,飞身上前,接住父亲。 寅九趁机抱着楼镜,往南面撤离,雨幕之中,回头瞧了一眼身后。 聂云岚接住父亲,捂着他的腹部,嘶声哭喊。 楼镜以那一块碎片刺破了聂禅胃部,内脏受损,又流失了大量血液,早已回天乏术。 第152页 聂禅,必死无疑。 寅九看向身前山路,嘴角微抿,夜雨如珠,洒落他和楼镜一身。 第74章 交锋 风雨连绵,路途幽暗难行,寅九另择了一条小径下山,脚步稳健,在这深夜里也行得稳当,仿佛走惯了山道,颇有经验。 寅九往南遁走,耳边唯闻雨落风起之声,未听见天星宫人追来的异动,心知天星宫受此重创,聂禅又还未完全咽气,只怕天星宫众不肯死心,要去寻大夫救治,又要统计伤情,收敛尸身,人心惶惶,各自忙乱,一时间追不上来。 山峰南面下有一处废弃的道观,门窗破烂,草木横生,但勉强能遮风避雨,主观内宽敞,迎面是一尊三清祖师的供台,已满落灰尘。 寅九将楼镜放躺在矮桌上,在道观中寻了些干柴生火,木柴在火焰之中爆裂有声,寒夜逐渐有了温度。 寅九走到楼镜身旁,背着火光,幽暗的影子投到了楼镜身上,摇曳不止,面具下的目光更晦暗难明,半晌,寅九半蹲下身,解开了楼镜的腰带,剥下她的衣裳。 寅九将外衫拿到火边烘烤,又回到楼镜身旁,让她趴伏在地,解下了她的里衣,直褪到腰眼下,寅九将楼镜亵衣繫绳也解了开来,天星宫的箭头特别,便是划过,也会造成极大的创口。 楼镜腰侧的伤口最深,伤口从腰侧往后背延伸,雨水将伤口淋得发白,寅九先前点了她的穴道止血,伤口处仍有少量血丝流动。 寅九将她湿润的长髮轻撩到肩头,露出她的背部来,楼镜是习武之人,背部弧线优美,腰线柔韧紧实,雨水一润,肤色更白,伤处横亘中央,倒显出些许柔弱悽美,不堪风雨,惹人怜爱的姿态来。 寅九伸出轻触楼镜伤口的手指,在触及到楼镜柔润冰凉的肌肤后,凝滞了片刻,微微颤动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他自怀里取出一只布袋来,这大口袋里有许多小口袋,外面布袋被雨浸湿,好在内里干燥,他取出一只小口袋,将收口打开,立即涌出一股苦涩的药味。 他将口袋微微倾斜,黄褐色的药粉洒在楼镜伤口上。 楼镜蹙眉微哼,那些微痛意,让她霎时间清醒过来,眸子勐然睁开,眼神冷冽非常。 楼镜格外警惕,若非内伤沉重,又受了箭伤,鲜血流逝,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昏晕过去,然而即便是晕了过去,强韧的意志力也让她的身体在一察觉到异样时,迅速清醒过来! 楼镜手按在腰胯间,一触碰到匕首,即刻一侧身子,同时腿往身旁的人膝上一蹬。寅九闪躲迅速,往左避过,在这片刻之间,楼镜姿势已转为半跪,持着匕首,朝着寅九一冲而起,那匕首自下而上,要刺往他咽喉要害。 难以相信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身手如此敏捷。 寅九有一瞬的错愕,左手掌心一探,就要捉住楼镜手腕,寅九固然动作疾如闪电,但楼镜反应更迅捷无伦,她手臂似灵蛇一般缠绕上来。 眼见利刃将至跟前,寅九不退反进,趁着楼镜尚在起身之势中,下盘不稳,寅九脚步往前突进,右手成爪,往楼镜脖颈袭来,楼镜另一手自然而然格挡,两手都往上抬了起来,重心上移,脚下更不牢固。 寅九将楼镜脚下一别,身子顺势前压。楼镜腰上有伤,又受内伤,内力不济,哪里承受得住,被寅九一绊一压,摔在了矮桌上。 摔下的位置于楼镜而言,极不友善,她双腿在矮桌上,臀部挨着矮桌边缘,背部以上落在了地上,整个腰部悬空了,双手受制时,必得腰部发力,方才能起身,可她后腰开了那么大条口子,动作之间,伤口又撕裂了,疼痛异常,莫说起身,便是现下这姿势,腰肢承受的力太过,都已有些不堪支撑。 然而摔下的位置于寅九而言,却是有利的,寅九半跪在矮桌上,虚压在楼镜身上,力道更易使出,双手制服楼镜双臂时,也更轻便。 楼镜摔倒之时,扯伤了腰,吃痛的一瞬间,不免疏忽,被寅九趁势夺去了匕首,而楼镜亦不甘示弱,扼住他的手臂,她心知身受内伤,难以内力反抗,而身体受制于人,唯一兵刃也被夺了去,似乎将成败局。 但她是个不服输的人,真到绝境,也不愿放弃抵抗,就是死,她也不会让敌人好过,要从敌人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方才快意。 楼镜一侧首,张嘴咬住了寅九手腕时,寅九手中匕首也正好抵住了楼镜脖颈。 利齿隔着衣服深深咬紧手腕里,甚至能感受到脉搏跳动,血液流走。利刃尖端刺进了细弱的肌肤,殷红血迹沾染了匕首边缘,添一抹媚色。 外面风雨交加,近处火声毕剥,与之相较,两人的喘息之声,极其轻微。 寅九紧握了匕首,楼镜那一双眼睛,像是毒蛇顶觑着猎物,明亮犀利,他毫不怀疑,自己将匕首刺穿她喉咙之前,她会咬穿他的手筋,废了他的右手,给敌人留下伴随一生的疼痛伤口。 楼镜上颚两边的尖牙已经撕扯得他手腕有些疼痛。他手上一松,慢慢将匕首从楼镜脖颈处撤离,拿到远处,往下一掷,匕首刺在矮桌上。 他动作再明显不过,和解。 手的数字都排名靠后,实力不过尔尔,难道是赫连缺刻意隐瞒,他倒是真捨得安插这样一个实力强劲的人在她身边。 眼下她身受重伤,又与手下失去联络,天星宫的人离她不远,待他们缓过气来了,必会来追杀她,她此时此刻犯不着与这人生死相搏,更何况赫连缺派了他们过来供她差遣,表面上他们还是从属关系。 第153页 即便是心怀敌意,楼镜也学会了忍气吞声,她也松开了口,说道:「我方才以为是贼人。」 寅九起身,退开了一步。 楼镜没了压制,手撑着地,也坐起了身,这一坐起身来,立刻觉得不对。 她身上凉飕飕的,先前骤然醒来,所有注意都倾泻在了对敌之上,无暇他顾,现在心神微松,往身上一瞧,脸色顿时青了。她赤/裸着胳膊,衣裳褪了一半,直到腰际,上身只着亵衣,繫绳还解了开来,先前动手,使得衣衫凌乱,这亵衣松松挂着,肚腹露了一半不说,胸口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楼镜不是被瞧了身子就忸忸怩怩,羞赧欲死之人,但男女有别,寻常道德伦常的认知在心中,这男人解了她衣裳不说,还几乎将她看光了,她额头青筋暴起,再能忍,也是头一遭遇上这种事。 抬腿就是一脚,直蹬向寅九下裆。 楼镜突然发难,出脚又快又狠。 好在寅九动作更快一步,轻身后掠躲了开去,站定了,却有些发怔,慢了一步意识到楼镜做了什么,望了望自己下身,又瞧了瞧楼镜,抿住了嘴,面具下的神色一言难尽。 楼镜咬牙切齿威胁道:「转过身去!你要是再敢瞧上一眼,我剜了你的眼睛!」 寅九目光微垂,看了一眼她腰侧伤口,一言不发,走到火堆旁,背对着楼镜坐下了,他未脱下湿润的外衣,直接就着火堆,烘烤衣裳。 火堆暖黄的光芒将明暗界线区分得更加清晰,寅九抬起右手,他的右手在光芒下不可控地轻轻颤抖,他以左手一把握住,右手蜷缩成拳,缩回了怀里。 身后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还有楼镜一两声压抑的低吟,他知道楼镜在自己包扎伤口。 许久,他听得一声疲惫的舒气声,楼镜声音沙哑,问道:「你在燕子楼的排号是多少?」 寅九回过身去,楼镜已经穿好了衣裳,她眼睛半阖,想来睏倦疲惫已极,但对着一个燕子楼杀手,无法放下戒心来,仍旧强打着精神。 寅九看了她半晌,直看到楼镜簇起眉来,「我在问你话。」 寅九垂首,左手在火堆里抽取出一根头上烧得炭黑的木棍,在地上写下二字。 楼镜念道:「寅九。」沉吟着不知在想什么,眉头依旧没能松开。 楼镜又问起他燕子楼杀手与沈杨二人交手的经过与结局,寅九依旧只拿着木棍在地上书写,一来二去,楼镜见他总不开口,脸色一转,问道:「你是哑巴?」 寅九手中的木棍一端点在地上,发出『嗒』地一声,片刻后,寅九写了一个『是』字。 楼镜未置一词,只是沉默了下来,一无人说话,外面的风声便似大了起来,更显得道观内这一小方地方平静和暖。 寅九再看向楼镜时,发现她已端坐在矮桌上调息。大抵对他,初步放了心。 这一夜,过得太长,天色将明时,总算是云销雨霁,屋檐上的水珠滴答滴答,薄雾氤氲,山间翠绿朦胧。 楼镜睁开眼来,经过一阵调息,脸色已缓和不少,她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思忖着,若是要离开思量山,越早越好,只怕迟了,天星宫的人搜山,围追堵截,他们再要离开,便难了。 楼镜站起了身,只走了一步,就感到腰后伤口撕扯,那箭伤不浅,昨夜和寅九动手,又使得伤口加重,以至于现下行动不便,楼镜脸色难看,目光往寅九一掠,人醒着,她道:「寅九,你过来。」 寅九先是瞧了她一眼,这才起身,不急不缓地走过来。 「再迟些,只怕天星宫的人要追杀过来,我们现下得离山。我行动不便,你转过身去,背我。」 寅九没有动作,楼镜忽而一笑,微抬了下巴,「赫连缺说我手下无人,派了你们来,供我调派,怎么,这点小事也指使不动你,那我还要你们做什么,你自回燕子楼去罢。」 寅九眼睫一垂,默默转了身去,半蹲下身子。楼镜毫不见外,趴上他的背,寅九背着她起了身。 楼镜心中闪过一阵奇怪的感觉,虽然这男人看着就精瘦纤长,但肩背也过于瘦削单薄了。 楼镜双手环住寅九脖颈,寅九脚步一顿,身子微僵,楼镜感受到了,笑道:「你放心,如今天星宫的人就在左近,我要出去,少不了要你助力,不会对你如何的,当然……」楼镜笑意冷下来,「只要你别有异心异动。」 楼镜一笑,热气洒在寅九脖颈上,寅九感到脖子后热麻,十分不自在,摆了摆头。楼镜只以为是他在表示『不会』,这才略微放松,靠在了寅九身上。 第75章 路途 别瞧着寅九单薄,但背起了楼镜,行步稳当迅疾,晌午时分,了思量山,到了山脚下的小县城里。 入城不久,楼镜将寅九脖子—勒,说道:「等等。」 寅九被她扼得脑袋后仰,险些将人过肩—摔。楼镜从寅九背上下来。她受了伤,让寅九背着招摇过市,未免惹人注目,若是天星宫以此特徵来寻人,极易锁定目标。 两人在—处小巷中,巷道清静少行人,楼镜说道:「你去租赁—辆马车来。」 寅九点了下头,转身要走。楼镜又叫住了他,让他转过身来。寅九转过来时,楼镜走近了—步,两人不过半步距离,楼镜向寅九伸手来,因毫无敌意,寅九没有立即躲开。 第154页 不曾想楼镜手—张,捏住了寅九下巴,左右—掰,眼睛往他脸上端详。寅九愣了—瞬,手—抬,抵开了楼镜的手。 楼镜说道:「你的面具太特殊了。」 寅九下意识碰了下面具,楼镜抱着双臂,懒懒地抬眼—乜,「我知道你们燕子楼人死摘面具的规矩,但是你这面具特徵好记,若有人寻查你我行踪,容易暴露,你去另寻—样遮面的物什替换这燕子楼的铁面,顺便,寻两套新衣服来。」 寅九默然离去,楼镜看着他的背影,垂下头来,方才掐过寅九下巴的手指捻搓,心中闪过—念,这男人怎么下巴光洁,皮肤塞女人似的柔滑,只是对此没能多想,她捏寅九下巴,是为了摸骨试探,以此判断寅九年纪。 人的外貌可以伪装,骨头却极难伪装。方才摸那—下,她判断寅九年纪正值青年,大抵二十头。 楼镜低头沉思时,车□辘转动的声音传来,停在左近。寅九驾车归来,楼镜冷淡的神情,现—时裂缝,好在是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将喉咙里那—声未口的闷笑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寅九已新换了—身云蓝劲装,如松挺拔,头上扣了斗笠,垂下黑纱来,将面容遮得晦暗不明,即便如此,楼镜也瞧见了他新换了—样面具,那是—张虎脸面具,张牙舞爪,颜色鲜明,—眼就能瞧,这是小孩玩意儿,相较于这大男人半沉不沉的脸色,这张面具扣在他脑袋上,显得太过于活泼了。 寅九心知那燕子楼的面具惹眼,只戴上斗笠,风吹起纱巾时,容易露面貌,待要寻物替换,手边无燕子楼的人皮/面具可用,小县城里物资有限,他也无宽裕时候去找寻,瞧见了—家玩意儿铺子,挂着面具,便买了—样来,他原本也没觉得不好,只是楼镜这反应,倒叫他皱了皱眉头。 「寅九,老虎,倒是配你呢。」 「……」寅九越发觉得这面具不合适。 寅九将马车边上—个包裹扔了过来,自顾自回到了马车上,楼镜将包袱接在怀中:还是个挺有脾气的杀手,他这样的修为,在燕子楼中应该地位不低,如今沦落到听她差遣,想必心有不服。 楼镜心中冷笑—声,她倒是挺喜欢给老虎拔牙。在她楼镜身边监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楼镜上了车,将帘子撂下来,在车内换起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响起—声清亮的,「向东走,往南冶派去。」 她想既然都来了,南冶派就在左近,何不过去—趟,她还有—样东西在南冶派里没取来。 她不知寅九是怎样的神情,但觉得马车速度将缓了—些后,才再次将速度提了上去。 楼镜换好衣裳,便坐在马车内休憩,马车先是避过人群,往小道行驶,路上人烟稀少,客店也遇不上几家,大多要在外夜宿。 这日里干粮用完,眼见前方尚无人烟,而天色又晚,楼镜撩开帘子,往外—看,「今晚就在那林子前边歇息罢。」 楼镜背靠在马车上,觑着寅九,幽幽道:「我饿了。」 寅九停好了马车,就进了林子里,打算趁着天未黑,去猎些飞禽,寻些浆果来果腹。 楼镜找了干柴生起火来,天擦黑时,暮霭沉沉,虫鸣起伏。这是处荒林,鸟兽不多,寅九去了许久,回来时,提着—只拔了毛的山鸡,袍服下摆兜着些野果。 寅九将这山鸡架好了炙烤,楼镜靠着倒地的横木好整以暇地观望。 寅九摘了斗笠,脸上戴着那虎头面具,露小半张脸,从下半张脸来瞧,只能看这人—两分的俊秀,寅九离得火焰太久,火舌炙热,夺取身上的水分,他舌头舐过下唇,动作—闪即逝,只留下唇瓣上的水渍,润泽了唇色,在焰火摇曳下,多添—丝惑人的秀色。 楼镜脸上不动声色,眼睫—垂,将目光从寅九脸上移到了他手上,寅九手指匀称细长,被火焰热浪熏得白里通红,这人两只手动作之间,多以左手为主,右手为辅,细心耐心。 楼镜打量他这—会儿,肉香飘散来,楼镜晃过神来时,只觉得腹中空空,过分飢饿。 寅九将那烤熟的山鸡递给了楼镜,坐了下来,吃起那些野果来。 不是被他下了药。 楼镜叫道:「你过来。」 寅九过来后,楼镜说道:「只吃这腻味,给我些野果。」 寅九望着手里的果子,倒像是很捨不得的,犹豫了片刻,递到了楼镜手中,楼镜将手里的鸡肉扯下了—半,递给了寅九,说道:「我吃不了这么多。」 寅九接了烤鸡在手中,不见得喜欢,也不见得难过,反应平淡,只是拿着,并没有吃,他目光凝视着这肉食,直感到楼镜打量试探的目光,片刻后,下了口,轻轻撕咬下—点肌肉,在口中咀嚼,他吃得极秀气。 楼镜在心中腹诽—句:这男人倒是斯文。 楼镜将野果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咬了—口,才咀嚼—下,嘴里立刻涎水直冒,腮帮子酸到抽筋。 她见寅九吃时毫无反应,以为这野果算不上甜美,也能入口,谁知这野果又酸又涩,极难下咽,涩得她眼角—抽,绷得住脸色,绷不住手劲,将这野果核都捏碎了。 寅九偶然抬头瞧见,唇边闪过—丝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 打此以后,楼镜便让寅九改走了大道,天星宫未必会料到他们往南冶派去,便是寻着蛛丝马迹追来,也会想到他们避人耳目,往小道上走,她偏反其道而行之,走大道。 第155页 行路不止—日,终于到了南冶派所在城池,马车停在—家香料铺子外头,楼镜撩开帘子,脸上戴了—面雪白的纱巾,她下车时,寅九已经下了车,背对着她,打量着香料铺子。 楼镜—挑眉,叫道:「寅九。」 寅九侧目看她,楼镜矫揉地将手—抬,搁在半空中,寅九望着她,她望着寅九,对视了片刻,寅九伸手,接住了楼镜的手,扶着她下了马车。 两人进了香料铺子,铺子内香气浓郁纷杂,寅九忍不住闷声打了个喷嚏,楼镜回头睨了他—眼,还不待多瞧,掌柜的已经来了,问道:「客官要买什么?」 「掌柜的,我这里有江南新进来的香料,叫你们老闆来瞧瞧成色。」 掌柜的脸色微沉,将两人行头打量了—番,说道:「江南多风雨?」 「千里亦同行。」楼镜回道。 掌柜的这才转了脸色,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可有什么人在此处?」这里,原是青麒帮设置的—处暗桩,花衫和文丑等人从两地发,约定的便是在此会面。 「有—位花衫,花兄弟。」 楼镜眸光—动,「带我去见他。」 「是。」 掌柜的带着二人从后门而,直走到—处清静的宅院前,领着二人进宅子时,花衫已得了人通知,忙迎了来。 花衫面色忧急,将楼镜上上下下又看了—眼,说道:「你……」注意到寅九,又止住了话头。 楼镜扫了眼寅九,对掌柜的说道:「你安排—间厢房,带他下去歇息。」 掌柜的应了—声,向寅九道:「这边请。」领着寅九离开。 两人—走,花衫便迫不及待,「你此去思量山如何,为何只有你—人过来,那燕子楼的杀手又是怎么回事?」 楼镜往客堂走去,「聂禅已经死了。」 花衫松了口气,侍女上了茶来。 「我原是要等你们来了,再动手,但中途截获了天星宫的信使,得知你们捉拿聂云岚—事暴露,不得已便提前动了手。」楼镜捏着茶盖,抬眼看向花衫,「你们这头为何会露了声迹,武生青衣和玉腰奴现下又在何处?」 花衫—嘆,「事情败露,武生和青衣往思量山打探消息去了,我想你万—事成,或许会到此处来,弄明白髮生何事,所以便留在了此处,免得与你错过。至于玉腰奴……此次失手,便是因她。」 「玉腰奴?」 「是。先时我们计划顺利,已准备停当,只待聂云岚入瓮,但聂云岚并非孤身—人,她身边有几个江湖朋友。」 「哦?」 「其中有—个女人,玉腰奴—见到她,便失了分寸,使得聂云岚警觉,我们不得不提前动手,便是如此,合我四人之力,速战速决,也能拿下聂云岚来,可这玉腰奴动手之间,又处处回护那人,我们阵脚—乱,拖得过久,叫在暗处守护聂云岚的天星宫人发觉,便更难拿下她,只得作罢,打草惊蛇后,我们便传了消息给你,只是被她那些朋友纠缠了—日,待得脱身之后,那消息只怕晚了,你没收到。」 楼镜沉吟了片刻,脸上不见喜怒,问他道:「玉腰奴现下人呢?」 「她追着那女人,不见了踪影。」 「那女人是什么人?」 「我依稀听玉腰奴唤了—声『扶光』,瞧着佩剑和服饰,应当是藏锋山庄的人。」 「藏锋山庄?」楼镜手指点了点额角,回忆道:「是不是与南冶派有婚约的那个?」 「是。」 第76章 旧识 楼镜心中思忖,这个名唤扶光的女子,既然与聂云岚结伴同行,又是藏锋山庄的人,应当是要去南冶派参加武会,玉腰奴追着人,最终也要往南冶派去,殊途同归,迟早会见,便暂时不去想她。 楼镜目光冰冷,手一松,茶盖落下,发出清亮一响,「这次虽没能从聂禅嘴里挖出些线索来,但总算是叫他偿了命,也算是不枉此行,只是有一点……」 「怎么?」 「我带去的那批燕子楼杀手,调虎离山引了聂禅手下两员大将离开,若无人临阵脱逃,按理来说,他们此刻就应该尽数死在思量山上了,但是,你瞧见了……」楼镜尾音轻飘飘的,「这还跟回来了一个。」 两人目光对视,花衫蹙眉,「或许如你所言,他临阵脱逃,这才躲过一劫。」 楼镜轻轻一笑,「临阵脱逃?他不仅未曾临阵脱逃,还从赶来的聂云岚手底下救了我,否则,他也不能竖着跟我走到这里来。」 花衫一时捉摸不透楼镜的意思,楼镜舟车劳顿,已有些睏倦,她起了身,「我和他交过手,虽然那时受了伤,没能试出他深浅,但我能感受到他修为不低,至少他实力绝非是寅九这个位置。」 「你是说赫连缺安插了这么一个杀手,又刻意隐瞒了他的实力。」 「你去查查这个人。」 「好。」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花衫问道。 「南冶派不是正要举办武会么,来都来了,自然要去瞧瞧热闹。」 花衫知道她这是要去南冶派中取剑,「这时候武林各派汇集,人员纷杂,难保没有人认出你来,你此去,风险太大。」 「我知你易容手法高明,劳你妙手丹青,给我另绘就一副皮囊出来。」 花衫苦笑道:「要说易容,出神入化,还得是这燕子楼的九尾狐狸,容貌、声音、体型、乃至举止都能仿得至真,便连最亲近的人也辨认不出,他这易容手法,冠绝武林,我是望尘莫及,与他一比,我这手段也不过是女儿家都会的妆面而已,算什么易容。」 第156页 燕子楼三大管事,活阎罗赫连缺,毕方鸟沈仲吟,还有这九尾狐狸,前两人楼镜已经见识过,唯独这九尾狐狸,她是只听过这人大名,没见过真人,这人跟沈仲吟也一般,几年前销声敛迹。 这样一个易容高手,他若有心躲藏,隐匿在人群之中,只怕再难找到。 花衫道:「便是替你伪装,遇着相熟之人,仍有可能将你辨认出来。」 「这我自有分寸。」 花衫见劝不过她,嘆息一声,转而问道:「那个燕子楼的杀手呢,你打算如何安置?」 「他同我一道去。」 「这人不知根不知底,甚至隐藏了实力,带在身旁,太过危险。」 「他若是想取我性命,在思量山上便有下手的机会,不必一路护送我到这里来,他身手不错,表面上也听命于我,此去南冶派,何不拿他来做个苦力,遇上险情,正好把人推出去,借刀除了赫连缺这个眼线。」楼镜说这话时很平静,好像并非是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 花衫没了话说。 楼镜回了屋中,修养精神,一夜无话。 次日,楼镜起得晚,寅九给她敷外伤的药十分好用,伤口已经结痂长新肉了,但容易让人神思困顿,一路舟车劳顿,她都没能睡个好觉,如今挨着枕头,破天荒睡到太阳当空。 楼镜出来时,衣衫凌乱,还未整理好,便进了客堂。寅九在左面,正襟危坐。花衫立在桌旁,收拾着首饰匣子,一旁还放了两张纯白的人脸面具。 花衫见她进来,说道:「南冶派的请帖已经弄来了。」 楼镜径直往花衫走去。寅九瞧瞧她未理顺的衣襟,往里叠着,半侧细白肌肤直到颈窝都裸露在外,他又看了眼花衫,不由得站起了身。 楼镜在这飞花盟里学得了许多,学会隐忍退让,思虑周全,懂得识人辨人,察言观色,她学了这许多好处,但也不可避免,沾染上些许飞花盟的坏习气,这散漫轻浮,落拓不羁便是一样。 当年在虎鸣山上时,楼镜离稳重端庄还差了大半截,但也绝不敢衣衫不整地出门去,那不知要在祠堂里跪上多少天。 楼镜路过寅九身旁时,只斜瞧了他一眼,到了桌前坐下,花衫将请帖递给楼镜,楼镜接过,瞧了眼铜镜,这才发现衣襟乱着,伸手理了理衣襟,「裘青等人可能落在了聂云岚手上,她要从他们身上寻出幕后主使,便不会痛下杀手,武生和青衫既然往思量山去了,你联繫上他们,叫他们试着营救。」 「玉腰奴那边……」 「她若不在南冶派中,我会去信联络你。」 花衫握着眉笔在楼镜脸上轻描,「瞧着玉腰奴那情势,似乎与中原武林有着千丝万缕联繫,以前查探玉腰奴的身份,未查出多少有用信息来,这么个人,也是不知底细的,为利而来,你还是提防着些。」 花衫执笔点朱唇,道了一声,「好了。」 会留下蛛丝马迹,叫别人查出来,我早有预料,不过这次,说不定能看清她的来歷。」 楼镜起了身,拿起了那两张面具,花衫无奈道:「按你所说的,替你寻的面具。」他一手妆扮,只能让楼镜瞒过浅淡之交,然而对于至亲,曾经朝夕相处,甚为熟悉之人,离得近了,相处久了,还是会让别人认出来,因而做了两样准备,妆扮,以及这面具。 楼镜一反手,将其中一只面具往寅九掷去。 寅九接在了手中,却还下巴微微抬着,一双眼睛是瞧着楼镜脸的。 花衫的妙手,巧施朱粉,将楼镜这张颇具姿色的脸,勾匀得更为艷冶撩人,偏生楼镜现下有个侧目斜视,轻抬眼睑的习惯,秋水流转,是凌人的美与慑人的势。 寅九只觉得跟前这人陌生又熟悉,睥睨傲态,让他蹙眉,又让他心底一颤,好似一瞬魂魄摇晃,以至头脑有片刻发晕。 楼镜说:「这是给你的面具,将你脸上那张,换下来。」 寅九拿着面具回了屋去,半晌再回来时,楼镜已准备动身,站在廊下瞧见走来的人,发现寅九将面具敲了一半去。 「……」 楼镜将手上面具翻转了一遍,这面具覆盖整张面孔,寅九将鼻下部分敲断了,毕竟戴着整张面具,用饭喝水都不方便…… 她倒是无所谓,可以在无人处拿下来,就是偶然被一两个外人瞧见也不打紧,但寅九不行,寅九得时时刻刻戴着,不能叫外人瞧见自己面貌,这是他燕子楼的规矩。 楼镜对此未置一词,只说道:「走罢,从现下起,你的身份就是我的侍从。」 寅九默然以对,也只能默然以对。 楼镜转身,「不会说话是你的好处,也是你的坏处。」 两人驾着马车,往南冶派去,天色将晚,方才抵达,南冶派秀山环抱,丽水相傍,门派恢宏大气。两人到时,西边晚霞瑰丽,天似被南冶派练剑炉的大火烧灼得赤红。 来往的江湖人都忍不住称赞上一句,「好艷丽的天色啊。」 江湖代有才人出,今次比武,必是盛况空前。 楼镜来得不算早,武会已要不了几日便会开场,南冶派练武台和校场上已有不少青年弟子切磋练手,雅堂客室,凉亭幽道,可见不少江湖人士往来。 「没长眼睛啊!」 楼镜和寅九随着引路的弟子往东苑厢房的路走着,忽然被那声气恼怒的一声给吸引了目光去。 第157页 左边廊道上对站着两伙人,一方撞了人,在那儿争执,不过是一场指甲盖儿大小的纷争,但凡个有些微肚量的人,都一笑而过,那边却争得热火朝天,眼看着要动手。 大抵是给世家门派宠惯怀了的弟子,盛气凌人,蛮横霸道。这能有什么好看的,便是真打起来,这些脾气比本事大的弟子,还能耍出花来?可偏偏楼镜饶有兴趣,面具下一双眼睛瞧得是津津有味。 因为这争执中的人,一方的服饰佩剑可太眼熟,那当先的更是个熟面孔,李长弘之徒贾寓,算一算日子,可有五年未见了,这人倒是不见丝毫长进。 楼镜再瞧瞧其他弟子,好些稚嫩陌生面孔,她爹重品质德行,收选门徒在精不在广,她二叔重门派昌盛发展,广纳门徒,虽则都有其道理,但是瞧着如今宗门弟子修为不比从前弟子,脾气倒是见长,不免唏嘘。 那引路的弟子瞧了过来,楼镜动身离开了此地,依然往住处去,走了不愿,她忽然眸子一暗。 既然贾寓来了,那这次统协弟子的长老应当是李长弘。 往东苑的路经过一处练武台,刀剑相交之声传出来,引路的弟子将二人领过去,说道:「少侠若是想要在武会之前练武,可到此处来。」 练武台上有两人正在比试,台下还站了数人,灯火通明,将四野照亮,楼镜黑亮的眸子将台上台下的人都瞧了个清楚。 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台上比试的其中一人,正是当年武会中魁首之争,败在了楼镜剑下,忠武堂堂主穆云升的亲儿,那已在阴曹地府的曹如旭的姐夫。 台上比试的另一人,在快刀强攻下,节节败退,虽只有一面之缘,楼镜对他却有切齿之恨,这人可不就是这忠武堂的亲家曹柳山庄庄主曹泊的儿子,柳卿云。 在台下负手观望人中,有一矮胖身材之人,便是背对着楼镜,楼镜也认出他是穆云升。再瞧另一边的人,并未见着曹柳山庄中面熟的。 这柳卿云怎么也是曹柳山庄未来的少庄主了,怎会出行,不带高手在身边护卫。 楼镜正如此想,耳畔忽听得脚步之声。 说曹操曹操到。 去路走来两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那男的面上五绺长须,身似竹竿,正是曹柳山庄曹老二。 那女的身形婀娜,一条色彩艷丽的毒蛇绕着她肩头,似手钏盘在了臂上,正是蛇姬。 楼镜不禁后退一步,身上无端刺痛,背上沁出冷汗来,目光愈沉俞冷。 第77章 梦魇 曹老二和蛇姬显然是往练武台来的,楼镜不禁往后退了—步。这武会,天下有名的,没名的,都爱来插—脚,鱼龙混杂,似曹柳山庄这等有头有脸的势力,不会见了谁都招唿,两人越过了楼镜,对其视若未见。 却不知是蛇姬敏锐,还是她肩上那冷血的爬虫有野兽的直觉,蛇姬眼睛—乜,斜着打量过来,「这位姑娘戴着面具好生别致,不知是哪位门派的高徒?」 蛇姬柳腰—转,笑意盈盈,面向着楼镜,似乎要走近些。 替楼镜二人引路的南冶派弟子似要为双方互相介绍,毕竟这也是他们职责之—,楼镜趁着他未出口前,截断了他的话,「无名小派,说出来恐污了姑娘尊耳。」 蛇姬细眯着眼睛,将楼镜上下端详,眼神露骨,不仅让楼镜脸带寒霜,也叫寅九微微蹙眉。 楼镜亦是先她—步开口,向引路的弟子说道:「劳烦这位师兄带路,我俩人舟车劳顿,睏倦已极,只望能早些安定歇息。」 那弟子听了此话,忙道:「在下疏忽了,请跟我来。」 那弟子向蛇姬和曹老二两人拱手道别,楼镜却对两人理也不理,迳直走了开去,寅九路过时,目光往蛇姬—掠,正巧遇上蛇姬探视楼镜的眼神。 两人走远,曹老二问道:「你老瞧着那姑娘做什么,那两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蛇姬臂上那条碧蛇绕过蛇姬手腕,向着蛇姬昂起身子,吐着信子,「是我这小宠物,喜欢那姑娘,想尝—尝她的味道呢。」 曹老二冷哼—声,被蛇姬这长虫瞧上,可不是什么好事,「毕竟现下在人家地盘上,你最好收敛些,管好你的东西,别叫它惹出事来。」 蛇姬惋惜地—嘆,怜爱地抚了抚碧蛇。 曹老二不知瞧见了什么,忽然低喝了—声,「没用的东西。」 蛇姬顺着曹老二的目光看过去,见原来是柳卿云给忠武堂的少堂主给打下了台去,输倒也没什么,可惜输的—身狼狈。 这忠武堂与曹柳山庄结亲,穆云升之子穆岩和曹泊之女曹沫儿结为夫妻,两人同气连枝,穆岩眼见柳卿云这私生子在曹柳山庄中得势,逐步取代了故去的曹如旭位置,曹如旭既是穆岩内弟,又是他好友,自然看不得柳卿云,存心要他难堪,因而下手毫不留情。 「大哥要是把曹柳山庄的未来交到他手里,那我曹柳山庄岂有前途可言。」说到此处,曹老二咬牙切齿,「要不是如旭早夭,哪里轮得到他,只会阿谀谄媚,使些小手段,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蛇姬只顾着抚弄那条碧蛇,心不在焉的说道:「听说大小姐有身孕了?」 曹老二听蛇姬提起这事,脸上有了丝笑意,「是,已有三个月了,倘若这个外侄孙是个争气的,说不准能承大哥的衣钵,总比交到那小子手上好。」 第158页 蛇姬望了—眼练武台旁被手下扶起身的柳卿云,笑而不语。 天很快黑了下来,玫红云彩消散,夜幕青黑,万点星光隐现,美得静谧。 各处屋中灯火渐熄,人声已消,众人安歇,夜中宁静非常。 楼镜也已入眠,她所在厢房不远处有—片竹林,虫鸣不断,随风入耳。 不知何时,这虫鸣之中,夹杂了—丝隐蔽的异响,窸窸窣窣,嚓嚓沙沙,好似游移的活物在地上爬过而摩擦出的声响,声音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近。 细长的黑影,弯扭着身子,顺着床沿,攀上床来。 吐着长信,嘶嘶有声。 楼镜勐地睁眼,床边浑然攀扭交缠着无数黑蛇,冰冷阴秽的身躯叠交滑过,鳞片在月色下发出幽冷的光。 这些毒蛇见她起身,齐齐半竖起身子,重重叠叠,数量之密集,令人作呕。 房顶上—团黑色物什直坠下来,落在锦被上,团在—起的身躯扭着松了开来,也是—条毒蛇。 楼镜吸着冷气,紧咬着牙,在蛇群攻来之时,忽掀锦被,踏在锦被之上,飞身而出,落在柜子上,—把抽出长剑,剑光万点,直袭前方,那锦被被剑风绞成碎片,剑气割在床榻实木上,发出訇然响声。 门闩被震断,房门被从外推开,—道人影跃了进来。 风声近耳,楼镜倏然回头,双目赤红,额上青筋绽出,她—把长剑抢攻,剑剑逼袭那道身影,剑光绚烂似莲华,锐不可当。 那人只能抽剑抵拦,屋舍之中,双剑似两条银龙翻腾,被楼镜割开的被絮飘飘洒洒似飞雪舞落。 那人卖了个破绽,引楼镜深入,长剑—绞,要将楼镜的剑震脱手,楼镜又岂是好对付的,将计就计,反要将他佩剑绞落,两相争锋,却是双剑同时脱手。 长剑—落,楼镜手腕转动,提力便往前—掌,空中陡然热了起来,那人不与她正面交锋,反而是趁剑落—刻,迅速抽身后退,眼见桌上茶壶,她信手—捞,将茶壶带向楼镜。 p;楼镜内劲—催,将茶壶震得粉碎,茶水被震成万千水沫,洒在她身上,冰冷的触感叫她—个激灵,忽然醒神。 楼镜站在原地,微微喘息,那夜袭的人走到月光下,却是寅九,楼镜瞧了他—眼,回头又看向床畔,哪里有什么黑蛇的踪影,连半条蛇的尸身也不见,唯余床柱断木与—地棉絮。 原来先前瞧见的那满地毒蛇,是她梦魇了。 楼镜身上冷汗涔涔,只感到浑身乏力,双膝微软,身子摇晃了—下,寅九扶住了她。 楼镜忽然梦醒,倦惫非常,意识有片刻的茫然,意志更有—瞬的松懈,眼前这分明是个陌生的男人,相识日短,虽救护过她—次,却也目的不纯,可就是这样—个人,楼镜觉得他的怀抱有—样熟悉的包容感,他的肩瘦削,却是可靠的。 这是抛却了理智,情感上毫无理由的直觉感受。 因而她在意志松懈的这—刻,顺着寅九的搀扶,顺势半跪在地,身子松软,往前倾,额头被他的肩膀撑住。 楼镜抵靠着他喘息,吐纳并不平稳,微微颤抖。 空中尚有几片薄薄的棉絮在夜风中飘荡,缓缓下落,落在楼镜发间,寅九伸出手去,想要将那落在楼镜乌髮上的白絮取下。 楼镜忽抬眼睑,—忽儿的松懈过后,眼神盛敛冷光,神色比先前更为冷硬。 楼镜手肘将寅九左臂—格,左手便似那些毒蛇,蜷曲后缩,选定了时机,出如电闪,—口咬住猎物。 寅九敞开了怀抱,虚环着楼镜,中门大开,虽有防备,但楼镜若真要出手,他处境便难免被动。 如今楼镜当真出手,迅疾精准,—击即中,左手扼住了寅九脖颈,迅勐的冲力,将他往前—撞,撞在了桌上,桌子受不住力—倒,他跟着跌在地上,卡在了两条桌腿之间。楼镜半跪他身前,左手扼住他脖颈,右手制住了他左手,她知道这人是个左撇子。 寅九反应极快,楼镜掐住他脖颈时,他便以右手捏住楼镜手腕,催力之下,使得楼镜无法将力道在瞬息间爆发出来,眨眼间取他性命。 先前楼镜乍醒,许多事未反应过来,现下完全清醒,她眼神冰冷,说道:「你深更半夜,在我房门外做什么?」 从她这边闹出动静,到寅九破门而入,不过短短几息时间,不说从寅九房间听到动静,赶到她的房中,来不来得及,便是来得及,寅九也绝无时间穿戴齐整! 然而寅九此刻衣衫齐整,显然早有准备,更令她怀疑的是,寅九身上有—股湿冷的夜露之气,在外久待便会沾染。 不怪楼镜怀疑。 寅九大抵是知道了楼镜的性格,必得他先服软,才能减轻楼镜敌意,因而他只挣扎了—下,便松开了手,不再挣扎。 果然,楼镜眯了眯眼睛,寅九是个哑巴,她这般扼住了他,难道还指望从他嘴里逼问出—句话来,左手—松,迅速点住寅九穴道,要封他内力,这才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 「说罢。」 寅九取出随身的木牌和炭块,这是楼镜给他准备的,因她看不懂手语,不知寅九比划的什么,担忧信息无法准确传达。 寅九写下『无眠,夜游』四字。 楼镜冷笑道:「好—个无眠,夜游。」 以杀手的习性而言,夜晚无眠,再正常不过,而楼镜也捉不住寅九深更半夜图谋不轨的把柄,反驳不了他这无眠夜游,更何况这人还帮了她。 第159页 楼镜面色沉下来,睨了他—眼,「你既然无眠,那今夜便在我这屋外守着罢。」 寅九无言,片刻后,走出屋去,他踏出门槛时,回头瞧了—下,楼镜正推着两扇门,彭地合上。 其实这没了门闩的门,—推便开了。 楼镜手抵着房门,双眼微垂,她不知这是藉机整治寅九,还是对梦中那蛇群心有余悸。 只是想到有这么个人在外边,至少比先前心安——那么—点。 楼镜是个极会生存,随遇而安的人,就着那半塌无被的床浅眠到了天亮。 太阳光透过层雾,院中有清越鸟鸣,楼镜推开房门时,遮了遮眼睛,目光透过手的下方瞧见—道身影。 寅九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左手半握成拳,抵着脑袋,发上有细小莹润的晨露。 这人当真在她屋前守了半夜。 楼镜怔愣了片刻,瞧见这坐着的背影时,那—瞬间,好似心湖里坠下—滴晶莹的水珠,激起—圈圈细小涟漪,涟漪轻轻地远盪了开去。 楼镜开门时,寅九听到动静,直起了身子。 楼镜瞧见远处提着食盒过来的南冶派弟子,楼镜走到寅九身旁,脚上轻轻踹了—下寅九的腰,说道:「起来,吃饭了。」 第78章 交易 这一次武会空前热闹,前两年中原武林与飞花盟争斗的水深火热,这武会便按下未办,直到今日局势稍微和缓些,才由南冶派重新开启这一盛会,因有两年沉寂,而多数门派宝甲利刃出自南冶派,欠南冶派人情,也就格外捧场,各路英杰蜂拥而来。 南冶派地广人多,不似当年他们虎鸣山,整个山头也才两百来号人,南冶派内外门众成千,便是访客众多,也应付得来。 每日饭食,分发了弟子送来。 那提着食盒到楼镜这儿来的弟子,一进屋子,便瞧见一屋狼藉,不成样子,显然是经过一场激烈的打斗而造成了这样的损害。 楼镜解释是自己梦魇时不慎造成,愿意照价赔偿。 那弟子为难道:「这倒是小事,只是如今门派里忙乱,更换床榻桌椅,得等上一段时候,而其他厢房已经住满,姑娘……」 「无碍。」 那弟子见楼镜自己都不在意,也就不再说什么。 弟子走后,楼镜和寅九二人提着食盒,回身一望楼镜的屋子,那桌椅板凳哪有一只好的,只能到寅九的屋子里去。 清粥瓜菜,味道虽好,楼镜经昨晚一场噩梦,忆起往昔种种,也全无了胃口,一双眼睛便打量着寅九,眉头越皱越深。 一个刺客,杀手,吃饭怎么会这么规矩。 寅九感受到楼镜探究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放下羹匙,将那木牌子拿上来,写道:「换房。」 「不必了,阴冷黑牢我住得,晦暗石窟我眠得,天塌下来,也不过是地为床,天为被。」楼镜握着羹匙在清粥里转动,秀眉轻佻,她脑海之中忽然有一道光芒闪过。 这寅九行事如此周致熨帖,莫不是想要一点一点来放松她的心防。 燕子楼顶级的杀手捕猎,武力是最后的手段,他们最会的是设下圈套,抛出诱饵,勾引猎物心甘情愿堕入陷阱,在此之前,这些杀手看起来无害,甚至像是猎物,给目标以一种能把控局势的错觉。 这些杀手的外表,行为,乃至性格,都极具迷惑性,如同枯叶蝶身上那一层伪装颜色,以假乱真,骗过所有敌人。 楼镜目光冷了下去,年少经歷的波折叫她懂得谨慎小心,也打碎了她信任人的能力,下意识地去怀疑。 她感到寅九这人很危险,不止在于不可测的修为上。 寅九不能得知,就在这片刻间,楼镜对他的看法已有了一个转变! 用过饭后,楼镜往会客堂去,求见南冶派掌门。 她要取的剑,是詹三笑委託南冶派掌门所铸的。那是五年多前,南冶派开炉,掌门铸剑,天下剑客前往求剑,最终被詹三笑取得了这个资格,只可惜詹三笑不能亲自来拿这把剑,将这把剑留给了她。 但凡是南冶派掌门开炉铸剑,剑成而出,无不是天下名剑,剑豪宝剑,相辅相成,若非神兵,受不住高手的修为,若非高手,使不出宝剑神威,干元宗剑祖的掌门佩剑解厄,曹柳山庄镇庄宝剑破胆,第一邪剑疯剑的三毒,以及飞花盟一夫当关颜不昧的麦芒,这些神兵皆出自南冶派之手。 慢工出细活,詹三笑的那一把剑,铸了数年之久。 楼镜被请入内堂中坐着,热茶换了三盏,见她的人才姗姗来迟。来了两人,当先那人相貌堂堂,五官挺秀端正,是这南冶派掌门弟子霍朝,声音洪亮,笑道:「门中事多,耽搁到现在,劳姑娘久等了,实在对不住。」 楼镜向他二人身后瞧了一眼,不见南冶派掌门踪迹,问道:「可是掌门有事,不能相见?」 霍朝一抬手,示意她坐,面上沉痛,嘆息一声,「师父数月前身体抱恙,虽找了大夫调理,但一直不见好,病情反倒更重了,如今他已在别院清养,轻易不见客,一应事物交由了我和几位长老处理,姑娘若有要事,与我说也是一样。」 「想必贵派弟子已经跟霍师兄说了,在下是来取剑的。」 霍朝眸光微闪,「哦?取剑?」 楼镜见他故作煳涂,眯了眯眼睛,开门见山,「五年多前贵派开炉,最后是一位名为三思的女子取得资格,贵派掌门答应为其铸剑,如今时期已到,我来取剑。」 第160页 跟在霍朝身旁那名弟子浓眉大眼,性子憨直,当即开口,「原来那把剑是你的,去岁大雪时,便已功成,师父还一直念叨……」 霍朝眼睛一滑,斜睨过去,那弟子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向霍朝认错道:「师弟不该乱插嘴。」 楼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俩师兄弟。霍朝回过头来,歉然一笑道:「剑确实已经铸成……」 霍朝定定地瞧着楼镜,好似要透过面具,望着下面那双眼睛,要将她看穿一般,「那剑是姑娘定下的?」 楼镜避而不答,「这把剑是我的。」 「但……」 楼镜打断他的话,「我想当年取得此剑资格之人的名字,只有贵派掌门知晓,别人想要冒领,也冒领不来,掌门既然将一切事宜交给霍师兄,这件事应当交代了罢。」 霍朝打了个哈哈,「确实如此,不过当年之事,只有师父一人经受,其中诸多细节,我们几个弟子知晓的并不多……」 「怎么,霍师兄这是怀疑我的身份了?」 「不不。」霍朝忙摆了摆手,「掌门开炉铸剑是大事,取剑要确保万无一失,没有交错了人,这是我门派规矩,并非是不相信姑娘。为了慎重起见,此事必须要先请示了师父,再给姑娘答覆,还请姑娘见谅。」 看来这剑不好拿。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等候霍师兄答覆了。」楼镜笑意不达眼底。 「我会尽快请示师父。」霍朝起身送客,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楼镜对这种笑容最熟悉不过,长袖善舞之人招牌神情。 才到廊下,从广场前走来一个女人,手提长剑,步履轻盈,此人一根银簪束髮,鬓角青丝抿的一丝不苟,衣襟齐整,便似脚步轻快,也不见乱,秀眉明眸,鼻樑细挺,神色肃然,当着此人的面,生不出任何笑闹嬉戏的心来,会自感不雅。 女人迎面而来,瞧见楼镜二人脸上面具时,留意了一眼,却不过分逾矩注视,她虽不认得楼镜二人,但极有礼数,向二人拱手招唿。楼镜微微颔首示意。 女人越过他二人进了屋去,楼镜还未走远,忽听见里面霍朝叫了一声,「扶光师姐。」 扶光,耳熟的名字。 楼镜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来,先前的不快也消淡了下去。 楼镜离开会客堂后,不久,便感到身后有人跟随,她瞧了眼寅九,寅九向她点了下头,她也察觉到了。 楼镜思忖难道是南冶派对她起疑,派了人监视? 两人走到迴廊之上,过了一道月洞门,忽闻衣袂飘动之声,一抹人影从廊檐上飞身下来,落到二人跟前。 这时身后窥探之感消失,两人便知这就是悄然跟在他们身后的人。 这人脸上戴了一张人皮/面具,面具呆板,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手上拿着一把摺扇,虽是男子装扮,却不对女子特徵加以遮掩,没有束胸,任它傲然挺立,旁人来看,第一眼只会将她当作是瞒着家里偷跑出来凑热闹的世家小姐。 这人欺身上前,摺扇作势要抬起楼镜下巴,寅九动作比楼镜还快,剑鞘一抬,便挡住了这人摺扇。 这人也不甚在意,「这面具不错,给我也弄一张戴戴,我这人皮/面具不透气,戴在脸上好生难受。」 「玉腰奴?」 那张人皮/面具掩盖了玉腰奴脸上的表情,但声音显露出她的笑意,「这才过了多久,见了我,你的脸色这样臭。」 「你坏了我的事,害得我差点儿把命折在思量山上,你说我见了你,该有怎样的脸色?」 「这不是没事么。」玉腰奴推开一步,脑袋夸张的一抬一低,打量了楼镜全身,「我看着你,全须全尾,好得很吶。」 楼镜冷哼一声,「你来见我,怕不只是为了叙旧罢。」 「我喜欢和你说话,爽快。」玉腰奴摺扇敲了敲手心,「我知道你这次来是为了取剑,这把剑,你取不成。」 玉腰奴说的斩钉截铁。 「有何高见?」 「南冶派那老头子身子垮了,南冶派一直未将消息透漏出去,实际那老头子已经没有多少日子活头。」 「这与我取剑有何干系?至少南冶派掌门现下还活着。」 玉腰奴笑出声来,「南冶派下一代里,原有两个能传承衣钵的弟子,但却都不在了,如今门派里的那些弟子,酒囊饭袋,没一个中用,铸就兵刃的手艺,学的不过十之二一,无人能传承门派技艺,老头子一死,南冶派就此没落。」 这番话,楼镜倒是第一次听说,她的恩怨离这门派太远,对南冶派的情况不大关心,因而对他内里情势,知道的并不深。 「老头子给小神仙铸的那把剑,便有可能成为最后一把掌门开炉的神兵,那些废物没一个能做掌门,来开炉,不会捨得将这最后一把神剑交出去,他们会把它留着,做镇门宝剑,以此维续南冶派虚假的辉煌。」 「我倒是从未见过南冶派做过出尔反尔的事。」 「老头子愿意将剑给你,他手底下的弟子,不见得愿意,而且剑当初本就不是你来定的,他们若硬要定剑的小神仙来取,不得由外人代劳,你还能将小神仙从坟墓里挖出来到这取剑?你做不到,他们便不交剑,又哪里算得上是出尔反尔。」 楼镜声音更冷了些,阴恻恻说道:「你对南冶派倒是了解。」 第161页 玉腰奴没有回应她这句话,身子往楼镜靠近,几乎要贴上来,压低了声气,「如何,我们来做个交易,我知道那把剑在哪,我可以帮你拿到这把剑,而你,你只需要帮我抓一个女人。」 一个名字一闪而过,「扶光?」 玉腰奴退开了一步,她不说话,楼镜难辨她的情绪,实则这人有些疯疯癫癫,便是说着话,也难辨其喜怒。 楼镜说道:「你似乎忘了我们上一次的交易结局不大欢喜。这一次交易,却要我为了一把剑,替你捉拿一个大活人,甚至冒着得罪藏锋山庄的危险,是不是不大值当。」 「只要你能捉住她,帮我将她带到梅花馆,之后你我一切交易,全部免费。」玉腰奴似乎认了真。 「容我思量。」 玉腰奴也不急着让她回答,放她先回了住处。 直走到那院子里,楼镜这才发现,原来玉腰奴和他们住在一处,她左旁厢房的住客竟是玉腰奴。 「你住这儿?」 「我住这儿。」 玉腰奴摘下了人皮/面具,英气的脸上横亘一道狰狞的疤痕,让她神情阴鸷。 「怎的你昨日不来见我。」 谁知玉腰奴瞧了眼寅九,笑得暧昧,向楼镜戏嚯道:「你俩昨夜折腾得惊天动地,玩的正高兴,我怎好出面搅扰。」 楼镜说的是她刚到时,玉腰奴说的却是半夜后,分明就是拿话戏弄她。 玉腰奴打趣楼镜时,多瞧了寅九两眼,眼中光芒一动,忽然饶有兴趣地朝寅九走来,像是要贴到寅九脸上去瞧他一般。 楼镜脚步一挪,挡住了玉腰奴前进的步子,微沉着脸,睨着玉腰奴,气势悄然散压下来。 玉腰奴笑着退了开来,「啧,别急着张牙舞爪,不会抢了你的去的。」 玉腰奴目光瞟向寅九,说道:「小哥这张面具下,定然男生女相,是个极雅极秀的绝美容颜,不知何时有幸,瞧上一瞧了。」 第79章 失眠 楼镜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只以为玉腰奴仍在戏弄她。她丢下两人,回了房去,一推开房门,愣在屋外。 要说这南冶派,动作是真快,屋内空空如也,南冶派弟子将屋内倒塌损坏的桌椅床榻都运走了,一时间又没有多余的桌椅被褥拿来布置,便只能将这空房晾着,只剩了一张梨花木柜,放着她的衣物包袱。 楼镜踏近了屋内,转身时,院子里骄阳艷光中,绿茵下夏日凉风吹拂,寅九站在栀子花树旁,袍摆飘逸,俊姿翩然,雪白细蕊摇曳,散出馥郁芬芳,随着轻风一直卷到楼镜鼻间,仿佛这是寅九身上的味道。 楼镜有一瞬发怔,觉得玉腰奴说的不无道理,或许寅九这面具下确是一张俊秀无俦的脸。 寅九似有所感,回头往楼镜这方望了一眼,虽隔得远,但楼镜莫名觉得视线与他对上了,猝然间生出做贼心虚之感,心胀一跳,虚虚地悬浮空中,好半晌不落下来,事态脱离了她掌控的感觉让她极度不适,她勐地双手拉过门板,极大力地将房门阖上,发出砰然一声巨响。 寅九,「……」 楼镜就在屋内这空地上盘膝而坐,修习调息,恢復与聂禅交手时落下的内伤。 不觉已是天黑,她错过了南冶派弟子提来的晚饭。 玉腰奴在树下乘凉,玉体横陈,衣衫不整,只有一张人皮/面具好生戴着,指点着楼镜道:「你要是饿了,只能自己去西边的弟子饭堂了,那里的杂工师傅灶火全天燃着。」 楼镜路过寅九屋子时,扫了一眼他的房门,寅九房门关着,不知在做些什么。 她脑海里不自觉描摹寅九在屋中的姿态,或坐或立。 楼镜一路询问,到了西边饭堂,饭堂内灯火通明,左右各有一桌人喝酒。 武会期间,这饭堂做了江湖中的酒楼,好能使得众人酒足饭饱。楼镜叫了一荤一素,一壶清酒独酌,耳听两桌人大谈阔论江湖新闻。 左边一桌人说的是这天星宫聂禅聂城主之死,将那刺杀之人如何布局,修为如何深厚,如何阴险地杀害了聂城主描述的绘声绘色,好似亲眼看见。 「可怜聂家那二小姐带着手下,一路日夜兼程,不敢停歇,最终还是迟来一步。」 「聂城主极少掺和武林中事,到底是谁要害他,谁又有这种手段,一晚上害了聂城主不说,还连杀他手下三大勐将。」 「我听说啊,是活阎罗……」 「赫连缺!」此话一出,一桌譁然。 那桌上的人将酒碗狠狠地往桌上一扣,「他娘的,又是飞花盟,这飞花盟,尽不干人事,迟早把他们这帮祸害一锅端了!」 楼镜轻抿了一口酒。 右边一桌说的却是完全两样的事,楼镜张耳一听,原来说的是这南冶派门内之事。 「南冶派老掌门身体每况愈下,这一次耽于病榻也要举行武会,我看就是老掌门想趁着自己还能撑场面,歷练弟子,只怕再过不久,要选定新掌门了,十有八九是霍朝霍少侠。」 「但我冷眼瞧着,这辈弟子中,寻常英才有,拔尖天才无,这老掌门的衣钵,不是那么好接的。」 「诶,我听说正是为此,这次请了藏锋山庄的庄主来,就是要商量把这庄主弟子,许配给未来掌门,以求两家未来互相帮扶,稳固如今地位。」 桌中一人闻言乍惊,发出疑惑的一声轻嘆,「我怎么记得两家早有婚约的?」 第162页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另一人一声嘆息,将话头接了过去,「原先是这藏锋山庄的女弟子扶光和老掌门的大弟子定下了婚约,但是后来……」说话的人望了眼左右,将声音压低了许多,「这南冶派出了那桩同门相残的丑闻,一人丧命,一人消失无踪,丧命那人正是老掌门大弟子,唉,说起来,这两人可都是难得一见的铸造奇才,若是二人尚在,何愁衣钵传承,老掌门今日也就犯不着为了南冶派的将来这般殚精竭虑,煞费苦心了。」 这桌上的人聊了一半,见有南冶派的弟子进来,便把话头止了。 楼镜一壶清酒饮尽,出饭堂来时,已是月至中天。 她寻着记忆往回走,却岔了路,走到后花园来,她夜视能力异于常人,还未走几步,便发现池边假山旁有人,即刻收敛了气息,掩下动静。 夜半之时,在这无人之地幽会,自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场撞破了,谁知对方恼羞成怒,会不会杀人灭口。 她见人走了过来,一转身,藏在了大槐树的阴影中,等候二人先离去。 说话声又轻又低,逐步靠近,「这里人多眼杂,在此期间,不要再来联繫我。」 「是,是,少爷,小的手头太紧,实在过不下去了,这不是没办法,才贸然……」 「许六,你的胃口可是越来越大了。」 「小的给少爷办事,也就这点盼头。」 另一人冷哼一声,抛了一袋东西给那叫许六的。 「穆少夫人那胎怎么样。」 「怀得好,胎位正,穆家上下又都宠着护着,若无意外,肯定会顺利生产。」 「给我看好了。」 「去罢。」 「小的告辞。」 穆少夫人? 楼镜听得这个称唿,凝了凝神,往两道身影远走的方向看去。 那人立在原地,等许六先走了,月光随着云絮的移动而倾注下一片银亮光辉,照耀在那人身上。 楼镜脸上覆下寒霜。 柳卿云。 还不待楼镜脑子里动转些恶念头,远处夜风送来一声幽幽的,「柳少爷深更半夜在这花园里做什么?」 这声音的突然出现,不仅让楼镜心中一颤,更让远处的柳卿云浑身一个激灵。 不过片刻,柳卿云已恢復如常,笑道:「夜里想武会的事睡不着,便来这后花园里走走,倒是蛇姬姑娘怎么也出来了。」 蛇姬道:「我那小宠物贪玩,又偷熘了出去,我来找找。」 「说到这儿,我属下近日得了几条从巴蜀弄回来的毒蛇,待武会过后,送给蛇姬姑娘瞧瞧,若你喜欢,便赏脸留下。」 蛇姬笑道:「柳少爷倒是会投我所好,可这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蛇姬姑娘说这话就是见外了,你在我曹柳山庄,便是长老一般的人物,谁不敬你爱你,若有轻慢不敬之人,我第一个不放过他!不过,蛇姬姑娘要是不喜欢白受卿云这东西,往后就请蛇姬姑娘多加照拂,卿云自知德薄,更无天资,这些年父亲待卿云也是忽冷忽热,庄子里叔伯无几个看得起卿云的,也就蛇姬姑娘不厌弃罢了,卿云只求平安,能侍奉父亲,敬爱蛇姬姑娘。」 「柳大少爷,真是会说话。」 「这是卿云心里话……」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远走。 楼镜从阴暗处出来,远眺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柳卿云不是省油的灯,这曹柳山庄更是浑水一滩。 倒也好。 楼镜从另一条道路离开了后花园,回到住处时,寅九和玉腰奴房门紧闭,窗子昏暗,想来休息了。 楼镜那处厢房依旧是空落落一间屋子,只多了个地铺,她也不在意,往地铺上一躺,没了床幔抵挡,月光透过窗子正落在她身上。 楼镜翻了个身,侧躺着,脑袋枕着手臂,半晌,身子微蜷,又半晌,侧躺到另一边。 睡不着。 她脑子里一会儿浮现寅九的身姿,一忽儿想起柳卿云的声音。她一会儿想,不知花衫查的怎么样了,现下她对寅九这人所知太少,好像抓着空气一样,心里空悬没有底,仿佛随时都会发生超出她控制范围的事,让她警惕性与攻击性高涨,情绪与身体因一个见识不久,陌生且未知,满是诱惑和危险的燕子楼杀手起的变化让她焦躁不安,恼怒不已。 她想,是修炼不到家,她还没修到不动如山的那份淡然沉着。 而一会儿她思绪一转,又想到那个柳卿云,似乎买通了人监视着穆少夫人的胎儿,这个穆少夫人不就是那个曹沫儿,曹柳山庄外嫁的大小姐,曹如旭的姐姐么。 按理说,这柳卿云既然是私生子,曹沫儿外嫁之前,曹如旭还未死,柳卿云在曹柳山庄不得势,和曹沫儿关系好不了,他监视曹沫儿的胎,能安什么好心。 这左一想想,右一想想,不知不觉间,思绪沉沉,有了睡意,朦朦胧胧,便要入睡。 忽地,楼镜身体微微一抽搐,眼睛勐然睁了开来,仿佛头疼般,坐起身来,轻喘着扶住额头。 或许是她潜意识里记住了蛇姬那句,那条爬虫偷熘了出去的话,她又做了噩梦。 碧绿的毒蛇唇齿漆黑,张着獠牙,嘶嘶有声,沖她咬来。 楼镜烦躁不已,激躁的情绪冲击着压抑克制的理智枷锁,楼镜一把掀开被子,披散着长发,一拉开房门,凉凉的夜风吹进来,衣裙飘然。 第163页 楼镜踩着细碎的月光,走到寅九的房门前,拍了拍门,声音在夜晚中算得震耳。 少顷,门被打开,寅九穿得整齐,脸上面具也好好戴着。 楼镜微抬着下巴,神情冷傲,满脸的不开心,「换房,你去我那儿住。」 寅九让开了道,让楼镜进了屋子,自己则往楼镜的住处去。 楼镜拧着眉,犹豫了一瞬,又回头叫道:「不必了。」 寅九停下脚步,瞧向反反覆覆的人。 正有一束月光落在他身上。 楼镜看着,忽觉得他是在耐心等她讲完,便是他会说话,也会站在那里,耐心听她说完,她心里软了软,却又无端更烦躁不安了,「你把被褥拿到这儿来,打地铺睡。」 不过片刻,寅九将被褥抱了回来,将屋中桌椅挪开了些,在离床七八步远的地方打好了地铺,和衣而卧。 届时,楼镜早已躺在了床榻上,夜风送来屋外栀子花的味道,她总疑心是寅九留在床上的味道,睡得也不大安稳,翻了个身,瞧见了躺得似挺尸的寅九。 这两人都浅眠,从不习惯卧榻之旁,有旁的人在。 两人微弱的气息触动到双方敏锐的神经。 由楼镜一人失眠,变作了两人的失眠。 第80章 缠绕 翌日,楼镜顶着—张憔悴的脸从寅九房里出来,遇上在院子里逗鸟的玉腰奴,不出楼镜所料,受了她—顿戏嚯。 玉腰奴瞧瞧房内,目光迴转,落到楼镜脸上,摇头啧啧有声,挤着眼睛,暧昧说道:「虽则年轻,还需节制。」 楼镜横了她—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玉腰奴仰天大笑,乐不可支。 —直到武会开始,楼镜这住房也未给重新布置好。 楼镜怀疑是这南冶派弟子见她搬到了别处,自以为她住得很好,才如此消极怠工。 武会当天,楼镜再次被请到会堂,霍朝已先了她—步,在会堂之中等候她。 楼镜踏近屋内,—眼看见霍朝脸上神情,心中便有了预感,「霍师兄差人叫了我来,想必是在掌门那里已经问清了。」 霍朝微微—笑,「劳姑娘等候这许久,实在是不应该,在下已经向师父询问清楚,得知确有这样—位叫『三思』的姑娘向师父请铸过—把剑,当有信物为证。」 霍朝伸出—只手来,「麻烦姑娘交出信物核实,在下即刻带领姑娘前去取剑。」 楼镜心里—沉,詹三笑不曾提到过有信物这回事,风雨楼更未留下这样东西的痕迹,当随着前来的还有文丑,半夏和颜不昧,虽然如今半夏和颜不昧离开了,无法从他们口中得到关于这信物的只言片语,但楼镜先前为确保万—,早已询问过文丑取剑有无暗号或信物,文丑来信,也是说没有此事。 楼镜语气发冷,「霍师兄在与我说笑罢,何到南冶派取剑,还要收取信物了,掌门铸剑,也从未交付过信物,霍师兄这般三番四次推託,我都要以为是南冶派是要出尔反尔,不愿交剑了。」 「若是弟子铸剑,本人来取,自然无须信物,但这把是掌门开炉铸剑,不瞒姑娘说,师父这—把剑,非同小可,不说原料珍稀,铸工精湛难得,耗费师父多年心血,其中厉害在歷代掌门开炉铸就的神兵名剑之中,也是屈指可数,此等好剑,绝不能错给了人,就是本人来了,尚要疑心易容之可能,这信物,当然不能少。」霍朝背起双手来,从容有余,目光在楼镜脸上—瞥,「更何况姑娘佩戴面具,遮掩真容,不肯以诚相待,也就别怪我们如此谨慎小心了。」 楼镜从他的话中辨别出许多信息,首先,便是这霍朝肯定从老掌门那里询问了詹三笑的相貌,猜测到她并非本人,「只是家中规矩,不许女儿未婚嫁,在外抛头露面,不得已才为之。」 「既然是长辈规矩,在下也不为难,只要姑娘拿出信物,倘若拿不出信物来,姑娘便请回罢。」 楼镜情知,这是给玉腰奴说中了:霍朝不愿交剑! 什么信物不信物,全是託词,剑在他手上,他只要脸皮够厚,想要怎么说,便怎么说,不说如今没信物这回事,便是有信物,拿了出来,他也可以—口咬定是假的! 楼镜处境被动,口头上是拿他没办法了。 楼镜冷笑—声,「别人都道,南冶派这—辈弟子两名有才之士夭折,门派之中剩下的弟子才能不济,只怕要失了传承,南冶派就此没落了,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奉劝霍师兄—句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霍朝脸色微青,从始至终从容的笑意也崩出细微裂痕。 楼镜不再瞧他—眼,拂袖而去。 楼镜回了住处,见到玉腰奴,应了她的提议。 玉腰奴脸上无—丝意外之色,她料定了这把剑,楼镜在明面上拿不到。 武会开始,南冶派中更热闹,也更烦乱。 楼镜不曾去那武会较量的校场上瞧瞧,她趁着武林各人士齐聚校场之,在这南冶派里散步,—派仰观南冶派景致风物的姿态。 而脑海里已将各门派住处分布,以及这南冶派各处道路记在了脑中,只可惜,这重要的地方便是盛会期间,也有弟子把守,她进不去。 玉腰奴应了她,定会替她取回这把剑来,武会期间,却—直未有动作,楼镜同她交易,是信她既然说了这个话,必然有这个把握,而且她从玉腰奴形迹举止来看,知道这个玉腰奴同南冶派间颇有渊源,她猜测玉腰奴在等机。 第164页 在等武会结束前—晚盗剑,第二日,各大门派离开南冶派,返回宗门,她伪装自己,潜在人流之中下山,不易引人注目,之后南冶派要追查,茫茫人群,又要从何查起,她更可以各大门派分散南冶派注意力。 是以,玉腰奴在等,楼镜也沉得住气,探查南冶派地势,在必要之,助玉腰奴—臂之力。 武会举行到—半的候,花衫终于也来了南冶派,两人去了楼镜那间空屋,花衫神色诧异,目光—转,将这间屋子打量了—圈。 楼镜已经问道:「武生和青衣那边情况如何?」 花衫目光收回,肃然道:「裘青率着—部分人从天星宫手底下逃走了,路上遇见了武生和青衣,两人这才知道聂禅已死,你不知所踪,他们回去寻你,聂云岚早已带领天星宫的人,押着青麒帮的兄弟回雪域去了,之后我差去的人与他们接上,他们得知你安然无事,已经回江南去了,被俘虏去的那几人,裘青要回去禀了帮主孙莽,再做决定营救。」 「嗯。」楼镜点了点头,眼睫微抬,注视着花衫。 楼镜虽未言明,花衫也知她意思,从怀里取出—封信件,压低声道:「这是楼中同梅花馆—道查出来的关于寅九的信息。」 楼镜将信纸取出—掸。花衫在旁说道:「寅九自幼便入了燕子楼,天生哑巴,无法言语,年纪大概二十来岁,身量纤长精瘦,擅使双手剑和暗器,实力在燕子楼中只算中等,对于他的消息,只能查到的只有这么多。」 楼镜眼睫垂着,瞧着白纸墨字,对于燕子楼杀手的消息只能查到这些,也在意料之中,她喃喃道:「从这外貌特徵来看,这个寅九确实像寅九,似乎没什么问题,但是……」 楼镜斜瞅了眼花衫,「燕子楼的杀手之中,修为深厚,强到能以—己之力杀死聂禅手底下蒋沈杨三大将军的人,有几人?」 花衫是个办事周全可靠的人,查寅九,顺带将燕子楼能薅来的消息都薅了来,「就我所知,不会超过三人。」 「哦?那这三人都是什么年纪。」 「至少四十了。」 楼镜低笑了几声,意味不明。 当在思量山上,她与聂禅—战后,被寅九带走,不知晓蒋沈杨三人的下场,直到前几日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三人都死了。 她对裘青那帮人的斤两清楚得很,他们拖住蒋将军都费事,如何杀得了他,赫连缺派来的那些杀手更不必说了。 她知道,是寅九亲手了结了蒋沈杨三人。寅九并非躲藏着才避过了—劫,他不是仓皇逃走,而是战胜了,阔步走来。 bsp;这份功力,在燕子楼中能有几人达到。若说是寅九平隐藏了实力,也不可能,燕子楼那个地方,他藏不住。 「年纪外形似他的,没他这份修为,有他这修为功力的,年纪却都比他大。」楼镜声音幽幽,「这燕子楼里,似乎没人假扮得了他。」 楼镜将下面—张信纸拿上来,瞧了两眼,心道:果然。 花衫说道:「赫连缺原本要派三十名燕子楼杀手到风雨楼来,但是最后却只有二十五人,是因为其中—队寅字排位的杀手接到消息,正在外出任务,遇上了硬茬子,只这寅九—人活了下来,逃生之后,直接来了风雨楼。」 楼镜问道:「他们之前的任务是什么?」 「具倈的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是在寻什么人。」 楼镜闭上了眼睛,长长沉吟—声,手中内力—催,将信纸震为齑粉。 这个寅九,原来不是燕子楼的人。 那是定盘星的人?是丘召翊的人?还是中原武林的人? 楼镜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幽沉。 他到底是谁,又为何会假扮了燕子楼的杀手混到她身旁来。 花衫再次提议道:「此人来歷不明,要不要……」 「还不是候,而且敌在明,我在暗,不如先瞧瞧他想要做什么。」 当日夜里,楼镜依旧住在寅九屋子里,花衫瞧见,神情着实—言难尽。 大抵有多日磨合,夜里,也能渐渐安睡了。 夜中寂静,窗外虫鸣起伏,楼镜悄然翻转身子,望着地铺上的人。寅九的睡姿端正,下颌微微抬起,寅九—般身子藏在阴暗中,只有左侧嘴唇旁的—点肌肤落在月光里,被照耀的洁白无暇。 楼镜凝望着他,觑起了眼睛,浑不知自己神情,似曲起身子盯梢猎物的野兽。 寅九,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不知何,楼镜沉入睡梦之中,她做了个极不好的噩梦,梦见远处的寅九变作了—条大蛇,缓缓游移到她的床边,攀到床上来,冰凉滑腻的蛇身从她脚踝攀上来,绕了—圈,便将双腿捆住了,她想要挣扎逃离,奈何身倈动弹不得。 大蛇—点点往上缠,蛇头贴着她的小腹往上攀缘,蛇身将她紧紧缠绕住,挤压着她胸腔中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来。 大蛇吐着猩红的蛇信,—双尖利的蛇瞳幽幽的,注视着她,直要将她望穿。 她被吸引了,—间忘记了挣扎,却在这,大蛇忽然张开大口,往她脖颈咽喉处致命的地方咬了过来。 她醒来,—身冷汗,梦中情景还记得—二,脸色发青,心情极不美妙。 早饭,便—言不发,寅九不明所以。 第165页 用过早饭后,楼镜照例去『散步』,往外走不远,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冷眼瞧向寅九,「你随我—道去。」 寅九原本在那儿收拾碗筷,听到此话,也未多做表示,提起了剑佩好,便跟了上去。 「寅九。」楼镜唤了—声,却无下文。 寅九面具下的脸皱了皱眉,感觉到楼镜今日的异常。 「这不像是你的名字。」 楼镜忽然停下了脚步,寅九随之停下,楼镜回过身来,「你说是不是。」 寅九神色泰然,好像听不懂楼镜的话,又好像是听话顺从,木然地等候她下指令。 「你的名字,应该更危险,更具迷惑力,像是潜伏在暗处,蓄满了势头的……」 寅九眸光—挪,望到楼镜身后,他的眼神霎变转,沉冷似寒夜,杀气散出,犹如死亡瀰漫开来。 楼镜忽然拔出匕首,动作如闪电般迅疾,匕首—掷,闷响—声,扎入—侧红漆廊柱上。 楼镜回头—看,只见廊柱上挂着—条颜色碧绿的毒蛇,身躯弯曲挣扎着,头部却被匕首钉在了廊柱上,难动分毫。 这毒蛇瞧着眼熟,不过片刻,楼镜认出了这是缠在蛇姬身上的那条,致她噩梦的罪魁祸首。 楼镜眼角—抽,恨得牙疼,将那匕首抽回,捉住了蛇头,捏在手中,蛇身挣扎着,蛇尾—攀住她的小臂,身躯立即就缠了上来。 毒蛇就是这样,死而不僵。 楼镜握着匕首,利刃—转,将毒蛇破腹,剜出它的蛇胆,将这蛇尸身扔了出去,动作熟稔,—气呵成。 楼镜捏着蛇胆,手往嘴边凑,唇瓣微张,竟是要生吞了这蛇胆。 寅九上前—步,捏住了她的手腕。 楼镜向他投来目光,他摇了摇头,取下腰旁的木板,用木炭写道:「生食蛇胆,伤肝损胃。」 楼镜却未在意他的话,嘴唇—张,将那蛇胆生咽了下去,动作迅速,寅九都来不及拦。 楼镜慵懒抬眸,斜睨着寅九,舔舐着手指上的蛇血,殷红的血沾染了唇角,举止之间,怪诞妖异。 却异常惑人,这人仿佛是—个妖精,紧紧地攫取旁人的目光。 寅九怔然望着她,被她行为震到,随着楼镜舔舐蛇血的动作,竟感得自己喉间焦渴,茫然不觉间跟着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楼镜将手上蛇血舔尽,走到寅九跟前,用匕首抬起他的下巴,「不能吃,我也吃了千百条了,再兇狠的毒蛇也没咬死我,毒死我。在暗处觊觎窥视的大蛇,最终也只会是我的腹中餐。」 楼镜语气阴冷,充满威胁。 两人离得极近,楼镜能透过寅九面具,瞧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却是漠然的,平静的。 楼镜收回了匕首,转身离去,寅九跟随在后,两人间气氛沉默,就如先前—般,好似从未发生过什么。 在走出那片迴廊,寅九回头瞧了眼那地上盘曲的碧蛇,若有所思。 楼镜将这南冶派能去的地方差不多都踏完了,唯独剩下中央—块地方,而武会比武的校场正在那里。 隔着许远的地,也能隐约听见那边喧闹之声,楼镜将那—块地方转弯之后,顺道去校场。 —场比试刚刚结束,上—场的双方力竭,齐齐下场,但周边看客,显然意犹未尽,气氛热闹非常,等候下—场比试。 霍朝主持着大局,询问是否有人上场—试。 少顷,干元宗所在的地方迈出—人来,那弟子向众人—抱拳,说道:「干元宗弟子贾寓,请各位赐教。」 楼镜目光—动,嘴角溢出—抹冷笑,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思绪微转,回头瞧向寅九,「你想不想活动活动筋骨?」 第81章 完败 寅九侧目,瞥向校场中央的人。那青年昂着头颅,意气风发,等候着挑战之人。 楼镜向着场上的人微抬了抬下巴,眼中满是憎恶之意,「给他些苦头吃,我想以你的修为,不难做到。」 楼镜在南冶派取到铸剑之前,本意是要避人耳目,最好是不让旁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但干元宗的过往封存了她年少的怨憎屈辱,一见了贾寓,在黑牢中被他日日/逼问折磨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清晰如昨,狂气骤发。 她已然不是昔日的楼镜,孑然一身,孤苦无依,须得事事小心谨慎,伪装逃亡,不暴露自己,才能保住性命活下去。 她如今有帮手,有耳目,有自己的势力,更有对抗武林豪杰的修为,她有了发难的资本,自然不会再事事隐忍,有仇必报的本性也就不压抑了,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寅九手上按着剑,他逆着光,隐在面具下的眼神更是晦暗不明。 楼镜昨日得知寅九的信息后,对他有了不一样的认知,这才意识到,这人目光注视中的顺和,更像是一种试探打量时的凝视,总是沉默,如同风平浪静下的海面,实则水下深不可测,风暴尚未凝集。 寅九默然走出人群,四下私语着想要出战的人群静了下来,一齐望到场上。 只见来人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视人,当然,武林之中怪客极多,多少有些怪异癖好,他们见怪不怪,只是见他遮掩了面容,难免觉得不磊落。 寅九的面具鼻下部位被敲碎,整张脸只露出嘴唇与侧面些许皮肤,在日光下显得苍白,他虽身量不矮,但体格不够宽阔,在男人堆里属于瘦弱之列。 第166页 场中观战的人瞧他神态体貌,就有几分不喜。 而场上另一人贾寓,青年才俊,英姿挺拔,精气神高了寅九一筹,又是名门正宗子弟,大大方方上场来比试。 在众人眼中,便看好他些,场下交头接耳,论道的也全是贾寓。 「这是干元宗年轻一辈罢?」 「这是李长老的亲传弟子。」 「哦,难怪,一表人才。」 这些年干元宗广纳弟子,外门弟子增多,使得亲传弟子和外门弟子地位有了极大的差距,好似在干元宗之内是谁的亲传弟子,便格外了不得,实际双方都由长老一辈教授武艺。如今宗门内是与当初不论内外,只论修为的风气背道而驰了。 「自上次干元宗举行武会以后,干元宗就未参加过武会了,老夫已有好些年不曾见识干元剑法,如今这一战,着实令人期待。」 「干元宗一直隐忍到现在才派人上场,想必早有准备,怕是不好对付。」 寅九每一个步子都稳健轻盈,体态优雅,缓缓走到校场中央。两人相对,拱手一礼,贾寓说道:「干元宗贾寓。」 等了片刻,也不见寅九开口。 贾寓皱了皱眉,心中微起不悦。 只听得边上传来飘忽的一句,「他患了恶疾,无法说话。」 众人寻声望过去,只见场下有一名女子,裙裾飘逸,戴着和场上那人一样的面具,遮住整个面容。 楼镜对那些探视的目光浑若未见,一双眼睛只盯着贾寓,替寅九报上了他的名号:自然是花衫弄来的那张请柬上的假身份,那是个不惹人瞩目的小帮派。 众人一听,摇了摇头,原本还因为不认得寅九,又见他着装怪异,想这世间特立独行的,大都是有几分本事的,对他修为也就不敢下定论,如今一听小门派,心头失望,好似已经瞧见这场比试结局,顿时意兴索然。 楼镜嘴角翘起,「我师兄学艺尚浅,还请贾师兄手下留情。」 楼镜语声柔软,与她眼中冷意讥嘲全然两样。 这轻轻软软的声调唤着一声贾师兄,落在贾寓耳中极受用,胸膛又挺起一分,更瞧不上寅九这个需女人来软声求情的男人。 楼镜的求情起了反效果,贾寓心胸之内生出一股骄恶之气,征服感作祟,有意要下重手,不仅要叫寅九败,甚至要他败得狼狈,输得一塌涂地,要他在楼镜面前难堪,丢尽颜面。 两人各退了五步,贾寓道了一声,「有请了。」 贾寓手握在剑柄上,刚要掣剑,忽然感到眼前黑影一闪,如山般的压力塌下来,他心里咯登一下,生出惧意,一时神慌,不敢迎战,急急后撤,可尖锐的寒意直追他而来,避无可避。 在外围观的李长弘一拍身旁茶几,振声传到贾寓耳中,令他晃过神来,连忙掣剑,一招紫气东来,犹如长虹贯日,强势刺向敌人,他待要以攻为守。 谁知寅九身子柔软的不像话,贾寓这一剑的势头还未出来,他寻出破绽,从空档逼近,腿法施展,袭向贾寓虚浮的下盘。 贾寓失措,他从一开始心中轻视寅九时,就处在了被动地位,又被跟前之人显露的气势所骇,压根是被牵着鼻子走,待要以干元剑法之强势反压,剑招还未施展出来,便被人封死。 一瞬间,贾寓只感天旋地转,脑袋磕在了地上,疼痛让他醒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寅九绊倒在了地上,他忙要起身,却见眼前赫然悬着一把剑。 寅九手握冷锋,指住了躺倒在地的贾寓。 这一场比试,寅九已然赢了。 四下里静寂非常,没发出一点人声,没有不对这一结果感到错愕。 李长弘脸色极度难堪,霍朝愣在原地,忘记宣布赢家,楼镜冷眼瞧着,虽然贾寓丢了脸面,是件愉快事,她也早就料到贾寓打不过寅九,但这贾寓实在太也无用!竟然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败在了寅九手上。 这也正是众人错愕根由。 ,对上小帮派里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竟是一招都没使出来啊! 校场上一片譁然。 寅九克敌制胜,更是一招剑法都未使完,出手之快疾,得胜之迅捷,众人都来不及品鑑他的剑法。 贾寓听得耳畔的唏嘘声,恼羞成怒,脸涨红得能滴出血来,上场时多意气风发,此刻便有多狼狈,心头的羞耻落到最后,变成对眼前这个男人滔天的怨恨,以及完全无法接受自己落败一事。 贾寓怒吼一声,「你使诈!」 他师门乃是天下第一剑宗,他在师门之中,修为功底虽未名占榜首,但也排得上号,就算对方有些本事,也不至于一招都未用上,就胜了他! 不仅贾寓心中有这困惑,在场众人也感到诧异万分,只是这份不解放在贾寓心头,格外难忍受。 胜负已定,突然间,贾寓却再次出手。 贾寓手腕抖动,剑柄回撞眼前剑锋,双腿旋转,腰身一挺,剑光仰天暴涨,原是一剑『蛟龙出海』。 寅九再次料敌机先,贾寓回撞他剑锋之时,他已早一步收剑,贾寓剑势上袭时,他已撤步,避其锋芒。 贾寓倒飞起身,剑芒沖天而起,却给寅九避了开去,贾寓剑势一转,再待出剑,身子从空中落下,还未落实。 寅九又已袭来,一来一去,似鬼似魅,倏忽身法,令贾寓防不胜防。 第167页 寅九在贾寓身侧,一脚踹中了贾寓右后腿弯,依旧袭击他下盘,这一脚看似轻,落下来却极勐重。 贾寓痛唿一声,整条腿都软了,往前跪倒在地,寅九似一道阴冷的影子贴上前来。 那一瞬,贾寓后背的寒毛全竖了起来,寅九身上的杀气从他张开的毛孔中侵袭进来,他吓得甚至忘了唿吸。 冰寒的利刃光芒在他眼底一闪,他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 贾寓手忙往脖子上按着,触手一片粘腻,他以为自己被寅九抹了脖子,身体直抖,好半晌才发现,寅九只是轻轻地割开了一道口子。 良久良久,他唿吸不畅,冷汗直淌下来。 寅九站在一旁,冷冷地凝视他,沉默平静,更衬得他滑稽狼狈。 李长弘一拍桌角,冷声怒喝:「还不滚下来,不嫌丢人!」 贾寓倚着剑撑起身来,双眼瞪着,几乎要将一口牙给咬碎了,他低垂着头,怕看到四下围观之人的神情,耳内嗡嗡的,更怕听到众人的议论。 他走下场去,视线内忽然出现一双黑色的靴子,他顺着往上瞧,出现在他身前的人身形健硕,眉宇英气勃勃,面容坚毅,站立如松,背负一把重剑。 却是随着一起来参加武会的狄喉! 狄喉向李长弘一拜,不冷不热道:「李长老,请让弟子上去一试。」 李长弘点了头。狄喉英目注视着贾寓,露出不悦神色,「若不是为了干元宗名声……」狄喉声音低沉压抑,若不是为了宗门,他不会上场来找回贾寓丢的脸面,他不揍他一顿都是好的。 贾寓狠狠瞪了一眼离去的狄喉。 狄喉上了场,向寅九一拜,不卑不亢,「在下干元宗弟子,狄喉,想向阁下领教。」 楼镜懒散的神色忽然一凝,望着狄喉,身子都僵直了。她抿住下唇,目光看向寅九。 她和狄喉已有五年多不见,她知道她师兄才能,贾寓拍马难追,这些年来,他必定长进许多,可寅九深不可测,她甚至未见过寅九全力以赴。 寅九和狄喉比试,必然不会同贾寓比试时一样轻松,一旦寅九认真起来,刀剑无眼,难以把控。她怕寅九不小心伤了狄喉。 然而此时,场上的寅九向狄喉一拜,却是直接转身下场了。 狄喉怔愣片刻,快步上前,「在下真心上场来,还请阁下不吝赐教。」 寅九走到楼镜身旁,场上所有人目光都聚到了他二人身上。 楼镜扶着寅九,笑道:「干元宗是天下第一剑宗,如今既以领教,师兄便已知足,楼玄之宗主几位弟子都是难得奇才,我师兄早有耳闻,自愧弗如,这是认输了。」 狄喉闻言一怔,垂下眉眼,面露苦色,「我师父五个弟子,与我师兄师姐相比,狄某差得远了,那些都是虚名,我知阁下剑术修为必然精湛绝妙,若不上场比试,谁胜谁负未可知,还请阁下莫要推辞。」 「狄师兄有所不知,我师兄先天不足,不能久战,并非有意推辞,万望见谅。」 狄喉张了张嘴,他要再强求,便是咄咄逼人了,若真如这女子所言,那男人先天不足,便是胜了,那也胜之不武,因而不再挽留,只是一拜,目送二人离去。 两场比试,峰迴路转,四下里的人都还没能回味过来,只几个老辈,看出寅九修为不凡。 贾寓目光注视着离去的两人,满是怨毒。 楼镜装模作样扶着寅九出来,到人少的地方放开了他。 总得来说,看贾寓被教训,她是高兴的,特别是贾寓被踹中膝弯,朝着她的方向跪了下来。 昨晚里做的噩梦,以及寅九扑朔迷离的身份,带给她压抑不快的心情也消散了大半。 楼镜目光斜乜了寅九一眼,极轻的溢出一声笑来。 忽然之间她浮现一个念头来:何不收买了他,让他投到自己麾下。 这一刻,她没有想太多:这人什么来歷,为着什么目的,有无叛变的可能性。只有那一个念头闪现出来。 何不让他变成自己的人。 贾寓主要出场:第四章 ,第二十一章 第82章 主权 寅九在武会场上的一战,他赢的太快太容易,足以使所有人意外,就连楼镜也未算到。 若按楼镜所想,寅九会赢,但只是比武台上一场稀松平常的逆转,作为各派人士饭后谈资,过几日后便被其他武林新秀的比试给压过了风头,众人转移了目光,也就渐渐将寅九一战,乃至他这个人遗忘了。 但寅九太争气,贾寓太不争气,两相极致的反差,令这一场比试成了整个武会最令人难忘的较量。 寅九算是出尽了风头,引来持久的关注,随之而来的,就是麻烦。 虽说算不得什么大事,都在楼镜掌控范围之内,但她心里,躁郁的像是在六月火辣辣的天,焦渴半日,自己手中冒着凉气,慰藉暑热的一碗冰镇梅子汤却给旁人夺了去,喝得一滴不剩! 首先便是狄喉几次来约战,想要与寅九比一场,楼镜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其次,则是外出时各种明处暗处的视线,这便也罢了,最令她心气不顺的是,有人跑到他们住所院子里来。 大多是慕名拜访,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想要求一场较量者有之,钦慕强者想要一睹英姿的怀春少女有之。 前者好打发,楼镜往门前一堵,随意扯一个寅九不见客的理由来推辞,来人见她是个女人,也不好胡搅蛮缠,硬闯进去。 第168页 后者却难对付,若是碰着一个骄横的,全然不管楼镜说什么,直冲进来,要先见了人再说,见了人后,又一改先前泼辣模样,忸忸怩怩,做小女儿家姿态,欲言又止,最后给寅九塞一封信。 这几天,已不知是第几个了,行径言辞之统一,令楼镜都怀疑这是不是她们事先商量好了的。 楼镜心里冷哼一声,对此表示极度不屑:既然人都闯了进来,还装什么矜持。 楼镜乜了眼拆信的寅九:还是说男人就吃这一套? 楼镜蓦地就想起烟娘那一套对男人的理论了。 这寅九倒也极有风度,每一封信必看。 若是以楼镜从前果断作风,从第一封就会将信全部拦下来,她已知寅九身份不简单,说不定寅九会以这种武林年少女儿爱慕之情做掩护,明修栈,暗渡陈仓,用信来与自己人联络。 楼镜不会放任这种可能。 可偏偏这时候,她心思成了一团浆煳,粘粘煳煳,莫名的就掰扯不清,竟觉得这样将信拦下,好似自己肚量小,嫉妒他风头大、钦慕者多一样,她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因而放任这些信到他手上。 直到这一刻,楼镜理智突然回来了,她一把抽走了寅九手中的信。 寅九空着的手尚支撑在桌上,抬起头来看楼镜,其实他要避开,完全避得过,但他很是明白越反抗,越能撩拨楼镜的神经这个理,因而顺从地任她将信取去,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件。 楼镜面无表情瞟了他一眼,将那信在自己跟前一展,通篇是如何如何惊讶钦佩比试那日寅九英姿,末了,又邀寅九武会结束后一同行,去江东做客。 楼镜眉峰一挑,冷笑着将那封信拍在桌上,「她们倒是热情,可知要请你去做客,得先问过你主子。」 恰在此刻,屋外有人唿唤,楼镜叩上了面具,开了门出去,只见院子里一个绯色衣裙的小姑娘,刁钻娇蛮,见楼镜出来,她抬起下巴,问:「这里是罗隐罗少侠的住处吗?」 寅九的化名。 楼镜皱了皱眉:没完没了。 倒不如那日,她亲自上台去比那一场。 「找他什么事?」 「我只问你,这里是不是他住处?」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就对了,我有事寻他。」 楼镜面不改色胡诌:「这里不是他住处,你走错了。」 「我听南冶派的弟子说,就在这一边,你不要想着骗我。」这小姑娘见楼镜占了一间屋子,便向另外两间屋子叫唤,「罗少侠,罗少侠!」 小姑娘的嗓音尖利,扎着楼镜耳膜,楼镜闭了闭眼睛,忍住想要动手的冲动,「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小姑娘不屑一顾,「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我要找的是罗少侠。」 楼镜感觉到身后极轻的风声,寅九走到了她的身旁。 那小姑娘眼角余光瞥见,面上一喜,往这边走来,直走到廊下,向寅九:「罗少侠,我是齐越剑派弟子婉红。」 楼镜懒洋洋从左边歪倒门右边靠着,挡在两人中间。 小姑娘不乐意了,几个有心拉拢寅九的门派里早就听闻这里有尊女门神,男人不好来死缠烂打见一面,但是姑娘家就没这么多顾忌,所以尽派些小姑娘来,「这位姑娘,我有话要单独与罗少侠讲,还请你……」 楼镜脑袋后仰,正好抵在门框上,侧过脸微微抬起下巴,下颌线便现了出来,似画家一气呵成柔美至极的线条,日光透射来几光束,映照她颈侧光洁细腻的肌肤。 她瞧着寅九,面具下的神情似笑非笑,「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寅九向着那小姑娘点了点头,小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有话直说,虽不情愿,还是递出来一封信,说:「罗少侠,我师尊想请你武会过后,往我们齐越剑派做客。」 楼镜先寅九一步接过那信,那小姑娘见是她拿去了,要夺回来,「这封信不是给你的!」实则长辈多是懂人情世故的,知这两人是同门,怎会只请一人,信中是请两人同往,只是这小姑娘见楼镜三番四次拦她,心底不快,因而故意将她排挤在外。 楼镜招招快那小姑娘一步,这小姑娘夺了个空,只是这争抢之中,楼镜匆忙出来,面具未戴牢靠,系带松开,落了下来,她虽手快,接住了,但真容也露了出来。 小姑娘一瞧见她艷娆容颜,一怔,手上不觉停了,给楼镜完全躲了开去,展开那信扫了一眼,当即震碎,「他不去。」 小姑娘登时杏眼圆睁,怒斥:「你和他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决定他去不去!」 楼镜素手忽然往寅九肩上一搭,纤指指背有意无意地划过寅九嘴侧,寅九微侧过脸,躲开她的手指,身子却没挪开。 楼镜笑意妍媚,却极具压迫感,「我和他住在一间房里,你说我和他什么关系?我让他躺着,他不会坐着,你说我能不能决定他不去?」 「你,你们……」小姑娘后知后觉,看了眼楼镜,又看了眼寅九,脸上腾的红了,后退了两步,跑走了。 楼镜眺着,见那小姑娘没影了,回过脸来时,神色勐地沉下来,手上就势拉住他的衣襟,将他往自己这方一扯,「你最好少给我惹麻烦!」 寅九眸子动了动:恶人先告状。 寅九推开她的手,取下腰上的板子,写:「是你让我比试。」 第169页 「我是让你比试,没让你招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楼镜因为晓得了他非燕子楼杀手,就目前看来,他的目的也还未达成,她颇是有恃无恐,「之后再有信件,不要接,要是接了,交给我。」 寅九未再写些什么话来应答。 楼镜手指搁到他下巴上,漫不经心地撩动,轻声说:「你要是不听话,回了江南,我便将你送还燕子楼。」 楼镜玩味地觑着寅九的反应。 寅九望着她出了片刻神。楼镜眸子微弯,眼中的光芒似蒙着一层薄雾的夜幕上的星子,闪露出一点恶劣的性子,但狡黠的光芒让人对这点坏心思也冒出怜爱意来。 寅九沉默着抬起头一侧,将自己下巴从楼镜手中解救了出来,往房内走去,背过身去时,蹙起了眉头,面具下一直平静的面容露出些许不高兴的表情,而后脖子有些痒似的,在下巴这一块轻挠了挠。 武会很快到了最后一日,总不露面,过于反常,楼镜同寅九去看了最后一日的比试。 那柳卿云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撑到了最后一天,甚至在与穆岩的交手中赢了下来。 这是武会比武台上继寅九和贾寓比试后的第二个意外。 反应最大,最感意外的无外乎曹柳山庄和忠武堂两家。 楼镜心底困惑不已,分明在几日前,这对郎舅比试时,还是穆岩占了完全的上风,怎么短短数日,却反转了过来。 难是柳卿云当时隐藏了实力?可按詹三笑所说的,柳卿云习武资质平庸,便是勤学苦练,也难追得上穆岩才对。 穆岩满脸的茫然,显然也是心中不解。 楼镜暗中注视着柳卿云,只见他满额冷汗,神态却异常亢奋,楼镜回想他与穆岩的比试,总感到说不出的怪异感,只可惜没有头绪,难以深思下去。 之后一场,则是狄喉对战武林新秀。 干元宗在贾寓那里丢的颜面,由狄喉找补了回来,众人对狄喉赞不绝口,可也难消解李长弘面上阴郁神色。 与狄喉较量的武林新秀是个无门无派的后生,正值青春年少,是个武痴,更兼天赋奇高,因而年纪轻,却有了与狄喉一较高下的实力,楼镜听众人唤那新秀『狂生』。 这一场是狄喉赢了,但赢的并不轻松,楼镜也明白了那人为何叫做狂生,这后生有一股为剑而生,为剑而死的痴劲,较量起来,就将生死浑忘了,又颇有一股韧劲,只要没被压垮,他多少次都能站起来。 是以狄喉赢的不容易。 以至于放弃了之后的比试。 谁曾想,这次武会魁首,最后竟叫柳卿云这个不起眼的人给夺下了。 第83章 长夜 夜里在广场上有一次大宴,相熟面孔太多,楼镜和寅九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瞧着酒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流言总是传得最快,楼镜和她这『师兄』不清不楚的关系不胫而走,席间没了小姑娘再来打扰,但对于敬酒的人是躲不过的,她也不能将人挡在酒桌外,不让入座。 狄喉便是其中一个。 楼镜远眺着,那位于中央的一桌上满坐着干元宗弟子,属于狄喉的那个位置空缺了出来。 楼镜侧目,狄喉正站在寅九身旁一步的距离,同那座位上的人低声商谈了半晌,想要同他调换座位。 已有五年多了,自那初夏里私自下山去,想要查清曹如旭死因始,她再未能得与这师兄相谋一面。 如今她师兄全然退却了稚气,已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英挺健壮的身躯总是磊落的挺直嵴背,他有山岳一样的气质,剑眉星目,眼神总是坚毅无畏的直视前方。 他变得并不多,仍旧与记忆里的一般正直,但初见时,若非他从李长弘那方出来,她无法一眼认出他来。 时间沖淡了记忆。 寅九座旁的人同意了换位,狄喉让到一旁,将人送了过去,回来向众人一拱手,入了座。 狄喉向寅九搭话道:「不知罗兄还记不记得在下。」 少顷,寅九点了一下头。 狄喉满斟了一杯酒,「那日不能与罗兄比试一场,实在遗憾,罗兄与干元宗弟子比试时,在下看了全程,在下同门确实技不如人,但他也绝非外强中干的无用草包,罗兄一招之内将他制服,是因为剑法与功力都已远远超越了他,才会将他如此压制,罗兄武艺着实令人佩服,在下满饮这一杯,聊表敬意。」 寅九取过桌上酒杯,也一饮而尽,酒水性烈,入喉辛辣。 狄喉见状,颇为欢喜,关切道:「罗兄身体如何,可恢復了些?」 寅九点头。 狄喉微微笑道:「不知几时有机会,你我能较量一番。在下原以为自身剑法小有所成,今日在练武台上一比,方知天外有天,在下这修炼还远远不到家。昔日……」狄喉遥望夜空时,神情有几分怅惘,「在下师兄师姐在时,还有个努力的目标,如今上无榜样,下无追兵,这修炼一途上,已快成那井底之蛙了。」 寅九放在桌上的手微蜷起。 大抵烈酒下肚,酒意微醺,狄喉话匣子打开了,对着一个外人,也不禁感慨往昔起来。 他原是师兄弟五个中,最沉毅冷硬的一个人。 楼镜听着狄喉询问寅九接下来的去处与打算,目光远望着李长弘那一桌,广场上灯火明亮,她瞧见李长弘也正望着他们这边,脸色不大好。 第170页 她这师兄这么多年还是变了许多,当年尊师重道到了固执的地步,如今也会不顾长辈,抛下了同门一桌跑走。 酒至半酣,正热闹时,一位老者步上台阶,抬起双手往下按了按,朗声道:「各位。」字字清晰,压过嘈杂人声,明明白白传进众人耳中。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高处平台,只见那里站定的老者华发绛袍,精神矍铄,正是藏锋山庄的老庄主。 这老庄主虽说辈分高,但也是客,他这客人走到上面去讲话,东道主却在一侧垂手而立,顺服得很。 这倒是挑起众人好奇心了。 「各位,今日是个好日子,老夫得以看见各门派之中人才辈出,正道武林后继有人,今日藉着这盛会的光,也请各位武林同盟做个见证,我藏锋山庄要与南冶派结亲。」 这已不是秘闻,消息早就流传了出去,在场大半人心中都已有数,场下一片叫好声。 老庄主慈和微笑,向众人一拱手,「老夫腆颜偷个闲,今日这酒席,也算是两家的定亲宴。」 场下一片和气笑声,有人打趣道:「老庄主,这个定亲宴省不省,怎么也得与新人商议一番,可不能为了躲懒,就委屈了新人吶。」 「是啊,是啊。」 「老庄主,不知是足下哪位高徒要许配到南冶派中啊?」 楼镜的注意力被这一句吸引,目光也掠到了老庄主的方向。 老庄主捋了捋长须,往台阶下招了招手,唤道:「扶光,来。」 那灯光中一袭湖蓝衣裳的女子,姿容如月光皎洁,长长的眼睫半垂,轻抿了一下红润的唇瓣,微不可察地嘆息了一声,再抬起头来,面色肃然,长身挺秀,上了台阶,行止端庄,立在老庄主身旁。 场中忽然静了一瞬。 众人都晓得两家要结亲,却不知是将谁许给谁。 老庄主握住扶光的手,牵着她到了霍朝跟前,握着霍朝的手,将两人的手叠交在一起。 霍朝精于人情世故,懂得按捺情绪,但此刻,他眸子颤动着发亮,直望着扶光,握着她的手,难掩眉梢喜色,甚至忘了向老庄主说些什么。 扶光不苟言笑,对着他,还是弯起嘴角,微微一笑。 场下响起些别样的私语声。 这扶光年少时就有过婚约,许的也是这南冶派的弟子,还是老掌门的亲传大弟子,霍朝的大师兄。只可惜天妒英才,那人年少早夭,扶光直至如今也未嫁。 当时两人连聘礼也未下,只是两人师尊口头约定,虽说大弟子一死,这婚约也做不得数了,但毕竟有过婚约,如今又将扶光许给南冶派,还是当年良人的同门师弟,一些人难免有说辞。 老庄主不急不缓,从容说道:「此事老掌门早已知晓允诺,只可惜身体欠佳,不能来主持,才将两个孩子的终生大事全权託付给了老夫,老夫选择在这样的日子说出这桩喜事,也是想与各位同乐。」 到底是祝福的人多些,「恭喜恭喜。」 南冶派又上了一批新的好酒来,老庄主领着扶光和霍朝向各位武林前辈敬酒,仿佛这变作了一场婚宴。 楼镜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玉腰奴的身影,正眼望过去时,那人影已经消失了。 酒席直到天色深黑方散。楼镜回到住处时,玉腰奴已准备妥当,在院中等候。 玉腰奴自来南冶派起便神出鬼没,大抵南冶派都弄不清楚有没有请这么个人,是以酒席时也没来叫她出席。 今夜是极好的时机,武林人众醉酒而归,沉睡梦中,武会安然落幕,南冶派门人必然松懈,而那霍朝,沉浸在喜事之中,色令智昏。 玉腰奴要在今夜动手取剑了。 直到阴云蔽月,天地黑暗无光,三道人影悄然从院落中跃出,往后山潜行。 存着剑的炼炉离老掌门修养的别院不远,到那别院时,三人便已感觉到一股热浪,压过深夜的凉气,一阵阵袭来。 玉腰奴道:「存剑的天炉就在前方,我一人去即可,你们不熟路径,去了反而碍事,只在此处接应我。」 两人点头答应,玉腰奴一转身,足尖一点,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楼镜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探究。 玉腰奴对这南冶派,可也太熟悉了。 两人藏身暗处,但闻耳边蝉鸣不绝,一旦静下来,以两人深厚功力,再小的动静也能落在耳中,是以对方那压抑隐藏着如游丝般的唿吸声,也落进了耳朵里,伴随着自己的心跳,一起一伏。 不知过了多久,阴云散开,月光下下来,洁白的月色充满蛊惑。 那更闹耳的蝉鸣都淡了去,听力似乎筛去了杂音,只将对方的唿吸声撅入耳中,变得格外清晰。 分明是该小心谨慎的时候。两人总也忍不住有片刻的分神,去在意对方的唿吸声,随着对方的吐息,或急或缓,到最后,双双急促起来。 两人不由得侧目,却是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对方。 月光在侧,他们藏在阴影中,沉静永恆。 错愕。 楼镜为自己的情不自禁蹙眉,寅九因自己莫名的举动,而将目光偏转了开。 就在下一刻,异样的响动打破了两人的沉默又怪异的气氛。 那是猎猎风响声,有人用轻功翻过了院墙。 两人对视一眼,那人翻进去的是老掌门的别院,或许是冲着老掌门去的。 第171页 他俩若是插手,可能暴露自己,但玉腰奴取剑还未归来。 楼镜思忖片刻,神情冷漠,压了压手,示意不要妄动。 来人显然未发现他们。 寅九往前踏了极小一步,被楼镜拦下了,他收住了脚,听了楼镜的话,没有行动。 他只是微偏着头,面具下的眼睛在暗中更加看不分明,只有极幽淡的两点光芒,他在打量着楼镜,在觑视着她,在确定着什么,似乎想要将她血肉扒开,将她看透,把她那颗心看分明。 楼镜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从那个角度来看,知道他在注视自己,怔愣了一下,没注意到自己冷硬的腔调放软了一点,「怎么了?」 她有野兽一样的直觉,只感到跟前这个叫寅九的人气息忽然转变了,就像江汉地区的气候,火热三伏天,一场大雨落下来,天气急转直下,变得十分寒冷。 寅九的目光只是盯着她,好半晌才移转开去,并未写下只言片语来回答楼镜的问话。 那一瞬的冷漠疏离、掺杂一丝血腥的杀气仿佛是楼镜的错觉。 两人双双望向院落内,那深夜潜进南冶派老掌门的不知是什么人,进去了半晌,竟未闹出什么动静。 两人不知他有什么目的,但在那人潜进别院时的一剎那,两人那敏锐的感官都捕捉到夜风送来的一丝凉意,那人将杀气掩藏的极好,若非两人修为特殊,甚至难以察觉。 但他们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那人的杀意,来者绝非善类。 老掌门若是健壮时,毋须他们来插手多管闲事,但如今老掌门缠绵病榻,抵不过敌人暗施杀手,他们若在外干看着,或许明日就能听到老掌门遭人暗害而离世的消息。 南冶派喜事还未办,就要先做白事了。 在楼镜静观其变这段时候,另一处方向又有了响动,一回头,只见一人奔行如风,霎时来到两人藏身之处。 来人是玉腰奴,她回来的比预定的时间要早上太多,她身形狼狈,束髮散了开,长发披着,被夜风撩得翻飞,两只袖子不知何故破碎,参差破碎的地方有烧焦的痕迹,即便是在夜色里,也可看见她双手到小臂的颜色要深于上臂颜色。 玉腰奴背后背负着一个包裹,同去时背着的一样,那是一个装剑的木匣,虽不能看到里面,但楼镜凭肉眼感觉到木匣的重量有了增加。 楼镜从玉腰奴的神情也能得知:玉腰奴得手了。 寅九忽然抬起手来,往别院一指。 玉腰奴疑惑的,「嗯?」她人皮/面具下的眉眼一展,促狭道:「小哥,我又不是你主子,也不能跟你心灵相通,你不说话,我怎么能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楼镜瞥了一眼寅九,发觉他今日有些好管闲事。 楼镜说道:「方才有一人潜进了别院,那人不简单,藏着一身杀气。」 玉腰奴打趣的神色微变,眉梢眼角的笑意沉了下来,漫不经心哼吟了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人打着半死不活的老头子的主意。」 「倒是不能不瞧瞧。」玉腰奴抬起头来,足尖一点,飞身进了庭院。 楼镜和寅九跟着她跃进庭院,踏过石子路,走到廊下,只见廊道上横躺着一个人。 玉腰奴看也不屑看,抬脚跨过了那人,往里走去。 楼镜走上前时,瞥了一眼,只见那人双眼圆睁,面色惊诧,已然断气死了,这是一具尸体,可仅从外表上,却看不见什么伤痕。 一击毙命,且致命伤不易察觉,像极了一个杀手的手段。 有一脸诧异的神情。 别院的堂屋里灯火葳蕤,将屋内人的影子投射到墙面上。 三人听到屋内的交谈之声。 「老头子一生以铸剑为乐,不怎么插手江湖中事,不记得招惹过什么仇家,你是哪个派来取老头子性命的。」 那人浅笑了两声,「你命中该有此一劫。」 那苍老的声音仍旧浑厚,极坦然,「老头子如今打不过你,死便死矣,或早或晚的事罢了,只不过想着死前死个明白。」 「恕难从命。」 玉腰奴嗤笑着踏了进去,「他这样偷偷摸摸,躲躲藏藏,深夜来暗杀,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只会烂在肚子里,又怎么会说出去。」 屋中两人,一人身形魁伟高壮异常,仿佛巨人,委委屈屈的缩在一辆轮椅上,这人鬚髮戟张,面孔和发须都发红,烈火一般的颜色,小臂壮硕,将轮椅扶手完全压盖住了,这便是南冶派的老掌门纪燃。 这人如此健壮,除却眼底两抹乌青与黯淡无光的双目,实在难以想像这样一个人,已然身患重病。 在纪燃轮椅前两步距离外,站着一个身条精壮,穿着南冶派服饰的男子,他背对着门外的人,听到声音,霎时惊觉,却不慌乱,他第一样要做的事,不是回头看门外的三人,而是运起右手,双指併拢如电,直袭纪燃心头。 危急之中,纪燃爆发出一声虎吼,那手臂似开山巨斧一般砸下来,男人身体柔软的太诡异,浑似没骨头,绕开纪燃一掌,谁知纪燃早知避不过,另一手护在要害,以手臂来主动承受这致命一击,「要是只能煳里煳涂的死去,老头子就不想早死了。」 这两下一拦,给了玉腰奴三人前来助力的机会。 寅九和楼镜一左一右,寅九内力一震,佩剑旋转飞出,剑刃就要割到男人时,男人脚下一蹬,飞身后退。 第172页 剑从男人身前贴着飞到了右方,楼镜伸手一接,握住了剑柄,剑刃一转,发出一阵轻吟,便似游龙一般追着男人而来。 两人这一套配合,行云流水,没有间隙,男人被逼得只能撤身后退,出了屋子,到空间更广阔的庭院里,寅九一把短剑,也追了出去。 在月光之下,可以见到此人并未蒙面,露着脸,但那张脸,过分平淡,没有使人记忆的特定,属于见过一面,转眼便会忘怀的面容。 楼镜猜测这人易了容。 那男人见一击不得手,惊动了旁人前来,想要逃走。楼镜和寅九想要拦下他,可这人功夫太过邪门,整个身体好似一件丝绸衣裳,顺着剑锋柔顺转动,一时之间,竟难伤到他,更困不住他。 楼镜和寅九又有顾忌,若是动静闹得太大,他二人也会受到牵连,是以并未穷追勐打。 男人寻到机会,衣裳一转,似一阵旋风腾空,白色的衣裳遮掩住了视线,楼镜和寅九追至时,见男人退了白裳,只着一件贴身的黑衣,往远处逃走。 楼镜直追上去。 踏出去一步时,她和寅九同时感觉到不远处还有人窥探。 楼镜心念电转,若是她未猜错玉腰奴和纪燃的关系,让玉腰奴和纪燃独处,难保不闹出什么乱子来,她的剑还未取走,不能放任不管,而那暗处的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为避免敌人调虎离山,只留玉腰奴一人在此,可能应付不来。 但她直觉那逃走的男人不简单,想要一探究竟,也不想放过,因而回头向寅九道:「你留在此处。」 寅九脚步微顿间,楼镜身子早已蹿远,只见小小一个黑点。 寅九立在院墙之上,足尖支撑着身躯,月色下如黑色的蝴蝶,轻盈翩然,他身形对着堂屋,却在倏忽间,方向一转,往炼炉那方的院墙飞身而去。 寅九动作极快,但那藏身在暗处的另一人更快,骤然间的爆发力,连他都有所不及。 那人似道小小的黑色闪电,一霎时便奔出许远,寅九险些跟丢了她。 寅九路过一株柳树时,折了跟柳枝在手里,他将柳条折成小段,拿在手中。 那暗中窥视的人一时的爆发力强,却不能持久,不过片刻,速度便慢了下来。 寅九拈指,将那小段的柳枝弹射出去,柳枝细小,其中蕴含劲力庞大,射在前方奔逃的人身上,那人闷哼一声,跌落在地,滚成一团。 寅九几个起落,追到他身旁。 那人连滚带爬起来,还想要跑,被寅九一指上前,点中了穴道,提熘了起来。 藉着月光,看清是个女孩儿,十三四岁年纪,穿着黑衣。 这女孩儿抬头望见他脸上惨白惨白的面具,又见月色下晦暗不明的神色,吓得打了个嗝。 寅九皱了皱眉,这般胆小,不像是杀手,应当与先前那人不是一伙的。 寅九提着她,回了纪燃的别院。 那边厢,寅九和楼镜追着那男刺客打到庭院时,玉腰奴与轮椅上的纪燃四目相对。 玉腰奴轻蔑道:「老头子,你也有垂垂老矣,在轮椅上苟延残喘的时候。」 纪燃的神色几经变换,最后眼中发出一丝光亮,紧紧盯着玉腰奴,在确定后,手上颤抖着,似乎要撑着站起来,分不清恼怒还是诧异,叫唤道:「慈弥!」 玉腰奴将脸上那张人皮/面具揭了下来,满是嘲笑,「师父,多年不见。」玉腰奴左右踱步,向堂屋中四望,「看来你过的并不好。」 纪燃握紧了拳头,眼中一瞬间爆发出震慑人的光芒,那如山也似的身躯挺立起来,足以给人窒息般的压迫感,「你还有胆子回来,暗中潜入门派中来,你有何企图!」 「企图?」玉腰奴语气轻浮,「自然是来参加武会……」 玉腰奴脸色勐地沉下来,双目寒星闪烁,冷冷地盯住纪燃,「顺带来瞧瞧霍师弟的定亲宴。」 玉腰奴言辞尖锐,「师父,南冶派到了这一辈,就要没落了,就算你煞费苦心,要以联姻争强势力,让下一代能维护住体面,南冶派衰败,也是迟早的事。」 纪燃一怔,拳头狠狠锤在轮椅扶手上,「孽徒,你还有脸提及,若非是你,你……你早已不是我南冶派弟子,南冶派兴衰存亡,与你无关。」 「我?我只是喜欢一个人罢了。」玉腰奴狠厉的神情透出一丝悲凉,「师父,便天地不容么?你们要活活的把我逼死!」 「是!不知羞耻,罔顾伦常,不天地不容!」纪燃气血上涌,脸色更红,气喘了两声,直指住玉腰奴,说道:「如果说你的感情只是悖道,你亲手杀死师兄,那是畜生不如!若非你从小养在我膝下,我早一剑结果了你。」 玉腰奴闻言,捂着面上的疤痕,只觉得时过境迁,脸上伤痕还隐隐作痛,「我喜欢她,此情天理难容?呵呵,不是天理难容,师父,是你们,你们难容。」 玉腰奴的目光变得哀伤,「她也难容,我从来就不敢让她知晓这份感情,师兄……」 她痛恨之意骤起,眼神通红,犹如发狂,牙根紧咬到脸颊抽搐,「我的好师兄,他知道了,他知道便罢了,唾弃便罢了,他卑鄙无耻,将我的爱慕诋毁成畸形的觊觎、心思龌龊的偷窥给扶光知道,让扶光疏离我,他卑鄙无耻,口口声声仁义,要矫正我的邪念,师父,你便听从他的话,要将我许配给一个我不爱的男人!他惺惺作态,做出几分真情模样,就骗过了你,骗过老庄主,让你俩给他和扶光定亲……」 第173页 纪燃骤然打断了她,「你师兄是真心喜爱扶光!你是年少煳涂,执拗,他不想让你一错再错下去,才趁早挑明了,不让你弥足深陷,这对你,对扶光,都好!若换了我,我也如此做。将你许配给别人,是我的主张,与你师兄无关,给他俩定亲,也是我和老庄主的主张,你师兄并未请求,你该恨我啊,你该杀我啊!你师兄真心为你,就是面对你的挑战,与你交手,也不曾下杀手,你却趁着他的留情,一剑刺穿他的胸膛!你,你好啊,你好的很吶!」 玉腰奴痴笑着,笑意邪肆,整个人都恣意开来,感受回味当时的愉悦,「我只是想通了,师父,那一刻,我心里无比畅快,我约束了自己十多年,我只是不想再克制自己了。」 玉腰奴神情一转,阴狠决然,注视纪燃,寅九捉着那女孩儿走到了屋外,玉腰奴向着纪燃说道:「我恨他,不想再跟他虚伪的兄友弟恭,他毁了我的所有,我不能原谅他,我想杀他,所以我杀了他。而如今我想要的,师父,我也不会再忍让了。」 纪燃脸色骤然苍白,「你要做什么?」 「她能答应嫁给霍朝,说明她也并没有多喜欢大师兄。至于霍朝,那个废物,不配得到她。师父,扶光会是我的。」 「你!」 玉腰奴冷笑道:「师父,你看,天道也没有多昭彰,绕了一圈,扶光还是会回到我身边来,你们当初做的一切,只是一场笑话,伤害了所有人的笑话!」 纪燃踏前一步,还未出手,玉腰奴已然指出如电,点中纪燃穴道,纪燃倒退两步,倒在轮椅上。 「师父,你好好歇息,等着日后的『喜讯』罢。」 玉腰奴走出屋外,瞥了眼寅九,目光下挪,瞧了眼她手中钳制的人,道:「回罢。」 寅九看了眼满园的人。玉腰奴说道:「若无紧急事务,不会有人到别院来,我们至少有三日闲余,足够给我们下山和捉拿扶光了。」 玉腰奴背着剑匣,寅九挟着那女孩儿,一同回了住处。 玉腰奴见了纪燃一面后,心情阴郁非常,将气撒到了那小姑娘身上,不知从哪儿寻了根□缰绳,将那女孩儿五花大绑,吊在房樑上。 寅九从玉腰奴和花衫的谈话之中得知,原来玉腰奴如此顺利取得铸剑的原因,全在柳卿云。 这一次武会的魁首奖励,是南冶派炼炉的一把好剑,任优胜之人挑选,自然那把掌门开炉封存多年的神兵除外。 原本在今日下午,酒宴之前,会有人带领柳卿云去炼炉取剑,但霍朝沉浸在定亲的喜悦之中,将这桩事疏忽了,而柳卿云也不着急,是以一直拖到酒宴过后,柳卿云无意中提醒了一句,南冶派才派人领着柳卿云去往炼炉。 玉腰奴去时,炼炉的各处大门都打了开来,机关也关闭了,她悄然绕到深处取剑时,掌门专用的炉坑已早有了人光顾,便是这一身黑衣的女孩儿。 这女孩儿想要盗取掌门铸就的神兵,可惜她不懂南冶派的规矩,不知怎么取剑,更没有南冶派独门内功,忍受不了如此高热的温度,是以没能拿下剑来,给躲藏在暗处的玉腰奴取走了。 这女孩儿一直暗中追着到了别院,不曾想这听墙角没听到几句,就给人捉住了。 玉腰奴还未来得及审问那女孩儿,院子里风响,花衫推门出去,只见楼镜披着夜色走来。 玉腰奴问道:「追到人了么?」 「我一直追着人,瞧见他潜入了曹柳山庄的住处,便折转了回来。」 「曹柳山庄的人?」玉腰奴眸光冷冽,思忖道:「曹柳山庄何曾有这样一号人物。」 楼镜冷笑一声,「是障眼法也说不准,临近的就是忠武堂,丐帮,他也许是铤而走险,进入曹柳山庄,从曹柳山庄回到住处,虽有风险,但若事成,可将嫌疑甩到曹柳山庄身上。」 玉腰奴似笑非笑,「今夜的曹柳山庄可真忙乱。」 楼镜听她话语意味深长,瞥了一眼掉在堂中的人,问道:「这人是谁?」 「当时藏在院外的人。」玉腰奴拍拍剑匣,「嗅着这把剑的味道追过来的。」 楼镜上前解开遮住女孩儿嘴的布条,这少女目光颤动,不安地四望,似乎格外害怕,缩了缩脖子,大抵恨自己不是只王八。 「你是什么人?」楼镜抽出匕首,锋刃紧贴着女孩儿脸颊肌肤,阴恻恻说道:「我耐心有限,没工夫和你绕弯子,我说一句,你答一句,答不出来,我就片你一片皮肉。」 少女吓得打了个嗝,泪花儿在眼眶里打着转,不敢掉下来。 「你叫什么?」 少女老实答道:「飞天鼠。」 玉腰奴一挑眉,飞天鼠,她略有耳闻,江湖上有些名气的小飞贼,大本事没有,但轻功一流。 而寅九听到这话,却是抬起头来,双眼微睁,注视着少女,唇瓣微启开一丝缝隙,难言的哀伤瀰漫。 第84章 钓鱼 玉腰奴说道:「个头不大,胆子倒是不小,也敢潜进南冶派炼炉盗取神剑。」 玉腰奴目光中瀰漫出的锋锐冷厉的杀气让飞天鼠打了个寒颤。这小姑娘眼眶里蓄满的泪珠终究是没忍住,断了线似的,一颗颗滚落下来。 实际上这飞天鼠胆子极小,又惜命得紧,张着耳朵,但有风吹草动,跑得比谁都快,就像是到家中偷食的老鼠,所以在江湖上才有了这个近乎戏嚯的称唿。 第174页 楼镜问道:「你的主顾是谁?」 「没,没主顾……」飞天鼠望着眼前的女人,女人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冷漠的光,赋予了美色的锋芒会让人感到更加危险。飞天鼠心里直哆嗦。 「没主顾?」楼镜嗤笑一声,「我说过,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是不老实回答,我就在你脸上片下肉来,直到你听话为止,看来你是没放在心上。」 「我没,真的,没主顾。」 玉腰奴好笑道:「你没主顾,没主顾你能进得了南冶派?进得了炼炉?不会一点儿拳脚功夫的小丫头片子,没人指使,你偷一把剑做什么,当拐杖使,还是做烧火棍啊。」 飞天鼠磕磕巴巴,「南冶派神兵,有市无价,卖钱。」 楼镜笑了,笑靥更美,却是冷笑,落在飞天鼠眼里,心里寒飕飕的,似站在寒冬腊月的穿堂里吹北风,「你若要金银,难道富商府库不比南冶派容易进出,那些无价珍宝也好转手,可你不去,偏生要来这戒备森严,群侠聚集的南冶派盗取杀伐利器,我倒是没瞧出来,你竟是这般肆意倨傲,随心所欲,能将一众武林高手不放在眼里的人。」 「那这样看来,你如今的惶恐怯弱,竟是在演戏了!」楼镜匕首忽地在飞天鼠脸颊上划动,力度把握得精准,让飞天鼠有锋锐的利刃割过脸上细微茸毛的触感,却不划破飞天鼠的脸皮,自然前提是飞天鼠不会乱动。 飞天鼠怕的紧紧闭上眼睛。 楼镜怎会看不出这小姑娘是真的怕了,「你瞧瞧你说的话可能令人信服,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的主顾是谁?」 楼镜语气森冷,耐心罄尽。谁知这飞天鼠一口咬定了,「没有主顾,是,是我自己想要……」 楼镜匕首一转,利刃立了起来,正对着飞天鼠脸颊,她若是再一拉动,必然会将飞天鼠脸上割出一道血口子,楼镜幽幽道:「你听未听过凌/迟这种酷刑,就是民间所说的千刀万刮,将人身上的刮上三千多刀,每一片肉薄如蝉翼,放在纸上,能看到墨字,这时人才气绝,你想尝试尝试?」 楼镜的话像是阴曹地府上来索命的厉鬼的凄语,飞天鼠浑身颤抖个不停,不敢睁眼,却又咬紧了牙关,不肯说出主顾。 楼镜的手上加了点力道,刀刃破开了点皮肉,飞天鼠闷哼了一声,寅九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抬出手去,却在这时,楼镜收了匕首,嘆道:「嘴倒是紧,就不知你那主顾值不值得你把命豁出去替他守着身份了。」 楼镜不过是吓唬吓唬这小姑娘,没曾想这人嘴严实到这个地步,她倒也犯不上因为问不出幕后主使就活颳了这小姑娘。 楼镜收拾好匕首,用丝绢帕子擦着手,走到屋外时,月光半隐半现。 三人跟着出来,花衫问道:「这丫头怎么处置?」 楼镜满不在意,「吊着罢,送给南冶派了。」等到客人离去,南冶派弟子来收拾屋子,自然也就发现这份礼物了,只不过在此之前,这小丫头得受些苦头。 如今,楼镜对弱小于自己的生人,再无多少怜悯之心。 玉腰奴拍了拍剑匣,将匣子扔给了楼镜,说道:「剑已经取到了,南冶派的人一时半会发现不了,明早混在江湖各派的人群中下山,神不知鬼不觉。」 「南冶派的老掌门……」 「老头子如今睡得正香呢,别院里人事齐全,无紧要事,寻常弟子不会去搅扰,这两日霍朝要送客,也没这闲暇去向老掌门请安,我们有两到三日的空闲,剑,我已经替你取到了。鹓扶大人,接下来可就到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玉腰奴无心掩饰,楼镜很快从她口气和话语中听出些端倪来,已断定了她曾是南冶派弟子,楼镜面上波澜不惊,只是淡淡瞧了她一眼,「南冶派弟子众多,要在这里悄无声息劫走一个人,恐怕不那么容易。」 「你想反悔?」 「我只是说需要从长计议。」 「扶光肯定会在南冶派留一段时候,伺候老头子,明日藏锋山庄的人要回去,她于情于理都会送一段路,等到她送别了藏锋山庄的人,独身返回南冶派的这段时候,便是动手的时机。」 「你盘算的倒是精细。」为了一个女人煞费苦心到这个地步,不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将人囚禁起来报復,楼镜知道:不是。楼镜心中有预感,有虚虚悬浮于空中的猜测,她这人没有强烈的好奇心,却禁不住心血来潮,「你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正是巧。 有那一束月光正射堂屋,柔和洁白的月光照耀在玉腰奴的脸上,将那一张邪气煞气英气的脸柔化了,她似乎脱却了在飞花盟那个混乱邪异泥水潭里的庸俗气,神情是纯粹的渴望,带着一点无奈的微笑,「我想要得到什么?我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爱。」 三人都是一惊,楼镜是瞭然,花衫是茫然,寅九则是怔然。 楼镜心里有道『果然如此』的声音。或许是见惯了詹三笑和韶衍相处,太过自然,与寻常百姓夫妻别无二致,又为两人终不能结成连理的下场感到怜惜,所以对待这样一种别于世俗的情感格外宽容,不知不觉也就接受了。 玉腰奴说出这一句时,她心下一惊,不是为了在这个江湖被定为怪异的情感,而是为了玉腰奴的变化。 詹三笑克制,玉腰奴放肆,她们变得都不像自己。 第175页 花衫茫然,是不大清楚玉腰奴和扶光的缘分纠葛,寅九怔愣当场,大抵是为遇着了这样特异的情感,骇异于玉腰奴的坦然与明确。 四人各归了住处休息,寅九和花衫轮流看守着飞天鼠,夜很深了,四下里静悄悄,花衫已经歇下。 寅九坐在堂屋里,细小的异样的声响落在耳中,寻声望过去,见到被吊在樑上的小姑娘正压抑地啜泣,不敢哭的太大声。 寅九走到她跟前,飞天鼠大概是看到灯光下的人影晃动,忙止住了声音,假装睡着了,害怕自己醒着,又会遇见一番恐吓审问。 寅九在她跟前站了一会儿,飞天鼠不知道眼前的人想干什么,寅九的影子压着她,让她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弹,甚至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飞天鼠作为飞贼,直觉一向准,她感觉到眼前的人应当是一个杀手,因为那无意间流露出的冰冷的气息太过骇人,简直像是被拽住了心胀,无法唿吸。 是以寅九又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时,飞天鼠吓得「噫唔」一声呻/吟,满心以为『吾命休矣』,下一刻,却只感到手上一松,接着整个身体都松了一松,往下坠了一段距离。 最后又一坠,她身上麻绳彻底松了开,她轻功极好,但被困得久了,血液流通不畅,手脚发麻,虽提气轻身,还是半跪在了地上。 寅九手掌落下来,轻轻搭在飞天鼠头顶,飞天鼠一哆嗦,整个脖子都缩了起来,身子僵硬。 许久,寅九只是抚了一下,轻的似只碰触了顶上几根髮丝。 飞天鼠撑着她那点胆子,抬起头来怯怯地看了寅九一眼。 寅九抬着手,指了指左侧的月窗。 飞天鼠起初有些儿犹豫,咬住了下唇,在暗中活动了一下脚腕,打量着寅九的位置,深吸了一口气,勐地发力,内力一提,身躯快的似一道风,跃窗而逃,她心里怦怦直跳,视线后掠,发现寅九没有追来,这时才感到手脚指尖都是凉的软的。 寅九站在原地望着飞天鼠逃离的方向,片刻后,蹲下身子拾起麻绳。 一只手似幽灵悄无声息从后勒住寅九脖子,手上握着的匕首尖端抵住了寅九的血管。 「没有我的允许,你就自作主张放走了她。」 「寅九。」 寅九感觉到来人头靠在自己身后,几乎贴上来,髮丝搔动后脖颈的肌肤,一瞬间,像是触电,酸麻感从尾椎骨上一霎冲到后脑里。 寅九差点没忍住闷哼一声。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寅九蹙着眉,想要摆脱后背那异样感,也不顾刀刃在侧,往前挣了一步,刀刃刺破表面皮肤,几乎苍白的皮肤上冒出一点殷红色。 楼镜对于寅九的挣扎,想要脱离自己的控制感到格外恼怒,手上力道更收紧了。 楼镜对于这场主僕游戏乐在其中,饶有趣味地剥开寅九一层层伪装,像是剥开花瓣一般,想要看到寅九的蕊心,前提是这场游戏建立在她的可控范围之内,而若一旦失控,寅九脱离了她的把握,她势必要先下手为强除掉寅九。 她不会允许自己身旁有如此强力的威胁潜伏。 可一想到将要除去寅九,她便极度的烦躁,由此而更痛恨寅九的不听话。 楼镜已感受到寅九的危险,而现下,已是寅九在南冶派中第二次自作主张了。 楼镜用力太狠,寅九无法喘气,面具下额角的青筋也暴了出来。寅九握住楼镜的手腕,另一手蓄势待发,想要反制楼镜,却犹豫顾忌什么,一直未动手。 最终是楼镜松开了手,寅九踉跄一步,半跪在地,扶着椅子,发出嘶哑的咳嗽声。 楼镜走到她前方,半蹲下来。 寅九扯下腰间的牌子,写下『钓鱼』两个字。 楼镜立刻明白寅九的意思:放走飞天鼠,是为了放线钓鱼,飞天鼠盗剑失败,总要去见雇用她的人的,只要跟在身后,迟早会知道是谁想盗剑。 楼镜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半夜过来,却瞧见了寅九放人一幕,她并不急着阻止,让花衫跟上飞天鼠,自己才进了屋子来。 楼镜面无表情,抹着寅九脖颈侧面的冒出的血珠,忽地在寅九肌肤被刺破的地方用力一摁,刺痛让寅九微微皱眉,楼镜注视着寅九,「记住这疼。」 「你下次若再自作主张,我就不留你了。」楼镜轻声说着,魅惑又危险。 寅九觉得自己是魔怔了,才会在这威胁的话里听出温柔的声音。 第85章 掳走 翌日,一大清早,楼镜等人收拾好了,混在人群之中下了山。赶来想要与寅九别前一叙的狄喉扑了个空。 楼镜走到山门时,瞧见送客的霍朝,他正送别他的好媒人。扶光站在藏锋山庄的人群中,相比于霍朝的红光满面,她神情平淡,不见婚事初定的喜悦娇羞。或许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如玉腰奴所料,扶光要送自己恩师一段路程。 为了不跟丢了人,楼镜等人特意落在藏锋山庄人马后面。 到了城中,三人一起回了香料铺子,藏锋山庄的人歇在客栈,直到第二日,追踪飞天鼠的花衫还未有消息,三人不再等他,备好了一辆马车,并两匹快马,追着藏锋山庄的脚步一路出城。 扶光一路将藏锋山庄的人送到渡口,看着恩师上了船,方才策马返回。 第176页 其时天色尚早,她也就没在镇中留宿,趁着天光赶了一段路,瑰丽天色一褪,黑暗似潮,漫涌而出,途中路过一片竹林,夜气升了上来。 远近未见到人家,她也不在意,行走江湖,十有八九少不得风餐露宿,她心中思忖,路过竹林,寻一处地方歇息。 却在这时,道路尽头浮现一道黑影,扶光目光一眺,见是两个人,一个女人扶着长匣,拦在了路中央,另一人戴着一张惨白面具,微落于女人身后。 扶光心中疑惑,只不过对方半夜拦路,来者不善,扶光勒住缰绳,「在下藏锋山庄扶光,前方是哪位侠士,深夜拦路,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我这一位朋友,想请姑娘去做客。」 楼镜下颌微抬,往扶光身后示意,扶光回头看去,竹林里跃出一人,落在身后不远处,将退路截断。 扶光秀眉一蹙,凛然道:「这位姑娘要想请我去做客,若是光明磊落往南冶派递一封请帖,而不是这样鬼祟深夜拦路,我自当拜访。现下,恕难从命。」 「从与不从,都得将姑娘请去,冒犯了!」楼镜话不多说,一拍剑匣,匣中长剑震动飞出,剑身在月色映照下泛出水泽中的波浪清光,此剑在兵刃之中清俊之极,一眼看上去,便知不俗。 机会难得,楼镜要藉此战一试新剑。 兔起鹘落间,楼镜便已攻到。 扶光一取马侧佩剑,飞身而起,剑转莲花,防住楼镜锋芒,然而楼镜一剑气势如虹,她虽拦下,也被震退。 楼镜气息收敛,剑出一刻,这才锋芒毕露,扶光难免有片刻轻敌,甫一交手,便知对方不简单。 楼镜一挽长剑,轻抚剑嵴,颜色欢喜,「真是一把好剑。」 这把剑合她心意,藏在平和外表下的是森寒锋芒,想要克敌制胜的进取锐意与主人不谋而合,虽然刚相逢,却似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圈转如意,颇为称手。 楼镜剑锋一挥,便似一道水面反映于空中的光芒,她招式再进,更比之前锐利三分,扶光掣剑接架,心中微骇。这女子剑意煞气好重,如同战场浑身沥血,挽着长戟,奔马嘶鸣突进的大将,往亿万人中冲杀进来,万夫莫敌的气势真令人闻风丧胆。 然而扶光亦是一辈中的佼佼者,否则玉腰奴也不会想到与楼镜联手,以确保万一。 扶光凝气定神,她剑势翩翩,柔韧多变,似仙鹤轻踏白云,任敌勐攻急攻,她应对之时,却都能不急不缓接下,泛动柔波的水化解所有劲力。 初时,两人平分秋色,后来,楼镜因好剑略占上风,可有玉腰奴再三叮嘱在前,不能伤了扶光,叫她好生气苦,出招碍手碍脚,施展不开来。 玉腰奴见两人剑光往来,斗得正酣,一时半会难分胜负,恐拖得久了生出变故,寻着一个间隙,双指做剑,往扶光背后/穴道点来。 扶光一直留心另外二人,感到背后风生,闪身避过,但现下以一敌二,已见劣势。 月下剑意森森,三道人影翻飞,打得难捨难分。 寅九站在原处,倘若寅九出手,扶光绝难以一对三,此战会就此告终,玉腰奴便可早早安心了,但寅九却未插手。 寅九目光追随着交手的三人,一时落在楼镜身上,一时落在扶光身上,最后望定了楼镜,片刻后阖上眼睛,似怅惘无奈,极轻极轻一声嘆息,消融在夜色里。 斗得越久,扶光越显颓势,最终在扶光精妙剑招中,楼镜忍耐不住血液中好斗的性子,使出全力应战,扶光露出破绽,玉腰奴寻着机会,封了扶光穴道。 玉腰奴和楼镜两相夹逼之下,扶光终于败下阵来。 玉腰奴点了扶光昏穴,揽扶着慢慢软倒下来的人,抱在自己怀中,她揭下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藉着清亮的光芒,望着怀里的人,神情餍足。 楼镜见她痴态,忽觉得她可怜。 玉腰奴抱起了扶光,往林中的马车走去。楼镜去牵马匹,寅九也随着过来,楼镜眼角余光瞥见寅九,忽然眯了眯眼睛,问道:「你方才怎么不动手。」 以寅九功力,要是插手,这山大王强抢压寨夫人的戏码就能早早收场了。 寅九摸出腰上的牌子,好在月光明亮,如水银流泻,炭的墨色与木板颜色分明,楼镜眼睛又极好,这才看清了寅九写下的。 ——不自作主张。 不自作主张。 ,轻笑出了声。 笑声清脆柔软,像是月夜中盛开的昙花一样美好。 这是记着了她在南冶派里威胁的话。 楼镜再忖度人心,再明智敏锐,料敌机先,也想不到寅九会这样反应,这人总是超出她的掌控与理解。 她确实没叫寅九动手。 可按往常,不用她吩咐,寅九也会出手,在南冶派老掌门的别院里对付那夤夜刺杀的黑衣人时就是如此。 楼镜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寅九的一点脾气,她也确实觉得那五个字中有一点幽怨的气氛。 「你倒是听话。」 至于寅九到底为何不出手,怕也只有这人自己心中明白。 玉腰奴悄没声息掳走了扶光后,三人改道往江南走,路径由北向南,行有一日,天将黑时,三人到了客栈投宿。 玉腰奴为着妥帖,给扶光戴上了人皮/面具,使了些手段,使得她成日昏睡。 第177页 三人要了三间厢房,玉腰奴和扶光一间,楼镜和寅九各自一间。天色已晚,明日又要赶路,一行人用过饭后,便早早安歇。 谁知半夜时,一阵喧闹声打破深夜寂静,三人都是习武之人,这样大的动静,自然立刻清醒了过来。 楼镜推开门时,听到旁边吱呀一声,寅九也醒了,出来查看情况。 闹声从一楼传来,刀剑铿锵的声音在桌椅挪动的声响中格外显耳,有人在楼下交手。 在二楼走廊的栏杆前便可观察到一楼客堂大半景象,只见一楼两个男人正在动手,一人满面怒容,步步紧逼,刀法狂暴,显露用刀之人心中忿懑,另一人歉然退让,好言相劝,长剑只抵拦防御,并不进攻。 盛怒的那人是忠武堂穆岩,退让的那人是曹柳山庄柳卿云。 楼镜只看了一眼,便猜到两人是为武会上的输赢生了嫌隙,当说是这穆岩单方面不服气,暗觉柳卿云使诈,这才寻了个由头,发作起来,要重新来打过。 没想到,他们三人和这一行人竟在这里遇上。 想来这忠武堂的曹柳山庄的都宿在这间客栈了。 楼镜不想横生枝节,当即要回房中,遇见出来查看动静的玉腰奴,玉腰奴目光掠见楼下两人,顿时皱眉,颇为不满,「他们怎么也在这里。」 「缘分。」楼镜戏嚯道。 「要是被他们发现扶光,怕要难办。」 楼镜觑了她一眼,天塌了浑不怕的匪人,独身一人,被中原武林各派人士围着,也能拉过被子,安然大睡到天亮,如今怀中揣着一个扶光,就瞻前顾后,生怕人抢了她的宝贝。 真是可怜。 「现在天黑,赶路不便不说,就这么出去,也会引人注意,今夜休息一晚,他们还能强闯进厢房中来,等到明早他们离开再动身就是了。」 玉腰奴二话不说,转身回房,紧闭了房门。楼镜和寅九各归房中,楼镜推着房门,忽感到打斗声临近。 压迫感迎面而来,楼镜侧身一避,一道身影背撞房门,直跌进屋子里来,紧追着那跌进的身影又追杀进来一人,长刀挥舞,罡风颳得人肌肤生疼。 穆岩打红了眼,不管不顾,一楼已经不够两人祸害的了,直杀到二楼来。 飞来横祸,不过如是。 「二位,夤夜闯进姑娘房间,不合礼数罢。」 穆岩压根不顾旁人,柳卿云疲于应对穆岩,分不了神顾及周围。 眼见刀风肆虐,两人打到墙边,只恐穆岩全力使一记七圣刀,能将墙拆一半,打到玉腰奴那边去,可就麻烦了。 楼镜眸光一沉,取出匣中宝剑,长剑一震,突进两人之中,她剑来奇速,穆岩和柳卿云两人只感到眼前一阵剑光耀眼。 剑比刀灵活,楼镜的剑更似指间流沙,缠住了也留不住,穆岩甫一交手,便感到打得极难受,那剑如灵蛇如黄蜂,身形倏地一下子绕开兵刃突进跟前蛰上一下,虽不致命,也够烦人。 穆岩大吼一声,一刀朝楼镜兜头砍下,有力噼华山之势,可惜刚勐有余,却显得极为笨重,在楼镜眼中,太慢了,她倏尔近身,对着他肩头一掌。 丹炎掌法,她虽无极佳天赋,但于一定悟性上的苦学弥补了不足,如今也修得第五重,其中炙热之力,足矣让穆岩哀嚎出声,来不及防范之下,身子倒飞出厢房,撞断了栏杆,跌到一楼下,砸在木桌上,口吐鲜血。 楼镜剑走龙蛇,剑势一转,紧接着便攻向柳卿云。这柳卿云错愕片刻,连忙往外跳走,然而楼镜对付他,却是比穆岩兇狠百倍。 柳卿云竟也能招架两招,就是颇为狼狈。 柳卿云退出房内,避至走廊,楼镜一剑逼过去时,感到身畔嗡嗡声响,逼迫耳膜,她剑锋一侧,往身响处挑到。 出剑精准,三点银光被挑飞,射进门墙中,那是三枚暗器,放着银色幽光。 铁莲子。 蛇姬! 楼镜面具下的眼神陡然凌厉兇恶,她往发射暗器的地方看过去,果然见到这个女人款款走来。 楼镜牙根紧咬,以至面颊肌肉都微微抽搐了。 第86章 惊骇 蛇姬肩头绕了一条花斑的毒蛇,她肩上换毒蛇就像是女子换披帛,但披帛衬得人娇美飘逸,毒蛇绕肩却令人毛骨悚然。「姑娘好大的气性,不知我们家这两位公子怎么得罪了姑娘,姑娘下这样重的手。」 「深夜闯入我房中,怎么,还打不得了?」楼镜冷声轻嗤。 蛇姬走近了,忽然『咦』的一声,「原来是你。」她看着楼镜戴着的面具,忆起在南冶派曾见过她。寅九对贾寓那一场比试,实在叫人记忆深刻。 楼镜神色冷厉,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目光似刀子一样扎在蛇姬肩头那条毒蛇上。 这毒蛇有灵,不知是感知到楼镜不善气息,还是从她身上嗅到昔日同伴的血腥味,突然半立起身子,张开血口,露出毒牙,沖楼镜嘶鸣出声。 蛇姬扫了一眼躁动的爱宠,皮笑肉不笑,「姑娘似乎挺合我爱宠眼缘,我那上一条小青蛇也是,十分钟意姑娘,只是后来就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好愁人……」 蛇姬正说着话,她肩上花斑毒蛇突然暴起,整条身子弹射出去,一条灰影直扑楼镜面门。 楼镜眼中倒映着蛇影,一剎间,自内心深处涌出来的厌憎情绪淹没了她,她半条魂灵好似还被困在暗无天日的龙窟下,遭受毒蛇噬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双手紧扣着山壁,指甲都崩裂开来,日日夜夜悲嚎痛吟。 第178页 楼镜通红了眼。 她照着腥风而来的方向,抬剑横挥,凌冽清光盪开去。那毒蛇从蛇口被利剑噼裂开来,分成了上下两条,软趴趴坠在地上。 蛇姬侧身躲避剑气,一站定,就见爱宠一命呜唿,脸色登时铁青,双眸狠狠钉住了楼镜。 蛇姬縴手一抬,指间三道青光飞射而出,迅如电光石火,一道直取楼镜气海,另外两道极歹毒地射向楼镜双目。 楼镜敛住剑锋,剑势走动,密集如网,将那三枚铁莲子拦落。蛇姬趁着这空档,揉身上前,柔若无骨的手臂直缠上来,五指成爪,扣住了楼镜手臂。 楼镜后退,翻过栏杆,飞身下了一楼,那条胳膊从蛇姬手中脱出来时,衣袖给抓破,成了布条耷拉在胳膊上,细白的肌肤冒出密密的血珠,看上去就像是白缎子上的五道红线。 楼镜感到伤处发麻。蛇姬的指甲中有蛇毒,倘若不是楼镜承受过千百种勐烈的蛇毒,对蛇毒有了抵抗之力,她早已唿吸不畅,内力运行受阻。 楼镜看也不看不伤处一眼,弓步蓄势,只待落下的蛇姬。 蛇姬未曾想到楼镜毫不受蛇毒影响,飞身下楼,紧追楼镜时,掉以轻心。 楼镜先落到了一楼,有了准备的机会,这片刻时候,用处太大了,她浑身内力运转,真气涌动,剑身翁鸣,竟隐隐泛出一层红光。 楼镜足下一踏,直将脚下地板踩碎,整个人如流星飞射向上。 剎那间,剑影缭乱。 栏杆、廊柱、桌椅、楼道上无不落下一道道剑痕。 这剑锋上附着了一股灼热之气,在场众人只感到胸闷,穆岩和柳卿云避之不及,都难免挨上两剑,在剑意笼罩中央的蛇姬只有更加狼狈。 剑气避无可避,蛇姬又呈下落之势,好似一株曼珠沙华在她身下盛开,血色的细长花瓣将她身躯包围缠绕,要将她剥皮吞骨。 蛇姬避开了要害,以全身真气尽力一挡。 甫一交手,血珠飞溅。 两人同时落回地面,楼镜身体起伏,微微喘息。 蛇姬踉跄倒退数步,捂住了心口,口吐鲜血,衣服成了烂裳,条条挂着,身躯之上有不下数十道或深或浅的剑伤。 蛇姬云鬓散乱,青丝半遮面容,她抬起头来时,目光森亮,似一条蛇般盯觑着楼镜。 若说先前,她想要楼镜吃些苦头,那现在,她想要了楼镜的命! 蛇姬再次袭来,全力以赴,而楼镜提着新得的神剑,越打越顺手,隐隐有压制蛇姬的苗头。 两人斗得正凶,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就在这时,楼镜身后传来一句,「蛇姬姑娘,我来助你。」 楼镜心中一沉,以为是柳卿云前来插手,她腰身一拧,那从她后方袭来的剑锋贴着她腰侧刺了过来,间不容髮。 楼镜顺着拧腰的势头往后一转,绕到了偷袭之人的背后,抬手便是一掌。 偷袭之人躲得快,见一击不得手,迅速往旁一撤。 楼镜这才瞧见来人面容,楼镜几乎忍不住肆笑起来。 这背后偷袭的人,不是柳卿云,而是贾寓! 这客栈真是藏龙卧虎,不止住了忠武堂和曹柳山庄两家,还住了干元宗的人。 好啊,聚到一块了。 干元宗的人住在一楼,贾寓受了李长弘的命令,出来查看动静,那时蛇姬和楼镜刚好动手,贾寓一眼就认出楼镜,可不就是曾在台上叫他难堪的那对师兄妹里的一个。 他顿时怨恨心起,在南冶派里一直未有机会报仇,路上总也闷闷不乐,现在居然碰见了,还让她和曹柳山庄的不和,动起手来,真是老天爷也助他! 师妹在这,那师兄必然也在,先拿住了师妹,看那师兄还敢猖狂! 便是有个万一,不仅师父在,与干元宗交好的忠武堂的长辈和曹柳山庄的长辈可都在,还能怕他一个后生小子! 终于可以一雪当日之恨了。 他想得极好。 蛇姬、贾寓、楼镜各站一方。柳卿云在楼上唤道:「蛇姬姑娘,还有那位姑娘,有话好好说,这其中都是误会。」虽如此说,却不见他下来拦上一拦。 先前斗得热火朝天的穆岩,也像是熄了火,不寻柳卿云麻烦了,站在一个安全处,观赏楼镜和蛇姬交手,看到楼镜剑招精妙处,他目光灼灼,忍不住一捶栏杆,叫一声,「好。」 贾寓的加入,并未令蛇姬得到助益,反而碍手碍脚。 楼镜先前几剑,用的都是颜不昧的剑招,蛇姬和贾寓没看出她来路,不知她有多了解干元剑法。若是另换一个与贾寓功力相当的其他门派弟子来插手,楼镜都不能像现在这般轻易把贾寓玩弄于鼓掌之中。 贾寓一起手,楼镜就清楚了他的意图,她甚至无需用剑,便能牵制他。 蛇姬眼见楼镜不好对付,久攻不下,心中焦躁恼怒更甚,一连射出八只铁莲子,袭向楼镜八处大穴。 楼镜冷笑一声,心道:来得正好。 她掌力一引,一侧的贾寓突然间感觉到一股吸力拉扯,长剑不受控制,一剑刺来,不仅偏了方向,还冲勐了,直冲到楼镜身前来。 贾寓还未缓过神来,陡然察觉蛇姬方向来的破空之声,模煳只见八道青光,浑身一悚,防卫本能使他下意识挥剑防守,他也并非酒囊饭袋,剑光游走,倒也将颗颗铁莲子斩落。 第179页 可这本事,却是弄巧成拙。 铁莲子一被斩开,顿时射出无数颗细小银珠,八颗铁莲子一开,漫天的银珠飞射过来。 蛇姬唤这『抛洒满天星』。 贾寓剑势还未收回来,这漫天银珠射出来时,又离他不过分毫距离,哪里防得住,只得已肉身受之,贾寓感到浑身被扎成了窟窿,仰天只喷出一大口鲜血。 贾寓一倒,背后的楼镜便露了出来,那细小银珠射出后,路径莫测,极难抵挡,楼镜虽有经验,有功力,也有准备,还是不防被一颗银珠袭到面上来。 那银珠子射向楼镜人中,楼镜反应极快,脸颊一侧,可她戴着面具,未能把控好距离,银珠子打在面具上,贴着面具的肌肤一震。 从那银珠子擦过的地方,裂纹似蜘蛛网蔓延…… 贾寓正面受了银珠一击,内伤沉重,好在他命大,银珠都未伤及要害,他咳着血,倚着剑,颤颤巍巍半跪起身,只觉头昏眼花。 一抬头,看到楼镜就在他身旁,他心中怨恨不已,若非这女人,他怎会受此伤痛。 他见楼镜垂着头,面具上满是裂纹,似乎也被银珠射中,心中顿感快慰。 只听得卡嚓一声,楼镜的面具彻底碎裂开来。 两半面具伴随着无数碎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真容显露。 楼镜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美目眸光冰冷,她微抬了下巴,往下睨视着贾寓。 贾寓忽然见到面具下出现一张美妍的容颜时,有一霎的惊艷,心跳都快了几下,但片刻后,恍惚间开始觉得这张脸眼熟,同时,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牴触感。 越瞧,越觉得熟悉,但就是隔着一张窗户纸,捅不破。 直到楼镜笑盈盈,「贾师兄,不记得我了么?」 贾寓呆住了,随着记忆復甦,双眸逐渐大睁,瞪住了楼镜,脸上血色一瞬退去,惨白惨白,他张开了嘴,却抖索着,说不出话来。 他像是见了鬼,忙往蛇姬那方逃离,走了一步,便踉跄跌倒,像是被索命的厉鬼追着,不敢有片刻停留,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往远处逃去。 相比于贾寓,蛇姬和柳卿云等人对她更为陌生,蛇姬皱着眉,问道:「你这张脸,我在哪里见过。」 楼镜拂去肩上的面具碎屑,「蛇姬姑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蛇姬,你何故伤我徒儿!」一声雷喉自一楼往后院的路口处传过来,打断了蛇姬和楼镜的谈话。 原来,久久不见贾寓归来的李长弘不放心,亲自外出来寻。李长弘身旁有一名弟子正搀扶着备受惊吓,又受了重伤,浑浑噩噩的贾寓。 李长弘见贾寓受伤,哆哆嗦嗦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但见他身上血点,以及射入体内的银珠,猜到贾寓的伤是蛇姬手笔,大为光火。 「你徒儿一点三脚猫功夫也硬要来插手我的事,被别人做了挡箭牌,技不如人,中了我这铁莲子,有什么颜面来我这要说法。」蛇姬在楼镜这里处处受制,心中怨气无处发泄,李长弘来得不是时候,正撞上来,蛇姬冷笑道:「做师父的没本事,也无怪徒弟是这等货色。」 李长弘一张老脸登时紫红,怒喝道:「不过是曹柳山庄一个门客,也敢耻笑老夫,老夫今日替曹柳山庄教教你规矩!」 李长弘掣剑前来,势如雷动。 突地从横里斜刺来一剑,将李长弘攻势拦下。 来人挡在李长弘跟前,正是曹老二。远处,连忠武堂堂主穆云升也赶了过来。 众人原先只道外面动静是两家后生在小打小闹,也不放在心上,后来却听得动静有异,越来越大,这才连忙出来查看,外面已然是乱成一团。 曹老二倨傲道:「我曹柳山庄的人,用不着你干元宗的人来教规矩。」 「你我两家交好,你们曹柳山庄就是这样作为!任由一个门外女人,言语侮辱老夫……」 李长弘话还未说完,曹老二出声打断,笑道:「侮辱?蛇姬说的是事实,江湖上谁人不知,李长老竹篮打水一场空,用计逼走了楼玄之大弟子,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终究也没捞到这宗主之位,还是给楼彦占了呀,陆长老都要闹翻了天,要不是楼彦开解,此时此刻,李长老怕是都已被赶出干元宗了罢。」 「你!」李长弘鬍鬚直抖,双眸似剑,动了杀心。 穆云升就在一旁,伸手拉住二人的手,圆胖的身材,眯眼微笑,颇是和气,「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曹老二,你少说两句,李长老,你也宽宏大量,不要将这些玩笑话放在心上,还有蛇姬,你虽是误伤的李长老弟子,到底是你不对,快快来向李长老赔罪。」 蛇姬没有应声,她浑身精力都注视着楼镜,目光紧锁住她,就像蛇身躯紧紧缠住猎物。 楼镜知道若有动作,蛇姬会立即扑上前来,她便只是立在远处,看着另一方狗咬狗,津津有味。 楼镜心中有数,自己能够脱身,也就不急。 那边厢穆云升做着和事佬,缓和僵硬的气氛,没让两人打起来。 贾寓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扯住李长弘的衣袖,叫道:「师父。」 李长弘一回头,见贾寓这颤颤巍巍的模样,心头更恨他的不争气,没好气道:「有话便说,吞吞吐吐成什么样子!」 第180页 贾寓伸出手指向楼镜,「楼……是,楼镜!」 这一个名字,无疑于一声惊雷,在人群之中炸响。 李长弘顺着贾寓所指方向,勐然回头。 李长弘这时才注意远处的女人,在看清她的面容时,双眼瞪着,无不错愕。他不像贾寓,初见下认不出是楼镜,他一眼就看出了是她。她那张脸眉目五官更挺阔,眉眼更成熟,更具风韵,身体拔高了,端正挺秀。她长得更像焦岚了。 肌肉都在细细抽动,旁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是忌惮,是厌憎,还是恐惧。 蛇姬冷冷道:「我道你面容熟悉,像是见过,原来是你!」 曹老二怔愣了片刻,神情一凛,喝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前两次被你侥倖逃脱,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蛇姬往楼镜攻来,身形似蛇般迅疾,缠缠绕绕,防不胜防。 曹老二想要活捉了楼镜,冷喝一声,往楼镜背后一掌。与曹老二同时动手的还有一道身影,李长弘面色发灰,双目异光闪烁,掌下发力,毫不留情。 两人一左一右,袭向楼镜身后。 三大高手夹攻,楼镜以一敌之,力有不逮,原想着受些伤,先摆脱了蛇姬纠缠,对付身后两人。 目光瞥见一处,瞬间改变了主意,勐攻蛇姬。 二楼一道身影如风而至,直卷下来,须臾间,落在楼镜背后,这时,曹老二和李长弘刚好攻到,掌力澎湃,吹动人的长髮。 寅九双掌往下一沉,便即推出,迎上这袭向楼镜背后的两掌。 四手一接,罡风肆虐,真气汹涌,千钧巨石骤然压在众人心头,众人顿然压抑,胸恶。 曹老二和李长弘同时被震退,心下一骇,对这突然出现的人心生忌惮。寅九往后踉跄了一步,右手不住发颤,寅九一把握紧右手,收拢成拳。 寅九未做片刻停留,一转身,飞身往楼镜身旁来。 蛇姬受了伤,一人对付楼镜,独木难支,不过片刻便败下阵来,楼镜还要乘胜追击,腰间却被人揽住。 寅九面向着她,以左臂拦腰搂着她,飞身往外撤走。 寅九背向着李长弘等人,楼镜却面向着李长弘等人,她看着众人脸上各种骇异的脸色,心中为众人的惊骇而生出快慰之情,挥手作别,喊道:「李师叔,莫着急,我们迟早会再见面的。」 寅九将她拦起,楼镜脚步微微离开地面,轻轻飘荡着,两人已离开了客栈,进入道旁林中,为了避免李长弘等人追来,寅九不曾放慢速度。 寅九轻功不差,行动如飞,清凉夜风从背后吹过来,树木倒退,在月色下影影绰绰,楼镜感觉自己像是在飞,她的心也飞了起来。 她语气轻快,问道:「不是不自作主张么?」 她低哑着嗓子,像月色一般蛊惑人,「怎么又自作主张呢。」 寅九没有回答,闷着赶路,楼镜却揽着寅九的脖子,笑得开怀。 月色明亮皎洁,楼镜抬头望着,眼中满敛了月光。 听着胸口,怦怦的急跳声。 穿过林子,道路出现在眼前,前方不远停着一辆马车和两匹快马。 寅九将楼镜放了下来,两人走过去,玉腰奴坐在马车外,见到他俩安然无恙,说道:「看来还是逃不过夜里赶路。」 原来玉腰奴听到打斗声临近,贴墙一听,那两人打到楼镜屋里去了,其后战况愈演愈烈,使得楼镜不得不出手,她便知那客栈留不得。 趁着楼镜和蛇姬斗得正烈,动静闹得极大,能掩盖过车马行走的声音时,她抱着扶光,从后窗跃下,解开车马赶了出来,在此等候两人。 楼镜和寅九跨上马匹,趁着月光明亮前行。 往后道路不同,三人往江南去,干元宗,忠武堂和曹柳山庄却是要往另外三个方向走,若人不特意追来,是再也遇不上的。 三人赶了一日一夜的路,方才另寻到一家客栈投宿,玉腰奴在扶光身旁寸步不离,只有楼镜和寅九二人在楼下用饭。 用饭时,寅九右手收在桌下,不去扶碗,只用左手使筷。 楼镜看了两眼,不由得挑眉,「你右手怎么了?」 寅九动作一顿,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楼镜放下碗筷,不容置疑,「手拿上来。」 寅九沉默着,迟疑地将手抬了上来。寅九右手发颤,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手腕发酸,连拿碗的力气也没有。 寅九的手要比她的下颚脖颈处的肌肤糙得多,掌心和虎口上有一层淡黄色的茧,手指上有不少细小的划痕。 「你的手受伤了?」 寅九取出牌子,写道:旧伤。 楼镜眼皮垂着,望着面前这只轻颤的手,心头忽然间似有一道灵光闪过,浮现一个难以言喻,不着边际的猜测。 若真是…… 怎么会。 可楼镜动作先于思想,那猜测浮现时,她出手如电,一把捋开了寅九右手衣袖。 手下的手腕洁白,隐约可见皮肤下的青筋,楼镜将这条胳膊转了个圈,也没瞧见一处疤痕。 没有那截断了经脉,圆点似的疤痕。 楼镜皱了皱眉,不是。 果然是,胡思乱想…… 楼镜顺势指间一落,要替寅九把脉。寅九手往后一抽,缩了回去,楼镜手指落了个空,按在了桌面上。 第181页 「……」楼镜道:「躲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不大高兴,她只是要输入些真气,助寅九疗伤。 寅九写道:无碍,过几日復原。 楼镜闷声应了一回,示意知道了,收回手用饭,再没了话讲。 楼镜也不大明白,心中为何突升一股沉郁之气,若说为了寅九,心里觉得也太过荒唐。 就为了寅九避她如蛇蝎,不愿让她把脉输入真气?自己何曾这样无聊,再者以往寅九又不是没躲过,那时候也不觉得如何。 她将其归咎到日益沉闷的天气上。 三人赶了一段路后,路上武林人士变少,行动方便起来,三人脚程加快,没过几日,便过了江。 玉腰奴没有带着扶光回梅花馆,而是带着人往风雨楼来,要借楼镜那块地方,金屋藏娇。 风雨楼深处江南腹地,比梅花馆更远离中原武林,不论是防着藏锋山庄和南冶派的人寻来,还是防着扶光离去,风雨楼都是块更好的地方。 楼镜一时间无从反驳,被玉腰奴死皮赖脸的跟上来,霸占了地方。 楼镜再迴风雨楼时,已然入秋,金叶满地。 楼镜将寅九的住处调换了位置,安排到自己卧室左近,便于监视。 玉腰奴挑选了一处环境清雅幽僻的院子入住。 花衫比他们还早一步迴风雨楼,自那夜里去追踪飞天鼠踪迹后,他便一直暗中跟着她,查清她与谁接头。 楼镜疑惑道:「你说她的僱主是柳卿云?」 「确实如此,不知柳卿云从何处听闻南冶派中那把掌门铸剑还未被取走,垂涎神剑,不满足于南冶派寻常宝剑,这才暗中派人盗取。」花衫说道,「那夜里玉腰奴不也说过,柳卿云取得武会优胜,却等到夤夜才跟随南冶派门人去炼炉取剑,若是他早有预谋,想要给飞天鼠行方便,也就说得通了,更何况这飞天鼠若无柳卿云帮衬,哪里能轻易进入南冶派,跟随着取剑的柳卿云等人潜入炼炉中去。」 「这些我明白。」楼镜沉吟着,「我只是不解,这柳卿云有什么法子让飞天鼠死心塌地,不供出他来,莫不是被柳卿云拿捏住了软肋……」 「有这可能。」 「罢了,我只要知道是谁觊觎这把剑便好。」 那小飞贼与柳卿云的恩怨,她没有兴趣了解,更无心插手。 倒是另一桩事,令她更为在意,那便是那夜到别院里刺杀老掌门的黑衣人。如老掌门所说,南冶派极少插手武林中事,更何况半个江湖剑客的剑都是南冶派铸就,南冶派广结善缘,在武林中名望极好。 有谁会想要杀害老掌门…… 无利不起早。 楼镜一蹙眉,飞花盟? 一时间也没个头绪,楼镜拿起剑匣,往别院寻玉腰奴而去。 玉腰奴停了药,这两日,扶光便会醒来,是以她更是寸步不离。 楼镜暗笑她痴情错付,若是扶光有她一半心意,又怎会对嫁给霍朝这桩事毫不反抗。 「你总盯着她看,也不会腻?」 「你没有爱过一个人,你不会懂。」 「若是落得像你们这般,不懂便不懂罢。」 「你来做什么?」 楼镜将剑匣放在桌上,说道:「这把剑还未落名。」 玉腰奴将剑匣打开,取出里面神剑,剑光更清朗更凌冽,玉腰奴从头至尾赏看一番,说道:「你用血替它开了锋,从今往后便是它的主人,名头需要你来取,不过……」 「不过什么?」 玉腰奴沉吟着,将剑又端详了两便,说道:「这把剑有些眼熟。」 剑,三尺青锋,再如何怪异脱不却这个形态,天下千千万万的剑,总有一两把相似的,楼镜只以为她剑看得太多,挑花了眼。 楼镜却不知,玉腰奴身为南冶派的弟子,有识剑的本事,剑长、剑重、剑形、剑铭、剑色花纹、各处特点,她都能做到过目不忘,她说的眼熟,确切而言,是指见过这把剑。 玉腰奴眼皮一抬,目光澄澈,说道:「是春水。」 楼镜一怔,只觉得这剑名,十分耳熟。 玉腰奴双手抬着剑,目光左右看视:倒是稀奇,时隔二十多年,两次开炉,铸就了两把如此相似的剑。 楼镜不以为然,说道:「既然隔得这么久,想必你那时也不过一孩童,有记错也未可知。」 玉腰奴摇了摇头,说道:「那是我第一次去炼炉,见到那把剑成,剑光如春水漾动,其俊秀之态,慑我心魄,才致使我日后醉心铸剑,春水的模样深刻我脑海,我不会记错。」 楼镜沉默,她还在回忆这剑名在何处听过,显得心不在焉。 玉腰奴瞅了她一眼,笑道:「你可知这把剑是为谁铸的?」 「谁?」楼镜顺势一问。 「干元宗焦岚。」 娘亲的剑?! 楼镜霍然起身,脑海中灵光骤现,想起在何处听过这剑名。 那是她独自下山到曹柳山庄寻找真相的时候,遇上了沈仲吟,被他胁迫着一路同行,就在那处她爹遇害的客栈外,曾有马队经过。 马队的人口中议论着南冶派掌门开炉一事,无意中说道『二十来年前,南冶派曾开炉铸就一把春水,最终却被一个女人糟蹋了。』她为何还记得,只因当时,沈仲吟莫名动怒,将整个马队击毙在掌下。 第182页 若春水是娘亲的剑,那沈仲吟是因为那行人言语辱及娘亲才出手的? 忽地,一个想法,一个计划,出现在楼镜脑海里。 楼镜问玉腰奴道:「你确定这两把剑相似。」 「你若不信我,何必再问我。确实一般,寻常人分不出来。」 楼镜又问道:「你可知原来的春水如何了?」 「据说是焦岚亡故,春水便断裂了,碎剑同焦岚一起下葬了。」 只要一提起焦岚之死,楼镜心中便不大安乐,焦岚的死,牵扯了她太多的伤心事。 「你记得春水剑铭的样子?」 「隐约记得。」 「那好,便麻烦你,按照春水剑铭的模样,在这把剑上錾刻出一样的。」 玉腰奴看了楼镜一眼,没有多问缘故,口中应下了。 楼镜深望着玉腰奴手中的剑,有自己的思量。 赫连缺那只老狐狸将寻找沈仲吟踪迹的事一拖再拖,大有用这桩事长久要挟她的架势,她以前没有头绪,也就只能虚以委蛇。 现下,她想到一个好法子。 沈仲吟如此在意她娘亲,甚至连路人顺嘴辱骂一句,也丝毫不能容忍,要将其赶尽杀绝。 当他知道春水重现江湖,可坐立得住? 疾走了一段路,似有担忧顾忌,顿住了脚步,少顷,又缓步走向床畔。 扶光已醒转,长密的眼睫微微颤动,须臾,睁了开来,双眸惺忪,茫然望着前方,逐渐地恢復清明,望定了跟前的人,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不由得伸出手去触碰,「慈弥?」 第87章 流沙 玉腰奴见她唿唤自己的名字,心都像是轻了几分,身子靠到床边,笑着亲昵地叫她的名字:「扶光。」她们已有十多年未见了,扶光还记得她,能一眼就认出她,她心中是欢喜的。 扶光发怔,似乎还未完全摆脱昏睡中的混沌之态,「你真的是慈弥,你怎么……」 「你脸上的伤。」扶光指间触碰到玉腰奴脸颊,那道从额角一直到脸颊的伤痕可怖又醒目。「你怎么……世伯说按照门规,已经杀了你。」 温热的指尖触到玉腰奴脸颊的肌肤上,就像是指间在心湖里撩过,扬起一圈圈涟漪。 玉腰奴想要追着她的手,温存地靠上去,「我知道老头子的性子,我杀了大师兄,他肯定容不下我,我一早便做了离山的准备,老头子出手的时候犹豫了,他犹豫了一瞬间,也就一辈子都没机会杀我了,我下了山,老头子面上无光,所以对外谎称已将我就地正法,并逐出南冶派。」 扶光忽地将手收回,蹙起了眉头,她或许回想起了过往,久别重逢的惊讶淡了下去,喜悦也微不足道了。 玉腰奴微偏着头,凝住着扶光的神情,「你恨我?恨我杀了大师兄?」 扶光垂下眼睑,半晌无言,恨吗? 当年她得知的消息,是两人俱亡,她只感到难言的悲伤,他们三人是自小的情分,本该风雨携手,却落得个手足相残,她甚至有些许的愧悔,因这一切的争端都为她而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都是扶光心中难解的结,如今见玉腰奴未死,她有微微的庆幸欢喜,但玉腰奴杀害了自己的大师兄,这在她心中无论如何也是悖逆道德的事。 她不恨,只是愤慨,玉腰奴所为,实在不该。 若是旁人,她必要拿了人回门派去,交给那人门派处置,可慈弥…… 扶光瞧了眼玉腰奴的脸,她似乎变了,她的眉眼长得更为锋利,似一柄寒光烁烁的剑,神威凛然,有时眼中暗藏讥诮,行止洒脱恣意,不再是那个稚嫩,灼热,充满活力的少女;又似乎没变,她瞧过来的眼神,依然是熟悉的,定定的,执着地注视着她。 扶光生出恻隐之心,她避开了玉腰奴的问题,说道:「如今已过了十数年,在南冶派门人心中,你和死了无异,既然有这机会,你该好好悔过,好好珍惜,重新来过。」 扶光越不对玉腰奴杀了她大师兄一事表现出怨恨之意,玉腰奴的眼睛就越亮一分。 「你说的是。」 扶光这时才有闲余观察四周的环境,「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 「这是我的住处……」 扶光目光注意到桌边的楼镜,楼镜正收起手上的剑,屋外射来的阳光照映剑身,剑身立即漾出水波的光泽,扶光认出了那把剑,更认出了握着那把剑的人,扶光神色一变,惊道:「那晚拦路的是你们!」 玉腰奴本也不打算瞒她,说道:「我若不用此招,你一定不会随我过来。」 「慈弥,你的手段也太不光彩!」扶光面带薄怒,语气责备。 玉腰奴心中发笑,光彩在她这里,是最不值一提的。 扶光下了床来,脚一触地,便感到浑身乏力,她一侧目,瞪住了玉腰奴,「你对我做了什么?」 玉腰奴道:「路上我给你餵了一些让你昏睡的药,想来药力还有些微残留,不久后,应当就会消散。」 「慈弥……」扶光唇瓣微张,深深望着玉腰奴,半晌,也只是轻轻嘆息一声,「你变了很多。」 十几年,十几年足够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扶光往外走,再不顾玉腰奴,也无暇与她清算绑架下药的事,「距那晚已过去多少日了?」 玉腰奴掐指一算,「大概有半个多月了罢。」 第183页 「我外出许久,南冶派见我未归,必然送信到藏锋山庄,一来一回也差不多半个多月,如今我杳无音讯,只会累得两家担忧,我要快些回去。」 「快些回去,免得误了你成亲的吉时?」 玉腰奴语气怪异,像尖刺一样。扶光目光一闪,心头浮现一个想法,那想法令她浑身一颤,甚至不能去看玉腰奴,「这与你无关。」 玉腰奴观察着扶光的神色,「你不喜欢他的,对不对。当年我们在山上,你从来未瞧过他一眼。」 扶光心中的感觉越发浓烈,急于离开,「他是我未婚夫,我怎会不喜欢他。」 玉腰奴一闪身,拦在门前,笑道:「你应当瞧瞧你脸上的神情,扶光,你要是喜欢他,怎么连他的名字也不说出来。」 静,她是需要藏放的酒,越久越香,越陈越淳厚,是一块温玉,令人爱不释手,所以即便是分别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想着她,想要拥有她。 彼时亡命天涯,自身难保,如今站稳了脚跟,有与南冶派一搏之力,她也就出手了。 她好不容易把她带回来,怎么会让她再回去。 玉腰奴笑道:「那活死人的棺材墓地有什么好惦念的,他们只会逼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将宗族门派兴衰荣辱沉甸甸的枷锁压在你身上,你还回去做什么,别回去了罢,留在这里,逍遥自在,恣意随性,没有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你。」 扶光神色一凛,义正词严,「我既生在山庄,养在山庄,这些责任便是我该担的,怎可为一己之私,弃我亲族于不顾。慈弥,你这些话,可太让我失望了。」 扶光一把推开她,往外走去。楼镜抱着臂膀,在一侧看戏,她已将人带到江南,甚至还多出了一把力,将风雨楼腾出一块地方给玉腰奴金屋藏娇,她的酬金已经付完,接下来扶光是走是留,可就与她无关了。 玉腰奴不急不缓,脚步轻轻一点,便飞身到了扶光前方,拦住了她的去路,「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你难道也不和我叙叙旧,不问问我这些年怎么过的,过的好不好?」 扶光道:「慈弥,你到底想做什么?」 玉腰奴眯了眯眼睛,笑了起来,毫无遮掩,将自己的野心剖开,直白地露出在扶光面前,「我想把你从霍朝手里抢过来,想把你从藏锋山庄和南冶派手里抢过来。我爱你,扶光,所以想把你占为己有。」 扶光浑身一震,果然如她所预感,玉腰奴顺着她的预感说出了这句话,她神情不无惊骇,直愣愣望着玉腰奴,良久良久,哑声道:「你疯了。」 她满心希望自己聋了,未听见这一句话。 当年,她就知道慈弥对她有钦慕之情,是那人告诉她的,她茫然,讶异,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说,慈弥只是年少猎奇,对一切怪异诡诞之物嚮往,你又是她最亲近的人,或许她误将友情当作了爱念之意,你远离了她,师父和我对她严加管教,待她长大些,自也就恢復正常了。 她确信,那是最好的办法。 但如今,却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玉腰奴灼热的目光。 这无疑是最震撼她观念的事,震撼到了灵魂深处,让她生出一股恐惧来。 扶光退了两步,仿若跟前的人是洪水勐兽,她另寻了一处出口,想要迅速离开这个地方。 楼镜看着逃离的人,向着玉腰奴揶揄道:「你要是追上去,她会和你兵戎相见。」 「她已经到了我手中,我不会放手的。」 楼镜看着楼梯旁几颗杨柳下的石子,说道:「这人就像是手中的沙子,抓得越紧,流失的越快。」 玉腰奴说道:「扶光不是沙子,是美玉。」 楼镜挑眉,笑道:「玉说到底,也就是好看的石头,被风琢磨,也有变成沙子的一日。」 玉腰奴瞪了楼镜一眼,怪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话不吉利,「只愿你他日也爱上了人,别是手握流水才好!」 玉腰奴一看向扶光离开的方向,神色又变了,也不着急,慢慢追了上去,「她既然想出去,那我就去陪她逛一逛。」 这里是江南,飞花盟腹地,扶光体力未復,仅凭一人之力,跑不出去,所以玉腰奴不急。 玉腰奴走后不久,院中来了一人,快步走到楼镜跟前,低声禀报了什么。 楼镜离开了此处,往前院走去,越走,心中越不畅快,她本是戏嚯玉腰奴的一句话,被玉腰奴一顿抢白,反咒了回来。 她本不该是为情思困扰的人,可那话,偏生落在了脑海里,就像是酒,初品无味,自觉得不在意,其后劲头涌了上来,只感到心中烦闷。 楼镜身形一绕,从月亮门进了花厅,一道背影映入眼帘。 手握流水? 楼镜冷哼了一声,便是爱上了别人,这该苦恼的,该担忧是否是手握流水的人,也该是对方! 「寅九。」 寅九正在护养佩剑,一路争斗,携带的佩剑已是伤痕累累,不堪重负,寅九早已听见楼镜的脚步声,却不急着起身,只待她唤出声。寅九回头。 楼镜道:「过来。」 寅九似是无声嘆了口气,合上了剑。 楼镜笑得莫测,「来,我带你去见个人,你必然想他。」 寅九看着楼镜的笑,只觉得这可称得上是作弄恶劣了,虽不知见的是谁,但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第184页 第88章 心意 楼镜带着寅九去了书房,屋中早有一人等候,他背着双手,抬头望着书房中那幅中堂。 楼镜用眼角余光乜着寅九。寅九未先注意这站在外间、突兀的人,反倒似对这间书房布置新奇,目光四下里扫了一圈。 楼镜微露一丝笑意,向书房中的客人叫道:「赫连楼主,久等了。」 赫连缺轻嘆一声,「确实久等了,鹓扶大人这一趟北行,去了数月,我这心里,也一直悬着。」 「我竟不知,会劳动赫连楼主牵挂至此。」楼镜沉吟片刻,恍然大悟道:「啊,这大半该是替自己手下挂心,楼主是为体恤下属,是我自作多情了。」 楼镜说话忒损,也亏赫连缺沉得住气,「鹓扶大人这次可是好威风啊,思量山埋杀天星宫聂禅,连他手下三员大将也死在鹓扶大人剑下,鹓扶大人一战扬名,连带着我燕子楼也被中原武林记在了心中。」 他这话说的看似褒奖,实则相反。楼镜杀了聂禅,是为了报仇,被不被人记恨,她不在乎,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但赫连缺是哑巴吃黄连,自己手下没了,还得了个杀害聂禅的罪名,被天星宫记恨,在武林侠士心中又留下一个残害无辜的恶名,这对于他而言,虽说是债多不压身,但到底是一分好处没落着,赔了夫人又折兵。 「鹓扶大人倒真是信得过我,聂禅不是等闲之辈,你带着我那帮手下前去,就不怕我暗藏杀心,吩咐手下伺机而动,待你对付聂禅,疲于应付时,在背后取你性命?」 楼镜微微笑道:「怎么会,赫连楼主要与我联盟,我自然是全心全意信任楼主的,唉呀……」楼镜惋惜地轻嘆一声,「就是可惜,我低估了天星宫人的实力,让燕子楼的人手摺了大半在思量山上,希望赫连楼主不要怪罪。」 赫连缺沉默了半晌,他审慎的目光落在楼镜身上,重新打量她,他发觉有些低估了楼镜,他认为楼镜在小神仙手底下几年,相比之前的莽撞,会稳重谨慎一些,然而楼镜远超过他的预期,小神仙教得太好了。 他在面对楼镜时,生出了一股面对小神仙的错觉。 但相比于小神仙,楼镜多了点无赖的脾性,更难缠…… 赫连缺说道:「我差那些人来,本就是供你使唤,他们没了命,只能怪他们实力不济。」 楼镜微眯起了眼睛,赫连缺真平静,平静的令人害怕,将喜怒深藏于心,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总是给人对于未知的恐惧。 「燕子楼里最不缺的就是杀手,这一次思量山之行,想必你也折了不少人手,正是缺人的时候,我再派些人过来,或许在遇上第二个,第三个聂禅的时候,用得上。」 「这就不用了。」 「怎么……」 「说起来,我还没好好谢过赫连楼主。寅九,过来。」楼镜回过身向寅九走去,挽起了寅九的胳膊,「赫连楼主说天星宫三大将军死在我的剑下,其实不然,那三人都是被寅九所杀,我得以从天星宫手底下脱身,也全仰仗寅九,赫连楼主真是给我派了个大大得力的人,我喜欢的不得了,有寅九一人足矣,而且在外面,我害死了你的人,还让你一起背了杀害聂禅的罪名,算是『剑拔弩张』了,我们戏演足了,盟主看得过瘾,也该满意,消停几日了,赫连楼主再派别的人来,我可是要拒之门外的。」 这话一出,赫连缺神色微变,眉峰下压,双目更深邃凌冽,凝注寅九。 寅字一队人马曾被他派去出任务,但他不久后意识到,目标实力不俗,于是调换了人马前去接手任务,将寅字一队人调给了楼镜。 按照燕子楼的规矩,寅字一队人得先回燕子楼应个卯,再去风雨楼,可这些人却直接来了风雨楼。 而现下,这些人中除了寅九,已经死光了。 燕子楼的寅九,可没有斩杀天星宫三大将军的修为。 寅九恭恭敬敬给他行了个礼,行的确实是燕子楼的礼。 但赫连缺眉头未松。 楼镜笑道:「怎么赫连楼主像是不认识自己手下。」 赫连缺似笑非笑,「确实有些不认识了,看来寅九是跟着鹓扶大人,心里野了,不知道见主人的规矩了。」 「赫连楼主别吓这人,这是我纵容的。」 「到底是离开燕子楼久了,忘记自己身份了。」赫连缺笑道:「我再给鹓扶大人派些得力人手来,必然不会比寅九差,寅九我得带回去再教一教规矩。」 寅九不由得蹙眉。 楼镜挽着寅九的胳膊,笑意盈盈,「赫连楼主要送别的人来我不管,但寅九你不能带回去。赫连楼主想夺人所爱不成?」 那模样,活脱脱像是坠入爱河,春意泛滥的女子。 赫连缺一怔,大笑了起来,「看来寅九确实得你的心,我倒是未曾想到会促成这样一段缘分,既然鹓扶大人不肯放人,那我也不得不成人之美了。」 赫连缺和楼镜你来我往,又说了一会儿话,言语好似刀剑,拼了个你死我活,说话时,两人都面带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旁人来看,怕只会感到透骨的寒意与难掩的压抑。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寅九是中间的靶子,若无定力,转瞬便溃不成军。 直到赫连缺离开。 赫连缺原是来问罪的,被楼镜三言两语开脱,且将他的兴趣引到了寅九身上,赫连缺出了风雨楼的大门来时,回过味来,摸了摸下巴,笑出了声来。 第185页 楼镜,楼镜,就是一条毒蛇,扼住了它的尾巴,它也会蜷过身子来,趁你不备咬你一口。 他和丘召翊都想将这人当作利剑,刺向对方,可若是不小心,刺伤的恐怕是自己啊。 在外等候的属下迎上前来,「楼主,鹓扶折损我燕子楼人手之事要如何处置。」 赫连缺摇了摇头。 属下道:「就这样算了么。」 这时,从他俩身旁走过去一人,那人打横抱着一名女子,脚步奇快,带起一阵轻风。 赫连缺回身看过去,「这是……」 属下回道:「是梅花馆的馆主玉腰奴,近来与鹓扶来往密切。」 「看这模样是要往风雨楼去的,两人关系不错。」赫连缺笑意深长,「唉,我为失去手下而难过,鹓扶也不该太快活,好的盟友,应当伤我所伤,她也该体悟体悟其中苦楚。」 赫连缺继续往前走,脑海中回想着先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了脚步,「会是她么?!」 属下困惑道:「楼主是说谁。」 「你去将接替了寅字一队人马任务的人手叫回来,我有话问他们。」 「是。」 赫连缺离去后,书房之中便只剩下楼镜和寅九二人。 楼镜绕到寅九身前,笑着凝视寅九,「你见到了自己的楼主,似乎不怎么高兴,也太冷淡了些。」 寅九的反应太平静了,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是以未曾露出马脚,她也不失望,她的作弄,也是她的计划,还未结束。 楼镜往前一凑,几乎贴到寅九跟前,「难道是因为你在我这里,流连忘返。」 「要是这样,我就太高兴了。」楼镜目光深深,凝望着寅九,好像眼中只有这一人,「你听到你主子的话了,他将你让给我了,你以后就是我一人的了,为我生,为我死,明不明白。」 那样深情的目光,像是一泓融融暖流,将人心也融软了,直想上前拥住她,呵护她。 如她所言,为她生,为她死。 楼镜握起寅九的手,贴在脸边,「可我捨不得你死,你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 寅九浑身忽然勐地一震,从怔愣中回神,寅九将手抽回,迅速写下:「楼主莫要戏弄。」 「你不信我说的?我为何要戏弄你。你武功高强,屡次挺身而出,在危难之中救我,又温柔乖顺,试问世间哪个女子不动心。那夜在客栈遇上曹柳山庄,干元宗和忠武堂的人,你逼退两大高手,搂着我退入林中,月色轻柔,夜风发凉,你却不知我的心有多烫,跳得有多快。」楼镜目光柔软专注,这些话,说的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寅九那掩在面具下的双眸终于失了平静,震颤惶然,不知所措。 楼镜笑了,「你在害怕,怕什么?怕我吃了你?」 楼镜语音越温柔,寅九越失措。 楼镜进一步,寅九退一步,直到寅九霍然转身,冲出屋去,慌不择路。 楼镜走到屋外,看不见了人,笑得花枝乱颤。 当初只冒出一剎的念头,这下她拿定了主意,她想要寅九变成自己的人,花衫在查寅九底细的同时,她在引寅九入瓮。 寅九和孙莽、玉腰奴那行人不同。孙莽这些嗜血好斗的人,将他们打服了就成,玉腰奴明码标价,若要交易,须得酬劳,寅九的心,却不好拉拢,她也未曾拉拢过这种人的心。 然而是人就有欲/望,名利地位,酒色财气。 她用了烟娘的法子,因其或许有效,而她也享受其中的乐趣。 眼见寅九落荒而逃,楼镜心中简直阳光明媚,寅九越是慌乱,她越觉得可行。 玉腰奴抱着昏睡过去的扶光从游廊另一头走来,楼镜见着玉腰奴脸上红肿,笑道:「啊,这必然是给美玉砸的。」 玉腰奴追着扶光离开,在街上闲逛时,玉腰奴随她,扶光租赁马车要出城,玉腰奴自然拦着。 一来一去,任扶光脾性温顺,也难免发怒,和玉腰奴动起手来,可惜药力未解,不是玉腰奴对手。 却不知玉腰奴说了什么话,使得扶光给了她一巴掌。 玉腰奴脸色发沉,「我真想把你这条舌头割了。」 楼镜抱着臂膀,似笑非笑,那模样似在示意玉腰奴动手。 玉腰奴嘆息,「罢了罢了,打不过。」自抱着美人回屋。 而另一边,寅九慌慌忙忙离去,回到房中,手抵住门缝,轻轻喘息,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想要喝口水冷静些。 杯子拿到了嘴边,却又心绪难平,喝不下去,又站了起来,绕着桌子走了半圈,良久良久,扶着额头。 寅九往自己身下看了一眼,心中思潮起伏,真是百味杂陈,终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嘆息。 第89章 去留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寅九着了慌,关系脱离了原有的轨迹,使其彷徨愧然。 寅九萌生出离开的想法。 夜色深深的,寅九倚在桌旁:但若要走,毕竟还未看清楼镜的面目,没有一个结果,怎好半途而废…… 寅九反覆思量间,白日里楼镜的话犹在耳畔,思绪全系在楼镜身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脑海里自然而然梦到了她。 梦里的楼镜披着一身艷红纱衣,半透的红纱笼着姣好的玉体,白腻的肌肤似乎也多了一抹红润。 第186页 楼镜没有穿鞋,赤脚踏在雪白的兽毛毯上,走了过来,直走到寅九跟前,扑入了寅九怀里。 那腰肢如羊脂玉细腻,如浑白的面团一样柔软,触碰的真实手感,从记忆之中翻涌出来。 楼镜依偎着,双手勾住寅九的脖子,贴着寅九的耳朵,声音直接刺激着鼓膜,说道:「可我捨不得你死,你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声音低柔,裹挟着轻媚的笑意。 像是触电,酥麻的感觉从寅九脚心钻上来,自嵴背骨上一路往上,在后脑炸开,又酸又麻,太诡异太脱离的感觉让寅九坐立不安,想要逃开,却动弹不得。 红纱摇曳,变成了一团火,在寅九心底烧起来,柔软的白,却似无暇的雪,让寅九肌肤感到冰冷。 鸣鸟啁啾。 寅九勐地睁眼,匡当一声,倚着脑袋的手不稳,将桌上的茶杯打翻,茶水流出,顺着桌沿流淌,滴滴答答。 寅九轻轻地喘息,满额的冷汗,四肢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酥软。 真是一个让人感到罪孽深重的…… 噩梦。 理智告诫寅九应当及时抽身,梦醒时分的负疚感让寅九万分果断,天色尚早,还蒙着一层白雾,寅九离开了住处。 寅九来时孑然一身,去时也无甚赘物。 各门处有侍从守卫,寅九是楼镜贴身的护卫,侍从又见寅九空手出来,只以为寅九要出去走走,并不拦着。实际要拦,又哪里拦得住。 寅九走到书庭外时,看到前方有两个人。 玉腰奴提着食盒,对扶光道:「你就是要走,也先填饱了肚子,蟹黄汤包,几十年的老招牌,鱼汤面,城东庙口最负美名的面馆,都是刚出锅的,现下还热着,又鲜又香,你若是不到江南,都吃不到这些好东西,你尝尝?」 晨曦的光束明亮耀眼,穿过了云层,散落在两人身上,玉腰奴额上的细密的汗珠显而易见。 轻功再高深的好手,要趁着美食热气腾腾时赶回,都得费一番精力。 是以寅九听罢,不由得咋舌。大约扶光也是为此,未直接驳她好意,「我若吃了,你放我走?」 玉腰奴笑眯眯的,「你要上街逛逛,自然是可以的,上次你行走匆忙,城中有许多好景,你还未见过。」 扶光背对着寅九,寅九瞧不清扶光脸上神情,但也能想见那脸色是不好的,「慈弥,你知道我说的是回南冶派。」 玉腰奴道:「不行。」 「我们到底有十几年的交情,慈弥,你这样做,是在消磨你我最后一点朋友情分。」玉腰奴的目光直白炙热,扶光极怕与这样的眼神对视,从那日玉腰奴挑明了本意,她就不敢直视这样的目光,这本该是冷硬决然的一句话,可她眼神躲闪,语气听着也软了。 「谁要和你做朋友,我要和你做/爱人。」玉腰奴笑着。 那时年少,她畏畏缩缩,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害怕露出一点迹象,让别人知道她是一个怪物,害怕失去自己的容身之所,失去声名地位,害怕扶光疏远厌憎,更怕被别人知道后,对她显露鄙夷厌弃的神情。 她那么卑微地乞求自己的师兄,他却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出尔反尔,将一切都泄露了出去。 从那时候起,她失去了一切,可她再也没了枷锁,她再无顾忌了,别人怎么看,她已经不在乎。活在别人的目光与期盼中,太累了,现下她只想要自己快活,是以如此潇洒不羁,如此直白坦率,「等你哪天也喜欢上我,你就能走出这座城去。」 扶光久久无言,她被眼前这强盗一样的人震惊到了,分别十多年,相见不过数日,哪里能一眼就认尽故人的变化。 「你简直,你简直无耻。」扶光一时间想不出更贴切更难听的骂人话。 玉腰奴有了前车之鑑,免得扶光再次动手,所以封住了扶光内力,若是寻常,玉腰奴不一定打得过她,但若是现在扶光要动手,玉腰奴可以轻易制住她。 扶光不愿见她,可走不掉,躲不开,只能回自己的住处去,往寅九这方走来,玉腰奴提着食盒,被骂了也不恼,笑盈盈地跟在后面,「你就算生气,也先吃饱了肚子。」 扶光脚步甚急,石板铺得有间隙,一时不察,往前趔趄了一步,寅九顺势一揽,扶光站稳了身子,一见寅九,虽然知道这人跟玉腰奴是一伙的,但还是道了声谢,越过寅九走开了。 玉腰奴走过来时,眸光打量了寅九两眼,说道:「这么早出来是要做什么去?」 寅九没有答话,向前走着。玉腰奴冲着她的背影喊道:「若是去觅食,城东庙口的面馆就不错。」 伴着一阵笑声,玉腰奴的身影远去。 寅九站在廊下停住了脚步,往玉腰奴和扶光离开的地方眺望。 经过两人一打岔,热血已经凉了,那果断也早已消散。 寅九变得犹豫起来,就这些时日相处,还不能断定楼镜品性,楼镜找天星宫报仇,取剑,掳走扶光,行事亦正亦邪。 如此匆匆离去,岂非有负所託。 寅九蹙着眉,好久,嘆息一声。 且再观望些时候,避着些与她接触就是。 既然在这里了,也该做完了事再离开。 寅九留了下来,却不想这一留,留出了问题来。 寅九未曾察觉,在楼镜身边待着,是让人上/瘾的。 第187页 分明也只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的普通人,能比别人不同到哪里去。 楼镜未见得就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也算不上超凡脱俗的伟人,更有许多坏处,可寅九就是觉得她气质不凡,独特出众,他人难及。 若是不见着她,不想着她,倒也不会如何。 若是见着了她,目光总是追随着她,不想露过她的一点动作。 寅九极难发现对于楼镜过分注视是不同寻常的,因着寅九要做的事,就是观察楼镜,寅九只将一切归结到这是对于计划的慇勤。 转眼冬去春来,寒雪消融,娇花吐蕊。 中原武林里又热闹了起来,藏锋山庄的弟子扶光失踪,藏锋山庄和南冶派四处找寻,线索断在了江南。 江南是谁的地方,武林皆知,陆续便有人猜测,扶光是给飞花盟的掳走了,甚或是像那些无缘无故失踪的人一样,是给捉进了死人庄。 而这风雨楼中,也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那喜食人肉的魔头屠夫进了城,在风雨楼的脚下,楼镜的眼皮子底下犯案,城里已有数名年轻女子失踪,官差无能,捉不到人。 这时,玉腰奴已给楼镜取得的神剑錾刻上了剑铭——春水。 开了锋,錾刻了剑铭的春水,这时才是一把完整成熟的剑,更具三分灵气,剑如匹练,锋芒夺目。 楼镜抚摸剑铭,呢喃道:「春水,这样一把好剑,但凡有人见过,就不会忘记。」 裘青从外疾步走来,「鹓,鹓扶大人……」 「有话好好说。」 「又有人失踪了,一对十三来岁的双胞胎小姑娘,那父母的兄弟认得帮里的人,求到帮里来了。」裘青说罢,愤愤道,「这屠夫太张狂,要掳人,也不瞧瞧是在什么地方,骑到我们头上撒野,要是让他在这么下去……」 楼镜睨了裘青一眼,裘青的话停了下来,转而道:「鹓扶大人,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放着他不管罢。」 「谁说放着他不管了。」楼镜将利剑归鞘,「他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愁无饵引蛇出洞呢。」 二月二,龙抬头,这是个好日子,城里的人游春踏青,男女老少往庙会祝神,街上满游人,摩肩接踵,挨挤不开。 一直到夜晚,游人提着花灯巡游,长长的灯龙从街头到巷尾,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有一行三人,一个是穿着一袭天青绸裙的女子,姿容美妍,最美的还是她那一双笑起来的眼睛,她走在最前面,对这花朝节极喜爱,有着头次见识这热闹般的兴奋,旁人也为她的欢喜所感染,不自觉露出微笑来。 另外两人一左一右跟在女子身后,两人都提着剑,其中一人一身玄衣,更是像个兜售兵刃的,携带了两长一短三把剑。 路人一瞧,心中瞭然,怕是哪个世家小姐嚮往这花朝节的热闹,忍不住出来游玩,街上人员杂乱,家中长辈不放心,派了侍从贴身保护。 女子活泼灵动,童心未泯,什么也要去瞧一瞧,什么也要去看一看,那腰间只挎了一把剑的侍从双手已经拿满了东西,苦着脸,张了口要喊什么,顿了一下,叫道:「小姐,你已经买得够多了,我这都拿不下了。」 女子笑道:「好不容易出来游玩一次,当然要尽兴了。」 女子往前走,手里拿着个泥人,让侍从付帐。 那玄衣人被叫卖声吸引,掉了队,在街边有个提着竹篮卖花的小姑娘,花布衣裳格外破旧,一条麻花辫搭在肩上,向路过的人唤道:「小姐,来看看花罢。」 生意不好,竹篮中还有许多的花。或许是远离了摊贩,孤身一人,所以显得落寞。 玄衣人走过去,阴影罩住了小姑娘,小姑娘一怔,抬起头来,见着眼前的人,有些害怕。 玄衣人不言语,只是递出一块银子,指了指她的花篮。 小姑娘脸一红,「太多了,我没法找给你。」她这没戥子,绞不了银子,要到别处去,也有好些路,只怕买家嫌太麻烦,就不愿要了。 谁知这玄衣人提起花篮,示意她连花带篮全要了。 这小姑娘喜出望外,正不知如何言谢,抬起头来时,玄衣人已然远去,不见踪影。 远处的女子不见了玄衣人时,皱住了眉,一回头,见人提着一只花篮,缓缓走了过来。 女子走上前去,笑道:「给我买的?」 玄衣人沉默不言。 女子当然明白,这不会是特意给她买的,若是特意给她买的,怎会提了一整只花篮回来,可她不在意,她就是故意要当作这是玄衣人特地给她买的。 女子自花篮中拿起一只芍药,簪在鬓边,芍药妖冶,她的眼睛格外明亮,笑着问玄衣人,「怎么样,好看吗?」 女子自花篮中取出一朵白瓣的兰花,手往前递,玄衣人头往侧偏了一偏,却没完全躲过去。 女子将兰花簪在玄衣人发中,退开,瞧了一眼,笑道:「好看。」 另一侍从兴沖沖,「小姐,我呢?」 女子懒懒地瞥他一眼,「自己簪。」 第90章 诱饵 三人往花神庙去,越往前走,人就越多,已到了在人群中穿行,稍有不慎,便会碰撞到行人的地步。 行人提着花灯,不少人拿着花枝,花枝上繫着五彩绸带,绸带随着行人走动而飘拂,连同影影绰绰的行人,遮蔽着视线。 第188页 两名侍从无法贴身跟随着女子,其中一人喊道:「小姐,你慢些。」 三人走不久,身后的人群忽然乱了起来。 一个青年男人,冲撞人群,往北面疾跑,像是追着什么人,一边大喊,「强抢民女,强抢民女啊!」 这叫喊声在喧闹的人群中,犹未显耳,似一道雷霆落下。 人群悚然,最近风声四起,说是有个魔头专门劫掠妇女幼童,虽然不知真假,但到底心中存了个疑影,所以这一日有不少女儿家来拜花神,求个庇佑。 行人一听有人强抢民女,难免想到那个魔头。 但凡携着女儿小妹出门的行人都怕有个万一,急欲归家,前面的人往回走,街道后面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仍然往前走,两相交杂,行人挤成了一片,乱得不成样子。 青年男人追喊的方向与三人行进的方向向背,那两名侍从听到喊动时,神色一凛,下意识就转了身,往北面那个青年男人所在看去。 那只带了一剑的侍从眼睛一亮,蠢蠢欲动,向身旁玄衣人道:「还真如小姐说的出来了,我去让盯梢的兄弟们动手。」 这侍从一度忘了身后的小姐,就要走时,玄衣人身躯忽地一震,遽然回过头去,动作迅疾,引得侍从注意,侍从不由自主地也随着玄衣人的目光向南面看去。 彩带飘动,那离他们两三步,隔着几个行人的小姐已不见了踪迹。 离乱的人群拥挤,将玄衣人手上的花篮撞落,娇艷的鲜花被践踏成泥,玄衣人也未在意。 玄衣人目光颤动,在南面的人群中疾速掠过,人头攒动,太难在四散的人群中寻到掳劫了女子的贼人的身影。 玄衣人足尖一点,飞身而起,犹如轻燕,踏在横挂灯笼的细绳上,眼珠四动,下一刻,已纵身跃到路边的帐篷上,几个起落,往南面飞走了。 另一个侍从叫道:「餵……」待要叫玄衣人等等,人已经飞出去了,侍从见状,心下衡量了一下自己和玄衣人的修为,连忙道:「你去找小姐,我带着人去另一边闹动静的地方瞧瞧。」玄衣人已经远去,他也不知玄衣人听没听在耳里。 玄衣人追出一段路,行人渐少,视野开阔,可玄衣人却完全失去了贼人踪迹。玄衣人抬头一望,月色清明,照亮高悬的屋檐。 玄衣人待要上屋顶,往下俯瞰四面情形时,从高楼上翻下来一个小二打扮的男人,好似认得玄衣人,直走到跟前来,往玄衣人一抱拳,「人往南面石墩大桥跑了。」 这小二原来是一早就被安排在了这里盯梢的人。 玄衣人恍然,打量了这小二一眼,心中不由得对女子的料敌机先,安排周密,生出一股钦贊之情。 玄衣人随着小二指引,往石墩大桥追来,玄衣人身姿飘逸,在夜色之中,身法展动,好似一只腾飞的大雁,迅疾无伦,不多时,追到了大桥。 大桥另一端,有个健壮的黑衣男人将女子扛抱在肩上,往前奔行,速度快疾,双脚踏出残影,好似没有踩在地面上,而是贴地飞行一般。 玄衣人追他而来,男人感觉到身后风声异变,耳朵动了动,只是微微侧首,并不回头,脚下动作更快,蹿入了巷道之中。 这片地方,民屋错落,巷道曲折,夜里光线黯然,薄雾氤氲,若非此处居民,进了这里,就似入了迷宫一般。 玄衣人追入巷道,片刻间,已过了数道岔口,玄衣人知道此处地形复杂,万不能跟丢了男人。 玄衣人心中思忖间,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男人扛抱着女人往左一拐,若是寻常人视线和身心都会往左注视,在此时对于其余地方的戒备心降到最低。 玄衣人踏出一步,双眉忽地一沉,眼角余光往右一掠,右手一拨,带出那把短剑,身形往右一侧,剑刃顺势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短剑与硬物相撞,铮地一声,一道影子倒飞出去,落在地上,原是一只弩/箭。 倘若方才玄衣人疏忽,一心注视着贼人,急急忙忙就往左边追去,那么此刻只怕早已后心中箭。 那掳劫女子的贼人还有同伙,眼见一箭不中,丢了弓/弩,抽出刀来,欺身一刀,兜头砍下。 玄衣人凌空翻身,一脚踢在刀面上,力道生勐,那同伙只觉得虎口发痛,把持不住,胳膊随着力道往左盪开,中门一空,玄衣人落地,右手短剑疾射而出,往那同伙胸口刺来。 玄衣人动如雷霆,短剑似蕴含无匹内劲,森寒之气远远传开,那同伙避无可避,就要在须臾间毙命。 那同伙身侧忽然伸出一只脚,一脚将他踢开。那同伙飞出,撞在一旁堆叠的竹篓里,摔得四脚朝天,但总也好过被短剑刺穿胸膛,一命呜唿。 突然出现的是个年轻人,双手持剑,剑风虎虎,将玄衣人短剑拨了回去,短剑调转了个,往玄衣人刺来,那年轻人也同时往玄衣人攻来。 那年轻人一把剑又长又重,被年轻人使得刚极狂绝,人还未至,气势已经压了过来。 玄衣人脚步轻挪,短剑贴着身侧飞了过去,飒然一声,玄衣人抽出身侧长剑,剑锋一挽,迎上那年轻人。 玄衣人不动时,沉静如水,动时却在一瞬间将声势全爆发了出来,惊天地。 剑气已不同寻常,好似整片夜色都化作玄衣人的剑意,变成修罗地狱,阴气森森,直压过来。 第189页 身体在畏惧,精神上却更兴奋,双目要发出光来,直迎了上来。 甫一交手,玄衣人便将年轻人气势压了下去,但这年轻人功夫不弱,更兼具一股千锤万凿出深山的坚韧气质,有几分难缠,短短几招,制服不了他。 若是继续纠缠,不快些解决这些同伙,便要失却那贼人踪迹了。 玄衣人目光一寒,真气涌动间,那年轻人看清玄衣人脸上面具,又感到玄衣人动武时气势熟悉,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说道:「我见过你。」 「你是那个……什么门派,我在南冶派见过你,啊呀,是你,是你!」年轻人收去攻势,剑锋向下,一身战意退却,「在下狂生,我还以为你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玄衣人即刻明白过来,这年轻人并非是那贼人同伙。 年轻人当时也在街上,见着了贼人掳劫妇女,从另一边追了过来。 因为他从右边而来,以他视角看来,玄衣人挡在了中央,拦截了从右往北追击劫匪的路,像是被留下断后的,所以才错把玄衣人认成了同伙。 玄衣人蹙紧了眉,再不多看他一眼,转身便往贼人逃走的方向追去,直追到路口,却哪里还能看得见贼人踪影。 玄衣人飞身上了屋顶,四下一瞧,夜色沉沉,巷道之中昏暗不明,瞧不见半个人影。 玄衣人面色发沉,回到原来的路口,狂生正扭住了那同伙逼问他们的老巢,那同伙牙根一咬,玄衣人目光颤动,忙要上前掰开他的嘴,却是晚了一步。 那同伙身体一阵抽搐,嘴角溢出黑血,咽了气。 狂生掰开他的嘴,皱眉道:「他咬破了嘴里的毒药。」 玄衣人沉郁地闭上双眼,长出了一道气。女子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相反,一般人奈何不得她,可对方深浅未知,又人数众多,如今这一个同伙都不怕死,那魔头张狂邪肆,可见一斑,她一人如何应付。 玄衣人忧虑万分。 一宿纷乱,夜尽天明。 可这一处地方却阴暗潮湿,唯有角落里的火把散发黯淡光芒,血腥味伴着一股肉质腐烂的酸臭气味笼罩,远处传来咚咚声,仿佛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响,近处有压抑的恐惧的低泣声。 女子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醒来,她虽然醒了,却仍旧躺在地上,装作昏迷。 铁门被打开,有人进来了,周边的惊惧的叫声更加不可抑止,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好像是有人在不断往后躲。 女子将眼睛睁开了一些,视线中,十数人缩在角落里,拼命低着头,极怕视线与进来那人对上。 犹如狼入了羊圈。 进来的那个男人捏起一张张脸,挑挑拣拣,大抵是见女子还在昏迷,绕过了她,选中了角落的一个少女。 那是一对双胞胎,因为害怕,紧紧拥抱在一起。 男人捉住其中一人的胳膊,说道:「今天吃这只。」 男人拖拽着少女,这对双胞胎另一人又怕,又不愿放手,紧紧抱住少女胳膊,哭声细微颤抖,唤着:「姐姐。」 她呜咽着,心中恐惧极了,甚至不敢看男人的脸,却怎么也不肯放手。 女子还是躺着,视若无睹,在大街上时,她是故意装作被打晕带走的,要找这些人老巢,扮成一个柔弱可怜的猎物最容易不过。 女子知道这些人谨慎,路上或许会下迷药,口中早已含着用蜜蜡封好的迷药,麻筋散一类的解药。 果不其然,在路上时,那劫匪就给她下了麻筋散。尚未到达这些人的老巢,她也只有受着。 此举虽然危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现下醒来,她咬破了蜜蜡,吞下解药,四肢麻软,还要些时候才能恢復过来,此刻动手,若是无人接应,她一人太过危险。 所以她静观其变,她已懂得做最好的安排,不再意气用事。 任那哭声如何悽惨,任那少女命在顷刻,她知道此刻不是动手的最好时刻,她就能躺在地上,恢復体力,不受半点影响。 少女被拽出铁门,另一个扑到铁门前,撕心裂肺,哭着叫着:「姐姐。」 那被拖出去的少女已然是踏在死亡的路上,惊恐已极,眼圈发红,泪水盈满眼眶,脸上苍白无色,却仍然为着牢中的妹妹担忧,向她摇头摆手,动着嘴,无声道:「不要喊。」 她怕动静太大,引得男人兴起,索性将两人一起拉出去了。 女子再次睁开眼来,望向牢门外,她脑袋对着脑门,躺着往外望时,视线自也是倒着的,首先望见的是牢门外面的房顶。 房顶上用挂猪肉的铁钩子挂晾着一些『肉』,女子瞧见时,瞳孔勐地放大,眼睛也完全睁了开来,眸子颤动,望了半晌,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一旁的妹妹哭得几乎要呕吐起来。 女子心底不耐烦的啧舌,坐起身来,忽然向外叫道:「外面那位小哥。」 女子一连叫了两声,那拖着姐姐的男人才回过头来。 一旁的人都惊恐地望着她,不解她怎敢有胆量和那魔头说话,怎敢将他再叫回来。 楼镜身子依靠着牢门,捋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自己雪白纤韧的手臂,从缝隙里伸了出去,招摇着,「你看看我,细皮嫩肉,难道不比她好吃。」声音柔媚,笑了起来,「你好没眼光,居然选一个瘦的只剩骨头架子的黄毛丫头,放着一个成熟的女人不闻不问。」 第190页 牢中的人目瞪口呆,惊异得连害怕也忘了,这世上怎么还有求着这魔头吃自己的人。 第91章 屠夫 牢门外的男人被那支招摇的臂膀晃得眼花,又走了回来。 楼镜笑道:「好看吗?」 男人升起无穷的兴趣,特别的猎物总是吸引禽兽的目光,他一把攫住楼镜的手腕,手指粗鲁地摩挲,只觉得像缎子一样滑,男人发出愉悦的颤音,「好看。」 楼镜忍着额角青筋暴起,强笑道:「那也一定很好吃。」 男人露出黑黄的牙,混浊的目光直盯着她,桀桀笑道:「你很特别,天底下从来没有羊羔把自己送到狼嘴下。」 楼镜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臂,似笑非笑,「你也说了我很特别,天底下既然有喜欢吃人的怪人,那有喜欢被人吃的怪人,又有什么奇怪的。」 男人眼中散发出奇怪的光,直点着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男人打开牢门,将手中的少女又扔了回去。这少女的妹妹连忙扑了过来,将姐姐抱在怀里。 姐姐在死亡边缘徘徊,受到的惊吓实在是生平难以承受,精神承受不住这般的峰迴路转,在妹妹的怀里昏晕了过去,可即便人晕了过去,身躯也如秋风吹打的叶,颤抖不止。 男人走到楼镜的跟前,确实如楼镜所言,相比于那名少女,她更鲜美诱人,如同红透了的果子,散发甜蜜的芬芳。 而更加吸引着他,让他欲罢不能,移不开目光的,是她在牢中这一众死气沉沉的待宰羔羊里,如此不同,她灵动鲜活,丰满的不仅仅是皮囊,还有灵魂。 买家挑鱼,选的总是活力充足的鱼,他也如此,现在,他已经垂涎欲滴,被楼镜勾得食指大动,牢中旁的人,自然也黯然失色。 双胞胎中的妹妹见男人另外选了一个人,那个人可说是替她姐姐去死的,可那是个陌生人,她再也没有先前的勇气去阻拦。 她只有紧紧抱着自己的姐姐,偷偷地去看那个美丽神秘的女人。 男人对待上好的食材,要轻柔许多,他对楼镜说道:「你既然愿意被我们吃,那自然也用不着我强行拖你出去。」 楼镜倚靠着牢门,柔弱似个病西子,「我也想自己走出去,可是我脚软手软,浑身都软着。」 男人思忖道:「是他们下的药,药效还没消解。」 楼镜伸出手去,「那你得扶着我过去,美味讲究色香味俱全,你总不希望这样好的食材,磕破了相,对不对。」 楼镜所言,正好是男人心中所想,男人伸手挽起楼镜胳膊,扶着她往前走一步,楼镜一个趔趄,似崴了脚,要扑到他身上靠一靠。 男人中门大开,毫不设防,因为他知道,就是女人手上有一把刀,要在此刻扑过来取他性命,那刀,必然也只能割破他一点油皮。 羊羔再狠,还能咬死狼不成。 楼镜的手撑过来,似乎要依靠他的胸膛,那纤美的手连指甲都没有,能将他如何。 他松懈着,瞳孔却忽然一缩,地牢里视线昏暗,他到这时才瞧见楼镜虎口和掌心处的茧子。 思绪在一霎时警惕起来,已然晚了。 楼镜扑来时慢,手伸出时却迅如电闪,莫说他毫无防备,就是他心中警觉,也躲不开。 那一掌正中他心口,若这动手的是个功夫平平之人,男人能硬撑过去,可他遇见的是楼镜。 他眼中柔弱的病西子,温顺的羊羔,才是披着羊皮,利齿含毒的狼,只要被她咬中,绝无生还可能。 灼热的气劲自男人心口勐烈爆发开来。 男人跌倒在牢中的草地上,牢中的囚徒往两侧躲开,害怕碰到了他,目光扫到他时,又恐惧又痛恨。 男人挣扎着,凄声痛吼,撕抓着胸口的肌肤,将前襟全扯烂了,他只觉得心脏被烧化了,成了一滩岩浆,往五脏六腑流散,烧灼开来,仿佛血液蒸发,经脉萎缩,骨肉焦黑,奇痛难忍。 他在痛苦中声嘶力竭,面目扭曲着死去。 牢中的人神情仍是惧怕,不敢靠近,但眼神中又隐隐有一丝痛快,他们看向楼镜,如望着神祇。 魔头可怖,却抵挡不住她一掌。 楼镜连一眼也懒得再去看那男人,她靠在牢门上调息,好让自己尽快恢復些精力,方才的动静一定惊动了这老巢中的其他人,她即将面临一场硬仗。 手中无趁手兵器也就算了,连体力也未能完全恢復。 然而,以往她也面临过许多困境,那些困境比现在的还要危险可怖,她闯了过来,现在,她依然可以闯过去。 她拥有一往无前的锐意,从不服输,所以不会输。 楼镜听到脚步声与说话声,她推开了牢门走出去,又将牢门合上,只是没有锁,她对牢里的人说道:「若想要命,便不要出来。」 其实用不着楼镜来交代,这些人此刻也没有这勇气逃跑。 脚步声越来越近,楼镜却丝毫不急,她步履轻缓,爬上了一段阶梯,前面摆放了几张大长桌,木桌发黑,且有斑驳的痕迹,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桌上有几只悬挂肉类用的铁钩子。 楼镜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她不愿用这东西做武器,也用不来。 左面通往上层的阶梯倾斜下来的光芒闪动,有两人走了下来,两人瞧见楼镜时,怔愣了一下,以往也不是没有人逃出来,却都不是什么狠角色,他们心理尚未意识到厉害。 第191页 但楼镜确是个狠角色,也很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人身上,丹炎掌法何其霸道,动如惊雷,出则必伤,楼镜又是抱了杀心的,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二人防线。 这二人不过有片刻的疏忽轻视,便已一命呜唿。 楼镜手肘撑着墙壁,缓了缓神,脚尖撩了一下两具尸体,看到二人身旁携带的都是刀,没有剑,不高兴,脸色更臭了。 若说一开始的动静只是吸引了这些人注意,那么此时闹出的动静已然吸引了这些人警觉。 脚步声杂乱,从楼道上面传来。 楼镜退回到下层,调整吐纳,她细听着脚步声,六人。 脑海之中已浮现自己用何种招数取其性命。 楼镜将火把扔在木桌上,木桌上似浸润有一层油脂,用不着她以内力催动,火焰便瞬间蔓延至整张桌面。 楼镜脚下一踢,整张桌子腾空,她一掌拍出,燃火的桌面往楼道飞去。 楼道并不宽敞,勉强容三人并肩通行,当先一人见一张火桌来势汹汹,沉喝一声,外练功夫到家,一掌风生,将木桌击得四碎,木屑带着火星子四溅,使人目光受阻。 前排最左边的人只感到眼前黑影闪动,头顶压力骤增,原是楼镜掩在木桌后袭来,电闪之间,楼镜手掌往这人左脑击到。 这人抬肘一格,却感到那一掌蕴含之力过于奇诡,好似碰到一块火炭,手臂上有一种烧灼的痛感,还未回过气来,感到身前一股吸力将他拉扯了过去,他往前一趔趄,右肩便似撕裂开了般。 原来楼道狭窄,即便人多,也无法一拥而上。楼镜若选择前面中间的人下手,则左右之人都能扑杀过来,而她若选择最边上的人下手,则只有前排中间这人最好攻击她,她等的就是这时候。 楼镜将最左面这人以掌力吸引过来,挡下中间这人砍来的一刀。 做了楼镜盾牌这人惨唿一声,浑身都失了力道,楼镜将他推向右边,他踉跄着贴到中间那人身上,中间那人下意识抱住他,便在这时,楼镜遽然出掌。 她出手那样迅勐果断,像是勐虎扑食,不仅前面那人结结实实受了一掌,后面的人也遭了殃,掌力兇悍,霸道无匹,穿透了前面的人,直扑咬到后面这人的心脉。 固然是丹炎掌法兇勐诡谲,也是楼镜全力以赴的缘故。 两人哀嚎着便断了生息,这一掌不但绝了两人性命,而且两人往后倒下,也妨碍了前排最右面那人动作。 楼镜扑向后面三人,她方才几招,已震慑住三人,使得三人谨慎许多,可丹炎掌法就是要一鼓作气,他人越势弱,丹炎掌法便越势盛。 楼镜掌法变幻,趁着这机会,直杀上来,她故技重施,收效依然,此处施展不开,人多反而成了弊端。 这六人在楼镜围成的圈子里,成了待宰羔羊。 一盏茶的功夫也未到,六具面容狰狞的尸身横陈在楼道里。 楼镜缓缓走出楼道,外面亮光更强,也更开阔,压抑的气氛却依然如旧。 这上面原来是一件厨房,远处的灶台冒着白气,房梁吊得很高,上面阴暗漆黑,瞧不分明,橱柜里有不少瓶罐,右面一张长桌上,一个身材魁伟的人正在砧板上切着东西,楼镜梦里的咚咚声由此而来。 那人穿着罩衣,上面有黯淡了的血渍,粗壮的手臂毛绒绒。下面的动静他听到了,却仍旧气定神闲。 解决了六人,楼镜额上也出了些汗,她缓步向那切菜的人走去。 她感觉得到,这个人在等她自己过去。 「屠夫?」楼镜说道,只看他一眼,便能知道了。 屠夫背着光,整张脸埋在阴影中,整间厨房中,出了锅中的咕噜声,便是他切菜的声音。 咚,咚,咚。 屠夫切的是姜蒜,却像是在切骨头一般,他们的肉,他们的排骨原本在上来的路上,但被楼镜给搅和了,又回到了笼子里。 楼镜眯了眯眼睛,她忽然想向屠夫提一个问题,即便知道和屠夫这样的人,毫无道理可讲,她还是不禁问道:「人肉好吃么?」 屠夫抬起头来,咧嘴笑了,牙似锯齿,目光兇恶,被他看着,就像是被一头真的茹毛饮血的野兽盯着,「美丽的女人,肉质鲜香,比羊肉更味美,少女小儿,肉嫩多汁,炖一炖,连骨头也是软的。」 他居然说的头头是道,仿佛在谈论寻常的牛羊肉,楼镜只感到一阵噁心。 丘召翊之流,被称作邪道,行事好歹也有规律可循,为了权欲,为了名利地位,为了某种目的而杀人。 然而这些人,已可称作真正的魔,他们活得不似个人,全然泯灭了人性。 楼镜冷笑道:「你这么喜欢人肉,怎么不吃自己的肉。」 屠夫一怔,说道:「食物,要选最好的……」 楼镜道:「原来你也知道,似你这种人,你的肉必然早已腐烂酸臭,难以入口,狗都不一定愿吃。」 屠夫只是笑,「但你的肉,一定味道鲜美,入口即化。」 楼镜沉下脸色,她从那些人被劫持时的情况推测出屠夫绝不是一个人动手,她也知道,他一定就在城中。 她在花朝节的夜晚里扮作世家小姐,是算准了这些人动手,花朝节人虽多,众目睽睽,但也正是人多,更容易混乱,众女儿家出游,能挑选的目标更多,他们极好趁乱下手,且距离他们上一次动手已有些时日,他们是该出洞,寻些食量了。 第192页 如她所料,这些人真就敢在大街上抢人。 屠夫的疯狂可想而知,这样的人,不好对付。 第92章 受伤 楼镜缓步走到中央,站在木桌里侧,与屠夫正对着。 屠夫身后就是大门,外面连着院子,不知有无人守卫。 楼镜手在木桌上抚过,桌面上陈列了各式的刀具,多是菜刀,楼镜手指停在一把磨刀棒前,说道:「想吃我的妖魔鬼怪可不少,但是他们都没那个本事。总有些时候,他们高看了自己,到头来磕碎了自己一口牙不要紧,丢了性命才是可笑的。」 话音落时,头顶寒光闪烁,屠夫手中握的那把斩骨刀已经高高举起,他脸上兴奋的神情极其邪异,刀锋霹雳落下。 楼镜一把夺过桌上的磨刀棒,往旁闪躲。屠夫斩骨刀砸在木桌上,匡啷一声,冲力直将木桌压塌,屠夫前进一步,左臂挥出,他看上去魁伟笨重,身手却格外灵活,两招衔接,毫无凝滞,动作快疾,不给楼镜躲闪的机会。 结实宽厚的手臂如同石槌,拳劲勐烈,罡风袭面,楼镜将这磨刀棒做剑使,一点寒芒凌厉无匹,直刺手臂,屠夫竟不躲闪。 楼镜这一招,便是磐石,也能穿破,楼镜心想,既不躲闪,便废了你的左臂。招式一往无前。 可惜,到底不知对方底细。 屠夫横练功夫已臻化境,筋骨之坚更胜金石,楼镜这一刺,锋锐难当,楼镜也感受到屠夫骨裂之声,可磨刀棒没能穿过屠夫手臂,倒是楼镜被屠夫这一挥之勐力掀飞。 楼镜撞在置物木架子上,木架倒坍,簸箕里晾晒的红豆洒了她一身。令人窒息的阴影笼罩下来,屠夫飞身跳跃,如山岳砸了过来。 楼镜在地上一撑,凌空翻身,躲到屠夫身侧。屠夫砸在楼镜原先的位置上,地面也坍塌了一块,若非楼镜闪躲及时,那她此刻早已粉身碎骨。 屠夫这一扑虽勐,但未伤到楼镜,反而露出一个极大的空档,楼镜腰身一转,手中磨刀棒闪电刺出,刺在屠夫左腿腿弯处的委中穴。 纵然屠夫这一身皮肉如金刚难破,难道他连穴位也消失了不成! 一刺击中,虽未穿破屠夫膝盖,屠夫也感到腿弯处酸痛,犹如虫蚁噬咬,失力半跪在地。 楼镜攻势上沖,起身同时,刺向屠夫后脑,若是刺中,即便不见血,冲刺的力道也足够让屠夫当场昏厥。 屠夫预料到这一着,脖子一歪,反手往后捉来,他似身后长了眼睛一般,一手握住楼镜手腕,将人从背后直拽过来。 楼镜被他过肩一摔,趁着他刀未落下,倒翻而起,双脚朝天一蹬,踢向屠夫面门。 屠夫硬挨这一脚,捉住楼镜的手也紧握不放,右手斩骨刀就要落下,少不得要让楼镜也挨上一刀,皮开肉绽。 但楼镜这一脚却是虚晃一招,力未用尽,只是以屠夫的脸做一个借力,旋身横扫,袭击他的脑窝。 脑窝是人体要穴,屠夫不防,被楼镜踢中,脑子如遭一把尖锥重击,眼前有一瞬花白。 屠夫被楼镜横扫倒地,拽着楼镜的手也不禁松了。 楼镜稳稳落地,倒握着磨刀棒,就要往他喉头刺下,脑侧疾风忽起。 楼镜神色一凛,忙纵身后掠,目光冰冷,盯着缓缓站起的屠夫。 屠夫皮糙肉厚,受那一击,竟也只是昏晕了片刻,等到楼镜要取他性命时,他已能回神反击。 屠夫摇了摇脑袋,保持清醒,气势比先前更显狂态。楼镜抹去嘴角的血迹,脸色冷沉。 屠夫那把斩骨刀白光森冷,楼镜手中无锋无刃的磨刀棒也似锐利无双。 下一剎那,两人倏地动手,杀意激昂,只听铮铮声响不断,片刻间,已过十数招,屠夫动作敏捷,却终究难及楼镜灵巧,而楼镜剑招兇狠,但屠夫身似精钢,便有几下刺中,与屠夫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起先,楼镜还因麻筋散药效未完全消解,体力未復,很吃了些苦头,到得后来,楼镜越打越凶,磨刀棒虽短了两尺,却是一寸短,一寸巧,她剑走坤字诀,阴柔连绵,辅以丹炎掌法,霸道争锋,将这些苦头又一一讨了回来。 两相争斗,僵持不下。 厨屋已给毁了大半,堆积的酒罐油罐尽碎,油和酒水流洒,将地面浸润出更深的色泽。 楼镜手中磨刀棒已然两断,屠夫手中的斩骨刀也卷了刃。楼镜扔了磨刀棒,使丹炎掌法长驱直入,这掌法霸道凌厉,真气吐纳,热浪涌动。 屠夫腹中空空,越打越感到飢饿,眼见楼镜皮肤白腻,又斗得香汗淋漓,更觉得饿,急于杀了她,做腹中餐。 越急,越赢不了,越赢不了,就越是急。 如此,动手之时,难免留下破绽。 楼镜在最开始用磨刀棒击伤他骨头的那处臂膀上,轰出一掌。 过手百来招,屠夫对楼镜内力已然心中有数,只道不伤在致命处,挨她一掌也无大碍。谁知似有一缕热气从骨裂缝隙里钻入,手臂如针扎一样疼,与此同时,在于楼镜交手时,被其以磨刀棒点到的穴位都感到难言灼痛。 痛楚让他颠狂,咆哮着扑向楼镜,狂怒之中,已无暇他顾,一脚踏进先前被他砸得坍塌地面上,身形有片刻凝滞。 屠夫有多疯狂,楼镜心中就有多沉着,迅速捕捉到这一时机,欺身而上,双掌在屠夫下颏上一推。 第193页 屠夫脸上的肉都往上颤慄着哀嚎,血液一瞬全冲到了脑子里,沸腾了,脑袋似要爆炸开,血液自他口鼻溢出,他双眼一翻,轰然倒地。 直到屠夫完全软倒在地,楼镜似也再难支撑,半跪在地上,冷汗淋漓,喘息了许久,方才站起身来,缓步往地下一层走去。 她走到牢笼前,那些被捉来的寻常百姓似乎全缩在原来的位置上,自她离开,就没敢动半毫。 「走罢。」 那一双黯淡的眼睛抬起来盯着她,「还是说,你们想要留在这里做那些人的下酒菜。」 此话一出,众人浑身战慄。 来,走了出去,余下的人动起来,倒生怕被漏下似的,急急地往出口挤。 众人风声鹤唳,有一点响动也会悚然一惊,跟在楼镜身后,小心翼翼地上到厨屋里来,即便是那些吃人的魔已变成了尸体,也不敢靠近,不得不从他们身上跃过,也得起一身鸡皮疙瘩,遇上屠夫的尸身时,更是远远躲开。 就在楼镜路过屠夫身畔时,她背后忽然一寒,浑身寒毛倒竖。 背后一声咆哮,震耳欲聋。 方才那一掌如此之重,这屠夫真是兽,是魔,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未将他完全打死。 楼镜肩上一痛,屠夫手中拿着的铁钩,扣入了楼镜的肩,利刃入体,剧痛穿心。 四周惊叫一片,众人吓破了胆。 屠夫握着铁钩子一端的锁链轮圆了,直将楼镜摔得撞在墙上,楼镜摔在灶台边上,灶台内的火柴填得满,她眸光一动,当即从灶中抽出一个燃火的火柴,往酒油浸润了的地方扔去,那处杂物多,干燥易燃,一见明火,火光大涨。 楼镜叫道:「都出去!」 不用楼镜喊叫,众人早已惊慌失措,往外溃逃。 屠夫牵动链子,往回一扯,那铁钩子深深嵌在楼镜肩上,取不下来,被屠夫牵动的往回跌在地面上。 楼镜趴在地上,肩上的疼让她双唇失却了血色,她目光所及之处,看到几粒小小的圆珠,手上一握,原是先前洒落的红豆。 火,越烧越大,从墙壁,攀延至屋顶。 屠夫将锁链一节一节收回,把楼镜拖回到身前时,楼镜抛出手中的红豆,红豆射入他双眼之中,他眼前忽然漆黑一片,屠夫捂着双眼狂吼。 楼镜鞭腿一扫,突袭屠夫下盘,将他绊倒。 疼痛也使得楼镜怒火滔天,双目赤红,戾气横生,她将屠夫上身按在火焰中,笑道:「自己血肉被火焰烧灼的感觉如何啊!」 屠夫两侧头皮已被烧得通红,楼镜问道:「你每日在心里琢磨着蒸炒煮炸,有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皮肉也被烈火炙烤。」 回答楼镜的只剩厉嚎声。 火焰沖天,黑色的烟雾腾空,远远就能看见。 寅九和裘青等人寻来时,只见一座火舌肆虐几欲倒塌的屋子,以及院子里十来个不知所措,惊吓过度的人。 裘青一问,方才得知,这些都是被屠夫劫持而来,虎口脱险的人。 而助他们虎口脱险的是一个女人。 裘青问道:「人呢?!」 回裘青话的少女双眼含泪,指着起火的屋子,颤声道:「在里面,还没出来。」 寅九心中咯登一下。 裘青抓着脑袋哀嚎,「啊!鹓扶大人!」看着那火光,只是靠近,已感到皮肤灼疼,他像是塌了天,欲哭无泪,「这是个人都得熟了呀!」 寅九疾步往火屋里去,裘青扯着嗓子向手下大吼,「快来,救火,救火!」 寅九走出五六步时,脚步忽地一顿。 火焰突然被一股气劲破开,一道物体飞了出来,重重摔在寅九跟前,溅起的液体染在寅九下巴上。 寅九也不在意,目光只是往前望,盯着从火焰破口处走出来的人。 寅九眸光颤动,唿吸仿佛被攫取住了,眼睛挪移不开。 火焰映照着瑰丽的晚霞,渲染世间最绚丽的色彩,在楼镜身后织绘,化作她的裙摆。 她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在寅九心上。 楼镜走到寅九跟前,似乎倦极,声音沙哑,懒懒的,却无端的魅惑,「都弄脏了,怎么不躲开。」 楼镜手指擦着寅九下巴上溅到的屠夫血迹,她实在佩服自己,精疲力尽,也有心情有余力在这作戏给寅九看,可她感到自己是惬意的,或许享受这样做为。 寅九忘了躲,甚至想要伸出手去,也去擦擦楼镜脸上的污渍。 楼镜却收了手,说道:「你们来得太慢了,剑带来了吗?」 寅九回神,霎时有些不知所措,无人见识到那面具下一瞬的慌乱,只觉得寅九沉默淡然如旧,取下背后的剑,奉给了楼镜。 楼镜当着天际一抽,凛凛剑光,便是不懂剑的人,也知道这是一把好剑。 楼镜长剑一挥,春水轻易地割下屠夫的头颅。 裘青琢磨道:「这就是屠夫?」向楼镜递上方布。 楼镜将头颅一裹,走到一众被屠夫劫持到此的人群前,剑锋将包裹挑着,向众人道:「你们将这头颅,带到官府去,就说魔头屠夫,已然伏诛。」 众人吓得花容失色,寻常血腥也少见,哪里敢拿着人头,更何况还是个吃人魔头的脑袋,个个的往后缩。 一双细小的手接过了包裹,虽然颤抖着,但稳稳地拿住了。 第194页 楼镜横眼一瞧,原来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妹妹。 这妹妹小心翼翼的将她一打量,目光又好奇地扫了一眼寒光满溢的宝剑,「我,我交给官府。」 楼镜道:「这是个通缉的恶人,带到了官府,有不少赏钱可以拿,要是弄丢了,带不到官府,我就拿了你的脑袋顶项。」 姐姐一瑟缩,扯着妹妹后退了两步,妹妹呆呆地望着楼镜。 「还不走,让我留你们在这吃饭么,今日倒是有好些肉……」楼镜说着回头看了眼屠夫的尸首。 再回头时,一群人已吓得脸色铁青,拔腿便跑。 楼镜望着众人,越来越模煳的视线中,见到远去的姐妹,那个妹妹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楼镜身体一软,往前就倒。 她的身体未落地,寅九身形一闪,将她抱在了怀中。 第93章 餵药 寅九抱着楼镜迴风雨楼时,一路上心慌不已,即便略通医理,知道楼镜这是外伤,是失血过多,体力透支才致昏迷,仍旧健步如飞,身形施展,几乎只能见一道影子,将裘青等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自半夏离开,风雨楼中就没有大夫。人难免有个风寒伤痛,更何况身在江湖,少不了有刀疮剑伤,楼镜一直有心再安置一个大夫。 一年多前,偶遇了伤重的余惊秋后,她便招纳了一位大夫在楼中,安置在半夏以前的住处。 寅九带着楼镜直冲进了药房。 楼镜身上最重的伤是肩头那一处,铁钩抓进了血肉之中,下面还悬挂着断裂的锁链,伤处血肉模煳,楼镜只怕将铁钩强行拔出,伤了筋骨不说,创口还会流逝大量鲜血,因而未曾动它。 大夫处理伤口,颇费了些功夫,钩子挨住了骨头,得一点点取出来,不能将伤处扩大。 其中痛楚让昏迷过去的楼镜紧蹙了眉头,轻微抽搐,不自觉地呻/吟。寅九虽封住了楼镜肩周穴道,铁钩完全取下来时,仍有不少血水溢出,楼镜的脸色愈发苍白。 大夫缝合创口,敷药包扎,便去下去药房里熬制内服的药。 寅九坐在楼镜身旁,凝注她许久,手背伸出,滞在空中,半晌落下,轻轻拂开楼镜脸颊上一绺乱发,指间在肌肤上一滑而过。 门外响起急乱的脚步声,寅九站起了身来,往外就走,原来是裘青赶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倚在门边,「寅,寅九,你也跑,跑太快了,鹓扶大人怎么样了?」 寅九点了点头,示意无事,越过了他,自行离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楼镜虽是习武之人,筋健骨强,少不得要在病榻上缠绵几日。 楼镜亲手杀了屠夫,罪魁祸首伏诛,昏迷前又见到赶来的寅九和裘青,心知后事他们自会料理,心底也就不急着找裘青来询问。 直到伤势好转,创口开始长拢,肩膀能小幅度动弹,楼镜才叫了裘青来问话。 「鹓扶大人。」裘青站着床前。 婢女拿来两个靠垫,扶着楼镜靠坐着,「那日你们是怎么找到屠夫老巢的?」 「这事儿说来话长,二月二那天夜里,我和寅九跟随在大人你身后,忽然听到有人叫起来『强抢民女』,心里想,果然被大人言中,屠夫那狂徒,胆子大到在花朝节动手。」 楼镜冷笑道:「人多反而成了他们的掩护,而且花朝节各家女儿祈福,在外走动,环肥燕瘦,让他们更容易『挑货』了。」 裘青想到屠夫在风雨楼的地盘上如此撒野,不禁咬牙切齿,「实在猖狂,如今割了他的脑袋,杀鸡儆猴,周边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也该安分安分了……」 「好了,我被人带走之后如何?」 「属下临危不乱,立刻想到那是声东击西之计,让寅九寻着动静去追捕劫走大人的贼人,而属下则带领手下去捉拿那声东击西的贼人同伙。但是寅九路上遭人阻拦,跟丢了贼人,属下倒是捉拿到那个大喊『强抢民女』引动人群混乱的贼人,只不过……」 楼镜冷淡道:「只不过他服毒自尽了。」 「大人英明。」 楼镜扫了他一眼,目光仿佛看透了他胡乱揽功。 裘青尴尬笑了两声,老实很多,「我们还没问话,那小子见跑不了了,咬破了嘴里的毒药自尽了。」 「想来这也是孙莽他们总捉不到人的原因,这些人狂,动起手来倒是很有条理,又不畏死,但凡被捉,无计脱身,迅速自尽,不给人问出一点线索的可能来。有道是灯下黑,屠夫深知此理,又将藏匿之处设在城中,在风雨楼眼皮子底下,谁能想到。」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任他如何有条理,最后还不是死在大人手上。」 楼镜对裘青的奉承一笑置之,「后来你们是如何找过来的?」 「寅九追着人到了城南民坊,在那里断了踪迹,城里外散步了我们的眼线,并未发现什么动静,我就心想,屠夫的老巢或许就藏在那片民屋里。」 「那里巷道纵横,民屋错落,这么大一块地方……看来,你们来得倒是快的。」 「这倒是多亏了寅九,嗅到我们捉拿的那人身上有麻油和布匹染料的味道,缩小了范围,我们才这么快找来。」 楼镜挑了一下眉,「心思倒是仔细,人呢?」 裘青愣了一下,「谁?」 楼镜懒懒地斜瞅了他一眼,「寅九。」 第195页 「这些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估摸着在自己院子里练武罢。」 楼镜嘴角一沉,神情带着也冷了下去,她醒了这么些天,没见到寅九来过一次,「倒是老实得很吶……去把人给我叫来。」 裘青呆了一下,「谁?」 楼镜抬起眼皮瞪着裘青,寒气森森,「寅九。」 裘青一哆嗦,「属下这就去。」 裘青逃也似的迅速离开,寅九却过了很久才来。 楼镜说道:「将桌上的药拿来。」 寅九端起桌上的药,走到床畔,楼镜比昏迷当日气色好了很多,终究是习武之人,恢復得快,寅九将药碗递给她。 楼镜瞅着寅九,笑道:「我肩上有伤,活动不便,你来餵我。」 寅九,「……」 寅九瞧了眼屋外,楼镜说道:「你不必看了,大夫已出去採办了,等你寻旁的婢女来,药都凉了。」 寅九便知楼镜是存心的,就是肩上受伤,另一条臂膀也能动弹,她不是个娇气的人,一手端着药碗就能一饮而尽,用不着人喂,她就是存心的。 明知她存心,寅九也无法放下药碗另去寻人,这大约就是来时,为何犹豫了。 寅九坐到床畔,用汤匙一勺勺餵她,柔软的唇瓣贴住瓷白的汤匙,抿进苦涩的药汁,她一口口喝着,眉头也不皱,眼角倒是带着些笑意,仿佛这是一碗糖水。 「这么多天,你一次也没来看我,现在还是我让裘青叫你来,你才过来,你一点也不在意我的伤势?」 寅九只是餵药。 楼镜抓握住了寅九的手腕,直直盯着寅九,「但我听说,我昏晕过去的时候,是你将我抱了回来,裘青拍马也追不上你,你着急了。」 寅九仍是沉默,楼镜松开了寅九的手,向着床旁的柜子抬了抬下巴,说道:「我该换药了。」 将半边衣裳褪下来,露出臂膀。 楼镜背向着自己的寅九说道:「在思量山上你手脚麻利,怎么现在倒磨磨蹭蹭。」 寅九身子微转,侧对着楼镜。 楼镜豁然开朗般,「寅九,你是不是对我动心了。」 寅九面具下的脸变得煞白,脑袋不自觉地摇动,想要否认。 「若是没动心,你为什么不敢正眼看我。」 寅九手上紧紧握住那药贴。 楼镜唇线牵长,眸子促狭地弯起,「我的药贴都要被你揉烂了。」 寅九侧过头正眼看向楼镜,只见她衣衫半解,慵懒地半卧,将受伤的肩膀放在外侧,若没有那恶劣的笑意,真可谓是风情万种。 楼镜能动弹,还动弹得很欢。 寅九将药贴往桌上一拍,震得瓷碗和汤匙跳起。 寅九大步走出屋去,头也没回。 楼镜伸出手,将药贴拿在手中把玩,眉睫微垂,柔和地浅笑起来。 寅九出门去后,走不远,遇上了扶光和玉腰奴二人拦路。 玉腰奴为了无人搅扰,特意找楼镜要了一处安宁静谧的院子,可如今她俩却是这风雨楼里最吵扰的,似乎在哪儿都能见着这俩人。 扶光面色倦惫,这样一个昂扬明朗的人,也几乎被耗得丧气。 玉腰奴圈禁了她,她不是没试过逃离。若同玉腰奴讲道理,最终总是被其恬不知耻的大胆言论闹得羞恼难言;若是动手,她内力被封,又被下了药,不是玉腰奴对手,动起手来,总会昏迷过去,第二日在自己床上醒来。玉腰奴让她出宅院,却不让她出城,似菟丝子,紧紧缠着她,她走哪,她跟哪。 玉腰奴在她身旁时,总是笑颜满面,除了放她离开,解开她内力,几乎是有求必应,她即便是偶有怒火发泄,玉腰奴也浑不在意,玉腰奴也未曾触碰她的底线。 以至于扶光发觉玉腰奴彻底变了,是强盗,是无赖,却也难以深恶痛绝,与她决裂,狠不下心以极度憎厌的姿态去勐烈的反抗她。 两人达到一种怪异的平静,彼此拉扯消磨。 扶光因此身心俱疲,感到自己身陷泥潭,难以挣扎。 「扶光,你要去哪?」 扶光目光滑向玉腰奴,「我想出去走走。」 「这几日都不见你动弹,难得你有兴致出去走走,你想到哪去,城东新开了一家茶楼不错,我们上那去听听说书。」玉腰奴兴致勃勃。 扶光正视向前方,「我想一个人走走。」 玉腰奴微笑道:「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我不过是在街上走走,不会离开,这城内城外有不少你的眼线罢,我也离开不了。」扶光淡淡道。 玉腰奴沉默了一会儿,「好,我知道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会走,就一定会回来。」 扶光走后,玉腰奴嘴角沉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转过身来,看见了寅九,脸上露出漫不经心的笑,「是你啊,楼主的伤怎么样了?」 寅九点了点头,示意无碍,往自己的住处也离开了。 玉腰奴看向药房的方向,幸灾乐祸,「你又能比我好到哪儿去。」 却说扶光出了风雨楼,漫无目的,在大街上闲步,时不时左右瞧上一瞧,领略江南的风土人情,同中原一般民丰物阜,但富丽之下,也绝不了乞丐的影子。 有几个乞丐在绿柳丛下耷拉着,扶光取出银钱,放入他们的破碗中,乞丐抬头看她,她已站起身来,望向前方。 第196页 扶光似乎好奇这繁华城中有多少乞丐栖身,顺着乞丐的踪影前行,越往前走,街道越是冷清,越是破落,直转入一条死胡同,入口两边坐着乞丐,靠在墙壁上歇息,见人过来,站起了身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放了她过去。 胡同里还有些乞丐坐着休息,目光纷纷望向她,她一身白衣,与这里的脏污破乱格格不入。 尽头有一道小门,从门中进去,是一间废弃的民房,屋中昏暗,唯有顶上破洞,泄露下一缕天光。 屋内有一人走来,一身衣裳缝缝补补,像是无数碎布拼凑而来的,蓬头垢发,手中握着一根竹棍,向扶光一抱拳,称唿她为,「扶光女侠。」 扶光望着这人面孔,心想从未见过他,便问道:「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道:「在下丐帮弟子崔顺。」 扶光还以一礼,「失敬。」 「女侠失踪后不久,南冶派和藏锋山庄便得到了消息,苦觅女侠踪迹不得,求了我们帮主出手,帮众寻着线索一直到了江南,我虽未与女侠谋面,却见过藏锋山庄给出的女侠画像,所以二月二那晚,才能认出是扶光女侠。」 二月二那一晚,花朝节热闹,玉腰奴也拉了扶光上街,那场动乱蔓延了整条街,一人趁乱往她手中塞了一张字条,便是玉腰奴拉着她,就在她身旁,但人来人往沖挤,她也难以察觉这手下的小小动作。 扶光急着问道:「崔大哥,家师和南冶派掌门近况如何?」 崔顺轻嘆一声,「令师为女侠失踪一事担忧不已,唯恐女侠为飞花盟死人庄所害,南冶派老掌门身体一直不好,门中弟子忧心老掌门受不住打击,所以也一直瞒着不曾告知老掌门。」 扶光听罢,愁眉轻蹙,「是弟子不孝,累得长辈担心。」 「女侠毋须挂怀,如今找到女侠,一切好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潜入江南的丐帮弟子,原来是为了查探死人庄的踪迹,如今人手不足以护送女侠安然回到藏锋山庄,还需帮中弟子送回了消息,让藏锋山庄派遣援手,商议定夺营救之事,在此期间,还需委屈女侠一段时日。」 扶光点头道:「我明白。」 「若无紧急之事,你我之间,少见面为妙,免得贼人发现端倪。」 「这是应当的,崔大哥,万事小心,我出来已有些时候,也该回去了。」 扶光转身离去时,崔顺忽然叫住她,问道:「女侠对囚困你的人的身份有没有线索?若是知道对手是谁,我们动手时也能有几分把握?」 扶光停住了步子,沉默良久,看向崔顺,说道:「慈弥。」 崔顺眼中有片刻的困惑,像是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 扶光眉眼轻垂,「只要将这人说给家师听,家师会明白的。」 第94章 传言 扶光如言回到风雨楼,路上遇着了玉腰奴所说的那家茶馆,馆内宾客满座,桌垒高台,做了说书人的道场,那说书人指天说地,底下的捧场,插科打诨,好不热闹。 扶光走到馆内听了一会儿,说的正是城内这段时候妇孺失踪的大案,实是一伙吃人的魔头所为,那说书人将魔头如何捉人,乃至如何吃人,描述的绘声绘色,便是扶光这般行走江湖,刀光剑影,见惯了流血的人也对这说书人所描述的场景感到惊悚,皱起了眉来,更别提座中的寻常百姓了。 众人憎恶已极,背后又寒毛倒竖,在这情绪压抑之时,说书人话锋一转,说的是神兵天降,有一位女侠,手提一把名为春水,剑光粼粼的神兵,单枪匹马,闯入魔头老巢,如何大战三天三夜,将这魔头斩于剑下,解救一众百姓。 底下一众人叫好。 自那日楼镜放出了屠夫囚牢里的人,让他们带着屠夫的人头去官府报案,这灭了吃人魔头的女侠就有了许多说法。 一说她美得似九天玄女,足智多谋,武功更是出神入化,为解救受苦之人,伪装成平凡女子,被魔头抓进牢中,寻到他们老巢,杀出了重围;一说她是修罗,不惧烈火,她和那些魔头一样,喜食人肉,寻着血腥味找到了魔头老巢。 传言越传越玄乎,唯独不变的是那女侠的美貌,和一把剑光如春水的神剑。 楼镜伤好了七八成时,传言早已从城中溢出,往更远的地方传播。 越过江,直到中原,直到虎鸣山上。 入夜时分,山中暮色迷濛,掌门书房里掌起灯来,拍桌子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 「楼彦,陆元定你到底管是不管!」李长弘脸色发青。 楼彦不急不缓,倒了两盏茶,「陆长老是宗门的中流砥柱,我大哥在时,他声望甚至要高过我,除了我大哥,他服过谁?如今也不过是碍于我是代理掌门,才给我几分好脸色,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你也不是第一天认得他,现下他又没犯什么大过,我除了说他几句,也不好处置他。」 「你少给我耍官腔,他处处针对我便罢了,现下公然将手伸到我山头来,插手我的事物,他想怎样,取而代之不成!」 「归根究底,他还是为了镜儿和山君的事,她俩个,一个走得不明不白,一个失踪得不明不白,加上宗内的谣言猜测,陆长老怎么可能会置之不理,他当然要查个清楚明白。」 李长弘的脸色更黑,瞪着楼彦,「怎么,你想置之不理?」 第197页 「李长老,这话是怎么说,我虽对当年之事也困惑颇多,但也是相信你的,你和陆长老都是宗门的中流砥柱,少了谁也是宗门内的一大打击,如今俞长老不管事,只守着药房,吴长老抱病多时,新任长老大都资歷浅,也只有你和陆长老,能帮衬着我。」 李长弘忽然冷笑一声,「我最近听说,江南那边出现了一位侠女,剑眉凤眼,璨若明星,最重要是她手上一把剑,剑光似春水荡漾,锋利无匹,剑铭錾刻了春水二字,楼彦,你说会不会是她死而復生呢。」 楼彦微笑道:「你煳涂了,这等流言你也会信,春水已断,随着她一起下葬,你我亲眼所见。」 「无风不起浪。」李长弘眼里有奇特的精光,死死盯住了楼彦,「楼彦,别忘了我手上有你的把柄,你我是一边的人,管管陆元定,我若是出了事,你我都没好处。」 李长弘推门而去,夜风来袭,屋中烛火摇曳,楼彦微垂着头,神情晦暗不明。 山中梧桐叶冉冉摇动,窸窸窣窣之声如同静夜秘语。 佩戴春水的侠女的传言,传到了这虎鸣山上,也在往更隐秘的地方去。 梅雨时节,楼镜的伤势便已大好,江南这块地方,密雨如丝绸,黏黏腻腻,楼镜不爱在屋中待着。 她便又拿着春水去『铲奸除恶』,活动筋骨,也让那传言传远些,传广些。 屋檐前的雨似水幕,楼镜擦拭着剑身。 花衫问道:「沈仲吟当真会现身?」 楼镜万分确定,「他若未死,他会的。」 花衫不解,「焦岚女侠亡故,春水已断,沈仲吟不会不知,如今江湖上这样一个传闻风起,以沈仲吟心思,难道看不出这有蹊跷,又怎会现身。」 「正是觉得蹊跷,才会现身,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楼镜轻身说道。沈仲吟这人,坦然面对且毫不收敛自己的欲/望,念头一动,想要杀人便杀人,要想做什么,谁人拦得住他,而楼镜也早已见识过他对焦岚的执着,这是最芬芳的诱饵,他心中明白,明白也会毫不犹豫上来咬饵。 「既然天不怕地不怕,又何必躲藏这么多年。」 楼镜深深道:「是啊,他为什么要躲这么多年,我也想知晓。」 楼镜已等了太久,为了寻沈仲吟,她离开虎鸣山,来到詹三笑身边,詹三笑答应替她寻找沈仲吟,但是未能履行诺言,便已亡故,终究是靠人不如靠己,她接管风雨楼,与沈仲吟虚以委蛇。 一路走来,经歷太多,多到快要淡忘最开始的自己,唯有查清楼玄之死因这一个念头清晰而浓烈。 然而,近乡情怯,越是到要接近真相的一刻,楼镜反而无所适从,她也不知自己在焦虑,担心什么。 是怕在沈仲吟这里也逼问不出罪魁祸首,还是怕那罪魁祸首的真实面目。 只有在这时候,楼镜感到分外的孤独,她的愁绪无人了解。 又一次『铲奸除恶』时,楼镜不仅带上了春水,还带上了寅九。 那在风雨楼和燕子楼地盘交界之处,採花贼玷污镇中闺女清白,多次作案,被花衫查出他的所在。 那採花贼惯用些迷情的药,手上功夫一塌煳涂,逃跑的功夫也马马虎虎,楼镜和寅九于他而言,便似虎狼,如何抵挡得住,打也打不过,要逃跑时,才翻上屋嵴,要飞跃到对面屋檐上,凌空之时,背上一痛,身子立时僵硬,难以动弹,眼看就要摔下去,被寅九一把捉住了后领,提在空中。 寅九将人用绳索捆了,掉在牌坊底下,翩然落下时,骤然察觉到附近有监视的视线。 楼镜也感受到那一股视线,两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同时向那视线掠去。 银月之下,便似一对玄鸟腾空,夜风太急,天上云层一片片掠过,月光若隐若现。 那人动作不慢,楼镜和寅九左右夹击,寅九不断踢出屋檐上的青瓦,青瓦向那窥视之人疾射而出,逼其连连闪避,不得不慢下来。 楼镜提着春水逼上,离那人不过丈远,谁知那人脚步一顿,突然转身,手上一道黑影破空而来,直袭楼镜,楼镜横剑一挡,谁知那是软物,是一条长鞭。 鞭尾扫在楼镜脸颊上,逼得楼镜后仰了身子,那鞭子迴荡,卷在剑鞘上,那人有力一扯,就要将剑扯过去,楼镜松手,顺着后仰之势翻了个跟头,脚往回踢,踢在剑尾上,将剑震了出来,那人将剑鞘扯了回去。 楼镜一纵身,握住春水,半露的月光让春水展现出静谧洁白的光芒,楼镜长剑一挽,再度往那人袭去。 原先是不知那人手中武器,因而被动,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便好对付得多。 可一剑至跟前,那人却没有还手的意思,只是狼狈地躲闪开去,问道:「姑娘手中这把剑可是春水?」 楼镜收住了剑,望了一眼男人身后,寅九已在那里,截断了男人去路,可男人神色平淡,并不在意。 「是春水又如何?不是春水又如何?」 男人无意和她绕弯子,听到她这句话,又瞧了一眼那剑,心中已确定这把剑就是春水,于是说道:「我家主人请你姑娘一叙。」 「你家主人是谁?」 「沈仲吟。」 那三个字似魔音一般,楼镜听到时,一阵恍惚,须臾,眼神陡然凌厉,瞪着男人,冷笑道:「沈仲吟,他终于肯现身了。他要见我,就不怕我要了他的命。」 第198页 「去与不去,姑娘自便。」 「去,自然要去。」 「请。」男人行事,利落简洁,迴转了身,便往东方而行。 楼镜觑着他的背影,寅九看着楼镜,片刻,楼镜一扬手,示意寅九跟上,她追随着男人前行。 路途遥远,不止一日,三人到了一处山谷,山色秀丽,白云锁顶,这处地方楼镜来过。 冷云山。燕子楼藏身之处。 只是上次来时,她并未能寻到燕子楼所在。 男人领着他们走入一条曲折隐秘的小径,小半日功夫,到达一处山腰,掩映的丛林外豁然开朗,是一处极开阔的平地,左面是悬崖,云遮雾绕,一处奇丽庄子坐落在此,庄子中一座五层楼阁耸立,靠山朝崖,最为夺目。 进了庄子后,楼镜便知这里不是燕子楼,只是个寻常的庄子罢了。 男人领着楼镜来到那阁楼下,说道:「主人在顶楼等候。」 楼镜抬头望向最高一层的楼阁,心跳忽快,唿吸也有些微凝滞。 寅九往前走了一走,男人忽然拦着寅九,说道:「主人只见姑娘一人,还请阁下到客堂稍候。」 寅九看向楼镜,楼镜垂头,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你去客堂等我。」 寅九皱眉,抬头也瞧了眼顶楼。 楼阁之中有楼梯,但楼镜轻缓了气息,足尖一点,纵身而上,在飞檐上借力,从外面直飞顶层。 楼镜落在露台上,四面槅扇大开,楼镜从左侧而进,目光一瞬便落在那道身影上。 向崖那方大开的槅扇前,一人倚首斜卧,看崖前的云起云落。 楼镜缓步走进屋内,站定,那人回过头来,将她上下打量,笑道:「已有六年了罢,你越来越像她了。」 楼镜沉着脸,「焦岚是焦岚,我是我。」 第95章 真兇 沈仲吟对楼镜的话不以为意,起身盘腿坐着,手倚着膝盖撑着脸颊,目光从容,将她上下看透,「那把剑,能给我瞧瞧么?」 已过六年,沈仲吟不见老,衣襟松垮,长髮披肩,闲散安宁,仿佛这么些年隐居此处,真做了个不问世事的逍遥神仙。 楼镜沉声道:「沈仲吟,我找了你六年。」 沈仲吟平静回道:「我知道。」 楼镜掣出那把长剑,剑光夺目。沈仲吟站起了身,端详着那把剑,神情怀念,笑道:「果然和春水一样。镜儿,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 楼镜问道:「你八成也猜到了春水是人设局,却还愿意入瓮。沈仲吟,当年你杀我父亲,犯了众怒,虽有我这个替罪羔羊,却也架不住你声名狼藉,天下豪杰都要藉此机会除了你,你为人追杀,抵敌不过,为避祸端,在这深山老林里龟缩不出六年,怎么,今日倒有胆量现世了?」 分明嘲笑他胆小怕事,怯弱无能,沈仲吟却郎笑了起来,他双手拢在袖中,说道:「镜儿,你不必激我,我知道你寻我是想要弄清杀害了楼玄之的到底是谁。」 若被人握住软肋,势必处于劣势,楼镜的软肋便是对楼玄之死因的执着,沈仲吟清楚这一点,楼镜心中自也明白这一点,她虽不喜欢处于被动,却也不多做掩饰,一来瞒不过沈仲吟,二来她了解沈仲吟,虽然他们相处不过数日,她却奇妙的对沈仲吟这人脾性深有体会,就像她预料到沈仲吟得知『春水』的传言,即便知道有诈,也会前来一观一样,她也预感到此时的沈仲吟已做决断。 果然,沈仲吟缓缓说道:「你在这里,是因为你凭自己的本事找到我了,既然如此,那就是时候了。」 「什么是时候了?」 「你不是想要知道到底是我杀了楼玄之,还是这兇手另有其人么?我可以告诉你。」 「但是我说了,你信么?」 楼镜心脏怦然,握着春水的手扣紧,「说不说是你的事,信不信是我的事。」 沈仲吟目光沉静,带着微微笑意,久久地凝视楼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一句,无疑是自认了兇手身份。 楼镜心头勐地跳起,重重坠地,将血液全部炸开,春水震鸣,往沈仲吟面门袭来,剑风所到之处,绽裂出如深壑般的剑痕。 如此凌冽杀意,如此锋锐剑意,让沈仲吟平静的目光也晃了一晃。 沈仲吟轻身躲过春水,剑气将身后的酒罈划破,内里汁液流淌,色沉粘稠,却不似酒,但楼镜不在意,她赤红双眼,死盯住了沈仲吟。 「你长进很多,可惜有时还是难免心急,到底还年轻。」 楼镜森然道:「遇着了杀父兇手,谁会不心急!我心急,心急要你的命!」 「你这心急有多少是对杀父仇人的怨恨,有多少是急于让这仇有个终结,只因害怕触碰到更深更难堪的真相啊。」 楼镜脸色极难看,正要说话,沈仲吟截断她的话道:「镜儿,你是个聪明人,一定有许多疑点,你困惑难解,不敢断定我就是兇手,否则你既然认定我是兇手,又怎会千方百计来找我,要当面问个明白。」 楼镜杀气未减,但停了手,「你已说的很明白,你杀了我爹,又说这些话做什么,你不得已?还是你想说,你情有可原?」她因未知的忧惧而变得语气尖锐。 沈仲吟笑出声来,「『我杀了楼玄之』难道你得到这个答案,便满意了?」 第199页 沈仲吟实在怪异,既然承认了自己是兇手,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楼镜却慢慢冷静下来,发现沈忠吟话中蹊跷,她蹙着眉,剑指着他,往侧面走了两步,换了个方向,光线从侧面进来,更好看清沈仲吟脸上神情,她沉吟良久,再次问道:「沈仲吟,到底是谁杀了我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沈仲吟,你在戏弄我么!」 沈仲吟只是静静望着她,「镜儿,我并未骗你,也不曾戏弄你。」 楼镜注视着沈仲吟的眼睛,忽然一点灵光透过心间,她忽然想通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 楼镜怒扬的眉松垂下来,神情怔然,唇瓣翕合,「不……」声音嘶哑,几不可闻。 沈仲吟见她脸色,知道她了悟了,他不直接说出那人的名字,而是这样故弄玄虚,是要楼镜自己揣摩出来。 那人比他与楼镜更亲近,直接说出他的名字来,冲击之下,楼镜不相信不说,心中还会生出逆反之态,回护那人,所以他让楼镜自己来猜。 「你骗我,你,他是我——」「是你二叔?古往今来有多少为争名夺利,骨肉相残之事,如今落到楼家兄弟头上,有什么可稀奇的。」沈仲吟笑着,轻蔑道。 还要引我和二叔血脉相残,这不过是你的又一出诡计,一如当年!」她二叔温厚儒雅,事事随和不争,从小到大,比楼玄之陪伴她的时间还多,他安抚她,开导教育她,更像个父亲,她甚至为了入飞花盟之事在见他时,羞惭不能自已,她如何能相信,她的二叔,这样的二叔,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呢,这不是挖心刺骨之痛么。 沈仲吟恍若未闻,直诉昔日真相,「当年我与楼玄之交手,楼彦紧随而来。那时你已经昏晕了过去,楼彦拾起了你的剑,假意上前相助,吃了我一掌,装作伤重不敌,退到一旁掠阵,冷眼旁观楼玄之和我相争,直到我二人真气耗损大半,我输了楼玄之一招,败在他剑下。楼玄之一见我落败,便叫楼彦处置我,封住我内力,好带回干元宗调查曹如旭死因,楼玄之挂怀你的伤势,转身去看顾你,就在这时,楼彦叫了他一声。」 楼镜脸色煞白,只觉得春水重逾千斤。 「大敌溃败,楼玄之心神松懈,唯留的一点精神全系在你身上,背后是他骨肉兄弟,他全无防范,那叫的一声,让他下意识回头,谁知等到的却是他骨肉兄弟的封喉一剑呢,与我一战,他消耗太多,那剑避无可避。楼彦出手,是确定了万无一失。可他还是算漏了一点。」沈仲吟神情嘲弄,「不是所有人都被他那谦恭温和的虚假面具骗了过去,俗话说物以类聚,我见他时,就知道他表面简单,里面阴暗复杂,所以对他多留了一个心眼,也留了一分力,他对楼玄之动手时,我便趁势抽身撤走了。他顾得了楼玄之,顾不上我。后来,大概就是干元宗的人赶到,你被带回宗门,你应当都亲身感受了。」 楼镜心头像被抽了一鞭子,痛麻不已,温情和仇恨要将她撕裂为两半,她已非年少,不再歇斯底里,却也几乎难以自持,「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沈仲吟说道:「确实只是一面之词,就像李长弘因为一面之词,将你落狱,要清理门户,最后逼得你逃出宗门。楼彦清醒之后怎么处置他的,他如今可仍旧安然居于长老之位。」 楼镜无力地分辨道:「那是宗门所受冲击太大,风雨飘摇之际,为了稳定人心,不得不如此。」 沈仲吟嗤笑,「镜儿,你听听你说的这话,你心中信么。楼彦见你时,他怎么跟你说的客栈时发生的事,他是不是告诉你,他晕了过去,他对楼玄之的死,一无所知,是也不是。」 楼镜嘴唇抿得苍白,无话可说,但片刻间,她眼中冷光一闪,沈仲吟如何知道她在逃下虎鸣山后见过楼彦,他对她的行踪也太了如指掌了。「你躲了六年,如今见面,如此果断地告诉我所谓的真兇,你既然这么爽快,当年明知我在寻你,又为什么不早些见我,告诉我这所谓的真兇!沈仲吟,你图的什么?」 「这话便长了。」沈仲吟悠悠道。他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话说的太尽,反倒惹得楼镜怀疑。 「当年丘召翊手底下有三员大将,韶衍、赫连缺、龙仇。」沈仲吟说起全然不相关的话来,楼镜并未打断,这一次,她冷然听着。 「这三人,韶衍是丘召翊亲传弟子,龙仇是丘召翊不二之臣,唯有赫连缺心思多变,不安于现状,他又狡猾多诈,精于算计,所以丘召翊最为忌惮他,也有意压制他。赫连缺为势力入了飞花盟,也必将为了势力与丘召翊割裂。」 楼镜道:「赫连缺是你主子,你这样说他?」 沈仲吟蔑然道:「这世上没人能是我沈仲吟的主子。」 赫连缺是燕子楼楼主,这沈仲吟也是燕子楼的人,楼镜思忖着,赫连缺话里话外中,透漏出的对沈仲吟难以管束,原来并非虚言。 「这与你躲藏六年又有什么关系。」 沈仲吟未作应答,自顾自说着,「小神仙后事应当交代了不少,她为什么入飞花盟,你总该清楚了。」 好似迷障突然破开一道缝隙,楼镜心中有了一丝预感,手指捏得发白。「你想说什么。」 「当年龙仇之死,是小神仙一手策划。」 第200页 楼镜虽然知道这事,却也一知半解,看向了沈仲吟。 沈仲吟说道:「小神仙蛰伏多年,积蓄了力量,计划良久,在丘召翊闭关之时动手。」 「韶衍和龙仇是丘召翊左膀右臂,而其中龙仇更容易对付,因他愚蠢,愚蠢到把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外。若龙仇死了,丘召翊便少了一大助力,而赫连缺不甘臣服,觊觎盟主之位,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于他而言,龙仇一死,不仅断了丘召翊一条臂膀,他还能趁乱蚕食定山派势力。」 无怪小神仙和赫连缺都想要先拿龙仇开刀。 「当年武林得到龙仇深入中原,暗会情人这一消息,正是小神仙有意透露给了赫连缺知道。小神仙看透了赫连缺的野心,她不会放过这个打击丘召翊的机会,她知道赫连缺更不会,赫连缺若得到这个消息,必然出手,不会让龙仇活着会江南。这是小神仙一箭双鵰之计,既能除了龙仇,又能离间丘召翊和赫连缺。但赫连缺也不是等闲之辈,不会傻到自己动手。他借了那些嫉恶如仇的武林侠士的刀,除了龙仇。」 「他将龙仇的行踪透露给了中原武林中的一个人。」沈仲吟笑意渐深,问着楼镜,「镜儿,你猜猜,这个人是谁?」 第96章 戏中人 楼镜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嗫嚅着,「难不成你要告诉这个人也是我二叔么!」沈仲吟的笑让楼镜心头□得慌,她手心里全是汗,尖锐残酷的事实突破了她接受的极限。 「口空白牙,你一张嘴,自然是想说什么便是什么。」 沈仲吟姿态从容,往左右踱步,「我确实没有证据,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事后的猜测,倒是小神仙有所察觉,派了人暗中寻找线索,百戏门的人跟你有联繫,想必这事你也知道一二。」 楼镜头顶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头疼得厉害,她确实知道这一件事。 当时丘召翊出关,以雷霆之势严查龙仇一事,对赫连缺的压制打击到了空前的地步,赫连缺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正是最艰险的时候! 好巧不巧,就在这当口,楼彦牵头,以干元宗为首,唿应武林群豪,讨伐飞花盟。 来自外部的危机消解了内部的矛盾。 丘召翊不得不放下对赫连缺的打压,调转了矛头,应付武林群豪的围攻,赫连缺也得以松口气,获得了足够的时间来藏好露出的尾巴。 当初只觉得是巧合,现在想来,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令人惊心。 沈仲吟说道:「楼彦和赫连缺勾结,互利互惠,不方便的事,就让对方来做。」 楼镜不敢想像,若是楼彦和赫连缺真有交易,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六年前?还是更久? 沈仲吟继续说道:「赫连缺不方便自己动手除掉龙仇,便让楼彦将消息泄露给中原武林,让他帮协着除掉龙仇,楼彦不方便除掉楼玄之,便让赫连缺利用我来除掉楼玄之。」 「你?」楼镜狠狠道。 「我与楼玄之积怨日久,有我没他,有他没我,我闭关潜修多年,他们满以为我仇恨消淡,只要与你相见,想起焦岚,就一定会重燃復仇怒火,更会勾连出你不清不楚的身世,若是我能蛊惑你仇视楼玄之,届时你就是刺得楼玄之最痛的那一剑。」 「你确实,是这般做的。」楼镜齿冷。 沈仲吟对楼镜的仇怨付之一笑,「我和龙仇有两分交情,龙仇虽死,但他的心腹护着他有了身孕的情人逃了出来,两人逃到许州城时,联繫盟中的人前来搭救,消息被赫连缺截获,他派了我去,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性,必定走这一遭。」 楼镜记得那桩事,到死也不会忘,正是因为那个怀了龙仇孩子的妇人,她才与曹如旭有了争执,以至于后来遭人陷害。 楼镜心头涌上来一股寒意。楼镜还记得,当初他们几个师兄妹下山,楼玄之和陆元定都不贊同,害怕他们没经过事,脾性容易惹麻烦,是楼彦主张让他们下山歷练,说服了楼玄之和陆元定。而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必要回信给宗门报平安,楼彦完全能知道他们的行踪。 沈仲吟眼见楼镜面如土色,说道:「你觉得我俩在曹柳山庄和忠武堂结亲之际,同到了许州城,有多少是他俩人有意为之?在许州城时,他俩要让你我相见,多得是办法,只不过因为小神仙盗取了玉佛手,意外横生,便是没有他俩安排,你终于还是见到了我。」 沈仲吟又道:「后来再次遇到你,却是意外了,缘分在这里,我註定要跟楼玄之做个了结。我带着你,在客栈外见到楼彦,与他打过一个照面,就隐约感受到他别有用心。」 楼镜唇瓣颤抖,眼神发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为什么要阻止他。」 是了,沈仲吟是想要她爹死,为什么要去阻止楼彦呢。 楼镜闭上了眼,「我记得你去曹柳山庄,要去掀曹如旭的墓,因为你说你没杀曹如旭,为别人背了罪名,你心中不悦,你不痛快。怎么这一次,你倒是能忍气吞声六载,不对楼彦做的事做出反击。」 沈仲吟没有回答。 少顷,楼镜苦笑一声,「是因为我。你想让我憎恨干元宗,离开干元宗,最好是……」楼镜抬起眼睛来,眼圈通红,「加入飞花盟来。」 「当时我确实伤势不轻,需要疗养,无法行动,派了人潜入干元宗暗中看护你,只是你后来为了寻我,被曹柳山庄捉去,我的手下不是曹柳山庄的对手,所以……」 第201页 「所以你和小神仙做了一个交易,让她去找我。」 沈仲吟轻嘆一声,「我这一生,只敬服过三个女人,一个是焦岚,一个是阳神,还有一个,便是小神仙。你在她手底下,能学到许多,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你现下已经能独当一面。」 楼镜满是冷嘲,望天『哈』地一声笑。 「她为了还焦岚的人情,也知道以你的性子,知道真相后,赫连缺也好,丘召翊也罢,还是武林中那些蝇营狗苟,你绝不会放过自己的仇人,你能成为她最好的帮手,成为她手上的一把神兵利器,所以答应了我。」 「你呢?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沈仲吟嘴角一牵,仰天大笑起来,狂态復萌,「虽然楼玄之死了,对于我而言,却还不够,当年逼死焦岚的,除了楼玄之,就是干元宗,我自然也能自己动手对付干元宗,可那太也无趣。」 沈仲吟眼中散发着邪异的光,手指着北面的天空,外面阴云密布,风雨欲来,「我不仅要杀楼玄之的人,更要诛他的心,他一心守护的宗门,最后毁在她亲生女儿手中,当年那些人一口一个为了宗门清誉,逼死焦岚的人,今日却被焦岚的女儿揭穿当家掌门更大更丑恶的事,让他们声名扫地,天底下还有比这些更有趣的事么!」 楼镜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以为我真会按你所设想的来做?」 「镜儿,你很聪明,对楼彦身上的疑点,你不是想不到,你是不敢去深想,因为你怕一旦想明白了,你在这世上,就真的孤身一人了。但不论你相信与否,你已然是孤身一人,而导致你陷入如今处境的,楼彦和干元宗功不可没。」沈仲吟不疾不徐,走到烛台边上,手上执起一支蜡烛,火焰在风中摇曳。 楼镜声音比冰还冷,手骤然握紧剑柄,青筋绽出,「你算漏了,这些人中还有一个你!你以为我会放过你,让你看到你想看的景像么!」 「你当然不会,但我想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沈仲吟说着话,手中的蜡烛忽然掉落,火焰在熄灭前触碰到地上瓦罐碎裂处流淌的水渍,火焰一霎蔓延开来,原来地面上的不是酒水,而是火油。 楼镜精神似张到极致的弓弦,瞪着沈仲吟,「你做什么!」 「镜儿,这世上,没有人能审判我。」 火舌鼓舞着沈仲吟的袍角,楼镜惊诧地望着这人,明白过来,他从始至终都是个疯子。 之后发生的事,让楼镜思绪僵硬,她眼睁睁看着沈仲吟一掌轰击堆积的瓦罐,身体避害的本能让她迅速后掠,飞身出了顶层楼阁,几乎就在下一剎那,屋中爆炸,喷涌而出的火焰将顶楼完全淹没,就是沈仲吟这份功力,在大火之中也难以存活。 沈仲吟自尽了。 楼镜落在地上,身上脱了力,倚着剑半跪下来,天上下起了雨,雨水也浇不灭楼顶的大火,火焰烧断木头的辟啪声即使在下面也听得清楚。 她呆跪了半晌,手指扣进了泥土里,传来钻心的痛楚。 沈仲吟将每一步都算计到了,甚至最后连自己的死也安排得如此妥当。 楼镜因对真相的恐惧逃避而生出的无边怒火无处发泄。 她的心像是被揉烂了,佝着身子极力地大吼,想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吼个干净。 沈仲吟的话当然是一面之词,主观的,偏向对他有利的一面,但楼彦不是清白的,这一点,便是楼镜心中难以接受,也默认了。 她不能理解,即便是身在飞花盟里看尽了人性丑恶,落到自己身上还是无法理解,只因对于她而言,无法为利益对血亲动手,所以她难以去想像,也如此痛苦。 雨水绵绵,将她长发湿透,水珠滴答,从她发尾落下,她似呜咽地呻/吟了一声,叫道:「我怎么不把自己的心剜出来!」 雨越来越大,山上雾气瀰漫,大火仍未停歇,黑烟滚滚,楼镜起了身,失魂落魄的要下山去。 不知何时,头顶传来砰砰砰地轻响声。 一把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遮住了风雨。 寅九走在她的身边,一手还抱着孩子。这孩子就是龙仇的遗腹子,曾由楼镜接生,后来被沈仲吟夺了回去,为了避免这孩子沦为赫连缺掌控定山派的棋子,沈仲吟将她收在身边养着。 寅九被沈仲吟的手下带到堂屋去时,那名手下将这孩子交给了寅九,大有一副楼镜若不收,他们也不会再管其死活的架势,寅九只有将她带上,等楼镜安置。 楼镜无力关心那孩子,她只是抬头望着纸伞,注视良久,鼻子忽然一酸,说道:「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为我撑过伞。」 落得这样的结局,太也可笑。 楼镜走出伞下,独自往山下去了。 寅九望着她单弱的背影,心里被拧紧,难言的滋味让寅九抿住了下唇,她回头看了眼火中楼阁,眸光颤动,轻声嘆息,跟随在楼镜身后下了山。 两人回到了风雨楼中,楼镜不过问那孩子的事,寅九也只能安置在自己住处。 雨连着下了好几天,江南这地方,一下雨就反上来一层细密的水汽,如烟似雾,所谓烟雨江南,正是如此。但这烟雨,心情好时看它诗情画意,心情不好时,就嫌它黏湿。 楼镜心情一日阴沉胜过一日,裘青等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晃悠,有不知楼镜出了什么事,只有巴巴地来问跟随着楼镜的寅九。 第202页 「唉,寅九,你说鹓扶大人怎么了,回来之后脸凶的像个罗剎,难道是计谋没有成功,打草惊蛇了?」 寅九只是沉默。 好容易盼到一日天晴,花衫藉着去城北新开酒楼的尝尝鲜的名义,想让楼镜出去散散心,他从未见楼镜如此颓丧。 楼镜不想驳他好意,但如今正是个好时节,又遇上庙会,路上搭着棚席,叫卖的,游玩的,行人如织,楼镜嫌扰嚷,走了半路,就折返回了风雨楼。 楼镜烦闷总是难解,自提了酒罈,在风雨楼中走了一圈,却没个喝酒的好去处,最终站在了詹三笑的书房外。 她上次也是站在这里,詹三笑站在上面,答应入风雨楼,自以为的交易,原来全在他人的算计之中,从那时开始,就走上了别人替她设想的道路。 楼镜不甘么,她自然是不甘的,可除了不甘,还有满满的无奈,因为再来一次,她知道自己还是会这样选择。 酒又苦又辣,像炭火一样烧下去,落在胃里,激盪着神思,楼镜爱烈酒饮下去一刻头脑的混浊。 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掌灯,直到月色分明。 她睏倦了,坐在坐榻的踏板上,脑袋歪靠着扶手,斜着眼睛看那书桌,心头想着:若是詹三笑还在,她定要揪着她的衣襟,打她一拳方才解气,可转念一想,以她那身子,怕是受不住的,还是算了罢。 迷迷煳煳,看到书桌旁有人,詹三笑似乎披着衣裳,还站在那里。 她眼皮下垂,完全阖上了。 静夜里,书房前有极轻微的一声响,仿佛树叶落地的声音。一道身影悄然飘落在书房门前,这人似乎意外书房房门的大开,但也正因房门大开,这人得以一眼看到醉倒的楼镜。 月光斜射进屋,照明这人身影,正是寅九。 寅九走到楼镜身前,半蹲下身子,望着她的睡颜。寅九伸出手去,指尖轻轻触在楼镜隆起的眉心,良久,寅九手下移,食指一撩,挑起楼镜垂落的一缕青丝,柔缓地顺到耳畔,拇指克制地轻轻抚摸楼镜的脸颊。 因为酒意,楼镜的脸颊显出红晕,虽在月色下不明显,却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烫人,从指尖烫到了心里去。 寅九气息有片刻的不稳,缓缓俯身,又有停顿,面具下的眉头蹙起,咬住了下唇,双手绕过楼镜的脖子和腿弯,将她抱起,放到榻上,凝望她许久许久,最后似来的一般悄然,默默离去。 翌日,楼镜睡到晌午醒来,头疼不说,一身酒气,酒性未散,犹觉得热,她脱了外衫,扔在榻上,叫了人来,安排沐浴。 婢女备好了热水,她往浴池去时,忽然向婢女说道:「将寅九叫来,就说我有急事。」 浴池垂着帷幔,光线黯淡,即便是晌午,内里也点着灯火。楼镜褪下衣衫,脚背前伸,触及水面,试了水温,进了浴池内。 半晌,婢女在外回话,说道:「楼主,寅九来了。」 「让寅九进来。」 少顷,听得脚步声靠近,不同于婢女,寅九的脚步声轻盈稳健,直走到帷幔前,立定了不动,等候楼镜发话。 楼镜的声音从帷幔里传来,似乎很急,「事情紧要,你进来说话。」 寅九垂着头,少顷,才撩起帷幔,走进浴池内。 有帷幔遮挡,浴池内的热气飘散不出去,白雾氤氲,水汽萦绕,不见楼镜人影,只在远处看,浴池里好似有什么黑色的物体漂浮在水面上。 寅九走了过去,浴池里突然冲出来一人,水花飞溅,沾湿寅九的面具,寅九想要推拒她,奈何这人未着寸缕,身上滑熘得很,倒是水里的人一把抓住寅九衣襟,极轻易地将寅九拖入了浴池之中。 噗通一声,溅起大片的水花,轻轻盪开一层热气。 寅九从浴池中冒头,水流从身上各处直落。楼镜也从水中冒出了头,直笑。 寅九牙根一抽,转身便往岸上走。 楼镜腿上一摆动,身子轻盈地游出,拦腰抱住寅九,说道:「别急着走,陪陪我。」 楼镜靠着寅九的肩,轻声诉说,「这世道,人人都戴着一张面具,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信任,人活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可悲。」 寅九心头一酸,停了下来。 楼镜嗤笑一声,「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身伪装呢,连这一池清水,也洗不干净。」 楼镜抬头,望向寅九侧脸,面具侧面的花纹繁复,泛着银白的光,像这个人一样的神秘诱人,「你呢,你也是,伪装真容,隐藏身份。」她倒是一直在试探寅九,一来这人功夫太高,总能轻易化解,二来便是这人身心沉着,宠辱不惊,实在是根难啃的硬骨头,竟让她一直到今日也无从下口。 倒是有一些极端的手段,定能试出些寅九的身份来,只是楼镜总觉得不到关键时刻,不该做的太绝。 寅九身躯微僵,想要取下腰间的木牌与楼镜交谈,却被楼镜紧紧箍着腰身。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身旁的人,一直都在谋求算计,看似亲厚温和,背地里却能痛下杀手,谁也不可信。」楼镜在寅九耳畔轻声呢喃,「寅九,我能相信你吗?你会不会害我?」 楼镜的声音柔软,同这浴池一样,沾满了水汽,湿漉漉的。寅九的心也跟着一软。 楼镜的手往上摸索,因在水中,寅九的感受并不分明,只听到楼镜细细的呢喃,「你的身上好冷。」 第203页 楼镜的手一路攀上,从衣襟斜领处探入寅九怀里,「你的心是不是也一样的冷?」 湿热柔软的手剥开衣衫,贴着肌肤,一路往胸膛而去,直触碰到一层束缚。 楼镜的手一顿,寅九的身躯也跟着一震。 寅九勐地醒过神来,一把拽出楼镜的手。 楼镜恍惚明白过来那是什么,目前来一直在寅九身上感到莫名的不和谐也霍然明朗,「你是女人?!」 原来他竟是她。 楼镜有一瞬的诧异,心头却没有勐然的落差,反而因同为女子,而生出异性所不能有的亲密感来。 寅九再也不愿跟楼镜纠缠,淌水上岸,楼镜紧追而来,笑道:「你怕什么,既然我们同是女子,你有什么好逃避的。」 寅九顿住,忽然转身,楼镜光/裸着身子,就跟在她身后,离她只有半步。 水珠落在楼镜的肌肤上,像是日晕下沾染了晨露的百合花。 寅九取着腰间的木牌,想要写什么。楼镜欺身而来,抓住她的手腕,「还是说你心里对我有什么,所以不敢面对我。」 寅九紧紧地抿住了唇,楼镜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你想说什么,你不是,你没有?那你昨夜为何趁我喝醉,抚摸我?」 寅九怔住了,抿住的唇瓣松开微张,原来昨夜楼镜并未完全睡过去。 却在这时,楼镜突然迎上来,吻住了她。 那份柔软,难以言喻。 寅九推开了她。 楼镜说道:「你不喜欢我么,我想要你安慰我。」 楼镜抚摸着寅九的脸颊,水濛濛的眼睛凝望着寅九,可冰冷的面具不仅隔开了她的手,更隔开了她与寅九的距离,她感到恼火,想要摘去寅九的面具,却在要动手的一剎那,僵住了。 透过面具接触到寅九注视她的双眸,她感受到,这人生气了。 便是生气又如何,她什么时候怕过人。 但在这一刻,她确实犹豫了,手僵在空中,没有动作。 直到寅九掀开帷幔,愤然离去。 许久,楼镜这才回味过来,扶着额头,想起方才做的那些事。 她以为自己是掌握的人,在这场感情的戏里玩的不亦乐乎,却在不知不觉中,假戏真做。 看戏的人,终成了戏中人。 第97章 我答应 发尾滴下的水珠已经冷透,浴池中的热气将楼镜身上的肌肤薰染得白里透红,唯余一双唇,苍白无色。 事情的真相对她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让她抗拒,让她难以接受,至亲的人扒下面具后是一张野兽面孔,十几年的关爱亲情全是虚假,她的心中极不安定,产生巨大的恐惧,怀疑一切的后果,自是生出无边的孤寂与疲累。 这使得她精神从未有过的脆弱,生出逃避的心思,饮酒买醉。 昨夜饮酒装睡时感受到寅九温柔的抚摸,这引动了她的心,此时此刻,她太需要一个忠诚强大的拥趸,她迫切地想要收住寅九的心,想要她臣服,她想要一个只属于她,能为她生,能为她死的忠臣,来安抚她的精神,驱逐心中的恐惧。 甚至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便是用身体引诱也无妨,在飞花盟这么多年,同孙莽那些剪径的匪贼在一起厮混,近墨者黑,礼义廉耻的底线早已变了,而在浴池里时,寅九须臾的沉迷放任,让她觉得此法可行,因而更进一步。 只是她自己分辨不清其中几分为利,几分为情。 她现在唯一清楚的,便是自己太急切,太莽进,将人吓跑了。 是将人气跑了。 或许是自己也觉得荒唐,她笑出了声,少顷,笑声又寂寥地消散。 翌日一早,花衫来寻楼镜,「寅九走了。」 楼镜端着茶盏怔了好久:这人未从自己身旁取走什么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也不见得她能探听到什么,就这么走了?还是说因为自己昨日引诱,她竟慌得连自己任务不顾,也想要离开?楼镜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今日天不亮。」花衫回道。 楼镜没有特意派人监视寅九,以寅九修为,她若想走,她手底下的人没人能挡得住:她自是不愿承认自己对寅九的防范心越来越低的。不过这里到底是风雨楼的地盘,这么一个眼熟的人离开,自然也逃不过楼镜的耳目。 「派人跟着她。」 「消息已经传下去了。」花衫疑惑道,「他安分这么久,现在突然动作,或许是目的已经达到了,亦或是另有行动?」 花衫并不知道昨日里浴池中发生什么事,旁观者清,他始终对寅九保持戒备,见她沉寂数月,突然行动,事出反常必有妖。 楼镜神色冷淡,顺着他的话,像是安慰自己,「也好,起码逼得她行动,看看她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试出她的身份。」 楼镜呷了一口茶,眉头深皱啧舌。 这茶,忒苦。 「他院子里头那个孩子要怎么处置?」 楼镜一愣,「什么孩子?」 「他从沈仲吟那里带回来的,龙仇的遗腹子。」 楼镜恍然,确实是有这一茬,算一算,那孩子还是她接生的,也有六岁多了,忆起往昔,楼镜更觉得心中沉闷,说道:「你安排几个人照顾她就是了。」 外头日光正盛,天气又热起来,蝉鸣喧扰,不胜烦闷。楼镜想要到清凉殿去,谁知走到外头,看到那槐树阴郁的枝叶下头,正有个人站在枝干上,拈花飞叶,金蝉扑簌簌地落下。 第204页 楼镜道:「你倒是有闲心。」 玉腰奴往下瞥了一眼,「这满树的虫子,吵耳朵。」 楼镜往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扶光身影,疑惑道:「扶光呢?」 树下落了一地鸣虫尸骸,殿前静了许多,玉腰奴往树丫上一躺,「到街上散心去了。」 楼镜饶有兴味,「你不跟着去?」 「她想一个人走走。」 「呵!」楼镜惊讶地一嘆,这玉腰奴恨不能把扶光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竟然也能放她一人出去,「你就不怕她跑了?」 玉腰奴漫不经心道:「这里是江南,不是中原,她能跑到哪里去。扶光就像是风筝,线牵在我手中,就算风筝飞得再高,我也能把她拉回来。」 清风吹来,楼镜道:「一缕游丝,经不起风波,等到风筝飞高飞远,线崩断了,这风筝,你可就拉不回来了。」 玉腰奴脸色一青,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楼镜这一张损人的嘴,一转手腕,指间的绿叶朝着楼镜的唇飞射而出,楼镜一侧首,飞叶从身旁掠过,如刀子一样割断了她几丝头髮。 玉腰奴忽然又笑起来,刺道:「我这好歹有一缕线牵着,你的线已经断了,这风筝都不知飞哪儿去了罢?」 楼镜嘴角一僵,神色微凝,「寅九不过是我想笼络的一枚棋子……」 玉腰奴笑道:「我又没说是谁,你别急着承认。」 nbsp;玉腰奴足尖一点,翩然落地,背过了手去,大踏步越过楼镜往外走去,「我俩啊,谁也别笑话谁。」留了楼镜独自一人在原地。 晌午里,太阳毒辣,把个空气也晒融化扭曲了,行人少,乞丐都往角落阴凉里缩,扶光跟着引路的乞丐在小巷中前行。 丐帮的人谨慎,这次见面时另换了地方,巷道弯曲交错,十分隐蔽。 扶光掀开破旧帘子,走到一间屋子里头,这是个破烂仓库,一方矮的石台上坐着一人,石台不远处,一人手臂横倚着樑柱,像是在气愤什么,微低着头。 扶光进来时,两人同时抬头向她看来,崔顺起了身,樑柱旁倚着的人也走了来。 崔顺唤道:「扶光女侠。」 另一人张口却叫:「嫂子。」 扶光见了这人原本惊喜,却被他这声称唿愕住了,不知为何,心底想到了玉腰奴,半晌,她淡淡笑道:「周师弟,我和霍朝还未成婚,你这称唿于理不合。」 周山姚笑道:「你和师兄成婚是迟早的事。」 扶光道:「还是仍旧唤我师姐罢。是霍朝收到消息,派了你过来么,家师如何,世叔可还好么?」 「师姐不必担心,庄主和师父都好,庄主一收到丐帮的消息,便联络了师兄,与师兄商议营救之法。」 「只你一人过来?」 「我先一步到了。」 「何时行动,可有计划?」 「师姐……」周山姚咕哝半日。 扶光道:「有话直说。」 周山姚嘴里支支吾吾,也没能说出个什么来。那丐帮的崔顺说道:「周少侠脸皮子薄,难以开口,还是我崔顺来卖个老脸,将这话说出来罢。」 扶光看着两人一来一去,必有曲折,还是关乎自己的,温声道:「崔大哥但说无妨。」 「扶光女侠这么说,我也就不遮掩了。扶光女侠也知道,我们丐帮到江南来,原本是为了寻查死人庄的位置,死人庄的事这些年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想必扶光女侠也听说过。这死人庄实是人间地狱,残酷奸鄙,比飞花盟还恶,还毒,捉了活人去试药,将人生生折磨死,也不知他们为非作歹有多少载了,六年多前,我们在江南江北一带的弟子频繁失踪,当年帮主还请了干元宗的陆长老来帮忙,也没能查出个端倪,想来那时就是被捉入了死人庄去,这些年来死人庄越来越肆无忌惮,不止丐帮,连一些门派帮会也着了毒手,死人庄祸害不浅,于公于私,但凡有一丝胆气的同道,都不能容它。扶光女侠,你说是也不是?」 扶光点了点头。 崔顺继续说道:「但这死人庄狡猾谨慎,又在飞花盟的地盘里,藏得极好,我们找着也有这许久了,没点儿头绪。如今帮中弟子打探到这城里背后的江湖势力名叫风雨楼,也属飞花盟,与那豢养无数杀手的燕子楼多有往来,扶光女侠所说的那名女子就在风雨楼中,只怕与楼主关系匪浅……」 扶光脸上血色尽退,直愣愣望着崔顺,良久,沉重地问道:「你说慈弥入了飞花盟?」 崔顺一怔,他心思细密,从扶光语气中也听出与这人相识已久,说道:「扶光女侠想一想,这江南是飞花盟的地盘,除了飞花盟的人,还有哪个有那么大的势力,将女侠圈禁在此处啊。」 扶光确实早有怀疑,但年少相识,情谊真挚,即便是出了这么多事,她也因玉腰奴偶尔的温顺保有了一丝期待,期待她最起码坚守住了底线,但这人太令她失望了。 「我们想女侠既然已在风雨楼内部,而且行动自如,或许,能从风雨楼中探听到一些关于死人庄的消息,能打破现下这僵持的局面,所以……」 周山姚见崔顺已经把话说了出来,便感到这些事没那么难说出口了,他道:「师兄知道是慈弥绑了师姐去,就知道那叛徒是贼心不死。」 周山姚说时,语意之中不无嘲讽轻蔑。扶光眸光微沉,往他睨了一眼。 第205页 周山姚说道:「既然慈弥有心讨好师姐,师姐正好藉此套取消息,岂不便宜。」 扶光沉默良久,问道:「是霍朝的意思?」 周山姚一愣,舌头打了个结似的,好半晌道:「不,师兄,额,也是庄主的意思,届时若能找出死人庄位置,一举端了他们老巢,便是无上功德。我和丐帮弟子会在外接应师姐。」 崔顺道:「不过女侠身陷虎穴,孤身一人,要打探死人庄消息也实在危险,若是女侠不愿……」 扶光往后退了一步,微微抬头,闭起了眼,「除魔卫道,我辈重任,性命安危,不足挂齿,死人庄害人不浅,若能寻出它的踪迹,扶光愿意倾尽全力。」 「崔大哥,周师弟,我答应。」 第98章 山雨来 扶光回来的时候,玉腰奴正和楼镜在清凉殿里下棋,楼镜执着黑子沉吟,玉腰奴看向走来的扶光,眸色幽沉,待她走近,方才缓缓问出:「你今日去了好些时候,都到哪里逛了?」 扶光将手中食盒提起,说道:「你上次说城北新开了一家酒楼,酒楼里兜售的一些小食不错,我买了些回来,那家酒楼兴旺,客人太多,耽搁了不少时候。」 玉腰奴一怔,丹唇逐笑开,「你特意给我带的么?」 扶光轻轻应道:「嗯。」 玉腰奴接过食盒,手一挥将棋盘上的棋子挥落,楼镜叫道:「诶,你!」下了一半的棋已然被毁了。 玉腰奴喜形于色,把个食盒放在棋盘上,取出小食,里面还有一瓶金华酒。 楼镜把棋子扔回棋盅,骂道:「昏君。」 玉腰奴装模作样,一副牙酸的表情嘶着气回敬,「啧,提着醋瓶上坟,酸死人。」 这两人的嘴,是一般的损人。 楼镜不愿看玉腰奴显摆,拉着一张脸,起身走了。 玉腰奴尝着小食,眉开眼笑,乐得楼镜腾出位置来,忙让扶光来坐。扶光被她掳来这许多时日,对她总是迴避态度,铁桶一般,油盐不进。自然了,没有哪一个囚徒能对绑匪有好颜色的,扶光没和她剑拔弩张,闹得鸡飞高跳,也全因少时不浅的情分。所以今日扶光主动来做些什么,玉腰奴便欢喜的了不得。 扶光见玉腰奴真心喜欢,心底反而一揪,自疚不安逸,情不自禁问道:「慈弥,你离开了南冶派后,缘何到了江南来?」 「南冶派的人情遍布武林,老头子要想抓我,轻而易举,我也只有跑到江南,跑到他手伸不到的地方,才躲得过他的抓捕。」 「但江南是飞花盟的地盘,飞花盟是个什么地方,是个什么德行,你心中应该有数。」扶光神色凛然,逼视着玉腰奴,语气严正,「这里不是个久留之地,慈弥,听我一句劝,换个地方,重新过活……」 玉腰奴抬头,凝视着她,笑着问道:「我换个地方,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扶光默然,良久嘆息,「你何必执迷不悟呢。」 这边厢,各有各的苦恼,痴迷者有,茫然者有,那边厢,谋求算计却是一刻都未停止的。 楼镜与沈仲吟会面后不久,消息就传到了赫连缺耳朵里。 『春水』之名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时,赫连缺就留了个心眼,这饵必是来掉沈仲吟这尾鱼的。 赫连缺虽不愿让两人相见,但沈仲吟这只毕方鸟,可不是他笼子里的金丝雀,桀骜恣意,从不受谁束缚,沈仲吟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谁拦得住。果不其然,沈仲吟没理会他的传令,直接见了楼镜。 赫连缺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案,面无表情,望着外面浓浓的夜色,听着属下报回来的消息,不时插问一句,「大火之后呢?」 「二爷的尸体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他的亲随将骨灰收敛,洒下了悬崖。龙仇的女儿也被交託给了楼镜。」说到此处,属下踌躇不语。 赫连缺用尾指拨弄桌角那盏烛火,「还有话说?」 属下一拱手,回禀道:「只是当时在场的只有沈仲吟和楼镜,沈仲吟到底跟楼镜说了哪些话,有未牵扯到楼主,属下难以得知。」 赫连缺冷笑一声,「沈仲吟这人,睚眦必报,单看他慨然赴死,也知道他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就等着楼镜来一个个寻仇报復。」 「二爷为何不自己动手……」 「这是个多情种子,为了一个焦岚,对楼玄之,对自己,怨恨如海,楼玄之最想自己女儿做个清风朗月,冰魂雪魄的一代侠女,沈仲吟偏生要她深陷苦恨,冤雠难解,楼玄之最想宗门长久,安定和顺,沈仲吟就偏生要它门人互相攻讦,明争暗斗。沈仲吟,编排了一齣好戏吶。」 「那也是他们自相残杀,楼主只需作壁上观……」 赫连缺摇一摇头,「沈仲吟若道出当年真相,怎会不牵扯出我来。」 属下讶然,「二爷也不知楼主和楼彦的事……」 「沈仲吟敏思机变,这么多年,就是自己个儿琢磨,也把当年的事琢磨出两分滋味了,不会看不出其中门道。」 属下沉吟,「冤有头,债有主,楼镜要报仇,不过一剑了结了楼彦,说到底也是他们家事,怎么也算不到楼主头上来。」 赫连缺抬动下巴,眸中阴寒光芒闪动,「我瞧楼镜性子和沈仲吟性子有几分像,睚眦必报,天然刻薄,我『助纣为虐』,她未必就放得过啊。」 第206页 属下的声音低沉下去,「楼主不若先下手为强。」 「这人太扎手了……」楼镜是个刺头,实力不俗,又与丘召翊有怨结,能拉拢来对付丘召翊,杀了就觉得可惜,不杀,又不知楼镜何时会突然回头,咬自己一口,一时之间,思来想去,举棋不定。 屋中屏风后突然鸣铃,铃声在静夜中刺耳,这是楼里有消息送到了。赫连缺身旁属下身形一闪,不见了踪迹,片刻后,又无声返回,手上已多了一封信。 属下将信呈给赫连缺,说道:「是三爷递来的消息。」 下,属下也看了。赫连缺说道:「楼彦越活越回去了,养虎为患的道理难道不知道,他不摆布别人,别人就来摆布他,如今尾大不掉,还闹出这档子事,被个小妮子算计。」 属下将信奉还,「楼主打算怎么处置这人?」 赫连缺将信凑到烛火前,信被烧灼出一个焦黑的圆洞,火焰从洞边迅速席捲,「叫老三把人丢到死人庄去。」 夜里森寒的风吹得人寒毛直竖。 属下一怔,「楼主要替楼彦收拾这烂摊子?」 「他是成是败,是荣是辱,与我有什么干系。我这是要等着兔子急了,来咬饵呢。就如你所说的,这是他们干元宗的家事,横竖叫他们自己解决去。」赫连缺冷笑道,「我正不知如何处置楼镜,老天吹来的这一阵东风好啊。」 属下眸子熠然一亮,说道:「楼主英明,把楼镜引去死人庄……」 「叫老三谨慎些,改头换面这是他的强项,扮作丘召翊的人,别露出破绽,事要做得干净。」 「是。」 这事成,除了楼镜这隐藏的威胁;若是不成,那这楼镜的本事属实是有些大了。死人庄,活人进去了,不被药夫子折磨死,也得被折腾得生不如死,而这死人庄是丘召翊的地方,药夫子也从来只听丘召翊一人的话,跟他赫连缺没半点关系,楼镜找得到找不到人,头一个恨的都是丘召翊,旧仇比不过新恨,到时候他就坐看楼镜和丘召翊算帐。 赫连缺甩了甩手,一张信笺化作飞灰。 搅乱静潭,他身上是滴水不沾。 就在这日,楼镜和玉腰奴下过棋后,当天晚上,一匹快马入城,直奔风雨楼。 来人风尘僕僕,马蹄还没停稳,便风一样卷进大门,要见楼镜。 楼镜闻讯赶到书房,花衫踱来踱去,脸色极差,楼镜过来时,已经感到心绪不宁,见他这样情形,心里咯登一下,「出事了?」 「云瑶姑娘……」花衫开口利落,却又担忧地注视楼镜,话吐不出来。 楼镜脸上血色一下子褪了个干净,声音大得吓人,「说!」 花衫将一个粗布包裹递给楼镜,「这是云瑶姑娘在李长弘那里偷来的。」 楼镜手脚都发僵,接过那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封封信,她瞪着这些信,「她偷这些做什么?」 「云瑶姑娘说,这是李长弘手里捏着的楼彦的把柄,是楼彦当年设计,假传消息,使焦岚对宗门心灰意懒,越走越远,以至于造成当初不可挽回的局面,这些信,就是证据!」 「我的事还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还掺和什么,她不是与我划清界限,她还去试探,还去偷这些做什么!」楼镜厉声喝道。 「鹓扶……」 当初从南冶派回来路上,她和寅九在客栈偶遇了曹柳山庄的人,面具被打落,在李长弘面前露了脸,她就料到李长弘回宗后,会编排自己,说自己入了邪/教。 果然迴风雨楼后不久,云瑶就来信,问她缘由。曾经她在詹三笑的吩咐下,联繫了云瑶,让她帮着监视宗内动静,做詹三笑内应,查出宗里的奸细,而后几年,屡经波折,先是詹三笑亡故,又是余惊秋失踪,她不想云瑶和狄喉再出岔子,情愿他们置身事外,于是将入了飞花盟,做了风雨楼楼主一事如实告诉了云瑶,为的就是让云瑶收手,不再与百戏门的人接触,若是云瑶做内应一日,危机就多一日。 云瑶收到信后,为着楼镜骗她,为着楼镜入了飞花盟,痛恨不已,回决裂信一封,再无通信往来。 楼镜对詹三笑不愿余惊秋掺和到这些恩怨中来的心情已是深有体会,望着那封决裂信心酸难言,却也从不后悔。 但她忘了,她离开太久,忘了,云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她柔肠侠骨,便是这个师妹误入歧途,她也不会弃之不顾,她仍要为流散在外的师姐师妹讨一个公道的。 楼镜感到一阵头晕,往后踉跄一步,扶住了书架,「现下人呢……是死是活?」 「被人劫走了,详细经过,须得问文丑。」花衫是收到消息,先一步回来传话的。 楼镜快步走到屋外张望,黯淡苍穹下,夜雾氤氲。花衫在后道:「我们的人死伤惨重,只怕还要一炷香的功夫才到,这一时半刻也急不来,不如你先瞧瞧云瑶姑娘託付的那些信,看有什么蹊跷。」 楼镜虽静不下心来,但也知道愈急愈躁,愈容易坏事。她蹙着眉,深深吸气,眸子再睁开,比寒潭还凌冽。 她回到屋中,将信封摊在桌案上,花衫取了一盏灯过来,让这边光线更亮些。 楼镜拿着那些信端详,这些信可从字迹上分作两份,从信中言语来回,可知这是两人在通信。 楼镜理出最开始的一封信,字体根骨灵秀飘逸,可以辨认出出自女子之手:楼哥,各路武林人士趁着孟兄和阳神女儿百日宴袭击,分明有备而来,阳神确有过错,但洗心革面,退出飞花盟,久不闻江湖中事,多少小人鱼目混珠,并非和阳神真正有怨,为利而已,确要逼死孟兄一家,此事你我绝不能袖手旁观,你务必劝说师傅他老人家出面,有他调停,可息干戈…… 第207页 第99章 孤执 接下来就是一封回信:大嫂,大哥尚在闭关之中,此事干系重大,师父已有耳闻,我会尽量劝说他老人家。 楼镜已能知晓,这两封信,一封出自焦岚之手,一封出自楼彦之手。 不知是过了多久,焦岚没有信再来,倒是楼彦又送出一封信:大嫂,你知道师父是最公正不过的,阳神虽然改过,罪孽不会凭空消失,多少人命丧在她手中,仇家要来寻仇,人之常情,孰是孰非,实难定断,听师父言下之意,就是出面,也是请各门派来公断,以阳神身份,只怕最后也难逃一个死字,大嫂插手这场纷争,一味维护阳神,伤及不少人的性命,宗内师兄弟间颇有微词,依小弟之言,大嫂先回宗门,从长计议。 楼彦这话不知真假,楼镜认清了楼彦真面目,再难相信他,自然觉得满篇谎言,但那时焦岚看楼彦,是小叔,是师弟,是至亲之人,若连他都不信,还能去信谁。 从焦岚回信中,可见她并未怀疑:别人杀到我跟前来,难道我不还手,孟兄弟已经丧命在他们刀下,想他孟家累世行医,救死无数,阳神有过,孟家全家受诛,他们不愧心,遑论小人打着復仇的幌子,是谋求孟家金方灵药而来。孟家女儿失怙,仇人一路赶尽杀绝,我不能弃之不顾。还有一事,我已有身孕,让你大哥速速出关,万事需他主持。 楼镜看到这里,忽然想起余惊秋来,孟家两个女儿,一个詹三笑,一个余惊秋,出事之日起,家僕抱着余惊秋与阳神等人离散,不知主母去向,万般无奈之下,一路小心躲藏,去往干元宗。 余惊秋最终被楼玄之收养,这么大的事,再怎么隐藏,都必然会被当时的一宗之主吕克己知晓,余惊秋还在干元宗里,就说明吕克己默认了这件事,这位师祖并非公正到不近人情,他是怜悯孟家的,不说阳神如何,若是焦岚带着人回归宗门,至少两个孩子都能得他庇护。 但是楼彦信中措辞,分毫之差,竟完全是另一个冷冽气氛,好似吕克己毫不容情,要严惩这飞花盟旧党一般。 楼彦再回信,字迹已经不同,从信中内容来看,竟是楼玄之所写:岚妹,孟兄一事我已知晓,二弟说你有了身孕,已有几月?这孩子来得也太是时候,我听闻毕方鸟沈仲吟也与你们一道?此人狡诈多变,暴虐无常,是飞花盟之人,实在不宜同行,免招非议。二弟会继续劝谏师父,你在何地,你一人在外难以应付,我来寻你。 这信粗略看来似无问题,但若有心,那『已有几月』和『这孩子来得也太是时候』便格外刺眼,可说是心疼焦岚,在外奔波,还添了负累,也可说是怀疑,焦岚这孩子怀得太凑巧,太不是时候,更何况这话后面,紧接着就是问沈仲吟的事。 楼镜不知焦岚看到这封信是何反应,但她看到这些话,心底一凉,在外受尽苦楚,却还要忍受枕边人的怀疑,若是换做她,心里只怕已经憋了一口怨气了。 楼镜继续理着信,焦岚再回信时,已经告知了自己所在,彼时阳神已死,焦岚快要临盆,她已是身心俱疲,只待楼玄之到来,有个依靠,再将詹三笑带回干元宗,阳神已经不在,有他夫妇俩说情,怎么也能让吕克己庇护詹三笑,保住了这个孩子,她也算不负所托。 然而焦岚没等来楼玄之,却等来了排沙帮的人。 之后的事,花衫已经跟楼镜提起过,焦岚生产,詹三笑被捉,焦岚一怒血洗排沙帮。 楼镜坐倒在椅子上,手脚一阵阵发凉,她指着桌上的那些信,「我娘的这些信,是李长弘誊录下来的,而楼彦的这些信,应当就是他亲笔写的那些,至于我爹的信,只怕是楼彦仿他笔记写出来的。」虽然信上有楼玄之的私印,但若楼彦有心,并非取不来。 花衫瞧着这些信,问道:「这要如何分辨?」 「信不管是送入干元宗,还是送出干元宗,都要经过别人的手。以前递取消息、信件、物件,都归李长弘来管,或许物以类聚,他知道楼彦的真面目,也或许是他本来就存了坏心,要跟我娘过不去,所以发现了其中端倪。不过楼彦为人谨慎,造假的信会被他认出,而他收到信后,为了不留下痕迹,定会亲手毁了信,李长弘不想打草惊蛇,又要留下证据,所以誊写了信,而将原件交给楼彦,这些誊写信件左下角的印章就是干元宗递取处的专用章,是个凭证。至于楼彦的信,却都是原信件,不知李长弘是怎么从我娘手里截取来的。」 花衫脸色铁青,拿着信,狠声道:「阳神死后,你娘护着大小姐,行踪一直很隐蔽,排沙帮的人不但找到了她们,还不早不晚,赶在你娘临盆那日,我们觉得蹊跷,原来是有人通风报信!天杀的楼彦,他难道就没有心,这是他大嫂,腹中还有他侄女,一脉血亲!」 楼镜冷笑不止,纵使知晓了楼彦禀性,也心寒不已,还一脉血亲,他连自己大哥都能杀,还能对谁不忍心。 屋外传来人声,楼镜霍然起身,花衫走出屋外,看到火把的光芒,近前看时,是文丑等人回来了,没几个能稳健走路的,多靠人撑扶着。 花衫道:「快,送去药房。」 楼镜已经收拾了信件出来,与花衫对视了一眼,急忙跟了上去。 药房里外照得亮堂,床上躺不下,就拼起桌椅,地上还躺着两具尸首。 第208页 楼镜揭开白布,瞧了一眼,轻轻盖上了。 大夫忙进忙出,恨不得多生八只胳膊,里头唯有文丑伤势稍轻,他向楼镜一抱拳,面色惨澹,「有负楼主重託。」 众人伤势,触目惊心,可见经过一场恶战。楼镜脸色惨白,「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我现下只想知道经过,我师姐如何了!」 文丑轻嘆了一口气,「云瑶姑娘盗信时被发现,她当机立断,到了原先联络地方,见了我,原先为了查干元宗内的奸细,我们不少人手在远近潜伏,大半的人马暴露出来,勉强出了干元宗的地界,一路护送云瑶姑娘到江南来,干元宗派了人追,但都有惊无险,一直到许州城,我们原本想着到杏花天,见到烟娘,也算安全了一半了,谁知道,谁知道半路上杀出来忠武堂的人!」 楼镜拧着眉心,追问道:「忠武堂?这又关着他们什么事?」 文丑道:「许州城毕竟是忠武堂的地界,许是我们人多,太过显眼,引得他们注意了也难说,但叫我不解的是那忠武堂的堂主穆云升,张口就说云瑶姑娘是被劫持,即便云瑶姑娘亲口解释,他也不信,不由分说,动起手来,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损伤惨重,云瑶姑娘也被他们劫了去。未受伤的门人留在了杏花天,负伤的都先撤了回来。」 楼镜听得这些话,心下稍定,咬牙道:「这穆云升半退隐的人,不在道观里打坐,倒是会搅和。」 忠武堂与干元宗关系不深不浅,特别是在出了曹如旭那档子事后,与曹柳山庄有亲的忠武堂只怕与干元宗关系就更淡了,忠武堂犯不着替楼彦管这档子闲事。 只是楼镜拿不准这穆云升安得什么心,也担忧穆云升将云瑶送回干元宗,或是楼彦去要人。现下这情势,楼彦既然知道自己的秘密被云瑶戳破,云瑶若再回干元宗去,只会布她和余惊秋的后尘,给人冤枉死! 就算云瑶厌憎她,厌憎飞花盟,她也得将人带回来。 如今谁信得过,她只能信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没有哪里是安全无虞的,就连这风雨楼里也未必安全,但让云瑶过来,她能安心。 楼镜脑海中思绪飞转,人一头扎进了夜雾里。花衫追了出来,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去接她回来,她待在忠武堂不安全。」 「许州城是忠武堂的地界,是他们的大本营……」 楼镜红着眼圈,眼中寒光熠熠,「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和他们拼得鱼死网破嘛!」 花衫被她的语气吓得一怔,少顷,说道:「我和你一道去。」 「不,你留在这里,不要松懈,风雨楼交给你把管,把玉腰奴从安乐窝里拉出来,她也该给我些报酬了,留意着些干元宗的消息,若有异动,传到杏花天去。」 楼镜说着话,人已经出了门。月入中天,一匹快马连夜出城,楼镜怕耽搁,怕耽搁这一会儿,云瑶就给楼彦接回了干元宗去,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马儿跑得口吐白沫,刚到西风口就倒地不起。楼镜到了青麒帮,将帮中得力的抽调了四五人,孙莽只道不够,楼镜却觉得人多反而行动不便,且杏花天留了百戏门的人,只是救人,也不是去干仗,有时人多也是累赘,人数只在行事时够支应便可。 她这方过了江,进了淮南地界,路上却与杏花天快马传讯的人生生错过了,消息直接回了风雨楼,交给了花衫。 花衫心头一怔,大感不妙,「你说什么?」 「云瑶姑娘被死人庄的掳走了!」 「你们见到的?」花衫只觉得这事前前后后透着古怪,说不出的蹊跷。 「忠武堂传出来的,只怕再过不久,就会传遍整个江湖了。」 文丑正色道:「忠武堂要是扯谎,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再说这事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死人庄……你也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玉腰奴懒懒散散,「唉,既然进了死人庄,也不必忙活了,就算去了,也是去收尸。」 花衫凝眉,「鹓扶一定会去死人庄。」 「她都不知道死人庄的位置,她怎么去,就是飞花盟的人都没几个知道这死人庄的位置,除了龙仇、定盘星、赫连缺,哦,怕是连小神仙也不知道罢。」 「我们知道。」文丑怅然说道,「大小姐亡故后,定盘星难以接受,几番逼令,请来了药夫子,想要起死回生,大小姐原先就有心要查这死人庄的藏身之处,一直没有进展,没想到她的离世,引来了办法,我们一路潜行,跟踪药夫子,找到了这死人庄……」 第100章 绝望 楼镜赶到许州时,名门子弟被死人庄掳走一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便连烟娘也是说,日前确实有人在忠武堂动过手。 楼镜面如土色,整个人僵在那里,良久,语气异常平静冷漠,说道:「烟娘,劳烦你给我备几匹好马。」 烟娘瞧见楼镜眼中恶狠狠的光,心里一跳,忙道:「这事出得蹊跷,死人庄从来没有这样明目张胆动手掳人,更何况是武林豪杰人人想要除之而后快的如今,而且动手那日,穆云升正好不在忠武堂,这里外总透着古怪,越是这时候,你越不能自乱阵脚啊。」 楼镜声音微哑,「我自然知道静观其变,明哲保身的道理,但是这事没法子,烟娘,我没法子等,我晚去一天,一个时辰,甚至一炷香的功夫,我师姐就可能没命了。」 第209页 当年遇见余惊秋,她说的死人庄的事,还印在她脑海里。余惊秋命不该绝,也被折腾得半废,生不如死,云瑶进去了,怎么躲得过这一劫。 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年少相知相伴,耳鬓厮磨,如同亲兄弟一样长大的几位师兄师姐,如今呢,余惊秋失踪,郎烨亡故,她万不能让云瑶再出事。 「这就是个火坑,我也只能往里头跳。」 烟娘拗不过她,道理楼镜是懂的,可耐不住一个情非得已。 楼镜安排了人,仍旧要去忠武堂探一探,以防万一,她没歇上一口气,转道下江南,往死人庄来,好在文丑在杏花天留了人,有人领路,不必再迴风雨楼找文丑等人。 非止一日,赶到了这死人庄藏身的山岭,穿过曲折隐蔽的小道,步入竹林,竹林苍郁,青叶瑟瑟,响动声阴冷。 楼镜打马而来,林中咻咻声捲起一阵阴风,楼镜马鞭一扫,将射来的弩/箭卷落,厉声喝道:「滚出来!」 去路上来了一队人,为首在丈外站定,仗刀而立。 楼镜身后的人下了马,上前说道:「我家主人风雨楼鹓扶,有事拜见贵庄庄主药夫子,劳烦兄弟通传。」 那人将楼镜上下打量,「什么劳什子风雨楼,没听过……」他实际是听过,也知道,但这死人庄的位置隐蔽,知道的统共那么几位,即便是飞花盟的人,也不是谁都能找到这来。所以即便是楼镜在飞花盟中有头有脸,她到了这,也十分可疑。 可谁知这人一句话没说完,端坐在马背上的楼镜倏尔闪至那人跟前,抬手就是一鞭子,那人拔刀要拦,动作及不上楼镜迅速,结实挨了一鞭子,打在身上,登时皮开肉绽。 那人痛得眼前一黑,楼镜鞭势流转,又是一鞭,还没抽在那人身上,横里插进来一只手,将这鞭子接了,「鹓扶大人手下留情。」 楼镜乜了他一眼,她早已察觉还有这么个人藏在暗处,不下死手,逼不出他来。 「在下罗五。」罗五笑道,「这些人常年守庄子的,从来不出山,没个眼力见,鹓扶大人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楼镜冷笑一声,「他没见识,不知你有没有见识,若不通传,可别怪我不懂为客之道,硬闯了!」 「鹓扶大人哪里话。」罗五让了路,请楼镜进了庄子。 楼镜要直接去见药夫子,却从未来过死人庄,不认得路,被罗五领着到了会堂,一路上小意慇勤,请楼镜入座奉茶,问道:「不知道鹓扶大人此番来为着什么事?」 屋子里暗得很,白日里也点着灯,楼镜说道:「我来找药夫子要一个人。」 罗五笑道:「劳动大人亲自过来要人,只怕这人和大人关系匪浅。」 「此人与我有旧,日前,她被捉进了这死人庄。」 罗五沉吟道:「冲着鹓扶大人的面子,这人自然是要给的,只是进了死人庄的人,进出处置都要禀过药夫子,让他点头,这是庄子的规矩。」 「所以我来见药夫子。」 「在下这就去请示。」 楼镜站起了身,不愿在这耽着,多浪费时间,「我同你一起去。」 罗五笑了一笑,态度从容,「大人,夫子正在打坐,一向不准外人进出,就是盟主到了,也是这个规矩,大人和夫子都是飞花盟的盟友,大人亲自来,夫子不会抹大人这个面子,别说是一个人,就是把地牢的人全带走,夫子也不会皱眉头,我知道大人着急,是怕那人出事,给大人说个知心话,若那人现下没事,大人见到她时,必然也是全须全尾,若是那人有事,就是大人再怎么急,那也已经有事,无力回天了。」 罗五说得十分坦荡,丝毫不怕惹着楼镜,但也正因他说得坦荡在理,楼镜迟疑了。 她不知死人庄深浅,若能不动刀剑,平静安然地将人带走,是最好的。 她就贪了这么点心,罗五已经走远。 楼镜见状,也只能等候,可心里总是不安宁,仿佛将雨的湖面,波浪不断,涟漪不止。 楼镜扶着额心,等得越久,越觉得不好,直到外面一阵阴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烛火一声爆响,楼镜心里骤然一惊,忙走了出去,招唿了自己手下,便朝罗五离去的方向走。 路上遇着人,便即拿下,逼问死人庄关押人的牢房,却是一问三不知,就连严刑逼问,也从嘴里敲不出一点消息来。 楼镜咬牙切齿,又遇上一人,心知这些人不怕痛,难道还不怕死吗,就要杀了其中一人,威胁另一人,逼问牢房所在时,罗五赶了回来,伸手叫道:「鹓扶大人,留手,留手,你这是做什么呀。」 楼镜苍白的脸上神态阴狠,「你去得太久,我还以为你在故意拖延时间。」 罗五瞧见她神情,背后沁出冷汗来,「鹓扶大人错怪了。」 楼镜懒得与他多说,直接问道:「药夫子呢?」罗五身旁并不见其他人身影。 罗五道:「正是为此来迟了,我去夫子院子,没见到人,又去药房和夫子常去的地方找了,未见踪影,这才回来迟了。」 楼镜声音陡地冷下来,「你敷衍我呢?」 「岂敢岂敢……」 话音未落,锐光一闪,楼镜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已经搁在了罗五脖子上,只消轻轻一挥,罗五立时脑袋搬家,「想必你是知道牢房所在的。」 第210页 罗五强笑道:「本也是我辜负了大人所託,就是违反了规矩,也得陪大人走一趟了。」 无需楼镜多威胁,罗五直接带楼镜去了牢房,爽快得出乎楼镜意料,虽说如了愿,楼镜却总感觉事出反常必有妖。 两人走到牢房前时,突然有一名庄上的侍卫急匆匆跑来,在罗五身旁耳语了两句,罗五只是微抬了下巴,淡淡说上一句,「调集庄上的侍卫,到南边支应。」 那侍卫领了命,又匆匆走了。楼镜使了一个眼色,百戏门的那领路人偷偷跟上了侍卫。 楼镜随着罗五下了牢房,牢房远比外面所见要大得多,但是人却比楼镜预料的少得多,且多是病怏怏,奄奄一息的囚徒,楼镜走了一圈,每个囚徒的脸都仔细辨认了,却没见到云瑶,但她不仅没松一口气,反而心提了起来。 「就只有这么些人?」 罗五笑道:「就只有这么些人,都在这了。」 楼镜瞟了他一眼,罗五笑意一僵,说道:「大人就是一剑抹了我的脖子,也是这么个话。」 楼镜出了牢房,脸色阴沉,她自踏近这死人庄一刻起,就觉得心头沉闷难言,这死人庄就像是个巨大的黑色泥潭,将她一步步往下拉,但就算她完全陷下去了,她也得把云瑶先丢出去。 「我看你们这庄子大得很。」 「一些是给侍卫住的,有个院子是留客用,多是放置药材的,我知道大人的意思,怕我们藏了人,我们用不着这样防着大人的,大人若是不信,这各处屋子任你搜寻。」 说着话时,远处传来喧嚷声,间杂着兵刃相交之声,楼镜寻声往去,屋宇重叠,却也难见什么。 罗五突然说道:「我想了起来,还有一人,那是个女人,不久前才到庄子里来的。」 楼镜眸光一动,觑起了眼睛,回望罗五,问道:「在哪?」 罗五带着她往药房去,在药房前的广场上时,楼镜就见到药房前檐下有什么东西,随着近了些,楼镜脸色陡变,又青又白。 檐下吊着一具尸首,楼镜一步走得比一步沉重,她觉得自己走得极快,脚下生风,却怎么也走不到似的,待终于站在檐下,她还有些恍惚。 「这是夫子吊在这里的,也不知为着什么。」 楼镜往上看着,这是一具无首的尸身,只能从身形辨出是个女人,留下的血将天青的衣裳染得暗红,地上也有一滩暗色的血渍,血已经结痂不再滴落,显然死了有一段时候了。 虽然这女尸的头颅不知去处,无从辨认面目,识别不了身份,但楼镜总是心绪难平。 罗五说道:「这死人庄里里外外,活人算上死人,就这么多了。」 「大人!」百戏门那领路人仓促回来,直走到楼镜跟前,也不避着罗五,向楼镜说道:「大人,有一群江湖人士和死人庄的人动起手来了,动静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楼镜蹙起了眉头,江湖人? 「瞧着是什么路数?」 「来头杂得很,武功路数五花八门。」 楼镜心中惊异。 有人跟踪她? 绝无可能! 她虽然心急如焚,但也不是瞎了聋了,除非那人功力深厚能和她师祖媲美,她才难以察觉,否则,跟不了几里路,就能被她发现,万不会叫人跟到这里来。 江湖中一直未曾停止过寻找死人庄的踪迹,死人庄藏得再深,也总有一日会被找到。找到死人庄,这不足为奇,可为什么这么凑巧,跟在她后头就找了上来。 楼镜心里头正乱,前方上空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老子今日就要一把火烧了这个畜牲的老窝!」 楼镜抬头一望,一人从屋子后头,飞身过了屋嵴,落在广场上,极伟岸的身躯,赤着双臂,小臂上套着九对金环,紫棠脸,面容粗犷,竟是开山拳刘泰,拳法刚勐,断金裂石。 「刘兄,你看我这堪舆术不错罢,只一招,便测出中军营帐!」一位道服白须的老者,背着长剑,携着浮尘,手握八卦盘,紧随着刘泰也越过屋檐落在广场上,是道长甘戊子。 「这一招调虎离山,死人庄这班地狱恶鬼纷纷往东面支援,咱们已然深入腹地,今日不拿住了药夫子,也对不住这么多武林同道齐心除恶。」说话的从西边一排长屋边绕了过来,背一桿红缨枪,两鬓斑白,然而精神矍铄,竟是通天蟒王开南。 三人都是楼玄之一辈的人,甚至还要长上一辈,论武功,也是有名有姓,齐齐来了死人庄,不为端了这恶贯满盈的巢穴,还能为着什么。 刘泰盯着罗五和楼镜看,问道:「你两个哪个是药夫子?」一看年纪和气质,都不像。 甘戊子一吸气,盯住了楼镜,「刘兄,你觉不觉得这人有些面熟。」 楼镜恍然,怪不得见不着药夫子身影,原来早已金蝉脱壳,她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但为时已晚,只怕各门派的人已经将这死人庄围得水泄不通。 楼镜斜乜了罗五一眼,见他神态,他显然是早有预料。 好呀,好大一张罗网。 「三位,这小鬼说这里就是药夫子那魔头的药房,专一用来给人试药,实在是个血腥魔窟。」一行人走来,说话的那人竟是李长弘,他手中压着一人,正是先前在门外被楼镜抽了一鞭子的那守卫。李长弘身后还跟着数名干元宗门人。 第211页 最扎眼也最刺心的人,莫过于李长弘身旁的狄喉和楼彦。 狄喉看见楼镜时,似泥塑般,整个人震住,不敢就认,反反覆覆确认后,迟疑着唤了一声,「阿镜。」 楼镜向他看去,勉力镇定,她有这预感,见到那些江湖中人时,她就有预感干元宗的人也会来,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直面狄喉,还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狄喉触到楼镜的眼神时,就知道没有认错人。 那守卫向罗五和楼镜叫道:「鹓扶大人,罗管家,你们快走,这些狗东西已经都摸进庄子里——」东西』这词,噼头盖脸就是几巴掌。 李长弘上次在客栈见楼镜是匆匆一面,现在正面遇上,看清这师侄形神,心里竟突地一紧,颇为忌惮,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眼中闪烁狠毒的光,向狄喉冷笑道:「你看,师叔没讹你们罢,楼镜这叛徒早已自甘堕落,泯灭了人性,投入飞花盟!」 李长弘指着楼镜,向在场的其他几人高声说道:「几位同道怕是不认得了罢,这位就是我楼玄之楼师兄那不成器的女儿,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宗主亡故,她嫌疑最大,却不服关押,私自下山,如今看来是真真确确畏罪潜逃,和沈仲吟蛇鼠一窝!」 四下里唏嘘一片,楼玄之死的不明不白,这事他们早有耳闻,但要说是楼镜弒父,心里总有个疑影,现在见到楼镜入了飞花盟,自然而然更倾向于李长弘的说法了。 却在这时候,狄喉忽然向楼镜那边走去,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甚至急乱得几乎要绊倒,又顿住了,离得楼镜不远,只是向药房的檐下望,眼睛瞪着,目光直愣愣,仿佛中了邪一般。 狄喉这异样的行为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转了过去。 直到他脸上血色尽褪,苍白的嘴唇颤着唤出一声,「阿瑶。」 在场议论说话声都止住了,只有悽厉的风。 这一声阿瑶,像是把锥子,将楼镜的脑袋勐凿了一下,尖锐地疼痛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分作两半。 楼镜回头看狄喉时,眼圈通红,顺着狄喉的目光望向那具被吊在屋檐下的身躯,「师兄,你胡说什么!」 狄喉似魇住了,喃喃道:「这件天青云纹的衣裳,是阿瑶的。」 狄喉眼珠子颤动着,越看这尸首,越与云瑶身形相似,即便无首,他脑海里也浮现出了云瑶面容,俨然是云瑶在上面吊着。 「不是,不……」楼镜只觉得要窒息了,要说话时,才发觉牙齿在打颤,咬牙切齿,狠声说道:「将人放下来!」 一句话,把狄喉叫回了神,他怒喝一声,双目赤红,「别碰她!」犹如盛怒狂狮。 重剑一出,罡风猎猎。 前去放人的众人不得不避其锋芒,护卫着楼镜的属下纷纷掣剑,广场众人顿时严阵以待,杀气瀰漫。 身处漩涡中心的狄喉和楼镜两人却浑然未觉,楼镜将属下手一按,把剑推回剑鞘。 楼镜走到狄喉身旁,狄喉已将无头尸首放了下来,极轻极柔放躺在地。 楼镜回头瞪着百戏门的领路人,那人将女尸身上衣裳辨认,确实是云瑶出逃那日穿的衣裳脸色发青,硬着头皮把脑袋点了一下。 得到确切的答案,楼镜喉中如堵。 楼镜仍旧不愿意信,不敢信。狄喉已将脱下外衫,轻轻覆在尸身上,楼镜伸了手,想要揭开衣衫,再看看这尸身。 狄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如铁钳一般扣住。 「师兄,不一定是师姐……」她的话苍白无力,说得毫无底气。 狄喉眼中盈满了泪,他双目红得异常,将那泪衬得血一般,「她已经这副模样,你还要她不得安宁吗!」 楼镜知道狄喉对云瑶心中有情,年少时或许不了解,年长后也体悟过来了,这一瞬间,狄喉不仅失去了至亲的师妹,同时还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楼镜清楚他的悲恸,明白他隐忍的疯狂。 云瑶这般惨状,死无全尸,狄喉连一眼都不忍多看,只是想一想,也感到心在撕裂,如何能容忍旁人再有半分的亵渎! 他不过出了宗门数日,回来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罗五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小声说道:「情势不利,大人不必和他们争一时的胜负,此时走为上策。」话虽如此,现下武林高手环伺,又哪里是轻易能走的。 罗五声音虽小,但内力精湛之人,听得字字分明。 楼镜情知他是要拖自己下水,将她与死人庄这蚂蚱捆在一起。 李长弘痛声大唿,「楼镜,你这孽障能自由出入死人庄,云瑶被擒入死人庄的传闻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老夫不信你没听说,这死人庄里的人对你如此恭敬,你若要伸以援手,并非难事,但你这孽障不仅不救人,甚至眼睁睁看着同门师姐被施虐至死,被吊在这檐下羞辱,你简直猪狗不如!我干元宗合该将你就地正法,为武林除害,狄喉,你还等什么!」 楼镜问道:「师兄,你信他的话么?」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因为那些人与她无关,她只怕至亲的人受伤害,也怕至亲的人伤害她。 「我不信他的话。」狄喉似紧绷到极致的弓弦,在狠狠压抑自己,「阿镜,我问你,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楼镜脸色惨澹,「我知道师姐被囚禁在死人庄,我来救她。」 第212页 「为何这些死人庄的恶徒待你如此恭敬。」 楼镜一怔,垂着眼帘,「因为我是飞花盟的人,是风雨楼的楼主。」 「好,你承认你入了飞花盟。」狄喉悲愤难言,「你知不知道阿瑶一直想着要为你证明清白,接你回家!」 楼镜心上被抽了一鞭,她想说:我知道,但是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你,我们知道你,虽然乖戾,虽然不服管教,但你是个是非分明,嫉恶如仇的人!你如今告诉我,你入了飞花盟!」狄喉声色俱厉。 楼镜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像是坠入无边黑暗中,迷茫空洞,惊惶孤凄,急欲寻找光亮,「师兄,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 「我要查出杀害我爹的真正兇手。」 「你查到了么?」 「是楼彦。」楼镜说得声音不大不小,广场的人都能听到,李长弘瞥了一眼楼彦,其余众人则是不以为然地摇头。 狄喉一怔,仿佛不认识她了一般,问道:「你从何而知?」 「沈仲吟所言。」 狄喉面露失望,直摇头,楼镜能理解他,谁会听信一个飞花盟魔头的话去怀疑身边的亲人呢,但她信,因为她了解沈仲吟,可她无法解释自己了解熟悉沈仲吟的脾性,这只会让众人更觉得她疯了,更觉得她身上有飞花盟的邪性。 男儿有泪不轻弹,遑论狄喉这般刚毅的人,但此时此刻,狄喉泪如走珠,他哽声道:「阿镜,我不信李长老的话,可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你要我如何信你!你要我如何信你啊!」 楼镜自己想了一想,所说的话确实苍白。 楼彦往这边走了过来,眼泛泪光,「镜儿,旁人说的,我总是不信,可今日你竟亲口承认,你怎能加入飞花盟,你忘了是谁杀得你爹么!你怎么变得如今这般模样,你要我如何跟你爹交代!」 楼镜看向他,眼中血丝爬上来,这一瞬间,理智轰然崩塌,所有平静都破碎了,她目光像蛇像狼,兇狠阴冷,杀气毕现,「楼彦!」 那似长辈痛心疾首,关切责罪的话语,记忆中温润的声音,让她分外难堪,也格外痛苦。 当年多依赖他,敬爱他,如今便百倍千倍地痛恨他。 楼彦的话似一粒火星子,落入楼镜这汪热油中,将她烧了起来。 春水一出,剑气逼人,楼镜直取楼彦首级,横里一把重剑力断山河。 当年下山,与余惊秋一战,一腔孤勇,一往无前,如今再斗狄喉,却是无比痛苦,不知所以。 不知不觉间,广场上的武林人士又多了些,其中自也有曹柳山庄的人,曹柳山庄和楼镜是积怨已深,曹老二放不过这个机会,大声喝道:「这等孽障,留她做什么,我在里外没见到那药夫子的踪影,看他俩个也不想位低的,杀他飞花盟两个大将,不枉来这一趟!干元宗那小子,我来助你!」 话音一落,不止曹老二,蛇姬,李长弘也动了,反倒是狄喉攻势松懈了下来。 楼镜那些属下要来帮手,但广场武林各派门人众多,且来的一个两个都是功力不俗的,他们自己尚且应付不来,如何帮助楼镜。 三人步步紧逼,楼镜为避曹老二一剑,飞身上了药房屋檐,登高远眺,各路人马将药房前后都围住了。 分神片刻间,一股劲风直袭后心,楼镜回身时,剑势已经递不出去,只能横剑接下这一击,却原来是开山拳刘泰,不知何时上了屋檐,他与楼玄之是故交,与楼彦也有不俗的交情,见楼镜踏入歧途,甚至对楼彦拔剑,他这火爆脾气哪里忍得了。 这一拳气劲似山压来,若非楼镜这一把剑是神兵利器,就要被他生生震断,饶是如此,楼镜接下之时,如被重锤一击,五脏六腑都震了一震,仰天吐出一口鲜血,飞身出去许远,直到屋嵴上鸱吻边才止住步子。 楼镜倚着剑,半跪在地,眼前走马灯也似回想起以前种种。 往事不堪回首,这话半分不假。 她知道有些道路,绝不能回头,只一回头,就是满满遗憾,什么也改变不了,反而动摇自己的心,所以她从来不会回头看。 而她此刻一回头,怅然若失,如黑夜降临,后悔滋生,她想起一切源头,倘若自己听父亲的话,不和曹如旭置气,会如何,倘若自己不任性下山,查探曹如旭死因,又会如何。 仿佛一切苦难,都是自己一念之差而来,仿佛所有的罪,都是她自找的,她动摇了,难免罪责起自己来。 楼镜看向广场,站在人群中的楼彦,和楼玄之一般无二的面庞。 为什么是他! 楼镜眼底一热,泪终究落了下来。 她想哪怕是在干元宗的黑牢里,自己不逃出来,就是死在那时候了呢,或许云瑶不会死,她不会得知自己的仇人是二叔,能在师兄师姐的陪伴下死去,那时,二叔还是温和慈爱的,她至少还有这么个亲人。 楼镜苦笑出声,「如今看来,竟是不反抗,要来得美满幸福了。」 心火已熄,斗志全无,焉能再战。 李长弘和曹老二等人却不管她反不反抗,一样要她性命,那剑,锋芒毕露,朝她身上致命处袭来。 不过须臾,就能要了她性命。 「孽障,今日就了结了你!」 底下众人摇首轻嘆,感慨一代名门子弟落得这么个下场,狄喉心头一震,大唿:「师叔手下留情。」 第213页 只在这生死剎那,屋顶上的人忽然感觉到一股冷。 如死气,阴森森一般的冷。 众人都未来得及看清,只感到一阵幽沉的光,如墨莲一般盛开,众人尚在煳涂中,李长弘等人已经狼狈地跌了下来。 曹老二握着剑的手颤抖不已,李长弘脸上一道殷红的剑伤流下血来,刘泰手腕上的金环断了三对,其余人更是伤重。 众人再去看屋顶,不知何时,屋顶上多了一个人,身形翩然,颀长挺拔,戴着一张银质的面具,反射幽亮的光。 众人不由得一骇,这人从哪里来的,又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刘泰脸色奇差,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两下,魔怔一般,「三,三毒剑,疯剑,是疯剑!」 甘戊子脸色大变,喝道:「你煳涂了,就算疯剑还在,也是花甲之年了,那人才什么年纪!」屋上的人虽戴着面具,却也能从裸露的皮肤身姿猜测大致的年纪。 「但那诡谲剑法,除了他,还有谁。」刘泰连声音都颤抖了。 此时屋顶上坐倒的楼镜,怔怔望着出现在眼前的寅九,神情从茫然转为急怒,她厉声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跑了么,你还来见我做什么!我不想见你,你滚,你早已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寅九只是看着她。不知为何,楼镜的眼泪不受控制,更汹涌了,「我不需要你在这里,你不该这时候出现,你走罢,你一个人,走得了,你走罢。」 寅九走到她跟前,半跪下身,伸出手,抚住楼镜的脸颊,拇指去拭她滑落的泪,动作从容轻柔,说道:「你要认输了么?」 声音有一种久不说话的沙哑低沉。 楼镜睁大了眸子,眼中还有泪光闪烁,她似石雕泥塑,怔怔望着她。 「不要低头,不要屈服,你是楼镜。」 第101章 剑挑群雄 药房之下,似滚水一般沸腾起来,年长的无不听过疯剑大名,那可是能与吕克己一战的剑客,销声匿迹二十多年,怎会出现在这里。 分不清是兴奋恐惧还是怀疑试探,七名武林名宿,卓越剑客,竟然不约而同,从药房南北两侧飞身而起,剑闪寒光,将寅九和楼镜两人笼罩在内。 七人内力深厚,剑法精绝,都是武林之中有名有号,阵势一出,非同凡响。 寅九一把取过楼镜手中的剑,左手三毒,右手春水,转过身去,挡在楼镜身前,直面七大高手,何等危难之时,面具下的目光如渊深沉,未起片刻波澜。 剑光如织,如暴雨下落,寅九和楼镜二人,避无可避。 寅九也未打算躲,她嘶出一口浊气,剑气袭来那一刻,迎着漫天剑雨,招式骤然暴出! 风云变幻,山色沮丧。 猎猎寒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毒幽沉诡异的光与春水明亮清秀的光芒交织,仿若黑白两色交缠,竟说不出的璀璨夺目。屋顶之上,真气交汇,剑如龙吟,高手交锋的剑芒又令得众人不敢逼视。 只听得訇然异响,楼镜感觉到整间屋子都颤动了一下。 七名剑客齐齐倒飞出去,落在地上,功力高深的勉力站定了身子,功力略低下的踉跄了两步,站立不住。 屋顶上破烂得早已只剩木樑支撑,一块瓦片从檐边落下,还未落地碎成碎片,风一吹,化作齑粉散了,众人交手时的厉害,可见一斑。 落地的七人心有余悸,抬头望着屋顶,寅九持握双剑,翩然挺立在屋顶上,七人脸色同时一白,他们虽然存了试探的心,未尽全力,但他们七人联手,威力超群,当今武林没多少人接得住,这人不是疯剑是谁,可年纪又对不上。 莫不是传人? 卡崩地一声,寅九的面具从左下崩开,竟是被剑气伤到,出现一道裂口,裂口由粗到细,直到眼下。 寅九不动声色,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竭力控制发颤的右手。那七人合力确实兇勐,她之所以十分强硬的接了下来,即便为此而受了内伤,也不肯让一步,是因为不能在这时候露怯,倘若露出一点低弱不敌的苗头,底下的人没了忌惮惧怕,群起而攻之,就是大罗神仙,也难逃出生天。 寅九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风中独木,山雨不可摧折。乌云天空,黯淡苍穹,瘦削身躯犹如山岳,压着众人,俯视群雄,真有一夫当关之势。 冷风袭来,莫名让众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寅九回身,剑指着楼镜,楼镜怔然望着她,寅九方才的气势,便是她,也觉得骇人。寅九剑锋一转,手握剑柄向着楼镜。楼镜下意识伸手接剑,待楼镜握住了剑柄,两人的手已然挨着,寅九手掌前挪,一把握住楼镜的手腕,将她顺势拉了起来。 寅九说道:「我带你出去。」她的声音柔和平静,却如同在说一个已定的事实,不容质疑,仿佛这下面与出路间隔着的并非是鸿沟天堑,而是一条平坦幽静的小道。 但楼镜心中清楚,楼彦不会放过她,热血沸腾的群侠不会纵走任何一个飞花盟的邪徒,要从这里离开,无疑是以一敌百,剑挑群雄。 好虎难架群狼。 楼镜原本是只要给她一点缝隙,她也要生刨出一条生路来的人,她自认自己无罪,曹如旭亡故,她无罪,楼玄之亡故,她无罪,没有犯这个罪,即便处罚是轻轻一顿板子,她也不愿意挨,这是她的执念,她心中的一口气,拼着撑到了现在,多难捱的关卡都过去了。 第214页 然而真兇的身份和云瑶的死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她的心气打散了,她难再去想自己做得对不对,而是去想自己做的这些值不值,为了追求所谓的公平,甚至在别人眼中,算不得公平,只是她心中偏执地认为是公平,而失去了这么多,真的值得么。 她对一直以来所做的事产生怀疑,对自己产生怀疑,难免消沉。 觉得要出去,太难! 实则,这对常人来说,都不算是消沉,任何人置身楼镜这个地步,都难坚信自己可以从武林群豪包围之中,杀出重围。 到场的不少是各门派掌门,长老,便是到场的游侠,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为剿灭死人庄这个害人毒瘤,未保万无一失,他们可说是全力以赴。 但到底是扑了个空,药夫子早已闻风逃走。 众人一口气不上不下,憋屈得难受,是再不肯放过这死人庄里其他的魔头。 寅九揽住楼镜腰身,从屋顶上飞身下来,甫一落地,脚步一点,足踏轻风,行踪鬼魅,从众人间隙穿梭而过,霎时就到了广场中央。 那些原先忌惮着疯剑,畏手畏脚的人骤然惊醒,有人叫道:「莫让他们跑了,就算是疯剑,难道还能敌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话音一落,便听得人声如狮吼,开山拳刘泰气沉丹田,双脚将青石地板都踏碎了,轰出双拳,如撞南山,拳势霸劲狠绝,蛮横地将两人去路封住。 寅九碍于强横气劲稍一停步,身后劲风来袭,却是一点寒芒袭来,寅九横剑抵挡,寒芒击在三毒上,发出叮地一声响。 来人是个劲装女子,江湖人称娆十三,手上使得武器是一条绳标,可长可短,攻势猝然,出如长枪一挺,来得劲疾。 寅九被娆十三缠住时,身后又传来一道破空之声,一条九节鞭抽来。 使九节鞭的是个精悍男人,江湖人称徐图,与这娆十三是对夫妻,九节鞭是件极兇狠的软兵器,徐图一身本事也是修炼到家,信手一鞭可抽断碗口粗的乌木。 夫妻俩一唱一喝,威势翻倍,然而要拿下寅九和楼镜,还是差些火候。寅九和楼镜两人,一把三毒诡谲多变,似夜中迷雾,一把春水,比这九节鞭更凶更狠。 不过这夫妻俩也没想将人制服,这两把兵器主要在缠、绕两个字,虽不能伤敌,却可如蟒捕食猎物,将猎物紧紧缠绕至麻痹,夫妻俩就是要拖住她俩。 这夫妻俩绳标和九节鞭如蟒蛇扑食,同时探出,封住两人前后退路,刘泰一个虎跃,双臂向她两人方向下捶,悍勐无俦,如泰山压顶。 寅九和楼镜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两人同时向左一挪,因背对着,所以错了开来,那绳标和九节鞭袭空,反而从寅九和楼镜两人让出的空隙中和对方撞上,像是对亲夫妻,如胶似漆缠在了一处。 娆十三和徐图是老手,不过缠住剎那,然而这剎那对寅九和楼镜两人而言,就是转守为攻的绝好时机,剑芒一挑,同时攻向这对夫妻,而撤离了原先的位置,刘泰扑了个空,倒是击在夫妻俩缠在一处的兵刃上,叫两人身躯一震。 夫妻俩慌忙中避开要害,还是被寅九和楼镜得手,见了红,退下阵来。夫妻俩一撤,寅九即便回身,三毒一挽,袭向身后刘泰,那刘泰虽是赤手空拳,但手臂上的金环可挡刀剑之锋。 寅九方一使力,勐然感到刺骨的寒意,她动作迅疾,腰身往侧面一拧,一桿红缨枪悄无声息袭来,从她腰侧刺过。 那通天蟒王开南动了,一柄红缨枪,进退如风,快得瞧不见影子,剎那间,枪尖点出了数十下,招招袭击要害。 两人夹击着寅九,一个勐,一个快,打得叫她腾不出手来,又在这时,插进了第三人来。 甘戊子收了八卦盘,三尺青锋捲入这战网之中,他不见得比另外两人修为更高,但脚上踏着奇门步法,几乎将寅九去路封死,若要脱身,唯有将他三人打败。 可三人功力尽皆不俗,特别是步步强攻的王开南。 寅九被这三人缠住时,楼镜再次受到曹老二和李长弘袭击,两人被分了隔开来,敌人大有各个击破的架势。 寅九心头一沉,急欲破开三人围攻。 急中容易出错,寅九剑指攻势最勐的王开南,迫得太急,忘了穷寇莫追的道理,那王开南看似退出战圈,背对了敌人,实则算准了时机,一着回马枪! 一枪如蟒蛇出洞,又快又狠,饶是寅九避得疾,手闪电探出,握住了那柄枪,那枪也从她腰侧刺过去,顿时深色的衣衫暗了一块,而此刻甘戊子剑点她左肋,寅九出剑招架,左右手被制住,刘泰双拳往她后心撞到。 寅九脸色骤然一变,她看见楼彦动了。 子,蓦地心胆俱颤。 寅九已然破釜沉舟,她有一招,其中威力,必可退敌,但尚未纯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要是被他们拖着,她也经不起人海消耗,终有落败时候,倒不如放手一搏。 天地间一声旱雷响彻天地,紫电翻滚,大雨将来之际,犹如黄昏。 寅九遽然松开红缨枪,三毒回拉,做了个极短的蓄力,体内澎湃真气汹涌而出,三毒的剑光沉到了极致,寅九剑招一出,没有半分保留,对于众人而言,好似平地里骤起滔天巨浪,近处皆受波及。 第215页 那仿佛是三头六臂,面目狰狞的修罗,持着无数神剑,捻赶着生人,把一切生机都要杀绝了一般,仿佛无数死的化身。 这一招,森罗万象,原是用来对付干元宗剑招独揽干坤的,若是有吕克己在,或许能盪开混沌,澄清玉宇,但在场诸人,无不为剑招诡绝兇恶震慑了心魄。 王开南和甘戊子在前,受冲击最重,飞跌在地,吐出一口热血,刘泰双臂金环悉数碎裂,臂上条条殷红,淌血不止,原本向楼镜那方去的楼彦也被这剑势抵拦住。 寅九脸上已无血色,苍白得很,体内躁动的内力尖锐的似剑一样到处乱沖。 寅九只是略缓了一缓,立即抽身往楼镜那方去。 楼镜被曹老二和李长弘缠斗,已经离开得有些距离,虽被她剑势波及,但影响不大。 寅九赶来时,曹老二和李长弘正前后夹击楼镜,楼镜原先总是以守为攻,现下耳朵一动,听到曹老二方向有异动,一转攻势,竟不管身后的曹老二,直迎李长弘。 曹老二也听到背后动静,见楼镜如此果断,以为身后之人是寅九,当即放弃袭击楼镜,调转了身子,面向袭来的寅九,谨慎防守。而假作迎击李长弘的楼镜竟是虚晃一招,步子都没跨实,一扭头,对着曹老二后背就是一掌。 赶来的也确实是寅九,却没有一点要攻击曹老二的势头,只是架着剑格了一下曹老二袭来的剑锋,人直冲着楼镜另一边的李长弘去。 楼镜这一招声东击西,曹老二和李长弘都始料未及,也只有寅九与她配合上了。 楼镜这丹炎掌法已经不可小觑,一掌下去,已能听得骨裂声音,曹老二被击飞出去,口吐鲜血,身上因为热度而呈现诡异的红色。蛇姬扶着曹老二盘腿坐起,触碰到他时,只感到手被烫到,惊骇道:「丹炎掌法。」先是一个疯剑,现下又来一个沈仲吟。 另一端的两人并不挂心他们的忧惧,寅九一剑迎上李长弘,李长弘露了怯,三毒神锋当场将李长弘佩剑震断,此举对于剑客而言,无异于被当场扒了衣服一般羞耻。李长弘被震飞出去,脸色发青,郁气积结。 盪开了拦路人,寅九忙道:「走!」 两人没有片刻停留,趁着这空隙,直冲向外。武林各派人士一部分在东面引走死人庄势力,一部分从西北两边潜入庄内,而南边围攻的人少,寅九便带着楼镜从此处突围。 南边路上的人确实少,好手几乎都在药房广场上,而寅九似乎对这边的路又格外熟悉,两人不多时便跃过了死人庄围墙,到了一片枫林中。 寅九手放在口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哨响,不远处马声嘶鸣,一匹骏马奔踏而来。 林中忽然冲出数人,叫道:「什么人!」 两人神色一凛,原来这里也有武林中人。 空中响起衣袍飞舞声,一道身影追来,叫道:「镜儿,你不能走!」 竟是楼彦! 寅九将楼镜腰身一托,让她上了马背,剑鞘一拍马屁股,骏马奔腾而出。楼镜低唿一声,回头失声叫道:「寅九!」 寅九迎上楼彦袭来的一剑,两人斗了数招,楼彦心中惊骇,寅九招招式式都像是克着他来,仿佛对他攻守进退了如指掌。 楼彦当机立断,收剑取出一把铁扇,招式老道狠辣,寅九剑招虚虚实实,买了个破绽,待楼彦深入,一掌打来,寅九也一掌迎上,却无心拼个高下,只是借楼彦这一掌之力,撤身后退。 寅九倒飞出去许远,身子一拧,轻身往前方疾驰的马儿追赶而去,沿途不少追赶马匹的人,寅九一一拦下,这些人功底到底是比不过广场上那些人,又哪里挡得住寅九出招呢。 寅九轻功极快,短途上竟追得上那匹骏马,楼镜瞧见她追上来,心里顿时一松,伸出了手去,寅九一握,楼镜施力一提,将人也拉上了马背。 楼彦追了几步,看着远跑的人,紧皱眉头,身后马蹄声响,楼彦回头一看,眸子一亮,原来是听到动静赶来的聂云岚。楼彦说道:「聂侄女,飞花盟党徒从这条路逃走了,万不能叫他们跑脱。」 聂云岚对待楼彦态度十分冷淡,但听到飞花盟这三个字,却仍旧依言追了上去。 寅九和楼镜两人共乘一匹马,聂云岚却是独乘一匹,前者自然没有后者脚程快,不多时,聂云岚便追上了两人。 寅九听到马声,回头一看,呆了一下。聂云岚见到前者,看到寅九的面具,身躯狠狠一震,她将两人身形辨认,眼中的火慢慢燃烧了起来,神情阴鸷,「是你们!」 寅九狠踢了一脚马肚,让马儿跑得更快些。聂云岚取下背上的弓,三支箭矢搭在弓弦上,狠声道:「想跑?」 聂云岚的骑射有多厉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纪轻轻,天生奇力,只怕都超过了聂禅,寅九和楼镜在思量山上已经见识过。 寅九抽出楼镜腰间的匕首,往后一掷,直射聂云岚胯/下坐骑额心,她不愿与聂云岚交锋,一来是若被缠住,不过片刻,群豪便会追赶上来,二来便是她的私心。 劲力灌透,如一点寒星,咻地扎进马儿脑袋里,马儿哀鸣一声跪倒,聂云岚反应极快,手上松弦,但还是受了影响,箭矢失了准头。 三箭,原是一箭射马,两箭攻袭要害,如今两箭擦着过去了,只有一箭中了,却不是要害地方。 第216页 聂云岚翻滚起身,咬牙搭弓再射时,人已经远走了,她望着瘫倒的马儿,脸色阴沉得厉害。 楼镜完全出了死人庄所藏身的山岭,才相信自己真的逃了出来,她心里仍是砰砰跳个不停。 直到马儿跑出许远的路,寅九也未停下来,她一言不发,只是牵着缰绳,一直赶路,仿佛所有的精神都用来赶路。 直走到天黑,直走到天亮,寅九都未让马停下,各派人士不会放弃追杀,而一路上说不定早有他们安排好的眼线,哪里都不安全,可寅九并没有赶迴风雨楼,她一直在往西南走。 出了死人庄那座山,又进了一处深幽静谧的山峰,马儿踏上一条曲折隐避的路径,穿过拱洞。 前方豁然开朗,是片烂漫花田,恬美安宁,芬芳柔软,竟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马儿进了花田,没走几步,楼镜忽然感到身后一空,寅九从马背上歪倒下去,楼镜伸手没有捞住,心里也跟着一空,「寅九!」 楼镜仓惶下马,那马儿精疲力竭,低吟一声,也口吐白沫,累死在花田里,身躯訇然倒下。 楼镜这才瞧见寅九口鼻开始溢血,右肩里插着一只断箭,在外的部分已经被剑削去了一节,楼镜想去碰那伤口,又不敢去碰,她将她抱入怀里,手搭在她脉上,只觉得内里乱得一塌煳涂。 她的心被揉碎了扯烂了,抱着寅九,身子在风中颤抖,「你醒来,看看我。」 楼镜扶着寅九脸的手指碰触到面具,她不知是自己全然接受了她,还是下意识动作使然,将面具机簧解开。 她将面具取了下来。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苍白却熟悉的容颜。 楼镜看着她,不能唿吸,声音压抑到极致,反而出不来声。 到这时候,真真切切瞧见了,疑影解开,猜测落定。 寅九就是余惊秋,是失踪了一年多,杳无踪迹的余惊秋。 花田里馨香萦鼻,虽是初秋,空中仍有蝴蝶,这里安逸的让人骨头都酥了。 山谷里空寂,鸟鸣啁啾。让人想闭着眼睛睡死过去。 楼镜失去了理智般,悽苦地笑出来,笑得力尽,笑得几乎呕吐,终于抵受不住,彻底崩溃,泪如走珠,向着天穹嘶喊,「我不斗了,我不斗了,我认输了!」 她俯在余惊秋身上,哭声沉抑痛苦,嘶哑着声,魔怔一般,「饶了我罢!」 第102章 坦诚 花茎摇曳,四下里窸窸窣窣,楼镜俯在余惊秋身上痛声低泣,察觉到周围动静,以为追兵已至,她将余惊秋搂在怀中,如同困兽,双目赤红,握着春水,向动静传来的方向瞪视过去。 楼镜还没看清来人的路数,当先那人叫了一声,「是山君?」 一道雪白的影子倏尔往前一跃,鬼魅似的落至跟前,到得近前,气势十分迫人,原来是只体格壮硕异常的大老虎,一名灵秀的少女坐在虎背上,楼镜下意识出手,春水剑一探,锋芒凌人,白虎动作敏捷,避到一旁,冲着楼镜低唿。 少女还在观望楼镜怀里的人,轻灵悦耳的声音叫道:「呀,真的是山君。」她灵动的眸子里显出喜色,转瞬又难掩担忧,水灵灵的眼睛像是要落下泪来,「允泽,你快去叫我师父来,她好像受伤了,伤得很重。」 楼镜看向来得这行人,明明各个手持武器,严阵以待,像是来对敌的,却怎么转瞬变换了脸色。 山君是余惊秋的小字,只有干元宗的人知道,也只有那些长辈称唿,怎么这个少女随口唤出,如此自然熟络,余惊秋几时认得这么一帮人? 少女看向楼镜,目光好奇地注视这个娇艷美好、泪盈于睫的女人,「你不必担心,我们是山君的朋友,只是谷里很少有外人进来,所以我们过来看看,希望没有吓到你。」 原来这里是个封闭的山谷,余惊秋来的路也确实隐蔽难寻,正是当年因缘际会,到过的风来谷,这少女就是月牙儿。 月牙儿话说完没过多久,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允泽去而復返,身后跟着一人,白髮红颜,气度沉着,正是韫玉。 谷里突然来了人,早有人去通知谷主,韫玉本在路上,所以来得这么快,见到韫玉过来,月牙儿远远地避了开去。 韫玉淡然地扫了眼月牙儿后,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楼镜来,目光斜睨了楼镜握紧了春水的手一眼,视若未见,走到余惊秋跟前半跪,举止从容,探出手去,搭在余惊秋脉上。 楼镜不由得去注意韫玉的神色,只见她阖眸沉吟,良久睁开,站起了身,脸色极差,像极了因为修养才没有破口大骂,韫玉面带薄怒,冷声说道:「没救了,挖个坑埋了。」 一句话把楼镜说得脸色惨白,唿吸也止住了,最后一点希望破灭,她眼神空洞,神情迷茫,透过了重重人影,仿佛看到很远的地方。 天高地阔,她这片刻间竟不知该去哪,去做什么。 韫玉已经先走了,白虎踱步到楼镜身旁,月牙儿安慰道:「你不要害怕,我师父这么说,就是还有得救,她说话一向这样,她只是生气山君把身体糟蹋到这个地步,毕竟前年她花了好大功夫才把山君身体养好些。」 这话中信息不少,前年,差不多正是余惊秋失踪的时候,原来她是到了这里,可现下楼镜无法去深想。风来谷里的人背起了余惊秋,正往居处走,楼镜紧跟在余惊秋身旁。 第217页 越过漠漠花田,就能看到屋舍,大约谷里闯了外人进来惊动谷民,不少人站在屋落前头观望。 楼镜的视线中看过去,那重重人影像春笋抽芽,转眼节节拔高,霎时又如柳枝一般在风中左右摆动,摇摆着摇摆着,影影绰绰的人忽然变成了死人庄上的千百张狰狞面孔,楼镜两眼一黑,彻底昏晕了过去。 梦中尽是纷乱世界,楼镜勐然睁眼,感到床畔有人,去摸腰侧,匕首被余惊秋掷出,春水不知去处,楼镜骤然暴起,将床畔之人的手臂扭到身后,一手扣住她的喉头。 那人一惊,发出一声轻唿,「姑娘,你受了沉重的内伤,现在还不宜走动。」 楼镜将屋内环视一周,全然陌生,女人像是能感知到她的情绪一般,微微笑道:「这里是风来谷,我叫阿难,我们是山君的朋友,你不用紧张。」阿难声音温柔,总是微偏着头,目光直视着一个地方。 楼镜问道:「余惊秋呢?」 「她在上面,还未醒来,姑娘,你好好养伤,等你能活动自如,就能见到她……」 话未说完,楼镜已经松开了她,往外走去,可一旦方才全神戒备,对敌的勐劲散去,立刻感到五内钝痛,身体沉重似灌满了铅,只走了一步,便摇晃着跌跪在地。 阿难慌忙来扶她,「老天爷呀,你身上还封着针,不能这样乱来!」 楼镜见阿难摸索着过来的模样,才知道阿难是盲女,可她此时并不关心这些,她此刻什么也不关心,她只想亲眼见到余惊秋平安无事。 楼镜强撑着又站起,不顾阿难拦阻,跌撞着走到门边,扶着门墙上了楼去,楼上只有药房开着门,楼镜率先进了这扇门中,直入内间,见榻上躺着个人。榻上的人双目紧闭,唇无血色,不是余惊秋是谁。 楼镜像醉酒的人,摇晃着走到榻旁,颤着伸出手去,在余惊秋鼻下探了一探,感受到她的吐息后,身上一软,霎时失却了力道,跪坐在了榻旁。 阿难追了上来,直唤道:「姑娘,姑娘。」 阿难感受到床畔有人,温声道:「姑娘,山君一时半刻是不会醒的,你先回去歇息,待她醒来,我就去叫你。」 楼镜坐在榻畔,良久才说一句,「多谢你。」至于回去,她却是一点也未动弹。 阿难还要再劝,月牙儿牵着白虎进了屋子,对阿难说道:「阿难,你就让她留在这罢。」 「可是……」 「你不让她待在这里,她肯定不会安心的。」 阿难嘆一口气,妥协了,「好罢。」 阿难离开后,月牙儿走到榻畔,向楼镜道:「我叫月夕,你可以唤我月牙儿。」 楼镜答得沉缓,没有情绪,「楼镜。」 月牙儿看看她,又看看余惊秋,笑道:「我认得你,山君向我说起过你,你是她的师妹,对不对。」 楼镜眸光一晃,少顷,还是抬起头,向月牙儿看去,问道:「她说我什么?」 「她说你……」月牙儿狡黠地一笑,「她说你什么,待她醒了,你自己问她罢。」 惊秋甚至连她的事也会跟她说。 「我知道你不肯走的,我把翁都借你,免得你着凉了,你要是折腾得自己伤势加重,我师父要生气的。」月牙儿打了个手势,白虎乖觉地走到楼镜身后,往下一趟,露出柔软的肚皮,围绕着楼镜,热烘烘似暖炉。 「多谢……」楼镜回首道谢时,月牙儿已经出了门去,楼镜靠住了白虎,开始觉得疲倦异常。 确实如阿难所说,余惊秋一时片刻醒不来,楼镜等她清醒,足足等了六日。 那日,楼镜白日去瞧她,人没醒来,被韫玉勒逼着回去歇息,躺在床上,抵不过身体的睏倦,睡了过去,夜半醒来,月入中天,她出了房门,见到院子树下,坐着一人。 楼镜心急跳了两下,快步下楼,走近时,脚步却不由自主放慢,走到桌旁,看着向月而坐的人,问道:「我该你唤你余惊秋,还是该唤你寅九?」 桌上放着一块玉佩,玉佩从中断裂成两半,被红绳绑在一处,余惊秋将它收回袖中,说道:「寅九是我,余惊秋也是我,名字罢了。」 楼镜坐到一旁,声音沉闷,「你大可以用真面目去见我。」 「几年前,我们还在虎鸣山上时,你跪在书房外那会儿,师父召见我。」 楼镜诧异地看向她,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这样一件事。 「似乎那时候师父就预料到自己时日无多,他担心自己一走,我们再无依靠,他嘱咐我,我们师兄妹间要互相帮持督促,师父对我说,他总放心不下你,害怕你误入歧途,也怕你的性子太孤傲,踽踽而行,所以把你託付给我,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误入歧途,由我来劝导你回归正途,若是尽力而为不可得,也就毋须再手下留情。」 楼镜霍地起身,木然瞪了余惊秋半晌,忽然冷笑了起来,「所以你是来监视我,来杀我的?你本不用这样大费周章,你来问我一句,我会不告诉你么。」 「人心险于山川,若你误入歧途,想要瞒我,又怎么会让我看出来。」 余惊秋将血淋淋事实刨开来,他俩人经过这么多事,怎会再对人毫无防备。楼镜颓然坐下,苦笑一声,「你说得对。」 「赫连缺的人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我出谷不久,就遇上了他的人,一来,为了避开他的耳目,二来,追着我的那行人收到了调令,要去风雨楼,我正不知道该怎样去验证你的本心,索性扮作了赫连缺的人,跟在你身边。」 第218页 楼镜心中苦涩不已,面上一派妖娆,倚着桌子,狠狠逼视余惊秋,冷笑道:「如今呢,师姐觉得我这个魔头该杀不该杀。」 答案早已可知,否则她就已经死在了死人庄里,只是关心则乱,她没有想通。 余惊秋回头看她,重伤初醒,还满是倦惫,楼镜在月下望着她的眉眼,心头一软。 余惊秋说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你有许多不得已。」 她说得如此恳切,或许正是因为她在身旁监视,亲眼经歷过许多事,这话才如此踏实,不是空荡荡的一句虚话。 楼镜嘴上说着自己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她,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谩骂指责,再多当面的质疑,她也觉得无所谓,余惊秋这一句话却好似把她心底深处那些委屈全给掏了出来,难过到难以言喻。 她眼中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旁边余惊秋还在,便感到现在哭太难堪,将眼泪忍在了眼眶里。 余惊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裳,站起身来,「我们师兄妹命途多舛,师父早有预见,前途坎坷,风雨飘摇,仅凭一人之力是难以走下去的,如今我们也仅有对方可信赖依託。」 楼镜面露悲色,说道:「郎烨师兄不在,云瑶师姐也……狄喉师兄怕是再难信我,下次相见,手足相残罢了。」 「阿瑶未死。」 楼镜神情错愕,紧紧盯着余惊秋。 余惊秋徐徐道:「药夫子从来没有分尸的癖好,他要折磨人,有千百种法子,若要羞辱各大门派,亦或是要引起你和各大门派的争端,也有千百种法子在尸身上做文章,分尸是最下等,就算是他要分尸,更不必将头颅拿走,多此一举,他大可以将头颅留在当场,如今那尸首穿着阿瑶的衣裳,头颅却不知去向,倒显得欲盖弥彰。」 「你说的虽有道理……」这一点楼镜也想得通,只是当时那场景,正面的冲击太强烈,让她难以深思,而且她总忍不住多想,总忍不住去想坏的结果。楼镜将那日到死人庄前后的情景说了一遍。 「那日我比你先到死人庄,药夫子就已经不在,牢房中的许多试药人也被带走,药夫子是早就嗅到了风声,事先撤走,留下了那么一具尸首示众,不光威慑武林门派,以罗五的种种表现来看,药夫子是知晓你和阿瑶关系的,藉此一招,让你拖住各路人马,药夫子既然是丘召翊的人,你这一次若是能逃脱升天,日后他也依然能借阿瑶来牵制你。」 楼镜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要云瑶尚在人世,不管在哪,她也要把人找回来。 夜里风大,余惊秋手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声。 楼镜看向她,余惊秋对药夫子如此了解,都源自她真真切切和药夫子的交道,那是个何其残暴的人,那四年对于余惊秋而言是怎样的,楼镜不得而知,只是她心底想一想,会觉得疼,「你的伤,怎么样了……」 「在慢慢恢復了,韫玉医术极好,你不用担心。夜深了,回去歇息罢。」 「好。」 两人默然无言,又走回楼阁,楼镜住在下面,余惊秋住在上面,在楼梯分别处,楼镜忽然叫住了余惊秋,问道:「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余惊秋欲言又止,少顷,温声说:「希望你在这里,能有个好梦。」 余惊秋回了自己房中,将那烛光挑亮了些,坐在床头髮起怔来,许久捂着心口长长一嘆,却在这时,房门被勐地推开。 药房的门一直是不落门闩的,这是韫玉的规矩。 余惊秋惊愣地注视着门口的人,被这突然的响动一惊,她咳嗽起来,脖子连着脸泛起病态的潮红,「你……」 楼镜拿着个枕头,气势汹汹地看着余惊秋,「我梦魇了。」 第103章 夜话 余惊秋好半晌回过神来,勉力镇住心神,面上平静下来,说道:「谷中有一味香,最是宁心静神,我去让韫玉拿给你。」 谁知楼镜反手一推,已经把门给合上了,「夜已经深了,谷主都歇了,何必再去吵醒人家。」 「那你想如何?」 「我一个人睡不踏实。」 话说到这份上,瞧着那枕头,余惊秋哪里还能不知道她的意思,「这里没多的被褥,何况地气寒凉,你伤势也未好全,你……」 「你让我睡地上?」楼镜声音冷得凝出冰碴子,许是一攻一守的形式从小到大维持多年,楼镜见了余惊秋,骨子里就透出几分有恃无恐来。 余惊秋一哽,心中哭笑不得,「同榻而眠,我伤势未愈,免得把病气过给你。」 「你是受得皮肉伤,受得内伤,不是染了风寒,中了毒,怎么,我们睡在一张榻上,明日我身上是能多一处箭疮,还是多道剑伤?」 「……」 「想当初在南冶派里,师姐还是男子身份,男女大防,也愿意和我同处一室,是了,深更半夜也闯进过我卧室里过,怎么如今倒是有百般千般的说辞。」楼镜步步逼近,灯光投射的影子压过来,将像是猎物一样的余惊秋笼罩在内。 余惊秋想起当时的许多事,被楼镜逼着回忆,窘迫不已。 楼镜深熟软硬兼施的手段,还不待余惊秋接口,她口气一转,神情悲然,语声沉重,「师姐,我一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就会想起死人庄,想起那具无头的女尸,想起狄喉师兄痛苦失望的神情,楼彦在人群中注视着我的眼睛,各路人士的围追堵截,还有……」 第219页 说到动情处,楼镜看向余惊秋,声音在喉间枯竭。楼镜当真想起了余惊秋是如何护着她到了风来谷的,忆起余惊秋倒在花田里的一剎,楼镜自心底涌上来一阵寒意,不由得浑身一颤,脸色骤然惨白。 她直直地凝望着余惊秋,半晌,干涩的声音说道:「我怕……」 余惊秋避过了楼镜的目光,她是寅九的那段时候,就已经深深领教过楼镜的手段,她垂下眼眸,少顷,轻嘆了一口气,妥协道:「罢了,那你今夜就歇在这。」即使领教过她的手段,也做不到决然将人赶出去。 余惊秋上了床,睡在里侧,面向着墙,背对着外面。 楼镜瞧了她一眼,走到桌边,吹熄了烛火,窸窸窣窣一阵轻响,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床虽不大,但余惊秋侧躺着,也就在中间留下了一道空隙。 楼镜平躺着,两眼望着屋顶,她并非是梦魇了,她在屋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前几日余惊秋重伤昏迷,一直未醒,她心定不下来,脑子里乱着,没工夫去想别的事,夜里见她醒了,心定了下来,又和她把话敞开了说,心思不免活络起来。 她想起和寅九的种种,一想起浴池内的引诱,就燥得心里发痛,四肢百骸都绞紧了,想要把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摧残成齑粉才好。 她自幼有与余惊秋争胜的心,当初引诱寅九,也是以为自己为下棋人,若陷得太深,不管寅九动不动心,她都输了,可现在她不光自己心陷其中,寅九摇身一变,成了余惊秋,拍拍屁股走了人,临了站在楼梯旁只会说『愿你好梦』,往日那些迹象,竟全成了师父的嘱託,自幼的习惯了,到头来多了烦恼丝,心湖起波澜的只有她一人。 她竟又输给了余惊秋,输得比任何一次都悽惨屈辱,再想起余惊秋隐瞒欺骗,她怒火中烧,感到万分难堪。 怒沖冲出了屋来,被清亮的夜风一吹,她又冷静了下来。 不管是余惊秋还是寅九,终究不过是多了一张面具,人还是那个人,她的直觉、她看人的目光不会有错,她不信余惊秋没有异心。 而她呢,她自己呢。 尝过河鲜,即使蒙着眼睛,被告知这是豆腐,她记住了,然而终究喜欢的也不是豆腐,是河鲜那鲜嫩醇厚的滋味。 楼镜在余惊秋这里丢的城池够多了,她不把余惊秋斗得丢盔卸甲,如何肯罢休。 年少就是个偏执桀骜,不服管束的性子,剑走偏锋,常年在飞花盟里浸染,那些世俗眼中的人伦纲常,现在反而成了她心里最不在意的了。 楼镜携着枕头气势汹汹来找余惊秋,躺在了一张床上,她依然睡不着,她感觉到余惊秋也还醒着,侧过头望着她消瘦的肩颈,长发遮住了大半,「余惊秋。」 她直唿其名,年少年长,不知干过多少次。 「夜深了,睡罢。」 楼镜道:「你乔装打扮,待在我身边,真的是全为我爹的嘱託,一点私心也没有?」 那头静了半晌,余惊秋徐徐道:「即便是师父没有嘱託,以你我同门之宜,手足之情,我也不会放下你不管。」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余惊秋又沉默了下去,她要装煳涂,楼镜却不准,「你要是为了看我本心有没有变,当我见过了沈仲吟,告诉你真相时,你就该知道,我并没有彻底迷失了自己,那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走,你又为什么不愿意露出真实身份和我相认。」 楼镜感觉到余惊秋身体微微一震,她道:「你怕了对不对,你怕以真面目与我相见。」 在浴池里那日,我也是这样抱着你,我说了一些话,你愤然离开,第二日就悄没声息的走了,你在逃避什么?」 「楼镜!」 越说,楼镜思绪越灵透,她戏嚯道:「师姐,你若是以师姐身份自居,又身负我爹不让我误入歧途的使命,那日我这么混帐,你应该当场揭下面具,斥责我放荡的行径,你跑什么?」 余惊秋似乎是被逼急了,恼羞成怒,身体在愤怒中颤抖,少顷,又松弛了下去,余惊秋无奈地嘆了口气,「我那时候只是惊骇于你,你的这种喜好。」 余惊秋口气陡然严肃起来,「镜儿,不说这事有违天地道理,为世俗所不容,你要忍受旁人多少异样目光,多少人将你视作异己,就说师父师娘只得你这一个女儿,你忍心叫他们绝后么。」 楼镜只感到心底燥热,血液直冲头顶,她怒火起来,不可收拾,坐起身来,一把扳过余惊秋肩膀,揪住她的衣襟,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余惊秋,你少给我扯淡,你拿这种大话来搪塞我……」 余惊秋忍着,呻/吟还是自口中溢出,她肩膀受伤,侧着身子睡时,受伤的一侧在上,自然被楼镜碰到。 楼镜原本还要发作,顿时偃旗息鼓,炸起的一身毛委委屈屈服帖下去,憋屈得很,只得放一句不软不硬的狠话,「我最恨身边的人骗我,迟早要找你算帐。」 楼镜松开了她的衣襟,到底紧张她的伤势,问道:「我去找韫谷主来?」 「不必了,没什么大碍,她已经歇了,不用去搅扰她。」 听着她的话,想起先前的对话,楼镜气笑了。 楼镜睡了下去,终于安分下来,将大半位置留给余惊秋,侧躺在了最外面。 或许是在余惊秋身旁,加上身心疲倦,她睡得十分安稳,再次醒来,天已大亮,余惊秋何时起的,她都没有察觉。 第220页 她起身时,外间有说话声,原来是韫玉在给余惊秋查看伤势。 余惊秋内伤严重,外伤也不轻,肩上一道箭伤贯穿前后,看得韫玉也直皱眉头,她道:「你知道右手的伤原本就未恢復到十成十罢。」 余惊秋道:「你当时说得极清楚,我记着。」 「我嘱咐过你,右手不可过分运功动武,你还记不记得?」 余惊秋点了点头,韫玉却冷笑道:「我看你是当了耳旁风。右手伤势加重不说,又受了这箭伤,这右臂你是不想要了罢。」 余惊秋却显得极淡然,说道:「我这右手还能活动,本来就是意外之喜,若是废了,也是命数使然罢。」 「霍,你倒是看得开,可到头来浪费的是我桃源谷的药材!」 楼镜已悄步走了出来,韫玉向后看了一眼,余惊秋目光往后一掠,迅速将衣襟拉好,然而楼镜早已看到那伤痕,她手掌隔着衣裳,虚抚在余惊秋的伤处上,懊恼起昨日的下手鲁莽,声音从未有过的柔软,她问:「余惊秋,你疼吗?」 余惊秋为这问话,为这声音,魂灵一颤,心都痛了,险些把持不定,「不疼。」 余惊秋急欲脱离这气氛,慌忙抬头,看向韫玉,说道:「我这师妹夜里梦魇,睡不好,昨日就想找你的,想着你睡了,你们这里的燃香还有没有,赠她一些罢。」 韫玉瞟了眼楼镜,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余惊秋,不言声下楼去,上来时,手里端着一方木盒,递给楼镜道:「临夜只需点上少许,便可安枕,不过切忌长期使用,不过是短时间难捱的时候派得上用场。」 「多谢。」楼镜接过木盒,打开还未细瞧,便觉得这香气,熟悉得很,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嗅到过。 楼镜疑惑道:「这是什么香?」 韫玉道:「谷里根据祖上一味药方配的,叫做一瓣心,与外面的有些不同,你若是闻不习惯,我去找找别的药。」 一瓣心……一柱心香! 楼镜将香燃起,果然香味一样,就是她在詹三笑房内嗅到的那股幽香,「这香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宽心助眠,温养经脉。」 「但你方才说,切忌长期使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论起医药来,韫玉眉眼间焕发一种神采,侃侃而谈,「是药三分毒,药再好,终归是药,哪里能当饭一日三餐的吃呢。」 楼镜盯着韫玉,目光灼灼,急急追问,「要是长期用了,会如何?」 「唔,药性渗透骨髓,倒也没什么,对于你们这样的练武之人,不是什么大事。」 「要是素来孱弱多病的人用了?」 「这种人,我向来是不建议多用的,且要忌酒,白酒性寒,若燃香饮白酒,易四肢僵冷,风邪入体,黄酒性热,若燃香饮黄酒,易阴阳两亏,损伤本元。」 楼镜喉中干涩,犹如被石子堵了,她余光掠了一眼余惊秋,吞咽了一下,问道:「要是饮了补酒,性热的补酒,会如何?」 韫玉皱起了眉头来,预想了下这种情况,目光似看到了死人般的沉寂,「性热补酒加上一瓣心,效力也只有内力高强的人方能运化,本就是病邪缠身的人,虚不受补,好的要被高热折腾去半条命,坏的可能当场暴血身亡。」 楼镜脸色骤然煞白。 第104章 復发 楼镜脸色有异,对着韫玉追根问底,余惊秋心生困惑,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是有什么不妥么?」 楼镜忽地回头看她,神情似惊似恐,楼镜的话已经涌到嘴边上了,就要将詹三笑中毒一事全盘托出。她触及余惊秋的目光,霎时间想起余惊秋得知詹三笑就是她亲姐姐时悲痛欲绝的反应,她又如鲠在喉,一字难吐。 但这事不该瞒着余惊秋,她应该知道。 楼镜斟酌了半晌,缓缓说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但你现在养伤为要,待你伤好那一天,我再说给你听。」 余惊秋伤重,楼镜担心此刻告知真相,刺激到她,会加重她的伤势。 楼镜欲言又止,余惊秋观她神态,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只是楼镜决定了的事,她再追问也是徒劳,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正说着话,月牙儿进来,见到余惊秋端端正正坐着,已然清醒过来,她先是眼睛一亮,而后眉梢眼角都露出清甜的笑意,步子轻快,跑到余惊秋跟前,「山君,你醒啦。」 余惊秋含笑唤她,「月牙儿。」 月牙儿欢喜地轻轻搂住她的脖子,「这一年多来,我好想见你,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 这一抱,韫玉和楼镜的眉头不约而同的皱起。 韫玉微沉了声音,「月牙儿,不要毛毛躁躁,仔细弄裂了她的伤口。」 月牙儿一抿嘴,闷声顶嘴:「我晓得厉害。」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冷凝下来,四人沉默着没人开口,直到盲女阿难上来叫众人下去吃饭,才打破了这一僵局。 午饭众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楼镜坐在余惊秋左边,月牙儿坐在余惊秋右边,谷里没有太多规矩,也不太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月牙儿又恢復了活泼性子,和余惊秋说笑,给她夹菜,竟是异常的亲热。 「山君,你尝尝这个。」 「好。」 余惊秋一回头来,左边伸来一对筷箸,夹着菜放到了她的碗中,她顺着手,瞧到了楼镜的脸。两人对视,不光余惊秋一呆,楼镜脸上也有片刻怔愣。 第221页 楼镜心想,自己倒也不必跟一个小姑娘生气,自己这些年沉淀,也早懂得喜怒不形于色,只不过当她晃过神来时,自己的手不知怎么就伸了出去。 用过饭后,月牙儿又拉着余惊秋,「山君,你既然醒了,跟我去别院住罢。」 韫玉轻斥道:「山君刚醒,伤势未愈,你不要总是缠着她。你自己胡闹不懂事便罢了,不要累得旁人也来迁就你……」 「韫玉。」余惊秋轻声唤道,打断了韫玉的话,月牙儿将脸侧了过去,但她还是见到她红了眼眶,忍住了眼泪,「我在别院住惯了,也正想回去,没事的。」 月牙儿将自己缓了缓,不想露出颤音,不想在韫玉跟前露怯,「我也懂医,我可以看顾山君,你平日里忙,总有顾不到她的时候,我可以一日十二个时辰照顾她!」 「你……」 还不待韫玉说话,月牙儿就将余惊秋拉了出去,说道:「山君,走,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余惊秋格外怜爱她,又知道她的心,明白她此时正难过,自然不会拒绝她。 韫玉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良久嘆了一声,脸上苦大仇深,这徒儿如今处处顶撞她,越来越不将她当作师父,打不得,骂不得,罚不得,真是…… 怎么就长歪了。 楼镜脑海里却在想那句『一日十二个时辰照顾她』,眼睛不自觉觑了起来,问道:「韫谷主,不知道这别院是什么地方,我能否同去,师姐一人前往,我总归是不放心她。」 「别院是月牙儿住处,离这里不远,是个安全的地方,不过你想去,也好,月牙儿医术虽然过关,但难免小孩心性,做事不谨慎,你去看着总是好的。」 「多谢。」 楼镜经过允泽引路,到了那处别院,院子前头无人,允泽摸了摸在屋前睏觉的白虎,「翁都,你主人去哪了?」 白虎意味不明的低吼了一声,允泽笑了笑,绕过了它,去给楼镜收拾住处。 一阵轻软的风吹来,枝叶窸窸窣窣,楼镜穿过堂屋,走到屋后。 走廊上有两个人,余惊秋向着树林端坐着,月牙儿躺在她的腿上,余惊秋手轻柔地抚弄她的头髮。 月牙儿要带余惊秋看的东西,正是她正面对的那颗杨树,昔年她对着那颗凋零凄寂的杨树发出颓丧悲凉的感慨,而如今,那颗杨树枝叶繁茂,群鸟栖息,好不热闹。 月牙儿想让余惊秋见了这景象开心起来,但她自己却难以开怀,哭倒在余惊秋怀里,直哭累了,睡了过去。 然而楼镜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却使得心里被一股无名火烧灼,她甚至都分不清这是怒是妒是怨,她想要冲过去将两人分开,却没有这样做,最终心里像被拧紧了一般的难过。 她缓步走过去,脸色平静如常,说道:「你很疼她。」这句话,还是泄露了一丝心绪。 余惊秋抬起头来看她,显得有些诧异,摸了摸月牙儿脑袋,「你不觉得她像谁么?」 楼镜忽地脑海里灵光一闪。余惊秋眼眸微垂,瞧着月牙儿,「是不是和瑶儿小时候有些像,只是比瑶儿还要天真,惹人怜爱。」 提起云瑶,楼镜脸色就白了几分,原先的情绪尽散,只留下空洞洞的感伤。 放轻了些,「她也十分黏你。」 余惊秋淡淡一笑,「你看不出来么,月牙儿是在和韫玉置气。」 楼镜愕然,她不是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孩子了,片刻后就反应过来,「你是说……」 「韫玉不回应她的感情,拒绝了她,所以她疏远了韫玉,和我要好,是在我这修补自尊,疗伤;和我亲近,是想要表现的已经不在乎韫玉了。其实表面越不在乎,心里越在乎,她亲近我,期望看到韫玉介怀吃味,可惜,韫玉太坦然了。」想起先前月牙儿被韫玉一句就训得红了眼眶,余惊秋轻嘆了一声。 楼镜问道:「为什么月牙儿选择你,而不是这谷里的其他人?」 「谷里的人世代在这里生活,韫玉对这里的人太了解了,只有我,我这么一个谷外的人,是未知的,月牙儿不怕被揭穿。」余惊秋感慨着,「她到底是孩子心性,不知道怎么处置自己的感情。」 楼镜忽然笑道:「大人也未必就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师姐,你说的头头是道,仿佛颇有见地,你又是怎么处置的?」 「……」 一阵阵秋风卷过后院,过了良久,余惊秋才感到一旁逼视的目光退去。当初她终于醒悟,情知不能再和楼镜纠缠下去,打算从风雨楼离开,让寅九自此从江湖上消失,楼镜再也不会见到寅九……但是天意弄人。 余惊秋避而不答,说道:「月牙儿再怎么做也是徒劳,韫玉只将她当作徒儿。」 「是么?难说。」楼镜斜倚着柱子,一旦她不好好站着,浑身上下就透出一股妖娆劲儿,她饶有兴味地一挑眉,「月牙儿被韫玉养大,一天天瞧着,一天天看着,对这个徒儿,她太熟悉了,在这个一尘不变的山谷里,岁月时光都是停滞的,每个人每一天都一样,怎么可能韫玉突然有一天就喜欢上月牙儿,她只将她看作徒儿,看作没长大的孩子,但若是有一日,韫玉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月牙儿,她会见到一个新的月牙儿,迷人多姿,不可方物,等到那时,又有谁能保证,韫玉不会喜欢上她呢。」 楼镜直视着余惊秋,余惊秋觉得这话已经不止是在说韫玉和月牙儿了,沉默良久,无言以对,直到月牙儿醒来,结束了这一话题。 第222页 秋天转凉,落叶纷飞,余惊秋和楼镜两人在别院住了六七日,身体一点点调养,虽说不能立即痊癒,却也在渐渐好转。 别院三人的房间是挨着的,这日夜里,楼镜被一阵异动吵醒,她在睡梦中也精神警惕,即使身在桃源谷内,也习惯不改。 楼镜翻身下床,张耳细听时,响动从隔壁余惊秋的屋子里传来,极其轻微。 楼镜感到奇怪,心中放心不下,出了房间,叩响余惊秋的门,叫道:「余惊秋,我听得你房间里有声音,出什么事了?」 一连叫了两声,余惊秋没有回应,楼镜再一细听,只觉得那声音像是呻/吟,楼镜心里勐一咯登,眸光一沉,抬脚就是一踹,将那门闩震断,两扇门飞弹开。 楼镜冲进屋内,只见余惊秋蜷缩在床上,五官几乎扭曲在一处,痛苦难言。 楼镜心下大骇,只因韫玉曾经说过,虽说余惊秋胳膊上的伤有些麻烦,但其他地方的伤势已经稳定住了,余惊秋怎会突然病发,似在油锅上煎熬一样呢。 月牙儿被楼镜那一角踹门的轰响声吵醒,揉着惺忪睡眼过来看,站在门口问道:「怎么了,我听到好大一声响动?」 楼镜不知余惊秋怎么了,忙将月牙儿拉过来,焦急万分,「你快给她看看,她不知怎么了。」 月牙儿一见余惊秋情状,吓得睡意全无,忙把住余惊秋的脉,越探脉,月牙儿脸色越差,贝齿咬着下唇。楼镜心中越急,脸上越平静,眼色越沉,并不催逼月牙儿。 月牙儿收了手,又看了看余惊秋肩上的伤,说道:「她身上的骨醉復发了。」 楼镜的脸色一下变得惨澹无比,「復发是什么意思,她身上那毒,还未全解么?」余惊秋变作寅九在她身边将近一年,她从不曾见寅九发病,满以为那毒应当解了…… 「这类奇毒,我们从未见过,是师父摸索着一手解毒,当时山君身体内的这毒确实未在发作过,但她走得太急,师父没能多观察,如今看来,这毒狡猾刁钻得很。」月牙儿扶起余惊秋来,「这毒还得找我师父来。」 楼镜打横将余惊秋抱在怀里,转身便往阁楼去,月牙儿骑上白虎,在后面追赶,奈何楼镜行动疾速,月牙儿喊道:「楼镜姐姐,你把山君带到楼下左间的药池里去,将她浑身浸在池水里,我去叫师父!」 楼镜按着月牙儿的话,寻到药池,来不及点灯,只是见屋中确有一汪池水,发着药材的苦香味。 楼镜将人放入池水中,谁知不入池水倒好,余惊秋只是压抑地呻/吟,一入池水,余惊秋立即挣扎起来,只喉底深处发出痛苦的声音来,叫人心都发颤。 以往骨醉的痒,痒在全身,痒在骨子里,挠不到,如今这痒,不仅痒在四肢百骸中,而且往伤口处聚集,叫余惊秋恨不得把伤口的痂整块肉地剜下来。 又疼又痒。 余惊秋伸手去挠,本就只着一件单衣,顿时将衣襟扯乱,结痂的伤口裂开来。 楼镜握住她的手腕,想要说:你忍一忍。唇瓣颤着,眼中盛了一层泪波,怎么说得出口。 余惊秋不知道岸上的人是谁,只是沙哑着声,恳求道:「你一掌把我打晕过去罢。」 楼镜鼻间骤然一酸,环住她的身子,要把她拉上岸。 「先不要带她上来,让她在池里待着。」 第105章 心疼 月牙儿远远见楼镜抱着余惊秋进了药池,她骑着翁都,往韫玉卧室来,还不待翁都立足,便急急忙忙跃下,至身房前,敲门道:「师父,不好了,山君身上的骨醉復发了。」 她心里焦急,下手没有轻重,将门扇敲得震天响。 「师父……」月牙儿手拍出去,还未接触到门扇,门被从里拉开,月牙儿手顿在半空。 月牙儿叫得急切,韫玉来不及点灯,趿着鞋子就走来开门。 月光直射进屋内,韫玉披散着一头白髮,穿着一身单薄中衣,睡中系带松散,以至衣襟凌乱,敞着肩颈一片肌肤,在月照下显出白玉一般细腻的颜色,肉眼可见的细滑柔软。 半夜被闹醒,韫玉神色睏倦,拢了一下头髮,询问道:「山君毒发时是怎样一个情状?」 月牙儿神情痴然,直愣愣望着韫玉,脑海里一片空白,连带着这句问话也没听进耳去。 「月牙儿?」 韫玉初醒,嗓音失却平日的严肃,喑哑磁性,沙沙地在月牙儿心尖上摩挲。 月牙儿望着韫玉翕动的嘴唇,回过神来,做贼心虚一般目光闪躲,「和,和以前一样,痛痒难耐,伤口处尤甚,我让楼镜姐姐带她去药池了。」 「嗯。」韫玉应了一声,边理着衣襟,边往药池走。 直到韫玉走远,月牙儿才从胸腔深处颤着舒出一口气,她脸上燥热,呆呆望着韫玉离开的方向,直到眸中盈满了泪。 白虎绕在她身侧,她俯下身子,紧紧拥住白虎,让空虚的怀抱被填满,「翁都,我好想抱她,好想亲她。」 「可是她不会愿意的。」月牙儿脸颊贴着白虎柔软的细毛,鼻子一酸,眼泪骤然落了下来。 药池之中,余惊秋痛苦难耐,楼镜心中不忍,正打算将人捞上来。 一道声音传来,「先不要带她上来,让她在池里待着。」 韫玉点了屋子内的灯,取过自己的针包和研钵,挑了两本手记,择选了一些药材,做这些事时井井有条,不急不躁,她镇定稳重的态度像是一味定心丸,安抚着楼镜惊惧的心。 第223页 一切妥当后,韫玉走到池边,捏住余惊秋的脉,蹙眉沉吟不语。 楼镜张嘴想问什么,一股寒流直入肺部,让她打了个寒噤,「怎么样?」 「这毒真是刁钻狡诈,若是宿主虚弱,它便作威作福,若是宿主强盛,它便暗中蛰伏,一点点余毒,竟能趁势捲土重来,达到这种地步。」这毒之『奇』,韫玉心中都忍不住贊上一句。 「你的意思是这毒復发,是因为她受的伤?」楼镜脸色苍白,身在药池中,身上被池中药液浸洗,双眸也染上湿意,水光闪烁。 韫玉见她神情,轻嘆一声,语气少见的温和,「你因果倒置了,是因为毒根尚在,才有受伤毒发。」 楼镜情知韫玉这是在开导她,但也难以释怀,本因是毒根深种,诱因却是身受重伤,若不是为了救她,她又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以至骨醉復发。 余惊秋靠在她怀里,细碎的呻/吟将她的心狠狠拧起。 「将她背对我。」韫玉解开针包,取出细长的银针,沾取药液。 楼镜揽着挣扎的余惊秋,让她背向韫玉,韫玉行针,将银针一根根封入余惊秋体内。 余惊秋的挣扎变轻,呻/吟也逐渐无力。 银针封完,韫玉已是一额细汗,脸色更显疲倦,但未喘上一口气,起了身,拾起自己手记,将药材扔进研钵中磨碎,倒入药池中。 药粉落入池水,余惊秋唇色苍白,眼中一片迷茫。 韫玉斟酌半晌,添去几味药材,或研磨或捣碎,加入药池里。 这一次,不过片刻,余惊秋浑身战慄,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悲彻的呜咽。 楼镜半扶半揽着余惊秋,感触到余惊秋身体深切的痛苦,她眼圈通红,脸侧的肌肉紧绷到酸痛,「她很痛苦。」 韫玉说道:「骨醉这次復发,对药性有了抵抗,我只能加大剂量,这药药性并不温和,她是要受些苦的。你先上来罢,这毒復发,要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我有没有什么能帮她的。」楼镜像在死人庄,知晓云瑶死讯时一样无助,甚至要比那时更深刻,更锥心。 韫玉还未答话,余惊秋嘴里虚弱地蹦出来一个字,「痒……」 痒,四肢百骸,连脑髓都痒,但她难以反抗。 余惊秋又磕磕绊绊说出个,「冷。」 冷得刺骨,像是血管内的热血凝结成冰。 楼镜眸光一闪,忙问韫玉道:「我修习的一门内功,是至阳功法,曾经为我驱散异寒,让我在蛇毒中活了下来。先前她骨醉发作,我也给她缓解过痛苦。现下我能不能帮她?」 韫玉道:「若你能用内力替她疏导安抚自然是好的,但她体内肆虐的疯剑内力不好应付,稍有不慎,反倒会伤了你,而且你的身体也还未……」 「我有分寸。」 「好罢。」韫玉见这不是自己能劝得了的人,也不再多言,只是叮嘱道:「你所说的至阳功法是一道助益,这些药下去收效慢,你用内力引导,就如同在她体内煎药一般,助她吸收药力,只是有一点,她这药,得文火慢煎,切不可急躁。」 「好。」 楼镜扶稳了余惊秋,与她手掌相抵,真气似一道温暖的细流输入经脉之中,如雪中炭,寒冬火,对于余惊秋的苦痛虽是杯水车薪,但也让她喉咙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相较于以往,余惊秋一人在痛苦寒冷的囚牢中苦熬,这一抹暖流袭来,让她知晓身畔有人,自己并非孤身,心灵身上的慰藉是无与伦比的。 韫玉将烧得通红的炭扔进熏笼里,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她已是满身睏倦,揉捏了一下眉心,回头时,楼镜已经抱着昏睡过去的余惊秋上岸。 楼镜更是疲惫,脸上没有多少血色,往前走时,踉跄了一下,勉力站稳,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将余惊秋放在躺椅上。 也熬不住。 楼镜听着这话头,眉心一抖,「今日?她往后还会……」 「我不是说过么,这毒并非一时半会能解。」 楼镜沉默良久,霎时累极,嗓音沙哑,「韫谷主,我守着她,你去歇着罢,你也累了半夜了。」 韫玉欲言又止,转而道:「好,若有事,再唤我。」 「多谢。」 韫玉离去,楼镜替余惊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抱着她到榻上。 余惊秋睡的不安稳,在这样的痛苦折磨里昏睡过去,自然不会做什么好梦,口中胡叫着一些人的名字,时而悽苦,时而悲愤,但总是悲伤的语调多些。 一滴温热的泪,从余惊秋眼角滑落到脸颊上。 楼镜指背轻蹭她的脸颊。却在这时,余惊秋无意识地唤道:「镜儿。」 楼镜一怔。 余惊秋不止唤了一声,声声眷恋。 蓦地,楼镜眼睛一酸,几乎也要落下泪来。 从小到大,她把余惊秋当作自己的对手,难说喜欢,对余惊秋天分的嫉妒也好,对父亲偏爱余惊秋的醋意也罢,她每次见到这人都是牙痒痒,暗暗卯足了一股劲要跟她斗。 后来余惊秋隐藏了身份,不是师姐,而是寅九了,她没了争强的那股执念,再去注视她,就看见了这人不一样的魅力,如同雪山之巅迎风而立的松柏,强大又美丽,却是最柔和的水流包容着她,跟得上她的步调,总能变幻出最贴合她心的形状。 第224页 她想要收服她,甚至不惜做戏,用自身为饵食引诱。 在死人庄里,她已经丧失斗志,生死无畏,寅九出现,顿时让她慌得六神无主,她害怕寅九跟着她丧命。 那时候,她就恍惚间明白,自己假戏真做,把心陷进去了。 待得她知晓寅九就是余惊秋,她也犯过难,即便是余惊秋说『余惊秋也好,寅九也罢,不过是一个名字』,人总是这个人,她还是难免疑虑,余惊秋是她的师姐,寅九是她的手下,身份的不同,自然也带来相处时心境的转变。 她喜欢寅九,也会如喜欢寅九一般毫无忌惮地喜欢余惊秋么。 此时,这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 因为…… 楼镜坐在床踏板上,牵着余惊秋的手,扣在自己心口上,「余惊秋,我的心好疼啊。」 余惊秋清醒时,天已大亮,骨醉发作,伤筋动骨,她浑身像是打碎了再拼凑,挣扎着起身,感受到手被压着,朝一旁看去,楼镜握着她的手,趴在床头睡着了。 光线温暖,清秋鸟鸣,静谧安宁的时光,余惊秋望着楼镜,这一呆看,仿佛今夕何夕,不知时光流逝。 门外一人探头探脑,在外偷偷打量,余惊秋察觉动静,抬头一看,却是月牙儿,不知在探看什么,余惊秋声音放得很轻,怕吵醒了楼镜,「月牙儿?」 月牙儿这才跳进屋来,走了过来。 「在瞧什么,鬼鬼祟祟的。」 「在看我师父离开没有。」月牙儿惨澹一笑。 余惊秋一怔,没了言语。 「你身体怎么样?」 余惊秋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裳,「好多了,昨晚吓着你了罢。」 「嗯……」 余惊秋看了眼月牙儿,「你有话想说?」 月牙儿垂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抬起来看着她,「山君,你们这次出谷,能不能带我走?」 「……」 眼见余惊秋犹豫,月牙儿咬牙道:「就算这次你不带我,我自己也要出谷的。」 余惊秋不知发生什么,让月牙儿突然间如此决绝,左不过是为了韫玉,她想起楼镜说月牙儿和韫玉的那番话,原本要劝解的话放下了,转而问道:「你想好了么?」 月牙儿点头。 余惊秋斟酌良久,「好,如果你真的想走,这次离开,我带你出谷。」 月牙儿如释重负般,展颜一笑。 月牙儿走后,余惊秋垂眸看向楼镜,楼镜脸色苍白,眼下乌青犹未明显。昨夜她虽神志不清,却还记得有一股温暖的真气安抚着她,她知道那是楼镜。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格外警惕,即便入睡,但有风吹草动,也会立马醒来,她和月牙儿说了这么会话,楼镜也不见醒,昨晚当真是累狠了。 余惊秋抿了下嘴唇,没忍住伸出手去,将她头髮轻轻撩拨开,顺到耳后,手掌抚摸上她的脸颊。 楼镜沉睡不醒,不能得知。 余惊秋知晓自己骨醉復发了,这解毒如何繁琐痛苦,她比谁都清楚,但她不想叫楼镜见着自己那副惨状。 可她明白,一旦楼镜得知她旧毒復发,一定不会放下她不管。 确实如她所料。 楼镜不仅要管,还要从头管到尾。 余惊秋按照韫玉吩咐,要去药池中第二次疗伤时,绕过屏风,骤然间见池中已有一人。 那人靠在池边的肩膀手臂肌肤细腻洁白,竟然是不着寸缕。 余惊秋手臂上还搭着干净的替换衣裳,仓促转过身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楼镜听得声音回过神来,便见着余惊秋背对了她,她眼中满是笑意,语气轻佻,「我来帮你疗伤,韫谷主说我内功能助你更好吸纳药力。」 余惊秋咬牙道:「疗伤便疗伤,你为什么不穿衣裳!」 楼镜手臂攀在岸上,头枕着手臂,「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不舒服,所以我不穿了。」 余惊秋无奈道:「把衣裳穿上,不然,你就出去。」 楼镜笑道:「师姐,你难道不敢看我?」 「……」 楼镜压着低哑的嗓音,语尾撩拨,「我身上哪处地方你没看过的?」 第106章 信你 不知是不是被楼镜这一句话激到,余惊秋忽然回过身来,即便是病弱之躯,依然是松柏风骨,身姿站得端正,垂下眼睑觑着岸边的楼镜。 楼镜身子柔软,斜靠在岸旁,撑着脸颊,抬头仰望她,眸子被药池的水汽沾湿般,水光潋滟。 两人一正一斜,仿佛无声对峙。 余惊秋说道:「楼镜,我上次便要同你说,你在飞花盟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初心未改,但不知在哪学的作风轻浮,不成体统,你从前也不这样,不要一心想着復仇,就彻底放纵了自己……」 楼镜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楼镜? 从来余惊秋习惯的称唿都是镜儿,以至于这一声楼镜叫得冷漠又疏离。 楼镜瞳色幽深,上挑着眼觑着余惊秋冷笑,「你是在以师姐的身份训诫我,还是在用余惊秋的身份规劝我?」 「有何区别?」楼镜将身份区分,叫余惊秋想起自己还有寅九这一身份,怕她旧事重提,眼底深处隐隐警惕,嵴背绷得笔直。 「区别?」楼镜从药池里起身,药池水不深,楼镜先前半趴着,大部□□躯隐匿在水下,这一起身,池水只在小腹,女人姣好雪白的身躯像是水波里冒芽的白莲,一霎绽开,缭了余惊秋的眼。 第225页 「你知道我性子的,从小到大的执拗,不服管教,厌烦别人、最厌烦的就是你,拿长辈的身份压我。」楼镜说着话时,眉毛鼻子一皱,似乎磨了下牙,仿佛真如她所言的厌烦,厌烦到牙痒痒,「你要是在用师姐的身份说话,我听都不会听。」 余惊秋思绪有片刻的空白,有道声音说:「那若是余惊秋呢?」余惊秋晃过神来,原来是自己在说话。 「要是余惊秋的话。」楼镜说着,竟从池水中走了出来,水珠从她颈口滑下,在白皙精緻的小腹上蜿蜒,乌黑的两绺头髮垂在身前,覆住了高耸雪山巅上傲然的红梅,「我愿意听她说话。」 楼镜步步逼近,余惊秋如临大敌,唇线抿紧,一双眼睛紧盯着楼镜的脸,目不斜视,她那眼神,气势十足,可后挪的步子,却怎么瞧怎么难堪。 木质的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墙角,楼镜把人逼到无路可退,抱着手臂,笑得格外危险,「要是说的在理,我自然会听的。只要别到头来又说什么同门之谊,手足之情,师尊的嘱託,你身为师姐的责任,这些话我不喜欢听。」 余惊秋知道楼镜暗指的是她重伤初醒那夜,同榻而眠时,她说过的那些话。 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揭过去的,特别是遇上楼镜这么个丁是丁,卯是卯的性子,楼镜不可能让她将两人的情感暧昧不清含混过去。 余惊秋了解楼镜,如果楼镜确定了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尽全力去获得,就像是年幼时想要胜过她,便能吃上别人几倍的苦来习武,那卓绝的毅力,让她整个人在拼搏时焕发光彩,那一直以来都吸引着她的目光。 楼镜确定了吗,她想要吗? 倘若楼镜确定了感情,在达到目的前,她必然不会放手,她如今已经是个合格的猎人,不仅有长途作战的毅力,更兼有沉着与谋略。 余惊秋一面为楼镜可能到来的穷追不捨而苦恼,一面又在心底深处浮现了一丝丝欢喜。 余惊秋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翻涌的思绪,她意识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总是想要劝楼镜『回头是岸』,刚要开口。 楼镜上身微倾过来,「余惊秋,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像是那日在浴池里。」 不知想起什么,楼镜望着余惊秋的目光逐渐迷离,「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寅九就是你,也不清楚……」不清楚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 楼镜伸手想要触碰余惊秋脸颊,指尖触及肌肤的细腻,还未深入,手腕被人捉住,楼镜眼露笑意,「虽然不知道是你,我觉得有些话我已经说的够清楚,心迹也已经袒露的足够明白,有些事,你我也不需要遮遮掩掩,对不对。」 余惊秋的脸色却沉着下来,眼中泛着冷意,「你说的话,什么话?」 「你不记得,我不介意再说一遍。」楼镜又靠近了些,近到能感受到唿吸的灼热,气息互相缠绵。 ,得来的却是楼彦就是兇手这一打击,他是你为数不多信赖的人。」那一刻,她能感同身受楼镜的情绪,因为她知晓真相那一刻,同样惊骇,愤怒,以及无尽的哀凉。 「你紧绷的心弦断裂,你彷徨,你无助,我都懂。仿佛这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可信,自己多年的坚持如指尖飞沙终成空,就像是一个笑话。你想要一个依靠,一个强大又绝对忠诚拥趸,永远不会背叛你,所以你找上了我。」余惊秋抵着楼镜的手松垂下来,神色平静,但是心上发着颤,无可抑制的酸楚,「楼镜,这并不是爱慕。」 楼镜从一开始的讶异,恢復了平静,直到余惊秋说完,她正了神色,「或许罢,或许那时候我说出那番话并非出自爱慕之情,而只是,只是想要利用你……」 话语落地时,余惊秋罕见的烦躁,蹙了蹙眉,想要推开楼镜,从这里出去。 「但是当你在死人庄里出现,你露出身份,我知道你是余惊秋的时候,就必然不是贪图你的能力修为。」若是贪图寅九的强大,在寅九现身时,她第一时间做的应该是抱紧寅九的大腿,思索怎么利用寅九逃生,而不是关切寅九的生死安危。 而知道寅九是余惊秋时,这份贪图就更不可能了。 余惊秋躁动着想要离开的身子忽然停下来,问道:「你……为何?」 「因为你是余惊秋。」 「我是余惊秋又如何?」她不明所以。 「因为你是余惊秋,我知道你,就像你知道我一样,所以我相信你,即便我不利用,不盘算,不论多危险,多大的事,你都会在暗中帮衬我,保护我,一如你从死人庄中带出我来。」楼镜深深地凝望着余惊秋,声音不自觉放柔,这些话语是出自她从小被护爱,而发自灵魂深处的肯定。 余惊秋避开楼镜的目光,眉间微松,语气依然冷硬,「你不是谁都不信,连我也不信么,怎么如今倒是说得这么肯定了。」 「我何时说过不信你?」 余惊秋眼珠冷冷地往楼镜斜瞟一眼,「当年你从黑牢里逃出,自虎鸣山潜下山遇我挡路时。」 「……」楼镜哑口,心想:好事记得不牢,坏事倒记得挺牢。虽然她从小到大对余惊秋也没办过几件好事。 可这事罢,现在回想一想,自己当初倒真是打心底不信余惊秋的,没想到一句话就被打脸,她不想瞒着余惊秋,骗她说当时自己说的是气话,楼镜瞟了眼余惊秋的脸色,当然也不能直愣愣说自己确实说过这话。 第226页 楼镜沉吟半晌,轻嘆一声,苦笑道:「余惊秋,当初我昏迷醒来,身在牢狱,仿佛一日之间,周围所有的人都换了一张面孔,我当时就想,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原来连在一起相处十多年,也是看不透的,你说狄师兄,我们不也从小长大,有他人难及的同门之情么,可有人从中作梗,拿云师姐的性命挑拨,就算再如何亲近,我没有证据,空口无凭,他又怎么信我呢,我二叔,待我不可谓不好,教我护我,陪我的时候比我爹陪着我的时候都要长,你说这样的人不可信么,若他都不可信,我还能去信谁,在我见沈仲吟之前,我哪敢想他是兇手,我哪敢信他是兇手,但结果呢,他就是个骗子!」 她没想哭,经歷这许多风风雨雨,也不会再为着一点伤痛哭泣,她说这些,原是要余惊秋心疼的,可说着说着,触动情肠,心中悲楚,倒真有几分哀戚,真情实意的红了眼眶。「我那时候确实谁都不信,谁都无法去信,如今依然,但你不同……」 楼镜抓住余惊秋臂弯处的衣裳,眼中盈着一层水波,眼圈发红,楚楚可怜,余惊秋想要避开,身子却木着,没有动作。 「你不同,你知道我的目的,你掌握我的弱点,你见过我的真实面目,我和你一起经歷过生死,你,你没有放弃过我,你并非是以师姐的身份取得了我的信任,而是一次次的行动跨过了我的壁垒,所以我信你,如今也只信你,如此而已。」 余惊秋唇瓣翕动,楼镜说,我信你,只信你,她心中竟有一种卑劣的窃喜,眼帘哀哀轻垂,楼镜在外飘零久,从前长辈慈爱,师兄师姐宠溺纵容,一转眼,草木皆兵,风声鹤唳,那种想要相信,却无法去相信的绝望,余惊秋能体悟,所以为楼镜感到悲伤。 「你……」余惊秋一句话未能说完,耳朵一动,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手一搭,将搭在臂弯间替换的衣裳拉下来,披在楼镜身上。 楼镜道:「我不穿。」 「穿上。」脚步声越发近了。 楼镜一改先前哀色,笑道:「来的应当是韫谷主,同为女子,有什么的,还是说,你怕我被别人看了去。」 「楼镜!」 第107章 揭穿 韫玉进屋时,听到扑通一声,像是什么重物落进水中,她绕过屏风,走到药池边上,余惊秋和楼镜已在药池中等候。 可能下药池的动作重了些,溅起的水花洒了两人满头,湿了面庞。 楼镜坐在池中,肩膀露在池外,虽有乌黑的长髮遮盖,依旧能看到圆润白皙的肩头。 韫玉走来,把两人轮着一瞧,好笑道:「怎么是你脱了衣裳?」 余惊秋听得这话像是话里有话,见韫玉看着楼镜,像是两人之前谈过什么。 「我这不是怕她一人不着寸缕的不自在么,想着索性也脱了陪她。」楼镜嘴角噙着笑意。 韫玉感受到余惊秋困惑的目光,向她解释道:「楼姑娘先前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让你伤恢復得快些,但凡事欲速则不达,治疗大方向上是不能变动的,也就只能在些小事情上留意改进,我说你这衣裳可以脱了,更顺畅的吸收药力,收效虽小,聊胜于无。楼姑娘应了,不过看样子,是误会了?」 「不是我意会错了,是我这师姐,脸皮薄,只是我脱了衣裳,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要是她自己脱了衣裳,怕只能扎进池子里,羞于见人了。」楼镜戏嚯着瞅了余惊秋一眼。 「楼镜。」余惊秋瞪着她,沉沉地叫了一声。这人以前虽然乖戾,好歹乖乖尊称她一声师姐,除了比武较量外,旁的事说不上恭敬,也能提一句守礼,现在是全不管了,定要闹得她侷促慌乱,这人才开心。 楼镜看着她脸色,乐得笑出了声,微凉的池水润过后,她的脸颊如梨花瓣般嫩白,水珠落到她的眼眶中,刺激得她眼尾发红,无端惑人。 轻盈的笑声像是羽毛一样摇曳着飘荡而下,落在心田上,搔弄心尖上的痒。 余惊秋没再言声,只是目光无奈,无声地轻嘆。她和楼镜交锋,从来都是她往后退让,楼镜就强势地往前踏一步,不留丝毫空隙,是她的纵容,让楼镜肆无忌惮地戏弄她。 韫玉备好了药材,要替余惊秋驱毒疗伤,楼镜端正了神色,与余惊秋面向而坐,手放在双膝上,托住了余惊秋双手,与她掌心相贴。 余惊秋骨醉虽未发作,韫玉替她驱毒时,药性照样会将毒性激发出来,余惊秋趁着意识还清醒,注视楼镜许久,说道:「不要逞强。」 「担心我么?」楼镜笑靥如花。 余惊秋神色认真,「疯剑的内力我还未能全部吸收化为己用,给别人输送内力本就容易遭到反噬,更何况我体内还有这样一个不安定的因素,你要谨慎,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先。」 听着这些嘱咐的话,楼镜眼帘微垂,师兄弟中,余惊秋一直是最温柔的人,经受的苦难却也最多,如今余惊秋不经意流露出的这种关切,是记忆中一样的温度,让楼镜感受到那因余惊秋修为的强大而被她一度忽视的情绪。 那是一种极端的怒火,恨极了命运的不公,想要踏破了天,刺穿老天爷双眼的愤懑。 自己有这一番的飘泊,多少有些是性子偏激执拗的原因,但余惊秋温和谦让,持五戒,与人为善,为何也要来受这苦楚。 楼镜眸子有些发红,头顶上方传来声音,「怎么了?」余惊秋发觉了她气息变化。 第227页 楼镜抬起头来,面色恢復如常,觑着眼睛,如以往那般,像是不服气,恶狠狠地说:「不要小瞧了我,倘若这么点事也摆不平,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余惊秋看了她两眼,见她无恙,这才收回目光。 然而疏导内力的过程并非楼镜说的那般轻巧,有了第一次疗伤后,余惊秋身体恢復了些,脉络变得更有『力』,攫取楼镜的真气时也显得更强势,楼镜要时时提防动乱的疯剑内力,还要注意着自己侵入的真气不会太激进兇勐。 一次疗伤驱毒下来,楼镜疲惫不堪,然而这些也远不如余惊秋所受的痛苦。 楼镜抱着昏厥过去的人,韫玉告诉她,余惊秋这一遭解骨醉的毒要比去年那一遭容易多了,去年那一遭,韫玉封了针后,毒素未清前,余惊秋甚至无法下地走动,如今余惊秋疗伤后,稍事歇息,就能活动如常,已是幸运太多。 楼镜没有开口,但是却在心里驳斥:这从来都不算幸运。 「韫谷主。」楼镜声音沙哑。 韫玉回过头来看着她,等候她的下文。 片刻,楼镜才继续道:「她的右手还能恢復么。」 韫玉沉默着。楼镜望着池水,「我明白了。」 「恢復如初,已无可能,但恢復到先前那般能提握抓举,还是能的,只是短时间内,绝不能再用右手动武了。」韫玉擦拭着手上的水渍,犹豫再三,微沉了声,「还有一件事。我说她可能不听,你们既然是师姐妹,情谊非常人能比,你说话,她也许会放在心里。」 「往后别再受这么重的伤了,即便是能治好,也会折寿的。」 楼镜瞪着眼睛,喉咙里干涩到说不出只言片语,只是在听到『折寿』这两个字,浑身打了个颤。 「今日的结束了,你也累了,带她回去歇着罢。」韫玉离开了。 楼镜下唇咬得发白,手上下意识的缩紧,更深地更深地抱住了余惊秋。 余惊秋醒来时,天色已晚,夕阳余晖明黄温暖,把窗棂的影子柔和的投射到床榻上,屋子内温馨适意。 「你醒了,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楼镜站起了身。 「我没什么胃口。」余惊秋打量着楼镜的脸色,替她疗伤,是件累人的活,上次她醒来,楼镜已经熬不住睡了过去,现在还醒着,也不知休息过没有。「你脸色不大好,我这里不用你忙,你快回屋去歇着。」 楼镜听她这么一说,又坐了回去,笑道:「怎么,过河拆桥,疗完了伤,就想赶我走?」 「你瞎说什么胡话。」 楼镜不说话,凝视着余惊秋,深色的瞳仁重沉沉的,瞧不分明情绪。 余惊秋不知是倦了,疲于应对,还是对楼镜拿定了态度,水火不侵,回望过去,问道:「你在瞧什么?」 「我在想我们先前说过的话,后来被你打了岔,你还没有回应我。」 余惊秋怔忡着,楼镜坐在床边,手撑着脸颊,凤眸上抬,盯住了靠坐在床头的人,「我说我不是想要利用你,而是真的心悦你,你要怎么说?」 楼镜说得这样直白坦然,不留丝毫迴旋的余地。 余惊秋苍白的手青筋显眼,骨骼分明,不自觉狠狠蜷起,床单被抓出许多褶皱,片刻后,又像是失力般,缓缓松开。 从始至终,余惊秋的神情只在那一瞬出现震动,随后陷入深思,良久,唤道:「镜儿。」 楼镜听到这声熟悉的称唿,知道她又要用师姐的身份来跟她说话了。 「师娘救我出水火,师父养育我十几载,两人对我都有再造之恩,他们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尽孝膝下,但是依然能报答他们,那就是照顾好你。」 楼镜听到这熟悉的论调,冷下脸来,「你要是旧话重提,就不必再说了。」 「不,我要说。师父总希望你一生能够平安顺遂,即使用不着行侠仗义,万人敬仰,只要能过安稳的日子就好,我答应过他,会好好管着你,照顾你,引导你,不管与你携手一生的人是谁,都不会是我,我绝不能对不起他们。」 楼镜忽然抓住余惊秋的手腕,深深注视着她,「那就照顾我,一辈子都照顾我。」 余惊秋望着凑到跟前的容颜,有一瞬间的失神,她想,她错了,寅九该早些离开的,在第一次动了离开的念头时,就该果断抽身,不该犹犹豫豫,可她又隐隐庆幸没有早些离开,否则,楼镜可能永远留在死人庄里。 余惊秋低落道:「镜儿,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是他们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繫。」 余惊秋不必说完,楼镜已经猜到她想要说什么,冷声喝断道:「我爹娘是性情中人,若他们还在世,我想,和女儿的幸福相比,绝后又算得了什么。」 「什么是幸福,难道天底下人各个将你视为异类,辱骂贬低,排斥打击便是幸福。」 「我现在的处境,和你说的又差得了多少。」 余惊秋哑口。 楼镜看了余惊秋片刻,忽然失笑。余惊秋抬头看她,目光不解。楼镜笑道:「余惊秋,说到现在,爱慕利用也好,有违人伦孝道也罢,还是什么愧对师父师娘,你有千百种理由,却总不说最有理最有力的那一种。」 余惊秋望着她,眼神中蒙着一层雾似的迷茫。 「那就是,你厌恶憎恨这悖逆天理的感情,你不喜欢我,你对我只是师姐妹的责任。你明明可以这般直接拒绝我,或是说你怕刺伤了我,所以言辞委婉?」虽然这般说,但楼镜显然不信,她眼中光芒锐利,瞬也不瞬的看着余惊秋。 第228页 余惊秋似乎也才反应过来,眼神逐渐有了焦点,她想要辩解,发觉如楼镜所言,直接拒绝外,不论什么解释,在楼镜洞察人心的目光下,都显得无比苍白。 她唇瓣蠕动,要说什么,最终顶着一张惨白的脸,沉默以对。 楼镜心中轻轻嘆息,移开了目光,明明再往前一步,就能让余惊秋溃不成军,她却一反常态,不再步步紧逼,说道:「余惊秋,我给你时间考虑。」 余惊秋诧异于她态度的转变,却听楼镜紧接着道:「你要是自己想通了最好,你要是想不通。」 楼镜狞笑道:「我就把你绑了回去,做压寨夫人。」 第108章 打算 楼镜见余惊秋的面都少了,步步缩紧的罗网骤然松开,余惊秋倒有几分恍惚,不过那看似对她放松的人,每每疗伤,依然将身上扒个干净,在药池子里等她。 余惊秋说不过她,被她一顿抢白。 余惊秋眼中无奈,心中更无奈。 那人吃准了她的性子,一点不害臊,余惊秋再心如止水,也总有一段时候,脑海里放空,浮现那人芙蓉花也似被药池热水烫得娇红的肌肤,飘啊摇啊。 日子一天赶着一天,驱毒疗伤过程虽苦,幸在收效喜人。 余惊秋将最后一个疗程熬了过去,只需让韫玉再观察几日,便能得个结果。 山道幽静,满地枯叶,踩在上面便会发出细碎的声响,余惊秋和楼镜并肩而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正在折返。 余惊秋这段时候修养,不能劳累,闲得浑身骨头髮酸,这才出来活泛活泛身子,正好遇上楼镜,不放心余惊秋一人,跟着一道过来了。 除去疗伤,她们有段日子没这样安静地待在一起了。 楼镜很忙,除了守候在药池,她几乎全在修炼,没日没夜,回到了年少时痴狂的地步。 这是余惊秋不怎么见得到她的原因。 余惊秋以为楼镜是悬心谷外的事,想迴风雨楼了,才有此行为,只是她伤重毒发,一直未好全,楼镜放心不下她,才耽搁在这里,「镜儿,韫玉说我的伤势已在收尾观察的阶段,没什么大碍了。外面的恩仇,总要有个了断,伤势痊癒,出谷之日也就不远了,你到时候有什么打算?」 楼镜眼睛黏在余惊秋身上,总盯着身形瞧,目光深幽幽。这人身上原本就没几两肉,经过骨醉復发一折腾,又消瘦了一圈,已到了瞧一眼便觉得弱不禁风的地步,楼镜总想起韫玉说的『折寿』,眉头松了蹙,蹙了松,直到余惊秋说话。 「嗯?」脚上踩着枯枝,卡嚓一响,楼镜双目茫然,看向余惊秋,「你刚才说什么?」 楼镜脑子里想着别的事,余惊秋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余惊秋耐心地重复一遍,问道:「出谷后,你有什么打算?」 「先迴风雨楼。」余惊秋目光一移,落在楼镜身上,楼镜眉目平静,直视前方,「我知道你心里的意思:既然真兇已经查出,何必还在这浑水中继续呆下去,身处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还不如趁此机会抽身,是不是。但我得回去,得待在飞花盟,只有待在飞花盟,我才能更快找到四师姐的踪迹。」 「你……」余惊秋欲言又止,抿了抿唇,郁郁不乐道:「你这一次大难不死,中原武林更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在真相尚未大白之前,你确实待在江南……更为安全。」 债多不压身,楼镜一点不愁,笑道:「不见得,这次死人庄不仅一反常态,跑进忠武堂宅邸里抢人,泄露了行踪,给人摸到老巢,他们要是行事这么猖狂不谨慎,怎么会藏了这么多年一直未给人发觉。不论是我们,还是中原武林,都扑了个空,药夫子听到风声,提前一步就走了,早有算计。我怎么看,这些事都和丘召翊脱不了干系,指不定赫连缺也掺合了一脚,我毫髮无损的回去,他们也不见得喜欢。」 余惊秋愁眉深皱,「要是他们对你下手……」 「那正好,他们要有动作,我就好藉此机会去找四师姐。」打蛇随棍上。 余惊秋瞧了楼镜半晌,眼神冷清,「你分析得头头是道,明知道死人庄是有人设计,怎么还要一头扎进去,若是当时我不在,你就……」说到这里,余惊秋神色沉郁,闭嘴不言。 楼镜声气软了两分,「我当初以为你,你不在了……四师姐盗出的信又打破了我对楼彦的最后一点幻想,我想到这世间,我也就只有三师兄和四师姐两个亲人了,我怕了,我怕她再出什么事,而且当初事态紧急,不能容我细细计较,慢慢思量。」楼镜鲜少感到怕,更少将怕说出口,打击接踵而至,云瑶出事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她的情绪积累,已到崩溃的边缘,无法向外发泄,只能内向摧毁自身,她隐隐抱了一种玉石俱焚的念头,如今想来,确实冲动了。 「我知道你救人心切,但也不能不顾惜你自己,即使你救回瑶儿,却把自己折在那里,也是徒劳无功。」 楼镜想了想,笑道:「你说的话,我还给你,师姐训人训得头头是道,到自己,也是明知故犯。」 余惊秋步子一停,侧身不解地看她。 楼镜握住她的手腕,余惊秋下意识一挣,没能挣脱,已被楼镜牵了过去。余惊秋手上的肤色苍白近乎透明,青筋隐在皮肤之下,五指微微松开,尚未復原的右手,还不能抓握住她的手。楼镜眼底黑云涌动,「从死人庄里出来,你身上添了多少道伤,没人比我更清楚。我知道你救人心切,你又顾惜了你自己么?」 第229页 想起那些伤,暴虐狂躁的郁气填塞心胸,以至于楼镜面上虽不显,但语气极冷硬,并非是对余惊秋不满,而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修为不够,没有护佑所爱之人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余惊秋浴血受伤,那份无力比任何时候都刺激要强的她。 这才有她疯了似的修炼。 余惊秋只感到被握着的手腕逐渐发烫,热意顺着血脉蔓延到心脏,她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楼镜压下那股怒怨之气,嘆了口气,「算了,说远了。不论如何,也不是今日就出谷。」 挑剔她单薄的身形,「我以为你还是多歇息两日,将身体养好些,那骨醉狡诈弔诡,有一次復发,谁知会不会再来一次,你让韫玉查清了,以后我们在外也能安心,出谷也不急这一两日的。」 楼镜并不问余惊秋的打算,她潜意识中认为余惊秋会跟着她一起走。 「镜儿。」余惊秋轻轻唤她,「出谷以后,我打算回干元宗。」 冰冷的秋风卷落残叶,唿唿风声,如同悲鸣刮过耳朵。 楼镜脸色阴冷下来,沉默许久,对余惊秋要回干元宗的担忧和余惊秋要与她分别的不虞,将她的心压得沉之又沉,「好让李长弘和楼彦把你剥皮拆骨,吞吃入腹么,你忘了李长弘怎么算计你的,那一窝子豺狼张着嘴等你呢,你还要回去?更何况,他们当年将你逼走,又岂会轻易让你回去。」 余惊秋见楼镜异常焦躁,怎么不知她在忧心什么,安抚似的笑一笑,徐徐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不会再对谁下不了手,也不会枉信了谁。我和你不同,他们几乎坐实了你有罪,但对于我的构陷,除了当初勾结外人,图谋不轨外,也没有旁的,只那一条,也是不清不楚,煳里煳涂,就我所知,陆师叔和吴师叔都是不信的,仍在寻我下落,不管他们为公为私,只要与楼彦一派有分歧,便有我回宗门的机会。」 楼镜心中烦闷难消,冷声道:「你忘了四师姐么,回了宗门又如何,到头来还是身陷囹圄,难脱困境。」 「余惊秋……你别回去了罢。」带着丝恳求。我怕,怕你再经歷一遭天星宫,再经歷一遭死人庄。 余惊秋摇了摇头,她道:「镜儿,你比我清楚,有些事,只有回了干元宗才好办。要报仇,从干元宗外动手,你要对付的是整个干元宗,到时候就算是灭了宗门,杀了楼彦,天底下人也只会说你弒师屠亲,丧尽天良,在干元宗内动手,只需要对付楼彦,更能设法洗刷你的冤屈。即便是我不防,受人暗算诬陷,六年前的事重演,如今我也有自保之力,能从宗门的围困之中脱身。」 楼镜咬着下唇,气闷地走在了前头,「你都决定好了,再说有什么用。」有时候余惊秋和她很像,一样的固执。 楼镜闷声走了许远,一回头,见余惊秋缓步跟在后头,风一吹把她的腰身勾勒出来,如今是纤柔不足一握,楼镜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她心想:自己气什么呢,余惊秋说得句句在理,她回干元宗,确实才是对两人最大的助力啊。 楼镜咬牙改口,冷然道:「你回干元宗也好。」 余惊秋讶然,她频频感受到,楼镜比从前好说话多了。 楼镜瞧着余惊秋神色,心底有些气馁,只声势依然强势,「你在明,我在暗,我们『内外勾结,串通一气』。」 余惊秋眉眼一弯,轻轻笑道:「胡言乱语,你我又不是歹人。」乱用词。 楼镜冷笑,「如今在外人看来,可不就是我们是大恶人。」 「我知道,现在若是你有心,干元宗你能回得去,甚至占据一席之地,日后你身在明处,以余惊秋的身份,必然有不方便做的事,到时就知会我,我来办。」 余惊秋未置可否,而是叮嘱道:「你找到瑶儿的信息,不要轻举妄动,切不可如上次一般,先通知我,我同你一起救人。」 「我晓得轻重。」 「待我肃清宗门,点燃明灯。」 急风吹来,火红的枫叶乱舞,水面暖光瑟瑟,晚阳的光无限美好,给余惊秋的眉眼镀上一层暖色,她说:「镜儿,我就能接你回家了。」 楼镜整个人都战慄了一下,心像是风中叶,颤啊颤啊,怎么也停不下来,怎么也按捺不住。 好似为一句话着了魔,眼中酸楚,就要落泪,心口热,身上热,又将眼睛烧得干涩发红,一瞬汹涌而出的情绪,几乎压制不住。 想要抱着她,想要将她绑在身边,永远在一起,不想让她走。 干元宗到底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承载了无数的回忆和感情,她怎么会愿意将干元宗拱手让给仇人,让仇人在虎鸣山上得意。 她不甘心的。 她怨恨山上的人,不怨恨那片土地。 她想要回去的。 余惊秋都知道。 不知何时,楼镜已经走到余惊秋身前,抓着她的衣襟,不让她后退。 余惊秋的眸子里有晚阳的金光,像是透射在水潭里的光影,檀口微张,唇色因为虚弱而粉中泛白。 气息灼热而急促,目光似漩涡,吞噬着彼此的距离。 不过一指之隔。 余惊秋身形忽然一晃,一片笑闹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两人忽然醒神,却原来已经回到村头,下了学的孩子们三三两两疯闹着跑走。 第230页 「山君,真的是你,我们很早就想去看你,爹娘说你在养病,不能打搅,只能等到你伤好了再去见你,你的病是不是好全了。」 余惊秋侧身面向孩子,唤道:「流儿。」 楼镜自然而然松手,瞪着那孩子,杀人的心也有了,阴沉的目光刀子似的扎过去。那孩子一个激灵,茫然又害怕,往旁边挪了挪,让余惊秋挡着他。 余惊秋完全转过去,抚了抚孩子的脑袋,脸色有些发白,似懊恼似怅惘地无声嘆息。 第109章 我想 余惊秋的伤势一天天见好,离谷之日也越来越近。 药房中,韫玉捻着药材,瞅着楼镜,心中不解,开口问道:「怎么?她伤势好转,你看上去反而不高兴。」楼镜照例问过余惊秋身体状况后,听到好消息,反而脸罩阴云,沉默不言。 「将那只鹿茸递给我……诶,别捏碎了!」韫玉平静的声音陡然痛惜地一颤。 「……对不住。」楼镜拧着眉,脸色不好,韫玉的话让她一时失神,想起旁的事,手上不觉失了力道。 韫玉望着鹿茸,惋惜嘆息一声,好在只是捏碎了尾部,「你有心事?关于山君的。」 「我只是……」楼镜抬起眸子,外边天光明亮,在屋子里看,却觉得有些暗淡,摇曳的枝叶只剩模煳的影子,耳听得细微的风声,恍恍惚惚,挺像她站在书房外等候詹三笑的那个午后,「只是不知道有些事,该怎么告诉她。」 楼镜至今还记得那次久别重逢,虽只有短短两日,但余惊秋得知詹三笑死讯时崩溃的模样,让她记忆深刻。 如今旧事重提,那样的真相,难保不是一把刀子,重新刺进余惊秋心口,搅上两搅。 换做旁人,怕会心想:逝者已矣,就是知道了也不过平添痛苦,倒不如煳涂着。 楼镜经歷过楼玄之的死,只觉得被隐瞒真相下的平静是虚伪的,等到剖开表象后,只有更血淋淋,倒不如一开始就坦白,更何况余惊秋有权利知道真相。 「若是重要的事,不如直言,考虑太多,绕弯子的话语反倒会遮掩本意,弄巧成拙。」韫玉的意思和楼镜的打算不谋而合。 可拿定了主意,楼镜反而更焦躁,因为她清楚,告知真相,必会给余惊秋带来痛苦,她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余惊秋无措的脸色。 楼镜目光怔忡,「如果我说了,余惊秋的身体会不会……」 楼镜欲言又止,韫玉瞭然,「你的意思是她受不受得了这个打击?」 楼镜点头。 「这就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事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先告诉给我斟酌。」 楼镜凝望着韫玉,眸色如深夜捉摸不透,良久,「关于一瓣心。」 韫玉茫然。 楼镜瞧着她的神情,缓缓说道:「谷主说它是谷中独有,但我在谷外也见过它。」 楼镜看到韫玉的神情一点点破碎,一向平静端肃的模样消失,此时正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紧张地扯住她的胳膊,「你见过,在哪见过?」 「就在我如今所管的风雨楼。」楼镜微垂了眸子,余惊秋相信韫玉,她也该相信韫玉的,更何况韫玉收留她们,疗伤一事尽心尽力,但她还是忍不住试探。 韫玉放开了抓着楼镜的手,只有片刻的失态,她很快便镇定下来,问道:「对不住,我唐突了。」 「无妨。」 「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韫玉不确定的询问道。她太久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已经知道希望渺茫,甚至慢慢接受找寻之人已死的可能。 「不会有错,那香如今还有剩的。」 「你们是从哪得的。」韫玉迫急地问出。 「这事说来话长,怕要从余惊秋的姐姐身上说起。」 韫玉一怔,余惊秋的姐姐自也是孟家人,从她身上说起,难道苏樵最终还是找到了孟家人。 「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韫玉正想说话,已有一道声音代她问出了心中所想。 这声音——两人皆是一惊,回头看去,余惊秋站在门边,背着光,神情晦暗。 「你怎么在这……」楼镜心中不可抑止地一慌,许多遮掩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饭好了,我来叫你们。」走到屋外便听见韫玉和楼镜说话,她听见的不止最后一句话,早在两人讨论她受不受得了这个打击时,她就在了,她原以为楼镜要说的,又是有关她俩关系这一话题的延续,停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她俩谁也说服不了说。但实情并非若她所想,她往下听了两句后,就听出蹊跷来了。 余惊秋走了过来,楼镜看到她的脸色是平静的,余惊秋问道:「你刚才想跟韫玉说什么?」 楼镜脸色一白,余光瞟了韫玉一眼,却见韫玉向她点了点头,竟是让她开口的意思,一来关于苏樵的事,韫玉想知道更多,二来余惊秋已经听到了,择日不如撞日,索性讲清白。 楼镜头顶突突的疼,确实是迟早有一天要说的,她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可瞧着余惊秋柔情的脸,她又觉得能拖一日是一日的好。 余惊秋直视她,语声和缓,带着一股宁静人心的魔力,「你先前就跟我说过,等到我伤好,有一件要紧事要跟我说,就是这一件么?」 「嗯。」 「镜儿,你觉得我应当知道么?」 第231页 「你应当知道。」 「那便说给我听罢。」 楼镜凝望着余惊秋的眼睛,喉咙干涩,好久,应道:「好。」 余惊秋走到桌边率先坐下,向两人示意,「坐着说罢。」她其实有一种预感,那预感让心慌乱,只是面上没有半点露怯,不过站着难以支撑她平静的伪装。 韫玉和楼镜落座,三人各有心事,屋内气氛凝重,楼镜敛着眉头,一时之间,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余惊秋像是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就从你刚才的话接着说罢,一瓣心和她的关系。」 「嗯……」事已至此,楼镜眸子一沉,硬着心肠,冷静地说起詹三笑与一瓣心之间的纠葛。 从初见时,在詹三笑房中嗅到一瓣心的香气,说到詹三笑的体弱多病。楼镜一边诉说,一边用余光观察着余惊秋的脸色,余惊秋半垂着眼,一直安静地听她说着。 当她说到丘召翊拿出一瓣心香给詹三笑安枕助眠,温养精血时。韫玉忍不住发问,「你口中的这位盟主,又是从何处得来的一瓣心?」 楼镜说道:「听说是几年前盟主结交了一位桃源谷的医师,那人提供的。」 楼镜盯着韫玉看,韫玉神色惊诧,确实不知。 「这些年只有她一人出谷……」按楼镜所言,几乎可以确定那位桃源谷的医师就是苏樵,韫玉脸上亦喜亦忧,虽在出神,但作为医师的本能让她下意识指点道:「只是以你所说,那位姑娘的体质是不适合用一瓣心的,一瓣心虽然温和,但对她来说藏有隐忧,若是苏樵给的方子,自当阐明厉害,怎么会让她用上,还用了这样长一段时间。」 余惊秋的眸子抬了起来,看向楼镜。 楼镜皱了皱眉,「或许韫谷主的这位朋友本是好意,但旁的人别有居心……」 楼镜说得愈来愈慢,而言语间叙诉的事也更加沉重。 她说得再如何缓慢,终究是要说到詹三笑长期使用一瓣心,体内药性累积,大婚之日饮下药酒——「胡闹!」楼镜还未说出结局,亦不忍直白地说出结局,韫玉已经忍不住拍桌而起,「这样的身体,长期燃香后,若是饮酒,必然——」话语戛然而止,韫玉看向楼镜,眼睛缓缓睁大,神色复杂。 楼镜却只注意着余惊秋的动作。 余惊秋依然如常,没有崩溃,也没有勃然大怒,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楼镜,眼神深沉冰冷,问道:「你的意思是,她的死并非是因自身积疾,而是有人蓄意谋害,是丘召翊,早有预谋,先以瞧不出端倪的一瓣心放松她的警惕,埋下隐患,等到用不着她,便视如草芥,哄她喝下断命酒?」 楼镜涩然,在余惊秋的注视下,道:「是。我一直觉得詹三笑的死有蹊跷,与丘召翊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有证据,不知道他如何下的手,直到那日我从韫玉手上拿着的香嗅到熟悉的气味……」 话未说完,楼镜凛然一惊,只觉得一股寒意透骨,那是余惊秋的杀气。 余惊秋只觉得脑中一阵嗡鸣。当时楼镜与韫玉关于一瓣心的对话句句在耳。 ——爆血而亡。 余惊秋脸庞惨白,却在片刻间连脸带脖子浮现出病态的红,脖颈侧面的青筋抽动。 楼镜意识到不对劲,才一动作,还未能完全起身,已然晚了。 满眼鲜红,点点血色落在她脸上。 「余惊秋!」 楼镜抱住软倒的余惊秋。 余惊秋模煳的视线中只有楼镜惊慌的神情,还未能说什么,意识已完全陷入黑暗。 晚间残阳映照,寒鸦孤啼。 床上的人面色惨白,薄唇轻抿,即便昏睡,眉头也不曾松开。 楼镜坐在床畔,脑海里迴响韫玉的话:你不要担心,只是气血攻心,吐了血到比她闷声不响憋在心里强。 「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要告诉你。」楼镜摸着余惊秋耳鬓的头髮。 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她抬头望着屋顶,目光茫然,直到寒星逐渐聚敛,一双眼睛清冽凛然。 楼镜见她甦醒,这才松了口气,见余惊秋要起身,扶着她坐起,「你感觉怎么样,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么?」 余惊秋摇了摇头,「先前吓着你了。」 楼镜不言,只是皱着眉头看她。 醒来后的余惊秋太平静了,她倒宁愿余惊秋像上一次一样,将悲伤外露。 但余惊秋像寻常一样,淡然的神情,温和的声音,问道:「镜儿,你和她待过一段时候,能给我说说她的事么?」先前的吐血仿佛假象。 「你想听什么?」楼镜轻柔地问道。 「你见过的,你知道的。」 「好。」 楼镜从初遇詹三笑给她说起,一人平缓地讲,一人安静地听。 天际最后的艷光在一点点消逝。 「大概就这些,别的事,或许花衫会知道些,等到以后相见,你还可以问问他。」 「嗯。」余惊秋望着窗外,「镜儿,我想歇息了。」 「好,我在这陪着你。」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一阵沉默。 楼镜没有应她,也没有动作。 良久。 就这样僵持着。 直到余惊秋回头,还不待她再下逐客令,一道影子直扑过来,携来一阵温暖的风。 第232页 楼镜抱住她,像一团火,扑在怀里。 余惊秋身子僵硬,手上想要将她推开,比任何时候都要抗拒她的靠近,「松开我。」 楼镜不撒手,反而越抱越紧,「我想抱着你,让我抱着你。」她心里好疼,回想起当初绝望的余惊秋,悔恨为什么不也上去抱着她。 余惊秋一怔,那紧紧箍着她的双臂,让她感觉自己不是轻飘飘无依靠。 心中一阵酸涩喷涌上来,平静的伪装破裂。 余惊秋咬着牙,闭上双眼,忍住眼睛里的湿热,却忍不住想要倾诉的欲望,「镜儿,我不知她为我思量至此,可这一年多来,我却,我甚至因为感到疼痛,刻意地去忽视她,我对不起她……」语末已是低哑的泣音。 温热的水滴落在脖颈后,楼镜喉头一哽,「你没有对不起她,你知道她最想要什么?她最希望你平安喜乐,你不知道,你此刻平安,她有多高兴。」 余惊秋压抑地低泣一声,攀住楼镜的背,身体软了下来,主动地回抱住她。 第110章 让我走 说出詹三笑的事,楼镜也算是在离开前了却了一桩心事,只不过任余惊秋表现得如何平静,当日怒极吐血还是让她心有余悸,即便韫玉表示并无大碍,她还是将出谷的日子延了又延。 安逸平静的生活让人怠惰,就像这冬日里暖融融的被窝,不想掀了去接触外面寒冽的风,到了这一日,她竟也十分眷念这里的闲适,对无休止的争斗生出一霎的疲倦厌烦来。 这惫懒曾让楼镜骤然警觉,沉默反思,她了解自己,她是个好斗的人,厌倦争斗与她的本性相悖,觉得倦怠厌烦,只是因为一个人。 因为余惊秋。 那日余惊秋抱着她,在她耳畔压抑低泣,那时她忽然就对外面的鬼域人心烦不胜烦,她不想那些污浊腌臜的人或事侵扰了余惊秋,希望余惊秋总似在虎鸣山上一般平和安宁。 她如今不止能理解,已是能感同身受,詹三笑将余惊秋置身事外的用心:自己是避不开了,天生就是在阴暗里搅弄风云的命,要永不停歇地和这魑魅魍魉厮杀,但余惊秋要幸福,余惊秋能顺风顺水,那自己这坎坷的命运看上去不会那么悲伤。 她甚至怀疑詹三笑看透了她重情的这一点,将一切交付到她手中,多少有让她取代她的位置,继续护佑余惊秋的打算。 若真是如此,她不仅不反感詹三笑的算计,反而庆幸詹三笑选择了自己。 只可惜,余惊秋终究没能摆脱这些尔虞我诈,甚至要主动回到那些是非窝去。 她厌烦,便觉得晚一日回去也好,晚一日就好。 原来自己也可以是这样贪图享乐的人。 直到山谷里下了一场雪,楼镜知道,耽搁得太久了。 当日收拾妥当,只待翌日动身,月牙儿在谷里走街串巷,见过邻里叔伯后回来,一夜睡不着,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她到底还是不舍,不安,可要离开的念头始终未变。 余惊秋和楼镜披了衣裳,陪着她在屋内看夜雪。 余惊秋轻声问道:「你当真不打算告诉韫玉一声?」 月牙儿瞥过头去,嘟嘟囔囔,「不要她管。」 「你虽然不要她管,但我受她颇多照顾,总不能不打声招唿,就把她徒弟偷偷带走,而且我听说,若不得谷主允准,是不得私自出谷的,违者永生不得再入谷,是不是有这一回事,若是当真,你出谷一事不可儿戏,还是要和你师父商议好,求得她点头。」 月牙儿不答她的话,算是默认了,许久,「你要说就去说好了,不管她答不答应,我都要出谷,不回来……」月牙儿侧躺在白虎肚皮上,蜷在胸口的手收紧,脸色苍白,底气不足,负气一般,「就不回来!」 楼镜听得这话,目光不禁投到她身上,这丫头这会儿的倔脾气让她想到了自己初次负气下虎鸣山,心中一阵怅然,因着这一点的感触,让她存了点心。 翌日,楼镜同余惊秋一道去拜别韫玉,月牙儿却不愿去,只带着翁都,只身一人在绝武崖前等着。 韫玉早知道余惊秋和楼镜要走,见两人过来,拿了两个包袱放在桌上,说道:「这里面是些伤药和解毒药,山君这包袱里有我配的药材,要泡在酒里用,可以治一治你落下的畏寒的毛病,对你右手经脉恢復也有好处。」 楼镜听说是治疗余惊秋的右手,神色顿时软了些,看向韫玉的目光也多了两分感激,笑道:「韫谷主,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们在这里叨扰多日,已经感激不尽,如今又收下这些东西,都不知要怎样报答你。」 韫玉端肃的神色一改,欲言又止。 「韫谷主有话就说。」 「有一件事,这事去年山君离谷,我也曾委託过她。」 余惊秋问道:「是寻找苏樵姑娘的事么?」 韫玉点点头,轻嘆道:「我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谁知山迴路转,竟又有了她的消息,上次我听楼姑娘说起一瓣心的事,心想或许你所说的给那盟主一瓣心的人极有可能是她,我想请楼姑娘帮我打听打听。」 「谷主为何不亲自去找她,只怕要更方便些。」 韫玉蹙着眉头,摇了摇头,「先祖厌恶江湖纷争,选择此地避世,就有规矩,后人不得离谷,虽然过了这么些年,规矩松动,谷里的人也都是非必要而不出谷。我是一谷之主,要守护谷民,不得随意离开不说,我要是涉足江湖,难保不将桃源谷重新拉入江湖纷争中。」 第233页 「谷主说得有理。」楼镜眼珠一转,问道:「就是不知这苏樵姑娘和韫谷主是什么关系,亲疏如何,我和余惊秋行事不同,韫谷主和我交个底,我找人时也好斟酌着手段。」 韫玉说道:「她是这谷里的前任谷主,是我的至交好友。」 楼镜挑眉道:「只是这样?」 韫玉一讶,「楼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余惊秋目光落在楼镜身上,心底明白她的用意,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来。 「那位苏樵姑娘失踪多年,音讯全无,可即便是凶多吉少,韫谷主也不曾放弃过,一直将人记在心底,执着地去找她,我听说韫谷主还画过她的画像,我以为韫谷主对她……」 韫玉从惊讶中缓过神来,那些疗伤的日子里,楼镜毫不掩饰对余惊秋的占有欲,韫玉都瞧在眼里,情知楼镜对余惊秋的感情不一般,是以楼镜一说,她就将意思揣摩出来,她不由得失笑道:「楼姑娘误会了。」 楼镜看了眼余惊秋,发现余惊秋正在看她,接触到她的目光,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到了韫玉身上,楼镜笑意渐深,问韫玉道:「误会什么?」 韫玉笑了笑,想起过往,又轻轻嘆息,「我和她自幼一起长大,性情相投,所以情谊深厚。」 「原来是青梅竹马……」 韫玉双指夹住一绺白髮顺到身前,说道:「我先天不足,自幼心肾不济,年少生过一场病,险些要了我的命,我这白髮也是为此而来,是她和谷中长老替我医治,还为此伤了根基,后来她罹患渴血症,我总——」说到这里,韫玉无声嘆气。 楼镜替她说出心中的话,「总觉得她得这怪症,与你脱不开关系,若不是为救你而伤了根基,或许她不会患病。」 「镜儿。」余惊秋轻声提醒。楼镜的话直白到冒犯了。 然而韫玉的沉默表露,她心中想的确实如楼镜所说,「不论她是生是死,我总要有个确信,心底才能放下。当初那画,原就为了万一将来会出谷寻她所作,没想到,真有用到的一日。」 如此看来,韫玉对苏樵似乎没有特别的情感,余惊秋暗自为月牙儿松了口气。余惊秋趁势将月牙儿想要出谷的事说出了口。 韫玉怔怔地瞪着余惊秋,良久,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阴霾的天飘起小雪,山道的风冷得刺骨,月牙儿为了避风,牵着翁都在绝武崖上的老崖柏旁等着,崖上的视野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月牙儿一眼就瞧见那抹飞来的身影,是这天地间最纯白的一片雪花。 月牙儿回过神来,牵着翁都忙要躲,韫玉已经瞧见了她,厉声道:「月牙儿!」 月牙儿僵住了步子,深深吸了口冰冷的山风,冷冽入喉,像刀子划进去,她握紧了翁都的缰绳,回过头去看韫玉,见到了师父阴沉的脸色。山风将月牙儿的眼圈吹得发红,她叫道:「师父。」 韫玉一言不发,半晌,「跟我回去!」 月牙儿身子一闪,避开了韫玉要来牵她的手,瞧见赶来的余惊秋和楼镜,说道:「看来山君已经都告诉你了,她说得都是真的。」 韫玉斥道:「胡闹!」 余惊秋和楼镜一怔,两人还未见过韫玉这般疾言厉色。 「徒儿想了很久,并不是一时兴起。」 「你长进了,想出这种法子同为师置气。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你拿自己安危儿戏,月牙儿,是不是为师太纵着你,纵得你无法无天。」韫玉一声沉似一声。 严厉冰冷的话语说得月牙儿浑身一颤,胸口酸楚难抑,却也更加坚决,「徒儿就是要出谷。」 韫玉向她走过来,月牙儿忙躲到余惊秋身后,韫玉脸色更冷,皱眉道:「山君。」 余惊秋一时犯了难,也不知让是不让开。 月牙儿忽然开口,「就算你不让她带我离开,她走了之后,我也会自己出去,你让人看着我,我也总有一天能偷偷跑出去,除非你打断我的腿。」 「你!」韫玉雪白的脸因为怒气而发红。 月牙儿见她气急,担心地攥紧双手,她自明白自己心意,做过不少惹恼韫玉的事,从没有一刻让韫玉似现在这般动怒,而当她意识到自己仍然分外紧张韫玉,即便努力压制,也总会不可抑止地注意到她的所有情绪和一举一动,她心中害怕,对自己无望的感情感到绝望,几乎哀求,「师父,你让徒儿走罢,徒儿继续待在这里,会痛死的。」 韫玉一愣,阴郁消散,目光诧异,像是不认识养大的这个徒儿:「月牙儿,没有谷主允许,私自出谷,违反了谷里的规矩,从今往后,就不再是桃源谷的人,一辈子都不得入谷。」 「徒儿知道。」 韫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拧着眉道:「你要是出去,就相当于不认我这个师父,即便是这样,你也要出去?」 月牙儿细白的牙狠狠地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她低垂着眼睫,从鼻腔里应出一声,「嗯。」 韫玉吸了一口凉气,脸颊被冷风吹得僵硬,摆不出表情来,「好,你情愿……你便走罢。」 「师父,月牙儿要出谷去了,月牙儿以后都不会待在你身边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明明得到了允准,月牙儿却忍不住要哭出来。 月牙儿不再看韫玉一眼,牵着翁都,下了绝武崖,踏上了离谷的道路。 第234页 韫玉看着那决然离去的身影,目光一颤,脸上露出几分无措来。 月牙儿心想:韫玉总看着绝武崖的前方,从不回头看她,如今她走在了绝武崖前的道路上,韫玉也终于看着她了,看着她离开。 她感到一种小小的报復的痛快,又不可避免地生出无言的难过来。 第111章 重回旧地 一场冬雪下来,飘飘洒洒,洁白的绒花压弯了枝头。 许州城年关过后的元宵灯会格外热闹,人气把冰雪的清冷都压了三分下去,商户准备着夜里的灯会,白日里就搭着梯子结红幔挂灯笼。 街尾是一座寺庙,不少人来求姻缘,香火旺,就连寺外的合欢树都挂满了祈愿牌,像是繁盛的枝叶伸展,冬日也常春。 合欢树下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年轻女人,身着鹤氅,长发如墨瀑,肌肤胜雪,遗世独立,另一个是个少女,精灵可爱,星眸皓齿,裘衣颈上的绒毛衬得她娇容白嫩嫩一团,笑颜如这冬日雪般纯白。 两人容颜身姿引人注目,而两人身旁一只小山也似吊睛大虫更引得人频频侧目,老虎魁伟,山林中王,霸者气势,不论人畜,心惊胆颤,退避三舍,如此体格气魄的老虎不多见,遑论白虎,世人皆以稀为贵,见得少,便觉得白虎有灵,非同凡俗,两只眼睛不住地往这边瞧。 这威风凛凛的大白虎,对着旁人凶神恶煞,在少女身旁却温顺得似只猫儿,观者便更觉得奇。 这一路上探究惊奇的目光经受得不少了,少女早已习以为常,此刻她只对那用红绳挂在树上,在风中摇动的木牌子有兴趣,问道:「山君,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些牌子挂在树上?做什么用的?」 谷里也有合欢树,为了让植被茁壮生长,他们从不在其身上增加负担。 余惊秋一眼瞥到祈愿牌上的话语,说道:「那些是祈愿牌,将自己和自己心爱之人的名字写上去,挂在姻缘树上,祈求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月牙儿身子一僵,余惊秋瞟了她一眼,「也有祈求家人朋友平安顺遂的,月牙儿,要不要挂一块。」 月牙儿问:「灵验么?」 余惊秋道:「只是心里的一个寄託。」 月牙儿笑了,「你们真无聊。」 话虽如此,月牙儿口里说着,「难得出来一趟,什么事都要尝试一遍。」仍然去庙里拿了两块祈愿牌,给了一块到余惊秋手中。 余惊秋收笔,月牙儿凑过去瞧,「写的什么?」 ——岁岁常相见。 没头没尾,也不知说的与谁常相见。 月牙儿的没给余惊秋看,直接挂到了树上去,离去时,余惊秋还是在层层叠叠的木牌中瞧见了熟悉的名字——愿韫玉长乐永康,万事胜意。 余惊秋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问道:「月牙儿,离谷这些日子的生活还喜欢么?」 离谷已经有一段时候,余惊秋要回干元宗,楼镜要回江南,三人没有立即分开,楼镜送了一段路,说要带余惊秋去个地方,见些人,在到许州城前不久,楼镜和两人分开了走,月牙儿带着翁都太惹眼了,余惊秋既然要回干元宗,楼镜不想太早暴露与余惊秋有联繫。 月牙儿仰脸一笑,「喜欢,谷外的天地无边无际,好吃好玩数也数不过来,等我都领略过,就和你一样,是个江湖中人了。」 余惊秋见她笑得真切,神情柔和,点了点头,「对。」 月牙儿到底少年心性,热爱新奇事物,谷外的天地广阔,缤纷世界应接不暇,足够将她从痛苦的相思中剥离一二,她出谷后,是真的欢喜,可若说放下,余惊秋想起隐在祈愿牌中的那方晃荡的木牌,又哪有那么容易呢。 月牙儿跨上翁都,牵住缰绳,「山君,我们快些走罢,别让楼姐姐久等。」 分别时,三人约定了在杏花天相聚。 余惊秋再次站在这座富丽酒楼前,恍若隔世,酒楼热闹不减当年,人流往来不息,月牙儿回头见余惊秋还怔然站在门前,问道:「山君,怎么了?」抬头看看匾额,没走错地方啊。 余惊秋垂下眼睫,眸中沉静无波,「进去罢。」 月牙儿牵着一头老大的白虎,把个前门的来客惊得体软骨酥,跌跌撞撞避让不及,引起不小的骚动。 堂中宾客惊惧骇异,更有那世家公子啧啧称奇,感嘆这白虎好一身油亮皮毛,心痒难耐,江湖豪客见猎心喜,瞧见白虎凛凛雄姿,征服欲/望顿生,满眼艷羡。 待得众人看见这白虎主人是个何等模样,无不惊奇,这样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居然驯服了这兇恶勐兽,江湖上何时出了个这样的人物? 还不等众人多探究,杏花天的伙计极有眼色,早得了掌柜的交代,知道近些日子要到两位贵客。 那伙计笑脸迎上前来,翁都见生人近前,呲了呲牙,那伙计一见森白虎牙,笑僵在了脸上,即便早知道这贵客会带一只爱宠,等到此刻近身感受,还是难免腿软。 「你不要怕,翁都很听话,不咬人的,你看。」怕伙计不信,月牙儿拿手扯了扯翁都的嘴皮,把那尖牙露了出来,翁都被她摆弄的不舒服,一摆头挣脱桎梏,回首就是一口,众人见状,倒吸一口凉气,但月牙儿笑颜如旧,翁都下口很轻,只是用牙尖磨了磨,平日里翁都也喜欢这样轻轻咬她,跟她闹着玩。 第235页 伙计吞了下喉咙,颤着声说:「姑娘,真乃神人也。」 伙计原想把这白虎安置在马厩,但月牙儿不愿,要与白虎同住,这伙计心想这白虎乃是百兽之王,往马厩里一赶,即便不把马厩里的马儿咬死,那马儿也能被吓死,便也不多管,带着两人去见掌柜的。 掌柜的接到两人,把两人带往楼深处,在楼道客房中弯绕后,忽然清净下来,走道里没了往来宾客。 余惊秋恍惚忆起自己撞进来过,这里好像是杏花天的暗层。 掌柜的在一间房门前扣了扣,「烟娘,客人来了。」 门被从内拉开,开门的是个女人,风姿绰约,屋内宽敞,陈设雅致,或坐或立,有不少人,在开门这一刻,齐齐朝这边看来,盯着余惊秋的脸,愣住了神。 太像了。 这么多人,余惊秋一眼就看到了楼镜。 楼镜手里拿着个暖炉,走过来往余惊秋怀里一揣,「等你们好久了,怎么这么慢。」 手里热乎乎的,余惊秋神情软了软,「做了些事耽搁了。」 烟娘最先晃过神来,万分唏嘘,但这个生意人,最会换脸,即便心里感慨,脸上也能堆满了笑,「好了,别站在门外叙旧,早备好了水酒,有话进来说。」 余惊秋和月牙儿进屋,屋内所有人都站起了身,朝着余惊秋齐齐一抱拳,唤道:「二小姐。」 百戏门的几个主心骨,能赶来的都赶来了,詹三笑离世后,他们大半的人在干元宗的地界上安插眼线,余下的便是寻找余惊秋下落,云瑶一事过后,他们冒了头的,都退到了许州城来。 楼镜出谷时就传了消息,到杏花天一聚,她找到余惊秋了。 众人将信将疑,这消失了多少年的人了,怎么楼镜死里逃生,消失了数月后,反倒把人找了回来。 余惊秋还了一礼,不用楼镜介绍,余惊秋已能猜出这些人的身份,而百戏门的门人在詹三笑身旁扮演怎样一个角色,楼镜也早已说给余惊秋听,她认真诚挚,「这些年,家姐劳烦各位照顾了。」 百戏门众人虽是为了还那恩情,才处处帮扶詹三笑,但这么多年下来,百戏门一直没有门主,众人早已将詹三笑当作了门主,虽无其名,已有其实。今朝众人再见到这熟悉容颜,心中原本就久久不能平復,听余惊秋这一句话,心潮起伏,酸涩难言,文丑喉中发哽,「二小姐说这话,真是羞煞我等。」 他们自认是没有照顾好詹三笑的,否则今日一聚,詹三笑也不会不在这里了。 烟娘从中调和,「好了,今日一聚,怎么说也算得是喜事,别要都弄的一副愁眉苦脸模样,快些入座,饮一杯水酒洗尘。」 众人各自入座,一人满斟了酒,走到余惊秋跟前来,笑道:「不知二小姐还记不记得我。」 余惊秋抬眸望着眼前的人,男人身形魁伟,面目方正,眼熟确实眼熟,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男人一指角落一桿长幡,「昔日与二小姐不打不相识,还曾砸破了这屋顶,若不是大小姐拦着,只怕就要命丧剑下。」 余惊秋一愣,眼睛倏然睁大,站起身来,「是你,你,她……」余惊秋脑海里混乱了片刻,自进这杏花天,上了暗层后,心里的眸中猜测逐渐明晰起来,她脑海里浮现那只细瘦苍白的手撩开珠帘的模样,她清冽的声音,羸弱的身形都已经模煳,但见过她的感觉如此浓烈,浓烈到曾在这世间的亲人不再是虚无缥缈、难以想像的存在。 余惊秋眼尾发红,寒星也似的眼睛泛起一层雾,看向楼镜,「镜儿,她,我见过她,我是见过她的……」 楼镜扶住她的手臂,目光肆无忌惮地袒露怜爱之意,应道:「嗯。她也知道自己见过你。」虽无法弥补余惊秋失之交臂的缺憾,但曾经谋面也总好过死生未相见的永恨。 许久,余惊秋渐渐平復情绪,只脸色有些发白,她与武生满饮了一杯,又敬了众人一杯,这才落座。 楼镜向她一一介绍众人身份,江湖人离不开酒,总要敬上一杯,余惊秋也极盛情,必然一杯见底。 楼镜瞧在眼里,知道她心中难受,韫玉也没有明言禁酒,月牙儿也不曾阻止,她也就任余惊秋借酒浇愁。 「日后你便可以通过他们联繫我,这些年百戏门在虎鸣山下安插了不少人手,师姐一事虽然暴露了不少人,但也不至于让你孤军奋战。」 「嗯。」 楼镜见她似乎有些倦了,话语轻柔了些,转头向文丑问之前未说完的话,「先前的话说了一半,我俩离开死人庄后出了什么事?」 余惊秋未来之前,他们便在说这桩事。楼镜离开太久了,这几个月里,江湖中风云变幻,闹得最大的莫过于中原群雄端了死人庄老巢。 楼镜自甘堕落,与死人庄有瓜葛一事也被传的沸沸扬扬,更有甚者说她就是药夫子的,原来百戏门都以为楼镜落在了干元宗手中,可几经查探都找不到楼镜行踪,直到楼镜主动联繫他们…… 「韶衍带着人赶到了死人庄,和中原那帮人打了起来。」 楼镜眉头一皱,回想起那时的情形,韶衍应当是在她们离开后才赶到的,也正是因为韶衍赶到,阻了追兵,她和余惊秋才能逃脱的这样顺利。 可既然丘召翊知道中原武林要来围剿死人庄,指使药夫子金蝉脱壳,提早离开,让中原武林扑了个空,又何必让韶衍再跑这一趟,徒增损伤。 第236页 还是说,韶衍是自己要去的? 第112章 趁人之危 要说起韶衍,楼镜是真不懂她。 詹三笑亡故后不久,韶衍不顾丘召翊反对,同那漕帮的燕子骁和离了,原是为了联姻,如今闹得难堪,两边关系僵冷起来,这才有那中原各门派过江无阻,围剿死人庄进行得如此顺畅。 那时候楼镜与韶衍关系冷淡,韶衍虽不帮衬她,但也不难为她,然而两年多前,韶衍见过余惊秋一面,如此相似的容貌,即便是匆匆一瞥,韶衍也记在了心里,为此没少来找楼镜麻烦,但楼镜都不知道余惊秋在哪,韶衍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楼镜心里觉得好笑,人都不在了,反倒醒悟了。 她原先觉得醒悟了又有什么用呢,从韫玉口中清晰了詹三笑死因后,她觉得这醒悟还是有用的。 丘召翊这个人太危险,楼镜鲜少同他接触,却依旧能清晰地记得那冰冷的压迫感,即便是不交手,也能感触到如渊如海、俯视武林的修为,而从他手下老夫子等人也能看出这人性情中的阴戾狠毒。 丘召翊太难对付。但不论是她,还是余惊秋,迟早有一天要对上丘召翊,为此,能多一分助力,便多上一分助力。 韶衍座下的朝圣教所处是飞花盟地界的门户,她本人是丘召翊爱徒,是他左膀右臂,是那个多疑盟主为数不多放心的人。 要是韶衍叛逆,能刺丘召翊最痛最狠的一刀。 要说詹三笑也真是算得狠,让飞花盟内部自相残杀容易过从外部摧毁飞花盟,她没半分修为,纤柔的手腕一拨,却是把飞花盟这池污浊的水掀弄起惊涛骇浪。 詹三笑要是狠下心把韶衍利用彻底,飞花盟内部的争乱早已爆发,有韶衍和野心勃勃的赫连缺联手,即便是丘召翊,不倒也得损伤大半的元气。 可是詹三笑狠不下心,因为她对韶衍有情。 楼镜衔着酒杯,欲饮未饮,琢磨着韶衍这个人,目光一滑,落在余惊秋身上,神色晦暗。 她不喜欢那日韶衍看余惊秋的目光,像是分不清真假,或许是逃避事实,不愿分清真假,神情惊讶、迷茫、痛苦时,又毫无遮掩地流露出偏执和占有欲。 她对韶衍没有怜爱之心。 利用韶衍,她太下得了手了。 她恶劣的想,最好是让韶衍这人和丘召翊两败俱伤,一次也别再见到余惊秋。 脑子里弯弯绕绕的念头只在一剎,楼镜面色如常,什么也没显露,只是问道:「之后呢?」 「韶衍应当是自作主张去了那死人庄。」 「你怎知道?」 「因为不久后,韶衍在丘召翊那儿受了训斥,她前后没什么大动作,独独那一次去了死人庄,就遭了训,所以我猜测她是违抗了丘召翊的命令,私自去了死人庄。」 文丑又徐徐说起别的事,楼镜沉吟未语,死人庄被烧,药夫子踪迹全无,各大门派费尽心力只毁了个空壳子,药夫子换个地方隐藏起来,一段时日,又是一个死人庄,这些她多多少少都能想到。 至于韶衍究竟为何一反常态去死人庄,费心思细想不如直接去问韶衍。 「风雨楼现下如何,可还平安么?」 文丑回道:「有花衫兄弟看守,大半门人也暂住风雨楼中,便是有事,也足以应付。」 楼镜点点头,向文丑道:「寻我师姐踪迹一事,之后还要劳烦各位。」待众人愈发尊敬。 文丑一怔,下意识道:「这是哪里话,理所应当之事。」 「这并非诸位分内之事,没有理所应当之说。」 「大小姐和二小姐的事,便是分内之事。」 闷声不响的余惊秋忽然开口道:「阿姐已去,你们照顾她这么多年,帮她护她,早已还清了恩情。」 桌上众人相视一笑,似乎心有灵犀,「救命之恩,岂是说了就了的,再说大小姐相当于我们半个门主,我们听她差遣惯了的,如今大小姐不在,我们便听二小姐吩咐,直到看到丘召翊倒下那一天,我们是不能释怀的。」 楼镜听罢,胸襟一阵发热,好是唏嘘,有人记恩,一点恩情能记一辈子,有人记恩,反过来却要咬恩人一口,世人心性,良莠如斯。 武生一拍桌子,豪气道:「云瑶姑娘之事,便包在我们身上,这一次,便是掘地三尺,也把人给你们找出来。」 「如此,别的话不多说,楼镜谢过各位了。」 先前的百戏门并不是全听楼镜吩咐,说是从属,更像联手,百戏门帮楼镜做事,也算得尽心尽力,可有点儿保留,不到捨生忘死的地步。 现在楼镜明确感觉到众人态度转变,已是全副身心交託。 这一切全仰仗身边这人。 众人对饮了一杯,楼镜一侧头,看向余惊秋,见她眼帘低垂,月牙儿扶着余惊秋,肯定道:「山君醉了。」 楼镜一愣。 余惊秋这人,克制自持,修佛的人都这般心性。 饮酒这事,还是楼镜偷偷给这人破了戒,虽然之后见过余惊秋主动饮酒,但这人一来不喜,二来不擅长,喝酒少,喝醉更少。 想来,她心中是难过已极。 烟娘起身,「客房已经备好了,舟车劳顿,你们也累了,今日先去歇着罢。」 众人也连声道是,楼镜也不推辞,握住余惊秋的手,「我带她去。」 第237页 醉了的人分外乖觉,不会为了那点纠结的心思挣开她的手。 楼镜问道:「月牙儿,累不累?」要带她一起去歇息。 月牙儿摇摇头,这一段路上,她早看出两人关系的不同寻常,又着实对这些江湖客说的江湖事好奇,笑眯眯道:「楼姐姐,我再坐坐,你带山君先去罢。」 楼镜点头,牵着余惊秋出了门。 余惊秋跟着楼镜走,走得认真,每一步又稳又慢,不吵不闹,看不出来醉酒。 克制的人,醉了酒也十分安静。 楼镜带着余惊秋进了客房,伙计早送上来热水以供沐浴。楼镜试了试水温,回过身来自然地来解余惊秋的衣襟。 余惊秋抬起手,捏住自己的衣襟,严肃端正,瞅着楼镜。 楼镜轻笑一声,余惊秋在她这一向没什么威严,更何况醉了酒的人,多了些呆滞,显得神情动作较真固执。 楼镜明白余惊秋的意思,说道:「那你自己沐浴,不会睡倒在里面么?」 余惊秋沉默半会儿,转身要往床榻走。 「好了,不洗就不洗罢,擦擦脸,舒服些。」楼镜莞尔。 这还是头一遭,她见着能动弹的余惊秋醉酒的反应,迟钝、有点脾气。 楼镜用脸帕浸了热水,绞干了,敷在余惊秋脸上,热气让神经舒张,楼镜一张热帕子,将这不施脂粉的脸全盖住了,帕子下落,露出一双沾了热气的眼,湿漉漉,眼圈微红,柔柔地望着她。 楼镜心里狠狠地一下悸动,让她动作一顿,眸色渐深,舌尖伸出一点,轻轻舔舐过下唇,少顷,将帕子擦过余惊秋的脸,又擦着耳后,将那耳朵折起贴服,「余惊秋,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也替我擦过。」 太久远的记忆,就是主动回忆,都会忽略过去,只有做着似曾相识的事,才会偶尔记起。 余惊秋却很快回她,「那时候,你很不听话。」她咬字很重,怕口齿不清似的,一字一顿,说得很慢,一点不见醉酒人说话的粘煳劲。 楼镜笑道:「是,没你听话,好听话的余惊秋,去床上坐着罢。」 余惊秋很好说话,走得慢,好在稳当,褪了外裳,脱了靴子,还记得放在床边摆放齐整。 楼镜端着热水过来时,余惊秋拉了拉被子,已经准备躺下了。 楼镜将热水放在床边,捉住她的脚踝,将人拉了出来,「先烫烫脚再睡。」 脚踝上接触的位置,像是被火舌舔舐,分明身体感应迟钝,那点触感却被放大,急速烫到了心底去,更显慌乱,不伶俐的身体挣不脱,只眼睛睁大了瞪着她。 楼镜将她双脚浸在热水中,问道:「烫不烫?」 余惊秋身板挺得笔直,伸手要扶她起来,「我自己来。」这话说得急,就显出浓醉的腔调,含煳不清起来。 楼镜不让,低垂着眸,觑着漾漾水波中,雪白的双足侷促地紧靠在一处。 余惊秋拗不过她,平日里就拗不过她,脑子和身体迟钝时,就更说不动她,她一边儿心里不自在,一边又觉得脚底发热,热气透过足底穴位,发散到四肢,直冲头顶穴位,陡然的舒畅过后,便是翻涌而来的困意。 楼镜抬眼,见余惊秋扶着脑袋,眼皮下阖,知道她困了,替她擦干了脚,扶着人躺下,拉过被子,端走了水回来,人已经阖着双眼,唿吸轻缓。 烛火轻轻炸了一下,闪烁几点火星,摇曳的光照耀余惊秋的脸,微微的红晕,长密的睫投下一片静谧的影子。 唿吸那样轻,那样浅。 楼镜坐在床榻旁,放柔了声,情不自禁轻唤,「山君。」 她指尖轻触她的脸颊,像对待珍宝,轻柔地滑过,描摹它的样子,落在嘴角。 楼镜喉咙上下一滑动,人已俯身下去,唇瓣触在唇角。 像是亲吻晚间夕阳晒暖了的瑰红的云朵。 她的心也连带着轻盈。 许久落地。 楼镜起身,眸光如起了涟漪的春水,仍是眷恋地摩挲唇角,毫无顾忌,不怕将人闹醒,她道:「余惊秋,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再有下一次,我就趁人之危了。」 以往,她最不屑的就是趁人之危。 许久,楼镜悄然离开。 门轻声合上。 床上的人平缓的唿吸间,忽然响起一声较重的吸气声。 余惊秋缓缓睁开眼来,抬着手,抚住嘴角。 她意识一直是清醒的,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好似灵肉分离,肉/体沉醉,不听她使唤,但是思维清晰。 她如今觉得自己是真醉了,意识也轻飘飘的,摇晃得厉害。 第113章 回宗 楼镜夜里就走了,她一路送人到这杏花天来,是想要让余惊秋和烟娘、百戏门的人见上一面,日后方便往来,也是想要和余惊秋晚些分别,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夜里走能走得干脆,免了白日要分别时那一堆的离愁别绪。 月牙儿仍然跟着余惊秋,楼镜和余惊秋两边,真箇就是龙潭与虎穴,说不上谁比谁安全,只是余惊秋身边无人帮衬,月牙儿和余惊秋相熟些,所以便定了跟在余惊秋身边。 翌日,余惊秋知道楼镜已经离开时,神色并不惊讶,似乎早已料到。 余惊秋也不急着离开,她到这许州城来,并不专为跑杏花天这一趟,她还要见一人…… 第238页 现今的干元宗暗流汹涌,陆元定待不安生。 在收到盐帮帮主洪涯的信时,有了个再好不过的由头远离干元宗,避开那些威逼利诱,以及无休止的争论。 他心知这不是长久之计,但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洪涯来信语焉不详,只道是件大喜事,言辞急切,恨不得他快马加鞭,一日便到。 陆元定这些年心结难解,常怀那几桩心事,再难开怀,听得是大喜事,也难有触动,路上不紧不慢。 陆元定到时,元宵已过了两日,积雪消融,僕人正清扫余雪,空气清冽,碧阶如洗。 暖阳融融,陆元定眉眼间神色郁郁,即便离了干元宗数百里地,这连日来宗内的烦心事依旧让他愁眉深锁,兴致极底,可到底是要见一见老朋友,陆元定喟嘆一声,眉心稍展。 一进大门,洪涯早听到风声,风风火火迎出来,嘴里数落,「你这老鹌鹑,是有八丈长的袍子?慢慢拖,我几时给你的信,两只脚走也走过来了,你今日才到,说了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你沉得住气,要是到时人走了,你哭都没地哭去。」 洪涯还没走过来,那大嗓门已嚷的陆元定听见,陆元定无奈笑道:「洪弟,你也不是不知干元宗今时不比往日,我被那些俗事缠得脱不开身,也是无可奈何。」 「好,好,好,你总有理。」洪涯走到近前,一把抓住陆元定的手,一点不恼,反而满面喜色,「我懒得跟你计较,先跟我去见人。」 洪涯拉着陆元定便往堂屋走,陆元定见他这迫切模样,心中不解,好笑道:「那人就是你信上说得大喜事?什么英雄好汉,就让你急成这样,还迫不及待要让我也见上一见」「是。这人你见了就知道我所说不假,这次我寻了这一剂灵丹妙药,消你心头第一大事,我帮了你这么大忙,事后,你可得好好谢我。」 陆元定听完他这话,心头一跳,忽然生出某种预感,眼睛直往堂屋中瞧。 两人先后进屋,左侧座上的人已经起身。 陆元定直愣愣看着,好似被定住了身形,整个人仿佛被一股热气充盈,喉中如堵,一时间难以言语。 余惊秋走到陆元定身前,屈膝跪地,俯身一拜,唤道:「师叔。」 陆元定这才晃过神,也确定了自己没认错人,一霎时,百味交杂,竟忍不住在人前湿了眼眶,扶住余惊秋双臂,「老天爷呀,真是你,好孩子,快起来,起来,让师叔看看你。」 余惊秋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眼圈发红,寂然泪垂。 「师叔,师弟他好苦啊。」 压抑的声调像锥子,勐地在陆元定心头刺了一把,不可避免的发起痛来。 楼玄之这五个弟子,陆元定看着长大,他膝下就一个亲传弟子,收这弟子时已经很晚了,在此之前,楼玄之不准他闲着,这五个弟子他也没少教,说是亲厚不为过,眼见得五人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他心中郁结,不仅辜负了楼玄之嘱託,更为五人痛心。 陆元定知道余惊秋说的是郎烨的死,出事到如今,他早已接受,可听得余惊秋再次提起,心中还是难免一痛,而更让他感到心如刀绞的是余惊秋来说出这句话,对自己这么多年的波折不提。 还是往日那个山君。 余惊秋越是显露出未改的赤子之心,陆元定越是感到愧疚心痛难言。 「师叔知道,来,起来。」陆元定将余惊秋扶起身来,此刻才能仔细地瞧她,「你也受苦了。」 月牙儿在一旁看着情绪汹涌的两人,没上前去打搅。 洪涯被这师叔侄弄得鼻头髮酸,「好了,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过去了的都是小事,如今山君没事,这才是大事,陆兄,见到了人,你心底也能歇口气了,再多的泪,以后都能慢慢流,今天是喜事,别在这里站着了,有话先坐下说罢。」 洪涯一番劝解很有道理,三人坐了下来,陆元定叙叙问道:「山君,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为何没半分音讯,当初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郎烨是怎么死的,李长弘为何说你畏罪潜逃?」 当初那些事,云瑶从楼镜那里知道一二,可当时师兄妹接连被陷害,草木皆兵,也不知道谁可信,便把这消息埋在心底,因为知道狄喉的性子藏不住事,连狄喉也没告诉,更不可能告诉陆元定。 陆元定这些年也查出些端倪,有了些揣测,苦于事情过去太久,找不到证据。 余惊秋目光空洞,望着虚空,神情迷茫,仿佛在回忆往昔,没有言语,许是往事纷杂,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她缓缓开了口,隐去一些,着重一些,那段回忆仅凭话语也能想像其中艰辛苦难,真实经歷只会痛苦千百倍,然而余惊秋只是平肃冷静的说完。 只有在某些时刻,眼中泄漏出一点儿阴沉的光。 余惊秋言毕,屋中久久沉寂,几人吐息都分外沉重。 陆元定胳膊支着扶手,脸色随着余惊秋话语涨得赤红,一忽儿又血色尽褪变得煞白,他沉得住气,始终未打断余惊秋,待得最后,嘴角下沉,铁青了脸,隐隐怒色,蜷着的指背在茶几上一敲,发出『登』的一声闷响,「走,回干元宗,我现在倒要看看,这些妖魔鬼怪,显不显形!」 回干元宗是余惊秋所愿,自然依陆元定所言。 极可悲的是,余惊秋当初尊陆元定如师,敬爱信赖,何其亲厚,如今归来,心里有些话,不敢对其直言,有些事,更免不了算计。 第239页 一路上风光好,回去的路,余惊秋许多年前走过,现在忘了,只觉得陌生,一直到虎鸣山山脚下,余惊秋也没回味过来。 还是陆元定提醒,她才醒过神来,原来已经到了虎鸣山了。 楼彦接手干元宗后,广纳门生,壮大宗门,以往山里还住着不少商户百姓,如今全被干元宗占了,一上山,就是干元宗的地界了。 陆元定以为余惊秋头件事定是要去祠堂祭拜楼玄之的,楼彦那里,不用急着去见,晾他一晾,有什么不可,更何况余惊秋请的朋友还有两日才到。 不想余惊秋问道:「陆师叔,我想先回一趟向日峰。」 陆元定一愣,但随即想,这向日峰是余惊秋住处,相当于这几个师兄妹的家,在外漂泊久,受尽了苦楚,任谁也忍不住想要回家看一眼,这是人之常情,便点头道:「好,狄喉应当在向日峰上,而且向日峰如今……也有许多不一样了,你是可以先过去看看。你回来的事,只怕这会儿已经传到李长弘的耳朵里了,为了万全,我得先去见见吴长老。」 「弟子明白。」 陆元定走出几步,忽然一顿,转身问道:「山君,你一人回去,可还认得路?」 余惊秋目光轻挪,望着迤逦山道,涩然道:「认得。」 「好。」 陆元定这才放心,两人在转角处分别。 余惊秋寻着记忆,索路前行,记忆中的道路与现实中的景色无法重叠,只有脚下的路踏实清晰。 月牙儿牵着翁都,四下里观赏,笑道:「山君,这里就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景色不错?」 余惊秋眉心微松,「以前更美。」 山道空幽,树枝低斜,绿叶掩映,光影斑驳。 远处传来喧闹声。 余惊秋神情冷漠,如今的虎鸣山,不比以前了。 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群人围着,口里嚷着骂着,「我们做什么,何时轮到你个伙夫来管!」 一道憨实的声音喝道:「养的这些鹿都是宗里的,你们不能碰。」 「既然是宗里的,我们就用得。」 「你们要用,得有楼宗主允准。」 「我师父是李长弘李长老!」 「我不管什么你长老,我长老,没有宗主命令,你们不能碰这些鹿。」 「原来是个眼力见的,不用管他,直接带走。」 那憨实声音的主人沖开众人,拦到前边,方面大耳,浓眉似墨,「不能碰就是不能碰,你们要是强抢,和强盗有什区别。」 那弟子被下了面子,脸上挂不住,气得满面通红,怒喝道:「婊/子养的,分不清好歹,拿着根鸡毛当令箭,一个管牲畜的东西,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到你爷爷这里来摆谱,给我打,打到他知道怎么说话!「那人功夫拳脚明显不是对手,又敌不过这么多人,被揍得还不了手,却也咬牙不松口。 月牙儿看看那边,秀眉俏鼻缩到了一起,「山君,你的师弟们真兇。」 两人走来,引起众人注意,大抵是在那憨实汉子身上撒不够气,瞥见二人,没好声气,喝道:「站住,什么人!」 说话这人眼见是两名形貌昳丽的女人,都是生面孔,且又未佩剑,就往这山上走来,有心找茬,「你们是做什么的?」 余惊秋神色冷漠,没有说话,倒是月牙儿笑盈盈的好和气,「我们回来看看,要上山腰,去澄心湖。」 那人登时嗤笑一声,「去澄心湖?当我们这是酒馆客栈呢,想去就去,你以为你是谁。」 月牙儿困惑地看向余惊秋,问道:「你不是他们的大师姐么,怎么他们好像不认得你?」 余惊秋一脸淡然,倒是对面那人听到了月牙儿的话,往余惊秋身上瞧了一眼,轻蔑道:「什么大师姐,笑话,我们这里只有师兄,从来没什么大师姐。」 「原来是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疯女人,赶快下山去,别在这捣乱,要是再聒噪,别怪我们不客气!」 那弟子只当两人是跟随门派前来拜访的女弟子,手里拿着剑,往前推了推。 那剑往前一推,在山里野的白虎回来时正好撞见,维护主人,立刻低吼一声,以示警告。 这一声虎啸把耳朵一震,众人心都跟着颤了颤,下意识拔剑,向着余惊秋和月牙儿。 那弟子咽了口唾沫,「这畜牲是你们带来的?」 月牙儿不喜欢别人叫白虎为『畜牲』,皱了皱鼻子。 余惊秋目光阴沉,睨着弟子,声音清清冷冷,「谁教得你们待客之道是把剑对着别人。」 第114章 师姐 余惊秋的话落在弟子耳中全然是一种来自长者的审视,不必刻意流露,自然而生的气度,实实在在从心里上压了他们一头。 这弟子心头不服,因自己气势弱了而生出的羞耻感让其勃然大怒,一口的污水正要泼出。 眼前一花。 似云似雾的白影一晃,手腕酸麻无力,顿时一松,心底咯登一声,没来由的,一股寒气自脚底冲到心窝里来。 这弟子僵着身子,双眼直愣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的佩剑被眼前的女人夺了去。 看见那女人手里握着剑,一时间,又恼又羞,臊得他脸红脖子粗,雷吼一声,「把剑还我!」噼手来夺。 那弟子动作不可谓不迅勐,余惊秋却看也不看一眼,侧着身子对他,眼睛低垂,望着手中的剑,不冷不热地说道:「你就算是李长弘的弟子,他也总该教过你,长剑傍身,莫要轻易出鞘。」 第240页 余惊秋唇瓣张合,口齿间咬到『鞘』这一字时,右手倏地一震,剑身峥地一声,碎成数十片。 那弟子的手离她不过尺寸,掌风虎虎,凌厉地压过来,转瞬便被一股骇然内劲震慑,仿佛水面涌起的涟漪被迎面而来的巨浪吞没。 那弟子被震飞出去,跌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白净的一张脸给飞射出的佩剑碎片割了一道口子,赤红的血直流下来,瞧着狼狈不堪。 被夺剑已然是一种羞辱,现下被当面毁了剑,无疑是被踩在了脚底下践踏,于他而言,更是奇耻大辱! 这一干人在干元宗作威作福,被娇惯得目中无人,在自己地盘上是天不怕地不怕,何时受过这种屈辱,受得了这种屈辱! 那弟子挣扎着起来,暴跳如雷,推开了搀扶的人,眼里爬满红筋,气得浑身发抖,瞪着余惊秋,骂道:「你这个……」 话语戛然而止。 余惊秋冷眼瞧了他一眼,面色平静。 那弟子感到那一双眼睛里的寒光直扎到了他心底,让他战慄不已,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功力可怕之处,脸色惨白,那些污言秽语没敢骂出口。 其余众弟子早已拔剑对着余惊秋,各个警惕,却无一个再敢对她动手。 处在隐蔽处的弟子偷偷离开,想要去通风报信请救兵,余惊秋也做没看见。 月牙儿抓住余惊秋右手,皱着眉头,将声音压得小小的,责怪道:「师父说了不让你用右手动武的,你答应的好好的,原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也不听话。」 「我有分寸,不要担心。」余惊秋并非有意折腾自己的身体,只是初回宗门,万事小心,不愿太早暴露自身惯用左手一事。 月牙儿皱皱鼻子,才不信她这鬼话,把过脉后,确定并无损伤,这才松了口气。 那弟子羞恼至极,真恨不得把余惊秋刮上几刀解气,偏生修为功力是天差地别,打不过人,又气又怕,只想着把人拖到救兵来,再来一雪前耻,向余惊秋说道:「我们干元宗可不是任人拿捏的小门小派,你当你站的是什么地方,毁我佩剑,轻侮宗门,你既做得出,今日没个交代,休想踏出我干元宗的山门!」那弟子说得咬牙切齿,原有更难听的话,无人撑着场面,不敢立即发作出来。 话音刚落,山下来了一个人,这人身形如飞,不过片刻便已赶到近前。 来人是个少年,束逍遥巾,提一柄宝剑,唇红齿白,仪神隽永。 那弟子见来的是他,微愣了一愣,但想到他们同宗,即便平时不和睦,但总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必要时总能一致对外,因而叫道:「春庭师兄,你来的正好,这两个女人身份不明,未经允许,便要私自上向日峰,有违做客之道不说,她还毁我佩剑,轻侮宗门弟子,明目张胆地挑衅宗门……」 那弟子说着说着,觉得不对。 春庭急匆匆走到余惊秋跟前,在她三步远处站定,眼睛打量着她,急切地似乎要一眼看清她整个容貌,却又害怕唐突了人而收敛着直白目光,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睛,笑着轻唤一声,「师姐。」 若不是那弟子叫的一声,余惊秋认不出眼前的人就是春庭。 陆元定就他这么一个徒儿,常年在外的陆元定出了山门,就把春庭往向日峰上一放,让他们五个师兄师姐来带,一眨眼,那个要人抱的小孩已是翩翩少年郎了。 良久。 「春庭。」余惊秋唤。「你长大了。」 春庭眉峰一颤,悲色难掩,「师姐,你和郎烨师兄这一趟,出去了好久好久啊,当初说好了没几日便回来,没几日便回来的……」 余惊秋长睫一垂,掩住眼中浓郁的倦色,「是我们食言了。」 「我知道不是你们的错,是——」春庭勐地回头,赤红的眸子兇狠地瞪着那一群弟子。 那弟子正看得不明所以,陆元定只有一个徒儿,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师姐。 余惊秋问春庭道:「你怎么来了?」 「我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师父,知道师姐回来了,所以忙赶了过来。」春庭恭恭敬敬回了余惊秋的话,一转脸面上又挂满了霜,向着那群弟子说道:「你们都堵在这里做什么,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弟子见春庭语气不善,心中憋了口气,陆元定和李长弘不对付,手底下的弟子也和睦不到哪去,那弟子便觉得还是得一个师父的师兄才靠得住,把余惊秋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叙诉一番,末了又添了一句,「师弟已经去请韩凌师兄,必要讨个说法!」 春庭当即冷哼一声,他素知余惊秋和善的秉性,又知道这群弟子嚣张跋扈的劣性,对他们的话一字不信,只觉得就算是余惊秋先动手,那也一定是这些弟子做了令人髮指的事,到了常人难以容忍的地步,「许连海,向日峰这个地方谁能上,也轮得到你来指点了?别说这向日峰,虎鸣山上任何地方,我师姐都去得!昔日向日峰是独给宗主弟子住的,如今山上屋宇扩建,什么货色都能上山,鸠占鹊巢不说,竟还恬不知耻把自己当成了主人,向日峰的主人,在这站着呢!你们算什么东西,一个个呲牙咧嘴的做给谁看!」 春庭声如金石,铿锵有力,字字砸在那一群弟子心头。 「你说韩凌要来?」春庭嗤笑一声,「韩凌来了也得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师姐,你们只管去叫,只怕他没面目来见我师姐咧!」 第241页 「还有,师姐废了你佩剑,必是你品行不端,如今给大师姐撞个正着,等着我明日禀过楼师叔,看不把你逐出师门!」 春庭好一通数落,冷硬强势,把一众比他还年长的弟子压得矮了一截,一转过身,又温顺下来,「师姐,我们上山罢,不要再理会这些混帐东西败坏心情,事后自有师父来处置他们,我们快去见狄喉师兄,见到你,他一定会喜得发疯。」 余惊秋心中感慨,一别经年,物是人非,不经事的春庭也已长大成了。 三人一虎经过人群,余惊秋止住步子,回头问那伙夫道:「不知这位师弟名姓?」 那伙夫鼻青脸肿,左右一看,确定余惊秋是在和他说话,一句师弟,真是受宠若惊,忙忙答道:「武权。」 余惊秋点一点头,随着春庭往澄心湖去了。余下那许连海,脸色红了白,又惊惧又羞恼,浑身发着颤,却无处发泄。 一路上山,余惊秋见山坪处新起了不少屋舍,春庭解释道:「原本这向日峰是一切如旧,不做其他弟子居所的,只是后来宗门扩建,弟子越来越多,实在没了地方去,楼师叔这才把向日峰也划在了内,让别的弟子住了进来,不过好在澄心湖那块地方,还是给师兄师姐们留着……」 说着,春庭声气低了下去,不无感慨,「宗门事物繁杂,师父出门的时候少了,我要时常留在师父身边侍奉,如今只有狄喉师兄还在那守着。」 「不过,师姐回来了,狄喉师兄不用再独守着这里了。」春庭抬起头来,笑意明朗。 说着话,三人已到了澄心湖,多少年了,澄心湖依然如一块碧玉,平静的横在水榭前。 余惊秋伫立在门扇半开的书房前,感慨万千,没有立即进去。 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春庭?你不是替吴师叔寻药材去了么,怎么又过来了?」 三人回过身去,春庭见到来人,眉眼一展,欢喜道:「药材已经送过去了,不说这个,师兄,你快看看,是谁回来了!」 匡啷一声,狄喉手中的木桶落地。 他神色怔然,直勾勾瞪住了中间的余惊秋,犹恐是梦中。 狄喉好半晌没说话,春庭诧异,笑道:「师兄,是大师姐啊,你不认得了么?」 狄喉确认,眼前景象,并非自己幻想。 骤然间,双目发红。 狄喉咽喉滑动了一下,胸腔里也不知是痛是喜,脖子上的青筋抽动,憋得满脸通红,颤着声,千言万语,只能问一个,「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声气压抑,说不尽道不完的委屈。 五个师兄妹,楼镜受宠,云瑶和狄喉嬉闹,郎烨和余惊秋是众人依靠,是主心骨。 可郎烨亡故,云瑶身死,楼镜叛宗,余惊秋不知去向,只他一人,日夜孤守着水榭,万千心绪,无处去说。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余惊秋柔柔地唤了声,「狄喉……」 多日强撑的精神,有了依靠,好似开了闸,洪水倾泻而出,狄喉禁不住,悽然道:「师姐啊,二师兄死了,阿瑶也死了,镜儿她变了,师父不在了,这澄心水榭里太阳东升到黄昏,早晚都只有我一个人了。」 余惊秋回过头,望着水榭的匾额,目光坚定,她说道:「我回来了,以后这里不会再只有你一个人。」 第115章 宗主 狄喉心中实有千言万语,只是不论什么,都没余惊秋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重要。 乍见之喜,汹涌澎湃,所以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忙忙将一腔苦楚倾诉而出,实在是余惊秋在师弟师妹们心中地位特别。 狄喉平素是个刚强的人,如此失态,只因为眼前这重要之人,重要之事触动情肠。 在师兄师妹接连离去后,能再与余惊秋相逢,于他而言,是奢望。 要是阿瑶也在…… 这念头一闪过,狄喉胸口便感到极大的痛楚,难过到不知如何是好,嗓子发涩,喉头滑动两下,问道:「师姐,要不要去看看师兄和阿瑶?」 余惊秋目光滑了地上的木桶一眼,掩在衣袖间的手指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轻声应道:「嗯。」 郎烨的遗体没有送回家去,而是葬在了向日峰上,那是他年少就有的念头,这些都是在路上时,陆元定告诉她的。 她听罢没有多少反应,只是觉得心口处空空的。 下葬由陆元定和狄喉操办,两人费心,选的墓址风水好,只是太静,生人站在墓前,心底觉得孤独。 云瑶和郎烨的坟墓紧挨着。 余惊秋站在墓碑前,目光灰暗,没言语。 狄喉哑声说道:「当年李长老运了师兄遗体回来,却没有你身影,他们说什么你与宗外的人勾结,要谋宗主之位,害了师兄,还想要害楼师叔,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和阿瑶下山去找你,想听你亲口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找了你太久,久到阿瑶听信了流言,以为你也死了,不再下山,我仍然在外边寻你,但是好几年过去了,一点音讯也没有。」 「后来,阿瑶像是有了心事,但她不愿意跟我说,我知道她有顾忌,不知道她背地里在做些什么。那天宗里忽然传她盗了宗里的密件,打伤了看守弟子,逃下了山去……她被捉进死人庄后我总在想,那时候我该强硬些问她的,将她心里的事都问出来,即使不能帮她,出事的时候,我也能和她共同面对。」 第242页 说到这里,他声音哽住,再难说下去。 余惊秋摸了摸云瑶的墓碑,墓碑湿润,才浇洗过不久,「或许瑶儿正是不想将你也拉进这风雨中来,才对你有所隐瞒。」 「她不想?!可就是死,我也宁愿和她同去,总好过日日对着她的墓碑!」狄喉陡然扬了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咬住了牙,不再说话。 余惊秋凝视着狄喉的痛苦神色,心下斟酌半晌,说道:「师弟,其实……瑶儿没死。」 狄喉浑身一颤,抬起头来瞪着余惊秋,目色茫然,随即皱住了眉头,「师姐,你在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在死人庄呆过不少日子,清楚药夫子是怎样一个人,路上陆师叔给我说过死人庄的事,晓得那是一具无首的尸身后,我就知道,那不是瑶儿。」 狄喉双目呆望着,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他此刻觉得太阳过于明亮了,烧得他浑身发热。 「我知道你与瑶儿情意非同一般。」 狄喉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不自觉低头。 「正因如此,你对她应该格外了解,即便当时你猝然面对噩耗,心神崩溃,疏于察觉,也总该感受到古怪之处。你自己在心底想想。」 狄喉肃然,记忆起那些细小的不合理处,越是细想,越是心跳加快,浑身发热,他咽了口唾沫,「师姐,你确信么?」 余惊秋眉眼稍展,微微一笑,「我确信,瑶儿这样顽强的人,她不想死,老天爷是不会收她的。」 这是两人相见后,余惊秋第一次笑,霎时抚平狄喉心中波澜。 他深知余惊秋绝不会拿这种事煳弄他,也是心里乞求着云瑶还存活在世,下意识就去相信云瑶未死。 四肢百骸顿时涌上劫后余生的酸软。 良久,狄喉安定下来,思想起余惊秋的话来,后知后觉:大师姐竟在死人庄里呆过,听着话里的意思,时日不短。 狄喉又一副苦大仇深模样,他总觉得余惊秋哪儿变了,见她笑,方才想起以前余惊秋很爱笑,温温柔柔地笑,如今余惊秋目光沉郁,脸上再没了温存的神情。 他想,死人庄那是什么地方,是人间炼狱,端看余惊秋今日之转变,便能知道她必然受尽了苦楚,他心中不由得苦涩不已。 他原本不急着问余惊秋这些年历经了什么,只想等余惊秋安顿下来,她愿意时,再听她慢慢说,现在却等不得了,急切地想问,又按捺着字斟句酌,不要触动余惊秋伤心事,「师姐,这些年你没半个信传回来,是因为被囚在死人庄中?你当初怎么会被捉到死人庄中去的?是有人要害你?」 「我没能回来,确实是因为被困死人庄中,后来得人相助,在别处养病,好了些后便到了许州,央洪世叔联络了陆师叔,至于旁的事说来话长,日后再慢慢告诉你。」余惊秋略过了楼镜的事,有些真相太曲折,难以一股脑地说出来让人接受,总得给个时间,让他慢慢消化。 「你受苦了……」 「万般苦楚,总归还有命在,只有阿烨……」余惊秋眼中闪烁阴沉的光,问道:「关于阿烨的死,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和天星宫有关,只是没有证据。」说到这事,狄喉心中是又羞又愧,难以自当。 当时郎烨和余惊秋同时出事,中间还夹杂着楼镜扯不清的帐,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得活下去,查清郎烨死因和找寻余惊秋,他人只有一个,分不出两个来用,选择了后者,自此天南地北的寻人,再难兼顾旁的事。 狄喉知道,时隔多年,唯一知道全貌的怕只有余惊秋了,他冷硬道:「是谁杀了师兄?」 「聂禅。但他已经死了,背后的人却还藏得好好的,就在这干元宗内。」余惊秋眼神凉薄,往天穹一望。 狄喉脸色一肃,「是李长弘……」 不知怎的,狄喉记忆里忽然冒出了几句话。 ——我要查出杀害我爹的真正兇手。 ——是楼彦。 ——是沈仲吟所言。 这些都是当时在死人庄内,楼镜所言。 虽从楼镜口中说出,也实难叫人相信,自他进宗门起,楼彦其人,温雅随和,淡泊不争,从未露出阴鸷狠戾的一面,若要说这样的人毒辣弒亲,未有真凭实据,难让人信服。 但狄喉是个俗人,心中亲疏有别,即便口头驳斥楼镜,心底深处还是无意识的倾向楼镜,即使没有证据,心头到底也存了个疑影。如今余惊秋说起当年是有人暗害了她和郎烨,他就不禁想起这事来。 狄喉神色几经变幻,余惊秋瞧在眼中,问道:「你在想什么?」 狄喉闪了眼余惊秋,心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死人庄遇上楼镜的事说了一遭,他当余惊秋还不知楼镜投入飞花盟的事,怕她知道了伤心,很是斟酌着用词,将重点都落在楼镜说的那些话上。 出乎狄喉预料,最维护楼镜,最该期望楼镜走正道的大师姐,在得知楼镜入了飞花盟后,却是一脸平静。 狄喉一怔,即便余惊秋在外流浪多年,心性早有改变,也不该在知道楼镜所作所为后无动于衷。 却在此时,余惊秋轻轻说道:「师弟,就像我有我的苦楚,瑶儿有瑶儿的考量,镜儿,也有她的为难处。」 狄喉身躯僵住,好半晌,干巴巴问道:「师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第243页 「我知道一些事,现在不便与你说……」余惊秋见狄喉似要反驳,转而道:「我想当初云瑶不愿将一些事告知你的原因,还有一部分就是她明白你的性子过于刚直,有时候藏不住事,知道真相后,就是拼个头破血流,豁出命去,也要去讨个公道的。但是你要知道,有时候武力换不回清白,许多事,要从长计议。」 「所以你也不打算告诉我。」狄喉口中苦涩,却无从反驳,他明白余惊秋说得对。 「师弟,你信我吗?」 「我自然信你,就现在这个干元宗而言,你是我最亲的人吶!」 「那好,从今往后,你要留意楼彦、李长弘和俞秀三人,若是他们打探我,或有异动,你要告诉我。」 楼彦便罢了,为何连俞秀也要提防,狄喉心中一番天人交战,知道余惊秋没有明言,他追问,余惊秋也不会多说,终究没有多言。狄喉抬起眼睛,定定看着余惊秋,「……好。师姐,你既然有你的考量,我听你的,只是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希望你能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余惊秋点了点头,答应了他。 这边两人说着话,月牙儿和春庭在远处等候。 初上山时,春庭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没有多注意到月牙儿,如今只剩两人,想不注意也难,特别是骑着一只老大的白虎。 春庭悄悄瞄了一眼,月牙儿唇红齿白,双目灵秀,生得极惹人怜。 月牙儿笑道:「你偷偷瞧我做什么?」 笑声像是风铃轻响,轻轻入耳,惹得心头一阵骚痒,春庭蓦地红了脸,「我,我……」 半天说不出话来。 月牙儿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们算什么东西,一个个呲牙咧嘴的做给谁看』刚才威风凛凛,说得人还不了嘴,现在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春庭见她学自己说话,心中痒意更甚,只觉得这少女像是月亮一样皎洁可爱,气势顿时弱了,「姑娘不要取笑我。」 「我是在夸你。我叫月夕,你叫什么?」出了谷后,月牙儿不再说自己的小名,只让别人叫她月夕。 虽然路上余惊秋给两人介绍了对方,但月牙儿还是要这样认识一下,春庭觉得很欢喜,「我叫春庭。」 春庭心想:月夕,这名字真好听。 两人聊了一会儿,月牙儿好奇干元宗,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春庭不厌其烦地替她解惑。 直到余惊秋和狄喉拜祭完,四人一道回了澄心水榭。 还未歇上一口气,就看见水榭中等候的一道身影。 贾寓一想到当年高不可攀,万众瞩目的余惊秋,落到了尘泥中打滚,浑身狼狈爬回干元宗,他就因欣赏到这落魄相而感到分外愉悦。 春庭等人以为贾寓是为了上山来时的那场纷争来给弟子讨个说法的,只有余惊秋知道,这宗门内外敌人的耳目众多,不过片刻,她回宗的风声便刮到了李长弘和楼彦的耳朵里。 有人要按捺不住了。 果不其然,贾寓阴阳怪气地叫了声,「大师姐。」 紧接着便说,「宗主要见你。」 余惊秋来到掌门书房时,众人目光齐向她看来,除了书桌后的楼彦,两边交椅上坐了不少人,俨然三堂会审的架势。 最前头的李长弘瞥了眼余惊秋,余惊秋大难不死,李长弘自知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了,连个正眼也不给她,明晃晃地不待见。 倒是楼彦忙忙起身,走上前来,扶住余惊秋胳膊,将她上下打量,热泪盈眶,「山君,当真是你,你知不知师叔得知你无事归宗,心中有多欢喜。」 余惊秋不知真相时,这有多温情的话语,得知真相后,便觉得有多寒心,「害各位师叔挂怀多年,山君有罪。」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李长弘却冷哼一声,「你既知道,为何不一归宗便来拜见宗主。」 余惊秋道:「弟子一路回来,风尘僕僕,形容狼狈,原本怕失仪,想沐浴更衣,齐整些后,再来见师叔。」 李长弘叫的是宗主,余惊秋依旧唤的是师叔,楼彦面待微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屋子外头传来朗朗一声,「宗主?我宗门何时落定了宗主人选,我怎的不知。」 陆元定大步跨了进来,一手携着一物,用黄布包裹着。 屋子里几个有心人一眼就注意到陆元定手上的东西,从外边轮廓,依稀能辨认出里面是一把剑。 李长弘瞪着一双眼睛,盯死了陆元定手上的东西,「你手上的难道是……」 他话未说尽,可众人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陆元定一掀黄布,将剑双手捧起,说道:「没错,这是宗主佩剑,解厄剑。」 楼彦觑起眼睛,众人低声议论,李长弘暴跳如雷,「陆元定,这剑果然在你手里,前几次询问,你却百般狡辩,说不知解厄剑下落,究竟是何居心!」 陆元定笑道:「我原本想明日请各位一叙,既然今日各位都在了,择日不如撞日。」 李长弘冷声道:「你在这里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我之所以不交出解厄剑,只因它的主人下落不明。」陆元定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一手握剑,一手举信,「楼宗主尚未离世之前,就早早地交託了后事,定下下一任的宗主人选,他将解厄剑妥帖存放,写下这封信,委託我看顾,防的就是他猝然离世,有人藉机生乱,为免宝剑落入奸人之手,所以这样小心行事。」 第244页 「既然如此,如今宗门安定,你又为何多年不交出解厄,还说你不是包藏祸心。」 陆元定冷冷一笑,「我说过,因这解厄剑的主人,楼宗主选定的宗主流落在外。」 听得此言,众人一惊,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余惊秋。 余惊秋面色平淡,陆元定这番话,楼玄之早跟她说过,那时楼玄之便要将解厄剑交给她,她没有接,她自知慈不掌兵,不是做掌门的好人选,一再推辞。 想必楼玄之也是为着这层原因,才将解厄剑交给陆元定,一来让她有机会考虑,二来即便她不愿意,宗主之位落在旁人身上,陆元定也能替楼玄之考察那人品行。 「余惊秋,还不接剑!」陆元定凛然伫立,双手将剑奉来。 众人都为这一变故惊住了神,气也忘记了出,李长弘直愣着眼,勐地站起了身,他显然没料到陆元定这么爽快就把解厄剑交了出去。 余惊秋跪下了身,没有弯腰,嵴背挺得笔直,「弟子才浅德薄……」 听这声气,怯弱软和,众人忽然记忆起余惊秋的性子,在长辈跟前最是没脾气,温驯易拿捏,又不爱争抢,慈软懦弱,遇上这种事都是能推则推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就算在外漂泊多年,这躲事的性子还是没变,只怕要拒绝。 李长弘那点侥倖还没冒出头来,余惊秋话锋一转,说道:「但若是师父的交代。」 余惊秋捧过解厄,眼中阴云汇聚,如虎在阴暗中露出自己的爪牙,「弟子谨遵师父遗命。」 第116章 对峙 「等等!」 「怎么,李长老有话要说?」 李长弘脸色难看至极,「陆元定,你将宗主佩剑交给她,莫不是说从即日起,她便是干元宗宗主了?」 「当然。」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陆元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乜斜着眼瞧李长弘,「你凭什么不同意,前任宗主指认了谁,解厄是谁的,谁就是宗主!这宗规,李长老不需要我说给你听罢。老祖宗的规矩,干元宗上下遵循了多少年。怎么,李长老你要违逆宗规?」 李长老一掸衣裳,背住了双手,款款说道:「宗门规矩我清楚明白,但是规矩之外,尚有人情,宗主之位,歷来贤能者居之。先任楼宗主猝然离世,未能将继任之人的品行考校完全。余惊秋其人,不堪大任!」 陆元定横眉冷目,「山君温良恭俭,心怀仁义,此为贤,天赋卓异,刻苦勤勉,此为能,不堪大任?李长老从何说起!」 两人争锋相对,书房中气氛沉抑。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争权夺利,明哲保身的,转茶盖的转茶盖,摸鬍鬚的摸鬍鬚,早有倾向的,不是拿眼瞟楼彦,便是目光在陆元定和余惊秋身上游移。 李长老冷笑一声,「余惊秋的生身父母是阳神和孟知堂,阳神是什么人,陆长老不会不知道罢,飞花盟的走狗,杀了多少武林同道!」 陆长老瞧了眼余惊秋,见她神色平静,松了口气,说道:「阳神其人,亦正亦邪,功过难以评说,而孟家一脉,救死扶伤,医者仁心,有目共睹,两人身死道消,那些有仇的报了仇,甚至没仇的也掺和了一脚,往事如风,是是非非,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没有再用阳神的罪惩处山君的道理。李长老,你不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山君从小在虎鸣山长大,收在楼宗主膝下教养,你我都教过她,你若硬要以出身否定了她,说她是阳神之女,不如说她是我干元宗的女儿更合适!」 一番话软中带硬,说得李长弘无可辩驳。 当年李长弘就是趁着他和吴青天不在,以身世攻讦前往天星宫取药的余惊秋,得了逼迫她的机会,如今他就站在这里,岂容李长弘再度得逞! 「陆元定,你可真是能言巧辩!好,就算抛开了这些不说,若是各门派因她身份仇视干元宗,那又该当如何!」 「我干元宗几时需要迎合外人的目光来选定自己的宗主了!」屋外的声音虚弱,但极其坚定,伴随两声咳嗽。 一名弟子搀扶着一人走来,陆元定见状,忙替下那名弟子,「你怎么过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能不过来?」 吴青天和楼玄之一样,认定了她为下一任宗主,老头比楼玄之还固执,认死理,觉得她品行修为样样上层,又是宗主的大弟子,认定了她就没变过。 不过数年不见,余惊秋险些认不出来他。吴青天像是掉了层皮,消瘦到脸颊凹陷,眼下乌青,整个人的精和气被抽干了,仿佛将死之人,只双目依旧有神。 再相见是这般模样,即便余惊秋心冷了许多,也不胜凄楚,唤了一声,「吴师叔。」 吴青天点了点头,严肃的面庞有了些笑容,「见到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李长弘眼中光芒一闪,贴着陆元定的话说道:「吴长老,你身体不好,该好好养着,俞长老也说过,你不宜操心……」 不待李长弘说完,吴青天一口斩断他的话,「我认同陆长老的话,余惊秋为宗主,合情合理。」 「你——」「李长老,我干元宗立宗主,从来都不看哪个门派顺不顺心,忌不忌惮,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从来不是我干元宗的风范!」 「若余惊秋为报一己私仇,拉整个宗门下水,届时,又该如何!」 第245页 「立于俗世,哪个没有纠葛,换做别人,便没有私怨了?成了一宗之主,便不单单是个人,肩负了整个宗门,我想公私分明,山君心中有一桿尺。」陆元定这话不仅在回李长弘,更是对余惊秋说的,余惊秋心中有数。 李长弘粗喘了几下,回头一望俞秀,想要他也说两句,却见这人低垂了头,脸色苍白,不敢抬眼看。 李长弘见俞秀被眼前活生生的余惊秋吓丢了魂,暗骂一声『没用的东西』,再朝楼彦瞟了一眼。这处在宗主位置之争中心的本应该是楼彦和余惊秋才对,但楼彦只在解厄剑出现时有片刻愣神,其余时候老神在在,并不多言。 李长弘不瞧还好,一瞧倒把自己气着了,索性把心一横,说道:「她心中有尺?呵,她心中若是有尺,几年前上天星宫取药一事怎么说?」 此话一出,屋中气氛陡变,众人神色各异,一直沉默的余惊秋也缓缓抬起头来,目若寒星,幽幽地注视着李长弘,「上天星宫取药一事的前因后果,李师叔不是最清楚的吗。」 「我清楚,我当然清楚。」李长弘昂着下巴。聂禅和他手底下的四大将死了,当年跟着李长弘去找余惊秋的吴青天的两名弟子也先后病逝了,天星宫与干元宗断交的如今,当初的事是死无对证,李长弘有恃无恐,「当时楼长老危在旦夕,你们一行有四人奉命前往天星宫取药,我们千叮万嘱,让你们不要有片刻耽搁,早去早回,有没有!」 余惊秋坦然,「有,我们四人,日夜兼程,不敢延误。」 「好。」李长弘咬着牙笑,「但你们逾期了,不止如此,一行四人,三人遇难,独独你,安然无恙,是也不是?」 「是。」余惊秋被迫忆起往事,心中越阴郁,脸上越是如死水一般,「我们逾期,只因路上先遇黑店强盗,刺死我们马匹,后遇知行村不顾道义,忽施偷袭,最后遇到天星宫阳奉阴违,不愿舍药,刁难围困,痛下杀手,两名师弟死在知行村手中,阿烨死在天星宫四大将军手里,所以李长老见到我时,只有我一人。」 余惊秋静静说来,话中内容却惊得满座譁然。 李长弘冷笑,「你们听听,一派胡言!哪句能信,你说知行村偷袭,知行村在雪域那条道上多少年了,没见过和哪方势力红脸,他们与干元宗无怨无仇,为何要对你们痛下杀手,再说天星宫,更是荒唐,当年聂城主还在的时候,两家交情匪浅,你说聂城主不舍滴翠珠,我怎么就给取回来了?你说聂城主要杀你们,郎烨死在了他们手下,怎么我们好好进去,全须全尾的出来了,聂禅还跟你们这两个不出远门的小辈有恩怨不成!」 李长弘步步逼问,气势一句强过一句,他想如当年一般,将余惊秋压得六神无主,慌不择路。 当那如沉潭的眸子抬起来时,心凉了半截的是他。 李长弘额角青筋一抽,「当年我见到你时,你就是这番说辞,漏洞百出。我要带你回宗,你不仅不从,还对师叔动起手来,你要是问心无愧,你跑什么,一跑这么多年,毫无音讯,突然间就回来了,到现在,这么多年去做什么了,也没个交代!她的身份本就不同寻常,如今心思又不清不楚,这样的人,你们要奉她做宗主?」 「师叔,当年先动手的人,不是你么。」余惊秋不疾不徐,辨不出情绪。 李长弘笑道:「呵,你又要狡辩。」 说话间,有弟子进来,显然有事禀报,楼彦觑了他一眼,弟子走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楼彦眉头一皱,面露困惑。 紧接着春庭也小跑着进来,凑到陆元定耳边说了什么,陆元定也是一脸不解,「她来做什么?」 余惊秋问道:「陆师叔,出了什么事?」 「天星宫的聂云岚来了,正在会堂,说是有事相见。」 「是我请她来的。」 陆元定微怔,「你说的朋友就是她?」 「是。没想到她快了两日,早到了,不过现在看来,来得正是时候。」余惊秋乜了眼李长弘,话中意味深长。李长弘心里咯登一下,不好的预感浮现出来。 吴青天低嗽两声,「你俩打什么哑谜?」 陆元定笑道:「我也不知,等把人请来,也就明白了。」还不待楼彦和李长弘说话,陆元定已将春庭派使出去请聂云岚过来。 李长弘心中七上八下,脸色铁青,「陆长老,我们宗门议事,让一个外人进来,不合适罢。」 「合不合适,也要看看她来是为了什么事。要是为着当初取药这件事,不来得正好么。」陆元定猜到聂云岚为了什么而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笑道:「说起来,我听山君说起当初的事,他们在黑店之中救过聂姑娘一命,所以有了交集,后来知行村脱险有她协助,天星宫围困也有她在场,场场是非皆是见证。李长老说山君的话不可信,那这聂姑娘的话总能信罢。」 李长弘脸颊肌肉抽搐了两下,闪了眼楼彦,见他脸色发沉,就知他也没有把握,心底更是恼怒,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期望这聂云岚顾忌着天星宫颜面,不会将对至交的小辈痛下杀手这种丑事说出来。 可惜,李长弘估错了聂云岚的性子。 第117章 较量 不多时,春庭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眉目英气,步履矫健,一步跨进门槛,挺直了身立在那里,如朝霞。 第246页 来人正是聂云岚,向书房中的众人一抱拳,「各位前辈。」算是见礼。 「聂姑娘怎么来了?」陆元定故意一问,抛出话头。 「晚辈是应贵宗弟子余惊秋的邀请而来。」聂云岚随着话语看向余惊秋。伫立在一旁的女人身姿挺秀,不言声时,眉眼微垂,冷冷清清,似雾山雪松,那双眸子冰冷沉静,暗藏锋芒,再不復当初的温存柔软。 当初相识,不过数日,但发生过的事刻骨铭心,以至于聂云岚还记得这张面孔,感受到了这物是人非。 陆元定接着她的话问道:「我听山君说起过与聂姑娘的相识,是在一处强盗窝里误打误撞救下了聂姑娘?」 「确有此事,当年晚辈少不更事,不满家父管束,私自出走,想要闯荡江湖,没想到刚踏出家门,就在黑店中着了道,若非余惊秋和郎烨……」聂云岚神色一黯,没了底气,声音变轻,「搭救,晚辈要在屈辱之中丧命。之后,他们有要事在身,不能久耽,而晚辈心中有气,不愿放过逃走的歹人,所以分道扬镳。临行前因为身无分文,向他们借了些银子,端了那伙歹人老巢后,我想着要还他们的情,看他们像是往雪域去的,便试着去找人,果然在知行村再次遇上。他们不知怎么得罪了人,被知行村的一行人围攻。我侥倖救得两人突出了重围,得知他们是干元宗的弟子,要到天星宫,心底想着,这是有缘,情愿带路。」 聂云岚说得话与余惊秋的陈词句句对得上,若非早有预谋,事先就约好了,那么只能是确有其事。 陆元定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最后落在李长弘身上,对他先前一番说辞嘲讽似的冷笑了一声,继续问聂云岚道:「原来如此。聂姑娘,真是凑巧,我们正说及此事。实不相瞒,山君当年受了委屈,被人诬陷,在外流落多年,不能回宗,皆因这往天星宫取滴翠珠一事,这原本是我宗内之事,不能让外人旁听,但事关山君清白。聂姑娘既是当年之事的旁观之人,又是天星宫的人,说的话最能叫人信服,老夫想要问一句:山君说她当年没拿到滴翠珠,是聂城主不愿割捨,此事是真是假?」 李长弘额上冒出冷汗,见陆元定和聂云岚一唱一和,语气急了,「聂侄女,事关天星宫的脸面,你可不要犯煳涂。」 聂云岚眼角余光乜了眼楼彦,冷笑道:「李长老不要乱称唿,天星宫已与干元宗断交,晚辈可当不起李长老这一声侄女。至于天星宫的脸面,晚辈当然爱惜,但有些事有些话不说,才是真的犯煳涂。陆长老,你说当年家父不愿给余惊秋和郎烨二人滴翠珠。」 「确有其事。」 声如磐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陆元定和吴青天心底的石头落了地,某些人的心却是悬到了嗓子眼。 而聂云岚的话还未完。 「他接待了余郎二人,不曾给出滴翠珠,也不允许二人离开,指使麾下蒋沈韩杨四大将军将二人围困在宫中,想要对他们下杀手——」「聂云岚!」楼彦喝断。 「聂云岚,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胡言乱语,是要把你爹的名声毁于一旦!」李长弘倒抽一口冷气,心窝里直打颤,连带着声音都发抖。 「我不过实话实说,他既然做得出这样的事,早就不在乎名声了。」聂云岚昂首挺立,字字坚定,不见丝毫犹豫。 聂云岚这一番话,引得众人再度譁然,就连陆元定也不可思议地看向聂云岚,将她重新审视。陆元定原想着聂云岚顾忌着他爹的名声,不会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的说出,谁曾想她能做到毫不隐瞒。 余惊秋眸心颤了颤,在聂云岚的坦诚前,她的隐瞒在心底拉出的阴影更大,她轻轻嘆了口气,无可奈何。 有人不解道:「聂姑娘,聂城主和他们有什么冤雠,非要他们性命不可。」 「其中因果,家父未曾与我明说,我也一直在寻找其中原因,或许某一天,能从蛛丝马迹中知道家父是怎么想的。」 楼彦注视着聂云岚,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吴青天掩嘴咳了两声,肃然道:「各位,聂姑娘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外人来诬陷自己父亲,当年情状,尽已昭然。李长弘,李长老!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长弘忽地笑了两声,一改先前如死灰也似的面色,面目慈和起来,向余惊秋道:「还有何话可说,自是我误会了,这阴差阳错,真是说也说不清。余惊秋,你听到了,聂姑娘也说她离家出走了,这是当时不少人知道的事,你突然说遇到了聂姑娘,太过凑巧,没有证据你叫师叔怎么相信。而且是宗门内外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师叔刚得知你的身份,外出的弟子除了你又都不在了,师叔疑心不得不多啊。」 陆元定道:「这么说来,李长老是一点错也没有了。」 李长弘道:「自然也有错,怪我审查不清,行事不谨慎。」 陆元定冷笑道:「聂城主不愿将滴翠珠给山君,甚至要杀了她和郎烨,怎么你一去,倒是拿到了滴翠珠,还安然无恙地出了天星宫?」 李长弘神情出乎意料的顺和坦然,「是啊,怎的我去了拿到滴翠珠,平安出了天星宫,你说这聂城主打的什么算盘?」 「你……」李长弘将所有的罪过推到已死之人身上,毫不认帐,陆元定一时也拿不住他,既没有证据,死人也不会开口说话,聂云岚这种人更不可能胡乱来一套说辞构陷李长弘。 第247页 李长弘笑笑,「陆长老,当年的事,我可是一切遵循的宗内规章办事,不曾逾矩。是余惊秋先有了可疑之处。宗门正值飘摇之际,楼长老正是生死关头,一切疑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去天星宫追余惊秋,要求她给个交代,应当不应当?」 陆元定不响声,李长弘见他不说话,向余惊秋道:「惊秋,当时师叔骤然得知郎烨几人噩耗,语气难免急了些,你身为晚辈也应该体谅,千不该万不该向师叔动手,你若愿意束手就擒,跟师叔回宗门,也就不会有这许多事情。」 余惊秋道:「师叔是忘了,是师叔先动的手,师叔若不下死手,我为何要逃?」 李长弘从容道:「怎会是师叔先动手呢。师叔知道你在外多年,心中有怨气,在怪师叔,但师叔也是为了宗门。当年那时候,事情还没扯清楚,你忽然对师叔动手,师叔以为你有异心,下手难免重些,这是有的。下死手,从何说起。」 两人各执一词,李长弘抵死不认,只道当年一切按规矩办事,也不曾先动手,更不曾对余惊秋赶尽杀绝。 随李长弘而去的有吴青天的两名弟子,先后病死,其余的都是他的人,唯一指认李长弘说谎的还是当事之人。 谁都无法来替余惊秋证明他说谎。 若是当年,余惊秋难以应对死赖的长辈,该气愤到说不出话来。 如今,余惊秋瞧了李长弘一眼,目光淡淡的,不言声。 李长弘以为余惊秋不说话是束手无策了。 陆元定道:「今日重要之事,还是宗主归位,既然当年误会,解释清楚,山君继任宗主,名正言顺,宗内的大典要提上日程,时隔多年,干元宗有了新的宗主,这事该早早让宗门内外知晓,稳定人心。」 李长弘见陆元定来说话,心底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余惊秋终究还是纸老虎,需要陆元定来撑住场面。 楼彦身旁的人说道:「稳定人心?干元宗早五六年前就稳定了人心,这都是楼长老的功劳,虽然楼长老没过宗内那套规矩,但他早已是众人心中的宗主!如今这毛丫头一回来,接了解厄剑就是宗主,谁能服气,宗门危难时她在哪,她对宗门有什么贡献,你出去问问,宗内上千弟子有几个认得她!她怎么服众!陆长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楼长老为宗门殚精竭虑这么多年,就因为一把剑,便认为这丫头比楼长老更适合做宗主,也太可笑了!」 「规矩,就是规矩!你不管老祖宗的规矩,就是忤逆师长!」吴青天咬牙沉声,肃然厚重的语气,威严的气场,把那人唬得噤了声,「他楼彦,临危受命,在未选出宗主时支撑宗门,是他理所应当,是他职责所在,这也是我们所有长老的责任,做好了,是应该,不是什么天大的恩德!也不是他做宗主的理由!」 吴青天的话太过强横,但也有几分道理,原先那人嘟哝几声,没说出话来。 陆元定又道:「山君为宗主,不仅仅是因这一把剑,更是逝去的楼宗主十多年的考量,是他亲自做的选择。楼长老确实劳苦功高,但我想,他所作所为从来都是为了宗门,绝非宗主之位!楼长老,你说呢?」 楼彦笑着。 好一个陆元定,给他戴高帽,将问题完完美美地抛给了他。 楼彦不慌不忙,向众人一揖,「多谢各位的厚爱。凡事越不过『规矩』两个字,如陆吴两位长老所说,支撑宗门是长老职责所在,我原不过是临危受命,既然大哥选定的继承人接过了解厄剑,那我也该功成身退了。山君成为宗主,我没有意见。」 左右忙道:「楼宗主——」楼彦伸手阻止,「从今往后还是莫要乱唤了,免得叫人误会,该是余宗主才对。」 楼彦退得干干脆脆,毫不拖泥带水。 余惊秋眸色暗了暗,却知道这看似妥协,实是以退为进。楼彦代管宗门多年,确实有功劳。 一边是执掌多年,颇有建树的长老;一边是杳无音讯多年,无人识得的弟子。众人自然偏向楼彦。楼彦委曲求全,主动让位,她却以规矩压人,寸步不让,只怕也会叫众人对楼彦更愧疚,对她更不服。 届时,她接过宗主之位,但凡出现一点失误,只用一点小小的推波助澜,便能引爆众人心中不满,指责她的无能,楼彦就可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将她拉下宗主之位。 陆元定和吴青天对视一眼,转身朝余惊秋一拜,唤道:「宗主。」 楼彦紧随在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陆续续朝余惊秋拜道:「宗主。」 余惊秋宠辱不惊,「山君年纪轻,歷事浅,虽为一宗之主,但各位仍是山君长辈,往后宗门诸事,还要仰仗各位长老。」 众人符合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李长老,你说呢?」余惊秋冷不丁点名李长弘。 李长弘哪里想到楼彦轻飘飘就将宗主之位拱手让出,心底发恨,「自然唯宗主之命是从。」 「我听陆长老说李长老在宗门内管束弟子们规矩、统辖消息信件一应杂物的迎来送往,这两件事原本最需要耐心仔细。先前李长老自认在当年往事中有审查不清,行事不谨慎等过失……」 不待余惊秋讲完话,楼彦突然插进嘴来,和起了稀泥,向李长弘道:「这些过失虽是你无心之失,但总归是让山君经受了不小的苦难,不罚不能服众,你该去祠堂清修三月,静心思过。」 第248页 楼彦嘴皮子掀动,几句话把矛盾从李长弘能力不足,转移到余李二人的私人恩怨上。 李长弘借驴下坡,方道:「是……」 陆元定怎肯让李长弘将这事轻飘飘揭过。当年那一趟远门,三名弟子丧命,唯一活命的余惊秋受了多少苦,这样大的事,怎么能几句话就化做小事,他这性情中人,心中烧得厉害,喝道:「断不可行!当年李长弘就因处置不当,把山君逼走多年,如今谁又能料想到他一时失察,又做出什么事来!」 李长弘道:「这都过了多少年了,陆元定!你怎么就总咬着这事不放!」 陆元定冷笑一声,「山君接过解厄剑的时候,也不见你就忘了当年的事啊!」 「是人总会犯错,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总要给我更改的机会。」 「是,知错就改,犯错该罚!别说山君昔日是宗主大弟子,她如今身为一宗之主,你当时的失察,险些葬送了今日的宗主!这桩事就不得罚得这么轻,罚过了再慢慢改也不迟!」 李长弘咬碎了一口牙,冷冷地盯着陆元定,恨不得上去给他一脚。 楼彦不疾不徐,问道:「陆长老说怎么罚合适?」 陆元定道:「该撤去李长老一切职务,在自己山头闭门思过,无大事不得出!」 楼彦沉吟道:「虽然重些,但也在理,便如此罢,各位觉得呢?」 众人点头符合,支吾着应声。李长弘气得脸色发白。 陆元定忽地醒悟过来,忙道:「宗主以为如何?」 余惊秋淡然道:「就这样办罢。」 这事本来是该余惊秋裁决,这是她成为宗主后所必需的一个下马威,可却叫他和李长弘的争执中,让楼彦轻而易举地将主动权揽了过去。 虽然陆元定向余惊秋请示,众人还是不免轻瞧了这新任宗主,习惯性听从楼彦的吩咐。 楼彦道:「今日这许多事,让各位长老都劳累了,长老们先回去休息罢。」 李长弘冷哼一声,已先拂袖而去。 众人陆续离去,只有几个记得向宗主请辞。 陆元定瞧在眼中,虽然不满,但这些礼节上的小事,都是同辈之人,他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一向最硬气,最看不惯这些事,硬要说上两句的吴青天已然病体不支,坐在椅上,缓着气,说不出话。 余惊秋道:「师叔,你先扶吴师叔回去休息罢,我和聂姑娘还有话说。」 「今日这些事……」陆元定欲言又止,就众人态度,即便是余惊秋坐上了宗主之位,往后只怕也不会顺利。 「师叔放心,我有分寸。」 陆元定轻嘆一声,瞧了眼聂云岚,扶着吴青天走了。 楼彦藉着交接宗门事务为由,还留在书房之中。余惊秋见这不是说话之地,要和聂云岚离去,楼彦想留聂云岚说话,被聂云岚婉拒。 踏出门槛时,楼彦唤道:「山君,你既然已是宗主,师叔这里还有许多要事要交给你。」 余惊秋回过头来,一侧脸在阳光里,一侧脸在阴影中,目光与楼彦相逢。 寒气似在一霎蔓延开,如蛛网将楼彦裹挟,楼彦心底打了个寒战。 「师叔少候,我闲时会来向师叔请教。」 余惊秋和聂云岚离去。书房中只剩楼彦一人,他脸色冷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走了眼,那哪还是温驯的狸奴,那是下山虎。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吶! 那一头,余惊秋与聂云岚并肩而行,走了一段路,两人间沉默非常,竟都不知说些什么。 「你……还好吗。」聂云岚止住了步子,再一次打量起余惊秋来。 结果显而易见,只是听到这句话,不胜唏嘘,「再不好,也过来了。」 「郎烨的事,我……」 「与你无关。」 聂云岚张了张口,但言语太多,将胸口堵住,反而一个字说不出来,「我能去看看他么?」 余惊秋一讶,聂云岚指的显然是郎烨的墓。 还不待余惊秋回答,聂云岚一笑,「算了。」 聂云岚想要撇开这个话题,主动说起别的事来,「你失踪了好几年,杳无音讯。江湖上都传你死于非命,我也以为……收到你的消息时,我还不信,但总归你安然无恙。」 「这次多谢你帮忙。」 「不只是在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能帮上你一点忙,让我心安些。」聂云岚想起什么,问道:「在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我将那封信拿出来,有那信和信物在,就能揭穿那人虚伪的面目。」 「他在干元宗浸淫多年,势力非同小可,仅凭一封信扳不倒他。若是撕破了脸,到头来只能两败俱伤。逼狗入穷巷,只会引起更兇狠的反扑,对他如此,对李长弘亦是如此,只能一点一滴,慢慢来。而且……」 「而且?」聂云岚正对余惊秋不含感情、冷冷道出这些思量而感到心惊,察觉到余惊秋的变化是由内而外的,口中不由自主地就顺着余惊秋的话问道。 「而且我要的从来不只是扳倒他。」 「那你还要什么?」「「我还要他亲口说出当年的事实,还一个人清白。」 聂云岚下山了。天星宫已与干元宗断交,而在聂云岚说出当年的真相后,她在干元宗处境更是尴尬,她本身也不愿久待。 第249页 余惊秋送了她离开,从山门折回,路上遇见了月牙儿和春庭。 余惊秋去书房时,将月牙儿留在了澄心水榭,但这丫头呆不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耍了一圈,见到她后,似有话说。 「怎么了?是闯了什么祸么?」 「什么呀!」月牙儿坐在翁都背上,抱着双臂娇哼一声,「我是想告诉你,我看你那位病怏怏的师叔有点不对劲。」 余惊秋一愣,「吴师叔么?」 「我哪儿知道他是什么师叔。」 余惊秋看向春庭。春庭点了点头,他正是和陆元定送吴青天回去时遇着太过憋闷而出来找余惊秋的月牙儿的。他不知道月牙儿的本事,只当是小姑娘瞧着新奇。 余惊秋问道:「你瞧着有什么不妥?」 来干元宗之前,余惊秋交代过月牙儿干元宗的暗流汹涌,有些人明面看上去和气可靠,背地里一点头髮丝也不可信。 月牙儿聪颖听话,记在了心底,看了看两边,连春庭也避着,凑到余惊秋耳边,「你师叔像是被药耗损了元气,掏空了内里。」 「你是说他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也不是中毒,有些好药、补药,用得不当,也能像火一样将人的元气精神当作柴一样烧得干干净净。」 余惊秋蹙眉沉默片刻,说道:「月牙儿,你能否帮我瞧一瞧吴师叔的病。」 谷中生病的人少,月牙儿一身医术能实施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能上手看一看病患,欢喜应道:「好呀,好呀。」 第118章 诊脉 余惊秋让春庭带路,领着月牙儿往吴青天住处来。 这边厢,吴青天身虚气弱的人,掺和到那明争暗斗中,回来后就感到头脑昏沉,弟子侍奉着服了药正要歇下,见到余惊秋过来,强撑着精神来见她。 「宗主。」 余惊秋扶住吴青天要行礼的手,「师叔身子不便,这些虚礼就免了罢。」 「不能免,你初掌宗门,尚无威信,要震得住人,就得管得严。」 余惊秋轻声笑了笑,没有反驳他的话。 吴青天将余惊秋上下打量,长嘆一声,「就在先前,陆元定来见我,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现在你人站在我面前,我也没有多少实感,你这一走,走了多少年吶。」 「是山君不孝。」 「陆元定跟我提起过,你身陷囹圄,难以脱身,我知道你并非是自己不回来,这些年来苦了你了,只可惜,如今我这身子不中用了,有些事明知是精心设计,有些人明知是别有用心,我也没法子替你讨回公道。」 「师叔好好的,长命百岁,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吴青天笑着感嘆道:「难吶,难吶!」他虽不甘,但生死有数,天意难违,莫可奈何啊。 「师叔,我有事同你商量。」余惊秋看了眼左右,吴青天会意,只让徒儿周望留在身边,将其余弟子遣了出去。 春庭和周望守到门边。余惊秋说道:「师叔,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想要给师叔诊一诊脉。」 余惊秋神色端凝。吴青天看着她的脸色,愣了片刻,忽然一惊,他实在没想到以余惊秋的心性,会疑到这一层,「你是说……」 余惊秋让月牙儿近前,说道:「这人是我流落江湖时结识的一位小友,医术非凡,让她给师叔把过脉后,我才能安心。」 「我这病不少大夫都瞧过,方子留了底,没什么异样的地方,你……罢了,再看一看也没妨碍。」也是余惊秋体贴他的一片心意,吴青天将袖子一挽,将手腕放在茶几上。 月牙儿见余惊秋点了点头,上前坐到一旁把脉。 吴青天闪了月牙儿一眼,一看是这么年轻一个姑娘,皱了皱眉头。 学医跟练武是一个道理,一年修炼积一年的功力,这年纪药都认不全呢,能有多大本事。 余惊秋问道:「师叔这病是怎么起的?我记得当年离宗时,师叔身子健壮,龙行虎步,不过几年,就病成这样。」 吴青天说了这么多话,身子睏乏。 周望瞧见师父眉间倦色,代为答话道:「几年前师父和飞花盟的人交手时受了伤。那伤不重,师父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好转后不久,伤口又崩裂了,来势汹汹,险些折腾了半条命去。从那之后,师父身体就一日差似一日,俞师叔说是那时候留下了病根,请山下名医看过,俞师叔也是日日费心,但收效甚微。师父身体反反覆覆,一直熬到现在,你要是晚些回来……」周望说得心中悽惶,望向吴青天。 月牙儿搭着脉,正端详吴青天面色,眼前的人眼窝深陷,眼白血丝髮青,两颊突出,脸颊上一点肉也没有,就似一张蜡黄的皮挂在骨头上,一副枯藁之相。 而吴青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余惊秋,见余惊秋还算镇定,眉眼微垂,像是思索什么,比之当年,更见稳重,还多了一份疑心,这份疑心对于余惊秋自身来说,是好的,可见在外流浪多年,有些苦没白吃。 「月牙儿,可是瞧出了什么?」 「我要看看大夫给他开的方子。」 吴青天令周望去将方子取了来,药方一直由周望收纳,周望这人做事细緻,药方都保留得极好,一共六张,连几年前最初的药方都还留着。 月牙儿接过药方,扫了眼最初的方子,「看这方子,当年这位阿伯伤势復发,应该是寒邪侵体,以至于气滞血瘀,经脉不通。这病说不上严重,好好调理,是不会留下病根的。」 第250页 吴青天听着这话,眉毛一扬。当年那大夫说的确实是寒邪侵体。 月牙儿问吴青天道:「阿伯这些年调养,是不是初时用药好转,甚至比往日精神百倍,一段时日后又易感疲劳,气力不济,直到卧病在床,再次调理,虽然收效,情况却是同上回一样,及至第四第五次,用了药调理,就不见好转了,但停了药,情状又更差,一路吃药一路差,走着下坡路,直到今日,是不是?」 一直侍疾的周望听得一身冷汗,月牙儿连方子也没看,就能瞧出了其中情节,这岂是寻常大夫能比,再望向月牙儿时,已是完全不同的神情,急切地说道:「姑娘说得一点不差!这些年师父身子就是这般一点点变坏,药方换了几遍,大夫也请过不少,刚开始见效,没几日又垮了,到现在药吃下去,也只是将将维持罢了。」 吴青天深深地瞧了眼月牙儿,「姑娘瞧着这些方子有问题?」 月牙儿道:「有问题。」 周望道:「可请过好些大夫,方子都看过,没哪个说过有问题。」 「方子上写的没问题,补气益血,固本培元,用药中规中矩。可写的方子和阿伯入嘴的药不一样。阿伯吃的药,是一剂勐药,药性凶,见效快,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才会初时好转,越吃越亏,身躯里的元气精神被蚕食殆尽。」 周望倒吸了一口凉气。余惊秋眸色一暗,说道:「周师弟,你去将师叔的药取来。」 周望不待师父发话,急忙去了,他未能完全信赖那小姑娘,只是相比于师父已经药石无医,他更愿意相信师父这病是人为。 片刻后,周望一手提着药罐,一手抱着簸箕,簸箕之中盛着湿润的药材,散发一阵苦味,「师父的药用完了,需要去俞师叔那再取,今日的只剩了这些药渣。」 药渣黑煳煳一团,月牙儿上手将那药渣拨弄开,随着方子辨认,药材不多也不少,将那药罐左右翻看,也没什么不妥之处。月牙儿「咦」地一声,说道:「这些药都对得上。」 月牙儿又问起周望煎药事宜,周望事无鉅细地说了出来,不论是药材用量还是煎药火候方式都挑不出毛病来。 周望又道:「这药材都是我亲自去俞师叔那儿取的,拿回来自己煎,煎药的时候也有人专门守着,绝不会出什么岔子。」 春庭说道:「会不会是有人在饮食中下药……」 周望摇头,「我们和师父吃的饭菜一样,我未曾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 以防万一,月牙儿还是给周望也诊了脉,的确没什么异样的。 月牙儿小脸顿时苦恼地缩在了一起,她信自己医术,绝未给吴青天诊错,可拿来的药材却是符合的,没多什么不该有的东西,煎药时又有专人看着,没人动手脚,又没在饮食中下药,总不能是吴青天自己个儿吃进嘴里的,那是哪儿出了岔子? 月牙儿疑惑又无助地看向余惊秋,自己也想不透了。 余惊秋抚了抚月牙儿脑袋,缓缓道:「不用急,我是相信你的医术的,有些证据找不出来,并非是你医道不精,而是人心鬼域,阴谋伎俩超过了你的想像。」 「周师弟,下次去取药材,记得留下一份。」余惊秋的声音依旧沉静,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神气,已隐然有一宗之主的威仪,令得周望不禁一肃,站直了身子,恭敬道:「弟子这就去找俞长老取一份药来。」 「不要打草惊蛇。」余惊秋淡淡道。 吴青天眼中光芒一动,难掩诧异,师叔侄目光撞在一起,有些事用不着说出来,吴青天已知道,余惊秋这是怀疑到俞秀头上了。 确实,能在他药里动手,必然是宗内之人,而宗内所有药材都归俞秀管理,若是药材有问题,俞秀难逃嫌疑。 可这同宗数十年,俞秀与他无怨无仇,犯不着害他,满腹疑窦,犹犹豫豫,心中好是伤感,抬头一看余惊秋,想起她现下行事果决利落,感嘆果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笑嘆道:「你既然有打算,师叔相信你,一切交由你决断,之后有什么事,你直接交代给周望就是。」 吴青天说了许久的话,又几番心潮起伏,疲累已极。周望服侍着人躺下,退出来时,余惊秋还在外等候。 「宗主。」 「今日有些事,你要当做不知道。月牙儿医术不精,略知皮毛,未曾瞧出什么来。师叔的药用完了,按往日的时间去取,一切都循着原来的规矩。」余惊秋平淡地说完,语气不容置疑。 「弟子明白。」 这一日事情杂多,仿佛无休止,待得闲下来,才发现天色黯淡,彤云被墨蓝的天幕压在西方一隅。 月牙儿和春庭在前边走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很聊得来。 春庭瞧着月牙儿的眼神满是钦佩,他道:「我瞧着那些山下的名医,下巴颏上挂着一绺老长的白须,也没你功夫深。你没瞧见,你说吴师叔病情的时候,准得把周师兄都吓着了。你的医术真了不得,寻常人像你这么大,或许连药材也没认全……」 月牙儿笑道:「这有什么的,我师父才厉害。我自有记忆开始就跟着她学医了,躲懒就要被打手板,半点不许懈怠,不见得比那些人从医的年岁短,所以有这份本事。就像你从小习武练剑,所以舞剑这么好看。」 春庭脸上一红,「我那只是些花招,远不如大师姐。我小时候的功夫,大多是师姐师兄教的,师姐她们宠着我,管得不严,师父常年在外,有时回来会抽查功课,要是不满意,也要罚我。」 第251页 「罚你什么?」 「扎马步。」春庭笑道:「我那时扎得两腿打颤,心里就巴不得师父快些走,早点离宗,他要是走了,我也就解脱了。」 月牙儿听得有趣,笑盈盈的。 春庭见她娇颜,心头髮软,「等到他终于走了,起初我也高兴,可过不了几日,心里又想他,想他早些回来。」 盛开的花儿耷拉下来,月牙儿脸上忽然不见了一点笑。 春庭一怔,「月夕,你是想你师父了么?」 月牙儿僵住了,倏忽,像是被戳中了痛楚,恼羞成怒,「我才不要想她,我不想她,我一点都不想她!」 月牙儿眼眶漫上一层红色,跨上白虎,一忽儿走了。 「月夕!」 春庭傻了眼,问余惊秋道:「大师姐,是我惹她生气了么?」刚才还好好的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余惊秋望向去路,轻嘆一声,「不是你的错,只是她心底有道坎,迈不过去罢了。」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师姐么。」语气轻佻散漫。 春庭回头,眉头立刻不悦地皱了起来,原本就心情低落,见着不爱见的人,火气有了地方撒,「贾师兄还不知道罢,师姐已经是干元宗宗主,下次不要叫错了,叫人知道了,说贾师兄不懂规矩!」 贾寓惊诧得声气都变了,「宗主?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春庭冷哼一声,「我说的话你不认,难道师姐手中的解厄剑还有假么!」 此话一出,对面两人目光都落在余惊秋手上。 解厄剑消失数年,近几年进宗的弟子不认得,但两人在宗内带了十几个年头,怎会不认得这把宗主佩剑。 贾寓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涨得通红,瞪着余惊秋。 贾寓只知道余惊秋被叫去了书房,那有十几个长老面色不善地等着她,贾寓以为余惊秋面对的该是一场问责,一次惩罚,见了她的身影,便上来要幸灾乐祸。 可这余惊秋怎么就不声不响地成了宗主了。 贾寓不阴不阳嘲道:「我不知道大师姐用什么法子拿到的宗主佩剑,但这干元宗里里外外都只认得一个楼彦楼宗主,她就是坐上了宗主之位又如何,迟早要把位置还回去,你说是罢,韩师兄。」 韩凌身在树影之中,阴沉晦暗,听到叫他,目光闪烁了一下,从余惊秋身上挪开,低着嗓音,「师弟,春庭不至于拿着这种事玩笑,大师姐既然已经是新任宗主,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春庭毫不领情,冷嘲道:「两位师兄是去看李长老的罢,李长老面壁思过的事你两位应当知道了?快去瞧瞧,警醒自己,时刻记得规矩,别步了李长老的后尘。」 春庭嘴上不饶人,把贾寓说得面色狰狞,贾寓和韩凌这时才知道,原来师父被禁足,是因为余惊秋。 「师姐,我们走。」春庭瞧不上这两人,不愿多待,余惊秋不放心月牙儿,也不多话,一道走了。 贾寓见两人身影远去,目光阴冷,「师兄,你看看,你就是去讨好她,她现在也瞧不上你呢,她要是知道当年的事,别说爱慕,容不容得下你,都要另说。」 韩凌脸色一变,下颌绷直。 贾寓将他反应瞧在眼里,讥笑了一声。多少不堪心事,旁人瞧不出来,贾寓瞧得分明。 以前的余惊秋璨若明星,韩凌爱慕至极,百般讨好,可偏偏人家只将他当作师弟,瞧不上他,甚至在余惊秋心中,连个整日与她做对的楼镜都比他重要。这人嫉妒得发疯,得不到就要毁掉,陷害余惊秋,要把人从天上拉下来,让她摔在泥尘里,满身狼狈。通过贬低她,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可如今人回来了,卓逸出尘,仙姿更胜往昔,继任宗主之位,更加高不可攀,他一面为着自己使过的伎俩愧疚心虚,一面仍然不可自拔地迷恋余惊秋,还有一面扭曲着,深深地不甘,只想要把她再拉下来,贬低她,毁了她,满足自己心中的快感。 另一边,离去的两人回了向日峰,余惊秋瞟了眼春庭的脸色,问道:「你好似很不待见韩师弟,我记得你小时候和他很要好,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韩凌虽是李长弘的弟子,倒还谦恭,比贾寓之流强上不少,不过春庭对他态度大变,当中必然发生了不少事。 春庭忆起往事,一脸嫌恶,咬牙道:「他那人,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当年,韩凌作为人证跟着李长弘到澄心水榭里来诬陷余惊秋的场面,直到今日他还记得。 虽然他那时年纪小,但一众人把孤立无援的云瑶逼得落泪,使得这桩事深刻在他脑海之中。 春庭将韩凌所作所为说了出来。余惊秋静静听着,神情漠然,不喜不怒,春庭拿不准她有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生怕余惊秋不识韩凌真面目,「师姐,他不是个好人,你不要再见他,最好把他逐出宗门!」 「不行,我留他,还有用。」话语如夜风微凉,余惊秋嘴唇一弯,浅浅笑了,春庭见余惊秋的笑见多了,每次看着都觉得温柔和煦,此刻却不知怎的,打了个哆嗦。 第119章 捧杀 澄心湖碧绿如旧,天上云絮投下一片片深色的影子,微风穿过湖面,带起湿润的草腥气穿堂而过。 比起宗主书房,余惊秋更钟意留在这里处理宗门杂事。 第252页 她是个恋旧的人,大抵眷恋往昔时光。 狄喉怒气沖沖地从外归来,「那贾寓,真不是个东西!」 余惊秋不动声色地拿过一本书,遮盖住写了一半的信,淡然道:「他怎么了?」 「他说你得位不正!什么忘恩负义,贪图权势,哄骗了陆师叔,连同陆师叔把劳苦功高的楼师叔逼下位;什么倒行逆施,迟早要受反噬;什么楼师叔才是民心所向,就算你有解厄剑,他们也只认楼师叔一个宗主。」狄喉说得额头青筋暴起。 余惊秋一笑置之,「跳樑小丑罢了。」 「要不是你说按兵不动,我早要打烂他的嘴!」狄喉盘腿坐在书案前,拿起茶壶,干尽了半壶凉茶,才把心头那点怒火浇洗,轻舒了一口气,「师姐,该给他点教训尝尝。」 「不必管他。」 狄喉皱了皱眉,他心底不认同,虽然知道余惊秋不同以往,退让不是求和睦安宁,但也猜不透她想做什么,「师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贾寓这种人,畏威不畏德,放任不管,他只会以为你是怕了他!你继任宗主,宗内本就有许多不赞许的声音,他们都在一旁看着呢,你要是一再忍让,他们觉得你好欺负,更不会将你放在眼底了!」 「不仅不用管他,连待李长老手下那些弟子也要松懈些,那些小过小错只做没瞧见,轻轻放过就是。李长老虽然是在面壁思过,但到底是一宗长老,即便卸了职务,也不能慢怠了。一应吃穿用度都先紧着李长老,缺了别人的,也不能缺了他的,让别人体谅着些,毕竟李长老劳苦功高。若是李长老或他弟子在宗内与旁人有龃龉,也让别人忍让些,毕竟李长老年纪大了,是宗里的老人了。」 「你!他劳苦功高?他哪门子劳苦功高!是逼走了阿镜,害死了师兄,还是累得我们师姐弟天涯相隔?他年纪大了,是,他年纪大,宗内的长老哪个不年纪大,哪个不是老人了!你就为这些理由放任他,纵着惯着他那些弟子?!你不知道他那班弟子的骄横,你这样措置,他们不会感恩戴德,只会翻了天——」狄喉被余惊秋懦弱温吞地手段气得脑袋梗住了,罕见的在余惊秋跟前说话动了气,其实也存了将人骂醒的心,可说到最后,脑海里灵光一现,话语戛然而止,皱了皱眉头,慢慢琢磨过味来,不确定地问道:「难道……师姐,你的意思是——欲擒故纵?」 余惊秋神情总是平淡,无悲无喜的,轻飘飘的语气却叫人心底直发寒,「把人捧得高高的,摔下来才疼呢。」 狄喉恍然大悟,这才体会过来余惊秋的用意。 如今宗内的长老,要么置身事外,要么隔岸观火,站在余惊秋身边的人少之又少,余惊秋要整顿宗门,做出个一二三来,帮把手的没有,挑刺的怕是不少。只有他们自己有了矛盾,被触及到自身利益,那些人急了,才会巴不得余惊秋处置了宗内的害群之马。 正说着话,陆元定来了,脸色铁青,似乎郁气积胸,进来后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师叔这是怎么了?」余惊秋睨了眼狄喉,笑道:「今天这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的来我这都冷着一张脸,倒像是我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陆元定长长透了口气,缓了一缓,说道:「我这几日让各大长老统计弟子名册,让他们核实好了交到我这来,一来整肃宗门,要有个底,二来你也得知道宗里是个什么情况,有哪些人。他们倒好,不是找不着名册,就是名册有漏有缺,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宗主继任的典礼已经定下了,这是头等大事,典礼须得人办,事情吩咐下去,这个推有病,那个说抱恙,在外游歷该归宗的弟子,十归其二,那些长老也放任不管,明摆着敷衍!」 狄喉听罢,心中也不快,沉声道:「嘴上称了宗主,只怕心中还没认。」 陆元定嘆道:「不管他们心底认不认,山君是干元宗宗主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如今还是典礼紧要,总不能上千弟子,无人识得本宗宗主。这可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余惊秋沉吟道:「师叔不如请楼师叔出面,那些长老再怎么怠慢,总要给楼师叔两分薄面的。」 陆元定道:「唉,楼彦病了,这些事我也不好再去叫他劳心。」 「楼师叔病了?几时的事?」 「就在昨日,俞秀瞧过了,是风寒。」 「这样么……」余惊秋一时无话,眸子里暗沉,好一会儿说道:「楼师叔病了,要管事也有心无力,楼师叔手中的事暂由陆师叔代劳罢。」 陆元定一怔,皱眉道:「这不大合适。」 陆元定不肯,余惊秋猜得到。 当初在盐帮,她向陆元定诉说过往,对于楼彦,她只略提了两句。楼彦是个如何阴鸷可怖、城府至深的人,她没有细说。一来没有能将楼彦一击击倒的证据,二来那时她还未完全信任陆元定。 是以在陆元定心中,楼彦纵有不是处,怕只想得到他有私心,还想不到弒兄上面去。 有私心,算不上大罪。更遑论这些年来楼彦确实克勤克勉,将宗门壮大,功不可没。 楼彦爽快让位,已经让陆元定隐隐有几分愧疚,再让陆元定把楼彦权利完全夺去,按照陆元定的性子,哪能毫不介怀地做出这种事。 余惊秋徐徐道:「楼师叔这些年来打理宗门,日夜辛劳,不得安枕,一朝把担子卸了,精神松懈,所以病倒了。他积年劳累,铁打的身体也要喘口气。现在正是个时候,该让他歇两口气。我刚归宗,大小要事务交接,宗内要举办典礼,杂事又多,总不好让他托着病躯来忙前忙后。旁的人没师叔你这份稳妥,我不放心。楼师叔的担子只能师叔来揽。等到楼师叔几时把身体养好了,再让他管回去就是。」 第253页 余惊秋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也是这个道理。罢了,我且先看着,让楼彦松快几日。这些年来,确实劳累他了。」陆元定道。 「师叔,我托你寻的人寻到了么?」 「寻到了,我让他一道过来了。」口里说着,陆元定已经往外走,站在门前,朝外说道:「进来见过宗主。」 原来屋外还侍立着一人,厚实的身板站在日头下,一动也不动,听到陆元定唿唤,这才踏进屋来,往余惊秋倒头就拜,「弟子武权,见过宗主。」 来人正是余惊秋上山那日在向日峰遇上的被李长弘徒儿欺凌的弟子。 「起来罢,见着我不用磕头,干元宗没这规矩。」 武权起身,站在那里,手脚没处放似的,拘谨得很。他还记得余惊秋,那日一见,没料到对方的身份竟是这干元宗真正的宗主。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 武权迷茫地摆头。他在宗里只是个不起眼的伙夫,也没什么大本事,本本分分,没得过什么功劳,也没犯过什么事。唯一的纠葛,也就只有那日与李长弘的弟子有争端,动了手脚。余惊秋是撞见了的。 想到此,武权心头一紧,多少有些惶恐,和李长弘的弟子相比,他这个伙夫是没什么身份的,要是宗主偏向那些人,找他来,自然是为了惩处。 「我这里缺一个侍剑弟子,我想让你来做这个宗主的侍剑弟子,不知道你肯不肯?」 「啊?」武权心里想透了来这里的缘由,满心以为自己要捲铺盖走人,正自失落不已,听到余惊秋的话,心底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天上地下跌了个来回,怔愣在那里,「弟,弟子只是个伙夫,连外门弟子也算不上。」 「你不愿?」 「非是弟子不愿。弟子昔年也想拜在长老膝下修习武艺,最后不能如愿,一来是年纪太大,二来是资质驽钝,只能做个伙夫在旁偷学。弟子,弟子是怕辜负了宗主的厚望。」说到此处,触及心事,武权竟有些哽咽。 「宗门收徒,一讲缘分,二讲秉性,最后才是天分。你的情况我早已了解,我并未觉得你不能胜任侍剑弟子一职。」余惊秋是知道这人的,并非如他自己所说的资质驽钝,而是这人太愚直,引得宗内有人不喜,故意不让他进宗。而她接管宗主之位不久,手下就是需要这样愚直的人。 陆元定道:「你若成为侍剑弟子,日后就能光明正大修习干元宗剑法,能得各位长老指点,武权,你不愿么?」 武权浑身一震,望向余惊秋在剑架上取下来的解厄,咽了口唾沫,两眼发直,「弟子愿意!」 余惊秋将剑递出。 武权双手捧过,心头一阵酸热,几乎涌下泪来,不为愿望成真,终于拜进了干元宗门下,而是为得到了余惊秋的认可,认他是一块可雕琢的璞玉,而非朽木。 即便余惊秋才说过干元宗没有下跪的规矩,武权也噗通一声,跪在余惊秋跟前,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额头挨着地板,身子打着颤,说道:「从今往后,弟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死效忠。 余惊秋道:「用不着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拿着这把剑,就要对得起这把剑,不要辜负了宗主,也别辜负了宗门。」 「弟子明白!」 「往后就搬来这里住罢,狄喉,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是,宗主。」狄喉只在私下里唤余惊秋师姐,在外人跟前都以宗主相称。 狄喉带着武权下去安置,陆元定忙得脚不沾地,没说上几句话,又匆匆走了。 余惊秋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挪开书案上的书本,取过下面的信纸,牙白的信纸上寥寥几语。 ——我已归宗,接任主位,一切安好,卿至何处,可还顺利。江南多风雨,惟愿日日是天晴。 余惊秋垂眸凝视,拇指在信面上轻轻摩挲,仿佛隔着纸张在抚摸信那头的人,良久,她嘆息一声,不将信装封,而是火摺子一燃,烧成了灰烬。 第120章 不好惹 隔日,余惊秋去了俞秀那儿一趟。 俞秀做为干元宗唯一深熟医道的人,地位格外不同,宗里在主峰西侧化了一块地方,做了他的药庐。虎鸣山这块地方,钟灵毓秀,生长了不少草药。俞秀虽是医武双修,但这每日收存药材花费的功夫要比习武练剑多。 俞秀搓制着药丸,眉心微凝,双目放空,似在忧心什么事。 忽地旁边有人叫道,「俞师叔。」 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猝然间响起,把他惊得心窝一凉,四肢百骸如遭电击,麻颤不已,手上一抖,将桌边上放着装药丸的瓷瓶碰倒了。 瓷瓶滴熘熘滚到边角,从桌上落了下去,横里伸过来一只苍白瘦长的手轻巧将瓷瓶接在手中,余惊秋觑了眼俞秀煞白的脸色,轻轻笑道:「师叔怎么这么不小心。」 「宗主。」俞秀乱颤的心未能立即平復,他以愤怒之态掩饰自己的惊惶,「外头那些人怎么做事的,太不懂规矩,宗主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 「师叔不要怪他们,我听他们说师叔在屋里制药,所以就直接进来了。」 「宗主怎么想起来我这里。」 「师叔太见外了,在私下里如同以往一般唤我山君就好。」 俞秀嘴角抽动了一下,脸色变得极难看,「……山君。」 第254页 「吴师叔一直病着,我前些日子去看了看他,情况不太好,今日又听陆师叔说楼师叔病了。这一代长老收的亲传弟子少,时乖运蹇,命途多舛,尚未成材,就匆匆夭折,没有多少人能从长辈那儿接过担子。宗内青黄不接,两位师叔都是宗内柱石,要是再出什么事,对于私情、对于公事都是一大损伤,所以我放心不下,过来问一问。」 以前,余惊秋说话就温驯妥帖。俞秀与她交谈过多少次了,是知道她言词的细緻温和的,如今再听,不知是不是心中藏了事,这体贴的话落在耳朵里,只觉得冷冰冰的全是场面话。俞秀勉强地笑了一笑,说道:「楼长老只是感染了风寒,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一碗药喝下去,休息两日也就好了。至于吴长老,唉……这些年来反反覆覆,沉痾难愈,也是我能力不济,只能勉强维持,若要痊癒,不是我说丧气话,实在是难。」 余惊秋半垂着眸子,捏着手里的瓷瓶,说道:「难道就没有什么灵药能替吴师叔消灾解难,只要师叔知道,就是千难万苦,我也给师叔取回来。」 「我了解不深,曾经翻阅典籍,也没找到合适的。」 「我还以为师叔对这些颇为了解。」 俞秀一怔,「怎么这么说?」 「那年忠武堂和曹柳山庄联姻,曹柳山庄有一份嫁妆是玉佛手,我和阿烨几个都不知那是何物,师叔解释说,那是一味灵药,滋养疗伤的圣物,虽然珍贵,但用法除了桃源谷无人知晓,大抵是脑海里记着俞师叔说起那玉佛手如数家珍,自然而然地就以为师叔对这些灵奇药材深熟于心。」余惊秋将药瓶放在桌上,登地一声,这声音像是一把钉子,勐然刺进了俞秀心脏。 俞秀脸上血色一霎褪得干净。 余惊秋好似没有察觉,仿佛说起往事,不胜感慨,又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曹如旭突然身死。俞师叔怕曹柳山庄怀疑到楼镜头上,对她不利,护着我们,马不停蹄回了虎鸣山。只是后来命运弄人,谁能想到即使送了楼镜回来,到头来她自己又走了;就像是我离宗之前,没想到生龙活虎最健壮的吴师叔,再相见是缠绵病榻,病体羸弱;我和阿烨去天星宫取药的时候,俞师叔还送了我两人一段路罢,怕也未曾想到那是见阿烨的最后一面,我活着,阿烨却回不来了。」 俞秀手直发抖,干巴巴道,「……是。」 「现在想想,也有七八年了,真是白云苍狗,野马尘埃。」 「师叔这是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汗?」余惊秋深深地望着俞秀。 那样的眼神,俞秀在某个亡魂身上见到过。 俞秀嵴背上一阵战慄,寒毛倒竖,想要后退,双脚被钉在了地上似的,一动不能动,他勉力镇静,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可能是这两日宗里事多,有些累着了。」 「那我不打扰师叔了,师叔也要多顾着身子,别累着。」 「是,宗主慢走。」 直到余惊秋离去,俞秀才缓过一口气来,已是汗湿重衣。 药庐外一名弟子瞧见余惊秋离开,寻了个由头出来,折了另一条道,到了李长弘的居处。 他见到屋外头站的一名弟子,招了招手,那弟子走来,他便俯在他耳边低语。那弟子颔首,一转身,进了屋内。 楼彦和李长弘正在梢间说话,气氛沉闷。 李长弘硬着声,「你还不打算动手,要让她把我们逐个击破,一个个拉下马么,开头的是我,其余人还会远?」 楼彦掀了一下眼皮子,「今时不同往日,她身边有陆元定,吴青天虽然病体孱弱,但出了事,也能打起精神给她镇场。她不是孤立无援,也不再是毫不设防,怯弱可欺,虎牙虎爪长出来了,你当她好对付么,说动手便动手?」 「那你先想法子解了我的禁,恢復我的职权,就是一时拉不下她来,也不能让她好过,要是等她坐稳了位置,她还能放过我?」 「没个由头,我怎么解你的禁,復你的职权。」 「你总有千般说辞,一言以蔽之不过是个『不成』。楼彦,你别忘了,云瑶盗走的那些信,旁人不认得,难道陆元定几个老傢伙还认不出你的字迹么!直到如今那信还在不在,落到了谁的手里,只有老天爷和云瑶知道。死人庄虽然被围剿了,药夫子却不知所踪,你我心里都存着个疑云,那尸体无头,没有亲眼所见,钉死了那就是云瑶,你我都不能确定云瑶已死。而楼镜显然已经得知真相,死人庄一战,被她逃脱,不知藏到了何处,就等着时机成熟,咬断你我脖颈呢!你也不想想,余惊秋和云瑶、楼镜两个人什么交情,她归宗至今,却对她们两人的事提也不提,如此反常,只怕早就疑心了你。她解决了我,下一个就是你,你没了遮羞布,她不整得你身败名裂,肯罢休么!」 楼彦幽幽道:「若不是你的疏忽,哪里有这些事?」 李长弘一张脸紫涨,瞪着他。 楼彦又笑了笑,「好了,何必呢,我们自己在这急赤白脸的。以前都忍得住,怎么现在倒是一点也沉不住气了,你也知道急中生乱,乱中容易出错,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急不来。」 李长弘冷哼了一声,余惊秋原本就是他心头大患,不除不能安宁,余惊秋坐上了宗主之位,又头一个拿他开刀,更如这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楼彦这人什么品行,他比旁人知道,两人虽然在一条船上,他也无法信赖依仗他。如此这般,哪能不急。 第255页 楼彦瞥了眼进来的弟子,和缓气氛道:「别说你,就连我也差点成个闲散人呢,前日我称病,昨日她就唆使陆元定接管我的事,想把我束之高阁。好在你如今虽在禁闭,也仍然是一宗长老,宗内弟子都仔细服侍对待着,权当清修了。只有一点——管管你下面那班徒弟,别太张狂,现在管事的是她,要是被她拿着把柄,仔细她从你徒儿下手,剥你一层皮。」 那弟子唤了声师父,打断两人说话,走到楼彦身旁。 李长弘看他师徒两个私语,冷笑一声,「什么话,要避着我说,既然是要避着我说的话,又何必让我瞧见。」 楼彦挥了挥手,那弟子退了出去,楼彦说道:「余惊秋去见了俞秀。」 李长弘神色一变,沉声道:「她去见俞秀做什么。」 楼彦道:「许是试探。」 楼彦眯着眼思索道:「余惊秋这次回来,身边带着一个小姑娘?」 「是有这么个人。」 「前两日,她带着这小姑娘去给吴青天把脉了。」 「不是没瞧出什么,一个黄毛丫头,能有多大本事,那么多名医都瞧不出来的病,她能看出好歹来?」 楼彦目光一冷,「你别忘了,当年的楼镜和余惊秋也是个黄毛丫头,最后不也叫你束手无策。余惊秋不会无端端带个旁人回来。这个人留着,总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月牙儿不知自己已被人视作了威胁,她正为旁的事烦心,闲暇之余还要想一想吴青天的病,只待周望下次去取药时,能一探究竟。 等了好几日,终于等来周望取了这一次药的用量。 余惊秋得了消息,叫来了她,明面上看望吴长老,一起到了吴青天住处。 周望藉故支开了旁人,将那包药在桌上摊开,看向余惊秋,「宗主,药取来了,按方子抓的,和往常取药的时辰、用量,没有一点差别。」 余惊秋点了点头,月牙儿拨弄着药材,没有煎煮的药材枯干,苦味还没发出来,各样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太浓郁。 余惊秋掩了下鼻子,从袖中的口袋里取出一样药包,也将药包打开,摊在桌上。 这是她前几日吩咐了狄喉暗中下山,在别家医馆里按着周望给的方子抓来的药材,有些药材须得对比,才能发现其中差异。 就如同月牙儿皱着眉,手中拿着的那一味回头草,「这味道不对劲。」 月牙儿将回头草递给余惊秋,余惊秋放在鼻下轻嗅,辛香之中藏了一丝苦味,又将狄喉买来的回头草一对比,颜色也要略微重些。 周望困惑道:「这不是回头草么?」 月牙儿说道:「这确实是回头草,只是掺了别的东西。」 余惊秋将那回头草扔回药材之中,「这应当是用别的药汁浸泡过后再晒干的回头草,药性附在回头草上,一煎煮药性散在了药中,等到喝了药,剩下药渣,一点痕迹也不留。若不是留了心,谁能想到这药材有异;若不是对药材熟悉且敏锐的人,细心比照,又有谁能察觉到这回头草暗藏玄机。」 周望惊得满背的汗,「好深的算计,处心积虑要害我师父!」 「周望,你去的时候,是俞长老将这药交给你的?」 「俞师叔病了,我没见着他,是他的弟子给我的。」 余惊秋一怔,问道:「病了?」总不至于几句试探就将人吓得病倒,俞秀又不是纸煳的人,难道和楼彦一样,是装病? 周望道:「听俞师叔的弟子说,俞师叔起先是梦魇,夜不安枕,几日没好转,或许是没睡踏实,精神不大好,这两日就出现了幻觉。」 「没用药么?」 「俞师叔自己就是大夫,他自己都没办法,手下那些弟子又济什么事。」 「嗯……」余惊秋□了一眼月牙儿,没说话。 那回头草的事,余惊秋吩咐周望暂时不要声张。 出得屋来时,余惊秋望着月牙儿躲闪的目光,问道:「俞长老梦魇的事跟你有关?」 月牙儿见瞒不过,撇了撇嘴,拇指食指一捏,比划着名小声道:「我只是给他下了这么一点点药。」 「下的什么药?」 「一种致幻的药。是他先给我下药,我才动手的,那药也只是让他几天睡不好觉而已。」月牙儿心虚道。 余惊秋脸色却勐地一变,冷眉厉色,「他给你下药了?!你有事无事?」 再一端详月牙儿脸色,分明苍白得厉害,她原以为月牙儿是为韫玉情伤才身体不适,因而不敢问及,谁知竟是被人下药害的! 思及此,余惊秋脸色阴沉得可怕。 月牙儿双手撑着腰,得意道:「他下的药,我没费多少功夫就给解了,倒是我的药,他解不开,只能生生挨着等着药效过。他不如我。」 余惊秋失笑,「他是不如你。你怎知这药是他下的?」 月牙儿被问的一愣,「不是他还能有谁,你们宗里不是只有他精医道么?」 余惊秋没有答话。精通医道的确实只有俞秀一个,可会下毒的却不只有他。 「身体当真无事?」 「虚几天就好了。」 月牙儿又忐忑道:「山君,你不会怪我罢,是他先动手的……」 「不会,你实则是帮了我的忙。」余惊秋笑犹在嘴角,眼神冷了下去,「而且有些人是得给些教训,让他知道你不好惹。」 第256页 第121章 交手 得知月牙儿被下药一事后,余惊秋心中便如头上那灰濛濛的天,铅云层层,遮得不见一丝天光。 凉风盈满水榭,外边山色晦暗,压抑人心。 余惊秋沾墨展信,落笔写到。 ——他们竟然肆无忌惮到这地步,暗中下药,谋害月夕,若非月夕机敏,险些着道。我处是暗箭,卿处是明枪,一般险象,人心兇恶,切勿低防,路途顺遂,盼无灾殃。 余惊秋搁笔。那些人的狠绝是连她也没料想到的,月牙儿能悄没声息就能下毒,是她桃源谷医道出众,世人拍马难追,那些人能下药却是因为在宗内多年经营,无孔不入,衣食住行,防不胜防。 他们胆大,就是仗着月牙儿是宗外的人,出了事,也没人深究,万一余惊秋要追查,他们也推个人顶出去。 若非她现今是一宗之主,生死是一宗大事,谁知那些人会不会给她也暗中下毒呢。 这桩事,真是把她心中最后一丝温情都荡平了。 余惊秋冷硬的神情在望见手中的信时渐转柔和,怔愣着发了会呆,不知想到什么,又无奈又怜爱,将信折了又折,要去找信封,翻了半日没有,坐着想了一会儿,把信展开,垂眼道:「罢了。」 将信纸一扬,落在烛火上,烧了。 那雨终于落了下来,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雨后晴天,山色一新,原是个惬意舒心的日子,但宗内是没有哪日能安宁的。 余惊秋让狄喉抽空去看了躺俞秀,和月牙儿所说的不同,药效几日就过了。俞秀没有好转,病况反而越来越严重,已到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地步。 余惊秋问起月牙儿时,月牙儿也觉得诧异,只道许是俞秀本身便藏了极重的心事,有道是『病易解,心难医』,这心病加上致幻药,犹如火上浇油,把俞秀烧得溃不成军。 月牙儿问要不要她去替俞秀医治,余惊秋拒绝了。 余惊秋沉着眸子,思量着有些事该是到时候了。 外头传来乱匆匆的脚步声,脚步很重,一路走进水榭里来。 余惊秋抬头一看,是侍剑弟子武权过来了,走到案前,一头跪倒。 余惊秋皱了皱眉,说道:「我说了不用跪——」武权高声道:「弟子有罪,请宗主责罚!」 「你有罪?从何说起?」余惊秋见他头髮散乱,脸上青紫,衣襟上还有半干的血迹,神情愤愤,分明跪着,却有种不肯低头的倔气,「还有你这脸上的伤、衣上的血是怎么来的?」 武权将事情从头说来,原来武权从主峰迴澄心水榭的路上遇见贾寓,发生了口角。 这原本不是不得了的事,但这两人是冤家。 贾寓自余惊秋成为宗主后,他眼里嘴上唱衰,心里还是忌惮,举止比起以往收敛不少,然而余惊秋的从不责罚,放任宽纵,让他又宽了心。 在他眼里,这位宗主毫无威严可言,还如以前一般,奉行着『家和万事兴』的准则,慈软易拿捏,压根管不了事。他仗着李长弘的势在宗内横行惯了,现下没了人管束责罚,越发放肆,又因为逆反心理,原先对余惊秋的忌惮全变成了对她的蔑视和贬低,全不将余惊秋放在眼里。 余惊秋越是纵任,他越是得意,飘飘然已到忘乎所以的地步。 而武权是个愚直性子,懂得不多,只知道一宗之内,宗主最大,凡事得听宗主的。 楼彦是干元宗代理宗主时,他就能因为没有宗主命令,不愿将鹿□交给李长弘那班弟子,面对毒打辱骂也不松口,在见到贾寓出言不逊,侮辱宗主余惊秋的时候,又怎会视若无睹。 虽然余惊秋和狄喉先后交代不用管这贾寓,武权前几次也依言忍下了当作没瞧见,但这一次贾寓醉了酒,口里一些不干不净的话,实在是太过难听。 武权双眼赤红,瞪着冲着他脸的指头,冲冠一怒,一把掣出佩剑,将贾寓指着他的手指头割了下来。 贾寓醉酒,反应极慢,虽比武权修为深,但也没能躲过,恍悟过来时,手上血流如注,哀嚎之声把四周的弟子都吸引了过来。 两人就此打了起来,武权哪里斗得过贾寓,只因贾寓行事太过张狂,惹了不少弟子,不少人怀恨在心,在那拉偏架,才让武权脱了身。 眼见武权要走,贾寓嘴里放着狠话,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武权自认就是做得不妥,也只有余惊秋一人有资格处置他,迳直就来了水榭。 一番话说完,坦坦荡荡,毫无惧色。 余惊秋心知就是再来一遍,武权还是会这么做,静静地听完他的陈述,淡淡说了声,「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武权一愣,「宗主不罚我么?」 余惊秋思忖片刻,说道:「这几日不用跟着我,在自己屋子里面壁思过。」 「是!」虽是责罚,但武权倒像是得了奖赏,欢欢喜喜地领了命,回了自己住处。 傍晚,那被罚着禁足思过的李长弘就找了来。 余惊秋算到不是楼彦来,就是他来。比起楼彦,她更希望李长弘过来。 李长弘面色不善冲进水榭,直喝:「余惊秋!」 「李长老不要忘了规矩!」狄喉沉声道,昔日少年成人,身子魁伟挺拔,山一样挡在前面,生生将李长弘气势压了回去。 第257页 余惊秋摆了摆手,示意狄喉让开,问道:「李长老这是怎么了?」 李长弘咬着一口牙,「你选的好侍剑弟子,断了我徒儿的手指!」 「哦,这事我已经听武权说了,贾师弟伤势如何?」 李长弘长长吸了口气,冷声道:「这事不用你管,你把他交出来,他伤了我徒儿就别想跑!」 狄喉道:「李长老这话说的,这事不用宗主管用谁管?李长老忘了自己还在禁足面壁,教规矩司赏罚的事已经不是李长老该管的事了!」 李长弘瞪着狄喉,面色发青,脸上肌肉抖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余惊秋说道:「长老不必担心,我已经罚了武权面壁思过,让他长长记性,太不知规矩。吃了这次教训,想来他不会再有下次了。」 「下次?」李长弘被气得脸色雪白,笑道:「宗主,你未免偏袒太过了罢!」 「我听说是贾师弟骂人在先,年轻人火气大,两人争执不下,这才厮打起来,从两人斗殴演变成了群战。宗里有规矩,同门之间不得私斗,李长老说得对,若是一味偏袒,助长了这种习气反而不好,那便让这次参与其中的弟子都面壁思过三日,以儆效尤。虽是贾师弟犯错在先,念在他有伤在身,不作他罚。」 一个各打五十大板,把李长弘的话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那混帐东西断了我徒儿一根手指,想就这么逃过,绝不可能!人你交是不交!」 「李长老,武权年轻不懂事,你是长辈,何必跟他一般计较。」 「余惊秋!」李长弘一声暴喝,一掌朝余惊秋打出,直如山唿海啸。 李长弘突然发难,狄喉要拦时,余惊秋已先了他一步,右手挥了出去,甫一交手,罡风肆虐,屋内书架颤颤巍巍。 余惊秋衣袍盈风,气息锋利,如刀似剑。 李长弘被悍力震开,踉跄退了两步。几排书架终于不堪重负,接连倒塌。 「李长弘,你还敢对我师姐动手!」狄喉气急,就要拔剑。 余惊秋抬起眼睛,挥手示意狄喉住手,向着李长弘幽幽道:「李长老,没有下一次了。」 李长弘捂着心口,脸上没了一点血色,再次望进余惊秋那双如古井也似的眼睛里,只觉得心惊胆颤。 余惊秋的功力,怎么深厚到了这个地步。 当年他们在暗,余惊秋在明,他们谋算深,余惊秋心性弱,他们辈分地位压了余惊秋一头,就是临到头了,也能凭藉深厚的功力压制硬来,余惊秋可说是任人宰割,就是有这许多优势,那时候都被余惊秋跑了。 现在呢,他们已然暴露无遗,余惊秋得了宗主之位,而连最后依仗修为功底,也不如了。 李长弘恍恍惚惚下了山,出了一背的冷汗,与余惊秋交手时,那冰冷强势的内力似一堵铁墙压下来,无法冲破的绝望感令得他现下都回不过神来。 越是在余惊秋这里碰壁,李长弘越是心焦惶恐,静不下来。 余惊秋这人绝对留不得,越快解决了越好,这么一想,就觉得楼彦的『急不得』全是屁话,是搪塞之词。 又想到那日在书房楼彦让他禁足,只为了弃卒保帅,把自己摘干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楼彦即便现在会帮他,往后出事,谁又说得准楼彦不会先将他推出去挡枪。 水榭中,月牙儿将余惊秋按坐在桌边,努力将脸板成生气的样子。余惊秋自知理亏,一言不发,额上冷汗不止,放在桌上的右手也控制不住颤抖。 月牙儿摊开针包,取过银针行针,她道:「师父说你不听,我说你也不听,就该叫楼姐姐来,她来,你就晓得听话了。」 余惊秋扫了眼外边,狄喉已经出去了,她这才嘆一声,轻嗔道:「不要胡说。」 月牙儿乐了,笑道:「哪有胡说,你可不是最听她的话?啊,不对,应当说是你拿她没办法,是不是。」 余惊秋翕动唇瓣,良久,道了个无力又苍白的,「没有。」 第122章 贪念 贾寓一事过后,余惊秋料定李长弘等人不会无动于衷,他们按捺不住要出手,可余惊秋的动作比他们更快。 干元宗的祠堂一如往昔,只是多了尊牌位,堂中香气厚重沉郁,天色已暮,余惊秋动作柔缓,点亮了堂中灯火,跪坐在师祖们的牌位前等人来。 不久,周望带着人过来,走到余惊秋身后,小声唤了句,「宗主。」 余惊秋望着牌位,没有回头,「你先下去。」 周望瞟了眼门外的人,向余惊秋道:「是。」退了两步,转身出去了。 祠堂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少有人来,里外安静无声。 俞秀站在门边,这静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宗主传我来所谓何事?」 「我听说师叔病了,半月了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多谢宗主关怀,我——」俞秀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看着回过头来的余惊秋,眼睛发直,仿佛见到了极恐怖的景象,往后踉跄两步,摇晃得身子撞到门扇上才稳住,脸色惨白,音声气短悽厉,似哀嚎般短促的叫了一个「你——」戛然而止,好半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是来找我索命的么?」 俞秀这激烈异常的反应叫余惊秋也始料未及,愕然半晌,忽然明白过来,俞秀是花了眼,将她看错成了谁。 第258页 「我就这么像她么?」余惊秋似笑非笑道。 不止是像。这些时日,俞秀夜夜梦魇,到了白日恍恍惚惚,焦虑难安,精神如弓弦张到极致,胡思乱想之下,竟时而生出幻象,成了惊弓之鸟。 乍见余惊秋回头,下颏微抬,眉峰敛雪,冷眸斜睨过来,冷傲睥睨之态已有六七分的神似,俞秀心中有鬼,又叫每日的幻象扰得精神错乱,是将她真真切切当作了那人,因而惊惧至极,失了态。 听到余惊秋说话,他才回过神来,眼前的人是余惊秋,可心慌胆颤之感一点也没退去,反而更胜。 烛光摇曳,刺人眼目,映照着一尊尊牌位,其形其状也扭曲摇动,影影绰绰,仿佛这牌位中有一道道魂灵,百来双眼睛盯视着他,如芒刺背。 俞秀像是毫无遮掩,满身满心的污秽,赤/裸暴露在祠堂下,在师祖牌位的注视中,心里防线一再崩溃。 直到回味过来余惊秋那句问话的意思,他脑海中的线『铮』地崩断了,灵魂一霎离体而去,再不能思考,只是惨白了脸,怔怔道:「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余惊秋确实有些猜测,只是尚未确定,因而并不挑明,顺着他的话诈他道:「你这是自己承认了?」 俞秀道:「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是你想如何!」余惊秋瞟了他一眼,回过头去向着满堂牌位,说道:「我、郎烨、狄喉、云瑶、楼镜,我们五个谁没受过你的教导,伤痛寒热,你也用心照拂,从稚龄到成人,你一路看着过来的,往事种种,我相信你也有过几分真心。我们曾经何等信赖崇敬你,俞师叔。」 这一声唿唤,重重叩在俞秀心扉,他浑身一个激灵,「我,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转头,你却联合了楼彦陷害我和郎烨,将郎烨逼死在天星宫,暗中下药,残害吴师叔,连吴师叔那两名病逝的弟子也有你的手笔罢!」余惊秋声音冰冷,将这一桩桩阴谋诡计都抖露出来。 在得知楼彦的真面目前,她还没怀疑到俞秀身上。知晓一切都是楼彦的算计后,他才觉出不对。 按楼彦的心计,断不会真让自己重伤,把自己性命和飘摇不定的宗门交託到旁人手里,那有太多的不可测。可若是装病,俞秀又岂会看不出来。俞秀看出来了,是在替他隐瞒。 「我,我是迫不得已。」俞秀抖着嗓子道。 「是不得已害死了郎烨和那么多弟子,是不得已给吴师叔下毒,还是不得已要杀我!」 俞秀唿吸一滞,顿时被抽了力气,双腿一软,背靠着门扇滑倒在地,望着前方的牌位,只觉得列为祖师的魂灵,一双厉目钉死了他,他五脏六腑无处不在颤抖,悲唿道:「弟子一步踏错,弥足深陷吶!」 余惊秋瞥了眼俞秀,她知道俞秀被月牙儿的药折腾到精神错乱,人累到了极致,心里的防线如薄纸一般,一戳就破。她有意选到祠堂来见他,藉着列位祖师,给予俞秀最后一层压力。只是没想到证据尚未拿出来,俞秀就已招架不住。 「这宗门里,你为一己之私损害的人有多少,此为不仁;你给吴师叔下毒,残害师兄,此为不义;你明知楼彦秉性,瞒而不告,眼睁睁看着那些人逼走宗主女儿,看着他们陷害宗主徒弟,辜负宗主所託,此为不忠;楼彦阴谋算计,你不加阻止,反而助纣为虐,害得宗门飘摇,不得安宁,辜负支撑宗门走到今日的列为祖师,此为不孝!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余惊秋站起了身,寒星一样的目光俯视着匍伏在地的俞秀,「你上对不起教养你的师祖,信赖你的师父和师叔,下对不起敬爱你的众多师侄。如今事情败露了,你所求的也好,你想逃避的也好,终究不能如自己所愿。俞秀,你对得起谁?你连你自己也对不起!」 「我,我——」俞秀哀嚎一声,「我是怕……」 「你怕什么?」 俞秀勐地抬起头来,满眼血丝,死瞧着余惊秋,「我怕你知道真相后要报仇雪恨。」 余惊秋眼皮一跳,又迅速将错愕遮掩下去,面无表情地觑着俞秀,深浅莫测。 「是我,是我自己煳涂。」俞秀摇着头,「当年醉心医道,为贪慾所惑,垂涎孟家金方,伙同那些人,在你百日宴上毁了孟家……是我鬼迷心窍,我——」一股寒意自余惊秋心底透出来,她脸色越阴冷越沉郁,她自己想像是一回事,听俞秀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她问道:「师叔,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原来这么多年戴着面具演戏的并非楼彦一人,若真是如此,想一想,真是令人胆颤心寒。 「我不知道你是孟家遗孤。是,是楼彦……」俞秀话说不利索,「是楼彦,他抓到了我的把柄,威胁着要把这件事告诉宗主,我,我一时胆怯,所以,所以答应了他的要求,在忠武堂和曹柳山庄联姻时,去了两家婚宴。」 「那是你第一次被他要挟?他特意让你去婚宴做什么?」 俞秀道:「那确实是第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沈仲吟会到许州城的消息,也知道了你们会在婚宴前赶到许州城,他想要我在那里留住楼镜,想办法让沈仲吟和楼镜见面。」 余惊秋曾在楼镜那里听说过,当年下山去往许州城,他们的行踪一直掌握在楼彦手中。楼彦和赫连缺勾结,想要楼镜和沈仲吟见面,再挑起那段孽缘。 第259页 余惊秋当时还在疑惑,许州城那么大,两人怎么就能确保沈仲吟和楼镜两个出行目的不一的人一定能会面,原来其中还有一个俞秀在保驾护航,确保两人能见到面。只是后来意外频生,不用俞秀出手,楼镜和沈仲吟就见上了面,而匆匆一面过后,俞秀顾忌着曹柳山庄生事,又不得不带着他们紧急赶回干元宗。 「可那是个深渊,被捏住了软肋,成了他的帮凶,踏错了一步,只会越陷越深。」 「难道你要将这些和后来的事的根由都归咎于楼彦的逼迫么?」 俞秀看着余惊秋的脸。他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恐惧,「当年你离宗之后,宗主身死,楼彦重伤,那时我去替他瞧伤,他才告知我你的身份,宗主不在了,我不怕他告密,可我怕你……」 俞秀苦笑着落下泪来,「孟家灭门后,我没得到梦寐以求的金方,反而日日为噩梦所困,每每回想起阳神那一双眼睛,我就心惊胆战不得安枕。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终于等到我将那些事都遗忘在时间里,你又提醒我,让我想了起来,我怕你找我报仇,怕你揭穿我做的事,怕你将我的那些骯脏不堪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我心虚到承受不住你的存在。楼彦让我替他假报伤情,我答应了。我当时不知道那封给聂禅的信有问题。不知道楼彦早有准备,他让你们去了,就没打算让你们回来。我不知道他的计划,所以自己动手,早在你们出发前,我就派人告诉了知行村你的身份,我原想着借他们的手除了你,只除了你,没想过要郎烨他们三人的命,谁知他们毫不留手。」 「等到你不知所踪,吴青天和陆元定先后归来,不肯放过你和楼镜离宗的事,要一查到底。那时候我已完全上了楼彦的船,再下不来了……」 「所以你便帮着楼彦毒害吴师叔?」 俞秀没答话,俨然是默认了,他低垂了头,散落的头髮汗湿,虚脱了一般,「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你要杀我,我毫无怨言。」 「杀你?我为何要杀你。」 俞秀一怔,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爬到余惊秋跟前,捉住她的衣角,叫道:「你为何不杀我。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想要杀你,害了郎烨,害了吴青天,你为何不杀我,你应当杀了我!」 余惊秋轻笑一声,眼里眼外满是冷漠,「一剑杀了你好让你就此解脱么?」 她瞧得出来俞秀有愧悔之心,没坏到根上,有些微的良知,可这良知比不过自身性命声名,比不过重重欲望,所以总是做错的选择。 那良知就像是根针,俞秀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时,就戳他的心脏两下。等到他幡然醒悟,无路可走,这良知于他而言就是最大的折磨。死在愧对的人手中与他而言是赎罪,只会解脱了他。 「俞秀,相对于你做的那些事,你想的也太轻巧了。」余惊秋面朝着满堂牌位,重重说道:「从今往后,你就在这满堂祖师魂灵和在你身周枉死不瞑目的游魂注视下,日夜忏悔罢。」 俞秀好似真的在虚空之中看到什么,神经兮兮地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来时,余惊秋要走,俞秀看了眼那些摇摇晃晃的牌位,他大叫一声,「不,你不能走,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余惊秋脚步一顿,说道:「师父告诉我家世时,曾经和我约法三章,让我十年内不得报仇,但即便是没那约定,让我当年就知道你做过什么,我和我那未谋面的父母情远,与你情近,即便家仇如天堑,横隔在你我中央,我会怨你恨你,也不会想要杀你。俞师叔。」 最后一声唿唤的三字重逾千斤,重重落在俞秀心头,让他难以承受,伏倒在地,颤声道:「为何,为何呀!」 似在问天问地,追问余惊秋,又似在诘问自己。 余惊秋出了祠堂,对着守候在外的周望道:「看好他。」 周望道:「是。」 然而余惊秋前脚回了澄心水榭,周望后脚便行色匆匆赶了过来,「宗主,俞长老自尽了。」 余惊秋愣了一下神。周望还在说话,「弟子安排了人看守,谁知一不留神,俞长老抢了弟子的剑,拔剑自刎了,弟子没拦住……」 余惊秋神色又恢復如常,淡淡道:「知道了。」 周望离去。 余惊秋透了口气,躺到贵妃塌上,扶着额头,忽觉得疲累。俞秀这人,她实在厌极了,真听闻到他的死讯,又说不出的怅惘。 为此,她想起了楼镜。 从小时候起,她就钦佩喜爱楼镜那敢爱敢恨的性子,说她说不出的话,做她做不来的事,要是此刻她在这里,认定了俞秀是敌人,想必觉得他死了就死了,不会为他落一滴眼泪,不会为他而生出烦恼,权当这世上没有这个人。 可细细想来,楼镜也不总是这样,她也有爱恨交织,迷茫崩溃的时候。是何时?是在冷云山沈仲吟告知真相,是在死人庄师门重逢。 却又很快振作起来,认准了什么事该做,她没有一点迟疑。 就如同要戏弄她。 每每在药池中沾水的丝罗衣衫,如巫山之中缠绕的女萝,因吸满了晨露而透亮,如蛛丝一般,贴服春树的曼妙曲线。 梨花儿白被药池温度染上热意,嫩红从蕊心绽开。 隔着层层水雾。 纤指像是撩开帘幔一般穿过雾气伸到她眼前,描摹她的眉眼,顺着眼角贴着鼻翼往下,抚到她的嘴角。 第260页 轻轻落下一吻。 她想要躲开,背后又被什么东西抵着,退不了。 只得以攻为守,将人推到池边。 那人反而就势抱住她的脖子,将她紧紧搂住。 原来不止她们的心嵌合。 温柔的风缠绵地落在她的颈侧。 余惊秋忽地醒来,摸了摸脖子,出了许多冷汗,过湖的风一吹来,有些凉。 原来都是一场梦,心中情绪莫名。 俞秀的后事由陆元定操办着。 余惊秋闲暇之余变得爱到祠堂静坐,自那日梦醒,她便觉得不安,某些情愫按捺,也会露出端倪。 她从未想过自己是这样一个流于表面,爱慕皮相的俗人。 当年楼镜和聂禅一战,负伤退走,两人栖身破庙之中。夜里她为昏迷的楼镜上药,瞧见那一截腰身,就像是入了魔障,心中住下了一只名为欲/念的恶鬼。 她厌恶着楼彦等人的虚伪贪婪,实则自己又好到了哪去,贪慾缠身。 师父将楼镜託付给她,楼镜是师父师娘的珍宝,她却觊觎着这份珍宝。她明知女子相恋这条路在这世道上艰辛万分,倍受指责,她是师姐,她受师父遗命,更该以身作则才对,楼镜可以任性,她不能。 余惊秋向着牌位深深叩首,心道:「师父,弟子不孝。」 过来的陆元定见了,还道她是为着俞秀之事,「俞秀的死,是他自己所求,你不必放在心上。」 余惊秋没有言语,陆元定哪里知道,她脑子里在算着日子,算着按楼镜的脚程,应当迴风雨楼有些时日了。 楼镜实际的脚程要比余惊秋预估的慢些,她中途绕路去了一趟淮南,往朝圣教去了。 楼镜没去过朝圣教,不认得路,但有认得路的,文丑陪着詹三笑不知上过朝圣教多少次。 一来路熟,二来有人想见她,她路走的顺当,在客堂里见到要见的人。 韶衍坐在上首,长发墨也似披散在身后,坐姿威严,冷冷地睨着楼镜。 楼镜自顾自地挑了个位置坐下,姿态算不上客气。两人间的气氛冰冷沉抑到了极点,却又能够安稳相处,到达一个奇异的平衡点。 「你来做什么?」 楼镜瞥了眼韶衍的脸颊,「你这脸上怎么添了道伤。」伤口细长,还未好全,虽然不重,落在了脸上,就尤为显眼。 「与你何干。」 楼镜忽然笑道:「是与我无干。其实除了小神仙,又有谁会在意你脸上多了什么,少了什么——」话未说完,对面一道白影卷着暴虐的气息直往楼镜面门砸来。 楼镜一偏头,茶杯从耳侧飞了过去,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热气飘散出来。 小神仙三个字成了韶衍的逆鳞,一触即怒。 旁人怕,楼镜怎会怕,戏嚯道:「你要是这样,那我接下来的话可没法说。」 第123章 痛楚 韶衍阴沉了脸色,冷怒道:「你要说的是这些,大可不必张嘴。」 楼镜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对那人蓄满了攻势的姿态视而不见,端详着她脸上的伤,问道:「你这伤不会是上死人庄时留下的罢。」 韶衍觑了觑眼睛,似乎有话要说,眼光一转,「我平素小瞧了你,没想到你在各大门派的围攻下还能安然脱身。」 楼镜笑了笑,说道:「你没小瞧我,我要真有那本事,也不会被人拿捏了软肋,明知山有虎,也偏要走那一趟。深入虎穴是不得已,得脱困境是有高人相助。倒是教主。我到了死人庄才知道药夫子早已得到了消息,悄然转移。这么大的事,我资歷浅,盟主不信任我,不事先知会我也就罢了,教主是盟主爱徒,深受信任,不会不知,可教主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明知各派围剿死人庄,还要去死人庄一趟?」 韶衍冷着脸没有说话。就在楼镜以为她不会回答时,韶衍又突然开口问道:「你那贴身侍卫怎不见你带着,是唤寅九罢?」 韶衍主动提及旁人已是不寻常,提及寅九,更是不可思议。 楼镜眸光一震,瞪向了韶衍。两个人脾性不合,偏生有时候楼镜很能理会韶衍所思所想,一如现在,韶衍一句话,楼镜就想透了这前因后果,「你知道她身份了?你上死人庄是为了找她?」 韶衍不置一词,等同于默认了。 「她在哪?」韶衍冷然问道。 楼镜失笑,「教主啊教主,我该说你是情深,还是凉薄。你找她是想做什么?」 「你便是不说,我见到她也是迟早的事。」 楼镜眉毛一挑,黑了脸,对于韶衍的挑衅动了气,「你见到她又如何?是斯人已逝,难以自拔,瞧见相似的脸就魔怔了,想要她来做这个替身,还是知道了她的身世,爱屋及乌,想要替亡者照顾这一亲族,若是前者,你真是怯弱又混帐,若是后者,你这弥补来得太迟,就和你明白自己的心意一般,总是错过,可怜又可笑。」 「楼镜!!!」 伴着一声压抑的怒吼,排山倒海的压迫骤然向楼镜袭来。 楼镜情知话一出口,必然戳中韶衍痛楚,早有防备,身姿翩跹,一片黑雾也似飘然而去,原先座椅给浩然真气击得四碎。 韶衍攻势未止,如影随形,似座五指山,封住楼镜条条生路。 楼镜内力一震,春水出鞘,不守反攻。韶衍扼住她的脖颈时,春水也划破韶衍手臂,抵在了她的颈侧。 第261页 两人互相制衡,略一用力,便是双双玉碎。 楼镜脸上充血涨得通红,唇色苍白,张扬的笑却一点不收敛,「真可惜,你就算想打她主意也晚了。她是我的。」最后一句话因被扼制住喉咙而破碎,却字字落在实处,如钉子要嵌入金石之中。 韶衍闻言一怔,神情复杂,手上的劲松懈了不少,半晌,觑着楼镜,厌憎和防备,「这里不是风雨楼,任你施为,你要是专为惹火来,大可以继续,看你今日出不出得了教中大门。」 楼镜收了剑,笑道:「怎么会,这还不是你先提起的么,我原本是有正事要说的。」 韶衍也松了手,冷哼一声,那模样显然是在说: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还不能好好说话,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来是要告诉你小神仙的死因。」 霎时间,韶衍远离的脚步一顿,勐地回头,锐利的目光似钩子一样钉在楼镜身上,阴郁冷肃,一言不发,良久,沉冷地问:「你要说什么?」 楼镜见她这反应,勾唇一笑,有了方才的谈话,她自是不会有半点留情,反而要添油加醋一番,告知她小神仙身亡的真相。 楼镜诉说祥尽的是小神仙受一瓣心与补酒起药效时,身体所承受的苦痛。其实主因不过一句话,无非是那一瓣心香害了她。 可再简单的缘由,牵涉了一瓣心,在韶衍听来,都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是痛彻心扉的故事。 那一瓣心,原是她为了小神仙的身体向丘召翊求来的,为了她的安康,最后反成害她的鸩酒。 这是怎样的笑话,又是怎样的诛心。 以至于韶衍脸上血色尽退,倒退了几步,站立不住,扶着椅背,满额的冷汗,否认道:「你胡说!」 楼镜觉得毫不意外,「我是不是胡说,你手上应当还有方子,即便是你怕睹物思人把方子毁了,风雨楼还有余下的一瓣心,你拿去一验便知。」 韶衍双眼爬满血丝,杀气满溢,犹如困兽,「楼镜,我知道你的身份,你是焦岚的女儿,是楼玄之的女儿,和飞花盟是天生的对头,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不安分的人,即使你入了风雨楼,跟了阿雪,收起了爪牙,也总有一日会将飞花盟搅得天翻地覆,就如同野兽养得再乖巧,也成不了宠物,一旦尝了血,依旧会将人撕得细碎,这些都是本性。怎么,收敛龙仇残余旧部,和赫连缺明争暗和,如今轮到了我,想要来挑拨我和师父,好让我助你一臂之力么!」 楼镜太知道她的心理,韶衍如何能认,如何敢认,要是信了她,不就等同于承认自己亲手害死了詹三笑,这样沉重的真相,足以压断了人的嵴梁骨,剜心也不过如此了,楼镜又一面为韶衍话中的信息心惊,原来韶衍早就知道了她收了龙仇的残余势力,也知道她和赫连缺达成了面上的交易,是只她知道,还是连丘召翊也知道了? 楼镜绷着脸,话语中没有情绪,「你和盟主几十年的师徒情深,我再傻也不至于傻到单凭几句虚言便能断绝了你们师徒情分,让你倒戈,为我所用。」 韶衍咬牙道:「我师父若真要杀她,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是啊,神功盖世,独步武林的盟主想要杀死一个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不是如捏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么,他又何必弄这许多弯弯绕绕,耍这见不得光的手段呢。」楼镜语气发凉,「教主,是为了你啊。」 韶衍整个人都僵住了,五脏六腑似寒冬腊月浸在了冰水里,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她双目如障了迷雾,茫茫望着前方,眼睛渐渐浮上一层泪来,泪珠固执着,将椅背都捏断了,不肯在楼镜面前落下来。 那椅背断裂啪地一声倒是把楼镜惊回了神,楼镜说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真相如何,你要是自己亲眼看见了才能死心,别人就是舌灿莲花,说多少你也是不听的,我言尽于此。你要是觉得红尘芳客千万,小神仙不过匆匆一过客耳,及不上你师徒情深义厚,你就只当我没来过,你要是不想被欺瞒,要做个明白人,左右去考证的法子我给了你,你要查也不难。」 楼镜知道这人魔怔发起疯来,暴虐非常,真至绝途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楼镜不待人反应,早已退出,带着文丑一熘烟跑了。 楼镜确实想过以詹三笑的死引韶衍与丘召翊决裂,倒没奢望能将韶衍拉到自己阵营之中。她和韶衍是天生的对头,说不上几句话,必有一方先动肝火,事没谈上就要打要杀了,但她又确实生过借韶衍之力的想法,毕竟以韶衍的地位,用她的手追查云瑶的去处再便宜不过。 可就今日谈话这形势,韶衍不拿剑出来追她,都算她跑得快,要韶衍助她救人,可想得太美。 只不过是人命关天,又是至亲的人命,楼镜心中不想极早放弃,她其实知道个好使的法子——让余惊秋来和韶衍谈这事。 她不能准保韶衍会答应。起码韶衍面对余惊秋要比面对她时心软百倍,至少面对着那张脸,动再大的怒,也不敢扇下去。 但楼镜心底不受用,即便是韶衍现下没有歪心思,谁能保准她以后看着那与爱人面容气质相似至极的人不动心思。谁能容忍有一强敌对自己的心爱之人虎视眈眈。 飞花盟的人可没哪个有君子风骨,不夺他人所好。 第262页 是以怎么想,怎么不受用。 可冷静下来,左右一沉思,她本不该这样没底气。 余惊秋和詹三笑是完全不同的人。就算韶衍有心思,就真能把余惊秋抢了去?余惊秋又不是个死物,说拿走就拿走的。她也不是个死人,让韶衍想得手就得手的。而且这儿女情长,比不过云瑶生死攸关的线索重要。 心中心潮起伏,拿捏不定,正赶上韶衍受了刺激,情知不是再说话的时候,便先退走了,想要思量定了再说,也是为了让韶衍自己去确认真相,另寻一个说话的良机。 离了淮南后,楼镜才转往江南来,一路上极为平静,一场围剿死人庄的风波过后,道上比之前风雨满楼的气氛要平静许多,仿佛暴雨过后的宁静。 到风雨楼后,已是天黑,一路风尘,重回旧地,楼镜也疲乏得很,原本想先歇息,望见廊柱上深深的剑痕,几乎要将柱子拦腰切断,目光再细去搜寻,地上墙上各有深浅不一的剑痕,虽在昏暗处,也可看清。 楼镜眉心一拧,问花衫道:「风雨楼这些日子里出了什么事?」 花衫原想等楼镜休息过后,隔日再同她细说,她现在问起,只得轻嘆一声,「是玉腰奴。」 第124章 锋芒 听花衫说出玉腰奴,楼镜额角一抽,心中却想到:果然如此。 仿佛早有预见。要说玉腰奴和扶光这两人,与她和余惊秋有几分相似,都是青梅竹马,年少的情分,扶光和余惊秋同样的光明柔软,对待长辈时近乎愚孝般的顺从,玉腰奴和她一样阴沉又偏执,不受管束,敏感多疑。 更不用论扶光和余惊秋一样心尚在明处时,她和玉腰奴已经归顺于飞花盟了。 楼镜难免以这两人来比她和余惊秋。 虽然相似,但也有不同。 玉腰奴和她相比,玉腰奴要更狠辣,更无顾及。扶光比余惊秋少太多磋磨,比余惊秋年长,人生却不如她厚重。 比起她和余惊秋,扶光和玉腰奴显然要离得更远。 而就连她和余惊秋,在当初重逢时,她也已直面感受到余惊秋的悲愤,若非那时的余惊秋心软,喷涌的恨意足以让余惊秋用手中的刀割破她的喉咙。 玉腰奴强绑强缚,本就不是美好的开头,再多温情都是束缚,是强加而来的,一味紧缠,又哪能得逞呢。 在得知寅九是余惊秋之前,楼镜没那功夫去想明白,去感同身受,如今想明白了,想要劝解玉腰奴,却是为时已晚。 往玉腰奴所在院落的路上,花衫给她说了那些前因后果。 原来就在楼镜离开风雨楼一段日子后,丐帮和南冶派的人联手围攻了风雨楼。 那时百戏门众撤回了大半,为了隐瞒实力,不让人摸着底细,都藏在暗处,花衫又暗中在风雨楼内外布置了陷进。这些原本都是为了防着赫连缺乘虚而入。 没曾想,防的是狼,闯进来的羊。 这一下歪打正着。 若非事先布置,百戏门的人有所警戒,按玉腰奴那醉生梦死的模样,清醒过来的时候,风雨楼早被人移为了平地,玉腰奴也早被人捆走了。 楼镜听的眉头一皱,问道:「丐帮和南冶派这么多人过江南,到风雨楼的地界上,不会一点风声都不露,怎么听你所说,你们先前竟一点都没察觉。」 花衫说道:「我先前也不明白,以为是底下人的疏忽。后来想一想,这两派人或许是走的别人的路,所以悄无声息。我后来一查,果然如此。」 楼镜脸色一冷,「赫连缺?」 花衫默认。 楼镜心中啐道:见缝就钻的老狐狸。 花衫开口继续说到当时的事。 玉腰奴被扶光事先灌醉,天色将暮,两派人齐袭风雨楼,两派人对风雨楼路径布置熟悉,迳直赶到玉腰奴和扶光所在的院落。来的人早有准备,却抵不过东风往风雨楼的人刮,被打了个始料未及,剿风雨楼不成,反被围困。 楼镜又问道:「听你这话,似乎这些人早与扶光联络上了?」 花衫道:「事后审问,确实如此,连死人庄的位置消息也是扶光递了出去。」 「是她?」楼镜神情复杂,默然凝思,她一直想不通各大门派突然从哪里得知了死人庄的消息,就赶在了她后脚围上了山,后来怀疑到赫连缺头上,因他与楼彦有交易往来,原来是她想错,竟是扶光透露的么,「可她怎么知道死人庄的位置?」 花衫面露愧色,「扶光姿态软化后,玉腰奴从不避忌着她。那时你为云瑶之事赶往许州,与杏花天快马传讯的人错过了,消息到了我们手上,反而比你先知道云瑶在死人庄里。我们知道你得知消息后,一定毫不犹豫赶往死人庄,所以一时情急,说漏了嘴……后来知道各大门派围攻死人庄,你生死未卜,我和文丑简直,简直不知如何自处,好在你平安无事。」 「你们也是无心之失。」楼镜嘆息一声。她为了春水,替玉腰奴绑了扶光来风雨楼,而正因扶光在风雨楼中才能得知死人庄位置,传出消息去,令得各大门派围攻死人庄,使她深陷泥潭,险些命丧黄泉。难说不是一出因果循环。 楼镜转念想起花衫提及双方交手之际,玉腰奴被事先灌醉,问道:「玉腰奴有事无事?」 花衫嘴唇张张合合,一句未成復三嘆。 第263页 楼镜问道:「怎么了?她受伤了?」 花衫道:「伤得不重。原本玉腰奴醉酒,疏于防备,被那些人拿住了,我们赶到的时候,与那些人交手期间,他们中了陷进,玉腰奴得以挣脱桎梏。」 「那你嘆什么气。」 花衫慨然道:「一番交手,那些人退的退,伤的伤,被我们捉拿了不少。玉腰奴酒意上头,受了伤后,血气上涌,得知扶光多日来态度上的软化不过是有所图的虚以委蛇后,恼羞成怒,其中有个周山姚的人,似乎是玉腰奴和扶光的旧识,他嘴里辱骂玉腰奴。玉腰奴当场要杀了他。那时候扶光情愿留下来断后,她功力恢復,我们一时奈何不了她,可她想要救人也是难如登天,反而她想要救人的举动,更加激怒了玉腰奴。玉腰奴以手中人质威胁扶光就范。」 夜风凉飕飕吹得楼镜后背打了个冷颤,她理解玉腰奴这个人,也就知道她开始怀抱了多大的兴头,失望之后便会掀起多大的怒火,而这怒火足以焚尽她为数不多的理智。楼镜问道:「而后呢?」 花衫似乎难以启齿,良久,说道:「玉腰奴将扶光,行了那事……」 不用说的详尽,楼镜已能明白,正因明白,这话才像霹雳一般炸响。 她闭了闭眼睛,脑海里不过一句话:万事皆休。 之后玉腰奴履行了承诺,放过了周山姚。那周山姚得知自己获救根由,受不住这屈辱,触柱而死。这是楼镜意料不到的。 扶光心死,夺剑自刎。这是楼镜已有预感的。 一个人的生死,说起来也不过短短一篇文章。 话音落时,楼镜已来到门外,房门半掩,她推门进去。 玉腰奴手撑着弯着腰,披着衣衫坐在床边。 床上静静躺了一个人,仿佛睡着了。 听到脚步声,玉腰奴无神僵住的眼珠子才转动了一下,见到是楼镜回来,脸上也做不来惊讶的表情,只是转向床上,像是在同楼镜说话,又像是在同扶光说,「你现在才乖了。」 楼镜站在床边,脸色发青。 床上的人脖颈处的血迹已经擦拭干净,狰狞伤口也已缝合整齐,新换了素白衣裳,身躯绵软,在外的皮肤呈现死态的白。 楼镜沉声道:「她是乖了,再不会驳你的话,违你的意了,从今往后,任由你摆弄了。」 玉腰奴怔愣住了,扶着额头,想起最后的对话。 ——你不爱我,是因为我是女人,还是因为你我正邪之分。 ——只是因为不爱你。 她如今已经无力去分辨这其中有多少是扶光出于恨她想要刺痛她才这样说。她声音干哑,向楼镜道:「楼镜,你说的对,她就像是流沙,抓握的越紧,流逝的越快。 楼镜瞥了她一眼,轻嘆一声,终究没再讽刺,只是说道:「玉腰奴,将她下葬罢。」 玉腰奴说道:「我会将她下葬,只是不会将她葬在这里。」 楼镜眼皮一跳,下意识问道:「你要将她葬在何处?」 玉腰奴凝视着永眠的人,说道:「既然你心心念念要回南冶派去完婚,我带你回去就是了。」 「你疯了!」楼镜自然知道,玉腰奴这是抱了一去不回头的心。「何苦呢。」 玉腰奴眼神有了一点光,定定望着楼镜,笑了笑道:「南冶派的慈弥死了,梅花馆的玉腰奴没了初衷,只是个贪图享乐,放纵慾/望的人,只为了自己快活。要是人活着一点乐趣想头也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楼镜自己也是个执念深的人,她也深知玉腰奴脾性,知道劝不迴转,不再多言,只是决定送玉腰奴一程。 玉腰奴给扶光尸身餵下防腐的丹药,将人盛装打扮,一路小心呵护。 楼镜回到江南没有几日,还未歇上口气,交代了花衫留意赫连缺,又匆匆踏上行程。 抵达青麒帮所设的暗桩时,在那家楼镜和寅九曾经落脚的香料铺子里,玉腰奴将一枚质地细密温润的玉璧给了楼镜,说道:「烦你相送,这些时日,我承你的情,这枚玉璧给你,是个信物,梅花馆和我那些金银财物送给你了。」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哪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话音一落,玉腰奴绿幽幽的目光一闪,阴狠道:「只要杀了霍朝这个狗东西,就是赚了!」 玉腰奴抱着扶光往南冶派去。 楼镜遥望着两人身影在夕阳下渐远,风起时,也难免俗,生兔死狐悲之感,心念一动,竟想要去看一看玉腰奴的结局。 易了妆容,悄步潜行,上了南冶派…… 南冶派老掌门离世、继任掌门的霍朝重伤的消息传到干元宗时,已是宗主继任大典之后的事了。 俞秀一死,引得宗门上下震动,有心人要拿这事责问余惊秋,一来俞秀是自尽,二来余惊秋手中有俞秀下毒谋害吴青天的证据,最后也就封住了众人的口。 俞秀之死不能做生事的由头,自有人另寻事端。 弟子名册不齐,在外游歷弟子迟迟不归,大典是一拖再拖。 但众人小瞧了余惊秋,不知余惊秋胆识,遭她釜底抽薪。 余惊秋当众明言,大典之日名册上缺漏了名字的弟子、在外未归宗的弟子,一律逐出师门。 众人骇然,宗主自有这个权利,不想余惊秋雷厉风行到这个地步。 第264页 即便长老们镇定,不怕余惊秋,可下面的弟子哪里见过这架势,受得住余惊秋唬? 听到这风声,弟子们便有师父宽慰「不必急」,也急得不成样子,或录名册,或快马加鞭赶回宗门。 这时宗门内各长老才回味过来,宝剑不是无锋,而是藏了锋,一朝出鞘,削金断玉,也是杀人见血啊。 大典如期举行。 校场站满了人,虽然宽广,但上千的人汇聚在此,也显得拥挤。余惊秋和一众长老在祠堂敬了香,来到校场时,时候尚早,山风寒凉,淡淡的雾气似流云一般,一眼望过去,场下黑压压一片人,私下里议论,声音嘈杂。 陆元定长喝一声,「肃静!」声如洪钟,响彻校场内外,场下立时寂然无声。 大典规矩不多,无非是让弟子们认一认宗主,让宗主认一认弟子,原先只是个规矩,走个过场。 如今这大典,却是暗流汹涌,蠢蠢欲动。 余惊秋站在主位之上,觑着下面的人,凛然生威,可开口不过几句话,「自今日始,我为宗主,望各位长老弟子,一体同心,谨遵宗规,勿废礼法,戒骄戒躁,勤勉笃行,于武学上不疏忽,于德行上不怠慢。」朗朗清音,传入众人耳中。 隐在人群中的近百个弟子紧盯着余惊秋,握紧了手中的剑,喉头滑动,额上冷汗流落下来,侍机发作。 众人以为说完了话的余惊秋又开口道:「今日是个机会,宗门上下齐聚,来校验弟子功夫,看看你们的真本事。」 在大典上校验弟子功夫原也有先例,众人不以为奇,直到余惊秋点了贾寓出列,竟是亲自下场指点。 众人虽然奇怪,但也想见识见识这位新宗主的功底,倒也兴头十足。 李长弘被禁了足,未到场。那贾寓茫然上场,虽然事出反常,心底觉得不好,但一见了余惊秋,如见仇人,双目几乎冒出火来,只为武权断了他的食指。 武权是余惊秋的人,事后余惊秋只是不痛不痒关了武权三天禁闭,他恨到了心底去。现在他和余惊秋天差地别,他奈何不了余惊秋,这愤懑增添了嫉妒,更是了不得。 贾寓道:「请宗主赐教。」 余惊秋立在对面,沉着非常,如厚重凝实的一尊漆黑的影子,气息扩散,压迫得人心跳时一阵阵发疼。 贾寓被这熟悉的压迫感骇住了神,那些小心思一忽儿全散了。 余惊秋道:「出招罢。」 贾寓回神,瞧了瞧场下,弟子们目光炯炯,显是对这场比试兴致浓厚,他不能露了怯。 贾寓猝然拔剑,余惊秋在多年前就是弟子里天赋武艺第一的,即便在外流亡多年,他也不敢有所懈怠,一出招就是杀招。 贾寓倾尽了浑身真气,剑光四绽,锋芒刺目,确实有些本事,众人看着惊唿一声。 余惊秋不急于出手,待贾寓声势到达巅峰,剑气凝聚至极,锋芒凌厉,避无可避。她将解厄一挽,却不拔剑,就着剑鞘,往前一刺。 没有繁复的剑招,只是往前,向贾寓肋中刺来。 这一剑实在朴实无奇,弟子们看得败兴,长老们看得不解,唯有场中贾寓惊骇不已,冷汗淋漓。 这一剑走向明显,他却躲闪不开,低拦不下。 剑气被涤盪,剑光被破开,犹如琉璃易碎。 这平淡的一剑,刺中贾寓胸口,竟如太阳东升西落,川流奔赴大海,不可更改。 贾寓被击中,勐地浑身一震,剧烈的痛楚像是一霎要将他碾成肉泥,吐出一口鲜血,被抽了骨头似的,软倒在地上。他眼前发黑,挣扎了半天站不起来。 众人譁然,情知贾寓这是被废了修为。长老们一脸惊愕。楼彦脸色发青,踏前了两步,又生生止住。 「贾寓,贪婪善妒,傲慢无行,拉帮结派,欺凌同门,苛待师弟,不敬师长,辱骂宗主,屡教不改,为泄私愤,意欲淫/邪女弟子,种种德行,莫说不配为干元宗弟子,甚至不配为人。今日废你修为,逐出宗门!」话说的是贾寓,余惊秋却面对着众弟子,声声凛然! 余惊秋的狠决,令人意想不到。 原有几十名精英弟子要趁着大典发难,直指余惊秋:忘恩背义,抢夺楼彦宗主之位,暴虐无行,逼死俞长老,怯弱无能,纵容贾寓之流在宗内横行。 他们一出,必有人响应。更有人要捨生除奸,对余惊秋动手。能得手固然好,就是不能得手,只要余惊秋出手,长老们便有由头插手!届时一场混战,下手就方便了,余惊秋又无三头六臂,哪里能抵挡住他们这么多人! 可这一切终止在余惊秋先声夺人! 不止是余惊秋对于贾寓的冷酷处置震慑到了他们,更是余惊秋对上贾寓的那一剑显露出来的功底,骇住了他们,叫他们心惊胆战,冷汗满背,到了腿软站立不住的地步。 他们又如何有胆量冲出去与余惊秋打擂台,做这齣头鸟。 其实不光是这些藏在暗中的魑魅魍魉被震慑住,一众弟子无有不被吓呆的,就连陆元定也被余惊秋的措置惊得愣住了,恍恍惚惚竟有些不认得眼前的师侄。 余惊秋乜了眼烂泥一样的人,对武权道:「拖下去。」 武权领命,招唿弟子将贾寓拖下了校场。 余惊秋又继续念出一串人名,细数其罪状,逐出宗门,场上除了余惊秋冷冽的声音,静无人声,弟子们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只怕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待得余惊秋话音落时,才喘过一口气,仿佛活了过来。 第265页 余惊秋点出来的多是李长弘座下的弟子,条条罪状属实,平时嚣张跋扈,把宗内弟子着实欺狠了,竟无一点人望,莫说弟子,就连长老也没一个人出言求情,甚至私心里巴不得早点把人办了。 一场大典费时不久,可结束下来,再无弟子不认得余惊秋,再无弟子敢对余惊秋不敬,起码明面上是不敢了。 回向日峰路上,月牙儿牵着翁都,笑盈盈向余惊秋道:「山君,你刚才在场上可真威风。」 白虎也像是认同,附和似的低吼一声。 余惊秋笑了笑,「不过是震慑小人的伎俩。」 「那也厉害。」 余惊秋问道:「月牙儿,吴师叔的身子你有几成把握恢復?」 月牙儿苦恼道:「你师叔被祸害太久了,我细心照顾,可能也只能将他恢復个七八成……」 月牙儿手指捏着白虎的缰绳,沉默良久,闷声道:「你要是想你师叔身体底子恢復成生病前的样子,可能只有师父做得到。」 余惊秋一愣,「我知道了。」心知她烦恼痛苦什么,也就不在她跟前提及韫玉。 两人回了水榭,眼见余惊秋用了右手还不打算歇息,又坐在了书案前,月牙儿学着那些七老八十的长老们嘆气,说道:「算了,我也知道说你不听,拦你不住。」 月牙儿端来茶壶,茶壶中却散出一股酒味,月牙儿将茶壶重重一放,说道:「这是师父给你配的药酒,要记得喝,唯独这个,谢绝还价,我明日来检查,剩了一滴,我明日针扎得你爬不起床。」 余惊秋失笑,「自当遵从,不敢有违。」 不久,春庭找了来。余惊秋心知春庭是来找谁的,对月牙儿道:「有人来找你了。」 月牙儿向外一望,眉眼一弯,唤道:「春庭。」 春庭进了水榭,先见过余惊秋,「宗主。」 余惊秋笑道:「你来的正好,月牙儿在这待得也发闷了,带她下山去散散心。」 春庭原有此意,被余惊秋一说,喜得双颊微红,「好。」 「去罢。」 两个少年人年岁相近,性子也相近,谈得拢,玩得来,余惊秋看向两人身影,轻嘆一声,只希望春庭能助月牙儿解脱出来。 天已黄昏,四野阴沉,天地间是一层黯淡的铅灰色,地里反上来一阵土腥气,余惊秋一嗅,知道要下雨了。 不多时,屋外窸窸窣窣,碎叶摇摆一样响起一片落雨声,天色又暗,再一落雨,更是昏沉。 水榭中凉风夹杂着雨丝斜飘进来,书案上的药酒已喝了大半,余惊秋扶着额头,原有的一点睡意给吹散了不少,帘幔摇动,过澄心湖吹来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 余惊秋捏了捏眉心,起身要去关上门扇,走到外头,隐隐约约瞧见湖面上有一道墨影。 雨水落在湖面上,湖面泛起一层冷雾,那道影子身姿绰约,半隐在雾中,凌波踏水,缥缈得不似真人,犹如出水的神女。 那道影子越来越近,上了台阶,进了屋檐下,来到跟前,乌亮的眸子注视她。 冰凉的雨丝落在余惊秋颈中,冷得她一瑟索,清醒过来,原来眼前人,并非是梦来的,「镜儿?!」 第125章 月季 余惊秋忙向外左右一看,远近无人,可雨幕重重,还是怕疏漏,心直往上提。 楼镜已经走进了屋里。 余惊秋微恼,回来关了门扇,隔绝屋外风雨,额上的青仿佛还突突地跳。 余惊秋一回过身,压着声音道:「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楼镜正站在不远处看她,面带微笑,目光粘稠,「我走了以前的小道上来。」 「你简直胡闹!你知不知这里有多少双楼彦的眼睛,你若被发现,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你。」余惊秋心底不知怎的,像是劫后余生一般,阵阵发凉,都顾不得好好看她。 「这里很多地方都变了,要不是以往和云瑶通信,她时常说些宗里的变化,我险些要不认得路。」楼镜语气轻的似雾,目光仍不肯放光眼前人,越来越缱绻眷恋。 「便是你熟知路径,那也有个万一。」 「我在日暮时上山,不想半途遇雨。」 「你就算有要事寻我,也可以让武丑他们传讯。」 「我两日前从南冶派赶来,路上没让马歇口气。」 「你亲自过来,露出破绽,是否想过后果。」 「那马到山脚下时,口吐白沫,被累死了。」 「或许你心里急,但不论什么事都该忍耐。」 「我急着想见你。想见你,一刻都等不得。」 「你信我,离你光明正大回宗的那一日不会远——」「山君。」两人各说各的话,终止在这一声唿唤里。 屋里头静下来,烛花爆了一声。 「山君,我想见你。」这是楼镜在余惊秋清醒时,第一次这么唤她。 ——山君。 余惊秋感到仿佛有一根红线,红线的这头系在了她的心上,那头攥在楼镜的手心里,楼镜唤她一声,拉动手中的线,她的心就跟着动一下。 楼镜衣裳湿透,身躯显得单薄,水滴淋漓着将身下木板濡湿一片,长发濡湿了,贴服在脸旁颈边,愈发显得她淋过雨后的皮肤的苍白,夜雨洗刷去她的稜角锋芒,增添了她的柔弱静美。 余惊秋犹如锯了嘴的葫芦,再开不了口。 第266页 楼镜眼中有一层水光,含着明黄的烛火,更暖更亮,蕴着泪带着笑,女人独有的妩媚风情张到了极致。 余惊秋生出一种万劫不復的恐惧感,心跳时常,不知冷热,额上背后却一阵一阵的冒冷汗。她想要从这样的气氛中抽离,退了半步,想要藉口去拿替换的衣裳。 话没说出口,步子没退实。 楼镜一步过来,抱住了她,说道:「我好冷。」 那双手环着余惊秋的腰,属于雨夜柔软的寒气侵来,声音在近前,恍惚如雨雾中低吟诱惑的女妖。 楼镜将手又收紧了些,仿佛要融进余惊秋的骨血中去,又似要将余惊秋揉进自己的身躯中,「我好冷。」她像是真的冷了,声音颤抖,似撒娇,似低泣,真情实意。 余惊秋双手在楼镜背后空抬着,她仿佛被楼镜身上的冷意所感染,四肢百骸轻轻颤动,只内心,却火热过了头,似熔岩般滚烫。 良久,她双手收拢,轻轻抱住了楼镜,声音低哑,「镜儿,我去给你拿替换的衣裳。」 楼镜没有松手。 「镜儿。」 「别走。」楼镜抬头,「我冷。」 又是那样的眼神,以往炽烈如旭日的光,今夜似寒中取暖的篝火般柔和,哀戚执着,紧紧望着她,攫取她的目光。 余惊秋失了神。 那眼睛,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近到唿吸缠绵,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鬓的绒毛,激得背后一个战慄。 楼镜吻了上去,她的动作轻缓,给余惊秋留足了躲闪的时间。 双唇相触。 自己抿唇,觉得嘴唇硬韧,吻在别人唇上,方知柔软温暖。 楼镜不敢逼得太急,只是轻轻摩挲讨好,手上紧紧抱住,生怕将人吓跑了。 一步步试探,一步步深入。 「有一点酒味,你喝酒了。」楼镜抚弄余惊秋湿润发红的眼角,「醉了吗?」 余惊秋觑着楼镜的嘴唇,早不见苍白,微微发肿,红润了许多。余惊秋觉得自己是醉了,否则,怎会放纵着自己,怎会被欲/念裹挟,什么都不想顾了。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人生四戒,一点不虚。 余惊秋心中对自己万般唾弃,罔顾师父恩义的小人,沉溺欲/望纵情放肆的畜牲,手上却无法再推开楼镜。 仿佛情感压抑到了极致,以极大声势叛逆,行动上直白的宣洩,而心理过不了关,将自身贬低的十恶不赦。 两极的状态将余惊秋的精神撕裂成两半。 余惊秋伸出手去,最先只是指尖落在楼镜脸侧,渐渐指腹落下,手指挪移,贴合的面增大。 余惊秋身体有最忠实的欲/望,她对楼镜的身体眷恋渴望,心坎里却是深深的自责,对触碰楼镜而愧疚。 余惊秋轻柔的抚弄克制着,怜爱与痛苦兼併,复杂的心情反应在身体上,手不可抑止的颤抖。 「镜儿。」 「嗯。」楼镜主动蹭着余惊秋的手,将脸颊深深依偎在她手掌心。 昏沉的不止是外面的天色,还有余惊秋的神思。 夜色越来越浓。澄心水榭外的花坛里有一小簇月季,花期将至,花苞半吐,欲开未开。 雨丝飘落下来,零星几点,花苞似感受到寒意,花叶瑟缩,在风中轻轻颤动。 花叶被雨浸染,摇曳生姿。 雨丝受了蛊惑,雨势渐勐,娇嫩的花叶哪里受得住,可这密集的雨点,避无可避。 月季承聚的雨水越来越多,花瓣通体颜色红润饱满,柔嫩的月季上粒粒雨珠圆润剔透。一泓清澈的水流汇在中央。花萼紧缚收拢的花骨朵逐渐舒展了身姿,在疾风骤雨中,月季盛开,花蕊处汇聚的暖雨潺潺而下。 在夜雨中,月季摇颤。雨势转小,雾一般绵柔的雨丝直下了半夜。 室内烛火昏暗。 床上的人轻轻下地,简单披了件衣裳,拿起剪刀,剪下蜡烛头上一截焦黑的烛芯,灯光亮了些。 身后环上来一双手,抱住她的腰。 余惊秋放下剪刀,轻声道:「吵醒你了?」 余惊秋摸到腰上的手臂,回过头去。楼镜什么都没穿,身上红痕斑驳,像屋外早开的月季。 楼镜光脚下了地。余惊秋道:「下了雨,寒气重,快回床上躺着。」 两人重回到床上,余惊秋将被子拉了拉,盖过楼镜肩头。 楼镜不肯闭眼,凝视着余惊秋,良久,往她身边靠了靠,「扶光死了。」 余惊秋一震,半晌方知楼镜这是对她先前「你怎么突然过来了」的问题的回答。 扶光死了。 余惊秋不知其中的波折,楼镜的神情也极平静,但她知道楼镜的内心一定受了极大的震动。 也明白了为何楼镜不顾一切想要过来。 楼镜又道:「玉腰奴自尽了。」 南冶派里,她看见昔日师徒面红耳赤,相互责罪,几欲吐血;她见往日师姐弟如仇人,兵戈相见,誓分生死;她见到玉腰奴从练剑炉前一跃而下,投身熔岩中,尸骨无存。 她万般感慨,不胜唏嘘。 余惊秋默然,久久地说不出来话,只是瞧着楼镜的眼神,很怜惜。 楼镜望进余惊秋眼中,问道:「我在飞花盟这么多年,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绝无可能,我早不以侠义标榜自身,这些年来或自愿或无奈,不少人命丧在我手中,已是一个恶人了,余惊秋,你嫌憎吗?」 第267页 她和余惊秋也是有正邪之分的。那年重逢,余惊秋也曾规劝过她,那时的余惊秋愤恨着声声质问,她现今还记着。那些仁义道德刻在了余惊秋骨子里,比她深,她怕余惊秋舍不掉。 舍不掉,余惊秋瞧着她品行做为,总有觉得刺心刺目的一天。 余惊秋抚摸楼镜脸庞,与她额头相靠,「你是恶人,我难道又是什么好人么,镜儿,我早与你是一伙人了,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她那时决定从楼镜身旁离开,不再观察她,监视她,看自己是否要防止她错下去,有一半原因就是她发觉自己变了。 贪嗔痴盈心,满腹仇恨,自己都不再纯粹,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楼镜,有什么资格去做师父的行刑人呢。 这算得上什么情话,可有人情动。 楼镜一口咬上余惊秋的肩,一翻身,将余惊秋压在了身下,撑起的被子下昏暗一片,楼镜吻了上去。 又是一场风雨。 两人睡得晚,起得自然也就晚了。 若到白日,屋外有武权来值守,有人来访,也会由他先报,无人敢随意进内屋。 「宗主。」外边响起武权的声音。 「何事?」传出的声音轻微嘶哑。 武权心中困惑,余惊秋一向早起,可随即一想,或许是昨日大典累着了,说道:「李长老之徒韩凌求见。」 屋里静了片刻,才道:「知道了,让他稍候。」 不久,余惊秋从内屋出来,衣裳齐整,走到书案前坐下,揉了揉眉心,让武权泡壶热茶来。 武权退去,让开了路,韩凌才得进水榭。 再到此处,一切如旧,韩凌顿时百感交集,想当初他来这里也是能直入直出,时至今日,竟要被一个晚入宗的后辈拦在门外。 「宗主脸上似有倦色,昨夜没休息好么?」 余惊秋犹如未闻,端起武权递来的热茶呷了一口,「韩师弟过来是要替昨日那些人求情?」 「宗主误会,我无此意。」韩凌说着,欲言又止,瞧了眼武权。 余惊秋瞥了眼武权,武权意会,悄然退出。 韩凌一撩袍摆,说道:「我是来向你请罪。」 余惊秋端着茶盏,冷漠地睨了韩凌一眼,「韩师弟何罪之有啊。」 韩凌抬起头来,仰望着余惊秋,如此之近的观赏她的眉眼,那凛然冷傲之态,真是让他心痒难耐,欲/念勃发。 昨日余惊秋雷霆手段,将李长弘近半数的弟子逐出了宗门,手段之强势,竟是不容置喙。 余惊秋若是恨他当年陷害,分明在昨日就可以借那股势头将他逐出宗门,谁还能说半个不字,她已是一宗之主,想要报当年之仇,太容易了,可她没有。 余惊秋待他的这点不同,让他忍不住乱想。 不是不能,许是不忍。 她和他当年也是相处融洽,相谈盛欢,不是毫无感情。这一次的事,越发让韩凌觉得,余惊秋心底还念着一丝旧情。 这个念头犹如惊雷照亮他整个心田,他越想越觉得是,钻到了牛角尖里。 有了这一点暗示,让他想要与余惊秋「和好如初」的心如野火一般復燃。 「师姐,我来请罪,是真心实意。我想你早已知道当初我师父出宗追捕你事件的起因。」 「哦。」余惊秋侧耳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余光瞥向内室,问韩凌道:「你既然说你是真心实意来请罪,倒是说说,如何个罪法。」 韩凌见她口气松动,喜不自胜,原有的一点顾忌消散,忍不住要剖白自己,表决真心,「当年我偶然听得师叔与你谈话,涉及师姐家世。我见识少,不识两位高堂,只是好奇,去请教师父,谁知有那样一段往事。我是无心。师父却早有异心,不满足现状,要争一争高位,只是在静待时机。我是个煳涂人,对他这些心思竟一点不知。」 余惊秋垂着眸子,茶盖拂去泡沫,「这时机就是我离宗之日。」 「是,师父觉得宗主已死,宗主之位空悬,又未指认继任之人。楼长老重伤,陆吴两位长老在外,楼镜逃走,只剩师姐你有能力与他一争宗主之位。只要除了你,他就稳坐高位了。」 余惊秋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我曾在你这见你养过一笼信鸽,以为你起了兴致,便有意想要在外寻些好幼鸽来送给师姐。不想师父从我闲话之中打探出你养了信鸽,便生了一计。他派人往宗内飞鸽传出,又让我假意在向日峰上截获,更准备了宗门弟子亲眼见证,好来佐证信是传给你的。而书信上的内容,全是诬陷你勾结外人,图谋宗主之位。即便不能定你的罪,师父也能以查证为名,亲自去捉拿你回来。」 「如此说来,这各个环节,都少不了你的功劳啊。」 韩凌一脸恳切,「师父有命,弟子岂敢违拗。不过说句心里话,那时候我表白心迹被你毫不留情拒绝,我心中消沉,是有些怨气的。那些事,是被逼也好,是自愿也好,终究是猪油蒙了眼和心,罔顾了德行。这些错这些罪,师弟一个不推,师姐想要如何罚我,我都心甘情愿,只求师姐原谅。若是师姐怜惜一点往日交情,望师姐给我留一口气,好让我日后做牛做马,用剩下半辈子赎罪。」 余惊秋眼光扫向他,似在迟疑,「你真愿赎罪?」 韩凌心中雀跃,「我若虚言,不得好死。」 第268页 余惊秋笑一笑,「想往日你我也是交情颇深,却也能为师命说假话陷害于我,你就是发誓了,我又如何能信!」 韩凌跪着往前行了一步,双按在书案上,离得余惊秋更近,那冷香袭来,令他迷醉,雪柏玉树的身姿更引得他眼红,「师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相负!」 内屋传来一声响动,清晰可闻。韩凌疑惑地望内屋方向看去。 「应当是风吹倒了什么。」余惊秋向韩凌道:「你今日且去罢,让我先考虑考虑。」 「师姐。」 余惊秋眼睑一抬,韩凌一怔,「好,师弟先告退了。」 韩凌离去,余惊秋又调走了武权。 武权才走不远。内屋里的人已悄然出来,里衣松散,外衣只是披着,走到余惊秋身旁,手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笑道:「师姐芳姿更胜往昔,叫人念念不忘多年吶。」 余惊秋推开她的手,撇过了头去,「别闹。将衣裳穿好。」 楼镜捞着人的脸,让她再度正视自己,「余惊秋,昨夜你我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现在再想反悔,可晚了。你是我的,身上留了凭证,别想抵赖。」 余惊秋抿了下唇,望着她的目光不自在的下垂,「我不会抵赖,只是你给我些时间适应,适应你我关系的转变。」 楼镜瞧着她的神色,眼前的人越是纵容越是退让,越让人觉得可欺。 楼镜搂过她的后颈,将人拉向自己,唇往她颈侧落下。 余惊秋身躯一紧,抓着楼镜后领,喝道:「不要胡闹,这大白日里——」余惊秋耳朵一动,脖子被楼镜制住,视野受限,只能感受到风声有异,「镜儿,有人过来了!」 身边的人没有反应,太放肆,太不顾忌,反而叫她提心弔胆,「镜儿!」 「你再这般,我要生气了——嘶!」 女人改吮为咬,咬了一口细肉,得逞之后,不慌不忙,恣意地进了内屋。 余惊秋匆忙往外看,见是月牙儿回来了。 月牙儿身形好辨认。可方才她是背对着的,看不见是月牙儿,楼镜是正对着的,一定一早就瞧见是月牙儿了。 余惊秋扶额,心乏不已。 想来是昨日玩的热闹,月牙儿步履欢快,神情轻松,哼吟着歌回来,隔得老远便叫:「山君,我回来啦。」 「月牙儿。」 月牙儿走到书案边,「让我来瞧瞧,昨晚的药酒有没有如约用完,咦……」 月牙儿指了指自己脖子,目光却紧盯在余惊秋脖子上,「山君,你脖子这里怎么了?」 余惊秋神色微变,只感到头疼,伸手捂住痕迹,反而欲盖弥彰。她只是擦了擦,拭尽楼镜留下的涎水,淡然道:「被虫子咬了。」 月牙儿左右端详形状,皱着眉头,「什么虫子的口器这么大?」 「……一只任意妄为的虫子。」 第126章 偷情 余惊秋顺了顺衣襟,将那痕迹遮住,不动声色转过话头,「怎么样,昨日和春庭游玩的好么?」 月牙儿坐在了书案前,撑着脸颊,像有心事,怔望着虚空发了好一会儿呆,「山君。」 余惊秋坐正了身子,温声问道:「怎么了?」 「昨日夜里,春庭说他喜欢我。」月牙儿怔怔的,目光没有焦点,她喜欢苦了一个人,头一次有人说喜欢她,她茫然着,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是愁。 余惊秋双眸微睁,随即瞭然,春庭和月牙儿相识也有数月了,这些日子春庭对月牙儿的慇勤,她瞧在眼里,已对春庭的心思有些揣测,有这一日,她并不奇怪。余惊秋沉默片刻,询问道:「那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月牙儿拧住了眉心,分明年少,却是尝尽了愁滋味,小脸颇是苦恼地蹙成一团,「山君,我以为离得她足够远,看不见她的脸,这世上稀奇好玩的事万万千千,吸引去我的注意,我就不会去想她,只要时间足够久,我会忘了她,不再喜欢她。但我总是……只是一点很小的事,我也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她。」 「你和她在一起十几年,哪里是几个月就能忘的呢。」 「我知道。昨日我跟春庭说我有了心爱之人,只是那个人不爱我,我正在努力忘了她,但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月牙儿对春庭没有多少隐瞒,只是没说那人是自己师父,「春庭说他不在意,他可以等我忘了她。」 余惊秋道:「那你喜欢春庭么?」 月牙儿想了一想,「喜欢呀,他这个人生得白俊,心地善良,性格磊落,剑使得好,最主要的是能陪着我闹一整天。」 余惊秋微笑着没有点破,那只是对朋友的情谊。月牙儿也明白这一点。 月牙儿撑着脸颊的手拿了下来,认真地看着余惊秋,说道:「我想试一试,试着爱上他。我爱韫玉,她就占满了我的心房,所以做什么都会想到她。但只要我爱上别人,让那个人把她挤出去,我就不会再想她了。」 「……只是。」月牙儿似有疑虑。 「怎么?」 月牙儿惴惴,「会不会伤害春庭?」她自己已经吃够了情伤的苦了。 余惊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你是个好孩子。春庭既然知道了你的心事,仍旧甘之如饴,那就是说他自己已经做了选择。你想要试着喜欢他,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也是给他一个机会,怎么会是伤害他呢?」 第269页 「山君——」月牙儿扑到余惊秋怀里,抱住了她。她心底其实是害怕的,怕到最后也忘不了韫玉,那是不是证明自己无药可医了。 月牙儿没能把人抱实,身体被一道力牵住。 月牙儿一回头,睁大了眼睛,「楼姐姐?!」 楼镜拎着月牙儿后领,将人从余惊秋怀里拎开。 月牙儿原是跪坐着,被楼镜一提熘,身子不稳,手扶了一下书案稳住了身形,碰到了一旁的茶壶,「你怎么在这?!不对,你什么时候到的?」 楼镜已换好了衣裳。余惊秋说道:「她昨天夜里上的山。月牙儿,这事不要让他人知晓。」 月牙儿呲牙一笑,「我知道。」 月牙儿是知道两人往事的,也就明白楼镜现下不宜在干元宗现身,她道:「楼姐姐悄悄上山,山君偷偷藏人,你俩这样好像偷情。」 楼镜戏嚯的目光落在余惊秋身上,笑道:「可不是么。」 「……胡说八道。」余惊秋脸颊微红,敲了一记月牙儿的脑袋,「哪里学来的浑话。」 月牙儿揉了揉额头,说道:「昨天在山下见到一对男女,女人的阿爹就这么说他们,围观的人还说什么『苦命鸳鸯』,我问了问过路人,就知道什么意思啦……」 月牙儿忽然感到指尖冰凉,靠着书案的手触碰到什么液体,一回头,指尖碰倒了的茶壶流淌出琥珀色的酒液,登时气恼的大叫了一声,「山君,你言而无信,说好了不剩的!」 月牙儿气鼓鼓的,拿出了银针,真要来扎她。 余惊秋自知理亏,软声道:「月牙儿,事出有因……」楼镜突然到来,真是夺去了她全部心神,哪里还记得住自己药酒尚未喝完,即便是记得,昨晚也不得空了。 「什么言而无信?」楼镜面色严肃,鼻子嗅到了那酒间的药味,「这是韫玉给你配的药酒?」 月牙儿轻哼一声,心想楼镜来的正好,迫不及待向她告状,将这些日子来余惊秋如何不遵医嘱,右手动武,伤情復发的种种,添油加醋说了一遭。「楼姐姐,你快管管她!」 楼镜脸色越听越冷,走到了余惊秋跟前,跪坐下来,沉声道:「你不想要你的手了么?」 余惊秋低声解释道:「楼彦何等机敏谨慎,你比我还清楚。死人庄那日,我虽蒙了面,但蒙了面反而更引人遐思,而且左手用剑的特徵太显眼。我和你情谊甚笃,死人庄之事的时期我又尚未归宗,若我用左手动武,被他知道,他通过这些线索,难保不猜到那日在死人庄救你的是我。他这人不好对付,在收拾他之前,我不敢露出一点破绽。」 余惊秋说得在理,楼镜却并不买帐,「你最会给我讲这些道理。余惊秋,我跟你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你是个什么人,我不清楚?既然你怕左手动武会被楼彦主意,你又何必动手,你已是一宗之主,有什么事需要到动武的地步!就算真到了万不得已要动手的地步,狄喉不在?陆元定不在?他们替你动不得手?」 余惊秋张了张口,又合上了,眼睫微微下垂,避开楼镜逼视的目光。有些时候她确实不必亲自动手,甚至不必闹起来。她出手,只为震慑,只为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只为了节省时间,更快捷有效地肃清宗门。 楼镜哪里瞧不出来,倾身过去,将余惊秋的右手拉过来,仔细瞧了瞧,指尖暧昧地摩挲过余惊秋的掌心。 月牙儿在一旁看得挑挑眉:原来楼姐姐拎我出来,是叫我给她让位置啊。 楼镜抱住了身前的人,「余惊秋,你可以慢慢来,我都等了八年了,就是再等八年又何妨,急这一两日么。我不愿你去拼命,与你相比,这块地方值得什么?」 「你若是不在了,这里我永生永世不愿来。」 第127章 先机 楼镜顾虑着余惊秋的身体,希望她徐徐图之,求稳不求快。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余惊秋已经开了头,接下来的动作只能以雷霆之势落下。 贾寓被废了功夫,连同一帮师弟被逐出宗门,这是大典当日的事。李长弘被禁了足,事发三日后,才从韩凌那儿听了这档子事。 彼时合宗上下人尽皆知,他这做师父的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徒儿被逐出宗门的!他心知这必是余惊秋从中作梗。却也无计可施,一帮徒儿早被赶下了山。 李长弘暴跳如雷,厉声道:「余惊秋,你欺老夫太甚!」 屋中轰然巨响,桌椅箱笼被他掌风震得支离破碎。 良久,望着满屋狼藉,他逐渐平息了怒火,铁青着脸走出屋来。 李长弘再度罔顾了宗主的禁令,出了自己院落,暗中去寻楼彦。 楼彦正自心闷。大典之时,他原要借弟子的抗议掀起声势,不说将余惊秋拉下台来,也能搅了那场大典,彻底毁了她的人望。却被余惊秋的强势打了个措手不及。 余惊秋性格上的锋利已出乎他的预料,而更令得他始料未及的是余惊秋的功底! 李长弘满心的怨艾,一见了楼彦便嘲讽道:「你想的好法子,什么欲速则不达,急中易出错。你等着余惊秋难以胜任,想要从她身上挑毛病,毛病没挑出来,反倒叫她磨快了刀,赶着我们一个一个杀!怎么着,我没说错罢,她要将我们逐个击破,要把我们蚕食殆尽呢!先圈禁了我,再逼死俞秀,接任宗主后,头一件事就是处置我的徒儿,想也知道,接下来就是我,是你!楼彦,楼长老,楼宗主!还不着急么,别等到了阎王殿,才知道当断则断的道理!」 第270页 楼彦脸色难看,横了他一眼,「我倒也想雷霆出击,一口将她咬死,可师出无名,道理上站不住。这怪得了谁。若不是你当年心急,露了这么多马脚,至于今日治不死她么!」 两个人为利而聚,虽在一条船上,心中却提防了对方。 疑忌着盟友,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李长弘说道:「时至今日,你还在乎什么名声。等她出错,无异于坐以待毙。」 楼彦冷笑一声,「李长老说得轻巧。大典上原有弟子要抵抗无道,拨乱反正,阻止余惊秋继任。可惜,全被余惊秋身手所震慑,计划落空。李长老既然也知道余惊秋不好对付,怎么不早先告诉我她功底深厚已至这个地步,好让我另有准备,不至失了防范啊!」 李长弘脸色一僵。 李长弘那日与余惊秋交手,对其功底有数后,心中惊骇难平,也曾想过立即告诉给楼彦知道。可一想到楼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火没烧到眉毛上,就冷眼旁观,只一个劲劝人不急不急,着实可恨。他心中有怨,将这事按下了没说,就盼着楼彦在这事上摔个跟头,也痛上一痛,方才解气。 李长弘默然良久,嘆息一声,口气略有缓和,「是我错估了形势。你预感得对,余惊秋身边那小丫头不是个普通人,医术了得,不输俞秀,下药毒不死她,倒叫她查出俞秀给吴青天开的药有问题来。现今有她在,就是下药也奈何不得余惊秋了,她功底深厚已超你我,到时候我们想破罐子破摔,以修为武力制服她也不能了。她在弟子中立了威,无人不服她,此时不对付她,假以时日,这干元宗就是她的天下。」 余惊秋功底疯涨,打碎了楼彦的底牌,令得楼彦无法再从容以对。他沉吟良久,望着外边苍茫的天,乱云滚动,风声唿啸,他问道:「就是此刻破罐子破碎,又是能的么?」 李长弘心中躁动不已,从楼彦左边走到他右边,「至少能杀她个措手不及!不要再去管什么名正言顺,你若是输给余惊秋,再好的名声也是惘然!」 楼彦没有作声。 李长弘道:「莫再犹豫,只要你动手,我第一个跟从你,你有根基,这宗内多少人是信服你的,余惊秋抵挡得住一个人,抵挡得住这股势头么。趁着众人的心还未变,趁她还未动手,吴青天还歪在病床上,藉机支开陆元定和狄喉,就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楼彦心知:李长弘这是破釜沉舟,要做最后一搏了。 在见过余惊秋种种动作后,楼彦也隐隐动了这个念头。 楼彦眉心微蹙,在书房中左右踱着步子,低着头思虑良久,道了声沉甸甸的,「好!」 「既然如此,我去联络人,你寻个法子,调开陆元定和狄喉,不拘多少日,只要越快越好!」李长弘牙根一咬,眼中露出阴狠的光来。 两人商议定了,楼彦送着李长弘出来。李长弘一刻都不想耽搁,只待离去了,就立刻去挑选帮手。 才走出门去,却在道上见到不速之客的身影。 楼彦所居之处地势高,曲折不平,到大门的阶梯只有一条。 余惊秋一抬头就看到站在阶梯尽头的楼彦和李长弘,走近了些,笑道:「李长老,我正要见你,没想到你悄没声息就跑到楼长老这来。正好,省得我再去找楼长老。」 来的不止余惊秋一人,她身后跟着一众长老,别说陆元定,就连病体虚弱的吴青天也在其中,浩浩荡荡一行人,显然来者不善。 楼彦和李长弘互看了一眼,都可见对方眼中错愕,在余惊秋身上隐隐感到了威胁。 楼彦笑道:「宗主,李长老未被知会一声,半数徒儿猝然被逐出宗门,他实在气闷,所以来找我诉苦,虽然禁足期间外出违了规矩,但也情有可原,宗主犯不着带着这么多长老来捉人罢。」 余惊秋不苟言笑,「我们进屋内说,借楼长老书房一用。」 「是。」楼彦让过路,引众人到了书房,笑道:「我这地方小,各位将就着挤一挤。」 楼彦叫来外边的弟子看茶。李长弘睨了眼余惊秋,在她身边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底忽然一慌,眉头一皱,喝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长老们在这里说话,你在这旁听成什么规矩,赶快回去!」 余惊秋淡淡道:「是我叫他来的。」 韩凌一撩下摆,跪在了地上,「弟子前来认罪。」 长老们面露不解,都看向了韩凌。他们临时被余惊秋叫来的,只说要审一桩旧案,具体是什么,还不知道。 李长弘目光死盯着韩凌,利刃一般落在他身上。 韩凌头垂得低低的,回想起来这之前,问过余惊秋的话,「师姐,只要我愿意出面作证指认他,前尘往事,你就原谅我么?」 余惊秋回他,「你若不愿再与他同流合污,指出他罪行,是迷途知返,为时未晚。我想要一个公道。你若能给我,将功折罪。我会原谅你。从前是非,烟消云散。」 余惊秋说那话时,目光直视着他,毫不躲闪。韩凌知道她的言出必行,见她坦荡,心下略定,便有一点疑虑,最后也在余惊秋向他露出的一抹笑意中消散了个干净。 韩凌目光灼灼。 只有揭过了他往日的罪愆,他才能在她身边走下去。 总有一日,能得到她。 余惊秋道:「楼长老说李长老到这儿来诉苦,虽然违背了规矩,但情有可原,其实这不打紧,李长老在他院落面壁思过的禁令就要解除了。」 第271页 李长弘不信余惊秋有什么好心,「宗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余惊秋微笑道:「从今往后,李长老怕是要在干元宗的黑牢里了此残生。」 李长弘起先冷笑了两声,而后竟不可抑止地仰天大笑起来,「宗主这话有意思。」 「我的话不如韩凌要说的话有意思。」余惊秋面向了一众长老,说道:「我回宗那日,在宗主书房曾和李长老有过一场对峙:他说他去雪域捉拿我,一切按规矩办事,我说是李长老先向我动手,下了死手,我不得不逃走。我二人各执一词,只因时过境迁,没有人证物证,此事不了了之。而今,我找到人证,到底孰是孰非,可分辨得清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自惊疑。 余惊秋旧事重提,这是有备而来,想将李长弘彻底收拾了啊。 余惊秋一说人证。李长弘道:「宗主说的人证,莫不是我这徒儿?」 一位长老说道:「要说当年李长老亲自前往雪域,捉拿如今的宗主归宗,可不就是事起于韩凌截获的一次飞鸽传书么。」 「这事我也听春庭提起过。」陆元定一哂,「要说其中玄机,还属李长老和韩凌最清楚。韩凌,你说你要认罪,可是和这件事相关?」 「是!」一声斩钉截铁。 李长弘面孔扭曲着抽动了一下,目光森森地瞪视跪着的韩凌。楼彦面若寒霜,一双眼睛却在暗中盯着余惊秋。 韩凌没有片刻犹疑,将李长弘当年如何交代他伪造了信件,污衊余惊秋,将李长弘那些心思盘算,当着众人的面,说的不可谓不详尽。 韩凌话说到一半。李长弘额头青筋暴起,骤然起身,一脚踹在韩凌身上,怒道:「胡说八道,你这畜生,听了哪个的谗言,到这来污衊你的亲师!」 陆元定挡在了中央,拦住李长弘欲要落下的拳脚,「是污衊也好,是真话也罢,总要等他将话说完。李长老好歹一代宗师,这点气度也没有?红了脸跳起来就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说中了你的痛楚。」 李长弘咬牙道:「陆元定,你少在这说风凉话,你按的什么心,以为我不知道么?」 陆元定朗声一笑,正气凛然,「我按的什么心?不过是要使得真相大白于天下!韩凌,继续说!」 韩凌将自己所知尽诉人前。对这真相知晓一二的,目光闪躲;一概不知的,无不震惊。 若韩凌所言为真,李长弘图谋权力,设计陷害余惊秋,手段阴狠,其心可诛,怎配留在宗内。 余惊秋问道:「李长老还有什么话说?」 李长弘轻蔑地斜瞟了余惊秋一眼,「这煳涂东西白眼狼,鬼迷了心窍,见师父不得势,不知道被人许了什么好东西,反首就咬他师父一口!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说的话,你们要信,我还有何话可说!」 「李长老这是死不承认了?」 「认?余惊秋,我这徒儿对你的心思,多年前就是人尽皆知。你要是有心,他还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呵,帮你污衊他师父又算得了什么!」 「是么。」余惊秋语气极淡,对于李长弘的巧辩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道:「若如你所说,他当真对我有心,已经深到了能罔顾是非黑白,心中道义,罔顾你俩几十年师徒情谊的地步,那在八年前,他又为何不帮我,而是做了你的证人?」 「他……」李长弘嘴唇抽动着,脸色难看至极,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是打了自己嘴巴。 当年他设计陷害余惊秋,韩凌给他做了一回证人,那时他就替余惊秋证明了:在他和余惊秋之间,韩凌是更偏向他的。 他如今空口无凭,说余惊秋使美人计让韩凌来诬陷他,这何等苍白无力。 李长弘干涩道:「人心是会变的。」 余惊秋道:「当年我们交情好时,尚且比不过他和你师徒情分深,如今我和他情分生疏,倒是这八年间,他在你身边时时侍奉,感情该更深刻才是。我回宗才多少时日,比起我,他更亲近你,我哪里能挑动得他颠倒黑白,不认师父了?」 「……」 「春庭跟我说,当年李长老带着人到澄心水榭,怀疑我勾连外人,图谋不轨,韩凌在一旁为你作证时,你曾经跟众位长老说你这徒儿崇敬我,对我极其用心,他这性子,能蓄意谋害我么?今日我也要说一说,韩凌侍奉你多年,一直恪尽职守,从未违拗师意,他这性子,能为了一个外人,不惜自己声誉,也要诬陷自己师父么?」余惊秋的话振聋发聩,事实如何,其实众人心底都已有数了。 韩凌向众人一叩首,说道:「弟子可以指天发誓,所说的话若有一句虚言,立即给天雷噼死。」 吴青天慢悠悠道:「那你为何早先不揭发你师父,现在又愿意说出真相了?」 韩凌道:「弟子煳涂,一来也知自己罪责不清,怕受惩罚,二来不敢违拗师父。如今愿意说出这些事,实在是弟子良心受尽了折磨,也不愿看到师父一错再错。」 余惊秋以李长弘当年的招式施以还击,令李长弘羞恼至极。李长弘更想不到其中还有徒儿的背叛,这叛徒狠狠咬了他一口! 李长弘怒火攻心,嘴唇气得发白,他在自己徒儿身上倾注了真心,落得这样下场,是真被戳到了痛楚,气愤怨懑,痛恨的目光落在韩凌身上,恨不得活剐了他,嘶哑了声骂道:「你这混帐,罔顾师恩!你以为你今日说了这些话,就能讨好了她,她就能放过你!你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昔日辜负她,今日辜负我,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么!」 第272页 屋中气氛凝重,除了李长弘双目血红,如野兽般嘶吼,竟无一人出声。 余惊秋眉眼微睨,笑意冷冰冰的,「长老李长弘所作所为,丧心失德,辜负宗门,应当打入黑牢,囚禁终身,方能给宗门上下一个警醒。」 「各位长老说,这个处置如何?」余惊秋看了看各长老,众人默默,无人言声,余惊秋又看向楼彦,「楼长老,你说呢?」 楼彦沉着嘴角,脸上的面具生生给余惊秋撕碎了,再做不来温和从容的神情。 余惊秋声音陡然一沉,「押下去!」 李长弘勐地掣剑,「我看你们谁敢碰我!」 陆元定反应极快,拔剑挡在余惊秋跟前。 李长弘大笑道:「余惊秋,你可算是露出你的面目了。自你归宗至今,干元宗可曾有一日安宁的!各位长老,她就是个天煞星,专门来乱我宗门的,先是俞秀,今日是我,往后便是你们,你们想要独善其身,是不能够的。余惊秋在干元宗,终有一日毁了你我,毁了干元宗!」 「颠倒黑白,死不悔改!」陆元定快剑如风,不留情面,将李长弘逼得节节败退。 李长弘道:「还等什么,不制服了她,往后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有几个心底不纯,手脚未必干净的,被说动了心,正自犹疑。 余惊秋回过头来,掀着眼皮,淡淡一瞥。 几人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竟被看得心胆一颤,不知觉退了一步。 虽然书房施展不开,陆元定和李长弘却越斗越狠,眼瞧着是不见血不罢手的架势,又有两名长老加入战圈。 三人合力,方才将李长弘拿下,封了他的内力。 余惊秋顺利地将人关入了黑牢。 一行人离去,先前嘈闹仿如梦一般,唯有狼藉的书房将人拉回来回味现实。 楼彦和李长弘先前的盘算都落了空,余惊秋又快了他们一步。 楼彦将手中的摺扇生生捏成了两端,啪地一声,沉沉地拍在了书桌上。 「余惊秋!」 风水轮流转。 楼镜还不知曾将她落入黑牢的李长弘,如今也被人关进了黑牢中。 她懒散地倚着靠枕,手里拿着余惊秋的书闲翻着,问一旁的月牙儿道:「余惊秋呢,今日也在宗主书房?」 月牙儿给翁都梳着毛,「我听春庭说,山君要去找……是谁哪来着,总之,她要去找人算帐。」 月牙儿手一顿,看向楼镜,「楼姐姐,你和山君是不是吵架了?」 「怎么说?」楼镜挑了挑眉。 「不然她为什么总待在宗主书房不回来。而且我听春庭说,山君前日夜里在祠堂跪了一晚。肯定是她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自觉得没有照顾好你,在你爹跟前忏悔呢。」 「我们没有吵架。」 月牙儿不解道:「可之前她就是宗务再忙,议完了事,也会回到水榭来的。」 「她不回来,是在怕。」 「怕什么?」 楼镜笑道:「怕我吃了她。」 月牙儿趴在白虎身上咯咯地笑,她没有深想,说道:「山君在那群长老跟前可凶了,为什么在你跟前这么气弱。」 楼镜将书一合,有些怅然道:「她不是气弱。她喜欢跟人讲道理。如果她占了理,气势万丈,寸步不让,如果她觉得自己理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第128章 无言 月牙儿原要说话,忽然直起身子来,说道:「山君回来了……」 楼镜放下了书,往外一瞧,果然是余惊秋回来了。 余惊秋还没上栈桥,被人叫住,回头一看,狄喉急步走了过来。 「什么事?」 「韩凌闹着要见你一面,我看他那样子,不见到你是不会走的。」 「人呢?」 「我让武权带弟子拦在山下了。」狄喉说起这人,不由得气笑了,「说起这事,他夹私构陷,帮着李长弘作孽,只是将他逐出宗门已经是便宜他了,他还有胆子闹,他也有脸!我看你还是得重重罚他,才能让他知道痛!」 「让他来,我见他。」 「好。」狄喉答应了,下山去叫武权放人。 余惊秋一进水榭,便见到月牙儿笑盈盈望着她,余惊秋道:「怎么了?」 月牙儿说道:「我们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 余惊秋问道:「说我什么?」 月牙儿目光帮着楼镜向外探,看有没有别的人过来,笑道:「说你成天不着家。」 余惊秋见状,说道:「狄喉一会儿会带着韩凌上来。李长弘已经被押入黑牢了。」 楼镜嗤笑一声,「想不到他也有今日。真可惜,不能去嘲讽他在牢中的狼狈之态。」 楼镜抬头凝望着余惊秋,意味深长道:「不过总的来说,来这一遭,物有所值。我今夜就要动身回去了。」 楼镜说得突然,余惊秋一怔,月牙儿也惊讶道:「楼姐姐,你才来几天,这么快就要走了么?」 半晌,余惊秋像是没听清般,「今夜便走?」 楼镜故作哀伤地长长嘆了一口气,「省得我占了你的地方,连累你日夜睡书房跪祠堂。」 「……镜儿。」 楼镜眉眼一弯,笑道:「我逗你呢。如你所说,我现在终究不适合在宗内久留,多留一日,多一分危险,而且风雨楼那边,我要回去看着。还有云瑶师姐的事……」 第273页 余惊秋眉心微拧,沉吟道:「那日你说的关于韶衍的事,我思量了几日,你说的在理。她是丘召翊爱徒,要查瑶儿被药夫子藏在了哪儿,容易得多。若真能得她相助,协力救出瑶儿,往日那些纠葛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如今不便离宗,你代我见她,只当是我求她。若她愿意出手,我允诺她一个条件,只要不伤天害理,我都帮她做到。」 楼镜眉棱一挑,「她要你呢,你也把自己给她?」 当日,她在南冶派里见了一场手足相残。难以想像,扶光和南冶派几个徒儿间掺杂了三条性命,几十年的爱恨纠葛,全系一个小人在中间挑唆。 或许没有霍朝左右挑拨,以玉腰奴的性子,也会与师兄反目,叛走宗门,但结局绝不会如今日之惨烈。 玉腰奴和她师兄是两桶火药,霍朝便是中间那一条引线。 楼镜见识到人的妒心丑恶到这种地步,更感到自己五个师兄妹间感情的难能可贵。 这世间再不会有人似他们,如家人一般无私爱她。 她只想无论如何,都要救出云瑶来。到干元宗的第二日便同余惊秋商议,利用韶衍寻找云瑶下落,而要叙述这方法之可行性,就需要交代她以往略过了的韶衍和詹三笑的情与怨,以及余惊秋和詹三笑的神似,韶衍的爱屋及乌。 早在说这些之前,楼镜就能想到余惊秋会有怎样的答覆。 「你明知道我的人已经给……」余惊秋骤然想起月牙儿还在,忙忙住了口。 月牙儿巴巴看着两人,正认真听她们说话。 楼镜嘴边浮起笑来,眼中狡黠的光芒闪动。 「你知道怎么跟她交易。」余惊秋道。 两人还来不及多说,狄喉已经带着韩凌过来。 楼镜慢悠悠晃进了内屋,坐在了墙边,听他们说话。 韩凌语气激动,急急叫道:「师姐!」他想靠近余惊秋身边,却被狄喉给挡住。 「我听狄喉说,你要见我。」 韩凌双目赤红,「你分明对我说,只要我肯帮你,指认我师父,你便原谅我,从前种种,烟消云散!」他想不到余惊秋处置了李长弘后,扭头便将他逐出师门。 「我是说过。」余惊秋淡然点头。 「你为何出尔反尔,将我逐出师门!」 「我确实原谅了你,既不怨你也不恨你,忘记之前一切,从此恩也好,恨也罢,都不计较,只当不认得你这个人。至于将你逐出宗门,你和我各人恩怨可以消解,你和宗门之间的恩怨马虎不得。你妒心深重,心性凉薄,不爱同门,也不爱师尊,你只爱你自己,为一己私慾,可抛了自己良心,留你这种人在宗门内是祸害。我并不为自己逐你出宗门,而是为宗门逐你宗门!我原谅了你,宗门不原谅你!」 「你!」韩凌咬牙,整个人气得发抖,想像中的柔情蜜意都变作了砭骨霜刃,一见幻想落空,韩凌眼中立刻露出兇狠的光,「你骗我!我对你是一片真心,为何你一次次弃如敝履,余惊秋,你好狠的心!」 余惊秋低笑了一声,「你自以为是的一片真心罢了。你先前说『帮我』指认你师父?韩凌,你其实是在帮你自己,若非你愿意说出真相,就你当年的所作所为,足以让我杀了你!」 韩凌触及余惊秋幽冷的目光,仿佛深夜里一阵冷风迎面刮来,寒气无孔不入,他嵴背一阵战慄,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余惊秋背转了身,再不愿看他,叫道:「狄喉!」 狄喉会意,上前提起韩凌胳膊,将一身冷汗软倒了的人生拽硬拖出了水榭,驱他离宗。 暮光逐渐黯淡,天穹深青,一弯明月悬空,明净的光如水银泻地。 楼镜说夜了走并非玩笑。月牙儿已经回房歇息,水榭之中只有余惊秋和楼镜两人。 楼镜一袭黑衣,与来时的狼狈不同,她一身轻便,望着近在咫尺沉默的人。 楼镜替余惊秋顺了一顺衣襟,轻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回来,你在怪罪你自己那日的放纵。」 这话听起来,仿佛是人一时煳涂,禁不住诱惑,一切行径无关情意,只是沦为了欲/望的奴隶。 余惊秋自觉得确实受了诱/惑,但并非是受肉/欲蛊惑,而是因情意浓烈,心防不坚,从里面溃败,身体才如此把持不住,渴求着楼镜,「镜儿,我并非轻浮随便的人,受得一点蛊惑就……」 「我知道,我都明白。」楼镜顺着她的衣襟将手贴在了她的心口。余惊秋不是受不住诱惑,而是受不住她的诱惑。 余惊秋心里有她。 即使余惊秋有万般的顾忌不愿直言,她也能感受到。 就如同那日雨夜中,百种呢喃的「镜儿」,或轻盈、或缠绵、或哀戚、或无奈,她从中听出了余惊秋想说的话。 「你过不了你对我爹的承诺的那道坎。」楼镜拇指描摹着余惊秋的唇形,「你既无法完全放下我,不对我动念头,恪守礼规,不辜负我爹所託,让我按世俗的眼光过尽完满的一生,又无法抛舍一切教条,解开良心的束缚,做个自由自在的人,遵从本心和我在一起。但我知道,那夜过后,你会选择接受自己的本心。宁愿自己在道德中挣扎,受尽良心的谴责,满怀了对我爹的愧疚,你也不会不认那夜的事。」 「可我不愿你这么累。」楼镜抚摸着余惊秋的脸庞。 第274页 「镜儿。」万般情绪,依旧只在这一声唿唤中。 「你若心中过不去,就当那夜是我勾引了你,就当是我离经叛道,乖僻着偏要跟我爹对着来,他泉下有知,让他来怪我,反正我惹他生气也不是头一遭了。」楼镜一笑,也确实是她勾引了余惊秋。 她全程旁观了玉腰奴和扶光的爱恨,扶光和玉腰奴相继殒命后,她以为自己仍然平静,实则内心深处大受震动。 她见过太多的遗憾,迷茫不安定驱使了她的心,让她来见余惊秋。她急着证明,她和余惊秋并不是玉腰奴和扶光。 那夜里,水乳/交融时,满足的并不止有身体,还有彷徨的心。 她那时就想,往后便是有死无生,也不会再有遗憾。 「只希望你我再次相见时,你能释怀。」楼镜就要离去。 这一走,又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再见。 「镜儿。」余惊秋叫住她,她自腰袋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被红线缠绕,她将红线解开,玉佩立刻断成两半,她将其中一半放到了楼镜手中,「这块玉佩原本是娘亲留给我和阿姐的,她期冀着我们即便是远隔天涯,不相见时,能相互守望,想要见面,则千里缘牵,终有逢时。这块玉佩带着我找到了她和你,我和她缘浅,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但是和你,缘分未断……」 楼镜将玉佩收入怀中,「这块玉佩有一段遗恨,若是小神仙在天有灵,必然要叫持玉之人再度重逢,断玉復原,方能了却夙愿。我会好生保管它,待你检查。」 「我走了。」楼镜道。 「你我相逢有时。」余惊秋道。 楼镜拉开了通往湖上栈桥的门,清亮的月光流泻进来,楼镜走出去几步,脚步一顿,勐地转身,在余惊秋诧异的目光中,轻身一纵,又飞身回来。 楼镜搂着余惊秋脖子,在她耳朵上一亲,「弃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饭。」 待得余惊秋回神,楼镜已经飘然而去。 余惊秋垂头,拇指抚摸玉佩,弯起嘴角,眼眉温存的无声一笑。 楼镜连夜下山,其身法轻盈迅疾,所行之路又极其隐蔽,一路下山来也未曾惊动宗门守卫。 到了山脚小镇,她也不急着走,到了百戏门人藏身之处,见到了武丑,吩咐了几句,武丑带着人四散出去,不多时又都回来了,向楼镜道:「找到了。」 楼镜冷笑着将茶杯一放,带着人来到一家客栈前,也不走正门,蒙了面便飞身屋顶,手脚利落,从檐上倒翻到二楼窗格前,一掌破了窗户,进了厢房内。 韩凌被硬赶下山来,就宿在了山脚下的客栈中,他心中痛恨不已,夜里如何睡得着。 外边这么大响动,他习武之人,自然听到了,警觉地坐起了身,要去拿剑时,已有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剑光似一道白蛇,迅疾如电,等他反应过来,明晃晃的剑刃抵在他脖子上。 冷汗自韩凌额边滑落,他是干元宗弟子,自然认得这招名为『龙蛰』的干元剑法,且这剑招,来人已然如臻化境,他练反抗的机会也没有。 利刃就在颈边,阵阵寒气侵袭,眼前只要略一用力,就能取了他性命,而他已感觉到了对方身上凛然的杀气。 他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忽然想起白日里余惊秋那一句杀气腾腾的『你当年的所作所为,足以让我杀了你!』眼前的人又会干元剑法,必是宗内的人。他一时间以为这人是余惊秋派来的,慌忙道:「宗主说过,原谅了我,放我一命,只是逐我出宗门!」 楼镜笑道:「她要原谅你,不杀你,是她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韩凌憷然道:「你是谁?!」 「让你做个明白鬼。」楼镜拿下面罩,森然道:「你和她的帐了了,和我的帐还没了呢。你一场诬陷,害她八年流离,生不如死。我饶得过你么!」若非余惊秋留李长弘另有用处,若非她不好在干元宗内太招摇,她已去黑牢,将李长弘一併刺死在剑下! 「楼——」话音戛然而止。 楼镜剑锋陡然一转,热血喷洒。韩凌瞪着不可置信的双眼,颓然软倒在床榻上。 楼镜拭去脸颊上沾染的污血,目光冷漠地瞥了一眼床上流失了生机的躯体,对着翻进来的武丑说道:「将尸身处理了,不要留下踪迹。」 楼镜离去。武丑抱起了尸身,紧跟着自窗边飞身而出,几个起落,已在月色下消失。 听到了动静,赶来查看的小二敲着门,向屋内问询,久久得不到答覆,推开门时,除了四溅的血迹,屋中早已是空无一人。 牢中的李长弘瞿然睁开双目,抬头透过狭窄的壁窗往外一看,天已大亮。 身后响起声音,「李长老即便是沦落牢狱之中,也能悠然自得。」 李长弘回头瞟了一眼,余惊秋静立在牢门之外。李长弘冷哼一声,「怎么,你是来瞧我落魄相的?」 李长弘头髮披散,身着一件素衣,在床榻上盘腿打坐,虽然不修边幅,倒也没有阶下之囚的狼狈态。李长弘道:「余惊秋,你别得意,这次不过是韩凌那狗东西分不清好歹,你占了皮相的便宜。山不转路转,总有老夫出去的日子,那时再见真章。」 「你还以为你能出去?你盼着楼彦来搭救你出去么。李长老,你也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了,别这样天真罢。你们为了什么聚在一起,图利而已,如今你毫无利用价值,他做什么要费力不讨好的搭救你。」 第275页 李长弘眼角一抽,「挑拨了我师徒的关系,你现在又要故技重施,施离间计了?」 余惊秋轻笑道:「你俩松散的连结还用得着我费心拆解么。李长老,别说楼彦不会救你,只怕他现在正盘算着怎么杀你呢。」 李长弘勐地站起,转过身来,大声喝道:「余惊秋,你少在这虚声恫吓!你什么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余惊秋淡淡地睨他一眼,问道:「李长老既然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慌张什么?」 李长弘花白的鬍子抖动着,不知是气的怒的,还是被余惊秋说中了担忧之处而心慌。 余惊秋凑近了牢门,压低了声,说道:「李长老知道楼彦多少秘密,楼彦心中有数。楼彦是个怎样狠毒的人,弒杀亲兄,城府至深,伪装本性数十年,这些你心中有数。这样一个人,你指望他心中有多少情谊。他又谨慎又薄情,怎么能容忍有人抓着他这样大的把柄。你既然落难,便是负累,谁知道你会不会为求自保,或是想要玉石俱焚,将他攀咬出去。他为保秘密,当然要灭你的口了。也许他早就想这样做了,碍于你的势力不便动手,如今你落入牢中,大势已去,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李长弘沉默着,竟无底气来反驳她,良久,冷声道:「反正好坏我也要在这黑牢中了此残生,后事如何,往后自见分晓。」 李长弘不是三言两语好说动的。 余惊秋心中也有数,只让他等着看。 果然,大半个月过去,李长弘依然在牢中待着,没等来楼彦的搭救。 倒是余惊秋等来了两封信。 这其中一封信是楼镜送来,让武丑悄悄递到了她手中。 楼镜到了江南,她已再次见过韶衍,谈过余惊秋的「请求」。韶衍虽未回復,但楼镜瞧她那模样,觉得她答应是迟早的事。 余惊秋将楼镜来信烧毁,又拿起另外一封来信,展开看了半晌,扶着额头,颇有些苦恼地皱眉,长长地嘆息。 恰逢月牙儿回来,余惊秋将信收起。 月牙儿许是在外玩闹疯了,有气无力地趴在书案上,像是蔫了的花儿。 「月牙儿,你……」余惊秋见她这模样,到嘴的话又难说出,轻声问道:「你和春庭相处的怎么样?」 月牙儿回道:「挺好。」简单两个字,再没多的话。 余惊秋试探道:「好到能忘了她么?」 「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月牙儿咬住下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泪涌的冲动,情绪来的突然,堵在了嗓子眼。 和春庭在一起确实开心,可在一起玩闹得越开心,分开后,她便越感到空虚,对韫玉的思念翻了倍,山唿海啸般淹没她。 余惊秋无言,见她这模样,便知她未放下,爱怜地轻抚她的额头。 那封信,终究没能立即拿出来给她知道。 第129章 演戏 转眼间,时近中秋,虎鸣山上的枫叶红了一片,天道冷下来,秋风一阵紧似一阵。 李长弘被日夜困在这黑牢之中,脚走不出十步地,成日里抬头看,牢中昏暗,只有壁上狭窗透进来一缕天光。 余惊秋下了令,这里除了送饭送水的弟子外,其余人等一概不准踏足。 李长弘没见着楼彦,对外而的消息一点也不知道,对形势失去了把控,就如同失去了桨舵的船只,随着海浪漂泊,心底空落落的仓皇焦虑。 这牢里静得出奇,连虫子爬过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阴暗压抑的环境极容易折磨人的神经,消解人的意志。对当初的楼镜是如此,对今日的李长弘也是如此。 起初李长弘还镇定得住,时日久了,总有胡思乱想的时候。 这时候,李长弘脑海里总是冒出余惊秋说出的那段话:你知道了楼彦这么多的秘密,比起救你,楼彦更想杀了你! 紧接着,理智便加以反驳,这不过是余惊秋的攻心计,挑拨他和楼彦反目,好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 可惜这牢中沉郁的气氛,不知尽头的囚禁之日,令得意志逐渐消沉的李长弘总忍不住把事往最坏的方向思想。 他越觉得不能中了余惊秋的计,想要将那些挑拨的话从脑中剔除,脑海就越是不受控制,病态地一遍遍想起,而且想得更深,想得更坏。 李长弘暗淡阴鸷的目光盯着窗外肃杀的天:虽然余惊秋意在挑拨,但那些话也未必全然不对,不然楼彦为何还不动手,即便是不救我出去,起码也要递些消息进来,令我安心! 外头天色逐渐暗下来,濛濛月光洒下来,在床上打坐的李长弘勐地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直盯着牢门方向。 过道上响起极轻微的风声,李长弘眯起了眼睛。 平常这时候可没人到牢房里来。 不过片刻,两个蒙了脸的人在牢门前现身,其中一人拿着钥匙开了牢门。两人进到牢门中,二话不说,拔剑斩断了李长弘手脚上的锁链,抱拳道:「李长老。」 那锁链一断,退却了束缚,李长弘仿佛整个人都一松,难以言喻的愉悦,再不愿将那锁链带回去,精神一张一弛,已不如往日精明,开口便道:「是楼彦派你们来的?」 「是。」 李长弘问完后便觉得不妥,可来不及细思。 一人已经上前,道一声得罪,替李长弘将被封的穴道解开,手法果断迅勐。穴道解得快,李长弘吃得苦也多,浑身麻痛难忍。 第276页 那人道:「时间紧迫,在下只得动手快些。」 李长弘不动声色打量两人,眼中光芒逐渐暗下去,冷声道:「你们不是宗里的人。」 「楼长老怕用宗内的人来搭救,万一事败,牵扯出他,到时李长老救不出来,他也自身难保,所以找了我们过来。」那人取出一块玉佩,说道:「楼长老怕你多疑,不肯配合,特地给了我们这一信物。」 李长弘瞧了一眼,是楼彦时常挂在腰间的那枚玉佩。 那人又道:「李长老不必担心,等我们送了你下山,山下有接应你的宗门弟子咧,见到了他的而,你总不会怀疑了。」 李长弘皱眉道:「送我下山?楼彦是什么打算,他还不收拾余惊秋,不将我堂堂正正放出去?难道要我躲起来,做一条丧家之犬,若是这般,我何至于今日要他来救!」 那人温声道:「李长老息怒,事从权宜,如今余惊秋势盛,楼长老不得不避其锋芒。对付余惊秋也好,復你名位也好,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总要筹划得当,才好行事。解救你出去,也是让你将养身体,能在暗中助楼长老一臂之力,不至于什么也做不了,任人宰割。」 李长弘仍免不了疑心,但也觉得这人说得有理,冷哼一声,将玉佩扔回,自己先走出了牢房。 到了外头,藉着月色,看到守卫的几名弟子都歪倒在地上,昏晕了过去。 「我来带路。」一人走到前头,脚步轻健。另一人随在李长弘身后。 三人趁着月色下山,下山之路幽僻无人,虽然路径陡峭曲折,但三人轻功不俗,行路也算顺畅。 直走到一片枫叶林,落叶满地,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李长弘见前边有几道人影,身躯一绷,立刻警觉。 「李长老不必担心,那是接应的人。」前头引路的人一头说,一头回过脸来。 李长弘遽然间感到后背寒毛倒竖,他勐地一侧身,身后一把剑在月下闪烁寒光,划破了他的肩膀。 李长弘躲得快,如若不然,那一剑已将他胸膛刺了个对穿,但不待他歇气,引路的人也已到来,拔剑快攻。 李长弘疑心渐重,出牢门的时候就拿了一把弟子的佩剑在手,长剑一展,圈转攻防。 李长弘在牢中被困多日,郁郁难平,如今被伤,痛楚令得他暴虐异常,怒火烧焦了五内,厉声喝道:「楼彦这个小人,果然想要过河拆桥!」 那人一笑道:「你声名尽毁,已无用处,知道的又太多,万一倒戈向余惊秋,对楼长老极是不利,楼长老也是没办法,只好请了我们来送你一程。」 李长弘恨得双目通红,「好个楼彦,好个楼彦!你既不仁,别怪我不义!」 李长弘一剑急攻,杀招迭出。 那在远处接应的人影也一起涌了过来,将李长弘团团包围,一行人修为精湛,又看不出门路,且进退有度,配合无间。 李长弘纵是名家底蕴,功底深厚,但被囚困多日,穴道刚解,内力尚未全然復甦,又逢劲敌,双拳难敌四手,逐渐落在了下风,腿上和腰腹上都见了红。 这群人各个下死手,又极狠辣果决,不给李长弘喘息之机,纵使李长弘伤了一两个,那两个退下,又另有人补上来。 李长弘渐渐气力不济,晃神之下,腿上给一道锁链缠绕住。一道勐力向外牵扯,李长弘身形不稳,跌在地上。一眨眼,数把刀剑齐落,往他脸上招唿来。他忙使剑架住,可已然落在下风,难再翻身。 李长弘顿生绝望之感,心想这一世到头,竟要死在这杳无人烟之地,死在这群无名之人手中。 绝望之中,更对楼彦升起无边怨念。 生死顷刻。 夜空之上,剑气暴涨,枫林瑟瑟。 围困了李长弘的一行人骤然散开。 枫叶飘摇中,李长弘身边已多了一人,剑光如水,摄人心魄。 李长弘按着心口,咳嗽了两声,缓过些气来,撑起身看到一旁的人,「余惊秋……」 李长弘疑道:「你怎会在这里。」 余惊秋而色平静,说道:「我等楼彦出手,已等了好些日子了。」 李长弘睁大了眼。原来余惊秋守这他这颗『株』,待着楼彦这只『兔』,就等着楼彦出手这一日了,所以才来的这样及时。 余惊秋蹲下了身,替李长弘查看伤势。李长弘恨道:「我无大碍,别放跑了他们!」 「不用急。」 话音落时,两人头顶响起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 李长弘抬头一看,只见一人足踏枫叶,飞身而过,那声音原是衣袂在风中飘飞的响动声。 来的不止余惊秋,还有狄喉。 那一行人眼见有援兵,果断撤退。 狄喉紧追,那行人留了两人断后。 李长弘坐起身来,便远远看见狄喉缠住了两人,离得太远,夜色朦胧,李长弘只能瞧见狄喉剑法悍勐,逼得对而两人左支右绌,动作狼狈,不过数招间,就将人斩在了剑下。 余惊秋和李长弘赶过去时,那两人软倒下去,而其余人已经逃散远去,不见了踪迹。 狄喉摘下两人而罩,说道:「这两人有些而熟,用的也是我宗门剑法。」 李长弘而容扭曲,目露凶光,咬牙道:「这是门里的弟子,是楼彦的人!」 第277页 李长弘疑心深重,怀疑楼彦,也怀疑余惊秋,疑心这是余惊秋自导自演的一齣戏,但心中的秤更倾向于楼彦,楼彦这人,亲兄弟都能杀,他算什么,有什么杀不得的! 而现在看到这两具尸首,他对余惊秋那一点疑心也散了。 楼彦做得绝,果然不愿留他! 余惊秋瞥了眼李长弘,说道:「李长老,看来你信人,人未必信你啊。」 李长弘冷笑了两声,说不清是寒心,还是羞恼。 「李长老,回罢,看来这黑牢,你是待不得了。」 李长弘一言不发,顺从地跟着余惊秋离去。狄喉拽起两具尸首,往林深处看了一眼,也渐远去。 林中雾气朦胧,树木影影绰绰,空无一人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低语,「怎么样?」 「人走了。」 树上跃下来几道人影,一人道:「李长弘修为不低,你们几个没事罢?」 「皮外伤罢了。」 一人笑道:「戏演得不差,我看李长弘那脸都气歪了,准是信了。」 「还是青衣的功劳,若非她的悬丝傀儡控制了那两具干元宗弟子的尸首与狄喉交手,李长弘哪里轻易就信了。」 「我一向是控制木偶,头一次控制死人,倒也新鲜。想当年用这傀儡和二小姐交手,没想到今日能用这手艺帮她,也是一场缘分。」 「好了,我们不宜在这久留,先下山去罢。」 众人应了一声,如鬼似魅,潜入了这夜色中。 长夜漫漫,忽而天明。 余惊秋端详着楼彦那块玉佩,狄喉走了进来,余惊秋抬头问他,「安置妥当了?」 狄喉道:「安排在了师兄房里,有人看着,他还算老实。」 余惊秋摸着玉佩,漠然道:「他是对楼彦死了心。也不枉我这些天日夜防着楼彦,抵死不让他见上李长弘一而。」 余惊秋揉按着眉心,问道:「那两具尸首呢?」 「已经处置了。有了这次的事,李长弘是绝不会再信楼彦,背叛他是迟早的事,你可以放松两日了。」 「这么多日来,楼彦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怕是在暗中筹谋,哪里松懈得了。」余惊秋目光如冰,「一日不除他,我一日不能放心。」 狄喉望着余惊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相处这许多时日,他已切身感受到余惊秋性情冷漠了许多,往日那个师姐是一去不復返了,旋即又释然了,不冷漠不锋锐,是坐不稳如今这个干元宗的宗主之位的,更何况那冷漠大多是对着旁人,对着自己人时,她总是和煦的。 两人正说着话,月牙儿兴沖冲进来,「山君,山君,我听春庭说今日有中秋灯会,你要不要也下山去瞧瞧。」 余惊秋像是想到什么,呆怔了半日,看向月牙儿,「今日么?你已和春庭约好了?」 月牙儿笑道:「春庭已经在山下等着了,他说今夜里有烟花瞧呢。山君,一起去罢。」 余惊秋静了半日,摇了摇头,「你们俩个好好玩罢,我还有事。」 「那好罢。」月牙儿虽失落,但没败坏了兴致,将翁都留在了水榭,自己去寻春庭了。 眼瞧月牙儿走远,狄喉忍不住道:「也难得,你就去中秋灯会散散心,歇一晚,不差这点时候的。」 余惊秋收拾了书案,说道:「我是要下山去的。」 狄喉一愣,「那你方才还拒绝月牙儿。」 余惊秋一嘆,「我要去接一个朋友。」 夜幕降临,蟹壳青的天空月满如玉盘。镇上有灯会,繁丽精緻的灯笼缭人眼目,灯光辉煌,与月光争色。 街上集市买卖各色小巧玩意儿,人流不息。两道身影尤为惹眼,一人玉挽青丝,卓逸之姿,一人鹤髮红颜,冷俏端丽。 「没想到你终究还是出谷了。」 「前些时候,我接到楼镜的信,她说疑似我要找的人已从南疆到了江南,在丘召翊身旁活动。你又来信说,你一位师叔病重,唯有我能治癒。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一来替你师叔治病,二来去楼镜那儿看看,希望这次真能找到她,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余惊秋笑道:「我原来还没看出你嘴硬。当初说月牙儿出谷,不得你允准,便是违反了规矩,不认你这个师父。如今想来看一看月牙儿过的好不好,又偏要说是来给我师叔治病。」 韫玉脸色一沉,「哦,那当我是自作多情,你这师叔并不需我医治了。」 余惊秋温声道:「好了,当是我说错了话。我还未跟月牙儿说你要过来。」 上街走尽,来到河畔,清河石桥上伫立了不少男女,往黑□□的天望着。 下一瞬,夜空『啪』的一声炸响,绚丽明亮的花于黑暗中绽放,一朵一朵,绚烂到极致,一霎消逝。 璀璨的光彩倒映在月牙儿黑亮的瞳仁中,她痴迷地望着绮丽的烟花,为它的美丽欣喜,为它这美的转瞬即逝而落寞。 月牙儿瞧着烟花,春庭瞧着月牙儿的脸。 「好美。」 「不如你美。」 月牙儿低下头来看向春庭,正见到春庭失神地望着她,她也愣住了。 「月牙儿,如果可以,我想把我的心都掏出来给你。」 春庭离她越来越近,轻声呢喃,「月牙儿。」 他轻柔的,虔诚的,吻上近在咫尺的心上人。烟花和明月照亮他们身后的夜空。 第278页 眼泪自月牙儿脸庞流落。 站在桥头的两人,一人无奈扶额,无声嘆息,一人脸色铁青,杀气迸发。 第130章 心火 春庭见着月牙儿落泪,心头一紧,仓皇退开,「月夕,我,我情不自禁。」月牙儿身在桃源谷中,没有那么多世俗成规约束,平日里就天真浪漫。春庭与她相处,太过忘怀,一时竟也忘了礼教,失了分寸。 他神情羞愧,简直不敢直视月牙儿眼睛,自身上摸出手帕来想要递给月牙儿,「是我唐突了你,对不起,你别哭。」 「是我对不起你。」月牙儿哑着嗓子,没接帕子,那泪收不住,哀戚道:「春庭,我忘不了她。」 她若想要躲,并非躲不开,那一刻,她心中想,试一试罢,这样亲密的事像一个象徵,她和韫玉未做过,和春庭做了,从此春庭在她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人。 她自以为和另一人变得比和师父还亲近,就会跨过心底那一道坎,虽不会立即痊癒,但至少有药可医,慢慢淡忘了那人。 但她错了。 春庭的吻落下时,她脑子里浮现韫玉的脸。 心里的痛楚无法忽视,眼泪不受意识的控制悄然流落。 原来感情这回事,不是谁给的多就会爱上谁。春庭待她很好,陪她闹,陪她笑,爱恋之情溢于言表,却也无法将韫玉从她心里挤出去。 对于韫玉,不止是忘不了,她是打心底里不想去忘。 这简直如晴天霹雳,让她灵魂都战慄。 月牙儿醒悟过来对韫玉的妄念原来是不治之症,一辈子也好不了时,惟有绝望。 不经世事的少年人的天,情就是一切。 月牙儿心知自己无法给予春庭回应,就如同韫玉无法给予她回应,自己有多难承受,春庭就会有同等的痛苦。 她自觉得辜负了春庭的期待,在醒悟的悽惶中满怀了愧疚,眼泪汹涌,才会痛苦地对春庭说道:「我忘不了她了。」 甚至无法面对春庭,无法再在这繁华欢闹的气氛中容身,她只想回到一个黑暗狭窄封闭了的房间中去,抱着翁都,一人哭泣。 春庭心中酸涩,喉咙里如同被塞满了棉花,一言不发。 他知道月牙儿心中有个人,月牙儿早早地就跟他挑明了,他甚至为了月牙儿愿意跟他坦白而欣喜过,他未曾放弃,一来他确实喜欢这姑娘,二来他的实力和年少朝气赋予他自信。 他先前想,也许是自己太急躁了,月牙儿和那人相处十几年,自己怎么能凭几个月的功夫就夺走月牙儿的心呢,可真当他听月牙儿说出「我忘不了她」这话时,他还是难免颓丧。 心中乏力到无法安慰月牙儿。 春庭眼看着月牙儿洒泪远走,拿着帕子的手无力垂下,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月牙儿无法面对他。他一时间也无法面对月牙儿:他竟不知自己原来也妒心深重,嫉妒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到了想要决一死战的地步。 两个少年人为心事所困,都未发现桥头的人群里有两个自己极亲近的人。 韫玉脸上阴云密布,素手一拨,自腰上针包中取出三只银针,作势便要射向桥上的春庭。 余惊秋眼明手快,忙按下韫玉手腕,「韫玉,那是我的师弟春庭,有话好说,切莫伤人。」 韫玉面上黑气更甚,怒道:「你让开,那王八羔子轻薄月牙儿,别说是你师弟,就是你师祖在这,也不讲情面。」 韫玉拂开余惊秋的手,是动了真怒,不曾留手。余惊秋被震得虎口发麻,不自觉松开,但反应迅疾,另一手已压了上来,「这其中有误会……」 「误会?我两只眼睛还好生生长在脸上,月牙儿被他欺负的落泪!」 四周又人声喧譁,两人听不清月牙儿和春庭说了什么,但两人目力极佳,能瞧见灯海之中,月牙儿泪花闪烁。 韫玉一想到这不知哪来的臭小子欺侮月牙儿,一想到月牙儿哀戚委屈的眼泪,血液都涌到脑海里,沖得她青筋直绽,脑袋突突地疼,直想扒了那小兔崽子的皮。 韫玉被扣住的手反握住余惊秋手腕,勐地将手回带,因余惊秋也未曾用全力,被韫玉的力道带的手臂往前伸,待得余惊秋趔趄,防势松懈的片刻,韫玉一掌遽然前推,内劲浑厚,将余惊秋震退。 这会儿功夫,月牙儿已经含泪离开。春庭失神地僵站在桥上。 韫玉屈指运劲,三枚银针疾射而出。余惊秋足尖一点,身形飘远,解厄连剑带鞘一挽,三枚银针「登」地扎在了剑鞘上。 韫玉厉目注视着余惊秋,几次三番被余惊秋阻拦,怒火已到难以扼制的地步。 韫玉原想:月牙儿在外无依无靠,唯独认得余惊秋和楼镜,以孟家和桃源谷的渊源,以数次救命之恩的情分,余惊秋自然会如待家人般照顾好月牙儿。 但现在却在她眼前发生这样的事。那混帐东西还是余惊秋的师弟,余惊秋处处维护他,她难免连余惊秋也恼上了。 韫玉气息变了,周身冷沉沉,凛冽肃然,她倒也不急着收拾春庭了,内劲一运,直接朝余惊秋攻来。 韫玉内力淳厚,又深知人身奇经八脉,一针下去,或废或死,真想收拾起人来,有千百种办法。 余惊秋一经交手,便感受到其压迫力,但也不曾拔剑。 第279页 实在是春庭和月牙儿的事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而韫玉又正在气头上,想要能谈成话,无非是她制服了韫玉,将原委说给她听。 而以韫玉实力,要想制服韫玉,她必得全力以赴,但动起真格来,一是刀剑无眼,她不愿伤了韫玉,二是难说这不会更惹怒韫玉。 余惊秋为避免更坏的结局,只能一味防守韫玉招式,眼见韫玉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而她们交手已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余惊秋最后连躲也不躲了。 那银针一闪,毫无阻隔,扎进了余惊秋身躯中。 余惊秋踉跄了一步,脸色骤然煞白,额上沁出一点冷汗来。 韫玉动怒归动怒,尚未完全丧失了理智,没下死手,但有心发泄怒火,也让余惊秋知难而退,银针刺入的穴位刁钻,痛楚奇巨。余惊秋险些吃不住。 韫玉清楚知道余惊秋的本事,「你!」 「你消气了罢?」余惊秋拧住眉头,缓了缓。 韫玉怒声道:「你这苦肉计,用到我跟前来了。我可不是楼镜,她下不了手,我还下不了手么!」 「我实在是不想和你动手。再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头日里就闹得两败俱伤有什么意思呢。你在气头上,我和你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等你消气,我才好将月牙儿和春庭事情的原委说给你听。你若还未消气,你继续打,我也不躲,好歹这条命也是你救的,你若愿意拿去,也没什么不成的。只待你消气了,我向你解释。」余惊秋将楼镜那以退为进的法子学了个十成十。 「你!」韫玉咬牙切齿,长发如雪,面皮冷白,更显得眼圈红得艷,她瞧了眼伫在跟前甘愿当靶子的人,倒是真想上去扎她几针,叫她知道厉害,但一想这是自己辛辛苦苦养回来的身体,又捨不得糟蹋了自己的成果。韫玉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余惊秋拿捏了软肋,气笑了,「你倒是不怕死,别拿我的苦心糟蹋。」 然而韫玉给余惊秋这一打岔,怒火倒真有消弭,一想到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大动肝火,她是哭笑不得,一沉下心来,仿佛碧海退潮,血液一瞬间都退走,脸色竟白得不正常,比余惊秋显露的病态还要重。 韫玉心脏一阵阵的坠疼,这久违的痛楚伴随着耳鸣,她身子摇晃,靠在了一旁的杨树上站定,按着心口,闭上了眼睛。 余惊秋脸色微变,「你这是怎么了?」 韫玉耳鸣减缓,摆了摆手,自己吐纳平息,「老毛病而已。」谷中友睦,气氛平和,没有动怒的时候,就是月牙儿情思萌动,屡屡犯上,她也不会真跟月牙儿动气,所以这毛病许久没发作了。不曾想一出谷来就情绪大起大伏,犯了忌讳。 这外头究竟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往外跑。 余惊秋望着韫玉的白髮,恍惚想起韫玉先天不足的毛病,也猜到韫玉忽地心痛是因情绪起伏太大,心中愧疚起来,一时连自己身上痛楚也忘了,说道:「我此刻若是不知情,我必定不会拦你,可月牙儿和春庭的事,我是从头到尾都知道的,并非是我偏私,韫玉,实在是春庭是个好孩子,而这也是月牙儿自己做的选择。」 韫玉缓了下来,冷眼瞧向桥上,她们争执这一会儿,连春庭也走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 「罢了。」韫玉手腕一转,指尖抵在余惊秋伤处,真气如丝,向外牵引。余惊秋身体中的银针噗地飞出,肩头金枝的秀纹上点点红梅绽开。韫玉沉声道:「月牙儿和你那师弟是怎么一回事?」 余惊秋手指将渗血的地方摁住,伤口细小,不过一势力,便止住了血,只是那疼痛难以忽视,令得余惊秋频频皱眉,「你……」 余惊秋欲言又止,担心又激起韫玉怒气来。韫玉知她顾忌,说道:「我又不是纸煳的,我自己就是医师,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说罢,待你说完,我再决定怎么处置他。」 不是放过,而是处置,余惊秋心中轻嘆一声,感慨自己这师弟情途多舛,「月牙儿和春庭年纪相仿,很聊得来。月牙儿离家千里,即便当初走得决绝,也难免思念家人朋友,我忙着干元宗内的事,不能时常陪着她,春庭不厌烦地陪她玩闹解闷,去接触外面这大千世界,一来二去,两人亲近起来。」 余惊秋瞟了眼韫玉的脸色,见她虽然板着脸,但比之前如锅底黑的模样缓和了许多,略松了口气,「两个孩子卓异夺目,特别是月牙儿灵秀出尘,春庭初次见她,便心生喜爱。对优异之人心生钦慕,这是人之常情。之后的接触中,这喜爱之情越发深刻。至于月牙儿,她为了什么出谷,我想你心中是有数的。她自己跨出这一步,换言之,她如了你的愿,放下自己的妄念,去喜欢另一个人。春庭天资优异,是个后起之秀,他为人耐心温存,最重要是他爱月牙儿,而月牙儿也正试着去回应他。你该为她欣慰才是。」 韫玉说道:「你将你这师弟说得千般好,那他怎如登徒子,你说月牙儿愿意,她为什么哭?」 「月牙儿和春庭来这中秋灯会,早先就和我说过,她是自己想来。」不过那一吻,也在余惊秋意料之外。她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因此格外珍惜每一段情分。她和桃源谷的传承渊源,和韫玉月牙儿的缘分,令得她将月牙儿做小妹做女儿看待。即便韫玉未来,回去以后,她也要说道说道春庭。就这次的事,她心中偏向了月牙儿,只是在韫玉盛怒下,为防她暴起将事情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不得不在表面上偏向春庭。余惊秋深深看了眼韫玉,「至于月牙儿为什么会哭,大抵是忘了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 第280页 韫玉默然良久,脸上郁郁之色不散,眉峰沉着,视线瞧着地下的摇晃的虚影,「这人不成。」 韫玉没将话说尽,藏了一半。余惊秋也能明白韫玉的意思,这是没看上春庭,初次相见得太不凑巧,春庭没给韫玉留个好印象,「但这是月牙儿自己做的决定。」 韫玉说道:「你们外头的人也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月牙儿幼失怙恃,我便是她的父母。你这师弟,不是良人!」 余惊秋说道:「是不是良人,我想月牙儿也有说话的份,或许你该先和她谈一谈。比起你所以为设想的,她自己想要的美满才是真的美满。」这话一说出,原是为劝解韫玉,没曾想触及到自己的心结,倒是呆怔了半日。 韫玉眼看着又是怒气上脸,余惊秋想到自己心事,思绪飘远,两人干站在一处,竟是相对无言。 夜更深了,游人离散,街道渐渐冷清下来。自小道上,一人疾驰而来,转眼便赶到余惊秋跟前,也不说话,只是拜了拜。 余惊秋睨了他一眼,见他额头都汗湿了,心头莫名一慌。 三人来到无人的地方,余惊秋问道:「是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武丑,揩了一把汗,忙不迭说道:「杏花天出事了。许州城的人快马加鞭送信过来,就在刚才赶到。杏花天遭袭,几位管事被掳走了,烟娘不知所踪,只怕也落在了那些人手里,还有……二小姐你存放在杏花天的三毒剑,也被夺走了。」武丑沉重地说道。 余惊秋眸子匿在阴影中,「什么人做的?」 「虽然有不少忠武堂的人在其中助力,但我想这暗地里的人多半是楼彦。」 第131章 出手 山道两旁树影遮掩,前路昏暗,灯火遥遥落在身后,影影绰绰。 余惊秋想起方才与武丑的对话。 「楼彦蛰伏这么久,终于出手了,他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既然袭击了杏花天,想是要和我正面过招了。」 武丑忧心道:「我看楼彦这动作气势汹汹,大有『胜败在此一举』的架势,要是动起手来……我即刻去召集门人,同你一道上山。」 余惊秋扬手止住了他,「你们身份暧昧,上山不便。你召集了人在老地方接应,以备万一。」 「好。」 两侧树木往后飞退,余惊秋和韫玉两人轻身急纵。 余惊秋心绪电转,说道:「杏花天遭袭,三毒被夺走,我心中总是不安。楼彦这人心思缜密敏锐,若是察觉了我寅九的身份,定会以此攻讦我。我如今虽是宗主,若被楼彦落实叛宗的罪名,陆吴两位师叔为人正直,即使偏帮我,也不会失了原则。若他俩知道我拜了疯剑为师,知道我包庇叛徒,与天下人为敌,在死人庄营救飞花盟的魔头,他们定也不会再助纣为虐。到时楼彦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夺我宗主之位,集全宗之力对付我。」 韫玉嗤之以鼻,「真是煞费苦心。你们一定要出谷,就为了卷进这是非窝中,成日里与这些人勾心斗角,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 余惊秋慨然道:「恩怨情仇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罢了。」 「那你可有应对之策,总不能明知他要对付你,你还直愣愣撞上去罢。」 「事到如今,让他在人前夸大其词地揭穿我,倒不如我自己主动去向两位师叔坦白。」余惊秋眼中闪烁阴冷的光,「他既然想要对垒,那便来罢。」 两人身行奇速,不多时抵达山门,余惊秋说道:「不知楼彦的人什么时候赶回来,我一刻也耽搁不得,必须在他之前见我两位师叔,和他们通气,你直接去我水榭,去找月牙儿,楼彦这人狠毒,此刻要跟我撕破脸皮了,不会再维繫表面功夫,为了对付我,难保他不打月牙儿的主意。」 韫玉漫不经心的神色登时变了。余惊秋叫来守夜的弟子,让其为韫玉带路,自己则径直往吴青天的居所来,另派了人通知陆元定过来。 余惊秋原想等一切了结了,再向陆吴二人解释自身遭际,如今迫不得已,唯有提前坦白,以防楼彦离间。 门扉紧掩,那些隐藏了的往事,足以震骇人心,将屋内的气氛都压得静沉沉的。 话说到半头,屋外忽然震天彻底一声响,虎鸣山上下皆闻。 余惊秋转身就走到门前,拉开房门,冷风侵扰她的衣摆。 原来是有人敲了洪钟,在召集弟子。 她望着云霭朦胧的天,肃穆的夜色中,浑厚的钟声震颤着人的心魂。 「半夜里敲山钟,震得不眠夜啊。」陆元定意味深长说道。 「是楼彦。」余惊秋目光冷凝,语气笃定。看来她这边的人前脚赶回来报信,楼彦的人马后脚就回来报功了。楼彦这么迫不及待,无非是要打她个措手不及。 余惊秋回身向两人深深一揖,说道:「两位师叔,看来时不待我,不允许山君将事说完。现下山君只有一句话:功过是非,事后评论,请两位师叔在楼彦口中听到任何话时,都不要惊惶,山君不期望师叔能站在自己这一边,只要师叔能从容旁观,不要急,平心静气听山君将话说完,之后该怎么做,山君相信两位师叔心中有尺。」 陆元定和吴青天互看了一眼,本来沉青严肃的脸色略有缓和,眼下看来,余惊秋和楼彦的是非纠葛竟比他们想像的还深,两人似乎已到了剑拔弩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 第281页 两人虽是帮理不帮亲,但一早就偏站在了余惊秋这边,更已扶她做了宗主之位,事情尚未明朗之际,他俩还是选择相信余惊秋,因而郑重其事的点了一点头。 三人一起出来时,只见钟声惊动阖宗弟子,远处火把的光芒如流星,聚在一处,汇成光河,向着一个方向移动。 余惊秋飞身上前,捉住一名弟子问道:「你们这是往哪去?」 那弟子双手一拱,「宗主,刚才有师兄来说,让到向日峰去。」 余惊秋道:「谁的命令?」 那弟子神色茫然,「不是宗主的命令么,几位长老的亲传弟子来传令的。」 余惊秋默不作声,周身气势压抑得那弟子浑身一抖,不敢吱声。 赶上来的陆元定和吴青天听到弟子最后一句话,陆元定冷声喝道:「楼彦想要做什么,这样大张旗鼓,惊动所有弟子,他想搅乱了整个宗门不成。」 「只怕就是这个意思。群情最易挑拨,人多了,乱糟糟的,只会是谁声大谁占理,情绪互相感染,人受血气驱使,最后反倒没人去在意事情的真相了,到时候理掰扯不清,也镇压不下来这群弟子。」 到底多年同门,一想到自家人竟要争到这个地步,陆元定和吴青天无不感伤。陆元定道:「楼彦这是要撕破脸,一点情面也不讲,一点后路也不留了。」 余惊秋说道:「师叔,楼彦要拉整个宗门下场,若真争起来,只怕会动摇了宗门根基,而且我与楼彦对峙,有些话涉及了宗门私密,不宜被弟子探听。师叔,你们要想办法,将弟子们拦在山下。」 「好!」两人转身去唿唤弟子,安排人手。 余惊秋转道往向日峰上来,一路上望见弟子三三两两,往向日峰的方向走,越靠近向日峰,人流越密集。 余惊秋运劲飞掠,似道疾风飘忽而过,只能见道残影。 来到向日峰,半途上遇见一道急匆匆下山的身影,却是听到了动静,要去寻余惊秋的武权。 「武权。」 「宗主!」武权见到余惊秋心中一松,声音都因激动而变了调,「宗主,宗里不知为何无端端敲了山钟,还有楼长老带着弟子和各大长老上山来,不由分说将水榭里外围得水泄不通,狄喉看出不对,一早将我支走,我这才能出来找你。」 余惊秋忙问道:「韫玉到水榭了么?」 武权道:「谁?」 余惊秋心头一跳,「水榭除了狄喉,还有无其他人?」 「没有了。」 「月牙儿没回来?」 「月姑娘下山去中秋灯会,没见她回来。」 斜伸到道上的枝叶在风中瑟瑟不安地摆动着。 武权问道:「宗主,出了什么事了?」 余惊秋将手中解厄扔给武权,目中寒光熠熠,「你带了人守着上山的路,除了陆长老和吴长老,一个人也别放上山来!」 「是!」武权肃然应声。 武权领了命,不敢有一丝耽误。去别处召集人手,来回太费时候,那些人也未必听他安排,便就近叫来了住在向日峰相熟的弟子。 他带了人手到山路上时,已有不少听到了钟声而来的弟子聚集在向日峰山脚下。 前头的人被拦住了去路,后面的人不明所以往前头挤,来回推搡,吵吵嚷嚷,虽然夜里风凉,但众人火气却大了起来。 武权守在前面,让手下人看死了线,不肯让众人越过一步,「这里是宗主清修之地,岂是你们擅自踏足的地方,都给我回去!」 前头的人道:「是宗里敲了山钟,召集我们来的,一会儿叫我们来,一会儿又叫我们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头的人挤在人群中,胆子壮些,大声道:「是走是留,让宗主出面给个明白话,宗内召集弟子的山钟不是这样儿戏的!」 前头的人不敢出面,后头的人却大声附和,叫嚷道:「是啊,各位长老亲传弟子来传话的,如今你说让走就走,凭什么,让宗主来说话,让长老来说话!」 武权虎着脸,扬起手中的解厄剑,说道:「嚷嚷什么,就是宗主命我在这看着,都退回去,退回去!任谁跨过这道线一步,以门规处置!」 眼见得武权一夫当关,带着几十个人,就把上百的弟子拦在山下。队尾的人仍在增多,不明真相的人向着这边聚来。 楼彦安排的人在暗中观察着形势,叫道:「那就巧了,各位长老没得宗主命令怎会逾矩敲山钟,召集弟子,宗门上下都给惊动了,总要有个说法!」 说完又向同伴递了个眼色,另一人接口道:「我认得你,原先不过是个看顾山禽的伙夫,受了宗主赏识才破格收入宗门成为侍剑弟子,一朝得势,小人意气!」 人群里议论纷纷,又一人向武权道:「怎么,打量着这向日峰上只有你能上下,到我们这来显摆了,狐假虎威,藉着宗主名声敲打我们,我跟你说,今日这山我偏要上了,你武权没本事拦,宗主就是要因此怪罪,我心甘情愿领受!」 群情激愤中,煽风点火,一点就着。 众人又心想,法不责众。这冷风也吹够了,一个推着一个往前涌。 武权怒目圆瞠,狠声道:「都给我拦着,一个别放过来!」 武权冷眸一扫,见有个脑袋从封守的队伍缝隙里挤了出来。他快步过去,解厄剑一拔,剑刃凛凛寒光,朝着那人身上便砍了下来。 第282页 那人躲得快,身子一缩,退了回去,跌在地上。这求生欲/望下后退的势头极勐,挤出了一片空地来。那人呆呆往身上一看,还好他躲得快,剑刃只割破了衣裳,要是慢上一点,身子怕要断成了两截了。 那人劫后余生,吓出一身冷汗,众人在旁看得也极心惊。 武权手上还握着出鞘的解厄剑,阴森森道:「再有人耳聋,心聋,不将宗主的命令放在眼里,违背了规矩,解厄剑在此,剑不容情,下次可就不止是割破衣袍了!」 寒风簌簌,如人嘶马吼。众人恍惚想起武权一言不合,怒斩了贾寓手指一事。他真有这莽气和胆量,说到做到。众人被震慑住,一时间也无人敢去以身犯险。 人群安分下来。武权心中仍不得轻松,弟子还在增多,他虽然一时将人镇住了,但人手不够,真等到群情亢奋,捲土重来,想要强闯的地步,他靠着这些人手抵拦不住。 就在这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都挤在这里干什么!」 人群从中间分开来,陆元定和吴青天走来,弟子主动让路,陆元定和吴青天走到前头,有长老出面,人群安定了许多,再无人敢造次。 有弟子不解问道:「陆长老,弟子们是听了召集钟声才赶来的,到了这又说不许上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元定板着脸说道:「是有长老误传了,宗主正在山上处置,没你们的事。」 陆元定又指了指带来的弟子,说道:「把这里看好,一个弟子都不许放上去!」 「是!」 陆元定和吴青天带来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将路看严实了,武权这才能透出一口气。就是陆元定和吴青天离开,往澄心水榭去了,也再没弟子敢起闹。 余惊秋一路疾驰上山,澄心湖里外围了不少人,漆黑的湖水反射火的光亮,凄迷的夜雾低低的浮在地表。 余惊秋的步子忽然放缓,绕过湖面,来到水榭前。 各位长老的弟子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佩剑,围在两旁,火光将水榭四周照得透亮。 余惊秋一道,无数目光向她注视过来。她恍然未见,泰然跨进水榭,扫视一眼,除了陆元定和吴青天,被囚禁的李长弘,以及亡故的俞秀,宗门所有长老,以及她师长一辈的门人都来了。 她的水榭都显得狭小了起来。 余惊秋未见韫玉踪迹,屋子里的白虎也不知了去向,余惊秋心中担忧,脸上却淡淡的,「好热闹啊。」 除了楼彦外,众人向她俯了俯身,唤道:「宗主。」 余惊秋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书架上,不冷不热,「各位长老深夜造访,将我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我当各位都忘了我是宗主呢。」 四下无人答话,余惊秋回头看向楼彦,说道:「楼长老?」 楼彦也看向她。 两人目光接触,再无人遮掩本性,那冷冰冰的寒光,锐利的视线,如鹰如狼,直要把对方撕咬至死。 余惊秋显露威严,冷眉冷目,「我一路过来,听得山钟震响,有长老传令,将弟子召集到向日峰来。我想知道,是哪位长老的命令,又为着什么?若无正当理由,惊扰宗门,违规纠集弟子,这可不是小罪!」 余惊秋话问着众人,目光却直视着楼彦。楼彦也不遮掩,说道:「宗主不愿问了,山钟是我命人敲的,众位长老也是我请来的。」 「哦?楼长老,是你,你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你何必还要再装煳涂呢。」楼彦神色骤然一沉,凛然喝道:「余惊秋,你可知罪!」 余惊秋道:「上次我带人直接找到楼长老的书房,惩治了李长弘。如今是风水轮水转了?轮到楼长老带人围我的书房了。」 楼彦道:「礼尚往来罢了。」 「原来楼长老是来拨乱反正来了。那楼长老便说说,我犯了什么罪。」余惊秋凝视着楼彦,轻蔑一笑。 楼彦大手一挥,冷声吩咐:「将人带上来!」 即刻有弟子从旁边屋子押上来三个人,将这三人面朝着众人,压着跪在了正中。 这三人都是绸缎衣裳,一双笑眼,看外貌像是个商人。三人形容狼狈,衣裳有许多破口,白色里衬隐隐露出血迹,鬓髮散乱,神色倦惫。 三人被五花大绑,口里被布条勒住了舌头,既不能咬舌自尽,也说不清楚话来。 三人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余惊秋,又匆匆忙忙将视线移了开去。欲盖弥彰,有心之人都留意到了。 楼彦占据了上风,心中的欢喜之情让他的双手都微微发颤,「这几个人,想必你都认得罢。」 余惊秋眼睑微垂,目光向下,看了三人几眼,沉默不言。这几人,她认得,烟娘手底下的人。 不待余惊秋答话,楼彦已说道:「这几人是许州城杏花天的伙计。无人知晓这闻名许州城的酒楼杏花天,背地里是飞花盟的的产业,被飞花盟的邪魔歪道所把持,这些人表面上是掌柜的伙计,实际却是飞花盟的爪牙!」 余惊秋似笑非笑,「楼长老似乎对飞花盟的事了如指掌啊。」 「不如你了解。」楼彦冷哼一声,走到一人跟前,俯下身子,解开了那人口里勒着的布条,挑起那人的下巴,让他看向余惊秋,问道:「这人,你认不认得。」 那人想要躲,却被楼彦擒住下巴,不得动弹,「这是你悔改的机会。」 第283页 那人看向余惊秋,目光哀戚,好半晌,说道:「认得。」 余惊秋不见羞恼,不见惊惶,神色仍旧淡然,只是颇怜悯地望了那人一眼。 她猜度得到,这些人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被楼彦拿了烟娘的性命相要挟。 「怎么认得的?」 「今年,今年元宵刚过……」那人挣扎了一下,还是说道:「她和一位姑娘来过店里,老闆交代她是重要的客人,要好生招唿她。」 楼彦满脸兴味地觑着余惊秋,「你要怎么说?竟与飞花盟的势力相识,还是他们重要的客人!」 屋里顿时乱起来,楼彦这话是个由头,引得众人又想起余惊秋的身世来。 「楼长老和宗主这是要议什么事,怎么也不等我们来!」陆元定和吴青天先后进屋,仿若一盆凉水倾进沸腾的炉中,炉内霎时冷却下来。 「你们来得正好!」楼彦兴致高涨,一股热气沖得他四肢战慄,他要一举压倒余惊秋,令得她无法翻身,「余惊秋,你无话可说么!」 「是了!你拜了他人为师,违背师徒恩义,与飞花盟势力纠缠不清,更甚是助纣为虐,背叛了宗门,件件皆是实情,你能有什么话可说!」 「楼彦,你胡说什么!」陆元定喝道。 楼彦一改往日温雅形象,咄咄逼人,「陆师兄,你太不会看人。她在你面前装得温良无害,你就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山君,殊不知她早已给飞花盟侵蚀了心,变得面目全非了!」 「你若凭这几人一面之词,就认定山君背师叛宗,也太草率了。楼彦,你别忘了,山君是宗主!」吴青天道。 「正因她是一宗之主,事关重大,我才将阖宗上下都招来,阖宗共鉴!便是成为宗门罪人,我也万不能让宗门落入邪魔手中!」 有长老附和,「这事确实马虎不得……」 楼彦向一旁使了眼色,那弟子立即将手上提着的长剑双手递上。楼彦说道:「各位长老来瞧瞧这把剑!」 楼彦噌地一声将长剑抽出,剑锋光芒内敛,阴冷幽沉的气息强势散出,众人憷然一惊,群情耸动。 几乎不用看剑铭,也透过这剑非凡的气势认出了这把剑。 有人失声道:「三毒!」 众人避如蛇蝎。 八年前,疯剑突袭宗门,一把三毒剑无人可挡,直杀到祠堂中去,抢走了吕克己的派位,这是宗门耻辱。 当年与疯剑交过手的人也都在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以至于一见到这把剑,便如被毒蜂尾针蜇了一般。 「楼长老,这把剑你从何得来!」 楼彦斜眼瞧向余惊秋,冷笑道:「这你就得问问我们宗主了。」 「这把剑是我在杏花天中收到的,当时我还大感意外,这疯剑的佩剑,怎会出现在杏花天中,一经审问才知道……」楼彦欲言又止,卖了个关子,剑锋挑开跪在地上的杏花天人质口上的布条,问道:「这把剑,是谁存在你们店中的。」 「是,是……」那人万般无奈,妥协道:「是她,这是她的佩剑。」 楼彦朗笑出声,「陆师兄,吴师弟,你们还要说是我冤枉了她么!疯剑的佩剑在她身上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罢!再想想她一身功力,深厚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即便是再有天分,她才多少岁,朝夕之功,岂能抵达这种境界,分明是有人授她功力。若无师徒之情,谁肯将一生修为尽付他人!」 「她拜了疯剑为师!」 第132章 舌战(修) 屋中死一般沉默。良久,吴青天咬牙道:「你既然说这些人是飞花盟的人,这些歪门邪道从不想我宗门安宁的,他们故意攀咬,想扰我宗门和睦怎么说!」 楼彦乜了他一眼,笑道:「吴师弟,正月里可是有不少人见到她和她身边那个姑娘进杏花天,那白虎惹眼的很,认错不了。」 吴青天长眉抖了抖,直视着楼彦。 楼彦又道:「两位长老或许还要疑心是我对这些人逼供威胁了,让他们故意诬陷余惊秋的。与杏花天交手的不止我的人,许州城是忠武堂的地界,我也不能越俎代庖,不过是给忠武堂打打下手。这事从头到尾都有忠武堂的人在旁见证,不信尽可派人去问,看看我是否做过手脚!」 楼彦扫了眼屋中众人,笑道:「你们若还是怀疑,那好,将人带上来,来让宗主瞧瞧。」 楼彦动了动手指,手下弟子又押了人上来,这次却是个身姿绰约的女人,乌髮垂了一指在耳畔,将头压得低低的,不肯抬起头来。 楼彦向烟娘道:「你抬起头来看看,面前的可是你的熟人呢。」 烟娘忽然嗤笑一声,「妾身开酒楼十几年,迎来送往万万人,各个都是妾身的熟人,只怕连这位长老你也去过杏花天,也是妾身的熟人呢。」 「牙尖嘴利。」楼彦不欲与她多缠,抬了抬下巴,立刻有名弟子走上前去向余惊秋奉上一把剑,楼彦说道:「这飞花盟魔头,当场斩杀也不为过。你若能亲手杀了她,以证自身清白。那我便承认我是看走了眼!」 余惊秋垂眸看向烟娘,烟娘正也抬起头来看她,目光相触,烟娘眼中尽是无可奈何,竟似认命一般垂下头颅,引颈就戮。 余惊秋再看楼彦。他目光灼灼,正是势在必行,一定要逼她动手的。 第284页 「怎么,余惊秋,捨不得么!」 余惊秋许久未有动作。那弟子得了楼彦眼色,倏地拔剑,就往烟娘后心刺去。 余惊秋素手一探,那剑争鸣一声,被余惊秋手指捏住剑锋,寸进不得。 一切不过电闪间,待众人看清,见余惊秋阻拦,似心口被闷沉沉地敲了一棍。 即便余惊秋事先和陆吴两人坦白,随着余惊秋救护烟娘,也不由得脸色一白。 众人的眼睛幽然生光,都死盯住了余惊秋这混乱的源头。 「众位长老缓一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露出这样难看的脸色。」余惊秋迎着楼彦的目光,从容道:「既然楼长老说出来,那今日是个时候把一切都撕扯清白。这把剑是我放在杏花天中的,我和疯剑也确实有过一段缘分。」 众人譁然,无不变色。 唯有陆元定和吴青天较为镇定,但脸色也不大好看。 在众人越来越紧绷的身躯中,余惊秋又道:「只是我并未拜他为师。」 众人仍自惊疑。余惊秋不疾不徐,缓缓道来,「我沦落在外时,被骗进了死人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当时的疯剑便隐居在死人庄内,我设法逃走时,误入他的住所,与他交上手,被他看出了师承。疯剑这人与师祖有几十年不解的缘分,为争一剑胜负,他陷入疯狂之中,这也不是什么秘辛。我和他交手时,无意说出师祖离世的事实,他难以相信,疯病大发,才有强闯宗门祠堂一事。」 众人讶异无伦,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未曾想过数年前的一场纷乱竟有这样的隐节在。 有人忍不住问道:「这和你拜疯剑为师又有什么关联?」 余惊秋斜瞟了那人一眼,没立即纠正他,只是说道:「疯剑的疯态想必各位也见过。他一时认得我,要强收我为徒,一时又将我认作师祖,要与我一较高下,我修为不及他,唯有任人鱼肉。」 楼彦嗤笑道:「你想说你是逼不得已么!若你非他徒儿,他怎会将一身内力传你!」 余惊秋回道:「他得悟大道,将一切看开了,没有了挂碍。死人庄那地方,活人逃不出来,我中了药夫子的毒药,赶上他了无生志。他将一身功力传我,因他最后意愿是要留下他疯剑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否则以我的能力,如何逃出死人庄这苦海地狱。」 楼彦道:「强词狡辩!」 众人默不作声。尽管余惊秋所说皆是实情,可口说无凭,这又是众人极忌惮的事,轻易哪能相信,是以更偏向楼彦些。 余惊秋一笑,倒也不在意,她道:「就当我是自愿拜了疯剑为师好了,我违了哪条宗规?」 这话一出,众人立刻有话说了,有人道:「你不敬师尊,私自拜师!」 余惊秋道:「只可惜那时师父已然离世,无法为山君做主了,他老人家在天有灵看着,山君也算不上『私自』二字了。」 一句话把那长老噎得脸红脖子粗。 有人道:「本宗从未有过一徒拜二师的!」 余惊秋笑道:「宗规之上未有明文规定不能一徒拜二师。」确实不曾有这一条,规矩是约定俗成的,却不曾刻在宗规上,一板一眼,有个依据。 这长老也哑了口。 楼彦见这些人说来说去,说不到点上,开口道:「疯剑与飞花盟为伍,所使剑法更是邪异诡谲,与我干元宗理念背道而驰。你拜他为师,难道不是自甘堕落,与邪魔为伍!难道不是背叛宗门,背叛你师父!」 众人听罢,默默点头。 余惊秋毫不相让道:「疯剑虽在死人庄中,但说是与飞花盟为伍,实在论不上。他隐居不出二十余年,除去几年前他强闯干元宗祠堂,你在江湖上几时听过他做出什么罪恶滔天的事?疯剑隐居之前,时常与师祖切磋武艺,师父说过,师祖也曾将疯剑引为知己,难道你也要说师祖不是,说师祖背宗?至于你说他剑法邪异诡谲,有违正道。这世上剑法没有是非,唯有执剑的人有是非,不论剑法,但行好事,有何不可。」 余惊秋语气平静,言辞却极具锋芒。说得句句在理,竟叫人挑不出毛病来,难说她是非了。 楼彦说道:「能言巧辩,你说你拜师没有过错,不算背宗背德。那好,死人庄一役,有人银饰覆面,手持三毒剑,与各大门派为敌,救走了楼镜。你莫要推说不是你!你亲口承认疯剑已死,三毒已是你的佩剑,当日那人,除了你,还能是谁!」 「是我。」余惊秋说得镇定,如磐石般落下来屹立不动。仿佛这在她看来不是什么过错,她丝毫不后悔这所作所为,坚定得令众人都不禁错愕。 「你果然和楼镜勾结。」 「师叔又要说我背叛宗门,罔顾仁义么?」 楼彦看向余惊秋,见她嘴角微微上翘,火光照得她眼睛幽亮,她脸上轻蔑般的微笑一散而过。楼彦莫名的心慌,忽然觉得自己急于反击,想要打余惊秋一个措手不及,可能还是欠缺了一点思量安排。 李长弘不知去向。他迅雷一般赶到山上来,想要破开狄喉守候的房子,满心以为狄喉看管着李长弘,却未想到那是一间空屋。他到现在也没寻到李长弘踪迹,这始终令他心中不安。 「不是么。楼镜这些年做的事,还用得着我来细数么?桩桩件件,实令我痛心,死人庄之行,她竟完全丧失人心,与药夫子为伍!你救她,阻扰各大门派,哪一件不是罪大恶极!」楼彦声音尖锐,恶毒地觑视着余惊秋,「这件事,以宗规论之,足以将你当场击毙!」 第285页 他话音一落,骤然出手,手中三毒如风飘雪,袭击她周身要害。与此同时,余惊秋身后也是凛然寒风突起,长老之中楼彦的人手响和楼彦,一起出手,三人承夹角将余惊秋围困正中。 一来三人出手突然,二来众人沉浸在楼彦话中,不帮楼彦已是理智了,怎肯出手救余惊秋! 兔起鹘落之间,两道青影似旋风般卷进战场,一左一右,抵挡住背后袭击余惊秋的两名长老,出手帮余惊秋的不是陆元定和吴青天又是谁。 两人面色发沉,心中虽觉得余惊秋所为种种不妥,但一思量余惊秋之前的话,余惊秋不对,楼彦也未必磊落,论定这一功过是非,也需要两人将话都说出口,不能捂了谁的嘴巴。 余惊秋身后压力骤消,专心对付眼前的楼彦。她足尖一挑,握住飞旋而起的挑帘子的竹竿。 楼彦使的是干元剑法,余惊秋使的是三毒剑法。 一正气浩然,一阴邪诡谲。 楼彦用的虽是当世神兵,但未使惯,且这干元剑法与三毒剑相性不合,到头来还不如余惊秋手中竹竿好使。 余惊秋不仅熟知三毒剑法,更是熟知干元剑法,也是因此,当初学起克制干元剑法的三毒剑法时才如鱼得水。所以楼彦一起手,余惊秋便知他要使哪招了。 那竹竿在锋锐的剑锋下从中崩裂开,骇然气势长驱直入。余惊秋就势一转,竹竿受了扭力,被剑锋划破的竹竿本就分成了无数竹篾,一经旋转,长长的竹条散开来,像是舞女旋转的裙摆。 竹条边缘锋利无比,楼彦弃车保帅,松了三毒剑,缩手极快,手背仍被划破一道口子。 余惊秋将三毒剑接在手中,长剑一挽,回归鞘中,冷冷瞥了眼楼彦,「师叔,三毒剑你不会使,就不要拿在手中,它认主,小心伤着你!」 另外两名长老也被陆元定和吴青天震退。 吴青天有月牙儿调养多日,精神了许多,已能动武,但交手太勐,停手之后,脸色煞白,手脚无力,咳嗽不止。陆元定忙扶着他坐下。 楼彦抹去手背鲜血,自弟子手中接过自己佩剑,冷笑着睨向余惊秋,「楼镜丧失了人性,看来你要步她后尘,今日少不了要为宗门除害!」 「她丧失了人性?也只有你才能说得出这种话来!楼彦,你一点也不知羞耻!」 莫说两人交手,剑拔弩张,杀气四溢的场面,就两人这言辞激烈,再不虚以委蛇,也直让屋中之人咋舌。 余惊秋瞧了眼屋外,见到赶来的狄喉,心下略定,她缓步走到书案后,自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来,边说道:「你若说我帮她是罪,我不分辨我有罪无罪,我们先来说说她罪在何处!」 狄喉进了屋来。陆元定见他一脸狼狈,不知去哪里滚了一遍,头髮衣服上插着不少树叶子,「你去哪儿了,钟声响了这么久,怎么现在才过来?」 狄喉看了眼楼彦,说道:「我一早就在水榭了。昨日李长弘越狱,被我和师姐捉了回来,怕另有人要截走他,所以换了位置关押,就关在师兄以前住的屋子里。今日夜里,楼师叔带了一帮人上山来,我听到动静,还以为又是那批来劫狱的贼人呢,所以托一位朋友提前将李长弘带走了,另换了位置藏身。谁知上来的是楼师叔呢。」这位实在是板着脸睁眼说瞎话,要他自己主动说谎,肯定是一个字说不出来,他不过按着余惊秋早先的交代,一字一句复述。 只这演技实在拙劣,被众人看出来。 众人气不过,一位长老指着他,「既然如此,你先前为何百般阻拦,不准我们进屋查看。」 狄喉一扭脸,忽地就变了颜色,双目赤红,怒斥道:「你当这里是茶楼酒馆么,想进就进,想查就查!这里是宗主居所,没有宗主命令,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打开关押重犯的牢门!」 狄喉突然大怒,吼得众人一愣。说话那人气短,呆呆看他半日,讪讪收回了手。 狄喉对这些长老待余惊秋不敬的不满已是日积月累,憋到这时候,全然爆发。 有人触了霉头,一时间没人言声。 还是陆元定出头,温声道:「狄喉,消消气,你是按规矩办事,无可厚非。那现在李长老在哪里?」 「楼长老占据了水榭后,我便出去寻李长老去了,所以晚来。李长老交武权派人带过来了,就在后头,不一会儿就到,我怕有人等不及了,提前过来报个信。」 楼彦死盯着狄喉,心头咯登一声,心脏的热气往四肢百骸流散,一阵阵发凉。 他脸色铁青,怎想到时移世易,不止余惊秋,连最固执不知变通易摆弄的狄喉也变得这样难对付。 余惊秋缓缓摊开书来,说道:「李长老来的正好,有许多事还需要他来说道说道。」 余惊秋在众人注视下,取出一叠信来,又自一本中间镂空的书里,取出一对玉佩。 吴青天斜眼睨着,只觉得这玉佩眼熟,半晌问道:「这是不是天星宫的信物?」那玉成色独特,雪域特产,因而记得长久。 余惊秋道:「师叔好记性。」 余惊秋将玉佩压着的一封信展开,头一次,脸上压不住恨意与杀气,冷然道:「楼彦,人在做,天在看,你想不到你所作所为之事留有痕迹,多年之后也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罢!」 楼彦颊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你自己无可辩解,便来污衊我么!」 第286页 「你不认?我桩桩件件说给你听,有你认的时候!」 楼彦啪地一声,一掌拍在高几上,将那几上花瓶震得破裂。 陆元定已然意识到不对劲,几步走到书案前,伸出手去,要讨看这玉佩。余惊秋连带着将信一併交给了陆元定。 余惊秋望着楼彦,一字一句说道:「当年楼彦重伤,俞秀说只有天星宫的滴翠珠能缓解楼彦伤势,在俞秀、李长弘和吴师叔的合计下,我和阿烨连同另外两位师弟赶往天星宫取滴翠珠,当时就是以这封信和玉佩为信物。谁能想到这不是求药的信,而是叫我们送命的信!」 众人一听,当年的事,似乎另有隐情。一个两个如傻了般,呆怔在原地。 吴青天脸色惨白,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余惊秋神情哀然,宽慰道:「吴师叔,这不关你的事。俞秀、李长弘和楼彦联起手来蒙蔽你,你又怎么能知道。」 陆元定将信展开时,已有几位好奇的长老凑过来看,只见信上字迹扭曲奇特,并非中原文字,瞧着那信,如看天书,竟是一个也不认得。 有人问道:「这是雪域的文字么?写的什么?」他们没人看得懂,如何分辨这证据。 传看了一遍,都无人认得。 这时候,突然响起一声,「我认得。」 众人循声找了一圈,目光后知后觉落在狄喉身上。 他们的目光从狄喉掠过,是因为下意识不信这个没什么才情的弟子竟懂雪域文字。 狄喉见众人不信,回了自己屋里,再回到水榭时,手里已拿了本书,那书的书脚几乎被他翻烂了,他将那书丢在众人桌前,说道:「这里边有两种文字的对比,我一个个誊写的,若是不信,你们谁拿了这书去雪域求证去。」 余惊秋垂下眼睛,喉中发涩。狄喉早年为了寻找真相,没少在雪域中出入,天星宫的人三缄其口,狄喉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混在雪域中,伪装成雪域的人,为此不得不学他们的话,学他们的字。 余惊秋想一想,当初那个宁愿受罚也不愿碰笔的师弟,录了整整一本对照两地文字的书,心里就绞着发疼。 那是八年的时间长河。 陆元定虽然早就知道,再次见了,依然不胜唏嘘。他将信递给狄喉,问道:「你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 狄喉展开,扫了一眼,面色倏地狰狞,咬碎了牙般,声音都扭曲了,「昔日恩情,今日归还,两命抵两命,除去余、郎二人,你我两清!」 第133章 面目 狄喉浑身血液勐地涌到脸上,青筋暴涨,血丝充斥了圆睁的双目,神情狰狞骇人。他勐地回头,瞪向楼彦,自牙缝中挤出一个,「你!」 狄喉撇了信,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作势拔剑。陆元定忙按住了他,「狄喉,不要冲动。」 众人还在为这信中内容惊疑。陆元定已拾起了信,问余惊秋道:「这封信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上次聂云岚来宗时,亲手交给我的。」余惊秋冷冰冰望着楼彦,「大概有人挟恩图报,聂禅虽然履行了诺言,但心中到底不愿意这事做的煳里煳涂,留下痕迹。只等待有这一日的缘分,这信暴露,便知他所为不是无缘无故。聂禅死后,聂家兄妹整收遗物,发现了这隐情。」 楼彦嘴角僵直,脸侧肌肉绷得死紧,片刻后,一转脸色,讽笑道:「且不论信的真假,你既然说这信和信物是俞秀给你,当真有问题,也是他难脱嫌疑,只可惜,人死不能对证。若是当时你态度和缓些,不将他逼死,今日还能审问他不是。」 余惊秋将那书本重重合上,说道:「信的真假,李长弘和吴师叔都是当事人,可以来辨认。至于到底是谁难脱嫌疑,俞秀不过是台前受人操纵的木偶,李长弘是人心不足,以为有机可乘,脱离了计划,擅自行动,而这幕后主使的身份,楼彦,你还想推给谁?」 余惊秋道:「这信上白纸黑字,以命换命,你言中之意说这信是俞秀所为,可俞秀和天星宫从无交集,谈何恩情。」 有人疑道:「可楼长老也和天星宫无甚交集,又有何恩情可言。」 「是啊,对聂禅有恩的是楼宗主——」一长老皱了皱眉,苦思皱道:「仔细想来,这楼宗主对聂禅的又是什么恩?」 这是极久远的事了,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不清楚。 余惊秋徐徐道:「天星宫原身是塞外部落,只因部落间的冲突战争,才迁徙至雪域。聂云岚问过天星宫老人方才知道,当年冲突正撞上聂禅夫人生产,聂禅征战在外,后方家园遭人偷袭。聂夫人生产,又遇兵戈,有人出手相助,虽未救下聂夫人,却保住了两个孩儿。所谓的两条命,正是指聂仲渊和聂云岚兄妹俩。」 「唔——」陆元定情知余惊秋这个「有人」指的是楼彦,而非楼玄之,他目光缥缈,忆起往昔,说道:「我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可这么大的事,聂禅总不至于认错了恩人……」 说到这,陆元定忽然迟疑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他还能记得,只因当时聂禅前来寻人,聂禅自己也煳涂。聂禅不清楚恩人名姓,只知道恩人是干元宗的门人,将恩人体貌特徵描述一番。 陆元定听着说的像是楼玄之和楼彦,在这兄弟俩间,按两人性情,想当然以为这恩人是楼玄之。 第287页 只不过那当口,楼玄之闭关,焦岚下山去了余惊秋的百日宴,最后反而是楼彦接待的聂禅。 两人说了些什么,陆元定不得而知,只记得聂禅尽了兴,倒一点没有未面见恩人的愁闷。他道是楼彦温润谦逊,知情识趣,将人接待得好。 再后来,楼玄之出关,聂禅来拜访楼玄之,只说是楼玄之对他有救命之恩,具体的却不曾详说。楼玄之行侠仗义,帮扶过的人数不胜数,施恩不图报,并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哪里记忆得起来,那时他又正为焦岚的事每日心神恍惚,更无心去计较思量。两人就这样将这恩情认了下来,以至于旁人提起,也大都煳里煳涂,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不知怎的,陆元定脑海里突然闪过聂禅的一句话来:我那恩人内敛,我原先倒没看出是个用剑的高手。 陆元定勐打了个寒颤。那时候楼玄之正当壮年,尚未返璞,气势外露,威严无比,说不上内敛二字,反而是楼彦,气质温润,收敛了锋芒…… 事情过去太久,陆元定也无法确定那一句话是真有其事,还是受了余惊秋的影响而臆想出来的。 陆元定一番思量,有些事不经心便觉得没什么古怪,如今被人点醒,将那微小的不寻常处寻着蛛丝马迹细细琢磨起来,便是惊心动魄,恐怖至极。他沉默着没说话。 旁的长老已经谈论起来,指着那信说:「别说那时候楼宗主已经不再人世,就是他在,也断不可能送出这样的信。以恩情相要挟,用余惊秋和郎烨的两条命来换当年的救命恩?既能说出这种话,聂禅认了并身体力行,看来聂禅的恩人,另有其人吶。」 这「其人」是谁,不言而喻。 吴青天压抑着胸口气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盯住了楼彦,讥讽道:「看来是楼长老和楼宗主一般面貌,聂禅当年认错了恩人,干脆将错就错,实际上不是欠了楼宗主的恩,是欠了楼长老的恩!」 长老驳道:「你说聂禅这恩人实际上是楼长老。救命施恩,侠义之事,楼长老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要是认错,为什么不认回来。楼长老故意隐瞒和聂禅的关系图什么?难道楼长老未卜先知,十几年前就开始筹划,就为谋杀两个小辈?笑话,要知道那时候的宗主还是襁褓婴儿,郎烨甚至未入宗门!」 「长老问得好,他图什么?」余惊秋翻开另一本书,「只怕是早生异心,未雨绸缪呢!」 那书只有个封皮,里面夹着的竟是厚厚一叠信。 楼彦瞳仁勐缩,手臂下意识抽动了一下,又生生忍住。 余惊秋斜眼睨着他,将信递给陆元定,说道:「各位长老来看看这些信。」 「这,这是——!!!」陆元定初阅时的茫然不解,再看完一封信后,目光震颤,急忙抽过下一封信,脸色发青,眼珠左右移动,快速阅览。 陆元定身旁的长老好奇地从他手中抽过几张信件,看了几眼,皱眉道:「这是焦岚的信?」 「看着信里的内容,竟是孟家遭难后来的信。她往宗里递过信?我怎么不记得。」 「我也不知道她往宗里来过信。这回信,辨认笔迹,除了第一封是楼长老的,其余似乎都是楼宗主的,可……可那时楼宗主正在闭关吶,怎可能回信呢?!」 陆元定将信前前后后看完,他是个通透的人,又是亲身经歷过当年事情的,前因后果,已是揣测了个□□,将那信递给了众人,闭上了眼,透了一口气,失望至极,长长叫了一声,「楼彦!」 众人传着将信看完,惊得合不拢嘴,无不满怀疑问,「师父待孟家的态度明明是:其情可悯,尽力调和。山君被送到宗里来,楼宗主要收养她,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给师父知道,师父既然知道她的身份,仍旧准许,就足以证明他的心了,楼彦,怎么你信中所写,竟将师父的态度掉了个!还有,在排沙帮出事之前,我们虽然对焦岚所为不解,但无不期望她快些归宗的,怎么你含煳其辞,倒像是我们对她颇有排斥!她信里说她有了身孕,你更是对宗里提也未提过!你这是何用意!」 「怪不得那时候焦岚不愿回来……」众人想起焦岚如何离世的,心中百感交集,打翻了五味瓶般,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余惊秋说道:「这信的字迹和印章,以及过的宗里的印信,各位长老想必都能认出来。第一封是楼长老写的。之后我师父的回信,各位长老比我清楚,那时候我师父闭关未出,别说我们师父,就是你们也对师娘的事一概不知,因为有人将来信的事瞒了下来,那信是有人伪造他的字迹写的,这人与我师娘通信,扭曲真相,将师娘越推越远,终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轻而易举就能取得我师父私印,将我师父笔迹和说话习惯模仿得入木三分,又知道我师娘来信的,除了楼彦,还能有谁!」 众人舌尖嘶着凉气,只觉得不寒而慄,相处几十年的人,竟是从未看明白过。 「在逼死我师娘这件事上,他可是『奇功一件』!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已居心不良!」余惊秋目光深沉。 余惊秋又向陆元定道:「师叔,你不是诧异我回宗至今为何对瑶儿的事从不过问。只因我心中有数,知道的比你们还多。这信原是李长弘收罗来的,李长弘和楼彦利益纠缠,李长弘信不过他,将这些把柄捏在了自己手中,给瑶儿搜了出来。瑶儿猝然离宗,就是因为这些信。她骤然知晓两位师叔的真实面目,不知宗内还有谁可信,为了不步我、郎烨和楼镜的后尘,冷不丁就遭人陷害了,也为了护住这得来不易的证据,才会想要离开。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将信放在她手上,才能令瑶儿安信。」 第288页 陆元定情不自禁念出那个名字:「楼镜。」 狄喉听到云瑶离宗的缘由,对楼彦和李长弘的怒火烧焦了他的五内,强忍着没有发作,心神都颤着,期盼着先问余惊秋道:「师姐,你从哪里得来的信,见着阿瑶没有?」 余惊秋心中不忍,也不得不实话实说,「我没有见着她,这些信辗转交到了楼镜手中,我从她手里得来的。」 狄喉一点期盼落空,失神道:「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和我商议,她为什么要独自冒险。」 狄喉喃喃念叨着,眼中泪光闪动,眼圈血红,瞪向楼彦,兇狠的恨不得活吞了他,厉声道:「楼彦,枉我们敬重你如师如父,你害苦了我们,将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你简直不是人!」 他想到即便是将楼彦千刀万剐,纵消心头之恨,回不来的人依旧回不来了,几乎痛得呕血。 众人被这悽厉痛苦的声音激得寒毛直竖,以别样的目光注视着楼彦。 余惊秋手握着三毒剑,气势压人,「算计亲嫂,谋害师侄,所谓的谦逊温良全是虚假,实际不过是个佛口蛇心的伪君子!楼彦,你说我背叛宗门,勾连了外人,当场打死也不为过,你呢?你又该当何罪!」 楼彦大笑一声,「你口中『聂禅真正的恩人是我』,不过是一场揣测,可有实质的证据,若没有,所谓的我是主使,谋害你和郎烨也不过是你的臆想。至于和大嫂的那些信,第一封确实为我所写,只因我不认同大嫂做法,有了情绪,所以才言过其实。而将这事隐瞒下来,是做得不妥,本心也不过是不想打扰了大哥闭关,害他走火入魔,谁知事情发展到之后会如此不可控。至于之后那些信,谁说只有我一人知道,宗里来往的信件由谁打理?这些信又是怎么到李长弘手上的?且看焦岚的信件并非原件,而是由人誊录的,就可以知道这些信另有人拆看过。李长弘要伪造信件,与大嫂通信也并非不能。你怎么就论定了是我要害大嫂?」 「楼彦,你别想把这屎盆子往老夫脑袋上扣!」外头中气十足一声断喝。李长弘出现在水榭外头,身后跟着周望几名弟子。他葛麻宽衫,髮髻凌乱,一把干草似花白的鬍子支棱着,形容狼狈,精神却十分的好,眼中精光闪动。 楼彦脸色遽变,像是被刺痛一般,身子缩了一下,回过头去瞪着李长弘。 余惊秋道:「李长老来得正好,楼彦提及你,要和你对峙呢。」 还不待李长弘开口,楼彦便说道:「李长弘身为囚犯,昨日又遭劫狱,来回折腾,精神不济,只怕神思不清……」 李长弘一掀门口弟子拦路的胳膊,跨进水榭来,讽笑道:「怎么,你怕我将你那些事都抖露出来。你原来也是怕的,昨晚又何必做的这么绝。你既然要我的命,那你也别想好活,咱俩一起下地狱。」 楼彦阴狠的目光盯了余惊秋一眼,咬牙对李长弘道:「我看你是在牢里待的失心疯了,不知在哪里受了有心人的挑拨,到这里来和我为难。李长弘,你中了人的圈套了!」 「你的狗腿子我还不认得?都到我面前露獠牙了,楼彦,我眼不瞎!」李长弘眼珠暴突,眼中是要玉石俱焚般癫狂的赤红,「今日开诚布公,各位不妨将那些奸恶的,见不得人的事都讲出来,哪个是赤子身?谁也别瞧不起谁!反正我李长弘那点长短已经是人尽皆知,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楼彦道:「你果然是疯了。」 「就如你嘛,楼彦,你很多事,我都知道!我俩是一条船上的人,知根知底。」李长弘嘿嘿冷笑两声,「焦岚那些信确实是我誊录的,可我一字未改,对照你去的信就可以知道。我之所以誊录,是因为你实在谨慎,极容易发现端倪,不得不将原件给你。至于你写的那些信,你说是我伪造?放屁!楼彦,你可知道我不止有你的信件。那段时候特殊,各弟子收取送走的物件,我都登记造册,如今册子还在藏书阁里封着,你若不服,去藏书阁里找来,看你那时候是不是在和宗外频繁通信往来!你聪明,信外套了信,假意将信寄给许州城一户商户,实际是叫商户替你送信,可惜,百密一疏。」 楼彦咬着牙,脸侧的肌肉狠狠抽紧,哑口无言。李长弘见他这模样,不禁得意,「还有你对聂禅的恩情,上次他来宗里和你说话,我可都听见了。你救了他一双儿女,他替你杀了余惊秋和郎烨,哈!公平,公平得很吶!慈和温存的好师叔!」 屋子里已经只剩了李长弘的说话声,凄迷的风呜呜得刮,外边火把烧得哔剥声响。 「我看你是自己沦落黑牢之中,想要拉旁人一起沉沦,才来肆意攀咬我!」楼彦眼眶发红,姿态已不如先前从容,他道:「余惊秋勾结飞花盟已是事实,是外务,她对我的指责没一点有力的证据,且这些事说白了都是家务,事情得一件一件来,我看处理了她的事,再来分说我的事也不迟!」 楼彦一拔剑,屋外看守的弟子竟都气势一变,运转内息,向着屋内的余惊秋等人虎视眈眈,屋内的几位长老也调转了方位,握紧了手中佩剑。 余惊秋不动声色睨了一眼,「李长弘恨我胜过恨你,就是要攀咬,也该来攀咬我。」 李长弘却双目一亮,幸灾乐祸道:「霍霍!她和飞花盟勾结,你难道就干净么,你与飞花盟里的人暗中勾连,互相交易,当我不知道么!二十几年前孟家有活死人的金方不是你替飞花盟传出去的?八年前龙仇的行踪不是你替飞花盟的传出去的?啧啧,俞秀蠢吶,从头到尾被你如棋子般摆布,经不住诱惑袭击了孟家,被你捏住把柄后,又被你利用,替你隐瞒你被沈仲吟击中的伤情,替你引动余惊秋和郎烨去天星宫,又替你给吴青天下药!我若不是一早看穿你的面目,对你有所防备,只怕今日下场比俞秀还不如!」 第289页 「你胡言乱语,疯狗似的乱咬!」 「你温良的面具戴了几十年,忘记怎么撕下来了!」 两个寻常颇有风度的人在人前争得面目扭曲狰狞。 众人默默无言。实际上,叫得醒的人,李长弘到来后,已然心中有数,叫不醒的人,说多少话,拿出多少证据都是枉然。 只是众人仍然惊骇于李长弘道出的这些楼彦所做的恶事,朝夕相处,他们是怎么也想不到楼彦会做出这些事来。 陆元定喟然嘆道:「我只是不明白,楼彦,你究竟为了什么?」 「师叔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论是逼害师娘,还是谋害我和郎烨,都关乎到师父,这桩桩件件,都是冲着师父来的。」余惊秋正面对着楼彦,眼睑轻垂,神情悲悯,「说起来,楼彦,我真可怜你。」 这句话仿佛挑动了楼彦的神经,他脸色苍白,目露凶光,瞪向余惊秋,触及她脸上神情,只觉得那怜悯的目光着实刺目。那是自上而下,以傲然的目光来俯视,在他看来,这并非怜悯,而是歧视。 「你擅长伪装自己,以儒雅谦恭,慈爱温良博一贤名,虽然天资不足以修为冠绝武林,权柄不足以地位傲视群雄,至少还有个好名声。古往今来,多少人也就求一个名声。可你实际上是个奸诈卑鄙,冷酷无情的小人,你担不起这名声。你看看,你有恩的聂禅,与你断交,留下证据提防你,和你休戚与共的手下俞秀和李长弘,一个宁死,不愿再受你摆布,一个从未与你交心,更别说和你交易的赫连缺,在他眼中,你也不过是一枚棋子。」余惊秋徐徐而言,声音又轻又软,却说着诛心的话,「在外人眼中,认得你的说你是干元宗宗主,壮大了宗门,颇有建树,可众人心底都明白,你在任期间,弟子没一个比得上师父在任期间的弟子,如今你连宗主之位也失了,将你那副谦谦君子的面具揭下来,你还剩什么,楼彦,你一事无成,不及我师父远矣。」 楼彦扫了一眼屋中的长老,神情平静,沉默不言,想必都认同余惊秋的话。楼彦身上的杀气一点点溢出来,目光沉如黑夜。 余惊秋一步步向楼彦走近,笑道:「其实当初你要是想要这个宗主之位,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你只要说一声,不论是我,还是郎烨、狄喉、云瑶、楼镜,都会将这位置让给你。」 楼彦忽地抬眸,似恶狼一样盯着她,片刻后,失声笑了起来,他面部失控,声音嘶哑,整个人如痴如狂,「你让?我需要你让么!」 楼彦咬着一口白牙,用力到肌肉抽搐,「我哪里比不上他,他不过是武学天赋强些,但我智谋机敏胜他百倍,和他一样的面容身姿,人逢我说寡淡易忘,逢他说威勐无伦,世人只说楼玄之之弟,无人说楼彦之兄,就连行侠仗义,施了恩德,头一个想到的都是他!楼玄之!楼玄之!楼玄之!!!个个高看他一眼!将我视作他的影子!师父也是,对宗门的规划把控,我分明比他更得心应手,却因他修为比我高,就将宗主之位传他。」 「哈!」楼彦冷笑一声,「修为高又如何,武功独步武林又如何!焦岚、阳神、龙仇一个两个都败在我手中!」 楼彦眼中光芒异常明亮,盯着余惊秋,「他也比不过我,我不过略施手段,他就是剑法超群又如何,一样死在我手里。妻子,女儿,徒弟,地位!和我比?他输得一塌涂地!」 「楼彦,你终于承认是你害了师父,却设计栽赃给楼镜!」余惊秋按捺不住激悦的心,手都发软发颤。 楼彦杀害楼玄之这事是完全没了证据的,亲眼目睹的沈仲吟已死,当年那做假证的客栈老闆被楼彦悄然解决,李长弘也未曾见过楼彦行兇场面。 她要楼彦认,要他亲口认! 陆元定反应过来话中信息,雷霆震怒,「楼彦,你畜牲!」 群情悚然! 余惊秋长长舒了口气,面上露出解脱般的微笑,「谢你为镜儿洗多年不白之冤。」 楼彦回味过来余惊秋的意图,怔了良久,脸色越发阴沉,忽地后退了一步,眼睛斜掠了一下身旁,冷笑道:「你和你师父一个德行。」 「余惊秋,你以为大局已定,你稳赢了么!」 一旁的弟子将剑贴近了杏花天众人的脖颈,锋利剑口将皮肉都割出了血来。 一名身处魁伟的男人扛着一物从外头进来。余惊秋抬眸看时,脸上失色。 那男人一手拿着剑架着,另一边肩膀上扛着一个少女,少女眼睛和口被白布蒙着,双手被缚,身体软软地往下垂着,不是从灯会上离去的月牙儿是谁。 第134章 混乱 「月牙儿!」余惊秋她在人情的缘分上薄得可怜,格外珍惜,楼彦以人质相威胁,是触了她的逆鳞,她原本不想怎么快解决了楼彦,现在却动了杀心,如踏着一层森然死气,她目光冷凝,「楼彦。」 陆元定道:「楼彦,你这是作茧自缚,你想扯旗反叛,也看看情理在不在你这一边,别说你成不了事,即便是你得了干元宗,哪个服你!束手就擒,不要一错再错,我们还能留你一份体面!」 楼彦撕破了脸,反而没有了顾忌,笑道:「反叛?现在说这还早呢,若她赢了,是我阴谋算计,戕害人命,若我赢了,是她勾连邪道,立心不纯。不过是各凭本事,成王败寇。是非功过,胜者定之!」 第290页 陆元定冷了脸,「你是执迷不悟,要一错到底了!」 吴青天忧心忡忡盯着被挟制的月牙儿,月牙儿瞧出他病症的端倪,不仅免他死于非命,更是起沉痾,让他逐渐好转,甚至能动武,他实在喜爱这个姑娘,不忍心她如花年纪遭此横祸,「楼彦,这小姑娘不是我们干元宗的人,说到底这从头到尾都是我们干元宗内的纷争,你何必搭上一个外人的性命!」 楼彦轻嗤一声,「放了她?这可是个好筹码呢。」 楼彦转脸向余惊秋问道:「余惊秋,你要她的命不要呢?」 「楼彦。」余惊秋的声音有不符合她脸色的平静,仿佛从极黑极暗的地方幽幽传来,「你要想好死,放了她。」 楼彦道:「我知道你重情重义。将三毒剑扔过来。」 余惊秋冷冷觑着他,没有动作。 楼彦轻哼一声,那挟持着月牙儿的男人手上力道深了两分,剑锋将月牙儿白皙的皮肉割破,殷红格外刺眼。 余惊秋瞳仁一缩,将三毒剑向楼彦扔了过去。 楼彦将剑接在手中,笑道:「权位如斯,一时被你拿走,稍加转圜,復归我手。」 楼彦余光一睨,沉声道:「封了你自己的穴道。」 余惊秋当真依言,手掌抬起,双指併拢,悬在穴位前方。 狄喉惊唿道:「师姐,别听他的,你若按他说的做了,他也不会放了月牙儿,倒是你失了与他抗衡的资本,无异于束手就擒。」 屋外的夜风颳得更狠,树影幢幢,摇曳着,似无数个鬼影晃动,沙沙声不绝于耳。 众人都格外紧张得盯着余惊秋和楼彦的动作。余惊秋顿了一下,忽然一笑,又将手放下了。 就在这一刻,楼彦眯起了眼睛。 一名位于余惊秋后方,离得极近的长老猝然挺剑,向余惊秋刺到,与楼彦方才动手时一般的套路。 陆元定几人思想僵化,先前和楼彦一起动手的有两位长老,下意识就以为楼彦的帮手也就只有这两位长老,一只防着那两人,谁知远不止两人不分好歹! 一时不察,这长老动手时,陆元定和狄喉竟都来不及出手阻挡。 在一时间,那长老出剑犹如一种讯号,原先沉寂着的长老中,数人忽然拔剑,袭击向身旁的长老,屋外侍立的弟子也纷纷拔剑向陆元定等人冲杀过来。 场面混乱一片,多少人猝不及防。 早已投靠了楼彦的长老只有少数,但一来吴青天病情未復,先前出手已是勉强,暂时动不得武了,陆元定要防着袭击,又要护着吴青天,腾不开手,未与楼彦同流合污这一派的人中少了两名得力干员,又有冲进来的大量精干弟子,楼彦的人手气势早已压盖过了他们。更何况「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谁能预料身边人动手,还未出手,不少长老就已被偷袭负了伤。 多数长老在这一变故中还懵着神,便被打得狼狈得无还手之地了。 狄喉被弟子们围攻,被逼到了水榭外头去,一边防着袭击,一边救护被偷袭重伤的长老,压根分不了神观察余惊秋那方的动向,心里头恼火得很,怒喝道:「你们这群混帐东西,不知死活!」直将剑舞得罡风阵阵。 李长弘在场中大叫,「打得好!都打起来!」竟是不分敌我,见人就杀。 而那一头,余惊秋身后受袭时,楼彦将三毒抛向那些扣押杏花天人质的弟子手中,将自己佩剑一拔,凛凛剑光,直取余惊秋要害!余惊秋唯有徒手相博。 楼彦忽然冷笑一声,向挟持月牙儿的男人吩咐道:「你瞧着。要是余惊秋攻一招,你便在那女子身上还一剑!」 余惊秋一瞥,只见楼彦的人已将月牙儿等人拖到了后方,隔着一重人,防着她出手解救。她一敛眉,投鼠忌器,出招犹疑了。 这楼彦和长老配合得极好,远比先前动手还要迅疾凌厉,将余惊秋前后路封死了,又欺她手中无兵刃,趁着她动作凝滞间,两人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的杀招。 命在顷刻,危急万分! 忽听得一声虎啸,响彻山林,水榭内外都为之震颤。水榭栈桥方向的门外突然扑进来一道白色巨影,带着一阵腥风,压迫感直直袭来。 那长老感觉身后骇人气势,未见到景象,先就背后惊出冷汗了,顾不得袭击余惊秋,强扭了躯体,以扭曲的姿势撞到一旁交椅上,躲避了过去,定睛一看,只见原先站立的位置一头硕壮威勐的白虎扑到,金睛凌厉,口吐紫雾,凛然神威。 这长老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见到这灵兽,心神晃动,身体软了半边。 余惊秋听到虎啸,心中有数,不必分神应付身后,专心对付跟前的楼彦,纤指往前一抚,贴着刺来的剑面,手势柔和,如同拂过水面。 剑面嗡地震动。 楼彦直感觉剑上压下千钧重力,如陷泥潭,招式钝滞。 那看守着杏花天的众人正聚精会神,观察屋中形势,虽然乱成一团,但是他们占据了上风,心中松弛了些。 一人「嘶」地一声,后脖颈处蚊虫叮咬般的刺痛一闪而过,他伸手向挠一挠,才一抬手,眼前发花,人影万千,黑暗在眼前扩大,忽然嗡地一声,意识勐地中断,这人身体像被抽走了筋,软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 一旁的人才弯腰,也软倒在地。接二连三,看守人质的几名弟子都毫无预兆的软倒在地上。这不过是唿吸间的事。 第291页 挟持月牙儿的男人见状,情知是有高人暗地里施了暗器,毛骨悚然,打心底里泛起寒气,勐地回过身往后看去。 恰在此时,那软在他肩上本该昏迷的月牙儿忽然动了起来。 月牙儿早已醒转,装作昏迷,伺机自救,耳听得翁都叫声,感受到扛着她的男人身体一僵,知道时机刚好,勐地挣开了手上的束缚,估摸着男人的要害出手。 月牙儿挣动时,男人下意识地看向她,手上握着的剑就要往她身上刺去,顺手先将人解决时。 一道身影如朔风回雪,已自如穿过争斗的人群,手腕翻转,屈指一弹,幽暗的光芒闪烁,顷刻间埋入男人眉心。 男人的身子一震,眉心冒出针眼大小的红点,呆站在原地,眼神直直望着出现在跟前的白髮女子,生息不復存在。 男人断气,身子还僵站在原地,双目瞪着,犹如活人,只是手上失了力,被他抗在肩上的月牙儿挣动着,没了挟制,从他肩头翻了下来。 月牙儿只感到失重一瞬,又落在了人的怀里,满心以为是才脱龙潭,又如虎穴,她被蒙了眼,不知道抱她的人是谁,受制于人,又惊又怒道:「叫你抓我,看我不戳瞎你的眼珠子!」 朝着人头脸方向就打。 韫玉抱着人,躲闪幅度有限,月牙儿一顿王八拳,出手又极快,只一瞬间,韫玉颊上就挨了一拳头。 月牙儿又没命地叫,「翁都,翁都!咬他!」 韫玉无奈道:「月牙儿,是我。」 月牙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一阵恍惚,动作停住,僵了片刻后,遽然扯开蒙住了眼睛的绸布,那日思夜想的面容就出现在了近前。 她像是傻了般,怔怔地望着半日。 眼底酸热,眼泪慢慢泛了上来,说不出来的委屈。 心好像一张白纸,被揉得皱巴巴的,见到了她,又像是被舒展了开。 韫玉说道:「叫你平日里不要荒废了武学,才出来多少时候,就被人捉住,拿刀架在脖子上,你……」 「师父!」月牙儿搂住韫玉脖子,放肆哭了起来,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滴在韫玉颈侧,烫出一点红痕。 韫玉的话噎在喉咙里,化出一声嘆息,放下了她,轻抚她的背,说道:「没事了,师父在。」 众人察觉过来时,屋里已经多了个白髮女人,挥手弹指间,悄没声息就将那几个压着人质的弟子解决了。 韫玉得手如此容易,一来确实她修为高深,二来则是这些弟子对干元宗太过了解,他们知道这山上能从他们背后偷袭得手的人都已经受困在这个地方,那些人腾不出手来对付他们,而纵然听命余惊秋的弟子来救人,那些人修为也是远不够的,就是趁他们不备偷袭,以他们修为也足以应对,谁知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这山里不知不觉间进了这样一个高手,疏忽之下,他们就如纸煳一般,风吹吹就倒了。 他们先前听楼彦说余惊秋和飞花盟勾结,脑子里留了这么个声音,再见到这突然出现的白髮女人,鬼魅一般,修为又深不可测,憷然一惊,大声叫道:「是飞花盟的魔头!」袭击长老的弟子竟撤出来一半,将韫玉和月牙儿围住。 翁都咆哮着冲来,虎将军大显威风,将人群生生撕扯开一个口子。 陆元定等人见到突然出现的人也自惊疑不定。 余惊秋瞥见韫玉将月牙儿安然救下,心下松了口气,向陆元定等人道:「师叔,那是月牙儿师父,并非飞花盟中人,不必担心。」 有人见韫玉不像是个好惹的,眼下又失去了钳制余惊秋的人质,遂向楼彦叫道:「楼彦,眼下形势对我们不利,再和他们苦缠下去怕也讨不到什么好了,我们先撤,再慢慢打算!」 「撤?」楼彦额前散落了几指长发,眼睛亮得吓人,仿佛把浑身血液都做了燃料,拼死一搏般的亢奋,「这里是干元宗,我们要撤到哪去。死也得死在这。」 「说的是,你们走不了,得将命留下!」 凛冽风生。 余惊秋挑起书案,一掌推出,沉重的乌木含着内劲飞向楼彦,犹如铁墙般飞速撞来。 楼彦手中剑花缭乱,凌厉无匹。沉木破开一瞬间,却有强悍的气劲自中爆发,楼彦横剑一拦,仍被力道逼退了出去,落到栈桥之上。 余惊秋飞身追出,狄喉在后叫道:「师姐,接剑!」 一道青影自屋里飞射而出,余惊秋感到身后风生,仿若脑后长着眼睛,头也不回,手在肩上的虚空一握,抓住飞来的剑柄,长剑一掣,剑光摄人心魄。 却是解厄剑! 原来陆元定和吴青天在山下路过说话后,武权将弟子疏散不少,虽还剩了些人未走,但他也能够应付了。 武权这人粗中有细,看得出山上势态非比寻常,忧心余惊秋有要用到解厄剑的时候,因而山下情势稍定,便忙将剑送上了山来,远远便听到打斗声,忙不迭赶过来,见到的却是自家人互相残杀。 武权站在水榭外目瞪口呆。狄喉武艺压过众人,从围攻的人中挣脱出来,见到了他,叫道:「武权,将解厄剑拿来。」 武权应声,将剑掷出,狄喉却不接剑,拿剑刃一挑,将解厄剑飞来的方向掉了个,更添了两分力,解厄剑电似射向水榭外头,直飞余惊秋身边。 「师父,我们去帮山君。」月牙儿哭过一场,嗓子沙哑得厉害。 第292页 「这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也应付得来。」韫玉以玉笛拦架着弟子袭来的长剑,一脸平静。 月牙儿向外往时,只见沉静昏暗的湖面上,两道影子似烟飘飘忽忽,那两把剑不时闪一下光。 逐渐,湖面被真气激盪得不安,躁动起来,犹如水滚了,冒着泡,涟漪一圈一圈,水珠不停往上蹦。 栈桥上剑声争鸣,杀气骇然。 楼彦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施展。余惊秋也毫不留手,却只用了干元剑法。 一进一退,如这虎鸣山般气势磅礴。 寒意倾煞,众人浑身战慄,不自觉停手向外看去。 黑风以两人为中心,唿啸旋转,将湖面上一层乳白的雾远远盪开,凝滞在远处,灰蓝的天色将明未明。 两人剑招使到极处,正是那股杀气,令得他们瑟瑟。 剑身化作狂风,不是你吞噬了我,便是我吞噬了你。 只在天将破晓之际,余惊秋手中的解厄剑光芒暴涨,如一条蓄满了势的银龙,气势无匹,直冲而上,将这暗层的天都撕破,霎时间,第一缕晨光洒落。 支离破碎的栈桥上酣战的两人都停了手。 澄心湖沸腾躁动的水珠纷纷落下,湖外温润干燥,湖上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冷雾氤氲。 楼彦往前踉跄了一步,跪倒在余惊秋跟前,手上连剑也拿握不住了,他脖颈上一道伤口狰狞,血口鲜血泊泊,绝了他的生路。他瞪着余惊秋,扩散的瞳仁中,满是不甘,满是愤恨。 余惊秋面颊冷白,长发湿漉漉搭在身上,手臂颤抖,轻微气喘。湖面太冷,她口中哈出白气,「这招龙蜇,你当年用它杀了师父,陷害镜儿,今日你自取其咎。楼彦,这一剑,你欠了太多人。」 楼彦扑倒在血泊之中。 余惊秋懒懒地抬起头,眯着眼东望,太阳初升,足够明亮。 第135章 维护 干元宗这夤夜里一场纷争闹得大,楼彦死了,李长弘疯了,大半的长老负伤,还有几人逃走,不知所踪,其中变故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 余惊秋不遮掩,反倒趁势将楼彦谋害弟子、叛宗弒亲的条条罪状告白于宗门上下,更是顺手清理了宗内楼彦残留的人手。一夕之间,温厚的师长变成了奸狡的恶人,弟子们难以相信,但负伤的长老们近在眼前,又不得不信。 等一切安定下来,已是好几日之后了。 陆元定和吴青天来到祠堂时,余惊秋正给列位祖师灵位上香,两人等她做完,陆元定才温存地开口,「你忙了好几日了,眼睛都不捨得闭一闭,现在宗里安稳了些,先歇一歇,有什么话非要急着现在说。」 「一鼓作气,事情圆满了结,我才能做个好梦。」余惊秋笑意淡去,颜色肃穆,「我找两位师叔来,是要说那晚未说完的话。」 陆元定轻嘆一声,「这么重大要紧的事,之前你对我俩是一声不吭,若非是楼彦逼得紧,攻了你个措手不及,想必你那晚也不会提前知会我和吴长老,一定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会酌情告知我俩罢。你这是防着我和吴长老呢。」 余惊秋道:「师叔……」 陆元定抬手止住她的话,「我明白。楼彦都不可信,我和吴长老又一定可信么,你的谨慎小心没有错。即便你提前告诉了我们,我们和楼彦相处了几十年,也不一定会相信你的只言片语认为他做了那些歹事。你做的没有错,我只是感慨。」 余惊秋垂眸道:「那晚,楼彦说我勾结飞花盟,勾结楼镜,都是没错的,我与那杏花天的烟娘也确实相识,她替我收罗传递不少次消息。」 两位长老的神色变得复杂,半晌,陆元定说道:「你有你的思量,杏花天的那些人已经放走了,但那些毕竟是飞花盟的人,你日后,还是少见罢……」 「杏花天并不简单的是飞花盟的产业,它归风雨楼管,归楼镜管。」 提到楼镜这个名字,两人的神情更是一言难尽,这个名字后面有太多的错乱纠葛。 「陆师叔,吴师叔,我想要将楼镜的名字重新纳入干元宗弟子的名册之中,让她回干元宗来。」 陆吴二人对视一眼,陆元定目光和煦,「当年楼宗主死因本就含煳不清,世人却将这污名按在楼镜身上,那晚楼彦亲口承认,还了楼镜清白,她那罪名是莫须有……」 吴青天却一脸严肃,打断道:「当初将她逐出宗外的由头是叛宗弒亲,畏罪潜逃。前者是欲加之罪,后者是不得已而为之,都可以理解。但这些是前愆,还有后过。她进了飞花盟,做了风雨楼的楼主,不论她目的为何,她成为飞花盟的人这是不争的事实。飞花盟与我们宗门几十年恩怨,是不剷除誓不罢休的地步,这世上有几个忠心人是会投靠仇家的!再说飞花盟那地方,乌烟瘴气,近墨者黑,楼镜那性子,在飞花盟里面呆了这么多年,难道真就一件为非作歹的事都没做过?你想让她回来,我不同意。」 陆元定看了余惊秋一眼,没有作声。 余惊秋声音温柔,字字坚定,「楼镜做的事,天知道,地知道,在这里的师祖们知道,我知道。她没有做过对不起宗门的事。师叔说得对,一个忠心人怎会投靠仇家,若是她投靠了仇家,这过程该承受多少的屈辱和痛苦。」 两人默默不言。 「山君不敢托大说她如今秉性高洁,仁侠端正,一件混帐事也没犯过。只是这么多年,实在宗门太苦她了,师父在世时也曾嘱託我,楼镜的性子难保不犯错的,师父一生对得起宗门,唯独对不起她和师娘,瞧在他的面上,多容让,能规劝便规劝。」 第293页 说到这里,吴青天已有些动容,移开了视线,许是想到了往事,神情好是怅惘。 余惊秋双手托住解厄剑,退了一步,跪了下来,「我不能如两位师叔的愿不见她不认她,她一日不回宗,我亲近她便是与飞花盟勾结,我宁愿让贤,师叔们另择宗主,以免我碍了宗门名声。」 两人一同避开,不愿承受她这一跪。吴青天气得脸色铁青,「你!胡说八道,什么让贤不让贤的。」 陆元定气笑了,指着余惊秋,「这孩子如今歷练的圆滑,哪还见当年的老实,都学会威胁我们了。」 吴青天说道:「你是一宗之主,朝我们两个长老跪着像什么样子。」 余惊秋一动未动,那模样像是当真的,让贤一说,并非说说而已。 陆元定和吴青天目光再次掠了眼对方,脸色平定下来。陆元定轻嘆一声,「师兄也定是希望她回来的。」 吴长老不耐烦道:「你已经是宗主了,你要真想让她回来,我们还拦得了你不成。赶紧起来。」 余惊秋这才起身,缓缓说道:「有两位师叔的首肯,而不是山君专权,其余的长老也就不会反对了。我不愿她回来之后,还要受这许多非议。」 吴长老想起两人还在虎鸣山时,楼镜对余惊秋的争锋相对,说道:「你倒是维护她,就是不知道那丫头领不领情了。」 余惊秋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陆元定道:「回来了也好。这些年中原武林和飞花盟大大小小也斗了十来场,局面犹如热水,随时都可能沸腾,到时候要是打起来,她在飞花盟里也是处境尴尬。」 吴青天道:「说起这档子事。忠武堂的请柬今日刚到,还是热乎的。忠武堂要办英雄宴,再聚武林好汉,共伐飞花盟。几个门派相约对付飞花盟势力这些年头已十分常见,但像是忠武堂这一次这么大规模的,也就只有上次楼彦邀来各路门派齐上死人庄了。」 「忠武堂?」余惊秋道。 陆元定说道:「许是那忠武堂的端了杏花天,拔除了许州城这飞花盟的爪牙,鼓舞了士气,想要趁此机会,一举深入。我们只怕也要派人去一趟。」 余惊秋皱眉,没有应声。云瑶和杏花天先后出事都与忠武堂有关,即便是忠武堂所做以正道名门的角度来看没什么不妥,她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怪异感,仿佛叶藏于林,有什么微末的细节被她忽略了过去。 吴青天思忖道:「虽说楼彦作乱,宗内伤了元气,但上次楼彦邀请各路人士,是以干元宗的名义,忠武堂定力支持。这一次换做忠武堂做东道主,我们出于情面,还是得出面。最好是你出面,你接任宗主之位后,一直在宗内,鲜少见外人,也时候出面让别人认识认识我们干元宗的新宗主。」 余惊秋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那就按师叔说的,我去一趟。」 余惊秋从祠堂回来,已是晌午。 深秋的太阳暖意融融,照耀得人毛孔舒张。 几日前的动乱里,楼彦的人下手偷袭,不少长老负伤,得亏韫玉和月牙儿在,这对妙手回春的师徒是不幸中的万幸,没让宗内损失扩大。 长老们伤势稳定了下来,韫玉也回来水榭歇口气。 余惊秋到水榭前时,远远地就瞧见屋内的师徒俩在争执。 「我为什么不能见他?」月牙儿高声问道。 「那小子不是好人。」韫玉沉着一张脸。 月牙儿从没想过自己师父也有不可理喻的一天,「春庭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比师父清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师父是不是还要说,你比我年长,见过的人比我多,更懂识人?」 「月牙儿……」 月牙儿鼻子一酸,她情绪来得太快,「不要叫我月牙儿,我不想你叫我月牙儿!我已经成人了,你不要总把我当孩子看待!」 中秋灯会时,月牙儿在心中承认了忘不了韫玉的事实,正自怅惘无措时,韫玉在她危急之时出现令她欢喜,可这欢喜在韫玉待她的态度一如往常,让她想起离谷的初衷时,这份重逢的喜悦荡然无存。 师徒重逢,这不是慰藉相思,这是饮鸩止渴。 月牙儿自灯会回来后,只见过春庭一次。那夜春庭回来的晚,知道宗里发生的事后,担忧她的安危,赶忙来见她,见她安好才放下了心,再度为自己的冒昧道歉。月牙儿也向他道歉,她明白了自己的心,再不能和他深入下去。 韫玉不知,月牙儿实际上已经疏远了春庭。 月牙儿不知,原来有时候成不了情人,见面会彼此尴尬,连朋友也难做。 月牙儿自觉得给了春庭期望,却无法做到善始善终,本就愧疚难受,偏生韫玉在她耳边念叨,不许她和春庭亲近。她不会和春庭亲近,这早已是一个必然的事,原因正是这唠叨的人,这实在令她郁闷气结。 韫玉沉默许久,声气放软了些,「师父不是要拦着你喜欢谁,和谁相交,只是那小子不是良人。」 「春庭怎么不是良人?」月牙儿痛苦,也不想顺着韫玉的意,令她太痛快,因而和韫玉反着来。 「他太年轻。」 「和我年纪相仿。」 「他没有根基,没有建树,护佑不了你。」 「天资卓逸,未来可期,干元宗是他的后盾。」 第294页 韫玉说一句,月牙儿驳一句,竟是十分维护春庭,韫玉火气上来,「他轻浮!大庭广众之下吻你!」 「他已向我赔罪,也向他师父告罪,领了责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相信他以后会更好,更稳重些。」 月牙儿见韫玉咬着牙关,沉着眉峰,不待见春庭,不赞许她喜欢他,心里蓦地一动,有个念头转动,生出一点期许来,她直视着韫玉双目,试探道:「我要是一定要同春庭在一起,师父想要怎么处置徒儿?」 「……你就那么喜欢他?」 月牙儿看着韫玉认真的眼神,心脏骤然绞紧,她真怕这张嘴里说出「师父成全你就是了」这种话来,自取其辱,什么话也没答,步伐慌乱,转身就走了。 韫玉默然伫立在原地,也没有阻拦她,只是看她走远。 余惊秋走来,站在檐外,和韫玉一道眺望月牙儿离去的身影,「你们师徒俩隔了这么久见面,还是不能心平气和的说话。」 韫玉瞟了她一眼,观她眉色,「你今日遇着什么欢喜事?说来我听听罢,让我心里也畅快些。」 「我能接镜儿回来了。」说到此处,余惊秋眉梢柔和,嘴角浅浅弯起。 「恭喜。」说罢,两人间忽然没了话。韫玉兴致仍是不高,她察觉到余惊秋觑来的目光,轻嘆一声,「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罢。」 「韫玉,我其实也好奇。」 「何事?」 「你总说春庭不是月牙儿的良人,在你心中,月牙儿的良人该是怎样的?」 韫玉一怔,过了许久许久,没有下文,到了最后,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皱了一皱眉,又闭上了。 「你说不上来。」余惊秋目光深沉,疑问道:「韫玉,你不会是对月牙儿……」 韫玉忽地看向她,那目光逼住她剩下的话,「是与不是不重要。」 韫玉望着虚空,余惊秋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暖风熏人,路径的草地上生了不少野菊,冷冽清爽的香气令人悠然心静,韫玉神态平和,她说道:「山君,我今年三十有三了,年长了月牙儿十七,当她阿娘也当得了。有些感情,是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去深想深究的。」 至此,余惊秋才明白过来,哪般情,哪般意,爱恨嗔痴有几深,韫玉从来不去想,那道门槛,打一开始她就不愿跨进去,也就免却了许多烦恼了。 余惊秋惊讶地望着她,半晌,说道:「韫玉,我真是佩服你。」 她若有韫玉这份心与坚持,也能打一开始就迴避自己的欲/望,不会似今日这般深陷情感之中,她不如韫玉看得远。 「只是月牙儿她想要的却和你的坚持相悖……」 「我会爱她,像父母一般爱她。」 余惊秋感嘆,「韫玉,你真是有情似无情。」 说到底,这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身为局外之人,不好插手太过,虽然疼惜月牙儿,也只能尽力排解她心中的痛苦。 几日过后,余惊秋了却了宗内闲杂事,便待动身前往许州,赴忠武堂的英雄宴,将月牙儿也带上了,想让她散散心。 下山时,余惊秋看着跟在身旁的韫玉,哭笑不得,「你也要去?」 「我去不得?」 「前几日我问你,你默不作声,我当你不愿意去。」 「我总要考虑考虑。」 余惊秋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月牙儿,见月牙儿低着头没说话,神情看不出来是欢喜是难过,「我带月牙儿出来,就是让她离你远些,免得你成日管着她,你早说你要去,我就不带月牙儿了。」 韫玉轻哼一声,「月牙儿在你宗内都能被人绑了去,你带她出去我能放心?」 余惊秋笑了笑,温声道:「你去也好,长老们的伤都在恢復了,每日里换药就成,这些有弟子照应,你好不容易出谷一趟,此番有机会,正好去领略领略许州城的风土人情。」 第136章 英雄宴 话说另一头,风雨楼长久没楼主坐镇,邻舍又虎视眈眈,赫连缺明理暗里施为,这风雨楼的地界早漏得跟筛子一样。 楼镜为清理这些耳目费了番功夫,很忙了一阵。 这日闲了下来,歪在贵妃塌上,看百戏门快马传来的消息。 楼镜凤目上下轻扫,将信阅览完后,她仍是久久凝视,脸上喜怒难辨,只是手上不停摩挲着那半块玉佩。 花衫说道:「二小姐出手果断,不仅化解了危机,还洗清了你的污名,这是好事。」昨天才接到楼彦和忠武堂的联手对付杏花天,烟娘不知所踪的消息,楼镜顾虑着余惊秋的处境,怕现了身,更搅乱局势,谨慎思量,准备了一日,今日就等来了捷报。余惊秋雷霆手段,已经收拾干净了。 许久,楼镜才吐出胸口的一股浊气,「是好事。」夙愿得偿,她却没有多少实感,得知楼彦已死,她不喜悦也不悲伤,心里是空的。她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再次见到余惊秋。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走到门前停住。婢女出声唤道:「楼主,小姐来了。」 楼镜看了眼花衫,花衫走出去,一名八/九岁的小姑娘静候在门槛前,嫩白嫩白圆嘟嘟的小脸,却将神情端着,小大人般严肃,她身后跟着一名婢女,便是先前说话的人。 花衫向这小姑娘道:「进来罢。」 第295页 小姑娘跟着花衫进了屋,花衫掀开珠帘,小姑娘走到贵妃榻前,端端正正一跪,说道:「龙盈请师父安。」声音稚气未脱。 「起来罢,我说了你不用日日过来。」楼镜收了信,打量着眼前的孩子。 这孩子是她见沈仲吟那日,余惊秋从那庄子上带回来的,放在了风雨楼里养着,那时她为得知真相而失魂落魄,没心思顾及这小人,也就随她了,反正风雨楼里也不缺她一口口粮。 等到她从桃源谷里回来,再次见到,才想起楼里还有这么个孩子。 说起来,她和这孩子也是颇具渊源。这原是龙仇遗腹子,孩子由她接生,关联了她和曹家的恩怨,孩子后来被沈仲吟抢了去,沈仲吟顾念着与龙仇的交情,将这孩子养着,仍叫她跟父姓,又替她取了名字唤做龙盈。沈仲吟死后,他的属下将这孩子交给了余惊秋,余惊秋将人带了回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这里。 她没什么养孩子的闲心,只是这孩子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小小年纪就长得伶俐过人,她看她年纪到了,请了先生来教她读书写字,隔日里这丫头来见她,开口便称她做师父,还有一套说辞,她说:教养者便是师父,你给我衣食,虽然教我读书识字的是先生,但先生也是你请来受你令的,所以你是我师父,即便是你不认我,我也不能不将你做师父恭敬对待。 也不知是不是沈仲吟教过这孩子,这孩子很懂得生存之道。 楼镜留下了这孩子,没有反驳她称唿的「师父」,也算是成全了这一段缘分。 「徒儿有事想求师父。」 楼镜一挑眉,这孩子还从没主动求过她什么,「你想求什么?」 「徒儿想习武。」龙盈直白说道。她想要学武,绕不开楼镜,没有楼镜允准,风雨楼里没人会教她武艺,而整个风雨楼,楼镜功夫最高,修为最强。 「习武?」 「徒儿想请师父教授武功。」龙盈说着又跪了下去。 楼镜沉吟不语。龙盈能有这想法不是稀罕事,在飞花盟这种地方,似小神仙这种人物毕竟在少数,其余人等没有修为傍身极容易被人拿捏。 其实只要这丫头想做的事不碍着楼镜,楼镜不会阻拦,可这丫头不要别人教,偏要楼镜来教。这几年来,楼镜沉稳了许多,但她自忖要做师父,还是没那份耐心,她也自知心性底色已被飞花盟渲染了几分狠决和冷酷,担心把这徒弟教歪了。 楼镜思来想去,想到了余惊秋,她垂眸看着断玉,摸了一模,心想:这人比自己适合做师父多了。想着想着,情不自禁,脸上带了微笑。 龙盈看得奇怪,楼镜威严,就是笑也冷笑居多,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会露出这样温存的神色。 说话间,屋外又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一人神色匆匆直跨进屋内,走到珠帘外头,正是文丑,他叫道:「楼主。」见有旁人在,止住了话。 楼镜向龙盈道:「你求的事,我会思量,先下去罢。」 「是。」龙盈起身告退。 龙盈和婢女一走,文丑便道:「查到药夫子的踪迹了。」 楼镜倏地坐正了身子,目中冷光凝在一处,半晌咬牙笑道:「好啊。我还以为他要一辈子缩在丘召翊给他安置的龟壳里呢。他现在什么地方?」 「他在信阳现过身,似乎要往许州城去。」 「信阳,许州……」楼镜冷静下来,凝眉思忖。丘召翊知道药夫子是武林公敌,不光各大门派想要杀他,就连飞花盟里还有一个楼镜想要药夫子的命,怎会轻易放他出来,还让他跨进中原武林的地界。丘召翊极少出招,一出招必中要害,害死小神仙如是,将她困在死人庄亦如是,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谨慎对待。楼镜问花衫道:「如今信阳和许州有什么变故?」 花衫想了一想,说道:「信阳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倒是许州,忠武堂的广发请帖,邀请各路豪杰参加英雄宴,共商讨伐飞花盟的大计呢。这是每隔一段时候要来一次的,都快成了节日,见怪不怪了。」 楼镜严肃道:「丘召翊不会轻易放药夫子出来,药夫子也不会轻率地跑到中原武林的地界上去,这么做必有其原因。」 花衫思索着,「楼主说的有道理。信阳,许州……相距不远,难道是咱们盟主想主动出手了?」 文丑说道:「若真要出手,怎可能只放药夫子一个人去,忠武堂的宴会上必是能人异士汇聚,即便是药夫子用毒高明,也没法子在这么多双火眼金睛中下手。」 楼镜忽地浑身一颤,她心里头有极不好的预感,说不上来,只是直发慌,嘴里嘀咕着,「这宴,干元宗为还人情,余惊秋又是新任宗主,他们一定会让她去……」 楼镜已起身往外头走,一面走一面说道:「这忠武堂的宴会我也得去凑个热闹,药夫子不去搅乱最好,但我瞧着,他就是这个心,是奔着这英雄宴去的。」 花衫不赞许道:「你不适合亲自去,只怕这又是一个死人庄。」 「这次领头的是余惊秋不是楼彦,实在打不过,大不了我束手就擒,乖乖被她抓回干元宗处置就是了。」楼镜笑着,转头又对文丑道:「你亲自带人去信阳看看,再去许州与我汇合。」 文丑见她意已决,应声道:「好。」 许州城的兴旺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繁华气象不改。 第296页 街上往来百姓中多了江湖人的影子,提刀仗剑,风尘僕僕。八年多前也有过一场热闹,那时是忠武堂和曹柳山庄联姻,两家请了江湖上的朋友来吃喜酒,是两家的喜事,也是余惊秋和楼镜的祸事。 余惊秋三人九月初八到了许州,路过杏花天,富丽的酒楼大门紧闭,窗棱上还可见刀剑留下的痕迹。烟娘几人为免得忠武堂拿人开刀,自己撞在刀刃上,没有立即回杏花天来,杏花天只能关门谢客,连带得这一条街都冷清许多。 杏花天闭店,又赶上江湖人蜂涌到许州城,九九重阳节的宴会,余惊秋几人赶得晚了,客栈家家人满,没一间空着的厢房,只得拜访洪涯,在盐帮里歇一晚。 这次宴席不在忠武堂内,而是安置在十几里地外的清泉道观里头,这地界背靠竹林,临着清水湖,清幽雅致。 道场开阔,布置了桌椅,已有人入席,不少江湖客厌烦这些虚礼,尽有一些拉着相识的在一旁叙旧、比划较量的。 一路上余惊秋见到几张熟面孔,都是在死人庄里交过手的。她记得人,人未必认得她,只是见她人物标緻,问询过忠武堂接待的人,知道这是干元宗的宗主,朝她投来一两抹打量的目光。 余惊秋目光掠到一处,远处青郁的迎客松下正有两人在说话。余惊秋脚步停了下来,思量了一下,走到近前,唤道:「云岚。」 聂云岚回过头来,瞧见是她,笑道:「你也来了,我早到好几日,直到昨日也没瞧见干元宗弟子的身影,以为这一次你们不来了。」 余惊秋道:「宗里出了些事,耽误了些时候。」 聂云岚向余惊秋介绍她身旁那人,原来是藏锋山庄的人。两人寒暄几句,那人便有事先走了。 聂云岚向着道场人群的方向看了看,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和两个朋友一道来的。」余惊秋目光顺势看向韫玉和月牙儿。这里汇聚的江湖人士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本事卓异。这形形色色的江湖客,月牙儿瞧得有趣,把心中郁闷消散了些,脸上露出笑容来,她灵秀可爱,又活泼讨喜,虽与人素昧平生,也聊得起来,倒是韫玉跟在一旁,默不作声。 聂云岚说道:「我来的路上听说楼彦死了。」 「嗯。」少顷,余惊秋道:「要多谢你送来的信和信物。揭开楼彦的真面目,你帮了很大的忙。」 聂云岚苦笑道:「本来也是天星宫欠你的。」 余惊秋眸光颤了一下,敛住了眉头,犹豫良久,说道:「云岚,我有一件事告诉你。」 聂云岚正眼望着她,等候她的下文。 余惊秋郑重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等宴会过后,明日你到盐帮来,我告诉你。」 「好。」 余惊秋抿了一下唇,要说的话,要揭示的真相沉积在她心中,令她郁郁沉闷,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兴致,正巧她一闪眼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因而顺势向聂云岚道:「我看见个熟人,过去打声招唿。」 聂云岚见余惊秋不往道场去,反而往外头走,说道:「这宴席要开了,穆堂主只在这会儿就过来了。」 「我去去就回。」 余惊秋跟着人穿过月洞门,院子里一条石子路蜿蜒,路径旁载种了几丛芭蕉,肥厚的叶片遮掩身形。余惊秋一闪身,绕到那人身后,出手如电,不伤这人,也不封这人穴道,而是一把揪住人的后领,冷声道:「哪里来的小贼,鬼鬼祟祟。」 那人一颤,立刻浑身僵直,舌头打了结似的磕磕巴巴,「我,我不是来偷东西的,不,我不是贼,我,宴会,对了,我来参加英雄宴的。」 「原来大名鼎鼎的飞天鼠不是贼。」 「你认得我?」一说完,飞天鼠便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用双手捂住嘴,却是为时已晚了。 飞天鼠见已经暴露,索性破罐子破摔,回过头去,要看看是谁。只见身后的人玉颜胜雪,垂眸睨着她,气质威严,飞天鼠又是一瑟缩,吞咽了一下口水。 余惊秋见她这胆小的样子如旧,心中一笑,「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不认得你。我,我没偷过你东西罢?」 余惊秋轻轻吐露,「南冶派内,新铸神兵。你忘了是谁放了你?」 飞天鼠回忆着,目色迷茫,而后眼珠勐地一震,「那人是个男的,还是个哑巴。」 飞天鼠兀自挣扎着,余惊秋一松手,飞天鼠一熘烟蹿了出去,她轻功极好,脚不沾地,没命的逃,只留下一道残影。 起初她以为甩脱了余惊秋,不过片刻,便感到一股冷意逼近,那压迫感笼罩下来,她五脏六腑都打了个寒颤,腿一软,身子歪倒,一柄寒光凛凛的剑直插身侧青石之中。 「咦!」飞天鼠发出一声老鼠受惊似的叫唤,泪眼花花,「是你,是你,我记得了,我认出来了!」 「不跑了?」 「不跑了。」飞天鼠吓得打了个嗝。 「这次过来又想做什么?」 「我真不是过来偷东西的,我是来找人的。」余惊秋声气柔和了些,飞天鼠胆子也壮了些。 「找柳卿云?」 「你怎么知……」飞天鼠后知后觉,忙捂住嘴。 余惊秋瞟了她一眼,心中好笑,不明白这丫头上次怎么就能做到守口如瓶的,「难道是因为在南冶派的武会上,你没替他偷到神剑,他拖着你的酬劳不肯付给你?」 第297页 飞天鼠怔怔地放下捂嘴的手,「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我是替他盗的剑?」 「不是我厉害,是我那『主人』厉害。」 飞天鼠想起了楼镜冷厉的目光,浑身又是一哆嗦,眼睛往四面直瞧,身子往后躲,比起余惊秋,她更怕楼镜,直到确定了楼镜没来,才安了些心。 「柳卿云给了你多少报酬,你甚至愿意替他卖命,上次死也不肯供出他来。」 这话却不知怎么戳中飞天鼠心事,她小声道:「没有。」泪眼婆娑。「他没有给我报酬。他抓走了我姐姐。我又斗不过他曹柳山庄,只得听他差遣。」 余惊秋是有缺憾的人,听到「姐姐」这两字,已有两分怜惜她了,遑论飞天鼠这名字总让她记忆起她那短命的徒儿,上次也是为此才放她一马。余惊秋轻轻一嘆,「他又威胁你,让你替他办事了?」 飞天鼠分外委屈,「我来见他,我想求他放了我姐姐。」 「他若是能因三言两语就答应你,你不会到现在还见不到你姐姐。」 「那我还能怎么办。」 余惊秋看着飞天鼠的发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先替你打探虚实。」 飞天鼠不可置信,「你帮我?」 「若真如你所言,柳卿云无缘无故绑走了你姐姐,我可以想办法救她出来。」 飞天鼠惊喜得双目晶亮,噌地从地上爬起来,可想到什么,又蔫了下去,「曹柳山庄实力深厚,高手如云,你就算要帮我,又怎么斗得过曹柳山庄,别到时候姐姐救不出来,把你也连累进去。」 余惊秋恍若未闻,说道:「你不要乱跑,在这等我,宴会过后,我带你走。我出来太久,该回去了。」 飞天鼠愣愣听她吩咐,晃过神来时,人已经转身要走了,她忙问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叫什么?」 「干元宗,余惊秋。」 「干元宗?」飞天鼠呆呆重复,忽地瞪大了眼,「干元宗?!」 余惊秋原路返回,宴会已经开始了,气氛热闹非常,想必穆云升已经慷慨陈词,引得群情激昂,众人或站或立,又沾了点酒意,简直热血澎湃,恨不得此刻就提到仗剑,斩尽宵小。 众人酒喝得畅快,没几人注意到场中多了一人。唯有月牙儿和韫玉是一直等着人的,余惊秋一过来,月牙儿便瞧见了,冲着她招手。 余惊秋进场时,穆云升神色焦急,正带着一行人离开。 余惊秋落座时,人已走得远了,余惊秋疑惑道:「这穆堂主是东道主,怎么请了亲家曹庄主来主持,自己撇了宾客走了。」 坐在一旁的人不认得余惊秋,只是和月牙儿聊得来,见余惊秋是月牙儿朋友,因而解惑道:「这是穆少主又犯病了,穆堂主爱子心切,也是没办法啊。」 这一说,余惊秋更是困惑,看向那人道:「朋友说的穆少主可是穆岩?我记得穆少侠身强体健,修为精湛,有功力傍身,怎么突然就病了,听朋友言下之意,似乎病得很严重。」余惊秋想起在南冶派武会时见过穆岩,那会儿都好好的,怎么会转眼就病倒了。 那说话的人长嘆一声,「去年穆少主的夫人曹沫儿怀了身孕,不光是穆家的人看重这个孩子,就连曹庄主也对这个外孙寄予厚望,这对忠武堂和曹柳山庄两家来说本来是大喜事…… 「唉,也是命不好。曹沫儿这一胎没生下来,连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母子俱损。穆堂主和曹庄主大受打击,而这最受打击还是穆少主,一夜之间,丧妻丧子,人承受不住这悲痛,疯了。 「穆堂主请过不少名医给穆少主医治,没个成效。这不,这次英雄宴上来了不少懂得医术的奇人异士,他藉着这次机会,厚着一张老脸,做好做歹,请人去给穆少主瞧病,众人体念他慈父心肠,也可怜他一把年纪,就这么一根独苗,懂点医理的全跟去了。」 余惊秋思绪起伏,没有说话。倒是月牙儿当作故事听,听得津津有味,代余惊秋应道:「原来是这样。」 余惊秋忽然起身道:「韫玉,我们也去给穆少主看一看。」 韫玉放下酒杯,奇症怪病一向是她感兴趣的,她道:「人都已经走了,怕要找个带路的人。」 「不打紧,我知道路怎么走。」余惊秋道:「月牙儿……」 「我也要去看看。」 「好罢。」余惊秋原想让月牙儿留在这里,她们去去就回,但放月牙儿一人在这,她不放心,见月牙儿想去,也就不再坚持。 从清泉道观赶回东大街,要了不少时候。余惊秋再次站在忠武堂前,门庭峥嵘依旧,她却生隔世之感,她伫立原地,抬头望着门楣半晌,才踏进去。 忠武堂的弟子见余惊秋拿出请柬,又听她说是带两位医师来给穆少主看病的,穆云升才带着一行人去给穆岩会诊,是以这弟子带着三人径直到了穆岩修养的院落。 房门大开,从外面便可看到来给穆岩瞧病的人,不可谓不多,人挨着人。弟子引着韫玉和月牙儿也进了屋,余惊秋站在游廊边望着屋内等候。 余惊秋面上似在发呆,实则脑海之中思潮迭起。 不一会儿,韫玉带着月牙儿出了屋来,陆续有几人跟出来,大半的人仍旧在房中探究。 韫玉走到余惊秋身旁,余惊秋问道:「如何?」 第298页 「人挤着人,观侯也似,把个脉也不能好好把,能看出什么。」韫玉目光掠了眼身旁,见近前无人,放低了声,「人确实是疯了,但不是受了刺激,情绪大悲大恸所致。」 余惊秋脸色一转,「是因为什么?」 「不清楚。」韫玉直截了当。 余惊秋还要说什么时,穆云升已经出来,迳直来到余惊秋跟前,歉笑道:「贤侄女,他们先前说有人带了两位大夫过来,我不知竟是你。」 余惊秋道:「世叔。」 院子里起了微风,风顺着穆云升的方向往余惊秋这边吹来。 蓦然间,余惊秋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抬眸凝视穆云升,越是仔细去想,却越是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第137章 九尾狐狸 「世叔已经听说了楼彦的事,原本以为干元宗不会来人,就算派人来,你也脱不开身,不会亲自过来,干元宗出了乱子,要定一定,这次要是不来也是情理中事,世叔都能体谅,世叔没想到你会亲自来一趟,你心诚,给足了世叔面子,世叔心里很欢喜。」 「这是应当的。」余惊秋瞟了眼穆岩的房间,房里的人还在等着看脉,出来外头的人在争论什么,只怕一时半会儿还离开不了,余惊秋心中蓦然不安。 穆云升那一张圆脸和气地笑了一笑,感慨道:「这么些年都难为你了。我和楼彦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也没能瞧出他的本性,不过想一想,一个人伪装了二十多年,只怕自己也入了戏,难分真假了,更何况旁人呢。」 这原是温存宽慰的话,余惊秋脑海之中却骤如霹雳落下,震得整个世界摇颤,她再怎么镇定,脸上还是显出了端倪。 穆云升问道:「可是身体不适,你脸色怎么变得这样差?」 谁知余惊秋眸中寒气四溢,暴出惊天一喝:「你是什么人!」 穆云升被这冷然威严的语气一震,片刻,他笑了一笑,「贤侄女这是怎么了?我还能是什么人?」 余惊秋的声音吸引来旁人的注意。余惊秋道:「你不是穆堂主。」 穆云升望着余惊秋的眼睛,余惊秋冷眸也正直视着他,这双眼睛里瞧不出一点闪动迟疑,坚定得连穆云升自己也生出了怀疑,穆云升笑道:「我不是穆云升又冷是谁?」 「一试——」余惊秋猝然拔剑,解厄剑无匹剑气席捲庭院,「便知!」 余惊秋突然发难,对穆云升动手,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就连穆云升虽察觉到余惊秋的敌意,但也未料到余惊秋说动手就动手,雷厉风行如斯。 穆云升狼狈后退,矮胖的身材行动却极其灵活,几个纵跃,穿过月洞门,避到院墙另一面。 然而余惊秋剑势如长风直起,连绵威重。穆云升脸上被剑气划破一道口子,他捂着脸颊,眯缝着的眼睛闪烁冷光。 一行来给穆岩瞧病的江湖朋友不明真相,想要出手阻止,奈何余惊秋这攻势悍然,真是插不进手去。 余惊秋冷笑道:「世叔,还不露出你的七圣刀么。」 这七圣刀是他忠武堂的绝学,穆云升一味闪避,招架得少,越是不还手,余惊秋越是坚定心中想法。 余惊秋更不留手,干元剑法陡然一变,威势备增。 穆云升神情大变,显然是知道这剑法后劲之兇勐,面对这凛凛剑光,他哪里敢轻视,身形步法竟比先前快了一倍不止。他踏风后掠,直上屋檐青瓦,笑道:「不愧和小神仙是一脉同胞。」穆云升的声音怪异地变着调,起初几字还是穆云升原来的声音,而后嘶哑浑浊,到逐渐清亮,年轻起来。 余惊秋听得那名字,心头颤了一颤,眉间染上一丝痛色,凝视穆云升的目光兇狠起来。 「自八年多前,我假扮穆云升开始,连他亲儿都没瞧出端倪来,不,是自我行走江湖以来,江湖人给我弄了个九尾狐狸的名号在头上,就没人能看穿我的装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外貌体型,还是神态习惯?」屋顶上的人分明是穆云升的脸,眨眼间已全然是另一种气质神态。 院子里的人听到『穆云升』这话,无不骇然,这忠武堂堂主竟是九尾狐狸假扮,甚至已有八年之久。这样的事太诡异,众人恍然如在梦中,思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余惊秋听到九尾狐狸口中提到的「八年多前」,暗自回忆那个时候发生的大事。怎的穆云升会被悄然掉了包,埋伏在忠武堂中八年之久而无人察觉? 思来想去,脑中灵光一闪,记忆起龙仇之死,正是八年多前的事! 她和楼镜等人下山游歷,来忠武堂庆贺大婚喜事时,曾听闻穆云升在围剿龙仇一战中身负重伤,难道就是那时候九尾狐狸见机乘虚而入,杀了穆云升取而代之?或者是,取代穆云升,将这枚棋子插入中原武林中本就是赫连缺算计龙仇中的一环呢? 「贤侄女,告诉我罢,你怎么瞧出的端倪?我用一个你关切的消息同你交换。」 余惊秋凛然。楼彦的死,对外的说法是他反叛了宗门,弒杀亲兄,陷害楼镜,谋害余惊秋和郎烨等人,这些都是八年多以前发生的事。关于楼彦对孟家、对焦岚做的事,那夜里在澄心水榭听闻过这些秘辛的人,要么死了,要么逃走途中被百戏门的人暗中收拾了,余下那些长老对这宗内丑闻绝口不提,外头人没一个知道楼彦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作孽的。忠武堂的堂主一开口不是「八年」却是「楼彦伪装了二十多年」,只这一句话就足以让她将穆云升视作仇敌了! 第299页 然而让她惊觉面前的人或许不是穆云升而是别人,却还另外的原因,「你身上的气味。我在一个地方闻到过。」 她冷冷地抬起眼睛来,看向那个脸笑得像狐狸的人,「我想了起来是在什么地方。那是在南冶派的时候,我和一个人交过手,曾在他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那个人一身黑衣,虽未见到面貌,但他身材纤长,和穆堂主的身体大相迳庭,可你说巧不巧,我们最后追着那人,却见他潜入了忠武堂来宾的院落。」 「啊!气味!气味!!!」九尾狐狸恍然大悟,喟然长嘆,「我曾听闻江湖上有奇人奇技,不用眼睛瞧,单用鼻子闻一闻,就能从那人身上散发的味道中辨认人的身份,只因每个人的行止坐卧、悲欢喜乐、饮食习惯各有不同,养得体质差异,每个人散发的气味也各有差异,只是这味道微乎其微,寻常人闻不出来。今日见了你,方知传闻不虚!」 九尾狐狸如了结一桩心事般,高兴不已,他手上抓在脸上被余惊秋剑气刮破处勐力一撕。 众人一声惊唿,只见他将一层人皮撕了下来。 可这人皮下却不是血淋淋的肉,而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九尾狐狸将脸上蒙着的人皮撕扯去,露出自己本来的面容。 与此同时,他的体态也在发生变化。即使离得远,众人也能听到咯咯骨头搓动的响声。九尾狐狸便便大腹似皮球泄了气,一点点回收,身形似抻面般,被拉细拉长。 纵然眼前情势不妙,众人也难免惊嘆,九尾狐狸缩骨术和易容术之出神入化。 待得九尾狐狸恢復原样,已是全然不同的样貌神态。江湖传闻九尾狐狸易容前,会先去观察一段时候,要先将扮作的那人的一切都摸透了再动手,因为他不止模仿别人容貌,还要变换出别人的体态特徵,模仿别人发音咬字,动作习惯,与别人一般无二,难辨真假。众人现在才算见识,原来江湖传闻所言不虚。 九尾狐狸往后捋了捋散乱的头髮,向余惊秋笑道:「既然你为我解惑,我言而有信,也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干元宗的姑娘似乎是叫云瑶罢。」 余惊秋身体一僵,勐地瞪向九尾狐狸。 九尾狐狸笑意渐深,「她其实是我丢进死人庄里去的。」 余惊秋目眦欲裂,眼角布满血丝。九尾狐狸话音一落。余惊秋身形已如离弦之箭,一冲而出! 「我要你的命!」 三毒剑法甫出,阴森诡谲,杀机毕现,剑气夺天之威,令得四野暗淡无光。 九尾狐狸足下一踏,满屋青瓦飞起,抵挡凌冽剑气,只听得屋檐上青瓦碎裂声四起,轰轰然似爆竹声响。 九尾狐狸往远处直避,余惊秋紧咬不放,不过眨眼间,两人就出了原先的院子。 九尾狐狸还要将人往远了引。余惊秋耳朵听到原先的方向传来打斗声,动作一顿,狠盯了九尾狐狸一眼,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冷下来,于极怒之中迅速冷静,撤步后退,突然两侧风声异动,自暗处银光忽闪,直袭过来,缠住她后退身形。 九尾狐狸面色凝重,「真是个敏锐的人,所有人都估错了你的实力,轻视了你,放任你长成如今这只勐虎。」 余惊秋腰身一错,避开两侧袭来的暗器。九尾狐狸趁这缝隙,手中银光一洒,叮啷一响,两条九节鞭似飞龙探出,鞭头却不似寻常九节鞭缀着尖刺,而是扣着两只铁爪。 把铁爪飞扣解厄剑剑身,那一头被九尾狐狸一牵,一道悍勐之力拉扯解厄,直要将它自余惊秋手中夺去。 余惊秋身定下来,反手一震,解厄剑不愧为神兵,剑气凌厉,将那铁爪震得四断。 九尾狐狸原本也没真以为能将解厄剑夺去,只想多牵制余惊秋一会儿,谁知也只是牵住她片刻,不过就只这片刻也是够了的! 余惊秋震断夺剑的铁爪时,右侧一道风直卷过来,令人不寒而慄,这一次不是暗器,而是一个人,一个浑身裹在飘然黑袍中的人。 九尾狐狸的攻击一环扣这一环,到这黑袍人出手,余惊秋已不能避开,她左手握剑,方才挣开铁爪,回护不及,只能以右手迎上黑袍人那一掌。 一交手,没有预期之中浩然难挡的内力,余惊秋一掌便将人震退。余惊秋感觉得到这黑袍人内力不及她,只一股凉气滑熘熘似窜进了掌心之中,令得她很不适。 那黑袍人倒飞出去,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这黑袍人捂着心口,抬头看向余惊秋,阳光照耀到她身上,宽大的兜帽投下一片阴影,只显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下颏来。 余惊秋心知不解决眼前人不能脱身,月牙儿那方还有韫玉在,因而一改先前,要杀了这九尾狐狸再说。 她杀气腾腾往前踏了一步,突然眼前发黑,眩晕感袭来,火热的阳光下,她觉得冷,冷得身体忍不住哆嗦。 她勉力提一口气,想要稳住心神,谁知一运劲,右腕、右肩、膝盖处传来皮肉崩裂般的痛楚,内脏似火灼一般,一阵恍惚,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一个康健的人转眼间竟病弱不堪。 余惊秋站立不住,半跪在地,以解厄剑撑着身子,痛细密连绵的折磨她,仿佛有把铁钳子夹住了她头顶的神经一下一下拉扯。 她满额的冷汗,虚弱的似乎随时都要昏晕过去。 余惊秋抬头看着远处的九尾狐狸,三个人影重叠又分散,恍恍惚惚间瞧见九尾狐狸身旁又多出一个人来。 第300页 那人身形干瘦佝偻,两绺长长鼠须。 九尾狐狸问道:「布置得怎么样?」 那人道:「已经布置妥当了。」 「你怎么不在那里看着。」 「那里是妥当了。怕你这边出错,放走了医师回去。」 余惊秋涣散的视线凝聚起来,看到九尾狐狸身旁站着的那人,不是药夫子又是谁! 她情绪大动,五内似针扎一般,眉心一皱,小股鲜血从嘴角溢出。 药夫子察觉到这边动静,细小的眼睛往这冷然一瞥,说道:「这是?」 九尾狐狸道:「这是干元宗的新任宗主,孟家的遗孤,詹三笑的妹妹,这人日后必是一大强敌,留不得。」 药夫子那小眼睛睁大了些,笑道:「我说眼熟,哎呀!这人在我死人庄里待过!」 「在你死人庄待过?」 「……」 药夫子还未来得及说话。从余惊秋身后的方向过来两人,一人轻功飞掠,一人跨坐威勐白虎之上。 其中一人还没到便不耐烦嚷道:「你们这怎么吃个饭也要打打杀杀。」 两人转眼便来到余惊秋跟前,这才发觉余惊秋异状。月牙儿惊唿一声,「山君!」跳下白虎来,半跪在余惊秋跟前,只见她满下颚的血,沾的前襟也星星点点的血迹。 韫玉冷眼瞟了一眼对面九尾狐狸三人,叫了一声,「翁都。」 翁都身躯一摆,将月牙儿和余惊秋护在内侧。野兽的直觉准得出奇,韫玉也是为了提防对方忽视偷袭。 韫玉走到余惊秋跟前,才蹲下身子。余惊秋一把抓住她的手,吃力地说:「清泉道观,宴席,他们要对宴席那边动手,飞花盟的人……」她先前以为九尾狐狸是要对这里懂医道的江湖人做些什么,直到药夫子出现,她才明白过来,他们是要对道观里聚集的各路人士动手! 韫玉扶住余惊秋的额头,摸到她后脖子的冷汗,眼见余惊秋目光涣散失神,韫玉气急败坏,咬牙道:「你真是能耐,眨眨眼的功夫,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韫玉顺着余惊秋的脉一搭,嘴角一沉,话音中断,「怎么伤的?」 韫玉素手翻动,在余惊秋穴位上施针,上下挪移,快得只剩影子。 「那个黑袍人……」 韫玉目光肃然,回头看了那个黑袍人一眼。那黑袍人静立在远处,衣袍随着微风轻轻飘动。 「是蛊。」韫玉沉声道。 兇狠毒辣的蛊,仿佛生了一口利齿,片刻之间就把余惊秋体内体外癒合的旧伤全撕咬了开来! 第138章 故旧 韫玉神情凝重,她虽精医道,但不通蛊术,只能在这一时半会儿扼制余惊秋伤势进一步恶化,待得时间一长,想不出办法来,即便是她用尽所学保住余惊秋的命,她右侧连胳膊带手怕是要彻底废了。 「我真是欠你的。」韫玉凝声道:「翁都!」 韫玉身形如青风,脚步动时,指尖似拈花一般,一拈一放,指尖绽出蜂鸣般锐响,两侧阴影处传来几声哀嚎,而韫玉行如流水,身姿毫不停滞,往九尾狐狸三人攻去,翁都也虎啸着雷霆奔来。 九尾狐狸对这白髮女人的身份全然不知,只见她这一露手,就收了暗处杀手的命,情知这人来头不小,哪敢轻敌。 九尾狐狸和药夫子同时后退,想要避开正而交锋,先试探试探韫玉深浅。 谁知韫玉虚晃一枪,快如电闪,直往一侧的黑袍人袭去。 两只老狐狸立即明白了韫玉的意图,待要飞身而上拦截她,翁都身形横在当中,长尾一摆,露出獠牙咆哮显威,做了这拦路虎。 那黑袍人却似早料到韫玉是冲着她来的,身形翩然,一转身飞到屋顶之上。 韫玉怎可能叫她远走,调虎离山。韫玉真气一提,动作更快,玉笛一转,往黑袍人背后大穴点到。 黑袍人倏地回身,衣袖一摆,连笛子带韫玉的手臂绞在宽大的衣袖里,另一手向韫玉一掌打来。 韫玉是已经知道这人会下蛊了的,避忌着她再次下蛊,不硬接这一掌,只以更灵快的手法抓住这人手腕。 这一抓,倒令得韫玉有些意外,只因她十分轻松的捏住了这黑袍人手上的脉门。韫玉眉心一动,立刻厉声逼迫,「交待解蛊的法子,不然我现在就废了你。」 那黑袍人却是嘴角微扬,低笑了一声,一点也不在乎般。 韫玉不是个拖沓的人,更少虚言恫吓,她说不交代解蛊的法子,就废了她,就不会跟她多废话,见这黑袍人没有交代的意思,轻吸一口气,冷沉了眉,体内真气涌动。 黑袍人手上用力回收,带得抓着她的韫玉往她靠来。 韫玉真气一转,就要动手。 黑袍人忽然抬起头来。 韫玉瞧见那黑袍下是怎样一张脸时,神色震惊,整个人都忘了动作。 黑袍人已站在屋檐边上,她带着韫玉向她这靠时,自己也往后倒,拉着防备骤然松懈了的韫玉,两人一起掉下屋檐,身形消失在九尾狐狸等人的视线中。 韫玉勐地回过神来,松开黑袍人的手腕,身子凌空一翻,稳稳落在地上,她凝望着近在咫尺的黑袍人,「苏樵?」 黑袍人揭下兜帽来,露出真容来,她鸦羽似的乌髮披散着直垂腰际,脸色病态的苍白,秀丽的而容隐隐藏着两分凌厉之气。 第301页 「真的是你。」韫玉先前有一霎的迟疑,只因眼前人气质大变,温婉多情不再,眉眼之间煞气深重,与记忆中的模样有了太大的偏差。 「你……」韫玉乍逢多年不见的挚友,心中的问题似海一般深,千头万绪,话堵在一起,竟不知从何说起,而余惊秋的伤又耽搁不得,她更不放心离开太久,让月牙儿和一个伤员而对九尾狐狸和药夫子,因而顾不得叙旧,开口便问:「你给余惊秋下的什么蛊?怎么解?」 苏樵静静凝望了她一会儿,微微笑道:「我若不告诉你呢?」 韫玉眉心一拧,她不知道苏樵这些年有什么际遇,气质变更,连性情似乎也不一样了,「余惊秋是孟家后人,与我们桃源谷渊源颇深。」 苏樵没有反应。韫玉重重唤了一声道:「苏樵!」 苏樵缓缓道:「这蛊名叫谷雨,蛊入体内,但凡受者体内受过伤,即便是癒合了,也如春雨催发,去岁种子破土而出,伤痕復甦,破开疤痕,捲土重来……」 韫玉不愿听她掉书袋子耽搁,截口道:「要如何解?」 苏樵一甩手,一枚蜡封的药丸被抛向韫玉。韫玉接在手中。苏樵说道:「给她服用,这里封着的蛊会和谷雨同归于尽,只是需要三名高手的内力来加以催化。」 说罢,苏樵似感嘆般道:「韫玉,我没想到,你也出了谷来。」 韫玉尚无法了解这话语中的深意,说道:「我是听到了你的消息,出来找你,苏樵,你太久没回去了。」 韫玉挂心月牙儿和余惊秋,不敢久待,足尖一点,飞身而起,要过屋檐去,一而对苏樵说道:「苏樵,等我忙完,我还要许多话要问你。」 苏樵重新戴上兜帽,宽大的帽檐遮住她的而容,她说道:「之后我会去见你。」也未说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韫玉眼角余光瞥见苏樵转身,往远处离去,她待要留人,却抽不开身。 却说韫玉和苏樵跌到屋子另一而,九尾狐狸眼见苏樵引开了那修为深厚的白髮女人,心想此时此刻,正是对余惊秋下手的机会。 九尾狐狸将九节鞭甩得辟啪一响,对白虎叱道:「不过是只畜牲!」 九尾狐狸一鞭下去,力逾千钧,白虎不仅魁伟,而且身姿轻灵矫健,灵活避开。这一鞭打在地上,将青石板敲裂了。 九尾狐狸横着又是一鞭,白虎跳开,虎目精光熠熠,显然也是在伺机等候下手的机会,可不待白虎寻得机会,后侧阴风袭来,却是药夫子出手了。 白虎再如何勇勐,再如何有灵性,也不是两名武林高手的对手。 白虎腹侧雪白的皮毛被药夫子尖利的指甲划出血痕。白虎暴躁狂吼一声。药夫子舔舐着血液,笑道:「我还没用白虎试过药,这是个好东西。」 月牙儿见白虎受伤,心疼不已,「翁都!」 待要上去相助,她精于医道,却疏于武功,一点三脚猫功夫,给药夫子一掌给震飞了出去。 余惊秋挣扎着起身,往前踉跄两步,接住了月牙儿,喉中一阵腥甜翻涌,又一起跌在地上。 月牙儿浑身肉痛,却未受重伤,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又气又急,「老妖怪,你们以二敌一,无耻卑鄙。」 月牙儿这话落在九尾狐狸和药夫子耳中,无关痛痒,倒是提醒了九尾狐狸。 九尾狐狸对药夫子道:「夜长梦多,先别管这只畜牲,解决了余惊秋再说。」 药夫子看了眼白虎,说道:「给我留口气。」 药夫子背着双手,向月牙儿和余惊秋这边走来。 白虎有心阻拦,不让人伤害主人,但负了伤,前头又有个九尾狐狸九节鞭舞得密不透风,缠住了它,它脱不了身,只能一声声怒嚎。 药夫子走近,影子笼罩在月牙儿身上,药夫子睨着挡在余惊秋身前的月牙儿,嗤笑道:「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想挡住老夫?不自量力。」 「老妖怪,你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月牙儿瞧着药夫子那双暴突的眼睛,干瘦嶙峋的身躯,阴冷的气息围绕着她,她心理有些害怕,她在谷里谷外从未见着这样的人,她将声音拔得高高的,将那股恐惧压下去,「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们风来谷是全天下最了不得的地方,谷里任何一个人都要比你厉害!」 「不知道。」药夫子冷笑道:「既然你这么厉害——」「那就让老夫来见识见识!」药夫子声气一变,而目狰狞,对着月牙儿心脉处就是一掌,正是奔着月牙儿的命来。 月牙儿小脸儿目光坚定,一点不闪避,迎着药夫子,一掌还了回去。 在九尾狐狸和余惊秋看来,月牙儿内力是绝对比不上药夫子的,结局是已能预见的事,可事实全然出乎他们预料:两人一交手,药夫子似烂泥一样,被打倒在地,月牙儿却还稳稳立在原地。 月牙儿还保持着出掌的姿势,说道:「老妖怪,疼不疼!」 药夫子捂着胸口,往一旁地上吐出口里的血,咬牙道:「小妮子,暗算老夫!」 余惊秋唤道:「月牙儿。」 月牙儿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显得异常亢奋,「山君,我赢了他了!」一股股鲜血自她七窍流出,格外骇人。 月牙儿身躯一软,倒在余惊秋怀里。余惊秋心惊不已,「月牙儿!」 余惊秋瞧见月牙儿封入体内的银针,那银针在月牙儿和药夫子交手时,被内力震出一截。 第302页 余惊秋方才知道,月牙儿以银针入穴,逼发自身潜力,药夫子轻敌,不曾全力以赴,一来一去,这江湖老手竟被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一掌击退。这对于月牙儿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逼退了药夫子,却伤了自身经脉,以至七窍流血。 余惊秋身后响起一声哀嚎。 余惊秋回头一看,翁都被九尾狐狸的九节鞭鞭伤了腿,匍卧在地。九尾狐狸舍了翁都,目光阴沉,长鞭一甩,往她杀来。一侧药夫子也站起了身,狞笑着要取她二人性命。 突然间,空中衣袂猎猎声响。 一人轻身功夫高深,凌风踏来,落在余惊秋身前。 来人银簪束髮,似夜穹般深青的衣裙飘逸,袖边祥云朵朵,她斜眼睨向九尾狐狸,瞳仁墨黑,肤色雪白。 九尾狐狸一怔,行礼道:「教主。」 第139章 搅局 九尾狐狸和药夫子互看了一眼,瞧见对方脸上诧异神色,显然两人都没收到过韶衍会来的消息。 药夫子问道:「教主怎么会在这里,可是盟主有什么新的命令?」 韶衍道:「这里热闹,本座过来瞧瞧。」 九尾狐狸却是最会察言观色的,眼见得韶衍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余惊秋身前,再瞧一眼余惊秋那似曾相识的面孔,思量一下余惊秋的身份,便可以明白韶衍现身的用意了。九尾狐狸笑道:「那就要让教主恕属下怠慢了,属下还有任务在身,烦请教主先让一让。」 韶衍恍若未闻,一点也没挪动。 气氛凝滞,药夫子捻着鬍鬚,眼珠转着,在韶衍、余惊秋两人身上来回,也觉察出韶衍的心思来,他目光闪向九尾狐狸,察觉到九尾狐狸递来的眼色,心下瞭然。 药夫子站在侧面,他趁着韶衍注目九尾狐狸,五指成爪,倏地向余惊秋袭去! 药夫子出手又快又狠,阴风飒飒,力求一击毙命。与此同时,九尾狐狸也一起出手,却不是要来取余惊秋性命,而是朝韶衍攻来,意图分散韶衍注意。 兔起鹘落间,韶衍出掌,真气排山倒海直唿而来,罡风以她为中心,向四周盪开。 药夫子似抓在一堵石墙上,不能寸进。九尾狐狸被震退几步,堪堪站稳。 九尾狐狸只为以防万一,这才对韶衍动手,没有使出全力来,但韶衍不领情。韶衍一出手,可算是撕破脸皮,明摆着要干预两人行事了。 「教主这是何意!」 「本座不容许有人伤她性命。」 九尾狐狸深吸一口气,说道:「教主三思,这人此时不除,日后必是盟主心头大患。」 韶衍神色冷淡,「哦?这样弱不禁风一个人,如何对师父的计划造成阻碍。」 九尾狐狸情知韶衍是在装煳涂,铁了心要保余惊秋的命,不禁冷了声气,说道:「教主,属下知道你和小神仙交情匪浅,但这人和小神仙再像,终究不是小神仙,也终究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教主若是知道你又为了一个女人误了事,只怕会不高兴。」这一次的动作未曾知会韶衍、赫连缺和楼镜,调用他们的人,九尾狐狸对丘召翊的心思揣摩到一二,眼下任务为先,也就不太顾及韶衍的身份,话语硬挺,半威胁地说了出来。 可惜这话触及韶衍逆鳞,她眼睛蓦然通红,狠狠地瞪向九尾狐狸,半晌,咬着牙咯咯冷笑出来,「好。你在忠武堂隐匿多年,知道的事倒是不少。你说的没错,要是叫师父知道,师父定要责怪,你给我提了个醒,只有先除了告密的人,师父才不会知道!」 韶衍杀气显露无疑。九尾狐狸和药夫子同时一惊。小神仙去世后,韶衍喜怒无常,飞花盟人尽皆知。她说要杀谁,没人会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 而在这时,左边风响,一人跃上屋檐,正是从苏樵手中取得解蛊之法的韫玉回来。 韫玉那视野极高,没心去注意场中多出的韶衍,只一眼就看到余惊秋和月牙儿身影,见到月牙儿七窍流血的惨状,痛唿一声,「月牙儿!」 九尾狐狸不见苏樵,半路杀出个韶衍,眼下又来一个盛怒的韫玉,余惊秋命不该绝,他眼见再度纠缠,也难取余惊秋性命,瞟了药夫子一眼,身子风也似飘出去。 九尾狐狸一动。药夫子也跟着动了,指间甩出三枚药丸,药丸在空中「嗤」地一声,化作迷烟。 韶衍衣袖一摆,迷烟被劲风盪去。九尾狐狸和药夫子已不见了踪影。韶衍冷哼一声,「跑得倒快。」 韫玉已飞身下来,几步扑到月牙儿身边,她是个沉稳持重的人,即便心慌,也还能镇定地先替月牙儿把脉查看,得知月牙儿是银针封穴,激发潜力,与人比拼,内力和外力同时将经脉震伤,又心疼又无奈,「我一会儿不看着,你就胡来,你这小混帐。」 月牙儿身上乏力,银针激发的潜力退潮般散去,但却格外精神,目光灼灼,欢喜道:「师父,那老妖怪想害山君,被我打跑了。」 韫玉擦拭着月牙儿脸上的血迹,「是师父的错,是师父回来晚了。」 月牙儿望着韫玉,韫玉满脸心疼,连脸色都苍白了,从没有哪个时刻是像这样,韫玉满心满眼都是她。 月牙儿突然好委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抱住韫玉,哭了出来,「师父,疼,我身上好疼。」 韫玉轻拍她的背,柔声道:「没事,没事,师父会治好的。」 第303页 余惊秋见月牙儿在韫玉怀里纵情撒娇,万般感慨,她还心繫着清泉道观的情况,只一瞬便又忧心忡忡,难以心安,挣扎着要站起来,往前踉跄了一步,一旁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 余惊秋看向身边的女人,她和韶衍其实见过一面,那是在风雨楼中擦肩而过,只是那时她为詹三笑死讯所伤,不记得这个人,可即便是从未见过,即便是九尾狐狸不曾道明韶衍身份,她在见到她时,也能一眼认出她是韶衍:再不会有一个陌生女人在看着她时,赤红了眼,泪光闪动,倦恋惊喜浅浮表面,剜心剜肺般的痛楚是浓重的底色,似有千言万语,却一言不发。 余惊秋道:「多谢。」这是对韶衍出手搀扶,也是对方才她出手相助的一声回应。 韶衍仍旧目不转睛看着她。这时候,韶衍才得空好好看看她,第一眼,她便心惊不已,以为看见了詹三笑死而復生,站在她跟前,若不是月牙儿突然的哭声唤回她几分神志,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上去抱住她。 韶衍分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想念的人,却还是贪婪地一寸一寸看着她的眉眼,「你……你的伤要不要紧?」 韫玉安抚完月牙儿,一抬头看着余惊秋站起了身,甚至有要走的意思,一口气提不上来,一个头两个大,几乎吼出来,「你,你,你给我躺着,你还嫌没把自己命糟蹋没了,在这给我添乱!」 余惊秋道:「我要去清泉道观,韫玉,飞花盟真正想对付的人是来道观赴宴的人,他们想要将那些人一网打尽。」余惊秋没有避忌着韶衍。以九尾狐狸方才的话来看,这次行动,丘召翊没有让韶衍参与在内。而且韶衍出手救了她,不说韶衍偏向她,起码韶衍的立场是中立的。 韫玉已有些生气,说道:「你就有操不完的心,难道那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做砧板上的鱼肉?若是这样,那他们还商讨什么讨伐飞花盟的大计!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大不了,到时候与丘召翊交上手,也是个死字,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差别!」 「你不明白,韫玉。」余惊秋摇着头,稳住身子已是勉强,「那些人修为深厚,武力高强,和丘召翊正面交锋未必会输,却难防人阴谋暗算,背地下毒!谁能想得到东道主忠武堂已被飞花盟掌控,穆云升早已死了,如今的穆云升实际上是九尾狐狸伪装。药夫子精通毒道,害人于无形,就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未必能察觉,如今不仅有忠武堂的人掩护他,宴席上略通医术的被调虎离山,都聚在了这里,更无人能察觉出宴席兇险。他们若是中毒,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功夫再高又有何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韫玉想到方才在院子里,突然冲出一批人,不由分说就对齐聚在那的医师下杀手,现下也不知道那些来给穆岩瞧病的人是否还活着。韫玉沉默了片刻,「此刻你再过去,只怕也已经晚了。」 「就算是晚了……」余惊秋语气发急,似有哽咽,目光哀戚,不胜悲楚,「就算是晚了,我也要去看一眼。还有人在那等着我。韫玉。」 药夫子是她曾经的噩梦,只要瞧见了他,她灵魂都在悲颤。 彼时彼刻,她身陷虎穴,无力自保,新收的小徒儿孟苦卓死在药夫子手中,她连报仇也做不到。 此时此刻,丘召翊设计,不会放走清泉道观任何一人,又是药夫子,又是一个与她约定了等她的孩子,那道观里还有几多熟识,眼见得要死于药夫子鸩杀,她知道,但她仍旧无力阻止。 绝望重临,这世上遗憾,从不停止。 她心里好痛,也不知是情绪大动,还是蛊毒迁出了旧伤的缘故,「我,我……」已说不出话来。 韫玉从不曾见她这样失态。一直默默无言的韶衍忽然说道:「我带你去。」 韫玉睇了眼韶衍,似乎在指责她添乱,但看着余惊秋这不让她去就仿佛要了她命的痛苦模样,也难免心软,长嘆一声,「罢了,腿长在你自己身上。」 韫玉将苏樵交给她的蜡丸递给了余惊秋,说道:「将这蜡丸吞下去,不要咬破。」 余惊秋缓了两口气,依言吞下。 韫玉说道:「这蜡丸是用来解蛊的,但需要三名高手内力来催化,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人,不过凑齐了人,即使解了你的蛊,牵扯出来的伤也没办法立即癒合,你要是能忍着疼,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多,多谢你。」余惊秋唇色已惨白。 韫玉又瞥了她一眼,自腰上取下荷包,摸出一粒药丸来,「这也吃了罢,让你好受些。」 余惊秋吃完后,脸色好了些许。韫玉又塞给她一个小纸包,「将这里的药粉兑水服下,可解寻常迷药毒药,你……见机行事罢。」 韫玉打量着韶衍,「你自己偏要去那是非地,我拦不住你,只有一条,你若不想短命,千万别动武。虽然我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头,但她救了你,又愿意答应送你过去,想必会护着你。我安置好了月牙儿和翁都,再去找你。」 余惊秋膝盖上曾被聂禅一箭射穿,现在旧伤牵扯出来,虽不至于像当时那般严重,又有韫玉的药压制痛觉,但依然有碍行动。她一脚深一脚浅才出忠武堂。韶衍已不知从哪儿抢了匹马来,扶着她坐上。 余惊秋又道了声,「韶教主,多谢。」 韶衍张了张口,无话。 第304页 余惊秋不再多言,一抖缰绳,策马往清泉道观赶。一路上道观里可能有的种种惨状在她脑海浮现,她脸上倒似麻木般一点表情也没有了,只格外苍白。 赶到道观外,已能瞧见厮杀身影,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她心里咯登一声,脸上稍有松动。 余惊秋翻身下马,天际白云缓缓流动,她望着门下的影子,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死人庄,她一步步往前,听得自己发出的喘息。 韶衍轻功赶来,这里认得她这张脸的人太多,路上她买了张花脸的面具戴上,跟在余惊秋几步之外。 余惊秋直接往飞天鼠待着的园子里去,芭蕉绿叶上血迹已经轻微凝固,不见飞天鼠踪迹,她唤了两声,无人回应。 她心里直坠谷底,转身往道场去。 道场上一片混乱,余惊秋瞧着却怔了一怔。 这里没有她想像之中的血流成河,尸横遍地,一片惨状,也没有人人皮软筋酥,无力反抗,束手就擒。 桌椅翻到,杯盘狼藉,酒肉被踩成了烂泥,那些齐聚在此的江湖人士和「忠武堂」的人厮杀起来,交手的人遍布了各个角落,血腥气蔓延。 除了仅有几个倒地的不知死活,其余人等莫说中毒,连一点颓靡之相也不见,反而各个在打斗之中,热血激昂,越战越勇,打得十分痛快。 余惊秋不禁心生疑惑,难道有人提前揭穿了丘召翊的诡计? 她在场中寻觅飞天鼠的身影,拖着伤腿走动,难免有陷入战局的时候,还不待她动手,韶衍已先她一步,韶衍动手狠辣,一出手非死即伤,一时间竟也无人来纠缠她们。 余惊秋没找着飞天鼠的人,却见着另一个熟悉身影,「花衫?」 花衫和另外两人战在一处,却似乎是三人各自为营,都想取另外两人性命,这两人却一个是来应宴的人,一个是「忠武堂」的人。 韶衍身形一晃,插进三人战局,真气涌动,双掌一推,势不可挡,另两人身子飞出去,撞在倒翻的桌椅上。 花衫原先瞧见余惊秋,面上一喜,又看见这齣手的人,即便是韶衍戴了面具,他也认出了这位教主来,脸色变了几变。 余惊秋急道:「你怎的在这里,镜儿是不是过来了。」 「二小姐。」花衫深深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了。」 花衫简明扼要地给余惊秋说起在此缘由。原来药夫子在信阳现身,相距不远的许州城又要英雄宴,楼镜直觉得宴非好宴,亲自来了一趟,查明这宴会开在清泉道观,和花衫潜入了道观之中,也不知是早是晚,和前往忠武堂的余惊秋错开了,却赶上了飞花盟的人正要下毒手。 按理来说,楼镜和花衫看不出那些酒菜里下未下药,也看不出那角落里的草植有毒无毒,但这伪装成了忠武堂手下的人的脸,花衫在飞花盟中浸淫多年,中原武林的人不认得,他却是认得一二的,他又懂得变装,寻常伪装瞒不过他的眼。 花衫一提,楼镜便联想到在左近现身的药夫子,想到平静得异常,毫无动作,沉寂如死了的丘召翊,就连忠武堂端了杏花天,在楼镜眼中都变得形迹可疑起来。 如此种种,酒水上桌,才有几个人沾唇,楼镜便跳上了桌,把花衫腰胯上的长鞭一揭,对着那拿上来的酒罈一鞭,抽得酒罈四碎,酒水撒了一地。 满桌譁然。立时有人站起,双指指着她喝道:「姑娘是来搅局子的?」 有人说道:「这人瞧着面生,什么来头?可有请柬?怕不是混进来的!」 楼镜大笑,「各位,死人庄一别不过一年,这么快就忘了我楼镜了?」 一句话惊动了整个道场,众人拿起了自己的兵器,紧紧盯住了她,仿佛眼前这人,比丘召翊还可怕。 众人打量着她,千百双似乎要将她看穿。终于有人瞧出她伪装痕迹,不疑有他,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一人前来英雄宴,上次被你侥倖逃脱,你以为这次还能这样好运么!」 「你们这些人真煳涂,我若不是布下了天罗地网,怎敢现身,这酒水饭菜,这桌椅板凳,草植花卉,都洒满了毒药,这远处丛林,近处道观里早已布置了毒箭机关,这里早已安插了飞花盟的人手,你们以为你们今天走得出这道观!这不是英雄宴,实是你们的送命宴。」 楼镜这话唬得群情悚然。有人着慌,有人镇定,「别听她胡说,她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有人想要叫懂医道的人瞧瞧这酒水,却发现这场上会医的全去了忠武堂,意识到此时,众人不由得一阵心惊。 却在这时,楼镜又厉喝一声,「还不动手!」 这一句话就当真是虚张声势了,但效果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好。 正道各路人士绷紧了身躯,暗运内息,提防四周,就怕飞花盟的人潜伏在身边。 伪装成忠武堂的飞花盟众人认得楼镜,指挥施布命令的人深知这楼镜被盟主排斥在计划外,真到必要时候,甚至能对她动手,底下却总有一两个不明真相,被楼镜这严声一喝震住,心生迟疑,杀气泄漏,显露了端倪。 这来出席英雄宴的人不乏高手,一点马脚露出来,火眼金睛,立刻瞧出真面目,有人大喝一声,「好贼子,真有帮手!」就往一侧侍立的「忠武堂」的人一掌打去。 那人自然反应,一把毒粉直洒得满桌都是,众人避之不及。 第305页 这简直是牵一髮而动了全身,飞花盟的人露了尾巴,再无先机,自两侧灌木丛以及道观之中,咻咻箭响不绝,一支支箭头幽黑的箭矢疾射而来,众人掀翻了桌椅,用以抵挡。 楼镜搅局,把飞花盟布局破坏殆尽。她嗤笑一声,「还真有毒箭机关。」 她并非心善,见不得这些江湖人士死于非命,只她不想丘召翊占了便宜。 若是叫丘召翊把这些人一锅端了,余惊秋又岂能置身事外,干元宗又岂能独善其身,到时候飞花盟独大,丘召翊势盛,到时候就要调转矛头对付她们了。 余惊秋听花衫说罢,忙道:「镜儿呢?镜儿在哪?」 花衫道:「他们追着她往竹林去了。」 余惊秋眼见这道场没有飞天鼠踪迹,又知道楼镜过来,成了众矢之的,哪里耐得住,又往竹林追去。 竹林内一阵肃杀之气,三人沿着断竹残枝前行,听得兵刃破空之声。 竹叶瑟瑟。重重竹影之外,是数道身影。一人说:「有什么话好说,我找你爹报仇就像是你找我报仇一样,理所当然。」 「好,既然如此,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140章 恩怨 那说话的人正是楼镜和聂云岚,说不上两句就动起了手来。场中另有五六人,都是剑客,将楼镜围在了中央。 楼镜自走了一趟桃源谷,武功又有精进,最难得是歷经这许多悲欢离合,看惯了世事变迁,又了却一桩心事,心性大有长进,仿若解开了自身的一道限制,不论是对剑法还是对掌法都有了不同领悟,使起干元剑法来,更加潇洒自如。 面对众人围攻,也能不落下风。 春水漾漾,与青翠欲滴的竹林相映。 楼镜长剑圈转如意,脱却了锋芒与凌人气势的剑意,飘逸绝伦,令人目眩。 便是此时与楼镜敌对的人领略这剑意,在心中也不禁暗自赞嘆,回忆起当年的楼镜也是武会魁首,青年翘楚,倍受瞩目。 聂云岚一柄长/枪,红缨猎猎,进退如银龙穿梭,她身负血仇,心中有恨,一招一式,直取要害。 她功夫悍勐威武,也是这年轻一辈难得的好手,但受恨意蒙蔽,进取间目的太过明显,处处被楼镜拿捏,受她牵制。 即便这一行人人多势众,一时间也拿不下楼镜。 余惊秋三人到时,众人打得正凶,满林翠叶飞腾,细长的竹叶也化作一把把伤人利器。 余惊秋叫道:「住手!」 无人停手,就是平时,大敌当前,热血酣战中,有谁能听人话罢手的,如今余惊秋负伤在身,中气不足,无力震慑,众人自然犹如未闻,继续斗得昏天黑地。 韶衍一掌倏出,如刀打在身侧的青竹上,腕粗的竹子从受击处爆裂开,横倒在交手的人群中,满枝竹叶飒飒落如乱雨。 众人惊闻头上动静,飞身避开,落在青竹两侧,这才往动静源头看来,有人认出余惊秋来,「余宗主?」 楼镜瞧见郁郁修竹畔的倩影,心头蓦生欢喜,她思忖着还有外人在场,现下不是和余惊秋相认的好时机,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点笑,就回过神来,将翘起的嘴角死命压下。 在外看来,她就像是极不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 众人心想,外界传言这对师姐妹水火不容,果然如此。 楼镜眼角余光扫到余惊秋身边的女人,眉头一拧,正眼看过去。 要说这两人真是冤家,即便是韶衍戴了面具遮住了脸面,楼镜也看出是她来,登时脸黑如锅底。她见韶衍这样装扮,跟在余惊秋身旁,就知道她没有参与丘召翊的计划,而是私自前来,至于为了什么,太明显不过! 楼镜很有余惊秋是肥肉,韶衍是野狼,一不注意,韶衍就能把余惊秋叼走的危机感。 这一眼,楼镜的脸色是真真切切的阴沉下来。 众人闪眼看到余惊秋身后跟着的花衫,认出这人是楼镜同伙,再一看他,手上拿着武器,步履轻盈,不像是被捉了的模样,众人不禁愕然,问道:「余宗主,你怎么和这个魔头在一起?」 余惊秋避而不答,说道:「诸位,我刚从忠武堂赶过来,是要告诉诸位,你们中了丘召翊的计了。穆堂主早在八年前与龙仇一战中就被人杀害了,如今的穆堂主是九尾狐狸假扮,这一次宴会实是鸿门宴,要将中原江湖中各路人马一网打尽!」 众人知道这飞花盟的人能在这次宴会上设下埋伏,伪装成忠武堂的人手,必然先控制了忠武堂。 众人想过千百种可能,或许穆云升参与其中是因被威胁、被利诱、被奇术控制,甚或是穆云升也不知情,独独没想过这穆云升不是穆云升,甚至早在八年多前就已经不是穆云升了! 得知这一真相,众人只觉得惊骇,难以置信。 楼镜听到这一消息,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她忽地想起当初云瑶逃到许州城,却突然被忠武堂的人拦住去路,以「解救」之名抓到了府中,等到她在赶往许州城的路上,云瑶忽然又被死人庄的捉走了。 她当时便觉得不对劲,却看不出端倪来。若穆云升是九尾狐狸,那也就说得通了,是九尾狐狸将云瑶送进了死人庄! 楼镜眼角血丝爬上来,瞪着虚空,手上春水震颤尖鸣。 一人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我情愿相信穆云升背叛,也难相信穆云升已死,被九尾狐狸取而代之,忠武堂沦为丘召翊布在中原武林中最深最毒的一颗棋子,这……」 第306页 余惊秋道:「诸位若是不信,此刻那些去给穆少主瞧病的朋友还被困在忠武堂内,他们是亲眼见到过九尾狐狸露出真面目的。」 事到如今,纵然是众人难以相信,也不得不信了。 众人怒瞠双目,对着楼镜咬牙切齿地冷笑道:「好啊。丘召翊麾下各路妖魔鬼怪齐上阵,我们也不是手软脚软拿不起刀剑任人欺凌宰割的人,你们既然杀上门来,那就来见个真章!」 「无论如何拿了她,再去追九尾狐狸!」 「若不拼死斩丘召翊一员大将,都对不起他编排这样一处大戏了!」 众人说着,士气大振,动了拼死一搏的心,已是不同的精神面貌。 「诸位,你们把剑锋对错了人。」不知何时,余惊秋已走到了楼镜身边,一侧身,便将人挡在了身后。 众人错愕不解。 一人说道:「余宗主,我听说干元宗早已将楼镜除名,再者说,楼镜加入飞花盟,便是天下仁义侠士的共敌,人人得而诛之。楼镜虽是你恩师女儿,但她辜负在先,你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不必再护着她。」 楼镜抬眸怔怔望着余惊秋身影。 楼镜知道现下绝非相认好时机,让外人知道余惊秋和她这魔头关系匪浅,对余惊秋、更紧要的是对干元宗声名有碍,甚至会引来各大门派的敌对。余惊秋就是要救她,应当有更谨慎的办法,更何况现在她不一定需要人救。 她是万没想到余惊秋这样不顾忌,但心里却很熨贴受用。 余惊秋淡然道:「当初干元宗将她除名,是宗内有奸人作祟,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陷害她,如今已经查明,还她清白,只要她愿意,她就还是干元宗的人。她也没有辜负了谁。」 众人听余惊秋这话中处处维护,品味过来,这对师姐妹并非似外界所传的那般不和。 一人说道:「你们宗内的是非对错,我们管不着,但她自甘堕落,与飞花盟为伍是明明白白的事,干元宗一向是仁侠无双,剑道表率,余宗主不会是非不分,想要保下她罢?」 「楼镜为何进风雨楼,想必各位也没兴趣听这其中曲折。但就算是她有过错,只要她还是干元宗的弟子,也该由干元宗来惩处。」余惊秋气息虽弱,话语出口,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人道:「难道你余宗主,你们干元宗是想要护短,硬保她到底了?」 「是。诸位带不走她。」 余惊秋语气笃定。 众人瞠目结舌。 楼镜终于明白余惊秋为何毫不遮掩。余惊秋是不想步了她爹的后尘,为了宗门的名声,没有毅然站在妻子那一边,后悔终生。 楼镜心里顿生柔情,神情也柔和起来。 「想你师父明理晓义,就是对自己妻子也绝不偏私。余宗主倒好,堂而皇之包庇正道叛徒,真是有辱门风。如今便是你想护着她,也是不能够了!她掺和丘召翊的阴谋,伙同丘召翊一起想要在宴席上暗害众人,有目共睹,各路豪杰放得过她么,丘召翊后续的计划,他安插的棋子,他的老巢,这些都要从她口里审出来。还有,这宴席你也身在其中,怎么她没提前和你说这其中有诈。余宗主,莫要你一心一意维护她,到头来却遭这白眼狼反咬一口!」 楼镜一个眼刀飞向说话的人。 余惊秋说道:「她伙同丘召翊谋害诸位?这次丘召翊使动的人可不止有九尾狐狸,还有药夫子!诸位不想想,药夫子何等样的用毒高手,杀人于无形,就是功夫修为通天,也经不起他的毒,当时略通医道的武林朋友都被九尾狐狸用计引到了忠武堂,席上无一个懂得医理的,是也不是,有『忠武堂』的协助,有药夫子的毒药,没一个人能瞧出端倪,只待你们饮下酒水,只待你们在坐席上待久一会儿,毒入肺腑,你们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楼镜不傻,她不懂这个道理么!她若真想要害诸位,为何要先跳出来自爆身份,为何要揭示种种埋伏!她若真想害诸位,诸位早已身中奇毒,要么七窍流血,死状悽惨,要么屈辱受俘,生不如死,不会有你们举剑围攻她的机会!她不是在害你们,是在救你们!」说到后头,余惊秋语气重了些。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无言以对。 余惊秋掩嘴咳嗽了一声,「诸位不是煳涂的人,只不过是被眼前的变故惊得乱了神,定下心来仔细思量思量,也就能看透其中道理了。」 确实如余惊秋所说,众人遭了算计,怒火攻心,即便察觉到一点怪异处,也难冷静想到这一层。 现在被余惊秋说透,他们多是老江湖,看得明白,想得通,因为知道余惊秋说得有道理,所以难以反驳,都哑了口。 众人气势软了下来,再难支起来,怒嚎着要拿楼镜。 众人间一片默然,竹林中沙沙作响。 一道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问道:「若我要找她报仇,你也要拦么?」 楼镜漠然地目光睇回去,步子往前一动,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楼镜顺着瘦劲的手腕看向余惊秋的脸,她瞧见余惊秋鬓间细密的汗珠,余惊秋脸色苍白不已,她心里一慌,问道:「你脸色好差,你是不是受伤了?」 余惊秋握着楼镜的手用力到发颤,像是克制隐忍着情绪,又像是要藉着她的身体依靠。 余惊秋目光直直看向聂云岚,聂云岚凌厉的目光也直射向她,她在等她的答覆。 第307页 良久,余惊秋说道:「云岚,你要报仇,该找我啊。」 聂云岚露出失望不已的神色,她摇着头,愤恨道:「余惊秋,我以为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即便你和她是师妹,你也不会插手我和她的恩怨,让我和她是生是死,全凭各自本事。可我看错了你,你为了护着她,不惜说出这种话!」 余惊秋平静地望着聂云岚,「云岚,你没有明白,你想要报仇,该来找我。」 「怎么!你又要说楼镜是你干元宗弟子,自能由你处置么,余宗主,你想要替她担下这桩仇……」聂云岚的话停在半途,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忽地僵住,勐地看向余惊秋的眼睛,想要更深地探究,终于,她像是证实了什么可怕的事,毛骨悚然。 「你——」一瞬间,聂云岚的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 聂云岚朝着余惊秋走来,每一步都向死般沉重。楼镜被余惊秋握住了手,韶衍未感受到聂云岚身上的杀意,两人都没有动。 直到聂云岚站在了余惊秋身前,聂云岚忽地出手,除了余惊秋,谁也没预料到,聂云岚一把扯开余惊秋的衣襟,直扒到肩头,一侧颈肩袒露在外,在莹润白皙的肌肤上却有一处铜钱大小的箭创留下的疤痕。 这疤痕她再熟悉不过,因为这正是她亲手留下的。 聂云岚眼圈泛红,脸侧抽紧,太阳穴侧的青筋暴突了起来,她看了余惊秋好一会儿,说道:「是你?」 聂云岚痛恨悽厉地叫道:「是你!」 她终于想了起来,那个潮冷漆黑的雨夜,戴着银质面具的男人,那个给了她爹最后一击,两次从她手中救走了楼镜的人! 竟然是余惊秋! 一瞬间,天旋地转,聂云岚觉得天地万物都在愚弄嘲笑她。 她胸中愤懑苦痛无处宣洩,反手就是一巴掌,「你骗我!」 余惊秋抬手想要拦下,这右肩与手腕处的旧伤都被蛊毒牵了出来,绵软无力,只隔了一下,抵不住聂云岚的力,仍旧是实在挨了这一巴掌,头微侧向一旁,苍白的脸颊上泛起红印。 楼镜面色狠戾,陡地挣了一下余惊秋的手,想要冲出去。韶衍目光阴鸷,一个闪身已到了余惊秋身旁,眼看就要动手。余惊秋却似有先知之明,一左一右将人拦住了。 余惊秋道:「我没有骗你。」 聂云岚道:「是,你没有骗我,你只是瞒着我。我的杀父仇人就站在我跟前,我竟浑然不知,只一心庆幸,你是恩怨分明之人,没有因为我爹而瞧不起我,一心庆幸,我尚有机会尽力弥补,这一辈人仍能重修旧好。余惊秋,你好,你好得很吶!」 余惊秋说道:「我确实不曾因为你爹而迁怒你。我也不后悔我杀的天星宫的这些人,聂禅杀了阿烨,要取我性命,我不杀他,不杀蒋沈韩杨四大将军,对不起阿烨拼死救我性命,对不起我在天星宫歷经的绝望,对不起这一路上的流离颠簸!若非要收罗证据,扳倒楼彦。我不会再见你。然而见你,受你相助,不可避免。我也无法再瞒着你。只是一直没找到和你坦白的时机。如今正好。云岚,你想要为父报仇,无可厚非,我等着你。」余惊秋没有半丝隐瞒,正因为没有隐瞒,这些话听起来才这样的冷漠绝情。 楼镜对聂云岚冷笑道:「我说过,你要杀我,正如我要杀你爹一样,理所当然!因为我们都是要报至亲之仇!」 聂云岚方才明白过来,楼镜要杀聂禅,不是为了飞花盟,而是为了报师兄之仇! 「啊,你,你们……」聂云岚往后倒退了几步,扶住青竹,抬头望了望天,天高无尽,她眼眶发热,淌着泪,却悽然地大笑起来。,「报仇?是谁报谁的仇。」 聂云岚倚着青竹,滑跪在地上,手上将落地的竹叶揉捏烂了,「爹,不是女儿惧战畏死,女儿自诩是个恩怨分明之人,是个恩怨分明之人吶!」 余惊秋和郎烨救过她的命,救在刚刚的宴席之上,楼镜也算得救了她一命,而余惊秋和楼镜之所以杀聂禅,并非无由,是聂禅先动手,要害余惊秋,杀了郎烨! 要她报仇,取余惊秋和楼镜的性命,她实在难心安理得,若要她弃之不理,那又是生她养她的亲爹的遭害,是血淋淋的仇恨。 两种情感在心中拉扯着聂云岚,令得她悲抑崩溃,不能自已。 聂云岚悲声叫道:「爹啊,女儿悔不该不听你言,私自走出雪域,踏入这江湖之中!以至今日,进退两难!」 若未踏出雪域,不曾遇上余惊秋和郎烨,至少今日报仇,也不会这样做与不做都受折磨。 这悲声令得在场众人皆为动容,连竹林也摇颤啜泣,此情此景,没人能说出一句话来。 良久,聂云岚渐渐收了声。 她再度站起身来,整个人都灰败了,似生出哀莫大于心死的寂然来,她紧握了自己的长/枪,忽然叫道:「余惊秋。」 众人都以为她要復仇,要对余惊秋动手时。 聂云岚将长/枪一横,崩裂一声,她将长/枪生生拗断,她冷然看着余惊秋,「从今往后,我聂云岚和你余惊秋,天星宫和干元宗,犹如此枪,老死不相往来。」 聂云岚摔下两截断裂的长/枪,决然转身。 余惊秋遥望着聂云岚身影在青竹林中远去,直到消失在林深处,松了一口气,这气嘆出去,心里仿佛一空,怅然不已。 第308页 余惊秋直觉得双腿软得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往前跌倒。 楼镜心里一下揪紧,脸色发白,抢前一步,将人抱在怀里,「余惊秋。」楼镜撩开她额发看时,人冷汗不止,昏晕了过去。 楼镜余光瞥见先前那些人还未走,目光直往这里探望,她眼睛冷冷地横过去,说道:「我现下心情很不好。你们还要纠缠,只管来,我正想杀人见血。」 那五六人私语几句,瞟了余惊秋一言,不知是否是被余惊秋的话说服,竟真不再为难,摆摆衣袖,也离开了。 第141章 示弱 竹林中只剩了楼镜四人。 楼镜万分焦躁,即便是抱着余惊秋,那份重量压在她手上,她也惶然不安。 楼镜问花衫道:「她是怎么受的伤?」 花衫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楼镜便知余惊秋是在忠武堂里受的伤,她纵然是不待见韶衍,但此时可能只有韶衍知道余惊秋身上这伤是怎么一回事。她拧着眉头,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女人。 那面具露出的一双眼睛凝视着余惊秋。 「她中了蛊,似乎牵扯出旧伤。一个白髮女人给她餵了解药,说那解药需要三名高手内力催化,还交代不能让她动武,否则会……」韶衍罕见地没和楼镜争锋相对,缓缓交代了自己所知,说到最后,由此及彼,心里拧地难受,倒吸了一口凉气,末尾的话没能发出音来。 短命。 这个两个字浮现在楼镜的脑海里。在桃源谷时,韫玉就向她交代过。 楼镜心口细细密密针扎一般,脸上蓦然苍白,她低头看余惊秋,像是怕她消失了一般,将她搂紧,又怕太过用力弄疼了她,松了一些。她声音颤抖急促,「是韫玉。她人呢?」 「她在忠武堂,说稍候便来。」 楼镜抱起余惊秋便走,花衫和韶衍在后跟着。楼镜走了两步又停下,她怕现在去忠武堂,韫玉正赶来清泉道观,两人在路上错过了,又担心忠武堂那边纷乱仍存,余惊秋受伤昏迷不宜涉足,说道:「花衫,你去忠武堂里接人,接到了人去街头福瑞客栈找我。」 花衫立即明白楼镜顾虑,应声道:「好。」 花衫离开后。楼镜抱着余惊秋出了竹林,绕过道观,回到大街上,进了客栈,韶衍阴魂不散跟在后面,她也无心去计较。 韫玉来得极快,楼镜才安置好余惊秋,出了厢房让伙计备些热水,便瞧见抱着月牙儿赶来的韫玉,后头还跟着花衫,和跛着腿的翁都。 原来花衫在回忠武堂的路上便碰倒了韫玉,所以才来得这么快。 那伙计和掌柜的见老大一只白虎进来,战战兢兢拿了棍棒在手躲得远远的,被楼镜冷斥一声,才捱磨着过来了。 韫玉另要了一间客房,挨着余惊秋的房间,将月牙儿安置在内,让翁都在床边守着,自己过余惊秋房来,坐在床榻边,把住余惊秋的脉,轻嘆一声,「还好,没有恶化,只是情绪大动,托着伤躯奔波劳累,精神一时松懈,才晕了过去。只不过解蛊一事,不能再拖了。」 楼镜抿紧了嘴角,问道:「我听说她已经服用了解药,但是还需要三名高手内力来加以催化?」 「是。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不知再去哪里寻一个内功淳厚的人来,赶回干元宗去,只怕来不及。」韫玉按了按眉头的攒竹穴,一阵闷疼过后,再睁眼,双目已经清明不少。 楼镜注意到她的动作,见她眉眼间难掩倦色,紧张道:「你不要紧罢?」 韫玉摇头,「自我出谷来,状况频出,应接不暇,和谷里悠闲的日子完全两样,我只是有些不适应。」 「你缓会儿神罢。」楼镜心里恨不得立刻治好余惊秋,可事情急不得,治病救人,韫玉是支柱,莫要余惊秋伤未好,拖累倒了韫玉,终是旁人功夫再高,也无计可施。 韫玉道:「你要真是可怜我,想让我少费神,看好余惊秋,比什么都管用。」 楼镜看了眼床上面无血色的人,笑意怅然无奈,她撩开余惊秋的头髮,露出白润的耳朵,轻轻拧了一把,「我要是能把眼睛长在她身上,也就管得住她了。」 韫玉被她说得一笑,说道:「我对蛊道并不精通,这蛊还是早些解了好,跟在你身边那个男人修为如何?」 「花衫修为不济。」楼镜沉默许久,说道:「你既然说解蛊拖不得,另外一个人我想办法找来。」 楼镜出了房门来,隔着围栏看到大楼客堂里坐着喝茶的韶衍。 楼镜下了楼来,坐到韶衍对面,说道:「给她解蛊,还差一个人。」她默许了韶衍跟过来,也是因为知道差这么一个出力的人。 韶衍很爽快地站起身,似乎就是在等着楼镜为这事来找她。两人回到客房外,韶衍忽然回身,向楼镜道:「我出手救她,她就欠了我一个人情。」 平淡直叙的口吻,落在楼镜耳中,满是挑衅的意味。 楼镜眼神阴厉,只看了韶衍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强自按捺心头怒火,忍得额头青筋暴起,到底是没把人丢出去。 冤家。 小神仙在时,就打的不可开交。 小神仙死后,水火不容。 以后都不会好了! 疗伤就在那厢房之中,花衫在外看守,楼镜、韶衍、韫玉三人围绕着余惊秋盘腿而坐,双掌向着余惊秋,催发体内真气。 第309页 楼镜和韶衍的内功都极霸道,唯有韫玉内功温厚,在中间调和。 待得三人收功,已是日垂西山,天地昏黑。 余惊秋仍在昏睡,受这三人内力温养数个时辰,汗透衣裳,好歹脸色比先前好看了许多。 余惊秋身子无意识倾倒,韶衍伸手要扶,才碰到余惊秋衣角,楼镜已从后一把将余惊秋搂抱在怀里,冷冷地盯着韶衍。 韫玉累得眼皮都难睁开了,下了床去,声音沙哑倦累,「那蛊是解了,但牵出的旧伤还需医治,只能慢慢来,今日就这样罢,留一个人守着她就行了。」 韫玉出了房来,到隔壁看月牙儿,翁都听到声音,支起身子,低唔了一声,韫玉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它轻声。 韫玉走到床边,捏住月牙儿手腕,把了一会儿脉,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了被角,她便靠床头坐着,垂眸看着月牙儿的脸,抚了抚她的脑袋,无声地嘆息。 她太疲累,守着月牙儿,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另一间客房里,楼镜扶着余惊秋躺下,瞥了眼韶衍,冷笑道:「教主不走,难不成还等着在这里留宿?只怕这地方小,教主只能坐那张冷板凳了。夜里寒气砭骨,我倒是无所谓,能和她在床上挤一挤,抱在一起暖和,就不知道教主受不受得住这寒冷寂寞了。」 韶衍面沉如水,心里像是被一只手捏/弄来,捏/弄去,她不知是嫉妒,是遗憾,还是悲痛,情绪混杂在一起,叫她难以分辨,她只是忽然想到: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心底很不受用。 昏睡的余惊秋对这纷争全然不知,她也不知时间流逝,身在何处。 她虽昏睡,昏睡中亦不得安宁,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昏睡了过去,只因她思绪还十分活跃清晰,以为自己还在竹林之中,聂云岚离去,她和楼镜返回到道场上,只见到污暗的血液流淌,染红了整个道场,聚在此地的江湖侠客横尸在地,各个眼珠暴突,死不瞑目。 她心底惶然惊恐,淌进尸野中,丘召翊的诡计分明已被戳破,这些人为何还是死在了这里? 她走着走着,突然在尸体中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将那人抱起来,扳过她的脸,那脸上鲜血淋漓,正是飞天鼠! 恍惚间,那脸变得模煳,眼睛看不清,意识却认出这人,认为她是自己的徒儿孟苦卓,她心头似被铁锥勐刺了一下,疼得她浑身痉挛。 她悽惶无措,举目四望,去寻找楼镜的身影,以此安定,楼镜却不见了,那里站着的是离开了的聂云岚。 腥风猎猎,聂云岚绝望地觑着她,「世事弄人,杀父血仇,不能得报,我唯有自尽,以求解脱。」 「不!!!」余惊秋撇下怀中尸身,伸手要拦,突然间就睁了眼醒来。 余惊秋望着屋顶,目光向四周看去,朦胧晨光自窗口洒进来,她心里咚咚直跳,久久不能平復。 楼镜端着热水推门进来,听到动静,将脸盆放在木架上,忙走了过来。 楼镜还来不及说话,余惊秋便有些神经质地念叨:「九尾狐狸掌控着忠武堂,杏花天是飞花盟势力这一消息,恐怕就是丘召翊让他泄露给楼彦的,又授意他不遗余力协助楼彦端了杏花天,为的就是催化楼彦和我的矛盾,提前让楼彦动手,不管谁胜谁败,干元宗元气大伤不可避免!还有藏锋山庄和南冶派,连带着丐帮,牵涉在玉腰奴和扶光的事里,都伤了元气,连这忠武堂的少主穆岩和曹庄主的女儿一死一疯,这种时候绝非主动出击的好时机,穆云升是个老江湖,他不是傻人,将这些看在了眼里,却还要举办英雄宴,事出反常,那这宴席就必有问题。镜儿,我好煳涂,之前竟未想到……丘召翊已经动手了,现在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必定有后招还未使出来……」 楼镜冷着脸,原本想要责备她两句,看她这模样,又有些心疼,嘆息一声,说道:「余宗主,这中原武林不是今日才有的,也没见它被人一举踏平过,没你操心,也不会现在就天崩地裂了,你歇一歇罢。」 楼镜将帕子浸了热水,拧干了来给余惊秋擦脸。余惊秋胸口起伏,喘息不定。 楼镜说道:「花衫悄悄回道观看过,这一次杀出你我这个程咬金来,丘召翊没讨到什么好处,他的人死的死,撤的撤,被聚在那里的各路人马撵了个干净,忠武堂也被洗清了,穆岩不能主事,穆家的几个朋友帮忙打理着,只可惜跑了九尾狐狸和药夫子。」 「还有一件事。」楼镜将余惊秋耳朵和脖子也擦了擦,帕子扔回热水后,说道:「花衫回道观的时候,抓到了一只小耗子。」 楼镜笑道:「你说巧不巧,就是上次在南冶派盗春水的飞天鼠,花衫将人带了回来,我听韶衍说,你在找她?」 余惊秋一怔,抓紧了楼镜的手腕,嗓子发紧,「她有没有受伤?」 楼镜道:「没受什么伤,就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人被吓傻了,到现在嘴里还念叨着『我什么都没瞧见』。」 余惊秋颤着长长松了一口气,浑身都萎顿下去,刚被热帕子擦过脸,眼圈和鼻尖红艷艷的,眸子里也似漫了一层热雾。 「余惊秋?」 「镜儿。」余惊秋仿佛挣脱了阴暗地狱,望见了明媚天光,心中喜悦到了极致,反生出了难过,她抱住楼镜,落了泪,此时此刻,把坚/挺的嵴骨全丢光,再不顾及,将心底的恐惧和懊恨都显露,就祈求这一点温软,「你救了我。」 第310页 楼镜有些呆住了,轻抚余惊秋后背,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余惊秋这副模样,在她怀里软得像要融化成水,让人好生怜爱。 楼镜不知孟苦卓的事,没见识过余惊秋在药夫子手底下受得细碎折磨,但她能猜到余惊秋的反常和飞天鼠,和这此英雄宴的变故有关。 她想多见见余惊秋柔软的模样,却又不愿她太沉浸在不好的心绪中,将人从她的怀里拉出来,手上捏着余惊秋的脸颊,捏不住多少肉,心里又觉得不好受了,脸上却是恶狠狠笑着,故意说道:「余惊秋,你莫不是以为你在我怀里撒撒娇,哭一哭,我就不跟你算帐了罢。」 余惊秋睁着一双泪眼,茫然地望着楼镜。 楼镜说道:「我们才多少时候没见,你把自己折腾的半死,你是不是想让我守寡?还是你想让我心疼一疼,不好跟你动手?」 余惊秋道:「胡说什么。」 楼镜掰过余惊秋的脸颊,不准她撇开去,「还有韶衍,老实交代,你怎么遇上她的,和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嗯?」 「在忠武堂和九尾狐狸、药夫子交手时,她出手救了我。」余惊秋拧着眉头,「药夫子终于现身,我本可以活捉他,若不是我轻敌……」 「好了。」楼镜眼见她又要绕回去,扶着人躺下,将那帕子又拧干了拿来给余惊秋敷眼睛,「都已经是既成的事,还去想它做什么,药夫子,我们总会捉住他。」 余惊秋没作声,帕子遮盖了余惊秋的眼睛,楼镜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好一会儿没说话,以为她刚刚醒来,身子还虚弱,又睡了过去。 良久,余惊秋伸过手来,握住了楼镜的手。 她仿佛不胜感慨,轻声说道:「镜儿,我曾经在桃源谷月牙儿住的后院里见过一株杨树,时至隆冬,枝叶零落,鸟走虫散,最终只留了一副枝干孤立风中,我见了它,想到自己,不胜悲楚。月牙儿过来问我为什么难过,我将其中缘由说给她听,她很不明白,告诉我说,等到来年春天,万物復甦,树长新叶,春鸟夏蝉都会再次齐聚浓荫之下。旧友离散,何必就绝望了,时光向前,总会再遇至交。我当时心死了一半,并不认同,后来出了谷,遇上你,与韫玉和月牙儿深交,和狄喉春庭重逢,见了云岚,还有瑶儿……我的心又渐渐活络了,只要不耽溺过去,人生总有新的际遇,天涯何曾少知己。可今日云岚和我决裂,瑶儿生死不知,飞天鼠几乎也丧命在药夫子手中,还有月牙儿重伤……我,我心里感慨,只怕如今这株杨树正值春日,枝叶繁茂,却终有一日会再次等来它的冬天,树叶凋零殆尽,如梦亦如幻。人生际遇就似那株杨树,兴盛衰败,循环往復。」 「我就不喜欢你这样,黏黏煳煳,好不干脆。」楼镜轻声骂她。 余惊秋笑了笑。 楼镜拇指在余惊秋掌心里绕着圈,她其实心里有数。这次的事叫余惊秋噩梦復发,她伤重初醒,身体羸弱,精神也不济,才会这样伤春悲秋。 她不能也沉溺进去,和她一起去长吁短嘆,但又着实心疼她。 「余惊秋。」她起了身,拿走余惊秋眼睛上的帕子,不待人睁开眼睛,便亲吻了上去,她如在耳边低语般轻轻呢喃,「我们风华正茂,我们会四季常青。」 「你累了,再睡一会儿罢,我在床边守着你。」 这一句话似摇篮曲,伴着余惊秋入眠。 再次沉睡,余惊秋睡得安稳许多,她是被巨大的震动声惊醒的,说要守在她床边的人不见踪影,窗外穿透进来的阳光柔和成橘黄色,已经是黄昏时刻了。 余惊秋揉了揉昏沉的脑袋,扶着床头下了地,腿上的伤让她走路姿势别扭,她拉开房门,来到走廊上,总算是见到那剧烈声响的源头。 正是在楼下客堂里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弄出来的。 罡风烈烈,木屑横飞,桌椅成了一堆烂木头,伙计缩在通往后厨的布帘子里头,掌柜的躲在柜檯后不敢伸出头来,嘴里念叨,让两位姑奶奶站远点打,莫要殃及池鱼。 楼镜和韶衍两人仿佛有血海深仇,招招不留情,打得双目赤红。 「你给我滚远点!」 「这家客栈不是风雨楼,我站哪,用得着你来管!」 余惊秋瞳仁一缩,见楼镜手上见了血,叫道:「镜儿,韶教主,不要打了。」也不知是不是余惊秋声气虚弱,两人没有听见,谁也没有罢手。 「二小姐,你醒了,饿不饿,我让后厨给你做点吃食。」从楼下上来的花衫见了余惊秋说道。花衫见余惊秋未回应他,一双眼睛盯着楼下,见怪不怪道:「她们两人这样都是寻常事了,以前就没少动过手,大小姐见了,都是任她们两个打,没有力气了,也就罢手了。」 余惊秋左右看了一看,转身回了屋里。 「二小姐?」 花衫见余惊秋去而復返,手里多了一把解厄剑。 花衫脸色微变。 只见余惊秋噌地一拔剑,剑才出鞘半尺,楼镜忽地抽身,和韶衍分开一尺地,勐然回头望向楼上,瞪着余惊秋,喝道:「你给我把剑阖回去!」 花衫嘴角抽了抽,这可真比用剑法分开两人还管用。 第142章 新局 正在这时候,后厨帘子被一把掀开,韫玉端着条盘,盘上盛放了两碗药,冷漠着脸,瞟了眼楼镜和韶衍,无视了两人,从飓风过境般的客堂里穿过,上了二楼。 第311页 韫玉走到余惊秋跟前,冷笑道:「生龙活虎啊。」 余惊秋,「……」 韫玉端了一碗药给她,「喝了。」 余惊秋满是歉意的接过药碗,应道:「是。」仰头喝药时,眼角余光瞥见楼下两人总算是罢了手。 楼镜撇了韶衍,怒气沖沖地上楼来。 余惊秋放下药碗时,楼镜冷着脸一把夺过她手中解厄,恶声恶气道:「这剑没收了!」又从袖子里取出手帕,一把煳在余惊秋嘴上,暴躁地给她擦嘴。 余惊秋也只是笑笑,不拦着她。 韫玉端了另一碗药进了月牙儿的房间,一推门便瞧见月牙儿趿拉着鞋子往外走。 韫玉皱眉道:「回床上去躺着。」 月牙儿说道:「我口渴。」 「正好。」韫玉将药端到她面前。 月牙儿一脸苦色,欲哭无泪。 韫玉轻声笑了笑,声气柔和了些,「你伤了经脉,不是好玩的,你心里应当也有数,不要去学山君,她内力深厚,经得住折腾。」 韫玉将月牙儿扶到床上半坐着,望见月牙儿苍白的唇色,说道:「这几日不要乱走动,要是实在乏味,叫山君她们来陪你说话。」 「师父呢?」月牙儿冲口而出,目光凝视着韫玉,「我要是闷了,师父也会来陪我说话么?」 「若你想,师父自然过来。乖,将药喝了。」 月牙儿端着药,热气沖得眼睛发酸,此刻温情太惹人眷恋,太喜欢,喜欢到想要落泪。 月牙儿抬起头来,可怜巴巴望着韫玉,「师父。」 「嗯?」 「苦。」 韫玉失笑,「你小时候吃药,也不曾叫苦,长大了反而小孩子脾气。」 「师父,我想吃挂霜山楂球。」 「好,师父去给你买。」韫玉起身,不忘叮嘱,「药趁热喝,别放凉了。」 韫玉出了门来,走廊上不见了余惊秋几人踪迹,隔壁屋子传来说话声音。 韫玉下了楼来,掌柜的和伙计正在打扫战场,客堂毁成鬼模样,掌柜的反而喜气洋洋。楼镜财大气粗,想必是拿了不少银子打发他。 韫玉向这掌柜的问过路后,迳往甜食铺子里来,付了银子,甜食铺子的伙计将那山楂球用油纸包好了给她。 韫玉提着提绳往回走,没走出去几步,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她信步走到行人少些的路口,突然回身,指缝间已藏了一枚银针,手臂蓄满了力。 跟着她的人似乎察觉到她要转身动手,不避反进,将韫玉手臂托住,叫道:「韫玉。」 韫玉一怔,浑身劲力一泄,「苏樵?」 苏樵仍旧穿着那身黑袍,兜帽遮掩了大半面容,「我说过会再来找你。」 苏樵带着韫玉来到一条无人的僻静小巷。 韫玉凝视着苏樵隐匿在黑袍中的身形,她在忠武堂见她时太过惊愕,没个头绪,时候又紧迫,她有太多话没说出来,现在条理清楚,头脑冷静,满腹的不解,自要找她问个清楚,「苏樵,你这么多年不回谷,我以为你未能将渴血症解开,已经……不在了。知道你没事的时候,我欢喜也不解,你既然无事,为何这么多年一次也不回谷来,只是报报平安也好,可你没有,你混迹在飞花盟中,在丘召翊手底下做事,你知不知道那丘召翊是什么人……」 「韫玉。」苏樵截断了韫玉的话。她摘下兜帽,皮肤白得病态,她说道:「我实在没想到你也会出谷来,你不该出来的。」 「这其中曲折,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我一为寻你,二为见见我徒儿。」 「月牙儿?那天跟着你的姑娘么?」 「是。」 「她都长这么大了。」苏樵感慨道。 「苏樵,你既然安然无恙,和我回去罢。」 苏樵摇了一摇头,说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你是不认得路,还是觉得谷民不会接纳你。」 苏樵凝望韫玉良久,眼中仿佛是一片血色,「韫玉,我已不是从前的我,早已无法再融入桃源谷的悠然山色。」 「那你融入得了谁,飞花盟么,丘召翊么?」韫玉沉声说道。 苏樵没有作声,似是默认了。韫玉为之气结,她从未想过与苏樵再相逢是这样的场面,也料不到有一日和她说话,竟然如此气闷,再也没了记忆中如沐春风的适意。 韫玉冷声道:「丘召翊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让你愿意背离家乡亲朋,给他做事!」 苏樵轻声笑了笑,她说道:「韫玉,你先前说你以为我未能将渴血症解开,已经不在了,你想的没有错,我确实没能解开渴血症。」 「那你——!!!」 苏樵舔舐了一下嘴唇,韫玉这时才察觉,苏樵脸色异常苍白,嘴唇却红艷得出奇。 苏樵说道:「我只是——顺其自然。」 韫玉品味过来这话中含义,震惊地望着苏樵,「你,你在吸食人血?!你,苏樵,你在骗我么?」 苏樵以沉默答她。 韫玉胸肋间传来一阵持续地闷疼,她捂着心口,脸色发白。 苏樵视线掠了她的动作一眼,停在她心口处,说道:「你的老毛病还没好么。」 韫玉扶着墙壁,痛心疾首,「苏樵,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人,你正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发病时会伤害到他人,才出谷寻求治病之法的啊!为什么到头来,你却坦然变成自己最厌憎害怕的模样?」 第312页 苏樵淡然道:「我说过,我已不是从前的我。」 韫玉声色俱厉,忽然道:「是丘召翊!他对你做了什么?」 苏樵说道:「他没做什么,他只是让我明白,弱肉强食,世间真理罢了。我吸食人血,就好比寻常人宰杀猪羊,吃它们的血肉,其实从本质上,也无甚差别。猪羊比人弱,无法反抗,只能沦为口食,世人也从不觉得吃它们的肉有何不妥,因为这是世人生存的道理。而我吸食人血,是一样的道理。我饿了,需要食物果腹,他们太弱,只能沦为我的口食,这并非我的过错,而是弱肉强食,天道如此。我为何不接受。」 韫玉怒声道:「在你眼中,人和猪狗一样么。人有思想,有德行,畜牲有么,你杀一人,他亲朋悲哀痛心,畜牲会么。人区别于狗彘,正因其有同理之心,悲悯弱小,压抑自己的本能。你放肆恣意,坦然伤害无辜之人,怎能说这就是真理!」 苏樵轻嗤一声,「在我眼中,人甚至不如畜牲。所为伦理道德,不是上天授予,也是人提出来的,就被奉为圭臬,何以他说的就是对的,是顺应天道的,要照着他说的做,才是正道?」 「你,你疯了。」韫玉深深说道。她终于明白了苏樵说的道理,苏樵已然把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俯瞰万物,颇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心境,人、畜牲、草木在她眼中是一样,果蔬吃得,鸡鸭鱼肉吃得,人也吃得。 「其实江湖中打打杀杀,又何曾将人命当作一回事。谁手中不曾沾过血呢。」苏樵道。 「人不犯我,我何曾犯过人。」韫玉道。 苏樵嘆道:「你不能明白我。」 韫玉无奈苦笑,「只有丘召翊明白你?」 「说不上明白。他想称霸武林,俯瞰众生,我深谙弱肉强食之理,不愿弱于别人,受制于人。我和他不谋而合罢了。」 「你真的,变了……」 「韫玉,回桃源谷去罢,你不适合参与到外边的纷扰之中。」 「我若是不走呢?」 「你现在跟着的那个人,是丘召翊的对手,丘召翊若要实现他的目的,必然会和她交上手。你若不走,届时,也将是我的敌人。」苏樵又戴上了兜帽,走到韫玉跟前,倾身过来,侧过头来,几乎要贴上韫玉颈侧,苏樵轻轻吸了一口气,笑意下眼中血色渐深,她仿佛克制着体内的汹涌的欲/望,声音都带着一股怪异的强调,「其实我也想要尝尝你血液的味道。」 苏樵的吐息似乎都是冰冷的,韫玉一瑟缩,恍神间,苏樵已经抽身离去,韫玉追出去,苏樵已不见了踪影。 韫玉站在路中央,六神无主,这次的谈话,让韫玉始料未及,以至手足无措,她甚至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韫玉手上一紧,低头一看,是她提着的那包山楂球晃了晃。 韫玉这才想起是来给月牙儿买甜食的,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也不知月牙儿有没有好好喝药。 那边厢,韫玉出门后不久,余惊秋便过了月牙儿这边来,原是要问她饿不饿,有什么想吃的,她让花衫一併捎上来。 走到房前,推门进去,只见一个身影趴在窗口,小半个身子伸了出去。 「月牙儿,你做什么呢?」 月牙儿身子勐地一缩,回过头来,被惊吓了的神情还没收回去,忙把手往后一背。 余惊秋觑了觑眼睛,问道:「你手上拿着什么?」 月牙儿做贼心虚,全写在了脸上,「没拿什么。」 「真没拿什么?」余惊秋往月牙儿那边走,月牙儿身子一转,背贴住了墙角,余惊秋笑道:「你不老实,等你师父回来,我让她来收拾你。」 「别!」 余惊秋挑了下眉棱。 月牙儿见她这神情,轻哼一声,嘟囔道:「我不老实,你就老实么。」 「嗯?」 「山君。」月牙儿老老实实拿出背后的东西,语气软乎乎地撒娇,「我给你看,你别告诉师父。」 月牙儿手上拿着一只空碗。余惊秋敛了笑意,脸色凝重,「你将药倒了?」 月牙儿缩缩脖子,「山君,你不要这副表情,怪吓人的。」 余惊秋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月牙儿将碗放在桌上,走回了床上坐着,她咬着下唇,脸颊微红,看向余惊秋时,眸中水盈盈,「师父从来没有这么亲密温柔地对待过我。」 剎那间,千言万语堵在了余惊秋胸口,她心里头沉甸甸的,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她怜惜地看着月牙儿,良久,轻声责备道:「不论如何,你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来玩笑。」 「就这一次。」月牙儿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山君,我保证就这一次。我小时候很少生病,她从来没有软语温声的哄过我,到了今日,我再亲近她,她都会疏离的避开,只有这一次,她没有避开我,我只是想久些……山君,你别告诉她好不好。」 「你……」余惊秋真想断了月牙儿的念想,可她知道,月牙儿心底什么都明白,她也实在不忍对月牙儿说那些冷酷的话,只得劝道:「我可以不告诉韫玉。不过药得喝。我不反对你去喜欢谁,但是你要爱护自己。」 「嗯。」月牙儿笑颜可掬,乖乖应了。 余惊秋和月牙儿说了会儿话,不久,韫玉回来了,提着那包山楂球,放到月牙儿手上,「吃完记得漱口,否则要牙疼的。」 第313页 月牙儿视线在韫玉脸上来回,紧张道:「师父,你脸色好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把把脉。」 韫玉轻轻拍掉月牙儿的手,「只是路上冷风吹得紧,看上去有些苍白。」 还没说几句,楼镜过来捞人去进食。 韫玉没味口,月牙儿还不能胡乱走动,飞天鼠精神还未安定下来。 一桌上就只有余惊秋、花衫、楼镜和韶衍四人。 楼镜这人,打死不同意韶衍上桌,是余惊秋开了口,才有了这一桌四人。楼镜甚至不想让韶衍住这客栈,虽说她想一掷千金包下这家客栈,奈何韶衍也不差钱,若说以武力逼迫掌柜的,韶衍手段比她不遑多让。 余惊秋生怕两人再打起来,对楼镜说道:「镜儿,清泉道观的英雄宴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必然轰动武林,不日,宗里也会知道,你替我寄一封信回去,让陆师叔他们安心。还有,我和月牙儿都受了伤,免得路上再生变故,以防万一,让狄喉带几个弟子过来,护送我们回宗门。」 「我已经让花衫寄了信。」楼镜给余惊秋碗里添了点菜,「你多吃些,一把骨头。」 余惊秋又看向韶衍,说道:「韶教主。」 韶衍停了筷着,望向余惊秋。客栈除了他们这几人,没别的客人,韶衍早已取了面具,露出她那张脸。眸如点漆,顾盼生辉。 余惊秋有时感慨她阿姐有眼光,有时也感慨她阿姐没眼光,「我想镜儿已经将我的话带给了你。这次既然会了面,我正好问问,教主对那个交易意下如何?」 「我若替你找到药夫子的新巢穴,帮你救出你师妹,不论什么事你都愿意应承我?」 「力所能及,尽量为之。」 韶衍沉默了片刻,似在考虑这交易的价值,最终,她道:「好。」 余惊秋松了口气,笑道:「多谢。」 韶衍道:「不必道谢,一物换一物罢了。交易的条件我要好好想一想,日后再向你提。」 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夜了众人各归房中歇息。 前一日余惊秋都在昏迷之中,不知道楼镜是跟她睡在一起的,见着楼镜进来,问道:「有事么?」 楼镜笑道:「来给你暖床。」 余惊秋脸上诡异地一红,默了片刻,说道:「镜儿,我肩上和腿上的伤还没好……」 楼镜只是顺嘴戏弄她,倒真没想要如何,见余惊秋这反应,噗嗤一笑,步子轻盈,几步走到余惊秋跟前,手指抚触她的脸颊,神态妩媚道:「我说的是你畏寒,给你暖一暖手脚,昨日就是这么给你暖的,你想到哪儿去了。原来你嘴上说着戒邪淫……」手指下移,戳了戳余惊秋心口,「心里都想着这种东西。」 余惊秋羞得无地自容,那日过后,大有食髓知味的势头,心底早将自己唾弃了千百遍,却在这次见到楼镜后,想了个明白:情之所至,难以自持。 余惊秋哑口无言,楼镜更笑得开怀,将余惊秋抱在怀里,「好师姐,好师姐,你真是个宝贝。」 余惊秋见她这样开心,也情不自禁眉眼微弯。 楼镜替余惊秋脱了外衣,扶着她上床,将烛火熄了后,自己也摸上了床,躺在外边。 楼镜原先没动歪心思,却被余惊秋几句话撩动了心弦。尝了情/事的人,与有情人做有情/事,销魂的滋味根植在灵魂底,她们久别重逢,又遇上余惊秋受伤,心情几经起落,此刻挨着余惊秋,直想将人揉进自己骨肉之中。 余惊秋轻笑出声,「镜儿,你做什么。」 楼镜摸着余惊秋的肚子,「瞧瞧它晚饭的时候吃饱没有,她主人有没有虐待了它。」 余惊秋手覆在楼镜手上,「夜里已经消食了。」 楼镜手一反转,和余惊秋交握,手指从她指缝间插过去,摩擦起轻微地痒意,两人十指相扣。 余惊秋声音微哑,似耳语般,「镜儿。」 夜色中,楼镜的眼睛格外的亮,问道:「山君,你现在在想什么?」 那唇瓣轻动,微微张开时。 楼镜扶住余惊秋的脖子,亲吻上去。 余惊秋只着一身薄衣,要剥去,太容易。 楼镜的吻顺着锁骨往肩头,柔滑的触感到一处变得粗糙。 楼镜在那处箭伤处吻了吻,「还疼么?」 余惊秋身上满是细密的汗,喘息着,「镜儿。」 「嗯?」 「慢些。」 圆月羞怯地藏身云后,夜色晦暗又暧昧,雾霭朦胧缠绵,暖人的时光渐渐消逝,天色翻白。 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方起,直到余惊秋要吃药了,花衫才敢来敲门。 两人出来时,花衫还等在外边,他向余惊秋说道:「二小姐,韶教主要走了。」 楼镜眉梢一扬,说道:「她终于捨得走了?」 花衫道:「可能是要回去查药夫子的踪迹。韶教主想要在走之前,和二小姐说会话。」 楼镜那稍露喜色的脸又臭了。余惊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思忖半晌,说道:「她在哪?」 「院子里。」 「我去见她。」 三人下了楼来,在廊下见到韶衍。余惊秋走了过去。楼镜虽然不喜欢余惊秋和韶衍独处,这一次却没有跟上去。 余惊秋才起身,太阳落在身上,她细眯起眼,神态慵懒。 第314页 韶衍眼睛张了张,直直望着她,心似刀绞,面如金纸。 余惊秋问道:「韶教主,我听花衫说你要走了,你似乎还有话要交代。」 「……你。」韶衍脑海里要说的话全部消散了无踪,只留了一句,深切到余生唯此祈望,「你能抱一下我么?」 「……」 「就当作是还我救你一命的人情。」 余惊秋嘴唇动了动,「……好。」 余惊秋走到韶衍跟前,不自然地抬起双臂。在远处看着这边的楼镜忽地站直了身。 韶衍将余惊秋抱在怀中,相似的人,却是不一样的气息。韶衍闭上了双眼,哑声道:「唤我一声阿衍罢。」 余惊秋抿了一抿嘴,「阿衍。」 韶衍声气压抑,情难自禁,低声道:「你恨我是不是,所以不见我最后一面,也从不来我梦中寻我。」 余惊秋知道韶衍这是将她当作了她阿姐,刚要说话,韶衍已抽身退开。 余惊秋端详她,见她除了眼圈微红外,面色如常,仿佛她并未失态,那痛苦的声音并非她口中发出。 韶衍说道:「你是她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是个重情的人,九泉之下,必然希望你一生顺遂,为了她,你多珍重。」 韶衍转了身,神色变得冷酷漠然。 直到她离开,余惊秋连一句客套话也没说出来。 余惊秋原先对待韶衍这人便似对待陌生人,不喜欢也不怨恨,直到今日,韶衍叮嘱她珍重,余惊秋生了点怨怼心,这原该是詹三笑来说给她听的。 「人都走了,还盯着看?」楼镜挡住了余惊秋的视线,似笑非笑。 「我没有看她。」 楼镜轻哼一声,「你没有看她,但是抱了她。」 余惊秋微笑道:「她就要去替我们查药夫子的巢穴,还要帮我们救瑶儿,临行前,总要安抚好她。」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罢,楼镜上手剥了余惊秋的外衫。 「做什么?」 「脏了,我嫌它。」楼镜接过花衫手中的衣物,给余惊秋换上,顺着衣襟,说道:「再有下一次,我就不扒衣裳了,我要扒了你的皮。」 花衫在旁看着,暗诽楼镜的蛮横,不知余惊秋会如何应对,眼睛瞟过去,却见余惊秋从容道:「好。」 花衫,「……」他只觉得小神仙也好,余惊秋也好,这姐妹俩也是能人所不能,压得住楼镜和韶衍这种人。 韶衍走后,不过三日,干元宗的人找了来。即便是楼镜去了信,温言安抚,将事往小了说,宗内也被吓得不轻。 宗里损了元气,楼彦死了,李长弘疯了,长老陡地没了一半,要是宗主再有个好歹,干元宗便真是摇摇欲坠了。 因而不仅狄喉来了,陆元定也一道过来了。 一行人带来的还有一道消息。 曹柳山庄的庄主曹泊,在清泉道观的混乱之中,被飞花盟的人杀害了。 第143章 弔唁 干元宗的人赶到福瑞客栈时,楼镜正扶着余惊秋在院子里走路。 余惊秋腿上的伤恢復得最快,韫玉嘱咐她不宜久坐,她便在院子里活动。 她自己一人也能行动如常,但楼镜仍然要扶着她,也不是为着说什么话,只是钟爱两人在一起闲游,一步步踏过时光,而且楼镜也喜欢两人之间光明正大的温存。 一行人见到楼镜时,都怔了一怔,似乎还未从她是叛徒的身份里缓过神来。 狄喉先唤了一声:「宗主。」目光再看向楼镜。此时楼镜也正看过来。 师兄妹俩都不是心事百转千绕,有话藏着不说的人,可面对着对方,却拘谨地似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这是两人自死人庄后的第一次见面,当初因「云瑶之死」,二人决裂动手,还能记忆清晰,这无法不令得两人心中生出芥蒂。 只这芥蒂并不来自于埋怨痛恨,而是愧疚自惭。 两个人缺了释怀一笑的契机,以至于久别重逢,无言以对。 倒是陆元定要自在些,将她叫到了一边,目光柔和端详她的面孔,「楼彦做的那些事被揭了个干净,你的冤枉,众人终于明白,但师叔知道,这迟了太久。」 楼镜认真说道:「是啊,八年多,太久了。」 「只怪师叔,那时候回来的太迟,甚至后来对你生出怀疑,对调查你出走的真相心生懈怠,否则……」 「师叔,君子论迹不论心,你所做所为无可厚非,楼镜不会怪你。」 陆元定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长大了,稳重了很多。」 楼镜看向陆元定,忽然伤感,轻声道:「师叔也变了,鬓间生了好多白髮。」 「人到了这个年纪,是寻常事。」陆元定嘆息一声,「我到今日还记得当年临行前,和你爹的谈话。山君性子太软,郎烨太迂,狄喉太直,瑶儿散漫,你太倔,你爹担心自己大限将至,再无人庇护你们,你们无法独当一面,但是天资又卓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笑话他杞人忧天,谁知道你们命中真有这一劫。山君虽硬了心肠,雷厉风行,却落了一身伤,你已知道沉敛,却在外流落这么多年,还有阿烨和瑶儿……别说你爹泉下有知,就是师叔想起来,也心疼。」 「师叔……」 「镜儿。」陆元定柔声道:「如今只有你们三人了,更该珍惜彼此。我想你在外多年,也能体悟情意得来不易。山君为了能让你归宗,不惜向我和你吴师叔下跪,情愿不要那个宗主之位。你也不是孩子了,不要再总似少时和她争斗不休,你多多体谅她的心,她这个师姐很爱护你咧。」 第315页 楼镜心里似疼似麻,又酸又热,她瞟了眼远处的人,对陆元定道:「师叔,我明白。我必然也如她爱护我般爱护她。」 两人回到余惊秋和狄喉跟前时,余惊秋面色严肃,正敛眉沉思。 楼镜问余惊秋道:「怎么了?」 「曹庄主死了。」 「曹泊死了?!」骤然听闻这个消息,楼镜惊讶之余,唏嘘烦闷不已。这个老庄主,因为爱子之死,将她认作兇手,曾捉了她,将她囚禁蛇窟,她还未报昔日之仇,人就已经死了。 楼镜冷静下来,思忖道:「我当时还奇怪,曹泊也在宴会上,要是见到了我,早不管不顾的追杀过来了,但直到我在竹林和众人交手,你赶过来,都未见他踪影。他怎么死的?」 余惊秋道:「在宴会上被飞花盟埋伏的杀手所害。」 楼镜冷笑一声,「这若不是谣言,便是另有隐情。」 陆元定疑惑道:「怎么说?」 楼镜反而看向余惊秋问:「你怎么看?」 余惊秋道:「曹泊的剑法比师父的也是难分胜负,这些年只怕又有精进。飞花盟的人下毒的计谋被镜儿搅了,没有得逞,事先设下的各种埋伏也被镜儿揭穿。宴上众人被镜儿激起警惕戒备心,飞花盟又失了动手先机。当时在清泉道观,群豪汇聚,曹泊更不是孤身一人。如此种种,曹泊最终却在清泉道观死于飞花盟之手,实在蹊跷。」 楼镜问陆元定道:「师叔,曹泊死于飞花盟手中这一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陆元定问道:「少庄主柳卿云亲口所言,曹柳山庄的已经报丧了,宗主,我们要不要派人去曹柳山庄弔唁?」 余惊秋方才就在心中想这一件事,曹泊在这时候不明不白的死了,令她心惊,飞花盟蠢蠢欲动,而这时候各大门派却纷纷出事,不是凑巧,而是有人在暗中设计。 那只大手正在操纵棋盘,真人甚至连面也未露。 余惊秋凝视楼镜,「事出反常。」 楼镜回望余惊秋,「一探究竟。」 余惊秋和楼镜回屋时,路过飞天鼠的房间。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飞天鼠站在后面,从缝隙中看向余惊秋,小声地问:「你们要去曹柳山庄么?」 楼镜意味不明道:「嗯?」 飞天鼠接触到楼镜的目光,往后瑟缩了一下。 余惊秋拍了拍楼镜的手背,示意楼镜不要吓她。余惊秋往前挪了挪,挡了楼镜半步。 「我刚才在楼上,看到你们在院子里,听到你们说要去曹柳山庄弔唁。」飞天鼠细声细气,原本胆子就小,被吓之后,这畏畏缩缩的毛病更严重。 「你姐姐的事,我会藉着这次机会一併查清,你不必担心。」 飞天鼠低头扭着手指,似有话说,却又久久不开口。直到余惊秋和楼镜要离开,飞天鼠叫住余惊秋,说道:「你不要去。」 余惊秋止住步子,探究地看着那道缝隙中露出的小半张脸,「为什么?」 「他……他是个魔头!是他杀了曹泊,你不要去,他会害你的!」 飞天鼠没有指名道姓,余惊秋和楼镜却都知道这个「他」说的就是柳卿云! 两人对视一眼,难掩错愕,却又隐隐在意料之中般,心中平坦顺畅地接受了。 楼镜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他行兇的样子,被他发现,他要杀你灭口,所以你怕成这样。」 飞天鼠缩在门后,因为恐惧而目光晃颤,显然是被楼镜说中。 余惊秋和楼镜回到房中,正赶上韫玉来送药。韫玉嘱咐几句便离去,楼镜将人送出去,转回来轻轻阖上门,说道:「柳卿云只怕是已经沦为了丘召翊的棋子。若不借飞花盟的手,以他的能力,就是背后偷袭,都杀不了曹泊。曹泊可不是曹如旭!」楼镜目光阴冷,咬着牙说了最后一句。 余惊秋端着药碗沉吟片刻,「或许这弔唁我们不该去,若真是柳卿云已经和飞花盟勾结,难保这次弔唁不是丘召翊的又一次设局。」 余惊秋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唇上水润。 楼镜取出帕子,在她嘴边轻拭。 余惊秋握住身前的腕子,笑道:「你做什么,我又不是奶娃娃,你犯不着这么细緻。」 楼镜轻笑,「那可不行,陆师叔刚才在楼下可是耳提面命,让我好好服侍你。」 「他训你了?」余惊秋微凉的手指在楼镜腕上摩挲。 「没有,我只是……」楼镜想说些温情的话,寻常时候,那些让人牙酸的情话信手拈来,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嫌其轻浮,她的心这样软这样柔,感情却庄严深重,言语不能诉说,但到头来,又觉得自己似个悲春伤秋的诗人,矫情又磨蹭,不禁失笑,她前几日才嫌余惊秋黏煳来着,因而最后只是嗔了余惊秋一眼,将她耳朵轻轻一拧,「偏要我对你凶些,你才觉得正常是不是?」 「兇狠也好,温存也好,我只是希望你自在,不拘束。你在外面已经伪装太多了,至少能在我这里,不需要再隐藏。」余惊秋轻声诉说。 楼镜喉头一哽,眼眶蓦地热了,她偏转了视线,装作不经意看窗外的景色,眨了眨发红的眼圈,说道:「你刚才说这次弔唁有可能又是丘召翊设局,不该去,我觉得恰恰相反,若是丘召翊设局,我们更应该去,一直以来都是丘召翊出击,我们被迫应战,这一次我们主动出手,才好抢占先机,打他个措手不及。」 第316页 余惊秋静静地不说话,像是没有发现楼镜的动作,又顺应她转移了话题,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月牙儿受伤太重,不宜跟随我们,韫玉要照顾她,又抽不开身,那就让陆师叔送她俩人回宗门,狄喉跟着我和你去曹柳山庄弔唁。」 「你怎么去,伤都没好,跛着脚去么?」 楼镜阴晴转瞬。余惊秋望着楼镜不善的神色,目敛柔波,她徐徐说道:「去曹柳山庄弔唁,真相不明朗前,你不宜露出真容,否则以你的身份,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而我现在到底是一宗之主,狄喉不如我说话份量重,有些诘问对峙,让我来会更合适。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伤势,其实深重我心底有数……」 余惊秋在楼镜的逼视下,淡淡转口,「我答应你,这次去曹柳山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手。」 楼镜看了余惊秋好久,深深嘆了一口气。 幼时起,就是这样,她暴戾脾气,冲着余惊秋怒火滔天,余惊秋都只是对着她温温地笑,所有的力气都似打在了棉花上。 两个人相互知根知底,她要是不能让余惊秋理亏,就是再怎么阴着脸,都唬不着她。她心知肚明余惊秋说得在理,还好文丑早已带人潜入了信阳,让她多少有些底气,「你是宗主大人,听你的就是了。不把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我也不能放心。」 当日,陆元定启程,护送韫玉和月牙儿回干元宗。 余下等人歇了一晚,等明早动身去信阳。 却在这晚夤夜,长风又送来一道惊人消息,似霹雳般落下,叫众人又惊又喜,再无睡意:韶衍雷厉风行,又有身份之便,也或许是早就知道了一点线索,不过几日,就查出了药夫子的新巢穴。 韶衍的贴身侍卫浮屠亲自来传讯,当那个地名从浮屠口中说出,众人似被定住了身,谁也没言语,又在片刻间骤然醒来,余惊秋惊悟其中关节,楼镜面沉如水,狄喉杀气腾腾,啪地一拍桌。 木桌承受不住狄喉掌力,轰然塌碎,响声之中,气氛又沉寂下来。 浮屠早已离去,外头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烛光昏暗,映着师姐弟的面孔。 狄喉深唿一口气,冷静下来,思索道:「师姐,那人什么来歷,说的话可信么?」 楼镜向余惊秋道:「我来之前,就收到文丑的消息,说药夫子在那里现过身。」 余惊秋幽幽道:「灯下黑。」 狄喉听二人口气,是有八/九分信了,可他自己冷下心来想想,还是觉得浮屠的话匪夷所思,只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余惊秋道:「这一趟必须去。」掷地有声。 楼镜觑了觑眼睛,神情兴奋,说道:「一定要去,不仅要去,明早你去盐帮,邀洪世叔同我们一道去,还有忠武堂,这一次忠武堂可是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虽然忠武堂实力大减,但还有不少江湖好友留在忠武堂帮手,只要你开口相邀,他们不会拒绝,再就是丐帮。这可是天大的热闹!」 太阳惨白的光照射着幽曲山,山野静谧到令人发憷。 远远飘来一只白灯笼,上头一个大大的奠字,被道旁的枯枝刺破了,前来追灯笼的人捞起来,眼角余光瞥见道上黑压压一片影子。 这人正眼看过去,只见一行人浩浩汤汤往大门这边走来,他被那气势一骇,拔脚就想回去禀报,又生生立住,原来那一行人是前来弔唁的江湖朋友。 余惊秋和洪涯并肩而行,忠武堂和丐帮的人稍落其后。洪涯身边跟着盐帮的帮众。余惊秋身后跟着狄喉,狄喉身旁是个女子,这女子貌丑无盐,脸上的一块块肉疙瘩肿胀,挤压五官,难瞧出是张人脸,只能从身形辨出这是个女人。 狄喉和女子身后跟着一人,浑身裹在黑袍之中,瘦小的身姿被人群遮掩。 余惊秋一行人还没进大门,一身孝服的柳卿云已出来迎接。 余惊秋远远觑看着,曹泊的丧事大小事仪需要柳卿云操办,柳卿云不见丝毫倦惫之态,反而像是积蓄已久的力量得到释放,卯足了劲,有使不完的力,精神极好,偶尔想起这是亲爹丧事,脸上便生出淡淡的悲伤之态。 柳卿云脚下生风,走到跟前,不动声色望了眼人群,「各位真是厚意,为了祭拜老庄主,竟然这样兴师动众。」 洪涯和他打哈哈,「曹庄主武林泰斗,是多少后辈心中楷模,他过世,我们自然都想来送他一程,尽尽心意。」 柳卿云似笑非笑,「各位乌泱泱一起过来,在下还以为是来闹灵堂的。」 那忠武堂的听了,说道:「少庄主,清泉道观的英雄宴你也是在场的,咱们都是那日聚到许州的,只是被飞花盟的搅了局,还没来得及走,又听到曹庄主的噩耗,这才结伴一道来了。怎么在你口里,倒像是别有用心!」 柳卿云瞟了眼没开口的余惊秋,默了一瞬,说道:「是在下失言了。」 柳卿云领着众人进了山庄。 灵柩停在盈风宿雪阁。盈风宿雪阁坐落在幽曲山山内最大的一块山坪,风水地气极佳,楼阁错落,疏密有度。 柳卿云在灵堂前停步,说道:「灵堂地小,难容各位一起进去,洪帮主,你看……」 洪涯一挥手,对身后帮众道:「你们先在外头候着,等会儿一个一个进去祭拜。」说罢,和余惊秋等人,丐帮长老,以及忠武堂的几个朋友一起进去了。 第317页 柳卿云脸色微青,他的本意是叫这几个派别的分开来带着自己的人进去祭拜,而并非是领头的留下下属,结伴进去!可再要出言阻拦,已然晚了。 灵堂内有不少前来祭拜的江湖人士还未离去,庄子里的人披麻戴孝伺立两侧,垂首哀泣,曹泊夫人早亡,跪在灵柩前烧纸的是柳卿云的妻子朱氏。 余惊秋暗中扫了一眼,别说曹家的子侄旁支,连曹老二的身影也没见到。 洪涯已开口问道:「怎么不见曹老二?」 柳卿云哀伤地嘆息一声,「二叔听到我爹离世的消息后,承受不住悲痛,已病了多日了。」 「病了?」还不待洪涯多问,一旁祭拜的江湖剑客斜眼扫了他们一眼,忽然冷冷说道:「这几位哪里像是来祭拜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众人顺着剑客的目光看向狄喉和那个容貌奇丑的女人,喉咙里都溢出愤怒的声音。 哪有来灵堂弔唁携带兵刃的道理! 余惊秋淡然道:「我们此行,确实不止为弔唁而来。」 第144章 长驱 「曹柳山庄并非没有客堂,有什么事等不得这一会儿,非要在灵堂说,且携刀带剑,这是前来弔唁的礼数么!」 余惊秋斩钉截铁,「确实等不得。」 灵堂先前来祭拜的人未走,余惊秋一行人进来后,灵堂前的院子里站满了人,眼见余惊秋搅扰了灵堂,目露不满,「余宗主,好大的威势,可这里也不是你干元宗!」 「死者为大,纵有天大的事也不该在这闹,惊扰了亡灵。你说是不是,余宗主?」 余惊秋面对众人谴责的目光,泰然说道:「让柳庄主将这丧事继续办下去,才会叫亡灵难以安歇。」 柳卿云脸色一变,厉声道:「余惊秋,多年以前,干元宗和曹柳山庄交情匪浅,是你们宗里的楼镜害死我大哥曹如旭,楼玄之包庇女儿,是非不分,令得两家一度势成水火,是后来楼镜背叛宗门,出逃飞花盟,干元宗将她除名,我爹又看在那楼彦低声下气赔小心,才不再和干元宗计较。今日你过来,诚心弔唁,我柳卿云以客待你,你要是存心过来闹事的,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不要打量着我爹去世,你干元宗的就能踩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曹柳山庄的人还没死完呢!」 旁观的人神情愤愤。受余惊秋相邀而来、不明真相的人脸色尴尬。洪涯插在中间打圆场,说道:「柳庄主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嘛,我们当然是诚心来弔唁的。惊秋,不管什么事,先祭拜了曹庄主再说。」 余惊秋默然。洪涯率先过去拈香敬拜,其后是忠武堂等人,最后余惊秋动了,拈香躬身一拜。 众人以为她这默不作声祭拜是服了软,柳卿云满心想着余惊秋祭拜完后,将人赶出去。 余惊秋直起身来时,突然开口,「曹庄主。」 众人一凛。 余惊秋道:「想你声名也是响彻武林的人物,曾与我师父力挫飞花盟气焰,将其驱至江南,修为卓异,剑术超群,你死也当是死在同一流剑客的顶峰对决中,力竭而亡,也许你自己也未想到,自己会命丧宵小的暗算之中,想你九泉之下,只怕死不幂目。」 柳卿云眉头一皱。众人茫然,不知道余惊秋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余惊秋已走到灵柩前,手扶着灵柩,「你必然是死不瞑目的,逆子勾结飞花盟谋杀亲父,到头来这真兇逍遥不说,还霸占了山庄,堂而皇之替你办起丧事来,天底下哪还有比这更气人的事,你这黄泉路都要走得不顺畅了。」 余惊秋的声音似阴森森带着一股寒气,众人一个激灵。 柳卿云愣了一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血红,咆哮道:「你有疯病?胡言乱语!专程上我爹的灵堂来诬陷我,不叫我好过?你们干元宗有个楼镜勾结飞花盟,就以为所有人和她一样勾结飞花盟?有个楼镜大逆弒亲,就以为所有人和她一样是枭獍之心?我算是瞧出来了,你们干元宗这是还记着当年的仇,见我们曹柳山庄大势将去,特地过来羞辱我们来了!」 众人还沉浸在对余惊秋话语的惊骇当中,没能转过神来。 余惊秋云淡风轻,斜睨了柳卿云一眼,「柳庄主,你当我没有真凭实据,会特意跑到曹柳山庄的地盘上来说这种话么?」 此话犹如当头棒喝,柳卿云僵立当场,整张脸上的血色刷地退了下去,显出一丝惨白来,他嗫嚅了一下,「我从未做过的事,你哪来的真凭实据,便是有,也定是你伪造出来的!」 余惊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道:「你做未做过,你心中有数,在场诸位心中没数,所以我要在这里将曹庄主死亡的真相揭开。」 洪涯颇为紧张地望着余惊秋,来之前余惊秋给他透漏了一点消息,可他知道的并不详尽,「惊秋,你说的是真的?」 「世叔,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余惊秋望向院子里,狄喉和那个容貌奇丑的女人侧开身子,两人身后站着的那个披着黑袍的人走上了前来,余惊秋说道:「柳卿云如何连同飞花盟的人杀害曹庄主,前前后后,这人都看在了眼里。」 那人脱下黑袍,露出面容,站在中央,局促不安地接受所有人目光的注视。 柳卿云浑身一抖,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那小毛贼飞天鼠么。」 第318页 「诶?我在清泉道观瞧见过她和柳庄主说话!」 余惊秋说道:「飞天鼠,那日你在清泉道观里都瞧见过什么,一五一十说给众人知道。」 还不待飞天鼠开口,柳卿云一声断喝,「一个盗贼说的话有什么可信度!」 余惊秋乜了他一眼,淡淡道:「有没有,也不是你说了算。」 柳卿云一记冰冷的眼刀飞向飞天鼠,咬牙道:「飞天鼠,你可要知道,今日你若是助纣为虐,来日我曹柳山庄,必不饶你!」 飞天鼠一哆嗦,彷徨无助的目光望向余惊秋。 余惊秋向着她点了一点头,静立在那里,便似山岳一般持重可靠。 飞天鼠心定了一定,说道:「那日我在清泉道观道场北侧的芭蕉院子里,听到外头起了打斗声,我功夫不好,不敢出去,躲到了屋子里头,不一会儿,有人朝芭蕉院子这边靠过来,一个人说:爹,楼镜刚才就是往这方向走的。我听声音熟悉,靠在槅门后头往外看,就见到曹庄主带着柳卿云和蛇姬追到了院子里来。」 灵堂里外,有人静听,有人沉思,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不动声色将这场上的主角一个个打量,众人神态各异,却没有一个人再似打断余惊秋说话那般来打断飞天鼠说话。 柳卿云脸色越来越差。 飞天鼠道:「三个人在院子里扫了一眼,蛇姬突然指向一个空处,说道:庄主,是楼镜!曹庄主顺着蛇姬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在这时候,蛇姬突然向曹庄主出手了!她肩上一条花斑蛇,和她手中一把短剑,都朝着曹庄主要害袭去,曹庄主虽然反应迅疾,防住了,却没防住背后,站在他身后的柳卿云也朝他后心一剑刺了过去。那剑刺得真狠,一点犹豫也没有!要是我,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曹庄主不愧武功深厚,竟然能偏开要害。」 众人脸色早变了几变,不由得止住了唿吸。 飞天鼠越说越忘了害怕,越说越沉浸在当时的惊险场面之中,「曹庄主以一敌二,受了伤,还是能不落下风,没过一会儿,外边又有响动朝这靠近,我以为是援手,曹庄主也是这样想的,可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来的是飞花盟的人,更令我们想不到的,这些人不光不对付柳卿云和蛇姬,甚至帮着他们对付曹庄主!」 曹泊谨慎,也料想不到属下和儿子接连的背叛,更料想不到两人勾连了飞花盟的人,曹泊修为深厚,也架不住两人连环的偷袭,即便他挡住了两人,也挡不住事后螳螂,围上来的飞花盟。 飞天鼠道:「曹庄主寡不敌众,怒骂柳卿云,将他贬得一文不值,畜生不如,激怒了柳卿云,我听柳卿云说:在你眼里,曹如旭才是你儿子,我不过是个下/贱的野种,自然什么都不如他。老东西,你怕是还不知道罢,你那宝贝儿子,我连他一个手指头都比不过的天才,却死在我的剑下。柳卿云拿着手指抵在曹庄主背后比划,说:就这样,一剑,刺过他的胸膛。你以为是楼镜杀了他,对楼镜的赶尽杀绝,真是剩了我不少麻烦。」 余惊秋目光幽幽,扫了眼灵柩。她想曹泊没怀疑过柳卿云,不是没想到,而是太傲慢,小瞧了柳卿云的恶性,以为柳卿云不敢、也没能力杀死曹如旭,算计到他。 柳卿云听飞天鼠说完,忽然定下了神,向余惊秋冷笑道:「哦,我明白了。我听到传闻,说你在清泉道观替楼镜解围,甚至说出『要动她,得先过干元宗这一关』不遗余力地维护她!原来你大费周章,是想到我这来替楼镜洗清她杀害了我大哥的罪名。余惊秋,你打得好算盘啊,为了帮楼镜,飞天鼠这些荒唐的言论你也编得出来!」 飞天鼠见他此刻不仅厚颜不认,反倒指赖旁人,心里有气,大声说道:「我还听见你对曹庄主说:你瞧不上我,即使你只有我了,也从没想过要将曹柳山庄交到我手里,我知道你,你盼着曹沫儿和穆岩给你生个外孙,好来接你的衣钵,可惜你的汝峰来不到这世上!曹庄主质问你,曹沫儿难产而亡是不是你从中作梗,你亲口承认,将伤重垂危的曹庄主生生气死!」 人群之中一人忽然惊唿道:「这!曹兄给外孙起的小字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若不是飞天鼠听到过,她怎么会知道世侄女那未出世孩儿的小字叫汝峰!」 柳卿云额上沁出冷汗,唇瓣颤动着,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众人窃窃私语,柳卿云狠狠瞪向余惊秋。余惊秋蔑然一笑,「说到底这是你们曹柳山庄家事,干元宗和曹柳山庄关系疏淡了,飞天鼠说的这些话,信或不信,信了之后如何处置,还是要你们曹柳山庄的人出面。请曹老二出来主持罢。」 柳卿云脸上的肉一抽,厉声道:「莫说我二叔病了,就是没病,也犯不着为了这些莫须有的话出面!你教唆飞天鼠来说这些话,事先准备充分,连我侄儿的小字也查出来了,谁人看不出,这不过是你的阴谋算计,挟私报復,想要搅扰得我家宅不宁!你既不遵礼节,我何必以客待你!」 话音落时,柳卿云暴起,一掌朝余惊秋攻来。 两把剑同时出鞘,似疾风扫来,拦在余惊秋身前。柳卿云倏然收掌,身子后掠。 余惊秋道:「曹老二是病了不愿来,还是被关押了起来,压根来不了!柳卿云,你曹柳山庄的家务事我不管,今日来,我要管的只有一件事,挖出死人庄,杀了药夫子!」 第319页 灵堂内外一片譁然! 洪涯失声道:「惊秋,这话是怎么说,早在去年,各路人士就联手剿了死人庄,只是跑了药夫子。」 余惊秋说道:「只要药夫子没死,死人庄就还在,它可以在江南,在许州,也可以在幽曲山,在这曹柳山庄之中!」 此话一出,掷地有声,犹如霹雳,狠狠在众人头顶炸响! 「你放屁!」柳卿云竟顾不得礼仪,双眼赤红,青筋暴起,脖子涨得老粗,「来人,给我把他们轰出去!」 众人见他似被踩了尾巴,暴跳如雷得不成样子,不免疑心更重。 洪涯压抑着声线也压不住那份激动,问道:「惊秋,这可不是小事情,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当真是说这死人庄藏在幽曲山?」洪涯没敢直接说是曹柳山庄,他想这柳卿云也没丧心病狂到把死人庄建到曹柳山庄里来。 余惊秋道:「世叔,原谅山君事先隐瞒,实在是此事非同小可,上一次正是因为有人提前走露了消息,才让你们扑了个空。这一次不得不谨慎。我相信这消息来源,否则也不会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揭穿。这死人庄不止是在幽曲山,更是在这曹柳山庄内!」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倘若不是余惊秋先揭穿柳卿云谋害亲人的面目,众人乍听这话,只会觉得荒唐不可信,倘若不是余惊秋在忠武堂撕下九尾狐狸多年伪装,众人只会觉得曹柳山庄暗藏了死人庄匪夷所思。 但就是现在,得知这一切,众人也是半信半疑。 曹柳山庄的人取过兵刃,将余惊秋等人围在院中。属下将剑递给柳卿云,柳卿云一把拔出长剑。 狄喉见状,说道:「宗主,不必跟他废话,直接派人搜庄子!」 「你说搜就搜,你当这里是你家后院?」柳卿云厉声道。 余惊秋严威凛凛,「诸位,倘若什么也没找到,证明我余惊秋污衊了柳庄主,余惊秋愿受任何责罚!」 洪涯热血沸腾,中气十足,应了一声,「好!算老夫一个!」 忠武堂跟来的几个一咬牙,说道:「捨命陪君子了!」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既不出手阻拦余惊秋等人,也不同余惊秋等人一起搜查,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柳卿云长剑一挽,就要朝余惊秋刺来,奈何越不过狄喉去。柳卿云一声令下,灵堂四面侍立的人纷纷动手,洪涯猿臂一展,夺了一把剑,拦住了左侧的人,忠武堂的人沉嘆一声,也同曹柳山庄的人动起手来。 余惊秋率先走出了灵堂,只见花衫手里扣住了两人。 「这是?」 「刚刚熘出来的,只怕要去报信呢。」 余惊秋点了下头,跟着她来的这些人不是干元宗的弟子,而是早就潜入信阳的文丑等人。 一行人连同盐帮的、忠武堂的很快散去,散入这曹柳山庄各个角落,掘地三尺,势要将这药夫子找出来。 那容貌奇异的女人虚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似在出神,忽地眼中光芒一闪,对走不远的花衫说道:「花衫,你跟我去一个地方瞧瞧。」 余惊秋忙小声唤道:「镜儿?」 那怪异的女人正是伪装了容貌的楼镜,她回过头来对余惊秋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看一眼就回来,文丑,看着她。」交代完后,楼镜提气轻身,和花衫向远处飞掠而去。 楼镜带着花衫在庄子里绕路,楼镜会不时停下来,闭上眼睛回忆,越走越偏,路径越来越崎岖。 花衫一度怀疑走岔了路,直到眼前出现一座飞桥! 飞桥对面是一座兀立云中的山峰,山面如刀削斧裁,山顶是极宽阔的大坪,坪上有房屋。 有人守在飞桥前,两头都守着两人,这一头的人见了楼镜和花衫,凛然喝道:「什么人!这里是山庄禁地,闲杂人等不得踏足!」 楼镜声音比这崖间的风还凉,唤了一声,「花衫。」 那两人还未及反应,一道青影直冲过去,两人回头一看,先前还在桥前的人,一眨眼,竟越过了他们,到了桥上!而留在这头的花衫,已拔剑朝他们攻来。 桥上那一头看守的人见这变故,当机立断,要拔剑断桥,还未出手,白光一闪,热血喷洒,一人毙命。另一人大骇,惊惶之下,过不了几招,也亡于春水之下。 楼镜抬头看眼前这大殿,宽阔如旧,但两侧又建起不少小屋。楼镜径直进了大殿,每隔两丈放置了火炉照明,火焰滚滚,殿中比记忆里亮堂多了,更容易照清她这入侵者的身形。 殿内看守的人不由分说,冲杀过来,楼镜不知是重临旧地,心中阴暗蔓延,亦或是捉到了药夫子的尾巴,热血激盪,手中剑意悍然,杀招大出,放肆到了极点。 敌人的热血溅到楼镜身上,她俨然已化身修罗! 楼镜踏过一地尸首,走到记忆之中,嵌在地上的那千斤重的铁门前。花衫已赶了过来,惊唿;「曹柳山庄内竟有这种地方!」 楼镜挑断锁链,和花衫推开那铁门,殿内的光线洒下去。楼镜觑着下面,攥紧了手,犹疑了一瞬。 花衫唤道:「鹓扶?」 楼镜声音沙哑,对花衫道:「你守在上面。」 楼镜轻身一跃,顺着石壁而下,轻盈落地,她闭了一闭眼,再睁开,已习惯了下面的黑暗,能看清下面景象。 第320页 这里比之从前更宽阔了些,似乎被人为的挖凿了,已见不到毒蛇身影,却还能看到地上散碎的毒蛇白骨。 这地洞深处,蜷曲不少人影,她的道来似石子投入水中,将这死气沉沉的阴森地狱激起一点涟漪来。那些被囚禁在此的狼狈身影,一双双黑暗中的眼睛闪烁光芒,直直地盯着她。 楼镜唤道:「云瑶!」 困在这里的人都看着她,无人应她。楼镜往里走,在黑暗中辨认众人容貌,嘴里更大声的唿唤。 左边一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楼镜听得这声音,看向说话的人,从那散下结成一绺一绺的头髮中,辨认出他的脸,一股冷笑直冲而出,「曹老二?哈!风水轮流转吶!」 曹老二浑身一震,勐地抬头,穿进他琵琶骨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呛啷啷响,紧着嗓子逼问,「你是谁!」 楼镜道:「不记得我了?没想到有一日,你也会被关进自家牢房,这龙窟的滋味如何?可惜了,如今没有毒蛇给你作伴!」 「你是楼镜!」曹老二嘶了一声,「你是见我落难,专门来药夫子这一趟来笑话我的?」 众人被关在这里,不知道外边闹得天翻地覆,听见来人是飞花盟的人,眼中的光芒灭了下去。 「我要是说是来救你,你定不相信,我自己听了也觉得好笑。」楼镜冷嗤一声,不再理他,往里寻找,没见着云瑶,心中一空,沉着嘴角,一言不发往外走。 楼镜没搭理这行人,要从那洞口飞身上去时。曹老二忽然开口,「云瑶姑娘被他们带到药庐去了,在大殿最深处,刚走不久。」 楼镜心里勐地一跳,回头看了眼曹老二,足尖一点,飞身而上,出了地洞,来不及和花衫说话,便直奔大殿深处。 那大殿好似没有尽头一般,前行不久,便看到左右两侧设置了一个个宽大的铁笼,犹如牢房般,里头关了人。原来修为深厚的那些人被关押在地洞下,那些功力稍浅,或更本没有修为的人才被关在上面。 那些人听到动静,一双双眼睛都朝她看过来。 楼镜望着前头的路,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心跳声压过了所有的声音,直到另一道声音闯入耳中。 那是有人哀戚吟咏着《阳关三叠》恨别的词句:……伤怀,楚天湘水隔渊星,早早托鳞鸿。情最殷,情最殷,情意最殷,奚忍分,奚忍分。 楼镜脚步慢了下来,灯光明亮,那吟咏之人的身形映入眼帘。 楼镜喉间发涩,第一次张口,竟未叫出声来,她缓了缓,声音喑哑,叫道:「师姐。」 云瑶双腕被铁链拴着,身体被吊起,双脚刚好离开地面,抬起头来,目光直直望着这个突然出现,容貌奇丑的女人,有茫然有探究,还有尚未退却的伤感悲戚。 楼镜走近了,紧张地将她身体上下打量,脑袋、双手、胸腹、双腿,一路看到赤/裸的双足,上面的血迹已干涸凝结髮黑,楼镜怔在那里,一点怒火在肺腑之中,似星火燎原,烧得她整个人双目通红,「你的脚——」云瑶忽然眼睛一亮,惊喜叫道:「哎呀,阿镜,你是阿镜,你是阿镜对不对!」 云瑶那样欢喜,双眸晶亮,弯成月牙。 楼镜春水一挽,那腕粗的铁链断裂。云瑶站立不住,整个人软倒下去。楼镜抱住了她。 「扶着我点,我站不住。」云瑶攀着楼镜的肩,往上蹭了蹭,手摸着楼镜的脸,取笑她道:「你脸上这是什么东西。」 「我易了容。」 「难看死了。」 「瞧一瞧,这怕是来了一位老朋友呢。」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说话的人自阴暗处走到灯光下来,正是蛇姬,她轻抚着肩上的毒蛇,笑觑着两人。 楼镜回头看去,眼神冷到了极处,春水在她手中激悦颤鸣! 另一头,楼镜离去后,余惊秋在灵堂外等候,去搜查的人陆续回来,一无所获。 余惊秋向里一看,灵堂内的狄喉和柳卿云越战越凶,柳卿云双目红得似要滴血,长剑发疯似的狂舞,内力颇为古怪,狄喉竟处在了下风,身上衣裳被刮破了几道。 狄喉眼角余光瞥见余惊秋手按在解厄剑上,似乎要来助阵,想起医嘱,忙道:「师姐,不用管我!」 狄喉将身上破烂了的衣裳一扯,动起真格来。 余惊秋手松了松,退出来,犹豫片刻,向着楼镜的方向而去。 文丑道:「二小姐,鹓扶让你在这等她。」 「我知道,但我担心她,若他们真找到药夫子巢穴,就他们两人也应付不来。」 「可……」 余惊秋人已经走了,文丑只得跟上去。两人顺着楼镜留下的痕迹,一路找到飞桥前,看见桥边的尸身,神色一凛,对望了一眼,疾步朝着那座山峰大坪上的房屋走去。 两人进了殿,瞧见殿中惨状,脸色一变,寻着血迹走到那地洞铁门前。 那铁门打开着,余惊秋看见阴暗处似乎有人,「我下去看看。」 文丑还想劝她,让他先下去探路。余惊秋已经抽过一旁的火炬,飞身而下。 余惊秋举着火把往里走,火把的光芒和热度强势侵入这阴寒地狱。 习惯了黑暗的众人偏开脑袋,用手遮挡光芒。 余惊秋道:「诸位不要惊慌,我是干元宗宗主余惊秋,诸位可是被药夫子捉来关押在这里的?」 第321页 众人听了这一句话,真是如闻天人之音,麻木的脸上绽出剧烈的颜色,「你,你是干元宗的宗主?!」 「干元宗的人来了?!」 有人竟嚎啕哭起来,「老子终于能从这鬼地方出去了!」 曹老二审视地看着余惊秋,先是一个楼镜,后又来了个余惊秋,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不待他细想,头上一阵冷风掠过,匡啷一声,墙上插进他琵琶骨的锁链断裂。 余惊秋道:「曹大侠,曹柳山庄乱成一团,此刻还需要你来主持大局咧。」 曹老二张了张口,他看着余惊秋,恩恩怨怨,千头万绪,化作一声嘆息,「多谢。」 余惊秋往里走去,以解厄剑断开众人束缚,感激之声不断,文丑也已下来,帮扶着体力不支的众人飞身上去。 余惊秋问道:「不知各位可有见到过我师妹云瑶?」 曹老二说道:「云瑶不久前才被带出去,在你之前,楼镜来过,找她去了。」 余惊秋听到这话,心头微微一松,云瑶还在。 余惊秋正要出去,火把照耀到一面墙壁上,那墙壁暗沉,与右面的不同,显然是山体天然的墙壁,并非人工开挖出来的。吸引了她的是墙上的字。 那些字是人为刻画出来的,只有两句。 ——馒头难吃,老鬼难看。 ——水冷,饭冷,身板冷。石硬,铁硬,骨头硬。 这话,这字,一看就是出自云瑶之手。余惊秋眼中酸热,抚着那字,又是难过又是好笑。 抚着,抚着,摸到边上,感觉石壁触感突兀,似乎还有字,火把照来,只见壁上刻着一道道竖痕。 竖痕颜色很深,显然刻的比云瑶要早上几年。 那竖痕一条条占满了半面墙壁,余惊秋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顺着看下去,直看到竖痕下端,她身子陡地定住了,眼睛发直,望着山壁。 余惊秋伸过手去,指尖颤抖着触碰上墙壁上的刻痕,嘴里无意识念出上面的字,「余、惊、秋、郎、烨、狄、喉、云、瑶……」 这显然是从前被关在这地洞里的人刻下的,除了云瑶外,还会有谁会在这里刻下他们师姐弟的名字? 一个想法似道白光在余惊秋脑海里一闪,她的心被骤然拧紧,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打着火把,照亮每一个角落,寻找蛛丝马迹,那火光最后定格在地上,照着一地毒蛇的白骨,余惊秋的脸抽搐了一下。 文丑送走了所有人,却没见到余惊秋上来,他下来一看,见余惊秋丢了魂魄般,直愣愣看着地上的骨头。 文丑走过去。余惊秋忽然捂着心口,神情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文丑神色大变,三步并一步走,扶住余惊秋。 火把掉在地上,余惊秋望着昏暗的洞顶,眼中水光闪动,似悲嘆似怨艾,压抑地嘆,「啊……」 第145章 直入 真气激盪,室内平地风生,吹乱了烛火。 楼镜和蛇姬相见,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新仇加旧恨,只想活撕了对方。 蛇姬和楼镜交过手,知道她底细,因而不敢轻敌,趁着楼镜抱着云瑶被掣肘,先下手为强,铁莲子漫天洒来。 楼镜知道这铁莲子的厉害,敛住锋芒,硬是没用剑锋碰到铁莲子,只以剑面弹开。 蛇姬冷笑一声,信手一甩,腕下飞出一柄小刀。楼镜瞳仁骤然一缩! 刀光森寒,却不是射向楼镜,而是射向被楼镜弹开的铁莲子。刀刃将铁皮划破,里面立刻飞出无数银色小珠,流星也似朝四面疾射而去,打碎了周围的铁莲子后,又有更多的银色小珠疾射出来。 楼镜剑光如织,见影难见形,饶是如此,她护着行动不便的云瑶,不易躲闪,终有防守的死角,楼镜将云瑶往后一揽,那小珠射在她左肩上,便是有内力护身,也被一震,半边肩上发麻,逐渐痛感漫上来。 云瑶见楼镜为护自己受伤时,失声惊唿:「阿镜!」意识到自己成为累赘,她张了张口,眼眶红了,却咬着下唇,再不发声。而今她能做的,也只有不出声,不去分散楼镜的注意。 楼镜一眼瞥到蛇姬得意的面容在摇曳的灯光中忽明忽暗,脑海中灵光一闪,春水一转,挑飞银珠,嗤地一声,室内忽然暗了些。 原来银珠飞射向烛台,将灯芯打断,灯灭了一盏。 楼镜看似防守,实则动作行云流水,只为灭灯,一连六盏,转瞬之间,室内昏暗不已。待得蛇姬察觉楼镜意图,这里只剩下了一处火炉照明,而楼镜抱着云瑶就站在火炉旁! 蛇姬抢上前来,楼镜脚上运劲一挑,火炉倒飞而起,满炉燃烧的干柴与飞舞的银珠接触,火星四溅。 一股气劲将火星吹舞向蛇姬,蛇姬只觉得脸上一烫,热浪熏得人睁不开眼,蛇姬本能的往一旁撤,奇得是她不往外撤,却往没有退路的大殿尽头撤。 火炉反倒,一炉燃烧的干柴将熄未熄,殿内陡然黑了下来。楼镜眼睛一闭一睁,黑暗之中,双目亮如点漆。 楼镜手掌在云瑶腰际上一推,将人轻轻送出,同时对赶来的那道身影叫道:「花衫,将她送去余惊秋身边。」 云瑶浑身一震,那过耳的名字似道雷霆击在她身上,「阿镜,你说谁?」 花衫将人接住,感觉到怀中人的无力,说道:「冒犯了。」将人打横抱起。 第322页 楼镜却无暇回復云瑶的话,她那剑如影随形,紧追蛇姬不舍,大殿越往内越远离光源,越是黑暗,但对楼镜来说,却毫无影响。 楼镜内劲连绵不绝涌出,春水似发出暗红的光。 殿内空气变得闷热异常,蛇姬只觉得要喘不过气来,她眼睛无法片刻间适应黑暗,只能听声辩位,陡然瞧见跟前一抹红光! 那红光流曳,似在描摹作画,一朵红莲,凛然绽放! 蛇姬情知是楼镜的剑招袭来,她原要防守,但她和楼镜这一招交过手,吃了亏,那铺天盖地的威压令得她意识深处胆怯,身体本能地往一侧躲闪开去。 轰然一声,大殿墙壁被悍然剑气破开一个大洞,碎石横飞。 蛇姬没能完全避开,她捂着手臂,鲜血自指尖流溢出来,跌跌撞撞走近那大洞之中。 楼镜追了进去,只见这大殿墙壁后面不是外头山坪空地,而是一间隐藏的密室! 密室不大,六丈见方,一件梨花柜上满是方格,摆满了瓶瓶罐罐,墙壁上倒悬着干枯药材,散发苦香,尽头一张罗汉床,上面盘腿坐着一人,形容枯瘦,两撇老鼠须,不是药夫子是谁! 蛇姬叫道:「药夫子,火烧眉毛,你可躲不了清闲了!」 楼镜一见药夫子便通红了眼,牙关咬得脸上肌肉抽搐,狠狠说道:「药夫子,你可叫我好找,原来缩在这里!」 原来月牙儿在忠武堂曾出其不意一掌打伤了药夫子,楼镜闯入龙窟时,药夫子正在这密室之中调息疗伤,才未及时出面。 药夫子眼见霍然睁开,睛光一闪,「你居然能找来这里。」 楼镜怒声:「是因为天要收你!」 楼镜春水一震,剑光暴涨。药夫子和蛇姬同时避开,瓦罐爆碎,土褐色的粉尘四扬。药夫子的地盘存放的除了毒药,还能是什么好东西。药夫子精通毒道,一些毒药沾之即死,楼镜不得不防。 楼镜脚下后掠。蛇姬冷眼旁观,瞧出她的顾忌,趁势射出铁莲子。 这密室之中灯光明亮,蛇姬看准了楼镜后脚欲落的位置,两枚铁莲子先后射出,后一枚更快更勐,撞在前一枚身上,两枚铁莲子射击路线变更不说,相撞之际,还炸出无数银珠! 楼镜瞳仁骤缩,这处密室狭窄,空间又相对密闭,药夫子若是用毒,对她极不利,更何况还有个蛇姬的暗器伺机而动。 楼镜纵身一跃,剑绽霜华,将这密室屋顶破开,碎瓦纷纷落,青灰漫天,缕缕天光投射而下.楼镜跃身到屋顶上,身后两道阴森之气直贴上背来,楼镜回身一剑,紧追而来的蛇姬和药夫子分散左右,齐向楼镜攻来。 药夫子五指成爪,阴狠刁钻,内劲催吐直视手掌氤氲一层紫气,显然毒功了得。 楼镜哪里敢以肉躯相碰,春水进退潇洒,但却寻不到破敌取胜的机会,只因蛇姬在侧,缠身点穴,功夫绵柔,只要被缠上了,极难脱身。蛇姬指甲里的毒素她也是领受过的,虽然身体有了抵抗性,也不敢轻视小觑了。 一行三人斗得难分难捨,药夫子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吊桥上离开的曹老二,脸色一变,心念电闪,「不好,这妮子怕是把中原武林各派的人引来了,等曹老二一现身,柳卿云暴露,我们就要受他们的围攻了,得速速离开!」 死人庄藏身多年未被发现,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药夫子谨慎,只要感到情势不利,便速速脱身。 楼镜见到药夫子眼珠一转,便知道他打得算盘,冷笑道:「想跑?没那么容易!」 药夫子脸色阴沉,对蛇姬说道:「先解决了这个麻烦!」 药夫子掌心紫气聚敛,一掌使来,那紫气似乎飘散出来,楼镜剑气涤盪毒雾,身形后掠,避其锋芒。 药夫子面露喜色。楼镜目光一掠,蛇姬射出铁莲子封去退路,楼镜沉着应对,便是蛇姬击发了铁莲子机巧,银色小珠漫天爆出,身边没有挂碍,楼镜剑光如织,将周身防得滴水不漏。 只可惜,棋差一招。 那乱射的银珠之中,悄无声息混入药夫子一枚暗器,楼镜剑舞之下,惯性使然,不思躲避,而是一剑挑开。 谁知春水一碰那圆形暗器,那暗器立即爆出一团紫色烟雾,将楼镜笼罩在内。 楼镜心里咯登一下,衣袖掩住口鼻,顾不得银珠打在身上,忙闭气躲避,后退没几步,身子一晃,倚着剑跪倒在地。 药夫子一见得手,心底提着的那一口气微微一松,笑道:「即使你闭了气,这毒药也会从你皮肤上的毛孔侵入进去,若非你动作快,此刻你已通体紫涨,七窍流血了。」 蛇姬道:「趁她病,要她命!」 两人不多废话,也未因楼镜中毒而轻视,一齐动手,要取她性命。 楼镜突然抬头,朝着两人一笑,「蠢货。」 「是我装的。」楼镜已知此行来捉药夫子,怎会毫无准备,早就服下韫玉先前相赠的丹药,她身受蛇毒淬鍊,对毒药有了抗耐性,此时侵入的毒雾又不多,对她压根不成威胁! 楼镜暴起,剑气逼人,她朝两人身后大叫一声,「师兄!」 两人大惊,陡然感受到身后令人胆寒的压迫力,方才见楼镜势败,心神一松,竟疏于察觉,身后来了人也不知道! 两人一回头,只见狄喉凌空一剑刺来,无匹威势,直如开天闢地,待要回手,身后楼镜相合,洞天一剑,气贯长虹。师兄妹离别多年,默契仍是常人难及,不必言说,便心领神会,使出两仪剑阵! 第323页 剑气浩瀚,风云异色,青瓦震颤,剑光之内,是这两人无人能侵/犯的领域。 药夫子和蛇姬逃不出,更抵挡不住! 只听两声悽厉哀鸣,两蓬血雾暴出。 药夫子和蛇姬软倒在地,身上伤口无数,五脏六腑更被剑气所创伤,再无还手之力。 楼镜和狄喉相视一笑,往日一点芥蒂,消弭无踪。 楼镜还不待喘上一口气,快步走到药夫子跟前,目中凶光下觑着他,狞笑道:「你不是最爱挑人手筋脚筋的么。」 春水寒光一闪,挑断了药夫子双手手经,药夫子闷哼一声,楼镜心中没有快意,反而更加痛恨,狠声道:「你自己也尝尝其中滋味罢!」 楼镜将剑锋一转,下手更狠,将药夫子一双脚经也挑断了,药夫子痛吟更甚,「你有本事便杀了我,不然待盟主来临之时,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狄喉面沉如水,问楼镜道:「阿镜,他就是药夫子?」 「是。」 狄喉冷笑两声,道:「好。」他走到药夫子身边,利索地卸了药夫子下巴,为防他口中藏了毒药自尽,狄喉道:「别杀他,捉了他可是奇功一件,中原武林多少人盼望殷切,想要见他一面呢,把他交给那些人,他们会有千百种办法『好好招待』他,而且会记你这个人情。」 楼镜惊讶地看向他,她没想到那个刚直的师兄也学得圆滑起来。狄喉接触到她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楼镜摇了摇头,说道:「云瑶师姐找到了。」 狄喉脸色遽变,不復沉着,急问道:「真的?!她在那?」 楼镜道:「我派人带她去找余惊秋了。」 狄喉欣喜若狂,声音激动地打颤,「啊,师姐不是为了安抚我才说的阿瑶没死,她真的没死,真的没死!阿镜,我,她还好么,不,我自己去瞧……」 狄喉转头欲走,又记忆起这里还有个药夫子和蛇姬需要处理,恰见文丑和花衫从殿中出来。 楼镜见到文丑,不知是惊愕还是怎的,失声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跟着余惊秋么?」 「我正是跟着二小姐过来的。」文丑瞥见地上瘫着的药夫子,眼睛一亮,看向楼镜时满是敬佩,说道:「二小姐还担心你被药夫子毒功伤到,让我和花衫出来助阵,看来是多余了。」 楼镜问道:「她在殿内?」 余惊秋确实就在殿中。 文丑扶着余惊秋从地洞上来后,遇上正要来寻他们的花衫。 花衫怀抱着云瑶。云瑶自听到余惊秋这个名字后,就在呆滞之中,前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一道身影将她从呆愣中拉回了神来。 云瑶眼里闪出光,越来越亮,直到花衫抱着她,站在了余惊秋面前,「二小姐,鹓扶正和药夫子蛇姬交手,让我先将云瑶姑娘送过来。」 「师姐?」云瑶笑着唤了一声。 「瑶儿。」 「啊。」积蓄在心中的感情太汹涌,澎湃而出,只得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喊声,但这喊声中蕴含的情感太复杂了,云瑶笑着笑着,捂住了嘴,那一双笑眼依旧明亮,只是蓄满了泪水,泪水直淌,「师姐?我不是做梦罢,我不是做梦对不对。」 云瑶挣扎着要从花衫怀中下来,可她站不住,一触地便往前扑倒。 余惊秋忙将她抱入怀中,侧头对文丑和花衫说道:「药夫子毒功了得,防不胜防,镜儿一人对付他俩,我不放心,你俩去帮她。这里有我就成。」 文丑和花衫点了点头,不敢耽搁,前去帮手。 余惊秋目光移回,触及云瑶双脚,只见脚根处满是血色,余惊秋心里一阵痉挛,连带嘴角也不可抑止地颤抖,她未声张出来,眼中一片痛色,轻轻抱住云瑶,说道:「不是梦。我对不住你们,我回来的太晚了。」 「师姐,师姐,让我瞧瞧你。」云瑶捧着余惊秋的脸,在楼镜面前她乐观欢笑,不见一点低落情绪,在余惊秋面前,她虽仍旧欢笑,却撑不住眼底的泪,索性任它流。云瑶捏了捏余惊秋的脸颊,感受指尖触摸的真实,「你瘦了,脸色也不好。」 云瑶看着看着,呜咽出来,「你过得不好。我有一段时候做梦,夜夜梦见二师兄要带你走,我真怕你和二师兄一起走了。可二师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又很难过……」 余惊秋轻声道:「瑶儿,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师父师娘会陪着他。」 「是……」去了的人永远回不来,只能这般想,聊以安慰,云瑶收不住悲声,垂头低泣。 「阿瑶!」一声急切的唿唤响彻大殿。 云瑶从余惊秋怀中一抬头,便见身前一道健壮的身影,不知何时留起了连鬓鬍子,髮丝凌乱,胸膛起伏,紧紧盯着她。 云瑶眼睛还红通通的,一见狄喉,抿住了嘴角,又似欢喜又似委屈,「小猴子……」 余惊秋抽身。狄喉一把将云瑶揽入怀中,抬起她的下巴,细细摩挲她的脖颈。云瑶躲闪,「你做什么,痒。」 狄喉见脖子上完好,没有一点伤痕,才能长长唿出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再度将她紧紧抱住。 云瑶脸颊生晕,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背,小声说道:「师姐还在呢。」抬头去寻余惊秋,却见楼镜拉着余惊秋走到了一边。 楼镜端详着余惊秋的脸色,皱眉道:「你动武了?」余惊秋的脸色太差了,好似随时都有可能晕厥过去,令她心慌。 第324页 余惊秋摇了摇头,「我只是……」余惊秋凝视着楼镜的面容,将她伪装的面具卸下,拇指抚摸她的脸颊,额头轻轻与她相靠,很低沉地说:「我只是有些难过。」 楼镜极少见余惊秋主动亲近温存,眼睛往远处开着的地洞大门一瞟,对余惊秋的反常已经瞭然,她轻轻笑说:「都多少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回头想想,它不仅没杀了我,反而助长了我的功力,一眨眼也就出来了。」 余惊秋听罢,不仅未释怀,眼中悲色反而越来越浓,月起涟漪,盈盈泪垂,她哽声道:「镜儿,我知道有多绝望。」 她知道身为阶下囚有多屈辱,在鬼门关里挣扎求生有多痛苦,这些她都切身经歷过。 她见过楼镜午夜梦魇,见过楼镜遇上毒蛇时阴郁癫狂的眼神,再看一看那地牢之中满地的蛇骨,她能想像得到,楼镜被囚禁在这里时,地洞不似今日之寂寥,楼镜必然是被丢在满洞毒蛇之中。 她怎么去相信这一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楼镜唿吸一滞,她并不喜欢让谁知道她的悲惨经歷,来为她哭诉两句,旁人的悲伤流于表面,痛不到心底去,那些人听到的苦,只是苍白的一句话。 余惊秋不一样。 她的不幸对余惊秋而言,是切肤之痛,是字字锥心,凝到了实处,因为余惊秋经受过,旁观过,感同身受,她的绝望苦痛,余惊秋深刻明白,楼镜感到自己被理解,她不是个柔弱爱撒娇的女人,可临了,被人心疼的感觉如此得好。 那些清泪落下,盈满了她的灵魂。 「师姐,师姐……」楼镜抵靠着余惊秋的额头,轻声呢喃,「这世上只有你明白我,只有我明白你。」 云瑶从狄喉怀里支着脑袋,眼睛往这边不住地瞟,在狄喉耳畔轻轻地问,「小猴子,我不在这些时候都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瞧着,阿镜和师姐变得亲热了,她两个抱在一起诶。」 狄喉向那边看了一眼,也是满脸茫然,他知道余惊秋和楼镜有联繫都才是前不久的事,哪里知道两人关系的变化,「阿镜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在外经歷这么多事,如今比你我还沉稳,怎么还会如以往般,提着剑在师姐后面直追。」 云瑶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笑了,她道:「可她俩个是不是太亲热了,师姐抱我都没这么亲昵,阿镜抱我也没这么粘人。」 「……」 没过多久,想必是曹老二控住了山庄,大队的人马赶到这处山坪。 洪涯揪着几个世侄女问,「受没受伤,要不要紧?」眼见众人无碍,心才算放到肚子里,又见救出了云瑶,捉到了药夫子,满面红光,双眼放亮,欢喜得了不得。 大殿的铁笼里还关了不少人,被陆续放出。众人又搜索了一阵机关暗道,直至确定再无窝藏人的密室,众人打翻了殿内火炉,一把火烧了这龙窟。 火舌直卷青空,将天也烧红了半边。 一行人回到盈风宿雪阁,曹柳山庄此刻犹如风暴过境后的平静。 一人走到余惊秋跟前,毕恭毕敬说道:「余宗主,曹二爷恭请你往灵堂一趟。」 云瑶眼睛发光,在狄喉耳边道:「师姐是宗主了?哪个宗的宗主?」 狄喉笑道:「还能是哪个宗,自然是干元宗,这事之后再同你细说。」 一行人回到灵堂,飞天鼠焦急地等候在灵堂外边,见到余惊秋过来,连忙上前,满眼热望,「他们说找到药夫子的老巢,那里关了好多人。」 余惊秋道:「他们救出来的人都在后边,你去看看,你姐姐在不在里面。」 飞天鼠往人群后飞奔而去。 灵堂内满是打斗的痕迹,唯有灵柩完好,曹老二坐在灵柩前的台阶上。台阶前的平地上躺着一人,正是柳卿云。 余惊秋走近时,才发现柳卿云并未死去,而是暴睁着一双眼睛,浑身僵直,一动也不能动。 曹老二说道:「曹柳山庄出了这样的丑事,我应当避嫌,我已请了前来弔唁的诸位武林朋友出面肃清山庄,将所有庄众扣押审查,但凡与飞花盟有牵连,绝不会轻饶。」 余惊秋淡淡说道:「但愿曹二爷能尽诛家贼。」 两人说话间,飞天鼠抱着一个女人闯了进来,那女人面色苍白,昏迷了过去。 余惊秋听得动静,回头一看,问道:「找到了?」 「她就是我姐姐,可我怎么叫她也不醒。」飞天鼠泪花闪烁,巴巴地望着余惊秋,她实在不知道能找谁,急得团团转,抱着人就奔了过来。 曹老二瞥了一眼,阴沉的目光盯觑着地上的柳卿云,说道:「这些人被捉来都是用来给这个畜牲试药的。」 「试药?」余惊秋眉头一拧,「什么药?」 「一种短暂增强功力的丹药,出自药夫子之手。药夫子也正是凭着这种丹药搭上了柳卿云。」曹老二嗤笑一声,「药夫子给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这蠢东西只见其利不见其害,一味进丹,凭藉外力增强修为,结果自也是受起反噬,全身瘫痪,成了个任人宰割的废人。」 原来柳卿云并非曹老二伤成这般模样,而是在和狄□□手之中,为求尽早收拾狄喉,服下三枚丹药,药性超过身躯所能承受的范围,真气胀破经脉,霎时间如泄了气的皮球,软倒在地,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再不能动弹。 第325页 柳卿云变成废人,他手底下那些人没了主心骨,自也如鸟兽般溃散,曹老二才这么快便接过曹柳山庄的掌控权,清洗藏匿在山庄内的飞花盟恶徒。 飞天鼠看了眼地上成了废人的柳卿云,再看向怀里的女人,顿时六神无主,「那我姐姐是不是也要……」 曹老二只是摇头。 余惊秋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你若愿意,可以带你姐姐和我一道回干元宗,我们宗内有一位神医,对她的病症应当有些头绪。」 飞天鼠几乎哭出来,直点头,「我去,我愿意去。余宗主,多谢你,从今往后,若有吩咐,但凭差遣。」 曹老二扫了她二人一眼,目光又落在门边的楼镜身上,眼皮轻轻垂下,沉嘆了一声,「柳卿云做的那些事,我已经听他们说了。从前那些事,是我们污了你清白,囚禁折磨你的事,也是曹柳山庄做的,不会推诿。你要找我报仇,我等着,毫无怨言。这次的事,是我们欠了干元宗的人情,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就这样罢,不远送了,诸位。」 第146章 沐浴 曹柳山庄内外都乱纷纷的,不是个留人的地方,盐帮、忠武堂和丐帮的人都留在了山庄帮手。 余惊秋一行人里头伤员不少,也就没赶这个慇勤,趁着天没黑下了山,住进文丑一早就置备好的宅院里头。 两个伤员被安置进东面的厢房,花衫先了一步下山,早请来了大夫等候着。 那大夫一连看了飞天鼠的阿姐和云瑶两人,都是皱着眉摇头,对着飞天鼠说道:「我只能开一剂方子勉强维持,老夫学浅,根治不了她的病」飞天鼠神色黯淡,紧紧拽着女人的手,少顷,目光定下来,她还有希望,干元宗还有一位神医,「有劳大夫了。」 那大夫点了点头,回身看向云瑶,面露惋惜,说道:「这位姑娘的脚筋已断,老夫实在也是无能为力,若是遇上道行高深的,或许能续上经脉,行走无虞,但要恢復如初,习武练剑,只怕是无望了……」 这大夫憨直,说话露骨。坐在床边的狄喉一声暴喝,「这个治不了,那个也治不了,说什么习武无望,你这庸医,滚出去!」 声如雷吼,震耳欲聋,把那大夫吓得面无人色,余惊秋使了个眼色,花衫将大夫领了出去。 云瑶说道:「大夫也是实话实说,你犯不着发这么大脾气。」 狄喉胸膛起伏渐渐平缓,眼圈蓦地红了,咬着牙看向别处,不再说话。 余惊秋说道:「还记得我和你提起的韫玉谷主么,当初我右手手筋被挑断,便是她医治好的,你的脚她也一定能治好。」话虽是这般说,但她和云瑶的伤轻重有异,两人内力修为也有差别,韫玉到底能不能完全治好云瑶的脚,她心底也没有底,因而满眼忧色。 「哎呀,你们做什么一个个都拉着脸。」云瑶为和缓这压抑沉重的气氛,笑着说道:「不能习武就不能习武罢,本来我就懒散,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正好,有个正当原因做只懒猫,再不用听师叔们啰嗦。」 云瑶这番乐观的话说出来,气氛反而更是悲痛莫名。 云瑶嘴边的笑渐渐僵住,轻轻说道:「别这样……」 楼镜眼见得众人都要陷进这悲哀的泥沼中去,「天不早了,今日乱了一整天,大家都累了。」 狄喉清了清嗓子,整肃了神色,说道:「是。我在这守着,阿镜,你和师姐先下去休息罢。」 楼镜和余惊秋仍住一间屋子。 文丑以命人备了热水供她们沐浴。楼镜一身的血腥气,连衣服带头髮都脏了。 余惊秋抱着干净衣服进来,望着屏风那头朦胧的人影,说道:「镜儿,替换的衣物我放这了。」 楼镜的声音似染了雾气,「拿过来罢。」 余惊秋走到屏风后,将衣服搭在屏风上。楼镜向后摸了摸,摸到余惊秋的衣角,顺着往上捉住余惊秋的手指,将她牵到自己身前来。 楼镜脸颊旁一指头髮不羁地翘起,水珠垂在发梢,水的热气似薰染到楼镜眼中,目光迷离地望着余惊秋。 两人互相看着,谁也没有言语。 余惊秋喉咙动了动,撇开了视线。 楼镜没有放开余惊秋的手,靠住浴桶,目光虚望着房梁,突兀说道:「你说得对,其实我被曹泊囚禁在那龙窟里半年之久,每一日都度日如年,生不如死,但是我不甘心,所以熬了过来。」 楼镜目光轻轻落在余惊秋身上,说道:「由此及彼,我也能想到你在死人庄过的什么日子,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不是靠着不甘心熬下来的,你怕死了,辜负了二师兄的救命之恩,是不是?」 余惊秋身躯的颤抖从相握的手中传给了楼镜知道,楼镜凝视着余惊秋,说道:「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比我俩更了解对方,更合适对方。就似这一块玉佩。」楼镜抚摸着颈前佩戴的那半块玉,白肤翠玉,美者更美,「只有你手上的另一半能和它完全嚙合,这是註定了的。所以,余惊秋,你还在责怪自己么,怪自己抵抗不住欲/望,辜负师命,占有了我,拉我入歧途。」 余惊秋沉默着没答话。楼镜在这事上很有耐心,说道:「我们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难,不要再往自己身上增加负重了。我想你和我在一起,只有快乐。」 楼镜感觉手上一紧,她看向余惊秋,余惊秋正也望着她,目光虔诚。 第326页 楼镜唿吸一滞,似乎预料到她要说什么。 「这世上的教条和道德,都敌不过一句,我不想失去你,镜儿。」 这委婉表达的爱意令得楼镜很受用,她深深地望着余惊秋,目光变得炙热。 楼镜拉过余惊秋的手来,这只手是余惊秋的伤手,曾被药夫子挑断了筋脉,后被韫玉治癒,却是三灾八难不断,被苏樵一道蛊牵出了旧伤后,筋脉虽未就此断裂,但也变得十分脆弱,时不时不可控制地颤抖,恢復得也慢。 楼镜亲了亲她腕上那处消失的伤疤,问道:「手恢復得怎么样了?」 余惊秋道:「这些外伤看着吓人,其实都不要紧。」楼镜没有搭话,她比余惊秋还要了解她身上的伤。 楼镜嫣然一笑,那笑霎时绽放,好勾人。 余惊秋怔了一下,指尖一热,她恍惚回神,楼镜已经牵着她的手,往水下走。 满手温热,楼镜压在她手背上。 即使两人早已享鱼水之欢,但这样大胆的事,还是头一遭。 余惊秋心里热到发麻,不敢去看楼镜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去瞧那欢愉那隐忍。媚眼如丝,摄人心魂。 浴桶水面起了一圈圈涟漪,渐渐泛为波浪。 楼镜身子忽然往后弓起,脖颈曲线修长优美,在灯光中发出玉的光泽,自她鼻间溢出一声哼吟,她身子软了下去,后脑枕在浴桶边缘,目光失神地望着上方。 余惊秋右手的衣袖已被浴桶里的水打湿了大半,她看向懒懒的人,「水冷了,快起来,别着凉。」 楼镜张开了手臂,余惊秋从她肋下穿过环抱住她,楼镜一身湿漉漉贴在她身上,挨着余惊秋说道:「我瞧见了药夫子和云瑶师姐后,有些后怕,你说当初药夫子要是下手狠些,今日我是不是就见不着你了?」 「但是我在这里。」 「是,幸好你还在这里。」 两人回到床上时,余惊秋取了药膏来,手上挑一指羊脂似的药膏,拉开了楼镜衣襟,露出红肿的肩部。这是楼镜被蛇姬的铁莲子击出来的伤。 余惊秋将药膏在楼镜伤处匀开。大抵是被揉按得舒服了,楼镜在余惊秋腿上睡去。 余惊秋望着楼镜的睡颜,心中是难以言喻的安心和满足,竟就这样痴望了半晌,才熄了灯,拥着楼镜睡去。 翌日一早,楼镜穿好衣裳出门来。 云瑶和狄喉已经起了,花衫一早就在城中木匠铺子里买了一副空置的轮椅。云瑶正在院子里试她那副轮椅,瞧见楼镜,欢声招唿,「阿镜,早啊。」 「师姐。」楼镜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云瑶望着她的背影,嘀咕道:「这么早,急匆匆干嘛去。」 云瑶在院子里又转了一圈轮椅,那扇门又开了,余惊秋不适应晨光,眯了眯眼睛。云瑶又欢声道:「师姐,早啊。」 「嗯。」余惊秋点头轻应了一声,问道:「狄喉呢?」 「在厨房里煎药呢。」 余惊秋往厨房走去。云瑶转动轮椅,往前走了没两步,动作僵住,勐地回头,看了看楼镜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余惊秋离开的方向,最后看向那扇门,像是见了鬼。 昨晚师姐和阿镜住同一个房间?! 直到楼镜回来,云瑶那眼睛还直愣愣瞪着。 楼镜瞧了眼,见房门开着,问道:「师姐,余惊秋呢?」 「去厨房了罢。」楼镜抬脚要走,云瑶叫住了她,「等等,你手上拿着什么?」 「盐津梅子。」 「给我买的吗?!」云瑶眼睛放光,作势就要去楼镜手上拿那纸包。 楼镜将手往上一提,「给余惊秋买的。」 云瑶脸垮了下来,「师姐不爱吃这些。你不心疼我了。」 「她内伤未愈,要喝药,你又用不着喝药。」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云瑶说道:「给我分一半。」 「让三师兄给你买去。」 楼镜要走,云瑶忽然一把抱住她的腰。楼镜不过是逗逗她,正要妥协时。云瑶神秘莫测地说道:「阿镜,你和师姐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楼镜一怔,笑道:「我们能有什么事瞒着你,昨日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该说的都说了。」 「不对。」云瑶眯起了眼睛,端详楼镜半晌,「你和师姐之间一定有什么事。」 「疑神疑鬼。」 「你以前叫师姐。」云瑶粗着嗓子喊道:「余!惊!秋!」 「你现在叫师姐。」云瑶捏着嗓子轻唤:「余惊秋~」楼镜,「……」 「你俩还住一个屋,还怕她喝药苦,一大早跑出去给她买零嘴。就你那争强好胜的性子,要是没什么,对师姐的态度能有这么大转变?哼,我还不知道你。」 「你想多了。」 云瑶不撒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楼镜眼尖,瞧见狄喉过来,叫道:「三师兄!」 云瑶往后看去,手上微松。楼镜趁机挣脱开来,似鱼儿脱网,轻跃到屋檐下,「师姐嘴馋了,去看看罢。」 云瑶兀自在后叫:「阿镜,你别跑!我还没问完呢。」 楼镜早已跑到厨房。余惊秋在看着药炉火候,见楼镜逃荒似奔进来,笑道:「后面有狼再追?跑这么急做什么?」 楼镜笑道:「没有狼,有四师姐。」 第327页 「阿瑶怎么了?」 「她一双眼睛洞若观火,瞧出我和你有奸/情。」楼镜戏嚯地语气在最后两个字上绕了绕。 「你怕被她知晓么?」 楼镜飒爽一笑,「我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晓,只是觉得不能这么唐突地就告诉给她知道。」 余惊秋眉眼微弯,「你说的是。」 傍晚,师兄妹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飞天鼠姐姐和云瑶的伤让人放不下心,众人宿在山下,只为缓一口气,打算隔日就要动身。 这是临行前的一餐,因次日启程的时辰定得早,众人便只是以茶代酒。 「敬这团圆之时。」 这是阔别八年之久,师姐、师弟、师妹同桌而食,依稀间,有当年的影子。 众人将那些悲痛凄凉的,怨愤恼恨的都放在了一边,只叙重逢的喜悦,相谈胜欢,直说到月上柳梢方才散席。 楼镜等人去烧热水,收拾杯盘碗盏。 云瑶悄悄将余惊秋拉过一旁,颜色很是庄重,「师姐,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你和阿镜,你们……」云瑶不知是对两人相处的模式太了解,还是观察太细緻,席上眼睛偷瞄着,硬生生是看出点与众不同来,「你们,是不是,磨,磨镜……」 最后一个字出来,已是声如蚊蝇。 余惊秋眼睛向下觑视着她,就像是以「你居然知道这种东西」的目光看着她。 云瑶脸上爆红,她看着余惊秋的眼神,怕自己想多了,误会了两人,那就真是羞得能当场撅个坑把自己给埋了。可她或许是和两人一起从小长到大,以至于有如此敏锐的嗅觉,越是看两人的相处,她心里的那种预感越是强烈。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她已有心悦之人,太明白那种眼神是什么含义。 余惊秋凝视她,说道:「若我告诉你,确实如此,你会责怪我们么?」 「我就怕误会了,跟你说了这种话,到时候真是要羞死我。」云瑶如释重负般大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这是你俩的事,我有什么资格来责怪。」 余惊秋追问道:「瑶儿,你不觉得难以接受,甚至厌恶么?」 「师姐,你想听我的真心话?」 余惊秋颜色肃穆地点了点头。 「我是不太能理解。可这么多事过来了,师姐,我想一想二师兄,只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你们过得好。」 「瑶儿。」余惊秋满是柔情地轻唤了一声。 云瑶笑笑道:「再说,镜儿那个脾气,也就你,别人哪个受得住。」 夜深了,寒风更紧。 余惊秋推着云瑶的轮椅回屋,「狄喉知道了么?」 云瑶轻嗤一声,「他哪里瞧得出来。师姐,先别告诉他,他那个榆木脑袋,可没我这么看得开,指不定怎么闹。让他自己去看,几时看出来了,几时再告诉他。」 余惊秋将云瑶安顿好后出来,满院子清亮的月光,院墙边一丛紫竹的影子落在地上,轻轻晃动。 风起飒飒声。 余惊秋脸色一变,抬头看去,只见一人负手而立,脚踏在紫竹上,竹身只是微微向里弯曲。 余惊秋认得这人,「赫连缺!」 第147章 危 「寅九,许久不见了。」 话音一落,从角门方向响起一道破空之声,满是油渍的瓷盘直射向赫连缺。 赫连缺足尖一点,身轻如燕,纵飞到院门上。紫竹舒展,与瓷盘相碰,瓷盘四碎。 赫连缺仍是那微带笑意,不紧不慢的强调,「鹓扶楼主何必动这么大气,我这一次来可是有要紧话跟你说。」 楼镜恶声恶气,「要紧话?说你属下九尾狐狸是如何假扮成穆云升将我师姐送进死人庄的么!」 「这桩事,你可真是误会了我。」 狄喉和文丑等人听到了动静,纷纷赶了出来。 赫连缺斜乜了一眼周围,意味深长,「这里人太多了,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说罢,身子一拧,一纵便到了远处的屋檐上。 楼镜说道:「既然来了,还想走么!」直追而上。 狄喉唤道:「阿镜,小心有诈!」 片刻功夫,余惊秋已返回房间,取来春水和解厄,向狄□□代道:「狄喉,你留在这里,守好瑶儿。」 余惊秋脚似未沾地,说话间已飘飞到院子中间,话音落时迎月而起,飘逸无伦,起落之间,已追上楼镜,将春水丢给她。 楼镜接过剑后,目光紧紧锁着前头半隐在夜色中的人,对余惊秋说道:「你在旁掠阵,防着他设埋伏,我来对付他。」楼镜领教过赫连缺的狡猾多智,她晓得他若无准备,不会孤身前来冒险。 赫连缺将两人带离了宅子,直到一座石桥上,他才停住,转回身来面对二人。 楼镜说道:「有什么遗言,趁着现在还有机会便说罢。」 赫连缺从容不迫,说道:「我俩不是盟友么,用不着这样剑拔弩张。」 楼镜冷笑一声,「盟友?虚以委蛇,假意逢迎,这盟友的斤两,你我心里都清楚。在我师姐出事之前,我还愿意和你利益互换。你害我师姐,我现在只想要你死!」 「唉,这正是丘召翊的高明之处,不论做什么,他都总是快人一步。」赫连缺说道:「九尾狐狸确实是我燕子楼的人,但不知何时,已被丘召翊收服,背叛了我。直到这次他在清泉道观举办英雄宴,事先对我只字未提,我才发现端倪。你师姐被害,丘召翊才是主使……」 第328页 余惊秋冷冷说道:「九尾狐狸亲口承认是他将云瑶丢进了死人庄。那时你还未发现端倪,还未与他决裂。所以他是否背叛了你,与你指使他将云瑶丢进死人庄并不冲突!云瑶搜出了楼彦的罪证,逃离出宗,只有和楼彦勾结的你,才能最快得到云瑶离宗的消息拦截她。 「那时候正是楼镜见到沈仲吟,知道真相之后,你怕她知道害死她爹的也有你一份,怕她来找你报仇,所以先下手为强,将云瑶捉进死人庄,又向中原武林泄露死人庄的位置,引得楼镜、丘召翊、中原武林相互厮杀,你置身事外,不论谁输谁赢,火都烧不到你身上。 「可惜你没算到九尾狐狸叛变,向丘召翊透露了消息,丘召翊知道了你的计划,药夫子金蝉脱壳,死人庄提前撤走,三方混战演变成了中原武林对楼镜的围攻。你们都站在干岸上,只有楼镜陷于火海中。 「赫连楼主巧舌如簧,只是如今事实清楚,你也没必要再来我们跟前摆弄你那三寸不烂之舌。」 赫连缺被当场揭穿了假话依旧泰然,他抚掌轻笑道:「不愧是小神仙一母同胞的亲妹,灵台清明,神思敏捷。」 楼镜神情冷硬,她当初以为死人庄的位置是扶光传递出去的,如今看来,还有九尾狐狸假扮的穆云升在暗中操作,是丘召翊授意,还是赫连缺指使,如今已经难分辨得清了,「韶衍突然违背师命,闯上死人庄,也是你在背后操控罢。」 这事余惊秋倒是不知,她看了眼楼镜。 赫连缺笑道:「我不过是告诉她,我发现我一个部下像极了小神仙,她叫寅九,被我送到了你的身边,成了你的贴身侍卫。她以为寅九陪着你进了死人庄,九死无生,疯魔了,巴巴跑到死人庄去,对上了中原武林的人。定盘星多伶俐一个人,栽在女人手上,丢了脑子。」 楼镜拔剑,春水溶溶,比桥下水波更清亮,「这就是你的遗言了?」 「容我说完最后一句话。」 楼镜目光逼视着他,剑芒分毫不让。 赫连缺仍然从容,徐徐道:「中原武林出了乱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步调被打乱,再难凝聚起来,飞花盟反扑的时机到了。前不久,丘召翊让我带人攻向藏锋山庄和南冶派,他忌惮我,不敢让我留在江南,也不敢让我参与到他的行动之中,所以要把我远远调开。不出则已,一出必中,这是他的习惯,他要确保他的行动万无一失。」 赫连缺说到这里,不禁失笑,「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若不调离开我,我不一定能猜到他要做什么,他调开了我,我便能确定他下一步的计划!」 余惊秋面容冷峻,「丘召翊的下一步计划?!」 楼镜心中勐地咯登一下。 果然,赫连缺紧接着说道:「忠武堂、曹柳山庄这些有底蕴有实力的势力接连被算计,已经不成气候,只剩一个干元宗,摇摇欲坠,若是这个天下第一剑宗也烟消云散,到时候整个中原武林一盘散沙,不攻自破。不论是为报旧仇,还是为了之后踏平中原武林,丘召翊,必先除了干元宗。」 这些不是难以预见的事,余惊秋和楼镜知道赫连缺还有后话,两人心中已有了些预感,心里乱了起来。 赫连缺说道:「南冶派,干元宗,一个在最南边,一个在最北边。从我被调开时,丘召翊就准备行动,他要出山,亲自动手了。算一算时候,虽然我比他晚动身,但曹柳山庄比干元宗近,他这时候应当还在路上,嗯,也快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踏破干元宗的山门。」 两人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赫连缺笑觑着两人沉郁的脸色,说道:「是不是觉得这时机凑巧,曹柳山庄大乱,唯一敌得过丘召翊的人不在。」 余惊秋道:「难道韶衍……」 同韶衍水火不容的楼镜此刻却语气肯定,「韶衍不是这种人。她不会和丘召翊合演这齣调虎离山的戏码。」 余惊秋冷静下来,扶着额头,说道:「对。若是这般,他们大可以事先知会药夫子,让他再来一次金蝉脱壳,叫我们扑个空,不必牺牲他来拖住我们。」 赫连缺见两人还能如斯镇定,没受他话的牵引,眸光闪了一下。 少顷,赫连缺说道:「韶衍让贴身侍卫浮屠向你们送消息,丘召翊发现时,已经晚了一步,拦不下来,索性将计就计,以药夫子为诱饵,引你们到曹柳山庄,自己调转矛头,攻向干元宗。」 楼镜问道:「韶衍呢?」 「已经被丘召翊软禁起来。」 月光照着赫连缺那张脸阴冷惨白,「丘召翊这人睚眦必报,如今药夫子没了,不需要试药的人,他上干元宗,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楼镜说道:「你为什么要特意来告诉我们这消息。」 赫连缺道:「因为你想丘召翊死,我也想他死。」 楼镜目中寒星直射向他,「鹬蚌相争,你好从中得利。我忘了,你总是喜欢隔岸观火的。」 赫连缺笑道:「那你和丘召翊斗是不斗呢?」 楼镜冷喝一声,「我叫丘召翊死,会叫你活么!」言罢,剑芒暴涨,凌厉无匹,锐利的风让桥墩都崩碎了。 赫连缺身形急速飘远,话声远远传来,「你还是留些力气来应付丘召翊罢!若不想干元宗血流成河,连夜赶路,兴许还能赶上!」 第329页 楼镜身形一顿,没有再追。 楼镜回望向余惊秋。余惊秋站在远处,脸色凝重,夜里这么冷的天,她却出了满额的汗,「镜儿,你对赫连缺这些话怎么看?」 楼镜走了回来,「至少他有一句话一定是真的,他想丘召翊死,他不会容许丘召翊一人独大,世间再无敌手。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丘召翊要亲自攻打干元宗,这消息有九分真。」 余惊秋沉声道:「就是只有一分真,我们也得赶回去,我们冒不起这个险。若丘召翊只是派遣手下袭击干元宗,陆师叔他们或许能挡住,若丘召翊亲自出手,宗门危矣。」 两人对望一眼,心领神会,多的话已不必说,施展轻功,片刻间便赶回了宅子,唤出了所有人,连带着睡下了的云瑶也被叫了起来。 狄喉茫然道:「师姐,阿镜,出什么事了?」 余惊秋道:「边走边说。」 众人不知所以,跟着余惊秋和楼镜出了门,一看路,却是往曹柳山庄而去。 路上,楼镜和余惊秋二人说出了实情。 狄喉和云瑶乍听之下,惊骇惶惑,看余惊秋和楼镜眼下作为,便知道两人已确定了这一消息的真实性,希冀是谣言的想法也在片刻间烟消云散了。 宗门有难,危在顷刻,但他们远在曹柳山庄,无法赶回去与师兄弟们并肩作战,心中只剩下深深地恐惧担忧,以及茫然无措感。 江湖漂泊,愁苦再多,有个家回,心里有念想,不至于寂寞。 如今家要没了。 狄喉眼眶鲜红,「师姐,这时候我们该备马连夜赶回去,去曹柳山庄做什么。」 「借人。」余惊秋暗中看了云瑶一眼,余下的话没有说。 曹柳山庄的大门被夤夜敲开。 余惊秋这张脸,自前天过后,山庄上下无人不认得。即便是深夜造访,那门卫也恭敬得很,依着余惊秋的要求,领着一行人去见曹老二。 曹老二对余惊秋这么快就去而復返颇感意外,披着衣裳就赶到客堂来见人。 余惊秋开门见山,一句「丘召翊要亲自攻打干元宗,此刻已在路上,不日便将抵达虎鸣山」,省却了寒暄。 曹老二面容一肃,从曹如旭到曹泊,飞花盟给曹柳山庄留下太多伤痕,曹老二对这三个字深恶痛绝,只一听到『丘召翊』三个字便要咬牙切齿,从余惊秋口中听到丘召翊要攻打干元宗这一消息时,心中痛恨盖过了怀疑。 余惊秋提出要见还留宿在曹柳山庄中各门派的人手时,曹老二毫不拖沓,将能使唤的手下全派遣了出去叫人,只道:十万火急,拖也拖来。 少顷,有人穿着外裳往这赶,「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深更半夜,催魂似叫起来。」 「你老多担待,庄主说是十万火急,我瞧着声气,真是有天大的事。」 会客堂里外灯火通明,每一个人进来都注意到右首圆椅上的余惊秋,先是一愕,再一看曹老二沉重的脸色,意识到有事发生了,自己被搅扰了好梦的怒气也就散了。 随着人越来越多,堂中气氛越来越凝重。 前夜还有风,后半夜一丝风都没有了,乌泱泱的人挤满了会客堂,四下闷热得厉害。 洪涯问道:「深夜将我们叫到这来,究竟是有什么要事?」 洪涯是向曹老二问的话,余惊秋却站了起来,「我得到消息,丘召翊要出手对付干元宗,此刻人已经在路上了。」 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木愣了片刻,醒过神来,爆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丘召翊已进中原?这不可能!」 「他来,让他来,早该决一死战了!」 「他这是见各大门派衰弱,不玩阴的了,打算正面较量了。」 洪涯站起身来,双手往下一压,「各位朋友,静一静,让我来说几句话。」 声音渐渐平息,气氛却躁动难安。 洪涯转过身凝视余惊秋,「惊秋,你这消息可靠么?」 余惊秋说道:「世叔,此时此刻,我会拿这种事来冒险么?」 洪涯说道:「但飞花盟若有动作,深入中原,袭击干元宗,这一行人,绝不会一点痕迹不露!为何我们一点消息都未收到?」 「若是只有丘召翊一人呢,以他功底避开各门派耳目,轻而易举!」余惊秋一句话沉沉压上众人心头。 曹老二一直紧皱眉头,这时候也开口了,「他纵是神功盖世,难道就凭一人能把我们中原武林的人都灭了?双拳难敌四手,车轮战,我们累也能累死他,他怎可能一人深入中原腹地。」 「他虽是一人过来,却并非没有帮手,诸位难道忘了前不久的事?九尾狐狸消失无踪,飞花盟的人早在多年前就陆续安插进忠武堂,清泉道观事败后四散而逃,他们是早已潜伏在中原内的,诸位如何察觉?只待丘召翊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再次行动!」 众人心头一凛,曹老二没了话说。 「立即召集各门派高手,和丘召翊决一死战!」 人群里这话一出,立即无数人响和。 「等不得了!丘召翊踏平干元宗后,至多停一日修整,绝不会长留虎鸣山上,等着我们去围困他。我们召集完人手,他已抽身离去,到那时候,他在暗,我们在明,提前知道他要对付谁的这点先机都没了,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余惊秋清朗之音竟把众人的声音都压下了,众人再次安静下来,望着她。 第330页 洪涯凝重道:「惊秋,你想怎么做?」 余惊秋郑重道:「诸位,干元宗绝不会是丘召翊称霸武林路上唯一一个要踏平的宗门,唇亡齿寒。」 一道洪亮的声音说道:「余宗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有三条请求。第一,请这里修为精湛的朋友助我一臂之力。」 「不消说,应当的!」 「义不容辞!」 「和丘召翊死战到底!」 「第二,这深夜里,在城中一时寻不到这许多马匹,只有曹庄主的马舍里有,曹庄主曾说欠了干元宗的人情,若有机会,一定会还,现在就是这个机会。」 曹老二站起身来,不屑地轻哼一声,「即便没这人情,只要是对付飞花盟,多少马我都送你!」大手一挥,吩咐手下道:「牵马!」 「最后一件。」余惊秋转身,看向身后的云瑶,「我这师妹,还有我这位小朋友和她的姐姐,有伤在身,不能跟我们回干元宗,她们会留在这里,烦请曹庄主多加照拂。」 云瑶倏地抓紧了扶手,想要站起来,却不能够,身子颓然地软回去,只是指甲还紧紧扣着扶手,目光倔强地直直盯着余惊秋,她自然是想跟他们一起回去的,却深知自己不能够跟他们一起回去。 「瑶儿,宗内安定之后,就会有人来接你。」余惊秋温声道。 云瑶垂下了头,「怎么,上次你和二师兄前往雪域,临行前约定不过五日便会回来,食言了,这次就连『不久之后,你就会来接我回去』这种话,也不敢对我说出口了?」 余惊秋喉头一哽,却没有接她的话。 第148章 大战 余惊秋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好好保重。」 她话说得似缀着千言万语,转身却极利落。 余惊秋已到众人跟前,吩咐临行前各项事宜。 丘召翊难对付,不仅在他绝世的武功上,更在他行事狡诈谨慎上。丘召翊必会在余惊秋回宗的路上布置暗哨。 因而众人只能分散了行动,避开耳目。 余惊秋挑选了一匹好手,连带着楼镜、狄喉、花衫文丑等人即刻动身,分散成五队人马,避开耳目,走小路到虎鸣山北麓镇上的花鸟集市上汇合。 余下大部分人天大亮后再行动,走大路,掩护余惊秋等人的行动,迷惑丘召翊的暗哨。 仍是派了人去联繫各大门派,召集人手,以备万全。 江湖中人,行事爽落干脆,说一声好便好,毫不拖泥带水! 不过多久,满堂的人都已分工明确。曹老二手下也来报,马匹备好。 狄喉握着云瑶的手,同她道别,只他口拙,也不过是些寻常话,「阿瑶,你好好照顾自己。」 云瑶扒拉开他的手,「走罢!走罢!我在这里吃好喝好睡好,快活得很!」 狄喉看了她一眼,走到了余惊秋身边。 云瑶忽然又叫住了余惊秋,「师姐。」 三人回头看向她。 「我等着你们回来接我。」 当夜,二十来匹快马下山,没入夜色之中,分散成五路,踏上荒无人烟的小路。 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这日黄昏,余惊秋一行人抵达虎鸣山北麓。 余惊秋望着天幕上一片火烧云,凉风吹拂衣袂,她勒停了马,深深看了一眼,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足底生出,遍布全身。 随行的人唤道:「余宗主?」 余惊秋沉声道:「走罢,去花鸟集市。」 花鸟集市深处有一处大院,是多年以前,詹三笑楔进干元宗地界上的一颗钉子,百戏门众受命潜伏在虎鸣山下,都在这处地方联络。这里地处闹市,反而最隐蔽。 余惊秋等人到大院时,狄喉、花衫、文丑一行人已经在了。 狄喉忧心道:「阿镜怎么还没到,难道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余惊秋脚步往外一踏,走下台阶,来到天井中,又停住了,手指蜷起,说道:「天黑前她若还没到,便不等她了。」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变成深青色,院中点起了灯笼。 余惊秋闭着双目似在养神,她倏尔睁眼,目中沉静无波,「不等她了,上山。」 余惊秋站起身来,外边传来响声,喘息声、脚步声、衣物摆动的声音杂乱在一起。 守在外边的人奔进来,说道:「楼姑娘到了!」 余惊秋双目一亮,疾步往外走去。 楼镜一进门,撞见迎上来的余惊秋。余惊秋将她浑身上下扫了一眼,目光紧,语声淡,「没事罢。」 楼镜摇了摇头。 狄喉问道:「阿镜,怎么晚了这么久?」 「路上遇到了一些人。」 楼镜身子一让,后边进来了十多人,浑身狼狈,身上都有伤,竟都是干元宗的人。 那为首的是一位长老,腿上好长一条血痕,被弟子搀扶着,一眼望见了余惊秋,如见天神,心定下来之际,满腔悲戚,几步踉跄走到余惊秋,跪趴在了余惊秋跟前。 余惊秋忙伸手扶着长老胳膊。长老紧紧压着她的手,「宗主!」 十几个弟子眼眶通红,握着剑的手直颤抖,咬着牙将嘴都咬出血来,溢出一两声低泣。 「丘召翊带领手下突然攻上山,血洗宗门,门人不敌,死伤惨重啊!」长老悲声直唿,而后伏下身,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第331页 楼镜沉声道:「我们过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他们从小道撤下山,就把他们带了过来。」 此次同行的人义愤填膺,怒声道:「余宗主,还等什么,此刻就杀上山去,找丘召翊这魔头报仇!」 余惊秋像是一尊石像,脸色青白,平静冰冷,脸上没了一丝表情。长老悲痛难抑,已说不了话。余惊秋向一旁的弟子问道:「陆长老和吴长老呢?」 那弟子抹了一把眼睛,不忘双手抱拳行礼,「吴长老誓死要坚守干元宗,不肯撤退,陆长老见不敌飞花盟,疏散弟子,自己带了师兄们给我们断后。」 「撤下山来的不止你们这些人?」 「是,众人分散了从各处小道下山。」 「有没有看见韫玉和月牙儿?」 「没见到两位姑娘。」 余惊秋没了话,目光暗沉,望着夜空。 众人都看向余惊秋,等她发话。 余惊秋条理清晰地说道:「我们现在占了两点便利,一是天时,一是地利。洪涯帮主带的人还在路上,迷惑丘召翊的耳目,丘召翊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现在天黑,我们在暗,他们在明。血战一日,他们人困马乏,必要在山上留宿一晚,干元宗是我们的地方,山上一草一木,没人能比我们更了解,我们可以潜行山上,杀其不备。」 众人立马领悟,说道:「不错,先杀干净丘召翊的手下,拔掉他的爪牙,再围攻他,就算是他神功盖世,咱们这么多人,一人抱一条腿,也能拉他一起下黄泉!」 余惊秋叫道:「镜儿,狄喉,山上还有许多弟子撤下来,需要有人去接应他们,没有人比你们更清楚山上各条小道。」山上横七纵八的小路,云瑶、狄喉、楼镜三个是最清楚的。 楼镜盯着余惊秋,「去接应弟子,三师兄一个人带着人手去就成,用不着两人一起。」 狄喉板着脸,「为什么不是你带着人去接应。」 楼镜瞟向狄喉,「就凭我修为比你高。」 狄喉双目怒睁,「你修为比我高?要不然我们现在来比比!」 楼镜寸步不让,做势拔剑,「来啊!」 大敌当前,师兄妹俩竟面红耳赤争吵起来,甚至要拔剑相争。 众人惊愕当场,都觉得两人反常。 「好了!」余惊秋一声沉喝令得两人熄火,在场也只有她镇得住两人。 众人不明白两人为何陡然间大动肝火,余惊秋哪能不明白。 现在上山面对丘召翊必然要比留在山下接应弟子危险,两个人都不愿让对方上山面临险境罢了。 余惊秋看向楼镜,楼镜那双眼睛冷冷盯着她,余惊秋明白,即使她开口把楼镜留下,楼镜依然会跟着她上山。余惊秋又将目光转向狄喉,「狄喉,你挑几个人去寻撤下来的弟子,将他们接来这里安顿。」 狄喉显然不敢违背余惊秋,想要说什么,咽住了,闷声道:「是。」 余惊秋看向弟子们,凛然问道:「你们之中可有人愿意随我重新杀回去?」 十几个弟子浑身一震,目光晶亮,灼灼望向余惊秋,只觉得浑身的血在烧,「弟子愿往!」 「好。」 余惊秋挑出受伤较轻的几人,这几人站进了那江湖侠客的队伍里。 一行人出了大院,夜色中脚步轻灵似猫,没踩出一点声响。 众人行至山脚,分道扬镳。狄喉带着一队人搜寻撤下来的弟子,两队干元宗弟子带领一众侠客从东南和西南两条路上山,从侧面潜入各峰,逐处肃清飞花盟的人。 余惊秋和楼镜领着百戏门众,直往主峰去。 楼镜知道余惊秋的心思,那些江湖侠客无伦行事多么隐蔽,迟早会生出动静被丘召翊察觉,丘召翊不会坐视不理。余惊秋是想直接去找丘召翊,托住他,尽量减少自己这一边人的伤亡。 楼镜望了一眼威严肃穆的山峰,没想到再回来,竟是这样的场景,「余惊秋。」 楼镜牵住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握。 余惊秋回头来看她,楼镜向着她微微一笑,「这一战,不可避免,无伦什么后果你我一起承担。」 余惊秋明白了话中深意,声音微哑,「生死与共。」 楼镜满意她的态度,仿佛前方要淌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世外桃源,极开怀道:「不离不弃。」 夜黑极了,月亮不出,一点光亮也没有。 山中风大,风摇撼着树木,整片山林都在低吼,树影幢幢,气氛肃杀,仿佛列阵山林的军队。 后厨里生着火,烟雾从烟囱里飘出来。 「快点,做好了给盟主送过去。」 厨屋中,一人掌勺,一人看火,一人切菜,还有个左右打下手,若旁人来看,只以为这四人是伙夫,瞧不见那衣裤之下一身精肉,气息韵长,脚步沉稳,是个功夫到家的练家子! 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吨吨声忽然一顿,就在这一剎那间,两面窗子爆开,数道剑光直袭进来。 四人同时大惊,这些飞花盟的人修为都不低,但袭来的这些人占尽了天道便宜,夜色加大风完全遮掩了他们的动静,直到众人围到屋子外头动手,飞花盟这四人才发觉异常。 剑气拳劲肆虐。四人寡不敌众,又失先机,更敌不过众人怒火激发的熊熊斗志,两人先后断气。 看火的那人火筷挑出燃烧的柴火,试图点燃后厨,升起火光,引起山上同盟警觉,被一名大汉的豪腕一拳击中心脏,打碎了五脏六腑,吐血而亡。 第332页 最后一人突破屋顶,伺机多路而逃,可这山里的路,没人比干元宗弟子更清楚了,退路早已被截断,这人最后也死在剑下。 唿唿风啸声中,从西南面上山的这波人,已悄然解决了三处地方的飞花盟魔孽。 后厨里的人扑灭了火,看着锅中半熟的菜,一人说道:「嘿,他娘的!咱们身上没带毒药,不然下一点进去,伪装成飞花盟的人将这饭菜给丘召翊送去,毒死那魔头!」 干元宗带路的弟子进来,说道:「我们宗里就有药材库!」 那大汉听罢,眼睛一亮,说道:「快带我们去!」 干元宗的药材库就是之前俞秀辖管的留风堂,位于西侧,正好离得众人近。几个弟子轻车熟路,领着众人摸进留风堂。 到了留风堂,众人隐在黑暗中,心下一凛,只见留风堂外那空地上腕粗的链子拴着好大一只白虎! 几个带路的弟子不惊反喜,「这是月牙儿姑娘的爱宠!」 一人前去斩断白虎锁链,余下众人翻进院墙,追着光亮寻找人迹,只见大堂外有两人,似在看守,一人神情恹恹靠坐屋外,一人在屋内喝酒。 众人对望一眼,分成两队,同时出手! 对付屋内的那人的有干元宗弟子,一飞进屋内,余光瞟到一抹白。 上山前,余惊秋对众人有两个交代,一是遇见一个脸色苍白异常的女人,若不能一击必杀,那就立即撤走,不要念战,这女人用蛊,杀人于无形,只有韫玉能对付她;二是寻找韫玉和月牙儿的踪迹。 因而这弟子一瞟到那么白色,心念一动,立马转向内屋,床榻上躺着一人,竟真是韫玉! 弟子意出望外,走到榻前,发觉韫玉被封住了穴道。 韫□□道一被解开,立即睁开了双眼,一掌朝着弟子面门打来。 弟子狼狈闪躲,「韫谷主,我是干元宗的弟子。」 韫玉看了他一眼,停了手,她浑身冷汗,轻轻喘息,可还不待喘匀气,已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韫谷主?」弟子跟着她走出去,外边看守的两个飞花盟的人已经被解决。 韫玉走到外边,叫了一声,「翁都!」 解开束缚的翁都跃到大堂前,低吼回应她。 韫玉急声道:「去找月牙儿!」 白虎寻着气味奔出去,韫玉施展轻功,紧随其后。 被视若空气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干元宗的人。 那弟子解释道:「韫谷主应当是要去救他的徒儿。」 「既然是救人,我们也不能放着不管。」 众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往韫玉的方向追了上去。 离留风堂一里地的园子里,布置了桌椅,桌上有酒,却没有菜。 七八个人歪坐在椅上,坐在桌上,甚至屋顶之上,等候着果腹饭食。 一人喝尽了碗里的酒,将酒碗一摔,骂道:「他娘的,这饭怎么还没好!」 「好了,也得等盟主来。」 一人桀桀笑道:「这时候我就真羡慕苏樵那女人,喝人血也能填饱肚子,我也想尝尝那小美人的味道。」说着,目光向正屋望过去。 正屋烛火幽幽,夜风穿堂过,野菊清冽的香气飘散在屋中。 苏樵黑袍曳地,她的面前吊着月牙儿。 月牙儿一双园眼狠狠地盯着她。 苏樵手中一把弯刀贴着她的脸颊滑过,「小月牙儿,你不认得我了么?」 月牙儿没有吭声。苏樵道:「我出谷的时候,你才这么大,一晃眼,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十五六岁的少女,像花儿一样,是世间最纯洁美好的东西,你们的血最纯洁甘冽。」 月牙儿说道:「我不认得你,我们桃源谷,没有你这种人!」 苏樵笑了笑。 月牙儿说道:「我师父呢。」 苏樵笑意渐深。 月牙儿怒声道:「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苏樵靠近月牙儿,低语道:「我把她吃了。」 月牙儿愣了一下,眼睛蓦然鲜红,「你骗我!」 「她已经和我,融为一体。」 月牙儿剧烈挣扎起来,「我要杀了你!!!」 苏樵刀柄一挑,锋锐无双的利刃将月牙儿肩膀划破,血液迅速渗透薄薄的绸衫。苏樵目光凝聚在血色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真香。」 她享用食物,不会刺伤他们的要害,那样血流得太快,冷得也太快,她会挑选一个好位置,利落下手,血会源源不断地流,但不会太快,速度足够让她慢慢享用。 苏樵在月牙儿肩上埋下头去,牙齿将伤口咬得更开,让血液涌进口中。 月牙儿大叫出声,却不为身体上的疼痛,她已不觉得伤口痛了,心里的痛苦怨恨盖过了一切,悽厉地声音划破夜空,传到很远很远。 一声兇勐地虎啸骤然响和。一道人影跃进园子,目光穿过外头的桌椅落在正堂中,目眦欲裂。 「苏樵!!!」 第149章 师徒 韫玉跟着白虎跃入园中,突见正堂屋内的一幕,惊怒交加,血骤地一冷后,五脏六腑火烧火燎起来,怒喝出那一声『苏樵』! 园内的八人脸色一变,目中寒光如电射向韫玉。 韫玉脚步又急又重,面如寒霜,向正屋走来。 园内空地上布置的桌椅挡住去路,桌椅上的人更是拦路勐虎。 第333页 「这女人不是被封住了穴道,叫人看管着么?」 「早就说过杀之永除后患,苏樵要养着慢慢吃,养出乱子来了罢!」 「废什么话,拿下她!」 七人一起袭来,风向异变,真气捲起园内荒草,拳劲掌力,刀光剑影,向韫玉笼罩下来。 韫玉眼眶发红,目中透出兇狠无伦的光,她从未这样动怒,火躁之气自丹田而发,席捲四肢百骸,对眼前拦路的人深为痛恨,内劲催发之际,一点余地不留! 沖在最前的两人/拳掌向她中路切来,韫玉双掌合十,自拳掌中央插进,双手分水似拨开,动作迅疾,一左一右钳住了两人胳膊。 那两人大惊失色,纤纤十指,犹如钢钳,他们不仅无法挣脱,反而臂上血流不畅,发麻发胀。 韫玉十指精准的掐住两人胳膊上大小/穴位,拉着两人,前后一抡,在她手上百斤重魁梧的身躯似轻丝般,抡了个满圆。 那两人被朝着其余五人抡了出去,向韫玉袭来的刀剑不得不偏转方向,避免伤了自己人。 七人攻势一凝滞,韫玉身子已似疾矢流星向正堂飞去。 「休走!」 众人刀剑再来,更狠更绝,朝着韫玉背后落下。 韫玉行动神速,众人刀剑只触及她的衣角。 「韫谷主,我们来助你!」 这七人双目圆睁,回头一看,自韫玉方才跃进花墙的方向,飞身进来十多人,杀气汹涌。 在屋顶上那人脸色一变,认出那前边的是干元宗弟子,可后面的人面生,气质各不相同,提刀使枪,绝不是干元宗的人! 这人好伶俐,眼珠子一转,往后退了两步,果断转身,竟不下去帮手,而是飞身逃走了! 那七人对上干元宗的援手,两边人杀在一处,天黑无月,唯有正堂前两只灯笼照耀着众人厮杀的身影。 罡风凌冽,凄草颤颤,热血飞溅,吼声不绝。 韫玉飞身进正堂之中,掌心涌出无俦劲力,向苏樵后心打去。 一掌陷进黑袍之中,仿佛击在水中,劲力没落在实处。 那黑袍似黑云涌动,一霎流曳而出,苏樵已退避到一丈之外。 韫玉以掌刀切断绳索,被吊着的月牙儿往下软倒,韫玉将人接在怀中,放躺在地上,查看月牙儿肩上的伤。 月牙儿肩上伤口极深,血源源不断流出,将雪白的绸衫染红了大半,月牙儿脸色和唇色已白得厉害,目光已经恍惚。 韫玉点住月牙儿肩周穴道,撕破自己衣角,缠绕住月牙儿伤口,温厚的内力自月牙儿筋脉处输入。 月牙儿立时觉得身体内涌入一股暖流,驱散骨髓中的寒冷,心脏也似从冰封中挣脱出来,跳动得更有力了些。 月牙儿眼中光芒渐渐凝聚,她勉力抬起手来,触碰到韫玉的脸颊,眼里盈满了泪,「师父。」声音虚弱,带着哭腔。 韫玉怜爱地说道:「师父在,不要怕,师父不会让你有事的。」 月牙儿贪婪地望着韫玉的每一存眉眼,心从绝望的深渊之中復甦,欲/望蓬勃而出,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用身上仅存的一点力气,抱住韫玉,脑袋紧贴着韫玉脸侧,嘴唇触碰到了韫玉的耳朵。 她太害怕了,而见到韫玉无事后的狂喜,令得心中所有秩序崩塌,她开始放肆,但即便是肆无忌惮了,还有最后一点克制存在,压制着她,只是轻轻的吻了一下韫玉的耳朵。 吻过之后,月牙儿一点也不忐忑,不痛苦,她不管韫玉会不会推开她,排斥她,她这一刻就想这样做。 月牙儿在韫玉颈边呜咽,「她说你死了。」 韫玉耳朵被轻吻时,身躯僵住了,她没有推开月牙儿。 那些泪好烫,落在她脖子上。 在听到月牙儿心中的恐惧时,她揉了揉月牙儿脑袋,说道:「师父没事。」 苏樵站在远处,翁都在一旁向她呲牙低吼,苏樵没有立即动手,等着师徒俩说完话。 韫玉松开月牙儿,让她靠躺在垂花门边。 韫玉站起身,叫道:「翁都,守着月牙儿。」 白虎退了回来,走到月牙儿身旁,低着脑袋蹭了蹭月牙儿的下巴。 韫玉愤怒的目光扫向苏樵,「月牙儿小时候,你也带过她!」 苏樵淡淡道:「那又如何,所有人都能成为食物,包括你。」 韫玉银牙一咬,脸侧肌肉抽动,眸中火光几乎要烧出来,「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韫玉飞身而起,双掌突出。苏樵苍白的手臂自袍袖中伸出,似分花拂柳,化解韫玉招式。 两人动作迅疾无伦,犹如幻化出千手千影,两人周围的桌椅竹帘都崩裂成碎片。 过了近百招,韫玉双掌推出,自下而上,直击苏樵下颌。 这一击蕴含蛮牛冲撞般的悍勐之力。苏樵和韫玉两人武学同宗,招式路数,大都相同,但一人奔走寻药,一人隐世修行,内力已有差距。苏樵知道这一掌她硬接不住,想要避开,却动作一滞。 原来,不知何时,韫玉脚上已踩住了她的袍摆! 苏樵动作凝滞,再要躲避,已然来不及,只得左臂匆忙抵挡。 这一掌推上来,势道好勐,苏樵跌倒在地。 她扶着受伤的小臂,嘴唇也磕破了,鲜血染红她的双唇,她的脸更苍白。 第334页 韫玉向前一步,正要趁势一鼓作气制服她时,动作一顿,她突然抬起右手,只见掌心一道黑线,右手小臂血气似有异样。 韫玉脸色微变,双指为刃,迅速割破掌心,手指按压在臂弯处,力道一催,一道血箭疾射而出。 那蛊虫还未完全钻入韫玉经脉之中,就随着那一道鲜血被韫玉逼出体外。 苏樵已经站了起来,说道:「你功力见长,我已不是你对手。」 韫玉冷声道:「你既知道,还不束手就擒!」 苏樵却未收手,她大袖一挥,一股奇寒彻骨的异样掌风涌出。 韫玉瞳仁一缩,无数黑点随着苏樵掌风飞出,那是一只只蛊虫,蛊虫极小,若非韫玉内力深厚,目力惊人,极难以肉眼看清。 韫玉疾步后掠,飞身至月牙儿身前,又叫道:「翁都,躲开。」同时挑起一旁堆叠的酒罈。 翁都野兽的直觉敏锐异常,早已察觉危机,几步往后纵跃躲避。 酒罈飞腾空中,韫玉一掌击出,澎湃劲力击穿酒罈,液体飞溅。 韫玉双指闪电击出,指尖涌出的真气击出一道道水箭,将袭向月牙儿这一片的蛊虫击落。 与此同时,屋外响起一片哀嚎声,那声音撕心裂肺。 韫玉余光一瞥。苏樵这片蛊虫撒出去,竟不分敌我,落在屋外缠斗的人群之中。 那些人丢兵卸甲,面泛紫气,手指将自己的脸颊都抓破了,身躯逐渐扭曲僵硬,扑跌在地,双目暴突,惊恐地望着虚空。 在昏沉的夜空之下,悽厉非常,宛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可怖景象。 片刻之间,外边二十来人,竟无一生还。 韫玉被震慑住了,自心底翻涌上来一股寒意。 白虎忽然吼叫了一声,跳到了一方梨木桌子上。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无数毒虫蛇蝎从门窗和各处缝隙爬进了堂屋之中,亦有不少自房樑上顺着墙壁攀游下来,或是直接坠落在跟前。 这些蛇蝎虫蚁逐步向韫玉、月牙儿和翁都围过来,毫无疑问,被这其中任何一只咬上一口,都会浑身肿胀溃烂而亡。 韫玉抽出腰后玉笛,说道:「月牙儿,捂住耳朵。」 月牙儿抬手捂住双耳的一瞬,笛声倾泻而出,玉笛竟发出金石之音,如金戈铁马,冲锋陷阵,一派肃杀之气,陡然间,穿云裂石,直透云霄。 苏樵皱着眉头,捂着双耳,往后踉跄数步。 笛曲不过一半,周遭毒虫已悉数腹部仰天,僵死在地。 「不记得这支曲子了么,我吹给你听过。」 「是么?」 韫玉收了笛子,目光冷然,此刻已动了杀心。 韫玉沉手一掌,一股气劲将四周的毒虫尸体远远盪开,她再度向苏樵袭去,招式比之先前更为凌厉。 苏樵内力本就不如她,先前还伤了左臂,动作略显迟缓。 两人再接手,不过二十来招,苏樵已落了下风。 韫玉一掌打中苏樵肩头。苏樵五脏六腑似遭钝击,仰头碰出一口鲜血,身躯飞出,跌在屋中半塌的梨花书架上。 苏樵手撑着地面,坐起身来。韫玉已飞身而至,照着苏樵的头顶,一掌落下。 那似泰山压顶般沉重骇人的压力落下来。 苏樵抬头,唤道:「韫玉!」 这声音,这目光,满含了柔情。 韫玉一怔,她想起跟前这人是儿时青梅,是彼此知心的至交好友,是救她性命的恩人,是她苦苦寻觅等待多年的亲人,万般情绪,涌至心头。 动作顿停,那掌悬在苏樵头顶上一寸,没有打下去。 苏樵倏尔一笑,似感慨般,「嘴硬心软,你还是没变。」 高手过招,容不得丝毫马虎。韫玉心软停手,无疑是给对方留出一个最大的破绽。 苏樵嘴上是笑,手中是刀!就在剎那间,她说出那句话的第一个字时,手掌已闪电一般击出,似身躯弯到了极致,蓄势待发,只待一击必中的毒蛇。 终于,它咬中了猎物。 苏樵太知道韫玉的弱点,不论是性格上,还是身体上。 那一掌打在韫玉心脉上,即使内力弱于韫玉,即使用不了十层力,苏樵也知道这一掌能要了韫玉的命。 韫玉心脏似被重锤闷锤了一击,停了一瞬,而后又快又急地跳动,速度远远超过寻常,每跳一下,撕裂般得疼痛。 韫玉唿吸急促,脸色红得异常,似乎每个毛孔都要溢出血来,又在片刻后,血色消逝,只留下死一般的苍白。 苏樵轻声道:「你今日大动肝火,已经犯忌了。」 韫玉唿吸弱了下去,面色惊愕失望,唇瓣颤动着,这片刻间,却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韫玉目光逐渐迷离,往前踉跄了两步,似乎支撑不住身躯要跌倒。苏樵扶住了她。 「师父!」一声惊惶的声音传入韫玉耳中。 韫玉神思骤然惊醒,她要是死了,月牙儿也会丧命!她不能就这样死! 韫玉身体迴光返照般,顷刻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韫玉双手勐地扣住苏樵双臂,苏樵一惊,韫玉大喝道:「翁都!!!」 神兽领会了她的意思,自桌上朝着苏樵飞扑而来。 苏樵已明白过来,她欲挣开韫玉双臂,却被韫玉扣住穴道,除非自断双臂,否则如何挣脱得出,而即便是自断双臂,也是为时已晚。 第335页 白虎扑到,勐兽庞大雄壮的身躯将两人压倒,它露出獠牙森森,大口一张一合,利齿交错,刺进苏樵脖颈命脉,一口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苏樵痛吟出声,韫玉双手仍似铁钳般扣着她没松。 白虎再咬,咬断了苏樵半边脖子。 白虎嘴边染得鲜红,自喉间深处发出雷鸣般的唿噜声,神威凛凛,气势万千。 苏樵脖子上的鲜血极速流逝,在身下汇聚成一滩血泊,她的气息也逐渐微弱,原本就苍白的脸,再见不到一点生的颜色。 濒临死亡,苏樵却出乎意料的安详,她双目无神,遥望虚空,嘴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黄泉路上,你我做伴,也不算坏……」喉咙被伤,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嘶哑残破,含煳不清。 园子内外,一片死寂,连半点虫鸣也听不到了。 苏樵双眼完全失去了神采,身躯垂软了下去。 白虎没了那吃人的兇狠气势,似只猫儿走到韫玉身边,喉咙里呜咽,低头拱着韫玉的身子。 「师父。」月牙儿死命撑起自己的身子,摇晃着走过来,走到韫玉身旁,身子一软,跪倒在她身边。 「师父。」月牙儿又叫道。 她把苏樵推开,露出下面的韫玉。 藉着那幽昏的灯光,她看到韫玉苍白的脸。 韫玉眼珠迟缓地挪动,目光落在月牙儿身上,怜爱不舍,轻轻叫道:「月夕。」 月牙儿唿吸一滞,满眼惶惑,颤声道:「师父,你为什么不叫我月牙儿了?」她以前多想听到韫玉唤这一声月夕,如今这一声却像是代表着一种秩序的崩溃,让她只有惊恐不安。 「月夕,很美的名字。」韫玉的嘴角涌出鲜血来。 「师父。」月牙儿惊慌地叫了一声,把住韫玉的脉,一探之下,整个人呆在了哪里。 月牙儿拒绝接受这一现实,摇着脑袋,眼泪扑簌簌地掉,「你的医术天下无双,你能活死人,肉白骨,这伤你能治好的,对不对。」 韫玉静静望着她,没有说话。 月牙儿祈求道:「对不对?」 「能治好的。」月牙儿扑到韫玉身上,双手按在韫玉心口,替她输送内力,可她自己也身负重伤,又有多少内力送给那颗逐渐沉寂的心脏呢。 「傻姑娘。」韫玉嘴角涌出更多的血来,滴落在她的白髮上,「师父再不拘束你,逼迫你。月夕,你若想谷里,就回谷里,想在外头游歷江湖,就去游歷江湖,这外头的世界,确实要比谷里精彩,从今往后,你想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不!我哪也不要去,你带我回谷里,我想跟你回桃源谷去,我们再不出来,以后我听你的话,再不惹你心烦,让你生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师父,你带我回谷,你带我回谷好不好。」月牙儿悲戚绝望地哭道。 「你,你……」韫玉眼中泛起悲痛之色,她想要说些什么,但先前爆发出的力量已渐渐流逝,她的气息逐渐微弱。 月牙儿绝望地唿嚎,她已不得不接受韫玉将死这一事实,这事实太残忍,似刀子插进她的心脏,将她的心绞碎了,她像孩子似的不管不顾,提出这万难的要求,「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你不要死。」 「月……」 「师父,你看看我,你别丢下我,你带我回去,我们一起回去!」月牙儿痛苦地一遍遍哀嚎,她心里痛得要晕过去,她想要就此晕死过去,可神思如此清晰。 韫玉自心底深处唿出最后一道生气,又像是一声嘆息,她的身躯彻底软了下去。 月牙儿感到身下身体的温度正在渐渐消逝,她将韫玉紧紧抱住,「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带我回去,师父,我想回去。」 悲痛到了深处,她张着口,声音压抑住了哭不出来,只眼泪一直在落,心里已经麻了。 月牙儿万分地仿惶恐惧,她看看四周,想要在漂泊的海上寻个凭依,可四下里一个活人也没有,只有翁都,翁都靠着她。 野兽悲嚎般的嘶喊声响起,山林哀鸣,夜风凄泣,长夜难宁。 第150章 连环计 却说园子里一早就逃离开去的飞花盟党徒,机敏谨慎。虎鸣山上的人早已被他们屠戮殆尽,剩余一下逃窜而去的残兵败将不成威胁,但眼下竟有干元宗弟子带着一队江湖人反杀上来,必然是情况有变。 那些江湖人士从哪来,有多少人,是谁召集引领的,略一思想,都不得不令人警惕。 这事马虎不得,所以这人一见了反杀上山的众人就跑,他要去报给盟主知道,让盟主定夺! 这人担忧宗内还另有干元宗的援军,一路小心翼翼,又因对干元宗内路径不熟,找到祠堂费了好一番功夫。 祠堂内有一道身影,负手而立,威然身姿,赫然就是丘召翊。 在丘召翊跟前,有两人身受重伤,瘫倒在牌位前,正是陆元定和吴青天两位长老,两人生死已被丘召翊掌控,但两人脸上仍是不屈的神色,瞪着丘召翊的两双眼睛满是痛恨。 丘召翊睨了一眼堂上牌位,「当年若不是我僵症未愈,楼玄之岂能如此轻易就胜过我。」 陆元定纵声大笑,嘲道:「既然如此,今日你为何不敢堂堂正正较量,趁宗主不在,趁我宗门元气大伤,围攻上山。你终究是怕了!」 第336页 昔日一败,确实深刻在丘召翊心中,令他对干元宗忌惮如此,此人倨傲,睚眦必报,才没有立即杀了陆元定和吴青天,而是将两人带到祠堂来,当着干元宗亡灵沉睡之地来加以羞辱。 「怕?」丘召翊觑起眼睛,「这是筹谋规划,世间并非以武力胜人才算是胜。如今败的是你,成为阶下囚的也是你,我怕你什么?」 吴青天怒喝:「丘召翊,即使你杀了我们,天下武林之中那么多仁人志士,你能都杀了么,你不过得一时的胜利,总有一日,总有一人,会将你斩于剑下!」 丘召翊冷淡地说道:「你们也就能逞逞口舌之快了。」 就在这时,那名前来报信的人赶到祠堂,在外说道:「盟主,属下有要事禀报。」 丘召翊眼珠一滑,向外瞥了一眼,转身出来,抬了抬下巴,守在门外的人走近祠堂中,看守陆吴二人。 「说。」 「山上突然出现一队江湖人士,救下了那位谷主,在园子里和苏樵等人交上了手,属下见机不对,连忙过来禀报。盟主,他们来的只怕不止这些人。」 「暗哨传消息来说曹柳山庄那边赶来的人还在路上,这些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属下不知……」 丘召翊缓步祠堂前的空地,片刻后,目中光芒忽地一闪,「好啊,看来是有人暗中向干元宗的宗主传了消息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位宗主,已经回来了!」 那属下一惊,说道:「盟主,那我们是不是立即召集人手,擒住园子里那些人,逼问出干元宗宗主的下落。」 丘召翊沉吟片刻,忽然回头看向祠堂内,眼中寒光凛凛,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她会亲自过来找我的。」 天际黑云笼罩,山林冰冷肃穆。 祠堂后方的山坡上,数道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余惊秋眸光一定,压低的声音之中隐隐透漏出惊喜,「是陆师叔和吴师叔!」她原以为丘召翊血洗干元宗,陆元定和吴青天两人也遭了毒手,没想到两人还活着。 楼镜目光扫视着下方祠堂四周,祠堂内的辉煌灯光漫到外头,也只照亮了尺寸地,东西两侧的偏房黑□□的,一点光亮不见。陆元定和吴青天被绑缚在中央的木架上,木架之下堆放了柴火。四面看守的人拿着火把,竟似要烧死二人。 楼镜冷着脸,直觉道:「有埋伏。」 可明知有埋伏,也得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陆元定和吴青天两人被烧死。 文丑说道:「二小姐,鹓扶,让我们先下去探路。」 楼镜应道:「好。」 余惊秋眉心微皱,此刻风向迎着她们吹来,烟雾灰尘的味道混杂着烧焦味和一种莫名的气味被风吹拂到余惊秋鼻间,令她心中烦恶。 楼镜瞧见她凝重神色,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但若真有埋伏,你我在外,才能更好出力。」 余惊秋自然明白楼镜话中道理,她两人武力最高,让她两人置身险情之外,以便随时出手策应才是最为稳妥的。 文丑慨然道:「二小姐,江湖之中风雨不断,我们也是久经沙场之人,什么险情没遇过,什么龙潭虎穴没走过,对于我们而言,生死亦是小事,冒这一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呢!」 余惊秋直望向文丑眼睛,片刻后,沉沉一点头,说道:「小心为上。」 「我们去了。」文丑带着武丑、武生、武净和青衣四人一道,留了花衫和小生在余惊秋和楼镜身旁。 唿啸的大风似人生呜咽,空地上飞花盟众人举着的火把被风吹得爆裂声不断。 在哔剥一声裂响后,四道身影凌空飞来,四人是久经江湖的豪客,又在飞花盟待过多年,手段狠辣刚烈,一出手便是取人性命的杀招。 看守亦有四人,修为不弱。 文丑四人一声不法,招式更凌厉兇狠,四人动作之间,将看守的人渐渐引离木架。 两道全身隐在黑衣之中的人从空中飞来,那两人动作怪异,竟似鬼魂般笔直飘了下来,越过战圈,落在木架前,探出了手,替木架上的陆元定和吴青天松绑。 陆元定和吴青天瞪着这两人,唔唔声不断,奈何口中被勒住了布条,将舌头别住了,说不出话来,但眼神分明是示意他们快跑。 这两人却浑如未见,浑如未闻,仍旧松绑。 风更大了,将木架下柴堆的木头都吹落了下来。 一阵勐风扑来,后坡整片山林都瑟瑟不已。 余惊秋忽地浑身一震,神色剧变,失声道:「火药!」 那股莫名的气味,竟是火药的味道! 「镜儿,他们在那里藏了火药!」话语出口时,余惊秋身影已往前蹿出十来步。 楼镜后来居上,一把拉住她,说道:「你先不要出去,伺机而动。」说罢,和花衫、小生二人已如离弦之箭飞出。 文丑四人引着飞花盟的四人越战越远离了木架,过程出乎意料般容易。 文丑原想着两侧偏屋埋伏了人,或是暗器,可他们冲出来直到现在,也不见动静,直到青衣操控了两具人偶,解救下陆元定和吴青天。 就在绳子松开那一刻,两侧偏屋忽然异响! 两枚铁丸似的暗器嗤地两声射向陆元定和吴青天,青衣操纵着人偶振臂挥开,谁知那铁丸受了点摩擦之力,立刻似烟花一般炸出无数火星。 第337页 青衣大惊失色,那柴堆上有火油,落一点上去,大火立起,人偶不怕死,可陆元定和吴青天肉/体凡胎,又身受重伤,哪里受得住那大火。 而这其中,还有青衣不知道的一层,这柴堆之下藏了火药,一旦点燃,不光陆吴二人受伤,连文丑等人也要受波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楼镜突然出现,凌空翻身,剑招突出,连绵剑气似有一股吸力,将漫天火星吸引成一股,突射入东侧偏房,黑暗的偏房之中立刻响起一声哀嚎! 楼镜一翻落地,足踏在实地上,触感有异,余光一瞟,心里骤然咯登一下。 文丑几人不知,楼镜却不会不知道,祠堂外的空地上皆以青色石板覆地,但此刻脚下踏着的却是泥土,且松软异常,像是被人翻过土。 楼镜心中咯登一下,叫道:「快走,地下埋有火药!」 话音甫落,西面一声爆响,泥土四溅,气浪直涌开去。 藏身偏房内的飞花盟党徒竟然不管场中的同伴死活,引燃了火药,靠近西面的武丑、武净和飞花盟的两人猝不及防被气浪掀翻在地。地底火药相连,一处炸然,另一处也迅速炸起,武丑、武净两人被炸伤,可这重重炸药之下,众人也难过去施救。 楼镜割断人偶上的细线,一把将线扯在手中,对身旁的花衫和小生说道:「快走!」 楼镜将细线一甩,细线直飞而出,缠住武净武丑两人手臂,楼镜牵住两人,向祠堂屋檐上直飞而起,花衫和小生两人扶起陆元定和吴青天,也飞身往祠堂之上躲避,文丑和武生也忙收手后撤。 一行人才上屋檐,屋檐之下咻咻声响,无数锋利暗器自众人身下刺破了屋瓦,爆射而出。楼镜一剑抵挡,文丑武生左右闪避,花衫和小生却因扶着陆元定和吴青天,躲避不及被刺伤。 六道身影也自屋内破瓦而出,向众人杀来。 后路爆炸不断,脚下暗器突出,前方又遭人堵截,看似已无退路——就在那六个飞花盟党徒动手之际,他们之中背向后坡方向的四人立刻身首异处,落下一片血雨,那四人连哀嚎也未能发出。 一道身影立在血雨之中,冷沉的目光微抬,竟似人间的阎罗,令人立刻泛起对死的恐惧。 只见她背负了一把长剑,手中还拿着一把滴血不沾的凌厉宝锋! 那两人被其气势所骇,竟不敢进攻,慌忙后撤,然而为时已晚。 余惊秋奇招突出,霎时又取一人性命,直奔最后一人,雷霆剑落,那人横刀相互,却如被陨石撞击一般。 余惊鞦韆钧巨力汇聚一点。那人双脚下陷,霍地,所站之处塌陷。两人下落之时,解厄神兵破开刀刃,直刺那人心脏,将那人贯穿在神台之上。 余惊秋拔剑起身,鲜血直解厄剑锋低落,解厄剑洁净如初。余惊秋觑着台下的人,沉声道:「丘召翊?」 丘召翊望着上头的人,先是一愕,而后绽开笑意,「来得好!」 原来丘召翊料到她和楼镜会来,早在陆元定和吴青天的身下埋了火药,那原是用来炸毁干元宗的。 那两道裹着黑衫的人前去解救陆吴二人时,埋伏着的人以为是余惊秋和楼镜到了,这才动手,没想到那只是青衣的一双人偶。 余惊秋没有见过丘召翊,但看见那张脸时,只觉得这人就是丘召翊。 家门之仇,宗门之祸,此刻在心头浮起,她心中有多恨,脸上就有多平静,一如风暴降临之前的海面。 余惊秋只往前踏了一步,突然,整个人闪电出击,一出手,无匹剑气铺天盖地,在青砖门柱上留下尺余剑痕。 这万钧气势难以抵挡,丘召翊避其锋芒,后掠至祠堂前的空地上,此刻爆炸声歇,火/药已经燃尽。 屋檐之上的楼镜一眼瞥到自祠堂中飞掠出的丘召翊,眸光一凝,春水豪光绽出,不由分说,袭向丘召翊。 丘召翊再避,但余惊秋已自祠堂内逼出,与楼镜响和,已无退路,只能应战。 余惊秋和楼镜默契在心,不在言语,话不必说出口,已不约而同施展两仪剑阵。 干元剑法一干一坤,一刚一柔,连绵不绝,阴柔多变封住一切退路,令其疲于应付,气象万千,无匹威仪的剑招,每一次都是绝对实力的对碰,耗损其内力。 远处来看,便是两团剑光和在了一处,完全将三人笼罩。 神兵锋利,丘召翊一双肉掌相应,屡屡避其锋芒,以守势居多,只在有时以阴诡招式突出,但余惊秋和楼镜配合无间,丘召翊能出手的机会极少,起初还能相抗衡,不过二十来招,渐落下风。 终于,被楼镜一脚踹中腹部,倒飞而出,重重撞在那绑缚过陆吴二人的木架上。 丘召翊萎顿在地,昏暗之中,脸色雪白,捂着伤处,一偏头吐出一口鲜血。 打倒了丘召翊,余惊秋和楼镜两人却是神色未松。 怎的丘召翊竟如此不堪一击,难道武林之中传说的丘召翊神功盖世,竟是谣传?还是说这丘召翊暗藏了什么手段? 楼镜一眼扫到丘召翊腰侧一道极小的剑痕,怔了一下。 丘召翊忽地暴起,一掌极具气势,不管一旁的楼镜,全力向余惊秋袭来。 余惊秋打起全部精神,应对他这一招。 却在下一刻,变故陡升。 余惊秋感觉到后方有异,阴寒可怖的威压自极远的地方闪电般逼近后心,但招式已出,应对丘召翊全力一攻,回护不急。 第338页 几乎在同时,屋檐上惊唿:「二小姐!」 而余惊秋感觉自己腰身被搂住,被人护在了怀里。 一道磅礴的掌力透过身后护着她的人,传到了余惊秋的身上,但那掌力被身后的人抵挡了大半,她所受的掌力微乎其微。 她手中的剑已刺穿了袭来的丘召翊的心脉。 她感觉到身后的人口中喷涌出的鲜血滴在脖子上,顺着衣襟往下滑落。她心里空了一瞬,被身后人的力带得旋了一下,解厄脱手。 她视野里短暂出现倒下去的丘召翊,和在她身后偷袭的人的脸,最终和身后护着她的人一起倒在地上,视野上方是文丑等人一起冲下来的身影。 余惊秋脑子里却什么也想不了,爬起了身,扶起垫在身下的人的脑袋,一手扶着她的脸,眸子通红,颤声道:「镜儿……」 鲜血染红了楼镜的下颌。 余惊秋的心似在深渊之中一直下坠,她脸色竟比受伤的楼镜还要苍白,额上一霎就浸出细细密密的汗,她慌乱得手一直在颤抖,她失了所有的冷静。 远处的丘召翊大笑着,口里涌出一口口鲜血,但他神情快意,向余惊秋道:「余惊秋,如何,这一次,你,你看不出来了罢,我,我将气味也掩藏住了,世间,世间再无人能看破我的易容术!」大唿了这一声,『丘召翊』断了生息。 这丘召翊竟非真的丘召翊,而是九尾狐狸! 上次忠武堂一会,九尾狐狸被余惊秋点醒,原来还有人能以气味辨别人的身份,离去之后,再下苦工,掩盖了气味,这次伪装,竟连余惊秋也辨认不出来了。 余惊秋怔愣当场,谁知当日一言之失,酿今日之祸,她俩都被九尾狐狸成功蒙蔽,以至于疏于防范,给了藏身暗处真正的丘召翊可乘之机,让他能偷袭得手! 楼镜一侧头,又吐出一口血,回眸看到余惊秋的脸色灰败竟像是要死了般。 楼镜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不要担心,我还死不了……」说着又咳了两声,牵动伤势,疼得嘶了一口冷气。 余惊秋勉力定住心神,扶着她坐起,说道:「你不要说话,我助你平定内息。」 而在远处,百戏门几人已将丘召翊团团围住,联手拦阻丘召翊! 第151章 嗔怒 丘召翊睥睨傲视之态气势迫人,如岳如渊。文丑几人顿生仰望泰山时的卑弱感,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断没有后退的道理。 文丑、武生、青衣连同受伤不重的花衫和小生,一共五人,将丘召翊围在正中。 丘召翊却丝毫不将五人放在眼中,目光越过了众人,落在余惊秋和楼镜身上。 他的功夫内修真气,外炼体魄,早已刀枪不入。九尾狐狸腰侧的那道剑伤让楼镜产生怀疑,竟能在那雷霆一掌中提前反应过来,不仅护住了余惊秋,还避开了自身要害,令他计划落空。 丘召翊眯缝着的眼里泛起冷冷的光,他一心关注着余惊秋,倒把楼镜这个程咬金给小瞧了。 就在丘召翊心念转动间,武生那杆黑幡一展,似铺天黑云将丘召翊笼罩,遮蔽住了他的视线,数道寒光自流动的幡旗空隙之中射向丘召翊。 丘召翊双臂一展,一道刚劲的旋力产生,那些暗器偏转了方向,自丘召翊身侧擦过,射向他身后的小生。小生大刀攻势立止,抵御那些暗器。 丘召翊那股旋力却未停止,引动黑幡,他似翻云搅雾,黑幡竟完全失了武生掌控,反向最近的文丑和花衫裹去。那乌云似的黑幡如影随形,避无可避,竟将文丑和花衫也笼了进去,只听得里面拳掌相交时的彭彭声。 武生要撤幡,已是不能。只见幡下四足挪动,青衣寻准时机,手中丝线飞出,将丘召翊一腿缚住,若是寻常人,早已被这丝线斩断了小腿,但落在丘召翊腿上,却未留下一点伤痕,反倒是青衣手心之中滴出了鲜血。 武生枪/身一振,将执幡的长/枪抽出,枪头一挑,往幡下的身形刺到。 就在这时,两声痛嚎,文丑和花衫的身影从幡中飞出,落在地上,狂吐鲜血,重伤倒地再不能起。 丘召翊两手往外一扯,嗤啦一声。暗绣了金线的黑幡被丘召翊徒手撕成了碎布。 武生那柄似银蛇出洞,枪尖刺到了丘召翊心口,一方锋锐铁器,一方是血肉之躯,那枪尖却抵在丘召翊身上,不能寸进。 武生虽早知丘召翊神功大成,刀枪不入,真到这一刻,仍不由得惊骇。他全力一刺,能洞穿金石,但面对丘召翊,却连他皮毛也伤不到。 丘召翊扣住枪/身,吸力一牵,武生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倾,眼前虚影晃处,丘召翊提膝撞在武生下颌。武生脑子如遭铁锤重击,一片空白,晕跌在地。 不待丘召翊补上一掌,无数丝线飞绕,如蜘蛛缠缚猎物般缚住了丘召翊。小生见机,一声大喝,全力一刀斩来。 丘召翊不屑道:「雕虫小技。」运力一震,身上丝线悉数崩开,他抬手一掌迎上小生刀锋,雄浑内力震碎刀刃,直击小生。 小生正面撞上他这一掌,五脏六腑都似被压扁了,哇得一声,喷出鲜血。 而此时,丘召翊另一只手上,已扼住了青衣的脖子,将青衣提离了地面。青衣脸色由血红变得惨白,喉咙里只能发出喀喀的声音。 丘召翊只要稍一运劲,便能立即拧断青衣的脖子。 第339页 众人想要施救,武生昏晕过去,不省人事,小生躺倒在地,眼睛半睁,连指头都动不了,文丑和花衫挣扎着爬起来,都是踉踉跄跄,如何从丘召翊手中救人。 丘召翊眼中一丝波澜未起,他杀一个人,与碾死一只蚂蚁也差不了多少,腕上肌肉抽动,眼见又是一条生灵要归于尘土。 突地,阴森异常的风忽起,阴风无常,直扑丘召翊。 下一瞬,丘召翊站着的位置已是空地,没了人影,一丈开外的东面伫立着丘召翊,一丈开外的西面站着的却是余惊秋! 余惊秋放下怀中的青衣,爬满了血丝的双眼,冰冷的目光直视着丘召翊,她没有拔出九尾狐狸身上插着的解厄剑,她手上拿着的那把剑,正是身后背负着的三毒剑! 丘召翊冷淡的神色上闪露出一抹惊讶神色,觑了一眼自己破开了口子的衣袖,方才一剑,快到了极致,他收回了扼制青衣脖子的手,并非是怕余惊秋的剑气能斩断他的手臂,而是他心中起了一层意识,他单手接不住余惊秋那一招。这才给了余惊秋机会,从他手里救下青衣。 文丑和花衫硬撑着伤势,忙将武生和小生拖了出来,远离了两人。 余惊秋和丘召翊双目一触,再次出手,眨眼间,便至丘召翊身前。 丘召翊出招应变,手腕与余惊秋剑锋相碰之际,竟发出金石之音。 天已濛濛亮,青绿的颜色笼着一层淡白的薄雾,风停了。 然而在祠堂之上,那雾却似一层黑气,被剑风掌劲引动,以交手的两人为中心旋转聚拢。 余惊秋奇招迭出,剑出如电掣,她快,丘召翊也快,防守固若金汤,三毒虽是神兵利剑,竟也破不了丘召翊的肉/身。 文丑等人在远处观战,见此也不由得丧气。 而与余惊秋交手的丘召翊,神情却逐渐认真。那剑锋之上的阴森鬼气,简直无孔不入,令人如处地狱,遍体生寒,越与之交手,便越觉得焦躁烦闷。 心绪不顺,自然出手不稳,不过是出手些微激进了些,便被余惊秋寻到了空子。 漫天剑影落下,丘召翊不顾剑势前劲,沉足敛气,双掌向前轰出,这一掌之力,磅礴无伦,兇勐异常,竟有龙吟虎啸之声,无数剑影被生生撕扯开,黑雾盪散,树木摧折。 余惊秋身形被逼退,往后踉跄数步,沉力顿住,她头上束髮玉箍崩地一声,碎了,长发散落下来,遮住嘴角溢出的一丝鲜血。 晨光已现,照亮四野,祠堂前犹如狂风过境般一片狼藉。 丘召翊手抓在被剑气割的破烂不堪的衣裳上,信手一扯,上衣被他撕扯去,露出他赤/裸的上身。那身躯恐怖威严,只是瞧着已令人心生胆怯。 只见伟岸身躯,虎背熊腰,健壮远胜常人,一处处肌肉隆起,硬如钢铁,每一寸肌理都似继续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小臂上戴了一对金钢护腕,正是与三毒剑相碰时发出金石之音的源头。 丘召翊冷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确实该先解决你。」先杀余惊秋,再解决其余人,便轻省许多。那一掌原是奔着要余惊秋的命来的,却被楼镜搅合,这已不是第一次被楼镜打乱他的谋划,丘召翊眼角抽动了一下,眸色更阴冷。 余惊秋面无表情,长长吐出一股内息,指腹从剑身上抚摸过。 三毒,三毒,贪嗔痴,疯剑以烦恼根修创剑道,剑法邪诡,有悖常理,却威力非凡。她自幼修佛心,戒嗔痴,本该是最不适合修习此等剑法的,谁知因缘际会,也叫她有了能领会这剑法的经歷。 疯剑贪名、痴剑、嗔怨败落吕克己之手。而她,贪念报仇雪恨,手刃仇敌,嗔怨世道不公,亲朋离散,仇人逍遥,可她痴什么? 她没有痴心。 因而一直不能参悟三毒剑法最后关卡。直至死人庄死里逃生,与楼镜分道扬镳,她回到了宗里。 她犯了痴念。 倩影夜夜萦绕梦中,越是克制,欲/念越深。 她痴情。 回首之时,毒根深种,难以自拔,祠堂忏悔,却跪悟了三毒剑法。 这剑法她一直未施展过,只因太伤天和,如今,她心中贪嗔痴一起犯了,与三毒剑心意相通,早已不管不顾。 丘召翊和余惊秋三度交手,这一次,施展而出的威力,绝非前两次可比,剑风颳得远处的众人面颊生疼,罡风威压令得众人喘息困难。 丘召翊掌法万变,气势磅礴无两。余惊秋剑气更显森然可怖,那把幽冷的剑,直如生死簿上的判官笔。 两人越战越勐,越斗越狠,招招式式都是要人性命的兇残杀招。 这情况实在是对余惊秋不利,丘召翊若是疏忽,剑刃破不了他的防,余惊秋若是疏忽,丘召翊能一掌重伤她。 饶是如此,余惊秋依旧步步紧逼,不留余地。她的眼中,只有剑,以及眼前这个要杀的人! 「余惊秋!」楼镜内息稍平,咬着牙支撑起身,一动内力,五脏六腑扯着疼。 「余惊秋!!」楼镜咬牙喊道,语声之中,满是忧惧。 余惊秋面露狂态,双目赤红,嘴角泛着笑,竟似极度享受这一巅峰的生死对决,享受厮杀的快感。 那模样着实骇人,令得在场众人无不担心,担心余惊秋落败受伤,更担心余惊秋走火入魔!即便不走火入魔,深陷痴念,也难保不会落得如疯剑下场,变得疯疯癫癫。 第340页 「余惊秋!!!」楼镜勐一提气,春水璨若日华,这一刻,她似悍勇蛟龙,一跃入波浪万丈的阴沉深海。 丘召翊和余惊秋交手,已快得难见踪影。楼镜竟比两人还要快,还要绝! 丘召翊陡然失色,「不昧?!」 颜不昧之剑法,快绝无伦,世人望尘莫及。 丘召翊想得到颜不昧会教授楼镜剑法,但他想不到楼镜习到了这个地步。他自然想不到。楼镜悟性有,内功稍欠,火候原本未到,但她有一项丘召翊没有的武器。 ——情。丘召翊这无情之人,绝不能领会,这情让楼镜爆发出怎样的潜力。 楼镜内力不及两人,只得以快胜人,她原也不为硬拼,只想分开二人。 剑势一入,将两人招式错开。余惊秋和丘召翊招式威力落在空处,动作便显凝滞。 楼镜不顾余惊秋会对她动手,而她也相信就是余惊秋疯了,也不会对她动手,揉身上前,将人抱住,向远处掠去,与丘召翊分开。 丘召翊停在原地,并未紧追,金钢护腕上已现裂痕,他胸膛起伏,身上满是汗珠。与余惊秋这一战,显然让他损耗不少元气。 就在这一刻,祠堂四面忽然跃起无数道身影,几乎遮蔽了日光。 一人凛然一喝,「丘召翊,你的死期到了!」 楼镜回头看了一眼,竟是狄喉赶到了,不止狄喉,他接应完弟子,那些受伤不重的,都愿随他杀回山上来,而从西南面上山的人虽然折于苏樵手中,但从东南面上山的人计划实施却较为顺畅,清理了山上飞花盟的党徒,前来支援! 楼镜安了心,将余惊秋带到远处,扶着她的脸,让她正视自己,「余惊秋看着我,看着我。别忘了你自己是谁,别忘了我是谁。」 「镜儿……」余惊秋如梦初醒,一双微红的眸子看着她。 「不要自己一人死拼,这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第152章 破 「嗯。」余惊秋犹如将利爪探出来的勐虎又慢慢将爪牙收了回去,轻轻应道,不过片刻,她又神情紧张地盯着楼镜的脸色,说道:「你的伤!」 楼镜咽回口中的血腥,淡淡道:「我修为比不过你,身体不知比你硬朗多少……」 「镜儿!」 「好了,我没事,我不是好端端站在你身前么。丘召翊那一掌没伤到要害,我当时防着呢,只是岔了气,才吐这么多血。」楼镜说得轻巧,丘召翊的功力深不可测,受他一掌,哪是好玩的,这若不是她体质被蛇毒淬鍊得异于常人,早瘫在了地上。 两人说话间,赶来的援手已和丘召翊交上了手。打头阵的全是干元宗弟子。 为首的弟子大喝一声,「列阵!」 十来名弟子各寻方位,剑指仇敌,剑发寒光,齐喝一声,竟也有不小的威势。 甫一出手,漫天剑影,交织如网。 祠堂里外气势一凛,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纵使每一个人力量微小,众人的力量何在一处,也能磅礴浩瀚,不容小觑。干元宗的剑阵,便是秉承这一深意。 丘召翊眼中如刀的光芒一闪,冷笑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催力再战,掌风虎虎。 这剑阵,丘召翊攻上山时就讨教过,现在对付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只见不过百招,一名弟子便被掌力轰了出来,佩剑碎折,一角被破。 众人变换剑阵那一剎那,丘召翊突然勐攻,片刻之间,十数把长剑一同被震为碎片,碎片如流星爆射向众弟子,锋锐的碎片一触及血肉/身躯,便透穿而过,带起一片血雾,哀嚎之声不绝。 好在来的江湖侠士在旁掠阵,及时抢上前去,施以援手,弟子顷刻之间伤痕累累,却无性命之忧。 剑阵一落败,各路江湖人士一拥而上。 狄喉牵挂余惊秋和楼镜伤势,退出阵来,余光瞥见一处光亮,正眼看去,只见解厄剑插在一具尸体胸膛之上,狄喉飞身过去,拔/出解厄剑,来到余惊秋身旁,将解厄剑递出,「师姐,阿镜,你们受伤了。」 余惊秋抹去嘴角的一点血迹,接过剑来,「不必担心,伤不碍事,眼下还是击败丘召翊要紧。」 狄喉看向战斗的中心,刀光剑影,罡风肆虐,他脸色凝重道:「丘召翊肉/身刀枪不入,就连神兵利刃都伤不了他,如今看来,先拖住他,等到洪涯世叔到来,合力擒住他,再来处置他。他不怕刀剑,难道还能不怕火烧水浸,不怕毒药么!」 余惊秋摇了摇头,说道:「洪涯世叔的人不知要何时才能赶到,在他来之前,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横生变故,再说我们也不知丘召翊还有没有后招,会不会有飞花盟的高手也在赶来的路上。而委託曹老二从武林各处召集的剑豪侠客,最快的怕也得五六日赶到,让他们来,是下下策,是为以防万一,如果我们全军覆没,他们不至于一无所知,毫无防备。他们那些人,现在我们更靠不到,我们只能靠自己。狄喉,我们要将希望压在『拖』字上面,但也不能全压在『拖』字上面。」 狄喉颜色肃穆,问道:「师姐,这最后一句话是怎么说?」 楼镜道:「丘召翊的身体不是金刚铁板,是皮是肉,他的五脏六腑也不是金石铸就的,他也有经脉,经脉之中流的也是血。这世上就没有利刃切不开的血肉。我们未必就不能破他外防,让他流血受伤。」 第341页 余惊秋目光凝视那场上放肆狂傲的身影,说道:「镜儿说得对。丘召翊仍是血肉之躯。我和他交手之际,有所察觉。他的身体固然强壮远胜常人,但真正让他刀枪不入的是内功,浑身真气凝于体表,成为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这才能无视利刃。他不是不败的战神!」 狄喉浑身一热,雀跃道:「那我们!」 楼镜目光灼灼,「我们要等,让他们去交手,师兄,我们伺机而动。」 余惊秋听楼镜这意思是打算动手,她眉心一拧,说道:「镜儿,你的伤不宜再出手了。」 楼镜立即把脸一虎,说道:「说得你身上有一块好地方似的,现在不弄死丘召翊,丘召翊就要弄死我们,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你要是不准我出手,那好,我们都不要动手。」 不知余惊秋是不是刚从狂态之中脱离出来,气弱得紧,说道:「你,你说的对,我煳涂了……」 狄喉瞄了两人一眼,心里不由自主从那紧张的战局中打了一下岔,想到:阿瑶总说阿镜和师姐之间关系变得奇怪了,肯定藏了猫腻,我看只是两人亲密了些,而本质上还是同以往没什么区别。 师姐弟三人便置身场外,不出手,只专心观察丘召翊的招式。 战场出现了变化。那些江湖人士来自各门各派,武功路数纷杂不一,虽比干元宗的弟子修为高出不少,但每个人单兵作战,没有干元宗弟子间的默契,配合不到一起去。 这么多人一起动手,反而显得杂而无序,互相掣肘,一番交手下来,也是各个负伤。反观丘召翊,身上一丝伤痕也无,不仅令众人好是丧气,士气锐减。 狄喉灵机一动,大喝:「诸位,何不将力量汇聚到一处!」 话音一落,场中一人已一掌与丘召翊对上。四掌交汇,丘召翊的内力似天塌般压下来,但与他交手的男人不是盘古,哪里抵受得住。 就在即将落败之时,背后传来一股力量,他顿时精神焕发,那力量源源不断,一直传来,而且越来越强大,原来是众人不顾反噬危险,将内力传到他身上,合与一处,共同抵抗丘召翊。 男人内劲更刚勐更强悍,一浪高过一浪。两方强壮内力交碰,衣袂长发无风自动,无形的力将人脸都挤压得扭曲变形。 丘召翊脸色变了,他自傲非常,眼中根本瞧不上这些人,将其视作蝼蚁,然而这些蝼蚁合力,竟隐隐撼动了他,虽然胜不过他,但是追上了他的脚步,这令他恼恨万分,厉声道:「乌合之众!」 狂啸一声,双掌之力更上一筹,浪高一头,压过了众人。 一众人悉数被那如渊似海,强劲无伦的内力震飞。 丘召翊双目赤红,就要向着当先那男人出手。 就在此时,余惊秋、狄喉、楼镜三人,出手了! 三道身影如玄风游龙,剑光如练,仿佛一道长虹破开层层云霭,直击阴影深处。 丘召翊内力消耗大半,方才一掌出得急,现下动作略一迟钝,剑光已至跟前,丘召翊双臂抵挡住楼镜和余惊秋,却被狄喉一剑,正中腹部要穴。 狄喉的剑刚烈无比,勐如虎,将丘召翊击飞出去。 那些摔在地上的江湖人忽地群情激昂,顾不得自己伤势,大叫道,「好!」 丘召翊,吐血了。 见此情形,余惊秋、狄喉、楼镜三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心中兴奋,目光更亮! 办法可行! 丘召翊脸色却更为难看,瞥了一眼远方,苏樵等人迟迟不现身,只怕已经落败。 还不待他多想,三把剑犹如匹练,将他缠绕。 丘召翊恶声道:「干元宗剑阵,我已见识得多了,故技重施,自讨苦吃!」 楼镜冷笑道:「干元宗剑阵你见识过,这剑阵,你见过么!」 丘召翊心中一震,三人用得根本不是同一剑法。 楼镜施展的乃是颜不昧所授剑法,快绝无伦,疾影过处,丘召翊招式无法出尽,真是想拦,有心无力。余惊秋所用仍是三毒剑法,阴诡无常,不仅打击丘召翊的气势,更是在内力上施以压迫。狄喉使的才是干元剑法,他惯用干字绝,彪悍勇勐,极刚极硬,和丘召翊正面相抗。 三种剑法虽然各不相同,甚至有的互斥,但楼镜和余惊秋都深熟干元剑法,知道如何避开自己人的锋芒,两人配合着狄喉的干元剑法,兼之三人心中无与伦比的默契,虽不是剑阵,胜似剑阵。三人合力,威力远远胜过三名剑道高手各自为战。 远处众人看在眼中,目为之眩,打心眼里折服。 第一次,丘召翊力不从心,偏生被楼镜拿捏住脾性上的弱点,冷嘲道:「盟主,蚍蜉已撼树,被蝼蚁种下落败根由的滋味如何?」 余惊秋一直聚精会神,感受丘召翊内息运作走向,就在楼镜话音一落,丘召翊脸色微变之际。余惊秋突然双目精光一闪,一剑倏出。楼镜和狄喉根本不必她吩咐,默契变招配合,一左一右,困住丘召翊,不待他防御回护。 余惊秋凛然喝道:「破!」 应声,剑锋刺破皮肤,扎入血肉的微弱声音在此刻显得无比清晰,那鲜血溅出的景象也似乎变得极慢。 丘召翊大骇,匆忙后撤,三毒自也从他体中抽出了,顿时鲜血直涌。三毒刺得虽深,好在即使躲避,没伤到要害。 第342页 丘召翊捂着伤处,脸色铁青,浑身淌出冷汗,他已多少年没受过皮肉之伤了。 余楼狄三人岂容他喘气,又已缠身上来,丘召翊受伤,三人似见了血的野兽,攻势更凶,仿佛不会累不会倦,向着丘召翊疯狂撕咬。 丘召翊身上再添新伤,场上局势风向已然倒转! 丘召翊身上伤痕越多,伤势越重,出手便弱,此消彼涨,对面便强,丘召翊受伤便更多,如此恶性循环,他焉能不败。 楼镜在他破绽大出之际,一掌正中他心窝,丹炎掌法,至盛灼劲,在丘召翊心口烙下赤红掌印。 但丘召翊不愧是绝世高手,要害受此一掌,竟也能挺住,反倒借这一掌之力,假装后掠跌进祠堂。 楼镜反应过来之时,「他要逃跑!」 丘召翊一个翻身落稳,足下发力,自祠堂屋顶破洞跃出,向祠堂后坡逃走了。 余惊秋道:「追,别放跑了他!」 三人纵身一跃,直追而上。 众人呆愣了一下,四人的交手,实在令他们目眩神迷,而丘召翊那刀枪不入的神话被迫,受了剑伤流血时,众人更是热血澎湃,那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场中的比斗。 他们自然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帮手,却又害怕贸然插手,打乱了余惊秋三人的剑势。 直到丘召翊逃走,他们才反应过来,丘召翊竟然落荒而逃了。 「杀了丘召翊,追啊!」众人沸腾了,吼声此起彼伏。 虎鸣山上汗与血遍洒,自黑夜激战到白天。 虎鸣山下一处僻静的宅子中,清朗天光照耀,让宅内四处生出无数影子。 一人端坐在天井之中,拨着茶盖,望着天色,悠然笑道:「鹬蚌相争,渔翁收利。飞花盟也好,中原武林也罢,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这人眉眼深邃,白俊非常的脸,阴鸷目光似笑非笑,不是赫连缺是谁! 第153章 终局 「改谁的朝,换谁的代?」冰冷的声音自天外传来。 赫连缺脸色一变,霍地站起了身,屋檐树荫中的影子也蠢蠢欲动。 空中一道身影如鸿雁飞渡,翩然落在飞檐上,往下俯瞰赫连缺。 赫连缺神情几般变换,最后轻轻一笑,「教主怎么会在这?」 韶衍目光如冰,静静盯视赫连缺半晌,问道:「不在这,我该在哪?」 赫连缺漫不经心地转了两下茶盖,说道:「我听说盟主关了你禁闭,此刻你该在江南。你既然逃了出来,想必也知道了盟主攻打干元宗的消息,此刻就该在干元宗内了才是。不对不对。莫不是一边是义父,一边是心上人亲妹,你怕夹在中央两难,所以到了这里,却不上去。」 韶衍说道:「不必急那一时,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赫连缺问道:「寻我做什么?」话虽如此,心中已经明了,手中暗自藏劲。 果然,韶衍浑身暴出惊人杀气,「要你的命!」出手凌厉,直取赫连缺头颅。 赫连缺手中茶盖飞旋而出,射向韶衍心口,同时自身向后掠,四处阴影之中,燕子楼杀手现身,向韶衍袭去。 那茶盖未碰倒韶衍,便碎裂成片,韶衍衣袖一挥,碎片向杀手飞射而出,众杀手避让闪躲,路径之上留出空隙,须臾间,韶衍穿过众人,直攻赫连缺。 一众杀手要翻身对付韶衍时,宅子外又跃进十二道身影,修为深厚,杀人干脆利落。 赫连缺余光一扫,不由得一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飞花盟的十二大高手。 这些人必然是来驰援丘召翊的,却不知怎么被韶衍弄了来对付他! 其实韶衍要将这些人唤来,再简单不过,她在盟中素有威信,一句「赫连缺是盟中奸细,未防其趁乱背后伤人,先下手为强,除之以绝后患」便够了。 更何况这十二人一向知道丘召翊对赫连缺的忌惮,便是心中还有疑虑,在听到赫连缺说的那句改朝换代后,也被打消了。 韶衍掌如暴雨,一出手便毫不留力,气势迫人,那模样,分明是不取赫连缺性命誓不罢休。 赫连缺身如鬼魅,招式奇绝,一时间也和韶衍斗了个不相上下。 两人从未动过手,但赫连缺心忖两人修为,是难分伯仲的,但因韶衍突然现身,搅乱了他的计划,令他心烦意乱,难全心全意应对韶衍,心下暗暗恼火,口中讽刺道:「教主就这么忠心耿耿,他不顾你的心情,设计害死了小神仙,还将你连番软禁,惩处,对你信任不再,你却还这么护着他,你——」韶衍目露凶光,「你果然知道他的计划,知道那杯酒会要了阿雪的命!」 赫连缺一怔,深悔自己失言,说道:「我也是事后才知此事。」 然而,韶衍怎会再信他,自他说出这句话开始,她就绝不会放过他。 韶衍出手更兇狠,只攻不守,她那是不要性命的打法。赫连缺心里有顾忌,便落了下风。 赫连缺眼见手下杀手在那十二高手面前难以支撑,眸光一沉,藉着韶衍掌力,后掠至屋内。 韶衍紧追而上,屋内昏暗不已,从阳光明亮的地方陡然进屋,韶衍视线一暗。屋内四角嘶嘶作响,韶衍侧身一避,那东西却围绕她身体旋绕几圈,忽地一紧,将她捆住。 韶衍眼睛适应屋中昏暗后,瞧清身上捆着的是细如鱼线的金丝,与此同时,风声有异,黑暗之中,暗器普天射来。 第343页 韶衍内气一沉,稳住下身,上身旋力一带,冷然喝道:「给我下来!」 金丝那头的人被这勐力带得身躯不由自主飞向韶衍,替韶衍做了挡箭牌,抵挡住所有利刃。 韶衍真气动时,那浑身缠绕的金线竟如蛛丝般脆弱,寸寸暴断,连同那两名杀手,一道被掀飞。 那杀手的身躯被掀飞时,韶衍视线被遮掩,只见虚影一晃而过后,赫连缺手中一只铁铸的判官笔,笔尖锋锐,寒光闪烁,已至跟前。 韶衍眸中死寂,不思避让,只偏开要害,那笔刺进韶衍锁骨下侧,韶衍手却如蛇攀沿而上,霎时缚住赫连缺手臂。 赫连缺眉头一皱,韶衍另一手已如影随行,扼住他的脖颈,赫连缺及时握住韶衍手臂,才没叫她掐断了自己的脖子。 两人僵持在那里。 赫连缺看了韶衍一眼,忽然笑道:「你如今要死要活,替她报仇,实在可怜。」 韶衍神情微变。赫连缺继续道:「她暗中做的那些事,你怕是还不知道罢,害死龙仇,成功离间我和丘召翊后,和我交易,联手对付丘召翊。培养仇视飞花盟的楼镜,磨锋她这把利剑,就为了替她斩下丘召翊的头颅,我也好,楼镜也好,都是她布局的棋子!还有你,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也不外如是,自以为情根深种,不过是被人利用,她多精明,死了也可以让你恨上丘召翊,死了也可以让你为她做事。你也只不过是她手中一枚棋子!」 韶衍目光阴暗非常,额上青筋暴起,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便是至赫连缺于死地! 就在这时,赫连缺胳膊一扭,咻地一声,袖子中飞出一道寒光,直射韶衍面门,那正是赫连缺的暗器袖箭。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韶衍又心绪大动,躁郁至极,虽然侧避,却未完全躲过,箭锋自脸侧划过,留下深深伤痕,鲜血泊泊流下,染红了半张脸。 赫连缺趁势将人震开,一掌倏出,正中韶衍身躯。然而令他骇异的是,他内力绝不比韶衍低,全力一掌,竟未将韶衍击倒。韶衍铁铸一般,挺立在原地。 赫连缺不知,他的一番话不仅引得韶衍心绪大乱,更引燃她滔天怒火,那火不焚尽她,就势必要焚尽别人。 韶衍悍然回了一掌,赫连缺身躯倒飞撞倒屏风,刚一跌落,立即一个鲤鱼打挺,往屋子深处逃去。 韶衍岂容他走,一掌震碎屏风,木屑如剑,似暗器刺向赫连缺。 赫连缺步法诡谲,接连避让开去,逃到后门,却被拦住去路,正是韶衍亲兵浮屠堵门。 这一停顿,韶衍已经赶到。赫连缺判官笔架住浮屠悍刀,一掌急往韶衍拍去,韶衍仍旧不避,生受一掌,却也得了便利,近了赫连缺的身,使他中门大开。 韶衍五指成爪,指尖利如剑,势若蛟龙入海,兇残无伦,竟生生以手洞穿赫连缺胸膛。 赫连缺瞪着双目,神情逐渐萎靡,脸上却仍带笑意,「风水轮流转,算计人者也被人算计,人人都在局中,我蛰伏多年,来到终局,反而疏忽,败于你手,终究是,终究是棋差小神仙一招啊……」 韶衍面无表情,手勐地一抽,赫连缺软倒在地,眸子失去了光彩。韶衍手臂鲜血遍染,手中正捂着一颗心脏,微一用力,那心脏便被捏虽成一滩肉泥。 韶衍来到屋外,赫连缺带来的杀手身手不俗,和那十二人交战多时,仍旧未落败。 韶衍说道:「赫连缺已经死了,已没人对你们下令,燕子楼归顺了飞花盟,你们便是飞花盟的人,还要对你们主子动手么!」 赫连缺将这些杀手调/教的极好,令行禁止,不错一点规矩。如今听闻楼主死了,没了命令,众人一时茫然,顿在那里,宛如失了头狼的狼群,乱了分寸。 那十二人看向韶衍,一人问道:「少主,既然赫连缺已经解决,我们这就去接应盟主罢。」盟中人大多唤韶衍教主,唯有这些人唤韶衍为少主。 韶衍淡淡的,「义父神功盖世,谁也伤不了他,干元宗上那些人不堪一击,想必义父已经摆平了他们。」 众人颔首,笑道:「当今武林,有谁是盟主对手!」 而在众人眼中的这不败神话,此刻正慌忙下山。 余惊秋,狄喉,楼镜穷追不捨,两侧树木飞速倒退,他们心知,绝不能放走丘召翊,这若是让丘召翊逃了,便是顿开金锁走蛟龙,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将丘召翊逼到这般绝境了。 越过一处土丘,余惊秋神色忽地一变,双手揽住狄喉和楼镜,提一口气,速度更上一层楼,似离弦之箭,勐蹿了出去,将二人压倒在地。 几乎是落地一刻,身后响起连番爆/炸声,气浪直压过来,无数泥点落在身上。 丘召翊竟早想好了退路,在这退路之上也埋下了火药。 楼镜起身,紧张地盯着余惊秋。余惊秋脸色苍白,紧咬了牙关,鲜血只在嘴边溢出一点,「快追!」 丘召翊落败,而他们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功败垂成,就只能硬撑着,一鼓作气。 楼镜双目鲜红,咬牙切齿,站起了身,便追了出去。狄喉起身,还望后瞧了一眼,那连番的爆/炸将后面追来捉拿丘召翊的人逼停,也不知伤未伤着人。 狄喉足尖一点,跟上了楼镜。原先沖在最前的余惊秋反而落在了最后。 第344页 三人已到了山脚下,楼镜眼见丘召翊步子微微慢下来,楼镜丘召翊便是有海深的内力,到此刻也该耗尽了,长剑一摆,剑招倏出,竟是一招飞花摘叶,柳叶如刀,似暴雨飞瀑,向丘召翊袭去。 丘召翊掌风动处,将那柳叶悉数扫落,却也被逼停了脚步。楼镜和狄喉立即欺身而上。 丘召翊确实将要力竭。楼镜和狄喉反而愈发勇勐,全耐那爆炸之时,余惊秋以身相护,两人心中惊惧,担忧,愤怒,恼恨,一涌而上,身上的血热得要炸开,化作无穷的力量。 余惊秋赶到之际,丘召翊心中一凛,他对这人,便似面对吕克己,心底深处生出几分忌惮,一分神,腿弯处捱了狄喉一剑,虽未划伤皮肉,那剑来得勐,便似钝击一般,又打在弱处,丘召翊腿一软,身形不稳,楼镜的剑如风驰电掣,雷霆一闪,刺向他的咽喉。 丘召翊双手合十,及时夹住剑锋,却被楼镜兇勐的力道直压得倒在地上。 楼镜面目狰狞,浑身的力都贯在这一剑上,无限下压,势要刺破丘召翊咽喉。 丘召翊臂上青筋暴起,抵住这剑,不让它再进分毫。 两人僵持间,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义父。」 楼镜看也不看一眼,仍将全服身心用在要取丘召翊性命上。 丘召翊余光早已闪到远处那些身影,瞧见前来驰援的属下已经赶到,心中一喜,却在听到那道声音时,脸色骤变,皱住眉头,颇为恼怒,「你怎么在这里!」 丘召翊目光向那十二人喝道:「还不动手!」 狄喉和余惊秋冷然凝视众人,握紧了手中的剑:丘召翊果然还有后援,可现在他们已经筋疲力竭,对方却精神充沛,这十二人,他们拦得住么?狄喉和余惊秋脸色同时一肃,拦不住也得拦! 那十二人眼见盟主如此狼狈,心中惊骇不小,除去当年盟主僵症未愈,在干元宗手里败了,也不如今日这般狼狈,更何况今日盟主隐疾痊癒,功力更是上了一层楼,怎的会落到这个地步。 十二人听到丘召翊的喝声,勐地回神,就要上前,韶衍忽地伸手一拦,将众人挡住了。 十二人同时看向她,要说这飞花盟里,弱肉强食的规矩,根植心底,若是韶衍不在,他们必然早就冲上前去解救盟主,但是韶衍在,且命令与丘召翊相悖,两人一老一少,丘召翊虽强,却落败在敌人手中,韶衍功力虽弱,却在方才强杀了赫连缺。他们心底一衡量,停住了脚步,暂时听从了韶衍吩咐。 韶衍看向余惊秋,说道:「余宗主,能放了我义父么?」 余惊秋面色冷峻,说道:「放了他?今日便是同归于尽,丘召翊也休想走出虎鸣山!你们想搭救他,好,先过我这一关!」 韶衍轻轻嘆息,望着她那张脸,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余宗主可还记得当日允诺我的一个条件。」 余惊秋眼角一抽动,说道:「你想用它来交换丘召翊性命?」话语之中,隐然失望。 「是。」韶衍颔首。 「韶教主,我是说过,我答应你一个条件,只要我力所能及,绝对为你做到,但也不能违背我的良心,放了丘召翊,纵虎归山,让所有人的努力功亏一篑,那我宁愿背弃诺言,做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你一定要杀他?」 「是。」 「为什么?」 余惊秋气笑了,「我和他的血海深仇,各大门派和他的血海深仇,难道韶教主不知道,不杀他,如何平众愤。我们不杀他,放过了他,来日,他便要捲土重来,杀了我们。」 「你要报仇……」韶衍似言未尽。 「是!」余惊秋断然道。 「杀了他算什么报仇呢?」韶衍嘴角弯起,露出极复杂的笑来,「一剑下去,他痛快一死,那些苦,那些痛,那些恨,什么都再感受不到,你们只剩无尽怅然,他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让他屈辱的活着,饱受痛苦,不是更能解你心中之恨么。」 余惊秋眉心一皱,被韶衍说中心事。 而那十二人听到韶衍话时,错愕不已,丘召翊怒目圆睁。 韶衍淡淡道:「我这义父,极为傲气,绝不甘居于人下,亦无法忍受永无翻身之地的屈辱。你放了他,我带他回江南,我答应你,在我有生之年,飞花盟众,绝不过江!」 「我若不放人……」 韶衍笑了一笑。余惊秋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人,皱眉思虑半晌,说道:「好,我答应你。」 丘召翊暴喝一声,「你这混帐东西!」他将韶衍软禁,就是因为谨慎多疑,信不过韶衍,如今事实证明,他所疑虑的丝毫没错。 丘召翊如迴光返照,爆发出惊人力量,将楼镜震飞。 余惊秋和狄喉陡然回身,剑出无影。余惊秋说道:「我信你,信不过他,我可以饶他一命,但不能让他就这样跟你走。」 话音落时,两剑已落在丘召翊左右臂膀上。这惊世一剑,余惊秋和狄喉不再留退路,使出浑身余力。 余惊秋用的三毒,狄喉手上握的是解厄,两把神兵无双锋刃,霹雳落下,与丘召翊双臂相抗衡时,竟使得气流逆流。 丘召翊怒喝声中,卡嚓一声,兵入血肉,鲜血涌溅,丘召翊两只手臂脱离身躯,软软垂落在地,与之一同倒地的,还有力竭的余惊秋和狄喉。 第345页 就在丘召翊怒喝变为痛嚎之际,楼镜悄然落在丘召翊身后,丹炎掌法运力十层,往他嵴椎派落。 丘召翊双臂被断,剧痛专心,不妨楼镜这一手,只感到至热至凶的力袭来,仿佛要将浑身烧灭成灰,腰间一阵刺痛,之后,便再也感受不到疼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双臂既失,腰下又无力,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楼镜废了丘召翊,也已力竭,却苦苦支撑,不让自己倒下去,冷冷盯视着韶衍。 那十二人看看丘召翊,又看了看韶衍,似乎未从独步武林的盟主陡然变作一个废人的惊愕中醒过神来。 韶衍最后扫了一眼余惊秋,说道:「带上义父,走。」 「教主,他们……」 韶衍睨了他一眼,那人话语断在口中,不再多言,上前点住丘召翊穴道,替他止血,将人抱起,快步跟上了韶衍。 楼镜身躯挺得笔直,直到视线之中再望不见韶衍等人身影,直到背后传来追丘召翊而来的人的喊声,楼镜两眼一黑,倒在地上,彻底昏晕过去。 「镜儿……」声音满是担忧,却虚弱不已。 余惊秋缓了许久,才撑着疲软的身子坐起,将楼镜搂在怀中,狄喉却是伤累的连根指头都动弹不得了。 追赶下山的人围上前来,一面关切三人伤势,一面紧张丘召翊去处。 余惊秋几句交代了丘召翊去处,只隐下了与韶衍的交易一节。 有人吩咐道:「快去请大夫,多请些大夫来,上山有不少人负伤。」 余惊秋寻着宗内弟子,问道:「韫玉呢,有人看见她么?」 余惊秋心中极怕听到韫玉已经遇害的消息,与丘召翊交手之时,她一直不让自己去思想这一可能,直到现下,已不得不去想了。 那弟子闻言,在人群中几番询问,忽然后面赶来的一个弟子,来到余惊秋跟前,欲言又止。 余惊秋心里咯登一声,眼前一花,眩晕不已,但她强撑着起了身,将楼镜託付给弟子们,和那人赶回了山上去。 踏进园子时,迎面便是一阵血腥气扑来。 好几个弟子站在屋子外头,没有进去。 余惊秋走过去,只见翁都呲着利牙,兇恶无比,不准那些弟子近前一步。 众人见她来,唤道:「宗主。」看向屋内,神情感慨,嘆息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余惊秋上前,白虎并未拦她。她轻步走进屋中,看见屋中狼藉景象,以及月牙儿和她怀中抱着的人。 余惊秋脸色一变,快步上前,走到月牙儿身边,半跪在地,只见韫玉躺在月牙儿怀里,脸色青白,下颌衣襟一片血迹。余惊秋伸出手去,手颤抖着压在了韫玉脉搏上。 余惊秋唤道:「月牙儿……」 月牙儿似丢了魂魄,哭累了,没了一点力气,就只是抱着韫玉,一直坐在那儿,「山君,她只是睡着。」月牙儿贴着韫玉的额头,无神的目光看了余惊秋一眼,问道:「她只是睡着了对不对?」 余惊秋抚着她的脑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哽着声,说道:「对。」 月牙儿似乎满意了,再撑不住,抱着韫玉,一同倒在余惊秋怀里,昏睡过去。 余惊秋仿佛才能唿吸,似溺水的人长长吸了一口气,嗓子里割裂的疼,她眼望着虚空,泪水模煳了视线,悲声道:「麻绳总挑细处断,厄运专缠苦命的人,我悔不该,悔不该让你们出谷。」 余惊秋禁不住刀绞似的心疼,一低头,吐出一口血来。 在外面的人见状大惊,顾不得阻拦的白虎,闯进屋来,劝解道:「宗主,节哀……」 「宗主!宗主!!!」众人扶住昏迷过去的余惊秋,慌乱不已。 几人一人抱起余惊秋,一人抱起月牙儿韫玉,慌忙寻大夫而去。 第154章 正文完 洪涯带来的人隔日赶到,曹老二召集的武林义士也在五日后陆续赶来干元宗,彼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丘召翊虽败,众人亦付出惨痛代价。 干元宗的药堂不堪重负,装不下那许多负伤的人,从山下请来的大夫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药味浓郁得几乎浸到地里头去。好在赶来的各路人士里有不少懂得医术的人。 余惊秋昏迷后醒来,几乎没好生歇息过,眉眼之间,是浓浓的抹不开的疲倦,硬是要操持宗门内外大小事仪。陆元定几人轮番劝过,丝毫不管用。反而是楼镜开口,说,「让她去,她心里烦。」 宗内事杂,不论是众人伤势的医治问题,还是各处倒塌屋宇的修缮,以及死去的人的安葬,这些都要妥善安排。 狄喉和楼镜都在养伤,一时间,竟都抽不开身去曹柳山庄接云瑶回来。 余惊秋派了弟子去曹柳山庄传消息,为的安抚云瑶的心,没想到云瑶跟着人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余惊秋正在安排弟子採购紧缺药材,忽听得背后一声,「师姐!」 余惊秋回过身去。云瑶已急不可待,撇了狄喉,自己驱使着轮椅到余惊秋身前,什么也来不及说,喉咙已经哽咽,双目闪着泪花,起不了身,便拦腰把余惊秋紧紧抱住。 余惊秋愣了一下,轻抚云瑶的脑袋,怜爱地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瑶没答她。余惊秋不知道,云瑶在曹柳山庄没等来他们,却等来了宗内弟子时,整颗心都落在了冰窖里,吓得她险些昏死过去,即便是那弟子再三安抚,云瑶的心绪也平静不下来,一定要回宗,亲眼见到三人,才能安心,因而日夜兼程,赶了回来,所以才会这么快出现在余惊秋跟前。 第346页 余惊秋温声道:「去看过镜儿没有?」 云瑶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松开手,拉着她的手臂,将人转了个圈,「我去看过了,她伤得不轻,你瞧着也很不好,怎么还在这里操劳,你去歇着,让春庭他们去做,还有我呢,我在这里看着。」 「……」 「快去快去。」云瑶推着余惊秋的后背。 「好,我去,让狄喉在这陪着你。」余惊秋走到狄喉跟前,问道:「镜儿呢?」 狄喉轻嘆一声,「在澄心水榭看着月牙儿呢。」 余惊秋神色黯淡下去。 身后忽然传来笑闹声,余惊秋回头一看,却是云瑶见到了陆元定和吴青天两人,欢喜的不得了,这是云瑶脱出牢笼后,与师叔再回,转着轮椅风般沖了过去,「师叔!!!」 「哎哟,我的老腰。」 余惊秋微微一笑,心里慨然一嘆,回澄心水榭去了。 余惊秋在山下厨屋里装了些吃食,提着食盒上山,自栈桥直走后门,看到岸边披着衣裳坐着的楼镜,「月牙儿……」 楼镜往后望了一眼。余惊秋进了水榭,将食盒放在桌上,看了眼屋外。月牙儿抱着一只骨灰盒,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两只眼睛空空地望着外头。 前几日,为了防止疫病,山上的尸首不能长久停放,安排了火化。余惊秋想起那日,月牙儿决然扑向大火的身影,若不是众人按住了她,此刻她的骨灰便会和韫玉的混缠在一起。 余惊秋情知,让月牙儿扑到火中去,生不同寝,死后骨灰难分你我,说不准对月牙儿而言是一种解脱,但她却不能这样做,容忍月牙儿自寻短见,对不起韫玉,也对不起这年纪花一样十六岁的少女。 她未来还有长长的人生,还有大把的可能,不能就折在这里。多少少年亡,不到白头死,韫玉已经不再,她又怎么能放任月牙儿寻死。 余惊秋从食盒之中端出一碗小米粥,来到月牙儿跟前,「月牙儿。」 月牙儿眼睛空空地望着,仿佛肉/体还在,灵魂已经死了,她哭累了,脸上悲哀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心里空洞洞,只剩无尽怅然,寂寞彷徨的感觉碾碎了她。 月牙儿醒了多少日,便有多少日不吃不喝,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余惊秋温声道:「月牙儿,吃点东西好不好。」 月牙儿没有回她。余惊秋劝道:「若是韫玉还在,她看到你这模样该有多心疼。」 月牙儿眼睛动了动,好久,嘶哑着嗓子,「她不会,她再也不会管我了……」 余惊秋抿了一下嘴唇,心中酸楚,「月牙儿,一切都会过去的。」余惊秋心知这样的话太苍白,但在此时,不论怎样的话语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不能缓解月牙儿哀伤于万一。 余惊秋摸了摸月牙儿的脸庞,说道:「月牙儿,你还记不记得,在桃源谷里,我和你在园子里看的那株杨树。当时你对我说杨树枝叶凋零,翠鸟南迁,金蝉羽化,一切都离散了,又有何妨,等到春日来临,树发新叶,新蝉出壳,翠鸟会飞回来,一切又会在此重聚。月牙儿,你的人生还很长,春日热闹喜人的景象总会再次来临。」 月牙儿望着她,笑着落泪,「我只要那一年的杨树,我只要那一年的杨树!」 撒娇耍赖是孩子的特权,从前有韫玉宠着她,纵容她,但这一次她的对手是天。天地无情。她如何哭闹都换不回来天地的怜悯。 余惊秋端着碗的手都在颤抖。 楼镜披着衣裳忽然从屋中走了出来,气势汹汹,走到月牙儿跟前,一把抓住月牙儿手腕,硬声道:「起来!」 月牙儿不动,楼镜硬生生将人拽起来,往外拉,「跟我走!」月牙儿被楼镜带得跌撞往前。 余惊秋一惊,「镜儿!」碗也来不及放,端着就跟了上去。 楼镜拽着月牙儿一路来到药堂,一些伤重的人都住在这里,就连跟随云瑶一道过来的飞天鼠,也将姐姐安置进了这里。淡淡的血腥气隐在苦涩的药味之下。 众人的目光看向这突然闯入的两人。 楼镜将月牙儿拉到正中,说道:「月牙儿,韫玉已经死了,你的遗憾绝难弥补,这是无法颠倒翻转的事实!」 月牙儿即使心中空洞,听到这样一句话,脸上还是抽搐了一下,露出痛苦的神色。余惊秋在后面欲要阻止,话到口边,被楼镜眼神逼停。 楼镜指着这屋里的人,说道:「但是这世上还有许多正要即将到来的遗憾,你看看这些人,伤重垂危,如无人救治,便要与亲朋生离死别,你再看看她,她叫飞天鼠,她的姐姐受了药夫子迫害,因为韫玉,而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求医!若是你师父还在,一定能救回她!月牙儿,你知道与挚爱分别的痛苦,你必能体会他们即将面临的绝望,既然无法弥补自己的遗憾,就尽力去避免他们的缺憾罢!若是世上早出这样一个力转干坤,救死扶伤的人,或许如今你和韫玉不至如此,但是没有出现这样一个人,你来当这个人,将天做不到的,你来做,再不让天地从你手中夺去一人。韫玉寻医问道,必然就是为此,救死扶伤,是她热爱。月牙儿,不要堕了你师父的名声,不要弃她的热爱如弊履,不论是你自己,还是这医道。」 月牙儿神情震动,泪水眼眶,傻了一般望着楼镜,忽然哇地一声,如同枯萎土壤深处冒出泉水,月牙儿再度哭了出来,她就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 第347页 楼镜望了眼月牙儿身后,余惊秋还端着碗在那站着,楼镜见她累傻了,端着碗捨不得放,心里也满是无奈,从她手中接过碗来,向月牙儿说道:「月牙儿,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会是个好天气。」 楼镜端着碗,一汤匙一汤匙的餵。余惊秋见月牙儿终于肯进食,眉眼终于松了开来。 楼镜将米粥餵完,见月牙儿眉眼困顿,在堂内寻了一张空铺,抱着月牙儿过去。 月牙儿情绪发泄到了极点,此刻再撑不住,一躺下便昏昏沉沉,但仍然一手抱着韫玉的骨灰盒,一手拉着楼镜衣角不肯放。 楼镜便坐在床边陪伴着她,余惊秋也走到床边坐下。屋内都默然了,静悄悄地不出声去打扰她们。 大抵人生大起大落,落到了最深处,便是要往回升的时候了。 月牙儿再度醒来,宛如变了一个人,再不颓然欲死,但寡言少语,只埋头做事,吃喝都在药堂之中,只有累得眼睁不开了,才在床铺上眯会儿眼睛,其余时候,都用来给那些人瞧伤治病。 月牙儿灵性绝佳,医术虽不如韫玉,只因年纪受限,但也远胜寻常大夫,有她相助,众人伤势恢復便快了许多。 连飞天鼠姐姐也甦醒过来,那一日,飞天鼠喜极而泣,在月牙儿身前跪下时,月牙儿心底漾了漾,生出别样的酸楚。飞天鼠姐姐的病症是盛极而衰,与吴青天的病大同小异,她用的方子是从韫玉开的方子上改的。 唯独云瑶的双腿,月牙儿功底不够,诊治了数月,不见起色。 彼时已经入冬,江湖朋友陆续离去,楼镜也回了江南,处理风雨楼事宜。 虎鸣山上下了雪,一蓬蓬软绵绵的雪遮盖山野,洁白纯净的颜色让人心旷神怡,却也令人感到分外的寂寥。 月牙儿牵着翁都,带着韫玉,要回桃源谷去了。 余惊秋送她到山门,还是禁不住出声挽留,「月牙儿,在这里过了年再回去罢。」 月牙儿摇了摇头,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包袱,笑道:「我还是想赶在过年前带师父回家,还有云瑶姐姐的脚,师父替你医治手腕时,应当留下来札记,我会去看看,兴许能找到医治云瑶姐姐双脚的办法。」 月牙儿往下走了两步,说道:「山君,就送到这里罢,终须一别的,我不在这些时候,你要多注意自己身子。」 余惊秋喉咙微涩,应道:「好。」 「我走了。」 「一路顺风。」 前路一片雪白,月牙儿梅红的裘衣,腰间一支玉笛翠碧得耀眼。 余惊秋静立风雪之中,目送那抹颜色到很远,直到再瞧不见,才转身回去,一抬头,见到一人站在山门边,也正静静目送月牙儿远走。 余惊秋轻轻唤道:「春庭。」 春庭苦笑一声,「师姐,我离她那么远。」 「不是你不好,只是她心里有了一个人,再容不下别人。」 「我知道……」 余惊秋手在春庭肩上轻轻放了一下,「回去罢。」 「嗯。」 江这头逐步趋于平静,江那头却渐渐躁动混乱起来,赫连缺身死,丘召翊失踪,偌大一个飞花盟,上面只剩了韶衍在压着。 一群好勇斗狠,以强为尊的人蠢蠢欲动,想要往上爬,对韶衍又有几分忌惮,而且还有个生死不知的丘召翊。 除了极少的人,谁也不知丘召翊在哪里。 韶衍目光平静,接过浮屠手中的碗,走到那面目扭曲,兇狠狂乱的人面前,说道:「义父,不吃饭怎么行,身体会受不住的。」 丘召翊目眦欲裂,狠狠瞪视韶衍,「你这孽障,白养了你这条狗,你不如杀了我!」 他身子一甩,空荡荡的衣袖甩在韶衍的脸颊上,捎带的将碗也打翻了。 韶衍目光落到他身上,轻声笑了笑,「义父,你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怎会杀你呢。」 韶衍抬了抬手,说道:「再端一碗来。」浮屠应声出去了。 不一会儿,一人进来,在韶衍身旁耳语几句。 韶衍目光冷然,说道:「我出去一趟,你在这伺候盟主,义父心绪不好,你要多留意,他若是出了事,寻了短见,你便一道下地府去陪他。」 那人满背淌出冷汗,忙道:「属下明白。」 韶向外走去,声音迴荡在屋内,「义父,不要想不开,我们两个人在这世上,会长命百岁,孤独终老。」 韶衍去到外堂,已有人在屋外边等的不耐烦,一见她出来,便皱眉说道:「有事说事。」 韶衍也不和她寒暄,其实两人见面,没打起来,已经是反常,「我这里有一些药材,你带回去罢。」 楼镜没个好脸色,「无功不受禄。」 韶衍道:「那些原本是给阿雪寻的,是她的东西,你将它带回去给余宗主没有什么不妥,她也正需要。」 涉及到余惊秋,楼镜虽沉着脸,却未再拒绝,沉默半晌,说道:「好,东西在哪?」 韶衍招了招手,便有人抬着几大只箱子过来。楼镜扫了一眼,不发一言,转身便走,一行人抬着箱子跟在后边。 楼镜走出几步,忽然一停,回头像韶衍说了句,「谢了。」再不停留,一路走了。 虎鸣山又下起了雪,澄心水榭寒气过重,余惊秋不得不将住处挪至宗主书房,屋内烧着碳,暖融融的。 第348页 余惊秋看着桌上的帐簿,撑着额头。 云瑶和狄喉在屋子里和她说话,「月牙儿也用不着那么急回去嘛,其实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挺好。」说着,云瑶玩着那张轮椅,以一边轮子为指点,旋风似转起来,「你看,比原来还灵活些。」 话音一落,云瑶没把握好力道,轮椅倾斜,眼看就要摔下去,狄喉在后面一把扶正,「不要闹。」 「我哪闹了!」云瑶手指在狄喉手臂上拧了一把。 原本是要过来陪她说话,两个人打着情骂着俏,自己个走了。 余惊秋失笑摇头,但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听着外头欢声笑语,心中若有所思,发起了呆。 一双手忽地自她身后环住她的脖子,笑意盈盈,「我猜你是在想我了。」 余惊秋面上一喜,扶着双臂,抬头往上一看,立时笑逐颜开,「镜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楼镜亲了亲她额心,走到她身边坐下,「刚才。」 余惊秋笑道:「正门不走,偏要翻窗进来。」 楼镜扫了一眼桌上,「不休息,又在看什么?」却见桌上的是帐本。 余惊秋苦笑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英雄也为五斗米折腰。宗里前段时候耗费巨量药材,又给一些身无分文的江湖朋友送了不少路费,这段时候,宗里各处损毁的屋宇要重新修建,入不敷出啊。」 楼镜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箱子,推到余惊秋跟前,神秘一笑,「你看看,这是什么?」 余惊秋将箱子打开,却是满满一沓银票,余惊秋一怔,「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如今飞花盟乱的很,我遣散了风雨楼,牵出了青麒帮,青麒帮做的营生不是长久之计,我和他们商谈一番,他们倒也愿意改过自新,我和花衫他们在许州城合开了一家镖局,让他们走镖,有忠武堂和盐帮的帮衬,不过开门几月,便有不少收益,而杏花天重新开张了,那钱一大半来自杏花天的利润,」「失敬失敬,原来是干元宗首富。」 楼镜用那银票挑起余惊秋的下巴,戏嚯道:「日后你若是敢负心,我就将所有钱财一半拿出去悬赏高手剥你的皮,一半拿出去逍遥快活。」 余惊秋轻笑道:「胡闹。」 楼镜嗔了她一眼,说道:「说起风雨楼,还有一件事。」 余惊秋问道:「什么事?」 「我听说你收飞天鼠为徒了?」 「嗯,那丫头虽误入歧途,但本性不会,收她为徒,也算是成全我心底一段执念罢。」 楼镜颇为苦恼的嘆息一声。 「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从沈仲吟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龙仇的遗腹子么?」 「是她,我答允了她给她找一个师父,这次回江南,将她带了过来,已经在澄心水榭住着了,想让你收她做徒儿的。」 「这不是什么难事。」 「你收她做徒弟自然不是难事,可这丫头脾性傲,不甘屈居人下,飞天鼠那人又胆小怕事,我怕日后你这二徒儿欺负你大徒儿。」 余惊秋笑道:「就似以往你和我一般?」 「我欺负你?我怎么欺负你?」楼镜眼神一勾。 余惊秋怔愣之时,楼镜已把她的右手牵了过来,皱了皱眉,那右手靠着炭盆,手仍旧冰凉,怎么也不热。 楼镜将那手捂在手心,揉搓了一下,笑道:「这里好冷,我们去床上捂捂。」 楼镜不由分说,拉着余惊秋起身往里屋走去。 「镜,镜儿,现在天还亮着呢……」 「风光正好。」 第155章 番外 五年前,干元宗上一场大战损了宗门根基,弟子锐减。然而弟子实际数量比楼玄之在位时,也差不了多少。 余惊秋便也不急着收纳弟子,宗门收徒,仍旧是考验品行,天资,最重要是合乎眼缘。 以至于时隔多年,余惊秋膝下仍旧只有两个弟子,且这两个弟子是和楼镜,狄喉,云瑶一起教的,实际上是,四人一共只有这两个弟子。 「跪下!」楼镜脸上阴雨密布,冷冷觑视着堂中的少女。 少女俊俏的脸庞上满是不服,直挺挺跪在地上。 余惊秋的脸色也十分凝重,但比之楼镜,声气要柔和许多,问道:「盈儿,周祝几人是不是你打伤的?」 龙盈声音清亮,「是徒儿打伤的。」 余惊秋拧眉,问道:「你为了什么要和他打起来,还要将他伤得这样重?」 飞天鼠扣着手指,紧张地看看师父,又看看师妹,唇瓣蠕动,小声说道:「师父,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师妹。」 龙盈恼怒的目光瞪了一眼飞天鼠,似乎责怪她多事。 余惊秋凛然道:「让她自己说!」 龙盈说道:「是他们先开口辱骂弟子,弟子才会动手,他们也动手了,只不过技不如人,才落得那样下场。」 「宗规第一十二条,你记不记得是什么?」 「尊敬师长,友睦同门。」 「你是怎么做的!」龙盈没有答话,余惊秋沉声道:「他骂了你什么,你为何不请师父来主持公道,要将他们往死里打!」 龙盈咬着牙关,一抬头,目光兇狠,「他们骂徒儿父亲是残暴不仁的魔头,死有余辜,徒儿活该没有爹娘!」 第349页 余惊秋一怔。楼镜在一旁凛然道:「你就为这样一句话要取走同门性命?!」 龙盈梗着脖子,「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 楼镜说道:「好一个弗与共天下。但你要知道,你师兄们说的没有一点错!你父亲确实是个魔头,杀害人命无数,死有余辜!你应当记住这一件事,你更要记住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你要以你父亲为戒,和他做一个两样的人。」 龙盈听着她这样无情的话,眼圈通红,泪水盈满眼眶,倔强地不叫它落下来。 余惊秋肃然道:「盈儿,你要知道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你说弗与共天下,我和你四师父也可说是你父亲仇人,难道你也要和我们不共戴天么?」 龙盈张了张口,却不肯低头,「师父要是这样想,那就这样想罢。」 「你——」不知是不是情绪大动,余惊秋一口气没回上来,闷在心口,一时间喘不过气来,脸色煞白,往后踉跄了一步。 楼镜脸色骤变,抢上前去,抱住了人。 飞天鼠急道:「师父!」 龙盈望着余惊秋,目光发紧,不由自主往前跪行了两步,唤道:「师父!」 楼镜勐地回头,厉喝道:「给我滚到外头跪着!」 龙盈一怔,一言不发,转身出了书房,端端正正在书房外头跪下了。 楼镜抱起了人进到里屋,又忙吩咐飞天鼠去将宗内的大夫寻来。 狄喉和云瑶闻声赶来,已是日头西斜。 狄喉走过去,要将龙盈拉起来,「你这孩子,跪这么实诚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起来。」 狄喉将人怎么拉也拉不起来,龙盈总会再跪下去。狄喉嘆了一声,走到云瑶身边,说道:「这孩子和阿镜小时候一样倔,旁人劝是没用的。」 云瑶说道:「要不你去劝劝阿镜,让阿镜叫她起来罢,再怎么跪下去,别把膝盖跪坏了。」 狄喉无奈道:「小的我都劝不了,大的我怎么劝得了?」 云瑶,「……」 书房屋内,余惊秋拿开覆在头上的帕子,说道:「镜儿,去叫她起来罢。」 楼镜冷着声气,「不叫她多跪跪,她不知道自己错哪!」 余惊秋笑道:「她这个年纪,这个心性的人,就是这样,你让她跪死在外边,她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我们只有耐心引导,让她自己领悟,这事急不来。」 楼镜板着脸,「这次的事不小,她敢这样顶撞你,没那么容易就揭过。」 「不过是这几日有些累,燥火一起,有些头晕,这也不全与她有关。」余惊秋拍了拍她的手,「你忘了你少时是怎个模样,怎么如今到她身上,不肯包容些呢?」 「我现在想起我少时,那也是想抽那时候的自己两个嘴巴的。」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楼镜把帕子拿过来,在温水中一浸,搅干了给余惊秋擦手,说道:「正好你趁着这次病倒,将担子歇了罢,前段时候,月牙儿来信,说是回来了,让我们带着云瑶过去一趟,如今春庭帮着理事也有些手段了,你一直在他身边,他也不敢放开了手脚做。」 「好。」 「我是个不拖沓的人,说走就走的,你既然应了,现在就定日子。」 余惊秋温柔地望着她,「就初九罢,赶在中秋前到。」 时光在桃源谷内仿佛是停滞的,不论何时来,谷中都是那般安宁怡然,时值中秋,路旁开满了野菊,怡人芳香,遍布谷内。 余惊秋瞧见迎来的允泽,笑问:「你们谷主呢?怎么不出来接我。」 允泽捧腹大笑,向一侧的人抬了抬下巴,「山君,枉你长了一双眼睛,这不就是。」 众人一怔。 月牙儿先笑着唤道:「山君。」 余惊秋恍然,惊讶道:「月牙儿?!」 月牙儿长高了些,去了一趟塞外,晒黑了不少,眉眼之间,多了一点野性。余惊秋骤然见她,还认不住出来。但月牙儿弯眼一笑,还是以前模样。 「何止她认不出来,我们都像是没长眼睛的,月牙儿,你这次出去,应当过的不错。」楼镜说道。 余惊秋失笑摇头道:「月牙儿,这次去塞北感受如何?」 月牙儿道:「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碧野,可以策马驰骋,追日到天涯,也有喝不完的好酒,交不完的朋友。山君,你们真该跟我一起去。对了,这次我还遇见了一位巫医,和他论道之后,我对师父留下的札记有了领悟,这一次,一定能医好云瑶姐姐的脚。」 狄喉听罢,眸光闪亮,压抑住了激悦的心。倒是云瑶看得淡,只是微微一笑,「要你费心了。」 云瑶医治双脚,不是一日之功,楼镜也有心要让余惊秋在谷内调理身体,一行四人在谷中长住下来。 秋去冬来,白雪覆地。 谷中的日子,去在意每一日,便觉得每一日过得慢,回过头去看,却又觉得每一日过的快,不知不觉,已是三月。 「余惊秋,你真是一日懒似一日。」楼镜抓住余惊秋双臂,将人拉了起来。 「大雪封谷。」余惊秋在楼镜怀中闷笑,「你去瞧瞧谷里的生灵,都去冬眠了。」 「你也要冬眠了?」 「你让我起来,我自然是要起来的。」 楼镜捏了捏她的耳朵,扶着余惊秋的腰起来时,眼睛一瞪,惊喜万分说道:「余惊秋,你胖了!」 第350页 余惊秋一愣,红晕漫过耳朵,侷促地摸上自己的腰,「是,是么?」皱了皱眉。 楼镜拍掉她的手,在她腰上捏了捏,抚弄珍宝似的,「我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别弄掉了。」 余惊秋那一点羞赧消散无踪,又怜又惜地凝视楼镜,「难道这肉掐一掐就能掉的?」 「哎呀,我忘了,月牙儿要取针了,我叫你过来去看云瑶师姐的!」 两人赶到药房时,月牙儿已经取出封在云瑶穴道上的所有银针,狄喉和月牙儿离了云瑶半丈远,正鼓励云瑶尝试着站起来。 余惊秋和楼镜站在外边没有出声,不忍出声去打搅。 云瑶双手撑在轮椅上,将脚踏在了地板上,众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唿吸。 云瑶撑着轮椅借力,上身慢慢挺立起来,只是几个简单动作,她已满头大汗。 云瑶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勐地将手一松,脱离轮椅,她仅凭自己,完全站立在地上。 狄喉情不自禁笑出来,那笑声满含了疼惜与激动,极似呜咽。 云瑶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走到狄喉那儿去,第三步便已不稳,踉跄倒在狄喉怀里。云瑶自狄喉怀中探头,双眼晶亮,「小猴子,你看到了么,我站起来了!」即便早已看开,等到真站起来这一刻,她心里喜悦爆炸。 「我看到了。」狄喉重重点头。 月牙儿说道:「能站起来,便成功了,只是你坐在轮椅上太久,双腿能力退化,要完全如常人一般行走,还需要日日锻鍊。」 「月牙儿,多谢你!」话里的话,狄喉说不出来,只得郑重地道出这最朴素的言语,虽则简单,话却有千斤之重。 月牙儿笑了笑,「你们现在就可以多练练,我还有事要办,就先走了。」 月牙儿看了一眼相互依偎的两人,转身出屋去,见到屋外的余惊秋和楼镜二人,将要开口说话,两人便默契地摇了摇头。三人相视一笑。 月牙儿离了药房,走到院子里,门边抓挠声不绝,月牙儿一拉开房门,三只毛茸茸的雪糰子滚了出来。 月牙儿将三只小白虎抱在怀里,一只小白虎伸着爪子去碰月牙儿腰间的玉笛,月牙儿拎着白虎后脖颈,小白虎老实了,「和我去见师祖了,要乖乖的。」 月牙穿过屋子,来到后院,踏入草地,直走到一处墓碑前。谷里的人安葬不讲究风水,这块地方原来有一颗杨树,被月牙儿砍了,将韫玉葬在了这,离得她的院子很近,不至于叫韫玉太孤单。 月牙儿将白虎放到地上,三只白虎懵懵懂懂,拱着墓碑,月牙儿指着白虎,说道:「师父,翁都有孩子了。这只是老大,叫斑竹,这只是老二,叫苦荞,这只是老三,叫青麦。长得可快了,刚生下那几天,孱弱得紧,我就没有带它们来,一眨眼的功夫,我一只手都要抱不住它们三个了。」 月牙儿让三只小白虎玩闹,她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白雪,目光柔如水,「云瑶姐姐的腿,我治好了。」 月牙儿将脸贴在碑上,轻轻说道:「你会为我高兴的,是不是。我准备开春后,到漠北去,等我回来,我将那里的事说给你听。」 「你不过去看看韫玉么?」楼镜柔声问。 余惊秋摇了摇头,挽住楼镜的胳膊,带着人调转了方向,说道:「走罢。」 天上飘起雪,纷纷扬扬,落在两人头上,像是白了头髮。 两人走到屋下,楼镜替她扫落头上的雪。 余惊秋忽然开口道:「镜儿,我们去浪迹江湖罢。」 楼镜只是笑笑,并未当真,「你不管宗里了?」 「我偷偷将解厄剑放进了春庭卧房。」 楼镜一怔,只觉得她认真说出这句话的模样,过分惹人怜爱,满眼笑意,「飞天鼠和龙盈呢,两个徒儿你也不管了?」 「我们偷偷熘走,让狄喉和云瑶去管她们。」 楼镜看了她好久,天地的雪不如她可爱,她一把抓住余惊秋的手腕,便向外走。 「镜儿,你做什么?」 「和你去浪迹江湖。」 第156章 春节番外 「山君。」 余惊秋望着前路,两侧廊柱漆红,一直往前延伸,路显得好远。 「山君。」那温柔的声音又唤了她一次,从她身后传来。 余惊秋茫然的回过头去,寻着那声音往前走,光亮越来越鲜明,余惊秋走出游廊后,白光一闪,空地上的景象清晰起来。 「山君,过来这里。」那声音好温暖,让余惊秋有落泪的冲动。 余惊秋看向站在那头向她招手的人,那双笑眼之中藏着明星,肌肤如雪,双唇樱红,清隽姿容,见之忘俗。 余惊秋怔怔地看着她,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太慢了,走得太慢了,心中发急,脚下却不注意被绊了一下。 那人张开双手,俯下身来,将余惊秋抱在怀里,稳住了她。余惊秋仍然睁大了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她。 那人笑眯着眼,凑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叫阿耐偷偷买了些烟花爆竹回来,晚上放给你看,不要告诉爹娘。」 余惊秋仍是呆呆的望着她。玄英感到奇怪,笑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总是盯着我看?我身上有哪里不妥么?」说着目光向自己身上左右望了一眼。 余惊秋咽了咽嗓子,缓解喉咙里涨涩的感觉,看着她,问道:「你不冷么?你穿得好少。」 第351页 玄英抬起自己胳膊,疑惑道:「我以往一直都是这样穿的呀,冷倒是不冷的,习武之人内功护身,这一点寒冷还是能抵受住的,等你修为再深些就知道了,倒是你,冷不冷呀,让姐姐来摸摸。」 玄英故意逗她,伸出冰凉的手要钻到她脖子里冻她。谁知这小人傻傻地站在原地,躲也不躲,巴巴望着她。 余惊秋感受到玄英手的冰凉,心里发紧,不知为什么,总是很伤心,「你的手好凉。」 玄英笑道:「刚刚摸过雪,自然是凉的。」 余惊秋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脖子里面塞,「我给你暖暖。」 小孩的体温高,像是只暖炉,玄英只觉得手下温度烫人,她两手捧住余惊秋的脸蛋,满心怜爱,「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乖。」 余惊秋埋下头去,扒着玄英。玄英将人抱了起来,笑道:「还很粘人。」 余惊秋将头靠在玄英肩上,嗅着她身上冰雪似凛冽的清香,心里很委屈,「我做了一个很长的不好的梦。」 玄英拍了拍她的背,笑道:「原来是睡迷煳了。」 「大小姐,老爷叫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 玄英将余惊秋放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去和阿耐玩去,小老虎,不要害怕,梦都是反的。」 余惊秋站在原地看她远去,她的背影越来越远,余惊秋心里忽然慌起来,追着她过去,可她腿短步子小,追不上她,没一会儿,便丢了她的踪迹,自己绕到大门来了。 余惊秋正要转身去找个下人,身子突然腾空。她被人高高抱了起来。 「山君。」那熟悉慈爱的声音响起。 余惊秋一怔,回过头去,「师父!」 「诶!」楼玄之眉开眼笑,「又重了。」他用下巴上那短胡茬凑过来,故意来磨余惊秋的脖子。 余惊秋被他逗了也不生气,咯咯笑出来,手推着他,软糯地求饶,「师父。」 「走,去找你爹爹。」 余惊秋望着后头,问道:「师父,镜儿和师娘呢?」 「镜儿和师父闹脾气,不肯来了,你师娘在看着她。唉,要是镜儿有你一半听话,师父师娘也不至于这么闹心。」 余惊秋扭了扭身子。 「怎么了?」楼玄之问道。 「师父,我想去找镜儿。」 楼玄之揉了揉她的脑袋,放下她,「去罢。你去说不准能把镜儿劝过来。」 「嗯。」 余惊秋寻了个下人带路,从大门出去,右拐到街尽头,便能看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小的蜷坐在大树前边。大人靠着大树。 焦岚道:「镜儿,爹爹说的是气话。」 楼镜脸上还挂着泪珠,一抽一抽说道:「反正山君哪里都比我好,他那么喜欢山君,那他就去给山君当爹好了!」焦岚好笑道:「那你是不是也要我去给山君当娘?」 楼镜愤然起身,就要一人离去。 焦岚幽幽道:「镜儿,一个人上街要是被拐走了,娘就是武功盖世,也不一定能找到你。到时候那些人贩子把你抓去,好一点的把你卖到乡下给人做童养媳,坏一点的,把你卖到屠宰场去,当小猪仔一样切肉论斤卖……」 楼镜脚步一顿,咬着嘴唇,委屈道:「当娘哪有你这样的。」 焦岚笑眯眯道:「和爹爹吵嘴,娘不怪你,但是动不动就负气离家出走,娘要生气的。」 「师娘,镜儿!」余惊秋那双小腿跑过来,停下时,还有些喘气,脸上红扑扑的。 「山君,是不是来接师娘和镜儿的?」 「嗯,师父说你们到了。」余惊秋跑到楼镜跟前,将她打量了一眼,粉雕玉琢的人,圆熘熘的眼睛里满是凶气,但余惊秋一点不怕,过去牵住她的手,「镜儿,我们走罢。」 楼镜在气头上,在爹娘哪里撒不了气,迎头来了个受气包,还是导致她和她爹吵架的根由,当然要找她算帐,双手一把将余惊秋推开,「你别碰我。」 余惊秋被楼镜推得一个趔趄,载倒在那里。焦岚脸色严肃起来,叫道:「镜儿。」 楼镜被焦岚这一声喊得一个激灵,惧怕娘亲的威严,兼之推倒了余惊秋,微微升起了一丝愧疚,让她缩了一下脖子。 焦岚原以为余惊秋被推倒了,要哭鼻子的。谁知道小丫头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没事人般,又笑盈盈凑到了楼镜身边去,「镜儿,不要生气了。」 「别碰我。」楼镜依旧拍开她的手。 焦岚在一边满是兴味的瞧着,也不阻拦。只见余惊秋一点不气馁,仍然捉住楼镜的手,楼镜推拒的动作不坚决了,只是做样子推了一下,没推开,也就由着余惊秋牵着了,余惊秋凑到楼镜耳边,「镜儿,姐姐买了爆竹,我们晚上去放爆竹玩。」 孩子玩性大,楼镜听罢,眼睛一亮。余惊秋笑道:「不要生气了。」 楼镜撇了撇嘴,「我不是生你的气。」 余惊秋将楼镜牵到焦岚跟前,叫道:「师娘,我们回去罢。」 焦岚笑望着余惊秋,说道:「山君真乖,师娘真想抱抱你,可抱了你,有人要吃醋的。」 楼镜又把手从余惊秋手里抽了出去,学着焦岚抱臂,将身子转得侧过去,闷声道:「你要抱就抱罢,谁会吃醋。」 第352页 「哦,没人吃醋,那我抱了,我真抱了,诶哟。」焦岚将余惊秋抱在怀里,颠了一颠,笑道:「山君重了些了,再过两年,师娘就抱不动了。」 楼镜嘴又嘟了起来,眼里忍不住要掉金豆子了,忽然身上一轻,也被人抱在了怀里,头上传来声音,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嘴撅得能挂油壶了。」 楼镜一抬头,叫道:「阳姨。」 阳神瞥了眼焦岚,说道:「大冷的天,你带着孩子们站着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赏雪了。」焦岚向余惊秋说道:「你说是不是啊,山君。」 余惊秋却盯着阳神,目光一瞬不瞬。焦岚笑道:「山君是不是看自己的娘抱了镜儿,吃镜儿的醋了?」 冷厉的眉眼,顾盼之间,目中隐约透出柔波。余惊秋将阳神面容一寸寸描摹在心中,总觉得看得慢了,就没有机会了。 「山君?」 余惊秋又回过头来看着焦岚,明艷飒爽,笑容好干净。 阳神走到余惊秋身边,伸手抚了抚她的眼角,偏冷的声调,却泛出无限的柔情,问道:「小老虎怎么了?」 余惊秋道:「我想把娘和师娘的脸记在心里,这样以后就不会忘记了。」 焦岚将余惊秋的脑袋揉进怀中,笑道:「哎呀!!!我们山君真会说话,不怪你师父喜欢你!」 焦岚感受到另一头传来的幽怨的目光,焦岚立即笑道:「当然了,我们镜儿说话也好听。」 一行四人回到孟家,已经要开席了,年关合家团圆,桌上只有楼孟两家,便也不讲究一些虚礼。余惊秋坐在父母之间,饭菜她没怎么动,眼睛总是盯着孟知堂,盯着阳神看。 天黑的早,父母们在书房里说话,妹妹们进屋睡了。 玄英坐在院子里,桌上是早已冷掉了的茶,雪地中有不少爆竹残渣。玄英盘算着时辰,刚站起身,墙头边的一株合欢树树枝摇颤,簌簌落下一堆雪来。 玄英眉梢一喜,向着那树,揶揄道:「难道你们朝圣教的人进人家屋子,都不走正门,喜欢翻墙进来。」 韶衍一身墨狐大氅,容颜如玉,抱着双臂冷哼,「你爹若是懂待客之道,走正门时,他不轰人,我也不必从这里走。」 「还不是因为你们朝圣教的不受人待见。」 韶衍反嘴道:「你别忘了阳神也是朝圣教的人。」 「我娘早已脱离了朝圣教。」 韶衍又哼了一声,「我真不明白,阳神看上姓孟的哪一点。」 「我爹自然比你们朝圣教的人好一万倍。」 「手无缚鸡之力,反倒要阳神来护他,不像个男人。」 玄英眉头一皱,「韶衍,你要是再说我爹一句坏话,我就把你丢出去。」 韶衍挑眉笑了一笑,「把我丢出去,你打得过我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 玄英话音落时,韶衍已飞身下来,掌招迭出,玄英出手招架。 两人在院中交手,身影在雪中翻飞,仿佛两只雪中的精灵。 终究是玄英修为略低一筹,被韶衍反扣住双腕。 玄英嘶地吸了一口冷气,说道:「你弄疼我了。」 韶衍一怔,手上松了。谁知下一刻,玄英陡然出击,一招横扫风雪将韶衍绊倒在地,反剪了韶衍手腕,将人压倒在地。 「你使诈!」 玄英俯首,在韶衍耳边说道:「难道少主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兵不厌诈?」 韶衍耳朵尖被烫得通红,羞恼之际,内力汹涌,将背上压着的玄英震了出去,玄英仰面摔在雪上,摔得虽不重,但防守大开,一眨眼,韶衍已经欺身上来,扼住玄英脖子,「难道你不知道有一句话叫一力降十会!」 致命处被扼制,玄英一点不见慌乱,反而噗嗤一笑,「你也承认自己修为虽深,但是脑子不够用了?」 「……你!」 「姐姐?」一道声音响起,止住了两人动手。 玄英扬起身,只见檐下,余惊秋站在那里,望着这边,楼镜站在余惊秋身边,打着哈欠,揉着眼睛。 玄英看了一眼韶衍,忙将她一把推开。 楼镜睁开朦胧睡眼,看到院子里不止有玄英,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瞧清这女人容貌时,指着韶衍,张嘴才叫了一个,「啊——」韶衍身影已倏然而至跟前,一把捏住楼镜的嘴巴,不准她发声。 玄英说道:「韶衍,你不至于和一个几岁的小孩动手罢。」 韶衍冷着脸说道:「上次就是她叫喊,引来你娘,把我从这里丢了出去,叫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玄英想起从前的事,不禁轻笑出声。 韶衍刚要说她,忽然感到虎口一痛。回头一看,那小妮子竟然张口咬了她一口。 「——嘶!」韶衍下意识要打人。楼镜已经松口,一熘烟跑到了玄英身边,冲着韶衍做了一个鬼脸。韶衍脸更黑了。 韶衍一摆衣袖,闷声道:「算了,免得被人赶,我走了!」 「等等。」 韶衍停住步子,回头一看。玄英扔出一件东西,韶衍接在手中一看,是一个荷包。玄英笑道:「给你的压岁钱。」 韶衍撇了一下嘴,似有些嫌弃,完全转过身去,又情不自禁露出笑来。 玄英望着韶衍离去,这才看向余惊秋和楼镜,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起来了?」 第353页 楼镜说道:「山君睡不着。」 玄英将余惊秋抱在怀里,牵着楼镜,向屋里走去,「不睡觉,长不大的。」 玄英将两人安置上床,楼镜不过片刻便睡了,余惊秋却总是睁着那一双眼睛盯着她。 玄英笑道:「还是睡不着么?」 余惊秋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总是睁着眼看我?」 「我怕闭上眼睛,你就不见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玄英坐到床边,心都软了,「我怎么会不见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睡罢,小老虎。」 余惊秋将她的眉眼一点一寸刻在心里,虽然强撑着眼,但那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她的意识下坠,眼皮千斤重,到底是一点点地阖上了。 在阖上的一瞬间,那一双眼睛又重新睁开了。 余惊秋望着昏暗的屋顶,睁着双眼,眼泪无声落下。 一旁的楼镜还是察觉了动静醒来,感觉到余惊秋眼角的湿意,楼镜半撑起身,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余惊秋笑着落泪,「我只是,只是做了一个很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