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殿》 第1页 [古装迷情] 《芙蓉殿》作者:九月时五【完结】 简介: 星月生来便是东魏最璀璨的明珠,辅治公府嫡女,三代皇后之族,自幼养于宫廷,伴于公主,堪称金枝玉叶,皇亲国戚。 宣帝二十七年,春。 星月陪伴太皇太后礼佛薰香,奉茶之际,太皇太后言:「三姑娘,哀家将你姐姐许给太子可好?」 星月婉转一笑:「女子姻缘,当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回府后将此事告知姐姐,太皇太后属意她为东宫正妃。 山川过眼,日月成空,等来的不是辅治公府满门荣宠,而是谋逆之罪灭顶之灾。 满门抄斩,血流成河,阖族女眷没为官奴,以死恪守尊贞操行。 姐姐留于人世最后一句话:「星月,我后悔了。」 星月悬樑,为人所救,那人神情倨傲冷寒,赐她哑药:「思及你长姐往日情分,念你是许氏一族最后一点血脉,留你一命,逐出东魏,此生不可踏足国土一步,违之,格杀勿论。」 星月道:「李昀,你记住,我今朝最后一句话说给你听,今日你不杀我,来日便是我杀你。」 * 这一路,她从东魏许三姑娘走成北周昭懿皇后。 这一路,她走过重重烈火,承过滔天之罪,负过血海深仇。 从东魏国土踏入北周宫廷,芙蓉压芳华,锦绣青云上。 内容标籤:因缘邂逅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星月,赵玄瑱┃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半生东魏世族女,半生北周宫廷路 立意:见坚韧之路,走传奇一生 第一章 东都,宣帝二十七年,春。景祥…… 东都,宣帝二十七年,春。 景祥宫一早换上了新鲜的枝蕊,内殿佛龛前,一盏沉香缓缓倒流入檀木刻托,丝丝裊裊,将那厚重的团绣帷幕都染上淡香。 太皇太后不喜浓烈的薰香,也只有沉香能闻得一二,今日又是礼佛茹素的日子,老嬷嬷把平日里叽叽喳喳的红嘴鹦鹉都摘了下来,挂到外面廊上去了。 殿内只开着两扇窗,透着微微的风,远远能望见东边的宫殿群落,琉璃檐角在日光下透露些许微黄的蜜金色。 东四宫是皇后和娘娘们的居所,一贯喧闹繁华,不比西四宫这般寂静。 约摸到晌午,太皇太后礼佛诵经已毕,由星月扶着,从内殿里出来,老嬷嬷服侍太皇太后靠在榻上,星月奉上一盏香茗,道:「老祖宗用茶。」 太皇太后接过茶盏,见星月漏出来一截雪白的腕子,戴了一只红玛瑙的圈镯,殷殷的红,一丝杂质不染。 每逢初一十五陪太皇太后礼佛时,星月通常穿的素淡,今日也是亦然,那身淡青的衣裙仿佛早见着穿过几回了,钗环尽褪,只留了一支常戴的流苏钗,有细密的珠子垂下来,婉转的贴在耳侧。 旁的再没有了,倒是这一只玛瑙镯子衬的肤白人艷。 虽打扮的素淡,只一张脸绝色,也足够叫人多看几眼了,星月进宫的时候年纪小,相貌远不如她姐姐,这两年长起来了,竟将姐姐也渐渐比下去了。 星河肖母,圆杏眼,桃花面,从小到大都是好看的,星月却不是,她眉眼更妩媚些,翦水瞳,远山眉,倒是有些肖似先皇后。 因常年陪着老娘娘们礼佛,身上总有些淡淡的檀香味儿,又爱低眉垂眼的,打眼看觉着娴静,其实同她待久了的人,都知道她脾性烈得很,不比星河好说话。 太皇太后慢吞吞喝了口茶,瞧着星月如今一幅大姑娘模样,不由想起当年来的时候,那才多大点,还没桌子高,又笑着说起来:「这玛瑙的玩意儿倒衬你,往常没见你戴过,平日戴的那些翡翠,白玉都素得很,不如这个好看。」 星月原是奉茶,听得太皇太后这样说,低头瞧了瞧手上的镯子,笑言:「前月过节,寿和宫太妃娘娘赏下来的,我一贯不爱这些,不过太妃娘娘一片好意,便想着戴上两天让娘娘瞧着高兴。」 太皇太后笑:「太妃最疼你,这样的好东西,连庆平和新阳她们都不捨得给,独独留给你。」 说罢疼爱似的为星月拢拢头髮,「戴着好看呢,我们三姑娘也十六了,长大了。」 放下茶盏,又似乎想起一事:「说起来,星河今年也有十九了,皇后前些日子倒是提起过,该把星河的正事提上日程了。」 太后太后笑着问:「三姑娘,将你姐姐许给太子可好?」 星月垂着眉目,眼睫不自禁的动了动。 之前中宫娘娘来,她就大约思忖着是为这事儿,没成想还真是。 星河与太子的婚事,宫里人虽不在明面上说,但心里都有底。 中宫娘娘母族势微,一直想与先皇后的娘家缔结姻亲,星河与星月幼年便被接入宫中养育,这些年中宫娘娘对她们一向殷切的很。 娘娘看上的是星河,可惜星河与太子不亲近,满宫里都知道。 这几日太皇太后没提起,也没叫姐姐过来说过话,今儿却头一遭先从她这边漏了口风,大约是,想叫她先去跟姐姐知会一声吧。 星月抬起眸子,见着太皇太后笑盈盈的脸,一时竟不知怎么回,只好恭恭敬敬的陪着笑:「婚姻之事,从古至今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姐姐自幼在宫里头长大,得老祖宗和中宫娘娘庇佑,这既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辅治公府的福气。」 第2页 太皇太后果然满意的点点头,说:「想来她会高兴的。」 说罢,又哄星月:「皇后念着星河,哀家念着你,等星河大婚以后,哀家必定也给你挑个好夫婿。」 * 星月六岁入宫,迄今已有十年。 那一年姐姐星河被中宫娘娘钦点入宫教养,因怕星河孤身一人在宫中侍奉心感寂寞,为此太皇太后亲开尊口,点了星河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星月一同入宫教养,与公主们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星河与星月皆出自辅治公府许氏,是整个东魏都声名远扬的簪缨望族,开国从龙之功,三代皇后之族,家族中出过昭宪皇后,恭惠皇后,孝颐皇后三位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主。 当今皇后是继后,先孝颐皇后是星河与星月的嫡亲姑姑,是今上的潜邸原配,宣帝十二年间,孝颐皇后病逝,宣帝十六年,册封了当时育有皇长子的贵妃齐氏为后,便是如今的中宫娘娘。 星月之名,乃先孝颐皇后亲赐,那年星月刚出生,先皇后为襁褓中的她取下这二字,作为嫡亲长辈,对她寄予期望,便言。 愿你如这星月二字,做那天上星与月,不与萤火争微光。 六岁那年,星月与年长她三岁的嫡亲姐姐星河一同被选入宫中,为圣上宠爱的两位公主伴学,自此便与庆平公主李云灯,新阳公主李瑶贞一同在这宫闱中长大,每十日才能出宫归家探望一次。 辅治公府是皇族外戚,名门盛庭,星月与星河是这一辈儿唯二的嫡女,又自幼养在宫里,身份自然贵不可言,堪称金枝玉叶。 许家的女儿在宫里养着,也不是宫里娘娘们一时兴起的事,星月入宫时便知道自己只是姐姐的陪衬,长姐星河一直被教养在中宫娘娘身边,明眼人,岂能瞧不明白这中间的门道。 星月与星河不同,她不是作为未来的东宫储妃所培养的,因此极少与后宫娘娘们打交道,姐姐养在繁华喧闹处,而她,养在寂静宫闱中。 她多是陪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礼佛抄经,说笑逗乐,前朝留下的老娘娘们都很喜欢她。 辅治公府荣宠不衰,星河的路,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星月,倒是没人提起过,大约是年纪还小吧。 太皇太后想着,星月在她身边长大,是她的心头爱,等中宫那边把星河安排妥当了,她也该着手给星月选一选了,虽比不得她姐姐,但往后的荣宠地位也必不会少的。 * 因是茹素日,午膳摆的均是豆腐,笋条,木耳,百合一类的清淡素食,太皇太后规矩多,每逢礼佛茹素,必是一点荤腥不沾,也不可用猪油,辛辣椒姜等佐料。 所以这菜必是一点滋味儿都没有的,但御膳房讨巧,绞尽脑汁的摆出花样式,能叫太皇太后看着喜欢就是功绩了。 星月陪着用了顿素斋,又喝了一盏清茶,她食量不大,半碗米足矣。 下午原预备着将日前未完成的妙法莲华经抄完,太皇太后却开恩:「得了,今儿是你归家探望的日子,哀家不拘着你了,且放你回家玩去,找你姐姐去吧,这经留着回来再抄。」 星月心里正念着这事,此刻太皇太后给她恩典,自然不拒绝,忙起身笑着行礼:「谢老祖宗恩典。」 从西四宫的景祥宫到东四宫的太和宫尚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今年春日来的早,一路从宫道走过去,经过御花园,也有几处繁花枝蕊堆砌起来。 太和宫是中宫娘娘的寝殿,位处东四宫中轴,毗邻先孝颐皇后所居住的春华宫。 东四宫若论起来,其实远不止四宫,殿宇楼阁绵延几十,宫墙丈丈遥不可望,只是为首最当前的四座宫殿,乃歷朝相传,是尊崇地位的象徵,唯有妃位以上可赐居四宫之一,而位份颇低的娘娘们,担不上一宫主位,只能居于从属四宫的院阁之中。 太和宫前的迴廊斗折弯曲,一路挂着薄薄的垂帘,廊下金钩子上吊了几只橘羽红喙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似在唤醒这满宫春色。 朱漆长柱上描金绘彩,一笔一划皆是婉约柔美的江南景,星月记着上回来时仿佛还没有这些绘景,江南是中宫娘娘的故乡,大约这又是内廷府的人想出来哄娘娘的把戏。 星月从门角处转过弯来,打眼瞧见前面一对男女正说话,脚步勐然顿住,一时不好往前走,连带着身后宫女也忙停下,向后退避几步。 她靠在门角,细细看了一眼,那说话的女子竟有几分像星河,再一瞧,果然是星河,穿着一身娇嫩的桃红衣裙,满面含羞,将春色也要比下去几分。 可与星河一同说话的男人却不是太子,倒仿佛是,那位不常入宫的静安王。 星月心里暗暗慌了起来,这两个人是如何凑到一起的,瞧着还这般亲密。 往四周扫了几眼,好在没旁人,她脑子一时乱了,不知是该装没看见还是该去打断。 心里宽慰自己,兴许静安王只是来给中宫娘娘问安,顺道和星河聊了几句,何必大惊小怪。 可是这孤男寡女凑在一起总归不好,虽然小时候也见过玩过,但如今毕竟大了,况且星河又是要许配给太子的,她自己也该知道避避嫌。 得亏今日撞见的是她,若是旁人,即便没事也能给编排出个事来。 星月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眼瞧着静安王将一只手搭在了星河肩上,轻轻摩挲了下,两人低头说了些什么她是一个字没听见,但光看见这一幕已经足以让她惊慌了。 第3页 星月忙咳嗽一声提醒他们,一边疾步走过去。 星河一惊,慌张间抬头去看,静安王也立即将手抽了回来。 见是星月走过来,星河慌乱的神色才定了定,伸手按了按胸前的系带,嗔怪道:「你这丫头又作怪,过来也不说一声。」 星月笑了笑:「今日是回府的日子,姐姐怕是玩儿的太欢快,有些忘了吧,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廊下站着?」 她话里有话,星河被她刺的面色讪讪:「六殿下来给娘娘请安,陪着说了会话,因此耽搁了。」 言语间不大高兴:「往常你迟来迟去的时候多的是,怎么眼下便金贵,多等片刻也要发牢骚。」 星月斜她两眼,此刻还不忘耍性子,真不知是不是故意充愣想煳弄过去。 她忽又想起站在一旁的静安王,毫无敬意的偏身行个礼:「请六殿下安。」 星河瞪了她一眼,似在责怪她不敬。 静安王脚步顿了顿,目光从星月身上扫过去,倒是不在意,略摆摆手:「你既过来了,那你们姐妹之间说说话吧,本王还得去景祥宫请安。」 星河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星月马上从善如流的打断她,抢先道:「多谢殿下/体恤,恭送殿下。」 星河恼怒的看着她,又耍脾气:「我今儿身子不舒服,待会你不要跟我坐一辆马车。」 星月去拉她,星河甩开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气氛一时微凝,廊下清静,只有风拂面,缓缓递来春枝嫩芽的余香。 静安王微含目,想来也是无话可说,正要走,星月在他背后站直身子,敛去低垂的眉目,冷冷道:「你站住。」 静安王回头,星月拢了衣衫,正正站在他面前,眼神复杂不明:「六殿下,方才,您与长姐,似乎有些逾矩,这样的事,往后不要再做了,叫旁人看见了可说不清楚,殿下清贵,莫要连累殿下名声才是。」 静安王目色幽幽,背着手缓缓转过来:「三姑娘,怕是看错了吧。」 星月道:「我情愿是看错了,方才我竟以为,殿下竟然将手搭在我姐姐的肩上,再一想,殿下不是那么不知礼的人,应该是,为姐姐拂去肩头的落叶吧。」 静安王闻言,默然一笑:「自然。」 星月道:「殿下少年时便与姐姐相熟,情分自是旁人不可比,姐姐待您,亦是如父如兄,敬爱有加,从前年纪小,略亲密些倒也无妨,如今各自到了婚嫁之龄,终究要避避嫌,姐姐幼年召入宫中,几乎是由中宫娘娘亲自扶养长大,其中意味,殿下比臣女更明白,想来不用臣女多说,殿下也必能规范言行,恪守己身。」 静安王低眉,朝星月走近几步,他高出星月许多,身影几乎要罩住她,星月抬头目视着他,身挺肩直,半步不退。 静安王在她身侧停下脚步,不冷不淡的偏头:「三姑娘与你姐姐,当真是大不相同,本王记得你从前,亦很是温柔,怎么如今大了,竟变得咄咄逼人,你说的事,本王心中有数,多谢三姑娘教诲,本王也要教三姑娘一件事,便是守口如瓶,有些事,看到了,也要当作没看到不是吗?」 静安王自她身侧走过,星月面色不改,仍旧看着前方:「六殿下,从您的话里听不到任何顿悟改正之意,的确,您不着边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既然如此放荡,何不去封地放荡,三天两头回京是何必?左右宫里,也没有您的母妃了。」 星月转过来,用仅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许星河不是你可以动的女人,死了这条心吧,倘若被我发现你敢打她的注意,我会撕了你。」 随后恭恭敬敬行个礼,面带微笑:「臣女恭送六殿下。」 第二章 星河与星月跨过道道宫门,身后…… 星河与星月跨过道道宫门,身后半丈远处,跟着两列敛襟垂目的宫女。 宫道绵延,红墙数丈,出宫的路总是这么长,小时候觉得永远也走不完。 星河一改往日喧譁的作风,一路上都不曾主动说过话,星月觉着她大约还在闹脾气。 前方宫门遥遥,星河脚下步伐一寸一寸跟着挪动,心思早已经飘远。 她想起今日静安王与她说的话,不由得满面含春。 她入宫那年,宫里有九位皇子,当时最得圣心的是先孝颐皇后诞下的嫡子二殿下,奈何漫漫深宫,命途难算,圣上的诸多子嗣都未能长成。 如今宫里成年的皇子也惟有四人,大殿下李慈在宣帝二十年间立为太子,六殿下李昀,八殿下李训,九殿下李温在宣帝二十四年被一同册封为王,赐予封地。 六殿下封静安王,赐青州之地,八殿下封信王,赐泉州之地,九殿下封景王,赐登州之地,而圣上那过往岁月中夭折的无数子女,除了先皇后嫡出的二殿下被追封为元叡太子外,其余仅仅是葬入皇陵而已。 宫里向来如此,只记繁华,不记落寞。 六殿下曾是仅次于元叡太子外最受宠爱的皇子,若非当年受荣妃案所累,又岂会失去圣上的宠信,连分封都只得到一块最为贫瘠苦寒的青州。 星河怜惜他,她见过六殿下风光无限的时候,也见过他潦倒失意的时候,可这个男人永远顶天立地,比起只会依靠中宫娘娘的太子而言,不知强出多少倍。 星河少年时就十分倾慕与他,在六殿下分封离宫之前,荣妃尚还得宠时,他们有过一段少年人的暧昧与悸动,那时星河才十三四岁,六殿下常常教她书法,赠她笔墨,给她带糕点,星河会趁着中宫娘娘午睡时,偷熘出去看他射箭投壶。 第4页 深宫中无数严苛繁琐的规矩下,星河觉得自己处处都比不上星月,无论是琴棋书画,焚香点茶,还是逢迎奉上,交际人心,星月总是得心应手,她却不能。 众人高看她,无非因为她是辅治公府的嫡长女,是钦定的储妃罢了,唯有六殿下,是她的一叶扁舟。 也许彼时她就动心了,只是那时太小,不能提起婚嫁之事。 后来六殿下离宫去往封地,在拜别他的母亲荣妃后,第二个便是来找她。 他对她说:「星河,我要走了。」 那一夜他的落寞神伤让星河至今难忘,也许是因为他即将离开自己生活多年的宫廷,去到一个陌生的封地,也许是他正为圣上分封给他最偏僻的青州而失意,这无疑是在诸多兄弟之间明晃晃给他的折辱。 荣妃病故时他曾匆匆回宫一趟,那时太皇太后都不肯见他,星河看着他在磅礴大雨里站了许久,而后嘆气离开,她很心疼。 后来听说青州被他治理的不错,每年他都回京拜见长辈几次,星河又听人议论毓妃娘娘给圣上进言,要将礼部侍郎的女儿许配给六殿下,星河忿忿不平,礼部侍郎的女儿哪里配的上六殿下。 她想,总该是她这样的人嫁给他,才能扶持他,才能与他琴瑟和鸣。 星河心里总是忘不了他,她觉得六殿下仿佛对她也有意。 他说她美丽:「星河,你极适合这样艷丽的颜色,着实光彩夺目,我的封地中有一种桃红花种,名唤圆月,我叫人按那样式打一只钗给你,必定与你相配。」 还说:「星河,许久未见你,有些想你了。」 「星河,你可曾念过我?」 念过,自然是念,日夜思念。 星河边走边想,脸色不禁泛红。 她的儿女情怀,星月又怎么会明白。 她这个妹妹,从小到大都只会严谨端方,恪守规矩,永远不忘家族荣辱。 星月就是个木头,根本不会懂她的。 * 宫女在身后缓缓跟着,隔的不近,星月觉得约摸是听不见的,于是微微侧目去看星河,她满心思绪尽在脸上。 星月无奈,轻声嘆:「姐姐,你与静安王……」 听到静安王,星河立刻回神,随即心虚反驳:「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不要瞎猜。」 星月道:「没有最好。」 顿了顿,又说:「既如此,我便放心同你说,太皇太后今日提起了你与太子的婚事。」 星河脚步勐然停住,语气异常激动:「你说什么?」 星月道:「姐姐激动什么,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吗?」 星河不信:「怎么会如此突然?」 星月回:「哪里突然了,姐姐已经十九了,太子比你还年长五岁余,理应谈婚论嫁了,此事是中宫娘娘先提起的,姐姐日夜待在太和宫,怎么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 星河恼怒:「太子不是有侍妾吗?何必急着大婚?」 「侍妾与正妃岂可相提并论?」星河淡淡道:「况且,听说静安王在封地,也是宠妃无数,姐姐可不要被自己的私情一叶障目了。」 「你够了!」星河大怒:「这才是你想说的吧,膈应我你心里就舒坦了?」 星月道:「我绝无此意,只是想要告诉姐姐,有些人,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是你自己一意孤行只能看见他的好罢了。」 星河气愤不已,又谨慎的朝后看了看,见那群宫女尚在远处,才敢说:「你不必跟我说教,反正从小到大,只有你最省心,只有你最懂事,我本来就是不懂事的那个,也不必指望我懂事,我不会嫁给太子的,我要回去和爹爹说,我的婚事怎么能让旁人草率定夺?」 她极坚定的相信:「爹爹会帮我的。」 「他不会。」星月打断她,「你指望不了爹爹,也指望不了静安王。」 星月道:「静安王一个失宠皇子,能翻什么浪?当年他母妃争宠毒害赵美人和十一殿下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因是宫闱秘辛,圣上和中宫为了顾全体面才没有当众处置荣妃,否则他静安王现在就是罪妃之子,荣妃未久就急病而亡,不到一日就将棺椁匆匆移入地宫,甚至静安王彻夜策马回京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宫里有多狠,你还不知道吗?他已经被他母妃连累至此,多年饱受冷待,如今再添上一个你,你觉得,他有胆量为你抗皇命,与太子争吗?」 「姐姐,不要太天真,你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若能给他锦上添花自然好,若是要连累他,他马上就能毫不留情的把你甩开,你明白吗?」 星月的声音在耳边迴荡,星河忍不了了,冷着脸道:「许星月,你这样的人,永远也得不到真心,因为你只会算计得失。」 * 宫道上两个身影渐行渐远,高台上毓妃与宫女说起:「又是初一了?」 宫女回:「是呢。」 「怪道出宫了呢,」毓妃自言自语:「日子过得倒快。」 宫女说:「大姑娘走的这样急,怕是姐俩闹别扭了。」 毓妃笑:「大姑娘一贯孩子脾气。」 又道:「三姑娘长大了,如今风头都能盖过她姐姐了,也不知太皇太后什么心思,兴许,要把她留在宫里也未可知。」 毓妃顺了顺鬓髮:「罢了,我操她的心呢,这姐俩打小养在宫里,是太皇太后的心爱人,往后造化且大着呢。」 第5页 宫女倒笑了:「大姑娘早许了太子,若不然,将三姑娘说给我们八殿下也是好的。」 毓妃一愣,而后笑:「你倒想的远。」 * 星河藏着心事,唯恐星月再数落她,独自乘一辆马车出宫,一路上只叫车夫快些再快些,瞧着把星月的马车远远甩在后头才稍稍放了心。 行到金银胡同,她却不按回家的路走,吩咐车夫扭个头,径直往月华寺去了。 月华寺的姻缘祠鼎鼎有名,满东都的姑娘们都来求菩萨,未婚的求夫婿,已婚的求子嗣,寺内终年香火缭绕,人际不绝。 姻缘祠里有棵百年的梧桐树,巍峨壮丽,耸然立于庭院中,四季皆葱郁,善男信女常将心愿描于黄纸,绑了红绸带挂在梧桐树上,恳求月老恩赐一桩天定良缘,亦或是保佑一对有情人恩爱长久,平安顺遂。 星月知道星河有意撇开她,吩咐车夫停在长街末,叫个丫鬟跟着星河的马车去看看。 丫鬟不多时便回来,说大姑娘掉头去了月华寺,遮遮掩掩进了姻缘祠,又遮遮掩掩的出来了,不知跑去做什么。 星月不冷不淡哼一声:「你当她能做什么上得台面的好事吗?」 等星河的马车回府后,星月紧跟着动身去了月华寺的姻缘祠。 姻缘祠里香客络绎不绝,梧桐树上红绸飘摇,尽显多情。 依星河的个头,也挂不到高处去,况且新写的条子又都靠外。 星月只翻找片刻,便找到星河挂上去的那张条子了。 绑着红绸,缠在一根斜枝上飘飘然。 星月解下她的红绸,摊开那黄纸条子。 隽秀的簪花小楷,笔迹未干,尚还飘着墨香。 许李 星昀 河 愿 天白荣死 长首辱生 地同与不 久心共离 星月险些一口血吐出来,荣辱与共,死生不离。 疯了,真是疯了。 她未来的夫婿是太子,与静安王荣辱与共,死生不离算怎么回事? 这作死的祖宗真不叫人省心,竟然做出对太子如此大不敬的事来。 倘若叫宫里知道他们的私情便是万劫不復,到那时可就真是生死与共了。 星月一口气噎在胸前,恼怒的无以復加。 星河从前不是这样的,怎么陡然间变得如此愚蠢幼稚。 难道情情爱爱真能迷惑人的心智,把她那金枝玉叶,高傲无双的姐姐也给蛊惑了? 问她的时候倒是推的干净,接二连三的说没有私情。 没有私情这些腻心窝子的话是写给鬼看的? 星月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将篆写名字的黄纸撕碎,一通烂扯,碎屑飘洒零落于地。 这两个人要做比翼鸟,只管自己快活,不管旁人死活,由得他们去,辅治公府早晚成了他们的垫脚石,灶下灰。 宫内人人皆知辅治公府的长女星河,是为中宫嫡子,皇朝储君准备的。 李昀这个混帐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连未来的东宫储妃也敢勾搭,是何居心。 扯了纸还不解气,星月一连扯那红绸子,却是怎么也扯不动,拽了再三才作罢。 身后突然有人低低笑了声,一字一顿的念:「星月。」 星月回头,见一人照面,站在不远处的桂树下,一席月白的袍子,肩头落下一两朵细蕊,满身花香,风月的很。 他似看戏一般,此刻正饶有兴致的看过来。 人长的不俗,眉如远山墨,眸如一点星,清风朗月,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不凡气度,想来又是哪家望族豪绅的贵公子。 此刻有风轻拂过,递来浅淡的桂花香,喧嚣人群中,倒只有他们两个遗世独立一般。 俊儿郎与女公子,在月老庙的桂花树底下对望一眼,若是个老道的书生,三五个话本子都能写成。 只是此刻正撞在星月的气头上,全无半点风月意味,她拧着眉,语气相当不善:「你说什么?」 公子手里把玩一支丁香小钗,细细的看:「你的钗,方才落在地上了。」 「上面刻了星月二字,想是姑娘闺名。」 「如星如月,光华璀璨,好名字。」 星月冷着脸:「谁许你念出来的?你家的规矩是叫你当众念人闺名吗?」 那公子身边跟着个服侍的人,大约是个家奴,熊腰虎背,生的粗犷,不满的张嘴:「你这丫头片子,好生的蛮横,刚才就瞧你偷窥人家写的东西,还把这条子撕烂了,我们公子好心把钗子还给你,倒招你一顿牢骚,这要在我们家里,非打你几十个板子不成。」 星月冷冷瞧了一眼:「你家公子的事轮得到你多嘴,你们府里好规矩!」 星月的婢女银灯听见争执便不乐意了,原是一直在后头等着,此刻疾步走上前,伸手指着:「你是哪家的?怎么敢如此口出狂言?你知道我们姑娘是谁吗?还敢张狂要打我们姑娘?你满东都里问问,敢得罪我们姑娘,扒了你的皮都是轻的,你是嫌命长还是嫌你的坟头草不够旺啊?」 那家奴倒不气,转头却笑了:「呦,看不出还是个大家闺秀,口气不小呢,怎么,莫非是宫里的公主不成?」 银灯气的咬牙,这死奴才,狂放的不得了,她家姑娘自幼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与公主也没两样了,将来出嫁,怎么也得是王侯将相的夫人,嫡亲姐姐又是钦定的太子妃,那便是未来母仪天下的中宫娘娘。 第6页 辅治公府的女儿,谁敢不敬? 银灯还要说,星月拦住她:「够了,今日我累了,不必再纠缠了,回去吧。」 星河与静安王的事已叫她足够心累了,她说的话星河根本听不进去,可若是禀告父母星河又必定认为她暗里告状,非得恨死她不可。 她倒是想遮掩这件事,就怕星河不回头。 见她不说话,那家奴又嗤笑了声:「便是公主又如何呢?」 星月抬头看他,知道这家的地位想来不凡:「你胆子倒不小,连公主也敢造次,我瞧你是皮痒了,想进大理寺坐坐,该叫大理寺的鞭子教教你如何敬重天颜。」 公子按了按眉,微微笑:「他跋扈惯了,姑娘莫见怪,不过东都女子一贯以知书达理,温婉柔情着称,倒不想也有姑娘这样的人,不知有人同你说过没,你有北朝风范。」 星月道:「我看你是见识短,东都风流地,三千品与性,怎么我就不像东都人了?何况北朝女子也并非都是蛮横霸道之人,只是北边崇武罢了,公子怕是被书院那些老学究给教傻了吧?」 公子笑起来:「这话说的在理,北边的姑娘也十分美妙。」 星月无心再谈论这些有的没的,只道:「把钗子还我。」 他却不答话,弯唇道:「鄙人,贞玄,贞烈之贞,玄墨之玄,烦请姑娘记得。」 星月道:「东都世族中,从未听过贞玄其人。」 公子道:「东魏渊博,并非只有东都一城,我非东都人,家是北方大族,此番是来东都游学。」 他復又摆弄那支钗,细小的银蕊在日光下微亮:「姑娘叫我对你好生感兴趣,这钗子今日看来是不能交到你手里了,这么着,三日后未时三刻,你来月华寺,我将这只钗还你,若是不来,我便不能确定这钗会落在谁的手里了,毕竟是写有姑娘闺名的贴身之物,还是谨慎些好。」 星月甚感荒唐,这个登徒子竟敢造次到她头上来了?真是雄心豹子胆。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于是冷笑一声:「拿去吧,本姑娘的贴身之物多的是,公子啊,你生的一副好皮囊,将来有用处的,莫学这些把戏,倒叫我想给你两个耳刮子。」 公子眸色渐深,玩笑之意更甚:「唐突了,星月姑娘真不给人面子。」 星月道:「东都禁宫外,公子要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今日我无心与你纠缠,若在往日,一定叫人打断你的腿,教你学乖点。」 公子笑:「女英雄,好手段。」 星月转身往马车那边走,斜扬了一眼:「这钗让你摸了两把,我不想要了,赏你了,权当给你添盘缠了,公子要小心,能不能走出这东都的城门还不一定呢!」 家奴大怒,指着她骂:「你放肆!」 公子笑着把他按下:「古人说的果真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第三章 星河回了府里,门口没瞧见星月…… 星河回了府里,门口没瞧见星月的车马,心里正疑惑,解了披褂递给一旁的丫鬟,少不得要问两句:「怎么三姑娘还没回来吗?」 廊下二房行八的么女星如正和丫头们翻花绳,捆着两个小髻的铃铛珠子一响一响,听见了便顺嘴一答:「没见着三姐姐呢!」 星河一惊,她都回来了,怎么星月还没回。 于是招手把星如叫过来,吩咐丫鬟去厅里抓了许多干果糕饼,哄着星如道:「好妹妹,等你三姐姐回来了,你问问她今个做什么去了?怎么回来的这样晚?记着不能说是我说的啊。」 星如接下一手的糕点,美滋滋吃着核桃酥,满口只应好。 星河还要嘱咐,正巧星月就回来了,小厮在前门拴马,她同银灯一同进了内院。 星如也不机灵,瞧见她就张嘴问:「三姐姐你今儿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星河直想戳她一脑瓜子,自个还在跟前站着呢,就这么说出来,生怕星月不知道是她指使的吗? 星月脸上却瞧不出什么,淡淡笑了笑道:「回来路上想起下月就是爹爹生辰,便去月华寺供了两盏佛灯,待下月拿回来,给爹爹寿宴上添添喜气。」 星河心里咯噔一下,抬眼去看星月,见她还是满眼笑盈盈的,看不出什么不妥。 不对,她肯定已经知道自个去了月华寺了,这是暗里敲打她呢! 星河暗恼,这丫头心眼是真不少。 * 回了府里,头一桩便是去给母亲请安,母亲问她们宫里近来可安生。 星月道:「旁的没什么,不过这两日,太和宫那边跟老祖宗提了姐姐和太子殿下的婚事,想来要不了多久了。」 夫人闻言一下坐直了身子,满心的欢喜,合手拜念:「好事好事,老天保佑,咱们许家,又要出一个皇后娘娘了。」 星月提醒:「母亲慎言,大不敬呢!」 夫人笑道:「是,高兴煳涂了,瞧我这都说了些什么。」 她自顾自的欢喜,一旁的星河却是恍惚的很,撇着脸不作声。 从正院出来,星河与星月要回各自院里,经过抄手游廊,正巧碰上三叔家的庶女星云,她一贯少来这边,今儿却不知道怎么就撞巧碰上了。 星月和星云打照面的时候不多,星月常在宫里,甚少回家,两人不熟悉,见面也就是颔首示意下,从不寒暄。 第7页 这个妹妹说来可怜,在这个家里素来不招待见,她生母是乐坊伶人,奴籍出身,因三老爷吃醉了酒,在乐坊一夕恩爱,不曾想竟珠胎暗结生了个女儿下来。 辅治公府人人皆知,五姑娘是三老爷的耻辱,一直在外头藏着,养到八岁才抱回许家,亲娘没多久也一病死了,三老爷因为有辱门楣被拉进祠堂狠打了几十板子。 五姑娘自回了府,三太太对她从没有个好脸,不教她诗书礼仪,也不给她请女师傅,若有筵席场合也是从不带出门,只放着闲养,一日三顿饭倒是不缺,存心把她养成废人,这样一问三不知的姑娘拿出去,谁人能想到是辅治公府的女儿呢? 一来是小时候在外头养大,二来是三太太刻意放纵,以至于星云脾性不驯,眼界浅短,全无簪缨望族出身的端庄得体。 平日她见了星河也是从不问安,以前星河从来不多计较,偏她今日心情郁结,一肚子闷气,见着星云一阵风似的从她旁边跑过去。 星河气大,把她胳膊一拽,厉声教训道:「你跑什么跑?疯疯颠颠的,见人也不喊,一点规矩没有。」 再细看她,敷粉簪钗,浓妆艷抹,打扮的忒不像个样子,星河更是大加斥责:「你一个闺阁姑娘,谁教你弄成这个样子的?太不像话了,好的不学,把乐坊里那一套学个十成十,还不回去换了衣裳,把脸洗了去,成心出来丢人的吗?」 星云好好的挨了一顿骂,自然不高兴,哼道:「我自有爹娘来管,哪要你多事?」 这话便是犯到星河逆鳞上了,她在家里这一辈儿向来地位尊崇,除了星月,没有哪个弟弟妹妹敢还她的嘴,便是长辈们待她也不敢不尊敬。 星云才说话,星河就上手抽了她一个耳刮子:「没规矩的东西!你有几斤几两,敢跟我反嘴?」 星云挨了巴掌直哭,星河冷脸看着她:「你是妹妹,我是姐姐,从前不管你,如今倒想骑到我头上来了?」 星月在一旁不作声,凝眉冷眼的,这一巴掌虽打在星云身上,倒像是指桑骂槐打给她的。 星云哭的大声,星河听在耳里烦躁,伸手又要打她,被星月拦下来:「她年纪小,你何苦跟她过不去?她再不规矩,上头也有父母长辈,姐姐教训一次就够了,没有再三再四的道理。」 星河甩开手,冷笑一声:「你倒会做好人,恶人都叫我做了,她年纪是小,你年纪是不小的,管好你自己吧,少操旁人的心。」 星河也不多说了,径直便往自己院里去,星月转过身来,宽慰星云:「她在气头上,你别同她一般计较,一会我叫人拿些膏药给你。」 星云捂着脸哭的厉害,成心赌气:「我什么身份吶,姐姐们什么身份?你们一母同胞的亲姐俩,一个打一个劝,唱的一台子好戏呢!我这下贱之人哪敢同你们作对啊,未来的皇后娘娘要打我,我敢还嘴吗?我配吗?她要打我便打吧,就是叫她打死了又怎么样呢?谁还替我申冤去不成?」 星月嘆气,无心收拾这烂摊子,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只道声:「罢了,回去吧。」 * 星云回了院里,丫鬟说三姑娘送了东西来。 送过来一个红香木的雕花盒子,熏了香,精巧的很,打开来一看,里面装着两盏药膏,两盒水红胭脂,一对儿金扭丝蜻蜓簪,一副玉葫芦耳坠。 星云抱着盒子看了两眼,啪嗒一下合起来,冷哼一声:「送了东西我也不领她的情!她总是向着她姐姐的,又不是真心为我好,这个家里还有谁能惦记我,我便是死了又有谁能记挂呢?」 旁边的丫鬟听了也不敢多话,五姑娘的脾气古怪,一阵一阵的,一会欢天喜地,一会怨天尤人,谁知道哪句话就触她霉头了。 星河这一晚心事重重,星月却也没睡好,因为静安王的事,凭白让她和星河生了嫌隙。 星河给她甩脸子,星月委屈得很,难道多年的姐妹亲情,血脉相连,就比不上一个男人一时的甜言蜜语吗? * 翌日二房那边一个姨娘过生辰,这个姨娘跟二太太关系好,因此过生辰也摆了两桌席,二太太还叫人搭了戏台子唱上两齣。 二房那边请人听戏,星河陪着夫人一同去了,过了一个晚上,她脑子清醒了些,知道自己昨日脾气大,恐怕惹了星月不快活,有意缓和关系,于是点了一出星月最喜欢的《穆桂英挂帅》,叫人去喊星月来玩。 星月兴致缺缺,只打发人说自己身子不快活,就不去凑热闹了。 星月不来,星河也坐不住,听了两曲就找个由头先走了。 前头二太太跟夫人说起自家儿子的婚事,已定下了威武侯的嫡长女。 夫人夸赞道:「威武侯家美名远扬,他们家的姑娘不会差的。」 二太太笑得脸绽花,用帕子按按鬓髮:「也是看在星河的面子上呢,东都的望族中,谁家不知道咱们家星河是太子妃的人选?」 夫人笑起来:「这是辅治公府歷来的荣宠,又不是星河一人,保不齐下一朝的便是你孙女了。」 二太太乐不可支,摆手道:「哎呦,可折煞我了,我哪里敢想这些,只盼着儿女平安就好了。」 说着又问起星月的婚事,夫人喝了口茶,缓缓的笑:「她不急,她还小,再留两年吧,前头倒是有两家来说过,一家是渭州吴氏那边,也是望族,我嫌远了些,还一个,是宫里老太妃提起的,想把星月说给静安王呢。」 第8页 「呵,可别应,傻子才愿这门婚事呢!」二太太忙劝:「谁不知道六殿下为他母妃那桩案子失了圣心,圣上都不搭他一眼,恩宠恩宠没有,体面体面没有,早没指望了,以咱们三姑娘的出身,容貌和品性,做个王妃娘娘又不算高攀,就是要嫁,也该嫁信王,景王那样的。」 夫人剥了个松子,闲闲道:「我晓得,咱们什么人家?虽说是龙子,可也不是谁都能入我们眼的,我们挑那麒麟,可不挑那癞蛇,太妃那么一提,我也就那么一听,我们星月,即便不嫁王侯,也多的是百年望族可挑,像那江南的崔九,金陵的陈家,哪一个不是清贵名门,满族荣华?」 「可不是,许家的女儿还能愁嫁吗?」二太太笑说。 对静安王倒是颇为感慨:「想想荣妃当年多得宠,偏生自个要作死,好好的想不开去害人家,把自个坑死了不算,还造孽连累儿子。」 夫人道:「荣妃在宫里那么些年也没见着害过谁,谁叫那赵美人原是她宫里的宫女呢,背着主子暗里勾搭圣上,生了个儿子腰板更直,敢在圣上面前参奏荣妃母家,一个婢子也敢犯上,兴许荣妃就是不忿这个吧。」 二太太道:「做了娘娘可就不是任她打杀的婢子了,也是她自个拎不清,搭进去一条命,还断送了儿子的好前程。」 夫人道:「不怪荣妃恼恨,像那些暗里勾搭的我也顶顶瞧不上,一股子狐媚,没一点堂堂正正的作风,只是再恼恨,也不该歹毒害人家,害人终害己啊!」 二太太笑:「咱们家门庭清正,嫂子你瞧不惯是自然,从前先皇后在时,后宫众人谁不本分?只是如今的中宫娘娘太过宽厚,倒叫那些婢子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来,一个个只想顺杆爬,妄图借一阵东风翻身做主子,还管什么名节与清白呢?」 说着就凑过来,用帕子捂着嘴,窸窸窣窣的耳语:「我听说宫里有一种法子,那些不得宠的嫔妃,为了争宠,将药塞进下头,好养着那处,有绝妙的滋味,只为得圣上一夕恩宠呢!」 夫人立刻红了脸:「怎么有这种事?」 二太太哼笑:「内廷府那帮阉人什么想不出来?」 夫人嗔怪道:「你作死,这样的事也敢拿出来说。」 二太太捂嘴笑了会,又说起:「早前听说礼部侍郎托中书大人进言,想把他家女儿说给静安王呢,怎么眼下又没声儿了?好歹是皇子,到底有人抢着要的。」 夫人蹙眉:「这礼部侍郎也不是个东西,净想着借女儿攀上皇亲国戚,也不想想这事就这么大张旗鼓的传扬出来,将来若不成,他女儿的亲事还怎么议?」 二太太笑道:「你当他在乎这些?若攀不上这门亲事,就远远打发嫁了呗,还怕没出路吗?」 第四章 初四这日下了场蒙蒙的细雨,阴…… 初四这日下了场蒙蒙的细雨,阴着天,清早出了些雾霭,一场雨后渐渐又散了。 回宫路上雨势渐大,马车随着行进缓缓颠簸,星月靠在团花软枕上闭目养神。 按理初三就该回去的,正巧父亲昨日从直隶结束公差回京,宫里开恩准许她们多待了一日。 早上出门时星河就在抱怨下雨不便利,早知就该昨日回宫。 窗外雨潺潺,丝丝碎碎敲在马车上,水红的绸帘都打湿成了深红,星月忽的想起一件事,掀开挂帘朝外边问:「眼下到哪了?」 车夫答:「康平长街。」 星月吩咐:「去月华寺。」说罢撂下帘子。 雨天的月华寺也是人烟稀少,寂寥深长,星月撑着油纸伞,在寺里等了半个时辰,又去姻缘祠转了一圈,已过了未时三刻。 老天爷也应景,见她一个人凄凉,叫这雨越下越大,渐成瓢泼之势,顺着伞骨成流的涌下来,像一围透色帘幕。 银灯着急劝她:「姑娘,咱们走吧,别耽误了回宫。」 星月道:「再等等。」 又等了半刻钟,没见着半个人影。 星月捏着伞柄,横生恼怒,冷笑道:「走吧,看来我是做傻子了。」 银灯不满:「那个公子明明说好今日过来的,言而无信,害姑娘白等!」 星月觉得自己被戏耍了,恼恨自己竟将一时戏言当真,忿忿道:「我也是昏头了,竟搭他这个茬,在这傻等半天,真是笑话!」 她边走边发话,气的步子都急匆匆:「将来若有一天,我再见到那个贞玄,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 内宫,藏书阁。 这一片宫宇殿落稀少,一贯清静的很,此刻看守的人已经打发出去了,偌大的宫殿寂静无声,门窗紧闭,只余这成千上万卷陈旧的古籍,及一对痴情缠绵的男女。 星河藏在一方博古架后,低着头羞怯道:「也就说这一会儿话的工夫,太和宫那边盯着我呢,紧赶着就要走,晚了娘娘要问的。」 静安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声音温润低沉:「星河,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 星河红了脸,轻轻点头:「我信你的,我也愿意等你。」 「就怕宫里不容我们等了,太皇太后已经提起了我和太子的婚事。」她仰起头,一双潋滟含水的眼瞳看过去,半分委屈半分愁,看的人心都要化了,「况且,我妹妹好像也知道了些什么,这趟回去一直追着我问,说了许多有的没的,索命鬼似的,就差审我了,我现在见她就心虚。」 第9页 静安王笑,勾勾她的鼻尖:「你怕她做什么?许星河可不是这么胆小的人。」 星河抱着他撒娇:「我不怕她,我怕连累你,他们要打我要杀我,怎么样我都不怕,唯独怕他们伤害你。」 「傻姑娘。」静安王轻轻抚摸她的背,思绪万千。 星河突然道:「你向圣上求赐婚吧,我真的等不及了,我们本就两情相悦,你去求求圣上,与其让我和太子相看两厌,不如成全你我一番情深,你与太子,终究都是圣上的儿子啊!」 静安王神色郁郁,嘆了声:「你太天真了,赐婚岂是那么好求的?你与太子的事人尽皆知,我若求娶你,便是对储君不尊,对储君不敬,是大不讳,何况还有皇后在,为了东宫的脸面,她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星河心都凉了半截,喃喃道:「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难道你真的要看着我嫁给旁人?你真的忍心?」 他眸色微苦,摇摇头:「我不愿意,可我也不能害你,若我提了这桩事,又没有能力把你抢过来,将来你还是要嫁去东宫,更要顶上一个私情未妥的罪名嫁过去,皇后也不会再疼惜你,无依无靠的日子比死还不如,我自己经歷过,又如何能拖累你也过这样的日子呢,至少眼下,你还是能有风光荣宠的。」 星河眼圈红了,「我不在乎这些,若不说,我一辈子都要憋死的,我情愿让人家知道,我不喜欢太子,我喜欢的是你,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我管人家怎么看我?盪/妇也好,贱/人也罢,我都不在乎。」 静安王劝她:「即便我向父皇求了赐婚,即便我们千难万险走到一起,可我夺了太子的婚事,将来他若登基,又怎么会放过我们?要是你我两个无牵无挂便也罢了,可是你有家族至亲,我有府臣上千,以后或许还有儿女,更是牵绊,到那时便是满门遭殃。」 他刻意搂紧星河,多了些压制禁锢,在她耳边慢吞吞道:「除非,太子不再是储君。」 星河身子一颤,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 见他目光坚定,毫无玩笑之意:「你放心,此事我一人谋划,若成,我一定给你一个交待,若不成,我也不会连累你。」 星河急切道:「不行,你不许瞒我,不管做什么,我都和你一起,我不能抛下你独善其身,我说过,我要和你荣辱与共,死生不离。」 静安王问:「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帮我?」 星河已经被爱意沖昏了头,迳自点头:「当然,我要永远陪在你身边。」 静安王抱住她:「星河,你信我,我会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 星月才进景祥宫就让门槛子绊跌了一跤,银灯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她,朝着门槛子踢过去,淬了声:「晦气!」 星月忍俊不禁,一边道:「近来晦气的事是不少,我这几日都没睡好,心里总是惴惴的,进门都能绊一跤,看来要烧两柱香了。」 银灯笑:「景祥宫最不缺的就是菩萨了。」 进了殿里,先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可巧庄太妃正陪着太皇太后说话,见星月进来,忙把她拉到身边坐,笑着问她家里怎么样了。 星月说都好,太妃拉着她的手笑道:「明儿上我宫里玩去,把庆平和新阳也叫上,内廷府新送来两只波斯猫,那两只大眼睛水灵灵跟琥珀似的,你肯定喜欢。」 太皇太后嗔怪她:「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端庄,孩子脾性。」 说罢对星月道:「罢了,明儿叫上公主们去陪她唠唠,省得她总缠着哀家。」 太皇太后总是疼着太妃的,无一不显在话语里。 庄太妃是已故先太后的族妹,入宫多年,无子无女,自前朝起就一直陪伴在太皇太后左右,一贯得老祖宗怜惜,也正是因为这份怜惜,让她在宫里平安顺遂,不争不抢的过了这么多年。 太妃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玩乐性格,从前喜好听曲儿看戏,上了年纪又爱上招猫逗狗,内廷府连天的寻摸新鲜玩意儿送过去,不是暹罗的狗,就是波斯的猫,要么是彩羽尖喙的八哥鹦鹉,要么是几缸子五颜六色的金鱼,总是新奇的东西才能得太妃喜欢。 小一辈儿里,太妃最疼爱的就是星月和庆平公主,也同她们两个最投缘,常常喊到宫里去玩,星月在景祥宫待的时候最多,庆平公主倒是喜欢去太妃那里玩,毕竟景祥宫只有一屋子塑金泥像,终日念经拜佛,香熏雾缭,哪比得上太妃那里有趣。 第五章 静安王回了封地,星河瞧着憔悴…… 静安王回了封地,星河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星月去看她,她靠在榻上,身上搭了一条暖白的毛毡,神色恹恹的,一手撑着下巴,招唿她:「我也没精神起来迎你了,自个找地儿坐吧。」 星月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问她:「怎么病怏怏的?」 星河自顾自的嘲笑:「身病好治,心病难医啊。」 她含着古怪的笑去看星月:「你自然是不明白的。」 星月唯恐自己气急了又要和她争执,硬生生忍下去,忍的不自禁就红了眼圈:「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给谁听,你当我愿意管你?上回去给老祖宗请安,你不是没听到,赐婚的圣旨就要下来了,你还跟……跟那个人勾三搭四的有什么用?跟你说了多少回,死活不肯听,非要毁了你自己才肯罢休!」 第10页 星河冷冷笑:「人人都说真心为我,倒有几个真心的?如今我是瞧明白了,连亲姐妹都是不可靠的,你只会挺着腰板说我的风凉话,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有多痛苦,倘若今日宫里选的人是你,要你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你还能这么振振有词吗?难道你会嫁吗?」 星月道:「我会,我不止会,我还会磕头领旨,跪谢皇恩,因为我知道,我是许家的女儿,我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肩负着辅治公府的门庭尊荣,只要圣旨下来,哪怕让我嫁给一个傻子,疯子,我都能笑纳。」 「许星河,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不能清醒一点呢?你已经十九岁了,不是刚进宫时人人惯着你的小姑娘了,你是中宫钦点的储妃,将来圣旨一下,你还能指望爹爹为你抗旨不遵吗?辅治公府再受恩宠也是臣,臣沐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中宫对你如此看重,你究竟有什么不满?倘若你敢做出什么让太子蒙羞的事来,毁的可不止是你自己啊!」 星河惘然:「可是我不喜欢太子。」 星月看着她:「你以为太子就喜欢你了?连太子都不能违逆尊长,轮得到你违逆?」 这个姐姐,仿佛天生该被宠爱,永远如此天真。 星月蹙眉,长嘆一声:「静安王到底有什么好的?就让你如此心许?姐姐,你们有缘无份,你认了吧。」 星河不说话,看着错彩织金的一幅绣帘,兀自出神。 * 七月中旬,圣旨赐下来。 辅治公府长女星河,身承许氏,贵载名门,贤淑温良,纯善恭孝,仰先皇后遗恩,幼时教养于宫廷,遵太皇太后懿旨,今赐婚于皇太子慈,特令顺密亲王李嵘,礼部尚书郑彦为使节,册尔为皇太子妃,玉碟金绶,入主东宫,是为储妃,定于元月初一册封完婚。 星河未有不驯之态,安安分分接了旨意,经皇后的安排与太子见了一面,之后便一直在太和宫后殿学习皇太子妃的习礼规矩。 八月圣旨公于朝堂,百官同贺,辅治公府满门欢喜。 只是星月有心事,总藏不住的胡思乱想。 自圣旨下来后,她就有日子没见到星河了。 从前星河常常来景祥宫找她说话,如今却不大来了,她亲自去太和宫那边询问,星河也总找藉口推拒。 即便储妃规矩繁琐,总还是能见人的,星河若想,谁又敢拦着她呢? 星河是在躲她,不是不能见,纯粹是不愿见。 星月不解,在她眼里,星河不是小气的人,亲姐妹的情分哪是说断就能断的。 可是星河为什么这样,因为赐婚吗?还是因为静安王?她还在生气吗? 星月私下里很没出息的藏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回,姐姐不理她了。 这么多年在宫里,都是她们姐妹两个相依为命,并肩扶持。 可是如今,姐姐要跟她生分了。 她希望姐姐好好的,于是她在心里咒骂静安王,她讨厌这个人,讨厌这个看起来就假惺惺的人,讨厌这个装模作样的人,讨厌这个夺走姐姐芳心的人。 如果没有这个人,姐姐就不会不开心。 星月捨不得姐姐,她不想姐姐不理她,但是更不想看着姐姐一时脑热做出不可弥补的错事。 哭着哭着她睡着了,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梦里有个锦衣华服的小人,正面刻着静安王,皇六子,背面刻着李昀,王八蛋,星月在梦里,用怨念给这个小人狠狠扎了几针。 恍惚间,她看见这个小人身上起了火,烧的红彤彤,另一边,有另一个小人跑过来,要跳进火里和这个小人一起。 那个小人的衣服上写着她姐姐的名字,星河。 星月在梦里一惊,她拼了命的想要去拉那个跳火坑的小人,边哭边喊:「姐姐不要去,不要去,他对你不好,他要烧死你。」 星月的脑子紧的像崩弦,嘴里含煳的哼,头针扎似的疼,分不清昼夜许久,一个激灵恍然惊醒,一看已经天光大亮。 原是一场梦,总不是个让人喜欢的梦。 * 晌午两位公主来景祥宫坐了会儿,在偏殿陪星月说话。 星月手里绣着东西,是一把扇子,玉柄冰凉,薄薄的素色丝绢圆扇面,绣了几支绿酥酥的芙蓉,整扇只有青白二色,倍显清柔。 星月也是百无聊赖,绣些小玩意儿打发功夫,庆平公主坐在榻上用桂子绿的丝线打络子,说是配这个扇子正好。 星月问她们最近可见到星河了,庆平公主道:「她总不见人影,你都见不到,甭说我们了,许是开年要大婚了,忙着别的吧。」依誮 新阳公主道:「虽说是打小养在宫里,可是要成婚变成媳妇了总归有差别的,太子哥哥也是,就有那么忙吗?都不来瞧瞧星河。」 庆平公主笑:「他是大忙人,你指望他呢?前朝本就诸事繁多,眼下北朝那边又乱了,新君才继位,天翻地覆的,谁知道又是什么造化,咱们朝廷里少不得也要观望观望的。」 说起北朝,星月眸子动了动,略微有了些反应。 北朝宫变,她仿佛也听宫里人提过几句,她们在太平盛世,满目浮华中,对于遥远别国的兴衰盛败,也不过寥寥听几句闲言罢了。 星月穿针引线,在芙蓉杆上又添上一片叶子。 第11页 北周与东魏相隔甚远,大多的东魏人听到北周二字,只能想到它的偏远,孤寂,寒冷以及无边的战乱。 早些年两国几乎隔绝,近年来由于民间商贸的互通,倒是有不少商人来往于两国之间,倒卖生丝,瓷器,棉麻和茶叶。 东魏地处平原,土壤肥沃,雨水丰足,占据着最优越的位置,积累了长达数百年的人文风貌,崇文重商,农耕歷久,以风流繁盛着称,歷来不善征战。 北周地处高原,春短冬长,气候寒冷,最早是游牧民族聚集而成,后来开城拓疆,划白马河为界,自立为国,建都上京,比东魏晚了两百余年,北周朝廷重武,早年间十分好战,对于扩充疆土乐此不疲,百姓也都去铸箭炼钢,投军从戎,正因如此,遇上天灾人祸时,黎民百姓常常流离失所,食不饱腹。 两国在百年前打过几次仗,近几朝一直相安无事,北周从惠帝起,也开始学习东魏大力发展商贸与农耕纺织,如今比起早年国情要好很多。 听说几月前北朝的皇帝急病而亡,在封地的各位皇子纷纷赶回上京。 这一辈的赵氏皇族能人辈出,成年皇子一共十五人,其中不乏军功卓着亦或是母族势昌之人。 封地诸王赶回都城时,宫内黑云压城,风云欲变。 月余前,北朝的探子传回消息,上京大乱,禁宫内血流成河,白骨成堆,几经拼杀,终是四殿下玄瑱力挽狂澜,势如破竹。 已与七月初八新登帝位,尊生母纪妃为后,改年号为武,史称武帝元年。 相隔数千里,北边的萧瑟秋风席捲无数枯骨冤魂,另一个王朝正在血雨腥风,改天换地。 只是星月无暇操心旁人的光景,在东魏的繁华靡丽中,她一针一线绣出翠色的芙蓉。 脑海中心心念念的,只有太和宫里的星河。 * 九月里中宫赐恩旨,令辅治公府命妇入宫觐见储妃,星月得以跟随母亲和婶娘们,在太和宫中见了星河一面。 星河同往常仿佛没什么两样,仍旧笑吟吟的,在管教嬷嬷的规束下,她穿着整齐华丽的绣金华服,坐在上首接受众命妇拜见,礼毕后她赶忙下座扶起母亲,又让星月到自己身边坐下。 母亲和她说话,既欢喜不已,又诚惶诚恐,星月在一旁陪着坐。 她知道星河从小就与她不同,星河是御极尊贵的命格,只要她按步就班的走下去,终有一天,她会成为母仪天下的大魏皇后。 能看到自己的姐姐功成名就,星月也是高兴的。 只要她的亲人好,只要辅治公府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下旬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宫内要宴请群臣,母亲问星河辅治公府应该为皇后千秋准备什么贺礼,不知不觉中,星河已渐渐成了坐于上位的发话者。 从星河这里回去后,星月就突然病倒了,上吐下泻,高热不退,太医来看过,说是急症。 星月烧的快要煳涂了,只觉得全身滚烫,一会清醒,一会迷煳,混沌之际她听见银灯说:「储妃娘娘来了。」 星河来了,星月闭了闭眼,她是在做梦吗? 可恍惚间,有一双温软的手轻轻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鼻尖处萦绕着姐姐身上的香粉味,是淡淡的百合香。 星河告诉她:「我已经和皇后娘娘请了恩旨,准许你回家休养,下旬的宫宴也不必来了,回去好好歇着,把身子调养好了再回来。」 她拧干棉巾给星月擦脸,轻轻抚摸她散落下来的头髮,慈母一般看着她,满是怜惜。 星月烧的满脸通红,星河弯身,在她耳边柔柔的唤出她幼时的乳名:「月儿,你累了吗?累了就睡吧,姐姐在这里。」 好多年没人这么叫过她了,如今再听,恍如一场美梦。 星月沉沉的靠在星河的臂弯里,轻轻点头,很安心,很满足,就如小时候缠着姐姐的月儿那般。 第六章 星月被接回家中休养,母亲把济…… 星月被接回家中休养,母亲把济仁堂的大夫请回家里为她专门诊治,大夫说是寒热相冲导致,应服食了不调和的东西,伤了肠胃以致高热。 母亲却不大相信,只说:「我们姑娘是常年在宫里养着的,宫里头吃喝样样精细,难道还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大夫并不辩解,照着自己的诊断开了方子下去,星月服用了几副汤药后,高热总算渐渐退去,只是身子仍旧虚弱无力,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连下床都没有力气,需得人扶着。 过了不少时日,才能自己下床小走一段,说来这回病的离奇,都找不出缘由,大夫说她病从口入,可她实在记不得自己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照理说都是御膳房的膳食,从没有吃坏过的,她又不是贪嘴的人,怎么忽然身子就垮了。 家里人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叫她多将养着,往后饮食上注意些。 下旬皇后千秋时,听闻星河会与太子位列同席,许家上下皆认为这是无上恩宠,是圣上与中宫对星河的看重。 宫宴那日,辅治公府所有亲眷长辈,凡是有诰命敕封者皆入宫赴宴,无诰命者也能接到宫里的赏赐。 按辈分给的封赏,长辈是妆花宫缎四匹,镏金镶边的玉瓶一对,玉盏一对,并玛瑙串子两挂,小辈儿是绒花四只,绢纱两匹,金锁一对并万寿如意碗两只。 第12页 皇后的千秋节,辅治公府满门赏赐,谁不感念皇恩浩荡,荣宠万千。 母亲去赴宴时喜笑颜开,穿了一身石榴红的命妇吉服,走前还问星月:「你说是配珍珠的坠子好,还是那对翡翠的好?」 星月倚在床头,缓缓的笑,说都好。 母亲问她今儿觉得怎么样,星月说还有些晕。 母亲怜爱的摸了一把她的脸,对她说:「好孩子,睡会儿吧,晚上把那药再吃一副,发发汗,这回可真是邪门儿,倒霉催的把我们如花似玉的姑娘折腾的这么憔悴,明日喊你爹爹再叫几个郎中来看看。」 说罢搂着她:「也快好了,就是身子还要养一养,星河叫人从宫里送了上好的人参和灵芝过来,正好给你配一副药丸子,每日含两丸,养精神再好不过了,吃几日就活蹦乱跳的。」 外头门房在催:「夫人,该走了。」 母亲应了声,给星月掖好被子才起身:「你歇吧,我们晚上就回来了。」 星月点点头,望着母亲的背影走远。 于是她记忆里的最后一面,就是那一片石榴红的身影。 她躺下来,昏昏沉沉的又睡过去。 不知是几时,天已经黑了,外院来来往往许多人,火光游走,声音嘈杂。 星月被几声喊叫吵醒,扶着床沿坐起来,揉了揉痛胀的眉心。 外面吵闹的很,有人举着火把四处走,仿佛还有剑戟冷兵相碰的声音。 她心里一阵发毛,慌慌张张的起身,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一袭睡衣,满头青丝散落,就这么疾步跑去推开房门。 门一开,她愣住了。 黑沉的暮色几欲催天压地,院里火光通天,嘈杂不休,有数百名穿着甲冑的士兵,举着火把将府邸围的水泻不通,到处是女人和孩子悽厉的哭嚎尖叫,被绑的,被押的,被拴在一起的。 星月愣在那里,素来端庄美丽的脸蛋在漫天火光的照映下惨白无比。 家里的孩子们被吓的魂飞魄散,满院子逃跑,星河惶然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奔着冲到她怀里:「三姐姐救我,三姐姐救我!」 扎着双环髻的星如涕泪满面,一边的头髮也被扯散了,她仰起头,急切的摇着星月:「他们是来抄家的,他们要来杀人了!」 在半大的孩子眼里,宫里长大的三姐姐就是她眼下能找到最大的救命符。 一片火光中,一个身穿黑色甲冑的高大男子回过头,星月隔着人群看见他,惘然又急切的问:「八殿下,这是为何?」 她抱着星如发抖的身体,復而大喊出声:「信王殿下,这是为何啊?」 信王缓缓朝她走来:「辅治公府犯上作乱,意图谋逆,本王奉圣旨,前来捉拿余孽。」 四周一片哭嚎尖叫,火光重重,星月紧紧攥着手,心绞成一团,几乎说不出话:「为什么,说我辅治公府谋逆?」 信王看着她,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火光和逃窜的人影,顿了顿,才道:「辅治公府与太子合谋,用厌胜之术谋害圣上,意图造反,人证物证俱在,宫宴中圣上险些被毒害,下毒之人乃太子府臣,严刑拷打后供出太子与辅治公府,并在你府中,搜寻出写有圣上生辰八字的巫蛊之物,任你有通天之能,也无法洗清罪名。」 星月大喊:「绝无可能,这绝无可能!太子本就是储君,何必谋夺皇位?我们辅治公府世代忠良,圣上怎能听信谗言,戕害忠臣?」 信王道:「太子一贯不得圣心,众人皆知,焉知他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铤而走险?圣旨已下,本王也只能遵旨而行,有什么话,你留到三司会审时再说吧。」 星月闭了闭眼,咬着牙问:「我父亲和母亲呢?还有星河,还活着吗?」 信王道:「尚未处死。」 「静安王呢?」她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 信王看着她:「静安王?静安王误替圣上饮下鸭汤,中毒呕血,太医院正在为他诊治,此事牵连太子与辅治公府,静安王不便求情。」 「吐一口血便能置身事外。」星月冷笑不止:「果真是龙子凤孙,手段非比寻常。」 她伸出双手:「八殿下,动手吧,三司会审时,还望殿下能刚正不阿,还我许家一个清白。」 信王目色幽深,没有多说什么,只挥手示意身后士兵:「捆了。」 * 除宫宴上当即扣押的命妇臣工,余下的数百名许氏余孽皆于千秋节夜中被抄家伏法,押入诏狱。 星月在阴冷潮湿,鼠蚁横行的诏狱中待了八日,方才等来圣旨。 她一心期盼能洗清冤屈的三司会审未能升堂,圣上震怒,不容辩解,太子废位,皇后幽禁,宫内侍奉两宫之内人尽数杖毙。 辅治公府削爵抄家,三族株连,全族男子不分老幼皆处极刑,族中女子全数没为官奴,是为罪籍,由内廷府收押,刺字发卖。 一时间诏狱中人心惶惶,每日都有人被拉走问斩,最先是成年男子,再是十四五的少年,斩到最后,襁褓中的婴儿也被抱走。 每一日都能听到哀号不断的哭声,不分昼夜长短。 星月就如同死了一般,靠在长满青苔的潮湿墙壁上,听遍所有的唿号痛哭。 她两天没有吃饭了,抱着腿缩在墙角,和那些馊了的窝头一样等着发霉发臭。 第13页 她知道,再有几日,她们这帮已没为奴籍的女人就要被送去各处流通买卖,也许沦为奴婢,也许落入花街柳巷。 星月闭上眼,诏狱里噁心的馊臭味直往鼻孔里钻,像是从地里,从墙上长出来的怪味道。 在她旁边不远处,另一个墙角,缩着七八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这里面有她的婶娘,有她父亲的小妾,有她的妹妹还有侄女。 母亲在离她们很远的那间牢房,和另外年长的十几个亲眷关在一起。 她们的丈夫,儿子,兄弟都已经成了草蓆捲走的一缕冤魂。 头一天问斩的就是爹爹和哥哥们,星月根本不敢去想,她只要麻木自己,不去想,就好像他们还活着一样。 那一间牢房近几日起了疫病,星月放心不下母亲,午夜惊醒时,常常心肝肺腑都不受控制的抽搐,却又如此无能为力。 她救不了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星河不知在哪里,她有好多话想问她。 翌日一早,外面丢进来几个干巴巴的馒头,两囊水,婶娘们分着吃了,吃完了又坐在一起哭。 星如拿了半个馒头,爬到星月这边来,小声问:「三姐姐,你吃吗?」 星月摇摇头,嘴唇已经干裂:「我不吃,你吃吧。」 她闭上眼,不再说话。 星如知道,她又要睡觉了,于是慢吞吞的退开。 星月才靠了会,外间门锁突然响动,狱卒打开铜链子,放进来一个人。 星月睁开眼,看见星河站在她面前哭,陡然怔住了。 星河把脚腕上的金鍊子摘下来,递到狱卒手里,一手抹着泪,跪倒到星月身旁,说:「娘走了,今早上。」 星月一潭死水般的心绪又起了波澜,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睁着一双大眼睛,却是毫无知觉一般。 星河攥着她的手,眼里含泪:「星月,你说话,你说说话。」 星月勐的推开她:「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她咬着牙,气的青筋立起:「为什么我会突然急病被送出宫?为什么太子会被污衊谋反?为什么那些巫蛊之物会出现在我们家?你敢说这些事情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星河一味的哭:「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牵连到咱们家?我现在有嘴说不清,我又怎么会存心害自己的亲人呢?我的心也要痛碎了!」 星月含着泪,荒唐的笑:「是那个人教你这么做的吧?你蠢吶,你太蠢了!你以为太子不做太子,你就可以解脱了,就可以如愿了吗?现在东宫和许家,全都被拖下了水,那个人太聪明了,他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留你这个傻子顶罪啊!人人都知道你是未来的太子妃,谁都觉得你是太子的人,太子要造反,咱们自然逃不脱,太子更落实了一个与朝臣勾结的罪名,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做了人家手里的刀,更害我们做了替死鬼,太子因你被废,中宫为你所累,我们许家满门,要替你的心上人去死了!许星河,这番光景,你可满意?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你可有愧?」 星河泣不成声:「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信他,千不该万不该,星月,怎么办,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星月靠在墙角,又阖上了眼睛:「我们要去做奴婢,做娼/妓了,怎么办,等死吧,昔日无上恩宠,高高在上的储妃娘娘若是流入烟花之地,想来会有很多豪绅为你一掷千金的。」 星河捂着痛如刀绞的心口,几乎喘不上气。 一声闷响砸在墙上,四房的婶娘沿着墙壁缓缓滑下来,血流如注,周围一片惊吓惨叫,另一个婶娘想要撕开衣袖给她包扎,被她推开:「让我死,我宁死也要守住尊严和贞操,我们许家的女人,宁可干干净净的死,也不能苟活于世,让人耻笑,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我们,若是我们这些不孝子孙为奴为婢,为人玩物,祖宗们也不得清静。」 她苦笑一声:「丈夫,儿子都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全了家族的清白门楣,我不愿,不愿辅治公府成为世人的笑柄。」 周围的女人们默默流泪,眼看着她断气。 撑了这么久的一根弦,像是彻底断了。 又一个人爬起来,流泪道:「我也不愿活了,让我在这世上留个清白名声吧,劳烦嫂子们替我收尸。」 说罢引簪刎颈,血溅枯墙,轰然倒地。 女人们愣在那里,渐渐的都去找法子寻死,上吊,撞墙,割开腕子,一时间血流遍地,悽惨无边。 到清晨,满屋子血腥味儿,还剩几个小的,瑟缩在墙根处哭,小声说:「婶娘,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以后我会乖乖听话的。」 两个妇人闭上眼睛,忍着悲痛,用腰带勒住孩子细嫩的脖颈:「好孩子,早死早超生,你去重新投胎吧,你爹娘在下面等着你呢,下辈子你们还做一家人,苟且偷生是给家族蒙羞啊!」 直到她们挣扎的小腿不再动弹,婶娘们才松开手,随后又双双上吊。 几丝薄弱的晨光透过墙壁的缝隙钻了进来,驱不散牢房的阴沉寒冷,却能让人将这满目荒芜都映在眼里。 星河与星月在一片血腥中相互依靠,睁着空洞的眼,泪已经快要流干。 婶娘们说的对,苟且偷生是给家族蒙羞。 第14页 辅治公府百年门楣,便是死,也要清清白白的死,死给皇帝看,死给百姓看,让满朝文武亲眼看看他们家的风骨和冤屈。 天道不仁,千古奇冤。 贞烈满门,无一人独活。 星河靠着星月的肩上,愣愣道:「星月,我后悔了。」 「我万死不能赎罪。」 她说:「星月,让我先走吧,若是人真的有轮迴,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 她起身,奋力磕上墙沿,倒在血泊中,眼睛睁的老大。 星月爬过去,轻轻为她阖上双眼。 她仰面流泪,望着斑驳的顶壁。 姐姐,你说要与静安王荣辱与共,死生不离,可为什么,如今却是他荣你辱,他生你死啊? 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相信他? 许家何辜,这数百条人命何辜? 到了阴曹地府,我都不能原谅你。 许家的女人都死光了,她给每一个人都阖上眼睛,让她们瞑目。 最后一个,该轮到她了。 星月拾起一根浸在血泊里的腰带,挂在横樑上,束上自己的脖子。 她想,等她做了鬼,她要去找李昀报仇。 她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第七章 星月做了一个梦,昏昏沉沉,迷…… 星月做了一个梦,昏昏沉沉,迷迷惘惘。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片片纷华靡丽,繁花如锦的帷幕,有蚕丝的褥子垫在身下,有细柔的棉巾擦去她额上的冷汗,有侍女们如铃的耳语。 原来阴曹地府是这样的,和她从前想的倒是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做了鬼,身子还是沉的抬不起来。 星月在一阵裊裊的薰香中睁开了眼,入目是繁复的牡丹榴花帐顶,脖颈处的勒痛和紧涨感尤在,随即摸了一把脖子,似乎肿胀了一片,束绳子的地方勒的青紫渗血,稍一按压便疼痛不止。 还有痛觉,人死了还会痛吗? 星月按按额心,想要下床,门外正巧进来一个端水盆的小丫鬟,见她坐起来,惊喜的唤她:「姑娘,您醒了?我去叫殿下来。」 星月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脚沾地也走不动,于是又坐回床上,仔细的打量这间屋子。 这是座小巧的临水院落,窗子半开透风,外间便能看见青翠的绿竹和雕刻精良的香木圆孔九曲桥,像是与外界独独隔开的一座院子。 屋内的摆设用度也是无一不精细贵重,想来这座院子的主人非富即贵。 她为何会在这里,能把她从诏狱弄到这里来,该是什么样的本事? 刚才那个小姑娘说,她要叫殿下来,满东魏能称得上殿下的人有几个? 星月在被褥里攥紧了手,千万不要是那个人。 外间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人,身长玉立,英姿矍铄,有一笔勾成的深浓眉眼,微蹙着眉,他的眼神让人寒慄。 李昀反手阖上门,不疾不徐的走上前:「你醒了?」 星月气血上涌,一时竟有些眩晕,体力不支倒在被褥上,咬牙问:「这是哪里?」 他回:「青州,我的封地,这里是静安王府。」 星月痛恨的看着他:「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眼神似乎要随时随地摸出一把刀来了结他。 李昀冷冷凝视着她:「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若不是我动了一丝恻隐之心,现在的你,早就是孤魂野鬼一缕青烟了。」 他躬下身子,微微靠近:「我到诏狱的时候,人都死光了,只有你还尚存一丝气息,所以我就把你带回来了,你说,我算不算你的救命恩人?为了掩饰你,我还得在诏狱放一把火,那些狱卒和其他犯人必定要受牵连,你看,为了你一条命,还要赔上那么多人的命。」 星月抓起手边的香薰炉朝他扔过去,厉声道:「你无耻!」 李昀轻飘飘躲开:「你可真是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星月怒道:「我杀你的心都有,静安王,天道有轮迴,善恶终有报,你等着吧,我不会放过你的,天都不会放过你的!」 李昀阴恻恻的盯着她,发笑道:「怎么,如今竟开始信命数了吗?只有没用的人才会求老天,三姑娘,留你一命已经是我最后一点善念了,若不是看在星河的面子上,你以为我会多此一举?」 听到星河的名字,星月心如刀绞:「你还有脸提星河?她对你一片真心,到头来你就是如此利用她的?你害她心死自尽,害她满门抄斩,你有什么资格提她?」 星月的恨意几乎从眼底溢出来:「星河与太子定下婚约世人皆知,满朝臣工都认为许家是太子一党,为了让圣上动一丝犹豫猜忌,你将我们许家与太子一同沉船,星河是你的筹码,是你用来对付太子的筹码,辅治公府满门数百条无辜性命成了你的垫脚石,静安王,你好歹也是天家出身,七尺男儿,就这么利用一个女人,利用一个对你心心念念的女人?你的心里不会有愧吗?」 屋内静了半晌,他才缓缓出声:「不要怪我狠心,皇权之争,远比你想像的更艰难,活着的人都一片迷惘了,纠结死人又有什么用?」 他復又开口:「不过在东都,你许星月也是个死人了,我亏欠星河,若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让你重新活在这世上,只是从此你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出王府半步。」 第15页 星月冷笑:「怎么?要将我永远囚于这王府中?也对,若我这个死人曝露人前,你也不好交代吧?」 李昀道:「以你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来是很难委屈求全,你若不愿,待本王考虑好后再说吧。」 星月愤然:「你干脆杀了我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他走近床畔,慢吞吞道:「如花似玉的大好年华,死了多可惜,也许,有别的用处呢?」 星月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一声,打的他右脸微微泛红。 门外听见声响的禁卫立刻推门进来,寒光立现,剑指星月。 李昀摸了摸唇角,示意他们下去。 「许星月,我忍你一回,便没有第二回 第三回,如今的你,丧家之犬罢了,唯有依附在本王身侧才能求得一点庇佑,莫要将本王的一点怜悯之心,当做你顺杆而上的底气,恃宠而骄,你还不够格。」 星月原就大病一场,身子虚弱,此刻恼恨的气血攻心,嘴里止不住漫延出血腥气息,她按着胸口,一字一顿的说:「滚出去,现在就滚!」 * 小院形单影只的坐落于泱泱水中,只一座小桥通往外界,倍显寂寥。 王府中渐有传言,殿下从东都带回来一个女人,不知名姓,不晓年岁,只听人唤作三姑娘。 姑娘住在四面环水的倦芳斋,偏远的很,禁卫森严,平素极少有人进出,唯有个别侍女能近身伺候。 王府中的人,隐约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姑娘,却都未曾见过。 只听得一个给倦芳斋送过水的姑姑说,那姑娘生的极美丽,身段纤柔,曼妙至极,青州之地无人能及。 众人促狭的想,不知殿下从哪里搜罗来这个美人,只顾自己享用,连看都不许人看。 星月在这座院子里,几乎是寝食难安。 李昀像是猫戏老鼠般,刻意辱没她的尊严。 他在倦芳斋的亭台里召见舞姬,闲闲的饮酒,眺望粼粼湖泊,品鑑美人身段,越是深夜,越是吹拉弹唱,丝竹乱耳。 他唤美人陪酒,叫婢女把星月从屋里带出来,也命她斟酒作舞。 李昀一派认真道:「听闻你的胡旋舞是跟西域师傅学的,不如一舞,也让这些美人开开眼,瞧一瞧西域的舞曲。」 星月冷冷道:「我不会胡旋舞,会跳的是星河,你连这个都记不清吗?看来你对她,还真是一点真心都没有。」 似乎这句话触怒了他,李昀将手里的酒杯砸在地上,惊的怀中美人慌忙退开跪下。 他失了兴致,让禁卫将星月再次带回屋内,这一次,给出的惩戒是这月内无他的吩咐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星月无谓,被关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心死了,人活着又有什么用? 她坐回屋里,对着镜子,又是夜夜难眠的日復一日。 李昀不放心别人来看管他,能在倦芳斋附近的都是他信任的心腹。 白天进来打水铺床的是一个唤作双红的丫鬟,夜里看守在外的是一个不大爱笑,面色冷冷的年轻男子。 这人是李昀亲近的禁卫,大多数时候无话,只在夜里看守,到白日双红一来,他便离开。 星月是长久的夜里难眠,于是她常在深夜里,敲那扇画了竹叶的窗户门,她知道那个禁卫每夜都在那里。 她问:「李昀去哪了?」 窗外毫无回应。 她又问:「我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你跟他说,我要见他。」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星月气结,復又重重敲了下窗户:「你叫什么名字?」 夜里刮来一阵凉飕飕的风,过了会,窗外传来低低的回应:「言昭。」 「你叫言昭?」星月说:「姓什么呢?」 她雀跃的很,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在漫漫深夜里说话的朋友一般。 窗外回:「禁卫队伍自幼养于殿下身边,无名无姓,无父母亲族,言昭之名,乃殿下赐之。」 星月说:「你看他多自私,剥夺你们的一切,再赐予你们一切,你们的身世,名字,将来乃至整个人生,都属于他,都要替他卖命,他这个人,不值得。」 禁卫不听她的挑拨离间,只说:「殿下是主子,我们是奴才。」 星月觉得这个人无趣极了。 不止无趣,还卑微。 丫鬟还想做姨太太呢,奴才就真的甘愿一辈子做奴才吗? 李昀调/教人倒是有本事,能让人心甘情愿的给他做奴才。 大抵因为她这个月没闹事,李昀又破例准许她出屋了,可以到屋外的凉亭,或是小桥上走一走,双红的妹妹双碧也被叫来陪她。 她们姐妹两个凑在一起,常常欢声笑语,星月在院子看她们抓蟋蟀,斗蟋蟀,弄的灰头土脸,久违的觉得有趣。 于是也捧场的看了她们姐俩的蛐蛐赛,还叫来守在院门口的言昭一起看,脸上有盈盈的笑。 明知道那是禁锢她的看守,还能笑的出来。 一墙之外,李昀透过壁沿上的雕花镂空静静看着这一切。 原来许星月也是会笑的,一贯跟个泥塑人似的。 看了会,他走进去,双红和双碧瞧见了,立刻眼疾手快的收起玩物,诚惶诚恐的起身行礼:「请殿下安。」 星月仍旧坐在石墩子上,回过头,脸上笑意一瞬间敛去,而后她又转过去,望着天,惘惘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6页 不肖李昀开口,丫鬟们立刻心领神会的退避出去,言昭也退出门外。 院子里陡然仅剩他们两个人,静悄悄的。 李昀道:「怎么,见到本王,便是又装瞎子,又装哑巴?」 星月不答话,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所思所想中。 他在她身旁坐下,拈起桌上那些丫头们留下的骰子,花绳,看了两眼又扔回桌上,不耐烦的鄙夷:「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问:「想出去吗?」 星月撑着下巴望天:「别故弄玄虚了,你不是说,我已经是死人了吗?」 李昀淡淡道:「青州这样远,其实不必那么谨慎也可以。」 他说:「你最近很老实,本王准你出去走一走,王府西苑种了一片木芙蓉,近来倒是开的正好。」 时隔两月,星月头一次离开这座四面环水的院落,走下小桥,踩在地面上,像是大梦初醒,重回人间了一般。 西苑的芙蓉开的果然好,遍地繁花盛蕊,层层叠叠,大多是淡淡的白,也有少许微粉的花株,繁郁清净,如水如莲,这一片勃勃生机之后,不远处杂杂掺插了几枝枯败萎靡的水红牡丹。 星月坐在廊台下,只一件垂地的桂子绿对襟单褂,吹着风便显得有些单薄。 李昀给她披上一件绣花的斗篷,星月望着远方愣神,回过神来便厌恶的想要拂开他的手,李昀微使力,按住她的肩头,强行给她披上。 手里缓缓系上如意结,眸色如一潭深水,带了些胁迫的意味:「本王给你的,你不要,也得毕恭毕敬的接着,懂吗?」 星月觉得自己像个失了生机的木头人,浑浑噩噩,由人摆布。 这满苑繁花在她眼里也失了颜色和生机。 芙蓉花开在七月,芙蓉花期的开始,已是牡丹的枯败时节。 星月也生在七月,生在芙蓉花开的时候,她出生的那年恰逢东都春迟,百花齐放,风华盛景。 祖母给她取了个小字叫阿蓉,自她六岁进宫后便再没有人叫过了。 母亲说,女孩儿叫花的名字不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叫花的美人多薄命。 家里早死的四姑姑名字里就有个莲字,宫里死了的赵美人也有个萍字,命若浮萍,更是不好。 母亲说,叫星月多好,万古长存,亘久不消。 可是星与月也不好,孤零零挂在天际,久别人间烟火。 便似如今的她一般,家破人亡,孤苦飘零。 第八章 在西苑坐了一个晌午,双红和双…… 在西苑坐了一个晌午,双红和双碧陪她回去。 路上双红说起来:「姑娘,您别再和殿下闹脾气了,别看殿下平日里冷言冷语,没个好脸色,但瞧您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上心思的?殿下还是很关心您的。」 星月嘲讽似的轻笑:「关心?别说这两个字,我噁心的很,他肯锦衣玉食供养着我,大约是还对我姐姐心存愧疚吧,等这点愧疚淡了,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双红道:「不是的,殿下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姑娘在府里留一辈子,殿下也不会让你受冷受饿的,我是瞧姑娘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想劝姑娘几句,殿下常来看您,您言语上要注意些,莫触殿下霉头,如今您能依靠的,只有殿下了,若是殿下不管您了,您一个孤身女子在外,可怎么讨生活呢?」 星月牵起嘴角一丝涩,喃喃道:「左右这条命也是捡来的,我早就活够了,行尸走肉般的多活两日,少活两日又有什么意思?只是一个人灰头土脸的上了黄泉路,终归不解气。」 双红道:「姑娘又说胡话了,您大好年华,一辈子才将将开头呢,还没嫁人,还没生儿育女,还没子孙满堂,说什么黄泉路呦?」 三人闲闲走在路上,隔着一树梨花,有一鹅黄衣衫的年轻女子站在那里望着她们,远远瞧着乌髮浓眉,是个清秀佳人。 双红和双碧看见了,犹豫下,上前行个礼请安,随后低声给星月介绍:「这是聂夫人。」 聂夫人,不认得,想来是王府里的女人。 静安王府没有明媒正娶的正妃,既然称作夫人,那也不是上了品级的侧妃,大约是个侍妾。 星月朝前走,走到与那女子隔一座小桥时,那女子喊住她:「你为什么不请安?」 星月转过身:「你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圣人?我还得给你请安?」 那女子见她神情不屑,登时恼怒:「贱人,别以为你得了几日宠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无名无份的藏在水榭里,竟敢这般张狂,我便等着瞧瞧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星月倒没有被她这番吃醋嫉妒的言语激怒,她原就不在乎人家说什么。 这偌大的王府里,僕役上千,说什么的都有,更难听的也有。 只是此刻她才看清这位聂夫人的样貌,她眉心和右眼下皆有一颗痣,更添温婉之姿,这两颗痣竟与星河长得很像,也许位置高低有不同,但看起来大差不差。 星月气血上涌,凝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作呕得很。 李昀这个人,真噁心,真恶毒。 没人能代替的了星河,他竟用这赝品来充数,供自己玩弄。 这女子不是新人,在她入府的时候,想必李昀还在和星河你侬我侬,情深义重,原来那时候他府里就已经放了个类比星河的女人。 第17页 高贵的天之骄女不能随意沾染,便寻个出身微贱的侍妾把玩。 真是想的出来。 星月靠在栏杆上顺气,那女子又道:「殿下最宠爱的人是我,你要是痴心妄想,觉得凭这数日宠爱就能取代我,那就太可笑了。」 星月低着眉目:「怎么?原来你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吗?那若是你死了,他会心疼吗?」 她斜了眸子,紧紧盯着那女子,吓的她花容失色:「你……你什么意思?我是静安王的女人,倘若你敢伤我一根汗毛,殿下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星月目光冰冷,轻嘲一笑:「你就那么信他?觉得他会护着你?他是给你们下了什么降头吗?一个两个,都对他如此死心塌地,你的枕边人比你想的可怕的多,你小心些吧,别哪日被剥皮拆骨了都不知道。」 那女子道:「你少口出狂言,这里是青州,不是东都,在这里,殿下就是万民的天,自然也是你我的天,你若触怒殿下,绝对没有好下场。」 星月淡然一笑,那女子恼火:「你笑什么?」 星月道:「我笑你为人玩物不自知,你能得他些许垂怜,无非是因为有几分像他喜欢过的女人罢了,你却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的能耐。」 她颇感慨:「为什么李昀的女人都这么天真这么傻,只不过对你好那么一点点而已,你就感恩戴德,荣幸无比,实在可笑,聂夫人,奉劝你一句,男人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你指望他,不如指望你自己。」 星月说完便施然走远,留下聂夫人咬牙切齿的看着她的背影。 * 一架四扇长合的山水鸿庐插屏隔开满室水汽氤氲,细线洒金穿织其中,隐约映着绰绰的人影。 星月坐在木桶里,闭着眼,暖融融的水雾熏的人肌理透粉。 她在想,不能再在这里耗费光阴了。 她要出去,必须做个了断。 出神之际,一瓢冰凉的清水从她头顶浇下去。 星月乍的惊醒,睁开眼,见是李昀站在她身后,于是勐然退后,缩在浴桶一角,横着一双凤眼:「怎么是你?」 李昀漫不经心的将木瓢丢在桶里,溅起细微的水花,一丝一缓的打量她。 湿发缠肩,肤若凝脂,脸颊被水汽蒸腾的泛红。 骄傲如她,无论荣宠非凡还是寄人篱下,从来都是高昂着头颅,不容任何人轻蔑践踏。 李昀将手搭在桶沿:「静安王府的汤浴是天山温泉水,泡了一通,果然人若桃花。」 星月靠在木壁间:「还不滚出去,要我请你?」 他像是故意吓唬她,兀的将手伸入水里,捞一手潋滟漂浮的花瓣儿:「听闻你昨日在西苑恐吓了本王的爱妾?许星月,你好大的胆子,敢在静安王府放肆。」 星月冷冷看着他:「我现在没有心思跟你说废话。」 李昀收了手,在衣襟上擦干水渍:「成日里洗,有什么好洗的。」 復又不耐烦道:「快些洗完,带你出去。」 午后马车从静安王府西门出府,渐行至锣鼓大街。 不知近来是不是有什么节日,街上绑了许多彩绸与琉璃灯,一铺一连,绵延不绝,满街风月绮丽,摇曳如云。 星月问了句,双红说前两日才过了花灯节:「当时街上好大的风光阵仗,真可惜姑娘没出来瞧一瞧。」 星月戴着绣梨花的绢纱帷帽,靠在车窗旁,掀开帘子的一条缝朝外看。 锣鼓街上车水马龙,商贩行人络绎不绝,为那一缕烟火日夜奔走,成就这人间万象。 马车在一家珍宝坊门口停下,掌柜捧着一只桃木漆盒出来,车夫接下后递进帷帘里。 盒子里面是一只钗,金丝绞制,缀以珍珠,镶嵌了些琉璃烧制的桃红圆蕊,花叶偏长,样式倒是从没见过。 李昀将这只盒子放进星月手里:「这是青州特有的花种,名唤圆月。」 「数月前我命人打造,时至今日才完成,原是给星河的,她不在了,便由你替她收下吧。」 他看着星月,目光幽恻:「好好收着,若是丢了,我拿你是问。」 星月攥着那盒子,肺腑中翻江倒海:「人都死了,装的再深情,也没人看你这场戏了,星河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惺惺作态,非得气的怄血不可。」 李昀勾唇,轻蔑一笑:「许星月,如今的你已经一无所有,一无是处,心还这么高,嘴还这么硬,若不是本王念在宫里十年的情分上,千回万回都不够你死的。」 十年,那漫漫深宫十年,星月觉得像一场蒙蒙大雾。 人走在其中,茫然无措,渐渐连来路也忘了,只能在混沌迷惘中硬着头皮走下去,一刻不能回头。 她进宫那年,除了太子殿下稍年长些,旁的皇子与公主们,都还在读书写字的年纪。 许家的姐妹与皇帝的儿女们一同长大,如今却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她在宫里侍奉太皇太后十年,自以为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万分用心讨得太皇太后喜爱,到头来辅治公府大祸临头,再喜爱的人也只是隔岸相观。 辅治公府百年门楣,三代皇后之族,数朝股肱,一堂忠良,如今俱是青灰一捧。 这世上没有公道,公道只在皇帝的一言半语之间。 她恨那宫里的十年,恨自己曾经那么尊崇圣意,敬仰皇恩。 第18页 不过都是一场空空大梦。 从今往后,除了她自己,谁也不值得爱,谁也不值得敬,再也没有人配得上她许星月的敬仰。 星月觉得心口处微微绞痛,捂着衣襟,低下眉头:「情分?你我之间不过是泛泛之交,你与星河才是情分,可你终究负了她不是吗?六殿下早就不是十年前的六殿下了,人是会变的,变得可怕,变得离奇,你变了,我也变了,如今我见你一次,就想杀你一次,你我之间,别无他话,只有你死我活四个字。」 她说:「不要再让我待在王府了,不要再让我待在你身边,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李昀冷着眉眼望她,谁也没有再开口。 气氛陡然凝滞,夹霜带雪般令人刺骨。 此刻却有人不长眼的敲车窗。 掌柜在窗外喊:「珍云斋进献娘娘一对花钗,全当小的孝心,还望娘娘喜欢。」 星月在里间咬牙,这又是哪个不长脑子的东西,见着王府的马车,就以为她是王府的娘娘,上赶着来熘须拍马。 她才要开口骂他滚,李昀却在旁边先出了声:「呈进来。」 他说:「明日府里有宴席,准你赴宴,记住,给本王盛装打扮好,胆敢扫兴,本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九章 夜,西苑华庭。静安王府设私宴…… 夜,西苑华庭。 静安王府设私宴,窈窕珍馐,丝竹管乐,府臣共欢,妾妃同饮。 星月被强令换上繁复织金的宫装,沐浴薰香,梳妆打扮,一丝不苟。 侍女在身后忙忙碌碌,为她挑选最为合适的簪钗,一时不知该选点翠的,还是绞金的。 星月望着镜子里那张蛾眉曼睩,花容月貌的脸蛋,像是看着另一个人。 这不是许星月,是个精描细绘的傀儡。 双红为她戴上珍珠攒成的耳坠,插上绞金镶玛瑙蝶翼钗,描上精巧的额钿,敷上殷殷的胭脂,轻点唇颊,两侧生香。 双碧说:「姑娘平素不打扮,这一妆饰起来,真堪称绝色,人间尤物也比不得。」 藏在衣袖里的短匕首膈的手臂有些痛,星月小心理了理,刻意岔开双红双碧的注意:「我有个姐姐,美貌远胜于我,见她才知什么是绝色。」 双碧问:「那姑娘姐姐如今在何处,何不接来王府与姑娘团聚?」 星月深深望着镜子:「在何处,我也不知,也许去了好去处,比她从前要自在。」 她嘆了口气,说:「走吧。」 星月到时宴席已经开了半刻,席间只有李昀身边留了一个空座,她只能坐过去。 私宴上除了李昀的近臣便是他的女眷,那日所见的聂夫人也在,还有另外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大殿两侧矗立着巨大的铜台,点燃了成百上千根鱼油烧制的黄烛,琉璃淬金,烛火摇曳,身姿妖冶的舞姬们在或明或暗的光影中起舞,比墙上挂的美人图作更为精美。 星月落座在侧,李昀饮着玉盏里的清酒,目视前方妩媚曼妙的舞姬,不疾不缓道:「你迟了。」 有内侍上前,给星月添酒,添茶,布菜,面前有数十道精緻无比的菜餚,盛放在羊脂玉碟中,人参鲍肚,燕窝鸡鸭,山珍海味,应有尽有,酒是贡酿,茶是茅尖,这青州的静安王府,奢靡甚比宫中。 星月瞧那菜餚果蔬有许多不是时令节气的,大多反季,不知从何得来,筷子是象牙金雕头的,杯盘碗盏也俱是上好的羊脂玉,连宫里得了羊脂玉,也只给娘娘们做钗环玉佩,这里却拿来暴殄天物做器皿。 在这贫瘠荒凉的青州,过着如此奢靡无度的生活,李昀做的「好事」恐怕太多了。 珍馐美味在嘴里也是味同嚼蜡,星月吃了两口便撂下筷子,只一味喝茶。 李昀侧目问:「不合口味?」 星月道:「与菜无关。」 李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的笑:「那就是人倒胃口了。」 星月回:「我没这么说。」 下首有府臣举杯遥敬,带些讨好的意味问:「这位便是殿下从东都带回来的新夫人吗?果真国色天香。」 李昀饮了口酒:「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府里乱传,你们也信了?」 他淡淡看了眼星月,也不多解释。 星月攥紧手里的象牙筷,只觉得这场宴席是在对她变相的凌迟。 让她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席间,聂夫人献羽衣舞一支,李昀命星月抚琴:「高山且要流水和,舞姿需得配琴音,你精通古琴,便为聂氏伴奏一曲,与诸君同乐吧。」 他復又道:「莫说你不会,本王知你精通得很。」 席下侍女已将琴几置好,星月起身,一言不发的走下去。 李昀望着她纤弱单薄的背影,今日倒是听话得很。 星月轻抚琴弦,空灵婉转的前音应声而起,按着记忆里的曲谱弹奏,虽许久不曾练习,但功底刻进骨子里,依旧清灵悠扬。 佳人抚琴本就引人瞩目,琴音太过娴熟曼妙,将聂夫人的舞姿尽数比下去,原是伴奏,一曲毕却形似独奏,抢尽风采。 最后一根摇弦落下,余音绕樑,众人意犹未尽,纷纷称赞:「姑娘琴技绝佳。」 李昀在上座遥望席下,眸色深长,意味不明,慢吞吞的斟酒,随后唤星月:「过来。」 第19页 他看着星月坐回身侧,缓声道:「美人抚琴,最慰人心。」 随后微微侧目,扬起眉头:「你瞧,这些男人为你眼睛都直了,见你与聂氏一同献艺,竟让本王恍惚间想起当年宫宴上你与星河的风姿,只是聂氏终归不比星河,无论容貌还是技艺,都差的远,幸而有你作陪,还不算太看不下去。」 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星河,提起过往,云淡风轻的说着这些,一次又一次戳中星月的痛心事,就仿佛他对许家的罪责不曾存在一般。 他在这里锦衣玉食,金尊玉供,辅治公府却阖族惨死,满门灭绝,那滔天的大火,千古的骂名,洗不清的罪孽,皆是因为他,星月再也忍不了了。 在他说到:「你最近少有的懂事,若能一直如此,本王会很高兴。」时,星月将藏于袖中的匕首抖落出来,拔开匕套,寒光立现,以迅雷之势稳准狠的朝他露于外侧的脖子扎过去。 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李昀,报仇雪恨,也算不负父母宗族的养育之恩。 星河,等他死了,你来找他算帐。 我没有苟活,我许星月,没有忘记血海深仇,没有对仇人曲意逢迎,没有苟活于世,我生于家族同生,死于家族同死。 这一刀下去的太过突然,席间众人甚至没有看清楚她是什么时候把刀取出来的,只是李昀六感敏捷,觉出不妙,迅速侧身一躲,扎向他脖子的匕首偏离位置,直直刺入了肩膀。 这一下使绝了力气,伤口深可入骨,瞬间衣帛破裂,鲜血将衣衫浸润成深色,血迹从衣袖里顺着臂腕蜿蜒滴落。 李昀闷哼一声,捂住肩膀,妾室们尖叫出声,府臣亦是惊慌四散,两侧禁卫立即上前将星月拿下按住。 李昀的眸光里喷出薄怒,将面前摆满珍馐美酒的桌子一把掀翻,厉声遣散众人:「滚!都滚出去!」 他低头,按住肩胛的伤口,随后抬眼冷冷盯着星月,眸色晦暗。 星月不喜不悲,不冷不淡,像是失去了情绪一般,就那么回望着他,然后拔刀划向自己。 李昀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夺下匕首扔在远处,紧紧扣住星月的肩,目色发红:「许星月。」 他狠掐她的脸:「你是真想要我的命啊!」 星月深觉五脏六腑都在颤,无知无觉的留下泪:「我恨不得杀你一千遍一万遍,你万死你也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李昀,我许氏满门死在你的手里,我姐姐对你情深至此,你却践踏她的真心,为什么我阖族皆死,你要留我一人独活?我根本不想这样活着,根本不想!」 「你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她心觉无力。 李昀捏住她的下巴,狠声道:「你想痛快,我偏不让你痛快。」 * 倦芳斋新添了许多禁卫,以防星月自尽。 李昀放下话来,若她自尽,满院同葬。 是以这几日,一日十二个时辰,从白昼到黑夜,从天明到月昏,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旁人的监视下。 一个深夜里,言昭来到倦芳斋,将她带去前院。 李昀在书房等候,她来时,他正坐在夔纹椅上一笔一划的临摹字迹。 见她进来,只瞥了一眼,随后又专心致志的舔墨入笔。 他说:「才三日,便瘦了这么多,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星月道:「你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如今连生死都不能由我自己做决定。」 他说:「原想保你锦衣玉食一辈子,只可惜你太过反骨,王府留不得你了。」 又写下一副字:「若你愿意,我会派人送你走,有生之年,你不能再踏入东魏国土,你可以往匈奴,突厥,吐蕃,或是北周去,记住,永生永世不能再回来,一旦让我发现你回来了,格杀勿论。」 「许星月,对你,我不会再留情。」 他敲了敲桌子,有婢女递上一盏药,黑乎乎的,漫着苦香。 他道:「这是哑药,喝下去,你就可以走了。」 星月冷笑,望着他,像要把他看透一般。 他復开口:「思及你长姐往日的情分,念你是许氏一族最后一点血脉,留你一条性命,是我仅剩的仁慈了。」 不待他说完,星月便端起药汁一饮而尽,喝完后将玉盏砸落地鉴,清脆一声,碎的四分五裂。 她说:「李昀,我今朝最后一句话,说给你听。」 「今日你不杀我,来日便是我杀你。」 「若有朝一日,我还有命回到东魏,那一定是来取你这条命的!」 李昀望着她,眼中似有波动。 他说:「我给过你机会,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两个决绝的人碰到一起,便如精瓷碰精瓷,坚硬又易碎,四分五裂后,唯余满目狼藉,不容回头,不容后悔。 即使再五味杂陈,也得嘴硬,不然便像是输了志气一般。 星月推开门,迎面凉风袭来,吹得她脚腕发软经不住一倒,言昭在旁扶住她,给她兜上一件黑色的披风。 星月拢起披风的盖帽,头也不回的离开。 言昭送她到了倦芳斋,关上房门那一刻,星月瘫在地上,伸出手指勐扣嗓眼,撕裂热烫的感觉瀰漫到喉咙里,她呕出一口药汁,灌了几杯凉茶,接着扣,接着吐,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吐干了,嘴里全是苦味。 第20页 嗓子里火辣辣的疼,从前曼妙婉转的声喉,已经嘶哑干涩。 她试着发声,却连一句简短的话都说不出。 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也是模煳不清。 她轻轻的念,星月,许星月。 连这几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药太勐,从咽喉直疼到心口,在这四下无人之处,星月捂住嘴偷偷哭了。 但她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因为言昭就在外面。 她不能让李昀知道她在哭,许星月不能哭,永远不能哭。 第十章 北风瑟瑟,微雨时节,一辆厚帷…… 北风瑟瑟,微雨时节,一辆厚帷马车隐秘的驶入北周直隶,业城之地。 业城繁华,临近上京,虽属都城直隶管辖之地,但通行鑑察不比天子皇城脚下的上京那般严苛,且贸易通达,常有各国商贾往来经商,从东魏而来,也不会引起市井百姓的注意,算是一处宜居之地。 马车停在一间小院前,言昭先行下去,随后星月掀帘出来,李昀下令此行不许太过显眼,因此只有言昭一人护送她来。 所幸他身手敏捷,忠心耿耿,这一路还算风平浪静并无惊险,不过月余,星月便顺遂到达北周国土。 言昭话少,星月损了嗓子,一路上两人就如哑巴对哑巴,什么也不说,不过到底在路上走了月余,还算有些默契,星月如今言语不便,只略微比划下,或是动动眼神,言昭便能知道她是要做什么。 小院位置偏僻,地方不大,两进两出,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分前后门,后院较杂乱,还没收拾出来,前院种了几株杏树,眼下天冷,早已枯败了,推门进去时,风卷落叶,满目萧瑟,人也凉心也凉,真应了这般悽恻景象。 进了院里,言昭大致洒扫收拾了下,先理出一间屋子让星月休息,舟车劳顿月余,人也疲乏的很。 他从马车里取出一盒金锭交到星月手里:「三姑娘,这是殿下赠予你的,足以让你这一世衣食无忧,如今你嗓子不大方便,一个人生活也艰难,下午我去市集买一个丫头回来,往后让她照顾你,不日我便要回青州,这几日你若想到什么安排不周全的地方,请及时与我说。」 星月捧着那一盒沉甸甸的金锭,低着眉,眼睫轻眨,日头照下来,在白皙的颊边投下细碎剪影。 如今她不能说话,喜怒哀乐无法宣之于口。 一盒金子,赠予她,保她一世衣食无忧。 倒像是她欠了他人情一般,真是笑话。 辅治公府抄家灭族,几代积蓄财富皆充国库,东魏皇族欠她的远不止这些,留下这么一盒金银死物,妄想她感恩戴德吗? 星月垂着眉眼不作声,言昭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知道,三姑娘如今怨忿沖天,说再多,她也是听不进去的。 他将星月送进房里,站在门边,似是宽慰,似乎嘱託,低声说了句:「希望姑娘以后,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冤冤相报何时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烟尘入水,了却踪迹罢。」 下午言昭去了趟市集,添置了许多桌椅家具,还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星月在屋子里沉沉睡了一觉,醒来便看见他带着小姑娘在收拾屋子。 小姑娘十几岁的样子,站在窗边怯生生看着星月,言昭对她说:「这是三姑娘,是你以后要伺候的主子,三姑娘不能言语,你问她话要写在纸上。」 姑娘年纪不大,也不知做活利不利落,她相貌不丑,又是市集人牙手中唯一一个能识字的女孩子,言昭便将她买回来了,人牙说这样能识字的姑娘,大多是卖给人家做小妾的。 言昭将笔墨拿给星月:「她没有名字,你给她取一个吧。」 他翻开自己的手掌,示意星月下笔。 星月在他手心默默写下两个字:见春。 春是一年好时节,有生机勃勃的期盼,但愿能让她这死气沉沉的心境活泛一些。 羊毫的毛笔是下午才从市集上买回来的,头一回舔墨写字,毛尖在手心刺的微痒,低头是星月认真的一双眉眼,言昭静静看着,随后对那女孩子道:「三姑娘给你取了名字,叫见春。」 见春小声回:「多谢姑娘。」 星月将笔递还给言昭,言昭指了指八宝架后的柜子给她看,做一个写的动作。 他想她往后难以交谈,便买了许多纸笔回来,置在柜子里,用个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 星月望着他,轻轻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傍晚,小院里头回开火,言昭亲自动手煮米做菜。 小丫头年轻,不会这些,星月是望族出身,自幼娇生惯养,言昭也知道她这样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必定做不来这些柴米油盐的粗活。 他叫那丫头跟在后面看着他做,学着些,以后做给姑娘吃,不过看那个见春小姑娘一脸迷茫的样子,言昭深觉心累,思考着明天要不要出去找个厨子,省得他走了以后这两个人饿死在这里。 煮好了饭菜,言昭挑了两碗菜,盛上饭,端去给星月。 星月在院子里,坐在小杌子上,望着昏暗的天和隐隐欲出的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将饭菜放在矮桌上,星月回过身看见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写给他看:你快要走了吗? 她把笔递给言昭,他接着写:是的。 第21页 想想又加了句:今后路途遥远,山水不相逢,请姑娘照顾好自己。 他隐约嘆了口气,想了许久,才接着写道:人活一世,孰能无过,原谅你自己,也原谅殿下罢,这里是北周,一个新的地方,新的开始,你可以忘却前尘,好好生活。 星月写:他害了许家满门,罪孽深重,他尚没有忘却,我如何能忘却,他安然无恙,我死不瞑目。 言昭的手顿了顿,似乎无奈于她的决绝,缓缓的提笔写:若你父母亲族在天有灵,必然不愿看到你现在满心仇恨的样子。 他写:殿下已被传召回东都,即将立为太子,我要回去復命了,特来向你告别的。 星月抬眸,静静的看着他,手指轻颤了颤,用力的想要自己平静下来。 做哑巴真不好,仿佛自从她不能言语后,连悲欢离合都远离了她,即便心里再波涛汹涌,也无法表达出情绪。 太子,李昀要做太子了,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东魏讲究立嫡长,没了太子,李昀便占了长字,他在朝廷里恐怕多有运作,勾结臣工荐他为储君,宫宴那日他又给自己谋了个为父挡灾,救驾有功的好名声,咽了一点鸭汤吐了几口血,让圣上对他百般愧疚,甚感这些年冷落他对他不住。 依他的性子,肯定还要再装模作样推拒个几日,然后在百官劝谏之下,谦怀有礼的接过储君冠冕。 他这个人,最会做样子了。 星月抬头,望着天上渐出的一轮孤月。 她流落他乡,在市井之间艰难求生,他却踩着许家阖族三百多条人命,青云直上,风生水起。 看着自己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人一步步登上高位,她脑海中不断回想起抄家那一夜的火光,兵戈和撕心裂肺的哭嚎。 想起她被斩的父兄,不堪受辱自尽的亲长。 许家男人的尸骨堆满了街市,许家女眷的鲜血浸透了诏狱。 而李昀,踩着白骨累尸,登上了东宫的宝座。 片刻后,她紧捏着笔桿,垂下头,写下一句:我知道了。 * 言昭走了,院子里一下冷清下来,见春只会打水洒扫。 星月学着煮菜,吃了几天半生不熟的饭,倒也渐渐能入口了。 她算过了言昭留下的钱,八十金锭,只要不太过奢靡,确实足够她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但是她不能靠着这点施捨混日子,待在这边安顿了一段时日后,她把见春叫来,写了一张单子,让她去市集买来。 单子上有绸缎八匹,宝蓝万福纹,桃红莲花纹,鹅黄卍字纹,玫瑰红葫芦纹各二,绢纱四匹,月白,桂绿,天青,水红各一,织锦两匹,秋香,藕荷各一,另配各色丝线,珍珠,玉石,不贵不劣,中等价位即可。 她拿钱给见春,又写:东西太多,可以花钱雇帮工送来,余钱给自己买些东西。 见春手忙脚乱的写:不用不用,我可以借车拉回来。 星月写:你可以说话,我能听的见,只是不能说。 又写:傻姑娘,以后只有我们俩了,把你累坏了,我更没人陪了。 见春笑出来,拿着钱出门了,到黄昏才带着一车东西回来,雇了一个帮工送进门。 星月买了料子,在家点灯熬油,花了十来日,绣成各种香包,扇子,手帕,汗巾,压襟,让见春给周边住户,商铺,店面,挨家挨户的敲门送过去。 她把要说的话都写给见春,让她记下来。 于是后头几日,见春每天白日里都出去,挨家挨户的送东西,跟人家说:「南边小院新搬来一个绣花娘子,若有些家常物件可找她定做,这是娘子送给诸位的见面礼,请诸位看看娘子手艺可好。」 北周的丝绸绣品匮乏,每年从东魏来北周通商的人群中,做丝绸绣品和瓷器生意的最多。 星月出身东魏世族,在宫廷教养多年,见多识广,手艺精绝,无论绣花,缠丝,绞线,无一不是华美绝伦的样式,她出的花样新颖,女红也出色,都是北周这边不常见的,因此很快在这一片打出名气,从街坊邻居,到掌柜娘子,再到花舫,乐坊,都知道南院搬来一个绣花娘子,手艺很好,常有生意上门来找。 在北周的前几月,星月和见春一起,白日里生火煮饭,洒扫庭院,上街採买,从晌午开始做活计,到晚了便点上油灯,星月裁布织绣,见春理线薰香,倒也十分有些样子。 零散活计做了几个月,星月花了一大笔钱买来织布机,带着见春在离家不远的南市租下一间小店面,请了伙计和帐房先生,雇来四个女学徒,打开大门,迎往来四方客,正正经经开始做起生意来。 她自己精力有限,只做达官贵人的生意,寻常款式都教给学徒做,成品便放在店里直接卖,店里除了做原有的配饰玩意儿,又新添了裁做衣衫这一项,北周绣品商贸单一,市集上很难看到这么精巧的衣饰,因此生意比预想的好很多,后来人手不够,又另外雇了两个裁缝进来。 店里裁衣生意一直不错,星月又找到东魏来的布料商,买到东都最时兴的蚕丝薄缎,这种布料柔滑清透,成衣穿在身上,远远的在日光下,甚至能透过布料看见微微的肤色,透色含春,妩媚至极,这是花舫和乐坊姑娘的心头好。 原先只想开间铺子自食其力,一时间却在南市声名远扬,星月便专门找人为店铺题匾,正经做起一家字号,唤作「春园里」。 第22页 第十一章 来了不到半年,春园里渐渐做…… 来了不到半年,春园里渐渐做成一家小有名气的成衣字号,业城许多达官贵人常来照顾生意。 星月和见春住在南市后街,周围街坊有时议论起来,说起春园里的掌柜是个哑巴娘子,手艺绝佳,人长的天姿国色,只是天妒红颜,人无完人,偏叫她生做个哑巴,实在可惜。 南市常有人上门交际,有想给春园里供货送料子的,有想给自家府里定几批春衣的,也有年长热心肠的大娘,要给星月说婆家的。 老主顾田娘子给星月介绍来了许多新客,府丞大人的夫人王娘子也来光顾过不少次。 时逢天渐热,王娘子又来定做新衣,她说自个近来胖了些,腰都粗了一圈,叫星月做裙子时,给她收收腰遮一遮。 店里新进了一批好料子,王娘子挑中了一色软烟罗,叫绣上栀子花的样式,最配这个季节。 星月给王娘子量身,细细比着尺寸,王娘子与她闲话起来:「掌柜的,你这哑巴是天生的还是后弄的?怎么如花似玉一个人,偏不能说话,叫人瞧着可惜呢。」 星月只笑笑,也没回应,提笔将尺寸记下,见春在一旁不忿,三姑娘不能言语是忌讳,平素她都不敢提,唯恐姑娘听了伤心,这王娘子讲话也太鲁莽了,专挑人痛处戳。 王娘子在身上比划着名繁复艷丽的料子,又道:「你怎么就没想着瞧一瞧呢?南市街头有家医馆,里面有个医婆姓吴,曾是上京宫中侍奉太后的女医官,后来年纪大了出宫荣养,听说她厉害的很,不如你去找她瞧瞧,说不准还有机会治一治。」 王娘子随口这么一提,星夜的手勐一顿,抬起头,雾一般的眸子微动了动,復又将手里的软尺继续比上腰身。 王娘子走后,星月马上叫见春去打听那个吴医婆,南市密集鱼贯,中间穿插四条民居大街,冗长得很,医馆与春园里一个街头一个街尾,来了小半年,星月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方。 见春去打听回来,说那医婆确是从宫里出来的,在地方上有些名气,问星月可要挂了名字去问一问。 星月忙说好,预备着隔日就去,谁知后头两日竟接连下起大雨,雨势滂霈,街上市集都收了,马车也不便出门。 星月心急如焚的等了两日,这场雨还未停,只是雨水渐小了些,她实在等不及,这日趁着清早,冒雨就出了门。 马车行至王娘子所说的医馆,星月撑伞下车,见春陪着她进去,路上微雨霢霂,偶有几丝雨珠夹着风从领口钻进去,寒的人直打个哆嗦。 大抵因为大雨,医馆也没什么人,见春向伙计说明来意,伙计道:「原是春园里的掌柜,前几日就派人来问了,怎么今儿才过来?不过吴婆婆今日恰好在,我进去禀她一声,您坐着等会吧。」 星月弯弯唇,朝他点头,也没心思坐,就在门帘处站着等,心里既急切又焦躁,百感交集,复杂得很。 她希望这个医婆真的本事过人能治好她,又怕纯粹空欢喜一场。 不多时,伙计出来通传:「您进吧。」 星月忙掀帘进去,屋里只有一张桌两张椅,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酸枝木抽盒柜,置放了上百种药材。 声名在外的那位吴婆婆,就坐在圈椅上提着笔看星月。 原以为是个老妪,但她年纪仿佛也就五十上下,一头乌髮盘着圆髻,宝蓝竹枝的褂子衬的人很精神,瞧不出来什么年纪来,都管她叫婆婆,倒把人叫老了。 吴婆婆开口就是如钟的声音,是个十足利落的女子:「小娘子,就是你找我啊?王娘子跟我提过你的事,托我帮你好好看看。」 她叫星月坐下来,问:「生下来就哑巴吗?」 星月摇头,在纸上写:生来不哑,喝药坏了嗓子。 吴婆婆让她张开嘴,用手在脖子两侧捏,看过后道:「你这嗓子不是多严重,没缺什么也没坏什么,就是药物灼烧把喉管粘连了,治倒是能治,就是疼,你要是不怕疼,我就给你治治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没说一定能治好,我行医有规矩,治好了我不要你感激,治坏了你也别找我。」 又道:「我给你开药,先吃三副,需得把你那粘连的咽喉给烧开,疼得很,看你忍不忍的了了。」 星月给她写字:可以,我不怕疼。 领下几包药材,星月和见春又撑着伞冒雨回去。 北朝的雨不比东都,东都潮润,连雨水也是软柔柔的,常有风流才子作诗抒情,借花借雨借春风。 北朝却不同,这里的雨是真冷啊,刺骨的发寒,若在这样的雨里淋一场,八成要害病的。 回去当晚,星月便煎了一副药,浅尝一口,又苦又辣,还泛着微酸,光闻一口就差点作呕。 星月捏着鼻子,眉宇蹙成个川字,她打小就讨厌各种药味儿,从前在家里,爹娘哄着她吃药,要抱,要喂,要给梅子和酥糖,还要受着她不快活的脾气。 如今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日子过惯了,有人疼有人哄的时光恍如隔世。 星月定了定决心,憋着气一口灌下了一大海碗的药汁,随即嗓子开始灼辣疼痛,针刺蚂蚁咬似的,越来越剧烈。 星月握着脖子,痛得面目狰狞,一阵噁心,勐的呕出几大口鲜血混着胃里的酸水。 第23页 扶着墙吐了许久,吐的头晕眼花,腿软脚软,人都要死了的感觉。 这一副药下去,晚上都不能进食,只能喝点凉了的茶水。 星月难受的不行,后头两日强忍着喝完,三副药后去医馆,吴婆婆给了她一盒雪白的软膏,让她含服。 所幸这品药倒是不那么难受了,服用后清凉润喉,化痰生津。 药膏服了半月,吴婆婆让她开口復声,星月张着嘴小声尝试,惊喜的发现自己已经能发出声音了。 她再尝试,发现说话还是不利落,只能一个字两个字的吐声。 吴婆婆说:「能出声就好,练个个把月说话也就利索了,不要太急功近利。」 星月点头,用失而復得来之不易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好。」 * 王娘子听闻星月的嗓子恢復后,捏着丝帕笑的像朵花,热心肠的要给她说婆家:「我就说掌柜的你有福气,先前就有许多小郎君托我给你说亲,你生的漂亮,又有手艺,做个掌家娘子,必定是旺夫又旺子,眼下嗓子也治好了,再没什么不好的了,真真是门槛都要给踏破了。」 王娘子问:「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西市有酿酒坊家的儿子,东市有大酒楼家的掌柜,两家都阔绰,银子大把的挣,都相中你呢!」 星月只笑笑,缓和推託:「眼下生意才做起来,还是先把店里看顾好是正经。」 她心里盘算着这段时间以来春园里的进帐,再加上从东魏带过来的金银,笼统计算后,给春园里的伙计,掌柜每人发了一笔钱,让他们回家休息两月,她给见春也安顿好,把她送到医馆那边,托请吴婆婆照顾。 伙计们慌张得很,生怕掌柜的要轰他们回家了,见春哭着问:「姑娘,为什么叫我们走,春园里不做了吗?我们好不容易才做起来的生意呢,姑娘,你是不要我了吗?伙计有家回,我又没有家,我只有跟姑娘一起相依为命了。」 星月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医馆是个好去处,吴婆婆人也很好,你的卖身契我已经烧了,也去官府给你销了奴籍,以后你是自由身,若是两月后,春园里还在,我还在,你还愿意回来,那我们就接着做,好不好?」 见春不作声,只一味哭个不歇。 安置好春园里的伙计后,星月关门闭店,把剩下的钱财交到海通镖局手里,雇镖局前往东魏泉州,交给泉州监军刘其琨一万两白银并一封书信。 万水千山,只为送一封轻飘飘的书信。 镖局的人捏着那封黄纸密封的信,竟有些不知所谓。 这信纸封存整齐,封页上是一竖婉转的簪花小楷,瞧着便是女人的字迹。 上书:八郎亲启。 题小字落名为雁娘。 星月走后,镖局的人笑着揶揄:「八郎,叫的这样亲热,怕不是写给情郎的,原来这美貌的小娘子早有了情哥哥,怪不得左邻右舍的提亲都不肯。」 又有人说:「这情哥哥那么远,散尽家财送去一封信,倘若人家不理她,可没处哭去了,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再美的人儿,隔的那样远,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哪有现成怀里抱着的舒坦?小娘子怕是要失望了哟!」 星月在回去的路上,一心念着那封书信一定要交到刘其琨手里。 刘其琨是个贪官,却又忠于信王李训,是李训的心腹,位居封地监军之要职。 八郎是信王亲近人的爱称,雁娘曾是信王在宫里做皇子时最为宠爱的执笔女官,信王分封离宫时,雁娘因病被留在宫里未能跟去泉州,后重病被挪出宫去,至今不得消息。 星月以雁娘名义写信给信王,刘其琨看到后必定会邀功呈交给信王。 信封里装了两封信,一封是名面上,以雁娘名义写给信王的诉意情书,遣词用句无不缠绵悱恻,几乎是用尽星月毕生所学的暧昧言辞,用以混淆视听,避免刘其琨私自拆开查看。 在封页夹层里,夹藏另一封书信,上面写满了当今东魏皇太子李昀的罪行与罪证,笔锋如刀,字字泣血,皆是她过往所知的宫闱秘辛以及在静安王府数月的秘闻。 宣帝二十四年,元月,静安王与其母荣妃,合谋毒害赵美人及其子十一殿下,荣妃案事发,静安王上书陈情不知,满口狡辩,开脱罪责。 宣帝二十四年,八月,静安王伙同吏部尚书贺兰均收受贿赂,买卖官爵,推举河东太守闻云生,奉门都尉徐燕郎,涠洲监军姚海盛。 宣帝二十四年,九月,渭河水患,荣妃母族亲侄时任钦差大臣,侵吞赈灾银两八十万,静安王为其遮掩粉饰,罔顾君威,欺上瞒下。 宣帝二十五年,八月,时居青州,纵容府臣江道南打死平民百姓一男二女,百姓疾苦,家破人亡,碍于亲王威势,无处申冤。 宣帝二十六年,春末,密谋淮南盐案,贪污军饷百万,在其封地青州秘求长生问道,以问道之名修建兰陵地宫,囤积金银兵甲无数,活埋地宫建工七十二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大理寺追责淮南案时,静安王杀害诏狱罪臣两名,伪造自尽,因落罪之臣乃其过往同谋,唯恐连累已身,故下此毒手,实乃狠辣毒绝。 宣帝二十七年,诓骗辅治公府长女星河,以巫蛊案构陷先太子,残害手足,戕陷忠良,恶贯满盈,罪行昭着,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致使许氏满门三百余口抄家灭族之惨案,万古罕见,天地同悲。 第24页 望君阅之,如此品性之人,何堪储君之位,八殿才能卓绝,可取而代之。 星月想,八殿下,潜龙深在渊,一朝风云变,我有心助你一程,不知你能不能把握住机会。 第十二章 天光暗淡,窗口吹进几丝冷风…… 天光暗淡,窗口吹进几丝冷风,夜色中隐约挂着几颗星子,散出微薄浅璨的光。 星月起身披了件褂子,去将窗户阖紧。 遥远处见一蓬大火升腾而起,从南市方向而来,熊熊燃烧,愈渐勐烈。 像是春园里的方向,星月望着那灼灼大火,愣了愣,心绪竟恍然松懈下来。 李昀的报復来了,看来信已经送到信王手里。 恩怨恨仇,终于要有一个了结了,也省的她这些天来提心弔胆。 门外突然响动,又一阵浓烟从门缝处钻入,扑鼻而来,星月去推门,发现已经被从外堵上,有人往门上泼火油,气味熏人,缝隙处隐隐可见跃动的火焰,回过头,窗外也是一片红光。 她勐敲了几下,门闩响动,根本推不开,看来这是预备要烧死她了。 李昀,你还是一如既往啊。 星月退开,见那火光跃跃,竟也无畏,不愿挣扎。 她在屋里走了走,透过窗口遥遥望着春园里的大火漫延到四周,云烧火漫,红尘四散,将那半边天都烧透。 屋子周围的火漫过窗宥,烧到帷帘,烟尘飘入,呛得她咳了几声。 春园里大约已经化为灰烬了吧,她也要死在这大火里了。 不过她已经一无所有,又何惧生死。 上一回决意赴死,她心里想的是,为全许氏百年门楣。 这一回,她累了,真的好累。 在诏狱中她就本该随着家族亲长一同去了,是她自己苟且独活,偷来了这么久的日子。 如今,终于能解脱了。 无愧父母,无愧家族。 死有什么可怕的,她这短短十数年风云欲催,什么狂风大浪没见过,什么刀山火海没经过。 任尔东西南北风,她都扛得住。 星月闭上眼,似在静静等着烈火焚身。 顷刻间已封堵上的门闩被刀剑勐的噼开,锁链落到地上泠泠作响,言昭在门外焦急的朝她伸手:「星月,过来。」 言昭闯入大火焚烧的屋子,护着她逃出去,一把将她举上马,用黑色的披风兜头盖住她,再顺势上马,用尽毕生的力气落下一鞭,头也不回的策马飞奔。 迎面是朔朔夜风,身后是烈烈火光,唿啸的风声从耳廓擦过去,泪水迷住了星月的眼。 有数名禁卫在身后策马狂追,怒喊道:「言昭,你竟敢背叛殿下,你罪无可赦!」 不记得跑了多久,直到天将明,马都快要站不住时,他们才甩开追兵,停在一座密林小山前。 言昭太累,闭上眼就轰然摔下马去,星月急忙去拉他,拉了一手空。 她眼睁睁看着他倒在地上,心急如焚的喊:「言昭!」 星月下马搀他,扶上他的背,摸了一手湿润粘腻的血,这才发现他后背处中了一箭,箭镞已没进去一寸有余,血湿透了衣衫。 静安王府的弓/弩手自是十足的能耐,星月看着他的伤口,隐忍了一路的泪忽然就绷不住了:「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人。」 言昭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发白,轻轻摇头,对她说:「别问为什么。」 星月把他扶进就近的一个小山洞,暂时避一避,山里的清早最冷,还有霜露,在外头更是扛不住。 随后撕开外衣给他包扎,轻声宽慰:「你放心,这里是北周,那帮人昨夜纵火伤人,眼下正在风头上,白日里他们不敢出来,你再撑一撑,等马好些了,我带你去医馆。」 言昭摇摇头:「不要白费力气,箭镞上有剧毒。」 星月的手顿在那里,好像一切努力都没有了意义,他后背的血渐渐凝固成一块块黑痂。 这淬了剧毒的箭头,原是李昀给她准备的,是言昭替她受了罪。 星月闭上眼默默流泪,百转千回的愧疚,她说:「我这条命不值得救,更不值得让你为我丢了性命,我不配你救,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言昭,你不要死,换我去死吧,我求求你,换我去死吧。」 言昭吐气微弱,奄奄一息,说了一些无边无际的话:「你知道吗?一名禁卫,一生只能追随一个主人,为主人而生,为主人而死,我们自幼在刀山血海中长大,忠诚是我们刻进骨肉的血誓,我为你,背叛了我的主人,我会为培养我的门派带去耻辱,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 他轻咳:「如果人真的有来世,我希望下辈子,我不再是个无名无姓的人,我希望我能出身良籍,有家有业,可以早些遇到你,可以不用抬头看你,可以堂堂正正的保护你。」 星月缓缓落泪:「我欠你的还不清。」 言昭的声音微弱的像要飘在风里:「下辈子还吧,如果还有下辈子,你就嫁给我,好不好?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他突然抓住星月的手,强撑着力气嘱託:「活下去,星月,活下去,活的坦坦荡荡,活的富极通天,如果我在阴曹地府看见你,我会很难过。」 星月痛彻心肺的点头,一线泪洒落在他衣衫上:「我听你的,我会听你的话,我改主意了,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满身罪孽的人还未死,我为何要死?我死了,就遂他的愿了。」 第25页 她强忍着哭意,在他耳畔轻声道:「我说好,我说好,你听见了吗?」 「我许星月,只看今生,不看来世,若要嫁,也是这辈子嫁。」 她扶他坐起来,跑出山洞外,从马背上的褡裢袋里翻找出火摺子,在裙角撕下几条布,洞里有些潮湿,布料不易点燃,她打了好几遍,才微微起了一点火星子。 没有龙凤花烛,没有红绸挑盖,只有火摺子的光,伴随着清早山间淅淅沥沥的一点微雨声。 就着那渐渐燃起的光亮,面向洞口虔诚跪拜,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 她眼中湿意更甚,一拜一叩头:「许氏长房三女星月,告慰祖宗父母在天之灵,儿不孝,今朝私定终身,嫁与言昭,从今往后,夫妇一体,同舟共济,荣辱与共,不离不弃。」 身后言昭气息已断,身体渐凉,星月一双素手蒙住他的眼:「你没有家人,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我做你的未亡人,为你服丧守孝。」 天大亮后,星月将言昭背出山洞,一步一踉跄,找了一片不大的空地,因早间的一场雨,此刻脚下黏腻腻的。 她只能徒手挖坑埋葬他,用手指刨开泥土,刨开碎石,刨的指甲断裂,皮肉磨破,鲜血淋漓。 她想竖一块碑,却也不能,忍不住边哭边用满是泥点的袖子抹眼睛:「我该把你葬在哪儿?我怕以后找不到你。」 最后无可奈何,只能用石头在周围摆了一个圈留作记号。 她的血液是滚烫的,心是冰凉的,时至今日,她的人生除了仇恨还剩下什么? 早已经恨到无力可恨。 天亮了,星月衣裙褴褛,孤身上马,在马背上她復又回头看了看那块自己亲手挖成的坟地,随后落手扬鞭。 今日的南市喧嚣的很,春园里昨夜起大火,连累两边三四家铺子一同遭了殃,今早官府来人查看,周边聚了许多看热闹的市集百姓。 星月匿身于人群中,远远望了一眼已不成样子的春园里,像是放下一桩心事般嘆了口气,随后转身离开,她要去医馆找吴婆婆。 业城已经不安全了,要想谋划将来,前提她得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翻盘的机会。 她的人生,不能永远被人掌控,生死都在旁人的一念之间。 李昀想杀她,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她必须去一个,李昀的爪牙伸不到的地方。 * 吴婆婆听完星月的话,放下手里写了一半的药方子,倒不是惊讶,只是有些不解:「你要进宫?为什么?」 星月说:「因为宫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得罪了人,那人要我的命,昨夜春园里大火您应该也听说了,如今我走投无路,性命堪忧,我知道您是宫里出来的女官,只好来求您帮我想想法子。」 吴婆婆略思忖了下,然后问:「这般决绝,是想选秀,还是做宫女?」 星月苦笑:「您说笑了,我一无北周户籍,二无官家身份,哪里有资格选秀,便是宫女也够不上。」 她抬起头,说出自己想了很久的答案:「我想做医女。」 吴婆婆勐的看向她,似有惊讶之意,医女乃是北周宫廷专有,名为医女,实为试药试毒之人,皇室中人地位尊贵,但凡服药都必有医女先行服用,连续三日无其他症状,才敢给宫中贵人服用。 医女常年服用各种药物,效用各不相同,长久寒热不调,日积月累下来,一般不出几年就熬垮身体,病的病死的死,寻常人家除非走投无路,否则绝不会选这样的前途,这是条不归路,拿命换来的路。 吴婆婆动了动嘴,犹豫着问:「丫头,你可想好了?」 星月重重点头:「想好了,绝不后悔。」 她说:「请您帮我,以孀居女的身份入内廷。」 吴婆婆说:「我可以帮你,但这是你自己的路,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要想清楚,不能意气用事,一旦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星月跪下,向吴婆婆叩了三个头:「我绝不后悔,您对我的好,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会一辈子记得的。」 吴婆婆嘆口气,把她扶起来:「我不知道你以前经歷过什么,只是瞧着你心疼,这么年轻的小娘子,既温柔又漂亮,却偏偏要走上这样的路,你的过往,我也不多问了,只是希望你今后,能活的畅快些,不要终日不展笑颜,小娘子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她拍了拍星月的肩,最后说了句:「我活了半辈子,终归劝你一句,命是你的命,路是你的路,女人这一辈子本就艰难,为家族,为丈夫,为儿子,为什么都是虚的,要为你自己活,听见没有?」 星月低头垂泪,几乎要忍不了。 伤害不能摧残她,可这关切怜惜却让她声声痛心。 星月垂着头说:「我最后拜託您一件事,到北凉山后腰,一个大葫芦洞门前,用石头圈起来的一块地,您可否在那里帮我立一块碑,将来我好去找。」 吴婆婆说好,又道:「我从前在宫里有位密友,如今是内廷女官,你要入宫,可以托请她帮忙。」 说罢,令伙计取来户籍名牌,给星月写上:「业城南市长街左门里二户,有女名星月,年十七,本家许氏,今岁丧夫新寡,在外无亲无故,伶仃一人,经惠帝二十年间荣养离宫女医正吴若浮引荐,递名入内廷,待选医正司。」 第26页 * 北周武帝二年,十月初七,上京。 星月背着包袱,跟在排列如长龙的人群中,望着遥远幽长的殷红宫墙,缓缓踏入北周宫门,带着迷茫与不甘,走向她前路未知的人生。 第十三章 东都,禁宫。内侍向李昀禀报…… 东都,禁宫。 内侍向李昀禀报完北周事宜后,他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窗外是层叠不休的殿宇高楼,是这东都最繁华尊贵的地方,象徵着王朝权利的中心。 东宫的宝座太凉太刺骨,让人夜不能寐。 如今信王抓住了他的把柄,联合群臣弹劾他,他二人现在水火不容,朝野两派斗的昏天黑地。 父皇老了,不如从前那般利落果断,如今做事越发拖泥带水,犹豫不决。 他太子的位置岌岌可危,朝臣群起而攻之,数月以来他疲于应对。 而这一切,都是拜许星月那个女人所赐。 区区一个女子也能兴风作浪,不知这回算不算阴沟里翻船。 他一时在气头上,下了杀令,转头后悔了,又宽慰自己,死便死了,有什么大不了。 如今知道她大抵是没死成,竟恍然松了口气。 内侍又问:「许氏如今踪迹全无,翻遍了上京也未能寻到,禁卫统领深感愧疚失职,不知殿下要怎么处置?」 李昀幽幽嘆了口气:「罢了,不再追究了。」 内侍应声是,李昀又吩咐:「将窗子阖上,孤厌恶这吹进来的风。」 窗外有桂树,散入一阵阵含香的微风,卷挟四周,让他莫名想到许星月那个女人。 她身上常年有一股香,用惯了最精细的珍珠粉和桃花脂,用花油梳头,用开春的新蕊洗澡,这样娇生惯养的女人只适合娇藏,如今流落市井,要浆衣煮饭,要自食其力。 天之骄女,如何受的了?不过这也是她自己作下的因果。 内侍闻言去关窗,吱呀声响间,那一扇淬金雕宇的繁丽被隔断关闭。 望着一水陈木的槅扇,他復又想起在青州的那些日子,恍惚间,仿佛看见许星月一次又一次的回眸相望。 在烟雨里,在亭台前,在西苑繁花处,在华庭盛宴上。 直到她一双素手刺穿了他的肩胛,血流如注间,他望了她一眼。 他痛心疾首,气急攻心。 他想问,许星月,我对你不好吗? 他救下她,锦衣玉食供养她,不曾折辱,不曾打骂。 她几次放肆,若是旁人,早死了千回万回,可念在对许家的愧疚上,他都忍下了,没有追究。 可是许星月还是要杀他,那一刀下的狠绝,是真真正正动了杀心的。 既然如此,他不会再浪费一丝怜悯关怀在一个不顺从他的人身上。 许星月有一双极美丽的眼睛,眼波流转,雾霭重重,若是个婉转柔情的女子,必定勾人心魂。 上天给了她绝艷的姿容,窈窕的身段,给了她作为女人最绝佳的一切,她却不会用。 学不乖,也做不到审时度势,只会用一双充满仇恨的烈鸟般的眼神瞪着他。 一个女人,太过刚强,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刚过易折。 李昀坐回书案前,也无心再去思虑,他有太多要操心的事情,许星月,就让她自生自灭去罢。 *** 上京,北宫。 新进的医女被医正司分往各宫,星月领到的对牌,隶属庆应殿容太妃。 容太妃是前朝惠帝六年入宫,初封美人,累晋为妃,一生无子无女,如今年迈,身子愈渐不好,药吊子一般浑噩过着,上一任侍奉庆应殿的医女因高热惊厥被挪出宫去,于是内廷府便将这一批新进的分了两人过来。 与星月同来的医女名为灵芝,在医正司待选时候就听人说起,她是被宫外的丈夫辗转送进来的,夫家换了一笔银子走,再不管她死活,她在医正司哭了几夜,惹的掌事姑姑十分不快活。 从进宫的那一日起,姑姑就告诉她们:「进了医正司的,没有几个不是命苦的,进了宫,就是重活一回,把眼泪都给我收起来,没人在意你过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们的命,从今往后尽属天家,把父母家族都忘个干净吧,今后是生是死,是富是贵,命数几何,端看造化了!」 吴婆婆托请的旧友是内廷女官张姑姑,张姑姑只负责宫女教习,不管医女事宜,因此对星月,她也只能请庆应殿掌事姑姑照看一二。 庆应殿的掌事白姑姑年已不惑,性子颇利落,领着星月和灵芝去面见太妃,路上提点她们:「太妃喜静,你们伺候时莫聒噪。」 殿里有稀微的檀香味,太妃靠在榻上,身上覆着一条织花绒毯,精神有些恹恹,见着人来,便问起来:「是谁来了?」 白姑姑上前行礼:「奴婢带新进医女前来拜见太妃。」 说罢引星月灵芝二人上前见礼:「过来见过太妃。」 太妃瞧着有五十上下,鬓髮已有银丝,脸色苍苍不甚有气血,但眉眼仍是美丽的,毕竟在前朝也得过几年宠,即便年老也还有些底子在。 太妃见到新来的医女,便问:「绣香怎么不伺候了,有日子没见着她了。」 白姑姑回:「她害病害的厉害,往后不能服侍太妃了,这两个是新来的。」 说着便把星月叫到跟前:「这个孩子周到细緻,往后她来了,必能服侍好太妃。」 第27页 张姑姑在宫里还算有头有脸,白姑姑给她面子,自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提点星月,将她推举到太妃眼前,若是能得太妃一点怜惜,往后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太妃召星月过来,问她:「多大了?」 星月回:「十七了。」 太妃道:「哎哟,这么小呢,怎么想起来进宫做医女了?」 星月答:「奴婢的丈夫过世了,无处谋生,只好进宫。」 鳏寡在东魏是大忌讳,视为命硬不详之人,是绝无法进宫侍奉主子的,不过北周倒是不在乎这些礼法风俗,也没有太多条条框框,先帝的纪妃,也是当今的后宫之尊扈太后,当年便是寡妇进宫,在宫外还生过一个孩子,陛下登基后更是封了这位同胞之姐王氏为隆寿公主。 可见北周风气并不在意这些,因此太妃听后并没有嫌弃,反倒心生怜惜之意,问道:「有孩子吗?」 星月道:「还没有。」 太妃嘆一声:「年少守寡,可怜见的。」 这一嘆,是嘆旁人命运多舛,也是嘆自己幽幽几十年深宫岁月。 太妃望着她,笑着说了句:「你生的真漂亮。」 星月垂目:「漂亮不顶饭吃,终究要自食其力的。」 太妃喝了口温茶,也许笑她还是年轻,脑子不够活泛,于是道:「傻姑娘,美貌可顶千车万粟,可创盛世,可覆王朝,否则又怎么会有倾国倾城这四字箴言?」 说着抓了一把腌渍的梅子递过来:「拿着吃。」 星月接下,道:「谢娘娘赏。」 太妃叫她到跟前说话,灵芝站在一旁倒显得有些被冷落了。 庆应殿常年汤药不断,从前这里的医女每日都是几大海碗的药汁子灌进去,两三年便要换一茬人,医正司的人提起庆应殿都发冷汗。 医女是什么,连奴婢都不如,是主子们的试金石,什么勐药烈药都要医女先试用,她们的身子和性命从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 这两年太妃精神越发不好,但也怜惜底下人,平素用药再不叫医女试了,只有太医署开了新方子时才叫试用。 于是星月和灵芝得以喘口气,多数时候是在殿里伺候着,同宫女们一样,陪着太妃说话解闷儿。 庆应殿的掌事白姑姑对星月一直很照顾,太妃身边的大宫女芸枝人也不错,时常提点她们这些新来的。 医女们的饭食同三等宫女一般,按定例每日是白菜,萝蔔,豆角,粉条,黄豆,并猪肉二两,茶和点心只有一样,左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另外逢年过节能得赏菜,有时主子们也赏菜。 大宫女的份例比她们好很多,有鸡有鸭,有时还能吃锅子,于是芸枝常给星月添菜,有时给她加两块肉馅饼,有时给她送一碗鱼烧豆腐。 不为别的,芸枝夜里上值时常躲懒,可太妃身边不能没人,上夜值是很痛苦的事情,一整夜不能合眼,困的不行也只能和衣坐着眯一会,谁摊上上值都不愿意,更别提找人顶班了,芸枝就为星月常帮她顶班这事,愿意多照顾她几分。 她觉得这新来的姑娘挺有眼力见儿,也不着急抢功,照理医女是不必上夜值的,医女和宫女不同,宫女还能往上熬,熬到掌事也就快活了,亦或是到了年龄也有机会出宫,医女可就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大多是熬死在这宫里。 做医女的,在宫外都是没有活路才进来的,宫女不同,她们有家有业,出身良籍。 宫女一日十二个时辰伺候在主子身边,为的是得主子青眼往上爬,能长脸面,能出风头,医女本就可怜,也没什么拔尖儿的机会,且大多常年伺候的身体都不好,宫里是特许医女不必守夜上值的。 不过星月眼下在庆应殿还站不住脚跟,她要审视度势,要顺应环境,想要不被欺负,必得有个靠山,这是亘古不变的旧道理。 芸枝来叫她们替夜时,灵芝是死活不肯的,背地里跟星月说:「你瞧她多精明,庆应殿里除了白姑姑,就是她最得脸,自个在主子面前显眼,还想躲差事,叫我们活死活累,真想的出来!」 灵芝撇着嘴:「我可不搭她的茬,我去替她又没好处,还能跟她一样做管事宫女不成?」 可是星月去了,为此就惹了灵芝不快活。 医女们都住在北巷,星月不在时,灵芝就与其他人大肆宣扬:「你知道跟我同屋那个叫星月的吗?太有心眼了,难为我老实跟她说了许多心里话,谁知道转头她就巴结芸枝去了,她肯定在芸枝跟前邀功说了我许多坏话,我真瞎了眼,看错了人!」 * 星月后半夜下值回来,临近清早,天还黑着,想烧水洗个澡,却见炉子一点热气都没了,拿铁钎子拨了拨炭火,才发现炉膛里的黑炭全被人用水浇湿了。 炭火每日有定例,糟蹋了是肯定再没有的。 灵芝已经起了,在里间擦头髮,像是才洗完,星月勐的推门,吓她一个激灵,转头便嚷嚷:「推什么推?吓死个人。」 星月冷着脸问:「炭是你浇的?」 灵芝有些心虚,仍旧嘴硬:「什么意思?听不明白,大约是提水下来的时候泼到了吧。」 星月不信:「你泼到地上还差不多,还能泼到炉膛里?」 灵芝见她语气咄咄横生恼怒:「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太妃跟前得脸吗,你找太妃要去吧,你这么有手段,奴婢用的黑炭哪能配得上你?你叫太妃赏你两筐银丝炭用吧,眼下要热水可是没有的,院子里有口井,你要洗,就自己打去。」 第28页 星月道:「这大冷的天,你把炭浇了,让我洗冷水?宋灵芝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星月端着盆,甩门出去:「我最恨别人跟我玩这些小心眼,勾心斗角你还嫩着点!」 灵芝气的直跺脚,冷哼一声,扭头进了屋里:「好笑呢,还问我要水,我成你奴婢了?别以为太妃夸了你几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节气快要进九了,推门出去院子里迎面刮来一阵冷风,吹的人打个战慄。 星月到井边打水,她以前从没做过这些,都是后来慢慢学的,虽然渐渐也能做了,但还是不大熟练。 打一盆水,她笨手笨脚的能摆弄半天,灵芝在窗前开了条缝偷看她,鄙夷的想: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冰凉的井水倒在盆里,光是看着就寒颤,洗也不方便洗,星月只能将就着,解了上衣,拿棉巾子浸水擦擦身子。 饶是如此,还是冷得她发抖,搓着棉巾子,手指骨节冻的发红。 可是不洗也不行,伺候主子的人,必得要干净,要是不洗澡,被人告一状还要挨处置。 宫里有成千上百条规矩,框的她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积年的老姑姑们常说,这宫里的日子是生不如死。 星月望着昏沉的天,只是轻轻嘆气。 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人这一辈子,不过都是一场造孽的修行罢了。 院里实在冷的厉害,她潦草擦了两遍,便匆匆穿上衣服,手指冻的系扣结都不大方便。 灵芝还在窗前偷窥,她看见星月在院里洗澡,天色暗蒙蒙的,衬的她肤色莹白柔润,一身的细皮嫩肉跟她们这些从小做粗活的看着就不一样。 穿着烟青绣昙花的肚兜,衣裳解的半开,细腰圆肩,一根细细的红绳子绕在脖上,肤如凝脂,秀髮垂落。 灵芝忍不住淬了声:「狐媚子!」 都是女人,她真的太叫人嫉妒。 第十四章 星月揭起瑞兽铜脚香炉,用小…… 星月揭起瑞兽铜脚香炉,用小匙子撒下一点安神的香料,阖上盖笼,让那裊裊烟雾缭绕殿内。 太妃咳了几声,芸枝服侍太妃坐起来缓缓喝了点茶,一边唤星月:「过来给娘娘捶捶腿。」 星月乖觉的走过去,给太妃轻轻捶起腿来。 太妃喜欢捶腿,也喜欢这些小姑娘们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感觉,说说笑笑,像把这殿里的冷清都驱散走了。 芸枝把捶腿的差事给了星月,让她多在太妃跟前露脸,也是有意照顾她。 太妃在这轻柔的动作间迷迷煳煳有些犯困,眼皮子将要阖上了,倒还记起一件事:「下旬李美人要过生辰了,给她挑些好东西送过去。」 芸枝应声是,太妃的眼皮子陡然又睁开了,幽幽的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恩宠一朝恩吶,终归不是先帝爷的时候了,如今我也轮到要巴结小辈儿的份上了。」 太妃的语气听着有些难过,她无儿无女,没有靠山,想安安生生在宫里颐养天年,还得与新帝的嫔妃联络关系。 宫里如今是小辈儿的天下了,没她什么话语权了。 芸枝忙宽慰:「哪的话?李美人如今怀着孩子,正是得脸的时候,她为皇室绵延子嗣有功劳,娘娘您惦记着陛下,阖该多抬举抬举她。」 这一番话说的太妃有脸面,心情自然也开怀了,要不说能爬上大宫女位置的都不是简单人,到底有几把刷子。 太妃于是吩咐:「那便将去年得的那柄通体碧绿的老翠如意送去吧,给李娘娘添添喜气。」 往织花的软枕上靠了靠,又道:「自然她也不必在意这点子福气了,人家怀着龙子,那才是天大的福气呢!」 芸枝笑:「是儿是女还说不准呢,不过李美人高傲得很,认定她肚里那个就是咱们新朝的皇长子,从诊出来有孕那日起就眼巴巴望着,内廷府的人也是看人下菜碟,最势利不过,听说前几日竟把熙妃娘娘的燕窝份例拿给李美人了,真是不像话,再怎么说熙妃也是妃位,怎么就由得那帮狗腿子糟践呢?」 太妃一哂:「宫里一贯如此,得宠的捧着,失宠的踩着,内廷府那帮人就跟风水罗盘似的,哪个宫里有体面,他们再清楚不过,眼下满宫里,可不就是李美人最得脸吗?现今她怀着身孕她最尊贵,都晓得陛下有多盼儿子,这回她若真能诞下皇长子,莫说年久无宠的熙妃,便是贤妃也要被她压一头。」 芸枝道:「这倒是,听说内廷府已经着手给李美人挑选封号了,不过这也太操之过急了吧,巴结人也没这样巴结的,宫里虽没皇后,可还有贤妃在呢,他们就这样僭越,不把贤妃放眼里吗?」 太妃道:「谁知道呢,且看她福气吧,宫里的风向啊,不看贤妃,是看天颜,你瞧内廷府上赶着讨好李美人,陛下说什么了吗?太后也没说什么,你当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全看在眼里,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能瞒过那两双慧眼吗?这两尊大佛都没吱声,贤妃敢吱声?没得讨不到个好脸,还凭白担个争风吃醋的名声。」 太妃微嘆:「李美人比我有福气啊,自陛下登基起,宫里还没大选过,为着无嗣这事朝廷里屡次争论,陛下正急需一个皇子正位,李美人就怀了身孕,倘若这回真的有福气诞下皇子,便是她出头的日子了,到底一个妃位是要给的。」 第29页 这二人也不避讳,旁若无人的交谈。 星月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捶腿,也不知她们是不在意这些,还是已经把她当成自己人了。 宫里晋封,要么凭宠爱,要么凭子嗣,昔年太妃无子无女,还能坐到妃位,也是有过不少风光日子的。 只是到了新朝,都成了过眼云烟。 新朝宫里人少,还没大选过,宫里没有皇后,陛下纳妃又晚,未行登基大礼前曾定下宰辅之女为后,待孝期一过便要册封,可惜那女子红颜薄命,没有母仪天下的命格,还未入宫就病故了,之后立后一事便一直未再提起。 如今宫里只有六位嫔妃,着实是少,毕竟在东魏皇宫中,后宫嫔妃数三十人都不止,还有许多承宠却无名分的宫女和女官,武帝年纪轻轻,宫中嫔妃却只有这么几个,就免不了让人议论。依誮 宫里头一份儿尊贵的便是生育了皇长女的贤妃,出自靖远将军府,是后宫里头唯一一个家世还算拿的上檯面的嫔妃。 大抵北周是不太待见外戚,歷朝以来出身贵族名门的后妃屈指可数,嫔妃母家大多是微末官职。 前朝皇后曾言,嫔妃没有家世,便不敢生不臣之心,才能司其本职,仰望君恩,俯首侍君王。 除贤妃外,同为妃位的还有一位熙妃娘娘,年长皇帝六岁,自潜邸时便多年无宠,除了一个按资歷册封的妃位,可以说是毫无指望。 从潜邸跟来的另还有一位张才人和两位御女,是扔进北巷皇帝都记不起来的人。 只一个新秀李美人值得提两句,乃五品郎中之女,由理亲王妃引荐入宫,是除贤妃外唯一一个生下皇嗣的嫔妃,如今肚里还怀着一个,更是莫大的尊贵,虽然眼下位份还不高,但前途大有指望。 宫里缺孩子,皇帝二十四了还没生下一个皇子,朝野内外为这件事议论纷纷,头一年是因为先帝孝期未能大选,如今出了孝期,群臣上奏,请内廷大选,摺子一直压在皇帝那里也没个声信儿。 今上这位不喜欢宫里人多,乱糟糟的,前朝就是嫔妃太多,子嗣也多,那叫一个勾心斗角,争斗不休,宫里数十年就没几个安生日子。 新帝就在这样的乌烟瘴气中长大,因此到了这一朝,他自己就不愿放许多女人在后宫,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他厌烦,就这样清清静静的倒好。 只奈何自己没有皇子,身为君主还要被朝臣议论,着实令他恼怒。 现今宫里只有两位公主,皇长女出自贤妃,皇次女出自李美人,在皇次女之前贤妃还曾育过一个孩子,只不过尚未足月就小产了,朝廷里甚至有谣言,说皇帝不贤明,杀兄弒弟,夺位不正,上天要叫他断子绝孙,否则怎么会一个儿子也不赐给他。 现今李美人怀着龙嗣,多少双眼睛盯在她的肚子上。 皇帝虽嘴上不说,一如既往的沉稳冷淡,偶尔去探望已是天恩,但心里终归万分期盼。 君王的喜怒不形于色,欣喜也要当作不欣喜,关怀也要当作不关怀。 不过皇帝的心意,自有旁人来代。 太后流水一般的珍奇补品送进长恩殿,内廷府各路牛鬼蛇神的曲意逢迎,无不昭示着李美人如今万众不可及的荣宠恩赏。 * 今儿中午大宫女们吃锅子,临冬里天越发冷了,烫个三鲜锅子别提多舒服,芸枝叫小太监三保端了铜炉,热辣辣浇上羊汤,原本该是素汤,芸枝有门道,在御膳那边也有熟人,竟要来了一锅上好的羊汤。 往里汆丸子,下猪肝,肉片,鹌鹑蛋,蛋饺子,又切了白菜,蘑菇,笋片,鸡毛菜来烫,一口白花花的浓汤下去,舒服的心口都化了。 芸枝叫上几个当值的小姐妹,在偏殿里烧锅子喝汤,星月正巧端着东西路过,芸枝就叫她:「过来一道吃。」 星月笑着摇头:「我回北巷,有份例饭食的。」 芸枝道:「你们那点子份例吃的比猫都不如。」说着盛了一碗热汤,非叫她喝。 星月盛情难却,于是接下来,把一碗热汤喝完了才走。 芸枝这会子想起来问:「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星月道:「是缎子,前几日白姑姑说内廷府给太妃送来的袜子针脚不够密,时常扎脚,叫我做两双袜子给太妃,咱们自己做的总归比内廷府赶工出来的要细緻。」 芸枝于是叫她过来,告诉她:「记着绣朵兰花,先帝曾夸赞太妃气质如兰,此后太妃便独爱兰花。」 星月福身,笑着说:「多谢姐姐提点。」 出了庆应殿,便是冗长的宫道,入目俱是红墙琉璃瓦。 北周和东魏不同,东魏的宫墙有各种图腾雕刻,青鸾,凤凰,盘龙,麒麟,各有兆意,内廷工匠们总是想方设法的装点宫闱,若能博圣上一句精妙巧思,便是无上荣耀。 北周的宫墙,同他们的君王与宫廷一般冷沉枯燥,无任何描绘浮雕,亦无半点新意思绪。 这数千道绵延的宫墙,一路到头都是死气沉沉的红漆砖泥,殷殷的红,人走在下面,像要被那接连不断的红墙吞噬了般。 星月端着缎子慢慢的走,前头有一列宫女正在敛襟前行,对面稍远处亦有一列内监正从西宫方向转出来,步入宫道。 朱甍碧瓦间脚步匆匆,星月低着头慢吞吞跟着。 宫里规矩多,疾步也是要挨骂的。 第30页 此时有内监声传:「御撵过,避!」 众人纷纷站住脚,朝宫道方向跪下,垂目放手,额头触地,万般卑末姿态。 远方天子仪仗缓缓行来,金钺御吾,伞扇随行,声势浩大。 君王威严如天临地,众人卑躬屈膝,避之不及。 御撵行过,人群中唯有星月微摸抬了下眼皮,大着胆子想觑一眼天颜。 众星捧月,千唿万和的年轻君王不似想像中骇人,反倒是意外的俊朗,有肃穆之威,有清冷眉眼,侧脸含着高挺的鼻樑,和隐约蹙起的眉头。 就这一眼,星月陡然僵住,脑海里嗡鸣一声炸开。 惊慌失措间,手里不稳将漆盘跌落,在砖石上碰出声响,月光连片般的白缎洒落在地。 这突兀的一声在寂静宫道上格外明显,有惊扰圣驾之嫌,前头领宫女行列的掌事姑姑回头狠狠剜了一眼,星月心虚的低头,慌忙收捡。 御撵不会为这一声停留,依旧朝前,不留一片回影。 只是随侍的禁军统领偏偏回头看了一眼,星月恰好在手忙脚乱的收拾,两方眼神一下对上,俱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星月勐的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到地里,心里就一个念头。 作大孽了,这是天要亡她啊! 她恍惚想起那年东都春夏交接时节,月华寺的桂花树下,遇见的那位公子,清风朗月之姿,风骨离落之态。 她从未想过,武帝姓赵,讳名玄瑱。 原来贞玄便是玄瑱,玄瑱便是贞玄。 第十五章 走在夹墙宫道间,星月仍惴惴…… 走在夹墙宫道间,星月心里仍惴惴的,原以为进宫是避祸,不成想竟是出虎穴入狼窝。 她被禁军统领看见了,且不知后头该怎么着呢。 星月越发觉得晦气,老天爷就仿佛偏跟她作对似的,她都这么悲戚了,背井离乡,千里奔袭也落不着个好。 暗里默默嘆息一声,造化弄人,俱是无奈。 谁知道先前月华寺遇见的那两个人,竟是这样尊贵的身份,一个是北周天子,一个是禁军统领。 早前在宫里就听说,内廷禁军统领程修乃是武威侯世子,天子儿时伴读,尚兖国公主,领驸马都尉衔,尊贵非凡,真正称得上皇亲国戚,难怪那般傲气。 当日是她眼拙,竟将其认作家奴,大大开罪了他,自然她也算不出自己会飘零至此,若是早晓得,当初就该巴结巴结了。 星月摇摇一团乱麻的思绪,不再胡思乱想,脚下加快了步子。 能熬一日是一日吧,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兴许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她倒先把自己愁死了。 待回了北巷,见院前站了许多人簇拥围观,星月匆匆拨开人群进去。 打眼看见个小姑娘抱着衣裳行李在哭,穿着不合身的灰麻褂子,稀黄的头髮拢在脑后盘成个小啾啾,耳上挂了两只铁铃铛,哭的一耸一响。 灵芝盘抱着胳膊杵在门前,皱着眉头,满心满眼的不快活,见着星月回来,朝那小姑娘努努嘴道:「吶,隔壁屋的人回来了,你问她吧,反正我是不会让你跟我同屋的,瞧你那脏兮兮的样子,也不知道洗洗,要生虱子了。」 小姑娘怯生生的看过来,见着一个玉女般的美人独立人群,乌黑的发盘起来,几缕青丝碎碎掩在耳后,有浓郁的眉峰,粉而透红的唇,有一双挑起的凤尾眼睛,眼波流转间尽显风情。 站在人群里,仪态万方,清丽透骨,和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大不相同,要不是穿着医女的规制服饰,险些把她认作宫里的娘娘。 星月去问灵芝:「怎么回事?」 灵芝自进宫以来就成天的发脾气,也不知那些火气到底从何而来。 她常哀叨自个命苦,一天到晚就碎碎的骂,晚上窗子没关严吹了风要起来骂,下值回来壶里没热水要骂,晾衣裳被人挤了位置也要骂,总之大傢伙都欠她的就是了。 星月问她话,她重重踢了一脚门,像是发泄自己的不满:「又来人了,要死呢,这么多院子,这么多屋子,怎么就偏往我们这里塞人,真是撞了扫把星,倒霉透了顶,就这么屁大点的场子,放张桌子都费劲,还硬要塞进来三个人,反正我那张床我是不会让的,这丫头要来住,就得跟你睡,你要不愿意,喊她睡院子去。」 星月说:「我以为多大点事呢,跟我睡就跟我睡呗。」 灵芝见她如此爽快,反而不满,冷哼一声:「你就惯会做好人,说定了可就不许反悔了,别现在答应的好好的,到时候又嫌这嫌那,后头你要再来找我吵,我可不搭理你了。」 说完就扭头进了屋,星月招手叫上那个小姑娘一起,问她:「怎么叫你呀??」 小姑娘说:「我叫阿珠,吕善珠。」 星月告诉她:「我叫星月,许星月。」 又道:「把东西拿进来吧。」 阿珠忙点头,小声询问:「以后我就跟姐姐睡了吗?」 星月嗯了一声:「你跟我住左屋,灵芝在右屋。」 进了屋里,桌上摆了几碟子菜,两碗饭,饭是糙米,菜也是不咋能下饭的,照旧的一碟子蔫巴豆芽,一碟子寡水白菜,一碟子油腻腻的萝蔔烧肥肉,天又冷,从膳房一路拎回来结了厚厚一层白油,怪噁心人的,再就是一小碗的尖椒炒肉,算是唯一能咽下去的菜了。 第31页 果不其然,这唯一能下咽的菜,已经被灵芝挎走了大半碗。 她总这样,只要比星月先回来,一定把好菜先捞走。 至于为什么还剩一点,那是因为她知道星月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旁人兴许她全捞走也不敢多说什么,在宫里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许星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愣头青啊,脾气好的时候也好说话,脾气不好的时候能把房顶都掀了,那发起火来吓死人,灵芝到底不敢彻底得罪她,只敢背里耍点小心眼。 星月去拿筷子,招唿阿珠:「你也吃。」 说着夹了一筷子白菜压在碗里,要趁着还有点热气的时候赶紧吃。 阿珠在旁边犹豫,慢吞吞开口:「姐姐,你别吃,刚才灵芝姐姐夹完菜以后,往菜里吐了口水。」 星月懵了,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勐摔了筷子,大声喊:「宋灵芝,你出来!」 灵芝端着碗出来:「又嚷嚷什么?」 星月一肚子火,硬生生憋着,忍气问:「你是不是往菜里吐口水了?」 灵芝一愣,随即狠狠瞪向阿珠。 星月再问:「我问你话,你哑巴了?」 灵芝恼了,一连串的说:「是是是,是又怎么样,我就乐意,我就爱拌着口水吃,你管我呢?」 星月突然站起来,把饭碗菜碟从桌上一把全推下来,噼里啪啦摔的稀巴烂,三二一连桌子都一伙给掀了。 把灵芝手里的碗也抢下来砸了,吓的灵芝一大愣,大声叫:「许星月你是发疯了吧!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前后两院住的人纷纷出门来看,寻思这院里是噼雷呢这么大动静。 星月瞪着她:「往我的菜里吐口水,你恶不噁心啊宋灵芝,我告诉你,我没那么多功夫跟你玩心眼,也没心思每天跟你作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以后每顿,你领你的菜,我领我的菜,要是让我发现你使坏,就跟今天这样,咱俩都别吃了。」 她冲上去揪着灵芝的衣领子:「就你会吐口水,就你有口水?再噁心我,我晚上吐你一脸,我就站在你床前吐,我看你睡不睡得着!」 又想到之前坑她洗冷水那桩子事,冻的她回去咳了好几晚,索性一併清算了,忍一时急火攻心,退一步气大伤身。 于是星月发狠劲把灵芝揪到院子里的井口边,正巧有人刚打了一桶水上来要洗衣裳,星月抓起木瓢就往灵芝身上浇,连浇了好几瓢冰凉刺骨的井水,咬牙切齿的问:「怎么样?舒不舒服,凉不凉快?你自己怎么不洗洗看?」 灵芝凉的哇哇乱叫:「许星月你这个疯子,你发疯病了吧?我要告诉姑姑去!」 星月摁着她的脑袋,发狠道:「你我同住一屋,我原本不想跟你为难,咱们都是试药医女,同病相怜,你且算算还有几年好活的?你现在蹦啊叫的,几年以后都是草蓆一卷板车一拉,哪怕就这么点日子你也不肯消停吗?非要针锋相对,苦上加苦才快活是吧?宋灵芝,你总说你命苦,从前我还担待你,现在看来是你活该,你这条命全是让你给作苦的!这世上比你命苦的人有千千万万,以后我不会再忍让你了,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不信你就等着看!」 星月一把甩开她,迳自回屋,灵芝揉着脖子,柳眉倒竖,气的直跳脚:「许星月,我等着,我就等着你!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你要是有本事,还能沦落到跟我一个屋的境地吗?都是给人做奴才的,谁比谁高贵了?就你能耐,长的一副狐媚子样子,会绣几块破布,会拍拍主子马屁就了不得了?还说我作,你才是个作天作地的祖宗,早晚有你作死的那天!」 说着又大叫了两声发泄:「疯子疯子,这个大疯子!」恨的直踢墙还不解气。 星月气沖冲进屋,一回头看到还饿着肚子站在墙角的阿珠,想到刚才一时上头把饭菜都掀了,陡然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拍拍她的肩:「你等着,我到膳房那边再要几个馒头来。」 星月一路小跑去膳房,早已经过了饭点,不过芸枝在这里有熟人,星月没犹豫就去找他。 在小窗子前敲了两下,轻声喊:「汪植,汪植!给我两个馒头,还要一碗菜。」 里面没作声,过了半晌,小窗子打开了,从里面递出来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碗炒杂菜,用鸡蛋粉条韭菜芽拌大酱炒的,还热乎,冒着阵阵香气。 菜递出来,窗子门毫不留情的啪嗒关上,并着一声不耐烦的牢骚:「吃吃吃,成日里就要吃!」 星月噗嗤一笑,又一路小跑着回去,把菜和馒头跟阿珠分了,大抵混了个饱。 到晚上,阿珠想要洗头洗澡,白日里灵芝说她脏兮兮,说的她脸都红了,趁着大冷也非要洗。 特别是瞧着星月白白净净的样子,她觉得不洗都不敢到床上睡觉了。 星月加了炭火给她烧水,阿珠边洗头边跟她说话。 星月跟她唠家常:「你看着好小,有几岁了?」 阿珠说:「十四了,不小了。」 星月拨着炭:「你怎么也进来做医女了?才十四呢。」 后头还有一句她藏在心里了,轻轻的嘆气。 才十四呢,太可惜了,能不能活够二十岁都不一定。 而后摇摇头,罢了,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有心思操心旁人呢。 第32页 空有悲天悯人之心,却无普渡众生之能。 阿珠洗完头,髮丝水淋淋的,拿了一块布擦头髮,说起来:「我们家人多,要揭不开锅了,爹娘说宫里能吃饱饭,与其跟着他们饿死,不如进宫来,不过宫女大选严格的很,还有不少出身官家的,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挨不上边儿,爹娘就说去做医女好,又给吃又给喝,寻常在家烧的发煳涂了都捨不得抓一副药,进了宫,什么好药都吃得,人参灵芝都吃得。」 说着说着就成哭脸了:「可是我太笨了,在家的时候一年见不到一点油星子,进宫那天有烧肉,我嘴馋,人家把肉吃光了,我还把汤油给喝了,一下坏了肚子,挪到偏院去没人管,一道进来的全都分了宫殿去伺候主子了,就我无人问津,现在我好了,姑姑把我轰到北巷来,也不晓得后头怎么安排。」 阿珠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睛:「灵芝姐姐说我没主子就没指望了,要熬死的。」 星月看她全然是小孩心性,忙宽慰道:「甭搭理她,她才没出息呢!」 阿珠揪扯着自己梳不开的稀黄头髮,星月握住她的手,眉眼弯弯:「等着,我给你拿头油。」 说着去柜子里取出了一小罐桂花油,倒了点抹在梳子上,把阿珠叫过来,慢慢给她通头。 阿珠蹲在地上说:「星月姐姐,你梳头跟我娘一样,轻轻的,好舒服。」 星月坐在床沿上盘着腿,莞尔笑:「这还是从宫外带进来的呢,我不常用,都给你吧,你每日梳两遍,以后头髮会很顺的。」 梳完了头,阿珠呲熘钻进铺好的被褥里,床布被星月浆洗的干干净净,带着些皂角的香味,褥子也晒得蓬松。 阿珠说:「比家里还舒服。」 星月吹灭烛灯,跟着上床躺下,阿珠缩在床边,眼皮子渐渐阖上,嘴里喃喃问:「姐姐,你身上为什么这么香?」 第十六章 临近年关,下了几场大雪,天…… 临近年关,下了几场大雪,天越发冷下来,北巷里冷的刺骨,屋檐下结了厚厚一排冰稜子,笋子般贴在屋前,映着纷飞雪霰。 拥挤在北巷这一片逼仄之地的医女们,常苦中作乐,敲下房檐的冰棱砸着玩,或是在炭火里烤几个芋头和板栗,烧的噼啪响,爆开壳,散出一阵阵香气,趁着还烫手,姐几个慌忙分着吃。 只是冬日里炭火份例紧俏,,如今又近年节,北巷一贯是无人问津的地方,内廷府从来不上心。 星月她们这间屋子的炭火已烧的见空,却总不见人来送炭,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再捱下去都不够烧水了,阿珠天天夜里喊冷,想灌个汤婆子都奢侈,星月急着去内廷府讨炭,等过年的时候那边忙起来就更难要了。 到了内廷府,星月说是北巷的医女来讨炭火份例,内廷的太监们压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各人忙着各人的事。 星月好声相求:「总管哥哥们,我知道您诸位都是大忙人,本也不好来叨扰,只是我们那儿的炭火确实已经烧完了,又总不见人来送,如今才下完一场雪,正是化雪的时候,实在冻的受不了,劳烦哥哥们给拿些炭,碎的也成,好歹回去能熬两天。」 那掌事的太监终于抬了抬眼,道:「姑娘,眼下年节正忙着,炭火也缺,各处都缺,你也来要,他也来要,我们怎么给呢?你先回去等着吧,待炭火宽裕了我们自然会遣人送去。」 星月急声道:「可是这怎么等得?每日里要洗要喝要烧水,没有炭,真真是要熬死人了!」 那太监不耐烦道:「那旁人不是活的好好的,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星月气结:「你怎么这么说话?各处炭火都缺,怎么你们内廷的人就不缺?我们原定的份例都拿不到,你们却吃香的喝辣的,人做事不能做太绝,连旁人的死活都不管了。」 那太监不乐意了:「嘿,给你好声说两句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两人差点要吵起来,正巧碰见过来领东西的汪植。 汪植一见这架势就立刻有眼力见的把星月拽了出去,唠叨她:「祖宗诶,您可真是一日都闲不住,不是跟这个吵就是跟那个吵,求你消停消停吧!」 星月辩解:「寻常不痛不痒的事情忍一忍自然不要紧,可是吃穿份例,冬日炭火这些,是实实在在跟活命挂钩的事啊,我若一日有个三十斤炭火,我大方拿出去散都成,可我如今只是个微贱的医女,领着最微末的份例,没什么东西可让我挥霍大方的,这个也算了,那个也不计较了,我是真的要饿死冻死的!」 她是养尊处优的望族嫡女时,何曾为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烦过心,那时她终日只需思考如何让老祖宗解闷儿欢心。 无人敢为难,无人敢磋磨,自然可以端方有礼,柔善可亲。 可今时不同往日,现今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她在最卑微的北巷摸爬挣扎,人人都可以踩一脚,她无法再端着清高,也做不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 她只能跋扈起来,和这个吵,和那个吵,像个泼妇一样,守住最后一点不可退让的余地。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人终归要识时务的。 星月苦大仇深的耷拉着脸,汪植就笑:「得了,说的这么惨兮兮,多大点事,你等着,我给你拿去。」 不多时,他就出来,拎了一兜子炭给星月,沉甸甸的,少说有二三十块,够对付一阵子了。 第33页 星月笑出来:「你还真有本事啊,怎么要到的?」 她话音充满感激:「还是你的面子大,好办事!」 汪植哼了一声:「我有屁的面子,我说这是白姑姑要的。」 星月陡然愣了下,犹豫着问:「这样合适吗?白姑姑一贯照顾我们,借她的名是不是不太好?」 汪植斜睨了眼,挥手轰她走:「要不怎么能要到炭呢?她既然都照顾了,也不在乎这些了,你个死脑筋,得了好处就别卖乖了,赶紧走吧。」 星月一笑,朝他福个身:「那我先走了。」 汪植点个头,也跟着朝反边走去。 不得不说,这个汪植真是太监里有少有的俊,唇红齿白,身长形朗,在日头和融融的雪意里,远远看不大清楚,叫人以为是哪家风流清俊的公子哥儿呢。 这么个美男子,偏做了太监,还进了御膳房,就叫人觉着可惜了,也难怪他成天拽着脸二五八万的,就跟人家欠他银子似的。 * 太极殿,皇帝看着禁军呈上来的秘折。 【月华寺名星月之女,系东都罪臣辅治公府长房三女,宣帝二十七年,辅治公府谋逆事败,抄家灭族,举族皆亡,长房女许星河,许星月毙于诏狱大火。 不日前,内廷竟见月华寺之女,相貌确凿无疑,着医女服饰,鬼鬼祟祟,畏畏缩缩,臣疑此女,潜入宫廷,名为毙亡,实为细作,望陛下彻查。 程修上奏。】 月华寺,皇帝细回思了下。 许星月,那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如今在北周吗? 君王要操心的事情太多,相隔甚久,他大抵记不清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不过东都之行他倒是记得十分深刻,盖因先帝就是在那时突然暴毙的,随后上京大乱,各封地亲王纷纷领兵进京,兄弟阋墙,龙子争杀,皇城流出的鲜血把护城河的水都染红。 他与程修接到消息后彻夜策马赶回上京,那是他杀兄弒弟,浴血而立,踩着血泪白骨荣登大宝的始契。 皇帝撂下摺子,唤来大监王慎:「去北巷,把一个叫许星月的医女带过来。」 他道:「朕要见她。」 太极殿的人从来甚少踏足北巷,天子近侍,万人之上,可谓翻手云覆手雨,多少主子都不及他们体面。 大监亲自来北巷提人,姑姑们猜测是谁触怒陛下要被判死了,竟劳得如此兴师动众。 星月被内监从屋里直接带走,给太妃做了一半的袜子也扔下了,阿珠站在门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灵芝倚着门框,似是害怕似是解气,冷笑道:「许星月,我就说,早晚有你作死的那一天!」 太极殿矗立北宫中轴,雕樑画栋,巍峨壮丽,淬金的琉璃渐映日光,檐脚盘踞螭龙麒麟,昭显着这座宫殿独一无二的无上尊贵。 殿宇内太过宽阔幽深,高不见顶,身处其中,让人感到些许瑟缩发凉。 星月跪在大殿中,地鉴冰凉,她蜷着腿,愈显瘦弱单薄。 皇帝遥遥朝下望了一眼,良久才开口:「堂堂东都王公贵女,为何会出现在北巷,是有隐情,还是你另有所图?」 星月恭谨跪着,在思考怎么回话,他愈发高了声音,带着沉重的压迫气息:「朕在问你话。」 星月伏地而言:「家族已覆,亲眷皆亡,何堪贵女二字,奴婢如今不过一微贱医女,身处宫闱,命如浮萍,还望陛下高抬贵手,留一席容身之地。」 皇帝问:「若朕没记错,是叫星月?」 星月回:「姓许,名星月。」 皇帝道:「宫里留名即可,不必留姓,内侍者自进宫起,皆属天子,今后你隶服赵氏,至死方消,名可换,姓可更,不必太过牵挂本家姓名。」 他转了转温润如翠的扳指,缓缓道:「你回去吧,谅你也不敢有不臣之心。」 星月将所有不甘隐于心底,叩拜于地:「谢主隆恩。」 随后起身,缓缓退出殿门,迎着日宇洒下的光辉,她将肩颈立的笔直,敛襟禀手,与四周宫闱内侍那刻进骨子里的卑微瑟缩大不相同 人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而她,生于百年簪缨名门,养于泱泱宫闱内廷,幼时金尊玉贵,少时师从名家,她有与生俱来的傲骨,百折不弯。 即便如今已零落成泥,她终究不甘于卑贱。 回到北巷,阿珠正在打水,在院子里就欣喜的叫起来:「姐姐你回来啦!」 灵芝听见动静跑出来看,见到星月安然无恙,不免有些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星月冷冷瞥她一眼:「我住这里,自然要回来了,不然你把太极殿赏我住吗?」 * 李美人的大宫女丁香到内廷府来,总管太监江有荣忙出来接见,陪着笑脸道:「哟,丁香姑娘怎么亲自过来了?美人身边最离不得你,有什么事儿你吩咐一声就成了,哪还劳烦亲自跑一趟。」 丁香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总管您也知道我们美人快要临盆了,后头用人的时候多着,现今汤药用的又多,美人想往殿里添几个医女伺候,最好有个会推拿的,美人近来身子沉,时常腰疼。」 江总管面露难色:「这……新进的医女早都分出去了,姑娘要是早些日子来说,倒还能安排,现下医女们都已经上值伺候了,分给了各宫主子,实在不好调配。」 第34页 丁香笑眯眯的:「这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我知道江总管您有的是法子,从来没有我们长恩殿要不到的东西,美人如今又将要临盆,总管在这个时候尽尽心,长恩殿会记得您的用心的。」 说罢福了福身:「我就等着总管送人来了。」 她撂下话就走了,丢下江有荣一个人焦头烂额,现下要人,叫他到哪里找去? 要是硬从旁的殿里调配人,少不得又要得罪人。 可李美人那里又是万万不敢得罪的,前头劳心劳力那许多日子,眼下得罪了反倒不落好,再有一月就要见真章,人家要是生下了皇长子,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尊贵端极,往后他想拍马屁都拍不上。 江有荣心烦,这个内廷府总管的位置真烫屁股。 他琢磨着,宫里有哪个主子好说话些,贤妃是不成,得被骂死。 熙妃,还是罢了吧,到底是妃位,又是潜邸旧人,作践不得。 先前为了燕窝那桩事还挨了太后好一顿训斥,斥责他人老眼花昏了头,区区奴才怎么敢乱了内廷秩序,为虎作伥助长不正之风,纵容嫔御僭越妃位。 李美人有孕在身,太后给她留几分情面,挂落就全是他们做奴才的吃,如今做事且得慎重再慎重。 张才人和御女们那边人少得可怜,想调也没得调。 那就只有跟前朝的老娘娘们要人了。 江有荣嘆气,但愿不要被记恨吶! 第十七章 北巷里才安生了没两日,星月…… 北巷里才安生了没两日,星月和阿珠就接到内廷府的意思,要调她二人去长恩殿服侍,大抵也是因为太妃好说话,内廷府捡软柿子捏。 灵芝在屋里眼红的像只斗鸡,凭什么那两个人就那么好运气,能去长恩殿服侍? 一想到星月和阿珠马上就有尊贵体面的新主子了,她心里就恨断了肠,嘴上别扭不肯说,夜里藏在被子里偷摸哭了好几场,只恨为什么调走的不是她? 谁不知道李美人现今是红人,跟着这样的主子才有出息,谁愿意耗在庆应殿守着一个病怏怏的老不死。 这厢星月和阿珠反而不愿去,才在这里熟悉了,人也认明白了,事也做熟了,转头上面一个命令下来,又得跟个新主子从头再来。 得了,她们就是个受苦受累的命。 晚上躺在床上,阿珠睁眼望着空空的壁顶,忧愁问道:「姐姐,我们去了长恩殿,会比现在好吗?长恩殿的人会不会因为我们是调来的,就欺负我们?」 星月打个哈欠:「谁知道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不是还有我陪你吗,怕什么?」 李美人那边要人要的急,月中旬星月和阿珠就去长恩殿领命上值了。 李美人身边的两个大宫女,一个叫丁香,一个叫桂子,丁香主要是近身伺候,管着李美人私密的事宜,桂子就负责管辖殿里的宫女太监。 丁香生的清秀,细瘦的身段,桂子是个圆脸,偏胖,瞧着面相怪横的,打眼就觉着不大好相处。 阿珠见了直吐舌:「她好兇,看着真怕人。」 话音刚落丁香就从内殿出来了,阿珠忙噤声低下头去。 丁香领着她们去拜见李美人,因是隆冬时节,长恩殿门窗处皆挂上了绣满织金花卉的厚重帷幕,隔挡风雪,殿内燃着银丝炭,温暖如春,地鉴上铺满榴花厚毡,踩上去一丝响动都没有。 李美人卧在榻上,搭着一条羊毛褥子,在自己殿里也没多梳妆,只松松绾了头髮,戴着一支珍珠攒成的步摇,长长的流苏蜿在细白的颈上。 她肤色偏白,眉眼秀丽,有些婉约温柔的气度,怀着九个月的身孕,也不见胖,倒还纤秾合度。 星月低眉垂目,与阿珠一同上前请安:「见过李美人。」 李美人微动了动,珍珠流苏便泠泠碰着响。 星月打眼觉着熟悉,细回思了下,才想起自己从前也有一支款式相近的珍珠流苏步摇。 料子比李美人戴的这支还要好,是先皇后赏下的一斛南海珍珠,颗颗玉润,半斛给星河串了一条链子,半斛给她做了一支步摇。 有时觉得人间似海,孤舟往復。 养尊处优十六年,辗转尘埃不过一年余,她便将从前的尊贵抛的一干二净。 戴了十六年金银珠翠,而今寥寥数月荆钗布裙,她竟也习惯了,习惯到觉得尊荣华贵已与她无关了一般。 李美人见来了人,不冷不淡嗯了声:「知道了,带下去吧。」 桂子应声是,把星月和阿珠带到外殿,自个又进去了,也没吩咐别的,让她们两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硬站在风口挨冻。 阿珠缩着脖子直哆嗦:「怎么这样呢?也不说做什么,也不说上哪去,就这么干站着,要冻死人了。」 星月道:「她是晾我们呢,往后咱俩都在她手底下做事,她是掌事宫女,怕给新人好脸没了威慑,先来个下马威给你磨一磨,让你怕她,往后不敢跟她作对。」 宫里一贯喜欢玩这些弯弯绕绕的心眼子,人不多,事不少,这么个小殿还要作弄许多。 掌事的宫女对新人,就像师傅对弟子般,严苛教导,说一不二,拥有绝对的威严和权力,因此头几回见新人得训,不能和颜悦色,嬉皮笑脸,要训的小宫女们见着掌事腿就打哆嗦才好。 第35页 长恩殿里,丁香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牛肉羹,好声劝道:「美人再难受,多少进点汤羹垫一垫,早起也吐,晌午也吐,肚子都要吐空了,小皇子该饿着了。」 李美人忍着喝了两口,又一阵噁心作呕,忙拿帕子捂住嘴,半晌才缓过来,摆摆手道:「不吃了,不吃了,要吐伤了。」 丁香道:「您这回实在吐的厉害,上回怀公主时可没这么大反应。」 说着又笑:「大抵皇子爱折腾,不比公主那般安静乖巧。」 李美人弯弯唇,轻轻摸着肚子:「儿子是要折腾些,他越闹,我就知道他是急着要出来见我了,怀公主时的确轻松些,也不怎么吐,我这回还有些爱吃酸的,从我反反覆覆要吐时我就知道定是个皇子,跟怀公主的反应太不一样了。」 主僕几个笑起来,桂子又劝:「那您还不多吃些,让我们小皇子长的高高壮壮,陛下看了一准喜欢。」 丁香心里门儿清说什么话能李美人熨帖,紧跟着就道:「美人如今怀着咱们新朝的皇长子,待小皇子生下来,您可要被捧起来了,您是咱们大周的大功臣,您多喝一口汤,多进一口饭,都是为国,为陛下立功呢!」 李美人心里欢喜,又有些矫情:「罢了,那就再吃一些吧。」 星月站在外殿,一阵无语,这主僕几个说话也太不忌讳了。 李美人怀着孩子确实金贵,可也没有这么张狂的。 且不说是儿是女尚还未知,太医都没个准话,她现在就敢笃定了吗? 况且皇帝还这么年轻,也不是病的要死的那种,往后孩子还多着,李美人只不过占了个先机而已,怎么就敢把自己摆到这么高的位置上。 还国朝功臣,便是皇后生下嫡子都不敢这样居功。 星月心里越发后悔,早知就该装病推拒了,若不是担心阿珠,她也不会愿意调来长恩殿。 人人都说李美人这里是好去处,有出息有体面。 可现今知道李美人是这样言行无状,口无遮拦的人,她就有些担忧了。 在宫里,奴婢的性命不值一提,从前在东魏,荣妃犯了罪过,一宫奴僕陪葬,后来皇后与太子被诬陷造反,也是先杀了两宫内侍以儆效尤。 伴君如伴虎,宫里从来不是容易的地方,在庆应殿里虽不能拔尖儿,但至少稳妥,眼下只求李美人能收心养性,恩宠长久,千万不要哪日一个不慎开罪了天颜,连累满殿无辜性命。 * 隔日皇帝来长恩殿陪李美人用晚膳,御驾行至宫道前,李美人就挺着个大肚子,带着满殿宫人在殿前跪迎,知道陛下要来,还特意梳妆了一番,满头珠翠作响。 皇帝下辇,将李美人扶起来:「你有身孕,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李美人欢喜一笑,略撒娇道:「陛下面前,礼数不能废,否则人家要说臣妾恃宠生娇了。」 李美人娇嗔,皇帝也未回应,只淡淡说一句:「进去吧。」 星月在后头跪着,心想这人果真无趣得很,爱妃撒娇竟能毫无回应,大抵君王需得维繫君威,谨言慎行,半分玩笑都不得开。 皇帝迈过门槛时,陡然觉得下方跪着的身影有些熟悉,于是略微驻足凝视,李美人跟上来问:「怎么了陛下?」 他按捺住心绪,望着不敢抬头的星月,不动声色的问:「这是谁?从前在你宫里没见过。」 李美人一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惊喜,原来陛下竟如此在意她吗?连她宫里有哪些宫女儿都能记得分毫不差,于是笑着回:「陛下眼睛可真尖,她是内廷府新送来的医女。」 星月柔顺的跪着,垂着头,满身满脸都刻着老实本分,上头皇帝复杂的目光在她身上绕了两圈,欲言又止,缓缓道:「哦?往后便在长恩殿侍奉了吗?」 李美人温婉笑道:「她原是庆应殿容太妃的人,臣妾将要临盆,身边人手不够,把她借来使一使,后头太妃若要,自然要还回去的。」 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李美人轻舒一口气。 怪就怪内廷府那帮阉人太没脑子,送什么人不好,把老太妃的人拨给她,万一有人责怪她和太妃抢人,扣个不孝的大帽子下来她可受不住,可人已经送来了,断没有自个给自个没脸再还回去的道理。 上回抢了熙妃燕窝的事,熙妃自己都没说什么,她也一贯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倒是贤妃那个爱搅和的女人在太后跟前告了她一状,惹得太后对她反感,觉得她不安分了。 这回她学聪明了,先给陛下上点眼药,让陛下知道这医女的来歷,宫里人若是再敢编排她什么为非作歹,抢夺太妃宫人的说词,她也有话怼回去,陛下知道缘由,自然也不会责怪她。 今儿晚上陛下来用膳,御膳房便按例送来膳食,荤八道,素八道,汤两道,点心四道,李美人叫小厨房添了两道小炒。 小厨房可不是谁都能有的,那是恩宠的象徵,只要陛下来吃饭,李美人一定要叫小厨房添菜。 另外又架了个八仙桌子搁菜,还有两个炖锅子吊在炭火上,便叫拿的远些。 皇帝只吃近里的菜,宫里主子们叫人布菜,指近夹近,指远夹远,只是他的习惯向来是不吃远菜,也许是幼年时候先帝教导,一国之君要守得住贪念,食慾也是贪念一种,用膳要规矩,好菜不多吃,远菜不多夹,用顿膳来来回回的让人围着桌子转像什么样子,一顿饭安安静静的才得体。 第36页 自然了,皇帝有这习性,宫里伺候的人也懂,于是常把他爱吃的菜摆在近处。 皇帝爱吃鸭子,鱼鲜,牛羊,李美人这里顿顿都有,今儿御膳房又正好进了一道虾饺,李美人瞧见皇帝身边的梁少监夹了几次虾饺,估摸陛下是爱吃这道,于是笑着道:「今儿这道虾饺做的真不错,臣妾很喜欢。」 皇帝嗯了声:「是不错,河虾鲜的很。」 李美人闻言便笑,原来陛下确实喜欢这道菜,看来下回可以准备上了。 宫里伺候,嫔御也是要学会察颜观色的,从前她不会,如今似乎也渐渐入了门道。 第十八章 因李美人孕吐严重,太医署新…… 因李美人孕吐严重,太医署新开了两副安胎方子,添了苦参,豆蔻几味止吐的药材。 星月和阿珠在偏殿煎药,拿一把小蒲扇候在炉子边,药盅吊的咕噜咕噜响,漫着浅淡的苦香。 待药汁熬好,星月将药倒进陶瓦罐里,端进内殿,丁香给李美人倒了一盏晾着,余下又分了两碗,给星月和阿珠先喝。 这新开的药方子苦的出奇,李美人还有蜜糖和梅子解苦,医女们是什么都没有的,只能捏着鼻子硬喝下去,苦的龇眉耷眼也得忍着,在主子面前哪敢露这些怪表情。 灌了一大碗汤药下去,星月和阿珠行礼退下,出了殿门阿珠就抱怨:「天天灌这么几大碗,喝的肚子都发涨,有什么不放心的,怕我们下毒不成?」 星月笑:「人家怀着孩子,咱俩肚子空空,安胎药喝的倒比她还多。」 阿珠也捂嘴跟着笑,星月又道:「好了,总归给孕妇吃的汤药都是温缓养身的东西,吃不死人就行了。」 医女们最怕给主子试勐药,太伤身子,李美人这里服用的汤药虽多,但至少她现今怀着孩子,太医署无比用心,用的药材自然也是补身子的好东西,不至于叫她们吃出问题来。 陛下有日子没来,前朝政务繁忙,他本就少来后宫,李美人成日在长恩殿里嘆长嘆短,孕期易多思,她常常不自禁的就出神。 自怀了这个孩子后,她放在公主身上的心思就少许多了,公主平素是乳母照顾着,不必她操心,如今隔几日抱过来看一次,看完了又抱回去,旁的再不多管。 公主生下来也才不到一年,她就又遇喜,娘家人说她命里有富贵,这就是该她的,该她生下皇长子,该她为陛下扫清朝中流言议论,那些没命数的拍马也追不上。 李美人自己觉着也是,命里有时终需有,宫里人虽不多,但都是比她先服侍陛下的,竟没一个能比得过她,就是贤妃,也不过生了个女儿罢了,若不是凭着家族功劳,有什么资格觍居妃位。 不过也无妨,北周传了十几朝,也没见哪位太后出身多尊贵。 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在宫外嫁过人,还生过孩子,不是照样母仪天下了吗? 宫里从来不看出身,想出头,就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上回陛下夸过一回御膳房进献的虾饺,李美人也命长恩殿里的小厨房学着做虾饺。 小厨房做倒是做出来了,就是味道一般,李美人尝了一口不满意,拍下筷子怒斥道:「这么厚的皮儿,这叫什么虾饺?皮儿得晶莹剔透,能看见里头虾仁的才好,我难得想吃回东西,你们就这么不上心,这么煳弄我吗?」 小厨房的太监慌忙解释:「哎呦,奴才哪敢吶,如今您是最尊贵,满宫里谁敢不上心?奴才有心好好做,只是手艺实在有限,做不成那样式的。」 李美人恼怒道:「做不成你就学,你是猪脑子吗?不会到御膳房去问问点心师傅啊?」 小太监嘟嘟囔囔:「用料能学,可这手艺不是一两天能成的。」 李美人驳斥回去:「我看你就是懒,根本不想上心,找这些藉口来搪塞!」 小太监苦着眉脸,不知该怎么解释,星月站在桌前添茶,为他解围道:「美人不必动怒,大师傅毕竟几十年老道经验,不是他一时半刻能学会的,若是看两眼就会,岂不是人人都成大师傅了?奴婢老家那边也有一种做虾饺的法子,做法简单,味道也不错,美人若是愿意尝尝,可叫小厨房一做。」 李美人望了她一眼,撇了撇茶叶梗子:「反正晌午也无事,就做来尝一尝吧。」 小太监擦着脑门冷汗下去了,星月跟到小厨房,给他说了一个做虾饺的法子。 不用整虾,用蟹粉和虾肉剁泥为馅,鸡汤熬煮,糯米蒸皮,功序不多,做的也快,一刻钟就蒸好。 呈上来给李美人一尝,倒比御膳房进献来的更为鲜嫩爽口,李美人捏着筷子瞧了瞧星月,心情似乎不错:「你这小医女,出身不高,主意倒多,怎么想来这么好的膳食方子的?」 星月回:「奴婢有一远房亲眷,从前在东魏王府中侍奉过,后来告老还乡,在奴婢家中借住,曾和奴婢说过一些东魏美食,这道菜便是东魏那边的食谱。」 过了几日,皇帝来长恩殿用膳,李美人特意进献了这道虾饺,请他一尝。 皇帝尝了后,觉得味道不错,顺嘴问了句:「这是哪里做的,和御膳房的味道倒不太一样。」 李美人笑着问:「那陛下喜欢吗?」 皇帝点点头:「口味新颖,倒还不错。」 第37页 李美人腼腆一笑,原本想说是个医女进献的膳食做法,后来转念又一想,那个医女似乎长的不错,万一陛下要见她可就烦人了,遂改口道:「是臣妾母家的膳食做法,略清淡了些,原怕陛下不喜欢的。」 皇帝道:「这个味道好,日后可常做。」 李美人喜笑颜开:「臣妾知道了。」 待御驾走后,李美人召来星月,问她:「你可还有什么其他的食谱吗?就如虾饺那样的,要新颖些的。」 星月道:「有是有,不过做起来不简单的。」 李美人道:「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有食谱就好,小厨房的人要是做不好我自会收拾他们,今后陛下来长恩殿用膳,就由你来安排小厨房的进菜,这是对你的看重,要好好做,若是陛下不满意,我就拿你是问。」 星月一梗,竟不知如何回话,又不是她自己抢功拍马屁,硬甩给她的差事还叫她担责任,这样子为人处事,哪个奴才肯忠心? 星月抿唇,不情不愿的应下来:「奴婢知道了。」 后头她倒是的确给了小厨房不少新点子,还亲自指点,做了樱桃酿鸭子,雪蛤乌鸡汤,清茶熬雪梨,玫瑰莲藕糕,桃仁蛋黄饼一系列新菜。 这种鲜甜清新的菜餚倒是正好戳中了九五至尊的口味,宫里的菜餚数十年如一味,早尝不出好与不好了。 陛下来用膳的次数多,李美人心里越发高兴,连带着对星月也看重起来。 阿珠说星月:「姐姐,你可真厉害,原来聪明的人,在哪里都混的开。」 星月嘆气:「傻姑娘,我现在就跟那磨子上的驴一样,一鞭接一鞭,抽的不让停,腿都累断了,还要怪我不会飞。」 阿珠听不懂这些话:「你是个人,是个大美人,怎么能是驴呢?」 星月摸摸她额角的碎发:「小丫头,有姐姐在,你永远不用担心这些,有什么事,姐姐都会挡在你前面的。」 阿珠抱住星月:「星月姐姐,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 除夕夜,前殿宴请群臣,后宫烟灯璀璨,北巷各院也贴上对联剪纸,放上两串鞭炮,满宫都是过年的喜气。 今日赏了好菜和点心,一年到头终于吃上了羊汤锅子,还有煎鱼,红烧肉和牛肉,长恩殿也赏了两道菜,庆应殿的太妃竟也没忘了她们,赏下一盒果盘,装着干果和四色点心,点心有鹅油卷,猪肉烧卖,核桃酥,樱桃饼,都是往日吃不到的东西。 她们都不在庆应殿了,难得太妃还惦记,星月吃着糕饼,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幸好身边还有阿珠陪着。 从前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扛住,现在才发觉得原来她也是怕孤独的。 一个人孤寂漂泊,反覆浮沉的感觉真的不好受,自从遇到阿珠,身边终于有人陪了,也有了点相互依靠的感觉。 阿珠在炭火炉子边剥花生,小脸热的红彤彤,星月给她做了个小毛领子戴在脖子上,活像一只小花猫。 外头又下大雪了,天渐黑后,在奉先殿周围放起了烟花,绽向四周。 星月望着漫天的烟火,火树银花,流光溢彩,银红火光一线沖天,银河瀑布般倒入天河,片刻璀璨后,翩跹蜿蜒而下,化为数点流金。 阿珠说:「真美啊,我从来没有看过烟花。」 宫宴那边必定很热闹,只是宫里的繁华喧嚣,从来与她们这些下等人无关。 阿珠说:「新年新气象,姐姐,明年你有什么心愿吗?」 星月拨弄炭火,淡淡笑:「不知道,想不出来。」 阿珠双手合十,似是祈求神祇:「我希望明年,顿顿有好菜,天天像过年,我希望星月姐姐,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星月于是也笑着拜:「我希望阿珠长高个,长身体,长漂亮,长成一个大姑娘,希望明年可以攒些钱,给阿珠办一个及笄礼。」 她虔诚的拜了拜,抬起头,望着满目绚丽的夜幕,晶亮的眸子略带怅惘:「宫里不能烧纸,年节不敬先人,望祖宗先辈原谅星月不孝。」 復又再拜:「我愿这世上,朗朗干坤有天理,天下善恶终有报。」 夜沉了,前头宫宴也散了,今儿不当差,大伙都睡得早,星月架好炉子,把阿珠安顿好后,自己穿戴整齐,拎着一个食盒出去了。 就在北巷后头不远处有一排平房,是御膳房和御花园太监们的居所。 星月去给汪植送菜,前些日子汪植得罪了御膳房的总管太监,因不服管教顶嘴,硬生生挨了一顿板子,过年也不叫安生过,躺在床上病歪歪的,一碗热汤热菜都没有。 路上还飘着鹅毛般的雪,夜里有些冷了,宫墙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星月轻轻给手呵气,拢紧了衣领加快步伐。 她到的时候,汪植在屋里扶着腰慢慢走,挨的那顿打,十多天了还没缓过来,见星月拎了饭菜来,催着道:「等你来要把我饿死了,你干脆再晚点来给我收尸好了。」 星月作势要扇他:「大过年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汪植问有什么菜,星月一样一样往外拿:「没几样,但都是干净的,特意给你留的,小炒牛肉,摊鸡蛋,还有一个羊汤,你这有锅子,我带了两块干饼,一会你把汤炖上,把饼泡了,还能吃上热乎的。」 汪植说:「够了,不少了。」 第38页 拿筷子间牵动瘀紫疼痛的腰肋,哎呦一声扶住,星月抬了一眼:「小半月了还这么疼吗?你怕是个纸煳的吧。」 汪植没好气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板子没打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难受了。」 说着又怒火上头,嘴里骂骂咧咧:「那帮杂碎真不是人,过年了还不给送饭菜,说御膳房忙,放屁吧,纯粹找藉口,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将来哪一天爷爷我要是发达了,一定报復回去!」 星月捧场:「有志气,这话从前我也说过,你再看看现在的我,混的还不如从前。」 汪植瞪了她一眼:「你少看不起人!」说着又撇嘴:「你要是有点出息,我也不至于混的这么惨。」 他开怀畅想:「哪个贵人跟前没几个拍马的狗腿子,我的将来就指望你了姑娘!」 星月给他泼冷水:「你指望我,我还指望你呢,等你哪一天当上了汪总管,汪少监,汪大监,我就跟你混了,看谁还敢欺负我。」 汪植问:「谁欺负你了?」 「李美人欺负我。」星月忿忿不平。 汪植一哂:「这你找我可没用,」指了指天,故作高深的一咳:「得找那位。」 星月冷哼:「我能找的上那位还用得着你?」 汪植摇头:「没良心的东西,要不是我,你得饿多少次肚子。」 星月道:「要不是我,你现在就得饿肚子!」 她说:「得了,你吃吧,我走了。」 汪植问:「不再坐坐了?」 星月斜他一眼:「坐什么坐?万一有人过来,咱俩都要作死,还坐呢!」 汪植笑:「这大晚上的,谁发神经来找我啊?」 星月推门出去:「我,我发神经找你。」 出了门,星月急步往回赶,一路搓着冻的通红的手,走到半道上,似是想起了什么。 天上还有月光,浅浅淡淡一轮,映着大雪素白,身处他乡,遥望故土。 星月跪下来,朝着东都方向叩头,接连跪拜三次,额头触在雪地里有微微的凉意,让她清醒。 许氏一族,如今唯剩她一人,只能以这三拜三叩头,代祭先辈尽孝。 拜完了,正欲起身,前方忽然灯火大亮,两列内监提着琉璃宫灯自晖定门行至宫道,随后御辇从转角处拐过来,后头又跟了一众内监宫女,浩浩荡荡。 星月还没站稳,陡然又跪下去了,心里暗道不好。 人一倒霉,什么离谱的事都能碰上。 御辇怎么会这个时候走这条道? 北巷往后宫是近些,可没有哪个皇帝大过年的还召幸嫔妃啊,不要脸面了?不要名声了?发什么昏呢这是? 皇帝发昏还偏叫她碰上,就离了谱,当然她自己也没干什么好事,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从内监住所出来,被人看见更要倒大霉,不过她打死也不会认就是了。 星月跪在墙角,恨不得把整个身子缩进去,心里默念千万别看见她。 但很不巧,深夜里的宫道空旷寂寥,一个大活人跪在那里,让人不注意都不行。 御辇缓缓行进,随后停在了星月面前,她咬牙,闭了闭眼,一副赴死的决心。 上头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把头抬起来。」 星月缓缓跪直身子,半抬不抬的,皇帝晾了会才道:「许星月,是你啊。」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像在揣测她要作什么妖:「大晚上的,你出来干什么?」 星月道:「出来遛弯儿,消消食,今儿伙食好,吃多了。」 皇帝靠在椅背上,懒散的回:「不懂规矩,医正司是这么教你们回话的吗?」 星月顿了顿,有点气,大声道:「回陛下话,奴婢出来遛弯,消食,今儿伙食好,吃了红烧肉,炒牛肉,羊汤锅子,烙饼,猪肉饺子,奴婢太撑了要出来走一走。」 皇帝似乎也是无聊,轻刮眉梢,掩去一点狡黠笑意,换了副正经脸色:「朕没心思听你报菜名。」 说着居高临下看过来:「大晚上在宫道上遛弯儿消食,朕不相信,难不成你是故意在这等着御辇经过吗?」 星月忙回:「奴婢绝不敢,奴婢根本不知道御辇今日会经过这里。」 「哦,那看来是朕想多了,你还是老实本分的。」皇帝做作的点头:「回去吧,许星月。」 星月福身行礼,随后没忍住问了句:「陛下之前跟奴婢说,宫中内侍尽属天家,不配留下本家姓氏,为何现在陛下又要连名带姓的唤奴婢?」 皇帝道:「不带姓氏,单叫星月显得太亲热了,朕不想那么叫,怎么,你想?」 第十九章 腊月初九,李美人在长恩殿发…… 腊月初九,李美人在长恩殿发动,是夜里突然破了水的,在床上疼的直叫唤,大晚上霜寒露重,满殿人急匆匆披衣起床,掌灯烧水。 不久后太医,稳婆,医正司女官纷纷赶来长恩殿,深长宫道上一路脚步匆匆,灯火直摇。 自入夜起就开始折腾,一路人来人往,旁的宫里也渐渐得了消息,这一晚上能睡好的没几个了。 星月和阿珠在偏殿熬参汤,阿珠还没睡醒,手里的扇子一摆一摆,头困的似小鸡啄米。 星月焦急的望着嘈杂的人群,宫女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腥污水进进出出,李美人在里殿嚎叫,要生要死的生孩子。 第39页 星月替她捏把汗,毕竟是过一场鬼门关,不容易啊! 不多时,太后和皇帝身边的人都过来了,候在殿外等着报喜。 到夜半,殿里的嚎叫声渐渐小了,隐约听到几声婴儿啼哭,长恩殿的大门打开,稳婆匆匆走出来报信儿:「是个公主。」 太后身边的老姑姑微颔首,道:「你辛苦了。」 稳婆忙道:「哪里敢提辛苦二字,都是奴婢应当的。」 皇帝身边的梁少监动了动眉,极有礼的朝老姑姑致意道:「劳烦姑姑看顾,我且回去给陛下报喜。」 老姑姑道:「少监慢走。」心里略沉了口气,报喜,喜从何来。 又是个公主,朝廷里的嘴闭不上,陛下的头该疼了。 内殿里丁香红着眼圈出来,到偏殿叫星月把参汤端进去,星月跟着进去,隔着帷帘就听见李美人隐隐的哭泣声。 殿里一股血腥味儿,狼藉的很,星月将参汤端近,半跪着靠近床沿:「美人,这是老山参吊好的汤,您刚生产完身子虚弱,用一些可以提神补气。」 李美人一抬手就把参汤打翻了,烫的星月手一缩。 她带着哭腔骂:「你滚!滚远点!」 至此才终于不再压抑情绪了,放声大哭起来:「儿子,我的儿子!」 她哭的厉害,嗓子都哑了:「明明是个皇子,怎么生出来就成了公主?我吐的那么厉害,又爱吃酸的,我不信,我不信,怎么会这样?」 床侧站着一众人,面面相对不知如何宽慰。 丁香忍着难过劝道:「美人莫急,将来还有的是机会。」 李美人抓着身侧一个软枕砸下去,嚎啕大哭:「我不要将来,我不要将来,我就要现在,要现在的儿子!」 星月垂着头跪在床边一言不发,现下谁也不敢乱开口,毕竟大伙儿都不能凭空给她变一个儿子出来。 主子失意,心气儿不顺,就会变着法子折腾她们,星月已经隐隐约约觉得长恩殿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 梁少监回去禀了消息,夜露深重,皇帝站在西窗前,望一轮孤高明月,似有无边落寞,他负手出声:「梁远,你说,上苍是不是真的要惩罚朕?也许真如流言所说,朕杀兄弒弟,夺位不正,要遭受报应,让朕江山无继,血脉不延,昔年吴朝二世而亡,后世耻笑,也许朕还不如他们,朕辛苦打下的江山,厉兵秣马拼杀来的皇位,难道百年之后又要拱手让于他人后嗣?」 梁少监惶恐垂目:「流言不可信,皆是胡诌捏造,当年先帝暴毙,诸王大乱,那番情景,您不杀诸王,诸王也要杀您,他们对您可未曾留有半点兄弟情分啊,皇朝更替,本就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若非陛下力挽狂澜,焉知西胡的九王之乱不会重演在我们北周?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国朝覆灭,是陛下稳定大局,救万民于水火之中,陛下乃是天子,福沛盈泽,大抵是李娘娘不够那个福气诞下天子儿孙,陛下不必自责,将来自会有那有福之人,为陛下绵延后嗣。」 梁少监几乎绞尽脑汁抚慰圣心,只是说一千道一万,终究不能使皇帝展颜。 皇帝开年已过二十五岁,自十七岁熙妃为妾入潜邸,始幸嫔御,至今八年不得一子,心里如何能不在意。 他对着西窗吹风,似要让这冷风,吹静他的心,抚平他的躁。 做人难,做顶天立地的人更难,做一国之君,受万民俯拜的人是难上加难。 江山不能没有继位者,君王不能没有皇子,无子便是血脉不续,他虽疼爱公主,但再没有一个皇子,朝堂里的唏嘘议论都要遏制不住了。 良久后他轻轻嘆气,对梁远道:「传旨,李美人诞育皇嗣有功,晋为婕妤,重赏长恩殿。」 晋位的旨意一传到长恩殿,丁香喜极而泣,对李美人道:「娘娘,您看,陛下没有生您的气,陛下有情有义,看重娘娘,已经晋您为婕妤了。」 李美人挣扎着坐起来,垂泪道:「是我无能,我对不住陛下的恩情。」 星月跪在地上收拾着李美人刚才砸下的一大片碎瓷器,默默轻嘆。 为何女人一定要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一人无子,罪在无能,众人皆无子,罪在何人? 罢了,不说了,谨言慎行是修行。 不过说来奇怪,若皇帝无能,但后宫也生下了三个公主,从前嫔妃也曾有过孕,若这些孩子都能生下来,少说也有五六个。 也许各人有各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兴许老天爷要叫皇帝老来得子也未必? 若他命里该是三十岁有子,四十岁有子,那现在也是哭不来求不来的。 * 玉华殿,贤妃大半夜披着衣裳坐在榻上,眼巴巴等着消息。 派出去打听的宫女火急火燎跑回来,气儿都喘不匀:「娘娘,问着了,问着了,是个公主,陛下给面子,已晋了长恩殿那位为婕妤,眼下那边正闹腾呢,听说哭的厉害。」 贤妃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安了心,忍不住开怀笑道:「真是解气,让她往日那般张狂,处处蹬鼻子上脸,也不过就生了个公主,以后可没肚子能仗了!」 宫女在一旁附和:「可不是,终究没有那个福气,张狂也是没有用的,倒是娘娘您,后头该抓紧了,咱们大公主都会走路了,您再给她添个弟弟陪着玩儿多好。」 第40页 贤妃红了脸:「陛下来后宫的时候少,之前去长恩殿的日子还多些,眼下本宫怎么好意思催呢?」 宫女笑道:「宫里一贯承宠多的只有咱们玉华殿和长恩殿,现下那边才生了孩子,一时半会恢復不过来,也不方便侍寝,娘娘的机会要来了,可不能再让旁人抢了先。」 离玉华殿不远处,是熙妃住的太华殿,比起玉华殿的繁华喧嚣,太华殿就要寂静深沉多了。 李美人生了三公主,晋位婕妤的消息传遍后宫,太华殿的宫女不忿:「如此德不配位的人,怎堪婕妤之位?从前不过是个小小美人的时候,就敢仗着宠爱和身孕与娘娘争夺东西,往后更要不像话了。」 熙妃淡淡道:「她到底生育了两个公主,比我这个无儿无女的人强多了,这是该她的,陛下念旧又重情义,只要她不犯大错,凭着两个公主,熬上几年也就与我平起平坐了。」 宫女分辩道:「那怎么能比?您是头一个进潜邸的,您和陛下是多少年的情分,哪是李美人比得?娘娘好好调养身子,未必就不能生下皇嗣。」 熙妃道:「如今她不是美人了,要叫李婕妤。」 说着又轻轻嘆气:「我与陛下能有什么情分呢?李婕妤和他到底还有两个孩子,血脉相连,而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我深知先皇后当年赐我进王府,陛下根本就不乐意,那时他钟意的是都尉府的女儿,后来那女孩儿被赐给三王,三王残虐,没两年就听到她病逝在封地的消息,皇后将年长未嫁的我赐给陛下,陛下虽不情愿,却碍于情面孝道不得不遵从,我在王府时不过是个夫人,连侧妃都未曾封上,陛下一直待我礼遇有加,态度温和,后来登基,又念在潜邸多年的份上给我一个妃位,让我与有宠爱又有家世的贤妃平起平坐,这已是天大的恩赐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熙妃追忆往事:「陛下待我虽不情深,也算义重,闺阁时候我从未想过我能被赐婚给年轻英武,位高权重的亲王,更从未想过会有成为后妃的一天,陛下登基后也给我的哥哥封了官职,我已经万分感激了,有时候想想,命运当真离奇,当年若是那个姑娘入的潜邸,也许如今的后宫会大有不同。」 说着又摇摇头:「罢了,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 李婕妤月子里常哭,哭出了见风泪流的毛病,医正司的女医来请平安脉,对长恩殿伺候的医女叮嘱道:「娘娘神思哀愁,你们要多劝着些,月子最是要保养,这样哭下去,该留下病根儿了。」 医女们都应是,女医走后,大伙散了,有去偏殿熬药的,有去偷着小憩的,路上三三两两聚着说话。 有人就道:「婕妤成日里哭,哭的我头都要炸了,时时刻刻就跟点炮仗一样,一句话不对就要摔盘子砸碗,想不明白,真是想不明白,公主有什么不好的?不也是后半生的倚仗吗?」 另一人跟她悄悄说耳语:「她是把自己想疯魔了,怀着孩子时就成日惦记着生下皇长子该是多么大的恩宠尊荣,眼下镜花水月一场空,可不是要发疯吗?」 那人撇嘴:「疯的没根没据的,人家孩子流了的都没这么伤心,她这平平安安生下来的还不知足。」 说着哎呦一声:「我若不在这里服侍,她要上吊都与我无关,偏生我上辈子造孽要服侍她,眼下她发疯,连累咱们都要受累,整日提心弔胆,如履薄冰,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旁边人嘘了下:「小点声,给人家听见要死了。」 那医女无所顾忌:「听见了正好,把我轰走,发到浣衣局浆衣洗布去,或是到御花园拔草挖泥去,倒是解脱了。」 第二十章 月初,隆寿公主王氏进宫陪伴…… 月初,隆寿公主王氏进宫陪伴太后,公主是太后早年在宫外所生,太后的头任丈夫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在大旱闹饥荒那年活活饿死,守寡的太后背井离乡,带着襁褓中的女儿一路北上,从蓟州来到上京投奔姐姐。 未久后先皇后诞育四公主,太后经亲友托请,被选入宫中成为四公主的乳母,公主二岁即夭折,也是同年,太后被册封为先帝的御女,而后一路晋为妃位,皇帝登基后,又直至今时今日的尊荣地位。 在宫外生下的女儿王氏也女凭母贵,太后为妃时,先帝便爱屋及乌封了王氏为郡君,今上继位后,将胞姐尊为隆寿公主,礼遇有加,驸马都尉一家沾公主余光,也是鸡犬升天,得以入仕。 隆寿公主时常进宫陪伴太后,母女两个说些体己话,宫里李婕妤刚生完三公主是朝臣们都知晓的事,宫外的宗亲世家们也早都听说了。 隆寿公主想起皇帝愁眉不展的样子,于是向太后谏言:「这李婕妤才生了孩子,得有一段日子不能侍寝了,宫里人实在不多,要不然女儿从宫外挑几个人送进来吧?宫中嫔妃养尊处优,越是养的刁钻,身子越是羸弱,不比宫外那些身子健壮的好生养。」 太后摆摆手:「不必了,没得讨陛下嫌,他眼睛刁着呢,轻易看不上,送进来也是凭白耽误人家姑娘,何必呢?」 太后轻轻嘆口气:「宫里待久了,见得最多的就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在这宫闱红墙里空耗年华,后宫佳丽三千人,能熬出头的实在少啊,容颜会折损,岁月不復返,可帝王身边永远不缺年轻美丽的女子,百花齐放虽好,可若没有帝王恩宠滋养,大多都是零落成泥枯败成灰,宫里香消玉殒的魂魄太多了,不必再往里填了。」 第41页 隆寿公主劝道:「那也得为皇嗣考虑啊,一朝天子一朝气象,香魂玉殒是前朝的事,如今新朝后宫寡薄,可以伺机添添新人,若不然便将大选弄起来吧,也给陛下添个乐儿。」 太后说罢了:「先不急这些,皇帝最重名声,若要大选,怎么也得过了先帝孝期的头三年,有花就有果,有公主就能有皇子,且等等吧,陛下还年轻,不着急,朝野内外整日的念叨,反倒叫他心烦。」 * 长恩殿里,李婕妤听着小公主的哭声,烦躁的捂住耳朵大叫:「抱走,把她抱走,吵死我了!吵死了!!!」 丁香忙给乳母使眼色,一边轻拍着李婕妤的背抚慰:「好,抱走了,这就抱走了。」 李婕妤自生完孩子后情绪一直不稳,变得焦躁易怒,心火难消。 里间李婕妤还在闹,裹着被褥,双手把丝柔的绸缎揪扯的满是印子。 丁香劝她:「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都是您的依靠不是吗?眼下宫里除了您,谁还能有两个孩子?您可是给陛下连生了两个孩子的人,是独一份呢,您入宫又不久,以您的宠爱,不愁以后没有皇子。」 李婕妤揉着酸胀的眉头,仍旧恼怒:「可是她怎么那么吵,吵得我脑仁儿都疼,在肚子就不安生,生的时候险些要了我半条命,现在也不让我好过,白天也哭,夜里也哭,怎么不哭死她算了!」 丁香忙道:「婕妤慎言,可不能这么说,陛下知道会生气的。」 一提起陛下,李婕妤又哭了:「陛下都没怎么来看过我,他心里必定是厌弃我了,怪我没有给他生下皇子,没有帮他堵住悠悠之口。」 丁香说:「不能够的,陛下可是金口玉言,说您有功,还给您晋位份了,怎么会厌弃呢?」 * 医女们端着从太医署新取来的药材和补品,井然有序的走在幽长宫道间,星月和阿珠跟在最后,端着包好的山参和枸杞。 路上阿珠悄悄问:「李婕妤现今是不是很有体面?陛下给了她那么多赏赐,连太后都送了许多东西来。」 星月说:「可是她成天哭丧个脸,就差把不悦两个字篆在脸上了,三公主好歹是陛下的女儿,嫔妃怎能嫌弃?这得亏是没人针对她,真要有心人拿这个做文章,有她苦头吃的。」 星月轻轻嘆气:「我不想操心这些,管她风光还是落魄,主子们的事与咱们都无关,她再风光,医女一日的份例还是豆腐白菜,我只求李婕妤心情快些好转,她现在太难伺候了,再这样下去长恩殿的人都要熬疯了,我看丁香也快扛不住了。」 两人越走越慢,渐渐和队伍拉开老长一段距离。 星月偏头小声问:「阿珠,咱们俩原本是从太妃那里调过来的,现下太妃那里有了新人,咱们不一定能回的去了,李婕妤这里咱们又不受信任,不得重视,长恩殿的日子也磋磨得很,长久熬不下去,你想好以后要怎么办了吗?」 阿珠摇摇头:「我没想过这些,内廷府派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能跟姐姐在一个宫里当差我就心满意足了。」 星月说:「我大约是要另谋出路了,长恩殿熬不住的。」 阿珠问:「姐姐,你想好了吗?反正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星月问她:「你觉得现在宫里,跟哪个主子最好?最有前途?」 「嗯…」阿珠想了想,「贤妃?」 如今宫里地位最高的了,母家又是靖远将军府。 星月沉思:「贤妃…看着倒还算体面罢。」 说罢又嘆气:「这北周的后宫实在太冷清了,也没个宠冠六宫的,想见风使舵抱大腿都找不着人。」 阿珠认可:「说的也是,陛下对后宫都不怎么上心,想借妃主子的东风怕是借不起来,不过陛下挺孝顺的,要不然咱们投靠太后去吧?」 星月扭头,莞尔笑:「你这脑瓜子还挺灵光的,不过我们从哪跟寿极殿牵线呢?」 星月觉得无计可施,便开始想入非非胡说八道:「作为医女,若想要得到太后青眼,倒有几种契机,比方说,太后身患顽疾,而我们又恰好研制出能治好太后的药物,可是我们根本不会医术,太后现下也没病没灾,所以这个法子行不通。」 「又或者,有人给太后下毒,我们为太后尝药试毒,救驾有功,那若是这样的话,就先得有人胆大包天给太后下毒,我们还得有机会给太后试药,试了药以后还得毒不死,不然把命丢了就得不偿失了,倘若没人下毒的话,我们还得自己下,再贼喊捉贼,那毒药从何而来就又是个问题,怎么下毒也是个问题,说不准还没得手就被查出来,出师未捷身先死。」 星月感慨:「富贵险中求,难于上青天啊!」 阿珠泄气:「罢了,我还是老老实实挨李婕妤的骂吧。」 * 柳叶抽条,黄芽新启,又是一年春,昔日恩宠不断的长恩殿,在李婕妤日復一日的哭声中仿佛也渐渐萧条了。 公主满三月后,陛下赐名下来,参照前两位公主的宝砚,宝钿之名,三公主赐名为宝卷。 李婕妤在孕期要了许多医女来,现下这帮人没什么用处了,处境一落千丈,成日里被支使,像是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般。 桂子一贯就看她们这帮人不顺眼,如今都不许她们进内殿伺候了,严词令道:「医女原本就不配进内殿伺候,之前是婕妤有孕,身子多有不便,人手不够才叫你们凑上的,如今不必要了,你们老实在后配殿待着就成了,要用你们的时候自然会叫,至于那些上赶着的,心里藏着什么小九九我都门儿清,我也不拿出来明说,省的有些人觉着我故意打她脸,是谁弄丑谁心里清楚。」 第42页 说罢,又瞥了一众医女:「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一次,如今再跟你们说一次,医女,在这宫里是最下贱的人等,永远别想在主子跟前得脸,永远别想出人头地,这都不是你们该琢磨的事情,把那些不该生的心思都收一收,多少是个笑话。」 众人被她一阵刻薄,心里憋气,面上都不敢表露出来。 星月和阿珠被指派到偏殿做洒扫活计,说是指派,跟轰过去差不多,旁的医女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是做粗活,就是被遣回内廷府。 医女们回了内廷府,大多没什么好去处,她们都是经过医正司选入宫中的,医正司的女医官素擅妇幼,伺候嫔妃生产调理居多,太医署更为精通病理医术,地位卓然。 医女虽从医正司选入,可一旦进入内廷,便不再归于医正司管辖,一切统归内廷府安排,宫内大小事宜皆经内廷府之手,唯独犯了罪过的宫人内侍不由内廷府管辖,通通送进内监司调/教,那才是最骇人的地方,宫里一提到内监司都是浑身打冷颤。 如今星月和阿珠每日都在偏殿苦熬日子,桂子又时常来挑刺儿责骂,阿珠从来不敢回嘴,只能忍气吞声,也劝着星月忍。 跟桂子作对总是没有好下场的,她有的是法子给她们穿小鞋,人间有句悲凉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星月偶尔扫着院子时,环顾四周陡然徒生迷茫,她这辈子,大约是少年时候头抬的太高了,如今老天才要摁着她的脖子叫她一低再低,低到尘埃里,低到无处可低。 她虽不想惹事,但是桂子总有法子找麻烦,从内殿出来时,看见星月在扫前院,就把她叫停:「许星月,你做事带带脑子行不行?这里摆了这么多珍惜品种的花,你拿把扫帚来迴转,不知道仔细点吗?这盆粉昙是娘娘最喜欢的,是陛下亲赐,一年才开个两回,若是花苞被你打下来,惹了娘娘不高兴,谁都救不了你!」 星月杵着扫帚站停:「桂子姐姐,是你叫我来扫院子的,你叫我来的时候可没跟我说有花的地方不能碰,你说院子里要是能捡起来一粒石子儿就要我生吞下去,我敢不尽心尽力吗?之前扫了五六趟都嫌少,现下又怪我来回扫,扫多了,不应该了,那我到底要怎么做您才满意呢?」 桂子站在台阶上冷笑:「你把嘴闭上我就满意了!这么些人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天生反骨,不服管教,说你一句有十句来顶,谁给你胆子?谁给你的底气?许星月,我教训你,你受着就行,听着就行,少多嘴少废话就是你的福报!」 星月望着她:「桂子姐姐,来长恩殿原本就不是我所愿,可就算这样,来了以后,我也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可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一天不教训我几句你心里就不快活,你扪心自问真的是我做错了吗?还是你自己心存偏见,成心找我的岔儿?」 桂子从阶上走下来,对着星月噼头盖脸就是一个大巴掌:「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看不看得惯你是我的事,我今儿心情不好就为难你,心情好就不为难,你又能怎么样呢?宫里从来没有公平二字可言,你过得好不好,全在我一念之间,你在我手底下做事,就得听我的服我的,不然我就收拾你!」 星月捂着脸,偏过头去:「你这样谁能服你?宫里是有三六九等,我现下归你管我不如你,可也不是靠打骂能打服的,你打服的那些都是面上服心里不服的,背后不知道怎么咒你呢!」 桂子气的胸膛板直,兜头就要再抽几个嘴巴子下去,嘴里骂道:「我今儿就非得治治你这爱回嘴的毛病!咒我?我看就是你咒我最多!」 巴掌还没落下去,就让一双干干净净的手给捏住了,迎面对上一张温和面庞,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将桂子的手轻轻放下,而后道:「桂子姑娘,太后素以仁善治六宫,这暴虐的习性,是前朝恶习,咱们宫里可不兴这些。」 桂子将手背到身后,脸色讪讪:「梁少监怎么过来了?」 梁少监和缓一笑:「冀州进贡了今岁新出的金丝料,千金难得一匹,陛下惦记婕妤娘娘,特送来四匹给长恩殿。」 桂子这才展了笑脸:「劳烦梁少监了,娘娘定会很高兴的。」 第二十一章 深夜,长恩殿里燃着一盏昏…… 深夜,长恩殿里燃着一盏昏黄烛灯,有人窸窸窣窣的说话。 「姑姑,这真的管用吗?」李婕妤犹豫不决的问。 长恩殿的掌事刘姑姑忙道:「这是民间的法子,奴婢也是听人说的,据传很灵验的,有许多人用这法子生出了男胎。」 丁香也在一旁劝:「娘娘不妨一试,说不准就有用呢!」 李婕妤嘆了口气:「把公主抱来吧。」 刘姑姑进献的民间偏方,要以公主的血做药引子,炖上坐胎药,据说可以可以招来男胎,显灵的很。 刘姑姑说的神通广大,叫李婕妤有几分跃跃欲试,特别是听了谁家妇人吃了几副偏方后,就立竿见影的怀上了,后来生了一对龙凤胎,又听得有人生过双生子,几番琢磨就忍不住想尝试。 不过她到底还是怜惜公主的,自己拼了命生下来的怎么不心疼,吩咐了丁香她们只许用针刺取血,不得弄伤公主身体。 李婕妤用这偏方才有小半月,就不知是谁泄了消息给玉华殿,贤妃一状告到御前,惹得陛下震怒,责问李婕妤听信谗言,折损公主玉体,实在枉为人母。 第43页 两位公主被连夜抱去太后宫里,李婕妤被下旨禁足半年思过,在长恩殿里哭的昏天黑地,刘姑姑谄媚教唆嫔妃伤害公主,被打了个半死,拉到内监司去不知死活。 公主是天子之女,金枝玉叶,身体里流淌着皇室血脉,即便是生母损伤公主身体也是大罪,太后更是气的拍桌,怒骂李婕妤愚昧无知,不配侍奉君王。 李婕妤骤然失势,又记恨贤妃告状,在长恩殿里翻天覆地的查找内奸,众人实在苦不堪言,长恩殿水深火热日復一日,大伙儿都急着另寻出路,星月也忍不住要为将来做谋划。 恰逢戍边的六王爷要回京述职,宫中大摆筵席,星月动了心思,在这深宫中蹉跎岁月,一介微贱之身连自己的平安都保不住,何谈来日? 倘若能跟随六王,去往边境之地,在那广阔之州,自有洒脱风月。 昔年诸王夺位之争,皇族宗亲已所剩无几,皇帝唯二还算亲近的两个弟弟,便是六王和十三王。 皇帝登基后封了六王为阳城王,十三王为陵川王,六王长年戍边,十三王久在封地,宗亲兄弟也不常见面。 星月等不及想要脱离苦海,等她有机会离开后,一定要想办法把阿珠也带走。 于是她去找汪植,眼下能商量的人也只有他了,汪植对她一贯义气,在御膳房帮忙运作,让星月能够在宫宴上为六王斟酒传菜。 宫宴开席是在傍晚,天渐欲昏,夜色攀入枝梢,有隐隐欲出的月。 星月端着一碟梨花酥,跟在长龙一般的传菜宫女身后,忍不住心跳如雷。 汪植站在她身侧,缓缓开口:「成败在此一举,看你造化了。」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为星月理了理领口,含笑道:「如花似玉,哪个男人看了不心动,我信你必能马到成功。」 星月沉了口气,跟上走动的人群,丢下一句:「我若是被侍卫扔出来,你可千万不能笑话我。」 汪植道:「放心,届时我便说我不认得你。」 星月随着宫女行列缓缓步入华阳殿,大殿内灯火通明,辉煌繁丽,有管弦之乐,编钟之奏,亦有高山流水,曼妙舞姬。 宫女们缓步分为两列,入席传菜,六王坐在客席首位,着一席银黑蟒纹王袍,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赵氏皇族仿佛极少有丑人,都是个顶个的俊。 星月一鼓作气,低着头缓缓走至六王身边,在外侧放下梨花酥。 放碟子时刻意多伸了一截,露出雪白的腕子,以及手腕上画的一朵迷迭丹蕊,殷红婉曼,妖冶横生,在鼻尖处散开一点淡淡的香。 迷迭丹蕊是六王生母兰太妃生前最喜爱的花种,星月从前朝老宫女那里打听来的。 六王果然顿了顿,酒盏轻摇,微微侧目看了过来。 只略微瞥了一眼,瞧见半张低垂的脸,肤如凝玉,眼睫轻闪,有婉转轻上挑的眼梢,隐约媚态,虽只能瞧见些许侧颜,足见姿色不凡。 六王饮了口甜烈的酒,朝着星月的方向低声问了句:「手上怎么回事?」 星月乖顺低头:「奴婢手上受过伤,留了疤痕,不好看,所以就绘了这花样来遮丑,这是奴婢最喜欢的花。」 六王淡淡打量了她一眼,说了句:「花不如人,若无人相称,花也无滋味。」 復又饮了口酒,道:「下去吧。」 星月缓步退下,上首龙椅上的御极仿佛察觉到这边不对劲的意味,屡屡投望过来。 出了大殿,夜风凉凉,星月回到北巷入口,静静等待。 今夜席毕后,六王会经过北巷,去往寿极殿中拜见太后,只要在这里等着,定有再见的机会。 在北巷的风口处站了许久,夜里的风吹着总有些渗骨透肤的凉意,星月禁不住拢紧了衣裳,心里焦急起来。 难道汪植给她的消息不准吗,怎么六王还没有来。 正烦躁时,前门转过来一架辇,后天跟着乌泱泱一群随侍内监,远远的,星月就瞧见一身靛蓝白鹤袍子的梁远侍奉在侧。 心里立时咯噔一声,慌忙退避跪下,一声不吭的缩在墙角。 御辇行至她身侧停下,皇帝在上首冷冷出声问她,「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星月眼珠子直转,狡辩道:「奴婢有一交好的姐妹在前殿当差,奴婢在这里等她。」 皇帝问:「等她?她是谁,叫出来看看。」 星月额上冷汗直冒,还未来得及回答,又听见上头阴阳怪气说了句,「是等六王吧?」 皇帝凉凉撂下一句:「自作聪明,焉知不是自掘坟墓。」 说完便下令起驾,众人随侍君王离开,留下一头雾水,冷汗涔涔的星月。 倒是梁少监好心过来提醒了一句:「姑娘,左右今儿六王你是见不到了,快回去吧,别惹恼了陛下。」 星月跪在冷硬的地砖上,隐约觉得自己是要自掘坟墓了,皇帝仿佛察觉了她的意图,刻意要跟她做对,要坏她的好事。 以后他更会觉得她是个不老实的人了,说不准又要把她联想成细作。 御辇行至保定门,皇帝仿佛是越想越气,陡然大怒,勐拍椅扶,众人慌忙停下,两侧跪倒一片。 萧萧夜风迎面,皇帝在御辇上,沉了声音道:「把许星月给朕叫回来!」 梁少监又带着人匆匆回去,瞧见星月一人走在宫道上寂寥落寞的背影。 第44页 一条长长的北巷,这一头孤身一人,夜色沉默,那一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梁少监朝着越走越暗的地方喊:「星月姑娘,请留步。」 前头单薄的身影停住了,梁少监忙道:「陛下传召,劳烦姑娘走一趟。」 星月跟着梁少监到保定门的时候,皇帝已经下了辇,背着手站在那里等。 月光浅淡流华,映在宫门篆金的字迹上,投下一片微亮的影子,把人圈在里面。 星月福身行礼:「请陛下安。」 周围提了许多盏宫灯,辉华靡丽的光将她围绕起来,那双勾人的凤眸里倒映着跃跃灯火,乌髮挽起,戴着医女们千篇一律的髮饰。 皇帝不知怎么的,陡然开始胡思乱想,他觉得这样死气沉沉的髮髻一点也不适合她,在东魏时的妆扮才衬她。 他定了定心神,凝视星月道:「说你单纯,你一点也不单纯,说你心机,偏又蠢笨的很,许星月,你来北周,究竟有什么图谋?」 星月忙回:「绝无图谋,奴婢说过,家破人亡,无处容身,是无奈之举。」 皇帝冷嘲热讽:「勾引六王也是你的无奈之举吗?那你可当真是太无奈了!」 星月道:「您是九五至尊,自然不明白那种天大地大,却无容身之地的悲哀,于奴婢而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探一步行一步。」 皇帝冷声问:「所以你想出来的办法就是攀权附贵?既然要攀权附贵,为何不攀最尊贵之人?你本就身处宫闱,何必捨近求远。」 星月缓缓抬眸,诚恳道:「奴婢不敢肖想太多,从前想死的时候什么都不怕,如今不想死了,就什么都怕了,您是君王,一言可令生死,没把握的事我不干,触怒天颜赔上性命就不值当了,六王总归不会杀宫里的人。」 皇帝盯着她:「你还真是直言不讳,怎么,不攀附朕是怕朕杀了你吗?岂知这不是你另一个狐媚惑主的法子?」 星月道:「您若是存心这么想,那即便我三跪九叩您都会认为我是在蓄意勾引。」 她陡然抬起头,胆大包天的直面天颜:「迄今为止,我唯一动过的心思,已经被您给搅黄了,从前我确实没有想过这些,若我早些想开了去狐媚惑主,那我在东魏想必已经唿风唤雨了,又何必狼狈流落到北周来。」 皇帝背了手,闭了闭眼冷笑:「许星月,跟你说话真要气死人。」 星月乖觉认错:「奴婢罪该万死。」 皇帝沉声发话:「你就当真敢立誓,你从未想过攀附天颜?」 星月反驳:「那陛下敢立誓,您从未打过奴婢的主意?」 皇帝怒斥:「你放肆,恬不知耻。」 星月默默轻笑,谁恬不知耻谁心里清楚,谁一再纠缠谁心里更清楚。 随后她缓缓举起手,字字顿声:「我敢发誓,我从未想过攀附天颜。」 她当着皇帝的面口出狂言:「自然了,非是不能,只是不想,若我许星月要争宠,宫里谁人争的过我?」 皇帝怒极反笑:「大言不惭,你倒是自信的很!朕就等着看看你准备显什么神通!」 皇帝拂袖而去,星月矗在原地站了许久,到前方无半点灯火光亮时才转身朝北巷走去。 汪植从阴暗角落里转出来,不冷不热的说:「六王的事看来是要黄了呦!」 星月缓缓笑:「不要紧,有条大鱼要上钩了。」 汪植不怀好意的瞥她:「心机美人,便是英雄坟冢啊!」 星月用力擦去手腕上描绘的艷丽花蕊,径直朝前走:「谁叫他黄了我的事,那就让他自己填上吧。」 第二十二章 皇帝在奉勤殿里批奏摺,开…… 皇帝在奉勤殿里批奏摺,开了半扇窗透风,王慎和梁远侍奉在侧。 望着随风明灭的烛光,皇帝心里渐起烦躁,撂笔之际,大监极有眼见的上前添茶,皇帝揉着手腕,故作无意的问起来:「那个许星月,近来在长恩殿怎么样了?」 大监躬身回话:「长恩殿如今恩宠不比从前,婕妤娘娘心气儿不顺,大约底下人是要受些苦的。」 皇帝皱了眉头:「李婕妤还在闹吗?」 大监道:「也不是闹,只是脾性不大缓和。」 皇帝哼一声:「净说场面话。」 梁少监在一旁接话:「奴才倒是听说,许姑娘最近和太后宫里一个奉茶宫女走的近,两人要认干姐妹,除了这桩事,旁的倒也没了。」 大监在旁一笑,瞥了一眼,目光幽长:「少监耳目清明,消息如此灵通。」 梁少监略低头:「不敢当,做奴才的,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皇帝道:「她真是一天没个安生,又跑到太后那边牵线献殷勤了。」 大监不敢评价什么,只笑说:「许姑娘很上进。」 皇帝復又提笔蘸墨,不冷不热道:「嗯,是上进,一会六王一会太后的,没有比她更上进的了。」 批了会摺子,又抬头:「给太后宫里那些个人警醒一番,当差就好好当差,认一堆干哥哥干妹妹的,什么风气?宫里就叫这帮人给带坏了!」 「还有那个许星月,朕看她是闲的!」 大监和少监应声是,对瞥一眼,俱是低头装死。 * 长恩殿里,李婕妤跟丁香桂子二人说话,披头散髮,满面愁容。 第45页 两个公主都被抱走,活把她的心也挖走一块,如今宫里不知多少人看她笑话呢。 一众宫女内侍立在下首,李婕妤冷冷环顾一圈,自言自语的发怒:「都是不安分的东西,吃里扒外,陷害主子,给玉华殿传消息,不怕折寿吗?」 底下人哪有一个敢作声的,一个个缩的似鹌鹑。 李婕妤刻薄完了想喝口茶压压火,揭开茶盏,发觉一丝热气也无,于是又拍桌子:「人还未走,茶先凉了,你们真会当差,纯粹气我是吧?」 桂子使个眼色,吩咐立在帘下的星月过来添茶,星月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磨蹭着步子上来,桂子立在当口,趁她提壶时,偏巧就不凑身碰了她一下,不慎溅了些茶水落到李婕妤手上。 李婕妤正在气头上,一声叫出来,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抽过去,星月眼疾,不自禁往后避了下,这下子彻底惹恼了李婕妤。 她怒目圆睁瞪过来:「贱婢,连你也张狂了不成?我才刚失宠,你们一个个的都要作死了吗?」 星月一声不吭,李婕妤咬牙切齿:「不声不响的装什么样子,你还委屈了不成?」 又冷冷一哼:「难怪桂子一直说你不老实,阖该打一顿才知道轻重。」 桂子在一旁添油加醋:「这丫头素来不安分的很,奴婢支使她添茶,恐怕她心里不乐意,才故意弄这么一出,娘娘也不必为了这样的人动怒,她不老实,遣回内廷府就是了,何必杵在这里碍您的眼?」 李婕妤正愁没个人出气,亦想杀鸡儆猴一番,立刻吩咐左右:「冒犯了主子的都送回去,我还有没有一点威严了?甭管别的宫里怎么笑我传我,在长恩殿,我都是你们说一不二的主子,容不得下人作践,来人,把这贱婢带下去,鞭二十下,叫她长长记性。」 阿珠在下头听了要鞭二十下,急得火烧火燎,宫里的鞭子不留情,都是经年的牛皮鞭,淬过烈酒,也淬过人血,这二十鞭下去,还不得皮开肉绽啊。 疼是一面,毁了身子也是一面,女人家身上最不能留疤了,落下满身痕迹该哭多久。 阿珠急得上前求情:「婕妤娘娘,星月姐姐不是有心的,何至于鞭二十下这样严重?当初您有孕期间,星月姐姐为您试药无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您看在她尽心尽力的份上,就大人有大量饶她一回罢。」 李婕妤闻言更怒:「什么功劳?她一个奴婢,天生命贱,为主子试药是她该做的事,便是为主子送死也是应当的,还想胁恩以报不成?」 阿珠跪地,接连不断的磕头:「求娘娘开恩。」 李婕妤大怒:「吃里扒外的贱婢,本宫是公主生母,即便再不得势,也不容你们两个小小贱婢冒犯,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充好汉,来人,给我把她们两个拉到内监司去,好好教教规矩!」 星月立刻跪地磕头请罪:「婕妤娘娘,奴婢若有得罪您的地方,只管沖奴婢一人来,和阿珠无关,求您放了她,若是不解气,您把奴婢发到内监司去,奴婢绝无二话。」 李婕妤冷笑:「好一对情深姐妹,到我跟前唱戏来了?既然你们这么爱唱,那就让你们出风头出个够罢。」 她倚着下巴望了望窗外:「长恩殿门前有一块青砖台几,去那里跪着罢,让六宫众人,都瞧瞧你们这对有难同当的好姐妹。」 她转过身来,嘲讽的笑:「等谁先动手抽了对方一耳刮,就可以起来了,我便等着看看,你们的姐妹情深,能撑着跪到什么时候。」 * 长恩殿前有一架巍峨刻金的牌匾,门下有一块布满丝裂的青石长几,在这摇曳飘散的夕阳中,辉煌荣宠渐西沉。 星月和阿珠在殿前跪了一整晚,夜里开始下大雨,裹挟着刺骨的风,衣裳一寸一寸湿透,让人头痛欲裂,昏昏沉沉。 星月跪的失尽力气,撑在地上歪着身子,眼里尽是红血丝。 阿珠在雨里哭:「姐姐,你打我吧,我让你打,不要撑着了,让李婕妤出了气,你就可以起来了。」 星月倔强的摇头:「我就不,我就要跪着,我们凭什么要让她戏耍?今日这笔帐我记在心里,总有一日我会讨回来的。」 翌日天蒙蒙亮时,雨还未停。 星月额头滚烫,面色苍白,几乎瘫在雨里,阿珠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扶着她。 星月觉得自己所有的气息都快耗尽了,靠在阿珠的肩上,声音愈渐微弱。 「阿珠,对不住,是我连累你了。」 阿珠揉着泪眼道:「姐姐,你别这么说,我说过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她摸着星月的脸,心急如焚的喊:「姐姐,怎么办,你身上好烫。」 「谨小慎微不成事,终究是祸躲不过。」星月抹了一把脸,在大雨里,是水是泪也分不清,「老天爷不会放过我的,我的命里没有安稳两个字。」 她说:「阿珠,我跟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在这深宫中,若不想为人鱼肉,唯有……」 「做天子的女人。」 话音刚落,还未顾得上阿珠震惊的脸色,便眼前一黑,轰然晕在了阿珠面前。 第二十三章 星月醒时已身在北巷,阿珠…… 星月醒时已身在北巷,阿珠在一旁给她拧棉巾擦身,见她醒了,慌忙跑过来:「姐姐你醒了?你不知道你烧的好厉害,真的吓死我了。」 第46页 星月揉着痛胀的额头缓缓坐起来,问:「谁送我们回来的?」 阿珠说:「是贤妃娘娘,你晕在殿前泡在雨水里,玉华殿的宫女看见了,回禀了贤妃娘娘,贤妃说长恩殿不成体统,派人把我们送回来了。」 星月咬牙,无奈一笑:「造孽啊,看来李婕妤必定会认为我们俩就是和贤妃通风报信的人了。」 她抱着膝靠在床头,漫无目的的思索,而后道:「阿珠,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毫无还手之力,唯有孤注一掷,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她说:「如果李婕妤召我去,你就去找汪植,他有门道,能将长恩殿的消息传至御前。」 只要御前的内监知道了,梁远就会知道,梁远知道了,皇帝也会知道。 她要拼上命博弈一把,希望皇帝不要让她太失望。 星月的话偏就说准了,傍晚时分,长恩殿来人从北巷带走了她,有一个与她素日有交集的宫女告诉她,李婕妤震怒,认定她是贤妃安插在长恩殿的奸细,放言要将她挫骨扬灰,让她死无葬身之地,让长恩殿众人都瞧瞧背主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星月听完,说声知道了,不急不缓,还坐着喝了盏热茶,来的人倒也没催促,大抵是知道她这回过去没什么好下场,临死前要喝碗茶总不能不让吧。 一盏茶后,星月才拂衣起身:「走吧。」 这头才进长恩殿,左右两侧立刻就有内监上前押住星月责令她跪下,李婕妤坐在上首摔下一个茶盏子,落在星月眼前,碎的四分五裂。 李婕妤冷笑:「卖主求荣的贱人,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今儿不扒了你的皮,就算折了我长恩殿的威严。」 星月被押在地上,抬起眸子望向她,嘲讽一笑:「婕妤息怒啊,陛下才下令禁足,为的就是让您修身养性,转头您就如此暴躁,若是陛下知道了,只怕要再加几个月的禁足了。」 她笑:「不过也不打紧,有太后给您养着公主,您乐的清闲,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呢?」 李婕妤勐拍桌子,一下站起来:「贱婢,你还真是死到临头浑不怕了。」 她走上前,微微躬下身,捏着星月的下巴:「好一张漂亮的脸蛋儿,想来也是个心不浅的,可惜活不长了。」 星月低下头轻笑,在她耳边如幽魂般道:「婕妤娘娘,话不要说的太满了,您瞧这夕阳黄昏的天色,日薄西山,新月将出,您的戏已经唱到头了,往后,该是我登台的时候了。」 李婕妤一个巴掌噼下来:「口出狂言,我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 宫灯夜行,列位疾步,御驾匆匆赶至长恩殿时,星月正被人从门槛处拖出来,气息微弱,满身是血。 李婕妤站在门口,面目狰狞,气沖沖的喊:「拿盆凉水来,把她浇醒!」 皇帝大步进去,面色冰凉:「李氏,你真是让朕大开眼界,从前竟不曾发觉你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说罢又冷笑一声:「也是,连亲生女儿都能下手的人,还能指望你有什么仁慈之心吗?」 李婕妤被突然出现在此的皇帝吓的腿脚发软,急忙上前辩解:「陛下,是这贱婢先冒犯臣妾的,她以下犯上,对臣妾不敬,臣妾气不过才责罚她的。」 皇帝微微侧目,望了望浑身血淋淋已背过气去的星月,几乎不忍直视,闭了闭眼,沉声吩咐梁远:「把人带走。」 说罢便毫不留情的掉头就走,边出门边吩咐:「李婕妤伤公主玉体在前,苛责凌虐宫人在后,行止不驯,品行有亏,降为美人,禁足一年。」 李婕妤身子一软,被丁香眼疾手快的扶住,又扑到大门前紧紧抓住,在皇帝身后悽厉喊叫:「陛下,臣妾冤枉啊,是她先对臣妾不敬的,臣妾真的冤枉啊!」 * 太极殿,右偏殿。 医正司的女医官已为星月敷好膏药,星月醒后,便一直坐在床上查看身上参次不齐的伤痕,有鞭伤,有棍伤,有大片红肿瘀紫,亦有一道道渗血的擦伤口子,轻轻一碰便疼到骨肉里。 她呲牙咧嘴的往上捋衣服,心里怒骂李婕妤那个贱人下手是真够狠的。 恰逢梁少监推门进来,星月手忙脚乱理了理衣襟。 梁少监上前文雅行个礼,吩咐人呈上干净的衣物和膏药。 星月颔首致意:「多谢少监。」 梁少监一笑:「姑娘谢我可就谢错了,都是陛下的恩典。」 说着又笑笑,温言煦语道:「姑娘聪明睿智,不必奴才多说,也知道该怎么做,风水轮流转,兴许奴才往后还得仰仗您呢!」 星月微微笑,而后客气道:「少监折煞,我哪里配得上您谦称一句奴才呢!」 说罢又问:「长恩殿的医女善珠,您可知她现在何处?她与我亲如姐妹,李婕妤对我怀恨在心,恐怕不会放过她。」 梁少监笑言:「善珠姑娘已送至内廷府托人看顾,待您安排。」 星月道:「少监果然周到,实在多谢您。」 梁少监又提醒:「陛下已下旨,降李婕妤为美人,请姑娘记得,今后宫里只有李美人,没有李婕妤。」 星月顿了会,犹豫着开口:「陛下今日会来吗?」 梁少监彬彬有礼的推拒:「这奴才就不得知了,天子之意,岂敢妄加揣测?不过姑娘天姿国色,自有造化,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第47页 星月淡淡一笑,便不多问了。 天子之意,梁少监不清楚还有谁能清楚?无非是他现下还在观望,不愿与她透露罢了。 弯月高悬时,皇帝来了偏殿,入目是此间之景。 一挂绣金纱帘之后,身形单薄的女子坐在地上,散落及腰秀髮,身着单衣,随意披着一件鹅黄褂子,躲在帘后不声不响的抹眼泪,隐隐绰绰透出些窈窕身影,裊娜之间无不显露柔弱怜爱之态。 皇帝踱着步子走进去,在星月的头顶上凉凉开口:「你不是能耐得很吗?怎么又弄得这么狼狈,朕再晚些去,就要给你收尸了。」 星月听见话音一惊,恍然抬头,满脸惊慌无措,讷讷叫了声:「陛下。」 皇帝居高临下看着她:「别用这种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朕。」 星月就势调了下腿,由坐变为跪,小心翼翼的抬头问:「陛下是要轰我走吗?」 皇帝道:「怎么,想留下?」 星月不说话,咬着唇暗自思忖,默了会,开始低头垂泪,泪珠晶莹滴入衣衫,雨落般打湿几点痕迹。 皇帝蹙眉:「哭什么?朕又没说不让你留。」 星月带着哭腔小声道:「我想回庆应殿,去伺候太妃。」 皇帝半蹲下来,问她:「在太极殿,做御前的人,不比庆应殿好吗?」 星月抿了抿唇,试探着问:「留在太极殿,可以让我做宫女吗?我不想做医女了。」 皇帝哼一声:「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说罢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伤口,问:「疼吗?」 星月摇头:「不疼,因为知道以后不会再疼了,所以这点疼也不算什么了。」 她抬起眼,望向皇帝。 她有一双如雾如雨的眼,眸深如许,妩媚且风月,令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大抵美人皮囊都是如毒似蛊,能勾魂夺魄,亦能祸国殃民。 皇帝走后,星月在空旷大殿的地上独自坐了会,随后站起来理理衣裳,伸手抹去眼角余泪。 男人太好骗了,九五至尊也不过如此,几滴眼泪就会心软。 她就是有如此自信,只要她想,天子亦会在她股掌之间。 第二十四章 奉勤殿中,皇帝正批阅奏摺…… 奉勤殿中,皇帝正批阅奏摺,南边呈上来匪患的摺子,让他多注目了几分。 殿里进来人,在书案一侧添茶研墨,皇帝略抬抬眼,问:「谁叫你来的?」 星月低眉答:「梁少监吩咐奴婢伺候陛下笔墨。」 皇帝冷哼:「这会倒又称上奴婢了,你的规矩也是时有时无的。」 他搁下笔,侧目打量一眼,见她一身青绸软绣的褂衫,梳着圆髻,只戴了两根最素雅的珠钗,胸前系一条如意双鱼佩,垂在前襟,随着手腕动作婀娜摇晃,身旁红袖添香,倒是别有一番风月。 皇帝问:「这身衣裳也是梁远拿给你的?这可不是宫女的服饰。」 星月道:「这是陛下昨日赏赐下来给奴婢换洗的衣物。」 皇帝思忖:「是朕给的吗?」 又瞥了眼:「颜色倒是衬你。」 他復又低头继续批覆奏摺,星月在他身旁研墨,墨条在砚上打圈,有缓缓钻入耳廓的细微声响,袖口处浅淡的幽香一阵一阵刺激着皇帝的鼻尖,令他心神不定,落笔为难。 皇帝心烦意乱之间,啪一下将狼毫摔在书案上,星月忙退步垂手,不知何罪。 皇帝侧眸,用余光瞥她,星月隐隐觉得他的眼神中慾念往復。 下一刻,皇帝就一把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星月下意识用手臂挡住他的肩。 皇帝抱着她,声色清冷:「叫你御前伺候,不知道怎么伺候吗?」 星月立刻瞭然,心里暗骂了句什么玩意儿,这才哪到哪就想占便宜。 若他不是皇帝,真想给他两嘴巴子。 但眼下筹谋将成,不能毁于一时意气,于是她缓了缓,一抬头,便是一副惧怕无辜的表情来,咬着唇深深望:「梁少监说,奴婢只伺候陛下笔墨茶水。」 她生平最讨厌矫揉造作的人,眼下自己学了个十成十,不过既然要造作,就要把欲拒还迎,单纯无辜发挥到极致。 无名无份的就想吃干抹净,想得倒美,她许星月可不做亏本的买卖,东魏宫中那么多承宠后枯老宫廷的侍寝宫女,足以让她清醒。 在她未正名之前,想动她一根手指头都不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她坚决不干。 不过扫了皇帝的兴致也无妨,急功近利更掉价,不妨花花时间,陪他玩一场你追我夺的游戏。 那颗孤高的帝王心,总要有人吊一吊。 皇帝捏住她的手腕,静静望着她:「朕查了内廷府纪要,你是以寡妇身份进宫的,什么时候嫁的人?」 星月顿了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那时言昭刚刚过世,她愧疚不已,确实是以寡妇身份入宫的。 她原想解释,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但转念又立刻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和他说这些,反倒显得自己蓄意勾引,着急解释,不如吊足胃口,等他自己发觉时,才会更加心满意足。 如今她毫无本钱,以小博大,一丝一厘都要竭尽利用。 于是她老老实实回了皇帝的问话,道:「去年。」 皇帝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丈夫什么时候死的?」 第48页 「去年。」 皇帝冷笑:「许星月,你是太高估你自己,还是太瞧不起朕了,朕是乞丐吗?什么残花败柳都收入囊中。」 星月垂眸,默默道:「陛下重孝道,必不会看中这个。」 皇帝一梗,良久才反驳:「你也配跟太后比?」 他復又紧紧捏住她的腕,眸色幽深:「既然嫁过人,早该经过男女之事了,何必这么扭扭捏捏?」 皇帝刻薄道:「惺惺作态。」 星月气急,上嘴咬了他一口,从他臂膀的禁锢间挣脱开,一熘烟跑走。 一直跑出殿门外,才站定顺了顺弄乱的头髮,忍着脾气朝前走。 惺惺作态,哼,她就是要惺惺作态,皇帝自个不是上钩上的挺欢吗? 他才矫情,明明心思荡漾的很,却偏要作出一副不为美色所动的圣人模样。 反正他是皇帝,他举止不端,都可以推给旁人,不怪自己没有定力,怪人家勾引。 奉勤殿中,皇帝望着遥遥的殿门出神,梁少监从后殿进来,立于书案旁,挽起袖口添水研磨:「许姑娘走了,奴才来伺候陛下笔墨。」 皇帝问:「梁远,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梁少监道:「奴才不敢评价。」 皇帝又问:「那你说,后宫里,可以留她一席之地吗?」 梁少监道:「奴才惶恐,这就更不敢说了,不过陛下既然开口问了,想必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皇帝轻轻勾唇:「朕的后宫太冷清了,是该添个热闹。」 「你觉得,封她个什么好?」 * 未几日,寿极殿太后下口谕召见星月。 梁少监遣人送星月往寿极殿去,她虽不知太后召她何事,但总觉得不是好事,一路上心里没底。 女人一贯是难纠缠的,特别是这种在几十年宫廷岁月里熬过来,且熬出头的女人,恐怕都要修炼成精了。 寿极殿在后宫右偏角处,不算繁华,倒是有几分寂静偏远。 只是这里住着当朝太后,谁又敢轻看呢? 寿极殿宫女引着星月进内殿拜见,路上绕过一条曲折游廊并大片欲滴翠竹。 太后仿佛喜静,爱娴雅,希望不要难相处就是了。 不过进去以后,打眼第一回 瞧,太后与星月心中所想,还是大不一样。 她就如一个打扮素淡的寻常妇人,虽年长,但风华依旧,一席密合色竹纹宫装,绾着髻,插了一支圆润的玉钗,在窗前含笑逗鸟,富贵闲人一般的作态。 星月跪下行礼,太后见她来了,只温声道:「你来了,坐吧,不必多礼。」 星月大加惶恐,跪着不敢起身:「奴婢不敢造次。」 太后给鸟添了一把食,淡淡开口:「陛下看上你了,要封你,这事你知道吗?」 太后说的直白,连个话弯都不转,星月听了立刻叩头,「陛下不曾和奴婢说过。」 太后一笑:「你不必急着解释,哀家知道是陛下自个的意思,不是你撺掇他的,想来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转过身来,对星月道:「陛下喜欢你,哀家应该成全他,只是他太抬举你了,叫哀家不得不斟酌斟酌。」 太后是何许人也,再嫁之身进宫,早年宠冠六宫,后来更是生养出当今陛下,一步步坐到妃位,再到如今的六宫之主。 在太后面前,星月不敢卖弄小聪明,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实言。 太后问她:「你知道哀家在犹豫什么吗?」 星月揣度:「是因为奴婢身份低微?」 太后轻笑:「我北周宫廷,从来英雄不问出处。」 星月又道:「是因为,奴婢嫁过人?」 太后道:「若是这么说,哀家在进宫之前也曾嫁过人,还生下了隆寿公主呢。」 星月左思右想不得解,便回:「奴婢不知。」 太后由人扶着,在窗前的贵妃榻上坐下,缓缓开口:「哀家只问你一句,你真的愿意伺候皇帝吗?你真的是真心实意的吗?」 星月默言,半晌后才道:「奴婢未曾深想过这些。」 太后微微笑道:「不知也不怪你,你年轻,遇到大事总要寻思寻思的,你的路,哀家年轻时也走过,到今天,什么坎坷,什么荣华,都成了过眼云烟,不妨告诉你,当年初进宫时,哀家也有求富贵权势的念想,人活一世,谁不想当人上人?哀家出身低微,出嫁不到三年就丧夫,原以为就该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了,却不想能遇到先帝,若不是遇到先帝,又怎么会有哀家的今天?时也命也,机会在你眼前,错过了,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 星月沉默,太后又道:「于陛下而言,后宫众人皆是攀附,满朝文武皆是逢迎,你若是太过清高,不沾俗事,便失了人气儿,就不好,可要是万般讨好,却无真心,也是走不长远的,在宫里,前前后后多少人,将来又会有多少新人进来?要想把别人比下去,就要比别人更用心,陛下诚心待你,哀家也希望,你能回报他的诚意。」 星月垂目,缓缓道:「太后谆谆教导,奴婢实在不解。」 她一介小小医女,即便被皇帝看上,也不过一时之意,何至于让太后对她长篇大论。 太后笑了笑,告诉她:「陛下喜欢你,他很抬举你,哀家当年初进宫时,先帝封了哀家御女之位,御女位列八十一御妻,乃宫妃品级最末,可即便如此,哀家仍是欣喜不已,宫里多的是承宠后无名无份的宫人女官,有了位分,即便再低微也是嫔妃之列。 第49页 「如今到了陛下这一朝,宫中嫔妃甚少,能提上名字的没几个,陛下跟哀家提起,要封你做婕妤,这样的份量,这样的珍重,你自个掂量掂量。」 星月一下子愣了,婕妤,皇帝要封她做婕妤。 她先是觉得松了口气,至少没有白费力气,而后又稍有愧疚。 她待皇帝,远不如皇帝待她。 她以为至多封个御女,毕竟她是以医女身份入内廷的,不算体面出身。 皇帝要封她做婕妤,那不是一下越居李美人之上,仅位于二妃之下了? 这样,不怕被言官指摘吗? 但星月在太后面前仍谦卑姿态,叩头道:「陛下厚爱,奴婢怕是受不起。」 太后道:「北周最尊贵的人是谁?是陛下,他说你受的起,你就受的起,哀家看你,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许星月,还是那句话,时也命也,若你能抓住机会,前途无量。」 说罢,又意味深长的道了句:「他难得对一人动心,若你有能耐,婕妤又算的了什么。」 从寿极殿出来后,星月有些茫然,魂飞远去,毫无头绪。 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了,从她踏进宫门的那一刻,便该明白,从今往后的的许星月再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座巍峨森严的宫廷,属于北周的帝王。 这座宫廷里每一个人,都属于龙椅上的那个男人,而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如何用自己最后一点筹码,来获得最大的利益。 星月越走越苦涩,她虽不是纯善之人,但也自幼教养于名门,倘若爹娘在世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勾心斗角,曲意媚上,不知会不会对她失望。 从前父亲是她的靠山,从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 可如今她还能靠着谁? 祖母对她说过,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唯有靠自己,才是最踏实的。 星月有时恨自己为什么生做一个女子,只能在成群的女人堆里倾轧,想要出头,永远得倚仗旁人。 倘若她能做个男人,做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做权倾朝野的太师大人,那该多好。 她一味胡思乱想,饶是如此,也宽慰不了自己,人生没有回头路,既已选了这条路,就要一条道走到黑,容不得反反覆覆。 殿前不远处,梁少监在等她,朝她躬身致意:「姑娘若有空闲,还请移步,陛下召见。」 星月于是又跟随梁少监前往太极殿,皇帝在案几前,仿佛已等候良久。 星月跪下行礼,皇帝却不叫她起身,只是将一封诏书远远扔了过来。 星月打开那诏书去看,是封她为婕妤的旨意。 皇帝起身,缓缓走至她跟前,将一枚白玉印玺递给她,握住她的手,「这是朕给你的选择,若你愿意留在朕的身边,成为朕的婕妤,就自己盖上这枚印玺,若是不愿意,朕也不会留你,朕会送你去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 「朕让你自己做选择,别说是朕逼你的。」 他云淡风轻的说着这些话,星月握着印玺的手微微颤抖,她抬头去看那个男人,他的眼睛幽深莫测,静静看着她,等待她的抉择。 她眨了眨眼,睫羽轻颤,心绪微微浮动。 一时间,她的脑海里涌出千千万万的思绪。 她想起东魏宫中伶仃孤苦的前朝嫔妃,夜夜孤窗只影,空坐到天明。 她想起刚来北周的那半年,每日朝升暮落,安然度日,开一家小店,算算帐,过着清闲日子。 突然间,天地一片漆黑,午夜梦回时,又是阴郁缠身。 父母,亲人,族人,言昭,还有大火焚天的那个夜晚。 东魏死士还在追杀她。 还有阿珠,她惦记阿珠。 她不断的去回想,不断的回想。 她知道这一次的选择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 从太极殿出来时,星月伸出手,为自己遮挡那耀眼的日光。 大监王慎迎上来,对她含笑:「婕妤娘娘,快回去收拾收拾吧,明个陛下给您迁宫,在长信殿。」 说着又行了大礼道:「娘娘大喜,奴才早知娘娘会有出人头地这么一天。」 星月道:「多谢大监。」 大监忙曲手:「奴才日后还要仰仗娘娘。」 星月道:「不敢当。」 梁少监就立在不远处,背着日头,静静站着,似一樽浴在光影里的佛像。 星月唤他:「少监,我迁至长信殿后,按例有宫女八名,内监四名,旁人可由内廷府自行安排,我单独想要两个人来,一个是北巷医女善珠,一个是御膳房太监汪植,烦请少监为我安排。」 梁少监温和一笑:「娘娘吩咐,奴才自然办好。」 第二十五章 长信殿位处后宫东南角,地…… 长信殿位处后宫东南角,地势颇高,临近秋园,曾住过几朝宠妃,算是一处风水不错的宝殿,也没荒废太久,略加修缮后便可入住。 迁宫后,星月头一桩事便是先把阿珠接了过来,那丫头心思单纯,离了她,长久留在北巷不是正经事,虽然眼下她自己尚还前途渺茫,但好歹手上有了点权利,能把阿珠从那个吃人的地方拉出来,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阿珠在寝殿里四处张望,久久不可置信:「姐姐,你真的成娘娘了吗?和做梦一样,我想都不敢想。」 第50页 她禁不住喜极而泣:「姐姐,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一路的艰难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星月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眼下才是刚开始呢。」 晌午梁少监来传旨,今夜皇帝会驾临长信殿,可早作准备。 于是午后时分,星月便开始沐浴薰香,梳妆打扮,披着素袍坐在妆檯前,望着镜中花颜,为自己缓缓描上额钿。 汪植从后殿走出,步至妆檯前,立于星月身侧,微微笑道:「娘娘国色天香,珠翠比之亦是逊色。」 他已换上一席石青仙鹤纹的中殿侍监袍服,显得挺拔俊逸,星月透过铜镜看着他,淡淡笑:「中殿侍监的衣裳果然衬你,如你这般通透伶俐的妙人,在御膳房可是明珠暗投了。」 汪植轻笑:「承蒙娘娘信任,奴才定效犬马之劳。」 妆檯上搁了几只钗,有绞金攒珠的,有和田玉制的,有点翠璎珞的,五花八门,样式繁多,让人挑花了眼。 汪植伸出手,为星月挑出一支钗头凤,缓缓簪入髮髻,有细金的流苏垂下,与青丝相称。 汪植道:「娘娘果然绝色,奴才的出头之日要来了。」 他笑:「自陛下登基以后,长信殿一直落锁闭殿,如今迎来新主,昔日长信殿的辉煌荣宠,亦要卷土復归了。」 * 东魏,青州别宫。 夙夜歌舞荒唐后,烈酒入喉竟有些许血腥气息,天色沉的如一块黑曜石,缓缓压在庐顶。 喧嚣过后,徒留遍地寂静,李昀在帐纱和舞姬的香衣间爬起来,将酒杯扔在地上。 望着满目狼藉,眼色发红,微微怔愣,也不知这副纨绔颓废的样子,能不能让父皇满意。 他一时心烦,将身边的酒盏杯盘一把全推到地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醒了身旁绒毯上熟睡的舞姬。 李昀望了她一眼,冷冷吐出几个字:「滚出去。」 舞姬慌忙收拾衣裳退下去,李昀揉着僵硬的脖颈,这夜夜笙歌的样子也不是好做的。 他心里陡然暗恨,老不死的,在皇帝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也该让贤了。 自己埋了半截黄土还没死,倒想先逼死儿子。 为了让朝廷里那帮豺狼虎豹放下心来,他不得已要先做一个废人。 八王请旨要废他,也无妨,他原就准备自己上折请旨,去储君位,復亲王封号。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八还未意识到这一点,等他倒台了,下一个就是老八他自己了。 李昀嘲讽似的笑了笑,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养精蓄锐,先让老八蹦哒些时日吧。 看他自作孽,比自己动手更痛快。 恍然间,他额头眼眉不大舒服,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饮酒过多的缘故。 他又想起那个人来,常常在深夜或是醉酒时情不自禁的想起。 那个人的身影,总会在他梦里来回往復,穿梭不停。 他的别宫里,储了许多曼妙的歌舞姬妾,不知从何时起,他看着这些排练精妙的舞曲时,再也难以欣赏。 他总是端着酒杯,默默出神,看着领舞的女子,看着唱曲儿的女子,看着击奏的女子。 看她们的五官,眉眼,形态,慢慢推敲品味,比照她们身上的某些地方,能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李昀独自空坐许久后,召来近侍,缓缓开口问:「许星月现在何处?」 近侍听后微愣,仿佛时隔数久未曾听到这个名字,他以为殿下早就忘了,怎么忽然又提起。 于是如实回禀:「自一年余前许氏消失在业城后,再也没有得到过消息。」 李昀说:「孤要找到她,不惜一切代价,孤要让她回来。」 近侍不解:「殿下怎么忽然兴起?不是说要让她……」 自生自灭的吗? 近侍硬生生吞回去半句话,到底不敢多嘴。 李昀用手撑地,静静望着壁顶的盘花,轻声道:「孤,后悔了。」 「去找她,天涯海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孤要把她带回来,一定要。」 * 北周,长信殿。 御前仪仗行至殿前,满殿宫人跪迎,星月站在最前列福身等候。 皇帝进门来,稍打量一眼,拉起她的手腕一同进殿。依誮 内殿里燃了几十支烛灯,烛火摇曳,光影明灭,徒添几分暧昧昏沉。 星月落坐床边,低着眉眼,散落青丝长发,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从前东魏宫中得宠的娘娘们,都是各有特色,或贤淑,或张扬,或妩媚,或柔弱,百花争艷,群芳相斗。 她太明白若想要在帝王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她必须要有独属于自己的特别之处。 不知道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她正思忖间,陡然听见皇帝的声音:「许星月,今夜你第一次侍寝,就如此心不在焉吗?不想侍寝就滚回去。」 星月默默抬起头,和他说明:「这里是臣妾寝殿。」 要滚也是您滚。 皇帝在她身旁坐下,望着她道:「你的意思,是让朕走?」 星月道:「承蒙皇恩,喜不自禁,臣妾岂敢?」 皇帝道:「你一副寡妇上坟的表情,哪里喜不自禁了?」 第51页 「臣妾喜在心里。」 「行了,」皇帝摆摆手:「朕没空跟你说贯口。」 他又道:「坐那么远干什么,躲着朕吗?」 星月沉吸一口气,下尽大义赴死的决心,慢吞吞靠近过去,轻轻攀上他的手臂,一双翦水瞳雾霭霭的看过去,出声问:「陛下有何吩咐?」 肌肤如缎,柔香幽测,美人逢迎,任是哪个男人看了都要身心荡漾。 皇帝坐在床沿,轻轻捏住她的脸:「许星月,你不是真心的。」 他毫不留情的拆穿:「你做起戏来真的太假。」 星月心里暗骂,可恶,可恶的很! 她都这么做小伏低,曲意逢迎了,他还不满意,挑三拣四的烦死个人! 星月把手收回来,搁在自己腿上,抿着唇,又在打别的主意,还没等她想出别的招来,皇帝已经起身了:「许星月,今夜你让朕很没有兴致。」 「妄图揣测朕的心意与爱好,你的道行还浅了点。」 说罢他就起身要走,星月心急的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陛下,是您要封我,又不是我要封您,我怎么知道您喜欢什么样呢?」 她语气怪委屈的:「如今我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思虑再三,唯恐君威难测,触怒天颜,今夜满宫都知道长信殿许婕妤侍寝,您现在走,成心让我没法做人是吧,明日不知又有多少张嘴要笑话我了!」 星月忿忿道:「气死人了!」 给脸不要脸。 自然这后半句话是硬生生忍下去了。 皇帝回过头来,玩味的看着她:「怎么,终于装不下去了?露出你跋扈的本性来了?」 星月冷笑:「陛下面前,臣妾岂敢造次?」 皇帝弯唇:「朕看你十分造次。」 「过来。」他勾勾手。 星月就不动,就那么板板的看着他:「叫狗呢您?这是叫人的样子吗,不会好好说话吗?」 皇帝突然一把将她按倒在床沿边,紧紧压住她的肩:「朕倒是从来没试过寡妇的滋味,你既然嫁过人,想必身经百战,很会伺候吧,宫妃严谨,朕有许多不便与她们玩的把戏,倒是很想在你身上试一试。」 星月气急败坏,使力想要坐起来,奈何抵不过男人劲大,只能被他死死按在床上。 她咬牙,成心气死他:「是啊,臣妾身经百战,对于床第之事十分娴熟,只不过臣妾那死了的丈夫勇勐得很,自从嫁给他……」 随即目光在皇帝身上扫视一通:「一般男人,臣妾可瞧不上!」 皇帝眸色带了几分狠劲,攥的她生疼,靠在她耳边轻声道:「是吗?那今夜,让你来评判评判,朕是否一般?」 * 晨起,星月还在熟睡,一头青丝散落玉润肩头。 日头尚早,皇帝已穿衣起身,走出内殿,吩咐梁远道:「摆膳吧,用完了上朝,让许婕妤多睡会。」 他回头望了眼,缓缓弯唇,心觉好笑,明明不通人事,青涩的很,装什么经验老道。 嫔御侍寝,大多谨小慎微,柔弱服帖,那帮娇滴滴的女人连跪个安都要歪一歪。 而许星月,他不自禁的回味了些缓。 宫里没有这么野的女人,吃痛时竟敢狠狠咬了他一口。 见多了乖顺的兔子,偶尔驯一匹胭脂烈马,倒是别样风情,回味无穷。 星月醒时皇帝已走,她问阿珠:「什么时候走的?」 阿珠撩起帘子道:「卯时就走了,陛下特意吩咐我们不要叫醒娘娘,让您多睡会。」 星月哼了一声:「还算他像个人样!」 阿珠抿嘴笑:「您也太……这话可不能在人前说。」 「放心,」星月披衣起身:「我会装的很懂事的。」 她缓步走下台阶,在妆檯铜镜前驻足,伸出手,轻轻抚摸镜子里花容月貌的脸蛋。 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除了真心,旁的都是身外之物,不要在乎这些无谓的事情,伤怀痛苦只会拖累自己的脚步。 美貌,躯壳,皆可成为筹码,助她青云直上,一步登天。 而她的真心,要永远留给自己,唯有如此,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从今日起,她要走她崭新的路,谁敢挡她的道,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第二十六章 天渐入炎,春华夏至,宫里…… 天渐入炎,春华夏至,宫里的草木愈渐繁茂葳蕤,御花园新移了几十棵柳树,栽在太液池边,只等垂柳映湖如镜时。 寿极殿中,贤妃陪着太后说话,手里剥着新贡的玉都蜜橘,絮絮说起长信殿近来的恩宠盛况,言语间颇有些吃味:「您可不知道,长信殿如今风头盛极,数月侍寝不断,无数的奇珍异宝流水般送过去,什么东海的珍珠,西胡的红玉,寻常哪里能见到呢,臣妾说句打趣儿的话,我们可只有眼红的份了。」 「陛下还在长信殿为许婕妤栽种了一片秋水牡丹,牡丹是国花,亦是前朝皇后心头最爱,陛下如此不畏人言,真是彰显许婕妤宠冠六宫呢!」 贤妃笑了笑,将去了皮和丝的橘子递与太后,太后接了过来,搁在案几上,未吃一口,倒让贤妃面色讪讪的。 太后淡淡笑:「你生大公主那一年,不也是风头盛极,宠贯六宫?宫里一向是风水轮流转,转到你这里就成,转到旁人那里,就是不成了?若有本事,便把皇帝笼络来吧,哀家可没不许你们争宠。」 第52页 贤妃脸色一尬,忙把李美人推出来顶锅:「臣妾倒没什么,只是李美人心情有些不愉,许婕妤从前毕竟是长恩殿的奴婢,李美人是她旧主,如今屈居人下,面上难堪,心里不大快活,与臣妾说话时也多有顶撞。」 太后脸色有些冷下来:「贤妃,有些话需得慎言,什么奴婢?许氏是陛下亲旨册封的婕妤,与你们同为嫔妃,你还称她做奴婢,是驳陛下的面子吗?」 贤妃忙起身下跪:「臣妾不敢。」 太后叫她起来:「好了,哀家没有责怪之意,是要提点你注意言行,许婕妤如今早已不是奴婢了,她是陛下的嫔妃,你贬低她,若被陛下听见,岂不是徒惹陛下不快,更折损了陛下对你的情谊,你也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自潜邸时便侍奉在侧,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太后吩咐道:「从今以后,宫里只有婕妤许氏,没有什么奴婢旧主,谁也不许在哀家和陛下跟前提奴婢两个字,至于李美人,她毕竟是两位公主的生母,只要她今后本本分分,陛下不会亏待她的。」 「你呀,」太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贤妃:「你少操些旁人的心吧,哪里都有你,有那些功夫,把大公主教养好才是正理。」 「靖远将军府是朝堂股肱,你又是皇长女生母,既有荣宠,又有地位,何必争那些一时意气,毫釐威风?眼光要放长远些,再改不了这颠三倒四,来回传话的毛病,早晚失了圣心。」 贤妃挨了太后的训,面色尴尬,只低声应道:「臣妾明白。」 * 今日皇帝来长信殿用晚膳,星月早早便做上准备,荤素汤点备了二十多道,架了三张桌子才放下。 如今她虽处婕妤位份,可是份例却远超于此,长信殿盛宠阖宫皆知,内廷府那帮人精岂敢不上心,便是妃位,贵妃位的珍惜贡品也是毫不吝啬的殷勤奉上。 皇帝写得一手好字,寝殿里新挂上的一副字便是皇帝亲笔:思量古今天道义,俯瞰人间万千事。 从前挂的是淡云来往月疏疏,后来皇帝说不好,便给换了下来。 里间摆了星月的琴,她素擅古琴,师从东魏名家尚南姬,从前在东都时便名满皇城,堪称一绝,她幼年在宫廷里跟随女师傅学习,琴棋书画,点茶焚香俱是不在话下,只是如今到了北周,才发觉这些东西都没了什么用处。 北周嫔妃大多庸碌,不曾精细教养,两地民风不同,想来北周的官宦之家也不在乎这些,在她们之间,不必使什么奇能技巧,哪比得从前东魏宫中那般争奇斗艳,今儿这个献舞,明儿那个抚琴,又是御园唱曲儿,又是贤淑侍疾,你争我比的例子可多了去了。 或许北周宫里人少,眼下是要清净些,如今除了皇帝还乐意听她弹几曲外,旁的倒是都搁置下来了。 用膳时,星月一直给皇帝布菜,夹了百合鸡丝,又夹了蟹粉狮子头,指着面前一道樱桃酱煎鱼,笑言:「这是臣妾亲手做的,陛下尝尝。」 她这般殷勤着实令皇帝不习惯,没忍住道:「你就吃你的,往常何曾管过朕,今天又来做样子,成心让朕不自在。」 星月扁着嘴:「还不许臣妾献献殷勤了?不做说臣妾不懂事,做了又说是装样子,好话歹话都让你说完了。」 她一把拍下筷子,大有不悦的意思,皇帝手里的筷子顿了顿,而后问:「哪道是你做的,朕尝尝。」 说着就要去夹胭脂菜心,星月拍桌子道:「鱼!是鱼!」 皇帝赶紧去夹煎鱼,囫囵吃了口便道:「色香味美,确实不错。」 见她脸色阴转晴,勾着抹了胭脂的唇给面子的一笑,这才放下心来,边吃边道:「朕哪里是纳了个妃子,朕是供了祖宗回来。」 星月起身,坐到他身边,故意往怀里凑:「陛下后悔了?」 皇帝弯弯唇,又復一派正经脸色:「悔也来不及了。」 星月又贴手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臣妾新做了几件好看的寝衣,陛下给臣妾挑一挑,今夜穿哪件合适。」 皇帝斜着眉梢:「你成何体统?越发大胆了!」 他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幽声道:「千年的狐狸精在你跟前都要甘拜下风。」 她笑的勾魂夺魄:「那陛下是书生吗?可愿救奴家与水火之中?」 皇帝深望她:「朕看你是欲/火焚身。」 梁远和汪植候在外殿雕花八宝柜前,听见里间声响,不动声色的对视一言,极有默契的一同阖门退出。 出了门,在一条廊檐下,有微微的风吹过来,汪植道:「偏殿备了褥子,少监累了可去躺一会,今夜不一定走得了呢。」 梁远秉着手道:「汪侍监体贴,年少有为,眼瞧着将来要成大器啊。」 汪植垂目微笑:「少监面前,岂敢自大,奴才只是略尽孝心罢了。」 梁远笑的有深意:「一年前你还是个御膳房的下等内监,如今却是扶摇直上成了一殿掌侍,让人刮目相看啊。」 汪植忙作自谦之态:「盖因奴才跟对了主子。」 梁远轻声道:「汪侍监,当年你初入宫时,做了我六个月的徒弟,后来得罪了王慎的干儿子,他诬陷你净身不全,让你受了二茬罪,我没保你,又将你轰去御膳房,你心里是恨我的吧。」 他文雅的笑:「若是恨,只管说,我都听着,一别数年,再见时,我昔日的徒弟已经站在了我身边,长信殿恩宠不断,看来今后咱们见面的日子还多着。」 第53页 汪植面色平静不见波动:「奴才不敢,少监也是审时度势,宫里何人不如此,人之常情,岂敢言恨之一字。」 二人復又站定,各自望着前方,不再言语。 夜色暗沉,殿宇之间接连挂上宫灯,在墙上晃着人影,如唱戏般。 汪植想起自己十六岁初入宫那年,还是个愣头直撞的半大小子,这些年走马观花般,也似一场孤凉的戏,只留他一人独唱。 那年雪夜,他被净身房的人拉走,梁远站在台阶上远远看着他,对他说:「宫里留不下蠢人,这都是你自己造下的因果,你就受着吧。」 他在雪地里不服的喊:「我何错之有,何错之有?何忠他身为内监,亵玩宫女,他才其罪当诛,玉兰已经不堪受辱投水自尽了,只因他何忠是王慎的干儿子,便可以无法无天吗?」 他大叫:「可你是我的师傅,王慎护着何忠,你什么不护我?为什么?」 梁远走下来,用手中的拂尘狠狠打了他的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是你的闲事不要管,口不择言,终成大祸,你走吧,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徒弟,你也当没有我这个师傅。」 他仰天一望,放声而笑,满是悲凉绝望,就此立下誓言:「好,从今往后,我若再叫你一声师傅,就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第二十七章 秋园的花开了新的一茬,有…… 秋园的花开了一茬新,有絮絮的细白蕊叶随风拂地,飘在过往人群的肩头上,髮丝间,留浅浅暗香。 路过的小宫女们拍着衣裳上的落花,叽叽喳喳说着话穿过园子,路过见心亭时,瞧见一个穿着玫瑰红织绣宫装的贵主坐在亭前抛鱼食,于是互相对个眼色,纷纷噤声驻足,给亭中娘娘请过安后,才低头垂目小步离去。 星月百无聊赖的靠在栏杆上,望着湖底摆动尾巴的五色锦鲤,一把一把的抛鱼食,看见那帮小姑娘说的正起兴,到她跟前就不敢出声了,于是叫住她们:「回来,回来,到我这来。」 宫女们停下脚步,有些惊慌,不知道是否犯了什么忌讳,宫里娘娘们规矩多,脾气大,一贯不好伺候,这位又是新主,正是盛宠的时候,得罪她可是要倒霉。 领头的大宫女叫桃叶,在宫里当了几年差,比起那些小的还算有几分胆识,于是上前行礼回话:「娘娘有何吩咐?」 桃叶没敢抬头,这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位风头正盛的新主,从前都是听着旁人的谈论,说许娘娘如何美艷绝伦,说长信殿如何恩宠不断。 能从一介微贱医女,一步登天成为天子的婕妤,更将前朝贵妃所住的长信殿赐予了她,足见这位娘娘不是一般人。 面前坐着的便是那位传言中的婕妤娘娘,桃叶心里惴惴的,还没等她想明白,那位娘娘先剥起了花生问她:「你们刚刚说的什么那么热闹,也说给我听听,我也想听。」 桃叶一愣,转而犹豫:「娘娘,这……」 星月道:「你说就是了,不管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恕你无罪。」 桃叶低了头,有些尴尬,小声开口:「奴婢们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起南苑织造司的一个姐姐,被太嫔娘娘赏给了身边的老太监做对食,那姐姐生的貌美,死活不干,竟敢抗旨不遵,在太嫔殿前寻死觅活,故意给主子难堪,此事闹得颇大,太嫔娘娘嫌难看,叫人把她救下来了,如今这桩婚事虽是免了,可是那位姐姐织造司掌事的位置也没了,得罪了太嫔被轰到北巷,从此再无出头之日了,我们可怜她呢。」 桃叶说完又忙道:「此事不大体面,恐怕玷污娘娘尊听,太嫔不让我们传言的,还望娘娘不要说给旁人听,若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太嫔必定要重重责罚我们的。」 星月剥着花生笑:「宫里还有这么能耐的宫女呢,真是卧虎藏龙啊,北巷怎么了,我也是北巷出来的,只要她有真才实学,即便穷途末路也能柳暗花明。」 桃叶咂舌,宫里讲究无规矩不成方圆,宫女违逆主子是大罪,这位长信殿娘娘真是语出惊人,不过她自己便是出自北巷,想来也能多体谅她们一番。 正说着话,亭外转过来一个人,一身湖色素净衣裙,未着珠翠,只戴了一支钗,站在风口处望着星月轻笑:「许婕妤自己就是北巷贱女,使尽了法子勾引君王,不惜背叛主子,才从北巷那个腌臜地方爬了出来,如今说起经验来自然头头是道了,怎么,还要教教旁人怎么学你吗?」 见心亭前植了一片水灵的木芙蓉,乃是皇帝亲赐给长信殿,因秋园离的近又靠水,花株栽在这里好养活,星月便吩咐移栽至此,眼下经了几场绵密细雨,花苞初启,开的白粉正好,清香四溢。 李美人明眼瞧着,却刻意不走台阶,自那茂密花叶中一脚一脚踏过来,仿佛要藉此,踏一踏这片繁花之主的锐气。 星月全看在眼里,冷冷斜了一眼,往栏杆上又靠了靠,弯唇轻笑,阴阳怪气的回:「呦,我当是谁呢,原是李美人,小嘴真会说呀,怎么,才解了禁足就出来满宫转悠了?怎么就不知道收敛收敛呢?若不是因为三公主风寒高热,陛下看在公主的面上赦你出来,允你前去照顾,恐怕你现在还在关着吧?有了前头的教训,怎么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呢,刚放出来就招摇惹事,看来陛下要对你失望了李美人。」 李美人气的咬牙冷笑:「我再会说,哪有许婕妤你舌灿莲花呢?怪我当初瞎了眼,把你这个祸害招来,是我自作自受。」 第54页 星月笑出声来:「如此说来,你还是我的贵人了?也是,若没有你把我调去长恩殿,兴许我还没有今日的福分。」 她从石桌上拿来温热的茶盏捧在手心里,故作嘆气:「自我册封后,你一直在禁足,这还是咱们头回碰面呢,好歹是旧相识,怎么如今再见闹得如此不愉快呢?」 李美人被她阴阳怪气的一肚子噁心,冷笑道:「今时可不同往日了,您如今在我之上了,我这个昔日的旧主,只怕你现在也不放在眼前了。」 话音刚落,星月手里的茶杯子勐然砸落在她眼前,碎的四分五裂,吓得李美人往后一退,直叫道:「许星月,你疯了吧?」 星月坐着看她,声音勃然在侧:「既然知道我如今在你之上,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见到高位嫔妃也不行礼请安,你的脑子都生给你女儿了吗?」 李美人大怒:「许星月,你放肆,下贱的奴婢就是上不得台面,才爬上龙床几天就失了神智了?」 星月目光凌厉盯着她:「放肆?你才放肆,胆敢口出狂言,以下犯上?来人,掌嘴。」 李美人吼叫起来:「我是公主生母,你敢打我?」 汪植得令,立刻扬手,照着李美人的脸就是一个巴掌,星月满意的起身:「我就是打了,你能奈我何?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在我跟前叫嚣?」 李美人捂着脸,像是受了莫大的折辱,气得浑身发抖,身旁一众宫女,看着两个娘娘针锋相对,一个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星月扶了扶钗,侧着身子对李美人道:「比起你打我的,这点算什么,一巴掌你就扛不住了,不能够啊,李美人,既然你这么不懂规矩,就罚你在这见心亭中行跪拜礼百次,免得下次见了人又忘了行礼。」 她吩咐长信殿的宫女瑶台:「你就站在这里吧代为受礼吧,切记,数清楚李美人行了多少次礼,少了一次我拿你是问。」 瑶台忙应是,李美人被星月气的眼都发红,怒声道:「许星月,你做人做事不能太绝,我还有两个公主,你有什么?才得了几天势,就敢如此张狂,你就不怕哪天风水轮迴,因果报应到你头上吗?」 星月望着她淡淡笑:「我怕啊,只是眼前都顾不到了,哪还管得了以后呢?因果报应这句话我送还给你,因为你的报应已经来了,就是我啊。」 * 翌日皇帝来玉华殿看望大公主,贤妃含笑相迎,一派婉约姿态。 大公主已有三岁多了,在登基前几月时生在潜邸里,她是皇帝的头一个孩子,一直极得宠爱,又生的活泼伶俐,背书写字都学的快。 皇帝心里有一份骄傲,先帝儿子多,自小他在兄弟里头习文习武都是拔尖儿,如今对自己的孩子,自然也期盼着能是出类拔萃的好孩子。 贤妃让公主背了两首诗,瞧着皇帝心情不错的样子,便见缝插针的把秋园之事说给皇帝听,说罢又嘆了一声道:「臣妾知道许婕妤和李美人素有旧怨,只是李美人毕竟是公主生母,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责罚她,还要那么多奴才看着,是不是多有不妥?」 皇帝手里拨弄着盖碗,全然没了心情,静了会后才道:「朕回头会与许婕妤说的。」 贤妃还要再说,皇帝止了她的话头道:「许氏性子泼辣,不是个东西,叫后宫的人以后没事少招她,离她远点,省的搅和的朕不得安宁。」 第二十八章 皇帝驾幸长信殿时,思虑再…… 皇帝驾幸长信殿时,思虑再三才问了星月秋园之事:「你们那些烦人的事都传到朕这里来了,你们当朕日日闲得慌是吗?」 皇帝对她直言:「你给朕老实点,朕没工夫给你们这帮女人断官司,谁对谁错也要拿来问问朕,你扯一堆理,她扯一堆理,烦的朕头疼。」 星月翻了翻眼,哼了一声问:「哪位主子这么闲情逸緻,这点子小事也值当到御前传一嘴?是贤妃吧?」 皇帝往她身旁的榻上一坐,星月就道:「我一猜就是她,搅屎棍子!」 「许星月!」皇帝拍桌子提醒她:「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星月反问:「陛下偏心了,明明是李美人先辱骂臣妾,她称我为北巷贱女呢,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她还踩踏陛下赏赐的花株,故意损毁御赐之物,就不该罚?臣妾只是让她磕了几个头罢了,陛下就心疼了吗?」 说着就要掩袖垂泪:「臣妾知道,自己比不得她,她是旧人,与您有情分,又有公主傍身,臣妾有什么呢?如今受了折辱也要忍气吞声,我位卑人轻,她便是贵人,往后她要打要骂,臣妾概不还手,这总成了吧?」 皇帝让她吵的额头直跳,无奈揉了揉眉心,嘆声气道:「朕真是怕了你了,宫里再多几个你这样的,朕不用活了。」 他耐下性子劝解:「李美人毕竟是公主生母,日后不可大庭广众之下折辱,面上难看。」 星月知道皇帝不会拿她怎么样,心里也有自己的分寸,恃宠生娇可以,小作怡情,大作伤身,再不依不饶的唯恐皇帝要翻脸,眼下给她台阶她马上就顺竿下,抿唇笑着应了声知道了,随后亲手剥了一只荔枝递到皇帝嘴边,笑盈盈道:「这是西胡新贡的荔枝,汁水充沛,香甜可口,陛下尝一尝。」 皇帝就着她的手吃了,又道:「提起西胡,朕倒想起他们求援的摺子还在朕的书案上压着呢。」 第55页 星月撑着头望他:「是西胡可汗求北周发兵平乱之事吗?前几日仿佛听太后提起过,说西胡与北周是亲戚呢。」 西胡与北周边境接壤,毗邻岐州,过去曾有过两国公主和亲通婚之举,在北周文帝年间,西胡开始纳岁称臣,现今的西胡大可汗佐都喇嘛是北周朝云大长公主的后代,乃陛下姑祖之孙。 大可汗忠贞情深之名远扬,爱美人不爱江山,宠爱汉女侧妃,荒废政务,疏远后宫,大妃淳于氏出身贵族,不堪忍受丈夫冷落,屈居汉女之下,遂勾结宗室及母族,要推举自己的儿子登位,逼迫大可汗杀宠妃,自退位,西胡现今乱成一锅粥,大可汗无奈之下上折求北周出兵援助。 皇帝说起那个佐都喇嘛,颇为不满:「为君者,不能使国家安定,为夫者,不能权后宫之衡,简直一事无成,也就每年贡上来的水果还不错。」 星月笑:「民间那些个黄毛少女,可是十分崇拜他呢,感慨大可汗后宫三千,只取一人的忠贞之情,谁不想要这样的夫君呢。」 皇帝说:「他是负妻负子,负臣负民,负尽天下,史册上没什么好话,也就民间话本上贊他几句深情虚名。」 星月笑出来:「说什么情深情浅,爱江山不爱美人,我瞧他也是个蠢人,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女人有的是,妃子死了不要紧,可以换嘛,丈夫死了也不要紧,也换嘛,坐拥万里河山,还怕没有红颜吗,若是无权无势,一无所有,连妻儿老小都护不住,要他那份情深有什么用?当花摆吗?」 她道:「多少亡国之君眼看着宠妃飘零受辱却无一点反抗之力,身为国君却为人摆布,大妃要造反,宠妃保不住,宗亲贵族都不向着他,可见这人多么不成器,西胡交到这个佐都喇嘛手里时,也算国富民强,这才几年工夫就让他败成这个样子,恐怕他家的祖宗在地底下都不能瞑目呢。」 皇帝伸手捏住星月的下巴,半是调侃半是调情:「许婕妤,你是真势利啊,夫妻情分在你看来便是说换就换的吗?哦,朕忘了,你已是换过一任丈夫的人了,将来朕若是有什么不测,你只怕早早就收拾好包袱另投新人怀抱去了吧?」 星月伏在他怀里:「那陛下就祈祷自己万寿无疆,好让臣妾富贵长久啊。」 皇帝压着声音道:「你是要气死朕吧,有你在,朕一日气三回,怎么万寿无疆?」 * 今岁中秋过节时,太后特意提起宫里许久未曾大封过,几位才人御女自皇帝登基那年册封后,就再未得晋封,太后有意抬举,借着节日的喜庆大封六宫,让阖宫嫔妃都添点喜气。 于是皇帝拟下御旨,将他想起来能封上一封的都晋了上去。 长信殿许婕妤晋为昭仪,长恩殿李美人復位婕妤,华阳殿张才人晋为美人,谢御女,江御女晋为才人。 张才人和两位御女都是潜邸旧人,这么多年本本分分,抬个位份实属应当,不算过分,李美人復位也是看在两个公主的面子上,到底是公主生母,不能叫她太难堪。 只是高位的都没晋封,贤妃暗里觉得这场大封完全是陛下铺垫给长信殿那位的,其实是想晋她一人,只是许氏侍奉时日不长,又无子嗣,陡居高位恐招人非议。 太后提起,陛下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左右大家一起封了。 贤妃心里有些怄气,但身边人劝她:「娘娘心急这个做什么,您是后宫首尊,管她们下边人怎么蹦哒,谁还能越得过您去呢?」 贤妃想想也是,现今与她同位的只有熙妃,那位又是个木头不作数,陛下许她协理六宫之权,是给了她极大的颜面,又有母家父兄扶持,她的目光决不能短浅,是要放在将来,放在那个空了许久的大位上的,比起后宫恩宠,君王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未免又不忿:「那许氏晋的也太快了些,未足半年便升做昭仪,陛下越来越没分寸了,本宫倒是无所谓,可让那些自潜邸就侍奉起的才人御女们怎么看呢?」 便是给李氏做昭仪她都没有那么意不平,好歹人家生了两个公主。 不过陛下从来就不听劝谏,天子之令便是国法宫规,谁又敢说些什么呢。 宫女给她端来炖好的血燕,贤妃慢吞吞吃了一口,道:「本宫这里有的,想来现今许昭仪也都有了吧。」 她嘆:「如今宫里太冷清了,本宫最恨一枝独秀的风头,还是前朝好,群芳相斗,万艷齐开,如此轻重才不会失衡。」 不过也不必急,得宠罢了,谁没有过似的,先帝三年大孝将满,明天开春便要大选,往后人多了,什么情形还不知呢。 至于长信殿,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她也红够了,等新人入宫,宠爱自然也就分散了。 况且年后大选的秀女里,还有陛下恩师高太傅的女儿,也不知要给个什么位份,今后且热闹呢。 只是思及大选,贤妃又徒生些许忧愁,父亲跟她提及,年后妹妹也要参选,家里特意嘱託她多加照顾,务必保妹妹入选。 她如今身居高位,提携家族是应当的,本就是互相倚仗,同荣同辱,自己在宫里独木难支,若能有个齐心协力的妹妹帮衬着,想来也要轻松些。 只是一想起从前家里那些个跟在她屁股后头叫大姐的小丫头们,如今都要进宫来跟她争宠了,心里愈加五味杂陈。 第56页 父亲与她想的不一样,她看中的是四妹,体贴温柔,人又听话,父亲看中的却是三妹,明艷大胆,争强好胜。 父亲说四妹太温吞,在宫里这样的性子就是用来给人踏脚的,成不了大事,还是要三妹那样有胆识有魄力,又愿意拼的人才能助她一二。 父亲说的有道理,可她不愿在身边养虎为患,三妹自小不服管,把她放进来,岂不是坑了自己,齐心协力不好说,指不定还多个对头。 第二十九章 因着六宫大封,近些日子宫…… 因着六宫大封,近些日子宫里倒是喜气洋洋的,连华阳殿那几位不常见的娘娘们也出来露面了。 星月的册封礼是与张美人一同办的,李婕妤,谢才人与江才人要比她们晚两天,内廷府的司礼太监有些不解,跑去问总管:「怎么这许昭仪同张美人一起行的册封礼,这不合规矩吧,按着位份来,得是昭仪娘娘和李婕妤一同册封才对。」 总管正忙着,听他问这蠢话就来气没好气道:「你也是脑子让猪油煳住了,这许李二妃素有龃龉,李婕妤当初为何降位?许昭仪又是从哪个宫里出来的?你动脑子想想,能把她俩放在一起吗?指不定册封礼上一个不快活就要闹起来,到时陛下还得问责咱们这帮做奴才的。」 司礼太监颔首道:「倒也是,李婕妤脾气一向不好,听闻这许昭仪有过之而无不及,咱们寻常与她接触不多,这回六宫大封是庄重的大场面,还是得仔细些。」 册封的珠冠和吉服已提早送到了长信殿,册昭仪的吉服是妃红色,以细密金线绣制成鸾羽繁花,压边缀以大片的石榴和牡丹,裁剪得体,以富丽庄重为主。 珠冠是雕花镂金为底,镶嵌玛瑙,红玉,珍珠等翠宝,最顶头缀着一颗圆润透亮的猫睛石,两侧有弯月长钗,垂下琳琅璀目的细金流苏。 宫里服制有规矩,嫔妃的步摇流苏皆不能过脸,吉服也有旧制,妃位可用素金,昭仪可用妃红,婕妤可用墨绿,再如张美人册封的吉服是靛青,珠冠是缠丝银底,内廷府已尽量在不违制的条件下,将星月的吉服珠冠制作的精美华丽。 原是因为之前赶时间,内廷府赶工制作了一件樱粉色的吉服,送来长信殿后被星月直接扔了出去,对内廷府太监道:「弄的什么寒酸东西,本宫是被打入冷宫了吗?回去告诉你们总管,少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煳弄本宫,什么粉的嫩的,忒小家子气,成心让本宫丢人的吧,怎么不见你们给贤妃用这些东西,是打量着本宫好煳弄吗?」 东西被扔回内廷府,总管心里就后悔不迭,实在是时间赶得急,礼部又催命似的,一下要制这么多吉服出来,织造司日夜赶工都喊忙不过来,还是贤妃娘娘给他们出的主意,让拿前朝未用过的旧制来改,反正从前又不是没有这么干过。 不知是不是被许昭仪识破了,不然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又嫌弃粉色小家子气,不过内廷府的人也明白,从来得宠的妃子多少都有些跋扈,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常年伺候这些祖宗,心里还是有些数的,许昭仪还算好的了,除了骂回去让重做,竟也没为难别的。 若换了往年李婕妤那样的,才要遭罪呢,不过今年倒是奇了怪了,怎么长恩殿那边不吵也不闹的,大抵风光日子过去了,人也消停了。 十五是吉日,星月和张美人同行册封礼,宣旨的是礼部侍郎德保和荣国侯海业。 星月与张美人一同领旨谢恩,跪领册宝,随后前往寿极殿聆听太后教诲。 张美人素来少见人的,她性子恬淡,是先帝赐予潜邸的侍妾,太后对她印象一直不错,如今她得以晋封,人也欢喜,满面红光,倒似年轻了几岁,太后叫她坐下,慈爱的笑:「现今做了美人,日后可要常来寿极殿陪陪哀家啊。」 张美人忙起身福礼:「臣妾能得晋封,全是仰承太后娘娘慈喻,臣妾感激不尽。」 太后笑道:「得了,坐吧,你们潜邸出来的,除了贤妃都是一样的性子,全这么静悄悄的,哀家真不知道陛下当年在潜邸是把你们给怎么着了,都是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日子还长着呢,可不能老气横秋的。」 张美人生硬一笑:「陛下仁善,是臣妾们不能体贴君心。」 潜邸,提起潜邸,她属实不愿再回想。 那些年冷如冰窖的日子,足以让人把一颗真心熬化了,把一腔热血熬凉了。 当年谁能想到四王爷有做皇帝的那一天呢,从前先帝最属意三王,夺嫡之争最惨烈时,陛下和五王,九王都曾被幽禁府邸半年余。 先帝下御旨苛责几位王爷勾结朝臣,心怀不轨,严令他们不许上朝,不许出行,宫里的娘娘们哭啊闹啊,前朝后宫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那些年的陛下,冷的像终年不见日月的一潭幽井,何曾有过一丝人气儿。 要不说,如今的嫔妃是赶上了好时候,赶上了陛下春风得意的时候,像登基之后才入宫的李婕妤,许昭仪,哪里能知道她们当年的苦。 太后叫星月也坐,而后给张美人道:「这是长信殿的许昭仪,你们之前大约也没怎么见过,今儿可算是打照面了。」 星月笑:「见过的,宫宴上见过,张美人生的漂亮,叫人见了眼都移不开,就是坐的有些远,臣妾脸皮儿薄,也不好意思过去问个好。」 第57页 太后指着星月,对张美人笑道:「这丫头就是一套一套的,难怪哄的皇帝都心花怒放。」 张美人抿唇一笑,抬眼打量了星月又默默低下头。 原来陛下如今喜欢这样的姑娘,如春花般烂漫恣意,从她身上见不到一丝怯懦,写尽意气风发。 陛下当年失意时,他要他身边所有人陪着他苦痛淋漓,若谁露出个笑脸让他看见,都是要死的罪过。 那些年的潜邸,不是人间,是炼狱啊,贤妃进府是最晚,不过一年就生下了大公主,同年陛下就登上大位,从此江山易主,天地一新。 而今陛下成了帝王之尊,他便宠起那些活泼的,任性的女子,连女人们的脾气也能纵容许多了。 张美人想,或许她们是错了时候,她们看着陛下一步一步蹚出一条血路来,甚至亲眼看见过宫变之时陛下站在亲兄弟的身后,毫无预兆的捅下一刀,于是九王倒下去了,陛下站起来了。 帝王之路,註定是无边无际的孤独,从潜邸跟出来的人,没有几个得宠的,她们见过他最落魄的时候,见过他最疯魔的时候,所以註定,要成为那座旧王府一般的人,被冷落在陛下过去那段不堪的岁月里。 旧人留在旧时,新朝亦有新人。 说了会话,太后吩咐人添些茶水点心来,宫女端上两碟糕饼,红的是玫瑰酥,白的是牛乳糕,玫瑰酥是酸甜口,做成花瓣状,用熬好的玫瑰樱桃酱做馅料,牛乳糕虽是传统做法,不过添加了蜂蜜,更香甜些。 寿极殿用的自然都是好东西,这牛乳糕里加的蜂蜜还是淮南上贡的栀子蜜,蒸过之后仍旧清香有余。 星月就着茶吃了一块玫瑰酥,阿珠递上帕子给她擦嘴,汪植站在一旁,作势要接过用完的帕子。 太后喝着茶,隐约瞥了几眼,而后轻启声:「哀家瞧许昭仪身边的内侍,生的一副好面貌,倒有些眼熟呢。」 太后身旁的姑姑笑起来:「昭仪娘娘眼睛最刁钻,她自己长的好,便把满殿里都放上俊俏人,像奴婢们这般长得丑的人,怕是连长信殿的大门都进不去。」 星月笑道:「这是哪的话,姑姑要来,我欢喜都来不及呢。」 而后望了汪植一眼,淡声道:「他原是御膳房的人,与后宫离得远呢,太后大约是记错了吧?」 太后笑了笑:「兴许吧。」 一手撇了撇茶叶子,又道:「能从御膳房出来跟了你,也是他的造化。」 从寿极殿出来后,星月问起汪植:「从前你与太后见过吗?」 汪植躬身一笑:「奴才这条命,还是太后救下来的。」 星月瞧了他一眼:「本宫记得你我是同岁,你是先帝末年入宫的吧?」 汪植回道:「是,十六岁入宫,正赶上新旧交接之年。」 星月问:「你最早不是御膳房的吗?」 汪植道:「奴才入宫那一年,最起先是在先帝的御前茶房办差,跟着侍茶的老太监学规矩,那一年宫里在传立太子之事,前朝后宫乱成一锅粥,那时先帝爷极属意三王爷,称他是国之栋樑,可堪社稷,三王出自诚妃娘娘,诚妃又是先皇后的嫡亲妹妹,背靠母族,在宫里极有地位。」 「当时朝廷里太子之争屡屡提起,诸位王爷拉帮结派,手足相残,先帝常常半夜都在哀思嘆气,曾有传言,说先帝留了遗诏传位三王,那时陛下和九王也是大热的人选,先帝为了巩固三王之位,将所有皇子全都分封赶去了偏远地州,并曾下旨意,令太后和九王之母仪妃陪葬皇陵,不过太后和仪妃不从,愤然抗旨,后来不知怎么的,诚妃与一个假太监何扇的苟且丑事就被揭了出来,内监司去查,才发现这诚妃原来多年在后宫蓄养假太监与自己偷欢,每逢内监验身时便与自己在内监司的心腹里应外合,瞒天过海,这便是先帝末年的「宦官案」。」 「而后先帝震怒,下旨赐死诚妃,内监司,内廷府牵连打杀了一帮人,未久后先帝便骤然暴毙,宰执拿出遗诏,称先帝传位三王,可仪妃也拿出遗诏,称先帝赐死三王,这又是后来的「遗诏案」,此时太后也言之凿凿证明赐死遗诏乃是先帝亲笔所写,盖因诚妃秽乱宫闱,先帝憎恶至极,疑三王血统,要诛杀他,三王在朝野议论中不堪受辱,自尽身亡,紧跟着就是诸王进京,内宫大乱。」 汪植边走边说,脚步也轻缓下来:「奴才当时记得真真儿的,十几个王爷进京,最后杀的就剩零星几个了,仪妃自戕,留遗言求太后保九王一条命,可惜太后还是没保住,今上也是个狠角色,自己要登大位,怎么能留一丝隐患呢?」 「后来活下来的只有六王和十三王,一个生母是异域女子,一个腿脚不便,永无继位之可能,陛下登基后,奴才被梁少监挑中,成了他的徒弟,宫乱那会子奴才险些连命都保不住,亏的有个唤作玉兰的宫女姐姐一直照顾我,后来玉兰被一个叫何忠的太监凌/辱,她悲愤难当投水自尽,奴才那时年轻气盛啊,一状把那个何忠告到内监司,还满心欢喜的等着给玉兰报仇雪恨。」 星月听他诉起前朝往事,仿佛从那只言片语中,能看见她未知的北周岁歷。 她记得北周宫变时,星河正被赐婚给太子,那时也是她们许家的风雨前夕。 在遇到皇帝之前,他们各自,也都在水深火热里挣扎啊。 第58页 汪植接着道:「等那个何忠被拉到内监司时,奴才才发觉,原来他就是那个与诚妃苟且秽乱宫闱的假太监何扇,奴才以为他早就死了,毕竟当初是先帝亲下的剐刑,可谁知他改头换面成了何忠,又拜在新帝近侍王慎大监名下,成了他的干儿子,于是奴才告发不成,反被诬陷,何忠诬告我净身不全,奴才被拉回去挨了二遍刀,内廷府不给药,太医署不给治,险些死了过去,也是因此,奴才与梁少监师徒情断。」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奴才与何忠的争端传到太后耳边,太后知晓何忠凌/辱宫女之事,便赐了药给我,救了我一条性命,之后奴才进了御膳房,便再没见过那何忠,也许他早成了一捧青灰,他身负宫闱秘辛,断然活不长久,若是谨小慎微做人,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偏他不长脑子,敢在宫里肆意妄为,太后自然留不得他。」 星月道:「难怪太后总说,比起前朝,我们如今的日子已是极安生了。」 汪植只是一笑:「您瞧着太后慈眉善目的,只是能从刀尖上舔血走过来,一路坐到太后位置上的女人,又怎么会是简单的人?」 星月道:「这宫里,深深浅浅的事多了去了,那些旧时恩怨何必深究,我只看我自己的脚下。」 第三十章 九月中旬,圣驾从上京启程,…… 九月中旬,圣驾从上京启程,前往玉都围场秋狩,随行有嫔御内侍,宗亲近臣数百,浩浩荡荡的队列自永定门前开拔。 秋狩是老祖宗留下的旧规矩,北周以战立国,太/祖立下规矩,每二年下玉都围场狩猎一次,以此告诫子孙勿忘国本,兵强马壮方是强国正道。 这回秋狩,除了因三公主还小留下照看的李婕妤,余下嫔妃俱是跟着出了宫,星月的车驾位于二妃之后,有随行的官员瞧见了,私下里讨论起来:「那顶红盖璎珞的车驾想来便是那位新宠许昭仪的吧?」 人回:「正是,听说出自北巷医女之列,容貌艷绝,六宫无人能及,承宠未足半年便跻身昭仪之位,陛下偏爱太过,恐招人非议啊,实在任性了些!」 旁人笑道:「你我不是正在非议吗?」 又有人道:「一朝天子一朝气象,今上就是这样的脾性,莫说医女,便是再低贱些,天子要宠爱她,咱们又能如何呢?像前朝,寡妇为妃,臣妻入宫的事还少吗?」 提到寡妇为妃便是忌讳了,一众人就跟针刺了背似的慌忙噤声,唯恐被人听去了要倒霉。 抵达玉都后,圣驾嫔御先行入住行宫,由玉都宗族昌平侯赵豫打理侍奉,赵豫乃北周皇室宗族,祖父为已故的旻王爷,传嗣降爵后,由先帝下旨册玉都赵氏宗族为昌平侯。 据说现今的昌平侯爷,是个极温厚的老好人,偏安一隅,从不掺和朝野之事,因此皇帝也愿意给这位宗族亲戚几分恩重体面。 还有一桩事,倒是听闻这位侯爷前两年娶了一位出身东魏的贵族女子为继室,先侯夫人出自北周瑶州望族金氏,如今的夫人是东魏的江北名门林氏。 其实两国通婚不是没有,但大多是民间南来北往的商贾之家嫁娶较多,贵族之间通婚向来是极少数,不免为人传论。 圣驾入别宫后,昌平侯特意嘱咐夫人,要安顿侍奉好随行宫妃,切勿慢待。 又道:「宫里打先尊贵的是贤妃与熙妃二位娘娘,虽是同位,不过歷来认为贤妃更尊一筹,所以宴席时,要将贤妃放在左边首位,将熙妃放在右边首位,还有新晋封的许昭仪也是红人,要坐贤妃身侧,将熙妃身侧的位置留给张婕妤,另有两位才人便酌情安排。」 夫人林氏应声是,又轻笑起来:「早就听闻许娘娘宠贯六宫,姿容绝艷,终于可得一见,不知道有没有我们东魏的姑娘美丽。」 昌平侯笑道:「东魏的美人都是什么样,可有比得上你的?」 林氏嗔怪道:「侯爷短见了,东魏是花一般风流的地界,最是滋养美人,从前文人书生还评出过个东都十艷,有辅治公府的姐妹两个,有宫里的两位公主,有南阳侯府的四姑娘,有金陵的陈氏,江北的林氏,青州的高氏,并州的罗氏,堪称百花盛景。」 说着又有些惆怅:「可惜都成过往云烟了,如今的十艷,死的死,散的散,许家灭门,姜四难产,罗氏姻缘不顺,妾又远嫁北周,美人又有何用,不抵人间愁苦啊。」 昌平侯拍拍她的肩道:「北方气候苦寒,你这娇滴滴的美人千里远嫁来这里,倒是苦了你了。」 林氏腼腆一笑:「罢了,不提过去,侯爷待我真心,妾便不觉得苦。」 别宫为圣驾摆宴接风洗尘,宴席上,昌平侯唤来玉都最靓丽的歌舞姬妾作舞献艺,可是废了不少劲才搜罗来这些冰肌玉骨,脚步生烟的美人。 一舞毕,瞧着皇帝多看了几眼,昌平侯便道:「这些舞姬技艺娴熟,身姿曼妙,陛下若是喜欢,不如带回上京,闲暇时也可添个乐趣。」 皇帝还未开口,贤妃在一旁咬牙切齿道:「昌平侯有心了,陛下勤于政务,寻常不赏歌舞。」 星月正在桌前夹鹌鹑蛋,一颗一颗的鹌鹑蛋剥的光熘,浸在汤汁里怎么都夹不起来,星月气这个蛋不老实不给她吃,一筷子给戳碎在盘里,正巧听到贤妃说的话,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皇帝偏头问她:「你笑什么?」 第59页 星月无奈回望,像是念书开小差的弟子被夫子抓了个正着。 怎么皇帝就盯着她,贤妃说话不被问,她就笑了声就倒霉被质问。 于是她回:「贤妃娘娘一片良苦用心,臣妾感怀,故而会心一笑。」 又故作娇声道:「臣妾心疼陛下,怕您累着。」 皇帝被她膈应的如芒在背,捏着酒杯道:「你快些滚吧。」 星月撇嘴:「陛下真是没良心,臣妾自讨没趣。」 皇帝冷哼一声:「朕的后宫里,有你一个妖精足矣,再多了受不了。」 星月便笑道:「那若是陛下不爱美人,就给臣妾得了,臣妾喜欢歌舞,也爱美人,至于陛下,便收收心思,不要多想了。」 皇帝饮了口酒,慢声道:「怎么朕就不能欣赏歌舞了?食色性也,美人环绕,岂不美哉?」 星月在座下,又夹了一筷子菜,慢吞吞的咽。 得,不就是喜欢看人吃醋的样子吗,便噁心噁心自己哄哄他吧,谁叫往后还得指望他呢,檐下低头,良禽择木,不算违心。 于是星月笑了笑,顾盼而望:「陛下好不知足,这满殿其中,还能找到比臣妾更美之人吗?陛下已得极品,竟还要惦记别的美人,臣妾心里可不快活了。」 皇帝轻笑,与宴席中亲近臣侍道:「你们听听,竟有如此狂傲之人。」 他復言:「不过朕心甚喜。」 昌平侯闻言忙附和:「娘娘天姿国色,舞姬岂敢媲美?娘娘若喜欢,只管拿去赏玩。」 说着又问左右:「那罈子陈年的女儿酿呢,不是让夫人去取了吗,怎么还没过来?」 下人回话:「这就去催。」 不多时,昌平侯的夫人林氏带着抬酒的小厮从偏门进来,向皇帝请安后道:「这罈子是百年的老窖女儿酿,文帝十七年间秋狩时在玉都别宫存了二十坛美酒,如今仅剩这最后一坛,今日取出来献与陛下和诸位娘娘,贺陛下登基以来头回秋狩,妾以美酒敬陛下,愿陛下武帝启世,四海昇平,百世扬名,万古流芳。」 林氏上前为皇帝斟酒,昌平侯与有荣焉的看着自家落落大方的夫人。 皇帝举杯道:「承夫人美言,愿朕武帝一朝,能真正做到河清海晏。」 林氏颔首而笑,随后沿席而下,为贤妃,熙妃斟酒,再下,至星月桌前。 陡然抬眼,望着眼前那张有些熟悉的如花美面,酒勺在手里握住,竟一时不能言语。 三姑娘,三姑娘不是早应该死在诏狱那场大火里了吗? 如今却活生生在这里坐着,还成了北周的昭仪娘娘。 是她认错了?不,不是,这位昭仪娘娘分明也姓许,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林氏颤着手为星月斟酒,东都贵女,储妃之妹,诏狱罪囚,北周昭仪。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把这些事情串起来。 反倒是星月自见了她第一眼后,便一直默默注视着她,在她斟完酒后,轻启声问了句:「江北林姝?」 星河册储妃大典上的贵女司礼之一。 酒勺掉落在红木雕铜的桌角,磕下沉重的一声,林氏惊慌失措的捡起来,昌平侯怒道:「夫人,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不要惊到昭仪娘娘。」 皇帝摆了摆手:「无妨,昭仪胆大,不怕吓。」 星月捋着耳后的盘发,静静道:「夫人头回侍奉宴席,难免惊乱些,陛下都说了,不妨事。」 宴席散后,夜已沉了,丝竹撤下,舞姬退去,徒留满殿辉煌寂寞。 林氏在廊下吹冷风,不知是不是酒气上头,她有些晕。 此时有宫女前来寻她,福身道:「昭仪娘娘想要见夫人,请夫人随我移步。」 林氏正满肚子求解之问,随那宫女绕过长廊,来到一间小亭前。 星月正坐在亭间喝茶,见到她便笑起来:「林六姑娘,他乡遇故知,当算喜事一桩。」 她说:「本宫如今是昭仪许氏。」 林氏望着她,惘然一瞬后,也缓缓一笑:「是啊,三姑娘已死,您早已不再是储妃之妹,现今的您,是北周的昭仪娘娘。」 星月道:「本宫还未问,你又是怎么嫁到北周来的,本宫记得你许给了永川郡王,他人呢,死了?」 林氏苦笑,随后释怀一嘆:「倒是没死,只不过换了个人娶,辅治公府那桩案子后,东都发生了许多事,圣上立静安王为太子,我姐姐悔了与赫海侯的婚事,许婚给新太子,谁知不久后信王就举证弹劾新太子,条条罪状触目惊心,朝野两派相争,新太子被冷弃在青州,信王成了无冕储君,可谁知信王府中三子接连而死,东都天有异象,钦天高台垮塌,有大道算卦,言曰信王是地头蛇,新太子是真天龙,蛇不可压龙,终究自取灭亡,而我家之前与新太子有了瓜葛,纠缠到党派之争中,永川郡王怕受连累,因而退婚,父兄无奈,愿将我嫁到赫海侯家,重修两家旧好,可谁知姐姐又以死相逼,要重新许嫁赫海侯,侯爷喜爱姐姐胜过我,即便曾被悔婚也愿意接纳她,我二度被弃声名尽丧,我也不愿再留在那看似繁华实则遍地腌臜的地方,便自求远嫁,经姑母说媒后,来到北周嫁给侯爷,在我嫁来以后,听闻后面几个姐妹的婚事,也大抵都不如意,受太子所累,受长姐悔婚拜高踩低之名所累,纷纷成了家族弃子。」 第60页 星月撇茶,冷笑道:「李昀还真是贯会玩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他们争来斗去,倒连累你们遭殃!」 林氏道:「其实你走的早,反而是好,你不知道,后来的东都有多乱,有多少名门望族树随风摆,夹缝求存,清流名门俱成了乱流啊。」 说罢又嘆:「罢了,旧人旧事,何必再提。」 她望着星月,又淡淡一笑:「今日你我重逢,也算重生之日,你已不是许三,我亦不是林六,过往忧愁俱散矣,东都女今成北周妇,从此便换个家乡吧,人总是要长大的,愿你我都能安安心心的,在这里重新活出一片天地。」 星月起身,拍着亭中木栏,迎长夜秋风道:「是啊,人终究要长大的。」 林氏有些担忧:「三姑娘……」 顿了顿又道:「如今该称您为娘娘了,虽有千言万语,但实在不能多说,这里是北周别宫,您与我相见,若被人瞧见了,传至御前怕是不大好,万一陛下要查您的来歷,岂不是对娘娘处境不利?」 星月道:「无妨,他知道我的来路。」 林氏犹豫道:「陛下竟然已经查出来了吗?那您……」 星月回她:「不必担心我,这不是尚还健在吗?」 第三十一章 玉都围场地处西南朝向,圈…… 玉都围场位处西南朝向,圈起一大片密林并广袤草原,御驾领宗亲近臣入围场狩猎,就地扎下帐篷,一连六日不归,火烹猎物,烈酒纵马,六日后拖着数十个装满獐子,角鹿,野兔,野猪和彩鸡的麻袋满载而归,给臣工妃嫔们按定数分了下去。 星月这里分到一只鹿,两头小野猪和一袋兔子,随即吩咐厨房晚上就烤来吃,野猪肉肥而不腻,鹿肉紧緻弹牙,兔肉鲜香,烤的刺啦冒油,外酥里嫩,洒上孜然,辣椒面,或是刷上一层野蜂蜜,配上奶酒,比宫里的里八盘外八盘吃的还要爽快。 玉都是个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好地方,街市上酒肆楼阁甚是热闹,颇有几分东都闹市长街的氛围,星月格外喜欢这里。 皇帝从围场回来后,星月就一直缠着他要去街上转转,在宫里禁锢久了,能出来自在走一走都是奢谈,倒不是说非要矫情争宠,只是皇帝不去她便不能去,自古宫里的规矩戒律都是给女人的,天子微服私访是趣事美谈,嫔妃敢随意遛大街可就是行为放诞,不守规矩的罪过了。 大抵是给星月烦的没招,皇帝竟也没多说什么就同意了,天子出行规格盛大,不方便是一桩,再一桩皇帝也不愿阵仗太大,省得贤妃她们知道了,又要生闷气,数落他偏心,星月亦不想惊动别宫的官员,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换上简装,只带了梁远,汪植和两个内廷禁军便出了门。 玉都的酒肆美食最出名,一条街走下来几乎要垂涎三尺,沿路有喷香的黄泥烧鸭,有甜润的糯米鲜糕,有烫手的竹筒芝麻饼,有酸甜的红糖果子,街边的小摊上一碗接一碗的下着面条馄饨,偶尔有人喊着要加煎鸡蛋和酱萝蔔,两侧街边做生意的叫卖声喧嚣不断。 星月一路买下来,要带一堆吃的喝的玩的回去,还给阿珠带了几只做工精巧的珠花头钗,她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皇帝看着街市景象倒是颇感欣慰,为君者,最心满意足的便是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看到市井烟火朝气,国家的清明太平,便是建立在这一家一户的团圆美满之上。 从前北周好战,在他的祖父文帝一朝以前,街市上随处可见饿俘遍地,白骨成堆,十室九室空,家家户户无儿郎,沿街大门敞开,尽是妇孺哭嚎。 从文帝,惠帝,再到如今的武帝,三朝之君,已然让这万里河山焕然一新。 皇帝诚然想起他初登大位时的志向,那时他厉兵秣马浴血登基,着甲冑持刀剑,在一众违逆他的乱臣贼子面前,坐上奉天殿高高在上的龙椅。 那时他便立誓,他要百官的臣服,他要万民的敬仰,他决心做出比他父皇更优秀的政绩,他要做整个北周乃至整个州域的千古一帝。 皇帝问星月:「北周与东魏比起,如何?」 星月道:「臣妾在东魏时,常年居于东都,玉都虽不是都城,但很有东都热闹繁华的氛围,所以臣妾说喜欢这里,有家乡的感觉,在上一个百年间,我们许家世代扎根在东都,三代后族,忠心耿耿,迄今东魏皇族的身体里,仍有我们许氏皇后的血脉,只是君王之恩寡薄,一代后族轻易便碾灭成灰,百年簪缨望族,一朝只余臣妾一人,随着臣妾的离开,家族的最后一人离开东魏,祖宗根系断绝。」 她淡淡笑:「看来今后,臣妾的家乡要成为上京了。」 皇帝静静道:「上京不会让你失望的。」 两人沿街慢行,望着街市盛景,各有别样心绪,待走到一架九曲石桥前,瞧见一对年轻男女正站在桥头说话,男人一幅书生打扮,不知是哪家书院的弟子,女子瞧着腼腆羞涩,像是个闺阁小姐。 男女两个在桥头互赠桃叶香囊,郎情妾意的对望着。 星月便笑起来:「瞧着他们,倒是让臣妾想起从前东魏的花灯节了,那可是个有意思的好节,每逢花灯之节,互相中意的年轻男女便会互赠花灯,也可赠给自己的心仪之人,臣妾每年花灯节时,都能收好几百盏灯回来呢。」 皇帝笑了声:「看来朕果然是慧眼识珠,娶到一个名满东都的爱妃。」 第61页 他问:「那你呢,你送出去过几盏?」 星月回想:「一盏都没。」 皇帝道:「朕不信,你既生的漂亮,家世又好,那么多人追捧你,你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星月思索:「大抵臣妾自小便是个木头桩子吧,身边姊妹们少女怀春,情窦初开时,臣妾满心满眼都是家族荣辱,父母期望,实在无暇顾及其他。」 十六岁灭族,十七岁入宫,十八岁册为婕妤,她的如花年华,都在各处奔波流荡,为一人动心吗,爱一人无畏吗,似乎从未有过。 她记忆最深的一次,是言昭死的时候,让她痛彻心扉许久,她愧疚,她自责,她无以为报,救命之恩重于天,言昭说想要娶她,于是她就决定嫁给他。 那是她第一次发觉,原来情爱之意,当真能让人如此奋不顾身吗,直教人生死相许。 星河愿意为李昀抛弃一切,言昭愿意为她丢掉性命。 至今她遇到的男人中,大抵没有比言昭对她付出更多的人,但是她飘零太久,人累,心也累,此时她需要一个足够强大,足够有权势的人,让她依靠,帮她撑起一片天地暂避风雨,于是皇帝命中注定般的出现了,无疑他是最好的人选。 星月想,如果她做不到像言昭那样彻生彻死的爱一个人,那么相濡以沫,同心同力,如亲人,如挚友,情谊深重,与她而言便足够了。 皇帝陡然问起来:「东魏还有什么其他习俗吗,说来听听。」 星月揽住他:「有啊,譬如说北周的民间夫妻,相互称唿为娘子和夫君,太正经了,一点也没意思。」 「在东魏呢,比如你我是夫妻,若是感情甜蜜些的,我就管你叫哥哥,哥哥就是情郎嘛,懂了吗?」 皇帝弯唇笑了声,又道:「不像话。」 星月笑起来,纵观长街酒楼,说道:「我喜欢玉都,将来把玉都封给我的儿子吧,封个玉都王就成了。」 皇帝道:「你想的倒长远,还封给你儿子,儿子在何处?」 星月哼了声:「现在没有,将来总会有的。」 皇帝对她甚无语,追问她:「那你怎么不让你的儿子做太子,你许星月什么时候还是贤惠谦让的人了?」 星月反问:「我什么时候说不要太子了,难道我就只能有一个儿子吗?就不能多几个吗?你封最好的那个做太子,给旁的封王,两全其美多好啊。」 皇帝睨她一眼:「无法无天,储君之位也敢戏言,若在先帝时期,宫里有你这般嫔妃,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说罢又深嘆:「不要以为太子便是好,皇位从来不好坐,君王从来不好当。」 星月笑:「不好当还不是大家抢着当,您有志气,还不许您的子孙有志气了?」 皇帝转过来掐她的脸:「你什么时候能不跟朕还嘴,朕就谢天谢地了。」 星月躲着闹了一阵,又接着陪皇帝到前面游湖去,不远处的酒楼上似有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朝这边看。 星月微微侧目一瞬,隐约发觉不对劲,那个眼神仿佛在追着她的身影。 她瞥了一眼后,沉了脸色,侧过脸去给汪植使眼色。 汪植顺着她的意思往酒楼那边看过去,随后瞭然于心,缓缓退开。 * 暗室潮冷,一盆凉水浇下去,让人嵴背四肢都哆嗦。 一身便装的禁卫缓缓睁开眼,隐约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这两人身手敏捷,奴才带人去抓时,一时不慎让他们跑了一个,奴才办事不力,请娘娘责罚。」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无妨,本宫倒要看看是什么把戏。」 那华服女子缓步走来,从他腰间狠狠拽下腰牌,扫了一眼后淡声道:「我听言昭说过,你们这一批禁卫最早共有三十人,后来生死零落,渐渐只剩了十七八人,你的腰牌上写了行八,所以,你是言雍吧?」 她轻笑起来,如铃的笑声在这幽闭暗室里却似招魂锁命一般。 「怎么,你们的好主子还不放心吗,时隔这么久,还要派你们千里追杀,想置我于死地吗?不过很可惜,他如不了愿了,怪就怪你们当初没有杀成我吧,而如今,是你们的死期到了。」 她摸了摸头上的金钗,缓声道:「我记起来了,当年放火追杀我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怎么,你的主子派你送死来了?」 随后又轻敲薄木案板,凑近了道:「我要把你的手指都拔了,把你的腿脚都分开,一样一样的送回东魏,送到你的主子跟前,给他一个惊喜,你说,他会高兴的吧?」 这鬼一样的女人,那禁卫心情沉重,忍着痛苦道:「许姑娘,殿下他……」 星月不等他说完,立刻吩咐:「汪植,勒死他!」 一根麻绳迅速套上脖颈,勒的那人眼睛瞪大,喘不过气。 星月冰冷的看着他:「本宫从不留祸患在身边,你们的主子就是没明白这个道理,才葬送了你们的命。」 她冷笑:「做李昀的走狗,便是这样的下场,今日即便是你主子来,本宫也照杀不误。」 那禁卫挣扎不已,久久不能出声,嘴里嘟囔不清,还妄图要传下他主子的话。 殿下,殿下……他不是要杀您,他是要,接您回去。 * 时隔月余,北周的消息传回青州,李昀坐在书案旁,看着书信,良久不能出声,怔愣后发痴的冷笑几声,随即扫下笔墨书砚,砸的一地狼藉。 第62页 许星月,许星月,有你的,真是有你的。 他捂着心口,气急攻心,冷笑不已,你许星月也不过如此,还当你多大的能耐,终究攀附旁人去了。 一想到她如今已在旁人床帐之间妩媚生娇,他就气的要呕血。 李昀撕碎书信,抵桌扶额长嘆:「枉孤在青州时,对你尊之敬之,一个指头都不碰,混帐东西,辜负孤的苦心。」 第三十二章 圣驾迴銮不久后,正赶上上…… 圣驾迴銮后不久,正赶上上京浴佛节,民间习惯在这个节日供奉祈福天灯,灯火扶摇入长夜,带上千家万户的祈愿送至神明身旁。 宫里便也趁着这个节,给三位公主上了封号,正经的册了封,贤妃的大公主宝砚册为懿阳公主,李婕妤的二公主宝钿册为信阳公主,三公主宝卷册为汝阳公主。 封号赐下去后,李婕妤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日,觉得皇帝亏待了她生的两个公主。 懿乃美称,懿阳自然比信阳,汝阳要尊贵的多,李婕妤气愤皇帝对三位公主不能一视同仁,怎么就偏叫贤妃生的那个尊贵些? 只是她如何不比从前在皇帝跟前得脸,又是才復的婕妤位,没胆子也没底气张狂,即便心里有不满,面上也不敢表露出来。 原本已预备好开年的秀女大选,谁知一个年节过去后,蓟州突发大寒雪灾,朝廷里为了灾情焦头烂额,皇帝无暇顾及其他,因而这久未开始的大选就又被搁置下来了。 宫里太后从前便是出自蓟州,后宫承天家颜面,应太后慈喻,各宫嫔妃也纷纷解囊,捐献银钱为蓟州赈灾,也为前朝和民间起一个表率之用。 宫里赈灾其实也看各宫财力,除太后另算外,贤妃,熙妃,星月和李婕妤算是高位,自然玉华殿,太华殿,长信殿和长恩殿捐赠银钱最多,不慷慨都不成,不慷慨便是不给太后面子。 其实熙妃手头哪里有钱呢,她是真正老实拿着份例过日子的,娘家又没什么能耐贴补她,也不算得宠,素来就是按着年节拿赏赐。 可她与贤妃同位,贤妃拿了多少出来,她就不能差太多,差多了面上难看,后头又是星月,她好歹是个妃位,也不能比昭仪少。 玉华殿有将军府贴补,长信殿一贯有御库的赏赐,手头都比她阔绰,熙妃也是东拼西凑出来的赈灾银子,好在太后怜惜她,知道她不阔绰,让她把脸面做足了以后,又把大半的银子折还了回去,回头由太后宫里补上,至于其他的美人,才人们就只是随着高位嫔妃们意思意思罢了。 到蓟州雪灾缓和后,大选已搁置了小半年,皇帝早已经无心此事,若非礼部多事提起来,险些都要忘了。 于是皇帝赐下恩旨,特许待选秀女们自行议亲,无自议姻亲者再入内廷参选,又特意嘱咐礼部不必大张旗鼓,尽快办完就是了。 其实皇帝私心是不大愿意弄这场选秀,礼部办事向来墨守成规,但凡有隆重的事宜,便有许多的旧规旧制要遵从,往往弄得兴师动众又劳民伤财。 国库里的银子有更要紧的用处,皇帝不愿花在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上。 只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得不从,新帝登基三年,始出大孝后,通行选秀大典,充盈后宫,乃万象更新。 往后可以另说,但头一回不能不做,否则言官们的口水又要淹到奉天殿的门口了。 大选是三月初开始的,皇帝不让礼部大操大办,前后不过半个月便结束了,星月没去凑热闹,倒是听说贤妃去了。 宫里也谈论过不少回大选的事,女人多了就爱凑在一块八卦各种是非,熙妃说今年贤妃的妹子要进宫,大伙儿都在笑,也不知这贤妃的妹子是个什么样,人长的好不好,脾气好不好。 江才人说:「难怪贤妃眼巴巴的跑去了,八成是去打点人脉去,她当陛下愿意见她呢?」 星月喝着茶轻笑,这江才人也是个嘴不饶人的妙人,从前少见倒是没深交过。 另一半张美人又说高太傅的女儿今年也在秀女册子里,是必定要入选的。 张美人道:「陛下如此尊敬太傅,高家的面子肯定是要给的,再一个还有陆家,那位新科状元的妹子今年也参选,陛下对那位小陆大人十分看重,这位陆姑娘估摸着也是榜上有名了。」 众人讨论起,是贤妃的妹子好看,还是高家的小姐好看,又说起高家小姐才学斐然,是鼎鼎有名的大才女,八岁能作诗赋,十一岁时便能跟着父亲编撰校对国子监书册。 谢才人有些不屑:「是做妃子,又不是做先生,要读那么多事做什么?」 不过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论完了,又一齐眨巴着眼去瞧星月。 谁都知道如今宫里最红的就是长信殿的许昭仪,新人进宫她们是无所谓,可这位就不一定了,要来分她宠抢她势的,能不在意吗? 不过瞧她气定神闲喝着茶的样子,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嫉妒怀恨的。 四月初新人进宫,倒是让各宫都呆愣了一回,皇帝属实不按常理来,原先她们说的那几个人,竟没一个入选。 贤妃的妹子落选了,高太傅的女儿被皇帝指婚给了十三王为正妃,陆家的小姐指给了景国公世子。 皇帝这回做好人,把能指婚的宗亲都指了个遍,圣旨赐婚,莫大荣耀。 到头来轮到宫里,就进了四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片子,连是哪家的都没听过,不分高低全封为御女。 第63页 贤妃在玉华殿里翻找着入选的秀女名册,怎么都找不到自己妹妹的名字,气的把那册子摔在地上,半天都缓不过来:「这都谁跟谁啊?陛下是上哪搜罗来这几个人的,听都没听过,真气的本宫要呕血!」 她勐拍桌子:「怎么我们靖远将军府的姑娘还不能入选吗?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如今选的这几个都是什么东西啊?」 星月这头也拿到了名册,她看着倒是乐了出来:「贤妃这回可是要失望了,任她怎么打点嘱託,还能拧的过陛下的意思吗?陛下最厌恶外戚,又怎么会让他们沈家在自己身边留下两个人呢?」 再细看:「太后放了两个新人到玉华殿呢,贤妃怕不是要给气死了。」 太后也是会安排,给贤妃那边放了两个,给熙妃和她这里各放了一个。 满宫里都知道贤妃这次没把自家妹子塞进来,在她殿里放人,且不知要怎么折腾呢! 往长信殿放人也是怪离谱的,谁不知道星月现今最得圣意,她脾气不好也是满宫出了名的,跟李婕妤一战以后恶名满天下,把新人放她殿里,等着看她们掐架吗? 若是想要天下太平,应该放到张美人那边才对。 第三十三章 新人入宫后,由内廷府安排…… 新人入宫后,由内廷府安排起居事宜,原本贤妃协理六宫该是她去统筹,可她自个生闷气,又嫌这些琐事麻烦,索性叫嚷头疼一把全推了出去,只吩咐内廷府随意安排,不必过问。 分到长信殿的是刘御女,今年刚满十五岁,进宫头一日就过来请了安,人瞧着大大方方的,说话也利落,没什么不好,星月便把朝阳的东配殿拨给她住了,晚膳时又留她一起用了顿饭。 听闻新进宫的几个御女都不是高官大户家的女儿,且相貌平平,只一个姚御女长的还算好些,其他都是中人之姿。 不过她们四个,一个是蓟州雪灾时救百姓而亡的千户之女,一个是上京白马书院桃李满天下的钱老先生之孙,还有两个也都是地方功臣家的儿女。 皇帝挑的这几个人,虽无美貌,也不是名门望族,但自有其深远用意。 大抵前朝事务实在繁忙,自新人进宫后,皇帝连着月余未进后宫,满宫里都在观望风向,都拿捏不准圣意。 贤妃那头,听说那两个小御女的日子很不好过,贤妃不愿与她们同住,但新人住所是太后亲自安排,贤妃不便到太后跟前推辞,免得让太后对她留下芥蒂。 她一贯端的是贤良的派头,最看重自己的面子和名声,所以即便要为难,也不是明面上的为难。 她是细水长流,钝刀子割肉似的磋磨人家,闲着无事就叫人去抄经,一抄就是一整天,要不就是叫读书,一整个晌午自己在屋里睡觉,叫人家在外间捧着本书念,美其名曰,书香世家的姑娘就是才学斐然,等一觉睡醒了,再轻飘飘说一句,把人给忘了,不知道她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就先回去吧,把那钱御女气的心肝肺都抖着疼。 或者闲来无事又让人绣几幅扇子手帕,催命似的说要用,待人家熬了几夜眼通红的做好了送过去,她又甩手撂在一旁。 总之就是变着法的折腾,为的就是让那两个新人自己熬不住了要走,不用她开口,也不用折她的面子,等她们自己待不住了自然会另想法子的。 宫里隐约也知道贤妃的做法,连素来避嫌不管闲事的熙妃都说她做的过火了,谁没有新人的时候,谁没有刚开头的时候,人家姑娘离家舍业,远亲远友的选进宫里,才开头是最艰难的时候,贤妃作为协理六宫的妃位,不仅不予以照顾,还刻意为难,实在不像话,怎么不想想自己当年进潜邸时的怯懦样子。 熙妃看不过眼贤妃的做法,但也没多说什么,就说了四个字,说她德不配位,原本说说也就过去了,可不知怎么的这话被人传到了贤妃耳边。 贤妃听了自然怀恨在心,与心腹抱怨:「好一个熙妃,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从前还当她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去年她让李婕妤给欺负成什么样子,是谁在太后跟前给她进言的?她倒好,自己才缓过气来就编排本宫的是非,到处说本宫德不配位败坏本宫的名声,贱人!」 这边新人才入宫,这平静了许久的宫阙红墙间,就已渐起波澜,皇帝那里大约也听到了一点风声。 隔了一个半月,皇帝头回进后宫,又是往长信殿去,御辇才到门口,刘御女就眼巴巴站在东配殿门前望着了,又不敢太过莽撞,毕竟不知道皇帝是来见昭仪还是来见她的。 昭仪盛宠是众人都知道的,没进宫前在家里时就曾听说过,侍君不到半年就坐到昭仪的位置上,从几朝之前数起都没几个人能做到,她被分来长信殿时,同进宫的御女们都羡慕她,说是跟在昭仪后头,得见天颜的机会更多些。 她站在门边看了许久,看着御驾仪仗由远及近,而后见皇帝径直进了正殿,靠在门边轻嘆了口气,又默默转身进屋去了。 * 星月倒是没想过皇帝今夜会来正殿,隔壁东配殿还住着才进宫的刘御女呢,争宠夺爱这些事情她不在乎,她只要确保不管人多人少,她的地位都是稳如泰山屹立不倒的就可以了。 夜里就寝时,照旧拉了帷帘,殿里烛火除了床头留下的两盏均已熄灭。 床帷是大片的织金绣花,针缝间透出些许跳跃的微光,人影倒映拉长。 第64页 床帐边垂挂的镂空铜球燃着丝缕浅淡的安息香,星月躺在皇帝身旁,闭着眼,轻声问:「怎么今夜不去东配殿?」 寝殿暗淡,只能听见皇帝轻缓的唿吸声,过了会才回:「朕愿意去哪就去哪。」 他问:「住在你这里的是谁?」 星月回:「刘御女。」 皇帝嗯了声:「不知怎么安排到你这里来了,朕之前说了长信殿让你独居,前阵子朝里事多没顾及到,等闲了,让她挪到敬安殿去吧,那边空着呢。」 「这都无所谓的,臣妾可没发牢骚要轰她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免得宫里又要说我不能容人,本来就没什么名声了。」星月的语色里带了睏倦之意,翻个身,缓缓靠着皇帝的后背,丝绸的里衣相贴,仿佛体温也在交换相融。 皇帝轻笑:「你还会在意名声?」 星月道:「在意,怎么不在意,宫里名声最差的就属我和李婕妤了,我就奇了怪了,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怎么人人都觉得我不好相处,是我脸上写了兇恶两个字吗?」 她作怪似的往他怀里钻,笑着道:「陛下,臣妾冷。」 皇帝顺势搂住她:「哪里冷?」 「心冷,心凉如许啊。」 「矫情。」 「臣妾长得美,臣妾有资格矫情。」 * 月初,各宫嫔妃齐聚寿极殿给太后请安见礼,新进嫔妃是头回见太后,瞧着这些年轻的姑娘们,太后脸上也带了笑:「都坐吧,不必拘礼,如今宫里人多了,请安都热闹了。」 宫女端了茶水点心过来,贤妃上前给太后斟茶,笑道:「等把公主们抱来才更热闹呢!」 提到公主们,太后便想起总生病的三公主来,于是去问李婕妤:「宝卷的身子可好些了?」 李婕妤忙起身回话:「前些日子夜里受了凉,咳嗽了一阵,现下已大好了。」 太后点点头,道:「这孩子从生下来就多病,大抵也是胎里有些不足,你要多看顾些,陛下已然开恩让你把公主们抱回去养了,也是原谅了你往日的不是,既如此,更不能辜负陛下的苦心。」 李婕妤讪讪的点头坐回去,几位御女听着太后话里有话,但又不知从前宫里发生过什么事,李婕妤又是犯了什么过错。 她们倒是听说过李婕妤和许昭仪一向不对付,宫里人好的姐姐们提点过她们,这两个人若要选边站,就只能攀一个人的关系,长信殿和长恩殿水火不容,要么谁也不站,要么就干干脆脆的巴结一边,两边都想讨好,墙头草似的反倒引火烧身。 实在是贤妃不好相处啊,钱,姚二位御女日夜都在想法子怎么另投别枝,奈何现下还找不到门路。 太后说着又看向贤妃:「如今宫里人多了,你协理六宫事务繁杂,若是忙不过来,也可放放权,找人帮一帮,哀家瞧着熙妃和昭仪都是不错的人选。」 贤妃刻薄两个新进御女的事情太后早有耳闻,此刻也是借着放权的名义敲打敲打她,意在她若没有宽怀之心和理事之能,自有旁人来代替。 贤妃听了心里一惊,忙道:「臣妾协理久了倒也习惯了,事情虽多但也能应付的过来,熙妃是内向的性子,昭仪又从未接手过,还是让臣妾来吧,免得出差错。」 太后道:「话不是这样讲,谁都不是一来就会的,就算熙妃不成,昭仪不是还年轻吗,让她多学学,兴许以后就能帮上你的忙了。」 贤妃垂着眼睫去看星月,忍着心里怨气道:「太后说的是,若是昭仪有这个意思,臣妾自然愿意教她,就怕事情太繁琐了,昭仪要厌烦呢。」 第三十四章 上京的夏末仍是燥热,蝉鸣…… 上京的夏末仍旧燥热,蝉鸣声日夜不停,叫的人心烦意乱,宫里许久没有热闹事了,为了讨太后欢心,隆寿公主特地请来宫外顶有名的喜福来戏班子进宫给太后唱戏,台子就搭在洗云殿的园子里,公主邀来满宫嫔妃一同凑个趣。 宫里敲锣打鼓的唱起了太后爱听的《樊梨花》,众人也知道太后高兴,都陪着说话取乐。 园子里搭了棚席遮阴,两侧的黄瓷大缸盛满冰块扇凉,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词,贤妃与身旁宫女悄声说话:「人就在偏殿,一会寻个由头把钱氏带过去,等陛下过来,正好抓她个正着。」 吩咐过后,贤妃长吁一口气,舒心的坐正回去,拿了一块糕细嚼慢咽的吃着,台上唱的什么词什么曲,早听不进心里了。 她在想,不要怪她心狠,怪就怪那钱御女太自不量力,竟然妄想联合姚氏,以血书去陛下面前告她的御状扳倒她,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个钱氏比起姚氏倒是更有脑子也多几分魄力,不愧是清流书香门第,不过羽翼未丰就敢铤而走险,未尝不是另一种狂妄愚蠢,今日她便要给那钱氏一个教训,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钱氏坐的远,此刻正津津有味听着戏,全然不知另一侧的谋算诡计。 星月也在听戏,偶尔与身旁熙妃说几句话,案几上的茶水已没了热气,瑶台见了便上前添茶,一个不凑身,不小心泼了半盏茶到星月身上,阿珠急忙上前拿帕子擦,埋怨起来:「你怎么毛手毛脚的,添个茶也能出错?」 瑶台一脸惊慌失措:「娘娘恕罪,奴婢一时不慎撇了手。」 星月起身道:「无妨,换一身吧,不是带了干净衣服出来吗?」 第65页 于是阿珠去取来干净衣裳,陪着她去偏殿更衣,今日的偏殿倒是安静的很,一路上都没见几个人,大约是都到园子里听戏去了。 走到偏殿门口,瞧着大门紧闭,星月推了门率先进去,阿珠捧着要换的衣裳跟在后头。 才进门,星月愣住了,这屋里竟然还有别人,一个身姿挺拔的戏子正站在妆檯旁照镜子,脸上画的浓墨重彩,戏服半搭半敞的穿在身上,透出一股子风流浪荡来,虽在脸上画了水彩,但光忖度眉眼就知道姿色不凡。 那戏子瞧见她,也是恍然怔在当下。 宫里的娘娘,果真是九天玄女下凡尘般的美人,戏班子里都没见过这样的绝色,只可惜他受命于贵人,少不得要委屈委屈这位御女娘娘了。 于是他上前来,朝着星月一笑:「娘娘是来见我的?」 星月蹙起眉看他:「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你能进的地方吗?还不趁着没人看见赶紧滚,嫌命长是吧?」 那戏子笑言:「没人看见怎么能滚呢,就是要有人看见才好,小的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能换家人长相富贵便好,只是要委屈娘娘一把了,青春少艾,大好年华,从此就再无指望了,要怪就怪您得罪了人吧,小的也是无可奈何。」 说着他就冲上前来要搂住星月,阿珠一把将他推开:「你疯了是不是,不要命了吗?连昭仪娘娘尊驾也敢冲撞?」 三人拉扯挣扎之际,贤妃带着皇帝匆匆赶到,勐的推开门,应景的叫了一声:「老天爷啊!」 一声老天爷后,瞧见星月站在门后冷冰冰看着她,她脸上神色都僵住了,赶忙回头去看自己的宫女,谁知她也是一头雾水不知何故,怎么会是许昭仪在这里? 贤妃转过头来就想着完了,许昭仪肯定以为是她故意下的套,依昭仪的性子,从没有退一步的讲法,这下非得跟她大干一场不可。 贤妃脸色就不妙了,慢吞吞问了句:「昭仪怎么在这里?」 星月便笑:「大伙儿不都是来看戏的吗,瞧瞧,外边唱着,里边也唱着,多热闹!」 皇帝瞥了她与贤妃一眼,无暇顾及这场令人无言的闹剧,略挥手道:「把那戏子给朕拿下,什么东西?」 戏子一听,立刻按着早前贤妃教的话,扑通一声跪下来:「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小的是一时酒吃多了,才冒犯了娘娘。」 他跪着,星月站着,侧目相望,居高而视:「你这蠢货是脑子被油煳住了吧,没人治你的罪,你倒是往自己身上揽事,本宫乃是帝王之妃,敢冒犯本宫,你的九族都会被翻出来诛杀,就算埋在地里也给你刨出来,你自己一死躲的掉,活着的人可躲不掉。」 她又轻笑一声:「还有贤妃,来的倒是真巧。」 她忽而冷下脸来:「我跟你素日无冤无仇,如今你非要挑起事端,就别怪我对你不留情面。」 贤妃被她看的心虚:「许昭仪,你这叫什么话?是这戏子冒犯你,又不是本宫冒犯你,你冲着本宫发什么脾气?再说若不是本宫及时赶到,你能不能好好站在这里都两说,说不准早就被……」 「放肆!」皇帝出言制止:「口无遮掩,疯了不成?」 贤妃噤声,含怒下低头,又吩咐身后内监道:「昭仪娘娘身子不适,还不将她送回去休息,今日之事,谁敢多嘴一句,本宫拿他是问。」 星月看向贤妃:「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下把我送回去休息,明日宫里风言风语就要传遍天了,贤妃娘娘您安的好心,我可看的真真儿的。」 贤妃急道:「许昭仪你是不是疯了,满口胡言,还不快送昭仪回去?」 「谁敢动?」星月环顾四周,放声道:「本宫身怀龙裔,谁敢动我?你们有几条命,有几个脑袋?」 她泰然自若:「本宫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贤妃一惊,敛去神色:「昭仪,可不要为了开脱就胡说八道啊。」 皇帝闻言抬起眼,眉梢微动,沉声问:「为何早不说?」 星月道:「臣妾要说的,还没来得及呢,转眼就有人不安好心要陷害臣妾,陛下,您的后宫里怎么容得下这样的毒妇?对那些心思歹毒的人,应该废了她,把她打入冷宫!」 「许星月!」贤妃再也端不下去了,厉声呵斥道:「本宫还站在这呢,你跟陛下进什么谗言?」 星月走过去:「娘娘如此振振有词,看来心里无愧啊?」 她突然伸手抽出御前侍卫所佩长刀,一步步逼近贤妃,刀光冷冽,贤妃被闪了眼,惶然跌在地上,躲在皇帝身后道:「陛下,她疯了,她要杀人了。」 皇帝被这两个女人吵的脑仁都疼,出声道:「昭仪,有些过了。」 星月道:「陛下,您看看她存的什么歹毒心思,要毁臣妾名声,要害臣妾没法做人,还要让陛下心里留下芥蒂,若非臣妾跑得快,说不定那狂徒真就把臣妾的衣裳扯下来了,她再带着这么些人过来看,存心要气死我啊,气死我就是气死您的孩子,她是谋杀皇嗣啊!」 贤妃叫道:「你别在这里颠倒黑白信口雌黄,你不是在这站的好好的吗?本宫看你精神奕奕的,能有什么事情?」 星月一把举起刀,贤妃惊的尖叫一声,刀起刀落,睁开眼却见那把刀扎在了那戏子的大腿上,鲜血淋漓,满室哀嚎。 第66页 星月指着那戏子道:「把他给本宫阉了,拎走。」 贤妃捂着惊魂未定的心口,只觉得这许星月完全是个疯子。 她不守规矩,不讲道理,宫规和名声在她面前形若无物。 在陛下跟前也像个泼妇一样,陛下竟然还容她如此。 也是活倒了霉了,她压根都没想针对许星月,明明要收拾的是钱御女,偏又阴差阳错的撞上这个煞星,近来真是做什么都不顺。 * 星月回去后就嚷嚷着身子不适,又是叫太医,又是喊医正司的女医官来,折腾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歇下来。 皇帝知道她不适是假,耍性子是真,不过此时他心情愉悦,也愿意陪她耍着玩。 晚上用膳时,星月就语气不善:「贤妃真是本事大,今日的事说她没弄鬼谁都不信,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了?」 皇帝搁下筷子,缓缓道:「朕期盼的,是后宫安宁,而不是乌烟瘴气。」 「朕会让太后出面敲打她,让她今后老实点,太后是长辈,她可以教诲贤妃,而你与贤妃同为嫔妃,你若插手,便成了后宫之争。」 星月笑了笑:「您打量的倒是够清。」 皇帝道:「后宫的争执中,你什么时候落过下风?朕瞧着贤妃都憷你,许星月,你的威风快要比肩太后了。」 「哪能呢?臣妾怎么敢与太后相比?陛下不要折煞臣妾了」星月回道:「只是吧,臣妾如今不能生气,有什么气就一定要发出来,臣妾一气,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气,就不能好好安胎。」 皇帝揉着额心:「你真是个祖宗,要威胁朕啊?」 他忽而勐拍桌子,故作兇恶:「朕还没问责你,这么大的事情谁许你隐瞒?」 星月道:「陛下怎么还发脾气呢,要吓死臣妾了。」 说着又捂肚子:「皇嗣都吓着了。」 皇帝道:「如今你可算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了,有恃无恐,往后还不更加无法无天?」 星月笑着靠过去:「您才是天子,是万岁,可不要自降身份啊。」 皇帝望着窗外月色,眼眸中投映出宫阙檐角,似广寒之风华,他正经时,更添几分孤寂清冷。 他说:「朕与你的孩子,不知会是什么样?」 星月撑着头思考:「一定长的很俊,只要不那么顽皮就好了,最好再像你一点。」 第三十五章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游廊的……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游廊的檐瓦上,渐成珠碎般的帘幕,推开半扇雕花小窗,窗外雨打芭蕉,蒲扇般的蕉叶青翠欲滴,雨珠从其间缓缓划过。 下过雨,天气更好些,有股纯然的清新,近来大抵是雨季,上京阴了好一阵子。 望着窗外雨簌簌,星月从榻上起身,唤阿珠:「把伞撑上,咱们出去走一走罢,躺在屋里人都要发霉了。」 阿珠犹豫:「下过雨的路滑得很,您还是小心些吧,如今渐渐显了怀,正是要仔细的时候,若是有什么闪失,陛下还不把我跟汪植给砍了。」 星月央求起来:「搭理他做什么,他算老几,在长信殿就是我说了算,咱们就在外面的小院子里走走嘛,要闷死了。」 阿珠无奈笑道:「你就是个磨人精,好嘛,听你的,不过陛下若是怪罪下来,问责我没有看顾好主子,你可得给我扛着啊!」 说着又道:「厨房炖了冰糖燕窝,正好回来喝了,现在吃荤腥又容易吐,再不吃点燕窝人参什么的,身子都要跟不上了。」 她轻轻嘆气:「生孩子真是女人的难关啊,您给陛下怀这个孩子多不容易,腰都要吐断了。」 星月捧着一盏润喉的花茶细细抿:「孩子不是给他生的,是给我自己生的,我在这世上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孤独了很久很久,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就终于能再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是骨肉至亲,是什么情与爱都比不上的,无论男女,无论美丑,我都一定要好好疼爱他。」 她声音轻缓:「情爱虚无缥缈,君恩亦难长久,唯有血脉至亲,才是天长地久,我的孩子,我给他血肉与生命,我一辈子都是他的母亲,这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阿珠道:「奴婢看的出来,您看重血脉至亲,比男女情分重得多。」 她又想起来什么,转身从一旁的红木柜子上取下一卷佛经,上前道:「这是玉华殿前日送来的,搁了几日险些给忘了,说是贤妃娘娘自己抄写的,给娘娘和皇嗣祈福,说来奇怪,玉华殿这几个月来不是送吃就是送喝,现下还手抄佛经,真离了谱了,她素日与咱们关系又不好,还能真心祈福吗?八成是做给陛下和太后看的罢。」 星月放下茶盏,把那经书拿过来翻阅,看那经书上还留有些许微小的墨点,笔迹也是新墨,还真是才抄完不久的。 她笑了声:「怎么突然这么孝敬了,都看不懂了。」 又撂下来:「罢了,随她去,她敢给我就敢要,这还算是好心的事,我再打她脸人家该说我不识抬举了。」 瞧着外面雨渐小了,阿珠撑着伞,扶星月到小院里转了转。 其实北周雨水是少的,一年里的下雨天不知能不能凑齐一个月,东魏那边雨水才多,小时候在那里住,禁宫里的砖石台阶上都长青苔,一淋完雨,就潮润润的一片。 星月缓缓踱着步子,轻抚着渐显起来的肚子,她从前很不在意的种种,而现今渐渐开始敬畏起来了。 第67页 从有了自己的孩子开始,生命在她眼里,由卑微变得崇高,一个新生的孩子多么不容易,一个养大的孩子更加不容易,父母要呕心沥血,自己要披荆斩棘,人世间这么多苦痛与身不由己,要从其中走出自己的路来,是何其艰难。 人生自古谁无死,人生至死谁无苦,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几十年,是一场修行,一场磨砺,是一段喜怒痴嗔的征程,亦是一条长夜渐明的远途。 幼年时,她与星河被召入禁宫,家族里的长辈告诉她们,桌椅为什么要四条腿撑,人为什么要两条腿走,因为独木难支,你们俩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宫里不容易,亲姐妹更要搀扶着彼此,携手同心。 她与星河在宫里相互扶持,并肩前行了十年,那时她觉得她最终的归途便是做个公侯夫人,然后看着自己的姐姐一步步成为储妃,太子妃,皇后。 那时她对姐姐,是虔诚的,期盼的,尊敬的,而后因为李昀,又添了些无奈与恨铁不成钢。 她想她的姐姐不该是那样容易被蒙蔽的人,作为许家的女儿,应该英明睿智,利落果决,许家的女儿怎么能为情爱所困,辅治公府从不教导女儿们成为相夫教子的小女人,因为许氏女,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就是亲王公侯的正妃,她们要扛起家族门楣,要与夫婿比肩。 辅治公府的忌日将近了,她自己孤身活了这么久,忆起从前,忆起东魏,恍如隔世。 记得很多年前,星河还小的时候,和她说起,将来她们出嫁的时候,要互相给对方添妆,不论什么珍贵的东西,都不能藏着掖着。 她笑嘻嘻的说好,其实她知道那是星河看上了太皇太后新赏给她的小金鱼手鍊,馋得很,故意这么说,那时候她们多小啊,喜悦也很简单纯粹,一条手鍊就能吊起胃口,后来的星河只怕金山银山也是视若无物。 星河还说过,将来等月儿做母亲的时候,她就要学着姑母们的样子,给月儿的孩子打一个大大的金项圈。 星河,不知你如今怎么样了?是去了天上,还是回了人间,有没有托生到一个好人家,有没有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 如果真的有来世,爹娘是不是也重新成为了旁人的儿女。 也许他们还在等她,等她走完这段漫长的岁月,等她山水有归途,聚散终相逢。 那时她应该也有自己的儿孙后代了,不知赵玄瑱会是什么样。 天子在帝陵,她在妃陵,也好,她有姐妹说笑同乐,就让皇帝自己一个人躺着吧。 星月慢慢散着步,忽而想起来一桩事,问起阿珠:「怎么听说前些日子,你家里来人想探亲,你没去见呢?你如今已是长信殿的女官了,可以探亲的。」 阿珠低下头:「我原本都不想再跟他们有来往了,偏偏接我进宫的内监管事出宫採买时遇上了我爹娘,跟他们说我现在出息了,成了昭仪娘娘身边的女官,他们这才又巴巴的凑上来,从前哪里还想过我这个女儿呢?」 她嘆气:「我是被家里不要的孩子,用我的命换几个哥哥姐姐一口饭吃,在我心里他们已经不算我的家里人了,我早死了心了,不想再跟他们来往,您不知道我家那些亲戚,若是我跟他们走的近,他们说不准在外面打着长信殿昭仪娘娘的名号招摇撞骗。」 星月听了便道:「你既然这么想,也不勉强你,赶明儿拿点银子给他们,算是全了他们养你一番的恩情,也算两不相欠,今后若是不想来往,不见就不见了。」 又道:「去时就跟他们说清楚,只要拿了银子就是一刀两段,若是拿了,证明你说的对这一家子没什么可留恋的,若是不要,倒还有点骨肉亲情的样子。」 阿珠笑了笑:「得了吧,我这磕碜人哪比得上银子呢?您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星月捏了把她圆润润的小脸:「你是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是长信殿的女官,也是我许星月的妹妹,怎么比不上了?千金万金都值得,将来把你嫁个大官,好让我也跟着威风威风,贤妃不是仗着靖远将军府得瑟吗?你就做个平西将军,定南将军的夫人,这样我也有靠山了。」 阿珠红着脸呸了声:「还冬瓜将军南瓜将军呢,倒是得有啊。」 第三十六章 天渐凉下来,年前又飘了一…… 天气渐凉下来,年前又飘了一场小雪,长信殿的几个小姑娘闲来无事就围着火炉烤芋头,边烘手边嬉笑着等。 芋头是从膳房那么拿来了,都不用过水,直接丢进炉子里,等芋头外面的一层皮烤的发黑,起了一阵焦香后,用铁钎子拨弄出来。 才出炉的芋头烫的人两手直换,赶忙用帕子捧着把皮剥了,就上一杯泡好的热茶,忙里偷闲的说笑两句,是这寒冬里最惬意的时光。 在长信殿伺候的奴才都年轻,汪植已是总管级别,也不过二十来岁,阿珠还要更小些,内廷府送进来的内监三宝,三元以及从北巷调来的宫女瑶台和琳琅,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小太监三宝最小,才十五岁,这殿宇里常年有朝气,让人看着也舒坦。 星月喜欢这些年纪小的孩子们,也乐意给机会提拔他们,那些积年的老奴才们肚子里装的都是脑筋和算盘,跟他们相处是累人又累心,不如将这些姑娘小子们从年轻时候培养起来,才算是真正和自己贴心的人。 第68页 想在宫里站稳脚跟,没有心腹和爪牙是断然活不下去的,即便是参天大树,也得靠着无数根须汲养。 正巧晌午内廷府把做冬衣的料子送了过来,让星月挑完后他们好拿回去动工,冬衣的料子大多是沉稳的靛青,石蓝,银黑等色,以金丝银线穿插织绣,针脚细密,缎面光滑,摸不到一丝突兀。 东魏向来时兴繁复艷丽,而北周的锦缎便如这风雪天气般清冷,虽颜色素淡,样式简单,但做工绝对精妙细緻,挑不出一丝错来。 星月选了石蓝银片绣牡丹和天青雀羽细纹的料子,吩咐内廷府夹上一层新棉,再在领口和袖口处滚一圈风毛,把透风的地方都勒紧了,再有皇帝日前赏下来的狐皮也叫内廷府一併带走了,是之前秋围时存下来的,正好做个狐皮大氅防风。 北方的冬天最是苦寒,饶了来了几年都不大能习惯,好在她孕期身上还没怎么胖,听说贤妃从前生孩子时,臃肿的旧衣服全都穿不上,每个月都要做一茬新衣裳。 生孩子大多不容易,胖瘦也是体质问题,和吃多吃少无关,但阿珠就总是担心是她吃的不够才不长肉,什么黄豆猪蹄,豆腐黑鱼,鲍鱼海鲜,八宝鸡鸭,恨不得一日给她餵六顿。 阿珠还引论:「从前我家邻居的姑姑生孩子,胖了一倍不止,就是要补的够足,孩子才能长的好,现在不吃,孩子在胎里就比不过人家,生下来也没人家壮。」 也不怪她唠叨,她真没见过谁怀着孩子能跟星月一样的,那么纤细,有时背对着站在迴廊前,光瞧一个背影都看不出是怀着孩子的女人。 阿珠觉得她不长肉该怪她挑嘴,太挑了,本来吐的就厉害,喝一碗顿补汤还得哄着求着,真没招。 晚上皇帝来长信殿陪星月吃锅子,于是星月特意朝御膳房要了个羊汤锅,炒了蒜泥辣椒的酱碟,涮上鲜蘑,青菜,白菜,豆腐,青笋,木耳等,林林总总十几二十样鲜蔬,都是洗净切好备着的,随吃随涮。 冬天吃炒菜容易凉,常常吃到一半油都凝起来了,所以十天有八天吃锅子,那些牛羊鸡鸭的锅子里,星月也就羊汤和鱼汤的锅子还能吃的下,她如今吃肉又爱犯噁心,皇帝为了迁就她,也只能跟着涮素菜吃。 用过晚膳后,就留在长信殿了,就寝时点着灯看了会书,星月在旁边躺着已经犯困了,半闭着眼打哈欠,原本还想说几句话,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煳煳的睡着了。 睡到一半,眼睫眨了眨,朦胧醒了半刻,灯已经吹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她怕冷,睡意朦胧时脑子又发昏,哼哼唧唧的往旁伸了伸手:「嗯~手凉。」 鼻腔里哼唧的几声,分不清是叫娘还是叫姐,皇帝被她折腾的隐隐醒了,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扣上被子,闭眼道:「安生睡。」 她迷煳间根本想不起旁边躺的是谁,只是觉得身上暖了,人就安生了。 翌日是冬至,宫里要祭祖,晚上宴请宗亲群臣,白天各宫都接到皇帝和太后赏赐下来的几碟饺子,送过来时已经冰凉的,星月咬了一口又搁回去,跟两边说:「这饺子拿去砸柱子,柱子都给它砸个坑出来。」 送饺子的内监讪讪笑了:「娘娘海涵,这赏菜重要的是心意,味道什么的也不算要紧的。」 也是,天还没亮就做出来的饺子,到现在送过来能好吃到哪里去呢? 回回年节赏菜都是这样,清明的糰子,端午的粽子,都是凉的透透的才送过来,幸而也就是个意思,不必吃下去多少。 听说贤妃家里来人了,太后下的恩旨,许了靖远将军府的夫人进宫看望贤妃。 星月顺道问了两句,三保听了便道:「是呢,上午沈家夫人的马车停在宝庆门那边,是内廷府的老姑姑去接的,正巧奴才过去领东西,路上恰好撞见了,姑姑一说是长信殿的人,那沈家夫人便是满脸的不高兴,远远就皱着眉。」 星月笑了笑:「由得她吧,爹娘自然护着女儿的,还能指望她向着我不成?」 她道:「我没那么大本事,让人人瞧我都顺眼,只要不使坏的,不在我跟前挑衅的,都随他去,连牢骚都不许人有,也是太专断了。」 她现在也是渐渐想开了,敞开胸怀也是放过自己,就像皇帝,难道满朝文武,满宫嫔妃,就全都对他毫无怨言吗? 即便九五至尊也无法尽得人心,官小的会怪他不识人才,无宠的亦会怪他偏心冷落。 连天子都如此,更何况她们这些人,所以人得想开点,就像贤妃和李婕妤那两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摆在前头,明明有地位也有荣宠,偏偏自个把自个挤兑的过不成日子,偌大的气性和攀比心,把好路都给走偏了。 第三十七章 内廷府送过来几盆黄叶新菊…… 内廷府送过来几盆黄叶新菊,星月吩咐人摆在廊庑前的红木小架上,当个点缀,这架子在夏季时放过几盆碗莲,那时候青青粉粉的看着可爱,后来莲花枯了,剩几个空碗摆在上面难看,星月就让人拿了下来,之后便一直空荡荡到现在。 早前空了许久,如今乍摆上几盆黄澄澄的茂叶新菊,天寒地冻的远远盛开着,勃然散发出些许生机,让人瞧着心旷神怡。 冬至后头不久就是新年,年三十晚上朝晖殿摆宴,各宫嫔妃俱是妆扮周全赴宴,过年是大日子,除旧迎新,开启新岁,宫里最注重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习俗规矩。 第69页 星月在柜子里挑了许久,觉得如今大着肚子怎么穿戴都不如从前好看,阿珠和瑶台那几个姑娘蒙她,总说她一如既往的漂亮,为人妻,为人母还添足了风韵。 漂亮虽漂亮,可挺着个肚子看起来就是不美,她挑来选去,最后把身上穿的石榴红卍字纹吉服换下来了,换了身墨绿织金滚灰褐风毛的宫装,深色比艷丽的颜色更遮肚子,显得人瘦高瘦高的。 换好了衣裳,抹上头油,将一头青丝绾起,整齐梳成个元宝髻,一丝金银都不点缀,只戴了一套点翠蝴蝶纹的头面,配上两挂珍珠耳坠,少有的娴雅。 星月照着镜子看了半晌,恍然笑起来:「我说怎么瞧着奇怪,这都不像我平常的打扮了,仔细一瞧倒有点熙妃的样子,这些绿的蓝的一贯就她爱穿。」 阿珠往她手里递了个烫金包牛皮的手炉子,温声细语道:「轿辇在前门等着,可以动身了。」 星月接过手炉:「走吧。」 出门上了辇,一路往朝晖殿去,那边算是临近前朝的地方,只有重大宴席时才启用。 宫道冗长,两侧红墙延伸,灯火和人影在上面跳跃,宫女手里提的羊角宫灯随步伐走动间泠泠作响,转到司定门时,另一架辇正巧也往这边过来。 星月在辇上阖目养神,素手撑着下巴,颠簸间困的快要眯着了,前头轿辇忽然停下,阿珠唤她道:「前面是玉华殿贤妃娘娘的轿辇。」 星月缓缓睁开眼,贤妃的仪仗正正停在那一头,灯火通明。 贤妃穿着繁复的宫装,戴了一顶珍珠攒金的头冠,两侧饱满如鹌鹑子的珠串辗转轻摇,她坐在辇上,远远的朝这边望过来,意在看星月是如何态度。 两架轿辇相遇,按理低位嫔妃是该下辇给高位嫔妃行礼让行的,但若都是妃位以上,又是另一个讲究,让行便可,不必特意下来行礼。 贤妃想,纵然长信殿风头无二,但许氏毕竟只是昭仪之位,屈居人下就该自有觉悟。 不过依长信殿那位的脾气,未必肯轻易让步,从前就跋扈,现下怀着孩子更不得了了,她要是个贤惠的,宫里得少多少是非。 贤妃板板的坐着,等星月的意思,星月看她有路不走,非要活折腾,真给她烦的没辙,心里就想着,就算抢着过去了又怎么样呢?活该把贤妃气死,谁叫她自己没事找事。 可坐在那里吹了会夜里的凉风,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从怀了孩子,她就越发不想折腾这些事了,想让自己歇一歇,把心思也静下来。 她躁的慌,略摆了摆手道:「算了,靠边吧,让她们过。」 跟贤妃这样别扭的人较劲,活脱脱要把自己的脑筋搞坏。 于是这边轿辇仪仗靠墙避了半步,贤妃那边才重又走动起来。 轿辇上贤妃扶着额深望前方:「她是在与本宫示威吗?昭仪之位,也敢拿妃位之间的礼仪相待?」 「还是她已经料定,自己必能晋为妃位?」贤妃冷笑了声:「她倒是把野心都堂而皇之的摆在脸上了。」 她喃喃的问着心腹宫女:「为什么本宫的敌人总是这么多?为什么宫里的日子总是这么累?」 「或者应该说,是陛下身边的日子累,潜邸的静莹死了,宫里的李婕妤起来了,李婕妤倒下去了,又有许昭仪起来了,下一个会是谁呢?」 长夜晚风里,她轻声道:「不过无妨,不论万紫千红多少人,本宫永远是屹立不倒的位置,从潜邸到皇宫,一直如此。」 * 太华殿里,熙妃勐咳嗽了几声,宫女忙捧上温茶给她润喉。 大抵是炭火烧的太旺了,小太监立刻上前去查看,拨弄着炭火压一压,让熏出来的烟少了些。 宫女给熙妃盖的褥子又掖了掖边,问道:「娘娘可要再添个汤婆子?」 熙妃捧着茶暖手,摇摇头:「不必了。」 探头望了望窗外:「天色这么深了,朝晖殿那边该开始了吧?」 宫女道:「太后和陛下赏了许多东西下来,奴婢都锁到库房去了,有几块好料子留了出来,是云州那边进贡的天丝缎,远远就能看见缎面上波光粼粼的,美的很,正好给娘娘做件新披褂。」 熙妃喝了口茶道:「都成,你安排吧。」 復又望向窗外:「今夜的烟火不知何时放?」 宫女道:「娘娘若是惦念,为何不去参加宫宴呢?本就有娘娘的位置。」 熙妃把头转回来:「不愿凑这个热闹,今年本宫的家人又没有来,去有什么意思?靖远将军府倒是来了人,之前冬至太后又赏了恩典,沈家都成了皇宫的常客了,他们家体面,我们家寒酸,我瞧着心里苦,不乐意去。」 靖远将军府一贯精明,听说今年想给自己家的小公子和隆寿公主的长女定一门亲事,也是三弯九转的攀扯关系,同隆寿公主亲近了,便等同于亲近了太后。 隆寿公主也没犹豫,与他们一拍即合,她虽有太后庇护,但并非先帝亲生,靠着母亲和异父弟弟的施恩照顾,高居长公主位,又屡次加封,连先帝几个亲生的女儿如今的封号爵禄都未必比得上她,她这个名不顺言不正的公主急着想在前朝找个靠山,也好提拔提拔自己那不争气的夫婿家。 宫女低着头给熙妃续上茶水,她知道这是娘娘心里难受了,故意和陛下闹脾气。 第70页 娘娘很少耍性子的,素日里一直不争不抢,温柔可亲,只是这回年节,宫里准许沈家人两次进宫,都不让娘娘的家里人进京赴宴,只是遥赠一些御赐年货。 即便娘娘的家里人对君王赏下来的一针一线都恩重不已,但是娘娘心里吃味了,不乐意了,同为嫔妃母家,怎么如此区别对待,于是娘娘便称病不去年三十的大宴,算是表达自己不满情绪的无声反抗。 熙妃看着烧的噼里啪啦的炭火,心里淡淡愁苦。 除了和自己使性子,生闷气,她还能做什么呢?陛下和太后又怎么会在意宫宴上多一人还是少一人。 若是贤妃,还有母家给撑腰,若是李婕妤,还能借着孩子折腾折腾,若是许昭仪,还能与陛下耍耍脾气。 可她真的是一无所有,无底气,无子女,亦无恩宠。 第三十八章 过完了年,冬雪消融,日月…… 过完了年,冬雪消融,日月飞快,一到春夏时节,日子就如融暖拂面的絮絮微风般,伴着那压沉了满园枝桠的繁花翠叶,将园子吹绿,将日头吹暖,于是朝朝暮暮也一晃而过。 七月里,星月将是临盆之际,原估摸着是月底要生,这两日胃口不大好,想着大约是前些日子吃多了卤出来的红肉,积食伤了胃,阿珠就唠叨她:「叫你少吃些,偏不听,这会子身上不舒服了才知道难受,那红肉虽然滷的鲜香,可毕竟是大料腌出来的,孕妇尤其饮食上要注意,就不怕吃多了腌肉,娃娃生出来黢黑?」 星月唿了她一把:「讨打的丫头,我才不会生个黢黑的孩子呢,倘若是个丑的,我就不要了。」 汪植在旁边道:「娘娘慎言,这种话怎么能说,若陛下听见了还不得骂死?」 阿珠笑起来:「谁敢骂她?夜叉娘似的!」 星月笑着坐起来拧她:「小蹄子,越发口无遮拦了,真该给你一顿好打!」 阿珠陪她闹了会,晌午一同去秋园逛了一圈,如今园子里花叶葳蕤,新开了不少鲜丽的嫩蕊,遂让人掐了些百合和桂花,用帕子收拢了,正好拿回去给小厨房做点心用。 去年收了好些玫瑰,用蜂蜜腌成花酱,包在酥饼里做成玫瑰饼子,配上一壶香茶,那叫一个清甜,今年也收些新鲜的花来,做花酱泡茶也好,做桂花糕来吃也好。 打从秋园逛回来,星月就隐隐觉得肚子有些不适,缓缓躺着歇到了晚上,不大疼了,就以为消停了,谁知到晚膳时喝了一碗汤下去,忽然又开始疼起来,胎动不止,像是要发动的样子。 她有些慌了神,这比原预想的日子早了有一二十天,长信殿的内监和宫女疾步匆匆的前去太医署和医正司请人,后殿里开始烧热水,备好棉布,止血的药粉,熬上热滚滚的参汤。 生孩子的疼一阵接着一阵的,还一阵疼过一阵,星月在里屋哀哀的呻/吟,额上直冒冷汗,阿珠给她灌下去一碗浓浓的参汤提精神。 医正司的女医比太医先到,见到女医过来,阿珠一颗悬起来的心才放下去,而后女医查看了星月的情况,趁她阵痛缓过来些许时,给她按了按穴位,说能有助于生产。 不多时,太后和皇帝得知消息后也匆忙赶来长信殿,御驾到门口时,里屋正长一声短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着。 屋里女医劝星月:「娘娘少叫些,这生孩子不比别的,耗精神,越叫越没力气。」 星月紧紧攥着床帷,满头汗湿的髮丝,发力道:「别跟本宫说这些废话,疼都要疼死了,疼还让人憋着吗?」 她望向女医,疲乏又无力:「为什么到现在还生不出来,本宫要累死了。」 女医扶着她劝道:「头胎总是艰难些,以后就好了,娘娘再撑一撑。」 星月就道:「那你再给我扎几针,止止疼,我一疼就要撒泼的。」 女医没的好笑:「娘娘说的什么话,小孩子似的,扎针是应急,哪里是回回都能扎的,若把皇嗣扎出事来,奴婢还要不要活了?」 帷幕外,汪植匆匆走近,躬身回话:「娘娘,陛下在外头等的心急如焚,想进来看看娘娘。」 星月勐地拽紧了帷幕,厉声呵斥道:「滚,快滚,不许让他进来。」 痛得满头大汗,还强撑着力气道:「他要是进来了,我打断你的腿!」 撑着说完这句就泄了气,轰然往后一躺,对阿珠道:「阿珠,把所有人都轰出去,我只要你和女医在我身边,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我不想要旁人看到我这么蓬头垢面的样子,即便陛下也是一样。」 阿珠拍她的手:「好好好,我让人都出去,你安心生。」 约摸快到子时,星月累的昏昏沉沉时,一声稚嫩的婴儿啼哭在夜幕殿宇间迸发出来,女医欣喜若狂的唤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小皇子。」 宫女急忙上前将孩子托起,与女医两个一齐动手裹上襁褓,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抱了出去,向太后和皇帝报喜去了。 屋里的烛火摇曳微晃,大抵是烧了太久,灯芯短了,也没什么光亮了,阿珠亲眼看着星月生产的不易,活生生受这一场罪,既是欣喜又是心疼,眼里噙着泪问:「娘娘,你累不累?饿不饿?想不想吃什么东西?」 星月闭着眼,良久才沉沉问了句:「阿珠,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阿珠说:「不丑,一点也不丑,娘娘从来都是天姿绝色,怎么会有丑的时候?」 第71页 星月道:「快拿胭脂来给我妆扮妆扮,本宫要容光焕发,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阿珠又气又笑:「怎么还有心思说笑呢?」 星月委屈巴巴:「我没有说笑。」 而后躺着问:「她们把孩子抱去哪里了?」 「抱给太后和陛下看去了,一会就抱回来了。」 「哦,这样啊,」星月淡淡应了声,默了半晌,才像经过一场荒原梦境般,扯着阿珠的袖子问:「阿珠,我真的做母亲了吗?」 她语音里有涩涩的腔调:「我真的生了个小人儿吗?」 阿珠望着她含泪,久违称她为姐姐,点头道:「是,姐姐,你做母亲了,你有自己的孩子了。」 星月仰头望着帐顶,缓缓落下两行清泪:「阿珠,我好高兴,我孑然一身数年,从今以后,我又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在这世上,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外间皇帝抱着孩子才将走近,满面的喜悦之情,隐约听到里面说了这样一句话,于是脚步渐渐缓下来,抬手轻轻撩开帘幕。 阿珠原本坐在床沿,见到皇帝进来,急忙起身行礼,皇帝示意她退下,而后坐到星月身边,将孩子轻轻放在床上,抱给她看。 皇帝将星月汗湿的头髮绾到耳后,温和道:「看看他,眼睛多像你。」 星月轻轻触碰了下孩子红通通的小脸:「他还小,我都不敢碰他。」 皇帝道:「你知道朕有多高兴吗?自朕登基以来,从未有今日这般高兴过,太后亦是如此,朕的皇长子降生,理应大赏六宫,同沐恩泽,前朝也要恩赏,朕要让那些虎视眈眈顽固不化的前朝旧臣都无话可说。」 他道:「今日朕已下旨,晋你为妃,太后也无异议,你绵延皇嗣有功,当的起一个妃位,朕与太后商议,淑懿德行,与你甚是相配,欲以淑字册封,你觉得如何?」 星月笑了笑:「陛下与太后考虑周全,臣妾只管听封就是了。」 以「淑」字为封号,这大抵不止是淑懿德行的意思,自古便有贵淑德贤的嫔妃封号,近些年虽不常用,但寻常论起来,还是将淑妃认作在贤妃之前。 皇帝要以「淑」字封她,太后竟无异议,这是不是预示着,今后的后宫要风云变幻,从此再不是以贤妃为尊的时代了。 星月望着孩子出了神,看着他小小的脸蛋,眉眼间真的和自己有些相似,一种难言的莫名情意在心底荡漾开,喜不自禁的轻轻拍着孩子,也许这便是与生俱来的骨肉亲情罢。 血缘之爱,筋骨之亲,是为儿女,旁人无可替代,今朝她也有了儿女,尝到了为母之情。 皇帝在一旁看着,心中既是喜悦,又有些五味杂陈,他知道,终究在她许星月的心中,他永远不是她的亲人。 不做亲人也罢,能做家人,友人,爱人也是一样。 于是他拍了拍星月的手,轻声道:「朕数年忧心,今日终得抚慰,星月,朕要多谢你。」 * 才出了月子,星月便正式领封妃旨意,既成了妃,便算高位,星月在北周一直没有正式的户籍身份,进宫时是将籍贯挂在吴婆婆的医馆下才得以求个机会,医女乃贱奴出身,以此身份册封未免有些不好看,于是皇帝便为她抬举个家世,让前朝后宫都无话可说。 一是重修言昭墓碑,冠姓为许,以星月兄长之名追封勇昌侯,自此淑妃便成北周勇昌侯之妹,再是将前朝医正司女官吴若浮封为齐国夫人,对外宣称为淑妃义母。 星月心下对皇帝颇为感激,宫里的路不好走,低微的身份更是拖累,皇帝如此操心,只为了赐她一个体面的出身,让她甚是心慰。 虽说高位的嫔妃里,或多或少都要承慕君恩抬一抬家世,既是前朝的面子,也是后宫的恩赏,贤妃和熙妃封妃时,母家也得抬官封位,只是星月与贤妃熙妃毕竟不一样,她们是北周人,有正经出身的母家,抬举也无妨,而她是什么都没有的,连个官籍都没有,更莫谈家族,皇帝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给她粉饰出个母家来,不过自此她的出身也不算低了,成了侯爵之妹,国夫人义女。 言昭和吴婆婆对她皆是恩重如山,如今能为他们博一份殊荣,也能弥补弥补她心里的亏欠和感激。 封妃过后,星月让阿珠出了趟宫,去言昭新修的陵墓前,代她祭拜一番。 宫妃出宫不便,她只能让阿珠前去,替她烧些纸,送些祭品。 言昭说过,他无家无姓,孤苦伶仃。 星月想,如今你有姓了,和我一样,也有家了,我便是你的家人,日后春秋寒暑,逢年过节,我定会香火不断,供奉灵前。 阿昭,你会高兴吗? 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所以我只让阿珠一个人过去祭拜,我太久没有去看过你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忘了你? 其实没有,怎么可能忘记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你曾经说过,要我活的富极通天,活的坦坦荡荡,大抵今日我也算做到了,你死的那些日子,我常梦到你,我一直觉得是你不放心我的处境,在託梦给我,后来很久没有梦过了,你应该已经放心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托生到一个好人家? 原谅我,原谅我听了你的话。 我活下来了,去找了一个靠山。 那个靠山不错,大方的很,人也很好,这些年来待我不薄,在我一无所有之际,来到我的身边,给了我希望,给了我一切,给了我一个遮风避雨来之不易的家,让我很安心。 第72页 这辈子我大约是要跟着他了,下辈子你若是比他早些来,我就找你去。 不过他这个人醋性很大,百年之后再相见,你不能告诉他我跟你拜过堂,他会找你算帐的。 他是皇帝,他的陵墓要陪好多好多的金银兵甲,到了地底下,还是有人又有钱,财雄又势大。 还有一事要告诉你,我做娘了,上月生了一个儿子,托你在那一头,天上地下,也跟我的娘知会一声。 第三十九章 小孩子生下来就是见天儿的…… 小孩子生下来就是见天儿的长,几个月的日子就敦实了许多,养的白白胖胖的,星月想抱起来都费力。 满月时皇帝赐了名下来,这一辈的皇子从承字,又是头一个儿子,便取做承璟,美玉之彩,承万世帝王盛景。 这小娃儿平日除了吃就是睡,也不叫人操心,好养的很,生他之前星月还凭白担心了几个月,宫里的老嬷嬷对她说,小孩子头一年最折腾人,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上,幸好她生的这个还算听话,不爱哭不爱闹,就是爱睡觉。 平日里闲着的时候,星月就搬个小墩子坐在摇床前,看着孩子睡的香甜,心里就安心的不得了,偶尔他睡着睡着就醒了,还会睁着圆熘熘的乌黑眼睛看过来,伸出小手要去抓星衣服上的鎏金对挂。 小孩子对这些亮晶晶,铃铃响的东西感兴趣,他的小摇床旁边就挂了一串玉制的小铃铛,圆润叮铃,触手生温,是满月宴时熙妃送过来的,玉可辟邪,挂在床头,庇佑孩子不受梦魇梦惊,几个月正是好动又好奇的时候,承璟常常抓着玉铃铛摇拽,拉扯出阵阵清脆声响,听了直发乐。 阿珠就在边上握住他胖乎乎的小手:「我的祖宗诶,这上好的羊脂玉都造在你手里了,砸的噼啪响,亏的您这家里富贵,寻常人家哪禁得起这么造?」 星月的册封礼已预备的差不多了,各宫都送了不少贺礼来,饶是过往关系不密的贤妃都送了一斛上好的南海珍珠,颗颗玉润,成色上佳,珠体在日光下有晶莹细密的微光,一瞧便知是珍品。 北周界近游牧草原,远水之地,能得这样一斛珍珠,想是费了不少力气,不知贤妃是意欲修好还是其他什么意图,竟捨得送这样珍贵的东西。 人家一片美意,也不好不给面子,不然反显得自己矫情没有度量,于是星月也笑眯眯的收下来,还遣人去道了谢,送了新制的糕点让尝尝。 一时间宫里如同看戏般津津乐道,怎么这一贯不对付的两位娘娘,又突然好起来? 这女人的脸色就是六月的天,一阵一阵的,真难为他们那位九五至尊的陛下,要在这样一群难相处的女人之间夹缝求存。 午后皇帝过来看承璟,乳娘刚餵了奶,搁在小摇床里晃荡,藕节似的小手伸在空中直抓,皇帝摸了摸他胖胖的手指,承璟竟也学会抓着大人的手指不放,嘴里笑得咯咯。 星月笑道:「真淘气,昨夜里还把臣妾给咬了。」 皇帝拉她到怀里,玩笑的问:「咬哪了,给朕看看要不要紧?」 趁着四下无人,推拉间偷偷在她脸颊边亲了一口,星月嗔怪的睨了他一眼:「白日宣淫,昏君!」 皇帝道:「说得好,想来爱妃便是害朕昏淫的妖妃!」 星月道:「你自己把持不住,怎么又赖到我头上?」依誮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到外头宫女进来上茶时,皇帝才復了正经脸色,一派端方君子模样,星月觉得好笑,捧着滚烫的茶至他面前,含笑道:「陛下多喝热茶,对身子好。」 皇帝装模作样的接下来:「爱妃体贴,朕身体一向健壮,你不是最知晓吗?」 说着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夜里叫的那么大声,门外都快听见了。」 星月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喝你的茶吧!」 长信殿的茶是清淡的雨后毛尖,产自东魏,每年第一场春雨后,茶农採摘最鲜嫩的一批芽尖,炒制成香茶,千里送至上京。 北周的雨水少,茶叶多厚重,味偏涩,这么多年,她还是最喜故国之味,虽如今家已不在那里,可毕竟是在那片土地长大,总还心存几分怀念。 皇帝心知她眷恋故国,也不惜耗费人力物力,散尽千金满足她这小小嗜好。 茶水清润,配的茶点便稍浓重些,是北周特产的豆沙酥饼和鹅油羊奶卷,羊奶产自岐州,有边境牧野般自由洒脱的味道,从前刚来北周时吃不惯,如今待惯了,倒是渐渐喜欢上这个口味了。 * 月初,星月正式行妃位的册封礼,这次大典比封昭仪时更为隆重华丽,陛下钦点了陵川王进京,与礼部尚书同为册封使节。 封妃的吉服是绒红的织金云锦,缂丝密绣成大片的牡丹鸾鸟,金银滚红相接,不见分岔之处,袖口裙摆绣着四喜如意的纹理,珠冠是攒金为底,镶嵌数颗滴红玛瑙,左右各坠三条十六子东珠流苏。 吉服华冠,满载风光,星月领旨听封,心念时至今日,也算不负自己当初那一步一步的艰难险阻。 「今有昭仪许氏,久侍宫闱,恭顺伴驾,淑言懿行,德载六宫,绵延皇子有功,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封淑妃。」 陵川王宣读完旨意后,星月叩头领旨,陵川王忙上前虚礼相扶,以示尊敬:「淑妃娘娘快请起。」 陵川王妃也上前行礼贺喜,星月起身,温和笑道:「早前便听闻王妃随殿下一同进京,都是一家妯娌,今日宴席,可要请王妃坐在本宫身边,多聊几句才好。」 第73页 陵川王妃受宠若惊:「多谢娘娘美意。」 她年岁不大,已是亲王正妃,行止端正,言语谨慎,是教养极佳的名门淑女,人长的也不错,白净温婉,叫人瞧着心里便舒服,那一年选秀时,都以为她是要选进宫里来的,不成想指给了十三王。 星月又道:「封地偏远,难得回一趟上京,王妃不如多留几日,也好陪陪父母,想来太傅念你多时。」 分封在外的诸王大多是无诏不得入京,依旧制,册封礼结束后,陵川王一行便该返回封地。 不过王妃出身上京名门,乃是太傅嫡女,尊贵身份,如今远嫁陵川,不得照顾父母,实乃遗憾之事,星月开口许她多留几日,也是想全她一番思乡之情。 高太傅对皇帝曾有教导之恩,陵川王是皇帝幼弟,又身有残疾,腿脚不便,将高家姑娘指婚给陵川王,是为了给陵川王一份体面,不免就有些委屈了王妃,依照皇帝和太后的意思,将来定是要更加礼重高家,恩赏高家。 给王妃体面与照顾,不止是星月的意思,也是太后的意思,彰显皇家对王妃的看重,也能让高家心悦诚服。 册封礼后,汪植带人前去内廷府领赏赐,一身鹤服,执着拂尘,颇有几分一殿掌侍的威风。 一面走,一面提点身后的内监:「手脚都仔细些,这些都是雕金篆玉的金贵东西,磕了碰了可不得了。」 转过一道漆红的宫门,迎面正碰上贤妃和李婕妤并肩走来,贤妃瞧着便含笑开口:「呦,汪侍监这是领了什么好东西回去了?」 汪植朝她请个安,浅笑道:「贤妃娘娘折煞了,您玉华殿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我们怎么比得上?」 说罢便颔个头示意,带着人走远了,李婕妤在后头望着,冷笑起来:「瞧瞧,如何连长信殿的走狗都这么张狂,看来真是她淑妃娘娘如日中天的时候了。」 李婕妤望着贤妃,冷嘲热讽道:「这么下去,只怕连娘娘您的风头都要压过去了。」 贤妃淡淡一笑:「你也不必撩拨我,我能拿她有什么法子呢?你倒是比我有神通,怎么不见你出来嚷几句?如今倒是越过越老实了。」 她还没傻到那个份上,谁上来挑拨一句就傻乎乎的冲上去当枪使。 贤妃在宫道上缓缓走着,嘴里轻嘆口气,又瞥了眼李婕妤:「罢了,你也别寻思了,好赖她生了孩子以后,脾气倒是好多了,就这么相安无事的挺好,人家生了皇长子,今后造化大着呢,你何苦一直跟她过不去,就因为她在你宫里做过奴婢吗,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要往前看,别总揪着过去的一亩三分地不放。」 李婕妤哼了一声:「我当娘娘多大胆子呢,这就给人吓住了?不就生了一个儿子,有什么了不得的?生了就能活吗?活了就能养大吗?今后的造化谁又说得准呢?」 贤妃被她这话吓了一大跳,厉声呵斥道:「你疯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讲,甭管长信殿怎么样,皇嗣岂是可以诅咒的?若这话传到陛下和太后耳朵里,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李婕妤笑了笑:「瞧把您吓的,我说什么了,两句玩笑话也值得您当真?左右我也不惦记她的儿子,我岁数又不大,还愁没儿女不成?她有的我就没有吗?」 贤妃斜了一眼,嗤笑起来:「你志向倒是大,只是如今恩宠稀薄,快要与熙妃比肩了吧,还是指望指望两个公主吧,好好教养女儿比什么都强,肖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做什么?」 * 东魏,青州。 去岁朝野动盪,两派相争,斗的血雨腥风,倒让一贯低调谨慎的九王渔翁得利。 信王坠马断腿后一蹶不振,毓妃急病过世,李昀被贬为陇南郡公,一时间只有九王众星捧月。 青州别院中,陇南郡公日夜笙歌不断,新宠柏夫人常伴身侧。 柏夫人是前太医署正之女,其父因信王坠马一案被责令为救治不利,下令处死,家族女眷也纷纷获罪,充为僕役。 柏夫人名如月,乃是家中幼女,时年十五,在押解途中,大雪纷飞之时,被站在城楼上的李昀看见,惊鸿一瞥,深觉容颜似旧人,遂偷偷救下她,带回青州,从此深得宠爱。 柏夫人自来青州后,便一直住在星月曾经住过的那间临水小院,自她一来,聂夫人等人纷纷失宠,别院的老奴有不少都瞧了出来,这位新宠柏夫人,与从前住过这间院子的三姑娘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处。 说像,也不像,三姑娘脾气烈,如火如荼,柏夫人却是连说话都会轻声细语的人,柔情似水,温婉如玉,两人的性子是大不相同。 其实真正论容貌,也没那么像,大约有个四五分相似,隐隐约约瞧着是那么个人,可走近了细打量,又不像了。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偶尔碰上那么几个,五官有个三两分相似,也是合乎情理的。 青州这两日下了几场雨,雨打秋风吹帘扇,满园皆是悲凉景。 李昀坐在竹棚里,望一帘雨景,一院枯叶,隐约有些醉酒,柏夫人撑着一柄油纸伞从屋里出来,青衣散发,雨打裙摆,纤纤身影美不胜收。 见他又喝的发醉,柏夫人走进竹棚里,从他手上取下杯盏,抚上他发烫髮红的脸颊,柔声道:「殿下就不能惜顾惜顾自己吗?非要让妾身心疼。」 第74页 李昀迷濛间,笑着搂住她:「此生能得如月一人,也不枉人间走一遭。」 他抱着如月,似醉似醒:「江山算什么?天下又如何?倘若我这一辈子,都窝居在这偏远荒凉的青州,如月,你还会永远陪着我吗?」 如月低下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当然会,那年殿下寒冬腊月里将妾身救回来,妾身就说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永远陪在殿下身边,结草衔环,滴水还恩,青州这么好,我们夫妻两个,永远待在这里,多欢喜。」 「好,好得很,」李昀有些激动:「你喜欢这里,我也喜欢这里。」 他嘆一声:「月儿你如此待我,今生必不负卿。」 如月轻声道:「殿下救我,爱我之情深重,月儿也定不负殿下。」 她低着眉温顺的靠在他的怀里,女人身上淡淡的清香嗅入鼻尖,默了会,如月忽又想起一事,仰头问起来:「对了,殿下,三姑娘是谁?」 前日路过缇柳院时,失宠已久的聂夫人拉着她发狂乱吼:「什么如月夫人,不过也是为人替身罢了,你住的院子,是三姑娘住过的,你用的奴婢,是三姑娘用过的,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也是仰仗旁人的旧恩,你以为殿下喜欢你吗?他喜欢的是你这张脸,贱人,早晚你也有落魄如我的时候!」 聂夫人发了阵疯便被人拉走了,一众奴婢上来宽慰她,问她可有受伤。 如月说没有,可是三姑娘这个名字落在她心里了,她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人,三姑娘究竟是谁,别院里的人都不肯告诉她 从她来到青州的第一日起,就听得有奴婢惊唿:这个姑娘与三姑娘好像! 她问了随从三姑娘是谁,那人只说,是一个叛徒,一个让殿下恨之入骨的人,少提为妙。 她心里明白,今日她能活下来,能过上锦衣玉食更甚从前的生活,全仰仗殿下的恩情,如果不是殿下,如今的她只怕也已同那些宗亲姐妹一般,或是为人奴婢,挨打挨骂,或是流落烟花之地,供人玩乐。 得罪殿下得不偿失,既然是殿下讨厌的人,那就不要再提起来让殿下伤心,她听后也的确三缄其口,从未再提过。 只是前日听聂夫人说的那些话,又让她生了些好奇之心,听起来殿下也并不是那么厌恶那位三姑娘,她究竟是谁?如今又在哪里? 凭殿下的本事,除非她死了,否则又怎么会弄不到身边来? 如月问完这句话,李昀静默了半晌,她觉着大抵说错了话,正有些讪讪的,谁知李昀又回了她:「三姑娘……三姑娘就是一个人。」 如月问:「人……女人吗?」 「嗯,」李昀点头:「你很好奇她?还有什么想问的?」 如月笑了笑:「她美吗?」 「很美。」 「与妾身相比呢?」 李昀没回话。 如月又笑:「好了,妾身不问了,能让殿下惦记的人,想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她搂住李昀的脖子,撒娇似的蹭蹭:「不过妾身也不畏惧,除了殿下,其他人我一概不知,也一概不想了解,因为我心里只能装下殿下一个人。」 李昀抚摸着她垂下的长髮:「没有白疼你。」 如月知道,殿下需要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只要她心疼他,他就会不顾一切的对她好。 第四十章 丹漆的槅扇上镂刻着枝缠叶绕…… 丹漆的槅扇上镂刻着枝缠叶绕的春府海棠,一帘青绿绡纱薄薄垂地,风一吹,浮晃如春风化水,波纹粼粼。 星月抱着承璟坐在长榻上,一手把窗子推开一条小缝,望了望外头廊子里挂的红羽鹦鹉,道:「这鸟儿怎么这几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嚷的我头疼,过两日给它找个伴儿来,打几架就老实了。」 说着问:「那钱呈明什么个意思?」 汪植在旁边杵着,听了这话躬身凑近了些道:「都念到御前去了,不到黄河不死心呢!」 星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说两个说的,前因后果我都没闹明白。」 汪植耐性儿道:「也就上月里,钱大人有一回在上书房陪着议政,那会子内阁好几位大人都在,娘娘您不是让阿珠姑娘过去给陛下送了一盒点心吗?阿珠姑娘知道里头在谈正事,把盒子递给梁少监就走了,还不知有没有一抹眼的功夫,谁知道那钱大人从哪儿就瞄上了,他估摸着他是老臣,要臣,要个宫女,陛下总不会不给面子吧,就拉下老脸来提了这么一嘴,没成想传了出来,弄得现在大伙儿都下不了台。」 汪植又道:「那钱大人吧,若论官职也是内阁里的臣子,跟他倒不算委屈,只是他家里还有一房大夫人,是个常年患病离不开床的,他怕是琢磨着再娶一房,也好打点料理家里,阿珠姑娘是长信殿的女官,又是您的亲近人,把她娶回去可不是一举两得吗?」 星月听了便道:「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不像别的宫里,使惯了的人就拴在身边不给走,咱们宫里,从前我就说过,谁要嫁人或是要走,只管说一句,我绝不耽误人家的前程和日子,做宫女不是长久之计,能做一辈子的是少数,我对阿珠就跟对亲妹子没两样,我自然盼着她好,今儿要是个什么青年才俊过来提亲,那我二话不说准了这段姻缘,可这家里还有房夫人的算是怎么回事?难道委屈阿珠做妾吗,那不是坑了她一辈子吗?什么内阁不内阁的,今时今日咱们还稀罕吗?」 第75页 汪植道:「倒不是说做妾,人家说了,是娶做平夫人。」 「那有什么两样?」星月哼一声:「我自己身在宫里也就罢了,我身边的人,在个宅府里还要屈居人下吗?倘使我是个不中用的主子就算了,都混到今日这个份上了,还能让人家欺负到我头上来?」 汪植又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只不过过了这个村,再想有个内阁大人可就难了,寻常女官得主子恩赏,至多嫁个内廷侍卫,能做阁老夫人的可少有,再说那钱大人也是内阁里最年轻的一个,兴许阿珠姑娘自个愿意呢?」 星月蹙着眉拍了拍孩子,缓缓道:「说的也是,还是得看阿珠自己的意思,咱们局外人没法子替她做主,对了,那钱大人今年多大了?」 汪植回:「哦,过了年便有五十岁了。」 「多少岁?」星月一下子炸了毛:「你不是说他是内阁里最年轻的吗?」 「是的呀,旁的都六十多了。」 星月气的直拍桌子:「这老不死的,胆子倒不小,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要娶平夫人,还敢肖想我长信殿的人,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份消受?」 她没好气道:「不必问了,我做主了,回了他去,什么阁老夫人,我可不稀罕,阿珠也不稀罕,差了三十岁啊,夫人个屁夫人,真是寒碜死人了!」 汪植立在一旁道:「娘娘息怒,那咱们就替阿珠姑娘回了那边的意思。」 星月把孩子抱给乳娘带下去午睡,两只手空出来,这才有了空闲去喝口茶,又问起来:「李婕妤宫里那事儿闹完了没?」 汪植摇头:「没呢,这事大了,轻易揭不过去。」 几月前李婕妤宫里打死了一个宫女,她一贯脾气暴躁,打打骂骂的事情没少过,这回仿佛是因为一碗燕窝汤的缘故,小宫女下夜值回来,饿得受不了,在厨房里看见一碗燕窝汤,就偷着喝了,正巧被桂子那几个大宫女看见,回话到李婕妤跟前,当即就把人拖出去挨了板子,谁知道一下子打死了人。 一碗汤的事,偏闹出一条人命来,宫女都是良家身份,一条命没了也不是能轻飘飘揭过去的事,要是好生安抚家里人,再多给些银子,兴许不计较的人家就消停了。 可李婕妤不屑一顾,不把宫女的命当命,吩咐人用草蓆卷了尸身拉到内监司去,直接喊人家家里来领走,连抚恤银子都不愿出,只说是奴才没伺候好主子挨了罚,一时想不开自己寻死了。 人家家里的爹妈哥姐哭天喊地的来领尸首,哭的天地同悲般难过,桂子那几个还不耐烦,家里哥哥把草蓆子一揭,看到妹妹身上触目惊心的遍体鳞伤,根本不是自己寻死,分明就是给活活给打死的。 哥哥一下子嚎出声来,家里最小的一个妹妹,全家疼爱着长大,还是花了银子託了人才送进宫里,指望着过几年从宫里出来,能攀上几个贵人,全家就跟着发达了。 没成想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宫里主子眼里就贱如草芥,说生就生,说死就死,怎么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于是那哥哥心里不忿,誓要给妹妹讨回公道,自己也不管不顾豁出命去,跑到天子脚下,皇城门前,击鼓鸣冤,痛诉衷肠,闹得整个上京城都沸沸扬扬,流言不断。 前朝甚至还有言官提及此事,民怨民愤,兹事体大,若不能秉公处理,妥善了结,岂不是让万民百姓对天家失望? 言下之意,嫔妃是天子内眷,百姓是天子臣民,倘若圣意袒护宫里嫔妃,无视百姓疾苦,便是要凉了天下万民的心。 皇帝和太后气愤李婕妤暴戾无常,屡生事端,太后连夜下令将她禁足,掌掴三十,至今还在关着。 星月撇了撇茶叶,淡淡道:「长恩殿那位,一贯的嚣张跋扈,蛮横无理,当年本宫在她宫里当值时,也没少挨过她的打,这些年因为苛责宫人一事,太后斥责过她多少回,回回面上含泪受教,转过头去又是屡教不改,变本加厉,现今终于是自作自受了。」 汪植道:「她自个觉着委屈呢,成日的哭。」 星月冷声道:「还有脸哭,如今不管什么惩戒都是她咎由自取,谁还敢为她求情呢?倒是可怜那一条无辜性命白白断送在她手里,太后怎么说,可要给人家里一些抚恤?」 汪植道:「那必定是要的,只是不知道李婕妤这回,是真的彻底垮了,还是雷声大雨点小,毕竟她膝下还有两位公主在。」 * 午后,寿极殿。 玉制的棋子触手生温,落在棋盘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太后先行一子,皇帝紧跟着落下一子,一来一往,右下角的一片黑子气绝,太后捧起茶喝了一口,笑道:「年纪大了,头脑也不中用了,哪下的过你们年轻人吶!」 皇帝捏着一枚棋子,缓缓一笑:「母后谦虚,儿臣的棋艺还是您教授的。」 「青出于蓝胜于蓝吶,」太后放下茶盏,慢慢的收棋子:「棋子如人,对弈之间,稍不留意,便是自寻死路,满盘皆输,这盘棋哀家原本不会输的这么早,还是冒进了些。」 顿了顿,又缓声道:「李婕妤便是太过冒进了,自寻苦果,这番罪孽大了,前朝后宫多少人盯着,轻易不好交代,哀家深思数日,虽也气愤她的行为,可奈何她又是两位公主的生母,若是被赐死,公主们就成了罪妃之女,声名上亦要受牵连,如今还小没什么,将来长大了难免难堪,依哀家之见,就降李婕妤为末等御女,以儆效尤吧。」 第76页 太后看了看皇帝:「连降数级,也不算轻惩了。」 皇帝将手心的棋子倒入盒中,听着棋子之间缓缓碰撞的声音,静静道:「如此草菅人命之人,怎堪后妃之位,便削了她的位份,移到北巷去吧。」 他道:「若不是看在两个公主的份上,她这条命不该留。」 太后沉默了会,皇帝这是彻彻底底要废了李婕妤,不再给她一丝机会了。 留个御女之位,将来六宫大封,或是公主们长大了,熬一熬,还是能往上走一走的。 削了位份,成了废妃,就真的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半晌后太后才轻轻嘆道:「罢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既然已下定了决心,就这么着吧。」 她望向窗外的繁花枝桠,淡淡说了句:「今年的蔷薇开的真好,红的粉的,团团簇簇,跟哀家刚进宫那年一样。」 宫里这些嫔妃,与她而言都是孩子,哪一个她都不偏着,都是一样的真心为她们好。 不为别的,自己在宫里苦熬了几十年,知道这里头的日子有多难过,因此等她自己做了太后时,便想着能让她们好过些就好过些。 淑妃那样的,无需她操心,熙妃和张美人那样的,她得护着,低位御女们那样的,她就多多赏赐,让她们不缺吃喝,贤妃和李婕妤那样的,她也诚心教导,终究不希望任何一个走到绝路歧途上。 可惜事与愿违,宫里是金堆玉砌的风口浪尖,人多人少,都安生不了,她再希望家和万事兴,总有人不知利害胡作非为。 皇帝最容不得这些,这些年要不是她按着,那几个多事的哪有好日子过? 李氏,她的富贵也就走到这了。 太后低着眉眼,轻嘆了口气,而后道:「李氏废位,两个公主也不能再留在长恩殿了,淑妃和贤妃有自己的孩子,怕是顾不得公主们,便是不情不愿的接下来了也不会尽心,不如送去太华殿,交给熙妃来养吧,她久侍宫闱,安分守己,人也端庄知礼,抚育公主,哀家与你都能放心。」 皇帝称是:「母后与儿臣想的一致,熙妃无子无女,想来一定能尽心尽力养育两位公主。」 第四十一章 夜里灯都吹灭了,就留着两…… 夜里灯都吹灭了,就留着两盏小绸挂子,里头烧两根红油蜡烛,落下一片滴红,摇着微光,要亮不亮的模样。 两桿子细蜡烛烧了半夜,芯子还剩个微末,轻微一个响动,无声无息的就灭了,内殿里黑咕隆咚,星月从梦里一个扎勐醒过来,眼前映着一片漆黑。 怕是睡迷瞪了,脑子也跟浆煳似的,没来由的一阵害怕,跟一梦梦到阴曹地府似的。 嘴里呜咽了声,卷着被褥扭头一滚,一脑门就磕到皇帝的肩膀上了,她扶着额头哎呦了一声,倒把皇帝也给吵醒了。 她睡觉时常不安生,皇帝都让她打搅习惯了,醒过来只含煳着眼问了句:「又怎么了?」 大抵也还觉着夜里惊扰圣驾实在不该,星月小小声的回话,跟做贼似的:「做梦来着,梦见屋里起火了,我正往外跑呢。」 皇帝问:「你怎么总爱梦见起火?」 星月嘟囔:「不知道。」 能不梦吗,那火烧火燎的样子,一回抄家,一回险死,这么些年还是记忆犹深。 她揉了揉发迷的眼睛,皇帝翻个身,把她揽进怀里,又拢紧了被褥。 他胸膛滚烫的,星月被硬朗朗的两条胳膊圈起来,细弱的跟个鹌鹑似的缩着。 就那么靠着,隔着薄薄一层缎子的寝衣,透出温热的气息,皇帝低声道:「这回安生了,再不闹了?」 星月点个头,安安心心的闭上眼,皇帝又说了句:「朕发现你最怕黑,白日里耀武扬威,威风阵阵,总是半夜里缩着躲着,哭着要抱。」 星月反驳:「这话说的,我几时哭着要抱了?你可别把你儿子做的事也一併赖到我头上。」 刚安静了没多会儿,皇帝又陡然掀开被子:「罢了,朕一醒来就睡不着,现下几时了?」 星月看着外头天色已揭开一半昏暗,半边蒙蒙亮,思忖道:「钟在外头,瞧不见,不过看这天,也快到起的时候了。」 她才要跟着坐起来,皇帝又一把给她按下去了:「急什么,不是还有一会儿吗?」 他直勾勾的盯着她,眼里的情/欲之色不言而喻,星月拿手抵着,不甘不愿的说:「不是吧,这多大早儿,您就这么有精神?」 到底没按过人家,让人家给按下去了,早起就蔫吧了,废人一个似的。 洗了个澡,略吃了半碗粥,一块豆饼就撂了筷子,那位倒是神清气爽上朝去了,她累的还想回去再补一个回笼觉,可惜不能够,今儿还有正事,得给太后请安,晚了可不像话。 况且今儿又是熙妃头回带着两个公主一块去请安,太后还得瞧瞧熙妃把公主们养的怎么样,公主们和熙妃亲不亲热,她们这帮人就得跟着捧场子。 于是强忍着睏倦,还要去梳妆整理,六宫齐聚,妃位就得有妃位的样子,寻常那样素淡,头上也没个花儿钗儿的,这样的场合就不合适了。 星月换了身芍药红密绣金的宫装,吩咐人把去年做的金丝点翠头面翻出来,戴上果然显得富贵多了,又在妆檯上挑挑拣拣,选了两只玛瑙砌金屋的左右对钗配上了。 第77页 收拾妥当后,一行人便往寿极殿去,路上还恰巧遇见了带着两位公主一同过来的熙妃,张美人也陪在身边。 两边寒暄一阵,一齐进了内殿,殿里已来了几个人了,把太后拥在中间,团团围坐着说话,热闹得很。 星月与熙妃进来后,立时有宫女过来引她们上座,几位御女纷纷起身行礼。 她们也上前给太后福身行礼:「臣妾请皇太后金安。」 两个公主也福身:「孙女请皇祖母金安。」 太后笑着叫起,吩咐人上茶点,又拿了两块松子酥递给两位公主:「好孩子,拿着吃。」 寿极殿少有这么多人齐聚的时候,太后也眼见的心情好,对熙妃关怀一笑:「乍一下添两个孩子给你,哀家还愁你顾不来,今儿一瞧倒是挺好,公主们和你还挺亲,不错。」 熙妃忙道:「陛下和太后体恤臣妾,恩准臣妾抚育公主,是臣妾的福分,臣妾必定掏心掏肺的对公主好,不叫您和陛下失望。」 太后笑着点头:「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凡事不必着急,来日方长,公主们也都是好孩子,你尽心了,她们将来会孝敬你的。」 一旁的刘御女听了,也跟着插话道:「可不是,生恩不及养恩大,李氏自己作孽,连累公主们难堪,如今得熙妃娘娘照料,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了。」 李氏最大的那个女儿,已经四五岁了,挺知事的,听了这话一下子眉眼就垂了下来,太后也瞧见了,蹙着眉看那刘御女,强忍着没训斥她。 旁边的张美人捧着茶盅喝了一口,望了一眼刘御女,心想又是个蠢的,没遮没掩的说话,就算李氏是废妃,当着公主的面怎么能提及? 这下好,都没人敢搭腔了。 * 两侧宫道狭长仄仄,十几丈高的红墙矗立而起,一路绵延,望不到天边,也望不到远方。 脚下青石砖的缝隙被踩的一咯一咯响,汪植和阿珠在宫道上走着说话。 阿珠秉着两手,慢声慢语的谢他:「这回真是要多谢掌侍,替我回绝了钱大人那桩事,我自个不好开口,由你来说,又妥当又帮了我的忙。」 汪植道:「这是哪儿的话,咱们是同心同命的交情,这点子事值当谢什么?」 说着又笑了笑,没正经的揶揄起来:「就是原本还指望你做个阁老夫人,我好跟着沾沾光,眼下怕是没盼头了。」 阿珠也是一笑:「算了吧,什么阁老夫人,我可没那个福分,还是安安分分做长信殿的女官最好。」 汪植打量她一眼:「怎么从前见天儿的同你在一处,没觉着多好看,现今让阁老大人一嘴提起来,这么细看一看,倒品出几分美貌来了。」 阿珠笑道:「快得了吧,连掌侍你都这么没正形儿了,这世上再没有正经人了。」 汪植含煳的牵了牵唇:「不是还有梁少监吗?那位多是个风光霁月的人吶,做内监真是可惜了了,我们这样下贱的人家断子绝孙也就罢了,怎么人家那般鲜亮人,也沦落到残废堆里了?」 一提前梁远他就阴阳怪气,阿珠便道:「你呀,你就那么记恨他?从来非得磕碜几句不舒心,好歹人家也做过你师傅提点过你,又是多少年前的怨怼了,到如今还放不下?你惦记他倒比惦记爹娘还紧凑些。」 汪植道:「师傅师傅,可不是如父如长吗?可我这位师傅让人寒心吶,运道也背,偏碰上我这么个小性儿又记仇的人。」 正走着,前头宫道拐弯处就闹起来了,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跪着个绿衣裳的小宫女,低眉耷眼的,边上站着的那个他们倒是认得,是尚宫局的刘姑姑,一贯是严苛又厉害的名声。 那小宫女大抵脾气也犟的很,仰着脖子不知道跟姑姑辩了些什么,立刻招来噼头盖脸一顿耳刮子。 汪植在远处看着直摇头,这傻丫头,宫里哪是能还嘴的地方呢?上头说你做错了,有错是错,没错也是错。 大庭广众之下跟掌事姑姑辩起来了,一顿嘴巴子都算是轻的。 在宫里不肯做小伏低的,大多走不长远,这样的性子,又是进来填花泥的。 那姑娘挨了打还不服气,瞪着两个大眼珠子望着刘姑姑,大老远的,就听见那耳光声噼里啪啦的响。 站着瞧了会,竟是汪植先没忍住,闲庭信步走过去,朝刘姑姑掬个礼笑道:「哎呦,什么大事劳烦姑姑您如此动怒啊?孩子年轻,闷头笨瓜似的,许多不周到的地方,您留着日后慢慢调/教就是了,这大庭广众的责罚,还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总归不那么好看是不是?」 刘姑姑见是他来了,手上停下来,忙回身应了句:「呵,哪阵金风把汪掌侍给吹来了,您说的是,这丫头笨的发慌,带出来实在丢人,还是回去再调理吧,没得污没了贵人主子们的眼。」 汪植听了,斜瞥了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当年瑟瑟发抖跪在雪地里的样子,怕也是一样的小可怜模样。 于是心头一热,又难得的大发慈悲了一回,对那刘姑姑道:「这丫头小圆脸,长的真像我没进宫时家里的妹妹,让人好生亲切呢,还烦请姑姑多提点提点她吧,有您这么老道的师傅,将来必不会再丢人了。」 刘姑姑忙应是,一脑门子雾水的。 待走远了,阿珠才开了声笑起来:「八辈子难见,怎么今儿这么好性儿,上赶着做好人,寻常可不见你这样,你不是最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吗?难不成是看那小宫女长的美,想英雄救美一回?」 第78页 「可别,」汪植道:「我可禁不得这样打趣儿,身有残缺的人,配得上英雄两个字吗?纯粹是见那小丫头可怜样子,想起从前的自己了,咱们说句话,能让她少挨好些打,全当积德了。」 阿珠就道:「害…什么身子不身子的,大伙儿不都一个样?你也熬出头了,只要娘娘不倒,你就委屈不了,过两年再往上升一升,学着那些有头有脸的大监们,在宫外置个宅子,再寻摸个把姑娘陪着,搭伴过日子,也不算无趣,正正经经成一房人家,也好过你天天惦记着梁远。」 汪植笑道:「我自个形单影只惯了,可不能耽误人家好好的姑娘家,等哪天真有人看破红尘,无牵无挂了,我自然接纳她。」 阿珠笑道:「这话说的,成和尚了。」 * 从寿极殿出来后,贤妃长吁短嘆的后悔:「怎么两个公主就给了熙妃呢?我要早知道也该争一争的,咱们没有儿子同人家比,要是能把三个公主都揽在怀里,不也是好大的筹码?怎么就让熙妃抢了先了?」 宫女道:「八成是陛下和太后看她没孩子,可怜她的。」 说着又道:「今儿那刘御女真是尴尬死人了,她什么身份,也敢编排闲扯这些?您跟淑妃都没敢说呢!」 贤妃哼笑了声:「她才把那话说出来,淑妃跟熙妃两个瞪着老大的眼睛看着她,本宫差点笑出来,罢了,蠢人蠢脑子,也就消遣消遣吧。」 正走着,那宫女又悄摸凑近了道:「长信殿那边昨儿拿了彤史去对日子,怕是又有了呢。」 贤妃一扭头,皱紧了眉毛:「怎么个意思,又有了?她可真是够能耐的。」 宫女道:「也未必,不是还没风声吗?兴许真就是看一看。」 贤妃道:「她阴险着呢,不到板上钉钉的时候,能让你知道了?」 * 寿极殿人都散的将尽,星月也正要走,太后出声唤她:「淑妃留步。」 星月一怔,回过身来:「娘娘何事?」 太后从宽阔的圈椅里起身,披了件墨绿柳叶的袍子,招手笑道:「你过来了,哀家有东西要给你。」 说着走到里间八宝柜前,取下一只丹漆的雕木盒子,沁着淡淡的清香。 打开来看,是一只玉镯,上好的晴水翡翠,莹莹一抹碧绿,是新鲜又清亮的色儿。 太后将盒子递过来,微微笑道:「这只镯子,是哀家当年生皇帝的时,前头太后送的,这样年轻的颜色,许多年不曾戴过了,今日哀家送给你,愿你这一胎平安顺遂。」 星月听了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太后望了眼墙上挂的山水雁横图,三尺长的幅,宣纸已微泛黄,渲着水天一色的景,几道斜阳飞雁,大片留白意韵,半是孤高半是寂寥。 太后缓缓道:「当年哀家初进宫时,身份微贱,过了许多年仰人鼻息的日子,即便后来成了后妃,也不免为人耻笑,常提当年做乳母之事,于是先帝赠我这幅山水雁横图,他教我做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唯有品性高洁,方可不染尘埃,淑妃,你便如这飞雁般,骨子里便是孤高品格,宫里的路,从来越走越富贵,也越走越摇摆,今日你已高居四妃之位,却也从未行过出格之事,也不曾让哀家操心过,你是个好孩子,哀家希望你,将来不论青丝白髮,君恩厚薄,终不改初心。」 星月忙欠身行礼:「臣妾谨记太后教诲,臣妾虽有子嗣,可陛下正当盛年,将来无论是何境地,臣妾绝不会以此为张狂资本,搅乱后宫秩序,望太后娘娘宽心。」 第四十二章 武帝十六年,又是一年春。…… 武帝十六年,又是一年春。 长信殿宫女抱着才几月大的四公主在秋园里玩,星月坐在亭子里远远看着,喝了口茶道:「下月是先太后忌辰,吩咐礼佛寺,请一百名高僧去皇陵为太后诵经祈福。「 搁下茶盅,缓缓道:「太后是新丧,头年忌辰,孝期还未过,陛下又在前线抚慰军民,咱们后宫里的,孝道上更不能落人口实。」 不远处一条廊子上,穿过来一群人,打头的是个半大的小子,穿着宝蓝色剑袖常服,头髮勒起,有深浓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樑,手里捻着一串举手投足皆是慢条斯理的仪态,年纪虽不大,活脱一个美少年。 路过亭前,少年停下来,朝亭里秉手行礼:「儿臣请母妃金安。」 星月笑了笑,温言煦语的问:「才读完书出来?」 太子颔首:「师傅授了新课,还有些不大明白。」 星月摸了摸他的头道:「师傅教诲要牢记于心,授业恩师,便形若父母,蒋太傅学富五车,连你父皇都赞誉他的学识,你要多与师傅虚心求教。」 太子忙道:「儿臣明白。」 * 岐州,白马河界。 歷朝数代,东魏北周两国总处对立纷争之境,战火流离不断,近两朝难得停战了几十年,去岁东魏与北周边境又起摩擦,东魏戍边将领屡次挑衅北周界城,烧杀抢掠,终致两国硝烟重起。 东魏召三十万大军,令两位皇子亲上前线,授征战大将军衔,率兵偷袭北周边境三城,北周朝野上下震怒不已,皇帝力排众议,亲赴前线抚慰北周大军,重振三军士气。 北周中军大营中,一众将领正全神贯注勘察地形图,白马河两畔形势复杂,稍不留神便会落于下风,失尽先利。 第79页 沙盘上沟壑纵横,营帐连绵,左翼将军道:「魏军两个皇子齐上阵,一人带队在侧翼,一人留守在大营,余下四方俱有大军,白马河周边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魏军眼下被逼至河界,背水一战,若是强攻,咱们未必敌得过。」 皇帝望着沙盘道:「魏军两个统帅不合,九王最怕担责,遇事喜欢往外推,有功要分,有罪无关,极少见他冒头,若不是真到死生一线的时候,他不会领兵出来,眼下不必考虑他,六王兵法阴诡,虽有才干却生性多疑,他熟读兵书,最不屑两军强硬对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死办法,他惯用兵法,善机关陷阱,喜欢以小博大,妄图以一师之力搏一军之力,之前在玉城交战过的几次,他次次兵行险招,大摆方阵,你看现在这左右两翼和各方小路清清静静的,他必然早已布下重兵,埋伏重重,就等着咱们上钩,如果我们打散兵力,分多路去攻反而不好,倒不如反其道而行。」 将军问:「陛下何意?」 皇帝在地图上指出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嘉定关,西河城。 众人大惊:「这是座废城啊!」 就在白马河正对的位置,长年水土流失,早已经无人居住了。 三军齐振,只为攻下一座废城,又是何必?既不能扬威,也不能充足粮草。 皇帝道:「废城又如何?朕就是要借这座废城尖刀直入,管他什么兵法诡诈之招,只要咱们进去了,谁也奈何不了,渡河攻城不能定输赢,却能占先机,壮士气,朕要的就是先机和士气。」 皇帝手撑沙盘边沿,缓缓道:「咱们对周边地形不够熟悉,若是分兵,绕路,摆阵,不知路上有多少埋伏等着,更凭白耗费了时间和粮草,西河城兵力薄弱,无人居住,本身无用,但却是咱们改变地势,兼顾攻守的好地方。」 说罢又追了句:「虽如此,不可掉以轻心,去把火药大炮推出来,再派探子去查看情况,准备好火把,船只,我们夜攻西河城。」 晌午中军议事完毕,出了大帐,有御前禁军过来,递上一纸信封,躬身道:「陛下,宫里又上请安摺子了。」 皇帝揭开来看,是星月的家书,千里迢迢送来,写的已是上月的事情了。 长信殿淑妃敬上:陛下离宫甚久,妾甚挂念,边境苦寒,望陛下保重龙体,宫内诸事平安,陛下勿牵挂。 臣妾携太子承璟,二子承奕,三子承叡,四女宝瑛恭请圣安。 余下便皆是些宫里的闲杂事儿,譬如承奕又同太子伴读,佐领将军家的小子打架了,被太傅罚站墙角,譬如承叡养了两只小花狗,成天满园子熘,给狗餵燕窝炖海参,狗吃了在宫道上泻肚子,被贤妃一顿臭骂。 他笑着看完,将书信揣进衣襟里。 待圣驾走远了,旁边一个将军才敢问:「又是淑妃娘娘的家书?」 禁卫没回话,使了个瞭然于心的眼色。 将军笑道:「难怪这位娘娘得宠,陛下离京半年余了,不见别的娘娘关心一二句,就见这位淑妃娘娘一封接着一封的家书,如此关怀,陛下可不是感动不已吗?」 * 傍晚时分,两军大营里还在生火煮饭,阵阵炊烟飘散于昏蒙的天际,不见什么异常动静。 至夜半子时,白马河畔轰然炮火鸣响,接地连天的火光卷席两岸,将河水都倒映的通红。 不下半夜工夫,连声的炮响,沖天的火光,兵戈血影充斥了整座毫无还手之力的城池。 北周士兵将成千上万带火的箭镞射向西河城门,残存的东魏士兵仍在负隅顽抗,用滚烫的热油浇淋爬上城墙的敌军,用石块和头盔砸向长梯。 不断的厮杀哀嚎,连空气中都是血腥的味道。 血流成河,死无其所,这是战争的残酷。 一个北周少将率先行爬上城池,砍下守门将领的头颅,随后成百上千的人爬了上去,砍人,砍旗,抓着敌军的人头,在城墙上振臂高唿:「西河城破!西河城破!」 西河城门大开,千军万马涌入这座孤独的百年老城。 天渐亮后,三军略做休整,随后再次启程行军,从西河城入东魏境,拓马扬刀,不日便连下边界三城,士气高涨。 魏军想要回头包围,奈何溃散四处,难以回拢,九王在滦城见次情形,立刻下令调头弃城,唯恐牵连自己的队伍。 中郎将军在中军营帐直接跪地相求:「求殿下三思,切不可罔顾三军期望,置数十万百姓于不顾之地啊,周军虽勇勐,但不及我们粮草充足,地势便捷,殿下若是及时回援,失陷的城池还有迴旋之机,殿下身为龙子凤孙,亲王之尊,理当担起身先士卒,护佑军民的责任,臣恳求殿下,万不可弃城。」 九王只是冷眼看着跪地的中郎将军:「你这是在威胁本王吗?」 他大怒:「本王有自己的考量,还轮不到你这小小中郎将来指手画脚!城那几座偏城既无粮草又无兵马,救下来又有何用,不是凭白浪费我大军兵力吗?壮士还需断腕,为顾全大局,抛几座城池又怎么了?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自有六王去管,本王何须理会?」 中郎将军再三恳求:「行军打仗,一个先字占头,您屡次退让,岂不是将机会都让给敌军了?」 「够了!」九王拍桌拂袖:「本王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让六王去管,本王只管中军三营之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本王回援失陷城池,焉知你不是六王身边的细作,是想坑骗本王,将城池沦陷的罪过推给本王吗?」 第80页 他冷声道:「本王提醒你,六王已经被贬斥为陇南郡公,不过区区一个副帅,这三军大营中,本王才是名正言顺的统帅大将军,三军诸事繁杂,你休要再将鸡毛蒜皮的事情报给本王。」 * 七日之后,分散大军的李昀终于聚拢军队,带兵回援,站在白马河对岸的城墙,北风烈烈,席捲黄沙。 他在高头大马上勒紧缰绳,望着一片凄凉的战后荒城,深深嘆息一声,对左右近卫道:「有时候真觉得累了,太累了,国朝蛀虫遍地,眼睁睁大厦将倾,我身单薄,即便肩负千斤也无法力挽狂澜,实在疲于应对这些奸滑佞臣,猪狗兄弟。」 他语有薄怒:「九王这个蠢货,明明手握兵权,号令三军,却只顾自己逃命,连陷数城,真是蠢得一败涂地,虎符在他手里还不如书案上的镇纸。」 风沙之间,遥遥一望,能看见对面安营扎寨的北周大军。 有一支正在列兵整队的队伍,穿着金色的盔甲和墨黑的披风,身后飘扬着北周墨色金绣的威武旗帜,那是专属于北周帝王的御前禁军。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旗帜,渐渐想起那个女人。 想起那一年大牢里决绝自尽的她,想起眼含泪水喝下哑药的她,想起在他身边那样狼狈的她。 他曾亲手杀了她的亲人,毁了她的家族,为她端上哑药,将她赶去北周。 是他亲手,将她送到了那个男人的国土,将她推到了那个男人身边。 他几次对她狠下杀手,她又几次从他手里死里逃生,兜兜转转,再也不见。 风裹挟着刺骨的凉意,从白马河畔唿啸而过。 李昀忽然想起,在他们都还年幼的时候,那时星河与星月两姐妹刚进宫,星河是众星捧月的储妃人选,星月是储妃的陪衬跟在姐姐身后,一言一行都那么小心翼翼。 她第一次上宫里的课,拿不惯玉筒的笔,还是他教的。 她对他说:多谢六殿下。 那时候她很小,扎着两个团团髻,还挂着两个小铃铛。 连如今那位北周的帝王,她现在的夫君,也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许星月吧? 从前他们交集不多,少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因为星河。 念起星河,李昀嘆了口气。 他这辈子辜负的人太多了,偿还不起,也计算不清。 他也的确曾经对星河动过心,星河比星月年长三岁,她是桃花春风般艷丽的美人。 十四岁的时候,他想迎娶星河,想要爱护她,保护她,要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对她好。 十六岁的时候,他的目标是坐上太子的位子,他要让星河做太子妃,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十八岁的时候,他想杀了太子,想杀了朝野中所有不服他的人,甚至将目光投向他坐在龙椅上的父皇。 二十岁的时候,星河在他的王图霸业中已经不值一提了,他要的,是东魏的千古江山,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砍下去。 积年累月,他终于辜负了那个曾经最珍惜他的人,他的野心和欲望太大,大到白骨累尸也不在乎。 可是走到今天,追忆往事又能如何,早就不在乎了。 他现在满心所想,就是击退北周军,扬东魏之雄威。 他要杀了北周的大帝,要歼灭他们的精兵与名将,要拔下他们的军旗,砍断他们的帝旗。 时至今日,他没有任何退路。 此次战役,是他东山再起的唯一机会。 成则威震五洲,败则丧家之犬。 出神之际,身旁人唤他,「殿下,咱们该回营了。」 第四十三章 月余后,前线传回捷报,魏…… 月余后,前线传回捷报,魏军兵败,已退回建安北地,前锋大将军阵前自裁,北周大军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朝野振贺之余,星月却是欣喜间又徒生几分复杂心绪,故国旧土,满目狼烟,天下兴亡,苦于黎民,终究她是不愿看到这一幕,奈何时势所趋,魏周两国之间的和平,总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血流成河的较量。 夜色深凉,连绵巍峨的北周大殿在月光挥洒下愈显素冷,琉璃檐脚,蹲踞瑞兽,一望无际的朱甍碧瓦,那是无上的皇权,禁锢一切欲望与斗争的地方。 一道密折匆匆入宫,永定后殿夜半时分开了一扇小门,一辆青绢小车隐蔽驶入禁中,中军和御前禁卫仍在前线,昭示天子坐镇大营。 而那真正的九五至尊,却在返京途中被东魏残兵偷袭,不慎被淬毒的箭镞划过手臂,天子受伤后留下诏书,与帝师等人连夜赶回上京。 太极殿中,中书令宣圣谕急召重臣前往,御医聚拢成堆,一帘明黄绡纱之后,皇帝微声道:「召诸卿前来,是有要事商议,朕近来身体违和,在前线又受箭伤,御医让朕安心休养一段时日,在朕养病期间,暂由太子监国,淑妃垂帘,少主后妃,恐有艰难之处,还望各位股肱重臣能扶协一二。。」 众臣跪地叩头唿:「臣遵旨。」 星月跪在床沿,握着皇帝的手默默流泪。 皇帝咳了声,又道:「梁远,拟旨,召吏部尚书,太子太傅,中书令,武威将军,为辅政四大臣,太子年幼,朝政重担便託付于诸位了。」 群臣散尽后,皇帝攥着星月的手,轻声道:「朕中毒一事,诸臣尚且不知,只要朕尚存一口气息,切不可让他们知晓,唯恐有人心存不轨,要借这个时候欺负你们孤儿寡母,若朕真的天命如此,断折于盛年,你要早做打算,中军虎符置于奉勤殿牌匾之后,中书令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第81页 星月垂泪,偏过头去,不敢让他看见:「您是天子,是君王,是万民之嵴柱,臣妾想尽一切办法,也不会让您有损分毫的。」 * 皇帝受伤回京一事,除长信殿及几位辅政大臣知道实情外,朝廷诸臣所耳闻的皆是辅政大臣们粉饰过后的说辞,只知皇帝受伤,不知皇帝中毒。 长信殿遍寻名医,无数珍奇药物如流水般送入宫中,又令天山道国师进京,为圣上祈福,且号令三军就地驻扎,暂不回京,对东魏一律宣称陛下仍在中军大帐,一时间朝野上下波心四起,谣言横生。 头一日垂帘,星月身着华服珠冠,看着铜镜里那个浓妆艷抹的自己,竟分不清是梦是幻。 真像一场梦啊,梦里的她一片混沌,过了十几年脚踏实地的安生日子,如今又像是乍回了那些昏沉岁月,为什么上天从来不眷顾她。 星月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太子站在她身后道:「母妃,走吧。」 太子已比她还要高出一些了,穿着宽大的金蟒朝服,挺拔立于身侧,向她伸出手:「儿臣扶您。」 星月转过身来,一片肃穆神情,与太子同上大殿,那一道道蟠龙的台阶,从没有今日这么漫长。 她知道身后有无数道目光看着她,看着那片殷红绣金的身影一步步走上高台,也许里面夹杂了一些想要看她笑话的人,也许有一些不服气她的人。 不过无妨,她许星月这辈子,在刀山火海里也能活着走出来,又何惧今日这点目光? 一道明黄垂帘放下,将母子二人隔开,星月在帘后,看着太子的手腕微微颤抖,又在强装镇定的样子。 才将上朝,贤妃的父亲靖远将军便厉声质问起来:「朝堂上何等严肃的地方,怎么能由后妃垂帘听政,实在荒唐至极!」 少监梁元立于阶下,躬身回道:「大将军,太子监国,淑妃垂帘,乃是陛下圣旨,四位辅政大臣皆知。」 靖远将军冷笑:「什么辅政大臣,还不是你们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打量着陛下攸关时刻,想勾结朝臣,大封党羽,把持我北周朝政吗?敢问淑妃娘娘,如此行径,是否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是否有挟天子令诸侯之嫌?是否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意?梁远,你个阉人入宫,陛下一向待你不薄,今日你也要见风使舵,背叛陛下吗?」 帘幕之后,声色清冷:「大将军要注意言辞,陛下此刻正在静养,何曾攸关?你诅咒陛下是何居心?」 靖远将军哼道:「是否攸关,你知我知,天下皆知。」 星月冷声斥责:「放肆,你口口声声说本宫弄权,如今陛下养病,朝政荒芜,太子是本宫所出,尚且年幼,本宫不该辅政吗?朝中诸位大臣都曾亲耳听见陛下所言,是陛下令太子监国,是陛下令本宫垂帘,况且满宫皇子,皆是本宫所出,将来承继大统者,也必是本宫的儿子,靖远将军如此不忿,难道是因为贤妃无子,不能让你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靖远将军大叫:「臣论前朝之事,与贤妃何干?这样生死存亡的时刻,朝中的紧要官职,上至太尉首辅,下至禁军统领,通通要领你淑妃娘娘的懿旨,怎么,你是想学当年窃国的陈太后吗?陛下当朝时,防外戚防了那么多年,如今一朝功败垂成,北周,主少国疑,后妃当政,大厦将倾了,许淑妃,在北周的史册上,你就是赵氏王朝的罪人!」 星月冷笑:「本宫垂帘听政,并非惑乱君心所得,而因本宫是太子生母,太子年幼,本宫辅佐太子,你胆敢异议?若你拿不来陛下的圣旨,就休想让本宫下去,你当你说几句不着四六的话,本宫就羞愧奔走了?未免太小看本宫了,看你如此迫不及待,狼子野心的模样,本宫若不在,太子岂非要让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如此艰难时节,大将军谗言惑众,动摇人心,就无愧于陛下,无愧于北周吗?」 她厉声道:「如此谗言妄断之人,不配为我国朝臣子,拉下去,杖八十。」 靖远将军怒道:「你放肆,我乃两朝元老,贤妃之父,陛下尚且对我尊之敬之,你区区一个妃子,怎么敢杖责我?」 他转身,面上朝堂众臣:「诸位今日都看到了,我一心忠君爱国,何罪之有?她许淑妃分明是要以此为藉口,诛杀忠良,排除异己!今日我为陛下,为满朝同仁受着八十杖,我心甘情愿,但求诸位,看清这垂帘之后的女人,切莫被她蛊惑欺瞒,颠我北周千古江山,负于陛下,负于先祖啊!」 星月拍桌震怒:「沈将军,你实在放肆至极!陛下还在静心修养之时,你就这么急不可待笼络人心,割裂朝堂吗?纵然你满口胡言,倒有一句说得对,陛下最防外戚,你沈大将军这么急着轰走本宫,焉知不是与后宫商议勾结?」 靖远将军吼道:「你这个毒妇,休要给贤妃娘娘泼脏水!」 两厢争执之际,禁军上殿要拉走靖远将军,朝堂上争执不休,另一边贤妃听得消息,匆匆从玉华殿赶来,一进大殿就直直跪下,满眼含泪:「淑妃,我知你如今垂帘听政,辅佐太子,我们沈家世代忠臣良将,绝没有不臣之心,我父亲也是一心为了陛下,为了北周,才口不择言说错了许多,他年纪大了,这八十杖下去就是要他的命,我求你看在我的份上,网开一面,饶他一命,今后我父亲一定会谨言慎行,不再与你为难。」 第82页 贤妃跪在殿下眼泪纵流,星月扫视着满朝文武的各种目光,良久才道:「罢了,今日看在沈贤妃伴驾多年,久侍宫闱的份上,免去靖远将军谄言惑众的杖刑,若陛下病癒后再有定夺,一切谨遵圣旨,沈将军,从今日起,你不必再上朝了,别怪本宫没有提醒你,再敢口出狂言,你死罪难逃!」 * 出了大殿,靖远将军仍忿忿不平:「你与她同位妃位,为何要跪她?逆女,简直丢我们沈家的脸,我们靖远将军府世代威武,何曾出过你这么个窝囊废!」 贤妃哭道:「父亲,如今陛下情况不明,我已经没有靠山了,她有那么多儿子,我们奈何不了她的,父亲,求您别再与她作对了,今后是她的天下了,你再这样折腾下去,对沈家没有好处。」 沈将军冷笑:「那又如何?她是有儿子,你没有,可是如果她死了,后宫之中以你为尊,她的儿子不就是你的了?」 贤妃大惊:「这,可她身边层层严防死守,难于登天啊父亲,您当她是吃素的吗?」 靖远将军负手道:「你呀,这辈子就败在一个胆小上,什么叫富贵险中求,什么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好好考量考量吧。」 * 回到太极殿,皇帝还在昏睡着,星月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的,亲自给他餵药,琥珀色的药汁顺着唇边留下,星月拿帕子为他轻轻擦拭唇角,细长的瓷勺搅着汤药,在玉碗的沿边磕出细碎的声响。 她缓声道:「陛下,时至今日,才知晓你这些年过的多不容易,你将这万里江山,千斤重担交到我的手里,即便我粉丝碎骨,也一定撑到你醒来的时候。」 「赵玄瑱,你作为北周的帝王,作为我的夫君,在这十几年间,不曾让我受过一丝风雨,今时今日我若不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心中会愧疚。」 与他絮絮的念着,就好像他能听见一样,星月陡然落下泪来,怕外头看见,迳自用帕子掩了:「十几年前我孤身一人入宫,命若浮萍,飘零四散,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这么多年我感激你,敬重你,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当年初封婕妤时,你玩笑着,说我是个薄情之人,你问我这一辈子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一个人?我说没有,我知道你伤心了。」 「可是我,天生就不会爱人,也不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我总是这么迟钝,总是这么寡淡,这些年跟我过日子,你心里一定很委屈吧?但你与我而言,是刻尽骨血般的情谊,已非情爱二字可以描述。」 「陛下,我后悔了,后悔从前对你不够好,后悔把儿女看的比你重,我许星月这辈子,可以拍着胸脯说我光明磊落,不曾亏欠任何人,除了你。」 「如果佛祖保佑,你能渡过此次劫难,以后永永远远,我一定加倍对你好。」 第四十四章 东都,禁宫。魏帝靠在床榻…… 东都,禁宫。 魏帝靠在床榻间,面色虚浮。 九王立于身侧,垂着眼问:「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魏帝沉思良久,慢慢揉着额头道:「如今我们战败了,北周要地,要粮,要金银财帛,这些朕都可以割捨,只是新城,是朕最小的女儿,还真是有些捨不得。」 九王劝道:「两国若要重修旧好,和亲是最简便的法子,新城也有十二岁了,不算小了,金枝玉叶受尽荣宠这么些年,如今母国有难,她身为公主理当身先士卒。」 魏帝皱着眉嘆气:「可是,新城实在太小了啊。」 九王忙道:「这也无妨,北周不是正有一个年纪相当的太子吗,若是将来新城能为太子生下一儿半女,承继北周大统,与我东魏也是大有裨益不是吗?」 魏帝又问:「那依你之见,该选谁做使臣呢?」 九王一笑:「儿臣正想举荐一人,父皇您看,陇南公如何?」 魏帝一怔:「老六?」 九王颔首:「正是,毕竟是国朝使臣,身份太过低微总是不好,难免让北周以为我们求和之心不诚,故意侮辱他们,六哥身为皇子,身份是足足的够了,况且这回又是送公主和亲,六哥作为母国亲眷一同前往,是大大的合适,父皇您觉着呢?」 九王又笑道:「新城那丫头从小就爱哭,不找个哥哥陪着她一起,怕是要闹呢!」 魏帝按着眉心道:「就这么着吧,朕头疼。」 九王忙上前:「儿臣给您按按。」 * 北周,一场雨后,天青如许。 星月看着东魏的信疏,轻嘆一声:「遣妾一身安社稷,是最不成器的做法。」 中书令在一旁问:「那娘娘的意思是?」 星月道:「人都到关外了,还能让他们回去吗?公主若是被退回去,才是真正的将声名毁于一旦,罢了,开关隘吧,让他们进,不过至于怎么和谈,都得听我们的。」 说罢将那信纸撕碎了,燃在绸灯里,淡淡道:「本宫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既没用处又没胆子的窝囊废,自己不敢露面,将公主送来道歉,怕已经早做好公主被我们磋磨至死的准备了,为人父,为人兄长,就不会有一丝愧疚吗?」 她嘲讽一笑:「他们李家的凉薄,真是世代相传。」 春末时节,北周少有的连绵了几日阴雨,东魏的车马就是在阴雨天中缓缓驶入上京。 来使队伍暂时安置在驿馆,新城公主住在最右边的屋子里,李昀在她的隔壁,时常能听到她小声的缀泣。 第83页 夜里的驿馆昏暗的很,新城公主时不时的哭声让他无法入睡,辗转反侧后,从床上翻身坐起来,点上油灯,默默的坐着。 柏夫人跟着坐起来,从身后抱住他:「殿下,怎么了?睡不着吗?」 他说:「新城在哭,你听见了吗?」 「也许她希望我能救她,不要残忍的把她送进那座敌军的宫殿,可惜,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他问柏夫人:「九王举荐我为使臣,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他要借北周的手弄死我,你跟着过来,不怕吗?」 柏夫人将他抱的更紧:「我说过,我与殿下,死生不离。」 「如果不是殿下,我早就成了阴曹地府的一缕冤魂,我这条命是殿下给的的,您去哪我就去哪。」 李昀轻声道:「死生不离,这句话,从前也有一个女人跟我说过,可是她死了,我没有死,她应该已经在地底下恨了我许多年吧。」 柏夫人闻言竟笑了出来:「我从来就不怕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若是我死了,能换殿下活下来,我也愿意。」 李昀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傻姑娘,你要是能活,就千万别管我的死活。」 柏夫人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殿下,外人都说你是薄情寡义的人,可是我知道,你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真的可以对她很好很好,我受了殿下这份好,好到我无以为报。」 * 翌日,驿馆官员传长信殿淑妃娘娘懿旨,于离阳仙馆接见东魏来使与新城公主。 清晨还在微雨霢霂,新城公主先行上了马车,李昀收起油纸青伞,回身淡淡望道:「回去吧。」 柏夫人站在门前,隔着一片萧萧雨幕,目送车马远去。 入了皇城,有靛青袍子的内廷侍监引路,领着他们走到一片碧绿的湖泊前,那是御园的内湖,汪汪的一抹沉绿,坐落中央似一块沉浸已久的玉石。 一条木质的长桥通往其间,湖的中心便是懿旨所言的离阳仙馆。 只有南北两扇雕花红木的门窗,东西两方贯通而行,风来风往,只挂着几层青纱遮挡,被雨水打湿成深色,如青云漫漫,直上人间。 李昀与新城公主步入亭中,素色的纱帘之后,一个女人转过身来,数十年如一日的如花美眷,倾城之姿。 她淡淡笑:「故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李昀也是一笑,纵容心中波涛起伏,面上却不露半点,只秉手和声道:「东魏使臣,陇南郡公李昀,请淑妃娘娘金安。」 星月轻抚眉梢,斜瞥一眼:「郡公何必客气?若公主此番真能与璟儿喜结良缘,将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真正论起来,本宫还算是你的长辈呢!」 她挪开目光,看向那十二岁的小公主,公主有些胆怯,瑟缩在李昀身边。 星月道:「你与你的两个姐姐,还真是有些相似,果然是一家姐妹。」 新城公主问:「娘娘见过我的姐姐吗?」 「当然,」星月又问:「庆平公主如今还安好吗?」 庆平公主,小公主嗫嚅了下,慢吞吞道:「姐姐死了。」 「死了?」星月蹙眉。 李昀拍了拍公主的肩,将她护到身后,迳自接过话:「她命薄,难产而亡。」 星月怔了怔:「是啊,十多年了,那么温柔良善的人都死了,而你,还活的好好的。」 他问:「娘娘失望了?」 星月一笑:「倒也没有,亲眼看着你如今蝼蚁般的命运,也颇觉得痛快!怎么,被父亲和弟弟赶来送死的感觉,不好受吧?」 他也笑:「一别数年,没想到娘娘还是这么关心我,将我的国事家事,都打听的清清楚楚。」 * 玉华殿中,贤妃立在廊下有些犹豫,再三思索后,下定决心般的推了推身侧宫女:「去吧,是生是死,也要豁出去一回了。」 檐外雨滴零落,贤妃有些怅惘的裹紧衣衫,父亲让她毒死淑妃,可是她做不到,宫里规矩森严,法度谨明,吃穿取拿皆有记录,在这样恢恢律法之下,什么查不出来? 若是淑妃死了,她必定逃不掉。 宫外就不一样了,生死意外,谁又能找出由头呢? 正逢天赐良机,东魏使臣来访,若是在驿馆里吃死了人,坏了两国和谈大计,这罪过可就大了,谁当权谁就得担责,她淑妃娘娘不是垂帘听政吗?就让她去想办法吧。 * 李昀回到驿馆,柏夫人点着油灯在等他,见他回来了,忙起身去门口迎接:「殿下回来了。」 为他取下挡雨的墨色披风,笑着道:「正好刚送了热腾腾的汤羹和肉饼来,殿下饿了吗,要不要用一些?」 她跑去桌前,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拿下顶头一块厚实的肉饼,撕成两半,将大的一块递给李昀:「古有饥荒时夫妻二人分食树皮,今日你我夫妻在别国他乡分食肉饼,是不是也算同甘共苦过了?」 李昀一笑,倒一杯茶慢吞吞喝起来,道:「我不饿,你先吃。」 柏夫人于是咬起那块小一点的肉饼,品味着道:「北周的饼味儿重,有胡椒的味道,是不是和这边常年寒冷有关,所以吃东西喜欢加这些椒类?」 李昀笑着问:「你觉得比东魏的好吃吗?」 柏夫人摇头而笑:「那当然没有我们东魏的糕饼好吃了,不过我私心觉得,青州的东西最好吃。」 第84页 正说着话,她突然面色一变,梗着脖子道:「殿下,我…我难受。」 她伸出一只手去抓李昀,唇角渐溢出黑血,在李昀的面前,轰然一声倒了下去。 「如月!」李昀惊慌失措的抱起她,冲出雨幕,向外一路狂奔:「人呢,来人啊!」 * 星月和一众御医连夜赶往驿馆时,柏夫人已经气绝身亡,驿馆的大夫从里间走出来,提心弔胆的回话:「请使臣节哀,夫人她,她已有两月的身孕,臣也实在想要救她,只是鸩毒服用太多,已经无力回天了。」 李昀抬起头,眼角晕着淡淡的湿意,冷笑一声,望向星月:「淑妃娘娘,您没有什么话要说吗?为什么我夫人吃了宫里送来的东西,就毒发身亡了?这毒,原本是给她吃的,还是娘娘您给我准备的?」 他冲上去紧紧攥住她的胳膊:「你做的对,许星月,我杀了你全家,你应该杀我妻儿报復回来,我这样的人,本来就应该孤家寡人,断子绝孙。」 「可你不是一向自诩光明磊落吗?为什么不杀我,我才是你的仇人不是吗?反正我这次过来,就没抱着活的念头回去,」他双目发红看着她,声音都在颤抖:「可你为什么要对无辜妇孺下手!为什么?」 门外的随行禁军上前将李昀拉开,星月蹙着眉,一派震惊神色,半晌后才缓声道:「我没有,真的没有。」 「我不知道她有身孕,我也不可能对她下手。」 李昀不肯相信,只讥讽一笑:「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和我,扯平了,如今我不欠你的了。」 星月闻言立刻怒从心起,横眉冷对:「原来你也会心痛,只是没有痛到自己身上而已,我当年尝过的心酸痛苦强你百倍千倍,你今日这点又算得了什么?你凭什么跟我谈两不相欠?」 「你夫人的事,我确实不知,我也一定会为她查明真相,而你的罪过,也别想逃过去,你以为她替你死了,我就会放过你吗?」 李昀牵起唇角:「好,我恭候,恭候着看您要怎么把我五马分尸,炮烙鞭挞。」 第四十五章 (正文完)回宫后不久,汪…… 回宫后不久,汪植便揪出御膳房做点心的那个内监原是贤妃小厨房里的人。 把人带到长信殿时,那内监吓的浑身发抖,跪地磕头道:「淑妃娘娘,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肉饼的确是玉华殿要的东西,可是玉华殿宫女说那是贤妃娘娘要吃的东西,奴才实在不知道怎么就送到驿馆里去了,奴才虽然从前在贤妃娘娘的小厨房里做事,但奴才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毒害使臣夫人呢?」 星月望向汪植,淡淡道:「会咬人的狗不叫,贤妃安生守己了那么些年,还以为她已经老实了,看来是本宫小瞧她了,动起手来比本宫还要狠绝,柏夫人与她无冤无仇,甚至素未蒙面,她也能下此毒手,害她枉死。」 汪植道:「她害使臣夫人是虚,想害娘娘才是实,两国和谈之际,使臣夫人暴毙驿馆,她成心让您下不来台。」 星月按了按酸胀的眉心:「这么说来,柏夫人还是因本宫而死了?」 她嘆了口气:「去信给陇南郡公吧,告知他原委,贤妃暂且死不得,她一死,更坐实本宫排除异己的谣言了,先留她多活几日,等东魏和谈结束后,再慢慢收拾她。」 宫中的书信送出去,驿馆送来的回信只有寥寥一行,苍劲草书,赫然是李昀亲笔的字迹。 初十,离阳仙馆宴贤妃。 星月接到回信后,汪植对她道:「娘娘,既然这位使臣想要宴请贤妃娘娘,不如您就顺水推舟罢了,说不定可以借他的手除了贤妃这心头大患,自然了,贤妃毒害使臣夫人,又被报復回去是她罪有应得,与娘娘您毫无关系,这么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星月捏着信纸,久久不能下定决心:「这并非我所愿,但你说的又确有道理。」 汪植道:「娘娘再三犹豫,只会给自己再添祸患,不如快刀斩乱麻,尽快了结这些事,至于贤妃,她自己造的孽,就让她自己偿还去吧,娘娘您可没有对她动手,至于那位使臣会不会动手,咱们看着就行了,兴许人家大发慈悲,不与她计较呢!」 星月牵牵唇:「大发慈悲?他可不是会慈悲的人,罢了,就这么着吧,反正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想看见。」 * 初十那日,阴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离阳仙馆的青色绡纱随风捲风舒,缓缓浮沉。 星月到时,李昀已在那里坐了许久,见她来,淡淡笑道:「早已恭候娘娘多时,请坐。」 桌上放了两只银瓶酒壶,壶盖镶嵌着一圈华美的宝石,他拎起酒壶,倒了满满两杯,将其中一杯推给星月。 星月落座在他对面,冷眼望着那杯酒,纹丝不动。 他给的酒,怎么敢喝? 李昀看着她轻笑一声:「怎么,不敢喝?怕我下毒?」 说罢将自己手中那杯一饮而尽,又将星月那杯一饮而尽,淡淡道:「现在可以放心了?」 星月仍是定定看着他,不肯动这桌上的任何东西,他笑:「你还真是谨慎啊,看来早知道是鸿门宴。」 他独自动起筷子夹菜吃:「那你为什么要来呢?是因为想看我,会不会杀了你的死对头吗?」 他勾勾唇角:「许星月,你心里在憋着高兴吧?我杀了你的死对头,替你除去一个心头大患,你转头再将我问罪下进大狱,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第85页 星月道:「你也可以放过贤妃,只要你们两个齐心协力,我不就无机可趁了?」 李昀又灌下一杯酒:「那可不行,如月会恨死我的,星河已经在地底下瞪着眼等我多年了,再辜负如月,我怕是死了也没有好日子过。」 他仿佛有些醉了,自斟自饮道:「实话告诉你,你丈夫遇袭那一次,是我带人过去的,他身上中的那一箭,也是我射出去的,许星月,我这一箭,能助你胸有成竹登上太后宝座,你不谢我吗?」 星月神色一怔,抬头望向他,冷笑道:「是,我是该谢你,谢你十五年前让我成了孤家寡人,十五年后又要帮我做寡妇,我这一生所有波折风雨都是因为你,六殿下,陇南公,你活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跟我作对的吗?」 他笑起来:「说得对,人世间不止相亲相爱才叫缘分,还有一种缘分叫作冤家路窄,看来你许星月,这辈子註定逃不开我。」 星月道:「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人,不论做什么恶贯满盈,荒唐无度的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没有你干不出来的事。」 他说:「有时候你不觉得,你我才是一路人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会用情,但从不用深,我们俩才是天作之合不是吗?」 星月没有回他,只静静道:「你应该知道,你把射伤赵玄瑱的事情告诉了我,我就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里。」 「于公,你重伤北周国君,于私,你害我抄家灭族,几次险死你手,怎么算,你都该死。」 他举杯:「的确,我是该死,可是天不要我死,怎么办呢?这些年来你午夜梦回时都在诅咒我吧,可是你看,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星月轻嘲一笑:「午夜梦回,那你呢,午夜梦回时,你就没有愧疚过,害怕过吗?想想你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你真的能坦然度日吗?」 * 贤妃来时,只看见淑妃坐在圈椅里,低着眉目一言不发,那一位使臣手撑着桌沿直直盯着她,蹙眉而望,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昀眼尖,瞧见她的身影,扬眉轻笑,那阴恻恻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慄:「贤妃娘娘,您迟了。」 贤妃心中陡然发慌,强装镇定的走过去:「本宫今日尚还有些要紧的事情,就不做陪了,有淑妃在,使臣有什么事尽可与她说,你二人正好借这宴席的机会,好好洽谈洽谈公主与太子的婚事,本宫便不凑热闹了。」 她看了看那氛围诡异的二人,有些心慌意乱,但又觉得朗朗干坤,宫闱之内,他们不敢拿她怎么样。 正转身要走,却被李昀拦住,递给她一杯酒:「娘娘来都来了,不喝一杯怎么能走?」 贤妃警惕的推拒:「郡公,本宫不擅饮酒。」 「那可由不得您,今日这宴席我做东,您是不给我面子吗?」李昀斜着眉看她。 贤妃语有薄怒:「你放肆,区区一个战败国使臣,本宫给你几分薄面,你怎么敢蹬鼻子上脸口出狂言?」 她瞥了眼星月,冷笑道:「纵然有靠山,也要掂量掂量那靠山有几斤几两重,郡公是聪明人,别着急忙慌的上错了船,反倒折损了自己。」 李昀笑道:「你们北周的娘娘,都是聪明人,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那贤妃娘娘还需要我三催四请吗?自己动手吧,我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再晚些送您去陪她,她该埋怨我了。」 贤妃大惊失色:「混帐,你什么意思?这里是北周皇城,禁中之地,你当是你能一手遮天的地方吗?你胆敢勾结淑妃暗害本宫,难道你就活的成吗?我劝你想明白点!」 李昀不听她这些废话,步步逼近,捏住贤妃的下颚,将那满满一杯酒灌入她的喉咙:「这话,留到阴曹地府跟阎王告状去吧。」 贤妃指着他,双目圆睁:「你,你……」 待面前人气绝后,李昀转过身来,淡淡一笑,将杯中酒满上,復又一饮而尽,而后道:「许星月,今日我为你杀了两个仇人,我不欠你的了。」 「这条命,给你,就当还了我前半生的罪孽吧。」 他渐渐失去力气,蹲下去扶着绣凳,眉眼低垂,看不清脸色。 「许星月,请你善待,新城公主,她也是可怜人。」 他慢声慢语,恍惚已没了力气:「虽然当年你离开东魏时,我不是真心希望你死,但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是满心盼着我死,没关系,这条命不要也罢,人间也没什么好的。」 而后勐地咳出一口血来:「你说,如果当年我没有走出那一步,辅治公府没有灭门,一切会不会有些不一样。」 星月看着他渐渐倒下去,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她曾无数次想过这一天,可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时,竟然心如止水,连自己都不曾想到。 恨也恨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他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也没有特别痛快的感觉。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结局吗?身边所有的人,爱的,恨的,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独留她一人,苍凉活在这世间。 人的心,有时真的很复杂。 她孤独一人,跪坐于砖石地鉴上,在李昀身侧,看着他如当年的言昭那般,在自己身边一寸一息的咽气。 抬头环顾而望,轻声笑出来:「好,死了好,你是该死,都死个干净吧,我一个人活着,不知道多欢喜。」 第86页 离阳仙馆静默如斯,她怔怔看了许久,外间汪植突然急匆匆的撩帘进来。 星月回头望他,汪植急声道:「娘娘,陛下醒了。」 「陛下醒了。」 * 淑妃封皇后的旨意传遍六宫时,熙妃正与张美人下棋,听完后淡淡落下一子道:「知道了。」 从淑妃封婕妤那日起,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是,满宫里,也只有她配得上了。 武帝十七年,北周立后,普天同庆,武帝大赦天下,颁布政令,兴科举之制,重经济农工。 新上任的昭懿皇后颁布了册封以来的第一道诏令,北周兴办女学,不止男子,女子也可以读书识字,走出闺阁,宫中女官制度也进一步改编,变得更为完整清晰,所有女官在年满离宫后,可入女学教导,依北周例按品级领俸禄,位同朝中同品级官员。 封后大典在隆冬雪化之时举行,春将暖,花将开,又是一年新气象。 殿宇角门的小楼上,是视野最好的地方,站在上面,目光可以越过重重高墙,看到远方的山山水水,炊烟人家。 天边霞光极美,透过重重云雾,仿佛能遥遥望见绵延不尽的山川道路,和凤极殿的琉璃檐角。 星月有些入神,皇帝问她:「在想什么?」 她回:「一点释怀罢了。」 她从东魏许三小姐走到北周昭懿皇后,十几年岁月如梭。 这一路深远悠长,曾有过千万艰辛。 幸好,身边还有人相伴。 在她一无所有时,带给她希望和光明。 陪她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