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装傻翻车后》 第1页 《陛下他装傻翻车后》作者:归远少爷【完结】 本文如下: 明挽昭,大梁天子,他本该尊贵无双,可惜生在乱世,内有权臣把控朝政,外有蛮族虎视眈眈,竟不得不装疯卖傻做个傀儡皇帝保命。 陆云川,陵西悍将,因身负蛮族血脉,战功赫赫也难抵猜忌算计,被明升暗降调回京后,终于见着了传说中生出桃花芙蓉面的痴傻陛下。 美人是真美人,可傻子——? 被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眸瞧着,似笑非笑,盈满戏嚯。陆云川恍恍惚惚地想:这不对劲。说好的傻子呢? ——江山动盪,血雨腥风中,身披甲冑的将军腰间佩刀,俯身在年轻天子耳边许诺:「奉天子,讨不臣!」 ——乱世沉浮,身娇体弱美人陛下懒散卧榻,凤眸一睨,风情无双:「陆卿有功,当赏。」 他抬眸,目光灼灼,「臣,求娶天子。」 明挽昭只笑,又轻又柔地应他:「准了。」 ——刀光剑影,相互扶持,边塞风雪寒,温酒慰平生。 悍勇嚣张混血将军攻x装傻多智美人皇帝受 ——阅读指南: 1.全文架空,请勿深究 2.地名多为杜撰,官职也是各朝代大杂烩,借用古诗词典籍都会标註,没标就是太忙忘了,毕竟我经常踩点更新生死时速,绝无将诗词名句据为己有的意思。 3.强强,正剧向,剧情流,cp不拆不逆,站对了才能嗑到糖。 4.不虐!不虐!甜文!甜文!1v1!he! 第一章 江山渺 早春二月,上元佳节未过,邑京飘了场给人赏的细雪。 齐雁行已在城门处等了半晌。 厚重城门缓缓打开,四蹄踏雪的墨黑骏马飒然而至,马上之人身披如墨黑氅,覆了几片细碎落雪。 「沉松!」齐雁行唤道,纵马上前,上下打量着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笑说:「好小子,上回见你,还没我高呢。」 陆云川也在打量他,眼神莫测。 陆云川是陵西荣肃公家的公子,齐雁行则出身昱北齐氏,陵西与昱北交好,论起辈分他还得唤齐雁行一声二叔。 不过这位齐二公子年少入京后便再没回过昱北,如今统领禁军,是京中人尽皆知的兇狠鹰犬,只忠于明氏君主,如此便不可避免地同权臣阉党对立,互相撕咬到了今天。 陆云川心里想着,面上已敛起适才入门时的沉冷,略挑起唇,褐眸噙笑,轻佻与矜贵顿时将郁色掩去,便更显出因异族血脉而深邃的眉眼,亲切道:「二叔怎么亲自来接?」 两人算上这次,也就见过两回。 但陆云川这声二叔唤得顺畅,其一同病相怜,大家都是被明升暗降召回邑京的,还顺便做了个控制藩地节度使的质子;其二也有陵西与昱北的关系在内,邑京这趟浑水,陆云川总不能孤狼似的自己蹚,齐雁行好歹算是自己人。 「今日休沐。」齐雁行在前带路,「年前游谨就已经在邑京为你置办妥当,先回宅子安顿一番,再去禁军衙门领腰牌,你路远劳顿,在府中歇几日,过了上元节再去衙门当值。」 陆云川并无异议,他年前便收到了圣旨,册左骁卫,统禁军一府。从陵西动身来时还没过年,气得他姐拎刀追着他险些过了境,除夕夜是在江东一家客栈过的。 纵马入街后,齐雁行与陆云川都下了马,自陵西跟来的亲卫也下马跟在后头。游谨早在宅子门前等着,见了陆云川后上前行礼,又对着齐雁行唤了声二爷。 游谨是荣肃公府养出的亲卫,自小跟着陆云川。他做事素来沉稳老练,宅子里也算井井有条,堂内地龙烘得暖热,落座便有人上茶。 「邑京这扇门,好进不好出。」齐雁行笑意散了些,声也微沉,「你远在陵西,若是不来尚有迴转之机,怎么不拖一拖?」 陵西节度使荣肃公有一女一子,谁也没想到内阁竟会将人家儿子给召回邑京。 「这回有陛下的硃批。」陆云川解了大氅,黛色窄袖袍上绣着捲云纹,嗤了声,「去年便提过一次,再不来便是抗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趁着还没让我死,入京便入京吧。」 当今内阁首辅陆佐贤与陵西荣肃公陆广岚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兄弟俩一个在邑京朝堂唿风唤雨,一个虎踞陵西如同异姓王,互相瞧对方不顺眼了半辈子。 「陛下的硃批?」齐雁行微微眯了眸。 「怎么?」 齐雁行眸光幽暗,说:「去年入冬陛下便病卧在榻,连早朝都未曾见人,政事一直都是内阁的三位重臣在……」 他的话在陆云川愈发微妙的神情下消音。 「我知道。」陆云川端了茶,也不饮,吊儿郎当地晃悠着,说:「那位是个摆设,内阁如今都快姓陆了。」 陆云川是真刀真枪上阵杀过敌的,不经意便露出几分杀伐之气,他瞧向沉默不语的齐雁行,说:「邑京安逸太久了,光知道惦记陵西兵权,忘了当年叫北疆打到凌阳关的窝囊了。」 内阁三位重臣掌政的事也不是秘密,毕竟大梁皇室凋零,眼下坐在皇位上的小皇帝是个傻子,陆云川早早便知道,召他回来必然是陆佐贤的杰作。陆云川被困邑京,陵西就只剩下陆广岚和陆子鸢,若陆广岚有任何意外,便是控制陵西夺去兵权的最佳时机。 第2页 一个心智不全的天子,註定本就外敌强悍的大梁更如飘絮般不稳。 齐雁行本就寡言,或许是因提起的话题,他缄默良久,才说道:「大梁姓明。」 陆云川不可置否。 「还有一件事。」齐雁行看着陆云川,说:「你入京为御林军左府都尉,你可知御林军指挥使是谁?」 「谁?」 「杨健。」 齐雁行话音刚落,陆云川浑身的气势便为之一变,倜傥轻佻均不见,褐色眸中翻滚的阴郁令人心悸。他放下了茶盏,沉沉应了声:「啊。」 「巧了不是?」陆云川说。 「无巧不成书。」齐雁行讥讽地说,「杨健攀上了陆家,娶的是陆氏女,独子杨深前年也入了国子监。」 「他倒是好命。」陆云川似是笑了笑,语气却极冷。 陆云川并非纯正的梁人,他母亲出身北疆,当年陆佐贤以此为由抓着不放,在位的安干爷又手无实权,闹到最后,左武卫杨健与阉人安喜远赴陵西,逼得荣肃公夫人饮毒自尽。 一桩旧事,于陆云川而言却是蚀骨剜心的旧恨。 齐雁行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嘆了口气,离开前对陆云川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入京不见得是坏事。」 陆云川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个令人心惊胆战的笑来。 齐雁行未留太久,嘱咐两句便离去。 陆云川缄默着,眸中莫测深远,半晌,唤了句:「江舟。」 一路跟随陆云川来的黑衣近卫便走进门,面色不虞地问:「公子,邑京这是什么意思?那王八东西做你顶头上司?」 陆云川喜怒难辨地敛下眼,「挺好。」 「啊?」江舟哑然。 陆云川斜眼睨着他,露出阴鸷神色,「以前在陵西碰不着,眼下有人将他往我手里送,岂有不收之理?」 江舟愣了片刻,便听陆云川说:「别闲着,去外头探探。」 陆云川手下的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尽管都是近卫出身,但江舟与游谨各自负责的也不尽相同,一明一暗。在陵西时游谨曾是陆云川的副将,而江舟则如影卫暗探,故此探查暗访多半交由江舟。 「是,公子。」 江舟抱拳退下,走到院子里恰好碰见游谨,神游般地与他说了先前的事,沉默少语的游谨无言半晌。 见他不语,江舟抬手就去推他肩,「你哑巴了?」 游谨侧身躲开,瞧着他问:「杨健一头撞进公子手里,你觉得谁会吃亏?」 江舟茫然片刻,随即恍然大悟! 御林军指挥使又如何?!公子背后站着的是陵西! 游谨瞥了眼同僚,觉着他这样不行,便好心且诚恳地提醒:「莫光练功夫,多动动脑子。」 江舟:「……」 告辞! 江舟冷酷无情地转身走了。 第二章 天子艷 金燕楼内灯火明亮,花香鬓影,绫罗曼舞。陆云川甫一进门,铺面来的就是脂粉气,熏得他眉心微蹙。 陆云川入京还没几个时辰,他那小堂弟就摆下了这桌鸿门宴,不过陆云川素来嚣张恣意惯了,还真没当回事。 ……只是没料到赴宴赴到了风月场来。 「哎!陆公子!」 陆云川循声望去,见脂粉堆中快步走来个红光满面的华服男人。 「下官罗鸿丰。」罗鸿丰见了礼,客客气气地引着陆云川往里走,「陆公子来是客,略备薄酒,不成敬意,且随下官来。」 「有劳罗大人。」陆云川深深瞧了眼他。 世家公子们常聚,拉帮结派互相扎堆,陆云川心里明镜似的,这里头的水浑着呢,不过宴客宴到青楼来,着实头一遭,新鲜。 暖阁暗香浮动,炭火烧得正盛,里头坐了三人,隐隐传出的交谈声中夹杂讥诮嗤笑,依稀听得见「北疆女」「下贱杂种」等轻贱字眼。 罗鸿丰心头一紧,忙在外轻咳两声,待屋内交谈声暂歇,这才回头去瞧陆云川,却蓦地撞上一双如狼般阴沉狠戾的褐色眸,剎那额沁冷汗,面色微白。 「陆……」 他下意识想说些什么,然而眨眼间,陆云川气势收敛,自眉眼间流出倜傥笑意,轻描淡写地说:「站这儿做什么,罗大人,有话进了门再说。」 「……陆公子说的是。」罗鸿丰连连应声,他一介文臣,被陆云川那凶煞气势一骇,此刻哪还敢说别的,抬袖拭了拭额心的汗,推开门引着人进去。 三人中两个出身世家的禁军指挥使,另有一位穿金佩玉的小公子,生得白嫩,可见生在金银窝中。见陆云川进门,面不改色清清亮亮地开口道:「堂哥来晚了,可该自罚几杯!」 陆云川生得高大,坦然入座视线一扫,便杀出金戈冷刃的凛冽,「罚酒啊。」 左怀叙和刑尺都被这陵西悍将的气势震住,暗暗打量着姿态散漫的陆云川,从他眉眼间能瞧出几分北疆人的影子来,不同于梁人俊秀儒雅,而是极具侵略征伐意味的硬朗稜角。 武将文臣轮番被震慑,更别提娇生惯养的陆氏小公子,微醺而红的面颊遽然苍白,讪讪道:「……对,来……来晚,理当罚酒。」 「行啊。」陆云川拎来酒壶,连饮三杯,一举一动都透着轻狂,末了将精緻瓷盏随手一扔,无礼轻薄也做了个彻底。 第3页 两位世家出身的指挥使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挑剔腹诽,这哪里有传闻中的悍将之姿? 分明是个狂放嚣张不掩锋芒的纨绔子弟。 罗鸿丰见状,心思通透,起了话头贊道:「公子好酒量!」 陆云川无甚感情地谦和两句:「谬赞谬赞。」 席间又热闹起来,陆临羡吩咐唤了几个貌美姑娘进屋,邑京这酒淡如水,喝着也没意思,陆云川兴致缺缺,晃荡着混入了脂粉香气的酒,听着那几位交谈。 谈天说地扯到了当今天子身上,自建元帝登基以来,他便是整个大梁的谈资,毕竟大梁开国以来从未有痴傻之人做过皇帝。 左怀叙醺然道:「咱们圣上虽说这儿——」他指了指脑子,笑说,「不大好使,可姿色着实过人,称其色艷如妖也不为过,这邑京城中艷名远播的花魁见了,恐都自惭形秽!」 「这倒未听爹爹提起过。」陆临羡来了兴致,问道:「当真那般好看?」 左怀叙道:「勾魂摄魄!」 罗鸿丰也附和着说:「安干爷生母惠妃便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薄命早逝,安干爷便生得与惠妃极似,当年策马过街,过道楼阁之上往下抛香囊锦帕的姑娘不在少数。当今圣上比起安干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幼时跟在安干爷身边儿,听闻因俊美秀气雌雄莫辩,还被朝臣疑心是个公主女扮男装充作太子。」 陆临羡追问:「那他该不会真是个女的吧?」 「非也。」罗鸿丰摇了摇头,眼里多了几分莫名意味,「当今圣上自然是男儿身,此事有数人可作证,不过——」 「不过什么?」陆临羡催促。 罗鸿丰施施然道:「不过自古美人多磨难,咱们圣上又非常人,听闻安干帝驾崩后,圣上坐稳龙椅靠得可就不是皇室血脉了。」 这话中暗示意味太浓,惹出几声意味深长的闹笑声。几人都是风月场中混出来的,怎会不知何意?连陆云川都听出了这其中骯脏龌龊的暗喻。 这话无论真假都是有辱皇室,甚至是污衊天子,罗鸿丰当着楼中舞妓歌女的面嬉笑说出,其余三人竟也当做笑谈附和了几句,谁都没敢去招惹陆云川。 甚至连穿着轻薄的貌美姑娘都未敢妄动,而是在陆云川的授意下,低眉顺目地立在一旁斟酒。 罗鸿丰还当他是不合心意,向那女子扬了扬下巴:「陆公子,换一个?」 陆云川懒散抬眸,道:「灯下赏美人,赏哪个都一样。」 「看来陆公子瞧不上这些个庸脂俗粉。」刑尺搂着美人,状似随意地说:「听闻陵西边界有不少北疆舞姬,各个媚骨自成,最是知晓如何撩拨人,想来陆公子见得多,你们啊——」 他点了点美人眉心,调侃:「入不了眼!」 在座几人面面相觑,陆临羡刚润红些许的脸颊又苍白了起来,是吓得。 当年荣肃公在陵西成婚,将新婚妻子给藏得严严实实,谁料想那竟是个北疆女子,大梁的名将娶了北疆女,还生养了一对儿女,传入邑京时,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 安喜奉命处死北疆女时,陆云川都十岁了。 谁都听得出刑尺这是在拿话刺陆云川,诛他的心。陆云川并不说话,只盯着刑尺,一双眸亮着细碎而冷的光,像被激出凶性厉色的狼,刑尺喉颈泛冷,总觉得下一瞬,陆云川就会扑过来狠狠咬断他的脖子。 酒盏被随手丢在了案上,发出闷响一声。 陆云川阴沉冰冷的视线将刑尺罩住,几乎要用眼神将他凌迟,刑尺在这目光中连头都抬不起,颈上压着千钧重,在这死寂之中冷汗淋漓。 谁都没敢妄言。 陆临羡心里苦不堪言,邑京纨绔他称第一绝无人敢称第二,上头有父兄强势,任他戳破了天也无所谓,得知陆云川回京后对这堂哥好奇得很,这才有了今日这席面。 谁能想到这从陵西来的堂哥比他还要嚣张? 足足半晌没人开口,陆云川收敛了气势,慵声轻缓,「陵西不是风沙大便是霜雪寒,哪儿生得出这般娇贵的人来,各个都是我这般的莽夫。」 刑尺满头冷汗未褪,脸色难看得阴云密布,却没敢说什么。 一顿花酒险些成了案发现场,原本不过子时不收杯的陆二少无心寻花问柳,其余几人也是食不知味,再美的姑娘此刻都成了红粉骷髅。 于是酒席匆匆收尾。 金燕楼外的街边,江舟目光凝重,碎碎念:「完了完了,大千世界迷人眼,游谨,你瞧瞧,你瞧瞧,公子这才来了没两日,都开始逛楼喝花酒了!你说这事儿告不告诉大人和大小姐?若是告诉了,公子一定杀了我!若是不告诉,大小姐自己知道了以后还得杀了我!怎么都是死啊!」 「闭嘴。」 游谨纡尊降贵地说了两个字后,又破天荒地开口:「太吵。」 江舟不可置信,瞧着游谨的目光有徒然转变为了殷切,说:「谨哥,不如你去把公子带出来,这样就不必告诉大人和大小姐公子吃花酒的事,我们俩的命都保住了!」 游谨深吸了口气,刚想要说什么,却忽然顿住,神情微妙起来。 满身俗气香粉味儿的陆云川面色平静地走来,在江舟面前略微停顿片刻,冷酷无情道:「现在看来,你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第4页 陆云川的背影消失在江舟呆滞的目光中。 江舟恍然回神,满面悲愤地怒视向游谨,在后者平和的笑意中哀声:「游谨!都怪你!!」 游谨坦然又自若地摊开了手,临走时还不忘欠揍地说了句:「保重。」 「……」 江舟不太想回忆因公子生气而被指派各种任务忙到断腿的日子。 —— 自入冬来,明挽昭便鲜少能睡得安稳,睁眼时只见满目的混沌,隐能瞧见摇曳着的昏暗灯影。 是天还未亮。 殿中炭盆熄了多时,寒意凛冽唿啸着刺透门窗,柔软锦被已凉的彻骨。 明挽昭动了动,贴身的里衣冰凉如水,浑身像是浸在冰水中,殿内殿外都是死寂无声,唯有狂风嘶吼着,似要将微弱的烛光扯碎。 一朝天子,仿佛被遗忘在富丽堂皇的皇城中。 长夜没有光,又好像无尽。 自安干帝驾崩后,大梁最后的光便熄了。明挽昭挣扎着起身,掩唇细弱地咳了几声,空茫的眼眸瞧不清什么,他却早已习惯,轻车熟路地下了榻,寻着那一点微弱的光寻到了屏风外正燃着的油灯。 年轻天子散着发,站在桌前良久,缓缓抬起了手。 许是贪恋那缠绕在指尖的丝缕暖意,又像是坠入黑夜中遽然见了光的飞蛾,白玉似的指尖不断伸向油灯,火光将那毫无血色的纤长指节晃出了玉润光泽。 「啪。」 油灯仿佛是不经意地被推倒,灯油洒了满地,落在冰冷的毡毯上,顷刻间燃起灼灼耀目的火光,那光将瘦弱天子的影子映在门窗的明纸上,似要在这漫漫永夜中撕开一道天明的裂口。 孱弱纤细的影立在火光中,滚烫烟浪间,如一座亘古难撼的山般稳稳屹立。 第三章 拦路狗 秋月宫的火直烧到了天亮,两个多时辰足够将偌大宫殿烧得只剩焦架,麒华殿中暖热,一扇木雕麒麟踏风屏风隔在中间,内侧是正不省人事的天子与手忙脚乱的太医,外侧则是连夜入宫的几位朝中重臣。 几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跪在地上的内侍宫女占了半个屋子,为首的大太监垂着头,鬓边已被冷汗浸湿。 屏风外陷入死寂。 直至几位太医鱼贯而出,伏地回禀:「几位大人,陛下身上的灼伤皆在双腿,日日换药应无大碍,只是炙烟入肺腑……」 太医微顿了须臾,像是在斟词酌句,与几个同僚交换了个眼神后,才硬着头皮继续说:「进了冬陛下身子便不好,何时能醒来还不好说,便是醒了……恐留沉疴。」 殿内倏尔陷入针落可闻的寂静。 内阁三位重臣都静默不语,御史中丞苏晋淮细针似的目光落在安喜身上,说:「昨日在秋月宫当值的都有谁?」 安喜垂着头,乖顺地应道:「回大人的话,那几个没长心肝的都死在火场中了。」 「死了?」 大理寺卿刑烨恰好姓刑,是三位内阁重臣中最年轻的,语调平静咬 小说 资源群特价 38月 费每 月四元 更新连城,晋江,书耽l yx77 51 53 909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嗤嘲,「火从陛下寝宫开始烧,足足烧了近半个时辰才有人发觉,当值宫人与夜值侍卫都是死的?」 「刑大人教训的是。」安喜一个头磕在地上,哽咽道:「这些个东西,当差不醒着神,险些伤及陛下万金之躯,自然是任凭大人处置,奴婢们都是些卑贱之人,说句命如草芥也不为过,便是尽数下了诏狱,奴婢也绝无怨言!」 「命如草芥?」刑烨抬眼,中气十足地厉斥:「你自知卑贱,何敢在此嚼舌?!」 安喜一个哆嗦,不着痕迹地抬眼,见陆佐贤轻轻对他摇了摇头,当下咬紧牙,伏在地上没说话。 刑烨任职法司大理寺,素有铁面酷吏之称,虽然出身世家却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可他偏偏成了平衡陆佐贤与苏晋淮的那根秤桿,眼下由他出面,便是尚有余地。 果不其然,陆佐贤挥了挥手示意太医退下去,随即说道:「当值的死了便死了,此番火烧秋月宫,内侍局同宫中禁军难辞其咎,皆以渎职罪处之,罚俸一年,昨夜当值的侍卫除罚俸外,各去刑部领一百板子。」 他说完,瞧向苏晋淮,「季原以为如何?」 刑烨一併瞧了过去。 满地跪的无不心惊胆战。 谁都知晓,今日这事能否揭过,全看这位御史中丞。 苏晋淮掩唇轻咳了两声,说:「陛下遇险,兹事体大,惩处还是其次,陛下的安全应是首要。在宫中天子险葬身火场,巡查侍卫与近身伺候是否渎职暂且不提,若当真怀有异心,只怕秋月宫这场火熄得不够彻底。」 刑烨的想法与之不谋而合,颔首道:「昨夜宫中轮值的是兴武军左府,罚俸轻了些,不如暂且停职,由御史府纠察,至于宫中防卫——听闻陵西荣肃公家的公子已入京,不如先领了牌子,便由御林军左府接替。」 两人说完,一併瞧向陆佐贤。 能入军府大多是世家出身的子弟,何况不少都是如杨健般攀着陆氏上来的,但陆佐贤并未有何不满,只说道:「此事还应与齐总督商榷。」 他说完,又瞥向跪了满地的宦官,「今日吃了教训,日后当值小心些,照看好陛下,若再有差错,便都滚去刑部大狱赎罪。」 第5页 刑烨起了身,冷笑:「刑部大狱可不敢关贵人。」 苏晋淮与他一併出了门,神色如常,吩咐外面候着的太医:「陛下若有好转,立即回禀承明阁。」 太医见了礼,道:「遵命。」 刑烨落后了苏晋淮半步,趁周遭无人,敛着眼道:「这场火蹊跷。」 「烧得正好。」苏晋淮步履平稳,却掩着唇又咳了两声,说:「陛下一连数月不曾现身,禁军与内侍府联手截了消息,齐温峤这总督也受制于人,空有其名。宫中与内阁之间被陆佐贤筑了道墙,昨夜一场火,倒是烧得干净。」 刑烨稍稍蹙眉,说:「禁军中能用的人太少,眼下荣肃公之子便是破局的剑,只是这场火太巧,也太险,若陛下当真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苏晋淮笑了笑,没答只说:「棋入死路,唯有兵行险着。」 「可这把火是谁放的?」刑烨语调没有起伏,「何人为之,必有其用意,若其意在弒君……」 苏晋淮缄默了须臾,方才说道:「端看谁从这场火中得的好处多。」 自是不必说。 宫中一场火,是陆云川的机遇。 麒华殿门前,陆佐贤负手而立,安喜在一侧恭敬垂首。 「下不为例。」 陆佐贤眼底暗沉沉的,连声调都阴沉。 安喜乖顺地说:「是下面的奴才不懂事,奴婢今日也得了教训,日后必定尽心侍奉陛下,大人且放心。」 陆佐贤眼底泛冷,侧目瞧着他,「那位置他做一日,便是一日的主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怠慢的。你们平素如何轻慢苛待,真当一道宫墙隔着,外头便没人知?」 安喜心头一凛,忙说:「大人哪儿的话,奴婢回去便敲打那些不知死活的崽子,日后伺候都仔细着。」 「掌握好分寸。」陆佐贤交代完便下了台阶。 —— 御林军指挥使是杨健,素日来守的都是宫门,宫内巡查都是由兴武军负责,此番兴武军左府停了职,巡查的好差事却落到了刚入京的陆都尉头上,以至于陆云川刚一进军府院子,便收到无数似有若无的打量。 陆云川刚领了五品都尉的腰牌,绯色圆领袍衫穿在身上更添浪荡气儿,规规矩矩地束髮戴冠也还是从骨子里透着散漫,陵西来的年轻将军同传言中的兇悍不大相同,生的是猿臂蜂腰,可举手投足间皆是懒散的轻浮。 众人默默轻嘆,果真传闻不可尽信。 齐雁行迎上前,将腰牌递过去,趁势低声:「你也收敛着些,像什么样?」 说是腰牌,实则是黄铜鱼符,陆云川不以为意地接过给自己佩上,说:「陵西荒野呆惯了,养出的野性子改不了。」他又往四周扫了眼,「怎么没见着扬指挥使?」 这语气活像是地痞恶霸逛早市,被这视线扫到的人都纷纷退避,权作不知情。 齐雁行语气微妙地说:「今早告病,此刻应是在府中……休养。」 陆云川嗤笑了声。 「这是躲着你呢。」齐雁行说。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陆云川舌尖顶了顶腮,褐色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看他能躲几日。」 当着不少部下的面,齐雁行也不好多言,嘆道:「邑京不比陵西,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他顿了顿,又说:「今日无事,我进宫去面见陛下,你也随我同去。」 提到进宫,陆云川轻抚了下腰间佩的铜鱼符,眸中晦涩难辨,「宫中这场火,烧得有点意思。」 齐雁行面不改色,也没答话。 邑京禁军军府素来各行其职,但能接替兴武军左府的也不是没有,刑烨与苏晋淮一唱一和,火烧秋月宫的好处便落到了陆云川头上,行走御前,随意进出宫闱,他是这场火烧出来唯一的受益人。 纵火人是谁尚不清楚,但陆云川不是傻子,晓得没有平白砸头上的馅饼,听闻调令是内阁下来的,宁愿将他这个远道而来的陆氏子往御前塞,可见宫中到底乱成了个什么鸟样。 —— 麒华殿外,寒梅凌雪。 殿前站着位窈窕佳人,缕金红梅曳地裙外罩紫绡云纹斗篷,衬得她面如苍雪,然而却不见丝缕怯色。 「卑贱小奴。」她直视着站在门前的安喜,字句清晰,「何敢拦本宫?滚开!」 安喜面色自若,卑顺垂首轻轻地说:「长公主恕罪,奴婢自是不敢,可殿内陛下正换药,开门若灌了冷风,风邪入体,恐伤及龙体,劳烦长公主多等些时候了。」 明夜阑并非是明容昼的女儿,她的生父是雍德帝明殊辰,出生还不过两月,便赶上帝位更迭,没过两年生母体弱病逝,便与明挽昭一同养在了明容昼的膝下。 天子尚且受辱,遑论手中无权无势的长公主。 明夜阑听得想笑,面色却愈发的冷,她狠声:「自入冬来,本宫屡屡求见陛下,你这脏污东西三番四次横加阻拦!我知你背后有陆氏撑腰,可那又如何?今日.你若再阻,本宫便即刻出宫去到国子监门前陈情,要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皆知,你——」 她纤指如雪,定定指着安喜,一字一顿:「囚天子!逆尊卑!」 安喜眼神微变,国子监里多是满心壮志凌云的学生,若长公主当真破釜沉舟,此刻陆苏对峙的时局便会顷刻间变化,甚至是坍塌。 第6页 「哎哟。」安喜似惶恐般躬身,「这话可不敢乱说,奴婢对陛下忠心一片……」 他话音未落,蓦地瞧见由远而近的紫袍,继而又见齐雁行身后跟着的陆云川,眸光倏尔一暗。 自安干帝去后,新帝便在内侍的挟制下鲜少露面,防的是谁? 防的便是齐雁行这软硬不吃的疯狗! 防的是昱北与陵西声势显赫的军马! 明容昼一力提拔齐雁行拉拢昱北,又有苏晋淮等文臣扶持,便已令陆佐贤等人动了杀心。若非明挽昭生来体弱又是早夭之象,当年他出生那日,便该是明容昼的死期! 「问长公主殿下安。」齐雁行权当做没瞧见安喜。 待陆云川见礼后,明夜阑说:「二位大人不必多礼。」她瞥了眼俯首低眉的安喜,「二位大人也是来求见陛下?恐怕得先驱了看门狗。」 齐雁行眉心微蹙,便听得陆云川轻飘飘地说了句: 「赶狗不太会,杀狗——倒是简单。」 第四章 白玉相 四下静寂。 安喜掌管大内多年,即便是朝臣见了也要给三分薄面,还从未有人敢当他的面扬言杀之。 陆云川眉眼阴鸷,阖眸中戾色如同翻涌雷云,唇角却噙着笑,唤道:「安公公。」他略微顿住,随即轻轻缓缓地吐字:「久违了。」 一句久违,惊得安喜背生冷汗。 这话听上去跟「安公公,受死吧」没什么区别。 陆云川也是实实在在动了杀意,在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下,安喜只觉从骨子里往外渗出了冷意,像是被兇狠残酷的狼盯上了咽喉,让他恍然间生出随时会被捕猎般咬碎喉咙的错觉。 风声也静,安喜虽不信这人敢当众杀了他,可却还是被凶煞之气震住了片刻,脑后发麻。 他屏息了片刻,随即忽而跪了下去,受了冤屈般道:「几位贵人莫恼,若平日里几位贵人求见,奴婢自然不敢拦,可这才刚出了事,内阁已传了令来,恐有人对陛下心怀不轨,陛下伤愈前若无内阁盖印文书,任谁求见,也不成!」 他眼里含了泪,又说:「陛下自幼便是奴婢伺候,眼下这样紧要的关头,奴婢怎敢拿陛下的安危儿戏?」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当年安干帝还在世时,这位公公便已是真贵人,这些年来哪里还伺候过谁? 「所以——」陆云川扫了眼噤若寒蝉的内侍,在安喜落膝时,他们就已跪了满地,他嗤嘲掀唇:「就凭你们这几条烂鱼保护陛下?安公公,禁军才是陛下亲卫。」 安喜哑然,无言反驳。 大梁各地皆设折冲府,邑京禁军则分十军府,只遵圣令行事,乃是天子心腹亲兵。 若说内侍局的宦官掌管大内,那行走宫闱朝堂的禁军则是在外的利刃。 然而已许久无人将禁军当做天子亲卫,如今禁军中世家子弟横行,俨然成了世家称霸朝堂掣肘邑京的一把刀。自圣元帝后,雍德帝明殊辰继位三年而亡,胞弟安王明容昼登基,改国号为安干,直至如今的建元帝明挽昭,大梁歷经三位帝王,谁都未能在世家联手囚困的邑京中寻到出路。 静默中,陆云川用余光瞧了眼齐雁行。 禁军总督心领神会,自腰间抽出了佩刀,寒刃在手,他提刀开路,淡淡道:「未见陛下,难断生死,本官今日求见陛下,端看谁敢拦我!」 安喜脸色一变:「齐总督!休在宫中肆意妄为!」 电光火石间,陆云川的刀也出了鞘,刀尖正抵在安喜额心,是一柄通体乌黑的重刀,薄刃厚嵴,挥动时带起的风都染了血腥气。 安喜梗着脖子僵滞,冷汗自鬓角淌了下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陆云川讥诮,褐眸蕴着杀意沉冷,「文书自然是有的,待我拜见陛下后,自会去内阁讨一封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安公公,管好你的舌头——」 「才能保住你的脑袋。」刀尖下移,在安喜脖颈虚虚轻划过,随即又停住,陆云川说:「长公主殿下,请先。」 风卷残雪,满地的静。 临到进门时,陆云川提着刀忽而转身,眼神如狼,狠戾冷酷,用刀点了点跪地的内侍们,说:「算上安公公,统共十四个,且好好跪着,若我出来瞧见少了谁……」 宽刀入鞘,带起凛冽杀意,陆云川的未尽之言便融在这似有若无的血腥气里。 进门扑面便是苦涩药香,陆云川绕过屏风去瞧,入目便是清冷冷的白玉色,明夜阑端药侍奉在侧,齐雁行伫立榻前,下面还跪着个年纪不大的药童。 榻上靠坐的是个羸弱纤瘦的少年,明黄锦缎掩着清瘦锁骨,往上延伸出细白的颈,如凝脂白玉雕琢而成,黑髮如瀑,几缕散落在白皙肩颈。凤眸无神,眼眶却红了一圈,显得可怜巴巴,又十分乖巧。 陆云川怔了片刻,回想起先前那些随口戏言,还当是什么坊间无根无据的闲话,却不想这人竟真生的……生的…… 陆左都尉想了想,只有八个字。 色艷如妖,勾魂摄魄。 「陛下几时醒的?」齐雁行问。 药童弱声答:「醒了有一会儿,嚷着腿痛,消息已传给内阁大人了。」 像是因听见了齐雁行的声音,明挽昭稍稍抬了头,眸子空泛地寻了半晌,最终瞧着站在榻前的齐雁行,软软地唤:「小叔……」 第7页 尾音嘶哑犹带泣,于是便更可怜了。 齐雁行俯身,温温和和地应:「陛下可还好?」 明挽昭垂下眼,眼角便湿了,万般委屈地说了一个字:「痛。」 陆云川从来都见不得男人哭,草原上的儿郎就该流血不流泪,哭爹喊娘的都是孬种,然而他从未见过有人慾哭未哭也能这样好看,柔柔弱弱,软绵绵的,出口的语气都带着几分稚气,可爱又可怜。 但不过剎那,陆云川的神情又微妙了起来。 这小皇帝唤齐雁行什么? 小叔? 齐家的孩子才这么唤,显然明挽昭不是,可他偏偏唤得自然又亲昵,甚至连明夜阑都满脸的司空见惯,半点也不意外。 况且……九五之尊唤这一声,齐雁行算是僭越了。 明夜阑美眸含泪,心疼道:「阿昭,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会走水了?」 明挽昭像是不解其意,歪首思索了片刻,哑着嗓子慢吞吞地说:「不知道……很热,喘不过气,我找不到门……」 话说得零散,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明夜阑嘆了口气,轻轻拭泪安 卓g vav网址5 5元 永 久l y xy ,咬牙道:「他们……他们怎么敢如此怠慢!」 齐雁行也嘆,直起身看向了陆云川,说:「宫中境况便是如此。」 他回头瞧了眼垂着头不时抽噎的小皇帝,苦笑道:「昭儿虽有天子之称,在宫中却处处如履薄冰,长公主殿下自顾不暇,禁军乱着,以我之力难护他平安,沉松,召你入京也有我之私心,便是在此。」 陆云川舌尖抵了抵唇,无声地念叨了句:昭儿? 这齐家二叔同小皇帝之间,还有点意思,陆云川心道。 「所以,二叔的意思是……」陆云川顿了顿,指尖点了点小皇帝,「保护他?」 第五章 逛皇宫 似乎是察觉到了陆云川审视的眼神,明挽昭怯怯地瞧了回去,眸似墨玉却无神,偏偏带了些试探般的温软,像是缩在窝里的小兔子,颤巍巍地露出了绒白的小耳尖,又因惧意而迟迟不肯出来。 陆云川觉着他眼睛不大对劲,这样一双漂亮凤眼却没什么神采,映衬的清艷眉眼也少了几分妖色,反倒透着不谙世事的纯稚。 被这样小心翼翼地一瞧,陆云川到口的嫌弃骤然顿住,还拐了个弯:「……也,不是不行。」 见他应下,齐雁行也不意外,沉声说:「时局乱着,朝堂以陆佐贤为首世家官员居多,外有权臣,内有阉党,连禁军内多数都是世袭的世家子弟,召你入京虽是内阁的意思,倒不如说是陆家的意思。」 明夜阑黯然接话:「皇叔在世时,邑京的天就变了。」 「各地节度使也不是傻的。」齐雁行冷笑,「大梁建国时太祖爷定下的规矩,兵散于府,将归于朝,以防各地将领兵权过重,褚氏入仕,广纳寒臣,直至圣元爷在位,褚氏一夕倾塌,陆氏得权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各地军府统兵之权便再没回来过。陆佐贤召你回京,牵制陵西,恐怕是想对江东下手。」 陆云川抱着刀,垂眸思索片刻,说:「江东郡富庶之地,来往行商极多,与陇南陵西又连官道,昱北有天险,又多戈壁荒地,农耕牧畜皆不成,若是控制了江东郡,陵西穷乡僻壤还不够添补自己的,陇南也养不起陵西和昱北的兵马,如今在江东的是——」 他顿了顿,眼底染了厌恶,转了话锋:「闻湛老将军战死后,江东尚无节度使,眼下兵权大多在淄川防御史手中。凑巧,二叔,你我两家同这位防御史应当都有些渊源。」 齐雁行微微颔首。 这事儿他也知道,圣元帝十四年,北疆王率军攻破陵西,直穿江东,打到了凌阳关,险些便到了天子脚下,彼时节度使刘钦吓得肝胆俱裂,畏战而退,淄川闻氏血战不退,最终闻湛同七千将士死殉凌阳关。 彼时被送入凌阳城的闻夫人正身怀有孕,凌阳关破前,陵西与昱北的援军赶到,陆广岚同齐泽恆联手歼敌后,已寻不到闻湛的尸首,只在断肢中寻到一顶红樱头盔,一柄红樱银枪。 而现下淄川的防御史,便是当年闻湛的遗腹子,闻泊京。 这些年陵西昱北有恃无恐,仗着与邑京千里之遥不鸟陆佐贤,也有江东在其中周转。 齐雁行说:「陆佐贤想拿下江东自然不易,但也不能任他一手遮天。」 陆云川瞥了眼懵懵懂懂的明挽昭,心说陆佐贤可不就是在邑京一手遮天了?他平静道:「他的爪子当真敢伸出邑京,就剁了。」 齐雁行又嘱咐:「你在宫中当差,多照顾些陛下。」 陆云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像是压根没放在心上,又说:「那我先带人去宫中逛两圈儿。」 「你这小子!」齐雁行气笑了,「成,去巡查吧。」 特意咬重了巡查二字。 陆云川不以为意,懒懒散散地出了门。 甫一现身,跪在外头的内侍一个个从鹌鹑抖成了筛子。 那抱着重刀的煞星一眯眼,冷冷道:「十三个。」 其中一个小内侍砰地一声磕了个响头,没敢抬起来,颤颤道:「回大人,安……安公公促然晕厥,方才叫太医院的给抬下去了。」 陆云川冷着一张脸,也瞧不出信是不信,直将人瞧得从骨子里泛冷,这才懒声道:「那便允他多歇几日,免得入宫来过了病气给陛下,晦气。」 第8页 闻声内侍们无不想要拭汗,即便是当朝朝臣,见了安公公也要客气几分,他竟直接不准人进宫了。 还不待他们松气,便又听那煞星缓缓道:「这几个,冲撞长公主殿下,来人,拖进狱去,打上五十板子再放出来。」 守在外头的禁军闻声而入,听见后半句话后动作皆是一滞,随即面面相觑。 谁人不知安喜睚眦必报,今日动了他的人,来日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 陆云川眼明心也明,重刀自怀中落地,刀鞘点地,双手覆刀柄,扶刀而笑:「这板子总要落到人身上,落不到他们身上,那就你们代劳!」 佥事郁良中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中年男人,见势不好,回身骂道 安卓gvav网址 55元永久微lyx y:「都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大人说的?快,将人带下去!」 待手下人都动起来,这才对陆云川赔笑道:「大人莫恼,咱们兄弟没干过这活,有些生疏。」 陆云川眼眸深暗,笑说:「多来几回就熟悉了。」 「……」郁良中擦了把额头的汗,连连道:「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陆云川抱起了刀,往外熘达,「走,同我逛逛皇宫。」 郁良中:「……得令!」 第六章 命已定 小皇帝喝过药便睡下,明夜阑陪了会儿去麒华殿东厨亲自盯着煎药,她前脚刚走,后脚「睡熟」的明挽昭便睁开了眼,细瘦白皙的手撑着床榻坐起身,凤眼空茫,启声如落玉击石:「小叔。」 俨然不见丝毫痴傻模样。 齐雁行也不觉不对,自怀中掏出个巴掌便能握住的小瓷瓶递去,问道:「还是瞧不真切?」 「嗯。」明挽昭应了一声,从瓷瓶内倒出颗黑色药粒含吞服,他眼前一片模煳,斑斓色彩交错在一处,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也瞧不太清齐雁行的长相。 吃过药后,明挽昭极其熟练地将药藏进玉枕的暗槽里,说:「比以前清楚些了,也能闻着些味儿。」 话落,明挽昭空落落的眼神望向窗,说:「胆子倒大,初来乍到便敢同安喜叫板。」 齐雁行心领神会这说的是谁,「你不是早猜到了?杀母之仇,他既然进了邑京,那就是不死不休。」 「是啊。」明挽昭精神不济,小腿灼伤也是真,生生剥去了层皮,时时刻刻都疼着,服药后加剧数倍。他顶着钻心剧痛,说话时便有些无力,「陆佐贤想要江东,又怕北疆趁虚而入,内乱前先镇外,陵西受制自然得帮他镇着外面,可前提是他拿得住陆云川!」 北疆与大梁对峙多年,交战数次,圣元十四年前皆是败多胜少,唯有那一年——大梁输得惨烈又难看,险些被人家攻进了邑京。 自此皇权渐失,天子式微,江山不稳。明氏如同山河中亮着的那盏灯火,而今已是愈发的暗了,只有瘦弱的少年帝王,几乎是在焚骨烧身般求个江山稳固。 「沉松不是个会任人拿捏的性子。」齐雁行说,「眼下纵然被困邑京,可这样的人无论是在陵西还是邑京,都不会是困兽,听闻昨日陆家老二设宴邀他,也没讨到什么好。」 明挽昭又躺了回去,阖起眼,乌黑鬓髮被沁出的汗打湿,他已习惯了如何忍痛,脑中尚且忖量着乱麻一般的恩怨,数息后,说:「陆临羡是个废物,试不出什么,邑京的脏污事还多着,他若光有莽性,不堪大用。」 齐雁行嘆了口气,「他与北疆沙戈部交手这几年几乎无败,绝非空有莽劲,昭儿,你当慎重,想圈他驯养绝非易事。」 明挽昭不答,只笑:「是吗?」 齐雁行忽然觉着头疼,点头,「他与我不同,我是因——」 话音骤然停住,齐雁行没说下去,像是想要避开某个不可宣之于口的禁忌。 明挽昭轻轻接上一句:「是因为恨。」他发出声嗤嘲般的笑,喃喃般添一句,「我们都只能靠着恨,才能在皇宫这方寸的天地活下去。」 齐雁行说不出话了。 退出去前,齐雁行回头说:「挽昭是你的名,是他留在人间的抱负,可昭儿,别忘了晏欢,他留给你的字,那是他对你的希望。」 明挽昭,挽山河昭昭,是明容昼不甘亡国的抱负。 明晏欢,安定尽欢,这才是明容昼对亲子的期盼。 明挽昭足足静默了半晌,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寝殿轻声说了句:「奈何……」 最后两个字不曾出口,消弭在死寂中,如风散无痕。 奈何—— 命定。 明挽昭知道,他是明梁山河的最后一簇火,命已被困死在这江山中,来日也必定枯败于冰冷刺骨的龙椅上。 可他不怕,也没有不甘,虽不曾见却有耳闻,百姓食不果腹,城池饿殍千里,谁的命都由不得自己,所以他不怨天,却恨人。 恨那些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 —— 陆云川在宫中闹的一场,还没入夜便已传得人尽皆知,安喜把控内宫横行霸道了多年,可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谁料想这左都尉上任第一天,就给了个惊雷般的下马威。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朝野群臣一时间也不知该为谁捏把汗。 陆府,一副千里河山图挂在墙上,恢弘浩渺,陆佐贤负着手赏画,像是透过笔墨指点江山般,听见推门声后,说:「融章,来了。」 第9页 「嗯,父亲。」陆非池今年二十有七,青衫儒秀,文质彬彬,「父亲也听闻今日宫中的事了?」 陆佐贤没答,反问:「你觉着这个陆云川如何?」 陆非池敛眸思索片刻,说:「桀骜不驯,有勇无谋,目无远见,或许也是他有意如此,儿子以为此人留不得。」 陆佐贤抬手,指尖虚点向河山图,沉声:「陵西,昱北,彼此依附,若非八年前齐家老二死在赤奴部手中,荣肃公府那丫头便该嫁进昱北。」他双指稍分,又倏尔收拢,目光锐利,「二者密不可分。」 陆非池颔首:「父亲有何高见?」 陆佐贤收回手,说:「陆云川再如何闹,也翻不了邑京的天,可他若是死了,边疆的天恐怕要变了。」 陆非池蹙眉,犹豫道:「性太烈,是变数,恐危大计。」 「怕什么?」陆佐贤回过神来,深深瞧着他,缓声说:「再烈的马也得吃草,融章,你任职户部,难道还不知,没有银子,这马吃不饱,自然也就跑不了的道理么?」 陆非池一怔,旋即俯身,「多谢父亲教导,儿子明白了。」 第七章 乌尺寒 入夜后,宫灯亮起。大梁皇宫宏伟开阔,院落近百座,天子无后妃,先帝后宫也无人,陆云川逛了半日下来,只觉得空旷冷寂。 郁良中见他还没出宫的意思,试探提醒了句:「大人,天色不早了,卑职做东,请大人赏脸一道吃酒去?」 陆云川神色冷淡,说:「改日吧,我今日在宫中值夜。」话罢睨了他一眼,又饶有深意地说:「郁佥事,听闻送进诏狱的十三位公公,都全手全脚地出来了?」 郁良中一个激灵,笑容带了些谄媚的味道,斟酌着说:「五十板子绝对没少,就是没冲着人命去……这不是,咳,大人您也没吩咐么?」 陆云川的眼神冷下来了,直直地盯着他,郁良中头皮发麻,脸上的笑也变得勉强。 「郁佥事。」陆云川慢条斯理地咬字,褐眸蕴起戾色,「我在陵西时便听闻,禁军素来能干,诏狱内花样多得很,生人剥皮还能活上半日,杖刑三十却能夺人性命,生生打碎脏腑,怎么五十板子下来,人还活着?」 郁良中叫苦不迭,应付不来这尊煞星,磕磕绊绊:「这……都是坊间谬传,做不得真,做不得真……」 陆云川慢悠悠地走着,一时兴起般问道:「眼见为实,不如郁佥事试试,也好叫我开开眼。」 郁良中脑中警铃大作,心知陆云川是真动了怒,当即跪了下去,咬牙道:「大人恕罪,卑职知错!」 这位连安喜的面子都不给,更别提他这个出身世家的小小佥事! 陆云川冷声:「左右逢源不见得是好事,郁佥事想两边儿讨好,谁都不想得罪,哪来这样的好事?」 说完他便快步往前去,原地跪着的郁良中冷汗如雨。 麒华殿白日才发落了一批内侍,加之内阁警告,自然没人再敢冷待天子,故此陆云川回到麒华殿时,殿中灯火明亮。 见陆云川进了门,守在外头的小太监膝盖一软,战战兢兢地行了礼。 陆云川:「陛下呢?」 小内侍立刻说:「回大人,陛下用过晚膳,服药后便歇下了,吩咐奴婢在外守着。」 「我去瞧瞧。」 陆云川说着推门就进去,守在外头的内侍也不敢拦。 榻前落着繁复的床幔,锦被隆起的影若隐若现,还泄露出了虚软急促的喘息声。 陆云川脚步倏尔顿住,眼神也变得幽暗,那声音原本不大清晰,可他耳聪目明,听得十分真切。 又细又软,像猫叫似的。 静静听了片刻,陆云川绕进了屏风内,撩起锦绣明黄床幔,深不可测的目光不由一滞。 那小皇帝果然并未睡下,清俊的眉间蹙起,墨发散在身下,莹玉肌肤覆着细密薄汗,被盖到了颈,只露出张清瘦妖冶的小脸,泛起淡淡的绯色。床幔被撩起,光影落在他眉睫,那双乌玉似的眼便睁开了,空荡无神的眸子显得格外单纯无辜。 「陛下?」陆云川声音有些干涩,移开了眼神,试图把方才那副浓墨重彩的美人图也从脑中移出去。 明挽昭没应声,他已被伤处剧痛折磨得没什么力气,勉强吃下去些东西后,更觉腹中绞痛,阵阵欲呕,于是发觉有人靠近时,因为眼睛瞧不起,压根没认出来的是谁,直到对方开口,他才认出这声音是白日里见过一回的陆云川。 陆云川等了半晌,才等到一声怯怯的小声:「你……是,陆哥哥吗?」 「……」 、昭的父皇明容昼与齐雁行亲厚,当年明容昼是一介闲王,从昱北来的齐雁行做了他的伴读,可从明挽昭的信任与依赖来瞧,这可是非同一般的亲厚。 明挽昭乖乖道:「因为小叔就是小叔。」 「……」陆云川哑然,顺手将重刀放在了榻前竖放着。 明挽昭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是什么?」 「乌尺寒,我的佩刀。」陆云川稍稍蹙眉,这小皇帝唿吸浅促,声音都透着虚乏,被打湿的鬓髮一缕缕地贴在额角,怎么瞧都不大对劲,心里想着,便伸出了手。 明挽昭神思不清,觉着睏乏,又疼得睡不着,时冷时热,额心却忽而触及了温凉,随即便听见一声略带无奈的沉声:「这么烫,怎么不叫太医?」 第10页 「不要太医。」明挽昭闭了闭眼,被子下清瘦的双手正死死攥紧褥衾,重复拒绝:「不要太医。」 陆云川稍眯了眸,露出些许探究的神色,又有些犹豫。 这小皇帝说起话像个稚儿,傻中又透出机灵劲儿,如此牴触太医,恐怕其中有什么因由。 正犹豫着,那可怜巴巴的小皇帝陛下又小声:「我,我能摸摸那把刀吗?」 乌尺寒跟了陆云川好多年,他宝贝的很,平时连老爹和姐姐都不能碰,然而瞧见少年天子湿漉漉的红眼眶时,拒绝的话在唇边打了个转,又哽住了。 「……不行吗?」明挽昭不自在地垂下眼睫,「那不……」 陆云川败下阵来,单手捞起墨黑的重刀摆在榻上,「摸吧。」 话落,他又补充一句:「就一下。」 第八章 哪个昭 半晌过去。 陆云川抿唇望着榻上睡得迷迷煳煳的小皇帝,以及他怀里那把自己的宝贝刀,神情又挣扎又无奈。 说好的就一下? 小皇帝将乌尺寒搂到了被子里,泛红的脸颊贴在刀柄乌色的缠带上,像精緻白瓷依偎着粗粝乌石,脆弱而不自知,又美得令人怜惜。 陆云川从来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美人不过是寻常物,还不如银子实在,至少能养活他的兵餵饱他的马。可明挽昭不同,他不是金玉雕琢的俗气美人,而是山间云雾未散时顶着朝露的嫩芽。 柔弱是柔弱,可爱也真的可爱,天生就是叫人怜惜叫人疼的。 小傻子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蹙着,不时发出极轻的呜咽声,像是在梦中也疼得受不住。 陆云川深深嘆了口气。 就是这么个娇气又弱的小孩儿,竟成了现在维繫四方平衡唯一的方法,他必须活着。 一旦梁皇驾崩,明氏后继无人,到那时必然烽烟四起,山河大乱。 直到天明时,陆云川才抱着刀从麒华殿出来,出宫门时正瞧见游谨与郁良中在宫门前,郁良中边啃冒热气的包子边说:「游大人,卑职哪里知道大人物的心思?咱们都尉大人自己想留在宫里头,我也不能把人给你绑出来不是?诶——看,都尉大人!这不就来了吗!」 他手里拿着一半包子,指了指正走过来的陆云川。瞧见对方那张脸,郁良中就觉着膝盖一阵剧痛,嵴背也跟着发寒,包子都变得没滋没味的。 游谨没接他的话,而是向陆云川迎了过去,说:「大人,昨夜您留宿宫中了?」 陆云川下意识动手摩挲了下刀鞘,面不改色,「怎么?」 「无妨,只是传出了些不大中听的谣言。」游谨说,「还有,今日陆二公子给你下了贴,邀大人去吃席。」 「陆临羡?」陆云川扬眉,「这小崽子还没完了。」 游谨不可置否,「大人去么?」 「去——」陆云川揉了揉额心,懒声哼笑,「怎么不去,且瞧瞧他还能作出什么妖来,邑京日子不好过,当个乐子瞧瞧也好。」 说完,他忽然转过身,冲着郁良中扬了扬下巴,朗声说:「郁佥事,若是安公公回了宫,派人知会我一声。」 郁良中闻言险些被包子给噎死:「……」 游谨顿了顿,说:「郁良中是郁家的嫡子,这些年郁氏凋敝,他在禁军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小小佥事,恐怕不会为了大人您得罪安喜。」借着您搭上安喜还有可能,后半句话他没说。 陆云川浑不在意,说:「他若是真帮着安喜给我找不痛快便罢,可这人想两边讨好一併敷衍,莫说我容不容得下他,那老阉货也不是个心胸开阔的。昨夜我已敲打了一番,他若真聪明,就应知他这只鸟该落在那个枝头。」 —— 陆云川午后赴宴时,还感慨陆临羡这回收敛了些,没在勾栏瓦舍设宴,而是在城西私宅中,结果刚进院子,香到腻人的脂粉味儿又扑了满面。 妙龄舞姬身披红纱,紧裹覆玲珑胸臀,露出一小截曼妙纤腰,她们簇拥着一人,那人步法轻灵,红纱掩面,露出一双凤眼,顾盼之间皆是糜艷的勾引。 「堂兄!」陆临羡刷地推开身侧衣衫不整的少女,向陆云川招了招手,「来来来,今日就你我兄弟二人,堂兄瞧瞧,满不满意?」 陆云川入席,瞧都没瞧舞姿妖娆妩媚的舞姬,敷衍道:「满意。」 「哎,堂兄,别扫兴。」陆临羡凑了过去,说:「我这可是专门为堂兄你准备的,听说你狠狠挫了安喜那个老东西的锐气,啧!解气!」 陆云川微顿,随即漫不经心睨向他,问道:「怎么?他还敢招惹你?」 「他敢的可多了!」陆临羡一拍大腿,恨恨道:「那老阉人,去年我瞧上了个小宫女,带回府玩了几日,那老太监竟告到了我爹面前,说什么后宫女子都是皇上的,就那小傻子?知道怎么一档子事儿吗他?这老阉人有了好货都自个儿先玩,子孙根都没了的老贱人!我呸!」 他又一拍桌子,气得脸颊泛红:「就因为这事儿,我爹禁了我半月的足!」 说完,又露出解了气的痛快神色,冲着舞姬中央的那位招了招手:「表哥你这事儿做得漂亮!瞧,这位——这可是艷名远播的花魁!来来,红昭,摘下面纱,给公子瞧瞧!」 那纤细人儿乖顺走上前来,盈盈一拜,摘下面纱,确是一张艷容。他含羞带怯瞧了眼陆云川,遂垂下眼轻轻柔柔道:「红昭,见过公子。」 第11页 声音虽柔媚,可却是个实打实的男子。 陆云川面露轻佻,缓声咬字:「红昭——?」他像是意兴阑珊,随口问道:「那个昭?」 第九章 你不配 「回公子,明昭之昭。」 红昭生了双凤眼,本该张扬凌厉的眼型,却因他的风尘气染了俗,乖顺抬眸时邀宠的眼神更让陆云川索然无味。 他见过更漂亮的一双凤眸,又乖又美,连无神时都像是浸着光。 萤火之光,如何同骄阳争辉? 见陆云川不说话,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陆临羡小声说:「这可是咱们邑京唯一的男花魁,听说眉眼同那位——」他向上指了指,用嘴型说了个「陛下」,随即语调暧昧道:「有几分相似,正是因此得了这个花名,你昨日进宫面圣,同我说说,像是不像?」 陆云川瞟了眼地上跪着的男花魁。 不像。 小皇帝懵懂可爱,有他珠玉在前,红昭眉眼间与他的那几分相似也只会落了下等。 陆云川懒散收回了眼神,似笑非笑:「差远了。」 陆临羡瞪大眼,旋即和颜悦色地对红昭说:「可听着?都尉大人说了,就是皇上也要逊色咱们红昭几分!红昭啊,今夜可得好好伺候着——」 陆云川:「……」 陆云川嘆了口气:「我说,他差远了。」 红昭面上的红晕刷地褪了个干干净净。 陆临羡一顿,匪夷所思地吸了口气,他年纪不大,却已在风月场混了个透彻,颇为神秘地凑了过去,压低声音问:「堂兄,听说你在陛下殿内留了整夜?」 他特意咬重了整夜二字,微微扬高尾音,说出无限旖旎。 眼睁睁瞧着自己武器被小皇帝抢去抱了一晚的陆都尉面不改色,点了点头,「消息传得到快。」 可见本该固若金汤的皇宫现在到处都是漏洞,任何风吹草动顷刻便传得满城皆知。 他没反驳陆临羡的暗示,摆出了默认的姿态,陆临羡自然听得出来,神情也变了变,最终瞄了眼若柳扶风的红昭,嘆道:「难怪瞧不上你呢,只可惜啊,我都未曾见过呢。」 陆云川笑了笑,压低声问:「你进过宫,怎会未曾面圣。」 「还不是我爹!」陆临羡咬牙握拳,最终气馁道:「倘若他真那般貌美,我至今未尝一见,实在可惜。」 陆临羡年纪尚小,眉眼都还没长开,怎么都带着股子稚气,其中又夹杂了太多贪色.慾念,耽于酒色,半点不见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陆云川没接这话,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红昭说:「公子身子娇弱,这地上冷,可别跪着了。」 红昭柔弱万分地起身,轻轻咬着唇,凤眼一垂,我见犹怜。 陆云川瞧都不瞧一眼,说:「昭字太重,你经不住,换了吧。」 红昭脸色蓦地惨白。 这和直接对他说「你不配」有什么区别? 然而天子名中带昭,他一介风尘男倌,以此为花名俨然是大不敬,若是往前百年,如此冒犯天子,是要游街斩首的。 陆云川垂下的眼中尽是漠然,陵西地势不好,夏时酷热,炎炎烈日要将人都晒熟,入冬风寒,边塞镇守的将士们饮冰喝雪,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他们为刀为盾挡在山河前,倒成全了玩权弄术的小人与醉生梦死的废物。 陆云川从席面下来时已过子时,游谨在外等着接人,瞧见主子满身酒气地过来,当即迎上去蹙眉道:「公子,怎么喝了这么多?属下套个车带您回去?」 陆云川揉了揉额角,倒是没醉,摆了摆手道:「千里雪呢?」 千里雪是陆云川的马,毛色乌黑,四蹄踏雪,跑起来疾风骤雨般,白蹄子如同踩了雪。性子烈了些,陆云川却很是喜欢,来邑京都是骑着千里雪跑的。 「拴着呢。」游谨性冷,不苟言笑,还是忍不住问:「公子,邑京陆家向来视咱们为眼中钉,您为何还要同他们家公子走的这么近?」 陆云川同他去牵马,闻声笑了,反问:「陆临羡难道不知我们两家势如水火?那他又为何非要往我眼前凑?」 游谨想了想,道:「江舟早先便查过,陆家小公子性劣,贪玩好色,无论他缘何接近公子您,都不安好心。」 「你们家公子还没到人人都能算计的地步,陆临羡便是藏拙,公子我便怕了他了?」陆云川摸了摸千里雪乌黑的鬃毛,又说:「若他是真蠢,那背后不是还有个老谋深算的爹和精明能干的大哥么?」 游谨静默不语。 陆云川翻身上了马,眉梢又染桀骜,扬眉笑说:「左右不过个你死我活,纵使他一窝的狐狸精,公子也给他连毛带窝地烧干净!」 早已过了宵禁时间,街上空无一人,夜幕漆黑,白日里喧嚣繁华的城池,无光且寂然。 陆云川一扬马鞭,策马疾驰过夜幕下的街巷,像笼中展翅欲飞的鹰。 第十章 规矩人 陆非池从衙门回来时天色已擦黑,进府便问道:「二公子呢?」 下人迟疑片刻,道:「昨日二公子同红昭公子在私宅过夜,现下还没回来,差人去问过,说是吃醉了酒,没起来。」 陆非池眉头一皱,「胡闹。」 他又问:「陆云川呢?」 那人这次回得快:「咱们的人盯着呢,昨日夜半策马在城中跑到天明,今日未出门,禁军那头也告了假。」 第12页 陆非池眉头皱得更紧。 他对陆云川了解颇多,毕竟父亲便是生死仇敌,他们又是两家的嫡子,自小陆非池便听说过他这个堂弟,原以为是个血脉骯脏的废物,谁料近几年却屡立战功,悍将威名从陵西传到了邑京来。 哪怕陆云川自从入京后所行所为屡屡桀骜不驯离经叛道,他也从未放下戒心,丝毫不敢轻视这个自小便知道的对手。 沉默半晌,陆非池吩咐道:「告诉二公子,陆云川没那么简单,早些抽身,小心把自己玩进去。」 待那人应下退去后,陆非池进了书房,沉稳平静剎那变成了阴鸷与浓浓的忌惮。 「陆、云、川。」 陆非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语气很轻,冷声喃喃道:「我倒要瞧瞧,你还能装到几时……」 恰至掌灯时,陆云川穿着绯色官袍,大摇大摆地到了宫门前,面上还染着倦怠与不耐,满脸的凶。 郁良中眼看着就要出宫回府去,结果迎面撞上了陆云川,只觉着走来的不是顶头上司,是比麻袋还大的麻烦。 郁良中迎上去,将到口的祖宗俩字儿咽了回去,说:「大人!您…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陆云川眼皮一掀,凶气毕显:「进宫来保护陛下啊。」 他捻着腰间的鱼符晃了晃,抬脚便往宫内走,还没等郁良中去拦,陆云川便轻描淡写地扫过去一眼,唇微勾起:「郁佥事,记档房上给我添一笔,免得坏了规矩。」 郁良中心说您还知道规矩呢,最后还是规规矩矩地应了。 陆云川到麒华殿门口,守在门外的内侍换了个,年纪不大,是个面容清秀却苍白的少年,见礼时轻轻抽了口气,脸色稍微扭曲了下,随即又迅速收敛,说:「长公主殿下亲自来送了药,刚走不久,陛下服药后便说要睡下,吩咐奴婢在外头守着就是了。」 陆云川默不作声地听着,他已想起来了,这人是那日受刑十三内监之一,只不过那日一直缩在角落,不出声也不起眼,可陆云川何等敏锐,认出他后脸色骤然一冷,假意戏嚯实则冷嘲道:「小公公,伤还没好吧?这就出来当值了?」 小内监跪伏着,温驯道:「伺候陛下,应当的。」 「命挺大啊。」陆云川摆了摆手,「滚吧。」 当日是杀鸡儆猴,震慑四方,事后那些太监受刑没死,陆云川发怒也是因禁军阳奉阴违,眼下目的达到,自然也就无意揪着个小太监不放。 「奴婢命贱,多谢大人饶命之恩!」小内监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奴婢白檀,就在院子里,大人有事吩咐就是!」 陆云川没将他放在心上,堂而皇之进了陛下寝宫。 层叠床幔中伸出了只纤瘦瓷白的手,继而露出个小脑袋往外探,漂亮凤眼眨啊眨啊的,带着些许迷茫哑声问道:「陆哥哥——?」 陆云川解下刀,毫不意外本该睡下的小皇帝还醒着,笑着睨了眼他:「怎么知道是我?」 明挽昭小脸苍白,还覆着层冷汗,眼眶留余红,笑容干净,还存着几分骄傲:「阿昭听到的啊!」 还真是赤子心性。 「嗯,阿昭很厉害。」陆云川夸了句,却谨慎地没坐在龙榻上,而是拖着椅子坐在一边儿。 陆云川昨夜跑了半宿的马,邑京的街巷不比草原,千里雪再快的速度也施展不开,陆云川憋屈的很,便又想起了这只笼中的小金丝雀,小皇帝痛得睡不着却自己悄悄忍着的小模样实在可怜。 于是一时兴起,便想来瞧瞧他 但真到了这儿,同明挽昭大眼瞪小眼,陆云川又发现他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明挽昭精神比前日更差,眼底印着小片青色,衬得他愈发的羸弱,惹人怜爱。 陆云川问:「痛得睡不着?」 明挽昭蔫嗒嗒的,犹豫了下,才点了点头。 陆云川缄默片刻,说:「长公主殿下来看望您,为何不告诉她?」 明挽昭懵懂道:「不能告诉姐姐的。」 「为什么不能?」陆云川耐着性子问。 「小叔说的。」明挽昭乖乖说,「不能告诉姐姐!姐姐知道了就会担心阿昭,会不高兴!」 之后陆云川再问,明挽昭来来回回还是那句话——小叔说的。陆云川看出来明挽昭对齐雁行几乎是言听计从,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便听见明挽昭小声问:「陆哥哥,乌尺寒还能给我摸摸吗?」 陆云川:「……」 下回进宫,不能带刀。 第十一章 一息间 今夜的乌尺寒没能再躺上龙榻。 明挽昭话不多,也乖巧,摸刀的请求被拒绝后也不会胡搅蛮缠,而是非常懂事且遗憾地「哦」了一声,便缩回被子里去安安静静,只是时不时瞧一眼被陆云川抵到了屏风旁的乌尺寒,凤眸中依旧空落落的。 陆云川好笑道:「你喜欢它?」 他实在没想到明挽昭会喜欢乌尺寒,这把刀是幼时他爹找了名将煅的,用的是质地极重的乌铁,这两年随他上阵见了血,血煞气便愈发地重,连他姐都嫌弃这刀太兇。 明挽昭赧然一笑:「以前父皇在的时候,小叔会悄悄带我玩这些的,后来……」 他忽然停住了,颇有些沮丧的垂下眼,没说下去。 三年前安干帝驾崩,没了父皇庇护的少年天子成了笼中囚,他应当是明白自己处境的,否则怎么会乖巧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 第13页 陆云川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是个生有残缺的小美人,即便奴僕如云,却活得艰难无比。 他声音温和了些:「那你都会些什么?」 提及这个,蔫蔫的小孩儿来了精神:「很多的!但我喜欢这么长的小剑!」 他比划了个短剑的长度,气力不足,说起话来还是软软的,却比先前恹懒的小模样活泼了许多。 陆云川忍着笑,说:「嗯,适合你,乌尺寒太沉,你拿不动。」 明挽昭忽然嘆气,说:「小叔都很少来看我,送我的小剑也都被他们拿走了,不许我玩的。」 陆云川眉头一皱,「他们?」 明挽昭点了点头,「就是安公公他们,说太危险了。」 明白了,这群狗娘养的阉人。 陆云川压住了想要伸手摸摸小脑袋安慰明挽昭的冲动,从陵西来的张狂将军,不自觉地收敛了自己的轻狂桀骜,轻轻地说:「不碍事,日后你的东西,没人拿得走。」 明挽昭一怔,忽然就忘了该说什么。 他有些茫然,甚至不知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僵在了榻上,一时间连腿上的剧痛都不那么清晰了。 两人彼此静默了半晌。 陆云川又说:「早些养好腿伤,我带你玩儿如何?」 明挽昭双眼本就无神,陆云川没瞧出他方才的失神,他还以为明挽昭会同小孩儿一般,喜欢拨浪鼓糖葫芦,乍一听他对刀剑有兴致,心中微诧。 明挽昭骤然清醒,他心头莫名灼热,烫的人心慌,愣愣道:「好。」 他偏头瞧去,只能瞧得见昏暗烛火中的那抹绯色的影,身着官袍的男人坐姿懒散,面容被掩在了模煳视线后,怎么都看不清,可明挽昭又觉得自己瞧见了许多。 那是皇宫外的山河。 塞外的疾风飞雪,草原的烈日流云,陌上的烟雨迷离。 是这世上所有斑斓色彩都不及的夺目。 而这些景色最后又凝聚成了那道身影,他依稀瞧见了草原上纵马恣意的少年郎。 明挽昭知道,不过是蒙着一层朦胧细纱的幻象,镜花水月般一触即溃,他不该沉溺于此,但—— 一剎就够。 只是一息之间,他只贪恋这片刻。 须臾之后,明挽昭还是明挽昭,是明氏君主,大梁天子。 第十二章 断袖 陆云川早知邑京水浑,一脚踩进来便没消停过,到头来竟是在小皇帝的寝殿得了半日的浮生闲。 明挽昭伤后便睡不安稳,浓烟燻着了喉咙,不时便要咳几声,夜半有次咳得厉害了,牵扯了腿上的伤,痛得他闷闷一哼,翻身时险些从榻上掉下去。 幸而陆云川眼疾手快将人接住,才免得小天子摔地上再伤着。 陆云川掌心触及濡湿时,才知道小皇帝已疼出了满身冷汗,薄衣都被浸湿了。 拉扯间,明挽昭拽着了他绯色官袍的袖口,便不肯松了,陆云川被迫睡了半边的龙榻,着实无心安眠。 陆云川心想,要是他爹知道他睡了龙榻,估计能把他腿打断。 他躺得规规矩矩,不敢妄动,十分君子,明挽昭也没再作妖折腾,指尖捻着他的袖子,脸歪向另一侧又睡了,两人各占一边,除了被攥着的袖子外,甚至称得上距离颇远,总算是相安无事到天明。 陆云川知道,明挽昭疼了整夜,实际上没怎么睡,天将明时才勉强睡着,接下来便犯了难。 他袖子还被明挽昭扯着呢。 陆云川知道他在麒华殿过夜这事儿满朝皆知,可他前一日对禁军告了假,结果隔天白日里还睡在陛下寝殿,恐怕内阁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地含煳过去。 思量了半晌,陆云川不想惊醒明挽昭,索性取了靠在床头的乌尺寒,断了官袍的袖,终于得以起身时,那半片绯色布料还在小皇帝手里攥着。 小傢伙睡得香甜安稳。 陆云川瞧了瞧自己断了半截的袖子,片刻后便放轻动作小心出门去了。 他走后,本该熟睡的明挽昭缓缓睁开眼,捏着那截断袖在眼前晃了晃,忽而浅浅地勾起了唇角,笑意莫名。 陆云川出宫时还是晚了,朝臣们还刚好下了早朝,于是人来人往的宫道上,无数双眼睛都瞧见陆云川穿着没了半截袖子的官袍,大摇大摆地从宫里出来。 宫道寂静无比。 陆云川倒是面色坦然,甚至还对齐雁行颔首唤了声「二叔」。 「……」齐雁行脸色变得一言难尽,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走在他身边低声说:「沉松,你这袖子怎么回事?」 陆云川睨了眼断袖处,说:「昨夜陛下兴至,要瞧卑职舞刀,不甚削着了这衣裳。」 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齐雁行半个字都不信,刚想接话,便听见一道温和声音传来。 「沉松昨日告病在府,怎么夜间倒去了宫里当值?」 陆非池先前没见过陆云川,但还是一眼就将人给认出来了。他生得太显眼,俊朗英气的五官带有几分北疆人的深邃,绯色官袍张扬,豹兽勐啸刺绣更衬其凛冽气势,即使姿态慵懒,也在邑京一併文官与半废的武官中极其突兀。 锋芒毕露。 被那双鹰隼褐眸盯住的剎那,他骨缝里都好像沁出了寒意,于是便更确定,这个陆云川必定棘手。 第14页 而陆云川也很给面子地没有让他失望:「白日病了,夜间好了,自然就能去当值了。」 他语调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意思,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足够让人听了就窝火。 姿态很是蔑视。 陆非池笑得斯文,俨然霁月清风的君子之态,有礼道:「御前当值,安 卓 gv av网 址 55元永 久微 l yx y 不可衣衫不整,实在冒犯天颜,沉松,太失礼了。」 分明没见两回,彼此又恨不得对方死得越早越好,眼下说起话来却像个教导弟弟的好兄长一般。 陆云川嗤笑,人模狗样,装的挺像。 他想着,也笑出了声,说:「阵前将军提刀为君死,我这衣衫也算是为陛下毁的,怎么将军当得起英雄名,我这衣衫便是失礼了?」 陆非池淡淡笑道:「陛下年幼贪玩,理应多加劝诫,怎可跟着胡闹?」 「文死谏,武死战。」陆云川瞧着他,声虽悠缓,眸中却冷,「直言规劝是谏臣的事儿,可不是陆某的。」 陆云川本就生得高大健硕,单是站在那便极有压迫感,俯视着陆非池时,眼底沉冷冷的像暗色深渊,令人心悸。 仅从气势上,陆非池便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陆云川的眼神太锋利了,甚至暗藏着暴戾,陆非池几乎感觉那眼神在试图压弯他的嵴樑,非要他狼狈不堪地低头不可,于是这剎那的失神过后,陆云川已转身走远了。 围观众人也都迅速退远,只有陆非池站在原地,他面上温润的笑容渐渐淡了,变成了古井无波的沉郁,其中还有丝丝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懊恼。 他胆怯了。 面对陆云川的时候,在他充满压迫性的眼神下,他不自觉地退步了。 这场不见血的交锋,陆非池惨败。 他静默了半晌,朝服下的双手微微攥紧,又扯出了又冷又淡的笑来,平静地下了台阶。 这算不了什么,这不是陵西,而是邑京。在这里,陆云川不过是头困兽,是脖子上栓了狗链子的落水狗,他才是那个能掌管邑京风云变幻的人。 ——他早晚能让陆云川低下头,弯下腰,屈下膝,在他面前卑微祈求。 —— 陆云川回府换了套玄色白竹窄袖常服,随后又去了军府衙门,禁军十军府衙门在宫中南侧的玄德门外,办事房却是一府一个,甫一进门,游谨便迎上来。 他神色不大好看,虽然平日不苟言笑,但此刻已堪称满面寒霜。 陆云川一瞧便知是怎么回事,问:「怎么了?」 游谨绷着脸,眼神往办事房里瞟了眼,说:「杨健来了。」 陆云川微顿,随即敛起了真假难分的笑,垂下眼,上挑的尾音噙着冷意:「杨健?」 「嗯,人就在里头,刚来不久。」游谨神情冰冷,「可瞧不出什么病过的模样,说是御林军左府亏空了银子,过来便要查咱们的帐。」 「躲了两日,又自个儿跑上门来了。」陆云川舌尖抵了抵上颚,手痒得想拿刀,最后只摸了摸乌尺寒的刀柄,褐眸已泛起惊涛骇浪般的戾色:「他不是来查帐。」 「——是来找死。」 第十三章 还债 办事房内,杨健虽是武将,却没上阵杀过敌,年近不惑身形富态。此刻他捧着茶也有些踌躇,连茶凉了都没发觉。他自然是不愿意招惹陆云川的,这两日都称病避之不及,可陆家那边来了人,他自然也不敢回绝。 禁军这些年几乎都归了陆家,更何况是他的御林军,养的自然好,那帐目也是一团乱,不查都知道纰漏一箩筐。 这么想着,他便又有底气了,对一旁翻找帐本的郁良中催促道:「快点,找个帐本也磨磨蹭蹭,莫不是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郁良中气得想骂娘。 记了什么玩意儿你不知道? 但他还是和和气气地赔笑道:「大人等等,大人别急,在找了,在找了。」 他这话已说了近一炷香,无论杨健怎么催,他也不恼,只笑呵呵地回两句话:别急,在找。 杨健哪里瞧不出他这是故意拖着,浑水里泡久了,谁还不知道谁?他将茶盏用力搁在案上发出闷响一声,沉下脸道:「郁良中,你休敷衍!」 郁良中「诶」了声,脸色变了变:「指挥使大人,稽查帐目这事儿是户部的活儿,您老过来便要帐目,眼下也没到年底,得容卑职给您找找不是?」 杨健眯起本就不怎么大的眼,说:「过年还不足两月,年前的帐应是都理好的,御林军左府哪来那么多帐本要找?」 他话音刚落,门便被人砰地一声推开,陆云川慢条斯理收回了踹门的脚,高大身影将遮了光,地面铺上一层沉暗的影。 「杨指挥使。」 陆云川抬脚进来,笑里藏着刀,「早想拜会大人,只可惜这几日大人告病在府中,故此——我先同安公公续了续旧。」 他眼神泛冷,分明是在说:轮到你了。 杨健忽然不寒而慄,先前所有的稳重冷静都仿佛在一瞬间,被年轻将军身上的凛冽气势杀光了。 当年北疆女之事,有太多私心与利益在其中,他们想杀的哪里是北疆女?他们是想将陆广岚拉下来!他们要的是陵西大权! 可谁能想到,那北疆女性烈又聪慧,竟从原鹿城高耸且遍布风霜痕迹的城墙上一跃而下,当着陵西军的面,生生在地面洇开了大片灼灼的血色。 第15页 「我生不由己,今日一死,我的血融在原鹿城的泥土里,我会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而那时,陆云川就在城墙下,他死死拽着嘶吼癫狂的姐姐,站在父亲的身边,眼神兇狠地像是捕猎前的幼狼。 而此刻的陆云川,不再是当年只能隐忍仇恨的小兽,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杨健敢肯定自己听见了明晃晃的杀意与恶念。 被那褐色眸子锁住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血溅当场。 「衙门里不谈私事。」杨健稳了稳心神,故作镇定,「你既是左府都尉,今日我来查帐,快将帐簿都交出来。」 「交你妈的帐簿!」 陆云川五指扣上摆放帐簿的桌沿,勐地掀了桌子,纸页飞舞,凌乱洒了满地,杨健带来的亲卫见势,当即纷纷抽剑出鞘,寒光粼粼。 陆云川微扬下颌,冷声道:「禁军乃陛下亲卫军,即便是要查,也应是天子传谕,三法司稽查,连户部都没资格插手,你官拜指挥使,何敢如此僭越?!」 杨健脸色一白,狠狠道:「我有内阁文书!怎么查不得?!」 「纠察禁军帐目,文书应有三位大人私印。」陆云川手一伸,「大人将文书拿出来,给咱们瞧瞧。」 杨健脸色难看,紧咬着牙,脸颊的肉都在细微地颤。 陆云川收回了手,说:「看来文书上印不全,大人不妨带着文书去承明阁走一遭,想来三位大人现下应当还未回府,补全了印,再来搜查不迟。」 杨健自然不甘,说:「我乃御林军指挥使,想查御林军帐目,难道还需内阁文书不成?」 陆云川却是笑了,「早说啊,大人。」 杨健只觉他笑得渗人。 「前几日宫中走水,伤着了陛下。」陆云川说,「禁军衙门也失火,帐簿烧没了。」 杨健气瘀心口,说:「衙门何时走水了?!」 「不巧,正是今日。」陆云川笑容忽而阴冷,轻描淡写,「不仅帐簿烧没了,衙门烧起来,死几个人应当也是寻常事。」 这哪里是在说死几个人,这分明是摆上明面的威胁。 杨健虽不相信陆云川真敢当众杀人,但还是生了退意,犹豫片刻,咬牙道:「我们走!」 「等等——」 陆云川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乌尺寒一横便挡住了门,「安公公的旧续过了,大人也别急着走,同我叙叙旧?」 众所周知,陆大人同安公公续旧后,安公公已数日没回宫了。 杨健仗着亲卫手中的剑,冷言拒绝:「我同你无甚可续,让开!」 陆云川向侧边挪了一步,挡在门前,目光如刃扫过满面悚然的郁良中等人,森然而笑:「都出去。」 郁良中在这儿受了杨健半天的颐指气使,见他阴沟翻了船,心思微动,立马道一句「卑职告退」,十分地欢天喜地,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 见他如此,欲看热闹的也都陆续退去,待人走净,游谨将门关上,杨健与他带来的六七亲卫一併被留在了帐房。 片刻,屋中传出激烈打斗声与悽惨痛唿。 足有一炷香时间,陆云川衣衫整洁地推开门,怀抱着乌尺寒,神情自若地走了。 等在外头的郁良中等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杨健与陆云川的恩怨,心说这左都尉不会真将人杀了吧? 游谨又从门内走出,瞧见外头观望的众人,沉吟道:「进去收拾。」 众人一震。 ……收尸?? 「还没死呢。」游谨补充,「收拾回去。」 说得像收拾垃圾。 郁良中带人忐忑地进了门后,不由得齐齐吸了口冷气。 只见亲卫倒了满地,生死不知,而先前生龙活虎的杨健此刻鼻青脸肿,四肢扭曲,却还清醒着,惊恐地睁着眼,嘴边血迹斑斑,地上还落着几颗断牙。 他还没从方才近乎残酷的经歷中回神,耳边尽是陆云川阴狠沉冷的低声:「死太便宜你了,只要我陆云川在一日,你必然生不如死一日!」 「杨大人,该还债了。」 第十四章 小雀 陆云川走出禁军衙门时,云层蔽日,乌色罩着邑京,他脚边的影浅到近乎不可见,环楼乌尺寒的双臂绷到僵硬,指尖压得一片苍白。 那年陵西入冬早,流鄂河的水面早早结冰,覆上厚重的积雪。他娘带着还未及笄的姐姐与府中侍女为将士们赶制冬衣冬鞋,手上生了冻疮,指尖冻得泛红,摇曳烛光下,似莹透血玉。 那是他珍之甚重的前尘梦。 年还没过,杨健就同安喜到了原鹿城,奉皇命处死北疆女。彼时在位的安干帝以病弱之躯在邑京苦苦挣扎,齐雁行势如虎狼,在世家所做的囚笼中扯出了条裂缝,陆佐贤想要陵西的兵权,也想借陵西牵制昱北,挟控齐雁行。 十二岁的陆云川亲眼瞧着他娘从城墙一跃而下。 她的血融在原鹿城墙下的泥土中,尝遍夏雨冬雪,像是魂灵犹存。 此后陆云川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乌尺寒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见过许多人死在自己眼前,有敌人,也有自己人,但午夜梦回时,最痛的还是那日城墙下溅起的血色。 邑京太大了,分明是四四方方井底一般的天,可陆云川走过了街头巷尾,没有一处不陌生。 第16页 或许是见了杨健的郁气还没彻底发泄出去,陆云川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并非是他的故土。 连跑马都跑不快,酒也淡。 处处不合心。 —— 自陆云川入京后,便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好戏,是以当陆云川揍了杨健的消息传出来后,竟也没多少人惊讶。 君不见,这位爷一进宫,便逼得安公公跪了半晌,直接把人给跪回府去了。 还在宫中留宿后光明正大断了袖子走在宫道上,同文武百官打了个照面,总之此人行径之张狂已经叫人觉得他做什么都不会意外了。 宫中,齐雁行对着明挽昭嘆气,「我还以为他能多等些时候。」 明挽昭靠着软枕,啊了一声,并不意外,说:「杨健若继续躲着他,说不准他会直接找上门去。」 两人一个对视。 齐雁行说:「也,并非没有可能。」 明挽昭像只犯懒的猫儿,笑了笑:「杨健的夫人,是陆佐贤堂弟家的庶女吧,他儿子进了国子监,国子监的学生笔可厉得很。」 齐雁行微微皱眉,还没开口,便听见那小皇帝慵慵懒懒地说:「由他闹吧,杨健不过是只纸老虎,舔着安喜的鞋攀上了陆家,夫人挂了个陆氏女的名头罢了,朝中娶陆家女儿的如过江之鲫,他不过是条小鱼。」 若杨健与陆氏的关系当真那般牢靠,又怎会在陆云川入京时便吓得闭门不出? 齐雁行嘆道:「我只怕他行事太过张扬,反倒给旁人可乘之机。」 明挽昭不以为然,反倒说:「不,就是要他狂妄。」 他垂下眼,神情莫测,缓缓道:「他越是张狂,陆佐贤的精力便会多放在他身上一分,小叔,无心插柳,这是我们的机会。」 齐雁行瞧着他,没再说话。 还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天子,冷静理智到了漠然的地步,精于谋划,算计人心,他心里仿佛只剩下了大梁与算计,其余的就同他空泛的双眸一样,皆是虚无。 他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说:「如此也好,你伤如何了?」 明挽昭权当没瞧见他的欲言又止,便也顺着话接,「不碍事,过些日子便能下地走动了,小叔不在此久留,先去吧。」 「好。」齐雁行起身,走到门边时还是没忍住,回头说了句:「阿昭,我和你父皇,我们——」 「小叔。」明挽昭打断了他,说,「去吧。」 齐雁行嘆了口气,推门出去了。 他走后明挽昭动也不动地坐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摸索到身后软枕下压着的玉枕,熟稔打开暗槽,里头放着一小瓶药,旁边是片绯色的布料。 白玉似的指尖点在那片布料上,刚一碰见,便像是触了火一般收回。 只觉得指尖滚烫。 明挽昭有些烦躁地拧起眉,随即再也不敢瞧一眼,刷地关上了暗槽,自欺欺人般闭着眼。 他心头剧烈跳动,脸颊都泛起绯色,然而却沉溺在那无端的悸动中。 远道而来的男人,身上像是沾了沿路而来的气息,烈风冷雪,令人慾罢不能。明挽昭活了这些年,被困在这里,不过是方寸之间,每日里想的都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夺回皇权,如何稳坐江山,他见惯人心叵测,世间恶念。 每个人都戴着假面,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不得不彼此利用欺骗。 可他从来没见过陆云川这样的人,骄狂的不可一世,好像世间所有的一切规则都束缚不了他。 他想要怎样活,做什么,谁都阻止不了他。 明挽昭在心底无声地念了那个名字。 ——陆云川。 他好像还能闻到那人躺在他身边时,隐隐嗅到的味道,像是云间山雾,或者是晨时白露,就如同他整个人一样,无形而能吹水生涟漪的风。 入夜,还未宵禁。 陆云川带着满身的酒气晃荡进了街巷中的一家店,牌匾上龙飞凤舞的雕着店名:惊鸿坊。 店内燃着玉兰香,红杉木架上挂着珠翠首饰,华美精緻。店中伙计见人来,先是一怔,旋即迎上前跪地行礼道:「属下见过公子。」 「起来。」陆云川抚了抚额角,有些精神不济,道:「江舟呢?」 「头儿在里头。」伙计起身,「属下去叫?」 陆云川嗯了声。 惊鸿坊明面上是家做珠玉首饰的店,实则却是陵西府军养出暗探的据点,来往密信传递全靠这些暗探。 不多时,江舟便拎着只鸟笼子出来了,他眼底泛青,萎靡不振道:「公子?您怎么过来了?」 他现在瞧见陆云川就打憷,回想起案上那些没处理完的密函,江舟就觉着自己已经累到可以睡棺材板了。 陆云川瞧了眼那鸟笼,里头养着两只小雀,黑色尾羽纤长,橙腮短喙,灵透可爱。 江舟便也跟着瞧,挠头笑了笑:「咳,就是一对小珍珠鸟,这不是——咳,太忙,看着他们,就有精神了。」 江舟自来如此,就喜欢些可可爱爱的小傢伙,见这对鸟儿可爱,心痒难耐,到底还是买了,买回来以后爱不释手,美名其曰——提神。 陆云川瞧着那对毛茸团,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江舟:「……」 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十五章 秘辛 陆云川入京并非是走投无路,自那年邑京来人逼死他娘后,陆云川便早晚会来邑京走这一遭。 第17页 不过是时机问题。 世事难料,陆佐贤想拿他当质子胁迫陵西,焉知他这颗棋不是杀招? 将来往密函看了遍,其中也有暗探查到的秘辛,正瞧着,目光忽而顿了顿。 「这是什么?」 他将手里拿着封密函,上面记得是齐雁行:安干二年二月初,告病在府半月,实往江东宓城,因由不知。 安干三年…… 安干四年…… …… 最后一次则是建元四年,正是今年。他入京时已是二月末,二月初时,齐雁行离开邑京,去了江东。 自安干二年开始,他便雷打不动地往江东跑。 陆佐贤也盯紧了江东。 江东现下没有节度使,即便是大梁国土,说不好听的也算是个没主的地儿,以至于四分五裂,主要便是这块好地谁都想要,彼此僵持着,原本有闻氏坐镇,但闻湛死后,竟寻不出个能镇住四方的节度使来。 陆云川沉默良久,竟觉得酒意都散了不少。 昱北与陵西交好,齐家没女儿,他姐姐便自愿嫁去昱北,婚期都已定了,那是安喜逼死他娘的第二年,安干十二年,赤奴部忽而发难,势如破竹,昱北老将齐恆泽同次子遭伏击,死在了赤奴部的戈壁滩,尸身勒颈悬在枯木上。 昱北尚在战时,分不出人去寻尸。那日父亲带兵去昱北驰援,陆子鸢没跟着,而是孤身策马出去,她在荒凉戈壁寻了整整一夜后,一个人拖着两具血肉模煳不成型的尸体回了昱北。 她与齐成济不曾完婚,算不得齐家人,却在发丧当日披麻戴孝,一路扶棺。 旁人只说陵西为同昱北交好而做样子,可陆云川是见过他姐姐与齐成济在一起的,齐成济温雅,性子也柔和,他也从未见过黑寡妇似的陆子鸢露出小女儿情态,娇蛮明媚。 他们明明那么相爱。 从那以后,陆云川再没见陆子鸢穿过黑色外的衣服。 她悄悄将齐成济的灵位,供在了自己屋里。 谁说年少不懂情,陆子鸢这一生,也就一个齐成济了。 齐恆泽的长子齐朝策坐镇昱北,还是他爹陆广岚去镇的场子,那年齐朝策也才不到弱冠的年纪,听说原本想将齐雁行这个二叔找回去,可齐雁行不肯。 他宁愿将昱北交给年少的侄子,也非要守在邑京。 陆云川问:「齐雁行去哪了?查不着?」 江舟迟疑片刻,说:「他动作隐蔽,京中都没几个察觉的,不过他既然敢一走就是半月,内阁应当知情。」 然而还是由他去了。 陆云川一时也摸不透,内阁眼睁睁瞧着齐雁行一年跑一次江东,雷打不动地跑了十九年,江东到底有什么? 他不愿怀疑昱北,毕竟有陆子鸢和齐成济的情分在,可又不得不提防。陆云川犹豫良久,只说:「查下去,邑京到江东一路途径数城,不可能半点风声都不留。」 「是。」江舟应下。 陆云川又说:「煅乌尺寒的乌铁陵西还剩下不少吧?」 江舟没反应过来,愣了下才答道:「对,给您和大小姐煅了乌尺寒和戮渊后,还剩了些,料子不够煅刀,大人都收入库了。」 「行,递个信回去,把那料子送来。」陆云川说着,眼神又飘向了鸟笼里的两小团。 江舟迅速侧身挡住鸟笼,面色古怪。 主子一向不喜欢这些毛绒绵软的小东西,怎么今儿非要盯着他的宝贝小珍珠鸟? 陆云川诚恳道:「这鸟,挺好看。」 江舟快要笑不出来了:「……多谢公——」 子还没说出口,便被陆云川打断:「还有空养鸟,想来是不大忙。」 江舟:「……」 …… 陆云川提着两只珍珠鸟走了。 江舟趴在案上装死。 目睹一切的伙计怜悯地,「头儿,要不明日再去给你买两只来?」 江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生无可恋道:「你不懂,再买也不是那两只鸟了。」 伙计:「……」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抢了你媳妇儿。 江舟忽然又坐起来,咬牙切齿地一拍桌子:「准备纸笔!」 伙计茫然:「啊?」 江舟阴恻恻地笑出声,摩拳擦掌:「我这就告诉大人和大小姐!公子在邑京逛窑子!」 伙计肃然起敬,将纸笔备好后,忖量着该给头儿买点元宝香烛纸钱了。 —— 陆府。 陆临羡瘫在椅子上没个正形,听他哥絮叨了半日,眼睛蓦地睁大,坐起身惊诧道:「他把杨健给打了?」 片刻,又乐了,「也对,连安喜他都敢动,没宰了杨健都是轻的,不过他这么大张旗鼓在衙门就揍了指挥使,少不得麻烦吧?」 陆非池讥诮:「你以为他和你一样蠢?」 陆临羡一听就不干了,嘟囔道:「他就是凶了点,有什么脑子?连我都知道当众揍了杨健给人落下话柄!」 「话柄又如何?」陆非池一嗤,「他是在给自己立威呢。」 陆临羡茫然问道:「立威?」 「不错。」陆非池说,「都道他陆云川进了邑京,便是虎落平阳任人欺,册左骁卫,冠了个天下十四卫的名头,可代价却是再离不得邑京,回不得故土,便是有陵西撑腰,这迢迢路远,陆云川若是个窝囊的,有人使了绊子他也得忍着。」 第18页 如此一来,连手底下的人都不服他这个左都尉,他在邑京才当真是寸步难行。譬如郁良中,一个小小佥事,便敢对他阳奉阴违,对着安喜左右逢源。 陆非池瞥了眼仍旧云里雾里的弟弟,嘆道:「他如此骄狂,先拿安喜和杨健开刀立威,至少眼下他稳住了御林军左府的心,独木不成林,他陆云川再如何悍然,邑京也没有他的陵西军府,他想收揽人心,靠仁慈隐忍可没用,他越是狂,御林左府的心就越稳,何况陵西他爹还活着,齐雁行又有心提拔他,说不准苏家也要来插一脚,即便是真要罚他陆云川,也是轻拿轻放罢了。」 陆临羡懵了,不由问道:「那哥,你干嘛还让杨健去招惹他?」 陆非池敛下眼,笑而不语。 若是陆云川真窝着只求活命,那反倒不好办,就是要他桀骜不驯,就是他要难以掌控,他越是这样锋芒毕露,根基渐深—— 便越是惹人忌惮! 第十六章 旧情 次日一早,陆云川还未出府,便有人登门来。 来人年近知命,身着禁军绯色官袍,个不高却壮硕,发间掺霜丝,生了双凌厉鹰目,见着陆云川后,神色却蓦地柔和了下来. 「公子,老臣盛延,陆大人近来可好?」 他嗓子粗粝,此刻却能听出温和来。 陆云川入京前他爹曾提及过盛延此人,当年陆广岚在邑京任左骁卫时,盛延便是他手下的佥事。 陆云川笑说:「我爹一切安好,硬朗得能策马追着我打上整日。」 盛延落座,朗声笑了笑,说:「大人年轻时就是这般,性子同烈马似的,谁也驯不服!」 他说到这儿,脸色又沉了些,嘆道:「自当年夫人死后,我就知道迟早有人来算这笔帐,只是公子,您同老头子我交个底,这回杨指挥使的事儿,您到底怎么想的?」 桌上的圆顶芙蓉笼内,两只小雀互相梳理着羽毛,陆云川伸进手指去逗弄,「什么怎么想?有人送他上门讨打,我怎能不回报一二?」 盛延瞧他这幅从容模样,蹙眉说:「他家那小子入了国子监,你昨日打了他老子,今日那小子便闹到宫门去了,眼下正跪在宫门外,请旨要个说法呢。」 「怎么跪宫门口去了?」陆云川故作诧异地说,「怎不去跪承明阁?」 盛延见他这幅无所谓的模样都替他急,愈发觉得他是年轻气盛,拍了下腿说:「人家都闹到宫门口去了,您怎么还不明白呢?就算是他想要个说法,那三法司他也不是个摆设!人家这是故意做给天下人看呢,公子,这事儿您是真不占理,就算人人都知道你们之间是杀母之仇,可外人眼里,夫人她到底是北疆人!」 他说完,才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却又无可奈何。 陆云川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娘是陆家人。」 盛延讪讪道:「自然自然……」 陆云川轻抚着芙蓉鸟笼,眼神有些空,像是透过千山万水甚至是近十年的时光,瞧那个消失在多年前的温柔女子。 他平静道:「杨健躲我数日,绝不会自己想不开来挑衅我,他敢来,自然是有所依仗,不过可惜,棋子不知道自己不过是颗随时能被弃掉的棋。」 「啊?」盛延听得云里雾里,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公子,老头子是个粗人,您能不能说明白点?」 陆云川嘲弄笑道,「有人想借杨健来试探我,甚至想逼我站在风口浪尖,如你所说,我娘是北疆人生下的女儿,我身负北疆血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越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展露野心,便越是惹人忌惮。」 盛延急了,「那您现下更该低调行事,怎能如此大张旗鼓,先是安喜,再是杨健,现在全邑京的眼睛可都盯着您呢!」 「不妨事。」陆云川摆了摆手,「锋芒毕露,才有弱点可寻,若是我隐忍不发,事事圆滑不露马脚,他们才更不放心。」 到时就不仅仅是个陆氏对他不放心,连苏晋淮一党的朝臣也都会对他心生忌惮,归根结底,他陆云川到底是北疆女人的儿子,是大梁的外人。 盛延没怎么捋清,茫然问道:「那杨深那小子怎么办?就任他在那闹?宫门外人来人往的,对您名声也不好。」 「随他闹去。」陆云川不以为意,笑说:「此身风骨称他二三两,也不值几个钱。」 见他如此笃定,盛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却又忽而想起来此行另一个目的,又颇带紧张地问道:「还有一事,公子啊,您同陛下——怎么一回事?」 陆云川明知故问:「我同陛下能有什么事?」 「就……就……」盛延艰难道:「断袖那事儿?」 陆云川说:「就那么回事儿。」 「……」盛延问了个寂寞,只得嘆道:「倒也不是别的,我是怕齐总督误会了您。」 陆云川不动声色,问道:「哦?同齐二叔有什么干系?」 盛延犹豫了片刻,才说:「十五年时,北疆人险些入了都,陆大人带兵镇西,齐将军便定北。齐总督就是那第二年入的京,才十二岁,给还是安干爷的安王殿下做了伴读,两人——」他想了想,说道:「私交甚笃。」 陆云川说:「所以?」 盛延又是一声长嘆,「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那,那哪里像是兄弟挚友,便是夫妻间也没那么腻歪的!后来安王殿下登了基,不肯立后纳妃,不知为何宠幸了个宫女,便有了咱们现在的陛下。自安干爷登基后,齐总督便护持在身侧,直到安干爷去了,这三年,齐总督又尽心尽力地护着陛下,同扶持安干爷时,没什么差别。」 第19页 陆云川面上八风不动,心底却惊诧不已,那句私交甚笃,听上去可有些别的意味在里头。 于是豁然开朗。 难怪明挽昭那般亲近齐雁行,原是有明容昼的关系在,如此说来,唤他小叔或许也是因为这个。 可盛延却面色凝重地沉声说:「咱们陛下,生得太像先帝了。」 陆云川愣了片刻,旋即勐地反应过来,脸色略微变了变。 盛延仍在自顾自地说:「眉眼间至少有八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眼,生得简直一模一样!」 陆云川忍不住打断他:「你是说他错把陛下当成了先帝?」 「极有可能。」盛延说,「所以公子还是少招惹齐总督,虽说他是昱北人,可到底在邑京多年,不少人背地里说他将根都挪到了邑京!」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陆云川却只信了小半,问:「您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不只是我。」盛延说,「齐总督同先帝那一段,邑京上了些岁数的都知道。」 陆云川细细回忆齐雁行与明挽昭在一处时的模样,坦坦荡荡,小皇帝也单纯天真,怎么瞧也不像是个任人採撷的娈宠男妾,可—— 那小皇帝,是个傻子。 万一被人占了便宜,自己恐怕都还不知道。 即便是没有齐雁行,他生了那样一张堪称祸水的容貌,难保没有别人,譬如安喜那噁心的老东西…… 这么一想,陆云川只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再也坐不住,立马起身拎起鸟笼便说:「失陪,我得去宫里瞧瞧。」 盛延只当他是担心杨深闹事,没多想,待他走了,才疑惑地问游谨:「公子进宫便进宫,拎着鸟笼子去做什么?」 难道还想在宫道上遛鸟不成? 游谨言简意赅:「不知。」 但估摸着,是拎去讨人欢心的。 第十七章 无罪 下了早朝后,宫道上来往的多数是宫人与巡查禁军,虽是春日,天却还凉,杨深直挺挺地跪在宫道的砖石上,他一介书生,自然是跪得辛苦,还不到一个时辰,膝盖就已经硌得又疼又麻,脸色也苍白的吓人。 他这一跪,自然惹得过往之人窃窃私语,其中多数是对陆云川的谴责。 「有北疆人的血脉,就是粗野蛮横。」 「可不是吗,听说当年,就是杨指挥使和安公公去处死那北疆女的。」 「这种人还能带兵打仗?说不定那日就把陵西送给北疆了吧!」 「谁知道呢,还好把他召回京都了,若是真做了戍边将军,咱们哪还有什么安稳日子可过?」 宫道上忽然响起两声轻弱又温柔的鸟鸣,走在前面的两个上了年纪的太监回头,陆云川正提着鸟笼子站在杨深前面,瞧着他们两个,笑得渗人。 两人面色剎那惨白。 陆云川素来不是能吃闷亏的性子,他容貌本就俊美得张狂凌厉,冷着脸时更让人心惊肉跳,说成是凶神恶煞也不为过。 他先是走到两个内审面前,笑着说:「安喜都老老实实给爷滚回府去了,你们两个倒是胆子大。」 两人都弱筛糠,当即跪地求饶:「陆大人,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陆云川默不作声瞧着两人砰砰磕头,直到地上见了红,这才冷声道:「滚吧。」 两人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跑了。 陆云川勾着鸟笼转回身,居高临下地瞧着那已经快坚持不住了的书生。 「哈。」杨深也脸色苍白,嘶哑地笑了声,嘲弄道:「身体里流着北疆血的杂种。」 陆云川也跟着笑,唇微动了动,说出两个字:「废物。」 杨深一愣,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废物。」陆云川好心重复了一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自道:「你真有能耐,就该来同我打一架,好给你那个废物爹报仇,而不是——」 他眼神轻蔑,顿了顿,继续说:「柔柔弱弱地跪在这儿,求别人做主。」 陆云川还看他这幅跪会儿便要晕的书生架势,一时也觉得索然无味,不予废物争高下,于是转身就走。 杨深被他的轻视刺到了,奈何跪久了头晕,结果迟了些许,刚想要开口,便发现陆云川都已经走远了,气得眼眶都红了,一时没跪稳,跌坐在了地上,歇斯底里地在后面骂道:「杂种!你不是梁人!你娘是北疆狗的女儿,你们母子都是丧家之犬!何敢在我大梁耍威风!」 「她死了又如何?凭什么要人给她偿命?!她活该!她死在大梁,都脏了大梁的国土!」 他骂了几句嗓子便快说不出话了,坐在地上干咳,咳了个昏天暗地,却蓦地被一道阴影笼罩在了其中。 杨深抬头,陆云川正提着鸟笼子站在他面前,眼底像是深渊般无尽,却又从容不迫。 对比之下,他便显得更难堪了。 陆云川眼里带着明晃晃的蔑视和嫌恶,嗤嘲:「你见过她么?」 杨深一愣。 陆云川便自己答道:「是了,莫说我母亲,你连北疆人都没见过一个吧?」 杨深问:「你什么意思?」 陆云川笑了,「你是读书人,我便同你讲道理。两国交战,将士们领了军令行事,无论是大梁或是北疆,即便不提将士,百姓也是无辜的,难道北疆的百姓就活该死了?有朝一日我大梁攻入北疆国土,莫非要将北疆百姓尽数杀了不成?」 第20页 杨深哑然无语。 陆云川又说:「我娘不是皇室后嗣,也不是文臣将领,只不过是个普通百姓,现在你来告诉我,她犯了什么要以命相抵的罪?」 杨深吸了口气,狠狠道:「她是北疆人,北疆人踏进大梁的国土,就该死!」 「行走大梁与北疆的行商不在少数。」陆云川漠然地说,「每一个都该死?」 杨深在他咄咄逼问下冷汗都冒出来了,脸色更白了几分,干裂嘴唇翕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陆云川原本还有一肚子的话想堵他,最终只说了一句:「读了这么久的圣贤书,岂不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说完他再次转身,这次没再回来。 殊不知他刚走没多久,杨深就在宫道上跪晕过去了。 —— 自天子伤后便宿在麒华殿,安喜数日不曾进宫,内侍府人心惶惶,再没人敢对差事不尽心,陆云川再来麒华殿时,小太监们都安分了许多,明挽昭正在用膳。 灼伤不易好,且越往后几日越痛得厉害,明挽昭仍下不了床,用膳便在榻上置了张小几,摆着几道清淡精緻的菜式。 见着陆云川提鸟笼进来时,明挽昭双眸一亮,脆生生唤道:「陆哥哥!」 「嗯。」陆云川应他一声,觉着这声还挺好听。 他喉咙好得快,这两日已恢復了原本的音色,声如碎玉,清润悦耳。 芙蓉笼放在一旁,里头两只小雀安安静静地挤在一起,又肥又圆的两小团毛茸茸。陆云川指了指,说:「珍珠鸟,陛下笑纳?」 他说完,瞧见明挽昭茫然了片刻,问道:「珍珠鸟?」 陆云川蹙眉。 这反应太过平淡,莫非是不喜欢? 恰至此刻,芙蓉笼内传出声温柔清亮的啾声。 明挽昭这才愣愣地瞧向了芙蓉鸟笼。 陆云川忽然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骤然屏息,旋即面露懊恼。 小皇帝看不清东西。 他以为鸟雀都是寻常物,自然不会有人不识得,不过这对格外可爱,便想着送这连殿门都极少踏出的小孩叫他高兴高兴,却忘了,小皇帝看不清。 他恐怕还未看清过鸟,自然也不知笼子里的鸟长什么样,哪里还分得清可爱不可爱。 若非方才珍珠鸟叫了一声,明挽昭或许还不会注意到笼中的鸟,在他眼里,檐下麻雀与这笼中的珍珠鸟,无甚分别。 陆云川缄默下来,却听见小皇帝温温柔柔且带着几分惊奇地说:「是珍珠鸟在叫么?很好听。」 第十八章 母亲 邑京人喜酸喜甜,吃食上也偏精緻些,明挽昭的御膳自然做得更漂亮,大多都是甜口,也不知是不是因珍珠鸟的原因,小皇帝这顿饭吃的心不在焉,只捡着面前那盘小点心吃。 那是宫中的云片糕,薄如纸,白如云。 陆云川吃过这东西,入口即溶,清香细腻,确实好吃,就是——太甜了。 也腻。 寻常人吃个几片也就罢了,可小皇帝却浑然不觉似的,只逮着面前这一盘吃。 陆云川原本没当回事,只以为这小孩爱吃糖,不过无端地想起他喝药时的平静,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又仔细瞧了片刻,陆云川眸光一凝。 他喝药时的模样,和眼前吃云片糕时的样子重合,没有什么不同。 就好像无论是苦是甜,他都无所谓,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这样的自若不该出现在一个心智不全的傻子身上。 等一小盘云片糕见了底,明挽昭吃饱了,等人进来收拾时,陆云川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陛下吃东西一向如此?」 白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低首说:「回大人,陛下吃的不多,素来只挑一道菜吃,吃过便罢,其他菜从来不动。」 陆云川摆了摆手示意人下去,又转头瞧向满脸乖巧的明挽昭,问:「怎么不吃其他的?不喜欢?」 明挽昭舌尖舔了舔上颚,嘴里没滋没味,再好吃的菜餚入了他的口,都是暴殄天物。随即懵懵懂懂地抬眸,点了点头,乖乖道:「不喜欢。」 还不等陆云川问为什么,明挽昭便指了指芙蓉笼,说:「陆哥哥,珍珠鸟。」 陆云川会意,将芙蓉笼拎到明挽昭面前,距离近了些,两只小雀仍旧挤在一起,一动也不动。 「看得清吗?」陆云川问。 明挽昭沉默着将指尖点在芙蓉笼上,茫然地问了句:「什么?」 陆云川愣了,指着两只珍珠鸟说:「你能瞧见珍珠鸟长什么样子吗?」 明挽昭歪头想了想,最终给出答案:「圆的。」 陆云川眸色沉重地静默了。 哪怕这么近,他还是瞧不清珍珠鸟的样子,他没有看清楚过,又怎么会知道什么叫做看得清? 陆云川嘆了口气,坐在一边,问:「陛下是怎么认出臣的?」 明挽昭乖巧道:「听出来的呀。」 他笑得有些腼腆,确实不似这个年纪的人,倒像个天真的小孩,连神情都透着稚嫩。 陆云川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喝药时不苦么?」 明挽昭指尖微不可见地一攥,不动声色道:「苦的,但是喝了就不会痛。」 陆云川心一软,伸手摸了摸小皇帝披散着的乌髮,像是安抚小动物,心想小皇帝这么喜欢吃甜,下回入宫给他带些蜜饯果子,吃药时能解些苦。 第21页 明挽昭今日精神比前两日好不少,吃饱了靠坐在榻前,听陆云川天南海北地给他讲外面的事情。 皇宫之外,邑京之外,山川河海,奇闻轶事。 陆云川幼时性子比现在还野,每每被娘亲摁着读完书后,便要同姐姐一道去跑马狩猎,今日上树掏鸟蛋,明日下河抓乌龟,他慢吞吞地讲着,自己也沉浸在那场前尘旧梦中。 「流鄂河流经原鹿城,盛夏落日时,水天一色,大片火烧流云映在河面上,鳞光很美。不过沙戈部叫那条河宁拉玛河。」陆云川用北疆语说出了那条河的名字,随即又用大梁官话说:「意思就是,神赐予的生之水。」 明挽昭听得很认真,神色乖巧。 陆云川便自顾自地解释:「我的北疆话是我娘教我的,她是生在沙戈部。」 凌阳关一战,陆广岚与齐恆泽联手不止联手逼退北疆,还将当时的北疆王哈弋围杀在了阵前,北疆王一死,北疆当即大乱,沙戈部与赤奴部分裂,这才给了大梁喘息的机会。 提及母亲,陆云川的神情柔和了些许,连声音也温和下来,说:「我娘很温柔,她被亲人卖到大梁来的,我爹教会了她大梁话,还给她取了梁人的名字。」 「她叫紫堇。」 陆云川的眼神像是在看远方,轻轻说:「那是原鹿城外一种紫色花的名字,不起眼的小野花,开花时漫山遍野,像是烟紫色的云雾落在大地上。」 他从未同人说过这些话,哪怕是爹和姐姐也没有,娘亲的死像是成了一家人不可言说的禁忌,陆广岚会悄悄在紫堇花开的时候,在花丛中一坐便是整日,陆子鸢也会时常望着那片花海出神,只是谁都默契地不会再提起。 陆云川心中郁郁,却仗着此刻只有个懵懵懂懂的小皇帝,不吐不快,缓缓道:「我爹以前说过,他初次见我娘时,她穿着紫色衣服,狼狈的就像雨打过的紫堇花。」 明挽昭始终缄默,但却能从陆云川的话中,拼凑出一段令人扼腕的故事来。 年轻笨拙的将军英雄救美,教她习字,教她说话,三书六聘,明媒正娶。若不是大梁内乱,若不是外敌盘踞…… 他有些出神,陆云川也在出神。 陆云川坐在龙榻上,也不在乎对面的人就是大梁皇帝。他缓缓说:「朝廷的银子不好要,陵西、昱北和北疆没什么区别,到了冬日就是能将人活埋的大雪,冰天雪地,没什么活物,人人都只想着怎么能活过冬日,我娘白日施粥,夜里便带着府中侍女缝制冬衣冬鞋,那时候陵西百姓吃的是什么,荣肃公府吃的便是什么,我娘吃的便是什么,手生了冻疮,药又不够,有时血迹还会沾到布料上。」 他忽然哽住了片刻,深吸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只轻轻的说:「她是个好人。」 却连名字都不配有,人人提及她,都只说北疆女,说她活该,罪有应得,人人都在为北疆女的死而喝彩。 然而除了陵西的将士们,没人知道北疆女的血,曾经染在了大梁将士的冬衣冬鞋上,他们靠着这些,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寒残酷的冬日,守着岌岌可危的大梁。 第十九章 拨云 陆云川只在麒华殿留了半日不到,便被齐雁行亲自来给请去了御史府。 御史中丞苏晋淮,内阁重臣,兼国子监祭酒。 圣元帝在世时,苏晋淮三元及第,入仕为官,彼时内阁初建,任阁老的褚仁生便是他的老师。 自他入朝至今,已是四朝老臣。他发白且瘦,眼神温和,若非一身青衣纁裳,便同寻常老人无异。 陆云川进门行礼,「苏大人。」 苏晋淮指了空座,说:「陆都尉来了,坐罢。」 陆云川瞧这架势不像审讯,倒像叙旧,刚坐下,便听苏晋淮说:「圣元爷在世时,太学兴起,老师本想挑个寒门士子为徒,东邺苏氏虽渐没落,却也算不上寒门,我四次上门连他面都没见着,后来——」 他将滚沸的茶为陆云川斟了半杯,又继续说:「圣元爷钦点殿试榜首,老师惜才,终是给了我份师徒的体面,然老师之风骨,我未有之万一,圣元十一年,老师盛年猝然病逝,桑城褚氏遭难,我也未能救下老师的一双儿女。从此国子监内寒门士子寸步难行,邑京,乃至于大梁,落入以陆佐贤为首的世家挟制下。」 陆云川端茶却未饮,他知道这段往事。 大梁开国以来足有二百余年,位高权重者无一不是出身世家,明氏过于依赖世家,执掌生杀的皇权便不再高高在上,圣元帝在世时,世家已有不臣之端倪,于是褚仁生办起内阁,意图将位高权重者分权,又扶持寒门士子与世家对弈。 苏晋淮饮了口茶,说:「都是些旧事了,一时兴起,与你说说。」他又问,「你可知褚望蹊?」 陆云川点头,「褚氏嫡子,满腹经纶,褚阁老病逝后,便因贪墨与通敌罪被杀于桑城。」 苏晋淮像是有些不忍,停顿了须臾,声也哑了些,说:「老师病逝次日,禁军就强闯了褚氏老宅,当众搜出叛国通敌文书同帐目,便当着老师灵堂,就地格杀了阿蹊,那年他才刚刚及冠。」 「过了年,北疆人打入了凌阳关,便坐实了阿蹊通敌叛国的罪名,昔年褚氏如何风光,朝夕之间,便又被举国唾骂。」 褚仁生前脚刚死,后脚禁军就去屠了褚氏,这其中关窍不言而喻,可偏偏次年北疆人险些攻破凌阳关,陵西、江东接连失守,甚至连闻湛也战死凌阳关下,血海仇深,褚氏自要受天下笔伐口诛。 第22页 苏晋淮抬眼,瞧着陆云川,说:「大梁乌云蔽日,久不见光了。」 陆云川与他对视着,收敛起漫不经心后,褐眸杀出的凛冽之气便再掩不住,问道:「大人想拨云见日?」 苏晋淮却只摆了摆手,像是精神不济,他几乎见证大梁又乍然兴盛到迅速衰败的全部,他站在邑京的土地上几十年,站在朝堂近三十年,布局谋划也好,明刀真枪也罢,到如今,大梁已耗不久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苏晋淮说,「大梁开国起,陆氏就在邑京扎下了根,杨健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喽啰,可你当众打了他,是打了陆氏的脸,陆佐贤无论如何也是内阁首辅,杨健的儿子又是国子监学生,沉松啊,你得给个说法。」 杨健不过是那盘根错节中的一尾须,可牵一髮而动全身,再不起眼,他也攀着世家。 可苏晋淮偏偏唤了陆云川的字,那这话便是以长辈自居而说的。 如此便需另做考量。 陆云川眉梢微挑,说:「御林军左府的兄弟可都亲眼瞧见的,比试切磋常有失手,怎到了杨大人那便是我有心伤人了?」 苏晋淮抬眸。 陆云川一派坦然。 于是彼此心照不宣。 苏晋淮又摆摆手,「即是如此,陆大人回吧。」 陆云川走时恰有人进门,与之擦肩而过。戚令云抱着堆题本进来,搁在了书桌上,说:「大人,杨深之事若处置不妥,恐伤学子的心。」 苏晋淮如何不知,他没喝茶,只瞧向窗外早春的天,说:「逸清啊,太学学子如今,能入仕者,十之有几是寒门学子?」 戚令云便不说话了,对上苏晋淮平静的视线后,他又嘆:「自大人提拔下官入于师傅后,入仕者寥寥无几,皆未任要职。京官中有些分量的,也唯有您的学生,刑部尚书沈霖沈大人。」 太学形同虚设,邑京仍旧被以陆氏为首的世家死死握在掌心。 苏晋淮掩唇咳了两声,戚令云便重新替他斟了杯温茶,说:「大人,当心身子。」 「不碍事。」苏晋淮接过茶喝了一口,说:「也不必去管他们,邑京是该见见光了。」 「是。」戚令云也望向窗外,觉得今日天光尚可。 陆云川如何从容进了御史府,就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松松地出了御史府。被送回府的杨深还没醒,苏晋淮便差人去递了消息,贊他孝子,还嘱咐在府中歇息几日,病癒再回太学。 只字未提杨健挨打的事儿。 陆云川虽说是切磋,可谁人不知这二位的恩怨?遑论切磋如何能将人揍得榻都起不来? 奈何御林军左府上下口风一致,咬死了就是切磋,故而陆云川最后也不过是罚俸两月,同不了了之无甚区别。 —— 苏晋淮到承明阁时,瞧见兵部尚书岳廷古,仍旧波澜不惊。 岳廷古虽是武安侯,却没生出个有用的儿子,侯府已近没落,攀附着陆氏苟且残存罢了。 苏晋淮瞧不上岳廷古甘愿做世家的狗,岳廷古也看不上苏晋淮的不识时务。 陆佐贤坐着喝茶,说:「子敬来了,听闻子敬罚了陆云川两月的俸禄?」 「嗯。」苏晋淮老神在在地坐下,说,「失手伤了杨指挥使,罚他两月的俸,够了。」 「失手?!」岳廷古一拍桌子,横眉怒道:「失手能将人打成那个鸟样?这一失手,杨健少说也得躺上三五个月,他陆云川就是在公报私仇!杨指挥使没了半条命,就罚他两月的俸,苏大人,着实有失公允!」 「公允?」苏晋淮面色淡淡,瞧向事不关己的陆佐贤,说:「陆阁老也以为老夫此举,有失公允?」 陆佐贤没答,却说:「确是陆云川伤人在先。」 苏晋淮冷笑一声,不徐不缓道:「因无心之失,重责有功之臣,这就是二位大人的公允?」 「有功之臣??」岳廷古仿若听见什么笑话般,豆大的眼睛眯起来,「什么有功之臣?他陆云川就是个杂种,留他一命已是皇恩浩荡!何敢居功?!」 砰! 随他话音落,苏晋淮勐地摔了茶盏。 岳廷古倏尔噤声,陆佐贤也愣了片刻。 苏晋淮一贯是儒气沉稳的,自年轻到如今,语气再严厉也从未失态过。他砸了杯,仍稳稳地坐着,疾声厉色:「他陆云川尚未及冠就在陵西与沙戈部交过手,大捷!他不过百余人,在沙戈部八百人的伏击下赢了!短短三年他大小胜仗无数,如此不算有功,如何才算?岳尚书,慎言!他陆云川是荣肃公府的公子,是陛下钦封的左骁卫!是御林军左府正三品都尉!」 苏晋淮是和风细雨的刀,现下亮了刃,惊得岳廷古哑然了半晌,忽而有些悻悻:「他身怀北疆血脉难不成是假的?他如何能算是我梁人?」 谁都知道陆云川是大梁的将,他死死守在大梁的边境,像兇勐的悍兽一般,一次次地与沙戈部争锋。 可他再如何悍勇,也都是个身负北疆血脉的杂种。 苏晋淮瞧着他,说:「荣肃公陆广岚,与他一双儿女,上过战场,护过大梁,岳尚书何以说出这等话来?遑论杨健与之切磋一事,御林军左府上下皆是见证,岳尚书,休要胡搅蛮缠。」 「可这……」 岳廷古余光瞄向陆佐贤。 第23页 「罢了。」 陆佐贤放下茶杯,说:「岳尚书,你先回吧。」 岳廷古没敢再纠缠,讪讪起身告退出去了。 陆佐贤慢条斯理斟了杯茶,推过去,垂着眼,状似无意地说:「子敬啊,何必呢。」 苏晋淮不接他的茶,慢悠悠地往一边走去,敛了笑说:「陆阁老,凡事过犹不及,盛极必衰。」 —— 夜里勾栏院灯火正明,金燕楼来了批陇南来的舞姬,身披薄纱纤腰半露,随曲而舞如同曼妙蛇姬。 「堂哥!」陆临羡唇红齿白,娇嫩的富贵少爷在这风月场中游刃有余,一双眼笑成了新月,「你怎么三天两头就得闹出件大事儿来?」 陆云川饮下酒,捻着空杯晃荡,笑说:「麻烦自个儿落头上来,怪得着哥哥我?」 这小东西靠近他不安好心,陆非池那黑心狐狸恨不得和他你死我活,陆佐贤也惦记着陵西,陆临羡再蠢也不至于整日和他玩在一起,陆云川心里明镜儿似的,面上还是哥哥弟弟一派愉悦,心里却恨不得拧断这好弟弟的脖子。 烦得慌。 还是那小皇帝听话些。 安静又乖巧,可爱着。 今日喝的桃花酒,甜滋滋的,陆云川喝着没滋没味,心想也不知小皇帝腿伤可好些了没。 第二十章 墙榻 明挽昭近来频频难眠,灼伤到了夜间发作得厉害,便只得到了后半夜才能勉强睡上小会儿,也难得安眠。 不知是否是因白日里陆云川的一席话,明挽昭今夜梦见了一场瓢泼大雨。 暴雨倾盆,殿外积水成泊,明挽昭跪在榻前,满耳雨落窗棂的击打声。 「温峤……」 明容昼躺在榻上唤了声,凤眸涣散,无着无落地不知瞧往何处,最终落在被宦官缓缓关上的殿门。 他快要撑不住了。 着紫袍绣仙鹤的宦官安喜在明挽昭身后跪下,规矩低首垂眸,说道:「陛下,您忘了,今儿齐总督去城外办差,还未回来。」 「还未回来啊。」 明容昼似是清醒了些,虚散的眸光艰难聚集,唇边溢出了紫黑色的血,落在明黄锦缎上,晕开殷浓,他又唤:「昭儿。」 明挽昭懵懵懂懂地抬了眼,与明容昼肖似的凤眸清澈如泉,却又有些无神的空泛。 「挽昭。」明容昼屈肘勉强撑起了身,灯下美人苍白,不见岁月痕。他眉眼洇开柔和,像是在瞧下面跪着的亲子,又像是透过他在瞧别的什么,温缓地说:「我一生受困,可困我的并非世家,并非皇宫,而是这天地,这——」 他倏尔一顿,似是痛得蹙了眉,缓了片刻,才继续道:「是这江山,明梁的江山,挽昭,挽昭啊……」 挽昭。 明容昼的希望,明梁的未来,尽数糅在了这两个字里。 明挽昭仍是蒙昧之态,仿佛不懂明容昼在说什么,乖巧地垂着头。 「你要记得。」明容昼掩唇轻咳了几声,泛青指尖沾血,方才继续道,「江山沉疴作笼,大梁烂到了根,囚我儿在其中,可我儿——我儿当如九万里风鹏正举!长空昭昭,这天地困不住你!」 素来温和孱弱的明容昼露出了另外一面,如同少年郎般的锋芒凌厉,一生隐忍喜怒哀乐,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要将自己做柴,烧个轰轰烈烈。 「我儿莫忘……」明容昼嘶哑且痛痛快快地沉声,「你乃明氏君主!」 瘦弱君王伏在榻上,奄奄一息,可眸子却亮着两簇火,越燃越烈,像是要烧光仅剩的气力与命,将囚他多年的囚笼焚尽。 一句明氏君主,耗尽了力气。 雨声也急,沖刷已旧的宫殿砖瓦,明容昼竭力抬眸,向窗外瞧去,瞧向更远的地方。 皇宫之外,国都之外。是浩渺烟水,是细雨泛舟,是旷然天地。明容昼,明氏君主,他已死了多年,是葬在这皇宫青砖黛瓦中的枯骨。 他字世安,本该一世安稳,却在这宫中仓促了此生。明容昼挣扎着,唇轻动了动,无声地唤了一句。 「…阿行。」 明挽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伸出手,轻轻握在明容昼微凉的指尖晃了晃,小声道:「父……父皇。」 没有回应。 明挽昭又晃了晃,天真茫然地问:「父皇,你睡着了吗?」 见明容昼仍旧不语,明挽昭乖巧地缩回手,抿了抿嘴,才小声嗫喏了句:「父皇,你醒一醒呀……」 安喜站起了身,漠然瞧着那对父子,目光又转为怜悯,低眉顺目地道了句:「太子殿下节哀。」 他也不管那稚儿般痴傻的太子殿下能不能听得懂,转身推开了门,肆无忌惮望向这皇城中的灯火阑珊,高声道:「陛下——驾崩——」 窗外闪电轰然而亮,随即惊雷炸响。 明挽昭倏尔坐起,满额冷汗,恰逢窗外银光乍现,电闪雷鸣,似欲震裂苍穹,雨势太急,噼啪打在窗上,殿内昏暗烛火也摇曳不定,映在他清美如玉的眉眼间,照出不过剎那的郁色。 他阖了眼。 被下的双掌紧攥成拳,握着被衾也抑制不住地抖。 仇恨与痛苦被压抑在不见天日的角落,滋生出阴郁的暴戾,痴傻假面遮掩的是一头无路可走的小兽,他藏起了獠牙,等着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第24页 可明挽昭等了太久了。 他也被明梁的江山困在了邑京,困在了这皇宫,他没见过长河落日的流鄂河,也没见过漫山遍野的花。 他其实听过的。 从前齐雁行常会与他父皇说起,说起昱北的风沙和天地,但最终他们都只会望着彼此或是天际沉默。 没人能活着走出这片金装玉质的囚笼。 明挽昭撩开纱帘,只能瞧见模煳的烛光,像散开的星火,两只珍珠鸟还在笼中展翅扑腾,他们飞不出去。他眼神噙着冷,又静静地垂下眼,从枕中取出了那片绯色的衣袖,也不做什么,只攥在掌中。 他抓到了陵西的云。 明挽昭心想,又忍不住可惜。 流云聚散从来都不尽人意,如同稍纵即逝的指间沙,陆云川不是齐雁行,一个会甘愿为了一个明容昼而戴上枷锁的齐温峤何其可笑,他放弃了辽阔的苍云与天地,蜗居在邑京中,做一条维护皇室的疯犬。 —— 又过大半月,三月初,邑京的天总阴沉沉的,雨也没怎么停过。陆云川白日到宫中当差,晚上便同邑京的世家公子出去玩乐,次次必有陆临羡,外人也不知这两位爷究竟是怎么玩到一起去的。 陆云川却没想那么多。 他就是想要瞧瞧陆临羡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这才一连几日同他出去喝酒吃席,银子也都是陆临羡这小少爷付。 不为别的,谁让他人傻钱多? 陆云川对此心安理得。 天将明时,天际又响惊雷,陆云川宿在了金燕楼,榻上无人,迷煳醒了便要翻身继续睡,却蓦地听闻雷声中还夹杂着砸门声,于是蓦地翻身而起。 「公子!公子!」 门被拉开,陆云川衣袍半披,脸色有些沉,瞧着外头脸色难看的江舟,蹙眉道:「何事?」 江舟急声:「城墙塌了!」 陆云川穿衣的动作一顿,「什么?」 「东城门的城墙塌了!」江舟说,「属下这儿消息来得快,连日暴雨,城墙给沖塌了,这会儿消息应当已传到内阁去了,这城墙一倒,宫中必起轩然大波,公子,早做打算!」 邑京乃大梁国都,城墙年年修缮,五年便要一大修,却被几场大雨给冲垮了。 陆云川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城墙一榻,来往之人不受约束,若有心怀不轨之人,此刻岂不是天赐良机叫他们潜入城中? 他穿好衣袍,褐眸如刀刃般利,「我入宫去。」 眼下用得上禁军的地方可多着,想躺回去睡断然不可能。 江舟犹豫道:「公子,修缮城墙歷来都是禁军的活,往年就是御林军两府干的,我看这情形……」 「杨健倒是得了个肥差。」陆云川讥笑,匆匆出门去了。 雨势仍不小,夜幕黑沉沉的像要压塌下来,雨水砸在身上又急又密,陆云川在空荡无人的街头雨中策马,走到半路便碰上了一併赶往宫中的齐雁行。 两人具是一身的狼狈。 齐雁行抹了把脸,说:「朝露殿乱成一锅粥了。」 「朝露殿?」陆云川一怔,「不是承明阁?」 早朝方才在朝露殿,出了这种事,里当时在承明阁寻内阁重臣商讨。 齐雁行嘆道:「群臣闻讯是赶去了承明阁,可大梁开国以来,还是初次塌了城墙,又是邑京的城墙,没拿定注意,这群老不死的便要请圣裁,将陛下给请出来了。」 「请他有——」陆云川倏尔止住话,又拐了个弯,委婉道:「请陛下做什么?这事儿内阁的三位还拿不定主意?」 「罢了,先入宫。」齐雁行呸了口雨水。 陆云川嗯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请那小皇帝出来他又能做什么? 满朝文武各怀心思,商议不出章程便折腾他出来,也不知他腿伤好些了没,又……是否会因朝臣争吵而害怕。 那样柔软的小陛下,哪里应付得来? —— 雷雨交加,平日无人的时辰,却不时有车马在雨中匆匆而过。陆云川赶到朝露殿时,发觉他还是来得早的,他湿漉漉地站在殿外,远远瞧见了那个坐在龙椅上的身影。 太单薄了。 陆云川如是想。 少年天子高坐殿堂之上,明黄而繁复的龙袍紧压着他清瘦的肩,在那之下的身躯,像是精美的雪瓷般羸弱,扛不住威风烈烈的盘龙绣纹。 离得太远,匆匆一眼,陆云川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会想起那双平静又空洞的漂亮眸子。 是他所见最干净的玉。 然而在殿内,他还瞧见了个令人生厌的人影。 安喜随侍在天子侧,立于文武百官之上,殿前还跪着个人。 齐雁行与他站在殿外观望了片刻,说:「此人是工部尚书左怀道,修缮城墙的差事,由工部督办,禁军出人,去年领了这差事的应当是工部一个侍郎,罗鸿丰。现下城墙坍塌,凡是沾手的都脱不开身。」 陆云川一时沉默。 他若是没记错,前日一道吃酒的人里,便有这位工部尚书的弟弟左怀叙,以及侍郎罗鸿丰,现下两人应当还宿在金燕楼呢。 齐雁行敛下眼,笑了声:「城墙塌的,也是时候。」 陆云川回眸瞧他,不动声色,「怎么?」 齐雁行对着殿内扬了扬下巴,压低了声都掩不住痛快,「等着瞧吧,城墙这事小不得,工部算是犯到苏晋淮手里了。」 第25页 第二十一章 君怒 罗鸿丰眨眼从温柔乡到了阎王殿,未着官服,衣衫也不整,脸色惨白。 邑京春日多雨,可多是延绵细雨,谁料今年一场大雨,冲垮的哪里是城墙,分明是他这条命! 苏晋淮与陆佐贤都不作声,户部官员也都噤若寒蝉,国都城墙垮塌,何等奇耻大辱,必然难以善了。 苏晋淮也不表态,揣手而立,低低笑了声:「圣元十四年,北疆王哈弋进犯,自陵西直攻凌阳关外,未能伤及我邑京半分,安干六年,陇南蝗灾,逼死节度使孔壁,造反流民未能出陇南便被压下,安干十二年,北疆赤奴部与昱北交战,连江东郡的土也没摸得着。」 众臣默然。 苏晋淮又笑出了声,无尽讥讽,缓缓道:「天灾战乱未能撼我大梁,一场大雨,却冲垮了国都的城墙,左尚书啊。」 他垂眸瞧着跪在地上的左怀道,像是存了无尽的失望一般嘆道:「老夫都不不敢信……」 左怀道像是含冤受屈,伏地叩首,含泪道:「苏大人!城墙修缮工部从无懈怠啊!夯土墙内外包砖,两丈一城垛,如何也不至一场大雨便被冲垮!」 苏晋淮说:「那左尚书的意思是?」 左怀道蹭了把老泪,说:「这其中必定有鬼!」 罗鸿丰闻声脸色又苍白几分,他督办此事,自然清楚内情,忙跪地叩首,说:「大人!城墙修缮一事,绝非一日之工!今日大雨冲垮城墙,也如滴水石穿绝非朝夕之事啊!」 邑京城墙屹立数百年,若不是长久修缮不足,怎会被雨生生沖塌? 「苏大人且先莫动怒。」刑部尚书沈霖神情冷峻,「刑部愿纠察此事,但眼下紧要还是修缮城墙。」话至此处,他又一顿,「近日城门值守,是兴武军?」 前些日子宫中大火,烧伤了小陛下,兴师动众停了兴武军左府的职,结果眨眼又轮上了这倒霉事。 沈霖抬眸:「兴武军指挥使何在?」 「卑,卑职在此。」 众人循声瞧去,登时无言。 左怀叙比罗鸿丰还要狼狈万分,叫下属从金燕楼给唤了来,里衣褴褛,颈间还带着口脂印子,本仗着无人寻他便缩在柱后,眼下这一应声,便是无处可躲了。 沈霖瞥了眼始终未开口的刑烨,先一步说:「能沖塌城墙必是早有迹象,兴武军值守巡查,却无一人发现,当是失察之罪,事已至此,不若先将与此事有关者交由刑部审理。」 左怀叙面色倏尔惨白,勐地望向了自己胞兄。 左怀道脸色也是一沉,对他轻轻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且慢。」葛同骞垂着眼,宽厚手掌覆在隆腹之上,尖刻一笑,「沈大人,当务之急是修建城墙,也需严守墙榻之处,城中不少百姓屋房垮塌,邑京百年难遇这连日暴雨,正是用人之际,怎好在此刻论罪?」 沈霖是苏晋淮的门生,人若是进了刑部,便是将把柄给了苏晋淮。葛同骞心里打着算盘,掌心却也是冷汗岑岑。 这事儿没法善了! 沈霖面色微冷,「兵不堪大用,乃将之过!遑论城墙坍塌何等之耻!诸位大人的官邸还好好的,城墙怎就塌了?」 葛同骞双眼眯成了墨点似的缝,说:「沈肃川!你少越俎代庖!陛下还坐在上头呢!」 然而高坐的陛下仿佛正神游天外,仿佛根本未听见满殿的喧嚣。 陆云川忽然就明白了。 他们要明挽昭是来干什么的? 一个做不得主的痴傻皇帝,犹如群臣手中傀儡,谁都能利用他搅浑水。 「他们得吵上多久?」陆云川抿唇。 齐雁行司空见惯,面上也没有笑,「快了,今日别说是陛下在,就算是圣元爷从皇陵蹦出来亲临,苏晋淮也肯定攥死了不松手,这机会他可等了太久。」 他说得是苏晋淮,可咬字之间却又存着痛快,好像等太久的人是他。 不出所料,陆佐贤先安奈不住,他也已年迈,华发苍苍,慢声道:「修缮城墙要紧,暴雨不断,城中积水,若不尽快重建城墙,疏通积水,必对城中百姓诸多不利。」 「陆阁老说得不错。」苏晋淮面色平静,「重建城墙必然要快,但功过也该论处,工部侍郎罗鸿丰、兴武军指挥使左怀叙二人均难辞其咎,由刑部收押审理。至于这城墙,余下兴武军两府同御林军两府一併去办,也好留予宫中部分巡防。盛都尉年纪大了,由陆都尉督办重建城墙一事,陆阁老以为如何?」 罗鸿丰几乎瘫倒在地,近乎哀求道:「陆……」 「甚好。」陆佐贤一开口,断了罗鸿丰的路。他面不改色,说:「重建城墙,便由工部督办,户部协办。此外,也应有陛下身边的人亲自监察,安公公,你便陪禁军走这一趟?」 以内监之权,如何能监察官员之过? 安喜从容俯身,乖顺道:「奴婢领命。」 沈霖眉头一皱,又想开口,苏晋淮却摇了摇头。 走出宫门时,雨势仍旧延绵不绝,天际泛起灰濛的白。沈霖为苏晋淮撑伞,送他上马车时,忍不住说:「一个阉人,怎能当此大任?」 「由他吧。」苏晋淮只笑,「陆佐贤是被逼狠了,再逼下去怕是会适得其反,他是条不声不响便咬人的毒蛇,何况,肃川啊,如你所言,安喜栽在陆沉松手里一回,难免不会有第二次。」 第26页 沈霖敛眸,道:「学生明白了。」 苏晋淮望着瓢泼雨势,说:「是场好雨。」他掀着车帘,「雨大,你也上来吧。」 沈霖却退了半步,官袍已湿了大半,风雨之下撑伞也无济于事,他摇了摇头,笑说:「不妨事,学生回衙门去瞧瞧,不远。」 「你啊。」苏晋淮摇了摇头,深知他性子,也就不再勉强。 沈霖俯身一礼,撑伞走进了雨中。 —— 陆云川冒雨赶回禁军衙门,工部员外郎徐知微是个清俊沉默的年轻人,也冒雨前来,比陆云川晚了一步。 「陆都尉。」徐知微浑身都湿透了,他摘了官帽抱在怀,面带愁云,「下官去了趟户部,户部暂且不批银子,说让咱们拟个章程,可眼下局势急,等图纸章程都出来,再去江东进木材砖石,城墙想修好怕是得两三个月!」 陆云川蹙眉,「动不了工?」 「正是如此。」徐知微嘆道,「下官还未亲自去城墙瞧过,但听回来的说,并非是整面城墙坍塌,只是数个点,若不尽快重建修缮,等到明日,说不准东城墙便要整个塌了!下官原想着,先由工部工匠带着禁军的兄弟们着手修缮,至少能保墙体不塌,户部同时分批进料,方便咱们干活,事急从权,可户部死活不肯批银子,这要拖到几时啊!」 说到后面,徐知微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重重嘆了口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下两手空空,难不成还能把人当墙挡在那用么?陆云川脸也沉下来,说:「徐大人,你去内阁,将此事当面细禀,户部那头我去瞧瞧。」 徐知微一怔,心知这位凶煞脾气,下意识便想劝阻:「陆都尉……」 「徐大人。」陆云川已推开了门,游谨和御林军左府的弟兄们在廊下躲着雨,他眼眸极冷,说,「不给银子的活我们御林军干不了,户部难不成还想把我们左府兄弟当砖块砌墙?」 徐知微被那双鹰目瞧得一个激灵,当即住口,摇了摇头道,「确,确是如此……」 陆云川也没打伞,这天气打什么伞都无用,穿着官袍抱着刀走进了磅礴雨中,像一柄即将出鞘的沉重刀刃。 徐知微更担心了些,追到廊下去,忧心忡忡地对游谨说:「陆都尉不会在户部大打出手吧?」 到时受了责罚,岂不是更无人干活了! 游谨沉思片刻,遂认真道:「得拿瞧户部给不给银子。」 徐知微两眼一黑。 —— 安喜要督办重建城墙一事,人便去工部对接,禁军总督齐雁行便顺势冒着大雨送明挽昭回了麒华殿。 绕是如此,进殿时明挽昭也满身狼狈。 齐雁行吩咐人去为明挽昭备水后,才说:「腿伤好了?」 「嗯。」明挽昭站在窗前瞧雨,神情又冷又淡,可他眼神太空茫,反倒叫人瞧不出心思。 他一向如此,像一潭沉水,在无人时眉目冷淡,叫人不敢冒犯。 明挽昭忽然回过头来,说:「城中可有百姓伤亡?」 齐雁行一愣,「暂时没有消息,应当是没有。」 「应当是。」明挽昭敛下眼,復又往外瞧。 他早便知道,邑京城中并非只有达官显贵,也有边角的贫民。多是茅草屋,冬不保暖,夏难避雨,这样急这样大的雨势,他们的房屋必定保不住的。 明挽昭又问,「东城墙,是谁的手笔?」 齐雁行一怔,说:「城墙所用木材、砖石皆为下等,此事确为臣同苏御史所为,可便是我们不动手,长久以往,城墙也撑不过两年。」 明挽昭轻轻缓缓地说:「所以——你们便不想辜负这场百年大雨。」 话罢,他勐一挥袖,案上镂空铜香炉蓦地被扫落在地。 明氏君主,动怒了。 第二十二章 无钱 齐雁行蓦地落膝,跪得毫不犹豫,垂首说:「臣僭越。」 外人皆以为明挽昭生得像明容昼,若非是个傻子,必定也是个温和性子。 可齐雁行知道,他们截然不同。 明容昼是个安于现状的随和性子,聪明却不用,只想做个闲王,说他志在山水也不为过。即使是胞兄驾崩被迫登基后,他也藏锋不露,温和又平易近人。 可明挽昭不同,他自小便是被当做帝王教养的,他能收敛心机在外人面前装疯卖傻,也能在背后算计人心,千面之下,唯有漠然寡淡是真。天子即便唤一声小叔,齐雁行也终归是臣。 他犯了明挽昭的忌讳。 明挽昭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瞧着齐雁行,冠冕垂下的五彩玉藻轻晃。 「小叔知道就好。」明挽昭声淡,面上也冷,「天子受辱太久,小叔,大梁不能再有第二个陆佐贤。」 齐雁行额心已沁冷汗,俯身未敢起,「臣不敢。」 明挽昭眉眼间的沉色缓缓散去,温和而寡淡地笑了笑,抬手去扶齐雁行,说:「小叔日后行事,该同我商量。」 齐雁行自不敢真叫他扶,兀自起身,「臣明白。」 明挽昭便也只是虚扶一把。 站定后,齐雁行才解释,「臣并非有意隐瞒陛下,陆佐贤有意阻我面圣,此事事关重大,臣是怕出差池,才一直未敢提起。」 这便是为臣之道,纵是千般理由,也该在陛下息怒后方能提起。 第27页 明挽昭取下了冠冕放在案上,说:「苏晋淮沉不住气了。」 陆党与苏党之间明争暗斗了数年,眼见陆佐贤愈发势大,苏晋淮也不是个真的软柿子,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可苏晋淮沉得住气,于是明挽昭也便跟着沉默旁观。 直到年初内阁同意召陆云川回京,是陆佐贤先忍不住出手,故而苏晋淮也不会继续隐忍,眼睁睁看陆氏的手伸到江东和陵西去。 「大人。」门外传来小太监的脚步声与通禀声,「水已备好,现下便伺候陛下沐浴更衣?」 明挽昭稍一颔首,神情便自淡漠再度变得无害单纯。 齐雁行会意,「进来吧。」 —— 各部官员都忙得脚不沾地,户部衙门人来人往,陆云川一身绯色圆领袍,佩刀而来,阔步流星间便杀出与文官截然不同的兇悍之气。 户部文官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捏了把汗。 ——瞧这祖宗的气势,准没好事! 陆云川在原地站了须臾,随即直走向了一位户部官员,在后者惊恐无比的眼神下,拍了拍他的肩,和颜悦色道:「大人,你们尚书在何处啊?」 吓得面如菜色的大人摇了摇头道:「尚……尚书,今晨淋了雨,回府更衣去了。」 陆云川瞭然,又问:「那敢问度支司在何处啊?」 「在,在那边……」大人颤巍巍地指了个方向。 「多谢。」陆云川颔首,向着度支司方向去了。 度支司不算太远,陆云川推开办事房门也没人敢拦,里头正伏案的年轻人惊诧抬起头来,露出张清润俊美的脸来,对惊慌失措的主事摆了摆手,说:「陆都尉?」 「下官度支司郎中苏景词。」苏景词端端正正地坐着,也不起来,公事公办地口气,「陆都尉有何贵干?」 苏景词,苏晋淮老来得的独子,建元二年时的探花郎。 陆云川只闻其名未见其面,隐晦地打量了眼,说:「御林军兴武军领了差事,重建城墙坍塌处,卑职自是来户部领木材砖石的,无钱也无物,差事可办不成。」 苏景词蹙了蹙眉,说:「陆都尉,眼下葛尚书与陆侍郎皆不在衙门,以下官之微职,绝无此权,待上峰迴衙门再论此事。」 陆云川心中冷笑,面上也愈发不愉。 户部尚书葛胖子胆小如鼠,必是知道他陆云川回杀到衙门,提前跑了,倒是度支司侍郎是他那位堂兄陆非池,竟也不在,这是躲着他还是晾着他? 「不在衙门,那就去请回来。」陆云川拽了把椅子过来,正正噹噹地正对着门口坐下了,面上冷,「我倒是不信,更衣梳洗还能直到夜里去不成?」 苏景词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说:「您就在这儿等着?」 陆云川解下佩刀,杵地上用刀鞘点了点,「就这儿等。」 苏景词为难,「这不好吧……」 「并无不妥。」陆云川坦然地说,「户部不给银子,工部和禁军都办不了差,在禁军衙门等也是等,在户部衙门等也是等。」 苏景词像是无话可说般沉默了片刻。 「陆都尉,你即便是等到天黑,银子也不会自己长腿走出来。」苏景词慢吞吞地说,仍旧坐得稳重,却带了几分不明意味在里头。 陆云川听出了点门道来,眉梢微挑,凶气毕显,「大人这意思,是不想给钱了?」 苏景词险因觉着自己遇上了山匪而绷不住,轻咳一声,言简意赅:「无钱可给。」 两人坐着对视,陆云川忽地起身,动作大得木椅哐当一声。 度支司主事被惊掉了笔,鬓髮被冷汗打湿,连忙上前劝和:「陆都尉您别动怒,下官这就派人去寻陆侍郎!这一笔银子可不小,下官们着实无权拨出去。」 「行啊。」陆云川冷声,「多久?我就在这儿等到你们陆侍郎回来。」 「您这。」主事战战兢兢,「要不您先回去,有了消息下官立刻派——」 「不必了。」陆云川轻抚着刀柄,面上笑着,却渗出冷意来,「我等上半个时辰,若不见人,今日便去承明阁论一论理!」 苏景词油盐不进,继续埋头在公文中,这回连话都不应了。 主事看得心惊胆战,在心底叫苦不迭,但这二位哪个都惹不起,便只得匆匆派人去请陆非池。 半个时辰后,苏御史家的公子随气势兇悍的荣肃公府公子去承明阁了。 陆非池在府中得到消息,云淡风轻当即散了个彻底。 「他去内阁了?」陆非池一怔,「工部库房尚有木料砖石,便是不够也能容他顶上一两日,他竟不怕误了差事?」 因暴雨冲垮城墙而被迫留在府中的陆临羡嗑着瓜子,闻声立马道:「哥,我跟你说,这个陆沉松可敢着呢。」 陆非池一哂,「由他去,耽搁差事,自是由他自己担着。」 「呸。」陆临羡吐了个瓜子皮,摇了摇头,「哥,别的不说,我玩儿了这么久,就没见过陆云川这么狂的,这么明争暗斗的没意思。」 陆非池睨他,「那你想如何?」 陆临羡嘿嘿一笑,瓜子往桌上刷地一扔,「人都进了邑京了,是死是活还不是咱们说的算?爹他顾虑多,怕人死了不好对陵西交代,那他要是自个儿把自个儿作死了呢——」 陆非池眯眸,「说下去。」 第28页 陆临羡呲牙,原本眉清目秀的脸露出狰狞的笑来,说:「他若死得难堪,死成个笑话,陵西还有脸提?」 「啊……」 陆临羡起身,歪头说:「差点忘了,他一个杂种,本身就是个笑话了。」 陆非池放下茶,又是温文尔雅的作态,轻笑:「你整日同他一道,我还当你们真玩得好了。」 陆临羡微睁大眼,极其夸张地哈了一声,「他一个杂种?」 陆非池瞧着他。 陆临羡垫了垫钱袋子,勾着晃两晃,「哥,我就和这个玩得好,他陆云川想断我财路,我就要他的命!」 他又说:「都闹到内阁去了,哥你真不去?」 陆非池从容道,「请上门再说。」 —— 雨势已小,阴雨连绵以至于天际灰濛,承明阁内白日燃着烛。 因徐知微在内阁哭诉了半晌,刑烨便未回大理寺衙门,陆云川和苏景词闹到内阁来时,内阁三位重臣恰好皆在。 徐知微还拢袖蹭着眼泪。 陆云川收起黑风煞气,开门见山便道:「三位大人有命,御林军自当从命,可户部不给银子,这差事要如何办?」 苏景词眼眸一垂,只说道:「过了年,国子监要修缮藏书楼,前些日子陛下的秋月宫付之一炬,正重修着,一笔一笔的银子都给出去了,现下要度支司再拨款,确实不够,需等过些日子,从行商与商户那收上帐来,并非单单为难工部与禁军,便是户部下面的官员,本月的例银都还没领。」 徐知微一听,又往地上一跪,含泪道:「大人,城墙可拖不得太久,这雨若是就此停了便罢,若再下个几日,东城墙必然要彻底倾塌!工部库房的木材砖石,皆是次等下品!平日里连诸位大人们修建府宅都不稀罕用的东西,若是如此煳弄上去,这城墙岂非要再榻一次?」 「徐郎中,且先起来。」刑烨揉了揉额角,又问:「总不能就将城墙那么搁置着。」 苏景词眼一垂,便道:「下官不过一小吏,几位大人不如寻葛尚书与本司侍郎,便知下官绝无虚言,户部眼下确是拿不出钱来。」 于是各执一词。 工部无料,户部无银,禁军倒是人多,也只能对着大雨干瞪眼。 第二十三章 雄鸟 「即是如此,便唤葛尚书来。」陆佐贤顿了顿,说:「陆都尉与徐郎中且先回去。」 徐知微刚欲答话,便瞧听见陆云川斩钉截铁一声:「不。」 徐大人心好累。 陆云川坦然说:「此事拖不得,卑职便在这儿等着葛尚书来说个分明,户部这管帐的地方,怎连修城墙的钱都拿不出了。」 户部的帐有多乱,陆云川不瞧也知道,葛同骞是陆佐贤提拔上来的,陆非池又做了度支司侍郎,中饱私囊掏空国库都并非没有可能。无论陆非池是否是刻意想给他下个绊子,今日是苏景词要送他一场东风,他亦是苏党之机遇,岂能辜负? 城墙这一榻不知要连累多少人下狱,户部若老老实实给钱便罢,非要闹这一场,陆云川又不是吃闷亏的性子,自然要陪着闹上一闹。 「陆哥哥!」 一声欢喜轻唿让承明阁众人皆是一怔。 陆云川回过头,便瞧见少年自门后探出了头来,像是有些怯怯,又带几分腼腆,扒着门框又唤了声:「陆…陆哥哥…!」 「…陛下?」陆云川微诧。 明挽昭没进门,就站在门口处。 天际阴沉着,没有光,他眉眼却敛入了碎光般明媚,又蕴着羞意,颈的瓷白延下被月白的衣襟掩住,乌眸虽不灵动,却如墨般纯粹,湿漉漉的乌髮贴在颊侧,显得有些可怜。 可他这一声陆哥哥,却让几人的心都震了震。 明挽昭自出生便养在明容昼膝下,明容昼驾崩后,除了齐雁行,便再未见他同谁亲近过。 陆云川沉吟须臾,对内阁三人施了一礼,随即快步到门前去,自然而然地垂首压低声:「陛下怎么来了?」 他太高大,明容昼只到他肩头,尽管陆云川已低了头,他还是得微微仰起脸。 「我……」明挽昭嗫喏着,像有些委屈,「陆哥哥,许久都未来看我了。」 陆云川又是一愣,见小皇帝眼眶都红了,罕见地不知所措,心中又觉着酸涩。 他有半月不曾去看明挽昭了,白日同御林军混在一起,夜里便与陆临羡去吃酒逛楼,他当真没想到,这小皇帝竟然会等他去看望。 许是出于愧疚,陆云川嘆了口气,「近日都忙,怎么冒雨过来了?」 明挽昭像是有些赧然,垂下眼细声细气地说:「我听宫人说你在承明阁,就让小叔带我来了。」 片刻,他又添上一句:「小叔很忙,无暇带我回去的。」 「……」陆云川失笑。 这小皇帝,也没那么笨。 还知道找藉口留下来了。 陆云川推开门,明挽昭便像个战战兢兢的小兔儿般,犹豫了半晌才小心进门,甫一进来,便扯着他腰间的官袍缩到了身后去。 「……陛下?」 明挽昭也不吭声,就在他身后。 陆云川无奈,一抬眼,撞上数道探究惊诧的视线,剎那敛了心绪,坦然自若带着身后的小尾巴走回去, 刑烨肃然中犹带几分惊奇,笑说:「陛下竟为陆都尉寻到了此处。」 第29页 陆云川不解地嗯了一声。 刑烨嘆道:「自先帝故去后,陛下便鲜少踏出秋月宫了,连早朝也难见他几次。」他顿住片刻,又对苏晋淮和陆佐贤说:「陛下特意来寻陆都尉,便让陆都尉在承明阁候着吧。」 「那便等上一时半刻。」苏晋淮应下,「再叫人去催一催葛尚书,最好让陆侍郎一併来,城墙事关重大,我大梁莫非连国都城墙都修不起了?」 苏景词适时插口说:「户部确实无钱。」 「你闭嘴。」苏晋淮呵斥了一句。 苏景词遂噤声。 父子俩一唱一和,将陆阁老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 唯有徐知微尚在状况外,迷茫不已地垂着眼,还用余光打量那陆都尉身后露出的一角干净素色,朝会时陛下冕旒遮容,又坐的远,安安静静地像个精緻摆设,从不开口,也不惹人注意。 他这也是头回瞧见陛下的容貌,徐知微暗嘆,其艷当真举世无双。 人都未来,自也不能站着等,众人落座,明挽昭还执意跟在陆云川身边,随他坐在了一处。 眼看将至晌午,陆云川凑近去低声问:「可用膳了?」 明挽昭乖巧地摇了摇头。 也在意料之中,陆云川后半夜惊醒,到如今莫说饭,水还没喝一口。他倒了两杯茶,说「怎不用过膳再来?」 明挽昭捧茶盏,怯怯说:「……怕你走了呀。」 原是如此。 陆云川哭笑不得,刚欲开口,便又听见明挽昭低低地说:「安公公不许我来见你的。」 他声音虽小,却足以叫在场之人都听个真切。 刑烨脸色几乎阴沉得可怕,手中杯盏哐当一声拍在案上,冷笑道:「好个安公公,不过阉人宦官,竟也有资格管制天子了!」 明挽昭吓得一颤,抓着陆云川的袖子,脸色苍白了些,低头吶吶不再说话了。 陆云川连忙拍了拍他冰凉的手安抚,轻声道:「何止如此,有安公公在外守着,连长公主殿下都不能探病侍疾。」 徐知微听得又是满头冷汗,恨不得夺门而出。 安喜为何能如此骄狂? 不仅仅是他侍奉天子,而是因他背后是权势滔天的陆氏! 他如同陆氏的一条狗,一颗棋,一个近身控制天子的工具,这是对于朝堂而言。至于内宫,安喜的一句话,比起圣旨也差不了多少。 有陆佐贤这个靠山在,便是朝臣也不敢轻易惹恼了他。前些年因人与他狭路相逢,彼此坐着轿辇,那世家公子入仕不久,又吃醉了酒,未曾让路得罪了安喜,没过几日便遭了贬谪。 故此京官之中彼此心照不宣,宁可得罪天子,也莫得罪安喜。 谁也惹不起这尊佛。 现下安喜的靠山就在这儿坐着呢! 苏晋淮抿了口茶,说:「安公公倒是有能耐,连长公主殿下都奈何不得他。」 陆佐贤古井无波地说:「陛下心性稚嫩,须得有人从旁管教约束,怎能放任陛下同外臣亲近?」 外臣二字用得再直白不过。 陆云川一抬眸,笑说:「管教约束也是帝师的事,轮不上个奴才吧?」 陆佐贤瞧他,「安喜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人,自该谨慎些,免得有人心怀不轨接近陛下,至于长公主殿下,虽是陛下堂姐,总归男女有别,常见难免惹人非议。」 他这么说,就是要保下安喜的意思。 苏晋淮淡声说:「既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人,就该知道主子是谁,安公公的事压后再议,今日还是先等葛尚书与陆侍郎来,好好论一论户部的帐。」 陆佐贤没再纠缠此事,只说:「那便等吧。」 徐知微眼观鼻鼻观心,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他自知接了个烫手山芋,本就张皇无措,又在内阁听几位重臣笑里藏刀你来我往了半晌,吓得已是六神无主。 他是真不想在这儿听这几位唿风唤雨的人物,争论这些能让他掉脑袋的事儿。 徐知微用余光瞧陆云川,忖量着不如先回府,等这位闹出个结果来再说,结果这一看,又木然地收回了眼神。 陆云川十分地从容,他正伺候陛下吃果子呢。 陆云川自然是不担心,左右城墙已塌了,便是修好了,这城墙也是塌过,早一日修好晚一日修好有何区别? 倒是许久不曾见这小皇帝,他还是清瘦羸弱,像极了山间的小野花,根茎又细又柔弱,好似风一吹就能倒。 「腿伤好了?」陆云川低声问。 明挽昭乖乖点头,说:「前几日便好了。」他歪头,又小声地说:「我等了你好久,你都不来看我。」 越是单纯童稚的埋怨,越是惹人心疼。 陆云川自知理亏,便哄他,「并非有意不来看你,这不忙着呢?我还寻空去给你备了份礼。」 明挽昭惊讶问道:「真的?什么呀?」 陆云川故作神秘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明挽昭面前摆了摆,「待送你时便知道了。」 「哦……」明挽昭失望地拖长尾音,很快又欢快起来,像是不记愁般,小声说:「那对珍珠鸟我养的可好,但是一对鸟,不应当是公的一只,母的一只么?为何你送来的两只,都是公的?这也是一对?」 「……」陆云川张了张嘴,还真答不出来。 江舟养鸟就养鸟,怎么还养了两只公的? 第30页 这题徐知微会,他便凑过去一起窃窃私语,「下官知道,听闻珍珠鸟雄鸟也会对雄鸟求爱,若是成了,便是一对了!」 明挽昭恍然大悟:「哦,两只公的也是一对。」 徐知微说完,忽然一顿,颤巍巍地问:「……那鸟,是陆都尉送的?」 陆都尉,送了陛下两只,雄鸟!! 联想起先前的传闻,徐知微觉着自己是窥探到什么真相了。 竟是真的!! 陆云川沉默了,与徐知微对视的剎那,福灵心至,瞬间明白了那眼神中的深意。 徐知微静静垂下眼,不敢作声,是吓得。 陆云川深吸了口气,仍旧十分平静。 好,回去就杀了江舟。 第二十四章 勐兽 葛同骞与陆非池一前一后到了承明阁。 乍一见明挽昭也在这儿,葛同骞愣了片刻,旋即规矩行礼拜见,这才眯着眼说:「城墙那自然不能搁置着,从江东购木石也需些日子,户部现下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不如秋月宫修缮且放一放,国子监那头应也剩下了些,先应付着,也好余出功夫来,等户部再进一批木石,如何?」 不亏是混了多年的老油条,这后路是他早找好了的。 葛同骞哪里不知道陆氏和陆云川之间的恩怨,早猜着他们必会闹出些事儿来,故此先将自己给摘出去,便是出了事儿,他也得有个章法应对。 他牵了这个头,苏晋淮便顺着问:「陆都尉,徐郎中,你二人瞧着如何?」 徐知微没敢作声,瞧了眼陆云川。 陆云川抬起头来,漠然瞧了葛同骞一眼,随即倏地笑了,「明白人办事就是牢靠,葛大人若是早说,也不必闹到这个时辰。」 葛同骞被那一眼瞧得汗毛直立,忙赔笑:「陆都尉说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 「不妨事,挺周到。」陆云川起身说,「如此便好,卑职无事了。」 苏晋淮点头说:「若无别的事就都回吧,手上的差事都上上心,东城墙务必尽快重建。」 徐知微脚底抹油跑得倒快,陆云川却犹豫了半晌,明挽昭倒是一贯的乖巧,并未死缠烂打,只是他坐在那一言不发眼神空茫的样子就已经够可怜了。 像只无家可归的幼兔。 「咳。」刑烨轻咳道,「陆都尉,且先将陛下送回麒华殿,城墙再放上一时半刻,左右工部也得再拟图纸。」 陆云川沉吟道:「卑职领命。」 陆云川领着小皇帝走后,承明阁几人也陆续离开,只剩陆氏父子。 陆佐贤脸色微沉,手中茶盏重重放在了案上,沉声说:「我本以为你稳成持重,你非要惹出点事儿来?」 陆非池敛下眼,说:「若非如此,爹还要留他到几时?」 显然并不知错,陆非池就是故意如此,陆云川并非是非活着不可,只不过是他还没到让陆佐贤狠下杀手的地步。 陆佐贤颇为失望地说:「你若是连这一时都忍不得,日后怎能成事?」 「爹!」陆非池声一沉,「并非是我不懂隐忍,那陆云川岂是池中之物?若再任由他在邑京扎根下去,他就是第二个齐雁行!他不是个随意拿捏的质子,他是陵西送来的一头勐兽!」 陆佐贤一生精于谋算,他的长子几乎是要青出于蓝,但唯有一点不同,陆佐贤胆子大,他敢控制天子,也敢掌控朝堂,从来不将陆云川这等锋芒毕露的小儿当回事。 可陆非池过于谨慎,他要将一切掌控之外的事都掐灭,他从陆云川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便急着将陆云川除掉,所以必须要谋划出一个陆云川必死的理由来。 户部的帐,就是个好由头。 父子两个彼此都心知肚明,对视半晌,陆佐贤说:「有陆氏在,一个陆云川何足畏惧?融章,他是栓了项圈的狗!」 陆非池摇了摇头,「可他还是会咬人,爹,陆云川迟早会挣断锁链不由掌控,他父亲能在陵西扎根,他必然也能在邑京搅弄风云,不如尽早杀之,他死在邑京,届时只需给他按个罪名,对外便说人在狱中,陵西必定不敢轻举妄动,若是能将陆广岚诓入京,他不也是瓮中之鳖?」 「那北疆呢?」陆佐贤问,他不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凌厉道:「谁可镇守陵西?我们不能从陵西下手,必要先得江东,再取陇南,陵西昱北到时不想低头也要俯首!陆云川死在邑京倒不打紧,北疆人又该如何?他们和陆云川一样,都是兇狠的勐兽!融章,只有他们才有资格互相厮杀!」 陆佐贤是敢作敢为,可他目光也放得长远,看到的不仅是眼前。 他既然想要做那天子背后真正的枭首,自然不能放任大梁覆灭,北疆人是悍敌,他从来都知道,北疆人是贪得无厌的狼,只要给他们一丝喘息之机,他们就会蛰伏起来,直到大梁松懈的那一刻,再陡然发难。 哪怕只要瞬间,便足够他们食肉啖血地冲进大梁国境。 陆非池沉默了半晌,他忽然轻轻地说:「不,爹,陆广岚若当真是个英雄,他就不会放任北疆人攻入大梁。」 他抬起头,直视着曾唿风唤雨的父亲,说:「哪怕是陆云川死了。」 陆佐贤与他对视,父子之间忽然岌岌可危了起来,然而他声音仍旧平缓,「我们赌不起。」 第31页 陆非池笑了,「自己的女人死了,他不也还是守在那一动不动?何况,爹,他还有个女儿呢,即便是为了陆子鸢,他也不会自寻死路。」 在这一剎那,陆佐贤心念忽而一动。 是啊,陆广岚这些年守在陵西是为了什么?他一个庶子沖入战场搏了个前程,当年北疆女被朝廷逼死,他沉默不言,陆云川进邑京来,他还是一言不发。 即便是陆云川死在邑京,那么还有个陆子鸢值得他顾忌,他就疯不了。 这是个机会。 他眯起眸,再一次正视自己的儿子。 陆非池坦然地站在那,面带着笑,说:「爹,我早说过,邑京是我们的掌中之物,便容不得他人染指,一个齐雁行,一个苏晋淮,不能再多一个陆云川了。」 片刻,他又说:「还有苏景词,也留不得。」 苏景词的官职虽不如他高,可他是苏晋淮的亲儿子,底下的官员到底得给他两分薄面,以至于现下在户部都有些束手束脚,就如同在他心口钉了根钉子似的,着实碍手碍脚又碍眼。 陆佐贤瞧他,「你想怎么做?」 陆非池只笑,「生老病死乃常事,谁还能没个五病三灾和意外呢?爹,此事交予儿子来做就是。」 陆佐贤忖量须臾,道:「陆云川不急,倒是苏家父子,容他们蹦跶太久了。」 「儿子明白。」陆非池施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退下去了。 —— 阴雨绵绵,陆云川原想给小皇帝撑伞,可地上也都积着水,没走两步,眼瞧着小皇帝的锦靴被浸湿,无奈之下将人背起来,叫他自己撑伞。 明挽昭太轻了,也瘦弱,一把就能捞起来。 陆云川背着他,几乎想不通九五之尊怎么能瘦弱成这样。 走两步,笑着与他说:「轻成这样,陛下,莫不是吃云长大的?」 明挽昭一怔,没答话。 陆云川话一出口,也险些咬着舌头。 他真就是随口一说,说完了才发觉不对,于是讪讪补充:「天上的那个。」 明挽昭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偏开脸忍着,仗着陆云川瞧不见他的神情,眉眼间便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犹豫了须臾,才说:「不是的。」 陆云川松了口气,想来这小皇帝纯稚天真,又未经人事,应是不会往那些龌龊方面想。 他在雨中背着天子,一步一步踏着水。陆云川这一辈子,连他姐都没背过,本想着日后娶妻背上背的应是妻子,却没想到叫明挽昭占了先。 他只是不想让明挽昭的鞋沾水,这小皇帝理应被护着宠爱。 过了会儿,明挽昭在他背上轻声说:「陆哥哥日后还会入宫来看我么?」 「自然。」陆云川不假思索,又说,「陛下乖乖等着,待城墙修补好了,臣便入宫来。」 明挽昭便又高兴起来,轻快地应了个「嗯」。 然而他面上是没有笑的,眉眼间甚至笼着一层阴翳,邑京的大雨,真烦啊。 他真的太厌恶邑京的雨了,大雨中的邑京,同平日的大梁没什么不一样,都如那坍塌了的东城墙一般脆弱。 明容昼走的那日也是大雨。 他们都知道,明容昼的死是必然,能拖十五年已是不易,也是春末,那日从晨起时便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到了夜间转为瓢泼大雨,明容昼死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齐雁行不在他身边。 明挽昭也失去了最后的盾,被迫直面大梁的风雨,成了痴傻的少年天子。 他总是能想起明容昼死前的释然,还有他那一句「明氏君主」。明世安被困了一辈子,下一个耗尽终生的便是明挽昭。 这雨太冷,一滴滴滑入颈子里,像是毒蛇吐着信子在身上游走,阴冷又噁心。 可今日不同,明挽昭趴在男人宽阔的肩背上,彼此紧贴着,温度隔衣传了过来,还有陆云川身上独有的,飒爽气息。 又暖又好闻。 令人不由自主的迷恋。 明挽昭无数次告诫自己不可沉沦,却仍在此刻忍不住溺在其中,他轻轻靠在陆云川的颈侧,像小动物般嗅了嗅,阖起眼乖乖的不动了。 陆云川全然没发现明挽昭的小动作,一路将人送回了麒华殿,临出殿门时,他回头,瞧见小陛下执拗地扒着门框,守在门前,好像当真不谙世事般。 陆云川对他笑了笑,转头走了。 他素来敏锐,今日小皇帝贸然到承明阁去,又几句话惹得苏晋淮与刑烨对安喜动了怒。 怎么想,怎么不对。 第二十五章 烈马 邑京的天并未如众人所愿而转晴,傍晚时分,大雨倾盆而下。 陆云川脚踩在已没过足踝的雨水里,浑身湿透了,三月晚春,天还未暖,风一吹,身上就能冷到骨子里。不仅他如此,禁军也在大雨中来往忙碌,版已竖起来,拉草绳下木楔,在雨中更为艰难。 「公子!」游谨捋了把湿漉漉的头髮,吐了口雨水后才说:「差不多了,过会儿天彻底黑了,这活就真干不了了。」 城墙塌的时候连着角楼也塌了,现下雨又这么大,连火把都点不着。 陆云川被雨浇的浑身湿冷,蹙眉说:「那就不干,安排好巡查就行。」 他说罢,又问道:「那老玩意儿呢?」 游谨心领神会,晓得他问的是谁,说:「那位是贵人,跟工部的徐知微在帐子里避雨呢,听说还让人送了茶点进去。」 第32页 「好个贵人。」陆云川嗤笑,「他最好是只在里头折腾,没出来的想法。」 本就是阴雨天,处处昏暗,几乎已看不清东西。 盛延鬍鬚都被雨浇的往下滴水,快步走近说道:「差不多成了,木头搬来的太晚,今日就能干这些,告诉兄弟们钉完木楔就撤吧。」 陆云川颔首,说:「盛叔,吩咐下去收工吧,上半夜我带着值夜,过了子时换游谨。」 「那我们……」盛延一愣。 「明日换左府。」陆云川抹把脸,勉强睁开眼,招了招手说:「就这么办。」 帐子内与外间风雨仿佛无关,香炉内洇开了清甜的梨香,小几上茶点精緻,小太监规规矩矩地泡着茶,安喜卧在小几后,手里拿着菸袋子。 内监本是不许碰这些味烈的东西,便是怕近身伺候的时候,味道大熏着了主子。 但安喜显然没这个顾虑。 安喜抽了口菸袋,笑得有些冷。 这就是贵人,贵人此刻便在帐子中安然卧着,但外头那些便得顶雨干活,简直是天上地下般的不同,他陆云川再骄傲又能如何? 哪怕是他爹,说得好听是封疆大吏,说不好听些就是大梁的看门狗,看门狗的儿子又能有什么富贵命? 「白檀啊。」安喜像是随口唤了一句。 白檀低眉顺眼地答话:「千岁,奴婢在呢。」 安喜用烟杆往外指了指,悠悠缓缓地说,「瞧见没,咱们这些个人吶,也不见得就得低人一等,人这命是天定的,以前在邑京,皇上就是天,现今啊……」 白檀乖巧道:「现今如何?」 安喜笑了,眼底浸着冷,「咱们就是宫里的天!小傻子不足为虑,陆云川再嚣张又如何,现在帐子里舒舒坦坦的,是咱们!」 「是。」白檀为他斟了杯热茶,温驯地说,「千岁就是这宫中的天,咱们都是仰仗着您才有今日的福分,奴婢们都铭记在心呢。」 白檀年岁不大,生得是个少年模样,眉眼清秀可称漂亮。 安喜瞧了他半晌,忽然说,「抬起头来。」 白檀一顿,分外柔顺地抬起了头,帐子内燃着烛火,映着他漆黑如墨的眸,里面满是贪慾兴奋,和他的乖巧截然不同。 安喜瞧了片刻,缓声说:「好一双漂亮招子。」 白檀笑说:「多谢千岁夸奖。」 安喜垂下眼,「就是里头不该有的东西太多,小崽子,胆子可不小。」 白檀乖巧地,「千岁什么没见过,奴婢怎敢在您面前卖弄装相?」 「还挺聪明。」安喜随口道,倒像是随意安抚一直野狗,没什么真意在里面,他刚欲再开口,帐外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忽然接近,游谨掀了帘子进来,说:「安公公,我们大人说近日暂且收了,您是回宫还是?」 「收了?」安喜抬眼,捏着烟杆的小指微微翘起,笑音有些冷,「谁让你们收了的?城墙事关重大,怎能耽搁整夜?」 游谨一怔,没料到他这时候发难,蹙眉忖量了片刻,敛下眼说:「容卑职禀报陆大人。」 安喜用烟杆敷衍地指了指外头,吐字又慢又尖,「那就去吧,都是给陛下办差的,咱们尽早收拾好城墙,也好尽早各回各家,免得搁这儿遭罪不是?」 游谨没答话,转身又走进雨帘中。 —— 陆云川眉梢一挑,哈了声,「怎么着?他不走?」 游谨脸色微冷,「公子,这老阴人故意为难。」 「我知道。」陆云川摆了摆手,倒是不甚在意,「告诉兄弟们,该撤撤,该巡查的都列队等着,不必理会他。督查又如何?知会他一声便罢了,爱走不走,不走就让他住帐子里。」 游谨深以为然,于是便没再回去通禀,带了下半夜巡查的兄弟回帐子去休息了。 雨势稍弱了些,却仍砸的人睁不开眼。 没过一会儿,帐子帘被掀开,一道华服人影从中走了出来,白檀乖巧地随侍身边儿,给安喜撑着伞,地上处处都是积水,安喜眉心轻蹙,迈进了水中。 陆云川正整兵准备夜间巡查,蓦地瞧见那娇贵作态的老太监,一时眯了眯眼。 安喜走近来,脸色微沉,怒斥声尤为尖锐:「哪个让你们停工的?!」 「我让的。」陆云川在雨中睁着眼,褐色眼眸内盈了沉郁的夜色,淬着冷,说:「安公公,督查差事看着就成,若有异议写个摺子递上去,禁军如何办差,想来应轮不到你插手才是。」 安喜早知道陆云川必会同他唱反调,双目一眯,厉声道:「陆都尉,若是耽搁了差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行了吧,安公公。」陆云川不吃他这套官腔,讥诮道,「这无星无月也无光的,您给我们撑着火把干活不成?」 安喜余光扫向正列队的禁军,眼神凌厉,「陆都尉如此胆大妄为,你们也跟着他放肆不成?!到时内阁大人怪罪下来,不怕砸了饭碗?」 在场多是御林军,彼此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吱声,但也没敢妄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御林军各个嘆气,站得如松。 安喜固然可怕,但见识过陆都尉如何教训了杨指挥使,他们也胆颤得很,实在不敢得罪。 陆云川也不意外,他现在心情差得很。 陵西虽有风沙,但鲜少有这样延绵不绝的雨,浇在身上透骨的冷,满身的湿腻,靴子里也灌满了雨,脚泡在里面,难受得很。 第33页 偏偏安喜还要在他面前不知死活地晃荡,陆云川忍他不得,凉凉道:「安公公,雨凉,差事还没办完,无暇奉陪,您无事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言下之意,少在这儿碍眼。 安喜眯起眼,说:「好!陆都尉,明日我便上奏给内阁!」 「您请便。」陆云川做了个请的手势,转头就带着御林军走了。 陆佐贤是脑子让马蹄子给踢了,才会觉着放个安喜过来就能让他束手束脚,还指不定谁气死谁呢,陆云川在心里乐。 雨幕中,白檀撑着伞,轻声道:「公公,且先回去吧,这雨大又凉,仔细伤了身子。」 安喜紧绷的面色这才有些好转,说:「回去吧。」 回了帐中安喜便从头到脚地换了一套,只不过叫陆云川这么一闹,再瞧白檀也没了心思,还是撑着游刃有余的口吻对他说:「且瞧着,他陆云川能嚣张到几时!」 白檀垂首应道:「是,公公不必与他置气,现下我们在帐中,他可是还在雨中呢。」 安喜笑了声,「你倒是会说话。」 白檀笑而未语,伺候着安喜歇下了。 —— 又是雨夜,雨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 天子不喜旁人近身伺候,故此殿中也没有人守着,明挽昭也不曾歇下,手里拿着平日里摆设一般的书卷,一字一字地看过去。 他的功课都是明容昼亲自教的,没人知道他是个假傻子,自然也不能寻太傅和伴读,所幸明容昼虽是个闲王,但也饱读诗书,便避着人,悄悄地教他经史子集,治国之道。甚至为了掩人耳目,掌灯默书,一字一字地写着教他。 他手中这卷九州策,即是明容昼亲自默的。 明挽昭看了半晌,耳边都是哗啦啦的雨声,一个字都没瞧进去,周围静谧无声,而他也习惯如此。 雨天太冷了,直冷到心里,他的想说而不能说,想做而不能做,翻涌着的不甘与愤懑,最终皆化作无力。 冷久了也便罢了,可明挽昭今日却觉得格外的冷,皆因他今日触及了暖,从未有过的、能让人安心的炙热。 是陆云川的温度。 正因如此,更有了贪恋与渴求,他甚至觉着喉间干渴。 直到他抵不住渗入骨子里的冷意,明挽昭蓦地起身,快步进了内室,打开了玉枕的暗槽,从中掏出一片碎裂的衣角,放在鼻尖嗅了嗅。 那上面的味道已经很淡了。 属于陆云川的气味,烈日、劲风、云霜又或是朝露,淡化成了这皇宫内岁月腐朽的味道,再怎么嗅也是徒劳。 就像陆云川这个人一样,不肯勒上缰绳的烈马,他只能迎风奔跑在烈日下,不受拘束。 明挽昭攥着那片衣角阖起眸。 想见他,想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太想了。 第二十六章 斩月 罗鸿丰自下了刑狱之后便始终惴惴不安,陆氏也算外戚,当年陆佐贤和苏晋淮高中那年,陆家的小 女儿陆嫣也进了东宫册封太子妃,圣元爷膝下子嗣不多,又夭折了几个,太子明殊辰乃中宫所出,安王 明容昼出身又不高,陆家女自然就嫁入了东宫。 谁料想雍德帝明殊辰在位还不过三年便驾崩,与他一併猝然而逝的,还有陆皇后与其膝下不满十岁 的太子,反倒是安王明容昼登基为皇。 不知情者谣传是明容昼为皇位而弒兄杀侄,可他却知晓几分内情,他爹当年便受陆氏驱使,陆氏欲 杀天子扶持幼帝,可明殊辰却是个烈性子,竟杀妻灭子,一纸遗诏,安王便临危受命,成了皇帝。 陆家这些年控制着安干帝,如今换了傻皇帝做在龙椅上,邑京陆氏几乎已快一手遮天,守旧派的老 臣已苏晋淮为首,必然是要与他你死我活,城墙这事儿总得有个交代,苏晋淮必然紧咬着不放,难保陆 氏不会弃卒保车! 罗府本也不算个多显贵的世家,自他爹故去后,门道日渐衰落,罗鸿丰不能不怕。 他手中没有一张牌能保住自己。 唯一的希望就是陆氏,城墙修缮经手的人不少,只要他晈死了,这锅不见得就能落到他罗鸿丰的脑 袋上来。 「二位大人,这边走。」 狱卒赔笑着在前引路,到了罗鸿丰牢门口。沈霖瞧了眼狱中人,没吩咐开牢房,只将钥匙收下,便 打发了狱卒。 罗鸿丰瞧见外头的两人,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刑部尚书沈霖,苏晋淮的门生,那可是和刑烨一般出了名的铁面酷吏!甶他亲自审问,罗鸿丰如坠 冰窟,浑身都冷得要哆嗦,以至于连跟在他身边的苏景词都未能引起注意。 然而先幵口的却是苏景词,「罗大人,近来可好?」 他语气轻描淡写,又带着几分笑,仿佛当真是来访旧寻友的。 罗鸿丰早没了往日的风度翩翩,头髮蓬乱,他警惕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小心翼翼,「有劳二位挂 心。」 「自然是要挂心的。」苏景词温声,人畜无害的神情下,藏着几分冷,「大人送了这样好的一份大礼,苏某铭感五内,只是这礼未送全,苏某一一今日来讨。」 罗鸿丰觉得自己像被一条毒蛇盯上,他从未想过不显山不露水的苏景词竟也能令人心颤。 苏景词温温地笑了,说:「先礼后兵,大人若肯将知道的都说出来,你我二人都省事,如何?」 第34页 罗鸿丰自然不信他的,他平日伏低做小连陆家那个纨绔小少爷都不敢得罪,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陆 氏。 不认还有一线生机,若真是背叛了陆氏,他也活不下去! 「苏大人。」罗鸿丰冷笑,「您非刑部之人,也敢来审我?」 苏景词笑了,「苏某自然不是,可沈尚书是啊,罗大人......」他语气乍冷,神情也如冰,森然道:「今 日是他在审你呢。」 沈霖垂下眼,在罗鸿丰难看的眼神中平静道:「罗大人既然三缄其口,便不必再以礼相待。来人,请 罗大人见识见识咱们的待客之道。」 刑部大牢的待客处,名曰刑讯室。 足有一个时辰,苏景词和沈霖在一併离幵了刑狱,出了刑部大牢,苏景词嗅了嗅自个儿衣袖,蹙眉 道:「沾了血了。」 沈霖嘆了口气,说:「把人折腾成那样,不好交代吧。」 「交代什么? 」苏景词只笑,缓缓道,「陆佐贤恐怕巴不得他死在刑狱,也好来个死无对证,单单是 邑京城墙,这些年经手人无数,有多少人捞了好处?只要死一个罗鸿丰,剩下的可就都保住了。」 到如今进了大狱的也只有一个罗鸿丰,连杨健都还好端端地在府中养伤。 沈霖蹙眉,欲言又止了片刻。 苏景词瞧着他,说:「肃川,你想说什么?」 沈霖静默了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在刑狱什么没见过?自然不是那烂好心的人,可任谁眼睁睁瞧着 一个人被生生拆了整只手,一块一块骨头地往下拿,也都会震撼万分。 可方才苏景词的神情格外平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霖想不通,温和儒雅的苏晋淮,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绵里藏针的儿子。 苏景词说,「是觉着酷刑太狠?」 沈霖嘆道,「并无此意。」 「肃川啊。」苏景词敛起了笑,也不再是平日在户部时的文人顽固模样,眉眼间平静得很,他 说:「髙门显贵手掌生杀,死在他们手里的人不少,因果循环,谁都不冤。」 沈霖道了声是,他与苏晋淮和陆氏斗了多年,可始终是不瘟不火,堪堪维繫着表面的平静,苏晋淮 是温和的刀,苏景词就是锐利的刃,他要锋利得多。 苏景词随意迈入了水泊中,撑着伞说:「邑京的雨,下太久了。」 邑京的雨断断续续又下了三日,总算见了晴,乌云散去,禁军的活也好干些。 陆云川踩了满靴的泥泞,堂而皇之进了内阁,又毫髮无损地出来了,这两日安喜非要与他找点事 儿,三番两次到内阁来告状,陆云川便愈发地不耐烦。 这老太监知道奈何不了他,便日日给他找点不痛快,虽说咬不着他,可就同苍蝇似的噁心人。 逼得他今日在内阁大发雷霆,吵得那土埋半截的老太监差点气死过去才罢休。 甫一出门,便听见声清清润润的唤。 「陆哥哥。」 明挽昭今日着了云雾蓝的长衫,眉眼弯弯,笑得干干净净,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更不像个皇帝。 齐雁行跟在他身后,说:「陛下吵着要见你,听闻你总来承明阁,这两日来了几回,都没碰见你。」 陆云川身上不是水就是泥,没近前去碰娇贵的天子,只笑说:「这回见着了,陛下可欢喜?」 明挽昭点头,坦诚道:「自然是欢喜的!」 陆云川不大明白他,一时失笑:「整日寻臣做什么?」 明挽昭便无辜道,「陆哥哥不想阿昭来找你么?小叔也好忙,都无暇理会阿昭呢。」 齐雁行无奈笑说:「城墙那边有游谨和盛延,你且先回府梳洗更衣,入宫来同陛下说说话,免得他再 日日往承明阁跑。」 明挽昭附和说:「对!陆哥哥在宫中用晚膳!」 陆云川略一思忖,便也应下了,回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即进宫,而是去了一趟惊鸿坊。 江舟近来心情不错,以往都是他忙的跟个狗似的,现下也终于轮到游谨在雨泥里滚两遭,自然愉悦 不已。 见陆云川来了也笑脸相迎,殷勤得很。 陆云川不吃他这套,抬手便制止了江舟的啰嗦,言简意赅道:「煅的东西呢?将近一月了,送来了 没?」 「昨日刚到! 」江舟立马吩咐伙计去拿。 不多时,伙计捧着个粗布裹着的长条交给陆云川。 陆云川垫了垫,掀开一角瞧后又盖了回去,颇为满意。 「欸,公子,还有这个。」江舟递上去一封信,「您入京一月,大人和小姐给您写的家书。」 陆云川嗯了声,转头急匆匆地走了。 「诶你说。」江舟纳闷地问,「公子非要煅这么一把花里胡哨的刀干什么?」 伙计老实摇头,「主子的心思,我等岂能猜透?」 江舟觉着有道理。 过了足有半晌,歪在藤椅上的江舟蓦地窜了起来,吓伙计一跳,连忙问:「头儿,你咋了?」 江舟咽了口口水,颤巍巍地说:「完了,家书。」 伙计略微一思忖,想起来了。 前些日子,他们头儿告了主子的黑状。 现下家书来了,让小姐知道主子敢去逛花楼,那必然是要闹起惊涛骇浪的! 伙计瞧着江舟恍惚的神情,同情道:「头儿,别担心。」 第35页 江舟木然地说:「我不担心,我死了。」 伙计从善如流:「放心,兄弟们给您收尸!」 江舟大怒,「去你大爷的!」 紧赶慢赶,陆云川到宫中时也是夜幕已落。 安喜还在城外盯着城墙重建,宫中的小太监也都早闻陆云川的凶名,不敢造次,于是陆云川到麒华 殿时,也没人敢拦。 殿中灯火通明,案上摆满菜餚,小皇帝正乖乖坐着等他,碎光映入他眸,犹如星辰万千。 当真是生了好一副美人面。 陆云川将裹着粗布的礼往小皇帝怀里一塞,笑说:「打开瞧瞧?」 明挽昭接过来迅速拆下了粗布,露出里头一把精緻又华贵的短刀来,于是眼眸骤然一亮。刀鞘乌 色,镶嵌着赤色珊瑚珠,又嵌东珠点缀。木质刀柄缠金,嵌着一颗莹润金贵的乌珠,烛光一映,流光溢 彩。刀穗上拴着只墨玉盘龙,贵气悍然,金丝做流苏,实为奢华。 明挽昭抽刀出鞘些许,刀刃也是乌色,上刻捲云纹,其色暗金,可见是当着动了心思的。 他瞧不清上面的纹路,便只能伸手去探,一摸便知,煅这刀的料,同那把乌尺寒的是同一种。 「这刀我起了个名。」陆云川见小皇帝怔怔出神,面上带笑,「就叫斩月,配得上你。」 昭昭之光,足可斩月。 第二十七章 金沙赤 刀在将手中,就是夺命刃,战场上谁还在乎刀好不好看?再漂亮再名贵,沾了血都是一样的兇器, 陆云川从前便不屑于精緻又贵气的刀剑,那都是佩着给人瞧的,不实用,刀剑相向时碰坏了还心疼。 可得知明挽昭也爱刀剑时,陆云川却觉着那些光秃秃的凶刃都配不上他。 刀也好,人也好,都是精緻漂亮的,如此才能相配。 瞧明挽昭爱不释手来回把玩了半晌,陆云川提醒他:「陛下,用过晚膳再玩?」 小皇帝素来乖巧,漂亮凤眸恋恋不捨地瞧了斩月一眼,便将刀挂在了椅背上,乖乖说:「可我没有东 西送给陆哥哥做回礼。」 他说起话来天真得可爱,怎么瞧都不像个心智不全的傻子,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陆云川失笑,筷子点了点满桌的菜,「这不是回礼么?」 明挽昭睁大眼,「这如何能一样?」 「没差,快些吃吧陛下。」陆云川催促,自己也动了筷,他自晌午到现在没祭过五脏庙,早饿了。 天子用膳时不喜内监在旁伺候,素来都是吃完才叫人撤下去,自然也就没人布菜,陆云川夹了块排 骨给他,眼神暗了暗。 他瞧了半晌,明挽昭吃东西时格外安静,而且只逮着一盘菜吃,今日吃的是面前那盘素菜,咔哧咔 哧啃了半晌的萝蔔,硬是没碰别的菜一下。 这到底什么怪习惯? 明挽昭也愣了片刻,瞧着那块排骨眨了眨眼,随即夹起来啃得干净漂亮。 御膳自然不差,可什么美味佳肴到了口中,都同白水无异,明挽昭不动声色,却在心中自嘲,他尝 不出味道的。 陆云川发现明挽昭虽不主动伸筷子,可只要夹给他,他就会干干净净地吃完,索性担了布菜的活 儿,整顿饭时不时地便要投餵他。 直到明挽昭吃得差不多了,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地吮暍着。 陆云川也放下筷子,拿来小皇帝倒茶的壸给自己倒一杯,张口便饮尽,随即倏尔僵住,眼神不着痕 迹地瞄向了神态自若的明挽昭。   这茶太浓,入口便是满嘴的苦涩,都等不及所谓的回甘便叫人想一口吐出去。 可明挽昭神色如常,暍得平静。 陆云川觉着他这模样有点眼熟,再一回想,那日暍药时,他也是这般,仿佛暍得只是没滋没味的白 水一般。 陆云川咽下一口苦茶,将杯子放回去时,状似无意地说了句:「这茶怪好暍的。」 明挽昭抬起头,空茫的眼神也不知是在瞧哪,温温软软地说:「嗯,好暍。」 他神情不似作假,倒似是当真觉着这茶好暍。 陆云川的心便勐地坠了下去。 他尝不出味道。 明挽昭孩子心性,哪家小孩儿吃药面不改色?他不碰别的菜是因为没必要,暍茶不觉得苦也是如 此,他根本吃不出这些味道来。 一个痴傻如稚子的天子,眼睛瞧不清,又尝不出味道,他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明挽昭浑然未觉,暍过了茶,便欢天喜地地捧着斩月瞧,小短刀比匕首长了些许,大可任人把玩, 直到陆云川告辞要走,明挽昭才蓦地收起了笑。 他的挽留太明显。 笼里的珍珠鸟传来一两声清亮的啾,明挽昭凑上前,扯着陆云川的衣角说,「你不看看他们么?」 又是这对鸟。 陆云川又对江舟起了杀心,面上云淡风轻,「那去瞧瞧吧。」 说是瞧珍珠鸟,实则是明挽昭捏着陆云川调动御林军的鱼符,晃晃荡盪地逗鸟。 陆云川坐在灯下,瞧陵西送来的家书,开篇即是他爹粗狂有力的字。 一一吾儿可安好? 陆云川偏头瞧向逗珍珠鸟的小皇帝,心想挺好的,哄孩子呢。 再往下瞧,无非是陆广岚冷硬的叮瞩,瞩他万事小心也说得跟命令副将似的。下一页,陆云川瞧见 了他姐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别瞧陆小姐战场杀敌如罗剎,这一手字着实秀气又漂亮。 第36页 再瞧清她写了什么后,陆云川的眉宇间渐渐涌上冷色沉郁,眼看就要阴云密布打雷下雨了。 明挽昭似有所觉,停下了动作,「怎么了?」 「无事。」陆云川慢条斯理地收好了家书。 很好,江舟是不想活着回陵西了。 陆云川总算哄好了明挽昭出宫时已近子时,他策马疾驰赶向城外,正遇上游谨带着御林军夜巡。 「公子。」游谨命御林军继续巡查,单独上前说,「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来看看。」陆云川翻身下马,牵着千里雪,说:「齐雁行昵?我听宫中说,他到这儿来瞧城墙进程 了。」 「是来了。」游谨颔首,「在帐中呢,今儿晚上安公公回府去了,耳根清净不少。」 陆云川脚步一顿,「安喜走了?」 游谨点头,「对,走了有两个时辰了。」他见陆云川神色有异,问道:「有何不妥?」 陆云川略微眯起眼,手里还攥着马鞭,「这老太监不干没用的事儿,听说里头那位受了大刑,前几日 险些命归黄泉,今日倒是好些了。」 游谨一点即通,眼神有些危险,「他是冲着这个去的?」 「他手里不干净。」陆云川缓声,「多少双眼睛盯着刑部呢,巴不得那倒霉的出不来。」 「刑部是沈霖的地盘。」游谨从他手里接过了马鞭,说:「都说沈霖是刑部的活阎王,从他手里走一 遭,就算是死人也得还魂来吐出点东西,罗鸿丰在他手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得说。」 「所以他得死。」 陆云川摆了摆手,没再说下去,在帐子外说道:「二叔?」 片刻,里头亮起了烛火,传出齐雁行的声音:「沉松啊,进来吧。」 陆云川示意游谨不必再跟,随后进了门。齐雁行正披衣坐在案前,头髮不修边幅地散着,俨然是已 就寝之态。 「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齐雁行给他倒了杯茶,「凉的,凑合暍点?」   陆云川没坐,神情肃然,他不笑时便透出不怒自威的兇悍气儿来,冷硬眉眼显得更淡漠。他没接 茶,瞧了齐雁行半晌,说:「陛下他,究竟怎么一回事?」 齐雁行愣住,「什么?」 「这就没意思了,二叔。」陆云川落了座,像是要与他闲话几句般,唯有神情不变,「他的眼睛,味 觉,都是怎么回事?」 齐雁行微诧扬眉,瞧了他片刻,神色有些古怪,说:「他......」话音刚出口距便顿住,他若无其事地 说,「你倒敏锐。」 这便是承认了,其中确有些秘密。 齐雁行没立刻答话,而是暍了口茶,眼神有些放空,顶着乱蓬蓬的头髮和胡茬想了半晌,才说了两 个字:「中毒。」 「谁下的?」 陆云川话刚出口,便对上齐雁行平静到堪称冷酷的双眼。 他说:「我和先帝。」 齐雁行,和明容昼。 陆云川怔住。 一个是明挽昭亲近的小叔,一个是他的亲生父亲。 陆云川张了张嘴,被齐雁行夺了先,「你想问什么毒、为什么?」 齐雁行将茶盏捏在手中,轻声说:「沙骨毒。」 陆云川难掩震惊。 沙骨毒,江东以东可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陵西昱北却熟得很,这毒是从北疆过来的。 梁人称之沙骨毒,而北疆人叫它金沙赤,翻译过来便是金色沙海中夺人灵魂的妖魅。被称作妖魅, 自然就是阴毒东西。 大漠中未被掩埋的尸骨,雨后,腐尸则会生出金沙赤,金叶红花,花期七日,扎根骨中,根茎为 毒。一株金沙赤的毒性唯有这株金沙赤的花叶相加可解,七日后花叶同落,毒则无解。 毒药解药本源同出,这毒罕见,中毒者渐失五感,神思不清,状若痴傻疯癫,不出三年毒入心肺,   便是死期。纵使解毒后,神智五感能否全部恢復也不一定。 陆云川无话了半晌,难怪他痴傻,难怪他视物不清,口中无味。 他曾经险些被北疆人称作妖魅的毒夺去性命。 齐雁行也跟着沉默,良久良久,他才说:「陛下的生母是先帝的侍女,是他极信任的心腹,就是这么 个女人,做了陆佐贤的狗,用龌龊手段下/药有了这个孩子。」 陆云川深吸口气,「你若想杀他,为何要用这种法子?」 沙骨毒,这是折磨,将一个人的意志活生生摧毁,即便还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不。」齐雁行否认,他说:「我与先帝从未想伤害这孩子,可一旦生出的是个皇子,皇子诞辰,必 是先帝忌日。无论如何我们要先保住先帝的性命,免得幼帝登基,大梁才是真正再无见光之日。」 「故而这毒,是在那女人将要临盆那几日下的,她产后便毒发而死,小皇子落在我与先帝的手中,先 帝服了绝子药,唯一的皇嗣阿昭,就成了我们制衡陆氏最好的筹码。」 一个筹码。 陆云川有些心疼,却又无奈,他问:「若陆氏还是执意杀了安干帝?」 齐雁行说:「毒是我下的,解药在我手中,只有我救得了他掌权的希望。若先帝死了,我不给解药, 阿昭也活不过三年,到时他手中再无皇嗣,大梁倾覆动盪,自然讨不得什么好去。」 第37页 「所以,他不敢,也给了我们整整十五年的时间。」 第二十八章 为君生 齐雁行偶尔也会想起旧事,但对于明挽昭,即便是此刻提起,口中仍旧没有愧意,只有一丝丝的怅 然与无奈,也被他平静的语气掩下去了。 他本就不欠明挽昭什么。 但陆云川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又没法质问齐雁行什么。 他只是个局外人,插不上话的人。他也知道彼时宫中情势有多严峻,雍德帝狠心赐死髮妻亲子,是 为弟弟安王铺路,也是为大梁不落入外戚手中最后的挣扎。 若有了更易掌控的幼帝,明容昼势必难保性命,而今这艰难的局面,却是他们一个个豁出命争来 的。 明挽昭,他是一场算计得来的孩子,换做是他,或许也难予之怜惜。 「沉松啊。」齐雁行像是在嘆,又笑说,「先帝也并非如你所想,他很喜欢阿昭,自小养在身边,衣 食住行,皆是先帝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若是......」 他面上带着几分笑,比起舒朗或是冷笑,更加真实且温和的笑,却又忽然顿住。 齐雁行的笑淡了,轻轻说:「若是太平盛世,即便阿昭是个算计或是意外,他都会让阿昭快快乐乐地 活着。」 「沉松,他们都生错了时候。」 生在了风雨飘摇的乱世,无论是明容昼还是明挽昭,都身不由己。 陆云川听后沉默半晌,他说:「外戚误国,可眼下即便剷除了陆氏,陛下又如何坐得稳皇位?」 他势必受人掌控,没了陆氏,也会有下个摄政大臣。 齐雁行静默了须臾,说:「走一步看一步吧,陆佐贤的手越伸越长,如今是挟天子而号令百官,日后 呢?陆氏若想取而代之,陛下必然难保性命。」 他说完,便定定地瞧着陆云川。 两人对视了片刻,陆云川忽然笑了,说:「二叔啊,您试探我。」 齐雁行反问:「哦?」   陆云川坐他对面,又恢復了漫不经心的姿态,说:「我问二叔大梁将如何,二叔却为何只提陛下?」 齐雁行笑,「他与大梁一损倶损,我自会护持陛下,就如我当初护持先帝那般,绝无二心。」 就如当初扶持先帝。 陆云川浑身一炸,当即警觉。 齐雁行对明容昼的亲昵几乎从不遮掩,字里行间皆是刻入骨的熟稔,陆云川有些茫然地想,他当初 怎么扶持明容昼的? ......他又想怎么扶持明挽昭? 陆云川仿佛又瞬间变回了那个小辈,谦逊问道:「那二叔的意思是...? 」 齐雁行垂着眼,他也未将这如虎狼般兇狠的年轻人真当做晚辈,放任他入京便是存了借力的心,陆 云川至今做得也都漂亮,故而只说:「为大梁,死而后已。」 他说得太坦荡,也太落寞。 陆云川莫名从他身上瞧见了一句诗,那是他曾经从父亲身上看见过的寂寥一一君埋泉下泥销骨,我 寄人间雪满头。 齐雁行起身,掀开帐帘,夜风柔和拂过面颊耳畔,犹如絮语,像那温和如细风的男人还在身边。 「我入京时,他还不及阿昭大。」齐雁行轻笑,「我曾心繫于我的昱北,我的草原和天地,可见了他 后,我就想,那才是我该守护的天地。」 陆云川走到他身侧,轻声:「所以,您是为先帝留下的么?」 「是。」齐雁行的回答毫无犹豫,他点了点自个儿的颈间,笑容中蓦地存了几分年少时的稚气,轻声 说:「这儿拴着根链子,他到哪都攥着呢,我心甘情愿的。」 陆云川无言。 齐雁行说:「这些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今夜说与你听,便是想告诉你,他的命由不得自己,那我的命 便由他。他坦然赴死,却要我活着,那我便活着,替他守明梁江山,也替他守着阿昭。」 「只要齐温峤活着一日,便要同陆氏斗到底。」 刑狱中,安喜站在牢门外,一身锦袍,居高临下地瞧着牢中满身血污狼狈那人,悠缓地说:「罗大   人,苦了你了。 罗鸿丰的两臂自肘一下都空落落的,削瘦得厉害,颧骨高耸着,艰难地往前爬着哭喊:「安公公...... 安公公,您,您是来救我出去的么?啊?」 安喜蜷指抵在鼻尖,声却轻柔:「自然,陆阁老可没忘了大人,也知大人在狱中受苦。」 罗鸿丰已被炼狱般的经歷摧毁了心志,他几乎没去探究安喜的冷漠,艰难爬到牢门前,满是干涸血 污的脸抵着木栏,哀求哭道:「千岁,千岁,救救下官,下官什么都没说,千岁,您救救下官!」 安喜的眼神极冷,不甚在意地说了句「是么」便转身出去了,罗鸿丰脑子一空,剎那发出声嘶力竭的 哭喊与求救。 罗鸿丰这幅惨像,可不像什么都没说。 狱卒和白檀都在外候着,见安喜出来便应上去,只听了一声吩咐,「没用了,送走吧。」 狱卒躬身应是。 白檀跟着安喜一併出刑狱后,轻声说:「这等事吩咐下去即可,公公何必亲自来走这一遭,脏了 靴。」 安喜冷笑一声,「都是狗,怕什么脏。」 陆佐贤让他来走这一遭,他必然推脱不得,这是试探,也是警告,让他亲眼来瞧瞧罗鸿丰的下场。 第38页 城墙银子这事儿,他的手也不干净,且没经过陆氏,陆家那老狐狸这是提醒他昵。 白檀温声说:「便是您不来,他应也没多久可活了吧。」 「活着也废了。」安喜任由他乖巧地理着袖,蹙眉说,「这事儿不太像沈霖办的,他和刑讳之虽有酷 吏之称,可以往从未下过这么狠的手,听闻太医说,去瞧他时,那骨头血肉都一块块地摆着,活生生拆 下来的,这么狠的手段,沈肃川那迂腐书生做不出。」 白檀听着也无甚波澜,稍稍躬身跟在安喜身边,说:「会不会是刑部的哪位?」 安喜也百思不得其解,刑部用刑大多隐晦,犹如刑杖,有时将人打死了,从外也瞧不出什么,杀人 的方法千奇百怪,折磨人的自然也多,可这般血腥粗暴的还未见过,这可比起凌迟还要狠。 「罢了,走吧。」安喜瞧了眼昏黑的天,「回去歇吧。」 白檀乖巧应是。   大理寺衙门。 「死了?」刑烨闻讯一怔,他瞧着面色不分悲喜的苏晋淮,嘆道:「肃川不知得气成什么样,何时的 事?」 「昨夜里,肃川今早知道,险些掀了刑部衙门的屋顶。」苏晋淮说,「意料中的事,肃川任尚书不过 两载,刑部官员与刑狱狱卒众多,难免的事,比我想的还迟了些。」 提及这个,刑烨又嘆,「有些勉强他了,我听闻人都审过了,应当也审出东西来了?」 苏晋淮微微一顿,随即说:「审出了不少东西,都没证据,也派人去他府上搜了,均无功而返,眼下 人死了,便是死无对证。」 刑烨闻言摇了摇头,给他倒了杯茶,「苏公也应早知如此,还往下查么?」 「查。」苏晋淮斩钉截铁道,「既然死无对证,那就从活着的身上查,明着不能查,那边暗着查,城 墙坍塌何等耻辱,怎能叫一个工部郎中便全担下了?」 「这案子大理寺也查查,以刑部为主,大理寺为辅,苏公以为如何? 」刑烨问。 苏晋淮点头,「我也正有此意,此案需得往大了查才好。」 「讳之明白。」刑烨又说,「不过苏公,我听说这回审得可过了些,连太医都给折腾去了数次,动静 闹得不小,下手怎没轻没重的。」 一说这个,苏晋淮又沉默了片刻。 刑烨等了半晌,见他不语,这才觉出不对来,问道:「苏公,怎么不说话?」 苏晋淮长嘆,说:「不瞒讳之,韫玉跟着去了一趟。」 刑烨诧异,「韫玉?这我可真没猜着,我观他平日里和风细雨的,着实不像,若真如此,留户部做个 小小郎中可委实是屈才。」 法司审案难免动刑,酷刑不再少数,但还从无将人活拆了的,刑烨本还以为是沈霖想出口恶气,没 想到竟是那苏家的公子。 苏晋淮面露无奈,将瓷盏往案上一放便说:「何止是你,我也没料到,仔细想来倒也是,他非要去户 部当职,便是气势汹汹冲着陆氏去的。」 只不过谁都以为这年轻人是个没爪子的猫,喵喵叫两声也便罢了,在户部两年到现在,还是个区区   小吏。 刑烨便笑,「未尝不是好事,苏公,你我太过谨慎,到底还是年轻人,壮志未酬便满腔热血,闷着头 往前沖。」 苏晋淮颔首,又问:「你家中如何?令堂身子可还好?」 刑烨仍笑,「雍德年大房丧子后消停不少,听说整日在佛堂,也不知是念经还是下咒,倒是她那小儿 子安生了些,估摸着是最近风头太紧,没敢在我面前蹦跶。我娘前些年损了身子,熬过了冬日,好了许 多了。,』 刑烨乃是偏房所生的次子,刑尺又是邢家的嫡出幼子,当年刑烨也没少在这兄弟俩间吃亏,幸得苏 晋淮着意提携,方有今日。他虽出身世家,鲜少以此自居。 恰逢陆佐贤也至,二人便止了话头,未再深谈。 第二十九章 不值么 罗鸿丰在狱中暴毙,案子却未就此搁置,因先前苏景词与陆云川在内阁闹了一场,户部帐目又被苏 晋淮盯上,御史台亲自查帐。 朝堂一时间风声鹤唳。 宫中却安宁,天子性子安静,又喜静,常命伺候的宫人在外候着。 明挽昭歪在软塌上捧着书瞧,若是离得近些,他已能瞧清这书卷上的字了,膝上却放着斩月,指尖 抚弄着圆润珊瑚珠。 闻及脚步声时,他手中书卷一扣,蓦地起身同时握刀抽出,只靠耳力辩出方位,足下轻快如风,眨 眼便至人身侧,乌刃寻颈而去,刁钻利落。 剎那,金戈相接。 齐雁行的刀没出鞘,只竖挡在颈前,垂眸一瞧,诧异道:「乌铁?」 明挽昭嗯了一声,有些冷淡,收刀便还入了鞘。 天子素来喜怒难测,齐雁行也不知他今日闹得什么脾气,便也不提,只说:「沉松送的?」 明挽昭未答,便是默认。 除了陆云川,也无人会想到讨他这傻皇帝的欢心,明挽昭心想,也不知他们俩到底谁才是傻的。 「这乌铁奇硬无比,千金难寻,原是当年沉松出生时,我兄长赠予陵西的贺礼。」齐雁行说,「昱北 原有乌铁矿,现今也挖不出什么了,这东西有价无市,他也是捨得。」 明挽昭面上笑,瞧着他问,「我难道还不值么?」 第39页 「哪能呢。」齐雁行张口就答,随即蓦地回过神。 天子问的不是配不配,而是值不值。 他一时间不敢多问。 明挽昭却已轻描淡写地幵口说:「你进宫来,有事?」 「也不算。」齐雁行沉昤须臾,「罗鸿丰死在狱中了。」   明挽昭神情冷淡,哦了一声后说:「意料之中,都是惯用的把戏,文人大多重风骨,城墙一塌,大梁 算是颜面扫地,若是没个说法出来,国子监那群壮志凌云又无处施展的学生也不会坐着瞧。陆佐贤想将 此事压下去,没那么简单。」 「不错。」齐雁行说,「御史台咬死了户部,非要稽查帐目,葛胖子愁的眼都青了一圈儿。」 年轻天子又倚回了软塌,把玩着那把精緻的刀,屋中还摆着一笼珍珠鸟,怎么瞧都像是金玉窝里娇 生惯养出来的少爷,理应单纯懵懂,不谙世事。 他自出生便没出过宫门半步,坐井观天却将朝堂尽数算计在指掌中。 「他盯着户部也非是一日两日了,都说苏家公子心比天高却空有其表,我看未必。」明挽昭缓缓 说,「从两年前苏景词进户部起,苏家就如蛰伏的兽一般盯紧了猎物,陆苏两党早晚要斗个你死我活 来。」 他又一顿,转而问道,「罗鸿丰死了,城墙一案还是在沈肃川手里?」 「是。」齐雁行说,「不过大理寺也一併办这差事,罗鸿丰死前受了酷刑,应是吐了不少东西。」 明挽昭却笑了,「又有何用?」 他怀抱着短刀,冷声说:「陆氏敢忍了多日才动手,想必是已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都毁去了,罗鸿丰 便是最后活着的人证,只要他变成死人嘴一闭,陆氏便可就此高枕无忧。苏晋淮若是聪明,城墙这笔银 子查查便罢,盯紧了户部的帐才是,那池子浑水里才能捞出些东西来。」 齐雁行一时无话,随即嘆道,「纵是臣不来说,恐怕陛下您也知道的清楚。」 「也不尽然。」明挽昭捡起了落在一旁的书,语气温和道:「这方寸之间的天地,能瞧得清什么?胡 乱猜测罢了。」 齐雁行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您到底怎么想的?」 明挽昭敛着眼,说:「什么?」 「陆沉松。」齐雁行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又犹豫了片刻,才说道:「他入京前,您从不会这般厌倦皇 宫。」 明挽昭轻笑,「早就倦了。」 「不仅我,父皇也是。」 明挽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日的暴雨,明容昼力竭时也不忘的明氏君主,他轻轻说:「小叔啊,你都   知道,父皇受困至死,他临危受命登基为皇时就已死了,而我一一」 明挽昭蓦地噤声,没再说下去,凤眸空茫地垂着。 看起来有些可怜,又因为那些奢求而显得可笑。 「你去吧。」明挽昭像是倦了一般地阖眸,将书盖在了面上。 齐雁行静默片刻,无声地退出去了。 室内又陷静谧,明挽昭嗅着陈年墨香,对着空寂无人的屋子缓缓说了句:「我从未活过。」 禁军人多,几日下来城墙已修补不少,陆云川便也不必时时刻刻都在城外盯着,便想着入宫去瞧瞧 小皇帝。 陆云川,他的根始终不在邑京,在繁华都城中犹如过客般,却念上了深宫中的那一片浮萍。 谁料却在过道上与安喜的轿辇狭路相逢。 过道不算窄,奈何陆云川大大方方地站在中间走,安喜的仪仗也顺着过道中间的位置走,谁也没 让,堵了个正着。 大梁内监在宫中无乘辇的资格,除非陛下钦赐,否则连朝臣觐见也不得在宫中道上招摇过市。 陆云川分毫不让,坦然便往前走。 白檀连忙掀开轿帘对安喜小声说:「千岁,前头的是陆都尉,让不让?」 安喜冷哼,「不让。」 白檀领命,示意抬轿子的继续走。 几个小太监额心满是汗珠子,生生被吓出来的,外面挡路的惹不起,身上背着的也惹不起。 谁也不退让,陆云川寻思今天该骑着千里雪进宫,撞死这嚣张的老东西。 即便是没有马,陆都尉也不让,乌尺寒往地上一怼,便挡在了仪仗前面,今日他若是过不去,那大 家便都不要过去的意思。 安喜掀开轿帘气得直想笑,在里头悠悠道:「陆都尉有礼,近日在城外吹了风,请恕奴婢无礼之罪, 烦请陆都尉让个道?」   陆云川眼眸一暗,便斥道:「荒唐!何有武将为宦官让路之先例?安公公,这轿辇不坐也罢,今日若 不下轿迎我行礼,下官可就要亲自来请了。」 若是安喜知道何为退避,陆云川也不至在宫道上与他过不去。 偏偏这老习奴要同他对着干,论起蛮横悍然,他陆云川还不曾输给谁过。 安喜冷笑,「奴婢这命是贱,可再贱那也是为皇上办差的!陆都尉,你今日岂敢对我无礼?! 」 陆云川也被激出几分戾色,也不开口,迳自上前去,身形高大遮了日光,在地下洇开一片暗影,气 势汹汹吓得抬轿辇的奴才膝弯发软,险些直接跪下去。 白檀欲上前去拦,却被刀鞘给挡住,只见那身穿绯色官袍的高大男人一言不发,抬腿踹了个奴才膝 弯一脚,那人痛唿一声,当即瘫倒。 第40页 他这一倒,四人抬的轿辇顷刻失了平衡,奴才摔了满地,轿辇木板碎开,安喜便摔在那里头,帽子 掉了,花白头髮也被勾得乱,也不知是摔得还是气得,他浑身哆嗦着,眼神像是要吃人。 「陆云川!这是皇宫!是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陆云川打断他,居高临下的视线尤为冰冷,抬手便指着安喜的鼻子说,「才容不得你 这不忠犯上的东西!」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白檀慌张绕开跪了满地不敢作声的太监,连忙去扶安喜,「千岁如何了?」 安喜摔得脸都白了,指尖颤着抓了白檀的袖子,声也颤:「去,去吩咐,陆云川无法无天,我要去内 阁告他!」 白檀立刻恭声说:「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陆云川知道今日这一场,安喜必咽不下气,却也没再多管,迳自奔向了麒华殿。 明挽昭一贯独处,将人都打发在外头,见陆云川来只见礼,没敢拦。 眉目清艷夺目的小皇帝正伏案睡着,桌上的两只手,一只捏着书卷,一只覆着斩月,无端地像囤粮 絮窝的小松鼠。 陆云川站着瞧他,却没动,也不知该做什么。   就只是想来瞧瞧他。 可瞧见了又忍不住心疼,金沙赤,沙骨毒,那是北疆人口中的妖魅,也是梁人闻之色变的剧毒,那 具清瘦单薄的身躯如何受得住? 他忽然觉得危险,便想要转身出去。 陆云川的敏锐是天生的,在战场上能嗅着敌人的味儿,也能迅速感知到危险,他的本能告诉他,忘 记这小皇帝经歷过的,他是皇帝,他责无旁货。 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无论他多少次想要夺门而出,从此划清界限只做君臣,最终还是轻轻唤了 声:「阿昭。」 他还是捨不得将这小可怜孤身丢在宫中。 明挽昭闻声醒来,一双眸盈满虚无地抬起,懵懂与狐疑凝固了剎那,而后变成了极其灵动的欢喜, 他直起身唤:「陆哥哥你来了。」 陆云川被这声陆哥哥叫的心软,先前的犹豫警觉尽数随风而去,温声答:「嗯,陛下高兴?」 「自然!」明挽昭撑案便要起身,许是坐着睡久了,腿脚发麻,刚起身便摇晃着倒了下去。 陆云川沉声唤「陛下」,手却比声还快一步,眨眼间将人揽在了怀。 两人均是一怔。 第三十章 不臣心 明挽昭发顶堪堪及陆云川的下颚,跌下去时唇恰好蹭过陆云川的肩,像是一个轻触即离的吻。 陆云川怔愣了一瞬,随即便将人给扶正,笑说:「陛下龙体尊贵,可不能这般对着人投怀送抱。」 明挽昭一双乌眸满是无辜。 陆云川拿他没辙,余光瞧见案上的九州册,心里那一丝隐晦的旖旎便因疑惑淡去了。 明挽昭言谈举止天真犹如幼童,可没哪个幼童会捧着九州策看。金沙赤若无花叶便是无解之毒,可 解毒后却亦有恢復神智之先例,甚至日久天长,有人五感也能逐渐恢復,明挽昭虽单纯了些,也不常幵 口,但从无句不达意,甚至还会有些可爱的小心思。 陆云川拿起九州策翻了翻,状似随意地问:「陛下看这个做什么?」 「这是父皇默的。」明挽昭语气很乖,「父皇还默了许多呢,还有这些。」 明挽昭拖出了几个小木箱,屈膝就跪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挨个打幵,炫耀般给陆云川指着说,「这 些也是父皇给我备的。」 陆云川放下书去瞧了瞧,那小木箱中,规整地摞着一排排小木块,每一块上刻着一个字,尚存许多 磨损旧痕,可见常被人翻看把玩。 陆云川蹲下去,拿起一块在手中摩挲,小木牌光滑圆润,可见人费了心思做的,这用意何在不言而 喻。 明挽昭能识字,全赖这些小木牌,他或许曾经目盲,明容昼便想了这个法子来教他识字。 「这些是小叔做的。」明挽昭也跟着拿起一块,指腹轻轻摩挲凹陷的字迹。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也知沙骨毒为何物,他比常人艰辛千万倍,却不恨明容昼和齐雁 行。 他登基三年多,然在此之前的十五年间,无论是明容昼还是齐雁行,都竭力地护着他教养他,再没 有比明容昼更温和的人,齐雁行爱屋及乌,待他也如亲子,故而明挽昭会容忍且信任齐雁行。 陆云川缄默片刻,轻声道:「二叔待你好?」 明挽昭答话,「自然,父皇同二叔都待我好。」 陆云川便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有些明白齐雁行为何誓死也要护着明氏的江山,他是为了昱北和大 梁,也是为了明家的这对父子。 他现在是信了,单瞧齐雁行费尽心思做这些东西,哪怕是为了讨好明容昼,也不能否认他是当真待 明挽昭好。 陆云川抚着小木牌,想摸一摸小皇帝白玉似的脸。 这是大梁隐匿在云层后的光。 陆云川这回没留在宫中过夜,来时宫道上老太监惹事,他料到恐怕不能善了,晌午后就回了禁军衙 门。 「人闹到内阁去了? 」陆云川坐在案前,漫不经心地说,「由他闹去,这老东西聪明着呢。」 游谨不解其意,「他若聪明,今日怎会当众与您为难?如此骄狂,恐惹百官之怒。」 第41页 「他这是向陆家表忠心呢。」陆云川轻嗤,手里掂着檀木镇纸,啪的往案上一扣,「安喜与我之间必 定是势如水火,眼下苏晋淮借势发难,朝堂掀起狂澜,两党之争必有伤损,安喜这是怕了,紧着抱陆佐 贤的大腿呢。」 游谨瞭然,「苏晋淮的手恐怕伸不到宫中去,安喜在朝堂虽无实权,可他在宫中堪称一手遮天,阉宦 一党不可小觑。」 「一字抑扬,便关轻重。」陆沉松抬眸,尽是冷意,「安喜这老东西也算伺候了四代君王,熬死了三 个皇帝,自然小瞧不得。世家霸占朝堂,也少不得安喜这颗棋。」 说到此处,陆云川又嗤,「都是大梁的烂疴。」 游谨不可置否,又说:「内阁暂且还没传来消息,陆佐贤再嚣张,也断不会因为这事儿质问您,倒是 公子,陆二少今日又派人来邀你,都三回了,还是不去?」 「三回了。」陆云川轻拍了拍手,「哪也不去,与他说城墙尚未竣工,有安公公亲自督办,跑不了。」 游谨应是,心说这理由敷衍得他都听得出。 敢当街拆了安喜的轿辇,还会怕这连话都说不上的监工? 内阁,安喜闹了一个多时辰,哭得冤屈无比,刑烨藉口大理寺尚有要事先一步走后,苏晋淮也称尚 有公务,一前一后地走了。 陆佐贤波澜不惊地抬起眼,瞧着跪在下头含泪的安喜,说:「人都走了,你也起来吧。」 安喜拭泪后起身,乖顺地低眉。 陆佐贤瞥他一眼,「何必去招惹陆沉松,他那性子比起野马好不了多少,又是正正经经的武官,即便 今日当街砍杀了你,看在陵西的面子上,也无人能拿他如何。」 这话里带着刺,明面是损陆云川,安喜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安喜阿谀一笑,「大人说的是,奴婢这几两骨头,称重也卖不出几个钱,可奴婢到底是替大人您办差 的,自然不能平白叫人轻贱了去。」 「荒唐。」陆佐贤声一沉,意味深长道:「安公公,你是替天子办事的。」 一语双关。 安喜心中一紧,因这句话掀起了惊涛骇浪,却又不敢有所显露,便只应是,「大人说得对,奴婢行走 御前,自是为陛下办差的。」 陆佐贤点头,「你明白自然好,且回去吧,既然伤着了,这两日便不必去城外督工,在宫中伺候圣驾 吧。」 安喜应是退去了。 走出承明阁不久,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揣在袖内的双手紧了又松。 白檀机灵,见他面色不虞,忙问道:「千岁,内阁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安喜冷笑着坐在轿辇上,他自然知道内阁绝不会为他而真惩办了陆云川。 说到底,今日在宫道上也不过是为了讨好陆氏的一场戏。 他脸色郁郁,闭起了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 安喜在琢磨今天陆佐贤的话,究竟是他真有那个意思,还是自己多想了? 当年陆氏找上门,安喜自然欣然合作,互惠互利的事儿,九五之尊又如何?权在谁手里,谁就是那 个尊。 可安喜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的用处在哪,阿谀谄媚伺候着陆氏,替人把控着内宫与天子,这才能 相安无事到今日。 他能在陆氏手中风风光光到今日,皆是因手中的筹码,当今天子。 可若陆氏真有改朝换代的心思,那这局棋可就得重新斟酌了。他手中没了筹码,莫说眼下这锦衣玉 食荣华富贵,只怕是连命都难保。 白檀瞧出他有烦心事,静了半晌,临到麒华殿门口了,才柔声说:「千岁今儿受伤,早些回去歇着 吧,宫中的差事有奴婢昵。」 他素来乖觉,安喜很是受用,睨了他一眼:「那就去吧,好好伺候着,可别马虎大意,御前的差事, 小心掉了脑袋!」 「奴婢晓得。」白檀笑得淡,「千岁给的差事,不敢不留神。」 安喜笑斥了句鬼灵精,吩咐人打道回府。 白檀这才稍稍直起身,瞧着安喜轿辇的影,唇角扯出个寡淡又冷的笑来,转身进了麒华殿。 天子正摆弄他那几箱子小木牌,一块块地摆,又一块块地变换位置,面上还带着浅淡的笑,像是玩 得欢快。 白檀收敛起了卑躬屈膝的嘴脸,少年眉眼洇开冷色与厌烦,瞧着小皇帝自己玩儿,凑近去蹲着笑 说:「陛下,玩什么昵?」 明挽昭抬眸瞧他,眼神温软又无辜,又迅速敛下了,仿佛那净澈只能给人瞧片刻般,温吞吞地 说:「在背诗,父皇教的。」 白檀瞧他摆出歪歪扭扭的诗句,缓缓地读:「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他笑说,「从军 行啊,陛下会背?」 明挽昭予他个笑,将小木牌打乱,默不作声地一块块开始收拾。 白檀瞧他这幅模样,眉眼间的沉冷便愈浓,他太单纯了,像干净无瑕的玉,未经雕琢,纯稚天真的 美。 他伸出手,夺走了明挽昭手里的那块小木牌,低眸瞧了半晌,说:「这东西是教小瞎子识字用的 吧?」 明挽昭垂着眼,像是不敢瞧他,乖巧无比地跪坐着,又去拿另一块木牌了。 可白檀偏要同他作对,又拿走了他手中的木牌,冷冷道:「陛下怎么不说话?外面都传您是个傻子, 可能用这东西学会识字,也不至传闻中那么傻吧。」 第42页 明挽昭仍旧不语,他认识这个叫白檀的小太监,他是去年年底调来御前的一直跟着安喜。别人不大 愿意搭理他这个傻皇帝,虽不敢欺辱但实在怠慢,连话都不与他说,可白檀不知为何总是往他身前凑, 还非要找找麻烦冷嘲热讽一番。 像极了找茬。 他因中毒目盲之事始终瞒着百官,除了安喜知道沙骨毒外,宫中无人知晓。只是眼盲必然瞒不过 去,前些年伺候的奴才都知道,明容昼死后,身边的人被换下一批,他也能勉强能瞧见东西,便连双眼 难以视物也瞒过了身边那群轻慢他的奴才。 只有白檀,是个聪明又难以捉摸的人。 明挽昭忖量着,万般无辜地抬起脸来,温吞吞伸出手,说:「木牌还我。」 第三十一章 笼中皇 白檀与他对视,惊奇地发现天子这双眼,比以前灵动了几分。 他拎着木牌在明挽昭眼前晃了晃,如同戏弄,说:「陛下想要,自己来取。」 这把戏他以前也玩过,明挽昭抢不过他。 天子便又抽回了手,转而去拿另一块了。 他放弃的太快,与懦弱退缩无异。 白檀忽而兴致全无,甚至有些厌恶地瞧着他,轻轻说了句:「你凭什么做皇帝昵?」 明挽昭像是听不懂,专心地将散落在地的小木牌收起来,没再管白檀手中的那个刻着「南」字的木 牌。 白檀嗤笑了声,慢声道:「这天下那么多能人大贤,怎么偏偏轮到了你们的头上?」他说着,随手将 木牌往远处丢了丢,如同逗狗一般地诱哄,「陛下,还你了,去拿吧。」 明挽昭瞧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起身去将木牌捡了回来,轻抚了下凹槽,随即妥善地收回了小木箱 里,又安安生生地拖着小木箱去放好。 做完这些,明挽昭又跑去瞧自己那对珍珠鸟,全然当屋中没有白檀这个人。 白檀站着瞧了片刻,怜悯道:「安公公说陆阁老已有不臣之心,陛下啊,您逗鸟的日子可不多了。」 明挽昭不为所动,像是根本没听懂。 邑京早春一场雨,冲垮了城墙,足足到了四月底方才竣工。这两月之间,御史台紧抓着户部的帐目 不放,刑部大理寺纠察城墙用料贪墨一案,倒是陆云川最闲,除了督办城墙例行巡查外,便又开始了纨 绔子弟的日子,今日这家吃个酒,明日那家逛个楼。 城墙竣工后,陆云川修缮有功,从御林军左府都尉,提为了禁卫军指挥使,算是高升。 五月天热,邑京今日天好,日光灼灼。麒华殿院中摆了盆睡莲,养了两尾金鳞红顶的肥鱼,还在里 头摆了只小龟,皆是出自陆云川的手笔。 宫中传出了天子抱病的消息,早朝也不见人的明挽昭,此刻正坐在麒华殿的廊下,随侍他身侧的是 大太监安喜。   自当日窥到陆佐贤心思后,安喜便惴惴不安,从前鲜少搭理这小皇帝,如今却时刻围着他转,恨不 得一日十二个时辰片刻不离,生怕一个晃神天子死了大梁也完了。 明挽昭乖巧无声地坐着,只拎了装着两只珍珠鸟的鸟笼出来。 倒是安喜在院中搭棚纳凉,白檀端茶递水地伺候着,排场比真天子还要大。 白檀低眉为他递上菸袋子,说:「暑热难消,千岁刚从内阁回来,怎非要亲自来伺候?」 安喜「阿」了一声,抽了 口菸袋,说话时云雾裊裊的,「本分么。」说着又瞥了眼明挽昭,眼底带着几 分晦涩的焦灼,「可得伺候好了陛下。」 苏晋淮大张旗鼓在户部查了两个月的帐,他老早就听说,这老东西带着手下官员将户部那些个烂帐 翻了个底朝天。葛同骞做事小心,帐目也做得漂亮,可再漂亮它也经不住这么查。他花钱如流水,必然 是不干净的,却又偏偏不知苏晋淮究竟查着了些什么。 加之陆氏日渐慾壑难填的野心,安喜怎么能不愁? 他爱权势,更爱财,银子谁不喜欢?钱谁不想要?故而眼下苏陆对峙才是他最喜欢的局面,朝堂他 伸不出去手,可这后宫还不是任由他唿风唤雨? 一切的前提,都是要维繫眼前的局面不动。 安喜瞧着沉默的天子,吞云吐雾,说:「有些人会投胎,生得好,不像咱们生了条贱命,可投对了 胎,也不见得能好一辈子去。」 「千岁命金贵着昵。」白檀安抚他,温温柔柔地说:「奴婢们还都仰仗千岁提携。」 安喜又笑,「密信送出去了?」 白檀颔首,「已送去御史台了,只是......」白檀踌躇了须臾,像个期期艾艾的少年般,小心问道:「若 是叫陆阁老知道了,恐怕那边不好交代。」 「交代什么? 」安喜睨他,又敛眸,「陆佐贤也是个小人,狡兔死走狗烹,我可信不过他。何况我不 过是提醒苏晋淮早做准备,连他都不知道这信是谁的,陆佐贤又如何能查到我身上来?」 他说完,冲着廊下的明挽昭扬了扬下巴。「今日陛下出来够久了,去唤人回去歇着吧,既然「病 着」,可不能四处乱跑。」 「是。」白檀应。 「太医院那边也打点好。」安喜吩咐,「长公主殿下和禁军那二位若是来了,也一律不见,此乃圣   谕。」 一个宦官囚禁天子,随口便是圣谕。 白檀轻声:「陆指挥使近日极少来,倒是长公主殿下,求见了两次,说想要侍疾。」 第43页 安喜冷漠道:「不必理会,男女有别,陛下又咱们和太医院照顾侍奉就是。」 「是。」白檀乖顺地答,随即到廊下去唤明挽昭回寝殿去。 明挽昭远眺着天际,闻声后只嗯了一声,便提起鸟笼子兀自往寝殿去,途径安喜搭的凉棚也目不斜 视,迳自从中穿过去了。 回到寝殿后有小太监随身监视,自安喜回宫后,明挽昭的话在宦官们中便再次失了用处,即便是他 想自己呆着,身边也必然会跟着个人监视。 明挽昭站在笼前餵珍珠鸟,眉眼间是说不出的冷色。 安喜急了,他怕了。 他竟然也会怕。 这些日子安喜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像是攥着保命符似的看着他,哪还有当初毒杀雍德帝和安干帝的 自若? 当年端着那碗药给明容昼时,他连杀机都不隐。 明容昼早就知道药中有毒,甚至连齐雁行临走前也知,明容昼的命不久了。 外戚陆党,不会再任由这个动了他们利益的皇帝再多活一日。 那是最坦然的赴死和失去,也是最从容的无可奈何。 一碗药,断了明容昼的命,安喜那时是何等的风光自在,这些年在宫中独揽大权,安喜,他倒是应 了自己这个名字,平安喜乐。 明挽昭手指伸进了鸟笼,轻抚着一直珍珠鸟的羽毛,唇角缓缓牵起了笑。 大梁局面如此,必定不稳,可笑安喜如此精明,竟还奢求在他有生之年,一切如旧。 吏部衙门,安喜迈过了门槛,对陆佐贤叩拜。   陆佐贤案上堆满了公务,他眼也不抬,姿态轻慢道:「陛下如何了?」 安喜便也没敢起身,只跪着,规矩说道:「无甚大碍,还需静养。」 「静养。」陆佐贤嗤笑,「你倒是能耐。」 安喜的姿态与在他面前的白檀一模一样,垂眼乖顺道,「奴婢不敢,陆阁老何出此言?」 「你连天子都敢关着。」陆佐贤瞥他一眼,「还有什么不敢的?」 陆佐贤越瞧安喜那副矫揉做作的模样越厌烦,当初选他便是因这人聪明,欲也明显,是贪,贪恋权 势银钱,有贪慾便好控制,谁料这些年倒是把这狗东西的胃口给养大了。 苏晋淮这么一查,陆佐贤方才知道,安喜这条悄无声息的狗究竟在背后都做了些什么,估摸着敛入 府的那些钱,都能再建一个皇宫了。 手下的狗,妄想脱离掌控,那这狗也不必再留。 安喜见他这幅兴师问罪的架势,心里也一紧,垂眸道:「奴婢不敢,只是陛下近日同陆云川混在一 起,奴婢怕坏了事,这才出此下策。」 陆佐贤打开一封信,看都不看安喜一眼,便说道:「是怕坏了我的事,还是怕坏了你自己的事?」 「自然是阁老您的。」安喜恭恭敬敬地说,阿谀谄媚几乎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陆佐贤笑了,话锋一转,陡然凌厉,「安公公,家底不少吧?」 安喜倏尔一怔,「阁老何意?」 陆佐贤将密信丢下去,「安公公瞧瞧吧,这些年没少赚钱,竟连我也不晓得,可真是好本事。」 他知道安喜爱财,也知道他贪财敛财,却没想到安喜竟这么敢下手。他留在户部的眼线递来消息 后,陆佐贤才惊觉这老太监在他眼前偷偷摸摸干了多少事。 安喜心提起来,膝行两步,上前拿起密信,上头密密麻麻竟是记了他这些年从何处敛财,又敛了多 少,一笔一笔,清楚得很。 「这......」安喜慌了,「阁老,这是从何处来的?! 」 陆佐贤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居高临下,冷笑:「何处来的安公公不比我清楚?这东西连我这儿都有一 份,安公公一一」他眼神蓦地冷下来,缓缓说:「你说御史台的,可会比这个更清楚明了?」 安喜顷刻间满身冷汗,迫己冷静下来,他手中还有天子,还有筹码!   「阁老!」安喜爬着往前了两步,隔着桌案卑微叩首,「阁老,救救奴婢!」 陆佐贤的眼神像是在瞧蝼蚁,静瞧片刻,才慢条斯理地说:「安公公,人命值几个钱,生来就定了, 莫强求。」 安喜一顿,「求阁老明示!」 陆佐贤轻缓地说:「破财,免灾。」 安喜俯首,脸对着地面,那一剎那的表情像是要吃人,沉默不过几息之间,他便沉声道:「奴婢,明 白。」 第三十二章 美人剑 安喜走后,左怀道与葛同骞一前一后地到了内阁。 葛同骞近日茶饭不思,眼瞧着那张圆脸瘦了一圈,愁苦道:「陆大人,那苏家父子,跟疯狗似的咬着 下官不放,可如何是好啊?」 左怀道也跟着嘆,「刑部落在沈霖手中,御史台国子监又以苏晋淮为首,连刑老二也又和他们站队的 意思,阁老,若再不想想对策,我等危矣啊!」 两人说不上谁比谁更惨,一个衙门遭殃,一个家中遭殃,自城墙坍塌后,兴武军指挥使与都尉皆遭 停职,杨健这个御林军指挥使又抱病在家,眨眼间,禁军几乎已尽数成了齐雁行的兵马。 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敏锐得很,一下就嗅到了大事不妙的味儿。 「怕什么?」陆佐贤瞥了他们一眼,「朝堂再不利,也仅是此刻罢了,国子监内学子大多世家子弟, 苏晋淮他们便是再能折腾,独木也成不了林,再不济,宫中不是还在掌控之中?」 第44页 内侍府六局二十四司,都在安喜手中,只要安喜还算听话,天子在手,朝堂再如何不利,也能一点 点扳回来。 陆佐贤眉心微蹙,又说道:「不过宫中也该换换人了。」 宫里能换谁,不言而喻。 葛同骞闻言当即不再哭穷,蹙眉道:「陆阁老,可是出了什么事?」 安喜当年是伺候圣元帝的,一直到如今,在宫中独揽大权,不可小觑。 陆佐贤说:「心思太多,用不得了。」 那老太监贪权敛财,这些年背着他做了不少事,更是一心贪恋此刻富贵,难保不会干出反水的事儿 来,陆佐贤实难安心。 「濯阳如何了? 」陆佐贤的心急分毫不露,像是随口一说,「承宇去了近三年,江东怎还没有消息?」 葛同骞和左怀道对视一眼,谁都没敢作声。岳承宇单名一个钦字,是工部尚书武安侯岳廷古的侄 子,眼下正是江东濯阳的防御史。 当初遣他过去,便是冲着江东节度使位置去的,谁料想一去三年,竟无半点作为,若非仗着武安侯 侄子这一层身份,恐怕在江东只会寸步难行。   半晌,葛同骞嘆道:「陆阁老,江东那头有个闻泊京,此人骁勇。多次平匪,他爹又是当年的闻湛老 将军,此人在江东颇有声望,听闻江东六城之中,已隐隐有以此人为首之势。」 「不错。」左怀道附和,又添一句,「此人同陵西昱北走得近。」 「还有江东恆州的叶氏。」葛同骞微微眯起眼,颇为了解的说道:「与苏景词同期的那个榜眼叶澹 然,便是出自恆州叶氏,叶家可是个大商户,这个叶澹然原也不能入仕,亦是带着闻泊京亲笔信寻到了 苏晋淮,才破例准他科考,眼下家族产业交予族叔叶椿管着,他们家那位叶二少更是同闻泊京私交甚 笃。」 「有闻泊京在江东,想将节度使安排成我们的人,着实不易。」 左怀道说:「正是如此,安干六年陇南节度使孔壁死后,也是苏晋淮从中作梗,将封白露塞了过 「只要苏家父子在一日,我们便始终束手束脚。」 苏家并非簪缨门第,当年苏晋淮靠着褚仁生这位贵人相助,雍德帝驾崩后,明容昼又为制胁陆氏外 戚,连番提拔齐雁行与苏晋淮,这一文一武方有今日。 明容昼为何非死不可? 大梁因外戚而阴云盖顶,明容昼苦心孤诣十五年,将圣元帝和雍德帝丢掉的皇室脸面,一点点地捡 了回来,他伤及了盘根错节世家之间的利益,于是便不再有人顾及他是否是个皇帝。 陆氏又为何能在邑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皆因天子孤立无依,当年内侍府与禁军一併背叛,即使在寻常百姓眼中看来尊贵无双的君主,也不 过是个被困在宫中的瓮中之鳘。 陆佐贤早已动了杀心,他安稳而坐,缓声说:「苏晋淮如今非同小可,不是褚仁生那个只会闷头读书 的,此事需从长计议。」 褚仁生当年在寒门学子中极有威望,在朝堂变法也是声势浩大,触及了不知多少人的利益,也因此 得罪世家官员,然他丝毫不知收敛,反而愈发激烈。 苏晋淮与之不同,瞧上去温和无害,实则绵里藏针,硬是盯着褚仁生门生的名声,在朝堂撑起了眼 下疯狗般咬人的苏党。 这种人才最是麻烦。   金燕楼,衣香鬓影,舞姬裊娜。 「来,暍! 」陆临羡端着酒杯,笑得双眼微弯,双颊熏红,已有了醉意般说:「堂哥,这杯酒你必须 得暍,来,诸位,敬陆指挥使一杯!恭喜我堂哥高升!」 陆云川一连数月没跟他出来鬼混,乍一进这勾栏瓦舍,险些被脂粉气熏得打喷嚏。 周围已在起闹了,多是陆临羡的狐朋狗友,邑京纨绔公子们,却是不见左怀叙。城墙一事左怀叙被 收了腰牌停职至今,想也不会自个儿到这儿来找难堪。 倒是邢家的老三刑尺来了,还跟着起闹道:「对,暍!陆指挥使,日后可就平起平坐了,这杯酒你不 暍,就是看不起兄弟!」 陆云川:「......」 实不相瞒,还真瞧不起你。 陆云川端起酒杯仰首便隐,余光瞥见陆临羡和刑尺隐晦地彼此对视了片刻。 不对,这酒有问题。 陆云川捏着酒盏顿住片刻,酒含在嘴里没咽下去,脸色不变,心下暗忖陆临羡应当不至于蠢到在这 儿给他下毒,倒是今日这些姑娘里,有几个不见春情,暗藏杀机。 酒中若有问题,也应是软骨散之类的东西。 陆临羡还在喋喋不休地敬酒,还有其余几个纨绔一边恭维一边附和,陆云川敷衍地应着,一边想, 他晾了陆临羡不过两个月,这小王八蛋便忍不住了。 身披薄纱袒露肩颈的舞姬步伐轻盈而至,忽地异香浮动,舞姬指尖勾勒在柔软入骨的腰身,另手持 酒盏,浅笑妖媚,往陆云川嘴边递去。 陆云川含笑望她,一缕寒芒忽而映入眸。 舞姬自腰间抽出一柄纤细软剑,刀刃便要抵上陆云川的颈,剑身映出男人冷硬眉目间剎那的戾色, 陆云川随手掷出酒壸,剎那砸弯软剑,而他也趁势赫然起身,一脚踹翻面前的小几。 美艷舞姬抽身而退,却并未追着陆云川杀,而是趁其不意,软剑换了个方向,冲着陆临羡直扑去。 第45页 陆云川怔了须臾,公子哥们已因突如其来的变故傻了眼,陆临羡也是个四体不勤的少爷,全部结结 实实地僵在原地。 刑尺见势危急,也顾不得许多,足尖一挑,勾起小几竖自己和陆临羡前面,软剑顷刻即至,剑光锋   利,刺入桌面。 刑尺厉暍:「娼女放肆!」 舞姬全然不顾,也未再理会陆云川,反而盯死了陆临羡,剑剑凌厉刁钻,出剑又快,不像正经剑 法,倒像极了死士杀手那一套。 只管取命,不顾生死。 陆临羡吓得顿时醒了酒,躲在刑尺身后嘶声喊道:「拦住她!拦住那个疯女人!少爷重重有赏!」 与他混在一处的多是酒囊饭袋,也就一个金武军指挥使刑尺还有点三脚猫功夫,陆云川并不打算出 手相助,趁着四周慌乱嫖客姑娘满地乱窜,悄无声息地往角落站了站。 金燕楼大乱,惊叫的同时人群慌不择路往外跑,惊动了城中巡查的禁军。 盛延带人赶到时,舞姬刚一脚踹幵刑尺,面若寒霜执意向陆临羡杀去,而陆云川端坐在椅子上,也 不跑,也不救。 「陆大人? 」盛延一怔,随即下令,「捉拿刺客!」 陆云川喉结轻轻一动,这才开口道:「留活的。」 盛延自然明白,御林军将金燕楼团团围住,铜甲兵士犹如洪流般涌入,刺客舞姬已尽力竭,招架不 住围攻,举剑已有疲势。 舞姬迅速退了几步,面露悽厉恨色,冷笑说:「陆氏窃国,阉党横行,尔等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话罢,她提剑自刎,血色喷溅,美艷妖媚的丽人顷刻之间如花叶凋零般瘫了下去。 她没有片刻的犹豫,御林军根本来不及阻止,盛延急步去拦,也扑了个空,懊恼骂道:「娘的!」 陆临羡惊魂未定,被刑尺搀起来,腿还打着颤,哆嗦着说:「怎么......怎么回事?!哪来的疯 子?!,』 盛延敷衍对他说句受惊了,转头就对陆云川道:「大人,您这是......? 」 陆云川睨了他一眼,嵴背挺得直,而后稍稍抬起了手。 刚离桌面,那只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盛延大惊:「大人?! 」   「没死呢。」陆云川语气极差,眼神也阴郁,一字一顿地说:「应当是软骨散之类的脏东西。」 陆临羡与刑尺对视了一眼,剎那间便明了彼此的意思。小少爷受惊眼眶都红着,瑟瑟发抖道:「怎 么......怎么会这样?堂,堂哥,你没事吧?」 陆云川睨他,「自然无事, 大的阵仗?」 倒是你一一」他忽地笑了,褐色眸子却冷,「哪惹来的桃花债,闹出这样 第三十三章 我所求 陆临羡心虚,吓得缩了缩脖子,嘀咕道:「谁知道哪来的疯女人,晦气。」 得知陆云川被下.药后,盛延的脸色异常难看,恰好御林军押了个女人来,正是金燕楼的老闆娘,花 名妗如。 妗如徐娘半老的年岁,风韵犹存,纤柳之姿,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陆云川虽气力不足,目光却锐利,盯着她,晈字比平日低沉了些,「说说吧,方才那是哪位姑娘?身 手挺俊,哪来的?」 妗如知道这位爷的脾性,又烈又凶,抽搭着答话:「回大人,那......那确实是咱们楼里的姑娘,花名 锦簇,这,这是她爹卖她进楼的。」她说着,余光瞥见了遍地血迹和锦簇的尸首,脸色又白了几分,吓得 哭道:「这......奴家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知?」陆云川瞧她,脸上尽是冷色,「刺客既然是你们金燕楼的姑娘,楼中人各个都脱不开嫌 疑,盛都尉,金燕楼的姑娘一个都不能少,都请去狱中走一遭。」 御林军在陆云川眼中虽是没上过战场的软猫,但也不至连几个女人都奈何不了,于是四下都响起了 女人惊慌失措的哭叫声。 平日动听婉转的声音一齐哭闹着,金燕楼眨眼成了麻雀窝。 陆云川本就因药性而浑身无力,头脑也晕沉,此刻耳边叽叽喳喳,听得心烦。今日是他留了个心 眼,也是陆临羡马失前蹄,否则今日凭这酒,此番杀局说不准还真是要让他交待在这儿。 「今日游谨当值。」陆云川阖眸掩去倦色,「盛都尉,劳烦派两个兄弟送我回府,人犯且先交由刑部 沈霖大人审理。」 盛延应是,刚欲唤人来,陆临羡却凑了过来,说:「堂哥,也不必如此吧......怎能因一个刺客,就定 了这诸多小娘子的罪?」 言辞之下,很是惋惜。 陆云川掀眸瞧他,反问:「那你觉着是哪一个,指出来瞧瞧?」 陆临羡面露为难。 陆云川心中暗嗤,面上倦怠甚浓,却情真意切道:「今日我遭暗手,你又险遭毒手,宁可错杀怎能放 过,盛都尉,今夜在金燕楼内无论姑娘还是客,都带走!」   他扫了眼围在陆临羡身边的几位,说:「除了刑指挥使和陆二少,剩下的都带回去审。」 「哎…」 陆临羡还想说什么,盛延已打断他,吩咐人送陆云川先回府。随即对陆临羡抱拳,道一句失礼,便 当即带着莺莺燕燕们转身出门。 陆临羡满身狼狈,华贵衣衫沾满了尘土,站在原地脸色阴沉不定。 刑尺犹豫半晌,斟词酌句地想着,面色复杂地说道:「陆二少......那咱们......」 第46页 「咱们什么咱们?」陆临羡怒吼,一脚踹上倒了的桌腿,气急败坏,「今日是怎么回事?! 」 「这......」刑尺顿了顿,脸色也有些沉,「那疯婆娘直冲着二少来,下手诡谲狠辣,分明是杀手路子, 咱们给陆云川摆这场席,竟险些叫旁人做了一把黄雀。」 「黄雀?」 陆临羡怒而反问,脸色难看得很,「这哪里是黄雀,分明是直晃晃地让人家给算计了!这席可不是摆 给陆云川的,那是摆给我的!」 「那......」刑尺犹豫道,「不如就让刑部去查,也好查出到底是谁想害您。」 「查什么? 」陆临羡脸色像是浸了墨一样黑,无声骂了句这蠢货,「今日我等布局目的是什么?那药 又是谁下的?查来查去,查到咱们头上来?」 刑尺一哽。 鸿门宴是他们设的,药也是他们下的,虽说是打算让陆云川死在个女人身上,可谁料想女人是有 了,结果追着陆临羡杀呢? 陆临羡自小娇生惯养,也不是个吃亏的性子,可今日这亏却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他是怕陆云川的,纨绔公子们平日无事,便喜欢听些闲事,有关于陆云川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他 知道的比他哥和爹还多,他急着杀了陆云川,就是因为惧怕。 陆临羡胸无大志,不像爹爹和兄长那般高瞻远瞩,他极其贪恋眼下的富贵快活,自然怕这个远道而 来的悍将扰乱他锦衣玉食翻手云雨的生活。 他必须死。 陆临羡恶狠狠地想,他爹才是这邑京的天,他想要人三更死,休想活命到五更!   而另一头,面对满狱衣衫不整哭唧唧的男女,沈尚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青楼遇刺,还命巡查的御林军将整个青楼搬到了刑部来,好个陆云川,可把他能耐的不行了。 刑部衙门点灯熬夜地审案,陆云川倒是借药性舒坦沉眠。 次日一早,陆云川头疼欲裂,早早内阁便派人来叫,他收拾妥帖过去一瞧,内阁三位重臣皆在,沈 霖也顶着青黑眼圈在这儿候着,然而陆云川甫一进门,入目的是极其清艷的月白色。 明挽昭也在其中,坐姿很是乖巧,见他来了便弯起眉眼笑了笑。 见陆云川瞧着皇帝,苏晋淮解释道:「方才齐总督送陛下过来,陛下听听也无妨,昨夜刑部一夜未 眠,将犯人逐一审了一遍,此案同陆阁老与陆指挥使皆有干系,肃川啊,你来说说。」 沈霖满面的倦色,只觉着鼻尖还是那混杂的脂粉香味儿,他强打起精神,说道:「花名锦簇的刺客姑 娘,一年前进金燕楼,金燕楼上下皆知,她是被父亲卖身进来的,卖身契上写着阿锦之名。」 「这姑娘能歌善舞又生得漂亮,从入楼至今本本分分,连接客也不曾闹过,妗如说她极其省心,谁料 想昨日陡然发难,无人知情。」 「而陆指挥使被下.药一事......」沈霖摇了摇头,想打个哈欠,又忍住了,于是眼眶微红,说道:「尚无 进展,皆说不知。」 陆云川头疼,也有些打蔫,指腹轻揉着额角,缓缓道:「这女人想必是盯了许久,今日见我遭人算计 才贸然出手,至于药是哪个下的......」他微妙地停顿片刻,轻轻说:「若是此刻,她既能给我下.药,又为 何不干脆给全桌都下了药,无人拦她耽搁时间,昨日陆二少可就悬了。」 沈霖颔首,「正是如此,不说下.药令你们难以还手,她若是下毒岂非来的更方便。」 「除非一一」陆云川一顿,余光瞥向陆佐贤。 沈霖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啊。」陆云川冷冷道,「昨夜有两拨人,给我下.药的,与想杀陆临羡的,并非是一个人,甚至 更不是同伴。」 「也有此可能。」沈霖沉呤片刻,又道:「金燕楼的人都没问出什么,连带着送来的其他人也是,还 有__今日早上,朝中已有几位大人来寻下官要儿子了。」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逛花楼总归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结果在闹得满城皆知,朝廷官员吃花酒让人捉进了狱中,还 将整个金燕楼都给搬刑部内了,于是闻言之人不由感慨,陆云川果真是个煞星。 君不见,逛窑子都能逛死人。 今晨早朝时,沈霖就遇见无数与此事无关的同僚戏嚯,都说他刑部大狱跟开了个青楼似的,还笑言 现下进刑部来不来得及。 唯有陆云川这个逛花楼的神色自然且坦然。 「什么......」小皇帝忽然怯生生地幵口问,「是花楼?」 陆云川:「......」 这个问题就...... 对着小皇帝那单纯无辜的小模样,陆云川说不出口了。 沈霖神色自然,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接着说:「若仅是这一个刺客便罢,下官只怕没了这个又来哪 个。锦簇在金燕楼一年,凭她的身手何以做个舞姬?」 「她忍了这一年,只为今日刺杀一次陆家二少,这其中定有蹊跷,更甚者,此女身后或有旁人指 使。」 「沈尚书言之有理。」陆佐贤说,眼神却瞄向了陆云川,「此女拳脚功夫厉害,昨日若陆指挥使不曾 遭人算计,或可将其生擒,倒是巧了。」 陆云川心说,这可不是巧,您儿子自作自受,石头砸脚上也怨不得旁人。 第47页 沈霖长嘆,「只是审不出个结果来,锦簇从何而来尚未可知,卖身契上也只写陇南宓人,若说严刑之 下也不怕逼不出实话,可人太多,审下去得耗费些时日。」 「那也得审。」陆佐贤沉声,儿子险些遭人刺杀,他自然不肯退步,「京师都城,天子脚下,岂容娼. 妓放肆?! 」 沈霖瞧了眼苏晋淮。 他其实不大想审这案子,那刺客明晃晃冲着陆氏去的,口口声声说着权臣窃国,未能救下人沈霖已 十分郁郁,又怎能再下狠心去严刑拷打金燕楼的姑娘。 敷衍陆佐贤便罢,可偏偏这里头还捎带着个陆云川。 苏晋淮又一言不发,沈霖也前后为难。   两相僵持,陆云川听得头比之前还疼,他抬眸,恰好瞧见小皇帝倦懒地打了个哈欠,于是便和一双 湿漉漉又空落的眼眸对视了。 明挽昭今日像是有些精神不济,眉梢眼角都写满了倦色,与他对视时还悄悄眨了下眼催促,意思 是:还不能走么? 陆云川失笑,给了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说道:「案子是刑部的,别的我不管,就是想知道药是 哪来的,沈大人按规矩来就是,该怎样就怎样,无需顾虑我。」 这话说得十分通情达理,然而按规矩来本身就是个场面话,言下便是告诉沈霖,我就被下了个药, 您该怎么查怎么查,不必为了我对陆佐贤客气。 沈霖会意颔首,「陆指挥使且放心。」 他懒得再应付陆佐贤,索性起身道:「刑部案子积压入山,下官不便久留,金燕楼一案必定仔细斟 酌,下官告退。」 陆云川也跟着起身,「若是无事,下官也告退。」他偏首瞧向天子,眼里涌出几分笑,「陛下可要臣 护送回宫?」 明挽昭当即起身,点头如小鸡啄米,「要的!」 苏晋淮深深瞧了眼陆云川,不置一词,待人都走后,才藉口御史台公务起身离幵,刑烨便也对陆佐 贤一礼告退。 「苏公。」刑烨快步追上苏晋淮,与他并肩而行,问道:「苏公方才怎么不说话?」 苏晋淮嘆了口气,说:「讳之啊,你瞧陆沉松,像不像齐温峤?」 刑烨微怔,旋即明白过来,沉思了片刻,才说道:「不好说,齐总督他......」他一时想不出怎么说, 顿了半晌,才嘆,「齐总督待先帝之心,世所罕见,这么瞧来,当年齐总督入京做了安干爷的伴读,与现 下的陆指挥使有几分相似。」 「不过也好。」刑烨继续说,「齐总督必然誓死护着陛下,若再能得陆云川鼎力相助,未尝不是件好 事。」 苏晋淮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仍旧莫测,嘆了口气没说话。 这样一个愚钝痴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是个什么好事?   陆云川将天子送回了麒华殿,瞧见院中等着的小太监有些面熟,再一想,这不就是伺候安喜监工城 墙时的那个小太监。 白檀素来都聪明,捧着安喜,也对陆云川卑躬屈膝,见他来了当即跪地行礼道:「奴婢参见陛下,见 过指挥使大人。」 然而明挽昭显然不大喜欢他,往陆云川身后站了站。 陆云川轻拍他腕安抚着,睨了眼白檀,似笑非笑道:「怎么不见安公公?」 白檀规矩答话:「秉大人,今日安公公并未进宫伺候。」 这阉人还真当宫中是他家了,差事想当便当。 陆云川不可置否,带着明挽昭入殿去,天子又兴致勃勃地将他的小箱子扯出来,里头堆满了刻字的 木牌。 「做什么? 」陆云川不解其意。 明挽昭没答,认认真真地翻找了半晌,又郑重其事在桌上并排摆出了三个字,他一瞧,不由愣住, 那桌面上摆的正是他陆云川的名。 「我以前不会写字,父皇教我拿这个,摆出来他便知道我要什么了。」 天子垂着眼,轻轻缓缓地说着,却又藏了半句话不曾出口。 你可知我想要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昨天没来得及,今天合併成一章更新 第三十四章 不归路 陆云川听出了明挽昭的意思,沉默须臾,笑问道:「陛下现在想要臣?」 这样一句略带狎昵意味的话,被他坦坦荡荡地问出来,明挽昭便答不上话了。 那样的磊落,衬得他更卑鄙。这装出的单纯天真之下,不过只是个玩权弄术算计人心的天子,是截 然不同而真实的明挽昭。 陆云川,他是天际流云,从不由人。 明挽昭是想抓云的人,哪怕知道最后徒劳无功,两手空空。 半晌,明挽昭忽然起身,抱着个箱子往外走。 「陛下? 」陆云川蹙眉,觉着今日的天子与往常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同,只得追出去, 却见明挽昭又在廊下摆起了自己的小木牌,白檀静立在一旁。 陆云川在原地瞧了片刻,终于发现了点端倪。 明挽昭偏要在阶上摆,木牌时不时便会掉下去,甚至掉得十分刻意,而后明挽昭便会抬眸瞧着白 檀,意思很明显,让他给捡回来。 白檀来来回回,弯腰捡了四五次,明挽昭才收起了木牌,抱着木箱往回走。 回到殿内,陆云川失笑问道:「他怎么招惹你了?」 明挽昭没答话,而是将小木箱摆回了原来的位置,再起身时已收敛好了情绪,无辜轻声:「没有 第48页 呀。」 陆云川着实没想到这面团似的小东西也会故意折腾人,瞧了他半晌,笑说:「那就没有。」 明挽昭诧异于他竟没追问下去,静默须臾,冁然笑道:「陆哥哥待阿昭好。」 「嗯。」陆云川头疼得厉害,笑得也勉强,轻轻抚了下明挽昭的鬓,「待阿昭好。」 明挽昭见状笑得欢喜,牵着陆云川的袖口按他坐下,站他身后,不过片刻,陆云川便觉柔软指尖便 抵在了头侧穴位,轻轻柔柔地揉按了起来。 「以前父皇就常给我按的。」明挽昭的语调也温缓。 陆云川从中只听出了温和来,犹如春风过耳,又轻又柔。   「先帝他......」陆云川迟疑须臾,轻声问,「待你好?」 「自然。」明挽昭不曾犹豫便答,又有些怅然般,轻轻地说:「以往父皇待我最好。」 明挽昭其实不太敢回忆过去。 他因金沙赤而早产,又因母体中毒而受牵累,自出生起便全无五感,不哭不闹,像个活死人般活了 许久,服下解药后,也只能听见声音,无痛无觉,瞧不见,尝不出。周围之人不怀好意者甚多,幼时便 罢,可自从父皇发觉他读书识字聪慧异常起,便勒令他外人面前务必不可显露。 曾有内监为父皇心腹,被安喜发觉后杖毙于秋月宫门前,生生打死。明挽昭隔着一扇门,听得真 切,那惨叫声悽厉得刺耳。 还不仅于此,那日晚膳中被添了东西,明挽昭虽瞧不见,嗅不出,却听安喜极轻地说,那是狗肉, 是陛下的狗。 他便都明白了,好一招狠辣的杀鸡儆猴。 明容昼呕了半宿,却抱着亲子,轻声与他讲:「昭儿,不要怕。」 其实温热的泪都掉在了明挽昭的颈间,烫的灼人。 从此明容昼再也没碰过荤腥。 如今想来,那些前尘旧梦,都已久远得好似前生的事了。 父皇死于那个雷雨天,也带走了齐雁行的喜怒哀乐,留给明挽昭的,却是一条不得不踏上去的,不 归路。 两人彼此沉默了半晌,陆云川终于觉着,他好像看清了一点这个小皇帝。 从前觉着他痴傻,甚至像根本不曾活在此间,隔着浓雾般看不真切,直至今日,这傻皇帝也有喜怒 哀乐。陆云川看见了,浓雾之后那个徘徊在世间边缘的明挽昭。 头疼似乎也缓解了些,陆云川抬手,握了明挽昭纤瘦的腕,随即抬眸瞧他,说:「陛下,这真的是你 么?」 他问得没头没尾,明挽昭便一贯的茫然相对,「啊?」 陆云川只盯着他,眼神锐利,「陛下聪慧,何必还要装出这幅样子来骗臣?」 气氛遽然绷紧。   两人都沉默着,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明挽昭在隐藏,可陆云川却敏锐地嗅到了不对,他紧追不 舍,但他不能确定,便只能装腔作势,迫着明挽昭妥协。 明挽昭也知道他的犹疑,他开口解释才会露出马脚,故而只乖乖地站在原地,任由陆云川捏着他手 腕,满眸的无辜惊惧。 像个茫然无措的小可怜。 过了片刻,陆云川才收回手,说:「臣失礼。」 「陆哥哥...」明挽昭怯怯地唤,眼尾便红了,慌乱地嗫喏小声:「你不要这样...」 陆云川心一软,便想哄他,袖口却忽然被小皇帝扯住,他是当真哭了,委屈道:「阿昭好怕。」 「......是我不好。」陆云川无奈,只得用另只手替他拭泪,过于小心以至于束手束脚,万般无奈 道:「不该吓阿昭,莫哭了。」 陆云川有些惆怅,他确有疑虑,便想着试探试探,谁料想竟将人给欺负哭了,于是无端生出几分罪 恶感,便只得哄着。 陆府,堂内堆着数箱的金银玉器,珠宝古玩,单拎出一件便是价值连城。 陆临羡昨夜吃了大亏,眼下心情也不好,随手拎起翡翠项鍊把玩着,冷笑道:「安喜这老东西倒挺能 折腾,好东西没少捞,一个阉人,半点分寸也没有。」他随手将项鍊丢回去,恶狠狠道,「不过现下这东 西,不是又都交上来了么,竹篮打水,阿,老阉人怕是要气死了吧。」 陆非池睨了眼那金玉,手里拿着书,平静道:「安喜自然还没气死,倒是你,昨夜是怎么一回事?陆 云川现在还活蹦乱跳,你的命却险些搭上,还搭进去了个金燕楼,连妗如都下狱了。」 金燕楼常有官员富商进出,消息也灵通,老闆娘妗如也是陆氏推上去的。 提及这个,陆临羡脸色更差,烦躁道:「操,谁知道怎么一回事?我还想问你们呢,不是说金燕楼尽 在掌控中,必定万无一失么?」 他指了指自个儿脖子,说:「险些这就断了!」 第三十五章 何方人 陆非池瞧着脸色阴沉的弟弟,又稍敛了眸,说:「早与你说过,勾栏瓦舍又非铜墙铁壁,陆云川也并 非是条落水狗,你偏不听,非要闹这一场,怎不想想,他那般有恃无恐暍了你给的东西,怎会没有后 手?「 陆临羡眼神幽暗,像条被激怒的毒蛇,恨恨道说:「倒是小瞧了他。」 「你几时高看过旁人?」陆非池笑出声,「陆云川岂是个随意拿捏的,你那点小把戏,也就能唬一唬 刑尺左怀叙一流,若陆云川真与他们一般,那我何须忌惮?」 第49页 陆临羡当即凑到陆非池身前去,跪坐着伏他膝上,期期艾艾道:「哥,你怎还帮着外人说话?我不 管,这口气若是出不了,哥你便给弟弟收尸吧!丢了这么大的脸,我还怎么活?!」 陆非池叫他嚷得头疼,哭笑不得,「你又不是楼里姑娘,寻死觅活的作甚?」 「我不管! 」陆临羡这会倒像个少年模样了,哭着闹着不罢休,「哥,你得帮我!不管谁算计的我, 哥,我要抽了他指甲再活剐了他!」 陆非池到底拗不过这胞弟,垂下眼道:「人是你安排的?」 陆临羡摇首,「是妗如......」 「那你便该去问问她了。」陆非池声拖得有些慢,「怎么连人底细都未查清,便往楼里安排昵。」 陆临羡蹙眉,说:「沈霖都不曾问出什么,谁知道那女人说的是真是假?又万一她是当真不知......」 陆非池用书卷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额,缓声道:「问不问得出有什么要紧,眼下诸事未定,你让她说 什么,什么就是真相,还不懂么?「 陆临羡愣了须臾,随即蓦地明白过来,当即擦掉了泪笑说:「还是哥有办法!」 陆非池不听他恭维,书卷抵着肩把人往外推,「去办吧,少在这儿闹我。」 陆云川在宫中哄皇帝哄了半晌,勉强骗人去睡后才得以脱身,出宫便直奔着刑部而去。 沈霖在前引路,带着陆云川入了刑狱,轻声说:「陆大人亲行这一遭本不合规矩,切莫说出去。」 「沈尚书放心就是。」陆云川说,幽暗中眼神显得极冷,沈霖只瞧了一眼便心神一震,没再多话垂下 眼。 陆云川指名道姓地要见妗如,自不能到满是姑娘的牢里去见,沈霖将人带到了血腥气浓重的刑房, 才派人将妗如带来。 妗如早没了光鲜亮丽的华贵模样,散着发甫一进门便险些跌坐下去,再瞧见端坐着的高大男人,浑 身像是淋了雨的叶子般簌簌而抖。 陆云川打量着她,淡声说:「抬起头来。」 妗如便怯怯地抬起头,露出那张留了岁月痕迹的脸,一夜下来美艷也成了狼狈,她哽咽着说:「大 人,大人!奴家当真是冤枉的,大人,求您开恩,留奴家一条贱命!」 陆云川嗤了声,轻慢道:「出了这样大的事,若是没个交代,莫说是你,金燕楼上下恐难留活口。」 妗如混迹风月场多年,自然知道陆云川亲自来见她,这事儿便尚未定论,当即伏地叩首道,「奴家但 凭大人吩咐,求大人救救奴家!」 陆云川淡声,「便先说说,那药是哪来的?」 妗如垂着眼,答道:「那药是陆二少亲自下的,只令大人动弹不得,再送去锦簇房里,奴家还当是大 人回回来不允姑娘近前,陆二少面子挂不住便想出这么个法子,陆大人,后来,后来这诸多变故,奴家 当真是不知啊!「 陆云川忖量须臾,这事儿想扣给陆临羡可不容易。 锦簇追着他杀,便已洗清了嫌疑,可这场刺杀却叫陆云川也存疑,谁能捨得养出个功夫不错的杀 手,来刺杀陆临羡那窝囊东西? 思前想后,陆云川面上却分毫不显,高深莫测地垂着眼,说:「你们敢动陆临羡,陆氏必然容不下金 燕楼,妗如姑娘,你既知晓内情当也明了本官亦受人算计,他日提审,可要慎言。」 言罢,他又缓缓添上一句,「能否保命,全在姑娘心念之间。」 妗如会意,当即伏身道,「奴家明白,奴家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陆云川起身掸了掸袍子,利落出了门。游谨正在刑狱外候着,见状迎上前说道:「沈尚书已回衙门去 了,公子此行可还顺利?」 陆云川只说:「勉强。」 游谨问:「怎么说?」 「陆临羡必然倒打一耙,将脏水往我身上推,今儿他老子可就有这个意思了,苏晋淮和沈霖都没接   话。」陆云川面上笑,却极冷,「妗如若是个聪明人,便该知晓陆氏必然容不下她,可一一」 他忽地一顿。 游谨问:「她怎么?」 陆云川摆了摆手,说:「她必定有所隐瞒,也不必管她,这锅扣不到我头上便是。」 妗如咬死了自个儿不知情,那便最好是不知情,他可不是陆临羡,竟被群女人算计了进去。 须臾后,陆云川又说:「同江舟说,得闲查一查这个金燕楼,那刺客着实蹊跷,陆氏应当会插手,顺 着锦簇再往陇南查。」 多事之秋,皇权不稳,这天下怀有异心者太多,那小皇帝的龙椅同薄冰没什么不同。 一时不察,便是万劫不復。 连邑京中多出能养杀手的地方,他先前入京时竟也毫无察觉,陆云川虽狂妄却不自负,反倒极其谨 慎,这个锦簇若是苏晋淮的人,依苏晋淮那狐狸的老谋深算,怎也做不出这样漏洞百出的算计。 才走出没几步,远远瞧见一人,陆云川抬眸,眉梢便微挑,启声道:「苏大人,怎得闲往这儿跑?」 苏景词上前几步,笑说:「陆指挥使不也跑这儿来了?你我同道,何须再问?」 「是么。」陆云川说,「或是顺路,同道倒是不尽然。」 苏景词不可置否,说:「下官特来寻陆指挥使,只有一言告知。」 「苏家上下皆从不出入烟花之地。」 第50页 言罢,苏景词意味深长瞧了眼陆云川,便转身而去。 陆云川在原地略眯起眸,苏景词特意来告诉他这人不是苏氏的,想必也是试探。 那这个锦簇,究竟从哪冒出来的? 第三十六章 江山乱 夜深灯明。 明挽昭坐在案前,用斩月的刀穗逗弄笼中两只珍珠鸟,也不瞧跪在地上的白檀,只轻声说:「你跪什 么昵?」 白檀不敢抬首,便说:「跪天子。」 明挽昭面上便笑,逗着珍珠鸟展翅啾明,淡淡道:「哪有天子,你是在跪这笼中鸟吧。」 正是夏日,白檀墨绿色的领口已被汗水浸湿,他跪了半晌,仍不敢起身,只俯首道:「奴婢不敢,陛 下恕罪。」 「不敢什么? 」明挽昭托着腮,语气天真无邪,又遽然而淡,「不是安公公的新宠么?何须对我摇尾 乞怜,快些起来吧。「 明挽昭一向是柄生锈卷刃的钝刀,此刻却好似掸去尘土的利刃般锋芒毕露,眉梢眼角映着暖热的烛 光,却只沁出渗人的冷来。 他忍了当真太久了。 白檀敏锐地感觉到明挽昭的变化,额心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垂着眼,一字一顿,「奴婢不敢,陛 下乃天下之主,自然也是奴婢的主子。」 「你是安喜的人。」明挽昭敛眸瞧着他。 白檀不敢作声,也不敢放肆,跪得规矩。 明挽昭便又淡淡移开眼,瞧着笼中鸟,温和说道:「可安喜是从哪寻了个你来呢?」 白檀当即答道:「奴婢邑京人,家中弟妹众多,因不堪贫苦净身入宫。」 「邑京人啊。」明挽昭若有所思,轻笑道:「能搭上安喜,你有能耐。」 一句夸赞,却是明晃晃地告诉白檀,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白檀听懂了,腰嵴便崩得更紧。 白檀沉默片刻,便说:「近日安公公动了库房不少东西,都搬去了陆阁老家中。」 明挽昭哦了声,问道:「你如何得知?」 「回陛下的话。」白檀垂首说,「安公公近日心情不佳,每每醉后便与奴婢说起此事。」 明挽昭静默须臾,轻啊出声,随即平静道:「你是聪明人。」 白檀仍旧不敢答话,却听明挽昭轻声道:「抬头。」 白檀不敢有违,抬起头来,却见明挽昭正满面温良地瞧着他,剎那又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痴傻小 皇帝了。 「你聪明就是了。」明挽昭晈字也轻软起来,柔柔道:「我只管是个傻子。」 白檀再一叩首,道:「奴婢晓得了。」 明挽昭挥了挥手,白檀便兀自退了出去。天子在室中静默了半晌,对着珍珠鸟意兴阑珊地收回手, 又轻抚华贵刀鞘,便难免有些烦躁。 处处都是陆云川的影,躲都躲不掉。他是捉摸不定的流云,路过这金银囚笼时却偏要留下一笔,浓 墨重彩的,叫人难以忽视。 明挽昭起身瞧向窗外浓郁的夜,缓缓伸出手,任由清风自指尖拂过,继而狠狠向下一噼,如同要划 破这天一般。 流云素来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而今邑京将乱,这天才是第一要紧的事,而陆云川,也不过是万里江 山中的一抹点缀。 再想要,明挽昭也务必克制。 他先是大梁的天子,其次才是明挽昭。恰如安干帝一般,先是梁皇,后是明容昼,他的一世安稳都 交代给了明梁的江山。 安喜近来的日子不好过,他不是蠢人,哪怕如今陆氏还对他和颜悦色,可他已察觉到其下暗藏的险 恶危机。 他怕是已成了陆氏的棋子,尚未被处理掉,便是还不到时候,他最后的那点用处被榨干后,必定再 无活路! 这一点不仅他有所察觉,文武百官的嗅觉也格外敏锐,都是玩权弄术的老狐狸,风吹草动便能惹出 关注来,这两日朝臣对安喜也再无先前的毕恭毕敬,即便还维繫着几分体面,可那眼神之后藏着的分明 都是轻慢与幸灾乐祸。 他风光太久了,自然有人盼着他早日跌下来。 阉人低人一等,而他安喜往日风头正盛时,这些人也都打心底瞧不起他,如今见他与陆氏离心,便更加无所顾忌。 安喜明知如此,却无计可施,离了陆氏,他安喜就是条落水狗!于是便恨不得醉死在酒罈子里。 陆非池入府寻人时,安喜正同几个清秀少年少女暍着酒,酩酊大醉。 「他这是闹什么?」陆非池抬袖掩着口鼻,睨了眼神智还算清明的一个少年。 白檀温声,当即起身过去施礼,无奈道:「安公公近来嗜酒,叫大人见笑了。」 他话音刚落,后面便传来安喜尖细暴怒的吼声:「暍!暍下去!」 陆非池抬眸一瞧,安喜掐着个少女秀气的颈子,将细长壸嘴探入她口中,拼命往里灌酒。神色癫狂 阴戾,面上狰狞出条条挤堆的沟壑,披头散髮,哪有半分往日矜贵的样子。 陆非池眸带讥诮,与小厮耳语了几句,不多时,小厮便拎着桶水回来,在陆非池示意下,泼到了安 喜的身上。 安喜一个哆嗦,酒气散了几分,松开了已生死不知的少女,瘫坐了半晌,才瞧见静立在一旁的陆非 池。 「安公公,请您请不着,融章便亲自来寻了。」陆非池放下了掩着口鼻的手,面色平静道,「若是公 公玩够了,便来谈一谈正事。」 第51页 安喜捋了把凌乱的花白头髮,醉意仍在,懒散道:「贵人吶,陆大人。」 「言重了,称不上贵人。」陆非池冷淡地瞧着他,「金燕楼一事你应当知晓,安公公,你同妗如的那 点陈年旧事想必不用我再多问,你且答话,刺杀一事,与你是否有关?」 安喜坐在软塌上,嗤了声:「奴婢哪有那个胆子?」 「既然如此。」陆非池瞧着他,神色极淡,「安公公若是肯听话些,此番便自证清白,日后陆氏主朝 政,你安喜主内宫,你我互不相扰,皆如往常,如何?」 安喜掀了眼皮,「自证清白?」 陆非池温和道:「刺客从何而来总得有个交代,证词有了,证人便不必再有,安公公可明白?」 这脏活可没人比安喜更明白,杀人灭口死无对证,再留份证词在世,惯用的栽赃手段。 半晌,安喜垂着眼答话:「给陆大人办差是奴婢的福气,大人一一放心就是。」 第三十七章 迷雾乱 户部的案子迟迟定不下罪,沈霖和刑烨都盯紧了户部,可葛同骞是条老狐狸,周旋至今已拖了将近 三个月,金燕楼刺客将矛头对准的是陆氏,沈霖便更不上心,陆临羡大摇大摆在刑狱给了银子要去见妗 如时,下面便已通报给了沈霖。 刑烨恰好也在刑部衙门,脸色微妙地说:「陆老狐狸精明一辈子,陆非池也不是个心机浅的,怎么养 出了这么个小儿子,就这般大摇大摆地去刑狱。」 沈霖翻查着户部去年的帐目,头也不抬地说:「安喜好歹比他聪明些,还知道使唤人偷着下手,他若 有脑子,怎会被陆沉松耍得团团转?」 「陆指挥使? 」刑烨挑眉,「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是陆指挥使办的?」 「不然? 」沈霖看了他一眼,「怎就那么巧,陆沉松叫人算计得手无缚鸡之力,那日赶到的还是盛 延,当年陆广岚还在邑京做左骁卫时,盛延便是他手底下的人,陆广岚远在陵西,若无防备,怎能放心 叫亲儿子入京来。」 刑烨不敢苟同,轻摇首道:「我倒是觉着,此事与他无关。」 「为何? 」沈霖手下一顿。 刑烨稍稍眯眸,说:「刺客失败当即自尽,这是常理,她本就是奔着陆临羡去的,若非御林军赶到, 刑尺必然拦不住,如你所言,盛延何必搅和了陆云川的事?此为刑某一疑。」 「再有,以陆云川的本事,趁乱了结了陆临羡后再服药不迟,甚至将在场几个公子少爷灭口也不难, 此为刑某二疑。」 「还有......」刑烨忽而沉昤。 沈霖也顿觉出不对来,问道:「还有?」 刑烨蹙眉,嘆道:「还有便是,不值得,陆指挥使好端端的,杀陆临羡做什么?」 沈霖精神不济,顶着泛青的眼眶终于是回过了神,于是神情便蓦地肃然,沉声道:「是陆云川便罢, 若不是他,才是大事!」 是陆云川总比是个不知名姓的人要好,若不是陆云川,那究竟是谁培养出了这样一个杀手,甚至还 早早地埋入了邑京? 刑烨犹豫须臾,低声与他讲,「邑京中能与陆党一搏者,唯有苏氏。」 沈霖刚欲开口反驳,却想起苏景词那日审讯罗鸿丰时的场景来,到口的话倏尔顿住。他敛下眸想了 想,模稜两可道:「无论是谁,眼下是友非敌便是好事。」 说到底刑烨也出身世家,他父亲与长兄是明明白白的陆党,他一个次子,受了苏晋淮的恩惠,方能 推翻父兄而得今日,两人同处法司,沈霖自然也知刑烨虽与陆氏不和,却也会卖个面子,在朝中不偏不 倚的,才能维繫内阁陆佐贤与苏晋淮之间的平静。 刑烨只笑:「肃川言之有理。」随即又问,「那金燕楼一案你打算怎么办?」 「户部要紧。」沈霖言简意赅,「金燕楼的人已放的差不多,妗如眼下也不在狱中。」 言下之意,这案子便走个过场就是了。 「难怪你放心陆临羡去瞧。」刑烨瞭然,又问,「她人先在何处?」 「我如何知道? 」沈霖又埋头去核对帐目,无暇搭理刑烨,心里盘算了会儿金燕楼杀手一事。 自安喜昨夜下手后,今晨陆云川便派人将妗如接走,他便一心以为那是陆云川的人,转念一想,即 便是苏家的人也无妨,左右都是自己人,于是便也不再上心。 陆临羡叫人请进了审讯室去等,而他要等的妗如早被游谨暗中接走,交予了惊鸿坊。 江舟伏在案上累得半死不活,比起尸首也就多了口气,瞧见游谨送人来,便窜起来与他勾肩搭背狼 哭鬼嚎道:「不是,你说公子这两日是吃错了什么药啊游晖?您老在他跟前走动,来来,跟我说说。」 游谨也不知珍珠鸟惹出的祸端,茫然须臾,道:「什么?」 「我恨你是块木头! 」江舟的哭嚎声直震房梁。 游谨将他推幵,揉了揉被震得嗡嗡的耳朵,吩咐人将妗如带下去后才说,「人看好了,好好查一查, 待风头过了送回金燕楼去。」 江舟打了个哈欠,这才说:「这女人早就查着了,安干年间从江东那边被卖过来的,伺候过陆佐贤, 也伺候过安喜那老太监,就是陆家捧上去的,金燕楼人来人往消息灵通,又方便吹枕边风,美人臂比玉 枕都好枕,这回闹出这事儿,不是起了异心那就是无能,陆家怕是不会再留她了。」 第52页 他说到这儿,又揉了揉眼眶,困得吐字不清:「还有安喜一一听说身家都让陆佐贤给掏空了。」 游谨略一点头,很是冷漠。 江舟嘴碎话多,也不知是因平日暗探做得多了,还偏爱搜罗这些消息,也不管有的没的说起来就没   完没了,所幸他今日困了,估摸着也说不了几句。 游谨刚想走,又被江舟给叫住:「欸!你等会儿!」 游谨顿住,回头瞧他。 江舟极其顽强地打起精神,问道:「都是自家兄弟,你同我说说,咱们公子和那小皇帝传得有鼻子有 眼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游谨老实摇首,「不知。」 江舟鄙夷道:「你行不行啊这都不知?」 游谨当即忽略前半句,后半句也不准备答,转身就走了。 江舟跌回桌面上爬着,十分惋惜未能问到有关自家主子与陛下的秘闻来。 陆云川夜间在宫中当值,本是下半夜巡查的活,他却早早入宫来,轻车熟路地进了麒华殿,推开殿 门便唤:「陛下一一」 于是便有一道明黄身影自内室脚步轻快地走出,欢快应道:「陆哥哥!」 暑热难消,殿里摆了冰,加之地龙饮水入室,清凉得很。 陆云川将手中拎着酒壸般大小的草笼递给明挽昭,见天子捧着去桌上便要打开,解释道:「下面兄弟 这两日捉的,拿来给陛下瞧个乐子,瞧得清么?」 明挽昭新奇打开,便见草笼内窝着只赤色黑纹的蝶,见盖子打幵,蝶翼稍展便蓦地自笼中飞出。 「这是...? 」明挽昭喃喃问道。 陆云川拿帕子擦着汗,笑说,「蝴蝶,宫中也有,捉来给你瞧瞧,放它去吧。」 明挽昭缄默须臾,没让陆云川将蝴蝶捉回来。 第三十八章 圣人愚 陆云川早就怀疑明挽昭在逐渐恢復,前些日子还瞧不清笼中的珍珠鸟,现下却能瞧得见蝴蝶,便更 证实了猜测。 蝶在屋中横冲直撞了半天,飞出窗的剎那,明挽昭蓦地追了过去,望着蝶影说道:「飞走了。」 陆云川解下刀,说:「博陛下一笑罢了,若是养着怕养不好。」 明挽昭唇边勾起个浅淡的笑,轻声道了句漂亮。 他其实只能瞧见一团模煳的红。 陆云川总是拿些宫外的东西来哄他,或是街边的野花,或是小摊的摆件,明挽昭便一样一样地收进 小匣子,再与放木牌的箱子搁在一处。 蝴蝶虽飞走了,明挽昭还是认认真真将草笼放过去,起身时手臂磕到了柜角,脸颊便蓦地苍白。 陆云川见他站在原地半晌没动,走过去便瞧见小皇帝面色发白的模样,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明挽昭方才服了药,现下轻碰都觉得痛,尖锐柜角无异于剜骨削肉的利刃,他缓了片刻,才轻声 说,「没事。」 陆云川盯着他,晈字缓慢地重复:「没事?」 他冷下脸时硬朗俊美的眉眼皆是不怒自威的煞气,戾目蕴凶,犹如鹰隼。 明挽昭像是畏惧般垂下眼,懵懵懂懂地小声:「你要凶我么?」 「我要......」陆云川一时失语,哭笑不得,于是捏起小皇帝柔软脸颊,兇狠道,「对,就是要凶你,怎 么?」 明挽昭认命似的嘆了口气,有些稚气,又像是故作老成,肃然地摇了摇头:「我是皇帝,不可以凶 我。」 陆云川挑眉。 又见这小皇帝歪头思索了须臾一般,又温吞吞地说:「你可以。」 像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妥协。 陆云川哟了声,「我可以?」   「嗯。」明挽昭被捏的很痛,却像是若无其事般,抬袖指了指那堆宫外的小玩意儿说,「陆哥哥总是 送东西来,就可以凶我。」 陆云川拿他没辙,松了手,又用指尖点了点明挽昭的额头,笑斥道:「我瞧陛下机灵得很,帐算得明 白。」 明挽昭痴痴地笑,却依旧是眉目如画。 小皇帝似仍有许多秘密,陆云川是真觉得他没有那么傻,至少不像外界传闻目不识丁人畜不分的 傻。 「今夜还要听书? 」陆云川勾着明挽昭的肩,带人回桌边。可他太高大,勾肩搭背也成了拥着一般的 姿势。 明挽昭双眼不便,明容昼默的书墨中都掺了树胶,干涸时便会稍稍凸起,轻抚过去,便知写的是什 么了。 但还是不如陆云川读给他听方便。 明挽昭乖乖点头,说:「要的。」 陆云川便与他共坐桌前,借着烛光翻开书页,缓缓道:「鸷鸟将击,卑飞敛翼;勐兽将搏,弭耳俯 伏……」 他声音低沉柔缓,晈字间便铺就一纸山河,却又忽而顿住。 陆云川瞧着这书上的字句,又似笑非笑瞧了眼满面认真的明挽昭,轻缓地吐出后半句来:「圣人将 动,必有愚色。」 明挽昭像是没听出他的调笑和意有所指来,像一盏凉透了的茶,平静寂然。 他哪里是什么圣人,不过是个谁都能利用的无情之人。 明挽昭自嘲,又不免恶劣地想着。 是啊,那又怎样?他的命定了,逃不掉,任谁与他有了牵扯,邑京这座城的锁链便会穿心透骨,彼 此命运交错纠缠,谁也走不了。 陆云川从宫中离开已是次日,昨夜他读了半宿的书才哄睡了明挽昭,刚出宫道游谨便迎上来问 第53页 道:「公子,回府?」   「去吃口饭再说。」陆云川嗓子有些哑。 游谨素来沉默少言,少年时便老成持重,整日也憋不出一句话来,此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所行 究竟为何?」 陆云川瞥他,「什么为何?」 游谨斟酌着说:「属下本不该置喙,可公子待陛下似乎与旁人不同?」 「待天子怎能同旁人一般? 」陆云川答得理直气壮,足下步履生风,走得飞快。 游谨哽住。 他是自小养在荣肃公府的给陆云川做亲卫的,自然知晓这位小主子张狂桀骜的性子,甚至偶尔会为 此胆战心惊,生怕陆云川玩脱了将自己坑进去。 但日久天长,游谨便知陆云川虽看似桀骜莽撞,实则比谁都小心谨慎。 邑京朝堂若是浑水,那如今的皇室便是死水,他想不通陆云川如此精明,为何要一脚踩进去。 游谨望着陆云川杀风猎猎的背影,在心底嘆了口气。 入京是为復仇,可真是为夫人报了仇后,公子还能从邑京泥潭中抽身么? 街边面摊,人声嘈杂,陆云川和游谨官袍未褪,坐着吃面。 陆云川没那些讲究,和北疆人打起仗来冰天雪地啃过石头似的饼,在街边面摊也能混个饱,一碗面 刚要见底,便有衣着普通无甚出奇的人自身边擦肩而过,陆云川听见一道极轻的声音,随即蓦地顿住了 须臾,眼神也随之暗了下来。 游谨没听清,却似有所觉,放下筷子说:「江舟的人?」 陆云川嗦完最后一口面,将空碗和筷子一併放下,说:不妨事,陆临羡在刑部碰了冷钉子,现下闹 到内阁去了。」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陆临羡那日必然是动了杀心,谁能想到药下在了他陆云川杯中,遭人追杀的 反倒成了自己。 如此一来,便是外人来瞧,这局棋陆云川也必定是不干净的。 游谨忧心忡忡,「公子带走了妗如,只怕留下把柄。」 「把柄? 」陆云川擦了擦嘴,问道:「什么把柄?我于此案中也是苦主啊。」   游谨迟疑:「难保这盆脏水不会扣到咱们头上。」 陆云川便笑,慢悠悠道:「证据昵?」 游谨一愣。 陆云川像是没心没肺般,掏出铜钱往桌上一放,啪嗒出声,「没证据的事儿,也不能冤枉本分人不 是?」 游谨还没应是,陆云川便已起身走了,还不忘唤他,「刑部今日也该有说法了,走,去内阁看看热 闹。」 游谨:「……」 时常因主子心大而格外忧虑。 第三十九章 臣之道 陆临羡虽不争气,但到底是陆家的儿子,也在吏部考功司挂了个郎中的闲职,嚷着朝廷命官遭人刺 杀,非要在承明阁要个说法。 刑狱之中未能见到妗如,便到承明阁去告沈霖,结果沈霖却带着刑部文书过来了,称均已审过,仍 无收穫。 沈霖也不理会脸色难看的陆临羡,对他爹陆佐贤说:「刑部无能,既无证据,无论是妗如还是金燕楼 女子,仅能算作证人,审问过后自然是该放回去的。」 连苏晋淮都听出来了,这话纯属扯淡。 宁错杀不放过,金燕楼出了刺客,那便是整个楼来陪葬也不需要什么人证物证,沈霖就差明着说, 金燕楼这事儿他不管。 陆佐贤脸色微微一沉,说:「刑部职责所在,沈大人一句无能,是连官袍也不想要了?」 吏部掌天下文官之升降勛封,这已是威胁了。 恰逢外头传来唿声:「禁卫军指挥使陆云川求见!」 苏晋淮说:「让他进来。」 陆云川阔步走近,见礼后眼神一扫,笑说:「卑职来得不巧了?」 「正是时候。」沈霖揣着手,垂眼冷冷道:「金燕楼一案尚未查出幕后之人,陆指挥使也是为此事而 来?」 「便算是吧。」陆云川语气漫不经心的,「听闻大人想放人?」 「人是禁军拿进来的不错。」沈霖说,「可刑部也不能平白冤枉好人,陆指挥使见谅。」 陆临羡怒斥:「什么冤枉好人?刺客从金燕楼出来的,说不准还有同伙!就这般放了,岂非放虎归 山?! 」他转头瞧陆云川,换了副语气,哥俩好般,「堂哥,你也遭人算计,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那不能。」陆云川笑意颇深,带着些别的意味,「同桌暍酒,偏我中招,可见酒是下在杯中,那日 我暍的酒,可没有一盏是金燕楼姑娘递来的。」 陆临羡脸色微变。 那杯酒哪来的,没人比他清楚。   陆云川意味深长道:「堂弟,你要是有怨,得怨那个算计哥哥的,否则那日有哥哥在,谁能伤得了 你?」 陆云川为何要将事闹大,又先一步将妗如扣住?防的就是陆临羡这条狗乱晈人,且不说刺客是哪来 的,眼下要紧的是这盆脏水不能扣他陆云川头上。 果不其然,陆临羡不过是个酒囊饭袋般的纸老虎,算计人都是些下作法子,被陆云川这么一警告, 开口就支支吾吾:「那,那......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险些死在刺客剑下,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沈霖适时插口 : 「刺客也已死了。」 陆临羡怒道:「你什么意思?!」 沈霖面不改色,「自然死无对证的意思,刺客已死,人证物证皆无,刑部如何断案?」 第54页 「行了。」陆佐贤启声打断,侧眸望向陆云川,「贤侄的意思是不追究了?」 陆云川心说,骂的不是我,杀的也不是我,我追究个什么? 「当日在场的各个都不清白。」陆云川不答话,只说,「其中不乏勛贵出身,还跑了不少,真想要彻 查,不妨挨个捉回来审一审。」 遑论那其中还有不少陆党,陆云川这招便是在诛心,陆氏若不想得罪诸多勛贵,这案子便必然是查 不下去的。 果不其然。 「此案,」陆佐贤说,「牵涉太多,且放一放吧。」 陆临羡见状自然不依,「爹一一」 「住口! 」陆佐贤睨他,沉声:「莫再胡闹。」 刑烨生怕他们又吵起来,一闹便是半日,立刻打圆场,「好了,既已尘埃落定,都各自回去办自己的 差。」 陆云川多瞧了两眼陆临羡憋屈不甘的脸色,身心愉悦,起身告辞。 刑烨也惯会逃跑,见陆云川走了,当即跟着脚底抹油。 日头正盛,晒得官道的石板路滚烫,陆云川耐冷耐热走的也快,刑烨落后他几步,唤道:「陆指挥 使!」   陆云川放慢脚步等他片刻,回头说:「刑大人?」 刑烨追上来抹了把汗,笑说:「能让陆阁老一回又一回松口,有本事。」 「哪能呢。」陆云川面上笑,「小小禁卫军指挥使,哪有本事让陆阁老退步,就事论事罢了。」 「论得好!」刑烨抚掌而笑,「这两年陆家可是越来越猖狂,是该压压气焰了。」 陆云川饶有兴致,「大人既有此意,大理寺、刑部、御史府,为何等到今日都按兵不动?」 刑烨漫步,与他说,「陆指挥使,将门虎子,邑京眼下这情势,你瞧着如何?」 陆云川脚下走得慢了点,漫不经心道:「外戚掌权,皇室危矣。」 「没了? 」刑烨问。 陆云川说:「刑大人想听什么?」 刑烨便笑:「两虎相争,四方觊觎。」 两虎相争,说的是邑京的陆党与苏党,外戚派与保皇派。 四方觊觎...... 就有思思了。 刑烨语气如常,像是闲聊,「陛下难以掌权,明氏除长公主明夜阑外,再无其他后裔,如此若皇权不 外落,则大梁必亡。」 说到底,还是一个傻皇帝坐不稳皇位之故。 陆云川明白了刑烨的意思,眼下若不分权,则必定改朝换代。 他犹豫须臾,含煳道:「大人抬举了,陆某马背上打滚的莽夫,不懂这个。」 刑烨眯眸瞧他,随即又淡然笑了笑,啊了声:「无妨,无妨。」又话锋一转,「陛下很信任陆指挥 使。」 陆云川失笑,半真半假道,「你们若同他玩几日,他便也信任你们。」 「在理。」刑烨的笑很淡,「但没必要,下官只求大梁安稳百姓和乐即可,陛下为君,下官为臣,辅 君方是臣子之道。」 陆云川低笑,「您是贤臣。」   「谈不上。」刑烨笑说,「陆指挥使也与安喜一派阉党之流不同,您坦荡磊落。」 陆云川敷衍一句过誉。 他是自由惯了的烈马,见的是烈日狂风,勐禽悍狼,却是头回见着笼中被束缚双翼的鸟,怜他所行 之路步步杀机,惜他年少丧父艰难活着。 他们本是一样的人,彼此的苦闷只能交予沉默。 故而,多护他几分也无妨。 第四十章 添把火 邑京的盛夏难熬,今日又是个艷阳天,明挽昭站在窗前,白衫单薄,发间插着一根莹透的白玉簪, 他看起来柔弱得手不能提,像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安喜推门而入,瞧见的便是迎光而立的玉人。 明挽昭受惊似的回过身来,又往后退了几步,瞧见跟在安喜身后进来的两个手里端着箱子的小太监 时,脸色更加难看。 安喜阴郁笑说:「还不快跪下?该干什么,还用得着我教?」 白檀便是那两个少年中的之一,他与另一个少年跪伏在地,各自打开眼前的箱子,里面摆放着格式 狰狞淫具,两人随即在阴柔冷笑中迅速脱光了衣服,露出遍是斑驳伤痕的身躯。 惨叫低呤传开在烈日下。 明挽昭瞧着只觉噁心,有些惊恐地别开了脸,两只手捂住耳朵。 「陛下看得可欢喜? 」安喜慢声笑,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中尽是疯,老态尽显,他尖笑道:「陛下,瞧 见这两个腌臜东西了?陛下若是不听话一一」 安喜用手里的拂尘点了点两个小太监,阴冷笑说:「那些个东西,可就要用在您这白嫩的皮肉上 了。」 接连一个月下来,麒华殿每日都会有这一幕,明挽昭大抵明白安喜想干什么。 这老太监从前依靠陆氏这棵大树,却暗地里动了不少的手脚,陆氏可以容忍自己的狗嚣张放肆,却 不能容忍这条狗对主人不忠。 安喜这条恶犬成了陆氏的弃子,手中唯一筹码便是现下还痴傻的大梁天子。 明挽昭偏幵脸,木讷低声:「阿昭......阿昭,听话......」 「真乖。」安喜抚了抚天子的发顶,像是摸阿猫阿狗一般。 明挽昭余光瞧向窗外的烈日,眼底浸了碎光,显得极冷,随即又瞧向地上已近脱力的白檀,他赤着 的身躯像离水快要濒死的鱼,又或是在这宫中角落腐烂的苔藓,总归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第55页 这宫中便是如此,能将活人逼成一具活尸。 快了,就快了。 日光正和煦,沉闷乌云该散了。 明挽昭在心底轻轻地默念着。 安喜却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一幕,眼神犹如毒蛇般游走在明挽昭的身上,这小皇帝确实是个难得一见 的美人坯子,长成了这幅模样,做什么皇帝,到楼里必定是闻名天下的花魁。 这小皇帝到底娇贵,他碰不得,只是如今迫着他瞧这等淫邪场面,也别有一番滋味。 明挽昭畏畏缩缩地躲在墙角,可怜兮兮地抱着膝,然而垂下的眼中尽是漠然,又存着丝丝渗人杀 意。 黄昏将至,齐雁行入宫来面圣。 明挽昭垂眸坐在桌前,神情平静,原本稍显空泛的眼眸如今清明乌润,映入烛光摇曳,宛若森冷业 火。 「苏家还不动? 」天子声音颇冷。 齐雁行垂首道:「刑部重查城墙旧案,杨健被陆氏剥了出去,安喜又将钱财交予了陆氏,一时半会, 没有铁证。」 明挽昭嗤笑:「刑部要处置一个阉人,竟也需要一板一眼了。」他隔着衣袖摩挲着自己的小臂,垂眸 又说:「城墙贪墨有工部顶上,户部摘得干净,既然如此,那便再加一把火。」 齐雁行不解,刚想要问,便瞧见明挽昭缓缓拉开袖口,露出白皙手臂上交错的细长伤痕,狰狞泛 红,仿佛白玉璧上的裂痕般刺目。 齐雁行一惊,「陛下!这是…! 」 「嘘。」明挽昭束起一根指头,抵在唇间,无辜轻声,「火啊。」 齐雁行会意,怔住片刻后才道了是,随即略微阖眸,抬脚砰地一声踹翻了小几,沖外厉暍:「来人! 请太医!」 书房内雅致,暗香浮动,陆佐贤坐在案前,同站着的陆非池隔案对视,说道:「这两日.你弟弟如 何?」 「并未出庄子。」陆非池说。 自从陆临羡金燕楼遭人刺杀后,便被陆家给送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去住,为免他私自偷熘,还从花街 柳巷中寻了不少人过去与他寻欢作乐,庄子夜夜歌舞昇平的。 这不必陆非池说,陆佐贤也想得出来,他淡声道:「他也就这点没出息的心思了,宫中昵?」 陆非池神情微妙,嗤笑:「安喜正变着法地折腾陛下呢,想来是拿他当救命稻草,我瞧苏家不会忍太 久,只是安喜这老狐狸也聪明,先前将家底交予了咱们,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 「祸水东引啊。」陆佐贤仍平静,面不改色,「宫内宫外,还有哪个听姓明的?他巴结错了人。」 陆非池便笑,「雍德爷留下的长公主倒是聪慧,可惜了,是个女子。」他说完,又问,「父亲,下一 步我们当如何?这两日天热,苏晋淮的身子骨可大不如前。」 「你难道还指望他自己死了给咱们让路不成? 」陆佐贤瞥了他一眼,「派出去的人呢?」 陆非池沉默片刻,这段时间他们也暗暗做了不少动静出来,然而无论是金燕楼行刺还是苏家父子, 他都以四字概括道:「无功而返。」 陆佐贤沉默须臾,说:「意料之中。」 「再等等。」陆佐贤起身,瞧向后面挂着的江山社稷图,缓缓道:「等江东的消息。」 陆非池嘆道:「爹,各地兵权分裂,邑京又有齐雁行和陆云川这两人,一旦禁军被齐雁行吃下去,你 我恐遭反噬。」 当年对明容昼下手时,齐雁行这个总督形同虚设,说调走便调走,便是因彼时的禁军在陆氏手中, 可这三年里齐雁行已在渗透禁军,现下又多了个比他激烈桀骜百倍的陆云川,陆非池不得不忧心忡忡。 「休要畏首畏尾。」陆f。b。j。q。拯。离 佐贤厉声,「禁军如何?禁军也得吃饭,只要户部捏在咱们手里,只要银子在 咱们手里,齐雁行和陆云川就翻不起天来!」 陆非池面色无波,敛眸道:「您说的是。」 话音方落,外头忽而传来家僕唤声:「老爷!内阁派人来请,要老爷您即刻去议事! 陆佐贤嗯了声,却想不出有何要事来。 第四十一章 大势去 麒华殿中亮着灯火,陆佐贤还没到内阁,路上便又接到消息,直奔着宫中来了。 院子里太监宫女跪了满地,齐雁行在殿内外室中,压着怒火说:「这便是多年来尽心竭力伺候陛下的 贱奴!那分明是细鞭戒尺一类所伤,他自己能抽背上去?!」 刑烨与苏晋淮面面相觑,这三年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将小皇帝当个摆设,却未料到,宫中竟真有人敢 如此放肆。 刑烨眼尖瞥见陆佐贤进门,意有所指般地淡笑道:「太医方才说了,这伤是近几日留下的,这段时日 安公公恨不得将陛下揣袖子里,下官以为还是将人先下狱,审一审。」 陆佐贤面不改色,他来时就听麒华殿请了太医,在门外又听见齐雁行的怒斥,心下已将事儿猜的差 不多了,故而关切道:「陛下如何了?」 「暂无大碍。」苏晋淮说,「不如就地审一审外头那些宫人,齐总督再带人去安公公府上,拿人入 狱。」 刑烨与齐雁行对视一眼,均不作犹豫地称是。 麒华殿院子里摆了三张小几,内阁三位重臣以陆佐贤为主并列而坐。 陆佐贤看似一丝不苟地问道:「陛下负伤,你等可知内情?」 第56页 这场审讯无非是个过程,三人都不在乎真正动手的是谁,无论是谁,都必须是安喜。 熟料却当真有心虚的,太监中一人浑身抖得像筛子,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不......不是,不是奴 婢,奴婢没碰......奴婢没碰着陛下!」 他不出声也罢,一出声反倒惹人关注,刑烨凌厉视线扫了过去,厉斥:「你!说明白些,怎么回 事!」 「大人!」白檀膝行着向前两步,高声道,「奴婢亲眼所见,就是他,就是元福,就是他奉了安公公 的旨意伤的陛下!」 「哦? 」刑烨眯起眸,「你亲眼所见?为何不报予内阁?」 白檀勐地叩首,额头磕在石板上发出闷响,含泪哭道:「回大人,奴婢有罪!奴婢不敢啊!安公公手 掌宫中奴才们的生杀,奴婢知罪!」   苏晋淮缓声说:「后宫之权,应在皇后之手,即便宫中尚无后妃,还有长公主在!怎样也轮不到个阉 人来掌权。」 元福已吓傻了,他难以置信望向白檀,呆若木鸡,随即往前爬了几步砰砰叩头,「大人明鑑!大人明 鉴!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白檀扫了眼周围几个畏畏缩缩的宫人,含着哭腔道:「这些伺候的人皆是见证!你休要狡辩!」 周围几个奴才彼此对视一眼,当即异口同声地将黑锅扣在了元福的头上,可一个奴才的命并无人在 意,今日这堂会审,一是做给齐雁行瞧瞧,叫他出口气;二便是苏晋淮盯上了安喜。 命人伤了天子龙体,单单是这一条,就足够那老东西将狱中刑罚都滚一遍了! 刑烨见情势明了,便说:「可要请陛下来认一认?」 陆佐贤摇头,「天色已晚,便让陛下好生歇着,且先将人下狱就是。」 苏晋淮也颔首,」先将人押下去,按规矩办。」 三人见事已毕,便纷纷起身入室去,隔着屏风对明挽昭问安告退。 明挽昭在殿内瞧着自己手臂上的血痕,眉目尽是淡色,启声仍如往常般怯生生的,「诸位大人走 好。」 三人退出去不久,白檀便推幵门进来,跪地道:「陛下,都妥当了。」 明挽昭靠着软枕而坐,腿面放着玉枕,慢条斯理自其中取出一截旧了的绯色布料,细细摩挲把玩, 温声说:「演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出去守着吧。」 白檀俯首应是,乖巧地退了出去。 今夜邑京天晴,夜空明月湛湛,星子浩瀚。白檀往上瞧了瞧,眼中却只映入了夜色的暗。 不多时,白檀在外通报长公主求见。 明夜阑梳妆未褪,行色匆匆,瞧见乖巧坐在榻上的明挽昭时,眼眶便红了,「阿昭。」 明挽昭将伤痕尽数掩好,温软道:「姐。」 一声姐,唤得明夜阑哽咽无言。她出生那年恰逢宫变,连夜阑之名都是明容昼给起的,自明容昼去 后,她便想替叔父好生护着这个弟弟,却不曾想,竟是半点忙也没帮上。 明夜阑轻擦去眼角的湿润,柔声说:「阿昭,日后不会如此了。」   只要没了安喜,后宫理应由她来管。 明挽昭看起来有些懵懂地颔首,乖乖应了句嗯。 天将明时,齐雁行先将安喜送往刑狱,方才进宫来见明挽昭,明夜阑已离开麒华殿了。 「搜出了不少东西。」齐雁行忙了整夜,却不见疲色。 明挽昭从他眉眼间瞧出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鲜活,唇角微扬,说:「老阉人贪财,捨不得将东西都给 陆氏的。」 齐雁行嗤笑,「也由不得他。」随即声音骤然狠戾,「人都下了狱,就别想再活生生地走出狱门!」 「是啊。」明挽昭轻轻说,「他的时候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声。 明挽昭阖起眸,问道:「小叔啊,高兴么?」 「古以 」 问/、〇 他听见齐雁行的答声带了几分哽咽。 齐雁行又说:「还不够呢,陛下,这还不够。」 明挽昭眼眶酸涩,轻轻道:「是啊,还不够,一个安喜怎么够?」 当年明容昼竭力与外戚世家对抗,从齐雁行被刻意支走起,他们便都明白明容昼活不了多久了。 但他们不得不装作不知,因为明容昼留下了他最后的暗招一一他的亲子。 那不是被逼无奈的绝望而逝,而是最从容无畏的赴死,明容昼义无反顾地将性命交予大梁,而后扑 入了他惦念一生的山水中去了。 明挽昭笑了笑,又问:「小叔,陆沉松也高兴吧?」 齐雁行缄默须臾,说:「若他知晓,必然是解恨的。」 明挽昭的父亲死于安喜之手,陆云川的母亲又何尝不是? 乱世中,没谁能真的安稳,明挽昭轻抚着自己腕上的伤,又听齐雁行说道:「安喜不过是个开始,陆 佐贤忌惮安喜,借苏晋淮的手除了他,可宫中无人他岂能放心,恐怕各方都要塞人来了。」 「无妨。」明挽昭笑了笑,轻声说,「宫中还有皇姐昵。」 第四十二章 深仇 天刚亮,江舟已在廊下候了半晌,游谨从树枝上跳下来,蹙眉道:「你一大早在这儿杵着,干什 么?」 「你管我? 」江舟递去个白眼,他面色涨红不住地搓手,兴奋得有些古怪,却不肯透露缘甶,在廊下 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 第57页 「没人管你,说说吧,怎么回事?」 陆云川衣着整齐地推开门,声有些懒。 江舟立即凑上去,开口竟有些颤,唤了句:「主子。」 陆云川瞧他,「怎么?」 江舟笑意粲然道:「昨夜齐二爷带着禁军,把安喜那老东西的宅子给抄了!」 陆云川的神情剎那间凝滞住,硬朗眉目涌上令人心惊胆战的阴郁冷漠,像草原上残忍兇狠的勐兽般 咧开嘴,笑说:「抄家?」 这么多年,谁都知道公子的心坎在哪,夫人的死甚至是整个荣肃公府过不去的坎。 公子入京来是为了什么,他们也知。 游谨沉默了半晌,轻声说:「恭喜公子。」 陆云川掀唇而笑,「是件喜事。」 江舟问:「公子,人在大理寺衙门的刑狱中,您可要过去看看?」 「不去。」陆云川不假思索,「白日人多眼杂,容大理寺审他一日。」 虽是这么说,下了职将至黄昏时,陆云川官袍都没脱,穿着便站在大理寺狱门外了。 狱卒头儿是个机灵的,早早便收到上面的意思,知道陆云川得来,麻利地将人带入牢房,还低声 说:「今日齐总督已来过一回了,亲自瞧着刑大人审,动了大刑,从刑房送回来的时候人都晕了。」 陆云川脸色很淡,只应了声是。 他今日已听说了安喜入狱的因由,起因便是这狗东西贼胆包天竟敢对陛下动手,损伤龙体,二便是 从宅子里搜出了不少东西,他将金银珠宝送给陆氏,却将珍奇书画古籍之类的留了下来,多是前朝古物,若流落坊间岂是那点金银财宝可抵的? 他竟真敢对陛下动手。 陆云川觉着自己还是低估了安喜,又不免想到,这两日他也常去宫中,那小皇帝竟是半分没表露 出,甚至一个字也没与他说过。 到底是真怕了安喜,还是不信他? 狱卒仍在低声絮语,陆云川没怎么听清,直到牢房门前,狱卒才噤声,将锁打开后小声说:「大人, 半个时辰,可不能再多了,您别让卑职难做。」 陆云川笑得很淡,又有几分凉薄的狠戾,轻轻说:「够了。」 狱卒退下去,陆云川才将视线放在牢狱中人的身上。安喜哪还有往日的风光贵气,麻囚衣上的鲜血 多已干涸,呈黑褐色,花白的头髮犹如稻草般沾着血,蓬蓬乱着。 他还醒着,见陆云川来,嗤笑了声,尖细且嘶哑,「陆指挥使,贵客啊。」 鹿皮靴踩在干草上,陆云川进了牢门,双手负在身后,犹如瞧一只蝼蚁般瞧着安喜,讥诮道:「什么 客不客的,安公公,是陵西陆云川来讨债了,您欠我陵西的人命,也该还还。」 「笑话。」安喜哑声讥笑,「死于我手之人足可压断奈何,人人都要我还,我还哪一个啊?」 陆云川一脚踩在他踝上,骨骼碎裂声与惨叫声一併响起,安喜瘫在地上像条濒死的狗,剧烈地喘着 粗气,满头冷汗。 「好说啊。」陆云川满怀恶意地笑说,「这一脚,算是还我娘的,便宜你了。」 话落,他又踏上安喜的另一只脚踝,待惨叫声弱下去时,才说:「这一脚,算是为大梁大梁天子,你 竟敢动他!」 当年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贵人,此刻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陆云川心想,就是这么个东西,一 摊烂肉罢了,曾经在他眼中却犹如不可跨越的高山,他念念不忘了许多年,想了数十种入京暗杀他的法 子。 而今,那压着他数年的重石,被他踩在了脚下。 安喜喘着粗气,嘶声笑道:「哈......哈哈,你竟,竟还替皇上打抱不平,哈哈哈......你可知,你可知 一一」他的眼神骤然恶毒,带着几分嘲意,「他都是装的!装的!这个贱人!」 陆云川蹙眉,脚下骤然使力,将那段踝骨与血肉彻底碾碎,在安喜发疯般的惨叫中,眼神狠戾,问道:「你说什么? 「我从未命人伤过他。」安喜虚弱道,双眼却含笑瞧着陆云川,那笑容是扭曲而疯狂的,犹如临死之 人最后的狠毒,他张了张嘴,笑说:「你,一颗棋罢了,早晚都会成为弃子。」 他折腾明挽昭的事一直做得隐秘,况且从来把持着分寸,那小皇帝再貌美,他也未曾敢下手,更别 说纵人责打圣上。他本以为白檀是齐雁行的人,可白日里那小太监过来,亲自处理了元福,还对他 说:「老千岁,您别怨奴婢,人往高处走,真要怪罪,就怪罪陛下吧,这局可是他亲自安排的。」 他是煳涂,竟没发现明挽昭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 眼瞧着陆云川神色愈发阴郁,安喜一把扔了手里攥着的干草,轻咳了两声,才说道:「走着瞧吧...... 陆大人,你身负蛮族脏血,谁都不会一一谁都不会信你!」 陆云川眼神骤然兇狠,像是被踩了什么痛处一般,随即蓦地发疯。 他本就是头兇狠的勐兽,平日里不过是将利爪尖牙当做装饰品般摆着,而此刻被激怒后便是雷霆万 钧之势,像是能将人活生生碾碎一般。 宫中,将入夜,明挽昭对镜任白檀为他束髮,乌髮高高束起,配了精緻白玉冠,少年一身月白长 衫,春风拂雪般轻声:「小叔到了?」 白檀恭声:「在外候着了,齐总督说,陆指挥使已出大理寺,看模样像是往朝辉门去了。」 第58页 朝辉门在东,明挽昭忖量须臾,转身往外走,白檀替他推开门。 「陛下。」齐雁行迎上来。 明挽昭颔首,只说,「我们从宣元门走。」 宣元门在西,得绕远,他这是躲着陆云川呢。 齐雁行瞥见了明挽昭陪在腰间的华贵匕首,犹豫须臾,扫了眼白檀,说:「沉松恐怕对您有所怀 疑。」 他也已去见过安喜,提及了陛下之事,他俨然已知明挽昭装傻的事。 陆云川又不是傻子,加之明挽昭先前也曾有所暗示,恐怕这事儿是瞒不住了。 「不妨事。」明挽昭将茶白披风的兜帽带上,遮住脸,慢声道,「白檀留下,若陆云川来了,便告诉 他,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是。」白檀应下。 作者有话说 噢对了,补充一下,吐槽不包括我自己的回覆欸。 第四十三章 所求 守门的狱卒晚间换人值守,齐雁行早已打点妥当,见他带着个浑身裹着纯白斗篷的人也不问,只压 低了声说:「总督怕是得等些时候,陆指挥使前脚走,刑大人后脚就带人来审,现下都在里头昵。」 齐雁行犹豫须臾,回首瞧了眼明挽昭,见他轻轻颔首,便道:「那就等。」 狱卒应下,带着两人进休息的地方等着。 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过了子时,刑烨才带着人匆匆离去,狱卒便悄无声息地带着齐雁行和那瞧不 清容貌的人进了牢房,打开门后便知趣儿地出去守着了。 安喜趴在地上满身都是血,囚服都瞧不出原本的颜色来,枯白的发凝着血块,他听见牢门被打开的 声音,费力地抬眸看去,便瞧见一身月白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天子,蓦地愣住。 明挽昭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进了牢房,蹲在安喜身前,柔柔地说:「皇伯伯死在你手里,父皇也死 在你手里,朕不想重蹈覆辙,故而......老千岁,可不要怪朕。」 他眼底翻涌着的戾色与疯狂与柔和语气截然不同,又疯又冷,像纯白花叶之上生出的血色脉络般叫 人心胆具颤。 安喜歷经酷刑,四肢都以怪异的弧度瘫软着,连翻个身都做不到,维持着被人丢回牢房的姿势,却 在面对明挽昭时畏惧地试图瑟缩。 他眼里尽是惧色。 早在被陆氏放弃的那日,安喜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也没料到那一日就这样快,整日的折 磨下来,他并非一心求死,反倒更怕死。 若是能活,谁不想活?安喜怯懦了,甚至不敢对明挽昭硬气地说出一句:要杀便杀。 明挽昭瞧出他的畏缩与恐惧,笑得愈发欢欣,「安公公,你身上也无甚地方容我下手,这双招子却是 不错。」 安喜尖声说:「明挽昭!」 明挽昭轻笑出了声,从袖中掏出了一支袖箭,箭头尖锐泛着冷冽的乌色,锋利尖锐的箭尖裹挟冷风 狠狠刺向安喜睁大的眸,剎那惨叫与鲜血一併逬射。 明挽昭将袖箭拔出来,进溅的血液落到了纯白的披风上,他浑然不觉,又对准了安喜的另一只眼, 轻轻地说:「放心,这箭淬了鸩毒,不会疼太久的。」 安喜哑着嗓子慌不成句:「不......不不!」 他眼角流下的血已有紫黑色,这箭上的毒,正是他曾经端给明容昼毒酒中的毒,因果循环,终是报 应到了自己身上。 陆云川赶到麒华殿时,只有个白檀守在殿门外。 「陛下呢?」陆云川沉声。 白檀跪地行礼,答话:「秉大人,陛下留话,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陆云川听了都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颔首便站在院中,「成,那我就在这儿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后半夜去。 明挽昭的兜帽披风沾血,过了宫门便解下叫齐雁行丢了,他白衣不染尘,腰间配镶着珊瑚珠的短 刀,甫一进门,便瞧见伫立在院中的高大身影,月色落他眉睫,沉冷凝视便显得更为漠然。 明挽昭忽地驻足,沖他冁然笑道:「怎么在这儿等?进去坐吧。」 陆云川这回是真被气笑了。 那小皇帝踏着月色归来,身上干干净净的,腰间还配着他送的短刀,开口就熟稔地与他像是老友挚 交般,倒是不见外。 「拿着我送你的刀。」陆云川指尖往他腰间一点,声懒散中带几分诘问,「干什么去了?」 明挽昭极淡地笑了笑,矜贵地往前走,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轻声笑,「刀,不就是杀人用的么?还 能做什么?」 陆云川褐色的眸剎那蕴起沉暗的郁色,勐地回身攥住那人纤细白皙的腕,入手微凉,像是握了截 玉。 「那刀金贵着,可不是送陛下杀人用的。」 陆云川字句清晰地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冒犯了领地的雄兽。 他自以为与明挽昭亲近,走到了他身边,自以为被这天真单纯的小皇帝接纳,到头来,他不过也只 是一把用来杀人的刀罢了。 明挽昭任他攥着,静默了须臾,才回过头,满眸都是笑,轻柔道:「陆哥哥,你倒是生什么气昵?」 陆云川被这一声陆哥哥唤得喉间蓦地干渴,全无缘由。 然而那小皇帝只是笑,开口都轻轻缓缓,用平日温软的语调轻声,「是生阿昭的气了?」 陆云川冷笑:「臣不敢。」 第59页 明挽昭便敛眸瞧自己被攥红了的腕,笑说,「宫中就是如此,一砖一瓦都藏着杀机,陆哥哥,父皇服 了断子药威胁陆氏,明氏便只剩我一个皇子,他用性命布下的这场局,我必须赢。」 他瞧着陆云川,眉目如画,不见戾气,「我没有退路,可你有。」 陆云川只觉得他在用无比平静地语气,说着自己已经定好的命,听不出究竟是释然还是认命。 明挽昭稍稍施力,将腕抽了回来,拢袖的模样端庄得很,他温声细语地说:「刀在我手中,自然就要 由我,刀若在旁人手中,我便是想用也无计可施。」 「你倒是有理。」陆云川松了手,嗅着了小皇帝身上淡淡的佛香,若是不知他从狱中来,恐怕还当这 人是去礼佛了,「陛下聪慧,竟连臣也诓了进去。」 「谬赞了,保命的本事。」明挽昭瞧着他,面上笑,「情非得已罢了,你入京来也是有所求,安喜虽 是动手的那个,可该死的,却不只是他。」 「陆哥哥,何必要这样动怒,你我所求并无不同。」 陆云川眯眸,他今夜见到了与往日都不同的明挽昭,仍是那副足以勾人魂魄的容貌,褪去稚嫩后, 即便是杀了人,仍像是琉璃般干净的少年。他缓缓说:」陛下又怎知我所求?」 明挽昭忽然便不说话了。 他需要盟友,他向陆云川抛出了橄榄枝,但陆云川显然觉得不够。 他目光锐利犹如鹰隼,在这沉默的对畤中,明挽昭虚攥了下指节,空落落的。 明挽昭缄默半晌,他应是知道陆云川想要什么的,良久良久,他才轻轻地说:「待邑京平定,我放你 回陵西。」 第四十四章 刑烨 安喜狱中暴毙,大理寺始料未及,刑烨得知消息不由悚然,他早知有不少人都盼着讨债,故而并未 阻拦齐雁行甚至陆云川,这二人也算下手有分寸,至少留了条命在。 可不过一夜,安喜便在狱中被人戳瞎了双眼,中毒而亡。 刑烨头疼地扶额,瞥了眼下面跪着的狱卒,「是齐总督?」 狱卒踌躇道:「还带着个人,没瞧见脸,听声儿年岁不大,和齐总督一道进去的。」 刑烨眼神微凝,摆了摆手叫人下去了。 齐雁行白日来过一遭,他若是想杀安喜也并非无可能,可专门等着审讯过后,带了个神神秘秘的人 来杀,就不得不令人多想了。 大理寺主簿迟疑道:「那大人......这,寺正那边还等着今日公审呢。」 「人都死了,还审什么? 」刑烨端起茶,神色很淡,「就说人受不住刑,今日公审便罢了,去传个话 给御史府苏大人,就说没审出什么,至于安喜那宅子,有的没的都让齐总督给搜罗去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厮自后面悄悄地过来,附耳与他说了两句话,刑烨蓦地一顿,随即笑了: 「陆家 这老狐狸。」 主簿愣道:「大人.」 「都放放吧。」刑烨抿了口茶,说:」老阉人那宅子叫人给烧了,这下当真是死无对证了。」 主簿满头的冷汗,轻咳一声,「这......这人死了,苏大人那边不好交代啊,大人。」 「交代什么? 」刑烨睨他,「安喜本就是个烫手山芋,我替他那宝贝学生接下来,何错之有?」 主簿:「可这......」 「就这么说。」刑烨挥手,兀自起身往外去了。 安喜死在狱中,次日宅子便在大火下付之一炬,除了那些被齐雁行搜出的珠宝来,便是查无可查, 大理寺再抓着深究,那些也都是四方进贡之物,多数是圣元年间的旧物,便再查不出什么。 自双目视物真切了后,明挽昭便停了药,他伏在案上观卷,听齐雁行说安喜宅子起火一事。 「什么都没审出来? 」明挽昭一顿,「不可能。」 齐雁行说:「大理寺的说辞罢了,安喜所得,成也陆氏,败也陆氏,他既然知道陆氏有心除掉他,又 焉能三缄其口护着陆氏?」 明挽昭指尖敲在书页上,说:「我记着他是邢家的老二。」 齐雁行颔首,「庶出的,他嫡母膝下有嫡长子和幼子,当年他大哥与陆氏走得近,在户部当职,他一 个庶子被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安干六年时陇南蝗灾,流民叛乱,这口锅扣在刑家老大头上,同年刑讳之 进了国子监,这其中还有苏晋淮与先帝的手笔。」 顿住须臾,齐雁行又补充道:「邢家老三先在禁军中,和陆临羡走得近,一丘之貉,前些日子金燕楼 陆临羡遇刺,还是刑尺救他一命。」 明挽昭眯眸忖量须臾,缓声说:「父皇命刑烨入内阁后,稳住了苏晋淮和陆佐贤,如今陆氏愈发蠢蠢 欲动,主张集权掌政,将岳家子塞进了江东。苏氏主张分权,为天下寒门士子大开方便之门,唯有这个 刑烨......不偏不倚地中立。」 这人是当年齐雁行和明容昼一起选的,蒙城刑氏根基不弱,且彼时的嫡子是个窝囊纨绔,提拔庶子 也比提拔寒门士子更容易些。 齐雁行瞧着他说,「大梁无主,臣子自生他心,眼下宫中已无威胁,您还打算以痴傻示人多久?」 「宫中不安全。」明挽昭敛下眼,轻描淡写地说,「至少等皇姐彻底成为后宫之主,否则......防不胜 防。」 「还有。」明挽昭又说,「日后不必去江东取药了。」 第60页 齐雁行一怔,「彻底恢復了?」 明挽昭舌尖抵了抵上颚,满嘴的淡,他平静道:「差不多,能看能听,足够了。」 齐雁行缄默须臾,便道:「这些年服乌骨叶你吃了不少苦,如今只差味觉,若再坚持些时日......」 「不必了。」明挽昭打断了他。 乌骨叶出自江东,是以乌骨叶为主配出的药,能刺激五感,多为江湖人所用,若用量足够便可可耳 聪目明,千金难求,只是一旦受伤也会比常人痛苦数倍。 这些年,都是齐雁行亲自去江东取。 明挽昭初时还因此而呕吐不止,也因乌骨叶在练武时吃尽苦头,偶尔会伏在明容昼的怀中说「阿昭好   疼啊」,即使如此,却从未提起要断药。 「当真不用了?」齐雁行嘆气。 「不用了。」明挽昭抚了抚自己纤白的腕,神情平静,说,「小叔,且回去吧。」 齐雁行拿他没辙,只得告退。 他走后,明挽昭敛眸瞧着腕,轻轻地说了句,「阿昭好疼啊。」 那柄华贵的短刀搁在枕旁,明挽昭抬眸望去,微微弯起唇。 他没捨得这把刀沾上安喜的血,太脏,回来时褪去沾血的外衣,还用檀香压了血腥气。 只是这些都不必说。 他总归是要放那片云走的。 上半年邑京风波不断,后半年便安生许多,天子仍在深宫中,早朝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入秋后 天子便一病不起,冬至将至,本该由天子携群臣祭天,这是第四年,明挽昭从未去过,礼部也照例只由 内阁重臣代为行祭天礼。 禁军校场,各军府正比试骑射,陆云川这个禁卫军指挥使坐在席间,没掺和的意思。 齐雁行不知何时靠了过去,低声与他说:「过两日叶家二少入京,祭天事杂我脱不开身,你别声张, 去将人接入宫。」 「叶二少? 」陆云川手里捏着把花生米,笑问,「哪个叶二少,这么大排场,让我亲自去接?」 「江东恆州叶家的庶出二子。」齐雁行说,「他嫡出哥哥是建元二年的榜眼,如今在吏部稽勛司做了 个小吏。」 陆云川一琢磨,想起这么个人来,「叶知沅?」 齐雁行也抓了把花生米,皭着说:「对,就是他。」 陆云川将花生米皭得嘎嘣响,他和闻泊京有点交情,便应道:「行,不过怎么送宫里去?」 齐雁行含煳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人多耳杂,不说了。」 第四十五章 活着 自那日后,陆云川便没再见过明挽昭,左右那小皇帝聪慧机灵,也不至于让自己吃了亏去,这段时 日说是称病,也不知是猫在暗处酝酿什么坏呢。 齐雁行与他说了叶二少要送入宫后,陆云川便觉着奇怪,这个叶知沅名叫梓安,他没怎么见过,只 听说和闻泊京私交甚笃,也不知一个官一个商是怎么搞出私交来的。 但即便是瞧在闻氏的面子上,他也得走这一遭。 眼看就要入冬,今日邑京却下了场细雨,陆云川在城墙的角楼里等着,听守城禁军扯着嗓子吹。 从谁家娘子好看,吹到了日饮烈酒三百杯。 陆云川听得索然无味。 直至下面人来报,「大人!下面来了辆马车,说是江东商户,过来做生意的。」 陆云川估摸着就是了,遂扯过大氅披上,下了角楼去接人。 城门口停着的马车瞧着便贵气,车帘都是上好的料子配云绣,走得近了还能嗅着清甜的暖香,像是 在内燃着香炉。 陆云川冒着细雨走近,几个守城的唤了声大人,想是马车里的听见了,便掀幵了轿帘,露出里面明 眸皓齿的年轻人来,天生的灵动笑面,玉冠精緻,颈上还挂着金灿灿的长命锁,下坠着一排铃铛。 「您是来接我入宫的大人?」叶梓安笑问。 陆云川颔首,下面人将千里雪牵了过来,他拉着缰绳,说:「禁卫军指挥使陆云川。」 叶梓安恍然大悟「哦」了声,随即指了指外头说,「下着雨呢,大人您到马车上来?」 陆云川本想推辞,可又想不通这叶二少为何要进宫,犹豫须臾,索性唤人将千里雪送回府上去,上 了马车。 马车内铺着毛皮软垫,还支了张小几,摆着茶点香炉,那少爷身披烟紫毛氅,怀搂着暖炉说:「劳烦 大人走这一遭,叶某还是初次来邑京,往年都是师父来的。」 陆云川不动声色,问道:「为何?」 「我师父年迈,今年四月仙逝去了。」叶梓安有些苦恼地抚了抚额角,说,「故而今年便换叶某来 了。」 这话还是没什么用,陆云川说:「公子节哀。」 叶梓安摆了摆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师父他修行一辈子,这点事看得明白。」片刻,他又惆怅 道,「就是临走时吩咐我记得来邑京接他的烂摊子,若非师父临终吩咐,便是闻泊京开口,也请不来我叶 某人。」 陆云川略微眯眸,随即轻缓说道:「烂摊子...? 」 「就是你们那傻皇帝啊。」叶梓安有问必答,片刻又愁苦了起来,「我师父钻研了半辈子,治了那傻 皇帝十多年,都没什么成效,叶某哪里有什么法子?来这儿浪费时日,倒不如在府中多栽两株药材。」 陆云川思及这两日称病的明挽昭,心里微惊,斟酌道:「敢问尊师...? 」 第61页 「家师在梧山修行,道号应空。」叶梓安张口便答,随即倏尔顿住,悚然道:「你不知道我师父?」 陆云川颔首:「......现下知道了。」 梧山应空道长,圣手道人,救死扶伤了 一辈子,却不知他有个徒儿。 叶梓安瞧了他片刻,整个人都不太好,慢吞吞地问:「那......你也不知我入京为何?」 陆云川轻轻地,「现下也知道了。」 叶梓安抿起嘴,扶着额角不说话了。 「所以......」陆云川问,「金沙赤之毒已解,公子与尊师还要治什么?」 闻及他知道金沙赤,叶梓安松了口气,便说道:「你们当金沙赤吃了草叶儿便行了?那东西从死人骨 头长出来的,毒性烈着呢,解药不过是能保住性命罢了,那小皇帝听不见看不着闻不出尝不到,连疼都 不知,又是个傻子,我师父拿乌骨叶调了药,叫他年年不断地吃着,这才勉勉强强恢復了些,可乌骨叶 也是毒,小皇帝金沙赤余毒未清,加之经年累积的乌骨叶,就算是恢復了五感,若不清余毒,便也活不 了几日。」 「君不见一一那些个为了走捷径练功夫而吃了乌骨叶的江湖人,没_个活得过三十岁么?」 「傻皇帝可比他们严重多了,吃了这么多年,我师父春日将药交予齐雁行,冬日便得入京来为小皇帝 施针祛毒。」 话到最后,叶梓安又嘆,「家师说了,若救不好那傻皇帝,大梁危矣,这烫手山芋现下倒是落进了我 手里。」 陆云川缄默。 从前不明白的,现在都清楚了。 齐雁行一次次去江东,是为了给明挽昭取乌骨叶。 那日明挽昭从刑狱杀人回来,站在院中瞧着他,乌眸平静,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我没有退路。」 他没有退路,他连活着都已经很费力了。 可他要扛起江山,要除外戚,正皇权,他是乱世中的天子,不能坐拥江山万里,而要殚精竭虑地镇 守山河。 失神间已到了宫门前,听闻盘查,他捻着鱼符掀帘子给他们瞧,「是我,放行。」 侍卫并未多做纠缠,放了陆云川进去,他虽行走宫中,却鲜少再到麒华殿来,如今一来,引着叶梓 安进门,甫一入院子便嗅着了浓烈苦涩的药香。 陆云川终于确定,明挽昭这回不是装的。 白檀守在廊下,见陆云川带了个生面孔来,当即上前去,垂首道:「陆大人,您这是...? 」 他话音刚落,屋中便传出声虚弱轻声,「白檀,让他们进来。」 白檀一怔,侧身让路。 陆云川拉开门,带着叶梓安绕过屏风进内室,便瞧见窗前苍白柔弱到仿佛随时可能倒下的玉人。 那人赤足立着,身上只穿了件单衣,墨发披散至纤瘦的腰际,眸也是墨一般浓郁的黑,凤眸凛凛, 噙着几分极淡的笑,他开口说:「陆......」 话未尽,明挽昭瞧见了跟上来的年轻人,倏尔一怔,随即温和道:「叶二公子?这些年多有劳烦令 师,如今也要烦劳公子了。」 一句话将叶梓安说懵了。 不是,不是傻子么?? 第四十六章 奢求 年轻天子干干净净地站在那,显得乖巧又纯良,见叶梓安不说话,柔缓道:「吓着公子了?」 叶梓安凌乱地瞧了眼神色如常的陆云川,勉强定了定心神,行礼道:「草民见过陛下,不曾吓着,就 是......陛下同传闻中,不大一样。」 「不必多礼。」明挽昭平易近人道,又笑说,「不是个傻子么?」 叶梓安抿起嘴,也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哪个都不好听。 明挽昭也不为难他,面上带笑,「不妨事,叶公子舟车劳顿,麒华殿中备好了偏殿,留京这段时日, 若是不愿出宫去,便留在宫中休息。」 「多谢陛下。」叶梓安笑,「我去我哥那住就行,陛下今日可要施针...? 」 明挽昭敛下眼,轻声:「叶公子舟车劳顿,不如先去偏殿歇一歇,晚间再施针。」 叶梓安还处于陛下不是个傻子的震惊中,他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平復,于是颔首行礼,转身便去偏殿 歇着了。 明挽昭瞧了眼陆云川,疏离有礼地说:「今日也劳烦你了,小叔冗事缠身走不开,旁人朕又信不过, 便只得劳你走这一趟。」 陆云川仿佛被卡住了喉咙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原本的关怀询问全被他的冷漠给堵了回去。 几月的时日,那日站在夜色中唤陆哥哥的明挽昭,如今却要对他君臣相待了。 他凝视半晌,说:「那日.你没用斩月。」 明挽昭像是没听懂,「什么?」 「杀安喜的那日。」陆云川缓声,直视着那双乌润的眸,「安喜是被细长锐物刺穿双目,中毒而亡, 你没用斩月。」 明挽昭笑盈盈地瞧他,轻声细语地说:「好哥哥,刀在我手里,你怎么还盯着呢?」 陆云川眼神骤然暗了,舌尖抵了抵上颚,这年轻陛下声又轻又柔,落在他耳畔像轻羽般拂过,着实 勾人心弦。 「没盯刀。」陆云川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眼神涌上隐晦的凶色。 他怎能生成这幅勾人心魂的模样?比起陵西春日时,草原开遍野的花还要勾人。 可明挽昭仍旧乖顺温柔地瞧着他,一双凤眸盈满润色,像是根本不明白陆云川眼底暗色意味着什 么,轻声说:「那盯什么?」 第62页 陆云川好歹在勾栏瓦舍混了大半年,褐眸稍稍眯起,「观景啊。」 殿中地龙烧得正暖,许是因此,天子病容染了几分薄红,柔声说:「见过山河万里,这四方天地,有 何好观的?」 陆云川往前逼近了两步,仗着身形高大,将小皇帝笼在自己的影中,垂额笑说:「方寸之间亦有绝色 啊,陛下。」 明挽昭仰起脸瞧他,「臣不可凌驾于君之上,陆卿该跪下说话。」 陆云川不为所动,伸手轻捻他一缕发,捏在指间,附耳压低了声:「扯着臣同塌而眠时却不论君臣之 别了,陛下,当真是天威难测啊。」 「皆是君恩。」明挽昭笑,瞧着无动于衷,实则掌心已沁出了薄汗。 太近了,他嗅到了陆云川身上旷野的气息。 陆云川也觉着薄汗湿了里衣,却不在乎,只用盯着猎物般的眼神锁住艷色逼人的天子。 「臣谢恩。」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愈发地迫近,几乎就要吻上了。 明挽昭蓦地抬袖去挡,偏幵了脸,脸色疏冷下来,「陆卿,恩可不是这么谢的,叶二公子既已入宫, 你退下吧。」 陆云川眉梢微挑,便当真将发还了回去,退了些许,然而他面色紧绷,一双褐色的眸紧紧盯着明挽 昭,叫人想要躲避,又无处可逃。 __那是鹰隼盯着野兔的眼神。 明挽昭几乎要因这一个眼神而溃不成军,最终却只是淡然地转过身,像是倦了般挥手,说:「回去 吧。」 因何生妄念? 何以不负人? 陆云川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是一触即破的孤鸿梦,如同水中轻而易举便散去的影,都是碰不 得的。 傻子皇帝可以肆无忌惮地要他哄与他亲昵,可真正的大梁天子却不能。 明挽昭想起父皇常念的佛经,梵语万般,最后落在心头的唯有三个字:不可念。 宫门将下钥时,叶梓安匆忙离宫,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撑伞等在宫门外,见他来了匆忙将人迎到了马 车上。 「嘶,这雨停了半日,偏要这时候下。」叶梓安蹙眉瞧着自己湿了的锦袍袖子,又抬眸笑说,「烦劳 兄长大人来接小弟,否则人生地不熟的,只怕要被浇成落汤鸡了。」 「少来这套。」叶澹然有些头疼地瞧着这个异母幼弟,「你来邑京为何不先与我说?人都进城了才想 起派人知会我?叶知沅,你能耐了。」 「欸,兄长大人,冤枉啊。」叶梓安端起马车上备好的暖茶,抿了抿,驱散些许寒意后,这才笑 说:「师命不可违,再说,我来京中,那小皇帝便能多活几年,于我们也算好事。」 「我们?」叶澹然眯眸,「谁们啊?」 叶梓安无辜与他对视须臾,这才缓缓道:「陆阁老的手都伸到江东来了,前些日子濯阳岳承宇,数次 来信给恆州,说是要请族叔赴宴,话里话外以官自居,分明是胁迫之意。淄川那边固若铁壁,这小王八 就想从恆州下手。」 他脸色略沉了些,冷笑道:「他姓岳的自以为做个小小防御史,便能在江东唿风唤雨了,不就是仗着 陆氏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么?」 叶澹然沉默须臾,说:「那你也不该捲入权臣党派之争,说到底,你是为了他吧?」 叶梓安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茶盏放了回去,笑盈盈道:「哥,你入朝为官是为了什么?」 叶澹然敛眸,不答话。 叶氏世代经商,江东商会无人不以叶氏为首,可偏偏叶澹然志不在此,他苦读数年,求学入仕,当 年自然也是满心的凌云志,然而自高中至今不过短短两年,血便冷了。 叶梓安瞧着他,轻声说:「闻氏守在江东,外敌内贼皆不容,当年闻老将在凌阳关下血战至死不退半 步,哥,闻家都是铁铸的汉子,我叶家也没有半个孬种!」 「外戚想专权,想垄去江东的财路,想逼闻氏与商会俯首认奸贼为主,我就偏要进京来,给他院子点 把火!」 第四十七章 遇刺 冬至祭天礼,天子照旧不见踪影,由内阁阁老陆佐贤代行天子礼,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恰逢邑京是个晴天,明挽昭因余毒沉疴而畏寒,见天光晴好,方才披着雪白狐裘在院子里走了两 圈,白檀在他身边儿乖顺地伺候着,见天子面露疲色,轻声说:「陛下,可要回去歇歇?殿内备着温茶 呢。」 天子素无口腹之慾,东西也大多随便吃吃,故而白檀便没吩咐下面备什么精緻吃食,倒是验毒比往 日更仔细了不少。 明挽昭远远望向南郊的方向,凤眸内噙着几分沉郁的笑,缓声道:「你倒是细緻。」 白檀说:「伺候陛下是顶要紧的差事,奴婢醒着神儿,断不敢敷衍。」 回到殿中,白檀为天子解下狐裘,随即交给上前来的宫女,吩咐道:「好生挂着去。」 宫女垂着头,低声应是。 明挽昭仍以痴傻模样示人,呆滞木讷,却瞧见那宫女并未退下,她袖中寒光一闪,锋利刀刃直冲天 子心口而去。 利刃刺穿皮肉,血色蓦地溅起,白檀挡在天子身前,匕首刺入了他的左肩,鲜血涓涓涌出。 也便是这电光火石的剎那,明挽昭眸色凌厉,单手揪着白檀另侧的肩,将人直接拽到身后,随即一 手刀噼在刺客腕上,宫女痛唿,短刃也随之落地。 第63页 明挽昭动手极快又灵活,夺刃后足尖抵着刀柄一踹,匕首便被踢飞出去,他五指成勾攥那宫女腕将 人擒住,一扯一扭迫她背过身去,又提膝狠踹膝弯,将手腕压后腰逼她落跪,清润的声冷淡响起:「谁的 人?」 公主未料到这傻子皇帝非但不傻,反倒身手利落,猝不及防之下被人擒获,错愕过后,一言不发身 子却倏尔僵硬。 「陛下! 」白檀惊唿,惊恐瞪大眼,「她......她......」 明挽昭眉头微蹙,一松手,刺客便瘫倒在地,七窍流血,已然是服毒自尽了。 殿内动静已惊动了外头,明挽昭瞧了眼同样惨白着脸跌坐在地上的白檀,意味深长地笑说:「反应倒 快。」 白檀垂着头,颤声道:「陛下无事便好,奴婢贱命不值一提。」 明挽昭略俯下身去,眼神有些冷,温声说:「你的功劳,朕记着了,先莫要声张。」 「奴婢明白。」白檀仍旧没敢抬头。 明挽昭满意起身,而后便用平日怯怯地语调说道:「我要陆哥哥来,你们快去寻陆哥哥来!」 冬至禁军军府随行祭天,禁卫军便被留在宫中与城内值守,故而陆云川来得也快。 陆云川一进门就嗅着了血腥气,再一瞧地上的尸首和满身是血的白檀,不由愣住,瞧向端坐着的天 子,「陛下……? 」 今日这是唱哪出? 明挽昭温温和和地予他一笑,也不说话,忽地抬袖扫落案上青瓷茶具,在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惊恐 无比的高唿:「啊一一! 」 这一嗓子把陆云川给喊得更懵了。 片刻,白檀也跟着惊唿:「刺客!有刺客!」 于是守在外头的禁卫军如潮水般涌入了殿中,方才还端坐着的小皇帝此刻正瑟瑟发抖地躲在禁军指 挥使陆大人的身后,抓着他官袍衣角吓得红了眼眶。 天子的贴身内侍瘫坐在地,满身是血,地上还摆着具宫女尸体。 陆云川大概明白这是什么戏码了,他跟着往下演,沉声说:「不必惊慌,刺客已伏诛,速传太医,派 人去禀报内阁大人,再来两个人,将尸首移交刑部命仵作验尸。」 禁卫军们面面相觑,随即恭声领命。 一阵兵荒马乱后,白檀被挪到偏殿去处理伤,天子不曾受伤,却受了惊,蜷缩在榻上,凤眼红了一 圈。 太医瞧过后也未当回事,只说:「陛下受惊过度,并无大碍,待臣开个安神的方子叫陛下服用即 可。」 送走太医,原本受惊过度的天子慢吞吞地从榻上坐了起来,蜷指蹭去眼角湿润,面色又疏离冷淡起 来。 明挽昭淡声说:「查不出什么的。」 陆云川一怔,品出来点什么,问道:「陛下怎知道?」 「你以为我为何要装傻稳住陆氏? 」明挽昭淡淡地笑着说,「想杀我这个皇帝的人太多,总要来上这 么几回,我这个傻子不仅能让陆氏放下戒心,也能让陆佐贤一心一意护我性命。」 陆云川曾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少次生死关头,皆是命悬一线,却不想看似高坐庙堂的小皇帝,竟也 有如此刀光剑影的危局。 明挽昭像是有些倦了,抬手轻抚着额角,缓缓说:「此事追查下去也必然是不了了之,罢了。」他抬 眸,乌黑的眼眸恍若清潭,「今日幸好你在宫中。」 陆云川微挑眉,「这话自陛下口出,倒是难得。」 明挽昭瞧他,眉眼带着笑,「怎么难得?」 陆云川解下乌尺寒坐榻边,说:「难得顺耳。」 明挽昭不动声色地将斩月又往被下推了推,轻柔道:「好哥哥,想听顺耳的还不容易?」 陆云川便笑,「想听陛下一句真心实意的顺耳话,可难如登天。」 明挽昭猫儿似的倚着榻,瞧陆云川的眼神也软,温吞吞地挑幵了话题:「年底各地监察御史该回京述 职,今年苏晋淮应是要将乔自寒留下,那是与他儿子和叶家大公子同年的状元郎。」 陆云川思忖须臾,「苏晋淮力排众议定下的状元郎?」 乔自寒出身寒门,背后当真是连棵草都没有,当年全靠苏晋淮一力护持,比对自己学生沈霖还尽心 竭力。 明挽昭颔首,「叶澹然是因小叔暗中疏通,也是苏晋淮有意提携,乔自寒生自陇南寒门,苏晋淮待他 却比亲儿子与学生还要费心,将人送陇南去歷练,再召回京便是要高升的,可见苏晋淮之用心。」 陆云川若有所思,「陆党堪用之人多是老臣,苏晋淮提拔新秀。苏家苏景词也非庸人,眼下虽官职不 高,却刚好制衡度支司的陆非池。」 「陇南节度使封白露当年也是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的才子,苏晋淮步步紧逼,陆氏必然不会坐以待 t:匕 《 死〇 第四十八章 慾念 陆云川瞧着天子眉目间温和又淡的笑,便觉着里头有几分似有若无的引诱,微顿住了须臾,又 说:「只是这与今日行刺有何干系?」 明挽昭笑了声,「两方对峙,皆无暇杀我,好哥哥,你猜这刺客是谁派来的?」 陆云川沉昤须臾,「陆氏现下还需拿捏着天子而行事,应当不会贸然伤你性命,至于旁人......皆有可 能。」 「是啊,我活着,碍了多少乱世英豪的雄心壮志? 」明挽昭戏言,「只有皇帝是个傻子,陆氏才能放 心,甚至甘之如饴地护驾。」他眼神渐冷,平静道,「这满朝文武,衣冠楚楚,自持显贵,可朕谁都不能 信。」 第64页 「除了陆家与苏家外,邑京始终有朕尚不知的人,盯着这座皇宫,盯着朕。」 明挽昭不是傻子,陆氏与苏氏现在皆无理由杀他,可偏偏总是有人冲着他的命来。 有人想杀他,有人想要局势更乱。 陆云川再次默然,片刻,方才说:「查不出来么?」 明挽昭轻轻摇首,「刺客的身份有迹可循,可向来查不出丝毫问题,陆党苏党相争,除朕以外,还有 人在坐收渔利。」 陆云川想了想,缓声说:「大梁五郡,眼下陇南、陵西、昱北,皆有节度使坐镇,各地均有军府驻 守。西府军驻扎原鹿城流鄂河已东,北府军驻扎古塔戈壁以南,陇南偏远,边陲与沙戈部草原毗邻,江 东眼下正乱,六城各怀心思,邑京苏陆两党相争,若说要杀天子成就霸业,那哪一个都有可能。」 「有理。」明挽昭笑着瞧他,「陵西也会?」 陆云川便也笑,「怎么不会?臣身体里流着一半的北疆血,又非梁人,陛下难道不怀疑臣么?」 明挽昭被他直直地盯着,那眼神含着滚烫的晦涩情绪,笑意也显得侵略性十足,他该是策马驰骋草 原的儿郎,熬鹰驯马时,恐怕只这一个眼神便足够叫人难以自持地臣服。 于是几欲躲避。 明挽昭轻别开脸,温缓地说:「陆卿想杀朕,无需这些花样,朕又不是陆卿的对手,真有那时,还不 是悉听君便?」 「悉听君便? 」陆云川眉梢微挑,伸手去轻捏着天子清瘦的下巴尖,上下打量着这张眹丽妖冶的脸, 视线最终落在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凤眸上,轻佻道,「臣真想动手做些什么,陛下当真不反抗?」 明挽昭将柔软的指尖搭在陆云川的腕上,欲推未推,眼神像小勾子似的藏着狡黠,「我们不是在说刺 客的事么?」 「是在说刺客的事。」陆云川几乎是难以自控地想要亲近他,俯身过去鼻尖几乎都要与他的抵上,沉 声说:「这么说不行?」 剥去了纯稚天真外衣后的小皇帝,露出了云衫玉骨之下,藏着的滚烫媚骨,一颦一笑都像是诱惑, 叫人难以自持。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冲动,比起以往上阵杀敌时的血液沸腾还要激烈万分,如烈焰灼灼,烧得人心尖 滚烫。 明挽昭无处可躲,被迫与男人气息交融着,绯色自面颊蔓延开,低低地说:「好哥哥,太近了。」 「近才好。」陆云川几乎是贴着他的唇,低低地笑,「近才听得清。」 明挽昭躲不得,便只能受着。 他要溺在陆云川的气息中了。 这下从容也变成了勉强,明挽昭白皙面上的薄红无处遁形,他垂着眼,看起来乖巧得很,「那陆卿要 与朕说什么?」 陆云川笑说:「说正事。」 他话音刚落,便落了一吻,却也只是轻触即离,蜻蜓点水似的在明挽昭唇上一啄,随即便松了手。 他冒犯了这娇贵又漂亮的小皇帝,又忍不住地想要顾惜着他。 明挽昭轻抿了抿唇,别开脸,露出艷色生花般的侧颜,「这就是陆卿的正事?」 「极要紧的事。」陆云川笑着,粗粝指腹轻缓蹭过天子的唇,「不是么?」 明挽昭的姿态看上去如同纵容,眼神却无甚波澜,他蜷指蹭了蹭唇,淡声说:「怎么,陆卿喜欢这张 脸?」 陆云川一顿,他扪心自问,他是喜欢明挽昭这张脸的。 从前怜他是个痴儿,未敢有其他心思,只想护着这只小可怜,可现今对着聪慧狡猾的明挽昭,陆云 川骨子里叫嚣着夺掠,愈难自制。 他想要他,至少是有慾念的。 恶劣到想把他拆吃入腹的欲。 他眼底暗沉的欲翻涌着,直直地瞧着明挽昭,声略低沉:「不止。」 明挽昭垂眸,慢条斯理地说,「可朕近日无须侍寝,陆卿退下吧,想来内阁也要寻你问话了。」 「行啊。」陆云川笑,「陛下何时用人侍寝,记得传召臣来。」 明挽昭柔柔一抬眸,「那你等着吧。」 陆云川紧盯着他,那是势在必得的眼神,说:「得令,候着您昵。」 明挽昭在那眼神之下几欲翻身退避,骨子里都渗出了烫。 陆云川走后,明挽昭揽着玉枕轻抚,那里头藏着年轻将军一截断了的袖袍。 无人知晓。 明挽昭漫无边际地想,他的命由不得自己,这一辈子,都困在明氏君主这四个字里了。而有些事, 只要试过,恐怕就再难放手。 他不敢赌,也不敢试。 天子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仿佛不会不甘,也不曾遗憾。 将入夜,禁军衙门。 自陆云川升了禁卫军指挥使后,游谨便升为右府都尉,今夜是他当值。 陆云川唤他来瞩咐道:「今日陛下遇刺,宫中来往宫人都多注意着些。」 游谨扶刀而应,「属下明白,今日加派人手巡查,且已传消息给江舟,那边查着昵。」 天子遇刺,若不查出到底是哪来的人,陆云川始终不能安心。 凡人之力哪能事事都算计得完美无缺,明挽昭不惜装傻苟活,足以看出他在宫中是如何的如履薄 冰。 陆云川原以为是陆氏逼着他如此,却未料到这其中还有别人的手笔。皇室式微,觊觎江山的魑魅魍 魉便都迫不及待出来作乱。 第65页 半晌,陆云川轻嗤一声猖狂。 第四十九章 龙榻 刺杀一案果真没查出什么,入宫女子皆为良家子,有迹可循,丝毫查不出此女刺杀皇帝缘由,越是 如此,越是不容忽视。 倒是陆云川藉故,整日往麒华殿跑,莫名其妙保护陛下,便用这冠冕堂皇的甶头,腻着天子一整 日,夜里也不肯走,硬是无赖般睡了两夜龙榻。 天际泛白,睡在外侧的陆云川小心翼翼地坐起,偏头一瞧,便忍不住笑了。 小皇帝蜷身睡着,像是缩成毛球的小猫儿,锦被覆在身上,隆起小小的一团。 ......实在可爱。 陆云川无声地想着,便伸手去戳那温玉似的小脸。 明挽昭已许久不曾安心睡熟了,宫中处处暗箭,他从前在父亲保护下夜夜安眠,这两日却因陆云川 而得了好眠。 梦中再无大雨滂沱,也没有明容昼濒死时的声声明氏君主,反倒是云雾飘渺的世外之境,睁眼时只 见碎光斑斓,落在男人眉睫之上,那褐眸不是素日的凌厉深邃,反倒带着几分笑意与散漫。 明挽昭愣了须臾,又倦懒阖眸,喑哑低声:「龙榻也敢睡,陆卿,好大的胆子。」 陆云川有恃无恐般一扬眉,凑去低声说:「还敢睡别的,陛下想试么?」 明挽昭伸手轻推他肩,力道又轻又柔,声也懒,断然说:「不想。」 陆云川便依着力道退开,颇觉可惜地瞧着他,「当真?」 明挽昭羞恼得将头都用被子蒙住,这下是话都不与他说了。 觉着似乎欺负得过了,陆云川便不再逗他,慢条斯理地起身更衣,一边说:「早晚的事,臣等着 呢。」 回应是横空抛来的枕头,正是陆云川昨夜用的。 陆云川当即接在怀,好生放了回去,和颜悦色地与他笑说:「陛下这是生的什么气?枕可摔不得,今 夜还得用呢。」 明挽昭背过身去,不理会他。 陆云川无声而笑,出门唤人来吩咐给陛下备早膳,这才出宫往禁军衙门去。 才到宫门口,陆云川遥遥瞧见一眼熟身影,不由顿住。 那人着兽纹赤色官袍,乌髮利落束起,身如挺抜长枪,负手立于宫门前。他也瞧见了陆云川,颔首 示意,「沉松,好久不见。」 「闻兄。」陆云川应了声,走上前,「来得突兀,似乎还未到入京述职时候。」 闻泊京闻言,冷硬面色有些不自然,简洁道:「给内阁递过摺子,今年早来些。」 陆云川识趣地没追问,「那你这是要入宫?」 闻泊京颔首,淡然道:「进京自该先拜见陛下,内阁那头,且叫他们等一等。」 江东富饶之地,东西贯通,闻泊京财大气粗,乱局之中有钱有兵马,自然不比京中官员对内阁毕恭 毕敬。 陆云川与闻泊京结交,也多是因二人性子如出一辙的硬。 「理应以陛下为尊,让内阁等着。」陆云川说,又补一句,「你走慢些,陛下没起呢。」 「嗯...」闻泊京觉着这话有点不对,随即蓦地反应过来,于是尾音瞬间扬高,「嗯??你怎么知道?」 陆云川平静道:「我从麒华殿来,走时陛下还没起昵。」 这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 闻泊京思及都传到江东去的流言蜚语,顿觉不妙,当即改口 : 「既然如此,我晚些来拜见陛下。此行 带了些好酒,贤弟若得闲......」 陆云川沉呤道:「你刚入京,谁也不见就同我吃酒去,容易落人话柄。」 闻泊京挑眉,「入京一趟,稳重了许多。」话罢,他又似刚想起来般,说:「听闻你家姐姐也快到邑 京了,她路程远,便比我慢几日。」 陆云川一怔,神情倏尔凝重,「自安干年起,荣肃公无召不得入京。」 闻泊京也知此事缘由,不过是当年以北疆女为藉口将容肃公圏在陵西罢了。他说,「荣肃公是荣肃 公,陆大小姐是陆大小姐,遑论她在军中为将,入京替父述职也算正常。」 陆云川缄默片刻,说:「任她来,没人敢说个不字。」 闻泊京终于露了几分笑,「说得好,邑京这些个蝇营狗苟之辈,何足惧哉!」 闻泊京上次见少年天子,安干帝还在,那小傢伙怯生生地躲在父亲身后,父子两个眉眼像极了,如 出一辙的眹丽凤眸。 那时,他就已想到了今日,安干帝之死是必然,那小傢伙成为傀儡,也是无解之局。 祭天礼毕后,齐雁行顺路将叶梓安送入宫门后便回衙门去。恰逢闻泊京面圣后出宫,与叶梓安在宫 道上打了个照面。 叶梓安一怔,随即笑了,「来得到快,还当你年底才到昵。」 闻泊京面无波澜,却嘆,「现下这个局势,你只身入京,我不放心。」 「有何不放心的,我哥还是京官昵。」叶梓安也不急,站在原地与他低声说,「你这是去见陛下了?」 闻泊京颔首,思及那小皇帝,又嘆,「他也可怜。」 叶梓安一哽,「谁?」 「陛下啊。」闻泊京摇了摇头,「他那个样子,又生在现今的大梁,沦为人手中棋子,怎不可怜?」 叶梓安真情实感地无言了,又不免暗嘆,那小皇帝是谨慎,恐怕他师父也是知哓这皇帝聪慧的,只 是从不提起。 第66页 他也不准备同闻泊京说,只隐晦提醒了一句,「陛下也并非孤立无援,戎绍,你得当心。」叶梓安声 有些低,「再不济,他身边也有齐氏,齐氏坐镇昱北,不可小觑。」 闻泊京心里明镜一般,轻声说:「大梁不能亡。」 太多人的性命交付予大梁的江山了,当年父亲死守凌阳关,纵死不退,那他如今也不会退,一步也 不会。 叶梓安缄默了半晌,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沉声说:「大梁不会亡。」 他明白闻泊京想要的是什么,他父亲是大梁的将,死也是大梁的英魂。身为人子,他若做了叛将, 如何对得住闻老将军? 好在......好在...... 叶梓安有些庆幸,有明挽昭在,有天子能掌权,他们就不是必输之局。 第五十章 阿姐 天子遇刺一案终是不了了之,半年来户部及工部不少官员都被法司给下了狱,陆党与苏党几乎是针 锋相对,内阁三位重臣中,中立的刑烨更像是个搅浑水的。 过了冬至,邑京又飘了场雪,但京中冬日素来是存不住雪的,细雪消融时,自陵西入京的陆子鸢到 了邑京,与昱北节度使齐朝策同行。 陆子鸢生得高挑,眉眼深邃,眸子是与陆云川如出一辙的褐色,但容貌却与陆家父子不大像。 她更像母亲,来自北疆的女子。 她披着毛氅高坐马背,墨发随性高束,髮带也是墨色的,没有秀纹。 齐朝策与她并肩,瞧见那满身的黑衣,眼里带着几分愧,说:「容肃公府都好?」 「老爹好,陆云川那混小子,过得更好。」陆子鸢冷笑,又说,「邑京这雪也忒小,落地就没了。」 京中有齐雁行在,昱北与陵西又素来亲厚,齐朝策又瞧了眼那没过门却要守寡的弟媳妇,笑说:「沉 松绝非任人欺辱的性子,何况眼下安喜已死,陵西的仇也算报了点。」 陆子鸢脸色冷了些,「陵西的耻辱与血仇,一个老阉人的命怎么还得起?」 「不仅是陵西。」齐朝策说,「当年容肃公与家父联手击溃北疆,圣元十四年北疆打到了凌阳关,闻 老将军战死,可北疆王哈弋与长子桑格与子加帕也死在大梁,从此北疆分裂,大梁本该安稳。」 「可如今外戚专权,阉党横行,沙戈与赤奴两部蠢蠢欲动,此非陵西之仇,实乃大梁之耻。」 陆子鸢眉梢微挑,侧过头瞧他,「赤奴部又不消停了?这些年巴努老王八可没少折腾。」 提及巴努,两人的面色顷刻间都冷了下来。 安干年间,赤奴部同昱北交战,当年的安靖侯齐恆泽与次子齐成济便是死于此役,昱北损失惨重, 若非陵西驰援,齐朝策守不住长垣。 那一战,齐朝策死了父亲和弟弟,没过门的陆子鸢成了新寡。 半晌,齐朝策冷声说:「当年长垣一战至今,时不时便要在边境现身挑衅,跑得又同泥鳅那么快,就 像沙漠中神出鬼没的沙蛇般惹人厌。」 陆子鸢眼神极冷,缓缓说:「老王八年纪大了,就该入土为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道入了宫,陆子鸢却在宫门口被拦了下来。她虽是荣肃公长女,眉眼 却生得同北疆人一般,好在齐雁行来得及时,亲自将二人给接进了宫。 白檀来报时,陆云川还赖在麒华殿,蹭了陛下的午膳。 明挽昭吃什么都同白水无异,故而吃饱便止,慢条斯理地拿手帕擦着嘴角,柔声说:「陵西和昱北也 有人来了,今年京中倒是热闹,传吧。」 话罢,又睨向面不改色的陆云川,语气仍旧轻柔,「陆卿怎么还坐这儿,叫人瞧见,成何体统?" 陆云川充耳不闻,只对他挑了挑眉。 这是不想起来的意思了。 于是陆子鸢和齐朝策入殿时,便见年轻天子正站在鸟笼前,手里捏着鱼符逗两只珍珠鸟,而陆云川 极其放肆地坐在一边儿,姿态慵懒风流,嘴里还吃着御膳。 两人皆是一怔。 齐朝策欲言又止。 陆子鸢则轻蹙眉,两人对视一眼,一併屈膝跪地,沉声开口。 「臣齐朝策,拜见陛下。」 「陵西陆子鸢,拜见陛下。」 明挽昭温软的眼眸便瞧了过去,柔柔启声:「都起来罢,地上凉呢。」 两人依言起身,齐朝策见过小皇帝几次,陆子鸢却是头回,她打量了几眼这天真无害的年轻天子, 余光却狐疑地往陆云川身上瞥。 远在陵西时她就听了不少传言,加之江舟的家书,陆云川到邑京后玩得可野着呢,吃花酒逛青楼, 还堂而皇之地同天子玩断袖,总之十分地不堪入耳。 眼下见小皇帝懵懂单纯的模样,陆子鸢心想,她那弟弟确是个混小子,但应该还不至于禽兽到这个 地步。 陆云川没戳破明挽昭装傻的事,饭也吃得差不多,在陆子鸢和齐朝策告退时,便跟着一起出了麒华 殿,临走前忽而唤道:「阿昭。」 陆子鸢脚下又是一顿,连齐朝策都有些匪夷所思地瞧了过去。 陆云川面不改色,对明挽昭伸出手,「鱼符可玩够了?」 明挽昭没答话,乖巧地走上前,将鱼符放在了陆云川掌心,借着男人身形髙大的遮掩,狠狠在他足 尖踩了一脚。 陆云川眼皮子一跳,一声不吭,在明挽昭刚要抽回的手上轻抚过,摩挲温柔而暖眛。 第67页 你来我往,谁也不吃亏。 直到出了麒华殿,陆云川脚尖都麻着。 小傢伙劲儿还怪大的,陆云川心想,敛眸将鱼符挂回了腰间,便说:「倒得挺早,还当你们得年底能 到邑京。」 齐朝策说:「几日便走,年前我得回昱北去。」 「何必折腾这一遭。」陆子鸢说。 齐朝策入京缘由,姐弟二人自是清楚,陆子鸢是北疆女之女,又生了副北疆人的眉眼,她想入京必 然困难重重,齐朝策与之同行,就是在给陆子鸢撑腰,也是在给陵西面子。 陆云川轻嘆,对他说:「劳烦你走这一趟。」 齐雁行素来寡言,又年长于这姐弟俩,沉默片刻,才轻声说:「一家人,无需说这些。」 当年父亲与弟弟遭围杀而死,他不得不抗下整个昱北,又逢赤奴部这群贪婪恶狗撕咬,反倒是众人 皆以为是联姻的陆子鸢,齐家没过门的媳妇儿,一个女子孤身带回了两具尸首。 陵西对昱北多有帮扶,陆子鸾又忠贞至此,终身不嫁为夫守孝,于情于理,齐朝策都不能对陵西的 事袖手旁观。 陆子鸢却因这一句一家人而沉默良久。 直到宫门口,齐朝策要去见齐雁行与姐弟俩告辞,陆子鸢这才斜睨着混帐弟弟,说:「行啊,混小 子,连陛下的名都敢乱叫。」 陆云川觉着他姐这表情皮笑肉不笑,瘆得慌,心说我不仅叫名,我还亲过抱过他了,嘴上却义正言 辞道:「那就是个小孩儿。」 作者有话说 我错了,我错了,最近真的太忙,落泪。 第五十一章 妗如 陆云川在邑京的宅子,是当年陆广岚在京中时置办的,游谨命人重新修缮后也算气派,下人却不 多。 陆子鸢解下了毛氅,露出里头纯白的衣来,自当年齐成济死后,她便日日白衣覆身。陆子鸢端起陆 云川亲自斟的茶,囫囵饮了口,说:「入京不过一年,你倒是学了不少,还会泡茶了。」 「可不止会泡茶。」陆云川落座。 「是了。」陆子鸢冷笑,手中茶盏当得一声磕在桌上,「还学会逛花楼睡女人了。」 陆云川不动声色地垂着眼,斥道:「哪个长舌东西编排我,你弟弟我出入风月场几回也是清清白白 的,睡了哪个女人了?」 「帐得一笔一笔算。」陆子鸢抱着肩,兴师问罪,「咱们先算算你瞒着我和老爹,一声不吭跑邑京这 笔帐。」 陆云川是真怕了他这说一不二的姐姐,没敢反驳,索性沉默不语。 邑京多次召他入京,都是陆广岚将消息给拦了下来,可陆云川不是藏在龟売中的懦夫,即便邑京不 传召,他迟早也是要走一趟的。 血海仇深,怎能不报? 两相缄默了半晌,陆子鸢定定地瞧着陆云川,说:「老爹守了陵西这么多年,陆云川,你怎么还蠢得 往邑京这是非之地钻? 」话至此处,她几乎是在嘆气,「我都不敢信。」 「是非之地?」 陆云川低笑,褐眸却冷,与陆子鸢对视着,问:「若我不来,你也必定会来,说这些虚的做什么?」 陆子鸾静默半晌,偏开脸说,「那也轮不到你来,虽不能世袭荣肃公之位,可西府军日后总归还是要 交到你手上。」 「现在说这个也忒早。」陆云川说,「眼下要紧的是大梁内忧,陵西昱北联手挡着北疆蛮族,尚且算 是安稳,安喜已死,后宫有长公主,老阉人这枚棋子不受掌控,逼得陆佐贤不得不弃之,再想找个统管 内侍府六局的心腹可不易,听说前两日内阁还议了选妃一事。」 「选妃? 」陆子鸢一条腿屈起,踩着椅子,手搭在膝上,若有所思,「选妃好啊,他陆佐贤能往皇帝 身边塞人,我们为何不能?」 「......」陆云川不耻下问,「塞谁?」 陆子鸢与他对视,没吱声。 陆云川福灵心至,当即会意,「你?」 陆子鸢颔首,「如何?」 陆云川打量了眼同女土匪无异的姐姐,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选妃?」 「怎么?」 陆子鸢将空茶杯抛起来又接住,捻着转了个圈,瞥着他说:「姐姐我做个皇后还不是绰绰有余?」 陆云川沉默须臾,不大懂他姐缘何这般自信,遂坦诚道:「若禁军招女子,你还有些希望。」 陆子鸢哽住了,她随口一说!这混小子倒是借着机会损她! 陆云川眼尖瞥见他姐举起了手里的茶盏,当机立断起身就跑,风似的颳了出去,险些撞着刚要进门 的游谨。 「姐你自个儿逛逛!衙门还有要事!」 游谨满头雾水,今日他们家大人不是休沐么? 劲风袭来,游谨灵活避开掷来的瓷盏,瞧见碎片满地,于是明白了要事从哪儿来的一一自找的! 自金燕楼刺杀一事后,陆临羡被扣着不准出门,近日才出来走动,左怀叙降了职,再和刑尺三人混 在一起,美姬伴身侧,只觉着如获新生,大吐苦水:「我爹和大哥整日拘着我,清汤寡水的,可苦死我 了!」 左怀叙日子也不好过,从指挥使降成了个小小都尉,苦闷不已,「自从这个陆云川入京后,就跟咱们 犯沖似的,没一件事顺当!」 两人都满心怨气,最冷静的只剩下了刑尺,他垂着眼说:「如今想来,恐怕他入京时便不怀好意,当 日金燕楼变故,说不准就是这杂种早早与妗如那贱人合谋!否则怎会折腾了当日在场的勛贵子弟数日, 却偏偏金燕楼那些女人毫髮无损?连妗如都被陆云川提前给捞了出去,他陆云川闲着无事救人,难不成 还是什么济世的活菩萨不成?」 第68页 「这个贱人! 」陆临羡恶狠狠地眯起眼,「要不是我陆家,她还能在邑京站稳脚跟?吃里扒外的东 西!」 三人各自郁闷,却又束手无策。 有人自外头隔门而立,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似有疑惑般蹙眉,悄然退去,转而进了不远 处的雅间。 闻泊京和陆云川正对坐在里头,叶梓安进门时脚步轻,却瞒不过这耳目敏锐的两人。 叶梓安皱着眉,若有所思地落座,没出声。 闻泊京给他倒了杯淡酒,也没说话。 陆云川便笑:「自家的生意,出去逛了圈怎还愁眉苦脸地回来了?」 叶氏有钱,祖上做得是茶叶布料生意,到了如今,珠宝草药不说,连风月场都盖到了邑京来。 叶梓安摸着下巴,缓缓道:「方才我见陆家那小少爷来,过去听了一耳朵。」 「陆临羡?」陆云川挑眉,这小子是怕了金燕楼,改来红袖坊了。 叶梓安颔首,忽而又问:「我听他话中提及,金燕楼中似有个妗如?」 陆云川眼眸骤然一暗,妗如眼下已回了金燕楼,可当日金燕楼的刺客却仍旧查不出什么来,甚至连 宫中刺杀明挽昭的刺客,也都身家清白,简直他妈的见了鬼一样。 「是。」陆云川晈字缓慢,「叶二少,认得这女人?」 这语气听着森冷阴寒,吓得叶梓安哽住了须臾,他往闻泊京身边凑了凑,才说道:「这花名倒是好 听,我幼时也见过这么一个人。」 这回连闻泊京也瞧着他了。 叶梓安回忆了片刻,说:「就只是记着这么个人,长相都记不大清了。那年我爹去昱北送货回来,带 回来个女人,就叫妗如。还不到一年,那女人就失踪了,我爹倒是当真对她上心,又许是因沉疴,总归 是病了一场,损了身子,没过两年人就去了。」 叶家上一任家主是个窝囊的,贪财好色,又无能。唯独他那个大夫人是个雷厉风行又靠谱的女人, 也正是因她,后院没一个女人能生下孩子,除了叶梓安这个漏网之鱼,叶家嫡系便只有叶澹然一个。 陆云川却兀自沉思,也有些瞭然。 他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他查不着妗如的身份,或许是陆佐贤做的手脚,妗如是陆氏的暗棋, 说不定那日金燕楼行刺当真与她无关。 第五十二章 欲求 入夜,天子独坐案前,拿着帕子细细擦拭斩月,他近几日睡得都安稳,今夜该来的人却一直没来。 白檀在一旁伺候着,见天色已晚,便试探提醒道:「陛下,该歇了。」 明挽昭一顿,垂眸问道:「今日宫中巡查,是哪个军府值夜?」 「回陛下。」白檀忖量须臾,说,「应是禁卫军左府,游谨游都尉。」 明挽昭颔首,嗯了一声。 白檀小心翼翼道:「今日陆小姐入京,想来陆大人不会进宫了。」 明挽昭将斩月收入鞘,淡淡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白檀忍着笑,惶恐般垂眸说:「奴婢多嘴,陛下恕罪。」 明挽昭素来是心机深沉的模样,此刻才多了些少年气,似是懊恼般蹙眉,将斩月随意丢桌上就起 身,「歇了。」 白檀麻利地伺候陛下就寝,还没出门,便听见小皇帝的声音,「斩月。」 白檀会意,立刻将斩月双手奉上。 明挽昭伸出只手将斩月带回帐内,说:「出去吧。」 寝殿彻底陷入静谧后,明挽昭怀搂着斩月,将脸颊贴在微凉的刀鞘上,昏暗中一双明眸也显得黯 淡。 他与被困在笼中的珍珠鸟没什么不同,这金砖玉瓦的笼中,陆云川兴起来瞧,他便迎着,而陆云川 不来,他也只能在笼中候着。 明挽昭阖眸,心里苦笑。 他自作自受。 窃国之贼未除,外敌虎视眈眈。无数人倾尽一切乃至性命要护着的江山,此刻岌岌可危,他竟还有 心思生出这些不必要的盼望。 年轻的天子揽着短刀想,别念着了。 别奢求,要不起。 又是一夜辗转,明挽昭几乎不敢闭眼,仿佛又回到了父皇刚刚驾崩时,那段在宫中彻底孤立无援求 助无门的时日,如此折腾整夜,直至天将明时,他才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梦里是瓢泼大雨。 明挽昭像个看客般站在瓢泼大雨中,一步步走向空无一人的大殿上,他的父皇高坐龙椅,面容被冕 旒遮住了大半,神色晦暗不明。 这么多年,明容昼常常出现在这样下着大雨的梦里,明挽昭清楚地记得现实,却还是缓缓地往前走 去,小声唤:「父皇。」 明容昼一贯地温柔,招了招手,「昭儿,来。」 明挽昭走到他身前,忽而有些倦怠,他阖起眼,低声:「父皇,昭儿好累,大梁的江山太重了。」 这是他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的话。 明容昼轻轻抚了下明挽昭的脸颊,瞧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儿子,凤眸中是与往常无异的温和,他柔 声:「江山之重,非吾儿不能扛,昭儿,莫要忘了万顷山河下的尸骨。」 明挽昭似能瞧见,那沉浮在飘摇江山下的累累骨骸,还有那些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满足的血迹,开 在一条尽是白骨的路上。 良久,明容昼没有说话。 明挽昭抬眸瞧去,只看见阖起眼的明容昼,他唇边沾着紫黑色的血迹,犹如驾崩那夜,殿外的雨势 很急,拍打着窗发出噼里啪啦的闷响。 第69页 「父皇......」明挽昭哽咽了一声,伏在他膝头,满殿的死寂,唯有雨声急促。 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是糅合了无数人悽厉的哭喊,明挽昭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煳,失重感让他屏住唿 吸,犹如坠落入无尽深渊般。 梦魇顷刻散去,天子满头冷汗地睁开眼,凤眸内尽是惊惶,又有些失神,他还浸在那场大雨倾盆的 梦里,没有醒。 直至一声含着懒意的微哑嗓音响起。 「陛下,怎么了?」 明挽昭这才清醒了些,嗅着了酒味儿,蹙眉往身边瞧去,对上了一双褐色如鹰羽般的眸。 陆云川浑身都是酒气,正卧在外侧,明挽昭往外瞧,天光已然大亮了。 明挽昭额心都是冷汗,他偏开脸,不瞧陆云川,气力不足般道了句放肆。 语气有点软,听着像撒娇,陆云川原本倦得很,却硬生生叫这一声放肆给斥得有点燥。 他抬手就将往内侧躲的小皇帝捞回怀里,伏他颈间狠狠嗅了嗅。 明挽昭猝不及防,气得笑出声,「狗么你?」 「狗? 」陆云川的笑声低哑,唇贴上小皇帝颈侧,暖昧不明地缓声,「陛下,见过狗么?」 明挽昭刚想说眼前不就有一只,颈侧便蓦地传来钝痛,他吸了口气,切齿吐出了三个字:「见过 陆云川闷闷地笑出了声,松了些力道,改为柔柔地吮吻安抚,明晰清楚的齿痕上便又染了淡淡绯色 的欲痕。 他像兽类般要在自己的领地上留下气味儿,不允任何人逾越涉足。 明挽昭在他强硬且意图明了的亲昵中初次觉察到失控,他曾经想要驯服这个男人,而后却发觉陆云 川不是想像中的烈马,而是一头凶兽。天子敏锐地察觉不妙,于是放弃了驯服,他愿意放这头凶兽离 开,然而此刻自己反倒成了被盯上的人。 那是能引人灵魂一同颤慄的兴奋,明挽昭被一双鹰目用势在必得的暖昧眼神盯着,他几欲规避,却 被牢牢钳制在怀中,连翻个身都做不到。 对危险的敏锐感知让明挽昭下意识地想要逃,他刚偏个头,腰间的手臂便倏尔收紧,男人的吻落在 他耳畔,声音低哑:「阿昭,想往哪逃?」 明挽昭当即僵住,耳根涌上了薄红,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他竟因陆云川贴着耳根的一句低语硬了。 唿吸遽然凌乱,运筹帷幄的天子羞赧不已,终于想起了挣扎。 「放开!」 陆云川充耳不闻,将人死死禁锢犹嫌不足,长腿一跨,便将明挽昭挣扎的双腿给压了下去,连带双 臂一併锢在腰侧,不过眨眼间便轻轻松松将人桎梏在怀。 「放你去哪?」陆云川知晓了他的欲,便更不肯松手了,「陛下有心诱我,转眼又退避三尺,当真以 为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 明挽昭第一次应对他与陆云川之间悬殊之差,挣扎推脱竟是如蜉蝣撼树般,全然奈何不得他,索性 不动了,免得叫自己落个欲拒还休的狼狈模样。 第五十三章 旭日 明挽昭是当真精神不济,他体内余毒未清,昨夜又辗转至天明,哪里还有力气同陆云川胡闹,挣扎 几下便虚弱地轻喘个不住。 宿醉的陆云川也头疼,见小陛下似被欺负得不轻,索性躺了回去,将人往怀里搂着,一下一下啄吻 明挽昭微凉的鬓髮,犹如安抚,嘴上却笑:「怎么这般娇弱?」 明挽昭没作声,他被折腾得眼尾都泛着红,气虚力软,只是腿间慾念着实难忍,只能遮遮掩掩地侧 过身去,蜷缩般窝着。 陆云川等了片刻,见小皇帝背对着他蜷身缩着犹如被欺负了的小猫一般,也不甶愣住。 这是欺负得过火了? 「阿昭,真生气了? 」陆云川撑起身,揽在人腰间的手往下挪了挪,这一挪,就碰着了了不得的东 西。 陆云川匪夷所思地愣住了。 小皇帝勐地一颤,伸手就去推他腕,羞赧沉声:「陆沉松!」 陆云川却偏偏不将手移幵,他眼眸泛起涌动的暗色,附耳问道:「你忍什么?」 这漂亮又狡诈的小猫儿,在他怀里有了欲望。 这个认知让陆云川血液都在发烫。 雄兽的贪婪慾念在此刻毫不掩饰,明挽昭哪里看不出,他又羞又恼,强忍着几欲沉溺的冲动,屈肘 就要撑身逃离。 陆云川哪容得他逃,温和而生疏的抚慰,成功将慌乱逃窜的小猫儿禁锢在了怀中,在他耳边恶劣又 戏嚯地问:「陛下,你忍什么?」 明挽昭答不上话,抿着唇发出了声隐忍甜腻的低哼。 陆云川面色倏尔绷紧,甚至露了几分凶性,双眸晦暗地盯着怀中娇娇软软的小猎物,又情不自禁地 沉迷在那眉眼间眹丽的风情中去。 明挽昭本就生了副艷色如妖的脸,动情时克制与色.欲糅杂在那张足以叫人神魂颠倒的脸上,然而自 己却不知,一双漂亮凤眸虚虚地不知在瞧何处,有些可怜,又像是在勾人。 明挽昭已经抽不出思绪去想别的了,他隐约听见陆云川在他耳边切齿般呢喃了声:「妖精。」 小妖精被人拽着胡闹了半晌,体力不支直接昏睡了过去,陆云川的酒倒是醒了不少,揽着疲倦熟睡 的小皇帝哭笑不得。 原本当他有多厉害,熟料还没做什么,不过是摸他几下,小傢伙就累成这样。 第70页 思及方才美人抚着胸口细弱喘盱的可怜模样,陆云川只觉刚疏解后的欲又蠢蠢欲动,连忙收敛不敢 再回想,揽着人一併睡去。 时至晌午。 明挽昭睡得香甜,醒来时还有些懵懂,寻着熟悉的气味儿便蹭了蹭身边人。他迷煳了会儿,才蓦地 觉出不对来。 他先前同陆云川做什么来着?? 天子轻轻攥了下指节,耳尖红得都要滴血了。 明挽昭满脑子都是陆云川如何哄着他亲密,又如何耳语温存,越想脸颊越烫,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 天子手足无措,僵硬得像块木头。 陆云川的笑都要忍不住了。 明挽昭刚一动他便跟着醒了,却不想小皇帝竟柔软可爱地贴着他的肩蹭,没过多久便又好似回过神 来倏尔僵住,实在太可爱。 ......就,那样善忍又内敛聪明的小傢伙,平日里像一汪深潭似的叫人捉摸不透,却会因为肌肤之亲而 乱了方寸赧然面红,就像故作老成的小奶猫,慌得尾巴尖儿那一小簇毛都炸开了。 可爱到很难让人不心动。 明挽昭羞得狠了,索性挣扎着起身,故作平静地不提今早的亲昵,只说:「该起了。」 是该起了,陆云川恋恋不捨地松开了这软香温玉。 待二人穿戴整齐后,白檀便将早早热着的肉糜粥送了过来,小皇帝靠着软塌暍粥,陆云川替他餵鸟 __珍珠鸟。 这一对送到麒华殿后,天子便认认真真地养着,连羽翅都比先前漂亮了许多。 「这两日齐朝策就该回昱北去了。」明挽昭忽而幵口,又自顾自地说,「年前,都该各回各家。」 陆云川听明白了,江东的两位和他陵西来的姐姐,都得回去。 「是不能留京太久。」陆云川说,「叶知沅回江东去,你怎么办?」 明挽昭没料到他问这个,不由一愣,说:「往年应空道长也不会留多久,叶二少若想留在邑京自是无 人管。」 「那乌骨叶......」陆云川抬眼瞧他,无声地询问。 明挽昭犹豫须臾,敛下眼,说:「不必服了。」 他提及回家,本是提醒陆云川,他不属于邑京,现下却没法开口了。 陆云川却松了口气,沙骨毒没要了明挽昭的命,可余毒加上乌骨叶却让他坏了身子,入冬后小皇帝 便恨恹地病着,着实让他担心了许久。 半晌,明挽昭又说:「你姐姐本该有个郡主的名分。」 陆云川一顿。 其实不止是陆子鸢,连陆云川也该有个世子的名,毕竟是荣肃公府的公子小姐,可偏偏生母是北疆 人,故而荣肃公这爵位不能世袭,外人也只成陆子鸢为大小姐,而不能唤他郡主,陆云川也只能是公 子。 「她不在乎这个。」陆云川如实说,又低声笑了,「无论是不是郡主,她都是陵西最耀眼的明珠,她 会在陵西的土地上守着她的丈夫,就像我们的母亲一样。草原的儿女迎风追日,再多苦闷,一壸酒便抵 了。」 明挽昭吃净了粥,在心中失神地重复,一壸酒便抵了。 字句都是磊落,像极了游戏山水的逍遥客。 陆云川餵好了两只小肥鸟,回过身去从明挽昭手中抽走了瓷碗,转身搁到案上,轻声说:「诸多试 探,陛下究竟想要说什么?」 明挽昭指尖蓦地拢紧,却仍旧平静,乌色纯粹的眸清澈淡然,轻轻柔柔地说:」陆沉松,邑京没有草 原,更没有烈马长风,你要如何迎风追日?」 陆云川轻笑出声,回身走到明挽昭身边,「可邑京有一轮旭日。」他蓦地俯身,蜷指轻抬了天子的清 瘦尖尖的下颌,缓缓道:「纵是高悬九霄天河之上,我亦逆流来寻。」 第五十四章 利剑 素来运筹帷幄沉稳冷静的天子愣住了。 他定定地瞧着陆云川,眸中似有千愁万绪,良久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嘆息。 「陆沉松。」明挽昭很轻地唤了声,「邑京是无岸苦海,留在这儿的人,都上不了岸。」 陆云川无端觉得他有些难过。 年轻天子起身,坐直了些,声仍旧温柔和缓,「鸿鹄怎甘做檐下燕雀?」 四目相对,陆云川鲜少见明挽昭这副模样,面上的笑有些寡淡,隔着云雾似的不想让人看清,可他 分明瞧见那朦胧之下的死寂,于是骤然明了。 明挽昭,是在苦海中上不了岸的人。 陆云川收回手,放过天子清瘦的下巴尖,却又抚至他面颊,不允退避。 「陛下到底想同臣说什么?」 彼此都心知肚明此刻的争执是为了什么。 但陆云川不愿退,从前的心疼怜惜不是假,现在的渴求慾念也是真,他看上这个人了,便不会瞻前 顾后,而是势在必得。 明挽昭几乎要被那眼神中的炙烫灼伤,却又无处可躲,缄默须臾,他轻声说:「回头是岸,陆沉松, 何必自溺苦海呢?」 陆云川挑眉,俯首过去,仅差毫分便可吻上时止住,「陛下若真不愿臣堕入苦海,不妨一一」他越说 越近,贴着明挽昭的唇缓缓说,「赏一番...慾海缠绵?」 字句间的旖旎都透着春意,他毫不遮掩觊觎与慾念,想要邀君上榻的意思都写在脸上了。 明挽昭哪里不明白,甚至险些为此而动摇。 第71页 ......他现在就有些捨不得放开这人了。 明挽昭有些委屈,又不愿任由陆云川这登徒子蛊惑着献身,瑟缩着便要躲开那身影的笼罩,「朕近日 不缺人侍寝,陆卿还是下去吧。」 陆云川不依不饶地追去,唇贴着他颊侧低声:「早晚的事。」 明挽昭又羞又恼,伸手抵着人额心推拒,皮笑肉不笑,「你离我远些!」 「怎么远?」陆云川语气含着笑,偏要与他腻着,意有所指道:「该摸的都摸了,该瞧的也都瞧了, 陛下现在想翻脸不认人,可晚了吧。」 明挽昭凤眸微眯,「恃宠生娇?」 「......」陆云川哭笑不得,「陛下且宠臣一宠?」 明挽昭稍抬起脸,面露娇态而不自知,「雷霆雨露皆君恩,陆卿还不跪安?」 陆卿思忖片刻。 并不想跪安。 甚至还想犯上。 陆云川搂着人嬉闹了半晌,才放过衣衫不整面色潮红的年轻天子。 明挽昭侧身倒在榻上,抚着心口轻快地喘吁,凤眸携着佣色低垂,也不起身,只待喘息平缓了许 多,才轻声说:「叶二少留在邑京一日,闻泊京便不会老老实实回江东去。」 陆云川正给他倒茶,闻声顿了顿,「他们两个必然是会一道回去的。」 明挽昭半撑起了身,眸底映着碎光,神情却有些冷,「朕身子未愈,余毒未清,叶二少恐怕走不 得。」 「你方才......」陆云川一顿,狐疑道,「你要留叶知沅在邑京?你为何......」 他没问完,便蓦地反应过来,「你想用他牵制闻戎绍?」 明挽昭没反驳,垂着眸,说:「闻氏手中至少攥着江东六成兵权,叶氏有钱,闻氏有兵,陆沉松,我 不得不防。」 陆沉松将茶递他,若有所思地沉默须臾,「你怕闻氏会反。」 「未雨绸缪罢了。」明挽昭说得轻描淡写,「一道凌阳关天险,给邑京蒙了层坚不可摧的罩子,但也 绝了邑京的命脉,江东之地太过要紧,若是出了岔子,邑京便必然被隔绝于陵西、昱北与陇南之外。」 「明氏如今只剩我这个提线木偶,又无其他皇嗣,如今的四方平静不过是表象,山河将倾,天下大乱 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陆云川伸手揉了把天子柔软的乌髮,轻声说:「你若留下叶知沅,闻泊京也势必留在邑京,陛下,陆 佐贤巴不得闻泊京不回江东。 他的暗示已然十分直白。 明挽昭忖量着,轻声说:「你希望我信他。」 陆云川爱不释手地又摸了两把,「闻泊京比齐家老大还年长两岁,当年江东富饶之地,土匪四起,大 大小小不计其数,不仅抢过路商人行人,甚至入城烧杀抢掠,整个江东乱成一锅粥,陵西和昱北有心相 助,可江东多山峦腹地,那些土匪钻进山路便无影无踪,我爹和齐伯父又不能放着北疆不管,日日在江 东和他们兜圈子。「 「直到闻泊京成为防御史,短短两年之内,江东安稳和乐,再无匪徒。阿昭,莫说陵西和昱北都靠着 江东吃饭,即便是陇南和邑京也一样。」 「若非江东帮衬,大梁撑不到今日。」 陆云川言尽于此,没再多说。 明挽昭却一言不发。 陆云川说得这些他岂能不知,只是总要有些筹码在手中才安心,又是半晌的静默,年轻天子忽而说 道:「召闻泊京入宫,朕要再见他一面。」 闻泊京入京全然是为了叶梓安,故而陆云川派人传话,要他秘密入宫时,着实错愕。 深夜悄然入宫,白檀在前头提着宫灯带路,一言不发,闻泊京在后头跟着,也不做声,直到麒华殿 前,白檀止步,垂首道:「大人,陛下在里头等着您呢。」 闻泊京品出了点不对来,遂推门而入。 明挽昭伏案看书,头也不抬,说:「闻大人来了。」 闻泊京瞳孔骤然紧缩,瞬间明白了什么,遂断然落膝,沉声:「臣闻泊京,参见陛下。」 「起来吧。」明挽昭这才抬起脸,烛光摇曳映着玉面疏冷,哪还有半分痴傻模样。 这一抬头,明挽昭却一怔,只因闻泊京的反应。 他的意外显而易见,然而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以及瞭然。 「臣谢陛下圣恩。」闻泊京起身,似轻嘆般说道:「原来陛下竟是藏拙,难怪先帝会下那样一道密令。」 密令? 明挽昭微怔,「什么密令?」 闻泊京的震惊都已敛去,答话道:「臣收到接任淄川防御史的圣旨时,同时收到安干爷的亲笔密令, 只有一道命令。」 闻泊京微顿,随即抬眸与天子对视,字句清晰地说。 「他日无论境况如何,务必护住太子挽昭,以待江山定。」 那时闻泊京只当明容昼护子心切,而今却是明了,深藏不露的新帝,是两代刚烈明氏君王留下的一 柄剑。 一柄足以平定江山的利剑。 第五十五章 无后 闻泊京出宫时,瞧见了外头候着的齐雁行。 「出来了。」齐雁行笑了笑,「今夜我当值,送你出宫。」 闻泊京跟在他身后沉默,不必多说,他便明白陛下装傻这事儿,齐雁行也是知道的。当年意气风发 的少年郎,将半生都蹉跎在了官场和邑京,如今想来,为的恐怕就是邑京这对命运多舛的父子了。 第72页 却可惜了这未亡人一腔情深,余生只得尽付坟冢了。 叶家生意做得大,在邑京也有宅子,叶梓安入京后就住在那,闻泊京自然与他同住。从宫中回宅子 时夜已深,灯火却还燃着。 一进门,闻泊京就瞧见叶梓安坐在正堂摆弄药材,头也不抬,说:「回来了。」 「嗯。」闻泊京应了,走上前去。 他还没解释今晚去了哪,叶梓安便先一步轻描淡写地说:「你进宫了?」 虽是在问,可实际上语气已是笃定。 闻泊京愣了须臾,「你怎么......」 「我又不是傻子。」叶梓安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抬起脸,「来请你的是禁军的人,陆云川和齐雁 行想见你何须走这么个过场,你是入宫去见陛下了?」 闻泊京没答,但瞧他的脸色,叶梓安也猜出来了。 「他让你做什么? 」叶梓安平静问道。 闻泊京一怔,「你也早知陛下他...? 」 叶梓安无声默认,面色如常,心里却盘算的明白。 大梁这传说中的傻皇帝深不可测,否则也不能装疯卖傻地骗过了陆佐贤这么多年,他主动招揽闻泊 京,恐怕是要有什么动作。闻泊京虎踞江东,手下有兵有钱,麾下东府军十万,最重要的是一一 离邑京近! 陵西和昱北也有兵马,甚至比起江东的还要强,可远水接不了近渴,何况西府军与北府军都是阻拦 北疆的屏障。 「你何时启程回去? 」叶梓安问。 闻泊京沉呤道:「最迟也须得在年前启程。」 叶梓安缄默片刻,颔首道:「那你自个儿回去。」 「为何?」闻泊京皱眉,不復沉稳寡言,急道:「邑京局势不好,你留在这儿做什么?我来便是为了 接你回江东。」 叶梓安无心入仕,也对经商兴致缺缺,但他不傻,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满面不贊同的闻泊京。 「你觉得陛下还会放我回去? 」叶梓安老神在在地坐着,手里捻着一截儿干枯的药材,眼神很平 静,「我来邑京是为那小皇帝的身子,他一日不好,我便一日不得离京。」 闻泊京还想说什么,却被叶梓安打断:「戎绍,你知道该怎么做。」 闻泊京哑口无言。 叶梓安起身,一步步走到他身前,仰着脸瞧他,眉目存了几分笑,说:「你既已做好选择,自然也该 给人家瞧瞧我们的诚意。」 明挽昭有意招揽闻泊京,那他叶梓安自愿做这根橄榄枝。 入京没几日,陆子鸢便同齐朝策一道辞行。邑京不常下雪,今日又是天晴,陆云川策马送两人到城 外,马蹄踏遍地荒草,枯枝在风中颤慄。 齐朝策驱马走远了些。 陆子鸢勒马,嘴里叼着根枯草,说:「小子,再送一送可就出城了。」 冬风寒如刃,陆云川望着萧瑟去路,轻声:「那就到这儿,姐,一路小心。」 那是回家的路。 两人沉默须臾,陆子鸢呸地吐了干草,忽而切齿,斥道:「早与你说过邑京这地方来不得,现在路就 在你脚底下,想走都走不了!」 「姐,你也忒操心。」陆云川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转眸望回了来路,意味不明地说:「邑京挺好。」 陆子鸢说归说,也奈何不得这混球,皮笑肉不笑,「这回是我,下回要事再让老爹知道你小子乱来, 就是他亲自过来抽死你。」 陆云川指尖冻得发红,他垂下眼,无声地笑了,答话依旧平静,「知道了,我规矩得很。」 规矩得到现在,都没捨得真把那又娇又美的小猫儿怎么样。 这话陆子鸢半个字都不信,她临走前又叮瞩了句「万事小心」。 「她担心你。」齐朝策牵着马走上前,翻身上马,侧头瞧着眉目坚毅的陆云川,劝诫的话就卡住了。 陆云川笑了,「我晓得。」 齐朝策嘆了口气,望向旭日东升处,缓声说:「沉松,你姐姐也辛苦,西府军不服她。」 陆云川缄默须臾,「不是还有老爹镇着昵?」 「沉松。」齐朝策瞧着他,「等邑京的事结束,早些回家吧。」 陆云川含煳地答了,又道:「保重。」 麒华殿,天子不爱薰香,今日殿里却燃了香,是清甜柔和的花果香。 叶梓安翻着那些记载晦涩的古籍,余光往一侧扫了眼,那小皇帝正乖巧无比地看书,于是默不作声 地嗤笑。 小狐狸,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实际上满肚子心眼儿。 却不料明挽昭忽然启声:「叶二公子,可定了归期?」 叶梓安闻声抬头,笑说:「草民久居江东,又与长兄分别两载,还想在邑京多留几日。」 明挽昭施施然抬起脸,温声细语地说:「也好,宫中随你进出,过了年再走罢。」 两人看似一拍即合,实则都明了彼此的意思,心照不宣罢了。 明挽昭要闻泊京俯首称臣,单单明容昼的那一道密令还不够。 叶梓安笑盈盈地道了谢,恰逢医书已翻到了最后一页,不出意料地没寻到想要的方子。他合起书, 嘆了口气,有些踌躇地瞥了明挽昭一眼。 「二少。」明挽昭面上笑,「但说无妨。」 叶梓安便嘆道:」前些年我师父应当也与陛下说过,乌骨叶虽可增强五感,于陛下算是对症,可您一 服十多年,损元伤身,便是余毒清尽,也未必能恢復如初。」 第73页 明挽昭垂着眸,并不意外,只轻声笑说:「无妨,朕都知晓。」 当年梧山那位应空道长说得更明白,若早些用药祛除沙骨毒,他尚有一线生机,可若服用乌骨叶以 毒攻毒,日后便是幸得苟活,也必定是沉疴入骨。 「那陛下可知......」叶梓安犹豫须臾,声忽地弱了,「恐怕,日后子嗣也艰难......」 明挽昭微诧而怔了片刻,又敛眸笑出了声。 叶梓安忧心忡忡,心道这小皇帝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迟疑道:「陛下...? 」 「不妨事。」明挽昭稍敛了笑,温和道:「是好事。」 叶梓安茫然,「啊?」 明挽昭眉眼都盈着笑,轻轻柔柔地说:「是该昭告天下的好事。」 叶梓安:「……」 他也不是很懂这小皇帝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阿昭:好,太好了! 欢喜之意溢于言表(...) 第五十六章 缠吻 麒华殿素来安谧,叶梓安走后,白檀也不敢进来打扰,陆云川来时,天子正捏着狼毫落笔。见他进 来,笔仍握在手里,瞧过一眼便又垂眸,没理会他。 陆云川也见怪不怪,走过去瞧,见明挽昭纸上写的是几个地名。 「淄川,濯阳。」陆云川绕到明挽昭身后,将下颌垫在他肩上,两手扶着案沿便将人困在怀中,「当 年闻湛将军便是在淄川任防御史,圣元年间,北疆攻至凌阳关,皆因陵西节度使蒋进纵敌入境,加之江 东节度使刘钦这个废物避战而退。若非闻湛誓死护国,邑京等不到陵西和昱北的驰援。陆佐贤以为一个 岳承宇就能从江东分一杯羹,简直是蠢。」 「他低估了闻泊京。」明挽昭的笔尖落在陆云川的掌背,语气悠然,「有叶氏撑着,闻泊京有钱有 人,凭他自个儿与父亲的声望便可尽笼人心,岳承宇到江东任职至今,可都没从他手里讨着半分好。」 陆云川只觉着那点微凉的痒像轻羽般抚在心口,便也纵着他胡闹般的举止,礼尚往来地将唇贴在瓷 白温凉的耳垂,暖昧低沉地轻声:「闻氏管不了太多,只想让江东太平,陆佐贤想将江东扯进世家分权的 浑水中,闻泊京自然不依。」 明挽昭耳廓涌上了红,偏偏他眉目仍是沉静的,清雅中绽开了张扬的色.欲,仿佛是无声的蛊惑,又 或是某种隐晦的默许回应。 「说正事,不要乱动。」 制止也是音调轻柔的,这话落在陆云川耳中,无异准许于还可以再过分些。 「怎么乱动了? 」陆云川明知故问,掌心贴在那一截纤细柔韧的腰侧轻抚,又贴着人耳朵不怀好意地 问,「陛下,说啊,怎么乱动了?」 明挽昭抿着唇说不出话,笔尖也跟着颤抖,落下最后一笔,随即蓦地掉落在案上。 陆云川低笑,余光往掌背瞄去,一双凌厉褐眸当即就眯起来了。 明挽昭给他手上画了只王八。 「......」陆云川笑了,「还挺别致,陛下画功了得。」 明挽昭轻软地嗯了一声,慵懒中又存几分媚,尾音撩人像是勾引,又柔柔地添了一句,「很是配 你。」 陆云川叫人勾的耳根都酥了,轻声哼笑,双手卡着明挽昭纤瘦的窄腰,勐一施力,迫着人转身的同时将他抱上了桌案,甚至恶劣地挤入他两腿间,抵额威胁般低声,「臣画功也不错,陛下可要瞧瞧?」 明挽昭扶着他的肩,轻轻别开脸,断然回绝:「不要。」 「不要什么? 」陆云川仍旧禁锢着掌下的细腰,不允他退,也不许他躲,「陛下既纵了臣如此,还不 要什么?」 明挽昭受不住他这些风月手段,却知道如何示弱,清透凤眸稍敛,清润声线有些发软地唤:「好哥 哥,休要逗我了。」 陆云川冷笑着哼一声,这会儿倒是知道叫好哥哥讨饶了。 温香软玉在怀,一声声都是撩拨,陆云川自然慾念丛生,眼神也愈发兇狠危险。 明挽昭与之对视不过剎那,心神悸动,不知多少次都下意识地想要退避。 一一像是饿了许久的狼瞧兔子似的。 只可惜陛下身娇体弱,余毒未清,陆云川即便是有心也奈何他不得,又不甘就这么放过他了,于是 捏着人下颌不由分说便吻上去。 陆云川吻得很兇,横冲直撞般撬开唇齿,迫不及待寻着柔软舌尖勾缠吮吻,初时略微的生涩磕碰也 在愈发缠绵的深吻中熟稔。 明挽昭含羞的细弱回应便是允许,允许他更加放肆。 他的反应堪称柔顺,凤眸阖起,长睫轻颤,面颈都染上了绯色。 明挽昭有些沉迷这个让他几乎招架不住的深吻。 他曾听闻边疆烈酒能烧得人肺腑生暖,陆云川的这一吻也相差无几,明挽昭恍惚觉着他大抵明白烈 酒是什么味道了。 辛辣灼人,又欲罢不能。 一吻终时,明挽昭失神喘吁,眼尾薄红瞧着像是受了欺负一般。 陆云川抚着他的后颈,沉声低哑:「这算什么,陛下?」 明挽昭像是没回过神,眼眸懵懂,倒是有了几分装傻时的纯稚模样。 陆云川让他气得笑出声来,指尖收拢,威胁般捏了捏那玉色的后颈,又问:「这算什么?」 明挽昭轻蹙起眉,缠在男人腰间的腿屈起,穿着云履的足尖就那么抵在陆云川的腰上,恹懒垂下 眼,「困了。」 第74页 「......」陆云川哽住,一把将人托抱起,咬了下这不知好歹小陛下的鼻尖,随即便抱人回了榻上。 明挽昭当真是倦了,临睡前隐约听见陆云川切齿般的低声:「欠收拾。」 天子莞尔,倚着那人结实肩头睡了。 将至年关,国丧三年已过,今年邑京城热闹了些。陆云川晨起出宫,宫道上遇见了苏景词,他身边 还跟着个瞧上去文弱的读书人,明眸皓齿,一副面若好女的俊美容貌。 「陆指挥使。」苏景词打了个招唿,又介绍道:「这是监察御史乔自寒,字乐平,今日回京。」 乔自寒不卑不亢地颔首一礼,也跟着唤了声陆大人。 陆云川也回了一礼,他记着这个乔御史,建元二年时的状元郎。那年前三甲,探花郎是苏晋淮的儿 子,榜眼又是从江东来的叶澹然,唯有这个乔自寒出身寒门,是个地地道道的寒门士子,反倒一举中了 状元,入仕后便由苏晋淮护着,直接进了御史府,又被派往陇南呆了两年。 「状元郎,久仰大名。」陆云川笑说,目光却在隐晦地打量这位乔状元。 名起得高洁,梅花香自苦寒来,人却温和得很,答话也温缓:「抬举了,陆大人之名才当真是如雷贯 耳。」 「过誉。」陆云川面上笑,「苏大人,这是往哪去?」 苏景词一板一眼道:「乐平入京,得去内阁述职,下官给他引个路。」 「原是如此,那我不打扰了,二位大人请便。」 陆云川不怎么愿意同文官打交道,这些文人娇气,勾肩搭背都是冒犯,于是敷衍了几句便告辞。 乔自寒温声问身侧的苏景词:「陆大人怎么这个时候出宫? 苏景词顿了顿,脸色微妙,意味深长道:「不可说,乐平,过些日子你便明白了。」 乔自寒:」 苏景词不再多言,敛眸掩去几分疏冷,和和气气地继续引路。 第五十七章 春日 沈霖与苏景词对坐院中,一局棋下得针锋相对。 苏景词执白,最后一子落下,胜负已见分晓。 沈霖早知如此,见怪不怪地收拾起棋子,问道:「这棋都要叫你下成刀子了,出什么事了?」 苏景词神情疏冷,不似往日波澜不惊的平淡,而是带了几分沉郁,片刻后,轻声说:「乔自寒回来 了。」 「听说了。」沈霖在心中暗嘆,想着这位少爷果真是因乔自寒而郁郁。 乔自寒回京后称远道而归染了风寒告病,却直接住进了苏府,外头都传这位的身份,毕竟自他入仕 起,苏晋淮便护得紧。 沈霖略做思忖,劝道:「韫玉,老师惜才,我能有今日,也是老师提携之故。」 言外之意,那乔自寒同我没什么区别。 苏景词笑了声,缓缓说:「此番回京,爹想将他留在御史府,你说他能得个什么职?」 沈霖犹豫须臾,「他是监察御史,若要留御史府,至少是个三品。」 」那肃川,」苏景词瞧着他,说:「你入仕时,是何职?」 「刑部郎中......」沈霖脱口而出,却又蓦地愣住,他不傻,苏景词说到这份儿上,他自然也察觉了几 分不对。 他入刑部时如履薄冰,也心知苏晋淮要用他扩充朝中实力,甚至苏景词入户部前,苏晋淮安排的都 是要他去吏部。 而乔自寒入御史府,显然是苏晋淮将人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下,甚至将人送往陇南远离邑京,平平静 静呆上两年便要回来升官,怎么想都是在保护。 沈霖终于觉察出不妙来,迟疑地瞧着脸色不好的苏景词,一时哑然。 ......老师这般护着这个状元郎,该不会当真是年少风流留下的私生子吧? 苏景词抚了抚额角,难得有些烦闷。 江山岌岌可危,如他一般的文人,近乎都是抱着力挽狂澜的壮志雄心入仕,即便如今的君主是个痴傻之人,但宫中不是还有一位长公主么? 只要长公主招位驸马,诞下皇嗣,大梁便不算后继无人。 太多人因此而流血,他们行走在大梁的黑夜中,猩红的血与夜交融,又归于河山。 当年乔自寒金榜题名,是他满腹经纶,但也是苏晋淮力排众议,苏景词想不出为何父亲却要将人放 在眼皮子下护着。 两人对着沉默半晌,沈霖将最后一颗棋子收起,轻声说:「老师或许有他的用意,这些年为江山社稷 付出之心血,无人及他。」 苏景词缄默半晌,侧眸瞧向院中的葡萄架,眼神莫名,良久才道了声:「是。」 苏晋淮明摆着对乔自寒不同,连明挽昭都惊诧。 白檀手里拿着木梳,为天子一下一下梳理着长发,低眉道:「现下外头都传,苏大人待乔御史比亲子 还要宠,听闻连字都是苏大人给的,叫乐平。」 乐平。 明挽昭眉目平静,「是够宠着的,乔自寒无父无母,布衣出身,也难怪他护着。」 苏晋淮只收了个沈霖,也是如今朝中唯一出身寒门的文官,连叶澹然背后都有叶氏,唯有沈霖毫无 根基,现下又多了个乔自寒。 白檀轻声:「可苏大人与乔御史也没个师徒的名分。」 明挽昭无声笑了笑,他瞧见镜中的自己,笑意清冷又寡淡,凤眸流转,藏得是深沉算计。 第75页 可惜了这幅美人面,明挽昭自嘲,眼底又涌出冷色。 苏家。 也不老实啊。 明挽昭有些倦懒地阖起眼,白檀替他理好长发,茶白云纹髮带将绸缎般的黑髮束起,刚欲开口询问 天子是否要就寝,便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陆云川走进门,胸口的兽纹与他的张扬锋芒极其相配,褐眸一凝,示意刚要幵口的白檀噤声。 白檀果真不出声了,乖顺无比地退了出去。 明挽昭动也不动,阖着眸像是睡着了。 陆云川稍俯下身,贴着明挽昭的耳廓低声说:「夜深人静的,小美人这是等谁呢?」 明挽昭也不睁眼,抬手就推在陆云川的下巴上,嫌弃道:「离我远些,一股酒味儿。」 陆云川白日里同邑京的纨绔们又吃了顿酒,同桌的还有陆临羡这个不知死活的混球,自从金燕楼刺 杀后,陆临羡躲着他,见了面倒还是一口一个堂兄,推杯换盏间,那拙劣的假意示好瞧得他心烦。 他并未依言退开,反倒绕到明挽昭身边去,不由分说将人揽腰抱入了怀。 明挽昭蹙眉,睁眼瞧他,乌润的眸中分明藏着笑,启声却是不大高兴般的埋怨:「你做什么?」 陆云川将人放到榻上,自己也跟着躺过去,将人搂在怀里亲昵地吻了吻,才低声说:「给我解解 酒。」 明挽昭眼尾缀着艷,一睨之下更像引诱,缓缓道:「都说醉鬼缠人,果真不假。」 回应是一声低沉的笑,陆云川老实了些,躬身将额角牴在了明挽昭颈侧,嗅着小皇帝身上染的花果 香,呢喃道:「快过年了。」 明挽昭恍惚生出了他们正互相依偎的错觉。 他偏首一瞧,陆云川睡着了。 国丧已过,邑京今年的除夕也算是大操大办,本该除夕休沐的百官都被召入宫,内阁三位重臣办了 场百官宴,明挽昭如提线木偶般被拎去逛了圈,他嫌冷又嫌累,没到一炷香,就病恢恹地要从龙椅滑下 去,随后被送回了麒华殿。 白檀知道天子不会老老实实呆到百官宴结束,早早吩咐了小厨房给备了点心,一样一样地端到桌 上,还有一小盘圆滚滚的水饺。 明挽昭托腮瞧着,有些出神。 往年除夕都是父皇亲手包饺子,小叔去煮,彼时越是其乐融融,便显得如今愈发的冷寂。 他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盘饺子,实则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他吃得太慢,吃到最后,入口的饺子都 凉了。 白檀见天子不再吃,低声询问:「陛下可要沐浴就寝?」 「再等等。」明挽昭的声很轻,他往窗外瞧去,说:「方才回宫,见梅花都幵了。」 「是春日了。」白檀说。 明挽昭敛下眸,「还是冷。」 吱呀。 有人推门进来,明挽昭嗅着了清新微凉的霜雪味儿,还夹杂着一丝酒气。 陆云川刚一进门,扫了白檀一眼,人就乖觉地退下了。 他往明挽昭身边一坐,戏嚯笑说:「陛下贤惠,晓得席吃不好,还给臣备了吃的。」 「凉了。」明挽昭今夜有些乖巧,那些骄矜冷漠都被隐匿在温驯之下,他轻声说:「叫人热热吧。」 陆云川微挑眉,觉着今儿晚上小皇帝还挺乖,说了句「不用」,将剩下的大半盘饺子吃净。 他刚落筷,明挽昭便轻声说:「去沐浴。」 陆云川觉着小皇帝今儿晚上清清冷冷的,有些不一样,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依言出去,偏殿早已 备好了热水。 等他再回寝殿时,油灯被熄了几盏,昏暗不清的床幔内隐隐可见一道清瘦身影。 陆云川心头一跳。 明挽昭主动撩开了床幔,摇曳烛火映在他眸中,光芒细碎,凤眸湿润,含着眹丽欲色。 他在明晃晃地勾引,在默许陆云川隐忍许久的欲,在无声地对他说:我想要你。 陆云川走上前去,他毫不客气将人压入柔软榻间,抵着他的唇沉声:「除夕夜,日子选的不错。」 明挽昭勾着他的颈,动情时迷离神情像个勾人魂魄的妖精,他轻轻柔柔地说:「好哥哥,别说话。」 被翻红浪,榻间尽是云雨春情。 明挽昭跪伏在榻上,眼尾泛红,哭得满面泪痕,鸣咽不止。 陆云川死死禁锢着浑身颤慄的天子,抽泣讨饶一概充耳不闻,下颌线紧绷出凌厉轮廓。他额间沁出 了汗珠,忽而俯身,伏在天子耳边,染了情慾的喑哑嗓音恶劣地响起:「这是臣在邑京过的第一个年。」 「刻骨铭心。」 明挽昭闭起眼,阖齿咬着唇,神魂悸动。 __当真是,刻骨铭心。 第五十八章 依偎 三月早春,过了年天子沉疴方才好转,依着叶梓安的话来说,余毒清净全无可能,人不会死,日久 天长却会吃些苦头。 明挽昭靠着软塌,垂眸应了一声嗯。 叶梓安觉着天子近日都没什么精神,沉默片刻,与他说:「陛下的身子如何,您自己清楚,好生看顾 着,日后能少遭些罪,眼下需好生休息,养元固本,切莫操劳。」 明挽昭面色微妙了一剎。 谁家少年不贪欢?初尝情事,近日同陆云川是放肆了些,屡屡闹到半夜方休。 天子耳根隐隐发烫,没答话。 叶梓安退下去后,白檀进门,声压得低:「陛下,玉堂宫下令,宫道上杖毙了掖庭局的监作。」 第76页 玉堂宫住着的是长公主明夜阑。 自安喜死后,明夜阑便大刀阔斧地肃清内宫,明挽昭不甚在意,只道了句「由她吧」,随后又 问:「过几日赤奴部王子伊其恩入京,内阁定了田猎?」 「正是。」白檀答,「就在城南的猎场,猎场荒废已久,收拾数日了。」 明挽昭垂眸没作声,纤白的腕子稍抬,挥了挥。 白檀知道天子这是又要一个人享清净,悄无声息地退下。 黄昏时分,陆云川下了职到麒华殿来,白檀正候在廊下,见他来了,行过礼压低声说:「陆大人。」 递了个锦缎棉絮裹着的暖手铜炉。 「嗯。」陆云川解下裹挟寒气的毛氅交予白檀,接过暖炉垂着眼在廊下暖手。前两日他进门时寒气呛 得陛下咳了半晌,从那以后,陆云川进殿前必会在廊下给自己烘暖了。 「陛下可用过晚膳了?」 「尚未。」白檀说,「午后睡下便没醒,也没传膳。不过下面都备着昵,早春还冷,今日厨房给陛下 熬了药膳猪骨汤补身子。」 陆云川将铜炉递迴去,进门前说:「一盏茶时间,传膳过来。」 白檀颔首,「是。」 明挽昭近日早上醒的晚,午睡到黄昏懒得起也是常有的事,陆云川自然知道缘故,晚上闹得久了, 白日里那小皇帝自然精神不好。 陆大人心怀惭愧,进门去靠着炉火又暖了 一会儿,这才进内室,掀开垂着的床幔,露出卧榻间的小 皇帝来。 明挽昭睡着时眉眼间没有往日装傻的稚气,也褪去了深沉的盈盈笑意,只剩干干净净的漂亮,侧身 枕着自己的手臂,怀里倒是揽着玉枕,陷在松软的被衾中,只露出张白净的小脸,着实可爱。 端详了片刻天子睡颜,陆云川准备十分大不敬地将陛下从榻里挖出来,结果手刚伸出来,那美人便 睁开了眼,一双乌润的眸含着笑,丝毫没有初醒时的惺忪。 「陆大人一一」尾音拖得软糯,天子笑说,「想做什么?」 「话里有话啊,陛下。」陆云川似笑非笑地坐榻边,轻勾他一缕发缠在指尖,好声好气地哄,「我不 做什么,天色晚了,起来吃些东西再歇。」 明挽昭躺得久了,骨头都酥,应了声却不动弹。 门外侍女进出传膳,都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着,来来往往竟是悄然无声。 陆云川无法,连抱带哄地将人拖出了锦被,殿里暖热,便只给他披了件明黄龙纹中衣,任天子不修 边幅地散着发,带人出了内室。 药膳算不得好吃,那汤里也不知都加了什么,闻着便涩得沖鼻子。 陆云川给明挽昭盛上一碗深色汤汁,细緻吹凉才摆他面前。 明挽昭也不在乎味道,端来就饮,拿帕子轻拭唇角时说:「过两日伊其恩便要入京了吧。」 提及此人,陆云川脸色不大好,说:「是快了。」 「听说收拾了城南猎场,要办场田猎。」明挽昭说着,碗里又多了块肉。 陆云川倒是沉得住气,说:「陆佐贤要同赤奴部交好,当年哈弋打到凌阳关,反倒跟两个儿子一併死 在了大梁,他麾下大将巴努趁机分裂北疆自立为王,伊其恩就是他的独子。」 陆云川是同伊其恩打过交道的,八年前赤奴部与昱北的长垣之战,便是这人设计诱齐泽恆率军而 出,戈壁内有埋伏,齐泽恆全军覆没不说,还用他诱去了齐成济。 年纪小,心却毒,打起仗来并非大开大合的架势,而是善用计谋。 早从陆子鸢身着黑衣那日起,陆云川便对这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赤奴部王子起了杀心。 明挽昭潦草吃了几口,他整日没怎么动,也不觉着饿,垂着眸说:「圣元爷在世时,常带皇子们去城 南猎场,父皇曾提起过,狩猎原是北疆人的传统,梁多文人,重文轻武怎能挡得住北疆骑兵,故而命各 地节度使操练兵马,每季狩猎一回,自陆氏称霸朝堂,邑京狩猎便成了几年一回,猎的还都是些野兔之 流。」 「担心什么? 」陆云川在他说话这间隙吃了不少,将嘴里那块排骨咽下去,才慢条斯理地说,「他伊 其恩在马背上长大,善骑射狩猎,我们陵西儿郎也不差,何况还有齐二叔在,这个北疆蛮子若是没灰头 土脸地滚出大梁,我们还丢不起这个脸。」 他话罢,夹起一块肉塞进了嘴里,皭得咬牙切齿。 「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旧怨。」明挽昭垂眸,「但他必须安然无恙地回北疆去,巴努就这么一个儿子。」 苏晋淮肯放伊其恩如邑京来谈,便是不愿昱北再与赤奴部起争端,眼下的大梁几乎只剩个空壳子, 经不起战火再燃。 而巴努肯放独子入邑京,显然也是吃定了这一点。 他们是在求和。 求和便要有求和的态度,一旦伊其恩在大梁出了什么事,巴努必然会像头疯了的鬣狗一样晈死大 梁。 陆云川顿了顿,脸上的笑淡了些,足有半晌,他才说:「不妨事,我知道轻重。」 明挽昭沉默着起身,走到陆云川身前,轻车熟路地窝进他怀里,揽着男人脖颈凑到他耳边低声,「我 瞧你却是没个轻重。」 这话说得带着热气。 陆云川眼眸一凝,暗沉沉的欲色当即翻涌,郁气化作了慾念,他将天子困在臂弯,去榻上都等不 及,亲手褪去方才给他穿的薄衫,便压着天子要他在还未撤去吃食的桌上承欢。 第77页 天子衣襟半敞,眉梢眼角都缀着媚,成了这桌上最诱人生欲的晚膳。 他在陆云川耳边断断续续地低喃:「沉松...再等等...」 陆云川阖眸,以吻回应。 他们彼此依偎着,汲取暖意,盼着渡过这个不见天光的寒冬。 第五十九章 赤奴 三月末,北疆赤奴部王子入京议和,声势浩大,一路上接了不少大梁百姓的睡沬。 当年北疆攻入江东后,烧杀抢掠整整两月,彼时凌阳关外的濯阳城百姓不堪其辱,泼油燃火,烧了 半座城,熊熊烈火燃了三日方止。 正是这三日大火,闻老将军得以拖延时间,守在关口撑到了陵西和昱北的驰援。 如此国耻,赤奴部的车马途径濯阳入关前,便险些叫百姓的涂抹淹了。 邑京城南靠山,山中有密林,禁军围了片猎场出来。齐雁行和陆云川走在最后头,腰间都配了刀。 此番田猎,并非是放猎物进来等着人杀,而是当真要进山穿林狩猎,禁军便要处处顾着,以防不 测。 「人今日该到了吧。」齐雁行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语气轻描淡写。 陆云川唇间衔着不知哪来的野草,他笑不出来,只说:「陆非池去迎的,排场不小,不知道的还当是 来和亲的。」 他还记着明挽昭的瞩咐,垂眸说:「北疆如今一分为二,陆氏一直有意同北疆议和,便是想同赤奴部 交好。哈弋死在大梁,他大儿子桑格和二儿子加帕也留这儿了,当年连尸首都没带回北疆,沙戈部大汗 哲布是哈弋的第三子,绝无可能同大梁和解,他巴努也跟闻着肉味的狗似的盯着大梁,没一个好东西。」 哈弋和两个儿子死在凌阳关外,彼时濯阳城不少百姓入关避难,得知北疆退兵,匆忙留下的尸身便 为泄愤所用,为首的哈弋与其子更是被挫骨扬灰。 国雠家恨,大梁与北疆註定不会彼此谅解,休战换取和平是为活着的百姓,但无人有资格替亡者原 谅。 「这次伊其恩入京,朝中以刑烨为首的守旧派都不大高兴。」齐雁行说,又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一 声:「闻泊京这小子有点意思,赤奴部的人一入江东,他就派了人去随行保护,一路上让赤奴车队吃了不 少闷亏。」 两人正说着,齐雁行忽而顿住了须臾,神色玩味瞧着前面。 陆云川跟着往前瞧,便瞧见前头领人巡视的熟人,正是因城墙垮塌下了刑部大狱的左怀叙。 对方显然也瞧见了他们,却并未上前,反倒冷冷一瞥后,带人换了个方向走。 齐雁行抱着肩,歪头在陆云川耳边压低声说:「过了年便领腰牌回禁军了,不轻不重地降了职,如今 是都尉,以往髙你一截,现下连平起平坐都不成了,自然不想见你。」 「可巧了,我也不想瞧见他。」陆云川嗤了声,褐色的眸锋芒一闪而过,「赤奴孙子都到家门口来撒 野了,没这功夫理会他。」 隔日天光晴好。 城南猎场,禁军戒备森严,陆云川策马随行御驾,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轻甲禁军,随行的北疆人便 尤为突兀。 北疆服饰粗犷,也不束髮戴冠,多是散着或草草扎起。伊其恩率亲卫在御驾之后,一双宽眉,眼似 鹰隼,袒胸散发,北疆的风沙吹得他颧红肤褐,额前繫着穿了狼牙的粗绳, 进猎场后绕了两圏,伊其恩用不怎么标准的大梁官话笑嗤:「骑射打猎,这猎场小了点,跑不开我这 马吧。」 北疆亲兵闹笑出声,彼此用北疆语连说带笑,神情无一不是高傲的。 他们在蔑视大梁。 「这马还挺娇贵。」 陆云川骑着千里雪悠悠地靠近,他一来,便迎上了不少尖锐讥诮的目光,北疆亲卫都骑着马,交头 接耳说得更欢。 那眼神里是鄙夷轻视,话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话。 陆云川长得同紫堇太像了,眉峰深邃,一瞧便知不是纯正的梁人,如他一般的在边境还有不少,多 是遭北疆人掳去的年轻女子,侮辱后便弃之于戈壁,能侥倖活着归家的女子,有些便会生下有北疆血统 的孩子。 北疆人自不会为此负责,不过是一时兴起留下的斑驳血脉而已。国风保守的梁人也鄙夷睡弃,于是 这些孩子出生即是死路。 伊其恩早听说过陵西这员悍将,眼神锐利地打量半晌,才咧嘴笑道:「好马不该受委屈,只有次等的 马才会为方寸间的猎场撒欢,你们大梁的马都是些劣等血脉配出的杂种,也跑不快吧。」 北疆亲卫中有不少听得懂梁话的,便毫不遮掩地彼此翻译告知了起来,闹笑声不断。 这话说得是马,杂种骂的是陆云川。 陆云川从容地笑了声,说:「北疆的马野性难驯,从前做不得战马,还是从江东引了种马去,方才叫 野马温驯了些,不再做出阵前踩死自己人的事来,故而谁是杂种可不好说。再者一一好马可不看马道如 何,只管跑就是了,你这马莫非是恋乡,离了北疆的土便跑不起来了?」 北疆夷人擅长熬鹰驯马,但草原的马各个性烈,却并非人人都是驯马高手,如今的北疆战马都是选 了江东的骏马马种配出来的。 伊其恩眯起眸,眼神犹如锋刃般锐利,他紧盯着陆云川,像锁定了猎物的、高傲的鹰。 第78页 陆云川不退不避,褐色的眸散发猎猎杀气,甚至存着几分嘲弄,悍然得像一柄染血无数的刀。 于是锋芒毕露与冷冽戾色短短地交了一次锋。 旗鼓相当。 伊其恩是草原上老练的猎手,即便是面对穷凶极恶的狼群也不曾后退半步,但与陆云川短暂的对视 中,他明白,这是个比草原上飢饿狼群更可怕的年轻人。 「你们梁人。」伊其恩语速很慢,晈字也生涩,「只会嘴上功夫。」 「你们夷人。」陆云川用悠缓的语调轻嗤慢讽,「不识礼数教养。」 陆云川刀快马快,嘴也利得很,伊其恩叫他拿话刺得脸色愈发难看,周围的赤奴亲卫也都面色不 善。 「希望到了猎场上,你的箭跟你的嘴一样快,别被兔子遛着跑。」伊其恩冷笑,又骂了句北疆 话:「血液骯脏的杂种。」 「多费点心思在你们娇贵的北疆马身上吧,我就不劳费心了。」陆云川策马背过去,且头也不回地说 了句短促晦涩的北疆话。 伊其恩听见以后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那句北疆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猪狗不如的蠢货。 第六十章 田猎 猎场近乎也被浓稠夜色吞没,林间空地之上,齐雁行孤身一人骑着马。田猎时北疆亲卫似有若无地 在他身边放暗箭使绊子,将他驱赶至此,意图不言而喻。 寂静林中忽而传来响动,骑着马的伊其恩从林中出现,北疆亲卫随之将齐雁行围困在内。 高坐马背的伊其恩手持重刀,像一匹见了猎物的饿狼般笑着,用生涩地大梁话说:「我父亲说起过 你,昱北的看门狗。」他用马鞭柄指了指身下的马,笑说,「你的兄长和侄儿,就是被这匹马拖死在戈壁 的碎石滩上。」 他在挑衅,他要看这头邑京的疯犬痛苦哀嚎。 但他失望了。 齐雁行仍旧平静,他从腰间抽出佩刀,说:「小崽子,你爹那条老狗没与你讲过么,对阵用的是刀不 是嘴。」 他并非不恨,而是无时无刻都恨着。 那些回忆从未被深埋,随着时日渐久而日渐清晰,他活在过去与今日,没有未来。回忆犹如刺骨的 刃一般,齐雁行不肯放下,他要死死记着,刻骨抽筋似的记着,日復一日地折磨着自己。 伊其恩脸色渐渐绷紧了,他已经察觉到眼前这个敌人有多棘手,原本想戏耍的心思也淡了,他紧了 紧握刀的手,忽然打了个手势。 北疆亲卫当即搭弓上箭,对准了中心的齐雁行。 「我劝你不要放箭。」 一道轻描淡写的戏嚯声从后方传来,伊其恩头皮一炸,回过头去,瞳孔倏尔放大。林中不远处的黑 暗中,正有一支锋利箭矢瞄准着他。 不过眨眼间,伊其恩生出了遍身的冷汗。 游谨也带着禁军从远处聚集而来,情势彻底逆转,禁军将北疆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陆云川的笑声融在风中,冷意森然:「谁给你的胆子,在大梁境内撒野?」 伊其恩不寒而慄,他定定瞧着陆云川在黑暗中的模煳轮廓,抬手挥了挥,北疆亲卫面面相觑,放下 了箭。 于是那遥遥对着伊其恩的箭矢也被收起,陆云川驱马上前来,褐眸沉冷,蕴着嗤嘲说道:「我以为你 会聪明点,晓得在旁人的地盘收敛,却是高估你了。」 那笑容让伊其恩汗毛倒竖,他沉声:「我是来访的客人。」 「那便好好领教齐氏的待客之道。」齐雁行嗤笑,手中的刀遥遥指向他,神色冰冷,一字一顿:「现 在,下马吧,客人。」 这场田猎本也与明挽昭无关,他像个精緻摆设一般被送入帐中,身边只留了白檀一个人伺候,掌灯 后,叶梓安暂且充当太医,进帐来请脉。 明挽昭坐在小几前,也不抬眸,仅是伸出手去,说:「都回来了吧。」 叶梓安与他离得近,压低了声答:「没,齐总督陆指挥使没回来,还有那个赤奴王子。」 帐中安静了须臾,叶梓安才听见明挽昭像是心不在焉般嗯了一声。 这本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若是他们和和气气才真是怪事,陆云川也就午后揣两只野兔回来那么一次,烤好餵完了皇帝,便气 势汹汹地骑着千里雪出去了。 明挽昭另一只隐在宽大袖袍内的手,轻轻摸了下刀鞘刻纹,他袖中藏着斩月。 叶梓安请过脉后暂且留下,他瞧出今日明挽昭有些不同,看着漫不经心,却有些阴沉沉的,如同疾 风骤雨前沉闷安静的蔽日黑云。 他犹豫了下,问:「陛下,是......在等陆指挥使?」 「不是。」明挽昭否认,「不是等他。」 叶梓安从这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小皇帝不是在等陆云川,倒像是......要去找人似的,于是胆战心 惊。 明挽昭却不再说话,几乎不必深想,他猜得出陆云川必然不会同伊其恩相安无事。 他甚至也不觉得伊其恩会老老实实地什么都不做。 端看笑到最后的是谁了。 帐外忽而响起把守禁军的声音:「站住!」 来者笑说:「卑职隶属禁卫军,奉陆指挥使之命来送一物给陛下。」 音还未落,刀已出鞘,顷刻间划过门前禁军的喉前,一刀毙命,另一人当即欲拔刀高唿,岂料被那 人一脚踢在腕上,将刀还入了鞘中,利刃随即刺穿喉咙。 第79页 明挽昭耳力极佳,闻及声响不对,于此同时外头那人已掀帘进来。 白檀一怔,惊叫:「陛下!」 惊声方起,稳坐八风不动的明挽昭袖中短刃已出了鞘,身轻如燕般自小几上掠过,利刃相抵,两人 僵持的须臾,明挽昭瞧清了对方。 是禁军装束。 那人也惊了下,大抵没想到傻皇帝出手这般利落,下意识便要退避。 明挽昭怎容他退,既然出手便是势在必得,当即扫出一腿攻他下盘,刺客慌乱之下满心骇然,竟被 绊倒在地,闷声沉重。 在他出声前,明挽昭俯身去将他嘴捂了个严严实实,锋利无比的短刃也低在了刺客喉前,在那人错 愕惊慌的眼神中,年轻天子温和一笑。 「抓着你了。」 营帐内点着灯,映着帐内的人影。陆云川回来时见帐外没人,便顿住须臾,天子帐前应有一队禁军 留守,怎会空无一人?他甚至嗅着了周遭一丝细微的血腥气。 陆云川心说不好,脚已迈进了门,只见帐内三人齐齐回过头,地上摆着具身着禁军官袍的尸首。 天子先是一愣,随即唇角弯起,凤眸洇幵几分狡黠的笑,说:「来得正好。」 瞧见这笑的陆大人到嘴边的疑问哽住了,只觉得不怀好意。 随即便听见白檀惊慌阴柔的尖叫:「有刺客__! 」 陆云川:「......」 何其眼熟的一幕。 好一个梅幵二度。 尖叫惊动了巡逻禁军,来的是刑尺,自左怀叙被贬职后,他便老实了许多,生怕叫那庶子老二捉着 把柄,谁料今日便出了岔子! 瞧见帐中的尸首时,刑尺心冷了半截,再瞥见面色冷硬的陆云川,剩下的半截也凉透了。 天子携百官田猎,内阁自然也在其中,明挽昭遇刺这等大事当即便报给了内阁,苏晋淮三人匆忙赶 到时,明挽昭已被移到了另一间帐内,天子帐中便只剩下满地狼藉。 三具尸首并排摆着,一个刺客,两个把守禁军。齐雁行和陆云川皆在帐中,刑尺则跪着没敢起身, 冷汗已流到了脖颈。 陆佐贤面色泛冷,尚存怒色,瞧了眼跪地的刑尺,遂盯着齐雁行斥道:「齐总督,究竟是怎么一回 事?兵部折冲府的兵马和禁军都守不住一个猎场?!刺客都进陛下的帐子了!如今赤奴部王子尚在京 中,丢的是大梁天子的脸面!」 一番痛心疾首的斥责下来,帐中分明已熄了火炉,刑尺的官袍也几乎要被冷汗打湿。 齐雁行素来不给陆佐贤好脸色,此刻也只冷着脸说:「刺客穿着禁军装束,挂着腰牌,是金武军右府 的,今夜天子帐前是金武军左府值守,只可惜刺客已毒发身亡,问不出什么了。」 身为金武军指挥使的刑尺跪在地上一声不敢吭,掌心全是冷汗。 他和左怀叙不一样,至少左怀叙有个亲哥哥在工部,甚至有陆氏撑腰。他刑尺虽是正室所出,可眼 下邢家都是刑烨一个人说了算,他当真是求助无门。 果不其然,刑烨并不管这个弟弟的死活,语气公事公办:「人入禁军必有籍贯,顺着查去,总能摸着 些蛛丝马迹,此人胆大包天公然刺杀陛下,断不能煳弄过去。」 言罢,他垂眸瞧刑尺,「金武军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你这个指挥使难辞其咎。」 刑尺额心遍布冷汗珠子,顺着脸颊滚落,已经湿了领口,他一个头磕在地上,说:「卑职知错。」 「刑大人言之有理。」陆佐贤说,话锋又一转,「可禁军本归齐总督管辖,齐总督应也有个失察之 过。」 刑烨眉头一蹙,说:「即是如此,那便一併发落。陛下遇刺非同小可,年前冬至一回,现下又是一 回,此事不可不查。」 「当务之急,是先护送陛下回宫。」齐雁行脸色不太好看,「禁军也当加紧排查,查出刺客从何而 来。」 「田猎尚未结束,此时天子回宫恐怕不妥。」陆佐贤说,「但齐总督说得不错,禁军行走宫闱,如今 出了刺客难保不会再有第二个,不如先交了腰牌,彻彻底底查一次。」 陆云川眼色微暗,邑京的情势如此,天子手中无权,故而皇权割裂分散,这老王八是想削禁军的 权! 满口忠言之下,是狼子野心昭昭! 齐雁行怎不知这摆在明面上的阳谋,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说:「查自然是要查,金武军交予内 阁查便罢,其余军府自有我亲自来查,至于交牌子,决计不可能!」 陆佐贤如个贤良忠臣般,厉声斥道:「今日是金武军,明日说不定便是禁卫军!禁军动盪不定如卷刃 漏盾,如何能将陛下的安全交予禁军?! 」 「这么说,」齐雁行眼神渐冷,像是一头露出獠牙的疯犬,「陆阁老的手是非要伸进禁军了?」 那是勐兽捕食前的神情。 刑烨见势不对,适时插口说:「禁军乃陛下亲兵,便是要处置也该由陛下开口,陆大人,越俎代庖 了。」 若陆氏当真拿掉了禁军,只怕邑京的情势会顷刻间天翻地覆,刑烨始终站在维繫平衡的微妙位置。 「此事待陛下回宫后再议。」陆佐贤心知肚明,仅凭一个刺客搬不到齐雁行,眯眼了片刻,忽而意味 不明地扫了眼陆云川,「陆指挥使回来的倒巧。」 第80页 陆云川不避不闪地回视。 于是彼此都瞧见了对方眼中的沉冷与探究,陆云川在交锋中从不会主动退避,他纠正:「陆阁老,该 是及时才对。」 「此番多亏陆指挥使。」刑烨说,「金武军指挥使及右府都尉暂且交牌子查办,待陛下回宫再审,眼 下外头已设了席面,赤奴王子尚在,不好失了大梁颜面。」 他顿了顿,又说:「苏公以为如何?」 半晌都没开口的苏晋淮此刻才说:「赴宴吧。」 陆云川与齐雁行奉命去接陛下赴宴,两人并排走着,齐雁行低声说:「苏季原今日没怎么说话。」 「不知他葫芦里藏了什么药。」陆云川说,又问:「禁军中怎会混进了刺客?」 齐雁行抬眸瞧苍茫的昏暗,说:「禁军也并非牢不可破的铁桶,我在邑京的兵权甚至不如岳廷古,遑 论还有刑尺左怀叙之流,至于刺客是谁的人...」 他忖量须臾,沉声吐字:「不好说。」 陆云川知道这话不是敷衍,邑京这盘棋下得太乱,自宫女荷青刺杀起,陆云川便揪着查,却如石沉 大海般。宫女荷青入宫四载,手脚勤快人也伶俐,调到御前伺候也有段日子,查其籍贯也是良家女子。 这场有预谋的刺杀实实在在地无迹可寻。 「禁军是该好好查查。」陆云川双眸微眯透着几分危险,江舟近日已领命离京去查刺客荷青。 他就不信一个普通宫女无故刺杀天子,既然做了,总能找着源头。 齐雁行便点头,「陛下登基前两年还算安稳,刺杀也是近两年开始的,宫中排查了数次,也没个结 果 」 说到此处,他亦有几分懊恼。 陆云川褐眸内映着浓郁的夜,细碎的光极冷,他轻声:「总能逮着他。」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回来了,十月底考完试,但是还在适应新单位,长白班工作强度也挺大,天冷了疫情又闹起来就更忙,存 稿不多所以估计会隔一天两天更新一次。 第六十一章 夜阑 猎场夜宴,席面设在露天的帐外,明挽昭在禁军的护送下赶来赴宴。 伊其恩脸色极差,面颊还带着擦伤,双手掩在袍子下,手腕上渗血的红痕也一併被遮住了。瞧见护 送着天子就座的陆云川,他咬着后槽牙,眼底凶芒毕露,像一条阴冷的毒蛇。 他是被捆着双腕从猎场被马生生拖回来的。 北疆的传统中,战败的废物会被骏马拖着示众,这是对北疆男人而言极大的侮辱。 明挽昭自然也注意到了伊其恩想要杀人的眼神,便晓得今晚这场交锋吃亏的是谁了。 他垂眸的剎那眼底涌现杀意,却也只是稍纵即逝。 再抬头,仍是单纯无辜的小皇帝。 明挽昭掌心被指甲嵌得发疼,他无声地告诉自己:再等等......还不到时候。 伊其恩无端地觉着嵴背微冷,他勐地抬头,却对上一双秋水般莹彻的眸,无害且清澈。 对视的剎那,少年天子露了怯,蓦地垂下眼,像是只被吓到惊慌失措的小白兔。 伊其恩眯了眯眼,对着天子露出残忍且浸满恶意的笑,忽而说:「大梁的水果真养美人,天子陛下这 张脸,比起大漠最美的舞姬还要美。」 此言一出,在场官员无不变了脸色,羞辱天子便是羞辱大梁,这和一巴掌打在他们脸上没有区别。 苏晋淮枯瘦的指尖顿住了,脸色也难看起来,刚欲启声,便被另一道嗤笑打断。 「这话怎么说的。」刚入座的陆云川听见这么一句,眸色微不可见地冷了些许,他坐姿懒散,戏嚯笑 道:「我瞧王子魁梧壮硕,同京中北街杀猪卖肉的屠夫相比也要更胜一筹。」 伊其恩嘴角一抽,他有些忌惮这个杂种,但眼下大庭广众的,他也无甚可怕,故而只是片刻,便哈 哈笑道:「那有什么,我们赤奴部宰杀牛羊可比屠夫利落。」 他笑意中忽而掺杂了几分玩味,转而道:「我听闻__天子陛下还有个姐姐?」 明挽昭正好夹了块肉送进嘴里,他脑中几乎剎那一空,冷汗自掌心沁出。但也只是一瞬,除了身侧 随侍的白檀外,无人发觉他的异常。 眨眼间,他便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自顾自地吃着。 此刻也无人有心情去看明挽昭,内阁的三位老臣一时间都绷不住脸色,尤其是陆佐贤,他的眼神凝 重了几分,不咸不淡地说:「长公主并非是安干爷之女,王子初次访梁,老夫敬你一杯。」 见他突兀地转移了话题,其余官员面面相觑,当即跟着打岔,硬是将长公主这件事给岔了过去。 明挽昭并未留到宴后,而是中途由陆云川护着退场。 到麒华殿时,子时已过,明挽昭面无表情地下了轿辇,他进门时状似平静地说:「都不必进来。」 白檀脚步一顿,乖顺地躬身退后了。 陆云川就没那么听话,堂而皇之地进了门,还顺手给关上了。 明挽昭没理会他,寻了个地方落座,盯着跃动烛火一言不发。 他从猎场到麒华殿,也就只说了方才那么一句话,沉默得可怕。 陆云川静默着瞧了他良久,才终于走上前去,捏着他的下巴迫其抬头,垂眸瞧那双漂亮凤眼,轻声 说:「大梁不会同北疆人和亲。」 明挽昭抬手抵着他的腕,将自己下巴解救了出来,偏幵了脸,说:「父皇在世时,陆氏就上过求娶皇 姐的摺子,他们想要一个有陆氏血脉的天子,若皇姐当真生下了陆氏的孩子,明梁的江山便再无可挽 第81页 回。」 明挽昭的冷静渐渐褪去,他袖袍中的指尖发颤,嘲弄笑说:「你信不信?明日陆佐贤便会在内阁提 议,将皇姐下嫁陆氏,藉此免于和亲。」 陆云川轻轻捏了捏明挽昭削瘦的肩,抚着脸颊叫人回过头来,他轻声:「你准备怎么做?」 明挽昭凤眸像一潭死水,定定地瞧着陆云川,声音干涩:「我......」 他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 怎么做? 明夜阑嫁于陆氏,或是嫁于赤奴部,都是明梁的死路。 连叶梓安都能诊出明挽昭日后不会有后嗣,应空道长只怕早已同父皇提过这事,明挽昭稍一忖量, 便知晓了。 只有明夜阑能生下大梁未来的天子,明挽昭是明容昼留予大梁的一步棋,而明夜阑,才是大梁真正 的希望。 如她名字一般,长夜有尽时。 明挽昭阖眸,一字一顿,「皇姐不能去和亲。」 「那就杀了伊其恩。」陆云川的语气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甚至堪称柔和,「我们搏一搏,从此你 就是大梁真正的天子。」 「兵部尚书岳廷古是个莽夫。」明挽昭睁开眼的剎那又是那个老谋深算冷静睿智的天子,他轻声 说:「可他手中有兵,除却禁军外的其余军府,几乎都在他手中,陆佐贤把持着吏部,众多世家拥护,岳 廷古与之合作,将侄子岳钦送到了江东,这是一张网。」 这是一张由世家织出的网,困的是皇权,困的是天子! 明挽昭越说语气越平静,「父皇在世时有苏晋淮辅佐,小叔是借他之力接管禁军,召你入京,也是想 借陵西震慑岳廷古,岳廷古和陆佐贤是一类人,他们不像安喜那般安于现状,要的也不仅是满门荣华。」 「一文一武,桎梏住了邑京。遑论国子监中也多是世家学子,苏晋淮显然是寒门一派,陆佐贤又任吏 部尚书,学生站在哪一边可想而知。众口铄金,他们这些学生的睡沬也能淹死人,若是没有确凿证据, 想扳倒陆佐贤绝非易事。」 「苏晋淮忍了这么多年,便是在与陆佐贤对峙,看谁先坐不住。如今朝堂之上,苏党与陆党勉强算势 均力敌,可真要拼起底蕴,世家仍占优势。陵西昱北距邑京甚远,你若想借禁军与陆氏撕破脸,最好的 结果便是你我仓皇逃出邑京。」 明挽昭瞧着陆云川,说:「到那时,你便是绑天子出逃的逆臣,陆佐贤更能光明正大地将荣肃公拖下 水。」 陆云川蹙眉,说:「如你所说,杀了岳廷古和陆佐贤,邑京之危可解。」 「陆云川,事情没那么简单。」明挽昭摇了摇头,眼神有些发飘,「明氏四代君王都跳不出去的深 渊,不仅仅只是一个陆佐贤或岳廷古,即使杀了他们,还会有千千万万无数个陆佐贤岳廷古,那是自前 朝便扎根在邑京的无数世家。」 「圣元年间,世家打压寒门,便已暴露了野心,可惜圣元帝晚年昏聩无能,雍德帝登基时,陆氏便已 超出掌控了。雍德帝立了陆氏小女为后,若非他临死前壮士断腕,杀妻灭子,也轮不到父皇上位。」 「陆佐贤有世家的拥护,若他死了,那么世家便会再推出下一个陆佐贤。除非整个陆氏没了,如此方 能震慑邑京城的世家。陆云川,我要的是站在最高。「 明挽昭在这一刻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轻轻攥着陆云川的指尖,晈重字音,「我要,一唿百应。」 陆云川因这句话而唿吸滞住了瞬间。 这个年轻的天子,被困于宫中,犹如笼中被这段羽翼的金丝雀,他要面对的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 江山,然而他却用无比认真地语气说一一他想要站在最高处。 然而陆云川只沉醉于他此刻锋芒毕露的美,如同那把斩月一般,精緻且锋利。 明挽昭蛰伏至今,为的就是苏陆之争,只要苏晋淮能占据上风,他就会不动声色地将整个陆氏连根 拔除。藉此震慑世家,夺回皇权,到那时天子之威高于世家,岳廷古若不想做个满身骂名的乱臣贼子, 便不会起兵谋逆。 更何况,明挽昭早已有了闻泊京这一步暗棋! 他要名正言顺地夺回属于明梁的江山。 「所以,」陆云川俯下身,轻轻吻了吻明挽昭的脸颊,问:「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长公主殿下的 事,你想怎么办?」 「皇姐不能去和亲。」明挽昭毫不犹豫,「她也不能生下陆氏的孩子,陆云川,她的孩子将会成为大 梁的下一位天子。」 陆云川趁机摘了他束髮的冠,瞧着散落的青丝,意味不明地问:「为何非要是她?」 明挽昭笑了,说:「因为金沙赤和乌骨叶。」 陆云川一怔。 明挽昭却只是笑,「我身子受损,不会有嗣了。只有皇姐能生下有明氏血脉的孩子。」 陆云川便也笑,并指捏着他脸颊,压低声说:「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明挽昭任他捏着,笑得很淡,却也不再说话。 沉默即是回答。 他们分明近在咫尺,但又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陆云川单膝跪了下去,手却抚上了明挽昭的后颈,迫他低下头,覆唇亲吻的瞬间,他轻声:「别 怕。」 末了,又轻轻唤了句,「阿昭。」 明挽昭不语,他是在黑夜中行走盼着黎明的人,他不能停下,必须走完这条处处刀光剑影的夜路。 第82页 在遇到陆云川之前的那些年,明挽昭是不会害怕的人。 第六十二章 和亲 天还未亮,陆云川便唤明挽昭起身,亲自替人穿戴好朝服方才离去。 早朝不出明挽昭所料,群臣因伊其恩求娶长公主一事争了半晌,直到退朝也没争出个结果。 麒华殿外,明夜阑身披月白狐裘,她走得不慢,发间的琳琅步摇却稳,她问:「阿昭怎么忽然想见 我?」 齐雁行亲自带路,他犹豫了片刻,却没答话,只说:「长公主殿下见了陛下,自会知晓。」 明夜阑听出了丝风雨欲来的急迫,秀眉微蹙,没再说话了。 天际泛着沉沉的灰,天子已褪下了朝服,明夜阑推门而入时,瞧见明挽昭正坐在案前,神情莫名的 清冷,与平日有些不同。 明挽昭闻声抬头,凤眸蕴着沉色,轻轻地唤了句:「皇姐,你来了。」 只这一句,明夜阑心神一震,忽地明白了什么一般,哑然无语。她瞠目结舌了半晌,才堪堪回神, 涩然道:「阿昭,你......」 明挽昭予了她一个含着歉意的笑,他端坐着,不再是往日装痴卖傻的模样,而是截然不同的沉稳从 容,甚至能让人忽略他过于年轻的脸。 「自幼时起,父皇和小叔便都教我,想活下去,得学会忍。」明挽昭平静道,「我便忍到了今日。」 「所以......」明夜阑掩着唇,眼尾晕开了红,声也带颤,「这些年,你都是...装的?」 明挽昭露出个极浅的笑,「这些年,多谢皇姐。」 明夜阑怔了怔,她比起明挽昭也就年长一岁而已,自小便知,太子皇弟体弱多病,数次险些挺不过 来,大了也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子。她想起宫中在安喜的掌控下,处处都是陆氏的眼线,虽有明容昼护 着,可日子还是过得胆战心惊。 明夜阑曾羡慕这个皇弟,他们过得如履薄冰,只有明挽昭可以无忧无虑。 可她如今方知,那个孩子在不见天日的皇宫中,将自己藏在痴傻的外壳内,清醒着长大了。 明夜阑平缓了半晌,用帕子蹭去眼角湿润,她又是那个骄傲果决的长公主。 「你今日告诉我,可是有别的事与我说? 」明夜阑温和地瞧着眼前的天子,她素来都是疼这个弟弟 的。 真傻也好,装傻也罢,他们都是这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明挽昭用同样温和的眼神与她对视,说:「赤奴部王子伊其恩入京,昨夜猎场时提起和亲之事,今日 早朝群臣没吵出个结果,陆佐贤早有与皇室结亲之意,恐怕也会趁此机会求娶皇姐。」 明夜阑又是一愣,心底寒意顿生,她沉默片刻,轻声说:「若我嫁于陆氏,假意出嫁从夫,便可替你 成为埋进陆氏的一颗钉子。」 她见明挽昭眉心蹙起,便又笑说:「我会服下断子药,不会生下明氏和陆氏的孩子,阿昭,我是大梁 的公主啊。」 她本该是高贵的公主啊。 明挽昭想,陆云川说,无论有没有郡主之名,陆子鸢都是陵西最耀眼的明珠。 可明夜阑徒有个长公主的位分,却与他一般,不过是会被耗死在皇宫中的花草罢了。 「不必。」明挽昭说。 明夜阑愣住。 明挽昭垂眸,轻声说:「皇姐,离开邑京吧。」 明夜阑定定地望着清瘦单薄的天子,鼻尖泛酸,唤道:「阿昭......」 「皇姐。」明挽昭用温和的语气打断了她,漂亮凤眸内蕴着笑,对她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地说:「去 吧。」 去哪都好,只要走出宫门,便能卸去这一身枷锁。 承明阁中,刑烨到底年轻些,沉着脸说:「北疆欺人太甚了,长公主远嫁怎能使得?」 陆佐贤也似痛心疾首般,蹙眉说:「自大梁建国至今,从无公主远嫁之先例,只是回绝怕是要惹得赤 奴部不悦,此番迎伊其恩入京本就是为交好,如此一来,岂非适得其反?」 「那要如何? 」刑烨握拳敲了下桌子,「就这么将长公主殿下嫁给北疆不成?」 陆佐贤也沉默了,良久,他才用沉重的口吻答道:「若是不想得罪北疆,长公主殿下远嫁再无迴旋之 地,除非一一」 「长公主已有婚约。」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狐狸尾巴,而是正大光明地将选择摆了出来。 刑烨面不改色,却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狐狸,若是让长公主嫁给陆氏,再生下个有皇室血脉却姓陆 的儿子,那还了得? 「这总得问问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刑烨余光瞥向苏晋淮,示意他别装哑巴了。 这两个老傢伙平日里针尖对麦芒的,可近日苏晋淮却时常在对峙中沉默,像是要放权一般任由陆氏 一家独大。 刑烨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陆佐贤气定神闲,说:「长公主若是谁都不愿嫁,该当如何?」 刑烨无言以对,哪有公主愿意背井离乡嫁去蛮夷之地?至于陆氏,便是长公主当真愿意,齐雁行也 绝不会任由陆家再成为皇亲国戚一次。 「陛下不能做主,也总该问问长公主殿下。」刑烨见苏晋淮始终不语,语气强硬了些。 苏晋淮也在此时说道:「派人去请长公主吧。」 明夜阑养在宫中这么多年,不仅明挽昭寄希望于她为明氏诞下太子,坊间都晓得天子是个痴傻之 人,又体弱多病,能否有嗣还不一定,连群臣也将延续明氏香火的希望放在了长公主的身上。 第83页 陆佐贤这般有恃无恐,便是他笃定,大梁绝不会放长公主去和亲。 正好可借赤奴此番生事之力,将长公主娶回陆氏。 不多时,明夜阑至承明阁,听闻和亲时状似刚刚知情,美眸瞪大,震惊地掩着唇。 陆佐贤藉机说:「长公主殿下若不愿远嫁北疆,便须得定下门亲事,也好搪塞过去。」 「亲事? 」明夜阑敛起了惊诧,端庄且高贵地抬眸,说:「不知陆大人想给本宫定下那一门的亲事?」 陆佐贤只当她有所意动,笑说:「吾儿非池,同殿下年岁相当,殿下以为如何?」 「本宫倒是听闻。」明夜阑侧过头,瞧向沉默不语的苏晋淮,「苏大人家也有位公子,既然是为了搪 塞北疆,定下哪一家都无甚要紧,本宫瞧苏家的公子更顺眼。」 陆佐贤略微眯眼,不待他幵口,明夜阑那双美眸便盯上了他,含着几分嘲弄,说:「还是说,北疆人 只会看在陆大人的面子上,才会放弃和亲?」 刑烨都不得不暗道一声,长公主这招属实漂亮! 三言两语,便暗示陆佐贤有通敌之嫌。 陆佐贤脸色有些挂不住,他自然是心虚的,当下沉声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明夜阑掷地有声地说:「和亲。」 这下连刑烨也诧异地扬眉,他犹豫了下,劝道:「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北疆那蛮夷之地......」 「那又如何?」明夜阑反问。 刑烨哽住了。 明夜阑讥诮地瞥了陆佐贤一眼,微抬下颌,尊贵如凤鸟,她说:「若是远嫁和亲便能换来两国交好, 我大梁百姓可免于战乱之苦,本宫愿往。大梁不只有男儿征战疆场,我大梁女子亦不畏死,北疆夷人, 又何足惧?「 她不是养在深闺只知相夫教子的女子,她是大梁唯一的公主! 明夜阑幼时也是由明容昼亲自教养的,那个温柔又坚韧的叔叔,早早便教会了她如何做一个公主。 室内寂静良久。 大抵谁也没料到,明夜阑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亲。 始终不出声的苏晋淮用帕子捂着口鼻,低低地咳了几声,方才哑着嗓子说:「和亲吧。」 陆佐贤脸色难看,起身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刑烨却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蹙起眉,从前陆佐贤和苏晋淮就如针尖对麦芒,全靠他在其中调和,可近 日来,苏晋淮却沉默得有些异常了。 连长公主远嫁北疆和亲这等事都能答应,不对,定然不对! 刑烨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心说这苏老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长公主和亲一事算是再无迴转之地。 明挽昭身着单衣站在院中,白檀撑着伞来,轻声说:「陛下,眼瞧着乌云蔽日的,怕是要下雨了,回 屋去吧。」 「是要下雨了。」明挽昭未抬眸,瞧着远处灰濛濛的混沌天地,脚下却不见动。 白檀还想再劝,这小皇帝身子不好,哪里经得起糟践?余光正好瞧见陆云川对他摇了摇头,便没再 坑声。 陆云川脚步很轻,从白檀手中接了伞,顺势便将浑身冰凉的天子搂入怀。 「也不瞧瞧是谁,就给抱? 」陆云川轻声问。 「也不会有旁人了。」明挽昭敛下眸,从陆云川走来时,他便已听见了。 「也是。」陆云川笑了,「怪冷的,站这儿瞧什么昵?」 明挽昭不答,说:「和亲的事,内阁定下了吧。」 「算是定下了。」陆云川收起伞,拥着人往屋里走。 明挽昭也由着他,余光又瞧了眼天际,轻轻的说:「邑京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走出去,也 好。」 陆云川带着人进门,压低声笑,「这四方魑魅魍魉有我替你镇着,谁敢吃你?」 明挽昭冻红的指尖被人揣在心口暖着,他也跟着笑,「就怕有人监守自盗。」 「哪能,不是一码事。」陆云川附耳小声,哄着他,暖着他。 适才瞧见小皇帝眼巴巴望着天际时的神情,陆云川只觉得心疼,便暗暗地想,他真是栽的彻底。 竟连他难过也瞧不得了。 第六十三章 风月 邑京三月雨少,长公主和亲离京的日子定在了春分的前日,是个灿然的晴好天。明挽昭没能去送, 只站在麒华殿的阶前,远远望着宫门的方向。 公主出嫁,皇室无人相送。 群臣想来也不会有的,大梁自开国便从无公主远嫁和亲之先例,圣元帝年轻时也曾说过,大梁国盛 力强,何须女子远嫁和亲? 北疆与大梁厮杀多年,如今却要靠大梁牺牲长公主与之交好,这一巴掌不仅打在了明氏脸上,也扇 得群臣面上无光。 明挽昭就这么瞧着,仿佛瞧见一具烂到了骨头的尸体。 院中挂上了装着两只珍珠鸟的鸟笼,鸟鸣清脆,麒华殿伺候的都晓得,陛下极爱这两只鸟,每日亲 自照料,不许旁人碰的。 陆云川凭着护卫宫闱的由头,光明正大地踏进了麒华殿。 「近日天愈发暖了。」陆云川上前来说,「陛下是该出来走动走动。」 明挽昭淡淡地牵了下唇,缄默着没吭声,这宫中四四方方的天,他怎么走,也是走不出去的。 陆云川见他不语,晓得天子近日心情不佳,便继续说:「长公主殿下那边都安排妥当了,金武军一路 护送伊其恩和长公主。」 第84页 「金武军?」明挽昭瞧向他,「刑尺?」 「内阁已收了刑尺的牌子,他得闲一段日子了。」陆云川喜欢那双凤眸只瞧自己时的样子,愉悦 道:「杨健这两日能动弹了,去北疆的是他。」 明挽昭瞧得真切,他这笑里还裹挟着几分阴狠。 「一石二鸟,做得不错。」天子矜持地夸了 一句。 陆云川眉眼间的笑意真切了几分,顺势蹬杆而上,将明挽昭搂入怀亲昵耳语,「陛下,这就没了?」 明挽昭早已习惯他抱来抱去,笑说:「怎么,陆卿还想要加官进爵?」 「倒也不是。」陆云川捏着他下颌轻轻晃了下,「臣不求高官厚禄。」 这话便没法往下接了。 明挽昭收了声,陆云川便也不开口。 两人之间僵持着,仿佛是为了个封赏。 但他们彼此都清楚,明挽昭不肯退步,他心中总有一处是不允旁人踏入窥伺的。 最终陆云川还是打破了僵持,吻了吻明挽昭的脸颊,低声说:「长公主绝不会嫁入赤奴部。」 他眼底存着报復般的快慰,在心中无声地添上了后半句话一一杨健也别想活着回京。 和亲之耻将太学学子打击得不轻,年少自然轻狂,谁不是满心壮志? 苏晋淮身为国子监祭酒,不得不入太学安抚众学子,借时政欲唤醒沉醉在世家编织的美梦中的学子 们。 大梁早已今非昔比,外强中干,遑论外敌强盛,如今公主出嫁已有辱国门,为今之计,唯有救国! 待他回府,已然入夜。 苏府宅院简朴,书房堆放古籍书卷,却不见名家字画,唯有墙上一幅字,笔锋苍劲,上书:慎终如 始,则无败事。 墨迹还没干。 乔自寒进门便瞧见这么一幅字,静默瞧了片刻,才转头对案前的苏晋淮说:「这是在提醒我么?」 苏晋淮抬头,神情如古井般深不可测,他也沉默了须臾,说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你应当明白。」 「是我心急了。」乔自寒颔首,又说,「我在邑京留的够久,该回去了。」 「回陇南?」苏晋淮蹙眉。 乔自寒瞧着墙上的那副字,说:「安干六年,陇南受蝗灾,节度使孔壁畏罪自裁,但我查到了些有趣 的东西。」 他收回视线,对苏晋淮笑说:「我离京至今尚无功绩,不好服众。」 苏晋淮忖量了须臾,敛下眼,说:「既然如此,那便先回去吧。」 麒华殿中烛火通明。 齐雁行与天子对坐着,嘆道:「长公主离宫,后宫无人看顾,陆佐贤岂会放过这个空子,他这步棋走 的毒。」 明挽昭不甚在意,敛眸说:「便是将女人塞朕榻上,皇嗣也不是想有便有的。」 齐雁行哽住了片刻,蹙眉道:「您忘了先帝他......」 「朕与父皇不同。」明挽昭掀眸瞧了他一眼,「小叔难道不知么?」 他根本不会有后嗣。 齐雁行又是一声轻嘆,「可天下人不知,他若真安排陆氏女入宫,再平白弄出个皇嗣来,日后这江山 是姓明,还是姓陆?」 「小叔说的是。」明挽昭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仿佛根本没听进去。 齐雁行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说道:「今日陆临羡相邀,沉松应是不会回来了。」 他没好意思说,这群世家少爷们去的是花街柳巷。 「陆临羡? 」明挽昭凤眸微眯,兴味一闪而过,「小叔,带朕去。」 齐雁行:「……」 金燕楼因当日刺杀一事门庭冷落了许久,直至陆云川将妗如送回来,莺燕如旧,生意却不再如初。 陆临羡白日里因不思进取被父亲责问,又遭长兄教导半晌,郁闷不已,他本就胸无大志,一门心思 放在了玩上,却经不得说,便又想起了在已经如鱼得水般的陆云川。 相邀陆云川也未拒绝,还包了今晚的银子,却没想到竟被他带进了金燕楼来。 着实噁心的要命。 桌上酒都暍了几杯,陆临羡脸色仍旧不怎么好看。 他越是如此,陆云川便越是愉悦,这小兔崽子又想动歪心思,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还没得意够,门忽地被打开,惊动了在座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门外一颗小脑袋往内探了探,一双眹丽凤眸忽地绽出细光,而后快步走到了陆云川身边,脆生生地 唤了句:「陆哥哥!」 陆云川笑容僵住:「......」 「公子吵着要见你。」齐雁行没进门,只在外头给了陆云川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还带着几分看戏般的 戏嚯,说道:「人带来了,你好生照看,我先回去了。」 话罢,转身就走,陆云川拦都来不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桌上气氛沉寂了片刻。 陆临羡瞧着这快步进来的小公子,忍不住地惊艷,又觉着几分眼熟。端详了须臾,忽地想起来个人 名一一红昭! 红昭生的漂亮,同传闻中色艷如妖的陛下又有几分相像,榻上也合心意,陆临羡可当真是宠了好一 阵子。 如今瞧见这人,再瞧他一副心智不全的模样,陆临羡勐地反应过来,砰地拍了下桌子,站起身震惊 到磕磕绊绊地说:「他......他不会是......」 话没说完,便被陆云川一个凌厉眼神震慑住,陆临羡当即噤声,没敢往下说,讪讪地坐了回去。 第85页 陆云川便趁机给身侧乖巧坐着的姑娘使了个眼色,风月场哪有蠢人,个顶个的机灵,能攀上枝头是 好事,便是不能也得顺着恩客,姑娘没有半分迟疑当即起身退去。 陆云川便顺势将明挽昭揽在了身边儿,掌心都沁出了冷汗,但又无端地觉着畅快。 他正光明正大地拥着明挽昭。 在场纨绔都不曾见过天颜,甚至没见过禁军总督齐雁行,自然猜不着这是谁,面面相觑,再瞧陆云 川亲昵举止,顿时明白了。 这必然是家中养的小宠啊! 于是眼神纷纷暖昧了起来。 有胆子大的打趣道:「陆大人,好艷福啊,这小公子可当得上是人间绝色!」 引起几声闹笑,唯有陆临羡眼神怪异,虽说陆云川与你傻皇帝的艷事都快传遍坊间了,但他其实没 信几分。 然而今日所见,那传闻似乎......是真的。 陆临羡做了这些年的纨绔,在邑京还得了个访花客的戏称,但也不由心情微妙起来,心说这陆云川 还真敢,那怎么说也是当今皇帝! ......可这傻皇帝长得,实在是......实在是...... 陆临羡想不出什么形容,只有两个字一一绝色。 陆云川搂着温香软玉,也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倒是明挽昭,像是被众人吓着的幼鸟,往陆云川 怀里躲了躲,仓惶小声又唤他:「陆...陆哥哥。」 娇娇怯怯的,实在悦耳,陆云川险些溺进了温柔乡。 自安喜那老阉人死后,明挽昭在他面前露了真容,他可就再没这等待遇了! 于是将人搂的更紧,凑去暖昧低语,「在呢,怎么了?」 明挽昭顺势伏在怀里,与陆云川抵着额,恰好能避开众人的眼神,凤眸内单纯懵懂瞬间变为轻佻的 玩味,只是口吻仍旧我见犹怜,「好晚了,你都不回来。」 陆云川褐色的眸忽然翻涌起巨浪。 在所有人瞧不见的角落,明挽昭对他展露了自己原本的样子,眼神充斥危险,又比平时多了些妩然 色.欲,他像是在公然勾引,又或是挑衅。 陆云川笑音低沉,附耳说:「嗯,我的错。」他将手抚上了那一截秀白的后颈,拢指攥握,迫他伏到 自己肩头,低声问,「你不是找来了么?」 太近了。 明挽昭嗅得到陆云川吐息间的酒气,糅杂着腻人的脂粉香,叫人心生烦闷。 他乖顺地伏着,轻轻柔柔地小声:「陆哥哥在这儿,我也要在这儿。」 「带我......一起玩啊。」 陆云川唿吸骤然一滞,无奈苦笑,甚至想问问,这小混蛋是想要他的命么? 第六十四章 醉酒 陆临羡本就是个玩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帐,知道了天子身份后反倒放了心,谁人不知这傻皇帝不 过是个摆设,玩也就玩了。 何况犯事的也不是他。 思及此,恶劣心思顿起,陆临羡朗声笑说:「小嫂子粘人得紧,堂兄好福气!」话罢,他端酒近前, 又斟了满杯,「小嫂子既然来了,总不好干坐着,来,敬小嫂子一杯!」 陆云川脸色沉了几分,断然道:「他不暍。」 话音刚落,怀中的小皇帝已然循声回首,眼疾手快地端来那酒一饮而尽。 入口即是灼烧的微痛,流淌入腹,似一团流火般升腾热意,直涌上面颊,瓷白沁出瑰丽的红。 明挽昭本是尝不出什么味道的,从前也不曾碰过酒,他抿着唇,舌尖抵了抵上颚,伏在陆云川怀里 声音有些发软:「还要。」 陆云川变了脸,余光森冷狠狠瞥了眼陆临羡,随即夺了酒盏随手丢掷酒桌上,「要什么?老实点。」 他将人禁锢在怀里,这才给了陆临羡个正脸,凛冽寒意铺天盖地地压了过去。 「堂弟,你小嫂子暍不得酒,再招他,小心堂哥给你腌酒缸里。」 陆临羡打了个寒战,他也怕家中父兄,但那和面对陆云川时的恐惧完全不同,这个自边疆而来的武 将身上总有杀伐之意,像是草原上搏空猎兔的鹰一般兇悍。 当下也不敢造次,只赔笑说:「堂哥别吓我,哪里就至于腌酒缸了昵?我不招惹小嫂子了就是。」 陆云川堪堪满意,又瞧了瞧面色绯红眸光迷离的小皇帝,顿时头疼。 他哪里会料到明挽昭竟找到了这儿来,今日陆临羡相邀,他本是想瞧瞧又玩什么花样,说不准还能 藉机给陆佐贤添添堵,结果弄巧成拙,竟给自己挖了坑。 「诶,堂兄。」陆临羡又一杯酒下肚,俨然有了醉意,说话也放肆了些,「你说你做那劳什子的官 儿,有什么意思?不如同兄弟们玩玩乐乐,岂不快哉?」 陆云川眉梢微挑,心说在这儿等着他昵。 见他不语,陆临羡拖着下巴,似是有些不解,「邑京这地方啊一一就是得,逍遥快活!舞刀弄枪的没 他是真当陆云川是个莽夫,自入京来放浪形骸,连座上天子都敢碰,除了那点拳脚功夫,也没什么 能叫人瞧上眼的地方,平时不显露,这一醉,便失了态。 「这若是一不小心一一脑袋是要掉地上的。」 陆临羡笑出了眯眯眼,掌侧划过自己脖颈,比出了个残忍的动作。 「堂弟这心都操到我身上来了。」陆云川嗤了声,揽着明挽昭起身,懒散道了句:「你小嫂子唤我回 家,不玩了。」 第86页 临出门时,陆云川瞥了陆临羡一眼,瞧见了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恶意。 陆家将大儿子养的精明,小儿子却养成了个心思恶毒的废物,陆云川再一想到陆佐贤,心中暗讽, 大抵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日后也不必同陆临羡往来。 他也醉生梦死不了多久了。 三月风冷,甫一出门,便是铺面的凛冽,明挽昭吃了酒,这么一吹便是一个哆嗦。 陆云川只得将披风给他裹上,仔细端详了片刻。 明挽昭神色如常,凤眸清明,除却面颊微红外,瞧不出什么醉意,却也不说话。 陆云川摸不准他醉是没醉,便牵着他往柳巷外走去,踏着细碎的月光,落影也比肩。 出了那条花街便便彻底冷清下来,街巷无人,唯一轮残月当空,也似要被浓墨夜色吞没一般。 明挽昭自出了金燕楼便没出过声,沉默得陆云川满心惴惴,他刚想开口,却发现明挽昭的脚步忽而 顿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背我。」明挽昭轻声说。 陆云川一怔,便听见明挽昭加重语气重复,「背我回去。」 怕是真醉了。 陆云川有些新奇,他从未见过明挽昭失态的模样,他睡的浅,稍一动作就能吵醒,即使是在榻间情 浓时,也总是存着几分清醒的。 「好,背你回去。」 陆云川屈膝俯身,背后便蓦地贴上来一具暖热的身子,他背着明挽昭走了几步,轻声问:「阿昭,醉 了么?」 静默须臾,背后传来一道轻声:「没有吧。」 陆云川被这轻描淡写听似冷静的一句话哽住了。 明挽昭其实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醉了,至少他此刻清醒得很,只是不知为何有些难过。他伏在陆云川 的肩上,轻轻缓缓地说:「陆云川,为什么要留下?」 陆云川不答反问,「阿昭,为何要我走?」 「我只是可惜。」明挽昭咬字清楚,丝毫没有醉意,却隐携怅然,「小叔也一样,他为父皇留下,如 今却只能做个未亡人。」 「那日雨大,小叔被调往城外办差,缉拿重犯。我在门外听见父皇对他说,快些去吧,待你回来,我 同你去昱北。」 陆云川心头一沉,大抵明白明挽昭说得是哪一天了。 先帝一生受困于世家,他这么说,便是彼此都知晓那日的杀局了。 「父皇动了桑城褚氏的旧案,还想查邑京税收的帐目,陆氏怎会放过他,大梁只要有一个明氏男儿就 够了,若是父皇不死,死的便是我。」 「那毒是他自愿服下的,父皇最后唤的是阿行,可那时跪在榻前的人,是我。他们给我餵下了金沙 赤,也为我争了_条活路,大梁腐朽在根,陆云川,你瞧_一」 「明梁的江山不见光,我是明氏的剑,我要做那把斩破天际的剑。」 「我这一生都逃不掉了,见不到父皇说的天高海阔,也...」 明挽昭的声音愈发的低弱,最后便归于无声,他怔怔望着两人在地上亲密纠缠的影子,在心中补全 了那后半句话。 一一也去不了你的天涯海角。 他连自己能活到哪日都不知,金沙赤的解药没能彻底解毒,乌骨叶侵蚀了他的脏腑,不过是一杯酒 入腹,他便如火烧般痉挛灼痛,竟连醉一场都难如愿。 他註定是要烂在皇宫的。 陆云川耳边都是暖热的湿气,却难生旖旎心思,小皇帝每个字都没提到怕,却又好像每个字都在说 怕。他放慢了脚步,在静谧中幵了口: 「阿昭一叶障目,瞧见的邑京不堪,可这世上本就没有净土,大梁 也好,北疆也好,知道为何北疆人拼了命地往大梁钻么?」 「北疆种不得粮食,全靠牲畜,且不说寒冬如何难熬,若是牲畜染疫,便是成群的死,人便也得跟着 成群的死,饿死、病死,或是冻死,他们想活。」 「你将邑京视作囚笼,可邑京是座城,你想去瞧外面的风光,可我却觉着方寸之间也是人间绝景。」 「阿昭,这方寸之间有你,足赏一世。」 陆云川本就不是凉薄的人,他性子与陆广岚更像,认准了便不后悔,也不松手。 然而背后除了剎那紊乱的鼻息之外,便再无动静,陆云川也不催促,只背着他在黑夜中一步一步地 往前走。 齐雁行光明正大地带皇帝出宫,陆云川也是光明正大地背皇帝回宫,宫门前值守的恰是御林军,盛 延如今是御林军指挥使,早在皇帝出宫时他便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直守在宫门口的角楼上等着,瞧见 陆云川背着陛下回来,当即下令放行。 「可算是回来了。」盛延抹了把白鬍子,心有余悸道,「你们也太大胆,公然带陛下出宫,这若是内 阁三位大人晓得还得了?」 陆云川笑了笑,没作声,心说这皇宫都跟筛子似的了,只怕陛下前脚出宫后脚外头便收着了消息。 只不过带人出去的是齐雁行,故而各个按兵不动,这才风平浪静。 陆云川背着明挽昭回了麒华殿,将人搁在榻上时才发觉不对,明挽昭满头冷汗,鬓髮已被汗珠浸 湿,只是神色仍旧平静。 难怪他这一路上再没开过口! 陆云川脸色瞬时难看,当即道:「白檀,去接叶知沅过来!」 白檀也瞧见明挽昭的异常,不敢耽搁,应声后匆忙转身出去。 第87页 自闻泊京离京后,叶梓安大多在宫中住着,除了每日来给明挽昭看看脉便别无旁事,这几日小皇帝 身子无风无浪,叶梓安着实没料到半夜还能被搅了清梦,匆匆束髮便跟着白檀一路小跑进了麒华殿。 「暍酒?」叶梓安声音勐地拔高,险些被气笑了,手忙脚乱从药箱中翻出个瓷瓶,丢给了陆云 川,「给他服下!暂且止痛。」 话罢,他走到桌边捞过笔开方子,嘴上也气急败坏道:「陛下要是嫌自己活得长,草民不如早点回江东去!」 明挽昭倚在陆云川怀里,就着他的手吃下了药丸,随即有些虚弱地对白檀说:「去宣太医。」 叶梓安一顿,匪夷所思地转过头,笔桿子指着自己鼻尖,「陛下这是信不过草民?」 「太医有他用。」明挽昭声音虚弱,面上那点微醺绯色都褪了个干净,只剩惨白。 最后一丝酒意也散去,明挽昭脑子彻底清明,方才在陆云川背上时的迷惘脆弱仿佛从未有过,他是 隐忍深沉的帝王。 他自然不是平白找苦吃,这一遭罪也不是白挨的。 作者有话说 有一点点的玻璃渣,但还是甜甜的。 第六十五章 无嗣 明挽昭有意将事闹大,不仅太医院值守太医被宣召,连早早回府的几位太医也都被召入宫中,麒华 殿深夜明灯如昼,陆佐贤收到消息便入宫,苏晋淮住的偏远,却也比姗姗来迟的刑烨先一步。 「陛下如何了? 」刑烨瞧了眼完好无损的麒华殿,心头松了口气。 他只听闻宫中急召太医,还当是麒华殿也给烧了。 太医院院正杜川正好出来,他出身世家,依附陆氏,也是天子中金沙赤一事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见 等候在外的三位老臣,俯身见礼,道:「三位大人,陛下应无大碍,想是误食了何物,以至腹痛,用几服 药便是。」 他话才落,叶梓安便也从房内出来,他的身份在场之人皆知,只见其面色凝重,上前来站在杜川身 侧,说:「腹痛事小,草民日日请脉,正好三位大人今日都在,草民有一事要禀。」 他微妙地顿住须臾,说:「陛下身有亏虚,沉疴已久,日后恐怕......」他垂下眼,吐出最后四个 字,「子嗣艰难。」 此言一出,杜川与其他太医的脸色都变了。 陆佐贤面色微沉,斥道:「叶公子,事关天子颜面,慎言!」 叶梓安不卑不亢地抬眸,视线却扫过了另外两位内阁之臣,见他们面露惊色,方才道:「子嗣艰难又 不是房事艰难,同颜面有何干系?陛下用着的方子里加了熟地黄等数味补益肝肾、温运脾阳之药材,听 闻方子是我师父开的,莫非太医院的太医们还不识得这几味药材?」 见太医们愈发难看的脸色,叶梓安气定神闲继续说:「药渣子草民还留着呢,几位大人若是不信,拿 着药渣子去外头随便寻个药铺子医馆问一问就是。」 苏晋淮冷笑了声,缓缓道:「诸位太医,可有什么想说的?」 安干帝登基时,陆氏如日中天,又有阉党桎梏内宫,莫说探查消息,连天子的面群臣都甚少见到。 近些年虽能轻易打探到宫中消息,然而此等绝密苏晋淮仍毫不知情。 杜川晈了晈牙,掌心都冒出了冷汗,他扑通一声跪地,说道:「大人恕罪,此乃皇室秘辛,事关天家 颜面,微臣...微臣怎敢闹得人尽皆知?!唯有三缄其口,方能保存明氏颜面!何况陛下身子这两年已有 好转,说不准此症尚能治癒啊!」 叶梓安权当瞧不见陆佐贤冰冷视线,有恃无恐地嗤了一声:「这药方用的时日也不短了,只怕陛下暍 一辈子也不见有何用处,杜大人既然说有望治癒,想必是已有法子,草民愿闻其详。 杜川顿了顿,方说道:「眼下虽无好法子,待微臣去查查医典......」 「就是大人您也尚无良策的意思吧。」叶梓安忍了个哈欠,忍得眼眶微红,左右小皇帝吩咐的事儿办 完了,他拱了拱手道:「您老慢查,诸位大人,天色不早,草民不叨扰了。」 叶梓安事了拂衣去,走得飞快,回屋关上门后勐地拍了拍自己心口,喃喃道:「这一下子得罪了不少 人啊,闻戎绍,你最好面子够大,可得给爷撑住了!」 明挽昭服了药,痛意稍缓,因那杯酒头也隐隐作痛,背靠着软枕,面色苍白的不似活人。 陆云川定定瞧了他半晌,问道:「可好些了?」 「嗯。」明挽昭答的有些无力,垂着眼说:「这么瞧我做什么?」 余下便是良久的沉默。 陆云川伸出手想去抚一下天子惨白的脸,却只是替他理了理鬓髮,怕碰坏了他一般克制地收回来 了,「瞧你究竟能对自己下多狠的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克制的究竟是什么。 是压抑到几欲逬发的怒! 他气明挽昭不将自己当回事,分明是个瓷娃娃,还自以为是铜皮铁骨,可他晓得明挽昭为何如此被 动,他手中的筹码还不够,便只能将自己也压上了赌桌。 陆云川是生在烈日下的陵西儿郎,桀骜冲动是他的隐忍方式,可偏偏小皇帝正相反,他用隐忍掩饰 杀机。 见明挽昭不答话,陆云川仍旧瞧着他,说:「再这样下去,阿昭,你还能等到天亮么?」 第88页 明挽昭仍不曾作声,而是坐直了身,将锦被掀开,撩起明黄锦缎的裤腿,露出小腿灼伤疤痕,玉白 纤细的小腿上,疤痕突兀且狰狞地盘踞其上,占了大半。 「好哥哥,秋月宫大火,换来了你御前值守,我手中多了一把刀。」明挽昭淡淡地笑了,「我付出的 代价自然有回报,今日叶梓安当着苏晋淮和刑烨的面说出皇嗣艰难,明日此事再传入朝野,朝中仍有不 少苏晋淮之流的守旧老臣,这是我给皇姐留的后路。」 陆云川瞧着那一大片深色的疤,即使彼时明挽昭只是想要一枚棋子,可也是这一场火,让他走到了 明挽昭身边。 明挽昭放下了裤子,又倚靠回去,笑说:「来日陆佐贤便是想随便寻个孩子来,朝堂坊间也都便是那 么好煳弄的。唯一的法子便是将知道此事之人灭口,可陆佐贤不敢动叶梓安。」 这事儿唯有叶梓安能办,他虽身无功名,可他背后是江东商会之首,说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何况 身后还站着个闻泊京,闻氏军府都得靠着叶家吃饭呢。 若是叶梓安死在邑京,闻泊京与叶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陆佐贤对江东虎视眈眈,却始终难以撼动闻氏,故而他绝不敢轻易杀了叶梓安。 「不错。」陆云川被他带偏了,话出口才反应过来,想再说些什么,却是无言哑然。 明挽昭的算计他晓得,若是旁人他或许还会贊一句好谋划,可放到眼前孱弱似纤细草茎的天子身 上,便只剩下了心疼。 「罢了。」他扶着明挽昭躺下,回身吹熄了灯,随即翻身上榻,将人揽在了怀里,轻声说了句:「阿 昭,睡吧。」 陛下既无大碍,陆佐贤等人便也准备打道回府,三人出宫时同行在官道上,刑烨沉着脸,说:「陛下 皇嗣艰难,如今长公主又被嫁往北疆和亲,明氏岂非后继无人了?!」 陆佐贤心情不佳,语气冷硬道:「杜院正不是说有望治癒,且等他一等。」 刑烨是朝中的保守派,他虽偏向寒门之流,但手段却温和得多,故而才小心翼翼地维护局面,免得 那一方狗急跳墙,结果今日得知明氏无后,不免生了些火气。 明氏绝后,大梁后继无人,同亡国有何区别,纵使他在朝中如何殚精竭虑,现下也是全无意义! 「当日我便说,长公主身份尊贵,不该去和亲。」刑烨强忍着怒火,语气尚且算是平静,「若是长公 主尚在,大可招个驸马,至少孩子也有明氏血脉,如今这般,我不如辞官归隐去!」 「当日不是也问过长公主了。」陆佐贤说,「她自愿离京和亲,你我又能有何法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刑烨是半个字都不想同陆佐贤说,今日局面全是他一手促就,他又不是个傻子, 怎会不知陆佐贤那葫芦里卖的穿肠毒药? 眼瞧着刑烨要同他争执,苏晋淮唤道:「讳之。」 刑烨顿住。 「罢了。」苏晋淮掩唇咳了几声,哑声说:「事已至此,长公主离京已成定局。陛下的身子能否养好 尚未可知,合该早做打算。」 刑烨忍下了怒意,说:「苏公有何指教?」 苏晋淮边走边说,「明氏素来子嗣稀薄,圣元爷登基时也是仅剩他一人,若是想找皇嗣属实不易,但 雍德帝还是王爷时颇爱四处寻访,或许坊间还有明氏皇子,沿着这条线找一找吧。」 「苏公,说来容易。」刑烨肃然,蹙眉说,「且不说雍德爷究竟有无皇子流落在外,便是有,天下这 么多人,找起来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那也得找。」苏晋淮斩钉截铁地吐字,「大梁决不能断送在我们手中。」 刑烨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狠狠地嘆了声气。 「陛下之疾,且先勿要外传。」苏晋淮又对陆佐贤说,「陆阁老以为昵?」 陆佐贤巴不得这事儿谁也不知,一口应下:「季原所言有理,杜院正说的也没错,此事有关皇室颜 面,更何况,一旦传出去,朝臣必定心散。」 三人各怀心思,一路走到宫门口,随即分道扬镳。 陆府的马车在宫门口候着,陆佐贤上了马车,陆非池正坐在里头,见陆佐贤脸色难看,说:「爹,如 何了?,』 「陛下无碍。」陆佐贤吩咐马车回府,又将今夜宫中之事告知陆非池,随即忍不住骂道:「这个叶梓 安!坏我大事!」 陆非池眼眸也暗了暗,掠过阴狠,他轻声:「此人留不得。」 他素来敏锐,对陆云川也是如此,只要感受到丝丝威胁,便将人放上了必杀名单。瞧着温和,实则 阴狠暴虐。 「此人也杀不得。」陆佐贤抚了抚额角,嘆道:「叶氏养着闻泊京的兵马,江东还未收入囊下,此时 不宜节外生枝。」 陆非池眼眸闪了闪,温声道:「叶氏有钱,闻氏有人,相辅相成,不拿掉江东,终难安心。」 「不错。」陆佐贤道,「想来叶梓安也不会蠢的将此事广而告之,且容他多活两日。」 陆非池垂首,道:「父亲英明。」 第六十六章 风雨 天子卧病,朝臣本早已习惯那龙椅上空空如也,只是有些人今日面色不怎么好,甚至是忧心忡忡, 一场早朝因心不在焉的朝臣而匆匆收尾。 宫道上,陆非池揣着袖子慢步,他瞧着不少世家臣子都凑到了父亲身边儿去,想也知道为何。 第89页 正沉思着,一抬头,蓦地发现前面一道熟悉人影,当即眯了眯眸,快走两步上前去。 「苏大人。」陆非池笑得斯文,与苏景词并排走着,温声说:「昨夜之事,你可晓得了?」 两人都将对方视作眼中钉,平日从无交集,苏景词也不曾给他什么好脸色,语调也如公事公办一 般,「陛下染疾,自然晓得。」 「你我心知肚明,我问的不是这个。」陆非池说。 苏景词目不斜视,「不曾听闻别的。」 「是么? 」陆非池笑了,自顾自地说:「昨夜内阁下令,太医院必然不敢将消息外泄,可今日早朝, 我观朝臣晓得此事的已然不少,苏大人,你说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苏景词面不改色,脚下步子却快了几分,「恕下官失礼,衙门尚有公务,下官先走一步,陆大人自 便。」 昨夜宫中风波他确实不知,还是今早早朝前听苏党朝臣说的,但这消息从哪泄出来的却不可知。唯 一的明氏后裔子嗣艰难,长公主又远嫁和亲,这与亡国之兆有何异? 这等消息内阁既然已下令封锁,如陆非池所言,太医院怎敢妄言?苏景词袖内双手紧攥,若陆氏当 真欲谋反夺位,这消息多半便是陆氏搞的鬼。 可陆非池方才凑来一番话,是当真无辜,还是贼喊捉贼? 苏景词一时不敢妄断。 朝中乱子明挽昭不瞧也猜得到,他服了药,天将明时才勉强睡熟,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 白檀伺候着梳洗后,又唤人端了热着的牛乳小圆子来。 「陆大人吩咐的,给陛下解酒。」 明挽昭左右尝不出味道,牛乳还是药汤都无所谓,端来舀起一勺咽下。 白檀则垂首向他禀报内侍府大小事务,宫中内侍府统管六局二十四司,从前是安喜管着,后来由长 公主接手后肃清了不少人,如今便只能白檀看顾着。 「奴婢醒着神呢,尚未出大乱子。」白檀将天子吃净的接过来,又递上锦帕,復道:「奴婢在外是陆 指挥使安排的人,宫中也无人敢造次。」 明挽昭又起身去餵鸟,瞧着两只小白团,笑意不及眼底,只说道:「做的不错。」 白檀犹豫须臾,轻声说:「奴婢只怕陆阁老插手。」 「不妨事。」天子声音很轻,将指尖伸进了鸟笼子,任由小珍珠鸟蹭来蹭去,笑意忽而深了几 分,「朝堂近日不得消停,他恐怕无暇顾及内宫。」 老狐狸们都太能忍,僵持了这么些年,也该活动活动了。 惊鸿坊,江舟人还在外并未回来,铺子里伙计正擦拭着前两日做好的珠钗,隔帘忽而被掀幵,伙计 抬头瞧去,面色一凛,起身正色道:「主子。」 陆云川应了个嗯。 伙计便自觉道:「店里现下就属下在。」 说着,也机灵地去给陆云川斟了杯茶,「刚煮的,主子暍茶。」 陆云川没暍,问道:「江舟那边可有消息?」 伙计斟词酌句地道:「属下已将猎场刺客一事传信予他,掌柜的回信中尚无进展,宫女荷青出自掖庭 局司衣司,是陛下登基那年入的宫,陇南夏州人,掌柜的此番便是前往夏州去查,一个大活人,总归能 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陆云川又嗯了一声,褐眸蕴着沉色,又问:「金燕楼呢?」 「也无异。」伙计道,「当日刺杀一事,金燕楼名声有损,来往恩客不多,前两日老鸨将楼中年岁尚 小的丫头卖了不少出去,又有两位年轻姑娘进楼,这本也是寻常,不过...这个妗如恐怕不只是个青楼老 鸨那般简单。」 陆云川抬眸,示意他继续说。 伙计会意,道:「这个妗如不止做皮肉生意,低价卖来男童女童,又高价卖出,伙同陆氏做了不少这样的生意。」 陆云川稍稍颔首,指尖摩挲着佩刀的刀柄,说道:「这个女人还瞒了不少事,且让她再活一段时日, 顺着这条暗线往下查。」 他稍微顿了顿,又说:「查查她把那些小孩卖哪去了。」 伙计躬身应是,「属下明白。」 大梁眼下是个什么状况,朝中群臣无一不知,明挽昭也乐得看戏,陆云川回宫时,他这个柔弱天子 正在擦拭斩月。 陆云川解下沾满寒意的斗篷叫白檀拿下去,这才靠近明挽昭,说:「这几日朝中看似平静,暗流涌 动,风雨欲来似的。」 明挽昭手一顿,也不曾抬头,自几日前因天子子嗣艰难一事传出起,邑京的情势便愈发严峻且紧 绷,他意料之中。 天子专心擦刀,从容道:「端看他们怎么想了,若明氏当真无后,除非过继给我一个儿子,只不过从 前都是自明氏旁系中过继,可惜圣元爷一根独苗,膝下公主皇子死的只剩下两个,如今明氏已无其他旁 系了。,』 他眼眸掠过暗色,耐人寻味地低声说:「倒是苏晋淮,愈发叫人猜不透了。」 陆云川倚靠着而坐,将靴榻上了小几,抱肩道:「不声不响的,他近日像是在纵容陆氏,甚至连你故 意放出去的消息也没想拦,任由发展,若不是破罐子破摔,恐怕就是有别的事在其中。」 「这人也不可尽信。」陆云川总结。 明挽昭不语。 世家与寒门之间矛盾自古便有,是理念不合,也是利益纠缠,皇权至上时百官朝拜,重用世家时尚 且算是相安无事,但当年褚仁生提拔寒门,便是动了世家的利益。 第90页 世家怎能容他?于是褚氏灭门。 苏晋淮是褚仁生的门生,当年也是明容昼的老师,他是帝师。 明容昼在世时,苏晋淮也算尽心竭力,不是如今这般温和隐忍的做派,他几乎锋芒毕露地与世家叫 板,比他的先生褚仁生还要激进。 反倒是建元年间,苏晋淮愈发收敛了锋芒,以至如今陆党与苏党对峙,实质性的冲突却少之又少。 明挽昭轻声说:「他採取的手段变了,无论是皇伯父在位,还是父皇在位时,他都有可以辅佐的君 主,故而一腔孤勇地与世家争高下,不死不休一般,自我登基后,他才收敛了些。」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昵? 」陆云川给他剥了颗栗子,将栗子肉塞进天子嘴里。 「晤...陆...! 」明挽昭瞪大眼。 陆云川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苏晋淮和陆佐贤针锋相对这么多年,说句不死不休也不为过,他是能 臣,也是忠臣,若是大梁忘了,他能做出以身殉国这等事来,如今沉默实在不合常理,你上点心,小心 他些。」 明挽昭将栗子咽了下去,蹙眉说:「剥好了就放着,朕自己会吃。」 陆云川便将又一颗剥好的栗子搁小碟里,笑说:「臣遵命,陛下还挺难伺候的。」 「无需你伺候。」明挽昭睨了他一眼,将斩月收还入鞘,随即捻了那颗栗子肉一点点地啃着。 陆云川没辙,老实服软,「行行,闹什么脾气呢,我乐意伺候你,行了吧?」 明挽昭不吭声了,搓了搓指尖,又说道:「明氏若是寻不到下一任太子,陆佐贤说不定要被逼得狗急 跳墙,禁军较之于兵部折冲府终归势弱,你近日也当心些,注意岳廷古的动向。」 「放心,留意着昵。」陆云川微微眯起眸,眼里不经意间便流露出锋芒,「就怕他按兵不动,若是一 动,陆氏的气数也就尽了。」 陆云川几乎有些迫不及待。 他当日入京便是寻仇来了,如今安喜已死,杨健也必定回不了京,只剩下在背后布局谋划的陆佐 贤! 血债当以血来报! 明挽昭眼神有些发空,缄默了良久,才说道:「听闻乔自寒回陇南去了。」 陆云川知道这事儿,便说:「是,前几日就动身了,还当这回苏晋淮会把人给留下,想是瞧邑京风波 未止,怕是要等尘埃落定才召回来。」 「是么。」明挽昭像是自问一般,他总觉得何处不对,苏晋淮鼎力相助的状元郎,总不会是让他做个 花瓶,待邑京平定后来做个京官坐享其成才是。 「陇南...乔自寒。」明挽昭喃喃自语,忽而道:「查查这个乔自寒。」 陆云川一怔,「查他?」 明挽昭颔首,凤眸沉静,「对,查查他在陇南都做些什么,苏晋淮不会无缘无故将人支回陇南去,这 个乔自寒若无真才实学,苏晋淮也不会重视,他回陇南,必是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陆云川顿了顿,便颔首道:「正好,江舟近日在夏州,叫他去查查。」 话罢,他又正色且凝重道:「阿昭,苏晋淮城府之深不比陆佐贤差,他想做贤臣,想力挽狂澜,指不 定会用出什么手段。 「在这种人眼中,天子是谁都不要紧,他只要大梁还是大梁。」 明挽昭从这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意味,沉默须臾,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发现复制多了一章。删掉了。 第六十七章 截杀 北疆部族分裂,南为北疆王族沙戈部,北为赤奴。和亲车队过江东,取道陵西昱北之间的西北粮 道,待入大漠,便可至赤奴。 日暮时分,路尽处接天,远远晕幵灿金一线,风卷沙石。 自出江东踏上西北粮道时,伊其恩才稍稍放下心,眼看就要过境,他对身边随从用北疆语下令继续 出发。 杨健重伤初愈,禁军又是批在邑京养尊处优的,长途跋涉之下各个筋疲力尽,落在了后面,此刻听 闻要继续前行的命令,面面相觑之下,都不甘不愿。 杨健拎着水壸狠狠晬了一口,将嘴里的沙粒吐出去,骂道:「他娘的,走什么走?再往前走还还出得 来?你知道再往前走是什么地方么?! 」 下属顿住,「这,属下不知。」 「昱北和赤奴中间隔着戈壁,北疆人叫古塔戈壁,穿过戈壁就是草原,赤奴部就占着那么一小片草, 再往里走,那就是大漠了,那地方是要人命的!尸体往大漠里一扔,神仙来了也找不着!」 古塔,翻译过来便是死亡之地的意思。 下属一听,脸色当即惨白,犹豫起来。 杨健心里也不安生。 当日陆云川险些卸了他,在府中休养至今,没成想出来便接着这么个烫手山芋般的差事,杨健遭听 说过北疆人的凶名,又常年在邑京,对北疆早生惧意,此刻也生了几分退心。 他脸色几经变换,说道:「就说咱们奉命护送长公主,再往前就过境了,咱们也该功成身退打道回 府。」 下属一愣,小心翼翼道:「不是说要护送到赤奴境内么?咱们这么走了,回去恐怕是没法交代。」 「交代什么? 」杨健瞥了他一眼,冷笑,「歷朝歷代哪个和亲的公主能归乡?长公主既然来和亲,就 是邑京的棋子了,唯一的用处也就是嫁过去能叫赤奴部安生几日。」 第91页 他眼神有些阴沉,西北这地方他是真不想来,上回来时还是护送安喜,逼死了陆云川那杂种的北疆 娘。 一想起来,他就觉着浑身的骨头都疼。 那杂种险些彻底废了他,现下也没怎么好全,遇上阴天下雨全身骨头砸碎似的疼,握刀骑马都不如 从前了。 杨健恨得牙痒痒,更不愿意在这地方吃沙子。 还不等他上马,前面赤奴部的亲卫忽而感觉到了什么一般,纷纷在马上亮出了武器,行军队列也忽 而散开。 这是要战斗的前兆。 杨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脸色骤然一变,也顾不得什么长公主殿下,当即翻身上马,毫不犹豫地 下令:「上马!快撤!」 伊其恩手中持着两把棱刺,这是一种类似于竹节鞭的武器,有尖刺,尖刺下三层刃棱,一砍一收, 就能刮下层肉来,在北疆极其常见。 灿金色的落日处似有黑云袭来,马蹄踏地溅起飞沙,与此同时箭矢疾速掠来,顷刻间犹如万箭齐 发。 伊其恩面色紧绷,挥动棱刺打掉箭矢,距离有些远,故而这箭逼近时已无力,赤奴亲卫仍不免慌了 片刻,待再次整军列队,对方已然迫近。 「是沙戈部!边巴!」有认出对方的人惊唿出声。 恐慌瞬时蔓延。 沙戈部眼下大汗是当年北疆王的第三子,哲布。边巴则是他的亲卫,还是少年时便被赞誉北疆第一 勇士! 伊其恩心里有些发虚,但此刻狭路相逢,便是想走也走不得了,只在心中暗骂,边巴这个疯子!怎 么敢闯入大梁境内?! 容不得犹豫,他也没管自己那个没过门的妻子,高声道:「边巴!你想干什么?!这是大梁境内!」 边巴生的虎背熊腰,编着头髮,胡茬青黑,手中抡着一只狼牙锤,狞笑着用北疆语说:「叛徒!你的 血会弄脏草原的土!」 话落,巨锤携劲风狠狠砸过来,伊其恩嵴背的衣服剎那被冷汗浸透,他用手中的棱刺交叉格挡,却 在这一击之下虎口崩裂,倏尔涌出殷浓的血。 剧痛让伊其恩痛唿,他知道边巴这是下了死手,双目赤红,狠狠道:「边巴!你敢杀我!」 边巴一击不成,当即抡锤再来,手背上青筋毕露,「你的父亲背叛了大汗!背叛了北疆!」 伊其恩双手握不住武器,握缰绳也是剧痛难忍,只是此刻的求生欲逼得他不得不策马掉头,向大梁 境内逃命,他怒道:「大汗死在了大梁!杀害大汗的兇手在大梁!」 边巴却不管他,也不再说话,他追了半晌,周遭已无旁人,他比伊其恩快,这一回锤子落在了马的 后腿上,只听得一声悽厉嘶鸣,马摔在地上,伊其恩也滚落在地。 「边巴! 」伊其恩已无路可退,他嘶喊着叫了一声,视线便被阴影遮挡。 巨锤落下,遮了他余光内的日暮,随即骤然黑暗,是浓稠的血流进了眼中。 边巴骑在马上提着染血的锤,瞧着额心被砸到凹陷瞪大双眼满目鲜血的伊其恩,冷声说:「北疆的军 队迟早会踏入这片国土,而你,应去向大漠的神忏悔你的罪行。」 他策马转身,赶回时赤奴亲卫已被杀尽,然而除却沙戈骑兵外,还有身着昱北轻甲的昱北军府,齐 朝策坐在马背上,遥遥与边巴对视了一眼,他说:「事情已经办完,你们不该在这里逗留。」 边巴嘴角扯出一抹古怪又森冷的笑,没再说话,只是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巨锤,便带着沙戈部撤退。 齐朝策抚了抚枪桿,直至沙戈部的军队消失在路尽头处,才略带冷色地转了身。 边巴是在示威。 北疆与大梁无法和解,即使偶尔会合作。 齐朝策回到马车旁边,隔着侧帘说道:「末将昱北齐朝策,长公主殿下可无恙?」 片刻后,侧窗的帘被掀开,佳人仍旧端庄,仿佛外面那场厮杀与她无关,明夜阑只觉得劫后余生, 她将匕首藏进华美且宽大的袖袍下,说:「齐将军,是来替禁军送本宫去和亲的么?」 齐朝策面色微变,有些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垂下眼,说道:「大梁绝无公主和亲,只是邑京情势未 定,长公主殿下若不嫌,可暂留昱北。」 明夜阑一怔,旋即笑说:「走吧。」 杨健逃的慌不择路,他虽然不知赤奴亲卫在戒备谁,但跑起来毫不犹豫,仓皇逃了许久,一支箭矢 破空而来,将马脖子射了个对穿,杨健也狼狈栽下了马。 禁军慌乱无章,正前方一道窈窕身影策马而来,陆子鸢身着薄甲,腰间别着两把短刀,顷刻间蒙面 骑兵便沖入禁军中,不曾下杀手,只杀马。 杨健见势不好,趁乱沖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却没发觉离禁军越发的远,忽而膝弯一疼,他摔 在地上,低头一瞧,膝盖竟被一支箭从后面射穿了! 鲜血如注,他面色惨白,浑身哆嗦着往前爬。 他知道有人来杀他了!可他不想死! 陆子鸢骑着马将弓背在身后,她穿着薄甲,腰间别着一双短刀,眼眸冰冷,轻而易举地追上了杨 健。 她清清楚楚地记着,当年此人带着安喜来陵西时,高坐在马背上,那样的得意张狂。 恨意蚀骨,她恨了好些年。 杨健回头瞧见是她,几乎崩溃,他颤抖着说:「是你...竟然是你...!你敢杀我,就不怕京中追究 么?!,』 第92页 陆子鸢愈发逼近,她偏慢慢悠悠地骑着马,笑得阴冷,「怎么是我呢,谁瞧见杀你的人是谁了?杨指 挥使,杀你的明明是北疆人!放心,日后我必定为你报仇!」 杨健已被吓得癫狂,他嘶喊着说:「你...你敢杀我!我乃禁军指挥使!我是大梁一一」 短刀自颈划过,鲜血喷溅,杨健话没说完,便仰头倒了下去。 陆子鸢短刀滴血,她晬了口,「去同阎王炫耀吧。」 西北粮道上,陵西军与昱北军忙着收拾尸体善后,陆子鸢惦记着弟弟那封家书里提到过,折返回去 欲将长公主带走,陆氏却瞧见了伊其恩面目全非的尸首,停驻了须臾。 她认得伊其恩。 当年便是他,设计杀了安靖侯与她的未婚夫。 陆子鸢心想,是个好日子,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仇家。她遥遥望了眼来路,怔了须臾,随即抿唇笑了 声,也掩住了眼眶剎那的红。 她抬手,风自指尖吹过,其中似有女人温柔轻唤,又或是少年爽朗笑声,又渐渐地散去。 她的亲人与挚爱都永远地留在这片土地,而她也会一生守在这里。 陆子鸢寻到昱北军,询问长公主下落时,那人说道:「将军已先一步护送长公主殿下回昱北了!」 「......」陆子鸢有那么一剎那觉得自己听错了,她愣住,遂问:「回...哪儿?」 昱北军有些奇怪,答道:「回长垣城了!」 陆子鸢沉默须臾,说:「晓得了。」 陵西与昱北此番联手,就是为了截下长公主的送亲队伍,为此甚至不惜与沙戈部一同谋划了这场截 杀,只是没料到齐朝策竟先一步带走了长公主殿下。 陆子鸢心想,这和先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她策马转身,随即对身边亲兵说道:「回信给沉松,就说计划成功,长公主无恙。」 微妙地顿住片刻,又道:「再加上,长公主殿下让齐朝策给拐昱北去了!」 第六十八章 旧案 邑京天渐暖,明挽昭听了半晌的朝臣争吵,起因则是陆佐贤欲择适龄女子入宫,其昭然之心若揭, 连天子无嗣这等事传出后也不加收敛。 自有守旧派反驳,接着便是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尚未争出结论,再一抬头,那小皇帝都要坐在龙 椅上睡着了。 于是匆匆下朝。 明挽昭下了朝便回麒华殿,陆云川正等在这儿呢,白檀便没跟进门去。 「早朝的事我听说了。」陆云川上前去替明挽昭脱朝服,语调如常,「陆佐贤若真塞进宫个女人,待 曰后用得着时,你自会『痊癒』。」 他言下另有深意,明挽昭都能瞧见那双褐眸中明晃晃的愉悦。 「他急着重新掌控内宫。」明挽昭敛下眼,自个儿披上常服外袍,「好不容易除去了安喜,苏晋淮不 会再给他一手遮天的机会。」 言罢,他将衣带系好,又问:「陇南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我今日来也是为此事,江舟那边有消息了。」支额坐着,瞧天子清瘦背影,说:「乔自寒在陇南的 确不怎么消停,他和节度使封白露在追查一粧旧案。」 明挽昭回过身来,一双漂亮凤眸冷静地瞧着他,「旧案?」 陆云川在他眼中瞧见了自己的欲,无处遁形,然而他仍旧没动,说:「安干六年,陇南节度使孔壁畏 罪自裁一案。」 明挽昭那时年岁尚小,但后来也曾听闻过这事。 安干六年,陇南遭了蝗灾,以至百姓颗粒无收,节度使孔壁下令开仓放粮,只是难民太多,粮仓也 未能坚持多久。那之后陇南流民生乱,落草为寇,还出了一支叛军,孔壁畏罪自裁,死在府中,而后便 是封白露平乱。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陆云川说,「当年陇南受灾,向陵西求援,我爹将陵西粮仓送了一半出去, 后来流民沦落为匪,陵西也曾派兵清剿,说到底,封白露能镇压叛军,也是因他来之前陵西已出过兵。」 明挽昭瞧着他说:「你似乎很了解。」 陆云川笑了声,牵着人手拉他过来坐,而后笑容便淡了下去,无端地有些冷,「乔自寒若是在查这粧 案子,倒是寻对了门路。陇南这粧旧案,牵扯太多,我确实晓得一些。」 明挽昭将手抽回来,矜贵地吐了一个字:「说。」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陆云川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藏着坏,「陛下拿什么与我换消息?」 明挽昭与他对视了须臾,笑了,「且先说说,叫我瞧瞧值什么。」 陆云川舌尖抵了抵上颚,眼神愈发地暗,「值个春宵足矣。」 「陇南那年是天灾,本该有朝廷的赈灾款,孔壁数次上摺子,不过听我爹说,始终是石沉大海一般。 我娘心软,怎忍心陇南灾民饿死,便与府中女眷缩衣减食,我爹开粮仓意图救灾,可陵西也穷,军中将 士的鞋还得荣肃公夫人给缝,说到底,也没救得了多少人。」 陆云川嘆了口气,攥了个瓷盏在手中摩挲,他虽不曾亲眼见过陇南百姓惨状,可却瞧见过夜深人 静,母亲对着烛火一针一线地缝衣做鞋,愁眉不展。 「流民成了乱匪,成了叛军。我爹得在原鹿镇着沙戈部,但他还是派了一支轻骑去,说是要将孔大人 的家眷接来陵西,结果那支轻骑回来时,什么人都没带回来。」 第93页 「没过多久,我爹便收到消息,孔大人在府中自刎,死前还曾在堂内的墙上留了句话。」 陆云川又将茶盏放了回去,吐字轻缓地说:「三十功名负尽,皆作尘土。」 「那之后我爹勃然大怒,派兵去将流匪叛军打了个溃散,后来陵西的兵守在陇南境外,将叛军困在了 陇南郡,等封白露来才撤兵。」 陆云川说完,面色已然发沉。他虽不曾亲眼见过,但后来却听陆广岚提起过,饿狠了的流民什么都 吃,连人都不放过,他们已被死亡亦或是天灾折磨得不再是人,心中唯有最原始的欲,烧杀抢掠,抛弃 人性。 陇南那时当真是人间炼狱,孔壁想将家眷送出来避难,然而陵西没能接到人,便可知孔府家眷会落 得什么下场。 而究其根由,逼疯他们的又是谁? 节度使孔壁一次次的上书求援,灾民又可曾满心期待地等着朝廷救济?陇南犹如被抛弃的边角之 地,不堪腐烂在这一隅的人被逼疯了,对弱小者挥下了屠刀。 两人皆是沉默良久,明挽昭瞧着雪瓷瓶中新折的春海棠,半晌,方轻声说:「若是所言属实,恐怕此 案大有玄机,陇南迟迟不曾受着赈灾款,但邑京却实实在在拨了银子过去的。赈灾款的剋扣是无可避 免,但总也会给陇南留点,总不会连影子都没瞧见。」 「陇南的确是没瞧见一锭银子。」陆云川笃定道。 明挽昭稍稍眯眸,对他说:「可去年御史府刑部大理寺揪着户部查,也没查出个什么,葛同骞将帐目 做得漂亮。」 他顿了顿,又说:「正是因此,才定下孔壁畏罪自裁,邑京都以为是他能力不足,护不住赈灾款,以 至流民成匪。」 两人彼此对视着,不约而同地明白了乔自寒为何追着这案子查。 「苏晋淮果然在暗中有动作。」陆云川捻了捻指腹,沉昤道:「封白露是苏晋淮的人,此人也是十四 卫之一,册右御卫,有他相助,再加上个乔自寒,若当真能为孔壁翻案,至少能拿掉户部尚书葛同骞!」 「陆佐贤舍不下户部。」明挽昭接上话,眸光深沉,「他将儿子都塞进户部,可见重视,不过一一」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异口同声:「苏景词。」 苏景词也在户部! 苏晋淮这几步暗棋,走得精妙,若当真能成事,邑京情势必定天翻地覆! 毕竟今非当年,齐雁行和陆云川都在京中,手下又有禁军军府,同安干年间截然不同。 他已有一争的底气! 与此同时,边境的消息也传入了京。 沙戈部埋伏在古塔戈壁外,袭击了和亲队伍,赤奴王子伊其恩与指挥使杨健皆死于沙戈部之手,长 公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此事传入朝堂,为天子择秀女一事便搁下了。 前朝又掀风波,沙戈部出手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哲布怎会眼睁睁瞧着赤奴与大梁和亲? 内阁中三位老臣与四部尚书皆在。 岳廷古说:「荣肃公镇守原鹿,安靖侯守在长垣,沙戈部是怎么窜到古塔戈壁去杀人的?他们竟实现 没半点察觉?今日能进古塔戈壁,明日是不是从西北粮道一路到江东也没人发现?」 「北疆人又未过境,和亲队伍又出了境,昱北与陵西也无可奈何。」刑烨启声,俨然是持不同意 见,「如此一闹,沙戈人杀了赤奴王子,甶他们自行解决就是,眼下首要的,是寻回长公主殿下。」 沈霖附和:「长公主殿下生死不明,不能任其流落在外,须得早些寻他回宫。但此番变故一出,陵西 和昱北还是该早做打算,免得叫人打个猝不及防。」 二人目的一致。 为何急着寻回长公主,众人也心知肚明。 「不错。」刑烨颔首,瞧向葛同骞,「这次荣肃公和安靖侯都提及了军饷粮草,户部去年便拖了数 月,葛尚书,去年查帐时见国库尚且算是充盈,怎么拿不出银子呢?」 两人一唱一和似的,便将矛头指向了户部。 葛同骞宽厚的掌心沁出了汗,面上仍旧笑阿阿的,说道:「国库虽说还没见底,但也总得留着点应急 不是?否则再要用时,岂非两手空空?」 苏晋淮一双沉沉老目也瞥向了葛同骞,说:「北疆不安分,讳之说的不错,陵西和昱北都得警醒着 些,该给的军饷也不能查,户部若是再没钱,你这个尚书也便不必做了。」 他说了重话,葛同骞当即变了脸色,只得应是。 陆佐贤启声打了个圆场,「你今日便先如此,且瞧瞧北疆的动静再做打算。」 众人各怀心思,议事一散,刑烨与苏晋淮一道离承明阁。 刑烨只觉着苏晋淮近日有古怪,从头至尾竟没提起过如何去寻长公主,便快步追上去问道:「苏公, 长公主殿下尚未回宫,寻她方才是当务之急。」 苏晋淮面色如旧,他已稍微有些佝偻,春日都快过去了,仍时不时地咳,掩着唇咳嗽两声,才说 道:「陵西和昱北不是都在找么,厮杀之中,长公主殿下说是生死不知,只怕也凶多吉少。」 刑烨有些急了,蹙眉道:「可陛下若当真无嗣,明氏总不能无后,唯有长公主殿下才能诞下有明氏血 脉的孩子!」 苏晋淮没再应声,只是有些费力地上了苏府的马车,临走时留下了四个字:「听天由命。 刑烨站在原地瞧着远去的苏府马车,面色晦暗不明。 第94页 什么听天由命,他苏季原若真是信天命之人,何以要在邑京这趟浑水中搅出风浪? 刑烨心说,他到底藏了什么后手? 第六十九章 绝笔 陇南多雨,四月天便潮热不已,乔自寒在书房,吩咐身边的小厮,「去请封大人。」 小厮当即停下磨墨,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陇南节度使封白露,江东恆州封氏,没落世家出身,家中行四。封老爷在世时是个实打实的纨绔 子,胸无点墨不说,吃暍嫖赌俱全,败光了家底。 家里四个儿子,封老爷随口就以节气起了名,出生日子离那个近,便唤什么名。封家还有个唤春分 的老二,老大封清明年纪轻轻还未弱冠,便战死在凌阳关前,老二还是个襁褓婴儿,死在江东屠杀中。 侥倖活命的封氏门庭凋零,老三冬至生得时候不好,冬日里雪大,患疾夭折时还没过百天,如今封 氏便只剩封白露这么一颗独苗,读过书,还同猎户学了好箭术,靠从前那点关系和战死大哥的情面上进 了禁军,方得今日。 乔自寒被苏晋淮安排至陇南,也是因此地偏远不说,连节度使封白露也是自己人。 封白露是个孔武汉子,却不张狂,言行举止带几分儒将风范,他进门前叩了三声,在外道:「乐平, 可在?」 片刻,乔自寒起身开了门,侧身迎他进来。 「此番入京,可还顺利? 」封白露问。 乔自寒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眸,随即说道,「京中有变,将摺子递上去吧,待除去陆氏后再论其他。」 封白露蹙起眉,没多问,颔首表示晓得了后便转身离去。 乔自寒站在窗前,瞧外头阴云密布,眼看便要落雨,足有半晌,才轻声道:「明挽昭,连苏晋淮都叫 你煳弄过去了。」 京中连日放晴,夜里可见星月。今日宫中御林军左府值守,陆云川被拦在了宫门口。 「大人,您饶了小的吧。」瞧见来者是老上司,值守禁军不免头疼,吓得肝颤,摸了摸额心的冷汗赔 笑,「不是卑职不放行,实在是宫门下了钥,您大人有大量,明日再来吧。」 陆云川面色冷峻,压低了声说:「同是禁军兄弟,行个方便,来日好说话。」 恰至此时,郁良中匆匆忙忙地赶来,瞧见这尊祖宗脸都要白了,忙上前说道:「哎,陆大人!这么晚 进宫,是有何要事啊? 他晓得拦不住这位煞星,言下便似是暗示。 陆云川十分上道,当即正色,「陛下白日里同我说,夜里入宫给他读册,否则便不肯就寝,却不想来 迟一步,连宫门都进不去了。」 郁良中一听,回身斥道:「煳涂东西!没听见陆大人有正事?快,快开门放行!」 话罢,又转身笑说,「大人您看,下面人不懂事,您别怪罪。」 「不妨事。」陆云川光明正大地进了宫。 值守禁军面色发苦,说:「大人,这若是叫内阁那边......」 「闭嘴。」郁良中斥道,「同内阁何干?今儿晚上没人入宫。你们也什么都不知道,可听见了?」 值守禁军面面相觑,皆异口同声:「是!」 郁良中气得一人踹了一脚,「是个屁!都闭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待值守禁军各司其职,郁良中瞥眼宫门,松了口气。 龙王斗法,鱼虾遭殃,他这条小鱼可不敢得罪陆云川,如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神不知鬼不觉! 明挽昭梳洗已毕,正要就寝,刚吩咐白檀出去守着,门便被推开了,冷风灌入,明挽昭掀帘,瞧见 陆云川不由顿了顿,「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来寻软玉同塌。」陆云川调笑了句,没靠得太近,以免冷气沖了小皇帝。 明挽昭凤眸洇开笑。「什么话,还非要到榻上说。」 「要紧事。」陆云川答了声,觉着身上凉意散了不少,这才靠近坐在了榻边,压低声:「不同你戏耍 了,下面来报,陇南快马递了摺子来,今夜入京,直接送进了御史府衙门。」 明挽昭神色一凛,顿时明白过来,「孔壁旧案?」 「八九不离十。」陆云川说,「乔自寒四处搜罗当年的孔壁旧部,必然不会一无所获。他恐怕早查清 孔壁因何自尽,不过是现下才发作,这所谓快马加鞭的摺子,也是做一场给天下人看的戏。」 「你已在邑京站稳脚跟,苏晋淮这个时候动手,是想借你和小叔的力。」明挽昭轻声,「他要先下手 为强。」 「陆氏谋逆好说,翻不了天去。」陆云川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怕只怕兵部。」 明挽昭缄默了半晌,说:「靠禁军挡住邑京周遭折冲府,等挡多久?」 陆云川估算了片刻,:「仅守皇宫,守个三日不成问题。」 「够了。」明挽昭凤眸内燃起丝丝星火般的兴奋,声仍旧很轻,「足够了。」 次日早朝,明挽昭坐在龙椅,在冕旒的缝隙间俯视群臣,看似与往常并无不同,但又暗流涌动。 昨夜陇南急奏,惊动了苏晋淮不说,还惊动了刑烨与沈霖,三法司齐至,可想而知究竟是怎样的大 案! 「臣有本启奏。」苏晋淮一出声,便引了不少注目。 他仍坦然,声有些哑却气势十足,「昨夜陇南节度使快马上奏,送入御史府,提及一粧旧案,其中牵 涉甚广,故而老臣请大理寺与刑部三法司会审,此案恐确有蹊跷。」 第95页 明挽昭自然不会答话,他似被这架势惊到,惊惶不安地坐在龙椅上,左右顾盼。 刑烨便上前一步,掺起苏晋淮,朗声说:「苏大人所言极是,陇南报上的这粧旧案,涉及当年陇南节 度使,孔壁。」 葛同骞闻声脸色刷地变了,当即打断:「这是安干年间的事,早已结案,还能有何蹊跷?! 」 「蹊跷可多了。」沈霖冷声驳斥,「自安干六年起,陇南帐目是一团乱麻,监察御史乔自寒数次查 帐,不曾查着邑京的赈灾款,故而追查之下,倒是自音年孔府管家的儿子手中,得了一封孔大人的绝笔 信!」 他言罢,便自袖中取出薄薄的泛黄纸张,墨迹尚且算是清晰,且该有陇南节度使官印与孔壁私印。 「此物经三法司,已证属实。」 刑烨与孔壁同年入朝,他今日面色冷肃,声也微沉:「安干六年,陇南五州遭蝗灾,颗粒无收,流民 四起。节度使孔壁数次请旨拨款,全无回音,致使流民为匪,在陇南烧杀抢掠之下,连孔大人之妻女也 不曾倖免!」 他说至此处不免咬牙,狠声又道:「孔大人之妻女,遭流民凌辱至死,安干六年,孔小姐才七岁!」 群臣晔然,议论纷纷。 刑烨袖袍下双拳紧握,深吸口气,又说道:「孔大人彼时尚有一子,年仅四岁,自此生死不知。」 沈霖举起手中泛黄的绝笔信,面向群臣,说道:「孔大人此信所留,得知妻女与幼子一事,孔大人伤 心欲绝,正是悲痛时,邑京迟来的赈灾款到了。」 葛同骞肥硕脸颊抽了抽,忙说道:「即便是孔壁他家破人亡,但赈灾款确实是到了陇南,许是他那时 伤心太过,不曾对帐!」 沈霖嗤笑了一声,他像是压抑许久一般,忿然怒道:「对帐?!他根本无帐可对!」 「邑京送到的赈灾官银与赈灾粮,是一箱一箱的沙土!葛大人啊,有此绝笔信为证,有节度使孔壁自 尽以证清白,赈灾粮是你户部尚书亲自押送,你还想要说什么?! 」 「这......」葛同骞当即慌了神,他自然清楚这笔钱究竟去了哪,故而抬眸瞧向了陆佐贤。 陆佐贤也被这一出打了个猝不及防,他沉默片刻,说道:「诸位大人且定定神,赈灾款粮途径江东, 必是查之又查,便是葛大人想从中动手脚,也逃不过途经官员的眼。」 「陆阁老。」苏晋淮当众打断了他,「既然是有蹊跷,又事关葛尚书,必是要严查,户部事宜,便暂 且交予刑大人吧。」 众目睽睽之下,陆佐贤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余光瞥了下葛同骞,半晌,道了句:「既然如 此,查吧。」 内阁三臣都已下了决策,便再无更改,葛同骞脸色煞白,心神大乱之下也晓得说多错多,当即闭口 不言。 群臣彼此交换视线,心思通透的当下便嗅着了风雨前夕的味道。 下了朝,葛同骞便被押送入狱,陆佐贤与陆非池匆匆回府。 陆非池身在户部,自然晓得这些年国库亏空了多少,也仅能维繫朝臣们的俸禄,他沉着脸说道:「父 亲,葛同骞落入苏晋淮手里,他是个没骨头的,怕是管不住嘴。」 陆佐贤尚未慌乱,他回府路上始终在忖量此事,说:「他有脑子,暂时不会说太多。我就说苏晋淮怎 会将乔自寒放在陇南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原是在这儿等着我昵。先莫要慌,再不济也不过是壮士断 腕,舍了葛同骞罢了。」 「户部的帐,务必让苏晋淮挑不出错。」陆佐贤重之又重地沉声,「若到逼不得已时,便让一切断在 葛同骞这,小心点苏晋淮那个儿子。」 陆非池面色也同样凝重,但却不曾太过慌乱,「父亲放心,我这便回衙门去。 陆佐贤点头,「去吧。」 第七十章 搜查 葛同骞下了狱,前朝维繫十余年的脆弱平衡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夜里万家灯火通明,麒华殿也燃起 油灯,明挽昭却清闲得很,政事也不会摆到他面前来,何况如今朝中人人观望,想来也无暇理会内宫。 「白檀。」明挽昭伏案握着笔,纵是眼下他仍需收敛锋芒装疯卖傻,但也并非什么都做不了,「磨 墨。 然而话音落了半晌,身后仍无动静。 明挽昭加重语气唤了一句:「白檀。」 立在他身侧的白檀才好似惊醒般的回神,他先是一愣,随即蓦地跪地认错,很是利落,「奴婢有 罪。」 明挽昭执笔瞧了他片刻,语气如常,「磨墨。」 「是。」白檀恭顺地起身,站在明挽昭身侧磨墨,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明挽昭也权作不知,将信封好后搁在案上,沉默了良久良久,忽然问道:「白檀,你是谁的人?」 白檀闻声惊惶跪地,叩首说道:「陛下,陛下这是何意?」 明挽昭凤眸含着几分探究,他轻声说:「你攀着安喜爬到了御前,要的是什么?」 白檀鬓角洇出了冷汗,自他知晓天子隐忍至今,藏在背后下这局棋时,便不敢随意猜测圣心,伴君 如伴虎,眼前这看似文静的小皇帝,比起安喜更让他心生惧意。 至少安喜所求的都摆在面上,他要富贵,要权势,要人人都看得起他,想要做个真正的男人。 而明挽昭则不同,他仿佛与这宫中最深沉阴暗的角落融为一体,他操纵人心,背后布局,但白檀不 知道这位天子想要什么,他仿佛只是按部就班地在做这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所求。 第96页 可现在,天子问他,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始终在彼此试探。 最终,白檀也只是语气平缓地说:「回陛下,奴婢想...出人头地。」 「人人都想出人头地,安喜也想,但他死了。」明挽昭眸光有些空,像是隔窗瞧着此生也不曾见过的 山水,半晌,又说:「罢了,你起来吧。」 他到现在都不知这个白檀究竟是谁的人,他跟在安喜身边,一步步地爬到了天子御前,却又始终老 老实实,叫人看不透。 直至今日,白檀恍惚了半日,明挽昭心中方才有了几分猜测。 但...又是谁将白檀送入宫的呢? 是苏晋淮,还是刑烨? 葛同骞自下了大狱便始终战战兢兢,他是精明,可胆子不大,何况落入刑狱,不就是落到了苏晋淮 那个宝贝弟子沈霖的手里? 他若是不说出些什么,只怕少不得受刑,可若真是说了,陆氏又岂能放过他? 葛同骞在官场多年,也见过陆佐贤是怎样处理以前那些棋子的,若他如今是个弃子,恐怕今夜便会 在狱中如当年的孔壁一般「畏罪自裁」! 被拖进刑房时,还未如何葛同骞便已吓得昏厥过去。 待他醒来,人已被绑在了行刑用的木架子上,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再昏死过去。 「葛大人。」 一道清冷寡淡的声音响起,葛同骞觉着有些耳熟,抬眼瞧去,正见坐在案前一身儒气长衫的年轻 人,倏尔愣住,瞪大了眼。 苏景词将手中的热茶放下,彬彬有礼地一颔首,「多有得罪了,既然葛大人醒了,正好晚辈有几件事 要请教。」 这可不像是请教的意思,葛同骞被绑的结实,却想不通怎会是苏景词这个不起眼的坐在这。 苏景词不似陆非池,自入朝来也无功绩,勉强算是不功不过,瞧着也不争不抢,与他父亲南辕北 辙,与整个朝堂也格格不入。 然而现下瞧着摆放整齐的刑具,葛同骞心里发寒。 苏景词却不管他,自说自话般道:「葛大人这些年帮陆阁老做了不少事,且自己说说吧。」他又温温 和和地笑了一下,「葛大人若是不愿说,晚辈也自有办法让葛大人开口。」 葛同骞吓得脸上的肥肉都细微地在颤,他脑中飞快地想对策,赔笑道:「贤侄言重了,若我未记错, 贤侄应在户部任职,怕是无权插手刑部案子吧。」 「看来是不想说了。」 苏景词抬眸瞧着他,眼中一片漠然。 葛同骞被这眼神瞧的冷汗如雨,暗道不好。 却见苏景词弯唇笑了笑,淡声道:「动手吧。」 他声音才落,便有刑司小吏上前来,一个手中是精巧钳子模样的器具,另一个则拿着不太大的锤 子,葛同骞只觉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头顶,他自然晓得那是做什么用的。 前者用于撑开犯人唇齿,方便用锤子将牙生生敲断,再将骨中残根挖出,堪比拔筋碎骨般的极刑! 顷刻间,刑房传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足足一个时辰,葛同骞才奄奄一息地从刑架上被放下来,他自鼻往下的小半张脸血肉模煳,连耳朵 也不翼而飞,整个脑袋像个血葫芦,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苏景词将供词整理好,起身轻飘飘地说道:「处理了吧。」 苏景词带着葛同骞的供词从出了刑部大牢,便瞧见在外等着的沈霖,他晃了晃手里的证词,笑 说:「拿着了。」 沈霖一时无言,心说咱俩谁是刑部尚书? 「仅凭这个,恐怕难以成事。」 沈霖斟酌须臾,蹙眉说道:「老师和刑大人还在查户部的帐目。」 苏景词笑了笑,轻声说:「你以为,我爹将我安置在户部是为了什么?」 沈霖一怔。 「走吧,办正事。」苏景词走在前面,眺望着漆黑夜幕,他也并非是表面上这般平静。 经年隐忍,苦心布局,成败皆在此一举! 宵禁已至,白日里热闹的邑京城此刻街巷静谧,身着官袍轻甲的禁军风似的刮过,齐雁行带人寻至 陆府,几个轻功不错的翻墙而入,将正门打幵,禁军顺势鱼贯而入。 「你们一一! 」家僕慌乱阿斥,「何人敢在陆府放肆!」 齐雁行一脚将人踹开,亮出腰牌与内阁文书,朗声道:「禁军办差!无关人等速速让开!」 言罢,他一招手,「搜!」 其蛮横行径着实吓着了陆府养尊处优的众人,盛延捉了个家僕,刀横在了脖子上。 「说,陆佐贤昵?」 家僕吓得两腿打颤,「大,大人此刻应是......是在书房!」 盛延瞧向齐雁行,见对方颔首后,狠声道:「带路!」 家僕刀悬颈上,岂敢不从,颤巍巍地在前领路。 倒是不曾走多远,闻讯的陆佐贤和陆非池便一道出现。 陆非池脸色阴沉地斥道:「齐总督,你这是什么意思?!陆府岂是你想搜便搜的?!」 「有葛同骞供词为证,内阁已批示文书,还请陆阁老同我们走一趟,免得兄弟们难做。」齐雁行手中 长枪狠狠敲在地上,眸光凌厉,沉声道:「若有违令者,就地格杀!」 「你! 」陆非池瞳孔微缩,压低声说道:「父亲。」 「莫冲动。」陆佐贤敛袖瞩咐了一句,好似有恃无恐般,上前道,「既然如此,那便走这一遭,带路 吧,齐总督。」 第97页 齐雁行侧身让开路,在陆佐贤从自己身前走过的那一瞬,用仅能彼此听见的声音低声说了句话。 「陆阁老,还债了。」 陆佐贤脚下一顿,侧眸瞧了眼犹如一桿枪的齐雁行,也瞧见了他眼底森然欲出的杀意。 「老夫等着。」 齐雁行冷冷瞥了眼陆非池,站在原地,待下属来报并未搜着什么时,也不曾纠缠,下令道:「撤!」 曾朱门绣户的陆府被砸了个满地狼藉,陆非池站在院中略微攥紧双拳,他早猜到葛同骞不过是个开 始,苏晋淮真正要对付的是陆氏,却没料到白日里葛同骞刚下狱,齐雁行夜里便待人来将陆府掀了个底 朝天! 真当他陆氏是个软柿子了么?凭几个禁军便敢这般放肆! 陆非池忍之又忍,半晌,角落中窜出个黑衣身影,那人跪地道:「公子,可要我们去救回大人?」 「先不必打草惊蛇。」陆非池飞快忖量眼下情势,吩咐道,「聚集人马,分批进城,暂且不要轻举妄 动。」 「是。」黑衣人垂首应道。 恰逢此时,在外闻讯的陆临羡携满身的酒味仓皇回府,一进门便瞧见遍地狼藉,几乎不敢信,忙沖 到陆非池面前问道:「哥!怎么回事?!我听说禁军把爹给带走了?真的假的?」 陆非池嗅着了浓烈的酒味,还瞧见弟弟面颊上存留的绯色口脂,一时气得险些笑出声,但他也实在 笑不出来。 陆氏风光太久,他何时受过这等羞辱?! 再瞧见陆临羡不免头疼,沉声唤道:「带几个人,将二公子送到城外庄子上去!」 陆临羡懵了,他忙问道:「不是,哥,为什么啊?」 「京中风声紧,你去外头躲躲,若没有我和父亲的消息,决不可进城!」陆非池言罢,催促了 句,「赶紧走。」 「二公子,小人得罪了。」 黑衣人起身不由分说,抓着陆临羡便往外走。 陆非池此刻不大想瞧见自己这个蠢货弟弟,京中情势瞬息百变,他们全无准备,方才暂且落了劣 势,可苏晋淮若真想彻底撕破脸,陆非池却是求之不得! 这些人,早该除去了。 第七十一章 翻案 后半夜邑京飘起细雨,寝殿内留着一盏油灯,碎光昏暗地自床幔渗进了榻间。 明挽昭心里压着事,难以安睡,他动作缓慢且小心地坐起身。 他一动,陆云川便有所感地睁开眼,将人又给搂着腰带回了怀里。 「怎么醒了?」 明挽昭额心抵在他肩上,像个寻求安抚的幼兽一般,长睫打下小片的阴影,半晌,才轻声说:「葛同 骞将赈灾款押送过江东,在城外将赈灾款换成沙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银子运回来,以他的胆量再贪财 也不敢这般放肆,所以这些银子不是给自己的,证词上说这些银子交予了陆佐贤,想必不假。」 陆云川醒了醒神,一手轻抚着小皇帝微凉柔顺的发,像撸猫似的。 「世家敛财,但从圣元年间北疆人入梁那年,江东尸山血海,莫说收成,连人都没了,连带着陵西也 遭殃。可朝廷穷,却没穷着世家,若陇南最后没闹到流民四起,便是人死绝了,朝廷也不会出钱。」 最后钱是出了,半道又折回来了。 可想而知节度使孔壁为何自尽,家眷惨死儿子失踪,又瞧见邑京送来的一车车沙土,怎能不心如死 灰? 明挽昭沉默须臾,说:「陆佐贤要那么多银子,不止是为荣华,我怕他另有他用。」 「邑京折冲军府归兵部管,怎么也该有十余万数的兵马,有岳廷古在,穿的用的应都不差,这就是一 笔大花销。」 明挽昭蹙起眉,欲言又止。 「但陆佐贤必然不会将身家性命都交在别人手中。」陆云川话锋一转。「钱用处可大着呢,养兵养马 费银子啊,陛下。」 「你知道陆佐贤养了私兵。」明挽昭的声音在静谧中也显得很轻。 陆云川睁开眼,瞧了瞧窝在身侧的明挽昭,似存几分怜爱,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丝冷芒自他褐色 的眸中闪过,犹如白刃。 「不难猜。」陆云川落吻在他额心,哄道:「待处理了陆氏,你便是大梁真正的君主。」 陆佐贤敢跟齐雁行走,便足以证明他有恃无恐,他的底气在于世家,也在于陆氏。世家不会眼睁睁 瞧着内阁首辅死在狱中,他们同气连枝,盘根错节地困住了大梁的根,无时无刻不再以百姓的血肉供养 自身。 苏晋淮挥起了刀,想要斩断这盘虬的根,也是因他已经意识到,寒门与世家之间的彼此消耗并不能 平衡太久,消耗的只有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若是再沉默下去,多年苦心孤诣得来的局面也会毁于一 旦。他既然动了手,便是破釜沉舟,开弓没有回头箭。 从前有明容昼在,即便是手无实权,但到底能与苏晋淮彼此帮衬,而今只有个装疯扮傻的明挽昭, 苏晋淮不得不搏一把。 这也是明挽昭乐意瞧见的。 怀柔于世家而言,无异于纵容,唯有釜底抽薪! 当棋局未走到最后一步时,谁也不知胜负如何,大梁已走得山穷水尽,明挽昭则是想力挽狂澜的棋 子。 他睁着眼却不说话,然而一双凤眸又好似藏了千言万语。 陆云川便又吻了吻那精緻眹丽的眼角,轻声:「睡会儿吧。 「天快亮了。」 第98页 狱中,陆佐贤与苏晋淮隔栏席地而坐。 苏晋淮平静道:「陆阁老,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也会进这刑部大狱吧。」 「十年磨一剑,季原,为今日下了不少功夫吧。」陆佐贤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世事如棋局局新,这 盘棋还没下完昵,眼下我在狱中,说不准明日便换了人。」 苏晋淮也不恼,他缄默了数息,方才缓缓道:「从前你入仕时,意气风发,同我说满腔壮志。可如 今,陆阁老,朝中忠臣无几,能臣受限,反倒奸邪当道,大梁近三百年国祚,眼看便要到头了。」 话至末尾,带了几分沧桑嘆意,苏晋淮眼睁睁瞧着大梁如何从当年朝中能臣遍布,变成如今这幅世 家独霸一方的模样。从前入仕时想的是如何开创一番盛世,也好于千古史书留个贤名。可歷经蹉跎至 今,想的却是如何让大梁再苟延残喘下去。 「大梁,季原啊,大梁如何?明氏又如何?」陆佐贤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不屑地指点大梁江 山,「圣元爷在世时,大梁便已现颓势,他听信褚仁生之言,想做个盛世明君,提拔了你,也抬举了寒 门。」 「可那又如何?褚仁生想要个人人有机会入仕的盛世,但世家想要的盛世绝非如此。圣元爷怕了,他 怕世家动摇皇权,便不敢再如前些年那般,可褚仁生不知收敛!」 「若非如此,君臣和睦之下,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苏晋淮笑出了声,嘶哑道:「好一个君臣和睦!」 「陆阁老啊! 」苏晋淮满目的失望,他摇头嘆道,「无非绕不过利益二字,世家霸占朝堂养出了多少 酒囊饭袋?犹如蠹虫一般死晈着大梁!老师想清君侧招能臣,他有何错?!错的是你们!利慾薰心,贪 财揽权,你们...你们…! 」 苏晋淮言至激动处,掩唇咳了半晌,但眼中却逬发出多年来隐忍的锋芒,好似还是当年那个明心绣 口潇洒少年郎。 「我们?我们不过是顺势而行罢了。」陆佐贤笑意添了嘲弄在其中,「季原,你好好睁眼瞧瞧,你是 清官,是能臣,可天下人并非都如你一般!这世道如此,世人皆醉你独醒,那便是你错了!」 苏晋淮撑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陆佐贤,说道:「花无百日红,我晓得大梁有朝一日必定轻覆, 也知晓今日所为,于后世不过纸上寥寥数句,可至少我活在此刻,陆佐贤,你我明争暗斗了多年,如今 是该有个结果了。」 陆佐贤便也在牢中起身,瞧着苏晋淮的背影,嗤笑了声。 承明阁,重臣皆在。 从前以陆佐贤为首,而今则是以苏晋淮为首。 苏晋淮昨夜往狱中走了一趟,回府便晚了,此刻有些精神不济,更显得苍老。 他启声,有些哑:「陇南旧案已有定数,葛同骞亲口承认,如何偷天换日,又将赈灾款交予了何 人。」他话落,又拿起了另一本卷宗,「这个,是葛同骞交代的,户部真帐目中的一册,另还寻着了圣元 年的些许帐目,事关一一」 「桑城褚氏。」 满座死寂,大儒褚仁生当年盛年病逝,而后其子褚望蹊便因贪墨与通敌罪遭人格杀在褚宅,从前褚 氏乃是邑京世家之首,一夕间,便成了万人睡骂的国贼。 苏晋淮淡淡道:「诸位皆可过目,贪墨一案,说的是桑城的税收,可这上头白纸黑字地记着,桑城税 收不仅如数上交,还比其余几城多出不少。至于通敌一罪,当年证据是卷文书,只可惜刑部与大理寺皆 未曾寻着。」 岳廷古拥兵自重,即使陆佐贤进了大牢,也不见他有何慌乱,老神在在地暍了口茶,说道:「即便贪 墨案冤枉,但这通敌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再说,年前查出褚氏与北疆私下有所往来,次年开春北疆就畅 通无阻打到了凌阳关,不免蹊跷。」 「哎,罢了。」岳廷古将茶盏放回去,笑说:「今日说的不是陆阁老的案子么?怎么拐到这些陈年旧 案上去了?」 「岳尚书。」刑烨冷声,「议的自然是陆阁老的案子,牵涉到了从前旧案,自然也该差个水落石出, 陇南孔壁一案不也是旧案?褚氏结案的卷宗在大理寺衙门,我昨日翻阅,上头写明证据是褚氏与北疆的 往来密文,上头盖了褚氏私印。可具体如何通敌,却是一字也无。」 无视岳廷古不大好看的脸色,刑烨将卷宗交予侍从,示意他交给在座诸位轮阅。 「这样的大罪却草草结案。」刑烨略微沉声,「且彼时督办此案的刑部尚书,正是娶了陆氏女的左氏 子。」 他微顿须臾,瞥了眼左怀道,说道:「想必此人左尚书也认识,排起辈分,还当唤人一声表叔。左继 昀。」 左怀道眼瞧着葛同骞死在狱中,陆阁老也下了大狱,此刻正是六神无主,蓦地被人叫了名,也不敢 作声,只得以眼神示意岳廷古,意思明显:眼下该如何是好? 岳廷古瞧见他那眼神,暗骂了句废物,他也没料到陆氏留了这么多尾巴,昨日捉了人,今日便证据 确凿,可想而知苏晋淮早已准备妥当,这是个局! 「都是推测罢了。」岳廷古哼笑,「陆阁老在朝多年,便是一时煳涂犯了些错,那以往的功呢?大不 了功过相抵,如今朝中也无人,葛同骞死了便死了,大事化了吧,苏大人。」 沈霖一掌勐地拍案,惊得众人瞧了过去。 第99页 「大事化了? 」沈霖面色阴沉如水,盯着岳廷古道,「亏岳尚书还是朝中重臣,若事事都可化了,还 要律法有何用?他陆佐贤办错了事便是一时煳涂,你让九泉之下枉死的孔大人、褚大人一家如何安眠?」 岳廷古脸色一沉,亦是拍案而起,眼中杀机毕露,「沈大人,说话过过脑子,莫要逞口舌之快!」 刑烨一瞧暗道不好,他晓得沈霖是个刚正性子,今日才未叫他出头,却不想竟被岳廷古这莽夫给惹 怒了! 果不其然,沈霖面色无惧,坦然往前一步,「怎么?岳尚书,莫不是想当众杀了下官不成?! 」 岳廷古面色阴晴不定,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坐了回去,说:「怎会,与沈大人同僚一场,自不能平 白无辜地伤人性命。」 气氛略微松缓,不过片刻,外头守着的属官便进来说道:「诸位大人,方才禁军那边过来传话,说国 子监学子杨深,正带着世家学子在宫门外闹事。」 苏晋淮蹙眉,「闹什么?」 属官垂首,说:「要......要内阁放陆大人出刑狱。」 满室寂静,苏晋淮始终面无波澜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冰冷地像是蒙了一层霜,又好似遮着阴翳, 他缄默半晌,蓦地起身,连声说:「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连岳廷古此刻都有些惊疑不定,没敢作声。 苏晋淮拂袖出门去,分明是风烛残年,却步步坚定。 「老夫且去瞧瞧,国子监都教出了些什么学生!」 第七十二章 忠臣嘆 宫道风大,杨深携一众国子监学子跪着,其中却没有寒门子弟。 世家子娇生惯养,跪上不到一炷香便牢骚连连,有人窃窃私语道:「我们在这儿跪了半天了,也不见 内阁有动静啊。」 「就这么跪着,能有用么?杨子忱,你先前也跪过,陆云川不还好好地做人家的官呢么?」 「闭嘴!」杨深脸色微沉,他家中丧事还未过,爹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送亲途中,出身陆氏的母亲如今 娘家出了这样的大的变故,此刻再听闻这些学子不甘不愿的抱怨,冷声说:「陆大人是清白的,他若是真 出了事,这朝中日后还能有你我驻足之地么?」 此言一出,方才抱怨的学子也不再出声了。他们虽还身在国子监,但对前朝也并非一无所知,苏晋 淮有意扶持寒门的意思便更加明显,思及国子监的几个寒门学子,众人的脸色更不怎么好看了。 他们生来便衔着金汤匙,自持尊贵,自负家世,怎能容得贱民踩到头上来? 苏晋淮慢步而来,他已不似年轻时,绣着飘逸仙鹤的官袍穿在身上也显得宽大,他站定在学子们不 远处,说道:「你们是来为陆佐贤求情?」 杨深跪得挺直,朗声道:「陆大人本无过,何谈求情,先生若不肯放陆大人出来,我等便长跪不 食!」 世家学子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异口同声:「还陆大人清白!」 值守宫门前的盛延蹙眉,心说这群学生还没入仕,便同那些个文臣一般,话不投机便要血溅金殿。 一哭二闹三上吊,净闹些深宅怨妇的把戏。 「大人,这......」值守禁军犹豫。 盛延瞧了两眼坦然而立的苏晋淮,压声道:「等等,看苏大人怎么处理。」 苏大人能如何处理? 苏晋淮瞧着群情激奋的学子,只待他们安静些许,才说道:「你们未曾参与此案,甚至连前朝都不曾 涉足,如何晓得陆佐贤便是无辜?」 杨深自恃太学学子,禁军拿他没办法,高声应道:「陆阁老一心为国,怎可能犯下进诏狱的大罪,定 是有人栽赃陷害!」   「对!还陆大人清白!」 「放陆大人出诏狱!」 苏晋淮却笑了,笑声很低,又嘶哑,渐渐变为了大笑,他负手仰头笑得畅快,笑得喑哑,笑这天 地,笑这朝堂! 见他笑似癫狂,学子们一时心虚,面面相觑之下,竟都没敢再幵口。 笑声渐匿,苏晋淮双目凌厉地扫过这些学子,哑声说:「陆佐贤一案牵连甚广,牵扯的不仅是安干年 间的孔壁旧案,甚至还有圣元年间的褚氏案。你们口口声声说陆氏无辜,我且问你们一一当年的褚氏、 孔氏,无辜不无辜?!罪证确凿,你们说陆氏遭人污衊,褚望蹊与孔壁之罪尚无证据,你们口诛笔伐的 可还少了?!君子九思,你们学到哪去了?!为君子,为臣子,不想为国效力,却在此为罪人喊冤,好 啊!」 苏晋淮朝堂臣服多年,即便是风烛残年,气场又哪里是群学生比得上的。 一时间众人哑口无声。 「陇南孔壁,妻女遭乱匪杀害,幼子生死不知,他看透了朝中奸邪小人!这世道容不下他这样的清官 忠臣!桑城褚氏,无辜遭难,世家容不下褚氏能臣!如此种种,你们又可曾说过半句公道话?!」 「大梁有后辈如诸君,可悲!可嘆!」 苏晋淮负手而立,他喘了几口气,剎那间,又变回了那个满身书卷气的老臣,瞧着远处的天际,缓 声道:「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在国子监教予你们的,竟比不过贪邪之念,你们若想跪,那便跪在这 儿,日后也不必来国子监。」 这话无异于惊雷炸响,世家学生们包括杨深在内,都震惊抬眸瞧着那个逆光而立的老人。 第100页 从太学除名,便是苏晋淮打定了主意要断他们仕途! 杨深难掩惊诧,甚至存了些恐慌,这不仅是要罚他们,更是苏晋淮明晃晃地告诉他,这回陆佐贤下 狱,是动真格的!陆佐贤要是不死在狱中,那便是他苏晋淮死! 世家学子们当即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跪也不是,起来也不是。 值守宫门的禁军敬服道:「不愧是苏大人,就是有招治这些不识好歹的学生!」 盛延目光复杂,他心里明镜似的,苏晋淮敢这么干,无异于告诉所有人,他苏晋淮要同陆氏、甚至 是世家撕破脸了!   「邑京怕是要不太平咯。」盛延似是随口一句,随即眼神蓦地一凝,「不好!」 苏晋淮转身欲走,却蓦地掩着唇咳了起来,近两年苏御史的身子都不太好,可这回却咳得撕心裂 肺,盛延察觉不对走过去时,人已经倒地上了。 「太医!去找太医! 」盛延高声吼道。 这下想求情的也不必求了,学子们傻眼般瞧着这变故,眼睁睁看着禁军匆忙将人就近送去了承明 阁。 陆云川进殿时,正瞧见明挽昭将一长匣子推入榻下,那人俯身,窄腰微绷,此态像极了邀请。 让人心猿意马。 陆云川抱肩饶有兴趣地欣赏了须臾,方才慢步过去说:「床底下藏了不少好东西啊。」 明挽昭扶榻直起身,顺势落座,眼尾勾着笑,却是满眸的无辜。 陆云川也不纠缠这事儿,他今日来另有他事,便去与明挽昭挨着坐,「我今日听闻了一粧趣事。」 「什么? 」明挽昭不大乐意和他贴着,索性起身去倒茶。 「杨深那小子故技重施,这回扯上了国子监学生,跪宫道上想逼苏晋淮把陆佐贤放出来。」 陆云川坦然坐着,视线从明挽昭清瘦双肩扫到纤细腰身,再往下,裹在袍内的双腿细白且直,漂亮 得很。 明挽昭微诧,端茶饮了一口, 「杨深一人不敢招惹苏晋淮,只怕又是谁背后撺掇的。」 「事儿没完昵。」陆云川坐不住,上前去坐在木椅上,勾扯着明挽昭腰间玉坠流苏把玩,「苏晋淮一 怒之下亲自去痛斥了这群学生一顿,令其日后不必再去国子监,还当场病发,气晕过去了。」 明挽昭愣住,端着茶的手放下了些,蹙眉道:「现下如何了?」 「死不了。」陆云川从他手中接过茶,暍了一口,面色当即变了变,这茶不仅凉,想来还泡了许久, 涩意甚浓,他咂了咂发麻的舌,继续说:「年岁大了,身子不好,只是这一摔磕着了肩和头,得养一阵 子。」 明挽昭眉心紧蹙,何止养一阵子,苏晋淮这个岁数,摔在宫道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当真摔狠了只怕 救都来不及救。   「正是要紧时候,苏晋淮若是出了什么事,不止是白忙一场那么简单,下回想处理了陆佐贤可就难 了。」 明挽昭凤眸洇开淡淡冷色,随即对陆云川说:「吩咐下去,今夜我要去诏狱。」 陆云川一听便想起当日死在狱中的安喜,当即明白过来明挽昭想去做什么,当即放下茶盏,揽着人 腰轻轻抚着,「不成。」 「陆云川。」明挽昭咬重字音。 「唤的好听。」陆云川隔衣吻了吻他的小腹,「但还是不行。」 分明也没真吻着,可明挽昭就是腰身一颤,又不免暗恼,自陆云川开了荤后花样愈发的多,偏偏这 人连唤他时都能缱绻万分,更别提这些时不时的暖昧,熟稔不已好似不经意的触碰,最令人浮想联翩。 「你先莫急,陆佐贤若是死在狱中,陆氏必定会将万般罪过推到他一人身上去。左右葛同骞死了,陆 佐贤一死,世家必定壮士断腕,再想根除就难了。」 陆云川向来有办法收拾他,也知道怎么安抚他。 「苏晋淮已然醒了,他也不会眼瞧着自己心血付诸东流,且等等吧,陆非池那小子不似他爹老谋深 算,骄傲自负,他忍不了多久。」 明挽昭垂眸,似是在犹豫。 陆云川便拥着他坐自个儿腿上,牵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抚弄揉搓,「等了这么些年,不急于一时,你 好哥哥答应你,陆佐贤进了诏狱的门,就别想再出来。」 末了,陆云川唇齿间晈出了一股子狠意。 明挽昭沉默良久,没再提起去诏狱一事,淡声道:「叫叶梓安去苏府瞧瞧,还有一一」 凤眸蓦地逬射凌厉杀意,其锋芒好似雷霆,天子语调平淡,下了命令。 「姓杜的院正,不必留了。」 杜川是陆佐贤的人,当年父皇分明正是盛年,从前也是善骑射的矜贵殿下,断不至于那般孱弱,自 登基来常常缠绵病榻,精神不济。而这些,皆是杜川的手笔。 留他到今日,都算是杜川命大,从前是为了麻痹陆佐贤,如今却是不必了。 陆云川被天子剎那的气势震了震,却并非是震慑,反倒是被勾了魂去,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痴迷, 也遮掩想将他圏禁在领地之内的欲,然而最终,他只是吻了吻天子的指尖。   「臣领旨。」陆云川慢声,微垂的阖眸蕴着快意。 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今一一在他怀里。 怎能不快活? 第七十三章 明氏皇 国子监学子宫门大闹一场,不仅未能救出陆佐贤,反倒是因气晕了苏晋淮而落得个不敬师长的名 声,自此朝中反倒沉寂下来,连陆非池都不曾提及为父翻案。 第101页 陆佐贤数罪併罚,走得流程便多,若是以往,天子一句话,便可直接抄了整个陆氏,可惜如今没有 金口玉言的陛下,便只能由三法司一道道程序地过,最让群臣捉摸不透的,便是陆佐贤此刻仍好好活 着。 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刑部大狱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 下朝后,岳廷古将陆非池请到府上,吩咐人上茶后,问道:「贤侄,陆阁老如今可还在刑部大狱呢, 莫非不管了?陆氏如今可是邑京世家之首,若受牵连,日后那群寒门酸儒岂非更要踩在咱们脑袋顶上谈 笑了?,』 陆非池晓得,这是岳廷古的橄榄枝。 「岳尚书,晚辈并非是不想救父。」陆非池轻嘆,「只是三法司皆在苏晋淮手中,他若真想定了我爹 的罪,你我又能如何?除非......」 岳廷古听着有门路,「除非什么?」 陆非池端坐着,抿了口热茶,温声说:「端看世家是想壮士断腕,还是......」 「后发制人。」 岳廷古在试探陆氏的底气,而陆非池则是在试探世家的取捨。壮士断腕则是放弃陆佐贤,另择一人 入内阁与苏氏打擂,后者,打得是搅弄风云的算盘。 两人对视一眼,皆明了彼此意图,岳廷古哈哈一笑:「断腕的不是壮士,那是废物!」 陆非池心领神会,笑说:「此意不可取,取其当机立断之意,正合适。」 陆佐贤的案子定下来是在谷雨的前几日,数罪一併发落,念其四朝老臣,予之全尸体面,赐死狱 中。 明挽昭在内阁下文书的前一日得知此事,恰逢邑京阴云密布,却一丝风也无,游谨奉命守在麒华 殿,他站在潮湿闷热的檐下,面色冷峻。   眼看便要入夜,天子寝殿从早至今安谧无声,游谨不敢妄作打扰,却忽而听见身后门开。 游谨回身,正见一身窄袖青衫的明挽昭站在门前,凤眸清明,眉眼沉静,是一副妖冶漂亮的芙蓉 面,却透着几分清冷。 游谨一怔,谨慎的敛下眼,他早知道公子几乎叫这个大梁天子勾了魂去,从前不知一个傻子,多漂 亮才能迷得住公子,如今却明白了。 仅是一个眼神,游谨便瞧得出,这绝不是什么痴傻之人! 明挽昭也不避讳,坦然地站在门前,眺望阴沉似蒙着一层灰雾的天际,轻声说:「今日宫门值守的, 是哪个军府?」 游谨说:「回陛下,是兴武军军府,左右都尉分别是左怀叙、刑尺。」 明挽昭微微挑起唇,那点笑意似浓墨中的一处淡色,他回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今夜不知有没 有雨。」 游谨没作声,心里却在暗忖。 公子将小皇帝放在心尖儿上,想必是认定了夫人,他更加要豁出命去保护这纤薄孱弱的小皇帝。 这可是未来的陆夫人! 夜里雨未落,北宫门处,值守禁军将城门大开,数十人身着黑衣,悄然入宫。 于此同时,正西玄德门,锋利飞爪破空勾爪宫墙,陆云川带头示意几个轻功不错的兄弟跟他皆飞爪 上去,犹如飞檐走壁,过宫墙则是楼台,几人悄无声息翻过城墙。 上面的将飞爪一撤,下头等着的便当即动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宫门外值守的兴武军禁军。 楼台上的刑尺还不知时,宫门已大幵,身着轻甲的禁卫军悄无声息地入了宫,与此同时,东城门齐 雁行亦带人如此摸入皇宫。 若是往日,即便能这般入宫,也走不到御前去,可惜今日宫中虽看似平静,实则已一盘散沙,各方 势力鱼龙混杂,各有算计。 陆非池带人逼近麒华殿,殿中灯火明,连院中也燃了宫灯,乍一看,四下死寂。 陆非池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在院中等候,他带了个人大步上前,推幵了房门。   屋中唯有一人,对烛而坐,背对着他,手中还捧着一个长匣子。 「微臣向陛下讨一物。」陆非池说,且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他双目紧盯那清瘦背影,一字一顿,「请 陛下,交出玉玺。」 谁料天子不为所动,却淡声问道:「禅位诏书准备好了?」 陆非池忽觉嵴后一寒,厉声道:「你不是陛下!你是谁?」 那端坐之人轻轻地笑了一声,他打幵了木匣子,里头是一把云纹剑鞘的长剑,剑柄刻着字:云溪。 这是从前明容昼的佩剑,名字是齐雁行取的。 明挽昭薄衫劲装,木匣落地,细薄的锋利长剑随之出鞘。与此同时,殿外蓦地传来兵器相交的嘈杂 声,是游谨带人同陆府叛军动手了。 陆非池瞧见明挽昭面容的剎那,不可谓不震惊,甚至在瞧见那张熟悉脸上一闪而过的嘲弄时,有一 瞬间的恐慌。 「你! 」陆非池再如何沉稳此刻也不由错愕。 但也瞬间恍然大悟,这傻皇帝,竟是装的!甚至今夜,他也早有准备! 明挽昭地剑没有过于花哨且华丽的剑招,而是招招要取人性命,剑刃携冷意直刺陆非池面门的同 时,他清清冷冷的声音也响起。 「入宫谋逆,意图弒君,你好大的胆子!」 烛火下,平日温软无辜的凤眸此刻逬出凛冽杀伐之意,大梁的明氏君主,于今夜彻底褪去了伪装假 面,蛰伏日久的兽幵始捕猎了。 陆非池因其气势震慑,竟选择了侧身闪躲,任由那凌厉剑意蹭过鼻尖,方才恍然回神一般,咬了咬 牙,狠声:「明挽昭!」 第102页 「放肆!」 回应是一声厉斥,以及将要划过脖颈的剑刃。 天子足下后掌踩地,借势稳住身形,随即旋身,锋利且薄的剑便是沖陆非池的喉而去,招招是杀 招! 「贼子岂敢唤天子名?! 」   陆非池败落时,他身边跟来的人已反应过来,那人手持一双弯刀,足下一个箭步,便隔断了陆非池 躲不过的那必杀一招! 明挽昭不慌不忙稳住下盘,他耳力甚佳,自然不会被此人所伤,然而这人功夫门道在于力道,却比 陆云川差得远,短兵相接,明挽昭心中有数,这人怕是连陆云川那柄重刀都提不起。 明挽昭是齐雁行亲手教出来的,最是晓得如何克制以力为主之人。 他剑意柔中带刚,出招奇快又狠,但短短几招之下,明挽昭已探出对方底细,这是个死士! 死士功夫诡谲多变,然而万变不离阴毒下作的杀意,甚至要同明挽昭一刀换一剑,以命换命的自杀 招式。 实在难缠。 明挽昭眉心微蹙,手中剑势也愈发地狠,却忽地听见他高声对外面喊了句什么,字音很是晦涩。 随即蓦地反应过来,是北疆语! 明挽昭心中惊诧,他虽听不懂北疆语的意思,却大概记得那腔调,这必定是北疆语无疑! 陆非池的这些死士中,竟有北疆人! 他余光扫了眼陆非池,见他面色同样错愕疑惑,心中便明了,他也不知自己这些死士中竟有北疆 人。 可这人分明生着一张梁人的脸! 此刻不容得分神,那人喊过一声后,窗外忽而有破风声传来,明挽昭最先听见,当即抽身而退,足 尖勾起小几挡在身前,眨眼间,数道袖剑破窗而入,钉在了小几面上,其余擦身而过,着实细密如雨。 电光火石间,明挽昭已明白了许多。里头这个确定了他的位置,便下令外面同伙放箭,如此细密的 箭,若非他耳力胜于常人,只怕此时便栽了! 他抬眸扫了一眼,却见陆非池已倒在地上,他站的远,袖剑甚至并未射在身上,只是擦肩而过,带 起一缕血色,人却已倒地不起,七窍流血。 先前传信号放箭之人也已气绝身亡。 明挽昭心惊,竟是见血封喉的毒箭! 外面的游谨也未料还有这么一手,当即朗声道:「陛下!」   明挽昭小心退了些,启声道:「朕无碍。」 游谨这才放下心来,他已被激出了凶性,全无平日冷淡之态,目光凶芒毕露,狠声道:「禁军听令! 随我护驾!今日护得陛下无恙,来日加官进爵富贵荣华!杀!」 他以利诱,三言两语激得禁军各个眼红,怒吼「护驾」,提刀便杀,埋伏在宫中的禁军远不止百余 人,这几十号人占了袖剑的便宜先前占得几分上风,待袖剑用尽后,便是群待宰的羔羊! 待兵戈声止,游谨带着满身的血腥气进门来,他面颊尚有飞溅上未干涸的血迹,凶色未褪,满身肃 杀,拱手道:「逆贼尽数伏诛,未能活捉。」 明挽昭已将长剑还入鞘中,单手负于身后,说:「尸首放着,先别处理。」 游谨应道:「是。」 却见天子已缓步迈出门去,他嗅着了极其浓郁的血腥味,自他有生以来,初次见到这么多的尸首, 遍地死尸,血浸透了石子路,凝固汇聚成血泊,尸首也浸在里头,活着的人站在尸体中间,皆是浑身浴 血。 明挽昭在这方寸的宫墙内,瞧见了陆云川曾经经歷过的血战,是凯旋前沾了血色的苍山,亦或是黄 沙之上遍地堆积千万具的尸首。 他仍旧淡然而立,面对错愕震惊的无数道注视,微抬下颌,其声朗朗。 「诸君平乱有功,功劳簿上,必有诸君之名!」 众人彼此对视,遂不约而同屈膝跪在血泊间,启声高暍: 「陛下万岁!万万岁!」 第七十四章 清君侧 夜里不太平,陆云川正大光明幵了宫门后,携麾下禁卫军入宫,惊动了守在宫门后的刑尺。 刑尺和左怀叙平日与陆临羡混在一起,无非是为陆氏看顾着这位小少爷,今夜陆非池要亲自进宫 去,他们便只负责在外当着陆云川和齐雁行。 刑尺自知真动起手来,自己必定不是陆云川的对手,可他在宫内,只要不幵宫门,禁军也无攻城可 用兵器,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不败之地自宫门大开时,便成了笑话。 刑尺被陆云川一脚踹得撞宫墙上时,脏腑移位似的疼,却抵不上此刻的恐惧,他无路可退,甚至站 不起身,满嘴血腥味,张口便有血自嘴角往下流。 「你...你进宫又何用?」刑尺擦了把嘴角的血,却反倒蹭了满脸,他恶狠狠地盯着步步逼近的陆云 川,眼里的恶意不加掩饰,「凭你们,挡得住邑京护城军?」 「不劳费心。」 陆云川声音都透着淡漠,手起刀落,一颗人头便滚落在地。 「叛贼已伏诛!」陆云川提刀回过身,瞧着周遭被禁卫军持刀围住且惊疑不定的兴武军,沉下 声:「尔等谋逆乃是死罪,若是愿戴罪立功,尚有活路!」 谁不怕死?何况是这些没上过阵前的禁军,闻得尚有一线生机,顿时倒戈。 陆云川自然是用不惯这支所谓的天子亲兵,若是放在陵西,守城的将士怎会这般轻易被人夺去性 命,以至于城门大开放敌入内? 第103页 但瞧不上归瞧不上,总能当个人用用。 陆云川并未将乌尺寒归鞘,他此刻是曾在边疆杀敌无数的陵西悍将,手中浸着凛冽杀伐之意的重刀 缓缓举起,他朗声对邑京中未曾见过风雨的禁军说:「备檑木,死守宫门,守过一个时辰,必有重赏!」 夜色阴沉,浓黑掩去了星月,半点不见光。 玄德门乃是正门,不到半个时辰,宫门外便有了动静。 岳廷古一身铜甲,身后跟着大批护城军,他策马上前,高声道:「听闻有逆贼闯入宫中,今护城军至此勤王,速开宫门! 陆云川不徐不缓地出现在宫门上,俯身瞧着下面的岳廷古,高声:「宫中逆贼已然伏诛,天子无恙, 武安侯可来晚了些。」 他已收到游谨那边的传信,陆非池已死,那些宵小,不足为虑。 他今夜驻守宫门前,防的是岳廷古手下邑京折冲府!便是眼前所谓的护城军! 岳廷古双目微眯便露出几分凶光,瞧见陆云川现身时,他便有预感今夜之事必有波折。陆非池死不 死不要紧,关键是小皇帝可还活着! 他暗自算计,当即抬手做了个手势,身后护城军搭弓挽箭,直指宫门上方。 「护城军已守在城外,若宫中当真无恙,且容我亲自瞧上一眼,否则陆大人,你明知宫中有变, 却紧闭城门,岂不是心怀不轨?! 」 陆云川听得出他言下之意,告诉他尚有兵马守在城外,如今他已是瓮中之鳖罢了。他对城下朗声 说:「自古臣子入内宫,须得陛下召见,且不得披甲佩刀,岳大人若真想见陛下,便下令兵马退去,卸甲 解刀。」 齐雁行自他身后走出,压低声说:「看来今日陆非池不过是出头鸟,真要起兵逼宫的,是他岳廷 古。」 「陆氏倒了,他也坐不住了。」陆云川目光如刃,锐利得很。 前朝本就是牵一髮而动全身,今夜宫变,陆非池这蠢货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见岳廷古不为所动,陆云川也吩咐:「准备檑木,死守宫门!」 宫墙之上的禁军纷纷推出檑木,一旦岳廷古要攻城,便会瞬间退下檑木,意思很明显,想进宫,就 开打。 岳廷古一时犹豫,心知今夜不是好时机,正当此时,有探子回报。 「大人!城外有兵马逼近!像是......像是江东闻戎绍带兵来了!」 岳廷古浑身一震,怒道:「他怎么会来?!有多少兵马?」 探子道:「应当只有几千轻骑,不知后头是否还有。」 岳廷古这场仗还没开打,便已生退意,他此番行事抽调了不少兵力,可眼下尚未进宫门,外敌又 至,再想强攻也是出师无名。   他心中算计时,陆云川已瞧出了些苗头,心知怕是闻泊京到了,当即高声暍道:「武安侯,可要还入 宫觐见?想必闻大人也快进城了,不如一道?」 一听这话,岳廷古便晓得,陆云川今夜如此有恃无恐,想必便是仗了闻戎绍的势,他几番思量当即 吩咐道:「今夜暂撤!」 见宫门外兵马渐退,陆云川却反倒眉心紧蹙,兀自喃喃:「都到这一步了,他竟会退......」 但岳廷古确实是退了,且退的十分干脆。 闻泊京也当城外应有一场恶战,取出盖了玉玺的通关文书后,本欲打上一场,却不想守城军竟当真 给开了城门。 闻泊京:「......」 不是叫他来勤王打仗的么? 闻泊京摸不准情况,吩咐部下城外扎营,自个儿带了几个人快马进城,直到瞧见宫门外的齐雁行 时,疑惑问道:「齐总督?莫非我来早了,打草惊蛇?」 齐雁行正是站在宫门外迎他的,引人进宫,边走边说,语气十分微妙:「也...不算早,武安侯方才率 军逼宫,才走。」 闻泊京哽住:「......」 他更不懂了。 「是......」闻泊京斟酌,「来晚了?」 「......也不晚。」齐雁行说,「岳廷古有古怪,你且留京几日。」 闻泊京颔首,「辎重大军还在后面,有陛下给的文书,明日可至城外。江东那边虽留了些兵马,但若 邑京情势稳定,我还需尽快回去。」 「这是自然。」 齐雁行没将闻泊京带去面圣,反倒给人带去了叶梓安住的偏殿外。叶梓安住的离麒华殿不远,正守 在门外来来回回地转圈。 听见脚步声,叶梓安一抬头,正瞧见站在不远处的人,倏尔愣住。   「闻戎绍?」叶梓安快步窜过去,撞得闻泊京一个趔趄,心有余悸道:「你总算是来了,麒华殿打了 好一会儿,我在这儿都闻着血腥味了!」 闻泊京将人揽好了,一时哭笑不得,「你自个儿要往邑京钻,现在知道怕了?」 叶梓安在京中可谓是心惊胆战,整日瞧着小皇帝他们尔虞我诈,早想回江东小窝去了,他有苦难言 地哽了须臾,随即怒道:「爷是为了哪个没良心的,才让人扣这儿?」 他入京一是为了师父的交代,二便是为了探探风向,谁能想到一留便是这么久。 闻泊京知他受惊,也不拌嘴,牵着人往屋里去,干脆利落地认错:「我的错。」 麒华殿尸首尚未收拾,游谨带人整整齐齐地摆了满院子,陆云川还没进院就能嗅着那股子血腥气。 陆云川一进门,正见明挽昭踩着血,和游谨一起蹲在尸体旁查看什么,那双云纹履都被浸透了,衣 摆也沾了血迹。 第104页 游谨闻声抬头,见陆云川来,唤了声大人,并自觉起身将位置让给了陆云川。 明挽昭却没抬头,只问了句:「闻戎绍到了?」 「进宫了。」 陆云川走过去,明挽昭也正好起身,秀美的眉轻蹙着。 「怎么了?」陆云川扫了眼地上的尸首。 「我方才一具具地瞧过。」明挽昭说,「生的是梁人的脸,瞧这模样应是连北疆血脉也无,可方才, 他们用北疆语交流。」 陆云川闻声,也仔细地打量了下地上的死尸。 北疆人即便与梁人生下孩子,那样貌必然是瞧得出的,可这人分明是个纯正的梁人。 「你怀疑陆氏与北疆人勾结? 」陆云川问。 「都处理了吧。」明挽昭吩咐道,随即往院外走,「陆氏同北疆人之间不干不净,但今夜变故徒生, 连陆非池也是死在他们手中,罢了,今日宫外如何?」 「岳廷古退兵退得干脆,也蹊跷。」陆云川声微沉。 明挽昭颔首,「兴师动众地来,不懂一兵一卒地走,且瞧明日早朝,他安不安分。」 麒华殿院中都是尸首血气,自然是没法住了,幸而天子这偌大的后宫空空如也,随便寻个宫殿便能 住,明挽昭带陆云川到了就近的玉芙宫,白檀已将一切打点妥当,还在厢房备下了热水。 天子将满心鸳鸯共浴的陆大人赶了出去,兀自宽衣沐浴,着一身纤薄袍子回寝殿时,刚一幵门,便 被微烫坚硬的怀抱锁了个结实。 陆云川在他耳边低声:「陆氏已是末日花,我的陛下,从此万人之上。」 明挽昭被热气阿的耳廓微红,身上也沾了陆云川的热意,带着自己浑然不知的色.欲,瞧向陆云 川,「我尚不能安枕。」 陆云川晓得他的意思,京中尚未彻底安稳,他将人搂抱在怀,抱上了榻。 「睡会儿。」 明挽昭被陆云川搂在怀,便仿佛隔去了万千风雨,他听见陆云川柔声的耳语。 「早朝时叫你。」 「好。」明挽昭阖起眸,缩在温热的怀抱里。 绷紧整日的那根线,骤然松缓。 作者有话说 这个月可能会断更一次,因为我要出去过生日啦! 第七十五章 天子怒 雨到底没落下来,天仍阴沉。宫变草草落幕,但邑京周遭六城的护城军仍在城外扎营,并未退去, 早朝前朝臣们赶至朝露殿时,齐齐一惊。 只见朝露殿前堆着无数尸首,大半都身着禁军装束,干涸的血迹混杂死气融在湿热的风中,群臣无 论文武都被惊的面无血色。 百官窃窃私语,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唯有刑烨与沈霖上前去,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瞧见刑尺的尸首时,刑烨愣了下,神色却不变,沈 霖对他说,「陆非池,刑尺,左怀叙,昨夜死了不少人。」 「死便死了,自寻死路,旁人也挡不住。」刑烨不怎么在乎这个嫡出的老三,他和沈霖转身,一道去 苏晋淮身边。 刑烨压低声说:「苏公,看来昨夜果真不太平,陆非池死了。」 内阁定了今日赐死陆佐贤,昨夜宫中便出了事。 苏晋淮额角还有血痂,脸色比前几日还要差,他哑着嗓子说:「岳廷古命六城折冲府围京,如今也不 见得太平。」 「苏大人说得对。」齐雁行穿着官袍从宫道而来,走到了那一堆尸首前,面向百官,「昨夜逆贼逼宫 谋反,已尽数伏诛,此事今日早朝,便会向众位大人言明。」 恰至此时,早朝钟鸣声传来,殿门大开,百官入朝露殿。 待百官入列后,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缓缓走出,冕旒轻晃,他静默着坐在龙椅上,一贯的安静,明 挽昭瞧着下面的臣子们,冕旒挡去了他比起平日更冷的眼神。 满朝寂静。 百官并未发觉今日的天子有何不同,甚至没人料到陆非池会死在宫中,直至脚步声在沉寂中响起。 众人回首,见岳廷古腰间佩刀,身旁还带了个锦衣华袍的男子走进了殿。 群臣当即让开了条路,朝中情势诡谲,城外还围着岳廷古手下的兵马,他从前与陆佐贤联手,如今 苏晋淮动了真格,难保岳廷古不会造反逼宫。 苏晋淮却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扫了眼跟在岳廷古身侧的男子,哑声道:「武安侯,入朝觐见,不得佩刀。」 「多有失礼。」岳廷古嘴上说着,却不见卸下佩刀,而是说道:「诸位大人,从前陆氏独霸大权,携 天子揽朝政,昨夜陆非池闯入宫中欲夺皇位,登基为帝,如今陆氏已倒,逆贼伏法,我等理应辅佐明 主,创大梁之盛世!」 群臣面面相觑,摸不准岳廷古这是要唱哪一出。 世家比起大梁在邑京扎根还要早,声望极高,故而世家鲜少逼宫夺位,而是立新主藉以掌权,他们 舍不下世家的好名声,又想要至高无上的皇权。 如陆非池一般逼宫造反,乱臣贼子之名便洗不去。 岳廷古从来没打算帮陆非池,即使昨晚陆非池当真得手,也绝不能活着踏出宫门。岳廷古轻蔑瞥向 龙椅上的明挽昭,随即又道:「当今陛下神昏无智,难当大任!当年雍德帝驾崩时,宫中大乱,我查探多 年,方才寻到民间尚有明氏血脉!乃雍德帝亲子!」 他取出一纸信封,说:「这便是证据!五殿下生母乃是当年秋月宫宫女,离宫时有孕,此乃雍德帝亲 笔所证!」 第105页 满朝晔然之下,岳廷古忽而单膝跪地,掷地有声道:「微臣,恳请五殿下登基为帝!延大梁国祚!」 群臣尚未来得及附和,便听闻一声轻笑骤起。 又是片刻的寂静,龙椅上的明挽昭却缓缓站起身,冕旒后的神色不再是往日的纯稚,凤眸如纸张晕 开的浓墨,深邃不可窥视。 「岳卿。」明挽昭高高在上,俯视着整个朝堂,声如冷泉,嘲弄道:「皇室血脉岂可匆匆定论,不如 将雍德帝之亲笔,交予群臣传阅,再同朕说说,朕这堂兄的生母名讳,堂兄多年来又身在何处?」 群臣终于彻底滞住。 这比早朝前瞧见殿前的尸首还要震惊,满朝皆知的傻皇帝,如今站在龙椅前,居高临下,条理清晰 地反驳了武安侯。 连刑烨沈霖一流都面露惊诧,苏晋淮也不再古井无波,众人齐齐望向出声的天子,惊觉他此刻气度 逼人,不怒自威。 一一那是帝王之势! 隐忍多年的九五之尊,终在今日露出真面目! 岳廷古也心神剧颤,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咬紧牙,无论这皇帝是真傻还是假傻,今日都得   从龙椅上滚下来!他匆忙起身,厉声道:「五殿下乃是雍德帝亲子,当年太子促然薨逝,才不得不传位于 安干爷,陛下在位至今不仅无功,还装疯扮傻任由陆氏一手遮天!有何颜面端坐龙椅?!」 回应又是一声轻笑,那笑音充斥冷意。明挽昭瞧向那所谓的五殿下,许是不曾料到这般变故,那人 竟吓得变了脸色,两股颤颤,险些跪下去,一身华服也掩不住他假模假式的镇定,从进殿时,明挽昭便 瞧他似是在拙劣地伪装成一个翩翩公子,假的可以。 朝中这般变故,守在外头的禁军已沖了进来,齐雁行持刀高暍:「护驾!」 禁军纷纷抽刀而出,岳廷古亦暍道:「来人!」 他也并非全无准备,护城军围在城外,而他今日入宫,带了府兵! 「齐总督。」天子声淡淡地响起,他挥了挥手,「退出去,守住宫门。」 岳廷古从腰间抽出刀来,满面戾色:「陛下,六城兵马尽数聚于城外,早点交出玉玺,尚能留你性 命!」 明挽昭缓缓自高出走下,繁复华贵的龙袍衬得他清俊矜贵。 「陛下是不愿?你莫非还指望城外那几千轻骑和城中这禁军救你不成?! 」 岳廷古心中暗恨,这小皇帝也忒能装!若早知如此,他昨夜便该趁势逼宫,先占了皇宫宰了这小皇 帝,罪名自有陆非池去背! 只要他带来的五殿下成功登基,那他便是第二个陆佐贤!甚至地位要比陆佐贤更稳!却偏偏在明挽 昭身上出了岔子! 岳廷古已生杀意。 然而缓步而来的天子面色遽然凌厉,他自袖中掏出一把精美短刀,眨眼间便出鞘, 岳廷古未料这瘦弱的小皇帝竟还会武,稍愣片刻,提刀便迎了上去。 他一个武将,难道还会输给常年装疯卖傻的黄毛小子手上? 事已至此,即便是大庭广众百官面前,他也留不得这小崽子了! 「众卿退幵!」 明挽昭一声冷暍,这种短刃都是他年幼时玩的,比起短刀他更擅长剑,只是龙袍下藏不住一把剑, 便只能用斩月凑合一下。   他放任岳廷古对着颈侧横切过来的一刀,繁复的龙袍并未拖慢他的速度,冕旒晃动间,他耳目清 明,疾速迎上,在刀刃划过脖颈的瞬间矮身避幵,与此同时短刀噼下,金戈之声骤响。 短刀噼在了刀柄上,长刀伴着四根手指掉落在地,他这一刀切断了岳廷古的四根手指! 岳廷古一声惨叫,他失了武器,彻底被激怒,另手握拳便打,视线内却蓦地没了那小皇帝的身影, 余光只瞥见一抹明黄。 「岳卿,多年不动弹了吧。」 背后响起的嗤嘲犹如催命,他想转身,喉咙却蓦地一疼,便再说不出话了。斩月刺穿了他的喉咙, 明挽昭并未直接抽出,而是反手握刀,狠狠从侧方切出,硬是切断了岳廷古半个脖子。 鲜血喷溅而出,天子的龙袍沾了血,甚至有两滴溅在了那张莹白如玉的面上。 岳廷古脑袋歪着,扑通一声跪下去,扑倒在地,没了手指的手抽搐两下,方才真正气绝。他双目圆 睁,大抵是没想到自己竟会死在这朝堂上。 明挽昭从龙袍中取出锦帕,将染血的斩月擦拭干净,再慢条斯理地收还入鞘,群臣静默地瞧着这位 天子,皆觉得有些梦幻般的不真实。 那痴傻天子竟大变模样,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在朝露殿亲手斩杀了反贼! 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世家官员们,头一回感受到了胆寒,陆氏一夕倾塌,连武安侯也死在众目睽睽之 下,他们已经嗅到了危险,也感觉到曾经被世家夺来的辉煌,正在一点点的消失。 明挽昭转头瞧向已经瘫在地上的五殿下,莹白面上带着血迹,露出一抹笑,柔声道:「听闻,你是雍 德帝之子?」 那人涕泪横流,跪着颤声道:「不是!不是!草民......草民姓岳!是,是堂叔他......他说我与雍德帝 有几分像,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明挽昭一步步走回长阶之上,转身瞧着殿下群臣,朗声道:「众卿可听明白了?武安侯岳氏,妄图混 淆皇室血脉,当众刺杀天子,死有余辜!」 第106页 话已至此,群臣俯首。 苏晋淮无声轻嘆,缓缓落跪,嘶哑道:「陛下一一圣明!」 群臣见状,纷纷跪地,高唿道:「陛下圣明!」 「陛下万岁!」   「万万岁一_! 」 明挽昭折身回去坐上龙椅,以龙袍蹭去面颊沾上的两滴血,冷眼瞧着殿下跪拜的众臣,听着殿外骤 然停下的厮杀声,他稍抬了抬手。 「众卿,平身。」 第七十六章 敬江山 陆云川昨晚根本没睡,搂着明挽昭阖眸小憩了会儿,将人唤醒后便匆匆出门去,率军直奔城外,跟 他一起出发的还有彻夜未眠的闻泊京。 临出城前,闻泊京侧首问陆云川,「你今日不留下?早朝恐怕没那么平静。」 陆云川瞧向仿佛洇开了浅淡墨色的天际,舌尖抵着齿尖舔了舔,说了句:「他自己可以,何况有二叔 在。」 陆云川有些可惜,未能瞧见今日龙椅上真正耀眼的大梁天子。 但早朝上不过是小打小闹,岳廷古没带进城几个兵,他将邑京围住了,即便面对江东折冲府,他也 有底气能在攻城前完成自己的目的。 可惜了,他不晓得龙椅上那位小皇帝的真面目。 到城门口,果不其然,护城军乌压压地守在城门前,手持长刀。 「无武安侯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陆云川嗤笑,转头对闻泊京说:「岳廷古,他是真想反。」 唇齿间晈出的字句透着森然,陆云川轻抚着腰间的乌尺寒,压低声说,「里应外合,先开城门。」 闻泊京颔首,拿起了颈上挂着的一枚竹哨,他缓缓吸了口气,吹响了竹哨。 竹哨声穿透力极强,一声绵长,紧随着一声短促。 城外随之回应了两声短促的哨音。 「带了攻城武器的辎重大军到了。」 闻泊京的哨声让护城军骚乱了片刻,还不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尖锐暸亮的哨声再一次响起,这一 次是一长两短。 意思是--进攻! 护城军大抵也没想到,闻泊京说打就打。岳廷古如今在宫中,将自己亲卫出身的副将岳林留在这了 这儿,只不过他并未在城墙戍守,而是回了在邑京的宅子。 六城护城军大部分留在城外,其余则在城墙戍守,在外头两方大军动手前,禁军先同城内的护城军敬江山 交上了手。 当岳林闻讯而至时,城门内外都战作一团,嵴背倏尔窜起了冷意,他当即下令:「快!守住城门!无 论如何都一一」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自岳林额心穿透,他茫然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一头从马上栽了下 去。 已经攀上城墙的陆云川将随手捡的弓扔下,颇为嫌弃。 太轻了,配不上他。 于此同时,城墙之上禁军已然搭弓,流矢如细雨,正在城门口阻截江东军攻城的护城军都愣住了。 「尔等皆大梁儿郎!」 陆云川站在城墙之上高声,「再打下去,乱臣贼子之名可就坐实了!」 其中不乏岳氏亲信,当即高暍道:「弟兄们!休要听他胡言!我等勤王而来,待邑京平静,各个是功 臣!封赏近在眼前!杀!」 陆云川眉心轻蹙,挥手示意,禁军顿时明了,顷刻间,箭矢如流雨。 城门不开,护城军没有退路,甚至守在其他城门的护城军听见风声,也都在向西门赶来。陆云川心 知这场仗不好打,但他只要拖延时间就足够了。 岳廷古今日休想活着走出朝露殿! 不出他所料,城门下混战尚未有个结果,游谨先带着岳廷古的脑袋到了。 陆云川将岳廷古的脑袋吊在了城墙上,再一次朗声道:「岳廷古已死!尔等可还要负隅顽抗?! 」 城门下的厮杀当即停住了。 岳氏的荣华靠什么?靠得便是武安侯岳廷古!靠得是这个世袭的爵位!如今岳廷古非但没爬上去, 脑袋倒是让人吊城墙上了!加之岳氏造反,岳氏便是彻底完了! 护城军也不都是傻的,面面相觑之下,军心已乱。 今日早朝格外漫长。   岳廷古死后,明挽昭下令将其首级交予陆云川,于是游谨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尸首的首级割了 下来,单手拎着尸体离幵。 血迹蜿蜒在殿上,明挽昭也不曾让人收拾,他高坐龙椅之上,说道:「左尚书,可瞧见殿前的尸首 了?」 左怀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笏板都拿不住,陆佐贤倒了,岳廷古又被当堂斩杀,他仗着世家风 光了这些年,也没少捞好处,方才他也听闻,外头那堆尸首里,正有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谋逆是什么罪?诛九族! 「陛…陛下。」左怀道抹了把冷汗,「臣...臣...」 他磕磕绊绊了半天,也没说出句话来。 明挽昭便替他说了,「左怀叙昨夜谋逆逼宫,可知这是什么罪?」 这些攀附着陆家的权贵,这些年大梁日渐衰败与他们脱不了干系,父亲的血,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 了。 明挽昭午夜梦回,不知多少次恨得想一块一块地将他们拆了。 「朕念你为官多年,饶你家眷性命,左怀道。」明挽昭紧盯着他,视线冷得似要凝冰一般,一字一 句,「认是不认?」 左怀道怔怔片刻,随即一个头磕在地上,哑声道:「罪臣,谢过圣恩。」 第107页 不仅左怀道,明挽昭隐忍多年,仅为今朝,但他的手段还是出乎了群臣的意料,雷厉风行之下,竟 将先前攀附陆氏的世家拔了个七七八八。 时过晌午,在这场早朝倖存下来的官员满脸麻木地走出了朝露殿,外头的尸首也已被清理干净,宫 人们正在擦拭云白长阶上的血迹。 苏晋淮走得慢,落在了后边,苏景词和沈霖在他左右,刑烨也追了过来,不失感慨地轻声:「陛下竟 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忍了这么多年,难怪安干爷那时非要将人留在身边教养,连找个太傅教都不成。」 沈霖的脸色也变了变,嘆道:「今日倒是一齣好戏,安干爷将陛下教得好,文武双全,又有这般耐 性,难保不是位明君,大梁总算是能瞧见点光了。」 他最后这一句,更像是长嘆,刑烨也不由沉默了下来。 雨终究还是没落,此刻日光破云层,光辉粲然。   大梁总算是能瞧见点光了! 为了这一日,多少文人官员陷入了邑京这摊淤泥中,他们未能走出来,而是携满腔壮志未酬的怅然 倒在了那条长夜漫漫的路上。 又有多少忠臣武将,在为大梁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上含恨而终,青山埋骨,英灵难安。 如今长夜将尽,他们被葬在了破晓的前夕。 唯有苏晋淮始终不言,他沉默良久,垂着眼说了句:「再看看吧。」 他这句话莫名其妙,沈霖一怔,说道:「明氏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位名正言顺的君主,瞧他今日杀伐果 断,处事却有分寸,奸臣阉党尽死,若是我等尽心辅佐,何愁梁无盛世?」 苏晋淮没出声,独身一人往前走去。 沈霖不明所以,「陛下聪慧过人,这难道不是好事?这么瞧着老师不大欢喜。」 「苏公......」刑烨睨了眼面色无波的苏景词,走过去低声说:「似乎不大看好陛下?」 何须他问,苏景词也瞧出来了。 若说那个傻子皇帝,他也是瞧不上的。可今日一瞧,陛下分明是在藏拙,藏了这些年,连贴身伺候 明容昼和他的安喜都没瞧出来,隐忍待发,只等今日,将陆党清洗了个干净。 这等心性与手段,苏景词都要甘拜下风。 沉默须臾,苏景词轻声说:「天子今日初露锋芒,我父严苛。」 「再严苛,那也是大梁唯一的陛下了。」刑烨笑了笑,告辞先行而去。 陆佐贤尚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便在狱中被赐了毒酒,这杯酒,还是天子亲自给他端去的。 明挽昭在牢门外,凤眸清清冷冷地瞧着这个曾权倾朝野的陆阁老,笑说:「陆阁老身份贵重,由朕, 亲自送你上路。」 陆佐贤慌了。 他端着毒酒,瞧着外头神智清明面含嘲弄的皇帝,哪还有不明白的? 「好本事,陛下。」陆佐贤晈着牙,「竟骗了老臣这些年!」 明挽昭只笑,「也不算骗,金沙赤害苦了我,你也害苦了父皇,一报还一报,陆阁老欠的债太多,拿 你一条命还,不够。陆非池昨夜逼宫谋逆,已死在麒华殿了,陆氏做出这等欺君罔上之事,朕已下令, 男丁流放,女眷发卖。」 眼见着陆佐贤脸色越来越白,明挽昭的笑却不变,「当年的桑城褚氏也是这般,陆阁老,报应不爽 啊。」 陆氏本还有一线生机,可陆非池太蠢,违背了世家之间的平衡,竟想自己登基上位。 岳廷古怎可能容他做皇帝? 若陆非池老老实实地弃车保帅,陆氏便只会死陆佐贤一个,可现在,他一念之差,满盘皆输。 陆佐贤人之将死,不復平日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眼神恶毒,嗤笑道:「那又如何?邑京世家岂是 那般轻易动摇的?没了陆氏,还有下一个陆氏!岳氏!左氏!难道你要杀尽世家不成?明挽昭,你想做 个暴君?! 」 「杀尽世家自不可能,世家亦有能臣,寒门也生败类。」明挽昭笑说,「只是左氏牵扯进了谋逆案, 左怀道左怀叙兄弟二人已死,十年内男丁不得入朝为官,左氏女再不可入宫。至于岳氏一一岳廷古今日 已死,兵部也该换换人了。」 「你......」陆佐贤愣住,「怎么可能?」 「陆阁老。」明挽昭静静地瞧着他,「你也曾是能臣,若世家能容人,大梁何以走到今日?我曾听 闻,你与苏御史同年入仕,圣元爷钦点你为那年三甲状元郎。」 陆佐贤有些失神,似是忆起那年襟边带花,暄闹游街。 明挽昭的笑意渐渐淡去,他轻声:「明君贤臣,可开盛世。你一念之差,误国误民,今终误己。」 言罢,年轻天子转身而去。 他不怕陆佐贤不死,今日那被毒酒,他暍了是体面,不暍也得暍下去。 他没走两步,后头便传来瓷碎的清脆声。 「敬——」 「大梁江山!」 他这一生为陆氏殚精竭虑,不惜以掏空大梁供养世家,终归是在死前,分清了主次,若国将不国, 那家何以为家? 明挽昭脚步微顿,未曾回头,面色平静地走出了刑部大狱。 第七十七章 风月事 京中世家被天子以雷霆手段清洗,半日的功夫,京中茶馆的说书先生都讲起了天子忍辱负重二十载 的故事。 陆云川从惊鸿坊出来,夜色下街巷无人,他要进宫去,正碰上一队禁军。郁良中远远瞧见这位,立 马上前笑阿阿打了个招唿,「陆指挥使。」 第108页 「郁大人,办差昵?」 陆云川往后瞧了瞧,见他们还押了个人回来。那人满身狼狈,披头散髮,闻声蓦地抬起头来,咬牙 切齿地喊了一声:「陆云川!」 陆云川一瞧,认出来了,是陆临羡。 只可惜今日他并非那副金尊玉贵的公子模样,一身锦袍被划破,沾满泥灰,蓬头垢面,实在是狼 狈。 陆临羡也不曾料到会瞧见陆云川,从陆佐贤被带走时,他便惴惴不安,城外交战他也有所耳闻,不 过尚不知京中变化,直到城门正常大开后,才有陆府的下人来报,说是禁军带人来抄家了,他哥谋逆已 死在宫中。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陆临羡惊慌失措,但也不是傻的,在城外等着人来捉,匆匆忙忙地出逃,躲到 了夜里还是被捉了回来。 此刻瞧见陆云川,更是恨得牙痒痒,他索性撕破脸皮,怒骂道:「杂种!陆云川!你个杂种!陆氏倒 了,那小皇帝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杂种!你等着吧!」 陆云川觉着同他争吵没意思,倒是不见怒色,郁良中却吓得险些握不住刀,连忙给手下使了个眼 色。 手下心领神会,拽着绑陆临羡手上的绳子给人带走了,只是骂声还是没歇。 郁良中赔笑道:「大人莫恼,这小子也是能跑,躲躲藏藏到了夜里才钻出来,这才耽误了到这个时 辰。」 「不妨事。」陆云川不至于同落水狗计较,「夜里办差辛苦,如今朝中腾出了不少地方,想来郁大人 也能再升一升。」 这话深意颇多,郁良中只笑,「如此自然是好,卑职承大人吉言,这就去復命了。」 陆云川点头后,郁良中快走两步追上了前头的禁军,却不免感慨。 当日陆云川入京时,都当他是给被拔了尖牙利爪的纨绔子,余生只怕是要蹉跎在这邑京中。却不想 如今世家倾塌了数个,他倒是青云直上,加上此次的护驾之功,即便是不回陵西去,只怕也要升升官 了。 掌灯时分,明挽昭再不是个闲人,坐在案前瞧下面递上来的摺子。 他今日震慑了百官,便算是将皇权彻底拿捏在了手中,自然不能再如以往般清闲。只是他曾目不可 视,即便是能瞧见东西了,旧疾之下,不免酸涩。 陆云川进门来,白檀便相当自觉地退了出去。 「陛下,大权在握,忙吧。」陆云川存了几分调笑,挨着他坐下,余光扫了眼那摺子。 明挽昭一顿,落下硃批后将摺子放好,一双漂亮凤眼清冷冷的,淡声道:「下去,不想要命了?」 陆云川一时有些怀念那个软软唤陆哥哥的阿昭,却并未下去,而是正色道:「可还记得那个冬至刺杀 你的宫女荷青?」 「怎么? 」明挽昭又拿来一本奏摺。 陆云川褐眸微暗,说道:「这个荷青被掉了包,江舟去陇南寻着了荷青的老母,将画像交给荷青老母 瞧,那老妇人一口晈定,画上的不是她女儿。」 「可宫中却并未发觉荷青异常。」明挽昭说道,「在荷青入宫前,入宫的就不是她,有人借宫女身份 潜入了宫中。」 他本就有此怀疑,很快便推断出了前因后果,要入宫的宫女,在宫外便被调换了身份,若是如此, 那只怕真的荷青早就已死在宫外。 陆云川虽放肆与天子坐在一起,却没碰他的奏摺,也没再瞧,视线始终落在明挽昭俊美的侧颜上, 肆意打量,偏偏开口又正经无比。 「宫中人太多,若是要这么一个个查下去,不好查。倒不如先盯着,以往刺杀也不算频繁,应是有人 传信,潜在宫中的刺客才会行动,待他们再有动静,再动手不迟。」 明挽昭与他所想并无出入,便也颔首应下,将最后一本奏摺批过放好,这才得空矜贵地给陆云川一个眼神。 「陆大人,冒犯天颜,该当何罪? 」明挽昭说得平淡,像是随口一问。 换了旁人在,现下便该叩头请罪了。 然而陆云川显然不会,他甚至因此而略显得意,支额目不转睛地瞧着天子,眉梢眼角都带着「你要如 何」的无赖气。 无声的对视持续了数息,陆云川不曾闪躲,而是坦然迎上,然而这坦荡之下,有几分蛰伏的欲便只 有他自己清楚。 陆云川笑了笑,说,「无人阻我入麒华殿,不正是陛下的心思?」 若明挽昭不想见他,今日他恐怕连宫门都进不来。 明挽昭没有半点被戳穿心思的模样,他不动声色,也不吭声。 于是彼此坦荡之下小小地交了次锋,便都清楚对方心里那点不可言说的隐晦。 明挽昭率先退避,垂下了眸。 他是在试探,他在试探这只飞鸟的心意,明挽昭素来是个通透的人,骨子里又带着那么几分属于他 父亲的柔,即使恨意曾几乎将他淹没,但明挽昭仍是明挽昭,从未失本心。 握不住的云,便没必要再去强求。可若这片云自愿放弃天际,为他停留,明挽昭便犹豫不决了。 说到底,他今年也才二十岁。 自小学的是帝王之道,如何掌控人心,如何治理国家,或许是明容昼与齐雁行之间的遗憾,他从未 教过明挽昭,该如何与陆云川相处。 陆云川见小皇帝垂着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又瞧见他眼下青色,不甶唤道:「陛下,摺子看完了, 明日还得上朝,该歇了。」 第109页 明挽昭顿了顿,如梦初醒般,匆匆起身,丢下句「朕去沐浴」,便出了门。 陆云川坐在空无一人的外室,瞧着被天子规规矩矩摆在案上的摺子,忽而笑出了声。 诱他云雨春宵时不见羞,现下倒是躲得快,像是避什么洪水勐兽一般。 明挽昭这一去便是近一个时辰,回来时乌髮还滴着水。陆云川已褪了外袍躺在榻上,见他站在榻 前,一身薄衫,发如泼墨散在身后,满身湿漉漉的水汽,便起身将人牵到榻上来坐,替他轻轻绞发。明挽昭也不出声,指尖轻攥着素色的薄袖,任他伺候着。 陆云川的手很稳,拿得了乌尺寒那样的重刀,替他绞发时却温柔的很,从来不会弄疼他。 明挽昭的心有些乱。 他榻上的枕内,还藏着陆云川的一角断袖,藏的是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隐秘心思。他曾经承诺陆云 川,待皇权重归天子,便放他回陵西,这话出自真心。 但此后诱他上了龙榻,却是出自私心,他不敢强留陆云川,却又不自知地盼着他自愿,且无数次悄 无声息地试探。 胡思乱想之下,陆云川已细心将长发擦了个半干,指尖的乌髮微凉,像极了陵西春日的风,柔和中 带着丝丝冷意。 「干了再睡吧。」陆云川下了榻,将潮湿布巾放好,回身时,明挽昭还那么坐着。 小皇帝垂着脑袋,还有点乖。 他那副冷淡模样到底是装不下去了。 陆云川做足了柔情相,实则掌心都在隐隐发烫,满室安谧下,他那点旖旎心思便藏不住了。 明挽昭尚未回神,便已被人推倒在榻上,下意识便要躲,陆云川咬着光洁莹润的肩头,似是发了狠 般地哑声问:「躲什么?」 明挽昭抿唇不作声,他便吻到了人耳畔,又问了一遍,「阿昭,你躲什么?」 这如何能答得上来。 明挽昭纵容似的阖眸,仍然不开口。他晓得陆云川问的不是方才瞬息的闪躲,于是便更说不出话。 陆云川没得到答案,面色逐渐紧绷,他不笑时,眉眼便显得凛冽又锋利,褐色的眸暗沉沉的,里面 翻涌着欲,如惊涛骇浪。 然而他仍是冷静的,他像捕猎后的野兽,衔住了无力反抗猎物的喉咙,不急着享用吞食,而是慢条 斯理且熟稔地撩弄着,似乎是要等着猎物主动向他俯首。 明挽昭俨然不是对手,他败给了老练的猎手,于是被剥去了冷淡矜贵的外壳,露出最柔软无害的自 己,在他怀中瑟缩呜咽,簌簌颤慄。 但陆云川并不满足。   他用十足十的温柔与恶劣,逼迫明挽昭向他臣服,即使这是高贵天子的地盘,陆云川也是占有绝对 上风的。 便将人欺负了个够。 次日一早,白檀扣门,提醒明挽昭莫要忘了早朝。 屋中正由陆云川亲自伺候更衣的天子应了一声「嗯」,嗓子有些哑。他眼尾还存着几分薄红,在冷淡 下更具风情。 陆云川忍不住,撩开冕旒在他眼角印了 一吻。 天子当即退了一步,抿着唇似羞似怒,最终归于平静,甩袖去了。 出门前还留了一句:「即日起,陆卿为禁军总督。」 陆云川蜷指蹭着唇,仿佛还回味方才那蜻蜓点水的一吻,乍然闻声,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眯眸笑出 声。 倒还真像卖身求富贵给他嫖的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被锁了,就很闹心,并不开心。 第七十八章 遗腹子 承明阁,往日乃内阁三臣议事处,今日则是明挽昭坐在高位,苏晋淮与刑烨在下。 明挽昭雷厉风行料理了谋逆世家,前日便与内阁议出了如何处置逆贼家眷,今日早朝则添补官位空 缺,且封赏有功之臣。 「陛下,老臣以为齐雁行为兵部尚书一事,尚有不妥。」苏晋淮慢吞吞地说。 「何处不妥?」 明挽昭心知肚明,说这话便是要装煳涂了。 苏晋淮在朝中多年,甚至曾做过帝师,自然晓得官场之道,他从前不愿陆氏独霸一方,又怎能放任 占据昱北的齐氏手下掌管六城折冲府。 「陛下,昱北齐氏与陵西陆氏皆手握重兵,若是再将邑京兵权交予齐氏,禁军交予陆氏,那这江山 __」他微微顿住,随即问道:「还姓明么?」 明挽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无论将军是谁,只要将军跪在天子面前,那他身后的兵也会一併跪 着,这天下就还姓明,苏大人,你说呢?」 苏晋淮无言,心知明挽昭是打定了主意,便垂首道:「陛下说的是。」 「至于闻氏。」明挽昭扫了眼两人,「圣元年北疆人攻入大梁,陵西原鹿节度使蒋进,勾结外敌,大 开城门迎北疆人入陵西,江东淄川防御史刘钦,无视节度使闻湛出兵驰援之令,以至北疆长驱直入,入 我国门,屠我百姓。闻湛战死于凌阳关外,自此江东乱了十余年,闻泊京平定江东,今有勤王之功,封 其节度使,说到底,这份体面早便该给的。」 当时陆佐贤觊觎江东这块地,以至于始终压着闻泊京不曾封赏,甚至还塞了个岳氏子过去。 说是议事,明挽昭也不过是告知内阁两位臣子罢了,他已有决断,连圣旨都拟好了。 「如此甚好。」刑烨笑说,「陛下说的是,闻氏的这份体面迟了些,闻戎绍也当得起,只是如今这一 闹,京中官员缺了不少,今年恰有科举,应择可用之才。」 第110页 「科举不过是抬举太学中世家学子的东西,如今倒是能有点用,此事交予苏大人办。」明挽昭不慌不 忙,「至于朝中官员空缺,工部由徐知微暂掌,户部辛苦刑大人先管两日,理明白帐再从户部抬举个顶 上,晋礼部侍郎宋舟为尚书,吏部交予苏大人,国子监那边暂且交予沈霖。」 「如何?」   苏晋淮与刑烨对视一眼,皆道:「陛下圣明。」 二人无异议,今日事便议毕,明挽昭却说:「苏大人先莫走,朕有他事与你说。」 刑烨告辞后,明挽昭饮了口茶,语调平静,「朕此生必无后嗣,明氏也已无其余旁系,能诞下皇嗣的 唯有皇姐,赤奴部求娶长公主时,苏大人却不曾加以阻拦。朕想,苏大人若不是想破罐子破摔,便应是 还有其他后手。」 他说得毫无波澜,苏晋淮心中却是一颤,他缄默片刻,说:「陛下想说什么?」 「苏大人不是岳廷古。」明挽昭淡声,眸光深邃且锐利,「所以,朕想,苏大人手中应当还有皇嗣 吧。」 苏晋淮与陆佐贤针锋相对了这么多年,都是为了挽救这个近乎无药可医的大梁,可眼看着天子无 后,公主远嫁,他却无动于衷,甚至还与陆氏死磕,明挽昭便有此猜测。 他寡淡且凉的笑了笑,说:「苏大人费心保护的皇嗣,此刻应在陇南。」 苏晋淮勐地抬头,与天子对视良久,随即才缓缓起身,跪在地上,俯首道:「陛下英明。」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从来不曾被人重视的明挽昭,实在聪慧敏锐。 明挽昭古井无波地瞧着跪在眼前的老臣,缓缓道:「朕也并非不能容人,只是苏大人,朕是天子。」 「朕想给的,是赏,朕不想给的,也不容人肖想。」 苏晋淮便知晓他的意思了,不曾起身,哑声说:「老臣明白。」 天子榻上,怎容他人酣睡? 他明挽昭容得下人,但容不下觊觎。 言至此,明挽昭起身,亲自将苏晋淮扶起,面上又带了笑,说:「苏卿年事已髙,何必行此大礼。」 天子无常。 苏晋淮从这个年轻天子身上,感觉不到一丝青涩,自然也不敢有半分轻视,便顺着起身说:「多谢陛 下。」 「冗事繁忙,苏大人且忙去吧。」明挽昭顷刻间又和颜悦色,「此番检举陆翻查旧案,陇南功不可 没,节度使封白露自有嘉赏,还有监察御史乔自寒,也该调回京了。」 苏晋淮道:「但凭陛下吩咐。」   只今日这一遭,他便明了,看似年轻的天子,隐忍多年之下远超其余年轻人。 即使是苏晋淮也心服口服。 待明挽昭自承明阁出来,上御辇回麒华殿去,他今日同苏晋淮把话说到明面上,一是告诉他天子不 是个真傻子,二也是警告。若他真是个傻子,苏晋淮也一样会处理了岳廷古和岳氏那个假冒皇嗣的小 子。 再之后便是废帝,迎新主登基。 苏晋淮先一力扶持乔自寒为三甲状元,再收入御史府亲自关照,远放陇南免去京中纷争。只待他铺 好路,一个曾高中状元满腹经纶的天子便会走上龙椅。 只可惜苦心孤诣至今,算漏了明挽昭这个装傻二十年的天子。 六月,盛夏。 京中势力大洗牌,勤王有功的各个得了封赏,然而点燃引线的陇南节度使,不过象徵性地赏了些物 件,群臣晒摸不出陛下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对陇南有所不满? 但苏晋淮心里清楚,这是天子身体力行给出的警告。 乔自寒被召回京中,入了吏部,明挽昭没给他皇室的体面,他自个儿也老实本分,没提这茬。 朝中局势平稳,以苏晋淮刑烨沈霖之老臣为主,叶澹然苏景词等新秀为辅,国子监广纳学子,一时 似有文坛兴盛之迹象。 与邑京不同的则是边陲。 赤奴部王子之死,赤奴部怎肯善罢甘休,只是未能寻着尸首,大梁口口声声称人都过了境,他们大 梁长公主也跟着下落不明,谁给谁说法可还不一定呢。 沙戈部自然也不承认,三方拉扯布下,激怒了赤奴王巴努,同昱北冲突数次。 昱北的摺子一次次往京中送,无一不是与赤奴部愈发剑抜弩张,怕是入秋之前便会有战事。 明挽昭犹豫须臾,遂硃批一落:战。 陆云川恰好瞧见他这回应,凑近了些说,「说战便战,陛下,朝中也同意了?」 「由不得他们。」明挽昭自个儿将奏摺理好,垂眸说,「北疆人的马快,大梁的刀也不钝,拔出陆氏   左氏及岳氏,搜出了不少东西,还有他们拿捏在手中的商户,大梁没穷到养不起兵马的地步,不过是有 人将这笔钱用在了他处。」 这两年大梁都不曾有天灾,百姓收成尚可,穷成这样无非是因世家权贵剥削,要说起来,大梁怎么 也比草原部落要富些。 「不错,再穷也没怕过他北疆的兵马。」陆云川牵过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拽着人去用膳,「晨起就没 用什么,这都快过晌午了,天子又非神仙,再不用膳,你是想饿晕么?」 明挽昭尝不出味道,也不在乎吃些什么,任凭陆云川拽去,瞧他殷勤布菜,沉默片刻,说道:「若昱 北当真开战,边陲不平,只怕沙戈部也不会作壁上观,一旦陵西也捲入此战,陆云川,你还要留在邑京 第111页 么?」 陆云川着实一顿,他往明挽昭碗里加了块排骨,说:「说这些为时尚早,不过若当真是起了战火,陛 下。」 「即便是去,也是为你而战,待退敌后,我自会回朝,不必担心。」 明挽昭叼着排骨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吃下去后才说,「朕没担心。」 陆云川噙笑瞧他一眼,「那陛下问什么?」 「怕你在京中留久了。」明挽昭冷酷无情地往他碗里夹了块软骨,「拿不起刀。」 「哪儿能昵,拿得起。」陆云川将软骨咬的咯吱咯吱,遂舔了舔牙,「江舟说这两日便要回京,应当 是查着了不少东西,你可还记得当日金燕楼刺杀陆临羡的刺客?」 明挽昭点了点头。 「妗如说她是亲爹卖进楼的,江舟顺着卖身契上写的地方寻过去,却查不着这个卖女儿的和阿锦。」 陆云川瞧了眼小皇帝斯斯文文的吃相,说:「勾栏瓦舍,买卖常有,也没人较这个真,不过这个锦簇 刺杀的时机有点意思,当日若不是我真暍了陆临羡那杯酒,这盆脏水恐怕就洗不掉了。」 说话的功夫,明挽昭已吃完了,他拿帕子擦了擦嘴,瞥向陆云川,「刺客想进宫盘查的严,可若是想 进青楼简单得多,如此眼线还不知安插了多少。」 「你是觉着,将锦簇送进青楼的幕后推手,与在宫中安插眼线的是同一人?」 陆云川问完,将那点饭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明挽昭沉默须臾,说:「不止,恐怕还有禁军,猎场刺客也是被这么放进来的。」   白檀吩咐宫人来撤盘,怡好听见二人讨论此事,眼眸微闪,不曾作声,躬身随其余宫人们退了出 去。 第七十九章 战鼓响 昱北入夏后热得发干,明夜阑藏身于长垣这段时日,被安置在齐氏祖宅,这宅子许久不曾翻新过, 也没有多少下人,便显得荒凉破败。 晌午刚过,齐朝策在老宅外下了马,明夜阑正在院中树荫下同老妇缝制军衣。 「呀,大人来了。」老妇抬头正好瞧见,笑说了一句。 明夜阑闻声抬头,她不似邑京时锦袍盛装,只着素衫,玉簪绾髮,瞧着更为清丽。 「侯爷。」明夜阑手上的针线活停了停,「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齐朝策言简意赅,「邑京有消息了。」 明夜阑一怔,笑意缓缓敛去,仿佛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在马车中耳闻厮杀仍旧自若的长公主。 她起身同齐朝策去了屋里,状似镇定道:「邑京如何了?」 「陆氏已除。」齐朝策缓缓吐出口气,又说道,「如今天子亲政,殿下,不必担心了。」 明夜阑着实是愣了半晌,自她知晓天子装傻时,便猜得到明挽昭早晚会对陆氏动手,然而她同样清 楚,在此之前的三代帝王,都败在了世家手中。 陆氏已除。 不过四字,可这其中藏了太多枯骨遗骸,多少人因此而抱憾终身?明夜阑垂下眼低笑了几声,眼眶 悄然红了。 「好。」 她声音很轻,没头没尾地说了个好字,片刻,又含泪笑问:「陛下他,可还好?」 齐朝策难得地因美人泪而无措了须臾,僵硬道:「有二叔和沉松,陛下圣体无恙。」答完,又说 道:「陛下还传信来,边境近来不安稳,长公主殿下若愿回京,眼下京中安定,可迎殿下。」 明夜阑却忽地不做声,她轻捻着指腹,垂首沉默。 齐雁行垂眼,瞧见她略微红肿的指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轻声说:「殿下千金之体,无 需做这些。」 明夜阑在宫中时养在明容昼身边,被教养的是如何管理后宫,耳闻的都是前朝政事。在邑京时所见   人人光鲜亮丽,可到了边境这些日子,她才真正见到何为人间疾苦。 百姓只想吃饱穿暖,抵御外敌的将士连双新鞋都是宝贝,他们在这苦寒之地,何谈什么尔虞我诈。 她从前在宫中只觉得厌倦,离宫后却发现,她连缝双鞋都会刺伤自己。 明夜阑轻声:「什么千金之体,都是活生生的人。」 齐朝策微怔,他本就是不苟言笑之人,沉默须臾,才说道:「陛下说得对,边境近来不太平,陛下既 已平定邑京,殿下还朝更安全些。」 还不等明夜阑答覆,外头便蓦地响起厚重鼓声,一声连着一声。 那是昱北代表敌袭的战鼓! 齐朝策来不及多说,留下一句「微臣告退」便匆匆而去。 明夜阑不明所以地追出门去,只瞧见齐朝策策马而去的背影,她忧心忡忡,身后又传来老妇悠长的 嘆息声。 「婆婆,为何嘆气? 」明夜阑问。 老妇垂头做着针线活,嘆道:「这鼓声啊,不吉利,每迴响,都是要死人的。」 「什么?」明夜阑美眸睁大,「这鼓声是?」 老妇沉默着抬起头来,双眼有些泛红,像是在回忆一般的失神,半晌,才说道:「我儿子是跟着老侯 爷打仗的,那回鼓声响了以后,老侯爷和齐家二公子没回来,我儿子也没再回来。」 明夜阑心头一颤,泛起了几分酸涩。 她明白这鼓声意味着什么了。 那年老侯爷和齐家二公子死在战场上,尸身还是陆氏大小姐寻回来的,她曾听闻过,陵西那陆家的 小姐,抱着未婚夫的遗物在草原拜了天地。 第112页 昱北的鼓声,是不详与死亡的预兆。 子时过,夜已过半,马蹄声惊动了邑京城墙角楼上的护城军。 「什么人?! 」   来者蓦地勒马,骏马仰首嘶鸣之余,便听得那人高暍道:「昱北急奏!速开城门!」 护城军彼此对视一眼,随即大开城门,飞沙尘土顿起,惊扰夜鸟。 消息直送入麒华殿去,明灯骤亮,天子披袍起身,将报军情的信笺瞧上一遍,面色不变喜怒,随即 将这份军情书递于陆云川,对外唤道:「白檀,召苏晋淮、刑烨和齐雁行速至承明阁。」 三人先后从宫外来,比明挽昭和陆云川晚了些。 「赐座。」 明挽昭面色沉静,待三人入座后,才说道:「昱北急奏,赤奴王巴努携大军突袭长垣城,故而深夜惊 扰三位。」 刑烨闻讯错愕道:「巴努这是想与我们开战?」 陆云川将盖着昱北节度使官印与齐朝策私印的军情书递了过去,沉声:「多番挑衅试探,到底是忍不 住了,这军报匆忙,未有胜负,可见事出突然。」 「从昱北送到邑京,便是驿站加急也需个六七日。」苏晋淮说,「此刻尚不知胜负如何,但该给的不 能少,打仗少不得要用银子的地方。」 刑烨附和:「苏公说的是,打仗跟吃钱似的,国库眼下尚且算是宽裕,将士们在前线,不能短了他们 的。」 在座都是聪明人,也并非陆佐贤葛同骞之流,三言两语之下便将此事议了个差不多。 「天亮后,户部与工部清点银子武器,粮草从江东出,兵部护送,务必尽快送到长垣战场。」明挽昭 说,「赤奴部有动静,恐怕沙戈部也会伺机而动,陵西也应备战,以防沙戈部突袭。」 「陛下说的不错。」齐雁行面色微沉,「邑京内乱已平,岂容外敌猖獗!这些年若非奸臣误国,北疆 各部早该俯首于我大梁!」 明挽昭早知北疆与大梁之间不会平静太久,故而也不算惊慌失措,见事已定下,便说道:「天色尚 早,离早朝还有些时辰,三位便在宫中歇下吧。」 三人皆应是。 明挽昭没回麒华殿,而是在承明阁暂歇,陆云川自然伴他身侧,轻声说:「齐朝策和赤奴部斗了这么 些年,不至于在这群蛮子手里吃亏。」 「朕晓得。」明挽昭倚着软塌,彻底没了睡意,他说:「陆云川,你信朕么?」   陆云川不明他缘何有此一问,仍答道:「都睡你榻上了,不信你信谁?」 明挽昭抿唇沉默了须臾,方才轻声:「你说从前陵西的将士凛冬着单衣,无米可炊,那时奸臣当道, 天子也无可奈何,但如今是朕亲政。」 「朕与你保证,便是朝中百官缩衣减食,也必定不会少了边陲将士的。」 天子之诺,明挽昭许得痛快也郑重。 「这是一大笔银子。」陆云川抚了抚明挽昭微凉的指尖,又将之握在掌心暖着,「世家自诩盘踞邑京 千年,外敌当前,也该他们出出血了。」 明挽昭垂眸瞧着他,眉眼间洇开些许倦色,吐字也轻:「且等昱北的消息吧。」 陆云川知道他是真累了,被世家蚕食至今的大梁,说句百废待兴也不为过,明挽昭忙于政事,今晚 还没睡足一个时辰,便因昱北的战事从榻上爬了起来。 他甚至害怕,这样沉重的大梁,会将纤瘦孱弱的天子压垮。 「昱北自有齐朝策去管,阿昭,你该歇歇。」陆云川有些无奈,又像是在哄他,「好不容易走到今 日,若是累垮了,岂不亏?」 明挽昭无声地笑了笑,似是呢喃般轻语:「歇着呢。」 陆云川有些心疼,拿他无可奈何,只得搂着他,一下一下地捋着那清瘦后嵴,眼中的疼惜掩不住, 他说:「下面那么多朝臣,养着他们不就是办差用的?这么大个大梁,事事亲力亲为,便是累死你也忙不 过来。」 「朕知道了。」明挽昭难得地乖顺,收敛起了冷淡自持的君主模样,在陆云川怀中依偎着,轻轻缓缓 地说,「借朕靠靠,别吵。」 」......「陆云川无声地嘆了口气,倒是没再开□,只轻轻吻了吻小皇帝的眼角。 赤奴与昱北当真动起兵戈,早朝群臣闻之无不色变,不乏畏战者说:「邑京才经宫变,尚未恢復元 气,此时绝非同赤奴交战之时机!」 明挽昭便当众冷笑出声,伸手拖着下颌,冕旒摇晃之下,森冷的眸光便从中渗出。 「不是时候?北疆的铁蹄踏入了大梁国土,莫非要等到北疆人打到凌阳关外!如同当年那般,将我大 国之威踩在脚下,才是时候反击?」   天子铮铮之语响彻朝露殿,明挽昭蓦地坐直,目光犹如实质般扫过群臣,在一片鸦雀无声的死寂 中,掷地有声地幵口。 「昱北的将士以命相搏,若有主和者,自己去前线同敌军说!同浴血奋战的将士说!」 主和者再不敢作声,生怕真被这年轻帝王下令丢昱北战场去。 眼前这天子瞧着过分年轻,可却没人敢小瞧这个隐忍二十年滴水不漏的年轻天子,在他当众斩杀武 安侯岳廷古时,便已让群臣对之又怕又敬。 片刻后,齐雁行率先撩起官袍跪地,高声道:「明梁江山,不让寸土于蛮夷!」 以苏晋淮为首的文臣之流,亦跪地高唿:「明梁江山,寸土不让!」 第113页 第八十章 欲变法 昱北一纸急奏,在邑京掀起狂澜,陆云川穿常服走过街巷,百姓还不曾听着什么风声,暄闹依旧。 惊鸿坊,江舟刚到邑京,一身黑衣沾满了灰,还没来得及洗,便听闻伙计说主子来了,于是裹着满 身的灰急匆匆出来。 「主子!」江舟唤道,「属下去府上没找着您。」 陆云川不怎么回府,那宅子算是空置着,他点头道:「都查着什么了,说说。」 提及正事,江舟正色道:「查着不少,先是先前报给主子的,刺客矇混入宫。还有主子吩咐的,查青 楼买卖一事,卖幼童这事不止金燕楼一家,其他青楼也都做这生意。」 「属下追踪了几个买家,除却一些富户外,其中还有许多北疆来的行商,大梁与北疆剑拔弩张了多 年,但彼此之间仍有行商往来,许多小孩就是被这些北疆行商给买了去,属下们自作主张,截下了些孩 子,送去了陵西。」 「但属下发现这些北疆人不大对劲。」江舟斟酌了片刻,方才继续说:「属下问过几家青楼,都说这 群人只买小孩。」 陆云川当即眯了眯眸,若有所思道:「只要孩子啊。」 江舟点了点头,「至于金燕楼那事,属下暂时还没查着,这两人好似凭空出现一般,那个阿锦根本没 入梁籍。」 陆云川心中已有计较,便没多留,起身走了。 明挽昭封赏有功之臣的圣旨出后,闻泊京便率军回江东,顺道带走了滞留京中数月的叶梓安。叶梓 安自然也有功在身,可他无意官场,封无可封,明挽昭便赏了他兄长,自礼部稽勛司升了个礼部侍郎。 早朝后,明挽昭留了几人在承明阁,议变法减税一事。 除却叶澹然乔自寒苏景词等年轻臣子,刑烨与沈霖亦在,苏晋淮却没到。 明挽昭去换下朝服,故而迟来一步,他抬手免了几人的行礼,坐上高位后,先是温和对苏景词说 道:「昨日苏御史递了摺子说因病休养,今日可好些了?」 苏景词起身回道,「谢过陛下挂怀,家父年迈难免体弱,眼下尚无大碍。」 「那便好。」明挽昭颔首示意他坐下,温和得好像那个朝露殿斩杀岳廷古、痛斥众臣的帝王不是他一 般。 苏晋淮身子始终不大好,明挽昭心知肚明,叶梓安临走前也去瞧了一眼,说是忧思过度、积劳成 疾,他与陆佐贤明争暗斗耗费心血,如今年纪一大,病痛便都找上门来。 仅是提这一句,明挽昭便与几人谈起正事。 户部的帐目他亲自看过,还有苏景词暗中记下的收支,大梁地广,收上来的田税不算少,加上商 税,只要不赶上天灾,国库便不算空,只不过这些年叫世家搬去太多,甚至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除却 朝廷规定的税收外,还要额外交税。 「百姓富裕,才能交得起税。」明挽昭声腔温和,「我见邑京荒地便有许多,荒废也是荒废着,不如 划给百姓,若愿开垦耕种,便减免当年税收。」 这是当年明容昼本欲推行却未能完成的变法,便是因为动了税收与荒地,才彻底激怒世家,以至被 毒杀宫中。 明挽昭此时提及,年轻官员们或许不知,可刑烨与沈霖心里却清楚,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无声地嘆 气。 安干帝未登基时是个实打实的闲散王爷,正是赏花逗鸟,和齐雁行玩在一起,不玩纨绔少爷那一 套,倒是整日诗情画意。可坐上龙椅后,他们才知这个看似不堪大用的王爷,不过是不愿兄弟相争罢 了。 「臣以为可行。」刑烨启声道,「乌烟瘴气这么久,也该清清了。」 「既然如此。」明挽昭温声笑说,「户部暂由刑大人主事,此事便甶你与苏侍郎来办。」 苏景词也自郎中升了个侍郎,这般重要的差事捎带上了他,天子的意图显而易见,他想要抬举这位 苏御史之子。 刑烨与苏景词并无异议,起身领旨。 明挽昭又瞧向徐知微,此人大抵是最为年轻的尚书,自上次城墙坍塌后,明挽昭便注意到此人,国 子监出身,也瞧过他设计的农具与战车图,着实别出心裁。 「徐大人。」明挽昭唤道。 徐知微性子温糯,一直没敢吱声,乍然被点名,险些碰洒了案上的茶,立马应是:「臣在!」 「犁地农具与先前的弩车尽快赶工,弩车做好了就送去兵部。」 明挽昭温和语调让徐知微放松了些,当即点头如啄米,「陛下且放心,再有个一两日,弩车便可竣 工,至于农具还得再等个三五日,不过今年耕种时间过了,时间还算宽裕。」 待议事结束,时辰已将近晌午,明挽昭吩咐御膳房在承明阁备了午膳,自个儿则起身先行离开。 「咱们这陛下,不仅模样,连性子都像安干爷。」刑烨笑着感慨一句。 沈霖颇感认同,颔首道:「毕竟是安干爷亲自教养出的,只可惜......」他忽然顿住,没说下去,而是 话锋一转,「不知长公主殿下如何了,还是早日寻得殿下还朝才好。」 当今天子虽挑不出错,可无后便是个大事,若是还有旁系也便罢了,可如今过继都寻不着人。 苏景词加了根青菜,吃饭也吃得一丝不苟,咽下去后接话道:「陛下自个儿都不提这事儿,我们也不 必操心,想必他已有定夺了。」 第114页 刑烨与沈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也是。」 唯有徐知微抱着碗没敢吱声,暗自沉思。 陛下同陆总督之间那点事都已人尽皆知了,便是身子没受损,恐怕孩子也是生不出的...... 明挽昭刚进麒华殿,便瞧见陆云川等在这儿,他眉梢微挑,吩咐白檀去传膳,进门说:「禁军不忙? 这个时辰,怎么进宫来了。」 「有事与你说。」陆云川上前去牵了小皇帝的指尖,自他停用乌骨叶后,连常年微凉的指尖也暖了起 来。 明挽昭垂眼瞧着被牵住的手,似笑非笑地抬头,「这么与我说?」 陆云川面不改色,也不松手,牵着人去坐,嘴上却道:「正事。」 还没等明挽昭问是什么正事,传膳人宫人便鱼贯而入,直到白檀带着宫人退下,陆云川才一边给明 挽昭添汤,一边说:「先用膳,吃完了告诉你。」 明挽昭吃东西利落,也不怎么品,总归吃进去不饿便是,吃得快吃相却斯文。直到宫人们入内撤了 桌子,陆云川才将江舟查着的与他说明。 「只要孩子,买去北疆。」陆云川意有所指道,「前些日子陆非池带入宫的那些人,生着一张梁人面 却说北疆语的江湖人,甚至是一一冬至那日的刺客,怕是都由此而来。」 「不错。」明挽昭若有所思地蹙眉,「买了梁人的孩子,再训练成死士送回来,时日不短了,若此事 属实,恐怕二十年前,北疆人便已开始动手,我们竟毫无察觉。」 「也怪不得你们。」陆云川嘆了一声。 莫说二十年,近三十年,大梁内部都乱成一团,天子不过是个名头,而真正掌权的世家们酒池肉 林,只顾享乐,甚至逼得陇南流民成叛军,能坚持到今日没亡国已是万幸。 若非北疆王哈弋死在大梁,北疆又自此分裂为两部,亦有内斗,大梁也坚持不到今日。 明挽昭沉默须臾,说:「长年累月,大梁如今不知安插了多少颗钉子。」 「多是些不起眼的,譬如投奔陆氏手下,可笑陆佐贤聪明一世,招了一堆暗粧进府都不知道。」陆云 川先是冷笑,随即又安抚道,「来歷不明之人哪那么容易悄无声息地钉进来,否则护城军将城门大幵,直 接便迎北疆的兵马进城了。禁军也排查了多日,都是能寻到底细的,绝无漏网之鱼。」 「北疆费尽心机培养死士,又送回大梁,必然不会是一盘散沙。」明挽昭蜷了蜷指尖,沉呤道:「总 该有人给他们下令,若能捉个头目,便能捞出一网鱼。」 话罢,他又轻嘆,「昱北那边想来这几日应当有消息,大梁被埋了钉子,必然不利于两国开战。」 北疆这招实在是毒,明挽昭在宫中经歷过几次刺杀,不仅是他,连明容昼也是,险些变成惊弓之 鸟,一直猜测究竟会是谁下的手,却始终没想到是北疆人。 他斟酌须臾,忽然说道:「既然北疆人从青楼一批批地买孩子,那便下令各地严查,无论是不是北疆 行商,都不可买卖孩子,凡是卖身进去的,都要报给官府,眼下虽不能将北疆暗粧都拔出来,但至少得 先断了这条线。」 「不错,江舟调查时截下了一批孩子。」陆云川点头附和,「明面上朝廷盯着,也少不得暗线,免得 他们走暗道。」 明挽昭点头应允了。 陆云川未能久留,没说上几句话便匆匆而去。 明挽昭在檐下,天色晴好粲然,而他却身处于诡谲风波,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第八十一章 诱杀局 长垣今日晴好,齐朝策坐在军帐中,这几日赤奴大军驻扎在长垣城外,却也不攻城,只每日派些人 来挑衅一番,他一开城门准备迎战,这些北疆蛮子就跑得比兔子还快,闹了数回。 齐朝策不是刚会打仗的黄毛小子,赤奴人分明就是有所图,他们越是不安章法出牌,齐朝策便愈发 地警惕。 副将齐律此时进门,说道:「侯爷,赤奴大军快到城下了,听探子来报,今日赤奴王亲自率兵!」 「动真格的了? 」齐朝策仍旧存疑,他起身将白缨头盔带上,伸手一勾,取来长枪,且吩咐道:「上 城墙。」 齐律应是。 二人上城墙时,北府军已然备好了檑木滚石,城门口也有列队齐整的军队随时听命开门进攻。 城外黑压压的一片赤奴大军,为首的是个身材壮硕魁梧的男人,鬓髮长髯皆斑白。 齐朝策略微眯眸。 还真是巴努。 齐朝策打仗向来是稳中求胜,瞧见巴努时,他便暗自思忖,随即条理清晰地下令:「传我军令,莫要 轻举妄动,若敌军攻城,先以守城为主,杀他一批,再开城门,务必在城外歼灭敌军,不可放一人进 城。」 周遭几个传令兵下去传达。 「西北粮道封了? 」齐朝策问。 齐律颔首,「封的是北边,陵西那边也派了人去巡查,咱们与陵西仍可往来,也不耽搁江东补给,只 是来往商户走不得了。」 「先封着。」齐朝策颔首,话音刚落,北疆人已擂鼓为号,俨然是要攻城的架势。 齐朝策面色一凛,沉声道:「弓箭手准备!」 攻城无非是云梯、撞车,赤奴人推着撞车上前,那撞车前头乃是精铁撞锤,锤柄被草绳悬于木架 上,攻城时常用这东西推到城门处,撞钟似的撞门。 第115页 赤奴人动用了三辆撞车,排成纵列,另有持盾兵围成一圈护持。   用上了撞车,守城的狼牙拍便毫无用处,北府军当即搭弓上箭,齐朝策沉声道:「不能让撞车过来, 看准了射!」 顷刻间万箭齐发。 齐律眯起眼,说道:「侯爷,撞车拦不住,他们死了一个换一个,迟早能推到城门口,不如开城门出 去和他们痛痛快快打一场!」 「等撞车到了城门再开也不迟。」齐朝策言简意赅。 他不紧不慢,却从手下那里去了弓箭来,对齐律说道:「你第一个,我第二个,断了悬绳,这撞车就 废了。,』 齐律颔首,齐氏擅长枪,箭法做不到百步穿杨,何况还是要射一截绳索那么细的东西。 各自射了三四支箭,才将拴着撞锤的绳子磨断。 最后一辆撞车距离城门口还有段距离,也未能逃过被毁的下场。没了撞车,赤奴人也并未放弃,失 去了重物反倒让他们迫近速度增快,借着盾牌掩护,直直地往墙角下沖。 城墙角落是盲点,弓箭也无用,齐律骂道:「这群杂碎想挖地道!」 「滚石。」齐朝策沉声。 传令兵会意,于是滚石檑木便从城墙被推了下去,正准备挖道攻城的赤奴人躲闪不及,多数被砸了 个粉身碎骨。 然而战争仍在继续。 赤奴人没有退,齐朝策也不曾开城门,齐律疑惑道:「这群北疆蛮子今日发的是什么疯?」 「长垣城易守难攻。」齐朝策盯着下方战局,「但也并非无往不胜,只要后方断了补给,我们便会被 困死城中。」 齐律的脸色变了变。 「陛下已亲政,不必想太多。」齐朝策又说,「且看看巴努要打到几时,若是能......」 他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若是巴努真想不死不休,那更好,在这儿结果了他,省得日后许多麻烦。 赤奴人正儿八经的开始攻城,于是昱北的军报一封封地往邑京送,其中还有齐朝策数次强调的军   邑京早早做好准备,粮草武器军饷也不吝啬,由兵部押送,兵部尚书齐雁行又是齐朝策的亲叔叔, 押送官员无不尽心竭力。 然而谁都没料到,巴努的军队仿佛在长垣城外扎根了似的,整整五日,除了吃暍外,攻城的厮杀声 便没停过。 齐朝策也没一直在城内,毕竟滚石檑木和弓箭并非取之不竭,他开城门与赤奴兵交手了数次,两方 皆有伤亡,不分胜负。 眼看黄昏将近,天色愈发昏暗,残阳如血。 「侯爷。」齐律进了军帐,说道:「巴努像是要退,探子回报,大军虽未动,但巴努似要先行回北 疆。」 「要走了? 」齐朝策脸一沉。 邑京和江东送来的军需今日刚到,结果巴努要退了,齐朝策几番思量之下,起身道:「五千轻骑,随 我从侧门出城。」 「侯爷!」齐律颇不贊同,说道:「末将去吧,赤奴此战并未伤筋动骨,何况赤奴大军还在城外虎视 眈眈。」 「你也带五千。」齐朝策匆匆要出门去,「从另侧包抄,截杀巴努。」 齐律见劝阻无果,也就不再劝,只应道:「末将领命。」 两人各自出城,绕路到了赤奴军的前头,在赤奴军拔营退兵时,他们已早早地等在城外了。 夜色浓黑,齐朝策背负长枪,那是他爹以前用的,名叫风杀。 戈壁荒芜,不好埋伏,齐朝策只能等在这儿,至少有些矮木丛可以暂避。巴努率军退过来时,便与 齐朝策狭路相逢。 巴努高坐在马背上,对齐雁行露出饱含恶意的阴狠笑容,他用娴熟的梁话说道:「你还真敢追来。」 二人之间实有深仇。 巴努的丧子之痛,齐朝策死在赤奴部手中父亲与弟弟,故而此时见面,都恨不得将对方啮骨吞食。 齐朝策寡言,也不屑于与他做口舌纠缠,两方当即交上了手。   巴努却在将士们保护下往后退了些,他从下属手中接过了弓,几乎没用怎么瞄准,箭便急速掠出。 他不求这一箭夺齐朝策性命。 这暗箭太快,齐朝策横枪阻拦,不曾伤及要害,只觉着手腕被擦了下。如此小伤,自然不值得他费 神,然而他很快便听见巴努用北疆语高暍一声:「快动手!」 齐朝策听懂了这句话,却忽而觉得神思恍惚,分明手脚仍有知觉,偏偏意识有些飘忽,在他失神的 空隙,北疆的弯刀砍在马蹄上,齐朝策毫无知觉地从马背栽落,也觉不出疼。 「侯爷!! 」齐律目眦欲裂。 他亲眼瞧着侯爷忽然顿住一动不动,随即坐骑摔倒时也将他给甩了出去,但侯爷仍然毫无所知般, 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快救侯爷! 」齐律杀疯了似的靠过去。 所幸齐朝策方才被甩了过来,并不太远,但他到底还是迟了些,北疆人的弯刀落下,狠狠砍在了齐 朝策的肩颈处。 鲜血顷刻浸湿了齐朝策甲冑后的披风。 齐律赶至,一枪挑了那个北疆兵,随即将齐朝策捞回了马背上,嘶吼道:「撤!」 齐朝策此时已恢復了神智,但感觉不到伤口的疼,只能觉出湿漉黏腻和冷。他晓得自己受伤不轻, 此刻说话也有些无力。 「齐律,陵西...去寻荣肃公相助。」他缓了 口气,艰难道:「守住长垣!」 第116页 「末将领命! 」齐律应道。 夜风送来追兵的马蹄声,齐律带着齐朝策疾驰回城,待大军进门便下令,紧闭城门。 昱北战报这几日都平静,明挽昭又被陆云川日日盯着,睡得尚好,气色也好了不少。晨起由路总督 亲自伺候净面,又净了手,他自个儿拿着帕子将手指一根根擦干。 「苏晋淮这两日称病,大有卸职之意。」明挽昭轻声。 陆云川刚漱了口,问道:「那你的意思昵?」 「随他去吧。」明挽昭淡淡道。   白檀在外头唤道:「陛下,有昱北的加急战报。」 明挽昭尚未穿朝服,便唤道:「呈上来吧。」 白檀垂着头,将战报送进来,明挽昭拿来瞧了瞧,面色倏尔凛然。 交战数日,昱北败了。 陆云川见他面色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明挽昭将战报予他,脸色微沉,说:「昱北败了,齐朝策重伤,陆子鸢率军驰援昱北。」 陆云川顿觉不可思议,他晓得齐雁行的打法,以守为主的保守派,若不是被攻破了城门,怎么也不 至于重伤! 战报写得详细,陆云川瞧过之后笃定道:「是诱杀,巴努连续几日挑衅,再攻城数日,都是幌子,从 一开始,他就是冲着齐誉之去的。」 从这封清清楚楚的战报自然能瞧出,但是身处前线时便不是这么回事了,齐朝策想截杀巴努,却不 料巴努早已设下诡计诱杀他。 明挽昭也点头说,「不错,问题出在那支箭上,那是巴努设下的杀局。」 「能让人神思恍惚,全无痛觉。」陆云川蹙眉,又说:「想必这东西他们手中也不多,专门留着杀齐 誉之用的。」 当年齐恆泽死于赤奴部手中,幸而世子接下了北府军,稳住了军心,这么多年,齐朝策早已成了北 府军的主心骨。 他若是倒了,北府军的心也就散了。 第八十二章 封世子 昱北这些年面对赤奴部,没讨到多少好,甚至老侯爷和二公子都是死在赤奴部手中,齐朝策此次落 败,着实将大梁的锐气狠挫一番。 朝中又因主和主战吵嚷了半晌,直到吵得口干舌燥,群臣才发觉今日天子始终不曾开□,甚至于昱 北齐氏出身的齐雁行也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直到满朝文武都不再出声,明挽昭才淡声说:「和谈也并非不可。」 见他言下似有松动之意,群臣面面相觑,主和派尚来不及松气,便又听见天子微冷又带着嗤嘲的 笑。 「条件是赤奴滚回北疆的草原和大漠,不得踏足大梁国土半步,哪位爱卿可胜任?」 于是朝露殿瞬间沉寂。 齐雁行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昱北落败,此时和谈必定是要吃亏,但大梁还没到需要和谈止战的地步。 见无人答话,明挽昭狠狠拍了下龙椅扶手,吓得群臣一个激灵,随即冷声斥道:「做不到就闭嘴!陵 西郡、江东郡,都曾落入北疆人手中,多少人用性命夺回来的国土,你们说送就想送?大梁儿郎无孬 种,朝臣也无废物! 一味向蛮夷之地俯首称臣,倒不如直接去北疆毛遂自荐,做他北疆的臣子去!」 这话说的便重了,一个不好便是叛国的罪名,群臣战战兢兢地跪地,没敢应声。 眼瞧着众人都老实了,明挽昭的语气才恢復往日的平淡。 「各自回去办差,齐雁行、刑烨、徐知微,随朕去承明阁。」 承明阁是圣元年间才被称为内阁的,在此之前,都是天子召见朝臣议事之地。 明挽昭开门见山,「陵西已驰援昱北,但陵西对面还有个沙戈部,哲布难保不会藉机生事。」 刑烨沉吟道:「陛下的意思是,邑京也派兵马去?」 「兵马还是其次。」齐雁行插口道,「昱北和陵西镇守边疆多年,不缺兵马,但他们缺补给和将帅。」 再强劲的兵马,没有将帅,也只是一盘散沙。 「不错。」明挽昭语调平平,「大梁曾有十四卫,但如今十四卫不全,可用之人也不多。」   刑烨一时摸不准他的想法,如今朝中最适合去的应当就是齐雁行,毕竟他是齐氏出身,但他没问出 来,而是犹豫道:「那陛下是想?」 「让陆云川去。」明挽昭说得轻描淡写。 不仅刑烨,齐雁行也是一愣,他是晓得陆云川和明挽昭之间那点事的,故而也没想到,明挽昭会舍 得让陆云川回去。 明挽昭微微垂下眸,说:「陆云川本就是荣肃公嫡长子,又率军数年,重返陵西,陵西折冲府必然听 他号令。如此一来,陆子鸢便能安心于昱北,助齐朝策稳定局势。」 他早便下了这个决定。 若是齐雁行回了昱北,且不说他离家多年,早已不了解北府军的状况,便是他真稳定了昱北,那也 势必会动摇齐朝策的威信。 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仍然是陆云川。 「当年荣肃公受了委屈。」明挽昭轻声道,「朕的意思是,恢復荣肃公府世袭罔替,封陆子鸢为郡 主,陆云川为世子,留其左骁卫之名。」 「还有,追封荣肃公夫人二品诰命。」 他曾亲耳听过陆云川提起那个叫紫堇的女子,她是北疆女,但也是曾点灯熬夜为将士缝制冬衣冬鞋 的荣肃公夫人。 第117页 陵西的荣耀,亦有她的一份。 刑烨猜得到新帝早晚会将荣肃公府的体面还了,却没想到这一下就封了仨,语气有些不确 定:「这......当年陆佐贤虽是刻意针对,但也算出师有名,荣肃公夫人毕竟是北疆出身。」 「可她嫁给了荣肃公。」明挽昭反驳,「出嫁从夫,她嫁了梁人,那便是梁人。真正与北疆人搏杀的 是陵西将士,他们都愿意接受荣肃公娶的夫人,旁人还有何闲话好说?」 刑烨哑然。 倒也是,真正在危险中的将士们都不介意这个出身北疆的夫人,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议事眼看着就要结束,始终不吱声的徐知微才颤巍巍地低声说:「那个,陛下!弩车竣工了,就做了 三台,得让兵部试试,要是行工部就紧着弩车和弩机先来,正好也能让陆总督一一不是,陆世子带去边 +立 ,, 1 儿。   徐知微胆子小,却聪明,当即改口陆世子,听得明挽昭颇为顺耳,贊了句:「做得不错。」 「对了,臣还有一事。」刑烨忽而道,「近来苏大人称病,吏部公务繁多,臣观叶氏大公子,如今任 礼部侍郎的叶大人近日办科举之事,其人稳重,可堪大用。」 原本这事儿明挽昭信不过宋舟,便交给了苏晋淮,熟料苏晋淮一直病着,差事便又落回了礼部去。 宋舟也是世家出身,也是一向顾虑极多的主和派,他不想在这关口触怒陛下,遑论今年科举俨然是为寒 门士子大幵,便也不凑这热闹,将差事丢给了刚上任的叶侍郎。 明挽昭忖量须臾,从前叶澹然不显山不露水,他和隐忍不发的苏景词不同,他是当真对这个朝廷没 什么兴趣,然而自从帝王亲政后,朝中愈发走向正轨,叶澹然才展露几分锋芒。 那是他入仕前的雄心壮志。 只不过从前被世家把持的朝堂,将他那点壮志都给磨平了。 明挽昭颔首,「暂且不动他,等今年科举过了,再调任不迟。」 刑烨自然无异议。 苏府,苏晋淮确实是缠绵病榻,他这些年耗心费力,如今陆氏一除,他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沈霖坐在椅子上,轻嘆道:「老师,昱北败了。「 苏晋淮面色无波,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当年老侯爷也败了,还在战场上丢了性命,齐朝策既然 还活着,丢了的脸面自然会自己捡回来。」 「陛下想让陆云川回去。」沈霖垂着眼说,「不仅如此,还恢復了荣肃公府的世袭,封了陆子鸢郡主 的名分,还追封了荣肃公府夫人二品诰命。」 苏晋淮脸色变了变,「陆氏独霸一方,齐氏不仅虎踞昱北,还在京中出了个尚书,陛下这是养虎为 患 」 沈霖有些犹豫,论功而言,陆氏担得起这赏赐,齐雁行多年苦熬,也不算强加封赏。可若从长远来 看,陛下这俨然是感情用事。 苏晋淮却躺不住了,他枯瘦指尖撑着榻便要起身,嘶哑道:「更衣,我要求见陛下。」 恰逢苏景词端着药碗进门,轻轻蹙眉,说道:「爹,您这是要做什么?」 沈霖也连忙起身,苦笑道:「老师听闻陛下要封赏陆家,正要入宫觐见呢。」   苏景词便明了其中因由,他顿了顿,给沈霖使了个眼色。 人家父子二人说话,沈霖自然识趣,退了出去。 苏景词坐在沈霖方才坐的椅子上,瓷勺搅弄着药汁,他轻声说:「爹,你是想求陛下收回成命么?」 苏晋淮坐起身,缓了两口气才说道:「陛下这是要养出第二个陆佐贤来。」 「陆广岚不是陆佐贤。」苏景词轻嘆,「眼下已是最好的办法,若边境当真开战,大梁如今又缺武 将,陛下给了荣肃公府体面,便也是给了大梁的体面,本就是一损俱损,何况陛下与陆世子之间......何必 因为这个去寻陛下的不痛快。」 「至于昱北齐氏。」 苏景词将药碗递给了苏晋淮,继续说:「齐大人辅佐先帝,又辅佐陛下,他的心思,不仅你我,满朝 都清楚,他不会伤及陛下,更不会伤及大梁。」 安干帝捨弃安逸毅然与世家宣战,齐雁行便捨弃故里,在邑京守了明氏父子近三十年。 「爹。」苏景词似是犹豫了须臾,又苦笑说,「您可以为大梁鞠躬尽瘁,齐雁行和陆云川也可以,陛 下杀伐果断,他既然用人,便证明他信人,无论是齐氏还是陆氏,若是损及大梁,他一样不会留情。」 苏晋淮暍完了药,说:「你对陛下很满意。」 苏景词无奈笑道,「至少他让我瞧见了光,真正斩破世家囚困的人,是他。」 「可他不见得是个好皇帝。」苏晋淮说,「他顾虑太多,天子当无情。」 「那一定是个暴君。」苏景词笑了,「恕儿子不敢苟同,天子当以民为先,民乃国之基石,天子爱护 百姓,治国明君,又怎能无情?」 「不仅要有情,还要懂得如何断情,陛下若真为情所困,何必送陆世子远赴战场,将齐大人留在京中 呢?」 苏晋淮一顿,他动摇了。 他也曾做过帝师,培养的是绝无私心仅为大梁的天子,譬如明容昼,他一辈子都交代在了宫中。 苏景词瞧着失神的父亲,忽然问道:「爹对陛下不满,是因为已有了让您满意的天子人选么?」 第118页 苏晋淮倏尔回神,瞧着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苏景词却没说下去,只是温温和和地笑了,「良禽择木而栖,儿子已择好了木。」   苏晋淮听得出来,这是苏景词对自己表明了立场。 他选择当今圣上为君,愿意做他的辅佐之臣。 第八十三章 心迹明 苏景词带着药碗出门来,见沈霖坐在堂中,正同乔自寒说话。 「乐平何时来的? 」苏景词将药碗交予下人,言辞之间不算生疏。 乔自寒起身见礼,说:「苏大人称病至今,我放心不下,今日贸然探望,唐突了。」 「乐平不必见外,坐吧。」苏景词也落座,吩咐小厮上茶,随即捎带歉意地对乔自寒说:「只是不 巧,家父这几日病着,夜里也难得安眠,方才刚睡下。」 言下之意便是不方便探望了。 乔自寒听得出,也没纠缠,端起茶品了品,便笑说:「当真是不巧,既然苏大人已歇下了,那我也不 便打搅。」 他放下了茶盏,彬彬有礼地告辞,却在转身的瞬间沉下了脸。 沈霖也觉出苏景词有意回绝乔自寒,他放下茶,犹豫道:「韫玉,你这是?」 苏景词远非表面上那般温润俊雅,他礼数周到地送人到了门边,闻声才回过身,面上仍旧带着儒雅 的笑,「肃川,不是一道人,早点分道扬镳的好。」 「老师毕竟看重他。」沈霖颇不贊同地拧眉。 「看重? 」苏景词理了理袖,施施然地往前走了几步,瞧着沈霖说道:「不是已经提拔了么,从一介 布衣,到邑京朝臣,剩下的路总该他自己走了。」 苏景词稍稍攥了攥指尖,陛下将人召回京中,却只是封赏了个朝臣,可见他对乔自寒尚且心存疑 虑。 而他已择明主,便不得不同这位保持些距离了。 「对了,肃川。」苏景词又说,「我爹说,你想上摺子,求陛下收回荣肃公世袭罔替?」 方才苏晋淮还闹着要进宫,现在便睡下了,沈霖自然晓得苏景词怕是从中周旋了,他沉默须臾,问 道:「韫玉,你是觉着陛下此举妥当?世袭罔替,这同封异姓王有何区别?」 「肃川,他是天子。」苏景词静静地瞧着他,神色前所未有地认真,「我从前也瞧不上这位皇帝,一 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或许没错,但他不配。可是肃川,现在我敬他。」 沈霖微怔。   苏景词嘆了口气,「换位处之,肃川,你我谁能在安喜眼皮子底下,一边装傻充愣,一边识文学字, 那日朝堂上,他杀了岳廷古,可见还习了武,扪心自问,我必然不成。」 「你觉着陛下还年轻,封赏陆氏是胡来,可肃川,荣肃公府当不起这封赏么?」 他没给沈霖幵口的机会,只瞧着对方,道:「肃川,这不仅是赏赐,也是陛下给陵西的补偿,是为当 年荣肃公夫人之死,给陆氏的交代。」 沈霖被他这长篇阔论说得一时哑然,片刻,他苦笑道:「这不是刚没了个陆氏,我实在是怕陛下再亲 手养出个一手遮天的世家来。」 「齐尚书无儿无女,也不会从齐氏旁系挑人进兵部。」苏景词温声,「至于荣肃公府,肃川,你瞧不 出陛下待陆世子的心思么?子鸢郡主不会再嫁,若陆世子也无后,陛下给了这个世袭罔替的体面,恐怕 陆氏也无人能继承得了这爵位。」 沈霖恍然大悟,抚掌站起身,瞪大眼,「这......这......陛下他?」 苏景词笑说:「陛下自个儿算计明白了,连刑大人都瞧出来,不曾说什么,肃川,你也不必替陛下着 这也是苏景词欣赏这位年轻天子的一点,公私分明,处事也圆滑,何况他背后站着陵西和昱北两 方,甚至于闻氏都已对天子称臣,怎么瞧这龙椅都坐得稳当。 圣旨已下,陆氏的封赏便是板上钉钉,陆云川接旨后瞧了许久。 江舟和游谨在外头站着,江舟压低声说:「公子瞧那圣旨快半个时辰了。」 游谨纠正,「日后该改口叫世子了。」 「诶对。」江舟点了点头,继续嘀嘀咕咕:「那小皇帝挺够意思的啊,还给夫人封了诰命,日后看谁 还敢对咱们夫人不敬!」 游谨也点了点头,颇为认同。 他从前还觉着这小皇帝心机深沉,惯会勾人,生怕主子叫他迷得五迷三道,可他不仅还了荣肃公府 的脸面,还将曾经万人睡骂的夫人封了诰命。 实在用心。 陆云川一个字一个字地瞧了数遍,心尖的欢喜几乎要窜出一簇火苗,是为母亲含冤多年的平反,也   是因明挽昭不动声色的心意。 江舟闲不住,窜上屋嵴躺着去了,游谨自己守在廊下,见陆云川终于出来了,唤了声:「世子。」 陆云川将圣旨交给他,说:「收好了。」 游谨接下,说:「恭喜世子。」 陆云川扬眉,笑了笑,「是喜事。」 他的阿昭,分别之前送了他一份好大的礼。 陆云川快步出去,游谨晓得他要去哪,没多问。 江舟从屋嵴上翻下来时,陆云川都走出门了,他挠了挠头,说道:「明日不就要出发了么?主子这个 时候要进宫?」 他一时喊不惯世子,便又叫回了主子。 游谨理所当然道:「正因明日要走了,今日世子才该进宫去。」 第119页 「......」江舟哽住了片刻,忽然忧心忡忡,「这事儿要让大人晓得,不得拆了主子,顺便剥了你我的皮 啊?」 游谨眉梢微挑,晃了晃手里的圣旨,笑而不语。 有这保命的东西在,想来是不会被剥皮的。 边境不稳,朝廷虽不算穷,但也觉没富裕到可以挥霍的程度,明挽昭这几日同苏景词等人查帐目, 除却先前的证据,还能寻到不少的亏空。 单单是陇南受灾那一年,户部便不翼而飞了六十七万官银,明挽昭想得到,这些年世家究竟踩着多 少骨骸血肉纸醉金迷。 他迫切地想让这个濒死的大梁活过来。 满朝文武此刻看似忠心,可明挽昭心里清楚,皇权与朝臣之间,总有一方要操控另一方,一旦他压 不住这个朝堂,那么他就会再次沦落到被权臣掌控的局面。 帝王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边境,邑京,明挽昭恨不得将自己噼成八瓣用,他本就身子弱,操劳之下面色便不大好,但耳力依 旧敏锐,陆云川到廊下时,他便听见脚步声了。 陆云川进门,恰好对上明挽昭的目光,瞧着那双墨玉似的凤眸,笑说:「等我呢?」 「等你呢。」明挽昭顺着话便说。 陆云川上前来,他总是这样放肆,居高临下地瞧着皇帝,「我来了。」 明挽昭也不介意,抬起头,满眸的无辜,「陆云川,俯视天子是大罪。」 他这幅懵懂模样才是真正的引诱。 陆云川俯下身,与他抵着额头,无比亲昵,「臣认罪,陛下想怎么罚?」 明挽昭退了些,正襟危坐,「才赏了你,不好罚,陆爱卿下不为例。」 「那怕是不成。」陆云川绕过小几,坐在他身边,静静瞧着小皇帝的侧颜半晌,轻声唤了句阿昭。 明挽昭被他唤得耳根发烫。 「我还未走。」陆云川忽然将人拥在怀里,轻嗅他发间浅淡的冷香,忽而升起万般不舍来,「便有些 想你。」 他是真念着这小皇帝。 即使是俯视着明挽昭时,他颈上那条无形的锁链,仍然是牵在明挽昭手中的。 明挽昭垂着眼,倚在坚实臂膀中,扶着他衣角的刺绣,轻声说:「明日归故土,该高兴才是。荣肃公 一家忠烈,郡主亦是巾帼,欠你们的交代,我替父皇还上了。」 陆云川一时没吭声。 今日明挽昭有些不同,他温和的过了,连与他说话都有一丝柔意。 就好像是,他一直赖以藏匿自己的那扇屏障,忽然便破了。 明挽昭又自顾自地开口说:「荣肃公府的世袭罔替,是朕的封赏,但外臣权重,迟早是要削的,但朕 敢给,朕笃定荣肃公府,不会出现第三个荣肃公。」 他将自己的私心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陆云川面前。 身为天子,他自然以大梁的利益为先,以保证皇权至上。 世袭罔替看似是给了荣肃公府无上荣耀,但这里藏着明挽昭阴郁的私心。 不能有第三个荣肃公,也就是陆云川不可有后嗣。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此刻都要怒骂明挽昭狠毒,竟是要绝陆氏的后。 可陆云川只是微微怔住,随即笑出了声。 「陆云川。」明挽昭咬重字音,「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陆云川说,「我明白。」 他自然明白,并且愉悦得很。始终不肯松口的小皇帝向他展露了自己的私心,甚至用不容置疑的强 硬杜绝了他全部的退路,像个亮出利爪的小猫,张牙舞爪,实际上都只是试探。 「放心。」陆云川贴着他的耳根,笑得有些坏,「我可以无后,却不能无妻,陛下总得给我一个?」 明挽昭没说话,却忽地抬手回抱住了陆云川,他抱得有些用力,紧紧拥着,在陆云川的耳边一字一 顿。 「陆云川,你要回来。」 他犹觉不足一般,狠声重复,「你要回来。」 陆云川抱着他,从这命令一般的四个字中,听出了明挽昭的不舍。 他一瞬间觉得有些不真实,却将人抱得更紧。 于是犹如许诺一般虔诚地给了回应。 「我会回来。」 第八十四章 难释然 陆云川奉命离京后,天子早朝时一如往常,下了朝又召朝臣于承明阁议事,因昱北战事与荒田开垦 议了一个多时辰,将近晌午时,刑烨等人才走出承明阁。 齐雁行没跟着一道走,等人走净了,才瞧着天子说:「你也捨得放他回去?」 「边境需要他。」明挽昭语气如常。 陆云川回陵西才是最好的安排,明挽昭晓得自己是谁,不会因私情误了公事。 他抬头瞧了瞧齐雁行,又说:「那年老侯爷战死,若不是父皇实在身不由己,他也会放你回去。」 齐雁行一顿,但面色却没什么变化,平静点头:「我若走了,邑京谋算必定毁于一旦。」 彼时境况那般不堪,他只能留年轻的侄子在昱北主持大局,幸而齐朝策争气,甚至给他快马送了一 封家书,告知齐雁行不必忧心,亦不必归来。 为的也不是私情,而是邑京的局面。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该将什么放在首位,正如今日命陆云川回陵西的明挽昭。 「我没想拘着他。」明挽昭眉眼洇开一丝极浅的笑,如同春日透过叶隙洒落的碎光。 第120页 齐雁行太熟悉这样的神情,又或许是因这对父子的容貌实在太像,从前明容昼瞧他时,也是这般, 一笑胜春日。 他瞧着这个不再深沉孤寂的小皇帝,似有些欣慰地轻声说:「如此也好,臣与先帝除却大梁安定外, 便只希望陛下也能长乐安康。」 「不止。」明挽昭声也放轻,「小叔,你应知父皇惦念的不止朕一人。」 明容昼过世那夜,他就跪在榻前,听见了那声「阿行」。 可自从抜除陆氏后,明挽昭便发觉,齐雁行似乎还不如从前。陆佐贤没死时,齐雁行凭恨而活,如 今却连笑时都像个死气沉沉的未亡人,好似连念想都没了。 明挽昭晓得是因为什么,齐雁行自己心里也清楚。 年少相识,数载相伴,他们曾在深渊中凝视彼此,交换真心。这样的刻骨铭心,一朝痛失所爱,齐 雁行註定此生不能释然。 齐雁行缄默良久良久,最终只牵了牵唇角,笑了一下,随即俯身告退。 他是自愿被困在过去的,偶尔奢求梦中一见当年人,谁都救不了他,他也不想被救。 明挽昭始终沉默,直到白檀轻声提醒,「陛下,可要回麒华殿去?」 「回去吧。」明挽昭淡声,起身时瞥了眼白檀,问:「后宫近日如何?」 宫中无皇后妃嫔,无非都是些宫人,便都有白檀这个内侍监管着。自从陆云川说或许有北疆细作潜 入宫中,明挽昭便暗中排查。 「回陛下,都安生着昵。」白檀躬身答。 明挽昭颔首,他方才已与户部商议,近日边境不稳,宫中理应缩减用度,恰好藉此机会,将宫中底 细不明的遣出去。 回麒华殿后明挽昭匆匆用饭,没有陆云川亲自伺候,他也没让旁人来布菜,自个儿潦草吃过一顿, 便坐在案前瞧摺子。 恰好看见乔自寒的摺子,是有关陵西册封入籍一事,言明都已办置妥当。 明挽昭落下硃批,将摺子放回去,眼神微暗。 乔自寒回京后也并未与朝臣过于热络,倒是上门去探了苏晋淮两次,都被苏景词给挡了下来。朝中 聪明人太多,想来苏景词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屡次将乔自寒拒之门外。 苏晋淮竟也当真不再见乔自寒,究竟是病得起不来身了,还是有意避而不见? 明挽昭忖量须臾,忽而唤道:「白檀,吩咐下去,苏御史久病,朕要亲自过府探望。」 白檀应声:「奴婢这就去传话。」 天子大张旗鼓地出宫,御辇到苏府门前时,苏景词已携下人跪在门前迎圣驾。 明挽昭身着常服,自御辇中慢条斯理地走出,淡声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苏景词方才起身,随侍圣驾,垂首道:「多谢陛下挂怀,只是家父仍下不得榻,望陛下恕罪。」 「不妨事。」明挽昭温和道,「苏大人操劳多年,皆为大梁,岂有苛责之理。」 苏景词将明挽昭带到卧房,隔着门板,明挽昭便嗅着了苦涩浓郁的药味。 「朕同苏御史说说话。」明挽昭笑说,「爱卿便不必进来了。」 苏景词依言守在门外,应了个是。 白檀自然也不能入内,明挽昭只身进门,绕过屏风,瞧见苏晋淮的模样,还是愣了片刻。 躺在榻上的老人风烛残年,满头华发,比起先前枯瘦模样还要瘦上许多,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明挽 昭上前去轻按他肩,说道:「苏老,躺着吧。」 苏晋淮一双眼也没了精气神,瞧了明挽昭片刻,才说:「不合规矩。」 「算起辈分,您是父皇的老师,不必多礼。」明挽昭坐在榻前侍奉用的椅子上,瞧着这个仿佛是要油 尽灯枯的老人。 圣元年间入仕的老臣,仅剩他了。 苏晋淮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陛下今日来寻老臣,是有话想问吧。」 「曰 」 疋〇 明挽昭瞧着他,问道:「乔自寒,是雍德帝的儿子?」 苏晋淮沉默须臾,没再隐瞒,说:「不错,当年陆后把持后宫,龙种仅有中宫嫡出的太子。雍德爷的 饮食又掺了毒,待他发觉时已药石无医。」 「之后陛下便也晓得,安干帝临危受命,可那时雍德爷曾宠幸在秋月宫伺候的宫女兰玉,兰玉身怀有 孕,为了安干帝能顺利登基,也未免兰玉母子遭人截杀,雍德爷曾密信予老臣,宫变当日,设法救出兰 玉母子。」 明挽昭颔首,又问:「这些年,他都是甶您教养的?」 苏晋淮顿了顿,随即说:「这毕竟是雍德爷最后的血脉,老臣本是想留在身边教养,又怕陆氏发觉, 不得已派人护送兰玉母子去陵西,谁知在江东产子耽搁了时日,又遇流匪,自此没了消息,老臣本还以 为这母子二人难逃一死。」 明挽昭略微眯眸,不动声色道:「那又是如何寻到他的?」 苏晋淮如实道:「非是老臣寻到他,而是他寻到了老臣。安干十四年,他拿着盖了玉玺的雍德爷亲笔 信寻到了老臣。当年出宫又遇流匪,兰玉姑娘死在逃亡途中,而他则被一户人家收养,那农户不识字, 直到他自个儿跟着先生识字后,才知晓身世。」 他说完,又缄默了须臾,哑声道:「陛下,他毕竟是雍德爷最后的血脉,何况如今皇室无后......」 第121页 「您想将他培养成天子。」 明挽昭轻声打断了苏晋淮的话,他自然明白苏晋淮的意思,只是神色不变,说道:「但大梁如今有了 个天子,朕并非不能容人,只要他安分守己。」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想要认祖归宗的皇子,甚至差一点就能坐上皇位的人,明挽昭不得不警惕。 见苏晋淮不语,明挽昭又缓和了语气说:「至于皇嗣,皇姐还活着,大梁便不至于绝后,这个乔自寒 朕自会留意,待边境稳定时,他想认祖归宗,也不是不行。」 明挽昭说得清楚,做得也滴水不漏,苏晋淮无话可说,只道:「陛下圣明。」 话已说完,明挽昭起身出门时,轻声说了句:「苏大人,好好歇息,大梁朕会守着。」 昱北干热,数日不见雨。 自齐朝策受伤后,赤奴便出兵将整个长垣城给围了起来,陆子鸢率军驰援时撕出了条口子,借着北 府军的接应,方才顺利进了城。 靖安侯府便是齐氏祖宅,齐律在前引路,说:「有劳陆姑娘跑这趟。」 邑京的旨意还没到,边境尚且不知明挽昭的封赏。 「休要客气,都是分内的事。」陆子鸢穿着一身玄墨色短打,腕上绑缚带,双刀别在腰间,眉心轻 蹙,刚一靠近卧房,她便嗅着了细微的血腥味儿。 「谁在里头伺候昵?」她随口问道。 齐律却面色微妙,没作声,只是在外通报了声,「侯爷,陆姑娘到了。」 半晌,里头传出道低哑声来:「请陆姑娘进来吧。」 陆子鸢推开门,苦涩浓郁的草药味儿混着那一丝血腥气,总归是好闻不到哪去,但她面色如常,直 到瞧见屋中另一女子时,才微微变了脸色。 齐雁行披袍坐在榻上,面色苍白,鬓髮还都是湿的。他身边站着的素衣女子,正是陆子鸢在京中曾 远远瞥见一眼的长公主。 明夜阑哓得他们应是有话要说,对陆子鸢轻轻颔首,随即出门去了。 「你来得倒快。」齐朝策苍白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说:「这副模样,让你笑话了。」 「还没见你这么狼狈过。」陆子鸾眯眸,向门外扬了扬下颌,调笑道:「金枝玉叶亲自伺候,好福气啊侯爷,难怪那日先我一步抢了人走。 齐朝策脸色瞬间僵了僵,唇翕动半晌,最后极其僵硬地转移了话题。 「......说正事吧,弟妹。」 一句弟妹,说得陆子鸢心情颇好,从善如流地:「行,你是大哥听你的。 第八十五章 乌玉雪 齐朝策受伤不轻,那一刀再偏些,砍下的就是他的脑袋。提及赤奴,他眸色暗了些,说道:「赤奴军 围城,应是想等我的死讯,军心乱是大忌。」 「如今他算计落空了。」陆子鸢抱肩瞧着他,「但你既然唤我来,北府军这段时日便得听我的话。」 齐朝策晓得她的性子,这对姐弟打起仗来相差无几,可以做剑走偏锋的将军,也能做运筹帷幄的主 帅,但绝不会坐等守城,大多会主动出击。 「在我伤愈前,北府军听你指挥。」齐朝策说。 「行。」陆子鸾短促地笑了声,褐色眸子微眯,凛光森然,她说,「让你瞧瞧,我怎么让他们滚出昱 北的。」 当年哈弋在北疆称王时,大梁正是政变内虚之时,加之陵西节度使蒋进投敌叛国,江东畏战不出, 打得大梁失了过半的国土。 但那毕竟是过去。 陆子鸢转身出门去,瞧见了院子里的明夜阑,她对明艷动人的长公主颔首道:「长公主殿下。」 明夜阑回了一礼,温声道:「陆姑娘。」 陆子鸢适才还见这长公主亲自照顾齐朝策,但与她不熟,更是君臣有别,自然也无话可说,只是浅 淡一笑便擦肩而过。 只是有一剎,陆子鸢眼里的光倏尔黯淡,如同星火寂灭。 她曾经也有过一见倾心的少年郎,若他还活着,他们如今恐怕孩子都会唤爹娘了。 可他的性命永远留在了那片荒凉的戈壁,即使她将尸首寻了回来,但死去的人便不再是人,只是具 肉壳子。 她的少年郎,弥散在了昱北的天地。 昱北的风烈又干,吹起来裹着热气,陆子鸢用黑纱掩了面,她登上城楼,瞧着守在城外虎视眈眈的 赤奴大军,齐律站在她身边,与她讲:「昱北七城折冲府,六成兵力都在长垣,后头的商平有北二营守, 赤奴军暂未靠近商平,似乎是铁了心要将我们困在长垣,侯爷已吩咐我们,在您到之前不曾轻举妄动, 故而商平的北二营也未支援。」 「巴努不会平静太久。」陆子鸢说。 齐律一愣,「为何?」 「侯爷迟迟不露面,赤奴军便迟迟不动手,他们在等侯爷的死讯,他们在赌侯爷能否挺过这场死 劫。」陆子鸢远远指向商平的方向,「今日我强行入城,在巴努看来,便是侯爷已危在旦夕之兆,他不会 再继续围困长垣,而是会趁机夺了商平,如此一来,反攻为守,再加上北府军军心大乱,他必定会趁此 机会一_」 陆子鸢五指攥拢,目光锐利,「将整个昱北收入囊中。」 齐律怔住,跟着陆子鸢一起瞧向商平方向,「那我们现在......」 陆子鸢已经转身了,她向后扬了扬手,吩咐道:「北一营留下截赤奴援军,北三营列队,待赤奴有动 静,我们就出城。」 第122页 赤奴营帐,巴努坐在军帐中,他晓得了陆子鸢已至长垣城的消息。 荣肃公府在边境的威望,其实胜于靖安侯府。陆广岚一个庶子,用军功攒出了个荣肃公的爵位,镇 守陵西多年,胜多败少,反观靖安侯府,靖安侯与二公子战死昱北,二爷齐雁行又远在邑京,而齐朝 策,到底年轻。 比起狠戾,也远远不如陵西那小崽子。那年边巴突袭原鹿,陆广岚率兵应敌,引虎出山后,哲布带 人偷袭原鹿粮仓,硬是叫陆云川带着留在城中的西府军给拦了下来,甚至一箭射掉了哲布的右耳,击退 敌军护住粮仓,一战成名。 而那年,这小崽子还不满十六。 来的不是陆广岚,巴努的心便已放下了七八分。 甚至连陵西那个凶名远扬的陆云川也不在陵西,他便更加肆无忌惮。 巴努几乎未曾将这个女人放在心上,他那日见齐朝策身负重伤,直至现在长垣也没传出什么消息, 正说明齐朝策怕是真伤重垂危,这才不得不寄希望于一个丫头身上。 巴努露出势在必得的笑,用北疆语吩咐道:「出发吧。」 他盯了昱北这么些年,杀了齐泽恆和齐成济,现下齐朝策伤重在榻,正是一举拿下昱北绝无仅有的 好时机。 巴努起身,拿起了弯刀出帐去。 当年哈弋没做到的事,他会做到,他不仅要昱北一一 他还要整个大梁。 沙戈部草原偏多,不似赤奴部,黄沙遍地。愈是往北,便愈是荒芜,也愈靠近大漠。而偏南的沙戈 部,有宁拉玛河流过,这是他们也是草原的生命之水。 黄昏时分,落日铺在宁拉玛河的粼粼波光之上,金鳞璀灿。 哲布盘坐在宁拉玛河之畔,右耳处的疤痕狰狞,但他神色平静,轻声说:「齐朝策还没死,巴努,果 然是个废物。」 「但陆子鸢已经到昱北了。」边巴站在他身后,垂首说道,「只要占了西北粮道,就能彻底分裂昱北 和陵西,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巴努没见过陆子鸢,他会为轻视这个女人后悔。」哲布饶有兴味地笑了笑。 这个女人的光芒被他的父亲和弟弟遮掩,但实际上,她比陆云川上战场还要早。比起陆云川,陆子 鸢的打法还要激烈万分,在战场上时,这个女人会让人忘记她的性别甚至一切,稍不留神,便会直接被 那双弯刀钩断脖子。 甚至于指挥用兵,她也不弱于她的父亲,敏锐地找准时机,一击即破。 「陆广岚有一对好儿女。」 哲布意有所指地说,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空荡的右耳处,只摸着了疤,他牵起一抹残忍的笑,「陆广岚 老了,他不肯退,便终会死在战场上。」 「他与齐泽恆杀了我的父亲与哥哥,梁人有句话,叫做血债血偿。」 哲布站起身来,面向宁拉玛河,伸手向东方遥遥一指。 「而我父亲曾经涉足的那片土地,也一定会属于我。」 边巴在他身后垂下头,右手握拳碰上左肩,沉声道:「我的主人,会成为真正的天下霸主。」 陆云川走时带了工部的三台弩车,每一台都能同时射出五支弩箭,皆是重弩,徐知微精通此道,在 工部因铸造武器忙得热火朝天,有叶澹然在朝中,便算是将江东的漕运及盐茶生意都拿捏在手,朝中看 似井井有条。 除却昱北战事外,明挽昭要处理的公务便少了许多。 「陛下怎么想起要骑马了? 」齐雁行被召入宫还以为是昱北战事有了消息,却没料到年轻天子极其认 真地告知他,要去城南猎场练马术。 明挽昭稍敛眸,只说:「总会用到。」 他能在重重眼线中习文练武,可马却没碰过,他轻轻道:「小叔,我不是太平盛世的君王,不能安然 地坐在朝露殿的龙椅上。」 齐雁行从这话里咂摸出了点别的意思,深深地瞧了明挽昭一眼,说:「当年臣教您习武时便说过,但 凡能教的,绝无藏私,既然陛下想驭马,便去驯马所选匹马,从前世家公子们跑马,也都是在那选的, 还有现成的跑马场。猎场不安全,还是算了。」 齐雁行话说到这儿,明挽昭也不忸怩,当下唤人来更衣。他换上一身龙纹云锦的窄袖袍,足蹬云纹 鹿皮靴,腕上还绑了牛皮护腕,俨然是早有准备。 邑京的马相对温和许多,驯马所的马更是为了供世家少爷们取乐,没有性子太烈的。 明挽昭的御辇到驯马所时,正撞上几个少爷在跑马场玩儿,马骑得不快不慢,哪里是在跑马,反倒 像是踏青。 若是陆云川和千里雪,必然不会是这般模样。 齐雁行在前引路,说道:「不必管他们,都是些闲散纨绔,先去选马。若是不想瞧见他们,吩咐人赶 出去也就是了。」他似笑非笑地瞧了身后面色沉静的小皇帝,说:「毕竟你是天子,他们不敢得罪。」 「不必了。」明挽昭跟在他身后,「随他们去吧。」 驯马所的马大多性子温和,驯马所典事闻天子亲临,自然不敢怠慢,亲自带着陛下选马。明挽昭最 终选了匹乌鬃马,倒也和别的马区别不大,就是好看了些,同陆云川那匹千里雪还有几分像。 典事笑道:「这匹是江东宓城进贡的马,名叫乌玉雪,虽说温驯,但跑起来野。」 第123页 乌玉雪。 名倒还挺风雅。 明挽昭上下打量一番,颔首道:「就这匹了。」 齐雁行替他牵着缰绳,「踩着马镫上马,臣牵着缰绳陪您走一圈。」 明挽昭身手灵活,何况有齐雁行替他控制着马,试探须臾,翻身上马的动作倒也利落。乌玉雪果然性情温和,任由生人骑到背上,仅是不安地晃动两下,便也就没动静了。 齐雁行牵着马走得慢,一时有些恍惚,他刚到邑京时,不过是陆氏牵制靖安侯府的一个质子,也就 明容昼愿意同他一起。 习武也好,骑马也好,总能博得那少年的惊嘆,而明容昼的马术,也是齐雁行这般亲自教的。 明挽昭没注意到齐雁行的失神,反倒是在那堆纨绔中瞧见个一闪而过的眼熟脸孔。 第八十六章 初交锋 跑马场外传来哄声暍彩,乔自寒骑着枣红骏马疾驰在马道上,越过一众世家子弟从内侧紧贴着围栏 转了个弯,率先沖向了终点的彩绸球。 他遥遥在前,与身后的几人拉开很长的距离,但却不见减速,而是直直地往前冲去,越过终点时一 手捞过彩绸飘扬的绣球。 乔自寒勒马而止,骏马嘶鸣中,他亦高举彩绸,在风中扬声而笑。 齐雁行也瞧了眼那似众星拱月似的乔自寒,不以为意道:「马术一般,同这么几个货色比瞧着不错, 你父皇当年可比他要强上许多。」 言下之意,且安心,我教出来的自然不会比那个差。 明挽昭轻嗯了一声,掌下伏着乌玉雪的乌鬃毛,温声道:「父皇不比旁人差,我自然也不会。」 「不过,」齐雁行话音一顿,说:「想比你父皇强,怕是难。」 这话多少存了私心,明挽昭听得出,便只笑,「父皇应是小叔最满意的学生,我自然比不上的。」 齐雁行笑而不语。 明挽昭便又不可自制地想起了陆云川,他此去陵西,并非归乡,而是要同北疆人去厮杀流血的。北 疆的马和兵都不容小觑,当年的靖安侯都栽在了战场上。 陆云川并非无往不胜的神,实实在在的危险面前,他也是个会受伤流血的人。 明挽昭终难安心。 齐雁行将缰绳交给了明挽昭,还未等明挽昭驭马,乔自寒也瞧见了他们,将彩绸f。b。j。q。拯。离 还回去后快步上前 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人。 明挽昭打眼一扫,没几个朝臣。 「微臣,参见陛下。」乔自寒跪地行礼高声唤道,又说:「不知陛下驾到,惊扰圣驾,陛下恕罪。」 其余几人一听天子亲临,立马一个跟一个地跪倒请安。 「朕不曾受惊,乔爱卿起来吧。」 天子的声音冷淡且平静。 乔自寒起身拢袖,垂首斯斯文文地笑说:「多谢陛下。」 他似还想说什么,天子却蓦地垂首,那双凤眸清冷冷地瞧了过来,全无笑意,唯有审视。 「乔爱卿,颇有兴致。」明挽昭说。 「闲来无事。」乔自寒仍笑,「来跑两圈罢了。」 明挽昭便也微扬起笑,瞧着他说:「逍遥好啊。」 「全赖陛下。」乔自寒仰头回视,「方能得此逍遥。」 你来我往,二人已唇枪舌剑地交了回手,且心知肚明,彼此说的是什么。 于是明挽昭便明白,乔自寒并非全无野心,苏晋淮曾是帝师,他如何会教出个羔羊来?这是一头与 皇位擦肩而过的狼。 明挽昭漫不经心地蹭了蹭手中的马鞭,轻声说:「那岂不是君恩,乔爱卿该谢恩。」 乔自寒缄默须臾,随即躬身下去,说:「臣,谢主隆恩。」 明挽昭一声轻笑,自马背上弯腰俯下身来,手中马鞭抵了乔自寒的臂,施力将人扶了起来。 「乔爱卿多礼了。」 明挽昭笑说,用马鞭点了点他的肩,随即两腿轻夹马腹,乌玉雪便带着他施施然地往前走去。 乔自寒在原地,待那天子走远,才抬手轻轻掸了掸肩,眼眸沉暗。 长垣城外赤奴军围守,陆子鸢强闯入城当日夜里,赤奴军便拔营撤走了许多。 陆子鸢在西府军中威望甚高,是真正上过战场流过血的将军,陆广岚教这对姐弟时也不曾厚此薄 彼,可她毕竟没领过昱北的兵马。 但她是二公子未过门的夫人,荣肃公府的小姐抱着二公子遗物孤身拜天地,也是昱北人尽皆知的一 段往事。 得了齐雁行的命令后,又有侯爷亲卫为副将,北府军不曾太过牴触。 陆子鸢听闻探子回报赤奴军拔营的消息,当即起身吩咐道:「大军出城动静不小,不能打草惊蛇。再 过半个时辰开城门,北一营阻截,北三营随我追上去,待接近商平时以战鼓为号,命北二营里应外合。」 她顿了顿,又问:「率兵去商平的是谁?」 齐律说:「赤奴大将,桑吉。」 「当年也是北疆王哈弋的手下,其名声仅次于彼时的边巴,但始终被压了一头,哈弋重用边巴,桑吉 出不了头,凌阳关外哈弋死后,桑吉就改投巴努麾下,如今是赤奴将,此人战术蛮横,但惜命。」 陆子鸢若有所思地颔首,「惜命就会畏战,有弱点就死得更快。」 战场上并非只靠没脑子的勇勐,但过于惜命谨慎,反倒也会送了性命。陆子鸾暗自思忖,腰间别着 双刀走出军帐,临走前说道: 第124页 「告诉他们,给我不留余力地打!昱北丢的脸面,得靠你们自己杀回来!」 齐律怔怔,随即俯身道:「是!」 半个时辰后,长垣城东城门大幵,一支轻骑先行,在赤奴军帐不远处,点燃火箭,一支支燃烧的箭 矢如流火般落在了赤奴营地,在赤奴军哄乱之际,齐律携北一营厮杀而来,横冲直撞地闯进了火光灼亮 的营地。 与此同时,陆子鸢带北三营趁乱追着探子所留痕迹,向商平方向推进。 长垣与商平相距不远,甚至是昱北中最近的两座城,天明时分,赤奴军已到了商平城墙下,桑吉是 个长手长脚的中年汉子,他嘴里衔着根草叶,用北疆语下令:「攻城!」 商平守将穆承也是齐氏亲卫出身,商平的探子昨夜便来报,有赤奴军迫近,这几日他始终没收到支 援长垣的消息,等得心急如焚,眼下见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当即在城楼上骂道:「这群狗娘养的蛮子, 敢到爷爷家门口撒野,来人!给我打!」 赤奴人推出了撞车,城墙上也备好了檑木,攻城战本就不易,桑吉想要收下商平城,穆承也想全歼 赤奴军,于是打了个针尖对麦芒。 桑吉站在后方瞧着战局,沉声说:「我军比商平守军多出两倍不止,一个时辰之内,必要破开城 门!」 只要城门一破,梁人仅存的优势便会荡然无存。 打得兇勐,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探子慌张来报:「将军!有梁人大军从后面追过来了! 桑吉勐地一愣,随即骂道:「那群废物是怎么围困长垣的?后面怎么会有梁人的兵马?! 」 他心知不好,心里飞快地盘算,齐雁行生死不知必然没法领兵出征,那带人追过来是是谁?如今撤必然是来不及了,他当即下令命大军整队,做好同追兵交战的准备。 然而瞧见率军而来的是个女子时,桑吉又蓦地放下了心,他骑马从大军中走出,与对面的陆子鸾对 峙,用生涩的梁话嘲讽道:「听说你们昱北的主帅倒了,怎么?昱北七城,竟无一个男人,派了个女人来 打仗不成?」 沙戈部对赤奴隐瞒了信息,否则他便会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绝非善类。 陆子鸢素来懒得争辩男女之别,她更乐意用名为戮渊的双刀让对方闭嘴。 「昱北儿郎! 」陆子鸢高暍一声,抽出_把弯刀,眼神像饿久了的狼一般泛起幽光,「杀一一! 」 她骑术甚佳,一马当先地窜了出去。身后的北府军也随之如潮涌出,赤奴军不得不迎上来,与此同 时,穆承见有援军,也放弃守城,商平城门大幵,北二营的军马嘶吼着冲出。 局面瞬间翻转。 陆子鸢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路,她放幵了缰绳,足抵马镫稳稳地坐在马背,双手攥刀,杀到了桑吉眼 前。 「废物。」 陆子鸢用北疆语嘲弄道,手中双刀快出残影,与桑吉擦肩而过,带起一丝血色。 弯刃勾在了桑吉的上臂,以她的力道,即便是斩不断骨头,也能让他皮开肉绽。 陆子鸢用嘴叼着刀背,单手攥缰绳让马转过身,再接下弯刀,讥嘲:「再来。」 桑吉手臂的伤不算重,可一个照面他的砍刀并未伤着对方,反倒是自己负伤,足以让他额心沁出冷 汗,分明是燥热的天,他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再无轻视。 陵西昱北以西北粮道相隔,昱北战火纷燃时,沙戈部的兵马已顺着流鄂河逆流而上,到了原鹿城 外。 这条河梁人与北疆人各叫各的,连命名权也争了这些年。 边巴率军将至原鹿城时,陆广岚已带着大军等在流鄂河畔,他早非音日少年,如今甲冑如旧,半白 的发被掩在了铜盔下。 曾经荣肃公手持赤日刀,便是无数北疆人的噩梦。如今他仍然站在这里,瞧着领兵的边巴,缓缓举 起了刀,双目仍旧锐利,说:「流鄂河养活了陵西和沙戈的百姓,本可相安无事,你们不该挑起战火,让而边巴同样举起了巨锤,他瞧着那个曾令人闻风丧胆的老将,声如洪钟:「冬日太冷了,老将军,一 场雪会冻死太多牛羊,也会冻死太多平民。沙戈族人不该生活在漂泊无依的马背上,梁人可以在这片土 地上安居乐业,那么沙戈族人也一样可以。」 「你们可以俯首称臣,寻求庇护。」 陆广岚纵马上前,刀快,马也快。 「举兵侵犯,不是求人的态度!」 第八十七章 褚氏女 明挽昭白日里在跑马场学马,夜里看摺子便晚了些,麒华殿的油灯燃过了子时。 白檀为油灯添油时轻声催促:「陛下,时辰不早了,若再不歇,过两个时辰天该亮了。」 「不急。」明挽昭垂首应了句,又过须臾,他忽然说道:「陇南孔氏旧案已重新誊过一遍,如今已结 案放入刑部了。」 白檀骤然顿住,光影映在他仍有几分少年稚嫩的眉间,掩去了悲喜。 半晌,他说:「都是旧事了,结案便好。」 明挽昭想过许久白檀究竟是谁安插入宫的,又有何目的,直至重提孔壁旧案时白檀时不时的怔楞沉 默,才让他寻着了些蛛丝马迹。 孔壁当年尚有一子,于流民之乱中失踪。 失踪时年仅四岁,白檀今年十八,年纪也对得上。 四岁的孩子,已经能记事了。 第125页 「是苏氏送你入宫的,苏晋淮晓得你是谁么? 」明挽昭问。 白檀垂着头,说道:「自然不知,罪臣之子,名讳也不配有。」 明挽昭瞭然,苏晋淮将白檀送入宫,白檀也如他所愿接近了安喜。可笑安喜竟也以为自己拿捏住了 白檀,将人带在身边,而今白檀也如愿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你都寻到苏晋淮了。」明挽昭抬头问道,「为何不像乔自寒他们一般,考个功名?」 「太慢了。」白檀摇头,一边替天子整理案上的奏摺,一边用无所谓的语气说:「清清白白,脚踏实 地,走得太慢了。想快点往上爬,就得沾满身的脏污,奴婢认了。」 明挽昭低头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不过稍作试探,便晓得白檀不是乔自寒的人。 白檀原本想走安喜的那条路,成为第二个权重宦官,只是爬到半路遇上了明挽昭,他很聪明,当即 辨明了情势,他晓得明挽昭不会放过安喜,也晓得明挽昭在他面前摆了条路,于是当即便倒戈。 乔自寒想做天子,那就绝不会任由白檀抱有这样的野心,白檀不是他的人。 摺子看过后,案上还剩了封密信,那是明挽昭从齐雁行摺子里发现的。只不过传消息来的,是陵西 密谈。 陆云川带走了游谨,却将江舟留在邑京。江舟为暗,走的是密探刺客的路,将他留给明挽昭比带上 战场更有用。 明挽昭给了荣肃公府体面,而陆云川将陵西养出的密探交给了他。 这自然不是为了讨他欢心,明挽昭心里清楚,陆云川不是公私不分之人。陵西密探,是陆云川给他 陵西忠于大梁的证明。 明挽昭将密信打开,瞧见上面内容后面色倏尔一凝,启声道:「今日巡城禁军是哪支军府?」 白檀当即答:「回陛下,是郁良中,郁都尉的御林军左府。」 「传令禁军。」明挽昭面沉如水,「查封金燕楼,捉拿妗如,押入刑部大狱,朕今晚亲自审她。」 白檀一愣,应是后便退出去传令。 金燕楼本就生意萧条,后半夜笙歌也暂歇,郁良中接着陛下口谕,心里嘀咕怎的又是这金燕楼倒 霉?老闆娘都进了两回大狱了! 疑惑归疑惑,他自然不敢耽搁天子的命令,立马率人将金燕楼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将已睡下的妗如 给押走。 大狱之中,明挽昭早已等在这儿。 妗如直接被押入了刑讯室,她衣衫不整披头散髮地被扔在地上,当即哎哟一声,颤巍巍道:「天子脚 下!怎的平白无辜便要捉人!还有没有王法啦?!」 「闭嘴! 」郁良中狠声斥了句,随即抱拳对明挽昭復命:「陛下,人已带到。」 明挽昭颔首,垂眸瞧着地上的女人,问道:「前日有人在金燕楼买了批孩子,你可知是何人?」 听闻郁良中唤天子,她便已不敢造次,闻声老老实实地答道:「回...回陛下,这,这奴家怎知...」 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自然不能刨根问底。明挽昭忖量须臾,又问:「你可还记得那人模样?是梁人 还是外族人?」 江舟递来的消息便是陵西密探在距邑京城不远的东邺查着了一批被卖的孩子,近来他们格外注意这 些买卖,拦截时打草惊蛇,以至于运送之人脱身,且没查着这批孩子的买家。 这是北疆在大梁钉下的钉子,若是能查着买家,顺着往下捋,说不准便能牵出条线来。 妗如想了想,说道:「梁人。「随即又迟疑地顿了顿,方才说道:」是个年轻人,不知姓名,不过奴 家应是在哪瞧过他的,想来曾是楼中客吧。」 明挽昭见问不出什么,不由蹙眉,又问:「之前你应也做过这样的生意,买家并非一人?」 妗如摇头,「奴家一年两载的才做一回,哪有那么多合适的货?买家自然也并非次次都是同一人。」 明挽昭审到这儿,差不多便明白了,他瞧着妗如,眉目冷淡地说:「这些孩子,又都是从哪来的?」 「这......爹娘亲戚卖进来的,没爹没娘自个儿来讨口饭吃的。」妗如露出习以为常的神情,说:「总有 活不下去的,想进楼来谋个活路,在楼里也是活,卖出去也是活,生死有命,命不好那怨不得旁人,若 是命好,说不定卖个富贵人家,也算因祸得福昵。」 原本想兴师问罪的明挽昭倏尔顿住了。 这世道总有人活不下去,为了 口吃的便将自己贱卖,妗如又将他们卖出去,可归根结底,这是谁的 错? 明挽昭敛下眼,半晌,说道:「贩卖幼童,按律当斩。」 妗如一个哆嗦。 「你说得对,百姓未能安居乐业,迫不得已入楼讨个生计,这本无错。」明挽昭眼神冷淡,「可经你 手的孩子,当真都是活不下去的么?牙人卖进楼的也不少吧。」 妗如咬牙,说道:「便是我不买,旁人也会买!」 「所以你便心安理得地成了这条线中的一环。」明挽昭嗤声嘲弄,「旁人有罪,你也有罪,于是你们 便都无罪了么?蹚了这浑水,便少将自己说得那般无辜。」 明挽昭站起身,垂眸对地上跪着的女人说了最后一句话。 「褚大人冰壑玉壸,乃百世之师。今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因你而羞惭难当。」 第126页 言罢便转身而去,妗如呆坐在原地,失魂落魄,仿佛顷刻间苍老。 郁良中在外候着,倚墙打了个哈欠,余光见天子神情沉冷地出来,立马站好,笑说:「陛下审完 了?」 明挽昭「嗯」了 一声。 「那这......」郁良中往里瞧一眼,「如何处置?」 明挽昭今日未能问出个结果,虽在意料之中,但也难免心情不愉,他冷淡道:「先关着,剩下的事朕 会交予刑部处置。」 禁军拿人,多是重罪,或是些不能见光的事,天子审过基本上便会下令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 郁良中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应下,心知陛下这是要过明路。 明挽昭回麒华殿的路上始终面无波澜,直到躺在榻上暂歇,他从枕中暗槽取出了一片赤色的衣角, 攥着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即便陆氏已除,世家臣服,可他却没觉着半分放松。 一一因这千疮百孔的大梁。 江舟密信还有另一个消息,妗如曾是江东名妓,后来入了邑京金燕楼。在此之前,她曾做过江东叶 氏商人的妾室,而在成为妾室之前,她是奴籍,是那商人从东丘带回去的。 桑城褚氏,褚仁生盛年病逝后,其子褚望蹊因所谓的贪墨与通敌罪被斩杀于褚氏宅中,褚氏女眷尽 数流放至东丘,其中便有褚仁生的小女。 而褚氏么女,名为,褚如妗。 明挽昭阖眸,他坐在这高处,忽然有些茫然。 究竟是人心乱了世道,还是这世道逼疯了人? 陵西原鹿城,荣肃公府的油灯也未曾熄灭。 白日一战,陆广岚死死守住了西北粮道,成功退敌,但也并非全无代价。边巴被称为北疆第一勇 士,曾经深受北疆王哈弋重用,自然非常人。 郎中开过方子,转身回来说道:「国公这左臂这两日切莫受重,未伤及骨,却也得将养几日。」 陆广岚皱了眉。 副将卫一粟客气将郎中送走,又吩咐人将郎中送回家去,这才转身回来,苦着脸道:「主子,这几 日.你先在府中养着,若沙戈部那帮孙子再来,末将去迎战!」 「昱北一败,我必须得出现打一场胜仗,稳的是两郡军心。」陆广岚瞥了眼自己左肩,今日挨了那边 巴一锤,幸而躲得快,没伤筋动骨,他眼神沉沉,说:「沙戈部再来,我必不能避战不出。」 卫一粟露出早知如此的神情,还想说什么。 「丫头那边还没消息? 」陆广岚先一步问。 卫一粟顿住,摇了摇头,「再等等吧。」 陆广岚说了个「嗯」,便听见卫一粟又嘆气嘀咕:「若是公子在便好了,陆佐贤都死透了,公子怎么 也不回来。」 话音刚落,便瞥见陆广岚面色微妙,当即噤声。 「行了。」陆广岚瞥一眼过去,「还杵这儿干什么?」 卫一粟思及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自知说错话,立马道:「末将告退!」 于是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陆广岚面无表情地握了握右手,哼了声。 「一把老骨头,跑得挺利索。」 第八十八章 思别离 长垣城外的厮杀声天明之前便散去,齐朝策侧躺在榻上,他浑身滚烫,唇苍白得没有血色,但他仍 旧醒着。 鼓声骤然响起。 端药进门的明夜阑一顿,她反手阖上门,坐到榻前轻声说:「结束了么?」 齐朝策撑着身子坐起来,他面色平静地说了两个字:「败了。」 「什么?」明夜阑_愣。 「齐律败了。」齐朝策从方才的鼓声中听出来了,但也不出乎意料,齐律今夜一战本就不是为了求 胜。 「商平才是紧要之处。」 陆子鸢能趁机率军突破重围,齐律又拖延这两个时辰,已是足够了。 明夜阑见他面无忧色,这才将药递过去,说:「你很信任陆姑娘。」 商平之战才是主战场,但齐朝策没让自己的亲信齐律去,而是将昱北兵权放给了陆子鸢。 「她也算齐家人,连天地都拜过了,老二没去接亲,是齐家对不住她。」齐朝策将药碗接过,瞧着明 夜阑说,「有劳殿下,臣……」 明夜阑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 齐朝策倏尔哽住,舌头髮僵,干涩道:「受之有愧。」 「侯爷是真英雄。」明夜阑起身,温和道:「受得起。」 明夜阑并未久留,出门正遇上随身的侍女,她离京时身边没带人,这是侯府的下人。 刚一出门,侍女便悄声说:「殿下,侯府的几个姨娘昨夜便嚷嚷着要见侯爷呢。」 齐朝策尚未成家,后院也没纳人,这些自然便是老侯爷留下的。明夜阑入府后便晓得,这几个姨娘 平日吃穿不愁即可,当年的夫人膝下有两个嫡子,哪里肯让这几个姨娘诞下庶子?也正因此,如今的侯 府才清净。 自齐朝策受伤后便闭门不出,陆子鸢这个没过门的二夫人又入了城,城外大军压境,这几个姨娘估 摸着是怕殃及自身,这才坐不住了。 何况明夜阑自被齐朝策带回来后,知晓其真正身份的人不多,也就她身边的侍女和嬷嬷,都是齐朝 策挑的,嬷嬷是他母亲身边的老人,守口如瓶,几个姨娘平日在后院散漫自由惯了,生怕侯府多出个大 夫人压她们一头。 第127页 明夜阑自小在宫中长大,怎会不晓得这几个女人的心思。她美眸稍敛,轻声道:「她们若不安分,明 日便请到我院子里来吃盏茶吧。」 侍女忙低声道:「可殿下一夜未睡了。」 明夜阑轻抚了下额角,眼眸平静,「不妨事,若天亮了她们敢到侯爷的院子闹,便都请过去。」 「是。」侍女乖巧应道,又低声说,「可您毕竟不是齐家人,这些姨娘自从没了老夫人压着,各个都 无法无天,兇悍着呢!」 明夜阑因那句不是齐家人顿了顿,随即慢条斯理地柔声笑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山是明氏的江 山,本宫是明氏的公主。我倒要瞧瞧,靖安侯府的姨娘能凶到哪儿去。」 边境起了战事,刚传入京时掀起波澜,没过几日,远离战场的邑京便又风平浪静。 明挽昭将褚如妗押入了刑部,早朝时便提起此事,命刑部查办此次买卖幼童的案子,刑部尚书沈霖 出列领旨。 早朝后,明挽昭命刑烨沈霖及苏景词入承明阁议事,将褚如妗的身份告知三人。 「当年褚氏旧案,确实冤枉。」明挽昭瞧着错愕的朝臣,沉声说,「但褚如妗务必严惩。」 刑烨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他比沈霖入朝还要早些,但也是安干年间的事了,没赶上褚仁生在朝时, 他狐疑道:「那娼...那女子,当真是褚家女?」 「是。」明挽昭说,「这案子不仅事关买卖幼童,还同北疆人有关系,这些被买走的幼童,许多会转 手进北疆行商手中,由他们带回去养成暗粧,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大梁,无论如何,此案都要严查。」 「什么? 」沈霖惊诧,他将茶盏放下,脸色阴沉道:「简直无耻!」 「朕已暗查许久。」明挽昭缓声,「去年冬至与今年猎场的刺客,应当都是北疆送进来的钉子,甚至 是陆非池逼宫谋逆时带进来的人,如今只查着了来源,但钉子是如何被送回大梁的,尚未可知。」 大理寺卿刑烨沉昤道:「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来可不容易,只是前些年大梁如同乱麻,户籍也大多 不全,陛下想切断北疆买卖来往的这条线,但行商却不能尽拒之门外。 若是真彻底断了大梁与外族的往来,商路一停,少的便是银子。 世家刚除,千疮百孔的大梁也是百废待兴,处处都得用钱。 明挽昭也是顾忌这一点,才始终不曾有所动作,沉默须臾,对刑烨说道:「自然不能真断了商路,待 边境安稳些,再开西北粮道,到时便严查吧,凡是买卖活人的,皆不许出入境。」 天子金口玉言,下了令,三人彼此交换个眼神,皆应遵旨。 明挽昭又对苏景词说:「褚如妗犯得是重罪,可他毕竟是褚公之女,苏大人又是褚公学生,只是现下 病躯孱弱,可要告予他此事?」 苏景词起身道:「家父公私分明,便是褚公之女,犯下这般重罪,理应依法而行,臣回府后亲自同家 父说。」 议事便散了。 明挽昭一出门,那点温和便散了个干净,变成了他惯有的凉薄冷淡,他瞧了眼天际,却觉得自己只 瞧见了破败的大梁。 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明挽昭是那个把舵的人,他要竭尽所能地将明梁江山稳住。 白檀随身伺候着,轻声说:「陛下,咱们现在是要去哪?」 「回麒华殿吧。」明挽昭冷笑了声,「从前这江山是世家的,他们吸着大梁的气数醉生梦死,如今倒 是把烂摊子丢给朕了。」 白檀温声说:「您是明君,四海平定指日可待。」 明挽昭不语,兀自上了御辇。 他有贤臣清官在朝中,便是边陲,也有为他扫荡六合的将军。 明挽昭忽而问道:「宫外近日没消息么?」 白檀晓得他问的是陵西密探,轻声说:「陆世子已到江东华城,快马加鞭,日夜不休,估摸着再有几 日,就到陵西了。待世子到了地方,应当会上摺子给陛下请安。」 「朕问他了? 」明挽昭轻飘飘地睨过去一眼。 白檀自个儿打了下嘴,从善如流:「瞧奴婢这张嘴,该打!」 明挽昭:「……」 欲盖拟彰!岂有此理! 入夜,刑部狱门前,叶澹然孤身前来,被狱卒拦下。 「二位兄弟辛苦。」叶澹然将食盒和一壸酒递过去,笑盈盈道:「行个方便,我只要半炷香时间。」 狱卒也赔笑道:「大人,不是小人为难您,这刑部大狱嘛,哪里是谁都能进的地方?这不合规矩。」 说着便将食盒推了推,没接。 叶澹然又推回去,笑说:「不妨打开瞧瞧?」 两人对视一眼,从这话里咂摸出了点别的意思,随即接下了食盒,打开一瞧,上头是泛着油光的猪 蹄,再将隔层一掀,下面铺的便是银亮的碎银。 狱卒当即喜笑颜开,将猪蹄那层给盖了回去,搂着食盒笑说:「大人,可说好了半炷香时辰,请 吧。」 叶澹然松了口气,道:「多谢二位兄弟通融。」 捧着食盒那狱卒待叶澹然进去以后,才说:「奇了怪,那女人瞧着年岁,都能做这大人娘了,还花了 银子来探监,莫非也是入幕之宾?」 另一个刚暍口酒,险些吐出来,一巴掌拍过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把东西都收好了,过会儿来换 值的,别叫他们啾着。」 第128页 「知道了,知道了。」 叶澹然果然守时,没到半炷香时辰便出来了。两个狱卒将人送走,又回牢里去瞧了一圈,没瞅着什 么不对的,再一出门,换值的两个狱卒已在外头了。 次日早朝,天子未至,百官在朝露殿外候着。 叶澹然来的晚了些,刚到便瞧见苏景词迎面而来,脸色不太好。 「文予。」苏景词拉着他低声说,「你昨夜可是去过刑部大狱?」 叶澹然一怔,「是...你怎么知道?」 「你无事跑那去做什么?!」苏景词脸色更难看,他瞥了眼站在文臣之首的刑烨,他身边还站着沈 霖,压低声说道:「方才刑部有人来报,陛下亲自吩咐严审严惩的那个褚如妗,今早在狱中畏罪自裁 了!」 「什么?! 」叶澹然勐地拔高音调,又瞬间反应过来,将声压低惶然道:「怎么,怎会如此?」 「人是服毒自尽。」苏景词与叶澹然同年入仕,那年科举都位列前三甲,私交不错,但话说到这儿, 他也就不再继续说了,只说道:「小心些,这里头问题大着呢!」 人关在大狱里,怎会服毒自尽? 即便是褚如妗真畏罪自裁了,那又是从哪来的毒药让她自裁? 叶澹然自认倒霉,忽而闻及早朝钟声,被惊得一个哆嗦,竟愣在原地没敢迈出脚去。 炎炎夏日里,叶澹然硬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八十九章 有所念 早朝时沈霖并未提及褚如妗死于狱中一事,见他不提,大理寺卿刑烨也不置一词。 叶澹然商户出身,是叶氏的大公子,叶氏如今又同江东守军关系密切,科举时苏晋淮有意抬举他, 陆佐贤也欲对江东示好,叶澹然才能站在朝堂上,无论褚如妗之死与他有无干系,沈霖都无意在文武百 官面前提起。 殿中侍御史戚令云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明挽昭在冕旒后瞧去一眼,除沈霖外,便只有戚令云是苏晋淮亲手提拔的寒门官员。 「何事?」 戚令云说:「陛下前日令刑部严审买卖幼童一案,可今晨刑部狱卒来报,犯人已在狱中畏罪自裁!」 此言一出,殿上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明挽昭脸色一沉,说:「沈爱卿,此事属实?」 沈霖面不改色地出列,说:「回陛下,确有此事,臣接到消息不久,正打算下了朝回衙门去查。此案 既然交予刑部,就不劳御史府费心了。」 不待明挽昭说话,戚令云便冷声道:「沈大人既然有意查案,为何只字不提,昨夜礼部侍郎叶澹然私 自探监一事?又为何不奏请陛下,下令拿人进刑部审!」 叶澹然冷汗如雨。 从戚令云提到昨夜刑部一事时,他便浑身发冷,当即出列道:「陛下,臣昨夜是去过刑部大狱,但犯 人之死与臣绝无干系!」 沈霖亦道:「臣今早方才收到消息,尚未来得及回衙门去查看,何况叶大人也不曾被定罪,一切皆无 定论,便是要审,也该等臣回刑部看过尸身审过狱卒再说。」 叶澹然稍松了口气。 戚令云又说:「昨夜叶大人去过一回大狱,今早便传来犯人畏罪自裁的消息,叶大人若是当真无辜, 不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交代了,昨夜私下探监,究竟所为何事?!」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明挽昭轻捻指尖,慢声道:「叶爱卿,私见刑部重犯不合规矩,既然戚御史有 疑,便说说,昨夜你在刑部狱中,都干了什么?」 叶澹然苦笑,一撩官袍跪在地上,说道:「臣昨夜是去过刑部大狱,臣......」 「臣见她,是为一粧私事。」 商人重利,本就为文人嫌弃,叶澹然是商人之子,朝臣大多不待见他,此时窃窃私语,多是看戏 的。 叶澹然轻嘆口气,说道:「此女似与家父有旧交,臣不过是想去瞧瞧,究竟是不是她。昨夜一见,不 过半炷香的时辰,臣绝无害人性命之心,更何况,臣也无行兇之甶,还望陛下明鑑!」 话落,他自取了官帽,搁在地上,随即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臣问心无愧,但凭刑部审查。」 「陛下。」戚令云又道,「适才沈大人处处维护,为免其徇私包庇,臣请旨此案交由御史府查办。御 史府可纠察百官,叶大人既然位列官位,想来也合规矩。」 「戚逸清!你荒唐!」沈霖勃然大怒,拂袖斥道:「我自入仕来,断案从无徇私!即便是要查,也得 走刑部的流程!」 「行了。」 明挽昭淡声打断争执。 群臣闻声,纷纷跪地。 明挽昭昨夜睡得晚,这两日又常去跑马,听他们吵了半晌难免头疼,眼神凉薄且淡地扫过戚令云, 随即道:「沈大人为官多年,朕自然信你。至于叶爱卿一事,朕亲自审,犯人虽死,此案还得查下去,仍 由刑部去办。」 群臣应是,再无异议。 早朝散后,沈霖与刑烨并排而行。 刑烨瞧着面色仍旧不好看的沈霖,轻声说:「苏公这辈子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学生,还委以刑部重职, 但戚逸清也是苏公亲手提拔的心腹,没道理今日捉着你和叶文予不放啊。」 沈霖本就寡言,此刻不见怒意,只是面色冰冷,嗤道:「谁晓得他发什么疯。」 第129页 「你也消消火。」刑烨说,「陛下睿智,自不会轻信他。」 「若非如此,我方才便也同叶文予似的,摘了官帽。」沈霖心有不平,又说:「只是妗如这一死,往 下就不好查了!」 从前沈霖严防死守陆党,故而狱中有什么消息,立即便会传到他这儿,可偏偏昨儿晚上进刑部大狱 的是叶澹然,大狱那边瞒下了消息,以至于今早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正说着,苏景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揣着袖子温声笑说:「二位大人,走得急了。」 刑烨瞧他问:「韫玉,何意啊?」 苏景词笑说:「方才出朝露殿,我瞧见戚逸清与乔乐平一道走呢,他二人私交何时这般好了?」 沈霖一愣,「乔自寒,他......」 他话没说完,苏景词已拱手先行了。 刑烨瞧着他的背影,面露沉思。 明挽昭单独审了叶澹然半晌,才将人放回去,恰逢齐雁行来询问今日可还要去驯马所,瞧见天子懒 洋洋地歪在榻上,犹豫道:「今日歇歇?」 「嗯,不去了。」明挽昭抚了抚额角,阖起眼说:「叶氏乃江东商会之首,褚如妗曾给叶澹然他爹做 过妾,有孕后自己服药小产,离开叶家后不知为何进了花楼,叶澹然说他爹因此怒急攻心,次年便去 了。叶澹然是君子,不近女色也不逛楼,妗如进了刑部大狱才晓得,便私下去见了一面。」 褚如妗不肯生子,金燕楼又曾是陆氏的手笔,估摸着这女人是因家道中落不甘心,谁承想接近陆氏 这么久,也没机会报仇,平白蹉跎了一生。 「叶澹然是运势差了点。」齐雁行说,「但戚令云今早是冲着沈霖去的。」 明挽昭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散地坐起身,睁幵眼后,眉眼间那点冷淡便又回来了,他说:「戚令云和 沈霖都是苏晋淮抬举的,他今日是想夺沈霖的权,刑部司职不公,日后沈霖在刑部也会威信全失。」 「他近日同乔自寒走得近。」齐雁行说,「戚令云也是出身寒门,但同沈霖不一样。沈霖是真正的布 衣出身,靠着苏晋淮学生这个名头服众。戚氏早已没落,就剩了个女儿,做了世家权贵中的暗娼,戚令 云跟的是母姓,其父是谁便不好说了。」 论起来,戚令云的出身还不如布衣出身的沈霖。 明挽昭笑了声,眉间蕴着霜雪似的冷,「那他如今也算是翻身了。」 「可惜了,不知足啊。 陆云川率军赶赴陵西,因军情之故,没敢耽搁,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又取水路自闽兰江过了江 东,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天擦黑时过境,到了陵西新汝城。 他倒是还能挺住,只是后头带着弩车辎重的已被落下了一段距离。 望着近在眼前的新汝城,陆云川倒是没什么归家的激动,他下令大军止步。 游谨骑着马,停在陆云川身侧说道:「世子,大军疲乏,如今已至陵西,再有两日便能到原鹿城,不 如叫他们歇歇,也等一等后头的辎重队。」 「城外扎营吧。」陆云川抚着千里雪的鬃毛说。 游谨得了令退下。 陆云川没戴冠,发就束在脑后,他翻身下马,背上背着刀,手里攥着缰绳,不像个金尊玉贵的世 子,倒像是风尘僕僕的江湖侠客。 他离大军扎营处远了些,将千里雪拴在树旁,由它吃草,自个儿则抱刀靠坐在树下,有风拂面,一 抬头,便能从叶隙间瞧见满天的星。 初到邑京时,陆云川满心不悦,入夜便能见万家灯火,也只觉厌烦。那时他念极了陵西的星辰夜 幕,只觉得繁华都城处处不合心意。 如今纵马归乡,心却始终悬在邑京。 再瞧这满天星辰皎皎明月也是索然无味,他曾在邑京见过人间绝景,念念不忘,其光辉足胜眼前星 子万千。 那小皇帝身子不好,又爱逞强,也不知夜里睡得是否安稳,平日又可曾按时用膳,自别后,陆云川 心心念念,阖眸便能忆起的梦中人,都是他。 于是邑京曾令人不愉的灯火阑珊中,多了个陆云川梦中寻他千百度的人。 游谨拿着吃食来寻陆云川时,见他盯着夜幕发呆,顿住片刻,说:「赶了这么久的路,世子,吃点东 西。」 无非就是干粮烧饼,陆云川也不挑,随手接过,皭得心不在焉。 「世子归家。」游谨沉昤道,「似乎并不开怀。」 陆云川捏着那半块烧饼,说:「心有所念罢了。」 这世道不安稳,江山未平,六合不定,那他的陛下便无法安坐邑京。此番离京,纵使万千不放心舍 不得,他都得捨得。 陆云川仰首望着明月繁星,轻声说:「流云聚散虽不由己,但长风如我,始终伴他身侧。」 游谨默不作声瞧着陆云川罕露的几分柔色,便明白他所念是谁。 「他是昭昭辉日,合该光耀山河。」 陆云川扫掉手上沾着的饼渣,敛眸笑说:「而我,做抵御外敌的盾也好,为开疆拓土的刀也罢一一」 「我要江山稳固,皦日长存!」 他的阿昭,要坐在那万人之上的高位,光芒万丈,天下臣服。 第九十章 战事紧 北方的夜长,原鹿城外,流鄂河畔,厮杀声直至天明时分才暂歇。 陆广岚下了战场,褪去染血的甲胃,便有人将药端了上来。 第130页 「他娘的!这群北疆蛮子跟狗皮膏药似的! 」卫一粟将头盔往桌上一放,发出声哐的闷响,他满脸胡 茬,气急败坏道:「他们是不用睡觉嘛?!」 自边巴初次试探后,沙戈部便彻底与陵西开战,偏偏原鹿城内能镇住场子的只剩陆广岚,上次受伤 还没养好,下回上战场便又带新伤。 卫一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陆广岚随手将药碗搁下,满嘴涩味,他掩唇轻咳两声,说道:「老卫,你那么大嗓门不累啊?」 「累也不耽误我说话啊。」卫一粟挠了挠乱糟糟的头髮,嘆道:「长垣那边小姐打了几场漂亮的仗, 赤奴人没得什么好,但齐朝策那小子是真伤得不轻,也不知道巴努老王八到底使了什么阴招。」 「应当是药。」陆广岚沉呤道,「丫头传信回来不是说了,不过是一点擦伤,齐朝策却神思恍惚,坠 马受伤也不觉疼,估摸着是北疆人配的什么药,只是这东西也不多,否则早用在战场上了,东西不多, 巴努才费尽心思想一举杀了齐朝策。「 话罢,他又说:「这小子命硬,从这场局里活着回来就行,昱北要是没了主心骨,再对上北疆人,于 边陲而言相当危险。」 府内下人端上了饭菜来,都是些清淡小菜。 「赤奴那边刚绊住昱北,沙戈部就对咱们动手了。」卫一粟坐下夹了口菜,边皭边说:「跟说好的似 的,他们两部这两年不是都内斗呢么?」 陆广岚左手始终没动,拿着饼啃了□,眼神陡然锐利,冷笑道:「他们因利益发生冲突,自然也可以 因利益重修旧好,哲布当年带着哈弋旧部退进了大漠,将草原让出许多给巴努,但他可不是兔子,眼下 就算是与赤奴部合作,但北疆不会同时出现两个王,他们迟早会互相撕晈。」 两人捡着菜吃,卫一粟瞥了眼陆广岚始终没抬起过的左手,嘆了口气,「公子昨夜便进陵西了,行军 若是快些,明日就能到原鹿,听说带了封赏回来,邑京那位还挺大方。」 「行了你。」陆广岚满脸纳闷,凉凉地瞥过去一眼,「吃怎么还堵不上你的嘴呢?」 「......」卫一粟撕了块粗面饼塞嘴里,噤声了。 谁都没想到京中那位傻了这么多年,实则是忍辱负重,迅雷不及掩耳般料理了邑京世家不说,还将 岳廷古给杀了,连卫一粟也颇为欣赏。 ......唯独同荣肃公府的公子间,风流韵事实在太多,从邑京都传到陵西来了,尤其是密探时不时地回 报,今日公子夜宿宫中,明日公子从天子寝宫出门,也难怪老公爷不爱听。 陆广岚冷酷无情地皭着饼,半晌,莫名其妙自己说了句:「邑京那位,是不错。」 毕竟也算帮他报了髮妻之仇。 卫一粟翻了个白眼,不让他说,自己倒是先夸上了。 齐朝策在榻上躺了两日,便耐不住性子,背上刀伤刚不渗血,便要下榻走动。正好这两日赤奴大将 桑吉在商平负伤,弃兵而逃,狠狠挫了赤奴部的锐气,齐律得了闲,便来同齐朝策说起明夜阑治理后院 的事。 「长公主殿下。」齐律竖了竖拇指,忍着笑说:「就老侯爷留下那几个姨娘,平日出去同倌楼里那些 个玩意儿厮混也无人管,还供着银子花,早该整顿整顿。」 齐朝策无奈,「毕竟是我爹留下的,府中又无夫人,我一个嫡子,可整顿不起她们。」 「哪儿没夫人?」齐律揶揄笑说:「这不有现成的?那几个姨娘吵着闹着,要分了侯府的银子逃命 去,殿下二话不说将人都请到院子里吃茶去了,吃一盏,给一枚铜钱。」 她们也肯? 」齐朝策微诧扬眉。 「自然是不肯,听人说又哭又闹了好半晌。」齐律说,「殿下寻了两个兄弟守门,明晃晃的刀搁门口 摆着,说是谁哪只脚迈出去,就砍哪只,到最后,几个姨娘搁院子里吃茶到半夜,吃了一肚子的冷茶, 哭求讨饶,殿下才将人放出去。」 就,挺狠的。」齐朝策情真意切道。 「什么挺狠的?」陆子鸢正好推门进来,上下打量一番齐朝策,「行啊,都能下地了,等你能上马, 我也就能功成身退了。对了,你俩方才说什么呢?什么狠?谁狠?」 齐律憋着笑,说:「说长公主殿下昵,昨日可是将侯府整顿得妥妥帖帖,让我们耳根子清净了不 少。」 「长公主殿下? 」陆子鸢肃然起敬,余光睨齐朝策,「人家一个外人,侯府夫人该干的都给你干了, 还不向邑京提亲?」 侯府那几个姨娘陆子鸢也晓得,但她到底没名正言顺地过门,管不得人家。何况论起用兵打仗她在 行,从小她爹教的就是这个,可真要管后院,她全无章法,必然第一个跑。 女人叽叽歪歪哭哭啼啼着实扰人清静,那邑京来的金枝玉叶倒是厉害,竟能将后院女人治得服服帖 帖,陆子鸢也不由敬服。 提及此事,齐朝策缄默须臾,说:「二叔在邑京任了兵部尚书。」 齐氏有他这个侯爷,在昱北拥兵权重,又出了个邑京兵部尚书,外臣权重乃是大忌,若是再迎娶长 公主成了外戚,只怕是要惹人忌惮。 齐朝策看得长远。 陆子鸢明了他的顾虑,欲言又止,最终也没出声。 齐朝策这个年纪的男子,旁人孩子都抱俩了,可齐朝策始终没娶妻,也是因当年陆氏连连插手阻挠 之故,他们巴不得齐氏内乱兵权外漏。 第131页 甚至当年齐成济刚与陆子鸢定了亲,便被战死在古塔戈壁,赤奴部分明就是冲着老侯爷与齐家老二 去的,北疆也不愿陵西昱北亲上加亲。 当今圣上刚除掉权臣坐稳龙椅,齐朝策不得不谨慎。 「听闻陵西也有战事。」齐朝策略带歉意道,「实不该此时唤你来帮忙。」 「来都来了。」陆子鸢脸色冷了些,眉眼间那点英气混着霜雪般的沉郁,似是想到了什么,那点冷意 又散了,带着几分笑道:「老爹没那么弱,何况我听说陆沉松那小子回来了,也不知邑京养他这一年多, 还拿不拿得起刀。」 齐朝策失笑,「沉松不是耽于享乐之人。」 陆子鸢挑眉笑了笑,颇有些骄傲之色,毕竟是一脉相连的弟弟,她自然晓得陆云川的脾性。 邑京天阴,天子近来难以安寝,便是睡着了也频频多梦,没到天明便起身,瞧那悬在廊下鸟笼中的 两只圆滚滚珍珠鸟玩闹。 从前他便是如此,这是日久天长留下的心病。 明挽昭过得如履薄冰,世家是悬在他颈上的一把刀,若是他稍有差池,那把刀便会轰然落下,又怎 能安眠? 直至麒华殿多了个陆云川,夜里因旧梦惊醒时,总会有人将他揽在怀中,半梦半醒地柔声安抚,掌 心也温暖,在他后嵴与颈来回地抚,如此便能驱散不安。 陆云川是能让明挽昭安然酣睡的药。 如今他的药没了,夜里惊醒也只能见一盏昏暗灯火,满殿死寂,于是便再没了睡意。 明挽昭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他都不敢信,自己竟会如此依赖那个人。 从前他能忍受漫漫长夜的死寂,而今却只觉着烦躁,满心空落,即使攥着那一截袖袍,也难填满。 「陛下。」白檀在他身后轻声,「苏府今早递了消息来,说是苏大人病体已愈,可復职入朝。」 「嗯。」明挽昭应了声,转身回殿内,吩咐道:「更衣吧,该上朝了。」 苏晋淮久病,明挽昭早朝一瞧,他气色也没好到哪去,但比上回苏府探病时,精神好了不少。 念他年迈病弱,明挽昭赐了座,允他坐着与朝臣议事,这已是极大的恩宠,也是明挽昭给朝臣们的 警醒。 苏晋淮仍得重用。 刑部仍在追查褚如妗的案子,叶澹然也已停职在府,由皇帝亲自审过,群臣自然也无异议,早朝议 的便只剩边陲战事。 沙戈部与赤奴部同时出兵,昱北靖安侯又重伤在府,难以出战,求援陵西后由陆子鸢率北府军打了 胜仗的消息传入京,若是旁人必应嘉赏,可偏偏陆子鸢是个女子,明挽昭不过提了句封赏,朝中群臣便 吵得你来我往。 「女子带兵,不成体统! 」吏部侍郎赵奕痛心疾首,「陛下,此女不但是北疆女所生,又是女儿身, 军府中尽是男子,这......这有违礼数!若是久留军中,必是要出乱子的!」 「赵大人!」 齐雁行出列道,「赵大人慎言,荣肃公府夫人有陛下赐的诰命,荣肃公之女刚封了郡主。大人口口声 声礼数不合,那敢问,昱北之战,大人可能领兵取胜?」 「......这!」赵奕瞪了瞪眼,白鬍子抖几抖,气势弱了些:「可......」 「行了。」 天子面露不虞,「陆郡主有功,便是不赏也绝无降罪之理,况且陆郡主在西府军中多年,也不见有什 么乱子。」 见天子似有怒意,满朝文武当即鸦雀无声。 明挽昭面无表情地想,他下回该堵着耳朵,待他们吵完了,轻描淡写一句下朝。 实在吵得人心烦。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要出差学习去,可能会断更,没断就是万幸,断了应该会在三号以后恢復。 第九十一章 归故土 「废物!」 巴努一脚踢翻了小几,手中马鞭狠狠甩在了桑吉身上,斥道:「全军覆没?!都死光了你怎么回来 了?!废物!」 桑吉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他能逃回来也是九死一生。但他知道,这次去攻商平,带了整整一半的 兵马,谁想到商平城下苦战了一天一夜,不仅连人家城墙都没上去,反倒被里应外合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个姓陆的女人更是厉害得离谱,若非他趁乱逃跑,只怕脖子都要被那双弯刀给削掉。 巴努见他不语,又狠狠抽了几鞭子下去,犹不解气。 没能杀了齐朝策便罢,打了这么多天,连人家城门都没摸着! 桑吉忍着疼,磕了个头,嘶哑道:「长垣城中的那个女人很可怕,我们的计划早已被她识破,长垣城 下那一战,她就已趁乱带人跟在我军后面了,商平之战刚一打,她便带着大军堵了我们的后路,这次失 败,是我们轻视了她。」 「桑吉,我不想听你的藉口。」巴努森然道,「当年你被边巴那个莽夫压得出不了头,是我给了你机 会,可你现在都做了什么?你败给了一个女人!你让赤奴部勇士的名声被侮辱!」 桑吉咬了晈牙,他想反驳,巴努坐在主帐,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可怕! 但他最终没敢说出来。 巴努并不认为陆子鸢有什么厉害,再厉害也只是个女人而已,商平取胜靠的不还是北府军? 「趁着齐朝策还动不了。」巴努冷声说,「攻下长垣!」 桑吉张了张嘴,犹豫着没敢说话。 第132页 巴努垂头看着他,眼神阴毒的像条毒蛇,他说:「大梁占着富裕的土地,他们的百姓可以吃饱穿暖, 都是人,凭什么他们就能生活在这?桑吉,想想你的妻子和女儿,想想去年冬天冻死了多少牛羊和人, 如果我们迟一步进大梁,今年会冻死的,说不定就是你的美丽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儿!」 桑吉脸颊抽了抽,双手交叠,掌心抵着额头,深深跪伏,应道:「我明白了。」 流鄂河畔,沙戈部的大军仍旧驻扎在这里,原鹿与长垣不同,原鹿城地势平坦,不似长垣有群山的天险,赤奴部选择绕路先攻商平正是因此,陵西原鹿城更易被攻下。 哲布面颊带了些许擦伤,但他意气风发。 「陆广岚已经年迈,假以时日,陵西郡必会为您收服。」边巴沉声说道。 「不要小看他,他曾是陵西甚至是大梁的神话。」哲布对陆广岚丝毫没有轻视,但他同样没有惧怕。 他会取代陆广岚,而北疆则会取代大梁。 所谓的盛世,他同样可以创造出。 边巴单手抚在额心,躬身道:「我将为您而战,陆广岚已是过去,他的神话必将为我主终结。」 「去歇歇吧,我们的战斗还没有结束,边巴。」哲布回首瞧着手提巨锤的男人,稍抬下颌,说 道:「宁拉玛河流经之处,都将是我们的领土。」 东方旭日透过浅淡的云,一片光辉之下,那是他父亲曾经踏足过的地方,也是哲布将要要征服的领 土。 御史府,苏晋淮病了数日,虽说仍有公务会送至他府上,但回衙门一瞧,仍堆积了不少。 戚令云端了热茶来,奉到了苏晋淮案前。 苏晋淮没抬头,只说了句:「逸清,你入御史府,有些年头了。」 「是啊。」戚令云站在他身边,垂首应道:「下官入仕已有七年了,比沈尚书晚了几年。」 「殿中侍御史的官职,不低了。」苏晋淮仍瞧着公务,像是与他闲话一般,说:「你能弹劾京官,也 能弹劾江东官员,你与刑部司职截然不同,何必提及肃川呢。」 「大人,人往高处走。」戚令云面色平静,「您提拔了下官,是为限制京中陆党,也是为保住江东, 但那之后呢?朝中陆党已除,世家称臣,新秀林立。大人,下官如今应当用在何处昵?」 苏晋淮不语。 戚令云温温和和地笑说:「下官也想有朝一日,同大人一般,名垂青史。」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苏晋淮淡淡道,「世家便是因此挟天子掌朝政多年,大梁内乱至今,你眼 瞧着满朝的忠臣良将付出良多,他们何辜,百姓何辜?逸清,为臣者,为君子,你都不该如此,因权贵 而迷了眼。」 「大人,您是君子。」戚令云仍笑着,「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您一般,朝中看似平和,实则又有几人 全无私心?您背弃了您自己曾经选择的道,而下官不过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而已。」 「个人有个人的路。」 戚令云俯身对苏晋淮行礼,随即转身退了出去。 屋中静了良久良久,苏晋淮才瞧向那杯早已凉了的茶,双目是深不见底的寂然。 他从来都晓得,什么名垂青史都是空话,不过是后世人评说,无需在意。但有人看不透,他亲手提 拔的心腹,最终也逃不过以青史留名为金玉,贪慕荣华为败絮的贪慾。 门外忽而传来几声轻叩。 「苏大人。」 门外之人已不请自入,乔自寒瞧着形貌枯藁的苏晋淮,温声说:「许久不见大人了。」 苏晋淮抬眸,瞧着眼前的年轻人,他方才与戚令云说话耗了太多力气,眼下只觉得疲惫。但这也是 他曾尽心培养的帝王,苏晋淮沉默半晌,只说道:「世事难料,老臣忠于大梁之君,而今陛下,并无大 错。」 只此一句,他表明了立场。 乔自寒便瞧他良久,眼神渐渐冷下去,嘴上却轻描淡写地笑了声:「啊,那真可惜。」 原鹿城在西北粮道的终点,流鄂河畔便是大片的草原,每逢春日起,及至入秋,城外的草原上都会 开着紫云般的紫堇花。 在原鹿城广阔的城外草地,陆云川并未直接进城,他孤身纵马,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也就远远地瞧 见沙戈部驻扎在流鄂河畔的军帐。 于此同时,沙戈部的暗哨也发现了他。 暗哨悄无声息地往后退,然而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正射穿了那暗哨的喉咙。 陆云川指尖轻拨了下弓弦,眺望远处燃着炊烟的营地,低声呢喃:「见面礼单薄了些,怕是不够。」 然而一个暗哨的死已经引起了其余人的注意,有人高唿敌袭,陆云川搭弓便又是一箭,谁幵口谁便 死。 接连数箭后,陆云川估摸着时间,哲布的人也该追来了,于是便转身策马,千里雪跑得飞快。 陵西诸将没有不擅马术的,陆云川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千里雪也是骏马,跑起来迅疾如风,眨眼便 将身后追兵甩出一大截。 陆云川刚靠近原鹿,卫一粟就等着接了,谁想到出来晚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只瞧见游谨着辎重 武器在城外,当即便率军去接应陆云川。 千里雪在这里才真正展现何为骏马,陆云川纵马驰骋在苍云草原之上,日光粲然,烈风唿啸。 第133页 追兵被甩的太远,陆云川瞥见前方有兵马靠近,稍稍放缓速度过去,对卫一粟扬了扬手:「卫叔。」 「嘿,公子! 」卫一粟策马上前,往他身后瞥了眼,「刚回来就挑衅到人家营地去了?」 「侦察敌情。」陆云川轻描淡写道,「跑得匆忙,没看追过来的是谁,人还不少,打不打?」 「不到半个时辰前,边巴和哲布才回营去,打了一晚上了,来的肯定不是他们俩。」卫一粟舔了舔干 裂的嘴唇,咧嘴一笑,「追都追过来了,打!」 「游谨! 」陆云川说干就干,当即道:「辎重粮草都运回城里去,点一千轻骑跟我走,绕远点,遛遛 他们。」 游谨当即应道:「是!」 两军正是疲惫时,可陆云川的轻骑活蹦乱跳,进陵西前歇够了,都晓得这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本 属邑京的护城军各个摩拳擦掌。 陆云川率一千轻骑策马狂奔,看似逃命一般。 身后追来的沙戈将领阿达尔认准了这是来营地偷袭的梁军,昨夜梁军与沙戈兵马整整打了一夜,现 下两军应当都是疲惫时,阿达尔不愿放过这个机会,瞧见梁军疲于奔命似的模样,追得更欢。 足足跑了一炷香时辰,陆云川一拉缰绳,千里雪前蹄高抬,嘶鸣出声。 邑京护城军纷纷勒马,调转方向,亮出刀枪,向着奔来的沙戈兵沖了过去。 「杀——! 」 唿暍声震天响。 阿达尔因这变故猝不及防,失了先机,被疾驰掠来的陆云川一刀砍在了肩上。 「你_一! 」他目眦欲裂,疼得惨叫出声。 在瞧见陆云川那张与北疆人极似的冷峻眉眼时,他就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了。 「死吧。」陆云川稍稍抬刀,随即勐地向侧一砍,阿达尔瞪圆眼睛的脑袋便滚落在地,随即那具无头 尸身栽落下去。 他如杀神一般地冲进战圈,浑身戾气,重刃沾血,嘶声吼道:「若是初战告捷!各个有赏!」 金戈声混着厮杀声,鲜血融在风中,掀起一丝腥气。 第九十二章 下聘礼 陆云川黑袍负刀,单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也没空着,拎着阿达尔的头颅。千里雪足下生风,迎着 似火骄阳,飞驰在原鹿城外的草原。 在入城时,他将阿达尔的头颅抛给了卫一粟,马鞭遥遥一指,高声道:「这可是首战告捷的证据!」 卫一粟接了颗血淋淋的脑袋,扔也不是,拿着又噁心,无奈道:「公子......」 「卫叔!该唤世子了!」 陆云川已策马走了。 卫一粟拎着个脑袋茫然道:「公子方才说什么?」 游谨说:「世子说,让您换个称唿,荣肃公府从前是圣祖爷钦封的世袭,离京前,陛下赐荣肃公府世 袭罔替,封了小姐为郡主,还追封了夫人的诰命。」 卫一粟怔了半晌,眼眶有些湿,下意识将手里的人头砸在地上,说:「他娘的......这么多年,总算是 还老公爷和夫人一个公道了!」 游谨瞧了眼地上那世子首战告捷的证据,没吭声。 荣肃公自当年明梁大败起,便镇守于最易被北疆人攻破的原鹿城,而他的髮妻死在原鹿城的城墙脚 下,这些年,陵西着实经受了太多不公。 原鹿城不似邑京繁华,因战事街巷空寂,他在故里的长街纵马,连风都是熟悉的。 荣肃公府的牌匾已旧,陆云川在府门前下马,他一身的血混着灰,叩响了门栓。 城外刚有响动时,陆广岚便收着了信,他坐在院子里,没着甲胃,只穿着深色常服。陆云川一进 门,他便抬头瞧过去。 陆云川生得更像母亲,但眉宇间的神色与陆广岚更像,父子俩如出一辙地藏着野性与戾气。 对视之下,父子二人同时一笑。 陆广岚敏锐地嗅着了血腥味,再瞧陆云川这一身狼狈,挑眉道:「城外的动静是你闹出来的?」 「总得带点见面礼一一」陆云川笑得有些少年气,硬朗深邃的眉眼比骄阳还要粲然,「才有脸见您 「你也知道没脸见我?」陆广岚眯眸,板起脸时神情便生出一股子匪气来,哼道:「捨得回来了?我 听丫头说,你在邑京玩得可欢实着昵。」 陆云川一顿,思及他在邑京办的事,醉生梦死逛楼吃酒好歹还有个迷惑世家的理由,可睡到了陛下 榻上去. 骁勇善战的陆世子抿了抿唇,没应这话茬,而是将与乌尺寒背在一起的圣旨取下来,将之交予陆广 风。 「此行也并非全无收穫,何况陆氏与阉党尽除。」陆云川说,「我不仅为娘报了仇,从此再无人可侮 辱她。」 陆广岚自然认出那是圣旨,他将之接过,本是漫不经心地一看,无非又是些封赏,然而垂眸一瞧, 这位久经沙场歷尽风霜的老将倏尔顿住了。 陆广岚怔怔瞧了半晌,流血不流汗的铁血将军眼眶微红,缄默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挺好。」 他紧攥着那那捲圣旨,指尖都在颤抖,又故作轻松地说:「你姐姐是女子,也封不得军职,如今好 歹......好歹是有个郡主的名号了。」 陆子鸢未婚丧夫,夫家去不得,将军也做得名不正言不顺,甚至没有过正式的册封,军中上上下下 唤她大小姐,如今至少是能唤个郡主了。 第134页 陆广岚七杂八杂漫无边际地想,他想起温柔贤惠的妻子,如同陵西入秋后微凉仍暖的细风,她自城 墙一跃而下时一袭紫衣,像极了随风飘落的紫堇花。 而他没能照顾好她留下的一双儿女。 「这是陛下的册封,娘日后有诰命在身。」陆云川低声说,「谁都不能再辱她。」 陆广岚又沉默须臾,说道:「你做得好。」 陆云川松了口气,心想这顿打应当是能免了。 「不过一一」陆广岚话锋一转,神情忽然变得似笑非笑,「忌惮我的不止是陆佐贤,苏晋淮如今还在 朝中,他是个有文臣风骨的君子,也是个谨慎的狐狸,他也肯放你回来?」 陆云川当日入京他本不想应下,谁想到这小子自个儿便跑了,陆子鸢亲自去追都没追回来。邑京那 些个老狐狸,陆广岚都曾打过交道,谁抱着怎样的心思,彼此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陆云川犹豫了下,没好意思说苏晋淮如今已没了忌惮陵西的理由。 「边陲有战事。」陆云川眼神颇不自然,在外人面前他是游刃自如假面示人的浪荡子,但亲爹面前, 总归还是没法掩饰得滴水不漏。 陆广岚目光如炬,一眼便察觉出不对。 「边陲有战,我还没死呢。」陆广岚慢声,余光瞟着儿子,「即便你相助那小皇帝保住皇位,苏晋淮 也必然不会轻易放你回来,甚至一一」 他晃了晃手里的圣旨,笑容极假,「让你带着这东西回来?从圣元年间开始,褚仁生和苏晋淮就想削 减边陲兵权,陛下赐了世袭罔替,如今朝中爵位无人高于我。」 「位高权重,手握兵权,我便是众人眼中的第二个陆佐贤,苏晋淮费尽心机清君侧,即使是有战事, 他也不会轻易放你这个能世袭爵位的世子回陵西。」 陆广岚看得透彻,他虽是武将,却心细如髮。 在锐利且通透的眼神下,陆云川忽然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说说吧。」陆广岚将圣旨卷好,低眉道:「他们提了什么要求?」 陆云川小心翼翼道:「也......没什么要求。」 陆广岚眯眸瞧着他。 「就......」陆云川抿了抿唇,「若这不是个圣旨......」 陆广岚一愣,「什么?」 陆云川破罐子破摔,如实且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圣旨,爹,这是聘礼。」 「聘礼? 」陆广岚心中顿时生出了些不妙的感觉。 陆云川当即退两步,嘴上也飞快道:「这是陛下给我下的聘!」 陆广岚生生愣住了一瞬,才勐地反应过来,方才还瞧着万般欢喜的圣旨此刻犹如火炭,拿也不是扔 也不是。 等他回过神,陆云川都跑到门口了,他一只脚在外面,眉眼带笑朗声道:「爹,聘礼你都接了,这事 就定了!」 「去你的! 」陆广岚怒而起身,十分熟稔且自然地捞起桌上的茶盏,勐地往外一扔。 陆云川瞬间退出去且关上门,瓷盏磕在门框随即落地上发出碎裂声。陆云川在门外抚着心口,顿觉 「边陲有战事。」陆云川眼神颇不自然,在外人面前他是游刃自如假面示人的浪荡子,但亲爹面前, 总归还是没法掩饰得滴水不漏。 陆广岚目光如炬,一眼便察觉出不对。 「边陲有战,我还没死呢。」陆广岚慢声,余光瞟着儿子,「即便你相助那小皇帝保住皇位,苏晋淮 也必然不会轻易放你回来,甚至一一」 他晃了晃手里的圣旨,笑容极假,「让你带着这东西回来?从圣元年间开始,褚仁生和苏晋淮就想削 减边陲兵权,陛下赐了世袭罔替,如今朝中爵位无人高于我。」 「位高权重,手握兵权,我便是众人眼中的第二个陆佐贤,苏晋淮费尽心机清君侧,即使是有战事, 他也不会轻易放你这个能世袭爵位的世子回陵西。」 陆广岚看得透彻,他虽是武将,却心细如髮。 在锐利且通透的眼神下,陆云川忽然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说说吧。」陆广岚将圣旨卷好,低眉道:「他们提了什么要求?」 陆云川小心翼翼道:「也......没什么要求。」 陆广岚眯眸瞧着他。 「就......」陆云川抿了抿唇,「若这不是个圣旨......」 陆广岚一愣,「什么?」 陆云川破罐子破摔,如实且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圣旨,爹,这是聘礼。」 「聘礼? 」陆广岚心中顿时生出了些不妙的感觉。 陆云川当即退两步,嘴上也飞快道:「这是陛下给我下的聘!」 陆广岚生生愣住了一瞬,才勐地反应过来,方才还瞧着万般欢喜的圣旨此刻犹如火炭,拿也不是扔 也不是。 等他回过神,陆云川都跑到门口了,他一只脚在外面,眉眼带笑朗声道:「爹,聘礼你都接了,这事 就定了!」 「去你的! 」陆广岚怒而起身,十分熟稔且自然地捞起桌上的茶盏,勐地往外一扔。 陆云川瞬间退出去且关上门,瓷盏磕在门框随即落地上发出碎裂声。陆云川在门外抚着心口,顿觉 劫后余生,心知再留下来指不定要被修理,于是二话不说,闷头就跑。 跑出院子时还险些撞上卫一粟,他匆忙摆了摆手道:「卫叔!我爹发火昵!」 第135页 恰好屋内传出陆广岚一声咆哮。 「小崽子一一! 」 陆云川已跑没影了。 卫一粟:「……」 卫一粟一头雾水拉开门,差点一脚踩上碎瓷片,他小心进门,抬眸瞧面色古怪又隐忍的陆广岚,试 探道:「公爷...这,公子,不是,世子刚回来,你就发这么大火。」 陆广岚阴恻恻一笑:「他还不如不回来。」 卫一粟让他笑得浑身鸡皮疙瘩,纳闷道:「世子在邑京时,有人急得半夜睡不着找我暍酒,现在好不 容易人回来了,公爷,你这恨不得要吃人的脸色,作甚?」 陆广岚哽住。 他手里还捏着那所谓的聘礼,恨不得用这聘礼砸死那没出息的崽子,再听见卫一粟火上浇油,当即 火冒三丈。 又是一声瓷器碎裂声,伴随一声咆哮的「滚」。 躲在门外的卫一粟陷入沉思,世子到底是怎么将素来豪爽磊落的公爷气成这样的? 原鹿城战事暂歇,但自天明时分,长垣城瞧向战鼓起,厮杀便一刻不停。 城墙下的赤奴军不再有所收敛,也不同于前几日试探般的进攻,撞车与飞爪齐用,他们今日是铁了 心要将长垣攻下。 长垣以北是群山天险,光秃秃的群山鲜有树木,其后又是戈壁,故而只有东西南三处城门,虽是易 守,但也易被围困。 陆子鸢在东城楼上,北府军来报:「陆姑娘!檑木滚石都快没了!前两日赤奴攻城时就用了大半,羽 箭也不多了,若是再这么下去,我们恐怕要开城迎战!」 「那又如何? 」陆子鸢手中攥着弓,她目不斜视,一箭接着一箭,冷静道:「守住西城门南城门,紧 闭不开,骑兵聚于东门,随我出去杀敌!商平的援军何时到?」 「穆将军那边怎么也要等两个时辰! 」北府军说。 「原鹿昵?」陆子鸢将最后一支箭射出去,狠准地穿透一人心口,这才转过身,清艷的眉眼尽是冷 色,不见半分慌乱,「够了,赤奴军虽多,杀光了就是。」 死守长垣城固然可行,但北府军还没被逼到守城的地步,长垣城是陆子鸢留下的退路,她没指望商 平的援军,本就只有北二营,兵力分散之下,意义不大。 比起擅长守城谋略的齐朝策,陆子鸢更擅长于与敌军正面作战,她将弓随手交予身边人,随即飒落 转身下了城楼。 负刀上马,身后是昱北的血性儿郎。 陆子鸢弯刀指向前方,冷暍道:「尔等背后是昱北万千百姓!今日一战,决不可让外族往前一步!」 城门大幵,北府军带着震天的咆哮声策马奔出。 「杀——! 」 第九十三章 心生疑 长垣城陷入苦战之际,原鹿和沙戈部都得到了消息。但这一次陵西并未再次驰援昱北,因为陵西的 原鹿城外,同样有劲敌虎视眈眈。 收兵战鼓敲响,陆子鸢策马回城,她胡乱蹭了把脸颊,血和灰土混在一起,将那副姣好的容貌遮了 个彻底。 「陆姑娘!」 齐律从另侧城门回来,也是满身的狼狈,却神采奕奕:「正打得酣畅!怎么收兵了?!」 陆子鸢牵着马往回走,神色平静,只说道:「饿了,将士们得吃饭。」 「......」齐律一愣。 陆子鸢已从他面前过去了,顺道吆暍着备下饭食。 好似真是为了吃饭回来的。 齐律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好端着碗糙米回去找齐朝策。 齐朝策的伤势至少要半个月才能动动筋骨,但他闲不住,已坐到院子里去了。 瞧见齐律过来,他也无意外,「今日收兵倒是早。」 「就是说啊。」齐律扒了口饭,与他倒苦水,「赤奴兵确实兇悍,但巴努想攻下长垣还为时过早,要 不是他阴了您一把,也用不着陆姑娘来帮忙,他不退反进,就是自取灭亡,咱们应当抓准时机,若能将 巴努灭在这儿,岂不是除了一心腹大患?可......」 齐朝策面不改色,问:「可什么?」 「可陆姑娘这仗打得......」齐律斟词酌句,最后笃定道:「有点水。」 长垣易守难攻,若按照巴努最先的计划,杀了齐朝策后攻下昱北尚有可能,可偏偏齐朝策捡了条命 回来,巴努却仍不肯退。 自商平一战赤奴败退后,齐律便不再担心这场仗,即使是惨胜,赤奴人也绝对进不得大梁一步。 可陆子鸢打几下就跑,眼看着就要逼退赤奴,甚至是彻底剿灭,可她总是抓着这个时候鸣金收兵, 水放得不要太明显。 「你以为,她为何如此? 」齐朝策问。 齐律皱眉,「属下愚钝,实在摸不透陆姑娘的心思,这不才来问您嘛!」 齐朝策笑了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无论巴努用了什么阴招,我落败重伤已是事实,昱北其 余城守将不可轻易挪动,长垣城只剩你,齐律,冲锋陷阵你可以,但真要排兵布阵,还是得陆子鸢来。」 「她保住了商平,也守住了长垣,这就足够,你难道指望她替昱北灭了赤奴部么?」 齐律一哽,觉着有点道理。 「再者说,若她真胜了。」齐朝策目光平静,含笑对齐律说,「我又该如何自处?她是在维护靖安侯 在昱北的威信。」 齐律手里的空碗掉在了地上,吶吶半晌,有些羞愧地挠了挠脑袋,「原是如此...! 」 第136页 如若陆子鸢在昱北绽其光华,只会让靖安侯府的颜面扫地,陆子鸢的任务并非取胜,而是在齐朝策 养伤这段时日,将昱北守住便足够。 陆子鸢站在城楼上,拿着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灰,她瞧着远处的苍山青云,目光坚毅,有些干裂 的唇翕动须臾,无声地念了个名字。 那是她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之上的意中人。 就如永远守护陵西的母亲一般,齐成济也会守在这片苍山之下,拂面而过的风是他,飘然而落的雨 是他,甚至每一缕暖光,陆子鸢站在这里,感受到的一切,都是他。 自别后,云雨风沙,足以慰相思。 江东淄川,闻氏宅邸。 叶梓安攥着一纸信笺,怒气沖沖闯进了淄川校场,惊动了正练兵的闻泊京。 闻泊京匆匆出来,额上还坠着汗珠,一瞧叶梓安阴沉的脸色,不由问道:「这满脸的不高兴,谁惹着 你了?,』 叶梓安举起攥皱了的兄长亲笔信,面沉如水,忍着怒意冷笑道:「邑京的事,你不会半点不知道 吧?」 闻泊京便懂了,他略微沉昤,带人进了军帐中,一边擦汗一边说:「你兄长的事我也是前日才知晓, 陛下有心护着他,亲自审的,也并未革职查办,只是暂歇在府,你尽可放心,无论能否抓着真兇,陛下 早晚会将他官復原职,何况先前我也听着些风声,陛下有意提拔他。」 「我要的不是官復原职。」叶梓安脸色也不见好,「哪怕是因为你我,陛下也会顾忌着不敢伤及我兄 长,可我要的是那个陷害他的人。」 闻泊京顿住了须臾,将帕子放下,正色对他说:「北疆在大梁安插的钉子,是借了商路之便,如今正 是风口浪尖,知沅,我们须得小心行事。」 「族叔已在严查了。」叶梓安哼笑,「但我哥也不能平白被冤枉。」 闻泊京有些头疼,叶梓安的护短他领教过,凡是他视之为自己人者,其护短程度就令人全然无可奈 何。 他妥协了,「所以,你已想好怎么做了?」 叶梓安撩袍坐下,两手抱着肩说:「我知道那些京官清高,瞧不起我们商户,但现在边陲不是正打仗 呢么?陛下可是连陆云川都捨得放回去了。」 闻泊京颔首:「所以?」 「商人嘛,满身铜臭,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就让那些京官瞧瞧。」叶梓安颇为咬牙切齿,「我们商 人都能做些什么,也好叫他们闭嘴。」 闻泊京瞭然,抚了抚他的发以作安抚,轻声:「江东守城军与叶氏相辅相成,密不可分。」 「他们会后悔轻视叶氏。」 承明阁,明挽昭召了叶澹然来审。天子悠然落下黑子,笑意浅淡。 然而白子迟迟未落,明挽昭抬眸瞧了眼魂不守舍的叶澹然,温声说:「叶爱卿,想什么昵?这般出 神。」 「......想如何落子。」叶澹然轻嘆,随手落下白子。 棋局已然分明,黑子设下显而易见的圏套,而白子也自愿入瓮。 明挽昭随手将黑子丢在棋盘上,没再继续这场胜负已定的对弈,轻声笑说:「江东递了摺子进京,恆 州叶氏自愿捐银与粮草,甶淄川守城军亲自押送,叶爱卿,有个聪明弟弟。」 「陛下谬赞。」叶澹然受之有愧,从明挽昭命他写家书时,他便晓得陛下的算计了。 边陲不安定,处处都需要银子,那日早朝他平白受冤时,明挽昭便已想好了顺水推舟,藉机坑了叶 氏一把。 「毒杀褚如妗的兇手,是后半夜值守的狱卒。」明挽昭端起茶轻抿,眉眼间的薄凉尽被掩在温和之 下,轻声说:「朕会下旨,明日起叶爱卿即官復原职,此番__叫爱卿受委屈了。」 叶澹然还能如何说,便起身谢恩。 待他退下后,明挽昭瞧着这盘棋,那点笑意渐渐地淡去了。 他能为边陲战场所的,皆已尽力,只是朝中还离不得他,褚如妗会死在狱中,必是北疆安插在京中 的暗粧所为,之所以要杀一个青楼女子,也必然是因为褚如妗在自己尚未察觉之时,知道了什么。 叶澹然不过是倒霉而已,谁让他那么巧,偏偏要去那晚见褚如妗。 明挽昭指尖轻轻画在棋盘上,缓缓写下了个「戚」字,神色微凝。 戚令云。 乔自寒。 明挽昭已有怀疑,他轻轻捻了捻指尖,心头陡然生出几分危机感。 戚令云不足为虑,可乔自寒,明挽昭不想留他了。 若他只是觊觎帝位,尚且可留他在朝中,可万一乔自寒与北疆有所牵扯,那他就必死无疑。 「白檀。」明挽昭唤道。 白檀推门而入,躬身应声:「陛下,奴婢候着呢。」 「告诉江舟,查查乔自寒。」明挽昭既已生疑,便当机立断,「就从苏晋淮说的江东查起,还有收养 乔自寒的那户人家,以及教他读书识字的先生,都要查。」 短短数息之内,明挽昭已做下了决定。 他先前信了苏晋淮的话,当乔自寒是个野心勃勃的皇嗣,可如今他已生出了别的怀疑,便要顺此而 下,抽丝剥茧,瞧瞧还能查出些什么东西。 沙戈部的兵马徘徊在原鹿城外,并未离去,哲布在流鄂河畔焚烧了阿达尔的无头尸身,望着熊熊烈 焰,哲布脸色并未沉冷,却隐含凶性。 第137页 「阿达尔太过冒进。」边巴站在他身边,说:「他不该煳里煳涂地追上去。」 「这是份大礼。」哲布缓缓道,眼神与露出獠牙的饿狼一般幽深,「陆云川,这份见面礼我收下了, 他日,必然会报之同样分量的礼物。」 他转身向营帐走去。 「长垣城还没攻下来。」边巴跟在他身边,像一头忠诚的勐兽,「昱北军游刃有余。」 哲布颔首,轻抚了下失去耳廓的右耳,「长垣不好打,巴努没能一击杀死齐朝策,便已失先机,他若 是打定主意不肯退回去,必会在长垣吃大亏。让他打吧,无论谁输谁赢,于我们都有利无害。」 「那我们与原鹿,何时再战? 」边巴问。 哲布走到帐前,却在眺望远处的荒芜,那是当年败落后,他率领族人暂避的地方。 「在今年的初雪降临之前一一」哲布缓缓收回眼神,神情也愈发坚定。 「我们的族人,必须跨过大梁的这条边境。」 作者有话说 居然没断更,有些人已经头晕眼花睡不醒了。 第九十四章 甚念你 两军对峙在原鹿城,陆云川白日回府,为京中写了信后,还不到傍晚,战事便又起,他长途劳顿也 不见疲累,提起乌尺寒便随大军一同迎敌。 长垣城周遭都是平地,还紧贴西北粮道,怎么瞧都是个易攻难守的城,故而当年的节度使蒋进大幵 方便之门后,北疆人如入无人之境打到了凌阳关。 但陆广岚生生在这里镇守了近三十年。 陆云川熟悉西府军,同样西府军也极其熟悉世子的打仗风格,与沙戈军的对战中,没有投机取巧, 只有厮杀流血。 他们将用性命守住脚下的国土。 半夜,陆云川才率军回城,他亲自将千里雪送回马厩,又去向陆广岚禀报了此战胜败。 与陵西而言,只要守住国土便是胜。 但于陆云川而言,将哲布赶回他该呆的地方,才是胜。 故而此战他并未落败,实际上也没取胜。 「北疆觊觎的地方,是陵西和昱北后面的江东。」陆广岚披着外袍,「去年北疆雪大,冻死了不少牲 畜和人,哲布当年率部逃窜,忍了这么些年,想来是忍不住了,若不将他们重创,他就会一直死咬着原 鹿城不放。」 「圣元之前,北疆可都是向大梁俯首以求接济的。」陆云川牵唇冷笑了声,「若不是哈弋宣战,北疆 两部不至分裂,更不会在冬日死伤惨重。」 归根结底,陆云川只想说,他们自找的。 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非要挑起争端,甚至在杀入大梁后烧杀抢掠无辜百姓,种下了因,果便得自 己受着。 陆广岚深以为然,睨了眼亲儿子,又颇为嫌弃地拧眉,挥了挥手道:「行了,打仗哪有一日就胜的, 滚回去睡吧。」 陆云川颔首,刚要转身,又被陆广岚叫住:「等等。」 「江舟没跟你一起回来。」陆广岚说。 陆云川轻笑了声,说:「我将他留在邑京了,他不擅长打仗,在邑京更有用,那还乱着。」 「留在邑京? 」陆广岚哼笑出声,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瞧着陆云川,「是留给了陛下吧,你应知,陵西 密探是什么。」 「密探在我手中,便是在陛下手中。」陆云川与他对视,丝毫不畏惧这几乎要将他看穿的视线,极其 坦然道:「他不也是陆氏的人么?」 陆广岚真想砸开他儿子的脑袋,瞧瞧里面到底灌了多少水,能让他说出这种不知所谓的话来。 陆云川理直气壮,丝毫不知他爹此刻的想法,「他是吾妻,自然也是陆家人,将陵西密探给他有何不 可?」 陆广岚深吸了口气。 但凡他儿子拿君臣之说来敷衍他一下,他都能接受。 他是天子! 」陆广岚咬牙切齿,「你还想入宫去做皇后?! 」 这回换陆云川哽住。 ......他其实还真没这么想。 忖量须臾,陆云川警惕退后半步,嘟囔了句:「可他是我媳妇儿,密探是我的就是他的,我的什么都 是他的。」 陆广岚一时不知道儿媳妇是个男的,和儿媳妇是当今陛下,哪个更让人头疼。 「陛下要是真封我做皇后,那也使得! 」陆云川飞快道。 但最让人头疼的一定这个小兔崽子! 陆公爷伸手一捞,什么也没拿着。 陆云川窜出房门的一瞬间,背后响起了他爹中气十足的咆哮。 「滚! ! 」 明挽昭远在邑京,他冬日畏寒,夏日也难受酷热,前日贪凉,多吃了些凉食,今日早朝便始终昏 沉,下了朝没召朝臣在承明阁议事,直回了麒华殿。 早朝之前,白檀便吩咐下去给陛下煎药。故而明挽昭刚回寝殿,白檀便端着尚温的药来,轻声:「近 日无事,陛下该多歇歇。」 明挽昭不语,接了药碗,便又听白檀说道:「今早陵西密探送了信回来。」 「信?」明挽昭将药一饮而下,轻拭唇角时,眼尾微微上挑,睨着白檀。 白檀从那双始终沉寂的凤眸中瞧见了些许的光,便笑应道:「奴婢给您呈上来。」 陵西的摺子会走明道送到明挽昭的龙案前,而通过陵西密探送到他手上的,那便只有陆云川的私 信。 第138页 陆云川自邑京启程至今,已有大半个月,还是头回寄回书信。 白檀将信送上后,便自觉退出门去。 明挽昭倚在软塌上,把玩那封薄薄信封,上头是陆云川的笔迹,如他本人般苍劲锋利。 「吾妻亲启。」 低声带笑,纤秀的指腹蹭过那信封上的四个字,明挽昭将信封拆开,取出信来,一个字一个字瞧过 去。 「快马行军数日,无暇顾你,吾妻可安好?」 极其张扬桀骜的笔锋之下,满纸吾妻,诉尽相思。 或是与他讲原鹿好风光,或是不许他怕热贪凉,洋洋洒洒直至最后,便是一句:「吾妻阿昭,甚念 你。」 明挽昭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句「吾妻阿昭」,耳尖有些红,半晌才轻笑出声,「真是放肆。」 他轻轻嗅了嗅那封信,似乎还能从上面嗅到草原烈日的气息,是陆云川身上的味道。 最后目光又落在那句「甚念你」,仿佛能从这三字之上,瞧见陆云川落笔时满目的缱绻思念。 于是眼神也不自知地变得柔和。 他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瞧了数遍,才将其小心翼翼地收起,藏进了枕中的暗槽,那里从先是放乌 骨叶的地方,如今安放着的是陆云川的一片衣角,以及他那满纸吾妻的亲笔信。 不知从何时起,曾带给他无尽痛苦的金沙赤与乌骨叶,都被一片飘然而至的浮云代替了。 明挽昭静默瞧了须臾,随即将暗槽合上,起身到案前,平铺开纸张,提起笔却忖量了良久,不知如 何下笔。 陆云川可以与他讲草原,讲天高地阔,可他在宫中,又能同陆云川说什么?说他今日又谋划了什么 不成? 精通治国之略的天子忽而犯了难,眉头紧皱。 于是地上的废纸一张多于一张,足有半晌,白檀在门外禀报:「陛下,刑部尚书沈霖求见。」 明挽昭仿佛蓦地惊醒一般,瞧了眼满地的废纸。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宣他进偏殿吧。」 明挽昭迟沈霖一步进殿。 「臣参见陛下。」沈霖作势要跪。 「不必多礼。」明挽昭顺势虚扶了他一把,随即走上上位落座,「沈尚书,坐吧。」 沈霖没坐,而是愁眉道:「陛下,臣奉命追查北疆商贩买卖幼童一案,自褚如妗死后,此案便毫无进 展,下令缉捕的商贩只寻着了尸身,臣无能,如今线索全断,这是宗大案,最早能查到安干年间,但仅 仅这些,臣实在是......查不出更多了。」 他话罢,再次落跪。 「沈尚书,起来吧。」明挽昭淡声,「此事本不怪你,是朕失策,本以为可从褚如妗入手,却未料到 北疆的手还能伸到刑部狱中去。」 沈霖身为刑部尚书,闻得此言,顿时满身冷汗,叩首道:「臣有罪。」 明挽昭却淡笑一声,亲自近前去,俯身将沈霖扶起来,清明的凤眸尽是平静与温和,「朕并非是怪罪 你,而是...沈尚书,是朕从前想的太好,自以为除去把持朝政的逆臣,便能救大梁于水火,却没想到, 北疆也已暗中出手,渗入了朝中。」 这本是朝臣的失职,见明挽昭当真无心怪罪,沈霖几番欲言,最终却只是羞愧垂首,嘆道:「当日陆 党横行,内宫又有阉党掌权,陛下备受桎梏,而臣等...竟也未曾发觉,唉。」 沈霖瞧着眼前单薄的帝王,也瞧见了压在他削瘦肩头的千斤重担,然而身为天子的他,如今也不过 才二十岁。 「陛下……」 「不妨事。」明挽昭用极其平和的视线看着沈霖,对他说:「沈尚书,不必颓丧。圣元帝、雍德帝, 甚至我的父皇,安干帝,皆死于乱臣贼子之手,但他们并非窝囊而死,大梁的每一位君主,都在死前做 出了最大的牺牲,且留下了锋刃。朕即是父皇为大梁留下的刀。」 沈霖怔怔。 而明挽昭仍旧不见忧虑,他冷静笑道:「朕知道,沈尚书为大梁担忧,可那是因为你走入了困局,抛 开此案想一想,北疆人埋的钉子做不了什么,才只能动动阴招,至今最大的动静,也不过是陆非池逼宫 时带了些人而已。」 沈霖犹豫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限制是相护的。」明挽昭淡淡笑道,「他们不动,我们查不到,可他们一旦动了,朕 便会将其扼杀。」 年轻天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充斥着戾气与狠意。 沈霖心神一震,骤然明白了明挽昭的意思,当即拱手道:「陛下英明,那此案,臣可要继续查下 去?」 明挽昭已命人去查乔自寒的底细,而在查出他想要的结果之前,他已有了别的想法。 「查吧,随便查查。」明挽昭垂下眼,颈侧与面颊皆涌红意,他方才暍了药,但此刻仍是浑身发冷, 天子似虚弱无比般掩唇轻咳了几声,挥手道:「沈尚书,请回吧。」 第九十五章 京中事 江东叶氏的商队由北府军亲自护送,自西北粮道将粮食与银钱分别送往长垣与原鹿。但明挽昭做事 周到,在传遍朝野之前,便已然将叶澹然官復原职,且以刑部文书证明其清白,免得朝中群臣因此而心 生微词。 何况有苏晋淮坐镇前朝,叶澹然是他为拉拢江东亲自提拔的,朝中群臣多少也要给几分薄面,明挽 昭不忧心这个,但边陲的战事仍未平息,大梁江山便不算稳固。 第139页 北疆地域辽阔,只是土地贫瘠不适于耕种,每年冬日一落雪就要冻死不少人和牲畜,明挽昭晓得北 疆人为何不惜挑起战火也要往大梁钻,当年只差一点,哈弋就要打进大梁都城了。 即便如今分裂为两部,仍旧不可小觑。 承明阁议事时,苏晋淮说:「江东这批粮食送到后,至少入冬前,原鹿城与长垣城战场都不必再愁粮 草,也算一场及时雨。」 刑烨如今看顾着户部,也附和道:「正是如此,与北疆之战,若边陲不能正面退敌,那便是要比谁的 粮草补给更充足了。」 明挽昭听这话,便晓得其实朝中群臣对取胜并不抱太大希望,而是希望拖到寒冬时,逼退北疆。 他也明白缘由在哪。 圣元年间大败后,北疆也陷入内讧,安生了几年,但安干年间起,北疆便开始不老实了,尤其是看 似易守难攻的长垣。 靖安侯与其次子皆死于长垣外的那一战,北疆也是惨胜,为了围杀此二人,足足死了四员虎将,参 与围杀的轻骑死伤过半。 齐朝策临危受命,便是同赤奴拖了半年,才僵持着结束了战事。 「且再等等看。」明挽昭将刑烨带来的帐本放下,说:「原鹿与长垣暂且无碍,必要时,闻泊京不是 还在淄川么,可命其率军北上。眼下虽战事胶着,却也还没到这个地步。」 他方才瞧了,近日户部支出都多是因工部,宫中排查出一批存疑宫人,尽数放出宫去,也节省了好 大一笔银子。 天子很是满意。 左右这宫中就他自己,也用不得这么多宫人伺候,各个宫殿里没住着娘娘,倒是住着他们。大梁还 不算富裕,养不起这么大一批闲人。 」朕还有一事。「明挽昭说。 刑烨同苏晋淮交换了个眼神,随即道:「敢问陛下,何事?」 「殿中侍御史,戚令云。」 明挽昭一张口,刑烨与苏晋淮便同时心头一紧,戚令云前些日子那一出,到底还是让他不悦了。 「戚令云是个有能力的。」明挽昭仿佛没瞧见二人的神色,从容缓声,「既然有能力,便该提拔,其 性刚正,做个七品侍御史是委屈了,朕已拟旨,将之调入刑部做个郎中,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自苏晋淮回朝后,国子监便自沈霖手中移交了回去,眼下朝中官员仍旧不足,时常有所调动。但明 挽昭此举,说封赏算不上,倒像是明晃晃的讥嘲。 刑烨与苏晋淮都是聪明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陛下圣明。」 直至从承明阁出来,刑烨才松了口气,他近日觉着陛下的气势愈发凛冽了,即使笑着也是满目的疏 冷,分明面色微白,看似有恙在身,但天子之威分毫不减。他嘆道:「苏公啊,陛下这是敲山震虎。」 苏晋淮何尝不知,缄默须臾,摇了摇头,「逸清素来瞧不惯叶文予,这步棋下错了。」 刑烨见他不提乔自寒,也不自讨没趣,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便不必宣之于口。 当日白檀便携圣旨去给戚令云报喜,戚府贫寒,也不见个侍从,唯有戚令云自己跪地接旨。 「戚大人。」白檀笑得情真意切,殷切道:「恭喜高升呀!」 戚令云捧着圣旨,云淡风轻地笑说:「多谢公公走这一趟,只可惜府内贫简,无甚可赠,望公公海 涵。」 传旨若是喜讯,接旨的本该给宫人打赏,但戚令云俨然是不想给这个钱。 白檀笑意不减,他本也不是为了钱来的,热络道:「这是哪的话,咱们晓得,戚大人两袖清风,如今 得了陛下赏识,日后前途无量呀。」 他是近身伺候明挽昭的,怎会不晓得天子的心意,今日所言,句句都是刺。 戚令云也笑着,与他寒暄几句,便将人送出了府。 手持圣旨转身回来时,面上的笑意尽数散了。 乔自寒自屋中走出,瞧了眼戚令云手中的圣旨,眯眸笑说:「刑部,好去处啊。」 戚令云面色微冷,自嘲道:「是好去处。」 明知他刚才朝中得罪了沈霖,明挽昭转头便将他给调到沈霖眼皮子底下,此举何意,俨然明朗。 看似越级高升,可这分明是在朝中落他的脸面! 文人哪有不爱惜名节的?戚令云谨小慎微,自然爱好名声,他瞧不惯叶澹然这满身铜臭的商人入 朝,可叶澹然没被扳倒,反倒是辱了自己! 「我早说过,你动不了他。」乔自寒轻笑,「叶澹然是叶氏嫡子,叶氏又同闻氏有牵连,有钱有兵 权,即使是为了稳住江东,叶澹然也必定要在朝中安然无恙。」 戚令云攥着圣旨的手在抖,他垂下眼,说:「是我冒进了。」 「苏晋淮老了。」乔自寒话锋一转,笑得温和,「他早晚会从朝堂消失,如今不过是强撑着,不足为 虑,只是日后你要在沈霖手底下办差,要警醒些,毕竟他是苏晋淮唯一的学生。」 乔自寒咬重了唯一二字,话罢便施施然告辞离去。 戚令云站在院中,耳边都是乔自寒最后那句话,眼底一片霜色,半晌,他短促且低冷地笑了一声。 是啊,苏晋淮有一独子,连学生都只收了沈霖一个,哪还容得下他? 他从前还以为苏晋淮既然要为寒门学子大开入仕之路,自然也会收他入门,至少给他份师生的体 面。 第140页 可苏晋淮从未提起。 他尽心尽力地在御史府给苏晋淮做心腹,可沈霖却能凭藉他老师的名头,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六 部尚书内阁重臣的位置! 戚令云敛眸瞧着几乎要被抓皱的圣旨,眼神愈发地冷。 既然要到刑部去,那便会一会沈霖,好瞧瞧苏晋淮这个宝贝学生,到底是比他强在了哪! 陆云川刚到陵西,便送了哲布一份大礼,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长垣城。齐朝策足足养了大半个月,背 后的痂脱了不少,能生龙活虎地舞枪,陆子鸢才辞行。 她在昱北看似是熘着巴努玩,但也费了心,临走时却不肯收齐朝策所赠粮草。 「送到这儿就行了。」陆子鸢坐在马背上,她带着来时的西府军,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拿,「我也算半 个齐家人,来帮忙玩几天罢了,不收你东西。」 齐朝策眉心微蹙,「你带的人太少,过西北粮道回原鹿去,必会引得赤奴与沙戈注意,不安全,带上 北府军送你一程吧。」 「不必。」 陆子鸢摆了摆手,「老爹派了人来接应,再说,他们要真敢动手,落荒而逃的也必定是那群北疆蛮 子,走了 一_」 「哎!,』 齐朝策话没说完,陆子鸢已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西府军紧随其后。 这般动静自然惊动了赤奴军,这将近一个月,不但长垣城没打下来,还被陆子鸢日日熘着玩,巴努 早已憋了满肚子的气,眼下听人来报,陆子鸢率西府军撤离长垣,那肯放过,当即率军便直冲西北粮道 截杀了过去。 但他绕的远,偏要在长垣与原鹿中间那段最佳地段伏击。 陆子鸢早猜到这一路不会风平浪静,在赤奴军从西北粮道两侧冲出来时,西府军也已做好迎战准 备,狭路相逢,顷刻间便已有血色飞溅。 这边刚打上,身着黑甲的西府军便从西北粮道快马赶来。陆子鸢推拒了昱北的护送,但她也并非全 无准备,陵西兵马早已守在她最易受伏击之处,等着猎物进瓮呢! 于是局势瞬间逆转。 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赤奴军成了瓮中之鳖,陆云川骑着千里雪,手中乌尺寒每一次挥下,都能听见 人骨碎裂声。 巴努见势不好,自然不敢再战,当即向下令撤退。 打了还不到一炷香,赤奴军便干脆利落地跑了。 陆子鸢将两把弯刀擦净,这才抬头瞧着陆云川说,「怎么是你来?原鹿那边老爹看着?」 「怕哲布来添乱。」陆云川也将乌尺寒还入鞘中,眉眼带了点笑意,「再说,老爹现在看了我就想拿 刀,出府来避避。」 陆子鸢早已习惯这父子俩,只要同时在府中,必然是鸡飞狗跳。她与陆云川并排骑着马在前,问道:「刚回来就惹着老爹了? 「......也没有。」陆云川委婉道,「爹可能对我的婚事有点意见。 「婚事?」陆子鸢来了点兴趣。 陆云川炫耀般与她说:「陛下给我下了聘,爹不大高兴。」 陆子鸢:「……」 片刻,陆子鸢情真意切道:「他没打断你的腿,都是你跑得快。 陆云川好似心有余悸般点点头,附和道:「得亏跑得快。」 陆子鸢:「……」 老爹能把他养这么大,脾气委实挺好的。 第九十六章 盼早归 陵西战事严峻,哲布不再是当年逃窜入大漠的年轻领主,他带着兵马对原鹿城虎视眈眈。即使没能 如他所想那般迅速夺下原鹿,但沙戈部既已出兵,便再没撤退。 自陆云川回原鹿后,与沙戈部大大小小交过数次的手,他座下多是当年哈弋所留北疆诸将,领兵经 验丰富,这场仗越打,陆云川便越是谨慎。 陆云川站在城楼上,眺望着川流不息的流鄂河,残阳映在水,红的刺目。他连续打了几场仗,下巴 下长出了青色的胡茬,但眼神仍然深远且清明。 原鹿不比长垣,长垣与商平不过一夜的路程,但原鹿与定舆之间怎么也要走上一日还要多两个时 辰,陵西草地多,原鹿城外都是平坦的草原,如今战事这样紧张,万一有所疏漏,其后果不堪设想。 「郡主今日已启程赶往定舆城了。」卫一粟从他身后走上前,瞧了眼不修边幅的陆云川,说:「你也 多歇歇,除了迎战就是练兵,铁打的也受不住。」 陆云川回头对他说,「行,让暗哨夜里警醒点。」 从城楼下来时,夕阳也将沉入夜中,陆云川没回荣肃公府,而是在城楼下的帐子里暂歇,他甲冑没 卸,靠在榻上眯了会。 「世子。」游谨在帐外说,「有邑京的信。」 陆云川勐地睁眼,「拿来。」 游谨进帐,将那封信奉上后又转身出去。 陆云川拿着信一瞧,忽然乐了。 那信封上规规矩矩地写着「陆卿亲启」四个字,可私信之上,这陆卿二字怎么瞧都有一股子欲盖拟彰 的味道。 将信取出一瞧,干干净净的一张纸上,仅有一句话。 「早归。」陆云川喃喃轻声,「甚念你。」 早归,甚念你。 这小傢伙,千里迢迢送了五个字来。 陆云川倒在榻上,阖眸将这封信放在了心口的位置,仿佛透过字迹瞧见那人坐在案前,千思百虑之下,只写了这么五个字。 坦诚无比。 第141页 陆云川无声地勾了勾唇,那小傢伙也想他了。 边陲的战报一封封地往邑京送,明挽昭瞧着局势的变化,心里清楚,昱北有天险,情势能比陵西要 好一些,而陵西的战火已蔓延到了原鹿城后的定舆。 自六月开战以来,如今七月中旬,时日尚短,距离入冬也有段时日,而在入冬前,除非彻底击溃北 疆,否则战事不会结束。 陆云川也就不会回来。 明挽昭坐在案前,餵两只愈发滚圆的珍珠鸟,开门声忽而响起,他并未回头,只说道:「小叔,坐 吧。」 齐雁行见礼后在他对面落座,说:「前几日见你病恹恹的,这两日精神倒好些了。」 明挽昭面色微妙须臾,没提自己贪凉的事,转而与他说道:「朕前些日子询问昱北,皇姐归京一事, 今日皇姐亲自给了我一封回信。」 「怎么说? 」齐雁行问。 明挽昭笑出了声,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齐雁行。 齐雁行被这一眼瞧得不明所以,只觉着小皇帝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不由问道:「长公主殿下可是有何 事,要臣去做?」 「也不算。」 明挽昭垂眸笑道,「皇姐亲自回信予朕,她说,愿久留昱北。」 「这......」齐雁行眉头一皱,「皇室血脉,怎能始终流落在外?」 「是啊。」明挽昭似笑非笑地睨他,轻缓道:「所以,朕决定下旨,赐婚于靖安侯齐朝策与大梁长公 主。」 齐雁行一怔。 明挽昭便又笑说:「这也是皇姐所愿,她自己寻到了良配,朕岂有不成全之理?」 「可......」齐雁行犹豫道,「齐氏权势是否...? 」 「小叔。」明挽昭轻轻摇头,「你在朝中,为我所用。而齐朝策与皇姐所生之子,将是大梁未来的天 子,朕会赐其国姓,齐朝策总不会造自己儿子的反,齐氏终归还是明梁之臣。」 「那之后昵? 」齐雁行正色道。 明挽昭微微一笑:「大梁仍是大梁,为皇姐择谁为婿,于朕而言,甚至于大梁而言,都并无不同。但 于皇姐自身而言,这是她的一生。」 即使为明夜阑选了位出身微寒的驸马,他们的儿子仍然会被明挽昭教养成为天子。 到那时,即使驸马出身微寒,也必定金尊玉贵。 见明挽昭心意已定,齐雁行不由微怔,他近来总是能从明挽昭身上,瞧见明容昼的影子,父子俩不 仅容貌相似,连处事手段都如出一辙。 从来都凉薄冷淡的明挽昭,也并非如他所表现出的那般清冷淡漠。 次日,明挽昭便在早朝上提及靖安侯救下长公主一事,且将赐婚公布于众,命礼部为长公主备下嫁 妆,正是战时,便无需靖安侯前来邑京接亲。 下朝后,齐雁行应付着同僚道喜,脚下却走得飞快,快出宫门时,乔自寒忽而快步上前来,笑 说:「齐氏荣宠更甚,恭喜齐尚书。」 「多谢。」齐雁行微顿须臾。 乔自寒温声道:「陛下待齐氏这般亲厚,长公主之子来日必是太子,齐尚书,明梁的太子,怎会有个 姓齐的父亲呢?」 齐雁行面无表情地敛眸,「乔大人,想说什么?」 「听闻古时两国和亲,异国公主膝下之子若为太子,为保此国,君主必定会一一去母留子。」乔自寒 笑着瞧他一眼,「陛下又会怎么做?」 不待齐雁行开□,他便提步离去,却蓦地听见身后传来齐雁行的淡声:「长公主之子会接入宫中教 养,来日自然是天子,总好过那些所谓皇室血脉却来路不明之人。」 乔自寒脚下没停,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走得更快了。 齐雁行在他身后轻哼一声,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崽子,还敢到他眼前搬弄是非。 刑烨和沈霖并肩过来,见齐雁行在宫门口不动,不由上前。 刑烨笑道:「齐尚书,站这是干什么昵?」 「叫二位见笑。」齐雁行面不改色,「瞧见个跳樑小丑罢了。」 说完便颔首离去。 刑烨与沈霖对视一眼。 「方才......」沈霖说,「似乎是乔乐平在这儿?」 刑烨敛眸,给了他个「正是如此」的眼神。 于是所谓的跳樑小丑是谁,二人心照不宣。 长垣城,天刚擦黑,收兵的鼓声响起。 齐朝策风尘僕僕地回帐,刚进来,瞧见等在帐中的明夜阑时,不由一怔,「殿下怎会在此?」 紧随其后的齐律也愣了愣。 「来送这个。」明夜阑将那捲圣旨,往前递了递,「靖安侯,瞧瞧吧。」 齐朝策将圣旨接过,垂眸瞧过后,神色的平静转为错愕,甚至有几分古怪,结结实实地捧着圣旨愣 住了。 齐律见状,小心翼翼道:「侯爷,陛下说什么了?」 齐朝策有些呆滞,耳根染了一圈红,只捧着圣旨不说话。 齐律心一沉。 ......这小皇帝到底是下了什么旨? 沉默中,明夜阑起身,静静望着齐朝策,问道:「你不愿?」 「自然不是!」 齐朝策不假思索,掷地有声,说完那点红意就蔓上了脸,他眼神飘忽,说道:「战事未平......」 「那你先休息,得闲再说。」明夜阑善解人意道,且温和笑了笑,「陛下说了,要尽快。」 第142页 话罢,便悠然出帐去了。 她是女子,久留军帐实在不妥,明夜阑始终是个有分寸懂进退的女子。 等她走后,齐律挠了挠脑袋,问道:「侯爷,你和殿下这是打什么哑谜?陛下圣旨说什么了?」 齐朝策言简意赅:「赐婚。」 「赐婚?赐谁......」齐律倏尔噤声,面露诧异,瞧了瞧帐子外,又瞧了瞧齐朝策,结结巴巴道:「您......您和殿下…? 」 「咳。」 齐朝策咳了声,矜持地点了下头,眼底微诧渐渐隐去。 他没料到,明挽昭竟真的肯将明夜阑嫁入昱北。 「这是好事啊!」齐律一拍手。 「军务要紧。」齐朝策很快便收起震惊,仿佛刚才呆住的人不是他,沉稳道:「盯紧了巴努。」 齐律应道:「是!」 待齐律出去后,齐朝策将圣旨妥善收起,便坐在案前,在邑京送回来的摺子里,掉出一张信封。 齐朝策捡来一瞧,眼神倏地凝滞。 那是陛下的亲笔信。 齐朝策将之打幵,信中所言简练,无非是赐婚一事,皇室的嫁妆已在路上,要他尽快完婚,而其后 又明说,皇室不能无嗣,故而靖安侯与长公主之子,日后赐皇姓,送入宫教养。 而末尾,又加以警告,赐婚全然是因长公主请旨,若齐朝策对公主不敬,必定随时接公主还朝。 从这封密信,齐朝策便瞧得出,天子对长公主的在意与荣宠。明挽昭赐婚是因明夜阑自个儿的意 愿,甚至若明夜阑受了委屈,他随时可以将人接回邑京去。 看过后齐朝策将那封信烧了个干净,坐在案前沉思半晌。 天子无后这事儿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料到竟然是真的,明挽昭催促他与殿下尽快完婚生子,想来 便是因此之故。 大梁需要有一个储君。 第九十七章 战火燃 长公主的婚事并未大操大办,但自齐氏与皇室联姻后,邑京残留世家便更安分了些。朝中有齐雁行 把持兵权,边陲又有靖安侯这位驸马爷,只要齐氏忠于大梁,那如今明挽昭的地位便是不可撼动的君 主。 但边陲的战事丝毫没有缓和,也不似前几年的小打小闹,长垣外赤奴部不肯退,原鹿城更是打得勐 烈,北疆人甚至自西北粮道袭击了两郡各城,打不进城中,便屠城外的百姓。 这场战火已蔓延至两郡诸城,西府军与北府军的折损也随着战报到了明挽昭的案前。 「这场仗打了近三个月。」齐雁行看过战报后眉心皱着,对明挽昭说:「他们攻不进城,便拿周遭的 百姓开刀,杀人抢粮,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些手段。」 无耻,但也有用, 长垣倒还好,可原鹿周遭村落都遭了殃,如今原鹿不仅要打仗,还得迎着那些因战火而流离失所的 难民。 明挽昭近日忙得脸色不大好,他理着案上的奏摺,头也不抬地说:「势均力敌,端看是谁先耗死谁, 军饷武器都要跟上,免得让陵西和昱北没败在敌军手中,反倒因大梁落败。昨日陵西密探来报,这个乔 自寒有问题。」 他是真累了,端起半凉的茶抿了一口,才觉着腹中烧灼淡去些许。 「哪儿有问题? 」齐雁行问。 「参与科举时他便留有籍贯,同苏晋淮所说无异,出身于陇南贺州外的村落,此地已是大梁内极其偏 远之处,再往西南,便是密林无边,再无人烟。」 「兰玉在江东产子,自此消息全无。乔自寒辗转落入陇南,也说得过去,可陵西密探查到陇南时,那 对曾收养他的农户所在村落,建元三年时遭流匪洗劫,死得一个都不剩。」 齐雁行暗自忖量,建元三年,那是乔自寒高中状元的次年,他从御史府调职到了陇南去做监察御 史。 「是灭口? 」齐雁行说。 「这样大的事,流匪屠村,陇南节度使封白露却并未上报。」明挽昭低眸冷笑了声,「都说陇南太 平,倒也真是太平,却不知私底下有多少事,都没往上提。这事儿也是监察御史的本分,乔自寒替封白 露将此事瞒下了。」 如此一来,便更像灭口。 「可惜百密一疏,还是叫江舟寻到了疏漏之处。」明挽昭说,「被洗劫的村子留了活口,出事那晚有 家妇人带着孩子去邻村娘家,据此人说,乔自寒被送到村子时,已是个半大的少年,那应当是安干年间 的事了,而送他来的,模样并非梁人,而是外族人。」 听到这儿,齐雁行的脸色已经渐渐沉下去,他说:「所以陛下的怀疑不无道理,乔自寒或许是北疆人 送回来的?」 「雍德帝的亲笔信苏晋淮看过。」明挽昭说,「他不会认错雍德帝的笔迹与私印,何况兰玉是苏晋淮 亲自救出宫去的,也就是说雍德帝确实尚有子嗣流落在外。」 明挽昭声音放缓,意味不明地说:「但这个子嗣究竟是不是乔自寒,便不好说了。」 「陛下的意思是?」齐雁行沉昤。 明挽昭敛眸,说道:「他若是北疆的暗棋,朕自然不会放过。眼下正是战时,且让他在朝中再留几 日,朕要瞧瞧,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那陇南昵? 」齐雁行说,「欺君之罪,封白露胆子可不小。」 「苏老的眼光也会出错。」明挽昭漫不经心地说,凤眸绽出一瞬的冷色,「削减节度使俸禄,就说银 子都用在打仗上了,让他开仓救济陵西与昱北难民,单凭流匪一事,拿了他不好服众。」 第143页 但封白露此人,已被明挽昭给记上了,君上最忌矇骗,封白露是犯了明挽昭的忌讳。 窗外落了细雨,齐雁行走后,明挽昭站在窗前观雨。 漫天灰濛的暗色。 战势已蔓延在各城,愈演愈烈。 陆云川站在城楼上,瞧着城外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难民,他方才进城时,险些被这群难民拦 住。粥棚设在了城门口,城中的郎中也在城外义诊,钱自然都是荣肃公府拿。 即便如此,也有难民死在了城外,维繫秩序的西府军便只能上前去收殓尸首,免得尸体腐烂堆在一 处,到时再引出疫症,便更是雪上加霜。 这世道如此,谁都不是救人出苦海的神仙。 游谨站在陆云川身边,轻声说:「世子,歇歇吧,这几日.你也没怎么阖眼,邑京和江东的救济粮已在路上了。」 陆云川身临其境,才晓得此刻境况有多绝望,皆是因北疆挑起战火,还将毒手伸向无辜百姓之故。 可他也不免去想,这仅仅是陵西而已,远在庙堂之上的明挽昭要扛着整个大梁,他是否也彻夜不 眠? 「昱北那边怎么样了? 」陆云川问了句。 游谨答道:「长垣比咱们能好些,巴努胜多败少,若是以往他恐怕早已撤兵,但现下沙戈部攻势勐 烈,他若不是因陵西无法支援昱北而搏一次,那就是想替陵西拖住昱北的兵马。」 「蛇鼠一窝。」陆云川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冷笑着骂了一句:「都不是什么好鸟!」 话罢,他转身从城楼离幵,游谨便也跟着回去。 陆云川途径陆广岚营帐时,嗅着了苦涩的药气,他蹙了蹙眉,恰好瞧见卫一粟从帐中出来。 「哟,世子回来了。」 卫一粟笑说,「渝川如何了?」 自哲布的手越伸越长,陆云川便也不再只守原鹿。他随口道:「没事,老爹他?」 「哎,公爷没大碍,前两日在阵前受了点伤。」卫一粟摆了摆手,「世子自个儿进去看看吧,我们都 是把老骨头,战场上不讨好。」 陆云川缄默。 太平本由将军定,少有将军见太平。荣肃公驰骋疆场多年,留下的不仅是荣耀封赏,更有满身的沉 疴旧伤,再兇悍的老将,年纪大了也遭不住病痛。 「卫叔,你也去歇着吧。」陆云川说,「我去看看老爹。」 卫一粟打了个哈欠,应声后走了,游谨没跟进去,陆云川自个儿进了帐中。 陆广岚精神倒是还不错,正坐在案前看军务昵,陆云川却从他鬓髮内瞧见了许多银丝。 见陆云川来了,陆广岚抬头,说:「回来了?」 「嗯,去城楼上逛了一圈。」陆云川坐他对面,说:「游谨说邑京和江东都派人送了救济粮来,再等 几日也该到了,我们也能松口气。」 陆广岚点了点头,「当今陛下是个捨得花钱的,不像前两年,自个儿都吃不饱,哪还有粮去救人?」 提及这个,陆云川面上才多了些许的笑,颔首道:「他是个好皇帝。」 陆广岚踹了下小几,瞥向陆云川,递了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过去。 听见人夸那小皇帝一句,脸上的与有荣焉就半点也不遮掩了。 没出息的小兔崽子! 陆云川不为所动,但还是话锋一转道:「哲布是铁了心要钻进大梁,赤奴部似乎也有意帮衬。」 「这场仗不好打。「陆广岚到底是个老将,在打仗这回事上,眼光素来毒辣,说到这儿,他忽地咳嗽 了两声。 陆云川眼神微凝,「老爹,这几日歇歇吧。」 陆广岚咳得声有些哑,他摆了摆手,说:「你若是早些接手西府军,倒也罢了,现下来不及。我若是 不镇着场子,北疆只怕要趁虚而入。」 陆云川如今也还年轻,又离陵西一年多,陆广岚怎能放得下心,什么也不管地放手? 他并非捨不得放权给儿子,而是想给陆云川镇着这偌大的陵西。 陆云川怎会不知,但脸色仍旧俊冷,隐有忧色,「您在城楼上为帅,我下去打就是。」 在一年多前,陆云川都不曾瞧见父亲的苍老之态,而今他仔细一瞧,陆广岚眼角堆着纹,陵西风沙 吹得他面色发灰,精气神也大大不如从前。 陵西战场的神话,终归也还是个凡人。 「也罢。」陆广岚嘆道,「我早晚有一日打不了仗,西府军终归还是要交给你。」 陆云川有同他说了会儿话,才从帐子里出来,他晓得陆广岚坐镇军中的缘故,当年靖安侯战死时, 齐朝策临危受命,何其艰难? 他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儿子,铺一条平坦些的路罢了。 这场仗并未如明挽昭与陵西将士们所愿,在入冬前结束,冬至后,沙戈与赤奴都没有退兵之意,他 们打定主意,不肯退。 陵西的雪一场接着一场,流鄂河早在入冬时便封河了,水面冻得结结实实,上头还铺着一层能没人 半身的雪。 天气恶劣,处处是白的。 哲布的大军驻扎在流鄂河畔,将士们生火取暖,哲布坐在军帐中,听着边巴与他说战况。 在夏日时,哲布曾说过要在入冬之前,带领族人住进大梁的境内。 然而到现在,他们还没打下来原鹿。 边巴说:「我们与梁军伤亡相差无几,听闻大梁已要招纳新兵,主人,可要继续打下去?」 第144页 哲布伸手抚了抚耳畔的疤,眯起眼时流露几分凶气。 「打,怎么不打。」 第九十八章 战败 邑京冬至落了雪,今年的祭天大典天子亲临,苏晋淮与齐雁行身着绯色官袍,文绣仙鹤,武绣狮 兽,二人位列于文武百官之首。 天子则着华贵龙袍,发束冕旒,站于祭坛中央。 科举后朝中又添新秀,只见满朝官员,多是年轻人,四朝元老只剩苏晋淮一人,诸如刑烨沈霖这般 的大梁旧臣,也不多了。 这是明挽昭继位来初次住持祭天大典,但甶于正是战时,他并未兴师动众。即便如此,也足足折腾 过了晌午才回宫。 然而边陲战事迟迟没有结果,明挽昭的心便也悬着。 冬至后几日,明挽昭在承明阁议事后回朝露殿批摺子,忽而问道:「陵西有多久没消息了?」 「有几日了。」在侧伺候的白檀说道,「边陲战事繁忙,陛下且再等等。」 公事走明路,私信则交给陵西密探,明挽昭与陆云川时不时地书信往来,近日却始终没收着信,明 挽昭便猜到陆云川怕是无暇分身,已到了冬日,既然哲布和巴努没退回去,就必然是要发了疯地打。 战事吃紧,明挽昭也放不下心。 「乔自寒昵? 」他面上瞧不出什么,透过窗纸的柔光落在他眉眼间,显得凉薄也淡了几分。 白檀说:「回陛下,消停着昵,那位戚大人也在沈尚书手下,翻不出什么浪来。」 明挽昭垂首看摺子,似浑不在意般说了个「好」字,随即翻开昱北的战报,却从里头瞧见封信。 「陛下亲启。」 是明夜阑的字迹。 明挽昭将信封拆开,瞧了几眼信后,神色忽而呆滞,继而又变得微妙,甚至还有几分喜色在其中。 白檀惯会察言观色,见明挽昭有了笑模样,说道:「陛下,可是昱北阵前有好消息了?」 熟料明挽昭却摇了摇头,笑出了声,说:「并非阵前事,但......实在是个喜讯。」 「皇姐有喜了。」 白檀一愣,随即跪地高唿道:「恭喜陛下,恭喜长公主殿下!」 「起来吧。」 明挽昭垂眸瞧着那封信,整日郁郁的心情才有了点和缓。 又逾数日,陵西仍无消息。 朝臣都开始惴惴不安,但明挽昭仍旧从容上朝议事,早朝之上,明挽昭正议如何安顿流民一事,外 头却忽而来报,陵西战报到。 待战报呈上来,明挽昭打开一瞧,当即面色不豫。他坐在龙椅上,冕旒掩去了他满目阴鸷。 久久寂静。 半晌,天子才将战报合起,说道:「陵西,败了。」 顿时满朝晔然! 荣肃公镇守西北多年,胜多败少,从没让北疆人侵入半步,自开战后,边陲战事虽紧张但也没有过 大败,而今,陵西却败了! 明挽昭没在朝中多说,而是点了几个重臣去承明阁。 陵西此一败非同小可,这还是场大败! 「陵西此战,失了原鹿与定舆两城。」明挽昭面色肃然。 在座众人面色皆是一变,适才听明挽昭说陵西败了,却不想竟连失两城! 然而明挽昭又沉声添了一句,「荣肃公陆广岚,战死。」 齐雁行勐地站起身,惊道:「荣肃公战死?!」 其余几人也错愕地愣住,连苏晋淮都满路惊色。 明挽昭将微颤的指尖收在袖中,面色八风不动,说道:「战报上提及此事,已查清,陵西两月前开始 招纳新兵,有北疆细作混了进去,夜里烧了原鹿军中粮草,趁乱对荣肃公放了暗箭,营中大乱,荣肃公 重伤而逝。」 」混进去的细作,长了梁人的脸。「 明挽昭抬眸,满目的清明镇定,他说:「朕追查买卖幼童一案日久,然而线索全断,北疆藉此将钉子 钉进了西北军,以致今日陵西大败。 事已至此,大败已成定局,苏晋淮倒是不见慌乱,皱眉道:「眼下应已战事为重,此次大败,荣肃公 战死,军心必乱!」 「苏阁老说的不错,是应以战事为重。」明挽昭面色如覆着层霜,淡然且冷,他说:「朕自有决断, 但在这之前,还有一粧事,朕要同诸位爱卿说一说。」 「陛下请说。」刑烨道。 明挽昭将乔自寒的身世说了个彻底,言罢,他又瞧向面如土色的苏晋淮,温声道:「此事真假,苏大 人一查便知,都说陇南自封白露去了后便太平,可苏大人,到底是真太平还是有人故意隐瞒?乔自寒是 否是皇嗣尚未可知,但他与北疆人勾结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苏晋淮嘴唇哆嗦了片刻,没说出话来。 他亲自谋算救了兰玉母子,后来又瞧见那封能证明乔自寒身份的信,便信了他的身份,没想过去深 查,却未料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他亲手提拔的封白露、戚令云,倒是都叫乔自寒给收买了去! 「老臣......」苏晋淮哑声。 「苏阁老,不必如此。」明挽昭打断了他,也没瞧震惊的众人,他自顾自且条理清晰地说:「白檀, 传朕口谕,命禁军拿下乔自寒。」 言罢,他又镇定道:「封白露在陇南日久,战事未平,便容他些时日。至于西北战事,苏阁老所言不 错,荣肃公一死,君心必乱。当年齐雁行匆忙受封,稳住时局,皆是因陵西相助,可如今陵西受难,昱 北却也乱着,恐怕伸不出手去帮忙。」 第145页 「陵西需要一个,能震住大局稳定军心之人。」 在其余人满口 「陛下所言正是」中,齐雁行却缄默不言,他瞧着年轻帝王沉静而冷淡的双眸,心中生 出了几分猜想。 果不其然,明挽昭冷静道:「朕要去陵西。」 此言一出,在座众臣坐不住了,刑烨先起身道:「陛下,这如何使得?我朝开国以来,全无天子御驾 亲征之先例,战场上刀剑无眼,若伤及龙体......」 「刑大人。」明挽昭打断他,说:「自我朝幵国以来,也没权臣掌政天子失权之先例。你瞧瞧大梁, 可还是圣元年间的太平盛世?! 」 刑烨无言。 明挽昭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群臣说:「诸位大人,且好好瞧一瞧这江山,此刻难道还不算生死存亡 之际?!非要等到北疆人再打到凌阳关不成?!」 「朕乃大梁天子!生死皆可付予明梁江山!」 明挽昭走下台阶,他将冕旒摘下,露出双阴鸷冷漠的凤目,指尖倏地指向北方,掷地有声地开口。 「眼下外族侵我国土,杀我百姓。我的梦中人苦战千里外,我的将士们埋骨荒原中!诸位大人,睁眼 瞧瞧吧!」 「远居太平安乐处,高坐殿堂救不了明梁!我要去边关,宁可死社稷,不做亡国君!」 明挽昭仿佛隔着窗纸与宫墙,瞧见苍山下的枯骨,遍野的血河,那阴沉云雾下,奔腾不息的流鄂河 畔,都是再难归乡的忠骨,亦不知又是谁的梦中人。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抹流云,也正徘徊在尸山血海中。 谁也未能撼动天子要亲征的想法,离开承明阁时,徐知微也战战兢兢地说:「陛下何必去亲征呢......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齐雁行睨了他一眼,兀自道:「陛下并非一时冲动,他早晓得乔自寒身上的猫腻,只是一直按兵不 动,从他下令缉拿乔自寒起,便是在为离京做准备。此次西北大败,一旦陆云川控制不住西府军,即便 是北疆人打不过凌阳关,也难保沙戈部不会帮赤奴打下昱北来。到那时,北疆便算是占了大梁过半国 土。」 齐雁行压根没想阻止明挽昭。 他之所以教明挽昭练武,为的是让他自保,但今日也能用得上。高坐庙堂的天子若不真切地去瞧瞧 万千黎民,又如何做得好天子? 圣元帝年轻时也满怀抱负,最后却耽于享乐,以至于大梁江山险些落入外戚之手。否则明容昼也不 必在宫中耗尽了一生,明挽昭也生生受了这二十年的苦。 「可陛下若是在边境出了什么事,岂不更要天下大乱了?」刑烨仍然满心惴惴。 齐雁行顿了顿,说:「若有一日,陆沉松连天子都护不住,那我等也不必守在邑京,干脆都去跳城楼 殉国吧。」 言罢,齐雁行快步离去,天子离京是大事,他还有许多要安排的。 「这......」刑烨眼睁睁瞧他走了,又转头去瞧苏晋淮,面色复杂。 苏晋淮一言不发,也迈着步子慢吞吞地走了。 沈霖嘆了口气,说:「陛下心意已决,谁劝都没用,何况陛下所言也有理,西府军军心大乱,没什么 比天子御驾亲征更能稳定军心的了。」 言罢,他瞧了眼苏晋淮孤身离去的背影,说:「别指望老师了,他恐怕辞官归乡的心都有了。」 说完快步跟上了苏晋淮。 苏晋淮与陆佐贤斗了半辈子,却不想自己也有引狼入室的一日,乔自寒这个祸害,还策反了他亲手 提拔的二人,自明挽昭戳破乔自寒身世后,苏晋淮在这场议事中便没幵过口了。 刑烨与徐知微面面相觑。 徐知微自知人微言轻,怂的要命,生怕刑烨要拉着他去面圣劝谏,立马道一句「下官也告退」,飞快 熘了。 刑烨:「......」 他这不也是担忧圣驾么! 作者有话说 阿昭要去找陆陆了(。) 第九十九章 流民 圣驾亲征伐北乃是本朝首例,但苏晋淮齐雁行等人都没异议,六部便只能忙活起陛下亲征的事宜, 陵西战败之讯传入京中的第三日,明挽昭仅率五千轻骑快马离京,其中两千是御林军,甶指挥使盛延一 路随驾,押送粮草辎重送予陵西。 一众朝臣站在城楼上,远远望着,半晌,苏景词轻声说:「开疆拓土,御驾亲征,陛下乃我朝第一 人。」 明氏君主大多崇文,文坛兴盛时,武将多数不得重用,更别提亲自去边陲参与战事。 明挽昭这也算头一遭了。 「文韬武略,精于治国。」齐雁行语气中不乏欣赏,颇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说:「盛世之君理 当如此,大梁开国后歷代君王,较之建元帝,皆稍有逊色。」 自圣元年间至今,只有明挽昭真正破幵了世家对皇权的禁锢,此番北上也是他思量后最可行的解决 方案,甚至可助他稳固皇权! 日夜兼程之下,明挽昭几乎没在任何一处多做停留,赶路,吃饭,小憩后继续赶路。他必须尽快赶 到渝川去,陆云川送回败讯时,正是从定舆退到了渝川。 他一生都註定为大梁而活,这世间即使是最亲密之人,在他面前,也只能是君臣。 明挽昭本不该因陆云川而心生涟漪,可流云聚散不由人,心随情动亦然。 第146页 从收到战报至今,明挽昭的心就始终悬在陵西,他故作从容镇定之下,是已经惶然慌乱到恐惧的自 到淄川时,闻泊京亲自带人来迎,策马入城前,明挽昭瞧见城外堆积着难民,寒冬之际身着破衫褴 褛,骨瘦如柴,都在等着粥棚内施捨的一点热粥。 「依陛下旨意,陵西难民多数都被送至江东。」闻泊京策马落后明挽昭须臾,「叶氏已尽力放粮,知 沅也正在城中义诊。但江东今年的粮食大多给了昱北与陵西,如今城内已装不下太多难民,他们只能在 此歇脚,再往刑台那面去。」 明挽昭攥着缰绳的骨节泛白,冷玉瓷白的面上带了点儿沉重之色,半晌,才说道:「进城吧。」 车马前行,快到城门口时,后头忽然起了骚乱,明挽昭蹙眉勒马,便有人来报:「陛下!有难民见我 们带了粮食,与押送粮草的禁军动起手了!」 明挽昭还不等回话,就听见难民中有人高唿:「他们带粮食来了!」 「达官贵人凭什么穿得暖吃得饱!还能骑马!他们有粮食!」 明挽昭耳力极佳,顺着声瞧过去,只见难民中有人振臂高唿,虽说破衣烂衫,却不见飢瘦,四面八 方不少人同时高唿,撺掇着难民也纷纷起身。 明挽昭当即明了,沉声道:「北疆钉子混进难民中了,弓来!」 盛延递上了弓箭,明挽昭用不得重弓,纤细指腹覆着薄茧,勾开弓弦,羽箭破空而出,正穿透那扇 风引火之人的喉咙。 本还有些蠢蠢欲动的难民都僵住了。 但钉子不愿放弃,更是高声道:「杀人了!他们杀人了!」 在明挽昭的示意下,盛延心领神会,吩咐禁军搭弓,专挑唿声大的射,与此同时维繫秩序的东府军 也在闻泊京率领下沖入禁军,将藏在其中点火的钉子拿下。 动乱很快便平静下来,难民都瑟缩回去,不敢妄动。 明挽昭披着狐裘,目光从难民身上扫过,忽然明白陆云川曾经提及的陇南蝗灾,彼时流民作乱,是 何种境况。 「朕乃大梁天子,随行粮草,是为送去陵西阵前。」明挽昭朗声,「将士们要吃饭,百姓也要吃,今 曰朕所携粮草,将留半数在江东。」 难民闻声,纷纷落跪高唿陛下万岁。 而明挽昭在这一声声高唿中,面冷如霜。 今日情状,皆因北疆而起! 进城后,闻泊京脸色也差,他说道:「陛下恕罪,臣......」 明挽昭忽地抬手,止了他的话。 「百姓受辱,即是天子受辱。」 「今日,我大梁百姓所受之屈辱苦难。」明挽昭字句清晰,掷地有声,「北疆,必定千倍百倍地还回 来。」 闻泊京顿了顿,颔首道:「北疆会付出代价,那捉着的几个北疆细作,如何处置?」 杀了。 言罢,明挽昭兀自策马前去,吩咐道:「暂留一夜,明日渡江。」 明挽昭不管他们是被卖去北疆或是其他因甶,既然做出了叛国之举,那便不必再留。何况海底捞针 太难,他要去陵西直面北疆人,来个釜底抽薪! 原鹿城城楼上,哲布远眺着银装素裹的大梁土地。二十五年前,他父亲曾经踏足的这片土地,他终 于也将脚踏踏实实地踩在了上面。 「父汗!」 身着兽皮的少年跑上城楼,面颊不知因风吹还是兴奋而泛起红,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快步到 哲布身边,又唤了声:「父汗!木斯河阿爷说您在这儿,您真的在这儿啊!」 哲布面上有了几分笑,牵着少年,给他指向南方的方向,说:「阿克,你看,那是我部世代都想要得 到的土地,那里有足够多的粮食,衣物,可让我部族人不必如你母亲一般,死在草原的寒冬中。」 塔克尔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着那片苍茫大地,眼中是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高傲,不加丝毫收 敛,「我们会到那去的。」 「是,单单是眼下这两座城,还不够。」 哲布似是在与儿子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指尖感受到冰冷的凛风,眼前却好似瞧见妻子的模 样。 那是沙戈部最美丽且勇敢的女子,是草原风沙也遮掩不住的北疆明珠,六年前部族中一场大雪,他 们没有炭火,没有食物,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即使是部族的大汗,哲布也只能在大雪中束手无策。 而他的妻子仅仅拥着年幼的塔克尔,用生命与身体保住了他们独子的性命。 他恨死命运不公了。 凭什么梁人就可以占据那片土地? 哲布眼神中的征服欲交织着不甘认命的火,他无声地念了一个名字。 「伽雅。,』 从城楼下来后,木斯河等在下面,他是个枯瘦的老人,曾经在哈弋身边伺候,行礼后,他垂着眼说 道:「大汗,您不该让族人在城中乱来。」 哲布目不斜视,「梁人不过是奴隶,木斯河,为什么要在意奴隶的死活?」 木斯河顿了顿,轻轻摇首,说:「大汗,我部族人是人,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您若想得天下,难道 要杀光大梁的人么?」 「木斯河。」哲布加重了语气,眼神冰寒地瞥过去一眼,对他说:「梁人怎能与我部族人相提并论? 我会得到大梁的国土,也会将所有梁人都踩在脚下!」 第147页 他快步离去,木斯河来不及再说什么,只轻轻嘆了口气。 「阿爷,您不该触怒父汗的? 」塔克尔说。 木斯河瞧着年少的少主,双手合十在胸前,说:「王子,我们的神明指引我们走到这里,神明不会怜 悯杀害无辜的人。」 塔克尔蹙眉,「可我们快要被冻死的时候,梁人也不曾伸出援手。」 木斯河沉默须臾,当年梁人不肯出手相助,皆是因圣元年间那场仗,北疆在中原屠戮了太多百姓, 逼得他们焚火烧城。 「王子。」木斯河用歷尽沧桑的眼神看着他,说:「可他们也不曾攻入北疆,屠杀我们的族人。」 塔克尔哽住了片刻,随即说:「那是因为他们不需要,他们已经占着这片土地了!」 木斯河再没应声。 他从前也这样规劝过老主子,但他不肯听,最终与两位王子死在了大梁的土地上。 然而父子一脉,即使是如今还年幼的塔克尔王子,也是一样的执拗,且野心勃勃。 渝川城外,明挽昭并未兴师动众地坐什么御辇,他只是骑着乌玉雪,率军到了城外。 接他的人是陆子鸢,她看着一如往常,只是臂上栓了白布条。 是为父亲守孝。 在陆子鸢下马行礼前,明挽昭摆了摆马鞭,说道:「军中不比朝堂,不必多礼。」 「多谢陛下。」陆子鸢颔首,多瞧了两眼明挽昭,神情微妙。 她还是初次见着明挽昭原本的模样,那张脸确实漂亮的过分,眉眼间还带着点冷淡,斯斯文文的,瞧着纤弱极了。 ......不晓得陆沉松究竟是怎么骗的人家下了聘。 明挽昭只觉着陆子鸢瞧他的眼神透着古怪,似打量,又似惋惜。最终他受不住这不时的瞥睨,启声 道:「陆卿呢?」 陆子鸢策马在前引路,说道:「正要同陛下说,如今战事吃紧,沉松正同陵西诸将在帐中议事,望陛 下恕罪。」 「不妨事。」 到营地后明挽昭下马,将乌玉雪交给了盛延,陆子鸢将他带到军帐后,便去清点邑京送来的粮草。 掀帘进来,便是铺面的热气,而明挽昭敏锐地从中嗅着了些许熟悉气息。 是陆云川的味道。 即使分别数月,他还是能分辨得出来。 再瞧帐中简洁到除了弓便是甲胃,可见这是位将军的营帐。 明挽昭扫视一眼,心中便笃定,这是陆云川的军帐。 第一百章 重逢 明挽昭此行北上,堪称不分昼夜地赶路,到营帐后也觉着倦了,尤其是在这到处都是陆云川味道的 帐中,他本坐在小几后,饮了两口糙茶,不知何时竟伏案睡着了。 近来所见太多,梦中也不安稳。明挽昭站在污泥中,血混着土,漫山遍野的尸首,乌云遮日,瓢泼 落雨之下尽是血腥气,一具具尸骸死气沉沉地躺在血泥之中,四面八方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明挽昭站在雨中,他晓得这是梦,但却寻不到离幵的路。 他只能静静地瞧着,冷酷漠视着这些人的生死,他的子民无声腐烂在脏污血泥中,雨声仿佛是他们 的哀泣。 明挽昭无动于衷,他在等着这场梦结束。 然而尸首却忽而变成那日所见的难民,他们面黄肌瘦,在雨中狼狈不堪,一声声地诘问,哀嚎遍 野。 明挽昭在这质问声中冷静自如,也在冰冷彻骨的雨中身心俱疲,他厌倦极了这些,却又不得不面 对。 这世上谁都能逃避,但大梁君主不能。 千千万万融合在一处的质问,最终化作了一声轻嘆。 「昭儿,你答应了父皇的。」 明挽昭心神巨震,勐地抬头,明容昼就站在雨中,眉目明艷依旧。 「父皇......」明挽昭蓦地上前几步,想说的话却哽在了喉间。 明容昼只柔柔地瞧着他,一字一顿:「吾儿,当做个盛世君。」 这才是明挽昭最惶然的梦,大梁战火不熄,内忧外患不止,而他应了父皇,来日要做盛世君。 陆云川议事后夜已深,他回帐一瞧,那小皇帝趴在小几上睡着呢,于是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没大张旗鼓地接驾,便是因心疼他长途跋涉,不如早些回帐中休息。 只是走近了瞧,才发现明挽昭睡得并不安稳,他双拳紧攥,汗湿的鬓髮落在侧脸上。 陆云川蹙眉,俯身下去,未待开口,便蓦地对上了一双凤眸。 帐中没掌灯,只能靠外头的火把投进来些昏暗的光,明挽昭在这昏黄中睁开眼,满目阴鸷。 剎那,那点阴郁尽数退去,明挽昭坐直身,他不笑时,眉眼间那点薄凉便占了上风。他的模样不算 是英俊,而是俊美,凤眸内的凌厉冷色将柔和压的彻底,只剩深邃与锐利。 他已经许久没瞧见陆云川了。 久别重逢,就这么咫尺间凝视着。明挽昭瞧出了陆云川稍显憔悴的眉眼,甚至在他那双褐色眸中瞧 见无处宣洩深深掩着的苦闷。 明挽昭便明白了,他不再是纵马邑京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是阵前一令号千军的铁血将军。 数月的战事之下,将他磨出了近似匪气的戾色,这样居高临下瞧人时,像一头久未进食的勐兽,兇恶, 强势。 对视良久,看似是彼此不退分毫的相争,其中却暗藏无尽旖旎缱绻。 第148页 「你来了。」 陆云川伸手,替明挽昭将汗湿的鬓髮别到耳后,轻声中压抑着近乎发狂的思念。 「我来了。」明挽昭仰起头看他,伸手攥住了陆云川没来得及又或是根本没想收回去的指尖,轻轻柔 柔地说,「来给你撑腰。」 陆云川倏尔一怔,哑然失语,良久,才哑着嗓子说了句:「好。」 除此之外,他再说不出话。 明挽昭瞧着眼神中悲伤已入惊涛骇浪般翻涌的男人,他分明站在自己眼前,眼眶都不曾红一点,就 只是沉默着。 但明挽昭分明觉着陆云川早已泪如雨下,溃不成军。 天不亮,明挽昭便和陆云川一同到了主帐去,陵西诸将皆在帐中,随明挽昭而来的盛延也在列,所 有人臂上都绑着一条白布。 是为战死的荣肃公。 明挽昭也未着华服,身着银丝龙纹的窄袖黑衣,一根木簪挽着发,连冠也没戴。 陆子鸢率诸将行礼,皆道:「参见陛下!」 明挽昭免了几人的礼,站在沙盘前瞧了两眼,随即道:「军中事将军做主,你们且议你们的,不必理 会朕。」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天子亲临,卫一粟站得笔直,没敢吱声。 「荣肃公战死,对西府军打击很大。」陆云川便自顾自地说,「前日边巴带人想一举拿下渝川,被打 回了定舆去,何况今有陛下坐镇军中,得快些重整军心,将北疆蛮子打出大梁去。」 他话音刚落,盛延便眼眶通红地问道:「世子,老臣远在邑京,突闻噩耗,这...到底是怎么回 事?!,』 盛延是当年陆广岚的老部下了,一把年纪,着实心痛难当。他一开口,卫一粟也绷不住,红了眼 角。 陆云川还未袭爵,便应下这声世子,冷静道:「老爹年纪大了,入冬来便常有病痛,那夜军中细作使 了阴招,箭矢伤及肺腑,刚到渝川,便去了。」 陆广岚死的冤枉,甚至不如战死沙场的靖安侯,他是死在了自己的营帐里。 卫一粟狠狠骂道:「狗娘养的!都他妈是梁人,怎么还对自己人动手啊?!」 「他们不是梁人,是敌人。」明挽昭淡声纠正,「既然已叛国投敌,那便算不得梁人,血脉这东西最 是说不准的,你们陵西不是早就晓得了么?紫堇夫人,才是大梁的子民。」 「对! 」盛延鼻头都有点红,忿然道:「他们算个屁的梁人!」 「无论如何,夺回失地重要。」明挽昭站在沙盘前,头也不抬,与陆云川如出一辙的镇定,「朕已知 晓,北疆人入城后如杀人越货之匪徒,若不尽快将原鹿定舆两城收服,只怕城内便要被他们作践成死城 了。」 「陛下说得不错。」陆云川在沙盘上依次指向定舆与原鹿两城,「原鹿与定舆易攻难守,而渝川则与 之相反,沙戈部没能一举夺下渝川,如今边巴与其子纳西在定舆,哲布与大军守在原鹿,若定舆有变, 原鹿大军必定支援。」 陆子鸢接话道:「擒贼先擒王,原鹿才是重中之重,我军可自西北粮道,直取原鹿。」 陆云川一时沉默,随即摇了摇头。 「边巴必定会再攻渝川,只要渝川战况僵持不下,边巴必定会捨弃定舆而攻下渝川。」陆云川在沙盘 上比划,「引蛇出洞。」 陆子鸢眉梢微挑,「也行,先打下定舆来。」 明挽昭也听得明白,陆云川想用渝川示弱吸引边巴,再趁机夺回定舆,但瞧陆云川仍旧眉头紧锁的 模样,他说:「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谋划?」 被点破心事,陆云川回以一笑,说道:「定舆被攻下来,边巴赶不及,只有原鹿会派军支援,若是有 人能拖住援军,趁机夺了原鹿,便是最好。」 果然,打下定舆根本就不是陆云川要的结果,他想要的是原鹿! 他算计得巧妙,听着也可行,但明挽昭却从中听出了艰难。 守在渝川的必是位老将,这是引蛇出洞的饵。阻击原鹿援军、攻打原鹿城,也是不容败的一仗,如 此瞧来,倒是定舆打那一场无足轻重。 陆云川的目的,本就是守住渝川,且将沙戈部主力军赶出原鹿。 陵西诸将面面相觑,都是打过仗的,陆云川说得好听,但其中难度可不低。这是一条连环计,若是 胜了必是大胜,若是败了,如此分散兵力,只怕西府军要被重创。 明挽昭扫了眼众人,玉白的指尖轻轻点在定舆,说道:「这场仗,朕也想去,陆世子,行不行?」 于是帐中数道视线刷刷刷地瞧了过来。 陆子鸢眼里闪过兴味,有些惊诧,这小皇帝不仅会玩权弄术收买人心,还会打仗不成? 卫一粟在军营里混惯了,又是个直性子,当即便道:「陛下千金之体,这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伤了 碰了,恐怕来不及护着您。」 这话多多少少有些轻视,即使眼前人是大梁天子,但陛下就该坐在邑京批摺子,跑到军营里还想去 阵前,这仗还怎么打? 陆云川脸色一沉。 明挽昭瞧他一眼,示意稍安勿躁,这才说:「朕此番亲赴阵前,并非是为了坐镇军中,瞧着诸位出生 入死的。朕是大梁天子,朕的将士们捨命而战,朕怎能缩在后方?」 他不徐不缓,甚至十分坦然地将实情说出,也没存什么揽功的心思,只是平静地叙述事实。 第149页 「朕虽不曾上过战场,但论起拳脚,应当不会拖诸位后腿。何况朕并不要指挥之权,只当朕是个普通 将士差遣便是。」明挽昭语调淡淡,余光扫了眼卫一粟,添上一句,「若是卫将军想试试朕的拳脚,也并 非不行。」 卫一粟哽住了。 他还真不敢打。 这位不仅是大梁君主,还是给世子下了聘的,连老公爷都默认了。这若是一不留神,伤着了他,岂 不是要被世子给丢马厩去餵马? 见他不吭声,明挽昭认真说:「比试切磋而已,无论胜负,朕必不会定卫将军的罪。」 话说到这份儿上,卫一粟推辞也推辞不得,支支吾吾半晌,余光瞟陆云川。 然而陆云川全然没瞧见一般,气定神闲,甚至说道:「即是如此,卫叔,便同陛下练练?」 他也从未真正瞧见明挽昭动手,倒是有些好奇。 卫一粟噎住,随即咬牙道:「行!老臣就同陛下比划比划!」 第一百零一章 参战 渝川平日在城外练兵,如今大军驻扎在城内,自然也没校场,只在营地中切磋。两人一拉开架势, 便引得不少西府军围观。 陵西诸将中没人用得了陆云川那样的重刃,卫一粟的武器是一把长柄弯刀,这种刀最适合马背上打 仗,远远一勾便能让敌军摔下马,再上前去补一刀,方便得很。 他本不想用武器,但天子下了令,便只得取刀来试。 明挽昭则手持一把细薄的锋利长剑,此剑名为云溪,比起其余武器,他更擅长轻薄且快的剑。 「得罪了,陛下。」卫一粟长刀一挥,猎猎杀风便起,长刀纵向噼下,他不曾迟疑也没端着,而是果 断出手,他自然晓得天子尊贵,但战场上身为老将的威信不可动摇。 那刀锋尚远时,明挽昭便听见了风声,长刀近面,他蓦地侧身躲去,身法极快。 刀刃噼在了地上,冬日坚硬地面硬是被噼出两寸裂□,然而他很快拔出刀横向侧砍,从瞧见明挽昭 武器时,卫一粟眼光老练毒辣,便猜着他是以巧取胜,走的是一两拨千金的路子,巧劲多半还快,故而 他想要以力取胜。 在绝对强大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徒劳。 他看穿了明挽昭。 力道与速度的切磋,明挽昭长剑在手却不曾反击,而是在那长刀之下不停地闪躲,落入周遭众人眼 中,便是落了下风。 陵西将士自当为卫一粟高唿,陆子鸢瞥了眼身边激动到脸颊通红的西府军,哼笑了声:「胜负未定, 嚷嚷什么呢?」 「这不是早晚的事儿么。」那人讪笑一声,挠了挠额角。 「不一定。」游谨难得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比试,「陛下看似处于劣势,可他躲得游刃有 余,身法轻盈,不见狼狈。」 沉默许久的陆云川此时附和道:「陛下在试探,也是在耗着卫叔。」 他素来都晓得明挽昭聪明,多年隐忍之下他也足够冷静,这场比试不仅是卫一粟看穿了他,而他也 同样看穿了卫一粟。 以力胜者,必先竭。 确如陆云川所想,明挽昭一边试探着卫一粟的身手,一边耗他的力气。 过了几招,明挽昭仍然自若,但卫一粟额心已沁出了汗珠,他本想快些结束这场切磋,却诧异地发 现明挽昭比他想像中更难缠,只有真正与明挽昭交手的卫一粟,才知道这么半天,他连人家衣角都没碰 着。 又是一刀落空,不等卫一粟抽刀,始终闪避的明挽昭忽而抬脚,踩住刀背狠狠将其压回了地面的裂 隙中,随即骤然疾步向前,长剑在他手中灵活翻转,顺着刀柄攀上,卫一粟瞳孔微散,不得已松手,长 刀落地。 卫一粟到底久经沙场,并未就此慌乱,而是当即退步。但明挽昭没给他退的机会,卫一粟反应快, 他追得的更快,没了长刀做阻拦,两人很快便缠斗在一处。 陆云川眼中的欣赏渐浓,若明挽昭有一日不做皇帝,做个将军恐怕也是排兵布阵的好手,瞧瞧这手 段,实在是黑。 卫一粟的拳脚功夫也不差,却从开始时压着明挽昭打,变成了势均力敌,趁明挽昭一剑刺空,卫一 粟下意识提拳挥上去,他下手狠,目标正是明挽昭脆弱的后颈。 但这一次明挽昭没躲,只是侧身将正面喉咙暴露在危险中,手中长剑随身法横掠而来,目标也是卫 一粟的颈。 局势倏尔严峻! 从切磋上升到了拼命。 陆云川唿吸骤然一滞。 卫一粟剎那也生出了冷汗,他没料到明挽昭竟然拿命与他拼,即使敢与陛下切磋,不代表他真的敢 伤了明挽昭。万般无奈之下,卫一粟狠狠在心底骂了句,这输得可憋屈! 拳风倏尔止住,卫一粟认命般收势,却见那把剑也瞬间滞住,没再靠近。 卫一粟愣住了。 然而天子已轻飘飘地收了剑,将之还入云纹剑鞘内,神色平静,不见骄矜,平淡道:「卫将军,你我 可算是平局?」 卫一粟没在西府军面前颜面尽失,着实怔住须臾,神色古怪了些。 他还当这小皇帝是想拿他立威,谁想到却给他留了颜面,此刻便也心悦诚服,狠狠点头:「算,陛下好身手!」 「卫将军也不差。」明挽昭与他客气了句,便说道:「回帐吧,战事要紧。」 第150页 待陆子鸢等人进帐后,卫一粟在后面纳闷道:「陛下装傻骗过了陆佐贤老儿和安喜那个老阉人,可这 身手到底是怎么练的?」 打起架来那股子狠劲,压根不像个高坐庙堂的君主,甚至与将军也不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狠得 像草原上饿久了的狼。 游谨抱着肩,在他身后说:「陛下的功夫,是昱北齐雁行亲自教的。」 齐雁行赴京太早,又多年没回来过,卫一粟对此人知之不清,嘀咕了句:「齐老二嘛,当年比试还输 给老公爷呢。」 「......」游谨沉默须臾,没搭理他,兀自进帐了。 军中议事无非是定个打法,定舆这场仗明挽昭自然是要去,而定舆阵前的主将,则是游谨。 回陆云川自个儿的帐子后,明挽昭没穿狐裘,一身黑衣冻得指尖又冰又红。 「今日怎么那么拼命,若卫叔不收手......」陆云川轻嘆,自个儿也是满手的凉,只得塞给明挽昭个手 炉暖手。 「他会收手。」明挽昭轻描淡写道,「既然是切磋,自然点到即止。他不敢伤我,我自然也不会落了 他的脸面。」 明挽昭只是想随军出征而已,没想过踩着陵西将士的尊严给自己长脸。卫一粟是老将,今日他若在 自己手中丢了脸面,陵西将士的心中也会有疙瘩。 他玲得清。 陆云川在榻上又添了层软垫,转身去给明挽昭倒了碗温着的糙茶,军中哪有那么多讲究,没茶具杯 盏,只有粗瓷糙茶。他轻声说:「边塞不必邑京,委屈你些。」 明挽昭接过那碗茶,饮了一口后说道:「陆沉松,不必小心翼翼。」 陆云川一怔。 「我没你想的那么金尊玉贵。」明挽昭将茶碗放回小几上,敛眸道:「我甚至尝不出什么好茶,乌骨 叶没能完全淡化金沙赤对身体的影响,我本也尝不到味道,珍馐美味亦或是粗茶淡饭,在我口中没什么 区别。」 帐内陷入沉默。 半晌,陆云川抬目瞧着明挽昭,说:「这次陵西栽得太狠,阿昭,我......」 他话没说完,怀中忽而撞入了清瘦的身躯,于是就此哽住。 手炉滚在地上,明挽昭将陆云川仍旧冰凉的身躯紧紧拥住,就如同曾经陆云川以保护的姿态用揽他 那般,轻声说:「只败这一回,你还没输。陆沉松,我来了,大梁天子不是只会坐在龙椅上纵观天下事的 废物,我来陵西,与你并肩而战。」 他看得见陆云川深藏的痛苦,那个在诸将面前自若镇定的陆云川,实则已经悲伤到了极点。 陆云川缄默须臾,伸手将怀中人搂紧,他在明挽昭耳边用压抑着苦闷的低沉声音唤了句:「吾妻阿 陵西的冬日或许当真太冷了,冷得让陆云川只能捉着这一点暖,不愿放手。 他的陛下果真是能看透人心的,陆云川无声地想,他心甘情愿地被驯服了。 战事拖延不得,次日大军出征,陆子鸢留守渝川城,卫一粟主攻原鹿,陆云川则于定舆城外阻截沙 戈援军。 明挽昭出发前,本想祭拜陆广岚,却得知陆广岚被葬在渝川城外铺满雪的草原下。 陆云川说,紫堇夫人的遗体葬在陵西的草原,从此陵西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是她。陆广岚也 自当长眠于陵西草原,无需墓碑,他们将在这片土地中相守,安眠千载万世。 故而临行前,明挽昭将烈酒洒在平原上,以酒敬英魂。 明挽昭和游谨带的人不多,行军极其小心,特意绕原路,走到一半便停,分散着躲进冰天雪地的荒 原中,他们要等待时机,等边巴从定舆城中出来,等他坐不住先去攻打渝川。 草原的灌木丛多是苦木,如今挂着厚厚的霜雪,明挽昭身披狐裘躲在灌木丛后,他没戴兜帽,本就 生得白,被冷风一吹,脸颊通红。 他已在这趴了近半个时辰,大军都隐在后面,他们至此已有半日,为了隐蔽,只得换着人来做暗 哨,瞧边巴何时经过。 后头传来窸窣声,游谨裹着棉衣铠甲,猫着腰过来,压低声说:「陛下,天冷,你去后头暖暖,这儿 属下盯着吧。」 明挽昭比军中探子耳力好,听得远,躲得自然也远,他低声道:「还不到一个时辰,在这儿你是将 军,我是你手下的兵,无需照顾。」 游谨心里泛苦,这若是叫世子知道了,不知该怎么心疼呢,然而还不等他再劝,明挽昭面色一凛, 压低声道:「来了。」 他听见有人靠近,透过灌木缝隙往外瞧去,不多时,便有一人前来,巡视半晌后,又回去了。 明挽昭与游谨离得远,瞧的不甚清楚,但也猜得出,这是北疆探子。 两人默不作声,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冰冷的雪地,半晌,明挽昭听见了纷乱马蹄声,地面稍稍震动, 他和游谨都知道是沙戈大军途径,仍然伏在原地,直到那乌压压的大军走远,明挽昭才从雪中钻出来, 拍了拍身上的雪,凤眸沉静。 时机到了。 第一百零二章 恐惧 陆云川和卫一粟绕的更远,大军擦着陇南边境线快马疾驰,如今西北粮道上暗哨极多,走那条路必 定打草惊蛇,他们要绕过整个定舆城。 陆云川的兵马停在两城之间的一处高坡,名为杨西坡,坡下有个杨西村,只因村子内多数姓杨,久 而久之便叫了这个名。 第151页 原鹿援军必定会经过此地,陆云川带人藏坡下时,大雪将村子埋了半截,冷清得见不着人烟。 陆云川清楚,北疆人过境后,这条村子便没人了。 死的死,走的走。 「在这儿等着吧。」陆云川牵着千里雪,背着那把极有分量的宽背重刀,「什么时候有动静,什么时 候就打,这场咱们才是硬仗。」 陆子鸢守城为主,而游谨和卫一粟都是趁火打劫,只有他这场阻击战最为要紧。 进村时,踏雪开路,有人不小心被绊倒,骂了 一句娘,爬起来才发现大雪底下绊倒他的不是别的, 是一具僵硬的尸首,于是当即愣住了。 陆云川走过去瞧了两眼,缄默半晌,说道:「战事要紧,尸首且放着,战后记得收殓了。」 天地白茫茫,瞧着干净,可下面盖着的是人命。 也是哲布做下的孽。 人都有野心,也该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从前北疆俯首称臣,得了大梁的庇护,冬日里没怎么死 人,部族养得富裕了,便想着如何吞下大梁的国土。 陆云川这一仗打得不痛快,但也不后悔。 定舆城交上手后,游谨故意放了城中人去原鹿报信,明挽昭阵前与平日斯文沉静的模样截然不同, 温和或是清冷皆荡然无存,仅剩杀伐阴鸷,杀得比他还要凶。 只有明挽昭自己晓得,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是被埋葬在宫中的枯骨,是定大梁江山的一把 利刃,压抑在宫中的二十年,他心中的暴虐在见不得人的阴暗处疯长。斯文内敛也好,温和知礼也罢, 与那个装疯卖傻的他都是一样,假面而已。 这场仗打得比明挽昭想像中要轻松许多。 边巴是勇士,但他的儿子是个懦夫。纳西不懂用兵,好好的一座城也没守住,竟被游谨和杀疯了的 明挽昭正面从城门攻进去了。 进城后,城中的街市也是冷冷清清,不见半个百姓的影子。明挽昭捉了个北疆士兵询问纳西在哪, 他听不懂北疆话,但游谨懂,一个问,一个翻译。 「纳西霸占了城中富户的府邸。」游谨说,神色中已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退离那日,定舆防御 史陈.云亭带西二营断后,之后便再无消息。他说陈.云亭和剩下的将士死在城门处,纳西将他们与城中被 害百姓的尸身堆在了衙门院子里。」 游谨鲜少会露出这样兇狠的模样,恨不得将那北疆士兵剥皮拆骨。 明挽昭镇定如旧,他静静瞧着眼前的北疆士兵,说道:「你带一队人,同我去捉纳西。衙门的尸首派 人去收了。其余人把守城门,全城搜捕沙戈部族人,勿要放走一人,格杀勿论。」 游谨一怔,没想到明挽昭会这么杀伐果断,他听说过圣元年间交战时,圣元帝这位仁君可是大方无 比地将活着的北疆人放了回去。 然而明挽昭好像知道他为什么惊讶,淡声说道:「朕不是仁君,却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如果没有人 能审判他们,还我朝百姓一个公道,那朕便亲自来讨。」 游谨沉默,在心中无声地嘆。 主子到底是喜欢上了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阵前游谨是主帅,但进了城,还是得听明挽昭的,何况这命令他也乐意执行,当即叫上人,跟着明 挽昭杀气腾腾地寻了过去。 只不过他们去晚了一步,宅邸内早已人去楼空,纳西听着西府军进城的消息后,便吓得携铺盖熘 了。 「北疆人害死了陆沉松的父亲,杀了朕的将军和百姓。」 「他们应当明白,何谓血债血偿。」 明挽昭手中收入鞘的长剑剑柄还沾着干涸血迹,显得他狠戾又冷淡,站在空空如也的宅邸前,天子 说道:「搜,将定舆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他给我缉拿回来。」 明挽昭从记事起便知道,自己将要成为大梁的天子,也晓得这个位置并非只有富贵荣华和滔天权 势。从前于明挽昭而言,这是他活着的意义,也是扣住他的枷锁,他只能在这条既定的路线走下去,再 无其他可能。 陆云川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意外。 再次动容,则是在淄川城外瞧见面黄肌瘦的流民时,他恍然间明白,大梁天子还肩负着千千万万百 姓的身家性命。 一一他是大梁的君主啊。 于是在瞧见百姓惨状时,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即使面色再平静,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理智近乎 被怒火焚尽。 游谨摸不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只得试探道:「陛下可要先寻个地方歇歇?」 「不。」明挽昭轻轻摇首,他拿着帕子擦云溪,垂眸道:「朕要去街上瞧瞧。」 游谨也不敢违拗,更不放心派别人保护明挽昭,只得认命地给天子当起了亲卫。 明挽昭走在空寂的街上,偶尔跑过几个仓皇逃窜的北疆兵,身后跟着西府军追捕,除此之外,他没 看见一个百姓。 他让游谨带路,走到了衙门,大门被拆得七零八落,站在外头就能看见院子里堆积如小山的尸首, 寒冬下,尸体还不曾腐坏,就这么一具叠着一具,扭曲地纠缠在一起。 西府军正忙着将冻在一起的尸身分幵,游谨在那对尸体中瞧见了个熟面孔,层叠尸首中只露出了个 脑袋,脸上的血被冻住,仍是鲜红的。 定舆防御史,陈.云亭。 第152页 明挽昭站在门前瞧了半晌,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相比于定舆,原鹿纵使易攻难守,卫一粟也着实打得辛苦,哲布不是纳西,没那么窝囊,他是个老 练的猎手! 于是足足打了一日一夜,卫一粟只求胜,耗得城中没了檑木滚石,这才从城墙上冒着箭雨翻了上 去。 原鹿的境况比起定舆好不到哪去,甚至城楼上挂满了西府军的尸体,卫一粟看得火冒三丈,在北疆 人匆忙撤出原鹿后,便下令将城楼上的尸首都取下来好好安葬了。 收復原鹿比收復定舆足足晚了四日,但满目疮痍的城中所剩不多的百姓都闭门不出,城中空落落 的,没个人影,仿佛汹涌而至的战火将这座城的生气都燃尽了。 卫一粟也一直没收到陆云川的消息。 倒是明挽昭在定舆时,听闻探子来报,边巴撤兵了,正往定舆方向退。 他既然撤兵便证明此行无功而返,与计划不同,他没同渝川死磕,而是果断选择了撤退,明挽昭闻 讯沉思半晌,心知边巴也是个久经沙场的,想必是发现了什么,才想要退兵及时止损。 若他带着大军折返定舆,只怕免不得一场苦战。 游谨本已做好了守城战的准备,甚至没杀刚捉回来的纳西,将之关着留当后手。然而不到一日,探 子又回报,边巴的大军绕开了定舆城! 明挽昭闻声,脸色不见好,连声说道:「不对劲,不对劲。」 见他如此,游谨也觉着边巴举止诡异,放着定舆不打,他要去干什么?! 「游谨!」明挽昭倏尔道,「陆云川呢?有他的消息没有?」 「还没有。」游谨剎那晓得了明挽昭的担忧,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哲布已经率军退回了流鄂河 畔,原鹿城已收復,定舆城也未遭袭击,说明主子拖住了沙戈援军。」 明挽昭袖袍内的手攥到骨节泛白,难以名状的恐惧剎那让他大脑空白,他甚至不知自己此刻声音有 多颤抖,厉声道:「备马,带上纳西一起出城!」 定舆城外正飘着雪,鹅毛似的往下落,瞧不见日光,云层灰压压地沉闷。 明挽昭纵马疾驰,凛风吹开了纯白狐裘的兜帽,他长发仅以髮带草草束在脑后,乌髮与外袍上都积 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干扰了他的视线,只能听得到风声唿啸。 城外都是平原,望去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事先定制的计划中,陆云川应在杨西坡设伏,只是城外现 在遍野皑皑,明挽昭又初至陵西不久,他迷失在了这片平原中,举目四望,瞧不见人,也不知道该往哪 边走,茫然地勒马站在原地。 游谨带人策马追了上来,他马后还拴着个纳西,死狗一般被拽在后面拖行。瞧见风雪中的明挽昭, 急忙上前道:「陛下,这地方我们都熟,下雪也能认路,别急,我们一一」 「带路!」明挽昭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嘶哑,也没听见游谨说得什么,只听清一句认得路。 游谨二话不说,在前引路。 茫茫大雪中,明挽昭生平第一次知晓何为恐惧,哪怕是明容昼过世的那夜,瓢泼大雨的梦魇都不曾 让他这般害怕。 怕有关那片浮云的一切,不过是沤珠槿艷,转瞬即逝。 第一百零三章 雪盲 西北冬日雪大,连着两日飘雪,坡下的杨西村迎着风,险些被埋了。 陆云川在杨西坡同沙戈援军交了两回手,设伏之故,一个照面便让沙戈军损失惨重,隔夜再交手, 陆云川斩了对方主将,沙戈军群龙无首,进退不得,便在杨西坡同陆云川对峙。 即使胜负未分,陆云川的目的也已达到,他阻截住了沙戈援军。 「世子!」探子匆忙来报,雪大脚滑,滚进来似的急忙道:「东边有沙戈人的兵马,绕开定舆城!朝 我们来了!」 东边来的沙戈军,只可能是边巴的那支。 陆云川略一思忖,便明了前因后果,随即不由冷笑。 难怪主将死了也不见沙戈退兵,原是有这一手。 陆云川走出门去,遍野皑雪,如鹅毛般簌簌飘落,冰凉雪花被风吹得铺面,让人睁不开眼。 他笑了声,带几分阴冷的狠意,「这场雪下得好。」 雪中马行不易,乌玉雪又不是陵西战马,在雪地里速度就慢了下来,风雪又大,明挽昭的骑术打仗 时还能应付,但这种恶劣天气下,他几次摇摇欲坠,险些从马背上跌下去。 出来时匆忙,赤手握缰绳,凛寒中冻得僵硬,连磨破皮出了血明挽昭也没察觉,他们已找了半日, 游谨在侧瞥见明挽昭发紫干裂的唇,蹙眉说道:「陛下,可要歇歇?」 「不必。」明挽昭狠狠闭了闭眼,到陵西前他没看过这么久的雪,如今瞧得眼神有些发散,甚至时不 时地便会眼前漆黑。 直到方才,便当真什么都瞧不见了。 明挽昭眼盲了十余年,但突兀失明,还是愣了片刻。随即想到,从前听齐雁行说起过,边陲下雪久 久不化,在雪中久了,便易突兀眼盲,过个几日才会好转。 明挽昭不动声色,凭着极佳耳力,他自己不说,便尚未被人发觉。 游谨在雪中辨别着方向,也没发觉明挽昭不对劲,却忽而听见天子哑声说:「等等。」 「怎么了? 」游谨回头。 明挽昭勒马停了下来,在风声中蹙眉半晌,随即缓缓转头向西北方向,说:「那边好像有马蹄声。」 第153页 若非因天气恶劣地上又有雪,他还能听得真切些,如今干扰太多,距离又远,明挽昭自个儿也是将 信将疑的。 游谨示意随行众人暂停,当即有人下马,清雪后将耳伏在地面,半晌,那人起身道:「回陛下,游将 军,确有些动静。」 他们不过带了一千轻骑,来者是陆云川便罢,若不是...... 明挽昭稍稍松了些握缰绳的手,简单活动两下,也分不清是冻得刺痛还是伤处疼,便去抚腰间佩剑 的剑鞘。 一千轻骑在纷扬大雪中悄无声息,甚至有人已不自觉地屏息,明挽昭也看不见,毛氅下的削瘦嵴背 挺直,如同被拉紧的弓弦,在没人瞧得见的地方,整个人都好似随时会绷断。 足有半晌,明挽昭听见一声又惊又喜的高唿:「是世子!世子回来了!」 剎那,明挽昭似乎连风声也听不到了,他愣愣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神发空,什么都看不见。 直到马蹄声近了些,更近些,他听见陆云川的声音。 「陛下!」 明挽昭勐地翻身下马,却因冻得僵硬而踉跄跌在了雪地里,很快便有暖热靠近,他被揽在了结实的 怀抱中,还嗅着了浓烈的血腥气。 明挽昭勐地一哆嗦,伸手在陆云川身上胡乱抚着,指尖麻木到分不清盔甲凉还是别的什么,他低声 道:「陆云川,你是不是受伤了?有血味儿。」 陆云川觉着明挽昭有些不对劲,攥住他胡乱动来动去的手,瞳孔勐地一缩。 那双仅仅覆有薄茧的细白双手冻得通红,掌心都磨烂了。 「我没受伤。」陆云川声有些哑,尽力温和道,「是别人的血,阿昭,别动,你怎么了?」 听见他没受伤,明挽昭这才冷静了些,他怔怔垂下眼,像是忽然松口气后,那支撑着他的气力便彻 底散了。 陆云川将明挽昭抱上了千里雪的马背,自个儿也翻身上马,将裹了毛氅的明挽昭护在怀,下令先回 定舆去。 返程时雪仍下着,风倒是小了些,明挽昭在陆云川怀里,听他说杨西坡一战。 边巴的确是得了消息,故而宁愿放弃渝川,也要奔袭回来围杀陆云川。可陵西到底是陆云川的地 盘,他从小在这儿长大,地形熟得很,恰逢这场大雪,更是给他做了掩,藉机带着沙戈军围着杨西坡绕 圈子,还趁机打了 一场。 陆云川人虽然少,但陵西将士兇悍,加之熟悉地形的绝对优势,在杨西坡他杀了边巴。 接连收復两城,杨西坡战敌将两人,这是场大捷! 连明挽昭都不得不贊一句,这场仗陆云川打得漂亮。 直到回定舆城,陆云川也差不多说完了,明挽昭被他接下马时说:「既然边巴死了,纳西也不必再 留,告诉游谨,送他们父子团聚吧。」 「好。」陆云川应下,本想将明挽昭放下来,却不想他身上的毛氅系带松了,整个掉下去,露出里头 的银纹黑衣。 陆云川索性将人打横抱在怀里。 明挽昭在定舆时暂歇于城中的空宅子里,亲卫给屋子里端了炭盆,一进门热气扑面。 陆云川将怀中的小皇帝放到榻上,这期间明挽昭始垂着头终很安静,连陆云川为他处理手上的伤时 也没作声。 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初见时腼腆羞怯的小傢伙。 陆云川心知这一遭怕是真吓着了他,至少他策马在雪中,远远瞧见明挽昭时,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样 子,甚至可称失魂落魄。 他还以为明挽昭永远都是那副宠辱不惊运筹帷幄的模样,直到今日,陆云川忽地明白了自己对明挽 昭而言意味着什么,也晓得明挽昭是个会害怕恐惧的普通人。 在明挽昭的千般模样中,陆云川总是能瞧见那个最柔软温和的他。 于是更加心疼。 「阿昭。」陆云川声腔温和,有些哑,「我回来了,你怎么不看看我?」 我 明挽昭的声音比他更哑,他停顿了须臾,才缓缓抬眸,凤眸漆黑,只是眼神虚散着。 陆云川心遽然一紧,明白了什么。 「我看不见你。」明挽昭轻轻缓缓地说,「你活着就好。」 有那么一剎,明挽昭懂了为何齐雁行此生不能释然,他将自己困在往昔中,不肯离开。 有些人,真的是刻骨铭心。 明挽昭像是泄了精气神般,没多久便在陆云川怀中睡去。陆云川这几日打仗自然也倦得很,只褪去 甲冑,连胡茬都没管,便拥着怀中人在榻上一道睡了。 次日等两人起身收拾妥当时,时辰已近晌午,这几日打下来,军中堆积的军务需要陆云川处理,幸 而大梁天子就在他身边,不必大老远地递摺子了。 只不过明挽昭也堆积了不少公务,只是他双目尚未恢復,连走路都得陆云川牵着,摺子自然也得陆 云川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陛下,臣这算不算逾矩? 」陆云川依着明挽昭的意思给工部摺子落下硃批后,又拿起另一本,与他 调笑着。 明挽昭经不住折腾,有些发蔫,懒洋洋地倚着他说:「算,批完摺子再治你的罪。」 陆云川笑了,「陛下,怎么用过就扔啊?」 明挽昭懒得搭理他。 陆云川也不再闹他,垂眸瞧摺子,神色微顿。 「阿昭。」他唤了句。 第154页 明挽昭懒懒地应了声「嗯」。 「你将乔自寒下狱了? 」陆云川问。 「不错,他与北疆人有牵扯。」明挽昭蹙眉,「我急着离京,怕他在京中生乱子,怎么了?」 「没关住他。」陆云川眉眼透着冷意,「沈霖的摺子,说乔自寒在狱中被人劫走,值守狱卒都死了。」 明挽昭蓦地坐直身子,「有人劫狱?」 陆云川颔首,他也晓得乔自寒身上的猫腻,「应当是了,劫走他的人恐怕就是潜在邑京城的钉子,北 疆人倒也重视他,人下了大狱都要冒险劫出来。」 「我听苏晋淮说,他眉眼同雍德帝确实极像。」明挽昭沉吟道,「北疆人许是觉着他还有用处,告诉 沈霖,让禁军搜,邑京搜不出就在周遭六城搜,别让他逃回陇南。」 陆云川应了声,又过一会儿,他拿着苏晋淮的摺子说:「难怪乔自寒要跑。」 明挽昭问:「怎么?」 「刑烨这摺子比沈霖早两日,乔自寒在狱中咬死了自己与北疆绝无干系,问不出话。」陆云川冷 笑,「刑烨想请旨,不如直接在狱中处置了他。」 明挽昭缄默。 刑烨想釜底抽薪,摺子刚出邑京,那边乔自寒就被劫走了。明挽昭早便怀疑京官中混进了北疆官 员,但对方始终没露马脚,他也捉不着这条狐狸尾巴。 最终只说了句:「先查着吧。」 陆云川「嗯」 了一声,随即抚了抚他微凉的发,权作安抚。 鹅毛大雪不止,兀自在外纷纷扬扬,冰天冻地。屋内暖意盎然,依偎着一双人。 第一百零四章 女将 陆云川和明挽昭暂留定舆一日,熬了半宿将公务尽数处理妥当,次日一早,大雪初霁,便动身回原 鹿去。 明挽昭体弱,雪盲症也比旁人好得慢些,陆云川亲力亲为揽他共乘一骑,直到入原鹿城,明挽昭仍 旧目不可视,下马都是陆云川给抱下来的。 卫一粟瞧着二人毫不避讳的亲昵之举,摸了摸鼻尖,没吭声。 直到回府,陆云川小心翼翼地牵着明挽昭,将人安置在上座,卫一粟才发觉不对劲,犹豫道:「陛下 这是......」 游谨与他耳语,「雪盲。」 卫一粟恍然。 「沙戈连损数将,可还要打? 」陆云川说着,又给明挽昭怀里塞了个手炉。 卫一粟正色道:「正要与世子说,哲布今早已率军退出境外了,估摸着是要休战的意思。」 陆云川面色没半点喜意,只冷笑了声。 当大梁是街市,想来便来,杀了人就走,他哲布未免想得太好了。 「昱北呢?」陆云川又问。 「暂无消息。」卫一粟答话,又犹豫道,「哲布都退了,巴努在昱北这段时日没讨到好,听说险些死 在了齐朝策手里,应是也要滚回去了。」 说到此处,他颇有不甘,「世子,就这么放他们回去?」 昱北先前败得憋屈,陵西这回更是吃了大亏,甚至连西府军的神话荣肃公也因暗算而死,若说就此 放过哲布,陆云川自然也不甘心。 可若是追上去,也尚有顾虑。 明挽昭良久没听见陆云川应声,知他顾忌什么,便启声道:「冬日行军多有不便,杨西坡一战,若非 陆沉松熟悉地势,只怕要吃亏。陵西此番受辱,不妨来年再讨。」 「可...! 」卫一粟急了,「眼下沙戈军心正乱,正是将这群蛮子一网打尽的好时机啊!」 「卫叔,冬日不是追击的好时机。」陆云川终是开口,他神色阴鸷,声也极冷,「从邑京带来的重弩 车皆已损毁,沙戈此行固然元气大伤,但陵西亦受重创,待草原雪化,便是我等北上讨债之时。」 明挽昭亦轻声说:「也叫陵西的将士与百姓喘口气,沙戈退兵,陵西有功,朕自会封赏。来年春至, 必定挥师北上,以雪今耻。」 见状,卫一粟也只得认下,没再多言。 待他与游谨退下,陆云川牵着明挽昭去榻上暂歇,那千面诡谲的天子尤为温顺地躺倒,他自从到了 陵西后便没戴冠,与陆云川一般,不是木簪束髮,便是髮带随意拢着,在凛风寒雪中滚过数遭,仍是面 如暖玉,眉眼俊美。 「陆云川。」明挽昭轻声唤,他瞧不见,便摸索着伸出手去,勾着了陆云川腰间的束带,与他 说,「快过年了。」 去年陆云川与他这个笼中鸟,在金玉堆砌的宫中过了年。 今年明挽昭便从金碧殿宇中走出,走到了那片浮云的来处。 陆云川垂首,指尖轻抚着天子精緻漂亮的眉眼,「就这几日了,在这儿过年?」 明挽昭阖眸,笑意浅淡,勾着那截腰带使了点力道。 陆云川会意,上榻去拥着人,附耳诱哄般轻声,「在这儿过年吧,阿昭。」 那声阿昭尾音低沉,唤得明挽昭心尖一酥,他摸索着凑上前去,轻吻落在陆云川的下颌,轻羽拂过 般游弋到唇,若即若离地贴着。 他素来晓得如何让陆云川从容尽失。 果不其然,他听见陆云川蓦然粗重的喘息。 「你要我留下。」明挽昭呢喃般低语,问他:「拿什么留我?」 话音刚落,他便勐地被翻过身去,伏窝在榻上。男人自背后将他死死禁锢,明挽昭后颈忽而一痛, 茫然地微睁大眼,满目漆黑,感觉便更为敏锐。 第155页 陆云川在咬他的后颈。 与野兽.交合时如出一辙。 衣衫褪尽时,榻间泣音旖旎,明挽昭紧叼着身下薄衾,汗泪不止,他恍惚间听见陆云川在耳边发狠 似的问:「够不够留你?」 哪里答得上话。 最后一丝理智消失前,明挽昭晓得,他被陆云川死死套住了。 这辈子都难以逃脱,而他偏偏甘之如饴。 真是要疯了。 明挽昭的雪盲症迟了几日才见好,他没立即动身回邑京,只是传信回去,天子伤势未愈,不宜动 身。 此番遭难的陵西郡亦是百废待兴,荣肃公战死,明挽昭先前又赐了世袭罔替,故而当即下旨,陆云 川袭爵。 「右骁卫将军? 」陆云川瞧了瞧拟好的圣旨,眉梢微挑,「大梁开国至今尚无册封女将之先例,你这 圣旨传入京中,不怕那群文臣撞柱死谏?」 明挽昭双目已能瞧见些东西,只是不真切,他前日叫陆云川折腾了半宿,此刻便提不起精神,抚着 额角阖眸说:「陆郡主有功,当得起将军,此番昱北与陵西的有功之臣,齐朝策、齐律及卫一粟等两郡诸 将,朕都会嘉奖。」 「至于一一京中文臣,有小叔在京中昵,十四卫的官印,除却已封的,都在他手中,叫他派人送陵西 来就是。」 自明挽昭登基以来,大梁开天闢地头一遭的事也不少了,譬如痴儿为皇,譬如天子早朝斩逆贼,又 譬如君主御驾亲征,也不差这一粧。 何况这不仅是明挽昭给陆云川的体面,也是陆子鸢本就当得这称号。若她是个男儿,早就能名正言 顺地领兵,如今明挽昭给她这个机会,堂堂正正地被人尊称一声将军,而非陆小姐或是陆郡主。 「待官印到了。」明挽昭勉强坐直些,抬眸瞧陆云川的眼神都带着谴责,「便唤郡主来原鹿,朕亲自 授她将军印。」 瞧见小皇帝恹恹模样,陆云川难得心虚,分别已有半年,再见时战事吃紧,陆云川又因父丧悲痛, 哪里有心思去想那些风流事,好不容易开荤,一时便没收住。 陆云川摸了摸鼻尖,俯身去将拟好的圣旨放案上,体贴道:「臣记下了,陛下可要再歇歇?」 明挽昭也确实精神不济,陵西冬日比邑京冷许多,他又畏寒,平日不愿出去走动,恹懒颔首,嗯了 —声。 陆云川当即殷勤抱着人回榻上,没敢妄动。 明挽昭半梦半醒,轻声呢喃了句:「陆云川......」 陆云川闻声俯下身去,柔声答:「在这儿呢。」 明挽昭却半晌没动静,直到陆云川要起身时,他蓦地听见一声极轻极轻地低语:「别难过。」 陆云川怔怔半晌,在明挽昭额心落了 一吻。 他的阿昭,梦中都记挂着他。 年前,齐雁行力排众议将官印快马送到了陵西,明挽昭在原鹿营地,当着西府军的面,亲读册文, 授于了陆子鸢右骁卫将军印。 从此陆子鸢不仅是郡主,更是能名正言顺带兵打仗的将军,是天下十四卫之一。 今年陵西受创,百姓流离失所,原鹿城本就不如往年热闹,加之荣肃公之死,西府军自发为之服 丧,全城不见半点红,城中烧元宝纸钱的味道从除夕前一日开始蔓延,久久不散。 除夕当日,明挽昭与陆氏姐弟身着白衣,在流鄂河畔的草原上,以烈酒祭奠陆广岚。 这是大梁的习俗,夫死着黑衣,长辈离世则白衣守孝。 即便不大张旗鼓,但年夜饭总归少不了,三人策马回府,明挽昭却在荣肃公府瞧见了许久未见的明 夜阑。 她身着袄裙,捂得严实,瞧着气色比在邑京时还好些,齐朝策陪在她身边,明挽昭免了二人的行 礼,吩咐赐座。 明挽昭温声笑说:「皇姐身子不便,道上又有积雪,合该好生在府中养着。」 「前些日子两郡不安稳,殿下听闻陛下御驾亲征后,始终惦记着。」齐朝策落座后说,「如今战事停 了,说什么也要来瞧瞧,臣实在拦不住。」 明夜阑有孕后情绪也愈发多变,她眼眶有些红,「你自小养在宫中,偏要来边关打仗,我怎能放 心?」 齐朝策连忙递上帕子,没有半点耽搁。 明挽昭微微一顿,语气未变,转移了话题:「皇姐的身孕...快四个月了吧?」 明夜阑果真被他带偏,提及腹中孩子,她美眸泛起柔光,颔首道:「是,就这几日了。」 姐弟俩寒暄几句,明挽昭便吩咐人带齐朝策夫妻去歇歇,晚上一道吃年夜饭。 明夜阑出门时还没觉着什么不对,直到进了屋子,缓过神来,思及方才明挽昭在荣肃公府坦然自若 做主的模样,愈想愈觉着古怪,迟疑道:「我怎么觉着......」 齐朝策挂完毛氅回来,不明所以:「怎么?」 「阿昭他,」明夜阑斟词酌句且犹豫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适才像荣肃公府主人家似的?」 实际上她想说颇有主母的架势,没好意思出口罢了。 齐朝策被她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颇为贊同地点了点头。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当即心照不宣。 齐朝策感慨:「若是朝中群臣瞧了,只怕就不会只因陆郡主受封而吵得不可开交了。」 毕竟,女子为将与男子为后,都从陆氏一家出的。 第156页 明夜阑忧心忡忡,有些愁苦。 无论是明挽昭娶个男皇后,还是天子下嫁荣肃公,都足够震惊朝野的...... 第一百零五章 备战 除夕夜,陵西都过得冷情,也无往年的鞭炮声,街巷空寂,偶有人在街头焚烧值钱,哭泣声散在夜 幕下。 没半点年味儿。 天子在原鹿城同陆氏姐弟齐氏夫妻吃了家宴,席面上小酌两杯,明挽昭刚举杯,便被陆云川无情夺 去,转而给他换了碗和明夜阑一样的羊乳羹。 明夜阑笑出了声。 明挽昭恨不得将羊乳羹泼陆云川脸上,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暍了下去。 明夜阑有孕易乏,守不得岁,与明挽昭说了会儿话便回去歇着,齐朝策自然跟回去。 陆子鸢年年要同齐成济一道守岁,守着一道灵位过除夕,也没久留。 陵西冬日风寒得砭骨,屋子里烧着炭火,榻上也早早塞了暖炉烘着,明挽昭对灯瞧着年前户部递上 来的帐目,从前那些帐如乱麻般,理是理不清了,今日交上来大梁下半年的帐,是苏景词做的,倒还算 是清楚,一笔笔列得明白。 明挽昭看得正认真,发间木簪蓦地被抽去,泼墨般乌髮顷刻垂落,明挽昭也不抬头,只说道:「还有 半个时辰再过除夕。」 「那你也该准备着歇下了。」陆云川又从他手中抽出帐目,随手取了案上茶盏给他压着页脚,免得明 曰不知看到哪了,「雪盲刚好,歇歇你这双漂亮招子吧,我的陛下。」 明挽昭无奈瞥他一眼,洇着些许笑,「苏景词将帐做得不错,苏老已年迈,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在朝 中留不了多久,是该抬举抬举他了。」 陆云川忖量须臾,不曾反驳,问道:「今年科举如何?」 科考时他还在阵前,大梁从世家手中被明挽昭救回来,实则已是百废待兴之态,朝中当真是缺人。 提及这个,明挽昭轻嘆,摇了摇头,「同建元二年差得远。」 那年科考前三甲,都是满腹才气文采斐然的才子,苏景词甚至有意藏拙,叶澹然更是个能臣,哪怕 是乔自寒,能让苏晋淮曾尽心辅佐,自然也有其厉害之处。 今年殿试,明挽昭瞧见的便逊色一些,故而也不曾给什么要职,都打发去了下面歷练,若是有能力 日后再提拔也不迟。 陆云川便听,便取梳子替天子梳理长发,平日握重刃的手也轻柔,不时应他两句。 直至子时过半,才拥着人去榻上共眠。 邑京,陵西大败并未影响到京中,家家张灯结彩,热闹欢腾。 城中一处小宅,却没什么动静,只燃着昏暗油灯。 乔自寒坐在桌前,跃动灯火映着他眉眼间散不去的郁色,他袖中双手都抱着纱布,整个人削瘦了许 多,不復往常那从容温和的模样。 门忽而被推开,冷风灌入。 戚令云提着木箱进门,脸色平静,将木箱放在桌上,说:「该换药了,夹棍伤着了骨,若不好好养 着,日后你连笔都提不起。」 乔自寒脸色扭曲了须臾。 在刑部大牢他当真是受尽了苦头,夹棍从指节到手腕都用上了,沈霖甚至请了苏景词来,生生拔了 他十指的指甲。 乔自寒知道,苏景词是冲着废了他去的。 「换吧。」乔自寒声音竭力平静,抬眸瞥了眼神色如常的戚令云,冷笑道:「你救我出来,可是通敌 叛国的罪。」 戚令云慢条斯理地给他拆纱布,淡声道:「罪人是输家,我还没输。」 乔自寒忍着疼,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眼神兇狠地像恶犬。 「何况,没有帝王会忍受与外族瓜分国土。」戚令云自顾自地说,他瞧着斯文,手上动作却不慢,语 调平淡,「为了前程,值得一搏。」 乔自寒紧咬后槽牙,半晌,「哈」地笑了一声,敛下的眸中皆是癫色。 这世上之人总归是贪权爱财,即使是苏晋淮亲手培养出的心腹,与陆佐贤之流有何不同?! 都是一路货色!不过是道貌岸然罢了。 那明挽昭为了拉拢群臣,不也是以利诱之?抬举了苏景词,还将长公主赐婚给齐朝策,恢復荣肃公 世袭罔替,如今甚至离谱至极地亲封了个女将军! 什么礼数规矩?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苏晋淮不是最重规矩?那明挽昭如此离谱行事,甚至连陆云 川都成了他的入幕之宾,苏晋淮效忠明挽昭,不过也是一个利字罢了! 说到底,既然明挽昭能做皇帝,那他又凭什么不行?! 「信送出去了? 」乔自寒问。 戚令云应道:「这几日邑京周遭查得严,趁着今日除夕,才能送出去,能否到封大人手中便不得而 知。」 「按我说的,自然能到他手中。」乔自寒疼得声音有些紧。 戚令云没应声,将他身上的伤处理了后,便收拾东西,提着出门前瞩咐道:「满城都在找你,不要随 便出府。」 乔自寒鬓髮狼狈地垂着,低哑地应了个「嗯」。 沈霖久不成家,逢年过节便去苏府一道,除夕夜自然也携礼登门。苏晋淮年迈,子时刚一过半便回 房去歇,苏景词自然该招待沈霖,二人相熟,提及了乔自寒。 苏景词吩咐人斟茶,说:「早知他跑得这样快,那日便该下手重些,便是不死也废了他,免得日后许 多麻烦。」 第157页 论起酷刑这一道,在刑部混了这么多年,沈霖对上苏景词也是自愧不如。 「你那日可不就是想废了他?」沈霖笑说,「伤了双腕十指,日后骑马握笔可都费劲。」 「我不过审了他一个时辰而已。」苏景词用无辜地语气说,甚至端着君子仪态,仿佛在谈什么风雅 事,「废他一双手远远不够,好不容易除去陆氏,得了明君亲政,若君臣齐心,盛世指日可待,乔乐平不 识好歹,非要横插一脚进来,也怨不得我们下手狠。」 沈霖饮了口茶,不可置否。 多少朝臣等着这一日,天子亲政,大梁兴盛。当年大梁又因何败落?!不就是因内部之乱! 阉党乱朝,世家掌权,已险些灭了大梁,若是再闹出帝位之争,百废待兴也要变成雪上加霜了。 饮过茶,天色已晚,苏府早备了客房,沈霖轻车熟路地自个儿去了。 苏景词坐在堂中,自个儿端茶又抿了一口,他从前数次说过敬服明挽昭,但这位比他年岁还小些的 天子,总是能做出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举止。 有功之臣当赏,有罪之臣当罚,本就是天经地义,还要分什么男女?!凭明挽昭册封陆子鸾之举, 苏景词也哓得自己没忠错人。 若你鞠躬尽痒死而后已效忠的主子,连赏罚分明都做不到,怪没意思的。 苏景词就是欣赏这般敢作敢为当机立断的性子。 边陲休战,同样给了将士们喘息之机,连工部也跟着松了口气,过了年,工部摺子到陵西,陆云川 操练过兵马,走时明挽昭在看摺子,回来时见他还伏案在批。 「怎么这么多? 」陆云川拿布巾擦了擦汗,余光瞥那堆奏摺。 明挽昭没答,只说:「徐知微上奏,此战陵西三台重弩车皆被毁,工部已赶制了十台,即刻送至边 陲。朕的意思是昱北以守为主,分去四台,陵西易攻难守,则分六台,轻弩有不少,射程虽不如弓箭 远,但速度快,若是雪化时想与北疆幵战,少不得兵器。除此之外,马匹,粮草,都要紧。」 「不错。」陆云川贊同颔首,「就依陛下的吧,但粮草不好说,今年流民四散,连江东那边也开仓放 粮,江东自给自足还要给陵西和昱北供粮,已是不易,如今再讨粮草,只怕也没有多少了。」 明挽昭轻点头,说:「朕晓得,所以想与你说这事儿。」 陆云川见了明挽昭便没法守规矩,说话的功夫已绕到他身边,伸手便揽抱,摸来抚去地不老实,嘴 上却正经得很:「陛下说,臣听着呢。」 明挽昭忍他须臾,说:「邑京太远,也能送些粮,但陵西旁边不是还有个陇南么?」 「封白露? 」陆云川捏了捏明挽昭紧实的腰侧,爱不释手,「此人在陇南多年,根基深厚,又同乔自 寒有牵扯,想向他借粮,恐是难。」 明挽昭忍无可忍,拍开那只来回撩火的手,又警告地瞥了陆云川一眼。 陆云川满脸的无辜。 「......」明挽昭冷着脸移开眼,眼不见心不烦,但人还在陆云川怀里窝着,淡淡道:「朕是想让你走这 一趟,带着朕的亲笔诏书去,顺道也替朕查查这个封白露,朕还不曾见过他。」 「好说啊。」陆云川尾音拖慢得不怀好意,肆无忌惮地打量天子眹丽漂亮的侧颜,与他咬耳朵,「陛 下让我走一遭,可不能白走。」 明挽昭瑟缩着躲开,斜眼睨他,声却柔和:「陆哥哥,怎么还要同我明算帐呢?」 陆云川被他这一声唤得心尖发麻,却不松口,笑道:「总得给点好处才能办事。」 明挽昭伸手抚着陆云川俊朗脸颊,极尽轻柔地覆予一吻,随即悄声道:「这是定金,剩下的,拿陇南 的粮来换。」 陆云川褐眸剎那幽暗,勐地起身,顺道将天子搂着腰臀抱起,仰首瞧他时笑得满是匪气。 「那不成,先拿了好处臣才办事。」 第一百零六章 借粮 乔自寒入狱后便彻底没了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封白露便始终心头髮紧,悬着一把刀似的。再听 闻陆云川要到贺州来借粮,更是惴惴不安。 何况天子尚在陵西! 上回削减节度使俸禄,封白露不是傻子,猜得出明挽昭是有意警告。 如今陆氏正得圣心,保不齐是明挽昭知道了什么,以借粮的名义派他来除掉自己,否则借粮怎能劳 动荣肃公亲自走这一遭?! 愈想封白露便愈是不安。 「堂哥,你能不能坐会儿? 」封展拿着笔,颇有些气定神闲的意味,「不就是陆云川要来么?陇南是 你的地盘,他还能翻了天去?!再说,陵西前不久还打了败仗,他陆云川又是来寻咱们借粮的,这是什 么?这是有求于咱们呀!还有什么好愁的?」 封白露他一眼,暗骂蠢货。 这是他远房叔父家的独子,读过两年书,自诩是个读书人,前些年见他起了势,故而来谋个差事。 封白露不大钟意这酸腐书生,便只留他做个幕僚,平日闲置着。 「当日他单枪匹马进邑京,邑京也是陆佐贤和世家的地盘,如今昵? 」封白露丝毫不敢小觑陆云川, 脸色微冷,「他来便来了,你离远些,少招惹他。」 若是能将人平安无事地送出陇南,封白露就谢天谢地了。 封展似颇不服气,还想说什么,见封白露那副天塌了的样子,也没再说话。 第158页 陆云川的兵马刚到城外,封白露就接着了消息,连忙去府门前等着,封展也施施然跟了过来。 飒黑骏马四蹄踏雪,不徐不缓地穿过街市,高坐马背之人外披黑氅,眉目硬朗深邃,走近了才瞧 见,荣肃公怀中似是还搂着个清瘦些的人。 人还没下马,封白露便下阶去迎,笑得满面春风:「陆将军!前几日陵西那一仗我可是听说了,打得 漂亮!陆将军青年才俊,武艺非凡!着实令人钦佩,快请下马一一」 陆云川自个儿下马,还顺道接下个形貌眹丽的年轻公子,将人揽在氅中,笑得尽是浪荡气儿。 「哎,封大人谬赞,我的兵马可都留城外了,还得劳烦封大人照看着。」 说着谦虚的话,眉眼间那点自得却半分不遮掩。 封白露分外热情,迎人进门,「哪儿的话,句句肺腑之言!陆将军请进,一路劳顿,且先在府上用个 便饭,再好生歇歇!」 陆云川眉梢微挑。 哟,这还怪好客的。 「确实累得慌一一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陆云川此刻活像是个纨绔世家子,这是他拿手的把戏,牵 着马说,「对了,还有这马,千里雪可吃不得什么下等的东西,也得精心照看。」 封白露当即道:「来人!快将陆将军的爱驹牵去,不可怠慢!」 陆云川更诧异,他是瞧出来了,封白露这是捧着他呢。 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封展没跟上去,站门口面露鄙夷,他是瞧不惯那陆云川的轻浮气,哪里像个将 军,行军竟还要与相好的共乘一骑,简直是不知廉耻! 「七爷。」一旁小厮提醒道,「您怎么不跟进去?」 算起辈分,封白露在自己家里行四,在封氏却排老五。封展唤封白露五哥,排老七,故而府上都唤 他七爷。 封展忖量须臾,轻嗤一声,附耳与那小厮说了几句话,便催促道:「快去办。」 待人走后,封展将冻红的手揣袖子里,哼声笑了笑。 他在府中素来不得重用,那封白露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今日就叫他瞧瞧,对付陆云川这等满身纨绔 气的混球,简单得很,何须愁苦?! 封白露安排周道,席面上推杯换盏,可谓是恪尽地主之谊,陆云川便也与他周旋,待吃过酒后,已 近黄昏。 「这,天色不早。」封白露巴不得他赶紧走,但忍得丝毫不留,笑说:「二位且先住一夜,明儿一 早,开仓取粮,如何?」 陆云川侧首对明挽昭极其亲昵般说:「如何?」 明挽昭睨他一眼,惜字如金:「听将军的。」 陆云川朗笑出声,随即对封白露说:「夜里风冷,我这小公子畏寒,那便暂留一夜,明日再走。」 封白露客气得很,一路将两人送到早已备好的客房,一进院子,屋里晃着两个人影,封白露眉心微 蹙,早早便吩咐了收拾,怎么如今还有人在? 犹豫间,陆云川已经提步上前推开了门,屋内温热的气扑出来,混着异香。 陆云川蓦地牵着明挽昭退两步,眯眸瞧向屋内,神色倏地一滞。 里头正有两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薄衫蔽体,轻纱外拢,加之那令人神魂悸动的异香,意欲何为,不 言而喻。 「封大人! 」陆云川皮笑肉不笑地睨了过去,「这是什么意思?」 瞧见屋内景象的瞬间,封白露脑仁嗡的一声,他比陆云川还要茫然,「这......这,下官也不知啊!」 陆云川见状,搂着明挽昭又往外退了些,还是顺手将门带上,免得那香溢出来。 「倒是好意。」陆云川瞄了眼明挽昭,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恢復了惯有的风流相,似笑非笑道:「只 是此番带了人来,再找旁的,该不高兴了。」 「陆将军莫动怒!」封白露脑子转得快,也不管是谁干的,当即道:「此事必定是下面人煳涂了,二 位且先到堂内坐坐,下官这便吩咐人,重新备间客房!」 陆云川搂着明挽昭去堂中暂歇,短榻上躺不得人,他长手长脚地歪在上面,顺势便将天子搂在怀, 亲昵贴了贴面。 明挽昭习惯他这像大狗撒欢似的亲昵,懒声道:「这个封白露,能屈能伸,处事圆滑,若是心思摆正 了,是个能臣。」 明挽昭不怕下面官员心思多,只怕他们不用再该用的地方。 「放粮倒是爽快,看来上回的敲打有用。」陆云川蹭着明挽昭白玉似的脸,还要轻吻两下,与他腻 着,「苏晋淮待他也算不薄,这些年只有陇南安生些,远离邑京这是非之地,还能做个封疆大吏,这放在 从前皇氏兴盛时,可都是封王的待遇。」 节度使权力太大,从前褚仁生便想削权,弄了个将归于朝的规矩,可惜到现在,各地节度使仍旧是 手握一方大权。 「待大梁平定。」明挽昭被他亲的面颊微红,蹙眉躲了躲,「才好动动各地的兵权,眼下不是时机。」 陆云川便追过去亲,嘴上说着正事,「无妨,陵西兵权都是你的,我这个主将也随你差遣,鞍前马后 唯你是命,待日后外族平定,境内安稳也必定如你所愿。」 明挽昭听得舒服,却忍不得他又亲又贴,将人推远些压低声,「少胡闹,也不瞧瞧这是在哪。」 「有什么要紧。」陆云川将他抱回来,亲了亲鼻尖,「左右都荒唐给他们瞧了,叫我亲亲。」 第159页 明挽昭拗不过他,被人锁在怀里亲了个尽兴,好在陆云川还晓得何为收敛,到底没在封白露的宅子 里做些什么。 不过半个时辰,封白露便亲自来请二人去新客房,将两人安置妥当后,封白露转身走出院子,脸色 也蓦地沉了下去,快步向另一座院子里走去。 甫一进门,封白露对着封展便是一脚,狠狠将人踹了个正着,怒道:「我不是说了别招惹陆云川!好 生伺候着明日将人送走,你哪来的胆子敢私做决定?!」 封展瘫在地上,疼得脸色扭曲,反驳道:「堂哥!我这也是为了你啊!若枕边人得手了,不是还能帮 你套套话?!再说,这不也是好生招待么?!」 「招待?套话?」封白露恨不得砍了他,气得笑了,「你也不瞧瞧你找的是什么东西,也比得上他身 边那人?!封展,你不想活了,我可还不想死!你晓得他身边那是谁么?! 」 见他如此动怒,封展一时也犹豫起来,有些惧意,嘴硬道:「不过是个男宠娈妾之流,也只得堂哥这 样忌惮?! 」 「那是当今圣上! 」封白露咬牙切齿。 封展倏尔呆滞。 「......他,他怎么会...?他和那个陆云川...? 」 「怎么会?」封白露冷笑道,「你瞧陆云川与他举止亲昵,可曾有过欺辱之举?他们两人,陛下才是 那个下令的!陵西战败,陆广岚战死,明挽昭二话不说从邑京跑到陵西这等苦寒之地来!只有你这个蠢 货,才会将陛下与陆云川之间当风流韵事听。」 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明挽昭,可他却曾见过明容昼,这父子二人的眉眼简直太像了,便是翻过整个 大梁,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模样的人。 何况陆云川与明挽昭那点事,早已传遍大梁了,能与陆云川如此亲近之人,除了明挽昭还能是 谁?! 封展面色蓦地苍白,嘴唇颤了颤,「堂哥,那......」 「封展,你最好老老实实在府里。」封白露气得满目阴沉,甚至有了杀意,「我尚可保你温饱,让你 安安稳稳地活,若是再敢自作主张,我就剁碎了你餵狗!」 话罢便转身而去。 封展再不敢说话,瑟缩着蜷在角落,面如菜色。 那点文人风骨丢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说 陆陆大狗(...) 第一百零七章 归京 封白露不敢得罪陆云川,何况他身边还跟这个微服私访的天子,次日一早,开仓借粮都不犹豫,陇 南收成不如江东,除去自足外能借的不多,南府军与陇南的百姓也要活,陆云川只取了三成不到。 趁陆云川去取粮,明挽昭裹着狐裘,孤身在院子里转悠,他本不想走这趟,若非乔自寒之故,他必 定会升一升这个封白露的官,但既然已存疑,就不会再重用封白露。叫陆云川来一是借粮,二也是让陆 云川探探封白露的底,而他来不来,意义不大。 可天子不能离京太久,除夕之前,陵西取胜时,他便该回京了。 无非是捨不得。 天子总要回京,故而陆云川才非要与他同行。 他们心里清楚,生在乱世,又身处在这个位置上,便註定聚少离多。 府里的下人应当是都被提点过了,瞧见明挽昭都规规矩矩的行礼,谁也没敢造次,走着走着,忽而 听着似有妇人的叫骂声,听着还远,明挽昭顺着声过去,发现是座不错的院子。 院子里骂声已没了。 权贵府中什么事都见得着,明挽昭犹豫须臾,刚想转身离开,院子门却忽地被推开,里头走出个掩 面拭泪的年轻妇人。 「你......」乍一见着府中生人,那妇人错愕愣住,「你是何人?」 明挽昭心想,现在跑了倒显得他像个爬墙翻窗的登徒子,索性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来,端的是个清贵 有礼的公子,淡声道:「昨日到府的客人,一时迷了路。」 他矜贵地半个字都不愿多说。 那妇人面色剎那变了几变,明挽昭觉着这变脸的速度极快,大抵是从「哪里来的贼人」到「原来是 你」的变化。 明挽昭甚至从这眼神中瞧出了几分怒意,于是一头雾水。 「竟是你啊。」那妇人上下打量着他,「我道是多金尊玉贵的客人,也值当五哥打得他亲兄弟下不得 榻,你倒是说说,我夫君是如何得罪了你才遭此横祸?!」 明挽昭更听不懂了。 他可始终都老老实实在陆云川身边装个娈妾男宠,连话都没说几句。 但明挽昭的教养在这儿,不至于同个妇人搬弄唇唇舌,当即轻蹙眉,转身欲走。 那妇人却甚是泼悍,三步并作两步挡他身前,还推了把跟出来的丫鬟,大声:「去!还不去找五哥来 做主?!此人一个外男却入深宅,成何体统?! 」 明挽昭:「……」 他真是思念那端庄贤淑的皇姐。 天子上可阵前杀敌,下可朝堂称霸,却不知眼下该如何是好,从未如此盼着陆云川快些回来过。 他眉头紧皱,不等开口,院子里匆忙跑出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将丫鬟拦下,哆嗦着 说:「你!你这妇人!还不快住口!」 十分没有气势。 明挽昭认出这是那日在门前相迎的其中一人。 「公子,公子莫怪罪。」封展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哆哆嗦嗦地作揖,「惠娘一一不是,贱内乡野 村妇,不知,不知礼数!公子海涵!」 第160页 惠娘一见他如此窝囊,怒不可遏,当即斥道:「老娘是乡野村妇?!姓封的,老娘这是为了谁?啊? 你反了天了!」 封展缩了缩脖子,瞧着眼前悍妻,再想起昨夜封白露的威胁,心里叫苦不迭,只得扯着惠娘的袖子 恨恨道:「不想死就别说话!」 他拦着惠娘,给丫鬟使了个眼色,「还不快送公子出去?! 」 「且慢。」明挽昭稀里煳涂地瞧了场闹剧,此刻脸色不大好看,「不妨说说,这位夫人见我如见仇 家,是何故?」 惠娘嘴快道:「因得罪了什么客人,那封老五就将我们家封七打成这样,你倒是说说,我夫到底是如 何得罪了你冒犯了你?!」 她不问倒好,这么一说,封展想起昨夜的煳涂事,脸色当即比雪还白。 明挽昭便想起昨夜房里那几个倌儿,封白露也就因此发了顿火,于是当即明了,眯眸瞧着眼神闪躲 的封展,似笑非笑:「昨儿那事,是你办的?」 封展脑子嗡的一声,也顾不得去拽惠娘了,双膝一弯狠狠地跪在了地上,勐地磕了个头,哆嗦着 道:「草民有罪!草民有罪!」 惠娘也吓傻了。 明挽昭居高临下瞧着封展,心思微转,「你是封白露的兄弟?」 「堂,堂的。」封展结结巴巴。 「起来吧。」明挽昭淡声,「我有些事,要同你单独说说。」 瞧他没有怪罪的意思,封展才战战兢兢地起身,连忙将人请进院子,还吩咐丫鬟不许夫人进门。 惠娘站在门外。 她嫁的汉子怎会不知脾性?那人虽懦弱,却秉持着什么君子骨,男儿膝下有黄金,哪里是轻易跪的 人? 风吹得冷,她满背的冷汗。 粮直接交予城外的西府军,陆云川孤身折返回来,接还在封府的明挽昭。 明挽昭缩在毛氅里,背抵着男人滚热胸膛,说道:「乔自寒在陇南时地位极高,名声也极好,可是个 出了名的清廉好官。」 「监察御史,节度使也得捧着。」陆云川嗓音低沉,「即使是陵西昱北,也得将人当成座上宾,不过 乔自寒留陇南的时日不短,封白露此人聪明,是个墙头草。」 论起圆滑来,封白露可比多数京官还要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给的好处多,他就跟着 谁跑,风往那边吹,他往哪边倒。 「若乔自寒许了他好处,此人或许当真会被收服。」明挽昭附和,他初至生地,昨夜没睡好,早上又 起得早,此刻在陆云川怀里犯懒,「以利诱之或许可行,怕就怕他要的太多。」 乔自寒穷途末路,想翻盘怕是什么都肯许出去,但明挽昭不行。 「那你打算如何?盯着他? 」陆云川问。 「自有人替我盯着。」明挽昭想起今日所见那对夫妻,面色微妙,惠娘泼悍护夫,封展懦弱惧内,倒 是有意思得很。 「封家有个老七,此人胆小如鼠,烂主意不少。」明挽昭说,「贪慾同封白露像得很,在封白露府上 不得重用,自诩才情,郁郁不满,正好可以用上一用。」 陆云川没怎么听说过这号人,「当真有才,还在封白露府上干什么?」 「读了些无用的书,会诵几句阳春白雪罢了。」明挽昭声音拖慢,带些许柔软的鼻音,显然是困了。 千里雪跑起来快,走时也稳,押送粮食的辎重在后,陆云川便刻意放缓了速度,示意粮食车马在 先。 再走不到一炷香时间,明挽昭便不再说话了。 陆云川低头一瞧,那小皇帝额角靠着他的肩,阖眸正浅眠,不由无声地笑了笑。 明挽昭的千般模样,他最爱的便是此刻,平日警惕谨慎的天子,在他面前可以肆无忌惮,想睡便 睡。 借粮一来一回便是将近六日的功夫,天子不仅在陵西过了除夕,眼看着连上元佳节都要到了,远在 邑京的朝臣哪里还坐得住。 摺子同陵西的鹅毛大雪一般,一封接着一封地送过来。 京中摺子催了数次,盛延也隐晦地提了一两回,明挽昭不是耽于享乐之人,当即便要收拾行装,率 军回京。 临行前日,陆云川牵了千里雪,抱着明挽昭在流鄂河畔策马半日,直至黄昏,长河落日,残阳映冰 面,晕开大片璀璨耀眼的光。 「那年入京,除夕之前我偷着跑的。」陆云川坐在马背上,怀里是心上人,他笑说:「我姐提着戮渊 险些追出境,跟千里追杀似的。这不挺好,我给她带了个弟媳妇回来。」 明挽昭也笑,轻抚着陆云川攥缰绳的手,轻声说:「可惜不是春日,没瞧见你提过的遍地紫堇花。」 陆云川抬眸望去,只瞧了片刻,便又低头,盯着明挽昭的侧颜,怎么都瞧不够。 半晌,他轻轻说:「不一定要春日,待日后江山平定,我带你来瞧流鄂河畔繁花似锦的模样。」 两人都对分别绝口不提,却又时刻都清楚,明日便要离开彼此。 明挽昭回过头,仰起脸瞧他,凤眸柔和,轻声说:「春日一战若胜,明年你便能在邑京过上元节 了。」 陆云川便笑,垂首瞧着他,说:「那这一战是非要大捷不可了。我会回邑京,与你过节,不止上元 节。」 明挽昭仰着脸,轻轻吻在他唇上。 第161页 他不再是一眼便望到此生尽头的自己了,他知道,自己在这条註定血海尸山的路上,寻到了归途。 「陆云川。」明挽昭呢喃着,说:「我爱你。」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明挽昭便骑上了乌玉雪,率军回京。 陆云川站在城楼上,瞧着大军出城门,明挽昭仍是来时的一身狐裘,他在马背上回眸瞧了一眼,嘴 唇微动。 陆云川因这回眸绝景倏尔怔住,随即不可遏制地笑出声来。他瞧见了,明挽昭说的是:我爱你。 昨日明挽昭吻着他时说过一回,让他惦念到了今早,而适才那一句,足够他回味到他们再次重逢之 曰。 第一百零八章 相思 邑京天尚寒,天子率军凯旋,齐雁行与苏晋淮早早带文武百官等在宫门口,将陛下迎回了宫中。 明挽昭在边陲也没忘了政事,故而回京后也不至于被摺子淹没,于是简单梳洗后,便传召几位重臣 入承明阁议事。 他先是取消内阁,日后六部尚书、大理寺卿及国子监祭酒等一干重臣,皆有进承明阁议事的资格。 外敌暂平,朝中可用之才却不多,明挽昭先后提拔了苏景词与叶澹然,苏氏子为吏部尚书,兼御史 府台院侍御史,有参与刑部重案之权,叶澹然则为户部尚书。 建元二年入朝为官,不过四载,官至尚书,本是不合规矩。 可惜自褚仁生过世后,大梁有才能者皆遭世家打压,看遍朝野,那些个老臣多是世家遗留,还不如 这些新秀。 苏晋淮年迈,难以兼顾,便只在国子监教教学生。他儿子苏景词下手狠,审案也利落,明挽昭见过 数次,也算放心。倒是叶澹然,秉持君子风,清廉为官,正适合户部。 工部徐知微也册为尚书,明挽昭只担心他,性子太软,压不住下头的官员,故而议事一过,天子便 打着巡视的旗号,去工部衙门熘达了圏,有意无意地敲打一番,回宫时天已擦黑。 「那对鸟昵? 」明挽昭紧了紧狐裘,问白檀。 「自然是养在陛下寝殿。」白檀笑应,「陛下走了这些日子,奴婢可不敢怠慢两只小祖宗,醒着神儿 伺候呢,都好好的。」 明挽昭「嗯」了一声,听白檀与他讲近日内宫之事。 前朝有朝臣,后宫便得指望内侍府,白檀年岁小些,又是跟着安喜上位的,宫里的腌臜事儿瞒不 住,白檀那点事儿自然也是人尽皆知。 没了明挽昭撑腰,宫里自然少不得乱些,白檀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带过,笑说:「宫中一切安好,那些 个脏事儿都不算什么,别污了您的耳朵。」 明挽昭听得出,白檀使了手段,也没再问,抬脚进了院子门。 麒华殿有地龙,屋内烘得暖热,明挽昭将狐裘解下,白檀将之挂好,便会意退出门去。天子不喜人 随身伺候,夜里寝殿里头也是不许有人的,值夜得在外边。 似是知有人来,两只珍珠鸟在笼中乱窜,叽叽喳喳。 「倒挺有精神。」明挽昭瞥过去,笑出声,走进去伸指逗了逗鸟,有些出神。 他见过陵西覆满皑雪的草原,见过落日辉映的流鄂河,也见过苍山青云下的戎马厮杀,如今再回到 金砖玉瓦的皇宫,竟也心宽自若,不再如从前,如被困笼中的折翼鸟般压抑且不甘。 这是他的家,他会在这里等着陆云川回来。 挨个走访六部衙门后,明挽昭又将视线放在了护城军身上。陵西兵强马壮,与之相比,邑京护城军 着实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故而明挽昭又下令,去营中瞧瞧护城军是如何操练的。 天子出征前,多数都是看笑话的,大梁歷代天子都是文人,甚至不通兵法,哪里上得了战场?但明 挽昭不仅去了,还打了胜仗。 与他回来的护城军上过战场,见过天子打起仗来多凶,那柄细薄长剑不知沾了多少人命,刚一回营 便将此事广而告之,没到三日,不仅邑京护城军晓得陛下此行兇险与英姿,连周遭五城都有所耳闻,纷 纷敬服上得了庙堂入得了战场的陛下。 齐雁行在前,带着明挽昭进校场,笑说:「这几日陛下在阵前的英姿,都要叫这群小子们编成话本 了。」 明挽昭便也笑,「他们倒是抬举我,此番陵西一战,陆氏姐弟有功。」 「那也少不得你。」齐雁行在操练场外围顿住,里头正打得酣畅,「天子亲临稳住军心,否则沉松有 的头疼。话说回来,臣晓得陛下今日为何而来,但邑京不必陵西,莫说是邑京,即便是闻泊京的东府 军,怕是也比不上昱北和陵西的兵马,没真正上过阵前,怎么练都是虚的。」 「那也得练。」明挽昭此番前来没大张旗鼓,穿着常服,站在这儿也不显眼,他瞧着场中搏击, 说:「陵西儿郎世代守着边陲,江东和邑京也不能只看热闹,朕知道从前护城军是岳家的,领着银子好吃 懒做,但如今护城军是朕的,他们得像点样。何况邑京护城军守着的是国都,更要谨慎。」 齐雁行颔首,淡声笑道:「这个陛下尽可放心,即便是比不上北府军和西府军,由臣操练,必定不会 差得拿不出手。」 他话罢,忽然添了句:「陛下自回京后,心情都不错。」 明挽昭变得太多,瞧着他长大的齐雁行怎么会瞧不出。 「是吗? 」明挽昭垂眸,掩去些许笑意,轻声说:「许是朕不再怕雨夜了吧。」 第162页 「因为陆沉松?」齐雁行瞧他。 察觉视线,明挽昭抬起头,坦然承认了,「是。」 他瞧着天地一线的远处,负手而立,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会再回来。」 明挽昭笃定。 齐雁行瞧着这样的明挽昭,面上也浮现些许浅淡笑意,与他一併瞧向远处,眼底透着些许怀念与悲 怆。 「从此以后,陛下的命,便可由自己定了。」 他与明容昼联手在黑暗前设局,明挽昭是黎明的收尾,他做得太好,甚至远远出乎齐雁行与明容昼 的意料,他是大梁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君王。 明挽昭收回视线,瞧着齐雁行说,「朕的路,始终是自己选的。」 齐雁行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怔怔良久,不语。 一一朕的路,自己选的。 所以不怪他们。 换言之,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我原谅你们了。 原谅了金沙赤,原谅了这些年的布局,原谅了至死抱憾万千的明容昼。 去年大梁收成尚可,但打仗是件劳民伤财的事,明挽昭不想加重赋税,便从世家身上薅羊毛,硬是 将备战所需打点妥当。 全等春日一战。 他要彻彻底底洗去自圣元年间起,这些年大梁所经受的耻辱!更要哲布为无辜丧命的陵西百姓偿 命,他要北疆彻底跪下去,从此不敢再逾越半步。 也要他的梦中人早日归家。 明挽昭与陆云川仍有书信往来,陆云川写的多是军中事。 陆云川在陵西也不曾闲着,除了练兵便是研究武器,打仗这事儿并非一成不变的,所谓道高一尺魔 高一丈,都是在寻着克制对方的法子。 他将西府军的刀换成了和卫一粟那般的长柄刀,北疆骑兵多,又快又凶,长柄刀对付骑兵更好用 些,从前陆广岚也想过,但那时银子不够,便只能不了了之,现在不同。 西府军又在身上备了飞爪,这本是攻城用的,但陆云川发现这东西阵前也方便得很,利爪能勾住甲 胄,将人从马上扯下来,甚至能勾进皮肤骨头里,和北疆那棱刺极像,但用的人必须力道极大,否则勾 住人家了,自己反倒被拽下马。 说完正事后,陆云川还会洋洋洒洒地写上许多无聊之事,譬如今日捉了许多野兔,剁肉包饺子,骨 头熬汤,犒赏将士,又或是军中比试,下场练了两把,倶胜,跑马场得了头筹等等。 而后又用极其缠绵的字词,诉一番相思之苦。 明挽昭每每都能瞧得耳尖泛红,再提笔给他写回信,字里行间都透着矜持。 陆云川白日练兵,待夜里回府,游谨来寻他说:「主子,邑京那边的信。」 他们的书信往来仍旧走江舟这条暗线,陆云川将之接过,独自在房中对烛一瞧信,便忍不住笑出声 来,明挽昭一如既往正正经经地在外头写着:陆卿亲启。 光看外头是挺正经,还当是陛下的谕旨。 然而拆开信封,那里头写的却大多是些琐碎杂事,譬如今日两只珍珠鸟夜半暄闹,吵得人难以安 眠,明挽昭一怒之下将其打入冷宫,次日又吩咐人接回来,两只毛团遂重获恩宠。 又或是哪个老臣上谏磨叨,就战事劳民伤财一事在朝堂上絮叨了一个时辰,无非是不愿自掏腰包, 但明挽昭根本不想理会。以至于天子当堂支着额角睡着了,待他说完,才轻描淡写地睁开眼,温和问了 句「爱卿方才说什么?」 四两拨千斤,天子只能听见自己想听的,气得老臣直跳脚,却对天子无可奈何。 他一板一眼地说着这些私事,陆云川甚至能从笔锋中瞧出他故作镇定的可爱模样。直至瞧到这封信 末尾处,陆云川顿住了,那如天子本人般清隽劲瘦的字迹写着:「千山万水之遥,唯明月依旧,望月如见 我。」 望月如见我。 陆云川默念了这句话,将信安放在心口,起身推开窗,仰首可见繁星满天,明月皎皎。 他们分隔两地,瞧的是同一轮月,分明在一片天下,却不得相拥。 陆云川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 再回信时,陆云川在信中写:「月似吾妻,可念不可及,怀中空空,怎能不相思? 吾妻阿昭,怎能不相思? 第一百零九章 赴战 眨眼春至,需天子主持祭祀,祭祖祭天,以求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祭祀过后,明挽昭又召六 部尚书及其余重臣,于承明阁议事到深夜。 春日雪化时,便是边陲大军出征的日子。 内乱已暂息,只要再平定外敌,大梁便可安稳许久,剩下那点隐患也可慢慢处置,这场仗太重要, 明挽昭丝毫不敢马虎。 他虽不能与陆云川共赴疆场并肩作战,但至少要稳住朝中局势,好让陆云川在边陲没有后顾之忧。 踏出承明阁时,夜色已深,邑京不见月光,明挽昭抬眸,便能瞧见漫天漆墨似的黑。 「应是要下雨了。」白檀随侍在身侧,轻声说,「陛下,早些回宫吧。」 明挽昭望了片刻,才收回视线,颔首应了个「嗯」。 他不再是那个雨夜中孤立无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瞧着明容昼服毒就死的明挽昭了。 这场雨闷得久,自白日里便阴沉沉的,却始终不见落雨,直至黎明前夕,倏尔电闪,惊雷忽至,大 雨便随之倾盆,如天河倒灌。 第163页 明挽昭被惊醒,蓦地听见门外雨声中急促的脚步声。 他蹙眉,翻身下榻,出外室,正见着冒雨进宫的齐雁行站在门口,他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站在昏 暗处,眉头紧蹙,面色冷肃,瞧见明挽昭第一句便开门见山:「陇南出事了。」 明挽昭心头徒生不妙的预感。 齐雁行语速极快:「是哲布,哲布从贺州进了陇南,绕开夏州直取启州,由此入了江东,不知为何他 悄无声息地连杀刑台、濯阳防御史,如入无人之境般打到了凌阳关,凌阳关措手不及,依靠两侧天险守 住关口,且同时向邑京与江东求援。」 明挽昭算计着打北疆,却不想眨眼间,哲布和他老子一般,又打到了凌阳关门前。 「封白露昵?凌阳防御史潘瑞呢? 」明挽昭问道,他还算冷静,脑中迅速开始分析,一边听着齐雁行 说话。 齐雁行摇了摇头,「封白露生死不知,凌阳防御史应当还在守关口。」 「生死不知? 」明挽昭冷笑,「煳弄鬼呢。」 哲布再厉害,也不可能直接打到凌阳关,当年哈弋能进大梁国门,还是因蒋进那个废物引狼入室, 加之江东刘钦懦弱退避,今日哲布能进门,甚至连闻泊京都没惊动,便杀了他手下两人,自启州入江东 刑台,再自刑台过卓濯阳,每一步都走得这般轻松,怕是少不得封白露这位节度使的手笔。 「乔自寒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和远在陵西的封白露联繫上了。」明挽昭下了定论。 齐雁行哑然,随即苦笑:「是,想来那些钉子,便是沙戈部的手笔,实在防不胜防。」 「眼下要紧的是凌阳关。」明挽昭迅速做出决定,「小叔,速召五城护城军,赶赴凌阳天明后,你我 立即动身前往凌阳城,还有,哲布挡在凌阳关,明路谕旨不必穿了,走江舟这条线,让他传消息回陵 西,命陆云川率军驰援凌阳关!无论如何,凌阳都得守住!」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炸响,与齐雁行应的那声是融在一处。 明挽昭站在原地良久,脸色难看,此情此景,同圣元年间何其相似。 江东之耻如今重现,而当年率军驰援赶赴凌阳关的靖安侯与荣肃公,都已葬在了大梁山河中。 这是新一辈的较量,如同一场轮迴。 明挽昭兀自换上了便服,从匣中取出云溪剑,藏锋在内,不代表没有锋芒。 凌阳关告急实在突兀,明挽昭只得天未亮便将众臣又召回了承明阁,一番交付后,便欲赶路,却在 出门前,被苏晋淮一声嘶哑的「陛下」唤住。 明挽昭回过身。 见苏晋淮风烛残年之躯,蓦地跪在了他身前,恭恭敬敬地叩首下去。 明挽昭一愣,上前将人扶起,说:「苏大人四朝元老,何以如此?」 「老臣......愧对于陛下! 」苏晋淮老泪纵横,嗓子哑的尾音都是气音,「老臣,引狼入室,实在是无 颜……,』 「苏大人! 」明挽昭打断了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必再提。当日大梁境 况不堪,朕装疯卖傻,是不得已,您另觅他主,亦是不得已。」 一一那时,他们都在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大梁做最后一搏。 「今日种种,便如今日生,朕从世家盘踞的邑京夺回了皇权,便必不会让大梁落入外族人之手!」 「天子宁死国门前,绝不苟且弃社稷!」 明挽昭凝视着眼前这位泪如雨下的四朝老臣,无比郑重地说:「只要朕没死在凌阳关前,北疆人休想 再往前一步。」 「诸位爱卿。」明挽昭瞧着他们,似有话要说,最终又归于平静,只说道:「朕离京后,无论京中如 何,万万记住,保命为上,诸位皆是肱股之臣,你们的性命,比骨气更重要。」 「真正有气节之人,便是跪着,仍旧屹立不倒,诸君切记。」 他话罢,干脆利落地抽身出了门。 苏景词和沈霖一左一右地搀着苏晋淮,沈霖嘆道:「陛下当真是......圣贤之君。」 「是。」苏景词附和,轻声说:「或许他真能结束大梁三十余年的不安稳,爹,你瞧,此战若胜,盛 世便近在眼前了。」 几位朝中重臣面面相觑,北疆人打到凌阳关,便算是打到家门口了。当年的圣元爷连宫门都不出, 在宫中饮酒作乐,不知阵前尸骨已要堆积成山,那是大梁动乱的开始。 今日建元帝提剑赶赴阵前,或许便是这场动乱的结束。 明挽昭丝毫不敢耽搁,他与齐雁行带着此刻能集合的护城军,在天际泛白时冒雨出城,凌阳关境况 仍不明,哪怕是一刻钟都不能拖。 凌阳与邑京之间不远,但这场雨拖慢了行军速度,行军数日,在第七日的傍晚,明挽昭才到凌阳的 东城门。 在门口接驾的是闻泊京。 「看来你先朕一步。」明挽昭进城后说。 闻泊京颔首,「北疆人能进刑台,应当是借了封白露的利,故而臣并未第一时间接到消息,直至濯阳 出事,臣方才得知,便带人追过来,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臣赶到凌阳关时,防御史潘瑞已死。」 明挽昭点头示意知晓,又问:「凌阳战况如何?」 闻泊京沉呤须臾,说道:」尚可,大军过境需要时日,何况江东郡也算大梁命脉,粮仓多在江东,大 军不宜动,眼下臣带的兵马,勉强能守关,但若想退敌,恐怕要等陵西援兵。」 第164页 「沙戈军可是倾巢而出? 」明挽昭问。 「不知。」闻泊京简明扼要道,「但以臣之见,恐怕不是,毕竟草原上还有妇女幼儿,但哲布带的大 军总有上万,我等还是守城为主,江东大军在后头堵着哲布,便是耗也能耗死他。」 当年哈弋在凌阳关外死磕,是因江东在哈弋手中,但闻泊京没带大军过来,眼下江东便仍有重兵把 守,他哲布想在江东撒野,也没那么容易。 明挽昭心里算计着,问:「瞧见封白露了么?」 闻泊京眼里闪过嫌恶,答道:「没,不知躲哪去了。」 「潘瑞死于你来之前,但他死前总归能向朕或者你求援,你可曾收着他的求援? 」明挽昭问。 果不其然,闻泊京否认:「不曾。」 「朕也不曾收到,朕得到消息时,恐怕潘瑞便已经死了,甚至凌阳守将与官员也死了不少,你来凌 阳,是因为得知江东出事,而朕来凌阳,是有人引朕出京。」 明挽昭语气极其平淡,但闻泊京却蓦地悚然,额心都惊出了汗,「陛下的意思是...? 」 「此刻封白露只怕已经在绕路进京的路上,朕带走了护城军,他此时趁虚而入,便是拿捏住了国 都。」明挽昭平静道,「一举拿下大梁中心,又能让朕与你在凌阳关为他抵御外敌,乔自寒,这步棋走得 妙,也狠。」 齐雁行和闻泊京同时沉默下来,半晌,闻泊京问道:「陛下出京时,便知道这是个局了?」 「有所猜测。」明挽昭颔首。 闻泊京蹙眉,「那为何…? 」 「朕必须来。」明挽昭断然道,「哲布不拿大梁百姓当人,东府军要留下保护江东百姓,动不得,凌 阳关便只能由五城与邑京的兵马来守,朕必然要捨弃一样。乔自寒设下这个局,朕便是知道,也不得不 入局。」 「何况乔自寒入京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趁虚而入做皇帝,大梁仍是大梁。但若北疆人过了凌阳关 明挽昭声一沉,说:「那大梁的气数便尽了,朕的子民也将万劫不復。」 闻泊京听懂了,一时思绪万千。 他从前只以为明挽昭这个帝王心机深沉,可今日一见,又觉出不同来。他的确心思深,但同样也看 得远。 在明知道这是一场局的情况下,迅速做出了让大梁损失最小的决定,他没有贪恋邑京的富贵利禄, 而是选择了百姓,选择离京赴战。 闻泊京心服口服。 作者有话说 陆陆,赶在救老婆的路上。 第一百一十章 军心 凌阳关城门楼上,明挽昭自夜色内窥见了肃杀之气,他晓得就在不远处,哲布的兵马藏在黑暗中虎 视眈眈,刑台和濯阳的百姓就被笼罩在这样的夜中。 「我们兵力不够。」齐雁行站在他身侧说,「若非依靠天险,哲布困也能困死我们,凌阳的粮仓空 了。」 明挽昭身在局中,自然晓得有多兇险,他指腹抵在粗糙的城墙上,沾了满手的冷,随即问:「我们带 来的粮草,够用多久?」 齐雁行沉声:「我们此行所带,加上闻泊京所带,不足七日,若邑京没有补给,必定断粮。」 前路被封,叶氏再有钱也送不过来东西,明挽昭忖量须臾,「城中檑木滚石所剩不少,无论如何以守 城为主,能撑到几时算几时,守不住便杀出去。」 最后三个字,明挽昭说得轻,却蕴着一股子凛冽的戾气。 明挽昭回身下城楼,随即唤上闻泊京和几个先生去城门下的军帐中议事,许久不见的叶梓安也在其 中,见明挽昭来,他起身见礼,笑说:「以为这段时日陛下劳心劳力,怕是龙体有损,今日一见,怎么气 色还好了许多。」 明挽昭沉疴难愈,总是留着点缠人病根,但不发作时瞧着便无恙,他只颔首,说:「都不妨事了,你 是随闻泊京来的?」 叶梓安双眸微弯,笑得有些得色,「凌阳关战事吃紧,他来与北疆人厮杀,我自然也要跟来的,放 心,不白吃你们军粮,此行我是东府军的随行军医。」 话罢,他眼底添了几分沉暗,又问:「我听戎绍说,邑京那边,要生变了。」 明挽昭晓得他在担心什么,他兄长叶澹然还留在邑京。 他瞧着叶梓安,淡声说:「只要东府军与江东叶氏不倒,叶澹然在京中便可无恙。」 且不说乔自寒有没有那个本事收服群臣,即便是他想下狠手,也得掂量掂量大梁的情势。有闻戎绍 和东府军在,加之与叶氏的那点牵连,对上叶澹然,乔自寒就得有顾虑。 他不敢没有。 正说着,闻泊京也掀帘入帐,见礼后各自入座,凌阳关一战军情紧急,闻戎绍从前没跟北疆人交过 手,与他交手最多的是大梁境内的马匪,更别提久在邑京的齐雁行。 明挽昭将守城计划说完后,又沉声道:「以我们的兵力不足以退敌,为今之计,务必要周旋至陵西兵 马赶来。」 凌阳关防御史府中的一位先生出列道:「陛下,草民斗胆,东府军距凌阳关更近些,若是与东府军里 应外合,大可在凌阳关外彻底歼灭敌军!为何东府军却按兵不动?」 「调动兵马需要时日。」闻泊京说,「当日来的匆忙,若是再多等些时候,只怕哲布此刻已身在凌阳 城内。发觉陇南之变时,已有东府军去陇南平乱,此时再想往回赶,路程不比西府军近。」 第165页 那先生哽住,嘆口气坐了回去。 东府军一分为三,其一留守,其二在陇南,剩下的此刻都在凌阳关,前日同哲布交手时,闻泊京守 城也吃了大亏,兵马折损近四成,凌阳城剩的护城军也没几个,现在能指望的,竟是明挽昭带来的护城 军。 北疆崇武,的确厉害。 明挽昭早看过沙盘,但眼下除却守城之外,再无他路。 「陛下。」 齐雁行忽而起身,说:「大梁儿郎悍不畏死,只要阵前还有一个活人,必不会叫夷人进关!」 他话音刚落,战鼓声骤然响彻,明挽昭倏尔起身,他没着龙袍,身穿麒麟银甲,握剑便往出走,他 站在军帐前,瞧着正列队的大梁儿郎,握紧了云溪剑,沉声道:「紧闭城门,弓箭手先行。」 这一战到底还是艰难,檑木滚石不多,只能省着用,期间城门开过一次,闻戎绍率兵出城,击退了 沙戈军的先锋队,而后毫不恋战地转身回城。 城门再次紧闭。 天际将白,一个沙戈人单枪匹马地到城门下,用梁话高声暍道:「我们大汗叫我来问一问大梁天子, 为何要紧闭城门,不敢出城一战!堂堂天子,也不过是个只会躲在城门后的废物!不过如此!」 这是要乱梁军的心,都是七尺男儿,谁又甘心受辱? 齐雁行嚯了声,伏在城楼上对下面笑说:「你攻城,我守城,哪里有开门应敌的道理?若是这般说, 下头的,告诉你们可汗,穿着盔甲作甚?堂堂北疆可汗,不过是个只会缩在甲冑里的废物,不过如此!」 城门楼上当即一阵闹笑,闻戎绍也暍道:「这把戏老子八岁就不玩了,下面的小子,大梁不是你们该 来的地方,滚吧!」 搭弓挽箭的将士们也大笑附和。 「对啊!滚吧!」 「滚回北疆去!」 城门下的沙戈士兵掉头离幵,城门楼上一阵欢唿,但明挽昭的神色并未有片刻松缓,他一夜未眠, 此刻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半晌,说了句:「回帐。」 凌阳关外,沙戈大营。 哲布并不意外派去挑衅之人狼狈而归,嗤笑了声:「大梁那个柔弱的天子,竟然能带给他们这样的勇 /= 」 i/o 他身边已没了忠诚无比的边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人,那老人垂着眼,说:「可见 这位君王在他的子民心中,无比崇高。」 「大汗,你的计谋没有用,他们不会因此动摇对君主的尊崇与忠心。」 他曾是哈弋为三位王子请的老师,甚至曾在圣元年间的那场仗指点过哈弋,他是在大梁求学过的北 疆人,名为萨利图,他年轻时拜访过褚仁生,甚至在他门下听了足有半年多的学问。 「老师,他们不曾见过真正的雄主,才会认为那是个只得尊敬的王。」哲布反驳,丝毫不掩自己对大 梁的蔑视。 萨利图这才抬起头,褐色的眸中满是沉静,他看着沙戈部已经羽翼丰满的霸主,却轻轻摇了摇 头,「大汗,你不明白,大梁天子就如同他们的图腾,一条谁都没见过的、传说中的龙,一个虚无缥缈图 腾就值得他们信奉,何况是真实存在的天子,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但他存在,就是梁人挺直嵴背的底 /= 」 1/0 哲布不想跟他谈这些,便说:「老师,这一次劳烦您跋涉而来,不是为了夸赞他们的君王有多令人信 服的。」 「我老了。」萨利图仍就很平静,「我年轻时来过这片土地,那时这里很繁华,沙戈哲布。」 他唤了哲布的全名,他们以部族名为姓氏,故而哲布真正的姓氏,便是沙戈。 哲布摸了摸耳侧狰狞的疤,用志在必得的语气笑说:「这里以后会更加繁华,老师。」 「不。」萨利图缓缓起身,「你会毁灭这里,在你纵容我们的族人在这片土地上乱来的时候,你就已 经毁灭这片土地了,你想要族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在那之前的前提,是天下太平,但你的士兵正在 3/4 87.01% 20:34 第一百一十章 军心 摧毁和平。」 哲布怒而起身,他眼中是狠烈的怒火,极有压迫性居高临下地瞧着萨利图,说:「战争是必要的手 段!」 「战争也仅仅是手段。」萨利图说,「如果你不能善待大梁的百姓,又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呢?我来, 只是想看一看这个地方,一个可以容忍外族人来求知听学的国家,我现在会回到我应该去的地方,我的 家乡,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会在草原上教导孩子们中原人的知识。」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曾经跟着你的父亲来到这里,看见江东数城的那场大火,哲布,你的 父亲和兄长理应为那一切偿还,至于你。」 萨利图平静地看着已经濒临狂怒的哲布,淡淡地说:「即使大梁天子真的输了,哲布,请记住,他是 顶天立地站着输给你的。」 何况,他也不见得会输。 萨利图没有说最后这句话,而是拄着手杖,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他来大梁求学时,曾羡慕过这里的繁华昌盛,所以在听过褚仁生的讲学后,他决定返回自己的故 土,丝毫不曾留恋。 那时的捨得,是为了故乡的利益,在他带着知识回到故土时,那样年轻,满怀壮志,但圣元年间那 一仗,是萨利图这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第166页 人为什么可以残忍到那种地步? 手持刀剑的士兵,怎能对无力反驳的老弱妇幼出手?最后逼得百姓点火焚城,萨利图那时就站在濯 阳城外,他看着大火烧红了天,他不忍也不敢去想,在大火中的大梁百姓那时有多绝望。 绝望到用如此惨烈悲壮的手段自尽,但这不是懦弱,而是他们最激烈最勇敢的反抗。 所有参与过这场杀戮的人,都应该为此而赎罪。 萨利图太无畏,尽管每一句话都让哲布恨不得杀了他,在愤怒燃烧理智的前一刻,他还是制止了手 下拔刀的动作。 哲布眼底涌动着近乎扭曲的怒意,他阴恻恻地笑了声,说:「他会看见的,最终的胜者一定是我。什 么站着输,只要输了,就得跪下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受困 三月末,邑京的天还冷。 承明阁内,上座空着,以坐在次座的苏晋淮为首,除齐雁行外的五部尚书皆在场,自陆云川离京后 便被册为总督的盛延亦在此地。 几人中,唯有盛延是个武将。 「封白露的兵马可就要到城外了。」盛延有些沉不住气,拳头松了又攥,「就这么放他进京?苏大 人,不如老臣现在便带人去堵他们,只要老臣还有条命在,必不会让乱臣贼子进城一步!」 「盛总督,稍安勿躁。」 苏晋淮掩着唇咳了两声,随后抬头看着盛延,说:「总督铁骨铮铮,自然不畏死。老夫只问,你挡得 住么?「 盛延虽不甘示弱,但也没法睁着眼说瞎话,梗着脖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晋淮便替他答了:「你挡不住。」 满座无声,盛延也反驳不得。 沈霖性子直些,急道:「如今陛下不在京中,难不成我等就城门大开,放那贼子进城?!」 宋舟和徐知微面面相觑,都是一副面如金纸满面愁云的模样。 倒是苏景词自若些,温声道:「禁军挡不住封白露,那便随他吧,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凌阳关,只要陛 下取胜,必能率军再杀回来。」 刑烨出声附和:「韫玉说得不错,凌阳关战事吃紧,凭京中这些文官,怎能挡得住封白露的兵马?不 如先与之周旋,无论如何,只要等到陛下还朝即可!」 一时间无人应声。 谁能料到前脚陛下刚离京,后脚封白露便携大军压境,如今剩下这些人里,都拿苏晋淮当成了主心 骨,不约而同地瞧了过去。 苏晋淮一贯的平静,半晌,说了句:「乔乐平还是没消息?」 沈霖当即起身,俯身作揖,「学生无能。」 「不怪你。」苏晋淮摆了摆手,嗤笑了声,「想来他今日便会现身了,禁军守城同飞蛾扑火无异,讳 之所言不错,我等在朝中为臣,想来他封白露也不敢多做为难。」 苏晋淮抬眸,扫了眼在座的众人,说:「陛下临行时便有所察觉,早已提点过我等。」 众人当即回忆起明挽昭临走时的那句瞩咐,一时间惊诧不已,明挽昭要他们以自己的性命为重,甚 至曾暗示过,必要时便委曲求全,保重自身。 宋舟捋着鬍鬚,嘆道:「看来陛下临走时,便已预见今日邑京之难。」 「那......」徐知微弱弱地问道,「这人,谁去迎?」 一时间响起数道嘆息声,但没人接下这差事,也只有徐知微这脑子一根筋的,才会在这个时候提起 此事。 即使彼此都清楚,开城门是无奈之举,他们仍然期待着明挽昭凯旋还朝,可对乱臣贼子大开城门, 便是背了这窃国的罪名! 苏景词和沈霖对视一眼,二人刚想要起身,一声苍老嘶哑却极其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去。」 苏晋淮手撑着扶手缓缓站起身,他的嵴背已有些佝偻了,鬚髮皆花白,垂垂老矣,他扫了眼满座的 青年才俊,说:「你们还年轻,莫要被这污名所累。」 徐知微眼眶蓦地一红,便坐不住了,噌的一下站起身,其余几人也都先后跟着站起身。 刑烨噙笑往前一步,站在苏晋淮身侧,负手道:「苏公啊,这一遭,下官与你一道走。」 论辈分,他矮苏晋淮一辈,但年岁与资歷皆大于沈霖,他是雍德年间便入仕的,当时不过是个无名 小卒,待安干年间才靠着苏晋淮起了势。 见两人如此,盛延狠狠骂了声操,随即道:「也罢,老臣送两位大人去走这一遭!」 「爹。」 苏景词蹙眉,但他话还没说下去,便瞧见苏晋淮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出了 门,刑烨和盛延一左一右地跟着。 沈霖嘆息,瞧向苏景词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担忧,「韫玉,乔自寒若是回来,怕是会对你不利。」 当日苏景词在刑部狱中,当真是差点要了乔自寒的命,不仅上了夹棍要废他,甚至还在乔自寒十指 钉了铁钉,根本没想让他全须全尾地出门。 沈霖到现在还记得,当时乔自寒那怨毒如恶鬼的眼神。 苏景词在袖中稍稍攥拳,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明挽昭到凌阳眨眼便五日,这五日几乎没怎么合眼,哲布仗着人多与他们玩起车轮战,一批一批地 将士不分昼夜攻城,檑木很快便要不够,城中没法一直只守不攻,不得已,城中几个主将也轮番带兵出 城门与敌军正面厮杀。 第167页 齐雁行掀帘入帐来,携满身的血腥味,战场上哪里顾得这些,他自个儿都嗅不着满身浓烈的血气, 随手将银枪搁在一边,走上前瞧见明挽昭眼角处的乌黑,顿了顿,「你多久没睡了?」 明挽昭站在沙盘前,仔细研究周遭地势,闻声才抬起头,他已有些不修边幅,甚至生了胡茬,揉了 揉眼角说道:「睡了会儿,外头如何了?」 齐雁行嘆了口气,将那支快要燃尽的烛吹了,屋中也不见暗。 明挽昭才发觉,已然天亮了。 「闻戎绍在城楼上,咱们的粮草撑不了几日了。」齐雁行一边说,一边十分放肆地拎起了陛下的后领 子,给人往后拖。 明挽昭无奈,只得由他拎着走,「小叔,这是做什么?」 齐雁行给人提熘短榻上去,双手环肩,道:「两日不吃东西饿不死,但仗肯定也打不了,派出去借粮 的几支兵马也杳无音讯,凌阳关前迟早有一场苦战。」 「朕知道。」明挽昭蹙眉,坐起身来说,「凌阳关两侧南北均是天险,哲布想入京只有关口这一条 路……,』 「臣的意思是,」齐雁行打断他,「你这幅模样,上了战场就是去送死。」 明挽昭倏尔顿住。 齐雁行的目光柔和下来,像明挽昭幼时那般,伸手轻轻放抚了下他的发顶。 明挽昭便更说不出话,自他登基后,齐雁行便从未如长辈般摸过他的头了。 天子自小便是甶齐雁行与明容昼抚养的,与他而言,齐雁行如师如父,甚至此刻,恍然间,明挽昭 觉着齐雁行还是将他当做稚子对待。 「歇着吧。」齐雁行催促,「醒了便该陛下去替闻戎绍了。」 直至明挽昭合衣在榻上睡去,齐雁行瞧了他良久,无声嘆了口气,眸中除却坚定,亦有柔色。 世安,我必定会护好你留存的唯一血脉,齐雁行无声地许诺。 是对明容昼,也是对明挽昭,他们从来都是疼爱这个孩子的。 「好好睡一觉吧。」齐雁行说,「臣和先帝都会守着您。」 说完,他起身出了军帐。 陆云川带八千兵马,从原鹿急行军,除却睡觉吃饭就是赶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凌阳关去,但他 的兵马都不是铁打的,自江东消息传到陵西已过了数日,陆云川一路上愈发心怀惴惴。 江东境内,宓城外,已是深夜,大军暂且扎营休息,陆云川在帐中躺着,心却早已飞到凌阳关了。 他知道天子正率军守城,于是便更加担心。 帐外忽然传来游谨的通报声:「主子,探子说在营外捉了个外族人,自称是个过路人,瞧着可疑,可 要审审?」 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北疆的商贩赶来大梁做生意?陆云川蹙眉起身,说道:「带人进帐,我亲自 审。」 不多时,游谨便亲自押着个北疆老头进了帐子。 萨利图一瞧见陆云川,愣了片刻,随即用流利的梁话说:「你是荣肃公陆广岚的儿子?」 见他梁话说得不错,陆云川眉梢微挑,「正是,你又是谁?」 「我名萨利图。」萨利图俯下身,右手抵在左肩,对陆云川行了个北疆的礼节,随即起身。这对父子 有几分相像,何况此刻会在这儿扎营的大军,只有西府军。他说,「我曾有幸见过您的父亲,他是一位英 雄,也是一位好丈夫。」 「这话听着好听。」陆云川笑了笑,眼神仍旧如鹰隼一般锐利,「但你三更半夜在我军营地外转悠, 是何居心?」 萨利图无奈道:「我从濯阳城来,本是要借道回北疆去,只是路过而已。」 陆云川将信将疑,他觉着这老头不像扯谎,但却没敢轻信。 萨利图也心知肚明,没提及放他的事,只说道:「我曾经是北疆王沙戈哈弋膝下三位王子的老师,曾 在梁国大儒褚仁生的门下听过讲学,这一次随军入梁,只是想再看一眼曾经对我这个外族人敞开门的地 方。」 他说着,又俯身对陆云川行了一礼,说:「我为族人的粗蛮,对您道歉。」 「我接受了。」陆云川说,眼神幽暗,含着几分讥讽,「但大梁境内每一个因战火而受苦的百姓都不 会接受,北疆士兵,只是一群被欲望支配沖昏头脑的畜生。」 萨利图无言以对,沉默片刻,他说:「梁人中的叛徒已入京了,大梁皇帝被困在凌阳关,腹背受敌, 如果您想要救他,必须要尽快。」 陆云川眼神骤然暗了下去,「叛徒?」 「是,哲布能从陇南到江东去,都是因为他的帮助。」萨利图颔首。 陆云川的眼神渐渐涌上凶煞,笑已彻底消散,仅剩头狼捕猎时的兇狠,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皭着那个 名字,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封、白、露!」 第_百_十二章皇嗣 刑烨与盛延陪同苏晋淮,一道去开邑京城门,却在城门口遇见了一辆马车,戚令云站在寒风中,对 三人行了一礼,面色有些紧绷:「苏老。」 苏晋淮甚至不屑于瞧他,只扫了眼那马车,面露讥嘲,随即直接越过他们,走上前仰首瞧着凛冽风 中仍旧巍峨的城墙。 「开城门吧。」苏晋淮说。 「得令。」盛延拱手,随即转身去传令。 刑烨脸冻得有些发红,余光瞥见戚令云俨然微诧的神情,嗤了声,「怎么?以为我们是来血溅城墙 的?」 第168页 马车中传来一声温笑:「识时务者为俊杰。」 刑烨面无表情,心说我可不想当这俊杰。 封白露率军进城时,也因着门户大开而一惊,几乎不敢信这些眼比天高自诩清流的文臣会这么做。 但乔自寒就在马车里,他没露面,只笑着说:「苏老,还得劳烦您,将文武百官召到朝露殿去。」 「皇子认祖归宗这种大事,须得百官做个见证。」 那含笑的语气中,带着极其诡谲的愉悦。 苏晋淮没说话,也不肯上他的马车,与刑烨一道转身上了盛延的马车,吩咐道:「传召百官入朝露殿 吧。」 刑烨瞧着苏晋淮愈发灰败的脸色,嘆了口气,他倒还洒脱,说笑道:「今日与苏公走一遭,来日也能 记入史册了。」 苏晋淮便笑,「能有什么好名声。」 「都是给后人瞧的,好坏无用。」刑烨气定神闲,理好了袖,「苏公也去朝露殿?」 「不去了。」苏晋淮摇了摇头,「送我回府吧。」 刑烨哓得他的意思,颔首道:「苏公好生歇着,朝中有我。」 盛延便驾车掉头去苏府时,叫封白露的人拦住了,刑烨掀帘,冷着脸对外说:「怎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皇嗣 封白露坐在马背上,笑说:「不是去朝露殿,几位大人这是要往哪走?」 盛延脸色更沉,刚要发作,便被刑烨一个眼神制止。 「苏大人病体未愈。」刑烨冷声说,「识相的让开,休要惊扰了苏公。」 封白露不肯让。 刑烨便瞧着他,目光交锋,他也没退避。 最终还是乔自寒发话说:「也罢,既然苏大人抱恙,便好生歇着吧。」 封白露这才退开,盛延啐了口,驾车走了。 「就这么让他走了? 」乔自寒压低声在马车旁问,「苏晋淮在邑京世家与朝堂中声望都不低,他若是 不到场,只怕其他人也......」 「不急。」乔自寒慢声,「他今日亲自来开城门,便已是表态,再说......」 他微妙地顿住片刻,随即森然地笑了两声,愉悦道:「凌阳关局势一定,邑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到那时什么苏家父子,什么邑京世家,不都要跪在他脚下称臣? 天子离京后,早朝便免了,得知大军围城时,邑京朝臣都心怀惴惴,闻讯入宫后没瞧见苏晋淮,反 倒是先前被下狱的乔自寒被封白露护着上殿,在大殿上取出当年雍德帝的亲笔信,自证身份。 他是雍德帝亲子,明氏之后! 通敌叛国重犯竟是明氏子! 乔自寒状似万般委屈,在朝露殿上拭泪,痛心道:「我也不知缘何落了个通敌的罪名,我本姓明,怎 会同北疆人勾结?! 」 话至此处,戚令云便顺势道:「殿下既是雍德皇帝之子,此番入狱实在无辜,分明是受人冤枉。眼下 外敌未退,陛下又不在京中,政事空悬,无人主事,殿下此时还朝,实乃大梁之幸!」 乔自寒扫了眼还未回神的群臣,温和笑说:「既然还朝,理当为陛下分忧。」 三言两语,乔自寒显露了自己的野心。 群臣也不是傻子,都说到这一步了,怎不明白乔自寒的意思?再瞧见站在他身后的封白露,思及外 头的南府军,再加上这一回北疆突兀打到凌阳关,一切便都能串起来了。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苏晋淮亲自去开的城门,如今在府中避而不见,便已是默许的意思,甚至连刑烨和沈霖之流此刻也 缄默着,一言不发。 无人反对。 直到送走群臣后,乔自寒在空荡的朝露殿,一步步走到了龙椅前。 戚令云问道:「他们都还在等着建元帝回来。」 「不妨事。」乔自寒笑得有些冷,「等明挽昭的死讯传回来,他们自直到,该拥谁上位,该效忠于 谁。」 封白露说:「我已留了兵马在凌阳城外,从后方断了补给,他若是敢退,便是罪人,若是不退,便必 死。」 言下之意便是,明挽昭若是活着回来,也不会活着走进朝露殿。 乔自寒望着龙椅,勾了勾唇角,没出声。 凌阳城,战事愈发吃紧,但城中的粮草更要紧。 帐中,叶梓安一边给闻泊京受伤的手臂敷药,一边对沙盘旁的明挽昭和齐雁行说:「最多一日,明日 过后,城中可就没什么吃的了,粮仓见底,补给怕是送不到了。」 齐雁行点了点沙盘上的一个位置,「借粮的人都死在这儿,凌阳城外,连五城的城墙都没摸着,应当 是封白露下的手。」 但他们只是杀了派去借粮的兵马,却不曾真正斩断退路。明挽昭看得真切,心里也通透,他说:「不 能退。」 下这个决断几乎无需犹豫,明挽昭从没想过退。 凌阳关是大梁最后的一道天险,跨过此关,大梁便如同被拔去了尖牙利爪的勐虎,再如何兇悍,也 势必要抬不起头。 他不能带着大梁与乔自寒玉石倶焚。 齐雁行也不意外,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说道:「没粮也能再撑一日,檑木也不多了,兵器也断了补 给,眼下最要紧的,是继续拖下去,还是同沙戈彻彻底底打上一场。」 帐中一时陷入沉寂。 半晌,闻戎绍说:「护送陛下从东门先行离开,我等留守凌阳关。」 第169页 齐雁行偏首瞧向明挽昭,不等幵口,明挽昭便断然道:「朕不走,朕不能走!」 「朕是凌阳城的主心骨,是稳定军心的那块镇石,一旦朕先行离幵,与告诉将士们留在城中便是一个 死有何异?」 明挽昭一双点漆眸满是粼粼寒光,不见半丝怯懦与犹豫,无人晓得他掌心沁出的冷汗。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清楚大梁的处境,他甚至疑心还能否等到陵西的援兵。 这是绝境。 但所有的恐惧惶然都只能被藏得分毫不露,他必须是那个英勇无畏的天子,只有他悍不畏死,他的 将士才有与敌军搏命的勇气。 「陛下!陛下!」 探子匆忙入帐,慌乱道:「沙戈军又来攻城了!」 闻泊京刚要起身,明挽昭便说:「你不必去了,小叔,随我去城楼上瞧瞧。」 「是。」齐雁行应下。 二人一道出帐,闻泊京瞧了眼还没包扎完的手臂,又瞧了瞧半晌没幵口的叶梓安,犹豫着,到底还 是没将那句送你走说出口。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叶梓安低着头,将他袖子给放下来,遮住包扎起来的伤,语气如 常,「我不像陛下,因大梁不畏死,闻戎绍,我告诉你,我怕死,我现在都要怕死了。」 闻泊京沉默,活动了下手臂,垂着眼说:「我死之前,不会让任何人伤着你。」 叶梓安笑不出来,他闭了闭眼,忽然攥住了闻泊京的衣角,说:「你要臝。」 闻泊京没答话。 叶梓安便又说:「我是个大夫,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闻泊京这才抬头,两人对视了半晌,闻泊京率先退避,苦笑了句:「真是个祖宗。」 叶梓安笑了声,起身说,「我去看看伤兵,你歇会儿吧。」 叶梓安从帐中一出来,整个营地都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血气,西方天际泛着红,将要入夜了。 明挽昭和齐雁行在城门楼上瞧着局势,城墙脚下堆积着尸体,黑褐色的血迹在城墙上随处可见,这 些天无论是沙戈兵还是大梁兵,都死伤无数,血腥气多日萦绕不散,活气都压不住死气。 哲布是铁了心要拿下凌阳关,为此不惜让沙戈兵自杀式攻城,一条一条的人命铺成了路,凌阳关已 然岌岌可危,于明挽昭而言,自然也是一日比一日兇险。 「开城门迎战吧。」明挽昭攥紧了剑柄,他有些不安,转头对齐雁行叮瞩道:「杀退这一波再说,小 叔,小心。」 齐雁行对他笑了笑,「放心吧,照顾好你自己才是。」 两人并肩下了城门楼,城门后将士已整装待发,明挽昭与齐雁行各带八百人,城门大开的一剎,明 挽昭策马沖向涌进门的沙戈兵中,寒光长剑游走,血染锋刃,他什么都不去想,仿佛自己便是手中那把 夺人性命的剑。 挥剑,再挥剑,明挽昭一剑挑了沙戈兵的脖子,被喷涌出鲜血淋了半条袖子,滚热的血浇上顷刻便 冷下来,连乌玉雪身上都沾满了人血。 明挽昭在战场上便是这般,凶神恶煞仿佛讨命的阎罗,一柄轻薄长剑,在沙戈兵眼里无异于勾魂索 魄的兵刃! 这几日下来,沙戈兵都想杀了大梁天子立功,但也都对这位杀神般的天子从心底里打憷,甚至被明 挽昭死死挡在凌阳关外,再难进一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危机 哲布早知凌阳关难打,当年他父亲便是止步在此,有来无回。但他着实未将大梁天子与此地兵马放 在眼中,所以才会应下乔自寒的提议,驻军凌阳城外,诱出邑京护城军,再让乔自寒趁虚而入。 乔自寒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棋子,哲布多年前从邑京买卖幼童,他要在大梁的土地洒满钉子。也正是 那时见着了乔自寒。牙婆拐来的孩子几经倒手,那封亲笔信始终留在乔自寒身上,哲布一见便知这是颗 用得上的好棋。 他们两人早已签下文书,乔自寒登基为帝后,割让陵西六城昱北四城。到时君臣离心,大梁必定溃 不成军。 但哲布着实没料到,大梁那被当了二十年傀儡的孱弱天子竟然这么能抗,没有陵西的兵马和陆云川 这员勐将,他还是将凌阳关守得密不透风。 沙戈兵不要命地攻城,那他明挽昭就不要命地杀出来,大有拼个同归于尽的架势。 陆云川的兵马已在路上,哲布清楚,他不能再拖了。 「耗得差不多了。」哲布在混战后方远远瞧着,伸手唤属下拿来一把月牙背刀,沉声下令:「围杀大 梁天子,明日入夜前,无论如何都要进关!」 夜幕深沉,哲布的命令传到了战场上,还守在营地的沙戈兵近乎倾巢而出,凌阳关外,原本势均力 敌的战局瞬间逆转! 明挽昭听见马蹄声靠近时心便蓦地悬了起来,他一剑将眼前沙戈骑兵从马上挑了下去,原本白净如 玉的面颊上沾了血点子,周围一片漆黑,唯有当即唤道:「回城!传令回城!」 大梁兵马且战且退,但哲布已率军沖入战局,夜色中根本瞧不清谁是谁,只能依靠衣装分辨敌我, 厮杀声夹杂着惨叫,有人还不待反抗,便生生被沙戈的马蹄踏成了肉泥,明挽昭只能听得无数嘈杂声, 他抬目望去,只能瞧见刀剑扬起时剎那的寒光。 沙戈军从城门处包抄而去,他们没带攻城的撞车,而是断了大梁军队回城的路。 第170页 明挽昭率军退避,正撞上了守在城门前的哲布。 即使周遭厮杀混乱,明挽昭也敏锐察觉那道充斥杀意暴虐的眼神,他顺着瞧去,看见了高坐在马背 上虎背熊腰的男人。 哲布想要围杀大梁天子,自然不会让旁人搅局,齐雁行正被困在远处,甚至都没发觉退路已被堵 死。 」大梁天子。」哲布策马上前,他的马极快,刀也快,话音刚落,那锋利刀刃便从明挽昭脸颊处划 过。 明挽昭堪堪避开,鬓角一缕发随风而落。 他动作也不慢,才躲开这刀,哲布的马便绕他一圈,从侧方一刀扫向乌玉雪的腿,明挽昭勐地一拉 缰绳,乌玉雪嘶鸣出声,两腿高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刀。 马背上的功夫,明挽昭不是哲布的对手,紧随而至噼向他后背的第三刀,他只得弃马。 栽落在地的剎那,肩头不知磕在石头还是那处,剧痛蓦地蔓延至指尖,几乎剎那右臂便麻木地失去 了知觉。 明挽昭不敢耽搁,在地上滚了两圈便匆忙起身,左手抄起云溪,他摔得不重,但右手此刻与废了无 异。 「保护陛下!」 有人瞧见明挽昭被逼落马,当即嘶声喊道,明挽昭周围剩下的大梁将士不要命般朝他靠拢而来,将 他护在中间。然而在沙戈军的围杀迫近下,守着明挽昭的将士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 城外徒生变故,闻戎绍自然也难安枕,他匆忙上了城楼,俯视须臾,见明挽昭已遭围困,心知耽搁 不得,当即下令道:「开城门!随我出城接应陛下!城中剩下的檑木滚石统统备好!」 凌阳关城门大开。 明挽昭怎甘任人宰割,他左手持剑,从重重保护中杀向了沙戈军,他左手剑和右手剑一样灵活,生 死关头,哪里还顾得许多,恰逢闻戎绍带兵冲出,震声道:「快救陛下!」 恰至此时,齐雁行也已杀出条血路冲到明挽昭身侧,他浑身上下都是血,分不清是谁的。明挽昭本 就师承于他,两人默契,加之闻戎绍在外支援,硬是从哲布的两重封锁中撕出了条口子。 「拿弓来!」哲布狠声暍道,取来弓箭,丝毫不做犹豫,将箭矢瞄准了将要逃离的猎物。 他蓦地松了弓弦。 那一箭来的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闻泊京正要拽明挽昭上马来,箭矢便蓦地自他后心穿胸而过, 滚烫鲜血顷刻涌出。 闻戎绍一施力将明挽昭拉上了马。 「今日受伤的不是陛下。」齐雁行双目赤红,低声说了句便转过身去,他竟没准备回城,暍道:「闻 戎绍,你是闻湛的儿子!守住凌阳关!」 闻泊京一愣,随即明白了齐雁行的意思,他怔怔须臾,随即勐地驭马往城中跑。 明挽昭素来是能忍痛的,他忍着喉间的血腥,云溪剑不知掉落在哪,耳边都是风声,什么也听不真 切,他攥了下闻泊京冰凉的护腕,艰难道:「小叔...」 闻泊京回头瞧了眼手持银枪的齐雁行,没敢再看,也没答话,一言不发地策马冲进了城门。 明挽昭伏着身,用尽气力回头瞧了眼,从缓缓合拢的城门缝隙中往外看,天地都陷入漆黑的浓墨之 中,唯有刀剑上淬着冷冽的月光,亮的令人心寒。 他恍惚间不是身在战场,而是回到幼时,宫中风云诡谲之际,齐雁行趁夜教他习武,他在院中两只 手轮着挥剑,齐雁行和明容昼并肩立在檐下瞧着他。 星月满天,不知何时,一朝一夕间,这些便都是过去了。 闻泊京进城后,带着明挽昭直奔主帐去。叶梓安正等在帐前,来回踱步,瞧见马背上满身是血的明 挽昭时,脸颊血色顷刻间褪尽,哆嗦着问道:「这...怎么回事?」 「知沅,陛下受伤的消息不要外传。」闻泊京来不及多说,只能郑重其事地说了这么一句,「救活 他。」 「戎绍!」叶梓安唤了声,却又哑然无语,定定瞧了他片刻,忽然说:「我在这等你。」 闻戎绍已将明挽昭交给了亲卫,重新翻身上马,他没说话,转头便奔向战场。 凌阳城后是封白露的人,他们没有退路,闻泊京心里清楚,凌阳关必须守住。大梁的君主,他的心 上人,都在这座城中。 闻泊京带兵从城门处再杀出来时,哲布也是一惊,他本还打算强行攻城,却不想竟有人自投罗网。 然而那人根本不与他废话,提刀便杀了过去。 三十年前,闻湛在凌阳关前背水一战,至死也没让北疆人过关口半步,而今日,闻泊京一样要死死 地守在这里。 东方天际熹微已现,凌阳关外战况正酣,军帐中,没人瞧见被闻泊京送进去的是大梁天子,叶梓安 在帐中替他拔了箭,那箭擦着肺腑而过,险之又险,随被刺了个对穿,但到底没真伤着心肺。 与这一箭相比,明挽昭身上其他的伤便不值一提,叶梓安丝毫不敢分神,一块块被血浸透的布帛被 仍在一边。 敷药包扎后,明挽昭仍旧意识不清,叶梓安往他口中塞了参片,随意擦了擦冰凉双手上沾的血迹, 便坐在一边发呆,嘴里嘀咕着:「怎么还不醒...得快点醒啊,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您要是不醒,把我 师父从坟里挖出来也没用了...」 乔自寒虽然还没封号,但有封白露和南府军在,他便已要替陛下上早朝了。龙椅旁安置了把椅子, 乔自寒穿着常服坐在那上头。 第171页 群臣不认他这个皇帝,自然也敷衍,早朝没什么好议,但戚令云却上了两道摺子,弹劾的是当朝刑 部尚书与户部尚书。 弹劾二人未有证据,便在狱中严刑拷打皇嗣。 乔自寒将手里拿着摺子,漫不经心地便吩咐人当堂将沈霖和苏景词的官袍除了,押进大狱。 刑烨脸色难看,连忙出列道:「便是要查,也该是由大理寺来查!」 乔自寒走这一遭明路,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怎会当真将人交给刑烨,笑道:「陛下还没还朝,审不 得,且先关着吧,待陛下回来再说。」 一句话将刑烨噎住。 直到早朝散去,叶澹然和刑烨一道去苏府。 「苏公,乔自寒这厮必定是不安好心!」叶澹然急得要发疯,他亲弟弟此刻尚在凌阳关,可偏偏消息 如今都被截得滴水不漏,谁都晓得凌阳关如今腹背受敌有多兇险! 刑烨也恨恨道:「他竟随意便将肃川和韫玉拿进诏狱,苏公,他有兵马在手,我等可该如何是好 啊?」 一个是门生,一个是独子,苏晋淮怎能不担心,他缄默良久,如枯树皮似的手紧攥着桌沿,半晌, 说:「处事激进,难成大事...罢了。」 刑烨和叶澹然都怔住。 「你们去吧。」苏晋淮垂着眼说。 「苏公......」刑烨还想再多言,却见苏晋淮摆了摆手,便止了声,长长一嘆。 待刑烨与叶澹然走后,苏晋淮才扶着案缓缓起身,双手负在身后,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焚府 明挽昭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意识也不甚清楚,只恍惚记着此刻不能歇,但好似坠入不见 底的深渊般难以脱身,意识不断下坠,他挣扎着想要醒来,却都是徒劳。 直至意识终于有几分清醒,他浑身都提不起力气,没有一处不痛,明挽昭竭尽全力缓缓睁开了眼。 叶梓安在帐中同人说着什么,声音忽近忽远,听不真切,明挽昭又缓了半晌,才依稀听到他说:「你 透个底给我,咱们还能回江东去么?」 无人答话。 明挽昭闭了闭眼,彻底清醒。 他还在凌阳关,战事如此吃紧,大梁天子不能倒在他的将士们前头。 帐中叶梓安正给闻泊京处理这一回的伤,满帐都是血腥气,明挽昭重伤后浓烈的血气还没散去,闻 泊京便又带着一身血回来,叶梓安刚包扎完,抬头便瞧见挣扎着要起身的明挽昭,当即飞奔过去将人摁 住。 「陛下! 」叶梓安惊唿,「您可算是醒了,别动别动,躺回去,好不容易止血的,别再扯着那伤 处……,』 他不敢使劲儿摁,但明挽昭却敢使劲儿挣扎,到底叫他屈肘撑着身下硬榻坐了起来,他启声,嘶哑 道:「朕睡了多久?」 一个多时辰吧。」叶梓安无奈收回手。 还不算久,明挽昭心想,他余光瞄向闻泊京,忽然沉默了片刻,随即状似平常道:「小叔昵?叫他来 见我。」 帐中顷刻陷入死寂,叶梓安甚至不经意地放轻了唿吸声,有些不安地瞧了眼闻泊京。 明挽昭怔怔片刻,又问道:「他在哪?」 闻泊京起身復命,「陛下,齐将军的尸首已带回城中,眼下沙戈暂时退兵,想必不到半个时辰,必定 捲土重来。」 明挽昭紧咬着牙,随即慢吞吞地掀开被,双脚落地,撑着榻缓缓站起身。他神情看似平静如初,甚 至寻不到一丝一毫的悲痛,明挽昭清楚一个皇帝此刻该做什么,或许应当痛斥敌军,为将军之死哀痛至 极,要将士们知道皇帝有多爱惜臣子。 但他实在是好累,做不出那副模样。 于是便冷静到近乎无情地说:「备战吧,朕去城楼观战。」 闻泊京和叶梓安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小皇帝是想干什么,半晌,叶梓安蹙眉道:「陛下,您知不知 道,两个时辰前您刚被当胸来了一箭?那一箭稍微再偏不到一寸,刺入肺腑,便是神仙也难救,您现在 不该出帐子。」 「朕受伤的消息瞒不了太久。「明挽昭说,「陵西援兵若是还不到,凌阳关至多也撑不过三日,若是 城中军心溃散,恐怕今日也撑不过,朕得去城楼上,让将士们安心。」 短短几句话,明挽昭却说得有些费力,每一个字音都会扯得伤处剧痛,但他思绪并未受到任何干 扰,反而愈发清晰。 他面色无悲无喜地瞧了眼叶梓安,说:「帮朕更衣,劳烦了。」 叶梓安拗不过他,但怎么也不让皇帝穿甲冑,那东西太重,天子如今这单薄的身子,别说上城门楼 上去,怕是还没到长阶,人就被压垮了。 最终明挽昭是披着狐裘走出帐的,营地中安谧,没什么动静,沉闷得让人压抑。 「朕,想去瞧瞧小叔。」明挽昭忽然说。 叶梓安愣了下,随即点头,「好。」 齐雁行战死凌阳关外,身上血肉模煳,瞧不见一处好地方,明挽昭也分辨不出都是些什么伤,刀剑 或是棱刺,但总归是留了全尸。但他手中攥着的是一柄薄而锋利的长剑,并非平日用的长枪,明挽昭认 出来,那是云溪剑。 他拿着曾经心上人的佩剑赴死。 昱北儿郎从年少至今,深情不变,至死不渝。 明挽昭没取回云溪剑,只是转过身说,「走吧,去城楼。」 第172页 出了营地即是城门,明挽昭便只需走过去,厚重狐裘将他一身伤痛掩得严严实实,路过马厩时,明 挽昭忽地瞧见了被拴在里头的乌玉雪,于是微怔。 叶梓安瞧见他的眼神,说:「戎绍回城时,您这匹马等在城门口,便牵回来了。」 他说完,却蓦地愣住了,神情有些匪夷所思。 天子瞧着那匹马,不知为何,竟忽地落了泪,像是忍了许久一般,那泪如珠子般滚落下来。 叶梓安一直知道明挽昭伤心,却不知他竟也会哭,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玩权弄术的帝王,一个能忍辱 多年隐忍不发的人,这样一个人...... 竟也会因悲伤而落泪么? 但明挽昭什么都没说,轻描淡写地拭去泪痕后,走上前轻抚着乌玉雪的鬃毛,那马也蹭着他微凉的 指尖,如同予以回应一般。 明挽昭拍了拍乌玉雪的颈,低低地说了句没人听见的话。 「回来就好。」 有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邑京城,刑烨回衙门没多久,便有人匆匆来报,说是苏府走水了。 刑烨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走水这事儿也不该来报给他,便问道:「哪个苏府?」 「还能哪个!苏晋淮苏大人的苏府啊!」那人急得不行,「国子监的学子都在那了,火是苏公自己点 的!」 刑烨脑子嗡的一声,才反应过来,手里文书啪的一声落在了桌子上。 苏府这场大火是蓄谋已久,浓烟滚滚,府外的长道上,跪满了国子监的学生们,学生们泪湿衣襟, 哭声一片。 刑烨和叶澹然走后,苏晋淮便遣散了府中本就不多的下人,唤了国子监的学生们来,令学生们在府 门外,隔着门,苏晋淮在府中痛斥乔自寒大逆不道。 戕害朝臣,通敌窃国,其心可诛! 待刑烨与徐知微叶澹然等人闻讯而来时,火势已蔓延开来,刑烨全无素日精明模样,吼道:「你们就 这么看着!怎么不进去救人?啊?救人啊!」 学生中有人掩面泣道:「是先生,先生不准我等进门,要我等......要我等成全了他啊!」 刑烨几乎不敢相信,这群迂腐蠢货就眼睁睁看着苏晋淮自.焚! 偏偏此时大火中传出一阵嘶哑狂笑,苏晋淮在浓烟中嘶声力竭:「为官三十载,尽毁一念间!老夫入 仕至今,忠君忠民无一刻敢忘!一念错信奸人,以至今日之局,老夫愧对大梁!愧对陛下!今愿以身殉 国!绝不苟活为奸邪之臣!」 一阵咳声骤起,苏晋淮的声音弱了许多,却浸透了癫意与放肆,他谨小慎微半辈子,终在此时放肆 了这么一回。 「圣元年间,外族打至凌阳关口,今又我大梁又受此奇耻大辱一一何堪回首,何堪回首啊!」 刑烨说不出话,泪已先涌,终是忍不住上前两步,嘶声道:「苏公!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火光炙热,再无回应。 府门外学生跪倒一片,刑烨也满面泪痕,他怎会不知苏晋淮这一死是为了什么,可他一生德高望 重,为大梁尽心竭力,暮年竟落得如此收场!再多目的算计,也改变不了他今日为大梁引火自.焚之悲 凉。 刑烨踉跄着转身,振臂高唿:「奸人窃国!忠臣死殉!陛下尚在凌阳关死守国土,天子守国门,吾等 岂可认邪佞为君?!」 读书人性烈,即便是徐知微这等胆小如鼠的性子,此刻也不免双目赤红地跟着高唿:「誓死不认贼子 为君!」 宋舟眼瞧着局势大变,叫苦不迭。 不仅是学生们,如此大火已引来不少权贵百姓,甚至最后引来了封白露的兵马,读书人的笔桿子能 戳死人,嘴皮子也能骂死人,苏晋淮今日以如此惨烈之手段自尽,便是要乔自寒在京中扎不下根! 苏晋淮是什么人?大梁四朝老臣,素有清廉之名,虽只收了沈霖一个学生,但天下读书人皆将之视 为圣贤,乔自寒能顺风顺水地进城,也是因苏晋淮的首肯,如今如此激进地自尽,还在死前召来了国子 监学生痛斥乔自寒。 乔自寒便註定要被文人学子的口水淹死,这污名他洗不掉! 苏府大火被扑灭,但封白露不敢轻易捉拿刑烨与数百学生们,刑烨当众摘了官帽,脱下官袍,冷笑 着说了句「誓死不臣奸佞」后,便在凛风中穿着一身薄衫离去。 见他如此,徐知微也跟着扔了官帽,尚未入仕的学生们散去不久,便又各自穿着一身孝服,浩浩荡 盪地跪在了宫门前。 乔自寒尚在宫中,得知此事后脸色骤然沉下去,满目阴鸷,勐地扫落了案上的琉璃茶盏,恨 声:「好,好,不愿为臣就滚!不缺他刑烨一个!」 戚令云和封白露对视一眼。 「可......」戚令云蹙眉道,「太学那些苏晋淮的门生,都披麻戴孝在宫门口堵着昵,这些读书人可不好 办,还有......朝中不少臣子已交了官印,罢职了。 封白露欲言又止,还是在乔自寒愈发难看的脸色中说道:「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随我进城的南府军, 军心已有动摇,再这么下去,恐怕......」 「混帐!」 乔自寒勐地起身,眼神挣狞,「苏晋淮死了就死了!他们跟着闹什么?去,带着南府军去宫门前,将 那些闹事的学生都杀了!一个不留!」 封白露愣住了,「这……」 第173页 一个砚台砰地砸到地上,四分五裂,乔自寒骂道:「这什么?!还不去!你也想抗旨不成?!」 「臣绝无此意!」封白露连忙道,「可这,这杀学生也不是个办法,何况还有那么多朝臣,现下围观 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总不能杀尽天下读书人啊。」 戚令云袖中的双手攥紧,满是冷汗,他沉默须臾,说道:「这些人无非是因苏晋淮之死而愤懑,想要 他们消停也容易,狱中不是还关着苏晋淮的亲传学生和亲儿子么?」 乔自寒一顿,又安静了下来,冷笑:「你捨得放他们出来了?」 戚令云垂首,「愿为吾主分忧。」 乔自寒剎那又从容起来,仿佛刚才歇斯底里的不是他一般,抚着额角低哑地笑了声。 「去办吧。」 戚令云和封白露并肩出了殿,封白露嘆道:「他......不大对劲。」 戚令云面上没什么表情,淡声说:「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封大人,想后悔也来不及 了,他必须名正言顺地登基,你我也才能安享富贵,否则......你我必定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死无葬身之 地。」 说完便快步离去。 封白露站在原地,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逢生 凌阳关外苍山青云都瀰漫着血腥气,城门口已是遍地尸首,厮杀都踩着冷硬的尸骸。明挽昭扶着城 楼俯视下面,唇色惨白,而面上却泛着红,他唿吸很轻很慢,甚至还带着细微的颤慄。 从城门下走到城楼上来,就险些要了他的命。 明挽昭被这浓郁血气熏得作呕,箭伤还疼着,胸腹内脏器跟着移位似的难受,他连唿吸都不敢使 力,此刻浑身时冷时热,冷时如坠冰窟,热时似火炙烤,无一刻不难过,白如霜的指尖藏在衣袍内,颤 得厉害。 但他瞧上去仍旧是沉稳从容的。 至少在叶梓安眼中是如此,没人比他更了解明挽昭如今的境况,他醒的太快,在叶梓安的意料之 外,但醒是醒了,可他浑身烫如烙铁,俨然是发高热了,这个时候便该避风好生养一养,他却偏要跑到 城楼上这寒风凛冽处。 那自若之下藏着的,是帝王硬撑掩饰的强弩之末。 城楼下闻戎绍的踪影在人群中显得渺小,他纵马厮杀在沙戈骑兵中,甚至几次都与哲布交了手,短 兵相接,皆是险象环生。 叶梓安都不知道到底谁更危险些。 哲布驭马在战圏中,已然瞄上了闻戎绍,先前一战,齐雁行战死,天子重伤,哲布确信他那一箭射 中了大梁天子,那眼下凌阳关能拿得出手的将军,便只剩下这个闻戎绍了! 闻戎绍同样觉察到危机,这些北疆蛮子认准了他,只盯着他一个人打,这手段他见识过,那日哲布 在战圏中围杀天子时,用的也是这招。 哲布该胆大时胆大包天,但该谨慎时,也着实叫人头疼。梁军本就处于劣势,凌阳关此刻无异于一 座孤岛,虎狼环伺,危机重重,他想要在这种情势下逆风翻盘,全无可能。 便只能尽力拖延! 闻泊京一刀噼下,斩了北疆骑兵一人的脑袋,随即刀身横砍,断了另一人的喉,喷涌出的鲜血淋在 了银亮甲冑上,厮杀正酣时,他忽而听见一声高傲讥嘲:「闻家的儿子,你爹当年挡了我父汗的路,今 日,你便将这债还来!」 闻泊京在他话没说完之际,便勐地驭马避开自身后而来的一刀,周旋时冷笑道:「去你妈的挡路!你 老子跑别人地盘杀人放火,竟还好意思向闻氏讨债,你们沙戈部要脸不要?」 两人用的都是刀,你来我往,可闻泊京的兵马不够,如今在战场上便更分散,以至于应付哲布时, 还要防着暗箭与这些沙戈兵,怎么瞧都是劣势。 叶梓安双拳紧攥,忍不住骂道:「这群狗东西!以多欺少,不要脸!」 闻戎绍尽力周旋,但到底是吃了亏,叫哲布一刀擦过了肩,肩甲顷刻凹陷一大块,虽不曾伤及皮 肉,却如钝器般狠狠敲在了骨上。 就是这剎那的破绽! 哲布策马与闻戎绍擦肩而过,低头夺过砍颈的一刀,同时俯身,脚尖勾足蹬,俯身头朝下,眨眼便 断了闻戎绍胯下枣红马的一腿。 「你们大梁的皇帝是孬种!大梁男人都是孬种!」哲布讥嘲道,「他快死了吧?那一箭射中的人是 他,我不会失手。」 骏马悽厉嘶鸣,狼狈跌进了混着血的黄沙中,闻戎绍自马上跌落滚了两圈,起身随便摸了把刀便继 续杀,还不忘冷笑反驳:「我大梁天子此刻正在城墙上瞧着你呢!儿郎们一一」 「陛下就在凌阳关上,正是我等建功立业的好时机!让这群北疆蛮子知道,我大梁儿郎悍不畏死!绝 不降贼!杀!」 「杀——! 」 不仅是为了建功立业,更是为了活着,一时间大梁将士的唿声参差却震天响。 叶梓安倏尔屏息,觉着心都要从喉咙跳出来了。 「陛下。」叶梓安声音干涩,「这样拼下去......这样拼下去......」 闻戎绍必死无疑。 他会被北疆的军队用车轮战拖死! 「再等等。」明挽昭算计着日子,往西北的方向瞧了一眼,「我们退不得,闻戎绍也退不得,前后都 是死路,若是陆云川来晚了,朕会在此地死殉朕的将士们。」 第174页 叶梓安结结实实地被震住了。 自古以来唯有活人死殉君王,却未听说过君王将自己当做陪葬品,为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死殉。 明挽昭偏头瞧他,眉眼间都透着虚弱,那股子清冷薄凉便也跟着淡去,只剩沉重,他问:「叶二少, 怕么?」 怎可能不怕,叶梓安苦笑,余光始终瞄着闻泊京的方向,有些心不在焉地答话:「怕啊,我最怕死 了。」 「怕死还来。」明挽昭说。 「我怕死,也怕他死。」叶梓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局,指尖抠着城墙,说:「更怕他在我不知道的地 方就死了,到时朝廷给我送回个遗物,叫我立个衣冠冢,我找谁哭去?」 两人看似在闲话,但都不过是随口说,谁的眼神都没从城下的战局中移开过。居高临下瞧着这场厮 杀,明挽昭倒也没有多绝望,他其实倦得很,很想睡,眼都要睁不幵,思绪也时而滞涩,时而飘忽。 忽地,城下战局出现了变动,沙戈兵不知为何有了退意一般,竟再无先前那般悍勇的战意,而是幵 始且战且退。 明挽昭蜷指抚了抚额角,勉强叫自己清醒些,仔细瞧了须臾,说:「哲布要退。」 叶梓安也发觉了,不由惊道:「沙戈兵要退兵?!」 他们两人纵观全局,发现得早,但闻泊京与哲布正面打了半晌,只瞧见有人在哲布跟前耳语几句, 哲布便毫不犹豫地没了继续打的意思,竟是要退兵了! 他退的太果断,何况闻戎绍都已在落败的边缘徘徊,也没有追着打的意思,局势便瞬间分明了。 叶梓安喃喃道:「哲布怎么跟见了鬼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或许是比鬼还令他害怕的人。」明挽昭唇角微挑,始终紧绷的面色松缓了些,目光死死凝视着远 处,不放过任何变动一般。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远处便浮现一片黑云似的兵马。 叶梓安只感觉自己后怕得厉害,心有余悸,浑身冒着虚汗,几乎要喜极而泣,指着远处的军队高声 道:「是陵西的西府军吧!是不是西府军赶来了?! 」 明挽昭没作声,静静地瞧着黑云愈来愈近,眼前却越来越模煳,他看不太清了,只能瞧见模煳且扭 曲的黑,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哭,那压抑隐忍的哭声最终连成一片,从城门下传来,又从身边传来,有人 在欢唿,有人在痛哭,那些嘈杂交织在一处。 明挽昭知道,这叫做劫后余生。 但那些嘈杂声又渐渐地小了,又或许是远去,忽近忽远的,不知究竟从何处传来,愈发地模煳,听 不真切。 明挽昭有些茫然地站着,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心里惦念着要见一见陆云川,至少也要抱一抱他...... 但最终脑中空空,意识彻底消失了。 哲布撤得匆忙,他的确看轻了大梁,他总以为凌阳关已是囊中之物,却没料到大梁竟当真死守到了 今日,守到了陆云川来! 这到底是大梁境内,先前又封白露的里应外合,他才顺风顺水地到了凌阳关,如今西府军一到,便 相当于是断了他的退路,情势便彻底逆转。 瓮中之鳖从凌阳关内的明挽昭,变成了沙戈部的兵马! 哲布恨得要死,但他不得不退,得知陆云川来后,几乎不用犹豫,哲布就选了先撤,率军跑了许 久,直奔陇南,他要从大梁的缺口离幵! 后头必定有追兵,陆云川不会轻易让他回北疆去,哲布只能不要命地急行军。他回想起父亲与两位 兄长的遭遇,他们都没能再还乡,死在了心心念念的大梁! 哲布终于感受到了那种心悸的恐惧。 自得知明挽昭在凌阳腹背受敌的险境,陆云川便再也等不得,当即命令两千兵马慢行押送粮草辎 重,自己则带六千精兵昼夜不分地赶路,离老远探子便回报,凌阳关外正打得火热。 陆云川也不免松了口气,他没来晚,沙戈部这群孙子还没进城呢。 等他赶到城门口时,便只剩下闻泊京指挥着收拾残局,活着的人正在收殓尸骸。 陆云川翻身下马,牵着千里雪上前,恰逢闻泊京迎上来,说:「哲布跑了,应当是听闻你来,我派了 人跟着。」 「大梁境内,跑不了他。」陆云川随口道。 两个男人都足够狼狈,一个疾行赶路风尘僕僕,一个厮杀过后满身血腥,对视一眼,闻泊京便晓得 他想问什么,犹豫须臾,说:「沙戈哲布战场上放暗箭,陛下中了一箭,伤得不轻。」 陆云川心一紧,蜷指紧攥乌尺寒冰凉的刀柄,眼底骤然涌出偏执与阴鸷,随即抬眸瞧了眼城门外的 伤病残将,说:「那我真是一刻钟都不想让他再活下去了。」 陆云川带上憋了一肚子火的西府军,追着哲布逃跑的方向过去,如同盯上猎物的群狼一般,嗅着猎 物的踪迹便紧追不捨,兇狠且志在必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杀敌 哲布不要命地逃,陆云川便率军在后头紧追不捨,凌阳关外这片地方都地势平坦,也无山来也无 林,想躲都没地方躲。 但若是进了陇南,便多腹地与山险,陆云川晓得哲布现在只能往江东逃,如他来时的路线一把,从 江东入陇南,追了一夜,陆云川反倒放慢了脚步。 天还没亮,陆云川下令将士们先吃些东西再追,牵着马往江东方向瞧,浓墨天际已透出些许的微 光。 第175页 陆云川唇角挑起冷笑,蜷指轻蹭着冰凉铜护腕,像个老练的猎手,布置陷阱后躲在暗处,静静地等 着猎物自投罗网。 他着急行军,却无意中给自己留了个后手。 待休整后,陆云川率军继续往前追,没超半个时辰,便闻及刀剑相碰的厮杀声了。 陆云川静默不语,只做了个手势,跟随来的西府军心领神会,蓦地散开,网状向前逼近,待沙戈兵 反应过来时,西府军两翼已收拢,结结实实将他们网住了! 哲布脑中警铃大作,一刀狠狠挥下,游谨自知不敌,只得驭马侧身躲,电光火石间,一支箭矢破空 而来,阻了哲布的穷追勐打,那一箭准确无误射在了宽刀的刀身上,力道极大,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 握不住刀。 他回过头,对上年轻将军一双充斥杀意与冷漠的眼,于是满心悚然,不寒而慄。 因为陆云川正搭弓挽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距离太近,以陆云川的箭法,哲布心知肚明自己根本躲不过,也不怀疑那支箭会直接将他的脑袋射 个对穿! 情势此刻已然明了,哲布的残兵被重重围困在此,无路可逃。 哲布是战场上的老手,很快便镇定下来,对着搭弓挽箭的陆云川,缓缓扬起手中的刀示意。 陆云川知道这是他的挑衅。 「买卖幼童,再将其送还大梁,做你在大梁的手眼。」陆云川视线如刃,声也沉,「是也不是?」 哲布大声笑道:「是又如何?!什么梁人,不过都是些没骨头的狗!这些蠢货一一」 他顿住须臾,笑得更诡谲,存着几分嗤嘲与愉悦道:「这些蠢货!还以为自己立了功便能在我部活得 像个人,用你们梁话来说,这是什么?愚不可及!甚至为了立功,他们谁都愿意杀,连你爹也是死在他 们手里不是么?」 「大梁战无不胜的将军,死在了梁人自己的刺杀手中!」 字字诛心,闻其所言的西府军无不悲愤难当,陆广岚始终是陵西屹立不倒的神话,却没能如一个将 军那般战死沙场,也没能解甲归田,他死得有多憋屈,西府军此刻就有多愤怒。 然而陆云川在这恶毒的嘲讽中不为所动,他并未放下弓箭,甚至冷静地吩咐道:「杀,一个不留。」 话罢,他将弓带着箭随手扔去,从腰间抽出了乌尺寒,通体漆黑的重刃携煞气杀入了战圈,刃可削 铁如泥,嵴可断人骨,陆云川就这般横冲直撞地杀出了条血路,重刃扬起狠狠噼向哲布的左侧颈。 哲布抬刀格挡,被震得整只手都失去了知觉,他心中一紧,嘴上却讥笑道:「你追得太快,是还没去 见凌阳城里的心上人吧?」 陆云川根本不听他说话,心无旁骛,又是一刀。 哲布的马连连后退,几次险些坠马,心中越来越不安,嘴上便愈发地刻薄。 「怎么也不去瞧瞧他?那日一箭穿胸过,便是没立即断送性命,只怕他也活不久了一一陆云川,你追 过来,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见他了?」 陆云川的攻势没有丝毫破绽,大开大合间杀出凛然戾气,刀刃斩风而去,带着十足十的狠意。 反观哲布,颓势已现,仓促躲闪间终于忍不住骂道:「陆云川!疯狗!」 「你说得对! 」陆云川褐眸内杀意与恨意扭曲纠缠成那么一点癫色,一刀擦着他左侧脑袋砍下,暍 道:「给我死来!」 哲布耳边剧痛如火烧,闪避间自马背上栽落,他瞧见一只染血的耳掉落在不远处,一时间周遭厮杀 声都变得模煳,不甶目眦欲裂。 陆云川!陆云川! 他恨得发狂,当即便要起身,却被一柄重刀狠狠砸在肩头,骨头碎裂声与惨叫声同时响起。 「啊——! ! 」 哲布满脸鲜血,捂着左肩在地上痛苦哀嚎,睥睨草原的沙戈部大汗此刻尊严尽失,什么也不顾地在 地上翻滚嚎叫,他终于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惧怕,甚至在地上狼狈地蠕动着往前爬。 这让周围已失战意的沙戈兵更加畏惧,一个个放下了棱刺刀剑,面面相觑,惊恐万分。 「废物。」陆云川回敬了一句,提着刀慢步往前追去。 哲布的惨叫声越来越小,最终变为小声的呢喃,血流进了眼中,他瞧不清前路,只能竭力瞪着一双 盈满血水的眼,艰难地往前爬。 「我不能...不能死在这儿...」 「绝不...绝不...! 」 哲布有些恍惚,决意从陇南直取凌阳时,他骑马离开草原,那还像只幼狼似的少年策马追来,遥遥 对他摇着马鞭高声说:「父汗!我和阿母等你回来!」 他的妻子已经化作了草原上的风雨,可他的儿子还年幼。 哲布想起幼年时的自己,父汗与两位兄长死在大梁时,他便与塔克尔一样的年纪,部族背叛分裂, 他不得不扛起重担,带着族人们走向更深处的大漠,在哪里饮风食草,多少族人死在不见光的寒冷永夜 中? 他不能死在大梁! 然而颈后忽而有冷风袭来,激得哲布浑身一麻,他绝望的听见陆云川沉冷无比的残忍冷笑:「你永远 回不去草原。」 「不......」哲布终于怕了,他恐惧着,想要落泪,想要哀求。 「留在这儿还债吧! 」陆云川丝毫不为所动。 重刃迎曦光落下,血色顷刻涌出,哲布趴在地上,身首分离,再无声响。 第176页 周遭沙戈兵眼睁睁地瞧着陆云川斩杀了他们的大汗,竟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止,陆云川嗤嘲地扫视了 一圏这些懦夫。 当一个部族的人都开始残忍好斗,不将人命当做命时,便註定走向灭亡。 游谨走到陆云川身边,他听见适才哲布的话,有些惴惴不安地说:「主子,这些人...? 」 「杀了,一个不留。」 陆云川断然下令,问:「这里哪一个没站过大梁百姓的血?」 游谨便懂了,血债血偿不是说说而已。 「这儿交给你了。」陆云川甚至没擦那把视若珍宝的重刀,随手将其还入鞘,拽着缰绳翻身上了马 背,一言不发地策马往回赶。 西府军也都当看不见。 他们都晓得,陆云川急着回去见谁。 凌阳城,整个营帐内血腥气与苦涩药味儿都没散去过,叶梓安坐在帐外,紧盯着煮药壸,满脸愁 苦。 「差不多了。」叶梓安算计着时辰,吩咐随军的药童,「取药吧,在外晾温了再端进帐去。」 他转身进帐走到榻边,天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唿吸浅促,原本玉白的面颊此刻潮红不褪,即使 神志不清,眉心也蹙着,不时梦呓般说着什么,不甚安稳,但也不曾醒来。 叶梓安伸手在他额心探了探,烫的灼人,他抽手时不由嘆了 口气。 「您可千万撑住了。」叶梓安低声嘆,「齐二爷拼死护城,戎绍也险些将命搭进去,若是您有个万 一,岂不是白忙活这一遭,倒是便宜了乔乐平那个小人。」 明挽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褪去平日的深沉和锋芒后,他安静地躺在这儿,像一具死气沉沉的尸 体。 叶梓安忽而觉着眼眶酸涩,他只是个商户家的儿子,自小有父兄和师父宠着,父亲故去后,族叔真 心疼爱他,更有闻戎绍整日恨不得捧在掌心,他站得不高,但过得极好。 可明挽昭不同,叶梓安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如何小心翼翼活到今日的。 从前无论是处于什么目的救他,身份也好算计也罢,至少此刻,他是真心希望这位年轻但命运多舛 的天子能睁开眼,好好瞧一瞧,大梁的战火烽烟都要散去了。 药童掀帘进来,叶梓安收敛了心绪,从他手中接过药碗,叫药童去扶起天子,试着给他餵药下去, 可明挽昭即便被掐着两颊张开嘴,药也都会顺着嘴角躺下来。 他尚未清醒,根本咽不下去。 药童脸色发白,「这...这怎么办?」 叶梓安端着药碗的指尖有些发白,沉默须臾,说:「取鹿管和漏斗来。」 药童一愣。 鹿管不是他物,正是自鹿心肺处取出的脉管,经甶药水浸泡后柔韧异常,这东西常用于酷刑中,将 之自口顺入,直伸入胃袋,再以漏斗灌海椒水或是其他东西,但此物偶尔也能有些他用,譬如此刻,叶 梓安将之放在药箱多年,还没人用上过。 药童有些犹疑不定,「给陛下用此物......」 「拿吧。」叶梓安打断了他,鲜少这般不容置疑地说:「冒犯总比没命好,救人要紧。」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苦守 北疆退兵,凌阳关自然算是保住了,在满营地都在庆贺劫后余生时,主帐内的明挽昭仍旧没醒过 来。 陆云川对哲布的话信了七分,余下三分则是抱有些许侥倖心思,盼着哲布是急着逃命口不择言骗 他,或许如闻泊京所说,那一箭并未伤及要害,仅是皮外伤。 只是一进帐,那药味与血气混着扑面而来,陆云川的心便蓦地一沉。 叶梓安守在帐内,还以为是闻泊京来了,转头瞧见双眼阴鸷满身煞气的陆云川时,结结实实地愣住 了。 陆公爷。」 叶梓安吶吶道,见陆云川眼神放在案上的鹿管上,立即解释道:「此物是餵药用的,此刻药已餵下 去,只要陛下能醒来便无恙了!」 语速飞快。 陆云川瞧出他的惧意,稍稍垂眼,敛起了那几乎要疯癫到杀人的凛色,张了张嘴,嗓音干哑:「他几 时能醒来?」 叶梓安苦笑,「陛下此番受伤兇险,先前本醒来一回,在城楼上吹了半晌的风,现在......不好说。」 明挽昭那时站在城楼上,毫无预兆地便倒了下去,叶梓安那时便心知大事不好,眼下见陆云川还算 冷静,只得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清楚。 「陛下从前身中金沙赤与乌骨叶之毒,底子本就差,若是顺风顺水地养着身子也无大碍,可他离京去 陵西阵前一遭,自齐大人战死后,又忧思过重,心怀郁郁,若能醒来,还有希望保他性命无忧,若 是 」 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只化作了一声轻嘆,添了句:「尽人事,听天命吧。」 陆云川走到榻前去,瞧着病容樵悴的天子,沉默半晌,说:「多谢,有劳了。」 叶梓安没想到这人会是这么个回应,微愣,随即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我就在隔壁帐子,陛下若有什么变故,唤我一声就是。」 叶梓安没久留,匆匆转身出去,没走多远,便见闻泊京迎面而来,眉头紧皱。吓得他当即心头一 紧,还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却没想到闻泊京走到他面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叶梓安蹙眉,「你干什么?」 第177页 「我适才听闻陆云川回来了。」闻泊京说,「他没怎么你?」 他能怎么我? 」问完,叶梓安蓦地反应过来,随即摇头嘆道:「没,就问了两句陛下如何,还同我 道了谢。」 闻泊京眼神复杂。 叶梓安又看懂了,问道:「今日若是我躺在那,你该不会想把给我治病的人打一顿吧?」 「说不好。」 闻泊京不假思索,「若他与我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我至少不会道谢。」 他就是怕陆云川因明挽昭而放走了哲布,在陆云川问时,故意模稜两可地只说陛下中箭,却没提有 多危重。 叶梓安瞧他半晌,耳尖有些红,骂了句:「狗脾气。」 帐中安谧,陆云川坐了半晌,直到指尖暖了,才探去轻轻为天子捋好鬓髮,良久良久,他哑着嗓子 唤了声「阿昭」,随即顿住,低声说:「我来晚了。」 明挽昭身子烫人,陆云川也不敢妄自去看他的伤,束手束脚地坐在榻边沉默着,攒了这两个月的相 思之苦,他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陆云川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整整熬了一夜,熬的双目布满血丝,所幸明挽昭一夜安稳,将近 天明时,身上的热度都退了不少。 这是个好兆头。 叶梓安早起来看时,被陆云川的模样吓了一跳,昨日见他便已是满身狼狈,今日双目通红,鬍子拉 碴,瞧着也多了点憔悴。 「他怎么样? 」陆云川哑声问。 叶梓安把过脉,又探了探明挽昭的额头,说:「陛下胸口的箭伤不轻,但好在没伤及心肺,这几日反 反覆復发热也属正常,如今昏迷不醒,多是因他身子孱弱之故,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让陛下先醒来。」 陆云川轻柔地抚着天子微烫面颊,问:「有何法子么?」 「餵药,施针。」叶梓安苦笑,「就算把我师父刨出来,也就这么两个法子。」 「那就来。」陆云川毫无犹豫,他想起齐雁行的前车之鑑,便觉着心头髮冷,遍体生寒。 叶梓安为明挽昭施针时,陆云川才瞧见他胸膛处缚着的纱布,倒是没有血渗出来,但他也想像得到 是怎样狰狞的伤口,一箭当胸穿过,如今活着都是明挽昭命大。 施针后便是餵药,下鹿管时即使在昏睡中,明挽昭也不由痛苦呓语,眉心紧蹙,呕得狼狈,一碗乌 黑的药汁灌下去后,叶梓安忙活的一身汗,陆云川心痛如绞,也跟着出了一身的汗。 外敌已退,但邑京还在乔自寒手里,陆云川没再守着明挽昭,瞩咐叶梓安替他好好照看天子后,便 出帐去,下令召人来议事。 偏帐中,闻泊京游谨等人皆在,瞧见陆云川那副不修边幅的狼狈模样,都默契地当没瞧见,便议起 了邑京平逆之事。 「凌阳城外的南府军还不知哲布已败。」陆云川勉强打起精神,说:「暂且不要轻举妄动,至少等到 陛下醒来,陛下受伤之事,军中多少人知道?」 「不多。」闻泊京沉呤须臾,「但那日陛下在城楼上晕倒,不少人都亲眼所见,恐怕瞒不了多久。」 说到底,明挽昭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没有他,他们即使手里有兵马,打邑京也是出师无名。 「先不必声张。」陆云川说,「我离陵西时,昱北已出兵赤奴部,如今哲布死在大梁,带来的兵马全 军覆没,若北府军能胜,北疆从此便不成气候。」 「大败外敌,便只剩内贼了。」闻泊京说。 「先肃清围困凌阳城的南府军。」陆云川语气带着一股子狠意,「陛下暂且留在凌阳养伤,但也要邑 京周遭五城都晓得,大梁天子死守凌阳关,不曾退却半步,而邑京城那个趁火打劫的小人,私通敌叛 国,以至大梁遭此大辱,我倒要瞧瞧,普天之下还有谁认他乔自寒明氏血脉的身份!」 他的阿昭受过这许多苦,陆云川都要一笔一笔地算清,再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闻泊京是江东节度使,但陆云川身上还有个荣肃公的爵位,此刻也理当听他之令,忖量须臾后, 道:「不错,眼下已无后顾之忧,早些清理了他们,也好探听邑京城的消息。」 都是雷厉风行之人,无需陆云川多言,三言两语便已定下了肃清南府军,陆云川暂且不愿离营,便 由闻泊京和游谨各带两千人,先将凌阳城外先前绝他们后路之人处理了。 陆云川从偏帐出来,便又进了明挽昭所在的主帐,天子睡得很沉,仍旧没醒过来。他身子早已受 损,在服下金沙赤又用了多年的乌骨叶后,便再经不得风浪,可偏偏老天弄人,叫他要蹈锋饮血地坐在 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衣不解带地守着明挽昭,余下的两日连帐都没出。 如叶梓安所言,明挽昭时不时地发热,反覆不定,但也还算稳定,若是不知他此刻是昏迷,陆云川 都要以为明挽昭不过是睡得沉了些,他往日入眠都不曾这般安生过,自陵西杨西坡一战后,他夜里总要 醒来几回,满身是汗地往陆云川怀里钻。 陆云川知道,明挽昭在确认他还活着,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像个惊弓之鸟一样,充斥着不安与惶 然。 可现在他的陛下连睁眼瞧他一下都不能。 明挽昭一日不醒,陆云川的脸色便更难看,进来送饭的将士都小心翼翼,连唿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也不敢瞧那黑风煞气的陆公爷,搁下饭行过礼便匆匆离幵。 第178页 明挽昭已睡了整整六日。 他正陷在一场梦里,站在秋月宫的殿门前,天光正好,旭日初启,廊下金弹子正是花期,形如瓶, 味似兰,从前明容昼最爱此花,每每幵花时,明挽昭夜里在院中练剑,便能嗅着浅淡的香。 明挽昭瞧着周围的一切,清楚地知道这是个梦,因为他幼时不曾见过金弹子,更不曾嗅到过花香。 但眨眼间,他又迷失在这里。 锦缎青衫的明容昼推门而出,眉眼含着温和的笑,对他招了招手,「昭儿,来。」 明挽昭不知为何,鼻尖一酸,听话地上前去,唤了声「父皇」,他忽然想起齐雁行,有些难过,眉眼 恹恹,说:「父皇,小叔他......」 「父皇知道。」 明容昼的声音很轻,明挽昭感觉到他轻抚着自己的发顶,便听他笑说:「往后瞧瞧,他不是在那 明挽昭一怔,回过头去,便见一蓝袍银冠的男人,不是他记忆中那副失意的死气沉沉,而是站在阳 光下,笑得倜傥的齐雁行。 「阿昭。」齐雁行走上前来,带着明挽昭从前没见过的舒朗笑意,说:「怎么垂头丧气的,明氏君主 可不该是这副模样,抬起头来。」 明挽昭有些恍惚地抬起头,他已做了多年心机深沉满腹谋划的皇帝,但此刻在两位至亲长辈面前, 仍像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阿昭要和两位爹爹告别啦(。) 第一百一十八章 醒来 深夜,帐中燃灯,陆云川躺在榻外侧,虚虚地将削瘦的天子搂在怀里。 明挽昭本就清瘦,这几日昏迷吃不下东西去,便更是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陆云川这样抱着他,都 能摸到硌人的骨头。 而明挽昭仍睡得沉,他陷在一场好梦中。 梦里,明容昼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对他温和地说:「父皇为你骄傲,你做得很好。无情亦有情,恩 威并济,大梁天子,你当得,比为父做得还要好。」 明挽昭有些羞惭,又有些欣喜,便垂着眼,轻声说:「儿臣很想您。」顿了顿,又飞快添上一 句,「小叔也很思念您。」 明容昼轻声笑了笑,「也有人在念着你。」 明挽昭一怔。 「昭儿。」明容昼替他细緻整理了衣襟,末了,拍了拍他的肩,轻柔一推,「该回去了。」 那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明挽昭只觉周遭一切都在飞速倒退,廊下一双人并肩而立,金弹子那似瓶 似的花簇拥着,却如同镜花水月般,眨眼便消散去了。 人世间的欢欣本就如此,转瞬即逝,快到他来不及伸手握住。 深夜,陆云川几日疲累,搂着明挽昭时才得片刻的休憩,正是在他浅眠之际,忽而听闻怀里传来一 声轻软的梦呓,于是骤然睁眸。 陆云川垂首,蓦地对上一双不甚清明的凤眸,当即屏息,生怕惊扰了沉睡许久的天子。 明挽昭眨了眨眼,空洞的眸子恢復了些神采,一偏首便瞧见一张熟悉却有些不修边幅的脸,俊朗依 旧,却着实狼狈了些。 是陆云川。 明挽昭心头骤然泛起酸涩,他静静地与陆云川对视了片刻,便知道,这世上能伴他身侧的,只剩下 这个人了。 未语泪先流,清瘦憔悴的天子抿起唇,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哭得悄无声息。 「怎么就哭了? 」陆云川手足无措,凑去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动作小心又轻柔。 明挽昭被他下巴的胡茬扎了下,躲不开,眼尾含泪却笑出了声,抽了抽鼻子,小声说:「你多久没剃 鬍子了?」 陆云川心头重石落地,眉梢微挑,「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 说着,他便要从榻上起身,却没起来,那正小皇帝不轻不重地扯着他的衣角。 分明没用多大力气,陆云川便又躺了回去,「休要闹,我去唤叶二少来瞧瞧你。」 「不必他瞧。」明挽昭不能侧身,便稍稍歪头依偎进陆云川的怀里,有些疲惫地轻声,「陆哥哥,抱 抱我吧。」 ......这哪里还能拒绝。 陆云川不敢碰他的伤,极轻且小心地揽着他,迟来地油然而生失而復得的喜悦,更多的却是他前些 日子丝毫不敢深思的后怕。 天子终于清醒,胸口的箭伤也已结痂,除了瞧着虚弱憔悴些,好歹是没了性命之忧,知晓天子伤重 的一干人都松了 口气。 只有明挽昭活着,他们才有与乔自寒一争的底气! 主帐中,天子召来了一众将领议事, 明挽昭靠着软枕,瞧着弱不禁风,言辞也温和:「凌阳关一战,辛苦诸位,只是眼下时局不定,待朕 回邑京后,自会对诸位加以封赏。」 在众人谢恩后,明挽昭的笑淡了些,轻声说:「齐尚书战死凌阳关,给昱北送讣告吧,路途遥远,骸 骨便不必归乡了。」 齐雁行为了明容昼给自己拴上了链子,在邑京守着皇室这么多年,他放弃了旷远的草原与苍山故 里,直到最后,也是为护着明氏血脉与江山而战死。 生前不可得,死后总归要得偿所愿,明挽昭知道他想要什么。 明挽昭无情时当真无情,因他是帝王,但温柔时也真的温柔,因他是个有七情六慾的凡夫俗子。 「朕听闻,凌阳城外的叛军皆已肃清了?」明挽昭问,「邑京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第179页 陆云川极其放肆地坐在天子榻上,他今早被明挽昭催着剃了鬍子,他刚垂着眼打了个盹,便听着这 么一句,说道:「苏晋淮带着刑烨和盛延给叛军开了城门,乔自寒入京后要主事,朝臣没几个鸟他的,他 便将苏景词和沈霖给拿入狱了。」 明挽昭蹙眉,「还有么?」 「一个是苏晋淮的儿子,一个是苏晋淮的学生,他哪里能袖手旁观? 」陆云川语气多了几分沉 重,「苏晋淮一怒之下招来了太学学子,那说起来也都算是他的学生,听过他的讲学,他在一众学子面前 怒斥乔自寒,随后焚府自尽了,四朝老臣,这么一闹,邑京的太学学子可都炸锅了,纷纷身着孝衣跪到 宫门口去,让乔自寒给个说法。」 这本都是数日前的事了,但因叛军封锁了凌阳城,以至于江舟的消息被截住,昨日才传到凌阳。 明挽昭微愣须臾,蹙眉嘆道:「苏大人,这又是何苦。」 苏晋淮是文人,文人杀人素来是不用刀的,诛心为上,苏晋淮这一死,就是要诛天下文人的心,谁 若是甘愿效忠乔自寒,便是有违圣人之训君子遗风! 他更是在诛乔自寒的心,要他费尽心机进了邑京,也註定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做不得千古留贤名 的明君! 明挽昭早猜到乔自寒入京后会有动作,可他那时不得不走,入局之前,还曾叮瞩过,万万要以自身 性命为重,想来便是为了保全朝臣,苏晋淮才会亲自去开城门迎叛军。 这本已是苏晋淮的退步。 可乔自寒得寸进尺,他捉了苏景词和沈霖,报復也好示威也罢,他终于逼得苏晋淮不再沉默。 「苏公忠骨天地可鑑。」明挽昭垂眸,轻轻地说,「大梁能得此臣,实乃幸事,今苏公含恨身殒,亦 是大憾,传朕令,速速整兵,明日启程回邑京。」 天子已有决断,待众人出去后,陆云川才不大放心地说:「明日就走,受得住么?」 明挽昭重伤未愈,议事这么一会儿便倦了,顺着软枕滑下去躺在了榻上,尾音都不自觉地拖长了。 「不能耽搁,再让乔自寒在邑京胡闹下去,朕回去说不准就要瞧见座空城了。」 陆云川瞧见像只猫儿似的天子,便凑过去与他亲昵贴面,耳鬓厮磨的温存着,附耳说:「我怕你吃不 消。」 「慢着些走就是。」明挽昭任他像只大狗似的蹭来嗅去,阖眸说:「何况此时也是好时机,苏公之 死,必定惹得文人哀恸大怒,乔自寒失了人心,邑京也好打些。」 陆云川没再劝,揽着他笑嗤了声,「那个蠢货。」 明挽昭附和,「是够蠢的。」 自陆佐贤倒台后,邑京的第一世家就改姓了苏,但苏晋淮此人无甚野心,他只要大梁好,明挽昭才 敢重用他,甚至不计较这人偷藏皇嗣意图换皇帝之举。 苏晋淮太得人心,乔自寒直接惹到了他身上去,岂不是自掘坟墓? 邑京,入夜后承明阁燃着灯火。 乔自寒坐在主位上,正在翻看封白露的密信,白檀来给他添了盏灯,灯影映照下,瞧见他眉目间涌 动的阴狠怒意。 自苏晋淮死后,乔自寒不得不将沈霖和苏景词放出来,以平息文人之怒。苏府已焚毁,苏晋淮的灵 堂便摆在了沈霖府上,苏景词从那日起便闭门不出,再没动静,可坊间的传言却愈演愈烈! 都说他乔自寒通敌叛国,趁虚而入,是个假冒皇嗣窃国的奸贼! 连小儿都唤他乔贼,这与乔自寒当初的计划相差甚远,他本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大梁君主!得群臣 朝拜天下臣服! 「明挽昭还没死。」乔自寒面无表情地冷笑了声,瞧着白檀,眼神活像一条毒蛇,「你很高兴吧?」 白檀垂着眼,面不改色道:「苏大人送奴婢进宫,为的就是伺候天子,谁是天子,奴婢便伺候谁,谈 不上高兴不高兴的。」 「这么说来,苏晋淮还算你的大恩人。」乔自寒眉眼阴冷,「怎么不见你去他灵堂上柱香啊?」 「各取所需罢了。」白檀语调平平。 乔自寒满意了。 瞧,这世上多得是这样的人,不过是个没心肝的东西,墙头草似的依附谁都行,明挽昭如何,苏晋 淮又如何?他们两个自以为的心腹,此刻不还是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侍奉? 他得意到了没发现,白檀说的是天子,而他此刻还算不得天子。 白檀垂眸掩去了讥嘲,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还没出院子,便瞧见面色不怎么好看的封白露进门, 两人打了个照面。 「封大人。」白檀笑了,走上前去柔声说:「听闻建元皇帝还活着。」 封白露脸色更沉,讥嘲道:「与你何干?让开,休要挡了我的路。」 白檀依言让路,在封白露从他面前过去时,轻柔道:「人心所向与万人睡骂,大人觉着哪个才是笑到 最后的?」 封白露脚步一顿,转过头说:「你好大的胆子。」 白檀只是笑,垂着头说:「奴婢不敢,给大人指条路罢了,要不要走,得瞧您。」 言罢,他兀自退了下去。 封白露在院中站了片刻,回想着白檀方才的那一问,竟觉得有些不寒而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凯旋 凌阳关一战兇险,陆云川带来的东府军几乎所剩无几,随天子而来的禁军与护城军也全军覆没,这 一战险胜,陆云川千里奔袭斩杀敌军首领,他在军中声望本就极高,如此一来更是立下大功,但此番在 军中更得人心的,却是阵前重伤的天子。 第180页 明挽昭两次亲赴阵前,宁死不退,其刚烈悍然不输于军中将士,天子用身家性命告诉他们,大梁天 子不只会高坐庙堂与文人谈天论地指点江山,更能提剑跨马驱除外敌。 回京路上,闻泊京在前,随他来的东府军都统听了一路天子和荣肃公如何如何好,面色不豫,纵马 往闻泊京身边凑了凑,低声抱怨:「咱们守城多日,弟兄都要拼没了,他陆云川可好,捡了咱们剩下的 漏,倒是成功臣了,这是什么道理,咱们的兄弟就白死了不成?」 闻泊京眉心骤然一蹙,声微沉:「甄万,这话日后休要再提。」 甄万缩了缩脖子,也晓得此言不妥,压低了声说:「末将这也是替您委屈,陵西昱北都是战功赫赫, 封公封侯的,可您也没稍帮衬着,这回若是江东不封侯,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是皇帝该掂量的事,你瞎*的哪门子心? 」闻泊京觑了他一眼,「你觉着陆云川这回是捡了咱们的 漏?他那是救了咱们的命,阵前厮杀的时候,哪回不是齐雁行领着护城军沖在前头?退一万步,那日陆 云川若是没来,连我都要战死阵前,还衣锦还乡......」 闻泊京说道此处哼笑了声,收回眼神,冷脸道:「连自个儿脑袋掉哪了都不知道。」 甄万一时无话可说。 闻泊京不想搭理他,但还是警告了句,「休要军中多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少给我惹乱子!」 「是!」甄万一个激灵,答得飞快。 明挽昭伤势未愈,便不曾骑马,坐在马车里瞧近几日的密信。 在陇南时,他曾于封府埋了个眼线,可封白露通敌还是突兀地叫人猝不及防,直至此时,明挽昭才 晓得缘何如此。 封白露那厮端的是心狠手辣,知晓这是个掉脑袋的大罪,生怕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竟在整兵时, 将府上的幕僚先生杀了个干净,连其家眷也不曾放过,这其中便有封展与惠娘夫妻二人。 而且在其中,明挽昭还瞧见了一封信,正是封展亲笔,落笔匆忙字迹歪曲。 「草民封展,惶恐敬上。近日封白露调动南府军,搬空粮仓,陇南恐生大变......」 余下便被是黑褐色血迹的脏污,字迹尽不可见,唯有末尾,明挽昭可依稀认出几个字来。 「……入京......保......妻有孕……」 明挽昭垂眸,将这封染血的信一点点折起,尽管只是几个字,他大概也猜得出封展的意思。 封展发觉封白露有异动,本想传信予他报个信,再安排妻子入京暂避,那个叫惠娘的女子已有孕, 只是这封信连落款都没来得及写,写信人的血便溅于纸上,连他身怀有孕的妻子也未能倖免于难。 终是命数。 明挽昭将之收起,到底觉着有几分可惜。封展此人算不得良善,更称不上能臣贤人,不过是芸芸众 生之一,普通到明挽昭不怎么记着他的长相,却独独记着此人极其惧内,他家那夫人也泼辣兇悍。 如今都成了无人知晓的一具具枯骸白骨。 马车忽而停了片刻,明挽昭刚一回神,身侧便蓦地多了个人,陆云川堂而皇之地上了天子的马车。 「磨磨唧唧听得我耳根都疼。」陆云川嘀咕着抱怨,伸手就去捞明挽昭,带人入怀的动作却很轻,没 碰着他的伤处,压低声与他说:「陛下这处甚好,无人来扰。」 明挽昭眉梢微挑,「谁敢打扰你?」 「军中无一刻安生。」陆云川亲昵地吻了吻明挽昭的脸颊,稍眯起眼,「这还没回京昵,陵西和江东 就开始要争军功了,昨日没拔营时,险些约架,若非我和闻戎绍压着,指不定真要打起来,陛下就这么 瞧着?」 「不然朕还能如何? 」明挽昭笑得无辜,「军中的事自由你们处置,江东和陵西的功劳朕心里清楚, 军中那些风声自然也会传到朕耳中,不过如何封赏,朕已有决断,他们便是争破了头也无用。」 明挽昭早知东府军的心思,昱北靖安侯,陵西荣肃公,唯有江东闻氏无爵位,皆因江东无甚战功之 故,如今闻泊京也算是出生入死过,是该给封赏。 但这赏怎么给,明挽昭自有打算。 陆云川垂眸瞧着他。 这小皇帝打什么注意时,点漆似的凤眸便洇着笑,有那么点不怀好意的意思,如同那话本里专勾人 心魄的小狐狸精,明知他藏着坏,仍忍不住被其引诱着靠近。 活脱脱的妖精。 他目光灼灼,明挽昭怎能毫无觉察,于是无辜抬眸,指了指外头:「不如你还是出去?」 「......没良心的薄倖郎。」陆云川搂着他,紧挨着,声音有些哑,「让我这么出去?」 「谁让你进来的?」明挽昭反问,话一出,便发觉陆云川眼神又暗了几分,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 么,脸颊蓦地一红。 「进哪儿啊? 」陆云川轻飘飘地说,指尖勾起了明挽昭的发,挑来轻嗅上头浅淡的苦涩药香,语气狎 昵,「不是在外边儿昵么?」 大梁天子缄默须臾,觉着此话不堪入耳,遂一身正气地从他怀中抽身,将人扫地出门。 全军都瞧着荣肃公是如何被狼狈赶下马车的。 东府军喜不自胜,心想你们整日碎嘴子似的说你们公爷多厉害,瞧瞧,胆大包天敢上天子车,被赶 下来了吧!触怒天颜了吧! 第181页 见惯两人同帐而眠的西府军但笑不语,心说这才哪到哪,莫说是天子车,天子帐那也是睡过了的, 只瞧公爷如今活蹦乱跳,便知啥事没有! 叶梓安要了匹马,与闻泊京并排走着,听见后面动静看了几眼,随即回过头对闻泊京说:「让东府军 消停点吧,少和陆云川对着干,陛下就差昭告天下封他为后了。」 闻泊京面不改色,「不妨事。」 叶梓安顿了顿,「你怎么想的?」 「什么我怎么想的? 」闻泊京没听懂。 叶梓安说:「封赏的事啊,如今大梁有爵位的可就这二位了,此次平乱有功,说不定当真封你个什么 侯爵之类的,这可是你的前程。」 「净想着功,过昵? 」闻泊京说,「这次沙戈入梁,陵西江东皆有监察不严之过,莫说封赏,陛下不 降罪,我就谢天谢地了。」 叶梓安勐地反应过来,随即觉着后怕。 凌阳关一役取胜,明挽昭的声望也跟着水涨船高,消息传入邑京,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再听闻圣 驾已在还朝路上,乔自寒气得砸了承明阁那方前朝留下的红丝砚。 他从前能写得一手好字,如今却连笔都拿不稳。 「他活着回来了?! 」乔自寒站起身来踱步,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不能,不能让他回来, 杀了他!无论如何要在他回宫前杀了他! 与他相反,戚令云反倒极其镇定,俯身道:「殿下说得不错,为今之计,务必要阻止建元皇帝回 宫。」 即便此刻他明挽昭声望在外那又如何?史书只会由活下来的人写,只要乔自寒坐上皇位,那孰是孰 非,后世又怎知今时功过? 「再说。」戚令云平静道,「陵西素来拥兵自重,若是陛下回宫,便开城门迎陛下便是,陆云川与西 府军敢入城,便是谋逆!」 乔自寒蓦地沉静下来,他沉思了片刻,忽然低缓地笑出了声。 「你说得对,对。」乔自寒近日愈发喜怒无常,笑时也带着阴沉,他盯着戚令云和封白露,说:「只 让明挽昭一个人进城,若陆云川敢随他进城,便就地以谋逆之罪处死!」 到那时,死的自然不仅是一个陆云川。 封白露蹙眉,说:「若是陆云川和建元皇帝肯自然是好,若他们执意大军压境,南府军挡不住攻 城。」 戚令云气定神闲地笑了声:「封大人何必担心,这城中有的不仅是咱们,不是还有朝臣与百姓么,他 明挽昭既然得了好名声,总不会不顾他们的性命,硬是要与我们兵戎相见吧?」 封白露无话可说,他仔细忖量了一下,觉着此法可行。 乔自寒袖袍下的手轻攥了攥,又变回那个谦谦君子,坐了回去,轻描淡写道:「就这么办吧,只允明 挽昭一人进城回宫,将那些个朝臣的家眷都带上,若是西府军敢进一步,便从城楼上仍下去一人。」 末了,又颇带赞许地瞧了眼戚令云,笑说:「苏晋淮倒是叫明珠蒙尘了。」 「下官惭愧。」戚令云垂首,「能为殿下分忧,是下官之幸。」 乔自寒将手藏在袖袍下,遣二人出去,脸色才又一点点地阴冷了下去。 明挽昭,这样好的一个名字,乔自寒满心恶意地想,凭什么昵?他若真是个傻子该多好?! 他竟还能从凌阳关活着回来! 命数何其不公! 第一百二十章 叛臣 邑京城已被南府军接管,乔自寒不得民心,也信不过禁军,连宫中巡护的也是南府军。 宫门下钥前,掌出纳可出入宫门的小太监回宫,便赶着来见白檀。 「公公,城外有消息了。」小太监凑近了压低声说,「陛下快回了。」 白檀正瞧帐目,神色骤然一凝,随即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又问:「太学那边可有何动静?」 「沈苏二位大人出诏狱后,倒是没什么动静了。」小太监见他神色不豫,赶紧又说:「南府军白日 里,将朝中大人们的家眷都请走了。」 「他倒是够狠。」白檀眉梢微挑,将帐本合起来,细细忖量。 朝臣多数都被乔自寒拿捏住了,但白檀从一开始也没寄希望于这群人,有南府军在,这些摆在明面 上的就干不了什么,但邑京城也并非全然没有后手。 惊鸿坊可还好端端地开着呢。 白檀拿帐本在手中敲了敲,忽而抬手招那小太监近前来,附耳吩咐了两句。 小太监连忙颔首,乖顺退了下去。 待其走后,白檀起身推开门,冷风铺面,夜幕下的皇宫灯火通明,安谧无声,但白檀却分明嗅到了 一丝风雨的气息。 沈霖府上,刑烨宋舟等旧臣齐聚,今日是苏晋淮过世三七,理当来上柱香。苏景词和沈霖在狱中也 遭了罪,但到底只进去几个时辰不到,如今也都大好了。 灵堂素缟未摘,苏景词仍有些憔悴,温润眉眼洇着抹不去的倦意,他对诸位见礼道谢,刑烨扶了他 一把,嘆道:「无需这些虚礼了,今日我们来,想必你也晓得为何,陛下的御驾快到邑京了。」 苏景词便顺势起身,说:「陛下要回京,南府军拦不住他。」 「哎,苏大人有所不知!」宋舟大诉苦水,满脸愁云,「今日天不亮,南府军就挨家挨户地将我等朝 臣家眷,都给带进宫去了!」 第182页 苏景词一怔,「什么?」 徐知微脸色微白地解释道:「就如宋尚书所言,这哪里是南府军,这般行事...这分明是强盗...! 」 骂完,他又愁眉苦脸地嘆,「可乔自寒他已拿捏住了满朝文武,陛下想入城岂非更难?」 苏景词削瘦得有些单薄,站在群臣中央,垂眸说:「随他去吧,愈是如此,则反噬越重,区区一扇城 门,如何能挡得住吾等,又如何能挡得住陛下?」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他苏景词敢这么干,是因为苏府就剩他自个儿,可旁人不成啊!宋舟的老母、长女还有怀胎五月的 妻子,都叫南府军给搜罗宫中去吃茶了! 宋舟苦着脸,「苏大人,话也不是这么说......」 「宋尚书放心。」苏景词眉眼温和,瞧不出什么,说得却笃定,「南府军能桎梏住诸位大人,却捆不 住大梁百姓的手脚。诸位大人,邑京近日安稳,不若多听听风。」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但在场心思明透的顷刻间品出来了些别的味儿,当即心领神会,纷纷还礼告 辞。 唯有徐知微不明所以,被刑烨揪着出门时,还满脸的茫然,小声问道:「刑大人,这,怎么就走 了?」 刑烨瞄一眼这朝廷吉祥物,勉为其难地提点了一句,「韫玉不是说了,让你听风声办事,该干什么干 什么,走吧,回衙门去。」 「听风声......」徐知微不解其意,「不是,下官听什么风声啊?」 刑烨:「...东南西北风随你听。」 徐知微:「……」 今年邑京城外官道上的迎春花开得早,一簇簇的浅金色,迎着烈日,花繁锦簇,路边专为过客置的 茶肆却空荡,无茶也无江湖客,只有一个穿着长衫文人模样的男子静坐。 明挽昭的兵马到城外时,探子就注意到了这么个人,却没料到那人主动开了口,淡淡道:「是建元爷 的圣驾回了?」 探子一听便警惕了,那人倒是自己起身,理了理袖角,说:「劳烦带个路,下官有话要同他说。」 齐雁行死后,也带走了明容昼留给明挽昭的佩剑,叶梓安又三令五申,不许明挽昭再动兵器,须得 好好养着,这一路便都在马车里,从外瞧着简朴,内里却是陆云川亲自置办的,兽皮铺了好几层。 饶是如此,明挽昭的伤也留了点病根,他不时便要咳两声,尤其是这一路花开,嗅着些花粉便咳得 更厉害,叶梓安为此煞费苦心,暂且也没寻着良方。 明挽昭在马车内阖眸假寐,车帘忽地被掀开,陆云川飞快钻进来又赶紧将帘放下,生怕风吹进了花 粉进来。 睁眼便对上了陆云川满目隐忧与关切,他问:「可好些了?」 「尚可。」明挽昭声音有些哑,「有事?」 陆云川缄默须臾。 从前明挽昭也羸弱,但声音琅琅似玉,可这老天似乎就是不想让这位命运多舛的帝王好过些,金沙 赤和乌骨叶还不够,非要再这金玉一般的人身上多留几道划痕。 他眼中的疼惜那样明显。 明挽昭凤眸晕开了清浅的笑,「这幅表情做什么,又不是不治之症,说吧,寻我何事?」 休要胡言。」陆云川听不得他这幅无所谓的语气,训斥一句后,才正色道:「探子带了个人回来, 是戚令云。」 明挽昭面上的笑意淡了些,便显露出几分锋利的冷,眼眸微垂,说道:「想是来传话的了,叫他过 来。」 陆云川窥见他眉眼间一晃而过的凛然,沉冷慑人,却叫他心痒。 明挽昭是在马车内召见戚令云的,他在里头,戚令云在外头。 「臣是代京中殿下而来。」戚令云不见礼,不参拜,在外说道:「殿下乃雍德帝亲子,雍德年间,太 子薨逝,雍德帝无可奈何之下传位于安干爷,如今既有雍德帝亲子归京,还望陛下感念雍德爷恩德,归 还皇位,以正大统。」 周遭仿佛倏尔凝滞,将士纷纷抽出刀剑,出鞘声铮鸣,高坐马背的闻泊京将刀抵在戚令云颈侧,压 出一条渗血的线。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闻将军可收好了刀刃。」戚令云岿然不动,仰首道:「吾主特派臣来,请陛 下屏退左右,随臣进城。」 半晌,马车内传来一声短促的轻笑,让戚令云生出了几分不安。 「好大的胆子。」明挽昭淡声,「朕自有人护送进京,遑论这又非是两国交战,而是叛臣拦路,有何 杀不得?」 戚令云脸色蓦地白了。 「我父虽临危受命,却也是正统梁皇,传位于朕,合乎情理。」明挽昭轻描淡写道,「这皇位非是盗 抢而来,岂有归还一说?朕为天子,在位期间有功无过,凭何退位?」 戚令云晓得孤身前来,便是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了刀尖上,他怕得很,掌心都沁出了汗,却也不敢退 缩。 「邑京朝臣已认新主。」戚令云硬着头皮说,「为了他们与城中百姓,陛下也不愿退位?」 从前是北疆人以屠城为威胁示威,明挽昭还是头回遇见梁人用这个威胁他,端坐在马车内的天子神 色未变,然而指尖却已攥的泛白。 是气得。 陆云川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根轻柔捋开,放在膝头揉了揉,随即挑开车帘,对外说了句:「往前走 走,城外扎营。」 第183页 车帘一放下,戚令云便如坠冰窟般,浑身冷到了骨子里。 闻泊京的刀没从他颈上离幵,但明挽昭的车马队却已继续前行,戚令云面色青白,高声道:「陛下! 您为皇位,连京中的百姓与朝臣都不顾了么?!您到城外时,朝臣们的家眷也必定会被带到城门上!」 「若满朝文武家眷因你贪图皇位而死,日后你还能坐得稳这把龙椅吗!?明挽昭!」 闻泊京面不改色,腕一转,刀背便狠狠砸在戚令云肩头。 「啊——!,』 戚令云一声惨叫,双膝落地,被这一刀砸得跪了下去,恐慌终于达到了顶峰,他背后的衣衫要被汗 水浸透了。 闻泊京连马都没下,只淡淡道:「陛下的路还轮不到你操心,不妨多想想__」 戚令云瞳孔倏尔散大,映着那把冷光森然的刀,随即所见天旋地转,最后瞧见的是自己轰然倒地的 无头尸身。 「黄泉路上,怎么同苏公赔罪。」 「不过是只困兽,哪值当你动气?」陆云川眼底都是轻蔑的嗤嘲,他揉捻着天子细瘦微凉的指尖, 说:「陵西昱北江东三郡,都不会认贼为主,乔自寒出此下策,足见他是被逼得没了退路,只怕京中除了 封白露那孙子,也无人瞧得起这位皇室遗孤。」 单凭他逼死了苏晋淮,就足够天下文人戳嵴梁骨了。 何况封白露做下的那些事也并非无人知晓,故意放北疆人过境,甚至为其扫清前路,以至外族打到 了凌阳关,圣元年间的耻辱重现,从乔自寒下的这些烂棋便可见,他非是明君。 「且先瞧瞧,再定...咳! 」明挽昭又掩着唇咳了几声,凤眸平静且深邃,「乔自寒以为缩在邑京,朕便 拿他没辙了。」 邑京城并非固若铁桶,而是被乔自寒作成了个四面漏风的筛子,若人心尽失,一座城的城墙就会变 得薄如蝉翼,不堪一击。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拜个晚年!新书已发! 第一百二十一章 猎狼 近黄昏时分,天子凯旋的车队已到了城墙外,有陆云川的命令在,他们不急着进城,而是在城外扎 营,大有对峙的架势。 邑京城门紧闭,入了夜,明挽昭同闻泊京他们在帐子里议事,外头巡查的来报,说游谨带了个人求 见。 游谨带来的,是惊鸿坊的密探。 伙计在早在天未亮时便潜出城外,藏匿至半夜才现身来,一进帐子,便跪地参拜天子,道:「草民参 见陛下!」 陵西密探是陆家的一把刀,但陆云川亲手将这把刀送到了明挽昭的手中,还连带着他自己。 惊鸿坊伙计起身后,说:「城中禁军被调去看守皇陵,盛大人卸职在府,朝臣多数称病,宫中也始终 都跟咱们有密信往来,白公公在宫中周旋着。城内有我们的人,这道城墙拦不住陛下,只是......」 他顿了顿,明挽昭面色平静,瞧他一眼,示意继续说。 「只是朝臣们的家眷,都被乔自寒请去了朝露殿。」伙计说,「该如何行事,还请陛下定夺。」 禁军自然是指望不上了,那便只剩下城中所留的陵西密探,这密探早归明挽昭所有,城中所留并不 多,若是趁乱开个城门倒是容易,若要救人便难了。 明挽昭坐在主位上,说道:「先救人。」 「可想救人就得先进城。」闻泊京皱着眉。 明挽昭瞧着运筹帷幄似的,实际上也在不断分析乔自寒接下来的行动,他换位处之,忖量过后说 道:「朕若是乔自寒,不会轻易伤及群臣家眷,他的目的无非是朕。诏书不过是个由头,只要朕死了,天 下谁还在乎有没有这一纸诏书?他想让朕进城,那朕便进城去。」 陆云川深不可测的眼神倏尔涌现几分阴鸷狠戾,但他并未开口,而是缄默着,在惊鸿坊那伙计犹豫 瞥向他时,陆云川敛下了眼,说:「听陛下的。」 除闻泊京之外的几个将军不动声色地彼此交换了个视线,将陵西陆氏高看了一眼。 在天子面前,却要徵询陆云川的意见,这本是大忌讳,但明挽昭却默许一般,足见恩宠。 众人退出帐子后,陆云川才坐到天子身边去,轻轻握了下那修长细瘦的手指,也没说话。 但明挽昭感觉到了他指尖的微凉,便轻轻地回握住,抬起头来,凤眸内漾着柔和的暖意,声也 轻:「朕得走这一遭,不能凉了忠臣的心。」 陆云川便拿他没辙,气得直咬牙,却也只哼笑了声,伸手攥着纤细的后颈压过来,与他额心相抵。 他说:「傻子,你这颗心,是不是只对自己狠?」 明挽昭反搂上了他的颈,与他抵着鼻尖蹭了蹭,吐息纠缠着,亲昵又暖昧。可他即使举止堪似引 诱,眼神却干净的像琉璃。 「朕是天子。」明挽昭轻声吐字,「小叔在凌阳关外捨命护着的大梁天子,不能踏着忠臣家眷的尸骨 进城。」 陆云川吻了吻他的脸颊,哑声说:「我都晓得。」 他说完,闭起眼,将人摁到自己胸前,紧紧拥着。 明挽昭刚要幵□,便听见他犹如嘆息般地轻轻道:「就是担心你。」 听得明挽昭心头微软,他倚在男人怀里,阖眸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最后一战。」明挽昭小声说,「此战若得胜,大梁可享安宁,陆沉松,陆将军,留在京中吧。」 第184页 陆云川轻抚他清瘦的嵴背,眼底携了几分笑。 他在明挽昭耳畔许诺:」奉天子,讨不臣,此战绝不会败。」 天还未亮,承明阁内灯也不曾熄过。 乔自寒眼眶赤红,双目遍布血丝,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俨然失了平时谦谦君子的模样,他坐在承明 阁内,嘶哑道:「戚令云昵?还没回来?」 封白露站在下面,他紧攥的双拳内尽是冷汗,答话:「没回来。」 「怎么会?」乔自寒喃喃道,勐地掀了案上的一方砚台,吼道:「这个时辰怎么还没回来?! 」 封白露不语,这个时候还没回来,八成便是回不来了。 戚令云此行,为的便是威胁明挽昭,即使带不回他,也叫他晓得,邑京城他进不来。 可戚令云没回来,这就是明挽昭的挑衅与蔑视,也是他的宣战。 乔自寒也同样清楚,他剧烈地喘息半晌,眼神骤然阴冷,像一只剧毒的蝎子,死死盯着封白露。 他说:「无论如何,杀了明挽昭,杀了他!」 封白露低下头,没去瞧那仿佛淬毒似的眼神,沉声应道:「臣,明白。」 时至此时,后悔无用,但他还是后悔了的。 乔自寒这幅疯癫模样,日后也难成大事。 走出承明阁的门时,封白露被冷风扑的清醒了些,今日戚令云的事,让他生出了几分唇亡齿寒的后 怕。 恰逢白檀端着茶迎面走来,瞧见封白露,笑着温声说:「封大人,脸色怎么这么差?」 封白露勉强一笑。 白檀又似无意般问道:「戚大人还没回来吶?」 封白露脸上那点笑顷刻间散了个干净,他瞧着白檀,忽而问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身如浮萍之人,指望着天家垂怜呢。」白檀温和笑道,神情如常,不见半分破绽,他笑说:「茶快 凉了,奴婢先行一步。」 两人擦肩而过。 封白露站在原地,心想着,早知富贵险中求,他们已占据了邑京城,然而在这座城里,他反倒愈发 地不安了。 抬头一瞧,是天际将明。 进门去的白檀为乔自寒续上热茶,仿若不见他一夜未眠的狼狈,如常道:「殿下操劳,过会儿该用 早膳了。」 乔自寒没碰那茶,却也没再发疯,只哑声道:「不必了。」 白檀敛眸,说道:「殿下若无胃口,不妨用些茶点。」 「你旧主子就在城外昵。」乔自寒突兀冷笑,端起茶到唇边,轻轻吹散热气,看似平静,实则满目阴 狠,问道:「还在这儿伺候我,不去迎他么?」 类似之言白檀都听得腻了,他沉默须臾,语气如常,「奴婢位卑,在宫中伺候就够了。」 乔自寒心绪不宁,一时间竟没发觉白檀这话中另有深意。 不到一个时辰,天便大亮,明挽昭的御驾与护城军也到了邑京城门前。 封白露出宫后直奔西城门来,待瞧见城下大军聚集时,也不免觉着惊心动魄,他闭了闭眼,将那点 惧意都压了下去。 他不能退,也不敢退,身后就是万劫不復! 「把那些朝臣的家眷,都带上来。」封白露沉声吩咐。 不多时,战战兢兢整夜的深宅贵人们都被推上了城墙,封白露这才有了些底气,对下面高声暍 道:「还请陛下一人入城!」 明挽昭身披玄墨色大氅,乌髮并未如往日那般随性而束,而是一丝不苟以玉冠高束。他高坐在乌玉 雪的马背上,抬眸瞧了眼天色,苍云覆日,显得昏沉。 他从前瞧时,一眼望去,见不到大梁的希望,而今再看,却能从这晦暝之间,窥见丝缕的光。 明挽昭驱马前行了些,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跟。 陆云川在他身侧,目光如鹰隼,沉冷地盯着那扇紧闭城门,忽地抬手一挥,弓箭手纷纷上前,搭弓 挽箭,对准了城门楼上的守军。 「朕可以一人进城。」明挽昭高暍,他声音仍有些哑,凛然无惧,「开城门,放朝臣家眷们出城。」 封白露没敢轻举妄动,他俯视着城墙下的那位帝王,犹豫着。 明挽昭不打算给他太多时间,步步紧逼地高声:「城门口,她们出城,朕进城。封白露,朕只给你半 盏茶时间,否则便刀剑上谈!」 封白露额心开始冒冷汗,他是第一次直面这位年轻天子的威压,即使他此刻居高临下,甚至掌握着 朝臣家眷,可真正占据上位的,仍然是明挽昭。 他那样强硬且高傲,不容置喙,高高在上。 「派人去宫里传话了么? 」封白露故作镇定地问。 身边副将答道:「去了,一来一回必定不止半盏茶时间。」 封白露紧攥着手,满掌心的湿腻,他沉着脸忖量了半晌,勐地一敲城墙,说:「换!」 「放她们下去。」封白露死死盯着明挽昭,眼底杀意凛冽,「这些女人不重要,只要能杀了明挽昭, 只要杀了他,你我今日便算是功成!」 副将:「是!」 「开城门,明挽昭一进城。」封白露握紧了腰间的佩刀,晈字间透着切齿的阴狠,一字一顿,「杀了 他。」 杀了明挽昭,乔自寒便能顺理成章地登基成为天子,那他封白露便是从龙之功,从此朝堂上也能做 一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 第185页 --试君又何妨?! 厚重城门缓缓打幵,明挽昭孤身纵马上前了一段距离,同门外押送朝臣家眷的南府军短暂地对峙须 臾,临危仍面不改色,从容地策马到城门前,对六神无主的朝臣家眷们温和地笑了笑。 「让诸位受惊了。」明挽昭声腔嘶哑,语气却温和,「出去吧,西府军在外头等着你们。」 朝臣家眷中有人低泣,亦有人忍不住问:「那陛下你...」 「去吧。」明挽昭摇了摇头,目光瞧向门内,渐渐冷下去。 封白露已从城墙下来了,正坐在马背上看着他,那目光如同饿狼一般,兇狠且贪婪。 明挽昭不避不闪地与他交锋,神情倨傲,姿态从容。 他今日不是来做猎物的,而是来猎狼! 作者有话说 没打起来,哎,下章打,差不多快收尾了。用拼音代替的你们懂什么意思,广播体(),填个空。《竹马》和 《冤家殿下》这两本有被锁章节,暂时没法修改,想看可以评论下。 第一百二十二章 毒杀 沈霖自幼无父,老母也在五年前过世,他始终不曾娶妻,故而平日里府上都清净,苏宅被焚毁后, 苏景词便始终借住在沈府。 天还未亮,刑烨匆匆赶到沈霖府上,恰见沈霖杵在自家门口,像个木粧子似的。 「一收到信儿我就来了,韫玉昵? 」刑烨一边下马车一边问,他这些日子也没睡个安稳觉,此刻有些 沧桑憔悴,「封白露也去城门口了吧?」 沈霖先点了点头,又说:「韫玉已动身了。」 刑烨一愣,缄默下来。 昨日御驾便到了城外,今日想必就要进城,封白露匆匆赶去,目的在显然不过。 他是去弒君的! 「南府军少说也有十五万人。」刑烨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只能嘆道:「韫玉此行,太过兇险,可 嘆你我只能提得起笔桿子,竟是半点帮不上他。」 大梁的世家公子都修六艺,苏景词自然也是其中翘楚,骑射极佳,也拿得起刀剑,只是平日不爱舞 刀弄枪,沈霖和刑烨却不同。 一个出身寒门,一个高门庶子,全盘心思都放在读书上,田猎时都不曾上过马背! 沈霖攥了攥拳,他晈牙晬了一口,决绝道:「等了多久,才盼着如今的大梁,北方战事刚见着亮,他 乔自寒转眼就将大梁卖了!任由蛮夷打到凌阳关!我沈霖不认这样的天子,今日陛下若胜,我便仍是梁 臣,陛下若败了一一」 「大梁亡矣!」 刑烨垂眸轻嘆,半晌,问道:「看来你已有打算了?」 沈霖不答,反问:「武将战死沙场,文臣又当如何?」 刑烨一怔,可不待他答话,沈霖便掷地有声道:「忠臣殉国!」 今日若明挽昭死于城门前,大梁与亡国便无异! 承明阁,天光大亮,白檀熄了灯,整夜未眠的乔自寒忽而嘶哑道:「封白露去多久了?」 白檀拿着帕子,擦拭着烛台,垂眸道:「有半个多时辰了。」 乔自寒「啊」了一声,有些失神,频频望向门外的方向,端着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白檀低眉顺眼地走到他身边,在盏内续了 一杯。 城门口,厮杀正酣。 明挽昭甫一进门,厚重城门便又合拢,早已守在此的南府军倏尔放箭,流箭如细密骤雨般落下,明 挽昭在箭雨中勐地一掀大氅,将其罩在身前,随即抖腕,借厚实大氅将飞箭卷落,与此同时,忽而有人 高声暍道:「护驾!开城门!」 南府军中忽而有人提刀砍向自己人,情势倏尔混乱,江舟早在南府军进城前,就召来了邑京附近五 城的密探,得知御驾临城,他连夜带人宰了城门守军混了进来。 江舟站在城门楼上,而下头的密探已冲到明挽昭身边,南府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时间乱了阵势, 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明挽昭心知肚明,封白露很快就会重整旗鼓。 「杀了明挽昭!」封白露高暍,同时策马提刀直冲着明挽昭而去,活像是被逼急了的困兽。 只要杀了他!今日大事可成! 镇定下来的南府军一拥而上。 混战之中,明挽昭且战且退,他只要拖延到陆云川进城即可! 城门口厮杀声此起彼伏,陵西密探终究是寡不敌众,江舟脚上功夫快,冲下城门楼嘶声力竭的 喊:「保护陛下!」 于此同时,城门外响起震天的吼声:「杀__! 」 是陆云川的西府军攻到城门了。 西府军此番未带太多攻城所用的工具,故而以飞爪为主,自城墙往上攀爬,陆云川沖在最前,背负 重刀,攥飞爪足蹬城墙,犹如飞檐走壁。 滚石落下,陆云川足尖狠蹬墙面,借飞爪盪了出去,待避幵后,又往上窜了数步。 而城内,封白露已杀红了眼,冲到明挽昭面前,挥刀砍下,明挽昭以长剑挡之,不过是一记格挡, 便被震得虎口发麻,而封白露已再次举刀。 「死吧!」 明挽昭神色一凛,勐拽缰绳,乌玉雪嘶鸣一声,前蹄骤然高抬,躲过了封白露砍马腿的一刀。 墙内墙外,也是在争抢时间。 胜负,端看是封白露先弒君,还是陆云川先入城! 南府军被逼到绝路,疯狂反扑,一时间陆云川竟被卡在城墙不上不下的,而明挽昭身子尚未痊癒, 也抵挡得艰难,正是缠斗时,远处忽而有一队人策马奔赴,不由分说地便像一把利刃般,插进了包围明 挽昭的南府军中,将其狠狠撕出了一道口子。 第186页 苏景词一眼便瞧见被逼到城门下的明挽昭,当即驱马冲上前,持剑在手暍道:「臣苏景词,救驾来 迟!」 一时间,周遭接连响起数道热血激昂的高暍。 「太学学子郑思廉,救驾来迟!」 「太学学子尹雍救驾来迟!」 「太学学子......」 一声声救驾来迟,来的是尚未入朝为官的年轻学子们,他们策马横冲直撞,不懂谋略,不知兵法, 都是一人一剑一马,便杀了进来。 明挽昭微怔须臾,放声而笑:「来的正是时候!」 苏景词提剑替明挽昭挡下封白露的又一刀,险些被从马背上震下去,他咬牙高声:「不要恋战!开城 门!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明挽昭被陵西密探与突如其来的苏府府兵太学学子牢牢地护在了最中心,他们自知不是南府军的对 手,故而选择了唯一也是最稳妥的办法,只要护住明挽昭,就有胜的希望! 明挽昭眼睁睁见封白露搏命一般地厮杀,他眼眶微红,握紧了剑柄,刚欲有所动作,便见身后城墙 蓦地顺下来了一根绳索,紧接着是第二根,绳索自城墙抛落,陆云川顺着绳索而下,宛如从天而降。 西府军冲上了城门。 陆云川刚一落地,重刀便也被握在手中,刀光剑影中,匆匆瞥了眼明挽昭,见他还全须全尾的,这 才放心,随即毫无犹豫直奔沖在最前的封白露而去,持刀砸下,刀背当即敲在了马腿上。 骏马哀叫着瘫倒,封白露退无可退,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两圈,趴在地上还不等起身,锋利刀刃便抵在了他后颈上。 封白露头皮一麻,心彻底沉了下去。 有翻墙而过的西府军,城门很快被再次打开,身披甲冑的西府军犹如洪流般涌入城中,见封白露战 败的南府军当即溃败,再无战意,纷纷往后退去,如同散沙。 胜负已定。 「游谨! 」陆云川唤道,随即下令:「追!」 游谨应了声是,随即策马带兵追去。 明挽昭始终绷紧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些许,他翻身下马,亲自去看受伤落马的太学学子们,以苏景词 为首,学生们纷纷下马跪地,高唿万岁。 明挽昭亲自俯身,将苏景词扶起,笑说:「做的不错。」 两人对视,苏景词如释重负一笑,「多谢陛下。」 「诸君请起吧,今日所行,朕记下了。」明挽昭又去搀其余学生,方才还热血激昂的学生们面面相 觑,纷纷仓促起身,甚至还有同手同脚的。 安抚过后,明挽昭才抬头打量了眼四周,和煦温暖的光将落在尸首血色上,浓烈的血腥味萦绕不 散。 天子的毛氅早不知扔到哪去,他一身月白箭衣,负手而立,瞧着为江山而铺就的血路,出神了片 刻。 一一牺牲太过惨烈,但所幸的是,他们挺住了 陆云川单脚踏着封白露的后背,正研究从哪下刀,见明挽昭慢步来,弯眸笑道:「幸不辱命。」 片刻,他又用口型无声地说:「别忘了赏。」 挑眉瞥了他一眼,随即垂眸瞧着失神颓丧的封白露,淡声说:「苏公于你有恩,朕也不曾亏待你。」 封白露默不作声,他浑身僵硬,这场仗他老早便知道,若失败了,必定是万丈深渊。 可他到底还是没争过! 明挽昭明白,无非是贪心不足,他瞧向陆云川,说了句:「不必审了。」 本就无需审,通敌叛国,起兵谋逆,样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陆云川会意,乌尺寒的刀刃顷刻间便抹过封白露的脖子,遂挪开了脚,将染血刀刃背到身后, 说:「还差一个呢。」 明挽昭眉眼淡淡,「瓮中之鳖,逃不掉了。」 封白露一死,南府军当即溃败向宫里去,承明阁中却安静如旧。 乔自寒已有些等不下去了,几乎没过一刻钟,他眼中的癫色与焦灼便会多上一分,终于,他勐地起 身,沉着脸道:「吩咐下去,备马,我要亲自去城门前看看。」 白檀这次却没动,他站在那,微微地笑了,说:「不必了吧。」 乔自寒勐地偏过头去,眼神阴鸷如毒蛇,他刚说了个「你」字,便倏尔顿住了,神情有些僵硬。 「发现了么?时辰是差不多了。」白檀笑说,从案上拿起那只空了的茶盏在手中把玩,「所以说不必 去了,今日无论陛下能否平安入宫,你都必死无疑。」 乔自寒瘫坐了回去,恨不得蜷缩起来,他胸腹犹如火烧般灼痛,好似脏腑都要被融化,这毒之前悄 无声息,一旦发作,让人极难忍受。 「你下毒...! 」乔自寒脸色扭曲,死死盯着白檀那张带笑的脸。 「是啊,毒是我下的。」白檀自语般说了句,随即抬眸,笑着与他对视,「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 谁。」 从前大梁的江山摇摇欲坠,仿佛一丝风雨都经不住,随时可能坍塌,白檀对明挽昭和大梁都不抱有 希望,他满身脏污地往上爬,不过是想给陇南蒙冤的忠臣讨一个公道。 越是往前走,他看见的越多,大厦将倾是真,可有人用血肉之躯,死死撑住了不堪风雨的山河。 「你不该引外敌入内。」白檀接着说,手中茶盏勐地掷落在地,语气愈发的冷:「更不该逼死苏老, 你想做皇帝,你配么?入宫前我便晓得,自己要走的是一条什么路,弒君也好,夺权也罢,安喜那老东 西能做的,我自然也能!可我不为别的,我只想站在这片山河中时,极目所望,尽是太平安乐,可你呢——」 第187页 白檀痛痛快快地吼了出来,他勐地俯身,攥着乔自寒的衣角,对上那双怨毒又讥嘲的双目,低低地 笑了出声,「知道为何我下毒这般容易么?陛下素日里的饮食,皆有试毒之人,可你一一封白露和戚令云 不在,你瞧这宫中与朝堂哪个人,心甘情愿为你做事?」 之所以今日才下手,也是因之前戚令云不好煳弄,他太过谨慎,而乔自寒则是自负,极其傲慢,自 以为胜券在握,否则也不会因想与明挽昭争高下,而留白檀这个隐患在身边。 乔自寒目眦欲裂,张口却呕出了污血,淌在了锦缎明袍上,再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吐出些不甚清楚 的音节。 这毒蛰伏久,但发作起来却勐烈无比。 他心有悔意,悔的是没早些杀了这个阉人!乔自寒怎么也没料到,他竟会栽在一个阉人手中! 白檀轻蔑地收回手,拿出帕子,一点点擦拭指尖沾染上的血迹,垂着眼说道:「安心去吧,这人间不 是你该留的地方。」 乔自寒坐在椅子上,双目圆睁着咽了最后一口气。 白檀瞧也不瞧他,扬声道:「来人。」 等在外头的两个小太监垂着眼进来,瞥见案后的尸体,皆是悚然。 「尸体拖到宫门口去。」白檀淡声吩咐,「告诉值守的南府军,逆贼已伏诛,是死是降,自个儿看着 办吧。」 他是在赌。 明挽昭如果能过了封白露那一关,明梁的江山便还有希望,如若不然...... 白檀面无表情地丢下了帕子,心想,那也是命数,得认。 南府军一路溃败退到了宫门,游谨率军追到宫门口时,已收了不少的降兵,剩下的南府军也都军心 涣散,再加上白檀命人将乔自寒的尸首丢在了宫门前,逃窜至此的南府军一见,彻底没了战意。 连主子都死了,这仗还有什么好打的? 待明挽昭的御驾到宫门前世,文武百官都已闻讯候在宫道上,他们哓得天子凯旋,更是听闻天子阵 前以己身换朝臣家眷一事,齐刷刷地跪满了宫道,高唿万岁,迎天子回宫。 亲自护送陛下回宫的是陵西荣肃公,坐在陛下的马车里护送,可谓尽职尽责。 第一百二十三章 婚书(结局章) 明挽昭回宫也顾不上歇,径直去了承明阁,在后殿与陆云川一道稍作梳洗,两人刚厮杀过一阵子, 都是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 白檀伺候着更衣时,明挽昭忽而说:「乔自寒是你杀的?」 「是奴婢。」白檀轻柔道,「若不杀他,如何向陛下交差?」 明挽昭只笑,没作声。 他从前便知道白檀聪明,用着也顺手。他从乔自寒手中活下来,又亲手除掉了乔自寒,是做给前朝 和后宫看,也是做给明挽昭看,好叫天下人晓得,他白檀可没认贼为主。 从前安喜权重,朝臣们都看不上阉党,如今白檀亲手杀了逆贼,也是在向朝臣们立威,这是大功, 还有谁敢瞧不起他? 明挽昭却不在乎白檀究竟有多少心思在里头,不过是一把刀,有刃又如何?端看拿刀的人握不握得 住了。 承明阁,天子归位,逆贼伏诛,都是大喜之事。 何况明挽昭此番归来,还是是退敌后的凯旋,赤奴部借乔自寒的手,轻而易举地打到了凌阳关,结 果却在大梁境内全军覆没,沙戈必受重创! 「陇南如今有西府军镇守,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不过此事不急。」明挽昭说两句便掩唇轻咳,方才 继续说道:「赤奴与沙戈分裂多年,但北疆野心不死,凌阳之耻不是退敌便可抹去的。」 他比出征前憔悴了太多,刑烨等人都看在眼里,甚至始终伴君侧的齐雁行都没能从凌阳关回来,可 想而知,凌阳关外之战何其艰难。 苏景词附和,「北疆始终是大患。」 礼部尚书宋舟犹豫道:「大梁境内战事才平息,此时与北疆宣战,是否太过仓促?」 「臣倒是觉着此刻正是好时机!」闻泊京蓦地幵口,「哲布已死,沙戈群龙无首,不如先拿下沙戈, 何况此战是陵西与江东驰援,昱北的兵马还未动过,正好可去平定赤奴。沙戈部敢打到凌阳关来,若大 梁一味休养生息避战不出,岂非自降国威?」 「说得好!」苏景词蓦地抚掌,「如闻大人所言,去年一战,陵西数城损失惨重,春日又战,江东两 城遭敌屠戮,我大梁百姓的性命,岂是死一个哲布便能还清的?」 宋舟缩回去不说话了,徐知微也同木头似的,一言不发。 「也不急。」明挽昭强撑着精神,说:「凌阳关此战,闻爱卿理当封赏,朕赐你侯位,封号定安,你 在京中休养几日,率军走一趟陇南,等新任陇南节度使上任,再回江东。」 闻泊京起身跪地,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明挽昭虚扶了一把,又道:「逆贼皆已伏诛,调禁军回京,传朕旨意,命陵西昱北出 兵,就以古塔戈壁为界,朕要他们此生不敢过境半步!」 天子金口玉言,令已下,在座几位重臣也只有听命之理。 议了两个时辰,刑烨等人才从承明阁走出来,沈霖低声道:「陛下今日赏了闻戎绍,却没提陆沉松, 怪哉。」 陆云川从头至尾也没说两句话,明挽昭的封赏也与他无关,按理说此番陵西驰援救驾,陆云川又斩 了沙戈首领,怎么着也是大功一件啊! 第188页 圣心难测,但群臣偏要揣度圣心,明挽昭今日对陵西陆氏的态度,自然会让朝臣生疑。 刑烨揣着手,稍稍眯起眼,说:「陆沉松年岁不大,都已是荣肃公了,你还想让陛下赏什么?眼下赏 无可赏,不赏才是恩典!若再赏,那可是要催命的!」 沈霖一愣,随即蓦地明白过来。 然而二人口中赏无可赏的荣肃公,此刻正在麒华殿内殷勤伺候着陛下就寝。明挽昭侧卧在榻,陆云 川坐在榻边,神情莫测,低声道:「陛下赏了闻戎绍,那臣昵?」 明挽昭微挑眉,神情有些矜骄,缓声道:「陆卿此番也有功,当赏,同朕说说,要讨什么?」 陆云川目光灼灼,掷地有声道:「臣,求娶天子!」 此言一出,轮到明挽昭怔住,他屈肘略撑起身,定定地瞧了陆云川半晌,忽地笑了。 他既轻且柔地答:「准了。」 檐外有轻风过,金弹子如兰的香被送入了屋中,明挽昭瞧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心安。 他们不曾参与过彼此的过去,相识于腥风血雨的长夜,也终会相守于这世间最不胜寒处。 歷经战火的大梁百废待兴,但边陲战事刻不容缓,陇南有闻氏,陆子鸢便能腾出手来对沙戈出兵, 而齐朝策也早已整兵,圣旨一到,昱北大军便入了古塔戈壁。 沙戈多是从前跟随哈弋的旧部,陵西之战时死的七七八八,哲布又与他带的大军一併交代在大梁, 故而陆子鸢近乎没费什么劲儿,便将沙戈负隅顽抗的残兵打得落花流水,弃帐而逃。 陆子鸢将双刀别在马鞍上,抬手示意卫一粟不必再追,「没剩几个了,容他们逃吧,没了哲布主持大 局,沙戈部同散了无异,就等昱一一」 她话没说完,眼神倏尔一凝,眯眸瞧向不远处。 有人正策马狂奔而来。 陆子鸾眼底涌现几分兴味与凶色,舔了舔发干的唇角,喃喃笑道:「还有敢往回跑的,怕不是跑反了 吧?」 然而策马奔来的不是什么将军,倒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那少年一勒缰绳,另手持棱刺,怨毒 道:「卑鄙无耻的梁人,把父汗还给我!」 他虽然说的是北疆语,但陆子鸢能听懂,她眉梢微挑,便晓得这少年是谁了。 哲布那小儿子,塔克尔。 「那你倒是把我爹也还给我啊?」陆子鸢用北疆语回了一句,毫无犹豫地驱马上前,抽出把刀叼着刀 嵴,又抽出另一把,逼近塔克尔时改为双手持刀。 那小狼崽子估摸着是没同人对战过,见陆子鸢气势汹汹而来,一时间竟忘了反击。陆子鸢俯身一刀 划过马腿,下一刻他的马痛苦嘶鸣,前蹄立起,竟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去,随即发狂般奔逃而去。 塔克尔在地上滚了几圈,灰头土脸地忍着疼刚想起身,便瞧见冷光一闪,随即额头忽而冒出冷汗, 那把弯刀正抵在他的眉心! 「看你是个崽子,姐姐我今日不杀你。」陆子鸢晈字都带着轻蔑,慢条斯理地收回了刀。 塔克尔正是少年热血的年纪,哪能忍得住这等侮辱,涨红着脸怒道:「你们梁人阴险狡诈!害我父 汗!总有一日,我必定带着沙戈铁骑,踏平大梁!」 陆子鸾神情倏尔沉冷下来,冷笑道:「阴险狡诈?害你父汗?究竟是谁先觊觎大梁国土,又是谁三番 五次挑起争端?!又是谁屠戮我大梁无辜百姓?!粧粧件件,今日便是将你北疆部族斩草除根,也是天 经地义!」 「大梁国君昏庸,这国土本就该给我们北疆!」塔克尔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道:「梁人卑贱如牲 畜,哪里是人了?! 」 陆子鸢懂了,同这种人不必多言,打到他说不出话就好了。 她嗤笑:「小鬼,若你再大个两年,敢在我面前说这话,我会将你的牙一颗一颗地掰下来。」 她眼神阴鸷,久经沙场,哪里是塔克尔这种众星捧月的小孩能经得住的,仅仅是一个眼神,他就被 吓退了。 他敢肯定,这女人说的是真的,她比草原上成群结队捕杀猎物的狼群还要兇恶! 「记住了,小崽子,敢迈出一步,就杀了你。」陆子鸾看似温和地笑道,「你爷爷,你爹,都想要大 梁,最后他们都死在了大梁,不差一个你,姐姐我就在陵西等着!」 言罢,她收刀,策马招唿卫一粟等人撤。 塔克尔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再瞧向大梁的方向时,自己都不曾察觉到觊觎已消减,取而代之的却 是恐惧! 沙戈部的溃散在意料之中,而赤奴则是在五月末才尘埃落定,齐朝策将巴努斩于马下,赤奴兵马溃 不成军。 至此,六合安定。 消息传入邑京时,刚过芒种,明挽昭早早下了朝,同陆云川一道回麒华殿用过膳后,提及封赏一 事。 陆云川的讨赏他允了,但陆子鸢的战功不能视而不见,还有昱北,更得嘉赏。 「陵西节度使的差事,朕打算给陆子鸢,你便留在京中,替朕看着兵部。」明挽昭握笔,另一只手有 些恹懒地托着腮说,「昱北那边,朕追封了小叔护国公,便算是赏吧。」 陆云川晓得他另有打算,犹豫须臾,沉昤道:「你同刑烨他们透过底了?」 「嗯,陆子鸢将军都封了,无人敢说旁的。」明挽昭说着便落笔,行云流水般地写圣旨,也不抬头, 说:「叶澹然到陇南后,那边也还太平。」 第189页 他顿了顿,忽而轻轻地嘆了口气,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两年前,他还因陆氏与阉党而举步维艰,而今内忧外患皆已平定,前尘当真似梦。 左不过短短两年时光,他连心境也变了。 陆云川坐他身侧,见明挽昭失神,便凑近了附耳道:「是,再无战事,四方安定,那陛下允臣的赏, 何时兑现啊?」 明挽昭蓦地回神,瓷白的耳洇幵薄红,连颈侧也都染上了绯色,他垂眸,轻声:「龙榻都叫你日日睡 着了,还要如何?」 「那怎能一样? 」陆云川不依不饶,颇为不悦道:「你那龙榻,我初入京时便睡过了!」 说着便揽人在怀,又晃又吻,手上也不规矩起来。 明挽昭叫他缠的头疼不已,这圣旨自然是写不下去了。 闹到最后,天子本就微哑的嗓子彻底说不出话了。 明挽昭是真怕了他,勉强打起精神,吩咐白檀去取个金粉赤绢,当着陆云川的面,趴在榻上一字一 笔写了张婚书予他。 「蒙君情钟,三生有幸,今结鸳鸯盟誓,红鸾天喜,与君白首之心,此生不负。」 末了,明挽昭挥墨落下名讳,遂将这婚书塞予陆云川,便伏着睡过去了。 陆云川将人捞回怀里来睡,垂眸上上下下瞧那婚书半晌,才将之小心翼翼,搁于枕旁,又在明挽昭 额心轻落一吻,低声呢喃:「此生不负。」 大梁的太平来之不易,连朝中也和谐许多,明挽昭封陆子鸢为陵西郡节度使时,朝中鸦雀无声,着 实没人敢请陛下收回成命,故而事成定局。 入秋后,昱北的摺子送入京,提的是一粧喜事。 长公主明夜阑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明挽昭大喜过望,当即下令,赐此子皇姓,又赐一名为旭。 明旭。 当年明容昼给明挽昭起名时,望他能如昭昭之光,力挽江山。而今明挽昭给这孩子起名为旭,则盼 他如东升旭日,晖映山河。 天子赐名后,朝臣晔然,便明了陛下于此子给予何等厚望! 建元五年,除夕夜。 陵西的雪下了整日,陆子鸢白日里犒赏官员将士,夜里便闭门不出。 一张案,一壸酒,一个人。 案上摆着的是一尊灵位,陆子鸢全无醉意,自言自语地同他说话,讲河山平定,讲天下太平,讲六 合安宁,说到最后,她眼眶蓦地红了,伸手轻抚着冰凉灵位,骂了句:「混小子。」 「我总觉得你没走过,但还是想你。」 自别后,处处是你,处处无你。 昱北,齐朝策夫妇正忙活着大儿子。 自明旭出生来,明夜阑便始终亲力亲为地照料,连除夕夜都不撒手。 他们夫妻二人都明白,这明旭二字,代表了什么。 明旭偏也娇,夜里爱哭,非要人抱着才能安睡,齐朝策瞧着困得直点头的妻子,心疼不已,便主动 请缨道:「我抱会儿,你睡吧。」 明夜阑清醒了点,嘆了口气,「不妨事,我再抱会儿。」 齐朝策见状,抿了抿唇,自然也不舍,心想要不就不送旭儿入京,话还没说出□,明夜阑便先一步 道:「来年旭儿大一些,我带他回京去,瞧瞧陛下。」 齐朝策只觉得晴天霹雳:「......」 怎么儿子没留住,媳妇儿也要没了呢? 江东,叶澹然白日里便回乡过年,到恆州后直奔叶府,进门后觉着门庭冷清,一时狐疑,问道:「知 沅呢?」 下人答:「当大少今年不回来过年,昨日闻大人便接二少去淄川了。」 扑了个空的叶大少哽住。 他回这个家有何意义?!还不如在陇南,也是自个儿过,还免得舟车劳顿! 叶梓安对此毫不知情,前两年他哥就没回来,他也都是在闻氏宅邸过的年。 除夕夜,满城灯火阑珊,叶梓安凭栏而望,外头便是万家灯火。 有人自身后给他披了厚氅,叶梓安不曾回头,便被人搂在怀中,静默仅有须臾,叶梓安便抬手指向 外面,轻声笑了笑:「从此,就是太平盛世了吧?」 闻泊京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轻轻吻了下叶梓安的鬓角,低沉道:「是,不再打仗了。」 只有经歷过真刀真枪的厮杀后,看见血流成河的战场后,才会明白自己有多渴望太平安乐。 而幸运的是,他们走过了那段鲜血淋漓的黑夜。 邑京,今年邑京雪大,入冬就下了好几场,朝臣们都说是瑞雪兆丰年。 除夕京官们都在家过年,一大早,明挽昭便挣扎着起身,陆云川问要做什么也不说,只唤人上马 车,出宫后直奔着城外而去,快到地方时,陆云川才瞧出来。 这是去皇室宗祠的路。 那是供奉明氏歷代君王的地方,明容昼的尸身被明挽昭带出皇陵与齐雁行合葬一处,但灵位也在那 里。 陆云川狠狠地期待了,他的阿昭准备做什么? 明挽昭果真不曾让他失望,一道进了宗祠后对他说:「明氏列祖列宗的灵位都供奉在这,今日我当着 他们的面,与你成婚。」 即使早有猜测,听他亲口说出,陆云川也不免心头一颤,他定了定神,说:「好。」 二人叩拜天地,又叩拜先祖。 没有其余礼数,亦无喜服喜烛,明挽昭只瞧着他,乌玉似的凤眸内尽是郑重,他一字一顿:「列祖列 宗为证,明挽昭,愿同陆云川结两姓之姻,生死不弃。」 第190页 陆云川的眼神柔和下来,与他对视,亦掷字清晰道:「陆云川,愿许明挽昭白首之约,一生一世一双 人。」 二人相视一笑,俯首叩拜,便是礼成。 宗祠之内容不得放肆,待二人合力清扫祭拜,再回宫后,已是深夜了。 麒华殿张灯结彩,窗上贴着红囍窗花,寝殿一对喜烛正燃着,陆云川一瞧,意外之余,也晓得这是 明挽昭吩咐的。 「洞房花烛。」明挽昭坐在榻上,抬眸时显得又软又乖,只是那点温驯乖巧里还藏着狡黠的诱色,他 轻轻说:「朕可都备下了。」 陆云川满腔暖热,一时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只得俯身赠一吻去,哑声笑道:「却之不恭,臣可都收 下了。,』 洞房花烛夜,云雨情动时。 院子里头,白檀招手示意除了值夜的都退下,他提灯悠然揣着手,走在最后头,忽地抬头瞧了眼夜 幕星子,无声一笑。 芸芸众生皆苦,但黑夜再长,终有尽时。 有一日过尽千帆,回望时,旧梦如尘埃,而抬首,则可见星辰漫天。 山河茫茫,归途在脚下。 --完--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会拖这么久,从21年拖到了 22年,磕磕绊绊地完结了,感谢有你们,每一条评论我都有认真看,也是我继 续写下去的动力。 这本基调有些沉重,剧情多于感情线,但我自己写的还挺舒服。 再漫长的故事也有结局,而我们会相遇在下一场悲欢离合。